《上命昭唐》 第1章 灵符应圣院 第1章 灵符应圣院 “终于看完了……” 随着鼠标拉到底,李耶瘫坐在椅子上,盯着面前屏幕上的文字,久久不能释怀。 “甲子,梁王被兗冕,即皇帝位。百官舞蹈称贺。乙丑,告天地、宗庙、社稷。丁卯,遣使宣谕州镇。戊辰,大赦改元,国号大梁。奉唐昭宣帝为济阴王,皆如前代故事,唐中外旧臣官爵并如故。以汴州为开封府,隳长安……” 经过半年研读,资治通鉴唐纪终于被他看完了。 晋阳起兵,建不世丰功。 开元鼎盛,万国衣冠拜冕旒。 安史之乱,幸得汾阳之臣,挽狂澜于既倒。四王二帝,社稷几近易于人手。黄巢入京,天街踏尽三公九卿骨。昭宗一家,颠沛流离受尽百般折辱后客死异乡。 大唐兴衰三百年,以如此结局谢幕,不忍卒读。可怜香香的何皇后呐,被一群混账轮番玷污。 “大概也只有我这种心理承受力的人才承载得了这种残忍的历史吧。” emo了一会,李耶正要关电脑到被窝里流小珍珠,屏幕上忽然弹出一个火热的窗口:“你相信历史可以改变吗?想当皇帝……吗?” 李耶哪会被傻卵黑客的小把戏所迷惑,无论选什么都会打开一些奇奇怪怪的伤身网页,深知这一点的他当场就要强制退出浏览器,但指针移到x上时,他停了下来。 “想当皇帝……吗?” “yes!”一股奇特的心悸或者说某种鬼使神差的强烈暗示使他轻轻点了是。 结果窗口毫无反应:“玩我呢?睡觉。” ———— ———— “轰隆隆……” 电光撕裂黑夜,淅沥沥的雨打得芭蕉叶哗啦啦作响。 木炭燃烧的噼啪声萦绕在耳边,隐隐约还有女人充满诱惑的呼吸,李耶捂着脑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痛。 太痛了。 “家里好像还有布洛芬。” 他下意识探出手到床头柜的位置摸止疼药,但瞳孔对焦后映入眼帘的场景却让他一窒。 这是哪?压根不是在他的卧室! 一尊悲天悯人的道祖石像正坐在面前。 左斜上方的牌匾摇摇欲坠,刻着一行金小篆:灵符应圣院 廊檐梁柱可见之处都布满了蜘蛛网和厚厚的灰尘。 眼下所处的地方貌似是个荒废的道观或者其他什么性质的宗教建筑。 而在他脚边,是一堆温暖的篝火。以及,一个面笼黑纱,跪坐在火边的女子。双手遍布可怖伤口,指关节犹如鹰爪凌厉,一柄缺口斑斑的残刀被倒扣在掌下。 雨声从院子里传来,衬托得此间更安静。 梦中梦? 好真实。 深吸一口气。闭眼,睁眼……这…… 李耶试图研究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种种迹象以及脑海里交错的陌生画面只让他确定了一个答案:没出意外的话已经出意外了,神他妈的梦中梦! 根本就是穿越了。 眼下正是唐历大顺二年九月十五日下半夜,一场血腥战斗刚于宫内结束。 看了眼门外深不见底的黑暗,李耶有些不做主。 谁没想过穿越?但李耶也是叶公好龙,他有清晰的自我认知,如果不开挂电视剧里难过三集,而眼前这种阴森森心慌慌的环境就很像那种电视剧。 借着火堆的光扫了一圈,李耶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室内除他之外的唯一活物身上。 脏兮兮的黑纱遮住了她眼眸以下的朱颜,长发微微凌乱披散在肩后,夜风摇曳绿袍勾勒出令人遐想的曼妙曲线。额头两鬓冒着热气的淋漓香汗,略显疲惫的深沉喘息…… 深夜,道观,孤寡男女。 当条件同时满足,李耶下意识产生了一些浮想。 他撑着地面想要靠在墙上坐着,但胸口强烈的阵痛让他放弃了,这具皮囊似乎是受伤了,可如今干坐着不是一回事,他认为有必要做些什么以预防危险。起码得把门关了,风雨大作的秋夜很阴冷。 黑纱女子似乎在假寐休息,没太在意李耶发出的小动静。 然而,才伸手朝门推出的李耶立即如触电般收回了手。他摸到了一条湿润,富有弹性,尚有余温的小腿……血已变得黏糊糊,很粘。 凉夜忽然更瑟瑟了。 黑纱女子不知何时无声睁开了双目,清辉冷意扫了李耶一眼,又朝室外眯眯看去。 忽的闪电又响,照得灵符应圣院白晃晃一片。 对视间,李耶余光瞥见了外面——层层叠叠的尸体 院落中的青砖水洼中全是残肢断臂,男的,女的,服饰不一,殷殷红血融入雨水汇成了一条溪流。兵刃散了一地,毫无疑问,这里发生过一场短暂而残酷的残杀。 李耶哆嗦了起来,他不是中东长大的,满地人头的画面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吞了吞口水,他僵硬的回过头——这个黑纱女人好像很不得了。 这时,李耶才勾起了那位正牌皇帝的残余记忆。 面前这位是他的女御,出自天水赵氏。官拜紫宸司言,多次随前身郊猎,马球亦是中官里的高手,是逃到此地仅有的几个幸存者之一。 又看了看外面黑暗中的雨幕,坐在赵氏身边的李耶没来由地有了一种安全感,渐渐平复了下来。他斟酌着词句,想要询问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他这个皇帝如此狼狈。 却没等开口,嘭的一声暴力踹门声响起。两个女人从雨夜里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随着她们涌入的,还有一股强烈的腥臭。 “圣人快跑!” “杨复恭要造反,正发兵准备围宫!” “已有中书舍人被他们……”惊恐的话音戛然而止,一个脸上遍布褶子的魁梧老宦官越过门槛,电光火石的一刀直接从背后捅穿了那个女御的心口,旋即猛力抽出,砍在另一个脸上。眨眼间,又添两具横尸。 李耶很快想起了眼前这个歹毒狗贼是谁: 中常侍梁援! (本章完) 第2章 幽禁 第2章 幽禁 中唐以后,宦官总宿卫之士并六军十二卫左右神策军数万人,威福自专,九世天子皆为所立。皇帝稍不如意,即行提溜幽闭,面训打骂。前身不愿受制于人,三日前出贬巨阉杨复恭。杨氏不受诏,杀使者。又遣亡命数十在内鬼的接应下入宫。事发猝然,宿卫不及反应,一度急矣。在十几个亲信小黄门女御的掩护下匆匆逃至此地——灵符应圣院。甫一抵达,惊魂不定的皇帝便一头栽在道祖脚下,这才给了李耶附体的机会。而这梁援便是杨氏臂膀,院落里那些伏尸就是他引入宫的。 此时追来,目的不问可知! 果然,梁援神色轻蔑,训斥道:“太傅都督中外诸政事。巢乱以来,平凤翔,杀朱玫,退三镇问罪之兵。使无太傅,不知几人称孤!劳苦而功高如此,汝不赏既罢,竟然还听西门氏谗言,要将太傅出贬。无情至斯,吾辈岂容桀纣窃位,使社稷安而复危?交出七玺,退居兴庆。否则,未来的结局可以预见。” 听着阴森森的口吻,李耶心脏砰砰直跳。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怎么办。 该不该按照这些恶奴的要求,退位让贤任由处置?答应了,失去皇帝的身份,就是砧板鱼肉。可要是不肯,现在孤家寡人被堵在这,恐怕下一刻就会血溅当场…… 就在此时。 “官家!”一个红服妇人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来,前身的记忆让李耶认出了她——淑妃何氏。此时,何氏饱经苦难的脸上全是哀怨和痛苦:“常侍不可!” 说罢,对李耶哽咽:“勿使惊恐,有事与内常侍商量,今人为刀俎,何拒为?” “倒是识时务。”梁援呵呵应了句,又逼问道:“汝是何心意?” 瞧着梁援愈发不耐的眼神和惨死在自己面前的两个报信宫女,李耶不由想起了历史上死得很蹊跷的几位唐朝皇帝,很快做出了决定:“且依你,勿伤我左右。” 然后一把搂住黑纱女子的腰拉到身后,亲信本就不多,不能再送了。 于是找出玉玺授予梁援。 “逮住圣人!”宦官们大吼一声,手舞足蹈起来。 立即就有几名武士大踏步涌入,铁钳般的大手从四面八方死死把住皇帝的肢体。 “都捉去紫廷院。”梁援当先带路,将李耶和何氏塞进一辆温凉车,四名孔武有力的宦官左右骖乘。嫔妃、侍从、诸王们亦从各处被武士驱赶到车后踉踉跄跄地跟着,朝紫廷院而去。 …… 清脆的马蹄声回荡在宫道间,梁援坐在皇帝对面,一语不发。 李耶虚汗流个不停,何氏掩面低声抽泣。诸王、妃嫔、侍从气喘吁吁,跟不上温凉车,中官们直接挥舞藤鞭,当头喝骂乱打一气,催促他们跟上。 好一会,到了紫廷院。 廊回柱转处,已聚集起了密密麻麻的戴斗笠披蓑衣的武士。见温凉车过来,喧哗中让开了通路。梁援将李耶拽下来,如拖死狗般关进宫室。又有几个哭哭啼啼的妃嫔被送过来,与李耶关在一起。梁援亲手锁门并用熔铁浇了锁眼,窗户也一一用木板封死,又指派中官里数十健壮老练之辈持械看守,方才匆匆离开。武士鼓噪震天,纷纷跟上。 “呜……”深秋的雨夜很冷,宫室亦空旷,嫔御无衣被御寒,冻得嘤嘤号叫。 李耶蜷缩在角落打摆子,几近虚脱。 这个夜晚对他造成的震撼太大了,莫名奇妙来到晚唐,又莫名其妙险些当场丧命。 直到现在,他尚不清楚这一切的一切是何来龙去脉。但他清楚的意识到了一点,所谓宦官权力来源于皇帝这个理论并不适用于中晚唐,这帮人远比史书上的记载要骇人。与其说他们的权力来源于皇帝,不如说这个特殊时期的皇帝权力来源于这群兵强马壮的藩镇化宦官。 不过现在也无暇多想,全身都是湿的,脑袋跟灌了铅一样。 他好像发烧了,意识渐渐迷离,昏睡了过去。 “官家……”何氏捂脸痛哭:“苍天,大唐还不够多灾多难吗!” 她解开衣带,光滑的肌肤扑在李耶身上,试图以此让皇帝暖和一些。 “杀!” “灭了天威军!”“贼狗胆,想杀皇帝吗!” “不如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出城抢了延资库!” 宫门下,两派人马正在对峙,杨复恭开往宫中的部队遭到了天威军的阻拦。此时双方皆是军阵严实,长槊向前,随时可能打起来。 李顺节穿了三重甲,外面还套着櫜鞬服,猫在一面盾牌后面。 在凤翔击败李昌符后,他吸纳了一些军士,天威军现在的数千众皆是劲卒,且器械精良。至于义父杨复恭,已是过去式了。 他原本是杨氏的六百外宅郎之一,勇冠三军,号项王。后面吃了皇帝给的甜头,加上也不太看得惯杨氏的作为,于是投靠了皇帝。今告义父谋反,明告义父擅杀朝官……巴不得老东西立刻就死! 老贼的神策军,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自神策军肇建百年来,李氏历代对诸军一直很不错。逢年过节的赏赐,丰厚的俸禄,足令富甲天下的河北的各镇衙军都忍不住要杀人越货。即便这两年诸侯攻伐,盗贼蜂起,国用艰难,但李氏依然百般筹措负担着神策军七万余人的庞大开支,未言减兵。 够好了。 但从李顺节看来,神策军变味了。 代德之世,神策军弟子皆关内、陇西、北地良家子,武艺战阵娴熟,性行朴实。无论抗击吐蕃还是讨伐藩镇,表现都可圈可点。甚至就连圣人避难,也是首先考虑神策军的营地。 何其信任? 即便元和、长庆、乾符年间,神策军还能远赴河南河北逆击强藩。 十几前讨李克用于代北,尚可正面重创大同叛军,力败李克用父子追亡逐北。 何其坚韧? 可最近这两年嘛…… 先帝返京时,神策军一共五万四千余,全是在三川募的蜀人。蜀人封闭,不闻中原之世,未受天恩,岂能为皇帝效死命。每有官员赴任则派兵护送,少则几百,多则上千,陆陆续续下来散出去两万多人在全国各地。未得补充,李克用、王重荣清君侧,神策军开赴沙苑,客场作战二镇百战之兵,安得不败!几番折腾下来,算是彻底完了犊子。 现在这七万余人,如他麾下的骄横老兵占了三成,尚可一战,剩下的七成可谓是来者不拒,罪犯、无赖子、流民,什么都有,又大多都是没打过硬仗的嫩苗,怎么指望? 是以面对义父的部属,虽然人马众多声势浩大,李顺节并不怯。 敢动手,就让义父知道地板为何那样红。 待击溃此间神策军,他就要亲自领兵去攻打义父宅邸以雪耻。 “嗖!”正思虑间,不知是形势过热还是某个新兵头太过紧张,一只箭飞上了天。 “杀皇帝啦!” “打起来了!” 两方军士纷纷张弓对射,刀槊互捅。 “孽障!” 李顺节大为恼火——鄙人还没下令呢,怎么儿郎们就动起手来了? 目无将帅,什么德行! 也罢,李顺节深吸一口气,振臂高呼:“奉诏以讨军容杨复恭!敢为贼而不平者,皆死!” (本章完) 第3章 圣人宜自爱 第3章 圣人宜自爱 “如此说来,这场风波起于西门氏、杨氏争权。” 拂晓,紫廷院深处宫室中。李圣人放下喝得干干净净的水碗,抹了抹嘴巴,说道。 “禀大家……”那出自名门的黑纱女御赵氏跪坐在蒲团上,此时因冷得紧以至于说话也有些不利索:“其实,内外都不认为杨复恭会造反,他也没有反的理由。杨氏世代拱卫列圣,也是他兄长东征西讨,巢贼才得以平定……只是后来,田令孜被赶跑,中官们失了威权,便恢复了以前四分五裂的情况。其中西门氏自灵武以来盘踞宫中一百五十年,势极强,先帝又厌恶西门氏兄弟,就推杨复恭与之分权。杨复恭与李克用交好,可让西门氏不敢妄动……” 还有这等秘情,李耶也顾不得会不会显的自己弱智了,试探着问道:“那我听西门氏之言出贬杨复恭不对?” “这……”赵氏一滞,确实不对,但直说君王对错又显失礼。 “论丢人现眼,今晚还不够么?反正已现了大丑,大可畅所欲言。”另一边,几位妃嫔眼见着圣人若有所思,破罐子破摔不要脸……索性也你一言我一语补充起来。 原来,中唐以后宦官也形成了世家,代代传承。如西门氏、杨氏此类佼佼者,则牢牢占据了枢密使、军容使、两军中尉这些军政要职,号禁内四贵。权力是有限的,一方得势,其他方的势就会减少。田令孜被驱逐后,杨复恭上位。 先帝驾崩后,杨复恭策定新君,尽收军政大权,俨然贰天子。其他宦官自然眼红,暗地里阴谋对付他。杨复恭也愈发骄横,不经制度而自出赏罚,内除异己,外结藩镇。皇帝的舅舅得罪了他,暴毙河里。对于去职的政敌,使盗贼半路劫拦,将行资抢得一干二净。堂堂宰执,风烛残年的老人,落得个风餐露宿,走路回家,闻者无不愤怒。 对待皇帝则视若无物,在宫里竟然大摇大摆坐着轿子从皇帝面前施施然路过。久而久之前身也受不得了,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跟大臣诉苦,被杨氏得知后,又被骂得面红耳赤。帝王被家奴耳提面命,动辄呵斥,前身又是个刚硬受不得委屈的主,愈发恨得牙痒痒。矛盾至此,无疑给了有心人煽风点火的机会。几天前,窥伺已久的西门氏兄弟伙同大小宦官一起找到皇帝,表示可以帮忙干掉这厮。诏书你大胆下,臣等撑场子。杨氏有兵,难道我们就没有吗! 前身立刻心动了,但人手里数万人马不是吃素的,于是退一步让杨复恭去凤翔监军。宦官离开皇宫就等于要了半条命,杨氏如何肯?想自己为国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皇帝也是自己送上大位的…… 于是,杨氏立刻就生出了被背刺的滔天愤怒,继而击杀传诏使者,公然给了皇帝一个大难堪。宫里骂皇帝没人知道,可这种场合干这种事,谁不得指指点点几句? 换言之,前身出贬杨氏便是其今夜骤然发难的导火索。 所以先前的问题就有答案了——出贬杨氏是一个重大的政治错误。 李耶越听越清晰,以至于心呼侥幸……须知他问这些女御也只是因无人可问,想着试一试,却没想到还有这般收获。这些女御小黄门位卑,不易似皇帝一举一动受人关注,往往能得到更多秘闻,看问题有时也就更全面。至于李耶的收获在何处? 恰恰就在西门氏争权。 杨氏此番发难的导火索是怨恨皇帝没看,但其肯定清楚,如果没人撑腰,木偶皇帝哪来的胆子“造反”?所以,杨氏今晚的核心意图就昭然了——杀西门氏人等,这才是根本。 不然为何杨复恭只把他软禁在这却不直接废了?多半是因为受阻进不来,只能让狗腿子内中协助,不令李耶落入他人之手。一念及此,李耶知道命暂时是保住了。 孰料正当他松一口气的时候,几个女御又爆出消息。 “此时,若无意外,杨氏当已在长安各处与西门氏等人拉锯交战。只须等到天明,他们便会分出胜负。西门氏胜,则为杨氏第二,恐一如前代故事。不胜,则事大急。” 李耶登时无语,敢情最好的结果是落到别的宦官手里当出气筒? “除非……” “除非什么?”李耶追问。 何氏情绪低落,擦了擦眼泪:“除非李顺节入宫护驾。此人,本杨氏假子。幸官家暗中图谋早早收得其心。如今,他既开罪杨氏,亦不受西门氏青睐,能依靠者,惟皇帝一人而已。” “他在何处?” “据传杨复恭欲入延喜门,当在此阻挡乱军。不过……”黑纱女子接过话茬,憔悴又无可奈何:“不过,武夫耳。四年前先帝西狩凤翔,其竟火拼岐师,乱军一度窜入行宫。又素嗜杀,部属多有所戮。出入朝堂,则兵甲簇拥,剑履上殿,奏事不称臣。” 几人相顾无言,李耶彻底无奈。 要振作就得有恭礼尊上的臣子作为手足,可晚唐这破环境,还有老实巴交之辈吗? 这江山,还怎么中兴? “嗖!”李耶忽然听到雨声中夹杂着一些嗡嗡声,似是利箭破空的动静。 “嗖嗖嗖嗖!”几支箭射到窗户上,又深深往里钻了钻,才消耗完全部的动能。 大明宫外杀人盈野,乱箭甚至射进皇宫钉到了囚禁皇帝的紫廷院。几个妃嫔吓得小脸一白,几以为又要发生什么血腥的政变了。 “贼人要杀皇帝,护驾!”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响起,拔刀张弓声不绝于耳,李耶正待细听是何动静,随即便是震天响的喊杀声,不知是哪路部队和看守他的神策军打了起来。 “诏讨贼臣!杨复恭大势已去!” “先入紫廷院掳得圣人者,朝廷不吝封侯之赏!” 李耶头晕目眩,怎么又要来掳他? …… 延喜门外,杨守妏一马当先,调头冲入宫道,身后跟着大群且战且退的武士。 唉! 杨守妏悔恨无极,本以为天威军兵不满万,李顺节又赏赐不力,定不是自己的对手。 谁料,西门重遂一众中官竟也派出兵马赶来助战,联起手来反对义父! “天威军追来了,快走!”卫士赶上来急急道。 “无能!”杨守妏痛骂:“个个鲜衣怒马,拿着数倍于人的赏赐,半天拿不下个李顺节,义父养你们何用?何用!土鸡瓦狗,臭鱼烂虾,乌合之众!如今怎么交差?” 卫士皆不答,只拥着杨守妏狼狈逃命。 此番信誓旦旦领兵围宫,结果落流水春去也,杨守妏哪还敢去见杨复恭:“去鄠邑!” 紫廷院,守卫此地的神策军勉强抵挡一阵后见中官跑路,亦哄哄而散。李顺节提着长槊在廊下站住脚步,问道:“圣人如何?” “冻坏了,也受了惊吓,昏了头,淑妃等哭泣于内,甚是哀伤。”幕僚进言道:“窃以为群情汹汹,天家受难,不宜再使兵戎见于天子。但献衣食,安上心,则人臣之道也。” “什么娘的人臣道道道的!吾击退贼人,非人臣耶?”李顺节恍若未闻,又问:“宰相何在?” “左右神策军闻延喜门之战,欲为乱,正集结开远门,待天明便出掠延资、大盈、飞仙诸库。老贼使使以抚,众不听。门下侍郎刘崇望刘公已赶往平乱,其他宰相还没消息。” “然后呢?” “不知,恐为乱兵所杀。” “且不理会!”李顺节将擦拭干净的长槊扔给亲兵,看了看囚禁圣人的残破宫室:“乱军既败,便将圣人放出来吧。吾要觐见,让他下诏褫夺老贼官职,号召群臣吏民,斩草除根。” 嘭嘭嘭! 门窗三下五除二就被破开,为首军汉暴力一脚踹开大门,哗啦啦涌进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士。 “这便是圣人!” “儿郎们大破贼人,皇帝可有赏赐?” “啧,圣人的妃嫔果真美艳,不知亵玩起来是何滋味。” “参见陛下,哈哈哈!” 军士们打量着被关在角落里的皇帝一家子,笑嘻嘻的交头接耳起来。 被一群粗汉当着面指点老婆很润,皇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黑纱女子脸色一紧,握着残刀走到李耶面前冲众军说道:“你们军使现在哪里?” “吾在此,汝何人?”武士们闪出一条道,李顺节从里面走了出来。 “紫宸殿司言赵氏。” 赵氏拱手,说道:“军使勤王保驾,善。杨复恭、西门重遂之辈专事军柄,权欲熏心,互相攻杀之余,将皇帝当成质子奇货抢来抢去。今杨氏落败,其余中官尚逞凶腋肘。还请军使发兵,若能为国除此大害,则社稷之福。军使但有所奏,有司……” 她顿了顿,看了眼皇帝。 李耶心领神会,点点头承诺:“事成之后,卿但有所请,无所不准。” “吾无此意!” 李顺节挥手打断,不耐烦的说道:“老贼害我,今只欲斩其阖府!圣人可有学士在侧?速速草一诏书,授我勒兵以讨之。老贼军心动荡,急击务失!待悬其首于国门,中官自惧。” 黑纱女子闻言无奈摇头,李耶愕然失语。 本以为来了个拨乱反正的“忠臣”,谁曾想竟反过来命令皇帝…… “讨之不得,则何如?”沉默中,赵氏沉吟道:“杨氏虽败延喜门,根本犹在。” “吾既已逆击,何以束手?”李顺节虎目圆瞪反问道,声振楼宇:“今日之事,有臣无贼。不然老狗缓过气来,聚兵相攻,吾亡无日矣。届时何处容身?他日中官恃威凌上,谁来赴难!” “圣人不授名份,吾自往南衙问宰相。” 一通话说完不待回复便转身而走,夹刀带棒听得李耶找不着北。 “臣等杀贼,祸福未可知也,圣人宜自爱。”幕僚告诫了一句,便也跟着李顺节扬长而去。 …… 李耶神色凝重。 史臣曰:宦官参政,汉、唐、明而已。汉之势大,幼主老仆为盟而夺权。明之势大,帝王之欲无厌以穷四海,而人民不附,君臣离德,不得已用宦官。唐之势大,操兵柄,威天下。 ——《石渠阁读唐书论》 “唐王朝的宦官政治是不敢想象的。中唐以后,宦官总是分成两派乃至更多,互相争杀不休。这是制度决定的,也是武人跋扈不可信的国情影响的。但在控制皇帝、操纵军政、打击藩镇相权方面,宦官们保持着高度一致。其权力甚至世袭罔替而继承,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集团。这让唐朝宦官必须面对一个严重的问题:失去政权则失去全部。因此在危难之际,宦官需要保证皇权得以延续,以延续家族的既得权利。而统治者面对藩镇割据、叛乱频繁、社稷岌岌可危的局面,亦须依靠宦官自保。这种畸形关系更加助长了宦官气焰。所以总体看来,其权势是随着唐朝统治的日益衰落而反比变化,其凶残程度也就在晚唐达到了极限。” ——《中晚唐宦官权势之研究》 “大顺二年九月十五日之夜的这场未遂政变,使唐朝新锐的统治者意识到:宦官可恶,但凭借其势力,尚可保证中央权威,在不得罪宦官的前提下,皇帝的生命不会受到威胁。但军人长期以下克上所形成的残暴风气已经直接极大动摇了唐朝的政权,节度使被底层军人裹挟,行事但有差错就会丧命。皇帝被节度使裹挟,政令稍不合心意即行提兵问罪;军人为满自己之欲求节度使,节度使为满军人之欲所以求朝廷。军人之心,日益骄固。当整个社会都为军人而存在,而服务,而包裹,也就注定政权会被军人所摧毁。天下势,臣盈,则君竭。” ——《唐朝兴衰史反思》 (本章完) 第4章 是何天子? 第4章 是何天子? 风雨初歇,霞光熹微。 氤氲水雾笼罩着三宫诸殿,上御延喜楼陈兵自卫,赶来的朝官讨论起昨夜乱象。 “是夜,都门闭,诸军逆战,死者逾万人,流血成川。” “杨复恭退守府邸,召玉山军等入援。” “李顺节与外宅郎君交战,不能胜。乱军鼓噪,或有杀掠人民而逃城者。” “神策军大乱,抄略坊市仓库。” 微风拂面,李耶负手而立,正观察着城门下来往的人们沉思。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则昌,逆而亡。 所谓势,看似虚无缥缈,实则真真切切存在着,此消彼长随时变化。 枭臣兼并中原,自曰九鼎已得,江南、三川、辽东、陇西总是可以飞书而定。实际上这些地方山川形胜,雄关大城极多,人民坚韧,是极难以暴力致讨的。彼受命,则天下归心。名不正,好残酷之政,则虽有强将劲弩、百万执戟而四海难平。 这叫做势,人心向背就是大势。 财富不为国家所用,用于权者自买部属之心。六师征伐不出天子而出于家奴,自相残杀以夺利。政治不为王政,爱小人,而为党同伐异固己;是故长安每一次内乱都在自失其势。 自失宦官之势、朝廷之势、李氏之势。 天地间的势只有那么多,此消彼长所以天下共主号令日难,诸侯有臣心而不宾。 当然,李耶并非是什么历史大触,但这场内乱的后续还是大体明了的。 杨氏经营已久,还有数镇节度使为外援,即便宦官联起手来反对也不能将其覆灭。历史上,激烈一战后,碍于群情激愤,杨氏出奔汉中。旋即,山南、龙剑、东川“同拒朝廷”,停两税,不受诏书。朝廷既失数十州郡财赋,再为关内诸侯小觑。甚至有人嘲讽:“圣人贵为万乘,竟不能戮复恭之一竖?尊极九州,不能庇元舅之一身,护妻子一家?” 是何天子? 终于惹来了野心家的窥伺。李茂贞、李茂庄、韩建等皆上表,以山南诸镇容匿叛臣为由,请授招讨使旌节。其实意图不过是想兼并杨复恭假子占据的土地。在这些人的如火侵略下,所谓朝廷成了长安太守。 在李耶看来,杨氏可杀可不杀。 面对南衙北司一致的仇恨,昨夜又遭重创,已是死狗一条再难翻身。接下来要处理来的问题是,如何应对李茂贞之辈以讨逆为名举兵诣阙,问道山南。其次,杨氏一旦殒命,神策军分崩离析,其麾下藩镇也会一如历史上那样“同拒朝廷”。 虽恨中官,但这不是李耶想要的。 眼下西门氏与杨氏不分胜负,最妥善的对策是立即停战。可这帮人已然杀得血流成河,就算李耶能捏着鼻子认了之前的折辱,中官们会乖乖听他的话而罢兵吗? 此事,该何解呢? “禀大家,太尉杜让能、门下侍郎刘崇望求见。”赵氏上前来奏。 “宣。”李耶立即将二人召了上来。 太尉杜让能朱颜鬓微霜,道:“臣闻宫中有变,所以觐见。” 李耶沉吟道:“赖顺节赤心,小乱已平。公等何事?” “臣闻中官作乱,竟将圣人当成奇货,抢来抢去,大明宫内外伏尸遍地。”杜让能凄然不乐。 李耶叹息:“身制人手,为之奈何?”嗯? 杜让能心下起疑,在他印象里的圣人,可是受不得委屈的,又岂会在被折辱幽闭后如此风轻云淡?莫不是昨晚几度受惊昏厥,伤了神志……难道天命真的已经不再眷顾大唐了吗! 想到此处,他有些悲伤。 但老头素来的理智还是盖过了一时的感性,拱拱手,说起了此来正事。 “今杨氏退守宅邸,诸军仍鏖战不休,以致长安大乱,不知圣人何以制之?” “中官威福自专,我几度险些丧命。顺节虽及时救难,亦是出于自保,对我颐指气使,宛如提线。吾不惠,竟不知所为。”李耶幽幽叹了口气,反问道:“太尉无所遗算,可有良策?” “不能再打了,杨氏固当诛,然……” 现场只有君臣三人,杜让能直言道:“臣窃以为国家多事,兵连祸结,二十余年。诸侯有代立之心,以生征伐之祸。巴蜀易手,河洛震荡,杀人盈野。诏书所能制者,山南、岭南、河西数十州而已。祖宗之业危矣!环伺关中,茂贞等皆非善类。大顺以来,聚兵甲,收豪杰,称孤道寡,欲兼有梁、汉之地。杨氏罪固当诛,但还须假其兵威,使枭臣不敢轻问鼎重,否则旦而授首,则变夕起卧榻。山南叛,东川举。茂贞等必趁势而起,而臣量国财军力,王师累败,不能致讨强藩。凤翔又近京师,易以自危而难于后悔。因此,杨氏暂不可动。” 门下侍郎刘崇望也颔首道:“诚如太尉所奏。杨氏或死或走,都会使神策军瓦解,所辖藩镇叛乱,茂贞趁机做大。多事之秋,不宜生乱,维持现状为上。待圣人自操兵柄,来日还有转机。且,留着杨氏,亦可使西门氏之辈不能随心所欲。圣人作那渔翁,从中取利。” 是这个道理。 可关键是,这帮人现在就没一个听李耶指挥的。 杜让能早已成竹在胸,奏道:“中官不必管,他们内斗起来,若是发现不出胜负,便会罢手。须考虑者,惟李顺节。他背叛杨氏,杨氏不死,他定惴惴不安。” “不如设下一计?”刘崇望手指虚点,老脸莫名其妙的抽了抽。 杜让能瞧着他的笑容,揣摩到了对方的用意,沉吟一二,缓缓吐出几句话:“不如设下一计,假中官之手,将顺节诏入宫中,赐其死……顺节死,其众必怒伐西门氏。” 李耶明白了。 这样做,一来可以挑起军人对西门氏的仇恨,削其势力。二可平杨复恭风波。宰相们能考虑到藩镇会借中官作乱这个理由兴兵,杨氏亦能。而此贼这遭实力大损,短时间内当不敢再轻举妄动。最后,也可以除掉李顺节这个剑履上殿的武人,免得日后被其反噬。 但…… 李耶长吁短叹:“顺节救吾于危难。吾又新立,岂可坐视功臣受戮?谓天下何!” 这个事情,还得想想。 良久。 杜让能又建言道:“或曰,并非一定如此。如不诛之,可授顺节一镇为帅,既安其心,又驱狼而吞虎。” “善!” 这正符合李耶的意愿。就这么暗算了,让人怎么看?而且也太可惜。须知长安群狼环伺,李茂贞等皆卑凌王室。何不择一弱小,诏顺节取而代之?至于这人选,李耶已有考虑,便是华州刺史韩建。辅畿上城,民殷而户实,当能令顺节动心。 当然,诏书只能让李顺节赴镇名正言顺。 具体成不成功,还得看李顺节能不能令韩建心甘情愿挪窝。或文来,或武来。 “既如此,诏顺节罢兵,入宫来见。”杜让能说道。 李耶点头默认。 …… (本章完) 第5章 羞辱 第5章 羞辱 昭仁里。 密密麻麻的军人将每一条街道都挤得水泄不通,一波波的喊杀声铺天盖地,吓得仕民魂不附体,哀求这帮杀才赶紧走。李顺节策马扬鞭,正指挥天威军冲击杨府。 “圣人急诏军使入宫,说是要事商议!”卫士禀告。 “不去!” 立马又有幕僚挤进人群密语:“朝廷欲授军使节钺为帅!下吏闻杜太尉亲口所说!” “当真?”李顺节侧目逼问:“那老东西素来吝啬,吾数求节度皆为所拒!” “千真万确。”幕僚补充道:“太尉言,军使勤王保驾,当予重赏。太尉令军使火速罢兵,入宫看地图。请即就行!” “哈哈哈哈哈!”李顺节转怒为喜:“那还杀什么老贼?让西门重遂对付去吧!” 杨府。 杨复恭徘徊庭院中,忧思满面。 折辱天子,是历代中官都在做的事情,况且他自问还不算过分。圣人的要求不算过分,他也竭力满足。至于骂,还不是因为圣人蠢不可及! 刚被自己推上大位,就整天听那些史官讲述前代故事——宦官如何如何罪大恶极,对自己如临寇敌。 执政不到一年,又不听好话,力排众议,同意韦昭度伐蜀。结果十数万大军围攻成都不下,韦昭度为武夫恫吓,弃了兵权狼狈遁回,朝廷靡耗无计却徒为王建那厮做了嫁衣裳。 错失巴蜀,何其可恨! 本以为这能给圣人一点教训,不料又为朱全忠蛊惑,竟昏了头出兵伐晋!落得个数万健儿埋骨河东的下场。李克用上表问罪,圣人唯唯诺诺不知所措,亦是自己出来擦屁股。苦心经营的神策军元气重伤,不得不招募市人无赖子充数。朝廷亦威严扫地,更加为诸侯小觑。 令人愤怒。 还有朝官议论纷纷的孔纬。 此人罢相,他派盗贼劫了行资,闹得满城风雨。但这还不是因为这厮鼓动讨李克用?招致如此大祸,仅仅只是罢相,岂解他心头之恨?实属罪有应得。 就这桩桩件件,即便不想骂圣人,可问题是行吗?三天不骂,就会上房揭瓦。 还有这次,又昏了头,听信西门氏谗言,要置自己于死地。 “呵呵……” 自问于国也算兢兢业业,李氏小子却如此相待,这让他有些心灰意冷。 “说我任人唯亲,可国事至此,武人无常,土地又怎么敢交给无甚亲疏的人呢?”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隰则有泮呐……” 他想起了亡故的兄长。 兄长若还在,自己这个位子定然就是兄长的了,兄长一定会比自己做的要好得多。 兄长虽亦是中官,却慷慨悲歌,爱人,人亦爱之。手下将士逾万,兄长却如臂使指,号令莫有不从。及死,军人自发戴孝,甚至连只是短暂指挥过的河中军都痛哭不已。 以今视之,不如兄长远甚! 想到这,杨复恭居然莫名伤感起来。 但府外激烈交战的动静又让他回过神来想起了李耶可恶的嘴脸。 “当初真是看走了眼,立了这么个无情无义的蠢货。” “大人,李顺节不知何故,匆匆引军退走了!”一名外宅郎跑进来眉开眼笑的禀道。 “怎么可能?”杨复恭哪里肯相信,痛骂道:”这逆子!弑父之志可决然,到了关头如何会罢手!” “据传,是被诏书给勾走了。”外宅郎跟着骂道:“这三姓贼,杜太尉怎么可能许他持节一镇?怕不是让人赚进宫宰了。圣人真是瞎了狗眼,把这厮当个郭令公,配吗。”| “杜太尉?他可不会出手解围。”杨复恭若有所思,眼前浮现出了李耶的面容。 巢乱以来,东西二都屡遭战火,锦衣内库为灰烬,含元殿上狐兔行。入目所见的宫室,无不是缺梁少柱,几近倾颓,亭台楼阁仿若遗迹。裂缝丛生的地砖上,尽是鲜血浸透后形成的黑痕,触目惊心。昔日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明宫,竟阴森森让人白日发寒。 上凄然不乐。 “夫我唐之受命也,千年惟永,百蛮响化,海外来王。但否泰无恒,故夷险不一。三百算祀,十七帝王。虽时有行叛,莫不才兴兵革,即就诛夷。其间沸腾,大盗三发,安禄山、朱泚、黄巢是也。今枭臣各据,吾不能制,不知头颅谁有之?” 宦官骑脸输出左右抽耳光是生理上的羞辱,遍地虎狼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左也焦,右也焦。是进亦忧,退亦忧。 随行皆沉默,赵氏安慰道:“枭贼以乱兴,必以乱亡。厚土载物,上天终不去唐,圣人振作,定可若建中故事,使幽而复明,海内然后复安。愿圣心勿虑。” “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李耶意兴阑珊。 兜兜转转,终于来到长春殿。 因此间无甚财货,只是一座类似道场的建筑。中和年攻长安,李克用率先打破金光门,随后部众散入长春殿洗劫。见无甚可取,军人们便去了别处。是以保存的较为完整,不那么寒酸。这次非“常参”又非“节日”的紧急会议,西门重遂便定在了此处。 昨夜联合起来掀翻杨复恭后,中官们一朝得势,甚是高兴。丰德庙使、御食使、门钥使、国宝使、斩击使、诸军持节中尉等要员,皆亲赴现场,正围坐一起,商量如何定余波。 “哈哈,杨氏独霸朝野,排斥我等,孰料以后又是我们的天下了?” “外宅郎所据藩镇,须得尽早择神策军使者以代之。” “其府库之富远超度支,何不取来以授健儿?” “哼,李顺节那厮仗着圣人依仗,天威军凶悍,剑履上殿,奏事不称臣,视我等如无物。” “想个罪名,坐而杀之,兼其兵马?” “闻圣人受了惊吓,昏了头,在寝室哭泣,如此窝囊,不似李氏皇帝呀。” “怎么还不来,派人去催一催他!” …… 唯独西门重遂大喇喇的,似仙人卧以手撑头靠在那,假寐养神,对话题不插一言。 “宫监……” 眼看着中官们越说越离谱,到场的朝官面面相觑,却没个敢吭声的。太尉杜让能考虑筹措了一下言辞,说道:“兹杨氏一事,恐声势闹大,予强藩干涉口实,危及国门。” 中官们这才勉强消停下来。 神策军能恫吓朝官和圣人唯喏就范,可于李茂贞这等强藩而言,一张虎皮而已。 万一被其看出虚弱,以诉杨氏之罪为名诣兵阙下,或问道山南攻外宅郎,兼复梁、汉之地……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中官们想要的结果。 圣人害怕他们,他们害怕节度使。李克用、王重荣之讨田令孜,敢不鉴乎! 长春殿渐渐落针可闻,只有这位宰相踞座扬声侃谈。 “大顺以来,李茂贞厉兵秣马……” 杜让能话不打顿,俨然早有准备:”吾闻其已有六万众,皆劲兵。又暗结盟党,兼并之心,竖子皆知。国人久言,李茂贞欲王关中。如今虽看似良人,不过碍于朝廷军力尚在,虚实不知,不敢妄动。若被其看出端倪,安能乖顺!如因杀杨氏而使国家失土丧权,则虽有功,本末倒置。他日大军西来,必有所诛,神策军可护得住公等?” 西门重遂悠悠睁开了眼,瞥了杜让能一眼,也没在乎最后这句话暗含的嘲讽,状似轻松又似随意道:“杜相所言,正是我所焦虑的事呀!老贼既已斗败,便是死狗一条,我倒无所谓死活。可李顺节叛了杨复恭,惧怕后难,不肯罢休。我等拿他不得,杜相去劝劝?” “吾欲授其华州,拔为节度使以……”杜让能忽然断了话茬,朝着殿室某处拱手。 “陛下。” “哦,原来圣人来了。”西门重遂笑了两声,指了指旁边的主座:“留着呢,坐吧。圣人让人教得君不君,今日用心学一学,免得日后又惹出祸来,还要把老奴送了命消灾哩。” “哈哈哈!”中官们嬉笑起来。 “别又昏了头,今日讨这,明日讨那。” “臣等练个兵不容易,杜相经营财赋也是极难,都与圣人丢到水里么?” “陛下……”杜让能正要说话,却见李耶无力地摆了摆手,默默走到主座上跪下。面上稳如老狗,心里却咒骂不已:这帮子挫鸟,没一个好货色。可别让我逮到机会翻了身,杀光这帮死太监! (本章完) 第6章 想出笼 第6章 想出笼 “说到哪了?” 西门重遂摸着下巴:“授李顺节华州刺史?这厮傲慢无礼,杜相难道不怕他到镇以后,翻脸变卦,做那李茂贞之辈?须知,李茂贞还是先帝的执戟郎将外放的哩!” 李耶听了不禁觉得好笑,哪来的逼脸说别人无礼? 不过道理诚然。 李茂贞早年是成德节度使辖下军人,被派入关中防秋,巢乱时投奔凤翔监军西门思恭,随即入神策军。先帝播越,以之为护驾先锋使。平定李昌符之后,便将凤翔给了这厮。 历史教训如何,也是众所周知。 “况且……”西门重遂沉吟少许:“韩建军力尚可,又治理有方,人称之。贸然移镇,怕是会惹出祸。” 说到这,不知想起了什么不痛快的事,立马翻脸,拍案嚷声痛骂:“我倒是忘了!这贼王八奥援多,若是四处遣使说情,定然拒诏书,不受代!好,就让李顺节去跟他争,正反全是歹人,死了谁都好!” 话说,此时就显出李耶一个原神玩家的无能来了,你让他低声下气装怂他没问题,让他放下身段拉拢人心也做的出来,学着影视剧耍点小手段也行,可真让他来处理政治……尤其是一个不好就会激起弥天大祸,一堆人跟着掉脑袋的问题……他反而不敢参言了。 万一这恶奴一语成谶,让那韩建联合起奥援来同拒顺节,威逼朝廷,再致颠沛。恶奴们倒是有兵自保,自己一家子怎么办,往哪跑? 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顺节……罪不至此。”一念及此,李耶反而替李顺节打起了掩护。 西门重遂却神色大不悦,眯着眼睛打量起李耶:“不找个地方把这厮安置了,岂有宁日!” “未必。” “主仆”二人对视了几息,西门重遂拍了拍手,正待说些什么,殿外响起一声炸喝。 “吾何罪!”李顺节在甲士的簇拥下大步流星踏进殿来。 一手按剑柄。 一手拖着的却让李耶咽了咽口水,那死狗般被拖着的正是凌辱他的中常侍梁援! 而不待李耶感到痛快,李顺节却又做了一件让李耶措手不及的事来——其利器在手,竟没多说一句话便直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群中官的注视下,一剑砍飞了梁援的头。 人头咕噜噜滚到了李耶座位前,血溅得宰相杜让能满脸都是。 然而殿中诸人除了李耶下意识起身闪避外,余者包括一干朝官在内,无半分波动。 这些家伙到底见识过什么? “这狗贼乃杨氏党羽,送西门宫监当贺礼了!”李顺节抖了抖剑上的血,一一从皇帝、中官、宰相的脸上扫过:“太尉允吾为节度使!吾欲求一大镇,你们看看哪里方便!” 李耶张口结舌,心下升起一个念头:自己还没融入这个时代嘞! 大顺二年,九月二十。 诏以天威军使李顺节使持节华州刺史。 “灾星……” 紫宸殿一处阁楼,李耶放下剑,这病恹恹的躯体,让他搏命杀人的念头熄了。那西门重遂壮如公牛,只消一耳光便能让他头晕目眩爬不起来。 “你叫‘蝶儿’?” 转而打量起身边的几个女御,风格各异呐。 “贱名是。”‘蝶儿’跪坐在对面回答道。 “是哪方人士,全名呢?” “无名,被淑妃捡到身边的,不知哪方人士,年十四。”“小婢全名司马蓝,河东郡夫人书伴,北京晋阳县人士,年十九。” “中常侍刘季述膝下养女,是故姓刘氏,年二十三。” “……” 成分复杂,怎么感觉都是来监视自己的眼线? 随即又看向门口的两个黑衣小黄门。这两个小黄门看起来比较成熟,二十七八的样子。之所以李耶会问这两个小黄门,则是昨晚从紫廷院被李顺节捞出来后,只有这俩来接人。 难得。 “回大家,奴婢刘子劈,年二十五。齐人,被巢贼掳至军中,充炊奴。王师收长安,判有罪,受腐刑。” 哦,原来是黄巢军里伙食团的童工啊,这等喽啰也被有司判了罪? “回大家,奴婢萧冯,兰陵人。年二十九。襄王之乱平,斩伪宰相萧氏于岐山。奴婢亦受伪官,于是得腐刑。” “萧氏子?” 李耶这下有些震惊了,这让他想起了一桩旧事。 光启二年,朱玫作乱,再致播迁。嗣襄王煴,肃宗玄孙,有疾,从上不及,为玫所得,与俱还凤翔。硃玫以田令孜在天子左右,终不可去,言于宰相楚国公萧遘曰:“李氏孙尚多!” 遘曰:“主上无大过恶。罪在令孜,人谁不知?废立重事,伊霍所难,不敢闻命!” 玫出,宣言曰:“我立李氏一王,敢异议者斩!” 于是被绑上贼船,光启三年三月癸未,萧遘被斩岐山。 这是有唐一代为数不多死于斩刑的宰相之一,那这个萧冯腐刑入宫的原因也就清楚了。 “你……是楚国公何人?” “少子。”听到李耶这个称谓,萧冯眼中异色一闪而过。 不过这也让李耶牢牢记住这俩黄门了。 一个黄巢军里的童工。 一个萧氏大族,楚国公的小儿子,若无国难此时只怕早已登科,哪会在此当牛做马。 难怪被中官们排斥。 不过这也说明此二人在宫中算是背景干净的。 鬼使神差的,李耶念念有词:“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 在场几人除了‘蝶儿’,貌若有所思。 萧冯低头看着地板,余光瞟着圣人:笼中人,想出笼。 (本章完) 第7章 是日何时丧,吾与汝俱亡 第7章 是日何时丧,吾与汝俱亡 飒飒西风满院栽,黄菊开得热烈。 天一日胜过一日寒冷,灰蒙蒙的朦胧尚笼着宫宇。李耶梦中惊醒,轻轻掀开被褥起身,以免扰到手边睡得正沉,面带泪痕的妻子何氏。这几日风声鹤唳,何氏难得睡个好觉。 “哎。”李耶无声摇了摇头。 女官上前,轻车熟路找出一身灰白色常服为官家穿上。 “今日无常参,可要召见南北大臣?”赵氏早已来到紫宸殿上值,正在整理文书,见皇帝走出,问道。 李耶想了想,拒道:“不欲见。若有宰相入奏,为吾礼送之。” 身边这些侍从是什么底细都还不清楚,见什么见。万一聊起来哪句话不对,恼了西门重遂,免不得又被抓去狠狠面训。 “唯。” 赵氏点点头,又抽出一摞丝绢:“今日臣拣选进奏院递状,事涉西川、两河。” “左右盗我权力,军事皆不得由己……”李耶来回踱步,低声喃喃。 赵氏不动声色走上紧紧把住皇帝的手,凑到耳边密语道:“主上慎言,当幽矣!” “吾有数。”李耶欣慰地拍了拍赵氏的白嫩手背,在蒲团坐定:“捡重要的念。” “唯。”赵氏也坐下来,说道:“宣武军新奏。孙儒恃其兵强,移牒藩镇,数行密、全忠之罪,曰:‘俟平宣、汴,当引兵入朝,除君侧之恶。’于是悉焚扬州庐舍,尽驱丁壮及妇女渡江,杀老弱以充食,数败行密。全忠因之,请授旌节,为淮南招讨使,领关东诸侯共讨儒。” 李耶眉头顿时蹙起:“朝臣可有决?” 赵氏言简意赅:“闻西门宫监与杜太尉会议,以全忠供奉不绝,不可失其财赋,皆欲授之。” 那还说个球! “下一个。”李耶无力摆手。 “陇西郡王急攻云州,赫连铎奔吐谷浑,既而归于幽州,与诸部上表,共诉李克用之罪。河东进奏院亦上奏章,概言赫连铎谋逆,并表部将之功,请镇大同军,授防御使。” “他这不是已自专任命了么?还来问我做什么。 “知会朝廷……”赵氏汗颜,尴尬不已,自动跳到下一篇:“剑峡三川行营招讨使建之入成都,自称留后,署百官。不从者,皆捶胸而杀之,积尸于市,群情震恐,众莫敢犯。建上表,语出不逊,略罪朝廷赏罚不公,既而请授剑南节度使,拜使相,不然,则封剑门……” 不然就封了剑门关,不再跟朝廷来往,好大的口气。 “这个贼王八!” 嘭的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嗡嗡作响。要不要把大位也让给你? “此事,决不可行。”李耶平复了一下心情,道:“关中,王业之根本。巴蜀,国之后院。焉得让人而自毁?建既以逆取,又无恩于蜀人。今窃据留后,谁服之,怕不是兵变将起。” 李茂贞就在边上,不敢得罪。 贼王八远在四川,还惹不起么。 是叛臣,就来长安砍我。 赵氏叹气道:“木已成舟,恐不得不与,听说西门宫监已经准备下诏了……” “下诏……”这天下,还姓李么?李耶彻底呆住:”就到这吧。” 角落里,起居官默默录毕皇帝言行,似乎已经入定。 “这算史书么?”李耶不禁好奇会如何描写自己。 起居官强项得紧,只一句话便打发了皇帝:“非君王将相所能问,史臣亡则国书出。” “可为信史。”皇帝飘然而去。 出得大殿来,见是萧冯、刘子劈两个中官抟手候在廊檐下。李耶也不多言,挥挥手,二者心领神会,一左一右走到皇帝背后跟着。 刘子劈急急问道:“大家何所欲?” “去龙首殿,打会马球。”西门重遂那帮人看得紧,李耶不敢妄动,干脆寻欢作乐韬光养晦,暂消戒心。 旋即,数十健壮黄门便策马从飞龙院赶来,一路拥着皇帝大呼小叫北去。 先帝是马球高手,身边养了很多孔武有力的宦官专事马球,而返回长安后眼见国势江河日下,抑郁不已,失了娱乐心思。而前身不好飞鹰走狗之事,这些飞龙官被冷落成了养马的。 今天见皇帝兴致突来,一个个嬉皮笑脸,似乎又找回那种被器重亲爱的感觉了。若能带大家赢上几场,说不得也会像乾符年那些前辈一样,靠这个封官晋职。 “奴婢打了十年马球,先帝每出行,奴婢则执缰驾车!”一身高接近两米,胖得如头年猪的胖子高声嚷道:“大家自可放心,胜券稳操!” “奴婢也打得好,也想和大家一边!” “……” “好好好!”李耶来者不拒,扬言道:“谁能为我赢上三场,我便去向西门宫监求官!” …… 这一子随着杨复恭失势,西门氏以枢密使出位,朝堂上又掀起一番波澜。 中常侍梁援被于处决皇帝面前,假子皆坐诛赐死,杨复恭见西门氏之辈除此以外没有进一步发难,也就默契当做不知。形势得到降温,宦官们又恢复了往日斗而不破的局面。 主持伐蜀军事失败的韦昭度遭了大罪,虽深居简出不露面,还是被西门氏夺去相位。中书侍郎兼兵部尚书徐彦若,因交好杨复恭,亦被西门氏怒改御史大夫。 四个宰相一下去了两个。 作为补充。 户部侍郎崔昭纬因与西门氏有旧,拜相。礼部尚书李溪得太尉杜让能鼎力推荐,亦拜相。 说白了。 西门重遂横归横,却不敢将异己清除一空独霸朝野,这才高拿起轻放下。他能扳倒杨复恭,固然有势力强大的缘故,更多的还不是因为杨复恭那厮专断蛮横,惹得人人切齿? 在这之后,庙堂上的格局,便是太尉杜让能实际上号令南衙。 而其他三个宰相,全得判三司判度支。 搞钱! 牢牢控制皇帝及军队的西门氏一众,一面忙着填补杨复恭失势后散出来的权力真空,一面应付调停各地战事,以及节度使们争地盘要名分的问题,焦头烂额,没空争锋。 除以上之外,杜让能又大面积提拔了一批翰林、舍人、御史、令之类的官,并发文召集了一批赋闲在家的先朝老臣,授予使差。另外,又选了一批世族子、世族女送入宫中。或充侍从,或为女御。目的除了让皇帝身边多些人手,也是尽可能避免皇帝跟宦官们单独厮混。中官们巴不得皇帝整日飞鹰走狗玩女人,对这些膏粱的到来没有丝毫波动。 …… 不过,这并不能解君忧。 虽说现在是个笼中人,但社稷兴衰关系到他一家子的小命。 首先是财政。 成都的贼王八已经给朝廷放话:不让他当节度使,就要闭关锁国,不与秦塞通人烟。 巴蜀易手带来的打击几乎是灾难性的,不然四个宰相也不至于集体判三司搞钱。 而关中这帮鸟人,辟如拓跋思恭、李茂贞,上税完全是看心情。 而富裕的河北早就半独立了一个世纪多,除了逢年过节给皇帝发个红包,便是一个铜板也无。 真正的财源还得是长江流域,具体说就是看扬州转巡院、淮南两浙水陆催发使之类的外派财政大臣给不给力,这些地方的节度使经不经得起考验,能不能将东南财赋弄回长安。 好,就算这些都没问题。 可现在孙儒的食人军团刚吃空了扬州,正投鞭断江,挥师南渡……一句话,钱。 不然西门重遂那厮把杜让能几个财臣当个宝似的? 如今,这草台班子就靠京兆养着,关中之民还养得起几年。 剩下的便是军队了。 七万多人马,全在中官手里,没了这张虎皮,王行瑜这帮贼胚敢喊出“欲为尚书令”的话来。 而李耶这个“圣人”被西门氏之辈捏在掌心关在笼子里,压根没办法提出自己的想法。 唉! ……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 西门重遂愁眉不展,嘴角抽抽显然怒火正中烧得紧。 朱全忠这厮,前讨盐铁使为宰相所拒,现在又来要淮南招讨使,怎么脸就这么厚呢! 吞蔡州,收洛阳,取齐地,如今又盯上了江南。 如此富庶腹心之地,吾岂能授你! “可若是不与,万一这贼人性起停了贡赋……”左军中尉刘景宣仰天长叹:“汴州经年进奉甚巨,失此财货,不知如何度日?” “休提进、奉二字!”西门重遂一挥手,恼怒不已:“天下诸侯,何止数十方镇,今输两税者,竟十之一二?索要旌节,曰‘戎火驱使’。一旦计成,则圣人何人?帅、帅,狗脚帅!” “全忠累上表章,屡索此职,还是姑息给他吧。”刘景宣劝道:“多一敌不如少一敌。” 良久,西门重遂方才下定决心,道:“且拖他一阵!有求必应,当朝廷是给他盖印草诏的?” …… 殿外,李耶在陪他打马球的飞龙官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吾欲求飞龙使,请圣人为奴婢讨之。”开口的中官是先前的年猪胖子。 “这样一来,我们以后也有握兵监军的机会了!” “大家,奴婢也要当中常侍。” 想到胖子马上就要被任命为飞龙使,一时间众中官都有些羡慕,围着李耶叽叽喳喳。 直到西门重遂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踞坐蒲团上,神色不豫,看见脸颊发红、额头冒汗的圣人,不禁一乐。 “圣人倒是好兴致呐!打马球去了?” 这才对嘛,就得让皇帝吃喝玩乐,不然一闲下来就要想着接见大臣,过问国事。 “不过,圣人刚受了惊吓,这娱乐还是要谨慎。别暴崩而亡,搞得天下人还以为我干了什么,皆归罪于我,老奴可就冤枉喽!”西门重遂‘好意’地提醒道。 听得一群飞龙官面面相觑。 李耶定定的站在那,低着头一句话没说,牙齿却几乎咬出血来。 “说你两句,还有错了?”西门重遂哼哼了一声:“什么事。” “好教枢密使晓得!”胖子站出来大声道:“圣人许诺我等,若是能带他赢上三场,他便来代我等求官。” “求什么官?”考虑到是飞龙院的骑射具精的武宦,西门重遂瞟了眼圣人,随意的问道。 李耶唯唯诺诺的从胖子等人身上一一指过。 “授他飞龙使。” “授他中常侍。” “授他监军。” “授他谒者。” “……” 谁料西门重遂勃然作色,硾床叫骂:“你豚油吃昏了头!” “任命自有制度,何也轻许承诺!” “他们来当了这些官,别人又往哪里安置?怨恨之下闹起事来你可吃得消!” 越说越气,他干脆走下来,拍打着皇帝低垂的脑袋:“你说说,那杨复恭到底看上你哪里?立你当来这个皇帝?老大不小了,也该晓事了!整天做出些疯事来,要气死老奴么。” “今日起,关你半个月,不许你见外人。”见皇帝没反应,西门重遂推搡着他:“听到了么?” 李耶咬牙答道:“谨记在心。” “那便带圣人回去罢。”西门重遂摆手冲刘子劈和萧冯吩咐。 “另,你们陪圣人打马球,辛苦了,人赏万钱。”对于求官不得的飞龙官,西门重遂慰劳道。 宦官们却一声不吭,拥着皇帝扬长而去,临走眼神都变得怨毒。 出得殿来,年猪胖子将官帽扔在地上,狠狠跺了两脚:“谁人稀罕你几个臭钱!” “就是。” “才帮着他掀了杨复恭,竟连半个谒者也舍不得?” “跟着他还不如跟着田令孜老狗。” “以后不听他的了。” “……” 飞龙官们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全然没注意到前面的圣人。 “大家哭了?……” 不知是谁观察到了这一细节,人群顿时沉寂,飞龙官们头一回手足无措起来。 回到紫宸殿。 刘子劈与萧冯一边关大门,一边对殿内侍从喊道:“宫监令,半月不许大家见外人!如有大臣来,皆拒之。” 赵氏正在收拾书房,闻言急急走出,把着刘子劈的手,问:“不是打马球么,怎又恼了枢密使?” 二人皆不答,只是看着李耶。 “怎么了……”赵氏又走到皇帝身边坐下,柔声道:“什么事不悦,可与臣说说。” 却见皇帝掌心鲜血直流,竟是将玉戒生生捏成了碎末,以血作墨在桌案上缓缓勾出几个字来。 “是日曷时丧,吾与汝俱亡!” “祸矣。”赵氏失色,左右扫了一圈见无人看到,方才松一口气,赶忙拿袖子擦拭了。 (本章完) 第8章 猪倌 第8章 猪倌 皇帝被幽禁! 紫宸殿。 杜让能、刘崇望联袂而至,神情大不豫:“圣人何在?” 黄门刘子劈拱手道:“枢密使有令,半月不许大家见于外人,请回吧。” 杜让能闻言,跺了跺脚,眯着眼问道:“若一定要见,则何如?” “太尉宰执国家,还望不要与我等小人为难。” “那汝去禀告西门宫监。”杜让能也不跟黄门纠缠,笑道:“代老夫转告一句话。” “太尉但言。” 杜让能招手把刘子劈唤到身边,蚊鸣般道:“田令孜隔绝中外,自授罪名,故诸侯伐之,身死人手。君君,臣臣。臣臣,君君。君不君则臣不臣。臣不臣则君不君;可记下?” 刘子劈的心抖了抖,连忙回应道:“小人已熟记于心,定一字不落转告枢密使。” 不但枢密使,他亦是那场祸事的亲身经历者。 田令孜之为恶,天下恨之,威逼先帝曰:不去此贼,则兵终不可退! 闹到后面,节度使们见先帝迟迟不赶走田令孜,竟商量起来重新换了个皇帝。何其大厉? …… 待刘子劈离开,二相在殿外静候未久,廊檐转拐处一个小黄门急趋而来,抟手道:“圣人刚才已摆驾去了彤悦馆,太尉……” 知道圣人不在殿中,杜、刘转身便大步离开。他二人行事果决,素来互为搭手,恶拖泥带水。从紫宸殿到宫东北角的彤悦馆,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彤悦阁在巢乱中被焚,去年才得以重建,用来存放典籍图册。因此,又在馆外挖了圈渠,引入活水作为防火。 秋日的下午,落叶缤纷,和风熏熏,更为彤悦馆平添了几分画意。 可就是这样的地方,竟有数百军汉就地踞座,槊、刀、甲、旗随意扔在脚边,嘴里一边狂嚼大吃,一边又拿出钱来赌博,高声吆喝,搞得一片乌烟瘴气。哪还有丝毫北军卫士的样子! 在他们略远处,一队绿袍黑衣中官眼神阴翳,手按在腰间仪刀把上,不知对谁不满。 几个新入宫的世家子女远远坐在阴处盯着日光下澈,不时望一眼彤悦馆楼上。长吁短叹,怔怔出神。 忽听得脚步及近,睁眼一看却是杜让能、刘崇望二相缓缓而至。 守宫丞王坚推了推杜绿衣,紧张道:“令尊太尉来也!” “嗯?”杜绿衣霍然起身,小跑到杜让能面前,正要行父子之礼,却没等抬手,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耳中嗡嗡直响。 “吾使竖子入卫尉寺,充侍从,所用何意。”杜让能浑浊的眸子逼视着。 杜绿衣捂着脸,低声道:“卫天子……” “天子何在?”杜让能怫然怒,宛如一头老匹夫:“此志士愤痛之时,小子无所作为则罢,还施施然赏起流觞曲水来。按制度,付刑狱,鞭三十。汝可受得住?” “受不住……” 杜绿衣隐隐有了哭腔,自陈道:“非是儿渎职,儿入宫便与同僚跟随圣人左右。圣人既无谕令差使,亦不与郎官说话。所亲爱者,惟司言赵氏等寥寥几人。圣人被带到彤悦馆后,西门宫监亦不许我等上楼。敢问父亲,侍从虽有护圣诚心,今又何以卫天子?” “跟你说这些何用,你还不懂……”杜让能摇头叹气,复问道:“天子何在。” “在楼上。” 待二相离开,在场侍从如释重负,拍了拍杜绿衣的背,以作安慰。 “太尉方才对杜兄的惩治,也是在杀鸡儆猴呢。”有仕女耸耸肩。 …… 彤悦阁不大,下三层都是堆放卷宗书本,只在顶楼开辟小堂,用于临时休息之地。 李耶就在这里与赵氏、西门重遂等中官看书议事。 杜让能叩门脱掉鞋帽走进来时,一眼便看见西门重遂与圣人相对而坐。西门重遂壮硕的躯体靠在那,懒洋洋的。圣人则坐在窗户边上,一卷木简摊在膝盖前,午后阳光静静落在字上。 杜让能勉强松了口气。 还以为圣人被幽闭起来受了什么苦,原是在此读书。 西门重遂这厮,总算还有点良心! 二相心里不满,装作没看到屋里的中官们似的,只齐齐拱手:“圣人。” 李耶坐在窗边沉默不语,一半脸被太阳照着,一半隐于暗。余光偷瞟了西门重遂一眼,见其没有反应,便继续看起木简来。赵氏不知该坐该站,峨眉蹙成一团。 西门重遂倒是比谁都耐得住。他不吭声,皇帝不敢发话,两个宰相就得一直弯着腰。 赵氏知道,枢密使这是要在杜太尉身上出一口刚才被带话威胁的恶气,也是刻意要杀一杀朝官们的风,心头不禁一阵愁。什么时候了,还斗!非要闹得枭臣打进长安把皇帝掳走? 终于。 西门重遂打了个哈欠,吧唧了几下嘴巴,像是才看到人似得:“哟,杜相、刘公何时来了?” 边说又拿包着足衣的脚捅了捅坐在对面看书的皇帝:“不让老臣落座么。看了半日,可有所获?老奴只会打仗杀人,若有不解,二位宰相在此,正好传道授业。” 李耶忍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脚臭,简直比狐狸猪倌还臭,心头又是一声咒骂,狗脚的西门氏!随即吱声道:“免礼。” 杜让能一张脸黑成锅底,几欲夺门就走,不受此折辱。可想到皇帝还受着,又只得坐下,扯话茬道:“圣人好学,振作自强。不积小流,不以成江海。待通读了历代史书,再精研韩非子、谷梁、孝经、诗、昭选等,治国非难。若有不解,臣责弘文馆,择吉日经筵。” 李耶放下木简,疑惑道:“这般浩如烟海,要读到什么时候?” “常人非苦读十数年不可得,圣人,英才强智,不消太久。” “唉!太尉此言谬也。”李耶摇摇头,指着案上汉简:“这汉书我本以为卒有所思,孰料读着都不明所以,甚是吃力。” “读那汉书作甚?”西门重遂嗤笑了两声,插嘴道:“今武人难制,动辄作乱,何不读兵书?耶的汉书,娘的汉书。哪日叛军骤起,要掳你去做那献帝,有甚用?” 君臣俩索性都不搭理他,杜让能兴致盎然岔开话题道:“帝王,不但要览史为今用。诸子百家、我朝制度、中外官吏、四海人民、州郡风土、寻常政事亦当涉猎。若是这些不清楚……” “太尉说些什么话?” 西门重遂突然打断道:“圣人不须治学为大儒,何必劳苦!太尉提点的这些东西……”他停顿了下,复又言道:“有太尉与我等辅佐。圣人若实在关心政事,等不忙了,我使人捡些往日诏奏送去就是。哎,这帮武夫的表章,不看为好哟,伤透老奴脑筋。” 杜让能沉默了,笑意全然不见,口出诛心之言:“这是西门宫监的意思,不是朝官的想法。” 西门重遂闻言瞪了对方一眼,旋即摆手道:“圣人乏了!太尉走吧!” 哪是在争论皇帝应该学什么关心什么,这是在争论皇帝要自己到台前参政处事! “讨川伐晋,一败涂地!”西门重遂坐直身体,瞪了李耶一眼,嚷道:“还经得起几次折腾?太尉常言天子不预政事。那吾且问问,南衙北司逾万官吏今年发不起俸禄过节,圣人可知何解?” “王建闭剑门,出警入跸不受诏,索要西川节度使,圣人可知何解?”“李克用之伐河北,成德军等皆上表诉其罪,又须何解?” “再且不说这等要害大事。凡公廨、度量、仓库、租庸、转运、升降常务,圣人通晓哪个?军粮、牧草、俸禄、兵械、甲胄器具一月耗财多少,如何采买分配。左右神策内外牙军,哪个不是桀骜难驯的杀材贼胚!一旦短了他们的用度,轻者聚伙闹事,重则问罪丹凤门,与你兵戎相见,你这皇帝又如何!如今岐蜀易手,天下还有哪里给你跑?” “枢密使!”杜让能起身大喊道:“圣人登基不过三载,何以知之?” 眼见着两人越说越直白,甚至带着火药味,赵氏与一众中官集体离席,跪伏在地,似是提醒李耶,又似是应和西门重遂般叫道:“圣人!” “啪,啪,啪。” 却见李耶轻轻拍了拍手,无所谓道:“枢密使说的不错,朕不惠,确实不知。枢密使号称内相,军国庶务,无所不精。朕此时此刻也有几个政事上的疑问,想要请教枢密使。” “哼,老东西。”西门重遂强压怒火,拍屁股坐下,应道:“问。” “国家大乱,盗发州郡,长安一岁决狱多少?” “此南衙有司裁决,无涉老奴。”西门重遂心安理得。 “枭臣各据,江淮路绝,藩镇一年解送几何?” “国家财赋,度支三司自专。问的都是些什么歪邪!”西门重遂努了努嘴,祸水杜引:“圣人的杜相攥着钱袋子,何不问他?” “武人专事威刑,素擅以下克上……”李耶却不问,斟酌着措辞,头一次迎上西门重遂的目光:“枢密使,掌受授奏制,传达中外,指挥公事,操兵柄。当此乱局,可有良策制武人?” “这些贼胚,见钱眼开。”西门重遂不屑道:“自是财货官位收买耳,何必问?” “哈哈哈哈!”杜让能摇头驳斥,发出灵魂拷问:“既以财货官位收买之,武人岂非货与枢密使?若有人出价更高,枢密使可敢断言,能尽留膝前假子。若是,则田令孜为何死于成都?” 王建还不是田老狗的假子,无冤无仇的临了泼天富贵不照样一刀宰了阿父。 这一下子让西门重遂汗流浃背了。 室内的中官们见状,小声互相讨论起来,时不时给枢密使支招提点子。 “够了!”这等世纪社会难题岂是片刻就能得出可靠之策的,出了丑的西门重遂挥手喝止窃窃私议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挑起话题的杜让能,咬牙道:“走着瞧,孔纬前车之鉴,哼哼。” 再回头去看皇帝,李耶却是一脸无辜,小声道:“枢密使……不知也无妨,我见枢密使文武双全,故而随口……” 嘭! 砸门声响起,西门重遂头也不回便大踏步挤了出去。 待目送中官们一窝蜂离开,杜让能坐定,语重心长的说道:“恕臣无礼。那厮固然该死,但说的这些,圣人确实须深入了解。翰林学士韩偓,有才名,老臣察其行事也稳重有略,性情履历也干净,便让其侍从左右,以备咨询。另,新入宫的世族子女为郎官者,上宜亲爱之。” 李耶此刻沉浸在西门氏吃瘪的快意中,点点头:“且都依太尉。” 杜让能沉思一二,又补充道:“近日不可再恶了西门氏一众,要害大事有臣等,不会出大的差错。圣人宜韬光养晦……除此,老臣听闻……圣人似乎很少见妃嫔?固宜爱之播雨露……” 腆着老脸说出这番话,老头也是面色发红。 可自己不关心,还有谁在乎呢,唉。 不过,今天下午小皇帝的表现倒是让他感到很意外,竟然心领神会和他打起配合,悄悄打击起西门氏的威权名声来。前两年遇到这种事,圣人可不会吭声,只低头让杨复恭痛骂。 杜让能对此很振奋。 孺子可教。 社稷当兴。 只要挺过这段动荡艰难时期,待朱全忠、时溥停止交兵,将江南财赋收到手…… “太尉,不知翰林学士韩偓什么时候到我身边来?”皇帝似乎对这个人很上心,追问道。 杜让能想了想,回道:“最早明日,臣便召他说此事。” 话音落地,似又想起了什么大事,起身凑到李耶耳边密语道:“老臣观圣人与赵氏甚是亲爱,君君,臣臣。善,但切忌,不可于人前表现,否则西门氏之辈察之,猜疑间恐杀之。” 李耶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真是一言中的。 自己若是对赵氏、萧冯、刘子劈等人过分亲密,让西门氏都感觉到这几个人与众不同了…… 岂非大祸? 这就是紫宸殿绝大部分侍从女御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原因吧。 正自思量间,又听杜让能密言道:“圣人若诚爱赵氏,何不耕耘为妃,正名顺言。” “我……” 杜让能却一副你懂的表情,又看了眼赵氏,随后起身拱手:“老臣告退,惟圣人自斟。” …… 赵氏不知太尉看自己是何原因,在李耶身边坐下,乌溜溜的眼神里流露出疑惑。 “勿问。”李耶摆了摆手,神色凝重:“太尉所言大事,宜夜成之,容我三思。” “大事?” 赵氏朱颜一沉,联想到刚才发生在彤悦馆的交锋……莫不是这君臣俩在策划什么“大事”? “今夜,司言不用回掖庭局。” “那臣去何处寝休?” 李耶面色如常:“到时候来我宫室,我告诉你。” 赵氏沉默了很久,才低低道:“臣女流之辈,上不得朝堂,以免落人口舌。所以危难时,臣只能护大家,护不得江山……” 李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脸上有些动容,看着这个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女人,伸手将对方双手攥在掌心,紧紧握住:“我还不知道你的具体名字呢?” “赵如心。” “家父英年早逝,族交世叔赫连白白将我带大,授我骑射。故又名,赫连如心。” (本章完) 第9章 形势升温 第9章 形势升温 十月初,纷纷小雪将长安带入了初冬。 赵氏来自天水,颇有家世,而河陇西之地素来也是优质兵源地。李晔本想让赵氏联络家中兄弟长辈,招募些健儿来长安,充入卫尉寺。这样既不必惹得西门重遂之辈恼怒猜忌,等有了用武之地,也好办事。孰料关中形势陡然升温…… 上月,诏以天威军使李顺节使持节华州刺史。 经伐晋一败后,韩建已然洞察了朝廷外强中干的本质,如今果然不受诏。言:“顺节何人?昔不过杨氏门下走狗,擅弄威权。”发兵沿渭水西进,军下邽,与李顺节相持野水原。 十月十三。凤翔李茂贞、邠宁王行瑜、冯翊李茂庄等皆上表。 口吻如出一辙:“朝廷功罪不论,阴行诡图,但观诸侯坐斗。华州刺史建无罪,不当致代。顺节,外宅郎是也,叛臣复恭之属,盖自臣等共击之。则社稷嘉福永受,圣人长乐未央。” 消息传来,长安风声鹤唳。 十九日,李茂贞等再上表请诛杨复恭,言:“兹贼盗军政,凌上辱下,请受族戮。” 外宅郎们见阿父被定性为国贼,山南、东川、龙州各地皆起兵“同拒凤翔”,以讨李茂贞为名。 京城人心动荡,各个城门都排起长队,仕民嗅到危机,急于逃匿山谷以避祸。 …… 而在做足准备工作后,李茂贞终于发起行动,派兵增援华州。凤翔军骑卒、斥候四处抄略,深入京畿,一度抵达咸阳附近,观察朝廷的动向。驻扎在京西醴泉县、泾阳县一带的各路神策军都被紧急动员起来,准备集结御敌。政变落败后,深居简出已久的军容使杨复恭嗅到亡气,遣押牙李产率耀德军迎敌,刚出长安城,军士群情凶凶,数百骑直奔凤翔投茂贞。 杨复恭闻讯,亲领大军屯驻金光门外。 当是时也,枢密使西门重遂等一众中官也严兵以守宫城,防止骚乱蔓延。 孰料西门重遂赏赐不足,士气低沉,怨恨起来,竟也爆发了军乱。武士自开远门出,大掠东西两市、波斯胡寺、千福寺等,千福寺大和尚下令关门,不意有军士翻墙而入,杀僧侣。 …… 紫宸殿。 或多或少受到外面的骚乱影响,宫里的气氛很慌张,侍从们如临大敌,害怕乱兵打进来。女御、宫娥皆被勒令不得离开掖庭局。百余名卫尉郎官全副武装,刀箭不敢离身,随时准备拥着皇帝跑路。至于中官,他们现在没功夫管李晔,军容使杨复恭、枢密使西门重遂、左军中尉刘景宣、右军中尉刘季述等北司要员,这会全统兵在外,以应对不可测的局势。 宫室内。 昏暗的油灯下,李晔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 毫无疑问,为韩建“伸张正义”只是李茂贞起兵的借口而已。其真实目的,不言而喻是杨复恭假子们占据的广阔地盘。而李顺节部众虽然善战,但只有万人,定不是李茂贞对手。 “太尉!李茂贞猝然兴兵发难,托主持华州移镇公道之名,其意实在山南也。待与邠、同诸侯并力破顺节,此獠定会勒兵向我问罪。不知枢密使、军容使、两军中尉可抵得……”谁敢想象这些武夫竟然嚣张至此,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真真是拳头不硬就要挨打,何其窝囊。 下意识间,李晔才发现自己竟然为西门重遂这些恶奴担忧起来了。 不得不捏着鼻子借仇人之势以自卫,天底下还有比这等怪谈更讽刺的闹剧么。 灾祸骤临,现在该怎么办呢。 学习皇兄跑路避难?现在四川被贼王八占了,还能往哪跑? 叫人进京勤王?关中就数李茂贞这个贼胚势力最强,谁敢撸他的虎须!至于关外诸侯,杀得尸山血海,远水也解不了近渴…… 还是说,效仿崇祯找准备根绳子,到时候杀了老婆孩子,找个老歪脖子树自行体面? 须臾之间,李晔脑海里闪过了很多想法。 最终还是怅然坐下,苦笑连连:“古往今来还有比我更窝囊的皇帝吗!” 第一个被腐乳的穿越者,放在整个小说界也是炸裂的。 骂也让你们骂了,关也让你们关了,但愿西门重遂这帮恶奴还能有点本事吧,不然大家都别活了。 “若茂贞得胜,肯定会要求陛下赐死杨复恭,以助其兼并山南。甚至……”杜让能捂着脸,深叹一口气,眼里是遮不住的灰色:“届时,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矣!虽杀晁错而不能弭七国。” “太尉。” 李晔沉默良久,又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事到如今,我能做些什么?我绝不会杀晁错以谢罪,此事勿要再提。你我君臣或许应该考虑一下,如果枢密使等兵败,李茂贞兵临城下,恃威而求王。这偌大长安怎么守?最坏不过提三尺剑与岐贼战死,何所惧。” 瞧着圣人眯着的眼眸,杜让能第一次发现小皇帝有了胆气:“守长安么……” …… 漆黑的天幕下,人叫马嘶,数条火把长龙蜿蜒前行。 士兵们扛着长槊喧哗,不欲行军,校官策马来回喝止以牙军威胁,众军方才息了声。 直道边上,一座草亭映入眼帘。 外设拒马,数十甲士簇拥着一张石桌,不时传出清脆的牙齿咬碎骨头的进食声。路过的军校幕僚无不两股战战,低着头飞快跑开。李茂贞坐在那,正在儿郎们的注视下咀嚼一块大骨。正打仗的路上,吃饮食比较粗陋,刚宰了两个反对他的腐儒。厨子的手艺该斩,做出来的庖汤塞牙!李茂贞拿着匕首,边割肉边抠牙缝。 这世道什么都是假的,兵强马壮地广才是真的。 自己不争取,指望朝廷平白给你么。 这两个孽障佐官,也不想想自己拿的是谁的俸禄,还敢反对我起兵?烹之。 至于幕府其他人怎么想,李茂贞不在乎。听话的武夫凤毛麟角,会写字的文人到处都是。 他的凶名已传遍关内,现在又给天子写了表章,吓得长安仕民和满朝公卿魂不附体。每每想到这里,李茂贞便痛快不已。爷的朝廷!娘的圣人! 吾带着数万人到长安郊外打猎来了,怕不怕?他都怀疑起自己的脑袋了,为何年轻的时候会对这帮鸟人毕恭毕敬?对着一个没卵阉奴口称阿父,真是耻辱呐。吾不智也! 此番起兵,先宰了李顺节那厮,再灭杨复恭。 关中恁多肥庶土地,凭什么让这个死太监的子孙们占着。 若能再杀个宰相助助兴,那就更好了! “呸!厄……嗝……”李茂贞口吐腥臭,摸了摸挺大的肚腩。 正待说些什么,一阵哒哒蹄声由远及近。 牙军们齐齐捉刀望去,未几,一名高大的骑士收住缰绳翻身下拜道:“大帅!游奕使来报,前锋斥候已入境华州。李顺节与韩建战于野水原,顺节兵强,韩建已败退下邽据守。京西北醴泉、鄠邑、富平一线皆有神策军布防,深沟高垒,又焚烧村镇,驱民入寨,我军所略甚少。” “杨复恭是把手下能战的人马全派出来了么?”李茂贞将手里大肉一扔,凶光毕露,左右呲移着牙齿:“安敢犯我!” 骑士匆匆而去。“大帅!”立即又有人挤进来,禀道:“朝廷派来使者。” “说什么?” “诏大帅退兵。太尉言,勿因小利,自毁英名,须知陇西郡王亦不会袖手旁观。” “哼!”李茂贞卷起油光锃亮的袖子擦了擦手:“退兵?这个老东西,从来猜忌我等王臣,这次就让他睁大眼开开世面。还有,再给天子上一道奏疏,告诉他,若能赐死杨复恭、西门重遂这帮祸国殃民的,我就退兵。小皇帝打李克用的时候不是挺硬气么,应该不会照做吧?” “哈哈哈!什么李氏圣人!彼李不如此李。”牙将们也哄笑起来,抽出割食起“庖汤”来。 至于李克用,谁也没放在心上。 黑鸦军再是骁勇善战,难不成还能从太原杀到岐山来? …… 晨曦清爽,渭水静静东流。 只是,旬日之间,两岸起了密密麻麻的毡篷,附近老百姓早都跑了。 “骑卒走前过桥,步军速速从浅滩淌水!” “伤残的,只要还没断气,背着过。” “去,踩水!” “过桥后,把桥烧了!” 忽然震天马蹄似奔雷,踏着积雪,掀起漫天的烟尘。 很快,河水对岸现出大群骑士。 “驾!”一部分冲上浮桥,一部分直接在浅滩甩起鞭子策马涉水,为身后步军找合适位置。 旋即只见大群甲士一边走一边卷裤腿,在骑卒的指挥下,如下饺子般从各个口子踏进水中。手里的槊当杆用,走两步插一下,以免踩到淤泥。河水这边已聚集起数百骑,呼喊驰骋,接应步军。不到一个时辰,陆陆续续渡了四千余名军士。桥被一把火点了,黑烟冲天。 “惜未得手,杀进华阴去抢一把!” “谁说的蔡人无敌?” “……” 望着渭水对岸,不知是谁带起头叫骂起来,道出了此时低落遗憾的士气。 这股人马,正是李顺节帐下天威军,经年来战功赫赫,骁锐非常。此番渡河出击,打得韩建部叫苦不迭,正当大伙以为就要击溃韩建拥着军使当那镇国军发财时,却收到了撤军的命令。华州,天下上郡,在韩建的经营下民殷户实,天威军上下都急吼吼的要进去劫掠一番,此时撤军谁肯甘心,李顺节数次派人催促,才把这帮杀材叫了回来。是以士气大跌,怨声载道。 军营里,李顺节按剑而跽。 最终却还是没绷住,电光火石拔剑出鞘,砍得面前桌案化做一堆稀碎。 “呀!” 华州失之交臂,李顺节整张脸都在剧烈地抽搐,一对眼珠子就像要挤出来了一般,甚是骇人。双手朝天凄厉怪叫几声后,嘴里蹦出几个怨毒的字眼:贼子李茂贞,安敢害——我!” 踞坐在下方的一群武夫捶刀折箭,亦是凶相毕露。 “儿郎们的家眷全在长安、万年,万一岐贼破城,大军就崩溃了。”这些牙将说话根本没规矩,也不忌讳。 “李茂贞十万步骑东来,而京师虽有神策军数万,听起来倒是煞人得紧,其实什么德行我等岂不知?指望他们守住长安,痴人说梦!” “那挫鸟哪来的十万大军?顶多五万。娘的河北狗奴真是没一个良人,全是贼!”李茂贞便是成德军人发迹,此时军中恨起来是想到什么骂什么。 “就算五万人,围城挑灯夜战,能守多久?” “长安,城周近百里,便是尽发男女为壮丁,怕是也站不满!” “老子不信这畜生真敢攻长安不成!” “那还有假?昨天晚上朝廷派来的告急使者便言,李贼已在咸阳一带神策军交手。岐州、太和关、奉天、武功,到处都在征集粮草。你以为李茂贞跟朝廷闹着玩呢?” “他已上表要求圣人诛杀杨复恭,不就是冲着老贼的地盘?” “圣人要杀得了老贼,还能被幽闭起来等着我们救?” “再不想想办法,长安一丢,儿郎们鼓噪起来,大帅的脑袋还保得住吗!” “嘭!”李顺节一刀背敲在墙上,打断了牙将们的示威。 当年在凤翔,就该连着李昌符一刀斩了这厮,又何来今日之危局。 “如今这局面也不消多说。”李顺节站起来,说道:“李茂贞我也是打过交道的,两面三刀虚伪至极,狡诈似狐,这回逼得咱们上下进退两难。我想了想,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全军老小都在长安城里,不回师勤王保驾还待怎样?待杀退乱军,圣人自当有重赏。” 他打了十几年的仗,什么场子都见过,此番说要回去倒也不怕。只是一则舍不得就要到嘴的华州,二则跟着神策军一起守城,他无甚把握。可现实问题摆在那,儿郎们的家小在长安。要是不管不顾,只怕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这些个匹夫,急眼了什么事干不出来? “拔营吧!径往长安,若是敌军纠缠,不必理会。”李顺节疲惫的摆了摆手。 李茂贞、杨守亮、杨守忠、李茂庄、王行瑜、王行约…… 李顺节念叨着这一个个名字,气得七窍生烟,偌大关中不是李贼的盟友就是老贼的地盘…… …… 长安。 陆续已有凤翔军的斥候抵达,毫无疑问李茂贞也快到了。 蓬莱殿里烛火摇曳,照在独自盘坐榻上的圣人脸上,显得有些阴森。 (本章完) 第10章 群竖子 第10章 群竖子 蓬莱院。 位于紫宸殿之北,太液池南岸,是唐宫的便殿之一,建于李治龙朔二年。此地藏有大量宫廷档案、卷宗、秘文,比如宦官监视朝官的记录,比如细作的谍报,是一个另类隐密的图书馆。多用于处理不宜在公开正式场合昭然于人的事,或者小团体宴会。 屏风后,壁画上长达五丈的太宗出行图里人影绰绰,似乎在注视走进来的人。 “吱呀。” 殿门被推开,太尉杜让能、门下侍郎刘崇望、户部侍郎崔昭纬、礼部尚书李溪四相联袂而至。 难得中官们倾巢而出在外统兵备战,李晔勉强召开了穿越来的第一次会议。 “坐吧。”李晔吩咐女御赵氏拿来蒲团赐座和茶水润喉。 壁画下只燃着两团广州进贡的南海鱼油,昏暗的烛光照在几位满脸褶子的宰辅脸上,确实有些阴森。代宗便驾崩于此,咽气躺着的地方,便是李晔背后残破的床榻。 “神策军羸弱,不堪战。”新晋宰相崔昭纬打破沉默:“杨复恭、西门重遂、刘季述、韩文约等,各有数百假子,充为军校。有志被排挤,留下的,不是中官门下走狗便是无赖。良家子去国远矣!如今须得御贼城下,不得指望群竖子。” 良家子,去国远矣! 好一个群竖子。 杜让能、刘崇望闭口不言,他俩虽然认为崔昭纬这个河北人不靠谱,但对于神策军的看法,都是一致的。这些幸进,危难时别说保卫皇帝,怕是连中官义父们都能痛下杀手。 “乱军直逼京师,六军既不可用,可有扶持之力,为我所用乎?” 礼部尚书李溪提议道:“陕、河中、金商,可使使召之。否则车驾只有再致颠沛了……巢乱以来,国事江河日下,扒了神策军的虎皮,竟连关中诸侯也不听令了!将致圣人四海为家,唉!” 堂堂皇帝,随时可能变成流民到处逃难。 谈到这,李溪忍不住掩面流泪,再也说不下去了。 “陕、商、河中,试试吧。”刘崇望接过话茬:“朔方、夏绥、泾原等,不可信。” 昔年收复长安,诸军入城后争相抄略妇女财货杀人的乱象还历历在目。且不说叫不来,便是叫来也是一群小李茂贞。金商、河中、陕累年战乱,受创最多,与朝廷也无甚恩怨。其次相对富庶,军人不太过贪婪。 倒是可以考虑。 “那便使使召之吧。”李晔也没抱希望,他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偷听:“勤王之师或不可信,或不来。而乱军势大,也无处可跑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眼下还得大发长安士民、豪族护卫、商旅游侠、牢狱刑徒,筑城囤水以自守。” “不可行……” 崔昭纬含糊道:“且不说长安城何其大,城周几近百里之长,要多少人才守得住。单是截断江河,停了供水……而且,还有邠、华、同三镇汇集而来,只怕不下十数万。前代初平故事与今日何其相像,若汉帝当初……” “我亦知之,不得已罢了。”李晔眯着眼,打量着欲言又止的崔昭纬:“若汉帝当初怎样?早早杀了王允以消李郭之怒,便可免遭大祸?” “未必。” 崔昭纬没再回答,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李茂贞此番便是以杨复恭荼毒朝野、杜让能擅移华州节度使为名。若杀了这两人,再以财货慰劳一番,许以山南之地,乱军自退。唐德未厌,群雄并起,李茂贞还不敢行曹魏之事,所求不过财、地耳。 “错,错,错。”皇帝有些泄气。 他不傻,大臣想干掉中官,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了。只是,他若杀得了这帮恶奴,早就动手了,还需怂恿?把杨复恭当成王允,说的倒是容易……人家现在就屯兵金光门外,动一个试试看?部众再是混账,掀翻庙堂杀个人头滚滚不要太轻松。 又或者杀杜让能消灾…… 人现在是南衙成千上万官、吏实际上的控制者,为了皇室又夙兴夜寐,一旦杀了,谁以后还拿你当个皇帝?他又不是朱由检那种毫无责任心的甩锅王,凭什么自斩手足! 再瞧着崔昭纬,李晔无言叹息。 所谓衣冠世家也不过如此,真大大不智也。要是真的有那么点用,大唐社稷何至于此呢? “这宰相……” 沉默中,李晔站了起来,背对着崔昭纬,语气变得从未有过的严肃:“崔侍郎就别干了,自今以后勿来见我,我也……不再召见你。” “臣何罪?” 被皇帝直呼你你你,崔昭纬连忙起身摘掉官帽,伏惟在地:“杀晁错以弭七国之祸,策也!舍左右而保腹心,无奈也!直言谋略,臣职分也。意在退乱军而护圣人周全也!即便失言,君臣之间,又何至于此呢?上明鉴……” “宰相者,内附亲百姓,外镇四夷,使三公九卿各安其事。”李晔盯着墙上的壁画,深深道:“建言无罪,但苟欲利天下,以卿之长,则不当致相。宰相须忠,亦须能。今日乱军逼宫,你暗示我杀人卖地以自保,他日枭臣问鼎,你当谏我禅让以活命。” 历史上不正是如此么。 “陛……下!!!”崔昭纬砰砰顿首。 “去吧…” “肇建以来唯闻太宗惧谏臣,未闻因言而获罪者也!”崔昭纬头破血流,令人不忍。 “去吧……” 杜让能、刘崇望、李溪三人惊讶的看着皇帝。 伴君如伴虎! 即使病虎。 固然不可因言获罪,但谁让你是西门氏推上来的呢,还出馊主意。 李晔并未直接褫夺崔氏的相位,但那句“自今以后勿来见我,我也不再召见你”已是令其徒有虚名了。 崔昭纬看了看皇帝的背影,失魂落魄的走了。 “事到如今,也什么好说的了。”李晔不再询问任何人的意见,总结陈词道:“太尉,请率卫尉、太仆寺官吏,将大盈、琼林、飞仙各仓库的财货、粮食、甲仗都运进皇宫堆放。你再去见西门宫监、两军中尉,商议能否收兵城内,准备御敌于城下。” “至于军容使……” 李晔眼前浮现出了杨复恭的可憎面目,但现在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斟酌了一番措辞,沉吟道:“遣使慰劳之,告诉他,朕还记着……他的拥戴之功。愿意进城就率军进城休整吧。如今风雨飘摇,想必西门宫监也不会多说什么。” “唯。”对于皇帝今夜的表现,杜让能深感欣慰。 成大事者,不以爱憎。 “刘公。” “臣在。” “今夜起长安不得进出一人一马,尽发城中士民筑城囤水以备难。若有无赖少年作乱……” 无赖少年这四个字…… 黄巢来,劫。黄巢走,抢。李克用等收长安,抢。朱玫入长安,再抢! 只要打仗,那就抢他娘的! 市场、国库、皇宫,无所不抢,抢完还放火。更有甚者,捉刀窜进人家行淫,男人直接砍了。碍于不良人,京城豪族皆招募勇士为护卫。少者数十,如杜让能这等累世公侯,还不知有多少。而神策军在京兆招的,大多就是这种流氓。 想到这,李晔做出了决定:“责成京兆尹,实行宵禁,夜而出行者,昼而鬼祟人家者,一概不问,族之。另外,有流言说皇帝已离开长安?明日我将御含元殿视朝,面见文武百僚。” 刘崇望点点头:“理应如此,以定人心。”“乏了。”屏风上的影子渐渐拉长,皇帝飘然走了,一阵凛风吹得蓬莱殿到处哐哐响。 …… 金光门外,杨复恭来回踱步。 他比谁都清楚,李茂贞是冲着他的地盘来的。强敌当前,朝廷为了消灾,九成会褫夺自己的官职,弃如敝履以正李茂贞讨伐之名,何况还有西门氏这一帮政敌?大势几乎去矣!部下纷纷劝说跑路,可他更明白,去了就别想再回来了。到了假子的地盘了看人脸色过日子,时间长了,假子们还会敬之如父吗,田令孜不就是这么被弄死的吗。 进退两难。 两难! 当初或许应该和皇帝和朝野打好关系,至少不要闹得被西门氏趁虚而入,也就不会有今日了。 可惜。 悔之晚矣。 “阿父,切勿犹豫,趁乱军尚未到来,奔汉中,联合外宅郎反击岐贼!”杨守信急道。 他的五千玉山军还算善战,足以护得义父安全到汉中。 杨复恭沉默不语。 “阿父!!” “你们想走,就自己走!”杨复恭拍着大腿,怒道。 “阿父!!!”杨守信大步上来,捉住杨复恭的手,嚷声道:“儿岂吕布耶!只是再等下去,西门氏之辈急于自保,就该要矫诏赐阿父死了!难道阿父认为那无情皇帝会出面吗?他就算出面,能拦得住西门重遂吗。” 父子俩就要吵起来,幕僚张琯走了进来,拱手道:“军容,太尉杜让能来见。” 他来干什么?杨复恭不解,但这个关头还能来找他,殊为不易,于是叹道:“请太尉入座。” “就不坐了。”军帐外便响起一个沧桑的声音,杜让能径直入内,往日积怨颇多,他也不废话:“圣人有话要带给军容,怕别人来说,军容不信,于是老朽便来走这一趟。” “什么话?”杨复恭安坐榻上,面色从容,不见刚才半分焦虑。 “圣人在蓬莱殿说,他还记着军容的拥戴之功,若军容愿意,自可引军入城休整。” 杨复恭不信,嗤笑道:“他做得了主?” “军容手握大军,执意要进城,西门重遂为免火拼,想来也不会反对。”不待杨复恭吭声,杜让能便又言:“近日圣人变化很大,似是想通了很多道理。我来之前圣人已面语四位宰辅,称杀王允以谢罪李郭,绝不可。为此,还斥了提出此议的崔相,曰,我也不再召见你。” “当真?”杨复恭站了起来,眼里犹是质疑。 “杜某宰执天下将十年,何曾行诡计,诈骗于人?圣人还说,情分尚在,猛虎卧榻。主仆之间,不至于此。话已到来,军容浅斟自裁,告辞。” 杨复恭陷入了沉思。 若李氏小子确实是这么想的,自己反倒羞愧起来了。 …… 十月二十五日,战争加速。 奉诏去占地盘的李顺节进攻韩建受挫,正僵持呢,孰料岐、邠、同、华相继扯旗清君侧,李顺节所部大多是三辅子弟,在长安有家眷。一听说要被偷家,妻女可能沦为战利品,被人昼夜挞伐,玩弄得哭哭啼啼,最后下落不明。顿时惊慌失措连,裹挟着李顺节一路狂奔长安。军心骚动不已,流言层出不穷。 已有贼胚军校叫嚣着:长安守得住个球!给谁卖命不是卖,干脆投那李茂贞去也! 一会喊着别跟圣人一起送死。一会又说何不抢了长安,东奔中原,找个下家依靠?惹得李顺节大怒,一口气杀了十几个军校,头颅用斧钺砸成浆,方才堪堪遏制。 但恼怒匹夫跋扈,杀人泄愤之余,他一想也觉得有道理。但忆起李茂贞那张老脸,以及士兵时不时对他的轻视,暗地里骂他是三姓家奴,还有得华州不成的遗憾,怒气再度上涌。 兵骄将横,便是投了李茂贞又如何? 老子得不到华州,这些孽畜军士也别想好过! 大局堪危,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跟心腹牙官吩咐:“若事不可为,怕是要被人摘了脑袋,早些召集信得过的兄弟们,万一战败,抢一把长安就东走汴州去投朱全忠。” “圣人呢?” “咱们都泥菩萨,还管他干球,圣人要是愿意去洛阳,带上他逃命就是。” …… 乱哄哄的天威军涌入城门,李顺节的心情也愈发愁苦了起来。 二十七日拂晓,尾随其后的华州刺史韩建、同州刺史李茂庄率大军抵达长安西郊,同、华两军近两万人在龙首渠沿岸下营。 下午。 邠宁节度使王行瑜在北城重玄门十里外结寨造饭,冒着烟雾的灶台蔓延开来几有两千之数。 二十九日黄昏。 数条长龙在夕阳的照耀下,以纵队急行军,自天边映入眼帘,一眼竟然望不到头。岐人意气风发,大呼小叫,李茂贞站在一辆四马拉动的盖车上,咧着大嘴嚯嚯的笑着,肥胖的身躯几乎要将铁甲撑破。他早就可以到了,专门磨蹭了几天,以最大程度施压。 哈哈。 也不知道杨复恭现在是什么心情。 朝廷怕不怕? 小皇帝恐怕已然两股战战,又要准备“乘舆播越”了吧? 只是如今这四面,到处都是我散步的骑卒,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人面……人面不知何处去了也,桃依旧笑春风,笑春风~”望着宛如缩头乌龟壳的京城,李茂贞咧开大嘴:“来人呐,遣使入朝,将我的礼物送给圣人,告诉他,此行只为杀国贼,让他勿要惊恐。” 说着,将手里的一尊铜龟扔了出去。 “再待两年,讨个秦王当当!嚯嚯嚯嚯……” 忽尔,军校一阵鼓噪。 “快看快看快看!” “上御光化楼了!” “那便是圣人,他在看我们!” “怎样,老子心情好了叫他一声皇帝,心情不好唤他李晔,又待如何?” “射他一箭!” “……” (本章完) 第11章 红温 第11章 红温 黄昏。 天边云海翻腾,残阳半隐,红霞满天,仿佛天空着了火。 余晖撒落龙首渠、连营、光化楼,照得一片血芒。 “呜……”沿城下寨的同、华、邠、岐四镇叛军,几乎是不约而同吹响牛角。屯驻各座都门的神策军也陆续涌上城墙垛口,举目望去。 这片刻动静给人的感觉很滑稽,就像叛军和城内的守军打了个招呼。 “虎,虎,虎!” “嗬嗬!” “天子就在光化楼上,一齐朝他射箭,射死他。” “打进长安,抢宰相家的贵女!” 未几,大队骑士开出辕门,呼天抢地,骚动不已。虽然是轻骑兵,但骑术是真的好。一手持旗,一手握弓,马肚边上则挎着竹制箭筒。只靠腿驾驭坐骑,却是进退打转,收放自如。就跟马背上长大的一样。是了,兵连祸结二十余年,骑术不好的早就丢了命,差的能有几个。 哒哒哒。 马蹄溅起冲天烟尘,令这些骑士宛如腾云驾雾一般。 “散开队形。” “百步内射箭,射完左走!右边交替!” 嗖。 嗖嗖嗖。 贼骑分批次有序的交替进入百步内向城楼放箭。 光化楼上。 杜让能、刘崇望、李溪三相与北司的中官们拥着皇帝站在大盾后,通过缝隙仔细观察着叛军。 贼势滔天! 朝官当中如杜让能这等大佬,经历的场面多。凤翔之乱,乱军冲杀行宫,这老头跑得比乱军还快,窜进行宫一把揪住僖宗就跑,半路遇到叛军拦路几声炸喝。南撤途中叛军在后面追,他还心不慌手不抖的下达处理政务。总体而言,宰辅们还是稳得住。 中层官僚在藩镇干过活的不在少数,兵变也不陌生,只要不是冲自己来的,还好。 遭罪的是新人。 尤其是那些登科未久的年轻人,刚在长安扎根,就遇到这种事。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脸煞白煞白,嘴角下意识哆嗦。 “杀杀杀,杀!!!”叛军射完几轮箭,又甩起鞭子在光化楼下纵横驰骋,宛如放马,看得出来他们的心情非常好,嬉皮笑脸,高声叫嚷。 “巢贼抢得长安,咱就抢不得吗!” “打进去,挞伐皇妃美人!” “哈哈哈哈!” “……” “四镇作乱,某是无力了。尸位素餐,致兹大祸,罪也。”杜让能听得满脸通红,险些昏倒,被属官扶了一把,安慰道:“国发大盗,这是谁也不想发生的事,相公不必过于自责。” 立刻又有舍人凑到杜让能耳边密语道:“贼势滔天,中官不能退敌,不如许以好处,诏河东、汴、河阳大镇入卫?” “勿言。”杜让能斥了一声。 这力倒是够大,可却是好借不好还。 那李克用、朱全忠之辈,都是野心勃勃的歹人。 来了不走怎么办?来了要把皇帝抢到自己地盘上去怎么办? 糊涂! “下一诏,言:有得李茂贞头颅者,以凤翔节度使赏之?相公以为怎样。”又有属官献策。 杜让能瞪了这人一眼,没说话。 李茂贞杀人如麻,专事威刑,众莫敢犯。未得大败,谁敢叛之?现在尚有转圜余地。诏书一下,双方便是不死不休。万一叛军杀入长安,吾等死则死矣,何故置圣人于危难? 唉! 蝇营狗苟,鼠目寸光。 庸官,庸官。 瞧着宰相脸色不悦,属官们面面相觑,干笑了几声,正待说些什么缓解尴尬,不远处的西门重遂红温了。背着手儿,胖胖的身躯在圣人面前走来走去,跺脚大骂:“这些匹夫,亏得吾兄监军凤翔时赏出去那多财货,孽畜李茂贞,使无我兄提拔,焉得镇凤翔?河北狗奴收了好处,逢节过年少不得还要进贡一番。操守无堪,狼心的狗肺!” 现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事已至此,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坏……身体无人替。”李晔忍不住安慰道。 怪谁? 李茂贞能发迹,就是走了西门重遂哥哥西门思恭的门路。西门氏家族本来也是养条狗看门,以保持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哪曾想。 养狗噬主了。 再看这红温老胖子,哈哈。 见李晔脸色平静,还反倒安慰起自己来,西门重遂斥了一声:“圣人倒是心大!” 说完,他看了看挤成一团的假子、神策军都头们,决定以重赏招募勇士:“楼下的这些骑卒甚是可恨,谁能为我射杀之?射一骑,赏美女两人,上等绢三百匹!” 看得出来是真急了。 一般都知兵马使的赏格才两百来匹,西门重遂为了一群喽啰直接溢价一倍有余…… 神策军的军校们表情木然,就像佛堂里的雕像,默不作声,低着头看脚底板。 站在楼上开弓,射百步之外的骑卒,大伙有这么好的箭术这么好的气力,还能在神策军么…… 有心杀贼,无力开弓呐。 至于出城去和贼骑面对面比试手艺…… 谁爱去谁去。 反正我不去。 “竟无一人???” 等了许久还是没人吭声。 西门重遂张口结舌,脸阴沉下来,一把夺过藤条,照着军校们的脑袋当头打下:“饭桶。我养你们何用?何用!不开弓,是怕得罪了李茂贞吗?是不是有异心?是不是想投降?我打你。若不是公卿都看着,不宜见血,这次就宰了你们这些混球。” 军校们挤成一团,捂着脑袋,一声不吭,任其鞭打。 一口气连抽了十几鞭子,西门重遂才稍稍收住火,反手把藤条扔到皇帝怀里,仰天长叹:“气死我也,早晚被这群孽畜活活气死。” 正待拥着李晔回宫,眼不见为净,却听李晔淡定道:“谁能射杀楼下的那些骑贼?” “我来!” 话音未落,朝官人群里涌出一个深目汉子。 “小臣光禄寺太官丞刘仙缘,请为圣人射杀楼下恶贼!” 李晔正待发问,侍奉一旁的翰林学士韩偓释道:“此门下侍郎刘崇望族侄,除光禄寺太官署从八品下——太官丞,掌供祠宴朝会膳食,牲畜屠宰烹饪。素有凶名,人畏之。” 原来是个出身不凡的“庖厨”。 却不知刘崇望把自己族侄安排到光禄寺去当厨师长干么? 杀猪宰羊你是行家,这射骑卒的技术活…… 不过看面相,确实不好惹,深目高鼻,一脸凶相,浑身腱子肉,手上满是粗皮。 谁敢想象这浑人居然叫刘仙缘? 果然。 刘崇望斥道:“天子当前,竖子不可大放厥词,退下。” 他了解自己的侄儿,杀人杀猪不在话下,骑射也是不怵于人。若非过于暴戾难制,自己又岂会将其弄到光禄寺安置。这事倒是能干,但西门重遂召勇士无果在前,奉圣人的旨意出了风头,这不是打西门重遂的脸么。惹得嫉恨,恐遭谋害。 但刘仙缘这半个骄横武夫显然没把西门重遂放在眼里。 老子在长安当官,尊你一声枢密使。惹得老子性起不在光禄寺干了,你是个球? 哪天投了藩镇,杀光这帮没卵货。 “不可造次。”担忧侄子被谋害的刘崇望又说道。 想起楼下那些骑贼的轻视嘴脸,刘仙缘怒火再度涌上心上,一甩手,怒道:“季父,你不懂!” “唉。”刘崇望无奈叹息。 看到这一幕,李晔信心十足,吩咐道:“既如此,请为壮士拿弓。” 近侍刘子劈取来强弓。 刘仙缘一把夺过,直接拉了两个满月:“这弓,还行。” 西门重遂心下惆怅,这等勇士,若能为我所用,岂不一大臂膀。…… 楼下。 神策军缩在壳里不敢出来,骑卒们辱骂得口干舌燥,都有些意兴阑珊了。 马速降了下来,还有的把甲都脱了下来。 一直穿着。 累。 还有些则从马肚边上取出水、肉干,一边大嚼痛饮补充体力,一边高声说笑聊起军情。 军官们见了,不想管,也管不了。 又不是我自己的兵,谁的兵谁他娘的去管呗。 大帅的兵,就大帅自己来管,何必为了他来惹这些杀材? 给牙军那么赏赐,没见分我们多少? “我说,皇帝就是个鸟。把他祖宗十八辈都掏出来骂了,还不是不敢吭声?” “把他妃嫔抢来,玩个尽兴!那哭哭啼啼的模样,简直让人受不得啊。” “哈哈哈,几年前抢了个侍郎的贵女,营里兄弟轮番才挞伐了月余,便偷摸上吊了,可惜。” “……” 军士们溜着马儿越想越来劲。 这世道。 真是太痛快了啊。 忽然,一支白尾箭从背后扎穿了一个正在吃肉干的骑士的脖子。 噗。 温热的血喷出。 那骑士嘴里咀嚼成腌臜的肉吐了出来,捂着喉咙栽落马上,身体剧烈抽搐起来。 “嗬…嗬嗬……” “嗖!”又一支箭射来。 “小心!!!”其余众人立刻警觉,或抓起兜鍪戴上,或手忙脚乱套铁甲保护,或策马冲出。 “嗖!”又一名忙不迭穿甲胄的骑士惨叫一声,被射落马下。 “快走!” “不好,神策军的狗奴也放箭了!” 匆匆回头一看,原本猫在垛口里的神策军也陆续探出头来,一边骂一边瞄准他们乱射。 “驴草的!” “救…我……” “谁让你卸甲的!” 现场一片混乱,军官们痛骂,掉头就走。 …… 身后,撂下百余具尸首。 “吼,吼,吼!” “万岁,万岁,万岁!”神策军士兵们欢呼起来。 这帮龟孙,还敢逞凶吗! … 光化楼。 群臣亦是一阵跺脚,憋屈了大半天,痛快! 射得好,神射! “勇士好武力。”李晔诚然赞叹道:“如此本领何不从军效力?” “哈哈哈!” 刘仙缘很是得意,正观看着岐贼狼狈逃走,浑然没注意皇帝在说话,被刘崇望踹了一脚,才反应过来,冲皇帝拱了拱手:“回陛下,小臣早就想投军,季父不许。” 瞧着这不成器的,刘崇望七窍生烟:“让你去军中当那跋扈武夫,败坏家门?” “季父不懂!”刘仙缘争辩道:“大丈夫戎马疆场,逐鹿天下,岂不快哉?” “孽畜!”刘崇望差点晕倒,一巴掌甩到脸上,骂道:“黄口小儿,乃父杀了你!” 当着皇帝的面说逐鹿? “圣人!”刘仙缘显然很是畏惧老头,闪身窜至皇帝背后。 李晔扶额。 心下喜悦消散一空。 这天下还找得到老实巴交之辈吗? “太官丞有功,当受上赏。” 杀了岐贼的威风,消沉懦弱的士气为之一振,西门重遂高兴之余,有了招揽之意,道:“按赏格,赐你三百匹蜀中上绢,美女两人。再升你做中郎将,拜神策军都头。设龙捷军一部,兵额三千人,你自行募兵,任兵马使,待遇同诸军。如何?” 虽说这厮也有些跋扈的苗头,但到底是世家弟子,不似一般武夫蛮横。 西门重遂自问镇得住。 而且招来,也可以扫扫军中颓气。 他求贤若渴的目光看着刘仙缘,脸上一副温和的笑容。 “这……”刘仙缘明显很意动,可惜做不了主,拿眼偷瞄季父刘崇望。 刘崇望却背着他,一甩袖袍,飘然而去。他怎么说?拒绝了会得罪西门重遂,为手下属官惹来无妄之灾,不拒绝又对不起族兄临终前的交代:“不可使此子为祸,毁我家传。” 沉默中,李晔出面说道:“既是枢密使看重,仙缘便应下,日后尽忠职守,报效朝廷。刘公看到你日渐稳重,亦当欣慰。” 其实李晔此举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虽然他暂时使不动刘仙缘,却使得动其季父刘崇望,而刘崇望又使得动侄儿。 也算是借力吧。 而且呢,也帮了西门重遂一个忙,让这老猪倌对自己态度好点。 皇帝代刘崇望做主,那这事就敲定了。 刘仙缘笑嘻嘻道:“拜谢圣人恩典,枢密使器重。” “善!”西门重遂一拍大腿,喜滋滋道:“吾今得一勇士,莫要让我与圣人失望!” “枢密使,李茂贞耀武扬威吃了瘪……”李晔适时扫兴道:“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 “圣人无忧。” 西门重遂心情大好,歪着大嘴乐呵呵道:“这只是他的试探而已,意在恫吓朝廷就范,你以为他真敢把你掳走么?李克用、朱全忠之辈,岂会看着他在关中称王称霸。老奴料不消两个时辰,这厮就会奉表。” 这倒是,不是大佬们想看到的。 我们都没掳皇帝,你配么。 “至于表章,老奴都知道那厮要说些什么。”西门重遂轻松写意:“无非杀人、要地罢了。此番他便是以移镇华州、杨复恭干政为由起兵,要杀的就这两个,然后接收杨复恭的地盘。杀人还不简单?到时候你一道诏书,杜、杨就是死人,谁会救他们?” “至于杨复恭党羽所占州郡……” 李晔不想给,西门重遂也不想给,甚至为此还忍了火气,没再跟杨氏大打出手。 “此二人,我都不会杀。”李晔声音不大,但决心已定。 “莫不是你又昏了头?”西门重遂斥道:“那杨复恭早前把你当个球,我还没打过你吧?这等人,还舍不得起来了。至于杜氏,虽无罪,但他当着宰相,如今需要他的命去平难,那他就得去死,谁让他是宰相。你以为当皇帝是过家家呢,都由着你的爱恨来?” “若李茂贞实在不肯退兵,坚持要求杀了二人,求山南之地,你不给能怎样。” “神策军这帮杂毛,你也看在眼里,可护得住你我主仆?” 说着说着,西门重遂的声音小了下来:“皇帝,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杜相忠心,也有才干,我还指望他经营财赋好练兵,我也不想他去送命。” “岐、同、邠、华四镇欲壑难填,先掰掰手腕再说吧。”最后一抹残阳照耀在李晔身上。 不管怎样,打一场再说。 明日李茂贞等人肯定会攻城以昭示他的武力,若能挫其兵锋,就有得谈。 明日…… (本章完) 第12章 围城 第12章 围城 十一月初一,关内普降大雪。 自潼关以西尽皆受灾,长安压塌民房若干。李茂贞商议攻城。天气严寒,又缺乏登高战具,王行瑜等不敢强驱军士出战,同、华二镇见状,皆按兵不动,表示要等放晴。 听闻要点兵的凤翔军各部骚动不已。 一会说关外有勤王之师要来了,一会说神策军要出城袭营了,一会说邠宁军要跑。牙军围着幕府佐官索要柴火、酒肉、寒衣,惹得李茂贞勃然大怒,烹杀带头军校一人。 十一月初三,邠宁军王行瑜向城内投掷死尸,求宰相职,请诛杨复恭。杨复恭大怒,发弩手射杀使者。 十一月初四,华州刺史韩建请圣人劳军,城头射箭以答之。 初六,天气转晴,叛军开始攻城。 长安城周接近八十里,南北约二十六里之长,东西十五里之宽。城墙高约四丈,合十二米。墙均厚一丈又余半,合四米五。城墙由砖石紫砂建成,异常坚固。 共开十二座外门。西面为开远、金光、延平三门,东面为通化、春明、延兴三门。南面为安化、明德、启夏三门。北面为光化、景曜、芳林三门。由于大明宫凸出一角,在玄武门外还开有一道重玄门。 作用嘛,当然是以备紧急。 大唐皇帝从不守家,玄、代、德、僖、昭五位每次“出巡”都很秘密,大臣还在正常上值,皇帝已经悄咪咪到了凤翔……主打一个狡兔三窟。 此时此刻,内侍省的宦官们已经被紧急动员起来,集结于玄武楼下。暗中调来的一千余名精锐骑卒人手两马,都是从飞龙院牵来的御马。诸王、公主、妃嫔、皇子从各处被带来,当然,都带上目标太大,因此只挑了与皇帝关系血缘上较近的二十余男女,被中官持械看守着,一个个哭哭啼啼。中官们倒是面色如常,这种事遇得多了也就坦然了。 一旦事有不妙,拥着皇帝出城就是。 至于目的地,西门重遂已经定好——长安城东南的莎城,往金商一带可以进山躲避。 实在是没办法了。 西川丢了,凤翔也丢了,哪里能跑就往哪里跑吧。 …… 城外。 “真是王霸之城呐!”李茂贞绕城仔细勘察了一周,不禁感叹:“使李氏小子据之,岂不可惜?” 与王行瑜、韩建、李茂庄等人一番合计,最终决定从芳林门、重玄门实攻,其他门佯攻。 这并非是他们不想团团包围,实在是城太大。若兵力分得太开,反而搞得每一面都没优势。而且杨复恭这厮狗急跳墙,竟然强征士民男女十余万,堆得城头人声喧嚣。 另外,由于出师太急,长安周围又无甚山林,叛军缺乏器械,就连冲门硾都是现砍现做的。 不过李茂贞还是非常具有信心的。 那些壮丁不需要考虑,唯一有点威胁的也就神策军。只要猛冲两轮,待勇士先登,儿郎们蚁附而上,羸弱的禁军自会溃散。 昔年巢贼犯潼关,奉命增援的神策军只看了一眼就原地解散了,这样的军队有什么担心的呢? 一想到琼林、大盈几座仓库内堆积如山的四海财货,李茂贞便下意识的咧嘴笑了起来。 哈哈。 老天爷待他不薄啊。 上一次离开长安,他还是个小小的护驾郎将。 现在呢? 而不远处的王行瑜神色却很严肃。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顺势而为一直是他做人做事的法门。前几年朱玫进长安,立新帝,惹得河东、宣武、河中等强藩震怒。嗅到危机的他果断作乱杀了朱玫全家,拨乱反正,这才得以持节邠宁。这会真要是把长安打下来,大伙儿爽倒是爽了个够…… 他只是想籍此当个宰相过把瘾,可不想为此闹得李克用之辈问罪。 但愿李茂贞心里有点数吧,别得势不饶圣人。 不然,他就不得不行前代故事,背后一刀为国除害了。 但现在城还是要攻的。 不吓吓圣人,圣人岂会让他一介粗人拜相。 …… 咚咚咚。 鼓声雨点般敲响,叛军连营一阵嘈杂。 “打你娘!” “这般寒冷使我曹出战?” “干脆宰了大帅算球。有没有谁愿意当节度使的?出来挑头。” “那死狗的真是人血喝昏了头,老子今天就不去怎地。” 天气严寒,城墙又高,还是攻城苦战,军士们怨恨起来,几有作乱的苗头。李茂贞不得已,拿出财货打赏下来,大军这才不情不愿地出动。牙军们走来走去,骂骂咧咧,拿刀鞘打,拿脚踹,扬言破城随便抢三天,让这些杀材赶紧整队,准备进攻。 李茂贞这还算好的,他还拿得出来开战费用。 城内直接闹。 朝廷要求天威军出兵,李顺节是非常不乐意甚至想抗诏的。但想到圣人待他也算不薄,打一打是可以的,但要让他去搏命……是的,在他看来,光指望他这万把人,就是送死。 但还没等李顺节考虑好。 中午,听说叛军已在攻打重玄门,天威军上下鼓噪了起来。扬言要杀了大帅出城投降,吓得军校们不敢吭声,陆陆续有人溜出营地找地方躲避。还有一帮贼胚去皇宫趁火打劫,结果被守卫大明宫的宦官领兵击退。正犹豫要不要再试试,忽然听得有人大喊:“宰相来了!” 哒哒哒。 清脆的马蹄声回荡在青石砖上。 “驾!” 刘崇望连甩几鞭,马屁股后面跟着一队卫尉郎将,杂七杂八的南衙官吏十余人。 很快,乱哄哄的天威军士兵映入眼帘,都转过身来盯着刘崇望。 “谁要造反!”一声炸喝如雷。 刘仙缘翻身下马,一弯腰将手中长槊狠狠投出。 哄。 乱兵纷纷闪避,好大的气力!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迅速结成队列,盯着十步外深目高鼻的壮汉。 希律律。 “掣!”刘崇望一把勒住绳,喷着鼻息的大马人立而起。 混浊的老眼毫无畏惧扫过涌满宫道的乱兵。 “尔曹何军?” 有乱兵大吼道:“天威儿郎是也。” “天威军何军?”刘崇望扬鞭,指向马边一名属官:“你来说,大声说。” 绿袍属官立刻接住话:“天宝中,发长征健儿戍河西,屯石堡城,哥舒翰赐军号天威军,以播天威蛮荒也。至德中,赴灵武护圣,又战香积寺,以有功,为侍卫之师。广德中,吐蕃寇入长安也,从车驾播越陕州。中和中,从诸道兵……” “我曹不反!”那军士回应道:“乃贼薄长安,欲取圣人财货,东逃汴州自活也。” 刘崇望没理会,反而问:“尔曹何名?” “赵人王从训!”这军士毫不怯场:“充天威军牙校,大帅授吾斩击使。” “有何本领?” “能逾墙越壕泅急流,而人追不及。能黑夜闭目,听声射箭,五十步内无遗类。广明年,御贼潼关。发四箭,杀贼三队头,一兵马使。” “如此勇士,岂不得赏乎?”刘崇望一抖马鞭,指着王从训:“赞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以视之,果然。众军不言,唯你对答。看你颇有威望,又胆气不俗。便拜你都知兵马使,授虎贲中郎将,做天子卫尉。国之重任,你敢受乎?”话音未落,王从训封刀入鞘:“有何不敢!” “善!左右,授勇士羊肩,且饱腹,为击破茂贞军。”王从训直接拔出匕首割食,刘崇望收回目光,跃马扬鞭又上前两步,冲窃窃私议的乱军中气十足道:“贼势滔天,圣人自镇玄武门。汝辈,禁军也。不帝前杀贼建功,而做鼠辈剽掠宫市,自毁英名,岂智者所为?诚为求财,宜赴玄武门候朝命。若暴横如故,当召飞龙、捧日诸兵共戮之。” 乱兵们一阵哄闹,又迅速安静,眼神清澈了下来。 一大胡子将头发割断,捏着断发呲牙咧嘴:“吾等只为求活,茂贞游骑在外,不许活之。逃亦死,守亦死,等死,何不与贼同死!!!” “甚武。”刘崇望从一名卫尉手里夺过斧钺:“天子所赐,武而持之,送你了。” “愿以此斩茂贞首。” 军士一阵骚动,在几人的带动下,终于齐齐吼道:“敬受命!” 刘崇望抖了抖身上大衣,拔出腰间佩剑:“全军开赴玄武门,击贼。” “杀杀杀!!” 密密麻麻的乱兵很快自发形成了四列纵队。 不得不说,天威军若非纪律太差,确实是精锐。 哒哒哒。 哗哗哗。 步伐带动的甲片摩擦声,整齐、沉重、密集的脚步声在宫道间回荡。 散在城中的天威、玉山、扈跸等各路乱兵,少则几人,多则百十,陆续汇集而来。独柴难烧,群柴焚天煮海。这个道理军头们懂。齐聚在玄武门的朝官在惊骇之中迎来了近三万人马,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和火海一般望不到头的长槊丛林,百官脑袋都是空白的,双腿不自觉哆嗦:内外交困,绝矣! 近三万甲士挥舞着刀剑,以排山倒海一般的声势呐喊着:“杀杀杀!!!” “乱军杀来玄武门啦!” 陈兵在此的中官们大叫一声。 “御敌!” “扶住圣人。” 侍从、宫女们吓得慌不择路,东奔西跑,胆小的当场哭泣出来,一窝蜂拥到李晔身后。 …… “不,不是乱兵。”李晔拍了拍身边的小宫女。 这路人马队形相对整齐,步伐有序,谁家武夫作乱这么规矩。 难道是老头降服了作乱的人马? 这也太厉害了。 前有宰相郑畋收岐、泾、山、邠各镇乱军并神策军溃兵十余万人与巢贼野战龙尾陂大捷。 今有宰相刘崇望都城平乱,转危亡为福。 “圣人无忧。”刘崇望打马走出来,在楼下遥遥拱手,道:“健儿愿为圣人所用。” 杜让能生怕皇帝说错话,凑到李晔耳边急急道:“快露面,让健儿见之,再宣谕打赏,以定军心。多赏赐一些,库财甚丰。” “自然之理。”李晔点点头。 于是在朝官的陪同下走到楼栏边,露出了皇帝的真容。 “万岁,万岁,万岁。”军士们振刀挥舞。 皇帝只是匆匆招了招手,便被中官们拥着退后,然后密密麻麻的盾牌覆盖在前。于是李晔询问杜让能:“以大盈、琼林库之所藏,赏健儿肉、衣、新履,赐列校礼仪刀、铁甲、弓各一副,使太官烹佳肴,宴食之。可乎?” “可乎。”杜让能随即吩咐属官执行。 立刻就有三名赞拜官高喊:“上赏健儿肉、衣、新履,列校刀、甲、弓,太官赐食。” 层层传递下去,军士们兴高采烈。 “再说,击却贼人,朝廷再赏布、茶、盐、币、瓷若干。”杜让能又交代赞拜官。 “唯。” “赵人王从训,天威军牙校,斩击使,能听声夜射。已拜虎贲中郎将,入卫尉寺。”刘崇望又通报道,皇帝自是无有不可:“使壮士到我身边。” “去。” 刘崇望喊了一声,王从训便大步走出人群,在中官的引导下来到圣人面前。 “射声士?”皇帝温和的问道。 “不敢当,但能杀人。”王从训面色如常。 朝官们忍不住眉头一皱,刘公把这种贼胚武夫送到圣人身边,是不是不太妥当? 皇帝倒是不以为然,听这么说,李晔笑笑道:“可为我杀几个人看看。” 王从训以手按刀,扫过在场的中官、大臣、宫女、侍从,冷冷道:“圣人但指。” 唔…… 这些个武夫的脑回路真是…… 李晔扶额。 “重玄门外,狂贼蚁附,我与你到那里,何如?” “李茂贞但敢露头,教他明天全军发丧。”王从训咬牙切齿。 要不是这厮,大伙早就在华州美美过日子了,何至于像今天这样狼狈。 “圣人不可亲赴险境,万一城破……”翰林学士韩偓劝谏道。 “放屁!” 王从训红着眼睛:“昔年兵败,吾护着上头军使逃命,巢贼千余骑追杀而不得。今立身数丈楼上,铁盾当前,爪牙左右,岂有危乎?匪若是也,请以罪我。赵人诚可授首,不受轻视。” “学士这是不相信斩击使么。”皇帝看了看王从训,道:“朕就站在你背后看着你。” …… 重玄楼下。 越来越多的岐贼涌上。 神策军和仕民男女使用一切能够想到的用具来阻挡叛军的攻势。 石块、沸油、粪汁、冰水、尸体、叉子。 甚至是点燃的衣服铺被。 幸赖城高十余米,墙厚四米多,叛军又缺少攻城器械,目前的防御战还不是很危急。 “圣人来也。”中官们抓着皇帝来到重玄楼下坐定。 “不用抓着我的手臂,我有数。”四五双手从各个位置如铁钳般牢牢制住李晔。 仿佛他随时会忍不住一个助跑跳楼自杀似的。 中官们互相看了一眼,松开手,但凝声告诫道:“但圣人只能坐在这,不许再上前一步。” (本章完) 第13章 闹剧 第13章 闹剧 越来越多的老百姓、武士倒在了重玄楼下,积血染红了雪地。 远远观战的李茂贞却没有一点点心动。 这些抓来的民唯一的作用便是填尸,只要高度累上去,足够大军登山冲到城墙上,他们的任务便完成了。 至于死掉的武士,大多是军中骄横的刺头杂毛,专门选到排头让人杀的。 李茂贞并不觉得这是损失。 “死得好。”他喜滋滋的低声呢喃了一句。 他还在等王行瑜的邠宁军先压上主力。 李茂贞在这么想,王行瑜又如何没有自己的打算呢。 不论是岐镇还是邠宁镇,兵马不管骄横与否,其数量多寡直接决定了节度使在关中的话语权。 若是王行瑜这次带来的万余甲兵损失太多,那他的地位就会随之动摇。 届时李茂贞还会像现在这样客气吗。 权力,兵强马壮有之。 这是所有武人都必须遵循的规则,就连朝廷的中官们也不能例外。 杨复恭、西门重遂之所以可以代皇帝坐在大明宫里发号施令,不就是因为他二人手里的兵最多、最强吗? 王行瑜是有心保存实力的。 如果李茂贞损失太多,军中怨气太重被他知道,他也不介意使些阴招夺了凤翔。 四镇叛军,真在玩命打的也就同州军李茂庄、华州军韩建了。 无它。 他俩势力最弱。 李茂贞施压下来承受不起,就这么简单。 而且,此番若不能逼迫朝廷做出让步,以韩建兵不满万的根基,又还能活多久呢。 至于同州刺史李茂庄,同州背后就是老牌强藩河中镇,对同州垂涎三尺,李茂庄也需要籍此机会讨好李茂贞,以便危难时有大佬撑场子。 “杀!”凛冽寒风卷起漫天积雪,一排排黑衣士卒排成阵列,对重玄楼发动新一轮攻势。 李茂贞义子——都知兵马使李继真策马督战,大喊道:“不许后退,后退者斩。” 瘦成皮包骨的老孺人、弱不胜衣的孩童、大半身子光在风中的嶙峋妇女……脖子上拴着绳索,一个连着一个,在牙军的鞭打下,或小声抽泣,或沉默无声地,缓缓向城墙走去。 “不要停,麻利些!” “尽早累到城高。” 嗖啪! 一个孩童无声栽倒在雪地上,士兵当头便是一刀背,骂道:“站起来,不然砍了你的头。” 说着又伸手去提溜,宛如揪鸡儿子一般,将孩童在地上摔了几下。 “娘的,断气了?”于是一把飞掷出去,正正砸到“小山”上。 对于这些抓来的男女仕民,士兵可没有好脸色。 也许有人在行军途中动过恻隐之心,但现在是在作战,他们的心就像石头一样硬。 这年头,哪天不死人。 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又有什么好同情的。 楼上的西门重遂见此景象,嚷道:“还看着干什么,再去准备些沸水、粪汁、石块、弓弩来,只要贼人攀城,就狠狠地杀。让贼人蚁附上来,我活不了,就提前宰了你们这群浑球。” 军校们唯唯诺诺,不敢出一言以复。 西门重遂早些年也上过战场,领兵与巢贼作战,杀人如麻。一大早下来,已有十余畏战之人被他斩首。但他从未组织过一次守城战,是以此刻也有点慌了,害怕城破丢了命。 在西门重遂的严刑敦促下,神策军不敢偷懒,各就各位忙碌起来。 长安城的武库还是非常之丰裕的,只要军心不崩,守上十天半个月没有问题。 不远处。 皇帝端坐在椅子上,看着西门重遂调兵遣将。 王从训全副武装站在李晔身前,盯着楼下涌来的叛军。 但其目光一直在督战的牙军以及骑着黑马大喊大叫的李茂贞义子李继真身上游走。 “是在测距么?”皇帝问。 “测距?”王从训不明所以,眯着眼睛道:“料敌吧。这种仗,敌势大而我势小,须瞅准将领杀他几个。” “哦?”皇帝本想站起来上前看看,但想到中官的告诫,忍住了:“楼下叛军的将领是谁?” “认不得。”王从训摇头,拿起弓反复瞄了瞄:“看其装束,当是岐贼的牙内兵马使。可恨这厮狡猾得紧,不肯上前,射不到。若能再过来几丈,我可使得此人落马。” 皇帝闻言,倒是心性淡然,道:“耐心等待吧。过来喝口蜜水?我看你嘴唇都裂开血口了……” 李晔直接把自己喝过一口的蜂蜜热汤递出,目光灼灼的看着这个武夫。 “天寒,嘴巴裂缝是常事,小臣军营粗汉已习惯了。”他抿了抿嘴唇。 见皇帝端着碗的手还悬在空中,王从训默默接了过去,讲起礼来居然有些腼腆:“多谢陛下……” 咕噜咕噜。 一口气直接把大半碗热热的蜂蜜水喝完了。 “呵呵。”皇帝哑然失笑,道:“我听刘公说你是赵人,好些年没回家了吧。” “嗯,邯郸人。”王从训点点头:“家里耶娘都死了,没什么好回的。” “可有家室?” “有过,妻子皆死于兵祸。”如同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不说了,陛下在此安坐饮酒,某先杀几个岐贼,为陛下助助兴!” 话音落地,张弓、搭箭、瞄准、放弦一气呵成。 嘣! 一名正在鞭挞军汉的牙将捂着眼睛惨叫起来。 “娘的!”牙军们一阵骚动,纷纷后退,同时抄起牛皮小盾护在脑袋上。 这下,被驱赶着攻城的老百姓以及普通士兵没人管了,都止步不前。 “不许退!”李继真见状,不由得怒火中烧,策马上前甩起鞭子照着军汉们当头打下。 “快,继续冲。” “再呱噪,杀了你们。” 军士们沉默着,一个个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李继真。 忽然,一名军汉抄起盾牌,砸向马背上的李继真:“我看兵马使真是饿了!” “谁敢造次!”李继真抓住缰绳,稳了稳身形,正要拔出刀来威慑,右手又吃了一把力道。 “下来!”七八双手伸上来,直接将李继真扯落马。 军汉们嚷声道:“冒着严寒顶着箭矢出来攻城就对得起大帅了,你这厮还敢折辱我等。” “杀了他。” “对,自投朝廷去也!” “圣人就在楼上,砍了李都头当投名状,转危亡为富贵。” “我来!”一个麻子脸军汉冲出,扯了李继真的兜鍪随手扔出去,一刀斩下。 “……” 李继真翻身就要挣扎着起来,却被一通乱脚踹倒。 噗! 鲜血喷溅。 都头圆圆的头颅滚了几步,被麻子脸抓起。 随即,这几排攻城的军士炸开了锅。 有人扔下撞门硾往回跑,有人大声询问发生了什么,有人跑来看热闹,有人朝重玄楼上喊话。 嗖! 王从训又是一箭射出,正中攥着李继真脑袋,喊话要投降的麻子脸。麻子脸眼神里满是惊愕,缓缓倒地。 “卿……何故?”皇帝不解地问道。 王从训不理会,继续搭箭,同时大吼道:“放箭!!!射住叛军阵脚!” 表情木然的神策军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拿起弓弩乱射。 嗖嗖嗖! 蝗虫般的箭矢射出,临阵叛乱的凤翔军不得不退回,转身和目瞪口呆的牙军相互砍杀起来。 “杀杀杀!” “挡住!” 几千人瞬间操起长槊隔空互捅。 老百姓散了一地,到处跑,哭喊着,趴着。 “平……”李茂贞乱字还没说出口,突然生生顿住了。 李晔在楼上看得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这画面也太荒唐了! “哈哈哈!信儿,邀击!”把守景曜门的杨复恭狠狠一拍城垛,喊道:“破阵追敌,百步为限!” 杨守信抱拳行礼,领着军校们下去了。 玉山军除去作乱的一部分,总共还剩下三四千人,此时都被聚集起来列阵,出城作战。 “重玄门开了!”突然有人大叫一声。 刚刚走到城墙的杨守信望去,重玄门果然开了,数百骑卒驰骋而出。 杨守信一阵激动,对正在整理队形的玉山军士们慨然道:“各位想必都看到了,天威军已派出骑卒助阵。天子就在重玄楼上观战,不可使圣人小觑了我们,打赢了,圣人有赏赐。” 听到有骑卒出城作战,圣人稍后会有重赏,军士们脸上的表情才丰富起来。 景曜门打开,三千多军士快速出城。 文武百官和百姓们都投来目光,希望他们能够打败乱军。 李茂贞匆匆调来援军。 虽然去攻城的几千儿郎临阵吵起来乃至大打出手,但他还是想保回来。 六千多援军排出的是个弧阵,重兵分在两翼,中间是四排刀盾手。 大阵缓缓推进。 楼上的神策军惊慌失措,铺天盖地的一波箭雨蝗虫般覆盖而来。 “当当!” 军士们招架箭雨,大阵几乎不动了,人群喧闹起来。 “孽畜!”李茂贞急得跺了跺脚,都不愿死战么? 五十步,对面的玉山军就地停了下来,密密麻麻的弩手从盾牌后露了出来,射出一波箭。 这个距离的箭杀伤力就非常强烈了,不少岐兵开始后退。 “转而逃者,皆斩!”李茂贞也顾不得指挥了,直接带着牙队冲过去堵住大阵尾巴。 但牙队拦得住中间拦不住两边,堵住左边堵不住右边。 “杀杀杀!!!” 玉山军排头槊阵涌上来,两军槊手在空中互捅起来。 哒哒哒! 两边槊手皆急速上下抖动杆子,试图使对方脱手。 “骑卒来了!”随着天威军的几百骑兵和凤翔军的骑兵交战起来,李茂贞派出的六千援军大阵直接开始后退,如同泥石流一般,连带着李茂贞也被包裹着动弹不得。 王行瑜见状,调转马头,喝道:“岐军磕了门牙,且回营!” 远处的叛军大队看到攻城的人马大乱,顿时一阵喧哗。 这还怎么打? …… (本章完) 第14章 进退维谷 第14章 进退维谷 重玄楼上,看着倒卷回营的叛军,李晔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这过家家似的就崩掉了李茂贞的大牙。 看来这厮对军士的约束力也不太行嘛。 没见李克用、朱全忠、杨行密、孙儒、秦宗权那等人,打一仗动辄阵亡上万人。成德军与李克用交战,五万甲士被斩三万余人,剩下的残军尚且有序撤回镇州,可见其耐度。 主要是心不能乱啊。 皇帝不跑,这不也能打打么。 “善。”李晔心情大好,拍了拍王从训的肩膀,不吝赞赏:“真勇士也,明珠蒙尘沧海,罪也。若非刘公慧眼,朕失一臂膀矣!多读读兵书,他日当为帅,做万人敌,成钟鸣鼎食之家。” 李晔已决定。 晚上便问问掖庭令,择一朴实宫女嫁之。 “另外……”皇帝打量着城下的累尸,以及被冻得硬邦邦的岐人尸首,悲天悯人道:“国发大盗,致人民死无葬身,朕不忍。宜付有司,诏收敛岐人、百姓,以棺木为封,合头、身下丧。” 于是很快就有官员组织人手,出城将满地被积雪覆盖的残肢断臂人头用竹筐装起来。 对面叛军大队看到,喧闹的军士顿时安静了下来。 袍泽为大帅战死,大帅却不收尸,而被犯的圣人竟然还怜悯…… 想到若死在城下的是自己,也会被圣人安排官吏妥善安葬。 一时间,有人开始羞愧。 比起士气低落的叛军,城内则一片欢呼。 自政变落败,久久没有再来见过皇帝的杨复恭,一番慨叹后终于也来找到李晔。不过由于西门重遂这帮敌人在,主仆俩没有近距离说话。杨复恭被士兵们簇拥着,远远朝着李晔一拜。这厮已老了许多,与记忆中的强势截然不符,白头发都长了很多。 “圣人还好么。”老贼的声音有些沧桑。 他知道,若不是皇帝居中隐忍,朝野早就痛打落水狗了。 西门氏等人也不介意再联起手来将他彻底打倒,砍了脑袋送给李茂贞谢罪。 “尚可。”李晔点点头,深深道:“我还记着军容的功劳。李茂贞求山南之地军容可知?” “老奴知矣。”杨复恭的心紧了起来。 难道要把山南送给李茂贞,以求叛军退兵么。 “哈哈哈,军容想什么呢?”皇帝哈哈一笑,直勾勾地看着他:“我是说,山南绝不会给李茂贞。军容六百假子,多为节帅,如今李茂贞盘踞京城,或可使外宅郎攻凤翔。” 外宅郎君现在就杨复恭使得动,这也是皇帝愿意握手言和的主要原因。 如果杨复恭脑袋没问题,就该让山南、龙剑、武定等镇举兵,去抄了凤翔贼窝。 “老奴省得。” 他早派人去汉中、龙州各地联络义子们了,不出意外这会已有数路大军上路。 这时,李晔又看向西门重遂:“乱军各怀鬼胎,皆坐等盟友出头。若勠力同心,长安岂得守?今日攻城,岐贼甚至闹出阵前杀将兵变的闹剧。其军心已乱,不如下一诏,曰,得李茂贞头者,以凤翔节度使赏之,激其部众反正。” 西门重遂看了眼皇帝,没想到乱军非但没吓到皇帝,一通反而把皇帝胆气打出来了。 这诏书放之前,肯定下不了。 但现在么。 能下。 岐军临阵杀将兵变,甚至裹挟着李茂贞后退…… 不用问,这厮靠杀戮立的威定然大跌了。 无论是部将还是牙内列校,还是邠宁王行瑜这些盟友,能没点想法么。 放眼天下看看,有几个节度使是靠合理合法的手段上位的? 河北那边,有的是一句话不对就被宰了全家的大帅。 “下。”西门重遂很快做出了决定。 …… 汉中通往凤翔的羊肠小道上,豹行军停下了脚步。 该军三千骑卒,一人两骡,有驴一千余匹,运输辎重。山南节度使杨守亮做出调整,再抽调七百匹马,增加脚力,令其快速穿过秦岭入境凤翔。他刚刚接到义父的使者,言:李茂贞主力尽出,已去京城,急击勿失! 这正是偷家的好机会。 大部队则依然甩火腿慢慢走着。 在京城的义父,杨守亮不是非常担心。 长安城高墙厚,若非太大,当是比肩统万城的要塞。神策军虽不堪战,但人多势众,别说七万多个壮汉,就是七万多个女人站在那么高那么厚的墙上,也能磕掉李茂贞几颗大牙。况且,李茂贞敢全力攻打么,不怕失了主力被捅刀? …… 长安城外。 李茂贞焦躁不安。 本以为大军兵临城下,朝廷自会心胆俱裂,乖乖就范,满足他的要求。谁曾想,小皇帝居然没跑!这下让他进退维谷了。 继续打吧。 且不说攻入长安可能引起关东方面晋、汴、陕等镇的高度关注,遣使来责问。 便是目前的军心,也打不起硬仗了,再冒着严寒猛攻几次,难道不会被部下梦中摘了头。 加上担心王行瑜之辈趁机下手,李茂贞感到非常恼火。 可不打吧。 气势汹汹的兴师问罪,结果什么没捞到就灰溜溜的跑了,岂不令人轻视。 若是皇帝见好就收赐他一诏就好了。 光明正大奉诏退兵,总比现在进退两难强得多。 “哎!” 李茂贞忍不住一跺脚。 最大的失策,便是没想到皇帝这么强项,就坐在城里等他。 这李氏小子可真他妈能折腾啊! 李茂贞暗暗发誓,千万别落到他手里,不然他会对皇帝施以百般折磨,以解今日之恨! “大帅。”突有幕僚进来。 “有事快说!”被人看见自己恼羞成怒的样子,李茂贞更是火冒三丈,一脚踹去。 幕僚心头咒骂几句,从地上爬起来,道:“朝廷下了三道诏书,以箭射出城。” “念!” 幕僚看着帛上的内容欲言又止:“中、中书……” “老子让你念!!!”李茂贞一把掐住幕僚脖子,口水喷溅:“惹得性起,活烹了你这腐儒!” “中书门下:诸道诸军诸进奏中外将士,兹李茂贞罪当族诛,绝其苗裔。得茂贞首者,以凤翔节度使赏之!”幕僚一口气念完。 “还有呢。” “授王行瑜骠骑大将军,拜平章事,赐紫衣,兼使相。” “收四镇阵亡健儿。” …… 闻言,李茂贞一屁股瘫坐在地。 器械不足,士气低迷,盟友的愿望已被朝廷满足,这仗还能打下去吗? 他突然想起了起兵时反对他的幕僚:“土德未厌,人宾不服。鼎之轻重,岂可问哉?窃为大帅不取也!” 可惜被他烹杀了。 李茂贞现在真的有点后悔了,也许该听听那二位的话。 出来在军营里逛了一圈,心直接凉了大半。 军士们窝在帐篷里,喊声如雷,或席地而坐,喧哗叫嚷,上级不能制。 更有人不断喊着回凤翔算了。 李茂贞持节凤翔也没几年,靠的还是朝廷的名分。 再经营个十年,或者此番卑凌王室成功,杀宰相、杀中官、取了山南,也可以出一波风头,让那些匹夫收起腌臜心思夹着尾巴做人。 可惜一样没做到,反倒被轻视。 “父帅。” 长子李从俨提心吊胆的靠了过来:“皇帝拒不就范,王行瑜之辈亦不可信。事已难为,再等下去怕是有人作乱,要我父子的脑袋……” 说到这,李从俨压低声音:“不如儿召集信得过的兄弟,后半夜从速拔营,我父子一会就走,先回凤翔再说。留得山在,不怕没柴。厉兵秣马两三年再来长安,教那小皇帝封父帅当岐王。何如?” “你!”李茂贞有些吃惊。 儿子都不同心了! “急报!”正踌躇间,又一军校到来,低低道:“大帅,王行瑜那厮要跑了。” 唉,他就知道王行瑜难以相信,忍不住瘪嘴痛骂:“坏我大事!” …… 邠师大营,王行瑜在羊皮毯子上摊开地图,十几个亲信围在身边,有人试探着问道:“瞅准机会,做了李茂贞?” 王行瑜沉默不语,手指在地图上划过。 不知道李茂贞回去会走哪条路呢。 真想干一票大的呀。 (本章完) 第15章 树倒猢狲散 第15章 树倒猢狲散 以利聚之,以利散之。 得知王行瑜撤军,入长安无望,李茂贞最终还是跑了。 只是,朝廷以凤翔节度使悬赏他的人头,害怕军士作乱的他连骚动的大军都没带。父子二人半夜在数百亲信的簇拥下匆匆西去,没说的,回凤翔再计较。人在江山在,李茂贞并不灰心,哪个成大事没吃过瘪?便是如日中天的李克用,当初不也被朝廷打得仓皇北遁大漠么。 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 过醴泉、乾县,抵达武亭川的时候已是十一月十一的晚上了。路不远,但速来狡猾的他担心被其他节度使偷袭,故而没走大路。蹚过小溪再走半日就是岐阳县,老虎即将归山林的李茂贞这才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掏出干粮慢条斯理的咀嚼,可是刚吃了几口,就听到一阵狗叫。 小溪对岸,一只老母狗叼着小狗在月色照耀下泅渡。 三三两两围坐着进食的军士们莫名心一紧,有那警惕的随即从马背上取下甲胄穿戴。 果然。 轰隆隆的践踏声从远方传来。 凛冽夜色撒下幽光,借着皎月的清辉,众人看见溪水对岸出现了一个黑点。很快,黑点变成一条线,斗大玉盘使得这条线看上去闪闪发光,随即就如下饺子般,飞快策马涉入小溪。 看样子非常慌张,就如身后有恶鬼在索命。 为了争渡甚至不惜自相践踏,不时有骑士被砍落马背,掉进冰冷的河水扑腾呼喊,回应的却是袍泽的一刀。 “是我军!”小溪这边,李从俨认出了这波骑卒,恨恨咬牙道。 “怕是出了事!”军士们纷纷站起。 “莫不是雍县爆发了军乱?” “管球,老子去也。”一名军士翻身上马,掉头便往北跑。 “对不住了大帅!”牙将何潮草草冲李茂贞拱了拱手,便也窜进茫茫黑夜中。 “说话,你们是谁的部下?”李茂贞忍不住吼道,他的心已乱到了极点。 河对岸没人回应他,只是有军汉大叫道:“凤翔已被山南军占了,大伙各自逃命去吧!” 李茂贞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竟然罕见的没有暴怒。 李从俨打马跑来,哭丧着脸低声道:“快走吧,被人认出来,我父子危矣。” 现在看来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了,再不跑只怕就要成了有心人的战利品。 这是李从俨不敢想象的,李茂贞也不敢冒这个险,毕竟他当初就是这么起家的。上一任节度使李昌符作乱,谁料部下都生了异心,于是只得狼狈出逃,结果半路上被牙军杀了全家。奉命追捕的李茂贞赶到,宰了这些牙军灭口,抢了头颅回去邀功,这才当上凤翔节度使。 难道他也要步前任李昌符的后尘吗! 凤翔这个帅位莫非有诅咒?历任节度使竟皆不得善终! “快,派人去雍县,让李继侃收拢败兵,北上到泾州长武军城汇合。” 到了现在,李茂贞想得起的能信任的就剩下了义子李继侃。 至于其他将校,尽是些锦上添的杂毛腌臜。 很快,刚派出去的亲信又跑了回来,只是脸上已无半分敬畏之色:“河对岸溃兵言,李继侃那厮已自立留后!让你别回了,免得落下弑父骂名。” 这个噩耗让李茂贞彻底傻眼。 “继侃逆子,鲜廉寡耻,貌恭敬而心不服,竟然叛吾!” 陡然一声叫骂,李茂贞肥壮的身体就像面条下了锅一样软软瘫倒。 他知道凤翔已然再回去不得,此时不赶紧离开,身份暴露恐怕真会被溃兵砍了去投长安。“北上,即刻北上。” 缓过劲头来,李茂贞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果决,没有丝毫犹豫:“去长武军城!” 只要给他一座城,他就自信能东山再起,灭了继侃逆子。 然而,李茂贞的“北上”之路可谓是步履维艰,刚离开武亭川,迎面就遇到一群溃兵,不由分说就来砍,要夺马。运气不好的一把被拽下马来,劈脸几刀斩下。 马队完全瘫痪,李茂贞暴跳如雷,却没有一点办法,他甚至不敢让这些骑卒去杀退这些溃兵。他担心不知从哪片野林子里又窜出溃兵来,冲到他身边杀掠。 “马不要了,留给他们,绕道,绕道走。” 危急关头,李茂贞果断得很。 只要他还活着,他日卷土重来杀回来,现在抢他东西的人都得死! 几百匹马和马上的财货勾走了溃兵们的注意力,谁还顾得上那个仓皇逃窜的‘肥猪’呢? 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天灰蒙蒙亮的时候,李茂贞一行百余人顺利赶到了邠州边境的麻城,准备在这休整一下。待收了边陲几个镇将的兵马,就回去收拾了继侃那逆子。 至于长安城内的李晔小儿,还有那些大臣,害得他落到如此地步,可恨至极! 有朝一日,定锤杀之。 一边想着重整旗鼓,一边朝着麻城走去。 可走了没两步,出奇安静的小城引起了李茂贞的高度警惕。 太安静了。 虽说兵连祸结数十年搞得十室九空,但是这种边野小城不至于连狗叫都无。 他突然想起了早早跑路的王行瑜。 此地已是邠州地带,那背信弃义的孽畜会不会…… 一念及此,李茂贞转身就走。 “嗖!” 飒飒风声里,一波箭射到了五步外。 “我说,你们就别走了,大帅早就在这等着了。”嘻嘻笑声突兀响起,不远处的林子里冒出憧憧人影。一个个精干的汉子叼着烂草根,好闲暇的瞅着李茂贞,看服饰正是邠宁将校。 “那是李茂贞么。” “凤翔的溃兵这两天不少啊,昨晚抓了几个岐人一问,却是老巢被山南军给占了。” “哈哈哈。” “大帅说李茂贞会走这里,真被我们逮住了呀。” …… 大顺二年十一月十六,怒风走石。 离邠州不到百里的麻城原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规模军城。每年防秋的时候才来兵来,平时萧索得紧,只有一些小吏,而近日却喧闹不已,空城被黑压压的军士围得水泄不通。 (本章完) 第16章 麻城 第16章 麻城 军士们嬉笑怪叫,故意把大鼓锤得咚咚巨响,震得麻城那低矮的土墙宛如在瑟瑟在抖一般。可不管这些邠州军如何声势雄壮威风,却不肯发起进攻,只是围着麻城。 同时,土陂上还不断有人朝着土墙内喊话:“岐人们听着,早些出来归顺邠帅,只要是有一技之长的军校,邠帅都会予以重用。若是执迷不悟,打破了麻城,皆死……” 一拨喊累了,马上又有一拨人来交班。 就这样喊了好几天,也不见围城的军士们要进攻。 但是,邠州幕府的坚持喊话到底还是有意义的,最开始一整天下来,只有一两个人半夜偷偷翻墙出来投降,甚至没人。麻城的土墙又低又矮聊胜于无,直接跳下来也摔不伤。后面陆陆续翻出来的岐镇军校就越来越多了,到今天黄昏已经有七十余人走出了那小小的黄土寨。 围住这座军城的,正是邠宁节度使王行瑜。 而被重重包在里面的人,则是虎落平阳的凤翔节度使李茂贞。 “岐帅跋扈,执意起兵犯上作乱,我是左劝不得右劝无果,只得带兵跟去长安,以免岐帅对天子做出傻事来。如果岐帅能听听我的话,又何至于今日呢?我作为宰相,虽说剿灭贼人是理所应当,但现在与岐帅兵戎相见,也是迫不得已呀!若不是朝廷要他的命,以我和他这些年的深厚交情,我又怎么忍心下得去手!公等既已弃暗投明,以后可不要学岐帅的做派。” “那些不肯出来归顺朝廷,继续撺掇岐帅作乱的歹人,本相也一定不会心软地!” 王行瑜穿着长安城下圣人赐给他的紫衣,嗓音有些呜呜然,糙脸上还挂着几颗伤情的泪珠。 但那双小眼睛,却无时无刻不流露出残忍和得意。 刚刚“弃暗投明”的岐镇将校和幕府文武纷纷表达对王相公攘乱定国的敬佩。 实话说,就在撤军当夜,王行瑜还怕得要死,害怕李茂贞恨他这盟友背信弃义,兴兵来伐。但当他从抓到的凤翔溃兵口中得知,山南节度使杨守亮趁机偷袭攻占了李茂贞的老巢,便尽起帐下兵马,沿岐、邠边境布防。意欲先下手为强,学那李克用杀了邻镇节度使,窃取之。 李茂贞半个月前还威风得紧,却哪想得到在盟友手里摔了个大跟头。 仓皇之下,李茂贞带着随从百余人钻进麻城避难,也由此被近两万邠师包成了饺子馅。 可就看着要被摘脑袋了,王行瑜却都勒兵不前,只是一个劲的劝降。 这其中的原因在于邠宁幕府的建言。 王行瑜本打算一口气踏平土城,将他的好哥哥杀死在烟尘中,但幕僚们言之凿凿。 说他先是背叛朝廷,投靠朱玫,追杀先帝。又背叛朱玫杀了恩主全家反正,今年又背叛朝廷作乱,现在又突然背叛盟友对昔日故人下毒手,传出去名声就彻底臭了。无论朝廷还是藩镇,都不会再相信您。您现在是宰相,这种事得隐晦些,毕竟还要在关中混不是? 王行瑜想想也是,便向幕僚们请教,怎样对待岐帅才好。 他绝不愿意放了李茂贞,可又有些举棋不定,虽然他不在乎名声,但也不想被关内藩镇齐齐唾弃。秦宗权便是因为屡次作恶,遭到四方上下的一致声讨,他不想后尘。 然后幕僚们望着小小的黄土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狡猾而又聪明的王行瑜马上就找到了对付的办法。 “我可是让你投降,要送你去长安接受安置,是你自己不识好歹的。” 于是,王行瑜紧紧围住麻城,劝降李茂贞的随从,安安心心等着李茂贞死在土城里。管他被部下斩了头颅还是自杀,或者饿死冻死,总归不是他下的手!他只是要劝降。 这才多少日子,李茂贞身边的人已经十不存一。 除了几个收养的孤儿亲兵,以及李从俨,“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已堪称寡人了。而且将他逼入绝境的人正是天子、朝廷官吏、山南节度使杨守亮、王行瑜、跋扈部下、畜生的溃兵,还有那被他当成亲儿子的义子——李继侃!他好恨,恨不得把这群人寸寸傑杀,吃肉饮血捣碎, “嘶……” 饿了四天四夜的李茂贞只觉得腹痛难忍,双眼冒重影,他不得不扶着一颗小树撑住肥壮的躯体,以防止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正值壮年的李茂贞一顿饭可以吃掉两条彘肩,喝一罐蜜水。现在饿的半死不活,连小树都想抱着啃一啃。可惜树太小,他力气太弱,啃不下来。 “呜呜呜……”想起从前的日子,李茂贞居然放声大哭。 若是天子允了他山南之地。 若是西门重遂答应他的要求杀了杨复恭。 若天气没那么寒冷。 若健儿们听话,不至于打一仗就想着闹事作乱。 若杨守亮没有趁机偷袭。 若义子李继侃没有背叛他自立留后。 若没有遇到那群溃兵被抢了马。 …… 为什么贼老天专门盯着他这个苦命人折磨啊! “大帅,外面冷得紧,到屋里坐坐吧……”劝说李茂贞的是他收养的孤儿亲兵,跟在他的身边已经快十年了。 “叫大家都进去吧,凑在一起还能说说话。” 然而亲兵却低着头一声不吭,李茂贞虽然已经饿得脑袋发昏,但如何看不出端倪来,登时就发火了,虚弱的一巴掌打在亲兵肩上,黑着脸问道:“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不待回应,李茂贞想到现在的遭遇,怒气渐渐消了,伸手将亲兵拉了起来,低低道:“是不是他们也背我而去,投王行瑜了?”亲兵只是抹着眼泪点点头。 李茂贞勃然大怒:“叛贼,叛贼!我早该杀了这些无情无义,卖主求荣的孽畜……” 他一面有气无力的骂,一面蹬腿发泄着。 这座小小的军城早就废弃多年,原本还有几个泾原军幕府派来的小吏,看到大军开来,也溜了,以至于这破地方竟找不到一点吃的。而且,李茂贞轻装北上,没带多少干粮,现在突然被困在这,除了有井打水喝,渴不死,一行人竟是只用了两天就将能找到的食物全吃光了。 此后三四日光景,仅存的几匹马也吃没了,随从们便开始半夜偷偷翻墙了。 一开始,李茂贞还试图遏制叛徒,发现有人跑立刻斩杀,被抓回来也是残忍折磨致死。但每天夜里还是有人跑,最后连几个从成德服役时就跟在他身边的牙将都不辞而别,如今只剩一个十六岁的亲兵郎和儿子李从俨还陪在身边,其他出生入死的部下们都陆陆续离开了他。 李茂贞的声音越来越小,骂的疲惫了,几行眼泪又扑簌簌滚落。 他看了看瘦得跟猴子似的亲兵郎。 “三郎还不走?” “大帅,三郎不会走的……”三郎的嗓音低得像蚊子。 这让李茂贞多少有些慰籍,但他又黯然道:“你,你还是走吧,你也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不想看你白饿死在这……” “大帅。”三郎吃惊的看着李茂贞。 “滚,不滚,宰了你吃肉。” “我不走……” “嚯……嚯嚯……”李茂贞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只是与以往的意气风发不同:“你还小,活命去吧,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了。” “大帅…” “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吗!”李茂贞大声呵斥着这个忠心的孤儿郎。 “赶紧滚吧,一直聒噪惹得我烦心……”随着一阵叫骂,李茂贞竟然撑着小树别过身去。 孤儿郎站了起来,顿了顿,杵着棍子走了。 也就在此时,李茂贞吃力地搭上箭,朝着孤儿郎背心射出。 “嘣!” 瘦小的身影应声倒地。 李茂贞这才扶着墙,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在孤儿郎身上踢了两脚,确认死透了,又靠着土墙坐下来,用沙哑的哭腔念叨着:“三郎,你别怪我,你不走,吾不忍杀你。” 说罢,李茂贞发狂般的抱起孤儿大口啃食起来。 他并没有绝望,他不相信整个凤翔所有将士都背叛了他。 所有人都是忠诚的与所有人都是歹徒,在这个世上是一样困难的事。 他等待着…… 李茂贞的嘴巴上、面目上、鼻子上、双手沾满了血,吃了一会,他忍不住一阵笑。 他在嘲讽半个月前还在找他共谋大事他的“盟友”王行瑜。 敢想敢干,不敢背骂名? 哈哈。 不会以为穿上紫衣就真是个读书人了吧? 军城外,王行瑜早就等得心痒痒了。从围住麻城到现在这么久,跟在李茂贞身边的人也都出来了,可李茂贞就是迟迟不死,他一度产生了派人翻墙进去将其弄死的念头。 可一想到坚持了这么多天,半途而废又不划算。 与此同时,还有则好消息从雍县传来,杨守亮和岐镇的余部打了起来,主要是李茂贞布置在关隘地方的部队,比如大散关镇将、太和关镇将、安戎关镇将、大震关镇将。 想到这。 王行瑜决定留下一部分人马继续围困麻城,等李茂贞死,若再过半月还没断气,就一刀砍了,他没那多耐心继续等。至于他本人,则领大军西进,趁着山南军、岐军交战,占占地盘。 实在不行,抢一把也是很好的。 泾原镇还是太贫瘠了,养不起太多甲兵。 (本章完) 第17章 望仙台 第17章 望仙台 冬至。 大明宫,太液池。 今日天萧云沉,薄暮冥冥,又降下一场大雪,晨曦晦暗得竟像晚上。放眼看去,湖面墨绿如渊,飘雪无声坠落,真是赏心悦目。望仙台就建在南陂上,一座六层木楼,观水听雨。 旁边还有一所二进别院,供侍卫、御官临时落脚休息。 许是叛军既退,这几天皇帝兴致极佳,既不回紫宸殿也不去播润妃嫔,就在望仙台楼上和几个女御寻欢作乐。白日听雪赏湖,作诗成文,晚上嘻嘻哈哈的笑声甚至持续到半夜。 西门重遂来过两次,数落圣人好不稳重,孰料皇帝无所谓道:“军政自有枢密使与朝臣处理,问我干什么。再说当今这天下,我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啊,哈哈。” 西门重遂顿时无言以对。 他想过圣人会借这次叛军退兵的机会收威权,也怀疑过圣人躲在望仙台里阴谋对付他,为此还派人来偷听过,但没料到圣人居然是这副彻底放弃的做派。不就是藩镇逼宫么,竟委顿至斯,自甘堕落?这倒是让西门重遂好好反省了一下,觉得控制过于严密了。 “叮,当……” 铜炉里熏香迷漫,靡靡丝竹之声悦耳。 鹅黄绒地毯上,女官仙人半卧。颔下几滴酒水滚落,嘻嘻一抿,红唇立刻泛着湿润的光泽。然后,一双光臂揽过皇帝,让其枕在自己丰满白皙的大腿上,眉目间,笑意盈盈。 “醒居望仙台,醉卧爱姬膝。天下不识皇……”宰相联袂而至,长吁短叹。 淑妃何氏从别院走出,率一众侍卫、宫女见礼:“杜相,刘公,李尚书。” “惶恐。”宰相回拜。 何氏苦笑:“三位相公可是有政事要找官家?” 杜让能点点头,语气自然且亲近的问道:“听说圣人病卧在望仙台,臣等特来探望。” 何氏闻言,脸色铁青道:“医官言,是被乱军惊吓到了,我却说他是被那几个狐狸精勾了魂。” 李溪刚要安慰几句,就见杜让能在给他使眼色,连忙改口道:“还有劳指引,臣等既然已经来了,怎么都要见见圣人,诸多未定论的国事,也须和圣人计较计较。” “那好。”何氏摆了摆手,只让两个侍女跟着自己,然后走在前面。 沿着湖边走了会,又拾阶而上百十步,何氏一行人来到一座尖暗红色的八角楼下。 何氏顿步,表情木然的说道:“他在三楼,那些骚狐狸在里头,我就不进去了,望仙台没有闲杂人,言行无忌。” 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开,头也不回,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染上恶疾似的。 杜让能与刘崇望对视一眼,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上得三层,就闻到一股莫名其妙的香味,循着味儿拐过走廊,就被一队武士拦住去路。 “刘公。”见到恩主,王从训抟手,行了一拜。 刘崇望黑着脸:“圣人何在。” “随我来。” 于是又走了大一圈,绕到朝太液池的那面,已经可以听到嬉笑、乐器的靡靡之音。 杜让能还没敲门,竹门自然推开。一个笼着薄紫纱,光着白嫩小腿和玉足的女官端着托盘走了出来。三位宰相只看了一眼,整张脸就涨成了猪肝红,手脚无措退到一边。那女官粉面含春,恨恨地剜了一眼王从训,王从训魂都飞了,呆呆的看着脚丫拐过廊柱,直到消失。 接着,雅舍响起腾腾脚步。 “来了来了。”皇帝让几个女官从另一个门走。 这样的尤物藏在春闺才是正理,让人看到都害怕被惦记上。 皇帝则整理好桌案,有一茬没一茬的翻着带来的书本。 待屋里彻底安静,杜让能才脱掉履进入。 “太尉。” 皇帝坐直身体,向三位宰相致礼:“有点乱,卿等随便坐。” 又招呼赵氏:“如心,上茶,上点心。” “圣人雅兴。”瞧着满目狼藉,杜让能简直不知说什么:“圣人不自爱,老臣痛心。” “哈哈。”皇帝嚼了几粒胡豆:“太尉想什么呢,闲来无事嘛,和女官们聊聊天。” 杜让能老脸通红,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说:“臣等今日来,是有四件事与圣人商榷。” “军政大事为何不找枢密使?”说着,皇帝拿书遮住脸:“我不听,不听。” “臣等是皇帝、唐社稷臣,非西门氏家奴,圣人诚不用,自可诏黜。”杜让能的心就像被扎了一针,难受得紧,叹了口气,就要起身告退。 “哎呀!” 皇帝连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急道:“太尉这是干什么?何至于此呢。是不是枢密使又找你们麻烦了?他肯定也是无心的,再说,枢密使是我的臂膀,掌内外传递,诏制受授,你们找他商榷也是宫廷制度。不是有事要说么?如心,扶太尉坐下。” “唉,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如此不堪,不坐为上。”杜让能沮丧不已。 分明圣人之前都还好好的,不像这个样子,连叛军攻城还敢守坐在玄武门……怎么这几日就渐渐堕落,乃至整日躲在望仙台上和女官们鬼混作乐呢。那帮恶奴到底干了什么,让皇帝意志消沉到这个地步。 刘崇望也提起衣服站起,躬身行了一礼:“老臣心感憔悴,头晕目眩,肢体无力,可能是受了风寒,请允许老臣回去休息。” “啊?都要走?” 皇帝给自己倒了一盅蜜水,靠在椅子上喝了两口,沉默了一会,才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道:“那就准奏,都回家歇着去吧。有事找枢密使,南衙北司要众志成城啊。” 杜让能看了看李晔,不由得摇了摇头,颤巍巍走了出去,背影失意之极。 “陛下……”礼部尚书李溪欲言又止,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皇帝一挥手:“你也走吧。” 雅舍又只剩下皇帝和赵氏。 “大家伤了太尉的心。” “伤的就是他们的心。”皇帝脸色变得严肃,不见前一刻的放荡不羁,问道:“念念最近捡选的奏章吧。” (本章完) 第18章 骚狐狸 第18章 骚狐狸 于是赵氏便从角落里抱出一摞绢本,挨着挨着读起来。 “礼部请改元景福,以旦日为景福元年正月初一,重修崇玄历法,以资庆贺。” “礼部请定来年二月开科取仕。政事堂以为战乱频仍、学子进京尤难,推迟到三月底。” “礼部请于除夕前择日祭祀,告皇天、厚土、太庙。” “礼部请……” 皇帝听了一会,打断道:“礼部的就别念了。” “西川进奏院再呈王建表章,请授节度使,宰相皆不复诏书。进奏官遂语出不逊,略曰:举头望日,不见长安。又曰:军情羁甸,朝廷刻薄,未料使帝青衫行酒。京兆尹发卫士围西川进奏院,尽投官吏下狱。又流言滋生,曰:蜀帅有功,不当不授……” “东都留守急报,朱全忠引兵东犯……” 谁料皇帝又幽幽道:“现在管不了的事也不念。” “枢密使新建禁军三部。一曰龙捷军,兵额三千人,北司遣使往陇、延、夏州买马七千匹。又择武官出京,往陕、蔡、河阳、兖、陈、商各州招良人,为龙捷骑士。” “一曰英武军,兵额七千人,亦募关东、河陇人,分左右厢,设指挥使。一曰保国军,兵额八千人,分四都,设兵马使四人。计增兵一万八千人,马七千,列校、吏数百人。” 这个好。 军队太重要了。 现在虽然自己握不住,但至少可以一定程度上防治藩镇喜欢跑来长安闹事的急务。 兵权的事情不能急,得慢慢收。 不过,这三部禁军的统帅会是谁呢。 “谁主之?”皇帝问道。 “枢密院主之……”赵氏娓娓道来。 听完,李晔沉默了,这老猪倌的安排真是针插不进。 光禄寺太官丞刘仙缘前番守城出了风头,西门重遂眼见神策军不争气,有心收买勇士,当场就许下承诺要拜刘仙缘兵马使,现在增兵第一个就点了此人,令其执掌龙捷骑士。 王从训的勇武也是那日在场人都看在眼里的,中官们早已接洽了好几次,要收他当假子,已知的有西门重遂、刘景宣、韩文约、仇文道。不过王从训好像不喜欢认爹,但他显然也明白要和中官打好关系,是以拒绝后送了礼物。 安慰嘛。 收儿不成仁义在。 收儿大户西门重遂也不着急,他清楚这种勇士不容易收,慢慢相处就是。 早晚有一天会愿意的。 于是大手一挥署为英武军左厢指挥使。 至于其他将领。 要么是中官们的假子,要么直接就是飞龙院出身的武宦来担任。 比如西门重遂膝下的猛将西门元元,充英武军右厢使,另一个儿西门栗充保国军使。 比如左神策军中尉刘景宣的假子——刘采希,充英武军使。 相应的。 这次出了大丑的神策军被西门重遂一通铁拳整顿,超过一百名军校被解除职务。另外还有不少大头兵被驱逐,每天长安各座城门都有军人背着铺盖卷离京,数量估计不下万人。 总的来说,西门重遂关于禁军的调整,李晔是能接受的。 刘仙缘、王从训这两个猛人,其实已经算他的人了。 “大家,还有一事。”赵氏又说道:“李茂贞义子李继侃夺了凤翔帅位,自立留后,正率余部与山南军交战,上表请授旌节。山南节度使杨守亮亦上表,请以击贼巢穴之功授岐帅。” 这事,短时间内是难办了。 山南节度使杨守亮趁机偷袭了雍县,打得岐军散得到处都是。 现在人家觉得有功,问朝廷要凤翔节度使。 给不给? 李继侃趁山南军偷袭之机,直接自立留后,让老父亲李茂贞别回去了。 这厮也觉得自己有功,也问朝廷要名分。 给不给? 还有个王行瑜。 之前朝廷下诏放话:“有得李茂贞首级者,以凤翔节度使赏之。” 老王随即变老六,背后一刀捅得李茂贞生死不知。 现在李茂贞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知在哪,但大概是被落井下石的王行瑜给堵住了。过不了两天,可能也要请兼任岐帅。 一个镇三方势力相争。 难办。 只能等这三路鸟人分出胜负了。 “大家伤了太尉的心,要遣使去杜府安慰安慰么。”赵氏突然又问道,非常关切这件事。 她认为,皇帝今天对太尉的态度恶劣了,直接大喇喇的“准奏。” 又是什么“那就回家歇着吧。” 简直粗暴。 “你怎么又提这事?”皇帝顾左言他:“我也伤了淑妃的心,你怎么不说说。” 他又不是疯子,当然不是平白这样折辱宰臣。 只是其中苦衷没法向任何人解释。 杜让能是聪明人,情绪缓过劲来琢磨两天是能明白的。 “淑妃……”听皇帝提到淑妃,赵氏脸色尴尬:“大家今晚或许应该去长安殿和淑妃聊聊。” 这些日子,围在皇帝身边的女官被醋意大发的淑妃送了个外号。 很羞耻——骚狐狸。 她们勾引皇帝,被骂骚狐狸是活该。 可她没勾引,与圣人相敬如宾。 为什么要戴着这顶帽子? “还是去见见淑妃吧,以解她独守思念之苦……”说到这,赵氏声如蚊鸣,低下头去。 “不去,不去。”皇帝转过身:“之前,我为酒色所伤,憔悴不已,面容顿减。” 前身太能折腾了,搞得这副身板相当虚弱。 这些日子,李晔虽然跟女官们嘻嘻哈哈打成一片,被勾得火冒三丈,但腰带还是非常紧的。 “大家这也不见那也不见……”赵氏手指轻轻点着皇帝的眉心,故作不快哀怨道:“大家已快一个月没见过妃嫔了,而臣守在身边,未曾离开。再不去见见她们,是置臣于危难了。” “淑妃与大家结发多年,如今独守空殿,心里寂寞难言。” “不如臣先过去,打发了闲杂旁人,大家晚上就成全了淑妃心里苦楚吧。” …… 出得门来,宫里已是积雪盈尺,白茫茫一片。寒风吹得凛冽,连太液池都有上冻的迹象。王从训斜靠在梁柱上,正盯着一个半掩着的房间怔怔出神,哪还有之前的跋扈模样。 “你看什么呢。”皇帝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吓得王从训下意识抓住刀把一抽。 “小臣……” “这里都是我的女人,你不会打上她们哪一个的主意了吧?” “我、我,哎呀!”王从训涨红了脸。 “就别看了。”皇帝推了推他的头,一招手:“走,去长安殿找美娇娘,看上哪个宫女就给我说。” 啊。 这不合适吧。 “臣一介粗汉哪配得上天女。” “你这虎狼大汉的没了女人持家能行?”皇帝呵呵笑道:“消了一个宫女的深夜苦楚,也算是功德。什么配不配的,我还说深锁掖庭的宫女配不上你这威武壮士呢。” …… 邠州,麻城。 这里早已是一座死城。 一个裹着烂布瘦骨嶙峋的汉子撩了撩乱糟糟的头发,正撅着屁股趴在一个墙角拼命的挖着,掏着……刚刚他看见一只耗子钻进了洞里,只要逮住这只耗子,今日就能开开荤了。 这个为了一只老鼠而嘿嘿发笑的正是“岐帅”李茂贞。 (本章完) 第19章 困兽出笼 第19章 困兽出笼 邠州,麻城。 这里早已是一座死城。 一个裹着烂布瘦骨嶙峋的汉子撩了撩乱糟糟的头发,正撅着屁股趴在一个墙角拼命的挖着,掏着……刚刚他看见一只耗子钻进了洞里,只要逮住这只耗子,今日就能开开荤了。 这个为了一只老鼠而嘿嘿发笑的正是“岐帅”李茂贞。 他被王行瑜困在这座弹丸土城里已有大半个月时间,在所有部下都离他而去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为此,他吃光了土城里一切能吃的。 包括唯一一颗小树的树皮。 包括唯一一个对他忠孝节义的亲兵,三郎。 现在,李茂贞又盯上了这只倒霉的耗子。 在李茂贞双手坚持不懈的挖掘下,土洞很快就被挖得又大又开,已经能看到老鼠的头。尖尖的,绿豆大小的眼珠滴溜溜的转着,竟流露出恐惧,大概它也意识到了命不久矣吧。 “嚯嚯嚯嚯嚯……” “捉住你了。” 李茂贞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朝土洞掏进去。 随着一阵低低的吱声,这只可怜的老鼠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扭断了脖子。 土城中没人烟,就连耗儿都是皮包骨。 但有的吃总比饿着强。 李茂贞用他那双粗糙肮脏的手将老鼠身上的灰拍了拍。 然后。 一把扔进嘴里。 咬起来的口感还非常清脆,跟啃鸡骨头似的。 不过李茂贞没那耐心,血盆大口随便嚼了几口便红的白的黑的一团咽下了喉咙。 一只老鼠对于他这种壮汉哪里够吃,以前他一顿饭就能吃七八碗稻米饭,喝下两三斤酒水。 想起吃香喝辣、美人捧脚、绸布擦腚的美好记忆,这个威震关中的枭贼竟绷不住潸然泪下。 落到这步凄惨田地,再强大的人恐怕都会嚎哭和愤怒吧。 此时的李茂贞早就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完了,现在他整日间就是背着手儿在土城里溜达。 所见的树皮、鸟雀、草根、老鼠,只要能搞到手的,都被他吃了下去,甚至某些阴暗污秽里的虫子、蚂蚁窝都被他抄了家灭了族。正是这样,他才拖着一口气活到了今天。 清理完牙缝里的残渣吃光后,李茂贞往后缩了缩,疲惫的靠在墙上,准备眯一会,可一抬头看到阴沉沉的天,四下一听万籁俱寂,他又扶着墙站了起来。踩在一块石头上,他双手趴在土墙帽,然后小心翼翼的冒出头,但看了眼却吓了一跳。昨天还在的邠州军汉都不见了! 原本密密麻麻的士兵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被踩得光秃秃的草地。 “难道王行瑜退兵了?不,他不可能放过我的。” 李茂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魔怔般的念叨着,本已死掉的求生心陡然复活了。 不过,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站立不稳。长时间的饥饿让他的身体无比虚弱,一阵狂风都能把他掀翻,他甚至有呕吐胃水的感觉。幸好才吃了一只老鼠,再过一会,多少都有些缓解的。 撑着墙稳了稳躯体。 他忍着那股强烈到就要吞噬掉他的饥饿感,抬起头,又一次朝土墙外放眼看去,试图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还活着,快看,老家伙还没死……” “妈的饿了半个月还活着?” “进去弄死他得了!” 一阵嬉笑声顿时从风声中传来,李茂贞连忙缩回身体,却因一脚踩溜了石头,一头栽倒在地。 本就虚弱的他这么一摔顿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再睁开眼,是被冻醒的,土城里飞沙走石,狂躁的北风吹得面目生疼。 李茂贞连滚带爬地窜回了屋里,坐在那缓了好久,他才记起白日土墙外所看到的画面。 邠师的大纛不见了。 遮天蔽日的军阵也消失了。 一定是王行瑜那歹人带着大军去了别处。 求生之火一旦燃起,便迅速变得强烈无比而无法遏制。 李茂贞抓起剑,又溜到了土墙下面,这次他加倍小心发誓再不能被发现。 好在夜够黑。 他慢慢探出脑袋露出眼睛观察,不远处的风雪夜中只有几小团火光。 李茂贞的呼吸变得急促。 逃! 必须逃! 哪怕是邠人的陷阱。 哪怕被发现后,乱箭穿心当场暴毙。 他也不愿意在这个魔窟再停留甚至一个呼吸! 说干就干。 李茂贞先把轻轻剑丢了下去,然后便不管不顾的跳了下去。他已前所未有的虚弱,这一下又摔得头晕目眩。由于害怕惊动守夜的军汉,他没有急着拔腿就跑,而是一动不动就在那躺着。 风愈发咆哮,吹得山林轰轰作响。 也不知道坚持了多久,李茂贞终于杵着剑站了起来,随即便朝着南边跌跌撞撞跑去。在他的感觉中,他已经跑出了平生未有的速度,可实际上他没离开土城多远,那几团军营的火光变小得很慢,很慢。但岐帅没有绝望,模糊的视野中有一片枫林,只要钻进去就成功了一半。 “呼……呼……” 李茂贞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就像一个痨鬼。 明明那片枫林很近,可无论怎么跑都好像跑不到一样。 “别……跑。”他甚至探出手去挽留枫林。 脚下也越来越轻,他的每一步都如同在踩,是快要起飞的感觉。 …… 唐宫之大,空前绝后。 自大明宫极北,养马的飞龙院进入,穿过防汛防火防乱的夹城,便到达玄武门。 入内,宫左分别是大福、三清、承香、长生、紫兰各殿,以及护国天王寺、列圣皇帝庙等宗教祭祀场所。继续向前则是麟德、金銮、太和、蓬莱、延英、紫宸殿等皇帝日常活动的宫室,翰林院、学士院由于特殊性,官署也在内朝。安史之乱及以后的半个世纪,唐朝政权动荡不宁,君臣需要时刻保持联系,以便有紧急之事,可以火速处理执行下去。 甘露殿之变后,中官们火冒三丈,连夜准备废了文宗,便一路从内侍省来到翰林院,武力威逼翰林院当值官员,令其草诏。翰林院表示:“此族诛败家之事,我辈虽死而不为。” 仇士良没办法,这才放了文宗一马。 出紫宸门继再往南是宣政殿,这便是中朝的范围。 以宣政殿为中心,所谓的朝廷就是这一片。殿中内省、命妇院、集贤院、中书省、御史台、门下省、弘文馆、待制院、国史馆各官署自动而西一字排开。再往外就是外朝中心含元殿, 今日,已有一月没露过面的圣人终于驾临外朝。 皇帝是非常不想出来的,早上还在银台门那边兴致勃勃那边看工匠们锻造武器甲胄,甚至还与工匠们交流了一番炼铁的工艺。结果不知怎么回事,内朝竟传出流言,说圣人在银台门玩泥巴。惹得西门重遂勃然大怒,带着一帮人跑来训了圣人一顿,言:欲使我受天下之恨耶! 其实不止内朝有流言,外朝的官吏也在暗中讨论:圣人是不是被中官囚禁了? 西门重遂被吓到了。 皇帝这身子骨本来就虚弱,要是出个好歹,岂不是黄泥汤夹裤裆?于是让李晔出宫转一转…… (本章完) 第20章 金吾仗院 第20章 金吾仗院 一路出来,视察各官署,到御史台接受言官风闻受奏后。孰料神策军的表现引起了朝野公愤,不但气得中官们牙痒痒被一番整顿,朝臣也是告状不停,李晔一来便有御史进言。 于是,圣人也没让西门重遂失望,开始折腾。 下令在左右金吾仗院检阅军容,命驻扎在龙首原下的当值神策军到此会操。 左右金吾卫的性质相当于汉代的南军,负责宫廷安保、检查人员出入等,也是皇帝出行的仪仗队。同时,也参与首都的治安、突发事故处理。从丹凤门进来,诏训门和光范门外之间的广阔空间建筑就是执金吾驻地。其校场之大,李晔放眼一去,按照后世足球场的换算。 估摸着能容纳两万大军。 考虑到防备刺客,左右金吾仗院皆无绿植,是以一队队士卒开来后,非常显眼。不多时,校场上便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起来。军士们席地而坐,嘻嘻哈哈喧闹着,没点规矩。 直到鼓楼上响起缓慢沉重的鼓声:“咚,咚,咚……” 军士们一阵鼓噪。 “娘的,这么冷的天还要演武。” “冻死俺了。” “圣人的屁事可真不少。” “……” 嘴上虽然骂着,但还是整理着仪容装备开始列队。 王从训见状,挥了挥手中三角小红旗。随即,站在垛口后的中郎们纷纷举起旌旗,然后同时探出长戟,指向校场:“喝!!!” 许是被城墙上这一阵略显凌乱的喝声所惊,校场上渐渐安静了下来。 “圣人,可有吩咐?”王从训得意扬扬,解释道:“国朝方镇会操,牙队持槊左右,军士须展示击步槊、击骑槊、阵列变化,以及骑术、射术、斩击等。优者赏,劣者,则笞都头。” 皇帝好奇道:“哪个藩镇?” “额……”王从训哑然,天下藩镇不都这样干的? 表现不好的挨鞭子都属于轻的了,换做燕、赵之镇,被斩首的都不在少数。 如李罕之、朱温那等人,要是不入法眼,一队军士全给砍了。 “这些北军将士,唉!”皇帝叹气道:“我不敢指使他们,万一当场作乱,与我兵戎相见……岂不害了公等?就让他们站着吧。” 王从训一掌劈在城砖上,骂道:“那肯定陆陆续有匹夫溜走。” “无妨。”皇帝倒是浑不在意,眯起眼睛打量着校场上交头接耳的军士,笑嘻嘻道:“半途走的我不心疼,记录名册后都驱逐出军。十户之家,必有忠信,这两万壮汉不至于无一良人。” 陪伴在皇帝身边的翰林学士韩偓听到这话,忍不住叹气:“宪法不纲,国家六师,堕落日常,令人痛心。想艰难以来,神策军讨二朱,诛刘辟,过黄河,战李希烈……何其威名呐。” 再看看现在这副鸟样,也只能欺负欺负老百姓。 “卿知神策军史?”李晔也想深入了解下。 前汉、北朝、隋唐之取天下,兵源主要就是关中各郡的耕农少年。 可如今,陕西老铁居然这么不给力! 按理说在长安当兵,也兼具着保卫妻儿的任务,可谁想到被藩镇骑脸输出都不敢吭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明卫所的丐帮弟子呢。 “圣人知道,神策军伊始并不是禁军。” 韩偓目光西望,如数家珍:“开元以来,国朝牧马阴山,赏雪折罗漫,使四方王国受服,独吐蕃必死之寇。十三载,哥舒翰沿洮水建金天、耀武、天成、振威、神策等八军。洮水南岸的磨环川,就是神策军城所在。安史艰难后,自西域而东,尽发蕃汉将士,神策军次当行。” “至德二年,从汾阳王子仪攻香积寺。” “乾元二年,从子仪攻邺城。” “广德元年,从子仪御吐蕃。永泰元年,分左右两厢,鱼朝恩主之。” “大历、建中、贞元之年,收平卢军刑君牙部、阳惠元部,燕贼史朝义部、尚可孤部,收朔方军健儿及朔方军郭子仪、李光弼、郝廷玉、骆元光、李朝采等部牙军入神策军,又收夏绥、凤翔、河东、陕东诸州勇士万人,又收中外群臣勋贵子弟及诸胡诸国有武力者入神策军。” “淄青节度使不受代,河朔同拒朝廷,神策军从西平王晟攻之。” “元和初,刘辟不受代,从高崇文攻剑门关,蜀平,东征。至长庆初年,驻京左右神策军及京西北布防神策军,及各路镇遏守捉防御等使辖下神策军,计十八万余骁锐之士。” “……” “艰难以来,凡起兵革之祸,列圣皆以神策军为爪牙,挥戈所向而无不敌。” “今昔竟判若日月星火。”回过神来的皇帝不禁一声无奈感慨。 而校场的军士,陆陆续续已经有人离开,开始只有少数几个人猫着腰一溜烟窜了出去,慢慢的就大张旗鼓开来,一群一群吆五喝六地扛着刀枪朝着远门施施然而去。这让皇帝的心情更加沉重,仅仅是站都站不住,真拼命的时候能指望?可惜西门重遂的钱粮养了这帮龟男! 沉默中,皇帝忽然开口:“召神策军的将校、官吏上来答话。” “唯。” 没过一会,一群或穿甲胄或着常服的“老少男女”便在近侍刘子劈的带领下,沿着城阶朝着鼓楼走来……老头,中年人,少年郎。男的,女的……这倒是让皇帝大开了一把眼界,神策军这种军事机构里还能有女人干活? 韩偓看皇帝张了张小嘴,连忙不失时机的解释道:“累年制度,左右神策军各设大将军一人,将军各四人,统军各二人。护军中尉、中护军各一人,判官各三人。” “又置勾当官、孔目官、表奏官、计算官、驱使官等各数人。” “又有长史、考工、武库、录事参军、仓、兵、胄等分司及主副官。” “以上皆各有从吏,人情复杂,或借调南衙,或以中官,或拔掖庭局女官充任。” 说人话就是,神策军这个军事单位庞大,下属事务部门机构非常多,很多活儿武夫们干不了,那就得找干得了的人来干。西门重遂这厮也是饥不择食了,连掖庭局的女官都强行征召。 突出一个节约。 女官们一份薪水干两个单位的活…… 正思量间,众人一起拱手,稀稀拉拉参礼道:“臣等拜见圣人……” 皇帝背着手儿来回踱步,突然在一个老头面前停下脚步:“卿主何事啊?” 被皇帝身后的上百双眼睛盯着,老头明显有些紧张:“行营判官,理行营大小事,上传宰相、枢密院,下达行营,不使外军健儿与朝廷有失、离心。” 哦,韩偓刚讲过,神策军在京西北一带还有散出去布防的,这便是所谓的外军行营吧? 那这个老头的职责就相当兵团司令部办公厅的主任了。 传达上面的政策命令,反应下面的诉求和动静。 “嗯。”考虑了一下,皇帝问道:“京西北神策军辖下军城、堡垒、栅寨有多少座?” 老头眉头微蹙,沉默了一会,勉力答道:“经年变化,奉天、武功、扶风、好畤、麟游、普润、兴平、鄠县、陕州等地皆当驻防,如今大半都被藩镇侵占了。现有军城十七座,东渭桥、中渭桥、咸阳、蓝田等地还有兵,少则几十,多则数百。” 皇帝立即又问:“神策军现在籍军士多少?” “数次募兵后,神策军总计有军士七万三千四百余人,马一万两千余匹,骡九千余匹。”老头主动做出了说明:“分掌在军容使、枢密使、左右中尉等人手中,但兵荒马乱,具情不知。” 这不是等于没说么? 先是中官们火拼了一场,李顺节又带走本部万人去打华州,不知损了多少。后面四镇犯阙,乱兵散了一地,跑的跑死的死。风波过后,西门重遂又裁汰了不少人,如今怎么可能还有七万多军士,五万有么?嘿这老梆子,净打官腔呢。连中官们各自拥兵几何都不肯说。没错了,肯定是西门重遂的狗腿子。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皇帝忍不住拍了拍老头肩膀,感慨道。 在场众人顿时爆笑,圣人这嘴巴可真是会说。 “臣……”老头羞得满脸通红。 皇帝却已走到了另一人面前呵呵笑问:“今日受阅军士是多少人?” “大概一万人。”有人嗫嚅着答道。 “可以。”皇帝扫了一眼校场上还剩下的军士,拍了拍手:“这就是神策军,人数七万,鲜衣怒马,以三倍之赏而战力不详,那就好聚好散吧,走掉的让他们永远别回来了,想必枢密使等人也不会反对。至于剩下的这些健儿……” 皇帝打量着寒风中还坚持站在那的军士,零零落落的大概还有三四千人的样子,不过看起来比刚才黑压压的画面顺眼多了。李晔就不相信全是混账,这不就淘出来了一波苗子? 好好调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斟酌了一番措辞,皇帝意兴阑珊地说道:“让枢密使单独编为一军吧。” 近侍刘子劈上前一步揖道:“以有才力者典兵,三日一操,奴婢以为可称强军。” “哼。”一旁的王从训不服气的说道:“就这么站了一会算什么强军?待枢密使募兵回来,臣一定让圣人看看什么才是铁军。” 闻言,人群中一名神策军将领呸了一口:“待枢密使募兵回来,关东人皆猛士,谁练不出来。长安这些油滑少年,便是让朱全忠来练了,又如何?能把饭桶练出来,才算是本事。” 皇帝挥手示意王从训不要争,然后饶有兴致的指着这个年轻将领:“你是何人。” 年轻将领似乎没想到皇帝会过问自己,出列行礼道:“宗室子,李彦真,拜神策军十将。” “宗室?”这成分还挺复杂,不过在李晔的印象里,唐朝对宗室防得非常厉害。 “系贞观戾太子之孙——恒山愍王李适之——少子之后。”年轻人双目看地,不卑不亢:“广明中,家人皆遇害巢乱,宗正寺收臣掖庭,内侍省宫女吴氏乃假母。及长,入飞龙院,为奉车都尉。枢密使看我有勇力,授十将。” 哟。 重量级人物。 没想到还是李承乾的后代。 不过想想也正常,李承乾的子孙既有当宰相的,也有当节度使的,混得还可以。 只是黄巢一波嚯嚯下来……落得个抱宦官大腿的寒酸境遇了。 “原来还是朕的兄弟啊!”皇帝不由感慨。 想想,身边可以发展的人还不少,皇帝对此感到很振奋。 宫内的环境太恶劣了,到处都是西门重遂的眼线。 “我得去跟枢密使好好说说!”皇帝大声道:“我的手足兄弟怎么能是个小小的十将呢?” 韩偓出身说道:“陛下,北司前往各地募兵买马的使者年后就陆续回京了,我看李十将锐意正盛,虎背熊腰,届时可请枢密使授其兵马使。” 皇帝立即追问道:“善骑射还是善步战呢?” “愿为骑士。” “善,到时候龙捷军有你一席之地。”皇帝大方许诺道。 现在他承诺甩出去了。 就看西门重遂到时候给不给。 给,皆大欢喜。 不给,李晔顶多挨顿骂,反正也习惯了,穿越者的最大优势就是拉得下身段,但李彦真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随后皇帝理所当然的阴阳怪气了一通,斥责军吏们尸位素餐,但基本上没有处置人,仅仅只是放话要责令太尉杜让能召回部分浑浑噩噩的文职。 回宫的路上,皇帝幽幽念叨着:“要君者无上,非圣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 …… 皇帝在金吾仗院检阅神策军的行为很快引来了多道目光。 自下诏驱逐杨复恭失败后,险些被废黜的皇帝自此对军政要务一概不问漠不关心。以前还跟中官们斗法顶嘴,这最近两三月也是任其摆布,整日只躲在望仙台上和女官们嘻嘻哈哈。 这让西门重遂等人一开始很是诧异。 但回忆了自己的调整后,西门重遂意识到了不对劲。 被任命为龙捷军使的刘仙缘是刘崇望的侄子。 被他任命为英武军左厢指挥使的王从训原本是天威军的牙校,乱军进攻长安时被刘崇望降服,送到皇帝身边担任中郎将。 现在又来一个宗室子,皇帝又许诺要拜其为兵马使。 联想到皇帝之前代飞龙院的宦官们讨官的事情。 虽然予夺权力掌握在他手里,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些人大概率是会倒向皇帝的。 而且。 自己如果不给,岂不是平白增加一敌? 皇帝看似无心随兴而起的“微操”,西门重遂感到如芒在背。 换做以前,他又会把圣人提溜到小黑屋“好好谈话”。 可如今的圣人却是…… 西门重遂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感觉。 一阵痛骂,圣人不但不恼怒,反而动辄“对对对,枢密使说得太对了。” 这让他有种一拳打在上的无可奈何。 既然打骂都不起作用,该怎么防止圣人再许承诺呢。 可圣人连杨复恭那老狗都没赶尽杀绝,自己是不是又想太多了呢。 皇帝兴致来了,封官许愿很正常。 圣人笑容下到底藏着什么? 这一刻,西门重遂强烈地想要和圣人谈谈心,沟通一下。 萌新第一次写书,弱弱的问一句,有人看吗?有的话就留个言给作者君一点鼓励吧!让我得到一点力量,可以坚持下去。 (本章完) 第21章 夫唯不争 第21章 夫唯不争 大顺二年十二月廿五,宫府各处挂起灯笼。 侍臣们进进出出,打扫除尘,已是一派新年气象。 位于内侍省东北方向的皇室左藏库内,房间采光不是很好,虽有烛火摇曳,视线却依然晦暗。一老一少盘踞在蒲团上,相对而坐,在屏风上落下两道影子。 没错,考虑了很久,为子孙后代和家族计,西门重遂最终还是决定找圣人“谈谈心”。 “老奴待大家怎么样?” “不骂人还行。” “老奴可以满足大家一个心愿。” “按照流程,一般不应该是三个吗哈哈哈。” “……老奴默认大家的愿望是掌兵秉权,自操赏罚。” 皇帝更兴奋了:“枢密使知我,但军政大权在枢密使和宰相手里,这不就等于我掌握了么。” 西门重遂翻了个身,用腚对着皇帝,幽幽道:“老奴世世代代干这行很久了,太清楚皇帝想要什么,无非权力、美人、功绩,很正常的愿望。大家最近那些小把戏,老奴都看在眼里。老奴觉得,再这么下去,咱主仆之间搞不好也会闹得兵戎相见呐,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深深的感到焦虑啊。” “不过……咱得现实点。”西门重遂换了个语气,愁眉苦脸道:“李氏子孙尚多,大家的资质非常一般,想要掌握帝王的权力必须有帝王的才略,我们是不会权力把交给一个庸主的。一旦革命,皇帝还有二王三恪的古礼,朝官们也可以另寻出路,老奴这帮没根的怎办?” 皇帝不服气:“我怎么就资质一般了?” “韦昭度伐蜀是你坚持的吧?讨伐李克用是你同意的吧?其他的就不说了,你看看你惹的这些祸……再让你这么搞下去,大唐亡无日矣。过去的就过去了吧,既然大家想掌权,那老奴且问问,让你主持度支、转运、户部、盐铁等庶务,一年给朝廷赚上个千万缗,有这本事吗。” 皇帝沉默良久,一仰面躺了下去:“一年?一千万缗钱?如今这情况,便是宋璟、刘晏、杨炎、第五琦重生,怕是也难。” 西门重遂大声嘲笑:“你的好太尉杜让能不就做到了?像个没脸的老叫子,拿着个破盆四处讨。今日遣使河东,明日致书河北,谁不卖他几分面子。” “太尉当了快十年的宰相,当然了。” “那你去操练武夫,选将点才。有藩镇不臣,便出师讨之,当那京兆节度使,能做到么……” “啊,我?”皇帝举起右掌:“太宗复活还差不多。” “圣人这样让我很难办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老奴就不好安排了。”西门重遂抠了抠鼻孔,在蒲团上一擦:“罢了,咱也别斗来斗去,老奴不当那仇士良,你也别做无情的李昂。如何?” 皇帝大呼冤枉:“我也没拿枢密使当仇士良啊?” “你瞒谁呢?”西门重遂哼唧了两声:“我可是听人说,你手心还有伤,气急之时自戕的吧。” “我睡觉洗澡你都监视?”皇帝打了个哆嗦,咿了一声:“嘁。” “不过咱主仆一场,也是缘分。”西门重遂翻了个身,打量着皇帝:“不是喊着武功胜天下么,许你自行练兵。闹出军乱,跟我没关系。另外,岐、邠、同、华四镇犯阙后,韩建窝在郑县不出门,关中又以他军势最弱,你想个法子杀了他,这事我不插手,若能办成,老奴也可放心找个大镇去监军了。再在旋涡呆下去,早晚步了田令孜后尘,被你们君臣联手整死哟。” 皇帝脸一沉,拽着西门重遂的袖子,左右摇晃起来。一边扯,一边哭丧着脸:“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呀!” 西门重遂抬脚欲踹,斥道:“皇帝自重,别发疯!” “哈哈。”皇帝笑嘻嘻的:“我心中这万里江山,终于有机会实现了啊。但是我可没有耍什么把戏要针对你,杨复恭那老狗,宰相皆议驱逐,我都不忍心,何况枢密使呢?” “给你敲个警钟,要是再惹出祸来,仔细你的皮肉。”西门重遂自觉心结解开,轻松了不少。他自己倒是不怕皇帝发难,就是这把老骨头已经不行了,哪天一口气不来,子孙们危矣。 “难啊。” “自汉以降,如老奴这样的宦官,很难善终啊。”西门重遂悠悠一叹。 皇帝避而不答,鬼使神差的岔开话题:“诶,枢密使,杨复恭既已失势,留在长安你碍眼,我尴尬,他也恐惧。他不是和李克用交好么?我想让他去河东监军。这样他应该可以安心离开吧?” 西门重遂一挥手,恼怒不已:“休提老狗!你自己看着办。” “哈哈哈。” “拒绝精神内耗,有事直接发疯。” 也幸亏左藏库一向私密,没什么人出入,不然看到皇帝这个样子,还以为怎么了呢。 西门重遂也习惯了,只悠悠道:“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啊……” …… 下午,翰林院传出旨意。 加枢密使西门重遂紫金光禄大夫,封兴平开国县公。 加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杨复恭开府仪同三司,遥领太原留守兼代北行营招讨副使。 这两道诏书直接由翰林院在内朝当值的学士受皇帝口谕而草,未经中书门下,显然皇帝在这件事上并不想和宰相们商量。 杨复恭是个聪明人,见到使者立刻明白了诏书对他的暗示。 先前他和圣人的矛盾公开化,结果政变不成,反被中官们联起手来掀翻。接着就是岐、邠、同、华四镇以清君侧为名围攻长安,跑来要他的命,瓜分他的地盘。 至此可以说已是孤家寡人,朝野四面皆敌。 进退两难间,圣人现在帮他解了围,让他可以体面的离开舞台。 诏书里让他遥领的太原留守,说白了就是让他上书请辞,圣人可以允其监军河东。 知道你素善李克用,去李克用的地盘当能放心吧。 而且河东也是天下三大名镇之一,去那里养老,不算委屈了。 这一点,杨复恭明白。 十二月二十六日,军容使上表请致仕,上不许。 走完三辞三留套路给足面子后,圣人终于命其来年赴太原代替张承业,担任河东新一任监军。 …… 迷迷糊糊的李茂贞揉着脑袋睁开了眼睛。 一摸身上的被子,随即便是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站起,语气犹自惊魂不定。 “此何地?” 只听榻边不远处一个正在织布的老妇人哑声答道:“你醒啦?俺家五郎上山伐木,看到你睡在林子里,以为是死人,要埋了你,可一探还在出气,就背你回了家,想着救人一命。” 闻言,李茂贞一屁股坐了下来,老妇人沙哑的声音在他听来竟如天籁。 “这居麻城多远?是不是邠宁军的辖区?” “老身不知,我们这是麟游县,好像是属岐州治下。” “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李茂贞彻底松了口气,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现在肯定不能回去,否则还不知道那继侃逆子会做出些什么罔顾人伦的禽兽事来。 麟游县就在岐、邠两镇的边境上,离得最近的城池便是太和关,要不到一日路程便能联络上镇将。只不是不知当地亲信是否还活着,被继侃逆子杀了,还是被王行瑜、杨守亮杀了。 李茂贞本来想请老妪去送信,可想到老妪连家乡在哪个州都不清楚,又如何托付呢。 唉。 能从那魔窟逃出来便已是邀天之大幸了,再多的奢望只怕连神明都会斥责贪心吧。 索性便静下气来养伤,决定等身体好些自己上路。 可谁料到,睡到半夜又隐约听到一阵马蹄声。 李茂贞下意识惊醒,直接翻身爬起,现在的他听到这个声音就害怕。 “阿娘,县里又来恶吏捉人了。”那个被老妪叫做五郎的汉子一溜烟窜进院子来。 老妪摆了摆手:“五郎背着那个可怜人先去,我走得动。” 娘俩正急急收拾的当口,外面响起了暴力的砸门声:“开门,开门,开门!” “怎么来得这么快!”五郎脸色大变,眼睛顿时通红,却来不及多说,背起老妪拔腿就朝柴房后门跑去。 李茂贞也急急披着衣服跟上。 可才没走两步,后门墙外也是几个火把。 “杀你耶!!” 五郎立即低声咒骂,仿佛遇到了无比绝望愤怒的滔天大祸。 李茂贞云里雾里,问道:“哪里的恶吏下乡拉人?” 只听那五郎口水乱溅道:“还能是哪?那害人节帅派来的!十来年换了五个节度使,都姓李,却没一个好东西。不是他们整日里造反,俺四个哥哥怎会死了!杀你耶的,杀你娘的!” 原来,老妪的四个儿子陆陆续续都被捉去为“李大帅”打仗了,这些年来全都没个音信。以李茂贞推断,十有八九都死了。但看老妪哭得厉害,也没法明说,只好无力安慰着:“说不定今年就回来了呢……” 李茂贞还想说些什么让老妪宽宽心,可嘴巴张了张却憋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砰砰砰!”柴门被锤得震天响,一声凶恶的叫声打断了三人:“再不开门烧了你们的房子!” 五郎火气上来,抄起刀,咬牙道:“我去杀了他们。” 老妪哽咽道:“那你就连老娘一起杀了吧,咱们一家人到阴间团聚。” 紧接着,老妪又哀求道:“五郎带着那个可怜人去灶下躲着。至于老娘半身入土的人,被捉去能作甚?” 说着,就杵着棍子朝柴门走去,应道:“来了,来了。” 五郎泪流满面,嘴角上下剧烈抽搐,默默钻回灶房,将锅掀了起来,把李茂贞一点一点塞了进去。 灶孔底下逼仄不已,李茂贞几乎缩成一团,像个小刺猬。 唯有如此,才躲得过那些岐兵。 想到这,李茂贞忍不住苦笑,没想到自己在老百姓心里就是个杀千刀的怪物。 他脑子里从没什么纲常,也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 看不见的老百姓就等于不存在,他只关心能不能兵强马壮,极尽所欲,消灭一切敢于反对他的势力。可这番听到恩人痛骂自己,李茂贞的心里竟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滋味,让他很不好受。他的心跟石头一样硬,可现在又真真切切觉得悲伤了。 也许经此大变,死里逃生后,就连李茂贞这种无情无义的人都有所顿悟吧。 隐约间,李茂贞听到柴门被重重踢开,恶吏和军卒们一拥而入,嚷嚷着什么上头要征发两万壮士入伍,好跟山南、邠宁交战。只要出一个丁,就给二百斤麦子。 出三个劳力,今后一年都不用上交任何赋税。 老妪一遍一遍哭诉着家里就她一个,但那些军士并不相信,跑进屋里一通翻箱倒柜。 当有吏拿着棍子敲锅的时候,躲在灶孔下面的李茂贞心跳加速,害怕得要死。 果然是逆子的人马! 他敏锐的捕捉到了要跟山南军、邠宁军交战的消息。 好在他们没有掀开大锅,屋里随即一阵叮叮咣咣的倒腾动静,他猜一定有物什被顺走了。 一片嘈杂中,可以听到老妪苦苦的哀求。 李茂贞不知道五郎藏在哪里的,但他是真担心五郎突然红着眼睛蹦出来和军卒拼命。 幸好,五郎忍住了,可老妪的结局就非常不好了。 李茂贞听见那些军吏商量着要将老妪带回前线填壕煮饭打杂什么的。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没了声息,恢复了那亘古不变的黑暗,一片死寂中响起了五郎的哭泣。 李茂贞小心翼翼摸出门,似乎在期望老妪没有被捉走。 “走吧,这里不安全,我估摸着他们要回来……”李茂贞拍着五郎的肩膀低声说道。 忽而,院墙外猫着腰走来两个黑影,用耳朵贴在门板上凝神听着。 “里面在哭!” “我就说这一个独老婆子怎么可能住在这半山上?” “喊人回来捉了!” 嘭! 暴力的一脚踹门声响起,李茂贞吓得半死,抓住五郎袖子喊道:“杀回马枪了,快翻墙走!” 说话间,李茂贞已一马当先蹬着土墙,打算翻出去窜进黑夜里再做计较。 可才攀上去,一把刀便直直飞来,插在他头顶大概一尺高的土墙上。 果然是刚刚那些捉人的军吏又被叫回来了,其中一个队头模样的军汉指着李茂贞两人,也不废话:“跟着俺走。” 五郎老娘前脚被捉,自己也没跑得,愤怒难以遏制,闻言骂道:“走你耶坟上去?十年前你们捉了俺大哥、二哥打巢贼,七年前拉俺三哥,三年前又拐了俺四哥,今天又抓走俺老娘。现在又要带俺走,你就不怕俺到了营里,半夜杀了你报仇吗?” “哈哈哈。”那队头呵呵笑起来。 “是个好苗子,俺就喜欢你这样桀骜的,将来哪天咱们逮到机会宰了节度使,吃香喝辣,美女环绕,不比在这山上强?要不是这次打汉中佬,你想当兵还没门呢。” “去恁娘的!害死俺兄弟。” 头目嘿了一声,翻身下马大声道:“你兄长又不是俺捉的,你这夯货把账算俺头上?” “正反你们都是一帮鸟人,找你不是一回事?” 那头目骂道:“听你这厮念的甲子,捉你兄长的节度使们都已被杀了。三年前拐你四哥的李茂贞半月前也让人砍了脑袋。而今的岐帅只是他义子,你这浑汉好不晓得事!” “死得好!”五郎呸了一口。 一旁的李茂贞害怕这伙拉丁的是继侃逆子的人马,只能低着头装作听不见。 谁料那队头竟赞同五郎这声骂,哈哈大笑点头道:“那李茂贞,老子们早就想宰了他,之前赶着咱们冒雪攻城,可恨!现在凤翔被他的儿子夺了帅位,你俩就跟俺走吧!” 听到这话,即便李茂贞是个吃人剥皮的魔头,但回忆起撤军半路上就被继侃逆子夺了帅位的狼狈,一时心里又伤心又愤怒。 终于,那队头耐心耗尽,摆手道:“把这俩汉子脸上烫字,栓上脚绳,带回去。” 随即便有几名军汉拿着工具大步上来,喝道:“跪下去把脸抬起来!” 李茂贞连见皇帝都不跪,此时怎么可能给喽啰下跪。 他的无声抗拒立即招来了毒打。 一拳正砸在面门上,李茂贞登时鼻血狂喷,如下了锅的面条软软瘫倒在地。 如果是以前,他一个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将这些军汉打得半死,可现在的他实在太虚弱了。 “这一身筋骨还挺板正。” 军汉们拿着绳子栓他的双脚。 被当成奴隶一般评头论足上足缚,李茂贞一颗心又猛地暴怒,但厄运还不止于此 被绑住后,两个军汉用膝盖顶他背上,一边抽巴掌一边将其死死压在身下。 接着,一个吏从屋里走出,拿着在柴房烧红的烙铁,不由分说便狠狠摁在李茂贞额头上,顿时发出一阵烤肉的滋啦声。李茂贞羞愤难当,却挣脱不得。 “嘿嘿,这下看你怎么逃军!” 小吏得意洋洋的收起烙铁,又去烫五郎。 那边响起嘶吼声的同时,李茂贞宛如一个被强暴后的弱女子,呈大字形平躺在那,双眼空洞地盯着黑夜,两行眼泪无声滚落。 他愤怒。 他悲凉。 他后悔。 他却无能为力!!! 这种如同被卖成奴隶的奇耻大辱对他造成的精神伤害远超肉体。 他甚至开始后悔跑去攻打长安。 他甚至开始后悔从土城魔窟里逃出来。 哪怕乱军之中被部下所杀,哪怕被王行瑜活活饿死,也比现在体面一万倍吧。 “你这厮,哭甚!”一名军汉走上来踹了他一脚。 见其不吭声,又是一巴掌当头打下。 这些军汉的拳头就像铁钵,李茂贞为着保住小命东山再起,终于彻底放弃了所有情绪,低低地开口道:“别……别打了,俺要打死了。” “这才对嘛。”军汉们哄笑起来。 “大点声,没吃饭呢你。” 李茂贞闭上眼睛使出所有力气喊了一嗓子:“别打俺了!” 马背上的队头扔下一袋干粮。 “收了心跟着俺们打仗,大刀一砍,江山都送来。要是还惦记着逃跑,哼哼……” 毫无征兆的,队头操起刀背照着李茂贞的脸就是重重一刀背。 (本章完) 第22章 嘉福永受 第22章 嘉福永受 “朕要讨伐韩建!” 除夕夜,圣人在麟德殿宴请政事堂、枢密院、神策军各机要文武数十人。众人甫一落座,李晔便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态度之强硬,令人大感意外。麟德殿空旷阆庭,一次能容纳数千人聚会。这一声高喊,直如石子丢进深水潭,荡起层层涟漪。 虎贲中郎将王从训、刘仙缘,卫尉杜绿衣等持戟跟在圣人身后。 圣人高坐上首,侃侃而谈:“列朝故事。诸侯一不朝,贬其爵。再不朝,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以问宗法。枭人韩建,既不受代,又广结盟军。据手掌之地,磨牙舔嘴,险致播迁。罪极矣!我与枢密使皆认为,不除此獠不可安卧。” 圣人目光扫过众人,观察了一下大臣的反应,才又继续说道:“公等也是饱经风雨,须知这讨贼得快刀相斩,勿令叛军有应对时间。枢密院日前来报,华州军内生龃龉。” “都头刘忖谏韩建入朝不得,恐受害,遂作乱,欲杀建。事不密,举部众千人东亡陕州。建怒,大杀衙内。观贼窝自残,且邠、同、岐、汉厮杀不宁,无暇他顾,正宜急击。是以,朕不打算耽搁,欲从速出师,克日平定华州,擒拿贼竖。” 圣人这话是用确定的语气说出来的,枢密使西门重遂也没吭声,那就不是商量了。 众人各有心思,左军中尉刘景宣提出一点:“建无道不臣,讨之可矣。不过,此辈出身随驾五都,骁锐善战。部众皆熊罴狼虎。强兵劲弩以捍潼华雄关,何以胜之?” 立即有神策军武官附议:“建必婴城固守,则非三五万甲士不可攻!” 麟德殿内立刻响起一片议论声。 “建素善诸侯,如兴兵问罪,其必遣使四方,许以财货,使诸侯上表陈情。” “建兵强,神策军羸弱,相见望风而溃!” “自广明以来,藩镇屡致播越,先帝皆以安抚为上,未可轻言致讨。前番风波微平,今国力孱弱,人心不安。胜则胜矣,不胜,祸起腋肘……实不宜生事,窃为圣人不取也。” “须出军几何?须耗费几何?” “……”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而且还不知道打不打得赢。万一又输了,乱军杀来长安,大伙又得急急忙忙准备跑路了。 这位圣人打的败仗还不够多吗! 一时间,竟然都是质疑反对的意见。 西门重遂眯着眼看了圣人一眼,那意思仿佛是在说,瞅瞅有人听你的吗? 李晔假装没看见,举起右手:“停。” 众人不得不安静下来。 谁料,没等李晔开口与大臣们辩驳,站在一旁的王从训便笑嘻嘻道:“公卿们勿要害怕,我在天威军时,与华州军打过,实力不过尔尔。再说,如今华州群情汹汹,韩建那贼王八约束得住几个?拢共就万把人,在野水原被我们砍了两千多,听说又有贼将带兵东逃。只需小心谨慎,能出甚事?何况,既然要打仗,不冒点险能行?难道就坐在家里等贼人打上门么。” 刘仙缘也吱声道:“俺也这么认为,哈哈。” 众人看了一眼,似乎是之前带兵作乱想要抢劫皇宫的天威军牙将王从训,被刘崇望降服后送到圣人身边当了虎贲中郎将,顿时一阵窃窃私议。 麟德殿何等场所,君臣议政有你小小一个中郎将插嘴的份吗。而且这厮说话轻佻,丝毫没点礼数规矩,这贼竖也能拜中郎将? 刘公真是瞎了眼! 西门重遂听到这话也瞪了王从训一眼,不过他毫无反应,反而好以暇的理着衣裳。 这倒让李晔想起一桩旧事。 至德年间,朝廷草创,武人傲慢。肃宗检阅军队,将领们背对着肃宗,嘻嘻哈哈地讨论皇帝的长相和言行。还有河西来的管崇嗣,皇帝从面前路过,管崇嗣却言笑自若,屁股都不抬。监察御史将他关进牢房,但肃宗惹不起,只能捏着鼻子“特赦”。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唐朝这武德,太过于充沛了。 眼见公卿们脸色不豫,李晔轻声斥了王从训一声:“你给我收敛些。” 随后战术咳嗽:“咳,咳,诸位。” “韩建不断有部下东逃,可见已是穷途末路。我意已定!出师不消太多,只须精兵万余人,沿渭水东进,其间道路平敞,两日便可杀抵郑县。左右神策军,谁愿为将?” 一名年轻将领从桌案后站起:“臣请战!” 认出是谁后,圣人不禁大喜。 此人也是宗室子弟,乃顺宗次子郯王李经后裔——李嗣周,因避武宗讳,袭封嗣覃王。 要说李世民的基因是真的好,只要给机会,子孙们极富将帅之才。 李晔记得,历史上第二次迎战李茂贞,便是李嗣周带的部队。 “皇弟现居何职呐?” 李嗣周一窒,圣人登基三年了,连他这个自家兄弟在哪里干什么都不知道? “现忝居右神策军耀武军都知兵马使,兼中渭桥军城使。”李嗣周答道。 耀武军? 圣人回忆了一下,好像也是西门重遂的兵马。 这……不过,既然李嗣周敢站出来,想必也是得到西门重遂默许,甚至暗中授意了的,让他开个头。因为他驻扎在中渭桥,如果没事,西门重遂不会专门喊他回来。 圣人沉吟少许,又问道:“皇弟有兵几何?” “六千。四千马步军,两千骑士。另有辅杂兵四百余人。”李嗣周的耀武军是西门重遂帐下最能打的那一批了,西门重遂也下了很多心血,光是这七八千匹马、骡,就占了整个神策军的接近一半。 只是李晔暂不清楚,为何堂堂嗣王会甘心在中官手下混饭吃。 只能说这老猪倌确实很会收买人心。 “既如此,就署皇弟招讨使。”李晔很快做出了决定。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连个肉包子都舍不得,江山如何不灭亡? 不过就李嗣周者一部兵马,还是马步军为主,要是去华州攻坚还是很恼火的。 可打量在场,似乎也没人肯出战了。 更多的,是没人想搭理圣人,李晔也非常清楚。 权力只为来源服务,如今授予他们权力的是西门重遂这些中官,他们自然只为中官服务。 李嗣周也一样。 而且在李晔的记忆里前身也没怎么亲近过自家兄弟。 那就更不可能了。 凭你一句话就给你拼命?像郭子仪那种人,大唐三百年又能找到几个呢。 慢慢来吧。 毕竟对于他这样的轻轻皇帝来说,现在还有人举手就已是邀天之幸了,再想太多只怕连老天爷都会反对吧。 “公等吃好,朕乏了。”说罢,圣人起身离开了座位。 王从训、刘仙缘、赵氏等女御侍卫也快速跟上,一同返回蓬莱殿。 望着黑夜中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李晔伸出手接住一片雪片,心里有些惆怅难言。 西门重遂确实可恶。 他时不时就会涌出吾与汝俱亡的冲动。 但今夜这场“宴会”却让他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宴会上,西门重遂全程没吭声,可大对数人面对皇帝的态度还是那个吊样。 驱了田令孜来了杨复恭。 驱了杨复恭来了西门重遂。 就算杀了老猪倌,已经被动摇的权力自己能掌握住么。 该不该杀呢。 或者说。 什么时候下手为好呢。 自己是不是还需要假一段时间的虎威呢。 “圣人。”瞧见皇帝心情低沉,王从训走上前来说道:“臣在天威军有不少交好将校。如今乱兵散了一地,若使臣出城召集,也能有个三四千人马,都是久经沙场的,打仗绝对没问题。就是……” 圣人接过话茬,呵呵笑道:“就是跟你一样骄横难制是吧?” “嗯!” “如果你有心,倒也可以尝试下。”圣人低低道:“我明日找太尉要些财货,你拿去打赏。” 另外,杨复恭也快走了。 不知道他对于自己的兵马是怎么安排的。想到这,圣人唤了声:“如心,军容的辞表里说何时赴任了么。” “臣听说这些日子城外大军调动频繁,想来便是军容设法在妥善安排部众吧。”赵氏叹了声。 圣人却没回答,转而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 赵氏却浅浅一笑:“李义山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如心你……”李晔也忍不住失笑。 赵氏继续道:“臣料军容大概就是过了年北上吧。” “嗯,到时候你出宫去送送他。”李晔随即凑到赵氏耳边密语了几句。 忽而,一阵爆竹声响,淑妃款款而来。 瞧见皇帝和女官耳贴脸说着悄悄话,亲密不已,心头有些苦涩,但还是行礼:“礼部不是上奏改元么,今日起便是景福元年了。谨祝官家长乐未央,千秋万岁,永受嘉福。” “永受嘉福。”李晔腼腆的回以祝福。 淑妃却突然低下头,羞涩道:“要去长安殿坐坐吗,夜深了,平原也挺想官家的……” “这……”李晔战术咳嗽:“便是过年,也还是有许多事的,那个……今夜就不去了吧。” 淑妃充满期待的眼神一下变得黯淡:“我……” 可才刚吭声,赵氏抬起头,看向李晔,大声道:“大家刚刚不是说要去长安殿么,是臣失职,不该继续奏事。这便退下……” 说罢朝李晔翩然一笑,一副你懂的表情,便莲步轻移,引着宫人徐徐而去。 “我呢?”王从训不知发生了什么:“那我去哪赵司言?” 李晔扶额道:“去休息吧,吃好喝好玩好了。” “夫人。” 随后,圣人与淑妃俱还长安殿。 何氏的侍女提前跑回长安殿通告了这一消息。 等李晔到的时候,长安殿里里外外已挂上即时的新灯笼,宫人们穿着新衣服,老的少的,都喜气洋洋的站在小雪中静静等候。可真是热闹啊! 也许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有点皇帝的尊严吧。 “都起来。”圣人乐呵呵的摆手。 “父皇!”忽然,一个小女娃冲上来,一把抱住李晔,坐在雪地上,随即便是哇哇大哭:“父皇都两个月没来看平原了,是平原不听话吗,呜……” 何氏眼睛也红红的,笑中带泪:“你看你,孩子都不认识你了。” 李晔有点尴尬。 这便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女儿。 也许,这一刻他才开始渐渐融入这个前身的家庭。 “不哭不哭。”将孩子抱在怀里拍了拍,李晔朝着殿内大步流星的走去:“吃饭!” 适才他在麟德殿和那帮鸟人斗法,虽然桌上琳琅满足,却没心情吃。 …… 景福元年正月初二。 长安城以北,灞水岸边一座开满梅的驿站。 再往前,过了灞桥就彻底离开长安了。 “吁……”一名穿着青衣的车夫收着缰绳将马车停在了门口。 随后,鬓发霜白、满脸褶子身穿紫衣的瘦弱老头在假子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马车。 往日高大的身躯在朝堂倾轧失败后看起来居然佝偻了,嗓门也不如往日声震楼宇,变得沙哑低沉无比,就像一口老痰卡在喉咙吐不出来。 只怕任谁也不会把这个糟老头子和威风赫赫的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联系在一起。 看了看前方的灞桥,又回头遥望晨曦微光中的长安,杨复恭长叹一声。 回忆七年前扫灭朱玫贼竖,带兵护送先帝与满朝公卿回家,心里筹谋的全是大唐社稷兴亡。 也是这七年,权力把自己变得不人不鬼。 想起这七年的风风雨雨,从重振王室时的鲜衣怒马,到今天车马北望,孤独上路…… 杨复恭心里涌起了太多的复杂和感慨。 曾经和他并肩而行的公侯将相都离他而去。 只有故吏兵部侍郎吴熙仍然感念杨复恭这些年对自己的提携照顾,坚持要送恩主赴太原。 大概他也知道,军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吧。 “军容,进驿站休息吧。”吴熙上前关切道。 “你先进去吧。”杨复恭望着大路:“我在这吹吹风。” “哎。”吴熙也只得站在身边。 渐渐地,一阵马蹄声传进一行人的耳朵,包括杨复恭在内都举目望去。 只见当头黑马上,一个戴着斗笠和薄薄面纱的年轻女人手执缰绳,手里捏着一根绿色玉如意。 在女人身后,还有数十骑。 吴熙脸色大变,连忙拥着杨复恭往马车上去:“莫不是圣人又反悔,要依前代故事,将军容赐死在这驿站!” “不是。” 杨复恭拍了拍吴熙,叹气道:“应该是紫宸殿的女官,那根墨绿玉如意,是去年冬至我送圣人的贺礼……” 杨复恭的几个假子纷纷迎了上去。 只见黑纱女子翻身下马,带着众人大步走上来,其中一个披甲大汉,正是玉山军使杨守信。 “阿父!” 噗通一声,杨守信在杨复恭膝前跪倒,泪如雨下,哽咽道:“不是说初五才走么,何也提前三天!还瞒着儿作甚。若非赵司言来寻我,儿便再也见不到阿父了。” “我是去赴任,又不是不回来了……”杨复恭面上淡然,心里却也动容。 圣人留下他最疼爱的假子信儿不问,职务军权也一概保留,无疑是念及主仆情分,给杨氏家族体面退场的机会。 杨守信面容一肃,抹了把鼻涕:“儿又非李顺节那等贼人,阿父出走,儿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来。便是弃了手上兵马,随阿父去太原又如何。” 杨复恭竟罕见的眼眶一红,迅速别过身去,不再说话,骂道:“走,就走!” “军容。” 赵氏见状,拿着玉如意走上来,冲杨复恭行了一礼:“其实圣人除夕夜就说,待军容赴任,他一定要出宫送一送,只是无奈西门重遂他们看得紧。我走前,圣人又对我说,‘他还记着当初数次兵乱中,军容对他一家人的颇多照顾和护佑,也还记着文德年的拥戴。’圣人还称……” 杨复恭微微回头。 “圣人还称,与军容为敌虽然无愧于心,名正言顺,但毕竟有负军容。讨西川,伐河东,两次惨败,重伤朝廷元气,让军容失望了。故此番离别,实不忍相见。唯愿军容如月之恒,嘉福永受。” 说完,又从马背上取下一物,乃是一根白玉如意。 赵氏双手献上。 却见杨复恭身躯颤抖,背对着众人一语不发,吴熙等人连喊了几声都没反应。 “阿父?”杨守信慌忙上前。 却见硬气了一辈子的阿父拜倒在地,朝着长安的方向无声叩拜。 (本章完) 第23章 魔窟佛堂 第23章 魔窟佛堂 景福元年正月初五。 翰林院受制,正式褫夺韩建官职。 下午,被圣人授予便宜从事之权的虎贲中郎将王从训出宫招揽旧部。 天威军其实战力非常不错,累年战绩可圈可点,最大的问题就是过于骄横桀骜,堪比魏博那帮人。几年前护送先帝经过凤翔与当地牙军发生冲突,直接操刀就砍杀起来。 晚唐的禁军在藩镇地盘上跟牙军大爷们翻脸,也不管会不会殃及到皇帝。 谁敢想? 杨复恭当政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认为必须派个猛人治一治,于是任命“勇冠六军,杀人成性”的假子李顺节任军使,这才堪堪镇住局面。 不过也没管多久。 去年,朝廷碍于李顺节凶残难制,令其持节华州,天威军随即被调离。但去了华州韩建根本不受代,扬言“李顺节是何猪狗?”天威军上下是抱着到华州发财的想法来的,这下看李顺节当不上节度使,皆怒不可遏,放话要杀了李顺节。 李顺节一方面恼怒军士跋扈,一方面也痛愤韩建不给面子,于是出兵与韩建交战。 但没等打下来,李茂贞等人就兵临长安了。 李顺节不得不放弃攻城,没能进入华州好好劫掠一波的天威军顿时士气大挫,随后裹挟军使杀回长安布防。这倒不是说他们有多忠诚,而是大多数军士在京城都有妻儿老小。 后来叛军攻城,天威军再次爆发兵变。 一部分人要杀了李顺节出城投李茂贞,还有一部分则在王从训等军校的领导下想抢一波圣人东逃,被守卫宫城的中官领兵击退,接着刘崇望赶到,暂时降服了这支乱兵。 之后,王从训等牙将被打散安置,加上李顺节畏惧被部下杀害弃军避难,万余天威军便散了一地,这里几十,那里数百,盘踞在各个营地,处于无领导状态。朝堂诸公极其厌恶这支部队,迟迟没派人来接收。 而且大概率也没人愿意来。 李顺节那等杀戮成性的戾夫尚且镇不住这群贼胚,跑去送死么,说不得哪天一个举止失措,就被军士们杀了全家。 兴庆宫以南,新昌里。 这里早已萧条不堪,巷里门前冷冷清清。坍塌的土墙上尽是大火过后的熏黑,街道的青石砖缝隙里,堵塞着顽固的血垢、指骨。多次雨雪冲刷都去不掉,可见当初经历过什么惨剧。 王从训打着马儿,兜兜转转来到了一座寺庙。 青龙寺。 又名石佛寺。 前身是隋开皇二年修建的灵感寺。大业末,李渊父子攻入长安,灵感寺毁于兵祸。唐兴后,在故址上重建了一座更加雄伟的佛居,命名青龙寺。开元以后,多用于来华访问留学的各国使者、贵族暂住,中唐以后直到昭宗年都还有不少日本僧侣在此求学。 由于地处新昌里的乐游原,地势高耸,林壑尤美,风景秀丽。加之曲径通幽,木鱼清脆,到这里散心、约会、上香的仕民男女也非常多。可在最近,青龙寺却成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窟。 寺里的僧侣皆被杀戮一空。 东院、西院、宝殿、藏经阁到处都是散发着强烈恶臭的腐尸,附近百姓得知里面有乱兵盘踞,怕得要死,从门前过路都不敢。京兆尹孙揆数次派人招揽,皆不理会。又三次发金吾卫士围攻寺庙,却反被杀伤数百人。 这一日,乱兵们照常盘踞在寺里作乐。 不乏有懂音乐的武人弹琴吹笛,一曲罢了便引得赞叹不断。更多的则是躺在那,一手吃喝,一手搂着抢来的美人,兴头上来便扒了衣裳玩弄,腻了又互相交换,搞得嘻嘻哈哈声、哭哭啼啼声交杂一起。菩萨金身上搭着凌乱的衣物,真是乌烟瘴气。 这样的日子,真是神仙也不换呐! “嚯,好大的阵仗。”王从训听着里面的动静,不禁面露喜色。 随即翻身下马,将马栓好后,便几个箭步窜了山门。遇到尸骸挡路直接一脚踢开,看都不看一眼。寺里来来往往的乱兵看到他,一阵喧哗。 “啧啧,那不是王从训吗,这些日子跑哪去了?” “听说他被宰相任命,当了圣人的中郎将,真的假的哦。” “王从训,我也入宫当中郎将,睡几个贵妃,你给圣人说说成不。” “当日说好抢了大明宫,你怎地先受了宰相的官啊。” 王从训羞红了脸,抽刀一亮:“还提那些作甚?惹得老子兴起,宰了你们这些贼种。” 顿时引来嘁声阵阵,乱兵们摇摇头,闪开一条通道。 “好威风。” “这才几天啊,他就认不得人了。” “娘的,杀了他!” 王从训听觉极其敏锐,能在黑夜中循声射箭,能在几百人当中辨别出士兵的口音。听到嘈杂中的这声议论,直接回头扫了一圈,随后目光在一个大胡子脸上落定:“你要杀我?” 说着一个箭步冲进人群,沙包大的拳头照着脸就是一记重击。大胡子被击倒,却不待翻身起来,王从训便已骑在他身上,又是几拳打下。一边打,一边叫骂:“要不是看在同出天威军,杀了你这泼皮。” 鼻血飞溅,大胡子连连告饶。王从训耍横,军士们还真不敢和他争斗,可不小贼胚遇到大贼胚么,都劝道:“别打了,把人打死了。” “哼。”王从训这才甩了甩手上的淋漓鲜血,好以暇的一脚将其踹开,冲围观看戏的军士们笑嘻嘻道:“这厮不经打,听你们的,就饶他一条贱命。弟兄们且先吃喝着,我进去说说话。” 说罢扛着刀施施然进了大雄宝殿。 饭菜酒香和莺莺燕燕的淫靡气息立刻扑面而来。 昏暗的大殿里,只见一群军汉东倒西歪,个个左搂右抱,前合后仰。满地都是衣物。 嘤嘤哭泣与告饶混为一谈,此起彼伏。 还有一些女人身首分离,已经永远长眠在这魔窟佛堂。 王从训一屁股坐定,随手拉过一个披散着头发坐在角落哭啼的妇人叠在自己大腿上,一边拍女人的背笑嘻嘻的安慰,一边自斟自饮,美美吃了几杯。 瞧见王从训,回头笑道:“哟,中郎将回来了啊,咋地,圣人看不上你,把你撵回来了?” “我好得很。” 离开严肃压抑的宫廷,此时的王从训便恢复了本性,神色轻蔑惬意,与军士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军士们也向他打听皇宫秘闻,言语粗鲁不已。 王从训气得七窍生烟:“别问老子圣人的妃嫔怎样!” “得得。”一名军校败兴的摇摇头,伸出脚踢了王从训屁股一下,满脸淫笑道:“去去去,随便选,都是漂亮的,至于那些糟心事,快活了再说。” 说罢,捡起刀鞘朝一个女人头上打去,暴虐的叫道:“还不赶紧过来,杀了你!” 小女生连忙抹了抹眼泪,跑到王从训身边坐下,脂粉芳香顿时萦绕鼻尖,王从训感觉有股火烧了起来,将小女生推开:“滚!” 有军士不解:“看不上啊?多的是,随便挑。” “我——” 王从训顿了顿,得意道:“我要成婚了,圣人以掖庭女妻我。是淑妃的贴身侍女,扬州人士,一个很本分腼腆的姑娘,我与她一见如故,今后就不跟弟兄们玩了。” 话音落地,佛堂内一阵沉默。 有人投来嫉恨的眼神,有人拱手口称恭喜,还有人骂了句狗东西。王从训却不怒,反而愈发得意。 “切!” 有醉醺醺的军汉叫道:“怕不是早让圣人玩过了吧!这便是你来的缘故吧,一个女人就把你收买了?” “你讨打!”王从训大怒,抽打就要砍人,军汉们七手八脚的好一阵劝架才将两人拉开。 王从训黑着脸坐定,没那耐心再跟这些匹夫打交道,开门见山道:“今日来是有事跟你们说。圣人要讨伐镇国军,韩建咱们也是交过手的,就那样,我已决定跟着去杀一场。你们有谁愿意召集部众跟我去的,明日午时之前来重玄门碰面。” “有甚好处?” 王从训哼哼道:“届时,圣人将有重赏发下。如果能斩了韩建,不但还有赏赐,神策军在西市那边的营地以后也是我们的了。在京城没住处的,圣人还会每人分一套宅子。” “不去,不去。”有军校不耐烦道。 “爱去不去,反正老子去了。”王从训贱兮兮一笑,嘲讽道:“别以后我是节度使了,你还在这破庙里度日。而且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听说京兆尹已将你们的恶行上奏。圣人深感焦虑,准备召李嗣周进京,灭了盘踞城中各处的乱兵。” “如果不愿意跟我讨华州,就赶紧乔装各自逃命去吧。” “真的假的?”有军汉不相信,嗤之以鼻:“圣人要真想灭了我们,早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王从训哈哈大笑,无中生有道:“那是圣人念着禁军的情分,想给你们回头的余地。” 说完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便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 大明宫,蓬莱殿。 迟迟不见王从训归来的李晔便去睡午觉,结果才眯了一会就被赵氏叫醒,称金吾卫呈上紧要奏章,这一看倒让他精神了。杜让能、刘崇望下值回家的路上,被人围住,流氓们拥着两个宰相的肩膀,呲牙咧嘴地叫嚷:“华帅无罪,不当致讨!”捡起石块就往老头脸上招呼。 杜、刘帽子都被打飞,靠着几个属官的掩护躲进街口一豪族宅中方才幸免。 (本章完) 第24章 酒酣人忘归 歹徒夜上门 第24章 酒酣人忘归 歹徒夜上门 金吾卫前往捕盗,最后见这些流氓逃进延福里一处官邸,而这座官邸正是镇国军驻京进奏院。 金吾卫称,原本进奏院是准备接纳这些人的,结果发现被先追来的几个金吾卫骑士看到了,这才慌忙关上大门。 “啪!” 李晔将奏章合起,扣在桌案上。 赵氏挥了挥手让宫人出去,司空见惯道:“节度使遣刺客入京,这些年来的例子也不少。想来是朝中有人走漏了消息,被镇国军官吏得知圣人欲讨华州,这才铤而走险。” “走漏了消息”这几个字她咬得很重,朝中有奸细给藩镇通风报信。 李晔站了起来。 历史上李茂贞也干过这种事,派遣军士乔装入京,差点将几个宰相当街打死,不止是他。但凡有政令不利于某一个藩镇,其进奏院提前得到消息后,便在长安策划暴乱,对朝廷施以颜色。以至于朝廷每有政令出台,便早早派人暗中去对应进奏院,请示妥否。 好些藩镇进奏院的判官甚至被送上了小宰相的名头。 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李晔才小声道:“且遣使去看望两位相公。另外,去请枢密使。” 西门重遂刚刚视察完军营,正回到内侍省休息,却见女官匆忙来召,言圣人有大事相商。能被这主称作大事,西门重遂随即来见。 “宰相遇刺,仅以身免。”李晔给西门重遂拿了个蒲团坐下,言简意赅。 西门重遂神色一松,随意道:“我道什么大事,没当街被杀就行,责令金吾卫加强巡查吧。” 他一猜就知道是镇国军进奏院干的,但是却没提出来。 能怎么办。 难不成派兵将那些杂毛都砍了么。 这不是告诉各地藩镇,以后再敢在京城闹事就杀了你们的狗腿子? 得罪的起一个,得罪不起一群哟。 “这类事靠金吾卫、京兆尹……”李晔背着手儿来回踱步,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流氓数十人,皆身强力壮,进退有序,我料应是军中强健。若非属官拼死掩护,附近百姓出手驱赶,太尉已遇害。幸未得逞,否则惧于杀身之祸,朝中以后谁还敢言用兵?” “圣人想……” “既然已经翻脸,我欲收斩华州进奏院。” “不可!”西门重遂一听立刻坐起:“其罪固当诛,但汴、齐、吴、夏、泾、幽诸镇都或多或少都做过龌龊。让那些节度使知道,日后闹起事来怕是更汹汹难平。” “此事万万容不得韩建,我自遣宗室子为之,成败祸福,无涉枢密使。”李晔主意已定。 西门重遂同意与否都不重要了。 他本就不在乎朝官的死活,只是担心被扯上关系,推到风口浪尖。 现在李晔自遣人,那他还有什么所谓。 “善自为计。”西门重遂拍了拍屁股,斜着眼睛瞥了皇帝一眼,冷冷撂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要杀就杀干净,一个别留,懂么。事以密成,最好后半夜便围了进奏院。” 待其出了门,圣人一抬手,赵氏便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只听他凝声说道:“秘召左神策军十将李彦真今夜子时来见,切忌被任何人看见。” 赵氏适才的暗示他当然明白,朝中有奸细给藩镇通风报信李晔也不意外。 晚唐干弱枝强,南衙北司都有很多人引节度使为奥援,充当藩镇在朝堂上的话事人吃里扒外。 可恨。 …… 子夜时分宫中已非常静谧,但蓬莱殿里还亮着一盏烛火。 李晔跪坐在壁画下,表情木然的盯着黑暗中随风摇动的半掩殿门,好像那里有鬼一样。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一男一女快步而入。 戾太子后裔李彦真在赵氏的带领下来到榻前。 “不必……”李彦真正要行礼,却见圣人伸手虚按:“深夜召你前来,是有要事。” 李彦真夜很自来熟:“都是一家人,但请交代。” “我要你立刻围了镇国军进奏院,死活不论。” “这……”李彦真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其他人在场,低声问道:“敢问枢密使是否知情?” 圣人点了点头:“即时召你来,是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被贼人察觉逃遁。” 李彦真再没多言什么,拱拱手告退:“这便回去整顿士卒,天亮前将逆党头颅如数献上。”…… “当!” 打更人停下脚步。 在他前方,宅中修有一座七层红色高阁楼还亮着灯火的官邸清晰映入眼帘。 打更人想了想,绕路走开了。 官邸中的池塘园林旁,进奏官蔡敬思正在举行宴会。他是进士落榜的文人投军,书法文辞过硬,统兵打仗也不错,因此得韩建亲爱,被任命为进奏官,作为韩建在长安的眼睛。 席上成分复杂,不但有嬉笑怒骂的匹夫,也有搂着美女作乐的官吏,不过此时却显得文武和睦。 武人不鄙视文臣的孱弱,文臣也不嫌弃武人的粗鄙,就像是干大事的同道中人那样,和气生财。蔡敬思也很高兴,连连劝酒。众人边吃边聊,好不快活。 “可惜没打死杜让能老狗。” “也怪我等,虽在朝中为官,却连宰相行踪都摸不清楚啊。” “就是他撺掇圣人讨伐韩公的吧?朝廷我看是要完了,以后我等没了出路,还望佐时公收留。” “神器更易,不知谁终取之?韩公素来善政,再经营一下军事,大位非他莫属。” “哈哈!” “朕朕朕,狗脚朕!” 越聊越投机,在几个文臣的带领下,众人兴高采烈玩起投壶行酒的游戏来。 “嗖嗖嗖!”突然一阵破空声。 几十支火箭飞进庭院,当场放倒几人。 有那受伤未死的文臣忍痛大喊:“酒酣人忘归,歹徒夜上门!” 武人们一阵哄乱,纷纷抄起甲胄往身上穿,小吏们火急火燎的取来武器分发。能在京城射出这种密集而规律的箭雨,只有经制之师。 慌乱中,已有十余名身手矫健的铁甲大汉踩着梯子从院墙上跳下。领头之人毫不废话,抬手砍飞一名小吏的脑袋:“全部杀光。” 在他身后,更多武士正在搭梯子翻墙。 一路组成行列,在墙根下半跪着,朝人群射出波波箭矢。 一路扑向大门,见人就杀,竟是男女都不问,好几个先前还在人怀里的美女歌姬已香消玉殒。 “李彦真?你要造反!”有文臣惊呼,认出了这个戾太子之后的皇族武夫。但未及多说,李彦真投出长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此人喉咙,叫道:“我不反,欲屠反者。” “此乃镇国军进奏院,你是要与韩公为敌吗!”大门口响起刀盾碰撞的声音,有进奏吏呵斥。 “我管你谁!”回应他的是更狠厉的击槊。 一队队手持长槊的武士接连刺出,几个回合便将大门捅得稀烂。 嘭! 一声巨响,伴随着烟尘,大门被一名士卒一脚踹塌。 “杀!”密密麻麻的步卒争先恐后涌入,进奏院里文恬武嬉的百余人显然不是训练有素的上宸军的对手,院子里很快尸横遍地,池塘里,假山上,门口,桌子上,到处都是冒着热气的涓涓血流。 附近百姓听到动静,一度以为又发生了兵乱。 可这次却是隶属左神策军的上宸军在有组织地捕杀华州进奏院逆党。 刚到丑时,李彦真在亲兵的簇拥下载在一张桌案后跪定,端起桌上的蜜水一饮而尽,然后将铜盏随手扔到池塘,一瞥身边列校:“怎么样了?” “只剩那座七层望楼尚未占领。”一小校指着那,说道:“蔡敬思带着三十余名进奏吏躲在上面抵抗,不如放火。” “放火动静太大,攻上去斩了这些文吏。” 随即又一小校补充:“还有一些逆党妻女被我们捕获,男男女女有四十来人。” 李彦真一摆手:“都杀了。” 一队队军士扛着盾牌急步走进望楼,不时就能看到有人被长槊从某一层被挑飞。 未几,披头散发的蔡敬思从七层走廊上探出头,向下张望:“是谁害我?” “嗖!”李彦真一箭精准洞穿了他的嘴巴。 蔡敬思应声坠楼。 李彦真收起弓,意兴阑珊:“将他的头颅斩下装起来。” (本章完) 第25章 专事威刑 第25章 专事威刑 上宸军深夜捕杀华州进奏院一事很快轰动京师。 进奏官蔡敬思被斩首,一干进奏吏及武官九十余人坐诛,除此还有十余名出席宴会的朝官被杀。上宸军在官邸查获了数十名朝臣、宦官与韩建来往的信件密报若干,内容包括宰相行踪、君臣谈话、西门重遂建新军、神策军行营布防图、度支账目等秘情。 李晔将查获的罪证全部交付枢密院,供西门重遂过目。 初六一早,得到消息的南衙北司中外官无一人参朝,都在家中观察事态动向。 不是他们不愿出门,下半夜西门重遂急调驻扎在太和门外的龙武军两千、捧日军两千、羽林军三千,以及驻扎城外的耀武军七千入城,占据各处主要街市门楼。城中各处军营和南北各官署也迅速有他派来的心腹中官、假子坐镇,将主要负责人扣押。 不但军事财政要务,连自己说的话、住哪里、手下有谁都被透露给了藩镇,这让西门重遂震怒异常。直接派兵入宫,拷打掖庭局、内侍省等内朝中官、女御,大肆杀戮,死者甚众。麟德殿外流血成川,狼藉涂地。 由此还捅出一场中官内部的纠纷。 中常侍仇志宁、张彦弘欲盗西门重遂军政,暗地里阴谋对付他。西门重遂收到口供,亲自引军围杀。仇志宁被射死在府邸,阖家无复遗类,浓郁的蒸腾血气令人作呕。同时还令假子西门元元、覃王李嗣周以搜捕党羽为名,拷打百官,不少大臣被屈打成招,投入监狱。 仅仅一个上午过去,整个京城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专事威刑一词,被西门重遂诠释得淋漓尽致。 被刺客袭击,身受数创的首相杜让能也露面了,头上还包着纱布,在属官的搀扶下入宫面见枢密使。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也担心局势失控,于是建议下诏说明情况,安抚军民,并给未受牵连的朝臣、中官、女御发钱,然后释放无罪被捕的人。再由皇帝升朝,召集群臣。 西门重遂满脸污垢,提着滴血的剑坐在圣人旁边。他那张脸,此刻已是青黑一片,深陷的眼眶凶光毕露,嘴唇紧绷,牙齿咬得咯嘣作响,狰狞的面目活像一只恶鬼。 听到这话,避而不答,一拍桌案大骂道:“宰相们好不晓事!” “三司度支,朝廷财赋几何,仓储多少,皆被奸细卖给了华州进奏官。” “太尉在做些什么?手底下家贼都看不住?” “要不是看在你是杜如晦子孙的份上,俺把你贬死岭南,这宰相你还想当吗!” “三个宰相全是老匹夫!国蟲!非人哉!” 西门重遂口水乱溅,跺脚痛骂。 杜让能定定的坐在那,一语不发,只觉得任何辩驳的话都苍白无力,沉默了许久才心力交瘁的说道:“是我失察,圣人不论罢相、出贬,都是罪臣应得,无所怨恨。” 事已至此,圣人不得不站出来为杜让能说句话。 “枢密使请息怒。”李晔轻轻扯着西门重遂的袖子示意其坐下。 西门重遂大袖一挥:“别碰我!” 额… “南衙北司官、吏逾万人,非人力所能尽察,与太尉无关。”李晔安慰道:“国祚日衰,号令不出潼关,朝臣有投靠藩镇之心也在常理。若不能振作人心,即便防得住一时,也防不住一世……而且不但南衙,北司不是也存在这样的情况么。” 船漏水的速度越来越快已经堵不住了,自然有人考虑留退路。 这样的人,唐朝还算比较少。 明末那会李自成要进京的时候大臣们都懒得上朝了,家门口提前就贴好永昌符明示心意。 这要是给西门重遂讲讲明末那帮人逆来顺受,反抗不了就享受的事迹,不得气死。 谁料听到这话,西门重遂又血怒了,厉声打断道:“让这些操守无堪的人卖了社稷,俺们这些人恁办?还有你,到时候一杯毒酒送你这逊帝上路,再霸占了你的妃嫔妻女,你如之奈何?” 李晔不言了。 这西门重遂胡搅蛮缠,真是不可理喻。 他在说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以及该怎么对症防治,这厮直接扯亡国了怎么办。气昏了头? “哼!”西门重遂瞪了杜让能一眼,到底还是没下手收拾老头,深呼吸了几口平复了一下怒火,道:“我且去收拾北司的家贼,南衙太尉自行处理,可不要等到我来。” 杜让能不吭声,对圣人拱手道:“还请陛下驾临紫宸殿,召集群臣说明此中内情,以靖流言。”“就不去了,我令翰林院拟一诏授太尉,太尉自行召集百官。”圣人无力道。 杜让能犹自坚持:“陛下……” “不去。”圣人态度决绝,幽幽一叹:“至德收长安,有司逮受伪官者千余人,使其免冠去衣,跪于朝堂下,令忏悔。朱泚窃据长安,亦多附之者。巢乱,东西两京群臣出迎……古来鼠首两端的人太多太多,他们都只习惯锦上添,我也不愿再做这等无谓的示恩来取悦人心。等收拾了韩建逆臣,平定关中,那些人自然就清楚该如何选择了。” 杜让能无言退出。 “朝官、中官,一个个都不令人省心。”李晔有些疲惫,喝了一杯水。 对于宦官专权,他不禁有了深层次的思考。 历史上,唐朝皇帝有多次彻底解决宦官专权顽疾的机会。但为何屡次死灰复燃?鱼朝恩之死,宦官不复典兵。结果代宗逃难竟无处可去。德宗继位后厌恶宦官,对其严加管教,委任来自李光弼幕府的白志贞统领禁军。然泾师之难,上累呼六军,无一至者。 唐代宦官的持续专权,是官僚无能和武人不可信的一种体现。不是皇帝不愿意解决,而是找不到替代品,没那多雄厚的资本经得起折腾。固然有郭子仪、李晟、陆贽、李泌这样忠孝节义的儒臣武夫,但更多的……皇帝个人和江山社稷都很难靠得住。 不然西门重遂这类恶奴能作威作福? 仁义礼智信之人是少数,所以才需要长期提倡。 午时,杜让能令属官通告群臣: 华州进奏院谋不轨,已伏诛。查获部分朝臣、中官与韩建往来的信件,枢密使只逮捕涉事逆党,无关他人。随后到监狱慰问了被关押的大臣,言待洗清嫌疑,自会释放。之后又发下财货,令群臣勿要惊恐,各守本分。 一场风波似乎就此消弭。 未时,南衙北司各机要官僚接到枢密使通知,陆续入宫议事。 飞龙使、庄宅使、御衣膳食使、国宝使、宫苑监察使、两军中尉等北司高级中官面色木讷,一声不吭。他们已经知道西门重遂以搜捕奸细家贼的名义,在内朝大肆杀戮,拷打女御、中官的事情,还连带着揪出宣徽使仇志宁、丰德使张彦弘想夺权西门重遂的密谋。 上午的时候二人便已被围杀。 这让北司高层心里都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愤。 田令孜、杨复恭、西门重遂,这些年北司的当家人一个比一个残暴,北司上下也越来越不团结了,都想着控制皇帝,自操大权。 大佬们沉默不语,比他们低级的中官更不敢就此事发表意见。但看他们的脸色,肯定是极其不满的。即便平日与仇志宁、张彦弘有仇的,在这件事上也绝对不会站西门重遂。 西门重遂也感受得到。 但他有思想准备。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一旦掌握了大权,就要时刻保持被人夺走的警惕,从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到王守澄、仇士良,再到这些年,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说白了,大家都是中官,谁比谁贵贱多少呢,谁又甘为人后呢。他杨复恭能赶田令孜,你西门重遂能掀了杨复恭,咱们某一个就不能拉你下马? 李晔是最后一个进入麟德殿的。 在殿外站岗的王从训等中郎将见到他,纷纷高叫“圣人来了”,声音之大,里间诸中官听得一清二楚。西门重遂皱了皱眉,朝殿门看去。 一身蓝色常服的圣人目不斜视,走进来直接在蒲团上默默跪定,然后就盯着地板出神。 他深居简出,权势低微,不能与诸头目中官相比,然而昨晚悍然派兵屠戮华州进奏院一事传出后,此时此刻已无任何中官敢轻视他。十数道目光迅速投来,一刻不停地观察着他。 西门重遂打破沉默,开门见山道:“华州进奏院行不轨,圣人昨夜遣李彦真领上宸军至官邸,全数杀之。宣徽使、丰德使谋不轨,欲夺圣人,业已杀之。另在进奏院查获信件若干,南衙北司出了向藩镇通风报信的家贼。我已找出来了一些杀掉,还有一些关在掖庭和监狱。” “此刻召集公等,便是想听听各位有何建议。” 谁料众人一句话不说,气氛诡异得紧。 西门重遂也就只当都没意见,又道:“还有韩建这厮!面善心毒,在京师安插奸细,又在朝堂收买耳目,打探我等行踪虚实。其心可诛!俺带兵灭了他,他还想活着吗?我意已决,明日便尽出六师东望潼华!” (本章完) 第26章 中官阋于宫廷,外御其侮 第26章 中官阋于宫廷,外御其侮 若只是打听朝廷机密,暴力恫吓宰相,西门重遂也不会如此,偏偏韩建触犯了中官的逆鳞——打探西门重遂兵威如何、党羽是哪些、家住何方、最近在干什么。田令孜怎么倒台的? 被藩镇一通打听,觉得其势不过尔尔,几个节度使便联起手来,将其武装颠覆了…… 是以,这才引起了西门重遂强烈的危机感。 “庄宅使!”西门重遂看向一人。 “军容但吩咐。”左下,身穿绯红衣的内庄宅使韩全诲举起手,应道。 西门重遂不是军容使,但中官习惯称北司首脑为军容。内庄宅使一职是负责管理皇家园林、田亩、府库、牧场、商业的财务官。本来是属于太府等寺的权力,不过也早就被中官抢到手里。这等要害职位当然也不是一般人可以的,如今的内庄宅使是出自老牌宦官世家的韩全诲。 虽然他也恼怒西门重遂对自己人下这么重的手,但面对韩建打探中官实力的行为,素来敏感的中官不得不团结起来,共捍威权。 “稍后回去,你就准备好粮草和赏赐所需的财货。”西门重遂阴沉着脸,怨毒道:“打破华州,教韩建挫骨扬灰。我还要把他妻女扔到营里,让匹夫日夜玩弄。” “唯。”韩全诲不咸不淡的哼了声。 “还有一事!” 西门重遂似是想起了什么,咬牙道:“南衙有朝官通敌,宰相难辞其咎,须不可轻饶!” “这……” 中官们面露难色,宫苑监察使刘季述表态道:“太尉杜公,经国多年,从无差错,威望甚重,不可轻议。门下侍郎刘公强能实干,关塞河洛节度使克用、重荣、全忠等,多敬之。” 能被中官们称一声公,当然不容易罢免。 西门重遂想到才趁机骂了杜让能一顿,已经出了一口恶气,至于刘公,很多强藩都服从他的调停,也不能擅动。于是复问道:“尚书李溪何如?” 听到这,李晔一挑眉。 李溪拜相才多久,这不摆明了挑软柿子捏? 李晔觉得自己有必要为李溪说句话,不但为了公道,也是此人做事确实稳重,失去可惜。 “尚书满腹经纶,又精于算财理赋,且拜相未久。而且,尚书常对我说,枢密使,皇帝之腹心,愿亲之信之,不使主仆失和,则宏图霸业缓缓而图矣。枢密使免了尚书的官,岂不伤了尚书的心?可更为我思之。” 李溪当然没对他说过什么要和西门重遂搞好关系的话。 这样的恶奴,人人得而杀之。 谁又会为他说话呢。 只是事发仓促,李晔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当借口。这猪倌欺负的就是李溪没背景,要拿李溪立威,李晔只能尝试打打感情牌了。至于效果,有一点,但不多。 只听西门重遂半信半疑,语气稍稍缓和:“我岂因私废公者。宰相者,使公卿各安其分。如今出了事,焉能避身?” 中官们听出了其中的退让,立即高声道:“那就罚太尉杜公、门下刘公、尚书李公一年俸禄,所属官吏,今年的考评全部定为下下,三年不得升迁。再责令礼、吏、户三部,并国史馆、弘文馆各学士,重新对机要官署人员的德行、才能、家室、人缘关系进行评定。凡与藩镇勾当深者,皆黜为县令、尉、曹参军事等。” 有中官沉吟道:“恐牵连过大,不利时局。” 李晔看向西门重遂,点头道:“我以为可,贬几人为典型就好。” “罢!” 西门重遂起身离席,挥手道:“那就这样,当务之急是灭了韩建。今日点兵,午夜造饭,拂晓出兵!捧日、扈跸、上宸、耀武诸步骑皆次当行。再传令良原、咸阳、渭桥各行营军城兵,三日内到华州听用。至于招讨使……圣人之前是不是署了覃王李嗣周?” “是。”除夕夜在麟德殿的宴会上李晔亲口许诺的。 “就以他,我自领万人督后。” 上宸、耀武、捧日诸军,是左右神策军下为数不多还能打仗的了,拢共只有两万来人,西门重遂这是把本钱掏出来了。 李晔又沉吟道:“军容赴任时,我遣使至灞桥送别,军容言,若讨华州,玉山、宣化、飞龙、雁翎四军亦可听用于我。枢密使诚欲用之,宜署玉山军使杨守信为副招讨,统军容之兵,以擒拿韩建。另,虎贲中郎将从训收天威军乱兵三千余人,亦可用之。” 杨复恭还是懂得交易的。 李晔没有落井下石对他仍在宫中的假子们赶尽杀绝,也拒绝了朝臣关于停止供应其部众粮饷的建议,又回赠如意,申明了他对杨家一片的保全之义。杨复恭也投桃报礼,托赵氏带话:必要之时,六百外宅郎奉诏。五镇节度使,十余州刺史,数百徒子徒孙在北司各官署任职。 这就是杨氏家族的底蕴。 而且,其到了太原,亦可作为制衡李克用的一环。 杨复恭与李克用私交甚好,收复长安之战,杨复恭兄长复光与李克用并力攻巢,共浴鲜血。李克用能被赦免,得以从大漠回到河东复出,又带兵到关内参战,其间杨家也下了很大力气。两家的关系使得很多话都方便说,不需顾忌太多。除此,杨复恭虽然在朝堂上出局,但其号令南衙北司统治关中七年之久,足以成为李克用这个云中豪侠的军师。不似现任河东监军张承业,还比较稚嫩,管不了鸦儿。 另外的好处就是,杨复恭去担任监军,张承业受代便会返京。将来有这个人,也有助于李晔收回自己的权力。 至于王从训。 这厮武夫作派未改,李晔让其出宫召集旧部,也确实聚拢了三千余人。谁料这厮直接自称兵马留后,李晔对他的嘱咐是一句没记住。不过,此去讨伐韩建,到底也是一大主力。别看人少,打仗可是专业户。小王的武夫思想,只能慢慢改造了,李晔有耐心。 一如这天下,急不得。 (本章完) 第27章 如芒在背 第27章 如芒在背 景福元年正月初八,招讨使李嗣周引步骑七千余人,并王从训、李彦真诸部五千余人出新丰,神策军行营在这一带还有不少镇戍兵,也被李嗣周一股脑收到了麾下。算下来总兵力近两万人,但兵骄将横,临时拼凑而成,堪称“乌合之众”。 李嗣周倒也不惧。 他有自己耀武军的基本盘,主要军官要么是西门重遂的心腹武宦,要么是他覃王系的皇族子弟、侍卫武官。只要打上一两场胜仗,抄略些财货发下,建立了恩威,即便有那些个想夺权的,暂时也只能收起心思。 为此,李嗣周做出了——本路招讨沿渭水东进,扫荡两岸军城,逼迫韩建正面野战。或是将华州各地小股人马赶回郑城、潼关、华阴等主要城关——做长期围城打算的布置。 招讨副使杨守信则统玉山、宣化、飞龙等外宅郎部两万余人北进栎阳,遏制同州李茂庄部,防止其趁机绕道富平奇袭京师。毕竟现在大军外出,长安相当空虚。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震慑鄜、邠、泾三镇,避免他们干涉。 这样一来,韩建要么出来冒险野战,要么据城坚守。要么放弃帅位逃亡。对于李嗣周这个关门打狗,迫使韩建东逃的方略,西门重遂予以采纳。他是知兵的,也舍得放权。 无外乎! 家族底蕴耳。 西门家族发迹于安史之乱期间,李亨至灵武,其老祖西门珍时为朔方镇监军,与幕府、郭子仪等拥李亨为帝。此后,西门家族便世代监军凤翔,为李氏镇守后院。而西门重遂的兄长西门思恭,在巢乱期间担任宰臣郑畋的副手,调兵遣将,筹划军事,颇能。 初九。 整顿好后勤的西门重遂自领精兵万余人督后,前往鸿门屯驻,作为后备。 白色的原野上除了怒吼的风,还有自西而来的步骑。半卷牙旗发先锋,黑压压的武夫扛着铁槊以纵队行军。 车马萧萧,锦衣瑟瑟。 飞雪之中旌旗森严,乃一片红底黑字矩形旗。 上书: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枢密使、招讨镇国军行营都监。 没错,杨复恭的军容使一职被西门重遂占了。 从万年县到戏河,从灞桥到骊山,民夫终日不绝于道,估计不下数万。同时还有大量骆驼、牛车、米麦、马料、盐等辎重,几乎把官道塞得满满当当。 马嘶人嚎的嘈杂声浪甚至盖过暴风雪,震得人耳膜疼。 “枢密使令,失期当死!” “速行,速行。” “到鸿门伐木下营!” 尘埃飞扬的官道上,密密麻麻的骑卒挥舞着马槊,催促队伍快速前进。 西门重遂骑在一匹黄头大马上。 被辟邪绣袍,绛帕櫜鞬,握刀左,右杂佩,戎服合具起来真是威风。军官、信使、僚佐来来往往,向他报告信息,不时便有命令被签发。再看他那肥胖健壮的躯体,义子环绕的场景,竟然有几分“董卓”的味道…… 赏着雪景,观看着大军行进的壮观画面,西门重遂兴致上来不禁一声感慨:“自至德以来,大盗频发,乃至窃国。使无我曹家臣,关中不知几人称孤,几人道寡。” 这…… 自比魏武? 僚佐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奏事官朱琮拍了个马屁:“十常侍之死,王室不振,汉遂败亡,可见皇帝能倚靠的只有家臣。以枢密使之功,封国称公亦不为过。杨复恭封魏国公先例在前,此番得胜回朝,我等或可一起面见圣人,请圣人为枢密使进爵位。” 谁料西门重遂一挥手,道:“吾功不及老贼!若能扫平关内,收财赋自用,还差不多。此事不要再提,徒惹嫉恨。天寒,快快行军到鸿门下寨。李嗣周、杨守信遣人来报,未侦查到韩氏主力踪迹。言叛军可能西望,四处流窜,必不可使叛军过鸿门。” “唯。” 是夜,关内岐、梁、同、泾、坊等州又降下暴雪,一连持续了好些天。 穷冬烈风,人不得出。 而就在这样恶劣的极寒天气下,韩氏叛军突然发起大规模南侵,沿临潼东侧广大平原,一路抄略,意图夺取蓝田。同州军李茂庄亦对富平发动猛攻,威胁京师北面门户。 西门重遂当然知道守家的重要性,早就在新丰、栎阳两地囤积重兵。而且此次交战比不得上一回,同、华两镇总兵力才两三万来人,使得他们很难像去年那样直接勒兵长安城下。 而“爱民如子”的韩建当初为了邀买军心跟他共谋军国大事,也默许儿郎们在京城周围奸淫掳掠,现在,韩建不得不吞下苦果。京兆仕民对镇国军是个什么货色已非常清楚,神策军给点财货就能打发,而叛军全都要! 因此豪强闾左的抵抗都很激烈,并为驻扎当地的王师支持粮食。 这令同华叛军很是恼火。 韩建不得不考虑完全放弃和王师打游击的想法,以收缩兵力坚守待援。 此前,他遣使鄜、夏两镇,企图取得拓跋家族的支持。但关内的党项人畏惧朝廷,暂时还不敢这么干。诸道兵围攻黄巢时,党项人是见识过兵威的。拓跋家族也不是喜欢冒险的赌徒,他们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一片“忠肝义胆”,这才被赏了一块地放羊。 反正在分出明显的胜负之前,只要事不涉己,拓跋家族绝不会插手朝廷与藩镇的斗争。 关东方面,韩建也不是没有联系过。 相继遣使金商、陕虢、河阳、汴、河中、河东诸镇,请求强藩下场调停。 然则,成德、幽州合兵十余万攻李克用,李克用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他。朱全忠也在和郓人斗死,鏖战方酣,韩建的使者都没见到朱全忠。 各地诸侯都杀红了眼,忙着争地盘,没心情充当和事佬。 这让韩建沮丧不已。 又匆匆派人跑去岐州打听李茂贞的消息,结果噩耗传来: 李茂贞被义子李继侃夺了帅位,又被王行瑜落井下石困在一个土城。甫一逃脱,收拢太和关等镇将的部众后,便挥师雍县找义子继侃问罪。而邠宁军王行瑜和以山南军杨守亮为首的外宅郎为了争夺凤翔,更是没顾得上先灭了李氏父子便大打出手,免得被摘桃子。 整个凤翔直乱成一锅粥。“唉。还是试下能不能守住潼华吧。”潼关楼上,韩建俯瞰着漫天大雪,轻轻叹了口气。 早知今日,当初在长安城下拼光家底也要杀进去废了李晔小儿。 可惜,可惜啊。 进奏院被屠、西门重遂督师来讨的消息在华州传开后,镇国军日益动荡不安,每天都有人逃走。 韩建出身蔡州军校,对武夫的习性了如指掌,他自己也干过很多腌臜事情。现在面对大军压境的情况,根本不敢待在军中,害怕被借了头颅,于是早早转移到潼关。 一旦事有不谐,便率亲信东奔,找个大镇投靠。 幕僚们木讷地盯着雪中河山,死沉沉的,不知何以为计,心里忍不住牢骚。 都怪韩公!不自量力去冒犯中官。 幕府也非常清楚,朝廷大军碍于暴风雪不得不放缓攻势。一旦雪停天晴,西门重遂、李嗣周、杨守信三路兵马重新吹响号角,韩公的制置关塞潼华防御使之类的职务便会进入倒计时。 李嗣周的铁骑一到潼关楼下,韩公下场不问可知。 华州到底小门小户啊,就算朝廷式微,只是个京兆藩镇,可也有户几十万,却不知韩公何来的底气挑战呢。凭他是蔡州人,天生的造反户? 幕府上下,对韩建的前程已不抱任何希望。 若不是军士看得严,只怕已经有僚佐脚底抹油开溜了…… …… “散骑常侍官,魏主丕置。盖追汉朝中官训政之乱,以士族为黄门郎,掌侍从、劝谏、顾问、奏对。两晋北朝沿置。及至我朝,于中书、门下各置二员,属门下称左散骑常侍,属中书称右散骑常侍。” 麟德殿内,圣人、翰林学士韩偓相对而坐。他们中间的桌案上摆着一摞颇具年代感的竹简,一沓纸,一鼎足香炉,袅袅青烟直上,与淡淡书香相映成辉。 讨伐韩建一事,李晔本就没打算指手画脚做些自视甚慧的微操。论统兵打仗,哪怕随便一个朝官,侃起来都比他强。 他知道自己的最大优势:后世社会赋予的广阔认知,知道历史兴亡继绝的整体走向。 反之。 最大的劣势在于对这个时代的国家机器、制度风俗礼仪的认知不透彻,以及在中官们的监视下要组建一个班底太困难。 杀西门重遂很简单啊,逮个落单的机会在宫里让王从训之辈宰了就完了。然后呢。魏肃宗之杀尔朱荣,收回大权了吗? 连覃王李嗣周这等根正苗红的嗣王都成了西门重遂的心腹,可见其根基之深。 至少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李晔都要好好体会一把什么叫如芒在背。 每每想到这里,李晔便头疼不已。 在互联网上他可以侃侃而谈,那是因为有足够的渠道即时查证,可如今去哪查?把弘文馆、集贤院、国史馆的学士叫来身边:这个东西是什么回事? 如何在明暗规则的范围内从跋扈的中官手里以相对温和低成本的手段夺回一些权力不但要他自己韬光养晦,观察蛰伏,也需要这个时代的英才为他筹谋。仅仅是太尉杜让能、门下侍郎刘崇望,太少了。而且从他这段时间的感受来说,杜、刘这样的老狐狸并不容易驾驭。 很简单。人家不是明清的犬儒奴臣,而且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觉得皇帝想法荒唐大可不给面子。 因此,身边若能有上一群兼具忠诚才干的新派大臣,李晔将不再是一个完全的笼中人。所谓偏信则暗,这天下,他也不可能只听紫绯之言,他需要从更多不同层级不同出身的官员身上获取信息和助力。 与藩镇无甚瓜葛,又是进士入仕未久的韩偓,就是很好的详询对象。 趁着西门重遂出宫领兵作战的这个难得机会,李晔便召来韩偓为他讲述典章制度。 所谓典章制度礼仪,实际上就是这个时代政坛上的明暗规则的表现。只有把这些玩得相当透彻了,不像前身对身边一抹黑,他才好组建自己的班底。而韩偓似乎也非常上道,开口就讲起了历代离皇帝最近的官。 “这便是散骑常侍。”韩偓看了圣人一眼,古井无波道:“事皇帝左右,非清白、贤能、忠孝者,不可任,盖因其对帝王浸染甚多。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之不闻其香。与不善居,如入鲍鱼之肆,久之不闻其臭。若尽是小人、幸进之徒,则王者非王者,小人更小人。” “与散骑常侍类同之官,还有黄门侍郎、给事中、车驾检校、郎将、起居舍人等。不过,中官主政以来,已多被归于三省。” 听完,李晔这才认识到这些本该属于皇帝的左右亲信官职都在宦官的经营下被剥夺了。这些年来中官已从制度上掐灭了皇帝企图培养班底、皇帝被朝官夺走的可能性。 正如仇士良所说,不能让皇帝身边出现太多外臣,不能让皇帝与外臣的交流太频繁,以免皇帝不爱玩了跑去治国。不然皇帝有了自己的小团体,有了自己的事业,宦官还想吃香吗? 仔细一想,他身边现在除了西门重遂之辈和几个宰相便是赵氏这些女官。 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想到这,李晔压低声音问道:“现在的散骑常侍、给事中、起居舍人等官,我倒是了解一些,但要是不知才能、德行、履历,也难以亲近。学士何不与我细说?” 这就是暗示韩偓评价一下这些离他近的人了。 以李晔现在对于韩偓的信任,韩偓的评价会让李晔对某个人产生先入为主的印象。至于韩偓几分公心,几分私心,这就得李晔自己慢慢判断了。 “如今给事中不能入内朝,常参可见。” 得,没权限进来,就时不时的朝会能聊几句。 “起居舍人有裴子阊、魏如霖、上官阳,左散骑常侍李导、郑历,右散骑常侍赵德洛、韩射……”说到这,韩偓的声音也变得微不可闻:“皆中官所推,掌规劝、侍从。” 只不过韩偓重复的这一遍,李晔也不会把这个‘规劝’、‘侍从’真当规劝侍从。 既然是中官所推,大概是用以在朝会上反对宰相、皇帝,以及皇帝出行时,名正言顺跟随监视…… 内外结合,层层嵌套,严格控制皇帝。 (本章完) 第28章 陈美人 第28章 陈美人 这一日。 圣人苦思如何破局。 至少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在散骑常侍、起居舍人、给事中等侍从官里有一些自己人,但目前担任这些清贵要职的人皆出自北司推举。他若贸然出手,借故调任、罢黜,会引起中官的警惕。没有明确罪名的情况下对这些人下手,也会引起朝官对于皇帝的不信任。 如今这情况,再经不起一次风波了,他不愿也不能直接或间接策划。 如果让杜让能做呢? 他是宰相,外镇诸侯、四夷,内附亲百姓,使公卿各安其事。贬黜调动官员,本就是他的职权。有谁被他抓到把柄拉下马,中官也无话可说。 但这样问题又来了。 李晔了解的官员太少太少,根本不知道可以发展谁。即便太尉体会到李晔暗示,又如何确保他更换的人就一定仁义礼智信,值得皇帝去拉拢并且不会为皇帝带来各种政治危险呢。 想到这,李晔回忆起了去年的一件事——杨复恭失势后,朝野大洗牌,杜让能立即选送了一批世家子、世家女充入内朝,或为女官,或为宿卫武官。并对他说:愿亲爱之。 “原来是这个用意……”李晔有些后知后觉的清晰。 看来,那个时候杜让能就已经在考虑为皇帝培养一个班底了,为此还专门送了一批人到自己身边供甄别。惜自己为中官恫吓,害怕被西门重遂猜忌、打骂,因此不敢轻举妄动,接触这些郎官…… 长教训了。 这些世家子女能被杜太尉选送到皇帝左右,毫无疑问已经被严格筛察了一遍。宰执天下十余年的杜让能,在识人这方面肯定是没什么大问题的,至少自己暂时还远远比不上。也就是说,这批世家子女是可以尝试接触的对象? 另外,之前西门重遂为了缓和关系,许诺李晔可以练练兵锻炼下。 李晔怀疑是西门重遂故意试探,也就没真去练什么兵。 收敛心思,李晔计议暂定,或许可以先接触杜让能送进来的这批世家子女,如果能遴选出一些忠诚、才干、胆量兼具的英才,再徐徐图之。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望着阴沉天幕下的太液池,李晔伸手接住一片飘雪,无声呢喃。 这日日如履薄冰,能走到对岸吗…… 忽尔,一声充满惊喜的清丽女音打断了李晔的沉思:“官家何时至此?” 李晔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漫步至清思殿。 循声看去,廊檐下站着一个女子,似乎是在那观赏飞雪湖景。即便是那厚厚的红色披风也难掩蓝色襦服下的曲线,眉目神情尽显恬静与温婉。很快,她走下台阶,朝李晔快步跑来。 及近,虚提裙摆欠身致礼:“臣妾拜见圣人,谨祝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李晔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才从模糊的记忆中想起是谁。 内宫四美人之一,陈宸——陈美人。文德年李晔登基的时候入宫的,不过前身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她,话都没怎么说过。三年来陈宸冷守宫室,性格也愈发内敛抑郁。不过此刻陈美人的心情看起来相当不错,笑意盈盈,灵动如烟,又舞蹈称贺,想必是今日偶遇所致。 念及前身的不管不问,李晔点了点头:“好巧。” “除夕夜匆匆一会,好久不见了。”可能是出于多次被前身冷落,陈美人两腮泛红,说话有些紧张,扯起了除夕夜的宴会。她作为正三品美人,那日也列坐其次。惜李晔忙于商量对付韩建的事,没照顾到妻妾子女的感受。陈美人难得见皇帝一回,却没说上话,大概也有失落。 李晔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别确实多日了,近来如何?” “圣人好,臣妾就好。”陈宸下意识道。 心里却有些愕然。以前圣人脾气非常不稳定,她见到的几次都是黑着脸。一旦生起闷气,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很少这么和气,更从未一个人这般默默的雪中漫步。 圣人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内忧外患,未得与后宫亲爱,实我之罪。”李晔也颇感尴尬,匆匆关切道:“吃穿用度若有匮乏,可与我说,回去便嘱人给你送来。这几日极寒,多加衣,尽量别外出。” 陈宸又是一怔。 素来冷漠甚至入宫以来三年多都没与她同眠过的圣人在关心她? 陈宸的心跳陡然加速起来,低下头,声音羞赧不已:“宫里什么都不缺,就是……” “什么?”李晔问。 若真有物质方面的需求,他也会竭力满足,好歹是他名义上的女人不是。 陈宸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着李晔,本来忧愁的眸子一下变得前所未有的炽热。可话涌到嘴边,喉咙却突然有些哽咽。她迅速举起袖子,遮住脸,以免在君王面前失态。而后断断续续的幽怨啜泣响起:“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深闺冷床,孤影为伴。 圣人,知否? 嘶…… 李晔战术扶额。 他清心寡欲戒色已久,只想当个履冰的过河人,着实不想为儿女情长所困。而且敌人总是先拿你最爱的人下手,胁迫你就范。中兴第一剑,先斩意中人。可眼见陈美人泣不成声,诉说衷情,李晔的心还是软了下来,轻轻掸了掸陈美人发丝上的雪。 “美人之心,我已具知。” “圣人诚爱天下人,独不爱吾属女。”“如美眷,似水流年,哪个男人又能不爱。”李晔柔声说着,臂膀将陈宸拥入怀中,为其抹去眼泪后,使其靠在自己胸膛上。感受着陈宸炽热颤抖的娇躯和心跳,李晔无言。 难怪皇帝大多都是短命鬼。 “别哭了。”李晔抚摸着陈宸光滑的脸,转移话题:“一起去清思殿坐坐吧,我准备击一会剑、槊。” 清思殿。 算是晚唐皇帝最喜欢的宫室了。 敬宗为了营造这座娱乐场,用铜镜三千片,黄、白金薄十万番,设有各种活动场所和设施,可击剑、击槊、礼佛、角抵、斗兽、飞鹰甚至打马球,其规模之庞大可以想象。惜巢乱期间,宫苑奇珍异兽丧失殆尽,场所也被破坏甚深,累年修复下来,如今也只能练习下武艺。 殿里也很冷清,只有十几个当值的宫女、小阉贼。 “圣人来了!”看到皇帝进来,宦官们一阵雀跃,连忙围上来问道:“圣人要玩什么?新训了几只鹰,要耍耍么?” 吾岂飞鹰走狗之人? 李晔没吭声,四下打量了一圈,见宫殿东侧一块画出来的矩形区域两边立着几排架子,上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器,于是问道:“可以击剑么?” “可。”一宫女解释道:“但没有武人在场陪练,奴婢等不敢让圣人触碰凶物。” “不然出了差错,枢密使饶不了我们。”几个宦官纷纷附和。 “这有何难?”刚才一通发泄后,陈美人情绪稳定下来,不自觉地拉着李晔的手十指相扣,只是眼眶还有些红,沉吟道:“我也略通剑术,可与圣人对剑。” “这……”在场的宫女和宦官们还是不放心。 “戴上护面兜鍪,穿上甲胄即可。”李晔想了想说道:“至于武器,就用木棍代替好了。去弄吧,在棍顶多沾点石灰,一炷香的时间内谁击中对手点数多,谁就为胜。” 小宦官们无话可说了。 罢。 既然圣人要玩,安全也没问题了,那就准备吧。 “没想到你还会剑术。”感受着十指相扣掌心间的温度,李晔颇有些无奈。这美人,发情期到了啊。 陈宸一笑,解释道:“家父世代河中军衙将,官至牙内都知兵马使,两位兄长亦为牙校,耳濡目染下,臣妾便学了一些。大人说在藩镇不平安,便托监军的关系将我送进了宫。” 武人的女儿,难怪了…… 没过一会,两人已具装带甲站好。甲片很重,陈宸脱掉掣肘的外衣后,只覆盖了关键部位。当然,李晔也不会对陈美人下重手。不过别说,女人穿上戎甲,衬以白色内服,真有一种别样滋味,令人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蹂躏、征服的欲望。 上头了。 李晔深吸一口气,持棍肃立。 “看招!”陈宸一棍直刺,速度还挺快。 “当!”李晔挥棍格挡。 这个时候的击剑不比后世的击剑,前者是武夫杀人术的精髓,后者是表演性质的体育活动,讲究艺术美学。 陈美人身段婀娜多姿,击起剑来更像一场优雅的舞蹈。体态轻盈,灵活矫健。动作快速而果断,迅猛而精准。每一次攻防都像一首动人的诗,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和节奏感,以及那份女人独有的朦胧诱惑,都令人想入非非。李晔招架了一会,失神间身上已被点了好几下。 但他的棍也击中了陈美人的胸口。 “啊~”陈美人一声缱绻呻吟,揉着胸膛连退数步,李晔上前一把将其接住。四目相对,陈宸羞耻不已,别过头去,嗔怒道:“好痛!圣人不知怜香惜玉,辣手摧……” 李晔擦了擦陈美人额头的淋漓香汗,指着自己胸口处的石灰:“你也击中了我的心。” 陈美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羞红了脸,娇躯只觉湿滑燥热难忍,手儿无力地一捶李晔:“臣妾累了……” 说罢,软软推开李晔,卷起袖子遮住脸,莲步徐动款款地出去了,把李晔看得呆在那里。 到了八月的柿子,又黄又涩。 后宫这绿绿莺莺燕燕,着实是令男人沉沦丧志的毒药。 来来回回在殿内走了几个来回后,冷静下来的李晔决定赶紧回到蓬莱殿。 刚走出大门,却见赵氏在小雪中低着头匆匆而来。 “大家?” “何事?” (本章完) 第29章 紫纱帐里仙人卧 第29章 紫纱帐里仙人卧 赵氏急急道:“蜀中使者入京,呈王建表章。建屡求节度使不得,献绢十万匹、钱三十万缗,再索印授仪仗。表言,择日不授,则挥师作难。盖兹大事,太尉杜公、门下刘公、尚书李公请即召南衙北司各机要到紫宸殿紧急会议。” 咯噔。 历史上这个时候,朝廷已赐予王建西川节度使。但李晔到来后,多次与西门重遂等人据理力争。他不想给,中官、朝臣们也不想给,于是这件事就搁置了。王建两度上表讨要,皆未回应,俨然坐等其部众作乱,好从中得利。 而事实也正是这样,别看只是一纸诏书,但有和没有的区别太大。没这张纸,东西两川皆不服王建,各州拥兵自固,叛乱频仍,王建按下葫芦浮起瓢,气得跳脚。不过这对于李晔来说,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两人很快来到紫宸殿。 由于西门重遂带走了一大堆朝臣、中官征讨华州,参加会议的人少了很多。 赵氏清脆有力的声音响起:“圣人到。” 众人神色凝重,闻言也只是草草冲圣人拱了拱手便罢。 李晔刚在龙椅上坐定,有司官员便直接切入话题。王建遣使入朝,有表章奉上。 不多时,赵氏拿来表章呈上。 李晔接过,看完随后倒扣在桌案上,却不语。 被匆忙叫来的中官们不知详情,就道:“不知建表说了什么?” 圣人眯着眼睛,举起右手:“赵司言,念!” 赵氏躬身从桌案上拿起丝制奏表,麻利的展开大声诵读: “臣西川节度留后、剑峡行营招讨制置等使建顿首。” “敬瑄不受代,韦相公攻不克,欲罢兵。臣窃以为峡内将士冒矢石,百姓供馈饷,战死饿死,什减七八,仅得围成都。大功未成,岂言弃之?于是授臣兵柄,尽爪牙力。今敬瑄伏诛,三川太平可期,吾属报国心极矣!臣数求诏书以正名,而朝廷屡不加位。” “……又闻主上受制于阍寺、奸相之手,垂头弭耳,哀伤成疾。王者之权,尽归臣下,而皆非人。杜让能、刘崇望、西门重遂、韩全诲之流,不蒙信察,反类胁君。堕落纲纪,骚扰藩镇,召乱生祸。愿主上闻奏,杀逐小人,则中外可定。若歹人暴横难制,臣自领雄兵十万出剑门,以肃庙堂……谨献绢十万匹、马三千匹、钱三十万缗,为景福改元贺。” “臣建顿首百拜。” 赵氏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清亮,到渐渐略带怒意,最后都颤抖了。 王建的意思很直白。 当初讨陈敬瑄,迟迟没有进展,朝廷派来的招讨使韦昭度想要罢兵,要不是老子拦着,夺了兵权,能灭了贼?然后老子拼死拼活为朝廷打下西川,要个节度使不过分吧,结果不给?什么意思? 我还听说,皇帝整天被家奴和宰相欺负,快要被气死了。杜让能、西门重遂这些家伙都不是人,不让我当节度使。希望皇帝有点觉悟啊,要么把这些人干掉,要不就别当了。反正不管你们怎么斗,找个能做主的,早点把旌节给我送来,不然哼哼,我就自己来长安要。 但我不是坏人,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做的那么难看。 朝廷过日子不是很恼火么? 嗟,来食。 给你们的签字费。 外臣逮着南衙北司的首脑们一顿狂喷,而且奚落皇帝,让李晔别干了,还威胁清君侧,已经是事实上的造反了。听完,朝臣、中官议论纷纷,或阴沉着脸,或以掌击案,或咒骂韦昭度无能。赵氏心情沉重,轻轻放下奏表,正要安慰圣人几句,却听圣人道:“我其实还好。” 如果是前身,此时此刻定然已血怒了。 不过他嘛,后世论坛里的常胜军,从不怵被骂,能少一块肉还是咋的? 而且从奏表的措辞来看,真急的人是王建,诸州皆不服,指不定哪天就让武夫们砍了。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圣人,臣有话要说!” 圣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次相李溪。 李溪性格素来恬淡,不慕荣利,此刻却怒气勃发。 “说。” 李溪一撩朝服站起来答话,向圣人和在场中外官稽首拱手后,道:“王建反状已现,授之叛,不授亦叛。事已至此,不如就以这奏表为名,不但不加王建任何军职,还要褫夺他现有的剑峡三川招讨制置等使务。另,重新调整两川郡县,每三两州便建节立军号,分裂蜀中。” 国朝老招数了。 所谓的重新调整地盘,实际操作便是把张三的某块地划给李四。张三过着小日子,地突然被划了,能干?李四人在家中坐,肥肉天上来,还是名正言顺朝廷划分的地界,但凡有点野心,能不想要吗。君不见幽州、河东两镇为了争夺蔚州,狗脑子都打出来,就因为是牧场。 当然,这一招只能对付刚上位的节度使,其新立,对州郡的控制力还很弱。不过拿来恶心王建是够了。 目前绵、阆、雅、嘉、文、龙、成、茂、彭等州刺史,要么是外宅郎,要么是僖宗时入蜀的文臣,能有几人真心服王建一个偷牛贼的。貌恭敬而心不服,一旦逮到机会就会跟王建的狗腿子开片,如感义军杨晟等武夫,早就操起刀跟王建干了,不然贼王八这么急着要诏书。 反正核心就是,朝廷不认王建这个节度使,坐看蜀中各地豪强、刺史野心家们给王建添堵。 如此一来,应付一群小贼总比应付一个巨盗好得多。 当然,若是王建武功盖世,横扫群雄,最终以逆势消灭对手们一统四川,那朝廷也没辙。 “那就这样吧,公等回去拟个章程,待枢密使班师回朝,请其过目。枢密使无异议,再答复王建。至于上供的财货,照单如数收下。其押送物资的军马,亦可全部留下,充入神策军。”圣人总结陈词道。虽然西门重遂不在,但该有的姿态要有。 贼王八想靠打赏来求取节度使,历史上昭宗君臣考虑到给的算是比较多,一番扭扭捏捏后就捏着鼻子封了,结果去授予诏书的使者半路还被中官派人抢了,俨然也不想给王建。吸取教训的李晔怎么可能答应?在王建没有统一两川彻底取得胜势之前,西门重遂也不可能同意。 唉。 秦川河洛,幽齐江淮,竟无一净土。 “圣人……”赵氏清了清嗓子,柔声安慰道:“不可因贼臣狂辞而自伤心,且宽心。世间诸多事,须得慢慢图谋。” “是的。”圣人心不在焉的答道。 “华州方面有战报至京,言覃王嗣周已攻占华阴。” “稍后再看。” 散会后,李晔招呼了下赵氏,便领着刘子劈、萧氏施施然地朝着望仙台而去,走到太液池却突然拐了个弯,跑去了仙居殿。 在前殿踌躇了一会,李晔漫步走进了后寝。 还有些宫女在打扫宫室、整理房间,李晔以天气寒冷,让她们早点回掖庭局休息。等人走得差不多了,直接加快步伐,钻进了重重帷幕里、芙蓉红纱帐摇曳掩盖中的某深处宫室。 室内遍布帷幕,光线相当晦暗,手捧金莲灯的铜人已点燃了几个。 尽头,一顶薄薄紫纱笼罩下的床榻映入眼帘。紫纱有点透,隐约能看到里面的景象。 一位身姿曲线尤美的女人斜躺着。白嫩的手掌支撑着红晕的左腮,双腿自然弯曲向内,许是衣服被压在身下有些绷,圆润的轮廓被勾勒出来,呈仙人卧。娇躯随着若无的呼吸,在幽寂的帷幔宫室内微微上下起伏、起伏,赫然正是白日偶遇的陈美人。 前身到底犯了什么浑,竟然暴殄天物对这等尤物冷漠如陌生人。 咯咚。 李晔碰到了灯架。 陈美人听到,飘飘然开口道:“我将寝,侍女勿入。” 李晔闻言一窘,在屏风后吱了一声:“是我。” 话音落地,紫纱帐被撩开,李晔露在屏风外的半边脸窥视到了一对光滑的脚背、小腿,踩着地毯亭亭而立。 “圣人?”陈美人抓过衣服遮住露在外面的手臂,颇为讶然:“圣人今夜怎么突然来了?” “美人误会了。”见其要走过来,李晔颇为尴尬地从屏风后主动走出,脸有些发烫,不知该说些什么:“路过仙居殿,我便来看看你这里,缺不缺东西。还有——还有,今日清思殿击剑伤了美人的胸口,不知情况怎么样?也是想问问,如感不适,我便诏女医为你上药。” 陈宸落落大方,掩口道:“确实还有些疼。” “我看看?”两人已近在咫尺不到,鼻尖可以嗅到幽香,李晔关心则乱,右手鬼使神差的伸向了陈美人右边肩膀,将罗裳缓缓拉至一边……锁骨随之呈现在眼前。 忍不住轻轻摩挲了一下。 好滑呀。 一捏… “痛。” 轻把郎推,陈宸呼吸强烈紊乱,也站不稳了,无力地倒在紫纱帐里。 (本章完) 第30章 山河表里潼关路 第30章 山河表里潼关路 日暮风息,乍雪晴犹凛,山水凄凉,灯昏人在路。 潼关以东十里,长水驿外的一棵大柳树下。 太子中允敬翔整理了一下绯衣,正准备吩咐随从进驿站休息一晚。 唐朝驿传极其发达,兵部下设驾司郎中,统管全国的驿站,共设站一千六百余座,七条直驿道,七条商线,沟通各地,使者行动速度最快可达三百里每天。岑参赴西域上任,拂晓发咸阳,傍晚便到了陇山头。一驿过一驿,骑吏如流星,殊为壮观。 乾符以来战乱频仍,出于军事需要,各地诸侯对驿站更加重视。这次入朝向天子进献财货,敬翔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不过大半天时间,便已从洛阳抵达潼关。 当然,大队没这么快。物资数量巨大,朱全忠使牙将领马步军三千人护送,相对较慢。 此番贺岁,朱全忠一次性向天子献上了绢二十七万匹、粮三万余石、牲畜两万余头、盐十万斗,可谓出手阔绰。当然,他有这个实力,现在河朔畏惧李克用的侵略,皆向他纳头称小,缴纳保护费。素来豪横的魏博被汴军重创一波后,也咬着牙向朱全忠输财。 东方郓、齐、徐各镇也被汴军打得抱头鼠窜,加上宣武军基本盘治理有方,汴人堪富。 话说回来,这么多财货,朱全忠也担心路上遭遇盗贼,所以派兵押着物资沿城寨一路缓缓前进。敬翔作为使者,还有别的要务缠身,因此旅途安排得相当急。 至于什么事。 那多财货难道是白给天子的么?须知汴王的嘴巴只进不出。 这次他携巨资入朝,就是代表朱全忠求江南盐铁转运使一职,让朝廷将江淮的转巡院都搬到汴州办公。同时,让朝廷同意汴人兼领淄青三镇,并诏强敌——武宁军节度使时溥入朝。 虽然有点狮子大张口,但敬翔相信,对于窘迫的朝廷而言,南衙北司的当家人们看在财货的份上,会含着泪同意。至于天子和大部分臣子反对不反对,不重要。 军国大事又不是他们做主。 “真冷啊。”敬翔摘下斗笠和蓑衣交给随从官吏,抖了抖衣服就要进驿站烤火吃饭。 突然一阵喧哗人声遥遥传进耳中。 随从们举目望去。 落日下,一队被甲胄上扎满箭弩的骑卒操着马槊飞驰而来,没了命的狂奔。在他们身后,全是些丢盔卸甲的武夫,一个个神魂尽丧,乱哄哄的竟一眼望不到头,宛如黑潮。 呼喊声此起彼伏。 “潼关已破!王从训杀来啦!” “韩建那厮害吾辈,儿郎们快快各自亡命吧!” “……” 汴州使者大骇,随从武官连忙结阵自卫,催促敬翔赶紧进站躲避。 “怎么回事?”敬翔倒还不是很慌,一边朝驿站里面走,一边拉住一个驿吏问道。 没想到那驿吏更淡定,瞅着敬翔装扮,又听随从口音别样,道:“关东赴长安的使者么?” “正是。” “嗨,能是什么事!”驿吏耸耸肩,指着从路上跑过的军士:“镇国军韩建被朝廷讨伐,王师已围了潼关好些日子,每天都有逃亡的华州兵过路。” 他又看了看外面的溃兵,道:“今日这么多人,大抵是王师破城了吧?” 马官也走了过来,招呼那些汴州武士:“都收起来吧,乱兵急于奔命,没工夫来我们这。” 可不么。 长水驿离潼关楼不到十里地,哪个溃兵不想活了才来钻驿站。 “天下大乱,唉。”敬翔勉强松了口气,在桌后坐定,随手扔给小吏一串铜钱,叹道:“也不知何时才得入关?我明日便要走,若进不去,你们派个熟手向导,带我们走小路可乎?” 小吏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贵人放心,包在小的身上。” 敬翔无言。 他更担心后面的大队,那多物资若是不能按时入京,到时候他说话没底气。 一旁随从也埋怨道:“朝廷也真是的!伐蜀讨晋就罢了,又在关内惹事,着实不让人省心。” “呵呵。”小吏收拾着桌子,笑道:“那韩建年前跟着岐人犯阙,又在京城谋害宰相,刺探朝堂密情,自找的。” 敬翔摆了摆手,有些烦躁的吩咐随从们:“吃完饭早些就寝,拂晓便起身,走小路入关。” …… 潼关楼。 漫山遍野全是军卒,投石机一刻不停的朝楼上抛射石头,还有用干柴、松树毛捆成的堆子,泼上火油,朝城门滚去。熊熊烈火直窜而上,西门重遂勒兵不解,连连催促继续推球,加大火势。镇国军乱成一团,哭喊嚎叫怒骂,到处流窜,已形不成有效防御。 “守不住了……守不住了……” 不时便有人坠落,手舞足蹈地惨叫。 杀声震天。 “嗖!” 一支箭射中王从训脑袋,王从训头顿时一昏,摘下兜鍪直接扔飞。 突然,他箭步上前。 “谁让你们回来的?”王从训握着刀,双目都充起血丝,逼视着退回来的一群军士。 几人毫不退让的盯着王从训,吼道:“俺们不想去攻城送命!” 另小校尉则振臂一挥:“天威军的儿郎们说,想不想攻城!” “不想,不想!” 王从训大怒,骂道:“出征时我从圣人处拿那多财货赏赐给你们这些贼胚……” 没等说完,一名军士拔刀砍来:“儿郎们,宰了这厮!” 当! 王从训双手持刀格挡,脚叉成个八字。 砰。 一声闷响,王从训双手丢刀,饿狼抢食般直接将那小校扑倒在地。 王从训一击成功,伸手拔过小校腰间匕首,顿时闪出一片寒光。 杀了他。 杀了他! 王从训手下的牙军们大声起哄。 在密密麻麻的目光中,王从训一把揪住小校脑袋揽入怀中,随即便如锯柴一般…… 噗呲! 鲜血大股涌出,直接打湿了小校的衣裳。他嗬嗬叫着,使劲蹬腿挣扎却不得。 三下五除二,血淋漓的头颅被王从训拽出脖腔,旋即直直砸向那叫嚣着要杀了他的军士。 王从训又接过长槊,朝那人投去。 “唔……”一声闷哼,那军士被钉死在地上。 远处几个围观的牙校顿时摇摇头,七嘴八舌嚷道:“如何?我就晓得杀不成,空欢喜一场,唉,都散了,散了吧!” “走走,回去攻城吧……” 王从训摸了摸脸上的血,鬼叫道:“回去攻城!” 军士们噤若寒蝉,重新整理起队伍来。 …… 关楼上,一处房间内。 “李都将也反了?”身受数创的韩建一屁股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几乎是带着哭腔质问。 “嘁。”有幕僚嘁了一声,应道:“早上就跑了。” “完了.完了潼关完了。”韩建蹬着腿,在人前嚎啕大哭。 “没什么好说的了。” 节度副使张明擦拭着佩剑,幽幽道:“汉室虽衰,炎精未终,盗窃者死。今唐业微弱,天人未厌,土德无改,一如前代。齐桓、晋文翼戴天子以成霸业。韩公发于畎亩,受厚恩,位至将相,藩守一方,恩宠极矣!奈何一旦不自量力,失智为族灭之计哉?” “吾属若非涉事太深,乃斩击韩公之头,献于李嗣周,转危亡为富贵。” 韩建大骂:“尔辈奴贼不尽心,负我何多!” 防御副使行思反击道:“公起蔡州,建节京畿,荣贵多年,不为真诸侯以传子孙,效李锜、刘辟之所为!华州虽属近畿,民殷户实,然则人心不从,今徒守孤城,士叛亲死,悔恨无极,小丑为天下笑耳!此谁罪焉?逆势取灭亡,负吾属又何多?吾欲杀公!” 却不等下手,行思忽然背心一痛。 他低下头去看,利落长剑直直从腹部钻了出来。 哄。 房间内瞬间鸦雀无声。 一名幕府僚佐踹开行思的躯体,抽出剑,将首级砍了下来,指着韩建说道:“蒙公任用,在下感念,故不忍加害。王师以千金赏都头、副使,行思属矣。吾取其首级,保公一命,亦求自活,可乎?”韩建呆呆地点头:“可……” “我等去,韩公自爱。”幕府几名官吏草草拱手,跟着那人离开房间。 …… 韩建在儿子的掩护下逃至附近一山林。 柏树阴森,白雪皑皑。不时响起几声猿猴的惊啸,空谷凄异,似是有捉生将搜山。 真是个好地方啊,韩建脚步顿停。 身后,儿子韩从允神色古怪,看了看随从的十几名牙军:“公等可自去。” 军士们不吭声。 韩从允见状,凑到韩建耳边小声道:“大人,我们走。” 这时,几名牙兵才举步站出来,无声挡住了韩氏一家人的去路,女眷们低声哭了出来,眼神惊恐。这些士兵是韩建的蔡州元从,跟他好些年了。韩府里的家人都叫得出来他们的名字,知道家里有几口人,此刻,事情似乎有点难办。 一军士叹气道:“林子里有王师游奕使的斥候,我们谁也逃不掉了。” 妻女姬妾们抽泣声更甚,一枝梨带雨,我见犹怜。 诡异的是,几个军汉竟然也跟着哭哭啼啼起来:“亡亦死,我曹欲携韩公以降。” “公于我曹甚恩,故不忍刀斧加身。” “请公父子……赴死。”那叹气的军士走上来,将手里剑双手献上。 “好好!”韩建哈哈大笑:“与诸位诀矣,愿以我首,赠公等余生富贵无极。” 军士们涕泗不能自已,相继背过身去。 “儿去矣。”韩从允拔剑自刎,涓涓细流染红积雪。 砰。 又一声倒地声,韩建软软坐了下去,头一歪,仿佛睡着。 “父亲!”小女的哭喊响起。 …… 没过多久,一行人便遇到了十余名斥候。 领头军士捧着韩建的头,道:“吾辈已杀韩建,请降。” “认不得!”那些斥候凶狠得紧,打量着众人。 突然,一斥候喊道:“这些女人内外穿扮华丽无比,这些兵定是韩氏家将!” 叮叮当当的打斗声立刻响起。 还有人敲响铜锣,呼叫其他捉生来援。 半晌。 除了几个年轻的侍女姬妾,以及韩建年方二八的丽质小女,皆死。 这么多首级,士兵们争抢功劳,分配不均,大打出手,又撂下十几具自己人的尸体。 脚步声渐渐远去。 残阳落山。 …… 营里。 王从训包裹着伤口,心情没有半分好转。 韩建据城反击,不但害得他身披数创,还差点被畏战的士卒杀掉。 “报,掳来了韩建的妻女姬妾数人。” “韩建狗头何在?” “韩氏父子头颅被李嗣周的部下抢走,献给西门都监请功。” 啪!王从训一拍桌子:“汝曹闹事不是很能么?如何连到嘴的泼天富贵守不住!” 于是便命人将韩建妻女带进来。 看了一会,将没看上的十来个女人分给牙校们享用。 他自己留下两人,一个三十余岁,正当少妇风韵。一个是韩建的女儿,还没长开。剥掉衣服虐弄了一个时辰后,那妾室两眼空洞躺在地上,小女抱着腿哆嗦。王从训飞起一脚将少妇踹开,将母女赏给部下。杀材们一拥而上,叫嚣着要泄攻城之愤。 景福元年二月初三黄昏,西门重遂督师攻入潼关。 斩首两千余级,俘获将校军士幕僚三千余人。 韩建父子为牙军所逼,自杀,首级为覃王李嗣周所部夺得,献于西门重遂报捷。 西门重遂大悦,定李嗣周功为第一。 天威军兵马留后从训率兵先登,又捕得韩氏宗族,功为第二。 战报后半夜进的长安城。 “圣人何在?”赵氏收到中书舍人的进奏,开怀雀跃不已,她要立刻和圣人分享这份喜悦。 闻言,刚从仙居殿回来的近侍刘子劈低头沉默。 赵氏立刻反应过来了。 一连好些天,圣人都在仙居殿过夜。 …… 很快,她便赶到了仙居殿。 随着步伐深入,深处传来一阵男女的笑闹声,赵氏一愣,很快听出声音的主人分别是圣人、陈美人。陈美人似乎很快乐,丑声闻于外。赵氏顿时就收住了脚,面露惊讶。 淑妃何氏,圣人还是寿王时的结发之妻,至今走过十年风雨了。 可圣人这几个月一次未曾留宿。 与陈美人,这段时间却形影不离如胶似漆。 淑妃若是知道,想来会极其伤心吧。同为女人,她最能感同身受。 …… 良久,陈宸软软地躺了下去,李晔慢条斯理的穿起衣服:“被褥太湿了,换一床吧。” “嗯……”陈宸声如蚊鸣,没力气说话。 穿好衣服后,李晔照例回蓬莱殿。 做出这个决定的过程有点困难,陈美人身上太香了,寒夜抱着怀里共眠,真是快哉。蓬莱殿里孤家寡人的,被窝也是冷冰冰,这落差之大,真是……但社稷飘摇,这个度李晔还是拿捏得住的。 不好好注意身体,加强学习,谈何自救救人?娇妻美妾早晚让人掳去。陈美人他连给别人看上一眼都觉得心痛吃亏,要是以后被武夫拉去挞伐,得气死。 出得深室,凛风一吹,处于圣贤时刻的李晔有些后悔。 明日起,戒色! “圣人好雅兴。”赵氏自黑暗中走出,道:“不患均而患寡,圣人独爱陈美人,让淑妃怎么想。” 帝王与妃嫔恩爱无可指责,但圣人专宠陈宸,对发妻不管不问,这让她很不能接受。 “司言误会了。” 李晔摇摇头面容严肃的说道:“陈美人祖父四代皆河中牙校,擅剑术,我只是找她教教我,以强身健体,危急时可自保罢了。” 只能扯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堵过去了。 雨露均沾顶不住啊。 赵氏一怔。 ……我全程都听到了好吗…… 练剑… 练得好激烈啊。 都把陈美人练得要死要活了。 “如此,那陈美人可是宫中好剑呢,陛下寒夜里深钻苦学,臣佩服。”赵氏隐晦的予以批评。 “来寻我可有要事?”李晔转移话题道。 赵氏的情绪有些低落,没了刚才要与圣人一起分享喜悦的激动:“行营捷报,王师破华州,韩建父子伏诛。” (本章完) 第31章 废立谶言 第31章 废立谶言 景福元年二月初四上午。 长安城北,光化楼外。 行营都监枢密使西门重遂班师回朝,他比较低调,走的离皇宫近的光化门。 携大胜而归,又是名正言顺讨逆,按说群臣是要称贺的。不过太尉杜让能、门下刘崇望不悦中官,没提这茬。北司瞧不上南衙,也不甚在乎,诸使一合计,虽然他们内部也诸多龃龉,但西门重遂这回毕竟为中官长了脸,以后大伙说话也更加有底气,于是便带着神策军将领一起到光化门迎接凯旋。 李晔再三考虑后,也派赵氏作为代表,到现场宣布对枢密使的赏赐。 今日天气有所好转,云开日出,冬阳温暖。内庄宅使韩全诲、两军中尉刘景宣等全服盛装,领着身后诸中官、武人列班站好。朝官不在,无甚礼制,站了一会便闲聊起来。有人说要汇报已年前既定的到募兵买马之事的进度。有人要报告朝官的言行。还有人要反馈各镇监军院发回的信件,并痛骂部分节度使不上供、辱骂宦官、野心勃勃。 聊着聊着,突然听到有人喊道:“回来了!” 果见视野之外,一支规模中等约两千余人的步骑簇拥着十几辆华贵的盖车缓缓而来。导驾、引驾、护卫各司其职,前后乐队鼓吹曲目庆贺。旗帜林立,八面大纛,左近武士东张西望,出警入跸,大声喝斥观者,以防刺客。 “呼!”中官们手舞足蹈,就像自己打了胜仗一般。 左神策军中尉刘景宣挥手让众人不要吵。 “吁!”驭手们不约而同收紧缰绳,让三匹马拉动的黑铁盖车慢慢停下。 这便是枢密使的座驾。 本来是一辆象辂车,皇帝乘坐的那种……不过由于李茂贞等人以诛杀杨复恭之名犯阙,西门重遂担心这会成为藩镇作难的借口,于是换成了如今的铁甲盖车。 赵氏跟着北司诸使对着座驾拜倒:“枢密使!” 西门重遂没下车。 一队骑士策马噔噔走上来。 当头三人头戴覆目铁兜鍪身穿全副步兵甲,腰佩解首刀,手持马槊,骑在浑身腱子肉的战马上,威势骇人。这正是西门重遂帐下三员大将,左神策军教练使假子西门元元,耀武军使覃王李嗣周,捧日军使徐昭。 李嗣周骑着马,神色倨傲的扫视了诸中官一眼,持槊抱拳道:“枢密使有令,传中常侍西门琦上车,随同回宫。诸公、诸使、诸官、诸军自便,或一道返回。” 闻言,众人一起拱手。 赵氏见状,举起翰林院提前写好的制,道:“圣人有旨意。” 车内响起西门重遂的声音:“念。” “……夫闻上有难,下以命为。此日星不明志士愤痛之时,枢密使西门重遂殄寇攘凶,定乱化治,使逆臣建授首……朕甚嘉之。加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拜紫金光禄大夫,赐号保国平难功臣,进陈仓侯,加食邑三百户……” 听罢,西门重遂一笑。 军容使这个职位,历来是北司真正首脑的体现,他眼馋好长时间了。紫金光禄大夫么,正三品文散官,金章紫绶一佩,朝会上也可名正言顺教训那些南臣。 至于这个侯爵,他倒是很意外,圣人出手这么大方?还给了食邑。再打一次胜仗,估摸就要像杨复恭那样升国公了。 圣人还算知道好歹。 不错。 “传使者一同上车。”他身躯肥胖,觉得下车接旨麻烦,但众目睽睽下,又不好就坐着。 于是赵氏跟随被点名的中常侍西门琦走在车边。 车后的门打开,一名武官让出座位,跳下去顺手牵了一匹马骑从在旁边。 赵氏与西门琦登上铁甲车,行礼过后局促的在角落里落座。 西门重遂虎背熊腰,身穿甲胄,如同一头公水牛,一个人便占据了车厢近半的空间。自两人进车便一言不发。他似乎有点累,靠在那,鼾声轻微。 赵氏只是来传旨嘉奖的皇帝使者,也无意挑起话题,就当坐了一趟顺风车。但坐在她对面的西门琦,她下意识投去了目光观察。 西门琦,西门重遂假子,中常侍。 对方注意到了她在打量自己,见其是紫宸殿的女官,回以善意一笑。赵氏也点了点头,只是笑容有些僵硬。去年杨复恭政变之夜,她手刃一名中常侍,还杀了五个狗腿子。虽然是杨复恭的人,但还是引起了不少宦官的敌视。他们自相残杀没问题,死在别人手里就不行。 赵氏清楚自己的处境。 好在她如履薄冰,足够谨小慎微,从未给人落下口实把柄。圣人也对她信任有加,因此得以大部分时光都在圣人身边度过,极少回掖庭。 另外,西门重遂一派知道她与杨氏家族结了仇,也在拉拢她。女官的用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何况是一个身手矫健能杀人的女官。 但这个西门琦她从未没接触过,不清楚此人是否对自己抱有敌意。 光看笑容,她不敢确定。 车子悠悠经过太极宫前的长乐门,再过不了多久就要抵达大明宫的丹凤门了。这时西门重遂哼了哼,沙哑道:“我儿琦,圣人最近怎么样?” “回阿父。”西门琦一揖,便如数家珍起来。 “正月初十,阿父离京的第一天。圣人于望仙台作乐,和女官们玩了一种名叫“打牌”的游戏。乃是将木条削成薄片,刻以奇怪字符,然后得“牌”五十五片,再按一定规则对战。一对三,或一对四。输的惩罚是脱衣。圣人是此道高手,与她打牌的女官一日间都脱光了衣服……” 赵氏闻言一窒。 啊?!! 那天她还有点印象。 圣人为着西门重遂离京讨贼,对她说要去放松下。她当时忙于公务,便没跟着。 谁曾想…… 玩的竟是这等寡廉鲜耻的淫荡游戏!好一个打牌! 西门重遂也乐了,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道:“闻之荒恶,已有灵帝之姿!继续说。” “十一。圣人读书彤悦馆,翰林学士韩偓陪同。学士为圣人讲《孝经》、《道德经》、《南华经》各一篇,圣人问其中,何谓要君者无上,?学士答,要挟恫吓君主的人,眼里没有君主。其后,圣人又问,徐无鬼言‘爱民之爱,害民之始。’何解?学士对曰,多情则疑,多爱则忌,虑负我、叛我、无我。其偏爱而人无智,弗能受。若背之,则上怒盛,滋生大祸。故曰,王者无私,圣人无情……额,阿父恕罪,后面的儿实在没记住。” “无妨。”西门重遂若有所思,嘴里呢喃推敲了一会,问道:“那句要君者无上,圣人听完解释,还有话么。” “无。” 要君者无上! 学士明显说的就是西门重遂之辈! 赵氏直听得心惊胆战,背心里已是冷汗密冒。 她分明记得那天圣人读书回来后跟她说的悄悄话:王者无私,圣人无情。王者偏爱,必有所图。 万幸学士对此未作深入解释,圣人也拿住尺寸没再问,否则今日断难善了。 失神间,西门琦又说起来了。 “十二,圣人诏韩偓于麟德殿讲学,学士为圣人讲解中外官职责。圣人问,今散骑常侍、起居舍人皆谁。学士具告名字,言,事归台省,上心勿虑。上闻之木然,乃止。” “十三,圣人御龙首殿,与飞龙苑武宦打马球,观角抵戏。为胜者,圣人赐赏。” “十四,圣人太液池畔独步沉思,遇陈美人。未得近观,但见美人诉衷情,泪流不能自已。圣人伤之,以怀抱。随后,圣人与陈美人击剑清思殿。” “十五,圣人御紫宸殿视事。王建遣使入朝,献财货若干,建求节度使,语出不逊。略曰,枢密使等该死……圣人曰不可,待枢密使归朝再计。是夜,圣人漫步仙居殿,幸陈美人。” “十六,打牌望仙台,夜幸陈美人。” “十七日,如故。” “……” 竟然将李晔这月余的行踪都汇报了一遍。 赵氏听完,一方面惊骇于这西门琦竟然如此强记,一方面又后怕圣人除了“打牌”没胡来。比如像以前那样召集宰相,私自做一些不恰当的决定,比如暗地里和亲信商量怎么对付杨复恭……而更让她害怕的是,中官就像鬼一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防不胜防。虽然自宪宗以来一直是这风气…… “甚好。”听到圣人最近为女色所困,西门重遂嘴角一翘,先是看了西门琦一眼,再看赵氏,道:“那个翰林学士韩偓,很不简单啊,教的都是些帝王法术。什么来历?” 闻言,赵氏的心前所未有的剧烈加速。 她知道这一看似随意的问答,若是一个回复不善,大概率就会害了韩偓。如果自己说不了解,西门重遂定会怀疑自己的反常。现在外间已经有些议论,说韩偓与圣人走得近,而她作为圣人最宠信的女官,又怎么可能不了解韩偓?亏得赵氏平日小心谨慎,从未与韩偓说过话,没被中官们抓到口实。 可如今西门重遂问起这个来,饶是赵氏素来镇定,一时也慌了神。 但这种即时问话,没那么多时间给她考虑,略一思索便答道:“韩偓,字致光,小字冬郎,京兆万年人。生于武宗会昌四年,龙纪元年(889年)进士及第,出佐河中幕府。明年召为左拾遗,转谏议大夫,迁度支司副使,协助理财,寻拜学士。李义山是他姨父。” 她也滑,说的都是公开可查的信息,好像她也只知道这些。 “原是李商隐的妻侄。”西门重遂微微点了点头。 他有些怀疑韩偓这个翰林学士,是杜让能考察后专门送到皇帝身边的。但考虑到韩偓的关系,他不好动。此人曾在王重荣幕府就职,这两年朝廷收的河中盐利基本是靠他居中斡旋。 “要君者无上……要君者无上……” 西门重遂眯着小眼,又道:“我还听到了一些流言,说圣人被囚禁宫中,又说我有废立之心。此次讨灭贼臣,按制度,圣人须临朝受贺。择吉日安排吧,不然流言都要成真了。” 此话一出,西门琦、赵氏都是一惊。 赵氏久在宫中,西门琦也时常到宫外办事,两人都没听说过有这等流言。赵氏抿了抿红唇,很快明白这番话的用意:这是通过自己这个贴身女官敲打圣人,要君者无上这类话,少听。不然轻者将圣人关上十天半月,重则……废立谶言说不定何时就要传开了。 一句话。 为家族后人计,他不想做的太过,但若是威权、性命受到了威胁…… 总之。 不要逼他。 考虑到这一点,赵氏笑了笑,开口道:“朝官素来党同伐异,好争权夺利。文宗曾言,去河北贼易,去庙堂之争难。这些流言,想必是他们无能之下的怨怼罢了。以军容的贤明雅量,又怎会较真小人呢。把这些妖论当回事的,也只有市井愚者了。圣人若知道,定责令京兆尹、捉不良人帅严惩。” “善。”这个女官很识时务,西门重遂相当满意。 和聪明人说话,不会很尴尬很难看,他相信赵氏会把自己的意思隐晦的传给圣人。 车子进入玄武门,西门重遂一跃而下,在中官的簇拥下径往夹城。北司各大机构都在此处,西门重遂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北司积累了诸多公务。比如前河东监军张承业不日即将抵京如何安置。比如凤翔群魔乱舞,兵连祸结,如何调停……诸多事,令人头疼啊。 …… 麟德殿。 风尘仆仆的杜让能刚从大盈库回到政事堂,来不及喝口水,便又火急火燎的进宫找圣人。 “太尉辛苦了!”老头一脸沧桑,下服溅满了泥浆,估计是刚从城外回来。李晔立刻吩咐赵氏去准备茶水、点心、便餐,又吩咐近侍刘子劈端来烧得正旺的炭火,让太尉取暖。 “先不喝了,汴使入朝矣!” 在看的大佬们留个言好吗?耽搁您宝贵的一分钟,对本书做一个评价。后台的每一句留言、评论我都看了,很高兴能得到大家的认可,但我是新人写的第一本书,还有诸多不足,需要各位不吝赐教,所以一定一定留言评价一下。另外,目前新书推荐期间,根据追读数据决定是否晋级,所以千万千万不要养书。另外,作者说说自己的创作想法,我是觉得比较合理的意淫才爽。所以前面会写得很细致,很难爽起来。毕竟晚唐这个局势,皇帝处处受制,要作为是很困难的,需要细细梳理,循序渐进。但是爽点肯定会有,我也在认真学习如何创作。额,如果可以,我再厚着脸求一波推荐、打赏、投票。最后,感谢文博嘉禾、书友20220712192649249的打赏(其实你可以换个昵称,数字太难打了哈哈哈)再次感谢各位的支持,希望能一直走下去。 (本章完) 第32章 釜底抽薪 第32章 釜底抽薪 未及李晔询问,杜让能便急切道:“前番王建屡求旌节不得,扬言勒兵。这波未平,一波又起。朱全忠遣使携巨财入朝,必有所图。去年索要盐铁使一职,欲兼理江南财赋,不许,全忠大恨之。臣闻汴人北击魏博,杀万人,赵、魏迫于兵威,皆附从。又与李克用交战,大胜。东征郓、齐、徐亦获无计。这次入朝,恐怕不仅仅是要盐铁使。” “宣武军进奏院向臣放出消息,称,若不授,则断汴、洛、陕水运,不使东南进献。” 在大盈库接收财货后,他与汴使敬翔沟通了几句,得知意图,甫一入城连衣服都没换便直奔大明宫。这则噩耗,不亚于藩镇来京城造反! “我想想。”李晔喝了口水,陷入了沉思。 安史之乱以后,社稷仍然动荡不宁,内外交困,为满足国防、军事需要,搞钱成了长安朝廷的头等大事。大历中,刘晏就任盐铁使,在江淮财税线上的扬、陈、许、汴等枢纽交通州设置了十三个巡院,委派宰相一到两人专门统领负责。德宗以后继续强化财权,度支、盐铁甚至户部均置巡院,由道普及到州,形成了留后、巡院、分巡院三级制。 说人话就是中央财政部直接派驻工作组到各省各市,扬子、河阴、江陵、洛阳、许昌、京师、广州等地一概如此,包括贸易频繁的港口、码头、市场,各派遣机构及其领导直接对分管宰相负责,实行一票否决制。不管家世多显赫,后台多硬,道德多高尚,能力有多行,“稽勾缗钱,掌司财币,田盐水运。”干不好,从节度使嘴里掏不出钱,直接滚蛋。 为何这么干? 藩镇林立,节度使乐于自立,叛乱频繁。 没法指望节度使的操守,那就只能自己下场挣钱。 由此,负责东南盐利、租赋漕运的江淮十三院,负责西北盐利、税、茶马、水运的诸课使,负责专门征收权贵财富的籍税使,与诸道青苗租庸使一道,再加上各地藩镇的进献,共同构成了唐中叶以后的财政体系。这几年战火烧到江南,十三院受到了较大影响,但一年仍有数百万贯,依然是朝廷收入的支柱。现在朱全忠毛遂自荐,要担任盐铁使为国理财? 谁家公司那么傻,敢外包财务啊。 收敛心神,圣人沉吟道:“枢密使何意?” 杜让能一挥袖,脸色严厉道:“国之大利,焉能授人?全忠兼任此职,难以复制,以后中原谁还是他敌手?若一定索要,非兴兵不可!此事,只要臣还在相位一天,休说枢密使,便是朝野一起施压,也断无辩论之处。敢为全忠言授盐铁者,以卖社稷臣论之。” “全忠亦是噬主歹人!” 一向老成持重的杜让能坐都坐不住了,站起来身焦躁地走来走去,怒色汹汹:“此辈起于巢群,先帝嘉其救时反正,使持节。今乾坤扰乱,国势危卵,即便不思报效,也不该出此毒计,趁火打劫。贼心极矣!若在十年前,早已诸道并进,杀于独松下。” 他早就知道不能对这些巢贼余孽抱有太高期望,谁料混账到这地步。自己吃得饱饱的,兜里还揣着两个饼,却瞅着圣人的半碗饭说:我好饿。 “太尉何必动怒?全忠尚未征集师旅,进薄关内……但求一使职,朝廷尚可斡旋。”赵氏端来一盅蜜水放在桌案上,劝慰道。 杜让能正在气头上,一把推开铜盅:“社稷亡在我的手上,我何颜见列圣!” 或许不是愤怒。 是惶恐。 军队还可以靠中官们经营,江淮财赋被掠夺就是冷釜底下再抽薪。 他更清楚,等到杨行密、孙儒、时溥等势力覆灭,届时朱全忠根本不必再讨要这个职务。全据江南,地盘都是他的了,不听话的直接杀了,还要朝廷下旨命令十三院么。 风雨飘摇的社稷还保得住么。 杜让能长叹一声,竟捂着脸老泪纵横。国事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自己宰执天下十余年,难辞其咎……这宰相,自己还配么?或许真如中官指责朝臣的话:衣冠世家诚有操守,何至于此。 只是一旦鼎革,自己辅政不力,死不足惜,可圣人登基不过三年,又何罪焉。 看得李晔也很不是滋味。 老头的态度很明白了,朱全忠若非要不可,那双方就只能兴兵各凭本事了。但这事需南衙北司达成一致,做好最坏打算。 李晔站起身,吩咐近侍萧冯道:“去请枢密使来会议,如何打发汴使回去复命。” 这事确实很难办。 不从? 朱全忠都不需要武力威胁,光是切断水运就能让你要死不活。须知东南闽、浙、广、海各地不是不进贡,现在是碍于孙儒、杨行密交战,道不通。等战火稍平,还会继续进贡的。昭宗驻跸华州时:天下财货,诸镇献宝,悉汇潼关,车马堵塞。 目前这会淮南乱如麻,但还是有人上贡呢。 比如浙江董昌。 去年遣军士五百人带着辎重绕了很大一圈路来京。总之,这条线获利相当可观,前提是朱全忠不干涉。不然他切断水路,久而久之,东南藩镇还上个毛。回回都绕路,成本谁顶得住?人家也是要过日子的。 …… 西市边上,光德里。 汴王使者敬翔携随从、武官入住宣武军进奏院。人叫马嘶,引得附近百姓注意。见到那些雄壮的汴州武官,忍不住一阵议论。别说,真挺骇人,那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气质、目光就跟神策军的饭桶大不一样。若是这些武官充入禁军,浮浪少年们还敢抢东西、打架吗? 敬翔提了把胡床在院门边坐定。不发一语,进奏官们便心领神会地将桌案笔墨搬了过来。小使、进奏吏、武官以及朝廷有司对接的官吏进进出出,一份份账目、谍报被送到敬翔的视线下过目,一份份公文又被签发取走。 敬翔应答如流,笔墨不顿,不时呵斥几声,下吏噤若寒蝉,场景堪比宫中政事堂。 “如此大事,何不早报?”敬翔指着杨复恭出为河东监军的文书记录,高声斥责进奏官崔诞:“某中官失势,须从速回报,然后定夺重新收买谁人。早就说过的规矩,当耳旁风么!” 面对汴王的心腹,宣武军幕府核心高层,崔诞连吭声解释的勇气都没有。 “北司如今是何人主政?”敬翔又问。 崔诞立刻答道:“枢密使西门重遂,据说其与圣人不谐,视君王为木偶,南衙颇恨之。” “据说?”敬翔逼视着一众进奏吏:“宫廷之事,岂能以据说二字来推断?马上去查清楚,其威权如何,有何爱憎。此番大王所图,少不得中官首肯。要是他做不得主,就不要贿赂他了!” “是。” 敬翔又捡起一份记录:“杨守亮、王行瑜、李茂贞、李继侃混战,如今凤翔为谁所据?朝廷什么态度?” “胜负不分,朝廷坐而观之。” “呵。”敬翔嗯哼一声,看来朝廷从来都这尿性。 “圣人视大王何如?” “一个月前华州进奏院谋不轨,圣人发兵尽杀之,查获信件若干。”崔诞被问的汗流浃背,战战兢兢地回道:“事发后,中官得知藩镇刺探宫中秘情,大怒,内外搜捕,京城大震。自此后,圣人左近的官、侍者难以收买,故不知圣人视大王何如。” 敬翔拂袖,一拍笔:“无能!可知若圣人被奸贼挑唆,对大王不满会如何?蝇蟲上身,身虽不伤而神疲累。倒是圣人……好狠辣的手段。” 他意外于华州进奏院是被圣人半夜派兵捕杀的。 如同一条毒蛇,瞅准机会一口出击,没给华州进奏院上下留半点活路。 这种剑不出鞘出则饮血的做事方法不是他印象里的笼中天子。 现在看来,有必要重新评估圣人与中官之间的威权拉锯,也需要让汴王恢复一月一表的惯例,保持君臣情义。否则,圣人从中使绊子,误了大计。毕竟时溥、李克用、朱氏兄弟未平,南面新兴的杨行密他有预感在不远的将来也堪称大患,不和圣人搞好关系,被这位“天下共主”合纵连横,足令人头疼。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凡事预则立。 前提是,圣人在与中官的拉锯中没有彻底落入下风。一个彻底的傀儡,不值得投入精力。 想到这里,敬翔盯着崔诞,嗓音沙哑道:“以后行事尽可能隐秘,勿授人口实。” “是。” “另外……” 敬翔话锋一转,低声道:“察凤翔混战,荼毒生民。圣人却坐观成败,当那得利渔翁,不下诏和解,使兵祸延续至今。以此观之,不是先帝那么慈悲的,颇有些新君硬气。汴王想求取盐铁使,我看是难了,还得压一压圣人的锐意,让他知道大势。” 进奏吏们一阵沉默。 好半天,急于挽回印象的崔诞终于出了一计。 “陕镇王拱凶残,毗邻关内。河阳张全义,汴王附从。河内李罕之,残酷狂徒。或可放出风声,三镇恨中官专权,欲进薄长安除萧墙。再重输财货,使李罕以后上表恫吓。然后汴王从中斡旋,圣人感念汴王忠义,则盐铁使、淄青节钺之授非难。” 敬翔闻言不语。 这个计策,也就那样吧,先朝凤翔节度使朱玫用过了。只不过朱玫不是恫吓,是真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追杀先帝,真立了宗室。 话说回来,既然只是要吓吓圣人,让圣人就范,那用这个成例也行。 正好朝廷对此已有阴影。 即便圣人看穿本质明白这是汴王的施压,但事关至尊大位和一家妻女老小的性命…… 圣人还年轻,犯不着为此压住。 万一李罕之真领着食人兵跑来长安呢,万一真把圣人废了呢? (本章完) 第33章 朱氏为天子 第33章 朱氏为天子 明净空旷的麟德殿里,君臣十余人度日如年。 南衙三位宰相、北司诸使盘踞在蒲团上,神色木讷呆滞。西门重遂攥着表章,大肚腩几乎要破衣而出,却也是面无表情。 “咚,当……”屏风后,绿衣女官手持小锤,一下一下,轻敲编钟,平添几分幽冷诡魅。 “呵。”宣徽使景务修不耐久坐,吐出一口浊气,逗弄起汴人进献的鹦鹉。 他是宣徽院长官,负责圣人身边近侍、女官的排班迁补,兼掌宴会、祭祀诸事开支的出纳审计,同时检视中外群臣献给皇帝的名物。这只鹦鹉是朱全忠此番送给圣人的礼物,第一时间就到了他手里。 可玩了一会,鹦鹉却不言,景务修不禁咒骂:“这死鸟,不说话。” 圣人干笑了两声。 说谁呢。 景务修又是一提溜笼子,冷声道:“我让你说话呢!耳聋是吗?” 鹦鹉受惊,终于不伦不类的叫了起来:“李当亡,朱当兴!李氏将亡,朱氏为天子……” 编钟戛然而止,演奏女官伏惟在地。杜让能老脸涨红,一拍桌案:“麟德殿岂提笼溜鸟之地!” “知矣。”景务修不慌不忙地放下鸟笼,指着鹦鹉叹气道:“这死鸟不吭声,我气它枉为鹦鹉啊。不说话则以,一说还不是人话。” 砰! 西门重遂突然抓起蒲团,朝景务修脑袋上砸去。 景务修侧头闪避,随即猛然起身,高声道:“朱全忠欺上门来,一求盐铁,二索淄青,三要移镇时溥,公等相聚一堂,却支吾不语,拿不出个主意,何不拱手让江山!学那后汉十常侍,让外臣领兵屠了内侍省算球!” 如一颗石子砸进深潭,死寂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 “全忠地大兵强,若不授之,恐有大祸。”丰德庙使宋道弼眉头紧皱,试探道:“他此番进献了绢二十七万匹、粮三万石、牲畜两万头、盐十万斗……好歹答应他一个。” 朱全忠一口气送了这么多物资,要“买”的东西有三个。 一是盐铁使,让他兼理江南十三院财赋。 二是将兖、郓、齐三镇授予他,也就是原淄青十二州的地盘——后世的山东半岛。李师道伏诛后,宪宗考虑到淄青太大,将其一分为三。如今汴军势如破竹,要不了多久就能全面占领。 三是将徐州节度使时溥召回长安,或改镇别处。没错,徐州也快被打下了。 李晔只冷眼看着中官们吵闹。 涉及到切身利益,此时一个个又急了。 给?按照这帮鸟人的秉性,嘴里从来都是只进不出,“债帅”们的祖宗,一个铜板也不愿给。如今江南的盐利、漕运、进献各项收入折合下来,一年还是有数百万贯钱。没了这钱,以后养兵、收儿子、收买藩镇诸事就非常恼火。但全忠送的确实够多,他们也舍不得这笔财。 总之,既想收了朱全忠的孝敬,又不肯送出盐铁使一职。 可朱全忠像是冤种吗? 是以,又担心交恶汴人后会引来清君侧之祸,这才是中官们装死的根源,所以丰德庙使宋道弼才提议好歹满足朱全忠一个要求。 不过现在看来,盐铁使这事,南衙北司是达成一致了。 给个锤子! 宣徽使景务修打开笼子将鹦鹉抓了出来,没等扑棱几下便一把便将其活活掐死。 打量着那张狰狞的老脸,李晔心下顿时一哆嗦。 西门重遂喝了口蜜水,心情略微舒缓,很默契的跳到了下一个话题:“朱全忠奏请移镇时溥,以宰相出守徐州。”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刘崇望身上,直勾勾地看着。这老东西在朝堂威望太高,他一直在找机会,以相对温和能服众的方式将其外放。 “此事,恐怕不行。”李晔打量着西门重遂的脸色,字斟句酌道:“徐州,非时溥不能镇。” 徐州,号武宁军,中原大镇也,自元和年间李愬担任节度使以来,实力日益强悍。攻讨河朔屡立功勋,对强藩有天然的心理优势,一直是防遏河北贼人的中坚力量。 如今带甲之士十万,累与汴人野战,杀伤颇多,令朱全忠咬牙切齿,一直在设法瓦解徐州。而所谓移镇,让朝廷派宰相代替现任节度使时溥出守,朱全忠当然没安好意。徐卒蛮横不下魏博,早年银刀牙军作乱,让宣宗头疼不已。时溥镇得住这帮鸟人是因为征战多年,在军中建立了赏罚威望。朝廷派去的人光杆司令一个,又没功绩,靠权谋何用?能管的住吗。 一句话说,徐卒能跟汴人扳手腕,打得朱全忠灰头土脸,如此骄横师旅休说文臣,让李克用单枪匹马去赴任也是一回事。须知现在不是百年前了,好吧,百年前也时常就有大臣到镇没几天就被武夫杀了的事……很多,很多。 朱全忠这么做,摆明了就是要瓦解徐州。 没了时溥统领大局,一盘散沙的徐卒再是凶悍又如何? 杜让能适时说道:“圣人说的没错。如今时司空与朱全忠鏖战方酣,兖、郓二镇与司空同仇敌忾,共抗强敌,数次发兵攻杀全忠侧翼,救徐州之急。李克用亦用兵于魏,幽州刘仁恭也亲率十万大军南伐成德,攻击汴人附从。时司空未到山穷水尽,如何会奉诏移镇?” 老头的意思很清楚。 现在河南河北各镇都在增援时溥,共抗强敌朱全忠。不到走投无路,得是有多蠢才会自废武功弃军走人? “太尉所言,理所固然。”左军中尉刘景宣接过话茬,沉吟道:“但察全忠之意,不过是让朝廷下一诏,褫夺时司空官职,以削司空威权。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较之授盐铁使、淄青三镇旌节,此事正宜。今全忠为刀俎,吾属为砧板鱼肉,为之奈何?愿公等明断。” 这也不能给,那也不能给,朱全忠岂能罢休?总得扔块肉打发了这饿狼吧。 但是李晔分析后,发现如果真这么干——下诏褫夺时溥官职,又会钻进朱温的圈套。 很简单。 黄巢死于狼虎谷,时溥有献首之功,且累年进奉不绝,事大宗甚恭。朝廷如此但观强弱,不计是非,害无罪之人,岂不令忠志寒心?这让天下人怎么看皇帝。如果我有事天子都不能为我主持公道,那我为什么还要向天子进贡?当忠臣何用?我为什么不直接向朱温称臣上供? 简而言之,这是要籍此再打击一下朝廷剩不多的威权,使那些还算恭顺诸侯失去对天下共主仅存的一点信任。 众人亦是沉默不言,中官们也不傻。 摆三个火坑让你选一个跳。 不想玩火自焚?那朱全忠下次给你准备蛇坑。 这朱全忠,可真他妈的能折腾啊! 良久,尚书李溪叹气道:“先遣使徐州与时司空交涉吧。司空若愿意入朝,圣人当以太傅授之,千金买马骨,以安藩臣心。这样,朱全忠那边也能有个交代。若实在情势所迫,时司空无法离镇,朝廷也只能挥泪断臂,以求自保了。” “理应如此。”西门重遂不知在想些什么,魂不守舍的应道。“北司得加强练兵了。”事势至此,强敌环伺,朝廷迫切需要一支忠诚能战的军队自保。怨天尤人是没用的,手上有兵才是王道。杜让能收摄心神,看向中官们:“年前北司遣使赴关东、朔方、陇右各地买马募兵,进展如何了?吾也好筹备粮饷、军衣、营地、甲仗、住宅。” 他是太尉,过问军事无可厚非,中官们也仰仗他理财,故而双方一直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见同僚们脸色阴沉,情绪低落无比,内庄宅使韩全诲出面答复道:“已回来了七路使者。在夏、灵、绥诸州及草原横山回鹘、党项诸部买马一万两千匹,畜养于飞龙苑、太仆寺及神策军行营各军城、牧场。在蒲、陈、蔡、许、商州募得勇武壮士一万四千人,屯于华州,即将安排整训。另外几路募兵使者尚未归来。此番募兵预计达三万余人,超出了枢密使的原定数额。” “若都是勇士健儿,超一些也无妨,定大力协助。”杜让能点点头说道,算是给北司打了一管强心剂。若是养能战勇士,他就有钱粮,若还是神策军那等饭袋,请恕他无能为力。 先前的“搞子”宣徽使景务修心情也好了一些,冲西门重遂、杜让能等人拱手道:“军容、太尉两军中尉,神策军也还须继续沙汰,保留精良即可。财货赏赐,宣徽院也还拿得出来一些。” “为免兵变,须缓缓图之。”左军中尉刘景宣代为表态道。 这一场会议开下来,面对强藩的威胁,不但中官内部又摁下矛盾空前团结起来,南衙北司也罕见的没互喷。给李晔看呆了,战争是果然转移政治危机的最好途径啊。 不过想想自己还是很滑稽。 跟个空气人似的。 前世小说里的主角光环是一点不沾。 “诸公,还有一事要议。”先前的丰德库使宋道弼看了看圣人,又道:“社稷动荡,枭臣问鼎。窃以为仅靠我等,宗庙难以久持。全忠已不能复制,朝廷须假扶持之力,结盟三五藩镇共抗之。” 西门重遂哼哼了一声。 结盟好啊,问题是跟谁结盟呢。 关内尽是些贼子,三川的节度使也都有异心,没来长安闹事就是万幸了。至于河北、江南,鞭长莫及,指望不了。中原各镇,眼看着也都要成汴人的刀下鬼。河东李克用倒是素有侠风,几年前为着给王重荣出头,愣是领军入关来长安杀田令孜,完事什么都没要,堪称仗义。 若是能结盟,西门重遂也是愿意的。但这人洁身自好,事不关己,绝不干涉朝廷内政,也不结交中官,他苦于找不到机会。 圣人倒是可以出面,比如娶一位李克用的明珠,或者挑选一位公主给李克用的长子。这也是李氏天子惯用的手段,和藩镇联姻。早年也有成例,代宗之女嘉诚公主嫁给魏博田氏,宪宗孙女寿安公主嫁给成德王氏。如果可以,西门重遂确实还挺心动的。可圣人兄弟俩对李克用的印象非常恶劣,前年圣人才在朱全忠等人的撺掇下讨了河东,又如何肯娶李克用的闺女? 即便自己帮忙娶过来,按圣人这种两个月不跟发妻同房的无情秉性,难免让人家姑娘受委屈啊。 是的,这事西门重遂也知道。 圣人自杨复恭政变之后就像吓萎了一样,直到现在都没跟妃嫔们睡觉,包括结发之人何氏,唯独最近迷恋了陈美人。恩爱如新婚,出则并肩,入则同席,令何氏以泪洗面。 想到这,西门重遂看向李晔,悠悠道:“圣人?” “嗯?”李晔正在那好以暇地跟南衙北司的首脑们讨论政事。 西门重遂撑着腿坐了起来,也不顾人多,黑着脸道:“老奴听说圣人专宠陈美人,却对发妻不管不问,其他妃嫔、婕妤、昭仪、才人亦是独守掖庭,久盼雨露滋润。圣人无情至斯,偏爱一女,不符礼法。为社稷计,也需广耕多采。今晚不许找陈美人,去跟淑妃说说话。” 麟德殿里顿时一阵哄笑。 被这么多人看着,李晔羞红了脸,额头青筋条条绽开。 “听到了么。”西门重遂又问。 “嗯。” 看圣人挺会来事,没再顶嘴,西门重遂拍着圣人肩膀严肃地说道:“如今这国势,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还得假扶持之力以自保。从前与李克用的恩怨,你埋在心里勿要再提。过些日子老奴便遣使赶赴太原,为你求取陇西郡王的明珠,以结秦晋之盟。此事,就这么定了。” “另外,景常侍……”西门重遂背着手来回踱步,沉吟少许后,又吩咐宣徽使景务修道:“景常侍掌三班内侍之次序、迁补,宫内人情了然于胸。回去安排一下,让未有子女的妃嫔都陆续受圣人孕。这些女眷急着有子,大多又是世族,你可趁机索要贿赂若干,以充兵费。” 李晔这个郁闷,连睡觉也不得自由么? “诸公,还有一件事。”宋道弼又道:“京中突传流言,陕镇王拱、河阳张全义、河内李罕之恨我辈专权,要与同州军合流,举兵入长安,诛杀我等,废掉圣人,改立天子。” “且不理会。”西门重遂倒是波澜不惊。 对他们喊打喊杀的人太多了,文宗时的昭义刘稹,前两年的秦宗权、孙儒、王重荣、李克用、朱玫、李昌符,近来还有岐州李茂贞、西川王建、汉中杨守亮。在他看来,见怪不怪了。 他讨灭镇国军诛杀韩建一事当还能震慑宵小一段时间。 再者,王拱一介竖子,哪天不被部下杀了全家就是万幸中的万幸了,还敢来长安找事?至于河阳张全义,从其表现来看,俨然就是朱温养的一条看门犬。还清君侧,骗鬼呢。不过放狗威胁罢了。 剩下个李罕之,去年被汴人杀了一波,估计还没恢复元气。 若真要准备来长安,西门重遂也有信心领兵战一战。 …… 散会后,宰相、诸使们陆续返回官署处事。 圣人见西门重遂朝内侍省去了,觉得有必要和陈美人见一面说一下,于是绕过廊柱后,突然加速,朝着仙居殿奔跑。赵氏生怕圣人一不小心摔倒,急急大喊:“大家勿疾走,军容怒!” 仙居殿前,陈美人早已习惯性在此远望。 看见圣人匆匆上来,投入怀中依偎:“一日不见,可想杀臣妾了!” “谁不思念难捱?”看着眼前的陈宸,李晔穷尽记忆,也无法将其与后世的女人对上。差的不是外在,而是那种气质。武人世家的出身经历,饱读经书下笔成章的文化素质,长期击剑练舞锻炼的身材,看惯兵祸的淡定沉着,和男人闺中相处的心理自觉,都太不一样了。 “军容要我今天起不得夜夜寻你。” “当下足矣。” 摩挲着陈美人细腻的脸,李晔呼吸有些粗重了。最后一次,明日一定开始戒色!三五天一见妃嫔。突然,他猛地将陈美人抱起,几步窜进室内按在桌子上。两个就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史曰:肤面相融,搏弄千般旖旎,恰恰莺啼不离耳。猛虎嘶吼,星眼更加朦胧。细细香汗雨霖霖,涓涓露滴桃心。 (本章完) 第34章 汴王非高王 第34章 汴王非高王 光德里,宣武军进奏院。 汴人武官拥着杜让能、李溪两位宰相及一众随从入内,杜让能的十余侍卫亦佩剑,甫一进入院门,牙将李蟠一个眼色使过去,汴人武官便围了上来,要求没收武器。 “相公?”侍卫们手按到腰间,向后退去,神色警惕。 杜让能坦然跪定,摆手道:“汴王,海内豪雄,不会行下作之事。” 侍卫们只好不情不愿地交出武器。 牙将李蟠立即冲杜让能礼拜,口呼师长,然后命令武官煮茶。 “浙西新茶?” “是。”李蟠略有得意。 杜让能浅尝了一口,眉头挤成一团,旋又道:“紫笋小叶,王室贡品。自高骈为部下所杀,淮南大乱,转运路绝,长安已是三年未闻了。汴州衙内饮上了浙西上茶,杨行密日子很难过吧?” 额… 李蟠有些尴尬。 怎么一眼就被师长洞察了真相?这茶的确是杨行密孝敬大王的。那厮被孙儒打得不知所措,派人携礼物来汴州,想请大王出兵攻杀孙儒。 将来大王要取淮南,还少不得朝廷“协助”啊,即便只是一道招讨制书。昔年讨秦宗权,诏至而中原各州刺史、令、豪强皆应命,赢粮而景从。 不然,以大王籍何以区区之势而兼有淮西? 手持王命,一呼百应,快哉! “一会送三十斤到师长府上。”回过神来的李蟠立即吩咐武官。 “遵命。” “这些武士乃何军?”打量着来来往往的汴人武士,杜让能忍不住问道。 朱全忠练兵有一手啊。 这些军士站在那,身躯直挺,目不斜视,而且健壮骁锐。便是李茂贞的军卒也弗如远甚。这等勇士不消太多,便是只有一两万人,关内谁还敢作乱?围城当日他见过岐人阵列,军纪涣散,将士嬉笑,乃至阵前内讧,自相残杀,匪军也。 “此大王帐下亲军之一——厅子儿郎。” 李蟠颇为自豪的答道:“大王遴选材力、智信、武艺之士三千人,为厅子衙军,赏赐衣食两倍于外兵。每战,无不利。” 去年与李克用交战,李存孝万骑冲阵。厅子军结阵迎敌,大破之,甚至反推沙陀骑兵,给晋人造成了极深的心理阴影。朱全忠也很器重这支衙军,曾赞叹:天赐神军,以佐大事,吾复何忧?而这样的强兵,朱全忠还有好几支。 光杜让能听说过的,就还有什么长直剑士、落雁儿郎、控鹤飞军。 他不说话了,茶也喝不下去了。 唉! 神策军孱弱已久,何时才能有这样的骁锐之士? 他现在开始期待西门重遂组建的英武、保国、龙捷三部新军了,何时让朝廷也扬眉吐气一番! “说要熬一熬他的火候,差不多了。” 屏风后,敬翔起身,这才跟刚知道宰相来似的,大步从屏风后走出,一面拱手致礼,一面笑意盈盈地告罪:“庶务繁忙,劳师长久等,恕罪。” 杜让能也只当不知,开门见山道:“汴王所请三事,麟德殿朝会已有了定论。” “哦?”敬翔在对面盘腿坐下,给杜让能换了一盅热茶。 “盐铁使、淄青三镇之授,皆以不可。”杜让能面色平静,说着,搬出李克用挡箭:“须知梁晋失和,仇深难解,若得知朝廷授全忠此职,必对天子心生怨愤。此中难处,愿汴王审之。” “这……”敬翔难为情道:“大王降重任于我……” 汴王拿钱让他来京城办事,现在他空着手就回去,怎么交差? “这两件事,汴王再是有其他想法,也绝无转圜容情之处。”杜让能心里快速地盘算了一下,又道:“圣人坚决,言若一定索要,则非用兵不可,从孝武帝之讨高欢。” 玉石俱焚? 敬翔脸色沉了下去,小看了圣人! 不过从他的行事风格来看,确实是孝武那一类皇帝。讨李克用、讨西川,盖明知不可敌而为之,跟孝武帝冒死讨高欢有什么区别?但唐业虽然日渐式微,但号召力比尔朱荣之后的元魏要强,三百年人心尚未完全消散,而汴王的根基也还不如高欢那样稳固。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汴王以五百人之势至于今日拥兵十余万,成钟鸣鼎食之家,背靠的就是尊王攘夷的大旗。 人不能逆势而为,人心向背就是大势。汴王得到了军心,但离争取到人心还有很长的路。 黄巢、秦宗权殷鉴,尚不久矣。 此番回去须得好好劝谏汴王:专注根本,不能操之过急。 “圣人之心,下官已具知。” 敬翔很快做出了判断,和颜悦色道:“请转告圣人,汴王绝非高王。” “甚好。”杜让能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财政紧迫不但朝廷,也是每一个藩镇都要面对的难题。 王仙芝以来,兵连祸结二十余年。东至幽齐,北越云中,南到福建,西跨灵塞,无一处净土。武人厮杀不宁,百姓无法耕作。去年李克用攻成德,因粮草不济,河东军生啖赵人尸体,李克用不能制,连夜退回晋阳。 蜀中武夫将百姓掳到军中,当成财货拿去卖。 福建的王绪缺粮,部下饿昏了头,又对家人下不了手,便互相交换妻儿,易家人而食…… 汴人与兖、郓、青、徐交战,经常发生一方半夜派军汉去割麦打稻子,结果与蹲在麦丛里的守军打起来。 现实的钱粮问题解决不了,圣人这个天下共主就很难当,蛮横的中官也只得夹起尾巴做人。 生产恢复不了,朱全忠再想装忠臣,手底下十几万人马的赏赐吃喝一旦出现危机,又能装多久? “另外,移镇时溥一事。”杜让能沉默了一会,又道:“此事,朝廷须先遣使徐州与司空谈一谈,暂不能给你答复。” “理应如此。”敬翔无可奈何。 盐铁使、淄青三镇节度使涉及朝廷底线,这两年肯定是要不到了。但随着朝廷的人望一点点散去直到没有,这个过程中汴王还有很多机会。 至于朝廷对移镇时溥一事的做法,敬翔能理解。即便下诏,时溥不一定听,先派人去做一做工作是对的。 行吧。 没白来一趟就可。 看朝廷的态度也是在尽力满足汴王,足够交差了,人不能太贪心。 “师长,还有一事相商。” 敬翔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又说道:“度支、盐铁、户部三司熟稔营田、编户、计财诸事的老吏,下官想讨些。” “汴王要这些吏何为?”杜让能当即警惕。 “呵呵。”敬翔吃了一片果脯,道:“实不相瞒,下官在宣武军还担任了建昌宫使一职,掌治财、漕运、授田,还兼理民户。这些庶务,非武夫所能也,下官缺乏人手,颇感力不从心。” 杜让能登时无语。 想啥呢。 朝廷巴不得朱全忠暴毙,还分人给他帮忙干活呢? 但是吧,这次收了朱全忠二十七万匹绢、牲畜两万余头、十万斗盐、粮三万石…… 吃人嘴短啊。 想到这,杜让能稍微松了口,目光灼灼地问道:“朝廷有何好处?” “相公还想要什么好处?”敬翔心下不悦,这老东西贪心至此,真是个刁蟲豺。 不过倒也在敬翔意料之中,不出点血是别想要到人了。 “一千车盐、十万缗钱、三万匹绢。”杜让能很干脆地开口:“清明之前如数送到长安来,老夫亲自在三司给你选七十个积年干练老吏,五月内到你手下赴任听用。” “不行。七百车盐、五万缗钱、一万匹绢。”敬翔将茶具放了下来,毫不客气地还价:“衙内马步各军三万余人,赏赐两倍于外兵,眼下又与兖、郓、徐、晋交战,前线将士翘首以盼赏赐,这次进献天子的财货,已让我镇极不宽裕。不行,太多了。” “嘭!” 杜让能一拍桌案,老眼直直盯着敬翔,逼问道:“吾闻镇帅王镕、魏帅罗弘信皆向汴人输诚,一次上财达百万钱、绢数十万匹,汴人东征兖、郓、徐亦收获颇丰。牙内人人披甲,骑士配双马,汴王府库富过天子,何言太多了?” “太尉!”敬翔亦起身。 “请勿复言。”杜让能招呼随从走人。 “好,好……”敬翔按捺住火气,无精打采的低低应道:“七百车盐、八万缗钱、一万匹绢。这是我能做主的底线了。人,太尉得再给我加几个!” “此事易耳。”杜让能撩起紫衣春风得意地走出了进奏院。 尚书李溪不禁笑道:“太尉真是此道行家。” “不得已而为之。”杜让能长叹一声,怅然道:“昔年先帝播越凤翔,朝廷流亡草野,老夫一度生了卖官鬻爵的心思。那时候的艰难……外出公干,须找节度使借马,半路上衣服印绶还被乱兵劫了,尊严扫地。” 众无言。 …… 蓬莱殿内。 赵氏正当充当侍女的角色,领着女官、近侍们为圣人穿戴衮冕礼服。 “不错。”李晔对着铜镜转了一圈,非常满意。 冕是深黑色的平冠,垂饰小金珠十二条,以限制皇帝的动作,缓步慢调,勿东张西望。 上衣和双袖也是和冕同色的深黑,上绣日、月、星、龙、山、虫、火,同样也是与旒同色同质的黄金。下裳则是红色,襄以黄摆。整体看上去和嬴政、刘彻等人的礼服御容非常像。 但从李晔自己的感官来说,唐代帝王的礼服要更具美感和威严。 确实是一绝。 穿越过来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穿得这么正式隆重。 还别说,人真靠衣装。 这身冕服一穿,动作仪态被限制住后,宫人们看圣人的眼神都和平时不同了。 难怪叔孙通要为汉祖制定礼仪啊。 很好。 “该出发了。”赵氏笑盈盈的,都快压不住嘴角了,扶着圣人提醒道。 “走!”李晔下意识就要甩袖子卷起来。 被赵氏连忙一把摁住,肃容道:“冕服穿戴自有国家礼制,圣人岂可因一己好恶而乱之?” “好好。” 说着,便在赵氏等女官的簇拥下出了蓬莱殿。 刘仙缘、杜绿衣、裴浐、陈权等卫尉中郎将亦是全服盛装,披明光甲,持依仗。左散骑常侍李导、韩射等亦左右站立,衣绯红。看见圣人出来,都一起看向他,口呼:“请上车驾。” 这才叫皇帝的排场嘛! 李晔心情愉悦,缓缓点了点头。 然后在赵氏等近侍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坐进温凉车。 制度,天子出中国之外,曰大驾。行于畿内,曰法驾。 由京兆尹、留守引导,黄门侍郎、起居舍人、左右散骑常侍等官随从,奉车都尉驾车,武士骖乘,属车数十乘。整个队伍由导驾、引驾、前后卫、前后鼓吹、皇帝主驾组成。 待驾士执好缰绳,做好准备,赵氏麻利翻身上马,马鞭一抽:“车驾发永嘉里,点检英武军!” “彻!” (本章完) 第35章 黑云长剑 第35章 黑云长剑 噔噔噔的清脆马蹄声响起,上宸军使李彦真率三百骑卒充当前护卫。 中官领飞龙兵为后卫。 刘仙缘等卫尉则与近侍赵氏等人一起,众星拱月般将天子车驾紧紧簇拥其中,出宫朝永嘉里的英武军营地而去。 中官斗来斗去,但在组建新军这件事上态度高度一致,都认为京兆的工商子弟游滑浮浪,不堪为兵,于是遣使关东、边塞招募勇士。 从去年十月开始,至今年二月底,整个募兵工作基本结束。只剩下少数向党项、回鹘、吐蕃人买马的使者尚未返回。 共募得精壮勇士三万四千余人,超过了西门重遂原定的两万人数额。好在神策军几个月下来沙汰超过六成,还能承受。 根据他之前的规划。 共新建英武马步军、保国步兵、龙捷骑士三军计两万人。 现在超了一万四千余人,因此又新置了三步军,号佑圣、龙虎、内直。 今日圣人要去观看的便是王从训担任左厢指挥使的英武军。 该军兵员地域上广泛来自于夏、灵、蒲、陈、蔡、许、商、郓各州,都是优质兵源地。 比如蔡州,天生的杀材户口,自中唐吴少诚以来,对四周邻居造成的心理阴影极深。李愬之平淮西,裴度前往宣慰,发现这里的人就是一群木头,封闭、愚昧、原始,许多军人连名字都没有,似乎生来就是为了砍人打仗。 裴度曾仔细研究过,只要没有李希烈、吴少诚、吴元济这样的人策动,蔡人又会很乖。 入蔡州没两天,裴度就把护军换成了蔡州牙兵…… 再比如许州,有恩报恩,有仇不过夜。 巢乱时,朝廷给了赏赐让南下平乱,两千多军汉立刻南下搏命,但走到半路上听说客经的徐州军在许昌闹事,马上杀回去和徐卒干架。崔安潜调任西川的时候,专门派人去陈、许一带招了几千农民,号为黄头军,很能打。 陈州更不用说了,黄巢十几万大军昼夜攻打,陈州仕民男女听说外面是巢贼,自发跟随刺史搏命,前后鏖战数十日。 总之,这三万余勇士若是好好调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要带不好,呵呵。 …… 永嘉里并不远,就在兴庆宫北,很快抵达。 长安一直不缺军营,巅峰时期禁军十八万人,长期驻扎城内亦有五六万。永嘉里有三座军营,能容纳军士万人,英武军六千人现在便在此整训。 还未下车,圣人便听到阵阵排山倒海的嗬嗬声,似乎正在操练。 虽然隔着围墙看不到军容,但这精气神确实比神策军的娘娘们好得多。 可教! 李晔随即开门,踩着短梯走了下来,吩咐道:“将车驾仪仗留在外面,步行到点兵台。” 闻言,散骑常侍李导、上宸军使李彦真率卫士沿道左右排开,赵氏则与中官们则领着飞龙兵进入营门告知情况。 未几,赵氏匆匆走了出来,道:“已开道,请幸将台。” 校场上全是壮汉,看见有人进来,都投来目光观察,此次招募的勇士皆是关东、朔方之人,来到京城,都觉得很新鲜。看了一会,顿时一阵哄闹。 “天可汗!”有人指着队伍大叫。 李晔目不斜视,沿着校场西走道缓缓走着,听到这声大喊,循声看去,但见一个大鼻深眼的扎索胡人。扫了一下,与汉人明显有异的面孔竟然还不少。 注意到圣人在看自己,那扎索胡人激动不已,可能是被冕服和仪仗队的威严所慑,振臂高呼道:“万岁!” 随即,场上便是稀稀拉拉略显凌乱的附喝。 有人眯着眼睛打量皇帝,一语不发。 有人交头接耳,讨论皇帝外形。 有人嘁。 有人夸奖皇帝身边的女官美丽丰腴,不是黝黑枯瘦的村姑。 “无礼!”赵氏脸一黑,竟然有人说她酥团浑圆而大,声音之高还被她听到了。 圣人呵呵笑道:“骤睹仙颜,在所难免。” 哼。 “臣该死!”王从训大步走来,将佩剑解下交给亲兵,领着十几个军官利落拜倒大喊道:“英武军左厢指挥使臣从训参见圣人!” 哈哈。 当了官就是不一样啊。也知道讲规矩了! 嗯,很不错,小王有变化。 “免礼。” 李晔伸手虚抬,走到点检台上,俯瞰着同样瞻仰圣容的新兵们,感慨道:“我观你们英武军人,都是勇武强壮的猛士,但要想练成一只良人劲旅,还任重道远啊。” “瞒不过圣人。” 王从训指着军士们,顿了顿,激昂道:“半年,臣以天威军训练之法,辅以圣人授予臣的方略,最多只要半年,足以把他们训练成一批国之利刃。” “善!” 李晔顿生豪情,拍手道:“我授予你的方略,乃是兵部表奏的,称是藩镇练兵军士的良策。只要你重视这些枭臣的兵法,一步一个脚印,英武军一定不输汴人。” “臣每夜都在钻研。”王从训的声音再度响起,笑道:“朱全忠、杨行密之辈的练兵法,确实有可取之处,圣人请看!” 说着,他手一招。 几名军官迅速挥动旗帜,军士们立即整理起队伍,同时取出黑巾围在脸上。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了眼睛露在外面,看起来黑压压如云。 “可取之处在何处?”李晔是从兵部那里听到的这个方略,但一直不解这样做的好处。 “国朝武人傲慢,动辄驱逐上官,乃至临阵哗变。三五成群结伙起来,勾搭更多认识的军士骚动,杀戮都头、队正,逼迫统兵将帅。” 王从训脸色严肃道:“杨行密以黑巾覆武人脸面,战时揭者,即视作乱军射杀之。故军士畏惧之下,不敢揭面巾,而再经几次阵列变换,更不知身边是谁。如此一来,军士互不信任,又如何煽动袍泽,如何作乱造反?” “臣初看也不清楚这样做有什么用,根据自己经历琢磨了几次,才渐渐明白。” 原来如此。 李晔不禁抚掌称赞。 历史上杨行密的这支军队称作黑云长剑军,因武人皆以黑巾覆面之故。再加上统一的兜鍪、甲胄,打起仗来谁晓得身边是谁?一揭下黑巾就会被当成想造反的乱军乱箭射死,谁敢揭? 须知几乎所有兵变都是那么几个人策划然后煽动一群人。 晚唐五代这会,节度使为了遏制武人临阵作乱杀将几乎掏空了心思。杨行密搞了个“口罩”军团,朱温来了个跋队斩,打完仗军官没回来?只要确认不了是敌人杀的,立马宰全队。 刘仁恭整了个定霸都。 境内凡年十五以上七十以下的男人,通通在脸上刺好标签记号。 谁作乱,立即派人去杀全家。 风气可想而知,一切离谱的事在这个时代都能发生。有一次,幽州牙军造反杀帅立节度使,驻守一州的外兵不约而同地杀镇将立兵马使,然后大军开回首府准备宰了节度使,结果到了才知道,节度使刚被杀…… “曲意顺从藩镇求安,乃痴心妄想。” 望着黑云长剑,威武勇士,赵氏亦情不自禁侃谈道:今日形势,视安史时更为艰难,前狼后虎,四面受敌。念太宗创业不易,念肃代德宪守业之凶险,念三百年生养庶民多遭横死,断宜以武功为第一义。进不锐,则御不坚。乞师节度使,播越草野,自堕威权。如朱玫之辈,万一暴难,而致身死人手九庙隳,悔恨无极不能也!” “司言说得好!”不愧是凉州大族家的女人。 “臣为圣人表演一下骑射。”人这么多,王从训也想露一手出出风头。 李晔笑笑点头:“去吧,刘公说你能听声而射箭,正好开开眼。” 王从训领着军官们下了点兵台。 他的亲兵在下面等着。可能是等得有些久了,懈怠了一些,或靠或坐,闲聊谈笑,被王从训看见,提起刀把照着脑袋就是一顿乱打。嘴里还咒骂着,威胁要宰了狗奴们。 前一刻在圣人面前还是温柔君子,下一刻又跟个疯子似的,这人格切换之自如,李晔也是大开眼界。 看来有必要找小王的老婆沟通沟通。 不然照小王这个武夫秉性下去,李晔担心早晚有一天被部下杀了全家。 李晔在掖庭给王从训挑选的宫女在半月前已嫁给小王,眼下新婚夫妻正恩爱得紧,让新婚妻子吐露几句忧虑,想必小王会有所克制。 如今正是难得的稳定期,好好发育一段时间便可找关内某镇动刀,他可不想小王哪天突然就浪没了。 想到这,李晔问赵氏:“河东监军张承业是不是已返回长安?” 赵氏想了一会,道:“昨天内侍省有中官出城迎接使者,不知是哪镇的监军,回宫一问便知。估计也就这两天了,早前半个月就听人说要到了。” “好。”对此,李晔感到很振奋。 等这位到了身边,扳倒老猪倌的秘密行动就可以慢慢提上日程了,他已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本章完) 第36章 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 第36章 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 太液池边,圣人负手而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长叹一声。英武军左厢指挥使王从训、龙捷骑士兵马使刘仙缘等新锐将领站在身后,默默听着圣人对他们的告诫。 如今招募的三万四千余勇士非常难得。 难得在何处? 盖因随着朝廷威望日趋不振,诸侯兼并难制,中官们以后很难再派人去关东招兵。 如何让英武、龙捷、保国、佑圣、龙虎、内直六军不被神策军累年积习陋俗所染,堕落成新一批“长安侠少”,是近日圣人与南衙北司诸公诸使苦思的难题。 兵部上策:效仿河北藩镇在军士脸上刺字,但作乱,戮家人。 中官宣徽使景务修言:深筑营地,严禁新军外出,无使与市场接近。 西门重遂下令:凡六军新人,不许在人少的地方说话,厉行宵禁,入夜就熄火睡觉。 ……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都是历年来藩镇们用过的比较有成效的带兵之法,比如西门重遂的这个政策,就取材于安禄山、史思明、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等人。 安史之贼军,太阳下山就得回营,入夜必须熄火睡觉。某个风雪夜,安禄山突击检查一军营,时北风呼啸,营寨万籁俱寂。安禄山几以营中无人,大怒,乃下令击鼓点兵。鼓声作而武人自毡篷鱼贯走出,人皆一言不发。禄山按册索名,令斩不应之人,呼毕,竟一个不少。 可谓强兵? 吴少诚父子之主蔡州,军人不许赶集,不许喝酒,不许聚众讲话,过着日出而操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人称蔡军“木头”。小殷水之战,德宗以夏绥节度使韩全义统十七道兵进讨吴少诚。 诸道兵数次冲阵,蔡军死伤颇多而军无鼓噪,神色木讷,僵若死尸,巍然不动如泰山。 及至少诚反攻,骡骑争先,蔡军号号似狼。 诸道兵望之震怖哗然,纷纷退却,军官杀不能制,王师遂败绩。 到了宪宗讨淮西,李愬、李光颜这些猛人仍有心理阴影,数十万大军只敢僵持。 蔡军可怕吗? 大佬们的方法就摆在那,就看能不能对自己人够狠。 而晚唐五代这会,搞什么军事民主,对武夫一味施恩讨好,压根没用。如许多狗血小说里上来就给武夫搞什么学校扫盲、子女学校、分田地,就指望着武夫纳头效死拼命,不可能。 这是个极其畸形野兽的暴力社会,武人的脑袋就有问题,反常理。 如果对武夫好就有用,那魏博、河东、幽州、横海、各镇的大帅们堪称舔狗,把匹夫们当祖宗供着,然后呢?善终者十不有一?几十个节度使在地府交流各自是怎么被式弄死的? 太容易得来的东西谁会珍惜! 当然,在李晔看来,武夫们给你卖命,你对他们好点也是应该的。但是这年头要想军队能打还基本可控,还得如朱全忠、杨行密、李克用那般,以更加残酷打压暴力的管理基础上,再对武夫们有限度的好。 便是以对武夫宽厚仁慈出名的中兴名臣郭子仪,也是个不为人知的活埋专家。打河东一口气活埋七千骑卒,对,就是白起那样,人还是活的,现场挖坑就埋。执掌朔方军期间,听说有人要作乱,立刻上门围杀。 这就是大唐“特色”。 自穿越过来,李晔的心态也是在一次次乱象中逐渐发生变化。 辱骂大宋,质疑大宋,理解大宋……早晚有一天,少不得还要成为大宋、超越大宋。 因此,对于南衙北司关于新军制度的规定,他并未参言。 大体方略就这样了:在残酷打压暴力的基础上再对新军有限度的好。走朱全忠、杨行密、李克用的路,让他们无路可走。 除此以外,考虑到威信,李晔还决定今后不定时的多到军营阅兵,再辅以其他方法逐渐增强军队对朝廷和天子的向心力。如今风雨飘摇,西门重遂和中官也不会多反对,因为这些新军名义上是为天子效力,这是中官们控制军队的理论基础之一。 天子在军中有了一定威信,武人对天子有了敬畏,有利于宦官更好的控制禁军。 不过,这也会让宦官们感受到压力。 盖因如果天子在军中的影响力盖过了宦官,那敏感的宦官就会担心失去军队,害怕被他们长期控制、虐待的天子伺机报复。 所以可以预见的是,西门重遂之辈还会继续加强对新军的控制。 这是一个合则两利斗则两伤的长期角力。 慢慢来吧。 他才二十来岁的年龄。 好好保重说不定还能和柴荣、赵大谈谈怎么降服武夫呢。 “你们且去吧。”收敛心神,李晔摆手道。 “谨喏。”将领们依次徐徐告退。 王从训也转身跟着众人离去,却被赵氏拉住袖子,道:“你留下,圣人有话给你说。” 等人走完,圣人沿着麟德殿的方向漫步而去,两人尾缀而行。 “从训,知道汉昭烈皇帝么?” 王从训疑惑不解,不明白圣人为什么突然问起他这个,想想道:“略有所知。姓刘,讳备,汉宗室后也。以贫贱致于万乘,据巴蜀而抗中原,实真主也。” “好。”李晔倒是意外了,继续循循善诱道:“那你认为他凭什么以贫贱致于万乘?” 王从训不假思索:“先主性弘毅宽厚,知人待士,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臣事天威军时听幕府说过,以此劝谏大帅少杀戮……” 说到这,他顿住了,揣摩起圣人的用意。 圣人也停下脚步,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严肃的说道:“先主因之以成王业,而他的大将桓侯张飞因暴而无恩,死于小人之手。那日我来英武军检阅,看你对亲兵动辄挞伐,威胁杀戮。须知,杀人者人恒杀之。一味杀戮是没用的,要比杀人凶狠,秦宗权百倍于你,今安在?” 王从训脸色一下变得僵硬,黑着脸道:“这些贼胚,不杀何以制之!” “你当初也是贼胚。”圣人话锋一转,冷声道:“当日若非刘公及时赶到平乱,你现在能站在这里吗?” “我、我……”王从训顿时满脸通红。 “我给你说这些,不是要揭你的老底羞辱你。”李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柔声道:“只是你的性子,真该收一收。若有不测,我失一手足,固然痛苦难当。你的新婚妻子又怎么办呢,等着被人掳来卖去,最后下落不明吗?你现在有家室,不是以前孑然一身,死了就死了。” “要为其他人考虑……”说着说着,圣人居然也哽咽了,低声道:“而且,我这一家人也还指望着你保护。” “臣、臣,陛下——”王从训一下手足无措了,拉也不是,劝也不是。 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与责任——是从未有过的被信任、被托付的……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圣人以袖掩面哭着去了。 赵氏呆了,圣人现在这么收放自如吗。 瞧着王从训呆滞的表情,不禁感慨: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王将军,愿自审之。”告诫了一句,便也追着圣人扬长而去。 …… 回到蓬莱殿,李晔擦了擦脸,照例读起奏章。 “臣司农卿群陈言,春耕在望而农人缺谷种、牛马、耒耜,请开上林、太仓、两都诸园苑、四面库,贷农业种具所匮。经年之乱,入关流氓其甚巨,并无耕作之地。京畿内二十二县,千里沃土,河水贯穿。累遭兵祸,沟渠不通,田亩生荆棘。除各行宫,秦汉以来陵地,无主之地宜尽厘清。编流氓为户,务农屯田,垦殖池泽。” “巢乱后,关内大族豪强多筑邬堡以卫家产佃人。其所侵公地户口,宜付内庄宅使,差中官收之,以资国用……” 看完,李晔放下奏章,缓缓问道:“司农卿李群是何来历?” 屯田养民,耕战以自强,这是秦汉的成例,执行无妨。但上书的司农卿李群还提出了一件事:黄巢作难以来,关内人口锐减,豪强地主或主动或被动地兼并了许多公田、户口,现在他要求让宦官去把这些国资收回。人都吃到肚子里了,再威逼吐出来,这是得罪人的事情啊。 是以,李晔才有此一问。 跪坐在对案分拣奏章的赵氏吃了片果脯,盈盈笑道:“大司农是太尉女婿,赵郡李氏开业寺支。” “原来如此。”李晔点了点头。 赵郡李氏他有印象,这个家族的人一直在北朝隋唐政治舞台上很显眼。 李郁,北魏帝师。 李元忠,高欢的心腹。 李同轨,高澄、高洋兄弟的老师。李公绪、李神威、李概、李孝贞,北朝四大学者。李守素、李孟尝,好大儿李世民的小弟。李绛、李藩、李吉甫、李德裕,中唐名相。 群英荟萃,不胜枚举。 换句话说这些人都是李群的祖宗亲戚。 难怪敢毫不避讳地要求向关内的豪强地主们开刀啊。 可以! 这件事的确要干。 如今朝廷直辖的地盘就一个京畿道。 分别是万年、长安、新丰、渭南、郑、华阴、蓝田、鄠、盩厔、始平、武功、上宜、醴泉、泾阳、云阳、三原、宜君、同官、华原、富平、栎阳、高陵二十二县。 必须最大程度上利用好。 这些豪强不管是主动还是出于各种原因的被动兼并,总之都侵占了原本属于国家的土地、户口,侵犯了天下第一大地主李氏天子的利益,因为收佃农的钱肯定比不上收自耕农,没了中间商吃差价。 而这事,换个势单力薄的寒门官员主持,承受不了压力。 李群这个郡望背景加上杜让能女婿的身份以及关东外来户的性质,非常合适。 另外,这也为数不多李晔可以自主决定的政事,因为中官们在搞钱屯田这件事上和南衙的态度是一致的,他也需要把握好机会再结交一些朝臣作为奥援。 困于深宫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而他若是频繁召见大臣又会引得中官猜忌。 这件事若能落实,他就可以借视察农事的名义出宫到畿内各县走一走。 人一动起来,就会方便很多。 念及此,李晔下令道:“去司农寺召李群立即来见。” “唯。”近侍刘子劈领命而去。 九寺官署和三省一样,也在含元殿外朝门外,距离中朝紫宸殿不过一炷香的路程。但一来一回,也要一会。趁着时间,李晔起身在殿内踱步,活动身体。 不知为何,李晔此刻有点兴奋。 许是终于有机会为子民们造福了吧。 岐人围城之日,他见过李茂贞捕捉的那些用来填壕的流氓。老人瘦成皮包骨,面目比著名油画父亲的那张脸还干枯。妇女衣不蔽体,用棕叶制成的裙子遮羞,在寒风中颤抖哆嗦。 小孩走着走着就无力地倒毙,又被岐贼抓起来在地上砸,看是不是真死了。 如今有机会为这些饱受人祸的流民授田安家立业,他又如何不激动呢。 穿越过来这么久,他很多次在长夜中沉思,到底要做些什么,渐渐却发现要做的事归根结底就一个:让这个社会正常。 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 男人放下兵甲,拿起锄头镰刀。 妇女可以过着相夫教子养蚕织布的“平凡”生活。 儿童得以长大…… 赵匡胤能做到的事情,他也想做到,也一定必须要做到。 想到这,他的思绪又飘回了前世。 自己的墓碑上,坟头草已经一丈高了吧。妻子应该已经习惯了吧,夜深人静处,会不会有无声的眼泪……爸妈中年丧子,哭红双眼了吧。朋友同事茶余饭后聊到自己,会有短暂的沉默吗? (本章完) 第37章 王畿之情 第37章 王畿之情 “圣人怎么了……”赵氏投来异样的目光,上来抚慰着圣人的肩膀关切道。 “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父母。” 赵氏闻言,脑海里也久违的浮现了一些模糊的记忆。 就在君臣俩伤感的时候,一位绯红大臣顶着咋暖还寒的三月风在刘子劈的引导下走进殿来。 他面容清秀,身板略显瘦弱却步伐坚定有力。 甫一入内,便潇洒的一撩衣决,稽首道:“司农卿臣群拜见圣人。” 李晔打量着李群,难怪能当杜让能的女婿啊,确实帅。 “大司农免礼。” 让赵氏拿来蒲团赐座后,李晔拿起桌案上的奏章,开门见山道:“李卿之言我都看了,德政也。你立即着手去办。畿内二十二县,修建邬堡侵占公田户口的豪族几何?被吞山林、田亩、池沼几何?无主荒地又有多少?佃户几何?流民几何?务必一一查清,如实上报给我。” “另外,灞、泾等河水被堵塞的沟渠也要整理,组织流民疏通。” “唯。”这都是李群早就决定好了,听到上允也是放了心,唯独提出一点:“巢乱以来,秦汉诸帝陵邑多荒废,盗贼横行,抄略墓室。还有部分百姓在帝陵上开地,须禁绝。” 这也是战乱年代无法避免的问题——盗皇陵。 而关内帝陵又极多。 “此事,我会召见京兆尹孙相公与不良帅,让他们加强巡视。” 至于老百姓在帝陵上开地,导致陵墓被破坏的问题,事涉李家的祖宗们,李晔无法视而不见,沉吟了一会,补充道:“近年人民流离,苟于乞活,就不怪罪了。现开田地,视情废止。” 李晔打算抽时间自己去考察下。 “此次屯田,你大胆去办。”李晔担心豪强地主们不配合,搬出西门重遂警告道:“侵占公田户口的,限期一月之内,造册退还司农寺、户部,超时不应者,我自寻军容使遣军讨要。” 李晔话说到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最好这些豪强地主给个面子,不要与他为难,否则他把西门重遂请出来…… 哼哼,那时候可就不仅仅是吐出侵占的公田户口这么简单了。 西门重遂之辈可没他和李群这么讲情分。 听到军容使三个字,李群心一紧。 他不愿意看到因为编户屯田又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这会为家族和泰山杜让能带来恶名。 希望那些人能晓得利害吧。 于是司农卿李群提议屯田的奏章被圣人嘉纳,立即由枢密院传至中书门下拟诏。 畿内侵吞户口、公田的地主不在少数,此时圣人要他们吐出来还给自己,教这些人如何肯干?不过这件事关系到朝廷的存亡,李晔绝不会退让。 二十二个县! 什么概念。 还是八百里秦川、河水纵横的肥沃平原。 就算把朝廷当成藩镇来看,这身家也不比河南河北任何一家差。 李晔粗粗估计了一下。 历史上昭宗多次在京畿道募兵,三次响应的少年都有数万人,四万、六万、两万人。 按照一户一丁、一户四口人的基数来计算,京畿道至少有五十万人口。 而这是最差的情况,不可能是每户都有少年来报名。 这么一看,京畿道的人口应在百万以上。 惜长安屡遭大乱,宫署遇焚,图册账籍多毁佚,近年又因战乱迟迟开展不了计口。 不然李晔何必这样来估。 …… 三月初三上巳节,南衙北司皆休沐,少女们也纷纷外出踏青看桃。 “京畿节度使”李晔没空度假,带着宰相们和部分大臣西巡,主要在醴泉、武功两县。西门重遂本来不同意,但考虑到最近局势还算稳定,答应了,要求一天之内返回京城。又派假子西门元元领马步军五千随行“保护”。 武功县处关中平原腹地。 尚书李溪骑在马上,马鞭指着奔涌河水,侃侃而谈:“昔少典氏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炎帝以姜水成,黄帝以姬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姬水便是此水。武王之讨帝辛,便在此渡河。” “真是好地方。”风和丽日,李晔心情也相当不错。 姬水他略有耳闻,就是后世的漆水河,他丈母娘长大的地方,能不熟吗? “那座山便是武功山。”李溪又指向云雾中的一座巍峨山峰,介绍道:“上古之时,后稷感泰伯禅让之恩,将秦岭最高山命为“泰伯”,寓意如山之寿。为纪功绩,又将泰伯山邻峰垂山命为武功山,斜水为武功水。这便是县名渊源,因喻示重大,自宗周以来,该县皆属王畿。” “失武功一山一水,则五行更替,王室再难振作。” “哈哈哈!”李晔又长知识了,赞叹道:“尚书真是学富五车啊,宰相名副其实。” 这一路走来,走到哪李溪解释到哪,像个专家型导游。 以前在宫里没见老头这么健谈呢。 但是话说回来,这地方耕地面积确实相当可观,而且灌溉还非常方便,属于老天爷赏饭吃的宝地,不用怎么辛苦就有很不错的收成。泰伯、武功两山一带,还可以作为牧场。 养牛放马什么的。 龙捷军新建六千骑士,一人双马,所需牧场很大啊。 长安附近的耕地不好占用,太浪费了,如果可以还是尽量放远一些。 “太尉,武功县百姓还种植药材?这真是……”李晔指着一处炊烟袅袅的村落,神色惊愕。村口那片地上种的东西,李晔再熟悉不过——专治风寒感冒、疟疾、月经不调的柴胡。 歪日。 唐代的农民已经有意识的种植经济作物? “圣人久在深宫,不察民情。”杜让能指着那片柴胡园说道:“此民之本性,逐利。这些年战事频繁,药材用量极大,故民务之,以易所需。若不干涉,民皆离稻麦,则国本之动摇也。” “不但关中,河北、中原、江南也有节度使遣人专务。” 李溪补充道:“武功物华天宝,产出极为丰富。既药材种类多,还有梓、柏、槐、榆、柳、桐、杨各种树,可造战具。朵亦繁,玄宗曾派人来此取牡丹以悦贵妃。畜兽更多,敬宗曾多次来武功打夜狐,故民多山户,以猎物到京城市财货。” 李晔听得无语了。 什么祖宗些! 这么好的地方不好好治理,跑来摘讨好女人? 还有敬宗这个混球,把这当猎场? “圣人,看那片寺庙遗址。”杜让能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远处一片残垣断壁喊道。 李晔顺着看过去,却不解其意。 破庙罢了,定是肥头大耳的和尚们被武夫做掉了,故而荒废为鬼蜮。 谁料杜让能老脸肃穆,叹气道:“那是……庆善宫旧址。” 见李晔仍是茫然,尚书李溪又顺着解释道:“高祖之潜邸也,窦后孕太宗,就是在此生产。安守忠入长安,为绝人望,焚庆善宫。肃宗返驾,遣使来告慰高祖、窦后、太宗,已而为僧人所据。于是肃宗改恩义寺,以祀祖宗。巢乱,恩义寺再为乱军所毁,终不复存焉……” 说到这,随行大臣皆是一片悲戚。 李溪的声音也愈发沉重,叹道:“太宗即位后,有次路过庆善宫,想起窦太后,哽咽不能自已……” 李晔听完,才晓得还有这么桩故事。 原来这里李渊的旧宅,窦太后就是在这里生下李世民的。多年后,李世民偶然路过这里,想起窦太后,嗓子一紧留下眼泪。对身边大臣说,当年我就是在这出生的,今日故地重游却不见母亲,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养育之恩要怎么去报!说完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谁拉也不起来。 李晔也是一声长叹:“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今日故地重游,昔日天可汗已成京畿节度使了。 “圣人,进去祭拜一下吧。”杜让能提醒道。 “嗯。”李晔点点头,道:“既是高祖潜邸,我当重建起来以立香火告慰。” (本章完) 第38章 邀我至田家 第38章 邀我至田家 早春三月,朦胧小雨说来就来。 祭祀完庆善宫遗址的君臣一行已在返途。 荒凉的直道一望无际,稀稀拉拉的野草顽强生存着。放眼望去,四野一片碧绿,不过确实是草多庄稼少,这不禁让行走在道路两边的士兵们皱眉不已。 “瞧瞧,多好的田地啊!种成这鸟样,这要是在俺们河北,到了节帅下乡,还想活吗?” “可不是吗?俺夏州哪有这么好的灌水,可惜喽,尽长些荒秧子。” “净荒着,不如分给我来耕。” “放羊跑马倒是合适。” “唉……” “不准喧哗!”眼见军士们嗡嗡嗡的说个不停,英武军左厢指挥使西门元元板起脸来斥道。 这次他奉命护卫圣人,想着带手下的英武左厢军两千五百人熟悉一下关内,谁料这些关东籍新兵是群土狗子,怎么地?都没见过田? “太尉,那有户人家.”忽然,圣人指着一座孤零零的瓦房喊道。 杜让能看过去,院门前农人瞧见大队军士过路,正在紧紧张张地关门。 未等杜让能吭声,圣人提议道:“我想进去休息一下。” 他坐在车上,随从们却在小雨中淋着,走了大半天已是疲惫不堪,满脚泥泞。 杜让能左右看了一圈,确认已进入离长安没多远的鄠邑地界,方才点头道:“快到京城了,歇歇马力也好。” 说罢,打马上前找到西门元元说了一下情况。 “遵太尉之命。”西门元元自己骑了大半天马早就累了,加上也想让军士们休整休整,此时听到杜让能主动提出,便翻身下马,一边拍着头发上的雨水,一边让儿郎不要乱跑,吃点干粮。 圣人从辒辌车上走了下来,在杜让能、赵氏、左散骑常侍李导、近侍刘子劈、中郎将刘仙缘等二十余人的扈从下朝农舍走去。 …… 刚才还虚掩着的农舍院门已紧紧关闭。 室内,妇人坐在残破的织机旁,用竹条细心编织着一个篓筐。 屋后竹林边的菜畦,大女儿在给昆仑瓜幼苗浇水。 桑林间,小儿带着黑狗追得母鸡满天扑腾。 小小庭院里,老二老三手持木棍,你扮节度使我来牙军,玩得不亦乐乎。 忽而,一阵交谈声由远及近。 几十个横眉瞪目的武夫拖着刀沿着农舍大声搜索起来,黑狗吠了两声,武夫们一扬长槊,又逃进桑林,小儿呆呆地看着这些汉子,抹了一把鼻涕。 正在“交战”的老二老三朝着竹林一溜烟狂奔。 农人翻墙而走,缀着两个儿子跑去。 毛骨悚然的妇人钻进灶房,抹了几手锅底灰往脸上摸。 “没人?” 杜让能推开柴门走进来,打量了一圈,朝堂屋里温言道:“我等只是路过,想讨碗水喝,且宽心。” 说罢,让属官拿出两吊铜钱,放在风车上。 屋舍一片死寂。 无奈之下,杜让能只得唤过中郎将刘仙缘:“让武士到三十步外,收起兵器。” “去吧。”李晔叹了口气,道:“有太尉十余公卿在身边就够了,独门独户的,勿忧。” “唯。”刘仙缘离去。 随即柴门外便响起他暴戾的呵斥,让武夫们赶紧滚开,谁拿东西就剁了谁的手。 良久,堂屋的门被推开,半露出一张污秽的脸。 “请给这位公子准备一些菜饭、热水。”杜让能指了指背后一身灰白色常服的圣人说道。 许是看到老头和蔼,妇人稍微松了一口气,道:“年前岐兵过境,掠了许多粮食。昨日县吏下乡催课,令交青苗钱……只有粗粟淡饭。” “有劳了。”杜让能邀着圣人在堂屋坐下。 环堵萧然,箪瓢屡空,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衣服。地面奇形怪状,凹凸不平。可能是因为下雨,屋里滴答滴答不断,水珠在地上砸出好多大小不一的窝,李晔挪了三次屁股才堪堪坐定。 “武人自相侵杀,视男女草芥,肆意残虐,民不堪命。”杜让能在一旁说道:“故多匿山谷,或纳籍邬堡,自耕之民十不存一。而武人征伐,又大略民间铁器畜力,以作军用。余者无耒耜、牛骡,生产难以为继。” “吾不知民生艰难至斯。”李晔无言以对。 这一圈走下来是刷新他的认知了,老百姓的生活竟然被迫害到了这个地步。 武人将百姓当成食物战具,或宰杀为肉脯,或捉来当称填壕堆城的沙包。幸存百姓要么逃亡,要么投入豪强门下当佃户。剩下的自耕农几经掠夺之后也因严重缺乏铁制农具、畜力而生产艰难。 这一路走过来,李晔看到了很多在田里干活的农民。 但绝大多数都没有大牲畜,而这家人既无牛圈,也没看到驴子、骡、挽马、羊。 没有牛马,只能人力。 “我听司农卿李群言,两京诸苑监、太仆寺、各县衙都有不少耕牛挽马……”李晔忽然想起了前两天李群的上书。 但还没说完就被杜让能打断。 “老百姓养不起。” 杜让能叹气,沙哑道:“即便是挽马,日食也不低于一壮年男丁。若是战马,行军打仗之际,一日所耗盐、豆、草可供养三到五名军士。一头耕牛,日食禾叶谷秕十余斤……而关内又少草地,如武功县一带,尚可到山上畜牧。鄠邑,无际平原也。” 李晔沉默了。 他想起了前世在老婆家乡的见闻,即便是到了二十一世纪,仍然是好几户农民共养一头牛。 很简单,无论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牛每天都要吃那么多,关键是光喂茅草还不行!苞米叶、水稻苗、麦杆、黄豆枝、红薯藤等等混着来,不然不长膘,下地干活就没力气。 而且这会的关中不像四川,还有丘陵山脉可以放牛吃草。 满地平原,谁脑子抽了风给你拿去放牛? 好吧,前世李晔十指不沾阳春水,今生也是久居深宫不闻世事,是真的不懂农业。现在一番见闻加上大臣的解释,才终于知道农民到底有多难。这些该死的武夫,必须被彻底铲除。 整个社会都为武夫而服务,其他人还要不要活? 这狗日的世道,必须得到纠正。 “两位贵人……”妇人端着饭菜小心翼翼走来,诚惶诚恐道:“催课甚急,只有这些粗茶淡饭了。” 一小盆黄灿灿的粗麦饭,热气腾腾的,估计刚蒸好。还有两碗粟米饭,应该是看李晔一行来头不凡,故而煮了点细粮。 至于菜,则是一盘盐胡豆和一小碟黑糊糊的黄豆制成的酱豉。 很寒酸却又非常隆重。 “多谢。”李晔致笑,喊住了妇人,柔声问道:“适才贤妇言催课甚急不知是何名目?” 妇人欲言又止,见李晔目光澹定不移,才低声道:“听县吏下乡时候说,是今年的青苗钱。” 青苗钱是肃宗的“伟大发明”,对每亩庄稼征额外税钱十五文。 代宗上台后又盯上了关内富豪们的钱包,下令对京兆境内的地主们按每亩二十文的标准加征地头钱。 说白了就是追增地税,但是代宗仍然强行称作青苗钱。 此乃先帝所创,与朕何干? 骂名都让老子背了,便宜全让儿子占了…… 到现在,青苗钱还在收,负责的人便是兼任诸道租庸铁茶盐青苗等使的太尉杜让能。 这……当着老百姓的面李晔也没法聊。 先吃饭吧! 杜让能每样都尝了一些,等了良久确认没异常,又见多次进入灶房查看的赵氏点头,才把筷子递到圣人手里。 妇人在一旁站着,不知所措。 赵氏见圣人给自己使眼色,颇为同情的问道:“家里几个孩子?” “三男一女。” “多大了。” “大女年十七,次子十四,三子十一,少子仅六岁。” “在哪?”赵氏追问。 “可能去玩耍了……”妇人有些害怕,刚才看到凶神恶煞的武夫围了屋舍,丈夫和孩儿们以为是捉丁,都躲避去了。若非这一老一少相当客气,她打死都不会如实交代。 赵氏闻言,看了看李晔。 李晔一语不发,就着黄豆酱豉和盐胡豆,猛猛干完了一小盆麦饭、一土碗粟米饭。见杜让能不吃,索性把老头那份也端过来吃了个干净。 前世这种饮食他看都不会看一眼,但看着子民艰难求活,也不觉得难吃了。 “叨扰了。”吃完饭擦了擦嘴,李晔径直起身朝外走去。 回到辒辌车上,李晔随意的斜倚在榻上,说道:“帮我记一些东西,我怕我忘了。” “大家请说。”赵氏摊开笔墨看着圣人。 “第一,要在畿内二十二县广建池塘,筑堤坝,疏通河渠。” “二,责令司农寺、工部有司,造更多水车、耒耜、锄头、镰刀等铁质农具。” “三,将官府的牛、农具借给百姓使用。” “四,畿内的青苗钱今年就先不收了,我回去找军容和太尉商榷。” 朝廷虽然也恼火,但毕竟过了个春节,不少节度使照例给圣人上了年供,加上杜让能到处化缘的积累,有点存粮。况且短时间内也不会打仗,神策军还沙汰了大半。 其实不是很缺这笔钱。 而免了这项加征,这个艰难的春天老百姓会好过些,可以割点肉给孩子孕妇改善下生活。 这事是杜让能在负责,把老头的工作做好,就能免了这笔钱。事后西门重遂要是骂自己昏了头…… 由他骂吧!反正又不会少块肉,早点气死这老猪倌最好。 回到长安宫里,李晔本来打算去寻陈美人,但想到西门重遂那日的警告,正待去长安殿找何氏,刘子劈忽然凑到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大家,河东监军张承业今日回京了。” 圣人曾两度聊起这人,刘子劈便留了心眼随时关注着。 他可不想一直当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黄门侍者,作为中官就得掌兵操虎贲,号令朝野。 惜他是巢军营里的小儿俘虏出身,长期得不到老牌中官们的接纳,只能替圣人做些事,指望皇帝翻身做主,好扬眉吐气。 张承业回来了?李晔心神一颤,压低嗓音问道:“现在何处?” 刘子劈左右瞥了一眼,极为猥琐的阴声道:“被西门宫监叫去枢密院问话了,圣人要见么?” 李晔想了想,表现得太急切有违常理,对某镇监军的返回如此热心,不符合皇帝的位格和身份。还是等几天比较好,然后择时制造一场偶遇聊几句。 万万不可走了前身的老路——碰到个忠臣就跟吃了春药一样往上凑,结果言行很快被中官看出端倪,不但自己被又打又骂又关小黑屋,还害了别人。 翰林学士韩偓那日在彤悦馆给他讲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爱人之爱,害人之始。 故曰,王者无私,圣人无情。 其偏爱,必有所图! 前身若能懂得这个道理,杜让能、徐彦若、李溪十余人与宗室诸王又怎会惨遭横死? 想到这里,李晔轻飘飘地说道:“有空了再说吧,本来也只是想从张承业那里问问河东人情和陇西郡王怎么样罢了。” 感谢并刀的1500起点币打赏! 感谢山海巴龙的200起点币打赏! 感谢山南西道的500起点币打赏! 感谢脸滚键盘尾号254的100起点币打赏! 感谢脸滚键盘尾号715的100起点币打赏! 何德何能,受此赏赐。 拜谢了。 书晋级第二轮推荐了,成败在此一举!再求一波投票、评论,如果有打赏,就再好不过了,太需要数据了。另外,书友们有什么意见不一致,请不要吵架! (本章完) 第39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第39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景福元年三月初十。 经圣人与太尉杜让能等商榷,中书门下颁诏: 免征畿内二十二县农民今年的青苗钱。 并要求畿内侵吞公田户口的豪强地主限期一月内造册登记,归还私占的土地户口,由司农卿李群对佃农、流氓重新编户授田。 诏书下达,群情汹汹。 畿内豪强有不少是神策军武人累年形成的将校家族,自贞元以来一直享受各种法外特权。 家属犯事有司不敢问,监察御史不愿意入境巡查,京兆尹对其兼并土地的行为持默认。此时得到消息,如何肯皈依伏法?大都勒令仆从,严守邬堡。 而杜让能府上,此时也是主宾济济一堂。 “若非巢乱,武夫残暴,百姓又岂会逃到我等门下?所谓侵占公田、户口,实子虚乌有,乃不得已。如今田地已耕作多年……”原万年尉、咸阳人韦嘉坐在下首,对着杜让能拱手,语气急切的劝道:“太尉简在帝心,大权在握,为朝野景仰。正该谏言圣人,为仕民陈情才是。” 杜让能知道这些人家资甚巨,田亩交错纵横,仆僮财货可观,还经营着市肆。如今圣人要收回他们非法所获,就跟从他们身上剜掉一块骨头似的。 但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杜让能都不想与这些豪强交往。 于公,昔年先帝播越凤翔,孔公号召群臣赴难,可这些人却不为所动,甚至急着向朱玫那厮讨好献媚。这在杜让能眼中已是叛国卖圣人之举,行为处事自然要划清界限。甚至当初杨复恭要对这些人判处极刑,也是他百般劝说,以大局为重,才让杨复恭那屠夫收了心思。 不然这些豪强还能坐在这跟他说话? 于私,他于今上如师如长如父,心里只有对牢笼中饱受欺凌的小皇帝一片热诚。 皇帝做的事只要对,他当然要竭尽全力以应,如何因私情废德政? 杜让能本不欲接见韦嘉,但一起到来的还有萧、陈、何、王、罗、朱等十几家富族的代表,另外还有一些虽涉事其中的宗室、外戚,都在等待杜让能表态,或者说逼他网开一面。 杜氏家族自老祖杜如晦起势,累世公侯出将入相者不知凡几,作为踩着七姓五望上位的三百年门阀,与门楣荣辱存亡比起来,杜氏在畿内兼并的田地实在是微不足道。唐业不衰,杜氏就不会有消亡的那天。 因此,诏书还未下达,杜让能便立即吩咐诸兄弟子侄将兼并的土地户口登记造册,交付使者,勿因小失大。 但与国同休的杜氏不在乎眼下这点得失,可像韦嘉这些分支以及其他新兴豪强,一旦没了这些田地户口,以后还怎么混? 所以他们才会联袂而来,请求深孚人望的太尉主持公道。 “我等清楚太尉为难,但事涉畿内数百家族生计,圣人如此无情剥夺,不知会让多少人散财破家。圣人心怀神剑,颇有振作中兴之志,国之福也,但毕竟视事未久,执政难免失当。还得太尉多多劝说。” “还请相公体谅。” 到这,众人齐齐朝他拱手作揖:“请相公体谅……” “让皇帝收回既定成策,此伊、霍所难,老朽不敢闻命。”见这些人态度坚决,杜让能无可奈何地说道:“编流氓为户,强农自耕,屯田以备战,夺豪强之势,这是秦汉以来的惯例。何况如今王业暗弱,江山动荡?于情于理,老朽都不能阻拦圣人。公等所请,恕某爱莫能助!” 夺豪强之势! 这让韦嘉等人心头一悚。什么意思? 如果我等不从命,圣人就要像汉朝那些刻薄皇帝一般,翻脸不认人,以成酎金夺侯、禁锢陵邑、告算之缗……? 好哇,没想到今上还是一如既往地胆大包天! 收拾藩镇、中官不成,歪主意又打到老百姓身上来了? 俄而,一老者又试探着问道:“田地,流氓种是种,我等仆从同样也是种,又不是不缴纳赋税。与其让圣人另行收回,重新编户授田,倒不如就此赐予我等,还可免去诸多麻烦。” 侍奉在一旁的杜让能少子杜绿衣闻言讥笑道:“直接摊派农民,比起从公等手中收取,二者可谓云泥之别。圣人言,男耕女织,殊为不易,圣人要做的就是减轻子民负担。” 被杜绿衣毫不留情的点破,老者羞红了脸。 好歹都是面子人,说这么直白是为甚?就连杜让能都忍不住一皱眉,斥道:“竖子退下。” 这时,老者又抬起头道:“关内国人,社稷之本也……列圣无不宽容施恩,取财富于河北河南富庶之地,广建仓库。刘晏之改财政亦问江淮,是知国人艰难……” “陈公!” 眼见老者的发言越来越危险,杜让能忍不住拍案道:“今天下一家,四海一姓,关内关外俱为一体,何来国人之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豪强地主侵占的田地户口归根结底是天子的。天子想给谁就给谁,哪还敢讨价还价?且圣人只要公等交出非法兼并,岂会倾家荡产?” “须知要君者无上!”杜让能发出警告。 老者犹不死心,哭丧着脸追问:“更无其次之法?” 杜让能起身最后提醒道:“惹得西门重遂那厮跳出来与公等辩论,悔之晚矣。” 众人一窒。 “中官群贼作威作福,还不是仗着兵威强横!”有人愤愤不平。 说罢拂袖而去。 见太尉坚持不肯为诸位承情,众人也只得无奈告退。 厅堂复寂。 若有所思的杜绿衣凑到父亲身边小声道:“如今乾坤扰乱,父亲也该内结禁军将校,外交藩镇以图自固。连圣人也感慨过,刀把子砍出至尊……” 杜让能抬手欲打:“住嘴。” 怎么一点心思没有呢,若兵强马壮就可为天子,那圣人现在还配坐在那个位置上吗? “父亲岂不见韦昭度、张濬、徐彦若、孔纬殷鉴乎?手无兵柄任中官宰割……” 杜让能无言,叹道:“祸乱天下者,谋权兴兵。日后败杜氏家门者,必三郎也!”“儿知错。”杜绿衣不敢吭声了。 一旁来府中请示公务的吏部侍郎崔胤终于找到机会劝说师长,接过话茬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圣人内外受制,太尉既为人臣,又身居三公,为了社稷考虑,正要结交藩镇,以捍威权,图谋中官。” 杜让能看了他一眼,很不喜。 此辈玩弄权术,阴行诡计,经常出些剑走偏锋的危险主意。 见太尉不言,崔胤又以微不可闻的声音缓缓说道:“攻取者先兵权。” 杜让能拂袖呵斥:“但知攻取者先兵权,岂不知建极者尚王化?凶器非吾属外臣所可持也。” …… “圣人,河东进奏院来消息了。”赵氏匆匆走进蓬莱殿,对正在看地图的李晔说道:“军容谋为圣人求取陇西郡王之女,以成秦晋之盟共抗汴人。河东进奏官飞报太原,李司徒闻讯大喜,已遣使入京,与军容商讨大事。” 大喜? 李晔揣摩着这个词语,而且李克用这么快就派人来了京城,看来日子非常不好过啊。 其实光从在朝会上听到的消息也能知道。 李克用现在的处境和朝廷极其相似,四面都是强敌。 北面与赫连铎诸部草原杂胡交恶,随时都有被偷袭雁门老家的危险。 南面与汴人争夺泽潞,去年李存孝败于丁会之手,被斩万人,可谓伤筋动骨。 东面河朔各镇认定李克用这个邻居不是日子人,幽、定、镇、魏遂同盟以成万全之势勠力攻晋,动辄十余万甲士对砍。 一个不慎,李克用就得像乾符年间那样北遁大漠逃命。 朝廷需要盟友,李克用也需要,而且是急需。依稀记得历史上他就四处收义子招婿,把家族的少女见缝插针地联姻。其中比较出名的女婿有王重荣的儿子,还有后蜀开国皇帝孟知祥……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圣人幽幽一叹。 那这样一来,这桩政治联姻就不是李晔和那个姑娘能做主的了。 就算是个傻子麻子也娶回来供着。 这一瞬间,李晔突然理解当年高欢的难言之隐了。 蠕蠕女丑胖又臭还不洗澡,高欢得罪不起岳父,吹了灯只能捏着鼻子上…… 还有北周武帝宇文邕,突厥公主“陋而无宠”,到了皇宫也还是按照草原的生活习惯,给宇文邕搞得那个崩溃,但是能怎么整?照样得伪装成贴心暖男。 还是陈美人身上香! 算了,为图大事,还是先忍一忍! “还有一事。”赵氏又禀报道:“军容遣人来说,须拟一份礼单回赠李司徒。军容言,李司徒不善生产,用度匮乏,最好送些麦子、粟、稻谷以解春急。” 春耕陆陆续续都开始了,李克用不也得给老百姓弄种子么,可河东将士出征在外都已窘迫到宰尸吃肉果腹了。 他哪来的谷种拨给老百姓春耕? 这个春天要是没经营,入秋以后鸦王的日子更难熬。 反正都准女婿了,能帮的就帮一手吧,何况还是西门重遂提出的。 不过,这事西门重遂可以自己搞啊,内庄宅使韩全诲的帐目上应该还有数额较大的财货。朱全忠进献的二十七万匹绢、十万斗盐、两万石粮等等,大部分都入了内藏库。王建之前讨要节度使,进贡的物资也相当丰富。 难道西门重遂和韩全诲闹翻了? 但是他又没听到消息。 而且,他也好些天没看到西门重遂进宫了。 “这几日军容都在忙什么?” “他……”赵氏低低道:“军容偶感风寒,恶疾尚未治愈,还在家中病卧呢。” !!! 李晔脑海里瞬间想起隋炀帝问自家老祖的那句名言:啊,什么病呀?会不会死掉啊。 “准备车驾,我要去看望军容!” 换了一身黄色常服,圣人带着太医令和部分随从在中郎将的扈送下,前往延寿里西门重遂府邸探病。 (本章完) 第40章 不自由,毋宁死 第40章 不自由,毋宁死 西门重遂宅邸。 圣人将三百余名扈卫留在外面,独与十来侍从入内。 哗啦啦。 府邸各处冲出大群身穿各色服饰的武士,将圣人一行团团包围,这便是所谓的“长安侠少”。 长安侠少,以三辅人为主,还有一些成分不明的流浪武士。每至春时,结朋联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铃,并辔于树下往来,使仆人执皿随之,遇好酒则驻马而饮。这些侠少大都家庭富裕,因此有余力从武事,是以大多弓马娴熟、身强体壮,中官非常喜欢收买侠少。 无他。 培养成本低、财务负担小,又兼有刺客死士之习性,忠诚度和素质也相对较高。 故而国朝中官到外镇担任监军,都喜欢在护兵之外另雇佣长安侠少若干。荆南监军朱常侍卒,侠少们购棺木封之,徒步千里将主公遗体一路护送回京城安葬,可谓仗义。 西门重遂也蓄养了一批极其勇武的侠少。 此时,鲜衣怒马的侠少们手按刀柄,直勾勾地盯着圣人,目光在圣人身上来回逡巡。 中郎将刘仙缘眯着眼睛,一把将圣人拽至身后。 噌! 刘仙缘横刀半抽。 见状,侠少们同时上前一步,逼视着刘仙缘。 “都干什么?”左散骑常侍李导冷汗直流,呵斥刘仙缘道:“快收起来。” 刘仙缘一甩手,将李导推了个趔趄,斜着眼睛瞥道:“再聒噪连你一起宰了!” “你!”李导气得七窍生烟,一跺脚,不再吭声了。 庭院中复陷死寂,气氛竟这般地诡异。 哒哒哒。 木屐踩地的急切脚步远远传来。 正厅,一队侍女走出。 李晔抬起头。 随后,西门琦、西门昭、西门元元、骆全灌、刘季述、韩福立等中官呈一排自客厅缓缓而出,随行朝官的怒火,在看到这些内竖毫无表情的木讷老脸后,瞬间就消散一空。 内竖身后还跟着大群神策军武夫,一个个涨红了脸,似乎刚喝了酒,眼睛在圣人身后的女官身上打量。 赵氏等人捕捉到了这些侵略性的目光。 “圣人……”有女御害怕,小小而快快地挪动脚步靠了过来。 “慌什么?” 李晔大步上前,凝声道:“今日朕来探望军容。” 内竖们一语不发,良久才有人轻飘飘道:“阿父在酣睡,圣人请回吧。” “哈哈哈。”庭院里响起阵阵哄笑。 身后,有大臣怆然落泪。 皇帝自降身份上门看望“家奴”,却被“家奴”的家奴扫地出门。 古来最严重的礼崩乐坏也莫过于此吧? 李晔忽然有些悲哀。 他想起了被刀斧相向的曹髦。 他想起了后世被按着脑袋认爹的朱厚熜。 今时今日,与他们的境遇何其相像。 作为普通人他可以不在乎,但如今作为天子,这个身份是他最大的翻盘本钱。若是今天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走了,一传十,十传百,他这个圣人也就没有必要再当了。 念及此,李晔一撩衣袂,走到池塘旁边的凉亭坦然坐定,迎上内竖、武夫们轻蔑的嘴脸:“朕今天必须见到军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柔和而平淡地开口:“不自由,毋宁死。” 他怂了这大半年,事事曲意顺从,但如果忍气吞声一点用都无,为什么还要窝囊? 至于失去…… 阴诡的印金绶紫,跋扈的持节封王,左右狐狸两旁,傀儡坐明堂。 他这个天子本就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可失去的? 最坏不过被中官揪着头发拖到小黑屋打骂。 他早就被关了好几次! 还畏惧么。 当不了薄冰哥,没有走到对岸的机会,那就一脚踩烂冰面带着内竖一起淹死完事。 “不自由,毋宁死?” 内竖、武夫、侠少们交头接耳,没想到乖顺了一段时间的圣人又硬气了起来。 “再关他一个月!” “不如逮到少阳院锁起来,或幽闭兴庆宫,择一皇子继位。” “圣人颇有自由之志,又不听话了。” “……” 随行朝臣个个脸色铁青,见李晔仍面不改色地坐在那,右散骑常侍韩射不禁扯了扯圣人的袖子,低声道:“圣人万乘之贵,不可意气用事,既然军容不见客,就且回宫读书听政吧。” 李晔看了韩射一眼。 君子不立危墙,道理谁不懂? 可眼下的问题不是天子要不要坐垂堂。 他最近和西门重遂的关系还不错,西门重遂也很久没骂过他。他好意上门探望,西门重遂也没必要拒绝。现在这帮内竖拦着他,其险恶用心看大臣们的脸色就明白了。 是要看圣人出丑,是这些内竖要籍此顺手再驯化皇帝一次。 三驯两驯,跟被危墙塌死还有什么本质区别! 正因为李晔现在不是个普通人,而是天子,他才要坚持坐在这不走。“陛下!”见圣人不理会,韩射换上了正式严肃的称谓,捉住圣人的袖子泣声大叫道。 其他十余侍从也纷纷拜倒附和:“臣等请陛下回宫读书听政!” 赵氏心思一转,立刻搞明白了韩射等人的用意——这是在给圣人台阶下。 因为被家奴的家奴扫地出门确实难堪,皇帝肯定要争一口气回来,但是被侍从劝回宫总要体面得多…… 于是,赵氏也流出两行动情的眼泪,捧着圣人的手,哽咽喊道:“圣……人!” 李晔伸手将赵氏拉了起来,却并不就坡下驴,但温言道:“卿等莫哭,古来受辱的天子太多太多,朕并非第一个,不可冒犯的才是凤毛麟角。今日之事,退无所退。” “呜……”闻言,有人痛哭失语。 “啧啧啧。”看到这一幕,有神策军武夫发笑,正要奚落一句,但看到刘仙缘杀人般的目光,又讪讪地收住了。 他们不敬畏圣人。 但刘仙缘这个素有凶名杀人如麻的屠夫,他们会害怕。 指不定哪天就在路上遇到了…… 室内。 病榻上,西门重遂庞大的身躯看上去如同母猪,断断续续的如雷鼾声时不时停顿一下,几让人担心他窒息。 “嗬嗬嗬……嗬——”又是一声鼾生生顿住,西门重遂吧唧了两下嘴巴,翻了个身。 这时,隐隐喧闹再次穿透窗户:“圣人……” “啪!”西门重遂烦躁的睁开眼,狠狠一拍木墙,骂道:“哪个孽畜在外吵闹!” 吓得一旁侍女慌忙跪倒,战战兢兢颤声道:“回军容,是、是……” “是谁!”西门重遂一脚蹬飞了被子,暴虐的大叫。 “是圣人。圣人听说军容卧病,就来探望。”侍女强忍住恐惧,口齿伶俐快速地说道:“军容假子们以您在睡觉,就让圣人回去。圣人不从,正在凉亭等待军容传召……” 圣人?西门重遂大感意外。 小皇帝只怕巴不得自己立刻就死,怎么会上府来关切呢。 旋又想到不愿受辱的圣人强自坐在风中等待,挣扎着就要坐起来穿衣服出去看看,结果四肢绵软无力,头也昏沉的紧,只得一声哎哟又躺了下去,沙哑道:“去,去请圣人进来吧。” 想到那些人的做法,心里不禁怒火攻心。 这些孽障仗着自己的势给圣人难堪,不是在朝野给自己招仇恨吗? 自己打骂皇帝是在隐秘的宫里,鲜有人知道。 这些畜生也不看看场合…… 凉亭。 侍女毕恭毕敬走到李晔面前,深深拜道:“军容醒了,无法起身,还请圣驾少移。” 朝臣闻言一窒。 他们大多数人虽然也担心圣人安危,却还没忠诚到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没看见那些披坚执锐的侠少、武夫吗?吓人……因此只是隐蔽的扯了扯圣人的袖子,暗示圣人别进去。 刘仙缘每天都被季父严厉嘱咐“不许圣人有失”,当下见侍从一个个都装死,恨恨说道:“请以扈从入内!” “免了。”李晔用力挣脱袖子,拍了拍刘仙缘肩膀一笑,然后领着太医令惠屠朝侍女道:“带路。” 说着就大踏步跟上。 假子、中官、武夫纷纷投来目光,冷冷逼视着圣人。 鲜衣怒马的侠少们将庭院挤得满满当当。 侍女一声炸喝:“滚开!!” 侠少们让出一条路。 走在人群中,迎着密密麻麻的眼睛,李晔目不斜视,与侍女保持一尺的距离,步伐不疾不徐。 待进入一间阴暗的精致内室,侍女缓缓拉开飞天菩萨图屏风。 李晔随之看去,西门重遂正艰难地从床上坐起,苦笑道:“这可好,连老奴都病了。” 圣人的眼泪一下掉了下来。 他恨过西门重遂。 他动过杀心。 但此时此刻看到这副画面却莫名一阵伤感。 也许是庭院里的羞辱劲太足,也许是西门重遂始终给了他基本的尊严,也许是只有现在他这个可怜的皇帝才有了一点君王的体面……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见状,侍女知主仆有私人语要说,拉上帘子无声退出。 “你哭甚么。”西门重遂叹着气,责备道:“俺早早就给你说过,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哩,不会由着你的爱憎。这些匹夫目中无人,便是对俺恐怕都多有图谋,何况你?” 圣人却不回答,只是问道:“你生了什么病了。我下达的屯田令,关内豪族多不服,至今无人理会,还有将校世家扬言造反,要引藩镇入京杀了主持此事的司农卿李群,再抄略长安。” “糊涂!”似是看到圣人才受了辱,西门重遂语气软了下来,轻声道:“那些人当初就叛了先帝向朱玫那厮阿谀献媚,一道诏书就有用,还等你来干这利国利民的德政么。” 说着又埋怨道:“还探病,俺就知道你找上门来定是没好事。” “真心的,顺带与你聊聊军政。”李晔擦了擦脸说道:“还有,你说让拟个礼单回赠河东。这事我与太尉商议了,决定送李克用三万斗谷种,以应春耕。” “甚好。”西门重遂叹了口气,幽幽道:“不过,咱们与李克用结盟,汴人得知,定心有愤恨,你得想个招堵全忠的嘴。” “准备加他部将官职。”李晔说道。 “聊胜于无。” (本章完) 第41章 容臣之量 第41章 容臣之量 聊完政事,圣人让太医令惠屠为西门重遂诊断。 “唉,这把老骨头是不行了。”西门重遂拍着大腿叹气:“这世道,太平日子还能过多久?” “早就给你说,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坏身体无人替。”这下轮到圣人教训他了。 西门重遂听得不耐,翻过身拿腚对着李晔。 这一场病生下来,西门重遂面色已没了往日的红润,言行也不似从前威风凛凛。上个月他还在麟德殿里侃侃而谈,要为圣人求取沙陀之女,打算兴兵平定关中,又和李克用遥相呼应,互相支持,如今居然萎靡至此。 见太医令惠屠收回老手,李晔询问道:“军容是什么病?” 其实不问也知道,多半是过度肥胖引发的次生问题。 按照后世的计量标准换算,西门重遂的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体重却达贰佰二十多斤。一顿饭能吃鹿羊肉、米麦、果脯各类食物四五斤,喝两斤蜜水,而且无肉不欢,异常嗜甜。 这副魁梧肥胖的身躯赋予了他极其强悍的武力——李晔听宫人说过,其某次发怒,曾单手将神策军一名跋扈武人举过头顶,如虐猫那样在地上狂砸,武人头颅破碎,红的灰的流了一地。内侍省有中官挑战他的威权,被一巴掌打得口吐鲜血,不治身亡。 李晔当时掂量了一下,自己要是挨上两个大逼兜子,非死即残。 强吗? 健康换的。 好在他被史官记录为“上事军容甚恭”,西门重遂还没像仇士良、田令孜、杨复恭之辈对列圣那样动手揍皇帝。 “回陛下。” 只听太医令惠屠说道:“军容这是焦虑心火所致,故而心穴不宁,睡眠多梦,易惊醒。加之又受了风寒,内症加重表于外,所以咽喉肿痛、身躯乏力、头晕目眩。” “听见没?要少焦虑。圣人关切了一句,又追问惠屠:“须进服什么药水?” “需熬煮麻黄、附子、细辛、柴胡、葛根、桂枝……以解表通里。”惠屠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圣人听了,心生一计,打断道:“我看军容双目发红,正应了你方才说的中焦湿热之状,是不是还需要黄连这味药,给军容败败火?” “圣人真博学之主!”惠屠拍了拍额头,笑道:“恕臣老迈,竟忘了这茬,黄连巧当其用。” 黄连?面朝里面的西门重遂猛地翻过身,瞪着惠屠目露凶光,嚷道:“安敢害我!” 坐在旁边的李晔观察其表情,俨然已戴上了痛苦面具。 快哉。 彤悦馆面训之恨报矣! 惠屠不慌不忙道:“军容专制朝廷,号令天下,传出去恐惧黄连之苦,岂不令有心人小觑?” “是呀是呀。”圣人心下偷乐,面色肃然道:“朕以少冲,社稷多事,还请军容相忍为国。” “你们——”西门重遂如儿蔫谢了一般,拍着床沿蓦然叹息:“真是悔不当初,被腌臜事气坏了我。” 圣人垮着脸道:“投胎不容易,更要去珍惜。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我多次劝你不要动怒。现在槌床悔恨,还不是自己受罪?” 说到这,圣人顿了顿,柔声发出诫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西门重遂品味了一番,老眼狐疑的看着圣人:“哪个教你的?” 对不住了范经略,李晔很快淡然道:“兴头上的感悟而已。” “说的还挺好,有才。” 这大半年来圣人养气的功夫倒是日渐炉火纯青,不似从前爱恨突然动辄性情失控。 于是惠屠提笔补充好药方,交给侍女,吩咐道:“按这个方子抓药,每天早晚各服一次。到了莲盛开时节,可再采些新鲜莲子莲藕,清煮饮食。” “那就这样吧,不打扰军容养病了。”李晔撑着大腿站了起来,道:“还望军容好好保重,美意延年。” 闻言,西门重遂点头道:“也祝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话音落地,太医令惠屠嘴角抽抽了几下。 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老贼对圣人口称陛下这么正式郑重的礼仪之谓。 不管圣人心里怎么想,至少这一行所体现的诚心关切,西门重遂很是受用的。从来锦上添多,雪中送炭少。南衙满朝文武无人问候,就连义子都有很多居心不良,暗中打探他情况怎么样。 圣人再落魄狼狈,到底还是天子。能不计前嫌,纡尊降贵出宫探望,殊为不易。 又想到杨复恭老狗出京赴任,圣人往日恩怨情仇一笔勾销,遣使至灞桥折柳赠如意相送…… 变化非小啊,冉冉已有了帝王的容臣之量。 西门重遂有些欣慰。 眼下时局动荡,诸侯争霸,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一个从容持重的性格,面对诸多矛盾便是以油灭火。危若累卵的社稷太需要一个沉稳的天子来调和鼎鼐,燮理阴阳。 这样,他们这些传承百余年的中官家族也才有生存顽附的土壤呢。 圣人高高兴兴地走出了西门宅邸。 李晔紧紧握着的手,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温度。 他这一遭的筹算已经达到了! 埋伏笔、表关爱、示诚意,这才是他的意图。 当中官被节度使们上表威胁清君侧,当中官被南衙群臣变着样诅咒讽刺,西门重遂一定会想起今日之事。 他就是要告诉西门重遂:在你落难的时候,只有我这个傀儡主上关心你。当南衙北司都忙于争权夺利的时候,只有我这个皇帝还想着你这个军容,还惦记你好不好! 不论真心假意还是别有图谋,至少他装出了这个样子。 总之。 藩镇这个群体性的要命大敌当前,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对象,争取一切愿意回头而不帮助节度使的人。 “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回到蓬莱殿里,李晔心情明显大好,嘴里重复着这句话。皇帝的欣然让赵氏的脸上也浮现了笑意,吩咐宫女打来热水,要为圣人梳洗头发。 李晔见当下无事忙,叫道:“传翰林院今日当值的学士速来见我。” “是。” 不多时,翰林学士独孤损来到。 李晔凝声道:“屯田令既下,而关内豪族皆不服我,无有理会,还有将校世家扬言造反,你立刻草一诫书作为最后通牒。再诏令耀武军使李嗣周、上宸军使李彦真、英武军左厢指挥使王从训、龙捷骑士使刘仙缘,各勒本兵,出城演武。有拒屯田者,超期不应者,作乱者,一概攻破宅邸,戮主犯。” “陛下,请更思之!”独孤损闻言,低下头的猛地抬起,劝谏道:“陛下仁爱宽宏,臣位卑而多闻之。屯田养民,善政。但天生万物,各有其用。杀害甚多,伤天子之德。且三辅之地,王业根本,实不宜结怨民间。臣冒死陈奏,但诛首恶,杀一而儆百,余者付有司。” 李晔不解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学士何谏邪?” 他又不是疯子似的武夫,这样做只是为了推行屯田而已,斩一两个可恶典型就够了。 很简单,乱杀一通跟武人有何区别?如果老百姓在朝廷治下和在节度使治下是同样的残酷,朝廷还有什么吸引力可言呢。 独孤损既然能当上翰林学士,理解能力肯定没问题。 那他为何劝谏? 反复打量独孤损的表情,李晔摸着下巴推敲了一番自己刚说的那些话,回过了味。 于是问道:“卿了解李嗣周、李彦真、王从训、刘仙缘四人么?” “嗣周、彦真,皇族子弟。从训,牙校出身。仙缘,宰相门下刘公的族侄。” 独孤损娓娓道来,见圣人身边只有赵氏一名女官在场,暗示道:“然则四人,皆武人也,杀人如麻。” 李晔闻言,点点头说道:“卿之心意,我已具知。” 果然是担心这个。 独孤损是在劝谏不要让这四个武夫倾巢出动,不然以王从训之辈的凶狠本性,打上门去怕不是要男杀尽、女皆淫。 李晔对这四人还是非常了解的。 李嗣周是皇室诸王之一,但杀起来人手段同样令人发指。讨伐华州,李嗣周先破郑县,入城纵兵大略,百姓衣服、财货、粮食皆劫,男人长得强壮的就编为辅兵,羸弱病老幼概屠。女人的下场不问可知。 李彦真奉旨诛杀华州进奏院,人畜一个活口不留,财富全部掠至军中。 王从训攻潼关,阵前把哗变的军校头颅用匕首生生锯了下来,或用石块一下一下锤成肉泥。 入关后,俘获的蔡军全部挖坑活埋,堪为对手者只有后世中东的那些杂毛。 …… 和其他任何时代的军人都不同,中唐至五代这段时间的武夫,就喜欢用最残忍的方式杀人。或许是出于习惯,或许是出于取乐还是什么…… 自己既然要纠正这个时代,那就得从身边的武夫抓起。 “陛下。” 独孤损建议道:“京兆尹郑相公手下有盐州兵六百余人,金吾卫数百。贼帅李幽亦有不良人、侠少千余,可使李幽、郑相公会同司农卿李群处理此事。若还是不谐,再召武士出而讨之。” “可。”提到武夫二字,圣人的心情不是很好。 “臣告退。”独孤损返回翰林院。 李晔盯着他的背影,这人的面相给他一种心事重重的样子。 似乎很抑郁。 翰林学士这种清要官职,进可为宰相,出可为刺史,这人愁苦什么呢。 “如心,独孤学士,你可有了解?” “鲜卑人也。”赵氏掌宣传启奏,宫闱卷宗整理,对中外官比较熟悉,几乎是李晔的半个秘书了。 “嗯。”李晔努努嘴示意继续说。 “其家族出自鲜卑独孤部,北魏太和十七年,与拓跋部、慕容部、段部、宇文部等自平城南迁入洛阳。”赵氏说完,幽幽一笑道:“其实臣也是半个胡姬呢,被世伯赫连氏抚养长大,也染了不少异域风情。胡人现在跟汉人有什么区别么?河西关内各镇,都有大量胡人下山当兵。” “胡姬?”李晔捉住她的手儿:“可否让我一观?” 赵氏耳根红了。 求追读!不要养书好吗?这个真的至关重要,决定一本书的生死存亡。还请大家多多留言、评论、投票,拜谢了 (本章完) 第42章 未雨绸缪 第42章 未雨绸缪 其实她说的没错。 自孝文帝迁都以来,鲜卑一晃已在中土扎根四百年了,而独孤损也已看不出来丝毫胡人的特征,说汉话用汉礼,俨然无贰。沙陀、突厥、回鹘、党项、契丹,不想放羊喂马的汉子,很多都南下投了缘边藩镇从军。 讨生活啊。 “何时考的功名?”胡思乱想了一会,李晔的心神又回到了独孤损。 “咸通中,具体哪年臣忘了。” 赵氏剜了不怀好意的圣人一眼,继续说道:“学士文擅菁英,才穷壶奥。授官以来兢兢业业,从无逾纪,起草的诏制诰命都堪为典范。” “比韩偓还写得精妙。”赵氏着重强调。 “哦?”李晔似乎清楚这人为何心事重重了。 万中取一的实力进士科出身,任劳任怨干了十几年工作,结果仕途没长进…… 谁不愁苦! “臣曾听说过一些趣闻,说独孤学士性情刚硬不阿,常常揭举贪官。” 赵氏回忆了一下,沉吟道:“司农卿李群登科后授蓝田尉,寻又迁监察御史,娶杜太尉之女后,短短两年便拜九卿。学士得知后,赴南衙指责太尉以公权用于私门。太尉惭愧不能言……” “大约还有此类事,被学士说过的朱紫大臣不在少数。” 说到这,赵氏的语气颇为同情,叹道:“如此,则何来晋升呢。” 李晔摆手道:“太尉如果任人唯亲,其子弟早已遍布中外。” 杜让能就不是这种人,三个儿子仅少子杜绿衣被送到李晔身边充侍从,其他全白身,而且于情于理都不会先女婿次儿子。 估计是有些大臣想要讨好首相,故而对李群一路绿灯,导致杜让能被责问时惭愧不能言。 但从李晔的感官来说。 李群确实有能力,对农牧渔事非常精通。最近主持关内屯田干得也很精细,条理分明。一个世家子弟能长于农事,很难得。 不过,凡事也不一定吧,以后可以多观察。 现在还没法因为人家是杜让能女婿就立刻怀疑是裙带上来的。 至于独孤损。 李晔这里唯才是举,有本事的人他都会慢慢予以擢拔。 正待说些什么表明下态度,却见门下侍郎刘崇望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近侍的引导下匆匆而入。 看他脸上凝重的神色,李晔心里有数,起身走到屏风转拐处的书房,道:“刘公来。” 君臣在闭室坐定。 “密报。” 刘崇望开门见山低声道:“茂贞自麻城脱困,收州县镇将之兵万余人,攻义子李继侃。继侃不得胜,退据秦州。牙将韩行恭、拓跋归璠勾结吐蕃人作乱,杀李继侃及其全家。” 真是笑死人。 李继侃夺李茂贞之位自称留后,牙将有学有样,杀李继侃夺位。 “如今凤翔谁人有之?”李晔追问道。 “牙将韩行恭自称凤翔留后,拓跋归璠自称教练使,引吐蕃并召岐人共御汉、邠之师。” 不等圣人吭声,刘崇望又来了个大的:“杨守亮与王行瑜争凤翔,不分胜负。守亮假子杨子实、子钊、子陵以守亮远征必败,举一州两关请降王建,守亮不得已,引军还山南平叛。于是王行瑜北发陇州,追杀李茂贞父子……茂贞严守大震关以迎……” 尼玛。 这一通消息直接给圣人听呆了。能乱成这样啊? 李茂贞、李继侃父子在一边拼得你死我活,还没打出个结果来,王行瑜、杨守亮二帅为了还没到手的凤翔,又开片。 然后…… 李继侃被牙将给宰了。 杨守亮突遭到三个义子的无情背刺,仓皇回师汉中平叛。 王行瑜则继续追杀李茂贞…… 好吧。 这勉强也算是四方势力混战了这么久的一个进展。 李晔回过神来,道:“那此事该怎么处理?” “举兵讨之。” 刘崇望喝了口水,梳理道:“韩行恭之辈牙将,先叛李茂贞再叛李继侃,已是走投无路。引吐蕃人,亏他们想得出来,早晚死在吐蕃手里,暂不必理会。” “万一吐蕃入寇凤翔,则何如?”李晔忽然想起了被吐蕃人吓跑陕州的代宗,忍不住问道。 “赞普遇刺,国内流贼四起,无力侵汉。”刘崇望老脸抽了抽,道:“眼下要紧的是王行瑜,一旦凤翔被其占领,其害不亚于茂贞。今行瑜、茂贞部众皆久战,师老兵疲,正好上天赐予圣人的中兴之机。” 出兵一口气将这两个贼种都灭了? 这事,李晔很心动,但理性思维告诉他不敢想。 王、李加起来,两三万人马总是有的,而且尽皆百战之旅。朝廷这六七万兵马,看起来倒是挺唬人,但一半都是在关东募回来操练未久的新兵,恐怕不够人打的…… 但正如刘崇望所说,这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天赐之机。 等到其中一方分出胜负了,再打就很难了。 “圣人先计较,臣还是有要务待处。”刘崇望起身道:“明日圣人可开延英殿,召集三省主官及御史台四品以上会议,以成万全之势。北司方面,臣稍后自到西门宫监府上说明此事。” “好。” “臣告退。” 刘崇望匆匆而去。 “如心,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李晔看向赵氏说道。 “邠、岐之师,固骁锐,但如刘公所说,师老兵疲且骄横。大军一至,再以财货诱之,杀帅而反是大有可能的。至于正面硬仗,肯定会有,但也绝不会太多。”赵氏回答道。 “我再想想。”李晔从蒲团上站起,沉声道:“凡事要做好最坏打算,未见万全之势,不可图也。邠师累年为战,战斗力为京西北八镇前列。去英武军营地召王从训,我要和他聊聊。” “再公告三省主官及御史台四品以上大臣,明日上午集会延英殿。” “唯。”赵氏快步而出。 李晔低着头在内室来回踱步,他现在急需盘一下家底。大概的情况他自己做了笔记,但如果用兵,他还得掌握的尽可能精确,并估计一下能支持战争多久。 自己有多少资本——兵、钱粮、财物、畜力、器械、战具、堪战将领,这个不搞清楚,他是万万不敢像前身那样大手一挥就开战的。 还得确定,哪些人、事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另外,如果中官们一致反对,又得准备什么预案。 未雨绸缪再考虑一下,如果出兵但战败,乱兵长驱直入长安城,须怎么应对。 没办法,家底经不起哪怕一次受挫。 (本章完) 第44章 地狱 第44章 地狱 景福元年四月初一,朝廷发布诏书: 历数李茂贞父子残民、滥杀、犯阙、吃人等大罪,吊民征伐。 诏以邠宁节度使王行瑜检校太傅。 以御史大夫徐彦若为供军粮料使。 以右庶子裴枢为宣谕使,前往鄜坊、夏绥、陕虢、河中、金商勉慰将士。告知讨李逆父子的缘故,以免这些人胡思乱想。 下令发耀武、玉山、英武、保国、上宸诸军两万三千人待命。 考虑到主力是西门重遂的人马,又以英武军使西门元元权凤翔观察处置营田等使作为画饼。 继蜀、晋失败后,这是圣人自文德元年以来的第三次用兵。 长安仕民的反应稀松平常,唯一的区别就是——此次伐岐未设招讨使。 传闻圣人欲勒兵亲征。 这倒让坊间议论。 国朝上过战场的也就高、太、肃、代、德、顺六圣。 高祖平河东,太宗定洛阳,肃宗收兵灵武,督师凤翔趣长安。代宗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攻安庆绪。德宗镇守陕州,抵挡史朝义。顺宗提刀乾县城头,鏖战朱泚。这几位都是剑饮贼血的皇帝。本来还有个两度喊话要亲征安禄山的,可惜吓得仓皇西逃了。 今上决计置身前线,想必也是被逼得没法了吧。 古往今来,太平必以流血为代价。 让节度使们一寸,他们就想要整个王朝! 但今上会不会像李隆基那样谎话连篇,只是为了哄骗军民家人给自己殿后呢? …… 长安殿。 圣人与淑妃相对而坐,陈美人、李昭仪、裴婕妤等十余臣妾齐聚一场。 何氏一枝梨带雨,拉着圣人的手苦苦相劝道:“藩臣作难,艰难以来累年有之,召忠志赴难就是。军情变化,安危难以断言,但有不测,令吾属孤儿寡母……” 圣人坐在那,迟迟不说话,打铁还需自身硬。自己不拼,指望别人纳头便拜么。 一众妃嫔泣涕不已,急得不行。才人宇文柔又硬着头皮谏言道:“武人称雄,皆有不臣之心,杀一而百疑。众怒难犯,形势十分急切,兴亡就在片刻之间,请圣人再慎重考虑一下。” 说罢又跪下来连连砰砰叩首,额头一片通红。 李晔禁不住动容,将宇文柔拉了起来,刚才的强硬态度也不见了:“你们虽然久居深宫,但这些年兵祸此起彼伏,肯定也清楚失去一切的后果。身死国灭,妻女被武夫掳来卖去。所以你们怎么能不知道我亲征的原因呢,无路可退啊。” 巢乱后,多少妃嫔公主被玩弄得下落不明? 南宫宠颜接着宇文柔的话劝道:“固然如是,但圣人不去,战败尚可播越。去了,军中祸福难料,臣民怎么安心呢?希望圣人好好地想一下。” 一语道破了妻妾们的担忧所在。 你不去,败了还能跑。天子要是驾崩在军伍之中,死于匹夫刀剑之下,江山还怎么保全呢。 “正如太尉所说,巴蜀易手,河洛震荡,关内群狼环伺……”李晔长叹一声,自嘲道:“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朕不出去,局面就真要败坏到难以收拾了。一个深宫里的笼中天子,谁会敬畏呢。世上没有不付出就会到来的权利,列圣不奋勇拼杀,哪还会有今日唐业。” 当初李亨、李豫、李适、李诵不博命,江山早完了。 说到这,圣人无声地摇摇头,重复了那日下午在太液池与杜让能说的那句话:“时代变了。” 何氏的娇躯不由自主的瘫软了几下,终是在侍女的搀扶下稳住了坐姿。 一众妻妾泪如雨下。 …… 凤翔,雍县。 杨守亮、王行瑜、李茂贞、李继侃鏖战数月,这里早就是地狱了。 熊熊燃烧的大火吞噬了所有房屋。百姓衣服、粮食、畜力被抢了个精光,壮丁不论贵贱一律被抓到军中干活,羸、病、老、幼则被绑在柱子上玩虐,以刀槊戏杀之。 弃儿死婴满路,裸尸饿殍狼籍。 之前过路的山南军缺粮食,武夫又在村镇大肆逮人,投进大锅连骨啖。 王行瑜往大震关攻李茂贞途中也到处抓。 驱缚屠割百姓如羊犬,讫无一声,积骸流血,满于草木。但抓来的民还是不能满足饥饿的邠宁军。军中武夫强弱相陵,将吏斩之不能禁。不得用更残酷的军法,断腰或斜劈,以阻止自相残食,但仍然无法遏制。 整个雍县,到现在幸存的老弱妇孺还有五百个人吗? 年轻妇人没剩下几个,稍有姿色的都被各镇武夫抓走奸淫得死去活来。从雍县到岐山,从陈仓到虢县,从大散关到大震关,各处古驿道上随处可见女尸,不堪受辱自尽或者被杀抛尸。 开满鲜艳桃的小山坡上。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呆呆地坐在树下,望着火海中的村子出神。 她很小,不过六七岁的稚嫩儿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睡梦中被阿娘抱到山上得树洞藏了起来,阿娘黑着脸跟她说:“你要紧紧记住,不能叫出声,不然打你。” 宜娘非常听话,就在树洞里待着,饿了就捉蚂蚁虫子吃。在那黑暗幽静的树洞里,她时常会躺在那,做着父母来接自己的梦,并充满期待地幻想着正身处热闹的集市。 有一次,她试着逃离这密林。 结果半路上听见一阵若隐若无夹杂着嬉笑声的嚎叫,骇得她又跑了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宜娘昏昏沉沉的爬出了树洞。当她继续蹒跚而行,跌跌撞撞走到这个山坡,看到的是在滔天火海中燃烧的村子,这让她有一种欣喜的亲切,又有一种让她困惑的生疏。 “阿翁,阿翁……”她虚弱的喊了很多声,回应她的只有鸟叫。 也许阿翁他们是躲到哪里去了吧。 等到实在喊不出声了,小女孩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试图将家乡模糊的景象记在脑子里。可望着望着,干涸的眼眶里突然不断涌出滴滴泪水,就像打倒的豆子,一颗,一颗…… 阿娘说的京城就是在山的那边吧? 她伤心地离开了小山坡,小小的身影朝着山的那边摇摇晃晃走去。 …… 春天来了,山上的冰雪融化了,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漫山遍野的野,成群结队的蜜蜂,呼扇着翅膀,嗡嗡地忙着采蜜。岐山通往咸阳的斑驳驿道上,一个婴儿在妇人的背上小声哭着。 妇人将手里拉着的两个儿子松开,拍了拍襁褓,无力地哼唱着哄了几声。 哼着哼着,孩儿还没哄好,女人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这日子要怎么过。 走在前面,肩挑手提推着独轮车的汉子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温言道:“趁着天还不热,再走上半天,到咸阳,到了京城,就……” 汉子抹了把脸上的豆大汗珠,顿了顿:“可不敢歇气,被捉去做成肉脯。” “俺省得。”妇人哭声渐小,用袖子擦了擦脸又艰难地站了起来。冰凉的手一左一右攥紧了两个儿子的小手,咬紧牙关,缀着男人跟上。 大儿子才八岁,如果早生五六年,现在也能为这个濒临瓦解的家撑起半边天。 可惜,他只是个八岁的稚子。 虽然比弟弟妹妹耐受些,却也经不住这一路的折磨。更何况一家人两日一夜只吃了点煮熟的豆子。 两口子拖着孩儿没了命的向东逃,只为了远离那些吃人的武夫。 噗通一声,大儿一下跪在地上,干裂的嘴唇喃喃道:“阿娘,俺走不动了,俺就歇一小会……” “起来。”妇人费劲地将大儿提了起来,嘴里魔怔般地念叨着一句话:“再走半天,半天,就,就到咸阳了。” 逃难的速度一旦慢下来,被到处抓人的武夫看到,一家人都会成为那些畜生的果腹之物。 到畿内找圣人,就算没田没房子吃不饱饭……至少不会被剔骨吃肉。逃到朝廷治下,是这些百姓于绝望中的唯一期冀。 正遐想着,妇人忽然手中一沉,低头去看却是哼哧哼哧的小儿缩成了小小一团。 “二郎,二郎!……”女人蹲下身子将小儿抱起,慌乱地拍打着他的脸蛋。 好半天,小儿才艰难地睁开眼睛,但也是眯成一条缝:“俺实在走不动了,让俺躺一会……” 妇人鼻子又一酸,却再流不出泪,只是哑声干号,双手不住的拍打驿道上的野草。 汉子停下独轮车小跑回来。 见此情景,立刻将两个儿子抱到车上,又是喂水又是吃豆子,还不忘安慰自己婆娘,傻笑道:俺推着,你就走路,俺劲大得使不完。” “等大郎二郎长大了,就都让他们去给皇帝当兵,灭了那些畜生。” 到了黄昏时候,原本稀稀拉拉的官道上人渐渐多了。道路两边的田里,还有小吏在授田,一边给人指认界线,一边签发地契。还有当地人在田里干活,卖力的疏通水渠。 “到畿内了么?离咸阳还有多远?”汉子使出全部力气问道。 田里有人杵着锄头不解道:“这就是咸阳啊。” “到了?……”汉子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一口气散尽,歪头倒在地上昏了。 …… 四月初三,供军使徐彦若接到中书门下命令,在征集部分大车畜力后,开始组织百姓押送粮食、草束、柴火、豆料、弓箭、帐篷等物资向奉天县进发。 初四,上宸军使李彦真担任先锋斩击使,率本部两千余人开拔。每名步兵配一匹驽马或骡子当脚力,其他兵马眼红不已,埋怨西门重遂偏心。 初五,耀武军兵马使李嗣周率六千余步骑抵达姬水,其出发时还在京兆征发了四千余壮丁,干些煮饭、砍柴、建营地之类的杂活。 同日下午,玉山军使杨守信收到杜让能的财货,许是有私事耽搁,答复三天内点兵上路。 玉山军四千多人加上李彦真、李嗣周部,就接近一万三千余真武夫了。别看神策军没裁汰之前七八万,听起来声势大,实际上会打仗且能打打硬仗的就这万把人。加上后续圣人自领的五千英武军、六千龙捷骑士以及王从训收拢的天威诸部杂碎乱兵三千多。 整整动员了步骑两万七。 其中龙捷军、英武军新建才几个月,战力很难说,打打看吧,反正早迟要拉上战场见血的。 初六,利整甲,开仓,出财。 太常寺问卜,得本卦:火风鼎。 太常博士解象曰:“鼎,元吉,亨大也。木上有火,君子以正位凝命。” (本章完) 第46章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第46章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四月初七,圣人率步骑万人抵达奉天县。 供军使御史大夫徐彦若、副使户部侍郎杜弘徽在此屯驻,组织民夫治大军粮草辎重。 奉天县原作乾县,泾师之难后因群臣奉德宗出奔于乾县,故而改名奉天。 圣人在此休整了一夜,接见了徐彦若等人,询问转运。盖因地形平坦,加之实际动员甲士只有两万七千余,没压力可言,民夫也谈不上劳累。 下午,当地十一家土豪的耆老向圣人献上果、鸡蛋、肉干、面饼若干。东西并不珍贵,寻常农家的吃食,珍贵在心意。 算是资助圣人讨贼吧。 没办法,老百姓被各路武夫祸害惨了。 除了献上粮食,一个叫曹维的地主还率两百多家族子弟来投,一起跟来的还有当地农民四百多人,都是精壮的庄稼汉。 “会什么?”县衙里,圣人饶有兴致的看着曹维,问道。 “祖考乃兴元年间邠宁军牙将曹子达,与浑相公等勒兵守天子于乾。家族世代从军。至巢乱,仅草民奉天族支幸免。此番闻圣人灭岐山贼,特来投效。两百子弟都是家族勇士,擅骑,会射,通军务,搏命不输经制武士。” 在场诸将听到这话,纷纷侧目。 厮杀搏命不输经制武士?口气这么大! 王从训盯着他,似乎是想说把你的子侄们拉出来比试一下。 “锐气可嘉。”李晔考虑了一下,道:“如此就携家族子弟两百人到王从训麾下听用,你的人你来管,授你十将,职捉生,怎样?” 曹维没想到圣人这么宽宏大气,颇感意外,连忙拜倒应声:“敬受命。” 李晔对此很振奋。 这就是名分,这就是大义。都不需要你有多大本事,自看重天子的人来投靠。 当然,能不能留住人,后续还要用心。 这也是自己领兵打仗的好处——有机会建立完全属于自己的班底。 “圣人,曹维他们自己带了马匹、弓箭、战具,只是没有铁甲。”王从训凑到耳边,低声道:“可别置一都,将那些跟来的农夫一起编入。那些农夫臣看过了,都是精壮汉。” 闻言,李晔先是感到有些惊奇,俄而又释然了。 人家祖祖辈辈就是武夫,又是地主,乱世中蓄积这些东西以自卫,也不奇怪。 于是颔首道:“你自己看着办。” 这遭出征,他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多看多听少拿主意,专业的事情尽可能交给专业的人去干。 小王或许不是个合格的臣子,但毫无疑问是一个优秀的武夫。 “请圣人赐下军号。” “其两百家族少年人人都有坐骑么?” “一人两骑,或马或骡子。”王从训答道:“只须配发甲胄,稍微训练几日,就能作战。” 娘的。 这些地主是真有钱啊! 当年的府兵不就是以这些地主家的狗儿子作为主力么。 自备兵甲战具,从小脱产习武。而且有恒产,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仅这一点,就不知碾压了该死的募兵多少! 而且,生于家庭中,长于宗族下的武士,从小就被叔伯父母们耳提面命,灌输各种儒家的孝悌忠信之义,服从性也不是良莠不齐的募兵能比的。 想到这,李晔脱口而出:“暂且赐军号侍卫亲军义从都,我观察自领之。” 也算是为将来打基础。 他想好了,以后走朱温他们的路,成立一个机构——侍卫亲军司,遍选各军有材力、勇武、智信、妻子者,将聪明且武艺战技好的收入侍卫司。 强干弱枝不是一蹴而就的。 也是朱温、李嗣源、石敬瑭、刘知远、柴荣、赵匡胤等人在血的教训中代代接力才完成的。 曹家的这些少年,虽然只有二百人,且素不相识,但比起其他贼胚军队,李晔更倾向相信这些人。再观察一段时间吧,没啥问题的话就自己来带这支子弟兵。 交给其他武夫早晚也要被恶劣的积习所堕落。 “圣人赐军号,侍卫亲军义从都!”王从训瞪着曹维,喊道:“城外那几百农夫也归你管了。” “遵命。”曹维再次朝圣人拜倒。 英武军节度判官见状,道:“且随我去配发甲胄、粮食、草、豆料、兵器。” 初八,先锋斩击使李彦真亦遣斥候回报,在武亭川击溃邠宁溃兵数百。 李晔放弃辒辌车,身披步兵甲领兵于是日正午进入武亭川。 武亭川也是很出名的地方了。 兴元年,行在都知兵马使浑瑊领蕃汉之师在武亭川与朱泚叛军野战,大败叛军,斩首万余,彻底粉碎了叛军企图杀害德宗的战略动机,随后与鄜坊、京畿、渭北、商华副元帅李晟部东西遥相呼应,形成包围长安、聚歼秦帝朱泚主力之势。 “君不见,社稷大崩摧,至今犹思郭子仪。”有文臣兴来感慨。 再次走在这条道上,李晔思绪良多。 广明元年,田令孜拥帝播越西蜀,彼时李某人还跟在皇兄身边厮混,当着一个禁军都头,担任皇兄的保镖。因无坐骑,过武亭川时扭伤了脚,走到斜谷就走不动了。向田阿父借马不得,反被当众鞭打,闹得全军哄笑,成为多年传说。 不知不觉间,如今十二年过去。 当年走在这条路上的皇兄、田令孜都已化作尘土。 “好烂的路。”望着坑坑包包的古直道,王从训甩着鞭子,嗤笑道:“李茂贞这帮人连路都不想修,可见其困难至极,还敢造反?” “可不敢大意。”圣人望着河水对岸,沉声道:“过河五十里就是岐阳县,应有乱军盘踞。” “你!” 王从训马鞭一指:“王绍戎,带着你的人渡河斥候,捕杀岐、邠两镇的哨马。我军一万一千余人,侦查范围当在三十里之外,如有敌军趁我渡河而击,烧起山火。” “如无,从速来报。” “喏!”被称作王绍戎的武夫抱拳领命。 英武军大队则在原地盘坐休息,进食喝水,以应对接下来可能爆发在河对岸的战斗。军官们走来走去,让匹夫们吃完干粮将放在车上的兵甲赶紧穿佩好。 圣人在旁边听着,默默记住——遇到河水不可贸渡,须先遣斥候过河确认对面状况,防止被渡河而击。 那个画面连李晔这个外行都能想象,管你多能打的部队,别挣扎了,等死吧! 这边。 龙捷军使刘仙缘也大声喝骂,组织骑士观察水深,从浅滩处分批有序过河。遇到动作慢的军士,当头就是两刀背。 “为何骑卒先过河?”圣人拍了拍王从训,小声询问道。 “是为掩护步军大队。”王从训解释道:“骑卒过河快,上岸后可迅速扩散,拉网驱赶捕杀敌军游奕使麾下的斥候。若有敌军列阵而来,看到骑卒也就会停下,整理队伍迎战。” 李晔点了点头,又学到一招。 这些看似很简单的常识,李晔自问单独领军指挥不一定会考虑到。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看着大队骑卒铺天盖地的按马涉水,河面水迸溅,李晔莫名其妙有点激动。那是一种混着刺激、兴奋、好奇、残暴的种种复合感觉,一种来自于动物的厮杀本能。 黄昏时分,十将王绍戎部下斥候陆续返回至这岸——在岐阳县发现大股敌军踪迹。 只不过守军不是岐人。 现在盘踞在此的是邠镇牙将武熊,城外筑有小军寨八座。 到底有兵多少,无法查证…… 不过,王从训再三询问各路斥候的消息后,根据回报的车马、旗帜、军寨、烽烟数量反复对比,估计敌军大概在三千人至五千之间。 李晔想了想,与门下刘公的情报也对得上。 自称留后的李继侃被牙将所杀,李茂贞一路退保大震关。王行瑜拢共也就两万余兵马,他既然要追杀李茂贞父子,就不可能在这留下太多人。 十将王绍戎重点说道:“邠师据岐阳已久,百姓无耕稼,男女饿倚墙壁间,邠师日杀数百。城外有石舂巨磨十余座,生纳人于碎之,合骨而食。可一战而下!” “哈哈!”王从训大笑,道:“邠师饥饿至斯,如何与我英武军饱食健儿为敌?” 于是英武军大队开始分批渡河,黄昏时分在对岸下营。不能再进了。 再往前走城中那群吃人魔头就会出而攻。 要取胜,就得休息一晚。 李晔没想到素来跋扈大胆的王从训打仗如此谨慎,大概这就是进入战斗状态的样子吧。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因为可能会存在被敌军劫营的情况,王从训领着亲兵监工军士筑营。这种野战营地可不敢让民夫修,军士们也清楚这是保命的退路,故而也很卖力,一直修到深夜才基本完工。 晚饭是唐代广泛流行的醋饼。 由于此行过河的万余人都是步骑甲士战兵,故而除了一人发了三个醋饼,还给了充足的酱菜、炒米、肉干、猪油。 谓之曰:饱食。 圣人在营地里逛了一圈,军士默默进食,鲜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紧。盖因王从训发下禁令:不得奔跑,不得喧哗,不得举火,吃完就睡觉。 李晔本来还想像那些小说里写的那样,搞搞篝火晚会,讲讲话鼓舞士气啥的,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他的晚餐也很简单。 同样的醋饼、酱菜、肉干、炒米,只是没习惯抹猪油。醋饼的味道还行,酸酸的,脆脆的。风干可以保存一个多月,要是冬天还能保质更久。 王从训还给他搞来了羊肉汤。 本想和军士同甘共苦,但是一想想觉得没必要。 吃吃醋饼就够苦了,啥都和下面一样反而惹得军士小瞧天子。 吃完就睡咯。 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帅实际上也在严格遵守着小王的军令,只不过他拒绝单独睡觉,偷偷要求小王开完会来跟自己抵足而眠。 害怕呀。 万一军乱或是被敌人劫营…… 虽然随行的杜绿衣等中郎将麾下的数百宫禁宿卫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在帐篷外轮流值夜…… 还有小王有安全感! 夜间,李晔迷迷糊糊听到小王几次穿衣起身。 又有斥候来报,岐阳武熊部派出大队哨骑在营地不远处游荡、观察、骚扰英武军,与王绍戎部斥候爆发数次小规模交手。 王从训找来侍卫亲军义从都十将曹维,让他挑选了数十名骑射水平高的家族子弟协助王绍戎部驱逐敌军游骑,以免干扰军心。 做完这件事,刚闭眼了一会,他又一骨碌爬起来,把几个原天威军的心腹喊来开会。李晔被吵醒,听着他们在外帐叫骂。 “武熊那厮饿昏了头,派人去了河边,高声嚎叫,广树火把。供军使派到武亭川的官吏,估计不敢组织民夫押送物资过河了。”王从训一拳砸在桌上,冷冷道:“俺准备连夜带兵灭了这些毛贼。” “老王,武熊到底有多少兵?”有人问道。 “跟咱们差不多吧。” 都不是外人,王从训干脆地说道:“李茂贞父子翻不开天了。唯独王行瑜,有硬仗要打,这厮总兵力不下两万,不过其主力已在往大震关的路上。老巢邠州,圣人已遣玉山军使杨守信统兵四千余前往逼迫。王行瑜得报,不能不回兵防守。” “这样一来,囤驻岐山的武熊有个三五千人,就算得王行瑜倚信了。” “俺寻思,武熊的任务不仅仅是防御山南军和圣人,应该还有为王贼收集粮草的使命。不然他一天捉数百上千人干甚?那多肉脯,他吃不完。” 说完,王从训朝一瘦子投去目光:“你带六百人去守粮道,接应供军使辖下的官吏,免得被武熊抢了粮。” “六百人……能否壮到一千?”瘦子沉吟道。 王从训摇了摇头:“兵力紧张,可没法再往外分了。圣人如今在俺手里,得护着他不出事。” “唉,惜俺们天威军三千多儿郎还没到!” “就这样吧,都回去睡觉。”王从训喝了口水,信誓旦旦道:“还有六千龙捷骑士助阵,明日当不输武熊。” “行。” 一整个晚上,王从训起身了十余次,不是撒尿就是到帐外巡视,回来又擦刀拭槊,检查甲片。 有值夜的武夫打盹被他捉住,当场吊起来抽了个半死。 在帐外保卫的中郎将杜绿衣等人都不太舒服,要说他们这五百多宫禁宿卫也是尴尬,一晚上被王从训看了十几次,这是在训诫吗? 李晔当然也没睡好,他偷瞄着坐在那时而擦刀,时而撑着脸沉思的小王。 看得出来,小王有些紧张。 他以前只是一个牙将,节度使让他带过最多的一次兵也不过千把人。如今要和右厢使西门元元、龙捷军使刘仙缘一起指挥万余大军,正面硬刚骁锐邠师,还兼负着保护圣人的重任。 如何不紧张! 不过,圣人觉得小王还是很有大将潜力的。 虽然平平无奇籍籍无名,但从这几日排兵布阵来看,其作为将领的素质是完全及格甚至堪称优秀的。虽然没有明显的优点,但没有明显的短板缺陷就是最大的优点。 宰相发于州部,猛将起于行伍。 慢慢培养吧。 四月初九初十两天,英武军都没离开营地。盘踞在岐阳县内的武熊停止了制作肉脯的任务,但没有贸然进攻,而是不断派出小股部队骚扰粮道,与龙捷军各都在河岸边多次血腥厮杀。 初十,武熊带兵出城。 拂晓时分,原野上便响起了大大小小的交战声。邠师斥候蜂拥而出,拉网搜杀英武军哨探。龙捷军大队骑士在东西两边整理队伍,骑士人皆佩刀,手持四五米长的马槊,严阵以待。 到了日上三杆,圣人登上瞭望塔。 但见春日的茵茵原野上腾起漫天烟尘,地平线上,大队步兵如潮涌来,他们出城后在中途休息进食了一次,此时步伐缓慢,旌旗招展,前排大阵如波浪般涌动。最后,武熊在大约五里外的地方停下,开始整队。 看大概队列,三四千人的样子,只有龙捷、英武两军的三分之一。 军阵严实,进退有序。刀枪如林,密不透风。这是李晔对邠宁军的第一印象。 难怪历史上昭宗派神策军去迎战岐、邠之师时,禁军只是看了一眼敌阵就溃散了。 有的敌军,你看一眼就知道自己打不打得过。 王从训的嘴角也在下意识抽搐,整个人似乎处于极度亢奋的边缘,眼珠迅速充血,牙齿发出恐怖的咯咯声。其他军校也骚动不已,抖腿的、拍手的、直勾勾看的、嘿嘿痴笑的、捏拳的…… 李晔看得毛骨悚然。 妈的。 这是触发什么返祖现象了吗! 咚咚咚。 营地内鼓声疯狂敲响,数十名武夫连推带砸打开营门。 密密麻麻的帐篷发出一阵凌乱的咆哮,军士们抄起装备,一边穿甲一边走出。军官急吼吼地跑来跑去,大声催促,有那动作慢的,翻过刀背照着脸就打下。 突然,王从训大吼一声:“发赏赐!” “人手一匹绢,给老子狠狠地杀!击溃敌军,再赏三匹绢!” “呜……”听到这话,军士们顿时欢呼雀跃。 外面。 邠师大阵整理好了队伍,前排武士以横刀重击盾牌,爆发出震天嚎叫:“杀杀杀!!!” “圣人,下来!”王从训拽住圣人胳膊,不容分说将其带到大帐坐下,令杜绿衣等卫尉将大帐团团包围。又亲自挑选数十健壮、信重的亲兵持刀看守,喝令不许圣人消失在视线内。 又言:“敢有靠近者,立斩。” “喏!”众亲兵拔刀大喝。 没过一会,其他随驾的二十余名文臣也被军士带到圣人帐中。 “出阵!”王从训挥手,带着军校们匆匆离去。 大战一触即发。 (本章完) 第47章 战岐山 第47章 战岐山 夫战,勇气也。 作为一个混迹行伍近十年的老军头,王从训在这方面是做到位了的。 前两天筑下坚固营地,让儿郎们有了败阵后的退路,又接连两日放开限制饱食士卒,今日临敌出战,又发下一波财货,许诺击溃敌军后还有重赏,使得全军士气为之一振。 阵前,王从训又召集各都虞侯,宣布了斩杀令。 都虞侯,执法者也,职责代将帅主持军纪。 动员完毕后,顿时纪律肃然,将士再无之前的拖沓慵懒表情。从技术层面上来说,现在的英武军已是一支可战之军。除非遭遇重大失败,被敌军迅速击破大阵,军士认为这场战斗已经无法挽回。 此时,英武军、龙捷军万余步骑摆出的是一个凹形阵。 即英武军左右两厢步兵大队五千人居中,横向展开。 第一排是从全军遴选出来的相对健壮、个头高、肥胖的武夫——九百人。人人身披全副铁质步兵甲,佩三把横刀,将大盾反斜向内扣地,压在自己身上,以应对被骑卒冲锋踹阵。这九百人是算是中坚力量了,披甲率百分之百,且身强体壮,战技成熟,是关键所在。 自然,他们也要面对敌人最凶猛的第一波攻势。 二、三、四排全他娘是槊手,持长枪,负弓,背箭袋。当距离进入百步内,向敌人抛射箭矢,射住阵脚。一旦短兵接战,便分批次、有秩序的轮番持槊上前,与敌人击槊互捅。 至于最后一排,方向是反过来的,面朝大营列阵。若是有敌人突然绕后攻击,他们也要投入战斗。相对舒服一点,不用到一线搏命,这好事大多数是交给伤员、新人、以及病患。 以上就是步军大阵,英武军五千人都在这了。 凹字阵东西两翼是龙捷军左右两厢,两边各有三千骑士,旌旗招展,马槊如林。战马喷着鼻息,骑士们双手按背,侧斜着面向敌军,随时准备出击。 当然,肯定不会是在第一时间。 具装骑卒不管战力高低,都金贵无比,没有哪个将帅会昏了头拿去冲击成列步兵,那跟送人头没区别。即便是李克用的骑卒,在河北三镇和汴人手里也吃了很多血亏。以至于中后期看到汴人军容,晋人骑卒会产生犹豫,不愿冲,不敢冲,非得李嗣源这种猛人打头阵。 等战斗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敌军阵列开始混乱,军士体力消耗太多,才是骑卒压上决胜的时候。 王从训骑在一匹棕马上,宛如铁浮屠,只剩眼睛露在外面。一名厢游奕使,一名都虞侯,一名节度判官,若干旗手、鼓手、角手、列校环绕。 亲兵什将姜滔领着三百余人静默候命。 侍卫亲军义从都十将曹维带着家族子弟二百人以及被编入部下的七百多农民站在牙军后面。这些农民是圣人驻跸奉天县时来投靠的,都有家人死在李茂贞等人手下。 报仇之志极矣。 不过,此时看到真正的军阵,却免不得紧张乃至发抖。 巳时将末,再次休整进食一番后的敌军继续推进,武熊侦知有骑卒,在离龙捷军两翼四五百步远的地方缓缓停下。号角吹响,敌军再次整肃队伍。 可能是出来野战的缘故吧,邠人的心情不是很好,士卒闹哄哄的,与军官吵架。直到武熊再次鼓舞大伙,击破王师能得到充足辎重,不用顿顿吃肉脯了,大军才勉强消停下来,不情不愿又有条不紊地展开,准备进攻。 “呜……”雄浑的角声渐次吹响,圣人一怔,要求到瞭望塔观战。 王从训的亲兵们合计了下,只要不出营地就还好,于是簇拥着圣人登上瞭望塔。 可惜,被英武军大阵遮住了视线,一线交战的情景看不到,但听听动静也能判断出大概状况——两军还没短兵相接,厮杀的声音还比较小。 “彻!”龙捷军左厢指挥使张季德引着三千骑从小山坡上蓄力冲了下来。 隆隆隆隆。 闷雷般的马蹄声响起,满天烟尘席卷开来。 骑士们双手紧紧按住马背,呈俯趴姿势,防止重心失衡的同时,尽可能避免被敌军射中头部。 他们动作很快。 用风驰电掣,流星赶月来形容都不贴切,四五百步的距离几乎是眨眼而至。骑士们骤然起身,抽出短弓,朝着敌军远远抛射。有人大声叫喊,手中马槊闪电般刺出,作出踹阵势头,恫吓敌军排头兵。有人拔出横刀,当的一声砍在盾牌上。 “刺!”邠军一阵鼓噪,密密麻麻的长槊闪电般刺出。 “呜呜!”骑士们见状立刻远离,对着敌军发出挑衅辱骂的欢呼和笑声。 “好贼子!有力气击槊吗?” “宰了你们!” “鼠辈!” “哈!”还有那汉话不好的党项骑士探出头颅,对着掠过的邠军武士猛然一声大喝。 咚咚咚咚。 龙捷军左厢三千人很快从阵前全数掠过,停在东边山坡下歇马喝水补充体力。 “嗬嗬嗬!”英武军步兵大队看到,纷纷发出狂热的呼喊。 “好!”王从训狠狠一拍大腿。 随即,军使刘仙缘又亲领右厢三千骑冲下山坡,使梅开二度,故技重施。武熊部刚要休息一会。 见此情景,恼怒异常的邠军只能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急急地着手反击。武士们变化阵列,组成若干个小矩形,间距不超过十步,密密麻麻的锁钩镰枪从下面探出,如同条条吐信毒蛇。顿时就有那刹不住车的骑士绊倒,然后就被凌乱的长槊钉死在地。 “放!”一波又一波箭雨从大阵内攒射而出。 龙捷军不得不暂避锋芒。 “杀杀杀!”在军官们的领导下,邠军大阵趁势作威。 咚咚咚咚咚。 英武军的鼓声响起,王从训大叫一声,带着亲兵和列校一马当先。他一走,步兵大队也跟着移动。五千军士齐齐前进,凌乱的脚步声渐渐变得整齐。两军就这样向彼此走来,瞪着眼睛逼视对方。 大约百步,双方军阵同时响起角令。两军停下,再次整队。 邠宁射出稀稀拉拉的箭。 这个距离杀伤力有限,基本上等于挠痒痒,主要作用是压制对方视野和阵脚,以激发对手的恐惧。只要有人畏死动摇,不肯前进或者鼓噪掉头,就挫伤到了士气。 毕竟是第一次作战,英武军有些喧哗,有些慌。 两个与同袍们交头接耳说悄悄话的军士也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被前面的都虞侯听到,立刻从队伍中拽出,按在阵前砍了。 都虞侯命随员将两人头颅斩下,挂在一把长槊上,喝道:“耳语者皆死!” 王从训从亲兵手里抢过步弓,弯弓搭箭、崩弦瞄准一气呵成,循着声音照着邠军就是四发箭。 “嘶……”敌军一名旗牌官闪至大盾后,捂着肩膀低声咬牙吃痛起来。 “放!”马上,英武军也回敬了两波蝗虫箭雨。 好吧,敌我都没崩溃,那就继续奔赴。 六十步,令声再起。 “试射!”邠宁军大阵忽然一阵鼓噪。 只见其队列变化,军士们让出了七条狭窄的通道,通道中是规整的步军弓手,半跪在地上,照着英武军连发三箭。 射完,两名全身披挂铁甲的弓手盯着箭雨向前小跑了几步,再次半跪,同时射出一箭。 铛! 两支箭钉在英武军盾牌上。 这时,两名弓手回头,朝着军官点头示意。 然后拔出匕首,飞快地在脚下试射的位置划出一条醒目的槽——这就是最佳弓距了。保证杀伤力的同时,不会耗费太大力气。 “杀杀杀!”英武军前排武士以刀拍盾,大喊三声,试图恫吓敌军。 来到三十步,双方前沿军人已经可以看到对方或木然呆滞、或龇牙咧嘴的表情。 双方弓手疯狂对射。 这一次的威力就非常强了,两边都有倒霉鬼中箭倒地,捂着某个部位大叫。好在英武军披甲率高,五千人,人人都有甲胄保护关键躯干。 当朝廷的兵就是好啊,哈哈哈。 圣人养不起十万带甲的勇士,一万人还是没问题的。 “咚咚咚!”进军的鼓声不约而同地激烈起来,双方排头兵一咬牙,叫骂着加快步伐。 搏命的时候到了! 督战的王从训牙齿把下嘴唇都咬烂了,嘴巴血流不止,却没一点反应,他半天没想到鼓舞士气的说辞,脑子里想起那日圣人对自己的勉励,居然鬼使神差地振臂喊了出来:“皇国兴废,在此一战!” 亲兵、列校、随员听到他喊,也亢奋大叫:“皇国兴废,在此一战!” “杀杀杀!”两军终于狠狠撞到一起。 前沿的槊手们目眦欲裂,如疯狗般厉声嘶吼起来,试图在气势上打击惊吓到对方。 “哒哒哒!”双方的长槊在空中汇聚在一起,层层叠叠地敲击。力气不敌的,长槊直接卡在里面拔不出来。在他们身下,还有许多鸡贼的军士持弩猫在盾隙之间,偷偷射对方的脚。 “健儿!”在瞭望塔上观战的圣人表情瞬间丰富,嘻嘻道:“等击溃敌军,我要重赏健儿们!” 他看的很真切。 一线击槊的军士几乎是人挤人,无法腾挪,也不敢回头,唯有抛弃一切情绪,决然向前,争取战胜敌军。有那不幸的,被十几把长槊刺穿身体,又被带到半空,被更多长槊捅杀,殷殷鲜血迸溅,不一会遗体都看不见了。 如此夺目而残酷,太考验武夫们的定力。 圣人又望了望东西两边的小山坡。 (本章完) 第48章 九世之仇犹可报? 第48章 九世之仇犹可报? 龙捷军还在等。 左厢指挥使张季德却不见了,将三千骑分为三个千人队,从左、右、后三个方向袭扰敌军,逼迫敌军阵形瓦解。 刘仙缘爬上一棵枣子树,高高俯瞰整个战场。 但见英武军主守,邠贼猛攻,不计其数的枪槊对捅。各自的前排勇士一面坐在地上用身体死命支撑大盾,一面用刀狠狠斩击砍对方被卡住、难以拔出的槊杆。但效果不佳,排头武夫们的体力消耗极其剧烈,个个汗流浃背,筋疲手软,往往要四五下才砍得断。 而且还有被对方弓手点名的危险,不敢一直探出头去砍。 所以刘仙缘便看到了,双方槊手拼死前进,都意图驱使对方往后退,时不时有人被挑上天空,捅成肉泥。后排的军士则大声喊杀,给自己人助威。 有空当,就快步递补上去。 观察了一会,刘仙缘脸色沉重的从树下跳了下来。 敌军阵形还相当坚固,局势还未明朗,他们还需要再耐心等等——在敌人气力不支的时候蓄势突入,一举踹塌敌阵。 邠宁军阵。 武熊揉着太阳穴,只感觉就要昏倒了。 连吃了一个月的肉脯拌野菜,他的身体已经严重营养不良。 他看了眼不远处山坡上对自己虎视眈眈的骑卒,又焦急地望了望正在作战的儿郎,不禁轻轻一跺脚。他眼睛,估计儿郎们也差不多。 以三千余人迎战上万步骑,悬殊本就巨大。已经战了快半个时辰,儿郎们在体力耗尽前还不能击破敌军,溃败只在瞬息之间啊。 武熊其实不想逆势出城野战的,但指望断粮的军士守城,他怕脑袋被人摘了当成投名状。 与其那样,还不如利用儿郎们的饥饿情绪正面一搏。 赢了,功劳有了,粮草辎重补给也有了。 输了最坏也不过放弃岐阳县北逃,反正这里早就是一座鬼蜮,不值得留恋。 只是可惜可惜太可惜。 王师没一触即溃,虽然战力也就普普通通的水平,但胜在人多势众,兵甲齐备精良,还都吃得饱饱的。 儿郎们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死了算了。 稍稍犹豫了一二,武熊招来几个军校,低声道:“输定了,若是收拢败兵回城,恐军士作乱杀了咱们。带点干粮,马上就走。” 有军校失声道:“儿郎全都不带了吗?” “带他娘。”武熊骂了一句,扶着浑浑噩噩的脑袋,应道:“战前我许诺的缴获王师粮草以自食,如今泡汤了,儿郎们岂能饶了我?” “走吧。”武熊哀叹。 “那就走吧。”军校们交换了眼神,立刻翻身上马大喝道:“迎敌!” 武熊夹了夹骡子,举刀喊道:“跟俺冲啊!” 山坡上,居高临下看到敌阵中有百余骑往后跑的刘仙缘当机立断下令进军。 左右两厢骑卒冲下山坡,沿着敌阵外围攻击起来。 邠师本就是凭着缴获粮草的一口气在苦战,早已体力不支,被不停掠过阵前的骑卒几波箭雨一射,阵脚乱了。不时有数十骑士突入邠师大阵肆虐,为大军打开缺口。 正面作战的英武军也早已气衰,看到敌军被骑卒蹂躏,松了口气。在军官的指挥下,缓缓向前推进。 “前阵追敌,百步为限!”王从训提醒了一声,随即带着亲兵参战。 “建功立业,就在当下。”侍卫亲军义从都十将曹维见此情景,也带着家族子弟和农民们跟上。 邠师大阵难以遏制的散乱了。 战斗徐徐落下帷幕,全程不到两个时辰。 温柔春风拂过。 武熊拍着骡子渐渐远去,回头看了眼车马狼藉、鲜血涂地的殷茵原野,无言。 狗皇帝趁人之危,攻袭大帅后背,杀害邠州三千好儿郎…… 岂天子所为! 九世之仇,犹可报也,走着瞧。…… “阵斩邠州内院都知兵马使蔡德晟者,龙捷军左厢第一都——细封硕里贺!”一名骑士提起缰绳,战马一跃冲入营地,手中马槊挑着一颗血肉模糊连着筋的头颅。 阵斩兵马使,赏格三十绢,可喜可贺啊。 一群军士围了上去。 “你这党项汉子还挺厉害。” “哪个部落的?” “……” 大帐,王从训、西门元元、王绍戎、张季德、刘仙缘等将领快步而入,一齐拜道:“戎臣等幸不辱命,击破邠镇武熊部。斩首千级,俘虏近两千人。剩下的残兵窜进山丘躲藏,无法捕获。” 在人前,圣人克制着激动,坦然受了一礼,不吝赞赏道:“天赐神将,吾复何忧?” “谢陛下!”正面败敌,还是邠师这种劲旅,众将的心情简直妙不可言。 唯独西门元元。 王从训等人对圣人已产生了敬畏,对阿父而言非好事啊。待携大胜之势班师回朝,会不会有所诛呢?如果圣人继续向北,再打赢几场胜仗,中官们还控制得住圣人么。 也许该劝圣人就此归京了。 “你是王绍戎?”嘈杂间,圣人指着王从训身边一沉厚寡言的高大汉子,问道。 王绍戎显然没想到圣人记住了自己,忙起身道:“回圣人,是。” “现居何职?” “英武军左厢游奕使,掌巡营、警戒、侦知、料敌诸事。” “戎男细心敦诚,我看你做事谨慎,今天又突入贼阵救伤员,甚有爱人之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圣人表扬了一句,举起手,站在身边的中郎将杜绿衣斟满一盅酒,走过去献上,道:“圣人赐饮。” “臣、臣……”这个寡言少语的汉子不怎么会社交,天威军解散后一度打算去蜀中买块田当农民,此时被圣人施恩,有些惶恐,憋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感谢,表忠诚,还是…… “君臣同座,俱为一体,何须介怀,喝吧。”圣人倒是开明,帮他下了台阶。 “谢陛下。”王绍戎接过满饮。 “龙捷军左厢都指挥使——张季德,我听说你是银州人,祖父世代从夏绥镇为军。年前中使到北地买马募兵,你报的名。”圣人看向这个粗犷的汉子,道:“我闻河陇北地多出骑士,今日一见,方知无虚。你掠阵破敌,百骑杀营,率先冲开邠人军阵,功不在小。” 张季德起身拜道:“既受王任,自当忠王事。” 大丈夫,谁不想金戈铁马,若非定难军被党项人鸠占鹊巢,他受不了骚味,又如何会来京城谋前程。圣人亲眼看到他浴血拼杀,又公开赞赏他的功劳,后面归京估计有任用。也好,比起奸恶狡猾的中官,他更愿意和没那么多算计心思的人打交道。 “西门指挥使,大军开拔西向之时,可想过能以堂堂之师击破藩镇之兵?”圣人又看向坐在那胡思乱想的西门元元,问道。 “出征以来这么好多天,没睡过安心觉,不想真的打赢了一仗。”西门元元灌了口酒。 “龙捷、英武两军的战报功表,我一一看过了。”说到这,圣人话锋一转:“马全政、殷守之、细封硕里贺、陈希甄、没藏乞祺、曹聪、曹统、姜滔、曹哲……没记错的话一共是三十七人吧?这其中有武士,也有小校、十将。还有新来的土豪子弟。打得很好,我都记着。” “来。”圣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环视了在座文武一圈,道:“今日诸位勇士都在,散了宴会,处理好赏赐,都好好休息。三日后北上大震关,诛杀李逆父子。” “喏。”诸武士、列校、都虞侯、游奕使、副将、指挥等在王从训的带领下同时起身,就像提前约定好了的一样,齐声道:“谨为圣人贺!” 李晔一饮而尽。 他有点享受这种感觉了。 坐在深宫里,绝对没有像现在这样和武夫们近距离相处的机会。 坐在深宫里玩女人,确实也不如征服四方爽。 果然,从没有凭空来的威信敬畏,作为上位统治者,至少你得有敢打敢拼的样子,才会有人为你拼。其他的李晔不敢确定,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自己不来,即便是最亲信的王从训担任招讨使也不会像这些日子勤勉认真:一夜起来巡查十几次,作战时带着亲兵压后督战。 毕竟小王以前属于被督战的那一批贼胚。 而其他将领也不一定服小王。 但是圣人在这,大家可以维持表面上的和睦与团结。 (本章完) 第49章 陇水东流闻哭声 第49章 陇水东流闻哭声 岐阳县。 位处岐山东北五十里,姬人祖庙是也,文王祖父——太王亶受戎狄威逼,率族人迁居岐地,务耕织,看时宜,三代以灭玄鸟。隋唐以来,胡汉杂居于此,堪为富足安乐。 只是这十多年凤翔屡遭兵祸,尚让、李昌言、李昌符、朱玫、鹿晏弘、李茂贞、王行瑜、杨守亮、李继侃之辈厮杀不宁,这个大帅那个将军的,三天两头就在换主人。岐山不复晏然矣! 民亡窜山谷,或死刀剑,十不存一了。 在李晔的前世记忆中,真正对岐山造成灭顶之灾的是蒙古西侵。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 “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 “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铁木真在距离现在凤翔不远的清水军城病死后,嗣位的窝阔台率军横扫陕西,首屠便是岐山。至于为什么选这里,时人元好问的这一篇丧乱诗或许就是答案。 圣人进城的时候,岐阳已经空了。 邠人跑得匆忙,街上到处是丢弃的器械、旗帜,连伤员都没带,东一个西一个,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呆滞,宛如僵尸。率先入城的龙捷军看到,也不管是死是活,将头颅一下一下割了下来。 县衙外摆了十几台巨石舂,残碎的骨渣浆液黏在磨面。尚未制作完成的肉脯、轮廓还保持着被按在舂上的姿势,已经烂得生蛆,虫蝇蚂蚁爬满了嘴脸。半流质的秽物在青石砖上缓缓流淌,恶臭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好似瘟猪被开膛破肚。 散骑常侍李导只是看了眼就呕吐不止。 他惊声尖叫不断狂笑,直到被武士一左一右匆匆架出城。 李晔看到了一副被绑在柱子上的骨架,脏兮兮的黑色长发耷拉在骷髅顶上,似乎是个女人,躯干还残存着没割完的血肉。 “徐彦若快到了吧?”圣人收回目光,交代王从训:“给他送信,到了这里组织民夫把县城清理了,防止滋生瘟疫。枉死的百姓,尽量入土为安。” “遵旨。”瞧着圣人不豫的表情,王从训问道:“不进县衙么?” 圣人神色僵硬,调转马头:“回营地吧。” 一座死城,还有什么停留的必要。 走在寂静的春日原野,李晔骑在马背上,一语不发。他知道,这就是现实,一个人无力改变什么,如今这个时代,流行的就是比别人更残忍,比别人更没底线。 当然了,别的穿越者或许可以这样想——世道就这鸟样,伤感有什么用? 但李晔不能。他有自己的原则,妇人之仁也好,多愁善感也罢。他做不到在见到男男女女以如此方式被同类同族虐杀吃掉后还自矜皇帝身份无动于衷地谈什么大丈夫功业,豪情颂叹大唐武德。 堪与这帮武人匹配者,只有石虎那样的野兽。 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一刻,强烈地想要终结这个五浊恶世。他就像刚果河上开着那艘每时每刻都在漏水的大船,却期盼着发家的滑稽奥德彪。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不怨天不尤人,强者同命运的风暴抗争。 唯此而已。 歼灭盘踞在岐山的武熊部三千余人后,稍微休整了几天,等待供军使徐彦若赶来,一方面补充粮草,一方面移交伤残军士、战马。圣人还要继续西巡,自然得做好万全准备。 四月十二,先锋斩击使李彦真遣来报,在雍县、太和关、普润一带发现大股岐军。或几百,或两三千,总数不下两万,要么囤驻在修建在山上的陡峭军寨,要么躲在城里厮混,看样子没有领导统带,处于乱兵状态。 很显然,岐军对李茂贞父子的前途丧失了信心,不愿意再服从效力。只不过面对王行瑜以及朝廷讨伐的外部压力,没乱彻底,应该是在等待“推举”出新的节度使,或者哪个武夫跳出来自封留后,主持大局。 不过短时间内,这事是难办了。 一来李茂贞还没死,还有狗腿子在卖命,保不齐哪天就翻身了。 二则凤翔百多年的老藩镇了,衙内都虞侯、游奕使、马步总管、押牙、指挥使啥的很多,还有派在外的镇遏使、军使、城使等等,都觉得自己够格,谁也不服谁——除非外部压力够大,那他们就会暂时放下心思,如魏博那般随便抓个人代理节度使,以领导大伙抵御外辱。 四月十四,李嗣周来报:在漆水河以东的麟游县郊外击溃敌军千余人。 圣人相当重视这则消息,盖因这股乱军是王行瑜的兵马。 这厮早已进军大震关找李茂贞麻烦去了,如今他的兵出现在离大震关二百里外的麟游…… 没出意外的话,已经出意外了——这千余邠师估计是作难失败后,想要回邠州重新立个节度使,让王行瑜变成流浪狗。 作乱原因都不用想。 王行瑜、李茂贞、李继侃、杨守亮混战这么久。杨守亮因遭义子背刺,早前半个月就急吼吼地回家平叛了,这是第一个退出的节度使。 至于窜位的李继侃,手下牙将不知何故,杀了他,也自立留后。这波乱军如今还不知道流寇到了何方,李晔出征前掌握的情况是勾结吐蕃准备反攻侵略凤翔的王行瑜。 但现在看来,这波人似乎失去了勇气——打听不到关于他们的消息。 许是领头武夫让吐蕃人做了,余众自觉无望,就地解散了。 至此,笑到最后的王行瑜离吃下凤翔这块肥肉就只差宰了李茂贞这临门一脚。 但问题是邠人贫困啊。 打了这几个月,已经到了抢无可抢、捉人为食的地步。 而且这次全军出动,邠人是冲着财货美女来的。结果财货美女没几个,反倒饿得两眼发慌,能不找王行瑜“谈谈话”吗。可兼并岐陇的诱惑摆在那,又快成了,王某人如何肯轻易放弃呢。 大帅为了自己的野心要继续打。 小弟们不想干了。 上下离心,想必这就是军士们作乱的原因。 不过他们的运气好像不太好,不但没杀得了王行瑜,反倒在东奔邠州的路上遭遇了李嗣周的六千人,大败。 圣人很高兴,算下来干掉王行瑜快五千人了。 王行瑜拢共就两万来兵马,受此重创,加上混战杨守亮等人的损失,还能剩多少?回去邠州还镇得住武夫吗? 除非杀了李茂贞借大胜之势窃据凤翔,否则灰溜溜地退兵,让儿郎们怎么看,邻镇节度使会不会动心思?很多事一旦做出选择,就要承受风险变成现实的危机。 事到如今,王、李这两头斗虎必以一死而告终。圣人不打算干预,也没有干预的实力。岐阳这三千多邠军都是以步骑万人苦战一个多时辰才取胜。 能跟这俩走到最后的,只会更难以对付。 何况这俩加起来,两万人是有的——交手的风险太大。 军事贵在审时度势啊,宜时时自警。 四月十四傍晚时分,徐彦若终于带着随员和民夫将大量辎重运抵,供军使衙门也搬来了岐山。运来的辎重各式各样,弓箭、甲片、槊、豆子、醋饼、抹额、药材、炒米、腊肉、蜂蜜、酒等等,种类丰富,武夫们欢声如雷,一个个笑嘻嘻的。 “臣有罪,失期了。”供军使徐彦若面色疲惫,禀告道:“臣一直在奉天督运粮草,不意杜太尉突召臣回京。” “卿辛苦了,迟到几天无所谓。” 李晔笑着予以宽慰,见其风尘仆仆,估计忙活了一天也累了,于是息了问话的心思,道:“下去吃饭吧,好好休息一晚,后续还仰仗卿为我供军呢。” “谢陛下。” 是了,很多新鲜食物是杜让能临时把徐彦若叫回长安领取的。 真是难为老头了,为了圣人顺利统兵费尽心思。是夜。 李晔算了一下手下的兵马。 英武军左右两厢一共是十个都,五千人,战亡四百余,伤员七百多人。 龙捷军左右两厢各三都,六千骑士阵亡了一百余骑,战马伤得较多,快六百匹了。好在披甲率高,绝大部分是被伤了腿。 不算伤员,可作战力量差不多八千人。 加上俘虏的两千三百多邠军,倒是还反超了原本的兵力,但这部分人李晔不太敢用。 虽然有奶则娘是时代旋律,也有黑云长剑都、银枪效节都这种脱胎于乱军的贼胚投降之后立即被节度使原封不动引为亲军的案例,但他自问,不是杨行密、李存勖那种能镇得住杀材们的超级杀材。 而且,这些邠人的习气极其恶劣,特别是当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起如何快速洗城、怎么在有限时间内抄略到更多财货美女的所谓“快活事”之时,看守的军士便不由自主地搭话,询问怎么干的。 这种蠢蠢欲动的势头很危险,若不是粮草充足赏赐到位,李晔怀疑王从训、刘仙缘等将领会失去对军队的控制力,英武军、龙捷军也会走上杀害将帅、哗变邀赏、荼毒百姓的桀骜之路。 必须防患于未然! 现在能做的就是让军士远离这些暴兵,不允许看守军士与之交谈。至于后面怎么处理,等班师回朝再想办法。他不需要随时会噬主的狂犬,这种怪物即便再勇猛,要之何用? 四月十六,大军拆除营地,离开岐山。游奕使王绍戎带着所部斥候先行,然后是龙捷军左右厢骑卒大队,沿途扫荡敌情。英武军押着俘虏走在最后,兼职保护辎重车马队。全军万余步骑,军令威然,气势汹汹,直朝五十里外的雍县而去。 圣人自统中郎将杜绿衣、裴浐、陈权等宫禁宿卫五百人居中。 车辚辚,马萧萧,锦衣瑟瑟。 因李彦真告知了雍县一带有大股岐军,圣人非常谨慎。队伍时走时停,斥候返回一波,更新了情报,方才继续前进。平时放在大车上运输的战具,军士们这次也是自己携带。 虽然有人侦查敌情,但大伙还是觉得兵甲随身更靠谱。 扛着四五米的大枪走路,的确汗流浃背,却总比被敌军突袭丢了命好。 好在王从训那厮害怕圣人出事,速度放得很缓,时不时拍着马经过大伙身边,喝令慢走。又每半个时辰给一炷香,进食喝水歇气。 兵法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军不规范,亲人两行泪。李晔坐在铁甲车里,瞌睡都不敢打。万余大军,车马绵延几里路,要是被敌人突袭,极其容易溃败。 依稀记得西晋东海王司马越“班尸回国”的路上遭到石勒突袭。 仓促间,器械不齐,指挥僵硬,体力不支,阵列不成,十余万人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不过从王绍戎的报告来看,岐军压根不打算出来碰一碰。斥候搜了十几里,龙捷军骑卒也散得相当远,未曾发现岐军的侦骑踪迹。 十八,龟速行军,一天二十里都走不到的大军抵达雍县城池东南近郊。 龙捷军大肆逞凶,在城下来回驰骋,冲楼上岐军吹口哨,各种辱骂,挑衅岐军出战。 雍县的历史相当悠久。 秦德公都于此,至嬴渠梁徙于栎阳。西汉改中地郡,寻属内史。东汉建安年置汉安郡领之,曹魏改扶风郡,隋改岐州,天宝中复称扶风郡。肃宗督师至此,赐名凤翔,治于雍。妥妥的千年古城了,除了被诸葛亮北伐惊吓过几次,没遭过兵火。 中唐以后又多次加固以御吐蕃,着实坚城。 李晔站在车前,远远观察着雍城,问道:“欲下此城,须用时多久?” “很难。”王从训面露难色,解释道:“聚啸雍城的各路岐军加起来,估计不下两万人,算上百姓军士家属,怕是有四五万。” 张季德也说道:“而且城中粮食充足,王行瑜两度攻打,想要夺粮,死了千人,不克。” “护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倒是斗志十足。”圣人笑一声,又道:“若将来攻取,须用兵几何?” “很难。”王从训又摇了摇头,隐晦劝道:“如果是臣,绝不会攻打,苦战之下容易兵变。” “至少五万大军!” 一名英气军校看了王从训一眼,接过话茬嘻嘻笑道:“筑土围城,灌水淹城,纵火焚城,地道掘城,抛石砸城,办法太多了,何必堆人命?” “哦?”圣人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名小校,按下旁边的王从训,笑问道:“若我用你为招讨使,给你五万人,你怎么打?” “天下坚城莫过晋阳,与之匹敌者只有我们夏州的统万城。”小校并不怯场,冲圣人行了一礼,骄傲道:“俺听宗族长辈说,赫连勃勃筑统万城,锥入一寸则杀一人,雍城还能比它坚固吗?” “圣人要是给俺五万人,让俺攻打。” “如在八月用兵,可在城四面堆筑高坡,然后挖大池,趁着雨季蓄水,伺机倒灌。若隆冬开战,则可利用北风,在城外堆积树木,顺风时纵火焚城。如此往复几次,城墙就会塌。同时,可派人掘地道,如有瘟疫传播,还可朝城内投掷病尸。” “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再尽遣大军昼夜蚁附而攻,试问岐贼撑得住几天?” “懂得还不少。”圣人听完表扬了一句,避而不答复问道:“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小校享受着众人的议论,低头道:“龙捷军左厢第三都列校——没藏乞祺。” 圣人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忆道:“那日在邠军阵中横冲直撞,大喊武熊受死的人就是你吧?” 小校讶然,连忙拜倒应道:“正是小人!” “我看过张指挥使为你写的陈功状。”圣人眯着眼睛打量他,突然重重一拍没藏乞祺的肩膀:“好个党项汉子!没藏氏,属横山平夏部的么。” 没藏乞祺更惊喜了,没想到圣人连这个都晓得,一点头:“是!” 这倒不是李晔博学什么的,实在是后世的东亚小霸王西夏太出名了。北击契丹,西取河湟,东败范仲淹、韩琦,南抵关中。而中后期的后族专权,李晔记得其中就有一个荒淫好色的没藏氏女。 没想到这小子也是这个部落的。 “可以,有勇有谋。”圣人现在的心情是既喜且忧。 连山里的党项人都觉得攻雍城须五万人,还得配合多种办法,还能打吗? 还等熬一熬这帮岐贼,让他们自相残杀一阵,只要李茂贞翻不起浪头,他倒也不着急。 接下来的几日,大军轮番在城下挑战,同时频繁射书劝降。 岐军虽然群龙无首,在这件事上却出奇的一致——投降就意味着身家性命全交到别人手里,圣人不一定问罪,外面的兵进来了,大伙的财货妻女还能安全吗? 至于出战。 天子是来讨伐节度使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要是李茂贞在城里,杀了他送给天子谢罪就是。 双方就这样诡异地对峙了几天。 景福元年四月二十,圣人始终没等到岐人出城。掂量了一下实力,他也不打算继续北上深入陇州、大震关一线冒险了,于是下令班师。 二十一日拂晓,大军拆毁营地,无功而返。 来的时候杀气腾腾,走的时候还是趾高气扬的样子。 其实挺好,说明没在岐人手里吃亏,相反还使得蟊贼们不敢出来交战,气势上已经胜了一头。 至于王行瑜和李茂贞的决斗,不关圣人的事了。反正他此行已经赚到了一定的威望,还有两次野战歼灭近五千邠军的“赫赫”武功,在军中建立了初步影响力。 回到长安,朝臣们应该考虑换个对象舔了。中官再想调教控制他,也得想想更多手段。要么让皇帝不明不白驾崩,要么从此夹起尾巴小心做人。 不过,不管他们是什么打算,圣人已经决定先下手为强了。 攘外必先安内。 不是吧,看书都不说话的吗? (本章完) 第50章 壮士十年归 第50章 壮士十年归 景福元年四月二十三,红日高照,英武军大队步兵主力已过漆水河。 王从训先走的,他押送着两千邠人俘虏取道岐山东返。 供军使徐彦若在这督运后勤,汇集在此的粮草、民夫、财货数量庞大,既要班师,不能不分兵保护,以免哪里突然杀出一群饿昏头的乱军。 上宸军也于二十四日返回了。 先锋斩击使李彦真领着两千马步军沿漆水河太和关一段扫荡,搂了不少猖狂的土匪,顺手杀了数十头大虫——长期兵乱导致这一片虎患恶化,许多村庄在百姓逃空后,被大虫群占据。 大军过路,甚至还有老虎蹲在山坡上远远观察,惹得李彦真大怒,派遣刀斧手上山围捕。 圣人没空管他们。 撤军雍县后,圣人领龙捷骑士5500人、侍卫亲军义从都1123人、卫尉480人会师李嗣周部耀武军6341人,之后折道西南,向凤翔另一重镇——虢城轻装挺进。 虢城离陈仓非常近,素来是凤翔门户屏障,后世朱温入关中与李茂贞争夺天子控制权,便在此大战。圣人来这的动机也很单纯——在岐人面前多露脸,刷刷存在感。 另外则是虢城只有岐镇牙将李继密带着千余衙军驻守。 他也是李茂贞诸假子之一,李茂贞从麻城逃出来后广召旧部讨伐继侃逆子,他对父帅未来持沮丧态度,就没去。 如今的凤翔,真节度李茂贞被朝廷削了职位,篡位留后李继侃为部下所杀,牙将韩行恭自称留后,企图号令诸军,却不能服众,而且这厮很久没消息了,生死不知。 各路军头自行其是。 李继密躲在虢城好几个月了,恐惧不可终日。担心父帅翻身,找他问罪。又怕王行瑜来攻,杀他泄愤。但相比之下他更畏兵变。不信任的兵马都被他找借口陆续赶出了城,虢县内就留下了千余衙军——大多数是当年跟李茂贞一起来关中防秋的成德军士。 圣人亲征凤翔的风声传来后,李继密更是害怕得要死,每夜换一个隐秘旮旯睡觉。 义兄李继侃前车之鉴,敢不鉴乎。 四月二十五日,圣人率龙捷军、耀武军、侍卫亲军义从都等万余人抵达。李继密在城外筑了几座寨子,用以屯驻外军,各有兵几十、几百不等。 看到有大军来,不等看清楚是谁,这些寨子就鼓噪求降。修在城东悬崖上的马盘寨由于第一个看到敌军,率先开马盘寨门。衙内马军十将桑行实、田智容等人急趋下山,大喊“吾该死”。 一百马军、三百州兵亦解下甲胄,呈纵队奔跑至龙捷军阵前乖乖缴械列队。 “戎男敏识时务,无罪。”圣人这话声音不小,诸将不禁哄笑,侍卫亲军义从都——都虞侯曹哲拔刀大喝:“此辈贼子,反复无常,乃贰三人,请为圣人斩之!” 李晔不禁看了眼这个土豪子弟——很好,有几分心思。 “圣人!”桑行实、田智容闻言大惧,急呼陛下。身躯随即呈大字形完全伏趴在泥泞上,只高高撅起屁股。 “哈哈哈!”众人彻底爆笑,不可一世的岐人就这? 在长安城下飞鹰遛马的气势到哪去了? “李继密呢?”圣人挥手打断嘲讽,询问桑行实。 “禀陛下,那贼子畏惧天威,在城里躲着。罪臣请为陛下驱使,攻虢城。”桑行实气愤答道。 “城外还有几座军寨?”圣人又问道。 田智容抢先答道:“还有褒功、黑水、箱子、菩萨、武侯、小水沟六座军寨,合马盘寨,有兵一千三百余人。都是支州镇兵,对朝廷忠心耿耿,却被李茂贞拽上不归路。” “去招降吧。”圣人想了想,不容置疑道:“愿为民者听其自便。余者并为一都,你和桑行实任正副都指挥使,改日随我去长安。” 这……两人不约而同地犹豫了。 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去了京城从此看皇帝脸色过日子,身不由己啊。 见两人没反应,已看出其是什么货色的圣人拍打着他俩低垂的脑袋:“听到了么?” 桑行实吃痛,瞧着围观军校目露凶光,果断道:“小、小臣遵旨。” “俺也是!”田智容悚然叩首。 “滚吧!”见圣人越过两人观察起死寂的虢城,刘仙缘骂了声。 两人连滚带爬狼狈离开,跑去招降剩下的几座军寨。 圣人看了一会,城头却毫无声息。李继密竟然连露面的勇气都无,胆小到这个地步,简直就是土拨鼠。 “叫李继密出城。”看了眼人群中的没藏乞祺,圣人指定道。 “喏!” 小校没藏乞祺从散骑常侍李导手中接过告书插在箭头上,然后招来十几个同部落的骑士冲到城下百步内,朝着楼上射书,同时喊道:“圣人吊民伐罪,不涉无辜。王者六师,不杀小人。今勒兵而来,但诏镇将李继密出迎,如不从,打破虢城,鸡犬不留!” “打破虢城,鸡犬不留!”万余步骑凌乱地附和大叫。 城楼上的李继密只觉脑瓜嗡嗡,他本来打算献上一些粮食、财货、武器,满足昏君淫欲,以求平安。结果城外田、桑两个十将望风而降,还厚颜无耻劝降其他六座军寨。 撅着屁股趴在圣人脚下的样子令人作呕…… “都头,第二箭了!”有牙军走上来,捉住他的胳膊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射完第三箭再不吭声,圣人就要攻城了。如今虢城仅有我等一千一百余将士,何得守!” 哐啷一声,又有武夫抽刀一亮,阴森森道:“切莫自误误人。” “干甚么?”李继密翘着二郎腿坐在那,翻了个白眼,幽怨道:“我又没说不降。呼之即来,让朝廷小瞧了俺们,还想卖个好价钱吗。” 等到第三书射完,虢城箭落而门开。 李继密换上一身白衣素服,携衙内诸将及幕府随员三十余正跪在门下。 1174名牙军呈七列纵队跑步而出。 武夫们卸下兜鍪重甲放在脚边,随后一个一个走出,将刀、弓、槊等武器分类整齐摆放好。 “整理队伍。”军官们喊道。 军士们左看右看对齐,前后保持着一尺间距,随后面向王师低下头。 圣人笑了。 真是训练有素啊。 “韩建、王行瑜、李茂贞称兵犯阙,盗我军政,迫散百姓。”圣人也不着急进城,反而策马来到李继密等人面前,说道:“九世之仇,犹可报也,所以我修兵甲,治财政,讨三贼臣。已戮韩建三族,悬首国门,日前再败行瑜部众五千人。今问罪岐镇,踏破贼门,必有所诛。” “圣人!” 李继密砰砰磕头,哭嚎道:“继密无罪,勒马长安,胁迫乘舆,皆逆贼李茂贞、李继鹏、李继侃及幕府、衙军所为。请移兵问大震关,斩李茂贞,继密愿束身入朝。” “是吗?”圣人明摆着不相信,一双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他。李继密心里发毛,感受周围密密麻麻的目光,坚定道:“确实是这样!” 终于,圣人手拍着马背,哈哈笑道:“你既是李逆假子,在镇内位高权重,那想必清楚是哪些人策划了年前的犯阙吧?” 好毒的心术!李继密已猜到圣人想干什么。 这是要大伙自相残杀,瓦解这一千余人的凝聚意志…… 果然,圣人一挥手:“去吧!把贼人甄别抓出来,由你亲自监斩,能不能行?” “能。”李继密心如死灰,颤声答道。 这一波杀下去,众人离心离德,被带去长安还想聚在一起做点什么吗。包括自己在内,都别想回凤翔了,只能跟着圣人一条道走到黑…… 没办法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 李继密一狠心,站起来往回走,与诸衙将、幕府随员开始商量。龙捷军的骑士们坐在马上,骚动不已,盯着他们,仿佛随时会冲杀上来。 可这样的死亡名单怎么讨论得出来呢。 “我去死?”一衙将不可置信,伸手就要拔刀自卫。 噗! 几名士兵一拥而上:“对不住了康……衙内,去见阎罗王!” 乱刀挥舞,这人被剁成了一滩稀碎肉泥。 其他幕府随员、牙将神色惊惶。 有人冲圣人下跪告饶,有人转身想要逃走。不意军中有人暴起,一头将其撞倒,喝道:“你们不死,要谁去死?难道我们这些卑微匹夫去死吗!” 龙捷军骑卒纷纷拍马上前弹压,没藏乞祺安抚道:“毋动,动则射杀。” “去见阎罗王!”一名牙军啐出一口痰来,捡起刀冲向李继密等人。 将校们赤手空拳与之搏斗,幕府文职四处奔跑,他们的喉咙发出刺耳的尖号,他们的脸上写满惊恐,只是……有用?没过多久,七十余名军将、文职就被狂躁的军士们打跪在地上。 李继密痛苦地紧紧闭上眼睛,无力一挥手。 “斩!”军士们手起刀落,顿时流血成溪,个个头颅飞天。 “当日岐人数万大军威逼光化门,难道就只有这几十个人造反吗。”圣人质问道。岐军在楼下朝他射箭,叫嚣着要抢了皇帝妃嫔的嬉笑嘴脸,他可是永生难忘。 “圣人……”李继密拜倒在地,哭喊道:“将士们奉命行事,无罪啊。” “十户之家,必有忠信。一火之军,必有歹徒。”圣人面不改色。 这番话简直就像炸雷在李继密耳边轰鸣。 但圣人显然还要让他继续难受,口吻平静却语出惊人:“去吧,与军士们商量,一火兵十个人里,找出那个奸贼斩了,清除害群之马。” “遵命……”李继密失魂落魄地走了回去。 千余降军迅速同室操戈,112名武夫们陆续被推出队伍。 “斩。”李继密表情木然地下令。 此番不战而降,也不知道选择是否正确,圣人的手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既在军中立了威,自己的部众也乱了,以后军士们只会互相仇恨猜忌,圣人想整编拿捏也是易如反掌。 最可恨的是,承受武夫们怒火的是自己,以后去了长安日子怎么过? 愁楚间,圣人撂下话来:“去沙苑监养马。” 至于虢县这座孤城,他不打算布防——大敌防不了,小敌不用防。现在他还无力控制这一带,至于田智容、桑行实、李继密等军将还剩下的2600降兵,得立即整编。 另外,侍卫亲军义从都十将也就是那个乾县豪族曹维的部众太弱小,两百家族子弟固然能一定军事素养,收进来的七百多农民就是纯农民了。除了强健,完全不懂行军打仗,也急需调整。 略一思索,李晔做出初步安排。 “我欲置从直军一部,兵额暂定四千人。龙捷军左右厢各抽三百骑士,英武军左右厢各抽两百步兵,这就是步、骑1000人。投降的900岐镇牙军、1700支州镇兵尽数纳入该都。耀武军、卫尉再各出200人补充。如此,编成从直军步、骑4000人。” “曹维?”圣人叫道。 “小臣在。” “侍卫亲军义从都出五十名勇士,都要你的家族子弟,充为队、火军官。”圣人吩咐道。这些弓马娴熟、军事素养优秀的将门子弟不可不用,二则他现在缺人。 至于中层军官,李晔也早就想好了。 “英武军牙将殷守之任从直军左厢都指挥使,龙捷军列校没藏乞祺为副都指挥使。羽林中郎将陈权任右厢都指挥,虎贲中郎将裴浐副之。陈希甄任都虞侯,细封硕里贺任游奕使。” 都是之前立过功的军校,或者跟在身边的卫尉,他的印象还不错。 这样做虽然潦草,但暂时没其他办法,慢慢观察吧。合适就当下去,尸位素餐就撤了。反正以后还要打仗,会有越来越多合适的好苗子涌现。 “敬受命。”殷守之等四人出列大声应道。 由于小王不在身边,缺乏安全感的圣人没在虢城多做停留。二十六、二十七两天,他在虢城转了转,召见了十余家小地主。聊了些日常,给跑来见识圣人的老百姓赐予了若干财货、粮食、盐——跟圣人有饭吃,跟李茂贞那些贼人混,饿死吧。 二十八日,圣人东渡漆水河,还长安。诏散骑常侍韩射写下告示,张榜宣布胜利。 因正是春耕,一路严禁军士窜集镇,践踏农田。言既出,威令赫然,无敢犯者。山中民得知岐、邠之贼受创,载歌载舞,竞先回家。百姓见村落无抄暴之患,心悦之,复故业。 接近一月的西巡至此圆满结束,疲惫的圣人回到了他阔别已久的长安。太宗保佑,没出高粱河、土木堡那样的事故。太尉杜让能、门下刘崇望、尚书李溪率文武百僚出城十里迎接,群臣称贺。 最让圣人惊喜的是西川的消息。 太尉在路上告诉他,蜀中掀起了新一轮乱斗。 得不到朝廷认证的王建恼怒之下出动大军侵略各州,试图武统三川,引起了各地强烈反弹——龙剑军杨守贞、兴元军杨守亮、绵州刺史杨守厚、威戎军杨晟、武定军杨守忠、感义军满存决定联起手来对付他。 东川节度使顾彦晖去年被王建暗算,差点丢命,见状也与外宅郎合流,扬言攻陷成都府,活捉贼王八。加入阵营的还有畏惧王建统一巴蜀会对自己造成威胁的金、商、均州都防御使冯行袭。 峡夔安抚制置观察使严斐更是喜不自胜。 他是韦昭度入蜀时任命的助手,如今韦昭度罢相,朝廷没召他回去,他也磨刀霍霍准备有所作为。 嘉州刺史(四川乐山市)余子复也在王建眼皮底下打出“反旗”。 八节度两刺史,同拒成都。 可以预见,王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很难过。 (本章完) 第51章 大驾卤部 第51章 大驾卤部 卯月终焉,雨真的很多。 车驾沿灞水南岸,自金光门入城时,蒙蒙银丝无声撒落,宛如缥缈的白纱。房顶上,城楼上,街道上,滴答不断。朱紫群臣、黑白吏民、绯红武士站在雨幕中,漉漉水珠迷离了视线。 “彻!”兀的,一队剽悍骑士飞踏积水,驰入金光门。 大群铁甲步兵奔跑在其后,于街市两边顺位肃立,驱赶围观百姓,头戴抹额的武士冲入临中轴道的雕栏、望楼、佛塔等建筑,占领各个制高点。一位半醉士子探出头,正要看看发生了何事,可待他余光瞥到象征着天子征伐诛杀的九面纯白矩形旗后,立刻紧闭嘴巴。 哒哒哒。 淅沥沥地雨声中由远及近传来音乐。 一队头顶黑纱毡帽、腰缠白缎带的太常寺乐师自雨雾内缓缓映入眼帘,他们携带琵琶、羌笛、羯鼓、筝、箜篌各式乐器,红白蓝鲜衣华服交相辉映,男男女女,妆容尊贵美丽,一路鼓吹。 其后,骑卒勒住缰绳徐徐跟进。 除前两排手持队旗引导的武夫之外,余者皆竖提马槊,红黑槊锋在雨水冲刷下寒光凛冽,让几个敢于抬头窥视的浮浪少年心中害怕,匆匆深埋下脑袋。 太尉杜让能、门下刘崇望、尚书李溪坐在白马上,文武百僚千余朝官手持象笏,肃穆跟随。 很快,“大驾卤部”出现。 人皆鹅黄素纱的女御宫官端着手儿,中官们握漆棒,挎仪刀。簇拥将士皆束红带,下护面甲。太仆、光禄寺的官员驾驶着数十辆铜车驶入中轴。万余步骑官民前后相随,人马从灞上到金光楼,十里相属,拥着一驾白色革辂入城。 革辂车身洁白,青色华盖三层,里黄绣饰,上设方镜,观察四周。车辕前挎马的横木上挂十二銮,发出刺耳铃声。车子左插十二旒旗仗,图卧虎。车右插戟仗,长四尺,广三尺,旗首绣画飞龙,头衔结绶緌带,张牙舞爪。 六匹喷着鼻息的膘肥白马拉动大驾卤部,奉车都尉王宾、王轨、王谌掌缰绳,他们是圣人生母王美人的侄子,是圣人的表兄弟,不可谓不亲近。 珠帘之后,已然卸甲换上黑红冕服的圣人寡言少语,表情木然地倚坐在黄垫上。 看到大驾卤部从面前路过,民众对着珠帘后的模糊身影山呼海啸。 “万岁,万岁,万岁!” “吾可取而代之……” “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而鞭笞天下,难怪世人都想逐鹿。” 圣人本来不欲搞这么盛大的阵势。 谁料甫一抵达畿内,朝廷便已制定好了凯旋礼仪—三公率百官至灞上郊外称贺,树天子杀伐大白九旗,乘革辂武车,以大驾卤部规格入城,昭示武功,威震臣民。 李晔自己可以不苛求,但朝堂诸公急需这么一场有实有表的仪式振奋人心。 人心向背就是大势,朝廷要籍此告诉国人——天子依然神圣、不可冒犯、生来就有种,以遏制日益丧乱的风气,好教宵小按耐腌臜心思,喊出什么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胡话来。 势不可拒,圣人只得由着他们折腾。 不过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上次出去巡视,百姓看到圣人并无多少反馈,这次携大胜之威归来,摆开排场,百姓的情绪又在刻意的引导下被挑拨了起来,故而人流追着大驾卤部疯狂呼喊,出征的武士们也是神色倨傲,得意洋洋。这种被朱紫贵人、庶民百姓称赞、祝贺的感觉太美妙,令他们上瘾。被升斗小民敬仰、羡慕的表情包围,让人身心愉悦。 大丈夫当如是。 “赏你了!”豪情涌上心头,一名骑士趾高气扬地朝街边一驼背老妪扔出半袋铜钱。 除了被押在队伍末尾的四千多岐、邠俘虏——似乎受到了惊吓,一个个全然不见往日的嚣张桀骜,神色木讷,眼神呆滞,低着脑袋在雨中默默行走。 老百姓得知这些被戴上足链的俘虏就是年前在长安城外奸淫杀掠的岐、邠叛军时,都捡起石块、瓦片狠狠打砸,然后追着武夫们愤怒痛骂,发出最怨毒的诅咒。 岐、邠军人不得不低垂下脑袋,试图避免被口水吐到脸上。 最终,闻讯赶来的长安仕民越来越多,大有砍断切开剁碎喝血吃肉的架势。押送俘虏的英武军一看情况不对劲,抄起刀背照着军人们当头打下,让他们跑起来,以免局势失控,被老百姓冲破人墙,活活打死。 半个时辰可以走完的中轴道整整走了一个时辰,四千岐、邠军人所遭受羞辱可谓是前所未有。 直到进入永嘉里的营地,李继密松了口气,吐出了一团带血的浓痰,正飙在一名牙将脸上。 “你们这些贼胚,若不是跟着李茂贞那厮跑来长安寻衅,岂有今日之祸!” 这等责骂,牙军们已经互相指责了一路。那心如死灰的牙将本不想吭声,可这口浓痰激怒了他,面红耳赤骂道:“你这河北狗奴,天生反户,还有脸怪别人?”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牙将污秽不堪的脸上顿时多了五个指拇印,随之而来的是杀猪场的惨嚎。旁边小校提起鞭子照着他的头乱抽一气,其他军士也对着俘虏们又踢又打。王师一路上可没少拿打他们,俘虏们晓得厉害,哀号求饶之余,悻悻地停了分锅大会。 “进去蹲着。”英武军执行圣人旨意,将他们关进了单独隔出来的小黑屋,两人一间。 小黑屋再差也比淋雨强,武夫们有种莫名的如释重负。只是这一路上遭遇的毒打和入长安的唾弃实是平生未有的羞辱。有人嘤嘤嘤地抽泣,他们的哭声立即招来了一片嘲笑:“关就关,死则死,像个娘们一样……” 武夫们泪眼朦胧,不理会冷言,如今已是一无所有,连哭一哭都不行吗?不过,听到有人被揪出来打得惨叫震天,惊弓之鸟的他们立即收住了哭声,宛如被主人收拾一通后的狗,蜷缩在角落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大驾卤部行至丹凤门,圣人一个箭步从革辂武车上跳了下来。在王从训、刘仙缘、张季德、曹维、没藏乞祺、裴浐、陈权、王绍戎等军校的簇拥下,与文武百僚贯入甬道。 三省主副官走来走去,取来一份份公文,供圣人过目。女御、近侍挤进人群,汇报三宫诸殿秘情。 “我离宫的这大半月,朝中可有事?”圣人翻看着文疏,问道。 “宣武进奏院再上朱全忠表章,请移时溥它镇。感化军进奏院亦上时司空表章,告全忠谋不轨。已下诏,和解汴、徐两镇。兖、郓、晋出兵救徐州,请讨全忠。” “全忠奏贬河阳节度使赵克裕,请以佑国节度使张全义兼之,诏未许而汴人已据三城。” “成德、幽州军合兵十四万大举攻李克用,下诏和解,燕、赵不受令。” “孙儒横扫宣歙,杨行密遣甘露镇使陈可言携财货赴汴州告急,汴人纳财不应,行密大怒,表奏请削全忠官职。” “襄阳节度使赵德諲薨,子匡凝代之。” “……” 汇报完关东诸军事,中书侍郎郑延昌收起公文,拱手退后。 形势堪忧啊。 朱全忠攻城略地,打得徐州时溥节节败退,又强行兼并了河阳三城,这让其他人坐不住了,兖、郓两镇包括远在太原的鸦王,纷纷派出大军增援。而鸦王的亲家——义武镇节度使王处存因与他联姻的缘故,被开除“河北籍”,遭到河朔诸镇十余万联军兴师问罪。 孤家寡人李克用就这一个盟友,调兵襄助时溥抵挡朱全忠之际,不得不亲率主力驰援,跟个救火员似的。 “方今天下,让我心舒者,唯有蜀中了。”圣人有些庆幸。 若不是吸取历史上与杨复恭开战的重大教训,避免了外宅郎与朝廷的战争,又对王建两度请授名分不予理睬,哪有现在八节度、两刺史共讨王建的屠牛盛宴。人心不附,州县分庭抗礼,王建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一口想吃个胖子,还当他是原来那个昭宗呢。 “宫中如何?”放下这件心事,圣人转而问起赵氏。 面对李晔的询问,赵氏颇为拘谨地低下头,她感觉圣人性情“有变”。失去了之前的平易近人,也不似从前那样爱笑、习惯性叹气。转而变得严肃冷淡,多了一种不可靠近的朦胧距离。 群臣不敢轻之,她也有点惶恐。 快速组织了一番措辞,赵氏拱手回答道:“宫中有事。掖庭令检视妃嫔,陈美人已受孕四月,淑妃委派三名女医官至殿起居侍从。” 陈美人怀孕了?圣人一惊,连忙默算了下第一次睡觉的时间——呼,就是年初,对得上…… 当爹了要! 之前那些孩子他始终亲近不起来,许是因为不是自己播的种,故而下意识抗拒当前身的接盘侠。虽然陈美人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女人,但再三反省,还是得遏制这种观念,盖因既承权位,就得对家人负责。 想到这,他吩咐道:“去把将陈美人接到蓬莱殿,与我同住同食。”赵氏面露难色。 这让其他妃嫔怎么想,发妻何氏又会产生怎样的苦楚与嫉妒?不患寡而患不均呢。而且,陈美人来了,圣人还会像以前那样宠信自己吗?她很不情愿与那个狐狸精共侍圣人左右。可人多,她又不好直说,只能隐晦道:“未有先例,恐乱规矩,坏了礼法。” 圣人却跟没听见一样:“立刻马上去接,我今天就要在蓬莱殿见到她。” “遵旨。”赵氏失魂落魄的走了。 “启禀大家。”刘子劈又幽幽靠到圣人耳边,低声道:“军容为大家求取李司徒女一事有进展了,河东进奏官薛志勤半月前自太原返京,言李司徒女已在路上。” 这么快?鸦王饥渴得很啊。 不过也能理解,老丈人四面全是实力雄厚的强藩,而且被他惹了个遍,没见幽、赵两镇已经发兵十万对他动手了吗?外交关系恶劣到这个地步,除了长安,老丈人也找不到盟友。西门重遂抛出橄榄枝,老丈人一把攥住也就不奇怪了。 “李司徒遣牙将存贞率沙陀军千人送女。” “四天前李存贞飞马来奏,称车队已渡过黄河进入同州,将取道华阴入京,军容已派兵至郑县迎候司徒女。” 好。 圣人开始期待与那位沙陀姑娘的婚后生活了——希望胡姬的滋味不错。 “还有一事。”刘子劈犹豫了稍稍,以只有主仆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尚书李溪以同姓不可通婚,司徒家族又系郑支,谏不宜。军容怒,言太宗夺弟媳,玄宗淫儿妻,德宗杀太子妃,何谓礼法?吾今以太原女联圣人,效秦楚、周齐之婚,何谓不可?尚书惭,窘去。” 老猪倌可真是个举例子的高手呢! 李晔一阵害臊:“继续说。” “后面,礼部又有大臣试图劝说军容回心转意,被军容拿下,按在陛前杖打。” 李晔听了甚是无语,这些大臣看不清形势,且不说这世道礼崩乐坏已久,脏唐脏到家奴万口传,有什么争的?一个女人能换来盟友关系建立,值了。 至于礼法,现在就没甚礼法可言——皇帝被家奴提笼遛鸟,宰相看到中官行礼,节度使指着鼻子大骂圣人不识好歹…… 哪一样是合礼合法的,更谓礼法何。 抓紧把朋友变得多多的是正道啊——安全足而知礼节。 行吧。 不管沙陀姑娘是疤是麻,有无狐臭,圣人都做好恩爱的准备了。朱全忠那厮横扫中原,短短几个月又连败兖、郓、徐、晋数镇之兵,揍得茅坑里的石头——魏博神志不清。 留给他经营的时间不多了。 行至紫宸殿,见群臣被淋得瑟瑟发抖,圣人提议道:“就明日再受朝贺,我也休息一下。” “臣有些话与陛下独说。”杜让能看了眼圣人拉扯道。 “太尉操持朝堂,今日又步行迎驾,风雨之苦,勿得辛劳。”圣人勉慰一句。 他原意与之私聊一下屯田的事,不过想想西巡还有诸多心得要总结笔录,于是表现得甚自然,挥了挥手:“明日,明日受了朝贺,我与公等到延英殿商榷国是,正好也有不少疑惑亟待咨询。” 杜让能宛如一尊雕像,忽然抬起大手。 圣人见状,伸手与其紧紧握住。袖袍遮掩下,一张粗糙的纸卷被塞到圣人掌心。 “臣告退。” 李晔左右细细扫了一圈,但见王从训等人全副武装,将自己团团围住。说来贱得慌,当武夫们站满皇宫后,以前时时刻刻伴被窥视、观察、偷看的那种毛骨悚然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耸了耸肩,圣人方才缓缓打开纸条迅速瞄了一眼:“中官谋盗权力,或有变。” “今晚我去永嘉里的军营睡。”他握拳说道。 “怎么?”王从训下意识打量起雨幕下倍显阴森的宫室。 李晔沉默不语。 干什么?当然是陈兵固守以自卫。 老猪倌还在忙活给他娶妻,而且双方的关系已有相当程度的缓和,没有下手的动机。但想控制皇帝的人可止他,想掀翻西门重遂的中官也不少。比如宣徽使景务修,比如内庄宅使韩全诲,比如刘季述、王仲先、骆全瓘……后世昭宗就是被这些人当成奇货抢来抢去。 主仆矛盾不是圣人与西门重遂一人,而是北司这个全体及其盘根错节的外镇监军、节度使、刺史和他们牢牢掌握的相当数量的军队与财政。 如今圣人在这个角力的过程中占据上风,他们就会涌出强烈的危机感。 深吸一口气,李晔再次提醒自己——中官自相残杀,但在操纵皇帝这件事上高度一致。 他绝不会给恶奴们半点机会。 正好去永嘉里的英武军营地料理下俘虏余事。 在李晔看来,投降的岐人正是急需革命镇压改造的恶霸——一天给一顿饭,饿个半死不活,想多吃就劳动——围着校场鸭子跳、跑步,不跑就吊起来抽。不是桀骜不驯么,他有的是“酷刑”整治这些武夫的凶性。如果各种办法都无效,他们还想活着吗! 而吃肉的那两千邠人…… 妈的,这种恶畜还需要当成人来看? 这两千武夫是这个世道最典型、最狡猾恶毒、最凶残的罪犯!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条或多条人命,双手滚满鲜血,是真正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 从当日交战杀掉的那些家伙身上就可以一眼断定出他们的资质——一个个都是工作经验丰富的专家,调教起来非常困难。 如果整编,潜移默化之下不知道要把军队荼毒成什么样。 弄得不好没两天小王的脑袋就莫名其妙消失了。 但若是遣散,这些人一旦自由,谁认为他们会卸甲归田乖乖种地?不想当兵可以杀将跑路,不想吃肉可以从岐阳离开,但他们忍饥挨饿也要待在军中抱团,只能说指望东山再起的念头很坚定。 “萧冯,去太极宫工部官署调集匠人二百,携带锥针、烙铁、小刀、墨水。”圣人叫来近侍萧冯交代道。 说完带着诸将扬长而去。 他现在想抽烟,因为他心里滋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恶念——似乎杀人上瘾了。虢城被他借刀弄死的人超过一百,但说实话,不觉丝毫不适,反而有种爽快,一种决定生死的快感。 是小王被传染了? 还是说我也有当武夫的潜力? 压制下敏感情绪,他发现自己的意图还是想屠杀这2000邠人。 活埋、火刑、乱箭、吊死、水淹……一瞬间无师自通领悟了各种手法。 这片刻心理活动让他心惊肉跳。 想了半天,圣人决定跟行业先锋大拿小王聊一下。 听完圣人的讲述,小王似乎是在回忆生平一般地幽幽说道:“杀恶人一个,胜过救良人三千。” “不就是造孽么,俺造的还少?俺以前也是这等货色。圣人下不了手,俺来。反正俺这样的武夫早就剔骨剥皮为不了人了,死了要下地狱拔舌钩鼻,不差这一回,不打紧。” 咳咳,存稿是有的。但是呢,有作者告诉我,推荐期间保持4000至6000的更新即可,朕从谏如流。等过几天上架了,再爆更吧。第二件事,刚才看了下作家助手——朕何德何能?受此厚爱?并刀、淇水汤汤、asolaf、山海巴龙、尾号5615、尾号0006、尾号3738、喜欢mini、文博嘉禾、尾号2127、尾号8913、活着看到尤文拿到冠军、文明之王、尾号6425、李依澈、大侠喔、云翔云梦泽、丹下健三,谢谢各位的打赏,真的谢谢,这种被认可的感觉,真的很上瘾。寡人也不会别的,给大家鞠个躬吧。但是比起钱,我更喜欢你们在书评区发长贴,给书增加一下热度,哈哈。更多的话,上架再跟大家聊吧,有好多话煽情的话想说,想想觉得这里不合适。最后,票票、评论搞起来!看书不说话的,牙军何在?推出去斩了! (本章完) 第52章 恶人军 第52章 恶人军 长安,下了一整天的雨丝毫不减势头,深夜哗啦如注。 这样的雨夜不适合做事,仕民早已进入梦乡。永嘉里四面的围墙外忽然有些骚动,甲片碰撞的咔咔声盖过了淅沥沥的雨声,黑暗中打算伺机盗窃的扒手听到,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中。 街道上的人群顶着大雨开进英武军营地,有的搬运着工具,有的抬着墨水。 嗒嗒嗒。 细碎的脚步声突然变得急促。 戴着斗笠身披蓑衣的虞部郎中任郭、员外郎皇甫益并辔而行,各自握着一大把锥针,身后两位虞部主事带着一群亦步亦趋的小吏、匠人。 “停下……” 到了辕门口,虞部郎中任郭举起手,转过身来看着吏、匠们:“圣人将这件事交给大司空,大司空选来选去,托付任某。各位都是我虞司的精工巧匠,量衡尺度、观察测算、雕刻凿图……莫不心闲手敏。一会扎青施黥,既要细致清准,亦须动作麻利,天亮收工。” “干好了,某便谒见大司空,请他向圣人为各位请赏。” “否则,就去司农、太仆寺丈田养马吧!” 他一气训完话,扶额:“——哦,某却是忘了。刑部照会大司空,上谕还要求剃了这帮武人的胡须、头发,处以肉刑之外的极辱,然后发配畿内八水疏通河渠,以徭役磨其凶性。” “唯!”小吏、匠人们齐声应命。 英武军营地点将台下,已临时支起十余顶木檐,供匠、吏避雨作业。火把林立,大队军卒从各个辕门开进——甫一入内便架设拒马,掏出弓弩站在后面,严阵以待。 营地中间乌泱泱地跪着一大片被反绑双手、拴足链的壮汉,这些人就是俘虏的两千邠军了。此时跪在雨中,有的沉默,有的左顾右盼,有的哭泣。更多人双眼血红,牙关反复呲呲,凶相毕露。 “哼哼,俺是英武军左厢指挥使王从训!” 王从训猛地挺身站起,嘻嘻笑道:“是这的头,最大的武官。依着俺,肯定宰了你们,以绝后患。可圣人心善,骂了俺。” “俺给各位背背圣人的原话。”说到这,他顿了顿,兴奋地搓了搓手,眼珠子往上一翻,回忆道:“有没有被强行拉丁而逃脱不得呢?” “有没有不想吃肉却被逼下咽的呢?” “有没有不愿意打仗造反,却被裹挟着攻杀天子的呢?” “有没有渴望屯田劳作自赎的呢。” “如果有,圣人愿意给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让你们去郊外服徭役。” 俘虏们闻言,情绪缓和,开始与同袍议论。 大伙年前抢了一波圣人,又在凤翔快活了那么久,平日里目不斜视的贵人在他们这些大老粗脚下磕头如捣蒜,妻女被日夜挞伐,弄得半死不活。腻了还可以与别人交换,不开心就片了头颅,滋味鲜美的还能煮了开荤。 凤翔州县,上到府邸下到草庐,想烧就烧,要拿便拿,看谁不爽就砍,就连万民敬仰的天子,过年的时候不也照样在长安城下随意射箭奚落么。结果现在,圣人不还是捏着鼻子让大伙“自赎”? 听着嗡嗡翁的讨论,王从训一阵莫名烦躁,喝问道:“有吗?站出来!” 邠军们你看我,我看你。 死罪免了!沉默的氛围之中,这个令所有人惊喜欲狂的消息通过彼此的眼神在传递。 屯田?屯个鸟田! 只要出了京城,去留怎样不都是自己说了算? “姓王的,俺是被逼的,俺愿屯田。”有军士站起来,嘿嘿笑道。 “俺也一样。” “俺是被捉的良人丁,不想打仗,俺自赎。” “……” “好!”王从训双手一拍大腿,高声道:“先静一静,但是免罪服徭役有个但是。” 才吭声,精神放松下来的邠宁军士便三三两两接过话茬。 “这厮聒噪得紧,何不一口气说完?” “说吧,说吧。”“姓王的恁年轻就当指挥使,岂不是俺也行。” “娘的找打是不是?”亲兵十将姜滔抄起弓,瞄准欲射。 王从训抬手拦住亲兵,轻轻坐了下来,沙哑道:“但前提是扎青施黥、剃发刮须,然后编为一都便于管制,军号就叫恶人军。现在还愿意屯田的,站出来。” 话音落地,雨夜中响起一片鼓噪。 围观的英武军议论纷纷,感到很惊讶。须发全剃了,这是要弄成白虎军?太羞辱了!不过拿来对付邠军也算网开一面吧。可场中的俘虏就反应激烈了,大声叫骂,更有的站起来冲王从训呲牙,只有那些一直沉默不语的寥寥四五百军士起身走到一边,低头认罪受罚。 “上箭,维持秩序,不从者皆死。”王从训直接命令英武军开刀弹压。 “要俺当秃驴?去你娘的!” “狗操圣人,老子真想掐死李氏小儿。” “今日如此羞辱我等,明日就能刀斧加身。” “这世道谁不吃人,谁不抢劫,谁不奸淫,又岂我曹?与其坐而受辱,何不殊死一搏!” 王从训拍着手哈哈笑道:“都是冥顽不灵无可救药之辈,这下就是观音菩萨也无话可说了。” “射!”军官们一挥旗,蝗虫箭雨从四面八方抛射进俘虏群中,没披甲的他们顿时如麦子一般被成片收割。不少人连声音都没发出,就身中数箭倒地。 “刺!”全副武装的步兵踏着整齐的步伐持槊击出,鲜血飙射一地,汇进雨水成溪流。 几乎只是半炷香,1487名邠军就在弓箭和刀枪的强力扑杀下全员伏地。看着铺满校场的尸首和还在蠕动抽搐的残破肢体,王从训让亲兵上去检查,还在喘气的,也不管求饶还是叫骂,一概补刀。 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血气,坐在木檐下干活的匠、吏们直觉浑身发冷,对圣人的性格有了新的评价。 “善!” “威武男儿!” 如此高效利落的刑杀,王从训对儿郎们的表现非常满意。他跳下点兵平台,走到整齐列队的将士中间,重重拍打他们的肩膀,宣布赏赐。 虞部郎中任郭、员外郎皇甫益面面相觑,不禁想起了二十年前王式捕杀银刀军的故事。 徐州银刀、雕旗、门枪、挟马等牙军恣意骄横,朱门贩夫无不深受其害。朝廷以李愬之兄李听镇武宁军,听部闻徐军恶名——喜欢生啖人肉,不让听赴任。 咸通三年,银刀军再次作乱,节度使温璋率文武百官出逃。书生王式毛遂自荐,领兵讨伐。至镇,尽杀银刀军数千人及其家眷,于是徐军不复残暴。 “快些!”回过神来,任、皇甫二虞部催促手动作麻利点。 四五百个人,可别折腾到了天亮! ——景福元年五月初一夜,诛杀邠师顽固者千人。余者487人扎青刺面去须发,编为一都,号恶人军,配郊外劳役,苦之,以磨其气。 中唐以来,武人傲慢日益,其破坏性是不区分阶级的。农者兼其田,商贾掠其货物。胡人屠其部落,美女杀其夫,夺而淫之。天子,一言不合亦能拔刀。官将动辄被架空,武人挟威邀赏求荣,自专命令,不从即死。然则节度使之财富有限,而军人之欲望无限。今日赏五绢,明日赏十绢,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牙内,武士又躁矣。天下数十节镇,善终者寥寥。从中央到地方,从天子到节度使,从官吏到百姓,国家机器的各个层面都为武夫服务。农商生产被严重破坏,赋税负担额外加深,平民安全无法得到保障,社会急剧动荡,秩序迅速瓦解。 ————《唐朝兴衰史反思》 武士自下而上层层训政,这是五代十国乱象的根本原因,也是梁唐晋汉周列圣诸王都是武士出身的无奈。得民心者得天下在这一时期失效,收买武士至多者才能得天下。军人趋利,遂有朱温、朱友珪、李存勖、李从厚、李从珂、刘承祐等人的血教。谁为武夫许下承诺,谁就被拥戴,谁被武夫疏远,谁就不得好死。皇甫晖一介无赖却能挑动黄河反,使十年三帝晏驾,底层原因令后人深思。 ————《石渠阁读书论》 “江淮河济,东西两千里扫矣。”这么多的骄横武夫,对中华民族造成了长达百年的灾难。这让人困惑,他们是当兵之后变坏的,还是当兵之前就不是善信?若当兵前就是贼胚,那就要研究贼胚是怎么进入军队的。如果是当兵之后学坏的,就得想想军人的身份为什么会让一个好人变成恶魔。 ————《沉思录》 昨天晚上收到邮件,一个项目出了问题,上午在开会了解情况,下午在弄补救方案,故而只有这一更了,也是最后一章公众免费内容——编辑通知,明天上架。 本章结尾放了插入语,既是免费篇,没有导致大家钱订阅这个,如不喜,可跳过。剩下的话放到上架感言说吧。 (本章完) 第54章 朱邪吾思 第54章 朱邪吾思 景福元年五月初四,新丰县,骊山。 数千步骑拥着一支长长车队在驿站外徐徐停下。 这支人马很杂,既有肤色古铜、扎辫成索的军士,亦有黑纱帽、绿玉簪、蓝襦裙、环革带的掖庭局女官,还有高山冠、公服的内谒者,平巾帻、着裆甲、按仪刀的宫廷武官。 男男女女围着一辆两匹黑色骏马拉动的红质红盖红旗旒厌翟车。 人物尊贵,太仆寺不但逾制提供了命妇专车,还在车府署挑选了老练的驭士两员、掌固两员,以最大诚意迎接太原的远客。 朱邪家族早就是大唐的一份子。 元和三年,反抗吐蕃统治失败的朱邪家族东逃内地,宪宗收留了他们部落,安置在神武川,又在阴山圈了好大一片地给他们放羊,此后他们便自号阴山沙陀。宪宗伐成德、淮西、牧民们贡献牲畜,朱邪执宜带着几百人要报国。朝廷平赵后,执宜有功,朝廷也很照顾他们,就近封了执宜蔚州刺史。文宗大和年间,又将代北行营招抚使一职授予他。 这便是朱邪氏登上历史舞台的开端。 他们的表现很好,把境内治理得井井有条,遍地牛羊牧民,没出过大的纰漏。到了朱邪执宜的儿子——朱邪赤心这一代,武宗讨昭义、反击回鹘,先进份子朱邪赤心再创辉煌,因功再迁代北军使,掌一地军权。大中年,凭借镇压庞勋的表现,赤心再拜大同防御使,至此持节一镇,又被赐予姓名“李国昌”。北地牛毛诸胡,就朱邪氏翻身了。 到底要怎样的结局,才配得上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这就是最完美的答案。 “宇文才人,我想在此休息一会。”绯红丝旒被缓缓拉开,朱邪吾思疲惫地走下厌翟车。 掖庭女官宇文柔抚摸着她的背,点头微笑:“要进食吗?” “不了。”朱邪吾思扶着额头,转过身,望着东北方向,神色凄楚,喃喃道:“坐车让我目眩神迷,我好难受,骑马吹吹风也许会舒服些。” 宇文柔立即摇头,劝慰道:“这不行哦,您必须乘坐厌翟车入城,这是圣人对您的爱护。而且仕民看到厌翟车,才会知晓您的身份——尊重敬畏您。再忍忍吧,很快就到了。” 闻言,她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越靠近长安,朱邪吾思的一颗心就越忧郁,那是对未知命运的惶恐,即便她早已做好了这个心理建设。 毕竟十七岁的大姑娘了。 作为朱邪氏的子女,即便翁娘再宠溺,也没法一直赖在家里,得为家族献身。现实就是如此残酷,男丁要么在州县当官,巩固氏族统治。要么跟随父王征战,为氏族打拼江山。作为氏族领袖李克用的女儿,她的价值更需要利用好,联结一桩有意义的婚姻,为父王建立或巩固盟友关系。 李克用与河中王氏、义武王氏交情不错。本来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儿子王珂是一个非常匹配的对象,可惜王公子还未上位,氏族长者担心王公子继承不了蒲帅家业,故而要再等等。 那个时候,朱邪吾思觉得余生大概就是嫁给夏绥、代北、成德、义武、河中某个将校世家的青年武人或者新立节度使,然后早早生孩儿,为父王拉到强力女婿。 只是,时运终究太多舛。 朝廷军容使西门重遂竟然访问河东驻京进奏院,为圣人说媒纳妃,这让氏族上下倍感意外。 于情,圣人前年才讨伐了父王,间接害死了她的叔父和很多族人;于理,氏族现在姓李,早就被宗正寺写入郑王一系多年了。然而父王与长者们一商议,立刻就同意了,然后把她的名字从李妙一改成了朱邪吾思。 她理解父王艰难——四面皆强敌,残暴的汴人更是死仇,而父王明显做不到百战百胜。 孤独背负着整个氏族兴衰存亡的父王太需要盟友了。 但作为被决定命运的当事人,朱邪吾思也免不得猜测那个传闻中的“长安小天子”是什么样的。悄悄找幕府打听了一下,原本心头还笼罩着朦胧的遐想,听完沉默了。去过长安几个官人说,那圣人长得还甚是英气,却病恹恹的像个猫。而且喜欢哭,耳根子极软,道德不正——被狐狸精勾了魂,就对发妻母子漠不关心,宠妾冷主,这能是好货? 朱邪吾思非常失望。 她虽然清楚自己工具人的性质,但对枕边郎不是考虑过。别的暂且不论,至少不能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像女人一样吧。病恹恹的像个猫,看来身体也虚弱得紧,只怕半日马都骑不了。 万一真的有难言之疾……也不知道行不行。 “走吧。”闭着眼吹了一会风,朱邪吾思好受了许多。 厌翟车继续上路,经过翠秀的骊山脚下,晃晃悠悠地驶向灞桥。 “我们到家后,会先带您到掖庭局教导宫廷礼仪。”宇文柔作为一个姐姐,耐心引导道:“言、态、行,衣、食、住,步、坐、站……届时还会有其他女官教您读书。”闻言,朱邪吾思轻轻点头:“我知道的。” 黄昏时分,灞桥终于肉眼可见。 当朱邪吾思前导后用相属三四里的车驾通过宽阔的桥面上,正在河水中劳动的人们齐齐停了手上的活,投来目光。 看到人们呆滞的表情和怪异的发饰面容,还有河边埠头随处可见重重打下的鞭子,朱邪吾思昏昏的头一下清醒了。小嘴微张,惊讶的问道:“他们怎么全是光头?没有胡须,脸上血肉模糊发黑……” “被施以这样残酷的刑罚,这些男人犯了什么重罪?” 宇文柔连忙伸手挡住她的双目,严肃道:“他们是恶人军,剔骨吃人呢,被圣人擒拿回来后,刺配到这苦役。勿视,脏了眼睛。” 走下灞桥,灞水南岸乌泱泱的聚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人群中,小吏们扛着绳索矩尺,手捧纸笔,急吼吼地跑来跑去测量广袤,勘定地界。分割出来的方、圭、箕形田验算亩数对不上或是邪、圆、弧形田计不准,便红着脸高声争吵,互相指责。 直到他们的上官赶来,一顿数落,方才消停。 朱邪吾思停下车,远远观察。 绿袍小官掏出司农卿李群下达的公文,站在土陂上喊道:“田五尺为步,步二百有四十为亩,亩百为顷。度其肥瘠宽狭,以居其人。凡给田之制有差,园宅之地亦如之。凡授田,先课后不课,先贫后富,先多后少。这次授田也是老规矩。课户每丁粟二石。输调,绫绢各二丈,布加征五分之一。输绢者,绵三两。输布者,麻三斤。都明白了吗?” 男女老少们忙不迭点头。 “刘元,两丁一妇,给北岸甲段第三道直田十五亩。” “张二牙子,你是独人,南岸戌段第五道的箕田四亩二分先给你。” “你,就是你,那个凤翔来的汉子,家里一个女人三个娃,小的不满周岁是吧?南岸甲午段第七道靠着桃树的斜田十七亩六分给你家,恶人军刚挖通了那边的沟渠,好好耕织啊。” 随着绿袍官一个一个念下去,小吏挨着签发地契交给对应户主,完了还要带人去看,免得不知道界在哪,两家人争地结仇。国门外的荒地有限,先到先得,先贫后富。授的田自己规划,种麦粟稻子,栽果树桑林都行,产什么交什么。 “这些田地都是圣人派大臣清理出来的,更远处好多还是圣人跟豪强要回来的……” 桥上,朱邪吾思已经看得忘了神。听父帅说,巢乱时关中死了好多人,荒地大概不在少数,王畿内应该都在忙这件事吧。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似是流氓。那病恹恹的天子没狠心不顾死活,也好。 这十几户农民的确微乎其微,但慢慢汇集到关中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坚持个三五年、十年八年,就不一样了。汴人越打越肥,父王越打越瘦,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吧。 闭上眼睛感受着轻柔的夏风吹过脸庞,睁开眼遥望蓝天下无边无际的碧绿农田,朱邪吾思觉得,长安好像还行? 生机勃勃。 不是她想象中那副枯藤老树昏鸦的死沉画面。 她开始期待和圣人的相遇了。 转过身,她高高兴兴地坐上厌翟车,柔声道:“宇文才人,我们走吧。” “十一哥。”她又朝着车右的一位札甲骑士招招手,喊道。 “嗯?”正在看风景心有触动的李存贞听到,打马上来,低头问道:“怎么了?” “十一哥是不是带了三千内院牙军?” “没错,马步、骑士兼有。” “留一千骑士给我吧,只要突厥、契丹、沙陀、吐谷浑诸部人。” 李存贞笑了笑,点头道:“父帅早交代我了,言京西北八镇骄横难制,易逞凶犯阙,又言圣人爱恨突然,要你在长安好过,务必挑选可靠武士驻京扈从你。且宽心,都是牙内老人了,我只带三五百骑回太原即可。京城看起来挺不错,很舒心。” (本章完) 第55章 胡马来 第55章 胡马来 马队从金光门入城。 哒哒哒哒,衙内铁骑军左厢指挥使李存贞大马金刀,率三千雄壮蕃、汉步骑先导。他是突厥人,被李司徒收为假子已十余年。 时隔九个春冬,故地重游,抬头望着熟悉的金光门城楼,脑海中闪过一张张模糊的面孔,李存贞有些感慨:“中和三年攻巢贼。吾领六千人,战黄揆沙苑。存孝搏斗光化门,亦胜林言,遂以十八骑入长安,巢惊骇而奔。于是阿父破金光门,惜头功为吾不取也。阁中帝子今何在,物换星移,匆匆又是几度秋啊……” 朱邪吾思站在车上,身边侍从牙将赫连卫桓闻言,笑道:“是年大王自金光门率先攻入长安,功为第一。今日命妇亦自金光门入长安,正是气运,宜后宫第一也。” “第一何谓?当为冯太后!”代北健儿们欢呼,冲厌翟车高喊万岁。 李克用入太原前,河东牙军桀骜残暴,窦翰、曹翔、崔季康、李侃、李蔚、康传圭六节度皆不能制,或死或被逐。李克用深感担忧,乃于塞外广募契丹、奚、突厥、回鹘、鞑靼、吐谷浑诸部勇士数万人,又遴选骁锐、诚直、智信、亲近之辈单独置牙队。 此番护送朱邪吾思的这三千步骑,便出自衙内黑鸦、铁骑、铁林、横冲诸军,几乎全是胡人。 平日为李克用镇压暴动部落,打击异心者,临战则抄略钱财,抄略财粮,督促镇兵,皆深受信任之人,故而长安之行被点出来做卫队,保护闺女不受小人坑害。 关键危急时刻嘛,也可以“保护”圣人。 这些牙军里的许多人,由于经常出入李克用府邸,耳濡目染之下,朱邪吾思别说对他们的名字倒背如流,就是他们家里几口人,几个娃,妻妾叫什么都能说一大堆。 比如她身边那个嘴角一颗大黑痣的武士——赫连卫桓,今年三十三岁,吐谷浑人,铁林军都虞侯,父王每逢出征,则调为帐前卫士之一。 残忍歹毒,朝廷讨河东,京兆尹孙揆被俘后被生生锯成两半,便是他操刀。而且喜欢吃生肉,打完仗习惯割食健壮的敌军尸体。 朱邪吾思不喜,盖因他身上那股骚腥和说话时令人作呕的酸腐口臭。刚才跟儿郎们鼓噪要拥她做皇后,熏得她差点吐了。 再比如右手边的鱼鳞甲骑将——粟特人康令忠,黑鸦军十将。他没那么好杀,只是父王入主晋阳后,处死了十几家顽固不驯的河东将门上千人而已。为人低调,常自比李光弼。 朱邪吾思对他的印象相当不错。 见将士们还在旁若无人笑嘻嘻地喧哗圣人该立自己为皇后,李存贞他们也不弹压,朱邪吾思忍不住拍了拍车板,道:“且乖顺一些,不可跋扈。朝廷自有考虑,以兵威之,非臣道也。” “是。”代北健儿们互相打着手势示意别说了,队伍很快安静下来。 车队进入中轴道。 尽管朱邪吾思一再强调阵势小点,不要惊扰长安百姓,但造成的恫吓依然是巨大的。昔年李克用破城,纵兵大略。衣冠高门,抢!泥腿子,抢!至于天子,留了面子,没放火。光启与王重荣讨田令孜,又在关中发了波财。讨河东败后,李克用一封表文送到长安,扬言:便欲铁蹄叫阍,面叩玉阶,诉邪佞於陛下彤墀,纳诏命於先皇宗庙。 消息传出,京城仕民拖家带口亡匿山谷,可见李司徒在关中的名声…… 当朱邪吾思的厌翟车进城后,得知“沙陀女来当圣人妃也!”仕民家门紧闭,街道空无一人。 奉命迎接的内侍省中官、女御,南衙有司礼宾官看到河东军骑士,也是面色沉重。周围一片死寂,只余风儿吹拂行道树的飒飒声。 骑士们的目光在女御、中官、朝臣身上逡巡着,就是这些死太监对圣人非打即骂,会不会打妃嫔?又轻佻地打量站岗治安的金吾、侍卫,讨论禁军面貌,这能护得住圣人么。 王从训那个气啊,拳头捏的吱吱作响,两次提起马槊,但想到圣人再三的交代“勿与人打架。”又只得恨恨按下。曹哲、姜滔、没藏乞祺、细封硕里贺一众军校骚动不已,围在王从训身边,提议给这帮鸟人一点颜色看看。 尚书李溪的心情也再度产生了变化,脸色涨得通红。 李克用这贼子! 这是来嫁女还是来示威的? 太原这群恶人军现在看来只有这个人能降得住,今日他不在,便暴露出了其凶悍嚣张的一面。 想到这。 李溪在心里狠狠诅咒起西门重遂那个老贼。 娶这么个祖宗回来,圣人管得了吗?宫闱中不知要受多少欺负。 他想起了北朝皇后尔朱英娥教训孝庄帝的典故——你以为你是皇帝吗?没我父亲,你算什么东西! 他想起了本朝郭暧大骂升平公主的丑闻——你仗着你爹是圣人吗?我爹还不稀罕当圣人。 唉,如今朝廷势弱靠人,圣人惹不起沙陀女,只能指望沙陀女知书达礼识大体了。 不过好在朱邪吾思颇具观察力。 见女御、中官、朝臣们难堪,她走下厌翟车,对躬身拜倒的李溪回了一礼,然后伸手扶起对方,又看向赫连卫桓、康令忠等牙将,道:“我与圣人将成婚姻,使陌生男女为一体夫妻。你们应该收起自己的本性,不要让我难做。” 说罢,她轻轻甩了甩马鞭。赫连卫桓等一肃,再不见嬉笑表情,还转身让骑士们勿要嗡嗡叫。 “圣人旨意。”李溪这才掏出翰林院草好的制书举起。 朱邪吾思不知道诏书授受礼仪,闻言想起父王接见天使的场景,于是站在原地,拱手。 看得对面大臣交头接耳,忍不住摇头叹息。 堂堂郡王家的贵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简直粗鲁,藐视圣人。 “册贤妃制曰:朕获奉宗宙……朱邪氏吾思,柔嘉钟祥,才而美也。使礼部尚书兼右仆射溪授玺绶。封正一品贤妃,佐论妇礼于内,示女教于外。和谐宫廷,赞襄内政。赐乘、舆、服、御。随从晋人赐绢、钱、衣、履、玉器等。吉日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祗。” 李溪为晋人下马威所愤然,心情不佳,念完后便支使相关人员交接赐予物品。随从晋人军士、将校、婢女、侍者收到圣人的礼物,喜滋滋的,喊了几声万岁。 圣人就是好啊,比大帅阔绰多了。 内侍省中官宇文柔带人上来,改了称呼伸手请道:“贤妃,这便进宫吧,圣人在承天门迎候。” 朱邪吾思刚要上车,想到父王交代的事,不动声色道:“我先去趟进奏院,安置健儿与随从。我也有点疲惫,想稍作休息。麻烦告诉圣人,让他别等了,我们晚点回去。” “这……”宇文柔颇感为难,固请道:“可先入宫,明日去进奏院。” “不耽搁。”朱邪吾思飘然一语,让赫连卫桓让出坐骑,一个麻利捉背高高坐了上去。宇文柔无奈,只得带人跟着。 …… 福光里,河东进奏院。大大的厅堂里人来人往,桌床条案,墙上的壁画甚至连灯具都被打理得焕然一新。 在小吏的引导下,赫连卫桓、康令忠、安光恩等武夫拥着朱邪吾思大步流星走进。 宇文柔等女官被勒令在邸外等待。 朱邪吾思在院里转了一圈,才不疾不徐地来到大厅,皮靴踩得地面哚哚响,在宽大的梨木椅上坐定。接过侍者献上的一杯葡萄酒,浅浅喝了一口。 进奏官郭崇韬带着进奏院众人向她拜倒,口呼祝福辞。 “都坐。”朱邪思吾放下银杯,审视地看着郭崇韬:“听天子言行、察朝廷动向、记将相任免、录臣僚表文及其他重要军政密情,进奏院职责。我新嫁圣人,不知其性,不熟悉宫中女眷。幕府所问,太久了。可为我说说最近的,让我心里有数。” “是。” 郭崇韬点点头,道:“圣人内外受制,自杨复恭作难后,失了少年的跳脱冲动,岐、邠荼毒百姓,上领兵讨之,得胜归来后更加寡言少语,严肃古板。流言被屠杀在永嘉里的千余邠军俘虏就是他的手笔。在此之前他还遣兵半夜上门诛杀了华州进奏院上下。见微知著,今上表面委屈事人,实则狠辣,不动则已。” 朱邪吾思微微点头:“能忍胯下之辱,又会邀买军心民意,须不可轻之。” “然。我等担心冒犯了他,暂时蛰伏了,没再结中官。” “郭公做的很好。”朱邪吾思嘉许,复又问道:“我听说他疏远妻子,专宠一人,可有此事?” “真假不知。可能是装出来的,有所图谋。”郭崇韬知道的秘情非常多,知道以前的圣人与淑妃等妃嫔琴瑟相和,如今忽然疏远,让外臣都听到了传闻,那就不是专宠谁的问题了。 听到这,朱邪吾思没再问,岔开话题道:“汴贼呢,我听说朱贼讨要盐铁使,又求兖、郓、河阳三镇节度,并移镇时溥,被拒绝。汴贼进奏院恐怕不会消停吧,是不是又在收买大臣,污蔑父王?” “已派刺客在他们的进奏官崔诞回汴州述职的路上杀之。”郭崇韬喝了口水。 “可以。”朱邪吾思心情悦然,已经能想象到朱温暴跳如雷的画面。 上源驿之灾,父王险些死在这蟊贼手里,那一夜,十余个一起长大的堂表兄弟遇害。山川异域,此仇不共戴天。 顿了顿,朱邪吾思站起来,望着众人道:“父王说,自从大突厥被太宗打败后,沙陀人就像被买卖的奴隶,没有自己的土地。替唐人打仗,为回鹘卖命,被吐蕃驱使。乾符年他与祖考尝试兼大同、振武、代北,惜为朝廷讨,败了。这次我们一定要借好圣人的力,巩固河东。” 沙陀人不想一直做别人的奴隶! 祖考不受代,父王杀大同防御使段文楚自立,与十余万王师鏖战两年之久,这些年又玩了命的攻打河北,图什么?——朱邪吾思素知父王大志。 只是自己这一为妃,心又该偏向谁呢。 圣人么?且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再说吧。 (本章完) 第58章 深可惧也 第58章 深可惧也 景福元年五月初五,晨光熹微。 圣人与朱邪吾思同乘一辆车,从蓬莱殿前往麟德殿。 宫苑间,侍者、庖厨、杂役往来如流,携带着各式酒肉食物餐具。麟德殿内,女官们正在摆放蒲团、桌案、碗筷。 百步高阶下,英武军大队甲士占据了整个广场的三分之一。 密密麻麻的武夫穿着公服,排起队,在谒者的引导下鱼贯踏上阶梯进入麟德殿。他们心情非常愉快,有说有笑,看到礼宾官,又试图严肃。 无它。 盖因今日圣人将在此宴请贤妃卫队以及英武、龙捷、侍卫亲军义从都、从直诸军小校以上军官,以资庆贺。第一次在皇宫宴饮,让他们如何不喜。 尤其是河东军士,何时何日竟然也能与圣人、妃嫔、朝廷文武百官列席同宴饮了! 很好,郡主嫁对人了。 哒哒哒。 皇帝车驾驶来,圣人与朱邪吾思并辔站立在车上。 “万岁,万岁,万……”不知是谁带头,军官们对着那道人影呼喊。 “这就是麟德殿。” 圣人指着那座规制宏伟,结构复杂的巍峨宫殿群落,介绍道:“建于高宗麟德年间,光启中乱军入城,焚毁了一部分,这七八年累次修复,才勉强填补上。是朝廷的国宴厅,安史授首,代宗在此大宴将士近4000人,廊下还可布置3000个座位。” 名副其实的唐宫第一大殿,挤一挤容纳上万人没问题。 “广,大,威。”朱邪吾思微笑赞叹。 她生活过的地方有四个,老家阴山神武川、敕勒川那一片,还有鸦王小时候放羊的金城镇,哈哈。接着是东受降城更东的草原,被贼父牵连了——乾符年李克用造反被朝廷击败,带着家族流亡鞑靼避难。 最后才是太原。 巢贼退出长安后李克用获任河东节度使,把家人接到了太原。 这次朱邪吾思远嫁圣人,一路千里,见识了晋、绛、同州和波涛黄河的风光,看了华山、骊山、新丰鸿门宴故地,走到长安郊外,站在灞桥上感受了诗文中常提到的灞桥折柳。 今天又到了皇宫第一宏壮大殿,心头新鲜感正强烈。 望了好一会,她才叹息道:“可惜被贼人烧过。” 呵呵,圣人但笑不语。 看来岳父没把自己的黑历史告诉儿女,导致现在被不知实情的宝贝闺女唾弃为贼人——当年收复长安后就是岳父带头在皇宫狠狠发财呢。三镇乱军薄城,抄略宫市,也有岳父的“功劳”。 先帝恨极了他,动不动就破口大骂独眼龙。 “陛下、夫人。”拾级而上,百官、将领、军士纷纷摘下帽子,对他们躬身。 这样的场面朱邪吾思早就在王府看过千百遍,小意思——王师在后面綴着尾巴疯狂追杀,客居鞑靼被人暗算,太原城下数万将士振臂高呼,她这十七年经历的风风雨雨很多。 她伸手虚抬,徐徐环视一圈,浅笑道:“公等不必多礼,今后还需诸位鼎力襄助,与我一家同谋中兴之术,共享荣耀富贵。” 百官面面相觑,与我一家?哪个家…… 这沙陀女入宫才第二天,就以女主人自居了?是不是李克用那贼人偷偷教过啊!瞧那镇定、强势的表情,以后生了儿子,估计还会染指皇后大位。 李存贞、赫连卫桓、拓跋隗才、康令忠等人交换眼神,非常得意。 看到大王的女儿,朝臣便如此拘谨,若是大王亲至,岂不是要吓得连夜而逃? 哈哈。 入麟德殿,被礼宾官引导在蒲团上跪定的官员、武夫直起背,看向走在殿中道的圣人。 “开宴饮。”携淑妃何氏、贤妃朱邪氏两位正一品妃嫔在宝座上坐定后,俯瞰着规规矩矩坐在位置上的千余人,圣人对御史下令。 与影视剧不同,大型宴饮与朝会一样,也有专人主持秩序,皇帝是不会管的。 “坐。”今日担任宾官的是祠部郎中赵光逢,他按下笏板,示意众人复座,然后宣布道:“麟德殿宴饮,公卿不得上奏,勿吵闹,勿酗酒,勿奔跑,不得直视圣人,不得进入百步内。” 小王松了松身子坐下,这种场合让他有点点紧张。 圣人往那个高高的龙椅上一坐,珠帘一拉下,注视着殿内所有人,便与平时的气质截然不同。 让人……畏惧? 这时檀板一响,表演开始了。 太常寺的乐师各自就位,手按乐器。百余妙龄女子从左右屏风后走出,上来摆了三个千手观音,移形换影之间,衣袂飘飘,引来喝彩声一片。 随着丝竹琵琶交响奏乐,不少痴汉跟被踩了尾巴的狐狸似的,充斥着侵略性的目光在舞姬和乐师身上逡巡,像是上了头,要喷出火来。 歌舞完毕后,百余武夫搂着裤腰带上场,作角抵戏。英武、龙捷、侍卫亲军义从都、从直诸军都选了勇士。 见状,朱邪吾思招手唤过赫连卫桓耳语了几句,让他把主要军官叫过来。完了歉意的看了眼淑妃,道:“我与圣人到后殿去一下,且稍坐。” “不妨事。”淑妃吃了杯酒,脸蛋发红。“三娘,我去去就回。”李晔看出何氏情绪不大对劲,酸溜溜的,拉着她的手柔声哄了几句:“我有苦衷,等这段时间忙完,我们一家安全了,以后就多陪陪你们母子。” 说完捧着她的手轻轻一吻。 何氏看着圣人,眸子里隐隐泪珠涌动。不知道为什么,她真的很害怕圣人抛弃她,让她孤儿寡母余生在掖庭局的冷室度过:“莫要忘了梓州许下的誓言,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淇水无岸,隰也无泮。”圣人拍拍她的手背。 …… 后殿光线非常差,也没点灯,让圣人在蒲团上坐下后,朱邪吾思并排与他跪定。 没过一会,嘴角一颗大黑痣的赫连卫桓走进来,身后跟着文职武官三十余人:“夫人,到了。” 黑鸦军十将康令忠、横冲都列校拓跋隗才、郡王府武官耶律崇德、进奏吏李袭吉、牙将枭,义儿将符存审、安定宗、扎猪等,一个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在圣人夫妻面前站得满满当当。 圣人好像猜到了朱邪吾思要干什么。 朱邪吾思本不想这么唐突,无奈父王一再交代,秦晋千里之隔,务必让圣人留下这些人。 一一扫过在自己面前恭谨有加的大小将校,朱邪吾思道:“圣人,十一兄只带四百骑回太原,他们和剩下的勇士暂时就先不走了,希望圣人让他们留在我身边,充作护卫。” “可。”圣人果断点头。 只是这些个武夫,朝廷真能制得住么,发起狂来只怕比小王还惊骇人。 “如今我与圣人同进同退,你们也就是天子之臣了。”朱邪吾思看了看身边的圣人,目光最终落到赫连卫桓等人身上,斟酌着措辞说道:“圣人看你们远道而来,专门设宴饮接风洗尘。现在,你们去以君臣之礼跪拜他,就像平时对父王那样。” “是。” 于是一起跪地,在赫连卫桓、康令忠的带领下对着圣人叩拜,口呼:“陛下!” 圣人沉默地举起右手:“都起来。” 一声声“多谢陛下”之后,赫连卫桓等人纷纷站起。朱邪吾思给他们使了个眼色,于是又逐一来到圣人面前,单膝跪下,捧着李晔的足行礼,跳胡旋舞称贺,自我介绍。 “臣赫连卫桓,吐谷浑散于蔚州的杂胡。” “臣康令忠,楼烦岭人。” “臣李存审,原河阳军列校,本姓符,陈州人。” “臣拓跋隗才,中受降城大和川人。” “臣扎猪,李振武的养马奴,因善骑射被司徒拔为牙将。” “……” 扎猪……岳父手下的人还真是鱼龙混杂啊,圣人还认识了一个叫“枭”的不知道哪部的胡人。 唉,也不知道留下这些人在京师到底是福还是祸。李晔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下意识的在观察圣人。只是少数几个人笃厚,比如那个叫李存审的美男子,低着头站在那一动不动。 似乎心情不佳。 事毕,朱邪吾思挥挥手:“出去继续宴饮吧,勿要酗酒丢人,听到了么。猪儿,尤其是你。” “是。”众人散去。 想起在进奏院了解到的诸多宫中秘情,想起昨夜床闱中李郎的温柔爱抚,想起那一抹刺痛和滴滴殷红,那一句三晋彩云降长安,李郎好思朱邪颜。 朱邪吾思双手捧着圣人的脸,注视着内外受制的圣人:“国无外患,必有内忧。外忧不过边事,尚可预防。若为内患,深可惧也。” 四目咫尺相对,感受着彼此身体发出的热气,圣人耳根子一红。 罢了。 这也没人,任她弄吧。 讨好这个媳妇的欢心是眼下的政治。 等时机合适,就借着东风灭了家门口的岐、邠恶贼。 卧榻之侧,岂容茂贞、行瑜之辈酣睡! 古时候有个人叫刘羽冲,一次偶然得到一部兵书,伏案读了一年,自称可以统领十万大军。正逢当时有人聚众造反,刘羽冲便训练了一队乡兵前往镇压,结果全队溃败,他本人也差点被俘。后来他又得到一部水经,伏案读了一年,又声称可以把千里荒野治成良田。于是刘羽冲带着地图去州官那里游说。州官让他在一个村里试验,结果沟渠刚刚挖成,天降大雨,洪水便顺着水渠灌入村庄,村里的人险些全被淹死。 从此刘羽冲抑郁寡欢,每天总是独自在庭院里漫步,一边走一边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古人岂欺我哉!”就这样每天喃喃自语千百遍,就是说这六个字。 不久,刘羽冲便抑郁而死。后来每逢风清月白的夜晚,经常会有人看到他的魂魄在墓前的松柏树下一边摇头一边漫步。侧耳细听,所说的仍然是这六个字。有时候有人笑他,鬼魂就会忽然隐没。 (本章完) 第59章 桀骜之甚,未之前闻 第59章 桀骜之甚,未之前闻 “天子欲削吾属赏赐,以供侍卫亲军!” 一大早,得知圣人要拿他们的财货供养英武、龙捷、从直诸军,神策军立刻就闹腾起来,喧然愤声不可遏。扬言,太尉自掌财赋,以苛为察,怠慢武人,仰给度支之兵无不苦口切齿,欲食其肉! 驻扎在左右银台门、东内苑、金吾仗院的武夫纵火焚宫门,黑烟蔽天。又对着皇宫击鼓呐喊,恫吓圣人。一会要春衣,一会求酒肉,搞得不可开交。 在中官的煽动下,屯驻在灞上、龙首原、少陵原、渭水一带的行营禁军也骚动不已,纷纷外出剽掠奸淫。将吏根本管不了,为小命计,大多离开军营暂避风头。可见形势之严重! 长安百姓被吓到了,各自亡窜逃命,或涌入豪强坞堡避难。 阎圭、刘继晟、王行实等率兵大略东市,欲劫持圣人。 流言引发的军乱早在德宗年间就发生过很多次。浐水之难,泾师怀疑到了洛阳没赏赐,作乱! 郭子仪镇河东,大军怨恨圣人赏赐太少,声称使无我曹,天下谁有之!惹得郭子仪大怒,屠将校三十余家。邺城之败,子仪等退保河阳,没及时打赏,诸道兵大略河南。 李怀光之叛,朔方军眼红禁军待遇好,作乱! 中午,刘继晟等抄掠西市,捧日、登封、扈跸各路乱军一度抵达太极宫。当是时也,囤驻含元殿外的晋人卫队已全军动员了起来,准备御敌。 观军容使西门重遂因病,遣心腹李嗣周率所部六千人平乱,行至长乐门,军士鼓噪。李嗣周劝慰儿郎,言平定乱军圣人就会行赏。 众不听,裹挟李嗣周返回永嘉里。 耀武军马步都虞侯董从实下令关闭辕门,谁料军士破墙接应,乱军涌入,杀董从实。 这倒是让赫连卫桓、康令忠、安定宗、李存审等晋人看了个稀奇:自古桀骜之甚,无如此也。嚣张气焰,未之前闻。 尚书李溪等率群臣入宫谒见圣人,请与诸王、妃嫔、子嗣乘舆播越,趣莎城。 或多或少被外面的气氛影响,紧紧张张开赴皇宫的龙捷、从直、义从诸军也有些不对劲,一个个浑身燥热。晋人何怀宝去见朱邪吾思的路上就遇到了闹哄哄的士兵,虽然还没做出什么大事来,但生乱的苗头已现,让晋人十分恼火。甫一进含元殿,就攒头商量对策。 随后两千六百余晋人卫队陈兵大殿廊下。 在大臣的陪同下,圣人在含元殿外在巡视了一圈,召见诸军将领聊了聊,然后着重在儿郎们面前刷了一波存在感,告知宫外是内侍省的恶奴们在造反,待会就是你们杀敌建功的时候,以安定军心。另外也是传达——别慌,皇帝不会跑。 随后何氏招来女官,让她们取来冰镇醪糟汤分给众将士,作了一番宽慰勉励。 “陛下。”李溪挤到圣人面前,固谏道:“韩全诲之辈,贼人也。若为其所掳,圣人焉能活命?快快离开长安,莎城、白鹿原、石门镇皆可,总之寻一平安之地容身。留下王从训他们平乱,再图后计。” “我不走!”圣人冷冷一句,拿开手臂。 要是灰溜溜跑路,才正中了韩全诲那些狗奴的险恶用心。 “陛下!”皇帝倒是不慌,可大臣们却很不安。 “勿复言。”圣人语气似有不善。 李溪急得跺了跺脚。 …… 街道上冷冷清清,商铺已经全部关闭,王从训带着一队亲兵扛着几袋米疾驰。 听着若远若近的喧嚣,眼里有些着急。 他原本是想直接带兵进宫的,可年前圣人许配给他的贤妻怀了孕,又听说阎圭、刘继晟、王行实那帮人在东市抄略,顿时慌了——他家在胜业里,离东市很近!于是找到刘仙缘,让他们先走,他耽搁一下就来。 “彻!”越想越暴躁,几鞭挥下,胯下战马越跑越快。 有些突兀的,街道上跌跌撞撞的百姓多了起来,拖家带口朝着皇城方向过去。坐骑被阻遏,几名亲兵被涌动的人流撞倒,王从训下意识就要拔刀杀人开路——忍住了。 只翻过刀背,对着慌不择路的行人打骂:“滚开!” 又走了大概几十尺远吧,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从前方巷口传来。 他抬起头,视野中,乱兵嘶吼着从拐角处涌出,看到女人一把抓住脱了衣服就干,看到府邸就一窝蜂冲进去劫掠。 鲜血飞洒。 男人操起石块红着眼睛搏斗乱兵。 妻女头发凌乱,在地上打滚,破音尖叫哭喊。 襁褓砸在角落里没声息。 乱象一路延绵过来。 王从训脑袋一昏,耳朵里嗡嗡嗡的响起,急忙改道朝家的方向狂奔。小小宅院中尸横遍野,雇来的家丁被杀死在地上……被奸淫得死去活来的婢女们嚎叫震天,乱兵哈哈大笑,爽完就是一刀。 他瞪大眼睛——美丽贤惠的妻子挺着大肚子被按在院中,一群武夫正在嘻嘻脱衣,准备凌辱。 王从训‘啊’的一声大叫,从马背上飞跳下来,操起铁枪狂冲过去。亲兵们结阵而入,手持马槊疯狂刺出:“杀杀杀!” 乱兵猝不及防,慌忙提起裤子迎战。 “死!”王从训迎面一刀砍得面前武夫头颅飞起。 “宰了——啊!”乱兵被马槊挑飞,叉在地上捅成肉泥。 “你他娘百岁老翁坐枯枝,到老子头上动土!”王从训将那个撕妻子衣服的瘦子拽到怀里抱住,揪住头发,抽出匕首往脖子上锯。 “嗬嗬嗬……”一下一下,鲜血大股飙溅。 生生割断脑袋后,王从训双手攥在手中对准石头疯狂抡下。 十几名乱兵很快被杀戮一空,只剩下一个胖子躲在角落,胆寒心惊地看着王从训哆嗦。 “咚!”王从训冲上去,按住他的脸对着下体连捅十几刀。 搅碎后,王从训嘻嘻笑,一刀一刀砍下这人的双手双腿。 “呜呜呜——”这人裤裆湿哒哒一片血红,变成了一具气息奄奄的人彘。 嘭嘭!一拳一拳打断气后,王从训扔出人彘,吩咐道:“挂到门口,这十几个人都吊着。” “姜滔?” 顿了顿,他又喊来正在虐尸的亲信:“你带人去把俺们天威军散在各处的旧部召回来——干活了,今晚血洗京师。完事,一人十匹绢资,我找圣人要。” 蓝襦裙的妇人躺在那,声音断断续续的:“良人……” 这便是王从训年善娶的新妇——掖庭局分在淑妃身边的宫人,姿色丽质,性格柔和,两人成婚以来颇为和谐。小王十五加入成德军,十八岁跟随将官来关中防秋,在泾原戍边抢的妻子在巢乱中死亡后,便与武夫们随波逐流,一路打打杀杀。 现在这个家庭,小王很珍惜。 每次傍晚从军营回来,看到院子里橘黄的火光,看到坐在灯边织布等自己的妻子,他就感到安心。立了功,拿着圣人赏赐的财货笑嘻嘻地向妻子炫耀,看到妻子崇拜的表情,他就得意。 小王还幻想过儿女围绕在膝边的画面。 他不希望有人来破坏这难得的安宁。 万幸,回来的还算……及时,怀着孩儿的贤妻没被那些畜生凌辱。 看到妻子狼狈的模样,小王不争气地鼻子一酸。 一阵风,虎豹般强壮的身躯就奔到妻子身前,一双粗糙老手小心翼翼地抱起妻子…… 在旁边的石桌坐下。 “啪!”的一声响极其清脆,小王一耳光抽在了自己脸上,顿时五个拇指印。 若再晚来片刻……他不愿想象那时的自己会怎么样,恐怕也会疯了吧。 十指相扣。 紧握,紧握,再紧握……小王缓缓松开了手。圣人还在宫中——自己不去救他,谁又去呢,只怕已经望眼欲穿了吧。嘴笨的他说不来美话:“良人且在家等俺,俺先去侍卫天子,不久当归。” 妻子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 王从训摸着她的头发,语气软了下来:“俺们赵地人轻易不许诺,许了就要践行。至于危险?嘁,对于神策军的狗奴,我等才是京城的危险之辈。而且良人有所不知,俺有今日全凭圣人器重。我今后跟定他,少不得还要建功立业。不比给那些节帅卖命强?” 最后他狠下心来,擦了擦手脸上的血,抱起昏昏欲睡的妻子走进卧室。 再出来,脸上已是黑云压顶。 “你们在这守着。”他看了看被麻绳吊在远门前的十七具残尸,道:“足能震慑鼠辈宵小。” “是!” …… “乱军来也!” 中官们带着捧日、登封、耀德诸都乱军五千余人在左右银台门、金吾仗院放火一通企图逼圣人出奔,谁料这竖子根本不上道。不但不跑,还大喇喇地来到丹凤门,夸口攘外必先安内。 (本章完) 第60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 第60章 但使龙城飞将在 “杀杀!” 乱军在楼下列好阵势,冲着圣人呲牙咧嘴。 没看错,就是这么的嚣张。 经一番裁汰神策军,关东募兵组建新军后,如今长安的军队整体上分四个阵营——观军容使西门重遂帐下的耀武军六千、上宸军两千,这是他的核心主力,能打,掀翻杨氏就是靠的这两军。 年初新建的保国、佑圣、龙虎、内直四军——两万两千人也归他管,不过没上过战场,战力不详。但数量上老猪倌是第一,接近3万人,被他的假子部将们分掌。 其次是圣人手下的英武军五千、龙捷骑士六千、义从都一千以及混编岐人俘虏组成的从直军四千,现在还得算上朱邪吾思的卫队2600晋人——总兵力差不多18000人。 然后就是杨复恭留下的玉山几个都,万多精兵。杨守亮、杨守贞、杨守宗为首的外宅郎在蜀中和王建大动干戈后,京城的外宅郎同气连枝,陆陆续带着兵帮忙去了——争取也占个地盘,免得在长安看别人脸色。 剩下的韩全诲、刘景宣、骆全瓘、刘光裕、景务修等中常侍各自的人马加起来有两万。 主要是两中尉刘景宣、骆全瓘的兵——正统神策军,登封、捧日、羽林、耀德诸都。战斗力还行吧,田令孜、杨复恭调教过,跟藩镇也干过好几次,被两中尉抓得死死的,含中官量极高。 去年四镇薄城后,为安全考虑,他们也拿出钱财招兵买马了一番。 不过是不是觉得兵力太少了?其实不少。 西门重遂手下的耀武、上宸两军和杨守信等外宅郎的兵马在制度上也属神策军序列……被杨复恭布防在灞上、少陵原、咸阳一带的行营军理论上也归他们管,但今天被中官以“圣人削减赏赐”的由头煽动起来后,直接发狂。 其实不难理解——杨复恭要使得动,能被西门重遂整下台吗。他都不行,刘、骆二奴凭什么,凭有钱?杨复恭麾下六镇节度数十刺史,更有钱。 故而,这帮内竖虽有兵马不少,能被他们拉起来干大事的只有丹凤门这五千余人—— 很多了。 没见西门重遂,军乱爆发后,派去镇压的耀武军也不听招呼,直接裹挟李嗣周返回军营杀了马步都虞侯董从实,抬着他的尸体在街上游行,还是老猪倌献上财货才消停。 没钱?没钱你白使唤人呢! 望着楼下这些焚烧宫门对着圣人敲锣打鼓,嬉笑怒骂的贼配军,太尉又血怒了,扶着脑袋几近昏厥。 “李……圣人。”朱邪吾思本想叫李郎,但认为场合不宜。看着李郎的脸蛋,轻轻抚摸着手背,打气道:“且宽心。有卫桓、令忠、猪儿、定宗、存审他们在,内竖打进不来,跳梁小丑而已。” “武臣难制,文人阴诡,家奴倒反天罡。”圣人揉着太阳穴,对着朱邪吾思强颜一笑。 “杀杀杀!”乱军再次击鼓挑衅示威。 守卫也不发怵,与之对吼:“宰了你们这帮混球!” “大家。”韩全诲闲庭信步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远远高呼曰:“闻宫中有变,乱军焚城。老奴等发兵而来,圣人何为见攻?请撤下军士,让我等见驾!” “好个叛主的狗奴,宜剖心杀之。”朱邪吾思从身边赫连卫桓手里一把夺过步弓,搭上箭矢扣住弦,手臂便开始徐徐强力往后收,衣服下的后背显出高峻轮廓…… “嘶……”朝臣们看到,忍不住交头接耳。 这气力,圣人可要遭老罪了,千万不敢恼了沙陀女。 “嗖!”眯着眼瞄了一会,朱邪吾思猛然松手,射出闪电般的一箭。 咚,正中挡在韩全诲面前的牛皮小盾上。韩全诲吓得不轻,急忙缩回脑袋。身后军士看他差点被女人一箭射中,顿时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 “漂亮!”晋人们高声大笑。守军望到这一情景也是士气倍增,击鼓呐喊。 “更胜司母辛。”步兵强弓说开就开,圣人不吝赞美。 朱邪吾思但笑不语,点了扎猪、李存审两人,道:“叛军没有设拒马,军阵杂乱不整。猪儿,存审,可带三百骑突阵,杀杀他们的气焰。” 圣人有些意外,他本欲遣龙捷军出战,不过……既然贤夫人提出,他也乐意。 “易如反掌,汴贼我都能冲,何谓这些鼠辈!”被称作猪儿的魁梧胖子咧开大嘴嚯嚯笑了几声,带动浑身甲片都跟着咔咔响。笑罢,冲朱邪吾思拱拱手,转身下楼。 李存审倒是敦厚,对着圣人、朱邪氏与其他妃嫔谦卑的低下头,平静地说道:“遵命。” 其实他心情有点抑郁,不是因为被点中,而是身有武力、心怀韬略,这些年来却处处碰壁。 十年前跟着李罕之混饭吃,诸葛爽当了河阳节度使,又为诸葛爽效力,与秦宗权作战。战功立的不少,上官却认为他猛过了头,具有威胁性,不予任用。 诸葛爽完蛋后,他北上太原,希望得到代北豪侠的慧眼识人。李克用看重他性情文静,与武夫格格不入,便收做义子。李存审正要一展抱负,结果又被支来长安——固然是器重,也是大任。 可在这里,没有他施展的舞台。 他渴望的对手是魏博、成德、幽州、横海、宣武这样的强敌,而不是关中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蟊贼,或是与一群死太监打架……唉。 知我者,何在。 若是圣人愿意重用,就好了。等在长安稳定了,也好把妻子接过来。 这样想着,李存审心不在焉地下了楼,丝毫没考虑城外的敌人应该怎么对付。 “咚咚咚。” 五百勇猛骑兵迅速集结——听说要出去突阵,报名者极多,扎猪只得又选了两百骑。通过黑乎乎的甬道,守卫迅速打开城门,待将人放出去后,又迅速合上。 叛军还在鼓噪,李存审百无聊赖的看了眼,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抖了抖手中马槊,言简意赅:“杀。” 五百胡人骑兵士气极其旺盛,兴致上来,各自用蕃语怪叫着:“冲!!” “咚咚咚。”楼上击鼓助威,守军也纷纷振臂呐喊。 李存审叹了口气,拖着马槊一马当先,五百骑并排而动,夹着马背开始蓄势。 待速度差不多了,踹之! 嘚嘚嘚嘚。 骑兵从叛军阵前掠过,掏出马弓乱射。 “沙陀贼至矣!”看到骑兵中有人髡发扎索,再想到那日入京的河东军,叛军一阵骚动。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我们就是阴山下的胡马!”扎猪哈哈大笑,策马掠过前排,一槊刺出,直接将一名敌军挑出阵中,砸在地上,令其被己方战马践踏。 “吾辈就是胡马!!!”骑士们大喊,冲着叛军咆哮。 “出来。”李存审面色平静,四五米长的马槊在他手里跟个玩具似的,跟着一槊挑飞一名敌军。 迅速收回后,鲜血迸溅到他的脸上,他又一槊当头打下,将一敌人打得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在地上。 “胡人好大力气!”后方观战的叛军再次喧哗,他们尝试射箭压制骑兵,无奈李存审之辈人马合一,跟个泥鳅似的,根本射不中。就算射中又如何?全身札甲,三十步内开满步弓才破得了。 只能指望前排槊手们争气点,捅翻敌骑。 “胡狗!我来会会你!”叛军阵中涌出一队捧日都骑兵,为首十将韩勋破口大骂:“中土之地,岂容汝辈胡狗逞凶!” 韩勋咬牙切齿。 老子泾原镇将校之家,从小锤炼武艺战技,也跟党项、吐蕃人干过,还没见过哪个胡狗这么狂,言之凿凿“吾辈就是胡马”,这实在是让他忍不了。 当下也不废话,冲入敌骑中,寻着扎猪流光般刺出一槊。 “啧!”扎猪大腿夹住马背,弯腰折向右边,马槊往地上一杵,身躯便几乎躺在了马背上,而后提槊,被马儿带出十几步,与韩勋错开距离。 “手艺不太行。”扎猪回头看着他,摇了摇头,叹气道:“还得练呐。” 韩勋气得七窍生烟——胡狗好精妙的骑术,马背上长大的吧! “杀!”他策动战马再次冲击。 “让你一让。”扎猪将马槊插在地上,然后夹了夹马肚,哈的一声迎面冲上。 “杀!”韩勋目眦欲裂,双手持槊暴刺。 扎猪侧头闪避,伸手将对方槊杆拽至腋窝下捏住,方才轻蔑一问:“还不服气?” “呀!”韩勋使劲拖动槊杆试图挣脱,可这人气力实在惊骇,他全力之下槊杆竟纹丝不动! “不行啊。”扎猪咬着腮帮子,最终还是没忍住大笑了出来。 “嚓!”反手拔出横刀,噗的一声,飞插进了对方露在甲胄外面的左眼。 韩勋惨叫落马。 一骑奔过,一槊将他高高挑飞,又重重砸下。 两个回合不到,捧日都十将韩勋被阵斩! 乱军顿时一片哗然,军士们慌乱的大声议论起来——这样的骑兵,城中还有两千。 “沙陀不可敌!”不知是谁恐惧的喊了声。 (本章完) 第61章 朝堂在皇帝 第61章 朝堂在皇帝 韩勋被阵斩,乱军士气大挫。 圣人也是轻轻一掐手,老子等你们狗急跳墙很久了! “杀!”丹凤门楼上不知是谁先带头喊了一声,现场就炸裂了。 “灭了这帮狗奴内竖!” “宰一个中常侍,怕不是要赏绢百匹?” “杀!”龙捷军使刘仙缘策马而出,身后大队骑卒獠牙毕露,振槊大喝:“杀杀杀!” 丹凤门霍然洞开。 晦暗不明的狭长甬道内,密密麻麻的龙捷骑士呼啸而出,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捅进冷冻的牛油。 从他们背后源源不断跟上的步兵也是鼓噪震天:“灭了神策军!!!” 人人养尊处优,被中官们养得鲜衣怒马却不识战阵,还对圣人喊打喊杀——神策军是什么人呀!正常规定的物资兵甲被中官克扣,却要去面对白刃,这又是什么人哪! 就让这群内竖永远断子绝孙吧。 嘭,两军撞在一起,刀枪立刻互捅,叛军阵脚急速后退。遍地是血,被战马践踏的各种残骸撒满地板。 儿郎们都不愿意死战吗! 盾牌后,韩全诲见底下军士混乱,隐隐已有败象,忍不住大骂连连。忙催促假子们顶住,大喊道:“昏君受惊遁走了,将士们奋勇向前,事成后,大盈、琼林库的财货任尔辈自取。” “谁说朕跑了?”丹凤门上却响起圣人的劝告:“神策军是朕的爪牙,念在你们被中官蛊惑的份上,速速回营待命吧,朕只诛杀恶奴。” 被带到这里来到的,基本上都知道是要干什么。圣人也不指望一言倒戈乱军,挑拨一下他们的情绪,顺带鼓舞守军士气——皇帝没跑。 “杀——!!!”从直军武士一排排涌上,怒吼着持槊刺杀。 五千余龙捷骑士则已经冲入阵中与乱军绞杀在一起,叛军拼命维持着队形,且战且退——不是他们不想溃散,对方有骑卒,一旦队伍崩溃,就是待宰猪羊。 两千余晋人则三五成群,专拣军官下手。 朱邪吾思在丹凤门上张弓放冷箭,一气开了七弓,竟撂倒四名敌军。 “呼……”看着喘着粗气,胸脯随着粗重呼吸剧烈起伏的朱邪吾思,圣人握了握她的手。 巾帼! 正待说些什么,突然一声炸喝在东广场方向响起:“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来也!” 接着,就听到一个武夫高喊:“休走了叛军!” 说话的正是西门重遂部将——上宸军兵马使李彦真,骑在马上老远就冲叛军射出两箭。身后是涌动的黑潮和滔天的喊杀声,无数披坚执锐的甲士正从东西两边向丹凤门包抄而来。 紧接着就看到丹凤门外也是黑烟冲天。 西门重遂假子西门曦、西门钊、西门无羁、西门奂等人正率大军焚起承天门,砸得宫门砰砰巨响。 “军容使也来了!保国、佑圣、龙虎三军到了!”丹凤门上侍卫、妃嫔、大臣齐声叫喊。 “军容至矣!”摇摇欲坠的叛军爆发出无可遏制的惊慌。 跟着中官攻杀皇帝是高收益的事业,但高收益往往伴随着高风险。 现在,高风险到了。 眼见西门重遂那屠夫调兵围杀,叛军斗志崩溃,有的东奔西跑被杀死,有的蹲在地上投降,有的回头去张望中官们,却哪里还有韩全诲、刘季述、骆全瓘之辈的人毛? “关闭国门,大索全城!”龙捷军刘仙缘、张季德等将领并不管被围住的叛军,立即勒令没藏乞祺等列校换马,带1000骑去追杀韩全诲他们。 “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李彦真策马来到楼下,冲圣人抱拳。见圣人摆手不怪,又指着叛军问道:“陛下,造反的神策军怎么处置?” 五千余人杀得还剩两千多,已被赶来的大军团团包围,眼神里流露出惊恐。听到李彦真这话,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纷纷把兵器放低,等待圣人赦免。 眼见叛军陆陆续都在丢弃战具,圣人当机立断,一挥袖,转过身去! “杀——!”于是保国、龙虎、佑圣诸军将士踏着整齐的步子,持槊奋力刺出,阵中同时抛射出蝗虫箭雨,砍瓜切菜一般的屠杀叛乱的神策军。 丹凤门流血成川,残肢断臂铺满青石板,人头滚滚。嚎叫、告饶、咒骂声震耳欲聋,比刚刚交战时的动静还要刺耳甚多。 “陛下,大局已定,须得从速平风波。”太尉杜让能提醒道。 如今韩全诲等人战败而逃,失去军队的信任,又铸成大错,西门重遂也卧病在床,北司群龙无首,想要整治收权只需一道诏书即可。在此之际,圣人的态度尤为关键。 而圣人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又取决于西门重遂。 这大半年下来,杜让能等人都明白圣人对西门重遂又爱又恨的复杂心情。皇帝若是还想借助西门重遂的势力共御外敌,那杜让能当然就是柔和说辞——但诛主恶,余者不问,避免西门重遂兔死狐悲,心生恐惧,对圣人充满警惕。 若是圣人决定就此自立门户,不再看西门脸色,那朝臣就得对北司穷追猛打,将组织叛乱的中常侍连根拔起,党羽一概清算到底,将这块危及肺腑的烂肉剜个干净。 “陛下……”大臣们轻声呼唤。 圣人在心头快速盘算了一番利弊得失——韩全诲之辈既然能一言煽动神策军造反,西门重遂也能让自己的兵马闹腾,不可因为这件事刺激到老猪倌。 即便老猪倌没有韩全诲他们那样的想法,也得造成有来对待,来戒备。再者,这一番内乱死伤又是上万人,又消耗了朝廷整体上的一口元气。 故而除非万不得已,圣人不愿意和西门重遂作对——朝廷再经不起几次内斗了。朱温一统中原,马上又要占领徐、郓、青、济。李克用在河北连遭重创,很快也会被朱温揍得鼻青脸肿。杨行密横扫江南,蜀中外宅郎与王建杀得尸山血海……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尽可能争取一切能利用的力量,从速着眼于外。 至于受气憋屈。 个人荣辱得失比诸百姓煎熬,社稷兴亡继绝,实在是微不足道。 想到这,他迅速当着在场公卿表态:“今日之事,出于自保。” 然后召来翰林院独孤损、韩偓、赵光裔三学士,让他们携带笔墨符印去军容府上,请老猪倌发落叛逆——得到意见后,就地草诏——这等于是将生杀大权付于老猪倌,让他这北司首脑自行清理门户。 西门重遂愿意做到什么程度,就看圣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了。 吏部侍郎崔胤闻言,忍不住低声劝谏道:“除恶务尽,否则内竖反扑……”不待他说完,圣人便举起右手制止:“朝堂在皇帝——” 闻言,群臣一肃,这是隐晦的不满和训斥了。 “臣糊涂。”崔胤长叹一声,退下——看来中官们的评价没错,圣人独立之志,蠢蠢欲动。 为着裨补缺漏,圣人从不拒绝左右进言,但这不意味着什么事都要与大臣拉扯。崔胤的意思他完全明白,也很理解——南衙北司缠斗百年,仇深似海,想报复很正常。 但在眼下这个关头,在他根基还不是那么稳固的情况下,劝他对宦官来个赶尽杀绝,实非忠臣所为。 顺宗不顾形势,重用八司马,落得个暴死的下场。文宗听信郑注、李训之辈宵议,被幽禁致死,这也是柳宗元、王叔文、郑注、李训等人被定性为奸臣的原因。 臣不密则失身,何况牵连君父? “圣人……”看着帷幕间温柔如水的李郎严肃着脸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朱邪吾思哑然一笑——很好。 但这也让她感到担忧——太强势的君王于河东不利啊……虽然现在的圣人出于各种原因相当低调,但不经意间还是会显露出乾纲独断的气息——比如刚才那句话,朝堂在皇帝。 …… 延寿里,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西门重遂府上。 老猪倌抱病议事,元公讯、郗廷玉、张承业、刘希彩、贾徽等中常侍济济一堂。 看到三位翰林学士带着符印赶来,西门重遂便知道这是圣人对自己的安抚——圣人心里有数,他既庆幸又宽慰。 他病得很重,自感余日无多,已经没有控制圣人的必要了——像仇士良那样功成身退,方为天道。 再则,以他对圣人“委身事贼”性情的了解,不是甘为人下之主。 从韩全诲之辈叛乱失败来看,圣人也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中官想要像以前控制列圣那样拿捏他——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随着朝政发展,其威权还会继续攀升。 那么,在家族无人能扛起大梁的情况下,肃宗以来辉煌百五十年的西门氏家族,不能在自己死后在圣人的报复下毁于一旦。 既然控制很难,也没机会再控制,那就算了吧。 与圣人互相斗争,彼此算计利用的畸形关系,随着他这一场久病和韩全诲等人叛乱的失败,终于要在今日宣告瓦解。 西门重遂既有些感慨,又遗憾——小天子被自己折辱那么多次,却忍得下来,还见缝插针利用自己。这份顽强而机灵的心智,难得,与以前的爱恨突然判若两人。 若不是病得药石无医,他真想看看圣人最终能走到哪一步。 很快,众人就韩全诲之辈叛乱达成一致意见,翰林学士韩偓、独孤损、赵光裔现场草制。 随后尚书省派出十余路谒者,将制书送到韩全诲等人家中,宣告军容命令。 勒令内庄宅使韩全诲自杀,其诸假子则被罢职归家,未得允许不许外出。由飞龙使张承业改任内庄宅使一职,统领北司财政事务。 勒令宣徽使景务修自杀,由掖庭局女官宇文柔暂代宣徽使,掌藩镇进奉宝物及宫人迁补。 …… 等等安排不一而足。 其余贼人,比如两军中尉刘景宣、骆全瓘。事败后,部下作鸟兽散,带着余众在逃往军营的路上被英武军捕获,当场杀死,传首丹凤门。 丰德庙使宋道弼倒是有种,在传制谒者到来之前就在家中饮药——与其被谒者持制羞辱逼迫,倒不如自己体面。 御衣膳食国宝使王仲先、内枢密使刘季述等人与韩全诲带着千余人准备逃往藩镇避难,奈何龙捷军骑卒穷追不舍,狼狈躲进香积寺抵挡,不知道下场如何。 一场威权拉锯,在主仆各自的权势消长下缓缓落下帷幕。 …… 神禾原西畔。 香积寺坐北朝南,地势险要,南临滈河,西傍潏水,北接秀丽樊川,滈河与潏河汇流萦挠于西南,子午大道过其东侧。故而,一直乃是驻兵之地。及至眼下,朝廷在这也有神策军驻防——左军中尉刘景宣的假子刘继竜带兵千余人守在这。 韩全诲、刘季述、王仲先被龙捷军一路追杀,且战且退躲了进来。 先前在东市抄略的阎圭、刘继晟、王行實等将领看到中官失败,攻打丹凤门的神策军被屠戮一空,顿时知晓没有被赦免的机会。于是与王从训草草打了一仗后,也带着四千余人逃来,合兵固守。 此刻,寺外已是旌旗如云。密密麻麻的军卒在边角窥伺,不断向内射箭,大队甲士持槊而入,奋力刺杀。入目所及,到处都是熊熊焚烧的大火和窜逃惨叫的人影…… 凄厉的牛角声弥漫山谷,骑卒呼啸冲击,步兵无可阻挡地傲慢阔步,恍如黑潮冲刷。若隆隆闷雷,又如怒涛扑击。长剑铿锵作响,箭雨铺天盖地,喊杀与嘶吼直使附近百姓浑身颤抖,整个佛门清净之地都被野蛮的气息所笼罩湮灭 叛军一路奔波,体力消耗太剧烈,面对一波波凶猛的攻势根本无法抗衡。 黄昏时分,香积寺看得见的建筑全部被烧得黢黑。山门、大雄宝殿、法堂,碑廊、天王殿、寝房,到处都堆满了一摞摞的尸体。血水汇集成溪,从台阶上哗啦啦地奔流不息。浓郁的血腥与烟雾混合在空气中,刺鼻难闻。 “万岁!万岁,万岁……”六千余叛军被屠杀殆尽,军士们嬉笑怒骂,砍裂尸体宣耀武功。 唯有高高的舍利塔未被攻破。 韩全诲、刘季述带着百余名长安侠少还在做困兽之斗,大军在塔下堆满柴草,点起大火试图将藏在塔里的贼人烧死。浓烟高温之中,侠少们哭喊嚎叫,如下饺子一般从舍利塔上坠落。 衣衫褴褛的韩全诲捂着血淋漓的半边脸,嘶声大叫:“世上岂有如此负心门生天子!李晔小儿可敢让我去见他?” 军士们哈哈大笑,一边添柴加火,一边哄闹道:“那你下来呀!” …… 同一时间。 内侍省大殿宽阔而晦暗,香烛白烟缭绕,列圣的牌位高高供奉在神龛里,像是坐在阴影里的一个个人。但这些阴森的幽魂今天失去了威慑力,一群人在他们的俯瞰下做出亵渎之事。 省门圆圆敞开,任外面的光线照进来,让列圣的神位清楚地显露在众人眼中。一排排宦官由远及近五体投地在木板上,看他们吊胆提心的表情,就像马上被宰杀给列圣享用的贡品。还有诸多小黄门,跪在省中嘤嘤嘤的抽泣。 一名破口大骂的中常侍被武士左右架住胳膊,身姿柔美的女官从背后看准位置扎进刀,按着肩膀上下用力,缓缓划开一条大口子。待差不多了,把手伸进去在里面摸索。 然后,一用力——啊的一声惨叫,红彤彤的心脏被攥了出来。 “呵呵,噬主的家奴,要施以剖心之刑。”女官笑容狰狞,将心脏随手放在托盘,抽出匕首走向下一个人:“圣人饶得你们,吾属却容不得。” (本章完) 第62章 左右神策军,并令停废 第62章 左右神策军,并令停废 景福元年五月十一,184名中官在内侍省被执行剖心。王从训带兵攻打永宁里,将中常侍景务修、韩全诲、宋道弼、刘全礼、李周潼、刘季述等十五头目全族男女杀得一干二净。 在他们的府库中,藏有金一两万斤,银四五万斤,锦绮珠宝香料奇玩,更是积如丘山。 下午,参与叛乱的党羽数百人被押赴灞水斩首。京畿仕民无分贵贱,纷纷出城观刑,载歌载舞,很多人买酒肉庆祝——这些年,百姓被中官祸害得可不轻!群臣集会丹凤门,舞蹈称贺。 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西门重遂平叛有功,赐号守节兴国功臣,余者官吏将士亦各有赏赐。 这场叛乱让圣人对神策军彻底失望,他很快命令翰林院下发了一道用于国家重大政治变迁的制书,宣告裁决:“左右神策军,东都京畿诸道行营节度使,并令停废。” 兵变?那日造反的乱军五千余人在丹凤门被剿灭,抄略百姓的六千多人跟着中官们逃到香积寺顽强抵抗,也被物理超度,现在的神策军就只剩个名号,没必要留了。 列圣一向优待神策军,其赏赐更是三倍于藩镇衙军——每兵年支100贯钱以上,还不算临时犒劳。个个锦衣华服,姬妾成群,结果战力不但不如十分之一,竟然还学着魏博狗奴倒反天罡。 什么东西! 拿外军骂这些家伙的话来说:“人给五十千而战阵不识,彼何人也?常额衣资不用而前蹈白刃,此何人也!” 至此,从天宝十三载哥舒翰在磨环川成立伊始,功过相交138年的神策军被踢出历史舞台。史官在竹版上刻写这一令人感慨的事件:“于是天子卫士尽矣。” 蓬莱殿,圣人与朱邪氏、何氏面朝众人坐定,见有些武夫面露疑惑,不知如何称呼,遂介绍道:“此乃我爱妻淑妃何氏,贤妃朱邪氏——河东李司徒明珠,与我新婚。” “臣等拜见国母!”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冲两位少妇作揖。 “各……”朱邪吾思正要发声,却听何氏朱唇轻启:“健儿卫官家,无需多礼。” 圣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得想办法让她们搞好关系了,不然争风吃醋早晚闹出事情来。 场下,扎猪等晋人趁势扫了一眼在场文武,却见来了数十员凶悍的将领——还有百余位女官、中人、朝臣,这些人应该是皇帝的主要亲信了——势力不小啊,不是传闻中的傀儡之君。 “这是延资库使、诸道盐铁转运使、铸钱青苗租庸使、判度支、特进、执政事笔、晋国公杜太尉。” “中书侍郎、尚书左仆射、判度支、骠骑大将军、门下刘公,次相也。” “郑公,李公……” 待圣人引荐完宰相,众人起身拱手:“我等参见师长。” 私下,武夫们大概率不会这么恭谨有加,圣人这么做也是刻意地试图潜移默化影响他们。 “这是英武军左厢都指挥使——王从训,朕之手足。”圣人又为双方做起引见。 王从训第一个被点到,非常得意,直身向对面晋人环拜一圈,口称勠力同心谋中兴云云之辞。 “龙捷军使——门下刘公的族侄仙缘。” “河东衙内铁林军都虞侯——赫连卫桓,真壮士。” “黑鸦军牙将——扎猪,丹凤门前阵斩韩勋的便是猪儿。”圣人亲昵的说道。 “恭喜圣人得一霸王!”听见圣人的口吻,王从训立即带头领着武夫们笑着称赞。 “不敢当,一介莽夫而已。”扎猪面有喜色,谦虚道。 “这位中官是——秘书令兼凌霄神道使,赵如心。” “……” 众人和和气气的互相拱手见礼,尽可能有个大致上的印象。赫连卫桓他们从太原陪嫁而来,要想在长安站稳脚跟,既要仰仗圣人,也免不得要与圣人元从往来,故而很是很热情。 至于王从训等人,得知晋人在丹凤门一战亮眼的表现,相当称道。再则,将来这些人要是不回去,大伙还会一起为圣人作战。总之,不管是晋人还是什么,如今都在圣人这个小圈子里,彼此最大程度上守望相助吧。 “今日诸位云集蓬莱殿,我也很欣悦。” 回忆内外受制被家奴们奚落嘲笑的往昔,简直就像一场梦。圣人很感激在座的每个人,没有他们,无以至今日,何以终余年?……心中感慨一番,圣人跪直身子,携何氏、朱邪氏高举金樽:“列卿士,愿同谋中兴之术,共造富贵。满饮!” “同谋中兴,共造富贵!”众人附和一声,齐齐直身举杯。 “内竖恶奴覆灭,还有些余波尚未攘复。”觥筹交错,见众人推杯换盏间开始彼此交谈,尝试熟络,圣人放下金樽:“我朝制度,内外军政虽各有成例,但事随时变,许多现状令人堪忧,朕有意调整一二。” 听到圣人以“朕”自称,众人连忙放下酒具,停止交流,静待下文。 杜让能昏昏的脑袋也是精神一振,圣人这是要安排心腹揽大权于一身了? “王者之师,现有雄兵五万余。”掂量了一下家底,圣人说道:“如今神策军停废,朕决意置侍卫亲军司专统禁军。其下设马、步军司,司下设若干都,每都一千兵。置正副兵马使各一人,判官两人,孔目官两人,御史一名,掌贪墨克扣整治。” 他说的很委婉,御史是来反腐保障武夫权益的,可不是眼线。 都级以下就简单了,都分左右厢,一厢五百人,置正副指挥使各一员,都虞侯两员;厢分五营,一营百人,置列校大小两员。营下四队,一队25人,队下五火,一火5人。 兵力的话,马军是现成的,龙捷军6000骑士,一人两马。步兵就从英武各军遴选精壮、材力、敦厚的勇士,不过这事要慢慢来,现在先把架子搭起来吧。 “从训,你任步军司都教练使。” “臣谢圣人栽培。”王从训起身应道,神色有些兴奋。 “猪儿。你阵斩韩勋,任步军司都虞侯,掌军纪,总管各都虞侯。没藏乞祺,你在香积寺斩首刘季述,任副都虞侯。马全政,你任游奕使。” “小臣遵命!”三人大感意外之余,立即起身应命。虽然现在步军司没兵,但很快就会抽调组成,监察整个司的军纪,位略卑而权重。朱邪吾思也投来确认的目光——李郎这么大方! 河东来的人,说用就用? 圣人却对她微笑示意,然后继续说道:“曹哲、细封硕里贺、殷守之、陈希甄列校,拔步军司正将。” 这四个小校在岐山之战颇有功勋,个个斩获十余级,实属猛士。在没犯大错的情况下,圣人愿意给机会栽培。 “喏!”曹哲四人起身领命。 “仙缘,你出任马军司都教练使。季德任都虞侯,英武军游奕使王绍戎为副都虞侯……” 众人在一旁听着。 圣人如此调整,还是极其保守,大概也是担心兵乱。改动之后的兵制显然要比之前好得多,王从训之辈看起来虽然乖顺了许多,可谁知道哪天会不会抽风。 现在圣人把他们提出来,也是极好的。一司教练使,掌整个步军司的武士教习,不比之前的差遣指挥使强多了——当然,直接统兵的权力是失去了,除非打仗才拿得到。 “军容的兵马……”圣人摩挲着金樽,考虑了一会:“诸官、将、吏等如故。” 他不打算动西门重遂,在老家伙死之前,对其部众保持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态度。 “另置龙兴、豹子两都。”说到这,圣人握了握朱邪吾思的手掌。 快,老公我要整编你这2600人的卫队,赶紧点人。 朱邪吾思心领神会,徐徐道:“窃以为李存审、康令忠、赫连卫桓、枭可堪正副都指挥使。” “可。”圣人点点头,做出具体安排:“正将、散将、孔目官、判官、随使官、押衙若干,近日报上名单。” “谢圣人器重!”李存审、康令忠、赫连卫桓、枭四人单膝跪地,大声道。如今朝廷近五万大军,圣人能真正控制的也就是龙捷、英武、义从、从直四军18000人,毕竟经营日短。加上朱邪吾思的人,正好两万出头。 这就是圣人全部的兵马了! 赏赐足,打过胜仗,训练充足,最重要的是人心齐。 夫以彼人与此人之心同,是与天意同! 侍卫亲军马步军司就得缓缓筹划了,整体的架子人员搭起来了,以后不断抽调勇士进入就是。 北司方面也得把空缺填补上,但圣人绝不愿意再轻易任用病态的宦官。 “内庄宅使……”想了想,圣人继续做出调整:“淑妃,你代替韩全诲出任内庄宅使。” 这职务主管东西两京地区皇室所有庄田及邸店、果蔬园、车坊、店铺等资产,向藩镇、朝臣、京畿百姓索要收取的贿赂、好处、孝敬以及卖官所得,财税拦截,全他娘在这。 名副其实的北司财政大臣,交给发妻他才能放心——何氏能干就干着,干不了再物色人选。 其次是枢密使。 该职萌芽于开元年间,时政事堂后有五房,枢密是其一。这时只掌管皇帝的机密卷宗,一个档案处罢了。安史之乱期间,面对大量军政,枢密使开始传递诏令,接收中外奏章。到元和年间,上下院的枢密使已经可以凭借其信息优势在朝堂上占据先机,为前线军事出谋划策,吹耳边风。你干得好不好,枢密使能举证鼓动圣人收拾你。 在这之后,中官既掌枢密又握兵权,直接到达了封印皇帝的地步——圣人成了聋子、瞎子、骗子、贼子。想看的看不到,想听的听不到。 中官时常假借名义发布命令,卖官索贿,导致朝廷说出去的话没几个人敢信,圣人被当成强盗——光启年间为此还引发了三镇攻长安之事。 在脑中过了一遍,圣人决定将任命秘书令兼凌霄神道使赵氏为新任枢密使,估计上手会很快。 要是做的不好,晚上狠狠惩罚于她。 再就是御衣膳食国宝使一职,圣人吃啥穿啥用啥全包了,喜好行踪爱憎了如指掌,属于权力尚可但威胁性极强,身边的每个奴婢都有可能是其耳目。 朱邪吾思来代替很合适——宫中无根基,干净。 最后就是宣徽使、太极诸宫苑使、丰德庙使、飞龙使、马坊使、辟仗使等等乱七八糟的杂差,现任飞龙使是河东监军受代回来的张承业,宣徽使景务修被老猪倌勒令自杀后,新上去的是掖庭局女官——才人宇文柔,在内侍省动手挖心的就是她。 小字“柔奴”,身姿婀娜丰腴,长相清丽,对待噬主恶奴的手段却相当狠辣。圣人决定抽时间和柔奴好好睡几觉,生个孩儿来维系好感情——对进入自己身体的男人,柔奴总要心软些吧。 至于其他不具有危险性的职务,他一个都没动,正好拿来让被杀破胆已经夹起尾巴做人的家奴们松口气。 唉。 还是缺人闹的啊,搞得牝鸡司晨。 不过也好,至此算是摆脱笼中人的憋屈了!圣人对此感到很振奋,就等给老猪倌送终了。 下一步就瞅准时机灭了岐邠的贼配军,也不知道这帮人残杀到什么进度了。 宴会散去后,圣人去见了陈宸。 陈美人怀孕五个多月了,圣人不得不来深入慰问一下,温润湿热的小口令人怀念,想来何氏当不会吃醋了——昨晚两口子恩爱到半夜,何氏被耕得哇哇求饶,闺中幽怨消散一空。 但忧虑还是有的,而且很强。自朱邪吾思入宫,她的地位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但在回寝殿的路上仔细一想,发现问题的根源并不全在圣人身上,最终还在于妃嫔自己的强弱。 汴晋争霸李克用越有利,圣人就越会把那沙陀女高高捧起。 朝廷实力不如人,既无法指望关内藩镇的保护,也消灭不了藩镇们,那就只能改变外交策略,在强藩之中选择一方作为紧急之时的退路。 现在看来,她的丈夫就是这么干的,选择联手李克用共抗如日中天的汴人。为此夫纲不振,对朱邪氏爱惜如命,好一个李家的温柔情郎。 李克用留下那骁锐可靠的两千余索虏,恐怕也有不想朝廷倒台太快的心理吧。 唉。 “惜我出身太过卑微……”何氏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倒不是在意后位,真到了那个时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她也能坦然认命,只是担心孩儿以后会因为身份遭到不幸。 踌躇间,她听到身后一声清呼唤:“淑妃?……” 何氏下意识转过头,婕妤裴贞一莲步徐徐走了过来,笑道:“何故愁眉不展?是因为吾思吧。” “非也。”何氏迅速收起楚楚的神情,木然摇头。 “不必焦虑太多。” 裴贞一拉着她在凉亭坐下,屏退侍者后方复言道:“您的儿子是嫡长,天生就有大臣支持。再者,李司徒连遭重创,他才是最着急的那个人。等汴人拿下昭义,大概就要想着逃回草原了,不然朱邪氏会对圣人投桃报李以恭敬吗。” “不然那些代北胡儿会对圣人俯首听命吗?” “汴晋胜负未分之前,您的地位无可动摇,朱邪氏也没胆向您发难。” 安慰了何氏几句,裴贞一眸中生出几分哀切,目光下垂:“今秦晋两方皆急于自保,这是朱邪氏、圣人如胶似漆的缘故。像我这样没有价值的娇躯之体……” 她收住话,没再说下去。 …… 大震关。 王行瑜死了,迟迟拿不下大震关,耗尽了饥饿的士兵们最后一点耐心。军营就像个屠宰场,士兵们互相残杀。 李茂贞也死了,今晚刚死的。瘦小的人儿斜躺在镇将府的台阶下,岐人拖着他,一路来到城中校场。拖拽的过程让他身上最后几片肮脏的破布也没了,裸露出的骨瘦如柴的身子滚满了泥泞。 “喔喔喔……”校场已架起大锅,士兵们围坐在周围。 抵达后,“砰“的一声,水四溅,李茂贞就被扔进了大锅。 虚弱的武夫们坐在大锅边上慢吞吞的加柴。 更远处的夜空下,军士们三三两两或坐或躺,有力气的就对砍,但没什么声音,像一群沉默的丧尸,只是时不时嘿嘿笑两下。 大震关早就没人守了,不时就有邠人进来觅食。 瘦弱的士兵有的作鸟兽躲避,有的到城墙根下自杀,有的从垛口一跃而下,有的跌跌撞撞地跑不远又摔倒。更多的军士抱着对方在地上翻滚,软软掐着喉咙,等着断气。有的往脖子上咬,有气无力的啃啊,啃…… “哈哈.哈哈哈……” 看着眼前这可怕的一幕,有武夫尖声狂笑,他扶着墙壁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广场走去。一边走,一边发出嚯嚯嚯的沙哑干笑。他一直在杀人杀人。睁眼就是杀人,做梦也是杀人,这样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他要和那些人一起去死,被杀…… 不是吧,六百个订阅,五十个评论。这到底是真订阅还是假订阅啊,我在群里问其他作者朋友,说这是阴兵读书,真的假的? (本章完) 第63章 谁堪为节度 第63章 谁堪为节度 岐镇,雍城下鼓噪震天,乱军云集。 李茂贞、王行瑜在大震关拉锯了几个月,李清楚王不会放过自己,拼死抵抗。王行瑜也拼着一口气猛攻,许诺占领凤翔随意劫掠——他不敢退兵,一旦大败回到邠州,牙将们虎视眈眈,他还想活着吗!自己当初就是这么上位的, 终于,粮食完全耗尽后,二人双双死于部下之手,成了饿狼们的饱腹之物。战争随之结束了,但事情还不会。据守大震关的9000岐人残兵与王行瑜剩下的万三邠军合流,一路南奔雍城,这里有充足的粮食酒肉美女,令饥饿的他们两眼冒光,高喊着走快点。 但长期苦战又严重缺粮的他们太过虚弱了。 在这样炎热滚烫的夏日负重行军,不啻于自寻死路。走到汧水的时候,武夫们本来因为找粮而振作的心情严重衰落。火辣辣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大地被晒得冒暑气。一个个饥饿的士兵走着走着就倒在绿茵茵的原野上,沦为苍鹰与蚂蚁的食物。在他们经过的驿道上,尸体不绝于途,跟撒芝麻似的。 等到达雍城,合流乱军还剩了八千余人,他们对着守军发出有气无力的咆哮,要求进城。 凤翔镇的地位在唐宋史很不一般。自唐肃宗乾元三年设立,至宋太祖开宝九年赵匡义嗣位下令废止,共历209年,70位节度使。比较出名的有代宗心腹李忠臣、李抱玉。史朝义部将——朱泚,就是建中年占据长安自称秦帝的那个家伙。还有将门世家李晟、李愿、李听、李愬,李墉、郑余庆、李逊、杜悰、崔拱、白敏中、郑畋等宰辅团。 哦,后唐末帝李从珂也是凤翔混出来的,车神的岳父符彦卿也在这干过……其实能看出来规律,必须是皇帝绝对的亲信才能担任。 及至今日,百五十年的光阴让凤翔产生了大大小小的将门,基本上都是历任节度使没带走的牙将随从。比如李忠臣这种外地领导上任时的幽燕胡骑、淮西护军。李晟帐下的安西、河陇兵。还有朝廷从郭子仪那抽掉的朔方军,等等等等。 镇内很多军校都是这些人的后代。昔日郑畋能以一曲秦王入阵让部分武夫痛哭流泪,随后带着岐人大败黄巢,就有此因——这部分人祖上就是功臣,自诩高贵。 但这也使得凤翔的派系斗争极其严重,武夫互相不服,彼此暗算夺权,节度使坐江山很困难。年前李茂贞进犯长安清君侧,也是想凭战功建立威望,以压服人心——可惜失败了。见攻取京师要付出惨重伤亡,岐人不愿毁家纾难,立刻对节帅收回支持。 然后凤翔就乱了。你整我,我搞你,山头林立,宛如小魏博。 “李茂贞那厮仗打得这般奇烂,吾服役十五年,历六任节帅,未见如斯蠢猪。”节度官邸,被推举出来的留后李瓒观察着满堂文武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今大震关支兵与邠人合流窜至雍城,饥渴发狂,军纪无存却想进城……诸公计将安出?” “还能什么计?放他们进来呗。”斩刀都指挥使刘勃抚摸着黑猫,笑了几声:“大震关支兵在雍城都有妻子家眷,看着他们饿死,怕是民怨沸腾。再则,衙内也有他们的好友啊。” “这……”李瓒眉头一皱,不敢说话了。 他不想放饥兵进来,担心管不住,可这些支兵将领不少是衙内外镇。见死不救,会给人刻薄寡恩的感觉——把大伙惹毛了,这留后还能当吗? “留后说句话啊!”瞧着李瓒闷头装鸵鸟,有牙将拍案怒道。 “放什么?”幕府判官何金接过话茬,驳斥道:“如此暴师,放进城来荼毒百姓么?先给他们一点粮食醒醒神志,过两天平复了再说吧。” “哼。”那牙将闻言大不悦:“有你说话的份吗?” 何金也不发怵,右手按剑冷笑道:“须知某也不是一介酸儒书生。” “都够了。”眼瞅着火药味十足,节度副使张樊打圆场道:“觉得很有意思是吗?再斗下去,让朝廷来灭了咱们?圣人前番在城下耀武扬威,心有异志,内斗只会让他坐收渔利。” “就是就是。” “别吵了,想想怎么办才好吧。” “半年死了两个节度使,五个留后,十几个都将,真是要笑死人了。” “唉……” 文武们长吁短叹,判官何金默默收起剑,那牙将也冷哼一声,重新一屁股坐下。“给他们麦子,再送些治病药材吧。”李瓒无可奈何道。 “喏。”僚佐领命而去。 其实这是小事,雍城也不缺粮食,真正让所有人纠结忧虑的问题是岐镇到底该何去何从。 正如他们说的“笑死人”的事——半年斗死了两节度、五留后、十余都将,万一哪天圣人再次兴兵来伐,大家还想在凤翔美美地生活吗? 上回,圣人在雍城下派兵挑衅的可恶嘴脸,大伙可是记得很清楚。 “那个留后,诸位……”沉默中,斩刀都指挥使刘勃试探道:“依着俺来说,不如利用这股合流乱军的暴戾,咱们大军尽出去长安敲打敲打圣人,让圣人熄了讨伐的心思。不然长此以往,彼、彼……哦彼盈我竭,俺们就是坐吃山空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武夫们立刻活络起来。 “对对,抢一把圣人,畿内春播应该结束了吧?嘻嘻,正好喂马。” “俺不想攻坚,在盩厔、咸阳、鄠邑一片抢抢就行。攻长安要死太多儿郎,太危险。” “嚯,圣人在雍城勒兵挑衅,又在虢城杀了俺们那多袍泽弟兄,搞什么十一抽杀。出此毒计,须饶不了他!” “好好好,一气杀到京师,搬空大盈、琼林、渭北仓的如山粮食财货。” 表情呆滞低头看地板的李瓒听到,不得不抬起头来,陪着诸将僵硬大笑:“哈哈哈,杀!” 话题聊到这,他不敢与衙内相左。 兵变杀人上台的,自然也能被兵变杀人撵下去。不迎合下面的人,一个死字。 李瓒没这个胆子违逆诸将。 但他不想去长安——李茂贞前车之鉴,一旦没捞到好处,全家就喊完了…… 可现在武夫们亢奋起来,局面不是他这留后可控的。 当年郑畋何等威望,不许劫掠得罪武夫之后,被衙内们要求下台。若不是还有一批拥簇,全家人的性命都没了。 该怎么办呢。 “留后,安排军事吧。”武夫们催促道。 李瓒脸色一变,匆匆起身,心虚道:“吾如厕,且等候一会。” 稍后还有一更,马上高考了,比较忙。 (本章完) 第64章 烽火照西京 第64章 烽火照西京 哒哒哒。 李瓒翻身上马,召集亲信准备出城,却哪里是如厕。 “留后,咱这么急,是要干甚?”有人不解。 李瓒本不欲说出目的,但见他们都看着自己,相当关注,只得尴尬地说道:“他们要进薄长安,去了肯定没命回。不如窜出雍城,暂避风头。” “啊?”军人们脸上的表情变了,不约而同勒住马:“留后不厚道……” 李瓒急急道:“诸位,何必执着于这杀头的勾当呢?我凤翔将士破黄巢,击沙陀,保王驾,可谓至忠矣。若只是求利,某让进奏官禀告朝廷,圣人知晓轻重,定会发下财货,安抚你们。” “闭嘴吧!”有人翻了脸,指着李瓒骂道:“你连帅府都不敢呆,俺凭什么还拿你当留后?” 李瓒顿时热血上头,脸蛋子憋得通红,这话刺激到他了。他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又强打起精神,劝道:“凤翔一镇势小,万一惹出勤王之师,命休矣……况且那日我观王师,其军阵严密,士气高昂,不是神策军那种乌合之众,难占便宜。” “留后所言是为将士万全计,诸位且息怒吧。”李瓒的幕僚帮忙说道:“你等跟定留后,财货也不会少,无须冒险。” 闻言,几十名军士还是乱哄哄的。 “回去吧,留后。” 一名小校缓缓拍马而出,似是威胁又像是安慰:“你是留后,我辈才有给你卖命的奔头。再则,为三军谋福祉也是节度使职责,留后这样做也才会平安,希望留后慎重考虑,莫要干犯众望。” “朝廷都那个鸟样了,还怕他做甚呢。去畿内抄略,只要不攻城,圣人除了干瞪眼,又能拿我们怎样?” “你不回去,我就杀了你。” “老子没那多耐心给你扭扭捏捏,若不是看留后素有韬略,深知兵法,哼。” “……” 唉,李瓒的身子情不自禁地的抽搐了几下,顿了顿,终是从马背上默默跳了下来。 节度官邸内,文武喧嚷。 牙将们渴望杀到长安快活风流,但是又害怕打了败仗被军士们收回大权,死于非命,故而谁也不愿挑头,只是互相嬉笑着撩拨怂恿。 若是有人站出来,就不用等留后如厕回来了。 可一炷香过去,还是没个所以然,也迟迟不见李瓒的人影。 这李瓒,死在茅房了吗? “去把留后抓回来!” “这样……”之前在长安城下吓得李茂贞抛弃大军连夜逃走的节度副使张樊见大家骚动起来,抬手表态道:“某颇有家资,就散给健儿们好了。扰乱车驾这事,再等等吧。” 他很清楚凤翔的内情——可以带大伙打仗的人有很多,战场上能听你的,但无人有那个威望在任何时候驾驭武夫。去了长安,打赢了满足军人们的欲望则罢,打不赢就会被杀死泄愤。 如此,他想先散点财拖一拖匹夫们,然而…… “你说什么?”一名牙校猛然站起,指着张樊大骂:“俺顺气叫你一声副使,张公。不乐意就喊你张樊,张犬,张赘婿。你奈我何?大伙正在兴头上,你来反悔,耍猴吗。” “娘的,圣人娶了几十个娇妻,还不该被抢?” “圣人在虢城大开杀戒,又在雍城下遛马叫嚣,他就是纣王那样的皇帝!正是急需我辈教训的恶霸独夫。” “张樊尸位素餐,庸官一个,走,去找他讲讲道理。”几名军士拔刀跑进节堂。“哼!”张樊也一骨碌从胡床上跳下来,横眉竖目,手中钢刀出鞘:“给脸不要脸的挫鸟,老子打了二十年仗,是吓大的么?” 哗啦啦。 官邸内的文武百官勃然变色,集体起身。 “节度副使要造反!”外面院子里不知是谁一声大喊,早在外面等消息的牙兵从前后左右涌入,将空庭站得满满当当。有人已经箭矢上弦,眼里凶光毕露。 眼见兵变在即,饶是司空见惯的牙将们也是冷汗涔涔。 幕府度支判官何金走到张樊身边,夺过横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舞刀弄枪成何体统?” “哼。”张樊就坡下驴,任判官拿走刀。 不过院子里的牙兵们却不吭声,一个个直愣愣地盯着节堂。 斩刀都指挥使刘勃跺了跺脚,左右问道:“留后呢?” “不知。” 节堂内一片死寂,几个牙将悄悄从后门溜了。 “张公!”沉默中,一名列校挤出人群,冲张樊及其背后的肉食者们拱拱手,而后环视满院,大声道:“诸位拥我当节度使,我带你们去长安。有仇报仇,有欲纵欲,有财发财。” 这个颠倒黑色的世界,土匪只要会画饼,都能当上刺史乃至节帅。 官邸内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呐喊,士兵们嘻嘻拜倒:“我等参见大帅!” “加衣!”机灵的士兵找来一套节度使戎服櫜鞬,招呼着其他人七手八脚地给那个列校穿上,然后拥着他往节堂里面走。 “滚一边去!”张樊被推了个趔趄。 “我等参见大帅。”幕府文僚和衙内大小诸将冲新大帅眉飞色舞:“还未请教大帅名讳?” “吾甚武,曰司马戡武。” “善!”将领们终于如释重负,大事已定! 领头羊有了,这下可安心去长安了。 大伙各有想法,为财,为名,为军中号召力,不一而足。 门口,留后李瓒失魂落魄地走了过来,举足不定,犹豫了一会迈过门槛。 刚入官邸,士兵们就投来目光,提醒他道:“快入节堂参见大帅吧,李都头你已不是留后了。” “额……”李瓒目眩良久。 这一刻,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那就是邀邻镇节度使入岐,灭了这帮改府换帅如同儿戏的跋扈之徒。 唉! 天下事,何时靡? 景福元年仲夏五月十九日,岐、邠二镇合流24000众,乱军推小校司马戡武为节度使,再度对畿内发起大规模东侵。 宰相刘崇望在关内左近散布了大量耳目,噩耗只是一日就传至唐宫。 二十日,上谕: “帝王中国,随时陵荡。人事天道,何所存焉?有一世而蒙尘,无革命而不变!六合海内,皆纵竖刁,为枭为暴。岐邠蟊贼,小子相攻。贼势穷恶,祸涂华夷。吾自受命上帝,弘德政教。乃翦群凶,克定崇朝。三辅巨寇,不日肃清。抚离乱之民,立太平之基,捍九鼎之重。” (本章完) 第65章 衣沾不足惜 第65章 衣沾不足惜 太极宫北,西内苑。 正是朝阳初升的清爽早晨,露珠挂在枣树上,随风摇曳。武士们沐浴着微风,开入苑内换班,继续守卫延资库。不过人数比起之前,多了一倍,足足3000人,警戒森严。 “唔……”小吏打着哈欠,手里拿着醋饼与几个同僚边吃边聊:“听说了么?又要抵抗叛军了。太尉杜国公一会要来检视延资库,须得早早盘好账,可不敢疏忽。” “这些个贼配军,欲壑难填,成天打打杀杀,好好过日子很难吗。”同僚低声骂了几句,眼神怨毒,胡乱把蒸饼塞进嘴里。 官吏们陆续在署房坐定,开启新一天的工作。圣人要出兵20000人,每名军士赏赐绢资3匹,可全发绢不现实,虽然国库有,但吝啬的太尉不会同意!只能老规矩,盐、粮、肉、布、钱、豆、果蔬啥的各种折。赏什么健儿们别挑,反正发下来值三匹绢。 武夫们有东西领,倒是美滋滋,大小官吏却苦不堪言——工作量太繁重了呀! 要发的东西,物价怎么计?这玩意时涨时跌,按低了算,武夫认为吃了亏,骂骂咧咧要闹事。按高了算,朝廷成本又太重,会被上官呵斥。这个度怎么把握,非常恼火! 再比如,每名军士给三匹绢的财货,按哪里的绢折呢?蜀、魏、吴等地的精品绢衡量太贵了!发出去的东西太多,会增本。按村子里收来的土布衡量,便宜倒是便宜…… 头疼! 小吏们忙得晕乎乎的,你一言我插一嘴,牢骚不断。 玄福门,诸道盐铁转运使、铸钱租庸青苗度支使、延资库使、特进、执政事笔、太尉杜让能在三司正官数十人的簇拥下来到了西内苑。 中书侍郎、延资库副使、判度支、平章事郑延昌,延资库副使、判户部事薛王李知柔一左一右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头身后。 巢乱平后,延资库重建在西内苑——主打一个安全稳当。 现有各类库藏殿楼三十七座,储存着从度支、盐铁、户部三司抽取的巨额财货。朝廷每年从地税、青苗、丁赋户部钱收入与盐、铁、茶、酒等专营所得固定抽取两次,转入延资库作为兜底储备。其性质不同国库——专掌军费。尽可能避免临时加征,减轻老百姓的负担。 值得一提的是,延资库有一笔收入很特殊——那就是职分钱和阙官钱。京官在畿内有职分田,作为俸禄的组成部分,各州军府也有公廨田。安史之乱以后,朝廷命令中外官名下职田所得的粮食,都必须上缴三分之一,距离太远就折成铜钱。 这个就是从官吏身上征收的职田收入——延资库支柱。不过随着中央对地方统治力的下跌,近年来这笔款项锐减十之七八,令人伤心。 其次所谓阙官钱,便是贵族官僚犯事被罢黜,或被强制“人员安置”,前者俸禄全无,后者则被拦腰斩,这两种收入也被送进延资库。脏唐可不像大明逮着泥腿子薅,谁有钱就收谁的。 三公九卿怎样?皇亲国戚如何,上税!统治阶级敢于对自身开刀,通过种种手段不断改革财政制度,这才让李唐浴火重生,在安史之乱后满地开的局面下又坚挺了一个半世纪。 在西内苑逛了一圈,视察了工作,大略满意后,杜让能在库楼外坐了下来,问道:“赏赐备得如何了?” “圣人点兵两万,皆甲士,诸库官吏惧怕引发武士不满意,还在商讨。多倾向以蜀锦的品质度量。有家室者优先给粮、果蔬、肉等,无婚者听其自便。”副使薛王李知柔答道。 “可。今日天黑前拿会计本与老夫看。”杜让能快速盘算了一下,说道。各府库既然还算充裕,那就按蜀绢来换算吧,多给一点财货也无所谓。此战事不在小,输不起。 顿了顿,他又吩咐道:“明日再拿出一批酒、肉、、豆飨食士卒。” 吃饱了狠狠杀贼! “唯。”李知柔拿笔写下这事。 “另外……”杜让能想了下,觉得加班是有点多了,于是复言道:“老夫一会入宫面见宣徽使宇文柔,请她责令太极宫膳食局,为延资库吏员备晚餐宵夜,告诉他们,暂且辛苦几日。” “唯。”官员们听到这话,很高兴。 大家都不吃饭,饿着肚子给朝廷当牛马是吧? “明日,最迟明日就要把赏赐如数发下。”杜让能撑着双腿站了起来,见众人面有忧色,打气道:“乱军薄城又不是三次两次了,不要慌,但守本分。若军情不虞,老夫会提前告知。” 官员们精神一振。 这就好——可别像以前,一出事,圣人只带着寥寥高官逃走,喽啰皆不管不问,简直无情。 离开延资库,杜让能又去了大盈、琼林二库检查,随后又到渭桥等粮仓督促撤离进度——他已下令将城外仓库里的物资转移到城中。虽然非常不希望战败,但还是要做好最坏打算。 …… 没藏乞祺近日很是春风得意。年前朝廷的使者在横山买战马、募勇士,他厌倦了蹲山的生活,心一狠,既把马卖了,也把羊卖了,自己也不告而别,跟着使者来到长安。 优秀的骑术射箭让他被选入龙捷军左厢担任列校。结果真没想到啊,短短大半年过去,如今已是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虞侯。 放羊? 放个鸟羊! 给家里父母叔伯写信报喜,长辈们询问圣人还要不要勇士?哈哈。 选择大于努力啊。细封部在定难军节度使拓跋思恭手下混饭吃的,不知打仗的时候能拿多少赏赐?不会还是个小小的火兵吧。 没藏乞祺骑在马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刚从沙苑探望战马回来。虽说现在是步军司副都虞侯,但马场的事他相当关注,几次向军使张季德进言——马,我军根本也,战时加料,平日养膘,不可荒废。张季德很喜欢这个充满干劲又不那么跋扈的党项小伙,让他可以多去看看。 上午在沙苑看了一圈,见有的战马变瘦了,没藏乞祺脸一黑,把马夫骂了个狗血淋头。威胁要奏报圣人,请圣人下旨申饬,整治你们这些混球。众人唯唯诺诺,不敢吭声。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没藏乞祺喝了口水,哼着悠闲的调调,享受着难得的安宁。渭水滔滔,四野插秧,田园耕牛。 嬉戏吹笛的牧童,提着竹篮播种的妙龄妇人,光着膀子在地里挥汗如雨除草的男人……住在长安城里就是舒服啊,眼瞅着都要打仗了还这么淡定的种田。 没藏乞祺有些羡慕。 走到灞桥时,桥上尘土飞扬,一骑、两骑……数百骑,绿袍灰衣小官们驰骋入城:“让开!” “吁。”没藏乞祺抓起缰绳勒马闪开,望着眼前壮观的一幕。但见灞上东西两向的原野上,大车、驴、骆驼前后相随,一名名小吏驱赶着牛羊,大车上驮满了货物,是从渭桥仓转移出来的辎重吧? 百姓们也大包小袋的,在官吏的引导下有序行进。 壮丁背着装满杂物的巨大竹篓,哼哧哼哧地,健妇背着老人,汗如雨下,在道路两边默默行走。干道上则是一辆辆牛车、骡驴车,上面坐着孕妇、瞎子、孩童,堆放着锅碗瓢盆、衣服、农具……几乎是带上了一切能带上的,怕是也知道岐邠贼人正在向长安进军吧。 没藏乞祺心里很不是滋味。 马边不远,一个衣衫褴褛的二八妇人背上负着襁褓,脖子上挂着沉重的包裹,双手拉着两个脸蛋血红的小姑娘。 “我……帮你吧。”他伸出手朝妇人接去。 那妇人看见他穿的甲胄,马肚子边上挂着横刀、箭袋、弓,顿时变色,忙带着孩儿躲进人群。 周围的小官小吏注意到这个武夫,投来目光,似乎想说些什么,忍住了。 没藏乞祺涨红了脸。 好意被拒绝,他有点不开心——俺又不是岐山贼,怕甚。 “驾。”他夹了夹马肚,也融入庞大的人流,随着队伍缓缓向城门走去,身在其中,他才发现竟然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富商大贾,衣冠士子,朱门美人,家丁,农夫……此刻都在这一条路上,所差别者,只是穿着吧。谁又比谁好上几分呢,乱军铁蹄一来,什么都会摧毁。 他听见了很多哀叹、怒骂、哭泣。 “娘的,岐人又来杀皇帝,这群畜生怎么还不死啊?” “可怜刚种的紫瓜。” “秋收完喽。” 这是农民说的。 “某还说用心读书以备来年大试,孰料藩臣作难,不知这次又要几时才消停。” “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天命……将去唐矣。”读书人也在叹息。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新妇轻轻抽泣。 “驾!”没藏乞祺快要难受死了,一鞭子甩在马屁股上,冲入城中。杀!往死杀!没藏乞祺骂了几声。城中,行人瑟瑟,几家临街的官营作坊正在锻造一件件刀斧、一根根槊头。有司雇佣的小媳妇大姑娘坐在胡床上,边聊天边细心的串连锁子甲,一天管三顿饭呢,美滋滋。 大队金吾卫士在街道上盘查行踪鬼祟的人,鞭挞不良少年,直打得哭爷喊娘。 小吏三五成群,正在安置难民。 “幸好不是寒冷的冬季,否则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经过太极宫东侧的长乐门时,他看见一大群军人封闭了道路。一打听,却是圣人带着妻妾、大臣们在视察民情。宣徽使宇文柔拿出大量食物,派人分发给栖居在附近的流民。 圣人站在人群中,身边围着一群干瘦的老人。角落里倒满了呼吸微弱的孩童,尚药局的女官抱起他们,拍打着脸蛋,尝试救治。挤不出奶水还试图唤醒孩儿的孕妇双眼失神地望着蓝天,傻笑。 “这就是圣人的国啊。”没藏乞祺叹了口气,没敢在这多作观察,绕开卫兵返回军营复命。 永嘉里这一片还挺热闹的,大多数都是英武军的家属。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武夫拉着妻子的手叮嘱再叮嘱,然后推开追赶的闺女,踉跄离去。 明日圣人就要发下赏赐,那大抵就是后天出征了。看着人家成双成对,乞祺心有戚戚。 也许该在京城娶个贤妇安家了,免得突然战死沙场绝了后。 部落的女人大多有狐臭,要不就是一股长期不洗澡的强烈汗味骚臭,乞祺以前在部落里放羊的时候不觉有它,但现在,他很不喜。要找就找京城的姑娘。屁股大的,会种地的。 他回头看了眼人群中的圣人。 圣人的贤妃朱邪氏也是代北的胡姬,不知身上有没有狐臭? 哎,大战在即,认真磨刀准备杀贼才是正事。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今天听了十几遍曾经的你,吃了一斤樱桃,三根雪糕,喝了三盅茶。午餐是干煸肥肠、红烧茄子、拌黄瓜、醋排骨、蒸蛋、粉丝汤,晚餐下去吃了碗螺蛳粉。你们吃的啥?报报菜单。 (本章完) 第66章 军营刁斗风沙暗 第66章 军营刁斗风沙暗 天还没亮,蓬莱殿一片漆黑。 朱邪吾思掀开被子,靠着榻头坐了起来,顺手揭开帷幕:“李郎,该起床了。” 风儿钻进昏暗的床闱。 披头散发的何氏跟着坐起,睡眼朦胧,面色红润,拿过衣服遮住身子。瞪了圣人一眼,喂她喝的什么东西! “唔……”裴氏揉了揉留着齿印的心口,翻了个身继续睡。 看着浸入床单的点点滴滴血红,柔奴眉头一皱。轻轻伸一伸腿,那就传来撕裂的痛楚。 “李郎,该起床了。”朱邪吾思用脚丫支起被子,让晨风吹进温暖的被窝。 “是该起了。”光着膀子的圣人摩挲着裴氏的肥臀,让她再睡一会,自己则在朱邪氏、何氏、柔奴的侍奉下穿衣。 闻着萦绕在鼻尖的不同幽香。 圣人回味诸女,朱邪吾思太死板,不通风情,跟完成任务似的。 裴氏妩媚,很懂挑拨男人的技巧。 但还是何氏滋味最美。那如怨如慕的吃醋模样,凄然楚楚地房中反应,叠在腿上的愤怒表情,湿滑灵巧的舌头……以及久为人妻所拥有的独特身体气味,令人痴迷。 不过得收心工作了,保不住江山,美娇娘早晚落到别人手里。 “西山老桂树,上驻双鸳鸯。十年长交媾,不相忘欢爱……”何氏从背后抱住圣人,哀怨道。 或许是出于朱邪氏的强大,敏感的何氏总觉得某天就会被弃如敝履。听到这番担忧,圣人温言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何氏转颜为笑,依偎在圣人肩膀上闭眼深深一嗅:“打不赢就跑,不要惦记什么天子颜面,没用。活着才是圣人,知道么?” 圣人笑了声,避而不答:“跟了我这么个将亡之君,可有后悔。” 何氏在他沟子上使劲掐了一把:“娶了我这么个失国之妻,可有后悔?” 一阵沉默,俄而,夫妻相视为笑。 “等仗打完了,我就带你们多出去走走看看。” “群雄争霸,藩镇林立,你几时能打完。怕是我咽了气,坠落黄泉,天下也不得安。”何氏叹了口气,抚摸着圣人的头发:“都长白发了……不可为之事,愁亦无用。有以解,又何必虐悴。” 圣人点点头:“好。” “此番出征,可否把楚郎、阳郎带上?”想起两个弟弟屡次对自己的祈求,何氏蹭着脸说道:“他们一直在车府署驾车养马,空耗勇力,虚度年华,想为你效力。” 何氏的父亲是梓州的一个小地主,暇时在县里户曹帮忙从事。一家人还富足,但论出身,与平民无异。 早已病逝的岳父岳母育有一女两子——丹娘、仲楚、少阳,也就是何虞卿、何楚玉、何宗裔姐弟三——虞卿便是何氏闺名。何虞卿被立为淑妃后,朝廷按例封外戚。何楚玉获乘黄丞,为圣人驾车。何宗裔在沙苑监教马骡。权不大,贵在安稳。 不过听何虞卿的口吻,两个小舅子似是厌倦了晨鼓暮钟的生活。 “可。”圣人想了想,道:“楚玉有勇力,署他中军讨击使。宗裔擅骑,署龙捷军列校。” 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想在军中混,基层做起吧。 心事落定,何虞卿一边圣人束发,一边期冀——两个弟弟读过不少书,也颇有几分虎豹武力,在军中好好做,将来或许可位列节度使。等儿子平平安安长大,也有舅舅撑腰。 “用餐。”朱邪吾思出而复还,身后女官端着托盘。 何虞卿看到,脸一烫,松开搂着圣人的双手,在蒲团上坐定。 今日的早饭是豚、羊、鱼、鸡、鹿五种鲜肉,或烤或煮或蒸,各有一盘。蒸饼、醋饼、胡饼各一摞,给人快吃土了。还有时令蔬菜紫瓜、刺瓜、芹,时令水果樱桃。 紫瓜也就是茄子,何虞卿的最爱,圣人也吃的比较多。可惜没辣椒,他前世最喜欢拿蒸茄子蘸辣椒,一顿能吃两根。 刺瓜在晋代时还叫胡瓜,羯人石氏建赵后,讳之,专门下令改名。到了隋唐,各种各样的称呼都有了——刺瓜、青瓜、黄瓜…… 翠翠的,夏天解暑的好东西,圣人生吃了一根。 朱邪吾思入宫后,饮食上还增加了她从小喝到大的马奶。 圣人不太喝得来,总觉得——滂臭。 不过何虞卿等女倒还能接受,她们或多或少都喝过,各自倒了一大杯,徐徐饮下。 “多喝点,补补奶水……”圣人柔声关切道。 话还没说完,何虞卿从桌案下伸出手在圣人大腿上狠狠掐了两下,朱邪吾思也瞪来一眼。 “哈哈。”圣人不觉失笑。 吃完早饭,何楚玉、何宗裔兄弟已在殿外等候,应该是被姐姐早就叫回来了。中郎将杜绿衣领着五百卫尉,执镫而立。 圣人利落的翻身上马,随手接过马鞭:“这便走了。” 何虞卿领着一众妃嫔走在两边,步行相送。上次好像也是这副画面,不过那回气氛沉重得多,妃子在哭泣,不少大臣也在哽咽。 “不破楼兰终不还。”朱邪吾思鼓舞道。 “主将无敌,龙战于野。大竖旌旗,谁堪为敌?万胜。”何虞卿竟然作了几句战辞。 “待灭岐邠蟊贼,还扫关中如秋叶。”圣人又回头看了眼何虞卿、宇文柔诸女。 陈美人也来了,眼眶微红,怀孕五个月了,正是最敏感多疑的时候。 唉。 圣人心一狠,马鞭甩下,哒哒离去。 永嘉里,20000将士已集结完毕。 “确实是熊犀勇士。”看着清一色的重甲壮汉,圣人非常满意,由衷赞叹。朱邪吾思的2600人卫队,已被改编为侍卫亲军司——步军司下龙兴、豹子两都。 李克用出手就是近三千精锐,此刻发下战具全副武装,当为决胜力量。要说岳父,也是败家成性啊——援兖发兵五千。援徐发万人。援河阳发四千。援义武军发兵上万。 跟他妈不要钱一样。 救援王重荣、刘仁恭等人,打下地盘掉头就走,耿直得完全不似时代之人。圣人算是知道岳父守着偌大河东却越打越穷的原因了。别人都是拼命往家里搂东西,豪爽岳父可倒好,老是帮亲戚朋友免费干活——能富才有鬼了。 相比之下,岳父给自己送的不算多,估计得正式与朱全忠决裂后,岳父才会真正鼎力相助。 若是朱邪吾思生个儿子,自己再将其立为太子,岳父会如何?会不会入朝为“大将军”? 当然这太难了。最近何虞卿焦虑不已,严重缺乏安全感,认为早晚有一天会被打入掖庭暴室,儿子也会死于非命。害得自己连哄带骗,才堪堪安抚下来。这还是朱邪吾思刚来,肚子还没动静。要是朱邪吾思有了儿子,何虞卿肯定会更加忧惧。再流露出这样的信号,搞不好贤妻就会病薨。朝臣也不会同意,真这么干,太尉他们可就要到丹凤门下“请皇帝出谏”了。废长立幼,取乱之道,国朝那么多案例,安得不鉴!父子相杀、夫妻离心、兄弟相残的三百年扭曲人伦,必须在自己这得到纠正。 而且立太子这件事,至少也得等占领关陇巴蜀再考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还操心储君作甚。 鼓励完龙兴、豹子两都,圣人又打马继续往前。 “万岁!”将士们以槊杆击地,大喊。 这是英武军左右厢五千铁甲战兵,上回岐山一战,正面迎战邠人的,便是英武军健儿,表现甚佳,已被纳入步军司——变相夺了王从训他们的兵权。 小王如今的职位是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教练使,今后步军司的兵马都归他教练,比起原来的一厢指挥使高了很多,但平时的统兵权没了,除非打仗——没办法,这世道一个马贼可能都有野心,何况小王曾经也是个跋扈杀材。 虽说现在改造了不少,但你不能给机会——不早早趁机会调整,建立制度,等小王以后手握精兵数万,即便不想造反,不愿辜负圣人,谁知道他手下的匹夫们会不会脑袋一热来个“教练为天子”? 便是郭子仪,朔方军不也经常吼着欲为大帅图万世计。 仆固怀恩、朱泚、李怀光这些人的例子摆在那——兵马给得太多了,那不是爱,是在害人。 收敛乱七八糟的想法,圣人翻身下马,从武夫们面前走过,拍拍这个,看看那个,用力捶打他们的肩膀胸膛:“好健儿!” “好圣人!!!”军士们拿了赏赐,振臂高呼。 “岐、邠两万沙场老卒,怕不怕?” “怕他不是好汉!”一名列校骂了声,拔刀大吼:“杀他个人头滚滚!杀他个户户发丧!” “杀他个人头滚滚!!!”英武军大队跟着高声叫嚷。 旁边的龙兴、豹子两都河东将士听到,忍不住鼓噪了起来。圣人若真能拿大伙当自己人,不吝赏赐,有功便赏,便是为他卖命又如何?给大帅是卖,给圣人也是卖!代北健儿不怕死,就怕死的不值! 赫连卫桓、康令忠、扎猪、枭等将领颇感惊讶,没想到圣人在军中有如此号召力。这五千英武军铁甲战士,面貌之刚硬,装备之精良,士气之旺盛,不输汴贼。若诚心为圣人效死力,当为决胜之军。 咚咚咚! 鼓乐角号齐鸣,圣人登临点将台。望着底下如潮涌动的勇士,精神亢奋。 抚离乱之民,立太平之基,捍神器之重。内剪群凶,外镇四夷的中兴,就从今日开始吧! “岐、邠、同、华各路贼人屡犯京城,野兽之心食之不饱!何也?长安富饶也!有他们想要的财货美女!朕的皇宫,你们的妻女,他们都想抢,都想玷污!” 为天子效忠的道理他懒得讲。但是弄死惦记自己娇妻美妾和家产的隔壁邻居,有种的男人都会干。自黄巢以来,藩镇来长安扫荡就跟秋游似的。谁愿意隔三差五就被抢,谁愿意妻女被十几个匹夫挞伐得死去活来,最后下落不明? “尔等皆乃蕃汉勇士。有斩将夺旗者,有突阵掠敌而还者,有击槊如游戏者,有听色射箭者,如翻墙跨沟如履平地者。我有如此好儿郎,夫复何忧?杀尽岐山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圣人抖了抖黄袍:“出发!” “走走走!”军士们鼓噪震天,高喊着赶紧上路。 景福元年五月二十五,英武军、龙捷军、从直军、义从军等部20000将士依次开拔。出了永嘉里,路边站满了来送行的家属,还有很多百姓围观。 “一定要打赢啊。”灰袍小官面露忧色。 “良人,莫要担心我怀孕,我找了大夫。”挺着大肚子的少妇泪水不断。 “三弟好好打仗,多领点赏赐回来。”杵着锄头的农民不知说啥。 “你个不成器的孽子,可别像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让军法斩了脑袋。”白头老翁唉声叹气。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健儿们,万胜。”羸弱的读书人激动大喊。 武夫们昂首挺胸地行走在干道上,朝吏民露出“放心吧”的嚣张表情。 …… 五月二十六日,步军司游奕使王绍戎来报,乱军过境盩厔县,即将入境鄠邑。 伪凤翔节度使司马勘武、伪邠宁节度使李元福发现了一个糟糕的现实。越逼近长安,军队越发难以控制,军纪形同虚设。已有许多士卒离开大队,冲入村落肆意发泄,特别是从大震关撤回来的9000邠、岐残军,报复心理极强。 还保持着基本建制的武夫们眉飞色舞,驱赶着司马勘武、李元福、李瓒等将帅,让他们好好指挥,以击破王师。若能杀进长安,大伙爽够了,就宰了圣人,拥你们做天子! 一如泾师立秦帝朱泚故事。 哈哈哈! 单单是劫掠奸淫杀戮,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欲望了。 黔首庶民杀腻了,就杀朱紫贵人,学那黄巢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为锦绣灰!杀他个“血流成川,僵尸伏地。” 黑黝黝的村姑丑妇耍够了,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高门美女不能试试吗。 大帅发的破布太次,冲进大盈、琼林、延资库,抢蜀地江浙上贡的绫罗绸缎不行吗。 十将、兵马使、指挥使、节度使杀爽了,让那天子试试刀快不快,可否? 到最后,朝廷拿大伙没办法,不还是得重金犒赏,以图息事。大贼人安禄山、史思明、史朝义他们的部下,还侯拜相呢。 国朝兵变叛乱有成千上万次,却有几支贼师被剿灭了啊。 圣人有,我们没有怎办? 别人有,我们没有怎办? 抢!只要刀够快,要什么得不到! “快!快!从速行军!” “节度使呢,让他下令,日行三十里,俺等不及了!” “司马大帅迟疑甚?届时你学那朱玫之辈,立个小皇帝捏在手里,当宰相。” 军士们不断吆喝,鞭打将领们,一旦步伐稍慢,便遭呵斥:“兵马使是不是有异心?节度使是不是不想带俺们打仗?” 岐帅司马勘武与邠帅李元福交换眼神,只敢在心里叹气。军队乱到这个地步,只要神策军稍有战斗力,大伙就等死吧! 凤翔节度副使张樊、衙内铁斧军都知兵马使李瓒、幕府节度判官何金一行人沉默不语——打输了是死,要么被王师杀,要么被乱兵杀。打赢了惹出勤王之师,也是个死。 张樊回头看了眼乱哄哄的长龙。 无边无际。 乱军的数量已经扩大到近四万人之巨! 一路不断有土匪逃兵入伙,更有那年前被裁汰的神策军加入,欲为向导——圣人夺了俺们的生计,让大家没有赏赐可拿,没有饭可混着吃,难道不该死吗? 五月二十六正午,圣人勒兵两万军于鄠邑以拒之,背靠白马河列阵。 十年磨一剑,锋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敢不投票? (本章完) 第67章 渼陂湖与李瓒 第67章 渼陂湖与李瓒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涝河西畔。 “日出东沼,入乎西陂。” 渼陂湖是一个大泽,周围十四里,水深不可测。蒙蒙小雨下青坡如黛,水面波涛浩渺,菱叶荷盛放。杜甫“长安十年”失意时,常常来渼陂湖钓鱼,散心。岑参在这撩过妹,写出“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韦庄进士落榜后,一个人在湖畔漫步寻,排挤愁楚。 关中最美山水处,是为渼陂湖。 “哗!”一行白鹭钻入泽中,长喙叼起挣扎的鱼儿。正待落岸享用,瞥见丛林里一物,瞬间振翅翱上青天。 “吱吱……”蹲在草丛里的野狐望了一会,失魂落魄地走了。捕猎太难,这几日附近的肥兔不知何故消失了很多,似乎都藏了起来,害得它吃了好几顿的蛇、刺猬、老鼠……本想伏击鲜美的鸟儿开开荤,可惜暴露了。 忽然,野狐顿住脚步,竖起耳朵,貌似在侦听什么,小眼珠同时四下观察——地皮上传来若隐若无的隆隆声! “咚!”几个箭步,野狐窜上一棵茂密的柏树,不敢动弹一下。 未几。 一群“大猴子”骑着马掠过湖边,随后抄起弓弩射杀拽在藤蔓上咋咋呼呼的金丝猴。 两只倒霉的金丝猴中箭,被冲过树下的“大猴子”半空接住,抛入大泽中。 “彻!”一记鞭响,一声突然炸喝。 咚咚咚咚,地皮立刻抖动哆嗦,密密麻麻的人马从薄薄雨雾中冲出,身上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汗臭。树枝哗哗作响,鸟兽纷纷逃亡,头也不回奔入密林深处。 “上西面山坡!” 骑队缓缓减速,涌向渼陂湖西面的沙屯坡——从这,正好可以居高俯瞰岐贼的马队。 英武军、从直军、义从军11000名步兵大队已在天井寨列阵,这一带是鄠邑粟裕陂丘陵以北的广袤平原,岐人东犯的必经之路。万余精兵由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教练使王从训统领,在那里依托天井寨当贼通道。 至于圣人,则与龙捷军左厢使张季德等人率骑卒主力绕道至渼陂湖,侦查敌情。 龙捷军6000骑士人马具甲,握马槊。骑弓带了,但一人只带了不到十根箭。时代流行的重型突阵骑兵——步兵击槊不太行、队列混乱、军士意志不坚,就等着被正面踹阵吧! 赫连卫桓、康令忠为正副指挥的龙兴都1100沙陀骑承袭了代北人的军事风格——能轻松虐杀你,何必拼力气?此次奔袭战,见已有龙捷军六千重骑兵,赫连卫桓放弃了笨重的马槊,携带短枪、骑弓、双刀。箭相对较多,射术好、力气持久的骑卒有带了三十支的。其打法从他们这一身装备就能看出来——远处骚扰,近身快战,恶心你。 你一列阵,他们就退,你一动,他们又来——是不是像鹰隼调戏鸡崽? 枭、符存审分掌的1500豹子骑有点杂,拿斧的,用大斩刀的,提钩镰枪的,挥铁骨朵的,耍狼牙棒的…… 队! 在鸦王手下混嘛,常年与成德、幽州、魏博、宣武诸镇作战,武夫们的专业技能很多样性。 以上,龙捷、龙兴、豹子三军8600名骑卒都在这了。 “吁……!”圣人勒住缰绳,马儿在一棵桃树下站定,大舅哥何楚玉等数十军校簇拥着他。 圣人眺望山下,却见穹顶下的朦胧细雨中,一望无际的骆驼、挽马、骡驴荷担着大车、粮食、兵甲,正沿着大道缓缓前进。自带的粮草兵甲,抢来的财货,都在这里了。队伍极长,车马极多,绵延到了远方看不清的雾中,视觉上简直骇人。 大队各色衣甲的步骑军护送着马队,看数量超过了万人,但也止步于此了——他们要想击溃在天井寨挡路的王师,就不会留太多兵顾腚。辎重固然极度重要,可都来守财,正面的仗还打不打? “军乱而制度不乱,好贼子。”赫连卫桓骂了一声,颇感意外。乱军他见得多了,岐人这种奇葩还是头回见,真是开了眼——要造反,你他娘就全军压上啊,打赢了还差财货? “岐人贪财。”符存审下了个结论。在他看来,不战兵全出以图正面破敌,反而分出兵马保辎重,实属野战大忌。正面得胜,辎重谁也抢不走,输了,还想保住财货就怪了。 正常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岐人不会想不到。如此任性,重利到这个地步……败军之相! 圣人握了握拳,脸上有些充血发红——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数万人马前后缀连行军,冲击力有点强。这还是几万人,要是十万、二十万、五十万……再深想象,若是十几万人混战,怕是更震撼。这种环境下,平时无论多么老实巴交的人,恐怕都会爆发出兽性。 “乱军在整队。”何楚玉凑上来,望了一眼山下乱哄哄的马队,似是提醒诸将地说道:“应该是斥候被拉网捕杀驱赶后,预感到了危险。可趁其立足未稳,突袭之。” “轮毂未乱,人马有序,但没有列阵……这帮狗奴在煎熬,哈哈。”赫连卫桓眯着眼睛看了会,大笑道:“继续走,又怕途中遇袭。不走,又耽搁。好个骑虎难下啊!要是俺,就直接扔了财货,全军压上。” “陛下,再等等,待岐师放松警惕。”瞧着圣人因亢奋而潮红的脸庞,嗑动的牙关,符存审担心圣人冲动,提醒道。 “我知道。”圣人平复了一下心情,吩咐道:“全军喂水进食吧,补充体力。” 于是军士们纷纷拿出干粮,坐在马上快速吃起来,同时从袋子里取出豆料给战马加餐。一会要冲锋,可得随时处于饱食状态。 圣人也抓了把黄豆喂进嘴里。 …… 走了四天,衙内铁斧都指挥使李瓒相当疲惫了,捂着嘴连打了个几个哈欠。他不想来长安,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只愿家人平安,过着赏看雪的小日子,可惜军士们不听劝——废了他这留后,另立节度使。眼见大势不可违,于是他自请为大军押运辎重,谋了这个好差事。 一路磨磨蹭蹭,缀在车队的最后面缓缓前进,就等前方败报传来,他好调转马头奔回凤翔——大军的死活他不在乎,这帮孽畜全让人杀了他也不会心疼,还要拍手称赞。 扫了眼喜气洋洋的军士们,李瓒赔了个和善的笑脸。 “啪!”一名骑卒过路,看见他的模样,抬手一鞭子甩到脸上:“俺凤翔怎出了你这孬货?”军士们一阵哄笑。 李瓒捂着脸,低着头站在那。 堂堂大镇衙将,被一个大头兵当众抽脸辱骂……鼻子一酸,委屈的泪水就要涌出。好在,他知道这只会惹来更多奚落,只是咬牙强忍。 “还杵着作甚?下令去啊!”见李瓒不吭声,骑卒怒火更甚,唰唰又是两鞭子当头打下:“散出去的斥候都没回来,怕是有王师半道而击,你什么事也不做,想害死大伙吗?” “传令……”李瓒沙哑着喉咙,做出安排。 “再敢拖延,斩了你。”骑卒撞开他,撂下两句威胁性的话语后,扬长而去。 虽然也有骑卒这样警惕的武夫,但大多军士心态施施然——他们年前跟着李茂贞在京郊快活了一波,见识过神策军的无能——跑到光化门下朝圣人射箭,都不敢出来交战。一群鼠辈! 这次出征,大伙已经进抵到了渼陂湖,离长安不过五十里,然而只有前面天井寨有部分王师在阻遏,可见神策军还是那副熊样。 在主力军开赴天井寨接战后,大伙便放宽了精神,等待捷报传来。至于斥候回没回来,那不是大伙操心的事,或许是急着到村里开荤了吧,或许是累了在哪里睡着了吧,或许是被人杀了吧——大伙不是游奕使、节度使、兵马使,莫要为上官操心。 至于王师半道而击,来了那就依车而战呗,谁也不是新兵蛋子,有甚好怕。没来就休息吧,押着马队慢慢走,到了京郊也才好有精神干活呢。 于是抖蓑衣的抖蓑衣,拍头发的拍头发。还有不少武夫卸下甲胄爬到大车上躺着,跷着个二郎腿哼哼。也有一些人脱得赤条条的,找出干衣服换上——下雨了,身上或多或少有点湿,得小心保暖,不可受了风寒。 军官们看到,有的提醒不要脱甲,防敌之心不可无;有威望的张嘴呵斥,跟杀材们吵闹。 大部分选择装死。 打得赢,就一起到京城潇洒。输了,各凭本事逃命去也。 午时将末,原本的蒙蒙细雨变密变大了,军士们找出蓑衣披上。这么泥泞的路,这么糟糕的天气,神策军疯了才会出来找死吧——嘿嘿,远在岐山的他们消息不灵通,还不知道神策军已经全部被解散了。 李瓒孤零零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抱着膝盖。斗笠遮住他的半边红脸,对着不远处雨雾中的山坡发呆。 既期待着在天井寨交战的自己人打赢,好满足匹夫们的欲望。 又渴望天子吊民伐罪…… 可神策军那群饭桶,朝廷怕是不敢。 王师……会来吗,会来救自己这些在水火中煎熬的忠臣吗。 唉。 “都头!”副将鱼多祚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指着东北方向的高高丘陵低声喊道:“你看。” 李瓒双手卷起放在眼睛上,看去,却见那丘陵上突然鸟雀惊飞,一队背插认旗的游骑从林子里冲了出来——在雨水的冲刷下,浑身铁甲焕然一新。 脑袋罩在严密的兜鍪里,手握钢刀,一动不动杵在那,望着山下宛若木偶。 “斥候?……”李瓒试图安慰自己,但理由太荒唐了,自己都不能接受。 一片小树被踏平,林子里又钻出数十骑,同样人马俱甲,只是这次看轮廓拿的是马槊。 雄鹰受惊,高高腾飞。 “嘶……”李瓒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一,二,三……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三,三十三…… 他很快就数不清了,大概只是十几个呼吸,山岗上已站满了骑卒,且人数还在持续增加…… 得有几千骑吧? “都头……”鱼多祚咽了口唾沫,整个大脑一片空白——这他娘到底是谁的骑兵?是夏人来勤王了,还是泾、蒲、陕、金诸镇? 不等多想。 骑卒们开始分批次、有序的行动,就像汹涌起伏的山洪。 “来了来了!”鱼多祚尖叫,拉着李瓒的手臂就走。 “昏了头?”李瓒拍了拍好兄弟的脸蛋,悄声道:“这么多骑卒,总有几千。往哪跑能活?快,快去给王师带路。” “老子受够他们了!”李瓒摸了摸还隐隐刺痛烧灼的面部,咬牙道。 “好,好。”鱼多祚握了握李瓒的手,绕了个路消失在已经乱哄哄的鼓噪队伍中。 (本章完) 第68章 投尸填湖 第68章 投尸填湖 渼陂泽至天井寨的驿道上,乱成一片。 大车陷入泥泞,挽马苦苦挣扎,无人问津。 醋饼、札甲、盐各种辎重撒了一地,豆子哗啦啦从口袋里倒出。 一头骆驼被射死当场,车身上插满了恐怖的乱箭;两头大水牛跪在地上,发出哀鸣。 “何来骑卒……哪来的骑卒啊……呜……”一个岐人坐在泥潭里,抱头痛哭。 “上来!”一阵风,豹子都一名髡发骑士掠过,伸手攥住这军士头发,直接将其抓到马背上坐着。 “哈哈哈。”将其脑袋摁在马头上,向下一刀捅穿颈骨。 双手往上一摘,岐人的头颅被高高抛飞。 “杀!”一名岐军骑卒持槊冲锋。 “哼。”枭策马迎上,错身之际仰面躺在马背上,握在右手的骨朵迅速换到左手,一棒打在对方头上! “嗡嗡嗡……”岐卒天旋地转,摇摇欲坠,然后被枭一把拽入怀中。手中刀一横,一拉——宛如杀猪般,冒着热气的鲜血大股飙射。 “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乱,泥浆飞舞,豹子都1100骑攻势不止。或远远抛射出箭雨,或突然近身刀战,冲敌军哈气尖叫。就像追赶少女的恶霸,将少女逼入死角后,反倒不慌不忙,享受起小姑娘的顽抗。 杂草间,一个个岐军被杀死在地上。 就像被台风连根拔起的小树,叶子都不剩几片。 一群群男女民夫被战马踏成肉酱,好似上了磨盘的颗颗麦粒。 “杀!!!!”正面,数千龙捷军重装骑士直冲岐军大阵,他们疯狂催动坐骑,面目狰狞,手中丈长马槊沐浴着血雨。 “击槊,击槊!”岐人军官两股战战,冲士卒们大声吼叫。 士卒们又怕又惊又愤怒。 斥候都是死人么? 光天化日,竟然被人抄了后路——饭桶的猪狗将帅们真该死呀! “节度副使张樊去哪了?”有人想要找出二号头目主持战局,再这么各自为战就是个死。 “那孽畜,跑了。”不知是谁怒骂,应了声。 “早在雍城就该杀了这厮。”军士闻言,跺脚痛骂。 隆隆隆隆。 龙捷军越来越近。 “噗噗噗!”骑士们趴在马背上,掏出骑弓攒射出一波凌厉箭矢。 “御敌,御敌!”外围有豹子、龙兴两都的轻骑兵,岐人根本不敢再乱跑了。军士们互相打骂、推搡着,揪脸,抽耳光,让那些意志不坚定的袍泽站好。有那想要逃走的指挥使,直接被士卒从马背上拽下来,七手八脚按在阵前斩了。 很快,岐人形成了数个拒马阵。 长枪、步槊、钩镰枪像一窝蜂从大盾后探出,密麻的巨型钢针让人头皮发麻。 “杀!!!”龙捷军呼啸而至,四五米的马槊简直令人绝望! “呀!”马槊刺中,战马无可遏制的飞奔,骑士双手死死抓住槊杆,成排的岐军惨叫着从阵中被拖出。 “啊!”岐军战锋扛着大盾坐在地上,双脚不停蹬地,咬着腮帮子拼命抵挡。 “杀!”刀手一窝蜂跳出,左手顶着牛皮小圆盾,唰唰猛斩龙捷军马槊。 “锁!”把把钩镰枪闪电般攻击对方马腿。“刺!”步槊手咬牙,目眦尽裂,疯狂敲击龙捷军的槊杆。 “哒哒哒!”龙捷军拨转马头,左右交替穿插,从岐军阵前飞驰而过。骑士们收起马槊,反手操起骑弓,又朝岐军前沿攒射箭矢。 箭失穿过缝隙,岐军野草般倒下。几乎是面对面的距离,谁家的铁甲挡得住! “嗖嗖嗖!”一名被战马撞得眼冒金星的盾手正要坐起,几十支箭立刻扎满他的双眼、脖子、胸膛、大腿。 “嗬……嗬……”他双手张开,无声跪地,身体像个漏水的木桶。兜里的几张胡饼掉进泥潭,一朵残破的蒲公英飞着飞着,轻轻落在他的脸上。 “嗒嗒嗒!”龙捷军再次冲锋,残余的几千岐军大阵濒临崩溃。后方观战的岐军喧哗声四起,有人怒吼大骂,有人狂笑,有人嘿嘿嘿的发呆。 王三郎颤抖着双手,慌乱更弦。 朱宏和几个袍泽拽着大车,试图依车而战。 民夫四处逃窜,军士们挥舞着鞭子、刀背连打带踹,想要挽救溃势——毫无组织的乱跑只会死得更快! 可民就是民,恐惧心理会压倒一切理智。 “咚咚咚。”当王师三通鼓响起,壮丁们对着军士挥拳相向,被拽着头发往回拖的妇女死命挣扎,喉咙发出刺耳的尖叫,咬手、踢裆、扯头发。军民自相践踏,阵脚大乱。 更有那崩溃的武夫涕泗横流,卸下甲胄,乞求袍泽放自己走。 怪诞的气氛就像瘟疫一样快速传染,一个又一个士兵丧失残余的神志,冲身边的人呲牙咧嘴,拔刀乱砍——前方急战,后方亦急战。 他们争抢涌向西面山坡——所有人都明白,只要上了那座小山包,钻进林子里,逃到渼陂泽就平安了。守在外围的龙兴、豹子两都轻骑兵像驱赶羊群一样,恫吓他们。 有人低头看着捅穿肚子的横刀,眼前浮现同火的面孔。 有人被撞倒,被一双双脚踩进淤泥坑。 有人被一把扯开,推出去阻挡骑卒。 有汉子拉着自家婆娘的手,被战马踏死在地上。 那座山坡很近,平时一刻都用不了就能到。现在又很遥远,远到现在几千人直到断气都没能跑上去。 小小的山坡上尸横遍野。 “驾!”龙兴、豹子两都冲上山坡,将余众撵向渼陂泽。 湖边白鹭腾飞,鱼鹰回首,望着汇集而来的残军,钻入水中。 而后,噗通声接连响起。 落入湖水的岐军攥着岸边水草,苦苦哀求,回应他的却是临门一脚。 军民完全散掉了。被抓来的老百姓有的投湖泅渡试图活命,有的沿着湖边奔跑,有的躲进树林,有的远远跪地大喊磕头。 两都骑卒也不管他们,只逮着军士打杀。民夫见状,纷纷推搡身边的军士,七手八脚将其弄进渼陂泽。 湖面绿光艳艳,黑乎乎的人头在水中起伏漂泊。 凤翔节度副使张樊隔着一片柏树,俯瞰着渼陂泽的惨象——投尸填湖! 即便中和年与巢贼战于龙尾陂也没伤亡至此,凤翔还能振作么。而且岐人一驱郑畋,威逼宰相。二攻先帝,冲杀行宫。三入长安,焚宫苑,淫女御。四劫畿内,五犯鄠邑……如今遭此前所未有的重创,朝廷还会给凤翔“振作”的机会吗? 只怕在朝廷眼里,凤翔已与蔡贼、魏人无异。 一番交锋被李晔小——圣人玩弄在手心,囤积重兵于白马河,当东进通道。与你摆出一副正面决战的架势,结果暗地里亲率骑卒主力绕道渼陂泽,照着大军背后就是一刀。 大意了!岐人兵骄将狂,还拿王师当神策军那帮娘们呢。桎梏为战,安得不败…… 张樊长叹一声——攻守易型也。 随即,脸上蒙上了一层灰色。兴兵作乱不是他的想法,他不愿因未知的富贵而失去已有的欢乐安稳。但圣人会听自己讲解当时的情势吗,文武百僚会体谅自己被杀材驱使的苦衷吗。 (本章完) 第69章 杀与埋 第69章 杀与埋 金雕翱翔,落在柏树上,嗅着四周浓烈的血腥。 节度副使张樊、铁斧都头李瓒、副将鱼多祚、斩刀都将刘勃等十余将领双手被缚,踉跄而行,被押到了土陂上。大群军校围着他们,投来阴冷的目光。 “吁——”大群卫士簇拥着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迎面而来。 一如武夫人马具甲,只是漆黑的披风已被雨水淋湿,在碧绿灌木的对照下格外醒目。所过之处,军校们策马涌动,抱拳行礼。 这便是天子?张樊等人有点惊讶——看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温柔情郎模样,却是个投尸填湖的血手人屠!护送辎重的万余岐镇健儿杀戮殆尽,竟连一个俘虏都不接受…… 宰相们干什么吃的,不好好把天子供奉在明堂里垂拱而治,放出来领兵打仗是什么礼崩乐坏的做法? “为何不降!”圣人马鞭一指,兜鍪中的双眼扫视着跪满一地的俘虏。 张樊等人一窒,慌忙深深埋下头颅。 “臣有罪,臣有罪。”早有准备的李瓒膝行上前,哭丧着脸:“乃被部下裹挟,身不由己。不然,小臣何敢扰乱乾坤。” 砰砰砰,李瓒磕头如捣蒜,额头血肉模糊。 张樊、刘勃、鱼多祚等人也跟着拜倒,口呼有罪。 “呵。”对面轻哼一声,坐骑晃了晃头喷着响鼻。张樊一哆嗦,下意识抬起脑袋,去看圣人的表情。 “狗贼子!”何楚玉翻身下马,一拳直打在张樊面门上,然后攥住头发,拔出佩剑架在喉咙上。 众人笑了声——皇帝这小舅子的脾气还挺暴啊。 “既为乱军裹挟,何不半道逃之?”啪的声响极为清脆,竟是圣人照着张樊的脸狠狠甩了两鞭,高声道:“张樊!先帝授你节度副使,岐人却几度犯阙,难道区区“裹挟”说辞就能告慰长安仕民的亡灵吗?我欲斩你,你有何话说!” “臣治军不力,诚该万死。”张樊像是认了命,痛苦地闭上眼睛,等待结局。 砰砰砰,李瓒又是一顿叩首,哭道:“军乱前,副帅几度劝说儿郎们,险些丢了性命。” 圣人直勾勾地看着他,摆明不信,或是等他们体现出可以饶恕的价值来。 “斩了他们吧!”没藏乞祺拿起银斧,提议道。 “陛下!”李瓒绝望了,大叫道:“陛下难道不想消灭藩镇吗?既欲兴复王业,奈何不容豪杰!李愬平淮西,用蔡将李祐,所以一举建功,擒元济父子。皇帝的心胸怎么会不如一个将领?” 哈哈哈,众人听得大笑。 “此刻乱军主力还在天井寨与王师交战,请以臣为使者,定劝降乱军。”李瓒说完,又往前膝行几步,抱着圣人坐骑的马腿,神色充满期望。 圣人拍打着他的脸蛋。 他当然会用这些降将去劝降,却不会让他们自己去——谁知道回到军中会不会突然翻脸,带着残军殊死一搏。给机会的事情,他不做,哪怕概率只有百分之一。 “捆在马上。”圣人一夹马肚,离开。 申时,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教练使王从训遣飞马来报,与乱军主力20000人在白马河交战。胜,斩首千余,贼军退回河岸。 圣人也不会给他们进攻的机会了。 当马肚边上挂满鲜血淋漓首级的龙捷、龙兴、豹子三都数千轻重骑卒趾高气扬的返回天井寨。 当垂头丧气的节度副使张樊、蓬头垢面的铁斧军指挥使头李瓒、一副死妈脸的斩刀都将刘勃等数十将领被绑在马背上,在阵前溜达了两圈后,乱军散了,自相砍杀起来。 有人要投降。有人力主勒兵自卫,徐徐退回凤翔再图后计。 不管什么主张,成分复杂的乱军是完了。失去凝聚力的军队,与牲畜群无异。投机加入的土匪、汇集其中的神策军复员人士、大震关的岐邠残兵,拔腿狂奔。一开始是几百人一股,然后是几十个一群,一个个在暮霭雨雾中拥抱细雨斜风,好不浪漫。 龙捷军进食喝水休整了一会后,大部分骑士卸甲追杀——在渼陂泽战了接近一个时辰,人和马都相当疲惫了。反正这些乱跑的贼人已是惊弓之鸟,能造成什么伤亡? 这部分人跑掉后,从雍城出来的岐军主力减去阵亡以及在渼陂泽被杀的,只剩下了大概万人。 自相残杀中,陆续约有三千余人出降,剩下的几千人也踏上了西奔凤翔的逃亡之路。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世上有这么便宜的好事么。 圣人下令步卒追击——英武军五千人有骡子、驴、驽马、骆驼之类的牲畜代步,算马步军,追起来不会很费力。圣人在渼陂泽俘获的四千多匹驴骡脚力,几百匹战马,也都拿给了义从都2000、从直军4000将士分。 一共出动五千有马代步的步卒。 追亡逐北。 务求斩草除根。 岐人?喂不饱的家贼,就永远从晚唐五代史上谢幕吧。 这一仗,应能让岐人三代之内彻底胆寒,在自己有生之年不敢复叛。以后岐地武夫再想到长安抢抢圣人,妻儿老小就该劝劝他:莫要忘了虢城、渼陂泽、天井寨之事——此番斩首两万余,估计凤翔境内家家都会嚎哭发丧。砍光南山的树木,够不够做棺材? 收敛心神,圣人登上天井寨楼——处理降卒了。 军寨下乌泱泱跪着大片被反绑双手的武夫,这些人就是本次抵抗入侵获得的降卒,足足3400余人。其中有些哭哭啼啼,有些却左顾右盼,还有不少嘴巴不停,嘀咕着什么。 得到王从训大坑已经挖好的手势后,圣人摆了摆手——累次被杀戮抄略的畿内百姓什么罪? 真以为没人为他们伸冤报仇? 他的民,金贵着呢! 看到圣人挥手,立刻涌上一群凶狠的武夫,连打带踹带走了五百降卒。 说实话,圣人还是很担心降卒作难的。但看第一批降卒顺利被带走,圣人不由得对小王的安排深感佩服,侧脸看小王,一脸和善的表情,还在柔声安慰降卒——莫要担心,去去就回。 一共挖了六个坑。 英武军的杀材们已经脱掉甲胄衣服光着膀子斧头等着来活了。 很快,第一批降卒被押过来按在木板上。 他们意识到了不对劲,疯狂大叫,可谁会心疼? 英武军的杀材们嬉笑着细心的为他们脱去了鞋履足衣,然后将两只脚摁在铁板上。 “闭上眼睛,转过去。”杀材们挥舞着斧头,和善道。 “呜呜呜……”已经有降卒忍不住崩溃大哭了。 啊!凄厉的惨叫声中,一名军士被剁掉两个大脚趾。 “噗!”有那誓死不从的凶恶份子,直接被一刀砍飞脑袋踢进旁边的大坑。 小王采取的是流水线作业,拉一排处理一排,一开始还有人骂,但很快就都被吓傻了。 比起剁脑袋,埋坑,还是剁脚趾划算。 (本章完) 第70章 国情 第70章 国情 景福元年六月初一,烈日炎炎似火烧。 在天井寨休整了几日后,英武、义从两都7000将士押送缴获的财货物质返回长安。 此战,掳牛、羊、骆驼、马各色牲畜万余头。有岐人的军需畜力,有他们一路上抢来准备吃肉的。牛羊猪狗鸡鸭不必说,苦力挽马和驴也按下不表,这些都是用于农业生产和辎重运输的。 一番清点,得军用马3786匹。 有些是游奕使麾下斥候的,有些是将校的坐骑,有些是岐人的骑军,零零杂杂近四千匹——真正的战马。驯良,强壮,上阵不怯场,对喊杀声不敏感,但比起龙捷军的坐骑要差一点。龙捷军目前服役的战马是中官主政时遣使河北、河东、夏州等地牧场买的。比如李克用治下的楼烦岭、草城川、神武川等大小牧场——这使得岳父极其豪横,仅大同一军,兵不满万,服役的战马却超过5000匹。 比如拓跋思恭治下的银州、横山牧场,还有数量庞大的党项穷鬼们,种田也畜牧,故而夏人也不缺战马——年前北司派人去买,拓跋思恭穷昏了头,张口就要卖两万匹,言之凿凿解君忧。中官有这财力,但考虑到关中缺牧场,就没买太多。 服役的战马不同其他,骑军要训练,数量大了难免占用耕地过多。在肥沃的关中肥沃平原上开牧场,属实暴殄天物。这会还是地理湿润期,甘肃那边都能种种稻子,何况八水王畿。 话说回来,这次缴获的3786匹马虽说品质要输一些,但贵在免费啊——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好事,意味着骑卒又要扩大了,侍卫马军司迎来第一批新鲜血液。单论骑军,现在朱温也没长安多。 朱温不同岳父——什么耕牧关系,根本不考虑!战场上铁骑冲锋爽了再说。他对农业高度重视,这几年劝课农桑干得有声有色。农民投桃报李,也为汴王卖命,在战场上,这些训练不久,为“家园土地”而战的农民干得周围的武人满地找牙。所以这决定了汴人不会很在意骑卒——肯定要有,但没必要像李克用那个卖马大户,整天嚷嚷我有多少马。朱温就问一句:你有多少自耕农?血条厚度这一块,双方云泥之别。 绢、布、车、衣服也缴获了若干,大部分还没清点。 军官们优先关注的是战具。 渼陂泽、天井寨两役,王师追亡逐北,歼灭乱军达两万人,所获横刀、弓、弩、甲胄、旗帜、槊、枪不计其数。妈的,岐人真的是穷兵黩武,披甲率超过七成,人手好几种武器,大部分武夫都是队。看来凤翔在李昌言、李昌符、李茂贞这一帮节度使的治理下,岐人这十几年只为战争而存在。 事实上不止岐人,邠、蒲、夏、泾、魏、晋、赵、幽这些老牌藩镇都这情况,百五十年的积累,长期内外战争的需要,使得军事武装做到了极致。后世晚唐中和年间,成德上供——我这没什么特产啊,就送几万副甲仗给圣人吧,反正堆在仓库里也是吃灰。 这也是晚唐五代不同于其他时期的显著特征了。两汉魏晋,辽金宋明,军人哪有这么豪华的装备。七成披甲率,做梦。人手三刀一槊十几种兵器,没睡醒? 初二,圣人率龙捷、龙兴、豹子三都骑军押送着俘虏踏上返程。没办法,三千多俘虏被剁了双足大脚趾,不等几天,路都走不了。 此时此刻,三千余人反绑双手,一瘸一拐地走在驿道上。烈日高悬,一个个被晒得汗流浃背。考虑到可能发生的暴动,以及磨炼他们的凶性,这几日他们每天只能得到一碗稀粥吊命,盐都没有。 一开始,武夫们还会破口大骂,或是嘤嘤哭泣,悔青了肠子。渐渐的,随着饥饿发作,两眼发昏的他们没力气闹腾了,反而对着身边押送的骑士摇尾乞怜,希望得到一张醋饼。 “要你娘的饼!”骑士一鞭子抽在他脸上。 这人当场摔在地上,大口呕吐胃里的绿色酸水,无法起身。 骑士勒马,抽出冰冷的横刀,唰的一声贴在他后颈窝:“能不能走?” “能,能……”这军士抓着一丛野草,手扶马腿,跟个丧尸一样摇摇晃晃地站立了起来。 意气风发的圣人策马路过,拍着他的脸蛋,鼓舞道:“再坚持片刻,到长安就有饱饭吃了。” 等待他们的,将是刺面编号打入恶人军,为国家、群众劳役至死。赦免?根本改造不了的穷凶之徒,放出来影响治安嘛。若不是关内八水各段沟渠和畿内二十二县的荒地需要大量劳动力,深不可测的渼陂泽,天井寨的大坑,才是他们理应的墓地。 这一仗,有上古部落战争抓奴隶的感觉了。 另外,各镇进奏院获悉情况,各地藩镇们也得重新调整与朝廷的相处方式了吧。 河北的几个小霸王,当会献上礼物祝贺——还别说,赵、魏、燕、定、横河北五镇对朝廷的态度堪称不错。割据归割据,但面子工程一直做的很不错。杜老头两次向魏博乞讨,魏博真给了。 成德不用说,上供没停过。自打文宗年间寿安公主下嫁王元逵,成德洗心革面,对皇室相当恭敬。讨伐贼藩出兵,朝廷不好过?输两税!黄巢入关,勤王!这不,李茂贞就是当年派来防秋的军士之一,小王也是。 幽州也还行,乾符年讨李克用,一收到朝廷的好处,立刻将李克用父子一顿暴揍——拿钱,办事。不过听说现任节度使——金头王李匡威快要混不下去了,有意带着亲信来长安。几个月前幽州进奏院就放出了风声试探朝廷反应。不过历史上昭宗自身难保,没能接纳这个末路枭雄。 河北的节度使们混不下去而入朝,这是代宗留下的成例——平时不要跟我呲牙咧嘴,咱们互相给面子。你走投无路了,长安会是你的退路。 现在看来,这项德政还在政坛上发光发热。 义武军王处存——,朝廷任命的节度使,巢乱期间第一时间派亲兵两千入关勤王,知恩图报。加上又是岳父的盟友,收到消息,上供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至于横海,比魏博还贼佬!据老头反应,已十年没像样的上过供,就时不时打发点皮毛、鱼、盐——朝廷的忍耐快到极限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政事堂就会商量着将其地盘划给别人。 忘了,还有淄青王师范。 这小子刚承袭父位,镇内人心不稳,还指望朝廷给予认证。王命就是这么神奇,没有,下面的人觉得你像野鸡,都想取而代之。有诏书,靠这一张纸,多多少少能收获一批人心。只能说,一纸诏书虽没多大吊用,但不能没有。 老头派人催一催,王师范大概率也会狠狠投食一波。 以上就是魏、赵、燕、定、沧、青六霸王了,会以加钱的方式来与朝廷维持关系。 东南浙、福建、广州方面以及镇、静、清三海帅,孙儒的势力还未被消灭,长江以南战火滔天,暂且指望不了。去前两年,只有浙江董昌派兵带着财货绕道入关,跋涉数千里进贡。中原,晋、徐、兖、郓四大强藩缔结同盟,联合讨伐邪恶轴心朱全忠及其附属,别想了。 岳父没找自己要粮食已是邀天之幸。 蜀中还处在外宅郎与贼王八的鏖战中,没个一年半载消停不了,湖南、鄂岳、江西各镇差不多,乌烟瘴气。 就剩关内左近——鄜、夏、泾、同、蒲、金这群小狼狗。说强不强,说弱不弱。看到岐、邠覆灭,当会很紧张吧。会不会联合起来对付朝廷呢?还是拿钱消灾? 但李晔还是想请他们移镇。不过具体方案,还得与宰相们细细研究一下。 有些节度使新上去的,不好更换。 夏、鄜拓跋党项对朝廷甚恭,上供相当积极。无论谁失去权力,都不会甘心,在京西北八镇服役的党项人也极多,搞不好会引发党项之乱。泾、同、金、蒲这几个,得看看谁好说话,要让人挪屁股,给出的新位子要符合人家的意愿,不然就要跟你兵戎相见——主打一个谁赢了听谁的。 行吧。 截至目前,一年时间不到灭了韩建、李茂贞、王行瑜,已是莫大丰收。 大军从通化门入城,押着俘虏前往永嘉里的军营,途中百姓看到,又是一波声势浩大的追赶打骂,投掷石块。 圣人没直接回宫,去了西门重遂府上。 上次来,中官们和长安侠少还对着他冷嘲热讽,舞刀弄枪,这次王从训、何楚玉、何宗裔、赫连卫桓、扎猪等人带着千余精兵,站岗的卫士直接蔫了,但还是要求解下武器,且最多只能十个人进去。 闻言,何楚玉翻身下马,直接对着他们破口大骂:“惹得老子性起,宰了你们这群不良。” 王从训领着数十甲士从圣人背后涌了出来,大有一言不合就斗殴的架势。 “打狗看主人。”圣人拍拍何楚玉,把小舅子拉到了自己身边。 这时,大门豁然洞开,里面传来一声雄浑大喝:“退下!” 定睛一看,却是西门重遂的假子西门琦走了出来。他这么一喊,卫士们悻悻而退。何楚玉、赫连卫桓对视一眼,直接带人将卫士们撞开。 “军容身体如何?”在凉亭坐下,圣人找来西门琦、西门元元几个心腹假子问道。 “疾初,只是头晕目眩,时不时发昏,站不稳,但生活如常,还能视察军队。但最近大半月或坐或卧,极少出门,也不爱言语了。”看得出来,西门琦几人与老猪倌的感情比较深,说到这,神色沉重,叹息道:“眼睛也不太看得清,走路须人搀扶。” “竟至于此……”圣人在脑海中比对了一下,老猪倌大概是高血压、尿病之类的慢性病。 “军中情势如何?”他又问道。 “群龙无首,波谲云涌,诸假子部将勾心斗角。”事到如今,西门琦也不避讳了。阿父一死,大伙为了遗产,肯定会大打出手。 “带我去见见军容吧。”圣人心绪复杂,对于老猪倌,他是又爱又恨又怒。 西门琦面有讶色,拱手道:“怕疾病惹到圣人身上,还是罢了吧?” “无妨。”这症状也不是传染病,何必惧怕。 进入后院,西门琦让那些卫士离开,然后引着圣人一行入内。 “军容?”圣人站在门口,冲坐在太师椅上对着窗外烂漫荷发呆的老家伙喊道。 那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已经半失明的西门重遂。只见他眼睛上包着一条白色的锦带,一头如瀑长发随意披散在肩背上,未束,未簪。也许是吃不下饭的缘故,也许病痛的长期折磨,已经掏空他的身体,让往日虎背熊腰的西门重遂瘦了很多。 听到这声叫喊,西门重遂转过头,轻轻翕动着鼻翼。 “是皇帝吗?” “呵呵。”圣人笑了声,走上前接过胡床在老猪倌身边坐下,然后握住他的手:“我在鄠邑渼陂泽大败乱军,斩首两万余级,今日班师回朝,来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来,才是最大的恩情。”西门重遂长叹一声,将圣人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手上有厚茧,左脸有伤口,被荆棘划伤的吧?可惜俺瞎了,看不见。大败数万叛军,长进不小。王行瑜和李茂贞抓住没?” “双双为部下所杀。”圣人替他理着头发,应道。 “贼以此兴,必以此亡。”西门重遂咳咳两声,撑着脑袋又说道:“朱全忠如日中天,李克用新遭大败,须得设法帮帮他。不然,天下就没人可制全忠了。” “我有数。”圣人语气轻松,宽慰道:“好好保养啊,寡淡饮食,会有好转。” “回天乏术喽。”老家伙对自己的状况再清楚不过,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亡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 “阿父……”站在旁边的西门琦、西门元元等人不约而同哽咽落泪。 “还没死呢,哭甚。”老猪倌有气无力地哼了哼,包着白色锦带的眼睛环顾了一圈,似是在回忆他们的面容——如今还放心不下的,唯徒子徒孙及鞍前马后效力多年的一班老部下了。 “琦儿,你一向敦厚老实,心思纯良,总是被人欺负。”西门重遂勾了勾手,西门琦一个箭步在他膝下跪倒:“阿父……!” 这应该是最受西门重遂信任疼爱的假子了。 此刻当着圣人的面叫过来…… 李晔猜到了用意。 (本章完) 第71章 考验 第71章 考验 老家伙的党羽有点多。 耀武军使李嗣周,嗣覃王,统耀武兵6300。上宸都兵马使李彦真,李承乾子孙,握兵2000。保国军左厢使西门曦、右使西门钊共掌8000保国军,佑圣军使西门无羁统兵4000,龙虎军使西门奂,统兵4000,内直军左使李君实、右使李筠统兵6000。 西门琦领两京诸宫苑武器使,西门元元任内弓箭库使,地方上亦有不少从老家伙门下外放的刺史、监军、镇将。 总体上诚然不如田令孜、杨复恭之辈势震朝野,但百五十年宦官世家的底蕴暴露无遗,李嗣周、李彦真、李君实、李筠、曹诚这一大把皇室外戚子弟也甘为驱使。等老猪倌入土,这都是遗产。 等吧。 老家伙这状况,没多少时日了。 田令孜、韩文约、刘行深、杨复光、西门思恭这些老家伙陆续谢幕,杨复恭去职,西门重遂重病,一个时代要结束了啊——中官的统治即将无声退场。 不过,内政却不会平息。昔年李克用挥师作难,逼迫田令孜下野,扶持杨复恭。历史上李茂贞之辈几度问阙,杀杨复恭、西门重遂,联结韩全诲等人。如今中官对皇帝失去控制力,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已没有价值,节度使们又会推出哪些代言人呢。在这个没有外兵撑腰,就容易斗争失败被赐死的时局,不少朝臣也在寻求藩镇的支持。 现在,皇帝夺回了部分权力,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但愿这样的大臣少些吧,最好没有。 回宫的路上,一路仕民看见车驾,得知圣人大败乱军,在渼陂泽斩杀两万余贼众,大松一口气之余,纷纷夹道欢呼,高喊万岁。这些年,被岐、邠、同、华、蒲、晋各路兵马蹂躏,被巢贼杀虐捕食,国人怕了,所以希望这次朝廷能打赢,大伙好平安。 为此,他们愿意服徭役纳粮——哪怕生计已经很艰难,但生活在这个拉垮的朝廷治下,总比王行瑜那帮人强出百倍不止吧。至少不会被抓去大卸八块烤着吃了,被押着填壕,被抢劫一空,全家杀绝。 这场胜利,让国人看到了生活下去的希望。 凯旋大军依次给假,让儿郎们放松放松,为国家人口增长出力。赏赐已发,打了大胜仗,圣人非常嚣张,每名武士赏了价值六匹绢的各种财货。哼着悠闲的小调,享受着臣民崇拜赞颂的目光,圣人进入丹凤门。 楼下照例有一大堆人称贺——这次没摆大驾卤簿,群臣就没出城十里迎接了。飞龙院、宣徽院、内庄宅院、齐天诸库正副使,三省六部四品以上官齐齐弯腰,对车驾抟手拜倒,神情严肃。圣人点头致意,看看这个,问问那个,脸都笑僵了。 “了不起啊,了不起!”进入丹凤门,队伍只剩二十余名核心亲信,杜让能再也绷不住,拍手大笑。一会表扬武夫们忠贞平难,一会拉着圣人的手,说起亲密的悄悄话:“善哉。能屈能伸,人主威仪日益隆重。也是,手握神剑,赏善罚恶取决于心,何不君!” “太尉过奖。”圣人豪迈一笑,与老头手握手,谦虚道:“赖爪牙宣力,将士用命,群臣竭忠,所以微有功绩。” “皇帝督师临战,七圣而已。”杜让能容光焕发,饱有深意的重复道:“高祖创业,连发七十箭,杀七十贼,毋端儿惊骇而逃。马邑破突厥,诸胡夜遁。太宗东征西讨,无所不利。玄宗扫韦氏,肃宗千里转战,代宗洛阳攻安庆绪,德宗陕州战史朝义,顺宗立身乾县城,白刃拼杀,血涂满面。列圣穿梭刀枪,大唐才屡次转危为安。” 说到这,老头低声告诫:“所谓伟力归于自身,靠天靠地曷若己?再打几次胜仗,皇帝在军中恩威牢固,谁还敢轻易造反。肃、代、德生于乱世,正是明白这一节,闯龙潭钻虎穴如家常,这才稳坐了江山。不然,天下还姓李乎?陛下谨记。” 这倒像当年白衣山人与李亨相处的画面。君臣一张床睡觉,同吃同住,无话不说——李亨就像那事妻如母的贤夫——骗李泌穿紫衣,为李泌烤肉削梨,修豪宅。就差分享老婆了……惜不如愿。白衣飘然去,黄衣思念难捱。 听着老头大失体统却推心置腹的话,圣人握了握他的手,微笑道:“太尉放心,我省得。” “老臣还有公务,就先回中书了。”老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女官们,又提醒道:“明日可召集王从训等将领的妻子入宫,请淑妃、贤妃携儿女与之宴饮。以和谐君臣,同进退,免得小人利用。” “善。”圣人嘉纳了。 回到蓬莱殿,枢密使赵氏正端坐在那分拣奏章——基本上都是中外臣写给皇帝私人的。 一部分是节度使门的扯皮,争地争人争老婆。没错,就是这么奇葩,跑到圣人这来打官司。 一部分杀材讨要旌节的请求。比如日子不好过的王建,又献了表文,言辞一改嚣张。在外宅郎的围攻下,面对东西两川四十余州大多分庭抗礼的糟糕局面,贼王八已失去了刚入蓉城时的威风。想着朝廷下场和稀泥了,不然等着被群殴致死吗! 比如浙东的董昌,向圣人讨封越王。 还有些是各地将帅刺史的私奏。比如李克用的好义儿李存孝,扯旗造反了,但是自觉打不过鸦王,故而给圣人来信,请求献邢、洺、磁三州入朝。比如一代枭雄幽州节度使李匡威被驱逐,四处漂泊,也想带着2000亲军入朝。比如荆楚赵匡凝,被朱全忠吓坏了,建议圣人号召群雄共讨朱贼。 枢密院的供奉官进进出出,向赵氏呈上各种表文,供其过目审阅。 “下发中书省,使同平章事三品以及御史台四品已上会议。” “转交当值翰林学士草制。” “广州市舶使表奏?转付度支户部三司,铸钱租庸盐铁青苗使杜太尉自有决断。” “封王?董昌胆子也太肥了,打回浙人进奏院。” “……” 心力交瘁!赵氏揉了揉太阳穴。一会你要这个,一会我吼着要停了财税,一会张三扬言带兵入朝,一会李四叫嚣清君侧。 李匡威想入朝,圣人制得住吗!朱泚当年五千幽州兵就敢占据长安自称秦帝,将德宗扫地出门。李匡威如今走投无路,也想带兵入朝,想什么呢? 还有孙儒那个小丑,上窜下跳的,扬言“俟平行密,称兵入关以除朝堂奸蛔。“可恨朱全忠、杨行密、钱鏐这帮无能,被一群饥饿蔡贼打得抱头鼠窜。 朱全忠又要索要节兖、郓、徐三镇节度了,外戚大将军李克用又来撺掇圣人讨朱全忠了……还有杂毛,兽欲令智昏,居然讨要圣人的妃嫔昭仪陈氏。虽说赵氏不喜那个虽然貌美有才,却素来冷冰冰一副白天鹅性情的陈昭仪,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能送给节度使挞伐的。 桩桩件件烦心事,令她颇感头疼。若是中官还在主政,那帮人为了讨好藩镇引为奥援,只怕什么都送得出去吧。万幸,内竖头目们已经被宇文柔剖心了。韩全诲之辈亦被圣人连根拔起,举族屠戮,党羽斩于渭水边。 想到这,她很想开怀大笑——杀得好! “简直就像一位女帝。”圣人漫步走了进来,笑道。 赵氏循声看去,圣人正在卸甲。在殿内侍奉的中人看见他,立刻齐刷刷下跪,身躯战栗哆嗦。 “滚吧!”赵氏骂了一声,她现在看见没鸟人就会涌起强烈的杀欲。 中官们如逢大赦,匆匆退出。 “圣人再建新功,大败两镇数万贼胚,越来越有武帝的气质了啊。”将李晔脱下的甲胄接过来,赵氏眉眼盈盈,夸奖道。 “关内未安,何言帝?”圣人在她办公的矮桌后轻松坐下,翻了翻堆满案头的奏章——都是些什么狗屁倒灶! 赵氏在旁边跪定,将这几日履新的感悟说出:“枢密院之权不在小,窃以为院官须以士人充任,或新科进士,或六部佐官,从翰林院制度,无使中官预机密。其次,延英殿会议,中官一概不得列席。” “等老家伙死了再说吧。”圣人顿了顿,又嘱咐道:“上下枢密院的供奉官,你尽快将原有的中人剔除,在掖庭局征召女御,先将就着。待明年科举,我再遴选新人。” “可开制举,广辟民间博学宏词、直言极谏、贤良方正诸才俊?” “俟平关内再计。”圣人拿着一枚竹简轻轻拍打着手心,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闻言,赵氏按下话题,说起了另一事:“昨日中书、门下、尚书正副主官与三品平章事及御史台四品已上商议分割蜀中四十州,言按现行地缘划分,易生强藩。” 这倒是引起了圣人的兴趣。 四川那地方,前世他去过好几次,天生的割据之地——河水环绕,崇山峻岭无边无际,好多地方的交通在二十一世纪都危险无比。川东北那块,大巴山、米仓山横亘数百里,公路边上就是云雾充盈的万丈悬崖……在这个时代,栈道一烧,中原王朝只有干瞪眼。攻?没个十万兵、百万石粮、一万艘船,提都不要提。 后世这会王建已经基本上坐稳了江山。 不过李晔到来后,对王建的一概请求不予理睬,导致蜀中四十余州都不认可这个土头王。又容忍了杨复恭,保全了其势力。今年,以杨守亮为首的外宅郎受到威胁,于是联起手来对付贼王八,六节度、两刺史招兵买马,以二十余万众攻王建。 朝廷现在重新划分区划,应当是注意到了这一情况。治不了强藩,那就铲除可能产生强藩的土壤,把西川变成若干个小镇。这样即便某个人造反,也好收拾——老套路了。 “南衙怎么分的?” 赵氏一一解读起来:“置遂宁镇,寓意遂境安宁,称防御使,以王建假子王宗侃任之。” 圣人一听,乐了。当年对付李克用父子就是这一招啊。李克用据大同军自称留后,朝廷调停无果,于是派人接替李国昌,李国昌呢,则改任大同军。 老子来坐儿子的位置,儿子是让还不让? 这一下把李氏父子整红温了,直接造反。在有些人看来这是蠢办法。但这恰恰是直指人心的良策,因为这考验的是父子、上下级彼此的情谊。王建和他的义子、部将之间的感情,经得起考验吗。 “置嘉州节度使,领眉、雅、嘉、戎四个州,治嘉,以王建牙将张虔裕任之。” “这是会议确定好的两个镇,明日便发布诏书,派遣使者,赐予旌节。” “妥善。”圣人表示认可。 由此可见,南衙相当关注蜀中局势啊。王宗侃、张虔裕这挑选出来的两个人,在王建手下应是颇受信用之辈吧?不知道两位的忠诚经不经得起诱惑。王建现在骑虎难下,骤然被朝廷发难,破口大骂之余,对部下的猜忌心肯定会水涨船高。 就算王、张两个人忠得发红冒紫,贼王八时不时也得自问:这两个家伙是不是有反意? 杜让能那群老家伙这么做,也是在利用武夫的野心。如今王建四面皆敌,草头王不被地方承认,手底下的人能没点想法吗? 妙。 以朝廷目前有限的实力,对于蜀中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在顺其自然的基础上见缝插针,以挑拨离间。要是像历史上那样,王建已成气候,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是然并卵。 另外,岐、邠、华三镇覆灭,这大片沃土得考虑下用什么策略治理。总体思路,李晔有——最大限度上避免新的割据产生。细节上,还待斟酌。 还有一个肥得流油的同州,还在王行瑜的党羽手里。打,有点难,盖因北面毗邻河中,直接对同州动手会引起王氏家族的忌惮,可能会导致地缘冲突——光启年三镇进犯长安的教训,不可不鉴啊。 这事,或许可以请岳父出面。 (本章完) 第72章 东受降城与李克用 第72章 东受降城与李克用 东受降城。 湛蓝的高空万里无云,烈日炎而不热。 时不时一阵大风吹过茫茫原野,齐头高的绿草随之涌动,一头头悠闲吃草的牛羊哞咩几声。 “滚开啊!”武士大声吆喝,驱赶挡路的牲畜。 “朝左边去了!” “嘿这大虫。” 数百骑卒横冲直撞,将一头肥壮的老虎撵得气喘吁吁。武士们都穿着便服——无袖的短衫白袍,脑袋上缠着朱红色的抹额——正版的姨妈带,被小日本偷过去改成了“孝子带”。 “堵住!”骑卒四面合围,被追了一上午的老虎体力渐渐耗尽,低趴身躯,盯着这些穷凶极恶的武夫,发出威胁性的嘶吼。 哈哈哈,军士们一阵大笑。 李克用眯着独眼,闪电般掷出手中铁枪。 “噗!”老虎躲避不及,被插中左肚。盘旋在头顶的金雕宛如流星俯冲而下,一脚抓得老虎的鼻子血肉模糊,旋又快速回翔。 “驾。”李克用拍马往前走了几步。 兀地,双手撑住银鞍,直接在马背上站了起来,然后纵身猛跃,一个飞跳落至老虎身前。 “嗷……”喘着粗气,模样凄惨的老虎连连后退。 李克用也不言,双手抓住老虎的两只耳朵——后脚一蹬! 嗷嗷惨叫的老虎身体悬空,竟是被李克用攥在手里快速旋转了起来。武士们看到,虽然早就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 “嚯,郡王之勇,不输天柱啊。”幕府官员拍马上前,笑呵呵道:“北朝尔朱荣徒手格斗猛虎,还没司徒快吧?” “大帅天赐神力,又擒一虎。” “青天子!” “唉。”李克用的心情却没有一点好转,意兴阑珊的放下老虎。两个武士一拥而上将虎拖走,其他人则一阵欢呼,就地生火,洗剥起斩获的其他猎物。 “唉。”又是一声叹息,李克用一个仰面躺在草原上,双手枕着脑袋,跷起二郎腿晃悠。 金雕收起翅膀,停在主人身边。 抚摸着金雕,望着碧绿如洗的澄净天空,徐徐风儿拂面,李克用微闭双目:“好想回神武川放羊啊。羊吃草,某就找个山坡睡觉。多好……”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释放出内心深处的焦虑、愁苦甚至是忧郁。 如何不愁! 前年巡视潞州,因饭菜不合口味。酒后,他发脾气骂了时为昭义节度使的弟弟李克修,打了两鞭。本以为自家兄弟,打打闹闹也正常。结果弟弟惭愤成疾,坚持不肯吃药,病死了…… 导致氏族长辈都对他很不满意,说他专事威刑,小辈侄男侄女也觉得他凶,不愿亲近。而且一碰酒,夫人就指着他破口大骂。李克用自知犯错,亲人给他气受,他也只能受着。 但这还没完。 前年朝廷兴兵讨伐,李存孝立功颇巨。事后,本以为会阿翁让他当昭义节度使,最后没当上。李存孝气得七天不肯吃饭,饿得头昏眼,也用这种自我摧残的方式无声抗议。到今年,父子俩的关系越来越僵。李存孝怀疑阿翁要杀自己,李克用也猜忌这个最疼爱的义儿有反意。 父子俩都觉得自己没错——在李克用看来,我让谁当节度使是我的权力。李存孝则认为李克用有功不赏,肥水流向外人田——是以,谁也不肯低头。 如果说家庭关系糟糕是内忧的话,那幽、赵、魏、云、汴五镇联合兴兵讨伐他就是外患了。先是幽、赵发兵15万讨伐他的亲家——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搞得他亲自带兵增援才救下来。叱日岭一战,阵亡健儿两万余人!多是他累年来调教的精兵,痛哉! 接着又是朱全忠北犯昭义,汴人的旗帜已经插到了淇水岸边。能不急吗! 上个月,幽州军又对云代二州发动大规模西侵,几乎把这一片当成了后园,动不动就来打秋风。抄略牛羊,掠夺子女。北地胡汉百姓为“青天子”出丁出粮,李克用却不能保护好他们,让他们屡遭燕人扫荡。 各部落对李克用的意见越来越大! 李克用对河朔诸镇的怨气也迅速水涨船高——从来只有他抢别人的,如今却被别人抢!故而此番领兵北巡击退幽州贼后,他没急着回太原,在东受降城顿兵住了下来——召见蕃部首领,慰问汉人耆老,操练兵马。试图向百姓证明,他依然是强大的,跟他混是正确的。 凡此种种,让李克用愁死了。这不禁让他怀疑起了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如朱温那厮所说,压根就不是当诸侯的料——窃据河东,只会荼毒无穷…… “唉。”又是一声叹息,李克用轻轻哼起了牧歌。若不是军务缠身,真想去金城镇老家看看啊。 “司徒何必灰心?”都押牙、检校左仆射盖寓端着一盘烤羊肉走了过来。 “某不吃。”李克用兴致不是很好,食髓乏味。 岳父的抗压能力,比起朱温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啊。 盖寓熟悉李克用的性子,知道开解不了,当下也就不废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两个圆筒:“进奏院新报,昨天晚上刚送到东受降城,其中有郡主家书。” 闻言,李克用一把夺了过去,好像那圆筒里装着什么珍宝一样。 “久不通信,至思至念。” “闻叱日岭之战,族人罹难伤残不在少。又听燕人略代北,汴贼犯泽潞。女甚悲!乃于唐宫远衔哀诚,切切。” “女在京兆无所不福。圣人私我,左右敬我,中外官尊我。阿耶可宽心,宽心。女观圣人言行,外宽内深,剑戟森森。内戮寺人,于外杀岐邠贼两万人,刺面剁趾苦役之。根基初固,威权自专,须不可轻之。其心亲晋而忌汴,可为良婿。使得久之,父复何忧!” “女观朝廷臣,果如阿耶所言,除太尉寥寥之人,大略首鼠两端,蝇营狗苟之辈……” “累年征集,军事不绝,河东虚弱矣。而关中人气昭苏。男耕女织,桑麦青青。贫者授田,富豪催课。入关附圣人流氓者,不计其数。日积月累,可称富庶矣。阿耶宜罢兵休战,还民生产。仓廪足,百姓晏然,则以河东军势,汴贼岂为敌手哉!” “圣人欲取同州,虑河中猜忌,言于女——将输太原粮五万石。” “竹不胜书,伏惟保重。谨表寸心,希垂尺素。景福元年某月某日,女吾思顿首再拜大人。” ——就完了?李克用摸着粗糙的嘴巴,有些不尽兴,逮着信反复读了好几遍。 瞧着李克用老脸一片灿烂,得意之色毫不掩饰,盖寓擦了擦嘴边的油:“司徒何故喜悦?” “都是某那好女婿。”李克用颠颠的坐了起来,将盖寓手中木盘端过来,抽出匕首切羊肉大口吃起来:“小看他了啊,大杀寺人,连平三藩,自领政权。” 还说要送太原五万石粮以解燃眉。虽不多,但除了这个女婿送,还有人肯帮忙吗?女、婿琴瑟和鸣要能继续保持,姑娘就嫁对人了,往后自己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信中最后一句话的暗示,他当然明白——好女婿想收复同州,但担心结怨蒲、陕两镇,想找他代为出面,不然跑去跟他闺女说这事干什么。 这事也只能找他了。自打与王重荣并力攻黄巢以来,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王重荣被部下所杀后,其兄弟王重盈自陕州还蒲州接任河中帅位,陕镇则由其子王拱主持大局。总的看来,王氏的势力挺强。故而,原本他也是打算将朱邪吾思嫁给王重荣的儿子王珂,然后为长子李落落求取王重盈之女,以强化两家同盟。不过后来一权衡,选择了朝廷。 现在女婿盯上了同州,家门口的事,王重盈他们能不担心吗。 出差,未来至少一周应该都是单更,有余力会多写。 (本章完) 第73章 善后与日常 第73章 善后与日常 景福元年六月初五,诏书既下,罢陇右、凤翔、邠宁三节度。 高宗龙朔元年,唐人培植的傀儡吐谷浑政权被吐蕃灭亡、未久,因龟兹等地领土争端,唐、吐关系再次恶化。本着先下手为强的原则,经三年准备,李发兵西征青海。双方战于大非岭之下,孰料薛仁贵大败——此后,吐蕃急剧东扩,唐人又长期宫廷内乱,权力更替频繁,无力招架。 开元二年,闻李隆基新立,吐蕃来攻。十月,再来。薛仁贵之子薛讷迎敌。是役,大败吐蕃。战后,李隆基置陇右,领鄯、秦、河、渭十二州,重兵防遏。渔阳颦鼓动地来,陇军陆续入卫,吐蕃遂据之。 “艰难以后,圣唐内战不止,至今陇右十二州只余秦、渭、河……不要……弄我了……”浓郁糜香弥漫的室内,屏风后,枢密使坐在圣人怀里。双手按着裙子,丰满的娇躯微微颤抖,嘴角也有丝丝口水,正有气无力的讲历史。 “这三州怎么收复的?”圣人擦了擦手上水渍,虚心求教。 “弄疼我了。”赵氏眉头蹙成一团,幽怨地剜了他两眼,别过头去:”会昌三年,吐蕃内乱,汉、回鹘、吐谷浑、突厥、波斯、大食诸族奴隶暴动,京西北八镇趁机攻打,收原、乐、秦三州,石门、木峡、特胜、萧……剩下的没记住。” “总之。”赵氏喘了口粗气,挣扎着要起身,怒道:“这便是大中年所复三州七关!秦州为其一。巢乱期间,又被吐蕃抢走。宋文通兼陇帅后,夺秦州。河渭则是大中五年,虏将尚延心上表请归舅国。于是朝廷拜其游奕使,领两州……放手!” 圣人清楚了。唐吐国情基本一致——藩镇混战与农民起义,区别在于吐蕃中央政权寄了,唐还勉力支撑,但双方本质都是军阀割据,边境上仍在拉锯。陇右靠近西陲边境的河、渭、秦,秦州被李茂贞夺回后,以亲信镇之——已经让武夫砍了,守军两千余人,推都将符道昭为刺史——收到渼陂泽一战的消息,不知会不会降。 河渭较特殊,尚延心死后,其子接任职位。到这会,各族杂居,胡人也种地,汉人也放羊。治理上,地方豪族也在参与,与代北、夏绥差不多,但富庶很多——自宣宗收留尚延心,这四十多年来相当太平,老百姓的日子很舒服。 人口的话,据在天水长大的赵氏估计,大概有二十多万,很杂——德宗时,在李泌的主导下,唐朝派遣使团从海路会盟黑衣大食,商讨围攻吐蕃。此后,面对阿拔斯劲敌,吐蕃国内一半以上的兵力都去了西线作战。长期鏖战中,吐蕃人俘虏了大量波斯、阿拉伯乃至罗马人,吐蕃灭亡后,各国战俘出身的农奴纷纷逃散,民生安定的河渭地区迎来了一波红利。 如此,构成了现在河渭复杂的族群局面。 军事实力,万余战兵肯定有,东拼西凑拉壮丁,估计能有好几万。但不必为敌,人家本来就承认朝廷,只是历史上昭宗连李茂贞都奈何不了,又怎么染指河渭。 以上便是陇右的情况了——秦州被符道昭占领,河渭有望和平接收。当然,最好是先灭了符道昭,让河渭地区知道变天了,隔岸观火见识下王师武道,这样他们内部也才好达成一致。 “还不撒手吗,臣累了……”赵氏两腮红晕晕的,掐了圣人一把。 “好好。” “哼!”从圣人怀里一屁股跳开,狠狠剜了圣人一眼,理了理凌乱的襦裙,赵氏晕乎乎的拿起绢帕,擦拭湿漉漉的大腿。 “哈哈哈。”圣人可太喜欢生气的赵氏了——天水郡的一朵铿锵玫瑰。美艳而清冷,又有显赫门第的才华,还会骑射。去年刚来的那个晚上,便是被赵氏护着逃到灵符院,其一路手刃中官十余人。这样的女人,容易激起征服欲。 “记一下。”圣人擦了擦手,吩咐道。 闻言,赵氏收拾了一下头发,本欲亲自动笔,脸一烫,朝外面喊道:“楚楚,来一下。” 枢密院增加了三位供奉官,也可以看做赵氏这位秘书令的下属——新秦郡夫人杨可证、邯郸郡夫人南宫宠颜、荥阳郡夫人闻人楚楚。本是掖庭有司的主副官,选入枢密院后,皆得封号。 杨可证是麟州人,进宫七年了,原为正六品司宾官。南宫宠颜是成德冀州人——祖上系周封于这一片的诸侯,光启元年入为太极宫正,掌宫人戒令、纠禁、谪罚。闻人楚楚是荥阳大族,文德元年入为内文学馆学士,掌教习妃嫔、宫人辞赋书算诗画。 可恨皇兄不爱美人爱马球,宫官们蹉跎年华,二十好几了却还是老处女。 “陛下请讲。”闻人楚楚在案牍后跪定,在砚台里浸完笔,摊开宣纸,目光灼灼的看着圣人。 “令秦、河、渭三州守令皆入朝来见,给期一月。他们不来见朕,朕就去见他们。”若无必要,李某人不想把王从训、赫连卫桓这帮杀材放出去,他不敢保证这些家伙到了秦州会秋毫无犯。 “让司农卿李群继续在潼、武、大散等关隘招募流民。”这是要紧大事,农民越多本钱越厚。岐镇几乎被踏成白地,得弄一部分百姓过去,田地不能荒了。其次杀了两万多岐兵,不知是谁的儿子、丈夫,岐人难免怨恨——搞点外地人中和一下民气。不能像魏博那样,杀了老的来了小的,杀一茬长一茬。子子孙孙,造反无穷尽。 “将作监与太仆寺,先停一下兵甲,优先制作包铁农具。”战具其实不缺,武库里堆放的刀剑甲胄尚多。先帝返京后,仅成德一镇就进贡了甲仗数万副。今年对岐邠两次作战,缴获也颇丰。神策军那群猪被解散后,也没扩军。就现在这四万多兵,绰绰有余。 流民招募容易,但你不能撒手不管,划个地盘任其自生自灭。你不给农具、种子,朱温舍得给,愿意种田的节度使会给……在皇帝这讨不到好,逃难的百姓还会入关投奔吗? 闻人楚楚一一笔录下。 “第四条,让户部、兵部协同,夏收后,陆续征发畿内二十二县农民30岁以上,50岁以下壮丁入京训练。”神策军的废物们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工商子弟指望不了。朱温也向天下给出了答案——有父母妻儿土地要保卫的中年农民最靠得住。这些愚昧、沉默寡言、憨厚的农民得到充足训练后,一旦配发兵甲,不比任何藩镇差。前提是像秦汉那样每年两次“军训”拉满强度,保证质量。同时,农民不能破产,虽是保家卫国,但打仗要有好处。 很显然,朱温的幕府就是在执行这一策略——既削减了成本,又纠正了军队风气。 摸着汴人过河,岂不美哉。历史上朝廷也想执行,无奈节度使们一收到风声,马上就来帮朝廷“振作”。 闻人楚楚一一记下。 “最后,准备对同州用兵。”圣人不想留王行约过年了,只等岳父信到——确认河中不会干涉,或者付出一定代价可以让河中不干涉——即刻挥师灭贼。一则同州下辖七县一监,人口稠密,百姓富足。二则是关内门户,秦汉皆是直隶。高欢攻宇文泰,李克用攻黄巢,三镇讨田令孜,也是从同州取道。有大路,干嘛死磕潼关?这块地盘不捏在手里,没准哪天就有节度使自此长驱直入“勤王”。 听到这,闻人楚楚笔悬在空中,眼中略有担忧:“恐怕会引起藩镇猜忌,予其作乱借口。” “先记下来吧。”看着这位充满少女气息的郑地美人,圣人叹了口气:“短时间内,无人来清君侧,且宽心。” “臣。”闻人楚楚在内文学馆当了四年学士,诸妃嫔女官大多在她那听过课,也不怯场,想起以前那些不堪乱象,摇了摇头:“武人称兵入朝,饮马渭水,宫娥被拖发而出。狐鬼猖狂,历历在目。陛下慎慎战战,甚好,臣也不想像先朝那些宫娥女御,被贼人掳掠玩弄。”这十来年,多少妃嫔被奸淫致死,多少宫娥下落不明。代宗的白月光沈氏在洛阳被史朝义攻陷后失踪,真的是下落不明吗?唐懿宗、先帝的那些妃嫔落在巢贼手里的,被凌虐得哭哭啼啼,上吊自杀的,不是十个八个。 谁不怕。 “去吧。”圣人也不打算安慰,再打赢两次,宫内外自会恢复信心与安全感。 “臣告退。”整理好文件,闻人楚楚心情沉重的离开了。接下来,圣人的这些指示枢密院会转发到相关部门。该翰林院草制的,草制,该宰相会议的会议。该尚书省六部执行的,左右仆射确认后,会下发有司执行。 中官掌权的时候,别想了。不乐意你的想法,直接让你闭嘴。中官们自己的矫诏,南衙又极其抵触。总的来说,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滋味确实香,比何虞卿、陈宸、裴贞一身上还香。 很好! 南衙很快就会挑选高级使者,前往陇右秦、河、渭三州宣王命,请守令入朝。 富庶三州,将可得矣! 凤翔岐、陇两州,已是掌中之物,武夫被杀光了,渼陂泽里的尸体估计都快被鱼虾吃光了,没什么操心的。只等吏部铨试进士或国史馆等清闲官,任命一批有朝气有锐意的年轻人下到陈仓、岐山、麟游、扶风、郿、雍、虢、普润、吴山、汧源、汧阳11县,为父为母。 刺史,暂时不打算设了——至少现在没必要。地盘就这么大,直接让这些县令对朝廷负责。就一个县,看你怎么造反。 大散、安戎、太和、大震这些关隘也不需要派兵把守。若岐人势力尚存,当然得控制,可现在么,凤翔的武夫都下阴间抄略阎王去了。大散关往南的军头响应外宅郎号召,也陆续入蜀跟王建争地盘,没可防的对象。 就算需要陈兵,圣人也不会派兵——现在,小王在身边,他可以确保不会造反。但要是外放节度使,失去约束,会不会恢复本性很难说。连小王他都不敢拍胸脯,何况其他武夫。其次,兵马在长安,自己经常露面,打赏,带着作战,威望会慢慢积累。 外调出去,威望就是将帅的,兵马会不会变成别人的?大概率会。不要试探将帅的忠心,这是为君者大忌。再当两年皇帝,再打几次胜仗,军队建设有了成效,再外放军队吧。 至于虎患、土匪、溃兵这类治安性质的问题,小股兵马经常出动嘛,反正也近。 邠宁镇相对难搞一点,盖因邠人没像岐人这样被斩草除根。王行瑜的两万主力在大震关死磕失败后,残余的几千兵也在与岐人合流进犯京城的路上被干掉了,但王行瑜不会不留兵守家,邠、宁、庆三州,据宰相刘崇望估计,应还有三五千余众。 三州之地养两万多兵,可见其穷兵黩武到什么程度。 圣人还是很想收复这三个州的,无它,大——邠州辖新平、三水、宜禄、永寿4县。庆州辖顺化、合水、乐蟠、马岭等10县,宁州辖彭原、彭阳、安定、襄乐、真宁5县,合计19县。 但细细一考虑,目前还不具备这个条件——邠宁西接泾原,东毗鄜坊,北连朔方、定难。直接打过去,泾、夏、鄜、朔四镇怎么想。当地缘安全受到严重威胁,这帮人会不会像河北那几个贼子联起手来对付朝廷? 概率很小,但不是没有。站在皇帝的角度考虑,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也得当成百分之百来对待。因为以现在的身家而言,没有可下注的资本,输了就是万劫不复。身后就是老婆孩子人心向背,敢赌吗? 罢了,邠人要是再推一个节度使,可以先承认着。 同州现在是首要,等岳父回信,就宰了王行约那厮。 剩下的事就是屯田、养民、耕战了。再过一个月等夏收初步完成,畿内二十二县的丁壮农民相继入京操练,又是邀买人心、培植党羽的好时候。现在的这些募兵武夫,圣人很不喜!只是没可替代的对象,不得不信任——重农抑商,确是统治者第一要务。谁得到农民,谁就攻取天下。 数了数,现在已有畿内22县、岐地11县、华州3县,共计36个县,可战之兵四万多,民百五十万以上。放眼天下,可称强藩乎? “要是能再得到同州就好了。” 岳父敢不许,就天天晚上挞伐他的宝贝闺女!让朱邪吾思走不了路,下不了床,哼! 明日,他打算低调出京巡视一番,就像上次西巡武功县一样,主要是视察司农卿李群的屯田工作,进行这么久了,得检查一下。 那些个豪族、大中地主,应付编户齐民有一套。官吏收了好处糊弄上头也是基本操作。说白了,地主的尿性从古至今都那吊样。不弄疼,不会收敛。 圣人不打算问他们——直接突然杀到京畿某县某村庄,入户探访当事人。田地,是不是真的授了,数量够不够。种子给没给,牛、挽马、农具到底借没借,赋税征收比例是几何。谁要是割他的韭菜为自己服务,那就去死吧! “已是午时,你小憩一会吧,妾去一趟枢密院。”赵氏喝了口水,起身欲走。 妾?圣人注意到了赵氏自称的变化,之前大多数时候都严肃的自称臣,两人打打闹闹的时候,自称我。对他这个皇帝的称谓也突然间变了,以前心情好就称大家、官家,很亲昵。否则,就是圣人、陛下、乃至皇帝这样正式而生分的称谓。 现在自称“妾”,对称“你”…… “先不急。”圣人一把攥住她的手,直接将这个身高大概一米七七、体重130多斤的铿锵玫瑰拉到怀里。 “皇帝何为!”赵氏秀发散乱,香肩锁骨呼之欲出,一把捉住自己领口。 “你说我要干什么。”对视着妩媚清丽的眸子,圣人高高兴兴道:“想让夫人给我生个儿子。” “这世道,生下来遭罪么?”许是担心何虞卿、朱邪吾思两位大牌突然到来,赵氏翻身挣脱,急道:“闻人楚楚她们新到枢密院,还不熟悉,我且去看看,天黑再说。刚才已经让官家尽兴了,还不满足吗。” “我有数。” “偏偏我又吃你这一套。”赵氏快疯了。叹了口气,双手搭上斜领。顿了顿,缓缓往外拉开衣服,语重心沉:“好好经营国事,这江山就指望官家振作,好不容易有了盼头,啊.” (本章完) 第74章 长春宫 第74章 长春宫 王从训、扎猪下值的路上遇到了马军司都虞侯张季德、副都虞侯没藏乞祺,几人聊了一会。 按照侍卫亲军马、步军司的权力分割。 以步军司为例。教练使王从训领教练司诸教头,负责步军司将校士卒的武艺战阵教习。都虞侯扎猪领都虞侯司,掌日常军人纪律整顿。正将司领都头、指挥、十、游奕使、孔目、判官、御史等文武,军头们变成了打卡上班的闲人——练兵、统兵、监兵之权被三司分持。 以后有战事,圣人一道诏书下到某司某人令其出征。然后走流程——分配将校、接管兵马、领取辎重。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武夫威福自专,打不打纯看忠诚和心情。虽然因为风气原因,仍不能完全杜绝武夫作乱,但至少从制度层面提高了闹事门槛,施加了极大限制。 而像王从训这个级别的将领,若无重大战事,不会再有带兵打仗的机会了。 小王倒没什么,从十五岁参军到现在二十九的年龄,随波逐流打打杀杀十四个寒暑,累了,也怕了——这个岁数却连儿子都没有,怕绝后。如今新妻身怀六甲,只想夫人平平安安生个儿子。前程,慢慢来吧。现在圣人让他单独领教练司,月俸140贯,加上节假日、战时赏赐,一年2000贯绰绰有余——这是在按节度使的标准在发俸禄了。圣人虽不说,但小王懂。 只要圣人还在位子上坐着,又何必着急。 扎猪不同,他是太原陪嫁过来的,本是李国昌府中马奴,李克用上位后虽然提他做了牙内。但奴隶出身,想飞黄腾达是很难的,尤其是猛将如云的河东。所以扎猪把希望放在了圣人身上,进取心很强烈。可在长安待了这么些日子,发现圣人手下的狠货也不在少。 要出类拔萃得到圣人的重视,甚至被授予领兵出征的权力,难啊。 “莫虑,公等是外戚,有的是机会。”王从训宽慰道。 “比不得足下。”扎猪摇了摇头,眼神羡慕——据流传在步军司的小道消息,淑妃何虞卿的二弟何楚玉前些日子与王从训宴饮,喝醉后,得知王妻即将临盆,直言一见如故,欲约婚姻。 何楚玉膝下有一子一女,都是总角孩童。也就是说,王妻无论生男生女,只要王从训答应,两家都能结为亲家。若是攀上何家人,淑妃枕边风一吹,谁能动摇王从训的地位? 扎猪很想问问王从训允诺没有。毕竟以王从训在圣人心中的份量和军中的影响力,一旦与何家姻亲,他不免为自家夫人感到着急。但愿夫人生个儿子吧,有大伙帮衬,将来…… 至于代北的家——突厥无家,走到哪,哪就是家。走到李振武府中,马厩就是家。走到太原,阳曲县的军营就是家。走到长安,光德里的小宅子就是家——扎猪不执著。族人还有走得更远的,在黑衣大食当兵的,在渤海落草的,给吐蕃人做奴隶的……大突厥国灭亡了,但突厥人还要活着。 与王从训告别后,扎猪拍着坐骑来到了灞上。 村子里,圣人坐在桑树下,两个枯瘦的妇人面如土色的站在那。 “她们是一母所生,凤翔虢城人,其夫在中和年间都被巢贼买去吃了。逃难来长安后,授黑沟渠直田十亩,分了三个恶人军耕作。”司农卿李群手下的驱使官王桂所属的小吏说道。 许是担心圣人不知真假,“人型图书馆”翰林学士韩偓接话道:“中和二年,王鐸将兵屯灵感寺,泾师屯京西,定、蒲屯渭北,邠、岐屯兴平,夏人屯渭桥,陈人屯武功,四面合围。民皆入深山自保,京师斗米三十缗。巢贼卖人于诸镇兵作粮,岐人等亦捉避乱男女鬻之,以肥瘦论价,人值数百缗。畿内二十二县,为武人所食百姓数十万,城中宰杀场,流血成川——” “可以了。”圣人抬手打断。 收长安之战,诸道兵二十余万,加上巢贼,被吃掉的男女怕是还不止韩偓口中的“数十万”。吃到“人值数百缗”,当是没百姓可捉了吧。很显然,这两女的丈夫都在那几年的灾难中遭遇不幸,却不知她们是怎么躲过的也许唐代也有一首《食人哀》——“夫妇兵乱同披死,不如某向武夫市。” 两个妇人听到这,眼睛一扫护卫的士卒,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怖往事而产生了应激反应,一扑通坐倒,牙关“哒哒哒哒”响个不停,黄色的尿液顺着裤管流了出来,淋湿了赤裸的光脚背。 “莫怕。”杜让能将她们拉了起来,取过一匹绢放到大的手里,温言道:“持事生产,若有欺压,只管入京敲响朱雀街的警鼓,老夫为尔等做主。” 两个妇人呆呆的跪在那,既不说话,也不动弹。 “走。”圣人铁青着脸,转身大步离开破落的茅草小院。这两个妇女已经被吓成了半傻,让他入户询问当事人的想法破产了,那就实地看看吧。 “盖因其只有两个妇女,一个八岁男童,故按累年编流氓之法,授田十亩。”小吏在前面引导,指着哗啦啦的水渠说道:“此乃灞水黑沟渠,恶人军所开。” 得益于恶人军的不懈努力,这段时间靠近长安城的几条河水挖掘了六百余条长短不一的渠。长则几里,短的几百步。灞水过北城河段荒废的诸多水渠也疏通了,另外还建了十多个蓄水的堰塘。恶人军为此日夜劳作,每天都有武夫累死,三千余人的恶人军还剩两千不到。 恶人军忙不过来,故而沣、泾、浐、渭北那几片是李群派的驱使官带着安顿下来的流氓在忙活——扩大恶人军刻不容缓,这是圣人下意识的想法。得尽快打仗, “陛下请看。”小吏顿住脚步,指着水渠前复言道:“左以水渠为界,右齐茅屋,这一眼望过去,到那颗桃树为止,便是授予两妇之家的十亩直田,就靠着黑沟渠,灌溉方便。制度,五尺为步,步二百四十为亩。陛下可差人走一走,以验差错。” “你去。”闻言,杜让能点了一名属官。 “喏。” “你给这户人记的什么田?”一边看着那官员走步,圣人一边询问小吏。 “回陛下。制度,壮丁、中男给一顷,笃疾废疾给四十亩,寡妻妾三十亩。若为户者加二十亩。所授之田,十之二为世业,八为口分。世业之田,身死则承户者便授之。司农卿召集小人等会议,言,情随事迁,授田不必尽如祖法,因地制宜。” 小吏拱了拱手,见圣人点头,方又道:“小人察这姐妹流氓力弱,神志略有呆讷,又无丈夫,故授其十亩临渠直田,均记口分。若招夫或子壮,再依制追加。” “可。”这个做法,圣人是认同的。口分田,便是人死收地。这两个妇女在小吏眼中属于抗风险能力较差的,所以给了十亩口分。地已经被恶人军耕过了,只等播种。 够吗?说够也够——地确实肥,这些年倒在长安周围的死尸都溶入了地里,城中产生的巨量粪便也运到了郊外,三两年之内,地不会贫瘠。而且若两个妇人的“痴傻”是面对武夫的保护色,还可以进城找点手工活,作为家庭收入的补充。 说不够,其实也不够,作物产量上限摆在那,而一口人一年至少需要三百斤粮食才不会饿死。好吧,就当是妇女再打个折——两百斤。那这个三口之家一年也需要五百斤。十亩地,产得出五百斤粮食么?可以,但暴雨、蝗灾、干旱要考虑,人口可能突然死亡、逃走。武夫劫掠怎么办……影响因素太多太多,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就是如此脆弱。 就算一切顺利,百姓还要为圣人纳粮——地税、户口税、青苗钱,这是明面上的。租借耕牛农具产生的小额摊派;盐、铁、茶等垄断商品,百姓在消费中也是交了税的,这是隐藏的。 除了这些钱,哪怕官吏不贪污,朝廷不加征,百姓又还剩下几个子。武夫要是再杀来,粮食牲畜、人口一扫光,直接绝户——屯田,做起来简单,长期做,很难,就难在这。后世武夫三天两头来长安打秋风,朝廷就算给出再好的条件——牲畜免费送,一文钱不收,老百姓也不会干。 李克用为何不做,河东幕府难道就没有有识之士?就算李克用不四处搞事,当守财奴。邻居会罢休吗——仅去年一年,河朔诸镇就揍了他三次,就看你不顺眼,就要干你,你怎样?李克用要抵抗。但河东百姓不会管他是主动被动。百姓只知道,一打仗官府就要粮。 要多了,百姓种田看不到生计,还会种吗。 种田也是需要资本的。 “陛下,已验份额,确实是十亩直田。”属官气吁吁地回来禀报道。 “叫什么名字?”圣人轻轻拍着小吏的肩膀询问道。 “小臣司农卿属下驱使官王桂属下计算官,万年人王小圆,两个月前受雇司农卿。”小吏答道。 “行事颇有条理,赏你三匹绢。” “谢陛下!”王小圆连忙拜倒,一高兴,眼珠子乱转也不知说什么拍马屁:“以陛下神武英明,公卿勠力同心,定可拨乱反正,使日月幽而复明!” “幸臣。”杜让能斥了声,责怪道:“专心屯田,不使小民流失,就是对圣人最大的报效。” “敢不用心!” 接下来,圣人又走访了两户,心情愈发沉重了——跟养育婴儿一样,小心翼翼的呵护,然而只需要打一场败仗,被节度使攻入京畿,眼前这一切看似蒸蒸日上的事业就会毁于一旦。 “大家何必丧气?”赵氏策马走到圣人身边并辔而行:“妾兄长服传来信件,已率兵押解财货供品东出秦州,不日来朝。” “善。”圣人心不在焉,点头道:“外戚之赏,何曾吝啬。” 这些世家是真几把现实!赵氏是天水赵氏出身。拥立汉宣帝的赵充国、东汉西园八校尉之一的赵融、司马炎侧妃赵粲、前秦尚书令赵俱、西魏八柱国赵贵都是这个家族的。至唐,赵仁本、赵憬、赵昌等拜相持节者不在少数,到这会,身边的枢密使赵如心也是他们几年前送进宫中的。此后,便如死人一般,反倒是加入藩镇的子弟如过江之鲫。 这会看到岐、邠、华三镇覆灭,立马入朝了。来的人还是赵如心的兄长赵服——那帮老家伙再三商量的结果吧?朝廷略有振作,赵如心又官拜枢密使,当了圣人的侧妃,不得抓住这个机会带资入股? 唉,其实也怨不得别人。 你没价值,在你身上看不到希望,为什么帮你? “京师如今可称安宁,兄长就不回去了,后续族中还有子弟入京,为大家效犬马之劳。”赵氏顿了顿,又说道。 “好事。”圣人不禁想起了李渊创业的画面——高祖既克长安,以书谕天下,于是东自商洛,南尽巴蜀,郡县长吏及盗贼渠帅、氐羌酋长,争遣子弟入见请降,有司复书,日以百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外如此。 现在赵氏受宠,朝廷又有起色,赵家想来结成利益共同体,情理之中。 赵氏悦然。兄长服——饱读经书兵略,又熟稔列祖千年积累的家学,弓马骑射也不错,还带了七百多子弟兵,圣人愿意信用,谋个前程当不算难事。若自己再诞下个儿子,李赵两家的关系就稳当了。 圣人默然无言。 何虞卿在让两个弟弟结交豪侠,朱邪吾思的人在积极谋求进取,赵氏的家族现在也带资入股……——他有种预感,自己治下的朝廷会渐渐发展成一个火药桶——在妻族们的助力下,对外或许会越来越勇。但内部,各方维持脆弱的平衡,全靠自己这个皇帝兼丈夫居中调和,若是自己哪天犯病,走错一步棋…… 还有,万一这江山真中兴了,到了分蛋糕的时候,又该如何? 但是现在,以朝廷的经济实力能承载的官员数量有限。别人要进来,自然得有人出局。他不当拿粮喂烂货的怨种,特别是一点忠诚没有,脚踩两只船,暗中对节度使摇尾巴的大臣——要腾位子出来,这帮烂人的面子还给吗。 “哼。” 同州,长春宫。 北周武帝保定五年,宇文护筑晋城——因三面悬崖,东临黄河,面对蒲津关,远望太华、中条二山,俯瞰黄、洛、渭三水,木茂盛,遂改名长春宫。开皇十三年增建殿宇至三百余。李世民为王,镇守于此,统领两河军队鏖战王世充、窦建德等人。 但此时,长春宫已是混乱不堪。 一些邠兵正在纵火,高声鬼叫着什么,连片宫苑燃起熊熊大火,黑烟滚滚直窜云霄。 大群穿着白衣的武士从坡道上连滚带爬冲下来,大包小包的,有的手里还攥着头发,被拖拽而行的宫人口吐鲜血,惨叫震天——不知道是先帝的宫娥还是妃嫔,也没区别,反正在武夫眼里都是玩具。 到处都是乱兵,根本不知道是谁的部下。 “宰了他们!”王行约披头散发,面门上中了一支箭,鲜血淋漓。这位同州防御使,此刻正魂不附体,捂着脸踉踉跄跄奔出宫门。 “放箭!杀了这帮人!”数队乱兵路过,看见别人抢了妃嫔,大怒,直接操刀上前拼杀。 乱兵杀成一团。 宫女、妃嫔被杀死在丛中,孟才人拿着剑,正要自杀,被乱兵一耳光抽在脸上,直接就地剥衣,干得面无人色。 (本章完) 第75章 狩猎 第75章 狩猎 大荔县东,朝邑桃里。 朱温之守同州,与王重荣交战,洛水陈尸如山。此后,两岸土地得到滋养,形成了大面积的桃林,绵延数十里。每年三月之际,桃盛放,千树落英缤纷,万木蜂蝶飞舞,蔚然烂漫。故而春夏几个月,士庶男女纷纷来此旅游——踏青,寻,摘果。迁客骚人在树下吟诗作对,怀春情侣在林中野合。 住在两岸的百姓富足而安乐,远近村庄多傍洛水,平时翠绿满眼,水声萦耳,风拂杨柳,云接炊烟,饶有田园情趣。至于春水梅雨,整个川原迷蒙一片,远山近水,林树帆樯,仿佛蒙上了一层无边无际的幕,全都笼罩在云烟雨雾中,只余淡淡模糊轮廓,令人醉倒。 朝邑令韦厥给林中的村落取名桃里、云雾里、霞光里……好不情调雅致。 竹林中,晨光熹微,尘叶交错,一个姑娘弓着背,正在快速奔跑——早上她跟往常一样去洛水南岸钓鱼,没想到洛水红艳艳的,竟是密密麻麻的残肢断臂头颅黑压压地铺在水中,随着波涛涌动沉浮。水草卷着刀槊,河滩上随处可见被冲上岸的衣服、抹额、箭袋、鞋履。 这给她吓坏了——经验告诉她,一定是上游冯翎又打仗了。不待多想,她随手捡了一把断剑,便直接窜入竹林。跑了一会,姑娘有点累,扶着一根老竹喘着几口粗气,休息的同时眼睛四处观察。 “嘚。”姑娘忽然屏息。 右斜前方,低矮的小坟包上,几个人随便趴在上面——姑娘一时竟忘了呼吸。那感觉,正是汗毛倒竖。捂着嘴巴眯眼观察了一会,她发现那些人没声息。可辨出有的披甲,有的衣绯。当然,男女混杂,且全都木雕似的嘴巴大张,胳膊垂吊倒在坟上,涓涓血流浸透了土壤。 “嘿。”姑娘一下子就笑了。 于是,两腿垫了垫,活动僵麻的筋骨,从老竹后缓步而出。她手按断剑,大踏步走到坟包跟前。 低头一扫视,她的目光落在了衣绯的男人脸上。 这人的绯服已破烂不堪,左脸扎着一支箭,头上戴着皱巴巴的平巾帻,脸朝天躺在那,胸口上被戳了一槊,身体周围的厚厚竹叶就像泡在朱颜料桶里似的,一群蚂蚁虫子爬上躯体随便叮咬。 姑娘用断剑打了一下——没反应。 蹲下来按脖子,还在微弱跳动。 “勿下……手,仆同州防御使……王……行……约,送仆入朝,当……”男人眼珠转了转,瞳孔已开始涣散,却试图站起来。 “恶人在干什么?”姑娘一脚踹在肚子上,骂着,两手用力按住挣扎的武人。一男一女在坟头上推搡,胜负不问可知——姑娘膝盖压住武人的胸膛,粉拳迎面招呼,狠狠几下将他打倒。 “看这个!”姑娘甩了甩手,霍地捡起断剑,脏兮兮的锋刃对准王行约眼睛。 “呜……”王行约举起手。 “我拿了你的行头,可不要怨恨我。”姑娘麻利掀开武人衣服,摸了摸。 噗滋一声,姑娘腮帮子一咬,断剑垂直锥入粗糙的肚腩——王行约嘴中嗬嗬不停,大口喷血,白的肠子流出,热气腾腾地,强烈的腥臭瞬间弥漫开来。 “哈哈。”姑娘松开手,不管扎在武夫肚子里的断剑,坐在地上剥掉王行约的帽子衣服,其他几具男女死尸身上的值钱物件也拿了个精光。 她用一件外衣将财货包起来,负在背上,扫了眼坟包上赤条条的七具死尸,转身钻进竹林深处——那甚防御使既然重伤逃在这,定是同州发生了动乱——桃里离朝邑、长春宫、冯翎县可都只有二十余里,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乱兵。须得速速回村,让大家入山避难。 迷雾渐渐散去,旭日冉冉升起,姑娘不见。 江原上,鸡叫狗吠,杨柳依依掩映中,村落里家家屋顶冒起炊烟。渔翁划着竹排,唱着歌子,一把撒下渔网。鸬鹚扑腾着翅膀,跳入洛水。瞧见岸边大踏步奔跑的姑娘,渔翁大喊:“邵十一娘——” “乱军将至,还打鱼呢?” ———— 曲江池,圣人正带着淑妃何虞卿、贤妃朱邪吾思、宣徽使宇文柔、枢密副使新秦郡夫人杨可证以及子女们与何楚玉、李瓒、王从训、张樊、刘勃、张季德、刘仙缘、李嗣周、李彦真、没藏乞祺、扎猪、符存审、赫连卫桓、拓跋隗才等四十余将领及其家眷席地而坐。 煮茶,这个时代的社交活动之一。比起麟德殿宴饮不那么正式。比起郊猎,更适合臣子之间互相认识,搞好团结。比起单独召见几个人,不显偏心。而且活动内容不受限制,君臣的妻妾子女也可以尽数出席场合。男人随便聊,女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闲聊,小孩即便不认识,也能玩到一起。 煮茶,当然是表面的。 加深自己的影响力,促进核心小团体凝聚力,这才是目的,也是皇帝的工作。目前看来,第一次“团建”的效果还不错。 “诶!诶——嘿!”扎猪连吼三声,正与没藏乞祺分坐石桌两边扳手劲,一群将领围着他们议论纷纷。没藏乞祺手臂纹丝不动,扎猪深吸一口气,肌肉鼓张,额头已看得清血管,嚷声道:“你不是放羊的吗?哪来这大气力!” “让你知道俺党项人的厉害!”乞祺鼓着通红的眼珠,另一只手按着大腿疯狂发力。 符存审默默坐在角落,捧着一本厚厚的——中唐名相杜佑编纂的《通典》研读,时不时向太尉请教。杜让能很欣赏这个小伙——这年头,如此温和勤学的武夫堪比三条腿的蛤蟆啊,故而有疑必答。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倒也显得和谐。 李嗣周、李彦真、裴浐等宗室外戚子弟围在何虞卿身边,不知在嘀咕什么。 原凤翔铁斧都兵马使李瓒、斩刀都十将刘勃、节度副使张樊、判官何金、牙将李继密几个人惴惴不安,低着头一个劲的喝茶,也不敢找别人说话。 宣徽使宇文柔抚琴,表演了一曲《广陵散》,引得女人们阵阵喝彩。 德王、平原公主一群小孩追逐嬉戏。 枢密使赵如心换了身金缕黑纱,面上蒙着朦胧紫巾,婀娜身姿在音乐声中闪转翕忽,快如流电,观众几乎不能看到她的脸和背。见其跳的是胡旋舞,朱邪吾思兴头上来,接过木棰,为其击羯鼓。康令忠、赫连卫桓、拓跋隗才则带着八名沙陀军校加入,与赵氏对舞。 次相刘崇望坐在圣人身边。 有人冲他邀请:“刘公何不出来同舞?” “呵呵。”刘崇望但笑,摆了摆手。他是正儿八经的匈奴人后裔,年轻的时候跳唱击剑骑射也是拿手戏,可惜人老了啊,折腾不动了。 他望了一圈。 虽然互相之间或许存在矛盾,但在圣人的主持下,画面倒也祥和热烈。圣人持续经营下去,不犯大错——随着时间流逝,今日曲江池在场的这些人互相交往,彼此联姻,关系只会愈发牢固,形成以皇帝为核心的元从势力。圣人再打上几次胜仗,其地位当无人能撼动了。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望着碧波荡漾的曲江池,圣人竟然吟起了这首诗。活动了一下脖子,忽见枢密院供奉官闻人楚楚站在白鸟楼朝自己招手。 圣人勾了勾手。 闻人楚楚快步下了白鸟楼,瞧见众人载歌载舞,于是走到他身边,耳语道:“华阴令急报,同州军乱——杀掌书记邓处端等文武十三人,防御使王行约出奔朝邑,途中遇盗而死。乱军盘踞冯翎县、朝邑、长春宫、蒲津关,推十将史从、费仲康为留后。兵马使谢竣带部众千人退至洛水南岸,请入朝。” “何以军乱?” “李司徒遣使同州,令王行约束身归朝。不然,勒兵济河。同州军惧为恶人军,遂聚啸官邸,请献同州于汴。掌书记邓处端劝说,言朱全忠非善类,武士杀之,裹挟都虞侯程前为主,程前不从,又杀之。防御副使吴冕怒,与乱军交战,阵亡……”闻人楚楚脸色严肃,答道。 然后,同州军就彻底乱开了。 “还有一事。”闻人楚楚犹豫了一会,又补充道:“先帝妃嫔孟才人迁居长春宫为女冠,并崇仙观金墉郡主、唐兴公主、永平公主、郑昭仪七人,皆……遇辱。金墉郡主投河,唐兴自戕。永平、郑昭仪、孟才人失踪……” 皇兄的妃嫔和几位宗室姐妹已遭遇了不幸,圣人低头叹了口气。 “乱军剽掠长春宫一空,正整顿辎重,欲乘船东逃中原。汴人若听到消息,可能派兵接应。”闻人楚楚提醒道。 “我知道了。”圣人摸了摸下巴,如今竟又有了藩镇重新畏惧长安讨伐之师,事前不战而逃,还以为都是岐人那群头铁娃呢。 “我一会回宫处理此事,你先去忙,辛苦了。”拍了拍闻人楚楚的肩膀,圣人端起一杯酒水递过去,替她理了理被汗水打湿的鬓发:“天热,喝了冰葡萄酒再走。” “谢大家。”闻人楚楚接过来一饮而尽,拱手一拜,旋即翻身上马,趴在马背上疾驰而去。 (本章完) 第76章 如临深渊 第76章 如临深渊 景福元年六月初十,圣人点兵左右金吾仗院。 英武、龙捷、从直、义从早已被撤销番号,四军八厢17684大军划拨至侍卫马、步两司。 步军司现建置20个都,来自英武、从直两军九千余兵分下去,每都四到五百人不等。马军司24个都,龙捷、义从、豹子、龙兴万余骑卒改组的,每都四百余人。后续扩军,每都的这几百人就是一都核心,随着军制调整涌现的新一批中小军官就是两司骨干。 以上这不到两万兵马,就是圣人的亲信可用之师了。是不是有点少?朝廷也觉得,三省主副官及御史台四品以上会议后,已著有司派员到蓝田、武关、大散关等地挑选流氓中的精壮——将会由马步两教练司负责整训。以后将领想自行募兵练兵,恩威自出,不太可能了。 除非圣人这两万人全军覆没,重新经营起来的制度又被摧毁。 “一通鼓停,队伍不整者,斩所部军官,笞都虞侯三十!”马军都虞侯没藏乞祺扫视着众人,肃容道。 “咚咚咚。”力士敲响急促的鼓声。 没藏乞祺一挥手,都虞侯司一排健壮武官拖着斧钺、藤条大步走出,注视着军士们。 各都、厢、队的大小军官跑来跑去,拿脚踹,用巴掌抽肩膀,用手掌推搡,让杀材们赶紧整队站好,不要喧哗。 众军鼓噪大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前打骂左右叫嚷,迅速列成方阵,然后互相使着眼色安静了下来。农历六月的天气湿热蒸腾,没站一会,不少士卒就汗流浃背,但除了少数人伸手去挠,大多都肃立不动。 “威令赫然,无敢犯者,善。”圣人心情大悦。让武夫恐慌某个人的残暴好杀,臣服于某个人的威望,终究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所谓“经制之师”,畏惧于制度,遵从于军中法令,不外如此。路子简单,但是玩脱了的人很多。 望着人山人海的兵马,圣人默默给自己敲起警钟:戒骄戒躁,谨慎经营,小心再小心,最大可能避免翻车——武夫造反,宛如梦魇一般日夜纠缠着他,令他时常午夜惊醒,大汗淋漓。 乾符六年,河东节度使崔季康囤兵静乐县,对峙李克用。大军造反,崔季康逃归晋阳,乱兵星夜追回,杀崔季康。 乾符七年,李国昌父子南下抄略,河东节度使康传圭遣都教练使张彦球率兵迎敌,大军甫一出城,立刻造反,裹挟张彦球涌入军府,杀康传圭。 中和元年,河东镇将论安自百井带兵还晋阳,欲杀节度使郑从傥,事败,被郑屠戮家族。 广明元年,李光庭等五百人自代州反归,大略城市。同年,武宁军节度使支详遣牙将时溥、陈璠将兵五千入关勤王,军士至东都而反,裹挟溥、璠赶回彭城,杀支详。 …… 不胜枚举的血例摆在那,谁也不敢保证武夫什么时候抽风,能不害怕吗? 他即将收拾兵马东进同州平叛,是真担心发生这种事。前两次出征虽然也不免焦虑,但此一时彼一时。彼时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上。如今形势好转,有了希望,心情又不一样。 只能说,愈多期待,愈发如临深渊。特别是同州军乱的消息传来后,圣人立即反思了一番,看看有没有亏待手下兵马,军心控制得怎么样。以及哪些将领大臣的言行不对劲,是不是暗藏反意——精神内耗让圣人的脸色相当疲倦沉重,一连好几天没跟妻妾们过夜。 天下诸镇节度使大概都是这操蛋情况吧。 六月十一,华阴令奏报,宣布同州方面的最新乱象:乱兵抄略东卤池,不少军士窜入鄜境,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鄜坊丹瞿等州观察使李思孝大怒,派部落铁鹞子在同官县一带大开杀戒,这才吓住乱军。 乱军十将史从、防御留后费仲康已率八千余众带着辎重财货扑至蒲津关,正在征集船只。 不管跟谁混,反正不在关中待了。 看完表文,圣人又去看望了西门重遂。 门前,西门琦等人来迎。 “臣等拜见陛下。” “军容病情怎么样了,可有好转?” “疽发背,已中风卧床不能起,三日不进食。”西门琦语气凄苦,其他的假子部将面无表情。普通人的爱恨情仇轰轰烈烈,到了上流阶层就平淡了。不但西门,自己哪天死了,又会有几个妻妾子女真正伤感?何虞卿姑且算一个。 “让他好好休息吧。”原本还打算与老猪倌聊一聊,惜其已昏迷不醒,应该就这两天的功夫了。进来的时候,他看见府中下人在裁剪白布,一切尽在不言中。生老病死,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任你秦皇汉武,老来都免不得病痛折磨。无疾而终,梦中而卒,多少王侯将相的奢望。到了那一天,说断气就断气,没有浪漫可言。 去永嘉里军营视察了一圈。 诸军正在渐次领取兵器、甲胄、干粮——呃,勉强算是圣人的改革。渼陂泽一战结束后,趁着大胜之威,圣人对军事做出了多项调整,围绕兵、甲、辎重、坐骑分离进行的。 龙捷等军骑卒的战马被移交太仆寺、飞龙院喂养,两机构下辖的大小牧场基本上在长安郊外——这应该会成为定制。 兵甲,军士们现有的没拿,圣人也不敢收。但总有坏的时候,兵器、甲胄、鼓、角、旗、弓弦、马鞍、箭矢等消耗品以后主要由左藏库使、内弓箭库使、武器使、辟仗使供应,这几个仓库都在宫中,目前是宣徽使宇文柔在总领诸库管理。 车、畜力、粮食、锅碗等辎重也是,战前陆续调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神策军那样,什么东西都是军队单位自行保管——什么都有,还要朝廷干甚?老子兵甲齐备,你不给,我直接抢。 总之,尽可能对武夫施加限制,逐渐提高武夫造反的门槛,使其变成一个个单纯的暴力杀材。虽然这条路很漫长,但不能因为难就不做——没有三五天就改造成功的军队,持之以恒温水煮青蛙式调整,总会一天比一天好点。 再过个一年半载,或许有野心家在军中鼓噪扬言造反,即便大伙想附从,但一看军营除了赤手空拳的汉子就什么也无。掂量掂量胜算,就得好好想想这买卖干不干得了。 “大家,妾兄服已至京师,光禄卿派人招待,正在寺中进食。”回到蓬莱殿休息了一会,赵氏缓步而入,禀报道。 外戚入京,光禄寺是得接待。 “带了多少人?”圣人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揉捻着,脸贴在秀发上嗅着幽香。 赵氏强忍着不适,紧紧一闭眼睛,又睁开,皱眉喘气道:“七、七百余骑,大部是赵氏子弟,大食、安息、吐蕃、党项人两百余,都是赞普遇刺后,到秦州依附妾家族邬堡的。” “夫人家族势力不小啊。”妥妥的地头蛇,圣人笑了声,复问道:“赵服可敢随我征讨同州?” “当然了。”赵氏面红耳赤,呼吸沉重:“同州小藩弱镇,甲士最多不过万人,这会散的到处都是,有人要东奔,有人要北逃,人心不齐。歧人殷鉴在前,大家只要赢上一场,展现兵威,自可传檄而定。” “真正值得大家忧虑的是河中镇——”赵氏身子一颤,仿佛触电。 “这也是我没有第一时间出兵的原因。”圣人幽幽发笑,抚摸着爱妾滑嫩的肚子:“知我者,枢密使也。” 朝廷要取同州,住在对岸的王重盈会恼火么?答案是肯定的。若在同州驻军,蒲人每天晨鼓暮钟都能看见王旗。这画面太美,也太危险。 收复同州后,如何处理与河中的关系,是第一议题。 王重盈肯定知道他娶了沙陀女。 得罪圣人不算什么,几年前河中军还把先帝赶出过京城。可现在,有李克用撑腰的圣人还能惹吗。能,但河中惹不起。所以,王重盈动武的概率基本为零。 既然双方都不愿意结仇,那,结盟可乎?自王重荣始,河中与河东两镇就同气连枝。不是嘴上盟友,谁有事,另一方真上那种。现在他又当了太原的女婿,是有这个基础的。 那么,拿下同州后,可以试试将王重盈、王拱父子赚上山,秦、晋、蒲、陕共抗朱温——不是圣人急,朱温是真在这么干——去年,河阳已成了他的附庸,汴人的势力已抵达新安。要是不干涉,再过两三年,蒲、陕两镇就会被吞并。 别指望李克用。 后世朱温向河中用兵——彼时的河中节度使王珂还是李克用的女婿,娶了李克用次女朱邪妙薇。王珂向岳父求救,但李克用连遭大败,无能为力,只是建议女婿一家赶紧去长安到昭宗的地盘避难。最后王珂、朱邪妙薇夫妻连带孩儿,全都死在了朱温手里。 故而,若发展顺利,自己当是救援李克用的那个角色。 岳父行军打仗猛则猛矣,但生命最后十余年,纯纯就是朱温的玩具,几乎是被气死的啊。 六月十三,马军司正将赫连卫桓、康令忠、马全政等人率骑卒两千人率先长安。 (本章完) 第77章 明堂 第77章 明堂 清晨,右银台门。 “咚,咚,咚……” 恢弘钟声在丹凤门的御道上渐次响起,覆盖中外朝,提醒着卯时已到。 宫门徐徐洞开,文武百官装好早餐,在金吾卫的检视下,从两侧昭庆门、含耀门鱼贯而入,去官署上直。杜、刘、李、郑四相神色严肃,老眼在每个人身上逡巡,像是谁欠了他们的钱。 煮好粥米的大鼎冒着腾腾热气,女御宦官在掖庭令的注视下,排队打饭用餐。 站在右银台门下等待召见的赵服等人举目远眺,但见残月淡蓝色的天幕下,位位绯衣翰林官、集贤学士手捧玉笏,正毕恭毕敬走进银台门。 完毕。 两队飞龙院武宦持棒走出。 哒,一记清脆声响,黑棍齐齐杵在地上,飞龙官在御道左右站定,侧首凝睇赵服等人。赞拜官查验身份,说道:“卯正二刻,皇帝在麟德殿召见赵服、赵嘉、窦彪、白志迁。” 闻言,赵服等在众人的观察下入银台门。 麟德殿明堂内,光线阴翳黑沉。圣人戴翼善冠,服赤黄衫及帛练裙襦,六合靴——抟手西向而坐,朦胧白帘垂在面前,遮住皇帝的容貌。 两殿正妃何虞卿、朱邪吾思青衣革带,珮绶齐全,无首饰——南北对坐于十步外,亦被帷幕隐避颜色。此刻一动不动,全都表情木然。 枢密使赵氏、宣徽使宇文柔站在明堂门口。 气氛阴森而萧肃。 “赵服、赵嘉、窦彪、白志迁陛见。”赞拜官突然高喊。 新任司言官南宫宠颜冲白帘后一拱手,看到对方微微点头后,方道:“上曰进。” 赵服熟络的脱掉鞋履,又被中官寸寸摸身连带发髻都打散检查了一遍后,这才低头急趋入内。 行三步即拜倒,摘掉帽子,伏地自陈:“河渭都知兵马使外臣服、千户防将嘉、讨虏游奕使彪、行军司马志迁受宣慰使诏书,朝觐。拜见陛下殿下,顿首顿首。” 砰砰砰,免冠磕头有声。 “上曰平身。”邯郸郡夫人南宫宠颜手持笏板,轻轻一指。 “谢陛下。”然后赵服等戴上帽子站起,小跑至蒲团上跪好,屁股只勉强贴在小腿上,不敢重坐。许是六月酷暑,也可能是明堂通风差,他们的额头开始流汗。 至于帘后圣人,赵服只匆匆一瞥就低下了头。他们不是内臣,直视皇帝会被认为有异志。 “路程多少日?”毫无征兆地,圣人提问。 凝神聚气的赵服直身答道:“车队押着供品,又因沿路盗贼为患,下雨,故走了二十七日。” “途中经过,都安靖?” 这下是赵嘉作答:“臣等经陇城、岐、安夷关,略嫌腐尸满野,人心尚属教化。” 不同于服、嘉兄弟,有个官拜枢密的妹妹,窦彪、白志迁极为心虚——先帝两度诏河渭勤王,然而平黄巢他们没动,三镇乱长安也恍若未闻,隔壁泾原可都出兵了…… 若圣人是个锱铢必报的主,问起往事,不妙矣。 他俩有点觉得这场召见是鸿门宴了。天杀的霸府,胆小的蕃部头领,竟然怂恿大帅遣使入朝。这下好了!环顾压抑的明堂,屏风后仿佛站满了黑压压的武士。 “赵服,你曾在哪当差?”圣人洪亮的嗓音打断了他们的臆想。 “臣少随家父事尚延心都督,及加冠,拔伏羌城镇将,未久,因母逝丁忧。除丧,授白熊都知兵马使。李茂贞攻秦州,与战,有胜有负。” 后世李茂贞兼并陇西的过程中,当地蕃汉抵抗势力陆续被消灭。这会宋贼的坟头草都丈高了,大舅哥的命运得到了改变。 “多大年纪?” “臣服时年三十有一,弟嘉二十八。” “天水郡情形还好?” “风调雨顺河晏,百姓安乐。” “旅途所见州县官如何?”圣人追问。 “岐、陇、武功等地貌似是新放的士子,庶务生疏,但谨慎勤勉,躲在山林避乱的男女听从招抚,返回乡里。” “武夫一整顿,地方就太平了?” 赵服点头:“虽不是,但相去不远,一年半载当可致祥和。” “河渭秦三州有民五十余万?有甲士几何?” “有民六十四万多,中和年的编户,如今或有增减。”圣人连连发问不停顿,让赵服极有压力:“有武士两万多,征丁能多一倍。关西党项、吐蕃、突厥、汉诸族常有暴民滋事,肃清后,军人裁撤许多。近岁恐惧朝廷威福,已不敢蠢动。” 他担心圣人对河渭用兵,专门这么说的——渼陂泽的尸海他在入京路上看过,队伍中来自那些喜欢剥头皮制作骨器的部落的蕃人都受了惊吓。 “你在关西多年,明白蕃人语言文字么。” “因从小接触的多,能听说突厥、党项、吐蕃、安息、大食语言。不会写,蕃人的书籍能看懂十一二。” “你带来长安的武人傲慢么?” “未染中土恶习,老实。”赵服松了口气,答道。 “白志迁、窦彪何人?”圣人将目光移到了旁边惴惴不安的两人身上。 “志迁,本籍龟兹,吐蕃陷西域后掳回的奴隶,奔天水从军。”赵嘉指着他们,复言道:“窦彪是河州土豪子弟。” “太子太保昌化王白孝德是你什么人?”圣人盯着白志迁,问道。 白志迁甚是紧张,拜道:“回陛下,白公与臣同族类。” 圣人又看向赵服兄弟。赵服魁梧健壮,面部轮廓端正,肤色古铜,神情厚重坚韧。赵嘉略矮,挂着香囊,长相俊秀。时不时偷看自己,应颇有心术。 就这样盯着四个人。 良久,直到赵服也轻轻一坐腿以缓解酸麻的脊背,圣人终于才道:“七百余武士,五百多辅兵,九百匹骆驼战马。既入长安,粮草就是大事。朕已命宣徽使调发,军营在大慈恩寺左近。” “外戚远来,自有赏赐。”何虞卿拍拍手,道:“赐服、嘉珍珠一斗,银器两件,朝、公、常、戎四服各一套。窦彪、白志迁赏钱十万。柔奴,一会带他们去领。” “是。”宇文柔拱手应下。 “臣等诚惶诚恐之至,拜谢天恩。”四人朝夫妻俩投来感激的目光。 白志迁、窦彪则纳头便拜,一扑通趴在地上,撅起屁股,齐声宣誓道:“今后就是陛下犬马,龙潭虎穴但凭驱使。如有背叛,不得好死!” 他俩被派来入朝,当然不傻。现在这情况,不管朝廷能否中兴,河渭两州暂时都得罪不起。此时献媚固然俗套,却是常理。 万一大唐真的危而复安了呢? 四人伏拜不起,主持召见的邯郸郡夫人南宫宠颜却没急着让他们起身。 上位者吐哺握发换取下面人的效力有完整套路,其中分寸拿捏尤为关键,疏忽一个细节效果都会差很多。 圣人自然也不认为他们会知行合一,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但不管他们怎么想,只要不造反,都可以用。 互相利用嘛。 李晔正在做的是稀释手下军队的成分,避免武夫造反,这大半年也是围绕这事在做。 有了赵氏外戚这千余兵,棋盘上又多了一子。 调和鼎鼐,不外如此。 随着势力壮大,参与进来做“蛋糕”的人越来越多,朝中形成数十大小派系,大头兵或某个野心家想颠覆政权就不大可能了。 而赵家需要利用朝廷觅得柱国之功,以永葆荣贵,就像他们祖宗那样。良久,圣人望向南宫宠颜,抬手。 南宫宠颜笏板一指:“上曰退。” 四人早已肌肉麻木胀痛,闻言再拜,然后站起,理了理衣服,缓步倒退而出。 枢密使赵如心在廊檐下等待两位兄长。 “参见天水郡夫人,枢密使。”服、嘉拱手行礼,正色道:“在家是亲人,在朝是上下,勿辞。” “罢了。”赵氏问道:“召对如何?” 赵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想起帘幕后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我在秦州但闻天子内外受制,家奴肆意折辱,是傀儡。今日一见,上威权隆重。” “上颇厌武夫。”虽然圣人不着痕迹的三次提到武夫,但还是被赵嘉捕捉到。 闻言,赵氏警告道:“不可外说,此龙之逆鳞。长安不比天水,须谨言慎行,严厉约束部下,不可结交党羽,否则亡无日矣。” “我省得轻重。”赵嘉左右看了眼,靠近了些,又问道:“上待三妹怎样?” “已有孕。”赵氏言简意赅。 “善。”赵嘉抚手而叹,低声道:“圣人诸子年幼,万岁后谁堪为帝,犹未可知呐。家族荣辱,在于三妹一身。” “二兄之言僭越了。”赵氏语气带着责备:“宫中何地?岂敢妄言。” “莫要打闹。”赵服说起正事:“同州之乱,我入城时听百姓说,连圣人皇嫂孟才人都被玷污,哭喊了一整夜。圣人为何迟迟不出兵?我欲克日进剿乱军,也好取信——” “急不得。”赵氏抬手打断,莲步轻移:“大荔县、长春宫、朝邑、蒲坂津,雄关要塞。昔日朱温守同州,王重荣数万大军挑灯夜战而不下,可见艰难。大举往讨,乱军恐惧之下据城而守,谁敢誓言攻破?圣人只有两万兵。如今长安波谲云涌,要是把本钱在同州拼光了,非智者所为。” “到底怎么回事?”赵服不清楚内情,问道。 “观军容使西门重遂病危,麾下三万大军被假子部将分掌,也许有异志。”赵氏道。 赵嘉接过话茬,悠悠道:“圣人与中官互相猜忌,势同仇讎。一旦圣人带兵东出,看到长安空虚,若有人铤而走险,关闭城门另立一帝,再下诏讨伐他,则事急矣。” 权力过渡从来不是小事!虽然西门重遂与圣人和解了,但不代表一定不会出事。何况现在四海沸腾,满地野心家。 不信?看看先帝吧。 李克用、王重荣讨田令孜,田令孜派凤翔李昌符、邠宁朱玫迎敌。战败后,李昌符、朱玫立刻挥师造反,抓住逃跑不及的襄王后立为皇帝,之后便一如李傕郭汜,你质公卿我挟天子,同时大军尽出,追杀僖宗。 老猪倌要死了,没机会和圣人吵吵闹闹,但他手下的人呢,没人敢保证,只能未雨绸缪,当成有来对待。 “原来如此。”赵服叹了口气:“那得等西门重遂死了,收编他的兵马才敢走。” “圣人不是亲征过两次吗,彼时都没出风波……”赵嘉疑道。 “第一次,老家伙尚能视事,谁敢骚动?”赵氏有些烦躁,深吸一口气:“第二次乱军近四万人薄城,圣人不得不去,哪还顾得上中官。” 赵服不禁跺了跺脚,老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死啊?要是就这么死又不死,活又不活,自己还干不干事了? “快了。”赵氏眯着眼睛,眺望烈日下的宫苑:“老贼疽已发背,就这几日了,再等等。” …… 明堂召对结束后,圣人带着何虞卿、朱邪吾思去了清凉殿避暑。 天湿热,两女穿的很清凉。 何虞卿一身素纱禅衣,里面只穿了抹胸,胳膊和整片后背都光着。下面薄襦裙里是丝制袴子——呃,就是开裆裤,很方便。由于太辣眼睛,只能在私密地方穿。 朱邪吾思穿的是坦领大袖裙——简单一层布织成的,上衣无领,半露。 鞋子就简单了,三人都是木屐。 “看什么啊?”何虞卿脸一烫,遮住脸夹着腿踩着木屐跑进了含凉殿。 殿中装有轴传车,将冰室冷气送入。还有水车输冷水至房顶,飞流而下形成人工水帘。偏房新建有池,全石以为底,五彩斑斓,活水清冽。 “门都已锁上,蚊蝇不可入。”凉殿的宫女过来禀道。 “我先试试。”冷风拂面,何虞卿衣带渐宽。 香…… 圣人的第一感官就是这个。 比起视觉上的冲击,嗅觉受到的影响更大。失去衣物的封印,一股平日化妆打扮浸入肌肤的香与独特的少妇气息便萦绕鼻尖。以及那一点点汗味,特殊气味。 玉足试了试水温,何虞卿顺着石壁沉进水中——浮力不小啊,水面肉眼可见上涨。待淹至脖子,身躯一抖,轻吟了声,又哗啦啦出水站起。 乌黑柔软的秀发乱披在肩上,几缕湿漉漉的鬓发贴在额头和脸颊,端庄中多了妩媚挑拨的味道。 再往下,便是肩膀,一对锁骨窝里蓄满了水。 若以此作樽,斟盛美酒,再一饮而尽…早晚死在这群女人的肚皮上!难道最近压力过大,对女人越来越饥渴了?还是说我真有桀纣潜质? 就这一次! “官家。”何虞卿一把水撒在圣人脸上,欲擒故纵,又噗通一声钻进水中,灵蛇般游起了泳。 圣人一个后空翻扎进石潭。前世他在游泳馆不知看呆了多少人,此时下水就好像老龙入大海。 “吾思为何不来?”何虞卿探出头,问道。 “我不会,你们洗。” 圣人一把将她拉下水:“我教你。” “陛下!”在水中被圣人单手搂在怀里,朱邪吾思呼吸瞬间加速,这种感觉太难言——有种颠覆常理的禁忌快乐。羞耻,刺激,还有…… “且宽心。”触感细腻,还有少许黏稠,圣人温柔抚摸着,朱邪吾思起伏的后背缓缓平静。 回过头,搂着李某人的脖子,脸色潮红不已:“大乱之世你还搞这些……” “那不然每日唉声叹气?”正事做完该休息就休息,工作娱乐一张一弛,过度内耗没意思。 “何时讨同州?”朱邪吾思掐着他的胸珠子,问道。 “等死。”圣人抱起她,忽而轻拢慢捻,忽而铁骑突出:“等老家伙死了,收了遗产再去。” “好……”朱邪吾思已经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 “讨同州,若乱军据城而守,可否强攻?” “不可。”朱邪吾思享受着水中的别样快乐,断断续续道:“张巡兵不满万,令狐潮、李怀仙、尹子琦聚兵十余万苦战年余。汾阳王二十万大军围攻安庆绪六万乌合,不胜。次年春天史思明自范阳来援,于是形势发生逆转。韦昭度十万人攻成都三百日不下。家父讨云州,损兵上万,败绩……” “咱们的长处是骑士,如今你有万余铁骑,天下能胜者,魏、赵、燕、晋而已,尽量以我之强攻敌之弱。攻城易反噬自身,能免则免。” “遵命。”圣人狠狠一用力,应道。 “可否再向家父买战马一万匹?猪儿他们都是天生……骑将,可帮你练、练兵……”朱邪吾思撑着石壁,神游天外。 “这——”怎么说着说着就让我向你爹买马? “父亲很难,我们能帮就帮点吧。” “买!”骑了别人闺女,就得为岳父干活。 “你们在做什么。”何虞卿游了回来,看着眼前画面,湿漉漉的秀发一拢,无言。 “呜…放开……”朱邪吾思宛如惊弓之鸟,慌忙吐出,从水中站起。 “昏君!”何虞卿潜泳过来——李某人的腰就被温热滑嫩的双腿夹住了。 (本章完) 第78章 雨夜飞仙 第78章 雨夜飞仙 六月十五,骑将赫连卫桓、马全政、康令忠率骑卒两千人抵达洛水南岸,欲攻大荔县。 同州将谢浚恶军人残暴,军乱当日便率部出走洛水。看到王师,遂与赫连卫桓合兵,步骑甲士连带杂辅兵,众至五千,号称两万。 乱军应感到了压力,当早下决心——或逃,或出战。 六月十七,赫连卫桓、谢浚五千人突然渡过洛水,挑衅乱军。 乱军防御留后史从看到王师骑卒多,就征发民夫在城外挖壕沟修拒马,打算闭城固守,但这年头,你不敢野战,当什么节度使?结果自然惹得诸军轻视,围着他奚落嘲笑。史从散尽家财一通打赏才堪堪保住了性命,但也没人拿他当回事了。 史从索性换上便装,趁夜遁走。 这还不算。 乱军又推副使费仲康为帅,但他也知道出城讨不了好,苦口婆心对众人晓以利害,军士们却懒得听他废话,鼓噪起来涌入霸府,费仲康单骑出逃。 十八日,乱军拥十将秦雄等引兵出战。 赫连卫桓继承了晋人的作战风格,亲自埋伏草丛,擒获游骑两百,杀之——然后在马上挂满头颅,手持两把短矛抱着马脖子冲入尚在行军的乱兵大队,接连捅死七人,抹了抹脸上的血水,哈哈大笑而去。随从骑卒亦鼓噪,远远站在马背上对着乱军撒尿。 ———————— 晚上,仲夏雷雨席卷长安,打得芭蕉垂头丧气,池塘莲清香扑鼻,绿幽萤火虫漫天飞舞。下人却无暇欣赏荷塘月色,只低头默默站着。 昏睡多日的西门重遂从榻上撑着坐起,用一双瞎眼四处张望。顿了顿,他双手摸索着家具,一步一步走到了庭院中,哗啦啦的暴雨浇灌着他的脑袋。下人们看见他,皆惊骇,无人敢上前。 “嘭!”闪电炸响,映照出老家伙的枯瘦身躯。 “上苍之兆。”西门重遂在石桌边坐定。 “阿父干什么!”看到他的一瞬间,西门琦便几个箭步飞扑过去,跪在膝前,捧着足,泪水夺眶而出:“阿父……” 赶来的文武都懂了。 相比于保国军使西门元元的失声,上宸军使李彦真的红眼,其他假子和将领大多也在偷偷叹息。想到曾经威风赫赫的军容,都不胜唏嘘。 “你这像什么?站好,我有话说。”老家伙拿出军容的架势。 西门琦点了点头,起身低着头默默肃立,任凭瓢泼大雨冲刷后颈窝。 其中,西门琦、西门元元、李彦真站在第一排,这也说明了三人的地位,除了老家伙,团伙就以他们为首。第二排则是西门无羁、西门曦、西门奂、李嗣周等人,他们的资历不如面前三人,但也是老家伙相当信重的。其他将领和徒子徒孙站在廊檐下望着雨中一幕,他们还不够格来淋雨。 一一扫过诸位心腹,老家伙神色呆滞,特别是西门曦和西门无羁两个。 “曦儿,无羁。”老家伙喊了声。 “军容请说。” “阿父,无羁在此!” 老家伙回头看了眼西门琦,又才拍打着两人的手背:“琦儿博古通今,有一目十行终生不忘之能,颇具智谋。我还是决定让他带着你们,望尽心尽力,忠诚王事,勿有它志。” “阿父宽心,无羁唯您嘱托马首是瞻。”西门无羁咬牙道。 旁边的西门曦却迟迟没有吭声,众人纷纷看向他。西门曦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定不相负。” 老家伙这才放下心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誓,他也不怕对方敢反复。 这算是确定了西门琦在他一众徒子徒孙中的领导地位。 “覃王,彦真,君实,克良,李筠。”老家伙又喊了五个人。 五人一起上前拱手答应:“末将在!” “嗣周,你为人处事淳良赤诚,不爱权势,又骁勇,堪为宗室楷模,所以我才放心把耀武军交给你。君实,你跟随家兄击黄巢,破朱玫,保先帝,功莫大焉。彦真,你寡言少语,勇猛非常,是我的手足。” “李克良,李筠,巢乱时你们尚是总角孩童,被扔在十六王宅,我把你们捡回来带大,这些年跟着我出生入死,劳苦功高。” “圣人变化非少,或能延保宗庙。你们既是皇族男儿,以后就效力圣人。须用心襄助,使沙陀不敢小视朝廷,藩镇不敢轻问鼎重,社稷虽危而不亡,我在黄泉之下才能安心。” “军容——”五人齐齐拜倒。 李嗣周声泪俱下,李筠、李克良、李君实哽咽不能言,素来孤僻的李彦真也眼眶通红。 安排好这些皇室子弟,老家伙才把西门琦叫来:“第一事,要你讨伐金商,否则被汴人封闭漕运,朝廷就会被锁死关中,也无望收复巴蜀。其次,皇帝根本已固,只要他不对付你,不可有异心。西门氏家族交到你手里,务必如履薄冰。” 西门琦已上气不接下气:“儿——谨记!” 老家伙让西门琦扶着自己回到了卧室。 “有……有些话,我不好说。”老家伙就那样躺在竹席上望着天板,低低道:“我看西门曦几个不太服你。等我死了,你把他们贬出京城,到藩镇监军。若不肯赴任,骗到府中杀了。” 西门琦抹了把鼻涕,问道:“若不来,怎么办?” “圣人会帮你。他虽仇恨我辈中官,但外戚和朝臣也并非都是善信。只要你不反,表献忠心,他自会扶持你。兵权保得住就保,莫强求。” “还有,若有武人暗藏反意,哪怕一丝一毫,灭其族……”老家伙的声音突然变小。 耳边只剩下西门琦断断续续的哭声。 雷声隆隆,室内灯火一阵摇曳。 老家伙眼神逐渐涣散,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先帝蒙尘西蜀,在成都闷闷不乐,大伙整日变着法哄他开心。 朱玫、李昌符的铁骑追杀不止,大兄西门匡范领兵断后掩护先帝,他怀里抱着,手里拉着,带着一群皇子皇孙跑得气喘吁吁。 龙尾陂激战尚让。 二兄西门思恭病危流着泪托付家族。 围攻杨复恭宅邸。 刘仙缘一箭射死岐军骑将。 李彦真提着朝官血淋漓的人头。 左藏库里,圣人拽着他的袖子嘻嘻哈哈没个皇帝样。 延英殿会议骂得圣人涨红脸。 卧室内,圣人拉着他的手劝他好好养病。 ——西门重遂不言不语,枯瘦的手臂垂落床沿。 三位医者来到塌前。 反复探查鼻息,触摸颈脉后,三人交换眼神,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于是一起转过身来:“保国平难功臣、紫金光禄大夫、陈仓侯食邑三百户、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骑鹤灵山,飞仙上升。” 侍者渐次跪伏。 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李嗣周等人大踏步涌入。 军容已停止呼吸。 一片死寂中,老家伙在路边捡回来收养的两个幼童放声哭了出来,小手扒拉着他的肚子:“阿父,西门重遂,你怎了?你起来啊!” 侍女将提前备好的白布双手递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西门琦、西门元元、李彦真、李嗣周走上前,为他们敬爱畏惧的十军阿父遮盖遗体。 拂晓,一夜雷雨初歇,圣人刚刚起床,邯郸郡夫人南宫宠颜匆匆走进寝室。 “昨夜戌时两刻,中常侍、保国平难功臣、紫金大夫、陈仓侯、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西门重遂……羽化薨天,春秋六十有一。” 侍奉的宫女们听到,不禁雀跃欢呼。 老贼! 死得好,死得好! 几个小黄门兔死狐悲,相聚流泪。 圣人正在梳头。 闻言,手缓缓放在了木台上。 老猪倌在时,吵过闹过,恨过也哭过,可现在这会……心头泰山落地的同时,也有几分难言。 “为我易服。” 宫女打开衣柜,问道:“戎、朝、公、常诸服饰,大家要换——” 南宫宠颜知道圣人的想法,接话道:“天子举哀临丧,白帢单衣,为大家更素服。” 说完,走到圣人身边,一边给他梳头一边问道:“老贼既薨,要以王侯之礼治丧吗?” 圣人点点头:“当然了。” 对于一个人而言,他由衷感到高兴。作为皇帝,他不会感情用事。人一死,曾经的恩怨纠葛便不值一提,重要的是善后——该给的面子给到位,该做的样子做好。这是政治,也是时代的规则。 于是南宫宠颜在案牍后坐定,提笔记录将要下达各部门的旨意。 “传学士院制祭文三篇,墓志铭一篇。” “工部制神道碑、阙楼各一,武士俑、彩绘女俑、金莲灯俑、石翁仲、石麒麟、石象若干。” “传枢密使兼凌霄神道使赵如心,画神道图,作神道文。” “传翰林院草诏,缀朝两日,出殡当天禁游戏杀生。” 一切礼仪,一如宰相。 老家伙的假子部将当能安心了,要是还觉得圣人想着对付他们——脑袋有问题。 早日料理完后事,也好去救失陷魔窟的两位嫂嫂——孟才人,郑昭仪。 皇兄的老婆被武夫强占挞伐,玩弄得哭喊破音,做弟弟的怎能坐视不管? 希望两位嫂子暂忍屈辱,不要寻短见。 (本章完) 第79章 烦 第79章 烦 “人言宇宙至尊,无所惮畏,谬矣。我上惮皇天怒火,下畏群臣议论,日夜自悟,犹恐不合神灵,未属人望。”小院里,李某人懒洋洋地坐在银杏树下,又一次听起经筵。 圣人最喜欢听侍读官总结两汉魏晋兴亡史了,还非得翰林学士韩偓讲述。 “桀、帝辛、姜小白、秦二世、刘宏、宋前后废、梁武、周宣、玄僖二圣……皆无法无天之君。使如陛下战战兢兢,有所惧。岂有成汤鼎代,竖刁乱齐?入则无法家拂士,出无敌国外患者,天子之心,骄傲日益,社稷焉有不亡之理。所以身死人手,天道也。” 韩偓总结陈词,毫不留情的对这些人发出批评,厚重的嗓音又警告道:“政治之体,为上者心怀戒律。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陛下若慎终如始一,则上善。”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圣人轻叹。人不能飘,皇帝更是要随时提醒自己,这应该就是为什么都要设置谏官吧。 “臣直言我朝列圣功过是非,请治罪。” “学士不肯言,才是罪。”有臣子愿意跟你推心置腹,得珍惜。像玄宗那样,有人进谏就杀掉——闹得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连带着大臣也不想再跟你混了,怨谁。 “谢陛下。” 角落里,昏昏欲睡的史官在竹简上缓缓刻写皇帝的感想:“上读书彤悦阁,偓说历代得失规劝。经筵既毕,上语偓曰——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圣人一窒。 这些史官压根不需要叫,皇帝走到哪跟到哪,搞得他很拘谨,生怕说错什么话沦为笑料。后世刘季述作乱,囚禁皇帝,在宫中杀人取乐。这些史官照常上班,刘季述却不敢害,在史官下直后才将尸体偷偷运出——史官这个群体,有点意思。 “公等可暂时避场。”学习完,圣人有心聊聊敏感政事,对两位史官说道。 “王者至公无私,何谓避场?”绿衣老头不动如山,麻利拒绝了圣人。 上不得已,带着韩偓赶回蓬莱殿书房。 “西门重遂既薨,宦官余众该如何?” 甫一落座,圣人直抒胸臆,他想问问韩偓的看法:“我欲从速出师同州平乱,又担心阉人另立一帝,将我拒之荒野。届时名分被夺,国都不能入,何以复令诸侯,制武夫?”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圣人身躯前倾,眸光一盯韩偓:“愿尽除内竖!但留黄门小儿数百人,洒扫而已。若杀戮不可行,为我画万全之策。” 韩偓悚然一惊,好半天才斟酌着答道:“动乱之由,中官典兵之故,但自韩全诲之贼伏诛,内务皆女御主之,兵权尽归侍卫两司。中官每相聚,则哀泣流泪,痛哭声闻于外。要是都杀了,事禁太甚!且视朱邪、赵氏外戚之强,武人无常,朝臣阴诡,不可全无此辈。况帝王之道,公正而御,平衡以制。择其善类而用,有罪则惩。岂可尽屠哉?” “我问的是西门琦等,各握兵,众至数万。”圣人提醒道。 “臣失态。”韩偓这才意识到关心则乱,说偏了话题。沉思了一番,复言道:“陛下忧腋肘之患,防火于未燃,甚好。西门琦各人,可出之监军,或黜守诸陵,皆不行——再杀。” 圣人陷入了沉思——固然西门琦他们大概率不会反,但他不能指望这帮人的忠心。等他带兵走了,机会摆在眼前,焉知会不会有人冒险——中官的脑子不能说有病,但大多数都有严重的精神问题,必须铲除其死灰复燃的可能。找不到机会,他们基本上才会安分。 “步军司教练使王从训奉旨觐见。”枢密使赵如心推开门,鬼步而入,禀报道。 “咚。”圣人起身,大步流星走出书房。 “臣拜见——” “免了!”圣人在御座上一膝盖跪定,指着蒲团示意其坐,说道:“从训,我不日东出讨逆,给你留五千精兵镇守长安。平日无事就驻扎在宫城。有中官出入,就搜人及其携带文书。” “臣遵旨。”王从训也不多问。 “还有——”圣人想了想,又凝声嘱托道:“在我回来前,任何请你去府上宴饮的,召你单独入宫的,无论南臣北官,都是想趁机加害你的贼人,直接斩杀。第二,这段时间你不管去哪,必须带上大军,最好住在军营不出,以免贼人矫诏入营夺走兵权。” “臣省得其中利害。” 圣人不放心,拍肩膀道:“复述一遍我听。” “不单独接触任何人,日夜不离开军营,有人谋反就打仗。”王从训不假思索,嬉笑道:“臣亲身所历兵变不下百次,要是不懂,岂能活到今日?圣人放心去,长安自有臣用心,当无宵小闹事。” “当成会有来对待,不可疏忽。”圣人叹了口气,恼火不已。你不出去带兵,威望渐渐积累在将帅身上,将帅造反的概率无限大。你出去,家里出事的风险又很高——野心家太多,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郓镇节度使朱瑄的弟弟朱瑾求娶兖海节度使齐克让的女儿,在婚礼上暴起发难,一刀砍飞岳父齐克让的头颅,反手拽过目瞪口呆的新妻杀死,趁机控制了兖海。 幽州节度使李匡威出征前与家人吃饭,酒后把弟弟李匡筹的美丽妻子张氏强了。张氏惨叫到大半夜,李匡筹就站在门外,回过头把嫂嫂奸杀了,宰了李匡威全家造反。 世道这么乱,李晔不得不以最大恶意揣测西门琦那些人。不给机会,或许还会当个忠臣。至于覃王李嗣周、李彦真、李君实、李筠这四个在老猪倌手下效力的宗室,他打算带在身边。 “臣告辞,这便回去领取一应兵甲粮草。”王从训离开。 这下,西门琦他们应不会搞事了。 ——这就完了?赵氏看了眼,犹豫稍稍,还是凑到圣人耳边,低声道:“先帝疾大渐,群臣皆属意吉王。太尉更是直言有贤君了。赖杨复恭支持,大家才得以继承王统。如何敢疏忽?” 南宫宠颜双眼盯着地板,红唇轻启,咬牙道:“今当远离,不如杀了吉王!将剩余诸王都迁到掖庭局暂住,由臣等看管。”“不可。”圣人摆手,不容置疑道:“将他一并迁入掖庭居住即可,等我回来再放归十六王宅。” 他不是太宗、玄宗、肃宗、代宗、武宗这些正统李家男儿,杀起兄弟儿子来不眨眼。太宗一日杀两兄十侄——安陆王承道、河东王承德、武安王承训、汝南王承明、钜鹿王承义、梁郡王承业、渔阳王承鸾、普安王承奖、江夏王承裕、义阳王承度,无老少悉屠之。 玄宗一天宰了三个儿子。 肃宗杀子建宁王李倓,灭李璘。 武宗上位第一诏——杀陈王李成美、安王李溶、杨妃等。 顺宗要不是李泌以九族担保,也被德宗宰了。 不胜枚举。李家的皇帝就跟中了邪一样,不杀几个兄弟儿子就不痛快。固然权力之争,但残酷恶劣到这个程度,放在整个人类文明史都是极其炸裂的。大唐的以孝治国就像大晋的存在一样可笑。这股罔顾人伦的丑恶风气,李晔决定从不杀李保这个哥哥尝试纠正。 权力之争有很多办法可以调和。 皇室一个娘的兄弟都在互相杀害全家,皇室哪来的脸教导老百姓忠孝节义呢。 六月二十,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西门重遂出殡,皇帝释服从吉,到明德门楼上目送之。蓝天白云下魂幡招展。送葬的人不少,老家伙的徒子徒孙、幕僚、大将、军官、女眷,五六百人呢。 徒子徒孙们一路哭声震天。 西门元元、李筠、李君实亲扶灵柩,礼部派来的少年郎捧着乐器一路鼓吹。 “常时曲江宴,今日山林归。居中保和运,敬奉于君亲,仁德达士庶……”上宸军2100名士卒大声唱着枢密使赵如心作的《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西门氏挽歌神道词》,护送他们敬爱的十军阿父归葬沣水南岸。 赵氏这篇神道词甫一公布,便有不少仕民偷笑。但此刻上宸军2100名武人齐刷刷腰间挂白,整齐唱着挽歌,就很难得,不枉老家伙带了他们那么多年。 上一个深受武夫拥戴的中官还是杨复光呢。及薨,河中镇全军举丧,军中哭声不绝。 李嗣周、李彦真没出城送葬,他们按照老家伙的临终嘱托,直接带着亲信将领来到明德门,站到了圣人背后的大群军官里面。老贼既死,从此他俩就在圣人麾下听用。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葬队渐渐消失在视线内,圣人也轻轻背完了陶渊明的这篇挽歌辞。 再见了,老猪倌。 六月二十一日,终于放下心的圣人携侍卫骑军12000余、步兵4000人出鸿门沟,赵服、窦彪、白志迁带着从天水带来的蕃汉700骑卒随从。李嗣周部6000耀武军,李彦真部2100上宸军也在。连带伙夫、马夫、医官、文职等各类后勤人员,全军共三万余人,号称六万。 赵服等人在小山坡上观察队伍。 “英气勃发,骑术不错。”赵服点评了一句。那日在明堂隔着帘子,他没看到皇帝真容,此刻得见,有些意外——妹夫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很好。 “将佐众星拱月,步骑队伍整齐,鲜有军人喧哗,士气可用。”窦彪听说过神策军的“大名”,本以为是跟着那群臭鱼烂虾作战,现在看来多虑了。 “朝廷骑卒是真多啊。”赵嘉感慨了一声,笑着提问赵服:“兄长可知我部为何在后军?” “别说了,出发。”赵服避而不答,策马走下小山坡。原因他心知肚明——自己在妹妹怀孕后才匆匆入朝,在圣人那的印象自然差上一些,当然也会信不过。 二十二日,在华阴休整一夜后,大军气势汹汹杀向朝邑以北二十里外的长春宫。 至于大荔城,几天前已先遣出发的赫连卫桓、康令忠、马全政与来降的谢浚合兵后,在洛水与乱军战了一场,小胜。乱军吃了亏,信心不如开始那么膨胀了,躲回了城中。 圣人不打算强攻。 一则他的兵马以骑军为主,不适合攻城。二来,如果要攻城,军士就会想着抓百姓填壕。一沸腾起来,军中鼓噪连连,谁拦得住,谁又敢拦。 劝?劝什么? 这就是武夫的天下。一旦情绪被挑拨起来或是武夫们认定某件事,那武夫众口一致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王法。在他们看来,衣冠贵族就是拿来杀的,美女就该被轮着干,泥腿子就是天生填壕挡箭的种——俺抓贱民帮圣人打仗,圣人还不乐意? 他帐下的两万多兵赏赐足,军法严,皇帝威望初具,加上几轮军改打散了诸多小团体,才勉强遏制住风气。除非可以用极小代价克城,否则他是不会攻城的。现在是,以后也是。 要学会知足。 三次出征都没像其他节度使那样,大军刚刚出城就扯旗造反,已是邀天之幸,再奢望太多,只怕上天也不会答应吧。 这年代,没把握别攻城——朱温也不敢。后世汴人包围太原,期间阴雨不断,不少汴卒感冒,谩骂天气恶劣。朱温收到消息,立刻飞马传令,让他们不打了。 故而圣人还是决定先去长春宫。 一来不是坚城,二来乱兵少,容易打,正好拿来磨砺士气——每打赢一次,不管含金量如何,都是威望。大胜小胜,一次次不断积累,这威望不就起来了吗? 当然,要能赢上百八十次,在军中的影响力无人可以撼动,这又是一回事。但问题是,这会这风气,能长出百战将军吗?朱温算一个吧,但也出了不少丑。去年攻郓,武夫们瞅见情况不对劲,直接把他扔在屁股后跑了,若非葛从周之辈拼死相救,汴王早亡了。 最后则是,长春宫这座历史悠久的行宫住着不少女冠——先帝驾崩后,他的妃子基本上都安置在这。郑昭仪、孟才人两位嫂嫂也是在这被掳走的,先拿下这,政治意义比较大。 (本章完) 第80章 同州!同州! 第80章 同州!同州! “急急!圣人十万众至矣——” 捉生将拼命催马,一头冲进宫门。话没说完,就被呼噪的乱兵七手八脚拽下坐骑斩了。 乱兵飞起一脚踢开捉生将血淋漓的头颅,厉声叫嚷:“此辈扰乱军心,杀之!” “唏律律!”跟着捉生将跑回来的斥候们刚一进来——见此情景,破口大骂,投出手中短矛,拨马就走。其他斥候亦是大怒,拔刀斩击乱兵。 一人逃跑不及,落马。 唰唰唰,密密麻麻的身影立刻把他团团包围,大喊道:“情势如何?!” “步骑连绵十余里,我军斥候被突袭,除了我等侥幸逃归,余者皆被杀!王师正冲向长春宫!” “到底有没有十万众?”乱兵喝问。 斥候怒道:“旌旗无边无际,马蹄声撼山动地,骑卒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步卒呈十列纵队卸甲急行,不知几何!” 宛如晴天霹雳炸响长春宫,看热闹的军士们顿时一片哗然,目瞪口呆。 “废物,死吧你!”白刃叮叮当砍下,斥候惨叫一声,残骸迸溅。 乱兵群情激奋,骚动声四起。 “吾属推史从为留后,史从夜遁。推费仲康,仲康亦逃!” “圣人来杀我辈也!” “此时不走,更待几时?” “长春宫待不住了,去大荔城汇合主力协助防守。” “呜呜——” “家眷怎么办?财货扔了吗?抢来的女御、皇帝妃嫔、女冠带不带?” “……” 军士们跑团团转。或放声尖叫,或哈哈大笑,或回家寻找妻女,就像在狂风怒海里奋力挣扎的树叶。 宫苑广场中的十几口大锅被推翻在地,滚烫冒烟的猪油四处流溢。 火堆被踢散,烧得黑峻峻的柴棒夹着炭石飞溅。 “轰“的一声暴响,熊熊烈焰腾空,被点燃的火油库瞬间照亮整个长春宫。被揪着头发拖拽的美貌女御满脸泥泞,双脚死命蹬地挣扎。 不多时,撤离大潮迅速成形。层层叠叠的人流汇集到西门,拔腿狂奔。 乞丐、难民、官员、女御、道士纷纷攘攘。 老人小孩被踩倒在脚底,大哭大叫。 猪、羊、鸡、狗、驴、牛到处跑,人马车拥挤践踏。 乱兵大队赶来。在生命面前,绝大多数武夫已抛弃了财货辎重,只带着干粮和家眷。少许不甘心的,哼哼唧唧地扛着大包小包。还有的手里抓着个哭哭啼的宫女,连打带踹逼迫快走。 “滚开!” “噗呲。” “啊!” 武夫们吃香喝辣,又披坚执锐,很快杀出一条血路。此时日薄西山,霞光照得天地间满目殷红,王师恐怕就要杀来了。乱兵也顾不得其他的,一个个埋头疾走。好不容易才逃离长春宫,他们可不想被人当成战利品。 小山包上,高高的几十骑背对夕阳,看不见脸,但从轮廓能瞧出,其中不少扎着索辫,或两侧刮得白乎乎,只剩头顶几绺。每个人的马肚子都挂满了乱糟糟的头颅,箭筒,以及装着干粮的羊皮袋。 望着原野上迎着夕阳奔跑的乱兵,他们好整以暇的一边观察,一边吃醋饼喝水,给坐骑喂料。 没一会,山包上又多了百骑。数量越来越多,不断有几十几百骑出现在天边,显然是收到了消息。但他们没有急着进攻,而是远远将前路堵住。 乱军大队缓缓停了下来,就像煮开的火锅,纷纷从车上拿过兵甲,整理队伍准备作战,然而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浮现出了深深的恐慌。 “应是皇帝杀来了,不如向南入山。” “俺看那马兵零零散散的总有上万,咱们还能往哪逃?不如和狗皇帝拼个你死我活。” “不能降,被他抓去做恶人吗!” “唉!”狗皇帝来得太快,麾下骑卒太多,而他们收拾行李耽搁了不少时间,又缺脚力代步,这才走了多久,就被封了去路。 “吁——”圣人策马来到小山包。 骑卒一阵喧闹,让开一条道,拥着他走出人群。 居高临下眺望原野,李晔马鞭一指,问道:“何时可击?” “贼人正值气力旺盛的时候,成阵而战,不利于我。”马军司豹子都头符存审拍马而出,建言道:“可先遣轻骑兵远远游弋,射箭呐喊,惊吓贼人车队的牲畜,骚扰乱军家眷。” 渼陂泽一战,好像也是这个路数。 无它,确实好使,但……圣人沉吟道:“我看乱军队中有不少妇孺孩童——” “皆贼妻儿老小。”小舅子何楚玉冷哼一声:“乱兵若识时务,为家人而投降,她们自可得活。若顽抗到底,则死有余辜,官家何必心软?” 圣人沉默。三次出征了,每次战前意淫的计划从来没有哪一回得到过完美执行。武夫们兴头一上来,总是打着打着就如野马脱了缰。 唉! 见姐夫不理会,何楚玉想了想,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若为名声故,官家可退避十里。待取胜,我来做这事。这样,圣人便不知情,乃我妄为。” “行了!”圣人侧首瞪了他一眼,轻斥。随后眼神软了下来,说道:“我不是道貌岸然的皇帝,该我担当的,自是我来。” 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问题麻烦一概不粘锅,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当夕阳完全下沉,暮色笼罩原野,圣人一挥手:“进攻。” 咚咚咚! 鼓声号角中,方圆十里内马蹄声如雷,停驻各处的骑卒夹了夹马腹——如泥石流从山坡上缓缓倾泻,无可遏制。如狂风过树林,徐徐而动。如星星之火遇干绒草,朝着乱军阵列汇集。 轻重骑兵足足11000人,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掠来,对乱军方阵抛射出一波又一波箭雨。 袭扰!不断袭扰,待乱兵的力气耗尽,再正面直冲一锤定音。 “杀……”数万马蹄在洛水原上驰骋不息。 野草堆被踏成平地,萤火虫被骑士交错产生的劲风卷上天,满目蒲公英化为齑粉。 地面剧烈抖动。 乱军两千余人在最后的时间内完成了各部的集结,形成一个围绕家眷辎重而战的六边阵。 哒哒哒!一波骑卒呼啸而至,朝他们投出短矛。 噗噗噗!又一片攒射,箭矢扎满盾牌。 “呜——”妇孺躲在大车后哭泣尖叫,瑟瑟发抖。“闭嘴!”武士一脚将妻子踹翻,呲牙叫骂:“再叫,就杀了你!” 此情此景,竟与十六国时期石勒围攻东海王司马越的画面一模一样。 “——杀!!!”少许骑卒钻入阵中,贼军目眦尽裂,大叫猛刺。数十人被扫落马下,连声音都没发出就被捅成肉泥。 “隆隆隆隆——”又一波敌至矣。 三百红衣骑士抱着马脖子,伏趴在马背上——及近,利落端起弩机,对着贼军阵列草草一瞄便射出滚满火油的强劲弩箭。 “坐!”一声令下,远处,大队步兵荷枪而坐,拉开床弩的绞绳。 “放!”军官大吼,嘣的响声霎时间震得人耳膜生疼,数百支装满绒草被点燃的大箭划破暮色。 正在奋勇搏杀的乱兵们狰狞的脸上终于露出压制不了的恐惧,瞳孔内的绝望强烈到无以复加。 “轰!”滔天大火映红半边天。 “——啊!!!!”乱兵疯狂地叫起来,一遍又一遍呼唤着,额头青筋条条绽开。 家眷四处躲避,哭着喊着。 一名年轻的少妇已和自己的武士失散,怀中女儿不知死活。但她连查看一下的功夫都没有,只紧紧搂着襁褓,在车后拼命闪避。 忽然,一阵剧痛传来,少妇的身躯失去平衡——口中鲜血狂喷,襁褓掉在了地上。她捂着喉咙跪倒地,涣散的眸子盯着某具被烧成焦炭的残骸。 “杀!!!”一名贼军被拖出大阵! 钱四郎冲出了火海。 他一手搂住肩上的弟弟,一手拖过几块尸体堆在面前当掩体,嘴里魔怔般念叨:“不死,死不了,再打一阵,他们应该就会投降——” 弟弟肚子上插着半截被斩断的马槊,声如蚊蝇:“答应俺,俺们不再当兵了,一辈子——” “嗖嗖嗖!”又是一波铺天盖地的箭雨射来。 钱四郎扛起弟弟,疯狂奔跑着:“俺答应你,俺答应你!” “你……发……” “——俺发誓,俺发誓!”钱四郎拍打着弟弟的糙脸:“你他娘鼓噪起来啊!!”他没了命的狂奔,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一路中了邪似的叫嚷:“俺发誓,俺答——” 一支长矛自背后穿透了他的胸膛。 “嗬嗬……”钱四郎双目圆瞪,被一双双踉跄的脚踏过尸体。 天完全黑了,两千余乱兵只剩下寥寥五六百人,老弱家眷也是尸横遍野。成群成群的骑卒就像野狼,瞪着一双双血眼,举起火把围着他们转圈撕咬,大喊:“降不降?降不降?降不降!!!” 山坡上,披头散发的何楚玉冲了回来,抹了把脸上的残渣血水,高声道:“乱军已败!” “我看到了。”圣人一直在这观战,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竟顽抗到底。难道恶人军的惩罚比让他们去死还可怕? “驾!” 他带着数百卫士下山,打算到阵前劝降。武夫,死则死矣。这些老人孩子,恕他实在不忍! 阵前,小规模厮杀还在继续,几百被团团包围的残兵还在作困兽之斗。 “啊!”尖叫声中,一名背着娃儿的妇女被马槊拖了出来。旁边的符存审看到,正要喝止这骑士,忽听甲叶声唰唰,却是扎猪策马上前。 不等符存审与他打招呼。 扎猪一把从那妇女怀中夺过孩童。 妇女哇哇苦叫。 瞧见扎猪神情狰狞,符存审连忙上前劝道:“留着带回长安,阉了做中官也好。圣人不喜杀无辜,莫要冒犯。” “什么无辜!”扎猪厉声大喝:“留这贼种,待其为壮,继续造反为父报仇吗?” “不可!”没藏乞祺也喊道。 扎猪装作没听见,将孩童随手甩出,一槊刺出。 符存审一闭眼。 扎猪并不理会抱着襁褓嚎哭的妇女,将马槊往地上一顿,冲贼军喊道:“再不降,破阵,无老少皆屠之!” 马边,表情木然的妇女抱着血襁褓喃喃自语:“我的儿,我的儿” 一片死寂中,数百残兵息了声。然则放眼看过去,火把映照下,杀人盈野。 圣人赶来的时候,这些汗水淋漓的武夫正互相搀扶着列队。 望着那一张张隐隐藏有怨恨的面孔,他哼了哼:“老办法处理,不从者,坑之。” 幸存的千余家眷被带到一边看管。 这些人,谈不上老百姓了!杀了她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双方仇恨已结,李某人自不会放他们去当良民。 他将其中五岁以下的男女孩童挑了出来,连夜送回长安,交付掖庭局、内侍省抚养,好培养新的,在宫中没有任何根基的宦官。剩下的老幼妇孺也押到京师,让有司流配到凤翔关中各州县屯田。 “幸不辱命。”马军司都教练使张季德作为指挥官,带着众将拱手道:“歼灭同州乱军2187人,俘虏497人,家眷无计。获牛、羊、马、鸡等牲畜千余,大车四百辆,各式兵甲器械近六千副,余者物质无算。” “财货牲畜都赏给健儿们!”圣人说道。 “万岁!”军士们七嘴八舌地恭维了皇帝几句,然后一边生火做饭休息,一边等待立刻战利品分下来。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杀向大荔! “甄别出47名宫女,22位女冠。”何楚玉策马过来,禀报道。 “送回长安。” “还有,在长春宫搜到了孟才人。拷打俘虏询问郑昭仪下落,被掳至大荔城。”何楚玉又说道:“孟才人被轮番凌辱,已致重伤,无法行走……” 圣人脸色铁青,有些难绷,叫过何虞卿三弟何宗裔,吩咐道:“你立即带三百骑送孟才人回京,交给枢密使。” “是。” 他本来是打算去见嫂子的,但考虑到嫂子的情况,他担心嫂子见到自己之后羞愤自杀,故而还是决定让她一个人先缓缓,回了长安再尝试让这位虽有美貌才华而命途多舛的寡妇走出噩梦吧。 随后他又召集马步两司将领讨论下一步安排。 “我看同州军散得到处都是,纪律无存,我大军已至二十里外才知撤退,被咱们逮个正着。仗打成这个样子,我十余年未见。”圣人打开话匣道。 藩镇军乱,曾如午夜幽灵一般压在他心头,让人喘不过气,畏手畏脚不敢作为。可三次交手才发现,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岐山一战,武熊那厮三千兵就敢出来与你步骑万余决战。渼陂泽一战,岐贼雨中赶路,眼里只有入长安抢劫——不禁让人好奇,扎个营徐徐推进会死吗? 今日长春宫一战,火烧眉毛了乱兵才开始想着跑路,这也就算了,还这也舍不得,那也放不下,车马相随跟难民似的。到底是在逃命还是在搬家? 众人闻言皆笑。 “我意,翌日一早兵分两路,一路扑蒲坂津,断敌退路,一路围大荔。”圣人在胡床上大马金刀坐定,直说道:“嗣周、彦真,你两部万人去蒲坂津,若有兵守,设法攻之。若无,守之。” 看了大家的留言,还是不休了,感谢大家的支持与鼓励。不胜惶恐之至,顿首顿首,伏惟再拜。谨祝五一快乐,嘉福永受,长乐未央,千秋万岁。 (本章完) 第81章 沙苑 第81章 沙苑 景福元年六月二十四,红日高悬,王师大队主力已过新月峡谷,于沙苑下营停驻。 圣人打赢了长春宫的乱军,信心有所坚固,本来打算一口气杀至大荔城下。若是力拔坚城,又能大大提升一波威望——这年头,攻坚战获胜,对主帅的影响力是重大的! 朱全忠以堂堂之师攻克蔡州,于是陈、许、宋诸州咸服,纷纷来投。野战?谁不会啊,节度使有本事,就啃下一座坚城给大伙瞧瞧本事啊。 所以,他有些心动了——可惜天气炎热,儿郎们走得气喘吁吁的,讨论着是不是到了大荔就要攻城,军心有些骚动。同样汗流浃背的李某人不得已,只好下令在沙苑稍事休整,避避暑。又拿出些新鲜水果、蜂蜜分下去,这才收拾了军心。 士卒们高高兴兴地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坐在树下,一边吃桃一边喝甜水纳凉。 “太热了,嗬……”火辣辣的太阳烤得铁盔烫手,圣人内衣全湿,头发根里汗珠一直冒,顺着两鬓可劲流,就像在洗澡。 军士们对他还是很佩服的。 走了一上午,大伙晒得要死不活,圣人却闷不出声,可见意志坚韧。 “陛下,刚打的井水,凉着呢,已有健儿喝过。”步军司都虞候没藏乞祺喘着粗气在皇帝身边坐下,递上胀鼓鼓的水囊。 圣人也不在意是他喝过的,咕噜噜一饮而尽,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望着诸将说道:“天如此燥热,军事辛苦啊。” “嗨,陛下都在这坐着,俺们还能说甚?”扎猪哈哈大笑。 将领们七嘴八舌,或坐或躺。 圣人却顾不得休息,真的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行军打仗,确实是技术活。 就像这会,太阳晒得将士们要死要活,都喊着休息,一个个光着膀子在树下全无防备。也就是方圆百里就这一支军队在活动,不用担心被偷袭。否则被敌军攻击,任你三头六臂战力冠绝天下,都只有输。 还有,到了大荔城仗又该怎么打。 朱全忠是幸运的,拼了老命到底是拿下了蔡州,可是翻车的节度使才是主流啊。 中和五年,幽州节度使李可举遣牙将李全忠率兵六万攻易州,累日苦战,军中怨声载道。敌军半夜披上羊皮躲在树林里咩咩叫,勾引之。燕人也不分辨,争相去抓羊吃,将帅不能止,果致军乱。随后,数万燕兵裹挟李全忠反回幽州,李可举全家遂遇害。 孙儒攻宣州,迟迟不能取胜,军中大怒。时逢瘟疫爆发,杨行密见状,冒死出击。蔡军对孙儒失望透顶,懒得抵抗,执大帅以献。 光州刺史王绪攻打漳州,下令不准携带家眷,免得被人“攻其必救”,军士们一听,怒杀王绪。 都是活生生的教训。 大荔怎么攻,还得好好与诸将讨论。 此番出征以来学习的知识,身边将校的言行特征,各种体会,圣人全都记在小本本上。用的是别人看起来奇怪的英文、阿拉伯数字,防止被人偷看。盖因有些内容很危险,泄露出去恐怕会出事。 作为所谓天子,可以不用学这么多,反正笼络党羽让人帮忙干活嘛,但他不想把自己和全家的命运全都托付于文臣武夫那缥缈不定的忠心。 退一万步说,就算哪天真的有武夫突然造反,自己日积月累的军旅知识摆在那,危难之时也能清楚该怎么抵抗。不至于像后世昭宗那样,奔莎城,趣石门,躲鄠邑,藏周至——“乱军白刃相逼,上不得已,与诸王出,回望宫阙,火已赫然。” 你什么都不懂,一旦出事,下面的人就会帮你指挥,那你的命运自然就被下面人的智慧或愚蠢而决定。 这不是李晔想要的。 总之,做好数年如一日长期学习的准备吧。 未时两刻,先锋使赫连卫桓又来报:乱军闭大荔自守不出。 见其没有野战的意图,圣人与诸将一番商讨后,下令就在沙苑扎营。反正这离大荔城已非常近,个把时辰就到。待明后几日哪天凉爽一些了,再渡河击贼。 吃过午饭后,圣人外出侦查地形。 “大统三年,东贼贺六浑引二十万众济河来犯,太祖令武士赍三日粮,轻骑度渭,于是三军皆有死意。赵郡公李弼、常山公于谨、广陵王元欣、河内公独孤信、大冢宰宇文护、祖考赵贵、陛下景考李虎等八柱国背水东西列阵,全军不过万人,却鼓噪震天。东贼轻视我西人,浮浪为战,大败!” 赵嘉侃侃而谈,特别是说到先祖赵贵,更是神色倨傲,引来嘁声一片:“是役,杀俘东贼8万人,高欢更是险被我祖考生擒,与侯景等贼人乘骆驼仓皇夜遁!” 按常理,二十万打一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输,就是二十万头猪冲起来,一万人也挡不住,但就是输了。这就是战争,胜负难料。古来有太多不可能输的战役,不该丢的雄关要塞,但都因为种种原因,输了。 望着天苍苍地茫茫的原野,依稀还能想象那场血光四溅决定东西争霸的大战。高欢被打得骑骆驼跑路,此后虽有邙山之胜,但又在玉璧城送了回去,未久便含恨而终。这人其实和李克用很像——同样的代北豪侠,如出一辙的占尽优势,如出一辙的执拗,又如出一辙的有个天敌,结局也都是大败之后忧郁而死。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圣人总结陈词。 “哈哈。”众人忍不住笑,皇帝嘴里的金句是真不少啊,总是能给大伙整出点新样来。 若是乱军渡河来沙苑正面迎战就好了。 “嘭!”圣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拿过毯子在草地上大喇喇坐定,看着诸将说道:“同州军彼此婚姻,根深蒂固,妻儿老小一应财货亦皆在大荔城中。前番先锋使康令忠来报,乱军可战锐兵还有近7000人,粮食充足,倚坚城而守,怕是不肯轻降。我不打算耽搁,欲明日渡洛,称兵城下。诸位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说吧,我眼下也没个主意。” 他这话是用确定语气说出来的,那就不是商量打不打大荔了,而是怎么打。 众人了然,并无异议。 “同州军城经营多年,昔年巢贼镇守北面,又多次加固,栅寨堡垒相连,还有护城河。我军不过三万余人,李嗣周、李彦真两部一万步卒又去了蒲坂津。现有主力以骑军为主,步卒不过四千。若驱使将士攻城,恐怕军乱。臣不赞成糟蹋健儿性命,万一打不下来,白白亏了本钱。”小舅子何楚玉直言道。 自家姐夫好不容易才攒下这么点家底!在这拼个元气大伤,回了长安日子怎么过? “西面毗邻的鄜州境内党项人极多,可否募几千?以财货诱之,自有穷鬼上钩。”马军司游奕使王绍戎说道。 “俺们党项人又不是傻子。”没藏乞祺嗤笑道:“攻城恶战是什么情况,谁能不知道?要招穷鬼填壕,不如去找丰州党项、河西杂胡,那些人够穷,一喊就来。” “干脆就近抓一两万老百姓得了,同州人口殷实,要多少有多少。”步军司天兴都十将陈希甄试探着问道:“又不杀他们,破了城,自给他们赏赐。”“且住!”眼见话题朝着危险方向的发展,圣人急忙举起手打断:“小民不堪命,不可使其攻城。” “陛下!不如遣使入城。”赵嘉有心露露脸,直身说道:“昔年巢贼入长安,关内诸镇皆降而同州不降,拼死作战。大荔城中剩下的7000乱兵,难道就没有忠于朝廷的吗?长春宫一战,余威足能震慑宵小,此时,城中乱军怕是已然丧胆。只要晓以利害,许诺不杀俘,不刺面文身贬为恶人。乱军顾忌亲族,定会投降。” “哈哈哈,妇人之见!”步军列校殷守之拍着大腿,嬉笑道:“乱兵又不是蠢驴,忠于朝廷的肯定会有,但他们敢开城吗?不怕我等入城略其财货,夺其妻女?我都不敢保证自己进了城还能毫毛不犯,何况将士乎!换做你在城里,你敢开城吗。” “你——宪法王纲就是被你这样的武夫败坏的!” “若非圣人在场,不好见血,老子宰——”殷守之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正要说些什么,被旁边将领一扯,低声告诉他赵嘉是外戚,枢密使的二兄,方才愤愤坐下,冲圣人拱手道:“陛下,赵嘉辱我!” “官家,这武夫傲慢至斯,好无礼,臣——” “议兵就议兵!”圣人猛然站起,浑身甲叶铿锵做响,训斥道:“郭子仪、李光弼、李晟、裴度、李愬,谁不是出将入相的全才!能者允文允武,文武何仇?文以治世,武以勘乱,唯此而已。你两个在此互相攻讦,成何体统!朕找你们讨论军事,真是掘地寻天。罢了,罢了!朕意已决,明日一早渡河,先拔了城外的寨子,围了大荔再说。” 骤然听见他自称朕,众人纷纷肃容:“喏!” “愿为陛下出使大荔城,定说得乱兵卸甲归降。”赵嘉固请命,大声道。他算是明白了,自己新来的,被圣人的元从排斥,还没融入这个小圈子。要想得到匹夫们的尊重,就得有功劳。 “不许。”圣人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道:“乱军杀人如麻,朕岂能让手足送死?” “是。”赵嘉就坡下驴。妹夫当众称他为手足,看来还是很认可的。 ———— 回到军营,圣人快要烦死了! 大荔城内至少有六千战兵——嗯,就是整日里锤炼杀人技艺货真价实的老武夫,许多还是与李克用、王重荣、朱温干过硬仗的。城池坚固,粮草也够吃。就他这点人马,全填进去也不见得能破城。城要真那么好攻,岂有那么多攻城不得被活活气死的军阀。 更何况他也不敢用强。 至于赵嘉说的劝降。人家为啥要开城,就算投降,也是这会主流的方式——我告诉你我投降了,你赶紧打赏安抚我,以后大伙不明造你的反。当然,你也别管我。交城,想屁吃。这样的投降,有什么卵用。 但他不可能就这么回去——一个同州,顶得上十个岐州!光是蒲坂津的关税,就是一笔巨额收入。整个北方的商贾包括草原部落来关中卖皮毛牛羊各种特产的胡人,几乎都是走这。如今朱全忠独霸中原,幽州、义武、淄青、成德、魏博、河东等黄河以北的藩镇基本上也是自蒲坂津入关上供,虽说这帮人逢年过节才打赏,但加起来不是小数目。 要是路不通,本来就不太积极的他们受到挫折,会不会突然停了? 再算算同州的户口土地。 再加上沙苑的牧场。 这比陈宸、柔奴、何虞卿、赵如心、朱邪吾思加起来都要香的肥美宝地你不攥在手里,简直混账——该想个什么办法一窝端了大荔城里的乱兵呢? 圣人卸下甲胄,仰面躺在榻上,神色纠结——如果仁义礼智信行不通,那他就只好坑蒙拐骗偷,做那万难无耻之事了。 脚下就是滔滔洛水,不知对着它发誓还有没有用。 是夜,圣人跑出来巡视大营。也许是因为处于战时状态,所到之处,值夜的军士们都挺拔肃立,神色凶悍。都虞侯们带着刀斧手,看看这里,瞧瞧那里,有那站岗打瞌睡的,在营帐里聚众嬉笑聊天的武夫,被他们抓住,当场吊起来打个半死! 圣人很满意——武夫们比他这皇帝还担心被趁夜劫营,哈哈哈。 一路上他兜兜转转,时不时与军士唠嗑家常,问问家里情况,吃得饱穿得暖不——呃,玄宗、肃宗、代宗、德宗的老套路了。天子固然要有威严,但最好让军人在精神层面上得到被重视、被关心的感觉。肃宗老儿直接把老婆带到军中给战士们缝衣服,效果确实不错。他死之后,儿孙相继领兵打仗,军士都相当拥护。 当然,这种收买人心的办法只针对一定程度上堕落,还能被挽救的武夫。 “他多想是棵小草,染绿那荒郊野外。他多想是只飞雁,闯翻那云海。哪怕是——野火焚烧,哪怕是雷轰电打,也落个逍遥自在,也落个欢心爽快。蹉跎了岁月,伤透了情怀,为什么?为什么……偏有这样滴——安……排。”圣人哼着小曲,幽幽入睡。 ———— 景福元年六月二十五,同州,晴空万里。 “过河喽!” “快点快点快点。” “他娘的不要推我可以吗?” 来自大舅哥赵服手下的七百余名天水蕃汉部曲一大早就喜气洋洋地渡过了洛水。 “一群土狗。”河岸边的其他武夫看到,叼着草根耐心等待。 大舅哥这些部曲还是能战的,训练有素,士气高昂,而且装备好——有的穿着全套波斯甲。有的内着白袍,头包蓝布团,躯干则被银甲覆盖,打扮的跟草头神似的,不热吗?还有很多人的着装,请恕圣人没见识,根本认不出是哪里的风俗。 反正一眼看过去,绿绿的跟马戏团一样。外甥的遗产啊,百万吐蕃大军散得满地都是,累年来到处抓来的各国奴隶俘虏亡命天涯,与当年的匈奴、吐谷浑、突厥,后来的契丹、女真好像。也好,让这些被奴隶主调教过的乖宝宝改善一下中原军队的风气。 到达对面后,大舅哥在河对岸快速列阵,掩护后续主力渡河。圣人隔岸观察,但见赵服来回驰骋,坐在马背上高声催促。有那动作缓慢的,马鞭一甩,直接当头打下! “咚咚咚……”进军的鼓声越来越响。 “过河!”圣人豪情上涌,一抖黄袍冲上铁索桥。 大荔城里的贼子些,我来杀你们了! 角斗声声中,一名年轻的度支判官负手而立,诗兴大发:“洛水南岸烟尘飞,汉皇将兵北击贼。沙柳摇曳落叶舞,山河磅礴浩浩乎?铁甲刀枪寒光映,武士彪壮马正肥!莫道周室更无人,坐擒郑公谥以哀。同州应悔乱长春,小臣作诗等献捷。” “作的什么狗屁诗?你张恩只是一个小小的粮料差,连官都不是,还小臣。”旁边同事笑了声。 张恩涨红了脸,怒道:“孟源,你辱我!” (本章完) 第82章 阿摩难 第82章 阿摩难 “杀杀杀!!”护城河外,旌旗如云,两万步骑列成数个方阵,军士嗷嗷怪叫。 不断有文职上前喊话:“听着!出来投降的,官者官升三级,兵者寄禄遣返户籍,将者量才安置,民者听其自便。否则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楼上人头攒动,喧哗声四起,不少人对着王师大喊:“诸位何必与圣人站在一起?不如反戈一击,与他兵戎相见!一起入长安快活,岂不美哉?” “大盈、琼林诸库财货堆积如山,可以直接抢啊,为何拿命去换皇帝赏赐?” “圣人后宫妻妾其数上千,谁不是美貌贵女?一刀杀了圣人,反回长安,皇妃都是你们的!” “莫自误,敢来攻城就宰了你们!” “……” 吵闹到中午时分,等到叛军闹腾够了,骂不起劲了,圣人命赵服挑衅之。领受任务的赵服遣部将欧阳剑、阿摩难出马,领一百骑跨过护城河羞辱叛军,逼其出战。 “哈哈哈哈!” “窝囊废,什么唐人天兵,娘们!” “来,喝耶耶的尿,芜……” 一百骑就在城下放声大笑,还有几个大胡子站在马背上朝守军撒尿。还有人脱了裤子,撅起白的腚,对着垛口拍得噼叭响。还有的挺起肚子,亮出二弟,对守军吹口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老鳖,这是什么兵呀?跪下!叫我阿翁!” 这一通叫骂下来,堪称荡气回肠,楼上同州军人人脸色发白。 “他娘的,老子受不了啦!”牙将王崇暴喝道:“谁敢与我出城宰了这帮孽畜! “我去!” “我!” “杀此狗贼!” 哗啦啦涌出一群牙兵,无不咬牙切齿,麻利的整顿装备。未几,城门洞开,百余骑鼓噪而出,城头上的军士纷纷呐喊擂鼓助威,同时攒射出箭雨压制对方阵脚。不过欧阳剑、阿摩难一直与城墙保持着两百步的安全距离,箭矢的威胁几乎为零。 见敌人出战,一百骑提起裤子,收起嬉笑戏谑的表情,横刀立马等待。 圣人站在塔楼上远远观望,知道这是要斗将了——就是影视剧里两军对垒时,大将出来单挑的场面,唐代相当流行。李光弼守河阳,史思明与之斗将,斗输了,自感大失颜面,在哄笑声中掩面而逃。 牙将王崇一手执矛,一手紧握缰绳,盯着欧阳剑等人徐徐前进。 五十步,王崇勒马停下,瞧见对方服饰不是中原风俗,怒目大叫:“胡狗!可认得我!” “哈哈!”欧阳剑大笑:“怎么,你娘没告诉你?哪个武夫掳了你娘生下的野种!” 哒哒哒。 欧阳剑策马上前,身后百骑快速跟上。 二十步——双方已能将彼此的长相看得清清楚楚,皆是猴子呲牙的表情。 “胡狗!你是谁家奴材!”王崇瞪着欧阳剑。 “是汝父!”欧阳剑大吼一声,策马冲出,铁骨朵狠狠砸向王崇。 “当!”王崇用矛荡开骨朵,然后左手紧握住长矛,右手往马肚边一探,拔出一把明晃晃的斩马剑,猛地砍向欧阳剑坐骑的马腿。 “好!”同州军百余骑爆发出猛烈的欢呼声。 王衙内这一手,漂亮! “小看你了!”欧阳剑单手拽住马鞍,悬空飞身而下,侧身一个精准的肘击打向斩马剑。 几颗火迸溅,剑砍在锁子甲上。战马受惊,人立而起,欧阳剑一手抓马鞍,一手拉缰绳,脚点地跟着坐骑往前跑了几步,然后一个翻身高高坐回马背,兜回本阵! “如何?”欧阳剑意气风发,指着王崇挑眉道:“落马的人你都杀不了,你有个毛用?” “土鸡瓦狗!”天水部曲一百骑哈哈大笑。 王崇面红耳赤。 说白了,他这半路出家的骑将,练到这个水平固然非常难得,但要论马上搏杀,还是不如欧阳剑这种从小锤炼到大的真骑将——骑士之间,亦有区别。 骑卒,不是给武士一匹战马坐上去就叫骑卒。四五米的马槊刺击、骑弓攒射、相对移动射靶、临阵骑术、错位冲锋……这一切技能需要巨大的时间成本、大量的宽阔牧场来训练。 “有这勇力,不为国效力,为何作贼?”骨朵一指王崇,欧阳剑喝道:“此刻弃暗投明,随我归顺圣人,仍不失官职财货,切莫自误。” “圣人捉了我辈,要剃发刺面文身贬为恶人。”同州军中一骑卒火冒三丈。 “吾属家眷还在城中,何言降!” “俺们玩弄了皇帝的嫂子,他岂能相饶——” “杀!”阿摩难闻言,跃马挥槊冲上前与同州军搏斗起来,其余百骑也一拥而上。 “咚咚咚咚!”后面大军看到,疯狂敲响战鼓,楼上叛军也纷纷鬼叫。王崇拨转马头,朝着城门且战且退,马背上根本斗不过对方,还拼个什么? “哼,想逃!”阿摩难一拳打在马屁股上,战马疯狂奔跑。 及晋,两人错身的刹那,阿摩难举起狼牙棒,狠狠砸向王崇。王崇躲不开,只好拿矛去挑。 谁料阿摩难气力惊人,接连敲出四下。 王崇手中矛杆断裂。 “呀——!”阿摩难扔掉狼牙棒,双手握住王崇的手。 两人死命角力。 王崇比不过,低头猛咬。鲜血流出,阿摩难双肘往后一收,甩开王嘴,骂了声狗东西,从马背上站起,竟一个猛跳落在了对方坐骑上,在王崇背后坐下。 “滚开!”王崇拔出匕首挥刺。 阿摩难几拳锤在他后劲窝,抓住王崇拿匕首的手往后一别,将匕首夺了过来。而后,左手一环,将王崇死死搂在怀里,右手竖提匕首往王崇喉咙轻轻一刺,顿时殷殷鲜血流出!“服不服!”阿摩难贴着他的耳朵厉声大喝。 “服,我服了。”王崇哇哇苦叫。 再去看其他军士,带出来的百余骑或死或降,只有二十多人逃回城中。 “啪!”阿摩难一个耳光抽在王崇脸上,将其夹在腋窝下,调转马头冲回护城河这边,向赵服复命。 “嗬嗬嗬嗬!”王师前排观战的武士爆发出如雷喝彩,不断用横刀撞击盾牌。将领们交头接耳,询问那个绿袍大胡子是谁。 阵前擒生而归,武艺是郭子仪、浑瑊、李晟那样的万人敌啊。圣人大舅哥的这些部曲奴仆,有点东西。 城头上,叛军如丧考妣。 “走!”阵前,欧阳剑、阿摩难押着王崇等贼军牙将数十人,准备向主君赵服复命,却见赵服宠辱不惊,温言道:“去拜见圣人,我们现在都是皇帝的臣僚了。” 阿摩难一愣,但还是大声应是,转头去找圣人。 “奴欧阳剑、阿摩难拜见皇帝!” “好壮士!”圣人用力捶打着他们的胸膛:“朕看你们武艺高强,什么来历?” “祖上是西域的唐军,被吐蕃人掳去后世代为骑奴。吐蕃国灭亡后,逃到秦州做了赵家部曲,为长公子剑奴。”欧阳剑答道。 “我……”阿摩难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你二人让我想起了前汉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他一开始只是平阳公主的骑奴,后来卫子夫受宠,乃出入宫廷,一生七征匈奴。英雄不问出处——”圣人勉励了几句,他本来还想用石勒举例,但觉得不合适:“以后,你们不再是奴隶。” “仙缘——”圣人喊了声。 “臣在。”马军司都教练使刘仙缘大声应道。 “他俩到你手下,做个教头。” 闻言,欧阳剑、阿摩难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瞳孔中看到了炽热的兴奋:“臣叩谢皇帝大恩!” 这长安,真是来对了! “去吧。”屏退两人,圣人注视着大荔城头的叛军,陷入了沉思。 这一小规模战斗虽然赢了,士气也得到了极大巩固,但想破城还是太难。一个小小的大荔就如此困难,令人黔驴技穷,真不知后世朱全忠那厮又是怎么打下徐州这座中原雄城的。 好像是打了两年多吧。 ———— 夜如水,君臣云集,商讨何去何从。 “陛下,不如调回李嗣周、李彦真两部步卒万人,在城外筑夹城围困。待叛军断粮,则攻之何难?一战可下。”没藏乞祺建议道,看样子也憋屈得很,不想在这浪费时间。 “同州残军负隅顽抗,实乃劲敌。”何楚玉亦同意他的看法,见圣人不吭声,继续说道:“如今王者之师只有两三万人,对内要威慑西门氏的人马,对外要防备京西北藩镇造反,不可损失太多。眼下,陛下若不愿放弃,要么夹寨围城,要么招募百姓助攻。” 招募…… 被武夫们执行下去,只有残忍的抄家拉丁,与秦宗权、孙儒这帮人何异。这事,任何军阀都干得,唯独皇帝不能。李晔既然享受了这个身份天然的号召力,就必须约束自己的行为。 “陛下。”扎猪靠了过来,拱手道:“六万幽州兵围攻易州,城中守军只有三千,尚且大败。现在我们以三万人攻7000锐兵所据之城,如何取胜?若是其他城,尚可掘地穴攻,然而大荔毗邻洛水,怕是会挖出黄泉水。不如班师回朝,招兵买马,伺机攻山南,以窥金商、巴蜀,成秦国之势。” 符存审皱了皱眉,摇头道:“王师一撤,叛军又出来作乱,如之奈何?” “还得拿下同州,此乃秦晋通衢大道,京师北面屏障。又户口殷实,商贾云集,其富庶能养两三万兵。”赵服冷不防说道:“可留下万余步卒夹寨围城,一来耗费少,二来离京师近,方便补给。” “我想想。”圣人不意一下有这么多将校主张撤军。 其实,理智告诉他夹寨围城是唯一的良策。既能最大限度避免军士因苦战而怨恨,又能避免嚯嚯老百姓。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叛军足足七千战兵,还可以征发城中百姓协助防守。得付出多少伤亡,才得打下来。年初,王从训从老猪倌攻潼关,完全是拿泥腿子的命填出来的。就这还引发了阵前哗变,军士们企图杀了王从训。 “陛下,您一向喜欢猪儿,猪儿也佩服您的胆色,有些话猪儿就直说了。”扎猪把着圣人的手,说道:“陛下今年二十五,英武正茂。李司徒年近四旬,朱全忠也是不惑之年。天下哪个节度使耗得过您?何必在乎一时得失!大荔打不下来,咱换个好打的。兴凤、汉中、金商、鄜丹都成。用兵打仗,贵在得民、得兵、得威望,而非一定争地。” 圣人闻言,笑了,也知道自己踌躇的原因了——打了几次胜仗,有些忘乎所以,一口想吃个胖子。 思及此,他心中已有决断:“让李嗣周、李彦真带兵回来,留下全部步卒,夹寨围城!” 二李两部就接近万人。 他此行还带了步军司的四千多锐兵,同州降将谢浚的千余人也拉上,这就是一万五千多货真价实的战兵。回了长安可以考验一下西门琦的忠心,如果能从他那再调上万余兵,就能把这破地方四面合围。到那时候,同州军就别再指望投降了,做恶人苟延残喘的下场都不会有。 后续,围困大荔的同时可以试试向金商、兴凤、汉中用兵,扩大战略纵深,将战场外推。北面泾原、朔方、鄜丹、定难军诸镇,东面河中,得促进一下君臣感情。能召入朝的,召入朝。能联姻的,联姻。他不指望这些人当忠臣,但至少不要闹事。 “猪儿,今晚你陪我睡觉。”会议散去后,圣人让扎猪留在了帐中。 之前的御用侍寝武夫是小王,这次小王没来,就换成了小舅子何楚玉。这厮鼾声巨大,睡姿又恶劣,圣人受不了。 ———— 六月二十七日,李嗣周、李彦真率耀武军、上宸军万人返回。二人获命正副招讨使主持战事,甫至,便征集民夫配合军士修筑夹城,填埋壕沟、护城河。 一天后,圣人将骑军万余回到长安。诸军论功行赏,人给假两日。圣人有很多事需要与宰相们商议,尤其是同州的治理。 另外,如今地盘越来越大,手下武夫越来越多,威望日益水涨船高,这感觉让人陶醉也让人惊惧。后续的思路不得不认真考虑,怎么把内政修炼好。外部朱全忠方面,也得想个法子恶心恶心他。 而在此之前,还有几事要办。 朝臣们最近上蹿下跳,这个对朱全忠眉目含情,那个向李克用抛媚眼。还有不少人向枢密使赵氏、内庄宅使何虞卿、御衣膳食使朱邪吾思、宣徽使宇文柔行贿买官——很不乖,忘了头上乌纱帽谁家的了。 王建被三川诸节度、刺史围攻的战争,也有重大进展了,得猛扇一把火,做好善后的准备。 (本章完) 第83章 宦官不得干政 第83章 宦官不得干政 七月初一,宣政殿。几经修复后,饱经风雨的唐宫第二大殿焕发了新生。今日,御道两边仪仗排列,廊下磬击钟鸣,音乐悠扬。宫室内,香炉龟鹤里燃烧着檀香柏枝,徐喷以烟,缭绕白雾让宣政殿恍若仙境。 九卿,尚书左右丞、散骑常侍、分司郎中、谏议大夫、左右拾遗、补阙、给事中、中书舍人上官阳等三省主副官。 徐彦若等御史台四品已上。 枢密院、宣徽院、飞龙院等北司诸使。翰林、集贤、国史、太学各馆院清要官。 六部大小官,侍卫马步军两司正将已上武人,各宗室外戚子弟,尽皆到场。除文德年践祚那日,大明宫内还是第二次如此宏大。 身穿红黑冕服的皇帝高坐在珠帘后,神色安详。 西门琦捧着一卷厚厚的诏书,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只是表情十分僵硬,显得违和。 “王者之治,内则卿大夫,外牧籓翰,不令刑余预政。况此辈家臣,比于人臣,则奴隶之流。宦官之兴,始于秦汉,赵高、阎乐竟灭嬴庙。张让、赵忠倾覆刘祚。天宝后,其势复炽。操虎贲,握财富,列席延英。一言所向,武士挥戈所指,朝野血流涂地。专事威刑,不可复制。国家兴亡,皆归此类。左右团结,上下一心,共作猖狂。” “大则颠覆政治,小则构扇藩方。名城巨邑,化为灰烬。大明宫殿,尸陈陛下。东西两市,扫略一空。杀无罪之臣,灭亲王之族。车驾频致蒙尘,王业累遭凌辱。暴横如此,恶贯满盈!放纵其志,则举国受祸,悟其事可保运延长。” ”命既下,内诸司务寺人主者,悉罢之。养男止三,不得购宅邸,服朱紫。住外寺人,皆赴掖庭。其兼田产,还小民。劫夺财富,赔商贾。残害之人,一切平反。鵰、鹘、鹞、鹰、狗五坊关闭。言之未尽者,凡宦官恶政,并令停废。” “昭告天下,自今日始,宦官不得干政。” 读完,西门琦将诏书交给侍者,默默走到座位坐定。大殿内千余人爆发出欢呼,纷纷起身舞蹈——痛快! 内竖的恶政有哪些? 立了战功的武夫不给他们当儿子就得不到升迁。想当官,买。百年来,京西北八镇的节度使们得了个外号——债帅。上任前到处贷款贿赂中官,上任后再盘剥回本,老百姓苦不堪言。 在中官这,也没有买卖一说。在街上到处观察,看上什么直接抢。老百姓去京兆府告状,就冲进去当着京兆尹的面乱棒打死。当官的谁敢为百姓鸣不平,同样要命。 抓鸟的把网挂在你家门前,不准许你一家人进出。或者把蒙住井口,不让你打水,敢抱怨,就把你老婆孩子打得半死不活。你要是有钱,还要把你家里的财货抄略一空。还有的在酒店里白吃白喝,店家若是要钱,非打即骂,或者给你一袋毒蛇、几只狗。让你好好照顾,有钱了来赎。飞龙院的中官放马,把马放在庄稼地里,任其践踏禾苗,吃粮食。 多年来残酷的对待天下,治国理政全凭心情,使各种幸近小人充斥朝野,律法礼仪就像一张纸,没有丝毫威严,天子的信誉名声被糟蹋的一干二净。 望着那一张张激昂愤怒的面孔,听着中外群臣山呼海啸的声讨,西门琦脸上笼上了一层灰暗——大势去矣! 这道将要公诸全国军民的诏书不仅对中官做了定性——也给他们判了政治上的死刑。同时,被他们罢贬的官员起复,被其杀死的人沉冤昭雪。投靠他们,贿赂他们而获得官职的大臣被解职,兼并的土地财产被勒令退还——圣人籍此得到一波巨大拥簇之余,还在朝中清除了一批异己,让天下看到了他的控制力。节度使们听闻,当会意识到,长安彻底变天了。 而且从今以后,中官不再被允许在宫外居住,连房子也不许买,全得回掖庭局——如此以来,连翻身的机会也没了。 抬头看了眼御座后的身影,西门琦苦笑。皇帝杀人诛心,还让他亲口宣读这道诏书。用这种强制选边站的做法,让他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想像以前那样煽动军士威胁圣人,先踏过那些支持圣人的文臣武夫外戚的尸体吧。 宦官,完咯。 或许自己应该急流勇退主动交出兵权了,将手中保国、龙虎、内直诸军两万兵马就此解散,或拿给侍卫两司整编。 ———— 紧接着,枢密使赵氏出班,宣读由她本人起草的第二份诏书,主要内容是举行制科考试以及祝贺同州大捷。 “惟人主者,必采集群英,保社稷,和中外,治庶民。朕以兵燹尚炽,华夷不宁,宜法先王之道,用致熙之制。收豪杰而强军旅,获能吏而安百姓。故从前代之令典,开忠孝节义、武艺过人、刚硬敢谏、博学宏词、精算农桑各科,不使明珠遗沧海,报国无门。自七月初一已后,至来年正月初一已前,试于麟德。州府官子,后族少年,宗室材力,世族庶民,奴隶军卒,朕推恩至诚,英雄无以厌拒……” 如今朝廷有所振作,臣民看到信心,当有不少人应考。一来持续壮大自己的势力,给暮气沉沉的朝廷输入一波新鲜血液。二则,每收一个人才,就等于变相削弱了藩镇。 诏书既罢,太常卿杜彦林出列建言:“前败岐邠,再围同州,王道远播,请南郊祭神,通喻昊天,威震百姓。” 立即又有光禄勋奏道:“武士浴血作战,宜即大臣慰劳。使太官丞烹佳肴美食,珍羞令献鱼盐,良酝令给清酒,飨食前线健儿,予以嘉奖。” 再有官员建议:“请开府库,赦有罪,赈济鳏寡孤独,以示朝廷体恤。” 再有人道:“遣使岭南、苏杭、五管、福建、静海诸道诸军诸进奏告捷,慑不臣……” 既是良辰吉日,又尽是合理之词,圣人一一允准。 事毕,圣人先一步离开宣政殿。 在场七成以上的官员平时都是见不到皇帝的,他们本来还想说些溢美辞藻好在皇帝心中留下些印象,但见圣人起身,只得拱手目送。 ———— 回到蓬莱殿,脱掉厚厚的冕服,换上清爽素纱,圣人斜卧在席上,用手撑着脸:“飞龙使,你心里有怨气,在怪朕。” 对案,跪着几道人影,面前都有一樽冷饮。 被点到名的张承业一个激灵,立刻伏下身躯战战兢兢道:“臣岂无君无父者?” 避而不答,只表示自己不是背主贼,算是默认了对主上的些许不满。 “朕知道,你不是无君无父的人。”圣人翻看笔记道:“你入宫已有四十年,任劳任怨,对朝廷忠心耿耿。朕不分好坏,罢黜所有宦官,伱怪朕,也在常理之中。” 张承业已经说不出话,他甚至做好了回家就自杀的准备,却听圣人微微叹道:“西门季玄、杨复光、西门匡范、西门思恭、西门重遂他们,是鲜有的贤宦,使无他们,李氏的天命可能就在先帝那里终结了。朕践祚以来,不断有人劝谏,言世惟惧军容而不知皇帝,朕都不听,说的过分便呵斥。” 张承业一直都知道有人围在皇帝身边请求杀掉所有宦官以绝后患,但这是第一次听皇帝提到对那些人的态度,他再次拜道:“大家保全之心,臣死而难报。” 圣人从席上坐起,盘腿靠在那,接着说道:“可惜,这样的贤宦太少太少!仇士良之辈才是大流。列圣赐予臣子富贵权势易如反掌,却无法保证自己的性命。主人被奴隶驱使,何等荒唐!” “大家——”张承业几人直接趴在了地上:“臣等绝无反意!” “朕知道,不然朕不会说这些。”圣人语气平淡,端起葡萄酒一饮而尽:“天子被家奴随意废立争夺,当然无法镇压四极,统御臣民,所以朕必须是受到天命而非被某人拥护的天子。这样,宇宙人心才会聚在天子身上。朕不许宦官干政,与你们的忠奸善恶无关。你明白了么?” 张承业泣声道:“臣闻圣人道矣!” “飞龙使你继续担任。” “臣遵命。” 圣人又看向西门琦,幽幽道:“让杨复光、西门重遂这样的忠良善终,家族得以太平,让韩全诲那样的奸贼绝后,这是朕的心愿。你是忠良,但手下人呢。武夫裹挟将帅造反的事还少吗?不如离开军营,寄情山水逍遥己志,朕看不到也管不了,西门氏的青史美名和世代富贵就这样得到了。” 一番话说的西门琦颇为动容。自阿父病薨,他一直在惊惶中度日如年。内忧阿父旧部发难,军士作乱。外患圣人复仇——阿父当初对圣人可不怎么恭敬!也考虑过造反,然而皇帝根基已固,自己这边人心又不齐,铤而走险无异以卵击石。 但最终的结局比他预料中的好得多。 “大家宅心仁厚。”西门琦顿首。是的。 李晔已经很是宽容大度了,这也就是他有着后世的道德下限,否则他们这种既有前科又威胁到皇帝的群体,谁也活不了,非得犁庭扫穴。 帝心难测哪。 七月初二,圣人召集马步两司诸将议事,重新划拨内外诸军及指挥权。保国军8000步卒领完赏赐后尽数被调往大荔围城,龙虎、佑圣、内直三军12000人,马步两教练司的教头们挑选憨厚愚昧者,得五千人,重新整顿后纳入两司各都,剩下的七千人合为一军, 至于西门曦、西门无羁这些失去兵权的将领,听其自便。想走的,圣人都让宣徽使宇文柔给了财货。不愿走的在两司挂职,早晚打卡上下班。以后能不能带兵出征,看表现吧。 另外,区划也做了微调。 朝廷复置左冯翎、右扶风,与京兆尹一道分领三辅。 京兆尹没动,仍领郊外二十四县。 左冯翎领同华两州郑、韩、朝等12县,蒲坂、风陵两津,沙苑监,东卤盐池,长春宫,华山宫,兼潼关镇遏守捉使,合2州2渡2宫1监1关1池12县。度支盐铁副使判三司宰相李溪简在帝心,荣拜首任冯翎尹。 右扶风领岐陇秦三州虢、雍、天水等16县,安戎、大震、安夷、大散、太和五关,褒斜两道,兼河渭押蕃部落使。 翰林学士韩偓为扶风尹。 两府治所皆在长安,嘉会里的官署正在建。很显眼了,和京兆尹一样,纯纯的郡一级行政官。军权?左冯翎兼任的潼关守捉一职只有五百守门兵。右扶风一个兵都没有,能调动的武装份子,应该只有各县捕快。 ———— 咚,咚,咚…… 晦暗阴森的三清殿内,清脆的木鱼一下一下敲着。 回望儿时,若只余阁楼中的孤寂,是何其不幸;回首往昔,若只见悲恐,又是何其凄凉。一袭缟素的女冠伏倒在蒲团上,无声呜咽。圣人站在帷幕后,看着珠泪暗弹的嫂子。 孟才人形容憔悴,目眩神迷,空洞的眼睛里写满了噩梦和折磨,令人怜悯。万念俱灰的哭声就像深秋的雨,让人哀怨,沉默。 三十一岁的孟才人守了四年寡,一对襁褓中的儿女也在屡次逃亡中或丢或病亡,在长春宫出家的她也没能躲过一劫。被乱军掳至魔窟挞伐得浑浑噩噩的她,甚至记不清在皮囊进出过的杀材有多少。 “微霞法师。”考虑到嫂嫂出家多年,圣人以道号相称。 “……”孟才人高挑的身形站起,宛如一尊雕像,血红的眸子触目惊心。眼神相对,谁也没说话。 七弟成熟了许多,彻底褪去了刚即位时的青涩跳脱。 前身记忆中美丽的嫂子又枯槁了几分…… 一阵长时间的死寂后,孟才人黯然销魂沙哑道:“我想出宫走走。” “可以,只要法师心情好一点。” 站在旁边的赵氏,心中缓缓打出一个?古怪地看了圣人一眼,于是借口有事禀报与他走出三清殿:“大家在想什么?!瓜田李下须避嫌,你与孟才人本就不宜相见,怎么能说那些话?” “我岂无法无天之君?”看了眼缓缓关上的殿门,圣人板着脸:“关心一下皇嫂而已,昔年在西蜀,她对我与淑妃照顾颇多,勿要臆想。” “兄弟妃,何关心?” “圣人施大爱于天下,不因人废之。” 随后,圣人到枢密院听政。 “王建攻彭州,久不克,民窜山谷。军士日出逮捕,谓之淘虏,都将先择其善者,馀则武人分之,习以为常。汉帅杨守亮、感义军满存、剑帅杨守贞等奏,乞除一重臣入蜀为招讨,主持大局,总诸道兵攻建。”荥阳郡夫人闻人楚楚翻开文件,美目望着圣人请示道。 “下发三省会议则是。”圣人点点头道。 “幽州兵大举入寇云代二州,李司徒往救,进奏官郭崇韬告急长安,乞削匡威官职,并借粮三十万石,愿以牲畜两万头易之。太尉以王师方用兵,表曰但下诏和解燕、赵、定、晋。贤妃不悦,曰老贼鄙吝……”枢密副使杨可证问道:“太尉、河东的表文如何答复?” 岳父豪气冲天,搞得四面都是仇人,圣人也是恼火:“可以。太尉那边,我回头去说。” 三回五回,借了也就借了,要是十次八次,女婿也顶不住。要不是从韩全诲那帮人身上爆了一大波金币,这三十万石都借不了。 “孙儒全军食肉脯,士卒大疫,死者泰半,儒亦染患。行密闻蔡贼疯狂,击破之。行密报捷,称已传儒首京师,月底即至,并求淮南节度。儒将刘建锋、马殷奔豫昌,至江西,贼势复炽,群众十余万,所过无复遗类。” 孙儒死了?圣人精神一振。 好死!还是在病床上被武夫抓走送给杨行密的…… 杨行密不容易啊,被骑脸输出这么久,终于趁着蔡军矛盾爆发将其战胜。孙儒一死,江淮水运线要复通啦!上税大户钱鏐、董昌这两年绕路都在进贡,年献巨额。广州、静海军、清海军、福建、邕五管同样上供,后世昭宗被抓到华州坐牢的时候,仍在向天子输财。 若不是这些人的支持,昭宗哪里能三次大规模练兵。 圣心宽矣!等这条线复通,南方财富到长安,到时候养军十万都没多大问题。 南宫宠颜缓缓合上奏章,问道:“淮南节度使乃全忠兼任,夺之以授行密,恐怕会交恶汴人。下发三省么?” “我与晋人通婚结盟,早就恼了朱三,发下去议吧。” “礼部请于玄都观安置长春宫女冠,各位宰相都已署名,上无异议,用印后便传发尚书省执行了。”杨可证又打开一份文件递过来。 “可——”这个字冲出嘴巴,圣人又拖了个长音,考虑到嫂子刚被救回来,情绪还不是很稳定,妥善安排道:“可玄都观破烂,等修复完善了再说吧。微霞法师虽暂居三清殿修炼,但用度不可缺了。另,选派可靠健壮宫女护卫,勿使惊扰。” “是,这便传令掖庭局。”杨可证应下。 “刚才说到哪了?” “咳咳……”南宫宠颜清了清嗓子:“或因淮南交恶汴人,还需未雨绸缪。” “自然之理。”圣人漫不经心地答道。 没有太监,勿要揣测,乃是这两天比较忙,见谅。还有就是,你们投票流言啥的太不给力了,我写着也没动力,唉。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故事为 (本章完) 第84章 全忠 第84章 全忠 景福元年七月初九,开封县。 苦战半年的汴人又一次灰头土脸地撤了回来。 年初,朱瑄趁着暴雪掩护奇袭攻占斗门塞,汴军不战而走。郓人打通濮州,便与曹、魏两州连成一片,进可趣汴州,退可拉拢郁郁屈服全忠淫威之下的魏人,被动挨打的局面大为改观。 全忠闻讯大惊,只能亲自救援了。于是派节度副使李璠率厅子等都五千人出陈桥驿,自督精兵两万人押后。但斗门塞的汴军撤离后未将敌情上报,于是走得满脸冰碴子的全忠抵达斗门后,遇到的是盔甲鲜明正哈哈大笑的郓兵,结果不问可知——全忠被追着屁股杀了十里路,狼狈退保瓠河。 郓兵乘胜追击。 汴人大败,节度副使李璠等死于乱军之中。全忠仅以身免,在几个牙将的拼死保护下连夜遁回汴州,只留下部分兵马在濮州对峙,堵住窟窿。 到七月这会,屯驻濮州前线的大军耐不住热,怨声载道,颇有闹腾的趋势,让全忠十分惊慌。不得已挤出部分财货打赏下去,又让他们别打了,回来“放暑假”,这才堪堪摆平。 烈日高照,喧哗声迭起。 全忠站在城楼上,看着渐次入城的兵马,牙关打颤——这帮杂毛竟敢把自己晾在瓠河!晾完也就算了,令其倚城而守,又嚷嚷着天太热…… 寇彦卿有心安慰几句,但见大帅脸色沉沉,闭了嘴。他是宣武军将门出身,祖父几代人都是牙兵,见多了这种事,武夫嘛,顺着毛撸就行。但大帅出身草贼,大概不会低头,非得像李克用那样,杀得衙内人头滚滚。 大帅的秉性,寇彦卿已经颇为了解,睚眦必报是没跑的——瓠河一战,义子朱友裕带兵不力,引发军乱,立刻被他拿下问斩。若非主母出面承情,人已经没了。镇内将门对大王的事业不上心,以后就难了。 诸军全部入城后,李傥、严郊、张涛、韩仁义、黄子、李重胤等将过来见礼。 全忠恨死了这些武夫,却一时又没法真拿他们怎样,还得打赏封官,笑脸相对,这心情可想而知。前年,朱珍斩了他的心肝李唐宾,事后诸将叩头求情,不让杀,气得全忠拿胡床砸。最后骑虎难下,绞死了朱珍,搞得人心有点失和。 故不到不得已,他不想杀人。 视察完撤回来的军队,在武夫们面前露了一波脸之后,闷闷不乐的全忠走回了霸府。敬翔、李振、谢瞳、段凝、韦震、赵敬、裴迪等心腹立刻迎上来:“大王!” “莫要叫什么大王了。”全忠长吁短叹:“中和三年,成德王镕、魏人乐彦祯、郓贼朱瑄、独眼龙与我同受节钺。而今弹指十年,强敌不能平,内而武夫难制,又失了圣眷,这看人脸色的大王,当也没甚妙趣。” 失了圣眷!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不小。 以前拿下一州一军,朝廷的使者很快就到了。可现在……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宿州,因迟迟没得到诏书,大军前脚走,任命的刺史就被当地豪强以“擅主军政”的罪名联合驱逐。 一斑而知豹啊。 良久,全忠意兴阑珊道:“大军围徐州,糜耗巨大,而徐人已困,时溥也是冢中枯骨,翻不了身。我欲修好时溥,集中精力先剿灭朱氏兄弟。” 瓠河之耻,安能忍! 李振顿时皱起了眉头,驳斥道:“徐人凶悍,乃必死之寇,如何修好?” 徐州的战事,已经进入“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阶段了。多次会战后,徐人意识到野战无法击败汴军,只据城顽强防守。 现在双方拼的就是一口气。 徐人已经有点抗不住了,前番牙军大噪,要求向南夺取楚州,打通江淮线作为后路。时溥没法,令牙将刘赞率兵往侵,惜被吴人击败。南面被断,东面淄青陈兵边境,北面是横海军,走投无路的徐人只得继续守城。 投降? 正常来说是该投降的,但谁让徐人“有种”呢——宁可战死失全家,绝不拱手让牙城!从拥兵不朝的李光弼开始,到打造银刀军的王智兴,徐卒就没消停过,太平年月都生吃人肉为乐。朝廷想尽一切办法改造这里的刁民,逼不得已时只能像后世那样——“明日校场发赏赐,不必带兵甲”,屠光了事。 但一如魏博,杀了老贼来了小贼,老一辈被杀完了,新一辈又长大了——巢入长安,时任节度使支详遣兵勤王,大军至郑州而反,血洗河阴,阖城无一存活,随后杀回彭城,干掉节度使。魏博牙兵在这帮杀材面前可称良人,至少不对老乡下手不是? 如今抗衡全忠的生力军就是这帮人。 在他们的价值观里没有投降。大不了就是一死,俺要叫一声,不算好汉。这就是徐人被李振定性为必死之寇的原因。其实从军号变化就能洞察玄机,一开始的军号是武宁军,武宁?武宁。后来见武德宁不了,又改感化军,感化之…… “振言是也。”想起徐州兵作战时那宛若怪物的模样,全忠叹了口气,动摇的意志再度坚定——不但要继续围城,破城后还得将这帮武夫连根拔起,灭绝徐人暴力好战的基因。 “大王不要灰心。”敬翔觉得大王最近颇为泄气,许是又被武夫们惹恼了吧,建言道:“徐州让庞师古围着即可,重心还是兖、郓,待秋收完毕,粮食充足,天气凉爽,再大举征讨。” 全忠不吭声,起身走到地图面前,摸索着温凉的羊皮毯,从东至西,仔细扫过每一个州县,时不时还流露出一些表情。有蹙眉,有咧嘴。 “独眼龙在干什么?”蓦地,全忠回头问道。 “幽州军入寇云、代二州抄略,李克用北征。”节度判官韦震答道:“另,进奏院传来消息,太原告急长安,求借粮。” “借没有?”全忠很在意这个。 瞧见全忠神色严肃,韦震低声道:“圣人……凑了三十万石!” “呵。”全忠轻吐一口浊气,摇头叹道:“乾符年讨沙陀,两河诸道数万健儿蹈白刃,沐鲜血,战死冻死,什之三四,仅得复蔚州,驱国昌父子鞑靼。车驾还都已来,国安未久,圣人不悔前事,更以蛊惑,婚沙陀,委以信任,岂非献帝娶曹女?实引狼入室,自谋祸乱。作为如是,难主天下。将来亡社稷者,必今上也。” 众皆不言。 唯独敬翔拱手提醒道:“朝廷连平华、岐、邠、同,杀乱兵数万人,其势俨然复振。社稷兴亡,鹿死谁手,未可知也,愿不可轻之。” “子振所言极是。”朱全忠一听,意识到有些飘飘然了,自警了一番,随后伸头问道:“对了,中官威权既失,培植收买的耳目或死或贬,圣人以女御领枢密院,治内朝。如此一来,不可无人。我意,挑几个可靠的美人进献,阴侦帝心。” 全忠现有——令雅、令柔、令瞿、令融四女,后世全部联姻魏博、成德、忠武军等藩镇。这年头,大佬的闺女不是随便嫁的。朱令融嫁王镕之子王昭祚的时候已经亭亭玉立,王昭祚却还没长毛。后来稍稍为壮,就死在乱军中,朱令融随即出家。 政治婚姻就是如此残酷。 敬翔知道大王的用意,但大王想送女,朝廷不一定收:“然则沙陀女已入宫,且受孕。汴女复入,恐仇雠不相容,害之。” 那沙陀女一刀把大王爱女杀了,圣人除了干瞪眼,还能怎么样? “此事,再议吧。”全忠道。闺女可嫁可不嫁,但耳目不能没有。可恨那帮中官太废物,不到半年就被圣人杀了个落流水春去也。 “对了,圣人取同州后,又会着眼何处?”侍者端来饭菜,全忠留下众人边吃边聊,继续工作。 “三辅在手,大概会攻金商、汉中,以窥伺蜀中。”李振不假思索,直说道:“王建虽强横一时,惜无朝命,诸州都不服他。如今,龙剑、武定、兴元、感义、威戎、嘉州、峡夔诸镇十余万大军群起攻之,手下假子也多有异志,王建没几天可活了。圣人瞅到机会,当会断然下手。” 今上这位皇帝,其实很好拿捏,各种情绪意图都暴露得很显眼,每一步棋都有脉络可循。和他那个岳父一个吊样,大概要干什么都能预料。 翁婿俩的区别就是李克用行事只凭心情。而女婿受限皇帝身份,大多数不被个人情绪裹挟,相对理智,要难对付些。而且圣人的路数不似人君,厚颜无耻,前年才跟李克用打仗,后脚就舔着脸娶了别人姑娘高高捧起,身边一堆杂胡封官任将,毫无华夷之防,难怪能做李克用的女婿呢。 “光是沙陀女腋窝下的那股狐骚味,一般人就受不了。”全忠也笑了两声,道:“杨复恭、西门重遂、李克用,圣人忍常人所不能忍,这份心志倒是强,令人警惕。” “复表张全义兼河阳军节度一事,可有回音?” “不曾。”室内书记裴迪答道:“进奏院携财货拜见太尉,请其劝说圣人,太尉但收礼物,余者他事皆托词。仆亦多次致书,全无回音。” “老狗!”全忠骂了声。 “今上锐意进取,兴复之志甚坚,远远不如先帝好说话,得架在火上烤一烤他。”李振道。 “俟平徐州,便入朝面圣。”全忠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边的油渍,道。 是该入朝去看看了。 朝廷威势复振,若不加以遏制,以后看脸色的时候就会越来越多,不利于发展。 昔年朝廷试图将王重荣迁到义武军,蒲、晋、邠、岐四镇直接带兵入关。朝廷战败后,天子惊惶而走。此后,还有入长安失败的岐、邠、同、华四镇,以及第二次入长安失败的岐邠乱军。又不是什么大事,可以尝试嘛。 只是尺寸要拿捏好,要像王重荣他们那样——既达成政治愿望,又不引起公愤。让朝廷知道厉害后,本分的当个盖章机器。 “还有一事。”韦震又说道:“朝廷遣使河中说婚姻,欲以公主下嫁重荣之子珂,河东进奏官郭崇韬等人亦在极力促成此事。如此一来,蒲陕两镇就会与秦晋同进退。” 全忠捋着胡须,回忆道:“不是说,独眼龙欲以次女妙薇嫁王珂?” 这消息,传了很久了。 如今的河中节度使王重盈是在王重荣被牙军所杀后,回去平叛后上位的,但这是暂代,而且这两年病的厉害,活不了多久了。 牙内属意的继承人是王重荣之子王珂。 李克用看准机会,打算把牌压在王珂身上,但不知为何,又成了皇帝与河中联姻。想了一会,全忠明白了。王珂娶公主,河中天然就会偏向圣人。要是娶了沙陀女,那就倒向李克用了。 圣人这么做,算是在限制岳父,毕竟其已兼领振武军、河东、昭义三镇和北边五部杂胡,再控制一个河中,势力就抵达圣人床边了。 但无论怎么联,长安、太原、陕虢、河中四家只要穿一条裤裆,就非常具有威胁。 得尽快平定兖、郓、徐三镇了,全忠暗下决心。 “不如秘密接触王珂、王拱、王瑶诸子,择一善者,支持其当河中节度使,策动王氏家族内乱?”李振沉默了半天,献出一计。 好熟悉的画面啊。后世王重盈病逝后,王氏诸子在各镇的支持下大打出手,最终河中落到了全忠手里,兵不血刃…… “可以。”全忠点了点头,道:“幕府暗中接触吧,王氏不乱,河中数万锐兵就是强敌。另,让魏博、成德、东都、忠武军暂停进奉,关闭境内水运,熬一熬圣人。听说他养了五万兵,仅骑卒就有万两千,一骑双马,倒要看看他能养到几时。缺了财货,武夫鼓噪起来,圣就不圣了。” “遵命。”敬翔开始起草公文。 “镇内夏收如何?”想到又要给围困徐州的前线将士输粮,全忠突然问道。 “五谷丰收。”韦震答道。 “如今只是徐州用兵,量出为入,此番陈宋诸州的夏税就免了吧。”全忠叹道。 “是。” 回到后宅,瞧见良人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张惠笑眯眯的问道:“三郎何事不悦?” 全忠沉默不语。 张惠出身宋州大族,姿色清丽美艳,又才思敏捷,精于军事,全忠对白月光极其敬重。行军打仗,哪怕已经出兵走在半路上了,只要张惠说不行,全忠就会立即掉头。 但这会心情糟糕,不想说话。 “武夫惹三郎不高兴了?”张惠招了招手,全忠乖乖在石凳上坐定。 张惠抱着朱友贞一边哼哼哄睡,一边柔声问道:“是因为濮州将士鼓噪么?” 啪! 本已按捺的情绪,想起斗门塞被武夫晾在后面任凭郓人追杀的画面,全忠怒火再度上涌,一掌拍在石桌上,热血上头:“休提将士!” 张惠哈哈失笑,道:“我还听闻有士卒裹挟军官,不能……” “这帮贼胚!”全忠骂了一声,道:“俟灭时溥,便整顿军纪。谋害上官的杀材,跋队斩!” “慢慢来。”张惠拉着全忠的手,笑道:“略施惩戒即可。儿郎们也是怨恨天气炎热,想休息一下罢了。等秋高气爽,府库充实,赏赐又丰厚,就不会闹了。” 咕噜噜,全忠灌了杯黄汤。 “还有何事不悦,都说来与我听听。”张惠拍着朱友贞,饶有兴趣道。 “圣人负我矣。”全忠微微感叹:“收长安,平蔡救陈,攻沙陀,保漕运,累年财货进献无算而仇雠我也。求盐铁,不许。求兖州,亦不许。求河阳,再不许。如今与独眼龙沆瀣一气……俟其军势民力强盛,怕是要称兵见讨。” “许是沙陀女魅惑圣听。”张惠终于忍不住了,以袖掩面转到一边,清脆的笑道:“听进奏吏说,圣人屈从沙陀女淫威,任其施暴,至于走路扶墙,面无人色,朝臣忧之。” 全忠一窒。 夫人可真会说荤话。 (本章完) 第85章 听政 第85章 听政 午后的蓬莱殿后院,天气闷热得要命,几个打理草的寺人晒得满脸通红。 朱邪氏抱着圣人的腰靠在怀里,鼾声轻微,圣人穿着“短袖”,双肘放在案上,小心翼翼翻看着奏章。 “冯行袭本均州列校,有智谋。盗贼孙喜聚啸数千,群情忧惧,行袭于江中小舟投飞槊,杀孙喜于岸,于是州兵奉为主。均州处襄邓入蜀通道,水匪掠贡赋为生,行袭平之,漕运遂安。其人无远志,军府将佐耽于歌舞,乐于美景。士卒无跋扈之类,但守关保民……” “至于金商之境,山林纵横,地形崎岖,不利作战;又蛇虫潜伏,虎豹呲牙,易滋生病疫,若征民夫徭役,必十减五六;盖臣中和二年自宣州来京客经所见。使诸侯专行仁义,贵黄老,重情操,而轻戎事,贱武功,自以为天堑不可飞度,则武士怠阵而求它,农民惰田而旁门。若金商人情不亡者,未之有也。兵行战机,诡道无常。臣未历师旅,职守有限,谨附表妄言,画粗陋之策。臣公度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言。” “中散大夫,国子祭酒并御史中丞上柱国臣吴公度上表。” 表文洋洋洒洒足有千字,讲了金商各方面的情况。到底是南方藩镇,日子太平,生活富足,军民相处其乐融融,武夫没什么凶性。 “让翰林院草一诏,看看冯行袭入朝否。”圣人吩咐道。 这种藩镇属于谁强就跟谁混,冯行袭若有胆入朝来见,证明臣服之心,圣人也不会动他的帅位,暂时就当成附庸型藩镇来。二则实在是没合适的人选代替。文官难守地盘。武夫不敢外放,哪怕是王从训、赵服、何楚玉、王宾这些绝对信任的人。 金商离长安谈不上近,加上毗邻荆南、襄邓、峡夔、都畿,要生存就得赋予全权,不能玩弄政治掣肘,但这就给了自立的机会——尤其是金商崇山峻岭,河网密布,又富足,兵马两万多。换个新节度使,势必又要招降纳叛,扩充实力。 当然,不是说一定就会造反,但有这个可能,而且很大。 武夫是经不起考验的。 李茂贞殷鉴不远,其在神策军,掩护先帝,屡破叛军。王建在神策军,脖挂传国玉玺,一手搂着背上皇帝,一手持剑开路,在百丈悬崖上的栈道护着皇帝逃生;报国之心极矣。宁不鉴哉? 把王从训这些人放出去,那不是爱,是害。 晚唐的武夫就这样,除非你像李克用那样有着绝对威望——呃,好吧,岳父手下也年年有人造反,安居受、申信、冯霸、李存孝……有手握数千兵的军使,也有小校,还有从小带大的义子。或者说,这年头就没有手下不造反的节度使。 镇海军周宝募勇士千人,号后楼兵,牙军认为受到了猜忌,不高兴,小校刘浩怒曰:“唯有反耳!”于是诸军作乱,周宝光着脚跑去呼叫后楼兵御敌,然则——“后楼兵亦反矣!” 周宝嚎啕大哭,钻狗洞携家人出奔。 魏博乐从训聚亡命五百作为亲兵,牙军疑之曰:“留后不悦我辈!”乃谋乱,乐从训吓得涂上锅底灰,半夜化装乞丐悄悄逃走。 一夫作难而诸军叫。 拿这帮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造反还需要理由吗?心情不痛快就杀了上司全家冲喜。 这问题,短时间内是没什么办法解决了。 如履薄冰经营到现在,内外都认为皇帝已经掌握了军心,圣人尚且忧惧某个武夫突然抽风,引发“兴教门之变”那种事——皇帝被乱箭射死在寝宫,更别说外放武夫单独统领一镇军政了。 “先给冯行袭封官,再召其入朝么?”坐在旁边的枢密副使杨可证追问道。 “入朝再封。” “嗯。”杨可证一挥而就,然后供奉官走上来,接过公文送往翰林院。 “再看看这个。”杨可证拢了拢耳边秀发,在文件堆里翻出一份封皱巴巴的信封递给圣人。 “臣顿首顿首再拜,伏以幽州巢……”圣人中途哑火,眯着眼问道:“这个字念什么?” “窠。”杨可证低头看了一眼,解释道:“左思《三都赋》——穴宅奇兽,窠宿异禽——窠,蟲畜聚集之所。” “伏以幽州巢窠,暴横不法,骄泰牙军,尤为凶险。虎豹狼熊,情绪汹汹。州县将佐,多休官避祸……望勒亲军五千即日入朝,犬马陛下,平贼内外。惟早复可否,持节幽州军州事幽州刺史并本镇节度使检校太保臣李匡威具表……” 信是幽州进奏官李抱真提交的。 为凝聚军心,李匡威再度发起大规模西侵,深入云、代二州抢李克用。李克用率主力北上,与之对峙。到这会,进,迟迟不能击败李克用。退?军士们一番激战什么好处没捞到,只怕今天回到幽州,明天就要杀帅泄愤。 不信?上上任幽州节度使就是这么死的。 进退两难间,李匡威奉表入朝,想在长安谋个退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有前往汴州、镇州的使者,找朱全忠、王镕想办法,狡兔三窟嘛。 “匡威有鲸吞之志,屡引赫连铎与李司徒争代北,双方战斗积年,仇深似海。若是接纳,恐贤妃、李司徒不悦。”见圣人沉思,状似权衡利弊,杨可证提醒道:“再者,幽州兵常年屯边,刀口舔血,收入麾下,一旦不顺心,怕是会作乱。” 这就是与李克用结盟的弊端了。凡是他的仇敌,你都不能庇佑。 “礼送幽州进奏官。”抚摸着躺在怀里酣睡的朱邪吾思的脸,圣人做出了决定,道:“告诉他,若事有不谐,可率数百骑驰来京师。” 李匡威,可以保一保,有利于建设朝廷权威。 至于岳父怎么想。 年初给他送种子救春耕之急,上个月应朱邪吾思之请,又派人去买马,前两天又借出去三十万石粮食,短短两个月三次襄助,还是在自己日子也不太好过的情况下,这女婿很厚道了。 不说投桃报李,岳父要是还为了这事与他闹腾,好意思吗? 李匡威说的带五千亲军,白送都不要。 人要有自知之明。 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李怀仙、朱泚、朱滔,这个大帅那个可汗圣人的,幽州兵见得多了。兴头上来,连李克用、契丹王子都当成兔子搂,你长安天子算老几?没明着造你的反就偷着乐吧。 “再看看这个。”杨可证又递上一卷羊皮包裹的表文。 “顿首敬拜致书天可汗:臣等自中受降城而闻,京西北作贼……车驾播越莽荒,国无财用。谨献皮毛两万张、羊一万只、驼一万峰,以舒急切。另供木材三千根,缮宫殿大内,自太原入朝。诚愿发兵两万人,取道振武军、中城,入关赴难。臣等顿兵塞外,专俟进止……” 回鹘人遣使进贡? 圣人摸着下巴,忽然想起前世看的记载。回鹘人最后一次以唐臣身份上表是在天复二年(902年)。听说岐汴血战不解,帝后二圣煮牛皮度日,皇女都饿死好几个。于是派遣使团带着财货入贡,请求勤王,只是彼时朝廷已经做不了主。 这会的回鹘和唐差不多吧,被黠戛斯打败后,可汗带着各部落漂泊四海,原本想占据大同川一带,但被缘边藩镇的杀材们一通暴打后,死心了,各部壮丁大多南下讨生活,朔方军、天德军、振武军、大同军、河东军、云中军、幽州军都有回鹘人服役,形成了黑色长城,一如夏州、代州、幽州。防啥胡人?俺们守边的就是草原来的…… “可可,你怎么看。”圣人拍拍杨可证的脸,问道。这匹麟州野马,昨天他抵在廊柱上好好宠爱了一番。血溅五步,很紧。 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杨可证低下头:“古来外兵入朝,见城邑荒残,王师不武,必生轻中国之心,动其贪婪。董卓、司马冏、安禄山、朱泚,莫不如是。戎狄蕃汉,无所区别。且会昌年间,回鹘为我所破,恐其乘危而复怨。所赐可汗书,宜谕小小寇盗,无须忧惧,遣三五百贵族子弟宿卫即可。这也是贞观、元和、咸通朝的成例,可准故事。” “嗯,准故事。”圣人捏捏她的脸,吩咐道:“莫忘了嘉奖可汗,通知延资、左藏、琼林库,回赠些蜀锦、宣州纸、盐、茶叶。” 来而不往非礼也。 皮毛两万张、羊一万只、一万峰骆驼,确实不少了,须知回鹘人的日子也不好过。还贴心砍了三千根古木取道太原运来,供皇帝修宫殿。 你一毛不拔,合适吗?“再看看这个。”喝了口水,杨可证丝毫不觉得累,继续工作:“司农卿李群奏,在潼、武、大散诸关隘流氓三十余万,迁于岐陇,请给农具、种子、钱、衣服、口粮助其度过今年。户部已上呈编户造册。度支司已上呈账目。” 流氓是真的很多,两个月不到,户部就在凤翔安置了三十多万男女,各个县都接收了一部分。这里面有不少还是关东逃来的豪强地主,看来他们的邬堡也顶不住嚯嚯。 如果朝廷撒手不管,等到来年春天,能剩下五万人吗。 “照办吧,不过——”他发出警告:“表复李群,让他诫勉官吏,拨给流氓的安家物件和口粮不可贪污,否则误了屯田大事,粮食不够吃,军士们鼓噪起来,要诛杀昏官,我也没办法。” “嗯呢。”杨可证文不加点,快速写好后,将笔放在砚台上,拿起宣纸递给圣人过目。 “令翰林院制诏准户部、司农寺、度支司所奏请,付尚书省下岐陇两州各县令:已安置流氓处,盖无资产。入冬凛冽,将致为灾,实伤人情,重困庄稼。所在长吏,各须分配工具粮种,精加处理,以爱小人,遵王法,勿毁屯田。否则变起宫闱,军士汹汹,不可复制。” “写得好!”圣人看了没问题,一边的供奉官便取走发出。这封公文传递到翰林院后,当值学士会按这个意思草诏,枢密院确认后,再转发尚书省有司对接右扶风执行。 如果皇帝忙不过来,那自然就是枢密院的上下两使代为处理。 利弊很明显,皇帝勤政,枢密院就是传话筒。否则,上使赵如心、副使杨可证就是皇帝。 赵、杨熟稔政治,圣人越发离不开她俩了。不然大堆工作都自己上吗?那太累,也太傻。事必躬亲的领导是无能的,这意味着无人可信,无人可用。而一个无人可用,疑神疑鬼谁也不敢信的领导,与废物何异。 当然,该考虑的也要考虑——圣人生龙活虎的时候,能驾驭住这一个个心思深沉的女政客,某天病危了呢,会不会有人矫诏?难说。若那时赵、杨两女的儿子都已经成年,概率就会无限大,怕是何虞卿、朱邪吾思也难逃灭族之祸。 等明年科举结束,或许可以选一些没有瓜葛的年轻进士入枢密院,就像翰林院那样。新一批没受污染的黄门小儿成长起来后,其善者也能用。 处理完一天的繁重工作,已是夕阳西下。 “起来了。”圣人双手钻进纱衣,揉搓着朱邪吾思的软蒲团强制开机:“抬下胳膊,瘾犯了。” 微微的味道,简直令人上头。 朱邪吾思狠狠瞪了他一眼,几个箭步走上台阶,回了正殿。 杨可证在一旁的桌案上收拾卷宗笔墨。 她蹲在那,绿衣从髋骨中间的缝隙深深凹陷了进去。 圣人喝了口水,一边回忆那天傍晚血溅五步的震撼场景,一边问道:“麟州的豪族除了你们杨家,还有哪些?” 杨可证一顿:“折氏,其主折宗本早年为将振武军,乾符之乱后,退回了麟州。” “折氏是党项人么?” “是,不过拓跋家族取得夏绥帅位后,折氏被挤压的很厉害。” “天德军可了解?”圣人又想起了麟州西北不远的天德军。 这个弱小的藩镇在唐亡后在丰州坚挺了十三年,直到耶律阿保机西征被攻破军城。这会失去朝廷供养,三四千武夫成了没娘儿,难道全靠打劫胡人度日么。 “臣仲父在天德军服役,小时候听他讲过一些,不太清楚,可询问兵部有司。” “若朝廷召回天德军,可会奉诏?” 杨可证叹道:“自是求之不得,然则丰州蕃汉杂胡颇多,这些年没出乱子全靠天德军威压。若要召回他们,须有兵代替。或将天德军划入夏绥、朔方治下,但臣不建议这么做。” 唔—— 是时候派遣使者带着财货到天德军看看了。 可以的话,就调回来吧,圣人迫切需要中和手下兵马的成分。预防武夫造反,这是晚唐政客、军头的第一要务,是所有工作的核心。其他干得再好,只要有武夫造反,就会一朝回到解放前。 “走吧,下班了。”待收拾好东西,圣人抱起一摞卷宗走在前头,杨可证端着砚台,跟在后面。 夕阳西下,如血残阳撒在宫苑之间。静谧,美好。 杨可证双眼微闭。 她从小便跟着族中男儿学习,君子六艺、辞赋文章、历代史事之类。及长,因天生丽质,身材高挑,性情笃厚沉重,又被长辈决定命运。然而掖庭局是冷寂、孤苦、痛楚的,长安是危险的。统御六合的天子,武夫随意羞辱,中官想打就打,耳光乱抽。 好几次,她都以为圣人又要出奔了,而自己的命运也将如其他女御那样永堕魔窟。 而现在……好像一场梦啊。 “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残阳余晖照在脸上,杨可证轻声呢喃。 殿内,从枢密院回来的赵氏看到圣人身上的“短袖”,眉头紧蹙。 “大家这是穿的什么,合乎周礼?”她都能看见腋窝里的毛,简直伤风败俗。 “短袖。”天气燥热无比,中午估计有四十度,圣人实在顶不住,又没法时刻躲在清凉殿,只好出此下策。 “这褴褛加身,被外臣见到——” “我只私下在寝室穿一穿,有什么打紧的。” “谁给大家做的这个……短袖?” “自制。”圣人脱下短袖,光着膀子麻利换上常服:“难道我精通裁剪之术也要说给你听吗?走,去望仙台。” 赵氏脸色一白,打个鸟牌!上回她与何虞卿、南宫宠颜被强拉着“打牌”,打到最后,三女双手抱肩,两腿紧绞,全都光溜溜的…… “莫要荒淫。”赵氏拉着他往外走。 “陈美人给大家生了个儿子,四斤三两,快去看看吧。” (本章完) 第86章 肥 第86章 肥 汉子回到春阳村时,已是暮色。 春阳村位于灞桥东面原上,村中道路规整,沿着沟渠能看到一户户人家,但不是“里”那样聚居的。比户交巷谓之里,大杂小聚谓之村。 春阳村现有143户,属于“移民搬迁”。 “砰砰。”汉子摸黑赶回了篱笆围起来的茅屋,轻轻扣响柴门。 抛弃凤翔的田地家产逃走后,他就穷了。事实上,就连这所茅屋小院,也是司农寺组织徭役草草修建的,好让他们这些难民授田之后不至于露宿荒野。 “哒哒哒。”脚步声传来,柴门开了,光着脚的妇人站在里面,不悦道:“如何晚归?” 汉子讪笑了两声,问道:“可夜食了?孩儿安睡了?” “没。大郎二郎要等你回来一块吃。我去热饭,你稍事洗漱吧。” “俺在城里吃了。”汉子双手一用力,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提进门槛,道:“明日你去长安给自己和大郎二郎做身新冬衣!” 妇女翕动鼻翼,立刻闻到了一股骚臭。打开袋子伸手一摸,竟是四五斤带骨的羊肉,湿漉漉的血都没干,现杀的! “你再看看!”汉子挑眉道。 “嗯?”暮色浓重,妇人看不清,只好伸手再去摸索。 这下可不得了,她发现里面还有两双新履,一匹厚厚的绢,还有至少五百个铜钱! 妇人顿时吓的不轻。虽然晓得自家男人忠厚憨诚,但一下看到这么多财货,还以为是汉子穷昏了头,在哪里偷来抢来的。不由得神色严肃,逼问道:“是不是做了什么歹事!” “勿要胡说。”汉子扛着袋子走进来,笑道:“今日衙吏让俺们到县上,乃是下了军书。二十五以上,四十以下选中的壮男,明天到县上集合,准备入长安接受两司整训。不止万年,畿内其他县也一样。这些财货便是县上发的,让安顿好妻儿。” “两司是什么?”妇人满头雾水。 “俺也不知。”汉子眼珠上翻,回忆道:“俺问县令,说是什么马步都教练司。” “整训多久?”妇人极在意这个时间。五月才从凤翔逃到京畿,根本没有夏收,只能等秋后播越冬小麦。得授的十几亩肥田,家里没个男人怎么行。 “听县令说是到十月结束。” “这……”妇人有点难受。一来就把男人拉走三个多月,当官的真狠心呢。 “吃喝自己管吗?”这要是自掏腰包,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丈夫去。 “都在营中。”见婆娘面有怨色,汉子宽慰道:“莫要焦虑。县令亲口说了,吃喝不愁。服役期满之日,会操、讲武。表现优异者,皇帝还要赏赐。至少五六匹绢!五六匹,知道这是多少钱吗。” 有这种好事?妇人嗤之以鼻。 “便是拿不到这个赏赐。过冬的时候官府也会发口粮。家无织机的还会发一张织机,几株桑苗。”汉子絮絮叨叨,叙述着在县上听到的政策,有些兴奋:“以后立功的,官府还会分几个恶人军,带回家来驱使。” 妇人心情稍好了些,叹道:“你这一去就是三月,家中就只剩我与三个孩儿,三郎还那么小……再者,我听说武夫十分凶险,连皇帝都敢打。你去了营中,要是哪天犯了法,武夫杀你的头,你待怎样?别赏赐没挣到,把命丢了。” “这财货,你还给官府,不去了吧。”妇人语气沉重,推开袋子。 “哎呀!” 汉子一把搂着婆娘,劝道:“村里其他十几个壮男都说要去,就俺不去,丢人!再说了,营中吃喝有人管,役满还有过冬口粮拿,你和三个孩儿过年也不至于挨饿。至于凶险?俺们村里十几个人一起去,互相照应着,只要不犯法,谁敢欺负?” “而且你不知道,这五斤鲜羊肉、一匹绢、六百钱,全凭俺被县上选中才能得到。村里去了一百多个汉子,就俺和豹子他们17人录名。这等好事,哪能推辞?正反不过一条命,比起饿死冻死病死被人吃,倒不如到营中试试,兴许还能让你娘俩几个过上好日子。” 汉子一边说,一边瞪着妇人,最后他一把抱起婆娘,钻进屋里按在榻上:“就这么说好了!” ———— 仙居殿,面色苍白的陈美人昏昏睡去。坐在床边的圣人抱着哇哇大哭的襁褓站了起来,喜道:“我得一爱子矣!此子生而肥壮,便叫他肥好了。” 胖嘟嘟的,足足四斤多,陈美人险些难产。 “臣等谨为贺。”站在一旁的翰林学士兼右扶风韩偓、宣徽使宇文柔、枢密使赵如心等人纷纷恭喜。看得出来,或许是因为母亲受宠的缘故,这个小家伙很受圣人喜欢。 “陈美人既有子嗣,宜加尊。”宣徽使宇文柔走上来说道:“陈美人籍贯蒲州,河中将门出身。可加河中郡夫人,或冯翎郡夫人。” “第二个。”圣人依稀记得,后世昭宗就有一位冯翎郡夫人。朝廷被迁往洛阳途中,因反抗全忠,与新秦郡夫人杨可证、赵国夫人南宫宠颜一道被汴人斩首黄河岸边,姓氏已不可考。 “是,这便传书有司,择日加封受册。”宇文柔转身离去。 加封肯定是需要加封的。 后宫的妃嫔,除了淑妃何虞卿是平民出身,其他的都颇有来头。 新秦郡夫人枢密副使杨可证出自麟州豪族杨氏,拥兵数千人,联手折氏对抗占据夏绥帅位的拓跋家族。将来要干拓跋思恭,少不得要和杨、折两家打交道。 枢密使赵如心,其家族在秦州的势力真不算小,大舅哥赵服入朝,一口气就带了七百武装到牙齿的部曲。昔年李茂贞进犯秦州,赵家就跟岐军干过,且不落下风,这能差?若不是担心朝廷猜忌,估计能拉来两三千蕃汉战士。 朱邪吾思就不说了。 婕妤、河东郡夫人裴贞一,这个姓氏懂的都懂。陈美人是河中将门女,三兄一弟都是河中牙将,其父陈熊历任衙内教练使、都虞候,长期担任安、解两盐池镇将。 昭仪、陇西郡夫人李渐荣其父在凉州为官,就是张淮深那个家族的手下。枢密供奉官闻人楚楚,荥阳豪强。邯郸郡夫人南宫宠颜,成德人,家里也有人在王镕手下为将。 当然这种情况有利有弊。坏处是后宫酝酿着危机,正妻难做。要么忍着,要么儿子非常优秀,力压诸子。皇帝夹在中间当裁判,调和鼎鼐,极其恼火。 好处则是这几个家族与圣人绑在了一起。 比如陈美人的父亲,藩若朝廷继续保持强势,陈熊以后或者就能借助女婿的支持坐上帅位。不与女婿站在一起,还能怎样?而赵家要想维持在秦州的现状,吐蕃垮掉后分裂在河渭的各部落以及东面的泾原镇,就是潜在的威胁。不好好帮妹夫,赵服带着子弟兵去跟满地的杂胡拼命吗。 后宫的水,不浅。人生大抵如此,没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美事。 “陛下既有中兴之谋,还需早做打算。”离开仙居殿,韩偓隐晦提醒:“帝王无私情,人前不可示爱某子,不然,臣子攀附结党,而妃嫔互仇,兄弟不睦。”圣人沉默不语。 道理他懂,但是得儿子的这天,还不能高兴一下么。 “昔日,太宗宠魏王泰,乃至冠绝诸王,致使魏王生夺嫡之心,于是太子反。”韩偓左右瞧见没人,方复言道:“以太宗之英武,尚且骨肉相残。陛下诚欲协和宫廷,或可早定名分。” “否则待诸王年长……”韩偓欲言又止,但还是拱手说道:“请恕臣忤逆大胆。假使德王不才,淑妃又该如何自处呢?” 圣人的子嗣也算是繁多了,共六子一女。 长子德王裕,八岁,母淑妃何虞卿,生于寿王潜邸。次女平原公主真,六岁,也是何氏所生。 三子羽,六岁,母昭仪李渐荣。 四子契,六岁,婕妤、河东郡夫人裴贞一生。 五子银,三岁,母李渐荣。 六子肥,尚未满月,陈美人所生。 这会,朱邪吾思、赵如心、宇文柔、杨可证也怀上了,裴贞一、何虞卿大概率又怀上了。 “我想想。”李某人扶额。穿越过来不到一年就造了六个娃,跟他妈种马似的,或许真的该考虑戒色了。 至于韩偓所说的早日策定名分。 这会皇后的地位极高,受册不是后世那样由礼部来,而是三公之一的太尉。太尉一般还兼任平章事,可见规格,谥号、尊号、附陵置寝也是一应俱全。在群臣称贺、冬至、朔望、就食、祭祀等正式场合,皇后与皇帝一起升座视朝,曰二圣。 好立不好废。 故而自德宗以来,国朝已经百年不后。 再者,圣人目前诸子都还小,他要慢慢培养观察。早早定了名分,万一长子裕以后是个飞鹰走狗的混账,或是分不清晨昏暮晓的傻子,或者像懿宗那样,平生不修善果,只爱干饭旅游,如之奈何? 子女教育,该提上日程了!现在诸子都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不是说一定不行,但缺陷太大,不利于让儿子们认识世道险恶。 “陛下,臣还有一事。”韩偓又道:“臣受命右扶风,昨日至府视事,十余县令长皆言,岐地虎豹为患,部分地域还有盗贼,奏请发兵援剿,打虎。臣查看诏书,右扶风未领镇遏守捉使职,无兵可调,如今迁入凤翔的流民极多……” 虎患是个大问题,别说现在,泾师之乱后,一度有觅食的老虎闯到长安郊外。玄宗那会,专门诏令各州县,把驿道两边的树木砍光,防止老虎蹲在里面埋伏行人。 “要多少兵?” “三五百劲兵猛士足矣。” “卿便兼领镇遏守捉,可募兵千人为限,职捕盗,打虎。”圣人想想道。这事,还得靠右扶风自己,一来是得有点治安军。二则,正规军不可能三天五天就来剿匪打虎。 不是圣人吝啬,而是武夫心高气傲。 宝应元年,河东有裨将犯法,被都虞侯拿下,准备问斩。诸将找节度使邓景山求情,不许。裨将之弟请代兄长死,亦不许。然后呢,裨将的家人拿了一匹马,请免死罪,邓景山同意了。于是诸将怒曰:“我辈不及一马乎!”遂作乱,杀景山。 朔方军突将王元振想作乱,找的是什么离谱借口?把大伙叫来说:准备好锄头,明天去挖沟。士卒皆怒,曰:“朔方健儿岂修宅夫邪!”遂杀节帅李国贞。 李克用造反,河东节度使窦翰下令在晋阳城外修筑工事,武夫轻之,杀马步都虞侯邓虔。 不胜枚举。 总之这会的风气就是,你要杀武夫的头,可以。你让武夫卖命,一定程度上也行。但你要是让他们做不属于打仗以外的事,那你的脑袋大概率是要挂在城门的。打虎,让他们玩玩乐子还行,当成工作去搞,难保不会闹腾。 至于在凤翔驻军,不可能。 未来三年之内圣人都不会在外驻军。 “大家。”甫一回到蓬莱殿,杨可证便快步而入:“三万人已入永嘉里等处军营,马步两教练司奏报,明日开训。届时,大家可到场点兵。” “甚好,甚好。”圣人闻言一喜。 第一批入京操练的是京畿二十余县的农民。夏收时间已经过了,经各县一番遴选,来了三万人。基本上都是二十五上,四十以下正值壮年的农夫。 这会的百姓不比其他时代。乾符年,发农夫千人戍代州。到地方没拿到钱,当场就跟守军开干。昭义兵掠晋阳,市民怒而反击,杀死武夫千余人。如此彪悍,真拿农民当病猫吗。现在这些武夫,大多也是脱身农民。好好利用,勤加训练,再时常协助正规军作战,不会差。 不去经营,十年后,二十年后,依然只能用募兵,拿赏赐激励士气,这不美。让军士们在保护妻儿不受杀戮,家业不被抄略,田地不被夺走的基础上,再以财货激励,这就合适了。 “再看看这个。” 杨可证坐下来,递上一份表文:“杨守亮奏报。汉中、峡夔、兴凤、龙剑、武定诸镇之师十余万兵攻鹿头关,诱王建来救,然后在鹿头关以东之锁龙台大败叛军,王建骑驴遁回成都。” 假的吧? 外宅郎们这就打到鹿头关去了? 圣人一下站起,追问道:“王建如何败的?” “王建缺粮,纵兵大略十二州,闻外宅郎军至,豪强地主群起而反。建遣义子宗弼平乱,不意大军出龙泉驿而反,裹挟宗弼杀回成都,被击退。其后,牙将张虔裕反于嘉州。”许是已对表文熟记于心,杨可证看都不看,继续道:“及守亮等来攻,军士已不肯效死。而今败军退保成都,城门紧闭,传言王建已为乱军所杀,未知真假。” 果然,王建和他的部下以及义子们的感情经不起考验。后世王建手持节钺,入蜀可谓顺风顺水,各地豪杰纷纷来投,献粮的献粮,出人的出人,劝他忠于王室,也希望蜀中可以就此太平。 受到拥护的王建很快就荡平了两川。 然而这会么,外宅郎们没像原来那样在和朝廷、李茂贞、王行瑜等人的战争中受创,对快速崛起的王建大感恐惧,遂联合抵抗。而圣人,也从昭宗那吸取教训,对王建的一再请求捏着鼻子装死。 但是,王建就算死了,蜀中一时半会应该也消停不了。感义军满存、山南杨守亮、龙剑杨守忠、武定杨守贞、威戎军杨晟这一大帮人,难道就不想占据两川?杀了王建,怎么分蛋糕,是个难题。 保不齐还要内战。 (本章完) 第87章 敦伦汝母 第87章 敦伦汝母 自文德年韦昭度挂帅讨田、陈以来,蜀乱至今已有四载,终于分出了高下。 杨守亮、守贞、守厚、守忠、满存等攻至鹿头关,经二十余日对峙,于锁龙台大败王建。 逃回成都的王建恼怒豪强反己,又急于恢复军心,大肆拷打富翁,涉及当地名望者,亦抢之。大伙也没想到王建如此昏头,暗地里商量迎诸镇兵入城。事不密以败,王建血洗成都,擒一美女于街道,脔食之。诸军鼓噪作乱,剽掠坊市俱空。 七月初五,嘉州节度使张虔裕率兵北上就食。原王建义子遂宁防御使王宗弼被军士裹挟造反后,复姓名魏弘夫,与虔裕合流。王建遣指挥使鹿弁迎敌,大军行至昭烈庙而反,鹿弁赏赐不能平,被拥为留后,强行回师。王建下令关闭城门,谁料咸阳门守军亦反,乱军涌入,杀王建。 “惆怅,惆怅!矛头淅米剑头炊,事竟然。”太尉缓缓放下奏报,王建驱逐朝廷使者时何其张扬,又只是短短三年就身死人手。不懂得收敛野心,见好就收,落得个围殴致死,怪谁? ****** 当然,蜀中得以避免出现一个强藩,功在圣人。若非其容天下所不能容,在杨复恭落难的时候予以保全。若非其顶住压力,坚持不为王建正名;岂有今日大喜! 嗯,自己也该反思,以后不能单凭财货数量断定节度使的忠心——上次王建进献二十多万匹绢,想籍此换取的任命,他差点就动心了。好在,圣人有主见,坚定。 接下来朝廷又该怎么做呢? 太尉是比较倾向入蜀的。三川纵横数十州,地盘、人口、财货,养十万甲士轻轻松松。还不止,据他所知,山行章区区一个刺史,手下就有6万步骑。威戎军杨晟领彭州,却拥兵两万。大大小小的军头加起来,估计有20万武夫;简直骇人听闻。 富庶,这是其一。 再则就是,收复三川就有了腾挪的余地。国有不虞,圣人可再度蒙尘西蜀,不至于像上次,李茂贞打过来,都没地方跑,只能硬着头皮守城。 如此天府宝地,能夺回囊中自是最好。可惜这地方太容易让人流连忘返,连他都产生了求之不得的贪念,何谓武夫。派大将征讨,只怕不到半年就会滋生自立之心。刘焉、刘璋、刘备、钟会、李雄、崔宁、韦皋、刘辟、陈敬瑄、王建……想起一个个古人今人,太尉不禁皱眉。况且如今风气糟糕,武夫造反若儿戏…… 要入蜀,只有圣人亲征,但这是不可能的。赌上身家性命到千里外冒险,只有苻坚才敢。唯一可行的,就是准故事,遣一能堪重任的宰相挂帅,但在任宰相无人驾驭得住数万武夫。 朝廷甚至没有兵征蜀。 马步两司拢共堪堪五万战士,能保住关中就不错了。 “行路难,行路难!”杜让能摇摇头。 “太尉。”刘崇望、李溪、郑延昌终于到来。 寺人端来茶水放好便默默退场,四人一起同侧跪坐在蒲团上。见圣人还没来,先聊了聊制科。 上月末,圣人诏开博学宏词、武艺过人、忠孝节义、精算农桑四科,这会陆续已有人报名,考试时间得尽快确定。另外,谁该考上,谁不该考上也得提前合计。 刘崇望讲了几场藩镇间的血战,说某地钉子又有密情发回,或有用兵之机。 郑延昌草草附和了几句,但没多说。事实上他祖上几代人都是文武全才,祖父郑余庆在朝为相,出则为帅,转任数镇没有武夫敢造次。从兄郑从傥镇河东,治得连杀五任节度使的牙军皈依伏法。 他对军事也不陌生,讨黄巢也上过前线,但无意此道,如今的重头工作还是搞钱。 “成德进献粮食三万石、银五百斤、甲六千副、陌刀一千把等物质,下月运抵。”但郑延昌并不高兴,道:“乃王镕有所求耳!刑洺磁节度使李存孝之叛,镕诱之归赵,克用怒,欲加兵问罪。镕惧,故请朝廷和解。” 若收了好处却不能为人消灾,那王镕以后应该就不会进献了,可是怎么劝住李克用呢。 这个独眼龙,可真他妈的能折腾啊!赫连铎、李匡威、朱全忠、拓跋思恭、王镕、罗弘信,人人喊打。跟过街老鼠有甚区别? “休提克用、河东!”太尉颇为不悦。张口就借走30万石粮,太仆寺又跑去买马一万匹,多半也是圣人被朱邪氏逼得没法。 怎么,吃定圣人宽厚仁慈? “两浙也发纲上路了。绫罗万五千匹,金一车,茶五车,香料三车,盐两万斗。”李溪如数家珍,幽幽道:“方今天下,恭顺者唯全忠、董昌、王镕、王师范、赵匡凝了。我欲示董昌以宠命,进检校司徒,领平章事,封郡王。” 财政问题紧迫。天下厮杀愈演愈烈,生产荒芜,藩镇们越来越穷,上供的越来越少。几个宰相人均判三司,拼了命的捞钱,依然感到忧惧。 哒哒哒,忽然一阵木屐声响起,圣人、枢密使联袂而至。 几人停下交谈,起身行礼。 圣人回礼。 “乱军既杀王建,推指挥使鹿弁为西川节度留后,踞成都。守亮等聚兵十余万围城,皆有夺帅心。如何处置?” “臣等商议增设三镇。” 李溪早已画策,徐徐道:“以蜀、邛、雅、黎四州为雅安军。泸、昌两州为泸州防御使。以巴、阆、果、渠、壁、通六州为巴中观察使。” 雅安军……顾名思义,就是寓意雅州安宁,巧合之下竟然把后世的地名取出来了。 泸州防御使,就是泸州那一片,增领的昌州重庆、内江都占了一点。 巴中六州观察使,便是嘉陵江以东、渠江以西之间的土地,河谷、丘陵、高山、平原、竹海并貌。这个划分还不错,东西两面都是大河,想要对外进取,可太难了。 以上,合嘉眉戎州节度使、彭汉茂州观察使、遂宁防御使、龙剑节度使、东川军,加上领成都府的西川镇,就是九个小贼。地盘划成这个鸟样,西川节度使可以降级成都防御使了。 哦对了,巴中六州观察使朝廷可以任命。王建离开后,这地方处于无主状态。其他镇忙着对付王建,也顾不上。呃,顾得上也没用。山高水深河多,遍地南蛮,男刁女横,经营起来事倍功半,章怀太子就是流放到这的,留不住野心家。 “谁可为之?”圣人问。 条件确实是差了些,但六州之地怎么也有几十万人口,耐心收拾几年,前途无量。王建既死,这是朝廷唯一能实际拿到手的好处,得珍惜。 “暂未议出人选。”杜让能说道。六州之地不是光任命一个观察使就行的,副使、行军司马、营田使、团练使、各州刺史以及幕府大小官员,至少百人。怎么搭建官僚团,还须仔细计较。 “杨守亮之辈,如何制之?”圣人又问道。 “不可复制。”刘崇望犹疑了一下:“此类皆跋扈之臣,恨不得现在便杀进成都,一饱狼肠。不等他们杀到厌倦,无可奈何。”这帮人打生打死,朝廷管不了。这会鞭长莫及,只能恪守不出现强藩的底线。 谁试图一统巴蜀就打谁。 “陛下,成德入贡。”李溪说起刚才那事:“李司徒怒镕诱义儿存孝为叛,将称兵见讨。镕惧,请下诏和解,应还有使者赴汴。若处置失当,恐怕成德会彻底倒向全忠。此事,臣思量再三,还需陛下出力……” 后面这句话的声音很小了,只可意会。 圣人眼皮子一跳,怎么感觉是自己在服侍妻妾们?唉,晚上又得找贤妃深入沟通了。让她劝劝老子,别跟个平头哥似的——这种话闺中私聊为好,平时讲容易导致夫妻矛盾。 看圣人痛苦的表情,应该是懂了……若能调停妥当使王镕免受讨伐,朝廷又能收一笔好处。比起社稷大事,圣人的喜怒哀乐何足道哉! 李溪自我安慰了几句,趁热打铁道:“苏杭防御使钱镠、浙东节度使董昌供奉不断,事天子甚恭。不如进鏐观察使,拜昌检校司徒,领平章事,封郡王,为陛下全吴越之地,使朝廷无东南之忧。如此,待两浙丰收,也能多些——” “善!”李溪还没说完,圣人尚在思考,太尉已经冷不防答应了。 “董昌年献财宝粮盐无算,岁岁不断,不如遂其心愿,先封个郡王。”按照他的本心,滥施名爵当然不行,可财货诱人。而今满地郡王,赏董昌一个也无碍。 另外,浙人进奏官不止一次暗示——若能进董昌为越王,董昌愿意再进献四十万匹绢、五百车盐酬谢天子。不过这个概念就完全不同了,眼下朝廷肯定是不会解禁的。 “陛下,可进董昌三公,兼平章事,封郡王;进钱鏐观察使。”郑延昌附议道。 “上可许也。”刘崇望亦颔首道。 行吧。 讨论了这么几件事,圣人有些疲惫,吩咐上了新鲜糕点、水果、冷饮,稍事休息。杜让能感叹了一番今年京畿的夏收。风调雨顺,也没遭兵灾,农人喜气洋洋,长安的麦子又降价了。 明年要是能再保持一载,民心可安矣。 “说到夏收,闻宣武军治下丰收,能支撑数万军士围徐州,令人惊骇。”刘崇望随口开启新话题:“细作密报。全忠不满陛下与太原婚姻,语出不逊:圣人负我矣,累年进献无算而仇雠我也。俟平时溥,便入朝请罪。” “我等还需防火未燃,遣将守关以备非常也。”他看了看其他三人,语气幽幽。 一旁侍奉的宫女、寺人闻言,身子不自觉地发颤,又有藩镇要造反吗? “恫吓罢了!”郑延昌咳嗽了一声,道:“入朝请罪之辞,不过是威胁朝廷将兖、郓、徐、河阳四镇授于他而已。时溥败亡在即而汴财厚,陛下还需早下决心……” “郑公认为朕是讨饭的吗?张全义既表汝帅,张存敬复为蔡帅,葛从周再为兖帅,尽是全忠心腹。襄阳赵匡凝同样进贡不绝,仅辖四州。”圣人一挥袖,不悦道。 “陛下……”郑延昌觉得全忠拿下三镇是板上钉钉之事,没必要为了成舟之木交恶。不管怎么样,先赚他几笔财货再说。 敦伦汝母,彼其娘之!朱全忠领陈蔡汝郑宋汴滑二十余州,肥的流油,还不该被赚? 几件大事尘埃落定,氛围轻松了许多。 “金商均防御使冯行袭入朝了么?” “已在来京路上。” “去天德军宣慰的使者出发没?” “应已过夏州。” 甚好,金商得之可期。天德军若是不算太骄横,就召回来充实军力了。 “陛下,最近臣时不时看到鲜衣怒马的军士招摇过市,还听说有在平康坊嫖妓酗酒的。嬉笑怒骂,宛若游侠刺客。”刘崇望仿佛随口一说,皱眉道:“这军纪……” “这帮杀材!”圣人低骂一声,道:“今夜子时我去点兵,不在营中者,醉酒者,赌博者,嫖妓者,皆令都虞候拿下。” “听说陛下三日一视军?固然勤勉,但臣窃以为最好每日晨昏都去一趟。” “理应如此。”圣人铁青着脸道。 三天一视军,就有杀材胆敢夜不归宿,偷溜到外面潇洒快活。要是十天一去…… 坐在一边的枢密使赵氏察言观色,暗叹了两声。方才君臣决断军政,大小事淡定自若。一提起武夫乱搞,瞬间就变了表情。 “大家,三清殿来报,微霞法师悲痛自戕。”荥阳郡夫人闻人楚楚忽然进殿禀告道。 五人一惊。 杜、刘、郑齐刷刷看向圣人——微霞法师不是先帝妃嫔孟才人么。之前礼部请迁前朝女冠于玄都观安置,因玄都观未缮完备,故诸女冠暂时修炼三清殿,这事他们知道。悲痛自戕却是为何…… 难道—— “幸被侍者发现,目前正昏厥中,淑妃匆匆赶去了。”闻人楚楚补充道。 “如此便好。”圣人骤然紧张的心情平复了些。 若是让这位极度酷似长泽雅美的嫂子年仅31岁便香消玉殒,如何对得起皇兄。 “走,去看看微霞法师。”圣人起身离去。 嫂嫂啊嫂嫂,你可不能想不开。 今审情势,我独西向,卿等但东行,无票无言。惆怅,惆怅! (本章完) 第88章 黄花堆积 第88章 黄堆积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屯驻代北前线的河东军士翘首以盼财货。李克用财富不足,无力打赏。由是人怨沸腾,鼓噪纷纷,谋作乱。幽州李匡威、阴山都督赫连鐸得报,将兵八万寇云州,欲置克用于死地。 这个关头,克用也不敢强行驱使,于是行险棋,携李嗣源、安思福、安庆顺、黑熊子、耶律古鲁等数十骁锐牙将密出马邑,潜伏在必经之路——黄堆里。及夜,克用等暴起发难,一番格斗,生擒300吐谷浑斥候!数万幽、云兵瞠目结舌。 李克用以一夫之勇镇压了武夫闹事的苗头,随后率军出城野战,三战三捷。恰好幽州兵跋涉远征,也缺粮,遂烧寨而遁。河东军嗷嗷而叫,一窝蜂钻进营地灭火,开宝箱。骑卒则跟在屁股后面,一路拾取幽州兵扔掉的牲畜、干粮、钱币、衣服、妓女;克用不能止。 也正是这一天,进奏官郭崇韬返太原,带回了圣人慷慨拨付的30万石粮,随即匆匆北上,找李克用报喜。十八日,郭崇韬在雁门关遇到正在班师的鸦王。 关城里,文武列席,飞觥献斝。数十军汉踞案吃喝,手舞足蹈,搞得宴饮乌烟瘴气。 “惜未得手,走了赫连铎!” “幽州贼屡次进犯,拿俺们当草谷打,早晚杀进范阳城,屠了十万燕兵。” “军中啖尸为食,久之怕是大疫,何不南渡大河,找汴人就食?” “就是。全忠兼复中原,富庶甲绝诸镇,不如去抢他!” “……” 在座都是太原霸府的核心骨干。 智囊盖寓。在大同军拥着李克用造反的发家老将薛铁山、沙陀兵马使程怀信、铁林军使周德威等,以及王行审、巴藏、马溉、傅瑶、拓跋子琳等家将——李国昌主振武军时,他们还是府中的各种骑奴、剑奴、马奴。外加诸义儿,受到欣赏的十几个年轻牙将。几十人聚在一起,说到各种事,嬉笑怒骂,情绪亢奋。 “听闻汴人攻徐州,数万战士夹寨围城,赏赐充足,一日三食,故意志坚韧。”几杯黄汤下肚,李克用醉态初显:“全忠吾儿,当真飞天了。” “当初在封禅寺,就该席上乱刀斩了这厮。” “段文楚杀得,全忠亦杀得,可恨先帝那个傻子圣人,马球打昏了头,竟包庇这狗贼。” “如今说这些有甚鸟用!这狗奴大手一挥就是十万熊罴雄兵,楚项王也招架不住。” “休长汴贼的威风!兵多就能成事,问鼎者合该巢、儒、骈、宗权。” 众人七言八语,越说声浪越小。到最后,都垂头丧气。河东的兵,现在时不时就得烹饪敌尸饱腹——刚结束的黄堆之战,幽、云两镇死伤的三万余士卒已经被制成了新鲜的肉脯。而汴人一日三餐,顿顿管饱,赏赐还他妈充足。这怎么打? 旁边的周德威叹息一声。想说些什么,忍住了——霸府文武不止一次劝谏,要招抚流民,要爱护生产,少跟周边邻镇争勇斗狠,不要随意用兵。李克用觉得很对,是该这样。但心里一不痛快,就是干。反正在他看来,最坏不过放弃河东,回阴山放羊,抢契丹人的地盘。 “大王……”喧哗声中,一老仆走到李克用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克用眉头一挑,道:“都收敛些,进奏官回来了。” 众人稍稍坐直。 进奏官郭崇韬很快被领了进来,看到杯盘狼藉,军汉粗鲁吃喝的厅堂,心中暗叹。看到喝得满脸通红,说话都已经不利索的李克用,顿时大不高兴。 什么时候了,还在酗酒! 回头得找夫人说说,让夫人管教一番。 “辛苦。”瞥见郭崇韬一路辗转奔波的疲倦样,李克用有些感动,立刻吩咐侍者去端饭菜。 还是文人好使! “现在不是用餐的时候。”郭崇韬擦了擦额头汗水,急切道:“粮食借到了,还请大王从速告知诸军,以安人心。” 入关途中,他在城外见到了许多口大锅,下面堆着柴火,烧水正沸。还有几处寨子,军士们光着膀子,拔刀分割一具具敌军遗骸。有的幽、云兵还没死,也如猪羊般被拖到石板上。直割得惨叫震天,满地血红,宛如屠宰场。更有一队队军人排着队,欢呼雀跃的等待领取。 这样持续下去,可怎么得了。 在场诸将都颇为怪哉,朝廷前年才要讨河东问罪,固然贤妃联姻,但三十万石可不是小数。 “自是不愿,乃是圣人一再坚持。”郭崇韬说道。 李克用又惊又喜。 他派了很多路借买粮使者。成德不愿得罪,但也不想资敌,打发了三万石。河中竭力借了二十万石。魏博最不给面子,牙军们装作盗贼,直接杀了使团,抢了原本用于到魏博买米的牲畜。待腾出手来,还得征讨。其他使者都没消息。 没想到女婿慷慨相助,出手就是三十万石。这姑娘,真是嫁对了! 很好,贤婿颇有豪杰侠士之风。 李克用心中大定。这个冬天不用愁了,剩下的几个月只要休兵,等到来年夏收,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惊的是,这年头粮比金银贵,圣人怕是有事需要帮忙。 “朱贼表张全义兼河阳军,葛从周兼兖海节度使,胡真兼滑濮曹州节度使,赵昶领忠武军。上不许。朱贼不悦,以为圣人猜忌之故,扬言俟平时溥,入朝请罪,除君侧之恶。”郭崇韬察言观色,补充详情。 李克用闻言大怒。他一直试图控制脾气,但很显然这次又失败了:“全忠吾儿,罪在不赦,我早就要——” “咳咳。”盖寓好像感冒了,咳嗽几下。 李克用收住骂,道:“上兵微将寡,不过五万之众——” “下官回来前,贤妃赐宴我进奏院诸官于建极院,言圣人决意拒全忠之请。”郭崇韬又说道。 盖寓听了,其实觉得不是福音。汴人势强,圣人拒绝全忠。晋若复炽,肯定也会想方设法限制大王。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今时不同往日。贤妃已经有孕,一旦生个儿子,只要不是太差,立为皇太子是大概率的事。而司徒,自可入朝,拜大司马大将军,或录尚书事,一如前代。 阴阳不顺,犹资燮理之功。宇宙将倾,须假扶持之力;这个道理圣人不会不懂。届时于司徒而言,河东要不要都行。只要大军在手,权势不失,窝在哪不重要。 总之,圣人既然敢拒绝全忠,那就要做好汴师入长安的准备,也就没法像以前那样反复横跳,必须亮明立场:不错,我就是向着河东。 郭崇韬接下来的汇报确实也映证了盖寓的猜想。 “上欲与河东、河中、襄阳三家联兵,从西面遏制朱全忠。俟有战机,就一起讨伐朱全忠。” 哄,厅堂内的嘈杂声瞬间消失。 李克用酒醒大半。假的吧,还有这种好事? 先帝在时,他接连七次上表请讨全忠。今上即位后,也两次问过,但都无果。朝廷贪图全忠的财货,慑于全忠兵威,不敢。 现在看来,女婿已经意识到了全忠可怕的威胁——带着五百兵上任宣武,十年不到便横扫中原。按这个趋势下去,再给他十年,不,五年!谁还是其敌手? 李克用自问,已经称不上全忠的对手了。能较量一二,但余生想翻身,不可能。除非天命加身,有个好儿子,逆天复仇。 想到这,他不禁伤感起来。英雄了大半辈子,到头来想这种无异于求神问卜的荒唐事。 “告诉圣人,全忠若是西犯潼华,某便勒兵济河南下,攻汴州。”全忠啊全忠,也让你试试被诸道大军讨伐的滋味。 —————— 景福元年八月二十二日,昭信防御使冯行袭自均州来朝。 这人权衡利弊很果断。后世朱全忠入关,其遣副使鲁崇矩听命于全忠。昭宗遣二十馀臣分道征江、淮兵屯金州,胁全忠后路。途径冯行袭辖区,皆被杀,诏敕被收送全忠。 这会,全忠的爪子还没伸到金州,而朝廷更近。冯行袭害怕被降罪讨伐,很痛快的就来了,一如后世他臣服全忠的速度。听说朝廷在修缮三宫,还带了些工匠、木材。 “金、商、均三州有民几何?”圣人在右银台门楼上召见了冯行袭。淑、贤两妃笑盈盈的看着这个武夫。杜让能、韩偓陪座,自斟自饮。扎猪、王从训、赵嘉、曹哲、马全政一票将领披坚执锐,盯着他。 “大略三五十万,未查户。”冯行袭颇为紧张。这种情绪来源于旁边的武夫,他在扎猪等人的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杀材!而且是悍勇非常的杀材,不知怎么归心圣人的。 圣人不担心被这些家伙挟持么。 长安这地方,有意思。 “三五十万,不少。”圣人点了点头,之前他问过太尉,大致是这个范围。具体有多少,得一家一家查户口了。 这年头,除了成德、魏博等少数藩镇,百姓流动极为频繁,往往军府也搞不清自己治下到底有多少人。至于全国人口,朝廷更是抓瞎。 “儿子多大了?”朱邪吾思突然问,暗示圣人将其儿子留在长安为质。 听到女主问话,又气势十足,圣人也未制止,冯行袭以为是皇后,拜道:“回辅圣,臣长子十一,次子九岁。” 辅圣,皇后之称也。 闻言,何虞卿脸色有些不对劲。 “国未立后。”太尉提醒道。 “臣该死!”冯行袭大窘。唉,沉溺山水太久,连朝廷立没立皇后都不知。 “可留下两个儿子,入国子监读书,俟成年或可授官,为国效力。”太尉又出面说道。这话不能皇帝直说,太失礼,也显得猜忌心太重。 “这……”冯行袭闻言不悦。 自己已经乖乖入朝,还要抓儿子为质?何其过分!但他也知道,仅入朝之举,和带来的工匠、木材,还无法取信朝廷。 他原本准备投靠全忠的,但全忠也信不过他。言明要么攻仇视汴州的赵匡凝表示诚意,要么交出权力——金商防御副使及掌书记等幕府要职由汴官担任。 这两个条件他都无法接受,这才被迫倒向吃相略微好看些的朝廷。 “怎么,卿不愿?”圣人喝了杯蜜水,逼问道。 冯行袭回过神来,强颜欢笑:“这种好事,小臣求之不得,便让两个犬子在国子监好好求学。” “回去严加整顿军事。朱全忠眼红金商、襄阳已久,或遣将征讨。”圣人失了谈兴,告诫了一番便起身离席——此辈守户之犬,上无忧矣。 金商,是朝廷的了。 只要不再发生藩镇入长安的事,冯行袭大概是最乖的那个节度使。 “臣遵旨。”冯行袭还是了解全忠的。手下十余万雄兵,巴不得天天打仗,四面开战,好从别人身上缓解压力。前番听说那厮强行索要江淮诸道盐铁转运租庸使一职,不就是为这个? 忠臣…… 没粮食没财货,日夜担心被武夫鼓噪而反,这忠臣就很难当得下去。 ———— “为大郎寻了几位良师。”回宫的路上,圣人突然说道。 见丈夫提到孩子,何虞卿板着的脸立刻舒展了些。刚刚冯行袭对朱邪氏那声“辅圣”让她的敏感心又受到了伤害。幸好,大郎最长,便是朱邪氏生个儿子,也足足长之八岁,来得及! “翰林学士院使韩偓,我爱之,大郎师之从文、史、数算。” “可。”何虞卿点头。翰林院一把手来教一个八岁孺子,绰绰有余了。至于韩偓的品德,不需怀疑。之前官家打算任其为相,谁料韩偓语出惊人:臣区区草制郎,不敢相。然后推荐了座师太常卿赵崇和毫无交情的兵部侍郎王赞,言,皆是强能精算廉洁之人,胜臣百倍。 这事,让何虞卿对韩偓很欣赏。 原因其实不止这个。圣人作为穿越者,对韩偓知道得更多。昭宗后期,亲信或被杀,或被贬,冒死跟在身边给他拼命想办法的,就一个韩偓。后来,全忠见其颇为难缠,欲杀之。昭宗不得已,暗地里偷偷找到韩偓,流泪说:我没办法,只能贬你了。 韩偓的回答也很感人:也好,让臣死在外面,胜过在朝中看着陛下受辱,却什么都做不了。 品德好,忠心,学问又高,这让圣人第一时间就选定了韩偓。 “如今乱世,诸王还需学习武艺军事。”何虞卿又说道。 “找好了。”圣人叹道:“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教练使,朕之心腹臂膀,武艺过人,便让他调教大郎。” 选王从训作为武师的根源还在于另一件事:何虞卿二弟何楚玉,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和王从训非常玩得来,如今两家已约婚。何楚玉一子一女,都才三四岁。说好,若王妻生男,则娶何女。生女,则嫁何男。 让小王作为大郎的武师,正合适。 “甚好。”何虞卿心情好了许多,脸上绽放出妩媚。 “明日便带大郎认识些军将。”圣人叹道。这年头的皇帝,真难当。 说罢,将李裕从何虞卿背后拉了过来,问道:“既没动手打你,又没斥责你,却时常躲着乃父,在怕些什么?以后让你跟韩学士、王教练从文从武,认识他们吗。” 李裕不吭声。 “说话。”圣人脸一板。 在寻常家,孩子内向不喜欢说话也就算了,可这是帝王家。连上台说个话都害怕,当什么皇帝。 “认得。” (本章完) 第89章 如果 第89章 如果 小院梧桐萧萧,荷叶连连。天还没亮,王从训一如既往地早起。晚上戌时睡觉,凌晨寅时起床,他已经习惯了十五年。没什么意外,基本上都是这个时间。 楚氏听到动静,也坐了起来:“我去做饭。” “夫人有孕在身,些许事就莫要操劳,我吃两个醋饼即可。”王从训摸着妻子的脸,让她再睡会。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且坐。”楚氏拢了拢秀发,麻利的穿衣梳头。 “是。”王从训应了声。 拿起案几上的《太白阴经》靠在窗边,沐着清爽的晨风,借着油灯翻阅。如今地位上去了,堂堂一司教练,五品宁远将军。不再是以前那样,整日和一群大头兵厮混,为了几匹破布闹得满红耳赤。接触的人日渐形形色色,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复杂,小王不得不从书中汲取他人智慧。 这本太白阴经,便是知书达礼的妻子楚氏推荐给他的。 “古之善治者,不赏仁,赏仁,则争为施而国乱。” “不赏智,赏智,则争为谋而政乱。” “不赏忠,赏忠,则争为直,而君乱。” “不赏能,赏能,则争为功,而事乱。” “不赏勇,赏勇,则争为先,而阵乱……” 啪!看到这,小王勃然作色,一掌拍在窗台上。什么狗屁兵书,简直一窍不通!不赏勇,军士如何肯战?不赏能,谁愿效死?著书这厮若是自己上司,非得乱刀砍死。 “王郎何故这般盛怒?”厨房里响起楚氏柔声的询问。 “有蚊虫。”王从训收住骂,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 “夫莅众以仁,权谋以智,事君以忠,制物以能,临敌以勇。此五者,士之常。赏其常,则致争,争而政乱。刑多赏少则无刑。赏多刑少则无赏。以刑禁,以赏劝,求过不求善,人自为善。赏,文也。刑,武也。文武者,军之法,国之柄……” 这番话说的还不错,小王微微点头,提笔圈出心有所感的一句话——以刑禁,以赏劝,求过而不求善,而人自为善。 一炷香后,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早餐。两碗牢丸,一盆羊肉汤,一叠饼,一碟酱菜。楚氏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木盒,从里面珍而重之匙出一小撮胡椒。 “吃吧。” “多谢贤夫人,你也吃。” “妾准备把父母和两个弟弟两家人都接到——” 楚氏还没说完,便听王郎道:“君之大人,我之高堂,夫人做主就是。圣人正是用人之际,两个内弟若是愿意从军,为圣人效力,可到我这做个步兵小校。” “二弟武艺倒是尚可,性情却极为顽皮……”楚氏担忧道。 “夫人宽心,某自来管教。”王从训毫无波澜,他倒要看看内弟有多顽皮。 楚氏但笑不语,顿了顿,又说道:“妾闻王郎将为德王武师,还须收敛脾气,耐心教导。” 她做了淑妃七年的贴身女官,看着德王长大的,也帮忙带过德王、平原公主,算半个养母吧。而今丈夫又做了德王武师……只要王郎不造反,朝廷不垮,王、楚两家百年富贵无忧。 “我省得分寸。”吃完早饭,王从训擦擦嘴:“且更衣随某入宫,圣人在金吾仗院会操,大酺。” …… 会操,又称演武、阅兵,以齐步伐、娴武艺、显军容……一言以蔽之,曰:期于实际战事,长统治者威望而已。毕竟皇帝不会到一线搏杀,那你要想掌握军心,就得多会操,多赏罚,多露面,让武士认识你。 玄宗、肃宗、代宗,这是会操最多的三圣。 玄宗治军极严,阅兵不合心意,是要杀人的,一次怒火上头,斩了兵部侍郎。 肃宗的情况比今上还要糟糕,彼时完全依靠朔方军。阅兵时,武夫指着肃宗品头论足,或背对着他聊天。代宗也挺恼火,兵变频繁,动不动就有人造反——同华监军使一句话不对,恼了节度使周智光,立刻被杀,智光扬言曰:正为汝反! 不过肃、代两圣长期在军队面前露面,许多大头兵的名字都知道,故而武夫造反始终很难掀起大的风浪。常常还没开干,就被大头兵绑了。 僖宗这位蹴鞠状元也阅两次兵,效果还是有一点吧。黄巢入关的时候,到处的军头或投降,或跑路。神策军却还有万余将士应召,带着十日干粮孤军西向迎敌。 在这个造反成风的时代,这万余人没开小差,没造反,坚持苦战数十万巢贼,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嗯,有点周遇吉守宁武关的味道了。 今上迫于形势,对军权抓得非常紧,会操的频率也很夸张。三五天就要召见某司某厢某个都的几百军士,突击演武。检查军士面貌的同时,不断强化皇帝在基层武夫中的影响力。 不管有多少卵用,至少每做一次,总有点用。 坚持个三五年,只要不遭大败,现有的五万军队不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就不用天天害怕有大头兵造反了。 “咚咚咚。”金吾仗院内,鼓声一刻不停。 青石砖铺就的校场上,马军司天兴都的900名骑士整齐排列,呈两个锥形阵。左厢在西,右厢在东,隔着中间空地对望。 战马喷着鼻息,浑身札甲,不时嘶鸣两声。骑士竖握马槊,一排排看过去,在日光下闪耀着银光。更有那黑压压的白帜大纛,猎猎作响。 “咚咚咚!”二通鼓。 左厢开始移动了。他们左右对视,保持好间距和步伐,缓慢行进。百步后,左厢四百余骑整理好队伍,变成了弯月弧阵。战马也变快了,一双双马腿齐整划一,哒哒前进,只带骑士发出冲锋指令。 “杀!”第一排骑士大吼一声,双手持槊刺击空气,连刺三下。然后夹马腹,从左右快速散开,让出位置。 第二排又出,作为新的第一排。原本的第一排则回到最后一排,休息、歇马、补充体力。如此一排又一排交替出击完一个循环,便是一次冲锋。 “当当!”金声突鸣,旗牌官下挥小旗。 “希律律——”左厢骑士纷纷捉缰绳,竖提马槊,在原地停下,迅速前后左右整理间距。然后翻身下马,将马槊贴身朝前放在脚边,自己再跪坐。 “咚咚咚。”鼓声再响,该右厢展示他们的训练水平了。 “交错冲锋,人马不乱,无躁声。汴人能做到我健儿这个地步么?”红门楼上,圣人扫过一众将领,问道。 “臣从李司徒与幽州、云中、巢贼、汴人都交过手。”扎猪摇摇头,嗤笑道:“巢贼多是步兵出家的骑卒,冲起来马都坐不稳。沙苑剿黄邺一战,上万的被我们几百骑追着杀,狗肉上不了台面!汴人也差不多,做不到人马不乱,他们也不以骑军见长。” “跟他们的步兵打过么?” “打过,确实厉害。强弓劲弩,铁槊短枪,杀起来难以招架。”扎猪似有阴影。太行山一战,李存孝带着万余精骑,硬刚丁会的步兵,吃了血亏:“骑卒强横的,也就夏绥、河东、幽州、成德、魏博、淄青吧,有马场,骑卒大多祖祖辈辈都是骑卒。” 圣人的这些骑兵之所以精良,还在于兵源好。原本的龙捷军7000骑士,皆是从夏、银、灵等州募来的,稍经训练就能形成很不错的战斗力。再打两次胜仗,就更强了。渼陂泽一战,作为正面冲锋的主力,龙捷军已经证明了他们的水平。 半个时辰后,天兴都900骑卒会操完毕。 左右厢的表现得都很优秀! 这些天,圣人把马军司下辖的14个骑都全拉出来溜了一遍,除了用灭岐缴获的近四千战马新扩编的四个都,骑术、骑射术、槊术还有点差,其他都大差不差。 若不是长安附近缺牧场,设牧场又会占用耕地,圣人想把骑军扩大到两万的。忘了,飞龙院还有2400多飞龙兵,也全是骑卒——中官们的遗产,目前张承业在带。 会操结束后,圣人与天兴都大酺。就是君臣席地而坐,一起干饭。若是下诏公告,就是允许百姓大规模聚众娱乐吃喝。这会风气宽松开放,皇帝和老百姓坐在一个桌上吃饭也不稀奇。玄宗在兴庆宫养老时,经常请过路的老百姓入宫干饭,先帝宴请大头兵也不是一回两回,不过再往后就没这现象了。 宫人忙来忙去,准备餐具饭菜。饮食很简单,就是日常的牢丸、蒸饼、粗饼、时令水果、茄子、胡豆、烤肉、稻米、蜜水之类的。比起正式宴饮,很轻松,没规矩限制,气氛随和。当然,对于大头兵而言,最美的还是管饱,想吃多少就拿多少。“陛下!”王从训领着妻子楚氏赶来了,老远就小跑过来见礼。 圣人飞了个蒲团过去,指了指身边的空位:“坐。” 额,肯定不止该都900将士,还有两司各部门将领,陪同大臣、妃嫔、子嗣等等。这次带了大郎裕、平原公主、三郎羽、四郎契,包括他们的母亲。过来露露脸,让大伙认识一下。 也不只是认识吧。到场的文臣武夫,有家人的也都带了。大家聚在一起纵食厥饮,男人谈男人们的军政,女人聊女人的话题。总之,增加小团体的凝聚力,促进感情,传播皇室影响。谁有什么疑难杂症,或者君臣之间闹不痛快,也好交流。 圣人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嘈杂场合,但这是皇帝的工作。太宗都在做的事,你凭什么不做呢。 “翰林学士院使韩偓,学贯古今,诸子百家无所不通,我一刻也离不得。”圣人将李裕从何虞卿背后扯过来,让他认识各位心腹。小孩分不清不要紧,大人晓得他即可。 “向你师父行礼。” 被数十道目光盯着,小李裕有些害怕,但听到行礼两个字,又见何虞卿不停使眼色,立刻对着韩偓一拜,倒是挺机灵,却不知道该叫韩偓什么。 “叫师长。”圣人叹气道。 “师长。” “殿下生而神灵,圣人有此麒麟子,社稷幸甚。”韩偓受了一礼,再回礼,然后将小李裕抱在了怀里。 圣人本想让韩偓兼延资库副使,判三司,作为太尉的接班人,待太尉百年后,接替杜让能担任首相。可无论他怎么说,韩偓都是打哈哈,称自己德不配位。思想工作,圣人还得慢慢做。 …… “此为皇城使、朱雀春明两街使兼步军司长剑都兵马使何——” “舅舅!”圣人还没说完,小李裕已经叫了。 众人闻言大笑。 …… “宁远将军、步军司都教练使王从训,掌教练司七百教头,教习一司数万将士武艺,我的一只手。”到了王从训面前,圣人着重强调:“人没了手,就是受欺负的残废。” 小王转到幕后练兵,训练士卒,功劳不显人前,但不代表圣人忘了他。 “以后王将军就是你的武师。” 这次,李裕纳头便拜,口称师长。小小的模样一脸认真,倒也可爱。 “万事可废,武功不可废。殿下既为长子,当自强,闻鸡起舞,锤炼戎务技艺。将来驰骋缰场建立功勋,方可服中外,绝人窥伺。”小王用看太子的眼神审视小李裕,言语暗藏告诫。 “老王尽管下狠手,好好调教。”何楚玉笑道。 “理应如此。”小王一挑眉,瞪了小李裕眼,给了一个作为武师的初步印象——严厉。 …… “太尉,杜国公。”圣人又带着儿子走到杜让能面前,板着脸道:“南衙北司逾万官吏,我父子一家,数万将士,三辅百姓,全靠太尉经营财富养活。朝廷是南天,太尉就是一柱。没有柱子,天就会塌。” 圣人尽可能解释的简单直白,让小孩子听得懂。 这老头小李裕还是认识的。无它,见的次数太多。几年前圣人还是寿王时,带着妻子跟着先帝在凤翔逃命,太尉还抱过他。 “太尉!”李裕大声道,恭恭敬敬拱手一拜。 “殿下请起。”杜让能一边抚须,一边望着众人笑道:“我与诸公诸将士,子孙富贵保矣!” 一记毫无痕迹的响亮马屁拍得旁观默默观察的何虞卿心情大悦。 圣人倒没那么乐观。继承人的水平直接关系到王朝的兴亡和功臣的生死。如果嫡长子表现太差,长大以后各种言行让内外都感到担忧,李某人也会考虑其他子嗣。 现在这会,所谓中兴等于是创业打天下。今日在座的都是股东,要保证统治,就不得不考虑大伙的利益。 悠悠逛了一圈后,众人继续吃喝,圣人带着何虞卿、李裕借一步说话。 “大郎,今日让你拜见的,都是值得你托付生死的长辈。如果……”圣人声音低了下去,也微微有些伤感:“如果某一天,为父突然被人杀了,或是毒死,或是落水,又或者兵败死于乱军之中。那时你娘俩孤儿寡母的,便要依靠这些人了,直到你懂事。” 其实也说不准,但是除了相信也没办法。 世间事,大抵如此吧,小心翼翼呵护的一切,或许只需要一个无赖赌钱输了,就会毁于一旦。他就像那荒漠里孤独前进的行者,又像波涛里的一叶扁舟,能依靠的太少。一家人的命运,救老百姓于苦难的理想,都太缥缈。 “耶耶是皇帝,怎么会被人杀呢,乱军又是什么?”小李裕问道。 “人心无常,什么时候不高兴,说杀你就杀你。就像我,想打你就打你,因为你打不过我。乱军……打了败仗,军队就乱了。乱起来,谁都有可能会死。” “不去打仗行吗?” “不行。” “那打败的时候不能提前逃走吗,阿姨打我,我都知道跑。” 这…… 唉,孩子还小,不生气:“还有,你要记住——人无信不立,一诺千金,不可张口就胡乱封官许愿。最后,不能随便惩罚人,一定不能。” “为什么?” “皇帝的惩罚就像一条阴暗中的毒蛇,不知何时窜出来,这样别人才会害怕。但你动不动就放蛇,别人洞悉了你的规律,就会产生对策。怀剑而不发,黔驴而不叫,就是这个道理。说的这些,记住了么。” 李裕摇了摇头。 “不许摇头,要说话,否则被人觉得你是个傻子吗。”圣人脸一黑。 “官家何必动怒,大郎还是孺子。”何虞卿劝道。 “此子不类我。”圣人幽幽一叹。动不动就摇头不吭声,以后大臣奏事,不知怎么办,也摇头么?这个坏习惯,要改。 “大家!”枢密副使杨可证匆匆而来,举着两份表文在远处招手。 “过来说话。” “右扶风虢县急报。”杨可证看了看眼眶红红的何虞卿,递上表文说道:“凤州军乱,留守士卒以满存久征蜀不还,拥牙将周宗良为主,宗良乃自称兴凤二州都防御使,感义军留后。幕府谏之,杀节度判官两人。” “另,洛阳转巡院奏称。浙、广州、福建等东南道进贡的财货在汴州遇阻,汴人百般刁难,贿赂亦无用,诸道纲现在都停在了宣武境内,大约价值五百万缗钱……” 圣人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我知道了,全忠封闭漕运一事,除宰相之外,暂时保密,以免人情惊骇。” (本章完) 第90章 把吴钩看了 第90章 把吴钩看了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夜色深沉,天公不作美,望着宫苑间的濛濛细雨,圣人心有所感。 朱邪吾思披头散发的坐在床沿上,拿着衣服慢条斯理的穿起来:“此去兴凤,阴雨霏霏,是忧惧军士艰苦之下沸腾作乱吧。”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在望,梅雨的脚步已经到来,一下就是一个多月。其次兴凤地势复杂,悬崖万仞,山多云雾,极其崇峻幽深,这种作战环境对士卒而言很恼火。而军乱,也不会因为主帅是李克用、朱全忠、秦宗权或者谁就不乱。但兴凤两州又不能不讨,错过这个机会,等人家摆平内部,再打就很难。 “唉。”朱邪吾思叹了口气。父王一败叱日岭,二吃瘪幽云,死伤惨重,还能维系局面。反观丈夫,连捷岐山、渼陂泽、长春宫,且都是万人规模以上的大战,一时威震关中,但还是不敢输一次。这就是掌控力的差距了,除了用时间熬,没其他办法。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朱邪吾思从背后抱住圣人,靠在肩膀上鼓舞道。 “放心,我坚韧得很。”圣人抚摸着她的脸,四目相对:“在朝整日与人钩斗,难得不听政时,要么宴饮、会操,要么出城视农,常常忽略了妻子。” “这就是命,不由人。何况你待我极好,我也无悔。”朱邪吾思摩挲着圣人粗糙的手,语气难掩忧虑:“猪儿他们是被祖父自小买回的奴隶,事我家二十余年,与我一起长大,忠心耿耿,你要绝对信任他们。事有不虞,猪儿他们必保你无碍。” “若兴凤实在不好攻,就回来吧。”她又说。 经巢乱和藩镇几次入长安,天子的神圣性连遭重创。她担心圣人战败,艰难积蓄起来的一点威望再受打击。 “嗯。” 朱邪吾思捧着他的脸,身躯前倾,头一歪,轻轻贴过去亲他。 嘴唇被撬开,感受到了湿润,柔软灵巧,温热,甜甜的。 “走吧。”缓缓分开的时候,朱邪吾思抓起革带塞到他手里。 圣人系好蓑衣,戴上斗笠,久久凝视了她一会:“我走了。” 转身钻进雨幕中。 出了紫宸门,赵氏领着一班中官送行。 “出征之后,枢密院……”赵氏眼里闪着水雾,强绷着。 “既有成例准故事。不有者与太尉决断。都拿不定主意的,快马来报我。”圣人顿了顿,又道:“若有反者,使王从训统兵镇压。” “不见见陈美人吗?”杨可证突然问道。 其他妻妾,他都没通知。等天光大亮知道后,圣人大概已经出城。 “就这样吧。”圣人长叹一声,大步走进漆黑的甬道。 —————— 到了寅时,永嘉里等处军营的战鼓惊雷般敲响。迎着飘落的雨丝,大军紧紧张张的开始集合。 “被俺说中了吧?以前圣人就是这样,连着几日大酒大肉把你伺候着,让你美美的。等你吃高兴了,他就要点兵了。” “吃了酒肉不打仗,人不踏实。” “快快快,麻溜动起来!领赏赐了。” “……” 此番西征共调集豹子、天兴、义从、龙捷四个骑军都——4000骑士,8000匹战马。凤州属于山地丘陵地貌,不适合骑兵作战,四千够了,就做做辅助任务。 四都的正副兵马使都是临时充任的。 扎猪、符存审搭伙,统豹子都,这是晋人夹杂少数新兵编成的一个都,他俩带,正合适。 马军教练使张季德、原天威军游奕使王绍戎搭伙,统天兴都。 刘仙缘、曹哲统义从都。 何楚玉、赵服两个外戚搭伙,统龙捷都。 赵服从秦州带来的七百蕃汉部曲被编为斥候了,由马军都虞候没藏乞祺任游奕使。 原本是准备用二舅哥赵嘉的,但他不愿意带兵,要求在身边出谋划策。 步兵调集了英武、长剑、虎捷三都轻步兵。穿皮甲,人手一个牛皮小圆盾,武器主要是横刀、短枪、钩镰枪、骨朵。主打一个灵活,跑得快。 再有铁斧、霸王、斩刀、突冲四都重步兵。 人均铁甲壮汉,配槊、陌刀、斧、彭牌。彭牌也就是立牌——椭圆、矩形、五边形各种款式的大盾。这4000人将是正面迎战敌人最凶猛第一波攻击的骨干,也是对付骑卒的主力,更是战斗胜负的关键手。他们要是败了,啥也别想了,跑路吧。 最后是通天、决胜、万岁、皇国四都子队。除了每人两把步兵弓、箭袋、几根弦是固定的,其他战具,军士们喜欢用什么带什么。 一共11都步卒,4都骑军。14000余货真价实的武夫,训练充足,装备精良,武艺娴熟。算上号兵、角兵、旗手、鼓手、火兵、马夫、工匠等杂辅兵和民夫,全军两万两千余。 “咚咚咚。”鼓声渐渐变小,万余将士迅速按照位置整队完毕。四面廊檐下,民夫高举着火把,把校场照得红亮,映照出斜风阴雨,以及一个个披蓑衣,戴斗笠的军士。 黑压压的万余人,肃静无言,等待主帅训话。 圣人也披着厚厚的蓑衣,坐在马背上,立在木台前。军士的效率,还是可以,可能是急着领赏赐吧。不过在打赏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此征凤州不同于之前几次战斗。 兴凤两州在大散关南,谈不上遥远,但也是客场作战了——地势复杂,当地陌生,加上雨季天气糟糕。如果战事陷入僵持,军士逃跑甚至鼓噪的可能性很高。这年头,军心骚动起来,可不分秦皇汉武。 圣人固然可以强行弹压,杀鸡儆猴,或是打一棒给个甜枣,又或者学朱温把调皮的军士抓起来刺字,跋队斩。但这样做太伤士气,圣人也不想这么干。自己能有今天,是这群武夫拿命拼出来的。力所能及的对他们好点,尊重点,不也是应该的吗?总之,为了尽可能预防造反,还是提前说清楚最好,让不想去的人退出。强扭的瓜不甜,你情我愿则善。军士们发财,圣人挣自己的威望。 “……此去凤州数百里,阴雨连月不断……”圣人话音刚落地,场上立刻就回应了起来。 “圣人莫要聒噪!有俺们护着你,谁敢造反?哪个不开眼,咱们弟兄先分了他!” “既要讨叛军,不冒险能行?” “额在代州当了十几年兵,这个都头那个大帅跟了十几个,额觉得还是圣人好,赏赐痛快。额跟着李克用当替死鬼时,赏赐少的可怜,动不动还欠账。可怜呐,可怜。圣人,额跟定你哩。” “家里婆娘生了三个娃,还指望俺挣钱。不去打仗,上街当叫子吗。” “前番在岐山战死的同袍,圣人给立了衣冠冢,还写了神道碑,我那伙计的老娘还拿到了抚恤。圣人对俺们够意思了。没说的,干。” “圣人是不是觉得俺们怕死啊?横竖贱命一条,俺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值当!” “陛下且宽心,要是皇帝当不了,俺们拥你做留后。” “娘的,杀进凤州,抢了叛军!” “走走走,赶紧上路,莫要说废话。去晚了,叛军就带着财货跑了!” 早早被圣人私下交代话术的“演员”何楚玉见状就位。拔出匕首往胳膊上飞快一划,顿时鲜血飙出。何楚玉高举起血淋淋的胳膊,大叫道:“万岁通天,誓不相负!有违今日,不得好死!” “万岁通天,誓不相负。” 赵服、扎猪、没藏乞祺、赵嘉、张季德、殷守之等将领看到何楚玉如此,纷纷表态。 军士们一见血,也举起胳膊,亢奋大叫。 “好健儿,好手足……”圣人翻身下马,沿着前排的士卒一个个走过去,声音都涩了。 “圣人……”有军士流出眼泪,噗通一声拜倒在地:“家中四男,仅剩俺一个独苗,俺不是怕死……” “额得了手痛病,这条烂命卖不出去了。对不住了陛下——呜……” 圣人拍着他们的肩膀,点头哽咽道:“因缘际会,好聚好散,领了赏赐再走吧。回到乡土,见了耶娘父老,为我致意,各自爱。” “陛下——”一番话说得众人感动不已。这一次,因种种原因不愿西征的七八百军士诚心诚意地朝着圣人三拜。 赵嘉远远打量着,笑了两声,妹夫哭的还真是时候。同样是玩弄权术,收买人心,圣人的做法比那些节度使高明多了。 ———— 这边,延资库、琼林库、左藏库、飞仙库的小吏开始发赏赐,军士们迅速排好队,眉飞色舞等待领取。 此次远征,开拔赏赐非常丰厚。 每名步骑甲士一斗盐、一匹布、一双新履、三缗铜钱、一升茶叶、一盒香料、半只羊。还有些杂货,比如奶酪、杨梅、橘子、茄子。比较辣眼睛,但这会的情况就是如此,铸钱缺铜,加上战乱年代,实物更讨喜。至于贵金属,这会银是拿来制作饰品物件的,太缺了,没法当成货币流通。 待发完赏赐,军士们处理好财货琐事,天色已经大亮。一支支军队披着蓑衣,从圣人面前走过。武夫在雨、雪、烈日的天气行军而不闹腾,证明将帅对军队已经形成较强控制力。若是魏博那些地方,主帅敢这么干,脑袋已经挂在城门上示众了。 其次,能在恶劣天气下执行任务,这也是一支军队精锐的体现。光能打,这会能打的武夫太多了,真干起来,比的就是谁组织度更好,纪律性更强,更耐受。李愬的军队能在零下几十度的极寒天气于暴风雪下强行军,将身经百战的蔡人屠杀在睡梦之中,可谓强兵? 这帮狠人后来被调到徐州,监视河北诸镇,效果尤其好。 “姐夫,前军走完了,咱们跟中军走吧。”何楚玉一边用布条缠住胳膊上的伤口,一边说道。 “辛苦了。”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小舅子一眼,裹了裹蓑衣,拍马融入大队。 景福元年八月二十八日,圣人率步骑军一万四千余人离开长安,踏上了征讨兴凤两州的旅程。 凤州已经有最新消息传来——周宗良无力打赏军士,带兵抄略两当、略阳、顺政、长举诸县,杀得哭声震天,谓之曰:“洗城” 目前,兴凤两州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欲望,乱军磨刀霍霍,准备沿定军山东进兴元府,血洗汉中仕民。 不奇怪。正牌的兴凤都防御使感义军帅是满存,属于代北杂胡,是蕃是汉不知道。在代北,编户种地的胡人在官府眼里就是汉人,汉人天天在草原上放羊,那你就是蕃人。实在分不清的,通通冠以杂胡。 满存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不过其颇有勇力,在朱邪家族麾下吃上了赏赐。巢乱后从李克用勤王,恰逢田令孜挖空心思收买武夫,禁不住诱惑,于是把自己卖给了田令孜——李克用也不在乎这种小喽啰,多的是。 后来,田令孜失势,满存就被扔到了“穷山恶水”的凤州。其一如李克用,农商田桑民政一窍不通,没两年就把两州搞得乌烟瘴气。也不管这地方适不适合养骑卒,反正他是把能看到的平原田地全变成了牧场。然后呢,军队也就理所当然的吃不上饭,也就顺理成章的走上了劫掠为生的末路。 当外宅郎们对满存发出邀请,入蜀围剿王建,完事之后分润好处,满存立刻就去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守家的士卒耐不住寂寞,反了。此番周宗良被推为留后,没钱打赏又贷不到款,可不就得走老路。被这么一通嚯嚯,不知凤、兴两州还能剩下几户百姓。 可惜当年满存带来的这些单纯胡儿,被中原武夫一调教,已经化身兽兵。 九月初一,圣人携师过武功、斜谷水,抵达大散关,距感义军这个龙潭虎穴只有一关之隔。 圣人掐指一算,还有两周就是穿越一周年纪念日。 尸陈遍地的阴森灵符应圣院。 被中官劫持囚禁在紫廷院的惊魂雨夜。讨官不成被老猪倌一通打骂后的愤怒。死守长安抵挡李茂贞的决绝。作乱不成的小王被刘公收服派到自己身边担任保镖时的跋扈青涩。遣李彦真屠戮华州进奏院的痛快…… 眨眼间,匆匆一年。 平定乱世的理想还坚定么?被这个豺狼当道,率兽食人的社会同化了吧。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你说,朕能走到对岸吗? (本章完) 第91章 侯景 第91章 侯景 凤州,梁泉县。 山洪咆哮着汇入汹涌的故道水。 东畔原野上,一望无际的百姓正在瓢泼大雨中前行。丁壮推着独轮车,妇人抱着孩童。 有人用扁担挑着几只鸡鸭,手里牵着一头羊,身后还跟了两条黄狗。 有人拽着两个牛犊,破口大骂。 也有似乎读过几本圣贤书的士大夫,抬头任凭大雨冲刷。突然,一个瘦成皮包骨的老头倒毙在泥潭里,儿子拍打着老父亲皱巴巴的脸,痛哭流涕。 “乱兵来了!”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众人回头去看。 铁索桥上,大群身穿褐衣的武夫正嗷嗷叫着飞快渡河。将领们望着雨幕下的原野,指指点点。军士分成数股,追赶上来。他们轻装去甲,饱食终日,动作麻利,宛如一群狮子。 “儿走了——”儿子停了哭声,放下老父亲的遗体,抱起两个孩子拔腿就跑。其他百姓也顾不得家产了,在嚎哭声中加快脚步。 被丢弃的女婴坐在泥潭里哇哇大哭,大群骑卒呼啸而来,踏作齑粉。 被扔掉的猪羊齐叫。 失去主人行踪的黑狗到处张望。 “噗!”苍髯的头颅飞起,老妪瞪着眼睛,看着一边的小孙子。 少年拿起柴刀,搏斗武夫。 “咔嚓!”骑卒掠过,顺手一刀砍掉他的脑袋。 女人尖叫着被踩在脚底,任凭身上的兽兵们肆虐。一个个男人被打跪在地上,被兽兵用绳子串成一条线抓走。运气好,能在填壕的过程中幸存的话,将来说不定能加入他们,成为兽兵的一员。 敢于反抗的人被杀死在地上。 兽兵潮水般席卷原野,铺天盖地的感义军正在执行洗城。最近风声非常紧,大队蕃汉游骑兵、斥候频繁入境,出现在两当县、三松山、骷髅川一带,并与他们爆发数十次血腥交锋。 圣人将兵五万来讨! 这让早就打定主意远走汉中快活的感义军立即加快了离开进程。凤兴两州民生凋敝,贫瘠不堪,留之无益,不如挪窝去富庶的兴元府。但在这之前,他们需要制作肉脯,收拢“耗材”与粮草,做好后勤准备——然后再直奔褒水,渡河南下。到今天,洗城已进行了五天五夜,城中民无复遗类。 撤往汉中途中的粮食,应是够了。 至于兵马。 衙军、镇兵、支州兵、团结兵万余甲士。 加上他们临时抓来的大量壮丁,足足三万余人,贼势滔天! 南面兴州,还有几千野兽正在“干活”,忙完不知会选择与主力军合流还是去哪。 这些都是满存的兵。 其实也谈不上,他也不见得能控制不了这些杀材。这里面的人,有的是跟着满存入关勤王然后被带到凤州的代北杂胡。有的是诸道兵围困黄巢期间,满存接收的巢军降卒,或泾、灵、夏、陈诸镇溃兵。有的是满存在神策军为将时统领的禁军,移镇凤州后,随他到任。 有的是凤翔逃来的余孽。 这里九成的武夫,服役十余年,不知上阵厮杀过多少次。他们并不喜欢满存,因为大帅残暴好杀。但满存同样反感众军,从外宅郎入蜀也只带了亲信的,能掌握的两千多人。 桥头上,一群将领脸色阴沉。 “抢了多少粮食?” “贱民跑太快,只掳回男女2200余口,牛羊猪狗数百,鸡鸭猫千余。” “朝廷讨伐之师到哪了?” “停驻黄,继续冒雨挺进的话,下午就抵梁泉城。” “王师驼马十余里,辎重肥厚的不得了,不如集结精兵迎战圣人?” 若是能战胜,便一路杀奔京畿,谋入长安。凤兴两州的百姓被他们横征暴敛快十年了,除了做肉脯,填壕,已无价值。 不如去抢圣人! 留后周宗良却不吭声。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也清楚感义军内部有多混乱,造反只有死路一条——无论是造皇帝的反,入长安。还是造大帅的反,跑去攻打邻藩。好好在凤州屯田养民,老百姓富足了,不就有财货了吗。偏要干这杀头勾当!隔壁作乱的岐兵被屠戮殆尽,真就不当回事。觉得山高皇帝远,朝廷式微,收拾不了你们这万余人? 可惜,自己晓得利害,军士却听不进去,尤其是那些脱胎于巢贼的食人狂,与野兽的区别也就是披着一张人皮;可惜,群情骚动,带着自己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这世道,疯了。 周宗良越想越气,额头青筋条条绽开,瞪着诸将愤怒的骂道:“狗奴!天杀的贼胚,娘胎里的贱种!某被你们这群蠢猪害死了!某早说了为一都头则愿足矣。结果你们日夜鼓动,逼着某做这留后,要去打汉中。如今大军刚出发,王师就来讨,去留两难,奈何?” “周宗良!”浪荡都兵马使王遇竖眉大喝道:“军中岂你一人可为留后乎?不要不识好歹。” 他是巢将出身。 黄巢败亡后辗转逃到凤州落草,后被满存招安。原本他打算自己挑头,但又怕自己巢贼的出身会引起朝廷注意,被围剿。然而没想到,推了周宗良依然是这结果。现在周宗良不想干了,再拖下去怕是要被他伺机逃走…… 念及此,王遇凶相毕露,其余诸将也纷纷手抚刀柄,呆滞地盯着周宗良。一个个圆睁着的双眼不约而同的失去了焦距,就像斗鸡眼,似乎正在进入某种极端状态。 “留后懦弱,言行难堪节度使,杀了他。”同样是巢将出身的骁雄都兵马使李公迪怒声道。 “大伙都还没慌,留后在怕些什么?” “没说的,宰了留后算球,切成肥肉片子带上。你看他那大肚腩,能熬十几升油膏。” “嘻嘻,吃他。” “留后就是我们立的,捞不到财货酬谢大伙也就罢了,临到打仗还说风凉话,要留后何用?当初真是瞎了眼!还不如跟着满存入蜀抢王建。” “未闻杀帅,吾辈但诛一懦夫耳。” 嘭! 鼓噪中,周宗良暴起发难,将一小校扑倒,面目狰狞道:“老子先吃了你!”直接就着脖子撕咬,啃的满嘴鲜血。 “留后果尔反邪!”骁雄军使李公迪大叫。 数十军校哗啦啦涌上前,围住周宗良劈头乱刀斩。肉渣血沫迸溅到兽兵们的嘴脸身上,但他们不为所动,神情亢奋的狂砍。在一片铛铛铛的嘈杂声响中,防御留后薨。 不离谱,这还是武夫们的基操。 乾符六年,河东都虞候张锴、郭昢捉拿几个犯法的武夫坐牢。于是太原内外诸军鼓噪而反,焚城池,杀群众。节度使李侃被逼的没办法,曲从乱军,下令收斩锴、昢。临刑之日,锴、昢对围观群众感慨说:奉命平乱,这是我们的错吗? 军士们觉得也是,复大躁! “下令”复锴、昢官职,又冲入官邸当着李侃的面把试图管教军士的文官、牙将三十余人剁成烂泥,随后又分头行动将三十余人的家族屠光,以绝后患。 这还是十年前的事。 到这会,感义军只杀留后周宗良一人,还算讲理吧?毕竟留后骂了他们几句…… 杀完周宗良,武夫们提着血淋淋的脑袋问道:“谁欲为留后?带我等迎战王师或亡汉中。” 闻言,浪荡军使王遇、骁雄军使李公迪等全都低下头。不当留后,尚可站在人堆里跟着大伙作威作福。当了节度使,不就成了那个被摆布的玩具了?“骁雄军使李公迪,曾事黄巢为将,斩首泾原节度使程宗楚,立之,终定大事。” “王遇从黄巢作贼二十余年,转战南北,攻覆两京,愿奉之为主。” “白头军使薛滔……” 兽兵们七嘴八舌推举了好几个人,但无一例外,都像那遇到天敌的鸵鸟,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一群窝囊废!”兽兵们黄色的浓痰吐到李公迪鼻子上。 “俺想当感义军留后。”旁边,一小兵举手道。 就这样吧。兽兵们心累,懒得再纠缠。若是这人太拉垮,不听话,或者骂人,再换一个即可。 “留后叫什么名字?” “侯景。” “我等拜见留后。”大伙随意拱手喊了几声。 “你们刚刚对周公那样残忍,现在我来统领你们,你们会听从命令吗。”侯景阴冷的问道。 “这个自然。” “对的就服从,错的不从。好的听,坏的不听。” “好!”侯景点头道:“那我现在下令,列队。” 李公迪、王遇、薛滔等人连带在场的小兵们迅速站好队。 “王师人多势众,锐气正盛,吾属出则必败。但我军缺粮,洗城杀民而食,守城亦是求死。我意从了诸位心愿,暂避锋芒亡汉中。前次得报,兴元军主力随杨守亮入蜀未归,仅两千余老弱留守。一战而取之,则以当地财富,训兵务农。内结豪强,外修邻藩,事天子以臣节,谁能害我哉!”侯景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中气十足的说道。 “敬受命!”训兵务农什么的,兽兵们不懂,他们只在意是不是去汉中快活。凤州这破地方,谁爱呆谁就呆吧! “留后请上马!”几个小校按惯例牵来战马将侯景扶上去。 远处,几个打伞的幕府文职直摇头。 杀官废主,变易主帅,如同儿戏,都是些什么破事! 这年月,一介小喽啰甚至目不识丁的大头兵、土匪当刺史称节度使的,简直就是过江之鲫。 钦化军境内一渔夫突发奇想,想当官,跑到城里对着武夫们一通猛猛拍胸脯,众人立刻将刺史抓来斩了,拥渔夫为主。什么出身不重要,认不认字也无所谓。机会一到,只要你胆子大,画的饼被武夫接受了就行。要是再有几个好兄弟加盟,前途不可限量啊。 —————— 景福元年九月初三,在大散关休整两日后,雨势稍有停歇,圣人下令全军带上十日干粮,继续南下。辎重基地就设在大散关了,民夫们不再随行,大军只携带了部分骆驼、骡子、挽马、驴4000余头及相应马夫,用以驮运兵器、重甲、箭矢、药材、干粮、豆料等物质。 至于四个骑军都的8000匹战马,那个不是拿来搞运输或负重的,是战士。要随时保持体力,要爱护马匹。 初三下午,大军抵达黄县,已是空城。斥候来报,感义军已渡过故道水东遁。 今天是追不得了。 军士冒雨从大散关挺进至此,没人掉队,没人开小差,没人闹事,不枉圣人这一年来的苦心经营。作为统帅,也要为大家考虑,照顾大家的感受。急着杀敌建功而强迫疲劳的士兵出动,既不符合人情,也非兵法。 反正天气糟糕,雨水不断,道路泥泞,乱军早一天也跑不了多远。更何况,圣人还有4000骑卒,一人双马,就是让一百里又如何! “报!游奕使没藏乞祺麾下五路斥候回禀,乱军洗城梁泉县,所过已无复人烟。” “知道了。让他尾随乱军,在大军跟来之前,不许擅击。”圣人叮嘱道。 对于感义军的暴行,他已经不似以前那样瞠目结舌。事情已经发生了,自己也以最快速度来救人了。之后能做的就是彻底铲除这帮人,连同他们的基因从族群中永久消失。如此,就是一笔功德。 “陛下,臣之前给您讲的事情可还记得?”趁着吃饭的时间,扎猪走过来,小声问道。 一路上扎猪给圣人讲了许多野外追逐战的注意事项,听得圣人头晕。好在他前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魂穿后带来了:“你问吧。” “乱军半途迎战,意志顽强,我军三攻而不胜。” “骑卒居于左右殿后,使敌不敢追杀,步兵以纵队徐退。不偃旗,不喧哗。鼓噪叫喊者,即行射杀之。” “野外扎营,如何警戒营啸、夜袭?” “行军在外扎营,选灵巧、矮小、擅奔跑者,早晚巡逻於营寨附近的山谷河水。为防劫营,兵力、粮草几何不可被士卒知道,以免被俘,被捉生,为敌获悉;其次,士卒在营中不准走动,以免洞察营寨结构。不许聚众说话,以免互通有无……”圣人答道。 “打了败仗被缀尾追杀,又该如何?” “全军溃散的大败。主帅须换马,骑骆驼或者驾驴,不可骑战马,笨重易颠倒……” “雨雪夜间逃命,分不清地方,找不到方位,怎么做?” “每至一地就要遴选向导。” “敌人穷追不舍,与圣人越来越近,怎么逃命?” “上山。” “附近的山都记住位置了吗?” “记住了。” “来不及上山怎么办?” “……” 扎猪不惮其烦,一口气问了几十个问题。见圣人对答如流,才勉强放心,随后又将一些重要事项再次细细讲了一遍。 他确实很喜欢圣人——没有故主李司徒那种对身边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臭脾气,会体恤人,宅心仁厚,性格温柔,敏而好学。也不歧视他们蕃人,跟他睡觉,都不嫌弃脚臭。总之,和圣人相处起来很舒服,故而扎猪也愿意教——虽然圣人现在只是个小小的京兆太守,但他相信圣人的潜力。 一番叮嘱完,扎猪喝了口马奶,道:“不是臣不相信,只是想听圣人给臣讲一遍。” 九月初四,雨停,天空阴沉。大军拂晓出发,取道留坝县,从北面截击乱军。至午后,大队主力已过汉留侯台。一条身穿红衣黑甲的军士长龙走过崎岖的山道,踏上开满野的原野。 却道天凉好个秋! 初五,大军在北栈河东岸的乱石河谷休整了一夜。斥候也不断传来消息,再往前二十余里,便是大名鼎鼎的褒水。而乱军不知带了多少辎重,一百里不到的通衢大道爬了三四天还没到。妈的,不会是知道王师在前面拦路,又绕路跑了吧? 初六拂晓,敌情终于至矣!游奕使没藏乞祺披头散发的汇合过来,身上被砍了三刀,副使阿摩难更是衣服都不见了。原来敌军中途忙着抓人,抄略粮草,故而行速缓慢。 “乱军一路裹挟男女,已众至数万,不可计数,其战兵强劲,我们吃了亏,斥候死伤两百多人,俺更是险些被捉生。”没藏乞祺怒气勃发,咬牙道。 诸将哄笑。 “没藏氏行不行啊,真丢人呐,不行回山上放羊吧。”龙捷都十将细封硕里贺摇头道。 歪日……圣人闻言眉头一皱。 “乱军最迟中午便到褒水,敌众我寡,还请圣人暂避。”赵服听到也是吃惊,劝道。光是乱军核心主力万余战兵就够打的了,如今还夹着许多百姓,一个不小心,就是大败亏输! “内兄莫要焦虑。”虽然圣人也有点慌,从他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就能看出来,但他还是强自镇定的宽慰大舅哥。 不同于岐山、渼陂泽、长春宫三次多少包含投机取巧成分的胜利。这一次,王师14000名战士,而对方的核心骨干也是万余身经百战的积年悍卒,几乎没有空子给你钻。 圣人真正的考验,来了! (本章完) 第92章 蛇 第92章 蛇 景福元年九月初六,午后。 最新敌情传来,侯景部在15里外停驻,修筑营地,看样子是获悉王师在前面拦路,但没有必胜把握,故而谨慎为战。 收到消息,王师遂在一个叫芥菜湾的地方整顿。太白河在此回曲,冲积出了一块上欧姆状的小平原。这会正开满了菊,黄的、紫的、白的随风摇动,热情优雅,暗香浮动,还有各种野。放眼望去,整个原野五颜六色,俨然天生园。 附近本来还有两个村落,樵柴打鱼为业,兼种水稻,放牧一些牛羊。看到战争突然爆发在这名不见经传之地,村民早早就躲进了山里,祈盼着交战双方赶紧同归于尽。 东西两边是茂密的常绿针叶林——秦岭冷杉拔地而起,遮天蔽日环抱成林。林中雾气深重,幽暗阴森。按照符存审讲述的兵法,这两边森林为敌我都提供了退路,属于彼此皆利的争地。 李某人与诸将商议后,专门将营址选在了这里。兵无常势,不敢豪赌啊。他还没自信到战无不胜,该留的后手要留。这样,哪怕溃败了,军士们知道有退路,也不会慌张乱窜。 于是,大军在芥菜湾住下。一面厉兵秣马备战,全军吃肉饱食,蓄养体力。一面派出少数战兵,带着随从的马夫到两边山谷,砍伐秦岭冷杉等树木运回来设置拒马,加固营地。 圣人在扎猪等将的陪同下四处转悠。跟他们这些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聊天,每次都有不俗收获,也有利于更加深刻认识诸将,掌握这些武夫的品性三观。 大舅哥赵服沉稳,虽然武艺高强,博学多才,但轻易不发表意见:二哥赵嘉性格诙谐,喜欢说冷笑话,另外就是很狡猾,一路上都在给妹夫贡献各种毒计——太急于证明自己,太谋求进步了,被赵服训斥了好几次。 扎猪为人谦虚,有勇力但从不卖弄,不与人斗狠。这大概与他的出身有关,还是孺子的时候就被李国昌买到府中为奴,放羊养马喂猪。 符存审大概是最特别的一个。敦厚,善良,诚实,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有一颗想要结束乱世的心。十余年前,黄巢路过他的家乡,彼时还是街头混混的符存审便纠集忠义豪杰,组建义军保护老弱妇孺。昨天被派出去寻找山民做向导,许是害怕吓到百姓,他还特意换上了一身便装。而且很好学,行军打仗都带着书。 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爱护弱小的仁义武夫却出自李罕之那种魔头麾下?世道人心,如何述说呢。 忽然,一个严厉的声音传入圣人耳中,打断了他的思考。 “陷马坑,按长五尺、宽一尺、深三尺来挖,坑里埋鹿角、竹签、尖头棒,其坑十字相连,再用草苇松毛覆盖。进出要路,皆设之。” “拒马枪……长一丈……” 辕门口,领受任务的铁斧都兵马使司马勘武正在教导军士修筑工事——平时这种体力活肯定是民夫干,但现在是野外奔袭战,只能自己上。 “事涉我辈安危,不要偷懒。”司马勘武扛着锄头挥汗如雨,时不时回头督促军士。 军士们闻言一阵鼓噪。 “要你说?” “都头在教俺做事?俺要是陷马都不会挖,不如找块牛屎一头撞死。” “放心吧都头,额们省得利害哩。” “省得就好。”司马勘武也懒得与大头兵斗嘴。就在三个月前,他还是岐镇的一介射生牙校,稀里糊涂被立为凤翔留后。被乱军裹挟入长安途中,与李瓒、刘勃、鱼多祚等将逃走归顺了圣人。战后被打发到步军教练使司当教头,旋即又被王从训撵出去训练农民。 因为干活卖力,工作兢兢业业,得到教练使王从训的认可。这次讨伐凤州,在教练使司的推荐下,他有幸被圣人点将,征为铁斧都兵马使。 要是表现不佳,以后大概就只能在禁军里当个教头混吃等死了。如何对得起满腹韬略,一身武艺? 若是圣人知道他的心声,多半要感慨一句——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司马勘武,戡乱以武,好名字。”圣人打马而来。 “陛下?”司马勘武连忙从壕沟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泥,拱手拜道:“家父有感于天下大乱,故赐臣勘武之名。” “愿人如其名。”圣人用看大将的目光审视他,言语多有告诫。 “敢不效死?” 圣人没再回应,观察着辕门周围的塔楼、木栅、拒马、陷坑,点头道:“工事修得不错,你及参与军士人赏一匹绢,俟班师回朝,令兑现。” “万岁!”军士们喜气洋洋,七嘴八舌嚷道。 现在,对于戎务,圣人也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了;犹记得第一次和王从训去岐山,对手仅仅是武熊部三千余邠师,彼时他对军事还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不敢插手,任凭小王他们指挥。但现在,带着万余战士跨境作战,还算得心应手。遇到的问题,心中都有明确方案。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应该是世上最磨炼一个人智慧的活动之一了。 当深入到一线现场。如何防备大头兵鼓噪?如何警戒将帅内心是否有反意?如何不单单是用财货收买的方式抓取人心?怎么演戏赢得别人的感情?这些锻炼了他的一部分。 与诸将研判敌情,揣摩对手心思,不断调整作战计划;这些培养了他的思维。 身处武夫之中,亲自对话基层的军士,了解他们的各种诉求。上升到将领,亲手处理各种狗屁倒灶的扯皮争吵,协调将领之间的人际关系;这些渐渐让他学会了怎么与形形色色的武夫相处。 现在的自己,回到去年雨夜的灵符应圣院,看到那时稚嫩的自己,会有什么样的观感?回到紫廷院,面对杀人如麻的乱军,还会哆嗦吗。这皇帝,李某人越当越有感觉了。就跟玩游戏似的,玩的时间越长越精通。 ———————— “夫驱民作战之法……” “以壮男为一军,壮女为一军,男女老弱为一军,三军勿使相遇。壮男遇壮女,则费力而奸生。壮男、壮女遇老弱,则伤悲,怜悯。怜悯在心,则三军之心哀痛,而武士不愿驱民。” “军中不许哭,哭者立杀。” “戒乎!戒乎!” 嘤嘤呜咽声回荡在感义军营寨中,有孕妇的,也有婴儿的,听得侯景心里麻麻地悲伤。一个个军官走来走去,指挥着兽兵将抓来的耗材按壮男、壮女、老弱分类看管。 唉。 侯景也有个三岁小儿,颇有些感同身受。他挪动脚步,继续军营里漫步巡视。结果发现有人在睡觉,鼾声如雷。有人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发呆。有人拽着军官的胳膊索要赏赐,不给不许走。军官不胜叨扰,把鞋子脱下来塞给对方。 浪荡都的军士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大声赌博:“输了把脑袋抵给你!” 角落里,骁雄都的几个魁梧军汉把一个妙龄少女逼进了绝路。那无奈屈服的小模样,楚楚可怜的清泪,哭哭啼啼的求饶,让军汉们浑身燥热,都要第一个上,为此大打出手。 侯景稍稍驻足,兽兵们回头一瞪,捡起长矛狠狠投过来:“滚开!” “好好。” 侯景又踉跄走到东边军营。但见一口口黑锅支起,底下柴火熊熊燃烧,锅里开水翻滚,煮得带皮骨肉嘟噜噜直响。异香恶臭随着腾腾热气,充斥在营寨中。 “去尝尝,肉可熟了!” “滋溜……呼……吧唧吧唧……已熟透了!” “盐,加盐!” “等一下,把这只肥猫扔进去。” “喵……嗷……” “噗通。”被剥了皮的狸猫血血淋淋的还没断气就被投入锅中。 “留后快来享用,新鲜现卸的美女。”军士们看到侯景,满脸淫笑着招手喊道。“这……猫肉如何能吃?” 啪! 一个铁质头盔砸在侯景左脸上,立时便火辣辣的疼:“那留后就滚吧!整日拿俺们当替死鬼,既发不了赏赐,又抢不来粮,无能!” “明日跟着留后出战,留后善自指挥啊。待一鼓作气杀死了皇帝,俺们分财货,你当那侯氏圣人。” “哈哈哈,对,就像秦宗权那样。” 侯景不敢久留,怕被举起来丢进大祸,转身阴沉着脸走开。如此暴师,行径人神共愤,与黄巢、孙儒、李罕之、毕师铎、秦彦之辈何异? 他突然想起了在泾原节度使程宗楚府中当牙军的时候。程帅常常召集将士宴饮,告诫大家——夫杀人父兄,劫人财货,淫人妻女,强盗也;非武士所为。武士而兵,除暴安良。 敦敦教诲,仍在耳目。可惜物换星移几度秋,程帅已于中和年身先士卒激战巢贼而殉国。自己逃出长安后四处流亡,终成兽兵一员。 如果打赢了王师,使圣人死于乱军之中,关东诸藩镇会攻入三辅将自己挫骨扬灰吧。若是战败被俘,朝廷会体谅众怒难犯吗。 心情复杂的回到中军大帐,李公迪、王遇、薛滔等将正围着火炉聚餐。一鼎破烂的铜锅坐在炭盆上,香气四溢。 李公迪用长勺在汤里不住搅动。 “可以了。”李公迪嬉笑,舀出一勺已经炖得稀烂的骨肉,然后抽出精致银匕首叉起一块,草草一蘸盐便塞入嘴里狂嚼,含糊道:“足月小儿就是嫩,鲜而不腥。” 侯景看了几人一眼,似乎是在比较谁更值钱。 明日若是大败…… “报!”突然的大喊声打断他的计算。斥候冲进大营,喜道:“王师在太白河边放马,将士们已经出击,欲夺马而食。” 什么? 王遇猛地站起来,怒道:“岂有如此愚蠢的军士!那分明是以我饥饿,故而设计诱之去攻。” 早在黄巢手下干活的时候他就使过这种计,能不懂吗。 “去了多少?” “好几个都的人都有,大概两千多士卒。” “等败军回来吧。”王遇长叹。这种粗陋简单到极致的把戏为何屡试不爽?盖武夫贪财、好利、饥饿也。当然,也不见得是王师使计,上万牲畜总要放牧,光吃料也不行。但不管是什么情况,2000余人就敢去打劫,属实目中无人。 —————— 河湾边上,豹子、天兴两都正在放马。给坐骑洗澡,喂水,吃鲜草。连续几天行军,身上臭烘烘的骑士们也有不少卸甲脱衣,跳进水中,麻利搓背。 树林里,英武、长剑、虎捷三都轻步兵猫着腰躲在灌木从里,更有人蹲在高高的树冠里,端着弩机扫视下方——不是埋伏,圣人纯粹派出他们掩护骑卒而已。无论是敌人,还是虎豹。 到了申时末,步兵们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催促。长剑都兵马使李瓒骑在树干上,身上缠着一条粗壮的斑大王蛇揉捻玩弄。玩腻了,便拔出匕首剜蛇胆。 蛇血一滴一滴砸向地面。 …… 北边,两千余褐衣的军士正在林中潜窜,带头的是都将阎十八郎。他是沙场老油条了,接近敌军后,望见那一头头肥壮的牲畜,强压下兴奋,与军士们商讨“抢劫”方案。 有建议焚林放火惊吓牲畜的,有建议在王师回营的必经之路上设伏的,都还比较靠谱吧。 但大多数人不想太复杂。 干你娘的,俺们是杀人越货如喝水的凤州悍匪啊。使计?使什么计! 直接上,硬抢!赢了骑马跑路,输了各凭本事。 见阎都将闷着头观察王师,不理会大家,士兵们不禁埋怨阎十八郎太过谨慎:“入你妈妈的毛!要是老子领兵指挥,非活捉圣人个小龟儿子不可!” “你这蜀蛮子,闭嘴。” 士兵们七嘴八舌,连连催促阎十八郎。 阎十八郎盯着那一匹匹彪大的骆驼、驴、战马、驽马以及那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骑士,也是被撩拨的浑身燥热,一咬牙,回头怒道:“管它是不是钓鱼上钩,俺赌了!只要见好就收,抢了牲畜骑上就跑,就是有伏兵,又能怎样?娘的,肉脯吃腻了俺,得改改口味。” 诸军士同意,但害怕惊动敌人,不敢鼓噪,只是点头回应。 “走!”阎十八郎将匕首横叼在嘴里,拨着草一马当先。其余军士也纷纷衔刀,轻手轻脚跟上。 …… “啪嗒。”阎十八郎摸了摸脸颊,有点黏稠。翕动鼻翼一闻,腥臭。他把手掌拿到面前一看,鲜艳的殷红。 !!! 啪嗒! 一条沉重的死蛇掉在头上。 他抬头去看,猥琐的李瓒正骑在树干上,满嘴蛇血,正手持弩机对着他瞄准。 “噗!”猝不及防的阎都将被射中肩膀,闪身滚进一边灌木丛。 “娘的,林子里有人!”还有几个眼尖的军士也发现了异常,大喊道。 走在后面的军士有的听到了,立刻顿住脚步,寻找树木作为掩体,警惕的查看四处。有的只顾闷头走,还沉浸在吃骆驼肉的臆想中,没注意。 “啊!”又一声惨叫响起。 林中响起一阵锐利的嗖嗖破空声,嘻嘻嘻的笑声更是此起彼伏。 “值娘贼,还真有埋伏!”一名军士七窍生烟。 大部分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军官们急得反转刀鞘,照着兽兵们当头打下,勒令离开树林,到河滩上列队,且战且退。还盯着肥牛愣神的,抬手就是耳刮子乱抽。这时候也没法考虑军士怎么想会不会军乱了,不齐心迎敌,就得先死在敌人手里。 “嗖嗖嗖嗖嗖!”数名英武兵钻出草丛,单膝跪地,抬弩便射。 “噗!”锋利的长矛从树上狠狠投下,直接扎穿一兽兵腹部。 兽兵握住矛杆,挥刀斩断,捂着肚子踉跄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回奔。 “杀!!!”林中杀声大作,英武、虎捷、长剑三都3000余红衣黑甲士卒从各处钻出,与乱军短兵相接。 “竖子!”李瓒脸一黑。他这都头还没下令呢,儿郎们就一窝蜂干了上去。 什么德行! 更新其实不难,我码字的速度也很快。但为何更新速度提不起呢?盖因逻辑二字。我试图用我的逻辑、小说的逻辑来写故事。但我发现,我的逻辑根本不符合晚唐五代绝大部分人的逻辑。所以我要将自己代入一个荒唐的逻辑,然后比对史书上武夫的各种表现,来写书中的武夫。写抽象的东西,让我的脑袋也抽象了,所以速度快不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做?盖因,如果写出来的东西给其他时代一模一样,这还叫晚唐五代吗?大家看这个还图什么?图圣人被太监欺负?图主角窝囊受气,如履薄冰?一言以蔽之,你们愿意看,那我就认真写,贴合史实写。作者与读者一起从这段不忍卒读的历史中学到些什么,如此,吾愿足矣。在这说一下,后面关于逻辑,就尽量不要说不符逻辑、降智、弱智类似话,然后对作者大加讨伐。当然,反馈较多的,我会开单章解读。 (本章完) 第93章 凭君莫话封侯事 第93章 凭君莫话封侯事 景福元年九月初六,凤州兵偷牛不成,被李瓒追着屁股砍了十里地,死伤七百多人。出了大丑的浪荡都将阎十八郎刚回到军营,就被鼓噪的武夫举起来投进了锅里。 初七,凤州兵再次对王师发动夜袭,试图策动营啸。圣人早就广布侦骑、地听,昼夜警惕,又派司马勘武加固营地。收到消息后调动英武、长剑两都于辕门还击,杀得喊声震天,火光映红半边夜空。贼人不能得手,遂退去。睡梦中的大军听到动静后,骚动不已,但都虞侯们带人执法,勒令安睡,严禁喧哗走动。又言是小股敌军骚扰,已被圣人发兵击退,众乃安。 初八,天气阴沉,黑压压的乌云遮住半边穹顶,正在酝酿一场大雨。大风使劲吹,抽打五颜六色的野。芥菜湾两边的森林,更加晦暗幽深;真是个厮杀的好日子!侯景、王遇、李公迪、薛滔等将一商议,干脆也是别试探了,直接干他娘的。不然继续等下去,等着肉脯耗尽,大军不战自溃吗!早日打跑狗皇帝,也好尽快去汉中。 经历了两天的小规模拉锯,乱军12000余人鼓噪而出,押着两万多男女耗材,大举进逼芥菜湾。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哭声,叫声,喝骂声。如同一股黑色泥石流,翻过小丘陵汹涌而来。 所过之处烟尘滚滚,溅起漫天落叶,令这些兽兵宛如群魔出笼,充满着令人惊骇的威慑力。 而在前锋耗材后面,还有整整15列长龙。褐衣铁甲的兽兵们扛着长槊,以纵队开赴战场。一路上嬉笑怒骂,但有耗材哭泣,拖沓,马上就乱刀砍死,还把脑袋塞给家人示威。 “举国孱弱,海内沸腾,群雄逐鹿,天下反者岂凤州耶?安敢来讨!” “王师不过万余步骑,劳师远征,吾属只须一个猛冲踏平前锋,便能克敌制胜。” “宰了狗脚朕!攻入长安,抢了他的妻女。” “莫说王侯将相,便是天子,有种乎?凶悍者为之!” “杀杀杀!!!”都是一群亡命徒。 感义军留后侯景、浪荡军使王遇两位指挥官站在马车上,听着山呼海啸的鼓噪之声,表情木然。大队骡子兵拥在周围,不时恫吓。车上,数名军士挤在他们身边,虎视眈眈。侯景微微摇头——礼崩乐坏,竟至于此。天下稍微还像个人的也就魏博、成德、淄青、夏绥、宣武寥寥几镇了吧。不屠杀治内百姓,一般不劫掠,杀一个节度使就要消停几年…… ———————— “司马勘武,刘勃,何宗裔,阿摩难!” “臣等在!” “你四人领铁斧、霸王、斩刀、突冲都重步卒4000人,携槊、陌刀、彭牌等战具。列阵第一线,挫敌之勇气。此为成败关键!朕与三军儿郎尽付汝曹。使能不溃,俟班师回朝,铁斧四都健儿人赏5匹绢。殉国者,抚恤20匹,盐15斗。试问尔辈,惧死乎?” “圣人尚且不惧死,吾属岂惧乎?杀他个人仰马翻!” “灭了凤州兵,抢他娘的!” “战死自有圣人哭丧!答应的抚恤可别食言,不然俺死不瞑目。”四都铁甲战士以槊击地,如是回应。后方其他都的军士受到气氛感染,牙关打颤,面色通红,也是高声鬼叫。 很好,胜算又高了一分。 “殷守之,你领决胜都1000射生士。带弩机步弓,居于彭牌后,倚靠盾手,协助战锋压制敌阵。” “李瓒,王绍戎,姜滔。领英武、长剑、虎捷三都轻步兵,以若干纵队进入战锋队与队之间留出的空地。若战锋告急,阵列大乱,与敌爆发绞合战,则与战锋同仇!” “遵命!”三人转身离去。 “赫连卫桓、欧阳剑,你二人领通天都1000队士卒,布于战锋之左,守卫左翼,备敌侧击大阵;拓跋隗才、耶律崇德,你二人领万岁都1000兵,布于战锋之右,防备右边树林里、山陂上杀出奇兵,突击大阵。” “朕把四都战锋安危交给你们,定要谨慎。”圣人叮嘱道。 四人草草一点头。都是沙场老手了,不须告诫。 “刘仙缘、曹哲,统义从都1000骑卒,列于朕背后,分左右两厢,各委指挥使。战锋破敌,则追亡逐北。战锋溃败,掩护战锋撤退。” “何楚玉、赵服,统龙捷都列于战锋左右,分两厢居于通天、万岁两都背后。待敌我战锋交手,绕道杀出,远远骚扰敌军。” “扎猪、符存审,你部豹子都骑卒由朕亲领,立于中心。陈希甄,你部皇国都子队亦朕亲领,作为预备队。” 圣人成竹在胸,一口气将命令分派下去。没毛病,也看不出来漏洞。当然,也没任何优点。诸将都无异议,很快点齐13000余步骑甲士,千余旗、鼓、号、金、角手,各就各位。全军武士,尽皆在此了。 营地只留了几千马夫杂役看守牲畜粮食等物质,以及躲在里面瑟瑟发抖的文职——可以不要了!野战要是全军崩溃,圣人自乘骆驼逃命去也,也顾不上大家了。 巳时,黑压压的天空飘起了零碎的小雨珠。圣人抬头接了几颗,落在脸上有点冰凉。不知长安怎么样了。何虞卿在种菜吧,这位出身平民的贤妻,在皇宫里都倒腾出来了两片小菜畦,种点葱韭豆子。恬静的朱邪吾思应该在看书或者射箭,赵氏、杨可证大概在枢密院忙活政事。 陈美人肯定在带娃,肥郎还健康吧…… 巳时两刻,没藏乞祺披散着头发,带着在外活动了一夜的斥候返回。乱军全面出动,他们被挤压的没有空间。一个个神色疲惫,不过斗志尚佳,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讨论昨晚发生的事。 巳时三刻,圣人登上瞭望塔,擐甲胄、櫜弓矢、佩刀剑。 六面白色大纛正树立在他身前,标志着皇帝就在这里。北向左右各置战鼓12面、角12具,力士光着膀子,蓄势待发。五色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纛、节、鼓、角,使士卒眼见旌旗、耳闻鼓角、心存号令而已。 “阵间容阵,队间容队,曲间容曲。以长参短,以短参长。回军转阵,以前为後,以後为前,进无速奔,退无趋走。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趁敌军还没到,扎猪又不失时机的给圣人讲起了兵法:“浑浑沌沌,形员而不可败者,奇正也。进退有序,快慢不慌。以正合,以奇胜。听音望麾。乍合乍离。於是三令五申。号令不整,则士卒虽有项王之勇而难胜。” 是了。没有一个好的指挥,任你再能打,也是一群待宰猪羊。渼陂泽之战,岐人何其凶悍,但丧失号令后,结果如何。好几万人,还不是如野狗群般被杀死!军士听不听号令,也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来看,自己的兵还行。 巳时三刻,天边地平线上响起惊雷般的喧哗声。 敌至! 圣人聚精会神,眯着眼睛望去。 但见细密的雨丝之下,大队褐衣黑甲的兽兵停下脚步,纷纷举目眺望王师阵列,鼓噪声此起彼伏。将官们火急火燎的整理着队伍,用巴掌拍脑袋,拿脚踢,用拳头锤,与兽兵们打成一片,让赶紧站好。毫无疑问,这是敌军的主力了。足足十余纵队,绵延到视线之外,不下万人。 人一过万,无边无沿。这画面他前世在《天国王朝》这部电影里看到过。麻风王、萨拉丁两王会面前,双方大军铺天盖地的出动,非常震撼。 艹,圣人这样低骂了一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力士抡圆胳膊,24面战鼓同时敲响。 “杀杀杀!!!”铁斧、霸王、斩刀、突冲四都战锋齐声大吼三声杀。许是肾上腺素分泌的原因,人皆眼珠充血,嘴角抽搐,牙齿上下磕碰,发出桀桀桀桀的声音。长剑、英武、虎捷三都士卒弓弩就位,盯着敌军行动速度计算进入射程的时间。 “嘟……”牛角声在对面骤然响起。 雾霭雨幕中,隐隐的哭声渐渐变得清楚。拱起的山包上,乱军终于安静,漫山遍野的形成了一个方阵。在其正前方,黑压压的耗材被驱使着,就如鞭挞牲畜般,逼迫着朝王师走来。 可怜的恳求和哀嚎传来,铁斧四都士卒略有骚动, “吾属自杀贼军,勿犯吾锋!” “来者死!” “出槊!”司马勘武对这些人可没有一点同情。谁让这些人落到武夫手里成了填壕的替死鬼?圣人没让,他没让,儿郎们没让。两军搏命之际,你不死,我就死,他可不会手软。 司马勘武一声令下,彭牌碰撞,迅速紧紧相连组成一道盾墙。盾手坐在盾下,用身躯撑着盾牌。然后,一支支五六米的长槊搭在盾牌上方伸了出去,锋刃滚着雨珠,雪亮无比。第二排,沉重的陌刀竖起,立起刀墙。穿插在队与队之间的长剑三都轻步兵坐在地上,箭上弦。 毫无疑问,稍后盾牌前方就会堆起尸山。 …… 双方越来越近,兽兵们的鼓噪声已经钻进耳朵。 “何不合流一起入长安?” “杀了圣人,财货照样是你们的,何必上阵与我等厮杀。” “如若倒戈相向,便是同袍。” 兽群中,李公迪骑在骡子上,挥舞着鞭子,身边其他人也在做同样动作:“让他们快些走,走到王师阵前,消耗王师的体力、箭矢。谁敢哭,就杀了谁。” 伴随着暴虐的喝骂,不时就有男女被拖出来杀死,耗材们不得不收住哭声加快脚步。 “哈哈。”李公迪攥着个头颅把玩。 圣人不是来吊民伐罪么?现在民就在你面前,你是吊民还是杀民呢。 …… 俯瞰着惨象,符存审眉头蹙成一团:“麻烦……大了。” 这一招他太眼熟,上上个大帅李罕之不知道使用了多少次,治下百姓被杀得只剩下几百户,躲在悬崖山洞里的都被李罕之搜了出来,制成肉脯。他屡次死谏无果,于是离开。进攻江南的孙儒,听说在扬州吃了几万人,又将剩下的十几万男女驱使渡江,投尸填河。 不知圣人又会怎么做。 随后,他的目光投向瞭望塔那里。上面的身影笔挺,一动不动。 圣人确实在煎熬。或许对于大多数君王而言,百姓确实重要,但是没见过的百姓,被敌人挟持,会对自己造成不利的百姓,还是百姓吗?那就是耗材,就是该死的贱种。要怪就怪你们运气不好;天下是皇帝私产,天下人是皇帝臣妾,皇帝想怎样就怎样,看不惯可以滚。 但李某人又做不到这样想。 然而不牺牲这些可怜人,消灭兽兵,就会有更多人遇害。 对于一个“人”而言,这是何其痛苦的抉择。 二来也担心朝廷威望会因此再次遭受巨大打击。天子之为天子,上承天命,下受人望。杀了这数万男女,就是将自己置身于悠悠众口之中。纵然有无数逼不得已的理由解释,但改变不了天子屠杀百姓的事实。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又是何其艰难的决定。 李晔觉得自己的道德水平正在快速滑坡,坚守的底线就像那危楼塌方。 “我有罪!”圣人痛苦的闭上眼睛。 扎猪很意外。 圣人,心有仁义。 这世道,仁义有用吗?不大,但肯定有用。 他想起了上源驿的那个雷雨夜。围在身边拼死挡箭救出李司徒的,不就是被李振武一家人善良对待的自己和邈佶烈、柯耶最、枭、李存璋这些奴隶吗。 淮南杨行密被孙儒暴打,走投无路招募了一批蔡贼。兵败之时,部众作鸟兽散,在乱军丛中将杨行密拽上马,拥着他冲出重围的,不就是这帮被他关怀爱护过的残暴蔡贼吗。 寿州王绪杀人成性,竟然要将所有军士的家人全部处死,以防止将士思乡。小军官王潮站出来:要杀,就请将军先杀了我,我代父母死。在场武夫无不动容,遂拥王潮为主。泉州的豪强地主听到这事,直接开城迎其为刺史。 圣人没有大手一挥自以为打仗就要死人,让扎猪高看了圣人一眼。这世道,会杀人的枭雄太多了,要会爱人,才有可能得民心,得天下。如李司徒那般,视百姓若草芥蝼蚁,还想与全忠争雄?做梦。 扎猪已经不想回太原了! “射!!!”遮天蔽日的箭矢攒射而出,密密麻麻的男女被钉死在地上。只是片刻,死去的人就层层叠叠堆积起一座肉山。士兵们需要仰头,才能看到顶端。大股鲜血汇集成溪流,哗啦啦的涌流。兽兵们蹚着血,狠狠鞭挞男女,厉声逼迫:“走!不走,现在就斩了你!” 兽兵们借用耗材,已经几乎零损失抵达五十步之内。 王师不得不后退腾出新的空间,容纳新的尸山。 “他娘的,拿泥腿子做挡箭牌算什么本事?有种上来击槊!”有那霸王都的武夫,后退之际忍不住回头唾骂。 “隆隆隆隆隆!!!”马蹄声惊雷般响起。两翼,何楚玉、赵服统率龙捷都1000人马具甲的重骑兵杀出,溅得泥浆乱飞,侧击敌阵。 (本章完) 第94章 边城游侠 第94章 边城游侠 天空更加阴沉,翻腾的乌云就像被泼了墨,排山倒海地涌来,同山谷两边的幽暗冷杉林连在一起,如同一张铁幕把原野覆盖。 地面在发抖,隆隆之声震耳欲聋。 上万只马蹄在草中践踏。 被雨水冲刷得垂头丧气的美丽紫菊被连根拔起。 一股股鲜血从脖腔喷射,就像那自来水,映红了整个谷。 在骑卒的冲击下,男女彻底失去秩序。兽兵们急火攻心,见人就砍,连打带踹,但无济于事。在战马面前,人根本经不起撞。一个个人接连倒地,被马蹄踏成肉泥。男女们试图躲避,但到处都是人,都是马,往哪里逃呢。谷中越来越乱,女人带着孩儿蹚着血水坑,想钻进旁边森林。有人挪来两具残骸压在身上装死。还有那胆大的壮丁,一想左右是死,索性赤手空拳和兽兵搏斗。 乱,耗材们越来越乱。尖叫声此起彼伏,听得人暴躁。 男女下意识的大规模聚集起来,向两边森林逃窜。 “停下!”兽兵挥舞着横刀,对着一个老人斩下。但还不等他说出下句话,就被一个个拥挤的男女包裹涌向东面。 “啊!”兽兵突然被绊倒在泥泞中,正要翻身站起,密集的脚步就踏过了他的身躯。只是十来个呼吸,就被踩死在人群中。 “可恶。”骁雄都兵马使李公迪咬牙切齿,发出虎豹般的咆哮。他带着2000兽兵驱赶男女来消耗王师体力,箭矢。好不容易走到王师阵前,结果才吃了两波箭雨,就被骑卒冲垮了! 一群贱民! 不杀到他们害怕,自己这两千人定会被吞噬。 “杀!” 一声令下,兽兵纷纷前倾长槊,准备高效率诛杀一波。 对待逃跑的耗材他们不会产生任何怜悯。 如果这些男女都跑了,岂不是得他们亲自顶锋冒矢?王师的军容他们看到了,很雄壮,很吓人。铁斧沉重,白的陌刀成墙。不用贱民冲一冲,费他们的气力,如何破敌! 所以,此刻必须厉行杀戮! “杀!”长槊齐刷刷刺出,一排排掉头回头的男女被捅死在地上。 “噗呲!”李公迪满脸都是肉沫骨渣,手都砍酸了。 然而耗材们完全被吓破了胆。面前是上万只坚硬的马蹄,数千全副武装的骑士,背后是两千兽兵,他们本能地往回跑。这股冲击力显然出乎了李公迪的意料——当初在长安与勤王兵交战,他也押过很多耗材,每次杀上几千人,男女就害怕了,哭着往前冲。但此刻,两千儿郎拼命劈砍,但根本遏制不住形势。 “天呐!” 李公迪哇哇苦叫。早知道,就该多要点兵来驱赶这些男女!或者,早在梁泉城就在全杀了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害惨了他们。 “都头,根本拦不住啊。”一名裨将沮丧着脸靠了过来,指着铺天盖地往两边森林逃窜的男女:“你看,全被骑卒吓跑了。上去阻拦的士卒,大多被裹挟其中,被带走。” “毁了,毁了!”李公迪直是气的跺脚。 “回去吧,扔掉这些泥腿子!”裨将急急的说道。 “走,走走。”李公迪也不对耗材抱希望了,还是退到大阵汇合主力,一鼓作气击破王师吧。 敢阻挡他们去汉中快活的道路…… “圣人,你真该死啊!”望着不远处插在塔楼上的白色大纛,李公迪破口大骂,一甩袖子往回走。 “走走走!”一千多兽兵灰头土脸地集结。 不到片刻,谷中密密麻麻的男女竟然散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满地残骸和堆起来的尸山。有那未死的,蜷缩在地上呻吟。更多那被斩掉的头颅还在眨眼,折断的手指还在弯曲。 人如草芥! 隆隆隆隆隆隆,惊雷般的马蹄声再次想起。龙捷都兵马使赵服、何楚玉携千骑复冲了回来。他们适才已经配合刘仙缘、曹哲的义从都冲了一波。但龙捷都的1000骑是重骑兵,为爱惜马力,冲一个回合就得休息,喂料,检查伤势。你也可以不歇,但是把马跑伤了,有甚意思?一匹能服役的战马,费的心思、钱粮何其繁多。圣人经营到现在,也才八千匹! “贼将休走!”千骑卷谷,野菊碎叶混着泥浆漫天飞。何楚玉双手持槊,挑起半截断臂朝兽兵抛去。 听着背后震天的马蹄声,李公迪脸色骤变。这离自家大阵,可还有数百步,然而此时已经没有耗材吸引火力……空旷的谷上,正在行动的少股步兵遇到大群骑卒,下场不用多说了吧。 “俺去也!” “都头保重吧。” 千余兽兵见势不妙,一哄而散,分头奔跑,免得被骑卒一锅端。 “这帮杀材!”李公迪气得七窍生烟,但是也顾不上骂了,卸了身上甲胄,拔腿狂奔。 对面,万余乱军长槊如林,黑压压的站满小山冈。此时失去耗材遮挡,一个个骚动不已,纷纷张望谷中的情景。但见李公迪等人丢盔卸甲,在草中连滚带爬,被骑卒追着屁股杀。 “哈哈哈!李都头怎如此废物,连一群百姓都押不住?” “没说的,待他回来,摘了他的脑袋。” “留后!你如何还不下令?俺等不及让圣人瞧瞧俺们的手段啦。” “万余人就敢来讨,圣人恁地托大。” “快被追上了,快看,李都头快被追上了……”嘲笑声响起,前排军士伸手指着草中的一个人。 哒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近,就像那催命的魔音挥之不去,李公迪视线中的军士越来越少,也不知是返回了大阵,还是被杀了。 “呼……呼……”李公迪大口喘气,只觉得腿肚子打哆嗦,要跑不动了。 “嗖!”一只箭扎在他身前几步的泥潭里,泥浆溅了李公迪一脸。 李公迪回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那些骑着剽悍黑马的骑士,竟已就在数十步之外,而且开始缓缓减速,一个个嬉笑着。就像那将小姑娘逼进角落的恶霸,把小姑娘的惊慌失措当成一种享受和乐趣。 我命休矣。 李公迪跺脚痛骂,都怪侯景、王遇、薛滔这几个狗奴!让自己带兵驱民。这下可好,害苦我也。 眼见跑不掉,李公迪索性停下脚步,跟这些骑士比试比试,拉几个垫背的。 “我来斩你!”何楚玉瞪着血红的一对眼珠,大吼道。 骑马立在他身边的赵服眯着丹凤眼,观察了李公迪一会,拦住何楚玉:“内弟退下,我来斩他。” “何不让我来?”何楚玉不高兴。自打出征以来,军中健儿老说他是靠着圣人妻弟的关系才当上朱雀春明两街使、皇城使、兵马使。前两个他认了,确实是,他没话说。但统帅龙捷都,靠的可不是姐夫的赏识。他想斩了这个贼将,让健儿们看看他的武艺。 “内弟孩儿还小,不可冒险。”赵服温言道。对于这个圣人妻弟,他也了解过。武艺其实挺好,也懂战法,缺点就是上阵次数还不够多,经验不丰富,面对积年老卒容易出事。圣人让楚玉和自己搭伙,也有让自己照拂的意思。这一点,圣人虽然没说,但赵服能体会到圣人对妻弟的拳拳关爱之心。 “行。”听赵服如此说,又见他面色澹定,神情笃定,何楚玉勒马退回。圣人这个大舅哥可有点东西,在河渭当镇将的时候,数次弹压暴动的吐蕃部落,剿灭境内强盗。还跟进犯秦州的李茂贞干了一场,不落下风。 李公迪随手捡起一把长槊,一手握住槊杆树插在泥泞里,一手撑腰,怒声道:“某乃冲天大将军黄王麾下尚书左仆射孟楷帐下十将官,凤州骁雄都兵马使李公迪是也!” 言语颠三倒四,语气趾高气扬,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出身一样。 赵服一夹马腹走出,征衣滴着血珠:“原是巢孽,贼知我乎?”“说!” “枢密使、凌霄神道使兼中秘书令、天水郡夫人长兄赵服。” “献妹取宠的幸进小人啊?可敢下马与我步战!” “岂能惧你乎?” 赵服直接一撑马背跳下,从马肚边的剑鞘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斩马剑,大步上前。 “杀!!”李公迪端着长槊刺杀。 “咔嚓!”赵服扎着马步,双手握剑横扫,斩在槊杆上。 “死!”长槊猛刺,极其精准,专挑赵服要害下手。赵服站立不动,但挥剑斩击。砰砰声响中,格挡了六下,李公迪手中破烂的槊杆直接断成两截,顿时心生不祥。 “秦州狗奴!”李公迪一手握一截断槊,踏着泥浆继续来杀。 “噗!” 赵服扭曲身躯一歪,双手握剑,斜里飞快一挑击,斩在李公迪下巴之下的喉咙上。 好快的刀…… 李公迪的头颅高高飞了起来,赵服伸手接住,攥着发髻骑回马背。 “内兄好手段!”何楚玉心悦诚服,喜道:“素闻枢密使武艺卓绝,不想内兄更胜十筹。官家有此儒将,何愁枭贼不灭。” “他娘的!”远远观战的贼军大阵喧哗声迭起,跑回去的几个兽兵十将被士兵们怒骂着推出队伍,按在阵前就砍了。抛弃兵马使逃跑,令其被阵斩,大挫士气!既然驱使男女不成,你在人群中杀了李公迪不行?自己杀,总胜过被王师杀! 真是几个蠢猪,怎么当的十将? 这边。 列阵观看的铁斧四都将士连连喝彩,鼓噪声响彻谷。 “咚咚咚咚咚……”战鼓适时响起,大阵开始推进。四都健儿身披铁甲,斜指长槊,战意昂扬,他们是平凡的军士,却在做一件不平凡的事。砰砰的横刀拍打牛皮小圆盾的声音响起,长剑、英武、虎捷三都轻步兵穿插其中,迈过尸山血海,跨过碾碎成泥的儿,一往无前。 看着英勇无畏的健儿们,圣人都感动了——这赏赐,得值!拿钱就干活,很有职业道德! 赵服与何楚玉带着龙捷都让开。百姓都驱赶走了,战场腾了出来,士气也激励了一波,剩下的就交给步兵了。 “杀杀杀!!!”敌军大阵也顺着小山冈铺天盖地的涌来,大喊三声杀杀杀,一个个龇牙咧嘴,有的手里还抓着半截小腿,啃得满脸是血。 双方迅速接近。 一百步。 “呜……”年轻的角手停下脚步,吹响第一声角。闻令,安排在前军中的决胜都1000射生士立即顿步,齐刷刷单膝跪地,搭箭上弦。 “射!”殷守之一声令下,伴随着霹雳弦崩,密密麻麻的黑箭射出。贼军也射出箭雨回敬,但铁斧四都举着硕大坚实的彭牌,只要反应不呆滞,与战锋贴合,基本上不会倒霉。 反观乱军,可遭老罪喽。勇则勇矣,悍则极悍,然而缺乏大盾,顿时就有两三百人惨叫,但没死。一百步的箭,属于毛毛雨级别。会痛,但只要披甲,几乎死不了。 五十步! 双方已经可以清楚听到彼此鼓噪声,不约而同地对骂。 “狗奴,要杀皇帝吗!” “灭了凤州兵,抢他娘的。” “嘻嘻,像群娘们,拿得动槊吗?” “……” 这是王师的。 “杀的便是李天下!” “宰了你们,便杀入长安,挞伐尔辈妻女,嘿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吾欲为节度使。” “前面的兄弟,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咱们合流一起反了圣人,推一威望者为皇帝!” 这是乱军的。各种各样的话语回荡在阵前。 英武都兵马使李瓒微微感叹:踏过某的尸体前进吧。作为西平王李晟的后人,李愬的侄子,他早早就加入了神策军。十二年前曾与从兄李琢开赴代北讨李克用。立功后,被调往凤翔担任镇将。他不想身上一直刻着个“凤翔留后”的烙印。被圣人特赦回家后,族人对他横眉斥责,言其败坏家门。令他不胜羞愤,一度想要自杀。幸好,这次出征,圣人带上了他,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 “建功立业,就在当下!”李瓒一巴掌拍在右手边武夫的屁股上,激励道:“俟战锋破敌,与俺追杀!” 那武夫瞪了他一眼。都头有病啊,摸男人屁股? “三十步!!!敌军将至矣!”经再次整理队形,双方相距三十步不到。 “换!”殷守之挥手。于是决胜都放下步弓,端起弩机,从留出来的空道里交替走到第一排,在战锋身边蹲下,从彭牌间或之上射出劲弩! 三十步的弩箭,瞬间撂倒数百乱军。这下的惨叫声就极其尖锐了,一名军官低着头,正要抬头观察敌情,十余枝弩箭立刻扎满了他的锁骨两边。他粗重的呼吸迅速变弱,被军士一脚踹开。可怜呐可怜,万余大军,竟然连几张彭牌都无,野战被人当猪杀——额,这种兽兵,既要放弃老巢流窜去汉中,也是不愿带太多辎重。圣人冒雨来讨伐,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呀。 “杀!!!!”双方喊杀声大作,纷纷加快脚步, 五步! 三步! 嘭! 这场酝酿多日的战斗,终于在太白河畔的谷中上演。 “咔咔咔咔……”数千把长槊丛刺而出,在空中碰撞。 “噗噗噗……”密密麻麻的丛枪捅来,躲都没地方躲的乱军如野狗般被杀死在泥泞中! “呲呲呲……”强弓劲弩贴脸攒射,一片兽兵直接被射坐在地上。更有那倒霉的被黑毛似的弩箭扎满肉体变成刺猬,浑身就像个漏血的大漏斗,热气腾腾的肠子流了一地,红的白的狂飙。 “杀!”趁着铁斧四都战锋与敌人疯狂击槊,长剑都轻步兵快步窜出,躲在彭牌后,右手挥刀斩击敌方槊杆。 圣人站在塔楼上,望着一线血腥而残酷的搏杀。这下他是真的被感动了,不是假惺惺的伪装作态——都是好健儿!都是好武夫!敌军最凶猛的第一波攻击,健儿们居然纹丝不动,甚至还压着对方的槊手后退。 呵! 乱军肉脯吃昏了头,营养不良,击槊的力气比不上健儿们了。 此战,高下立判,胜负已知。 唉,凤州之战,差不多到尾声了。本来想写得细节些,但是会显得拖沓,故掐去了很多。但就算是这样,我觉得还是太水了,不够简练。令人头疼哟。 (本章完) 第95章 王遇 第95章 王遇 “王师难胜!” “开战不到片刻就死了三千多人,还打个球!” “降了圣人算球,无非换个地方吃赏赐。” “对对对。” “杀几个都将做信物!” “薛滔,吾欲取汝头转危亡为富贵!” “斩了王遇,他是兵马使,值钱。” “……” “杀!!!”谷中喊杀声震天,铁斧、霸王、斩刀、突冲四都愈战愈勇,长剑等都跟在后面,刀都砍卷了。乱军队伍摇摇欲坠,体力严重劣势的他们只十来个回合就击槊失败,阵脚被压得急速后退。射生士的劲弩更是像那阎王拜帖,每一波攒射都能撂倒数百人。前方兽兵畏惧王师骑卒,害怕阵列崩溃,拼命维持;后方等待参战的兽兵骚动不已,士气迅速堕落。 将官们脱下衣服悄悄藏匿。骡子兵用力抽打坐骑,神情惶恐。弓弩手看着空空的箭袋,牙关直打颤;更不断有人痛骂着投了算了。兽兵已进入到崩溃前夕最混乱、最疯狂的时刻。 “顶住,顶住!待王师战锋体力耗尽,我军再徐徐撤退!”衙内都虞侯薛滔急得跳脚,不停派人堵窟窿。有的兽兵晓得利害,不消多说就补上去,但绝大多数动作迟钝,甚至拒绝命令。要去,薛虞侯自己去!眼见着战败在即,俺们气力留在这,待会也好钻林子逃命。 “完蛋了!输的竟如此快……” 王遇观察战场,前线士卒被打得抬不了头,已经形成了且战且退的局势。纵使薛滔带着衙军到处救火,也挽回不了——阵列正在移动后退,要谁来领兵,才能遏制战败的势头啊!念及此,他绝望的一拍额头,仰天大叫。而身边的浪荡都军士,也开始慌不择路,各谋生机。一如当初抛弃黄巢那样,根本不理会王遇这个曾带着他们一路辗转求活到凤州的头目。 “该死,你们都该死!”骤然间,王遇就像一头发了狂的老虎,抄起钢刀唰唰乱砍。他是巢军悍将,此刻神志不清的发颠,常人还真拿他没法。浪荡都多是巢贼余孽,巢奔后跟了王遇十余年,这会见他抽疯,也不意外,只当肉脯吃多了发病。 有人愤怒地揍了他两拳,有人嘲笑了几声,有人留下几句保重话,一窝蜂跑了。 王遇发泄的累了,扔掉刀,一屁股坐在泥潭里。 这些年被酒色害惨了啊,离开凤州的路上也没吃顿好的,身体软绵绵的没劲。想到这,扑簌簌滚落几行猫尿,从黄王横跨南北,广州大疫他没死,长安血战他没死,如今却要葬身在这鸟语香、冷杉幽深的河谷。 “败了,败了!”正自思量间,大群屁股上扎满箭矢的骡子兵仓皇奔过,踏得泥浆乱飞。 王遇看去。 披头散发的都虞侯薛滔连滚带爬,没了命的狂奔。 逃! 逃逃逃! 在他身后的雨幕谷中,全是丢盔卸甲的兽兵。一个个蹚着泥泞,满脸血污秽物,狼狈不堪,鼓噪声此起彼伏。不断有军官死在乱军中;击槊彻底失败!超过3000人被丛枪捅死,还有千余倒霉鬼被射成刺猬。无论是装备、体力、军心,还是纪律、人数,都差了对方一大截,对方还有数千骑卒助阵。这还怎么打? “追兵将至!豹子骑来了!” “娘的,王师根本不是神策军。” “啊——我中箭了,救救我,不要抛下我。” 王遇一张脸完全黑掉,也不惆怅了,转身融入溃兵群中。 随即。 成千上万只马蹄猛烈践踏地面的巨响自后方传来,整个谷为之震颤,小山冈下,黑压压的骑卒映入眼帘。屁股后面还跟着无数步兵,一个个咬牙切齿,急于斩首立功,为此甚至互相推搡打骂。军官们提起鞭子劈脸乱抽,勒令保持队形,但完全管不住,干脆也不说了,拔腿和军士们角力。天底下没有比溃兵更好杀的人——送上门的财货,焉能错过! 杀! 一个个逃跑不及的兽兵被按在地上剁了脑袋。 “降,我投降了!” “我去你妈的——噗嗞……” “俺愿意为圣人效力,刀下留情——嗬嗬……好痛……不要割我脖子……” “拿头来!” “啊!” 王遇直听得冷汗直冒。 “王都头!”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王遇不抬头也分辨得出是侯景,头也不回的问道:“你,你没死?” “一起走。”侯景说道。 听到这句话,饶是王遇做贼十几年,背叛、被背叛习以为常,也不禁感动,道:“留后是个厚道人,快收拢信得过的兄弟,咱们入山。” 不过侯景却没吭声,王遇又说了一遍,得到的回答却是一把钢刀。 “是要一起走,却不是你,而是你的头颅……”侯景就势一刀捅进王遇的背,然后按住他的肩膀,用力翻转几下,把肠子内脏搅碎。 王遇嘴里喷血,断续道:“别……啊……” 真的好痛,他不禁想起了被他脔食的几个少女。 “咔嚓!”一声脆响,王遇连着脖骨的脑袋被侯景攥在了手里。斩断王遇脏兮兮的头颅后,侯景匆匆掉头。很快,遭遇一队天兴都骑士,直接持槊来杀。 “某乃感义军留后侯景,取了王遇首级,他是黄巢大将。” 骑士们一愣。 “当真?乱军所推留后不是周宗良么。” “已被杀害,将士复立某为主。” “哦——”毫无征兆的,为首骑士闪电一槊刺来。侯景躲闪不开,直接被捅穿喉咙。骑士一使劲,将其拖到马下,然后抽刀斩击。将两颗首级装进鞍袋后,几人相视大笑,也懒得追逃了:“走,回去向圣人报功。” 塔楼上,望着铺满谷的残肢断臂和追杀不止的健儿们,圣人颇感梦幻。整场战斗用时不到一个时辰,若是从乱军主力与我军交手算起,更短。至于围剿溃兵需要多久,就看将士们还剩下多少气力了——铁斧四都被套虚弱了。兽兵溃退后,筋疲力尽的他们直接原地倒在草地上喘气如牛,宛如那新婚之夜被圣人暴虐挞伐的贤妃,事后除了眼珠没一个地方能动。 一线击槊,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圣人……得加钱!”有那伤兵呻吟着,艰难道。 …… 圣人从营地里走了出来。 “赵嘉。” “官家有何吩咐?” “随我一同去抚慰伤亡。” “是。” 今日一战,战死甲士千余人,负伤近两千。谈不上惨重,但也很多了。主要的阵亡来自铁斧、霸王、斩刀、突冲四个都。他们在一线直面敌军最凶猛的攻击,决定了全军胜败。即便人人铁甲,还有射生士、骑卒、彭牌的掩护配合,但在血腥而残酷的贴脸搏斗中,死于丛枪、击槊及攒射的,依然达到了700多人。好在他们击槊取胜,压得敌军连连后退,不然还要死很多人。 “打得好。” “都是项王吕布。” “躺着,躺着,既受了伤就不行礼。” “……” 圣人在满地壮汉中走来走去,一会问问这个,一会拍拍那个。 “俺心窝子被捅,想来活不长了,圣人帮俺找个养子,俺还没女人嘞。” “额手断了,圣人不会卸磨杀驴把俺赶出军中吧?” “我兄长战死,尸骨被践踏得找不到了,陛下可否派人找找?我兄长是个大胡子,左脸有刀疤。我想带他回家。” “唉,杀来杀去的,啥时候才是个头。” “我要吃肉,吃羊肉!” “……” 军士们的诉求多种多样,圣人沉默的耐心听着。有人害怕绝后,有人想把兄弟的遗体带回去,不想兄弟埋葬在这无名之地的万人坑里。有人担心负伤后被踢出军队自生自灭。也有人请求多给点赏赐,好让父母有钱安度晚年,让他死得安心;说什么的都有,听得圣人眼睛都湿润了。 开哭! 其实武夫们反应的问题也是这年头的普遍现象。 比如战死这个事。九成藩镇是怎么做的呢?如果是在镇内作战,为士气军心考虑,大多数都会妥善处理。但如果是离得很远的客场,心善的会挖个坑堆进去烧了埋了。还有的则是剥掉衣甲,光溜溜地扔在荒野中。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心疼的?招兵太容易了。还有的则是把尸体收集起来做成干粮。肯费劲把战死士卒带回去交给家人,或者打口棺材下葬的,凤毛麟角。这会武夫的地位确实高,但死掉的武夫就没有地位可言。 长期这么搞,军人和将帅的关系怎么会好,军人又凭什么为将帅死战。拿了赏赐跟着上战场,没鼓噪,没造反,就对得起节度使了。后世李存勖胡作非为,搞得将士离心,其讨伐李嗣源途中,拿钱投喂,但已经没人领情,大多数默默跑路。李存勖没办法,只好返回洛阳。 至于抚恤。那要看你是在哪个藩镇服役了,经济富不富裕,以及节度使是个什么人。 再比如负伤这个事。能治好,治好还能再战,就治。治不了就一刀宰了,免得哭哭啼啼影响士气。治好是个残废,没价值,那就给你一点钱打发你回家。 抚恤、治疗伤员、安葬阵亡将士等等事,其实都是应有之义。但为什么大多数节度使懒得干呢?因为对于他们而言,想当兵吃粮的人太多了,你不当有的是人当。看不惯可以滚,反正天下藩镇多的是。 武夫是一步步腐烂掉的,军纪也是一步步变坏的。要想武夫像人,你得先拿他们当人,而不是军士口中的“整日拿俺们当替死鬼”。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指不定什么时候也会造反,但你拿出最大诚意做了,关键时候总有人记得你的好。 “赵嘉,你整理一份名单,把阵亡将士都记下来,明天我带人找。负伤的,治愈后不能归队的,给一笔钱,送回户籍地。愿意留下的,充为皇宫守卫。可能绝后的,俟班师回朝,我让掖庭局和内侍省去寻稚子,家人愿意的话,过继给他们做养子……” 圣人一口气说了很多,军士们提出的都涉及到了。 专顾根本,收买人心之事,绝对不能松懈。 t1输了,我很不悦,不想码字。 (本章完) 第96章 洛符 第96章 洛符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景福元年九月初九,上与诸军在谷中过节,命此地曰重阳谷。同日,收阵亡遗骸1587具,火化后,打制木盒封装,与伤员一道,被随军的四千余匹牲畜驮着先行班师。 初十,俘获的凤州兵手脚被套上绳索押往京城。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将是徭役至死;敢于反抗的兽兵被立刻杀死,心口或者肚腩上一个洞,血噗噗地朝外飙。本来圣人是想全屠了的——被残害的可怜人在地狱喊冤,魔鬼却活在世上劳改,这不核理!但赵嘉一再劝谏——都杀了,天理是伸张了,但以后用兵,敌必宁死不降,增加健儿伤亡。 另外,被乱军驱使而死于战斗中的百姓都被收集起来,就在重阳谷挖了个万人坑安葬。 九月十一日,在接连观察了几天这支得胜的军队后,见其并不作恶,藏在深山野岭的男女恐惧心稍解,开始陆续返乡。下午,不知从哪里逃回城中的留坝县令孙文昌得知是圣人亲征,急忙带着一干芝麻官和耆老出城迎接。近距离观察到这支军队不杀人,不抢劫,百姓们扶老携幼走出家门,自发献上粮食、水果、鸡蛋、茶、饭菜,酬谢王师健儿剿灭兽兵的恩情。 这让不少武夫若有所思。原来,不动粗,也能得到财货。 这会的百姓很朴素,他们非常懂得投桃报李。 中和年,巢军肆虐陈州,陈人苦之。及朱全忠来救,陈人箪食壶浆以应。 后世李克用攻入幽州,因为部下经常抢劫闹出事故,遂严禁扰民。当地人见状——“军民耆老数万以麾盖歌鼓迎克用入府舍”。直接涌出城,欢天喜地的用轿子把李克用抬进了官邸,要拥他做幽燕之主。自这之后,尝到甜头的李克用和他的军队几乎不再做贼。 而现在么,王师貌似也尝到了甜头。 “俺爱吃,都给俺好了。”有那猪八戒似的,嘴里塞着个热馒头,手里还在不停的拿。 “吾辈赏赐丰厚,何劳汝等慰问。”有那豪气的,摇头拒绝。 “小娘子美貌,可愿嫁给俺?俺现在是队头,将来混个兵马使不成问题,保管妻家吃香喝辣。”更有那刘知远附体的,对着路边的少女挤眉弄眼,试图诱惑之。 圣人站在低矮的土楼上,沉默的望着。这14个都的军士,以后若无倒行逆施之举,应没有突然造反的可能了。即便有野心家试图鼓动军心,也得好好掂量一下被武夫鼓噪起来摘了头颅献功的概率。 是夜,大军在县城过夜。匹夫们精神紧绷了这么久,终于也能睡个安稳觉了。至于圣人,则借着昏黄的油灯,将最近的思考与学到的知识整理在小本本上。他是异乡来客,一一切只能靠自己不断琢磨钻研,一点一滴的积累。不管是为了保住一家人的命还是为了平定乱世,给这个土地尽可能保留一分元气,又或者那缥渺的中兴宏愿。 九月的夜晚静谧而清冷,萧萧梧叶送寒声。圣人心有所感;这个世上,真正能帮到自己的,关心自己的,终究只有那么几个人。要苟活下去,只能亲手打拼。 此番重阳谷野战,也让他深刻认识到了一个问题。只有万余战士的感义军就这么难打,别看他们败的快,如果开头最凶猛的那三板斧健儿们没接住,如果军心稍稍产生动摇,就会被击溃阵列,追亡逐北。而且兽兵们被击杀了三千多人才鼓噪而退,这还是在其纪律极其糟糕,指挥严重拉垮,十指没能紧紧捏成一个拳头的情况下。若是正常点,余部在号令下有序撤回营地,这仗还有得打。 见微知著,通过感义军来推测其他藩镇。 东征西讨鲜有不利,麾下精兵十余万的朱全忠怕是已经无人能敌。时溥、朱瑄、朱瑾、李克用四大强藩联合抵挡都被打得灰头土脸;时代新星,位面之子,莫过于此。依稀记得,后世桀骜了大半辈子的李克用最后是被朱全忠正反手打服了,低声下气的赔款求和。能让岳父捏着鼻子讨饶,还有战胜的希望吗。 听着飒飒秋声,圣人起身来到窗边。黑夜中的群山随风呼啸,辽阔的旷野无边无际,奔流不息的太白河但闻其声。偶尔乌鸦哗啦啦飞过。一片阴暗凄凉的景象。 一年了,如同一场不长但绝对不算短暂的梦,前身的妻儿是否打心里在关爱? 一年了,道德堕落了么,操守失去了么,心可有蒙尘。 一年了,杀人如麻却仍旧惶惶终日,自己这伪帝及格吗。整日费尽心思的上蹿下跳,地盘越打越大,人越来越虚伪,政客作风越来越浓,武夫暴行越干越拿手。自己继续努力的原因,是为了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穷乏者得我、万钟固加么。敢言之凿凿是为了鳏寡孤独老弱吗?被摧毁在重阳谷中的可怜人,以后再遇到,有没有办法救下呢。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圣人轻轻诵着,手掌紧握。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乎!朱全忠还太远,但关中,不会再被兵燹嚯嚯了。谁要破坏这一方他小心呵护的天地,就得做好与他同归于尽的准备。 景福元年九月十七日,秋高气爽,雁南飞。 经六天跋涉,圣人骑着骆驼,自梁泉、大散关、陈仓县、虢城、武功县一线,返抵长安西郊。仕民争相围观,夹道山呼万岁,对着出征军士指指点点,一片欢腾。王师又剿灭了上万兽兵,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鼓舞人心的? 荒凉的驿道边,朱紫云集。 太尉、司徒、开府仪同三司、门下侍郎、弘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诸道盐铁租庸青苗铸钱转运等使、延资库使、太清宫使、晋国公杜让能率南衙文武百僚。 枢密使、凌霄神道使、中秘书令、知翰林院事赵如心。枢密副使杨可证。宣徽使、太极诸宫苑监、掖庭令、领齐天左藏武器诸库事宇文柔。飞龙使张承业。鸡食使兼十六王宅使刘子劈携北司要职。侍卫步军司都教练使王从训、马军使张季德领两司武官。 内外文武群臣正装出迎,拜于道左,称贺。 “伏闻兵者国之本,存亡之道。故健儿长征以尽其能,忘命于外。内臣按军国政教,众务各理。彼凤州寇结蚁聚,作为非人。天皇专征,乘机扫穴。重阳谷后,败军遂乃丢甲乱师,哀吠而走。正邪之理,何以过此?生暴乱于偏僻,取灭亡于肇始,其实宵小。神州之首,万国为尊。所以英主扶危理乱,刑杀罪恶,明镜照形。臣等谨为贺,宜加天子尊号。一应有功,各听奖赏。殉难武士,各给衣粮;使有司造神社,立神道碑,制神道文。” 听得出来,藩镇入长安的阴影似乎消散的干干净净了,朝野信心得到极大提升。感义军积年穷寇,却被圣人以同样兵力,以堂堂之阵荡平。 这说明了什么? 许是提前排练过,上千人一起念出来,极其震撼。陈列在远处的步骑将士听到,都有些变色,也不知是吃惊还是被震慑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议之中,骑卒下马,步兵则偃旗收刀,然后不约而同的保持安静;那句“刑杀罪恶,明镜照形”,着实有点让人害怕。 而且,皇帝在军中显得平易近人,并无异样。可一回到朝廷,就有种让人畏惧的感觉;好奇怪啊。 这一次,圣人没有丝毫不安,坦然接受了赞拜。随后,太常寺的女乐或拿着蒲团席地而坐,或站着,拨动胡琴琵琶与羌笛。群臣男男女女数千人则直接就在原野上“蹦迪”。说实话,圣人不是很欣赏得来“舞蹈称贺”这个礼仪。一个老头在你面前搔首弄姿,旋转起舞,你绷得住吗?何况是一群;跳到兴头上,还要高歌几句;太辣眼睛。 “猪儿,传我命令,各都将士带回各自营地,等待论功行赏。”趁着这个空当,圣人打算把琐事先处理了。 “是。” “赵嘉,将阵亡抚恤名单等善后公文以及功表移交有司。” “大舅哥,你的人充为斥候,死伤颇多。一应抚恤和犒赏财货我拿给你,你派人送回秦州。”赵服带来长安的这些部曲蛮子出了很多力气,也舍得卖命,又乖,还任劳任怨;不管是吐蕃人还是大食人还是什么杂胡,圣人不想亏待他们。哪怕人死了,该做的得做。 听到圣人这亲昵的称呼,赵服知道自己被认可了,也换了个称谓,温言道:“臣的部曲就是官家的将士,还说什么你的人呢。” “二弟,你将伤愈后不能归队的将士名单都记录妥善了没有?”圣人又问起何楚玉。 “都记下来了。” 对于伤愈后不能归队但不愿离军的,圣人决定将这几百余生都将带着残疾的士兵划到担任着朱雀春明两街使、皇城使的何楚玉麾下,做个首都“警察”,调节坊市纠纷,或充为皇宫守卫。 诸事说完后,圣人在近臣的帮助下,更服饰,换乘大驾卤簿入城。唉,搞这么大阵仗,跟大熊猫游街似的。直接骑骆驼多好,又方便又快捷。———————— 垂下白帘,感受着晃荡,圣人紧绷的神经有些放松,昏昏欲睡。 就在他开始打瞌睡的时候,一名美姿容的蓝衣女官抱着一摞奏章登上车驾:“大家,请视事。” 闻言,浑浑噩噩的圣人循声看去,却发现这名女官非常面生。不,就是没见过;嘶,朱颜清眸令人沉沦呀……圣人一下就清醒了。 “你是?” “内学士院学士臣洛符,掌教辅圣、妃嫔、寺人、女御博学宏词。蒙枢密使天水郡夫人看中,被宣徽使调到枢密院任供奉,掌命令检查、卷宗管理。”洛符面不改色的平静答道。 “可。”圣人点了点头。内学士院还真是人才济济。另一个枢密供奉官闻人楚楚也是从这个部门出来的。是了,能被选进皇宫教授辅圣、妃嫔、宦官、女官知识的女人,没有差的。 圣人将公文接过来放在座位旁边,看着洛符。 洛符垂首坐在那,一动不动。 “我离京的这些日子,朝中应该很热闹。” “诚如上言。” “怎么个热闹法。” “军稍乱、氓极乱、政微乱。”洛符言简意赅,用了三个程度副词。 “为我说说。” “上既选王畿精壮忠厚农民两万人到京从武事。步军教练使司王从训用法严酷,概有不如意,立刻打骂,农民苦之。九月十三日,从训令司下诸教头,带农民出城,分都会操……” 圣人一张脸沉了下来。 王从训确实会练兵,但圣人忽视了一点,那就是小王这种武夫的调教方式步子太大,到了什么地步…… 为了培养作战环境适应性,他要求所有农民光着上半身站在雨中,根据他的旗鼓号令变队列,一次就是一个时辰。谁搞错了就抽谁。几天下来就有上百人感冒。诸教头都劝谏循序渐进,可小王不管,在他看来这很正常,因为他就是被这么练出来的,天下藩镇都这样。 再比如会操的时候,让两都农民手持木槊互捅,双方不打得哭爹喊娘,不但都没饭吃,还要吃鞭子。 平时的各种体罚辱骂也不在少数。 终于,十三日这天,在例行的会操击槊中,一人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总是被挤得往后退,惹得王从训勃然大怒,将其吊起来打了个半死。其乡人看不惯,出列理论,也遭暴打。哗啦一下,两个都的农民爆发骚动。一部分人脱下衣服要回家,一部分和教头们对骂。 虽然王从训很轻松的就平息了该事变,但影响却不小。上来就以老武夫的素养要求刚参与训练的农民,会引起大家的抗拒心理。就像你刚参军,就用练特种兵的方式练你…… 这事,又得圣人给小王擦屁股。不过还好吧,不算大问题。主要是再改进下练兵方法,对新手村的玩家上满级副本,不可取。 “流氓乱。东都道陕州流氓帅高汉宏率众两万余想要入关,朝廷忌之难制,未许。汉宏不去,仍滞于潼关外。” “嗯,就到这吧,我累了。且待我休息一夜,明日麟德殿与宰相奏对。”圣人很疲惫,出征以来被戎务整得头昏脑胀。骑了这么多天骆驼,两边大腿内侧也磨出了血渍。加上天气阴湿,也有点着凉。前世朝九晚五,周末双休。如今动不动就连轴转,伤人。 守江山不易。看了眼风尘仆仆萎靡不振的圣人,洛符心有所感。 “那就不打扰大家了。”她起身告退。 “不要走。”圣人轻轻挽留道。 洛氏女不同于其他妃嫔。一袭蓝衣沉稳而庄重,亦不施丝毫粉黛,素颜。眼神深邃而幽静,像是见惯了风雨。年龄也比他大两岁,是个姐姐款…… “院中尚有庶务——” “自有枢密使安排余者供奉。”圣人随口就把赵氏卖了。 “臣——”洛符微微点头,收口不言。 回到皇宫,圣人谢绝了来探访的各位妻妾,倒在蓬莱殿的床榻上裹被便睡。洛符在旁边属于赵氏的“工位”后坐下,翻开一本道经。 在圣人富有规律的轻微鼾声中,内室显得安宁。 就这样直到暮色,圣人浑身燥热的醒来,红着眼睛盯着洛符。 “渴。” “饮。”洛符倒了樽热水。 “卿靠近些。”圣人现在相信世上有一见钟情这个说法了。 “大家欲何淑妃还是,臣现在去请。” “过来,我告诉你。” 洛符走到床沿,还没坐下,就感觉一具散发着火热气息的肉体扑了过来:“这……” 那个id叫“_八风不动”的,你隔三差五才投一票啊?票来! (本章完) 第97章 决定 第97章 决定 她痛苦的闭上眼,指甲抓破了对方的背。而那头野兽却越来越凶狠,让她除了紧夹双腿,无计可施。 哗啦啦。 洛符颤抖着松开手。 洛氏女今年二十七了,却还没开封,令人意外。 几番折腾后,圣人体恤对方感受,放下握着的双腿。 在外压抑的有多厉害,释放就有多快意。摸着洛符的脸,进入圣人状态的他只觉得索然无味,脑袋变得很清明,不由自主想起很多问题。 “卿累罪了。”他抱起洛符。 “对臣怀柔些。” “卿哪方人士。” “东海。父淄青海州防遏使。”原来是连云港的姐姐。得,又一位来自淄青的将门女。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枢密使做事如何。” “强能卓识,恪尽职守。” “昨日你说的政乱——” “全忠恨秦晋之盟,出言不逊,辱圣人为亡国之君,又断了漕运。朝廷怒,欲下诏问罪。吏部侍郎崔胤等言于宰相,汴人势强,难以冒犯,愿姑息之。还有诸多外臣上表,极述全忠之忠……” 身心疲惫洪流般涌来,洛符的呢喃戛然而止,昏昏睡去。 抓握捏扣,美美的把玩了一会胴体,圣人体贴的给洛符盖上干净被子,独自起床。瑟瑟秋风秋风吹响门窗,屋内晨光熹微,该去延英殿上班了哦。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圣人摇了摇头,或许应该执行双休。 慢条斯理收拾停当,神清气爽的走出卧室,膳食使已经准备好早餐。豆腐,蒸蛋羹,煮菘菜,一樽蜂蜜温水,一盘林檎片,一杯葡萄酒,两张蒸饼。天子其实也不是顿顿大鱼大肉,李某也顶不住。为着健康着想,他平时都是专门叮嘱要吃什么。 “这林檎是哪来的?”圣人吃了两片,酸酸甜甜的还挺脆。 “鄜坊丹延节度使拓跋思孝上贡。前番遣使奉表,献牛、羊、豚15000头,林檎、紫梨、梅干等果品300车。羊、狸、狼皮毛6000张。”寺人答道。 圣人点了点头。 呵,拓跋氏族还算识相。由党项人统治的鄜、夏两镇,势力最强的拓跋思恭,麾下战士不过万余。当然,加上各种杂兵喽啰,再上山招募一些部落穷鬼和州县汉民充当耗材,三四万人拉得起来。但那没多大意义。圣人也可以拍着胸脯保证,治下40余县,动员十几万精壮轻轻松松。有用吗? 除此以外,拓跋思恭经营夏绥十年不到,夏绥镇百余年积累的大小将门,桀骜不驯的衙军,需要长时间来瓦解。外部,占据麟州的党项折氏联合汉人豪强杨氏与其分庭抗礼。部落之中,没藏氏、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野利氏、米擒氏等,亦是眼红拓跋氏。 这就是拓跋思恭这位夏主的实力了。强吗?没交手,很难说,但肯定不如李茂贞,大概率连隔壁泾原都比不上。泾原现有蕃汉步骑三万人,给了赏赐就能苦战,内部更是十余年没发过兵变,极其稳定。拓跋思恭敢碰一碰么。 兄长尚且夹着尾巴做人,仅领鄜、坊、丹、延四州而实控未知,与朝廷隔渭相望的其弟拓跋思孝不赶紧上供,打造忠臣人设,还想干什么,等着圣人翻他袭取鄜州的旧账吗。 牲畜15000头,水果300车,皮毛6000张,还不错。这笔财货暂时让圣人熄灭了对付他的想法。 没必要着急。拓跋思恭重病缠身,拓跋思孝也是各种伤痛折磨,兄弟俩没两年可活了。河中王重盈也是旧伤复发,长期卧床。岁数长点的军阀,一个个要么被部下造反杀了,要么抱病;善终者寥寥。 圣人有的是耐心等,他有信心熬死所有老武夫。 “啪。”筷子放在桌案上,圣人擦了擦嘴:“菜食虽然简单,却不知三辅有多少人家能吃上。” “大家!”枢密使神采飞扬的走了进来,圣人又打了胜仗,威望大涨。两位兄长也立下了功劳。她心情非常好,请道:“三省一台四品已上主副官已列座延英。” 见圣人表情中流露的愉悦不寻常,老辣的她立刻看了眼平时自己办公的那张案几——被动过!还有一本书翻开着的。 “洛符何在?”赵氏敏锐的问道。 “你不要怪她。”圣人没直说。但是人,他已经睡了。 闻言,赵氏脸色阴了下来。 昨日她派这个供奉官去向圣人汇报枢密院最近处理的公务,结果一去不返,原来是汇报到龙床上去了!洛氏女,够可以的。 她本来就是因为洛符的性格冷淡,又一惯不施妆扮,才将其弄到枢密院。想着尽量避免被圣人看上,搞大肚子——她和杨可证已经被播种,不能枢密院的骨干都怀上吧。 结果洛氏女就这? 看来,以后必须得挑选一些可信士人、寺人或者失去颜色的老女官进枢密院轮值了。但赵氏转念一想又觉得,风度翩翩长相好的年轻男人、虽然三四十岁但尚有姿色身段的老女人,圣人也不见得就不会喜欢。帝心莫测呐。万一看对眼了呢? 她早已听说,圣人出征在外的时候,就是和那个叫扎猪的突厥胖子同床共枕;也不知图什么,不会…… 这一刻,赵氏心念如电,脑袋中闪过了诸多丑陋的画面。 “走吧。”圣人迈开步,前往延英殿听政。赵氏的醋劲虽然无形,但熟谙赵氏每一寸肌肤的他清楚地感知到了,还需深入沟通。既然享受了妻妾成群的幸福,就要承担这样的烦恼。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延英殿得到了大规模修缮,此时已颇有气象。地上铺了崭新的青石砖,围墙也拆毁重建。殿东侧移植了三棵樱树,西边移植了一棵盘虬卧龙的苍松。整个色调偏严肃,氛围偏宽松,符合延英殿的性质——旁无侍卫,礼仪制度从简,不对人做约束。 “这是制举名单。七月初一下达的制举诏,于九月初七进行了第一次考试。博学宏词、忠孝节义、武艺过人、精算农桑、刚硬敢谏五科共录取47人。”赵氏递上一份公文。进入工作状态的她很快将各种情绪压了下去。朝夕相处下来,她对圣人极了解了。对于这个皇帝而言,没有政治作用的女人,就没有肉体价值;他不会随便睡人。 论美貌,妃嫔女御都不差。 在她看来,陈美人所以受宠,是因为她有个在河中当镇将手握数千精兵的武夫大人,还有三个在衙内为将的兄弟。杨可证也是一样,麟州杨氏已与党项折氏联姻,连拓跋思恭都奈何不得,何等势力!朱邪氏被他捧在手心当成心肝,还不是背后有个强大的老子。 宇文柔则是心狠手辣,能替他掌控,诛杀异己。同时精于理财,能为他打理宣徽院。甚至自己,也是因为能取代宦官替他制衡外朝,监视寺人,才被他捅破那层纸。 岂不见李昭仪、裴夫人、韦美人、刘婕妤、陈昭仪之女耶,姿色比谁差,但为什么他几乎不闻不问呢。己弱,母族势衰而已。 该争的宠,要争。该做的事必须做好;这样也就把圣人的心拴住了。所以,工作时间的她,会强制性的让自己不胡思乱想,专注于政治。“看了下,驳回去吧。”赵氏观察着圣人脸色沉思的时候,圣人快速读完了制举名单,说道。 “如何答复?”赵氏询问道,旋又皱眉道:“有司既然定了名单,再驳回,于考中的士子不公平,也不利于取信于人,会被流言攻讦为朝令夕改。须审慎。” “难道朕治下只有裴谢子弟吗?”圣人换了个自称,斥道:“这份名单上的人,大部分都是裴、卢、王、韦、杜、刘、李之姓,姑且认为这些士子确有真才实学,但国势堕落至此,草野莽荒难道就没有贤明遗漏吗,主考官莫非是李林甫?要朕找他谈谈话吗!” 雷霆一怒。 赵氏还是第二次见到圣人展示不满,立刻低下了头,但还是追问对策道:“那这些考中的士子,要责令有司黜名么。” “你既然说了会被指摘为朝令夕改,不利于威信,自是不必。”圣人对着名单默数确认了一下,吩咐道:“高门姓35人,出身卑微者12人。传下去,再考,将后者增加到31人。今后所有制举,所有科目。高姓录取多少,就得录取相应人数的小民贤能。不然等着他们效力藩镇与我为敌吗?” “是。”由于还在殿外,赵氏没办法笔记,只好在脑海中不断默背,以免遗忘。 “走。” 延英殿内,玄龟徐喷以烟,几名乐工敲着清深的编钟。三十余位脱掉鞋履的朱紫大臣列坐其次,面前都摆着一张小小的案几,笔墨纸砚齐备。杜、刘、李、郑四位宰相带着三省相关官员坐于一侧,御史大夫徐彦若、御史中丞吴公度带着台院、察院、殿院的要职坐于一侧。 “臣等参见陛下。”圣人刚走进来,诸臣就直身施礼。 圣人脸上哪还看得到适才在外面的怒色,一副和善温柔的笑容,问问这个,跟那个寒暄两句,才走到黼座上跪定。 皇帝到场后,宫人们款款走出,在每个大臣的案几上放置才煮沸的茶、现切果盘、新鲜点心。如果议政太晚的话,宣徽使还会准备午餐,以备圣人留大臣吃饭。 大臣们先聊了聊凤州战事。 很好,又收复一镇,不知不觉朝廷已振作至此,令人振奋。过完年励精图治,再创辉煌。当然,也没忘了拍几句马屁,恭维圣人。不管他爱不爱听,大伙总得讲两句。 御史中丞吴公度讲起了自己的工作,说派去东南诸镇的十几个御史,返回了一半。然后将他们的见闻说了一遍。其中,他重点强调,吴越的董昌野心勃勃,根据奏报显示,可能会称帝。 诸臣不信。 董昌进奉不断,如何会反?即便反了,为着财货计,也应怀柔宽容,不下诏褫职加罪,但去帝号则罢,给他一条生路。 吴公度也不坚持,反正他也是从手下人那里听来的消息。而且从董昌的表现来看,不像是造反的人。也许是采访御史没索要到好处,故而回朝对董昌的污蔑。 “岭南广、桂、容、邕、交五府节度使亦须调整。”他又说道。朝廷现在能任命人事的地方越来越少。五管是少数还受代的地方了,各观察使、都督、刺史、县令需要动一动,有的人在任时间太长,继续下去容易失控。特别是广州,贸易繁荣财货丰厚,须遣一重臣出镇。 不过他说完,都没人表态。 岭南五管那鸟不拉屎的蛮荒地方,谁肯去?各部门领导得想想办法了。 圣人听了一会,觉得差不多了,一举手。 众人复静。 “全忠仇恨我辈不公,恼怒我与晋人通婚,盟援李克用。故而封闭漕运不使东南财货入长安。出手就掐住命脉,如之奈何?”圣人提起当前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怎么处理与汴人的冲突。或者说今后怎么与全忠相处。 “朱温这狗奴贼子!昔年被孟楷逼得走投无路,屈膝跪拜王重荣,乞降。先帝嘉其反正,以宣武帅位相待,如今一言不合,竟做下这等歹毒之事。”给事中牛徽一拍案几,气道。 他早就知道不能对这种巢贼余孽抱有太大期望,可没想到说翻脸就翻脸。 不算宣武辖区,如今被朱全忠控制的藩镇还有义成军、河阳、忠武军、东都畿汝、魏博、鄂岳六个。成德遭到李克用的威胁,也有投靠朱全忠的动作。也就是说,陕州以东,青州以西。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几乎全在他在手掌心。 这些藩镇原本或多或少都在上供,现在朱全忠一声令下,谁还敢? 另外,如今全忠关了漕运。河北还在上供的横海、易定、淄青以及南方还在上供的广、容、闽诸镇就只能改道。北方走李克用的辖区,经蒲坂津入关。南方走襄阳、金商一线。被打击到积极性,这些大小藩镇随时可以找个借口不再上供。 牛徽一番话说完,其他大臣也是神色沉重。此中利害,在座都很明白。朱全忠都不用做点什么恐怖的事,光这一招就能让你炸裂。 圣人真的是昏了头!娶什么沙陀女?结盟李克用有什么用?现在惹恼了朱全忠,这下可好! “陛下,既是在延英殿,言行无忌,臣冒死进言。”尚书左丞赵崇起身面向圣人一拜,拱手道:“敌我悬殊,即便朝廷引河东、河中、陕虢三镇也难堪战胜汴人。伏以经济大事,社稷之要。鸟无食则死。人无财则去。国无用度则亡!与其遥望晋师,莫如示恩全忠,暂忍屈辱。” 听到这,坐在旁边的赵氏脸色一变。 果然,只听圣人说道:“全忠既然做出了这种事,定然要朝廷给个实质性交代,方才会重新乖顺。要朕一人暂忍屈辱倒也无妨,朕也不差这一回,就怕满足不了全忠的胃口。” “天子岂可受辱?”李溪反问道。 “莫要担心朕,国家的未来才是朕最担心的。若能使祖业得以延续,朕愿以生命来换,无谓个人荣辱。”圣人长叹一声,看向赵崇,复言道:“可说说你的暂忍屈辱之策。” “汴、晋强弱不同,轻重不一。”赵崇咬了咬牙,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取其急。请陛下忍痛割爱,遣归贤妃于太原!若克用兴师问罪,臣自出使汴州,为陛下求勤王兵。俟修好全忠,还可迎娶汴女。待朝廷克定关内,荡平巴蜀,再与汴贼决裂,以雪今日之耻。” “糊涂!”圣人还没说话,杜让能便斥道:“安知不是全忠的离间计?若是遣送了贤妃,全忠暴横威胁如故,依然掐死财赋线。届时既未修好朱贼,又开罪了李克用,如何?” 弱小就是原罪,只能在两大阵营之间摇摆,但政治往往没有反复横跳的机会。 话音落地,四下寂静无声。 “贤妃,已有身孕。”圣人总结陈词,道:“朕不会送她回家。相反,朕还要加封李克用为从一品骠骑大将军,位于诸侯王之下。至于朱温,他既然不当人臣,朕也不当他的君父。正反他的要求我答应不了,双方断然没有回旋的余地。我欲顺水推舟,褫夺他的官职。彼若来攻,我自勒兵潼关以守。就此,卿等可再说说。” “陛下三思啊!” (本章完) 第98章 内外诸事 第98章 内外诸事 “今日形势视之高欢逼孝武、朱泚篡国更为险恶。以全忠强大,未宜与之构怨。褫诏既下,覆水难收。万一汴人长驱直入,城市村落,碾为白地。何辞于人?甚至车驾陷落,劫往洛阳,悔之无及。” 尚书左丞赵崇离开座位,对着圣人拜倒:“顾时有所未可,势有所不能。诏书一付,福祸未知。但恐他日臣等致亡国奸贼,徒受千古之骂,难谢颠覆之罪!” 褫全忠官职,定其国贼之属,是该这么做,但两年前河东的教训不得不吸取。战败后,李克用扬言入长安。朝廷为谢罪,罢免了张濬、孔纬两宰。李克用是讲究人,不愿做的太过分,消停了,可你没法指望朱全忠也这么给情面。如果被其攻入关中,又得贬哪个宰相、杀哪些大臣求饶?朝廷羸弱,全忠给你气受,也就受了,你还想报复? 圣人神游天外,似已入定——年余心血经营,看起来军威赫赫,成果斐然。强藩一露獠牙,却是瞬间就漏了底,突然就感觉像是小屁孩在过家家。 “陛下为何不开言?此事,臣头可断,绝不附陛下之策!”见圣人沉默,赵崇直接追问道。 刘崇望拂袖道:“延英殿人尽得言,礼仪从简,但不是逼迫皇帝说话的地方。” 赵崇毫不客气地还击道:“如何与强藩相处,事关社稷存亡。仆直言极谏催促圣意,实不愿陛下误入歧途,何谓逼迫?” “难道直言极谏四个字只有赵左丞会写?”一旁的枢密使赵氏怒声道。 赵崇火气更盛:“如今多做多错,不做不错。如张濬、孔纬冒失激进,惹得乱军入长安,那才是祸害皇帝!我宁狂悖犯上而受诛,不为嗫嚅幸进小人,一味曲从媚上。” “赵左丞说谁是幸进?”枢密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膛强烈起伏,强压着愤意。曲从媚上……她岂卖身上位者! “不管是谁,只要坐视圣人下诏罪汴,谁就是幸进内贼。” “你!怕不是收了全忠的好处?” “够了!”御史大夫徐彦若猛然一拍案几,训道:“政见不合搁置则罢,在延英殿里互相攻讦,当这是市井吗?” “这诏书,暂不能下。”太尉表态道。 其他三个宰相都没有说话,看样子是附议。 沉默中,左散骑常侍李导试探着说道:“贤妃已有孕,若汴人犯阙,自可召李司徒勤王,驱蒲、陕、晋与汴人相斗,料朱全忠也无力鲸吞诸侯。” “腐儒之见。”李溪看了眼李导,道:“汴晋犹若两狼,而朝廷为羊。” 驱狼吞虎的前提是有驾驭这只狼的实力。 朝廷有吗? 没有。 那就无法预言请来李克用之辈会发生什么事。 如今人心丧乱,稍有实力的诸侯,大抵都藏着恶念,何况他呢。 话音落地,殿内一片死寂。三十余位大臣都木然沉默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氛围抑郁消极,像极了气若游丝的江山。 “陛下……” 众人看见圣人站了起来。 “这事,我再想想。”圣人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道。 若是没有亲自带兵打过仗,恃麾下五万兵,初生牛犊不怕虎,说与全忠翻脸也就翻了,但几次征战下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朝廷的斤两。 数十万大军的会战充满诸多不确定性。 两司军队他也没完全掌握。 武夫逆风鼓噪作乱的画面已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 在他的影响下,如今事件线已经逐渐偏离历史,他的这个金手指也在迅速失效,加上本钱少,每一步棋都得反复思考,慎重再慎重。 朱、李可以失败无数次,他一次也不能。 不过,加罪全忠的诏书可以暂时推迟,但对李克用的骠骑大将军之封得有。全忠恼怒他与沙陀女通婚,威逼他与李克用绝交。此时此刻,岳父应该也有些疑惴。封个大将军,让他安心。 听政暂停了一会,宫人们添了茶水。 君臣休息片刻后,跳过全忠这个沉重的话题,说起它事。 “孙儒既死,行密收其部众勇健者五千人,厚其禀赐,以皁衣蒙甲,号黑云都,每战嗷嗷争先,四邻畏之。行密求节度使,并表田頵宣歙观察留后,安仁义润州刺史。”李溪提起了江南最近的人事,皱眉道:“以蝼蚁噬象。观行密作为无人臣之相。淮南交给他,怕不是又长出一个朱温?” “杨行密没有人臣之相,这是好事。”御史中丞吴公度接过话茬,道:“全忠贪婪更甚曹操。俟平兖、郓、徐,必挥师南侵吴越,北征河朔。杨行密是枭贼才有可能挡得住全忠。他要是个酒囊饭袋,这淮南节度使,还偏偏就不能给他。” 两个枭贼互相缠斗,影响不到远在关中的朝廷,但一个巨贼就会产生天命转移的灾祸。 扶持杨行密,也好让这家伙给朱全忠添堵。 “可也。”诸臣都没有异议。 圣人点了点头,吩咐枢密使笔录下来,回去转发翰林院制诏。 见自己的建议被圣人和诸同僚采纳,吴公度心情悦然,于是再接再厉提起另一事:“陛下前番诏有司遣使丰州宣慰,臣委派御史往访,已有回报。” 这件事圣人老早就交代下去了,终于得到回音。 “使者极言将士淳厚,虽丰州艰苦贫瘠,但健儿从不鼓噪讨赏。且训练有素,骁勇善战,戍边得力,党项、突厥、回鹘诸部皆畏之。” “不错。”圣人赞了声。 天德军的资料他在有司详细查阅过。 习性确实好。 肇建至今只发生过两次兵变。一次是天宝九年,时任节度使张齐丘转运物资常常不及时,军怒,乃噪而围之,群殴判官,欲杀张齐丘。彼时还在天德军当着个兵马使混日子的郭子仪闻讯,单骑平乱,保了节度使一命。一次是元和十年。西受降城被洪水冲毁,将士们让防御使上表要钱修筑。宪宗急着聚宝对付淮西,没给,让大伙带着老婆孩子换个地方住。于是众大怒,杀防御使全家泄愤。 除此以外再没闹过事,是大唐最为稳定和谐的藩镇之一了。 到这会,天德军有蕃汉兵两千余——主要是巢乱后失去了朝廷的后勤供应,光靠一个小小的丰州,养不起太多军人。 “既然可用,可召天德军入朝,充实禁军兵力。”刘崇望建议道:“吸收藩镇精兵入卫,也是既有成例。况天德军区区两千余人,打散分到马步两司各都,只要不苛待,当无鼓噪之虞。” 打乱军队小团体,稀释军队成分,这是肃宗以来不宣之于口的固政。对于最大限度避免被内部造反,以及保证中央有一支足以威压四方的强力军队和削弱地方实力具有重大意义。 广德元年,代宗收神策军。同年,召陕州节度使郭英乂入朝,吞并陕州兵。随后又强行兼并刑君牙、阳惠元两部万余淄青兵。 未久,胆大包天的代宗又将史思明部将尚可孤部数千伪燕虎狼收编。又解除李光弼兵权,拆散朔方军,收编郝廷玉、侯仲庄等部衙军万余人。 及至德宗在位,又陆续吸收晋、燕、灵、同、岐、夏绥诸镇骄兵。宪宗那会,零零散散又塞了不少突厥、吐谷浑、回鹘、沙陀、契丹、党项诸部杂胡。讨伐藩镇得到的俘虏,接收的降兵,也甄别了不少骁勇者纳入。 后来的几位圣人成了中官的玩具,难以染指军权,中官们对吸收藩镇精兵这事也不大上心,反正在他们看来,吃老本就足够掌控皇帝了。唯三做过这事的,就田令孜、杨复光、杨复恭。 “召天德军入朝吧,要快。”掂量了一番麾下军队的情况,圣人又道:“另外,我欲在夏绥、泾原、金商、鄜坊、河中、朔方、襄阳七镇再抽一部分兵。” 金商的冯行袭来长安表过忠心,吏部正陆续向其治下派员更换官吏,晾他也不敢聒噪。 河中还需要说?陈宸的父兄四人都不用王重盈那病鬼点头,一封信过去,带兵入朝是稳稳当当的事。圣人打探清楚了,那素未谋面的岳父和三个内弟领兵3300余。嗯,全是王重荣时代的老兵。他也不指望陈氏父子能全带走,有一两千人也行。 这是一层。 另外,河中已与朝廷确定同盟关系。进奏院奉表,言冬至时,故帅王重荣之子王珂会入朝面圣——在河东进奏官郭崇韬等人的极力促成下,王珂将迎娶圣人的妹妹广德公主。额,后世王珂娶的是李克用次女,如今战略形势发生变化,为巩固秦、蒲、晋同盟,王珂的老婆就换人了。 站在这一层,陈氏父子入朝应该会很顺利。 “金商、河中两镇不必说。”太尉和圣人的思路同频,补充道:“夏、鄜为兵威所震,已遣使入贡表忠心。各抽调一些蕃汉兵不难。但不宜太多,一来多则难制,二来会使拓跋氏不安。一到两千则可。” “这是自然。”圣人点头道。再多一些他也不敢要。 话题聊到这里,因为朱全忠而低落的群臣又热闹了起来。 “襄阳赵匡凝事朝廷极恭,应不会拒诏。但其麾下蔡兵凶戾,诏遴选憨厚者千人足矣。” “灵州韩遵胸无大志,并无悖逆之举。遣使携财货宣旨,召一两千兵不难……” “记一下。”圣人吩咐赵氏。 赵氏一挥而就。 录:诏定难军节度使拓跋思恭入蕃汉兵2000人。 鄜坊丹延等州观察使拓跋思孝入2000人。 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入1000。 朔方节度使韩遵入1500。 金商昭信防御使冯行袭入2000。 泾原节度使张钧入2000人。 诏:河中解邑两盐池镇将陈熊父子率部入朝。 算下来,加上天德军,全部大概有个一万四五的样子。这就是朝廷威望得到恢复的好处了,岐、邠、同、华、凤五镇的教训,足够他们好好消化一段时间。只要不遭受重大失败,这帮杀材就得收起腌臜心思夹着尾巴做人。想造反,先看看渼陂泽、长春宫、重阳谷的尸堆,看看在郊外苦役的恶人军。 “还有,我打算再置天策军一司,辖吸收的藩镇军队。”圣人又说道。 他认为中晚唐之所以出现中官挟持皇帝的情况,和朝廷只有神策军一个军事机构,而这中央唯一的武装又尽数被中官层层把持有关。 任何权力机器失去克制都会走向疯狂,而统治的核心在于宏观平衡和微妙监督。侍卫司一家独大,渐渐变成一个另类神策军,这不是圣人想看到的。而这万余藩镇兵,他也不会交给任何一个武夫担任统帅。 固然现在马步教练使司、都虞侯司、正将司、武器库司实现了练兵权、监兵权、日常统兵权、战时统兵权的分离,以及兵与甲、骑士与马、将与兵的分离,但这还远远不够。 “天策军?”给事中牛徽洞察了圣人的想法,道:“如果设此司统辖藩镇军队,上可自兼都督,太宗用过的天策上将就是现成的。届时开府仪同元帅,辟文武,由皇帝统率中外军。” 天策上将这称号,后世含金量下滑得厉害。朱温称帝后,随手就给仅领湖南观察使的马殷赏了一个,宋真宗给他兄长也整了一个,其他的喽啰就不提了。 “上英明。”几个宰相听了,觉得也行。 圣人自兼统帅,就直接掌握了天策军的人事任命、人员调动升迁、将校监督等权力,而不再通过中间某个文武。同时,这支军队将是预防侍卫军造反的一道保险绳。侍卫司五万步骑反过来也能制衡他们,让这些杀材在京城小心做人。 当然,这只是制度上而言,不代表伊始就能控制这六镇兵,但随着时间发展,以圣人过往的种种表现来看,肯定是能培植到心腹并逐渐控制这支军队的。如果连相关制度都没有,又谈何控制呢。 行吧。 从无到有。 警惕武夫造反,不可一日疏忽。 (本章完) 第99章 张钧与开平神社 第99章 张钧与开平神社 飒飒秋风吹得满地衰草飘摇,泾川县开始冷了。 武夫坐在土陂上,拉响破旧的奚琴。贫瘠的大西北种不出烂漫的牡丹,这里的歌声琴声悠扬也凄凉。 “朔方寒气重,胡关饶苦雾。白雪昼凝山,黄云宿埋树……”幕府小使见景起意,轻轻背着北朝古诗。 惹来武夫不屑的笑声:“既要写边塞,就不能只写边塞风景,那不是边塞。” “那写什么?”小使心头一颤,有些害怕的问。 “你要写暴雪落在糙脸上,写战马驰骋在黑夜洮河!写霜冷月光下的袍泽手握铁槊,写河湟凛风越过高山吹到萧关。写浅水原的坟冢,长武城的骷髅堆。写拂晓的金光照在波光粼粼的阳水川。写牧民赶着牛羊走在晚霞。写泾州的除夕静悄悄,写前蹈白刃的苦哈哈……” “可惜俺不会写。”军人摇头叹息。 “某才疏学浅,也写不出来。”小使颇为尴尬。自古逢秋悲寂寥啊,一到了秋冬,军中气氛就消沉得紧。哭的哭,跑的跑,闹的闹。只有泾原这样么?天下缘边藩镇或多或少都存在吧。 在军人的带动下,士卒将校们席地而坐,杂乱的唱起戎曲边歌。小使心情也有些惆怅,挪屁股坐到军人身边,跟着摇头哼哼。 泾原武人是凶,受到屈辱敢陈兵皇城,让圣人滚出来答话——吾辈舍弃父母妻儿,远赴千里拼命,朝廷只打发我们一顿粗茶淡饭,难道一条命就值这点钱吗?圣人说话! 但要槊泾原军有多坏,多么的残暴跋扈,那也不见得。 至少,两州蕃汉百姓的生活很安宁。 这里有田园青青,有雪域牧歌。这里的儿童可以长大,这里的将官可以善终。巢乱时,几个吐蕃部落趁火打劫,也没敢找泾原的麻烦。相反,他们还收留了很多从京城、鄜州、陇州、会州逃来的难民。朝廷被他们的表现感动,授予军号——彰义。 至少,泾原军一直活跃在尊王攘夷的前线。西御吐蕃,北击党项,有他们的身影。龙尾陂战尚让,延秋门战林言,有他们的身影。后世昭宗被李茂贞、王行瑜凌辱,他们看不惯,裹挟节度使攻打邠宁。 每岁冬至象征性的给圣人上供一些特产,当做新春贺礼。朝廷有困难,只要大伙的日子能过,对手不是完全没有战胜的可能,也可以帮忙。 泾原军对得起朝廷吗?没辜负。除了浐水之变的旧账朝廷可能还没全部释怀,也不觉有它了。在京西北诸镇中,比起岐、邠、同、华蹂躏皇帝如家常便饭,他们很乖。比起鄜、夏、灵作壁上观到社稷灭亡,也还堪称仗义。 凶是真的凶。 可这年头的武夫,哪有不凶的。 但泾原军你不触犯逆鳞——随便打发几口饭就让他们作战,做这种伤害他们自尊心的事,或者如中和年讨黄巢的时候,囊中羞涩的朝廷拿不出赏赐,他们自己也穷,客观情况逼着他们抢劫,一般而言还是很和善。 也是方今乱世中的一群异类武夫,关内的一股清流。 也许是郭子仪、程宗楚这些人世代相承教导他们的武士精神吧。 也许是草原的广袤、雪域冰山的风暴,边地的艰苦养不出心胸狭隘之人吧,总要人被迫承受一定的沉重。一如他们的胡琴琵琶与羌笛,一如他们的歌声,总是那样的苍凉凄伤。 谁知道呢。 山冈不远处,王母宫。 香火缭绕青烟袅袅的神社里,道士嘶哑的诵读经文。节度使张钧长跪不起,无声痛哭。 祖辈身陷异域,他的父母被赞普制成了王宫中的精美骨器。姐姐被大食的商贾买走,杳无音信,他和弟弟也被人如猪羊般掠来卖去。 他见过大马士革的绿洲园。 他在君士坦丁堡参与修建过城池。 他在碎叶城吃过老鼠肉。 他在嘉峪关放过骆驼。. 为奴二十余载。当这一任也是最后一任主人病死后,他终于找到机会带着弟弟逃走,当步履蹒跚的他出于某种潜在的本能而翻山越岭一路走到原州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就加入了军队,这样可以避免再被人抓走贩卖,还有饱饭吃。 当上兵后,紧接着就是一次次打仗。 咸阳的荒山河滩里两个夜晚杀死巢军斥候37人。孤身潜入会州城盗走地图,烧毁草料场。青刚岭十箭定群盗,降服千余马贼。凭不烂之舌,一通空口白话说动吐蕃、吐谷浑十七氏族歃血为盟,共讨伪齐。 以奴隶之身被两州蕃部头人、汉民耆老、州县中外军心悦诚服地众推为泾原节度使,至今十年无人怨恨,没有任何武夫鼓噪,那么容易? 黯然回首,他已年近甲,过了今天就是五十五岁了。垂暮之躯饱受伤痛折磨,大约大限之期也缓缓将至矣。回首往昔,他甚至已经想不起记忆中父母的模样。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滴在蒲团上。 “斯人已逝,魂归仙界,大帅何必伤感。”木鱼声戛然而止。法事做完,美丽的女冠伸手扶起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递上干净的绣帕。 一众道士都有些不忍。 大帅这辈子充满了传奇色彩,虽然他只是个小小的两州节度使。这十年来保境安民,善抚将士,体恤孤寡贫弱,治理的欣欣向荣,可谓功德无量。方今丧乱之世,这等慈悲为怀的武夫可是凤毛麟角,关内可能就这一个了;他们也很爱戴。 可现在,大帅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屋漏偏逢连夜雨。 昨日朝廷使者突携诏书抵达泾州,节度副使张璠与监军鱼全禋一起领旨。 诏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先表扬了一番泾原将士,随后圣人图穷匕见,言将自兼天策上将,令大帅与夏、鄜、灵、金、蒲、襄阳六镇各发精兵数千诣长安,入天策军,由圣人亲自统领。 泾原镇被指定的数量是两千人。 消息传开,军府有些不安。虽说是去做禁军,吃香喝辣住豪宅,赏赐也丰厚,但是…… 但是圣人的“血手天子”的名号已经在民间广泛流传开了。剿灭的凤翔叛军,尸体填满了一座大湖。长春宫杀死的数千同州兵,这会还在洛水岸边堆积着。俘虏降卒大都被剁掉大脚趾,终日做着填补驿道、修缮宫阙、疏通水渠的繁重劳役,而且一天只能吃一顿饭。 累死、饿死、病死、打死的不计其数。 家眷们担心自家武夫在京城犯事被贬恶人,州情有些喧躁。 道士都不免担忧。 这两州太平安稳的生活,还能过多久? “实劳烦诸位法师了。” 张钧没用绣帕,将其还给了那位美丽的女冠,只用袖子擦了擦脸,随后冲着诸男女道士稽了稽首,道:“今日生诞,想起了命苦的耶娘祖宗,故而失态。” 众人慌忙回拜。 “给王母宫进献香火钱一万缗,聊表对神明的寸草之心。”张钧又吩咐道。 “是。”幕府官员应下。 大帅真仁义呐,男女道士无言以对,只是再稽首,然后送别。 “法师留步。”杵着拐杖走出殿门,张钧回头道。 众不语,默默跟随。 “留步。”摸着栏杆走下台阶后,张钧又道。 直到再三,道士们才点头,目送大帅慢慢走出山门。 “大人。”幕府行军司马兼衙内蕃汉马步军都总管长子张琏、次子归义都兵马使张轲、长女张恋等人迎了上来。 “天使接待妥否?”张钧询问道。 “馆驿巡官已安排了住处。”张恋答道。她也在幕府做事,替父亲处理一些文书卷宗上的杂务。 “大人,儿已在衙内各军问了一圈,军士们倒是并不抗拒加入禁军,但百姓忧惧自家男儿被贬恶人军,请愿者颇多。” 张钧漫步走到山冈上,听着亲军儿郎的胡琴歌声,迎风无言。 多好的将士啊。若能为国家所用,为收复失地而战,弯弓西向奔敦煌,收取关山五十州,该多好。 “知道你们的祖父祖母是怎么死的吗。”张钧没回答张琏,转而问道。 张琏、张恋、张轲一知半解,因为父亲从来没细说过,他们也只了解个大概。 “被杀的。”张钧自顾自的,漫步在草地上,道:“我五岁那年,他们被吐蕃官从牛圈里抓走,按在地上就砍了,血溅了我一脸。当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才听人说,是被贵人买去做饰品。头骨制酒具,指骨、脊骨制璎珞。本来我还想报复,结果没两天就被卖了……” 张琏脸色通红,张恋的心一颤。 “杀父之仇,虽百世可复也。但我不能饭矣,只能含恨等死。即便我还可以再活十年,以泾原狭窄贫瘠的两州,战士万五的实力,也上不了逻些,踏平那座雪山王宫。”张钧顿住脚步,迎着萧瑟秋风负手而立:“靠你们,你们能么。” “儿敢不以死而战?”张琏咬牙反问道。 “你的儿子呢?你的孙子呢?”张钧微微感叹:“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忘记了。这才是世间常情。人不会为一个没见过的祖宗而用自己的命去复仇。就像皇帝整日听人讲生民多艰,可能确实惦记百姓安危,但看不见的百姓又怎么会在乎。” 儿女闻言皆一窒。“所以报仇的希望不在你们身上,唯天子倾举国之力方有可能。” “大人的意思可是此番让阿弟率兵入朝?”张恋敏锐的问道。她知道父亲对朝廷其实并无多少感情,让一个被人卖来掠去本该早就客死异国他乡而侥幸逃回故土的奴隶忠君体国也太荒唐。也就是父亲碰巧加入的泾原,被程宗楚影响很深。 程帅,可谓至忠矣。在位时常诫勉将士官吏,要做正人,王臣。讨黄巢急于为圣人收复国都,身先士卒而力竭战死。时至今日,他的血衣还在官邸,被父亲和将士们供奉着。他应该是巢乱开始后,京西北最后一个忠臣了。 张钧点了点头。 “吾儿何意?” “圣人若有收复旧地之愿,家仇有望得报,儿自牵马执蹬。”琏、轲明白父亲的想法,答道。 “可也。”见二子都懂,张钧没再多说。 圣人这道诏书肯定要是奉的。一来张家没反意,二则泾原不具备对抗讨伐的实力,三则做禁军也非坏事,军士们并不抵触。如此,奉诏既是唯一的选择,那还不如让张家子弟带队。 以朝廷目前持续强大的态势来看,这也是儿女的机遇。 “明日便出发吧。圣人大破岐、凤、同、华、邠贼藩,杀得人头滚滚,夏、鄜、灵、金各镇若没昏头,应也会奉诏。你二人尽早带兵入朝,能在圣人那留个好印象。”张钧最后道。 “大人,女闻汴与长安因圣人婚姻沙陀女一事交恶,双方虽保持着克制,但已是阴霾密布,血战一触即发……”张恋皱眉道。 “莫犯傻。” 张钧打断道:“朝廷越是艰难,京西北藩镇若是智者,就越要鼎力襄助。朝廷强大,藩镇既为臣子,只要不出格,尚有体面可言。若是强藩大举入关,不见时蒲、朱瑄、行密之事乎?” “女受教。”张恋点了点头,把父亲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衙军们的利益难保,节帅富贵、家族、权势不得保。” “你也去长安吧。”张钧本来打算把这个天资聪颖的慧女联姻隔壁凤翔,谁料李茂贞迅速败亡。如今的关中,朝廷一家独大,天子自然是最好的对象。 按制,国朝皇帝该有一后、四妃、九嫔,再有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以及八十一女御。 今上的后宫,他听进奏官说,受宠的只何淑妃、朱邪贤妃、冯翎郡夫人陈氏、天水郡夫人赵氏、新秦郡夫人杨氏五人,算上李昭仪、陈昭仪、韦美人、刘婕妤也才区区十位,只有礼法规定的九分之一,还是太稀少了。 自家女儿才智出众,埋没在小小的泾原一隅,也实可惜。 “遵大人之命。”张恋点头。 没什么好纠结的,只要能为家族谋得利益,死且不避,何况只是嫁人。之前她就做好了嫁给李茂贞之子李从严的准备,惜那婚姻对象尚未谋面就死在了圣人的讨伐中。 世事变化,真真是难以预测。 “去吧,海内吞噬不解,泾原这艘船,可得在这怒海上开稳了。”张钧慨叹道。 …… 景福元年九月二十七日,一场盛大的祭祀在东内苑进行。 班师回朝那天,在圣人提前的授意下,群臣称贺提到要造神社,收阵亡,并立神道碑,制神道文。经过十多天的准备,在这建造了一楼、一阁、两殿,以容纳神道碑、牌位、骨盒。一楼一阁两殿都不大,外观绯红,主体青黑。合称开平神社。 这是祠部官员取的,圣人接受不了神社二字,原本打算取名为神宫的,结果一问赵氏才知道,神宫是列圣宗庙的另一个称谓。 再问神庙二字可否,答:“供上帝神灵曰殿,飨四渎五岳功德曰庙。” 也就是说,存放阵亡的地方不能被称庙,只有用“社”这个广泛适用而不失规格的字。社,祭祀各种神的场所。用这个字,也就等于把放进去的武士抬到了神一级。 不管正神邪神草头神,总归是神不是? 一番打听没有转圜的余地,圣人作罢之余也不禁恼怒起小日子,你他妈真该死啊! “大家,走吧。”赵氏这位草制神道文的负责人也将在现场诵读神道辞。 君臣一行自延政门进入东内苑。 此时,延政门外的街道上和门里的东内苑已集结了马步诸都15000名将校士卒。大多是圣人带过的,其他都的也有。这不仅是为了在群臣面前显示威风与武力,同时也是让军人亲眼见证这场仪式。 没有规矩,那就建立规矩。没有荣辱之心,那就培养。 什么都不干,嚷嚷着武夫就那吊样,做什么都没用。什么都不做,不施以教化引导,武夫当然就那吊样。不止是武夫,其他的也一样。 人不教,就不成人。 “万岁——”抵达延政门,军士低头称礼。 延政门内,设了甚多精美乌头门,圣人看了下,像是鸟居的前身。 “陛下。”入东内苑,祠部、太常寺等有司官员朝他投来目光。 圣人点了点头便保持缄默,抟手站在神道上。 余光看了看左右。 神道两边站着一排表情肃穆的武士,嘿,到了这种场合,受到氛围的感染,嬉笑不起来了。 再往前,神道两边有石翁仲、石兽、石金莲灯若干。 神道尽头,矗立着的就是五面巨大的黑石碑。 左为记述战争事迹的神道辞,中为殉国将士的姓名、籍贯、官职以及所属军队序列。右为立社告语,叙述搞这个东西的年月日、地点、目的,以及参加的人。 哒哒哒。 赵氏走到人群中,嘴里念念有词:“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观,盥而不荐,有孚顒若,下观而化也。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景福重玄,王者李氏因之,建神社,期在表纪英灵……” 这边,在祠部官员的协助下,玄都观的道士也开始做法事,引渡英灵进入神社。 一个个男道女冠或坐着快速念经,或翩翩起舞。 中途不断有人扔出纸钱。 伴随着各种念告,整个现场严肃而诡异,真阴森森的,而且让人感觉政治意义极其浓郁。 圣人站在那,完全就是一个工具人,唯一的作用就是人到了现场。 “太上敕令,请入神社!”突然,祠部的官员大喊道。 哗啦啦。 列阵在两边观看的武士一阵鼓噪,旋又立刻闭嘴。 从京郊社署临时抽调过来干活的官吏端着一个个黑陶骨盒被引导进延政门,军人们沉默着互相推搡着迅速让出神道。 被迎入神社的,有他们的兄长,有他们的弟弟,有他们的同火袍泽。亦有他们的长官,他们的部下。 谁在这个场合闹腾,就该被大伙弄死。 “福光熙平,法门大开,悉集上天一切神仙。来救汝辈,赦种种罪,度所有厄,从兹脱离,俱获永生,社稷在而世飨食……”仪式进入高潮,百余名道士踩着奇怪的步子,齐声快说。 看到这,两边的武夫居然有不少人难以抑制的滚出两行猫尿,也不知是惺惺作态还是真的伤感起了死去的兄弟或好友。 听着武夫们嘤嘤的哭泣,说个不道德的话,不少大臣和圣人多少有些忍不住。但他们也知道,武夫发起飙能揍死大伙。于是都紧绷着表情,维持沉重的脸色。 前面,赵氏跳起来了一种怪异的舞。 应该不是舞。圣人在皇宫内的三清殿和列圣神宫看别的女官和道士跳过,应该是某种用于特定场合的特俗,不能和常规意义上的舞蹈并论。 真是小看了赵氏,跳的还不错。 或许下次可以通过命令跳舞的办法来考察下内臣对自己的服从度。 哦,忘了。 契丹人好像就喜欢干这事嘛。 阿骨打,别人都在跳,你为什么不动如山?是不是不爽,欲反? 唉。 被迫当了回小日子,着实够恶心的。 圣人胡思乱想,心儿渐渐不在焉。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想了孟才人——我他妈真是个畜生啊! (本章完) 第100章 中外军 第100章 中外军 景福元年十月初三,忙活完手头上的事,圣人正式嘉奖平凤功臣。 重阳谷之战,前凤翔伪节度留后司马勘武率先破敌,功第一,迁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教练使。已爵位大名县开国子的小王卸职,另有安排。芥菜湾之战,李瓒大败阎十八郎部,斩首千余,加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赵服阵斩大将李公迪,加金吾将军。 余者亮眼的官吏将校也各有封赏。 初四,朝廷表奏枢密院,请罢感义军兴凤防御使,废秦、凤、兴、成州刺史。置秦凤郡,领四州顺政、鸣水、长举、两当、梁泉、留坝、同谷、天水、上禄诸县。秦成两州没完全收复,但这不影响朝廷改其区划。 另外,凤翔余孽符道昭盘踞秦州好几个月了,该问题也得到了确议。 渼陂泽大败后,这厮杀回虢城,收拢两千余溃兵星夜奔逃。因为担心圣人派兵追杀,一口气逃到了略阳水北岸的街亭地界当起了强盗。他麾下只有两千多人,又被打怕了,不敢东望扶风一眼。当然,他也不打算投降,就混吃等死;但两千多岐兵的吃喝拉撒怎么办? 不消符道昭想对策,习性恶劣的匪军们自己就开始到处“就食”。在陆续洗劫了几个吐蕃杂胡部落后,他们遭到了当地各大蕃汉氏族的联合打击。这会,符道昭正躲在山里和土著们打游击呢。 考虑到西陆局势复杂,征讨不易,加上与汴州关系恶化,圣人不愿在这挑起战事,批准了朝廷的方案——封符贼讨虏将军,领秦凤尉。喜欢闹,就去跟吐蕃人斗。无论是符道昭这帮人被宰杀,还是当地武装被兽兵嚯嚯,朝廷都乐见其成。 征司空、分司东都事务、岐国公韦昭度入朝,迁秦凤太守。 他算得上文武双全吗。 文没得说。中和元年在成都拜相,担任宰相十一年,方方面面的军政门清。至于武,难说。光启三年,李昌符造反,群臣拥僖宗狼狈出奔,韦昭度没跟着跑,孤身在乱军丛中舌战莲,说得一批武夫乖乖听话。随后又召集没造反的溃兵,将全家老小当着大家的面充为人质。言,兵败与吾具死。武夫们一听,有种,跟你干。 最后,叛军真就被他给杀败了。因为这一战的表现,文德年讨西川,朝廷众推其为行营招讨使,总诸道兵十余万攻陈敬瑄。这一次,韦昭度没成功,回朝后被罢相,发往洛阳赎罪。 但圣人觉得,罪不在韦昭度。 能将十余万晚唐武夫组织得井井有条,领导他们三年,还与敌人打得有来有回,堪称帅才,圣人自问做不到。事实上这会几乎没人具备这能力。李克用统领四五万兵马就倍感吃力,入主太原后觉得各方面恼火,还解散了不少。朱全忠是军事天赋出众的了,但他出征,自己一般也就督三五万兵。基本上都是放权给下面的人。帅、将各打各的。就这,还经常发生斗门塞那种闹剧。郭子仪、李光弼、李晟、裴度、韦皋这样的人,到底还是少数。 以韦公为秦凤太守,圣人的安心也就这样得到了。 太液池边,老梨树下。 圣人懒洋洋的窝在自己设计的藤条椅子里,手中拎着鱼竿。 秋日午后的暖阳晒得人很惬意。 若非还有事要办,圣人都想伸个腰美美地午睡片刻,万一睡醒就穿越回去了呢…… 这该死的世道,快把他搞出精神病了。也只有在几个信得过的妻妾面前,他才会流露出稍许忧虑、急躁甚至是恐惧。 “大家,别睡了!赵服、王从训等奉旨觐见。”枢密使快步而来。说完,她下意识的往鱼篓里看了眼,空空如也…… 钓了一个多时辰,就这? 哑然失笑,赵氏在圣人身边撑着大腿慵倦地坐了下来,好整以暇的盯着沉默走来的臣僚。 很好。 随着大家威望渐重,这些武夫以前入宫面圣时还敢互相耳语,做各种抠鼻孔、挠腮、东张西望的小动作,或者挑眉嬉笑。如今被召,或是跟在侍者身后低着头,迈着小小而快快的步伐急趋,或是神情凝重一句话也不说。 “臣等拜见陛下。” “坐。” “谢陛下。”大名县开国子王从训、兵部侍郎王赞、马军都虞侯没藏乞祺、皇城使兼两街使何楚玉、步军都虞侯扎猪、金吾将军赵服、虎贲中郎将裴浐、马军教练使张季德等十余人接过蒲团围着圣人跪定。 赵氏心情愉悦不已,权力确实是男人的春药,难怪圣人愈发生龙活虎。 “这是臣等商议的列校以上、都头以下的军官名单,请圣人过目。”小王递上一叠厚厚的公文。 近来朝廷军政以三事为要。其一是与汴人的外交冲突,其二是抽调襄阳等七个藩镇的兵马入京,其三便是随着天策军司的设立而重新整顿的禁军。 赵氏接过公文放在双腿之间的三角上,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放在圣人手心。 圣人眯着眼睛逐字审阅。 王从训则作为代表向他亲口汇报。 “依上意,天策军分中、外军。遴选京兆正在操练的精壮勇厚农民20000人为外军。置左右龙骧、左右龙武步军,每军2000人。再置左右广锐、左右飞仙马步军,每军1500人。额置飞骑、突骑、射鹰、控弦军,为轻马、重马、弩手、弓手,各1500人。军制依前例。为免将领作乱,无事不置将,仅以判官两员理庶务。” “泾、夏、襄阳、鄜、丰诸镇兵抵达后,十将已上将领,入侍卫司下马步都虞侯司、教练使司、正将司,各命差遣职务。十将已下充外军,依然为军校;余者士卒打散到侍卫司下马步三十七都。” “铁斧、霸王、长剑、万岁、英武、龙捷六都步骑6000人合北司1700飞龙兵为中军。各都现有兵马使、副使、十将、副将等武职除都虞侯掌军纪外,概废。以50兵为队,设队头。20队一都,设正副校尉。置中领军,督管校队,协理诸军事。” “……” 小王大概给圣人介绍了一番,便静待他反应。提交的军官名单里附带了奏书,已是被兵部、侍卫司的文武反复修改后的结果,很详细。具体编制、兵甲配备、驻地等等都有叙述。 这次调整,是对圣人和朝廷对军队控制力的一次深入强化。通过这一番改动,加上圣人之前的工作,明眼人能看出来,后续被某个武夫突然造反,被一小撮杀材煽动大军作乱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了。当然,你还是可以造反,但成功的概率和诛杀全族的风险自己对比。 藩镇入京的将校们,自然留用。 等他们到了长安,根据个人情况还多少会有所提拔。 其他人事任免,可操作的空间太大。圣人不可能连校尉一级的军官都一一面试,除了八个中领军和部分紧要职位,余者的推荐权交给了有司。 王从训、没藏乞祺、扎猪、张季德等侍卫司武官和兵部“秉公无私”的拟了一份名单,只待圣人批准。当然,这是要承担连带责任的。 “这个楚昂——”圣人状似无意的吭声道。 “臣妻弟,颇有勇力,擅弓马,也勉强懂些兵法。”小王拱手,在众人的注视下面不改色的说道:“臣想着内举不避亲,故表他做个中军长剑都队头,为圣人效力。” “哦。”圣人微微点了点头,旋又问:“我听淑妃说,你夫人要生了吧?” 王妻楚氏是事何虞卿多年的贴身衣服女官,虽为君臣,情同姊妹。与小王成婚后,仍时常进宫探望何虞卿,说些女人之间的话。圣人听淑妃聊起过小王的家事——小王这杀材竟与妻子举案齐眉。吃饭时楚氏不到不动筷。平素对楚氏口称“卿”。 圣人想问问,有那么甜蜜? 说来真的很奇怪啊,很多威名在外、杀人不眨眼的武夫都对妻子极其尊敬。 朱全忠,张惠手中的玩具木偶。张惠说往东,全忠不敢往西。张惠让全忠马上回家,半路扔下大军连夜骑马也要赶回去;活脱脱一个个耙耳朵,朱日光,就这? 李克用,被刘氏拿捏的对象。许多事别人再怎么说李克用也不听,还骂你聒噪。刘氏一说——啊对对对,是的。 吃人魔王秦宗权,沐猴而冠称天子后,第一时间召集文人骚客们给妻子赵氏写词封皇后。兵败后,乱军丛中杀回蔡州找到赵氏,害怕她受辱。 “回陛下,大概下个月。”小王答道。但心中有些不解,这与自己表举妻弟有什么关系? 圣人呵呵发笑,意味深长道:“你看中的人,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闻言,众人都有些羡慕。王从训这厮给圣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区区一年就得到圣人这般信用。又是皇长子的武师,又与淑妃二弟何楚玉约了姻亲,还封爵开国子。难道就因为在圣人艰难的时候…… 是的。 在圣人心中,没有谁可以代替小王,娇妻美妾也不行。他一开始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拉拢小王,结果小王……重玄门上,是小王呵斥中官,帮他出了口气。 决定他这皇帝还当不当的岐山第一战,是小王带着亲兵奋勇作战,指挥打赢。行军在外,他与小王同床共枕,被保护。他睡得香甜,而小王一夜起身十余次。中官密谋作乱的时候,也是小王每夜带兵蹲在蓬莱殿外,让韩全诲之辈没逮到机会。 小王不善言辞,嘴上从来不说什么誓死效忠天子的场面话,但他—— 被圣人当众来了这么一句亲密的话,小王动作有些局促。 “以前鼓噪作乱没见你羞涩?”圣人大笑道。 “臣——”这下,小王一张脸憋成猪肝紫。他知道,圣人当众调侃自己是表达爱护以示没有猜忌的意思,但还是相当尴尬的。 赵氏妩媚一笑,道:“周处年轻的时候欺行霸市,为祸乡里,人恨之。后来打虎杀蛟,沉在水里。百姓以灾星既除,载歌载舞。周处遂痛改前非,终为忠孝节义的豪杰贤人。王开子应该就是他那样的人吧。这正是上天赐予圣人的周处。” “枢密使。”赵氏美貌异常,又在圣人身边参预军政,深得上宠,小王不敢去看,只举起双手一拜。 现场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禁军奏书和军官名单我都看了。”圣人让赵氏将公文收纳。他动作很随意,审阅的时候目光飘忽不定,实际看得极仔细。 在高级军官队伍中,皇帝的嫡系亲信一个没少。 天策军司的文职和外军判官,也是圣人认识并且还算了解熟悉的南臣。 中军各校尉,要么是他母族的表兄弟,他生母王美人的亲侄子——如在光禄寺、卫尉寺担任武官多年的王宾、王轨、王谌,是他舅父王瑰的儿子,与他一起长大。 要么是出自帝党公卿家的中郎将,如太尉少子杜绿衣。 要么是得到信任的外戚,如晋阳陪嫁过来的符存审、枭,如天水来的阿摩难。要么是被他检验过忠心的年轻将领,如殷守之、马全政、曹哲。 圣人最在意的,也是这部分人。 对于侍卫司和兵部出具的这个方案,他表示满意。 最后就是八个中领军的人选。兹事体大,两司文武不敢填名字,只能请皇帝乾纲独断。 众人沉默着,等待圣裁。 “中领军……”圣人放下手中的鱼竿,拿起朱笔。 赵氏心有灵犀的摊开一张宣纸。 “王从训。”他写下首个名字,这是圣人早就内定好了的。 “扎猪。”猪儿没得说,在圣人心中的分量仅次小王。而且,如今与朱全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翻脸。圣人、李克用这对难翁难婿必须紧紧抱在一起,方才有可能抵挡。提了猪儿,也等于是为将来收服河东集团埋个伏笔。 当然,前提是有将来可言。 “没藏乞祺。”圣人观察他也有一年了,可,上上个月还把家人接到了长安。不知是籍此向圣人纳质表忠心,还是真打算一条路走到头,想让爷娘兄妹在京城享福。不管哪样,都是极好的。 “赵服。”赵氏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其言行举止,参预军政的谨慎态度,在一众妃嫔中出类拔萃的能力,不与人争宠的道法自然,对圣人的感情,圣人知之。赵服寡言少语、笃厚庄重的性格,对何楚玉这些同为外戚的后辈的无言拳拳爱护,圣人也看在眼里。 “何宗裔。”比起何楚玉,要木讷些,打仗只知道闷头砍人。让他干点什么,一声不吭就去干了,事后也不会邀功。圣人觉得三弟没有大将之才,这辈子可能就止步于中领军了,好好带兵守卫皇宫,保着姐夫、阿姐一家。也好,圣人就不赶鸭子上架了。何虞卿就这两个弟弟,万一何楚玉将来不幸战死,也还有何宗裔说说话。 “张承业。”中官倒台,老张兔死狐悲,虽然圣人还是让他当着飞龙使,统1700飞龙兵,但老张整日浑浑噩噩。在郊外买了一片地,带着假子拾掇瓜果蔬菜,当起了五柳先生。圣人决定挽回一下这个忠宦的心。历史明牌的绝世忠臣,焉能让他继续堕落? 暂时就这六个吧。 剩下的两个位子暂时空着,留待有缘臣。 圣人相信,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必然还有为他而生的武夫,当站在悬崖尽头时,不要失去希望,要多坚持那么一天,等那个人一骑绝尘如狂风闪电般出现在面前,届时圣人将跨上他的马背,即便他是被菩萨囚禁了一千年的恶鬼——额,臆想的有点煽情了,好肉麻。 “去吧。”圣人抓起鱼竿,道:“就照这个表奏整编禁军,我会常来看看的。” “喏!臣等告退。”众人齐整应道。 “等等!”圣人突又道:“若是我与全忠翻脸,褫夺他的一切官职,不被他抓走的概率如何?”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 “敌来但自守,艰难奋长戟;成败唯看列圣之遗德。”兵部侍郎王赞摇头。 “烂命一条,来就跟他干,反正俺是不想回山上放羊了,也不会给朱全忠那孽畜卖命。恩将仇报,在俺们党项,该扒了他的头皮,生喝他的血。”没藏乞祺无所谓的说道。 “唯战而已,败则死矣,夫复何言。”赵服看了看大着肚子的妹妹,赵家没有退路了。 “联河东、河中、陕虢三镇之兵,加上王师,不下15万战兵。”扎猪估算了一下,道:“事若不谐,天命远去,臣大不了拥着陛下播越太原。” “潼关岂摆设?臣勒兵一万守之,全忠须多少人命来填?圣人发倾国之兵,生死以战,汴人怕是户户发丧也啃不下来。就是打进来了,全忠还能剩下几口元气,难保不会被人做了。”王从训道。 “去吧。”圣人未做回复,轻轻摆手道。 “愿陛下始终坚韧,臣等在,必不使中国有变。”兵部侍郎王赞最后说道。 等他们都走了,圣人才往藤椅上仰面一窝。 惆怅,惆怅! 明日还得把河东进奏官薛志勤、郭崇韬以及河中进奏官召来聊聊。岳父若腾出得手,有勤王余力,那就强硬起来。 “褫夺朱全忠的风声可以先放出去。”赵氏勾着圣人的脖子,低头凑到他耳边,柔软燥热的躯体贴在他背上:“看看宣武进奏院的反应。万一全忠色厉内荏呢?” 一番献策,被感受到诱惑的圣人听到耳中就联想到了别的。 “卿何为。” “叔梁纥与颜徵在野合而有子丘。” “我听不懂,今晚须得陪陪贤妃和淑妃、陈美人……”话还没说完,身材高挑的躯体已坐到怀里夹住腰。她像是被晒热了,额头湿漉漉的密布汗珠,耸立的胸口传来撩人的幽香。 圣人眼前一黑,被甜润灵巧的灵蛇钻进嘴里翕动起来。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圣人含糊的推辞被打断,双肩被紧紧抓住。 (本章完) 第101章 西内论战 第101章 西内论战 景福元年十月初六,宫城西内苑毬场。 天阴,雨霏霏。毬场内枯草斑驳,看起来死气沉沉的。自今圣即位,只来这打过一次马球。禁军持槊挎刀,一排排沉默的站在那。有的下身套着虎皮裙,有的披着狐毛。鄜、夏、回鹘进贡的皮货被圣人拿给有司做成了冬衣,马步诸军都分到了不少。 一名中年宫女靠在立柱上,盯着毬场高台发呆。那里金光涌动,盆盆石炭正旺,冒出青焰。木台上即时铺了红毯,寺人、宫女穿梭其间,不断传上饮食。 右边宾客列座。 河东进奏官薛志勤、郭崇韬。 河中进奏官潘汉瑜、彭巽。 徐州进奏官傅密、瞿言。 郓曹濮进奏官谭雎、杨辰。 左边,则是内外朝要职。太尉杜让能、枢密使赵氏、中领军王从训、翰林院使兼扶风尹韩偓、御史大夫徐彦若、皇城使何楚玉等二十余人。 “圣人来了!” 看到圣人大步走来,值守的大群禁军一阵鼓噪。见他铁青着脸,表情不豫,军士们闭上嘴巴,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数十军将众星捧月围着他,甲叶咔咔作响。声浪有点大,进奏官们听得真切,交头私语。圣人,当真是起势了。 “驾到。”枢密院供奉宠姬洛符通报。 众人立刻起身。 一身灰白常服的圣人走上来,在主位一膝跪定。军校们涌在立柱旁,目光在里间的进奏官身上梭巡,等在外面的各镇随从有些慌,想要说什么,直接被伸手推开:“滚!” “莫闹腾!”圣人一敲案几。 军校们互相使着眼色,安静了下来。 “嗒嗒嗒。”一队女乐入场表演。 但进奏官们的注意力却不在丝竹管弦和这些美女身上。经灭岐、华、同、凤四镇,重创邠宁,攘除中官,围困同州,压服京西北各事后,已无任何藩镇敢轻视皇帝。此刻,十数双眼睛或偷窥,或用余光,汇集在他身上,观察着他的表情和动作。 “饮胜。”天水郡夫人亲自举杯。 “饮胜。”众人收敛心神,纷纷回应。此女美艳无比,气度不凡,大臣对其敬重如同辅圣,他们不敢接触目光,都用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 “司徒大败李匡威。”郭崇韬咽下葡萄酒,放下银杯,显然心情极好:“此赖圣人雪中送炭,襄助三十万石粮食。” 他身后还有一些进奏院武官,都是李克用的亲信。闻言,也都直身向圣人敬酒。 圣人也不推辞。 一番推杯换盏后,脸颊已是血红。 赵氏正要起身去全说,却见圣人摆手对众人说道:“朕不胜酒力,众卿尽兴。” 前身经常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其实酒量非常好。但他不多喝。喝得神志不清,任人摆布,这是他不能接受的;酒后出事被人杀死在睡梦中的皇帝也不是一个两个。 “大家——”枢密副使杨可证穿过宴道,走到他身边,低头凑到耳边密语了几句:“泾师2000人已至灞上,张琏、张轲、张恋携诸将入城,奉表待觐见。” 圣人点点头。 杨可证转身匆匆而去。她走后,还不断有供奉、翰林、校尉、判官、女御、中郎将进进出出。一份份奏、辞、制、表、牒、状被送来确认,又被带走;忙碌的场景堪比政事堂,进奏官们越看心情越复杂,这是在专制朝廷?事必亲躬,独揽大权,有必要这么拼? “全忠停了汴、魏、河阳、陈、滑、蔡进贡。又关了漕运,使淄青与东南财富不得过;朝廷失天下泰半之献矣。”心不在焉的聊了会别的破冰后,太尉开启宴会正题。 众人精神一振。 枢密使使了个眼色,女乐们掩面退出。 “汴贼野心滔天,有吞周之志,侵徐甚急。”感化军进奏官瞿言率先道。徐州已是岌岌可危,李克用、朱瑾、朱瑄等人拼命输血亦无济于事。七万兵阵亡过半,这会基本是在依靠群众的凶悍在抵抗。绝望之下,濠州刺史张璲、泗州刺史张谏倒戈,已经在明面上与汴州沟通投降事宜。 可以预见的是,璲、谏决不会是最后两个。时溥的日子,正式进入倒计时,谁也救不了他。 朝廷感念其得黄巢首级的功劳,年初遣使让他入朝。可惜时溥抱有侥幸心,舍不得帅位,又担心途中被朱全忠加害,事遂不了了之。 言归正传。 即便作为时溥的女婿,瞿言也觉得岳父翻不了身了。除非全忠改变战略,突然向西攻略陕虢、河中。但这基本不可能。朱全忠的实力足以支持他四线开战。不可能放弃已是囊物的徐州。 感化军,完了! 圣人把自己叫到这合纵连横,也没用了。 “陛下,时司空败亡最晚就在明年。”瞿言叹了口气,总结陈词表态道:“自与汴人交战,数年间,徐州兵燹益炽。致田无庄稼,野树剥皮。民以兵尸为食。武士以死民为粮。人不堪命,将士气堕,实无力。” 意思很明白。不管朝廷要对朱全忠做什么,徐州是帮不上忙的。最迟来年,肇建百余年的感化军就魂飞湮灭了,圣人指望什么?不如好好加固潼关来得实在。 得。 “朱瑄呢?”太尉又问道。 “反击不足,防御有余。”从郓城室内书记调为进奏官的杨辰淡淡道。 后世,温、瑄、瑾三朱鏖战长达十年。直到兖、郓经济农业彻底崩溃,百姓爆发大规模反战示威,汴军才一口气攻取了两镇。朱瑄在出逃途中被汴军抓获捕杀,朱瑾逃至临沂避难,被百姓驱逐,这也是兖、郓、魏、赵这类藩镇的特点。军人是土著,又世代通婚,节帅、官府不敢不顾百姓死活。失去民心,就失去了军队。 这会,三朱鏖战方酣,兖、郓高层调整了战略——不再寻求重创汴军主力,以小规模遭遇战和守城为主,让汴军陷入长时间、高频率的苦战,消磨其斗志。目前双方互有胜败。瑄、瑾吃了几次瘪,但根骨犹存,士气稳定,厉兵秣马的同时到处拉盟援——河东、魏博、沧州、朝廷都是可以发展的对象。 杨辰这句反击不足、防御有余倒也贴切。 如果朱全忠要跟朝廷开战,少说要留四万人马防着,要是只有两三万人,瑄、瑾这两个亡命之徒敢直接窜到开封城下。是,大概率打不下来,但被偷家,你猜汴军会不会慌? “全忠再不遏制,不出十年,则海内尽为其所有。伏愿圣人褫之名爵。全忠若出兵潼、陕,我主兄弟便把曹、宋、滑诸州搅个天翻地覆。不攻城,只捉他治下百姓东迁。”杨辰的表情颇为阴险,笑道:“这厮自诩救世主,邀买民意,这就是他的七寸。” 圣人听了,感觉有点不好。这既是全忠的七寸,也是他的七寸。看来,要做善男信女,还得做好被拿捏软肋的准备。 宴会继续进行。 圣人默默记录下时局。 东方,徐州的败亡已成定数。淄青王师范忠则忠矣,但心智还太稚嫩。而且一个武夫之子整日鼓捣艺术,沉浸于字画书法。想让他在那边做点什么恶心朱温,困难。 横海卢彦威,骄横凶戾不法,而且离朱全忠也较远,大概率不会理睬朝廷。 全忠的邻居杨行密,额,上个月才把诏书和法物给他送去。目前淮南一片混乱,杨行密整合完毕之前肯定无暇他顾。再者,南方的节度使大多缺少胆气,没有沧州小霸王卢彦威那种——我要我要我还要的嚣张。全忠的重拳没打到身上,很难联合杨行密。 襄阳这边,赵匡凝倒是可以利用,麾下的蔡州兽兵坚韧善战嘛,但这小子和王师范一样。江山、美人、权力都不爱,就好一纸文章书法。 圣人觉得真的很离谱。 被兽兵用肉脯喂大的武夫上瘾这个?而且手下没人造反,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不止是他。 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的儿子罗彦威还要夸张些,整日里和儒生谈天说地,作诗弄文。诗人罗隐游历到境内,罗绍威大喜过望,认为这是魏博文风鼎盛的缘故,遂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葛从周养子谢彦章,号汴州第一骑将。但他不打仗时在干什么?重金招募才子教他诗韵历史。行军打仗也不穿戎服,而是穿文官儒服…… 李克用的儿子,李天下,那可太出名了。朱温的儿子朱友贞,五代第一儒帝:朕要翰林学士何用?朕自己就是翰林学士,诏、敕、制各种公文,多数是他自己操刀,把这个当乐子。 文武之争,如何述说呢。 算了吧,赵匡凝继续进贡财货就行,顺带保护一下境内的水运。 那东边这几个强镇,暂时也只有瑄、瑾两兄弟会真正对朱全忠造成威胁,不过能牵制三四万汴军也够了。 最后就是李克用和王重盈父子了。 圣人看向郭崇韬。 说话。 郭崇韬却是脸色煞白,喉结涌动欲言又止。 圣人起身,独自走到外面来。 慧帝!郭崇韬确实有一些不方便当众说的话。见圣人一看自己表情就领悟到了,心头有些称赞。 吾思是嫁对人了。 收敛心神,郭崇韬拉着薛志勤跟了出来。 太尉担心圣人处置失妥,也跟了出来。 “说吧。”天色晦暗,宛如世界末日,冻雨席卷西内毬场,圣人迎风而立:“若全忠西犯,外舅可否来救?我虽有五六万兵马,也有雄关要塞,但为士气计,不得不周全考虑。” 人的名树的影,对上朱全忠这么一个绝世强敌,圣人可以不怕,但大头兵们私下相聚,会讨论。他们怎么想,不是皇帝能控制的。有个强援,大伙也能安心。 “难。”郭崇韬痛苦的说道:“存孝为小人蛊惑,暗通曲款于镇州、汴州……王怒,欲加兵问罪。” 直白说吧,李存孝打算造反。原因很简单,朝廷讨河东,击败招讨使张濬是他,生擒副使孙揆的也是他。战后论功行赏,李克用什么也没给他。这激起了李存孝的自卑心理。他和扎猪一样,也是奴隶出身。干最多最苦的活,吃最少的饭。义父拿我当什么呢。 此后便消极怠工,李克用让他干点啥,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也就引起了军府的猜忌,被人告状——有反意。李存孝受得了这种攻讦?你们说我有反意?那老子就反给你们看! 老实说,圣人对岳父也是有点意见的。 脑子里一天天都在想啥,真就猛将多就觉得无所谓呗?晚唐五代还找得到有岳父脑子这么简单的武夫吗?种田种田不会,部下经常吃尸体。治政治政不会,不是这个离心就是那个被他活活气死。除了打仗,岳父还会干个啥? 上次让朱邪吾思写信回去劝,岳父倒好,回信把闺女说了一顿。朱邪吾思也不惯着他,私信骂了回去。这会,父女俩月没联系了。 话说回来,圣人不希望看到李克用、李存孝父子成仇。什么时候了,还内讧!而且这俩打起来,岳父还有功夫来保他这个女婿吗。 “能不能不加兵问罪?”圣人弱智的问道。 “都在劝。”郭崇韬叹了口气,道:“幕府诸僚佐,内外马步诸军都的将领,各位夫人,都在劝说大王。” “你劝了吗?”圣人问。 郭崇韬,辅助李亚子的一代功臣,虽说这会还是个喽啰,但能被派在长安担任进奏官,应也是深得岳父信任器重。他去劝一劝,或许有用? “未敢。”郭崇韬心有余悸。李克用发起飙来,只有朱邪吾思、朱邪妙薇两个闺女和正妻刘氏能以柔克刚制服之。 “其实大王也舍不得,故迟迟未决。”薛志勤叹道。 这年头,从小一把屎一把尿亲手带大的养子跟亲儿子又有什么区别。后世李克用盛怒中杀死李存孝后,杀完就悔的肠穿肚烂。但五代驰名嘴硬的他是不会承认的,只是区区旬月不理军政罢了。还训斥身边的人:我杀他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求情! 圣人想试试看能不能改变李存孝的命运。 当然,主要是害怕。 要是全忠真来了,岳父不来,他心里着实没底。虽说小王那帮杀材挺像模像样的,也有理有据说了一大堆全忠绝对不可能攻得进关中的理由…… 但事关皇位、老婆孩子、满朝文武和未来,敢赌吗。万一有人出奇招,万一溃于蚁穴,万一发生什么蝴蝶效应…… “陛下,大王一向仇恨朱温,又溺爱儿女,若您能亲自致信晓以利害,述说朱温威胁,并言贤妃怀孕五月,于来年春天生产。在讨伐存孝、勤王保驾护犊打朱温两者之间……”郭崇韬暗示道。 就这样办吧。 这种情况岳父肯定会来,不来,那他就不是李克用。 万全已在,该和全忠摊牌了。 甫一回到宴会上坐定,圣人叹气道:“唉。我以薄德奉保宗庙,以微弱善政主天下。虽勉强经历过几次戎事,但威望还不足以震敌于外,服人于内。敌不惧而内不一,事难矣。轻启兵火,重伤百姓,这也是我不愿看到的。可全忠将我逼到绝路,我不得不和他殊死一搏——” 说到这,圣人画风逆转,啪的一声拍响案几:“召集军队!” 哗啦啦,围在外面的密密麻麻的军将鼓噪起来,附和着叫喊道:“战则与战!” “俟破汴州,抓来朱温妻女,挞伐个十天十夜!” “宰了全忠!” “嘻嘻,吃了全忠。” “谁说圣人德薄?额去砍了他。” 圣人瞪了他们一眼,一呲牙。 武夫们缩了缩头,不敢再高声鼓噪了。 “枢密使!” “臣在。”大着肚子的赵氏玉手徐徐摊开笔墨,眉眼盈盈的看着圣人,含笑应道。 “传命翰林院,制诏书。褫夺朱全忠及宣武霸府敬翔、李振、裴迪等人一切官职爵位,定其悖逆之属,历数其罪,就像对待安禄山、史朝义、李希烈、朱泚、吴少诚、李师道那样。” “制诏,任命葛从周为节度留后、张存敬为节度副使。向天下悬赏朱温的头颅,得之者,以宣武节度使赏之。” “传京兆尹查封宣武进奏院,驱逐汴人进奏官。” 要和朱全忠角力了! 圣人亢奋的同时也有些忐忑。梁唐晋汉周,对军权抓得最牢固的,在武夫中威望最重的,最拿屁民当回事的,对儿媳妇最关心的,开局最逆天的,四面开战不落下风最能打的,应属这人了。 以五百溃兵上任区区之势,掀翻秦宗权之辈数十万蔡贼兽兵,至今麾下十余万陈、蔡、宋、汝、滑诸州百战虎狼之兵,无往不利。 五代第一枭雄,好大的名声! 说话!投票! (本章完) 第102章 为君难 第102章 为君难 “哒哒哒!” “嘚嘚嘚!” 马蹄声与脚步打破茫茫小雪中的寂静。 密密麻麻的青衣御史、皇城巡骑、金吾卫、京兆府不良人出现在光德里,行人急忙向路边避让。 几个飞鹰遛狗的公子哥对着官吏指指点点,打算看热闹,但在远远见到戴毡帽、身穿黑熊袄子、兵甲银光闪闪的马军后,也如鸟兽般跑开。 庶民们躲在窗户后,默默观察。 “御史去汴人往进奏院去了!” 所有目击者都知道这是有大事要发生了,既觉得刺激又很害怕,还有些震惊。圣人为了贤妃,居然与忠心耿耿的汴王决裂? 进奏院之中,嘈杂喧然。 官吏们往来穿梭,正在慌乱收拾官邸。 “烧掉,都烧掉!”几个进奏吏抱着一大摞机密文件来到庭院,就地烧毁。事涉天子的行踪与喜恶,禁军驻防分布,重要大臣的住处与房屋结构图,汴王的指示…… 书记室内,十余刀笔老手行云流水。分拣出重要谍报,以苍蝇小楷一一抄录到狭窄的小布条上,然后藏匿在鞋底、足衣、发髻内。 百余名经验丰富的武官也在打包物件。 “狗脚朕猪油吃昏了头。” “俟破长安,将沙陀女抓到军中交换蹂躏,看圣人羞不羞。” “听说何淑妃最美艳。等大王入关就夜宿龙床,让天子叫阿父,站在殿外听何淑妃呻吟。” “哈哈,我想玩弄赵枢密使。” 嘭,院外的大街上响起了鼓噪之声,武官们勃然变色。 大门被金吾卫暴力砸开,嬉笑着的不良人和皇城使巡骑一拥而入,瞬间将整个院子站得满满当当。街道上,数百马步军快速列阵,长槊指着官邸,弓箭无声上弦。 哗啦啦。 百余汴人武官脸色数变,想要抽刀,直接就被京兆府的官吏以刺棒劈脸击倒。有那凄惨的,当场被砸落几颗牙齿,或者一张脸血肉模糊。 全副武装的金吾卫走上来,喝骂着没收了他们的兵器,并剥掉了他们的衣甲,连踢带拽将其打跪在地上:“给耶耶跪下!” “狗屁汴军!我看也是肉做的,临到死也会怂。”有小吏骂道。 进奏官们热血上头,脸涨红的通红无比,定定的站在那,骨头都软了,不敢动弹。 京兆尹孙惟晟带着一群青衣御史、属下官吏走进来,面色阴鸷的宣布上谕。 “上谕:古来有无恶不作而寿终正寝的臣子吗?朱温道德败坏,操守无堪。奸淫属下的妻妾,觊觎儿媳的美貌。残害邻镇,欺辱君父;貌恭敬而心做贼。就是投入江河淮济冲洗,也难以让他改邪归正。放任这样的祸害荼毒天下,朕意难平。” “举国愤怒,不得不讨伐他了。” “现在剥夺东平王的爵位,收回先圣赐予他的全忠之名,清算他的罪孽。驱逐宣武军派驻京师的进奏官,查封进奏院,没收一切物品。” “孙儒不儒,茂贞不贞,全忠不忠,呜呼!朕心甚悲。希望诸位藩臣克己慎独,不要再逼迫朕,朕只是想妻儿平安,列圣的宗庙得以延续啊。” 褫夺诏书不在这颁布。 孙惟晟复述的这番话是他进宫领受任务时被圣人当面发下的口谕。 听完,进奏官们体若筛糠,不敢相信汴王又变成了贼属丑类。 “绑起来,带走!”孙惟晟大手一挥。 官吏一窝蜂冲进各个房间倒腾。进奏官和武官们则在武士的监视下排队接受御史搜身和检查行李。没啥问题的,就一擒,把布团塞进嘴里,让军士带到一边,稍后集中驱逐出关。 有问题的,立刻就被御史打掉官帽推搡着带走,关进台狱。 宣武进奏院的事很快发酵,其他进奏院都悄悄地把涉及犯罪的文件销毁,没这么干的也心有戚戚,不敢再乱来。许多被收买贿赂的官贵闭门谢客,害怕被圣人追究责任,偷偷遣散家人。 …… 九仙门楼上,圣人正在接见汴州进奏院的两位首脑:记室内书记韦震、诸州盐铁判官裴铸。 他俩是幕府高层。前者是朱温的秘书,可以在朱温睡觉的时候自由出入寝里办事。后者是财政官之一,主盐铁、转运、茶酒诸务。不如敬翔、李振之辈在人前显赫,但不可谓不是亲信。 圣人也是开了个眼界。后世流言朱温痛恨世家,在白马驿物理超度。然而现在看来,占据朱温霸府要职的李振、敬翔、韦震、裴铸、裴迪、赵敬、段凝等人,鲜有卑微。屠什么世家,杀不听话的罢了。 “李克用,颠覆篡逆之类。乾符年暴行可谓骇人听闻,及先皇令其自赎,虽有功,但其横征暴敛,不亚回纥洗东都。及上受册,李贼遣女联姻,罔顾宗法人伦非议,实居心叵测,用意险恶。不除,终为国患。陛下视李贼为忠,致忠臣何地?” 韦震坐在蒲团上,苦口婆心的劝谏:“汴王讨陈灭蔡,十年来贡赋不绝,报国之心极矣。此非忠臣,则忠臣何在?陛下不分是非,但观强弱,采群小骚议,无情归罪汴王。自毁英名,令天下伯夷、叔齐寒心,固非中兴之术,窃为陛下不取也。” 韦震顿首一拜,情真意切。 “只要陛下遣送沙陀女,与李贼划清界限,汴王便复通贡赋,开漕运,冬至再进献30万匹绢、杂畜数万头、盐数千车。”对朝廷财政情况很清楚的裴铸不失时机的诱惑道。 无论是出于地缘政治还是争霸,还是汴晋恶劣的外交,朝廷和李克用联合都是朱温不能接受的底线。反之,朝廷乖乖在关中当个吉祥物,朱温暂时也不会为难。 “韦书记这话……”圣人发笑,问道:“难道我娶妻立后,还需征得他的同意?昔年朱温受困同州,被孟楷逼入绝境。若非先皇悯之,不知已为哪群野狗所食!如今朝议但不合心,便武力威胁。此忠臣,谁奸臣?此奸臣,置奸臣何地?固非人臣之道也。” “陛下!”韦震不意圣人还有如此辩才,看来是忽悠不得了,遂霍然起身道:“楚子伐陆浑之戎,至雒,观兵于周疆。天子使王孙满慰劳,楚问鼎之大小轻重。须知楚地方五千里,执戟百万!向使芈旅作难,虽周德尚在,未敢断言天命无改。列圣基业,陛下自珍!” 角落里,史官一惊。 “恫吓是当今天下绝大多数藩镇的惯用招数,我既已力排众议下诏,希望你明白威胁对我不起作用。”圣人抚摸着银刀,在案几上划出痕迹:“如果你再出言不逊,我会毫不犹豫屠杀宣武进奏院上下307人。” “难道陛下这不是恐吓吗?”韦震眯着眼睛,打量着周围一个个骚动的武士。 “平等交涉而已。” “皇帝果真要和李贼沆瀣一气?” “诏书既下,绝无回头。”圣人盯着他,又凑近了些:“我敢做元子攸,不惜一条命,他有种做尔朱兆,赌霸者之资么?” “如此,告辞。”韦震、裴铸起身草草一拱手,带着随从下楼。 谈了这么一会,两人已看出来了皇帝坚决的态度,非要和大王为敌。又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很好,待大军入长安,届时看圣人还能否如今日这般镇定。嘴硬的皇帝,古来也不少,临死还不是丑态百出?哭的哭,喊的喊,绕柱的绕柱。 今圣太智慧,振作心也太强,决计不可久留。不过一年多时间就做下如此事业,再让他继续当下去,还得了!要是中官还在就好了。一番贿赂威逼,让他们杀了皇帝随便换个听话的并不是难事。 可惜!褫夺诏书他们也看了,用心极为恶毒。 既是离间又是鼓动。谁都知道葛从周、张存敬之辈是朱温的左膀右臂,是宣武军大将。朝廷却任命前者为节度留后,后者为节度副使。诏书一到,这两人和麾下将校会不会产生野心?朱温会不会猜忌?其他文武怎么想,会疑虑不安吗。 这阳谋够无耻,让人忍不住萌生杀意。 一墙之隔外,朱邪吾思捂着大肚子轻轻的坐回了椅子。 “汴贼巧言令色,蛊惑圣听,祸源之士也。”偷听了半天,朱邪吾思下了这么个结论。再被这帮人继续煽动下去,圣人难保不会动摇。 旋即,她又回忆起了刚才韦震、裴铸的进谏。 “李克用,颠覆篡逆之类。” “不除,终为国患。” “只要陛下遣送沙陀女,与李贼划清界限……” 这几句话犹如魔咒回荡在她耳边,朱邪吾思的指甲深深抓捻着膝盖:“这等奸贼……” “贤妃莫要理会,置气伤胎。”女官劝道:“圣人还是爱护贤妃的。” “把薛志勤、赫连卫桓、耶律崇德、拓跋隗才叫来,我有事。”朱邪吾思吩咐道。 若是没听到这番话,她也不想让圣人名声受损。但现在,进奏院这三百多号贼人,她不愿放走。 未几。 薛志勤四人到来,纳头便拜:“拜见夫人。” “我进奏院武官现有多少?” “88人。”闻言,薛志勤暗道不妙。贤妃是他看着长大的,他非常了解。 “汴贼辱我家族,毁我名节。俟汴贼至蓝田青梨驿,使武士为盗,尽摘其首。其兵甲被除,杀之如屠猪羊。”朱邪吾思言简意赅,柔声道:“做干净了,勿令圣知,我不愿他为难。” “夫人,陛下威权日隆……” 朱邪吾思陡然睁开双眼,目光直刺薛志勤,话语中带着责问:“你不是猪儿,不在朝廷,不食唐禄。你是河东进奏官,是父王的人。汴晋势同水火,莫要忘了你的本分。” “臣事司徒父子三十年,岂有反意?” “毁尸灭迹,不为圣人获悉内情,他怎么怪罪。”朱邪吾思声调平和,直勾勾地盯着薛志勤:“即便他知道了,自有我保你们。” “臣遵命。”薛志勤不敢再废话。 朱邪吾思本来是打算让猪儿来干这件事的,但她觉得猪儿已经完全倒向了圣人。这种不利天子名声的事,没有圣人首肯,大概率不会干,反而还劝谏自己。 想到这,朱邪吾思微微摇头,李郎收买人心倒是有一手。这是好事。就是不知道对自己的感情是发自肺腑,还是迫于形势装出来的亲密了。 她又想了李克用和小时候父王送给她的那只金雕。金雕能看清十里之兔,是因为高飞在天。 父王被情绪牵着鼻子走,他的视线就像老鼠一样,只能看到洞口的蝇虫腐叶。家族,也许需要一个灵敏理智的人来领导…… —————— 圣人已经回到蓬莱殿。 早已等候多时的几名大臣立刻进言。 “陛下说的对,当务之急确是整顿关塞防务,屯粮训兵备非常。但臣愚以为凡事还得做好最坏打算。汴州那边,应遣使再去商谈。贸兴兵戈,万一战败,危矣!再说朱全忠平定蔡贼,特意押宗权等入朝受死。攻灭义成军叛逆安师儒后,不愿身兼数镇,乃表部将胡真。从沙陀人手里夺回昭义后,又请朝廷接收。还派兵打击抄略贡赋的盗贼,其本人进奉亦是十年未曾失期。这不是忠臣是什么?只要陛下暂忍屈辱,遣使安抚,再送走沙陀女……” “她是我的贤妃,不许你们说什么沙陀女!”圣人怒道。 “以全忠之忠,只要陛下暂忍屈辱,遣使安抚,再送走贤妃,全忠自然就乖训了。还请陛下以王业为重,睿鉴福祸。”尚书左丞赵崇义正言辞道。 他很想质问圣人,李克用进贡过几次?持节太原以来,四处惹事生非,不是伐云就是攻赵,闹得诸镇联名上表请讨。前年还重创王师,杀了招讨副使孙相公等数十文武。活了大半辈子,不是在抢劫,就是在造反,侵略邻镇。这能是好人? 比起朱温的作为,谁忠谁奸圣人看不出来吗,眼睛也没瞎啊。 “陛下,全忠于国有大功——” 眼瞅着旁边的吏部侍郎崔胤又要开始长篇大论,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的圣人终于忍不住打断道:“我知道很多人反战,可我不愿意像厉王那样不让臣民言论。但要告诉你们,天下事在我!我今为之,尔等谏言两三次,就该懂得适可而止!” 说完便从蒲团上起身,准备进书房工作。这时,却听一声大喊:“逆命而利上谓之忠!” 枢密使惊骇的看着赵崇往前一扑,一骨碌摔倒在地上,伸手抱住圣人双腿。圣人也是大为吃惊,他稳住精神,厉声拍打着赵崇的手背:“你昏了头!你想干什么?” 听到圣人的呵斥,外间闯进若干寺人、女御、卫士。 等候奏事的有司官员也跟着一窝蜂涌入,傻眼的看着赵崇等人跪在地上,拽着圣人苦劝:“伏惟上谨慎治国。全忠叛逆实属忌惮李克用之故,陛下试想,朝廷若亲善全忠,与汴女通婚,李克用会不会反?” “赵崇老儿!”圣人怒火彻底上涌,骂道:“我当皇帝你当皇帝?” “赵崇,快退下!”一中书省官员直呼其名。 “老不死的。”卫士们一拥而上,将哇哇哭谏的赵崇几个拽到一边站着。 “轰出去!”圣人神色冷凛,指着赵崇等人大声警告:“尔曹自今已后勿来见我!再为全忠承情,我当尔曹收了汴贼贿赂。台狱阴冷幽深,切莫以身挑战!” 说罢看向司言官洛符:“洛姬,以后收到他们的求见,不要理会!” 赵崇等还想陈奏,却被卫士们从背后放倒,架过头顶就往外抬。在场目睹的官员噤若寒蝉,不敢说一句话。他们还是头回看到圣人发飙。瞅这样子,奏事也没指望了,众人纷纷告辞。 “武夫文臣,一个个都不令人省心。”圣人表情僵硬的坐下。 “为君既不易,为臣亦艰难。天子有躬愿,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赵氏拉着圣人的手,幽幽开解道:“敌强而我弱,主战不一定忠,主和也不一定是奸。无论战和,各有各的考虑。为君者,采集群臣之善,固能兴邦。只听顺耳的,臣子整日就想着怎么取悦你,还会用心国家大事吗。” “我省的,才耐着性子听他们说了三次。”按照情绪,圣人一句聒噪也不想听:“赵崇、崔胤这几个算忠臣么。” “忠不忠,也由不得他们。”赵氏替圣人整理着被弄皱的衣服,道:“只要你继续强势,满朝都是忠臣。你哪天打了败仗,国运堕落,乱贼就会层出不穷。” 圣人默然。 帝王是孤独而痛苦的。因为他不知道谁会忠诚自己,谁会背叛自己。谁会先忠后叛,谁会先叛后忠。哪些人又只是单纯的利用自己。故而许多帝王的一生都是在不断的猜忌与判断中度过,害怕真心错付。 难。 景福元年十月十一日,韦震等三百余人在蓝田县遇盗贼身亡。收到消息的朱温焚烧了诏书,割掉使者的耳朵,将使者驱逐出境。 (本章完) 第103章 危急 第103章 危急 浚仪县。 此刻的聚仙镇气氛肃杀,军士们被勒令待在营中,不许聚集,不许说话。但仍有胆大的围在一起,压低嗓门:“可听说了?适才有人造反,竟趁着军使睡觉潜入官邸,要借他头颅!” “那群哗变亲兵,有好多个呢。” “俺听说大王获罪于天,葛军使已得授留后……不如找机会拥他入城做节度使?” “嘘!”旁边的汴兵倒吸了一口冷气,骂道:“指挥使李傥、马步诸军都教练使朱珍知道么?暗藏反意,被大王斩首。不要命啦?敢说这种话。” 几次屠杀,军士们还历历在目。李重胤、李傥、黄子等一大批将领被冠上莫须有罪名,阖府全部处死。最严重的一次,大王怀疑为他创立军制、选将练兵长达十年的老将教练使朱珍有反意,不顾众人苦苦哀求,杀之,闹得满城风雨,闻者无不愤慨。 “莫说了,都虞侯带着斧子巡营执法来了!”一名望风的汴兵猫着腰钻进来说道。 军士们一哄而散,捂被假寐。 …… 将堂之内,葛从周将沾着血迹筋膜的鱼鳞甲卸下,踢着满地的残肢断臂,喘气如牛:“诏书刚到,就有杀材谋害我。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把你们当成手足子嗣,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赶来的将校官吏目瞪口呆,不敢吭声。将帅床榻用品无故自动。将帅衣服无故血汗。旗纛无故倒折。将帅无故自惊,不觉叹息流泪。将帅无故回头;皆下欲克上之兆,而阴谋已成也! 养子谢彦章数了数,屋内有十七具尸体。亲兵之中竟有十七人利令智昏,想取了大人头颅投献…… “这帮杀材!”有牙将抽出刀狠狠斩击,怒声骂道。 谢彦章看了看葛从周,心中暗叹。 大顺年,诏削李克用官职,诏书五月抵达太原。十余天后,消息传到昭义镇,潞州守军群情骚动,遂杀其帅李克恭,函首献于长安。李克用立即派兵平叛,同时改任亲信安建知留后。结果安建到任没两天,复作乱,上表请以三州归顺…… 这会,褫夺大王的诏书昨至汴州,今天就有亲兵图将帅。王命就这么唬人? 说实话,他个人无感。大伙都是尸山血海里钻出来的积年武夫,从来只信奉勇力,什么狗屁朝廷圣人,根本不足畏惧。 但现在看来,一纸文字完全有可能引发灾祸。大王、自己、幕府诸文武,知道朝廷虚实,不怕。但愚蠢的底层武夫和百姓不一定懂得。被李氏统治了将近三百年,许多事谁敢断言呢。该说汴王人心不附,还是该说唐祚未尽,列圣余威犹在呢。 谢彦章长叹一声。 “昨夜梦见两只大虫捕我……”葛从周打散发髻,捻着黏在上面的骨渣血块,自言自语道:“果然,一大早就有人作乱。哼哼,见得诏书许下万户侯赏格,便动了贪念,要盗我首级而去。这么简单的离间计,都有人上当?传下去,复论诏书内容者,死。” “喏。”诸将连忙表态。 葛从周一指满地狼藉的尸体,又道:“上报军府,诛杀这十七个贼胚的妻儿及家族。” “是。”文职嗫嚅着。 “都回去吧,好好整顿军心士气,年前汴王应会勒兵入朝,除君侧之奸恶。”葛从周疲倦地躺倒。 从军这么多年,从河南杀到荆襄,从荆襄杀到广州,从岭南又转战关中,从关中败回河南…… 打打杀杀半辈子,杀了个疾病满身,杀了个心惊胆战,不知图什么。别人觉得自己攻无不克,勇冠诸将。可每每半夜稍微听到个动静就仓皇惊醒四处查看,又何尝不是风声鹤唳。 部下怕我,我也怕部下啊。 这天下,要杀到什么时候才会消停,又要何日方能睡个安稳觉。 汴王真是昏了头!圣人娶沙陀女关你什么事? 彼与沙陀贼沆瀣一气,我自巍然不动。任他千万种计,我自固守人臣本分,修炼王霸。俟武功大成,出师荡平太原灭了沙陀。没了李贼盟援,圣人再是上蹿下跳,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如今贸然挑战,停贡赋,断漕运,出言不逊,惹得诏书问罪,满城风雨瓢泼,有意思吗。 莫要忘了你是怎么起的家! 野心真是越来越大。八百人就敢打秦宗权,十五万兵马就想遥控朝廷。要是给汴王三十万大军,还不得杀了皇帝自称朱圣!黄王百万人都没做成的事,汴王何来自信?怕不是妓女玩傻了脑子。 是的,葛从周已经洞察了汴王的那个爱好。 虽然汴王隐藏得很深,但打量部下妻女、诸子娇妻美妾时的那种眼神……而且,每次破敌俘获对方的妻女,汴王都会邀请几个亲信的部下偷偷玩弄,爽完就一刀杀了,以免被夫人得知。要是哪天夫人不幸早逝,还有谁管得住他? 那时候,说不得就会被有心人用这个弱点设下圈套,杀克之。 可惜,这些话他没法说。朱珍跟了汴王多少年,何等功勋。没有他鞍前马后,汴王能有今日这一片基业?然而呢,因为军中威望甚重,激起了大王的猜忌,直接就被当条狗勒死了。何其刻薄,何其无情;葛从周不想劝,没必要自找晦气。 …… 王宫般的园林内,朱温正在议事。 进奏院韦震、裴铸一行三百多人在蓝田县被强盗截杀的事,他很生气,因为不用问也知道是下流的沙陀贼干的,这也是进奏官第三次被晋人刺杀。两镇在长安的交锋就没停过。彼此渗透,痛下杀手,俨然把京城变成了第二战场。 但他并不伤心。 文人有什么好心疼的?去年一幕僚说错话,他把在场的三十余僚吏尽数锤杀。当然,敬翔、李振、赵敬这类既有才干,又能摸索他心意,还懂得顺毛撸的文人,他还是相当宝贝的。故而为韦震他们掉下了几颗伤心的热泪,不让大伙觉得他冷血。 “善加抚恤,各赐蜀锦五百匹,代我慰问家人。”朱温擦了擦猩红的眼眶,吩咐道。 一旁书记官快速记下。 “大王。”朱温虽已被褫夺一切官爵职务,但宣武军中仍以将相为称。敬翔安慰了朱温几句,小心翼翼的把话题引到正事:“诏以郓城朱瑄为东面招讨使,兖州朱瑾副之。诏以李克用北面招讨使。王重盈西面招讨使。襄阳赵匡凝南面招讨使。仍令诸道兵各发进止,会军进讨……” 朱温安坐不动,神色澹定。 怕吗?一个做过大齐东南面诸道行营都虞侯,被黄巢亲至灞上迎接的重臣,他怕个屁。秦宗权五十万蔡贼兵临城下,他尚且面不改色,从容应战。唯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圣人不如他那短命哥哥厚道。根本不上路子,稍微一恐吓就恼羞成怒炸了毛,倒也符合血气方刚的年龄。 至于被褫夺的官职爵位,莫慌张。 待入了长安,圣人是如何罢黜自己的,到时候还得一样样加回来,还得给更多。圣人是怎么挥斥方遒数落自己罪过的,亦得当面陈奏回去。只要得胜,他还是大唐的忠臣。实力最强,那他就是天下最忠诚的忠臣。 “独眼龙最近在干什么?”收敛心神,朱温领导起会议。 “闻欲伐赵,得圣人居中协调,遂罢兵。这会与义儿李存孝反目,估计打算南下昭义,但听说圣人又亲自致信,李克用短时间应下不了决心。”敬翔答道。 “李存孝,代北杂胡,武艺冠绝衙内。昔年诸道兵围攻长安,其以数百骑追着上万巢贼砍杀。便是项王、慕容垂、尔朱荣复生,也不过如此。”朱温目露追忆,叹道:“而且潞州那么好打吗?独眼龙若是没疯,遣夫人、子女入城劝说李存孝回头才是上策。” 时局至此,长安与汴州之间阴云笼罩,战争一触即发。独眼龙又素来自诩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庞勋、剪黄巢、镇代北、黜襄王,存易定,自居平难救主之臣。李存孝只要不太过分,独眼龙哪还有功夫杀儿子。 这让朱温觉得很不美。 看来这次又得因为圣人做一场。也行,谁赢了,圣人就归谁。 “李克用来不了。”敬翔翻看着文件,道:“北面大同军、幽州皆窥伺代北,将李克用当成草谷打,李克用若率主力入关勤王,不怕幽州贼抄了他代北的老弱?” 决不要指望幽州兵的节操! 渤海人、高丽人、契丹人、突厥人、回鹘人、吐谷浑、李克用、横海,就没有幽州兵不敢抢的对象。或者说幽州十余万杀材本就是杂胡里混了一群汉人。幽州的情况怎么样,看它下面的河北诸镇就知道。杜牧曾说过:“两地皆多良田畜马,生年二十,未知古人有曰周公、孔夫子者。击毽饮酒,马射走兔。语言习尚;无非攻守战斗之事。 庶民不知周公、孔子为何物。人们每天聊的都是怎么杀人,成群结队的儿童在街道上你扮节度使,我当牙兵,拿着木棒互相打仗,演习“鼓噪”、“作乱”。后世耶律德光入侵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被打得骑骆驼跑路,很核理! 话说回来,面对幽州兵这群军纪第一糟糕的穷寇以及赫连铎这个死敌,李克用敢倾巢出动吗。 “独眼龙不来最好,来了打痛他就是。”朱温不是很在乎这个匹夫。倒是毗邻关内的河中镇,他有点担心。 “守户之犬。”敬翔笑道。河中从王重荣开始就形成了中立的习惯。大顺年朝廷讨李克用,双方在境内杀来杀去,河中一声不吭。还专门把晋、绛两州拿出来当做战场:就在这打,其他地方别去;颇有些大清在日俄战争中的风采。 朱温不语。河中已在李克用的撮合下与圣人联姻,这次保不齐会出兵。但肯定不是为了圣人,而是防止他趁势攻取河中诸州。 不过,他和河中有些交情。昔年他为了保命,找了比他年少几岁的王重荣当靠山,口称舅父。 “遣使至蒲州,就和王重盈说,我意在长安,但入朝诛杀蛊惑圣人的奸臣而已。无心他顾,圣人也不会出事。”略作思考,朱温吩咐道。 一旁的书记官记录下。 “不妥,再携带一些礼物特产过去。听说王重盈抱病?再弄点名贵药材。”朱温追加道。 书记官补充。 “再遣使郓、兖两——”说着说着朱温突然停顿了,面露愧色。昔年,他被秦宗权打得抬不起头,是瑄、瑾兄弟慷慨来救,保住了他的帅位。这让朱温很感动,与瑄、瑾焚香结拜,但回头他就盯上了义弟的家产和妻女。 “大帅……”见朱温闷头沉默,敬翔提醒道。 “罢,同样遣使,我再写封私信。”朱温叹气道。得尽快杀了义弟全家,不然干点什么,屁股后面总是不安生。 “此番入长安,关键是河中、河东。打痛了独眼龙,威服河中,禁军便不足畏。”朱温回忆了一下,确认道:“朝廷只侍卫马、步两司四万余人?” “我看看。”李振在一摞公文里找了会,打开两封密报说道:“马军司辖15都轻、重骑卒15000余。步军20余都,约22000人,战力还行。” “另有宗室李嗣周部耀武军6000余、李彦真部上宸军2000余,同州降将谢竣、费仲康两部3000余人,还在大荔夹寨围城。” “围了这么久没打下来?”朱温嗤笑道:“这几人根本没卖力,圣人指望得上?” “合计步军33000,骑卒15000。另新置外军两万人,都是新练的农民。”李振总结陈词道。 听说圣人还抽调了京西北诸镇精兵万余,但短时间内肯定难为他效死命的,一个搞不好怕是还要作乱。这部分人,或许还能成为奥援。只要打赢了圣人的主力,倒戈的可能性很高;没必要计算在假想敌之内。 “善。”朱温站了起来,意气风发的下达最终命令。 “令丁会、朱友裕携兵两万,屯驻濮州,防御兖、郓入寇。” “遣使至徐州前线,令庞师古分围城之兵五千,作为机动,备行密发难。” “遣使洛阳,令张全义谨守三城,严防沙陀贼入寇。” “遣使武昌军,令鄂岳观察使杜洪整顿人马粮草,出兵不少于六千。” “遣使邺城,令魏帅罗弘信准备财货,不低于五十万石粮。告诉他,俟入长安,表他晋魏王。” “遣使陈州,令忠武军赵昶出兵不低于一万。” “遣使滑州,令义成军胡真率兵入汴,择日随我出征。” “召集衙内厅子、落雁、长剑、控鹤、长直、铁骑、踏白、拔山、武德、天兴马步诸都牙兵,休沐者明日内入营,失期则斩。除了我亲领的兵马,余者至新安一线集结。” 书记官继续记录。 “陕州那边,让王拱勿惊慌,把路让开就行,我不会找他麻烦。” “淄青王师范,可有回信?”这竖子虽然顽劣,整日里痴迷诗词字画,但实力强悍,拥兵近十万。幸好没野心,不然是个难题。 “王帅说,杀奸贼他没意见,但圣人不能出事,不得焚宫室,也不许报复大臣。”李振回道。 “襄阳赵匡凝呢?” “使者被……”李振心有余悸,艰难道:“闻大王欲入长安,使者被赵氏小儿烹食了。赵匡凝送回来了一只手臂,让大王尝尝……另,其已遣胞弟赵匡明等十余人,统牙兵三千余入关护圣。” “天杀的蔡贼!”朱温忍不住骂道:“等收拾了关中,还得征讨这竖子。” “金商呢?” “冯行袭杀了使者,传首长安。”李振有些气愤。这厮被勒令入朝,竟不敢抗拒,乖乖就去了,还把儿女留在京城做人质。就那么害怕? “罢了!”朱温本来也不指望这些墙头草。 官邸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银妆了汴梁。 如今的风波,和朝廷交恶王重荣时何其相像。上一次闹出了禁军倒戈攻杀先圣、复立伪帝、焚烧皇城、京西北诸镇火拼的恶剧,这一次呢。 不知道今圣怎么接招呢。 一个钻女人裤裆,靠着把沙陀女舔爽了来作为依仗的圣人,着实无能。 …… 河内,怀州。 “嚓!”老妪的头颅滚落在雪地里,被兽兵踢开。 幼女被一拳打得鼻血长流,被反按在地上,空洞而清澈的眼珠盯着面前熊熊燃烧的茅草屋,任凭身上的兽兵驰骋。 “阿妹!”兄长哇哇苦叫。 “噗!”一刀斩下,兄长的脑袋滚到了幼女的手掌边上。 “哈哈哈哈!”伴随着兽兵的狂笑,身怀六甲的光溜溜的嫂嫂被划破了大肚子,血肉模糊的轮廓被兽兵扯了出来。 “呜——”丈夫被连踢带打抓走,兽兵随手扔给他一根扁担,让他挑着财货。 “哒哒哒!”大队黑衣骑卒溅起漫天飞雪,飞驰路过,惹得步兵挥刀痛骂。 小村庄被包围了。 小村庄被烧了。 小村庄没了。 铺天盖地的晋人正在南下。 李罕之已出天井关。他是李克用任命的先锋,任务是去河阳就食,抢汴贼同盟张全义的财货。 进入怀州后,李罕之下令就地征粮。听话的精壮补为辅兵,使其负担。余者充为菜人。年轻的给牙兵、斥候吃,老家伙分给普通军士。 反正什么也别留。杀光,烧光,抢光!让张全义那厮提供不了任何东西给朱温。 另一路。 周德威率铁林军数千入绛州,副使为横冲都将李嗣源。另有杨守宗、史俨、李承嗣等牙将,各将兵千余。他们的任务是到安邑领盐。真的领,王重盈事前提出的,给你十万斗盐,莫抢劫。李克用同意了,才让周德威、李嗣源这两个文明人领军。 领完盐后,他们将南下陕州灵活作战。有汴贼斥候则杀。有运粮的马队则抢,顺带监视陕虢观察使王拱,谨防这个残忍的军阀与朱温合流。等汴军主力到来后,他们将退保潼关。 在洛阳方面,张全义也动了,亲率大军八千进驻渑池,为汴王扫榻。 景福元年十一月初三,阴风怒吼,飞雪鼓噪,朱温携衙内长剑马步诸军都大队主力已过洛阳。 初四,汴人铁骑都十将杨师厚一马当先冲到石壕村,与晋人斥候爆发遭遇战。 汴人控制下的各镇还有大量兵马粮草在整顿,一场以潼关、陕州为中心的血战已是在所难免。 …… 长安大多数庶民公卿沉浸在冬至即将到来的气氛中,希望来年风调雨顺,不要打仗。但在高层已是暗流涌动,人心惶惶。一封封奏书传到枢密院,密密麻麻的大臣站在宣政门,更有不少中下层官员托辞衰老疾病,辞职,带着家人逃走。 “亡社稷者,必今上。” “国家以丧乱之馀,欲为英武之举,横挑强寇,离诸侯心,吾见其颠沛!” “昏君,昏君!” “独夫专权,此诚危急之秋也!” 六千字,双更!投票来!再发点赏赐,不然真打不赢全忠。有智慧的,可以贡献一下怎么抵挡全忠的计策。具体计策,别说个潼关险要就完了。 (本章完) 第104章 万乘分半 第104章 万乘分半 男人冲破风雪,一头钻进柴扉。朔风嘶吼着跟进来,妇人连忙拿木棒去抵门。 “好冷。”汉子冻得牙关打颤,扔下竹篓便忙不迭跳脚。 “这么多财货!”妇人扒开积雪一看,震惊了。 “昨夜下军书,上将大点兵!这是开拔钱。10斗麦,3斗盐,600个铜钱,30张饼。”汉子哈着热气,牙齿发出嘚嘚声:“还、还有一套狼皮冬衣,10斤羊肉,一匹布。俺没顾得看,反正领赏时库吏说是这么多。你数数,少了俺回头问圣人。” “还有一捆豚油!”妇人眉开眼笑,似乎觉得这个冬天不那么冷了。 十斗麦子混着野菜,加上之前存的赏赐,一天吃一顿,足够坚持到春天。要是丈夫再打了胜仗,就更不愁了。实在不行还可以把羊肉、盐、布卖了换粮。铜钱也可以进城买货,可惜京兆戒严,商人应该也关门了。 “进去说。”把财货小心翼翼的藏到隐蔽的地窖里,汉子拉着婆娘进屋。 大郎坐在柴火旁耍着一把木剑。二郎在美滋滋的吃蒸饼。三郎还是个周岁婴儿,在榻上酣睡。妇人给大郎拿了个醋饼,自己也拿了一张,然后在火边蹲下,小口慢吃。屋外风雪呼啸,拍击着柴门,这里面却温暖而安祥,令汉子咧着嘴傻笑。 “你在笑啥?” “俺高兴。” “打仗要死人,不怕?” “怕个球,侍卫亲军马步诸都也要出动。再说,都是一个脑袋。汴人神仙不成?俺砍他一刀,他不死?真捉对搏命,俺不怕谁。”汉子把大郎抱在怀里,替他擦去鼻涕,嗡声说。怕当然怕。 但比起死,更怕汴贼入关:“俺听圣人说,汴贼入长安就会分了三辅田地,让俺们当佃户。禁军的妻女赏给牙兵做妓。朱温还要霸占他的妃嫔,让皇后生孽种。年轻的男女就制成肉脯。” 妇人脸色骤变,醋饼也吃不下去了:“谁动俺家一根针,都拿着粪叉跟他没完。在凤翔就被抢,好不容易逃到京城,汴人又来抢!”激动的声音吵醒了三郎,立刻哇哇哭叫,妇人软了声音。 “俺走了。”看了看三个娃,汉子艰难道。 “你分在哪个军都?”妇人才想起不知道丈夫在哪。 “天策军外军,射鹰军第三都第一队。”汉子的神情渐渐坚毅,又有些不放心:“射鹰校尉是细封硕里贺,判官叫卓荣。要是死了,找他俩要尸体吧。其实也不必,死了自有东内神院栖身。” 妇人捂着嘴压抑的哭了出来,断断续续的唠叨叮嘱着。 “打仗莫怂,越怂死得越快。没几个人像你一样,打小钻山射猎。若是和汴人相斗,想想怎么打大虫的。” “俺母子有饭吃有衣穿,在军中不要出头,听圣人的话准没错。他日子好过了,俺们日子不就好过了吗。” “不要学那些杀材动不动就鼓噪,被剃头贬做恶人太耻辱。” “同村的乡邻,沙场上该帮就帮……” 一路啰嗦到柴门外,汉子狠狠抓了抓婆娘的胸膛,转身钻进风雪中:“走了!” …… 醴泉县。 柏树森森的九嵕山白雪皑皑,太宗就长眠在这里。武士站在乌头门下,没敢踏上神道,只摘下兜鍪、僕头、抹额,远远盯着墙壁上的昭陵六骏。肥壮的坐骑站在旁边,不惧严寒,似乎也在观看。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长满神道的衰草灌木,窜入神境觅食的野狐,让武士吟起了诗。 嗖!如月一箭飞出,野狐翻滚起来,血染积雪。 武士轻轻叹息,重新戴上抹额、僕头、兜鍪,最后看了眼破败的昭陵,翻身上马。札甲、骑弓、箭袋、匕首、横刀、水葫芦、羊皮袋、袖筒一应物事挂在马鞍两侧;长槊在手,斜指丛林。 “彻!” 狂风骤起,吹得残缺的魂幡呼啦啦作响,垂暮陵官沉默注视。他死了,但大唐还得挣扎生存,不管怎么样,李氏子女还要活下去。 …… 城门校尉其实是个喽啰。 天大寒,东方泰茶舍里偷懒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不情不愿地披上蓑衣走出来巡视岗位。看到有兄弟缩在屋里打瞌睡,上去就是两脚。 “贼配军。”士兵骂了一句。你不也偷懒去了? “俺岂渎职者?适才腹中咕噜难忍,如厕耽搁了一会。”东方泰肃容说道。 “驾!”风雪中忽然阵阵鼓噪。 东方泰和士兵们一震,顾不得斗嘴了,纷纷走下门楼。惊雷般的马蹄声盖过狂风,密密麻麻的铁甲骑卒踏破风雪。 “下桥!快下桥!”东方泰略显慌张的喊道。士兵们急忙七手八脚的转动轴机。东方泰嫌慢,害怕得罪了那些杀材,跑上来帮忙。 “算尔辈识相!”骑卒入城,瞪着守门兵。为首军官马鞭一指东方泰:“不要升桥,后面还有人。” “是。”东方泰和士兵们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活像见了太君的皇协军。 没一会,风雪中果然有了动静。全是骆驼、马、驴、车队,铃声飘荡在平整的驿道上,背上是捆得扎实的物质。吴越的茶叶。杭州的美绢。成德的甲仗。夏绥的皮毛。金商的粮食……小吏们挥舞着鞭子,还驱赶着大群鸡鸭牛羊等各种牲畜。 一群戴着斗笠的绿袍灰衣小官聚在一起,对着马队指指点点,似是在下达命令。 东方泰悚然一惊,这他娘该不会是延资、琼林、沙苑、大盈、渭桥、神禾下辖的数百座仓库、牧场全整顿起来了吧? 更远处,潮水般的男女民夫排着队伍,在本县尉和户曹小吏的率领下缓缓而有序地走向城门。官吏们站在驿道边,指指点点, 东方泰看着这画面,打了个寒颤。 圣人诏书一下,左冯翎、中京兆、右扶风、秦凤三辅一郡五十余县全都动员了起来。三公九卿各守本分。内外诸司中外群臣逾万官吏旰食宵衣。百万国人栉风沐雨。强壮的农民运转辎重,能干的工匠修补战具,手巧的妇女缝服造饭,凶狠的屠夫宰杀牛羊。孔武的铁匠烧红刀剑。 男女孤儿从暴雪街头被内侍省、掖庭局的寺人、女御带走收容,不法的坊市少年遭到京兆尹、皇城两街使、金吾卫的逮捕。图谋不轨的豪强被攻破邬堡。害怕乱兵,畏惧汴贼的百姓被接纳到国都避难。作乱的杀材被就地处死。 圣人什么时候有这威势了? “不知不觉……真真是不知不觉啊。”这场倾国之战才暴露出了圣人的控制力。打!给老子狠狠的打!东方泰兴奋的一拍垛口。 圣人征讨不服,还没吃过亏。老百姓的生活,也是在每一次的胜利后得到好转,一年多没被乱兵祸害了。只要不打仗,圣人也不加征,摊派徭役,更不做那抓泥腿子填壕、做菜人的该死勾当。大荔城,圣人要这么干,绝对打的下来;但他放弃了。关东他不清楚,秦陇巴蜀,仅此一家了吧? 汴人想杀了他统治这片汹涌的土地,先问问大伙吧! 瞧,以往随军徭役都哭丧着脸的男女民夫这回还有说有笑呢。 这就是人心向背。 这就是民气昭苏。 这,就是胜利的征兆! 东方泰意淫到高潮,咧开大嘴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决定再去偷会懒。 ……晦暗空旷的宣微殿内烛光通明,三省一台两院及侍卫马步、天策禁军三司主要官员云集。 “哗……”巨大的地图被吊放,占据了北侧整整一面高墙。 “此乃长庆二年,兵部根据赵国李忠懿公于元和年编撰的《元和郡县图志》、《元和国计簿》重新计算出来的天下交通山川及诸镇疆界、牧场、军寨分布。”兵部侍郎王赞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正在口水乱溅的梳理布防思路:“周秦以降,入关走函谷道,及汉魏……” “说重点。朱温要走哪条道。”圣人提醒说。 王赞面色一窘,咳嗽缓解了一下尴尬:“及至国朝,入关无非褒斜道、鄜延道、萧关道、潼关道、武关道、蒲关道寥寥几路。” 圣人这心情。 麻痹的你能不能赶紧进入正题?现在是给你卖弄知识的时候吗。 赵氏狠狠剜了王赞一眼。 王赞长棍移向陕虢:“汴贼自东而来,只潼、武、蒲三道可走。应在潼关囤重兵,当贼通道。同时,武关道不可不守。以防贼偏师沿洛水自拒阳川、洛南、玉生烟、蓝田一线入关。冯行袭虽说归顺了,但如果朱温借道,他敢拦吗?拦得住吗?以汴兵之骁锐,怕不是一万人就能荡平金商。” “诏冯行袭,万勿与汴人野外浪战,移师武关坚守即可。”圣人立刻吩咐翰林官。 武关一道险阻到不容并骑,冯行袭只要不是个傻子,肯定会撤到这,但圣人害怕他自信,跑出去野战。这年头的武夫不到山穷水尽不想守城,必须得叮嘱一番。两三万金兵守关,足以打消朱温借道的企图。 唯一让圣人担心的冯行袭这墙头草见风使舵,突然与朱温合流。 别觉得奇怪。后世朱温都没打他,只是让李振去威胁了一番,他就降了。这会他虽然扔了两个儿子为质长安,但圣人也不敢打包票。 李匡威的儿子李仁宗被俘虏,李匡威无动于衷,随你杀,他只要幽州不失。赫连铎之子被俘虏,赫连铎摆烂:悉听尊便。再晚会,孟知祥一到蜀中,立刻抛妻弃子自立;他还是李克用女婿。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在生命和家业面前,儿女不值一提。死了就死了,重新娶妻生子很难吗。普通人的感情,到了权势阶层就淡薄很多。 不是每个人都是李克用,为了让儿子活命,可以舍弃不可一世的傲气和尊严向朱温屈膝下跪。 几乎可以预言。只要朝廷落入下风,冯行袭与朱温合流的概率基本上是百分百。两者若是旗鼓相当,他应该会做那个忠臣。 为万全计,得留一手。别自己还在潼关作战,长安突然被偷了。 “武关道不可不守。”赵服也建议道:“不过商州在冯行袭手里,我军只能在武关道出口——青泥关设防。” “青泥关……”圣人在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眯眼看了一会。 “秦代因临峣山而得名峣关。刘邦即是在此击溃子婴兵马。北朝移关城于青泥墟,因属地蓝田,又名蓝田关。”王赞解释道。 “大舅哥,需多少兵,方守青泥关?”圣人侧首问道。 赵服看了下关城结构和外围的寨子分布,盘算一番,答道:“武士五千足矣,主要是粮足,火油等守城之具不缺。再征发两三万民夫协助,则非十倍之兵来攻,不有失。若臣去守,即便四五万人围攻,只要潼关没出纰漏,守两个月不难。” 这讲的就是点线面结合防御了。潼、武、蒲三道从东、东北、东南三面一体构成京师门户,任失一道,家被偷,其余两道就不用守了,投吧。 赵氏听到大兄这样说,颇有毛遂自荐的意思,气得连使眼色。你才来长安多久?得到大家信任了?你守过城?就敢大放厥词面十倍敌守两个月?如武关道丢在你手里,亡国骂名你背得起? 简直狂妄。 可不管她怎么暗示,赵服都无动于衷。 “敢不敢去守?”圣人看着他。 “有何不敢。” “我给你八千战士,你和没藏乞祺搭档。”圣人在脑海中考虑了一番人选,决定道。想到岐人在兵危战凶时密谋作乱,吓得李茂贞连夜出逃的教训,又补充道:“你带来京师的千余部曲,除阿摩难,其他的你挑出来带走,以防敌攻甚急,军士杀帅献关。” 这也不能杜绝武夫造反的可能,只能说真发生这种事了,可以让大舅哥等军将逃走。另外,阿摩难的马上武艺出彩,他准备拿到潼关让汴贼见识下什么是真正的骑将。汴人不是有两个叫谢彦章、杨师厚的骑将很屌?到时候双方比比。 “喏。”赵服拱手领命。 头疼!赵氏气得七窍生烟,十指用力弯曲成爪,想掐死大哥。 “武关道既定,蒲关道如之奈何?”圣人讨论起下一事。 如今暴雪隆冬,黄河已经上冻结冰,若贼发虢州,可直接北上入河中,趣蒲坂津。蒲关道的关键就在于王氏。如果王氏保持局外中立的传统,那没说的,要分兵去保风陵渡、朝邑、野良原等要塞,作为预防汴师入关路上的钉子。 反之,王氏和朝廷、李克用坚定站在一起,那朱温要么放弃,要么先把河中打跪下。 这会岳父已经发兵南下。先锋周德威、李嗣源一路窜陕州,另一路李罕之已在河内与张全义开战。李克用自督三万人压后。这样的话,河中作壁上观就太蠢了,定是要会同晋人在黄河虢州段以北,对朱温施加压力。 可以想象,这个第二战场会很激烈。 当然,一切前提是潼关不失。圣人要是被抓了或者出奔,大家还打个什么劲? “蒲关道先不管吧。”圣人叹了口气。若是岳父和王家落了下风,到时候再分兵去守或者干脆直接出兵增援岳父。 太尉提醒道:“晋人乏食,赏赐也不得力,还得再给李司徒送40万石粮,支持他。” 这也是件大事。 这寒冬腊月的鬼天气跨境作战,既没好处又没赏赐,而且他妈的连吃饭都得靠抢劫,万一哪天晋人鼓噪起来,岳父会不会被迫退兵? “立刻去办。外舅但有所请,能满足的,务必帮他。”圣人紧紧握着太尉的手,泣声道:“朕之家国、兵马、朝廷,皆赖太尉为朕经理财富,调度钱粮。再造之功,朕不敢忘。” 有些人的功绩不显人前,但不意味着不重要。没有杜让能这四年拉下老脸拿着个破碗到处乞讨,攒下这点家业,现在圣人拿什么打仗。这年代,再高的威望,再会邀买人心,再富有人格魅力,用兵拿不出赏赐,任你唐宗宋祖都很无力。效仿孙儒这种整日带着一群兽兵发癫,那也可以白嫖。 “在其位谋其政,何言功劳。”太尉拍着圣人的手背,语重心沉:“先圣还都以来,王室日卑。老臣日夜痛心疾首,实未料想会有今日盛况。不有陛下忍辱负重、运筹帷幄、顶锋冒矢,则无此刻。好好打,待退汴贼,则中兴之势不可逆也。诚若兴复王业,再言老臣微功,亦未迟晚。” “必使太尉垂美名富贵于千秋万代。”圣人不失时机的当众画了个大饼。太尉可以不吃,让其他人听一下。 定下武关道、蒲关道两线军事,众人补充了一些细节,君臣随即各回岗位。 景福元年十一月初六,大雪。 诏以中领军赵服把截青泥关应援制置使,马军都虞侯没藏乞祺副之。京兆尹孙惟晟为征发蓝田、鄠邑、万年、武功等县劳役协防使。 诏以中领军王从训兵马先锋使兼把截潼关制置使,扎猪副之。皇城使何楚玉为勾当寨栅使。 诏以太尉杜让能制置诸军诸关塞粮料使。 初七,前线来报,李克用抵达曲沃。也正是这一天,朱温顿兵陕州郊外,遣使李克用、王重盈、王拱、冯行袭等人:“各以宽心,勿犯吾锋。吾将入京邑,自欲问罪除奸,无预众人。” 决定圣人生死存亡的血战,来了。 (本章完) 第105章 控鹤军 第105章 控鹤军 “嘭!”大群控鹤都衙兵破门而入,虎背熊腰,人皆华服铁甲,白衣上绣着精美的飞天仙鹤,看上去就像一群公子哥;一看就是被节度使当亲儿子养的精兵。 “沙陀狗!” “汴贼!”正在院落里翻箱倒柜收集粮食财货的几十名李嗣源部军士勃然变色。 “杀光他们。”皇甫麟直接下令。在他身后,更多控鹤兵正在翻墙。 “衙内!”有晋人惊声高呼,立刻扔下手头的麻袋,不过没等他做出下一个动作,一波短矛投来。他被扎在廊柱上,脑袋低垂。 “快去叫李嗣源——”宅门外面响起晋人的惨叫声。 “便是李克用来了也照杀!”回答他的是汴人更凶猛的砍击。 嗖嗖嗖。 汴兵麻利单膝跪地,攒射出箭雨。院中晋人狼狈闪避,有人钻狗洞逃走,有人跳进荷池,游向排水口。一人奔跑不及,被汴兵攥住发髻,摘掉兜鍪,手中刀贴着喉咙一横,数十晋人很快尸横庭中。 “剥了这些胡狗的衣甲,暴尸。”皇甫麟抹了把刀上的血渣,吩咐道。 “喏。”鹤郎们一窝蜂处理起满地残躯来。 皇甫麟走进房内,却见一美人僵硬的躺在床上,似乎死掉了。皇甫麟喊了两声,迟迟没听到回音。摇摇头,挑过被子盖在对方身上。然后找来火把,扔在屋里。 亭台轩榭的府邸迅速冒起浓浓的黑烟。 “报,李嗣源已转向黄眉村,看样子是打算往潼关跑。” “这贼子!”皇甫麟骂了声。勤王之前还要先在陕州扫荡一圈?你到了关中,圣人是不给你饭吃还是咋地?真是穷昏了头!没钱就不要打仗。河东军将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土匪,皇甫麟非常痛恨这种翻地皮的行为。早晚拥着大帅打进晋阳,掏了李国昌的坟,屠了沙陀贼全族!圣人也不晓事!竟不分善恶跟这种人通婚。昏君一个,该斩首。 “周德威在哪?”他拿出地图研判敌军的逃窜路线。 “已过灵宝,这会快到潼关了吧。”牙校说。 “哼,算他跑得快。”皇甫麟的手指在地图上四处移动,最后停在黄眉村:“追,活捉李嗣源!倒要看看他带着财货跑得快,还是我们没有负重的骑马步兵快。” “走走走。” …… 弘农县以西,黄眉村。 村庄外,密密麻麻的晋人押着马队,塞满了原野,人叫马嘶,颇有些惊慌;土陂上,年轻的将领指着村子,嘴里命令不停。很快,数百马步兵分成四队,健步快蹄,将村子包围。 陕虢观察使王拱闻汴军西来,早就带兵押着物质去了河中,以至于境内州县无人设防。李嗣源过河后一路从陕州扫荡过来,也是非常轻松的就征集了丰厚的财货、粮畜。要是朱温不派兵驱赶,李嗣源自信接下来的三个月大伙可以顿顿吃米。 可惜,朱贼调集大量马步军和斥候拉网围堵搜捕,将他们的活动范围压得死死的。两天前,周德威考虑到可能被汴人围歼,率四千余人押送马队先行赶往潼关。李嗣源则与李承嗣、史俨等将领“殿后”,打算多杀几个汴贼,报围潞州之仇。 当然,粮还是要征的。 反正这一仗打完,陕虢两州大概也会落到朱温手里,提前抢他一回! “粮食藏在哪!” “耶耶,就剩过冬口粮了。” “拿来,不然杀了你。”鸦儿怒道。赖李嗣源这个异类严厉约束军纪——只许征集财货,不准杀人。故鸦儿们不敢残害人命。但逼急了谁知道? “不给吾属,等着被汴贼抢吗!给我,好帮尔辈杀退了汴贼。”鸦儿威逼道。 老人涕泗横流,诉说不易。 “找到地窖了!”屋里响起几个鸦儿的喜叫。 “老不死的。”鸦儿飞起一脚踹开老人,收刀钻进屋里。 村子里,到处都是哭叫和讨饶。 有那鸦儿兵牵着一头牛,槊上挑着几只鸡。儿童拽住他的裤腿连连磕头,被一耳光打晕。 有那鸦儿兵喜气洋洋的骑着一头驴,背上驮着装满麦子的麻袋。驴屁股后面追着几个鼻涕长流的男女老少。鸦儿兵不耐,抄起弓回头就是一箭。 “莫哭,我只要财货。”李嗣源拉起一个姑娘,温言道:“汴贼快要杀来了,赶紧跑,不然被抓去填壕。” 众人一窒。这帮不知哪来的乱兵只求财,别人就难说了。两年前汴师围潞州,朱温麾下的蔡兵到处淘虏,用全家为质,逼迫丁壮送死。 朱温是比秦宗权之辈像人,但也只是针对治下的民。这次攻打潼关,天知道他要在陕虢两州抓多少百姓。陕人全死光了,能拿下潼关么。 “报,控鹤军追上来了,与我相距不过三十里。”一军士匆匆而至,禀道。 “快走。”李嗣源扔下手里的饼。 汴贼的动作太快了。这才到弘农多久?就被撵着屁股追上了!唉,征粮耽搁了太多时间,财货也太多,马队负重,走得缓慢;而且对方派出来驱赶自己的还是马步军。 一声令下,鸦儿兵们舍弃了没来得及上门慰问的百姓,快速集合。 李嗣源站在村口槐树下,和几个军将商量路线。 “不能走灵宝山道。”杨守宗皱眉道:“汴人快如雷霆,许已有偏师潜入灵宝道抢占军寨。而且路不好走,遇到隘口得舍弃许多财货。” “要么向北过河,走风陵渡入关。要么向南,绕朱阳趋潼关。”史俨提议道。 “不行。北道全是平原,若是被骑军追杀,太过危险。” 北道肯定不能走。 且不说地形,河中王氏父子是敌是友还难说呢。大顺年河东被朝廷讨伐,这个“盟友”就中立。在李嗣源眼里,已有墙头草前科。这次强敌压境,万一人家瞅准机会灭了自己这支征粮队,与朱温连成一片,你入长安,我攻太原,怎么办? 退回绛州乃至王屋山更不可能。首先李克用的命令摆在那,李嗣源就不敢同意,其次大伙冒雪出征,什么功劳赏赐没捞到抢了几天泥腿子就开溜? “那就走南道,山地纵横,还有鸿胪水迟滞汴贼。” “鸿胪水可上冻了?” “暂没有。” “南道……”李嗣源反复观察着地形图,道:“相对安全些,但山谷多,也快不起来。有王师出关接应最好。也不知圣人到潼关没有。也罢,就走南道。这一片地形复杂,有腾挪余地。马军无用武之地,步兵敢追来,就找个形胜之地灭了他们。”“走。”一群人也不废话,深入敌后抢劫的事他们干得多了,轻车熟路,并不害怕。李嗣源没来过陕州,害怕走错路,雇了十几个土著向导后,鸦儿兵们呼喊着赶紧上路。 朱阳城离弘农约50里。以目前车马充足,人人有牲畜代步的情况,大概下半夜能赶到。朱阳城以南还有邬渠军城,王拱跑路后,守军也散了。从襄阳赶来勤王的赵匡明一行3000余蔡兵正在着休整。要是不走快点,可能半路上会遇到这群食人狂。 李嗣源不想碰到他们。 虽说这帮人也是冒着大雪远道而来“忠心耿耿”的勤王,但蔡寇的德行谁敢断言。自己只有千余战士,还有大量财货,万一相遇,难保不会引起对方的贪念。若对方恶向胆边生,悍然火拼了河东军,然后撒丫子回襄阳过年,你找谁说理? 李嗣源有点烦。打个仗怎么这么多逼事! 好在前往朱阳城的行动非常顺利。汴军主力已集结至阌乡驿、虢州、桃林塞的三角区域,没功夫理会他这种小喽啰。屯兵位置选在这一带,看来是考虑到了在曲沃观察局势的李克用带兵南下——攻击后路——在河内李罕之的协助下伺机袭取东都的可能。 初八半夜,李嗣源带着走得满腹怨气的军士抵达朱阳城,直接钻进了这座无兵防守的小城。画面不问可知。即便李嗣源三令五申不准杀人淫女,但征粮是难免的。鸡鸭狗、米麦粟、村姑的破布,穷昏头的晋人并不挑剔,街头乞丐都被摸身了。 面对这帮关外麻匪,朱阳城的百姓除了气愤只有无奈——这群鸟人!其实李嗣源还算好的,他和李存孝、李存贞等人属于温柔派,后勤跟得上,基本不抢劫。打劫也只求财,不杀人。 唉,这堕落的世道,只抢劫都能算作好人。 初九,许是害怕汴人突然杀来,征集了大量财粮的李嗣源天没亮就出发了,带着儿郎们走在茫茫大雪中。军士们有些鼓噪,大伙舍弃妻儿老小,在冬天千里勤王,跟群流浪狗似的在敌后逃窜。对得起圣人了。到了要是没赏赐,大伙得骂娘。 “到了潼关就吃香喝辣。”李嗣源掸了掸脸上的冰渣子,鼓舞道:“郡主嫁给圣人,咱们过去可是娘家人,圣人和贤妃都会犒劳的。猪儿你们都认识吧?当上中领军了。可见圣人并不苛待外戚。” 军士们乐了起来。 到了下午,一路上开始出现小股王师斥候、游奕哨骑、斥候、信使,看来已经进入朝廷的实际控制区域。这让李嗣源一行放松了些,终于安全了。另外,他们还从侯骑口中得知:“上已将兵十五万至潼关。”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算上了丁壮。朝廷要有十五万大军,还需要守关?不过,圣人能动员数十万人,足见其对三辅经营的非常不错。 哼哼,朱温要是来硬的,不得崩掉两颗门牙? 赵匡明的蔡军也遇到了。一个个嬉笑怒骂,不把汴军放在眼里,扬言要吃了全忠。李嗣源不敢大意,吩咐军士加快脚步,和蔡军保持距离。 …… 麒麟峰,山清水秀的碧霄观。 此刻人声鼎沸,刘崇望、郑延昌、李溪正在安排屋舍,划分官署,与文武们吵嚷成一团。一个个武夫、小吏、大臣拿着文件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长官。装载卷宗公文的箱子被一口口抬进来等待认领。桌椅纸笔等用品被运到山腰凉亭,等待分发。 国朝的中央政府从高宗开始就经常搬迁,巢乱后更为频繁。虢城的寺庙,鄠邑的县衙,汉中的刺史府,成都的节帅官邸,都充当过朝廷驻地。 这次考虑到可能会长期对峙,朝廷直接搬了过来。由于经验丰富,过程倒也有条不紊。长安是太尉留守,同时为大军调度粮草、战具、民夫。飞龙使张承业暂代宫苑监,看着内侍省和掖庭局。 宗室诸王公主被带了过来,尤其是吉王,当初险些上位,何楚玉等人对他非常不放心。 另外,在“奉帝出逃专家”杜让能的劝说下,何虞卿、朱邪吾思、赵如心、宇文柔、杨可证、裴贞一、陈宸等妃嫔与几个皇子女被圣人带了过来,就住在般若寺。若贼破潼关,军民各自逃命,群臣则拥着圣人一家播迁去也。长安?回什么长安! 这会,般若寺也很热闹。翰林院、枢密院、宣徽院、侍卫司、天策中外军等部门也在安顿,他们性质不同,得时刻守在皇帝身边。后院里,朱邪吾思坐在石桌边逗弄小孩。何虞卿在收拾锅碗瓢盆,准备重操旧业,单独负责圣人的饮食。 事实上之前的十年里,两口子吃饭大多是她下厨,尤其是丈夫为帝后。无它,害怕被毒死。 大雄宝殿。 “则天大圣移前隋关城于塬下邻河的杨庄,与汉魏关城南北夹峙。”兵部侍郎王赞指着布防图,慨然道:“如此,潼关之北卧濒大河。南背草链岭遇仙、桃林、石堤、罗敷诸剑峰。南北之间除了关城还筑有大量栅寨。这样就堵死了道路。” 歪日…… 北面紧贴黄河,南面是秦岭山脉,中间的广大区域百年来还修筑了大量防御工事。石堡、高寨、连栅……东方马奇诺防线?用美国人轰炸上甘岭的烈度怕是也平不了这里。恐怖的地形! “天宝中,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等募兵守关,增筑军寨88座。” “史朝义复陷洛阳,朝廷恐其西来,复固潼关,增石寨37座。” “巢乱,张承范与齐克让等守关,再次增筑石寨21座。” “韩建之作乱,畏讨伐,不但征发民夫加固了关城,还增筑了木栅14座。” “目前还能使用的各种军寨合116座,连带关城和沿禁沟修筑的烽火台,足以容纳三十万人!”王赞亢奋的看着圣人,神叨叨的问道:“敢问陛下,朱温能入否?” “莫轻敌。”圣人指着禁沟,确认道:“黄巢之破潼关,就是禁沟没守住。目前这里如何?” 禁沟在关城之东,是一条狭窄陡峭的峡谷。走不了大车,带不了甲胄,通过速度感人。而且沟里也筑了许多寨子拦路。堵不住的小路全栽了树,这会已是参天密林,林中不见天日。峡谷两岸的悬崖上还各筑了十几座兵营,下面有叛军经过,就射箭、扔石头、放火……这是第一道防线。 如果你没保住,别慌。禁沟背后还有一条哗啦啦的潼洛川。最深的湾潭大概有七八米深的样子,就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河。西侧是六十度的斜坡。东侧是一道刀劈原脊,禁沟就在脊对面。然后,潼洛川这一片凡是能立寨子的地方,也都立了寨子。 由此,北河寨城、北河关城、中寨城、中关城、汉魏南关城、南遇仙峰、禁沟峡谷寨城、悬崖连城、潼洛川一起构成了潼关防御体系。 现在圣人可以拍胸脯保证,只要自己不抽风,朱温进不来。如果这都守不住,自己有个毛用?找块泥头车一头创死吧。还中兴个屁!圣人都有点怀疑朱温是专门来给他送温暖,涨威望的了。 绕路吧老朱,真别头铁。让你攻破潼关,我直接吃。 而且这会勾当栅寨使何楚玉还带着民夫在增筑城寨,想在每一个空隙都立寨挡路。汴人这辆“坦克”想前进,就得先碾过这一个个铁锥。巢乱时那种人无战意的情况他这也没有,军民不惧。某人那种微操,他也不会搞。宁可缩在壳里做乌龟,绝不装勇士。后勤方面,宰相们原话:“昨计用兵、馈运、犒赏之费,一二年间未至匮乏。” 过了年,三辅地区广泛种植的越冬小麦也就可以等待收获,战火没波及关中,到时还有充足的粮食补充。 “陛下,河东勤王兵周德威部四千人已自麟趾原进入中关城休整。” “另一路李嗣源也到了,部众千余,和襄阳赵匡明部三千多蔡军一起到的,在风翼原屯驻。” 赵氏抱着一摞公文走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另,把截潼关制置副使扎猪发来牒报。” “汴贼前锋——左右控鹤都指挥使朱友珪、内外马步诸军都总管兼清道斩击使袁象先、郑滑节度使胡真、四面游奕使张归霸、忠武军节度使赵昶等部50000人进抵落英原下营。离麟趾原仅三里。” “朱温自领大军督后,已至阌乡驿,出入仆从如云,称孤道寡,排场堪比皇帝。” 赵氏这记忆力和口活着实一绝,这么一长串说完不但听不到换气声,而且一字不漏,一字不错。 圣人爱死她了。 至此,圣人离朱温这个人枭只剩一步之遥,明天也许就是君臣相见的日子。 许多书友给我纠错:“官家这个称呼是宋朝建立后才有的,你改下。”、“白帜大纛不是投降时成批用的吗?”、“你写出来的晚唐怎么感觉所有藩镇武夫都会吃人肉、制肉脯?我只听说过朱温一个,作者是不是夸大事实了?”、“这几把朝廷都这样了,哪来的钱粮养兵?”等等等等,比较多。我懒得开章了。懂行的读者老爷在评论区发帖子给他们科普一下吧。另外,票来! (本章完) 第106章 李嗣源 第106章 李嗣源 岳父持节河东后,十年不入朝,三次作乱。前年还残忍杀害了京兆尹孙揆等数十位忠于王室的大臣,威逼圣人驱逐策划用兵的宰相。这会两家因朱温这个强敌穿连裆裤,关系进入了蜜月期。但许多人一直没把他当好鸟。李嗣源也知道大帅在长安不受欢迎,所以姿态放得极低。卸甲偃旗解刀,素服朝拜。 圣人忙得起火,本想晚些接见,但听说是李嗣源,圣人笑眯眯地委派洛姬出寺宣召。领着一干军校爬上石梯,望到般若寺三个字,李嗣源收住脚步,正要脱鞋摘帽,却听洛姬道:“上谕,兵危战凶,非碧霄观行宫,礼从简,一如建中故事。” “喏。” 曲径通幽,一路上明暗各处投来诸多监视的目光。寺中遍地都是梅树,盘虬卧龙,香雪如海。 大片梅林中,池堤边的方石桌后,圣人戴着黑纀头,一袭窄袖圆领常服,手握彤管。李嗣源一行被带进来时,恰好看见他独坐寒风中,左手拇指贴腮,余者四指遮住嘴,低头伏案心无旁骛地忙碌堆积如山的奏书。时而蹙眉,时而闭眼,时而沉思。 洛姬在一旁拍了拍手,李嗣源方才如梦初醒,带着一群军校上前纳头而拜:“戎臣河东衙内横冲都将兼蕃汉马步诸军都虞侯李嗣源觐见陛下。” “戎臣从马直、云中沙陀都等军骑督兼铁林军使周德威拜见圣人。” “戎臣岢岚军使王延钊拜见圣人。” “……” 圣人放下彤管。 李嗣源其实和扎猪一样,出身非常卑微,早年名字都无,人称邈佶烈、神奴、姑姑,各种稀奇古怪的外号。不知是沙陀人还是李国昌的老子从西域带回来的杂胡后裔。个头相对矮小,脸色黝黑,双手布满老茧和割裂的伤缝,还长了冻疮。 周德威很壮,典型的熊彪大汉,个头估计有一米九。他在乾符年的云州之乱就跟了李克用,圣人猜测他应该是少年李克用在大同服役时的战友。 岢岚军使王延钊是河东土著牙将出身,后世赵匡胤伐蜀的统帅王全斌就是其子。 后世扬名五代的大佬此时俱还是无名之辈,这种感觉着实撕裂。 李嗣源拜倒许久,却不闻让他起来,心下正胡思乱想,却突然被一双粗糙而有力的手摸着脸,视线中是灰衣下摆。一口标准的雅音在耳边响起:“穷冬烈风,大雪盈尺。你们不辞辛劳,翻深山,走峡谷,过冰河,负甲驱马千里赴难,致手足皲裂;奔波之苦极矣。” 李嗣源露出必备的感动表情,伏身答道:“人臣之责,不敢言苦。” “都起来吧。”圣人将他拉起来,朝数十员太原将校说道:“娘家人远道而来,贤妃喜不自胜,已在佛堂准备了饭菜。走,吃席。” 众人闻言发笑。于是跟在背后走向后院。佛堂内,康令忠、符存审、赫连卫桓、扎猪、拓跋隗才等将皆在,朱邪吾思坐在大交椅上,手摸着肚子。 “郡主!”老远看到朱邪吾思,李嗣源按捺不住见到亲人的意动,旋又觉得不对,改口道:“拜见贤妃。”将校们也麻利的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比起对圣人要恭敬真心了太多。 “小惠。”朱邪吾思叫着李嗣源的一个外号,面上挂上了笑容,指了指自己左手边的第一个蒲团,满脸亲善地开口:“到来这坐。” 李嗣源箭步上去,捧着她的足碰头,方才撩起衣服坐下。 “父王在曲沃?” “对,欲伺机杀入渑池,断朱贼东归之退路。” “他身体怎样?有没有惦记我?” “阿父健康,时念叨贤妃,思念不言而喻。” “听说你夫人得病了,痊愈了么。你子李从珂才七岁,从景更只有两岁,还离不得母,须好好照顾妻子。” “我记得。” “家族长辈都还好?老家伙没乱打人吧!” “额……”李嗣源摇了摇头,没敢说真话。要是让贤妃知道叔父被大王当众鞭挞后活活气死的事,贤妃估计又要写信大骂独眼龙。整个河东敢这么叫大王的,也就贤妃了,圣人都不敢。 两人聊了一会。 朱邪吾思又走下来,拍拍这个肩膀,问问那个家长里短;亲热无比。似乎这三十余衙内将校她全认识。就是不知落落和亚子如何了,走的时候两个稚龄弟弟哭着撵出城,画面还历历在目,她非常想念。要是不打仗,冬至节还可以把他俩叫来长安玩一段时间。 可惜。 …… “老猪。”李嗣源凑到扎猪身边,一拳锤在他胸膛上:“在长安待了大半年,中领军还认得咱们这些穷亲戚么。” “神奴莫乱说。”扎猪嘴角是绷不住的得意,搓着李嗣源的手背道:“潞州之战可还记得?上源驿还记得?这次多杀几个汴贼!誓报昔日之仇。” “杀朱温个丢盔弃甲。”李嗣源灌下一杯酒水,怒道。他平素并不喜欢说话,也不习惯像其他同僚那样,动不动口号喊得震天响。但一想起朱温狗贼,他浑身热血就沸腾得压不住。当夜若不是他一看朱温就不是个好货,在宴会上保持谨慎没敢喝醉,早死了。 这无耻猪狗,大伙远道而来帮你打退黄巢,你就用这个回报大伙?事后还甩锅给先圣,说是先圣密令中官指使你干的,脸呢?先圣拜你大镇节度使,你祸水往上引? 陪嫁长安的太原将校和来勤王的不生分,聊起往事有说有笑。招待他们的小菜精致而不失实惠。大肉片子白的,鸡汤黄灿灿的。菘菜煮干果,椒盐胡豆,蒸蛋;热腾腾的饼和稻米饭管够。狼狈了一路的沙陀将校们风卷残云,碗筷碰撞声与吧唧咀嚼声回荡交错。 “慢饮食。”朱邪吾思让人拿来蜜水。 李嗣源吃的时候,圣人拎着小马扎坐在旁边微微笑地看着他。目光有点奇特,像在看一件宝物,让偶尔抬头的李嗣源发毛。他感觉那双瞳孔深处还压抑掺杂着欣赏、喜欢,甚至是贪婪和渴望。这让他困惑,难道自己有什么值得圣人觊觎的财货? 根本没有,他给自己做出了肯定的回答。看来是久在军旅神志过于疑窦了。在暗地里腹诽贤妃夫婿,实在无礼。吃完后,李嗣源用袖子擦嘴道:“蒙陛下、贤妃赐宴,小将没吃过这么美的席。” 明宗啊明宗,你拍马屁从来都是这么尬的吗。圣人让侍者续上茶水,笑呵呵地说道:“那你就在潼关多住几日,这样的席,我还是供得起的。” 李嗣源脸色突然变得严肃:“饱食就得作战。汴贼磨刀霍霍,克日挥师。阿父严令小将等死守潼关,务必不能使朱逆以此为基,兼复东西;还请陛下分配军务。” “分配什么军务?”圣人脸上做出揪心的表情,而且反复几次,起身喟然道:“你们刚来还不待休整,就让你们前蹈白刃,我心有不忍。再说关防我业已安排妥当,你们且歇息两日。” 他当然不会表现出一副求着你们干活的急切模样。他要制造出一种假象——没有你们帮忙,潼关也得守,你们只是锦上添而已;免得以后李嗣源回去了,被岳父觉得朝廷实力不过尔尔。弱国无外交,双方要互存敬畏,这个联盟方能长久维持。 听闻此话,太原将校们果然一窒。本以来是来救火的,结果对于圣人而言可有可无…… “陛下可否说说关防安排?”李克用下了死命令,周德威必须确保各种布置周全:“眼下黄河上冻。北面金陡、潼两座关城和北河寨城谁在守?有多少人?须小心汴人绕关,踩冰突入。” “守将乃中领军王从训、侍卫步军教练使司马勘武、游奕使王绍戎,领铁斧都战士万五千人,男女民夫三万六千余人。分屯三关寨。” 金陡关河段是一个湾,极其狭窄。岸这边能立寨的冲积滩都立了寨。对岸是河中行军司马王珂,背靠中条山造了四五里连寨,设了拒马。双方一共七万军民隔湾卡死了这个隘口。汴贼要想踩冰通过,试试两岸寨子里的火力吧。 话题被挑起后,太原将校们都围了过来,摊开地图为圣人指指点点,裨补缺漏。 “王从训何人?可靠否?”李嗣源很不放心。其实按李克用的交代,这个位置他准备和周德威请命去守。王从训、王绍戎、司马勘武这三个人他没听说过,是武夫吗?会打仗吗。 “你不认识。可靠性毋疑。”圣人点头道。幸好小王没在现场,不然听到这话肯定气得鬼火冒跟人动手动脚。前者是服役十五年没死的杀材,后者是代北猛男。这要是打起来就有好戏看了。 “这,西城关是勾当栅寨使何楚玉、职方司郎中李瓒、中领军何宗裔。”西城关在南侧秦岭山脉的遇仙峰下,在此有条凹道。西城关当道而设,防止敌军绕后攻击:“领天策军外军左右龙骧军4000人,控弦军弓弩手1500人。皇国都老卒一千,民夫六千。” 西城关凿秦岭山脉而建。不大,但足够高,圣人昨天去视察,目测至少二十米。可以想象有多难攻。山里挖了几个洞充作仓库。底下还有三条地道和这边关隘相连,与潼关、禁沟保持联系,方便兵力物资双向共济;这应该是潼关最难打的工事。其他杨家、汾井、驯底、五庄、麻裕各关也都布置完备,我自守禁沟寨、潼洛川、十二连城。可看看这张布防图,就不一一赘述了。”说罢,圣人的目光落在周德威身上:“这番安排可有不妥?” 闻问,周德威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又盯着布防图凝神细看,良久,拱手应道:“大局上无纰漏。兵力划分、军民配比、仓库选址也合兵法。臣唯一不敢确定的就是守关将的人选。若被人献城,则误陛下中兴之谋。北河寨城、金陡关成、潼关城意义非同小可,还望陛下派臣所部增囤,以防汴贼围攻三城,引陛下去救,然后野战击却之。” 圣人没跟汴贼打过,但他们不止一次交手。 张存敬、刘知俊、牛存节、张归霸、谢彦章、氏叔琮、胡真……既不畏死又狡猾类狐,尤其是那个张存敬!征讨巢、蔡期间亲自冲锋了百多场战斗,多次在濒临溃败的情况下以奇谋重创十倍之敌;打得秦宗权嚎啕大哭。也不知来没来;周德威非常忌惮,若以堂堂之阵而战,他没把握取胜。 “且不急。”圣人直接摇了摇头:“汴军先锋朱友珪等人已至麟趾原,朱温最迟应该就是明日。先打一场,看看他选哪里作为主攻;我们的兵力跟随他的主攻方向而变化。” 周德威意外地看他一眼,谨慎地赞扬了几句。圣人双手合十,考虑几许,看着诸将校发问:“就你们听到看到的,还有什么需整顿?” 众人沉默——除了没上阵的机会,没说的。 额头纵了纵,李嗣源略作犹豫后道:“小将等初入潼关,一切还不熟,不能妄言。” “那你可多在关城走动。”圣人想了想,又道:“署你潼关四面行营都虞侯,点检诸关诸塞诸栅寨防务,惩处不法。” “是。”李嗣源求之不得。圣人嘴上说得开莲他也犹疑,还得下去看一看才放心。 圣人的注意力又落到站在边上的周德威身上。 “陛下有何吩咐?”见圣人嘴唇翕动,周德威很老练地主动发问。 “嗯我给你一任务,出汾井关入牛头原。”圣人摸脸道:“朱友珪、袁象先、赵昶等人屯五万兵在此。斥候昼夜在汾井关城附近活动。你,去抓几个汴贼活口。” “陛下打算在汾井关外野战?” “杀杀汴人的威风罢了!”圣人的声音大了一些,许是想起了昨日汴兵在关楼下撒尿拍屁股挑衅的事:“此事非难,但也不易。你快去快回,勿与敌纠缠,绑十几个人就走,我在城楼上接应你.” “喏。”圣人这也算是量才而用。周德威经常干这活。因为他稳重,每一步的目标性极强,效率高。他成为方面军统帅是十年后了。 也不知道后晋高祖石敬瑭和后汉高祖刘知远的父亲这次来潼关没。这俩的爹都在李克用帐下服役,也是列校级喽啰,跟来的概率很大。 不过不好辨别。 岳父派来的五千人基本上都是连个像样名字都无的杂胡。刘知远老子他不清楚,但他依稀记得石敬瑭的爹是个货真价值的杂胡,叫什么鸡……圣人怀疑岳父手下的武夫名字能凑齐十二生肖。 算了,有机会留心一下吧。 …… 景福元年十一月十一日,同、华、蒲、绛、扶风等地再次降下暴雪,气温骤降而泼水成冰。 屯驻在中条山下的河中军哗变,包围镇遏使王珂讨赏。王珂不得已,就近找商贾借了一部分财货发下去。顿兵曲沃的李克用本想南下攻渑池,无奈大军骚动,他又拿不出钱,只得等天晴。 消息传来,圣人立刻反省了一番,看看有没有亏待武夫的地方,同时将妻妾子女秘密转移到遇仙峰,交予何楚玉。他麾下是天策军外军——三辅征集的新编民兵,风气相对要好得多。 而就在这冻杀人畜的极端天气,朱逆携赤马都穿过黄巷坂,终于抵达牛头原的汴军连营。他将坐镇此地,指挥战役。集结在阌乡驿、桃林塞、虢州一带的数万汴军也同时发起大规模扫荡,向北驱逐晋、蒲斥候,向南搜杀朝廷和它镇使者。 居然没武夫闹腾!这让圣人深深感到担忧。朱逆对武夫的控制力竟已达到这个地步? …… 金陡关城,头戴熊毛帽子一身虎皮裙裹得严严实实的王从训双手哈着热气,正在艰难巡视营寨。 “早上外出伐木的民夫有三个没回来。大雪封山,也没查到痕迹,应是被捉生了。估计朱逆盯上了金陡、潼、北河三关寨城,想从这穿过隘口窜入。须得谨防被雪夜偷袭。昔年朱逆攻滑州,便是借着风雪夜的掩护,将安师儒斩首在睡梦之中。”游奕使姜滔牙关打颤,跳着脚,忧心忡忡的说道。 能在暴风雪夜长途攻坚,可见汴军的恐怖。 “莫慌。”王从训捂着冻烂的鼻子,哆嗦道:“昨夜圣人遣官来说,蔡军三千人、太原兵五千人枕戈待旦。若朱逆突袭三关寨则举火为号,他立刻来援。从今天开始战士民夫分批睡觉,始终保持一半人在岗。” “井也冻住了。”天威军的老兄弟徐善意走上来叹气道:“刀槊沾手,弓弩难开弦。许多儿郎的手也长了冻疮,握拳都吃力。俺在寨子里走了一圈,军心颇为骚动,再这么下去,怕是会闹腾。” “闹什么?”这鬼天气,小王声音大不起来:“有什么好闹的。寨子被破,等汴师入长安,他们的妻儿、家产还想保住吗?当汴贼不劫掠?再坚持十天半月,咱们顶不住,汴贼也一样,就看谁熬得过谁了。注意防火,别烧了寨子。” “省得。”军校们长吁短叹,愁容满面的散去。 小王双手拢着袖子里,迈开脚步,慢吞吞的走在大雪中,继续巡视。孤独的背影魁梧高大,脚步不疾不徐,倒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路上听着各处寨子里传来的叹气、欢笑、叫骂、鼾声,小王心有所感。从军十五年认识的杀材如今十不存一。武夫的命太贱。任你多勇猛,万军中也只是浪。一回合丛枪就能捅死上千人。骑卒的马槊刺来,还不是野狗般被拖走。当汴军大举攻关,也不知这三关寨里的军民又有几人能活着回去拿圣人的赏赐。 他们不是卷宗上的姓名,不是演武场上的草人,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汉子。会哭会笑,有三亲四戚。“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但愿事不至此吧。伸手接住飘落的雪,小王眼前浮现了楚氏的音容。 我会是那个春闺梦里人吗。 要是能活到六十岁,在儿孙绕膝的鼓噪中无疾而终就好了。 此刻的王师,也就只能蜷缩在关内各城寨,浑身发麻地对抗着残酷的暴雪,等待无法预知的命运降临。 …… 深夜。 在汾井关楼上观察了一番汴军营寨后,圣人回到了冷清的般若寺。何虞卿和赵氏她们已经被送到遇仙峰,寺中只剩几个翰林官和侍卫三司的武官以及值夜军士。 “陛下……”看见圣人回来,缩在避风角落里打抖的军士爬了起来。 “回去睡觉吧。”圣人有些心累,也不愿责罚谁了。这鬼天气谁来站岗都顶不住,他骨髓都在发抖。也不知汴军是怎么抗下来的。再这么下去武夫怕是都要鼓噪了!现在,圣人有点理解朱温为什么选这个时间点出兵了——等你军乱!自信你先乱。 “那……谁保护陛下呢,可有换班的?”军士迟疑的询问打断了圣人的思考。 “我今晚不睡觉,就在你们卧室批阅奏书,能出甚事?”不要和他比熬夜,他可以两天两夜不睡。 “那有什么情况陛下叫我们,叫不醒就拿鞭子抽,照这打。”军士指了指脑袋,笑嘻嘻的说道。 “犯贱!”圣人骂了一声,抬脚欲踹。武夫们一拥而上,喜气洋洋的把他抬进房间。这个磨墨,那个抱公文,等他坐在案几借着油灯开始办公,一个个才在对面通铺上裹被入梦。 风雪呼啸,鼾声如雷。夜晚的般若寺神秘而安宁,总能听到凛风掠过群山得到的回应;圣人淡淡的影子落在老旧的窗户上。我……会是黄河岸边的白骨么。 (本章完) 第107章 攻防 第107章 攻防 景福元年十一月十四日,幕中草檄砚水凝,牛头原连营。 朱温哈着热气,一深一浅的踩着积雪。出征前的准备不可谓不足,但天还是太严寒。南面山脉也被王师封锁,这几日衙军轮番出动,试图樵柴生火取暖,遭到凶猛还击。西城关凿山而造,高若佛塔,衙军们除了叫骂,也拿对方没办法。 朱温在连营里转了半个时辰。儿郎们颇有怨气,尤其是陈、许、汝、蔡、申几州来的兵,一会要石炭,一会索求妓女,搞得乌烟瘴气。七千武昌军也骚动不已,嚷嚷着回家,跟圣人打什么?这让朱温很反感南人。 不过能理解。鄂岳百年来只大乱过一次,就是伶人杜洪靠画饼被军人拥立。杜洪虽然投靠了他,但诸州县和武昌军将士对朝廷或许还有那么点向心力吧。否则杜洪也不需要像狗一样摇尾乞怜,靠寻求他的支持来震慑内部;朱温是这么认为的。 神奇的朝廷诏书。在你弱小的时候,它可以帮你收拢民心。州县官绅不怎么抵触你。如河东、淮南、宣武这种百年老镇,衙军也更容易接受你。别人且不论,自己是吃到了甜头的。这也是他投降后事朝廷甚恭的根本原因。因为有好处。 可当你强大后试图飞龙在天,它又会变成抓住你翅膀的大手。 这一点上,朱温也是吃了苦头的。如果攻兖、郓、徐能像征讨巢、蔡、滑那样被朝廷鼎力支持,早就打下来了。这也是他起兵的主要意志。在圣人的经营下,王室威望得到相当恢复。反正京西北诸镇是服了,谈不上乖乖听话,但已然缩在角落不敢叫唤。这次面对长安空虚的大好机会也没胆背后捅刀,可见吓成了什么样。 再这么此消彼长下去,束缚会越来越多,兼并邻藩的难度也只会有增无减;这是朱温不愿意看到的未来。一个半死不活的朝廷,才具有“忠诚”的价值和意义。他得剪除这双掣肘的双手,同时还需要拿捏好分寸,让朝廷为他的事业出力。 为此他甚至可以摒弃前嫌联手蒲、晋共入长安。在打击朝廷威望这件事上,他相信三家有着一致利益。届时,沙陀女送不送回去都不重要。圣人一旦陷入绝对劣势,长安与河东的脆弱联盟自告瓦解。惜与李克用的仇恨无法调停。王氏观望之意甚浓。 一路琢磨着,朱温来到衙军营地。儿郎们酒肉充足,人人穿着暖和的皮毛,士气正高昂。这让朱温心情好了些。随机点了几十个名字,被抽到的纷纷举手回应。 忽然,朱温瞥见一名落雁兵脖子上的小块淤紫,笑容可掬的一张脸瞬间变色。冲进人群拽着头发将这人揪出来,一拳打倒在地,暴虐的咆哮炸响:“你这狗杀材!把妇女带进寡人军营?军法是什么?背!!” “夫攻守之时,军中……无妓,无使武士为嫖,嫖则气虚,击槊无力。嫖则同袍妒忌,人争为嫖……故曰,故曰……”这名落雁兵被打掉了两颗牙齿,混着口水和血流出。 士卒们鸦雀无声,没一个人敢动。 “吊起来,笞五十鞭。”朱温叫来都虞侯,挥手道。 “谢大帅饶命。”落雁兵捂着嘴巴被武士拖下去,吊在辕门口当众打了个半死。 “喜欢美女,俟攻破长安,圣人的妃嫔也能赏给你们。求富贵,大盈诸库的财货可任尔等尽取。”朱温啐了一口,盯着众衙军训道:“可谁要是战时管不住自己,阳奉阴违,寡人偏偏不给。且饱吃好睡养精蓄锐,再这么懒散,像样吗?都给我紧起来。” “喏。”衙军们应道。 …… 朱温大步走进中军大帐。数十名幕府官员正在办公。见他回来,起身见礼。朱温摆摆手,让他们忙,然后到帅位后一屁股坐下;诸军校在两边站定。 朱温扫了一圈。 这帮人私下非常好斗,绝大部分就像塞外野蛮的杂胡,习性丑陋到让人害怕。随时能给你搞出驱民填壕、割乳为食、自相拼刀、垒骷髅堆、喝葵水的事来。除了灭族威胁,衙内没有更高权威。不过,他们虽然残忍,但对朱温还算服帖。每当朱温召见,就跟奴才似的,一次次深深地拜倒,说自己是为王牵马执蹬的家僮仆从。 这不,大帐内正跪着两个灰头土脸的武夫——制胜军使朱友让,武德军使刘知俊。屁股撅得极高,额头紧贴地板。一大早,领受任务的他俩对三关寨发起试探性进攻,对方反击异常凶猛,死了三百余战士连寨门都没摸到。 “起来吧。”朱温没责怪两人。 他在巢军时攻过潼关,彼时张承范等两万人守关,数十万巢军正面围攻不下,是他和林言潜入禁谷配合黄王前后夹攻,才得以入关。这一片北起河、南接群峰的要塞有多难打,他最清楚。 “守军意志怎么样?”朱温翻看着卷宗,问道。 “坚韧。”刘知俊言简意赅。关中人守潼关,有他家乡百姓协防徐州的感觉。根本不需军人监督,男女老少自己就很积极。 “王从训……”朱温默念着这个名字,快速阅读进奏院整理的资料:“此人乱军出身,曾鼓动士卒,欲劫皇宫。其跋扈至此,如何会忠诚王事?司马勘武也是贼胚,没被灭族便是侥幸,怎么还用他守潼关城这种要害之地。” 要么圣人蠢,要么就是这几个人确实被圣人拿捏住了,因种种缘故成了替死鬼。认真考虑了一会,朱温吩咐道:“不妨写一封书信,卑辞厚款换王从训献关。告诉他,只要肯归顺,衙内诸军任他挑选一军,并遥领节度使。若真是个改恶从善的豪杰,埋没在长安,着实可惜。” “其他两个守将司马勘武、王绍戎也劝一下。”他追加了一句。 敬翔摇头失笑。 大王真的是不择手段,王贼既被安在那个位子上,必有理由啊。何况禁军制度大改,教练使、都虞候、正将三司分权。王从训即便肯献关,手下军士听不听他的还是一回事。相比之下,被士卒献功的可能性更大。唉,大王太轻视圣人了。 圣人其实已经证明过自己了。他能扳倒中官,靠的不仅仅皇帝身份,更有过人的长袖善舞。到后来岐邠火拼,亦非常狡猾,趁机撕下王行瑜一口肉,初步建立威信。随之而来的战争,并在渼陂泽大败乱军近四万众,更证明了他临危应变的能力。能屈能伸,各种情绪收放自如,独裁内外军政。这个被李振评价为“尤为凶险”的李氏小子,真有那么好对付么。一个血洗宫廷而言自若的皇帝,凭什么认为他好拿捏?以年龄取人,非智者所为。 他能统率十余万人来到潼关而没人作乱,就已非寻常对手。可惜,大王对圣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不等吃一次瘪不会清醒。 “信写好了。”敬翔一挥而就,遣驱使官拿给寨外军将,射到寨子里去。 众人继续聊起军事,如何突破潼关防线。 西进关中,已上冻的黄河隘口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通道。冰面上无法立寨,对方只能在隘口两岸设寨。这会已被堵死,但仍有数丈宽的路。可惜河滩上的金陡关城、河寨城是它的重要威胁。强行通过,得死多少人?毫无还手之力的被杀死太多人,军士会不会怨恨? 若守将草包倒也罢了,但王从训轻松打退了制胜、武德两军万余精兵的三波进攻,显然很难缠。强过隘口,得做好至少死三万人的准备。如此一来,怕是不等入关,诸将就得被鼓噪起来的军士围了。“仅以身免”的闹剧朱温经历过两次,他不想发生这种事。 “攻西城关如何?”次子朱友珪问道。 “一样难。此关凿山而建,极高,且兵力不详,不比河寨好打。”朱温反复观察着地图,似是在寻找漏洞。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拔寨不利的武德军使刘知俊拱手道:“还望大王授命,末将戴罪立功,拼了老命也要收了河寨,宰了王从训这厮。” “拼什么命?”朱温轻佻的反问。他在刘知俊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总觉得这个从时溥麾下叛逃过来的杀材貌恭敬而心不服,早晚必反。虽然还没证据,但“经验丰富”的他素来直觉准确。 “大王……”刘知俊尴尬地在那坐立不安。 “西城关不是好打的,没内应,我就是把十万兵都给你,全死光了也难进。” 刘知俊霍然起身,急急道:“我岂有——” “行了!”朱温提高声量打断了刘知俊的表忠心,道:“给你万七陕人,带着你武德都的三千人,协同朱友珪、朱友让、骆殷部武昌军、张琚部忠武军,合战士24000人,去把外层的四个寨子拔了。倒要看圣人慌不慌。两天两夜够吗?若还不成,种田去吧。” “但请大王放心,誓克外层四寨。”刘知俊一骨碌站了起来,拱手说道。 “在曹州还誓克朱瑄,结果怎样?”朱温骂了声。待刘知俊等狼狈出了帅帐,这才转头问四面游奕使张归霸:“禁沟是圣人自守?他在汾井关还是驯底关?” “应该是在汾井关,昨天看到他的龙旗插在楼上;也可能在驯底关。” “可能?”朱温眯着丹凤眼盯着张归霸,阴森森道:“行军打仗,如何敢用‘可能’二字料敌?知为知,不知为不知,什么叫可能?立刻广布斥候,昼夜活动,将王师压缩在关城里。全力查探圣人及其家眷和朝廷行在的位置。” “喏。”糊里糊涂的张归霸也转头大踏步离开。不知谁又招惹了这个老祖宗,许是谋划失算了,大军被阻潼关,心里不痛快吧。 “再给葛从周传令。”朱温挪过小马扎坐下,叹气道:“只给他说一句话——反间计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有用。圣人封他做留后,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我信他。” 敬翔记下。“再加一句话,如能诱一部分王师出关与我阵列而战,俟入长安,便把淑妃何氏赏给他,再拜他兖海沂密等州处置观察使。” 闻言,敬翔心情甚是复杂。大王是真喜欢把别人妻女赏给部下玩弄。就在之前,朱温还私下对他说:时溥的宠姬刘氏有沉鱼落雁之色。俟平徐州,将其赏给你。 老是给大伙送婊子,有意思吗?他又不好这口。 至于大王对葛从周的这番苦心,敬翔懂——葛从周曾救过大王的命。那还是面对绝世强敌秦宗权的时候。大王落马,眼看就要被杀,是葛从周窜入乱军丛中将其拽上马背带走。有这份恩情在,葛从周只要不主动作乱,大王就不可能对他怎么样。 “长安不好入,慢慢来,着急的不是我们。”朱温看着笔墨不停的幕府官员,道:“再找王重盈说说。只要他肯让开蒲关道,三公、封王、财货都能满足,实在不行,两家还可以结为姻亲。吾长女令雅与他长子年纪相仿,何谓不可呢。” “商州的冯行袭也再问问。什么条件方能让出武关道。” “喏。”众人应道,将他的命令记下。 “辛苦了,在座幕僚人赏绢五匹。”朱温吩咐道。 诸事处理完毕,朱温走出帅帐,望着鹅毛大雪沉思。要是晚上继续下,他打算挑个时辰领着衙军亲自攻击一次禁沟,看看圣人躲在哪。半夜被突袭,也摸摸王师的底。 …… 咚咚咚咚,备战的鼓声一刻不停的响着。 沿河寨城乱成一团。壮男、健妇跑来跑去,搬运着工具。武夫们火急火燎的穿梭在人群中,寻找着自己的辅兵。拿鞭子乱抽,扇耳光,用刀鞘打头,扯住耳朵骂,让民夫莫慌。又没让你们上阵击槊,有甚好怕?怕就回家,等着被汴贼抢。 “站好!” “不许哭。” “一会贼人攻寨,你们只管听俺们命令。”小军官黑着脸说道。 王从训第一时间登上外寨。 却见白茫茫的大雪之中,大群甲士正扛着军旗以纵队快速挺进。有头戴黄帽的忠武军,杀气腾腾。有白衣藤甲的武昌军,愁眉苦脸。有嬉笑着吃肉的蔡军。有那身穿绣着褐虎、黑熊、白鹤、灰象华服的衙内。有的脸刺大雁,是为从万军中遴选出来的落雁儿郎。有的脖颈纹龙,是从全镇比武脱颖而出的武德健儿;远远看到就令人胆战心惊。 在他们中间还有大量从陕虢二州抓来的平民。光溜溜的妇女身上涂满了火油,丁壮手持木矛,哭哭啼啼的。不断有老弱倒毙在风雪中。队伍很长,乱哄哄的一眼望不到头。运输尖头轳、兵器、箭矢、攻城战具的车马也极多。毫无疑问,汴贼这回是要蛮干了。 王从训判断,敌军大概近五万人。 刘知俊、朱友让、朱友珪、骆殷、张琚抵达寨外百步后,先派了一队骑兵叫阵。言辞和善,大意是告知破寨下场,要守军速速杀将献寨。汴王定既往不咎,唯才是用,可同谋百代富贵。 “诛杀此贼,怕不是要赏绢五十匹!”看着趾高气扬的汴骑,一名小军官从箭袋里抽出重箭。 正要张弓,却听王从训吼道:“我自己来!” 只见他从身边一列校手中夺过步弓,手掌握弦狠狠一拉,虎腿似的手臂立刻挤起大团腱子肉,抵在前肘内侧。身躯一侧,闭着左眼眯了眯,嘣的响声直刺耳膜。 众人循箭望去,箭钻进为首骑士胯下战马右眼中。眼眶马血飙射,战马发狂,直接人立而起。 这箭术! 军士们用羡慕的目光瞅着小王。 而那骑士则被吓得不轻,一边火冒三丈,破口大骂不识抬举,一边安抚战马。不等他走,王从训又是两支箭将他兜鍪射落,将他两半屁股射夹着。随从的几名骑兵害怕被点名,拔马后退,将小马军官扔在原地。小军官全身铁甲,箭不致命,但羞辱性极强。他冲王从训放了几句狠话,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往回走。 远处汴军大队看到,一阵喧躁。抛弃小军官率先跑回去的几名骑兵被衙军一把揪下马背,几个耳光抽得七荤八素,按在阵前就斩了。 楼上众人对汴贼纪律的残酷颇有些讶然。单单抛弃军官,就一整队杀了。这要是大败一次,不得满地逃兵? “咚咚咚咚。”汴军的隆隆战鼓打断众人的臆想,武夫们领着壮男健妇各就各位。吃干粮的吃干粮,烧水的烧水。许是担心大伙畏敌,小王拿了把椅子在寨墙上翘着二郎腿施施然坐下。 “老王,要不举火为号,请圣人来援?”徐善意疑虑重重的问道。 “朱逆重兵攻三关寨,摆明了诱陛下来救。”王从训搓着手背,皱眉道:“再说朱逆兵强马壮,如果我是他,就会同时攻击北寨城、中寨城、南禁沟。圣人守禁沟,随时可能遭朱逆主力围攻,压力比我们这大得多。不到万不得已,勿烦他。” “寨子被破怎么办?” “这寨子便是送给刘知俊又如何?”王从训嗤笑道:“咱们这有22座寨子,他猴年马月才全打得下来?附近没树林,不用担心他放火,寨墙上也泼了水,冻得结结实实。安心守,实在守不住,让给他就是。守城战,这才哪到哪,急什么?” “行吧。”徐善意匆匆而去。 “中领军,汴军刚刚射书劝降于你,言衙内诸军任你挑选一都为使,并遥领一镇节帅。” “我正官当得好好的,跑去做他的伪官?朱温要是把帅位让给我,我可以考虑,哈哈哈哈。” “杀!!!”骤然间,喊杀声大作,大群汴军压向寨子。挖出来的壕沟已被平民尸体堆满,并迅速冻硬成为一道工事。身体涂满火油的妇女被赶向寨门和拒马。及近,弓弩手以小瓢油贯矢端,射出蝗虫般的火箭。须臾而火发,冒着黑烟的烈火中嚎叫震天。 …… 北面寨城的攻防瞒不过坐镇汾井关的圣人,也瞒不住士卒。得知汴军动真格,军民高度紧张。一会说要北上增援了,一会说禁沟被朱逆带兵潜窜。一会说圣人打算带着妃嫔子女夜遁。一会说西城关陷落。一会说王从训战死。气得圣人鬼火冒,捕六十余人乱棒打得吐血。马步诸军都虞候也倾巢出动,手持斧钺领着武士执法,勒令各自待命。 “禁聚众说话,违者斩。” “禁随意走动,违者斩。” “禁奔走军马,违者斩。” “禁点火照明,违者斩。” “……”都虞候们敲着刺耳的铜锣,偌大的嗓门传遍关城。 关楼上,圣人背着手儿低着头走来走去。一会把自己代入朱温,想想全忠会怎么攻。一会把自己代入各关塞守将,猜测他们什么心态。一会回忆各种寨子的位置和结构,复盘有没有可被钻空子的漏洞。 “报!汴军斥候潜入禁沟柏树林侦查,许是朱逆亲率大军来攻之征兆。” 圣人立刻顿步,停立在原地。 盟主的打赏我收到了,不日为你加更 (本章完) 第108章 峡谷 第108章 峡谷 巍峨十二连城俯瞰之下,只有令人头晕目眩的茫茫树海。枯藤爬满嶙峋,参天柏木拔地而起,苍郁青松隐月蔽日。幽深峡谷被这片老林霸占。自非亭午夜分,不明昨今。 微冷暮色撒下幽光,惊醒的蝙蝠成群飞过。 汴军轻装疾行。为使林中格斗动作麻利,反应迅速,重物全被摘除。先锋天兴、长直、厅子、拔山四都只戴着纀头,身躯也换了皮甲。此刻口衔匕首,背负刀剑,手提火油坛,在林海雪地健步如飞。 嗖嗖!林中藏匿着大量王师,飞出箭矢。 “呜。”号角在雪夜回响,撕开层层暴雪中的怒风,宣告新一轮拉锯开始。朱温肥壮的肉体骑在铁甲膘马上,浑身甲叶铿锵作响。盯着谷口,挑眉下的丹凤眸流露狡黠:“天子就在禁沟,进去抓住他,踏平峡谷,明日下午就能入长安。” 长剑使王重师余部,连带坐在峡谷入口的外兵本有些垂头丧气,听到命令,先是长剑军哗啦啦站起,接着所有汴军都跟着杵刀挺立。衙军将领们声嘶力竭的鼓舞士气:“焚林,焚林!烧寨,烧寨!血战,血战!穿过树海,圣人就躲在里面!活捉他!挞伐他的妃嫔!整个三辅都等着去杀,去抢!王与吾属共富贵,想快活的,跟俺们来!” 所有武夫都嘶吼着鼓噪起来。 “拆了李世民的破庙!” “杀了圣人!” “吃了他的妻女!” “屠长安,天街踏尽公卿骨!血洗大明宫!!!” 峡口彻底混乱,不管是衙军还是其他什么人全炸成一团,在风雪中嬉笑鬼叫。到处都是人影,随着他们红了眼珠子,沟外开始率兽食人!陈、许、汝、光、申诸州蔡军嗷嗷叫着钻进林海。被抓来的陕人无头乱窜,却在哪都能撞到几近失控的武夫。或被劈脸砍死,或攥着发髻拽入密林。更有胯下喷血的女人被狂笑的军士一桶油脂灌在头顶。 丁壮被发了根木棒,勒令往前冲。余者根据老弱儿童的胖瘦高矮,在他们身上装满炭粉硫磺松毛,峡谷外沿的树木已悉数被砍倒,每个豁口都有汴军。 这些人同样也内讧,往往某个营还没走完,总有另一群狂躁的武夫涌上来喝骂催促。或者干脆将其赶走。动辄就是一场群架,败者暴跳如雷的换个豁口,胜者留在这里,用加倍歹毒的手段驱赶男女耗材,直到被其他军撵开。一个时辰不到,天兴、长直、厅子、拔山、长剑等都衙军和两万多蔡军就排山倒海全数涌入林海。 “报,英武都兵马使刘喜阵亡!” “报,飞仙校尉范存被杀!” 林海已化作滔天火海。不断有汴军猛掷出火油坛,砸到雪地,挂在树上,随之便是蝗虫般的火箭攒射。一个个厉鬼般嚎叫的男女老头被点燃,变成火人踉踉跄跄冲向深处。丁壮手持木矛,光着脚拼杀。峡谷两岸烽火台上的守军打着火把,倾泻滚烫的金汁沸油开水,扔下石块。偶有恶臭倒在友军头上,惹得武夫仰天痛骂。 火势快速蔓延,恐怖的咆哮声迅速逼近。 “砍树,在三百步外砍一片空地出来!”大群蓬头垢面的甲士狼狈逃回,大喊道。壮男壮女手持斧头,挥汗如雨,在军官们的指挥下砍伐隔离带。 “事急矣!臣请圣人回寨子里待着!”扎猪拍打着烧焦的衣服,捉住圣人的胳膊逼迫道。一群军将也围着圣人,正待用强。 “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身边每个人都在张口大喘气,圣人一把推开要来抓他的脏手,血红着眼睛:“回寨子?寨子守不住又回哪?潼关既失,还能往哪逃?如果死无可避,这就是我的陵墓,去他妈的寨子。”他胸膛剧烈起伏,鼻腔喷着热气,紧紧抓住对方肩膀,盯着众军将:“若关陷落,你们就杀了我,勿使我落到朱温手里受辱。” 豆大的泪珠从对面这个铁打的突厥汉子脸上滚落:“臣只能保护圣人,怎么能伤害圣人!” “好圣人恁的聒噪?汴军还没打到寨子,圣人就说丧气话?”殷守之目眦尽裂,把头盔砸在地上,怒声道:“老子就是死,也护你周全!” “要死一起死!”一小军官嚷嚷道:“横竖一条贱命有甚可惜的?老天还不收呢。” “……” 圣人拍着他们的肩膀,轻轻道:“我有如许儿郎,不虚此生……我懦了二十年。田令孜当众鞭笞,我忍辱负重。陈敬瑄夺我宠姬,我没吭声。乱兵觊觎何氏,我装死。杨复恭抽我耳光,杀我舅舅,我暗里咬牙。西门重遂嘲辱,我唾面自干,回头还得给他风光大葬……现在想想,我忍来忍去,不就盼着活得像个男人?生而九鼎食,死则五鼎烹……命而已!一旦丢了潼关,正反都是绝路。与其苟且偷生,不如与大伙同死。杀,杀。” 峡谷,就是兵败身亡但决无逃之地。 圣人环视诸军将士卒一眼,缓缓在眼前抽刀:“相看白刃雪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公等……努力!” …… 林海中,在汴军经过的雪地上已堆起尸堆。在他们面前,抓来的男女一群一群被点燃装满身躯的松毛硫磺,然后冲出。雪地间,到处火堆映照之下的是烧焦的骷髅,被杀死在地上的丁壮。王师被这些人消耗了太多气力箭矢,不得不在盘根老树的掩护下且战且退。 见状,陈、许、汝、光、申诸州兵更快速驱赶男女,稍有拖沓,刀鞘拳头就劈头打来,就是壮汉也熬不得几遭。 被折磨麻木的男女多是冷漠的任凭施暴,连续几日淡食的他们且衣衫单薄甚至光溜溜的,只剩一口气的他们没有半分精力挣扎。杀就杀吧,打就打吧。年纪大的都不待威逼,往往在风雪中站上一会就无声倒毙。层层叠叠积累的尸体被冻成冰雕。 林间还有诸多攻城战具在运输。有车弩,尖头轳,飞云梯,鸟巢,铁钩索。挽曳者也是陕虢二州抓来的民,壮男健妇都有,死了一路,被白雪覆盖。王师那边时不时派出小队精锐出来反击焚毁,与衙军杀在一起。杀红眼的双方多丢弃了刀矛,直两人抱着在地上翻滚,抠眼球子、踢裆、咬耳朵。 押衙杨师厚半躲在树后,观察前行的最快路径。在他们面前百步之外,用青石连结峡谷两岸筑墙的寨城显得空前高大,雪白墙体在风雪中几乎隐匿了存在,只有最上方点燃了排排火把的垛口,才让人意识到这座要塞横亘在路上,带给人极强的压迫感。茫茫白雪加上四面的喊叫,好虚幻啊。 此刻的杨师厚看来,眼前有如在太原看到的那座千年古城。而自己就带着这百十好手,试图将对方摧毁!也罢,也罢,只要靠近了寨墙,拼命在根下刨城,挖开几个足以堆放大量火油、石炭的豁口,就有下寨的希望。 …… “当当当当……”金声压制了所有喧闹,在林海中与贼缠斗的王师渐次涌入寨城,准备进入攻防的第二阶段。 汴军艰难的杀到了寨城下。 再放眼看四下,满满铺陈着乱七八糟的残骸。有的还未死透,只在雪中微微抽搐。被两岸烽火台泼倒的沸油开水浇到的汴军,眉毛全烫掉,眼睛粘在一起,手舞足蹈跌的四下爬跑。角落里喷血的殷红尸块更让人毛骨悚然,也许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吧。 朱温策马越过熊熊火焰,停下来观察寨城。 他带了辎重,但远远谈不上齐备。炮车、轒轀车、木幔等重型攻城战具几近于无,而且这地形也施展不开。无非就是弓弩箭镞管够。哪怕发动工匠民夫昼夜伐木,也只能再追造了一些飞梯。这样拔寨,蚁附都做不到,只能算蛾博。唯一优势就是人多,陕虢两州抓来的民又是朱温可以不用体恤的贱种。他打算用人将寨墙堆起来,等儿郎们可以登着尸山杀上寨子,将这个昏君擒拿,将这个卡着他喉咙的要塞用血海淹没! 朱温翻身下马,马鞭啪的一抽:“去,请圣人露面一叙。” 说完,一队衙军扛着盾牌向寨墙缓缓靠近,喊道:“大帅拜见圣人。” “夺天子贼!”楼上军士破口大骂。 “劫天子贼!”汴人回应道。 “上御禁谷城了!”突然,寨墙火光大盛,簇拥着一道人影在中间垛口后站定。汴军一阵鼓噪,纷纷举目眺望,想要看看圣人长什么样子。敬翔眉头紧蹙,大王疯了?把圣人叫出来瓦解士气么? “朱温!”圣人俯瞰着大纛之间的那个肥硕胖子,身边大臣李溪给他指道。 不好意思,没能看清具体长相,只能看出其身材肥硕。 朱温对皇帝的面貌也不好奇,翩翩舞蹈一番后拜倒:“闻沙陀贼李嗣源等杀进奏官韦震、裴铸数百人,劫持车驾,迫帝北去。所以臣引十万众而至,请车驾还都,平叛余事由臣处置。” “贼辈不奏请俟报,辄称兵入潼关,其志竟弑主乎?”帝诘问道:“食犬尚知守户,贼辈猪狗之类,何逞口舌之利?冠冕堂皇,道貌岸然,其实孽畜耳。人兽不相语,不如立刻整兵,与我在此战上一场。” 其实孽畜耳!军士们哈哈大笑,指着大纛高喊孽畜。 嘈杂中,帝自张弓搭箭瞄准朱温的帅旗。 凝神聚气稍稍,嘣的一声。 这一箭劲头十足,轻松穿过了巨大张扬的帅旗,像是甩了朱温一耳光。 朱温老脸顿时发黑,眯眼朝圣人望去,却见对方给他竖了个中指。不知代表什么,但他感觉极具挑衅意味。 李晔小儿,该死…… “来人!” “请大王吩咐!”临近朱温又擅长射箭的后院白马军十将氏叔琮、都押衙蒋玄晖、拔山都衙将史太极其合时宜的站了出来。 “射一箭,瞄着圣人射。”朱温捋着胡须沉声下令。 “这”氏叔琮、蒋玄晖面面相觑。 他俩本以为大王是打算射龙旗作为报复,谁知道竟是要射杀天子。 “怎么,不敢?”朱温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这一看可把氏、蒋吓坏了,连连点头道:“遵命。” 他俩心里这个难受啊。 高射下、下射高是一个概念吗? 这么大的风,他俩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未必能够射中龙旗,更不用说天子本人。 再说,万一射死了圣人,日后大王面对举国声讨,会不会卖了他俩以平息天下人的愤怒? 可偏偏还得从命。否则不等被当成替死鬼就得先被大王斩了。 三人各有想法。 蒋玄晖决定划水敷衍一次。做足瞄准、使劲等场面功夫以应对大王的命令,实际上歪一点;氏叔琮打算尝试射杀圣人左手边的那个将领。只有拔山都衙将史太,兴冲冲的准备坚决完成任务。杀皇帝啊,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有这机会?要是自己一箭功成,则名垂青史矣!哪怕再过千年,后人看到史书,也能知道——是我,史太,杀了今圣! 史太拿出弓、箭袋,抽出一支麻利的搭在弦上,瞄准了寨墙上正跟将领说话的圣人。 朕朕朕,狗脚朕! 今夜射死你,明日攻破长安,再将你妻子何虞卿抓到军营昼夜挞伐! “嗬嗬!”旁边的军士纷纷为史太助威。将领们或用看傻子、或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嘣! 史太半跪在地上,倾力射出这一箭。众人追看这枝箭飞出的轨迹,看见长长的破甲锥头,撕开冰冷纷飞的鹅毛大雪。 朱温眯着的丹凤眼如电般一闪。沉积在胸中的怨恨和愤怒,西进以来遭逢的艰辛与谩骂,对至尊之位的压抑渴求,在这一刻,都随着暴虐的大喝喷涌而出:“圣人为沙陀贼所弑!抢寨!为天子报仇!” 吼声振撼着雪,震荡着禁谷寨城,震荡着潼洛天空。 汴军大躁。刚才如默片般的峡谷顿时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核心只围绕着一个——圣人被杀了,帝崩!明显可以听到寨墙上涌动的不明实情的王师喧哗起来,方寸都乱了,一窝蜂向圣人站着的那个垛口汇集。 关城内,听到鼓噪声的百官不禁身躯颤抖。 天呐! 圣人难道真的被杀死了! 此刻他们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恐惧与慌张。 不管圣人再怎么浑,他也是长安政权的唯一权力核心和这十几万武夫臣民的主心骨。他要是突然晏驾,危若累卵的朝廷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写书好累啊,太监是什么? (本章完) 第109章 中条山 第109章 中条山 中条山。 连香峰别墅内,幽黑蒙胧。 如果不是帷幕后不时传出的嘶哑呼吸声,几以为这是一座鬼宅了。 瑶、蕴、珂、瓘王氏诸子跪在廊檐下。 王拱赤膊站在庭院中,身上落满了血痕和雪,两名都虞候正在对他用刑——因为他作为王重盈长子,没有尽到守户之责。因为他不战而走,将两州十余县横眉送人,挥霍王氏筚路蓝缕二十年创造的基业,被汴贼刀锋直抵咽喉;更因为他私自接触汴贼使者,劝父亲归顺朱温。 “嗒,嗒!”刺鞭狠狠抽下,王拱倒在了地上,对着别墅伸出颤抖的手臂:“虎毒不食子……儿忤逆所为,正为家族利害所计……全忠威震四海,他年鼎革践祚者,必是此辈” 还没说完就昏死过去,家僮默默将其抬走。 廊檐下的王氏诸子心神各异。 王蕴表情木然。他强烈反对投靠朱温。昔年朱温降于季父,竟跪在年轻他许多岁的季父脚下,捧着季父的脚,赔笑口称阿舅;这是勾践、司马懿一类的人!投靠他,王家亡无日矣。 但他也不想倒向李克用,因为代北贼酋同样不是好货。先前幕府提议他迎娶李克用次女,被他拒绝了。他不做被人背后牵线掌控的木偶,独眼龙不行,圣人、朱温也不行。 王瓘是少子,唯父王之命马首是瞻。 王瑶是王重盈次子。他心胸狭隘,对蒲帅之位很眼热,故而仇视兄弟。王重盈预感可能会发生手足相残的惨祸,将其外放绛州刺史。但未能解决问题。他恨长兄王拱!残暴好杀,沉浸女色,却窃据陕虢观察使。他更想杀了三弟王珂,因为三弟仁爱宽厚,体恤孤寡,深得蒲人和部分衙将的拥戴,病中的父王已经决定将帅位传给三弟。 凭什么?三弟只是季父的养子,一群小娘侍妾婢女拉扯大的贱种,也配持节?再说王珂性子柔弱,岂能统领数万骄兵悍将的雄镇?岂能抵御外敌?这是取乱之道! 前日朱温使者再次来访,他是极其意动的。因为汴人暗示他,愿意支持他做河中节度使。一下就把王瑶的心撩拨得火热无比。 哼。父王既然为王珂迎娶帝室广德公主,试图以朝廷作为王珂的后台。自己为什么不可以联结朱温呢。可惜父王还活着。王重盈持节十余年,王瑶还不敢在他活着的时候作乱。老不死的!怎么还不咽气? 想到这,他歪头怨毒的看了王珂一眼。 王珂知道他有异志,装作没看见。 宽厚?羸弱!王瑶舔了舔嘴唇,早晚弄死这废物。 “大王传诸位公子入寝室。”满脸褶子的老仆走出来盯着他们说道。又看了看在院中等待的十几个衙将:“传后院兵马使刘训、盐池镇遏守捉使陈熊、马步诸军都总管张亳。” 诸子如蒙大赦,进到幽黑蒙胧的寝室。内里燃着庄严、肃穆、安详的西域异香。墙壁上画着王重荣挥戈厮杀的壁画。一群和尚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黑色帷幕后的床榻上卧着一个头发掉光、身躯布满密密麻麻可怖创伤、脸颊腐烂的武夫。 “儿拜见大人。” “末将等参见琅琊王。” “收押王拱,杀了朱温的使者。”黑暗中响起令人骇怪的剜肉声。 诸将听得毛骨悚然。 王蕴无声落泪。 王瑶死死窥视着帷幕之间的微小缝隙,却看不清父亲的脸。 “父王,朱全忠势振中外。现十余万兵西进,荡平潼关或许就在朝夕之间。何必开罪他?蒲关道不借就算了,礼送了他的使者,日后也好有转圜余地。”王瑶趴在地上,壮着胆子建议道。 圣人、全忠两虎鏖斗,谁也不肯服软。河中只能夹在中间观望,谁得胜,就帮谁。圣人若能杀退汴人,则天命未改,河中从此效忠他。但要是被劫走,那就帮朱全忠改朝换代,争那泼天的开国之功。这才是为家族利益考虑,父王不明白这个道理? 病得失心疯了吗? “朱温人面兽心。一叛黄巢,杀起旧主毫不留情。二叛王室,攻圣人之势犹若安禄山。这等枭彪,屠汝辈小儿更如猪狗。”帷幕之内叹了口气,嘶哑道:“与他合流,族灭之祸可计日而待矣。你们不了解他,我熟悉。昔在同州,我与杨复光就欲除之。” 对于朱温,王重盈这个老江湖看得很透,这个人嘴里的话纯放屁。后世的情况其实也符合他的预料。投降朱温的几个藩镇,如河中王氏、淄青王氏这种稍有威胁的全被出尔反尔骗杀灭族。白纸黑字,当众承诺,对他只是一种低成本杀人的手段。 “若朱温怒而称兵问罪,如之奈何?”次子王蕴有点担忧。 “我累了,不想跟谁争斗了,能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我愿足矣。朱温敢过河半步,我便敢与他真决雌雄。拼了这副将死之躯,也能撕下他一只手。他以为我是魏博吗。”黑暗中的声音变得疲惫,似乎又有些许无奈:“诸子再言归汴者,死。与其等着被朱温杀,不如我来杀。王家累世公侯,子女就那么贱吗,上赶着给一介盗贼做鹰犬。” 王瑶嘴唇哆嗦了一下,闭口不再吭声。 诸将点了点头。大王这算是在重申生存战略——东连太原、西和圣人。这两个无论谁笑到最后,王家就算失去权势,阖族性命和富贵至少没问题。全忠?除了瑶、拱这两个猪油蒙了心的想靠他的支持夺取帅位的蠢货,谁敢信他。郓城瑄、瑾兄弟对他有救命之恩,怎样? “汴贼攻潼关甚急,大王可有方略?”马步诸军都总管张亳问道。既然大王令杀汴使,那就不能再像之前人心不齐——这个倾向投降,那个赞成合流汴军共攻潼关,某个主张守住黄河防备朱温侵犯就行。得站死了李克用、圣人。“陈熊。”黑暗中传来叽嘎声,王重盈似乎坐了起来。 “末将在。”两邑盐池镇将陈熊抱拳回应道。 “带上你本部的三千衙军去助守。”王重盈拉开帷幕露出一张戴着铁面具的脸,说道。其长女陈宸入宫为美人,已诞下皇子肥,受封冯翎郡夫人。让陈熊去,应无倒戈之虞。 “喏。”陈熊拱手领命退出。 大王现在才派出援兵,应该是看到圣人的潜力了吧。潼关守军没有如他预想中的一触即溃,圣人也没仓皇出奔。若是以前那样,王师见敌自溃,圣人望风而遁,勤王又有什么用呢。 王珂揣摩着仲父今日这般处置的用意。 许是通过朱温再次遣使请求借道,判断出其在潼关吃了瘪。王师未如四方想象中的那样一触即溃,朱温也没能一举击败圣人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就说明汴军入长安非易,圣人也没那么脆弱。相反,他不靠依勤王兵,自己就能稳住局面,足见难缠。如此一来,也就到了仲父敲打鼓动投降的王拱、王瑶,诛杀汴使的时机。 总之,圣人得展现他的实力,让人看到信心,仲父也才可以弹压镇内人心。否则,圣人都逃命去了,大伙要求倒戈,仲父又能说什么? “都散了吧。”王重盈意兴阑珊,亦悲从中来。 虫儿生性过于柔弱,瑶、拱权欲熏心,只知轻薄好杀,王氏诸子何不成器至此! …… 十一月十七日,禁沟寨。 李嗣源背后的符存审拉满弓射出电闪一箭,正中墙体下那带着拔山都衙兵拼命刨根的军官。士卒还没反应过来,杨师厚已经捂着眼睛一个踉跄直挺挺跪地。他喘着大口白气,死死盯着那个人:“符存审!……” “死了?”人群哗的一下炸了毛,身边的衙军抓起杨师厚察看,摇头道:“押牙阵亡,把他尸体带回去。” 厮杀从昨晚开始,至此刻已整整进行一夜半天。汴军抢占林海后,凭借大营就在峡谷外的牛头原的优势,数万人轮番进谷攻寨。这部分累了,撤回去换下一批。到中午这会,朱温带来的内外诸军全来打了一次。抓来的平民消耗殆尽,寨墙下死者堆积如山。于是汴军一面攀登冻尸筑成的骷髅堆平高进攻,一面刨墙根埋放柴堆木炭,打算放火。 连接峡谷的右边石门争夺最是激烈。这寒冬腊月的,山体一旦被烈火包裹,谁知道会不会垮裂?周德威非常焦虑,和李嗣源一商量,让守卫该段的禁军和民夫移到中墙,他俩带着本部五千晋人接管。赵匡明的三千蔡军也填到了这里。双方拼命攻防,也都打急了眼,直杀得白雪成瑰,泥浆泛红。 “押衙都死了,还打个球。”一小军官愤怒的瞪了眼墙上的守军,咬牙道:“撤!” “娘的,这鸟地方比俺打过的曹州城还要恼火!” “狗草的沙陀鸟人们,给耶耶等着。” “早上烧死一个都将,这会押衙又中流矢而卒,恁的晦气。” “军府那个叫李振的不是说禁军见敌自溃?” 拔山都拖着杨师厚的尸体开始有序后退,标志着又一个血腥的攻防回合宣告结束。待吃过了午饭,应该又会换上新的两都。 …… 峡谷外的牛头原连营。 朱温背着手在帅帐内走来走去。身边站着寇彦卿、张存敬、敬翔、胡真、谢瞳十余人,这是可以吐露心声的心腹,也只有在他们面前,朱温才会毫无顾虑的发泄出一些烦躁、焦急甚至是愤怒。 他实在没想到,圣人竟然坚韧到了这个地步,完全是以命相搏,根本没考虑寨子破了怎么办。不怕死在乱军之中?不怕妻妾被溃兵掳走,落得个“流落闾里,竟不知终”?不然百官被一窝端?这个人的心就像鳄鱼一样硬,就是个没有恐惧情感的木偶。 现在事情就非常之难办了。 野战,便是李克用、王重盈、圣人凑在一起,他也不担心。但攻下潼关要塞,他确实没把握。非将士不用命也!衙军诸都伤亡将近五千人,这还叫不卖力?这里面每一个兵都是攻魏博、征讨巢蔡、伐徐、鏖战兖郓的百战精锐,死一个他都肉疼!陈、光、申诸州带来的蔡军也死了两千多;够猛烈了。再这么死几千,怕是衙军就要鼓噪了! 唉。 此等山河形胜的地利,为何不在他手中,为何偏偏成了关中的门户! “大王,进攻战略不用变,但落脚点可重新计议。”见朱温颇为惆怅,造反急先锋李振不得不出言画策:“振有三言,大王不妨一闻。” “说吧。”朱温拎着马扎坐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是南下取商州,该地非圣人重守,可伺机走洛南道、武关道,出青泥城入关。圣人便是在这留了兵马,也不会太多。但金商高山蜿蜒,河水纵横,地形异常复杂,若是被圣人调集主力沿武关道布防,则我军被围歼在羊肠内的风险极高。如果不入关,大可攻略金商。一来就食于敌,二来也可以连根拔起冯行袭这棵墙头草,将此镇变成自己的。将来想入关,就与王师战于武关道。武关道虽险,但险在路窄,易被设伏,并无多少禁沟寨这种几乎不可能攻下的要塞。” “一是北上曲沃,寻求与李克用、王重盈两镇兵马决战。若能重创之,则天下侧目,不虚此行。入不入关,也已无足所谓。然则潼关苦战无果之后,士气受挫,再冒雪北上恶战,大军容易骚动造反,届时武夫鼓噪起来,不战自败。” “一是退回洛阳休整半个月。再经汝州,翻伏牛山转进唐、邓,打掉赵匡凝这个钉子。将南阳、新野等地收入囊中,封闭丹凤水道,将圣人彻底锁死在秦川。届时关东江南诸镇财赋皆不得入关,仅凭一隅之地,圣人就是太宗复生,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李振觉得大王太贪婪了。此番兵不血刃取得陕虢两州,将地盘从东之曹州连到西之阌乡,势力直抵潼关,这已是巨大收获。还非要打进长安作甚?让李晔小儿再蹦跶一两年也不影响嘛。 “武关道……”朱温仔细审视着这个地方以及大小道路,叹道:“武关道入口有军城,冯行袭恐怕早带着麾下两三万兵钻屯进去。” (本章完) 第110章 作乱 第110章 作乱 “我愚夫也,集徐宿四州金铁,亦难铸兹大误……” 北河寨,刘知俊长吁短叹的撤了下来,降汴后的一切和他预料中的完全不同。 原本以为叛到朱温麾下可以获得高官厚禄,刺史一州,当个土霸王过把瘾,甚至被汴王上表讨个开国子之类的爵位。但现在看来,汴王只想把他当成大冤种压榨。 在徐州,他是衙内马步都虞侯兼门枪兵马使,节帅的左膀右臂。倒戈汴州后,朱温只给他封了个列校,他拼命作战表现自己,只得了个指挥使。兵权还被剥夺了;指挥使?统领的左右义胜军全是宣武衙内,平时谁拿他当根葱。 这次出征,他被调为武德军使,获任攻打三关寨。听着威风,但这帮衙军同样也看不起他。你勇略过人,武艺高强?说得好像大伙就比谁差似的。衙兵们轻视的目光,其他衙将眼神中时隐时现的讥诮,让刘知俊很窝火。 而且他带来的两千亲信门枪武士被汴王整编后也是每战充作先锋。 这是在干什么? 打压,消耗!威震徐州的门枪军被当成民夫驱遣,成了宣武衙内的替死鬼。然而最可悲的是刘知俊虽然悔得肠穿肚烂也非常清楚这一点,却只能在心里大骂朱逆不是人。 否则他还能怎么办。 难道再暗地里策划一起军乱叛汴?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么干了,他又能去哪呢。 徐州肯定是回不去了。既是时溥覆灭在即,也是无颜面对父老。 归顺圣人? 朱逆猛攻潼关,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圣人自身都难保,可别说笑话了 所以刘知俊暂时只能硬着头皮在朱温手下继续干。虽然极有可能被朱逆狡兔死走狗烹…… 算了。 还是盼着朱逆某日暴死吧。 此次攻三关寨刘知俊也是颇为不情愿的。守寨的王从训、司马勘武、王绍戎也是积年武夫,他会的招数对面也擅长;都不蠢。没那么好打。如果用人命去堆,那肯定就轻松;但手下的衙军他不敢过分驱使。衙军的命金贵,羸弱的民夫不具备战力,这寨子怎么攻?反正他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惜朱温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摆明了要他证明自己的本事和忠诚。 吾忠诚你张惠的谷道! 唉。 痛苦的刘知俊不禁低声叹了口气。 此刻的他很为难。朱逆给的命令是两天两夜拿下四座寨子。但苦战到现在,控鹤、武德、制胜诸都顽强作战,伤亡两千多人,分配的民夫死了上万才勉强占了两个,还是王从训主动撤离,算是送给他的……王师在这造了二十多个寨子,就是这么豪横。 现在,离完成任务还差两个,而时间只剩下一晚上,该何去何从呢。似乎没有别的退路了……朱逆虽然没派人来催问进度,但他很清楚这位大帅的性格:冷血无情。 伐潞州之战,衙将李重胤等人攻沙陀不力,被斩于浮桥岸边。 济水之战,长子朱友裕大破兖州之兵,但没能抓到单骑走免的朱瑾,被朱逆五大绑下令推出辕门斩首。若非张惠那贱妇光着脚板跑出来甩了朱逆两巴掌,朱友裕已死。 “刘门枪。”老兄弟柴仁信沮丧着一张脸靠了过来,小声道:“只剩一夜就到期限了,却还差两个寨子,吾辈就要被处死了。” “俺们投谁不行?你偏醉心朱贼,这下可好?都怪你!”鲍进忠也瞪着刘知俊骂道。 顶到天黑,要是天黑还没指望,就跑!这是鲍进忠暗中与十几个旧人说好的事。不管是投降王从训还是去河中,反正不吃朱温的粮了。大伙是外人,不是朱逆的嫡系,得不到他的心疼,不能走吗。相看白刃雪纷纷苦战一天多,拼死拿下两个寨子,对得起朱逆的赏赐了。大伙堂堂徐州门枪衙内,可不是来给你朱温跪在脚下当贱种的。 “啊?”刘知俊惊得霍然回头,狠狠瞪着柴仁信、鲍进忠两人:“吾受汴王大恩,岂因坚城难拔,就弃之而去?让我背上反复无常的骂名吗!” “你懂个球。”鲍进忠听见他这么说,顺水推舟的说道:“先朝赦朱温大罪不杀,用为节度使。朱温却外似恭惠,内凶暴,骄横恣意,恃威而欺天子。非人哉!吾辈豪杰为这等负心贼所用,实助纣为虐。况此厮役尚残忍,好杀之?从行至黑,莫曰富贵,妻女能保乎?” 刘知俊擦拭着甲胄,埋头不语。 “再说,朱温十余万虎狼骁锐连潼关区区乌合都平不了,足见虚有其表。”柴仁信拽着刘知俊的胳膊,逼问道:“何不入朝为将军?我私下向俘虏打听,闻上宽人爱物。不杀俘,不虐将,不残民。岐邠兽类尚只剃发贬作恶人。不如投他!若朝廷实力羸弱,将来也有举霸业的机会。效那朱玫故事,抓了圣人,自专朝政,岂不快哉?” 刘知俊的心一热。 柴仁信把他的一对肩膀观察表情,又对另一人使眼色。 唐豹会意,上前劝说道:“何必受朱温的鸟气?莫非你就这么窝囊废?” “我——”刘知俊叹道:“叛来叛去坏了名声,就是归顺了圣人,他岂瞧得上我。这世上,许多人是只看结果而不问缘故的。惟知你屡背其主,却不恤你屡背其主的苦衷。” “休要再聒噪!”鲍进忠抓住他,骂道:“命与名,孰轻孰重?” 刘知俊这才抬头看了眼几人:“都这般想?” “他既能反圣人,吾辈为何不能反他?而且俺们这叫举义。” “都是你们逼我干的……”刘知俊手掌骤然紧紧一握,刀刃割破手心,顿时鲜血殷殷:“召集幸存的门枪衙内。俟到寨前交战,近了墙,便听某号令,教儿郎们鼓噪起来,焚旗呐喊作乱。” “善。”几人笑嘻嘻的应道。 只要乱起来,届时无论趁机出逃还是干点什么,嘿嘿…… 刘知俊脸上如释重负。 细节也没什么好安排交代的了。作乱,几个老兄弟和门枪衙内们都熟悉得很。就是不知道朝廷会不会接纳自己这帮可怜的苦命人了。实在不行,就去落草吧。 “刘军使!”控鹤军指挥使朱友珪大步走来。 刘知俊乖乖对他弯了个腰。虽说这人是朱温和营妓生下的儿子,地位可谓卑贱至极,也不受霸府内外尊重,但到底是朱温的种——额……其实也难说,营妓被成百上千的武夫日夜挞伐,肚子大了,谁敢断言就一定是谁的儿? “时日紧张,军令如山,何时再攻?”朱友珪忧郁着脸询问道。 他毫不怀疑父王和善面孔下的狠辣心肠。朱友裕被斩首尚有主母出面。今日主母不在,若没如数拔了四个寨子,谁又来为自己出面呢。何况他还是衙军们私下口中的野种…… 寇彦卿嘲笑他是亳州使于汴,他没话反驳。 父王动辄毒打他时,骂他汝母骚妓,朱友珪唾面自干。 表兄袁象先对他流露厌恶蔑视,他装作没看见。 他其实好恨,恨自己那命苦的母亲为什么是个被武夫蹂躏致死的营妓。恨自己为什么托生到妓女的肚子里,让他活着要承受这么多的屈辱。这些年来,很多个瞬间他都会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乱刀砍死贼父,再屠了朱氏全族。 这仗,朱友珪也不想打。老家伙是生是死,做猪做狗,为贼为龙,他根本不在乎。 可惜没得选! “吃过晚饭某便亲自带兵攻寨。”刘知俊目眦尽裂,把头盔重重砸在地上,道:“誓擒王从训,而报大王伯乐之识。” “我与刘军使一起。”朱友珪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百般杂念。要死就死在战场好了,胜过被老家伙抓去当众砍头强。他不想活得屈辱,死得也窝囊;虽然朱温不一定就会杀子,但诸子对他的畏惧是真切的。经常出现某个儿子打了败仗不敢回家的事,就是害怕被处死——父王也许不忍心,但你敢赌吗。 闻言,刘知俊脸色微微变。 这该死的朱友珪,早不上晚不上,这时要跟自己勠力冲锋? 也行吧。届时鼓噪起来,朱友珪愿意合流则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如果敢碍他大事,可就别怪他取朱友珪的头颅做投名状了。 炊烟袅袅,汴军正在蓄势对三关寨发起新一轮攻击。 …… 牛头原。 朱温中断了对禁沟的死缠烂打,将人马从峡谷里撤了出来。增发赏赐,又亲至营地慰问伤员,和衙军讨论敌情,坐在地上听儿郎发泄对恶劣天气、要塞难攻的怨怼;确实也不愧是朱温十年来一手带起来的人马,阀值还是高,也好哄。被朱温这么一通调教,原本有闹腾苗头的军士乖训了下来,高高兴兴地杀羊炖肉吃。 但朱温不开心。 倒不是因为儿郎们抱怨仗难打,想闹事。这很正常,他见得也多了,想的很开——仗难打,连他都觉得头疼,军士鼓噪嚷嚷几句也没什么。只要不是造反要杀他这个节度使,他都能包容接受。 让他不豫的,还是那昏君。 禁沟寨坚若磐石,北面三关寨的希望也渺茫。而且就在昨天晚上,河中传来消息,王重盈斩了他的使者,并遣大将陈熊携兵四千来援;这让他忆起了昔年在同州被河中雄师支配的噩梦。 这老狗! 见风使舵玩到了极致。 看他吃了瘪,立刻倒向了朝廷。 这让朱温颇为生气,哼哼,王氏家族可千万不要落到他手里,否则他会屠光男女来回敬今日之事。 另外,囤驻在阌乡、桃林塞的张存敬也发来信报——独眼龙有南下的迹象。河内方面,张全义被李罕之打得节节败退,已经龟缩到河阳三城,向他求援。 独眼龙的威胁性很有限,但够恶心。不管,他敢抄掠到郑州去。 潼关这边的战事,得尽快做出决定了——是去是留。 去,怎么去。留,又该怎么留。 李振出的那几个主意不能说完全没用,但他不是特别认可。 南下攻冯行袭取金商两州这个提议…… 冯行袭很好打,他自信带五千人就能荡平两万多金商兵。可问题是地形糟糕,人家躲在山里不跟你打。你来,就上山跟你躲猫猫。你一走,又钻出来蹦跶。如之奈何?搜山么!真想打肯定打得下来,但时间人力成本太高。有这精力不如优先对付瑄、瑾。资源有限,朱温不想浪费在冯行袭身上,等抓了圣人,平了齐鲁,这些墙头草自然知道该怎么选;飞书可定。 至于北上决战李克用、王重盈,那肯定要主力压上,做好周全准备,争取一巴掌抽死,不然就是浪战。 退回洛阳乃至汴州更不可能。出征前他当众许过承诺——入长安,财货美女自取。现在什么没捞到,就这么垂头丧气的回去?回去为了安抚军心,得拿多少钱款赏赐军队?再者,此役若让圣人屈服这个最简单的目标都没达成,威望得堕落多少?怕不是师还大梁,屁股还没坐热就收到某某刺史、镇将造反的消息。魏博、武昌军这些附庸看到你灰头灰脸,不作乱才有鬼了。要撤军,就得做好回去就四处平叛的准备。 麻烦。 本以为是一场郊游般性质的军事行动,汴州大军一到,圣人立刻跟他那些祖宗一样吓得连夜出逃,然后乖乖认怂,给他加官进爵;结果搞成这个德行,真真是骑虎难下。 “大王且宽心。”敬翔开解道:“既得陕、虢两州,辖地横跨东西千五百里。此行便是大赚了。兵者,持久之事。征讨巢、蔡,打了五年。攻时溥、朱氏兄弟,鏖战至今亦是五年。以圣人如今的作为来看,想要让他低头,少者一两年,多则三四年。” 想一口气打碎他的膝盖,很难很难。 而战争,从来就是一个双方反复拉锯的漫长过程。 “以后陕虢在大王手里,主动权在大王手里。什么时候大王想来攻,来就是。圣人这回能抵挡?下次呢?次次都能挡住吗。”李振亦安慰道。这回有李克用、王重盈、赵匡凝、朱瑄为他分担危压,等灭了这帮人,倒要看看谁来救他! 朱温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良久,方才轻轻点了点头,叹道:“连战连捷,是我轻敌自大了。还是再等等吧;禁沟寨是打不下来了,看看刘知俊、友珪能不能取得突破。若能拿下四五个寨子,就有了立足根基,便屯兵关塞,步步侵蚀。若三关寨也顽固不克,那也没办法了,只能走。” “如此,则霸者上善之思。”敬翔赞许道。 也就天气太冷,连日暴雪封山。不然全军昼夜上山伐木,早让圣人尝尝焚山煮海的痛楚了;只是行军打仗没法苛求完美。世间事,正如此。潼关这局势,错综复杂,还有得说辞;万一王师自乱阵脚了呢。自己的军士耐不住严寒苦战,圣人的兵就是木偶么。 只要是武夫,不论哪个藩镇,还是谁个节度使麾下,都一个吊样。他不相信圣人的军队就是任劳任怨的驽马,就不会鼓噪。 “大王,祸事突发矣!”正自思量间,一名幕府官员跌跌撞撞的跑到朱温面前,禀道。 毛毛躁躁的,朱温正欲训斥几句,想到敬翔几人也在,遂皱眉道:“军营要地不许慌张大叫,随便奔跑。说,什么祸事?” “禀大王,徐州兵阵前作乱!鼓噪焚旗,竟裹挟刘知俊投敌。” “这帮杀材。”朱温脑袋顿感阵阵眩晕。 …… 房间内,柔奴为圣人左脸换缠沸水煮过的白布。那夜被流矢飞到脸上,好在他在军中从不卸甲取盔,因此只擦破了皮,留下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圆窝。但这让所有人的心都哆嗦了几下。也是在这一次,内外才深刻意识到,原来圣人在他们心中已如此重要。 “哼哼……呜……”何虞卿坐在旁边,哭哭啼啼,直一枝梨春带雨。 在她的心里,丈夫的形象早就从冲动易怒、疏远妻子、动辄喝得人事不省的醉汉变成了一个外表冷酷而内心柔情,勇敢智慧,又相当孤独,背负着很多沉重心事的皇帝。 听到圣人中流矢而崩的谣言后,何氏在西城关哭了整整一夜;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莫哭了。”圣人伸出手擦拭她的眼泪。 久走夜路必撞鬼,常在军中必受伤。奉天城头与叛军白刃战的顺宗,事后袍服变成了血衣;比这严重了太多。李世民的后人,昏的傻的蠢的都有,但没有不会砍人的。连马球皇兄这个奇葩都是剑槊双绝。时代不是两汉或者后世的明清,天子坐明堂,垂手而治天下事。该流血就流血,没啥好说的。 “你吓死我了!”何氏抹了哭得血红的一双眼睛,逮着圣人的肩膀:“此后可不可以不顶锋冒矢?” “等到不用我顶锋冒矢的时候,就可以了。” “那能不能躲在将士背后,不要给叛军伤到你的机会?” 圣人无言。 道理谁都懂,他现在的嘴巴比言官会说。但兵危战凶之际,也许下一刻就是全军溃败或者关塞失守的险要关头,还能缩在将士背后吗。缩来缩去,一败两败,又能苟活几时。 评论怎么不见了 (本章完) 第111章 吾真傻 第111章 吾真傻 景福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浩浩乎,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闻朱温不克潼关,士气严重受挫,在曲沃观察局势已久的李克用遣贺公雅将兵万人陷垣县。王重盈出兵与太原之师并力作战。 得报,峡石行营都指挥张存敬命押衙王彦章救英言镇。二十三日,两镇数攻不利,河东军骚动,拥贺公雅退回垣县。 李克用是在吃饭的时候收到的消息。不过他好像并不生气。近二十年被河东衙军或杀或逐的节度使就有六七个,李克用对这帮人恨得牙痒痒,上任后挖空心思整治,对他们闹事,也并不奇怪。 “让贺公雅坚守垣城即可。”李克用吩咐道。 军乱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赏赐是武士作战的原动力。在这般冰雪严寒的天象下,还要他们翻身越岭主动去进攻别人,光画饼是不能的。问题是就差卖肝割肾的鸦王没钱,这才是对大军草草一战就退缩不出的根本原因。这事,短时间内是没法了。 打完这仗,鸦王决定偃旗息鼓好好休养一年。 “朱温在干什么?”李克用突然叹了口气,眼里有水光闪动。 盖寓一窒。不正在打你女婿? 瞧见李克用的模样,盖寓有些伤感。 咸通十年,时年十三的三郎一箭横贯两只野鸭,震惊在场所有将领。 杀段起事,仅仅二十二岁的少年横扫代北,陷遮虏平,败岢岚军,重创招讨使曹翔,搅动一域风云,天下为之侧目。那时他和军府诸将也认为:“天下大乱,朝廷号令不复行于四方,此乃英雄创业之秋。 蔚州之败,二十四岁的他流亡鞑靼,虽形单影只,但心气尚在:“吾得罪天子,愿效忠而不得。今闻黄巢北来,必为中原患,一旦天子若赦吾罪,便南向立功,不亦快乎!人生几何,谁能老死沙漠。” 收长安,他时年二十八,于诸侯最年少,而破巢功第一,兵势最强,人人畏之。 一晃十年了。争了个北地厌弃,争了个邑里丘墟,人烟寥寥。争了个军心消沉。对头朱温却愈发强盛,已经一言不和就敢撕下面具带兵欲劫车驾。这次出兵,刚上路,想起诸多事的李克用就情绪低落。带着大军南下,朱温只派出张存敬一将就拦住了他……若不是落落、亚子太小,他真想冲过去和朱温拼了算了。全军大溃无望复起,那就回神武川放羊。死则死! 还有那浑女婿。 也不知到底能不能守住潼关。 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把吾思嫁给他,是对是错? 外孙何命苦至此也。生在这天命难定之代,能平安一生么。 “父王……”李落落偷瞄了他一眼。 盖寓狂使眼色。正打仗呢,你伤感甚么!晚上在被窝里偷偷惆怅不行?再说河东的情况只是穷困了些。只要乖乖休养生息一两年,畏谁?即便打不过朱温,保住河东却不难。 李克用看了看大郎,神色变幻许久,终于笑道:“思虑破敌之策罢了!” 打吧。让汴贼也瞧瞧咱们边塞男儿的手段。之前的潞州之战,河东损兵折将,难保让人看轻了。他李克用只有五六万兵,却也不能让朱温小觑了。既然要打,非敲掉你两颗大牙才作数。 愁确实是愁。 但他还没到怕了朱温的地步。仔细想想这两年。灭昭义孟氏,北面两度击破幽州军、大同军的联合进犯。东面大败成德,威服王镕。西面挫败朝廷讨伐。与朱温在上党、河阳的两次交锋确是失利了,但还远远谈不上伤筋动骨。那也不算真打。没遭到重创前,他不会怕。 这次南下和汴军交战,双方就互相量量底吧,看孰强孰弱。 …… 监军使杨复恭在营寨里逛了一圈。 彤云密布,估计还要下雪,唉。本来准备出动的马队被迫收了回来,只有那些回鹘人、契丹人组成的斥候小队,还在外面游荡;确实够坚韧,也极其耐寒。没赏赐也在老老实实地干活。 杨复恭跟人打听过,说是契丹部落打仗从来没有赏赐这个东西,连辎重后勤也是各部自行想办法就食于敌。也不知是真是假。 “军容。”有武士看见他,恭恭敬敬的行礼。 杨复恭顿时一愣。 军容…… 上次被人这么尊称好像还是在灞桥吧。圣人遣女官送行,赵氏代话完毕后,最后这么叫了他一声。 啧,杨复恭居然有些唏嘘。 光阴似箭啊,一年了吧?头发都白了大半了,脸上的褶子皱纹也一天比一天多;半身入土矣。说来也奇怪。离开长安旋涡后,以前占满脑子的权欲渐渐消散一空。他迷上了修炼,整日与道士讨论外丹之术。闲来无事便赏看雪陶冶情操;很多想不开的事也想开了。 门生天子……其实也不算很负心。自己杀了他舅父,动不动打骂之,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朝野寂然,是圣人感念过去的恩情保全了他,虽然有利用杨家的私心,但能顶着蛮横的西门重遂和李茂贞之辈的威逼放过他,这就很难得了。不枉他执政时与田令孜屡争得失。不枉他攘除朱玫,让先圣坐稳皇位。不枉他在累次大乱中对诸王的拳拳关照。 “感时溅泪,恨别鸟惊心……”杨复恭望着那个方向,发起了呆。 圣人深谋夺帝权。短短一年多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内外军政搞得有声有色,这会跟朱温都能打得有来有回,着实是起势了。就是不清楚能不能挺过这一关了;这场会战,背负的意义实在是太多了啊。若是兵败出逃,他想回长安召集亮儿、信儿他们,带兵护驾……不过,圣人怕是不会再信任自己,怎么会让自己回去呢。自己死在太原,应该是他最想看到的结果吧。 “军容?”武士看他出神,又喊了一声。 杨复恭笑眯眯的点头,摘下手腕的银器递过去:“用心作战,为我多杀几个汴贼。” “军容!”武士傻眼。他只是想投其所好跟监军搞好关系,没想到竟得财货;以后就这么叫了! “不用送我。”杨复恭摆摆手,杵着木棍一瘸一拐的走开了,在武士瞳孔中倒映出一个瘦弱矮小的背影。 一个时代……结束了。年逾六十的他,已洗去了曾经试图专制朝野的雄心壮志,垂暮之躯里剩下的,只有对雨打芭蕉中的社稷一片赤忱。 …… 十一月二十五日,天气仍未好转。妥善平定徐卒阵前造反引发的一连串余波后,朱温最终还是无奈离开了牛头原,挥师东返桃林塞,只留下少部分兵马囤驻在紧邻潼关的阌乡驿,彻底堵死王师出关的可能。衙军伤亡八千多人,心痛!再冒着极寒凛冬强攻要塞,没摸到敌人就被射死在雪地里,烧死在寨墙下,被民夫的石块砸得头破血流,大军指不定某时就要“诸军大躁”而反了。还失去了一个儿子。刘知俊作乱后,与之协同冲锋的次子朱友珪也遭裹挟。这会,也许已被王从训杀害。虽说是个营妓生下的贱人,他也时常怀疑是在替某个武夫养野种,但从小拉扯大,就是一条狗也有几分感情啊;这让朱温很是掉下了几颗伤心的眼泪。他想试试看能不能用财货把朱友珪赎回来。 “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晃晃悠悠的骑着战马走在黄井坂的羊肠小道上,朱温幽幽念叨着:“诸侯征战,皆生代立之心。海内有识无不谓朝廷不能复振,至我今日还师,人心又附唐矣。” “奉密诏以讨奸臣某某”是一项伴随着高风险的高回报活动。 成,长安再易主一次,则李氏的天命就进入倒计时了,天下积极向汴王靠拢;一如前朝篡立故事。届时,很多地方都不需要用兵,传檄可定;这就是高回报。不成,那现在高风险就来了。 对于读书人,长安具备无以复加的吸引力。便是巢乱后的这十多年,跑来应考的幽州、魏博、岭南各地士子也是过江之鲫。成德、淄青、河中甚至有很多杀人如麻的武夫还愿意把掌上明珠送入皇宫做女官。这回圣人挫败天下第一强藩的叩阙,让世人看到了王业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尚难问哉。长安对世人的吸引力毋庸置疑会急剧增涨一波。 世家就别说了。投入朱温麾下效力的韦裴子弟不在少数,他非常了解这帮人。家和国哪个重要不言而喻。跪他跪得有多快,跪圣人只会更快。便是他幕府中的谢瞳,当年奉命赴成都行在奉表朝圣。先圣许他做刺史,立刻就高高兴兴地去了,都没跟他到汴州上任。 唉,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反倒给圣人涨了威望。 “吾真傻。”朱温痛苦的闭上眼睛。也许不该插手圣人的婚事,用诸镇贡赋来逼迫他就范。 他已有强烈预感,麾下会迎来一波叛乱潮。 特别是那丁会! 与他同出巢军,被他重用,乃有富贵。可平日里除了喜好凄怆丧声便是闭门读书,屡屡口出不逊“提携玉龙为君死”、“主人孤岛中”、“人道嵇绍愚、晋惠不可弑。”这是在怜悯谁? 另外,他现在还有些怀疑张存敬。这武夫太过君子!尊上爱下,从不乱杀人,朱温还看到过他救济街边的乞丐。而且教育子女总是说:仁义礼智信,所以人也。忠孝不失,则国安也。 有这种观念,一颗心到底忠于谁还难说呢…… “还打个球,回汴州过年算了。” “晋人怎么那般能扛,难道北军是铁打的?” “唉,在潼关白死几千人,却是一个皇宫小娘子也没抢到。” “裴迪、赵敬、段凝尽心尽力为军民考虑,是好人。李振、敬翔是奸贼,只图着自己能升官发财,日夜教唆大帅造反,使大帅受天下之骂,置我辈于死地。” “……” 军士们此起彼伏的怨声让朱温的心不禁一颤,也对偏信振、翔的行为深感后悔。这是大忌,得改。朱温揉了揉肚子,腹中燥热无比。 瞧这症状,张全义的小女儿满十四了吧? 友珪被擒,儿媳王氏不得守寡……这个美艳丰腴的二媳,确非凡物。那温柔淑德的性格,被训后楚楚可怜的小模样,朱颜微笑的内敛,每次看了都让人把持不住。友文的妻子也相当不错。姿色、才艺,都是上上之选。难以抉择啊。想乱搞的欲望快压不住了。 罪过,罪过。 …… 十一月二十六日,朱温还桃林塞。 根据最新消息。英言镇失利后,李克用大军已转趋东面,前锋马步军一路狂飙突进,拔掉了新安县西北方向的石寺军城。兜兜转转,战场又转移到了渑池、新安一带。朱温在陕州休整之际,已派人前往汝州和许昌,令增发蔡军、忠武军万五千。打算将沙陀强盗消灭在河洛的茫茫平原上,杀李克用个单骑走免。潼关战役进入新一轮强藩会战,似乎没圣人的事了。 “叫什么?” “徐州沛县人刘知俊,原感化军衙内马步都虞侯,门枪军使。宣武军左开道指挥使。” “何叛时溥。” “……自朱温举兵东侵以来,将士奋力作战。时司空却溺女色而忌左右,动辄杀戮文武,又疑我有反意,欲图性命,遂……” “说吧。” 刘知俊趴在地上,一咬牙道:“遂作乱!” “何也复叛朱温。” “鹰视狼顾,人面兽心。如此安史之流合该人人杀之。反者岂知俊邪?” “说实话!”圣人突然一拍桌案。身侧武士立刻抚刀柄。 “他用法严酷,残忍好杀……”刘知俊高高撅起屁股,小声答道。原本以为圣人是个弱不禁风的主,传言中的傀儡,谁成想……唉,失策了!投到这等人麾下,能有好日子过? “我听说徐州银刀、雕旗、门枪、挟马七都衙军暴戾喜食人,白日割肉为乐,甚至宰杀节度使下锅。” 听到圣人连军号都说了出来,刘知俊明白瞒不住:“些许桀骜杀材所为,并非人人如此……” 圣人不说话了。打量着刘知俊、柴仁信、鲍进忠、朱友珪等二十余将校的长相和表情陷入沉默。 “我治下,赏赐给足,但武夫有吃人、劫掠、纵火、奸淫者,不问贵贱亲疏,皆死。”圣人站了起来,径直出门:“若觉得不是去处,自出关去吧。” “愿留,愿留!吃糠咽菜也行。”柴仁信带头哀求道。汴军就在关外,出去不是找死吗。要是被抓到,他们一定会被朱温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再说了,圣人万一是试探呢…… 圣人没理会他们,而是看着神色怪异的朱友珪:“我可以放你回去,也可以用你做陕虢观察使;你自选。” 朱友珪闭着眼睛,已是万念俱灰。 想起犯错时朱温的痛骂——你这骚妓野种,俟平天下,杀此家贼。想起衙将们毫不掩饰的轻视,想起袁象先这些亲戚的嘲笑,想起受到的种种屈辱……本来就窝囊,此番被俘后被放回去又能怎样。 也罢。 就这样吧。 正要睁开眼答话表态,圣人已无声离开。 问完将领后,他又看了看跟着倒戈的千余汴军、徐卒。只是没料到问怎么想的,贼胚们异口同声,只要不杀俘,都行。原因让陪同大臣无语,有汴兵说回去也是被跋队斩的命。有徐卒说走投无路,但是更多的人说的是:“俺们看王师骁锐善战,士气高昂。跟着天子,定有肉吃!” (本章完) 第112章 望气者 第112章 望气者 战场东移至渑池、新安之间,朴实无华而万众瞩目的潼关保卫战结束了。 结果不震撼但令人意外。十余万汴军啃不下蜂营蚁队的王师,声势浩大的入长安仅以拔三个寨子而告终。大部分墙头草开始怀疑,可能是被朱温以前连战连捷的威势吓到而高估了对方的实力。圣人顽强反击,杀死不可一世的汴军近万,也没那么羸弱啊。难道王室还有气数?天下皆谓李氏不能复振,貌似谬也。 有望气者谓曰:“潼关有王者气。” 景福元年十二月初一,阳城流氓帅高汉宏举两万众济河来降。诏遴骁勇健壮男子六千人为兵,赐红衣皮甲,合汴、徐降卒千余,号火锐军,划归天策军外军。余者妇孺老弱分送关内屯田。 初三,诏夺鄂、岳、沔、蕲、黄、安等州观察使武昌军帅杜洪、陈郑溃泽等州节度使忠武军帅赵昶、郑滑节度使义成军帅胡真官职,责其助纣罪。既然这帮人选择相信朱温,也没必要克制了。 诏以骠骑大将军李克用汴州四面行营都统。将本道兵及金、蒲、兖、郓、青、徐、潞、荆、襄阳以讨全忠。有多少人会奉命,又何时出动,不知。反正想办法恶心朱温吧。不管最终有几个节度使敢撸他的胡须,但世人听到的是十镇伐汴,怕不怕?于是一时间诸镇使者往来不绝于道,联合与拒绝,倒汴和弑君,成为这个隆冬的主题。 光州盐匪邵光稠趁机作乱,募兵五千入据城池,杀汴人刺史,自称衡山大将军。武昌军牙将胡虹亦逐守令而代之,叛杜洪。 …… 脚步声沙沙,夹着甲叶碰撞的嘈杂。漫漫风雪中,一行武士裹着脖子,踩着铁块似的地面艰难而行。叶叶梧桐坠,寒霜湿枫林。不是远客人,怎知这滋味。 圣人一张脸胡子拉碴,遍布着细细的擦伤血痕和冻烂的硬疤,从前白皙的外表已是粗糙不堪。李嗣源手臂上包着的绷布被浸出的鲜血染红。周德威胸膛中了一箭,还被砍了三刀,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其他沙陀将校也大多负伤在身。 “大王正在新安鏖战朱温,小臣等这就辞行了。”李嗣源顿步,对着圣人一拜:“这些时日圣人和贤妃待小臣极好,将士们都记在心里。实是多多叨扰了圣人,吃了那多酒肉赏赐。” 见状,沙陀将校们也领着还剩下三千不到的兵马停了下来。朝夕相处这么久,并肩战斗下来,他们心中对圣人的那点昔日被讨伐的芥蒂已算不得什么。圣人,是个有情有义的豪杰好汉。 “圣人有暇可来河东走走,到时俺们带圣人到敕勒川打猎去。” “汴贼若是复来,额再来领赏赐。” “圣人保重。额看那些徐卒都不是好鸟,伺机骗杀吧。” “他日苟能一统四海筑就中兴,圣人可别忘了俺们代北这些穷亲戚哩。” “……” 圣人抿了抿变成血壳的嘴唇,声音也有些嘶涩了,强笑着点了点头。轻轻摸摸这个的脸庞,跟那个叮嘱几句。 “朱温与大王会战,臣等得去增援。来年闲散时,臣等再来朝见。”周德威对圣人的印象也颇为改观。虽然还谈不上雄主,复兴社稷也还太遥远。但至少这个年轻人做事有条理,能服人,性情坚韧,兼有一身胆气。更可贵的是还有一颗想要平定这五浊恶世的心。方今天下,诸侯互相攻杀,有几人是为了这个缥缈之想出生入死呢。 就这一个了吧?他要是死了,这乱世怕是要像古时候的魏晋那样绵延到看不见尽头。老百姓越死越多,军队越打越穷,纪律越打越糟糕。 “这些财货你们带上,我的一点心意。路上莫再劫掠,生民多艰。”圣人指着身后的马队对军士们说道。车上装满了米、醋饼、肉干、果脯、茶叶、盐、鞋、弓弦、蓑笠、狐皮袄等物质。一共八十三车,不多不少。武夫们笑嘻嘻的,歪着头,喜讯通过眼神在彼此之间传递。 “这个给你们。”圣人又取出两对青玉镯、银马鞍和两把金子打制的匕首送与李嗣源、周德威,道:“你二人是武士,别的估计也不合眼。银鞍金刀青玉镯,万勿嫌弃。” “陛下……”李嗣源少年心性,到底有些善感多情。受宠若惊下,眼眶泛红,哑哑着嗓子说不出话:“臣……” 他只是奉命来勤王罢了,早前对圣人也无感,可圣人却……二十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他礼物,送他这么贵重的礼物。 “自家人,莫要如此。”圣人伸手将再要拜倒的李、周拉了起来,替他俩整了整乱糟糟的头发和衣甲:“走吧,我跟着你们走走,散散心。” “遵命。”见圣人这么说,神色也很灰郁,李嗣源擦了擦眼泪,点头道。 “好好好。”不待他和周德威吩咐,沙陀军士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圣人扶上马背,然后你牵缰绳我掌马镫,兴高采烈地拥着他前进。 出了潼关城,在黄井巷小道上行了二三里,被汴军驱使完的陕民尸骸铺满草地,路却是不好走了,李嗣源作别道:“陛下,夫人,请还驾。” 圣人指着前方弯道边的一棵苍虬老松,道:“那有棵树,儿郎们过了它,我也就回去了。” 军士们脸上的喜色消失。 真想把圣人劫到太原去当皇帝啊。 “小臣这便走了。来日方长,还会有再见之期。”李嗣源挥泪。圣人叹了口气,眺望着土原后的雪山,低声道:“你们尚需在陕州奋战,我有一言,嗣源愿听则听,不——” “小臣愿听!” “我那外舅行军打仗从来只凭一腔勇气蛮干,这是自弱之道。你是他最信任的养子之一,夜深人静时劝劝他——朱温主力云集河洛,打不过就果断走,不要置气死斗。咱们几家现在还斗不过他,该忍就忍。另外,外舅性情暴躁,动辄打骂左右,且常常酗酒误事;这些恶习也须好好谏言。你们不说就没人管他了。就啰嗦到这,静候佳音。” “记下了。”李嗣源诚心道。 “翌日你们再入朝,定在麟德殿设宴痛饮。”圣人又笑道。 “不胜惶恐!”李嗣源正要翻身上马,突然又轻声道:“将来若长安有难,武人作乱,圣人定要及早找地方躲避。那个刘知俊不是好人,务必防着他。若有异志,请杀之。” “我省得。”圣人点点头。 车辚辚,马萧萧,锦衣瑟瑟。 圣人立在道边,望见最后一名军士转过拐角的苍虬老松,方才缓缓转身,踩着被鲜血浸透的草地,走向关城。 战争刚结束,潼关城的面貌不是太好,民夫在城墙上搬运战具入库。健妇们用破布围着脸,清理街道上的残尸断臂,集中烧毁。弄出堵在水渠里的肠子、头发各种异物掩埋。石灰、草木灰撒得到处都是。 角落里,一个白发苍苍的大夫在锯着面前武夫腐烂掉的左腿。武夫双拳抓雪,咬紧牙关,额头全是汗珠,泪水无声涌出。袍泽坐在旁边看着他,心有戚戚——温八郎下半辈子是废了。膝前也没个儿子,不知圣人会抚恤他到几时。 不远处,少女手持针线,双手滚满热气腾腾的鲜血,低头缝着列校被划破的肚子。而那列校头靠在墙上,两眼望天,嘴里奄奄念叨着一个名字。 瞭望塔下架着一口沸水翻腾的锅,两名英武兵在杀羊剥皮。其他武夫捧着碗坐在锅边,一边加柴烤火,一边嚼着醋饼等。 “快点,俺饿了。” “羊心我吃。” “胡椒,胡椒,有没有胡椒?” “有个球!那是俺们吃得起的金贵东西?” 大群突冲都军士鼓噪着,推搡着捉生的几名汴军斥候。几人被扒了衣服光着身子走在风雪中,遭受虐待。脚步稍慢,武夫们的鞭子便当头打下。 “就是这厮割了俺那可怜大兄的脑袋,俺宰了你!”一刀斩下,头颅滚在雪里。“将来让俺杀进汴州,鸡犬不留。” “啪!” 行色匆匆的小吏按住僕头,低头抱着卷宗从他们旁边小跑着离开。 没有门板的屋里,表明麻木的妇女使劲拍打着男人的糙脸。她的眼神极其呆滞而木讷,动作疯癫,尸体却毫无回应。 水井边,一群衣不蔽体面色因营养不良而蜡黄的男女儿童在跟野狗抢食——一只被吃剩下的豚腿。 …… 圣人踉踉跄跄地走回了般若寺,巨大的压力笼罩在他的心里。刚闭着眼睛静静地坐了一会,洛符走进房间,叹道:“泾原张公长子琏……” “走。” 匆匆来到张琏的民房,张轲、张恋、阿史那尼禄等人已俱在。身躯漏斗似的张琏被裹在血布里,一动不动,气若游丝。张琏跟着王从训守三关寨,那夜王从训带兵偷营,张琏与之同行,战斗中被铁槊捅了五下。不想入朝后的第一战却是最后一战。 “张卿。”圣人走上去,坐在床边握住他的右手。 “…我…”张琏的五指紧紧抓着他的手背。 “卿直言无妨,我在听着。” “二弟轲…柔弱…勿…”这是张琏艰难的第一句话。 “不使前蹈白刃,不使张家绝后。”圣人心领神会,轻轻点了点头。 “吾父钧…甿隶之人…能不…” “可兼使相,进三公,授开国侯爵位。”圣人再点头示意。 “我…”张琏的声音低了下去:“陛…” 他松开了攥着圣人的手,嘴里又开始大口吐血,身体剧烈地大幅度抽搐,砸得床板发响;几股温热的殷红喷到圣人脸上。他露在白布外面的嘴巴微微勾出来一个小小的弧度,算是做出笑容。 话音,忽然消失。 只是望着妹妹张恋的双眼还不舍的睁着。 圣人知道他要说什么,依然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掌,将他的眸子慢慢地合上。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这就是不可预测的战争。当它找到你,无论武艺高低官爵大小,都有可能突然死去。 张家人这么够意思,得投桃报李。 闻张恋下笔成章,在泾原为病中的父亲主持幕府,内外公文多出其手。兼弓马娴熟。可以先到掖庭局做个法令,守宣徽院供奉,协助柔奴。张轲确实不是当武夫的料,身材瘦弱,性子软,就顺了张钧的心愿,到国史馆做个清要官吧。 经历了一天负能量满满的诸事,回去的路上孤寂而空茫。除了洛符踩踏积雪的轻微脚步声,只有呼啸的风。圣人一言不发,裂着血缝的嘴唇紧紧粘在一起。洛姬喉咙涌动,几次想说些什么——他的白发……肉眼可见的变多了。他明明才二十五六的年龄呢…… 般若寺后院里头,雨雪冰冷,人人口中喷着白气,可心头却火热。廊檐下摆着大鼎,香气漂浮。何虞卿正颠儿颠儿的领着宫人做晚餐。朱邪吾思站在旁边观看学习。赵如心、宇文柔、陈宸、裴贞一、李渐荣、韦懿、刘淇、陈采莲等后妃带着皇子皇女坐在温暖的篝火边;表情各异的聊着。赵氏捂着嘴,绷着笑容。陈宸逗弄着李肥,眼神充满光彩。 韦懿、刘淇、李渐荣、陈采莲四位搭不上话,也不知说什么;圣人这一年来忙得脚底起火,根本顾不上临幸她们;如何能融进赵氏、何氏、朱邪氏等女的圈子呢。 “圣人回来了!”突然,一女鼓噪起来。 何氏侧首,在雨雪中寻找着身影,不注意被菜刀割到了手指。 赵氏撑着大肚子缓缓起身,一双妩媚的眼睛就像会说话。不愧是我看重的男人,把第一强藩朱温都打得灰头土脸跑路了。若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儿,希望也能继承你的智慧。 柔奴很心疼。圣人脸全被冻烂了,布满了硬疤和密密麻麻的各种血红的线条,左腮还有个恐怖的窝。上颌下巴脏兮兮的胡子拉碴。浑身甲叶碰撞,手握刀柄,活像个武夫……但衬以那高大结实的身躯,倒也让人有种没来由的恬静。看到他,就会感到心安。 圣人。 已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了。 “大家……”赵氏抚摸着圣人弥漫着血腥和秽物的长发,忍不住失语。 圣人温和一笑,仿佛前阵射敌并不存在什么:“在禁沟寨外的泥潭里滚了几圈,开弓射死了十三个汴贼,有点脏…………” 赵氏任凭眼泪大颗掉落,伸过手握住丈夫的手感受着——虎口磨烂了,全是血痂。掌心是挨挨挤挤的水泡和脱皮的坚硬内茧……她松开手,搂着圣人的腰靠在他肩上,徐徐一嗅。很好,臭的发吐。 “晚餐后我为你洗漱。” “好。” “杀退了朱温,不应该值得高兴么,为何郁郁寡欢的样子?” “不知道。” “自打来潼关大家就是一副沉重的神色,何时方能会心的表露快乐?” “然则何时而乐邪……”圣人注视着赵氏挂念的眼睛,沉默须臾,捧着她的脸:“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历史从击退朱温那一刻开始就宣告完全改变。他无法再凭借穿越者的身份来预测下一步。从现在开始,后人在史书上的每一笔记载,都靠自己斗智斗勇来开创。 朝臣贪生怕死畏戎事,那他去死战。武夫率兽食人,眼里没有一个个鲜活的男女老弱或者假装没看见。他来救。举世诸侯坐视地狱人间,他来挑起这重任。余生所求若如其他人那样只为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还叫什么穿越者,算什么男人。 “圣人变了。”赵氏盈盈而笑。 变了吗,也许吧。 不变的是一腔碧血丹心。 评论看了下。许多人说虎头蛇尾。在此说一下,这时候的战争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朱温对付人,向来也是打不了就走,再等下次。除了时溥,他没硬耗过谁。其次,这次和朱温交锋只是一个开篇。大概相当于双方互相量了波底,对彼此的实力有个清晰准确的认知。还有人说把朱温写得这么傻。嗯,我们要承认,无论是谁,都会犯错。世界上没有不会犯错的人。无论贵贱。政治、战争、经济是一个动态过程,许多细枝末节的东西是很难被注意到的。历史上,朱温犯的蠢也不在少数。有些错误让我都感到很迷惑。还有人说,朱温造反不会这么轻易的。错误的,他翻脸只需要一瞬间。和李克用、朱瑄、朱瑾、时溥、张骁、杨行密、罗弘信、王师范、王珂、赵匡凝,都是如此。说白了,当对你用兵有好处,或者你的某种作为威胁到了他,他就会毫不犹豫的与你兵戎相见。其他的问题,改天开单章说吧。 (本章完) 第113章 秦泰 第113章 秦泰 十二月二十三日,南北血战。 朱温携张存敬、王彦章、葛从周、王重师、寇彦卿、朱友让、胡真等帅步骑甲士并辅兵十五万众陈于谷水北畔之赤眉川,使武士却月而阵,以备河中、河东、河内。事关门户安全,王重盈也不再犹豫,拣选三万精锐与晋人合流。 李罕之分遣其属张眭、何福、段蒙等略王屋、济源诸县,杀戮牲畜,所过无复遗类,掳男女七万人充入军中;三镇号称二十万。明日,数十万人自晨光熹微交击至暮昏,死者填沟堑无计,流血成河,伏尸数十里。尸铺谷水,浩浩荡荡,顺流而东。 李克用不利。 强藩之间的战争非同寻常。吴康会战,徐汴双方投入兵力十六万。开封会战,蔡汴参战兵马超四十万。三朱交战,动辄十余万。这些战役还几乎都是纯杀材,鲜有民。这种规模的战争,朝廷还掺和不了。只能期盼王重盈、李克用给力些,让朱温暂时熄了西进的心思。 河洛局势,还有得看呢。李克用不从朱温抢到好处,无论财货还是子女,大概是不会走的。王重盈更不用说,不把汴人打痛,等对方明年又来侵犯么。这种只想守家的藩镇一向是最难对付的。偏偏人家实力还不弱。朱温得考虑好接下来的战略了。先西,还是先东。 与此同时,关内也是烽烟再起。十二月二十五日,圣人发粮为两镇输血后,留下大部分军民继续守关——防止两镇万一兵败,汴贼复来。自率四万余人回击大荔。李嗣周、李彦真、谢竣、费仲康夹寨围城半年了!至今还没拿下;圣人对这帮杀材的划水表现很不满。大伙在潼关打生打死,你们过节呢?只是之前强敌在外,他没法催问。 还有城里的同州军,一群必死之寇;围城半年不降,整日奸乱,倒要看看骨头有多硬。另一位嫂嫂郑昭仪还陷身魔窟,也不知是死是活还是疯了……乾符年河东马步都虞侯邓虔被杀,乱军掳其家眷。妻不堪挞伐自杀,女上吊未遂后被干成痴呆。 一群鬼子。 二十六日,圣人自朝邑饮马洛水。耀武军使覃王李嗣周等大惧,军中骚议蜂起:“上威福自出,既退朱逆十万强贼,而吾属孤城未克。上今之来,是疑我有贰之故,必有所诛。明日攻城,务必死战,以平未发之怒。” 大营里人来人往,将校官吏穿梭如流,谁都没理会负荆站在帐外的李嗣周这位嗣王。李嗣周觉得很害臊,却又无话可说,只能低下头听着时隐时现的嘲笑声。 左散骑常侍赵嘉走上台阶,看见涨红脸的李嗣周,叹了口气。覃王这招讨使确实没当好,但要说有多少罪过,也不见得。同州余孽不低于六千,皆悍匪。覃王部、李彦真部、同州降将谢竣部、费仲康部加起来只万四千兵。要想攻下大荔,在不抓老百姓的情况下得死多少武士?若是来硬的,恐怕叛军还没剿灭部下就先反了;能围住乱军,已是不易。 但你作为宗室诸王出身的武夫,围城半年毫无进展,圣人不惩罚你,如何让麾下的骄兵悍将信服?怎么敲打耀武、上宸诸军的杀材?对于圣人这个妹夫的性情,赵嘉已算了解。他只是不喜欢杀人,不是不会杀。对于将士,他是体恤戎事劳苦,却不是怕了武夫。李嗣周明白。所以不待圣人降罪,他便光着膀子背着荆条站在冷风中听凭处置。 “殿下不要泄气,你也是皇室诸王手足,这次不要辩解,装聋作哑,凡事顺着圣人即可。谁都清楚大荔城不好打,你也谈不上渎职。同州贼也太顽固啊……”说到这,赵嘉也有些无语。这群同州贼不见棺材不掉泪。汴人都吃瘪了,还硬刚!不顾忌家人乎?是不是圣人太仁慈了?一群欠杀的贱种,就该像朱温那样,穷寇一个不留全屠干净。 “唉。”李嗣周和赵嘉不是一个派系,也没打过交道。此时听得赵嘉安慰,顿生世态炎凉之感,叹道:“都是一家人,以后,覃王支和赵府合该当多多来往。” 这赵嘉虽然只是圣人身边一个跑腿的书记官,但人家妹妹受宠。其兄赵服也得了信任,拜中领军。要是身怀六甲的朱邪氏生个皇子,圣人肯定还会大力扶持何、赵、陈诸戚子弟以压制晋人。以免这些人哪天头脑发热,或是获了什么罪,猝然弑君拥立朱邪子。赵家只要不犯错,以枢密使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前途无量;这大腿覃王支可以试着抱一抱。 淑妃?没用的东西!坐着正室的尊贵却不如赵氏待在圣人身边的时间多,有何用? “再说吧。”赵嘉拱了拱手,道:“明日攻城,耀武军须用心。” “这是自然。我已在军中再三告诫,儿郎们都晓得利害。但仅仅耀武军六千多人,难陷城池,还有哪些兵马与我配合?”李嗣周问道。 “恶人军负责填壕。火锐军7300人和左右龙武军4000人为第二阵。” “火锐军?”李嗣周皱眉,内外诸军并无这个番号啊。 “圣人在高汉宏麾下遴选的健壮流氓军和徐汴倒戈降卒混编而成的一部新军。” “够了。”李嗣周盘算了下人数,道:“一会见了圣人我就——” “就怎么样?”雪地里走过来一个手按刀柄、怀托兜鍪、满脸擦伤和胡碴的札甲青年。身边拥着一票虎背熊腰的武夫,用或同情、或轻视、或偷笑的表情看着光着膀子的李嗣周。 “圣人……” “我听说耀武军欲作乱?” “鼓噪者臣已诛杀,余者将士忠心——” “知道了。”圣人打断了他的话,从他身边走过,抽下背部的荆条:“带你本部骑卒去射书,告诉叛军——我不忍城中军民玉石俱焚,为尔缓师一日,使尔自赎其罪。若一日后不开门出降,当分兵十番,昼夜掘地以攻。于我势众,于彼必弱。届时打破大荔,成败生死,妻儿父母,审慎权衡。” 这…… “乱军惧为恶人,故不愿降。使赦其罪,必定献城。”李嗣周建议道。 “行了!”圣人不耐烦的一挥手,道:“岂不闻吊民伐罪?且不说他们毁长春宫,奸杀金墉郡主、永平公主诸李氏女,玩弄郑昭仪、孟才人两位先圣妃嫔。其穷寇百姓,虐刑滥罚,流毒之烈,谁人不知!我今来讨,难道是为了得到大荔城这手掌之地吗?正为除此大害,为民去一疮患。要么做恶人,要么死,没有他们讨价还价的余地。” 既选择撕了人皮做畜生,就要做好被杀的准备。什么都让你爽了,回头来句我投降,你要善待我。无辜者在地狱哭瞎双眼,被祸害的幸存者成了疯子,凶手却在人间接受改造,摇身一变又成了王师,跟人炫耀以前的“事迹”;什么逻辑? “是。”李嗣周穿上衣服麻溜退下。 待他走了,圣人这才在帅帐召集诸将说道:“且回去整顿器械,鼓舞士气。告诉儿郎们,俟破大荔,同州叛军的财货,朝廷分文不取,尽与有功将士。” “喏!” …… 十二月二十七日,王师将数百封劝降书绑在箭上射进大荔,叛军不应。 二十八日,下令攻城。 秦泰精神有些恍惚,看着威风赫赫的大群武士,仿佛回忆起了从前在凤翔酒池肉林的时光。幕府官员不听话,杀。李茂贞入长安无果,反。李继真打败仗,随手宰了。判官的妻子天生丽质,掳至营中挞伐。再骗判官磕几个头,戏耍够了就砍死。节度副使张樊不敢造反,鼓噪起来围了他。到头来张樊还得低声下气的拿出财货好言好语安抚大家。 想起美人相伴,高高在上嬉笑怒骂任凭本心的好日子。 缓缓摸过光秃秃的头顶下巴和被刺了恶人小篆的脸。 秦泰竟红了眼眶,狠狠一掐手心。 可惜,长期遭受打骂虐待,每日只能获得两张醋饼保命的他愤怒的情绪都失去了。刺配恶人军这么久,他早已学会了生存的法则。生气的结果就是被毒打。那些管带他们的杀材折磨他们这些可怜人可是毫不留情。他仍记得在唯一的好友是怎么死的。因为半夜在营房哭泣,被武士扔进熊熊燃烧的丹炉,活活烧成骨渣;吓得他尿了裤裆。最痛苦的是,这噩梦般的生活完全看不到希望,只有无穷无尽的凄惨。 秦泰轻轻松开了拳头。 快了。也许这次填壕就会成为城墙下的一具无名尸体。 “若有来世,我想……” 直到武士的马鞭重重抽在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才让秦泰一个激灵,忙低着头小跑到营门外集合。 周围有几个恶人是他熟悉的。 洪琦,邠宁衙军。 石多汜,凤州巢军余孽。 宗甫,韩建的亲兵。 又少了好多啊,刚刚结束的潼关一战真的死了太多恶人,全是被修筑寨子、加固城墙、挖坑、搬石头这些繁重的体力活累死的。如野狗一般死在雪地中,尸体被践踏成灰烬…… 秦泰匆匆用眼神和三人打了个招呼,便全神贯注的在武士的命令下整理队形。当了这么久恶人,军中技艺还未生疏……旗帜一看他就知道什么意思,军官一挥手他就能反应过来是往哪边去。距离一瞄,就知道弓箭射不射中…… 该死的。 那些什么都不会的民夫每天却能吃得饱饱的,自己凭什么只能得到两张硬邦邦的醋饼! 他不甘心! 他不止这个价钱!以前在凤翔,作战的赏赐低于十匹绢,他动都不会动一下! 秦泰眼眶一红,嫉妒死了那些男女民夫。 “啪!”蒲扇般的巴掌招呼在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武士的咆哮响起:“你这天杀的恶人在哭甚?莫不是不愿填壕?” “愿,愿。”秦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这一巴掌压下了他的嫉妒。 “好好打。待填了壕便攻城,谁要是能登上城楼,晚餐多给两个肉饼。”军官们带着民夫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扔给每个人一支木矛,训话的同时许诺赏格:“杀叛军十将及以上者,赏一斤肉……” 闻言,恶人们立刻抬起了头,呆滞的瞳孔中充满了神采。 哈喇子从秦泰嘴边流出。 他已经习惯被驱使,攻城就攻城,又待怎样? 没听见吗?杀十将及以上者足足赏一斤肉!他已经大半年没尝过荤腥了,上一次吃肉还是在灞上挖水渠的时候偷偷捉了条鱼…… 如果填壕没死,有幸攻城的话,他非得砍下两个头颅。 据说现在的大荔是被一群走投无路的叛军控制着,只有几千人马。 看了看四周集结起来的,密密麻麻、无边无际的军队。如果大体战术不出错误,他敢发誓只需不到半天就能下城。届时等打进城里,趁着武士们无暇他顾,他就可以趁机找地方吃个饱饭了。 另外。 圣人既然率兵武力讨伐叛军,肯定是对城里那帮人非常痛恨。按照他的习惯,势必会对这些杀材处以最残酷的刑罚——剃发去须刺字,贬做恶人。 哈哈哈! 到时候就要来大批新人了。 以他的表现,只要活着挺过这一战,还不得被武士提拔为队头? 秦泰不由得咽了咽喉。 杀,杀他娘的! 听着武士们山呼海啸的呐喊喧哗,秦泰眼睛里露出虎豹般的凶残目光,呼吸变得急促。便在这时,军官突然宣布,此次攻城,圣人开恩,每个恶人给三个饼、一撮盐,吃完再作战。 “呜……” 一时间恶人们皆振臂高呼:“圣人万岁,圣人万岁!” 秦泰很确信自己没听错,心中不禁暖洋洋的。 圣人对大伙真好啊,好想当他的兵啊。 “耶耶,可否给我发一件铁甲?我保证砍十个叛军的脑袋回来。”想到这,秦泰对着本队军官谄媚的笑着,小声道:“我在凤翔是衙军,服役九年,最会打仗杀人了。别看我瘦,有劲着呢……” “去你娘的!” 一脚直接把他踹翻在地上,捂着肚子疼得发不出声音来。 “万岁!!!”忽然又是一阵鼓噪,军队们尖叫着。一骑马冲到了阵前,马上身影矫健,头发乱糟糟的,但那眸子却坚韧冷硬异常。隔着这么远,秦泰却发现对方似乎在看自己。身边的军官也举起右手,对着他挥舞。秦泰立刻收回窥伺的目光;圣人的威望……这么高了吗。 “咚咚咚……”不待多想,四下响起急促的鼓声,各处寨门霍然洞开,军队一阵闹腾。秦泰快速站好,死死握着手中的木矛。不消军官吩咐,他便督促着其他恶人开始前进。提醒他们每隔几十步就要停下来整理一次队形,前后左右保持好间隔距离。注意听金鼓,看旗牌打出,莫做出错误反应。 “恶人的命,操着武士的心。”有人鄙夷道。 拔城,即将开始。 (本章完) 第114章 难绷 第114章 难绷 二十九日,离新年只一夜之隔了。王师五万余人围住大荔掘地强攻。城就那样吧。老城毁于安史之乱。新城建立后,大历二年,同华节度使周智光造反,牙将作乱,杀智光,焚城大略。其后又经朱泚、李怀光之变流毒。黄巢入关后,朱温守同州重新筑城。坚固,但不大。东西南三面砖土墙,北面豁口是石堡木栅相连的寨城。很眼熟?嗯,就是这会广泛流行的军城——不过同州军数量太少,难以有效利用优势。 李嗣周、李彦真在下半年的夹寨围城行动中,在北面豁口外挖了十余条平行壕沟。其外又造了连寨驻五千重兵。堵死了这个叛军唯一有望突围出关的路径。余者三面墙只设了少许寨子用以监视捕捉小股斥候、信使、流民。对方愿意出来阵列而战一决胜负更好。但可惜同州军彻底开摆。这几个月除了时不时深夜出击试图偷营烧寨,其他时间都懒得动弹一下。 圣人视察了一圈,中规中矩的围城法吧。换现在的他来主持,也能安排妥善。 领受攻城任务并负责前敌具体指挥的是耀武军使李嗣周、火锐校尉高汉宏和暂代恶人军使的刘知俊。 对于刘知俊这个家伙,圣人不喜。长相就匪里匪气的,眼神也狡狎,多次趁他不注意暗中观察他的神色。圣人对他的小动作心知肚明。想在朝廷混,拿出诚意来吧。小嘴上下一碰官爵就来了,这么美? “咚咚咚咚……”进军的鼓声一刻不停的响着。 豁口外,密密麻麻的民夫正挥汗如雨,朝着寨墙猛猛开挖。一波人累了再换一波。如此循环往复。额,很辣眼睛。一则攻城技术有限,二则大唐自有国情在此。攻坚不同于野战,很多时候军人锤炼了十几年的武艺战法根本派不上用场,全靠堆人。为尽可能减少无意义伤亡,避免大军造反;故而很流行这一招。后世大名鼎鼎的范阳霸王刘仁恭持节前就是幽州镇的地道战专家,人送外号刘打洞。土工作业爆破易州雄城,怕不怕? 现在看来,貌似刘知俊也很擅长。别说,虽然品行不佳,但工作态度值得肯定,很卖力;难怪后世换了四个老板都能获得统军的机会。小刘的就业很不顺利啊。徐、汴、岐、蜀,从徐州一路求职到成都。 难绷。 …… 和其他饱受苦役后还略微保持着体格的恶人一样,秦泰被分到了豁口夺寨放火的先锋队列中。 只是他在第一波箭雨下就倒在了壕沟里装死。 这项本领他已是轻车路熟,躺在旮旯里纹丝不动宛如一具尸体。 此刻大伙都忙着干活,也没谁注意他。 秦泰蜷缩的狭窄壕沟有六尺深,相对还算是安全。 他偶尔也会微微睁开眼睛察看战况。 若是其他恶人抢占到距离最外围那个黑石堡百步内的壕沟并幸存一定数量,秦泰便会义无反顾的鲤鱼打挺,再飞奔上去。 可惜还焦灼着。 “杀!”大群衣衫褴褛的光头扛着木牌和牛皮小圆盾快速冲击。不愧是积年杀材出身的恶人们,被临时增发除甲胄以外的装备加强后,一个个表情狰狞凶残,似乎要将所有怒火都倾泄到叛军身上。虽然当了半年牛马,但在本能和条件反射的驱使下,作战仍颇有章法。 根本不需要军官指挥。 恶人们彼此打着手势喊着话,形成一个个三五人的小组交替前进。弓手、刀盾手、枪手配比合理,各司其职。 瘦弱弓手低头奔跑。忽而双眼一眯,单膝跪地,身边盾手不消说便将盾牌挡在他面前。弓手射出一箭,正插石堡寨门,随即抽出箭簇在脚下划出一条寸许横槽,又掏出石灰撒在上面。这就是最佳射箭距离了。 其他小组亦是互相掩护,充分利用壕沟反斜和射箭死角,稳稳向石堡发起推进,且速度还不慢。已经有恶人抱着火油坛靠在沟壁上徐徐呼吸,蓄势待发。只等距离再近一些便冲上去烧木寨门,然后等待正在后面整顿的火锐军强行冲击。 “如果能有身结实的铁甲护体就好了。”恶人叹了一声。 “这帮贼配军!”石堡上有人大骂。当被剃发刺字做了恶人还积极甚么?石堡守军有千人。之前的内讧中他们死了许多军官,费仲康、史从、谢竣几个都头直接连夜翻墙跑路了,幕府文职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围城期间陆陆续续走掉的武士也有近千。元气还是被伤到了。这会打起来,诸部得不到统一协调,几乎全靠武士自己的素质。 秦泰蹙眉。做这种困兽之斗有什么意思?也许世道如此吧。巢贼围陈州近一年,昼夜攻打,而守军不过寥寥数千。李全忠攻王处存,六万大军围寨三千义武军。邺城之战,安庆绪带着新募的农民抵挡郭子仪九道兵。时溥被汴军包围至今已是油尽灯枯。骄横的徐卒为什么不杀了主帅献城呢。这样的事不胜枚举。天知道他们为什么顽斗。 如后世南明时那样,一个清兵遇到近五十名明军,建奴横刀轻呼:“蛮子来,蛮子来。”于是这些人垂首低眉无一敢动。这名建奴押着他们去屠场,亦无人敢反抗,甚至没一个人敢哭。到了屠场建奴喝令:“跪!”便哗啦啦全拜倒任其宰杀;这样的事,这会找不到。 “还是我们岐人识时务。”秦泰笑了声。渼陂泽大败后,主力马上就跪了。 万全起见他还是决定再装一会死。 在战斗明朗之前他不准备投入到残酷的寨门争夺中。 其他恶人轻生死那是他们的事,反正秦泰不想死得太不值钱。敌人都没摸到就被乱箭射死,被烧死,这是何等的窝囊! 装死,装死。 只要再装一会就有人夺下寨门了。 忽然,十几个从后面赶上来的恶人跳进他藏身的壕沟趴着,指着石堡讨论攻击战术。秦泰睁开眼:“等着,等前锋破了寨门,我带你们冲。” “滚,滚开!” 殷红喷射,几个武夫的头颅滚落在地。 “嗖!砍了这个怂货。” “俺们劣迹斑斑,焉有回头路走?” “圣人有好生之德,城下那些诸镇恶人犯的是什么重罪?圣人既未灭他们的三族,亦未杀之。上哪寻这么仁义的将帅?” “武七郎!你认为大荔孤城守得住吗。你也知道是圣人亲自来讨,朱温都斗不过他,就凭我们这数千兵,凭什么?再说数万王师四面合围,城中食也将罄。你扪心自问,我们能撑到几时?武七郎,你是个聪明人,给你自己和妻儿一条生路,也给大伙一条生路,给阖城生灵一条活路吧。” “不刺青剃发就能降。” “少他娘聒噪,老子先替圣人宰了你这孽畜!” “……” 铛铛铛。眼见着谈不拢,武夫们兵刃交加,刀枪互捅;谁赢了谁来做主! 震天响的嘈杂声中,男女老幼抱头鼠窜。 白头宫女被箭矢扎成铁刺猬倒地。 弯腰奔跑的孩童被不知哪里飞来的长矛钉死在墙上,哭都没哭一声。 小吏拥着儿女仓皇躲避,跳进了干涸的深井里。 “俺只想安稳过日子!”背着年轻女冠狼狈逃窜的乱兵骂骂咧咧,却突然背上一股湿润,拿手去摸,黏糊糊的全是鲜血。不知何时,这位女冠的后背已插上了几枝锋利的箭簇,口水和粘沫从嘴角不自觉流出。 官邸前的街道上浓烟滚滚,一片火海。拉帮结派的同州兵们正在举行武士决斗。 就在今天早上,趁着大军守城之际,十将仇咸突然作乱,宣布同州军谋反,要宰了留后献城反正。武七郎等牙兵闻讯,直接鼓噪起来,叫了三百兵攻打帅府,试图夺回留后和幕府百官。 仇咸也是个杀材,押着留后夫妻和幕府上下充当人质,冲出帅府与武七郎交战。 大荔尉下令封锁街道,禁止其他军队参战。 但城中群狼无主,傀儡留后还被劫持,根本没有一个威权中心统领大局。正在与王师作战的乱军得知腋肘之祸,群情骚然,不断有武夫破口大骂地赶回来平叛。于是决斗规模愈来愈大,到日上三竿这会,已有上千武夫卷入。 还在继续守城的武夫不知所措。这他娘乌烟瘴气的是打还是降? 有人向王师招手呼喊,报告城内战况,请求圣人派兵镇压。 有人急匆匆的去官邸催发箭簇、石块等守城战具,又目瞪口呆的回来。 有人到县衙勒令增补民夫协助守城。结果县衙空荡荡,诸曹小吏跑得精光。 有人父母妻儿死在混乱中,怒火冲天,欲为内应。北城遭到万余大军猛攻,石堡岌岌可危,守军接连派出十余人告急求援,幕府死寂。 难绷。 “噗噗噗……”街道上,数百长槊在空中激烈挑斗,数十武夫被架起来死在又一波凶猛的丛枪之下。赶回来平叛的军士一时竟搞不清楚是谁在造反。于是站在远处或默默观察,或交头接耳,或叹气。 “嘭!”长矛电闪般狠狠扎在门板上,距离留后不过七八寸。留后的身躯就像下锅的面条一样软了下去,赤黄的尿液顺着裤管流出。 在他四周,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幕府官员额度尸体。 节度掌书记第五允被一支箭簇贯穿了右眼,从后颅骨而出,灰白色的脑浆浸透黑发。 度支判官潘弘的脑袋不翼而飞,也不知被哪个杀红眼的武夫给斩了。 身边的妻子薛氏,嘴里大口吐血,低头看着扎在孕育着生命的大肚子上的箭簇。 这帮杀材!!! 留后呆呆地看着满地狼藉,彻底傻眼。 仇咸这厮满口圣人,实则眼里压根没有礼法规矩,前脚要杀他,这会又拿他这一镇防御留后充当工具。虽然是半个傀儡,到底还是一镇留后不是? 武七郎这帮牙军也是一群狗贼,喊着来救他,可打起来却不管他的死活。 国朝的王侯将相,与天下各种横死的庶民有什么不同吗。 “报!北城告急!”远处一名小兵飞来石块,大喊道。 “石堡丢了!王师在剩下的木寨墙根下堆积了大量柴草、火油、柏树枝,想焚毁寨子,火已赫然,守兵被逼退了回来,准备巷战!”熏得满脸发黑的武士被呛得眼泪直流,在街口提醒道。 “你们不要再打啦!” “东城守兵反了,欲为王师向导。”街口响起各种哄闹和嘲笑之声。 留后张口结舌。 前日李嗣周射书入城劝降,将校们老拳相向,勉强达成一致——守。今日刚开战,仇咸就作乱……若是万众一心,或许还能坚持到彻底断粮。可要求这帮杀材同心同德,无异痴人说梦。圣人没大举来攻,尚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圣人用力一捏,立刻漏了底。留后暗叹一声,突然就觉得他们是在过家家。造反……就这? 街道上,持续了一早上的武士决斗似乎分出了胜负。 “废物,废物!半天拿不下个武七郎。”仇咸扔掉长槊转身就跑,对着身边军士口水乱溅。献城失败矣!圣人明鉴,臣咸岂反者邪?对朝廷一片忠心,无处投效啊。 在他对面,武七郎等人哈哈大笑。 留后表情木然的坐在门槛上。 “留后,请留后从速拣选人手去北城增援。王师已攻占石堡,连焚三寨。再这么下去,便只有巷战了。”一名武士招手呼道。 晚了! …… “爽!”秦泰剥掉温热尸体脖子上的兜鍪,一口咬下去吮吸痛快后,又在该武士的羊皮袋里搜罗出些干粮虎咽。实在太饿了,粗饼吃吐了都。 等到肚子鼓鼓的,秦泰抹了抹血淋漓的嘴巴,熟稔的穿上这名武士的甲胄,然后捡起横刀挂在腰间,最后一脚踢开木矛,提起铁槊挥舞了几下。就像老朋友见面一样,相当亲切。真男儿,就得击槊。佩戴整齐后,秦泰似乎找回了以前的自信。 石堡守军只有千人,寨门被烧后,根本抵挡不住,退矣!也不知叛军在搞什么,这么重要的地方不增守?唔,叛军一共就六七千,分到各处,也挤不出多余兵马了吧。重守北城,东南西三面还要不要?人少了,王师直接搭梯子进行蚁附。 剩下的木寨子就很简单了。军队在石堡站住脚跟后,民夫们在战士彭牌的掩护下,带着大量柴草等易燃物堆放到寨墙根下——放火。其中还有许多柏树枝,一烧起来白烟弥漫。叛军呛得咳嗽连天,根本待不住。耀武军、火锐军、龙骧军近两万人趁机猛攻,很轻松就拿下了三个寨子。 双方即将进行巷战。 陆续有同州兵捂着脸冲出浓烟和大火,撤向内城。 秦泰也懒得胡思乱想了,斜指铁槊,直接振臂大喝一声:“夺城!” 突到左近的三千余恶人齐声附和:“夺城!!!” 后方,正飞奔着跨越壕沟源源不断涌上来的诸军也纷纷大喊:“杀他娘的!” …… 金龙寺佛堂。 很空旷,除了一尊披着红布的铜像别无它物。 听着外面激烈的厮杀动静,郑昭仪缓缓徘徊在屋内,目光不时打量侧上方的横梁。几经辗转,她落到了一名小校手里;此刻挺起的肚子表明她已经怀上了不知孩子他爹是谁的杂种……古来乱世皆如此,灾祸找来,皇帝的女人也是一样的下场。 汉末并州军进京,突庐舍,淫妇女,剽虏资物,谓之搜牢。奸乱公主,妻略宫娥。及何太后葬,开文陵…… 东晋苏峻之乱,士卒攻陷建康后冲入后宫,左右侍人皆见掠夺,裸剥士女,皆以坏席自鄣,无草者坐地以土自覆。哀号之声,震动内外。性仁慈,美姿仪,深见敬重的太后庾文君什么结局不问可知。当然,为尊者讳。史官的记录是“忧伤而死”。 史思明攻入洛阳,德宗生母睿真皇后沈珍珠沦落在这次兵燹中。其最终什么结果史官不敢记载,仅语焉不详说了句失踪。巢陷长安,懿宗淑妃郭氏被抓入军营——“遂流落闾里,不知所终。” 先圣的几位妃嫔除了在长春宫出家的孟才人、郑昭仪,余者一概不知去向……也许被吃了,也许被挞伐致死了。孟、郑二嫂依然未能躲开厄运……但比起以上这些后妃,她们相对幸运一点点。 砰。 房门被暴力踹开,一队披头散发的军士涌了进来,为首者手里提着那个小校的头颅。 郑昭仪看了看曾趴在自己身上撕咬蛮干的小校头颅,疯癫的笑了声。 也有今天。但现在看来,这个男人成了新的失败者,她又要被新的武夫抢走。 然而令她诧异的是,这队军士却对着她一拜,急急道:“大荔守不住了,王师先锋已自北城突入街巷。故而我等杀了这淫贼,特来解救夫人。” “王师?”郑昭仪被隔绝在佛堂,还不知道圣人来讨。 “是。圣人亲征。”军士立刻答道。有这么一桩功劳应该就可以被赦免甚至获得赏赐。也算是战败后的一条退路吧。为了争夺佛堂里的这个妃嫔,他们在外面杀跑了不下五路竞争者。 圣人…… 寿王青涩稚嫩的模糊面孔浮现在脑海中。 上一次相见,是文德年先帝驾崩后,自己被遣送长春宫出家的时候; 一晃四年,自己三十二了。 没想到来救她的竟是这个以往并不起眼的七郎。郑昭仪黯淡枯死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些光彩,只是脖子上也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再见,该怎么相见呢。自己脏了,太脏了……让先圣蒙羞九泉,却连自杀殉节都没做到。郑昭仪闭上眼睛,心如刀割,万般滋味。 高考失利,打算当流浪汉去了。有没有流浪过的,给点经验。 (本章完) 第115章 除夕寒月 第115章 除夕寒月 大年三十,圣人在大荔城西击溃同州军最后聚集起来的拼死突围的两千人马。李嗣周、刘知俊、李彦真、高汉宏开进街道肃清余匪。恶人军蜂拥而出,挨家挨户搜检余孽,藏匿在平民中的同州武士被甄别出来后当场剁掉脚趾械拷。反抗者皆诛。武七郎等牙将情知犯了九族消消乐的大罪,手刃妻儿后饮药自裁;猖狂一时的同州军至此烟消云散。 传叛军首级三百颗长安,暴尸独柳树下。 除了武士坐罪及其家眷被分遣诸县,被叛军裹挟其中的同州诸官绅士民,圣人都不予追究。京西北八镇中最凶残的岐、邠、同、华四贼除了邠宁还蜷缩在阴暗中苟延残喘,都完了。关内似乎暂告太平了。泾、夏、灵、鄜横归横,到底还有分寸。 中午,大军班师回朝,迎接除夕。 喜气洋洋的男女民夫驾着辎重马队居前。武士走在中间。步卒卸了甲胄,扔在驮车上。扛着长槊嘻嘻哈哈讨论新年会发多少财货。骑卒牵着坐骑,细心的给它梳毛发。斥候信使背插认旗,策马游奕在两侧,许是精神放松吧,三五成群撵兔追狐。圣人缀在最后。大队眉飞色舞地走在平整宽阔的驿道上,倒成了冬日暖阳下的一画异样画卷。 “得亏没死在潼关,不然内人就要守寡哩。” “嘿嘿,领了赏赐便送大郎去读书。当兵不是出路啊,打打杀杀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回家就结婚。” “关中可再经不起乱嘞,额可不想老母被人抓去填壕。” “圣人,能给俺寻桩亲事娶个婆娘不?” “我也要我也要!” “俺那尸骨无存的二兄能被抬进开平神社吗。” “……” 景福元年步入尾声。遍数往事,李茂贞、杨复恭、李继真、西门重遂、李顺节、武熊、韩全诲、张樊、朱温、李嗣源等人的音容记忆犹新。 岐山之战时惴惴不安的观战。丹凤门剿灭神策军的失望。处决中官的得志。渼陂泽雨中,倾岐人之尸填野外之湖的扭曲。征讨凤州,餐风饮露跋涉在大散关外的崇山峻岭里的艰苦。死守潼关杀身成仁的决然;风雪般若寺的难眠。 再到讨伐同州的从容不迫…… 快两年的时间弹指而逝,每天一睁眼就不停歇的东奔西走。被烂臣恶心,被武夫搞得精神分裂,被妻妾争风吃醋,被反对者谩骂,被案牍戎事劳形……就这么顽强而煎熬地活着! 好像脚下的野草啊。 被无数步伐车轮朝夕蹂躏践踏,依然努力焕发绿色。打不死,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子夜。 在过年的强烈欲望驱使下,武夫们一路急吼吼地赶回至灞上郊外;接到圣人回家过年的旨意后,大多数都没顾得领取赏赐,直接原地解散,鼓噪而去。先和家人吃了饭再说!反正圣人的信誉摆在那,后面再领也一样。延资库等有司官吏气得骂娘。大伙加班坐等到半夜……白忙活。 一轮寒月,旷照古今。 圣人带着随从和卫士溜进了静谧的梨村。 冷月高悬南天,满际银色照耀下,屋舍瓦宅俨然,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黄发垂髫,往来种作,并怡然自乐……禾苗被谷穗压倒,风吹金浪……这样的幸福画面,是没有的。巢乱后关中十年血战,朝廷君臣都在荒沟露宿过好多次,何谓庶民。 好在李茂贞等已被灭绝种类。否则按照后世的情况,关中幸存的这百多万人不知能剩下几个。仅昭宗出奔莎城那一次,兽兵血洗长安,火焚诸宫阙,一日之内死于非命的就不下数万。 放眼望去,惨白月光下,有的只一座座零落分布的草庐,田里种的冬小麦亦被积雪覆盖。若不是朝廷早早委派司农卿李群专司屯田,授地疏渠,劝课农桑。又挤出大量钱粮农具安顿接纳的流氓。这寒酸场景都看不到,只会是一片白地。 不过,秦凤、扶风、冯翎、京兆够大,再加圣人保卫了政权安全,屯田的事也坚持在分配资源和人手。只要不大败,持续带给老百姓信心,避免土地因为战争大量抛荒,小日子还是有的过。 想到这,圣人盘算了一下家底。 除去阵亡,侍卫亲军马步两司辖下诸都现有兵三万二。赏赐体系对标的魏博、成德、淄青、宣武这几个老牌藩镇的衙军。这是核心战力,也是圣人和群臣安身立命的保证,朝廷砸锅卖铁也要保证耶耶们的待遇。为此官员俸禄可以靠后,行政编制可以压缩,皇室支出也可以削减。否则一个搞不好是真会被陈兵阙下。 天策军六个中领军统管的中军还有五千。精挑细选出来的骁锐忠谨武士。由内庄宅院、宣徽院供养,也就是皇帝本人。 龙骧、飞仙、龙武、广锐、射鹰、控弦、飞骑、突骑、火锐九校外军两万三千人。他们属于农忙务农,剩下的时间到京城接受马步两教练司的锤炼,主要是夏收、秋收之后。 唔。还好,没啥压力。 要是按昭宗养十万神策军的数量和标准,圣人就要找根麻绳吊死了。 萧萧梧叶声中,圣人来到了一座爬满藤蔓、破败倾颓、古意盎然的瓦房。宅左有池塘,宅右是一片桑林、竹林。前主人应该是在战乱中死掉了,房子分给了迁来的流民。 “要进么,臣去叫门。”赵嘉问道。 圣人看了眼身后的武夫们,摇了摇头;大过年的莫惊吓别人。 他绕了个弯,来到了右侧桑林。 这里,有灯火投映在雪地上。 圣人悄悄走到窗户根下,踮起脚跟,把脸凑上去。 透过圆洞,他看到方正的土坑里木柴燃烧,红红的篝火坑照亮房间。语笑喧阗、母子来往。小女儿蜷缩在角落的草堆,身躯在哆嗦,似在打摆子。老孺靠在墙上,满是褶皱的双目微闭。 身强体壮的木讷男人蹲在火边,拾掇着火堆。一口陶釜架在中心,汤水冒着蒸腾热气。 妻子用手撕烂鸡肉,轻轻放进陶釜,同时指挥小儿子找出米袋,加入几捧黄灿灿的粟,自己则眯着眼,捏着一撮盐撒进汤水。撒完,又把手指头塞进嘴里抿。感觉粟煮得差不多了,又取出一袋无名野菜和桑叶放入。 “得亏官府发了过冬的口粮,不然逃到关中也是饿死。”男人说着,抱过奄奄一息的闺女在火边坐下。翻看着小女发紫的上下嘴唇。二女,应是挺不过年关了。 妻子默默无言。在蔡州,大儿被抓去制成肉干,逃到关中二女又生病。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官府授的田,就靠自己两口子能打理出来么。 屋内相继响起叹息。 一家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圣人只能模糊地猜想他们交谈的内容。 听了一会,他们吃起了年夜饭。因为盐加得少,大混煮的味道比较寡淡。粟里的砂粒也非常多,他们不停用手指捻嘴。可即便如此,一家人还是将其当成了山珍海味,吧唧着嘴吃得很香。 这便是自己治下。圣人放下脚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略一犹豫,他脱掉虎皮袄放在窗户下。 身好冷! 心也好燥热。 “圣人怎如此不爱惜身体?”赵嘉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拉着他慢手慢脚走得远远的,解下鹤氅披在妹夫身上,责怪道:“今生灵煎熬,寇盗充斥,帝王宜举贤任能,缓不急之费,除苛刻之征,杀奸贪之吏,黜无能之官,灭凶残暴兵,使百姓安于生产,则家给人足,何必如此行小惠。天下病儿多着呢,圣人救得了这个,救得了每个?” “看见一个就救一个。” 走出梨村,圣人靠在灞桥栏杆上,望着银光闪闪的灞河。一条灞河,流贯汉唐。粼粼波涛见证了多少天子的荒厉明庄。我一心想着中兴,求什么呢。求征服敌人的妻女?为闭月羞之奉乎,为宫室之巍峨乎,为杀人如麻使天下战战兢兢乎? 不。 身前是小麦青青。身后是长安的万家灯火;我只为这个。 ****** 景福二年正月初一。 天还没亮圣人就起床梳洗,召集枢密、翰林两院官到蓬莱殿干活。 油灯下,枢密供奉洛符、闻人楚楚、南宫宠颜、下使杨可证、上使赵如心在案几后跪坐一排,整理着堆积如山的奏书。翰林学士姚洎、独孤损、赵光逢、院使韩偓磨墨执笔以待,听候命令。 “元年十一月,浙东道明州刺史钟文季被杀,其将黄晟自称刺史,请授法物。”赵氏读道。 “不许。诏杭州观察使钱鏐讨之,令吏部自选官员出刺。”圣人想也不想。明州,后世宁波是也,极其富庶。即便财赋朝廷得不到,哪怕落到钱鏐手里,也不能扶正黄晟这杀官自代的野心家;何况正该趁挫败朱温之际向两浙施加影响力。 闻言,韩偓笔走蜿蜒,文不加点。 “潞帅李存孝自以有功于骠骑,而信任不及存信等,愤怨,且惧王讨,乃潜结王镕及硃温,密表请以三州归朝,乞赐旌节及会诸道兵讨李克用……”南宫宠颜放下表文,叹道。 看这架势,这对父子已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圣人之前的调解白搞了。大将军在干什么?还有李存孝,父子闹矛盾,你联系朱温?大将军岂能饶你。便是圣人也不会站在你这边。糊涂! “且不理会李存孝,午后延英殿会议,我与宰相讨论对策。”圣人闭了闭眼。 “东方传来消息。”闻人楚楚清了清嗓子,接续道:“濠州张璲、泗州张谏附于硃温。宿州郭言亦欲降,庞师古闻讯,将十万汴军昼夜急攻,时溥告难诸镇。瑄、瑾发兵赴援。朱友裕挥师拦截,大败兖郓于濮州,遂移师彭城,与师古合流。溥亡无日矣。” 闻人楚楚微微心颤。 汴军的实力简直耸人听闻。西面,朱温在新安对峙晋、蒲。东面行营庞师古等还带着十几万大军围徐,并数败兖郓;双拳硬敌四手。圣人在潼关到底是怎么让朱温吃瘪的?汴军若倾巢来攻,朝廷可挡得住? 唉。 褫夺朱温官爵这么久了,其麾下竟然没人造反,这不合理! 不,也有吧。 闻人楚楚突然想起昨天看过的两份表文。 光州盐匪邵光稠听说朱温撞墙,聚盗五千杀刺史,自称衡山大将军。光、申、蔡、陈果然盛产亡命,稍有机会就作乱。朱温不得派兵镇压?不然被邵贼在汝南连起片来,还得了。 另,武昌军牙将胡虹得到朱温被定罪的消息后,也杀了黄州刺史造杜洪的反。杜洪是朱温附庸。其出身卑贱至极,伶人。若不能擒杀胡虹做出震慑,帅位就该坐不住了。 很好。今日邵贼反,明日胡贼反。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只要朱温吃个大败仗,老巢定然四处起火。 圣人可以龟……坚守潼关这座天下要塞不出,朱温能坚守哪里呢。 开封县吗? 她想笑。 她就是在郑州长大的。也去过汴州,那地方四面平原,没有任何险要可守。一旦被人突击到腹心,被一锅端的可能极大,甚至大概率都等不到外军回援。除了漕运方便,一无是处。 圣人淳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量,对此事做出裁决。 “拜邵贼光州刺史,以本官兼宣武军观察处置等使,加东南面招讨使。” “授胡贼黄州刺史,以本官兼鄂岳观察使,加西南面招讨使。” 闻言。 赵氏笑了。圣人的处理和她的想法如出一辙——煽风助火。 邵贼的确很难一口咬死朱温,但从其轻松聚盗入城杀刺史这件事来看,敢想敢干,丝毫不怵朱温,符合贼胚的风格;应能造成不小麻烦。蔡人造反可没那么容易平定……这或许能牵制朱温一部分精力。 至于胡贼。 杜洪是以衙将身份造反,靠着对武夫许诺坐上帅位的,对部下的控制力比不了白手起家的朱温。胡贼只要不犯傻,也能如法炮制。只要敢画饼,不怕事后做不到被武夫杀全家,谁还不能当个节度使。何况鄂岳遍地豪强。等胡贼杀到武昌,杜洪靠谁平乱呢。衙军?没提前被衙军宰了就算他深得军心。豪强?别开玩笑了。她娘家就是豪强,当得起豪强二字的家族,还不至于贱得慌给伶人卖命。 事情顺利的话,能斩掉鄂岳这朱逆附庸。 邵、胡是否会忠于朝廷,赵氏觉得这并不重要。只要造朱温的反,那就是忠臣,就是丈夫异父异母的兄弟。反吧,都反吧。大家先一起联手杀掉朱温,再分润好处。 现在要做的是消灭足以颠覆朝廷的强藩。无论这个人是谁,只要威胁到圣人,那他就该死。 赵氏抚摸着大肚子。也许是时候写信回天水,让家族再挑选一批家族子弟进京为圣人效力了。能募得蕃汉精兵一到两万带来最好。如今无论是丈夫身边还是朝堂,晋人的势力都在持续增长。可能会对丈夫产生掣肘。而且朱邪吾思也快生了……仅靠赵服、赵嘉两位兄长,太过势单力薄。 这不美,得早做打算。 “你在想什么?”圣人投来目光。 “没有睡好。”赵氏心不在焉的答道。 “咳咳……”闻人楚楚喝了口水,拢了拢秀发,拿起新一份奏书:“李匡威将数万幽州军大举复寇蔚州。大将军正在新安作战,闻讯必回救代北;大将军走了,汴人会不会再来?下午的延英召对,大家还须与宰相仔细计议。” 准备报大专了,大家推荐下学校和专业。 (本章完) 第116章 惟有反耳 第116章 惟有反耳 汴人催要钱财的使者又来了。 魏博将士炸了锅。迫于李克用的威胁和汴人强横的实力,他们已经忍辱负重缴了三年赋税。可这会,朱温已被圣人归属丑类。巢贼之流,还敢大摇大摆来索岁币?难道认为魏博没有勇士了吗。 “兀那厮,把我等当草谷打,着实可恶。”大殿内跪坐着数百武士。左挂剑,右备香囊,脚踩木屐。峨冠博带,珠光宝气。烨然若神人,翩翩如君子;这便是魏博衙军。傻眼了吧?乐子多着呢。 自田氏割据以来,除了几次小规模对外战争,魏地承平日久,百姓累世不闻兵革。繁荣昌盛的经济让武夫有峨博冠带的条件。和谐的环境也在潜移默化中对他们造成了深刻影响,收起嗜血的獠牙。有人纵情山水,有种田小能手,也有罗绍威这样整日吟诗作对的变态。更有嚷嚷提携为君死…… 潞州刘氏作乱,他们怒:不使我死於兵锋,何面目黄泉见忠义相公?遂以步骑七万讨昭义。 安南之乱,他们感慨:群蛮滋扰,我十万虎贲志在殄寇,不能释天子之忧,岂不愧乎。于是献兵甲五万助王室。 魏博对得起朝廷吗?执掌政权的8000户衙军家族没辜负列圣宽容。没事帮天子打打小逆贼,逢年过节准时发红包,朝廷财政困难还有大笔援助。自家节度使桀骜不驯,不给圣人面子?杀了换个乖驯的就是。 有操守,有下限。吃肉的事不做。劫掠的暴行他们瞧不起。说白了,就是一群奉行独立的武士家族。正如他们祖辈的措辞:“古有战国,连衡誓约以抗秦,请依周末七雄故事,并建国号为诸侯,用国家正朔。” 还有逼迫田布时说的:“欲行河朔旧例。” 对外侵略性?额,继田悦臣服之后,百年来唯一一个试图开疆拓土重振大魏荣光的节度使韩简,还因为打了败仗被衙军处死…… 不过这份安乐在巢乱被打破了。以前是被朝廷严防死守,现在是被如日中天的恶霸朱温当奴隶压榨;自打朱温得势,便趴在魏博身上疯狂吸血。连带着使者也跟着抖起来,每次来的时候神色倨傲,发号施令。这让衙内极度不满。 “朱逆,巢孽流毒,今为圣人数罪恶,亦终日横行,役我曹。我天子兵,可得草贼所用?” “更可气者,葛从周之辈前为群盗,见仆栗栗如孙状,近岁远而昂据胸。宣武实无人焉。” “衙内固谏而大帅畏汴人之讨,不听,执意逆输,何如?” “何如?惟有反邪!”史神骁、史仁遇、李公佺异口同声拍案道。 “圣人以数万夫守关,温昼夜急攻而不克,可见不过尔尔。前番惜败乃备战不周。使尽发十万强卒,效魏王悦之拒李晟,则汴贼入邺,岂容易哉?”田希德叹了口气,说道。 朱温三面开战,东攻齐鲁,北方与李克用争夺昭义。西面与朝廷爆发严重冲突。南部因寿春之争迟早也会与吴人交恶;胃口只会越来越大,今日要五石粮,明日索十匹绢;财有限而欲无限。 “朱温卑贱之种。繁刑暴杀,衣冠士子遇如奴犬,违法军人跋队而斩。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天子尚能称兵问罪,况吾属乎?岂比石虎、刘曜、赫连勃勃复生,孙权、萧鸾有江南?”李公佺挺身坐直,做了个砍头的手势:“这种人不反,我还反谁?傕、汜小竖,樊稠庸狗,无他远略,吾乘其闲,大事可济!” 大殿沉寂了下来。 朱温既然被打成了狂徒,王室气数犹在。本着魏博的根本利益,彼此对坐的数百武士环顾一圈,很快达成一致;反!田希德作为代表,起身理了理宽大的燕居常服,道:“内翦群凶,崇朝大定。外诛巨猾,不日肃清。传邺宫令,逮捕节度使。” 这番话不仅宣告了魏博最终的立场,也等若是判了大帅罗弘信的死刑。 罪在亲汴! 随即起草公文张贴街道,宣告军意,罢免幕府在任官吏,收押大帅亲信党羽及心向汴贼的人,立即重组幕府。在杀节度使这方面,魏博已形成了标准化手法。 …… 邺宫,高耸台城之内。 传承魏晋北朝的铜雀台老邺城被害怕东人作乱的杨坚诏隳了。现在的邺城宫是安庆绪修的。田承嗣持节,得之。田悦称王后,又扩建了一番。百年经营下来,穷极壮丽,气势恢宏。 罗弘信斜倚在王座上欣赏着歌舞。 场中莺莺燕燕,管弦齐鸣。羌笛莫要怨杨柳,白嫩葱指快弹好琵琶。红衣一字横于毯,婀娜倩影翩翩动,略带着几分悲戚的清丽歌声婉转:“忆少妇之生离,恨新婚之无子。既交颈于千年,亦相随于万里。山鸡映水那自得,孤鸾照镜不成双……” 嗯,就是这个味! 陪座众人和汴州使者欣赏的起劲。 “不见临邛卓家女,只为琴中作许声……”一曲唱罢,歌女掩面徐徐而退。 南朝徐陵的《鸳鸯赋》艳词被身份高贵的佳人当众唱出来,这滋味确实享受啊。歌女本是先圣婕妤,巢乱中流落民间。想来也是因为魏博算是方今难得的净土吧。只是,先帝岂能想到,他的女人竟在这里为人表演六朝闺房艳词?可怜呐可怜。 有人叹息。因为见过先圣。 有人愤怒。因为得到过先圣的恩惠。 不过大多数面色红润,婕妤级的妃嫔可是稀少得很。虽然不知道被多少人骑过了,但宫中受到的严格礼仪和才艺让人燥热啊。玩弄圣人宠爱过的妻妾,这种挑战伦理纲常的活动,岂不快哉?唔,今上要是亡了国,他的女人不知又会被谁得到…… “满饮。”罗弘信举杯强笑道。 全忠好不识相!被圣人昭告天下归为史朝义、李希烈巨贼之类,还敢来要财货! 多大的脸? 他倒不排斥钱买平安,六州军民呢。之前迫于你的威势,魏博捏着鼻子输财。可现在么…… 骄横百年可以做到一日杀三帅的衙军看到了机会,认为你虚弱,还会忍气吞声吗。何况军人对一亩三分地看得很重。昔年史宪诚离任想带点财货,立刻被灭族。全忠啊全忠,你太高看我了。 “魏王!”使者起身拱手对罗弘信恭维一句,然后目光澹定的盯着他,表态吧。 “……”罗弘信双手扶着把手,靠在王座上,沉思着用什么说辞才好劝回这一路汴使并且不得罪朱温,全然没有注意到邺宫的冷风里有什么不同。 麟室凤楼的台城里有一些骚动。 有兵甲的味道! 外面骤然响起了呵斥声。 “相公,衙内们来了。”侍女走进来慢条斯理的禀报道。不稀奇,巢乱后因种种原因被处死了四个节度使,躲到庙里当和尚的都未能幸免。 听到这话,罗弘信顿时呆住。他还在这商议呢,儿郎们就反了? “毁了,毁了!”陪座的幕府官员和罗弘信的亲信脸色大变,立刻起身对罗弘信低喝道:“走!” 歌女乐师一哄而散。 汴使面面相觑。以前听说魏博衙军跋扈,可那毕竟是属于“长安天子,魏府衙军”的传说…… 罗弘信慌忙拖着木屐,披着衣,一边跑一边回头对汴使失声喊道:“大事不好,衙军反矣,快逃吧!” 午后,台城的暖风熏人消失了。当宫门像往常一样缓缓打开时,和昨天不一样的画面出现了。 田希德、史仁遇、史神骁、李公佺、皇甫谏、潘晏、臧延范等数千名全副武装的牙兵持节树纛开进台城,直奔龙台。守墙的卫士只看了一眼,就鼓噪着打开内门,与衙内合流。 “全忠何人?擅干魏博军政!”军人将整个大殿挤得满满的。 刚才还满腹豪情的汴州使者瞬间小脸煞白,喉咙结巴:“你……你们,要干什么?” 李公佺恶狠狠地说道:“为报列圣厚恩,正要汝头!” 话未说完,军人们就一阵鸹噪。使者拼凑起来的点点勇气烟了消云了散。史神骁手提陌刀大步走上前来,一刀将他劈成两半。 “魏博狗奴!汴王来讨时,要尔等好看!” “呜呜……” 余者小使、随从在威胁和哭喊求饶中被拖一个个拖到平台,斩下圆圆的头颅。热血飙喷数尺。行刑的武士满脸猩红,就像被释放出笼的猛兽。 “节度使去哪里了?” “携亲信、家僮百余人逃往白虎殿。” 田希德一挥手:“追。”“追!”史神骁、李公佺、皇甫谏哈哈大笑。暮气沉沉的魏博窝囊了这么些年,被人蹬鼻子上脸,也该做点事让人知道,魏博不是可以拿捏的软柿子。谁要试图控制这片土地,解散魏博的军队,分割魏博,谁就得做好玩火自焚的准备。 “杀!” 鼓噪声来到白虎殿,密麻箭雨钉在栏杆上。 罗弘信披头散发,领着随从百余人借着楼阁亭台拼死抵挡。 武士从各个地方汇集而来。有的远观,有的喊着杀民贼。大帅是魏人选举的节度使,行事却总为汴人考虑。在大伙已经不乐意的情况下还想着用百姓的赋税供养朱全忠。这不是民贼,是什么? “噗噗!”十余名家僮被射死在地。 混乱中,罗弘信亦身中流矢,鲜血倒灌进气管,发出断续的呛声:“咳…嗬…” 左右皆溃散,室内书记杨利信背着他钻进白虎殿。 李公佺提着滴血长剑,盯着背影怪叫了一声。 “我……”刚靠着梁柱坐下,罗弘信拔出箭簇,用手按着大股流血的伤口,只觉得口渴难耐。杨利信在殿内找了一圈,拿木瓢舀了半洼屋檐积水,递给罗弘信,哭道:“我一落魄书生,自布衣至出入内宅,皆蒙公恩……”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罗弘信浅浅喝了两口水,就死了。 衙军哗啦啦一窝蜂冲进白虎殿。 杨利信搂着恩主的遗体,骂得口水乱溅:“尔等蛇蝎心肠!为图保境安民远兵祸,相公夙兴夜寐,靡有朝矣。何罪致乱?” 没人答复他。 节度使是大伙推出来干活的,现在他们决计邺城易帜,就得换个心向朝廷或者坚定自立意志的节度使。不管罗帅有没有罪,还能让他活着吗。 “汴人横扫中原,降龙伏虎,汝曹害了相公,不惧朱温见讨?他日魏博生灵涂炭,罪在衙内!将来明主在位,必来杀之。”杨利信又哭又笑。 仍旧没人说话。 魏博衙军行事还需要在乎谁的意见?大家一致认定的事情就是王法,干就完了。 打仗?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死了下到黄泉也要鼓噪起来夺了阎王的鸟位。 “取下相公首级。”田希德走出人群说道。 “不可!”杨利信护着恩主遗体,绝望地尖叫了一声。 “杨书记走吧,我等不愿加害无辜。”两名衙兵上前将激烈反抗的杨利信抓起来高高举过头顶,架往殿外:“吾属之刀,专刑节帅,无预他人。” 史神骁接过银斧,对准靠在柱子上的罗弘信的脖颈,狠狠劈斩。 作乱杀帅,就此呵成。衙将潘晏穿着绯衣,用颂诗的咏叹腔调宣布道:“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检校司空、平章事、豫昌郡公、魏博节度观察处置等使罗公薨于邺宫。” 干掉节度使之后,武士席地就坐,商讨善后。 “下令动员七万步骑,征发三万民夫,固坚城,造栅寨,以备汴贼入寇。” “奉表长安,向圣人陈述王臣心迹。” “遣使赴成德、范阳、义武、横海晓以利害。言全忠志吞河朔,他日北望,则河北可忧。宜如大历、建中、元和故事,河朔自结同盟,共御外侮。” “且慢,谁来做节度使?” 这个很关键。亲善汴贼的肯定不能上位,否则罗帅岂不是白杀了?穷兵黩武太过好战的、性情残忍暴戾的、贪财好色的、能力太差的、割据之志动摇不定的、不信任衙军的也不行……在军人共和的体制下,百年来他们推举出来的节度使,素质其实都还可以。因为不干人事的都被杀了全家。 “我可乎?”李公佺跃跃欲试。 “李公狡猾有余而智谋不足。”武士们毫不留情的否定了他。 “愿为六州军民保独立,效犬马之劳,报寸草之心。”皇甫谏拱手说道。 “皇甫谏好赌博,不读书,威仪不类节帅。”数十人嘲笑。 “立我,则以死事位。”史神骁擦拭着陌刀,信誓旦旦:“我祖宗颠倒江山,攻覆两京,袭大燕天子,为二圣。今我安不能持节?” 行是行,史神骁文武双全,出身也贵重;但朝廷不见得会允许。圣人连朱全忠的面子都不给,就别想着生米煮成熟饭,让他捏鼻子认了。 “不如立田绪、何进滔二公之后?”有人试探着问道。 闻言,众人看向了沉默不语的府城都虞候田希德。他是田承嗣六子田绪、田绪三子田季安、田季安少子田怀让这一脉传下来的,根正苗红。虽然剽悍强武,但并不好斗,而且轻财好施,颇有几分田悦的影子……倾心他的将门不在少数。 这…… 田希德竟有些唏嘘。 自元和七年田怀谏被迁入长安,至今正好时隔整整八十年,难道魏博又要回到田家人手中了? 见众人陷入长久的犹豫,似乎只差一把火。金枪都使潘晏挤出人群,在大家惊愕的注视下单膝跪地,对着田希德大喊道:“拜见留后!” “拜见留后!”真是一呼百应,此起彼伏的嘹亮声音喊道。 田希德眼前一黑,道:“健儿使不得啊!” 悦、兴绝后。田绪这一支,田怀谏客死京城。田怀理病死,其独子夭折。田怀询两个儿子死于兵变。就剩自己这一房了。田家还不够惨吗! 他不想出风头。但由不得他推三阻四,武士们找来櫜鞬服为留后穿上。 “哎!杀材!” 景福二年正月初九,朱温催纲甚急,魏博怒,诛汴使数十人。杀罗弘信,立田希德为帅。 邺城易帜。再次跳反朝廷。 幽州军大举入侵蔚州,一夜之间晋人跑了个精光,全他娘回救代北了。李克用既退,朱温也无心再耽搁,正在赤眉川拆除营地,准备回去平叛,宰了跳得最欢的衡山大将军邵贼以及在黄州闹腾的胡贼这两只鸡,给有心人看看他的手段。同时加大攻势,争取早日灭掉兖、郓、徐。关中一时半会没法了。陕虢这边他留了两万兵,以封锁圣人。 这遭,也还行吧,得了陕虢一镇,不亏。 正盘算接下来的具体安排,却见敬翔匆匆而来,神色愤懑;朱温还是第一次看到子振这般流露火气。 “何事惊扰?” “滑州发来急报,魏贼作乱,使者遇害。” “这群不记打的贱种!”朱温七窍生烟。能不生气吗?大顺年讨李克用,他向魏博借粮借道,不应。派庞师古、葛从周渡河击杀数千,方将其震慑。 可这才管了多久? 他前脚被圣人褫夺一切职务,入长安失败;后脚这帮杀材就扯旗造反。 逼逼“如果只会照着史书写,那我看你的书做啥?你这穿越了和没穿有什么区别?”这种脑瘫别来找骂,你爱看什么看什么去,与我无关。起点写晚唐的作者不在少数。我非常喜欢我的读者,粉丝,爱和大家交流,彼此做个知识共享。但也极其厌恶这种弱智。 (本章完) 第117章 上元与夏鄜朝觐 第117章 上元与夏鄜朝觐 党项,汉魏羌人之别种。两晋以后迫于羯、突厥强族欺凌,内迁。但他们并不是一个整体。每个姓自为部落,自立门户。也很乱,一姓之中复分若干小团体,大者万骑,小者千人。 生活……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阶段。牛尾羊毛饰屋子,衣兽皮,放牧为生。土无五谷,种田的技术活搞不来。当然,也没人教他们。到了冬天,就赶着牲畜到处贩卖,向汉人换粮。贫穷的物质条件使他们沉迷于偷鸡摸狗。各个部落经常争斗,互相盗取对方的毡篷、妻子、财货。然后讲和,然后又开打。但每当州县派人调停,警告不要私斗。闹哄哄的牧民又会很乖,但官员一走,部落冲突就立刻又是老样子,打得不亦乐乎。除了长生天,在他们心中并无更高权威。 很滑稽,也很凄惨。 有人受不了这种生活,跑路。开皇四年,拓跋部首领宁从带着族人向东流浪,文帝给他们圈了一个州做家园。太宗对党项的态度以保护为主,相继收留细封诸部,安置牧民近四十万。 贞观八年,朝廷与吐谷浑开战。拓跋部首领赤辞因与吐谷浑王室有姻亲关系,派兵助吐谷浑。许是在被亲情家人羁绊的拓跋赤辞身上想起了一些往事,太宗没怪罪赤辞,还赐其李姓。这是党项第一个被赐姓的人。此后,党项就成了大唐的一份子。 开元中,面对吐蕃的压迫,留在河西的党项大举内附。安史乱发,拓跋部首领守寂带着一帮衣衫褴褛的牧民跋涉入关;这是党项第一次勤王。 战后,灵盐一带的党项与吐蕃接壤。吐蕃喜欢诱惑他们当炮灰。因为这些穷鬼往往给一顿饱饭就能为你拼命。朝廷见状,将其迁到夏、丰、银、延诸州和汉人混居。至今有细封、费听、没藏、折掘、米擒等氏。 绥延二州以野利部为主。 拓跋部讨黄巢有功,被封在统万城。这里曾是十六国时期夏都,所以又叫平夏部。 麟州还有一部也发展得比较好——折掘氏。这会嘛,风俗与汉人无异,姓氏也简化成了折。与当地豪强杨氏联姻。圣人的枢密副使、新秦郡夫人杨可证就是这家的姑娘。后世杨业的妻子也是折氏嫁过去的。两家拥兵同盟,西抗拓跋,东拒沙陀。 以上就是所谓的熟党项,无论髡发还是扎髻都要服从州县统治。 另外还有泾、陇地界的六州党项。代宗年间,乾封、归义、顺化、和宁等六部十余万人诣凤翔请归国;不过他们属于被吐蕃化的党项。北方诸部不拿他们当亲戚。最后就是黑、雪山、岚石诸党项了,给回鹘放羊,给吐蕃做奴隶……惨得很。 “多灾多难!”拓跋思恭长叹一声。 景福二年正月十五,朱雀街。这是长安九街十一陌的中轴道。南自明德门而入,北抵太极宫阙,纵贯京师,宽逾百丈,与子午线对应,将城市分成两半。此刻,几支使团走在街上。被围观的仕民指指点点。夏、鄜、麟居然托上元佳节的名义朝觐了。真是奇也怪哉。 拓跋思恭、拓跋思孝并辔而行,看着沿途红楼黑宅和一张张安宁祥和的面孔,复又想起在城郊见到的田园牧歌,茅檐低小。十年前来勤王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景象。只有血流成川,积尸巷陌。 “天授圣人,生而神灵,不过年余便将三辅治理得欣欣向荣;圣人做下好大事业。”拓跋思恭不禁感慨:“吾闻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应该就是这样了。圣人就是尧舜一样的帝王啊。” “确如军府谏言,唐德未厌。”拓跋思孝接过话茬,叹道:“本想借机以窥中国虚实……” 潼关之战的结果传来后,他们有些许惊讶且慌张,十余万汴贼被拼死反击的圣人搞得灰头土脸,对王师乌合之众的固有印象被打破了。但还稳得住,毕竟是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老杀材。但当得知被褫夺问罪的朱温麾下有多人响应诏书造反,他俩害怕了,担心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朝廷没怪罪的时候境内经常都有人骚动,若是被数落……于是,趁着上元节,兄弟俩带着珍宝、牲畜等财货入朝看望天子,争取留个好印象,同时瞧瞧朝廷的虚实。这下可好?圣人确实是有实力!庶民脸上能看到笑容,田有庄稼,军人剽悍而有纪律。道旁没有白骨堆。一路都在见到王畿各县安顿流民……这些就是实力啊。 没这些,任将帅多高的威望,多能打的军队,都是虚的。民生太差,保证不了武夫的待遇,节帅的屁股就坐不稳! 走着走着,拓跋思恭越想越不是滋味,也无心继续侦查“敌情”了。 圣人真是昏了头! 当皇帝不会飞鹰走狗、穷奢极欲、乱搞女人,算什么皇帝,当皇帝有何乐趣可言……日理万机、勤政爱民这是该大臣尽心的职分!圣人是个好宰相,却不是个好皇帝;拓跋思恭这样想着。 车队经过开化里,远处荐福寺门口突然有人高喊:“二圣参加水陆法会归来矣!” “什么法会?”拓跋思恭疑惑,询问看客。 “超度阵亡英灵的法会,一会还要把骨盒迁到开平神社。” “未立后,何来二圣?” “淑妃殿下常常在银台门外布施鳏寡,故而长安百姓尊称殿下二圣。” 呼啦一阵风,街头打闹的孩童全往寺门跑。有的小姑娘手里抓着果脯,有的男孩子挥舞着木剑,你追我赶涌到寺门,观看二圣车驾。 “大驾还宫,出警入跸,天街暂闭!”大群头戴毡帽、身穿锦袄的武士出现在天街上,呵斥行人。臂韝与披膊、黑氅一道,彰显着他们天策中军的威仪。刀刃与槊锋在阳晖照映下反射金光,让拓跋思恭眼睛一刺,匆匆埋下头。 车队也被迫停了下来。 兀地,一阵清音美乐响起。儿童纷纷后退。京城的熊孩子见多识广;她们稍稍一听就辨出来这是车驾前部的横吹队所演奏的导乐,意味着二圣即将露面。几个男童把玩具木剑贴着腿用手按着,学着武士们站岗。小姑娘抹了把鼻涕,把头从缝隙中探出。 拓跋思恭眉头大蹙。 圣人给这些孩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一群小杀材! “来了来了!”少年小声喊道。 思恭、思孝、折嗣伦、杨可宣、杨可曦等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山门下,大队缺胳膊断腿或瞎了只眼的甲士在前头一瘸一拐的开路。 “这是战而未死的残废武士。被圣人收做亲军,号青骥烈士都,宿防宫城!”一个姑娘眉飞色舞,面露得色:“我大兄就在里面做二圣的卫士。” 拓跋思恭脸一黑,这种废物留着作甚,谁干这种蠢事?都是打发一笔财货任其自生自灭。圣人粮食吃不完吗。拓跋思恭嘴巴一歪,圣人真傻。用这种方式收买人心,费劲;非智者所为。 那边,山门里又整齐走出大群蓝衣武士,人皆虎背熊腰,铁甲凛凛。 “万岁军!”一个牛犊似的男儿说道。 “放屁,这是英武都。”另一位稍大些的女生驳斥道:“英武都衣蓝,我都见过多少次了。再说,侍卫亲军司下最大只有都,哪来的军?你不是军眷,不懂。” 男儿懒得跟这军属泼女扯,转过头打量那些蓝衣武士,神色艳羡。 英武都开出寺庙,甲叶碰撞起来混着脚步声,哗啦啦响成一片。笼罩在兜鍪里的一双双眼睛扫过天街,被看到的仕民纷纷噤声,等对方挪走目光。 拓跋思恭身躯下意识紧绷,像是被猛兽盯上;好杀材! 等大军整理好队伍,女御手执旗幡、拂尘、屏扇莲步走出,都生得蛾眉曼睩,玉软柔,脸上带着温和而放松的微笑。接着,密密麻麻的寺人、赐紫服绯的老家伙和绿衣红襦外披鹤氅的女官鱼贯而出,拱卫着三道身影,坐上辒辌车。 “二圣万岁!”仕民爆发出一阵亢奋欢呼。 “金辂卤簿,仪仗千人!” 拓跋思孝微微变色。完全是一呼百应,自己在部落都没这威望…… 折嗣伦看了眼杨可宣、杨可曦,心情很复杂。他原本打算在折宗本去世后自立麟州刺史……杨可曦嫣然而笑,杨可宣颇为得意。父亲送姐姐入宫这一步棋是赌对了。嗣伦莫慌,圣人看在杨家的份上,也不会对折家怎么样。将来他要对付平夏部,杨折也是助力。麟州刺史,自可因功而得。 群童竟然连卤簿也认识……拓跋思恭仿佛戴上了痛苦面具。圣人是不是晨鼓暮钟都在外头耀武扬威啊;他真的迷惑了,而且:“不是二圣吗……坐上金辂的为什么是三个人……”“另一位是贤妃,就是那个来图社稷的沙陀女。”有士子低声道。 额。 看来李贼的闺女不太受国人喜欢。 “驾!”站在金辂前的驭手握着缰绳动了起来。 杨可曦、拓跋思恭一行默契地垂下头颅。他们不是长安仕民。多看几眼,被那些盯着人群的武士观察到,可能会被认为有反意。 金辂开到天街正中。 两边的熊孩子齐刷刷追逐车驾。 帘子掀开,一个看起来二十六七的少妇露出朱颜,让侍女给靠近的孩童吃食。其面容端庄美貌,此时身躯微倾,挤压汹涌的胸口就像装不住了一样。好个秋水伊人,这便是淑妃吧?深夜把圣人搂在怀里恩爱,会不会捂死了圣人…… 有这种女人,再多来几个骚货围在身边,圣人这明君能当几年…… 为圣人担忧之余,拓跋思恭冒出羞愧。 做臣子的,怎么能臆想二圣交媾… 不管弟弟什么打算,他点了。 夏绥是大,但真正能共谋大事的不过万人,外部还有折、杨大敌。历代节帅当传家宝传下来的衙军谁敢用。反正他不敢,再消化十年可以。可这会,朝廷复振。军人们不傻,在危亡与富贵之间不会迟疑丝毫。另外,刚刚看到的那些军队,也有些吓到他了。 平夏部,能走的路似乎只剩做忠臣。 魂不附体的走到丹凤门,内侍省谒者已等候多时:“上御麟德殿明堂召对。” 说是外臣单独觐见,其实还是有人作陪的;场面跟上次召见赵服、赵嘉他们差不多。圣人表情木然的坐在白帘后,被内臣打扮得一副神圣的样子。 至于拓跋思恭、拓跋思孝、折嗣伦、杨可宣、杨可曦等人。侍者把蒲团拿到他们手里,让他们自行排座。 杨、折和拓跋部谈不上仇雠,但也属于水火不容。座序怎么排,表明他们谁强谁弱。顺带,煽风点火一把。折、杨、拓跋和气融融……这不是朝廷想要的。当初扶持折宗本做五镇都知兵马使予以认证,本意就是利用两大家族的野心,挑唆其内斗。 唐人种的这棵树在宋朝还结了果。唐亡后,随着拓跋部愈发强盛,折、杨不得不倒向中原王朝,后世宋夏战争一直是赵家在西北的支柱打手。 “老贼!滚!”折嗣伦一推拓跋思恭。杨可宣、杨可曦兄妹也站在他身边,对着拓跋兄弟怒目而视。 拓跋思恭老脸一红。 若不是忌惮杨家有个在宫中做枢密副使的新秦郡夫人杨可证—— 算了,忍了。瞥了眼折嗣伦,从容对圣人拜倒:“太子太傅、左武卫将军、检校司空、定难军夏绥银宥静等州节度使臣思恭叩见陛下,请以献舞,再奏对。” 此时的主动献舞是一种表达臣服的方式。 这老家伙还挺识趣。 圣人冲南宫宠颜微微颔首。 南宫宠颜笏板一点,道:“上曰可。” 酝酿了一下,拓跋思恭扭动起胖胖的身躯,许是害臊,脸涨得越红,却是强颜欢笑。思孝、杨可曦、杨可宣也只好跟着献舞;既来入朝就得有这个准备。于是太尉、刘崇望、何虞卿、朱邪吾思、赵如心、扎猪、王从训等陪座众人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切。杜让能都要绷不住了,什么时候也能看到大镇节度使主动入朝,又主动献舞了? 杨可证看着阔别多年,正妖娆起舞的妹妹,心生万千感慨。被送入宫廷时,可曦还稚嫩着。原以为再也看不到家人,某年自己就随着社稷灭亡而死。没想到命途多舛,今日相见麟德……去时杨柳依依,再见雨雪霏霏。世事变化,奇妙。 她看了眼圣人。之前未来难料,所以哪怕被抵在廊柱下临幸,已经怀了种,依然不愿联系家族。死一个女人比起家族覆灭,轻重不问可知。但现在……圣人这个英主能坚持下去,杨家效忠王室也并无不可…… 朱邪吾思撑着下巴,饶有兴趣的欣赏着拓跋思恭等人的舞姿。 这些党项人,除了剽悍好斗,跳舞也还不错嘛,真是小看了这些西羌山蛮。 忽然,她注意到站在角落里不动如山的某人。 “折嗣伦,你为何不献舞?” 其他大臣也想问。你为什么不跳,是不是不服,有异志?罢了,这个恶人就让贤妃来做吧,反正她娘家早就与折家翻了脸。老黄历了——乾符年,李国昌作乱,时在其部下任将的折宗本直接带兵回家,私下对李氏父子也多有指责。李克用上位后,上表请割麟州属河东。这下又把折家惹毛了;两方就此交恶。 “回陛下、殿下,小臣只会粗浅武艺,不会跳舞。”折嗣伦拱手说道。天子让他献舞,赶鸭子上架也不是不行。但沙陀贼让他献舞,死也跳不了。 “随便跳一跳。”朱邪吾思笑呵呵道。 “着实不会,恐脏了殿下眼睛。” 闻言,贤妃脸色不太好,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不会就算了。太常寺要什么歌舞没有?”圣人出言打断了朱邪吾思的逼迫。贤妃为难折嗣伦是他愿意看到的画面。两家本来就有梁子,再深化一下,同时面对拓跋部、河东的折氏才会紧紧抱住他的大腿。但既要收取夏、鄜,折杨是很好的帮手。卖个面子,也好让折家记个人情。 而且逼人献舞可不是吉兆,万一碰到个阿骨打这样的狠货,乐子就大发了。 “谢陛下宽容。” 贤妃观察着折嗣伦的长相和神色,心情不豫。此人意气雄豪,顾视不常,又是个有野心的杀材。 圣人正要说些什么,枢密供奉闻人楚楚快步而入,掀开帘子走到他身边强忍喜悦道:“大家,魏人杀罗弘信,立田希德为留后,魏博进奏院奉表请归朝廷,以拒朱逆。” 闻言,跳得汗流浃背的拓跋思恭怔在那里。 又臭又硬又毒的魏博也被圣人收服了? (本章完) 第118章 新秦与上郡 第118章 新秦与上郡 黄昏,延英殿以西。 夕阳余晖撒在乞巧楼上,正在举行老头宴。主方杜让能、刘崇望两相。宾客当然就是思恭、思孝兄弟了;圣人还叫了扎猪、王从训、赵服、没藏乞祺列席。宫娥袅袅娜娜,寺人往来如流,传上一道道菜式。骆驼肉、脍鱼片、烤羊、奶酪、果脯、马奶、葡萄酒。黄灿灿的胡饼、油饼、油球、蒸饼。炒青稞、盐褭豆、米饭……样繁多。 “吾闻党项三年一祭长生天,酋豪各刺臂血融浆,置髑髅头骨中饮之。再坑杀妇女于穴,以飨神灵。”圣人托着下巴,看着拓跋思恭,尊嘟假嘟? “是……”不意圣人亲口问及,拓跋思恭有些汗颜。拓跋、折掘两部和汉人已没啥两样。蓄发髻,说汉话,俗风趋华,但其他部落还非常封闭。他也觉得这太野蛮,多次下令夏绥五州禁用骷髅器和活人祭祀,但始终得不到扭转。 “能整治么?” “难,非兵暴力致讨不可。”拓跋思恭答道。 后唐年间,阿保机之子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争位失败,流亡洛阳。这厮最喜欢吸血。每天只要渴了,妻妾就把胳膊割破供其饮用。赵延寿的孙子赵思绾则酷爱生吃肝胆,日杀美女数人取其内脏。南汉的草头天子和其麾下武夫经常把老百姓抓起来腰斩、炮烙、分尸。无它,就是爱看。吴兴刺史高峰平生宏愿——杀光所有能见到的百姓。人间未空,誓不瞑目。唔,圣人回忆了一下这些豺豹,党项还属于文明人啊。 不过……既然他来了,这种习气肯定不行。天子,内安百姓,外教四夷。野蛮必须被消灭,王道要播化。别说什么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把他讲烦了,那他就要让王从训、李瓒、刘知俊、赫连卫桓、司马勘武这帮人来给大伙掰扯了。 “回去给诸部带句话,在朝廷治下就要奉中国制度。”圣人拍拍拓跋思恭的肩膀,和蔼可亲道:“从今年开始,用骨器、活人生祭的渠帅,灭其族。” 你在家里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被首领抓走砍成七八段;这就是党项屁民的日常。这要是还因为圣人这句话跟着头人造反,那只能说明确实够贱。与其让头人虐待,不如让王师来惩罚。 拓跋思恭心一颤。传闻这位圣人从不说大话,素来言出必行。说不杀你,哪怕是杨复恭这种抽过他耳光的内竖也不会动一根汗毛。说杀你,就是朱温这种拥兵数十万的巨贼,拼了命也要跟你斗到底。党项经得起他的“雷霆一怒”么。 “遵命。” “另者,没藏、野利、折掘、米擒、费听、细封、拓跋七部各拣选强健而愚的牧民、奴隶、骑士两千人,与王畿诸县农夫一起在长安接受马步教练司整训。服役期暂定三年。役满愿回家回家,愿留则留。”圣人又说道。 列圣保护他们这一百多年,可不是让他们整日里就知道跳大神互相偷鸡摸狗私斗的。但他们实在太原始,如没藏乞祺、细封硕里贺这种受不了苦难生活离家出走的觉醒者一直是少数。这不美!愚蠢勇敢善战的党项汉子何必给藩镇做炮灰,来给圣人服役怎么样?包吃包住,作战有赏赐。关键还听话,头人帮你调教好了…… “每部先只要两千人。”圣人强调了一遍。要是这帮穷鬼一窝蜂全下山,谁养得起! “臣回去便给诸部带信。” 圣人满意地看着拓跋思恭:中原武夫过于杀材,不好驾驭啊。李元昊,你的机会也没了。鄙人要开始深度参与党项的治理了。京西北的党项人不下百万,这么宝贵的财富,岂能不好好利用? 易俗、征兵两事谈毕,圣人便好整以暇的贴墙背坐,把宣徽使柔奴抱在怀里,一边等待第三件事的时机,一边抚摸柔奴的肚子。他动作很轻,因为柔奴肚子里有他的儿。柔奴靠在肩上,言笑晏晏的看着圣人,说要剖了他的心,看看他最宠爱的妃嫔到底是谁。 “夏公、鄜帅慢饮,老朽不胜酒力,已昏昏欲睡。”杜让能苍脸血中透红,放下银樽摆手道。 刘崇望则不停对二帅侃谈家长里短,有意无意打探两人对一众部下的态度和亲疏。他天生一张莲嘴,无论聊什么都对答如流,而且言辞恰到好处。时不时恭维一句大魏之后,总能让拓跋兄弟笑说不敢当。 “来!夏公不至于才这点酒量。”王从训箕坐于蒲团,端着一樽葡萄酒,既不喝也不放下,红着脸对拓跋思恭叫道:“夏公、鄜帅手足兄弟,合起伙来灌我等小辈么!” “王领军,都是宴前说好的,一人喝一杯。”对于这个宠臣,拓跋思恭不敢托大。 圣人内弟何楚玉也在一旁煽动道:“从训连饮三杯,夏公才喝一杯。莫不是党项人酒量太差?” 拓跋思恭苦笑。自己年近六旬,怎么跟你们这些龙精虎猛的年轻人比?心中也有些慌,被这帮武夫一直灌酒,喝醉了在皇宫出丑怎么办。 “夏公纵横定难五州,威名著于海内,万勿推杯辞酒。”王从训鼻腔喷着酒气,鼓着眼睛嚷嚷道:“我听说夏公原本还想趁时作乱,效公孙述、刘备在巴蜀,干一番鼎足西北的大事业,岂惧醉酒?” 话音落地,数十道目光同时投来。 这番话当然是圣人教小王说的。敲打敲打拓跋部!你们那点算盘朝廷很清楚。只是,以皇帝的位格质问藩臣“听说你考虑过造反?”不合适。即便别人没反意,惊惧之下也容易“自保”。让小王这种武夫在酒后的宴会上提及再好不过。也符合小王的身份,属于他这种杀材能说出来的话。老家伙要生气,就怪小王无礼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拓跋思恭开口大笑道:“这些妖论意在离间君臣,以圣人睿绝,听到了也只是付之一哂,把它当真的,只有那些尺泽之鲵的流氓无赖。” “就是。”小王哈哈一笑,道:“公五代将相,世守边塞。及巢乱,诸镇望风而降,唯公举八千义士星夜南下,以区区之力三败于人而气不堕,志益坚。此非忠臣,忠臣何在?造这些谣言的人,罪在不赦。此番夏公觐见,正当其时,宵小流议不攻自破耳!” 嗯,很完美,圣人对小王的表现打满分。传授的话术一字不落。假以时日,可致公卿。他越来越喜欢小王啦。 “夏公,饮胜!”“鄜帅,请。”扎猪也举樽对着拓跋思孝。于是扎猪、王从训、赵服、没藏乞祺、何楚玉几个年轻人围着兄弟俩进酒。袅袅娜娜的宫娥穿梭其中,哪个银樽空了就满上。喝得拓跋思孝一个劲摇头,拓跋思恭也是有苦说不出。 不过,圣人连王从训这样桀骜的武夫都能信之、爱之,王从训也情愿为其驱使,很难得。经过一天的相处,他对圣人从最初的战栗猜疑变成了自愧弗如。 他又看了看乞巧楼。宫娥对圣人眉眼含笑,站岗值守的大汉都有一定伤创残疾,虽然神情彪悍,却对圣人敬爱有加。看来传闻中的青骥烈士都并不假,圣人把这些人安排在了自己身边;倒是个爱兵如子的好将军。怎么提升士气,前贤说得很清楚,但这年头单单不贪财的将帅,能找到几个? 方今之世,有王重荣那样在黄河岸边架设水车,把看不顺眼的人吊在上面一圈一圈浸入黄河溺死,动辄屠戮文武全家的。有李克用那样喜怒无常,亲兄弟都能打骂呵斥的。有把下人绑在木桩上割着玩的。有驱民渡江,杀光城市百万男女无遗留的空前魔头……车载斗量,千千万万。唯独圣人保持着初心。所做作为,确是英仁之主。 砰。 拓跋思孝一头攒在案几上,醉倒了。 圣人放下宇文柔,一双漆黑的瞳孔盯着拓跋思恭看了很久。拓跋思恭心里直发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强行清静。终于,圣人抚着拓跋思孝的背,朗声笑道:“哈哈,是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拓跋思恭顿觉口干舌燥,被回忆起一桩往事。那是文德元年,趁着先圣病危,朝廷忙着交接权力之际,他派兵攻杀李孝昌吞并鄜、丹、坊、延,自行委任兄弟思孝留守。现在圣人抚摸着酩酊大醉的弟弟的背,说廉颇老了,问还能不能吃饭…… 这是表明要收回鄜延。为什么是鄜延而不是夏绥?因为夏绥五州是他讨巢之功被朝廷名正言顺授予的,而鄜延四州的性质属于趁火打劫从朝廷手里抢走的。同时,圣人这是在怪罪拓跋部夺取鄜延占领朝廷北面门户的跋扈,对他流露不满。 “陛下!”拓跋思恭起身拜倒,心念急转:“客在寿春终于楚地,而仍思用赵人。” 但圣人显然想让他继续惶恐胆战,他看向太尉、刘相,冷冰冰的问道:“廉颇是这样的人吗?” 二相沉默良久,开口证明了廉颇是这样的人:“夏公此番朝觐进献了牛羊驼驼等杂畜三万余头囤于沙苑监,银万斤入琼林库,甲7700副、夏州剑200口、药材香料439车入宣徽院。” 看在财货的份上以及拓跋兄弟主动朝觐的识时务,本着买马骨的原则,可以不追罪。 “夏公安坐。”一唱一和完毕后,圣人没再责难,扶起了拓跋思恭,然后对柔奴使了个眼色。 柔奴取出一份礼单,上前交给拓跋思恭。 目光扫过,拓跋思恭惊愕:“陛下……” “党项也是我的子民。我听说平夏许多牧民生计困乏,乃至出现一头牛易十斗米的奇谈。夏公带回去散给他们。”圣人按住他往回支的礼单:“朱逆停了供奉,不许东南财富过境。闽、浙、广、容诸地只能间道襄阳,纲运甚难。眼下朝廷开支拮据,百官俸禄削减三分之一,我与妃嫔亦是每餐五盘而食,就这些了;勿嫌少。” “臣岂敢……”拓跋思恭面色含羞。他是抱着投机心思来入朝的,只是想籍此保个平安。圣人投桃报李给他打赏一点点美玉绫罗在他意料之中,但没料到圣人慈悲心肠至斯。 粟、豆、稻可以用于即将到来的春耕,可以救饥荒。大麦能酿酒。茶叶在两浙三川陷入大规模兵火后,也是紧俏商品。盐更不用说。早在元和年间就有酋豪之妻带着奴婢跑到盐池附近挖地皮,舔盐。被官府抓住后定罪。案件甚至惊动了宪宗,下令予以特赦,拨盐救济。元和年尚且存在部落头人穷得冒死偷盐的案例,何况眼下乱世。 至于上到铁锅、菜刀、铁盆,下到铁钉、锄头、犁尖、柴刀、肉刀……在朝廷和某些藩镇眼中不算什么。但在夏绥是值钱宝贝。因为匠人稀少,因为党项落后。 圣人懂得知恩图报,朝廷也不是只进不出;这是其一。其二。推恩是治理蕃汉的重要手段之一。这些在长安百姓看来很普通的东西,不但可以给党项穷鬼凄惨的生活加加餐,也能削弱头人对民众的影响,打击头人的权威,降低党项被首领带着作乱的概率;天子给我盐吃,给我种子,给我农具用。头人除了扒我皮,喝我血,给了什么? 只要能把京西北八镇百万党项人诱惑下山编户齐民,接受中国王政,功莫大焉。 “天可汗宅心仁厚,臣为五州九部蕃汉臣民贺……”这一次,拓跋思恭心悦诚服拜倒。治理党项其实很简单。给点好处就听你的。为了几个醋饼可以为泾师填壕。可正如这世道,愿意把钱用在百姓身上的太凤毛麟角。但圣人终究不是懿宗那类无情独夫,他有着太宗、宪宗的仁善遗传。 圣人抬手让他勿言,接着说道:“杀李孝昌夺鄜延四州一事,朕感念拓跋部五代将相的功绩,不究。但等到卿飞仙,朕不知还能容忍思孝到几时。带着他和亲信将士离开吧,回到统万城,回到平夏部;这样,胜过在军府被算计,朝廷也安心了。” “陛下……”拓跋思恭感动不已。圣人明明可以选择武力踏平,而且会很轻松,或者直接下诏罢免思孝;但圣人却用这样一种委婉体面的方式让他自行解决。这样的君主,要到哪里去找。 王从训、何楚玉、扎猪、没藏乞祺等人在一旁看傻了眼。可以称之为小反贼、横山老狐狸的拓跋思恭这就对着圣人纳头便拜,口称天可汗了? 太尉、刘相对视一眼,心情愉悦,圣人的帝王法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景福二年正月十七,夏绥节度使拓跋思恭返镇。随之带回去的,还有传遍五州的幕府公文:“上体貌明粹,有英气,备侠风,有恢复前烈之志。尊礼士庶,梦想贤豪,恤孤独,王政不失爱小人。国人武士翼戴之;振作理所固然。” 二十日,改麟州复置新秦郡,诏以枢密副使杨可证之兄杨可善为新秦郡太守,五镇都知兵马使折宗本为新秦尉。杨折两家彻底被朝廷扶正,作为东拒沙陀、西慑党项的重要一子。废鄜、延、丹、坊四州节度使。州降县,县降镇,合为上郡。 也正是这一天,因老将张存敬受到朱温猜忌被解除兵权,楚州镇遏使侯嵩杀刺史刘瓚,以州附于杨行密。宿州将张筠亦逐刺史张绍光,自称防御使;朱温迎来新一波叛乱。 (本章完) 第119章 吹梦到西洲 第119章 吹梦到西洲 小王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里的乐毅墓也是彻骨的冰冷积雪。平原上,衙军持槊横眉,州兵面色惊惶,都头骤然叱喝开拔。瘦弱的他扛着长枪,一步三回头,沉默遥望顿足拦道的爷娘。耳畔乡人的叫喊久久不绝;十五邯郸从军行,乾陵防秋,平凉戍塞,潼关御巢。追驾成都的倥偬,作乱凤翔与岐军打群架的随波逐流、迷茫…… “十五年了。”小王睁开眼,午后的冬阳柔软而暖煦,白皙的日光照在西内苑荒草萋萋的毬场毬场上,不远处挂着的鱼鳞甲银亮闪闪,千余天策中军正在出操。凛风初歇,宜扫庭院,宜瞌睡。小王盖着一张松垮的黑氅,懒洋洋地躺在竹席上,随手拿《司马法》盖住脸。 “武师,武师。”兵书被揭开了,一张小小而稚嫩的脸蛋在眼前微晃。棕黄虎皮裙,白革束腰,头上用瑰红带扎着双髻总角,杵着一根木棍,气喘吁吁地:“今……今日可以不练拳吗。” 小王眯起眼:“火候未足,不能,不能。” “……你往边上挪挪,我也晒会太阳。” 小王扬起嘴角:“俺便考考殿下。王霸之所以治诸侯者六,是哪六策耶?昨日讲过的…” 李裕立刻眼珠子往上一翻,回忆武师传授的功课:“以政令威之,使诸侯惧我。以礼信亲之,则诸侯近我。礼力说之,谋人维之,兵革服之,故诸侯臣我。同患同利,小事大和,所以君臣谐,阴阳不失序……” “嗯…”小王翻开原文对照了一遍。教给德王的其实是他自己的理解……也不知道古人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他觉得该这么领悟。 “可以晒太阳了么。” “懒惰!”小王脸一板,继续随口提问:“国虽大,好战必亡。后面怎样说?” “天下虽平,忘战必危。所以皇帝要聚集兵甲,强壮武士。疏远腐儒怯臣,亲爱三军将士,故戎狄不敢轻中国,奸贼不窥九鼎。” “方今谁是奸贼呐……” “朱温!” 小王忍俊不禁,放下兵书将德王抱到竹席上,将食中两根手指弯曲,敲着德王的小脑袋瓜:“孙子、吴子、司马法、六韬、太白阴经诸典籍都是必学之作。这世道不通诗赋文章不要紧,但不能不知兵。要做圣人,就做武圣。刘子业、萧衍、玄宗那种混账天子,像话吗?人岂有不反之理。” “至道孝帝是我祖宗,武师不能说他。”小李裕捏着王从训的脸,说道:“韩翰林告诉我,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世风不倡孝道,子弑父,下克上,儿孙骂祖宗,是为动乱之由。” “说得好。”小王一声嗯哼,居高临下看着德王,尾音含笑:“是在下输了。” “走,该练骑术了。”他站起来,拉着德王的手一高一矮走向朝毬场。 “阿爷常说武夫鼓噪,什么是鼓噪啊。” “最好永远不懂。” “阿爷还说,人主不能大话滥赏,什么叫滥赏?” “殿下给我封个王吧。做不到不要紧,先答应着。等你当了圣人,再封我好了。” “啊?” “这就叫滥赏。” 他穿着一袭精美的放空圆领绯衣,步调平稳而优雅。以前王从训不是这模样的。还是个天威军的无名斩击使的时候粗鲁桀蛮,凶悍好斗,贱生死。怎么看都是个发配恶人军的杀材。但不知怎么回事,待在圣人身边之后,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渐渐发生了变化。 做中郎将的时候,圣人说东说西,还总问他:你怎么看?时间一长,倒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后来,圣人不断劝他但当涉猎,早上说,晚上说,见面就说。王从训没招,便请了两个士子给他讲经。其实他是爱学习的,但仅限于各种兵法,沉迷于怎么更批量、更快速、更高效地杀人。而从这开始,才扩大到其他层面。 别说,确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每当出自宫廷女官的楚氏聊些风月雪,他也搭得上话了。那种感觉,给人自信啊。 去年入冬禁军再次整顿,他开始参预军政,与兵部、侍卫司等部门的文武筹划人事制度,商讨政策宜否。调任中领军后,又与赵服、扎猪等协助圣人处理天策军司的各种杂事;还做了皇长子的师傅。种种压力和焦虑倒逼着他提升。这会,他府中已有九位门客,有的是落魄士子,有的是寓居京师备考的乡贡,有的是外地来都游历的异乡骚人。 宾客幕僚见了他,或尊一声他的爵位——大名子,或肉麻的叫他王公…… 小王还不是很习惯。 “王公,今日是淑妃殿下诞辰,府中已采礼品,入宫祝贺。”幕僚李愚从北墙的常巷小门走进来,恭敬的禀报道。 “李公贤助也。都买了哪些?” “金饰、银器、蜀锦。双鸾海棠银盘、鹦鹉带盖银盒各一具,莲瓣折腹高足杯、蓝烟波斯杯、银鎏金仕女纹带杯各一对。淑妃年近三旬,这些正好表意长生得道。另有鎏金簪一根,以赞美人容颜。考虑到淑妃是蜀地女,仆还买了两缎翔凤游麟蜀锦,以慰淑妃故土之思,并贺二圣琴瑟和鸣。” “原来该送这些么……”小王又长知识了。若是他来安排,只会乱买一堆财货。 “王公与何家关系匪浅,而且也深得圣人器重。故礼品不必与人攀比,展示用心和诚意即可。”李愚笑着说道。随后又小心翼翼瞄了一眼王从训,见他心情不错,方继续道:“了……” “不必说。”王从训抬起手,道:“俺……我不是财迷心窍之人。淑妃诞辰,理该祝贺。” “王公,仆还写了一封贺辞。”李愚提醒道。 王从训一窒。 他有写贺寿福辞的水平?圣人一看就知道是代笔。 不过…… “李公一道送去吧。”王从训点头说道。贺辞是谁写的不重要,这种时候该表的忠心要表到位。至于出丑……出丑就出丑。 李愚松了口气。 既有忠心,再持续表现出来,那么百世富贵也就得到了。这也是他选择投效王公的原因——未来可期,前途无量! “李公去忙吧。” “遵命。” 待他离去,王从训继续调教徒弟:“练完骑术,准你回宫找淑妃。” ……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余音绕梁,蓬莱殿后的庭院莺莺燕燕,妻妾儿女团聚,正在为何虞卿过生日……二十七岁诞辰庆贺嘛。 洛符献歌《西洲曲》,唔,众女想象不出来那个画面。在座除了洛符齐女,没人见过海……但据说东海蔚蓝,海中有鲲鹏大鱼,其巨足覆楼船。更有方壶三仙山,极东有日出之倭国……好想去看看啊。 韦懿献《长门怨》。 入宫四载还是完璧,每每深夜寤寐冷宫寂寞难耐时,她既不愿像那些孤舟嫠妇用冷玉杵消幽除热;更不想违背从小受教的礼义廉耻,用浪荡之指,血蕊之藏。幽壑潜蛟,无人能见;体肤煎熬,圣人不解 她理解圣人忙于国事,但趁着这个机会,韦懿想试试求爱。 何虞卿笑了。只有做了女人才会体会到女人的快乐……该劝劝圣人了,让他抽空众爱妃嫔以济其燥。庶民是百姓,妃嫔也是呢,都需要爱。 陈宸献《清夜吟》,北朝传下来的鲜卑十小调。 裴贞一献道家古筝名曲《振衣凌风》。 …… 都是多才多艺的美人。也就是朝廷振作了,才有这安稳日子过。不然今日在座的这些女人,怕是也会如郑昭仪那般被武夫掠来卖去,更惨的还有上桌变成熟人的……何虞卿不禁看了眼不远处的圣人,爱意难掩。 圣人坐在马扎上,赵如心、杨可证、宇文柔、闻人楚楚等女官跪在左右两侧,对面是太尉、李溪、郑延昌、司农卿李群等人。 “朱温遣使奉密表请罪,愿改事君之礼,继修职贡,仍献钱一百五十万,请复官爵。”李溪递上密表,上面是全忠的泣血之辞。“陛下不如答应他,先赚他财货。”郑延昌心热道。一百五十万缗,足够今年南衙北司所有官吏的俸禄了。 全忠最近有一点头疼,境内四处起火,按下葫芦浮起瓢。淮西方面,“衡山大将军”邵贼聚啸蔡寇数万,剽掠光、申、豫诸州,俨然又是一个孙儒。这会正在跟讨伐军打游击,已有转进宋州刨朱温祖坟的趋势。汴军四面围追堵截,被搞得焦头烂额。 东面,朱温任命的宿州刺史张绍光、楚州刺史刘讃被杀,侯嵩、张筠两个野心勃勃的镇将竟然同时扯旗造反。一个投靠杨行密,一个自称防御使。势力不强,但恶心啊。 南面附庸的武昌军也持续大乱。胡贼攻陷江夏,扬言俟克鄂州,除帅侧之恶,诉君臣之道。由于他已得授诏书,被朝廷拜为观察使,故而影响力极大,豪强地主赢粮而景从。已被褫夺一切职务的杜洪则连武昌都不敢呆了,携宗族、亲信出奔安陆县,随时准备北遁汴州。 朱温很头疼,请求效仿田、吴故事修好。 “修好?” 朱温也配和田承嗣、吴少诚并论?人家修好就皈依伏法,说不搞事就不搞事,朱温能么。史思明一样的人,何来修好之理。 “不要理睬他。”圣人将目光投向翰林学士独孤损,道:“再训斥朱温一顿,诏书抄给魏、青、兖、郓、襄诸镇进奏院,与他们通通气。” 朝廷不会和朱逆妥协,必定和大伙联手干死他。 “臣有两事要奏。”司农卿李群拱手道。见圣人点了点头,便说:“与朱逆鏖战,中原供奉概停。南方纲运走襄阳、汉水、丹凤道,艰险而糜费。须未雨绸缪,筹艰难之计。去岁共安置流氓八万八千六百余户,并散人,计五十万口。臣与群属议,窃以为一是今年春耕,三辅两郡请准仅种麦、粟、菽。今年两税,亦只收麦、粟、菽……” 按照司农寺的表奏,今年春耕开始后,朝廷治下的田地无论什么性质属于官府还是谁,全种麦、粟、菽,水稻、药材、蔬菜、水果、葱韭、桑等停种或限制。说白了就是保口粮底线。现在两江两淮两河济诸镇陆续卷战,各地都处在饥荒边缘。不,已是饥饿年代了。 光启三年,素以富庶闻名的广陵——米斗直钱五十缗,草根木实皆尽,以堇泥为食,饿死者太半。宣军掠人诣肆卖之,驱缚屠割如羊豕,讫无一声,积骸流血,满于坊市。 大顺元年,汴人岁灾,朱全忠遣押衙雷邺携金银万两赴魏博买粮,魏人不许,又请买于赵,镇人亦不许。在财货面前,都选择保粮。 大顺二年,成都乏食,弃婴满路,饿殍籍地。 李克用逆战叱日岭,击败成德军后,晋人无食,脯其尸而啖。 …… 总之,中原战事肉眼可见的会蔓延很广很久,包括朝廷在内的各方都得做好最坏打算。老百姓可以没有调料蔬菜吃,王侯将相也可以勒紧裤腰带,但一定要有粮。武夫没饭吃,什么赏赐都无用;这也是公卿们最害怕最担心的后果。屠宰场一旦开设,武夫驱男拖女不分贵贱…砍了皇帝大唐灭亡事小,把他们捉去吃肉是最恐怖的。 这事搞得,唉。 老百姓和朝廷一起共度时艰吧。圣人自己也在打算种田,计划把皇城内外能挪出来的空地都种上果蔬庄稼。免得像后世昭宗那样,没饭吃的时候和妻儿一起吃泥巴,煮野菜熬树皮……额,事实上淑妃已经在干了。绫绮殿那边和右银台门外她带着宫女拾掇了些菜畦果园。 “另一事是什么?”喝了口水,君臣继续商谈国事。 “禁酒。”这次是太尉开口,叹气道:“昨日三省三司正副官及诸库使会算度支,以目前军力,国用两到三年不至匮乏。主要还是麦粟存量,须考虑蝗、旱、雨、雪灾害。臣等商议,须禁民间酿酒……” 这东西,现在百姓基本不咋酿,富裕的大地主和朝廷膳食使有司会酿。三司的建议是设榷酒使进行管制,不但庶民要严格禁止,还要对酿酒的大地主派重税,光禄寺、膳食使等官方的酿酒作坊也要缩减产量。想喝酒,先把这两年挨过去再说。鬼知道今后会乱成什么样? 闹到光启年那样,朝廷向藩镇哀求借饭吃,有意思吗。先帝播越凤翔的时候,忍饥受冻甚至为此丢命的大臣不在少数…… 想到这,圣人突然问道:“前次朱逆西犯,朝臣多出奔避难,跑了多少人?” “官一千余,吏无计。”郑延昌说完,不悦道:“这些墙头草还想复官吗!” 这事之前也发生过。朱玫造反的时候,有人跑路,也有人附逆从奸。事后,奉驾的另一派大臣回来后,下令将这帮人全部处死,被指责管带不力的宰相都砍了两个。累经大乱后,国朝鼎盛时的“南衙北司逾官过万”,到这会各种正职事、差遣加起来,不算延资库这种部门雇佣的吏,三千有吗。都不需要政治强人改革祛除冗官了,巢军和武夫已经物理裁减大半。 难绷。 正寻思怎么处理这些胆小鬼,一位妇人端着点心款款走了过来。圣人鼻尖浮现成熟妇女特有的身体味道,一道富有魅力和磁性的独特嗓音在他身侧响起:“七郎,诸位师长。” 圣人转过来一看,连忙起身稽首:“见过嫂嫂!” “我做的雕酥。”孟才人将银盘放在案几上。雕酥外皮雪白,上面印着朱红色的五瓣梅,浑圆可爱。 “好……好的,有劳嫂嫂。”圣人低着头,口齿生硬不清。以前从没见过如此一个独特的女人,不是有多漂亮,而是那三十岁女人特有的从容不迫,以及别致的身躯气味,不比青涩的少女…难怪邵贼酷爱淫人之妻… 一袭外裹黑道袍罩着紫纱在内,坚挺满月之间露出一条让人目眩神迷的壕沟……恬静的微笑中藏着点点心事。沉静的嗓音又存着压抑的痛苦和女人本来的妖媚。青丝随意披散在肩上,有力尤美的腰肢每走一步都会小幅度扭动。眼珠清澈如石潭,抿过唾液的深红嘴唇泛着光泽…孟才人算不上烽火褒姒,属于那种越看越上瘾的姐姐……看腻了赵氏、何氏的脸,耕耘多了年仅十九的小少女朱邪吾思,此刻深入观察嫂嫂,圣人不自觉心荡志摇,有点陷入其中。 “咳咳。”太尉似乎喉咙不舒服。 该死的,我在想什么。孟才人是我嫂嫂,怎么能在心里亵渎她…又看了一眼回到那边独自跪坐,默默听着诸女欢闹的孟才人,圣人压下兽欲:“刚才谈到哪了?” “惩治犯官。涉及人数较多,还需妥善处理。”郑延昌说道。 “是的。”圣人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陛下既然累了,又是淑妃诞辰,就明日再行奏对吧。”太尉使了个眼色,众人起身拱手道:“臣等告辞。” “圣人视事毕!”陈美人笑盈盈的跑过来,拉着他的手肘在席上坐定,把他冷冰冰的手往衣服里扒拉,放在襦裙夹层里暖和着。 一家之主入座,宴席气氛就热烈了,只是这份炽喧洋溢只限圣人对于孟才人、郑昭仪二位嫂嫂之间。关心嫂嫂心理健康的圣人金句频出,一会凡为过往,皆为序章,一会活在当下…诸女才发现他这么会哄人。还讲了两个奇谈把苦郁难抒的孟才人听得掩面失笑。淑妃空气般被隔绝,但何虞卿依旧满脸而迎,不停开启话题,只是握着银杯的白嫩手背却显露青色血管,像美玉里的绿髓;眼底仿佛蹲在密林里看入侵者的雌虎,要将面前这个取悦嫂子的恶贼咬死。 家里这么多女人喂不饱饕餮? 韦懿、刘淇、陈采莲三位美人等着圣人临幸,圣人可倒好… 但是也不一定吧。何氏突有愧意。圣人宅心仁厚,博爱世人,对二位嫂嫂应该也是单纯的出于遭遇的同情… 傍晚,宴会接近尾声后,圣人破天荒没率先离开,依然兴致盎然地和孟才人回忆在西蜀的诸多旧事。不多时,孟才人看了看夕阳,也有些累了,起身稽首道:“蒙陛下关切,我欲还三清殿就寝了。” “皇皇嫂请便。”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圣人感觉自己的手背被有意无意的擦了一下,顿时魂不附体,转头看,只见美丽的嫂嫂嘴角挂着微笑,眼睛仿佛在说话一样:谢谢你的宽慰;圣人点头致笑。 待孟、郑的背影消失,草草和淑妃等人打了个招呼,他便转头回了蓬莱殿。 韦懿走到宣徽使宇文柔身边,哀怨的看着她。 那首长门怨,柔奴也听了。同为女人,她最能感同身受。不说宠爱,圣人至少应该赐予韦美人一个子嗣。 “韦美人跟我来吧。” 韦懿心颤,双腿下意识紧紧一绞,然后跟着柔奴走进了蓬莱殿。一进来就听到水声,圣人叫道:“柔奴,我在沐浴,不要进来。” “我不进来的。”柔奴答了一句。进了内室,随手把门倒插上,让宫人出去。听着珠帘后的沉重呼吸,韦懿脸红身热,对着宇文柔低头一拜:“谢君玉成,事后愿以八百金酬谢宣徽使。” 说罢掀开帘子走进去,绕过屏风,只见里面雾气淼淼,隐约看到一人靠在桶壁上闭目。 韦懿看的失神,不小心踢到木架,桶中人循声看来。已经到这一步,韦懿芳心被欲火占据,双手向下褪去衣物,呼吸急促道:“妾进宫四载而不得亲近,圣人也知道妾心里寂寞,今日相见,就成全了妾的思念吧;妾想要个孩子。” 状态不佳,心不在焉。 (本章完) 第120章 西蜀与归义军 第120章 西蜀与归义军 圣人劳于案牍,身心疲惫,经不起折腾。韦懿稍微尽欢了五次,便放过了他。等圣人昏昏睡去,听着耳边鼾声,韦懿轻手轻脚坐起来,擦了擦身上残留的绮异污垢,独自穿衣起床梳发。一切收拾好,她又回到榻边,为圣人掖了掖被角。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韦懿轻轻呢喃,神清气爽地出了蓬莱殿。看见她两腮潮红,神采焕发,早早上值的起居舍人捉墨在《景福注》上记录:“小逍遥公房韦美人懿,深见辩慧,美容止,善应对,妩楚过人,帝由是爱之。” 景福二年二月十六,剑峡三川夔路招抚宣谕使奏。窃据成都的随驾五都、鹿晏弘部蔡军余众与杨守亮等作战不力,杀留后魏弘夫冲喜,脔食其族。从凤州开赴蜀中打江山的兽兵亦杀防御使满存,西溃吐蕃——“凡战及州县,横骸满路,腐汁盈渠,白骨累聚,如丘塔焉;活率羸喘。” 朝廷以蜀久乱,委尚书右丞杨涉充和协使,入蜀调停张虔裕、杨晟、杨守贞、杨守忠、杨守厚等帅罢兵停战——“诚心奉上,宜各归本镇俟命。使暴横如故,血鏖不休,五月兵革不息,则六师移之。”先给这帮杀材打个招呼,不起作用再说吧。 不到万不得已,圣人不想在巴蜀开战。 路远、道险,不能以雷霆之势讨平,则容易陷入泥潭。 其二。主力入蜀,朱温趁机来攻的可能很大。再者,长安无主日久,内部会不会有谁造反夺位呢?随便拥个宗室或者亲王,大散关再派可靠之兵一守,把你尊为太上皇,你除了干瞪眼还能怎样。别笑,几年前才发生过的闹剧…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后勤的运输以及粮食消耗——千里转运数万人的吃喝拉撒以及兵甲装备,不用想也是天文数字。 直取阴平?试问蜀中群贼可是刘禅?另外,这种小路当道设十几座寨子就能让人痛不欲生。韦昭度伐蜀吃过亏。但他还算行,外围零零散散的堡垒全拔了,十余万大军得以直捣贼巢。但最终面对成都雄城除了围困,大小将领也是没有任何办法。当然,韦昭度若是像别人那样抓百姓,大概也能打下来。但朝廷能这么干嘛。自谓“都这样”掩耳盗钟与兽兵合流,仕民父老凭什么认朝廷的大义。 伐蜀,不如找六州党项和吐蕃人的麻烦,尝试收复离得近的会、岷、临洮、金城、河渭失地。道路平整,雄关要塞也少,关键是杂胡好欺负… 大中年间,六州党项叛乱,神策军出动万人,砍翻平凉。 咸通五年,五管经略发五千武士扫荡交州数万群蛮,一战而蛮遁。乾符元年,南诏攻巂州(四川西昌市),五千成都突将南下杀得人头滚滚,南诏立刻就跪了。 高骈守秦州,草草打了几仗,吐蕃诸部万余帐俯首来降。庞勋等数千徐州兵囤桂州,群蛮大气不敢出。把徐州魔头惹来了,那是真的会“生吞活剥”;人家连节帅都可以下锅,吃你怎么了? 就连曾经的头号强敌吐蕃,在中央崩溃后其威胁性甚至不如平夏部。符道昭那厮带着两千多岐军就能骑在吐蕃人脖子上作威作福。可见现在有多拉。等着吧,乐子还多着呢。后世拓跋党项崛起,他们还会被思恭的子孙扒皮挫骨,贵族大变酒具,惊喜不? 对胡作战,大概是最好打的仗了,他们对唐人有一种娘胎里带来的畏惧。 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被逼得没办法,那也只好艰难奋长戟入蜀征讨了。不然按照这群鸟人的秉性,等着三川化为鬼蜮么。走一步看一步吧,等杨涉的消息。 反正圣人不急,他龟壳已经套上了。东边来就守潼关,南面来守武关道、褒斜道,哪里有人作乱,掂量掂量敌我实力就出兵。这日子比起其他藩镇,太滋润。 …… 明媚阳光撒在熙熙攘攘的长乐坊里。 妇女带着两个闺女在踩织机,老翁扶着一担木炭与户主讨价还价。两名小吏在随机盘查一群扎辫髡发的商贾,询问一路经过哪些州县,同时仔细翻看货物,并向胡商索要好处。 一个巡街的金吾卫躲在墙角偷懒,涎水流了一下巴。 望仙楼上,圣人负手而立,俯瞰着市井百象和奔跑嬉戏的孩童,不知在沉思什么。这让登楼而来的赵氏嘴唇微翕,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别看了,我脸上又没。”圣人目光移向赵氏,发现爱妾的气质近来有些变化,变得更自信、更开朗、更有女人味。不似从前经常黑着一张脸,表情愁苦。 “诚然面无,但大家本身就是一朵最缤纷的。”赵氏捧着他的脸,四目相对地说道。 …真的会谢。 “我是用来比喻大家的出类拔萃。” 闻言,圣人拿下赵氏那双摩挲着自己脸庞的咸猪手:“在其位,谋其政,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恪尽责任,莫要学那些外臣谗言献媚。” “知道了,明君。”赵氏捏了捏他的脸,方取出一份公函,语气带着几分感慨道:“谁能相信,素来桀骜的沙州张氏竟然奉表入朝了?” “哦?”圣人微微一怔,正要询问,赵氏已经说了起来。 “三十年不进贡,三十年不朝圣,三十年自专威福,仅废立大事知会朝廷一声。张淮深之辈出入仆从如云,虎旗龙节,排场堪比天子。使为宗周诸侯,早已削地、贬爵、征讨。这不是桀骜,是什么?”赵氏拍打着栏杆,摇头道:“赵、魏、燕、齐累年冬至都派人奉贺表、献财货。张家…可见过他们一文钱?” 圣人哑然。 归义军在后世算是遗憾吧,但没想到这会的风评这么差,舆论对其印象如此恶劣。 不上供,其实还好,朝廷可以理解为财政困难。但三十年不朝觐天子,内外军政一概自专,这就很跋扈了。土地的确是张家收复的,但归义军名义上还是大唐臣子不是?臭名昭著的河朔诸镇都在尊奉天子,归义军为什么年年都不来朝拜? 特别是有回鹘作对比的情况下,回鹘隔三差五都大老远派使团入贡呢。 别说道路隔断,路是通的;光启年先圣流亡汉中的时候,归义军接连来了三拨使者。不是来勤王的——“本使一门拓边效顺,训袭义兵,朝朝战敌,为国输忠,请准旧例建节。”是来为张淮深讨要授予节度使的诏书和旌命法物的。 朝廷给了吗?肯定没给啊。 十军容田令孜拒绝接见,杜让能等宰相也很反感。使者代表宋闰盈赖着不走,持续给田令孜、杜让能上状、写拜帖,同时到处向要员行贿,请求帮忙说情。但高层一致决定不给。此后,面对治下回鹘、嗢末、吐谷浑蕃汉军民的质疑,仅以留后合法身份主政的张淮深不断遣使索要实授节帅——“修文写表,万遍差入,涉历沙碛。” 不过一直未能如愿,他所谓的”归义军节度使”与“尚书仆射”只是自封。结果就是回鹘诸部酋豪及龙氏等汉人豪强都不再服从号令,张氏家族也陷入频繁内乱。先是张淮深被亲弟弟张淮鼎手刃,接着张淮鼎又被妹妹和妹夫索勋杀掉。 其结局,在归义军使者和朝廷拉扯过程中的态度就已注定。彼时宋闰盈等主张继续交涉——“不得节,死不归。”另一派却要求走人——“仆射有甚功劳?为他觅节!” 你说,诏书重要吗? 朝廷错了么。对于封建统治者而言,只有能统治的人而不区分族群身份。朝廷只认你听不听话,乖不乖。三十年不朝拜,就是封出去的亲王也是贼。对于圣人这个穿越者,出于情怀会沉默。 但他也要问一句。 归义军,你为何三十年不上供、不朝圣、威福自操? 依稀还记得,后世张承奉还开国自谓天子;圣人的评价是不如魏博忠诚! 收敛心神,圣人打开奏表,看看是怎么个事:“孔目官於当道闻到商人言论曰,朱逆作乱,征集师旅,干犯天条,令率师讨天子,兼除君侧之恶。臣承奉等诚恨诚愤顿首顿首。伏惟先朝播越,车驾蒙尘……”不是,朝廷和朱温开战的消息都传到西域去了?很好,朝廷的影响力又扩大了。 草草扫了一眼体面话,目光快速下移。 “臣等诚冤诚痛顿首顿首!伏以贼帅索勋矫托天威,擅用王命,篡臣之位。举不义之讨,灭无罪之部。专事威刑,暴戾家门。欺蔽青天,军府不容。伤社稷西陲之安,毁黔黎生命之计…臣父子三代,用事四朝。九天光泽,万里沐浴。驱吐蕃,败逆胡;南破西戎北扫虏。臣之藩守,大中而置,臣之官职,懿宗所赐。索勋者,鹰视狼顾。图盗名分,乃加诸其罪,杀帅扰乱…臣驽材钝略,绩勋小薄,生死贵贱,仰请天庭之断,垂听圣人之裁…环敌窥伺,西海草表,不致陈情丹陛,战栗惶恐之至。谨奏。” 这… 圣人合上奏书。 表文是以张议潮之孙张承奉的名义写的,但实际上做主的是张议潮第十四女张舒… 这个时代的女人就是这么彪悍。 柔奴剖心。 赵氏连杀中官十余人。 张惠裁决幕府。 智计百出的李克用之妻刘氏几乎是岳父的第二个谋臣。 现在又来了一个联系朝廷策划政变的张舒。 许是被索勋夫妻逼迫太甚,张氏诸子女决定联合起来对付这一房人。张舒的意思也很简单,就是请朝廷看在张议潮的面子上扶持张承奉上位。后世这次政变好像也是这么发展的。若不是这封表文,圣人不敢相信诏书含金量至斯,在孤悬塞外的敦煌都有用… 天子也许没什么权威,但大唐这条老蜈蚣……貌似还有几分气数。 该好好利用。 “如心,这事你怎么看?”圣人用奏书拍打着手心,随意问道。 “索勋,议潮之婿。其妻,议潮之女。察张舒言辞心意,不过是张氏诸房又一次争权罢了。”赵氏厌恶的嘘了一口气,道:“狗咬狗一嘴毛,何必管它?既不上供也不朝圣就是他国异邦,没有干涉的必要。朝廷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灭了邠宁。” “不管……” 圣人陷入了沉思。 管肯定要管,这是送上门来的增加影响力的好机会。晚唐朝廷虽然十分衰弱,但派往沙州的使者却一直受到高度尊重,张淮深时如此,张承奉时也如此。《李氏再修功德记》把长安使者到来视作一件大事,说这是:“遐曜天威,呈祥塞表!”胡汉百姓夹道欢迎大唐使者。在河西,还有出访吐蕃的使者经过庄园,遗民站在篱笆后偷偷流泪的事。 再派一次使者去,不得又勾起大伙的故国之思?张家可以不来看望天子,但天子仁德,可以遣大臣慰问军民啊…无本万利的事,为什么不干。 如心真是鼠目寸光… 但扶持张承奉,圣人不是很赞成。后世这竖子穷兵黩武四面开战,搞得治下号哭之声不止,怨恨之气冲天,终被愤怒的群众推翻,使曹氏代张。一点逼数都没有,能做诸侯? 助张家复位没问题,但扶持的人得正常。 算了。且挑几个可靠的大臣率使团去沙州观察一下吧;不能为当地百姓带来一个暴君独夫。 “把我的意思转述给翰林院和尚书省。”圣人吩咐道。 “遵旨。”赵氏媚眼一扬。 圣人倍感振奋。 “还有一事,险些忘了。”赵氏一拍额头,晕乎乎道:“看的奏书太多,有点乱…对,骠骑大将军怪罪存孝阴通赵、汴,将兵围刑州。王镕致书调停,骠骑怒,撕信件,移师问赵诱存孝之过。赵人以骠骑匹夫,不足计较,三战而还。” “这老贼!”圣人一掌拍在栏杆上,愤怒的骂道:“我与贤妃再三谕之,汴贼势强,急在抗朱。其余战事,能免则免。他在干什么?持节一方而如此任性,行事全凭一时意气,何得长久乎?” 年轻杀段造反、讨黄巢的时候脑回路也挺精明啊。越老越糊涂?李亚子肯定是他亲生的,不然学不到这种精髓。 圣人真想对着望仙楼下大喊一声:家人们,谁懂啊! 既然这样,那他就得下十二道金牌了——抓住存孝先关一个月,等你冷静下来捋清楚父子反目的原因再说。李存孝是偷偷骂了李克用很多次,也分别找了朱温、王镕、朝廷试图做退路,但没造反的意思。李克用兵临城下后,岳母刘氏入城问了他几句,就哭着出城了。 实在不行把李存孝弄来长安吧。 唉,这狗脚岳父,可真他妈能折腾啊。 “回宫吧,我找贤妃商量商量。”圣人意兴阑珊。 …… “舍生二十余年,方造基业,固以天命去唐,弃李氏也。不意小儿能挽天覆,使死灰复燃。观其心有神剑,命又予吾以病。假余年在即,吾视猪狗之子,谁堪其敌?”寝室内,翻看着一堆堆公文,朱温忍不住叹息不满,说着竟久久无语,用拳头轻轻硾床。 邵贼作乱淮西,胡贼席卷鄂岳诸州;此一愁也。事不大,能搞定,但对镇内人心的影响很大。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天知道某日谁又造反! 魏博田希德、史神骁、安弗舜等安史余孽动员十万大军,扬言踏平河南攻克洛阳。此二愁也。事很大,他开始怀念罗弘信了。如果这人还在,魏博不至于被史神骁之辈重新激发出獠牙。 朝廷干净利落的拒绝了他的“愿改事君之礼、继修职贡、请复官爵”的密奏。更让人头疼,难道真要像李振建议的那样“称制”,行安史二圣故事,以聚人心? (本章完) 第121章 梁帅怒无常(为盟主MatrixNEO加更) 第121章 梁帅怒无常(为盟主matrixneo加更) 大梁罗城深宫,幽静的嘉福殿内,蒋玄晖蹑手蹑脚地将一摞公文放在案几上。 “是玄晖吗?”帷幔内,洪亮的嗓音突兀响起。 蒋玄晖顿时吓得两腿打颤,答道:“是属下,霸府集送牒函。” “嗬…”一阵沉重沙哑的呼吸声传来,继而又干脆道:“先拣三河两淮的念,须得毫无遗漏。” 蒋玄晖慌里慌张地从一叠文件中挑出对应的情报,拆开大致扫了几眼,便吓得手爪一个劲哆嗦。这等噩耗,若是念了,不得被打死? 那日因魏博致书范阳、常山、沧州、临淄鼓动河朔诸镇联合造反的消息被他悉数报告出来,便遭了大王好一顿毒打。 自打各地相继作乱,朱温的脾性便一日盛过一日暴躁,稍有不快便对左右喊打喊杀。后院使蒋玄晖事温日久,顶多就挨几下藤条,其他人则没那么便宜,已经有几个触了霉头的侍女被扔去做营妓。假子朱友让犯错,险些被活活打死。 一想到这些他就毛骨悚然。 “还迟疑甚?念!” 蒋玄晖一咬牙,将那份不好的公文重新放下:“大王,属下没发现有两淮郡县的奏事。”等大王一会自己复阅吧,他实在不想惹得雷霆震怒。 帷幔里轻轻叹息了一声,似乎大石落地,自语呢喃道:“没奏事…没奏事就是好事。邵、胡匹夫,斩木为兵,恣意杀戮,料不能久。”声音转而又温和起来:“三河呢,有三河的情况吗?” 蒋玄晖赶紧找出来。 “回…回大王,三河的都有…有!”他的舌头都在忍不住结巴。 “念,快念。原原本本的,使差字句,想想竹根藤疼不疼。” “属下疼,不敢谬!” 回应蒋玄晖的是一声安慰:“明白就好了,念吧。” “独眼龙讨李存孝,成德发五万步骑以救之,战斗不利,退却。晋无食。脯赵人尸而啖。” “鸦势日蹙,败亡在即。”朱温心情稍宽,掀开帘子露出披头散发的一张老脸。 蒋玄晖睁大眼睛,却始终看不见大王黑暗中的面貌。 “庞师古分十万大军昼夜攻彭城,溥告急于瑾,瑾率师二万救徐州,衙内遣诸大梁府城都虞侯霍存引白马骑卒三千往截击,朱友裕携一万甲士来援。会战兖贼于石佛山,大破之,瑾遁…” “没了?” “明日傍晚,徐州衙军口衔银刀伏击于密林,存部气力不支,存战死,余众为徐人而烹……” 果然,蒋玄晖才念了一半,朱温就火冒三丈的叫停,一个鲤鱼打挺在帷幕中站起来,厉声咆哮:“霍存该死,该死!失我铁骑三千,致兹大败!朱友裕也该杀!为什么不和骑军一起走?急着去投胎吗!朱瑾单骑走免,为什么不追!俟克彭城,灭此家贼!不,传牙司,立刻拘捕这孽子。我要宰了他全家!”由于怒不可遏,他陡然剧烈咳嗽。 朱温歇斯底里的程度远超蒋玄晖预期,立刻软在毯上拜倒,啄米磕头:“属下之过,属下之过…” “哼…呼…嗬嗬…额…”朱温捂着脖子从激动中缓了下来,理了理遮住眼睛的长发,指着蒋玄晖叫道:“继续念。” “李克用进下井陉,攻赵;李存孝将兵救王镕。镕遣使乞援于王。” “我与溥、瑾、瑄、光稠、虹、魏、天子相攻杀…哪来的余力?”朱温拍着床沿,沉默了一会,道:“但遗克用书,言赵十万虎贲,不可冒进。幽、魏与成德同盟百年,亦不会隔岸观火。” 这会,赵使既至汴州,燕人应已在南下途中… “遵命。”蒋玄晖快速记下。 “不要停,再念。” “张存敬已于昨日携家人赴任汝州。”蒋玄晖又拿起一份密报。 近来最沸沸扬扬的事就是老将张存敬被贬了。无它,只因过于正直,教育子女不类武夫。朱温怀疑其对朝廷有认同心,本想找个借口杀了,但考虑到之前诛杀元老朱珍已经惹得军中骚议,故出张存敬汝州刺史,打发到山沟里混日子。 昨日,等了好多天都不见大王回心转意的张存敬终于彻底心灰意冷。带着妻儿坐在一辆破旧的马车离开了汴州。他给朱温留了一封私信,文中历数巢乱以来的形势变化,以及宣武内外的隐患,并提出“杀李振之贼、尊中国之大”的建议。 但这无用。 李振事事为朱温充当急先锋,风势正强,想扳倒他很难。 写到最后,回忆这些年的风雨同舟,感激朱温的提携之情,张存敬几近落泪。 这封私信现在被蒋玄晖读了出来,当作笑话将给朱温听。 朱温听了果然笑眯眯的,歪在帷幕间,道:“一介武夫操心宰相之谋,他觉得我还会请他回来吗?” “捉生淮南使者,劫得杨行密上朝廷表文。言请加南面招讨使,讨王。”蒋玄晖流着汗拿起新一份公文,脸色惨白的读道。 话音落地,朱温就破口大骂:“江南小竖,安敢犯我。” 蒋玄晖害怕又把大王惹得像刚才那样大发雷霆,忙赔笑谄媚道:“南人怯懦,王勿理会。” 朱温忽然探出脑袋,披头散发地盯着他。 昏暗中的嘉福殿一片死寂。 蒋玄晖跼蹐不安,趴在羊毛毯上呆若木鸡。 俄而,传来朱温冷酷而平静的叱骂:“把这条突厥狗奴架出去挞二十鞭,来呀,来呀。” 蒋玄晖哪想这么快又要挨打,他只有一个屁股,如何能十日内被打烂两次? “属下知罪,属下知罪!大王开恩宽恕…” “知罪?知什么罪?”朱温的语气中带着玩味狡黠的笑意。 蒋玄晖猪脑过载,苦思着到底又触犯了逆鳞,但没功夫犹豫太久:“属下…属下…整理牒函恐有疏忽……” “还省得疏忽?找,现在找,把两淮的公文找出来。用你那狗脑子想一想,行密既扬言讨我,两淮岂能无事……”黑暗中恶狠狠的嘶声戛然而止。 蒋玄晖亡魂大冒,装模做样的在案几上翻箱倒柜一番,然后将那份压在最底下的公文麻利地举了起来:“属下瞎了眼,确…确有两淮奏…奏事。” “善。说吧,不要马虎。” 蒋玄晖已被朱温这一手操作吓得寒毛卓竖,哪还敢再和朱温玩心眼,只得木然道:“二月二十七日,寿春刺史刘弘鄂作乱,历数王罪,号召建康、庐州、顿丘、广陵、九江诸郡共讨王…” 杨行密得授淮南,但并未控制全境,大部州县或被蔡军残孽盘踞,或豪强自保,或被高骈余部控制。刘弘鄂本是孙儒部将,因为讨厌吃肉,率部出走。攻下寿州当地盘后附庸朱温,实则土霸王。这次看到邵光稠威风凛凛,也反了… 并不是要效忠朝廷。邵光稠、胡虹、侯嵩、刘弘鄂这帮野心家,只是单纯看到机会,不想再臣服朱温而已。但对于朝廷而言,也是好事… “来,来呀!把这突厥狗奴抓出去,打三十藤条…抓出去…用力打!” 值守的家僮立刻跑进来,捂着蒋玄晖的嘴巴就往外狂奔。就在三天前,一名动作拖沓的家僮直接被王拔剑斩杀。谁敢耽搁? “站好。”蒋玄晖被剥掉厚厚的冬衣,满是疤痕的前胸后背露了出来,侍女们不忍之际,快快的用绳子将他紧紧实实的绑在廊柱上。 “啪!”侍女们提着竹根藤条,围着蒋玄晖劈头狂抽。 两名男仆站在旁边,数数。 “一,二,三…” 直疼得蒋玄晖眼泪汪汪,哭爹喊娘。 “三十…”抽完后,行刑的侍女低声告了声罪:“我们也是不由自主。” 蒋玄晖艰难地穿上衣服,还有一大堆公文等着他念给王听呢,也没心思怪谁了。拖着浑身火辣辣的钻心痛,刚到殿门口便听到朱温暴跳如雷。 “我被尔辈蠢猪害死了。” “前攻潼关,死万人而不能进,北路隔绝,南道穷途。圣人宁为高贵死,不为苟且生;现在呢,再看看今日。偌大关东,仅仅两个月居然就反了光、申、豫、宿、寿五州魏、鄂两镇。还有没有想造反的?恐怕还有,还有!李振,你满口的万全万全。我将继安禄山之亡,万全何在?” “还有葛从周,大败秦宗权的本事喂了狗?让邵贼一介盐匪耍得团团转,他害不害臊!” “滚,不要再来见我!” 李振倒是不畏惧,抱住王足进言道:“汉祖屡败霸王,苦战近十年,方尊长安。昭烈蹉跎半生而气不馁,乃据西蜀。魏武、宋武、周祖、齐神莫不如此。自古帝王创业,谁无胜负,安能一举而成?四方叛逆虽多,然皆乌合之众,各怀鬼胎,岂敌我大梁劲锐,何劳深忧!从周,大将也。大王疑之,使衙内相闻,谁不恐惧?若上下心离,窃为王真危之。”蒋玄晖悄咪咪走进来,站在角落看着李振等人承受怒火。有幕府文武在,就不会殃及他了。 众人任凭朱温骂了一炷香,风他声音慢慢小下来,敬翔才缓缓道:“外敌,蛾蚁噬象,不足一时焦虑。内虞才是成败所在。文武百官、三军将士与王出生入死,无非为名、为利、为义。以利而聚,则因利而散。以名而附,因名而叛。以义而来,义尽而人去…” 群臣死死盯着敬翔。 朝廷一日不与大王修好,大王一日就是巨贼…宣武经得起多少岁月、几次褫诏的考验?正如敬翔所说,大伙跟着你造反图什么呢。而且你一个贼,能给大伙什么…大头兵或许无所谓,有财货就行,其他人呢。 那么要抗衡李氏,唯有称制开国。举世讨伐?哈,现在和举世来伐有区别么。只要能与四方保持拉锯,天下人自会慢慢接受两帝并立的事实。在国朝这也不稀罕。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朱泚、李希烈、秦宗权,足足七圣了。 这会的天子已不是两汉的县官。 大王,也不是袁公路。 朱温面露纠结痛苦。 他东征西讨当然不是为了平定乱世,使老人得以善终,使孩童可以长大,使妇女免遭凌辱。初入巢军或许有这理想。但时至今日,他的道德水平正以塌方式的速度滑坡。他只想玩更多女人,周围节度使的,属下文武的,儿媳妇,营妓,天子的妃嫔,都是他的猎物。 别说朱温是晚年才开始淫荡的。这会就蠢蠢欲动了,只是碍于张惠不敢明着来。比如在亳州和部下一起偷偷群轮敌将妻女,再比如后世攻破兖州,用车将朱瑄宗族的所有女人运回汴州。张惠说:“如果你兵败,我也是这下场。”方作罢。 除此以外,当然就是履至尊而制六合以圣人的身份日遍海内美女了。正如他后世称帝后给自己改的名字——晃,日光也… 但他还是有些举棋不定。 固然是第一强藩,把喽啰们凑在一起他也不怵。但…七伪圣的下场人尽皆知。著实左右为难! 野心、害怕走前人老路的担忧天人交战。 建昌宫副使谢瞳瞥见他的表情,知道该像当年苦劝大王背叛黄王那样了,于是朝另一边的武夫们使了个眼色。 跟排练好的一般,寇彦卿起身疾声道:“先圣播迁六年,四海冒锋锐矢,仅得复长安。方悦车驾还宫,不意今上宪法不振,颠倒纲常。岐人无罪而填尸湖泽,韩建无罪而悬首国门。拓跋思孝无罪而失鄜帅。李克用大逆而拜骠骑。滥用赏罚,召乱滋祸。昏聩如是,岂明主?吾辈死国之心极耶,讨贼之力殚矣,安能俯首帖耳,受制沙陀之手哉!” “上使胡虏入椒房,倒行逆施而军人受辱,万户父老痛哭。桀纣也!汴王威加海内,恩及遗贤,平蔡灭巢,功在造极。请顺天心民意,为三辅煎熬生灵计,即皇帝位,称朕。便集师讨虏,诛独夫,杀无道,廓清神州,以孚六合殷望!” 寇彦卿话落,嘉福殿内外立刻呐喊附和,一个个激动得不能自已。有的卫士,干脆喊起了“圣人”、“大家”、“至尊”. “混账!”朱温瞪了寇彦卿一眼,斥道:“先圣用我陈、滑、汴、淮四镇节度使,比托孤之重。倍受国恩,未及反哺,坐视圣人乱政,引狼入室,已不胜羞愧。立号大事,景、荣犹惮,泰、欢所难,以臣讨君,灾祸之缘;全忠不敢闻命!”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孟子早就说了,但闻诛一独夫矣,未闻弑君!长安小子敢行举乱,公道难容豺狼窃位。”幕府度支判官段凝挤出人群说道。 “闭嘴!”朱温推开他,走到殿门口将拥在众人的欢呼压下,道:“圣人践阼五年,并无过恶,正以中官、沙陀接踵肘腋。年前上初无讨我意,胡虏鼓噪宫廷,迫胁以诏,不容时刻。罪皆在太原,人何不知?我尽心王室,该拜表迎驾于洛,岂如枭盗国?切莫再提,使我受骂名于千古百代。” 但这番言辞并未能消弭众人的热情,囤驻在罗城内的衙军闻讯陆续赶来凑热闹。都眼巴巴地看着这场声势浩大的骚动,不少武士殷切地望着朱温魁梧的身形;体面的长相还真像个圣人啊。 “天子宁有种?兵强马壮者为之!大帅横扫群雄,不能为乎?” “长安圣人有何功劳?不如禅让给大王。” “明日我等便教大梁府城内外诸军都鼓噪起来,围了他。” “快,把黄袍备妥。” “干脆冲上去给他披上算球!” “朱圣!” “万岁建极!” 武士们吹着口哨,挥舞着刀剑长槊,不断发出热烈的高喊。后世朱温称帝后,其衙军升格禁军,然后就成了传家宝。在其后的数十年里,这帮武夫和他们的子孙还会为梁、唐、晋、辽、汉、周、宋的十几个皇帝欢呼,到赵匡胤为止… 为了避免发生暴乱,朱温只得神情折磨地书名道:“且各回职守。过两天给诸位答复!” …… 大明宫西侧夹城与汉宫遗址之间是为禁苑。 唐宫东内院、西内院、禁院三苑囿以其规模最大,北枕渭水,西揽未央,南望玄武楼,周回超百里。苑中筑山挖池,移接木,饲养着大熊猫、鹤、猞猁等各种奇禽异兽。本来还有数十座亭台楼阁殿轩,都已毁于战火… 先圣返驾后,流亡期间被饿怕了的寺人、宫女重新将其打理出来,种上各种作物。这会在宣徽使柔奴的经营下,还有柳园、桃园、梨园、葡萄园、樱园、稻园、葱韭蒜园…鸭舍、鸡舍、鱼塘…算是圣人一家的菜畦果林兼养殖场吧。 三月时候,春耕在望。昆仑瓜刚下苗,梨似雪纷扬,樱烂漫,人面桃相映红…寺人和宫女穿着绿绿的衣裳,各自忙碌着。 圣人戴着草帽,杵着锄头站在一颗老梨树下,身边围着一群中常侍和女官,他们是隶属内庄宅使和宣徽使辖下的小使——禁苑各园林的主管。圣人打量着面前的三胞胎,陷入了沉思。 “果园使叫什么名字?” “武令仙。” “佐料园使?” “武琉仙。” “鱼禽鸡食使?” “武容仙。” “年方几何,哪方人士?” “时年二十四,徐州武氏,父沛县令。” 额,还好不是太原郡望,自己身上可流武则天的血…只是,这么大的事柔奴怎么不早说。把大美人弄来喂鸡,亏柔奴想得出来。这三仙让人看一眼圣人都觉得吃亏…柔奴好硬的心呐。掖庭局简直宝库,两千余女御全是从各个郡县层层选上来的…刚穿越来的时候,自己居然拜倒在一个小小的赵氏石榴裙下…真是鼠目寸光,不知所谓。 圣人决定封三仙为才人,带回绫绮后宫喂鸡。 “先忙吧。”圣人对诸常侍和女官笑了笑,扛着锄头离开了。武令仙,武琉仙,武容仙,名字很不错;那位沛县令肯定很有文化;其实从官职也能看出来。 唐代的县按财富人口丰裕程度分京、畿、上、中、下五等。沛属上县,《新唐书·百官志》:“上县,令一人,从六品。”和秘书郎、著作郎、侍御史、长安两市令、起居舍人这些清贵官同级,可以对调。在国朝,这个级别一般要进士方能担任。 尤其是徐州战乱,武父能在时溥眼皮底下当个上县令,很难得。如今汴贼攻略甚急,三女又在长安,武父应该会带着家人来团聚。 想着想着,圣人漫步到了豆园。风雨亭里,何虞卿正和李渐荣碾豆,李昭仪体力好,双手推盘,何虞卿端着木盆添豆,两女有说有笑,关系似乎不错。 淑妃的侍女阿蝶扶着桶蹲在磨渠下盛豆浆…许是蹲姿导致的衣服紧绷,箍出了一个圆圆的带沟轮廓,好大啊,扇一巴掌会很响吧…呸。圣人给了自己一巴掌。一天天都在想什么…就这点出息吗。 “这是打算制豆腐?”圣人拍了把阿蝶的翘臀,吓得阿蝶捂着屁股霍然站起,羞愤不已。 “大家?”李昭仪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意外的看着圣人。自大顺二年九月以来的这接近两年的时间,原本很亲近她的圣人再没“宠爱”过她…也没搭理过自己母子。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李昭仪。”圣人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脸,李昭仪很有英气,不愧是凉女:“我已遣使前往归义军宣旨,专门嘱咐崔胤回来经过凉州的时候,去爱妃家里一趟。向高堂说说你在长安的情况,再则带几封家信给你。” 李渐荣一下红了眼眶。她老子是武夫,常年征战,也不知还在不在。 “莫忧,我找回鹘驻京进奏官问了,凉州这两年很安定。” 凉州的情况还行吧。 咸通四年,得知张议潮复凉,朝廷高度重视,到处询问各个藩镇——谁愿意出人到凉州戍边?待遇从优。一番讨价还价后,郓城出动了2500户衙军带着妻儿老小踏上行程。唔,山东人够爷们。给钱就干活,不闹事。目前老一辈郓城武夫多数已经离世,子孙接过父亲的兵甲继续戍边。人不多,但对各族的威慑很强,属于翻版天德军。回鹘人眼热这里,但他们畏惧“大唐”招牌,暂时还不敢这么做。和圣人的威望无关,纯属祖宗积德。 “银郎也七岁了,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性子日渐孤僻…”李昭仪叹道。 “改天我给他找两个师傅。”圣人突然良心发现,有点心疼李昭仪了。后世昭宗漂泊四海,李昭仪就护在他身边,给他熬树皮找野菜。紫微宫里挡在丈夫面前:“宁杀我辈,勿伤官家。” “先碾豆吧。”何氏打掉某人不安分的咸猪手。 “何不进屋去磨?” “屋里又没磨,怎么磨。”何氏推开圣人。 李昭仪却笑了起来,提醒道:“好姐姐,大家在说浑话。” “你!不嫌丢死人…”何虞卿一张脸羞得通红,以袖掩面往左边小屋里钻。刚跨过门槛,忽又反应过来——若是自己进去,不就真成了听圣人的话,跟他…而且还是主动进来的……忙又退出。顺手捡起一根藤条… 草长莺飞,暮春云树,积雪融水;景福二年的工作也要步入正轨了;悠闲的居家生活要结束喽。 七千字大章。后三千字为盟主加更的。 (本章完) 第122章 崔公 第122章 崔公 大中三年,进士考被一位来自魏博的世家子弟摘桂,轰动长安。宰相杨收亲自复核,看看有没有搞错…好吧,崔安潜确实是硬实力,同期进士无不敬重。 事实上他是司空崔从之子,可以门荫入仕,走四门博士、侍御史、起居舍人、千牛备身、太史令、秘书丞这条路径;但崔安潜选择硬考进士。这也是唐代门荫制度的弊病…寒门求之不得,而贵族子弟大多瞧不上,习惯征战科举“登神”之路。 崔安潜状元后,按惯例累校书郎、三司盐铁巡判、万年尉、直弘文士、监察御史、史官。中央各部门实习合格后,“选调”藩镇试炼,相继担任蒲、荆两镇节度判官。这便是学习和武夫打交道。国朝的文官不通军事,不懂武人,仕途就止步于此了。 不过,崔安潜表现很好。成功存活下来后,拜江西观察使捕盗。没两年王仙芝起义,崔安潜紧急上任忠武军,管理这帮连宰三个节度使的贼胚,构筑东都、汝防御线。仙芝数侵无功,其后黄巢不死心,连寇新郑、郏、襄城,亦被杀退… 乾符五年,他又被派到成都“改造”浸于安乐、不思进取的蜀军。其从陈、蔡、汉中调来万余老杀材,用这帮卷王督促蜀军。于是蜀军威令赫然,杀气复苏。收长安之役,其一手打造黄帽都、神机营大出风头,以至巢军看到蜀人旗号掉头就跑。 对于南诏,状元的口吻更骇人:“归语尔王,必欲涉吾境,王宜自来,坑竖子耳!”不要来惹我,来就活埋。南诏知道他不好对付,转犯交州。 若要类比的话…唔,找不到对象,但这相公着实狡猾过人,对付武夫有一套,而且杀性极重,关键是还正直。在洛阳主持考试要求案卷必须糊名;拒绝任何人私下谒见。平生不贪污,不弄权,不乱搞男女关系。心里装着的全是大唐天下,刀山火海只为还复太平。 节操之高令世人沉默。 当然,也受人排挤,被田令孜视为眼中钉。但崔安潜初衷不改,朝廷哪里需要他,他就骑着个毛驴往哪去。 额,忘了说一句,他哥哥叫崔慎由。 甘露殿事后,中官仇恨文宗入骨。一日夜深人静,他们怒火涌上心头,又把文宗抓到小黑屋里轮番上阵打得半死不活。然后叫来当值翰林学士崔慎由,命他草诏废帝。但无论怎么威逼利诱,崔慎由宁死不下笔。中官沉默良久,把他带到小黑屋。入内,口鼻来血的圣人就跪在那……仇士良等分坐龙座、玉陛,指着圣人破口大骂:使无学士,你还想跪在这吗! 多年后,崔慎由临终之际,其子崔胤询问老父还有什么遗言;崔慎由就把当夜的见闻说了。此后——“胤恶中官,终志除之。”整日只考虑三件事。杀中官,杀中官,还他妈的是杀中官。 五代、北宋史官欧阳修等人总结这一段历史,叹息道:“盖祸原于士良、弘志云。” 惊蛰已至,蛇虫破穴而出,细雨打湿娇嫩杏。落英缤纷的蓬莱山风景旖旎,百树绿柳红,生机盎然。午后,幽绿的太液池边,圣人见到这个血手相公或者说糟老头子…以及他的十几个心腹将领。唔,崔公武装上任失败了。 三年前平卢帅王敬武薨。王敬武是造反起家,加之其子年幼。朝廷眼热,于是对崔公说:你,去收复齐鲁!崔公转头就启程,家人都没带。彼时蔡寇荼毒中原,但崔公克服一切困难,顽强抵达。走时不过寥寥百人,至镇不过三月,众至数万。但淄青风同河朔。虽——“崔公亲登阵督战,以逆顺理激励吏士,无不一当十。”战事持续年余,但随着拥护王师范的武夫越来越多;收复淄青之事最终以主张输诚的平原刺史张蟾等人被杀而落幕。 回朝路上兵火连天,崔公一路停留辗转,以至现在才奔回长安。 “慢慢吃。”圣人整治了几盘精致小菜,在灵台亭招待崔公。武令仙、武琉仙、武容仙端着托盘站在他身后。 崔公体魄雄健,膀子上全是肌肉,坐在那跟头熊虎似的,这是圣人对崔公的第一印象。难怪能理服人… 除此就真的乏善可陈甚至可以说其貌不扬了。看长相,年轻时也许是个披红挂彩、雁塔题名、曲江宴会、朱雀游街的翩翩状元郎。但这会嘛…双手布满老茧,掌心缠着破布。脸上皱纹刀口错杂;白的头发乱糟糟的搭在背上。一口藏污纳垢的黄牙。像个老乞丐… 不禁让圣人想起了黄酒劣马… 没几下功夫,几盘肉就被崔公囫囵下肚而抿着嘴犹不满足。圣人勾了勾手指,武令仙又献上一盘鸡蛋蒸木耳、豆腐羹、蜂蜜水。崔公羞涩一笑,似是觉得吃相不雅观,终于拿过筷子。这次,他边吃边打量站在圣人身后的几个中领军。苍黄浑浊的老眼珠梭巡着赵服、王从训、扎猪几人;像是在怀疑、判断着什么。 半晌。 “诸多御史曾言王师范忠臣,可为东面倚仗。”圣人挑起话题说道。 “谁说的?”满嘴油腻的崔公直截了当:“白毛竖子,忠又有何用。事涉重大,还是衙内做主。至于指望他们讨朱温…如今朝廷既与朱温翻脸,迫于朱温威胁,应是会出兵的。” “右拾遗常儁上奏,言朱温但死,则中外自平矣。”他想听听崔公的见解。 崔公嗤笑道:“腐儒之见。天底下武夫多得是,野心勃勃者不知凡几。鹿晏弘、李茂贞、秦彦、毕师铎、张雄、刘汉宏、秦贤……谁不想呼风唤雨。巢贼授首,宗权复炽,蔡平而汴横。便是明日就有部将杀朱温自代,也还会再决出一堆巨贼。二十年来人心丧乱空前。想着温死而海晏,做梦。这帮贱胚杀材就是欠屠,欠活埋。像俺治忠武军那样,刺头抄家灭族杀光,剩下的自然就乖了。” 旁边王从训等人听得眉头大皱。这老家伙果真是武夫本色,符合他动不动就把闹事者抓起来挖心掏肺活埋的传闻…如是一个血手人屠。当年怎么考上状元的? “崔公倒是敢说话。”圣人没再继续聊这个,转而问道:“河中来报,汴人聚啸军府,劝进朱温称制开国,建号大梁。” “操心这个无益。朱温要称孤道寡,谁也管不了他。”崔公抹了抹嘴巴,心满意足,嘿嘿道:“谢陛下赐宴。一路狼狈,上顿饱饭还是在卢氏县挖的蛇。说远了;与朱温交战非三五年可分胜负。汴人败沙陀,克徐州强卒,歼兖郓劲旅,灭巢除蔡,累年征讨所向披靡,气焰正盛。其二,温治镇十余年,朋党胶固,衙军得利,恣意刑杀,道路以目;可见威望无两。其三,其地大物博,无财粮之虞。其四,李克用叫得凶,朱温却只消一支偏师就能让他前进不得。其五,诸侯貌合神离,恰如六国伐秦,难成大事……” 洋洋洒洒说下来,得出结论:“汴贼未遭重创前,大梁很难有变。邵光稠、胡虹、侯嵩、刘弘鄂这些人虽然反他,然则秦宗权五十万蔡贼兵临城下,朱温尚且面不改色,岂因小丑而惧?” 崔公模样粗犷,细腻心思却利析秋毫,不想让终日奔波劳累的圣人失去信心,对着圣人“含情脉脉”的温柔一笑,笑道:“打铁还需自身硬。国策合为国情而变。方今五浊恶世,像宪宗那样拉藩打藩是行不通了,还须朝廷锐意征讨,扫除不服,诛杀禽兽,使礼乐重走人间。”圣人起身道:“这是难事,我这辈子怕是…” 崔公吐出牙缝的骨渣,道:“灰心了?” “那倒不至于。”他毕竟是生于流离、长于乱兵、见于血腥的李氏子,心性早已在几次讨伐不臣的血与火的征服与掠夺之中被磨砺得坚韧如铁。沉默了一会,圣人眺望白鹭飞翔的太液池, 双拳轻轻紧握,指关节咔啦作响:“难!不代表就要屈从于人,就不做。稍受挫折就沉沦丧气,名器活该被夺。诸侯可逐鹿,我亦可逐!” “内镇凶恶,外平骚夷,除兽安民,我夙愿也;虽九死而不悔。为此,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况乎朱温盗贼。” 看着圣人的反应,陪座的杜、刘、李、郑四相暗叹一声,这才是得天下的人。王从训、赵服、扎猪若有所思。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崔公回味着这三句话,小天子倒是与他见过的宣宗、懿宗、先圣都大不一样…更对他胃口,符合他的审美。 “博陵侯出将入相,卓识远见,所言与我不谋而合。”圣人看看崔安潜,认真道:“欲拜公为宰相。” 崔公指了指自己的老脸,平淡道:“俺年近六旬,骸骨衰朽,难堪驱使。再说,俺带兵打仗半辈子,日见兵戈,夜听刁斗,少年时背的诗赋文章都忘了大半,言行粗鲁,也做不来宰相了。” “莫要谦辞。” 崔公摇摇头。 “不行。”圣人盯着他,非要逼老家伙干活不可:“可欲统兵征战?使为侍卫亲军司马步都总管,领上郡尉,治兵渭北。” 这么一个豪杰人才,不能不用。 目前四相,太尉杜让能领诸道盐铁、租庸、度支、青苗、茶酒、铸钱使,专于理财。每天风里来雨里去,不是在延资、琼林诸库算账就是下到州县、各官署巡视。许多时候都不在中书省。属于最忙的一个。 刘崇望身体不好,经常请假,随时身上都是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没法加担子了。李溪拜相日短,虽然勤勉,但性情太偏激,容易急,一急跟属下吵架,经常被弹劾。郑延昌分管三司和屯田,算是太尉的助手。 很明显了,差一个打过仗、会打仗、深度了解武夫、军事经验丰富的。 崔公正合适。 忠武军、蜀军、江西军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而且手下还有一帮被他遴选过并跟随多年的将领。可以得到他的信任,又长期效力,人品不会太差。 崔安潜考虑了一会,觉得圣人势单力薄,还是要推一把:“王者既有兴复之志,臣下焉有不佐之理。” “如鱼得水也。”圣人高兴地说。令人感慨啊。曾经风度潇洒的状元郎变成了一个比武夫还武夫的人屠…这世道,没救。难道真要像崔公说的那样,杀到贱种害怕,杀到他们两腿打颤? “既是用人之际,臣再冒昧举荐两人。” “崔公但说无妨。” “一名卢旭,乃王敬武衙内马军小旗。年岁尚小,然祖上世为衙内。自小便习武艺,读兵书,马槊精绝。人也笃厚。此番返京其执意护送,颇有侠风。一名李钦,李师古的后人。臣初到淄青,率先来奉诏,察其言行,是个好苗子;明日陛下不妨召来考较一二。” “善。”圣人求之不得。崔公说不错,那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唯独有点滑稽。李师古的子孙跑到长安为朝廷效力,怎么想怎么别扭… 最后一点存稿了。。。 (本章完) 第123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 第123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使宣慰河西充幕府节度判官王维见辞。 景福二年四月十一。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 凉州东郊,武帝城之外。 苍穹湛蓝如洗,一望无垠的原野空阔而雄浑,鹰击长空。碧绿的牧草随风汹涌,一波一波荡漾开去,野巧颜点缀。金色热烈,白的沉静;溪流亘古流淌。雪豹趴在古长城的垛口上,俯瞰着牛羊。 一群红脸牧童背着羊皮囊,手持木棍,唰唰劈斩草。 缺齿的小姑娘裤管高高卷至膝盖,踩在有些刺骨的溪水里,手握一柄钢叉,向一条肥鱼猛力刺去。据说,冷水鱼最鲜嫩。 白发老卒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骑着战马悠闲游奕,让孩子们别跑太远,不然被野狼捉走吃掉。 冠军的辉煌已在岁月的烽烟长河悄然而逝,唐人仍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开结果。 当欢快的儿歌伴着牲畜的沉重嘶鸣入耳。 当野狐爬上奇形怪状的胡杨枝,当不愿倒下的嶙峋树干钻进叽叽喳喳的土拨鼠。 当白云遮蔽红日,阴光暂笼武帝城的绿原黑水,安祥里也显露出苍凉。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使持节宣慰采访沙州等处太常卿苏荣、吏部侍郎崔胤一行车马走在通衢广陌的凉州道上。 遥见一片孤城万仞山,苏荣百感交集。 太和七年,他与乡人跟着一支西域商队前往长安赶考,原本以为河湟失陷敌手而齿摇脱落,朽年再无还期。没想到命途多舛…去时雪满天山路,来时梨发几枝…不闻春风玉门五十年矣。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同样是凉州。 不同的是,换了人间! 苏荣不顾年事已高,长途劳累,坚持要下车骑马。他要更换紫衣,挂上九卿的玺印,佩戴玉饰、鱼袋、银刀、金符、印绶诸法物。杵着天子赐予他的节仗,一步一脚印走到凉州城。 随行的崔胤等人理解这老头的想法——这不仅是秉持使者本分,也是要对河湟所有蕃汉军民重新昭宣中国的尊严。也不劝他,只嘱咐中军十将符存审、射鹰校尉裴浐领着百余骑到前面开路。 …… 远处山包上,老卒巡视了一圈有些累了,正想下马睡一觉。抬头却见到,风吹草低之中朱紫轮廓隐隐绰绰。草低,就显。风过,又被绿草掩盖。唯独一根扎簇着茂密旄毛的长长竹竿始终挺立。 竹竿斜着向后,似乎被抗在肩膀上。许是持节之人太过衰老,气力不支吧。 老卒揉了揉眼睛,不由愣神。 “守捉使,你在看什么呀?”一名骑牛牧童发觉不对劲,顺着老卒的目光眺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与此同时,散在各处的百余守捉兵也都惊惶起身,快速集结。武帝城头大喊敌袭,数座烽火台被迅速点燃,冒出滚滚黑烟,向州城和附近其他军城示警。他们已经看到草丛中旗甲鲜明的步骑,其数不下千人;很有可能是敌军大队的前锋。 “俺的娘咧!” “反啦,回鹘蛮子造反啦!” “赞普吾儿来复仇了。” …… 集结完成的武帝兵策马冲上山坡。 他们面容年轻,神情雄毅强健。咸通初年来的2500户郓兵部分阵亡,有的退役,更多的老死塞外化作抔骨。这些朝气蓬勃的阳刚健儿,正是他们的子孙。正待对守捉使说些什么,白发老卒突然一拍大腿,大叫道:“皇帝使者!”把身边的军士吓了一跳。 “皇帝?”他们仔细看了下,觉得当先的百余骑士华衣怒马,札甲紧实,甚是威武。应该是某个酋豪部曲,怎么会是皇帝使者?朝廷不是十年没音信了么。难道是中原易主,新朝来凉州宣诏? 老卒没理会这些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他已看到了旄杆上的红绸带、黄光耀眼的金铜叶,风一吹,轻轻飘舞。他听到了骆驼脖子上的清脆铃铛声…他看到使者身上的紫衣尊贵、腰间玉带有华之美。他看到一个微微橐背的苍髯老头,杵着竹竿,步伐缓慢而坚定。 绿草萋萋的驿道两侧汇集起密密麻麻的儿童、农民、牧人,围观这群“异域风情”的天外来客。 “你们是哪里来的呀。” “是中土商人吗?” “娘,他们和我们长得好像啊。” “……” 虽然那是一个无异于痴心妄想的渺茫奢望,但白发老卒选择相信。他麻溜翻身上马,挥鞭冲下山坡,复又跳落,撒腿来到道旁:“十年之隔,想不到今日又见到故国使者了!” 自吐蕃趁乱挥师,河湟飞悬百余年,无闻中原使者。这中间唯二受诏,除了张议潮复凉那次,就是中和三年先圣抵达忠诚于他的长安,夺回统治权的朝廷昭告天下宣布巢死,并任命翁郜防御使。 “中国孰姓李乎?”使者及近,老卒谨慎地向队伍里确认道。 骑士答道:“姓李,先圣七弟寿王晔御极。” 不认识…但还姓李就行…不然还真有点接受不了。大唐这两个字还是有那么些影响力的。后世朱温想收了这,凉州不买账,自置官吏。沙陀复唐,却遣使入朝,说郓兵后人还在坚守,不能扔了不要。心向着谁,不问可知嘛。 再后来,随着李唐逐渐被尘埃掩埋… 辽立,耶律德光派狗腿子李文谦跑来做留后,遭到驱逐。 后晋立,石敬瑭命泾原押衙陈延晖来宣慰。 后汉隐帝即位,郓城戍兵消亡,政权终被吐蕃豪强折逋嘉施夺取,刘承祐承认其为节度使。 后周立,郭威委申帅厚镇凉。申不能守,逃回中原。 凉州遂与中原绝往来。车神舔着脸设了西凉府,但吐蕃人不鸟他。北宋刘太后摄政期间,党项拓跋部大举出兵河西,驱逐了吐蕃。等到下一次中原使者到来,那就是洪武五年某个午后,南京的朱重八突然被人讲起了这么一桩前唐往事… “没有哪一天,小老儿不望着王师东来。”白发老卒哑着嗓子,赶来的武帝兵大都不明白跟个老流氓一样的守捉使怎么突然这么多愁善感。生在蕃中似蕃情。这些二代目在凉州长大,既持诸夏礼仪,也习胡俗,说胡话。三十年,足够遗忘很多… “快,快拜于道左!”老卒见军士呆着,不由得喊道:“这是长安派来的使臣!” 除了他,在附近原野上放羊的回鹘、嗢末、吐谷浑诸部牧民以及在武帝城边上耕作的农夫也男男女女地跑了很多过来。 “中原兵燹尚炽?” “巢亡而秦宗权作乱,蔡死而汴逆逞凶。”“郓城可好?” “朱贼侵之愈急。” “天可汗何时西征复旧疆?” “我告状,吐蕃折逋氏图谋造反!” “……” 见到这一幕,苏荣两眼发酸,他没在武帝军城多做停留,反而愈加挺直佝偻的身板。他杵着节仗,朝着目光可及的姑臧城继续西去,心里只有一句话在回荡——唐未亡,人心尚附。 姑臧城,凉州之所也。 西汉,匈奴休屠王在此筑城作为王宫。刘彻取河西,所置武威郡治于该城。五胡十六国时期,张轨、吕光、秃发乌孤、段业相继在这割据,是为前凉、后凉、南凉、北凉。 武德元年,唐代隋,姑臧豪强李轨同步称凉帝,李渊将其擒至长安诛杀。 历代经营下来,姑臧大城内复分七座小城。开二十二门,城内宫阁台榭,各国特色建筑都有,前朝造的皇宫王阙也有相当一部分保存了下来。如逍遥院、临渊池。气象巍峨。但姑臧城不是方城,形状有头尾、两翅,当地人俗称鸟城。 妥妥的西北第一要塞。 此刻的启夏门外,旌旗刀枪如云。昔年的郓城军人繁衍至今可以动员七千武士,加上部分嗢末汉将的协助,让周围野心勃勃的各种势力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得知朝廷使者经过凉州,嗢末散在这边的武装也派出了代表。折逋氏、仆固氏、阿史那氏、拔曳古氏、哥舒氏、白氏、慕容氏等蕃部头人以及何、麹(qu)、阴、马等汉族豪强首领具在,等得有些焦急了,但谁都不敢打破沉默,只拿眼去看翁郜为首的军府文武。 翁郜,京兆人,他是中和年来凉州赴任的,快甲了,老早就整理人马出城。 根据他收到的消息,使团是以太常卿苏荣领衔,前往沙州公干。 正三品的紫衣金符九卿担任大使,规格足见朝廷对此次来使西域的重视。 “来了来了!”一名骑士挥帜喊道。 众人顿时精神一肃,纷纷再次整理仪容仪表,然后有序走到道左排列队伍。 “圣人使者来也!” “芜……” “天子也没遗忘俺们嘛!” “是不是派新人来接替我们了?额想回阳谷县老家啊。” “……” 将士们喧躁起来。 站在后面的踮起脚尖,翘首以望。 翁郜睁大眼睛,望着道上由远及近溅起的烟尘。 车上悬挂的铃铛和配饰的碰撞声以及些闷嘭的马蹄声和脚步渐渐入耳。 注目良久,众人视线中隐隐现出大队步骑。 及近,但见车辚辚,马萧萧,锦衣瑟瑟。一个小老头杵着扎簇着繁密旄毛的长长竹竿,缓缓映入眼帘。 翁郜对诸军士又像对自己低声说:“来了,带着皇帝节仗的使臣来了…” 先行赶来的符存审、裴浐率一百名骑士远远停下脚步。 凉州豪强及军府文武上前三步,低头。 副使崔胤等人分站两边。 将士们忽然安静。 苏荣杵着竹竿,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人往前走,垂在旄杆上的红绸带随风摇曳,金铜叶被吹得哗哗作响。云开日散,刚才被遮住的阳光重新撒在大地。清脆的风铃声中,所有人渐次拜倒。 两眼一发黑,苏荣险些昏厥。 中原大多不服从朝廷的号令,而在孤悬塞外的河湟… “万岁!!!”不等翁郜等人说什么,蕃汉军士们已经鼓噪而上,直接将苏宋等人抬到提前准备好的轿子上坐着,然后左拥右抱抬进姑臧城。 “使者从长安来,天子安否?” “朝廷如何?”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啊。” “赶紧出兵啊,老子受不得吐蕃狗了!” “苏公,回去的时候能把额老父的骨殖顺手捎上不?老父临死交代要葬回梁山。” “西域打不了,先攻会州也行嘛,先灭了会州的吐蕃孽畜,额看到吐蕃杂种就忍不住作呕。” “老是想起年轻时在郓州做衙内的日子,转眼六十五了。” “啥?朱温要造反?还要称帝?这么大的事,那野狗日的问过我们了吗?” 各种各样的声音嘈杂在耳边。 崔胤感觉,似乎真的可以向会州、金城、鄯州地区的吐蕃人动刀啊。扶风、秦凤、泾原三路出兵,凉州北面配合,将这帮背信弃义、阴险无耻至极的蛮子彻底消灭在陇右广大的崇山峻岭与河谷之间,收取兰州、廓州、西海,打通鄯州道。这样就和三辅连成了片,岂不美哉?关键是交通便利,人心可用。要说远,长安到鄯州的距离和汴州差不多吧。回去可以劝劝圣人。 关于凉州镇的情况,两唐书和通鉴非常缺乏。我阅读了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李军于2007年发布的《晚唐凉州节度考》,文章编号:1004——4106——(2007)06—0071—09。以及他的其他几篇文章。以及1962年《中华文史论丛》第1辑的论述。日本人的几篇考证也看了一下。还有西北大学的一篇。就不一一列举了,总结:各有各的说法和理论,而且许多教授、博士的用词都是“应该”、“大概”,连节度使翁郜的任期和籍贯这样一个小问题都争执不下。许多观点自相矛盾。所以关于归义军和凉州镇的篇幅,你们看到有问题的地方,就不要反驳我了,因为你们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几乎也没得到确议。 (本章完) 第124章 黄袍加身 第124章 黄袍加身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元熙中五柳先生有感。 景福二年四月十五日。 以太常卿苏荣为首的使团抵达凉州,代表“睿真纯阳圣人”宣慰河湟遗民的劲爆消息很快就不胫而走。最先知道的是离得近的休屠城、和戎城、扫虏城、祁连城、琵琶城,不管是蕃部头人还是汉族豪强,盘踞各处的嗢末武士,各怀心思之下不期而同到姑臧城瞻仰“睿真纯阳圣人”的使者。 虽然他们平时因为各种各样的争议问题互相大打出手,胡人讨伐胡人,汉人暴揍汉人,要不干脆就是大乱斗,但还算是承认大唐的权威。见到使者的时候,他们异常谦柔,说自己是天子最顺从的仆人。一次次深深鞠躬,和蔼可亲的载歌献舞。 哥舒部一遍又一遍描述对朝廷的忠诚。 突厥阿史那部说,从西州迁来的庞特部积蓄兵甲,肯定是有反意。 甘州回鹘拔曳古部说归义军谋不轨,并揭发张家人罪状——这么年既不朝觐,也不进贡财货。愿为天子前驱,讨伐他们。 铁勒仆固部进献青海骢五百匹、金银若干,略表对睿真纯阳圣人的存心;希望朝廷放下当年的芥蒂。 林林总总。 苏荣制定了繁冗的礼仪,并让他们对列圣牌位拜倒。他要通过这次集会提醒河湟的大小势力,大唐皇帝是毋庸置疑的华夷万国共主,天命所归,不可侵犯。 苏荣这次出使,有这么几个任务:一是给采访敦煌民情和张家人,暗中观察合适人选。等他回去,朝廷再根据奏报,下诏任命,并授予法物,拜为正式的归义军节度使;向西域施加天子的影响力。 第二是调停聚集在凉州的、恭顺朝廷的蕃汉豪强以及嗢末武士,让他们不要私斗,听从郓人军府的领导,强化郓城戍兵的权威。同时,打击从陇、鄯、兰方向迁来的桀骜的吐蕃人和六州党项。 三是宣示朝廷一直以来的政策: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消灭一切必须消灭的。奖赏防御使翁郜、判官阴琳等有功官吏将士和心怀朝廷的拔曳古、阿史那、哥舒、仆固诸部。是的,苏荣被圣人授予了“承制除官、代行王事”的权力,携带着吏部有司签押好的八十余份空白告身、官服、印绶。填上名字,法物一移交,当场就生效。 众人顿时产生了畏惧。使者既然能察举贤明加以任用,自然也可以数落乃至罢黜奸邪。嘶,蕃部头人们面面相觑,竟有种被班超支配三十六国的感同身受。 下午,苏荣又在逍遥院公读了数道诏书,比如对传播甚广的“王师不复西顾矣!”诸如此类的舆论进行了驳斥,言明:“寸土不容失。”对于耆老军民这些年的望眼欲穿——“子孙未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来?”报曰:俟朕足粮,就扫群丑。” 以及“睿真纯阳圣人”即位后的一系列功绩和中外的变动与改革,应接不暇。这场在凉宫内举行的仪式很隆重,围观的蕃汉群臣吏民、军士不知凡几;政治意义重大。它抚慰了迷惘的人心,压制了蠢蠢欲动的野心家,展现了朝廷威严。 做完这一切后,苏荣婉拒了大家请他小住几天的盛情。他还要杵着节仗,沿着交城、删丹、张掖、酒泉、玉门关继续西行,穿过大漠风尘,去往敦煌深处。众人对这个橐背老头很敬重,一起送出城。被封扫虏将军的哥舒金几个首领言道阻且长,执意亲自带兵护送。裴浐、符存审麾下足足有一千骑,够了,但苏荣百般推脱不得。 胭脂山下,野马奔腾。 走在郁郁青青的河谷草原上,哥舒金望着蓝天下的浮云群峰,对并辔而行的苏荣叹道:“中原武士桀骜不驯,四方枭贼难诛,天子要直面率兽食人的乱军,这是吾辈人臣之耻。然则报国无门,只能空余忧愁,终老边陲。恰如河湟这样的神赐沃土王化不播,不为朝廷所用,憾也。” “将军切莫颓废。”苏荣宽慰道:“天祐社稷。上虽少,却雄毅坚强,弘德仁义,国人无不爱之。治国理政往往独具慧眼,兼有识人之明。待腾出手来…” “但使愿无违。”哥舒金没再纠结这个,转而缓缓说道:“敦煌波谲云涌,张家子女醉于内斗,祸乱频发。倘若宣慰归义军,恐会遇到诸多关塞。” 不是地形上的关塞,而是指人。 “张氏诸子皆是野心之辈,心狠手辣乃至屠杀手足全家。仆固俊战功赫赫,及淮深在位,受到猜忌,被网罗罪名杀得部落零散。”哥舒金猜测使者有特殊使命,担心苏荣不明情况,特意提醒道:“苏公去到敦煌,千万小心为上……” 沙州阴云笼罩,政变一触即发。他几次想劝苏荣不要去了,诏书让甘州回鹘代为相传就是,却碍于担心被认为是进谗言,不好语辞过重;索性就让苏公到归义军看一看吧。连一母兄弟都能灭门,为了权力罔顾人伦至此,还指望他们忠于朝廷吗… 苏荣点头道:“符存审是太原骁将,随行卫队也是沙陀精骑,张家当不至于冒大不韪杀了老朽。” 哥舒金认真考虑了一下,犹道:“我部健儿颇多,我从中遴选锐士一千人,再调帐前亲信几人,交付苏——” “将军使不得。”苏荣连忙谢绝道:“凉州蕃汉错杂共处,吐蕃外窥,还盼专务坐镇,襄助军府,为圣人固守这三州之地。再者,老朽此去是代天采访而非率师令伐。带太多兵马,惹人疑窦自危。古道热肠,老朽心领了。” “是我鲁莽了。”于是哥舒金从护卫手里端过铜杯,递给苏荣一樽酒水,自己也举起:“翻过胭脂山就是乌孙道,沿着张骞走过的汉朝老路走到尽头就是敦煌。胭脂山外是甘州回鹘的地盘,恕我不能远送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苏荣一饮而尽,擦了擦胡须,福如心至,用嘶哑的嗓子大喊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说罢拱拱手,持节而去。 …… 在苏荣辞别哥舒金等首领继续深入西域出使的时候,景福二年四月二十一日的汴梁罗城外正在上演注定要载入史册的第四轮劝进。 这出盛况幕后的主要工作人员可以确定的有:总导演——行军司马领建昌宫副使敬翔。制片人—参谋李振、度支判官段凝、伪亳州团练使谢瞳、伪滑州刺史胡真、衙将寇彦卿、贺德伦等十余人。 而演员:主演朱温,辅以霸府文武百官并数千大梁府吏民、僧、道、乞丐等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以及上万衙军 如果国祚得以顺利传承的话,经过新朝史官的加工,再来上这么一段开头——“帝生于砀山县午沟里。是夜,所居庐舍赤气上腾。乡人望之,惊奔而来。”大概也会演变成一个类同黄袍加身、王莽改新的传奇故事,脍炙人口,百世不衰。 但这场戏属于太难演了。 这些日子,他们使用各种款式劝进了足足三次,全被朱温严词拒绝。三辞三让,李振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要当忠臣…好在,透过他没有惩罚任何人的反应,亲信们还是揣摩到了他的心思。 保守最后几分矜持! 免得吃相难看,被天下众口唾骂。被逼着按在龙座上和急不可耐的主动称帝能是一回事吗。于是,三天前的晚上,从陈留县发回了一封急报,陈留令献祥瑞,称捉到了一只涅槃而生的凤凰。昨日凌晨又收到宋州刺史的快马公文——在明都古泽看见仙女洗澡,身下有九条黑鳞巨龙游动。 今日这四轮劝进就理所当然的被发起了。 “我等要见汴王!” “出来!” “大帅何故藏头隐面邪?” “什么?大帅病了?” “可怜呐,可怜。宇宙鼎沸数十年,人民流离。我等诚心拥戴大帅,期在勘乱,还家家安乐。不料大帅病得这么厉害,见我等一面都难。这难道是天意吗?上天不给我等机会吗?罢,罢…儿郎们鼓噪起来!随我进府杀了大帅一家,再焚了汴州,西投圣人去也。凭这泼天功劳,少得了富贵?诏书里不是写得很清楚吗?杀朱温者,以万户侯爵之。” “不当皇帝,俺们就造反!” “造反造反!!” 罗城北门外,山呼海啸的武夫潮水般冲击着不堪重负的朱温。控鹤军和家僮“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弹压。一浪高过一浪的鼓噪每响起一次,躲在嘉福殿内的朱温便揪心一下。双手死死抓着大腿,时而剜扣,时而舒掌,表情痛苦不已。 “启禀圣人,李氏一族对天下索取无度,祸乱士庶。如今天降华彩,地涌金莲,仙凰驻足县衙,神女驾龙游泽。这是昊帝厌弃李氏,要授命朱氏。自古五行更于贤德,道之自然。岂能逆天而行?且三军骚动,哗变在即,圣人不承接天命。何复平乱呢……”裴迪抱着大王的腿,声泪俱下。 落雁都兵马使张归霸骤而双膝跪地:“请天子速下决断!” “这是僭越大罪。”朱温看着伏满一地的心腹,流泪道:“昔年秦宗权篡逆,我以天子之名,举微薄之师讨伐他,于是以弱胜强,终成事业。你们这么做,是要置我于死地。”说罢一挥袖,起身就要走人。 “陛下!“敬翔一把抓住他,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额头血肉模糊,泣泗道:“现在群情激愤,安危只在片刻之间。陛下诚为忠良,不愿辜负李氏恩情,但天命加身,人心至此,陛下不开创大统,就是大失所望。天命难违,众欲难犯。希望陛下好好地权衡再三。” “你们……!”朱温魁梧的身躯不受控制的踉跄几步,在侍女的搀扶下才不至于摔倒。沉默良久,才艰难地仰头叹息一声。 “快,抬走,快抬走!”张归霸见机行事,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涌上来。朱温勃然大怒,却被武士从背后架起,举过头顶直接往罗城北门抬,只得唾骂不止。 …… 朱温被抬过来时,李振正站在石阶上苦口婆心地劝说武夫们:“行正道方能功勋立。篡号乃是不祥之举,谁敢预其事?何况圣人陷于沙陀之手,大王日夜焦急怎么解救还来不及……” “圣人来了!”军民一阵欢欣,口呼圣人。贺德伦精神大振,率先拜倒。有他带头,众人有样学样。 朱温被放了下来,虚弱的扶着门框,盯着为首的贺德伦等十余将领,斥责道:“尔等鼓动这些么人啸动罗城,想干什么,兵谏吗。速速散去,不然军法难容。” 贺德伦这次却毫不畏惧,站起来,瞪着朱温口水乱溅道:“臣不敢造反!此番前来正为宣武内外数十万将士请命,为中原亿万黎民百姓请圣人!只要陛下受位,臣虽死而无悔。” “臣亦是!”寇彦卿出列。 “臣…”衙内马军都总管李思安拜倒。 “臣…”教练使韩勍拜倒。 哗啦啦一地,竟有数百员将校。 朱温缓缓走到廊檐下,捂着脸叹了口气:“为一节度使,吾愿足矣。但天子蒙尘,沦为沙陀木偶,社稷无主……” 话没说完,贺德伦从身边士卒手里夺过一物,便是几个箭步冲上台阶,一把搂住朱温的腰,不由分说就把黄袍往肩上披。朱温拼命挣扎,发出几乎喊破喉咙的哇哇苦叫。 立刻,早已等候多时的文武百官敏捷地跳起胡旋舞,称贺:“圣人万岁无极!” 气氛瞬间攀升到最高潮,涌在前面的武夫振臂爆呼万岁。随后,盘亘在罗城附近的兵马和幕府发动的士农工商做出回应。万岁声此起彼伏,响彻大梁府城。这感染力还是很强的,站在圣人身边的李振等人“热泪盈眶”,嘴唇颤抖。跪在圣人脚下,捧着足,亲密地贴脸相吻。 朱圣双目微闭,脑袋一片空白。 影响还在持续发酵。 到了傍晚,大梁府城内最穷困的乞丐,最残败柳的妓女都知道了——中原出了一位天子。 东汴州,西长安,两个圣人。 怎么区分呢。 (本章完) 第125章 第125章 整个四月群魔乱舞。 蔡寇马殷、刘建锋等自扬州一路转进湖南。 克用恼怒王镕勾引李存孝,取得天长镇大捷后继续问罪。成德告急河朔,匡威自范阳来救,田希德亦遣史神骁赴援。二十一日,赵、魏、燕三镇之师大败克用于元氏县,李夜遁晋阳。 二十七日,幽州军乱,杀都虞侯郭淄,李匡筹自立留后。大肆拷打契丹、粟特、高丽诸蕃商贾刮钱,用以赏赐兵马。从成德返回的李匡威行至博野县,遇到溃兵,泣曰:“帅位已失。”援赵大军就地解散。或走小路各回各家,或与乱军合流。 李匡威率余部北上准备平叛。不意行至深州,幕府官员持符而来,下令诛杀伪节度使,回城自有犒劳。于是大军造反,李匡威带着随从文武出奔饶阳城。乱军撵着屁股追杀,夺回掌书记卢缙等人。 “一出好戏,几家悲愁。”圣人实在没绷住,笑出了声。事物变化之快,令人目不暇接。世道之黑色,也值得警惕。李克用的惨败再次证明了一件事——河朔同气连枝,招惹一个就会跳出来一群。 尤其是魏博,以罗弘信为首的亲汴绥靖派被诛杀后,他们重新确立了在尊奉朝廷的基础上以武力割据的战略思想。谁触此逆鳞,谁就是仇敌;他们也不会像前两年钱买平安,干就完了。 至于匡威失位…谁让这厮没事强奸弟弟的老婆?该有此报。早在去年,预感到危机的他就两次遣使长安,表示想入朝。朝廷担心其骄横难制,未应。这会怕是第三路使者又在路上了… 算了吧。 这厮固然骁勇善战,但野心大如山。后世客居镇州觊觎帅位,发难劫持王镕,被赵人擒杀。还是个色篮子,弟媳都能蛮干…圣人的娇妻美妾可不少…焉能不防备? 打吧打吧,无论是李克用被削弱还是赵、魏、燕受创,都是圣人想看到的。岳父越势蹙,对女婿的态度才会越恭敬,也才越会和朝廷紧紧团结在一起。 在圣人这,现在已经没有忠臣、奸贼的概念,只有用臣——谁能为我所用,谁能带来好处。 “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君三万场……”红紫斗芳菲的蓬莱殿后院,忙了一上午的圣人有些累了,翘着二郎腿哼起了小曲。 阴凉下,武容仙在准备午餐——其实他内心不敢确信任何一个寺人、女官、妃嫔。故而饮食一直是自己解决。在这开了个简易厨房,到了饭点,每日轮流来侍奉的妃嫔就现场做饭,顺带也品味她们的家乡菜。别说,妻妾们的籍贯分布还是很广啊。 何虞卿,蜀地梓州。赵如心,天水玫瑰。宇文柔,赵郡才女,就是成德辖区。陈宸,河中。洛符,淄青东海县。李渐荣,凉州神鸟县。裴贞一,河东闻喜县。杨可证,夏地麟州。冰山美人陈采莲,广陵。韦懿,京兆人。三仙,徐州… 闻人楚楚,郑州人。南宫宠颜,冀州人。 也许以后能集齐天下各个郡国的美女…又犯了精虫上脑的毛病。原本还说戒色,现在却是彻底堕入魔窟了。 “大家,禁院刚送来的。”武琉仙洗了一盘时令樱桃、青梅端过来。 “啊——”圣人悠然地窝在藤椅里,一口一口吃着美妾的投喂。 背后蓬莱殿内传来嗒嗒脚步声。来者是枢密下院使杨可证,闻到空气中的同类糜味,有些不悦,正待考虑批评几句,要爱惜精力,却被圣人一把扯到怀里坐着。 “什么事,慢慢说。”圣人摸了摸她的大肚子。 “…大家自己看吧。”杨可证摇摇头,拆开手中信件,支到丈夫面前。 只扫了眼开头,圣人就麻溜放下杨可证,从藤椅窝里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双手拿着纸张,仔细阅读。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报告着东方之变:“河中盐池行营招讨使臣熊於当道录到朱温榜文:陈留诸守令献仙、龙、凰祥瑞,二十一日,宣武内外军民及耆老士庶数万人合辞劝进,至于再四,辞拒不获。二十二日,温称制,建号开平。都汴,升开封府。改我东都为西都,宋州为应天府…升罗城曰紫微、嘉福、神龙宫。” “置百官,辟寺署,命三公,祀天地,飨江淮河济四渎五岳…” “征魏晋北朝故事,宜尊唐主为西帝…” 很长,榜文足有数千字,详细介绍了朱温称帝前后的各种事讯。但凡参与劝进的都有封赏。在罗城外响应,以证民心归附的万余百姓被免去三年赋税,户给万钱。从龙的控鹤诸都升禁军,贺德伦、寇彦卿、王彦章等衙内被拜大将军。 葛从周、牛存节、庞师古等外军将领加平章事,领本道行营都统,爵郡侯,亲信正妻亦各得封爵——诸如舞阳君、陈留君、萧君、宋国夫人……张惠被群臣上尊号——文明显法圣人天后。 … 零零碎碎,不一而足,还真像那么回事。对外,大梁武圣神慈真皇天帝也很坦然,主动昭示天下:“武士变扰,群情逼迫,吾为翼戴,已受册。” 那句“如北朝故事,尊唐主为西帝。”算是承认了李氏的地位。 圣人继续往下看。 进苏杭、浙东、江西三观察使钱鏐、董昌、钟传各为会稽王、越王、九江王… 这是出于地缘关系送金棺材啊。 比起关中的朝廷,那肯定是开封近得多…不接受大梁的恩惠,就得做好被征讨的准备。大梁擒杀尔等,很难吗?自己权衡利害。 除了李克用、朱瑄这些必死之寇,杨行密、田希德、王镕、王师范、卢彦威各大强藩也被封吴王、魏王、赵王、齐王、渤海王。 这几个人和钱鏐他们的性质大不一样。 比如卢彦威。他跟朱温没过节,朝廷对他而言也是狗屁,突然得了个渤海王,朱温要是再送一波钱打赏横海军,让武夫拿到实质好处…他们效忠大梁是很有可能的事,即便只是表面上,于朱温而言也够了。 再比如王镕。对朝廷有一定忠心,但长期遭受李克用侵略的他,面对朱温抛出这么大一根橄榄枝,会不会意动呢? 至于魏博。 朱温封田希德为魏王,释放出善意,顺应魏博割据的愿望,魏博还会为了朝廷跟他喊打喊杀吗?难说。魏博不是独裁政权,军人共同执政,各有各的考虑。 只要双方保持和平,朱温的愿望就达成了。 朱温这一手——谁是可以发展的朋友,谁是必须杀死的敌人——玩得很漂亮。 院落里落针可闻。圣人、新秦郡夫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早上延英殿奏对,宰臣还对局势信心满满,一度筹划起怎么夺回陕虢门户;没想到朱逆很快就给了朝廷一个惊喜。 “国发大盗,哀兴复之多艰。”杨可证趴在他肩膀上,几近落泪。 “且宽心。”圣人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执掌枢密,苦于形容,莫焦虑太多。贼来但自守,艰难奋长戟而已。” 赵氏坐月子去了。现在的枢密院是她在主持,终日忙碌不停。要是心里再抑郁,会生病的。 在圣人衣服上拭去眼泪,杨可证收起哀容。她不是习惯叹气伤感哭泣的女人,心很硬,但遇到大事,私下在丈夫面前还是会流露出一些真挚情绪。但这事,愁也没用,还不如着眼当下。“会州、金城、河渭还打吗?” “我未决。”圣人找出地图指着萧关外的会州治所:“自京兆而来,一千里。我担心出兵后朱温趁机来攻。如今他既称帝,为了威慑众人,自证天命,肯定会找人杀鸡儆猴。加上李克用在河北大败,王重盈卧病,他来找我的可能性很大。” 已经立夏,风和日丽,无雪无雨,正是厮杀的好时候。朱温如果打算复薄长安,那么吸取上次的教训,应该会舍弃潼关,重点攻河中,走蒲坂津、大荔城、华阴这一条路。 如果圣人是他,会这么干。杀了天子,屠光李唐皇族,将朝廷公卿投尸黄河,绝了天下人望,其他反梁拥唐势力还怎么蹦跶?当然,风险相对的也很大。正如上次,一旦失败,就是给对方助长气焰。 朱温会怎么考虑呢? 圣人不知道。 也没人敢夸海口打包票朱温就一定不会来。万一人家就利用你这个心态,发起斩首行动呢。历史已经发生了重大改变,敌我双方的每步棋都因势而变,圣人的“金手指”基本失效。 “再等等。”杨可证缓缓踱步,望着红柳绿的后院,道:“至少要等到五月底,届时夏收结束,三辅粮食也充足。其次,朱温也等不了那么久,不可能说朝廷不动,他就不动。” 想到这她不禁有些后怕,幸好东方还有朱瑄、朱瑾、王师范三人。 否则失去这个牵制,朝廷沦为朱温的主攻对象,大唐的天命就可以宣告进入倒计时了。圣人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事业也搞得有声有色,中兴之势看似不可阻挡。但比起朱温,双方的实力还是太过悬殊。 就凭朱温治下有七百余万人口。 就凭汴贼内外执戟三十万,四面出击而犹有余力。围攻区区一个彭城,朱温随手就能拨给庞师十万步骑;简直就是在世曹操。拿什么比? 但说回来了,对丈夫也没法再苛刻了。他毕竟才幡然醒悟一年多,一年多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已是列圣在天有灵… 杨可证长叹一声,突然知道圣人那鳞次栉比的白发怎么来的了。连自己这个新秦郡夫人都夙夜忧叹,睡不着觉。何谓承受三辅百姓期望,时刻面对武夫鼓噪、大将造反、左右投毒、外臣的指责与质疑各种形形色色压力,一肩挑起社稷存亡重任的当事人…没被弄疯,实属坚韧。 “大家。” “嗯?” 杨可证靠在他怀里,轻轻道:“妾耶娘老了,想终于故土。麟州也还算太平,便不到处跑了。我想把几个兄弟叫来长安,让他们帮帮你,为国家略尽绵薄之力。仁义智信、忠肝义胆的杨家儿郎坐在麟州那口枯井里,虚度年华,做过的最大事就是和拓跋部争山林,争盐,太可惜…” 不可惜。 杨家将就是为保境安民而生的…后世从晚唐乾符年杨龠这一代开始就和拓跋部打,到杨可证这一代,再到杨信、杨业、杨延昭、杨文广这几辈后人,依然和党项打,和赵二打,和契丹打… “可乎?” “这是好事。”圣人迟疑了一下,想想道:“但杨家部曲一走,麟州就成折氏的乐园了。拓跋部也会失去一个辔头。” 杨家将的确值得信赖,尤其是还有杨可证、杨可曦在宫中做事。可圣人对拓跋思恭不是很信任,至少得等拓跋思恭死了,届时趁机瓦解了定难军,杨家子弟才能走。再者,岳父也眼馋麟州,圣人不想给他。半死不活的岳父才值得亲爱。 闻言,杨可证眼眸神采变得有些灰暗。 拓跋思恭这老贼,怎么还不死啊! “先让你二哥杨可宣来吧。”圣人捏捏她的脸蛋,笑道:“来了先做个外军校尉。飞骑、突骑、射鹰、控弦、广锐、龙武、龙骧、飞仙、火锐九校,到时看看哪个合适。” 赖于兵源素质,鼓噪作乱的可能性极低,来自三辅农民被编成的长安九校在被作为主力培养,是个好去处。杨可宣上次入朝他也见过一面,印象还不错。 “也行。” …… 五月初一,拓跋思恭这老狗磨蹭了三个多月,终于把事办妥了。没藏、野利、折掘、米擒、费听、细封、拓跋七部党项精壮14000人抵达长安。不过有点辣眼睛,不少人光着上半身,许是头人觉得他们不会回来了,或者不想他们的离开使本就不富裕的部落雪上加霜,把衣服给扒了吧。后世大名鼎鼎的西夏步跋子、铁鹞子,现在居然就这副鸟样…圣人也是无语。 侍卫亲军马步都总管崔公、飞仙校尉没藏乞祺、射鹰校尉细封硕里贺负责检查这些人的资质。 别他娘汉话都听不懂,那还搞个鸡儿。 “叫什么?”乞祺指着一个黑脸汉子,问道。 “费听延石。” “住哪的?” “横山。” “之前干什么的?” “放羊的。” “你这髡顶辫子扎得是啥啊,还奇臭无比,浑身骚味。”没藏乞祺拍打着他的脑袋,嗤笑道:“索辫是你这么索的?回头打散了,洗刷干净,把跳蚤捉了,学我蓄发,扎发髻。” “是。”费听延石木讷道。 “唉,木头!”没藏乞祺骂了一声,跟个呆子似的,难怪京西北八镇喜欢勾引你们当炮灰! 这边,我们的崔公就没管那么多了。他带着一众老部下,对着走过的党项人敲敲打打,经得起他贴脸一拳的,只是一甩头:“站我后头。” 扛不住他拳头的,或者被一拳打得大叫的,就被他一脚踹开,唾骂不止:“牛高马大的壮汉,命还不值三块粗饼,回家放羊!” 一开始还有不少人觉得崔公是个老家伙,肯定没多大劲,争相来挨他的醋钵,但好几个人被打晕后,大伙傻眼了,开始避开他,涌向其他参与筛选的武士。 “觉得俺老?俺是老,六十二了,老子回来的路上还杀了上百人。”崔公甩了甩拳头。可惜他老了,要是十年前,他三拳两脚就能打死一个南诏贼。治理西川的时候,成都突将何等桀骜,看见他绕路走。帅忠武军,会操角抵环节,他一个人可以缠斗八名久经战阵的凶狠蔡兵。 编辑说:“你的评论区严重影响了你的成绩,催更占多数,剩下的没什么参考价值。新读者一来,看到评论,容易被劝退。需要打理一下。找几个忠实粉丝,写一些客观的长贴,客观描述本书的优缺点、剧情、特点什么的。” 我以为善。现在点几个名,被点到的自觉写长贴啊。 敕“八风不动”、“天空之镜”、“刀剑之上”、“你没穷过你不懂”、“翁山”、“小太医”、“雪漫青山”、“疏林”、巴托尼亚流浪画师、埋在沙漠里的骆驼、山南西道、岁暮得荆卿、粥粥米饭、涯归途、这个昵称就我用,快去写长贴,这是助朕一统天下的重要力量,万勿推辞。其他的就不一一点名了,这几位公是我比较眼熟的,其他读者如果真心觉得这书还行,有那么一点点阅读价值,也请开贴细说。朱丽娜拜谢。 (本章完) 第126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 第126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 “我什么都会做!樵采浣衣入厨,每天只吃一个饼,我一定听你们的话…呜呜…”小姑娘跪在地上边磕头边哭。 “头伸出来!” “噗。” “良人,快一刀把我杀了…不然等着我被拖进贼营求死不得吗!”美妇人握着丈夫手里的匕首,厉声呵斥。 无数漆黑烟柱升腾在彭城上空。穿城而过的泗水两岸,叫喊声此起彼伏。不断有男女士卒被喝骂的武夫押到边上砍头。鲜红波涛上浮满了形形色色的尸体,偶有没死透的人轻微扑腾。 五月初七,大梁武圣真皇天帝乘船趋彭城督战。 初十,禁军前锋临泗水滨,沿岸列阵,旌旗遮天蔽日。徐州行营十万汴军在对岸欢呼,接受圣人检阅。十一日,朱圣下令进攻,夜半而克。 检校太尉、中书令、巨鹿王时溥携妻儿宗族登燕子台自焚。副使李师勃游水逃走,至狭丘冶,遇兖、郓五万援军,泣道:“为时晚矣,朱贼入彭城。” 七年鏖战,至此落幕。 对于顽抗的徐人,满腹怨恨的汴军敬以屠城,杀到天亮才收刀。自李光弼移镇以来的一万五千户衙军家族包括男婴女童在内,被杀戮殆尽。牙城为之一空,叠尸为山。 中午,朱圣蹚着血溪大步走进彭城,并登上燕子楼查看时溥首级。 “哈哈哈。” “嗬嗬。” 把玩着焦黑的头颅,圣人开怀大笑。自光启三年与溥开战,七年了,这一刻足足等了七年,终究还是他笑到了最后。时司空,今日之事…如何? “陛下应天合人,焉得不胜?”李振嘴一歪,百无聊赖地踢着时溥被烧得黝黑的残破尸体。 圣人刚称帝就破徐州,这不是天命,是什么?武宁素称中原第一劲旅,屡败河朔,却被踏破牙城,这又说明什么?即使顽强如徐贼,也倒在了汴师刀下。俟杀瑄、瑾,就是李克用、李晔这对假翁婿的末日。 如果说之前还有许多人犹疑,畏惧李氏三百年余威,忧虑外敌未攘、时机妥否,那现在…睁大狗眼好好看看吧。李振的自信心大幅度高涨,说起了“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的调调。 不过朱圣清醒很多。 徐州四战,每一个村庄都能变成战场。开战以来,百姓无法耕种。加之河网密布,夏涝不断,人口大量死亡;这极大削弱了徐人。没有赏赐,面对家破人亡的危机,武夫可以咬牙坚持。但吃不饱饭,武夫即便不造反,打仗也没劲。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徐军的确凶悍,打起仗来前赴后继不犹豫。但这些年,多少次因为体力不支被冲垮阵列? 再者,感化军除了彭城,没有一座雄关要塞,武夫只能硬着头皮跑出来以命换命。大梁数十州,而感化只四州。人不是韭菜,青壮年打光了,剩下一帮孤儿寡母能顶到几时?彭城围困到后期,守城的主力已经是妇女乃至十几岁的姑娘。 武夫当国的世道,被风气荼毒的女人都能大规模操刀上阵搏杀。朱圣感慨之际,也深感后怕。 “勿要虚辞。”朱圣模仿着皇帝口吻,叹道:“徐州凋敝,牝鸡司晨,克之非难。对付赵、魏、燕、齐、唐那样兼有山河形胜的强敌,难也。” 李晔被尊为唐主之后,伪朝廷已被大梁降格为与强藩并列的唐国;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圣人充满了干劲,但下一步怎么走,他心里其实没数。 其他人可以先不管,碌碌之辈,但李克用、李晔翁婿和瑄、瑾兄弟必须集中精力优先消灭。前者好处自不用说,灭了这对貌合神离的翁婿,便无复步大燕后尘之忧。但潼关道、武关道难于上青天,圣人已有心理阴影。蒲关道倒是容易,可重盈一日不死,硬啃非得崩掉大牙不可。 后者,瑄、瑾束手,淄青、横海就是待宰羊羔。东临海,北方是幽州,使西、南两面多路大军猛攻,能撑几年?有了齐鲁千里沃土,复收东海盐利及淄青马场,李克用就可以等死了。 朱圣比较倾向这一路线。 事实上,朱温后世也是这么做的,李克用也确实两度被他锁在城里等待末日的降临。若非刘氏、李嗣源等人苦苦劝说,岳父早跑路了… 可这会么… 朱圣迟疑不决。 唐主李晔虽然还很弱小,但其表现出来的潜力过于恐怖。如果不趁其羽翼未丰扼杀于摇篮… “敬公怎么看?”朱圣看向敬翔,问道。敬翔已被拜执政事笔首席宰相,朱温践祚以后,修炼言行,对其称谓也变成了符合礼法的“敬公”。 “臣以为须先平唐、晋。”敬翔胸有成竹:“瑄、瑾累遭重创,冢中枯骨。早一点晚一点并不费心。克用兵强,虽新败河北,但根基未损。” “独眼龙…”圣人捋着胡须,笑了两声,摇头道:“公继续说。” “他女婿李晔。”敬翔神色变得严肃,抿嘴道:“其内招流氓,重于生产,臣估其户口已不下百万。眼下牢据关中,西欲河陇,握兵怕是有十万。而且连战连捷,士气高昂。其势除我之外,已不亚于任何一镇…使不早图,必致大祸!” 说到这,还幽幽提醒道:“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使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也就是还没他得到蜀汉,否则顺江而下,从荆南杀出,咬不死人也恶心死人。 朱圣立即追问:“如何图之?” “攻河中,斩掉这一臂。”敬翔言简意赅。占了陕虢对河中不管不问,神志不清?朱圣拍打着时溥头颅,似在权衡利弊。见状,敬翔补充道:“重盈久病而诸子驽马,遣一大将为招讨,比庞师古之击徐州,无不成之理。” “但河中不比徐州。”朱圣眺望泗水,陷入长久的沉思。 蒲人有坚险的城寨、中条山,有毗邻的李晔、李克用输血。而且不同于瑄、瑾救溥,援军容易被他阻击。李晔的军队可以直接从蒲坂津的铁索桥上走过去,除非汴军插上翅膀飞到同州。李克用走汾河谷地,也是既便利又安全。 这三家铁板一块,无论图谋哪一个都很难。 除非另辟蹊径… 想到这,朱圣顿生一计,看向众文武,开口道:“若朕兴兵二十万讨李克用。于外,李存孝叛潞州,于内独眼龙新败河北,又累遭幽州入寇,民力凋敝。其必无力招架,只能坐守孤城——” 敬翔立刻明白了圣人的意思,心有灵犀地笑道:“唐、晋、蒲三镇同盟,李克用有破灭之危,唇亡齿寒,李晔、王重盈岂能不来救?” “便诱歼两镇主力于太原!”寇彦卿反应灵敏,接过话题兴奋道。 已从家僮之长晋升为宣徽使的蒋玄晖听得云里雾里,小声道:“进则与李克用两亡,以臣之愚钝都能想到,李晔……” “哈哈哈。”真是蠢得惹人怜悯,李振摆了摆手,解惑道:“李晔见死不救,朱邪吾思还会拿他当丈夫吗?以李克用的暴戾性情,还会拿他当女婿吗。打太原是假,要唐、晋互生裂痕才是真。只要这对假翁婿反目,再对付他们还不简单吗。” 蒋玄晖一窘,涨红了脸;看来这是要用阳谋逼迫唐主了。他会中计吗?真为他捏一把汗呢。 众文武哈哈大笑。 朱圣满意地看着敬翔、李振,喜道:“朕得二相,胜安禄山之用严庄、高尚何止百倍?” 此计确实可行,就是要考虑好留守事宜;毕竟正肆虐武昌军的胡贼仍奉唐主为正统,杜洪那废物已被赶出荆楚之地了。汝南方向的邵贼、宿州叛将侯嵩、寿春蔡寇刘弘鄂也闹得正欢。 一个完整的方略迅速在他心中成型。 掌握战争主动权就是好啊。牵着唐主鼻子走!自己不动,李晔小儿敢动么? 砰。朱圣将溥头拍在垛口上,望着翻涌着血浪的泗水,一句接着一句:“各军的奏报,朕都阅及。朕戎马三十年,未见谁死硬至此。杀了老的来了小的。男人死光女人又上阵,实蛮夷之地。传朕旨意,收徐人首级,在东岸造九层京观;集徐人躯体肠肚,在北岸筑骷髅堆,使为九山,以诫后来者——顽抗不降之城,俟破之日,就如徐贼!” 听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犁庭扫穴,死了还要被分尸凌辱,可怜的徐州男女… … 灞上,火锐军大营。 数百颗血肉模糊的脑袋被一齐吊在辕门口,从远处看像挂了一排黑灯笼。 这些武士都是军中的汴州人。 在潼关之战中被哗变的刘知俊裹挟后,圣人将徐汴两部一千七百余武士与从高汉宏麾下遴选出的六千流氓军整编为火锐军,纳入天策军外军。但现在马后炮看来,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彭城陷落的噩耗流传开来后,徐籍兵与汴籍兵之间积攒的矛盾顿时爆发,徐人盛怒之下直接和汴人火拼起来。直是杀声震天,营盘也黑烟滚滚。 城门校尉东方泰下令关闭长安诸门,禁止进出。驻扎在兴庆宫的部分侍卫司禁军接到命令,大举出动弭乱。等械斗平息,徐汴两籍1700多名军士死得不剩三百。火锐军大队袍泽同情徐人,还帮他们把汴人头颅剁下来吊到辕门口… 又是被武夫气晕的一天。 蓬莱殿里,圣人重新坐了下来。 闻人楚楚正在为他讲解吐蕃战争史:“广德元年,吐蕃二十万众寇都,代宗奔陕,为汾阳王所退。永泰元年,三十万寇醴泉,为汾阳王所退。大历三年,十万寇灵、邠,为马璘所破。九月复来,汾阳王破六万众。” “大历八年,寇灵武,蹂践我禾稼而去。十月,寇泾、邠,汾阳王遣浑瑊与贼战。这便是代宗之世吐蕃来寇规模比较大的几次。” 与其说是大唐与吐蕃的斗争史,不如说是郭子仪与吐蕃的战斗史。没汾阳王,大唐的江山应该就在肃、代二圣那里终结了…这种功绩、威望的武夫,居然没造反,这不核理! 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手下有这样一个大将,肯定觉都睡不着。 “汾阳王薨天之后呢?” “贞元三年。吐蕃入吴山、宝鸡,焚聚落,略畜牧、丁壮,杀老孺,断手剔目,乃去。又剽汧阳、华亭男女万人。旬月间,分捕山间亡人及牛羊率以万计,泾、陇、邠之民荡然尽矣。”说到这里,闻人楚楚摇了摇头,默默叹气。 历史不忍卒读,后面的她都不想开口念了。 圣人把她整理的资料拿了过来。 其实后面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何年何月吐蕃入寇。但圣人发现,吐蕃搞侵略的动机很特别,对财货、牛羊好像不是很感兴趣,所有军事行动围绕一个主题——抢人! 贞元四年,虏略泾、邠、宁、庆、鄜五州,抓走工匠吏民数万。这次入寇,史官明确记载——“及是得唐俘,多厚给产,质其妻子。” 小美人,乖乖做压寨夫人吧,要什么都给你,但敢逃跑,别怪我杀了你儿子…大概就这么个画面… 当然,不只抢汉人,其他族群也抢。 贞元十七年,寇盐州,陷麟州,系居人,掠党项诸部。 滑稽的是,执行这些任务的吐蕃将领也有汉人。贞元年间有个叫徐舍人的,一次看到抓到的唐人哭,便道:“我司空英公裔孙也。武后时,家祖以兵尊王室不克,子孙奔播绝域,今三世矣。我虽握兵,心未尝忘归,顾不能自拔。” 不是对大唐不忠,只是在吐蕃有了家室有了牵挂,你们走吧。 除了平夏诸部,吐蕃人也抢回鹘——“宪宗初,以五万骑入振武拂鹈泉,钞回鹘还国者。” 被绑票的各国公民并未消失,只是被吐蕃化了。 被抓的灵盐党项也就是平夏诸部的祖宗,他们和吐蕃境内的西羌演变成了目前聚集在陇州以西的六州党项。代宗时他们还反,派人到长安报信,请求“归国”… 这部分党项是在当时还是以唐人自居的。 百年过去了啊,这帮蛮子怕是没一个人会说汉语了。拓跋思恭、没藏乞祺会拿他们当亲戚吗?我去你娘的亲戚,狗党项奸,二党项! 唔,别笑。 汉人也好不到哪去。从代宗初到长庆会盟为止,被捉的平民和俘虏的武士至少有一百万,这还是保守计算。 这些人在吐蕃落地生根后,技术人才为赞普献艺,雪域王宫里同样也有汉女乐师、舞姬、刺绣。每逢唐使来,赞普就把她们请出来演奏乡音…看她们和祖国使者一起哭哭啼啼,把这个当乐子。 普通人就老遭罪喽。平日种地放牛,战时跟随主人出征。很眼熟?跟建奴的包衣奴才类似。到这会,吐蕃化汉人会州、金城、河渭都挺多。不过…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除此以外,还有蕃化波斯、大食。韦皋在西川经常俘获来自西方的军人。大舅哥赵服带来长安的那个剑槊双绝的阿摩难就是大食人。这也是到了二十一世纪甘肃河州市还被称为“小麦加”的原因… 命运的齿轮在九世纪就已开始转动… 圣人的评价是:古典时代的西学东渐! 虽然被掳不是他们的本意,但这次也难免也要和这些二吐蕃流血了。 朝廷已经做好出兵准备。 不是打河西…收复凉州的时机还没到,长安到姑臧城一千多里呢。打下河湟,家被偷了怎么办?几番考虑,圣人决定先拿最近的金城、河渭、会州开刀。好打,路也平坦,有急事也来得及赶回来… 美滋滋。 最重要的是,拿下这一片广袤而肥沃的土地,既有了战略纵深,也有了马场和耗材。 他早想扩充骑兵了。 不是缺马,有拓跋思恭和岳父、灵州这三个供销商,战马真不缺。缺牧场,关内的大牧场就一个沙苑,武功县也勉强能放一放,但还是太少了。没法占用耕地啊,十万铁骑固然美,但吃饱饭才是根本。 把这三个地方抢回来,牧场就有了。什么?吐蕃人也要放马?地一圈不让他们放不就得了。 得牧场,这是利二。 利三,就是有一把耗材可以用。蕃化汉人、大食、党项可以酌情宽大处理,至于货真价实的吐蕃佬,恶人军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 五月初九,贤妃朱邪吾思、宣徽使宇文柔在同一天各为圣人诞下一个男孩,让不少人暗地里买酒庆祝。上个月赵氏也生了个大胖小子。算上陈美人之子肥,圣人自己造了四个娃了,内心对淑妃之子裕也是越来越无感,只是没法表现出来。 “何事秋风悲画扇” 还是先考虑下三个孩子取什么名字吧。 感谢天空之境的上盟!诏以大司马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兼侍中,总百揆,加九锡。以范阳、常山、沧州、平原等二十郡为茅土,进燕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奏事不称臣。 (本章完) 第127章 西翥灵仪 第127章 西翥灵仪 景福二年五月十九,幽州军复乱。蔚州武夫造反,裹挟镇将刘仁恭为帅,要求杀留后李匡筹。仁恭不得已,率众还攻范阳,为衙军所败。仁恭奔太原,克用善遇之。 五月二十三,成德军乱。前幽州节度使李匡威寓居常山,谋夺少主王镕之位,事不密以败。赵人怒,举城鼓噪,擒杀李匡威于道。并斩其随从判官李抱真等文武,其带来的五千幽州军亦尽数被屠。 也正是这一天,一则火爆消息传遍京师。襄阳节度使赵匡凝畏朱温北来,又因与马殷、刘建锋等人同为蔡寇,因此劝说两人同盟。恰好圣人正挖空心思给朱温找麻烦,上眼药,于是便托荆南进奏官给马殷带个话:“若诚心归附,当为观察使,使杀戮无道,祸发朝夕。” 马殷狼狈流浪了一路,急于安家,这次比较听话,遣行军司马张劼奉表入朝,请归国。在梁、唐之间,这帮脱胎于秦宗权、孙儒部下的魔头选择了朝廷。 也是没得选。 孙儒死后,马殷等人逃离扬州。先是试图攻取江西无果,反倒吸收了数万流氓。等跑到湖南,已是十余万众。战士不过寥寥三万人而已,而且肉脯吃多了的蔡寇大多疾病缠身。投朱温?心高气傲的蔡寇暂时还不想跟朱温混。不然早投降了,还来湖南干球。而且总感觉大梁天子像个草头王…还是长安圣人更让人心安理得。 诏以马殷权湖南观察使,刘建锋领长沙府城都虞侯,令平雷满、周岳、邓处讷群盗。这帮小孽畜既以逆取,不能顺守。残虐百姓,骄奢淫逸,而且分毫不上供,留之何用?不如让蔡州儿郎吃顿好的…当然,圣人扶正马殷的原因不单单是因为他愿意和赵匡凝、自己站在抗汴的统一战线上。 更重要的是,后世这个食人魔在湖南站稳脚跟后立即罢兵休战,劝课农桑,打理茶园,带着蔡寇屯田…就像那浪子回头的小王。不,比小王还夸张。你们是蔡贼啊!种田是你们该干的?简直不务正业… 又收获一个盟友。若是朱温南下侵略赵匡凝,但愿这帮蔡寇能抵挡住吧。 不过希望不大。汴军是对付蔡人的专家,秦宗权被击败后,孙儒连中原都不敢呆,生怕朱温追杀,一口气遁到了江南。但也无所谓了,只要能迟滞朱温脚步,为他争取一些时间就行…嗯?每次都这么快的吗,真的敏感。 “嗯…”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看着疲软在案几上的姐姐,琉仙蹙了蹙眉,难堪玩弄啊。 夕三仙,朝三新。最近圣人沉浸于三武,在心里宣布其他妃嫔失宠了。淑妃,珠黄矣。枢密使,腻了。柔奴不懂浪漫。 圣人现在嘴刁了。 令仙如新盛开的清香、繁茂,看一眼就想击槊。琉仙对月,易使窒息,容仙青涩的笑容像潘敏。 “该出发了。”不待乘胜追击,赵如心抱着孩子走了进来,瞪了琉仙、容仙一眼。这三胞胎着实可恶,把圣人勾得魂不守舍。早前也许该让宣徽使将其发配到偏僻宫苑,劳累到朱颜辞镜。 “枢密使…”令仙拿过黄纱盖住身子,面红耳赤。 “回绫绮殿休息吧,无事别外出。”圣人摩挲了一把琉仙的脸,收回魔爪。铜雀春深锁二乔才是正理,三仙这种尤物,被人瞥见长相他都觉得吃亏,不痛快。 盯着三仙夹着腿离开的背影,赵氏气得闭了闭眼睛。 “亏欠娘儿俩太多了。” “诚有愧疚,就离其他骚狐狸远些吧。”赵氏腾出左手掐了圣人两下,叹气道:“武令仙姐妹就那么让大家上瘾?看来要找个时候割掉这对浑球了。” 圣人嘶了一声,使劲扳开那只凌厉的五指。 赵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说些不知羞耻的荤话。刚认识赵司言的时候也不是这样啊。那年那夜在灵符应圣院,赵司言倒扣断剑,黑袍染血,手刃中官十余,杀得庭中残骸狼藉…像个江玉燕那种的武林高手,让他一时不敢吭声。 又是杀人如麻赵如心,又是剖心剔骨的宇文柔,险些把他好色的毛病当场治好。 “此番征讨河、渭、金城,几时方得归?”赵氏坐了下来,坐月子的女人,正是最多愁善感最容易抑郁的时候:“你不在,青灯冷帷难熬。孩儿又爱哭,白天嚎,半夜也叫…我想把他送出宫,找个道观寄养,就像史侯那样。” “史侯是谁?”打量着赵氏憔悴的脸色,圣人询问道。 “汉灵帝之后何氏之子,少帝刘辩。” …这顿时让圣人警觉心理大作,一把握住她的手:“谁敢害你母子?” 赵氏欲言又止,莫名烦躁,一甩手:“你不懂!” 御门之深不比寻常人家,宫闱内的暗算争斗,犹胜刀兵;稍有差池就是无底深渊。大明宫也不是什么善地。先圣六个儿子,无一例外全部夭折。有的皇子沉在太液池,有的被毒虫咬死,有的莫名患病。丈夫不知道那些被掩盖得死死的龌龊秘事,但她清楚。以前在掖庭也听诸多老宫女偷偷聊过…呵呵,当有了儿子,原本和气融融的妃嫔各自的心思就会不一样了。 她不敢确保第二胎还能这么走运,一生就是个儿子…即便某年第三胎生个儿子,年龄也输了诸妃之子。而且,她也无法保证能一直这么受宠。色衰而爱驰,最是无情男人心。 长子能平安成人,吾愿足矣。 看着心事重重的赵氏,圣人反思了一下。或许该给李裕再培植些班底了,省得将来何虞卿孤儿寡母两个,镇不住场子,身家性命被某个逆子或者谁夺走。圣人很明白这种事在李唐皇室发生简直太平常。赵氏、朱邪吾思等女各有母族势力,一旦自己暴死,弱小的何家怎么斗得过?即位保位失败,圣人也不想她娘俩在被贬蛮荒的路上被使者一杯毒酒送上黄泉路。 “我抱抱。”低头看着在赵氏怀里熟睡的儿子,圣人轻手轻脚接过,乐呵呵的端详了好一会,回头询问赵氏:“满月之后,打算取何名?” “没想好。”赵氏心乱如麻。 “静下心,沉住气。莫听穿林打叶声,一蓑烟雨任平生。”圣人安慰了一句,将儿子放回到母亲怀里,捏捏赵氏的脸:“我走了,打江山去也。夜里早点睡,眼珠都有血丝了。” 哇,儿子又突然发出尖锐的哭喊。 “这竖子!”赵氏愤怒一声骂,解开衣裳与之喂食。 “我也——” “滚!”嘴上这样,表情却缓和了许多,脚尖轻轻踢了踢丈夫,哑声道:“戎务大事,妾不懂。但知不要争强冒险,好大喜功。西陆故土收复多少是多少。性命最重要……” “俺明白。”圣人点头道。 赵氏顿时噗嗤一笑,没绷住,连带身前一晃。 “走了!”圣人抓住狠狠捏了两下,汁水喷溅。 时间已接近五月底,大家都没闲着啊。既要与东方群雄逐鹿天下,就不能被甩开太多。温柔乡…活着,才有温柔乡可供流连。不然这一票娇妻美妾,最终也是给别人生娃。 出得大殿,何虞卿领着一众妃嫔子女送行。 “大郎,过来让我看看。”圣人马鞭指了指好大儿。 谁料李裕怯生生地看着老子,淑妃不禁一急,拍了拍肩:“父皇让你过去呢。” 圣人蹲在那,对慢慢走过来的儿子勾手。及近,笑眯眯的问道:“最近韩学士都教了你哪些学问?”“孝经、道德经……还有南华经。”李裕低着头嗡声答道。 “记得哪些?背几句我听听。” “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小手抠着手掌心,顿了顿,又道:“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夫孝,德之本,教之所由生也。师傅说,要想臣民不造反,就要重典峻法劝世人孝顺,以孝弘治天下。” 何虞卿欣慰的看着儿子,紧张的心情松了一口气。韩偓大恩,没齿难忘…… “再背几句。”这些东西说的是什么意思,小孩子懂不懂并不重要。只要背得到,随着年龄上涨自会理解。 “养虎者,不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许是有了自信心,李裕抬起了头。 “讲的是什么道理?”圣人来了兴趣,也不着急走,追问道。 李裕就像讲故事一样讲韩师傅那日教的功课娓娓道来:“说的是养老虎的人从来不给虎喂活鸡活羊,因为这会激发虎的杀性。也不拿完整的牲畜给虎吃,因为虎撕扯牲畜的时候会露出獠牙,爆发残虐之气。在虎不饿的时候,顺着他的喜怒就行了。虎之所以亲近食养他的人,就是因为食者能顺着虎的性情操控它。反之,虎就会杀人。” “啪,啪,啪。”圣人拍了拍掌,然后猛地将其抱起。 淑妃捂着胸口,感觉要晕了。还好儿争气,没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臊皮。陈美人用羡慕的目光盯着她,恭维了一句麒麟子。 “韩偓,你观此子如何?”圣人看向韩偓。 “臣才疏学浅,若训之以良师,足为英造之材。”韩偓打了个太极。这么多人在场,淑妃还看着,只能捡好听的说了。德王不笨,但带了这大半年,他觉得太软了,很胆小。每次讲学,他声音稍微一大,就吓得不敢大声喘气。唉,这孩子随他娘了,淑妃的性格就很软啊。 “还得锤炼。”圣人叹了口气。这孩子在历史上的记载并不多。从只言片语也只能窥见一二——天复政变,崔胤带着拉拢的禁军攻杀虐待昭宗夫妻的刘季述,这小子居然和近侍跑到刘季述的军队里躲着…事后被数十位大臣联名请赐死。昭宗觉得儿子年纪小不懂事,没同意。 但愿后天教育能起作用吧。今年才九岁,还有的是时间文火慢炖。再跟小王学上几年刀枪武艺,想必会有所改观。 “这怕人的脾气也得改改。”圣人又对韩偓嘱咐道。他不好下手打骂孩子,韩偓、王从训这两位文武师傅收拾顽徒可是天经地义。 韩偓微微颔首。 “圣人,该出宫了。”扎猪匆匆而来,提醒道。 “祝君凯旋。”何氏带着平原公主和德王一左一右站在脚边,招手道:“军情易变,唯望自重。” 似乎是害怕每一次离别都是永别,圣人又回头看了一看。 何虞卿总是会忍不住红了眼。 陈宸嘴角压不住,她还是很相信丈夫的。或许真有天命这一说吧。至少从李茂贞犯阙开始,丈夫就没打过败仗。他懂得审时度势,不打必败之仗,拉得下脸面听扎猪这些武夫讲述怎么打仗。到这会,他就像游弋在深夜的大虫,跟踪着羊群,默默等待机会,然后暴起发难。 陈采莲一如既往的高冷,默默观赏着百竞放的廊园。 韦懿眼神轻柔,就像她在圣人身上的动作。 柔奴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可能是生孩子痛的惨叫震天还没缓过来或是有下属惹她不高兴了吧。 朱邪吾思挥舞着鞭子,在跟赫连卫桓、耶律崇德等将交代注意事项。 …… 圣人抿了抿嘴,踉跄离去。 说是今天大军开拔,其实早在五天前京兆尹孙惟晟属下的官吏及畿县各尉就带着男女民夫押运着粮食、马料、帐篷、兵甲等辎重出发,供军使衙门设在陇州,就在右扶风境内,离天水、渭州非常近。 两天前,游奕使王绍戎又率领豹子、神行两都2000轻骑出发。他们要搞侦查、抓舌头、扫荡沿途可疑,忙得很,没功夫等大军磨蹭。说起嚯嚯吐蕃人,一个个都积极得很。这是去打仗吗?明明是去发财的!抢,抢个够!圣人不准抢老百姓,吐蕃人还不行?这要是都不答应,反他娘的! 军心至此,圣人也没法多说什么。自己这帮武夫算文明人。北面幽州,一个月造了三次反… 大军照例在灞上郊外集合。 侍卫亲军司出动马、步诸都甲士一万人。 天策外军九校,出动飞仙校尉、广锐校尉骑马步兵3000人。龙骧校尉轻步兵4000人。射鹰校尉弩手1500人。控弦校尉弓手1500人。 天策中军,除了扎猪、赵服、没藏乞祺三个中领军,圣人还带上了何楚玉,得逐渐给予二弟建功立业的机会,扶持他。制度,一个中领军领一千人,四个就是四千锐士。 总计战士足足两万四千人,全他娘是一水的狼彪铁甲壮汉。 唔,差点把新来的七部党项给忘了。他们这一万四千人也要跟着作战,暂时是崔公在统领。不过这帮呆子未经训练,上了阵估计只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窝蜂冲上去,开启瞎鸡儿打模式。难怪泾原、朔方痴迷于招募党项…便宜又好用,玩坏了也不心疼。 不过,仁慈的圣人还是会拿他们当人看的。人家又不是陇州以西跟着吐蕃人混的六州党项,平夏诸部出来的,当了快三百年大唐子民了。蠢是蠢了点,总归属于百姓这个范畴不是? 还有恶人军,圣人已经给他们吃了连续七天的饱饭,当然也是要卖命滴。 大军铺陈原野,战士、辅兵加起来超过四万了。 如此阵仗,吐蕃佬们可以含笑九泉了。 “发赏!”圣人马鞭一挥。 本来肃静的军队顿时鼓噪开来:“万岁!!!” “杀他娘的!” “俺要抢几个吐蕃壮汉回来给我种地。” “踏平河、渭,鸡犬不留!” 圣人一窒。 麻痹的还没开打,光发个赏赐就呲牙咧嘴嗷嗷叫了?什么德行! (本章完) 第128章 落门川 第128章 落门川 景福二年五月二十九日,被魏博一番游说,有感于大梁天子磨刀霍霍,嗅到了朱温需要发泄杀欲的危险气息,加上支棱起来的朝廷给了他们底气,成德、横海、淄青决定和站出来挑头的魏博重建河朔同盟,外拒侵略——无论朱温、李克用又或者谁。 魏博节度使田希德发出讨贼檄文,称——“奉密诏以讨朱全忠”。同时造了一封假诏书,自兼诸道行营都统。王师范被拜东面行营都统,卢彦威为北面。他们给襄、吴也写了信,但路途遥远,还未收到赵、杨回复。不过魏博也不在乎,先在檄文里把对方拉上战船。 六镇宣布出兵百万以御汴侮。 反正气势做足。 消息传出,自然天下侧目。 其他看戏的都没想到,短短两三年时间,海内格局竟产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李氏,好像还没到革命的时候啊。搞得代、德、宪、穆四圣痛不欲生的河北反窟,这会居然成了反汴先锋?真真是——朝廷之弱,藩镇割据之故。而朝廷既衰久不亡,独立诸侯之维也。 …… 天边暮色残月正好,黄昏的襄武城外杨柳依依。 石感寺,这是一座具有浓重吐蕃风格的木质楼阁式塔形佛教建筑。中空覆盆舍利塔,阴森黑暗的镇魔院,雕以宝莲辨的菩萨楼。外围的石头墙上,挂满了写着经文祈求神灵庇佑的五颜六色的幡和小风马旗。晚风一吹便呼啦啦作响。远远看去,整座寺庙金顶、红墙、黄梁、白壁,充满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感、庄严以及几分邪恶。 寺北小溪边,几个光着身子的奴隶跪在石垒前。 劈啪跳跃的篝火照出惨白浮肿的菜色脸庞。每个人身躯颤抖,发出压抑的嘤嘤啜泣。最小的一个姑娘只有十五六岁,湿哒哒的胯下弥漫着刺鼻的尿骚味。从被带到这跪着,她就获悉了命运。因为父母、祖辈也是这样被制作的。 “啊欸…尼…”晦涩的梵文戛然而止。头戴黄尖帽的红袍和尚停下蹦蹦跳跳的脚步,回过头来。 奴隶们齐齐一哆嗦。和尚的正反两面霍然惊吓,背影是个慈祥的得道高僧,脸上却是个遍布脓疮、黑疤、粗大毛孔的恶心癞子头;脖子贴着左边下巴的烂疮正涌出绿灰色的黏液。 和尚用指甲狠狠挤了两下。 一吃痛,呲牙咧嘴,锈迹斑驳的牵着口水丝的黄牙就这么暴露无遗。 “嗬…”挤完疮,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吼了两口痰…袖子一挥!如金雕扑杀野兔,和尚手掌按在小姑娘头顶摩挲了两下,一发力…单手就把挣扎不休的女孩提到了与视线齐平的高度。没等可怜的奴隶喊两声爷娘,瞬间就被按在木墩上。和尚拔出刀,垂直插向咽喉。 随着稚嫩的哭喊消失,和尚一节一节切下指节。血沫溅到了眼眶里,但他不为所动,表情极度亢奋的按照某种节奏念着什么古怪的话。 良久,他叹了一声,轻声呢喃:“佛啊…” 怎么也没想到,唐人居然打回来了。 他们的天子发愤图强复旧缰,数日前已师出大震关。从盐宫到天水,从清原到陇城,从街亭到叶堡,到处都是大举西来的唐人。还有运输粮草、兵甲的车队,几乎把略阳、安戎、渭水三衢占得满满当当…简直骇人听闻。趁大蕃之危么?破坏长庆会盟,背信弃义的唐童应该得到上天的惩罚啊。正忧愁着,突然却心一痛。 该死,有奴隶造反了…可是奴隶哪来的弓箭…倒在地上的和尚拿余光去瞥残月下的那片小丘陵——果然,是唐人,还在对他笑。 “只要一个活口。”崔公放下步弓。 石垒边剩下的三个和尚拔腿就往寺庙跑,不过数十枝利箭当场撂倒两个。剩下的那个被刻意射中大腿。正待一瘸一拐强走,两名矫健武士飞奔上前,照着鼻梁就是暴戾三拳,打得鼻血狂喷。 “俺有几问,答得好了便放你回去烧香。”崔公用刀身拍打着和尚的脸。 此人麻利点头,心里却绝望不已。唐人不出秦州已百五十年了,不意今日却被自己撞上…这里是大蕃的土地,无冤无仇,唐人为何来犯? “襄武城守将是谁?什么来历?” “落门川讨击使桑宝宝,其是六州党项和宁部所出。” “我去你娘的!”谁料崔公甩手就是两耳光,圆圆瞪着老眼:“和宁部有姓桑的?你以为俺对你们一无所知?” “杂胡!依附和宁部的杂胡!”和尚忙改口道:“我不熟悉他们,并不甚清楚。” “啊——”惨叫声中,他的一只耳朵被崔公割了下来。崔公微微吮了一口血,笑道:“肥头大耳的和尚,味道想必不错。”又拍了拍痛得额头冒汗的和尚的脸蛋,神情轻佻道:“想好了再说,让俺不高兴了,就挖了你的眼睛。” 和尚流出眼泪。 “桑宝宝有多少部众?” “三千。征发奴隶的话能至两万。”这下,和尚跟连珠炮似的:“毗邻的陇西城守将是尚延心旧部——米伽卒,其众不下七千,是渭州实力最强的镇将。” “万户领?”崔公追问道。 “不是,尚延心之子尚可罗在伏羌城被部下野利特坚杀害后,米伽卒自封的大蕃部落使、渭州节度。” “谁听他的号令?” “无人服从。河渭各城都是自立门户,互相侵攻。” “米伽卒所部七千众都是骑卒么?他现在哪?在陇西城?” “有步有骑。不知道在哪,但昨日听进城买货的僧侣说城里来了不少兵;应是他。” “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崔公把他另一个耳朵割下来,作势欲挖眼珠。 “寺里议论说,唐人皇帝打回来了。桑宝宝害怕,便邀米伽卒过来协守襄武城。米伽卒觉得人少,下令征集乾封、顺化、保善、宁定、罗云、朝凤诸部。” 崔公笑眯眯地将耳朵塞给他。 情况跟他知道的相差无几。所谓乾封诸部,党项也。高宗时,吐蕃降服雪山党项破丑氏及白狗、舂桑、白兰诸羌。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急速东侵,拓跋氏等灵盐党项被朝廷撤往夏绥。泾陇地界的被代宗圈地安置在凤翔,是为乾封等十一部。之后,也沦为了吐蕃臣属。 总之很乱。 除了这十一部党项,还有野利越诗、野利龙兒、野利厥律、兒黄、野海、野窣等部杂党项,二百年来到处跑,今天被唐人征服,明天被吐蕃驱使。乱来乱去,大概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起源了。朝廷搞不清楚,通通冠之以杂胡。吐蕃人头疼,一概称为弭药。 也无所谓了。胆敢抵挡者,无论什么人,都该死! 崔公擦了擦手上的血,让儿子崔益继续逼供,尽可能发掘透彻。自己则走到旁边,对一名正在望风的武夫吩咐道:“领一队骑士赶回落门川,就说陇西、襄武两县被吐蕃人改成了军城。米伽卒、桑宝宝两镇将合兵万人守襄武城,还在广征杂胡卖命。让圣人派兵抄略四周部落,收捕两三万老弱,明日押到城下。” 抓丁?不绑了家人为质,你抓什么丁! 家人在城下,他倒要看看有几个二愣子敢大义灭亲。 武夫领命而去,崔公又走回来。 “问完没?”他问的是儿子。 “完了。没油水可榨了。” “那你还杵着?”崔公骂了儿子两声。 崔益挥刀直接斩下。 “老将军,你——” “俺是个老骗子。”崔公哈哈大笑,一脚踹开尸体,摆手道:“去,把石感寺的和尚都抓出来…嗯…就地活埋!” 武夫们倒吸一口凉气。 “大人…年事已高,不可造下太多杀孽”崔益试图劝谏父亲。 “宰了这帮秃驴,那叫积德。”崔公的声音变低。 他走石垒堆边上,将那个小姑娘抱了起来。 她还有气,但显然活不成了。 那把银匕首从她的咽喉右侧扎下去,将她的脑袋牢牢钉在木墩上。 崔公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光秃秃的十指也轻轻搂着崔公。一只满是粗茧刀口,皲裂到如同老鹰爪的大手,和一只雨后青笋般的小掌,缓缓触碰了一下。 黑白分明。 她微弱的喘息在崔公怀里渐渐湮灭。 这个地方过去是秦汉魏唐的治下,几代人以来被吐蕃霸占。过去的百万子民都沦为下贱的奴隶,被贵族驱使残虐。那些过去以唐人自傲的男女,现在被迫剃发易服,弯着腰走路,跪在地上说话。 三十日,天子在落门川,正式进入陇西地域。 与此同时,泾原节度使张钧响应朝廷诏书,因抱病,乃令弟璠率一万步骑出平凉道,沿会宁、静宁、将台堡三线趣渭州,窥金城。泾师人少,位置也不同,不是攻坚的。他们的作用在于制造紧张情绪,惊吓敌人。碰到小型寨子、军城则拔之。起一个牵制效果,吸引部分火力,为南边圣人的主力会战打打配合。 另,得知圣人来,秦凤尉符道昭及其部下两千余岐贼残孽很不安。想西逃投靠吐蕃,觉得耻辱。想北遁…冷静下来一寻思,符道昭觉得以贼天子的尿性,真想杀自己的话早就来征剿了。之所以没这么做,还封自己做郡尉,应是想收下当狗或是做消耗吐蕃人的替死鬼… 于是向太守韦昭度请命讨虏以自赎。 许之。 符贼这么上道,搞得圣人都在考虑要不要继续任用了。这厮是纯正蔡寇,前些年在秦宗权麾下为骡骑教练使,负责培训怎么骑骡子冲锋。及朱温踏平淮西,蔡寇散了一地。 一部分被朱温收编。 一部分跟着孙儒南征高骈。 一部分割据襄阳,拥赵匡凝父子。 还有小股人马不知去处。符道昭就属于这类。先是逃到洋州混日子,后来看到李茂贞不错,转投之。“岐王”在长安吃瘪后,立刻就与李茂贞另一个义子反了。岐人主力在渼陂泽被会歼,他又收拢三千兵反出秦州… 后世北宋建立,赵匡胤与史官李九龄等人总结晚唐五代的武夫,符道昭被点名批评——“刚而无操。”这种极品,你稍微一虚弱就会连夜造反。 一番斟酌,圣人还是决定让他当替死鬼。同样是魔鬼手下混出来的武夫,还是本家,怎么符存审就以忠义敦厚著称呢。要遏制造反当儿戏的社会习气,就得尽可能剔除这种害群之马。 及时死在收复陇西的伟大事业中,捐躯赴国难,想必符贼的名声就能得到挽救了。 宝,别怪我…这是为了你的身后美名考虑啊。 小小竹排画中游,两岸青黛翡翠流。烈阳高照,走在郁郁葱葱的河谷上,踩着脚下柔软的草地,圣人心情非常妙。 这物华天宝之地被吐蕃人和蠢得像原始人的杂胡糟蹋,实是暴殄天物。秦州和下面的马邑州,方圆百里除了八卦山、火焰山等少许山脉,几乎全是一马平川的河谷平原。你敢想? 而且是未经开发的处女地! 水利还优越。渭水、落门水、略阳水、峰水等大小几十条河流贯穿境内…这要是建设成田,一年得产出多少粮食、水果、蔬菜?圣人哭死。 不过记得后世物候学家竺可桢的考证——晚唐这会,东亚气候正处于湿润期向寒冷期转变的节点。雨热要求高的作物比如水稻,肯定没法在陇西播种。非不能,而是风险大,容易受灾。 等回去了,圣人打算和李群他们商量一下,看看种什么收益最大,或者各种作物都种一点,试验一年。 粮食安全是一级问题啊。 而今与朱温翻脸,东南诸州即便继续进贡,走襄阳、唐邓、丹凤水道的成本也太高,得尽快摆脱影响,自力更生。只要武夫肚子吃得饱,有粮食代替其他财货打赏,那就能运转下去。也就是关内十年血战导致人口大衰减,不然都不用朱温来索命,玩两年自己就得崩。 至于再往西的渭、河以及南接的洮、岷。丘陵多,拿来养马吧。能改成田的平原也要拿一部分出来改成田,持续募氓来耕作。 不是河渭缺人。 这些年中土杀得昏天黑地,关西却是风平浪静。自尚延心投降以来,最大的事,大概就是几年前延心之子无罗为部下野利特坚所杀,特坚自封讨击使。未久,大舅哥赵服趁着特坚外出打猎,率部曲袭杀之,自封镇将。后来李茂贞派兵西侵,被赵服杀退。 话说回来,战乱少,加上土著杂胡的数量大,以及吐蕃国内农奴起义带来的人口流动,河渭人口没有任何理由不增长。但你能指望他们种田吗?是,跟北边的丰、夏诸州一样,有一部分胡人学汉人男耕女织,但这是少数。 而且,就他们那技术,连二十四节气都摸不清的状态……大概就是名副其实的“靠天吃饭”了。平夏诸部和入华百十年,尚且还有一堆放羊放傻了的憨子,无论河渭。 还得整些汉人老农民过来发展农业。 手里有粮,万事不慌。 是夜,圣人在落门川东岸露宿。赵如心堂兄赵宠率五千人自伏羌城来见,除两千家族部曲,还有矗冢山、破丑、白狗、朝凤诸羌蕃人三千。唔,也不一定准确。当地人是这么叫的。实则大概这些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有的是白皮肤。 有金发。 还几个醒目的酷似黑鬼,也不知是晒久了还是怎样。 “赵宠?——啧啧,你这人马有点喜庆啊。绿绿的服饰甲胄,发型言语不一,行列军容却是森严…真是奇也怪哉,练兵费了不少手脚吧。”圣人现在也算是老油条了,只扫了一眼,便发现这支人马的异常之处。 狗日的,赵家实力这么强的么?趁着乱世居然拉起了五六千人的队伍。算上大舅哥之前带来的七百步骑,完全不次于麟州的杨、折两家。 不过还算“正常”吧。 后世蜀中大乱,豪强地主纷纷募兵自保,如绵州何氏等几个家族更是拥兵过万。闽、浙、鄂、楚诸地也差不多。乾符年间,趁着黄巢闹岭南,福州陈岩集众数千,自号九龙军。没几年把观察使都撵了… 相比这些,爱妾娘家还比较保守。 “粗粗教习了几年,实属乌合之众,不堪入目。”赵宠回道。 “你谦虚什么!”圣人在阵前走了一大圈,道:“练兵之法摆在那,但有耐心肯下功夫打磨武士的就没几个了。健儿军容雄壮,纪律严明,足为劲旅,可冠有军号?” “此僭越不臣之举,焉能为?” 僭越…招募数千兵马占据几座城池就不是僭越了?也罢,既是如心堂哥,两兄妹的老子同一个爹,现在都是自己人。认真观察了一会,圣人道:“我看多数穿红衣,就叫红衣校如何?先凑活着用吧。不然打起来仗来,都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些军士。” 嘶…赵宠看了眼这个妹夫。长安的事,他从赵服、赵嘉的信里了解挺多。这是要收编到天策军外军啊…但也没拒绝的余地了。如心既做了他的天水郡夫人,又是枢密使,业已诞下皇子,服、嘉也各居要职,赵家已经和他绑死了。 “谢陛下赐军号,红衣军敢不效死?”赵宠拜倒。 “征战在外无法打赏,且记一笔吧,待班师,人赐绢两匹。此番若能建功,依制赏赐。”顺手收买一波人心,也是毫无意外的惹来了欢呼声。 “我至陇已有四日,无一部一头人来觐见,如此悖逆。我欲明早便走,说说敌情吧。”吐蕃外甥给脸不要脸,那就不要怪大唐舅舅暴打忤逆了。 赵宠摊开自己绘制的精细地图,道:“过落门川就是渭州重镇辖下的陇西、襄武。安史之乱前本为国朝之县,为吐蕃所有后,以之作为东侵关中的前哨,乃尽徙其民,改军城。于是,落门川的石堡城与陇西、襄武两军城构成渭州三要塞,互为犄角。” 落门川的十几个石堡是论热恐修的。这吐蕃反贼在宣宗年间意图侵唐,率众二十万驻扎在此。但很显然,吐蕃人胆小,根本不敢派人来守,只龟缩在陇西、襄武两城。 “取渭州很简单,拿下这两城就行了。”赵宠笑道。 圣人的脸却变黑了。舅子,中原武夫的吊样,你不了解。攻城…没摸到人就阵亡、受伤太多,那是会鼓噪的。脾气恶劣点的,作战失败直接一拥而上干掉将帅,你待怎样? 西征第一战,就是啃这种玩意,真晦气。 有种出来野战,大伙在落门川拉开堂堂之阵干一场。 “陛下?” “我再想想。”圣人谨慎道。 难道又要像复攻大荔,让我们的恶人军好朋友冲锋在前? 唉,再苦一苦恶人,骂名我来背。 不会太监,不会太监,不要怀疑了。更新正常的。一个月才请了三天假,很少了呀。鄙人原本打算采用周末双休制更休的. (本章完) 第129章 为虏而使斗 第129章 为虏而使斗 六月初一,秦凤尉符道昭部三千人进抵落门川。 正往金城的泾原张璠许是收到了兄长张钧的指示,半路上派衙将拓跋力贞率两千甲士及在静宁、将台堡等地抓的万余蕃部男女来参战。 自打王师大举西出,邠宁留后武熊就一直保持着密切关注,担心圣人顺手搂兔子。但观望许久,发现天子意在河渭?诸军一商量,反正吐蕃人也好欺负,干脆也是别缩在老窝了,趁机卖卖命,免得回头被狗皇帝扬了,于是尽发七千步骑来“勤王。” 他们的主力在王行瑜火拼李茂贞的过程中遭受重创,还有一部分沉睡在渼陂泽湖底。拢共两万多武士,现在就剩这点。得想办法洗白上岸啊,不然等着狗皇帝腾出手来,把大伙变成恶人吗。 “朕朕朕,狗脚朕。”走在驿道上,武熊耐不住痛骂。不去早晚是个死,去了也是被当成替死鬼。然而邠宁走投无路,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你他娘对天子恭敬一些!”士卒们听到,有些害怕,挥刀提醒道:“俺们去年在岐山和他打了一仗,说不得还怀恨在心呢。敢这样无礼?去了好好打,勿要让那厮小瞧吾辈。” … 初三,朝阳初升,半卷红旗出辕门。 圣人已携侍卫亲军、广锐六校、中军四领24000名骁锐步骑西渡落门水,合符道昭部三千兵、赵宠部五千兵、武熊部七千兵、拓跋力贞部、崔公所辖七部党项、刘知俊部恶人,于襄武四面的矮坡、丘陵、河谷、草原、田地扎下连营。算上征发的民夫,超过十万之众,真正的漫山遍野。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于京西北已有如此威慑力。不待下令,大伙主动就来效力了。但是…武熊、符道昭这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贱人,能不能滚啊,老子需要你来锦上添吗? 这个时候,桑宝宝、米伽卒坐不住了,河、渭、岷、武、洮、兰各州的吐蕃及诸羌大一点的部落和汉人豪强也惊慌不已,纷纷派来使者。 “愿献牛羊、金银、甲仗…还请天可汗退兵。”苟妗是第一个到的,代表桑、米二虏做说客,一进大营便跪在地上哭哭啼啼。 “动不动就下跪,谁教你的?站起来说话。” “遵命。”苟妗的汉话很差,口音很怪。 “你姓苟……遗民之后?”圣人站在地图下抬头观察着,貌不经心的问道。 “是,祖辈自汉魏以来世居略阳,及天宝、至德,乃陷于吐蕃。因有一技之长,不为嗢末。”苟妗哭丧着脸答道。 “既是天宝遗民…我今来复国家故土,何为虏而使?”圣人转过身来,打量着苟妗。时间的威力太强,强到可以让一群人忘记历史,心甘情愿当二等人。 “……”苟妗不知如何作答。 何为虏而使? 身在虏中,就做虏啊。入中国则华夏之,入戎狄则蛮夷之,这个道理不懂么? 尊严?祖上确实没少被折磨,但鞭子挨多了便知道领主什么时候会发怒。渐渐也就学会了忖度,竭尽所能讨好之。如此一来,挨的打就越来越少,虽然偶尔也会被整一顿,杀几个男女吃肉祭天,可那也是提醒大伙做奴隶的本份不是?而且,不正是因为他恪守本分,任劳任怨,才被领主当了人,封为一名体面的僧官吗。 虏?河渭在吐蕃治下五十年不见兵戈,诸族斗归斗,但总体上保持着克制,维系着和睦。唐人的地盘上却是鬼妖充塞,率兽食人。谁是野蛮之虏,谁是礼仪之邦? 何为虏而使…天可汗,你说为什么呢。 “圣人,不要理会这宁更了。”没藏乞祺等人笑道。宁更是吐蕃分级制度之下最卑贱的属群,主人可以随便处理,就像杀死一只老鼠那样。没有衣服穿,夏季白天光着屁股在田里干活,秋冬裹着麦秆织成的草衣外出;晚上和猪羊一起睡觉。没有饮食可言,没有碗筷、杯子餐具。食物…牲畜吃什么就吃什么。这么虐待,死了怎么办?死了就死了啊。宁更活着的唯一意义不就是等死吗? 这让苟妗一怔,怒声道:“我不是奴下奴之奴的宁更,我是僧官!我已经被领主当人了。” 没藏乞祺却不屑道:“狗就是狗,奴就是奴,封了僧官也是狗奴。怎么,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大蕃贵人了?告诉你,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宁更!你们这些数典忘祖对着城头骂唐人的汉贼和认虏作父帮着吐蕃杀略平夏的六州党项都是一丘之貉,该扒皮挫骨!” 他说这话的时候怒气勃发。来使若是假党项,估计就要砍人了。前日他奉旨去招抚附近的野利、尼黄诸部党项,谁知对方几个头人根本不予理会,还让他滚。 这让没藏乞祺勃然大怒。再怎么说他也是圣人委任的宣抚党项使,是负责处理河渭蕃汉事务的专职之一。对方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爽圣人,跟他作对就是想对抗朝廷。当时没藏乞祺就想奏请圣人发兵,武力扫荡周围并屠光几个部落以作警告。 “如是嫌财货少,还可以再商量。”苟妗没理会没藏乞祺,想了想又咬牙道:“只要天可汗退兵,其他州县臣等不敢保证,但河、渭定为臣属。亦可如贞观故事,出丁纳粮从王师作战。十万头杂畜、三十万石粮、两万副甲仗,诸部挤一挤还是能拿出来的。” “呵呵…”圣人笑了两声,只回了一句话:“无需如此。十二时辰之内打开城门,保阖城活路。大军枕戈待旦,可东可西。我这些儿郎蛮横得紧,不懂规矩,还有蔡人。俟克城池,我可不敢保证他们还会秋毫无犯。此中利害,回去给桑宝宝、米伽卒和众军民说清楚。” 苟妗顿时变色。 “敢问天可汗收复河渭之后,如何治之?”如果不干涉众益,倒是也可以联合起来杀掉桑宝宝、米伽卒,开门迎天子。不然等唐军踏破城池…天可汗碍于身份和名声,凡事没法太绝,但中原武夫当国他也是久有耳闻。如果士卒都嚷嚷着杀虏以泄攻城之愤,天可汗除了捏着鼻子装死,能怎样。 “制同中国。”圣人言简意赅。 古来就是那些招数,编户齐民,剃发易服。除佛寺,释奴隶…一句话,车同轨,书同文。 还能怎么治?血腥残暴的吐蕃奴隶、部落制必须被废除,僧侣作为统治阶级之一的地位要打落尘埃。河渭要成为朝廷后方;他可不是冲着收一笔战争赔款的意图来的。 “这…”苟妗判断了一下。天可汗的意图应是不容还价了,一定要霸占陇右。那就只剩两条路,要么与强敌一战,赢了万事大吉,输了搞不好会被连根拔起。高句丽、新罗、百济、吐谷浑、突厥、薛延陀、石国…这些势力的下场人所周知。 要不就开门献城,大家一起灭了吐蕃人。 “去吧。”圣人挥了挥手。 “天可汗…”感受着大帐内那一道道不善的目光,他嗫嚅着试图再说说。 殷守之直勾勾的盯着他,大声道:“是不是想下锅?” “告辞…”诸将哈哈大笑。 “安静点。”圣人指着地图说起了正事:“都说说吧,襄武城怎么打,我现在也没个主意。” 上午他绕城观察了一圈,很复杂啊。 老城是张温、董卓、耿鄙等人在金城、陇西两郡与叛军拉锯时陆续经营起来的。延熙十七年,姜维北伐,曹魏守将徐质又猛猛加固了一波。 吐蕃夺陇后,将该地区作为侵唐的前进基地、跳板,襄武等城被改造成军城,修筑了大量石头堡和羌人流行的战碉工事。唔,后世在雅安大金川、小金川依托战碉顽强抵抗岳钟琪的土司,就是这帮挫鸟的后人。 看来,圣人要先钱聋一步试试质量了。 另外,尚延心在时,还引渭水挖了一条护城河。按后世米制,圣人目测宽度不低于十米。深度,这会是丰水期,河水几乎与地面齐平,还有鱼,大概五六米。 桑宝宝、米伽卒麾下武士只有区区万人,但若决定坚守…加上城内百姓以及征发的部落壮丁…就很恼火。 这年头城不好攻。一个玉璧,高欢使尽金木水火土,死伤数万,拿韦孝宽干瞪眼,落得个几乎被活活气死的下场。一个太原,引数十万大军围攻的朱温两度望洋兴叹。 要迟迟拿不下,被吐蕃人小瞧,之后打河州、金城,对方抵抗的意志就会更强。再者也耽搁不起时间,他就住在大震关外的长安,倒是可以跟吐蕃耗,朱温会等他吗。 “陛下——”沉默了半晌,赵宠说道:“以臣之见,先填护城河。然后集中崔公七部党项和泾原将拓跋力贞押来的蕃部男女,这便是接近三万人,驱使他们攻城,消耗守城之具。同时分数万兵为数十番,使武士轮流出动,筑土堆山围城。襄武城坚固,但不大,经不起堆山。” 筑土围城?圣人神色一动,点头道:“继续说。” “还须派人挖地道,从四面穴攻。再分派人手外出伐木,堆在墙根下和石堡外烈火焚烧。” 这方法,中规中矩吧。汴军攻潼关就是这么干的。但那时候是冬天,地道难挖,放火的效果也有限。 踌躇间,圣人忽然觉得——我是不是太仁慈了?若是像其他穿越者那样与土著合流,对待敌人,敢抵抗就敢屠城。那现在进军陇西,在高官厚禄的诱惑下,在当事双方没有深仇大恨的情况下,襄武城敢顽抗到底吗。怕是连夜宰了桑宝宝、米伽卒出降。 自己是不是应该抛弃一些春风里的道德,在某些事上因地制宜呢。没藏乞祺昨天的建议——屠几个党项部落示威一番,作为皇帝,作为唐代的君主,是否可以采纳? 难道我最终也会成为一个双手沾满老弱妇孺鲜血,制造了无数个鬼蜮而在史官笔墨掩盖下的“霸主”? 即便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说服自己…但作为来自一个被侵略过的被异族在首都屠过城的国度的人,他又很难认同弱肉强食的说法。否则不就等于承认了三十万冤魂都是异族口中活该被灭绝的种类? 手握利器,杀心顿起……圣人反省了一下——什么时候自己也开始用武夫的脑回路考虑问题了…如果和他们一样,这百年血海乱世还有结束的希望么。虽然遏制了邪念,但这一刻,他某些根深蒂固的三观还是产生了动摇,心态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先填河、筑土吧。”他起身道。 …… 入夜,渭水蒸腾起来的薄雾笼罩了回荡着刁斗声的河谷。佛光寺,噶氏、论氏、悉勃野氏、没卢氏、贝氏、萃海氏、白氏诸部酋豪会聚一堂。 穿着黑红参差的札甲,桑宝宝、米伽卒看着他们,长长叹了口气。 大蕃亡啦! 会昌三年,尚婢婢等诸镇节度使爆发混战,河湟数十万大军自相残杀,被张议潮趁机造反。 大中五年,河渭部落使尚延心绝望之下率万帐降唐。 咸通十年,阔竭勒登率起义军攻入国都,王室公主竟遭奴隶们轮番… 乾符四年,许布达泽率众发掘历代赞普陵寝,还把松赞干布的头颅做成了酒具,并大肆屠杀贵族、僧侣,亵渎佛祖… 这几番乱下来,彻底要了大蕃的命。屋漏偏逢连夜雨,唐人又杀来了。 “都是怎么想的?”米伽卒瞅着这一群“孤魂野鬼。” “降。”论吉琼表情木然道。反正他不排斥唐朝。家族给唐朝卖命乃至封王拜相的也不少。论弓仁,历武曌、中、睿、玄四圣,大破突厥,威震河东,累功至朔方军副帅、酒泉郡开国公。及薨,赠王爵,国史馆立传,张说亲自为其写神道词。 论诚节,散尽家财招募军队,一路护送肃宗前往灵武,一门子弟大多死于征讨安史的战场上。 论惟贤,泾师之难,伪帝朱泚以死逼其卖命,不从。拜岐镇副帅,常年抗击吐蕃… 很多。虽然不是他这一支,但属于一宗。 为天可汗效力,不比那无情的赞普强出十万八千里?唐人打回来,论吉琼心里还隐隐很兴奋,若不是人多,甚至想笑。大丈夫活在世上,岂能在这旮旯之地庸碌死去? “你——叛徒!”米伽卒恨恨的一甩手。 “噶德悖,你呢?”他又问。 不好意思,被历代赞普残害乃至躲到渭州才勉强保住血脉的噶氏对大蕃的态度就像李振对大唐一样。赞普被挖坟碎骨,他噶德悖拍手称快。 “这还有甚好说的?天可汗十万雄师,拿什么跟他斗?”噶德悖嗤笑一声,道:“大蕃与大唐的仇恨都是陈年旧事了。我们这一代人和李氏新天子又没仇,自可放心归顺。论氏做得李氏的忠臣,吾辈也可以。” “混账!”米伽卒霍然起身,拍案骂道:“与人为奴,怎比自己做主?河渭这么多部落,这么多丁口,你们难道不想做番大事吗?若能击退天可汗,他岂能不默认咱们割据一方?大不了每年向他缴纳一些粮食、牲畜、财货,这是横山党项拓跋氏的前例啊。” “你和桑宝宝加起来只有武士万人,做不成又该怎么办?跟着你被灭族吗?”噶德悖冷哼一声,瞪着米伽卒:“唐人是怎么处理不服的,各位很清楚。大突厥何其强盛,怎样?” “叛徒,叛徒!”米伽卒口水乱溅,指着诸部酋豪,红着眼睛:“你们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你们心里根本没有赞普,没有大蕃!你们不帮忙,我自己带着十一部党项打!” “悉听尊便。”众人齐齐一耸肩,纷纷离场。 (本章完) 第130章 关山难越 第130章 关山难越 “噗!”红彤彤的脸挨了一耳光。 他们皆把头深深埋下,连大气都不敢出,唐人的凶残他们是听说过的。 晨风吹散江面浓雾。襄武城北面三里外的雕鹤河谷里,黑压压的恶人手持砍刀、竹藤,正在监工。他们脸颊上墨刺着名字,头发剃得精光,非常耀眼。河谷里,衣衫褴褛的男女几个人一组,拉着一车车砂石土壤,艰难地挪动脚步。 他们是被泾师捕捉的一万五千多口原州吐蕃,被拓跋力贞押送到渭州协助“作战”。昨日,圣人又把他们交给恶人军,负责在雕鹤谷筑坝修渠,引渭水灌城泡墙。 于是,恶人军把这项本该自己干的苦活施加到了他们身上,把这万余原州吐蕃当牲口使唤。 在秦泰等人眼里,这些虏就如草芥般不足挂齿。就是纯粹的消耗品,只要能把渭水引到城下,便是死光也值。河渭这么多吐蕃部落,还怕抓不到吗? “你使劲啊!” 一名恶人重重一刀背抽下,打得挺着大肚子的吐蕃少女几个趔趄险些栽倒。少女掉下几颗酸涩的泪珠,在站稳后却是不敢发出哭泣之声,继续卖力的拽动绳索。 同在一队的秦泰则很少动手,最多只是辱骂几句。 这倒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耗材就万把人。若是全没了,还得现抓,可狗脚朕菩萨心肠,既不肯屠戮那帮不来朝见的六州党项,也不允许武士们外出拉丁。也就是说,如果这群泾师送来的原州吐蕃用完了,这累死人的筑坝开渠就得他们来干。 没办法,谁让他们是恶人呢,总不能让侍卫亲军、外军九校亲自来徭役吧? “郎君,我歇一会吧,奴不是吐蕃人,奴是被掳走的唐人后裔。”一名少妇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腿一软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哀求道。 许是有几分姿色,或是类似汉人的面孔打动了秦泰,他正要回答这个汉话说得极不利索的少妇,却看到一名路过的武士大步走了过来。恶人们纷纷低下头,让开一条道。 “你这偷奸取巧的虏妇!”武士狠狠一脚踢到少妇肚子,催骂道:“若不是你们这些虏妇,年年生小虏,我军至此,早已收取诸州。你还会被抓到这挖渠吗。再拖沓,斩了你!” 一脚正踢在少妇的腹部,痛得她满地打滚。远远近近的吐蕃男女听到哭声,动作都慢了下来,呆呆的往这边看来。 “你不是要歇吗?好啊,你现在躺着歇,老子还给你热水喝。”说罢,那武士麻利解开裤带,对着少妇飙起尿来。 “歇啊,歇啊,老子叫你歇个够。” “呜…”少妇被浇得左闪右避,头发湿搭搭的贴在额头上,狼狈不已。 一旁的秦泰见状,不知怎的升起一股不忍,他咬了咬牙凑上前对武士赔笑道:“兄弟,这种虏妇俺回头揍她一顿就是了,您军事缠身,没必要费心。” 武士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恶人,不由得拍打着秦泰的脸大笑:“哈哈,什么时候秃头刺字的贼配军在某面前也能说话了?比虏妇还下贱的叛逆余孽,娼妓一样的东西,滚开。” “五天之内不能完工,法皆斩!”“啪”的一耳光扇在秦泰糙脸上,留下几句威胁性的话语后,武士扬长而去。 工地又重新忙活了起来,只是更死寂了。 …… 秃头刺字的贼配军! 比虏妇还下贱的叛逆余孽! 娼妓一样的东西! 这几句话反复回荡在秦泰的耳边,每一个字都像钢针锥入皮肉那般刺痛。他一对拳头死死紧握,眼珠泛红,牙关不断错位,腮帮子一鼓一收,呼吸更是像个发病的哮喘病人。 我不是贱人…秦泰能感受到来自男人本能的愤怒,可这满腔烈火涌出嘴唇却消了九成,咆哮的冲动化作压抑的轻轻呜咽。 秦泰默默转身走远,不再理会被羞辱的虏妇。尽管不想承认,但他还是能从这虏妇身上看到自己当初的影子。贬为恶人的这些岁月,最困难的时候,他甚至活得还不如这虏妇。原本这些痛苦的记忆已随着如流时光而淡去,这一刻却被全部刺激出来,充斥着脑海。 不该自找麻烦… 说到底,被武士羞辱的人也是虏妇,又不是针对恶人,他只是触了杀材们的霉头。 秦泰低声安慰着自己:我已经被圣人拔为恶人军第三都指挥使,我在大荔城一战有先登之功,我不是贼配军…不管那武士怎么说… 总有一天,我会被圣人赦免的,一定会! …… 战城南,死北郭,野死不葬乌可食。 战城南! 加四面行营游奕使头衔的崔公利用职权勾引周围的野海、白狗、野萃大小部落出丁。许诺斩得敌首有赏赐,平时饭菜管饱,城破就各回各家,不填壕。见待遇还行,还有大量武士配合作战,于是有三万余男人应召。有吐蕃化党项,有羌人,有不知族群的杂胡,也有真吐蕃。 今天一早,王师开始对城南的石堡、碉楼发起强攻。 主力是崔公诱惑来的三万多蕃人和从京师带来的平夏七部党项一万四千人。 正规军,圣人抽调了侍卫亲军步军司铁斧、英武两都,天策外军龙骧校尉细封硕里贺部四千步兵、射鹰校尉耶律崇德部外军弩手一千五以及符道昭部三千岐人残军、赵宠部五千、泾原将拓跋力贞部两千;总计近一万八甲士。 如果按照兵法,这群成分复杂的杀材就是此次攻坚的“锋”。 “呜……”粗重的号角撕开了层层白茫的熹微天光,宣告又一轮进攻失利。诸军带着辅兵抬着伤员和尸体倒卷回营,稍事休整。吃午饭,更换战具,汇报敌情等等。 圣人站在瞭望塔上观察,但见不高的城墙之下,尸体、攻具撒了一地。有轒轀车,有飞云梯,有车弩。有小头木驴、木幔、巢车……各式各样的,唯独没有重型攻城装备。 无它,西出河渭的大路只有一条,即唐蕃道。汉称“羌中道”,南北朝称“吐谷浑路”。从长安出发,过咸阳,翻陇山,再经天水、陇西两县至大夏。便是唐蕃道在河渭地区这一段。文成公主进藏和西方阿拉伯诸国商贾、使节入唐都是走的这条路。 这条路很大,人、马好走,但如石炮这种非常困难。唐军与高句丽作战期间,投入的行炮车能发射数百斤的石料。李光弼在太原对史思明使用的投石机,最大型号需要200人拉绳蓄力。这种巨无霸,沿着唐蕃道往河渭运,那画面太美,也太逆天… 一路山、关、河不断,所谓关山难越,莫过于此。 随军的战争工匠团在就地赶制战具,诸军翘首以盼,就是不知哪天能弄出来行炮车这种大家伙了。届时若襄武城下了,就沿着狄道运到金城,让兰州的吐蕃人试试威力。 他又望了望城头上,那里站着一大群穿着吐蕃风格的黑红札甲的武士。眯着眼睛瞧了一会,根本看不清,应该就是米伽卒、桑宝宝和各自的亲信了。圣人观察他们的时候,对方也在朝着瞭望塔上指指点点,叽里呱啦不停说着什么。 吐蕃的国情有点意思啊。 若是中原,敌我实力差距这么大,九成守城方都已经杀了上级全家传首请和了。这俩货不过区区万余兵马,城内那么多人,居然没有造反的。手下就没有首鼠两端的大将? 难道是唐军展现出来的实力还不足以让对方“执其帅而降”? 唉! 米伽卒一拍城垛,长叹一声:“唐人筑土围城,又在雕鹤河谷拦河,欲引渭水浸泡城墙,你们觉得能坚持一个月吗?” “不要乱说!”桑宝宝皱眉,忍不住斥责道:“我看李氏小儿那十余万众,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还有几千和尚,战士最多不过三四万。再者,他连和尚都抓来打仗,可见穷兵黩武到了什么地步,国中应是没有男丁可用了。这等乌合之敌,我们坚城而守,有什么好害怕的。” 早上他看到那群和尚拿着刀驱赶俘虏,简直笑死人。 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 再说,唐朝皇帝对佛祖不敬至此,岂可保江山? “难。”米伽卒叹道:“噶氏、论氏、悉勃野氏、没卢氏、贝氏都不愿意出手相助,就等着唐人打进来做天可汗的顺臣。光靠咱俩这万把兵马,一旦伤亡过重,噶德悖那帮孽畜肯定会背后捅我们一刀的。更别说外面还有那么多六州党项的部落,若是唐人把牧民抓到城下……” 其实已经有征兆了。今天上午的三波进攻,对方使用的主力就是招募来的蕃部。唐人吃准“穷鬼”特性,轻轻松松就在周边部落“勾引”了三万多壮汉当炮灰。很熟悉的画面,当初的吐蕃也是这样诱惑平夏党项为自己拼命,向唐人作战。如果攻城不顺利,不排除对方会使用武力手段,将周围所有牧民都抓来,一排排站在城下。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因为他征发了很多六州党项和杂胡进城助守。若是家人被唐军控制为人质…这些人即便不造反也会偷奸耍滑,甚至偷偷开门迎唐军。 现在,唐朝皇帝出于天子的身份,还没用使用这么下作的手段。但要是战争持续激化,不能保证他的底线在哪里。 毕竟,一个连和尚都能征为士卒的皇帝,会是好人?什么腌臜是他不敢做的?这种人要是在大蕃当赞普,早被和尚刺杀了。 “节儿,那干脆就集结部众出城与唐军试试野战。”有部下对米伽卒提议道。 桑宝宝翻了个白眼。 按大蕃的习惯,节度使早就该集结治下蕃汉势力和敌人决一死战了。但问题是现在大蕃亡了,没有一个地方不是镇将、节儿、部落使自立门户。渭州也如此,都是各玩各的,没有一个首脑出来领导大局、整合力量,也是没谁有那个威望和能力。就现在这万把正规军,带上数万奴隶、部落壮丁出去野战,别闹… 再说,自打大蕃建国一直到被起义军刨了祖坟,野战很少打赢过唐人。无论是和郭子仪、李晟、浑瑊、韦皋、高骈这些魔头还是郝玭、野诗良辅这些小镇将…说得难听点,大蕃儿郎对这事有阴影。 野战…野个鸟战! 还不如早些率部向西海突围,天大地大,岂能没有容身之处? “还是再派人往李氏小儿营中谈一谈,看看要拿出多少财货才能换取退兵。”米伽卒想想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离开渭州。偌大河湟,富裕点的地方基本上都有人霸占了,去那种穷得鸟不拉屎的旮旯,有什么意思。 闻言,有人大失所望,有人精神一松,还有的在发呆,思考其可行性。 “唐人贪残好色如命,行军打仗也只为这个。先再问问李皇帝想要多少美女和珍宝。实在不行的话,就只有等金城、廓州、鄯州各地的援军,若是他们晓得唇亡齿寒之理,统兵来援,渭州就还有的守。如果见死不救,就只能走了…”米伽卒最后说道。 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石堡城之外。 满目都是死人,各种秃鹫、乌鸦在残骸中走来走去。 墙根下就像被狗啃了的一样,密密麻麻的全是被挖开的大小豁口和土堆,不止米伽卒心慌,楼上武士也是人人看得毛骨悚然,也许再过一天,墙根就会被唐人刨空、刨通。石堡就会被筑堆得齐平!对方几万人干活,得多大的城池才经得住刨城、筑土? 石堡丢了,对于低矮的襄武城,如何抵挡唐人蚁附… 不行的话,连夜突围吧。桑宝宝鬼使神差的想道。 …… 遭到猛攻的三座石堡、五个碉楼外,已经垒起土堆。除去攻城部队,剩下的军队和民夫全在忙一件事——筑土!数万人轮番出动,这一军累了就换另一军,这群男女顶不住了就换另一批。同时,广锐军的三千军汉还在光着膀子,挥汗如雨的挖地道。 累?比起硬啃石堡城,能用掘地、堆山、引水灌城这些办法破城,累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抢晴天,抓阴天,牛毛细雨当好天!小雨大干,大雨硬干,暴雨钻空干,没雨拼命干,撸起袖子奋力干。三个字:干!干!干! 下午,吃饭休整完毕后,诸军继续攻石堡。军队倒还顶得住强度,崔公募来的杂胡死伤不少,却是撑不住了,一名头人惨呼着,想撤:“老相公,这饼和肉额不吃了。” 崔公拍拍他的头顶:“既有军民筑土、刨墙,还有武士配合,也给你们发了盾牌,这都打不了?也罢…歇着去吧。” 那头人无言,看着老头笑嘻嘻的表情,起身转头欲退。擦肩而过,崔公却对着他说了一句:“既要歇着,就不要再起来了。” 说话间,他已拔出侍卫腰间佩刀,电闪一般在头人脖子上掠过。围观的蕃人、民夫、军官,看热闹的诸军武士,就看着那扎着小辫的头颅,迸溅着血珠高高飞起。 “挂到城南护城河那根旗杆上,传令,继续扑城。”崔公看都没看一眼,反手唰的一声就把刀插回了侍卫的刀鞘。 侍卫身躯一抖。 这老梆子,吓我一跳! 收拾余众后,崔公令儿子崔益等将领带着七部党项和募来的蕃人彻夜攻城,不得停一刻,直到三座石堡、五个碉楼拿下为止。得,他连亲儿子都能派去一线,大伙还有什么话说? 与此同时,在城东,邠师七千余人也在弓箭射程外的护城河这边聚集。铁甲武夫嗷嗷怪噪,隆隆战鼓直刺耳膜。楼上的吐蕃军卒没有一个露头,似乎都缩在垛口后瑟瑟发抖。 “踏平渭州,寸草不留!” “哈哈,抓了你们的妻女割肉下酒吃!” “西虏们快出来吧,向我们投降,不要顽抗。否则等友军破城,俺们跟着进来了,俺可不敢保证自己还会秋毫无犯啊哈哈。” “抢,抢他娘的!抢个屁股大的吐蕃娘们回去挞伐!” “俺喜欢红脸的吐蕃贵女,就是赞普的闺女那种。” 除此以外,还不断有邠人跑到护城河边上对着东城楼射书、喊话:“里面的虏听好了,圣人仁慈,作乱杀米伽卒出降者,封…那个什么…额对,就是你们那个千户官。总之,只要向大唐投诚,都有好日子过。但如果冥顽不灵,等我们进来了,教尔鸡蛋都摇散喽!” 一拨武夫喊的嘴酸了,便又有一拨换上。武熊躺在石头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悠闲的晒着太阳。 邠军上一次这么对别人喊话,还是王行瑜在时,大伙在麻城围了岐帅。王帅听了幕僚的狗屁呱噪,害怕经常背叛盟友、上官会遭天谴,非要不见血的弄死李茂贞。 今天下午,圣人让邠师来攻东城,这帮杀材就是这么攻的… 说没攻吧,阵仗挺大也挺唬人。 说在攻吧… 然则,正如他们对李茂贞喊话的时候,这持续不断的一声声晓以利害,终究还是起了那么一点作用。一开始无人理会,但随着南城的攻势越来越猛,慢慢的,就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吐蕃佬偷偷扔绳子往下滑,或是顶着恶臭从排污的、被几乎堵死的水沟往外爬。 “哼,圣人瞎了他的狗眼。”武熊抖着脚后跟,有些得意的看着城楼上骂骂咧咧打成一片的吐蕃人。更多的武士试图逃走的倾向,已经引起了守将的注意,下令镇压。儿郎们仅凭一张嘴就让敌人自相残杀,这叫没用? 我看那李氏小子,智术浅短,连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都不懂。 这能带兵打仗? “留后,呸,武熊,武二郎,你是不是找死?”坐在石头阴凉下的军士听到,拿槊杆捅了捅武熊的脑袋,道:“你是不是有反意?让人听了告诉天子,可别连累我辈缟素加身,那么晦气!” “从现在起,自称臣,谓圣人为皇帝陛下。留后可明白?”又三五个牙将推搡着武熊的躯体,警告道:“不听话,就宰了你,奏请陛下换个忠臣当节度使。懂么。” “省得了,俺只是喊习惯了。”武熊双手枕着头,咧嘴傻笑着:“说得你们没骂过皇帝全家似的。邓侠,俺可是记得,你以前还嚷嚷着要把二圣何淑妃抢回家生娃呢。还有老帅王行瑜,活着的时候不也经常喊着要当尚书令,要夜宿龙床玩弄二圣,再让天子跪在地上把他叫阿父?” 吓得邓侠一把捂住他的大嘴巴。 众军士面面相觑。 这节度使,岂有久留之理? 要不是杀节度使会在朝廷那增加一次桀骜不乖训的印象… “以前俺没得选,以后俺想做个好人。”邓侠松开捂着留后的一双手,悻悻道。 不会太监,不会太监,不用怀疑。我会慢,但绝不会太监。主要是这段时间事情多,累坏了身体。另,感谢raise_lovell、李依澈的上盟。诏以r公——使持节凉州刺史,拜天策上将,领陕西诸道大行台,汴州四面行营都统,以陈留、谯、沛、荥阳、上党、河内等十五郡为茅土,封梁王。兼太尉,配五时副车。感谢墨m的一万币打赏,感谢山南西道、大侠喔、南医少女的梦、李澋灏等人的打赏,就不一一列举了,改天单章答谢。 (本章完) 第131章 咒术师 第131章 咒术师 襄武东城,已经危若累卵。 自打守军在邠师的挑唆下陷入内乱后,邠师的攻势就一浪高过一浪。在路上收集的少量简陋战具被焚毁后,鼓噪的杀材连圣人也懒得找了,只采用蚁附蛾博之法。呲牙咧嘴的武夫押着抓来的蕃部民壮往前冲,一波接着一波。 在四下村野捉来的平民,不管男女,不问蕃汉,哭着喊着哇哇叫的踉踉跄跄向前。堆满了护城河,睡满城前。 守军拼命将余量不多的箭簇射出,将大锅滚水倒灌而下,将能够投掷的东西一窝蜂砸下。疯狂还击下,毫无防护的民众被一摞摞一片片的杀死,伤而未死的男女在里面翻转,不等爬出来,楼上就泼下火油, 迫于烈火的人群前进不得,转身就朝后退,迎面而来的就是破口大骂的邠人的长槊,丛枪将敢于回来的男女一排排的捅死。 “只要是个人,过了护城河就不能回来!”武熊咀嚼着一块新鲜肉脯,大声道。 对这些掳来的蕃部男女他可没好脸色。 也许他在战前对那些瘦成皮包骨跟自家老娘模样很像的老妪动过恻隐之心,但现在是攻城,他的心很快就硬了起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打仗就会死人,只要倒霉的不是自己家人或亲戚,又有什么好同情的? 昔年收长安,诸镇之师云集关内,轮番出动淘粮. “快,步子麻利些。” “我杀了你!” “走啊!” 又一波士卒鞭挞着麻木不仁的男男女女上前。 更多的人猬集在后方,在周遭如林长槊环逼下等待轮到他们出发,补进这绞肉机。 东城墙体已被碎肉红脏涂满。 荷枪坐在地上的邠军只是面无表情的瞅着听着这一切,在心里默默盘算大概还需要多少命才能把守军耗到极限,然后发动最后一击。 “看,快看,吐蕃人的石块要没了!”一名军士眯着眼睛,手舞足蹈的怪叫道。 “哈哈哈,箭也不多了。” “没了守城之具,老子倒要看看这帮蛮子拿什么守。” “芜…打起来!打起来!鼓噪起来作乱啊!宰了镇将出来投降很难吗?” 一阵喧哗声响起,邠军纷纷站起来。透过烟雾,可以看见城头攒动的虏军枭骚不断。与之前不断有人逃走—守将派兵镇压的混乱画面不同,这一次是两拨人真正意义上的对砍。 “哈哈,被俺说中了,有人造反啦!”一名军士吐出嘴里的草根,一拍大腿继而又兴奋地拍着巴巴掌,回头冲武熊嚷道:“留后为何还不下令拔城?老子等不及了!俺要上去,非活捉米伽卒个龟儿子不可!” “你急个球!”武熊扔掉肉脯,两个血爪卷成筒拿在眼睛上,朝城楼上望去。 …… 野诗长明登上城门。 就势一刀从后面扎进了杜伈达通的脊背。 嚯,这戏剧性的转折倒把乱哄哄的吐蕃武士看傻了眼。 “谁造反…”看着捅破肠子的尖刀,杜伈达通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位大蕃渭州节儿千户官口喷血沫,僵硬地回头,想看是哪个作乱。 野诗长明拔出匕首割掉油腻的小索辫,然后双手逮住他的肩膀,平静道:“我要做唐人,野诗部弃暗投明了。今后,西起金城、鸟鼠山,东至伏羌城,就是国朝的地界。” 杜伈达通点了点头,伸出颤抖的双手握住在自己肚子里不住搅动的刀身,断断续续的喊道:“俺是嗢末,俺也可以顺…顺唐,好痛…” 野诗长明却不给他机会。将其搂在怀里,匕首贴在喉咙上便左右拉动,没几下一颗大好人头就被锯掉。 野诗部党项和杜伈达通部下的嗢末立刻刀戈相向,一言不合就要开启乱斗的架势。 “诸位!”野诗长明一刀背斩在皮鼓上,用吐蕃语猛然炸喝一声。 众人投来目光。 野诗长明凶狠的眼神扫视一圈,慷慨陈词道:“唐人兵强势广,我等出则必败。而且唐人已经在雕鹤谷筑坝,欲引渭水灌城。只要不是傻子,就该知道固守也是死路一条。米伽卒却野心勃勃,要顽抗到底。跟他走下去,吐谷浑、高昌、突厥之辈就在黄泉路上等着我们,诸位难道想把妻儿身家都陪给米伽卒吗?再说,自赞普倒行逆施以来,以三分催筋苦骨之人养七分伸手张口之僧,以天下膏血奉那帮秃驴和尚。这河渭不但野诗部,谁不深受剥磨?不如开门迎圣人,怎么样!” 军士、奴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骑在头上的无论是赞普、僧官还是唐圣,影响大伙为奴吗,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被征服;但还是有那少部分脑子不灵光的。野诗长明也不废话,一挥手:“抢门!” 城下,早就盯死了楼上动静的武熊不用人提醒,目光如电般一略,立刻仰头大叫:“拔城!” “拔城!”邠军哗的一下鼓噪开来,武熊身前的邓侠抄起强弓一气拉满射出。破甲箭匹练一般飞上去,正正直钻进城头一名百户官的眼窝。在守军还没注意到之际,那百户已经在高空中洒出滴滴血珠,头朝下脚往上的向着地面颓然坠落! “拔城!!!”数千杀材抬着简易的飞梯,咆哮着扑向墙体,开始蚁附蛾搏:“杀杀杀!!”都是一群亡命之徒。只要肯卖命,这些贼胚的战斗力还是很吓人的。 城下是密密麻麻的“野兽”,城楼上也是一片混乱。 庞杂中,几锅烧沸的粪汁被打翻,伴随着刺啦啦的熬油声响,不少邠人被糊了一脸的黄白之物烫的哇哇大叫,接着便升腾起人肉烧焦的毛腥味道。 走在大队里的武熊见状,顿时脸色铁青:“传我帅令,先登者赏绢一百匹,晋都知兵马使。” 话没说完就被一群抬着冲门锥的军士撞开:“好狗不挡道!没看俺们正忙着吗?” 武熊气得七窍生烟。这帮杀材!就是欠圣人收拾。 士卒们摩拳擦掌,用嘴巴横叼着刀背,拼命朝城头爬去。 谁稀罕你那点先登赏赐! 只要破了城,随便抢几件吐蕃人值钱的金银器、佛经、波斯面具、释迦牟尼铜造像,再掳几个红脸的吐蕃小女人或是西域胡姬,耍够了拿到长安一卖,得赚多少钱? 见邠人鬼叫着攀上来,涌在楼上的人都有些愣。 不怕死吗? “来了,他们来了!”不知是谁叫了声。 一伙衙军拽着飞梯翻进垛口,马上就是嗷嗷叫着朝着四下大开杀戒。 “他娘的喜欢到俺邠州抢劫?耶耶今日收拾了你这杂虏!” “驴赞普的皇后在哪!!” “直娘贼,俺捅死这群浑身骚臭的西蕃佬!” “杀!” …… 襄武城内流血漂橹,随着东城崩溃,攻打北面碉楼和石堡城的崔公也发起新一轮袭击,越来越多的溃人逃离战场。 “党项贼,反复无常的党项贼!”米伽卒一遍又一遍咒骂着野诗等部,如果不是野诗长明这个孽畜学着唐人中途鼓动一场哗变…现在他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杀退天可汗,而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到处救火平乱。 狠狠骂了一气,米伽卒扶着柱子整理情绪,忽的又跳了起来,好像脚下是一块烧红的铁板,眼珠里也失去了对焦,似乎陷入了某种极端的精神:“快…派飞鸟使向河州、鄯城、金城、神策军城求援。唇亡齿寒,他们不会…” “节儿,不能再打了,跑吧!”部下哭丧着脸喊道,没奉命。 这让米伽卒呆住,好一会,才低低地点头道:“那,那先问问咒术师…” 吐蕃风俗,多数征战都有随军咒师,参与谋划和卜吉凶;长期的惯性导致吐蕃人非常迷信这个。事实上,米伽卒敢于坚持战斗到底,就在于咒术师告诉他:唐业已危,虚有其表。 很快,一男两女三名年轻的身着华美红衣的咒术师匆匆赶来。 众将领哀求的看着她们。 阿史那来美拿出道具,飞快打了一卦,果断得出结论:天可汗战无不胜,不宜战。 白悦容观察天色,拨动瑟瑟手链,朱颜神色沉重:“渭州已经失去了佛祖和神灵的庇佑,除非有一位佛子嗣位赞普,否则仅凭凡人是打不过唐朝皇帝的。” 米伽卒一跺脚,又看向纥豆陵乌加,期待玛索杰姆仙女的伟大旨意。然而乌加连甩九次骰子盅,揭开盖子一看——十六点,凶之大凶的征兆啊! “大昭护法王尊吉祥天女不同意和唐人作对…”纥豆陵乌加叹道。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但是!怎么老是有人造谣,说我太监了?听说你们到处跟人说我死了?” (本章完) 第132章 银郡 第132章 银郡 米伽卒怔怔地坐在马背上。顺唐,也不是不可以,但又觉得甘心。好不容易占据的渭州就这么放弃,舍不得啊。许多事,一辈子往往就那么一次机会,错过了,人生也就毁了。 可来势汹汹的唐人,绝不是单枪匹马的自己能对付的。 他有强烈预感,天可汗打通河渭之后,还会继续向鄯城、西海、金城挺进。毕竟,这广袤肥沃之地自武帝开始就被朝廷管辖。后汉那么难的形势,不少大臣主张放弃凉州刺史部,汉帝都没同意,还派出三公征讨,可见中原对这片土地的执念。 而且,以如今二圣并立的情况,天可汗只怕恨不得尽兼关西以抗关东群雄。 光靠关内道八镇,他拿什么和大梁天子斗? 唉。 倒霉啊。若非朱全忠急吼吼的称制,吓得天可汗慌不择路,关西哪会有这无妄之灾! 正自沉思间,何贤策马掠过,大声喝道:“唐人追来了,快走!” “节儿,真要去金城吗?”安曲从勒住缰绳,落泪道:“凉州军就在北面,他们肯定会响应诏书讨伐金城诸部的。不如西出鄯城去西海,遁入海中群岛。” 米伽卒沉默了一下,看了看一众灰头土脸的部下——竟然连金城也不敢去了…被唐人吓破胆了吗?又回头望了望郁郁葱葱的鸟鼠同穴山,叹气道:“那就去西海吧,求得海神庇佑。” 唐人大概还会继续西进,金城、鄯城都不是好去处,但西海也不见得就妥当。一旦上了海中群岛,那就是名副其实的丧家之犬了;但米伽卒现在也没其他办法。 去那边碰碰运气吧,实在呆不住,就只有继续向西,去珠勒都斯草原,去柴达木河… “走吧。” 米伽卒带着貌似又少了几个人的手下,草草辨了下方道,消失在了茫茫树海之中。 景福二年六月初六,泾原衙内马步军都总管张璠携步骑一万在党项人的带领下进抵金城南郊之榆中县。 初七凌晨,吐蕃贵族首领噶德悖、论吉琼与大蕃神巫咒术师阿史那来美、白悦容、纥豆陵乌加等人代表各蕃汉部落头人、寺庙、领主,正式向唐人投诚。 随着各座城门的豁然洞开,宣告王师光复渭州,吐蕃人的统治也就此告终。 除去跟着米伽卒、桑宝宝突围而出的五千残兵,驻守在城内的其他诸部武士及精壮辅兵、男女奴隶数万人,全部放下武器,排队走出城池被唐人受降。 圣人下旨更襄武城名为景福受降城。 而城内的吐蕃贵族、僧官,包括噶德悖这种根正苗红的吐蕃世家,无一缺席,于城门口献上舞蹈。 如雷欢呼声中,军队拥着圣人金戈铁马地进入城中。 之前他豪气冲天,可拿下渭州之后,却并无想象中的收复旧疆的那种喜悦,一颗心平静得连一丝波澜也无。 “那里曾经是个关帝庙。”圣人马鞭指着一处,轻轻的说道。 庙宇早已荒废得不成样子,主体结构只剩下山门和鼓楼,石墙上雕刻的麒麟、象、虎、鹿兽图也被百来年的雨打风吹变得模糊不清。 庙里躲着一群小孩子,缩在坍塌的神像后偷偷窥视着新的统治者。 圣人面无表情的地看着这些儿童。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涂着暗红色的颜料,这便是吐蕃风俗的“赪面”了。至于打扮,要不梳着脏兮兮的小辫子,要么干脆就是披头散发。 左衽…只会说几个汉语单字…或许这些小孩是天宝遗民之裔,也有可能是真的杂胡吧;谁也分不清了。 “这是六百年前的魏国碑文。”又走进一个巷子,一方爬满青苔的石碑映入圣人眼帘。上面写的骈文依稀还能辨认一些,说的是征西将军陈泰麾下的讨蜀护军徐质被姜维阵斩,姜维将数万百姓“南掳”等事。这倒让圣人长姿势了,原来诸葛亮死后,汉魏在陇西还拉锯了十几年。 阳光撒在被杂草淹没的古碑上,萧瑟。 “乌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忆谢家…”圣人有些失望。 襄武还是那个见证了诸多历史的襄武古城,渭州却与他意淫的画面大不一样。 他以为会有天宝遗民、代德略民走出门户向王师诉说这几代人的苦难,欢迎大汉天子的到来,然后表示终于等到解放者,就像凉州的蕃部牧民和汉人百姓围着路过的长安使者叽叽喳喳询问“圣人安否”那样。 很可惜。 没有。 吐蕃人对陇西河、渭、金、鄯诸州一百五十年的奴化统治无论深度、广度、强度哪一方面,都远远碾压河西走廊上的凉州、敦煌、酒泉、张掖,足以消磨任何人的故国之思。 襄武城里,打量王师的一双双眼神里只有警惕、恐惧和好奇。 即使是少部分知道祖上是汉人的嗢末,表情也很疏远。 也有十几个汉人僧官露面,七嘴八舌的宣誓忠诚,但圣人没有欣喜,只觉得一阵失落。 武力收复陇西容易,但该怎么治理民风大变的这里,是个难题。 衣服、发饰、语言好改,一道诏书的事。老百姓潜藏在眼里的对中原的那股防备、警惕情绪又该怎么办呢。 汉人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其他人更不用说。 后世何业贤在西域做买卖,偶然发现一名王室后裔——欺南凌温,顿时大喜过望,将其带回河渭,远近数千家吐蕃氏族及其他诸族势力闻讯,纷纷来朝见,尊其为赞普。欺南凌温被复辟这会,禅哥宋真宗都上台了,算算,吐蕃灭亡多少年了?这号召力、影响力,就很离谱。很显然了,吐蕃王室在河陇的领导力还是有的,这的人也不与华同了。 也就是说,这的百姓某日突然聚众反抗唐朝残暴统治的可能性极高。 服从统治和接受统治是两回事。后面这里肯定是要执行设郡县、派流官、圈牧场改良田、毁佛寺、释放奴隶这些政策的,涉及到领主、僧侣、头人的核心利益,敌人能不多吗。 现在迫于兵威,大伙不吭声,你说啥都是啊对对对,行行好。等大军一走,大概率就是这副嘴脸了:“行,行,好…”让干点什么,不是刮风下雨。 如何消化河渭诸州,用什么策略控制,是圣人现在思考的问题。 渭州被硬啃拿下,河、洮、武、岷、叠、廓六州掂量实力,应该不敢再顽抗。 唐军没在这屠城,不代表不会在其他州县搞。圣人的确不喜欢这么干,但他手下的将领都是行家。大不了把崔公、李瓒、符道昭、武熊、殷守之、赵宠、扎猪这种杀材派出去,单独攻打一州。没在圣人眼皮子底下被盯着,也让大伙认识下中原武夫;吐蕃人应该知道利害。 如果这几个州愿意投诚,加上渭州,就是七个州。 不过这七州不大。有唐一代,设州置县很泛滥。按经济、地理、人口等因素,州分为辅、雄、望、紧、上、中、下七级。但实际执行下来,往往几千男女的一个旮旯、一个村,也能给你整一个县出来…洮、叠、廓就属此类。 比如下州廓州,开元鼎盛时的户数也才3964。总口数不如长安城的一条街道、蓝田这种常规县的一个里。这地方设一个州,除了能增加一批岗位编制安排公务员,意义不大。值此米伽卒仓皇北顾、大军扫荡陇西、蕃汉诸部惶恐害怕之势,有些事最好趁机会早点办。 李某人打算取消这几个州的建制,降为县,原本的县一概降为乡。合洮、岷、叠、宕、渭、保塞、河、西沧这些杂州加上神策城、曜武城、百谷城这几座守捉军城并为一郡。 名字圣人都想好了,就叫银郡。 节度使制度是不敢用了,至少在陇西不能。虽然这玩意有利于提高主官的工作积极性和对外扩张欲,减轻中央财政压力,但辟如养出独立强藩、节帅野心滋长等风险很大。如今米伽卒被自己打跑了,可就得谨防其他野心家露头,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 鉴于蕃汉杂处,投降的吐蕃、党项领主很多,考虑到潜在的造反,银郡太守得加“守捉使”与“行营招讨使”职衔。 唐制,山河形胜、情势复杂须外兵驻守之地,大者武士满万人称军,小者称守捉、城、镇。军有军使,城有城使,镇有镇将,各种机构都有使。军事基本独立。在你的防区之内,除了朝廷和节度使,谁也管不了你。 至于行营招讨这个常职,国朝始置应是为遏制沙陀、突厥、回鹘、浑诸部而成立的代北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使、振武军使长期兼领。贤妃的爷爷就干过…说白了就是允许挂这个职务的地方官可以随时不需要通过征得中央知情、同意而对该地区、某势力实施打击。 意义重大,故而国朝常置行营招讨使的地方一直都很稀少。 圣人认为银郡太守需要这个权限。为什么不给银郡尉?手握屠刀的武夫得到这个权力,利弊还用说吗。 银郡太守、尉的人选,圣人一早就想好了。 崔公、武熊搭班子。以崔公的老辣,做这个太守绰绰有余。武某人和剩下的邠师…这帮小毛孩子太顽劣了啊,得用异域风情感化改造一下…就像带着家人到凉州戍边的两千多户郓军,没几年就变成了乖宝宝…这才是好武士嘛! 邠师不同意? 咳咳,圣人也压根不会征求他们的意见,没清算旧账就是帝心仁厚了。回头把这六千多武夫的爷娘和老婆孩子送来,大伙就在银郡好好过日子吧。 最后一个事就是噶德悖、论吉琼、野诗长明等人及党项诸部的军队怎么改编了。 国朝其实有成例。 安史之乱前,关西地区存在大量“皇协军”,比如河西节度使下辖屯驻在敦煌的豆卢军,服役武士全是吐谷浑等部胡人。再比如墨离军,由薛延陀、吐谷浑、突厥人组成。批量胡人帮着汉兵镇压批量造反的胡人,见过没?后世有,只不过反过来了。 暂时也可以这么办。 圣人决定从外军九校各抽五百兵,再从侍卫亲军司调一个都,与噶德悖等部两万余人组成平夷、雾露、金剑三军。十将已上军官用英武都老人,正好也把儿郎们提拔一波。英武这几个都自己也带了整整两年多了,打岐山那会就在一起混了,大头兵对自己是认可的。 这样一来,让噶德悖、论吉琼、野诗长明这些头人当个军使也无所谓。 即便他们有异心,李某人一句话就能让英武系的杀材鼓噪起来。 大体思路就这样了,细节琐事慢慢完善。 原本圣人还打算攻下渭州之后立刻继续西进伐金城,但现在看来得耽搁一段时间。 … 六月初八,王师发布告示,推行一系列善后政策。 同时,李某人下令,蕃汉所有军民,不管是结发、拖发、椎髻还是披发、断发、剪发、绳发、索发什么款式,必须蓄发束发。髡发者,待头发长出来之后,也不准再剃。 剃发就斩头,要头就蓄发。这并非简单的发泄报复,而是惯来的手段。未来,陇西地区毫无疑问会移民实边,诸族要想融合,就得去掉某些太过明显的差异。 此外,所有奴隶、嗢末一律无条件自由,想回故乡就回故乡,不想走的就编户授田。 算是一次服从性测试吧,趁大军还在。不然等自己走了,以后再下达解放奴隶令,难保奴隶主们搞不清楚形势,联合起来造反。想闹事的,就现在,趁早。 多日未写,心乱了,手生了,没找到感觉,感觉质量下滑严重,凑活着看吧,容我找找状态。 (本章完) 第133章 阿史那来美 第133章 阿史那来美 六月很快就过去了。 期间,唐人严厉推行束发令,引起诸多胡人不满。 与大历年间吐蕃人对掳来的平夏党项、突厥人、汉人的手段一样,对于反抗者,唐人毫不手软——剥皮剔骨,剜眼剁脚。仅崆峒、鸟鼠、雾露、龙马四山,就有上万不愿意洗去赪面、解辫子的吐蕃男女或被杀,或被贬恶人军。其中不乏僧侣,连同寺庙被化为齑粉。 血腥总能高效的换来服从,也能换来大量的变节者。 崔公任命了一群吐蕃僧侣和贵族男女当监查。这些吐蕃人干活相当认真,不但很快让全渭州的人扎起了发髻,还主动请缨去周边州县、山水、村庄推行王化,倒让人意外。 哪个种群都不缺带路党。绝对的威权之下,敢于反抗的永远只有那么一小撮,大多数人连大声说话争辩的勇气都没有。 吐蕃人修建的神社、寺庙也全部被铲了。 政策比内地要严酷得多,邠宁、泾原等地并不搞强拆,但渭州属于暴力占领区,各种政策不一样。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过一天朝廷在银郡的统治就强化一分。 等到来年开春,朝廷就会在这里正式恢复军城、置衙门、派官吏,实行与中原相同的文字、度量衡、制度;并且大量外地人会在免费圈地的诱惑下搬到这里来生儿育女。 另外,趁着移风易俗的机会,渭源、武街、大夏川等地的突厥、吐谷浑、大食各族奴部仗着天可汗撑腰,对当地吐蕃发起了复仇,百余年的残酷压榨使得他们积累了滔天怨气。 贞元年间,左拾遗吕温出使吐蕃路过隆务河,在河边放牧的吐谷浑、突厥人看到长安使者,躲在草丛里偷偷窥视,乃至流泪下跪——圣人还记得我们吗,我们养的战马还要送给赞普吗?藏在暗处观察的吐蕃官员听到,立刻就抓过去当着使者的面打得半死。吕温有感退浑种落尽在而为蕃所鞭挞,乃写下《蕃中答退浑词二首》。 是以此刻怨气一发泄出来,那些骑在众人头上作威作福的僧官,几乎个个全家老弱妇孺都被杀光,连婴儿也不能幸免。只十来天,数州的吐蕃氏族跑了个精光。 哈哈哈。 吐蕃,你也有今天? 神巫咒术师阿史那来美癫狂的大笑着。她想起了张议潮在敦煌一夫作难的旧事,当年河西走廊上的回鹘、铁勒、哥舒、慕容、仆固诸部也是这么回敬吐蕃的,只是没想到这美妙的画面在陇西还能复制一次。 天道有轮回。 不枉有姿貌、善容止、出身高贵无比的她成年后忍辱负重,为豺虏们当了几年的咒术师。 快哉。 阿史那来美摘下发髻上的金银饰品,扔在地上,来来回回践踏了几脚。完了,许是不过瘾,又脱掉黄缕彩衣,拔出剑,狠狠斩击。 去你的大昭护法王尊吉祥天女! 一帮名副其实的喝人血、吃人肉的邪神,也配飨食人间烟火,被世人顶礼膜拜? “来美,今后你怎么打算的?”白悦容擦拭着赪面上的颜料,灵动的双眼看着她,问道。圣人解放了陇西,她们都完全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 “没想好。”阿史那来美看了看白悦容,心里有些悲伤。 悦容是羌人,祖宗世世代代就生活在这里,可她不一样啊。 她是突厥皇族后裔。自打天宝初年大突厥被王忠嗣那个屠夫彻底灭亡,突厥儿女便散居在西域、灵武、邠宁、丰州诸地。一部分接受回鹘奴役,一部分融入大唐,做了天可汗的子民。 来美甚至知道,在北边的凉州,还有一支以正统自居的阿史那大族,经常向当地汉军告状,说回鹘人想造反。哈哈,其实是仇恨还没淡化,她很清楚那些事。王帐被霸占,能不恨吗… 到这会,阿史那氏应该就这两支了吧。其他的大多已经冒领史、李等汉姓,听说洛阳和范阳甚至有了他们的郡望堂号。几代人下来,估计都已经忘记了祖上是什么来源。 唉,都是一群孤魂野鬼。 突厥人怎么这么可怜?威风赫赫的震服了魏、周、齐、隋这些对手,本以为能像羯、氐、鲜卑那样建立一个横跨江河的帝国,结果碰到个李世民…艰难熬过太宗死了,又来了个武曌、李隆基。要是李氏天子是高欢、宇文泰、宇文邕那种善类,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该多好? 真是倒了血霉! 自家在陇西做了唐人没几年,谁想又被杀来的吐蕃奴役。 好一场噩梦。 现在骤然获得新生,来美一时间竟然陷入了“我到底该去哪里”的迷茫。 往北走,一直走到阴山后,飘叶故里?别开玩笑了…历代可汗的坟墓可能都被狗日的回鹘人挖了…自家部落要是往回迁徙,以回鹘人素来以“忠臣”自居的尿性,肯定会把大家都抓了,并报告天可汗,说阿史那氏有反意。 王帐故里,别的氏族也许…可以回去看看,唯独阿史那有家难回。 还是向西穿过碎叶城,去波斯?她记得是有十几个氏族一路辗转去到了那边的,可是好远呀,万里之遥。 唉,反正渭州她是不想待了。 这里只有伤和痛,她再也不想忆起。 “来美?”见她失神,白悦容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口吻中带着羡慕:“你可以去长安啊。你读了那么多书,文武双全,而且精通七门蕃语,出身又高贵,还那么美丽。去长安随便找个公卿嫁了,余生和家族无忧矣。我是杂胡羌女,祖辈就长在这,死在这,就不走了。” 来美微微一愣。 长安? 也不是不行,但部民怎么办?她放心不下。当初费劲心思打入敌人内部做咒术师,就是希图凭借特权地位庇佑部落。眼下贼虏被驱逐了,但那些唐人武士,她感觉也不是好东西。昨夜,竟有人对着她吹口哨说要挞伐她…若非天可汗在城中,武士们畏惧他发怒,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一群该死的杀材! 自己一走,要是部落被他们找罪名欺凌… 唉。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自己就算留在渭州,一介女流之辈,也解决不了问题。 总之,就算要去长安,也得带上爷娘和族人。或许可以与耆老一起去参拜圣人?请他看在武德皇后和周武帝夫妻一场的情分上,允许阿史那部内附。然后随便在关内某个州县圈一块地,让牧民放羊也好,种地也罢,只要平安,就好… 来美看了眼行在,那是一座人来人往的喧闹寺庙,圣人就在里面听政。 悦容的眼界也太狭隘了。 阿史那的女人,焉能随便找个公卿嫁了?去服侍那庸碌的凡人? 一路长叹着回到家中,来美定定的坐了许久,才向兄长阿史那离英确认道:“还能征召多少战士?” “不足四千。”离英脱口而出,旋即压低声音惊讶道:“阿妹,你想造反啊?” “我造什么反?”来美摇了摇头,叹道:“只是看看本钱。” 其实前几十年阿史那部还比较强盛,男女三万多口。但论恐热和尚婢婢的那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牵连了不少部落,阿史那也被逼着出丁,死了很多人。到这会,能出动的精壮只区区两三千人,而且兵甲奇缺。 “本钱?”离英盯着妹妹,追问道:“你——” “对。”来美站起来,斩钉截铁的说道:“渭州这偏僻妖氛之地,没什么好停留的。一会我就去找爷娘说,明日便召集耆老,去见圣人,请内附。” 离英眉头一皱,其他几个弟弟妹妹也是深感意外,道:“听说中原大乱,到处都有贼人造反,圣人自顾不暇,此时内附…” 来美摇头道:“你们不懂。锦上添哪比得上雪中送炭?北朝杨氏、长孙氏、宇文氏、李氏、尔朱氏、高氏能借着六镇造反的风创下一番家业,现在阿史那氏为什么不可以?” 圣人再难,还能比黑獭那帮亡命之徒更难么。 他的身家不知强过黑獭多少倍,值得押宝。 再说堂堂突厥皇族后裔,焉能在景福受降城这方寸之地默默无闻的死去!然后某一天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行在内,圣人正在接见邠宁留后武熊。这种杀材搁以前李某人都不敢多看一眼。两年前在岐山迎战时为兵马使只有三千多兵的武熊那会,他还怕得要死。可这会,这个满脸横肉将近一米九的大块头却低着头站在那,和风细雨地诉说着委屈。 “臣不想当银郡尉。”武熊直接就跪了下来,哭道:“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 “你还知书?”圣人奇了。这段话,好像是出自班固的汉书。 “略读过一些,不然也做不了留后…”武熊嗡声道。真是狗眼看人低,狗皇帝以为武夫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老子还会作诗、画画呢! 圣人放下手上案卷,问道:“觉得银郡尉不如邠宁节度使自在逍遥么。” “不是。” “麾下邠师怕死?还是畏惧吐蕃人。” “怕死就不来征讨渭州了…” 啪!坐在旁边的崔公听到这话,抬手一鞭子甩在武熊脸上,斥道:“这就是你向王者奏事的礼节?” “莫要推辞。”圣人没跟这匹夫计较,摆手道:“让你当,你就当,哪那么多理由。说什么安土重迁……你们要真牵挂家人,两年前就不会跟着王行瑜干那犯阙的灭族勾当。旧账我就不算了,好好在银郡守边。也是看在邠人本性不坏的份上,才让你们做这件事。否则我十万大军在手,此番你们还能来奉诏么?去吧,给将士们说清楚利害,不要让我为难。” “臣遵旨。”武熊打了个寒颤。 七月初五,初步料理完银郡诸事后,大军在受降城也休整了半个多月,圣人抛弃辎重队伍,留下崔公、武熊坐镇后方,自领蕃汉步骑战士、辅兵六万余人出狄道,进抵金城东南方向的康狼山,会师泾原军张璠部万人,准备攻兰州。 这就是本次西征的终点了,不管打不打的下来,都不会再向西。 不过开赴金城之前,他还需要等待拓跋思恭、韩遵的消息。出发时,他已派人前往灵、夏传旨,命令两镇出兵。 拓跋思恭那老狗已经入朝表过一次忠心,只要不是要他老命的大战,问题不大。 韩遵如果上道,不必兴师动众,来个三五千武士就行。 一个人不来,就坐那看,那他这个朔方节度使就可以不当了。 初六,他收到了一堆长安送来的奏书。 淮南爆发了新一轮大乱。 起因是三十六英雄之一的庐州刺史蔡俦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与蔡贼张颢合流,在淝水、巢湖一带扯旗造反,准备和转进凤阳的邵贼“干大事”。 死了孙儒,跑了马殷,又来一个张颢、邵光稠。蔡贼复炽,这一下给已有心理阴影的杨行密吓得不轻,也顾不得从朱温虎口里夺食的原计划了,亲自带兵征讨合肥。李神福、朱延寿、田頵这些合伙人也从各州引兵来会。 这倒是给圣人提了个醒。 蔡俦和杨行密共事超过十年,年轻的时候还一起到灵州防过秋,说亲如兄弟不过分,结果怎样…说反就反。只不过蔡俦不是要夺杨行密的位子,要杀兄弟,只是想自立门户,自己干。 这年头的武夫,稍微看到机会就野心暴涨。 杨行密手下造反的大将真的很多,先是蔡俦,再有田頵、安仁义之辈。甚至连朱延寿这个妻弟,他名副其实的正妻的弟弟,在身居高位后,也想着夺了姐夫的帅位… 这让圣人有种照镜子的感觉——赵服、赵宠、扎猪、何楚玉这些人会不会某一天也如蔡俦、安仁义、朱延寿这些人“突发奇想”? 现实往往不讲逻辑。 安仁义造反,单纯就是某一刻心情不痛快,不乐意杨行密。 你找谁说理去? 话说回来,就比如何楚玉这个小舅子,要是他哪天觉得自己对李裕、何虞卿母子不够宠爱,是在猜忌何家,又或者怎么样,会不会来一句“惟有反邪!”,就图谋杀了自己? “得暗中把大郎、小王、淑妃监视起来…”圣人将奏书放下,仔细思考着:李裕是长子,身份天然具有号召力,又配了韩偓、小王这两个师傅,内外群臣已经拿他当准太子看。影响力在持续增长。而且年龄渐大,再长个四五岁,即使被推上皇位,也谈不上幼主。 何楚玉还和小王约了姻亲,不知道是不是何氏私下给弟弟的指示… 这不美。 朝廷暂时还不能形成太子党势力,大郎必须被严密控制、打压,否则自己被突然颠覆夺位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这操蛋的晚唐世道,什么闹剧都有发生的土壤,根本没法用其他朝代的情况和正常逻辑来套。 自己绝对不能犯这个错。 别他妈朱温还没打完,自己先当了太上皇,那还中兴个球。 又拿起一份奏书,是关于福建的。 蔡贼王潮、王彦复、王审知等聚众数万围福州,观察使范晖求救于浙东。董昌发温、台、婺三州兵救之,结果大军行至处州而反,要求杀回会稽,斩节度使。若不是在义乌县被衙军击溃,浙东又要改姓了… 援军这么一闹,范晖的心也凉了,知道守福州没戏了,于是将印授交给监军,携亲信、家人半夜逾墙走。许是害怕被武夫半路杀掉,连一个亲兵都不敢带。但最终还是没幸免,走到海都,被一伙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乱兵屠戮全家。 董昌本来又派了一波援军,得知观察使遇害,援军原地掉头。 王潮入福州,称留后。 触目惊心。 外地传来的消息不是这个半途造反就是那个杀帅作乱。 自己当了这两年多的皇帝,手下居然没有武夫造反…是不是不太核理?圣人决定,从今夜开始不熟睡…每天晚上换个帐篷过夜。 另外,河北又打起来了。 李匡筹这厮新上位,急于立威,出兵攻打最好拿捏最富裕的王镕,嘴上那叫一个大义凛然——你们赵人杀了我兄长匡威和数千幽州儿郎,我是来报仇的! 小子,你太年轻了啊。 王镕是竖子不假,成德的衙内们却不傻。赵军的战斗力也一直在线,能和李克用的主力打得有来有回,两次让沙陀人吃瘪,能是好对付的? 而且,成德军对幽州作战是有心理优势的。昔年贝州之战,王武俊、李抱真合赵、潞之师大破朱滔,面对面击槊,杀得三万幽州甲士只剩下数百人狼狈逃回。李匡筹把成德当软柿子捏,怕是找错了对象。 除了赵、燕开战,李克用和李存孝还是走到了兵戎相见这一天。 岳父已率兵三万南下,讨伐逆子。 这会,自己都收到消息了,朱温肯定也知道了。他会错过这个渔翁得利的好机会吗?别忘了,朱温可是一直很眼馋上党,这两年多次对此用兵,规模最大的一次,甚至包了潞州的饺子。 圣人有预感,汴军已经在向潞州方向集结。 狡诈过人的朱温根据这次事件又会策划出什么阴谋呢。 (本章完) 第134章 朱温戏王妃 第134章 朱温戏王妃 大梁宫内一间隐秘的昏暗禅室里只有两个蒲团。 “陛下,我是你儿媳妇啊!人伦有别,放开啊.呜.”王语倒挂着,拼命垂打朱圣结实的后背。 “不许说话。”朱圣把王语在地毯上放平,接着便如猛虎般子扑了上去。王语双手撑着地上,蹬着光溜溜的脚板往相反的方向爬,边爬边哭喊着踢打抓来的魔爪:“别过来,不要!” 然而这却更加挑逗起了朱温的兴趣。 他一把捉住王语的脚,捧在手里。 伴随着无人回应的惨叫,朱温凑上鼻子,表情享受的深深嗅了一通:好香。 “啊——你非人哉。”王语绝望了,现在看来,她要成为第一个遭朱温毒手的儿媳妇了。 在此之前,朱温已经派亲信将部下张全义刚满十四的小女儿带来开封府耍了个半死。但怎么说呢?差点意思,不够刺激,而且年龄太小,也经不起挞伐;所以他把目光挪到了诸子身上。 尤其是朱友文。 其妻王语门第显赫,才色也是鹤立鸡群。 若是太平时候,进了大明宫,少说是个美人级别的妃嫔。 他对这个儿媳妇很感兴趣,眼馋已久,这次趁着张惠回宋州省亲扫墓,朱圣终于得偿所愿。 “社稷新造,父皇正该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而用心,如此自废纲常,何复久有天下?”王语哀求着。 “呵呵。”朱圣倒是觉得无所谓,寡人之疾和经营天下不冲突嘛,可以两者并重。 王语还待思索劝说之辞,老贼的双眼却是淫光毕露,咬牙切齿的恫吓道:“不听话就杀了你丈夫。” 王语心头一痛。她毫不怀疑这番话的真实性,毕竟前不久朱友裕这个亲儿子都差点因为一点小事被处死,何况她的男人朱友文只是父皇的养子。 咔嚓! 薄薄的罗被粗暴的撕开。 …… 夸张的动静就像在衙门里挨板子的小偷。 “哈哈哈,人生极乐啊!” 朱圣快意江湖,豪迈大笑回荡在室内。 王语屈辱的泪珠流个不停。 之后的好戏就是从地毯到珈蓝神龛,从窗户到墙壁,从躺在地上到搂在空中;屈从在淫威下的可怜人如同一个主人手里的奴隶。 轻薄,浪荡,耻辱,不堪入目。 朱圣的实力深不可测,在禁忌之交的诱导下,在天仙般的王语宁死不降的硬气下,这才又一次展现出来。 “等杀了李晔灭了唐国,朕就立友文当太子。”心旷神怡的朱温放过了几为废人的儿媳妇,不失时机的画了个饼。 要想多多饮到儿媳妇酿的琼浆雨液,就得让人有盼头,有说服自己的理由啊。 若能再耍耍圣人的发妻何淑妃、平原公主,这辈子就算成功了。 朱圣最近的心情非常好。 无它。 形势好。 称制开国冲喜确实起到了作用。 横海的卢彦已经接受了他的渤海王之封。当然,他也没有丢弃长安授予的官职。这厮的态度很暧昧,暗里和赵、魏、齐、郓商量着共讨朱逆,表面上又对朱温笑眯眯。 一如诸葛爽、王敬武、王重荣之人。 一面是唐朝的使相、节帅,向李氏天子诉说赤忱忠心,一面当着黄巢的臣子,宣誓与伪朝不同戴天;其忠诚随着某一方的强弱变化而增减,是一个动量过程。谁强,就忠谁。谁绝对强,就绝对忠于谁。如果两大阵营保持平衡,那就都忠,做两家的臣,谁也不得罪。 朱温懂。 名义上臣服他就足够了。 只要大梁持续变强,何愁这些人不忠? 李晔一死,怕不是卢彦威这家伙立刻就要派儿子来汴京做人质。而像王镕、王师范那类竖子,肯定就直接降了。 杭州的钱鏐应该是还想在唐梁之间摇摆,没接受他的爵位,但顾忌汴人南下,也悄悄派人带着珍宝、表文来做了祝贺。 浙东观察使董昌很让朱圣意外。 册封董昌为越王的使者抵达会稽后,董昌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排场可谓隆重。朱圣找手下询问,才知道董昌觊觎一字王位很久了,朝廷一直没答应,心里恨得牙痒痒。 他每年进贡那么多财货,凭什么不能当越王? 另外的大喜,那就是李克用、李存孝这对假父子开战了。甫闻,朱圣一度以为是晋人的阴谋,毕竟刘妃、盖寓还有出到太原监军的杨复恭都是智谋过人的老狐狸。派氏叔琮去侦查,结果才发现是真的。 三日前,讨伐军前锋李存信已进抵琉璃陂! 真是父慈子孝。 老子说打人就打人,儿子说造反就造反。 朱圣龙颜大悦,立即以张归霸为“应援昭义使”率三万武士先行开赴上党见机行事。嘱咐——若能取潞州,则取之。若能招降李存孝,则招降之。若能杀之,则斩掉克用一臂膀。不过公开上打出去的旗号还是伸张正义,意图坐实李存孝“阴结汴人”的罪名。 嘿嘿,李克用不是怀疑儿子勾结朕么。 此番看到大梁火速救援李存孝,你又该怎么胡思乱想呢? —— 苍白冷月的幽光撒进陷入死寂的禅室,王语美眸呆滞——自己居然被这个貌似天子实则一只腌臜污秽的老淫兽骗到一间供奉神祇的秘房疯狂挞伐了一下午。 王语爬了出来,意识一阵天昏地暗。每一寸肌肤都布满了淤青和巴掌印,每一条筋骨都酸痛到似乎要解体。 王语忍着凄楚慢慢地把衣服穿好,顾不得整理凌乱的头发,像蛇一样爬下了床榻,爬出了经历一场暴风雨的禅室。 快出门的时候,她站起来,双手扶墙,一小步一小步地朝外走去。这时的王夫人就像一朵濒临干枯凋谢的夏日莲。 濯清涟而不妖之美犹在,但被远观而咫尺分寸亵玩后,已是出淤泥而太浸染。 一片空白的王语就这么拖着饱受凌辱的躯体行尸走肉到了家。 “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书房里,博王正对着《水经注》画自己想象中的三峡之景,来舒缓一天工作的疲惫。大梁建立后,朱友文放下兵甲拿起算盘,转建昌宫副使兼度支盐铁户部制置使,专职为朝廷理财。 这事不好干,也很累。 “博王。”王语在庭院中的池塘边怔怔坐下。 朱友文站在窗户边,将刚画好的画迎风挂了起来,柔声问道:“这么晚了,王妃怎么才回来?父皇突然召见你,说什么了吗?” 他有点不明白,什么事需要在下午单独召儿媳妇进宫呢。按照汉魏以来的制度和风俗,无论什么正式场合还是私下,召见百僚妻妾、高官命妇、宗室公主等女眷,这是皇后才能干的事。 在大梁,文明显法圣人天后——张惠才有这个权力。 所以朱友文确实很好奇朱温把自己老婆单独叫进宫的原因。 看到丈夫等待答案的关切眼神,王语禁不住心虚,苍白的脸上闪露出了慌张。 该怎么说呢? 他们夫妻的感情其实很好,从互相的称谓就能看得出来。王语想曝光真相,但担心丈夫受不了刺激,愤而造反或是自杀。 如果要欺瞒丈夫,让丈夫戴着一顶来自兽父的子站在朝堂上,被群臣和将士在背后指指点点,她又不忍心。 而且,纸包不住火。 就算骗,能骗到什么时候呢。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老贼今日尝到甜头,拿自己做了第一个,其淫性势必会日渐水涨船高,乃至有一天完全压制道德,到达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余者无不可的地步。以后还会有更多儿媳妇、部下妻女遭殃,这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想到这,王语斟酌了一下措辞,隐晦的暗示道:“父皇召我进宫,说想起了亡母,打算在寝殿附近设一道观祀之。让我物色几个人选,择日下敕书,度为女冠。” 理由很充分。 朱友文虽然不清楚李家那些破事的详细内情,但他还是很快意识到了其中的古怪,狐疑地看着对方:“按朝廷修订的礼仪,不管供奉谁,在皇城开道场,该付祠部和玉虚宫。如何会找到王妃头上来?而且,王妃不懂神佛之学,也不认识什么道士,让你物色女冠,这不等于让李振去挑选擅长打仗的武夫?父皇这么糊涂?” 王语没回答,只是眼泪夺眶而出。 朱友文则是大吃一惊。 打量着妻子神情里的犹豫煎熬以及脸上的疲惫与脚步的虚滑,顿时心下一沉。 父皇应该不是李隆基那种强占儿媳妇的活畜生吧. 朱友文走在王语身边坐下,将妻子抱在怀里,道:“王妃有话不妨直说。” “不好说。” “你说就是,为夫征战沙场这么多年,饮冰卧雪,出生入死,还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吗?”朱友文轻轻拍着妻子的背,宽慰道。 王语靠在丈夫肩上,泪水打湿了对方的衣裳,哭泣着用颤抖的声音回答了一句:“博王承受不了,是个男人都承受不了的。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说。” “便是王妃想要我的命,我也给。” 王语彻底崩溃,丈夫这么有情,自己却— “就是——”王语呆呆道:“如果博王还当我是王妃,不管听到我说什么,都不能造反。” 这下,就是王语不说,朱友文也知道了。 他松开怀抱。 “博王要干什么?”王语捂着领口。 朱友文却不理,直接三两下剥掉妻子的衣服。 当王语光溜溜的站在那,看到妻子那满身的挞伐痕迹,朱友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自己虽然不是父皇的亲儿子,可也是叫了十几年阿耶啊。 父皇怎么可以这样。 这不是吗? 他夙兴夜寐为大梁社稷治河修渠兴盐铁,居然换得个被父皇居然强奸王妃,这算什么? 这下换王语来抱朱友文了。 王语忍着剧痛,吃力的蹲下来,把瘫软在地上的丈夫抱在怀里,哭道:“我不想背叛你,可一进去,他就站在那。他还专门挑了个幽深的禅房,四下就只有我一个人。” “滚!滚开!你这个贱妇,还有脸回来?怎么不去死啊!”朱友文蹬着腿,推开王语破口大骂。 想到自己的妻子在父皇身下辗转承恩,被搂在怀里干得嗷嗷直叫,朱友文就恨不得立刻自挂东南枝。 “博王要我死,那我就去死。”王语擦了擦眼泪,起身就要去跳旁边的假山池塘。 被朱友文一把拉住。 刚才他唾骂妻子属于一时被气昏头。 转念想,王妃才是那个受害者,不该要她死。 该死的是朱温那个老猪狗。 “朕朕朕,狗脚朕!就这样的货色,也配当皇帝?”又看了眼妻子被险些被揉烂的一对乌青车灯,勃然大怒的朱友文提着剑就要冲出去:“老子去杀了他!” 王语连忙拽着他的手:“你不要去送死,我们已经有孩儿了。” 嘭!朱友文一拳直打在石头上。 王语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正反我已经是个贱人敝履,你就把我当成小妾、妓女一样的物品好了。我在老贼身边,就相当于你的一双眼睛,对你也大有裨益。若大梁终能灭唐,我好为你谋储位。反之,他年有幸看到长安天子出关征讨老贼,使事有不谐,届时有我在宫里,我夫妻内外结合,杀朱温取其首而献李氏也是可能的。一时屈辱不算什么,博王既不要我以死谢罪,今后要算计的是籍此牟利。” 听到这话,朱友文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王妃为自己,为这个家,真是付出了太多太多。自己何德何能,能娶到这样一位贤明聪慧的女人。 (本章完) 第135章 张廷范 第135章 张廷范 开平元年七月十六,拂晓。 罗城待漏院,大梁朝官正等候在这里。 嘉福殿内有一座滴水钟。液流尽后,通事舍人萧颀点点头,于是武士开启宫门,众臣在御史的率领下走进甬道,一一接受监门校尉史太的检查。 已从霸府外勤狗腿子晋升开封府尹的张廷范眉头皱成一团。 通事舍人只是中书省的谒者官,核对常朝时辰这是萧颀的事? 还有,让御史走在宰相前头率领百官又是什么操作。秦汉以降,都是丞相、太尉、平章事、御史大夫领衔,何时轮到三院御史了?简直荒唐! 更可恶的是,史太验门籍,居然放任武夫嘻嘻哈哈的在大臣腋窝、裤裆里乱摸,还有的人更是对着大臣呼来喝去,推推搡搡。 谁教你们的外办?外办是这么执行的? 还当是以前的幕府啊,已是公卿将相的文武不要脸面吗。 史太这么粗鲁,凭什么当监门尉。 李振、敬翔制定的什么礼仪……照着前朝抄都抄不像,搞得大梁跟沐猴而冠的楚人一样,难怪屡试不中。外办弄成这副德行,到底是圣人无知,还是道德的沦丧、世风的扭曲?又或者说,归根结底是圣人极其防备、轻视、猜忌下属,所以行此羞辱之举? 张廷范有点难绷,强忍着恶心,被卫士推来转去。 礼崩乐坏! 堂堂京兆尹,古代秩比两千石的重臣。即使现在也是三品紫衣,在大梁上朝却几乎被当成罪犯、刺客来严格盘搜,这耻辱可不是一般地深!前唐以来,圣人与公卿坐而论道,时宰见帝不奏名,亲王见宰拜礼。何曾这么下贱过?张廷范一张脸憋得通红。 大伙又不是你朱家的奴材、家僮,让群臣在场合上如此难堪,觉得很有意思是吗。 大梁就这? 还不如大燕安禄山对手下人够意思。 再想到朱温设计的崇政使与宣徽使合署办公,两省主官及尚书诸司郎中同房议政,张廷范突然就觉得圣人是在过家家,朝廷就是个不伦不类的草台班子。礼仪职官这种事,不懂不要紧,可以刘随萧何、叔孙通嘛。钱请十几个老进士养着,能几个钱? 一个完备系统的制度的重要性,张廷范明白,李振之辈虽然成事不足,但也在尽全力试图去弄好,就朱圣这傻子左耳进右耳出,不过张廷范相信,朱圣很快就会意识到了。 规定是规定,实际上,非朔望、元旦、冬至、二圣诞辰、立后,日理万机的京兆尹一般不来浪费时间的,罚款就罚款,长安那边因为经常缺勤被数落的大臣一直不在少数。今日他这个开封尹被要求到场,显然是有紧急之事要中外共商。 会是什么急务呢? 这样想着,刚来到陛下广场。忽闻一阵鼓噪声,张廷范与众臣回头看,却是寇彦卿等一群峨冠博带的武夫姗姗来迟,或三五成群地飞奔蹦跳嬉戏,或高声讨论,就像在家里。 御史出言呵斥,却被扬起拳头威胁,顿时哑火。 “朝廷草创,武人傲慢。”张廷范喃喃低语,有些头晕目眩。 群臣再次等待,加“侍中”衔的李振昂首挺胸走进嘉福殿“请中严”——就是宣布君臣即将相见,要求中朝戒严的意思。 于是寺人、女官、卫士有序入场。 趁着这个空当,外朝门下侍郎裴迪“相礼仪”,命令诸职官、亲王、散官、勋官再次检查仪容仪表,脱鞋,要上厕所的赶紧去。 中书侍郎王殷则挨着挨着叮嘱大伙一会不要瞎鸡儿乱出列说话。 殿内,中严结束后,百官就座。李振向先一步代表皇帝来到现场的阁门使告“外办。”阁门使确认一切正常后,朱圣在几个阉割未久的寺人的簇拥下走出小门,登上龙庭御座。 随着再拜完毕,朝会开始了。 张廷范想笑。一套流程被李振那几个蠢货弄错了一半,圣人还乐呵得不行。 “咳咳。”朱圣清了清嗓子,扫了眼崇政使敬翔。 敬翔低头微微一欠身,开始引导官员奏事。 张廷范满头黑线。你又错了,这该找中书侍郎、门下侍郎。今非昔比,内外军政各有司,各有主者,别整天屁大点事都惦记着你那个敬翔了…… “泗州来报。朱友恭东讨侯嵩、邵光稠、刘弘鄂不胜,会徐州大疫,士卒死伤什之四五,友恭退沛,至是不复出,请召还大梁,以备不虞。”兵部郎中朱元礼率先挑起话题。 朱友恭也是朱圣的假子,出任招讨草贼使半年了,一直拿不下邵、侯、刘三贼。 武臣对他很不满,觉得太丢人。三万精兵啊,这废物却数战无功。是邵贼之辈真的很难对付,还是想养寇自重? 朱元礼现在提出来,明显是建议易帅。 相比其他假子,朱友恭不但武艺高强熟知兵法,而且天资聪颖,城府深,心术权谋了得。朱温在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故而非常器重。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朱友恭的老婆曲莺莺太美艳的缘故。 他对这个儿媳妇也很心热,可惜曲莺莺很警惕,从不单独出门,也不在人前抛头露面。无论朱友恭去哪都一步不离的跟着。朱温一直没找到机会,这次才先骗奸了二媳妇王语。 听到朱元礼的话,朱温捋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这孽子有没有反意?应该有,但还不是很强,处于敢想不敢干的阶段。 朱温考虑过网罗罪名杀掉这个儿子。但长子在军中声望太高,之前父子交恶他动杀意那次,竟然有数百骑跟着儿子跑路。 这还得了? 所以对这个长子他是爱恨交加,既希望朱友裕能担大梁,又害怕朱友裕造反夺位。而朱友恭与朱友裕不和,两人私下矛盾激烈,拿来制衡长子再合适不过。 再者,他还想睡了朱友恭的美丽媳妇。若拿下朱友恭,与之形影相随的曲莺莺肯定就不会再回汴州了。 想到这,朱圣便有了决断,摆手道:“不急。徐州大疫,打败仗很正常,再给他益兵一万。” “圣明无过至尊。”闻言,朱元礼也不坚持。 反正是造圣人的反,自己做臣子的提前把话说到就行。 “小子李晔既平京西北八镇,最近在干什么?”朱温制止了又一个要奏事的大臣,主动问道。 战略方向是朝廷最争执不下的难题。 敬翔、谢瞳坚持原方案——锐讨已被打废的兖、郓,再灭齐、魏,继续扩张势力,营造天命所归的气象。只要版图越来越大,随着光阴流逝,谁还承认偏安一隅的唐国?届时就算不能灭了李氏一统天下,至少也是东、西并立。与其死磕李晔,不如把能吃到的肉稳稳咽下喉咙。 先东,这是最保险的方案。关中不一定打得进去,但瑄、瑾已是待宰猪羊。李晔非庸主,但王师范无能谁都清楚。怎么选,其实并不难。 持异议者有吗? 肯定有。 比如李振、葛从周、寇彦卿,就极力主张集倾国之力攻入关中肃清余孽,杀掉李晔这个祸害。 大帅称帝确实缓了一口气,极大抵消了被长安诏褫名分带来的麻烦,横海、浙东、杭州、江西也表达了臣服,但跟着李氏声讨大梁乃至实际出兵、造反的藩镇、贼寇还是主流。伪唐一日不亡,诸镇心里就有指望,大梁就无法安生。 李晔可以输很多次,但只要他不死,率领诸侯卷土重来的机会就一直在。而大梁只要惨败一次,满地开是必然之事。去年入长安失败,事后六州两镇造反!还有没有?再大败一次,一定有。 此刻听朱温提及李晔,众人立刻来了精神。也许今日就能确定到底是先东还是先西。 “回至尊。”敬翔出列拱手道:“从河中得到消息。上个月李晔西出河渭,略地千里。频逢敌虏,所向皆捷,大挫杂胡之锐。若臣所料不差,此刻应已在围攻金城,欲打通凉州道。” 可谓骇人听闻! 一路打过去,用势如破竹都不足以形容其进展之快。 “此贼,当真起势了。”朱圣一拍扶手,慢慢摇头:“使李贼尽得敦煌、张掖、酒泉、凉州、金城、陇西,复兼汉中、峡夔,便是老鱼入大海,谁还制得住他?” 这不是危言耸听。 李氏天子在关西谈不上有威望,但“大唐”这个名号在那边确实很受欢迎。 甘州回鹘强不强?反正没人说他们弱,但他们经常翻山越岭进贡。去年进奏院还在的时候曾传回一封情报,说回鹘申请发兵勤王,助中国平乱,如安史故事。 这是一个缩影。 足以看出唐朝在诸族的威望。 李氏列圣对胡人关爱所积的德还荫泽着子孙。 有这基础,李贼收取关山五十州不会特别困难。 朱温很焦虑。 如果李贼鲸吞关西,就是右扶风、左冯翊、京兆尹、秦凤、上、夏绥、朔方、泾、陇西、金城、敦煌、张掖、酒泉、凉州十四郡,再让他得到山南,加上处于朝廷控制下的黔中以及附庸他的冯行袭、赵匡凝、王重盈、田希德。比谁差? 这小子的潜力着实吓人。 以尚幼之年,嗣垂危之业,守倾覆之基,受内外之制。而一朝幡然醒悟,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短短不到三年,风雨飘摇的江山如今什么光景?让他感受到了强大压力,也可以说是害怕,棘手,恼火。这种情绪,上一次出现还是秦宗权来袭。 “年初就该持之以恒围攻潼关,杀进长安宰了这贼竖子全家老小。” “现在说这些有鸟用?李贼就缩在龟壳里等你硬啃,有甚办法?” “改走蒲关道、武关道呗。” “我看呐,还得把李贼诱出关来会战,俟灭其主力,他还守得住雄关吗。” “此贼老奸巨猾,怎么诱?” “李存孝据潞而反,使二十万卒北征,克用要守太原,要么遁阴山。李贼挞伐了他的姑娘,王重盈为之唇齿,岂能不来救?便将两镇兵马堵在阴地关至平阳之间的汾水谷地,克用来策应则击之。固军不出就急攻李、王。成了,顺势平秦晋。不成亦可重创沙陀。若李贼见死不救,这对假翁婿的联盟也再维持不了。得利的依然是大梁。” 围绕怎么消灭李贼,武臣们七嘴八舌,式提议。 听到这,朱圣看向贺德伦,插话道:“这阳谋,李贼会入局么?” “太原被围,爷娘宗族危在旦夕,沙陀女和陪嫁将校定然寝食难安,李贼根本没得选。”贺德伦笑道:“既糟蹋了人家闺女,临到关头却不肯承担女婿的职责。任李贼说得天乱坠,涉及至亲生死,沙陀女听得进去吗。太原人会不会愤而造反?” “方略可也。”李振等十余大臣表示赞成。 朱温想了一下。 瑄、瑾蹦跶不了几天了,最有战力的老兵阵亡过半,现在转入了全面防守,大会战是打不起了,早杀晚杀不影响。 邵光稠、刘弘鄂、侯嵩这几路叛军到处流窜,过于灵活,一时消灭不了,但已经被朱友恭压制在寿春、淮阴一带,无法对腹地造成威胁。 王师范、赵匡凝竖子,不足为惧。除非李晔兵临开封,不然没胆出境。 南面麻烦很多。胡贼轻松进入武昌,当上了伪唐封给他的观察使。杜洪无能是一方面,主要原因还在于鄂岳诸州对李氏有很强的向心力。不过,胡虹既然敢趁着他攻潼关失败造杜洪的反,说明野心是很大的。指望其真正忠于长安与汴人死斗,那是做梦。 也不需要太担心这厮趁火打劫。 唯一得留意的就是魏博了。 在罗弘信的统治下,他们安分了十年,但其剽悍的本能并未改变。 巢乱期间,魏人还西征河阳,打得诸葛爽出逃。又北征昭义,数败孟氏。未几,东征郓城,击杀天平军节度使曹存实,围城猛攻半年之久。鲜有藩镇的军队能做到这个程度。朱瑄接过帅位后,自认不是对手,直接求和。 这也是朱温前两年战胜魏博一次后不敢过分逼迫的原因。 他可不像李振那样,认为魏博牙军被一百五十年的太平荒废了武艺、战斗力,觉得人家暮气沉沉,打仗不行。这是错觉。魏博的武夫从田承嗣以来,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就只干一件事——读书、习武。人家只是安于现状,不喜欢侵略,不代表不会、不能。 所以被背刺后,他没贸然出兵报复。 这会,魏博易帜,田希德出面领导河朔同盟,宣布效忠长安。如从贺德伦之策,以阳谋逼迫李贼、王重盈到河东地界上一决雌雄,魏博会不会帮忙? 想到这,朱温手抓龙头,道:“事不在小,朕还须请示天后。” 前次暗中授意诸将率领儿郎们以黄袍加身的方式劝进已经惹得天后震怒,害得他在卧室跪了一个多时辰,并赌咒发誓以后万万不自作主张,这才勉强消了阴火。 这次朱温可不敢再先斩后奏。 等天后从宋州回来吧。 “圣明无过天后!”群臣晓得至尊惧内如猛虎,恭维道。 “再下一诏。”一想到李贼正在日渐强盛,朱温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就像被一把钢刀抵在背心,令人坐立不安:“悬赏李贼、何虞卿、杜让能的首级,携二圣头颅来见者,封秦王。杀宰相者,实封八千户侯。” 哼哼,倒要看看没了这个老东西为你操持家业经营财赋,你拿什么跟我斗。 “遵命。” 朱温揉了揉太阳穴,有点累了,正要挪屁股走人,却听一名御史大声喊道:“陛下,博王为何没来上朝?请治其罪!” 唔。 这孩子,脾气还不小啊。 不就占了你媳妇,反应有必要这么强烈?你现在之所以难受,是因为只有你的妻子独自受宠。 等为父玩弄了你全部兄弟的女人,你的那些嫂嫂、弟妹就都成了为父的好媳妇。儿媳们都给为父做暖床丫头,就不会显得王语刺眼了。 (本章完) 第136章 明镜慈悲光明辛者 第136章 明镜慈悲光明辛者 狂风吹得满城彩旗哗哗响。 时隔数十年,明镜慈悲光明辛者、灵岩大贤者、黄头和尚、神巫咒术师、白帽苯教师、金刚士、护军者、招福者两百余神职、僧官罕见的一起站在王造塔下。 自补野王室利用苯教开创王统,其教义就成了指导大蕃全社会各阶层的至高准则。 在苯教理论下,赞普是代表天神统治人间的神子。同样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这一套,是不是觉得赞普和天子是一回事?其实不然。 大蕃以苯起家,以宗教法律治国,而教法、教旨的解释、修订权被祭司阶级把持。赞普的神圣性来自于对教义的认可。教不授予威权,就没有任命大论治理世俗的资格。王在法下,王在教下。从聂赤到赤德,二十六代赞普都是这么过来的。 到了弗夜氏,为摆脱掣肘,一方面引入佛法小范围传播,人为制造摩擦。一方面向李世民求婚,寻求外部势力支持。 恰逢吐浑、突厥入朝,闻吐蕃欲尚公主,大怒!这帮蛮子也配?乃进谗言——出姑娘图什么?图他们卧室里屎尿横流?图他们一辈子不洗澡?二凤听了,由是礼薄,遂不许嫁。 这便是吐蕃、吐谷浑结仇的开端。 弗夜氏讨伐说坏话的吐谷浑,随后复表入朝献金帛,扬言:“不嫁公主,就入寇。” 二凤让侯君集上了一课,但弗夜氏非常执著。打得好,但打死我也要讨老婆!就这样拉扯了七八年,李世民绷不住,令李道宗奉公主进藏。 弗夜氏对文成怎么样?文成讨厌吐蕃人赪面,便令国中罢之,内外见王后不得赪面、服毡裘。文成不懂蕃语,就找人教自己说汉话、写汉字。 在位期间,双方关系挺不错。王玄策出使途中被天竺劫掠,发兵问罪。高宗嗣位,弗夜氏写信警告长孙无忌等——天子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者,当勒兵赴国除讨。及驾崩,朝廷刻其石像附于昭陵神社。 也正是弗夜氏执政的这些年,佛徒遍地开,而教乱也来了。 修大昭寺,被放火破坏。 天宝十四年,苯教徒发动政变杀赞普,下令全国灭佛——毁佛殿、埋佛像。寺庙被贬为屠宰场,信佛大臣被处死。 开成三年,达玛嗣位,有感于佛法罪恶,蚕食统治根基,再次灭佛;于会昌二年被和尚刺杀。 这只是较大的两次。松赞干布以来,佛苯之争就没消停过,形形色色的暴乱层出不穷。两派武士、贵族、平民动不动就开片,王后都能吊死……但在维护奴隶制和既有特权上,他们却出奇的统一。 无论什么信仰,总会败给现实。面对一个个美女软玉温香的小口服侍、一箱箱金光闪闪的钱币、一群群俯首帖耳的仆从、超然于凡尘俗世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地位,要信仰什么才能抵挡住诱惑? 所以,这一次面对唐人的大举来犯,金、鄯、积石诸城的佛苯势力毫不犹豫的联合了起来。先解决生存的主要矛盾,再讨论孰优孰劣的次要矛盾。 明镜慈悲光明辛者明罗看了眼被晨光笼罩的王造塔。 东方欲曙,朝阳初升。 很好。 又看了眼一层塔门前的案几,上面放着羊头、熟肉、五谷和糌粑、酥油捏成的耶堆。这在以前是要用新鲜人肉的。但相对温和的上世间法影响甚深,加上道门和婆罗门入侵带来的竞争,原始的血祭劣习受到了一定压制。 也行吧。 远处,武士肃立,将领们虔诚的伏在地上,甲光向日金鳞开。三万六千余战兵,加上五万多健壮奴隶,能击败唐人了吧? 当第一缕霞光映红半边云彩,明罗举起太阳圆盘,轻声道:“日神投来注视,可以开始了。” 唔,场面略显辣眼。 两派神棍为了争先后而推推拉拉,乃至因不敢亵渎神灵而沉默着老拳相向,女的扯头发,男的掐脖子,好几个人被打得鼻血乱飞。这种大型活动谁第一个上场,就意味着这一派更强势,更优秀。 “滚开!” “我以西海之神的名义诅咒尔等。” 最终还是黄头和尚比白帽苯教师更能打。 灵岩大贤者在场中盘腿坐下,赤膊金刚士与和尚们把他围在中心,大贤者霍然开口:“叙佛在普光明殿莲华上,显现神变,十方菩萨都来集会。” 接着便是数十人齐声发出急促念告:“这时升向夜摩天宫,法王庄严殿座迎请如来,一切普贤诸佛子,妙音遍人间。说颂赞,尊者即入座……” 真是震耳欲聋。 “哈,哈。”节奏发生转变,金刚士高唱:“安忍坚信,如妙高山。总持深广,犹如大海。神足无碍,譬若虚空。灭除一切,惑障习气。犹如烈日,销释轻冰……” 明镜慈悲光明辛者在一旁仔细听着,听到这却黑了脸。 这群秃驴被女人吸干精元脑髓了吗? 加持将士、惩罚唐人的祭祀,你念地藏经? 该不会是把“神足无碍,譬若虚空。灭除一切,惑障习气。”理解为了让儿郎们跑得飞快,就像御风而行那样吧。 没有约束的佛徒沉浸在安乐中,已然彻底堕入凡尘。明罗甚至怀疑,这些金刚士还能不能背出一部完经。 灵岩大贤者为三军借来一切菩萨佛子的力量后,苯教师便正式祀天地、星辰、山川。 先是离得近的长留之山。 请白帝少昊降下神罚,让唐朝皇帝李晔暴死。 再是积石之山、大夏川、西海、康狼山、黄河及其神祇。 请山崩,请河泛,埋葬唐军。 这一步通白结束后,招福者带着牦牛、羊、鸡、马、狗、猕猴、骆驼走到祭坛前,在悲鸣和惨叫声中,先折其足而杀之,继裂其肠而屠之。 可怜的狗,悲惨的骆驼! 杀光后,众白帽苯教师与护军者、讨击使、军官肩并肩站成三排,复告天地山川日月星辰:“我等咸须同心戮力,共保我家。使心迁变,怀奸反覆,神明鉴之,就同羊狗。” 然后端起盘子、酒杯饮食血、肉。 各位咒术师再上来,对着他们严肃道:惟天神地祇,共知尔志。有负此盟,使尔身裂,口吐鲜血而死,就如此牲,此婢。” 说完,一群哭哭啼啼的俊美奴隶被押上来投入挖好的坑。 太血腥了,不忍言。 最后,明镜慈悲光明辛者明罗率所有人跪下,两手撑地,对着祭坛犬吠,表达对神灵的敬意。没错,就是学狗叫。吐蕃的传统风俗,对尊者下拜就这样。大蕃灭亡后不流行,但在隆重的祭祀上,他们还是会遵古礼。 “汪,汪,汪!” 狗叫结束后,众人以身再作揖,方起身。 在明罗癫狂的引导下,众人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聂赤王臣共修巴然苯上升天空!将士奔跑变狮身,入水不沉,峡谷生,使水长流,铁器生火。能降伏妖魔,能把日月按在曼茶罗上,能使洞壁生带缚唐帝。乘兽如马,诵咒山倒。呀呀呀呀呀——” 在不远处瞻仰的数万武士和奴隶跟着嗬嗬。 “眼见五神,就金草焚地狱,吃毒如食。” “象雄六万一千雄兵倒地,帽子上天如鸟追杀教敌。” “做鲲鹏腾飞云层,衣服扔了就蔽日,死人复活,宇山倒立!” 诸巫各打一卦:可出战了。 祭祀告终。 武士们原本低沉畏惧的情绪一扫而空,眸子重新有了灵魂,刀背敲打盾牌、槊杆杵击地面的声音响了起来:“战战战!” 明镜慈悲光明辛者兼金城观察使明罗的笑容徐徐在浓密胡须下浮现,翻身上马:“出阵!” 于是一队队步骑动起来。 蕃制。重壮贱老,母臣于子,子倨于父。出入用餐,少者在前,老者居其后。 行军作战一样。最年轻的在第一排,按年龄依次往后,岁数最大的在最后。如是上阵父子兵,则子在前,父在后。说吐蕃不讲孝道吧,儿子挡在老子身前的画面又很感人。说讲孝道吧……怎么这么抽象呢。 而且,单单只根据年龄布阵,不考虑强弱、体力、战技生熟,太离谱。 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在面前,老子不得崩溃啊。 开元十六年,杜宾客率弩手四千人在祁连城与数万大军遭遇。但是什么结果?虏散走投山,哭声四合。 二十九年,吐蕃发兵四十万东征鄯城,于湟水受阻于镇将盛希液部五千人,一番鏖战,虏大败而去,改攻石堡城。 大历八年,马璘率二千人突营,黑夜中一箭射杀讨击使。贼众扶之号泣,举营遁。 十一年,剑南崔宁杀俘吐蕃及其裹挟的突厥、吐浑、氐、蛮、羌诸部二十余万,生擒虏将近两千人。 十四年,吐蕃二十万复寇雅州,发禁军四千及幽州兵五千同讨,大破之。 这样的战例很多。敌我差距这么大,圣人想不到怎么输,但吐蕃就是式战败。也许和他们这种风俗有关吧,否则虏哭而去的记载不会不绝于史。 …… 景福二年七月十三,拓跋思恭遣长子仁祐将夏兵六千来奉诏,朔方军韩遵亦派都虞侯于秀带着三千骑助讨。 七月十六,圣人令四方人马进逼金城。金剑使噶德悖、雾露使论吉琼、平夷使野诗长明为表忠诚,合兵万两千绕至金城背后的金城关,进驻中山桥,断贼北走退路。与之配合的,还有最新来投被发放兵甲整编为墨离军的阿史那部三千三百人。 担任墨离使的是来美长兄——洛雪。阿史那氏这一支还挺有文化,七兄妹分别叫洛雪、来美、离英、平嵁、嘉希、染香、应臣,真是小瞧了他们。 七月十七,经过在康狼山一带的几次小规模拉锯试探,摸清楚唐军十余万众是由武士、民夫、归顺蕃部、罪犯混编组成,鄯城使张季颙、廓州节儿贡巴苍、金城凉会等州观察使明罗、广恩讨击使普六茹黑聂等虏将果断合兵及庄园奴隶、嗢末诸部八万余人迎战。 看看谁更乌合之众些! 明罗、张季颙这几个家伙还算有胆气。 别奇怪,河陇为虏效力的汉人多得是,还有一部分古代豪族,比如凉州马氏、秦州苟氏。占据鄯城的张季颙早年是尚婢婢部下。咸通年杀尚氏子自立,当时向朝廷表过忠心。今日看来,这是假象。 李某人拿下河渭后继续西进的行为威胁到了他当土霸王,所以他和明罗站在了一起。 巳时初,天边传来巨大动静,长满野和蒲公英的原野上腾起漫天烟尘。大队虏军映入眼帘,身上的甲胄红黑夹杂,戴的兜鍪上插着一个毛茸茸的大冠,像是鹰毛制成的。 远远看上去,极富威慑力。 人马具装的剽悍骑卒。肥壮的战马喷着鼻息,骑士竖提马槊,胸挎弓,腰带上挂着箭袋。 步卒很。 有些穿着灰皮甲,佩了两把刀剑、一根槊、一面圆藤盾。有些是铁质的锁子甲、札甲,在阳光照射下反出刺眼金光。这部分都骑着骆驼、马、驴等牲畜;属于马步军。 整体是一个横展、两翼向前梯行的雁形阵。 十年前吐蕃还能趁着巢乱反攻会州,此番面对强敌拼凑出几万武士也很正常。当做一个势力来看,实力不差。若能出现一个被诸部认可的领导人,也许能再次团结起来做一番事业。 不过,这个可能性应该是没了。根正苗红的吐蕃世家首脑噶德悖、论吉琼都在为朝廷征讨不服了,你们还折腾个什么劲? “杀杀杀!!!”虏军在二里外停下,发出第一轮撼动山岳的示威枭躁。 “咚咚咚。”战鼓突然敲响,早已荷枪坐在地上休息得不耐烦的唐人一窝蜂地拍着屁股站起来。 来自各军的战锋开始默默穿戴甲胄、头盔、横刀,再次检查槊杆、彭牌是否结实。 弓手慢条斯理的给弓上好弦,把备用的弓弦和装满的箭袋带好。 秦泰掏出破布,把刀把死死缠在手心里,避免脱手。他将蹲在战锋身边,斩击对方槊杆。 又被派到一线作战。 狗皇帝把大伙也折磨快两年了,气还没消吗,真小气!当初是俺想造反吗,还不是李茂贞那厮蛊惑大伙。是你的妃嫔太多太美艳,是长安繁华,不然凤翔将士也不会生贪念。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赦免。 好圣人。 俺的确已经洗心革面了…… 二通鼓响起,打断了秦泰的复杂心绪。 抬头看了一眼,战锋已经出发。两翼骑卒正分批次、有序调整阵列,掩护他们前进。 “儿郎们——”秦泰对着第三都的近两千员恶人轻轻喊了一声。除了攻破渭州后被狗皇帝新发配进来的虏兵,他对其他人都是和颜悦色。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秦泰走来走去,让大伙再吃一次干粮喝一次水,保证体力。 “指挥使,俺…俺害怕。”一个十六七岁面黄肌瘦的虏少年怯生生说道。 瞅见对方发饰有异,却又不是常见的髡发,秦泰正待说些什么,却见临时充任恶人军都虞侯的狗皇帝的狗腿子殷守之提着鞭子一路东张西望的走了过来,立刻把少年嘴巴一捂推进人群,然后转身点头哈腰:“参见都虞候!” “待三通鼓响,你就带着都内的虏到阵前对吐蕃人喊话劝降。” “是!” …… 呜——数十只角被吹响了,昭示着敌我相距已不足百步。 圣人站在山坡上,俯瞰战锋背后的控弦校尉弓手攒射出金城会战的第一波箭雨。 第一排武夫上抬长槊,彼此左右互看,保持步伐一致的同时开始预留守地一尺六寸的空间。 见状,二排、三排……一直到七排的锋放缓步子,开始前后间隔。 战锋后的英武、飞仙、广锐诸军则把长槊放在脚边,用牛皮小圆盾遮住脑袋就地坐下,等待填补。 嗒嗒嗒,一队队手执大盾的军士小跑着从每一列之间的空隙穿插进来,在他们身边向后伸出双腿,背撑盾牌坐下。 “吁!”龙捷四都的骑卒在两翼停驻,举目观察。 “嗖嗖嗖!”军士们望着从头顶、眼前飞过的第二波箭雨,一阵唏嘘。 “老子要是倒在这,圣人可得为俺找个养子,不然俺死了也要造反。” “他娘的,俺连女人什么味儿都没尝过。” “也不知额那老父亲病好了没?”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出塞也快俩月了,圣人打下金城应该就要班师了吧。” “嘿嘿,俺先吃个醋饼。” 汉子伸手接住一片飘飞的小小落叶,低头怔怔的看着纹理。 密密麻麻的甲叶碰撞声传了过来,脚步忽然急促起来。战锋一阵鼓噪:“杀!” “放!”军官一声大喊。 射鹰军的一千五百名弩手单膝跪地飞出第三波箭雨。 (本章完) 第137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第137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虏主攻,唐主守。 唐人第一排已增加到六千武士,守地9600尺。在这个宽度的交战面上,上万根长槊在双方之间捅来捅去。每一秒都有人被拖到丛枪中,刺成肉酱。每一次睁眼闭眼,都有人手舞足蹈着被架到半空,扎成一个喷血的漏斗。 “嗬嗬!”虏军怒目圆睁。往后是阴霾,往前是山隘,想逃也逃不开。 “让你捅老子!”秦泰一边重心前倾用盾死命抵挡丛刺而来的长槊,一边不断鬼探头挥刀猛砍对方卡住的槊杆:“我砍,我砍,狗脚朕,我他娘砍砍砍砍。”确是老手,三两下就斩断一根。 “狗贼子,给我过来!”一名战锋精准刺进虏兵的喉咙,却被虏兵双手掐住槊锋。于是后脚往后一滑,侧身蹬住地,咬着腮帮子试图将其往出来拖;虏兵也鼓着眼珠子与他隔空角力。 “救俺,拉住俺……”阙口横刀从一名年轻的英武兵手中掉落,他捂着正热气腾腾流出腹部的肠子,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无力拍打着身边的袍泽。未得杀红眼的好兄弟回应,便气绝身亡:“唉。” 尸体被转移,新的武夫跳上来接替了他的守地。 “啊!”又一个武夫被三根电闪般刺来的槊锋扎翻在草地上。他嘴巴一歪,回头朝山坡上的龙旗鼓噪道:“别把老子埋在金城!俺不认识回家的路!嘶…好痛…先吃个饼再说。”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咚咚咚,进攻的鼓声越来越大。一线数千“锋”的击槊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只有咔咔碰撞的丛枪与生命消逝的最后挣扎。前面倒下,后面的补上,如此简单而已。 虏亦然。素来是前队尽死,后队乃进。 明罗、贡巴苍、张季颙抽调的四千铠胄精良,衣之周身,窍两目,劲弓利刃不能甚伤的强虏表现可圈可点,但意志力、拼人命的下限比不上对面这帮发自内卷环境的杀材。 扬州之战,张雄、秦彦懒得逼逼赖赖,干脆各选精兵三万乘竹排在江面一决高下。双方阵亡过半却不乱,最终以张雄不愿鱼死网破率先离场而收尾。这些江南的武夫怎么样?真比控鹤军、银枪效节这些北军差多少吗。但后世几乎没人知道。 这就是此时轻生死、贱人命、比勇斗狠的内卷风气。 虏军撑得住这种烈度么。 很显然,不能;击槊不到一炷香就退了二十余步。 唐人轻松化解了虏军最凶猛的首波攻势。 现在,该唐主攻,虏主守了。 山坡上,圣人没着急。许是见到胜势,乱哄哄的鼓噪之声此起彼伏,队伍也有点乱了,于是下令吹角——整队,严肃纪律。 呜——中军角响起,诸军小阵回应。军官鞭子劈头乱抽,大声呵斥闭上臭嘴。 待压下躁动,圣人麻溜翻上马背,将翼肩的碎叶头盔戴好,只露出眼睛,然后从扎猪手里接过马槊。咳咳,不是要亲自冲锋,做做样子啦。崔公的建议——制造皇帝也会持槊杀敌的舆论。只要有人这样说,绝大多数武夫可能也就信了。三人成虎,人云亦云嘛。 来美望虏有旗帜被丢弃,视其奴部有不少人抱头哭泣,且哭声越来越大,又观察了一下太阳,执白蓍草问数,得出预言:吉,可一战而破。 部落被允许内附后,上爱其色,惜其才,令试太常寺“女巫”。别笑,太常寺下太卜署专掌卜筮之事,一直设有女巫编制,计八员。 至于来美的两个妹妹嘉希、染香,为促进民族融合,圣人把她们安排到了蓬莱殿,做闱女史。 圣人看了眼来美。 她穿着一身翻领对襟窄袖红色卡弗坦胡服,脚踩鹿革靴,算武士装束。袖子和腰被收起来,下面是长裤子,使得活动方便。车灯再大也能紧紧兜住,骑马或奔跑的时候不会狂甩,也不怕泄露春光。这在内地也备受女人青睐,将门女基本人手好几套。 比如经常随军出征的岳母刘氏、伪梁天后。 不穿这个穿什么? 不过他觉得不适合来美。 令人上火。 伸手在裆下扶了一把以免戳到马背之余,他相信周书之载了——后阿史那氏有姿貌,善容止,高祖深敬焉。虽册徽号,未极尊严。 大军震天的厮杀与尖号打断了他的臆想。 圣人心生愧疚。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儿郎们血洒疆场,自己却在这轻薄女巫,畜生……难道是憋太久了? 回去先找何虞卿好好说说。 大老婆被调教开发的非常成熟,最经得起百般挞伐玩弄了,尤其是被搞得哭哭啼啼口水长流求饶的时候…嘶,圣人重重锤了大腿一拳。打仗了,还惦记那点逼事呢。 “驾。”圣人一夹马腹,带着诸将和主力向前移动,他一走,进军鼓声再次敲响,七部党项、定难军、何楚玉及左翼朔方军、右翼王绍戎等阵击鼓回应,而后齐齐迈步。 步卒大吼几声杀,以刀身拍盾:“砰砰砰!” 哒,哒…战马成排前进,默契而沉闷的整齐蹄踏如同暴雨来临前的云中雷。 间着甲叶铿锵。 后方虏军看得浑身汗毛倒竖。不是说唐朝皇帝被百姓造反推翻了吗,如何军势之强盛至此?是不是上了领主、僧官、招福者的当,被他们骗了? “一定是郭令公复活了。” “不,是韦皋。” “放屁,听听那残暴的笑声,我看是郝玭、野诗良辅,想刳剔我脏腑而归尸我家人。” “啊啊啊啊!那个黄毛骑将单枪匹马闯进前军横冲直撞,如许万人敌,不是李晟就是浑瑊!” “这还怎么打?快去请咒术师!为我们加持神力!” “完了……我就知道那帮秃驴没个好鸟。说什么唐人乌合之众!” 听到声浪越来越大的议论,再看看表情飘忽不定的僧官和白帽苯师以及那些仓促施法下咒—“给我死!”的护军者,广恩讨击使普六茹黑聂脸色大变,下意识头皮发麻,不会不战自溃吧? 明罗、贡巴苍、张季颙等豪室所属庸部奴隶也是一阵喧哗发生了返祖现象——情况不对就哭声大作。 有吐谷浑人嘻嘻偷笑,王师打得好啊打得妙,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杀回来了。 哼,该死的臭虏,欺我中国无人吗! 有突厥人东张西望。往哪个方向逃跑好呢。 “射!”细封硕里贺下挥令旗,射鹰士弓挽满月抛射出遮天黑色破甲箭。 虏军举盾格挡,依然惨叫连连。奴隶、嗢末祈求菩萨、天神保佑,但他们身上别说甲,许多人就是一件完衣都无。不少人还没见到唐军长什么样,就如怒风过麦浪,成片倒下。在一线击槊的几千强虏被士气如虹的唐军挤压得节节败退。 明罗深呼吸一口,试图使一颗激烈跳动的心平静。 抬头看,唐军步兵大阵已变换为数十条纵队。军人们把长枪斜提在腋窝之下,迈着小小而快快的步伐。及与锋汇合,诸纵相合,复分为三路,人数较少的两路添补到左右两翼,厚实主力开到打着上书“侍卫亲军”旗的几个小阵预留出来的空间。 随后,阵列再次变换,围绕皇帝所在形成一个鹤翼阵。 呜——角声再响,惊雷般的马蹄声中,唐军骑卒黑压压的向东西展开,分别拉距离或寻找制高点,看样子是准备蓄势硬冲了。 明罗张口结舌。 唐帝的意图很显然。如果自己的前锋精锐挡不住,有溃败之势,那就变成锥形阵,直取中军敌帅! 这排兵布阵倒是老翁卖油。 他本以为唐人只是仅仅人多、兵悍而已,李晔也是那类动不动率数十万大军出塞扬武扬威实则好大喜功、丝毫不知兵的荒唐天子。召集诸部干上一场,也不是没有取胜的可能…… “胡无人,汉道昌!胡无人!”鹤翼凌厉振翅。 主力压上后,唐人从东、西、中三面发起凶猛攻势。按他们每人守地一尺六寸来计算,击槊的总宽度怕不是已经蔓延到了两万尺!明罗站在土包上踮脚眺望,居然望不到头。 四下只有不绝于耳的喊杀、怒吼、尖叫声。 “噗噗噗!”槊锋捅破血肉的动静就像数万杀猪匠同时宰杀牲畜。 绿油油的原野上狼藉、泥泞。半流质的秽物、肠子、碎肉乱飞,好似无数条被开膛破肚的蠕虫。 数十座猩红血泊翻滚腾腾热气。 滔天腥臭弥漫开来。 虏军中间直接被打出了一个凹形窝槽。前面的武士完全挤在一起,摇摇欲坠,等待参战的中部大喊大叫。遭到攻击的东西两翼被捅成扭扭曲曲。到最后面,已经有人披头散发的跑路。 武士军崩溃在即。 奴部? 早被吓破胆了。 明罗捂着额头几近昏厥。蜷伏了百五十年的唐人在这一刻重显獠牙,李氏列圣殚精竭虑未能完成的事业,竟被这小子无意间造绩了。 今后,大伙又该逃到哪去生活? 却在这时,前方传来吐蕃、党项、突厥、汉语呼喊,让明罗等人彻底死心。 “嗢末、宁更鼓噪起来!何必为宰杀尔辈如猪羊的秃驴卖命?” “我们噶氏族和论氏早就归顺了天可汗,只要蓄发易服,便一如中国,为大唐子民。” “别打了!一起拥着圣人进金城,屠了僧官、领主分财货!” “咒术师都跑了,还不投降吗。” “可有突厥人?我们阿氏那部洛雪、来美七兄妹王血都做了大唐的墨离使、女巫,你们还跟吐蕃人拼个什么劲。” 虏军大哗。 窥伺许久的夏将拓跋仁祐、泾原将拓跋力贞、朔方军都虞候于秀、马军教练使没藏乞祺、游奕使王绍戎、红衣使赵宠、中领军赵服、扎猪各率骑卒强冲,撞得虏兵几乎散架,奴隶哇哇叫,抱头鼠窜。 天空下回荡着哭声。 鄯城使张季颙衣甲和坐骑上插满了箭头,头盔也不翼而飞,一甩乱糟糟的小辫子,拨转马头,冲残余部军大吼:“吐蕃人完了,走!回鄯州收拾家当,去西海。” 广恩讨击使普六茹黑聂对着唐军招手:“自己人,自己人,我姓普六茹!” “天亡大蕃!”明罗气急攻心,一仰头摔下马背。围在旁边的幕僚、属下七手八脚往起来扶:“气晕了,扶不起来了!快护着观察使走脱。” “去哪?” “收拢骑兵和马步军,西奔大非川。” “步卒和庸呢?” “谁还顾得上他们!”众人带着明镜慈悲光明辛者头也不回。 此时武士军已经全盘崩溃。 有的三三两两就地坐下,轻车熟路的等待唐军受降。 有的人抱着儿子的残肢断臂哭。 有的卸下甲胄,追着骑兵的屁股撒丫子狂奔。 奴隶、嗢末成片跪地。 一些虏兵还在局部零星抵抗。 但大破之局,已是定论。 金城之战落下帷幕。从进驻康狼山开始算,双方对峙拉扯了十二天。从今日拂晓敌我出兵开始算,接近一个上午。但实际搏杀,不过一个时辰。 风靡中原的《胡渭曲》,或许要在歌女口中永远停唱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梨开。”圣人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望着巍峨城墙上的迎风招展的彩旗、亘古长流的黄河,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本章完) 第138章 扫虏令 第138章 扫虏令 金城西出三十里,是一片郁郁葱葱肥沃的龙泉河谷,再往北溜达就是杀胡川。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川上军城只剩残垣断壁,哥舒曼打散索辫,蹲在水边清洗收拾一番后,给发冠插上木簪。 部民有样学样。 有扛着锄头的老农,有握着羊绒铲的牧人。 哥舒氏一千四百余口男女老少都在这了。吐蕃委派的安抚使、税水官、西本已被处决,尸体堆在军城下,正被群鸟啃食。 “明罗携残兵、宗族亲信西遁,天可汗入据金城,颁布六郡扫虏令。”说完,哥舒曼停顿了一下。很悲哀,大多数部民不但忘了汉字,连突厥语也听不懂。公开场合说些什么,还得使用吐蕃话。 如果王师没来,再过几十年,金城也许就没有姓哥舒的人了吧。 “现在——”看着被残酷刑罚变得缺胳膊断腿、少眼珠,面带恐惧瘦成皮包骨的一个个族人,哥舒曼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仇报仇,有怨抱怨,自有王师撑腰。” “杀虏!”几个哥舒青年怒道。 而老弱妇孺却神色犹疑。 哥舒曼不禁一跺脚。这些年哥舒部一直不敢举事或如沙陀人那般向东逃亡,便是这个原因。被折磨怕了!动不动就剁掉手臂挂起来风干,要不就抽筋剥皮做成各种饰品。 好在吐蕃军队真真切切被杀得尸横遍野。 稍微一安慰,部民们便按下了恐惧;今日便扫虏! 灰蒙蒙的天色下,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吐蕃人。小孩妇人背着包裹家当,丁壮坐在车上。不断有男人大骂着一脚踹开累赘的妻女、父母、婴儿,惊弓之鸟般造下一路烟尘和哇哇哭喊。 随处可见被仓皇丢弃的珠宝、绫罗等财货。 整体分两个方向,往西海、凉州避难。 残酷的六郡扫虏令既下,他们在陇西彻底失去了生存空间。 渡过黄河后,回望地平线上的金城,有贵妇突然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这种情绪很快感染了其他人群。几代人都在兰州,如何能轻离家园哟。而今西逃、北越,也不知最终目的地在哪。 凉州吗?怕是难容。 西海吗?回到高原,可能子子孙孙就下不来了。而且草贼把大蕃掀了个底朝天,普通人回去大概没事,贵族会有好下场吗。 有少女哭着哭着蹲在地上。干脆让唐人掳去算了! “嗖嗖嗖!”突然,一片乱箭覆来。 少女嘴角溢出鲜血,摸着扎进胸口的箭杆,惨笑两声;世道好轮回啊! 贵族好掠诸族妻女淫而杀之,赞普不得不屡申法令遏制。 豪室每逢征战,专杀老孺婴儿而断余者手足,剜掉无辜平民的眼睛,哈哈大笑而去。 今日会盟而明日入寇,毫无信誉廉耻,乃至被黑衣大食、大秦、南诏、唐围攻。 大蕃以百般肉刑血腥的对待被征服者,使人怨沸腾。 大… “噗!”马槊刺穿心脏,一甩,少女被砸进黄河。 浮桥对面,唐军将领对着原野指指点点。大队步骑很快就分出密密麻麻的小队,他们叼刀在嘴,双手随着弓腰前后快速摆动,健步如飞。骑卒全部卸甲,裸马赤体。 “啊!”苦苦告饶声瞬间消失,苍老的头颅高高飞起。再一箭射出,跌跌撞撞的母女被穿心而过。何楚玉收起弓,策马追出。 阿史那应臣长槊一捅,和尚直接被举了起来,藏在衣服里的钱币落满地。 贵妇趴在地上,泪如雨下,哀求着军士们不要进去。 裤裆一撕,草地上立刻响起惨叫和狂笑。 浮桥对岸,铺天盖地的更多唐军正在渡河。侍卫亲军、天策外军九校、中军领、拓跋党项七部、朔方军、夏绥军、泾原军、阿史那部突厥籍墨离军、刘知俊部恶人军,数万人杀气腾腾。 这边,除了金剑使噶德悖、雾露使论吉琼这两个吐蕃带路党以及平夷使野诗长明,哥舒及汉人、吐谷浑、回鹘诸奴部亦发起响应。 誓扫虏! 这不是单纯的复仇,而是为名,为利。 李某人要的不是地图上的金、鄯、渭、洮,不是神官、头人特权、地位、土地分配、人口控制照旧,每年打发他一批牲畜就了事,表面上对他臣服的羁縻。 顺带,拿这帮在河渭被踏平后不但不来朝觐还敢兴兵抵抗的吐蕃人当个反面教材。今后无论汉羌、突厥、大食、波斯还是什么,谁要胡来,先想想金城扫虏令。 另外也是看看噶德悖、论吉琼几大氏族的忠心。 事实证明,从来只有阶级而无种群。 与相对怀柔只有蓄发令的银郡河、渭、洮、岷诸县相比,金城吐蕃的结局很倒霉。 也是在同一天,各路信使前往宛秀、百谷、石堡、雕窠、白水诸城传王命。都是哥舒翰、王忠嗣时的产物,还有军民,不多。在普六茹黑聂、明罗、贡巴苍这几个实力较强的割据头子覆灭后,料也不敢吭声。 现在圣人唯一考虑的就是,地盘扩张了,该怎么安排驻军。 军队外派、兵权下放,这是他一直在极力回避的事。但走到今天这一步,河湟地盘宽阔,民情复杂,还要推行一系列八表同风的政策。没群杀材镇着,大乱子不一定有,但小麻烦肯定不会少。 平夏党项为什么乖?除了融入中国已久,主要还是李某人的统治中心在关中。 “眼下除银郡已有六千邠师,鄯、金两郡如何布防?猪儿,你说说看。”圣人看向扎猪。 扎猪摩挲着地图看了一会,说道:“玄宗时,吐蕃沿河、湟、洮三水入寇,故置河源军、石堡城、积石军、神策军当虏通道。情随事迁,虏无东望之力,今后只需防备宵小作乱。尉守郡治,部分紧要军城、险隘再设几个守捉,足控杂胡。” 大蕃死了,杂胡和羌人既落后且穷,来美家族都凑不出一百副甲胄,更别说他们。大规模交战短时间内基本没有。驻军的任务只是突情处理、日常维稳。圣人目光跟着他的手指移动:“说下去。” “安人城。对外扼守出入祁连的蒙谷,内为鄯城屏障。但离郡治近,设一守捉即可。” “石堡城夹在湟、河之间,又是西海、大非川出口。比于河东,则为雁门关。守军不得少于三千。”“石门山、狄道、神策军、琵琶山、官川分据交通,当大路……” 扎猪提出了七个节点。 圣人掐指一算,六个守捉加石堡一军,总兵力得九千,至于这些兵从哪来,牧童遥指泾、灵、夏。 韩遵这厮最不像人! 握兵三万,不思出塞驱除鞑虏,也不和周围藩镇、部落争地盘。整日饮酒作乐耍女人。要不是看在火速派于秀来帮忙的份上,真想废了这厮。 他决定了,朔方军出四千。 泾原出两千,拓跋思恭再出三千。 差点忘了符道昭。 几次被他派到一线当替死鬼都没死成。 这不美。 秦凤尉别当了,带着剩下的两千歧贼为国戍边吧。 加上武熊部,万七真材实料的武夫,等鄯、金两尉上任再各建部分团练就够了。 噶德悖、论吉琼、野诗长明、阿史那洛雪、赵宠五使的金剑、雾露、平夷、墨离、红衣以及投降的广恩讨击使普六茹黑聂所部改编的神威军,这万把蕃兵他打算连同家眷带走。 留在本地,山高皇帝远,不放心啊。 “还有一事。”赵嘉提醒道:“须得命令河湟郡县、各部落首领察访吐蕃王室后裔,一旦搜罗到就带到长安或杀了,以免后患。” 就鄯、金两郡来看,吐蕃的确衰落的厉害,豪强、军阀林立,关系错综复杂。但从他们能出动三万多武士来观察,也谈不上弱。若大大小小的氏族联合反唐,像后世中原对德光那样,也够头疼。 元昊吃过亏。 但这不代表青唐政权就强。从他们彻底倒向铁血大宋的外交政策能瞥见端倪——力量有限,不得不依靠陕西五路缓解压力。不过万事未雨绸缪吧,不管元昊为啥吃瘪,总之把死狗一条的吐蕃防着。王室后裔,最好是找到长安当寓公。 “你去办。”圣人拍拍二舅哥的肩膀。 许是妹妹生了儿子的缘故,赵嘉昨晚说要和大哥赵服把家人接到长安去;现在才和他绑死在一起……这让李某人有点不痛快。瞅这意思,枢密使一日不生儿子,二位就只是在长安打工? 幸好他早早把赵氏蹂躏致孕了,不然他怀疑这次征讨陇西,敌人还包括赵服、赵宠这对原本占据伏羌城的兄弟。 会连日大雨,他小住了十来天,抛头露脸施加影响力,还令诸部头人和嗢末首领营建一座行宫,他抽空会来住。这不是为了享乐。服从性测试罢了,你连行宫都不乐意修,说什么忠诚?也是暗中的警告——行宫在这,他可能某天就来了。 八月初三,大军次序班师,归心似箭的圣人赶着十余万头牛、马、羊、骆驼返回长安。 战利品不止这些。河湟的牲畜不下百万,但他不是来抢劫的。既要把这地方当成后勤基地打造,就没法竭泽而渔。韭菜,一茬一茬慢慢割。 这次拿的,主要用作打赏。 打一次仗拓土千里,倒欠武夫三十万匹绢。 “草了。” 行至清水县,路上又接到一批奏书。 台州镇将刘鍪告发钱镠谋反,原因是钱鏐发民夫二十万及十三都武士大筑杭州罗城,周七十里。 圣人现在也是老油条了,一眼就看出刘鍪这是觊觎钱鏐的苏杭观察使。要是朝廷信了他的小报告,褫夺钱鏐,他顺势作乱,说不得就成了。 嘿,这些武夫! 不过钱鏐区区观察使,造这么大的罗城干什么?想当土霸王,使土地富贵永传子孙后代? 联想到上司镇海军节度使周宝暴死在他地盘上的烂芝麻… 不是纯臣。 拆开下一封表文。 王潮这么快就平定了福建?岭海群盗二十余路皆降。也好,有这个观音菩萨转世的慈悲武夫,闽人也安生了。 蔡贼,真是个奇葩物种。 王潮也是蔡寇,但在福建安家后,做到了岳飞那种程度的秋毫无犯。不枉去世后泉州百姓为他修建祠堂,年年祭祀;明末学者王夫之对其给出了高度评价。 这次上表,王潮谦逊的表示为朝廷收复了福建。 圣人闻弦而知雅意。 观察使之授,可。有小王守着福建,岭南也会安分一些。 第三个消息就不好了。 田頵骄横难制,不经请示在讨伐蔡俦途中转攻歙州。刺史裴枢是朝廷巢乱后派任的。闻田頵来,顽强坚守。 事已至此,行密虽然不爽,也只能想办法帮田頵拿下歙州,但又不愿搞得太难看,于是让池州团练使陶雅去代替裴枢,劝正牌刺史回去。 无它,歙人点名要陶雅——这是清官,你让他做刺史,我们就听你的。 陶雅到任,礼送裴枢还朝。 得,又被逐一个刺史。 江南多好臣…… 就这? “张归霸等将汴师数万入据上党,助李存孝抗太原之讨。骠骑告急于河中……”岳父陈熊说的这件事更是让圣人心凉了半截。 (本章完) 第139章 岳母与日常 第139章 岳母与日常 景福二年八月十四,大梁泽潞四面行营游奕使下捉生将皇甫麟抵达长平关。他是在新乡县的渡口上的岸,翻太行山一路北行,入境昭义。 河北风情让他大开眼界。 获嘉以东被魏博实控的州县人烟稠密,百姓生活正常。以西就寥落了。白骨露於野,走一上午都听不到狗叫,荒废的城池被藤蔓爬满。 “披毒河内。”皇甫麟随意砍着野草,咒骂李罕之。 这厮霸占泽州的数年间,方圆数百里邑无官、乡无民,藏到悬崖上的人都被抓出来吃掉。这样的鬼蜮,还侦查什么? 捉鬼吗。 朱圣真是昏了头! “嘿!”百无聊赖的窜到长平关,皇甫麟终于碰到了一个活人。 他穿的便装,猎户也不惊疑。但见他虎背熊腰,体魄强健,头戴斗笠扛着横刀一只脚踩着石头站在那,背着带血的兔子转身就走。 “跑什么?” “客人有所不知。那朱全忠渡河要攻上党。几日窥了不下十拨汴贼信使,潞人又要遭罪喽。” 直呼圣人名讳,胆子不小……皇甫麟取出一张饼抛给对方,一屁股坐下,就着马奶吃起来,问道:“朱全忠征巢平蔡,伐无道,禁不义。河南诸道岁岁丰登,家家安享太平。这汴贼之骂,潞人遭罪一说,从何谈起?” “淘虏。”一张饼让猎户停了脚步,颓然道:“上次汴贼围潞就到处抓人,我内人就是那时被填了壕。这不是贼,是什么?这回复来,潞人可不就得遭罪。” 皇甫麟跟着叹息一声,安慰道:“俟诛李克用,河东就无事了。” “欲壑难填。常言得陇望蜀,全忠得了河东就会想河北,逐鹿争鼎这种事也固难束手。我十年前在州里当吏,也见过世面。” “这……长安天子不是还在么,逐什么鹿?” “谬也。”猎户压了压毡帽,道:“巢乱以来,诸侯强弱相噬,这天下,屈居关内一隅的李家拿什么守?到潞州卖皮子,市井说,朱全忠就是那苏峻、安禄山。指不定哪天就打进皇城砍了百官,淫了太后、公主。” 皇甫麟一窒。 大帅在河北风评够差。 被流议归类安禄山、苏峻,应是太原在刻意引导吧。不然寻常百姓知道安禄山也就算了,谁晓得那踏平建康、把满宫妃嫔剥得精光、庾文君受辱而死的苏峻? “唉。”猎户朝他拱拱手道了声谢,迎着余晖飘然而去。 未几,大队马步军飞驰而过。 烟尘渐渐褪去的驿道上,金戈铁马獠牙毕露。 一辆辆满载货物、粮食、衣服、兵甲、战具的驮车映入眼帘。十辆,百辆,一千辆……就像蜿蜒山道里的骆驼,不知有多少。 临风袍猎猎,谈笑掷兵符。拭枪尖徐血,转身再晋赴。 控鹤军、武德军、天兴军、落雁军…忠武军、义成军…一支又一支,一排又一排,延伸到天际。 宫官、乐师、寺人、卫士拥着白革辂车驾缓缓前进。十余万武士,合民夫、各类辅杂几近三十万,这是大梁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了。 李克用、李晔这对翁婿,不死何待? …… 龙冈城下,满脸血污的李嗣源拖着中箭的左腿与薛阿檀一瘸一拐走进大佛寺。 李克用抓起鞭子劈头就打。 李嗣源被抽倒在地上,沉默的捂着鲜血狂飙的伤口。 薛阿檀抱头鼠窜。 “你还敢躲?”李克用更是火大,抄起胡床就往脑袋上招呼。 众将不敢说话。 刑州地处晋、潞、魏、赵四镇中心,这些年被争来抢去,无论谁的镇将上任都会再次加固,完全就是个铁桶。换谁来,一时半会也没办法。 李克用也懂,只能做好打围城半年的最坏打算。但李、薛伤亡数千连垛口都没摸到,依然让他炸毛。 直到王妃闻讯赶来,捡起一块瓦片朝他打来:“独眼龙,你又发疯吗。” “滚!”李克用一脚踹开薛阿檀,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存孝逆子意气相投私交甚好。再舍不得下手,杀你全家。” 薛阿檀朝刘氏躬了躬身,点头退去。 诸将心有戚戚,悄悄绕到刘氏背后站着。 李克用带在身边学习的李落落害怕地看了老父一眼,去扶痛得额头冒汗几近昏厥的李嗣源。 杨复恭深感无语。怎么动不动就打人? 亲兄弟李克修收集钱粮不到位,被当众暴打一顿后活活气死。 亚子李存勖孩童心性,听侍女唱几句戏很正常,也落得个鼻青脸肿…… 侄女婿孟知祥管楼烦岭牧场,死了几匹战马,险些赔命。 将领中,除了今日的李嗣源、薛阿檀,被收拾过的还有安金俊、申信、李存信、李嗣勋、李嗣本、康君立…… 只要火气上涌,除了王妃和次女妙微,谁都可能倒霉。 脾气太臭了。 良久,李克用招来亲兵,低低道:“去给嗣源、阿檀送药。让他俩先养伤,我换人。” “喏。” 其实刚打完他就后悔了。 但打了就打了吧,他是不可能向人低头服软的。大不了手下造反,多大点事?看不惯可以辞职走人,像安休休那样离开河东,天下有的是藩镇。 “都出去吧。”李克用神色疲惫的说道。 诸将如逢大赦。 盖寓自觉的留了下来。 岳母也没走,在他身边坐下,扯着他的耳朵一顿训斥。岳母不是乖乖女,更不是瓶——为人明敏多智略,颇习兵机,常教其侍妾骑射。 上源驿之变,河东高层被一锅端,大军骚动不安,诸将不知所为,也是她捕杀欲作乱者,统领大局直到丈夫回来。 也只有当着她的面,李克用才会暴露出最真实的样子——也会害怕,也会慌张。 朱温趁他讨伐逆子的机会来寇! 他猜到会来,但大家都认为大概还是与响应朝廷、幽州那次一样——雷声大雨点小,想顺便剜坨肉罢了。夫人也判断,朱温的重心仍是圣人和卧榻之侧的瑄、瑾。 断断没有来啃河东的理由。 没想到来真的,首先是打出增援李存孝、王镕的旗号,为双方助长对抗他的信心。 刚被他打怕的王镕听说朱温出手,立刻就撤回了“请献兵粮助讨”的决定。但这还好,不致命。 不过随后潞州的急报——“朱逆数十万众已过两仙宫。出入仆从如云,配五时副车,升九旗,车驾千乘,排场堪比圣人。”就有点让他忐忑了。 “他哪来数十万兵?甲士十万顶天。”刘氏盯着地图,轻声道:“且宽心。” 她派去扼守潞州的人是生性谨慎的李嗣昭,带着三都及新募的契丹、回鹘、党项等部穷鬼两万余人。加上昭义本有的兵马,守一两个月至少没问题。 但岳母焦虑的点也在这。 潞州被围。 如果邢州也久攻不下,等朱温夹寨围城封死潞州,留下部分兵马继续对峙,自领主力来决战。届时以疲惫之师,是战还是逃? 这才是丈夫对攻城无功的李、薛大发雷霆的根本原因——形势太被动,经不起拖啊。 “全忠来了也不惧。”想起那把火,李克用怒气再度上涌,一锤桌案:“朱逆敢来邢州,正好把他杀败,打不赢就回敕勒川放羊!” 刘氏微微变色。 丈夫这人—— 打赫连铎、契弥璋会引起幽州的干涉?他不管,先宰了这两个在他避难鞑靼期间、重金贿赂头人谋害他的狗贼再说。 张全义、李罕之翻脸,因为李罕之危难时的一饭之恩而襄助,导致张全义倒向朱温。 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好是好,但不是成大事者应有的特质。 争天下,就讲不了快意恩仇、侠骨心肠。 而且稍有不顺就拼了算了,回草原放羊,节度使是这么当的? “长安、河中可有回音?”刘氏看向盖寓。 “河中已来信。长安……”盖寓不抱希望。圣人怎么可能拿他的皇位和三百年江山去赌河东的生死?只是不好明说。 “再等等吧。”刘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女婿不来帮忙,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后世晋失昭义是光化元年,也就是六年后。被朱温下定决心消灭则是继河中、昭义争夺失败后,温于天复元年以氏叔琮、张文恭、葛从周、张归厚、王处直、侯言六路招讨。 强大攻势下,沁、泽、潞、汾、辽相继失守,蔡训、盖璋、孟迁、李审建、王周、张鄂纷纷投降。现在因为成了朱温诱秦、蒲来救的诱饵,灾难提前到来了。 刘氏陷入沉思。是不是上了女婿的当,被他当成挡箭牌了?不然朱温放着兖、郓、青、魏、襄不打,偏偏来硬碰河东。 …… “张嘴。” “这是最后一次。”枢密使强忍着恶心。 授衣在望,暴雨也多了起来。 廊檐下,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圣人与枢密使坐而论道。“三辅、秦凤……我们有十余郡啦。”赵氏扳着手指头,罕见的欢呼雀跃。 圣人坐在那,听她盘算家底。 “侍卫司下马步诸都31000余人是西门军容在关东、北地募的锐士,现武艺娴熟、士气高昂,此乃定海神针。” “外军广锐、火锐、龙骧、龙武、飞仙、飞骑、突骑、射鹰、控弦九校28000人守潼关、讨陇西,初具气象。贵在无作乱之虞,且财政负担小。” “噶德悖所使金剑军四千,论吉琼所使雾露军两千,皆吐蕃。” “野诗长明所领的两千七平夷军,虏化党项及诸羌是也。” “阿史那洛雪的三千三墨离军,突厥。” “赵宠带来的六千一红衣军和普六茹黑聂的一千五神威军,蕃汉都有。” “这六使相和,计步骑19600人。” “平夏七部熟党项万人。” “嘶……”朝廷居然拥兵八万了,赵氏不敢相信,反复核对了两遍。 “怎么样,当初救我的时候,可曾想到今日?”男人总喜欢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装逼并享受对方崇拜的眼神,圣人也不例外,晃着腿,有些得意的看着她。 “那只是略尽臣子职分而已。”赵氏波澜不惊的说。 圣人笑了笑,与妻子十指相扣:“我欲明珠归位,德妃有主。” 在诸妃中,他对赵如心的感情很特殊。不是那两片肉的事,而是赵氏在他最艰难时的寸步不离、昼夜陪伴、各种宽慰。一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那个青涩、稚嫩、无助、傻逼的李耶。 “虚名于我无所谓,万钟于我何加焉?”赵氏耸了耸肩,道:“服拜中领军,嘉为中书舍人,宠复为红衣使。我既专枢密,预政事。再升三妃,想产禄顷汉,武氏危唐,征光、冀、进、亮故事,就该有非议了。这不美。虽曰爱之,实则害之。” “使六宫粉黛有卿之贤,吾复何忧。”罢了,不勉强。 “莫感慨了,事业为重。”和丈夫盘算完家底,枢密使十分振奋,看来社稷中兴还真有可能。 “骠骑告急,重盈亦附表极述利害,如何答之?”赵氏打开奏书。 可以预见的是,卷入这次战争的藩镇绝对会很多。 看到朱逆主力北上,瑄、瑾有没有想法? 匡凝、师范会不会响应朝廷号召攻朱逆州县? 赵、魏仇恨李克用侵扰,会摒弃前嫌帮着圣人打朱逆,还是坐山观虎斗等李克用覆灭再勤王? … 扑朔迷离。若能利用这次机会给朱逆来一记猛的,大事可济。 “不着急。”圣人按下奏书,问道:“此番温寇上党,你怎么看?” “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赵氏对曰。 唐不亡,梁不安。 既欲灭唐,而武关难走,容易中埋伏。潼关不堆几万人命没戏,蒲关道王重盈一日不死,汴军就过不了中条山。如此可不就得设法攻其必救,逼迫秦、蒲走出雄关要隘堂堂而战么。 谁是那个必救?克用。最容易冲动,最近,仇人最多,圣人也有不得不救的理由。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阳谋。 “贼势强,怎么救,方能事倍功半?” “莫若围魏救赵。”赵氏无奈了。自己不是武夫,也不是张惠、刘妃那种决断军机的女人,追着自己问干什么。但身体很诚实:“臣有两策,姑且听之。” “你说。” “一是尽遣骑卒出陕州,沿峡石、渑池、新安、洛阳窜入郑汴间,焚麦田,烧村落。汴贼强于步战而不以骑见长。只要不与敌纠缠,干了坏事就走,贼能奈我何?家乡遇袭,贼必不自安。” 唔,够坏。 “二是遣偏师出武关、丹凤、南阳,会襄阳之师攻豫州。” 圣人一窒。倒不是觉得方略不行,而是这么做的话,兵权就得授予大将,还得允许其便宜从事。 粮草、兵甲、赏赐一发,大将半路上鼓动武夫造反怎么办?——“天下无主之地甚多,吾等自取一州县,快活去也!何必为圣人死战?” 就算大将忠诚。失去其他军队制约的孤军搞事又奈何。 湖南刚发生一起闹剧。 刘建锋、马殷等人引兵至澧陵,对守军说:“我十万众,尔辈不如作乱,取富贵,还乡里。”闻言,楚军就地解散,欢呼而去。 于是蔡人奔袭长沙,一路上没遭遇任何抵抗。更乐子的还在后面——蔡人进入长沙,闲庭信步进入官邸的时候,观察使邓处讷正在召集文武宴饮,讨论怎么御贼…… 前脚还跟着邓处讷出生入死的内外军反手就把节帅、百官卖了。 邓临死前应该在想——我威望不够,还是哪里辜负了军士? “我再想想。”圣人担忧道。 因防遏河朔之故,潞州城防很完固。李克用只要不丧心病狂跑去与朱温决战,守一年半载不难。找到机会,野战也不是不能赢。 岳父的军力还未衰落。他只是穷,不是没兵,不是战斗力不行。 但救还是要救,这关系到信誉和两家的长远发展。具体怎么救,还要缜密构思一下方案。 立即出兵? 还是熬一熬岳父,等他被朱温收拾削弱一通再出兵?还是等他死了再出兵…… 救哪里。直入昭义?迂回洛阳? 这都是需要考究的细节。 人情是温暖的,政治是肮脏下流的。 赵氏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和协使杨涉奏报,邛彭观察使杨晟、嘉州张虔裕、龙剑杨守贞、遂宁杨守厚等愿奉诏罢兵,各归本镇。宜各加官,以示恩宠。中书省拟了册命,请过目。” 这帮贼子总算有了逼数。再混战,那他只能像对付王建那样,凭借残余影响力扶持更多武夫造反,让这帮人杀到互相胆寒为止。这世道忠臣难寻,想做节度使的野心家可不要太多。 所谓加官就是转正。 光戴着一个节度使的帽子那不叫节度使。 得有官——检校散骑常侍、平章事、尚书、仆射诸如此类的荣誉。 草草扫了眼公文。 “照准。再让杨晟之辈各输财货,兵甲、农具、粮食、珠宝、盐都可以。” 赵氏拿起玉玺加盖用印。 “汉中要地,控扼三川,还须早做打算。”看到奏书上给杨守亮加的使相,赵氏提醒道。 山南,一直是朝廷重要的门户、采邑,不握在手中,令人难以安心。 “杨复恭健在,不好收拾他的假子。” 山南诸州,他记得。 但杨复恭没死,这帮外宅郎还处于团结状态。无论是杨守亮还是谁失去权力、地位,其他人岂能罢休;别忘了他们才联手在蜀中大干了一场。 倒不是说打不赢。 目前的主要对手是朱温,余者战端能免则免。三川维持——不出现强藩、诸镇时不时进贡一批财货、对朝廷保持表面上的服从——的现状即可。 等朱温、张惠及其三族的脑袋挂在国门上,还怕三川不来入朝吗。李亚子攻入汴梁,血洗朱氏后,李茂贞、高季兴这些老油条立刻就跪了。 “还有一事。”赵氏又递来一表。 泾原节度使张钧病危。 张家表示了效忠,但泾原武夫什么态度,还很难说;张钧就是他们立的。这次,会不会继续执行推帅?讨河陇,泾师功不在小。若无必要,他不想开杀戒。 除去被抽调的镇守鄯城郡的两千武士,泾原还有兵万余。试试用钱收买他们带着老婆孩子到凉州、张掖戍边。路费、安家费给足,到了驻地再给一笔丰厚赏赐,成么。 “累了。”圣人伸了个懒腰,道:“剩下的事,晚上再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不是在外餐风饮露就是忙于各种内政日常,比前世打工还累,怕是活不过四十。 圣人躺在枢密使大腿上,逗弄起乖儿子。 “金城正在修行宫,等完工了,有时间就带你母子去住一住。” “遍地妖孽,得征讨到几时。等你有空荒淫无道,我应该也白头了。”赵氏低着头,一根一根拔着他的白发,叹气道。 “若我不暴死,二十年当可致太平,那时你也才不惑之年。” 想到列圣鲜有活过六十的,赵氏心一颤,指甲深深掐了他胳膊上的细肉一把:“少玩几个女人不行?你带回来的那三个突厥女来美、染香、嘉希——” “还没摸。”圣人举着儿子,转而问道:“我儿既满月,名字想好了么?” “小字灵符,名政阳,可否?” 按说,中唐以来,亲王都是单名,宗室嗣王无所谓,单双都可以。 “政阳……”圣人念了两遍,感觉挺顺口的:“也行。” 以后要是做了皇帝,可以再改。圣人自己不也改了三个名——杰、敏、晔。 (本章完) 第140章 弑父 第140章 弑父 “王珂妻长安女,他那一房又与太原同进退。赖仲父之故,军中将校拥护他的也不在少数……”王拱神色有些挣扎,但稍作思考,权欲还是战胜了亲情:“如何作乱?” “鼓噪作乱。”寇彦卿哈哈一笑,审视着这个以猜忍闻名的王氏子。 昔持节陕虢,一官员前往江南上任,拱爱其才,留之。彼以王命在身,婉拒。拱怒,并其家人悉投诸河。平时对妻妾子女、左右亦是打杀随心。 被王拱斩首的夫人,光他知道的就有三个。 这是个人? 不过,也正因为王拱没人性,才会被大梁看中。朱温出兵上党的消息传来后,重盈病情加剧,无法视事。闻讯,朱温打算武力支持王拱争位,成,河中去唐附梁。不成,也能让堪为劲敌的眼中钉内乱,没功夫跟着克用、李晔忤逆他。 这也是寇彦卿此行的使命。 为什么让他来。因为他在黄袍加身中的表演很完美,本来又是个心思细腻如发、擅使阴谋的武夫。祖上世为宣武衙内,在屠龙作乱这件事上有充足的家学经验。有的藩镇,造反如喝水,杀帅如杀鸡,有的却经常被反杀;区别就在这。 “圣人允诺之事……”王拱摩挲着下巴,对狡诈的朱温疑心生鬼。 “梁帝言必信,帅位既与公子,岂能更张?” “那便好。”王拱忌窦稍解。既当了言出法随的天子,料也不敢朝令夕改。 看来,自己和父王、虫儿必须死一个了。 若能弑杀父兄,有大梁庇佑,琅琊王的宝座应是有惊无险了。日后再对朝廷恭敬些,自己就是这一府四州的真皇帝。若朱温反复,欲对自己不利,就转投李氏好了,或者在长安、汴梁之间搞平衡。 大道三千,总有招的。 巢贼窥伺,田令孜威逼移镇,那么难的局面,不也被长袖善舞的季父化解了。 父王,不要怪我。 是你执意把基业传给虫儿,逼我的。 虫儿只是孟父过继给季父的养子。一个被侍妾、婢女带大的公子,一个来路不明连生母是谁都难说的野种,也配袭爵琅琊王? 凭虫儿贤明、勤政、宽厚吗。 错了。 立嫡以长不以贤,以贵不以长。 何以贵?贵在母。 父王却因为他残暴而疏远他,将他这个名副其实的嫡长子撵到外州。 既然如此,他也不奉孝道了。 君视臣如粪土,臣视君如寇仇! “动手吧。”王拱走出香阁,召集部下。虽然他不战而逃丢了陕虢,但身份摆在那,回来后,王重盈让他替代次子瑶出刺绛州,领兵万余备边。 屋内,寇彦卿再次检查了一遍计划。 晋州刺史王瑶与拱同母,肯定会站在兄长一边,得送封信,让他堵死汾水谷——李克用与王重荣有交情,又讲义气,加之地缘关系,得知河中易主,必然暴怒。虽然被牵制在上党,但不得不防。另外,重盈为保侄子顺利即位,还为王珂迎娶了广德公主,得小心李贼。 最后就是哪些人得除掉。 后院兵马使刘训。 内外马步诸军都总管张亳。 府城都虞侯陶建钊。 都教练使张汉瑜。 安邑、解两盐池镇遏使陈熊。 皆重荣亲信。 辟如陈熊。长女陈宸已是李贼的冯翊郡夫人,诞皇子肥。即便是这样,陈熊也没为了富贵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节离去。 重盈卧病后,将这些人陆续召回府城,授予重任,为王珂保驾护航。 一片苦心,令寇彦卿慨叹。若不是亲眼见到,不敢相信方今乱世还有这种为了弟弟遗愿、为了孤苦伶仃的侄儿做到这一步的武夫。 寇彦卿深吸一口气,只要杀了陶建钊、刘训、陈熊、张汉瑜、张亳,大梁直接收河中为己有亦不难! “尊使,走吧!”屋外传来王拱跃跃欲试的激动嗓音。 废父杀兄怎么了?太宗都能干,况吾辈乎!王拱像是在欺骗将士又像是说服自己,很紧张。每每听到藩镇军乱,感觉“鼓噪起来”就跟过家家似的。但轮到自己操作,精神就不做主了。 若不是汴使再三相劝以及父亲病情恶化,给了可乘之机,他根本不敢。 但好在,朱温给了他底气。 …… 中条山连香峰,王宫般的别墅内,灯火昏暗。王珂跪在床榻前,握着王重盈干枯的手掌痛哭流涕。生身父母早亡,养父死于非命,如今唯一疼爱他的仲父也即将离他而去。 “呜呜……” “留后。”刘训喊了一声。大帅还没死,而且现在不是叔侄情深的时候啊。朱贼一面攻晋甚急,一面屯兵绛州,定有图谋。你既是大帅委任的留后,就得担起责任。 “还劳公主煎药。”王珂对广德公主说了一句。害怕仲父被野心家毒杀,王重盈的饮食和药一直是他带着妻子亲手忙活。 “不要着急,皇兄不会坐视不管的。”广德叹了口气,离去。 王珂擦了擦眼泪,在刘训面前走来走去。 “朱温突然分兵西入绛州,怎么办?” “告急奏书送到长安去了吗。朝廷为何还没回音?” “晋州刺史王瑶写信辱我——尔母婢也,不当为帅。应遣使责问还是召他回来述职、发兵讨伐?” “衙军什么情况?是不是想造反,拥立王拱?” “王拱会不会降了朱温?” “……” 到底少不更事,面对波谲云涌的局势,王珂有点慌,一连串的发问让刘训头都大了。有什么好急的!你大舅哥被当成奇货抢来抢去,大耳巴子抽得噼啪响,被内外叛军箭射宫阙、火焚玄武门,也没见这么惶! “殷铁林顿兵边境,做出攻河中的样子却未见下一步动作。”刘训理了理乱如麻的信息,道:“朱贼这么做,按他的行事风格,意在恫吓,以激发有心人的野心,促成内乱。” 谁是有心人?当然是担任绛州刺史的嫡长子拱,从王瑶公然讥讽留后小娘养的行为来看,定是受了兄长的指使。王拱敢这么干,必有所恃。 能赞助他的除了朱温,还有谁? 为王拱撑腰——诱王拱造反——分裂河中。 这便是朱贼诡计。 利用的就是王家内部矛盾——帅位之争。 河中是王重荣造的基业。按惯例,继承帅位的也该是他的后人。拱、瑶说得天乱坠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没王重荣,河中一府四州就不姓王。 王拱嘴里的立嫡长没错,但河中帅位除了王珂,诸子根本就没资格。 可王拱认为,父亲既然被朝廷授予节度使,河中就不是季父那一房的了,这位子就该他来坐。 问题就在这。 随着王重盈的再一次病重,也就被伐晋路过的朱温嗅到了机会。“刘将军,我该怎么办?”王珂也只能相信这些“托孤大臣”了。 “一是催发奏书,请天子直接授予留后节度使、琅琊王。今唐势复振,朝廷号令重行四方。只要得到诏书,人心一定,拱、瑶就翻不起浪。” 如果这时候天使携王命而至,镇内基本就不会有人想着投靠王拱了。一个得不到拥蹙的光杆,对朱温也不再具有价值。 “惜皇兄迟迟未应。”王珂也懂了,叹道。 也很疑惑。圣人既把宗室妹嫁给自己,为何这个时候保持沉默呢。 刘训也想知道。他在算计什么? “狗贼!”王珂突然痛骂道:“枉阿父屈尊认了朱温当外甥,这狗贼却见缝插针谋我家业。” 骂完又蹲在床榻边,抱着王重盈的手哇哇大哭,孩子气十足。 唉。 也是可怜人。 刘训搂着王珂的腋窝将其拉起来,劝谏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还请暂抑反哺回到府城。另,汴贼南来,或该打赏加钱,提振士气,收买军心。” 王珂脸色大变。 重盈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管他病成什么样,只要没断气,绝不能轻离府城。但王珂忧心仲父,时常带着公主来探病、做饭、煎药,早出晚归。 煎完药端着碗进屋的广德听到这番话,也说道:“王郎,我在宫中时,在宴饮上听皇兄与武夫们闲聊说——天子轻易不离皇城、中国。将帅不擅出中军、治所。我们天天来,怕是不妥。万一有人造反……” “又不是你的仲父,你——”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又生硬收住。 广德柔软,被丈夫一训,眼泪流了出来。 刘训目瞪口呆。 她收拾东西一天就能到家,被她在圣人面前哭一场,你顶得住? “夫人……”这个杀人如麻的老武夫不得不出言帮王珂哄老婆。 待王珂喂完药,刘训率后院兵护送夫妻俩返回府城。 … “走了,刘训催着虫儿回去了。”角落里,王拱兴奋地对寇彦卿等人说道。 他没带军队。 只带了少数亲信以及寇彦卿使团,押着三辆表覆珠宝、内藏凶器的马车以探病为名进入别墅。 这年头,有人把兵甲装在轿子里运进城,在婚礼上砍了新娘、岳父,夺了岳父的帅位。 有人把兵甲装在棺材里,在闺女的头七回魂夜里帮着女婿骗杀内外武夫。 有节度使借着节日庆贺把部下一批一批赚进罗城处决。 “请进。”见是王拱,守卫草草一检查就放了行:“公子仁孝啊,值此汴贼窥伺之灾,还从绛州赶回来。” 利用这种常理,王拱顺利进到了弥漫着药味的卧室。 父亲就安静的睡在帷幕里。 老不死的! 就像往日杀妻摔子屠人全家那样,王拱没有丝毫犹豫,麻利钻进帷幕,蹲在床头上,俯瞰着油尽灯枯的老父。 让你传位给虫儿! 被声讨? 等老父一死,他对着武夫们许诺画饼一通——只要我上位,河中就是梁臣,不用再打仗,再任许剽掠坊市三日,重赏一波财货,再让殷铁林引兵入绛威慑诸军,何愁大事不定! 季父当年不就是这么夺的权吗。 被声讨? 武夫的节操能有多高啊。有奶就是娘,刘训、张亳、陶建钊、张汉瑜、陈熊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忠肝义胆,到底还是少数。 遍历河中五万骄兵悍将,能找到几个? “拿来~”王拱悠然的伸出手。 家僮递上绳子。 王拱接过来,在手里左右拉扯了几下——很结实! 寇彦卿背过身去,不忍看。即便他坏得流脓,曾把冲撞他的一对卖菜的平民母女拽着头发在石墩子上活活撞死,但老子甩他耳光,他还是不敢吭声。 “哗。”铺盖被掀开,王拱手忙脚乱的把绳子往老父脖子上套。 哈哈哈,也让我试试弑父是怎么个感受。 疾病和旧伤的长年折磨已经让征战半生的王重盈油尽灯枯。别看他依然虎背熊腰,可早就如被鼠鸟挖空的朽木,只剩几片泛黄的绿叶。 被绳子勒住脖子,他竟然没反应。 直到王拱双手开始发力。 黑暗中,才响起一声微弱的苍老询问:“是大郎吗。” 王拱傻了眼。 来自本能的支配让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掌心:“我、我——” 老人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没责骂王拱,反而沙哑着道:“也好,解脱了……朱温不是好人,离他远些,就当为了香火考虑……唉。” 长长的一声叹息。 昏暗中,好像有几道人影闪烁。 秋日的盐州边塞,他坐在山坡上看着父亲王纵破口大骂地教弟弟骑射——“吾诸子,重章类我,重盈有曾祖之风,经书文章,过目不忘……唯独重荣,唯唯诺诺!” 暮春的长安,他与诸新科进士一起前往雁塔题名,在曲江宴会,大谈中兴。 …… 四十年了。 见王拱迟疑起来,寇彦卿叱道:“速速杀此老贼!” “若不是父王偏爱虫儿——”想到被乱棍打走的记忆,王拱的一颗心很快又硬了起来:“啊啊啊啊啊——” “儿…”呢喃间,脸上淌着几滴老泪,嘴角却微笑着的琅琊王不挣扎不吭声的走了。 王拱全身力气仿佛也被抽空,一屁股跌坐。 “来、来人!后院兵马使刘训作乱,杀其主…” 景福二年八月十七,王拱弑其父。 投票啊!推荐票排名掉到六百多了,月票排名更是掉到了八百。不堪入目! (本章完) 第141章 司隶校尉 第141章 司隶校尉 中书省,诸主书、主事忙得脚不沾地,一份份呈进、密表、草书雪片般进进出出。矩桌两边,刘明济、窦专、归蔼、杨注、卢绍、韦说执笔对站,正在举行“五判事”。 中书舍人的编制是六员。但实际执行嘛,政务太繁或者有人请假,都要增派人手。 赵嘉、李燕走到右侧最后两个位置。 六人看了他俩一眼。 赵嘉,呵呵,好大的脸! 其妹本为女御,因貌美有才被圣人纳为天水郡夫人,便傍着阿妹得道。连进士都不是,不知怎么好意思站在这。 恬不知耻! 李燕原仕幽州幕府,因乱来避京师。年初应制举博学宏词科。《三病五风七治策》一文引得圣人拍案叫绝,当场许官中书舍人。圣人也是心大。不怕这厮是节度使的细作?批国之弊病,谁不会!在座任何一个都能不重样的写几十篇。 刘明济轻按砚台,开始干活。他资历最老,几个宰相不在,他就是中书省的老大。 随手拆开一封,是王言。 “圣人催办改泾、灵、夏为郡一事……” 几人脸一抽。 这是枢密院第二次下王言了。早在月中,圣人就指示——使京西北皆为郡县。 但他们使起了拖字诀。 无它,事重。改藩镇为郡县,貌似只是改了行政区划与官制,但实际是对地方权力的重构。 以朔方为例,现有帅、副帅、团练、营田、观察凉州、押蕃、监牧诸使。幕府有盐铁、度支、节度、司法诸判。州县有刺史、令、长、城使。另有一大堆不在制度内节度使自创的杂差乱职。 集管内军政于一体。百官要么是韩氏的娘舅亲属,要么自行征辟的才俊,朋党胶固,老树盘根。 改郡县,节度使依然当他的太守,秩比两千石,倒是无所谓。 文职也且不说。 府城都虞候、教练使。衙内教练使、马步都总管、指挥使、马步都虞候、兵马使。内外诸军都指挥、行营招讨使。这群眼缭乱的武官去哪? 郡县制下,没那么多武职给他们。比如左冯翊,武官除了尉,只有潼关、大荔两守捉,各领兵千人,控制交通。 削藩,难就难在这。 手段过硬,失去尊位的杀材会不会一怒之下立一个愿意带他们保持现状的长官? 刘明济考虑过设冗官收容之,但这会造成冗费,太尉那一关就过不了。 “节度使是否会有微词?武士可会骚动?”杨注有些不确定的问。朝廷行事稍不如意,藩镇就来问罪,心理阴影啊。虽说圣人对武熊、符道昭之辈拳打脚踢,禁军也像那么回事…… “王言再下,为之奈何?”韦说表态道:“数年来,帝连平岐、同、华、凤,败汴滑无敌之师。诸侯侧目。强者请服,思恭、遵、钧。弱者入朝,行袭、珂也。实复畏号令,至于武士……” 节度使肯定不会闹,不要命也不夺富贵,叫什么啊?但大头兵会如何,没人敢断言。 然则圣人一意孤行,只能照办。 合不合理不归中书省考虑。状文上呈枢密院,通过后会下发制诏。届时,宰相会审查。太荒唐就会驳回,并钻进延英门找圣人痛陈利害。 聊完,六人翻开地图志,讨论起具体怎么做。 “灵州开元户亦不过万,降为灵武县。原所辖县降为乡,乡降里。” “会、原地广人稀,亦撤州,使民相聚之地重置县。皋兰、烛龙、安乐,太宗以之安顿铁勒、突厥内附部落,故设州。王言诸部一概编户,这三个羁縻州也各降县。” “盐州户不过五千,降盐县。丰州……” 刘明济一边与同僚商榷,一边挥就:“状:本灵、盐、原、会、丰、烛龙诸州增改除补,得县十三,合为北地郡。中国虽……戎狄啸聚,党项愚顽。王政播,礼乐行,齐桓未敢信誓夷攘。奏以尉治灵武,统兵御边。以太守治萧关,居中,理四方。官健失位,将校去职。征六镇故事,不以荡焚洛阳,犹葛荣为盛。上天之政,事必万全……” 这是北地郡的方案。 邠州撤州,诸县并入京兆尹。这一下,京兆府直领超过三十个县。泾、庆、宁撤州,按人口聚集的情况重置安乐等十余县,合为庆阳新郡。 夏、绥、银、宥并入麟州改置的新秦郡。 这应该是阻力最小的一镇。自上元入朝以来,拓跋思恭这老狐狸就越来越恭敬。圣人打金城,让他出兵,立刻派长子去听命。平时的问候上表、军政请示也没缺,端午节就提过——“应如秦凤,为郡县。” “国难臣鲜忠,势强皆来拥。”刘明济微微感叹。 韦说拆开下一封王言:“上命复置司隶校尉。使正、职、勋、散五品,开国子爵,侍卫、中军、九校三衙禁军都教练使、都虞候、都指挥使、校尉已上嫡子孙,授京都法士。司隶校尉领之。持节,逮治不法。三辅、关内、关西诸郡自后、皇太子、三公、宰相已下,无所不统……令选卿麒。” 刘明济顿时变色。 窦专、归蔼、杨注、卢绍面面相觑。 能在这五判事的,都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 赵嘉嘴角一歪,有种奸计得逞的快意。没想到随便与妹夫聊了聊,妹夫就采纳了。 圣人根据国情调整了一下。 武夫张三犯法,御史台、京兆府的文臣不敢过问。那就让武夫李四、王五的子侄来抓人好了。你是造反呢,还是束手就擒呢。豪强贵族横行霸道,有司害怕得罪大人物,武夫家的熊孩子不怕。比比后台,还不知道谁更硬呢。 司隶校尉这支“法警队”也会是一个另类的升迁途径。 对于某些人而言,更是一个质子的部门。 …… 太液池北畔,圣人带着一众妻妾子女漫步玩耍。 已经七岁的平原公主被深感吃了没文化的亏的淑妃打发到内文学馆“上学”去了,刚散学归来。何虞卿蹲在她身边,看着缺齿的女儿在书上指指点点,听女儿讲今天教了什么,记住了几个字。 羽与契小声密谋着等李某人走了就去放纸鸢。 二子之母是李昭仪、河东郡夫人,同龄,都是七岁。 肥在陈美人怀里安睡着,真能睡啊。 长子年满九岁。 生日那天,德王傅翰林院士使兼右扶风韩偓向淑妃建议改个名字——敬慎。 淑妃不懂,召王从训的幕僚进士出身的李愚问,答:取得好,正当其时。 圣人回来后,淑妃提起。 曰可。 自我致寇,敬慎不败;颇有几分隐喻。 李某人观察着敬慎。 略严肃、不疾不徐地走在他右侧,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是被韩偓、小王收拾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参加社交活动就跑到淑妃身边躲着,被何虞卿说过吧。 “敬慎。” 闻言,德王顿步,对父亲拱了拱手。 “最近学了什么?” “左传隐公事。”德王目光下视,不慌不忙的补充:“记得周郑交质,郑伯克段于鄢。” “缘故何在,又为何交恶?” “郑公辅政王室,天子欲用虢公。郑以谋己,不悦,君臣遂不睦,故易子。王室恶郑。及天子崩,复用事虢公。郑怒,掳王室财富。周、郑就翻脸了。”这个回答应该是韩偓的原话,大郎居然一字不落记得这么清,圣人惊奇。“郑公这么做对不对?” “不对。郑公是臣,天子任免谁不需要经过臣的同意。其次,大宗之子不能到小宗做质。郑公还抢王室的粮食报复。这是自毁宗法,自堕英名;实跋扈至极。师傅说他就是李茂贞那样的贼。”大郎原原本本的说道。 哈哈哈,圣人笑了。 韩偓也是有意思。 他想起了岳父,也是个郑公!后世昭宗欲召回张濬,李克用飞马来报——陛下早上用他当宰相,我晚上就到长安来! “郑伯克段于鄢呢,也给我讲一讲。” “这个……”德王挠了挠头,讪讪道:“儿就记得一句。” “哪句?” “多行不义必自毙!” 妻妾哄堂大笑。 圣人一窒。难道一个好老师真的能改变一个小孩?不禁又想起了韩偓像敬慎这么大的时候,躺在姨父怀里作诗,写的东西,李商隐还觉得很不错……另外,韩偓还是一个很刚的人。 全忠入长安,到官署指点江山。众人畏全忠之势,都起身迎接,韩偓安坐不动。 其兄长韩仪也是一个狂人。全忠将篡位,一日入宫。仪时为御史中丞,带着百官坐在廊檐下,大喇喇的看着全忠。全忠大怒,贬杀之。 师从这样一个学者,按现在的表现发展下去,大郎不会差。 “不得胡闹,一边玩去……”何虞卿靠了过来,怪罪道:“读了几句书就到处卖弄,谁教你的?” 正要与淑妃沟通沟通感情,枢密官洛符飘然而至。 “你忙你的。”何氏带着儿女走开了。 圣人对妻妾们点了点头,与洛符走到旁边的风雨亭。 “王珂复表告急。”洛符淡淡的说了句,给过表文:“长子拱于绛州发丧,自称留后,起兵讨刘训,又引汴贼殷铁林部两万人为援。珂言拱弑父,刘训、张汉瑜等文武署名为证。” 王重盈之死,他已于前日得报。 死因蹊跷。 亲儿子王拱、王瑶说是被刘训作乱所杀,已各自起兵,扬言为父报仇。 王珂则称是被禽兽不如的王拱假探病之名勒死在病榻之上。 圣人相信王珂。 王拱残暴嗜杀的名声在陕州家喻户晓。 心情不爽老婆孩子都能砍,杀老子怎么了。 这年头,父子、兄弟、叔侄、翁婿、夫妻之间互相灭门的事还少么。 李匡筹造反,屠兄长李匡威全家。 朱瑾血洗发妻。 朱延寿整日盘算着怎么弄死姐夫杨行密。 福建观察使陈岩欲传位王潮,惹怒小舅子范晖,暴死府邸。 后世朱温不也被儿子乱刀捅死在病床上。 李亚子上位,第一个杀了威胁到他位置的季父李克宁。 血浓于水在权贵阶层就淡了。金钱、美女、权力和亲情,你怎么选。何况是对于王拱这样一个人而言。父亲?帅位不给他,老贼还差不多。 另外,传闻王拱刚走,侍女进去倒水,发现王重盈就已经僵硬了。 但这些都不是决定李某人相信王珂的根本原因。 王拱让朱温充当他上位的保镖,这已经触犯了逆鳞。王拱必须死!王重盈就算不是他杀的,圣人也会在诏书上一口咬死就是此贼所为。 “何以复之?”洛符拢了拢秀发,问道。 “再等等。”圣人钻进衣服,轻轻抚摸着她的大肚子。 “等…”这位冰山美人罕见的笑了声。 她猜到了大家的算计。 等,等什么?等野心家露头啊。 河中,没那么简单。 王氏三代将门。 巢乱前,王重荣以都虞候的身份作乱夺位,节度使李都见其声望太高,让位回朝。 巢乱后,重荣持节河中,重盈观察陕虢,重简防御潼华。 一门三帅,隔断东西,胜兵十万。后来常行儒杀王重荣,没得到武夫认可,偌大河中也无人自立,王重盈轻松接掌大权。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蒲人对王氏还有几分忠心,谁清楚呢。 或许效忠王氏的武夫还是占主流,但王氏那么多子弟,支持哪个都是忠于王氏啊。效忠王重盈指定的继承人王珂没错,跟王拱、王瑶混也没错。 圣人要等的就是这个。 看看有多少人投靠勾结汴贼的禽兽拱,再一网成擒。 河中要给王珂的,但不是现在。 “就说我在整兵,择日东进。”圣人吩咐道。 给虫儿打打气,免得被吓的携妻出奔。 汴贼的名头,还是很有威慑力啊。 王拱有朱温撑腰,保不齐战败一场后,虫儿就跑了。 顺带让河中的武夫内耗一波。 “贤妃忧心潞州战事,挂念骠骑安危,在寝殿哭,别忘了去哄哄。”临走前,洛符拿开弟弟在胯下乱摸的咸猪手,面色嫣红道。 她不理解,为什么大家痴迷于比他年龄大的妃嫔… 姐姐癖? “嗯。”圣人点点头。 存孝兄造反,又惊闻朱温三十万大军北寇,父亲两线作战,再听说河中大乱,贤妃就病了。而且病得极重,具体表现就是不能听不好的消息,所以郭崇韬来求援的事圣人都瞒着贤妃呢。 中央决定了。 援晋一事,从河中、陕州两个方向进行。 再过几天,圣人自将主力入蒲,俟讨王拱、王瑶、殷铁林,就转进潞州,届时看看是联手岳父与朱温作战还是趣邢州捕捉存孝兄。 陕州,以中领军扎猪为招讨,携赫连卫桓、阿史那洛雪、论吉琼、噶德悖、阿摩难、赵宠等专业骑将,率三衙所有骑兵到洛、郑、许、陈诸州执行任务,掳掠汴贼家人! 朱逆! 也让你尝尝提刀上洛的滋味! (本章完) 第142章 我走了 第142章 我走了 “嗖嗖嗖!”箭簇乱飞。 “砰。”石軳投出最后一块石头。 汴贼蜂拥而入,蕃汉溃兵及男女老幼仓皇走避。 “败了,败了!” “河东亡矣。” “我投降。” “……”杂乱的呼喊声中,都虞侯孟审澄露出一嘴烂牙:“屠了贼窝!看谁还敢顽抗。” “不可。”皇甫麟忍不住急道:“神造万物,必有其用。杀人太多,太伤天和。不为自己,也为子孙后代想想。” “我去你娘的!”一刀背打得皇甫麟眼冒金星:“再聒噪,连你也斩!” 皇甫麟扔下兵器,转身踉跄而去。 如此行径,与妖鬼何异。 陛…朱温也够格称朕么。 “轰。”铁锤砸下,沙陀少女脑袋开,残骇被兽类抓起来大口撕咬:“哈哈哈!够嫩,俟破太原,脔食李克用妻女。” “骚胡狗,也敢来中原凑热闹。”蓬头垢面的绿眼黠戛斯丁壮被矛刺穿喉咙。 “啊!求求你们放过我吧……呜呜呜…我可以做营妓,伺候你们,我会唱歌,会跳舞…阿母…噗…”几刀剜出鲜红的心肺内脏。 汴贼杀气腾腾,誓报去岁潼关之耻。 正如李克用对朱温的放话——“倘屯军河北,颙望降临,必欲真决雌雄,角逐于常山!” 现在,朱逆来了。 八月十九,汴将刘康乂拔高望堡,杀守军两千余人,男女无遗类。镇将耶律述都单骑走免。刘康乂马不停蹄,进逼壶关。 与此同时,神捷使李思安围长子县,封雕黄岭、发鸠山、良马堡一线。 刘士政围屯留县,分众刈诸地麦。 赵昶、张归霸、贺德伦、曹廷隐、萧颢等数万众挺上党县,抵达当天就发挖沟、筑寨。 二十日,温主力临潞城。旌旗漫山遍野,人潮无边无际。嗣昭以一万武士携百姓坐城,义儿使兼大同、万胜、雄威诸军都虞侯存璋带着三多战士、丁壮下寨城外。 至此,潞州实质性陷入重围。 朱温将兵略定巡属。 “惆怅,惆怅。”杨复恭突然觉得心里的某根弦断了,有种绝望的难言。 骠骑匆匆而去,留下王妃带着少量兵马继续打邢州。 谁料今日天一亮,刘妃就穿戴整齐,不顾他与众人劝谏,要劝儿子回头是岸。 去时一人一马,青衣入城。 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哭哭啼啼的儿,背后还跟着一群垂头丧气的武夫……邢、洺、磁以这样一种等同奇谈的荒唐方式平定是杨复恭万万没料到的。但一想李克用那脾气,又释然了。他在,儿子惧罪,肯定拼命反抗。 他一走,慈母见儿,夫复何言! 李克用应该感到庆幸,有这么一位允文允武的贤妻。 邢洺既复,摆脱两线作战,值得高兴,但情况还是很恼火。 汴贼北来的影响太大。 遭受河东觊觎侵扰的成德准备联合朱温灭了李克用。 谈不上投靠伪梁。 他们只是厌恶李克用,要借朱温这股东风剔除心腹大患。等解除自身威胁,大概又会摇摆回来,重申对长安的效忠。 再往东。义武军作为朝廷安插在河北的钉子,一直被赵、魏、幽、沧敌视,巢乱后就被围攻了一波。碍于外患,两镇联姻。此番李克用分身乏术,难保王处存不会出事。 义武军若被河朔瓜分,晋势再蹙! 刘妃抽不开身了——当勒本军及邢洺磁之师坐镇邢州,备成德来攻及义武有变。 力量这么一散,李克用在潞州搞不好一场大败就得北遁,开启太原保卫战。 王重盈之死也让杨复恭始料未及。 而今诸子争位,王拱引狼入室,河中轻则元气大伤,重则沦为朱温附庸。还能指望王家来援么? 也不知圣人在搞什么,还不出手。 “山河破碎,王业荡矣!” “阿父。”忽然间,杨守巨快步而来,喜笑颜开道:“有消息了。” 老家伙担心河东不保,飞书摇人。 外宅郎之前在蜀中开片,王建死后,满地军头继续争地盘,直到杨涉入蜀调停。 守亮、守信久攻成都不下,有些灰心,见到使者后,就坡下驴第一个回了家。不快不行,杨守亮的老窝在汉中,主力又被带走了,朝廷征讨非难。 杨守厚、杨守贞、杨守忠持节遂宁、龙剑、武定,圣人没动他们。 这是实力最强的五个假子,各拥兵一到四万不等,也是杨复恭的希望所在。 “谁愿意来?” “十军阿父相召,无不从命。”守巨笑道。 “我看看。”杨复恭接过一摞信件,坐在地上眯着眼睛阅读起来。 “这孽子!又是个李顺节!”老家伙七窍生烟,险些晕倒。守厚竟然以“绵州新复,州县盗贼方炽,不敢轻离。”推脱。什么心思,以为他不知道吗。 拆开下一封信,他又拍着腿笑了:“还是亮儿孝顺呐。” 杨守亮的回复很简单——匪我愆期,兵疲将乏。将父无怒,秋以为期。 守贞、守忠不是不来。 前者拜金城尉,已喜滋滋的率龙剑兵万人北上赴任。后者征为庆阳郡太守。 怎么来? 不过,也行。亮儿、信儿相合,有劲旅近四万——本道兵加上在蜀中招降纳叛所得。巢乱前三川承平,军事确有废弛。巢乱后,诸州几乎年年开战,不能打的早死了。 “就是不知亮儿能否把这群杀材带到潞州了。”杨复恭表情木然道。方今天下,各地军人战力有高下,但桀骜跋扈如出一辙。 …… 一男一女出了龙冈城。 “娘,请留步。”牛高马大的壮汉在母亲膝前拜倒,落泪道:“实众不相容,百般毁儿。” “我明白。”刘妃牵着缰绳慢慢走着。 存孝是丈夫捡的杂胡孤儿,她一手带大的。刘妃不孕不育,一直拿养子当亲生。知子莫若母。儿子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 河东就像中了诅咒。 朱全忠取淮西,她夫妻在死磕赫连铎,甚至一度被窜入腹地攻破遮虏平。 全忠平徐州,她夫妻在拉扯成德。 全忠得陕虢…女婿定关西… 唯独河东原地踏步。非兵不强也,非将帅无能也,非钩戟长铩不利也,但丈夫持节十年只兼泽、潞、邢、洺、磁、云六州也是事实。 存孝功勋赫赫,想当昭义节度使无可厚非。 可扩张的土地就这一镇,而眼馋的人太多。康君立、薛志勤、李存璋,杀段起事就在。有后起之秀——马师素、杨守宗、李承嗣、安福庆、李嗣源……狼如此多,肉就一块。 刘妃也远比丈夫清楚,父子反目的根源不在昭义给谁;在骨肉相残。 存信、存孝不和,太原妇孺皆知。私下斗殴,公众场合就斗嘴。若是一起作战就你看我,我看你,等对方先。而被夹在中间的丈夫,偏存信。诸将对存孝也多有嫉妒。 存孝有反意,常避敌不击——被存信告了一状后,惴惴不安的儿子一步步走上歪路——暗结朝廷,说贼父要杀子。朝廷不敢插手,又找到王镕、朱温。 刘妃叹了口气,理了理儿子乱糟糟的头发:“朝廷不比军镇,自有制度。去了听圣人的话,不要动不动就生闷气。有你阿妹在那边,只要不乱来,加之今上振作之心甚坚,正是用人之际,将来说不得还能位兼将相,也胜过在家被算计。” 河东是待不得了。 她害怕李克用盛怒之下将其处死。趁着丈夫不在,送儿子走吧。 “谢、谢阿娘保全之恩。”李存孝哽咽失语。 从今天起,他再也不是河东“内外莫能及者”的陷阵飞将了。存孝兄的结局还是挺好的。在找死和等死之间,圣人和朱温帮他解了套。入朝打黑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圣人那的岗位还是挺多的。 “猪儿重情重义,幼时便深得老帅喜欢,在太原也素与文武相善。陪嫁长安又得圣人亲近,简在帝心;不妨和他打好关系。”刘妃又叮嘱道:“逢年过节,要给我写信……”说着也滚落几行泪水,推开李存孝:“走吧走吧,唉,眼不见为净。” “儿走了。” “兵连祸结,路上小心。” “我走了?” “去吧。” “我走了?”陕畿汴滑诸路行营招讨使扎猪牵着坐骑走出春明门,一步三回头。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李某人站在楼上,微笑招手道。 王从训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没见给我写诗?写得还不错。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将军解战袍!霸气!只是太平…这世道,也不知要杀到何时才会消停。自己咽气那天能看到么。现在的生活,小王觉得,其实也还可以…有仗就打,没事教徒弟、练兵,和老婆画画… 比起以前——大伙造反他造反,大伙杀节度使他冲前头,大伙跑路他先跑随波逐流的王从训。小王觉得那不是他。满脑子的“横竖一条烂命,痛快了再说。”不是杀材、贼胚、贱种,是什么? “不要挂念我,安心讨贼。”圣人对扎猪挥挥手:“葛从周、丁会、张存敬、寇彦卿之辈狡诈无比,凡事保全性命为上,不要争强斗狠。” “臣晓得。”扎猪一笑,又看了看春明楼上。 圣人依然是那副侠骨柔情的模样,笑眯眯的眼睛里蕴含着盎然灵动。 贤妃抱着儿子在极,愁云惨雾。哎,天塌下来有大伙先顶着,何劳妃虑。 在极,这名字好。 贤妃既有子,他和大伙也就放心了。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造反。要是有……圣人能对付么,真让人不放心啊,唉。“臣等去,圣人自爱!”扎猪翻身上马,颠簸离去。 “驾!”驰道两边,黑压压的蕃汉骑士分批上路。 外军飞骑、突骑两校三千。 侍卫亲军马军司龙捷、武行十五都,万四。 金剑、雾露两使,六千吐蕃。 墨离军三千三。 赵宠部改编的红衣军也有五千骑。 计31000余骑。 在这的,只是一部分。左冯翊的沙苑监、京兆尹的武功县以及禁院、飞龙院、潼关院等各地牧场还在持续汇集,出黄巷坂,向关东进发。关中、关西的骑士,要在马上追逐他们的功名。 “杀他个人头滚滚!” “抢他个分文不剩……”夏日,铃铛,鼓噪声中,马蹄渐远。 送走扎猪后,圣人回到蓬莱殿,安安静静地坐在窗户下的书桌侧。闻人楚楚在鼓捣刚换的香炉。南宫宠颜在给新秦郡夫人剪指甲,两人亲密的说着什么。可可怀孕后就像变了个人,不再是以前那副生人勿近、有事烧纸的冷漠表情。 难道是挞伐太狠了? 新来的女史来美在大殿里瞎溜达,不时弄出动静。 圣人昏昏欲睡,心头就连一件闲事也无,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赵氏把丈夫抱在怀里,静静挤着他脸上的痘痘。 如果以后能一直像这个午后,就好了。 看着怀中人一根根的白发,赵氏不觉涩了眼。一晃已是八月下旬,各地消息不断传来。魏博发兵击滑州,鏖战胡真。王师范遣刘鄩率众两万入郓,谋攻曹州。山南节度使杨守亮上表输诚。离圣人出征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朝廷,已经做好了出兵准备。 第一次反汴同盟已成形。 投票,投票!!!! (本章完) 第143章 天后 第143章 天后 全忠多权数,将佐莫测其所为。 天后精悍深谋,性著凶诡,而且预言如神。这俩组合起来,能制豺虎之心,内外皆畏帝后。 不过对于掖庭令李伊,天后最明显的特征却是洁癖。汤沐时不容任何侍卫寺人待在椒房殿,只有得到严格检查、确认没遭耍过棒縋铁杵的女御,有幸一览圣器绯潮。 十余仙娥手捧白巾,垂目而立。 再往里看,目光戛然被一障帷幕挡住,却盖不住蒸腾的白雾。缕缕热汽飘荡在室内,昭示着大梁天后便浴于纤薄红帘之内。 莲步款款,随着哗哗水声与微微抑呻入耳,披在肩背上的大片湿漉漉的乌黑长发映入眼帘。不可胜数的青丝遮不住天后丰润有力的肩背曲线。那结实的蝮蛇腰,向前用力一搂,或是抓着双手按在床单上,感觉绝对上头。 隐隐泄露的肌肤就不说了。白得紧,滑嫩得像新虾糜。还有几个巴掌印。也不知是朱圣抽的还是谁… “何故出神?”被天后一问,李伊大梦方醒,忙拜倒:“公文。” 而后上前,正准备将公文放在水桶边的桌案上,余光却瞟到天后心前的粼粼波光。 河中石兽若隐若现,尺寸煞惊美人。只一眼就看得李伊面颊发烫,并令她顿生嫉妒:同为迷离雌,天后怎么长得这么硕果… 不……重吗。 得多大的抱膺才搂得住? 发现李伊魂不守舍,天后脖子上浮起一层细密的疙瘩。靠在桶沿上的右臂抬起,蔚然杂密的夜窝野蔌豁然日出而林霏开,五指一扬:“屏风外等我。” 李伊退去。 天后擦了擦手掌,拿过一份公文,靠在桶壁上渺目审阅起来。 “臣洛阳尹兼河阳节度使全义得当道榜文:八月二十二日,唐主委扎猪汴滑诸道招讨使将兵入寇,号十万骑。贼分遣赵宠、阿史那洛雪、没藏乞祺、论吉琼、杨可宣诸将略州县……贼皆骑士,卸甲轻装。飞檐走壁,纵横沟壑,难以捕捉。使贼进向洛阳,深入陈、许、郑、汴…伏盼早降诏书,集河洛之师,断贼西归穷途。集诸路镇将…” 天后有些意外。 李贼兼复关西不是秘密,拿蕃部充当替死鬼也属常理,让她没想到的是李贼敢出关冒险。 十万骑肯定没有,但三四万应是有的。不怕大梁堵死潼、武两道,将这伙马匪包在中原回不去? 这不符合她对李贼的印象。那是一个懂得忍辱负重善于唾面自干的人,不做没把握的事。 “要令你美梦破碎了。”天后摇摇头。围魏救赵?狗急跳墙吧。 扎猪这些人会做出什么,不问可知。秋收将至,或许能让大梁伤一口元气,军民骚然,但这也会招来唾骂,让那些还对李氏抱有幻想的士庶看清李家是个什么货色,而大梁还可以利用这股沸腾。 谁赢谁输,一目了然。 “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看你还怎么装。”再想装仁慈圣君,现实的统治问题解决不了,圣君就很难装下去。皇位都没了,满嘴的礼仪道德说给谁听?想爱民,得先有民。 天后看起下一事。 赵匡凝派兵侵扰汝州。荆南节度使成讷也在江陵叫嚷——“欲提十万虎贲上汴。” 襄、荆、金商、江西、湖南、鄂岳这些南藩是伪唐重新可以发号施令的地方。潼关之败,影响之恶劣……鄂岳反了,原本还对汴州唯唯诺诺的赵匡凝也硬气了起来,冯行袭直接质子。流窜到湖南的马殷等蔡寇在梁、唐之间,选择了李贼。 想想就让人丧气。 闻襄、荆示威,被贬汝州刺史的张存敬率兵屯驻边境,不意军乱。 “作乱……”看到这两个字,天后心一颤。 她还是忘不了当年那场噩梦。 那是中和二年。辞去宋州刺史的张蕤带着一家人避乱同州。未几,巢贼杀来,同州军作乱。彼时她已成婚,可武夫哪管那么多?直接当着她的面砍死男人,然后将她掳进军营轮番挞伐,奸淫得不成人样。 及温在同州,得张于兵间。 来攻的巢贼大将正是自小对着张惠意淫的朱温。一见白月光,朱温欣喜若狂。虽然梦中女神受辱,高贵的形象破碎,但初恋太难忘,朱温选择原谅。 这么多年了,天后始终无法释怀,一直处于灰暗抑郁中。 武夫,她深恨之! 包括丈夫。虽然对她无微不至,她还是有芥蒂。若不是丈夫来寇同州,她又怎么会…不说了,都是泪。谁觉得没必要,先试试被一群臭汉围着、这个拔了那个进的滋味。不多,只需体验一天。 但张存敬,天后还是很惋惜的。 大小数百战未尝一败。而且为人刚直,一诺千金。没有寻常武夫的暴虐、贪婪,不打仗就闭门读书,就像一个温柔情郎……被寇彦卿这帮杀材攻讦为孤芳自赏,邀买军心。 潼关失利后,张存敬苦谏丈夫改过自新,重事王室。遭到猜忌。 若不是她力保,命都没了。 而今虎落汝州不得起用。痛哉! 也是汝军作乱缘故——陛下偏听小人的谗言,疏远大将。连张公都落不着好,我们再拼命,又有什么前途。 天后决定加封张存敬检校左散骑常侍,聊表思念,帮混账的朱三留住这个帅才。至于朝官的建议——潞州鏖战,四方有变,国内不宜多事,请给乱军发赏,暂作权宜,以安其心。 天后一看就火了。 “无耻!” 如此暴师合该跋州而斩。未遣周围镇将、禁军戡乱,逮捕首恶,已是法外开恩,还赏赐? 便是发了赏,又能起到多少作用。 武夫当国。 方今诸镇军队分为两种。要么是从不闹事的,如丈夫费尽心血打造的控鹤、落雁诸军。武夫是百里挑一出来的良才,将帅士卒有感情,军人生活优渥,忠诚度、素质都很高。除此以外,只要有闹事的前科,基本都会再犯。 天后不想在这帮人身上浪费钱。 “二十三日,唐主如大荔城,诏诸军前发,将讨河中。令拓跋思恭、杨守亮自统万城、汉中趣隰州、左冯翊。” “李…”看到大荔城三个字,天后口吻软化了一些。 当年就是在这魔窟里被蹂躏得死去活来……天后至今不愿看到荔字。李圣人屠戮同州军,救出孟才人、郑昭仪两位嫂嫂,颇合天后心意。 李圣也动了啊。 唉,唐、梁、汉、夏、晋、蒲、赵、魏、青、襄这番混战打完,因巢乱而来的格局不知又会变成什么样。杨行密得哄一哄,不能让他与邵、侯诸贼合流,在南面添乱……行密得女杨妙言,现年两岁多,倒是可以和友贞相配。这新造之业怎么守,也还需和朱温好好聊一聊。 天后有些许迷茫。 李圣人的异军突起打破了本来的战略——“先易后难,先南后北。俟取齐鲁,再下江南。雄据中原,则立于不败之地。” 这次若不能达成“诱蒲、唐主力来救,会歼二贼于潞州”的意图,就得想想怎么下一步怎么走。 “步履维艰…”双手搭在桶沿靠在桶壁上闭目沉思片刻后,天后拢了拢遮在眼前的秀发,霍然出水,浴桶像漏了底,水位瞬间下降。 天后这排水量,有说法。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李伊两腮泛红,小口微张。 难怪受得了陛下挞伐,若是她们……以朱温那体格,随便撞几下,柔嫩的身子骨怕是就要散架,能伺候几晚上? “哗。”天后一个转圈,鬼斧神工的毓秀已被其无声抓来的紫纱裹上。 来到窗边,望着浮光跃金的荡漾碧波,她想起了潼关那夜。 那一夜,气势熊熊誓入长安的大军受阻连城,灰头土脸。 那一夜,东征西讨无不摧败的汴师,悻悻而退。 也是那一夜,自己第一次在邸报看到这样的描写——“上披甲持剑,披头散发,伏于壕沟。言,是使天命一定去唐,禁谷为我陵寝。武士大躁,皆嗷嗷以应效死,于是诸军累攻不克。”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匆匆三年不到,云蒸霞蔚,积筑好高丘山。而今一夫作难,四海风雨兴焉。 这,是天意么。 否则当大厦之将倾,谁又能施展枯木逢春之力。 天后长叹。 蓦然回身拔出墙上的银剑,倒映出她的样子。 眼眶下,几点褐斑。 等自己夫妻死了,那几个猪狗一样的子嗣,谁还是他的对手? 噌,剑回鞘。“飞书圣人,让他着重留心河中,万不可轻敌浪战。使接战不妙,立刻撤回河内待变。再兵行险棋,须饶不了他!”秀发一甩,水珠飞溅。 如果不是必须有人坐镇汴梁,她还真想策马出太行,会一会那个少年天子。 这盘棋你得势了吗。 未至最后一刻,焉知鹿死谁手。 (本章完) 第144章 小冯道 第144章 小冯道 王拱、王瑶、殷铁林举五万余众攻入蒲州。拱报诸州,云其只讨张训报杀父之仇,勿犯其锋。等他持节,要啥有啥。 “啪,啪……”两边开满五颜六色野的驿道上,陶建钊狠命抽马:“这群孽畜!出城前一个个喊得口号震天,誓保少主……真是瞎了眼…” 身后喧闹、惨叫、鼓噪震耳欲聋,斜阳西沉的原野上满是衣冠凌乱的军士。一部分刀枪互捅,杀得血肉横飞。一部分去撵留后车驾。 有人丢盔卸甲,长吁短叹地离开大路,也不知是要回家还是打算投王拱。 更多的三三两两坐在地上,一片乌烟瘴气。 “惜未得手。走走走,剽掠城市俱空去也。” “王重荣杀得,王珂也杀得!” “穿绯袍者陶建钊,拿了他去降王拱,想要富贵的跟我追。” “散了散了,既没抓住留后夫妻,便是死罪。也罢,便与晋、绛之师合流,迎了王拱,拥他做节度使。” “听说广德公主才十六,这容月貌的李氏女能让我狠狠挞伐一夜,死也值了,遗憾没擒住。” “……” 二十五日,战场转移到猗氏县,距府城不足百里。重盈之死,刘训被指玩忽职守,被迫引咎辞职。马步都总管张亳、府城都虞侯陶建钊带着王珂平叛。大军行至桑泉驿而反。护国、神射都发动兵谏,欲为叛军向导。众大躁,保珂党、顺拱党爆发火拼。 张亳死于乱军之中,陶建钊带着王珂夫妻回遁府城。 都教练使张汉瑜逃跑不及,为乱军所得,推为权知军府事,被裹挟着追赶王珂。 嗖嗖!车厢被乱箭扎成铁刺猬。哀嚎接二连三,卫士不断倒下。王珂缩在角落,哭道:“王氏善遇武士,不想今日他们却要杀我去赚那弑父贼的富贵。人尽可夫的婊子,恶人军都不如。” 蒲人还是向着王氏的,只不过大部分换成了有朱温撑腰的王拱而已。 对于大头兵而言,只要不是外人,无论哪个王氏子上位,都要继续用他们。在军人利益不会受损下的前提下,能以最小代价完成权力交接,何乐而不为? 大伙为这事杀得血流成河,傻不傻! 但朱温派兵护送王拱“武装上任”,须得警惕。若这人想趁机侵占河中或是趴在蒲人身上吸血,说不得还要宰了王拱与贼死战。 狼狈逃回河东县,街上鸟雀萧索。武士家族门户紧闭,除去在桑泉驿作乱的护国、神射两都,七院衙军作壁上观,看样子是不打算插手这次争位大战了。等诸子各召外军、州镇兵、民夫分出胜负,再效忠。 珂慰诸军,召衙将议事,但除了几个“托孤大臣”及其亲信部下,默然无应。王珂带着广德公主坐在祠堂里,盯着王重荣的牌位。要是先王还在就好了…… 嘭。 突然,房门被推开,一群后院兵涌入。广德顿时小脸煞白,几以为要亲眼见证武夫战前作乱了,起身挡在丈夫身前。王珂想站起来,腿一软,没站起来。鼓起勇气叱道:“兵欲反耶?” “是属下。”神色憔悴宛如遭了一场大病的刘训拨开人堆,冲夫妻拜倒:“参见留后、公主。” “你擅闯祠堂干什么?”刚经历了桑泉驿兵变的王珂惊魂不定。 他现在谁也不敢信。 出征前护国都、神射都对他拍胸膛的画面他还历历在目,谁想这群杀材怀的竟是趁他出了府城,在半路上作乱,将他劫持献给王拱的鬼胎? 看了眼风声鹤唳的小留后,刘训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留后若怀疑,训请断之,拿刀来。“ “说吧,什么事。”王珂拉着他坐了下来。 “属下派人联系了盐池镇将陈熊和慈州刺史司马勒。”刘训取出两封书信,递给小留后。 “……安邑、解据盐池之饶,岁输朝三千车,河中亦赖之赡军。四方觊觎已久,伪梁业已令陕州镇遏使何絪屯兵边境,伺机入寇。仆走而负国,下愧三军。先帅授以重任,诚未敢轻离。不若与公主坚守河东县,俟车驾移蒲,则拱、瑶、铁林不足平也……” 这是陈熊的。盐池利害匪小,他一走,汴贼肯定是要来抄略的。 刘训没法指责。 王珂哭丧着脸拆开司马勒的信。 “叱嗟!尔母婢也,安为帅?” 啪,王珂狠狠一锤地板,气得七窍生烟,头晕目眩:“这司马昭转世的噬主狗贼!竟做下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拱、瑶引造反,幕府召诸州刺史“勤留后”,慈州司马勒、隰州庞肇各率民夫、外兵万人来援。但司马勒不知是听了谁的挑唆,中途变卦,设伏偷袭了过境的隰州军。庞肇猝不及防,溃回隰州。 司马勒也不装了,写信臭骂王珂婊子养的,同时北攻隰州。欲占据这民殷财富的两州,作为打江山的本钱,行那李克用、秦彦、张雄故事。 滑州衙将张雄觉得没前途,率三百人南下姑苏创业,攻克之!!寻月,众至八万,战舰千艘。 徐州衙兵秦彦,犯罪被都虞侯逮捕,判处斩。死刑的头天晚上做了个梦:神仙教他造反。拂晓醒来后,徒手破铁镣,格杀武士数十逃出地牢。又集亡命数百,杀下邳令,盗其城而去。中和二年,宣歙观察使病危,在和州创业的秦彦听到风声,以三千人夺位。 土匪、小兵都能创业,刺史干大事怎么了? 司马勒一搞,两路勤留后军就这样废了。 “留后,还有一事。眼下能指望的,只有王师。圣人迁延不进,还须再遣使者奉表去请,看看是怎么回事。” “圣人到哪了?”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到朝邑了!”阴雨薄雾笼罩下的绿色原野模模糊糊,北通新秦、东济蒲关的泥泞驿道驶来一辆破旧的马车。待叔父停稳马车,趴在窗口观望的冯道早已按耐不住,小小的身影一个箭步跳下车。 望着田里鳞次栉比的麦垛和不远处门口拴了条狗的茅店,双手叉腰,脱口而出:“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这是送别之辞,不合宜。”冯羡摇头瘪嘴。 “哼。”冯道摸了摸鼻子,指着茅店外正在觅食的一对母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时在未央,序属三秋,哪来的霜?”冯羡的表情严厉了起来。 “且让侄儿想一想。”冯道像个小大人,双手环抱在胸前,凝眉盯着路边的一丛金银。余光瞥见叔父湿润的衣服,福如心至,复一叉腰:“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落地听无声!” “善。”这一次,叔父终于笑了。 这孩子,倒是个可造之材。他日兴家立业的希望,就在此子身上了。 自己于这长安,于科举,终究是客路青山外。漫漫二十年进士路,始终拿不出过人作品行卷。年初从幽州跑来应制举,再次折戟沉沙!一行十七人,只有李燕得了功名。圣人根本不知书,也不会慧眼识人,朝堂诸公也尽是昏庸之辈。 冯羡死心了。不考了,回去随便找个事凑活着,用心调教家弟的这个麒麟子。年不过十岁,九经倒背如流。师以良师,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要两碗麦饭、一碗米饭……”点完菜,冯羡拉着侄子的手在茅棚下坐定。 “圣人前脚打完金、鄯、银三郡,又要打潞州,可真是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啊。杨广也就这样了吧。啧啧,你是没看到东渭桥。到处都是武夫,送行的爷娘妻子哭哭啼啼。”旁边坐着两个年轻人,一边吃一边交谈。 “到底是打潞州还是打河中?” “听闻是先打河中,再去潞州诛杀伪帝。” “传言汴人胜兵数十万,如何打得过,圣人这不是找死么。” “皇帝嘛,都那德行,自以为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冯羡听得一愣,不由问道:“二位,蒲坂津还能过吗。” “过不了,早戒严了。再说,过了桥又怎样。王拱在绛州造反,王瑶在晋州造反,司马勒在慈州造反。河中府前阵子也有军乱,王珂险些被杀,这些日子每天都有蒲人西渡避难……听阁下口音,外地人吧。不妨在京师小住几月,俟道复通,再走不迟,贸然上路…呵呵…” 冯羡一窒。突然觉得带上侄儿游历州县是在玩火。 这圣人,可太能折腾了,四处挑起战端。那朱温早先听说也是个忠臣,征讨巢蔡居功至伟,进贡不绝,大小军政请朝廷,事天子甚恭。不知怎么就被逼反了。又是一个仆固怀恩、李怀光、李希烈啊。 “叔父,天子征讨不服,理所固然,为什么他们说圣人穷兵黩武啊。而且,侄儿看三辅百姓生活挺好的啊。路无饿殍、弃婴,男女有饱饭吃,这不比幽州强吗。李匡威在时,范阳城都有人饿死。”冯道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小声问道。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 冯羡正思量着怎么给侄儿解释,突然“汪!”的一阵狗叫声响起。 冯羡回头看,却见一叶扁舟停靠在河岸边,渔夫扛着网,连舟都顾不得拴,便一溜烟消失在视线中。 “怕是有人作乱哟。”有食客拎起东西,匆匆结账走人。 店主是个妇女,从后厨跑了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张望着:“俺男人被郡府征去做粮草吏,昨夜回来,没听他说有人造反啊。而且圣人还没走,有他镇着,谁敢作乱?” 若隐若现的喧闹声飘来。 很快,河水对岸出现大群游骑。他们背插认旗,在岸边巡弋。为首的军校指着河面,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剩下的武夫翻身下马,带着一群乡人,踩进河滩,用竹竿插淤泥,量水深。几个军校则在桥上蹦蹦跳跳,用力猛跳。跳完,又策马在桥上跑了几个来回。 “老朽先进城了!”一个商贾手忙脚乱地催促随从收拾货物,害怕被抢。 俄而,河对岸又出现一帮绯绿官僚。长龙似的骆驼队、旗牌队、车队在他们身后出现。到岸边后就停了下来。濛濛细雨下,密密麻麻的挎刀红衣兵踏上木桥,东张西望,呼喝回头。 “哦,是白色大纛”老板娘仔细看了一会,撩了撩头发:“我道是谁,敢情圣人开拔了。” 只要打仗,白纛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三辅谁不知。 冯道疑惑的看着叔父:“白纛寓意什么?” “天子征伐树白旗,驾白辂,主杀伐…”冯羡观察着那些军队。精神面貌很不错,身材强壮,平时伙食应该很不错。行伍形乱而神不乱,纪律挺严,比幽州的杀材强……易州城下,义武军三千人半夜躲在林子里咩咩叫,于是六万大军争相抓羊吃,结果自然是大败亏输。 这在河北已是家喻户晓的笑话。要问哪镇纪律最差,幽州应是第一了。经常搞出这种闹剧的武夫,武艺再高,阵法练得再高强,有何用? 正想点评一二,一队军士朝茅店这边走了过来,老远就问道:“尔等什么人?聚在这里干什么?是野外酒店吗。” 店家拎着几包熟肉上去笑着与军官说了几句。 小军官飞快地收了肉,让手下在店里看了一圈便匆匆离去。 冯羡收回结论——纪律还谈不上秋毫无犯,这店家不就被雁过拔毛了一波。虽然只是几斤肉… 未几,桥上出现大队乱哄哄的武士。 下桥后,变成两路纵队与押送物质的驼马队并排行军。军人们戴着斗笠,身披蓑衣,踩着泥泞的驿道,从茅店前连绵不断的路过。默默寂然,唯千万双脚步蹚过雨水的哗哗声。很快,就前后都看不见尽头。哨骑、斥候散布在四面八方,为他们保驾护航。 “这才开始出兵么。”冯羡若有所思。他在京城还没走的时候就听说——“上已如大荔,诏诸军前发,将讨河中。”看来,先去大荔的只是前锋,圣人许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今天才出发。 唉。河中兵乱,太原道中断。潞州激战,河北道也不通。该怎么回去呢。 正想着,大批铁甲鲜明的武夫策马冲到茅店门口,把一群模样狼狈的人撵了进来。 店妇脸色大变。怎么又来一群杀材?圣人能管好自己的兵吗! 食客们唯唯诺诺,声都不敢吱,饭也吃不下去了,低着头坐到角落。 冯羡紧紧拉着侄儿的手。 “且宽心!”头戴兜鍪的圣人从马背上跳下来,摘下蓑衣露出了一身的鱼鳞甲,把蓑衣甩了两甩,又披上,对店妇温言道:“暂且在你这休息一下。” 说罢让卫士拿来五匹绢放在草垛上。 “给我们弄点水豆腐。”他的嗓音很轻,有种莫名的亲和力,让人感到安心:“再把这些饼热一下。” 店妇擦了擦手,拴上围裙,接过他递过来的口袋:“要小半个时辰哦……” “不妨事。”圣人点了点头,又朝站在马棚下的一队军士吩咐道:“把这些人送到冯翊,让县尉审审是什么来路。” 说罢与诸将在店外就地坐下,围着一张地图七嘴八舌的交谈起来。 见这帮人没进店,冯羡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陛——”何楚玉狂风一般飞骋来,瞥见店里有人,下马改口拜道:“游奕使,贤妃车驾已进冯翊县了。先期屯驻朝邑的龙骧等校外军在分批过铁索桥,陶建钊在对岸接应……” “你抹额呢?丢三落四的。”圣人斥了一声,方追问:“王珂联系上没有?” 何楚玉找出抹额戴上:“早上派人去河东县看了下,还是活的。” “司马勒到哪了。” “在隰州,庞肇打不过他,奔太原。见晋人云集潞州,司马勒寇石州,看样子还打算攻岚州。” (本章完) 第145章 下马贼 第145章 下马贼 “娘,今年收成不错啊。”两个儿子坐在田埂上休息,笑嘻嘻地看着金黄的粟浪。 “不枉一年忙活。”妇女嘴角微扬,不停弯腰拾捡掉落的粟粒,催促道:“赶紧收完粮回家,别坐了,不然被下马贼杀来,一颗籽不剩。” 光是听到的风声就吓死人。西贼大举东出,骑马砍杀,下马就放火。 “来了来了。”儿子捡起镰刀继续干活。 在母子三人数里外的洛水之畔,大群服饰杂乱的蕃汉骑兵刚刚过河。阿摩难、赵宠盯着一望无际的原野,哈哈大笑。 “下马贼来了!”田里,有农夫惊慌失色。 很快,这支下马贼分成数股,顺着阡陌交通冲进大片良田。 叫喊声立刻炸响。 正在割粟的母子听到远处的动静,面如土色。 “轰。”猩红火舌窜起丈高。 “噗!”锋锐一捅,男人被马槊高高挑起。 老孺跪在马下,哀求着骑士们不要烧掉自家的粟田。 “驾!”战马蛮横冲过,老孺口鼻飙血。 红衣军如潮水般涌入寿安县。点燃田地、树林后,凶神恶煞的骑士翻身下马,钻进村落继续放火兼破坏。 数人踏开柴门闯入草庐,却见一少女裹着破烂不堪的被子缩在门后,连衣裳都无。 “啊!”女尖叫,男狂笑。 五千余骑气势汹汹,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这些都是赵宠的兵,他是扎猪任命的汝州路讨击使。大军出陕州后,扎猪分遣诸将,多路出击。赵宠进展神速,三日内连破数十村,过福昌,渡洛水,一路冲到了河南府的寿安县。后续还要去汝州甚至是郾城! “就给全忠造下无数流氓,谁的百姓谁去爱吧,哈哈哈。”一刀砍飞妇女的脑袋,赵宠策马而去:“走,下伊阙!”两个坏种稍事休整,便马不停蹄继续出发。 下马贼百十为群,见田野下马而焚。杀掠男女,践农田,灭生产。或劫州县,取轻资而去。朝秦暮楚,行踪诡二,朝廷屡诏守令以捕,终不能制。如今,扎猪已冲出河南府组织的包围圈开始东侵。就在二十七日,他们攻入新郑,一度在汴梁毗南的尉氏县放火,嚣张至极。 天后震怒,很快走马换将,组织起第二次攻势。以葛从周为陕、洛、郑、陈、汝等州节度使、招讨使,又从濮州前线调来丁会担任副手,主持河南军事,统一指挥在郑州集结的各路州兵、团结,务必将扎猪、赵宠、噶德悖、阿史那洛雪这群孽障消灭在水网纵横的许昌一带。 但大梁骑兵少是硬伤。 大梁不是没骑兵。中和二年诸道收长安,巢贼被朔方、河东等地的骑兵搞得焦头烂额。沙苑之战又被沙陀人血虐。有着深刻心理阴影的朱温持节宣武后第一件事就是办骑政。但怎么说呢,步兵能暴打四邻,还钱精力玩骑兵干锤子? 到他称帝前,麾下真正称得上骑的,就张存敬、谢彦章以部分将门子弟为骨干打造起来的踏白都。数千骑,骑术娴熟,马战除具气象。剩下的骑兵…说一句骑马步兵或许比较准确。让他们面对数千手持五六米长的马槊,以锥形阵冲锋的敌骑,多半是要下马结阵的。 葛从周明白敌我优劣势所在。他打的主意还是尽快构筑包围圈将敌人封死在河南府,然后学刘裕,用车战和地形伺机破敌。为此,葛大帅还上奏天后,谕令张全义堵住潼关的大窟窿,防止李逆派更多人来作乱,为河南府的歼灭战打好基础。 但局势恐不会如愿了。 景福二年九月初二,就在这金秋送爽之际,战争陡然加速,李逆再度发起大规模东侵——杨守亮、杨守信在阌乡肆虐一番后,四万余众沿灵宝道杀往陕州。 汴梁为之失声。精锐或在北征,或在滑、曹、徐一线对峙史神骁、朱瑾、邵贼、杨行密之辈。开封府留守禁军不过万人,光靠州兵能挡住这帮杀材吗?告急书不断发往潞州,天后亦写信,要求朱温分兵扼守洛、郑通道,务必不能令守亮攻占某座城池,以此为基作为前进之跳板。 这不是李贼本意。梁汉之师既有本道兵,亦有亮在蜀中招纳的亡穷、俘虏、南蛮。李逆虑其作乱,令出潼关。在长安等着监视着,直到他俩走了,李逆这才匆匆趣左冯翊。 朱友恭、张全义能挡住杨氏二贼吗。 难说。 与此同时,新秦太守拓跋思恭东渡无定河,新秦尉折嗣伦南下合河关。 两路人马从西北两面攻石州,不痛不痒地骚扰司马勒。还没下重手,似在观察局势发展——此次大战堪讨安禄山。万一圣人败了,跟着他赔光本钱,以后还怎么混。反之,如果圣人占了上风,他们则会毫不犹豫地突入石州,擒斩贼竖。 圣人自将兵八万据蒲坂津,分屯朝邑、河东县、华阴、首阳山、陶城,没有贸然过河。最新消息。朱温在潞州消失了,目前不知所踪,下一步行动不为人知。可能东进,趁魏博猛攻滑州的空当直捣邺城。也可能转进汾州,绕至晋阳近畿,对李克用造成致命一击。也有可能领兵西趣泽、绛,寻求与李晔决战。看这架势,竟完全掌握了战场主动权。 初三,鬼影幢幢的夜幕下,火海般望不到头的赤焰长龙迤逦而行。 乌泱泱的军伍挺整齐,士卒却很骚动。尤其是那些汴人,一个个精神百倍,谈笑风生。上回李贼龟缩潼关,确实拿他没办法。这回敢出来野战,就让小儿辈知道蔡州儿为何那样红。 此番护送王拱武装上任的汴军总计两万步骑。朱温的嫡系不多,只是从武德军出动了两个都,主力以收编的蔡贼为主,应援制置使殷铁林也是蔡将。昔被葛从周生擒,朱温爱其才,用之。 有这两万骨干,加上拱、瑶部众,暴打李贼的七八万人很难吗。 “杀进关中,吃了李晔。” “也不知他的妻女要便宜谁了。昔年懿宗老儿的郭淑妃被林言掳至营中,跟个母猪似的生了十七个儿女,最后禁不住挞伐,疯了。李家说她流落民间,不知所终。给谁遮羞啊?笑死了!”“好久没淘虏了。这回朱温老狗不在,攻下河中就开荤。” “弄个跋队斩吓唬谁呢。想俺在专司宰杀务时,日卸筋骨两百具,比杀猪还快。” 落在后面的辎重车上坛坛罐罐。随着颠簸,不断有滚满盐的肝脏肉块撒落,留下一路雪带。像是这几年风靡各地的“盐尸”,也不知是猪羊做的还是什么。 王拱、殷铁林并辔而行。 “这心如何?”为了酬谢大梁的雪中送炭以及激励殷铁林用心作战,王拱投其所好,把最可人的两个骚浪小妾做成饭献给了对方。杨氏生的那个贱种女也被制成了干粮,这会,正在殷铁林手里呢。 “嫩!比羊心好吃。”殷铁林狂吃大嚼,满嘴的血碎:“等抓了王珂夫妻,你把那个甚么公主也剥皮蒸了。” “小事。”王拱哈哈大笑。 虫儿,我带着数万兵马杀过来了,你怕不怕? …… 景福二年九月初四,首阳山,满眼仙雾绿氤氲。 大雾来了,能见度非常低。天气有些阴冷,草木湿漉漉的。圣人杵着木棍,行走在秋雨刚停的草地上。最近感冒了,头昏脑涨,一直咳嗽,喉咙都咳痛了。 “咳——”圣人望着头,又是一声长咳。 “陛下行不行啊,咋就受了风寒,被朱温吓坏了还是怎么地? “快整点金银煮热水喝。” “有病还出来吹风啊?快回大营躺着吧。”军士们七嘴八舌,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干你的活!”圣人一脚踹去。 今日是最后一次外出作业。他们在圣人的带领下,把周围的树林给毁了。一部分劈成柴运回营地,剩下的堆上火油,连同灌木一道烧了个囫囵发黑。可惜下过雨,不然一把火全烧光,让殷铁林那厮没法就近筑营。 是的,不得不在这里进行野战了。守城?河中府除了中条山、首阳山,几无任何险隘。 “他娘的,当了王珂、河中武夫的替死鬼。”一名军士飞踢石子,破口大骂道。 战场兜兜转转,如今俨然来到了西面。 王拱、王瑶、殷铁林抵达虞乡,估摸着明天就要来挑战。 司马勒猛攻石州。太原闻讯大惊,北都留守李克宁发振武军一千五百人并遮虏平使刘僎、岢岚军使王延钊忘救。 陕州镇遏使何絪奉天后诏渡河攻击解县盐池,正和陈熊交手。 朱温业已帅五万精锐离开潞州。 他围点打援的计划已告流产——拱、瑶在晋、绛起兵争位的变数堵住了李逆东援潞州的路径。还打什么援?或许说形势有变要更准确些。 寇彦卿成功策反王拱后,现在朱温不必在潞州等待李逆上钩了,直接来跟李逆决战,比在潞州城下迎战蒲、晋、唐三家之师的胜算高得多,也省事。若是击溃李逆,趁势争夺坂津控制权,则三辅隔河相望。 李克用来救或是背后捅刀怎办? 呵呵,别着急,朱温不是傻子,眼睛也没瞎。他在泽、潞、羊角山一带囤积了重兵,沟通汾水谷与慈州的咽喉要道太平关也派了人。李克用想来帮忙,先掂量掂量被张归霸、氏叔琮诸将直捣晋阳的后果吧。另外,他还指示王镕向邢、洺、磁发动进攻,伺机捕杀刘妃。 幽州也去了信使,李匡筹准备对蔚州动手。 李某人无言。朱温的主力集中在潞、滑、徐三个战区,如果赵匡凝、王师范、朱瑄、朱瑾、田希德、杨行密同心协力,也是胜兵数十万,恶心朱温两拨,轻轻松松。 只叹这无法成为现实。魏博打假球,在滑州闹着玩,应该是在等李克用的死讯。得这个侵略性极强的隔壁邻居死了,魏博大概才会对朱温玩命。朱瑄几次与汴鏖战,精锐尽丧,现在就剩民团了。 朱瑾勇则勇矣,也还有几分元气,但此人骑将出身,步战是真的拉垮。圣人甚至怀疑朱瑾排兵布阵的本事不如自己这个半罐水。天呐,三万强兵被不足万人的汴军杀得单骑走免,这是个人?闭着眼睛在打仗?能活到现在,没被兖州武夫砍了,奇迹。 世间事,大抵如此钩心斗角相互算计吧。 河北这局势,还有得玩。 初五,晋绛叛军及殷铁林果如他预料中的那样,准时到来。 也正是这一天,杨守亮大败张全义于渑池县,河阳军被追着屁股杀了十余里,积尸上万。朱温亦至闻喜,向陈熊发下劝降书,岳父果断放弃盐池,率部逃往首阳山。 心情不豫,状态不佳。更的慢,见谅。 (本章完) 第146章 折戟沉沙铁未销 第146章 折戟沉沙铁未销 大雾弥漫,山岳潜行。 丘陵、沟壑、灌木丛、平地朦胧混沌。雾,像一顶白色穹盖,笼罩着首阳山。蒸腾的雾气缭绕在武夫身边,袍泽近在咫尺,却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敌人若隐若现,仿佛蜃楼。 哗啦晨风吹过,雾中赫然惊见一张张表情木然的呆滞面孔。 “蔡寇!”王师一阵鸹噪。 蔡人或者说蔡寇,是中古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安史之乱爆发,朝廷惧东南有失,始置淮西节度使。 首任蔡帅是安西军出身的来瑱。 次任鲁炅,哥舒翰部将。被田承嗣包围在南阳期间开创宰杀务先河,吃空一座城。 第三任王仲升,讨平搞“金刀谶、汉室当兴”的刘展。 第四任李忠臣是安禄山部将。及安反,率平卢军渡海来归,得镇淮西,后面的几个都是他这个圈子出来的。 李希烈就不说了,大名鼎鼎的楚帝,创业未半被部下毒杀。随后蔡军公推陈仙奇。仙奇事朝廷甚恭,所以很快又被吴少诚干掉,至此,淮西进入恐怖的三吴统治。 在三吴治下,淮西州县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是活人,不准聚众说话!走在路上不许东张西望。晚上不点灯,天黑就睡觉。婚丧严禁大操大办,平时也不能聚餐;违者杀头。 这样一来,踏青、冬至、除夕等节日娱乐活动也没了。淮人恢复了上古日出而坐作、日落而息的朴素生活,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销声匿迹。 天下因谓之曰边瘴淮夷。 中唐以前被安顿到这的胡人以及随李忠臣而来的幽州武夫其实都不是导致蔡寇流毒的根本原因。罪在在三吴。 被这样教育出来的蔡人是什么面目呢。 “贼乃拔霍丘,屠马塘。”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级说啥就是啥。老乡?老乡也能屠。 “元济食尽,士卒食菱芡鱼鳖皆竭,至斫草根以给者。”没饭吃了?吃树皮也要继续打仗。 “张伯良以兵三万与光颜战郾城,大败。获马千匹、甲三万,伯良奔还蔡。” 随便一支军队,人人披甲。死战到底,无一人投降。害怕?不存在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多大点事啊,干就完了。 元和之讨数十万大军东南西北围攻三年才打下了两个县,逼得宪宗——“帝怒诸军无大功,诏中官督战,斥金帛募死士。”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 在三吴的愚昧奴化统治下,蔡人单纯得就像白纸。在坏人的带领下,纯洁的坏。在好人的带领下,也能纯洁的好。一言以蔽之,好骗。而且军事素养高。训练?用不着,俺们自己练好了。兼职业道德独步天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造反。 寻常将帅担心的——没粮了、伤亡太惨重、快打败仗了、拿不出赏赐……怎么办?军士会不会作乱?唔,一般而言,你只要和蔡人同甘共苦,他们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让你为难的。 让他们种田吧,也能种。 跟着小马儿流窜湖南的蔡寇种田不种得很欢嘛,还因地制宜觉得应该发展茶叶产业。 孙儒集团崩溃后,杨行密、钱鏐等南方节帅都收获了一批蔡宝。 忠得发紫! 节度使您的命令就是俺们的意愿! 不过这会,天下大乱,野心家层出不穷,蔡人还有几分纯真,就不好说了,可能也被影响了不少。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营盘门左边的瞭望塔上,圣人负手而立,观察着雾中可怕的情景。 “…枭枭啊…枭枭……”怪诞沙哑的吟唱突然加速,蔡贼开始做战前动员了。 “吼吼吼!”似哭似笑此起彼伏的密集叫喊听得军士纷纷皱眉。 “喔喔喔喔……”随着充满邪恶气息的古怪呐喊高亢起来,整齐踏地的哒哒脚步响起,随即便是急促低沉的刀身拍击盾牌、众人同时嚯嚯尖号的动静。 尽管大雾遮蔽了视线,但听其声音,圣人脑袋中依旧立刻勾勒出一群人围着祭坛又唱又跳的画面——娘的,被吐蕃佬附体了?国朝有往淮西安置投吐蕃人吗。 “战战战!” 当第一声战鼓传出,大雾中的蔡人齐齐前进:“吼吼吼……” 一股凉意顺着脊髓直冲王拱的天灵盖,让他的脑瓜一片空白。他后悔引汴贼为援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若击败李逆,殷铁林还会走吗。 嘶…圣人现在才知道什么叫蔡人的压迫感。 难怪当年德宗合汴、潞、滑、蒲、陈、夏等十六道兵进讨于小溵河,俟蔡人排开阵列——诸道师未交而溃,弃辎杖不赀。只看了一眼就吓跑了。 蔡贼之威,竟至于斯! 圣人不禁好奇,朱温是怎么战胜秦宗权的? 大概输在骄狂上吧。 光启三年的版桥之战,张致、秦贤连营二十里,然则秦、张不设防,也不散斥候、游骑。朱温一狠心,亲自引兵攻杀,毙敌过万。汴军自己都不敢相信这能赢,认为有神灵在帮忙。 万胜戍之战,卢瑭在汴水两岸囤驻。时逢大雾,朱温趁机冒死偷营。结果被汴军摸进寨子,蔡人才发现… 狂到把对方当死人,这不输就有鬼了。 “咚咚咚咚…”同一时刻,战鼓在这边响起。士卒乱哄哄的开出营寨,大喊“杀杀杀!”声震云霄,气势逼人。都是一群亡命之材,谁怕谁啊。 “很好,没被吓住。”圣人拿起弓箭,准备偷人。 今日这场野战,与之前截然不同。 丹凤门绞杀叛乱的神策军,是沙陀人冲乱那帮废物的阵型后,步兵一边倒屠杀。 渼陂泽之战,是他带着龙捷军绕道侧击正在行军的岐贼。 长春宫之战也是以骑兵半路堵住了想要突围的同州军,以剥洋葱的方式活活耗尽了对方体力。 重阳谷、金城扫虏都是正面击槊捅翻对面。 潼关之战,是依托雄关要塞以极低的伤亡交换比逼得朱温不得不放弃。 但此刻首阳山一带也不平,丘陵、土包、沟壑多,灌木丛生,双方无法以堂堂之阵击槊,只能进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白刃搏斗。比拼武夫的意志、武艺、心理素质、体力、装备,发挥最野兽的本能,兵法、阵法、计谋统统失效。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大概就是这副画面了。 “呜…”双方角声几乎在同时响起。 嗖嗖嗖,两军对射出短兵接之前的第一波箭。 众大躁。 “金城蛮子那一战都给俺们打得丧胆了!什么狗屁讨击部落使,老子杀鸡!谁个还敢挑战俺们?不击槊就拉球倒,俺剥了殷铁林的皮就是!” “朱温在哪里?额让你把朱温叫来!” “儿郎们,长安就在身后,要是不想妻儿老小给人吃,就卖命吧。”“老子薛三郎不图赏赐,就看不惯汴贼骑在俺脖子上拉屎的嚣张。在潼关俺就想杀出去拼了,亏得圣人那怂货,不让俺等出击。” “杀啊!!!” “我宰了你个驴入的!”李瓒披头散发,嗷嗷鬼叫。 “建功立业,就在当下!”霸王都兵马使司马勘武赤裸上身,一马当先,冲进大雾。 我去,鼓噪之声把圣人搞吓到了。 有种哀兵的意思了。 差不多吧。首阳山守不住,那就退保河东县,河东县再失陷,就扼守横跨黄河的铁索桥。再顶不住,那就只有守冯翊、朝邑。战争进行到这一步,也等于输了。 圣人伸手接住一片落叶。 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这诗写的真好,他瞬间就想起了。也不知何虞卿在干什么,又在宠敬慎吧。如心应该刚洗漱完到枢密院上值,柔奴大概率在禁院看果园农场。她拾掇了大半年,快到吃橘子的季节了。歪日,按电视剧的套路,俺这是要领盒饭的节奏啊? “艰难奋长戟”轻轻一语,圣人拉弓上弦,眯眼瞄准。 “吼吼吼!” 咆哮声相互逼近。 白雾中开始大面积迸溅血雾。 最一线的短兵接残酷而不为人所见。不少武夫弃了刀枪,直两人抱着在地上缠斗翻滚,挖眼球、咬耳朵、踢裆、肘击、膝顶。脑袋横飞,咕噜噜的人头堆满小水沟,随处可见粉红的手脚肉块。 蔡军首波攻寨,王师不动。 “难办了!”看着堵在后面迟迟进不去的军士,殷铁林有些焦躁。本以为一口气就能击溃李逆,孰料这厮这么不好对付。 “也不知道圣人到哪了。”殷铁林下意识看了眼东方。 呵,李逆! 狗胆真是不小,敢亲守首阳山,俟圣人西来把这破地方团团围困,让你“回尸”关中! ……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重新走在蒲关道上,朱温感慨良多。 中和二年,大齐国势江河日下。彼时朱某人新降,带着残部给王重荣做替死鬼,朝不保夕。 匆匆十秋谢,他不再是一个看人脸色的喽啰,而是雄霸中原的天子。挥鞭之处,无不败亡。刀戈所向,如屠猪狗。朱圣的威名广播四海。 “这路,烂成这样。”被凹凸不平的驿道颠得上下起伏的朱温嗤笑道:“也不知王氏父子在干什么,昏庸至斯,安得保有基业。” “此殆天所以资陛下。”敬翔不咸不淡的舔了一句。 朱温笑而不语。 走着走着,瞥见一座庄园,朱温马鞭一指,目露追忆:“又见故人矣。这户人姓令狐,我和天后在府上住过。暮春之际,桃开满阡陌,戏蝶飞舞。也是在这,令狐公子为我举办了迎娶天后的婚礼…竟然人去楼空了。” “使无陛下,天下还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又几多生灵涂炭。”敬翔不失时机的恭维道。 朱温脸色泛起红润,问道:“李贼如何了?” 不杀此子,寝食难安。上次被他挡在潼关,白白折了万余精锐,痛哉! “殷铁林、王拱、王瑶合攻首阳山。贼将何楚玉、崔益、王珂等守河东县。余众分屯华阴、冯翊、朝邑。李贼如此布置,应是做好了河中府守不住就退保蒲坂津的打算。”敬翔如数加珍道。 “夏州拓跋思恭、麟州折嗣伦怎样?” “欲讨石州,但迟迟未得风声,应是还在观察强弱。” “党项素来首鼠两端,不足信…李小儿想靠他们,岂非痴人说梦。”朱温想了想,心生一计道:“不妨派两路使者,谦辞重赏,换其归顺或者退兵。若信不过朕,儿女还可以约婚姻。朕那几个侄女,容月貌,几个侄儿也是英俊倜傥。” “时机未到。”敬翔皱眉道。 拓跋氏、折掘氏在地缘上毗邻李贼而远大梁。此番不能打垮李贼,这俩不敢降的。对于平夏党项来说,大梁固然可怕,卧榻之侧的伪唐则是随时能摧毁他们的铁拳。李逆拿大梁没辙,但扬了党项,很难吗? 等重创了李贼,这两家自然就倒向大梁了。 “不着急。”朱圣眯着眼睛,突又道:“使这遭灭不了李贼……” “退回汴州。灭瑄、瑾,再拿下淄青。”李振对伪唐非常反感,急不可耐道:“等平了齐鲁,重新收降魏博。再效刘裕伐秦,三路灭唐。” 朱瑄、朱瑾被打得气息奄奄,本该加大力度,如对付时溥那般尽快吃掉。现在瑄、瑾得到喘息之机,后面再征讨,又要费劲。 朱温没在意怎么取齐鲁,反而问道:“怎么个三路灭唐法?” 李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刘裕灭秦都不知道? 中路潼关囤积重兵,吸引敌方主力到这对峙。北路蒲关、南路武关同时猛攻。天气合适,还可以效仿王镇恶逆流入渭嘛。 但李逆不是姚泓,没那么糊涂,这一招不一定管用。 而且武关道的入口还在冯行袭手里。 不收此贼,如何三路灭唐? “难。”朱圣捋了捋胡须,道:“李贼兼复关西,听闻蜀乱也消停了。其势已今非昔比。有伪唐这块招牌,只要他愿意,甚至还能召杂胡、回鹘、突厥人勤王。等朕有时间,腾得出兵粮三路灭唐,怕是他也有力三路伐梁了。” 要是朕再年轻十年就好了。 岁月最是不饶人。自己年逾不惑,李逆才二十多岁。 有生之年若不能看到他死,大梁何谈长治久安。 自己那几个儿子,如果能有李逆一半本事… 摇摇头,朱圣不去想这些烦心事,转而又问道:“河南府的战事可有新消息?” 张全义战败,山南兵四万余人杀往洛阳已不是秘闻。 郑、汝诸州还有下马贼为乱,百姓被祸害得苦不堪言。 真是癞蛤蟆趴脚背,咬不死人恶心死人。 “天后未飞书。”敬翔确认了一下才回道。 “可恨。”朱温左手紧握,轻锤大腿:“须得尽快讨灭李逆,还师大梁。天后一个人在家,朕不放心。” 是的,他又怀疑天后的心情了。 阿惠几度午夜梦回尖叫落泪的憔悴损,圣人至今不愿回忆。 “局面就这样了。使克李逆,天下大吉。不成,回去收拾了杨守亮和下马贼,再图后计。慢慢来,急不得。”朱温翻身下马,看着一列列走过的军士,道:“再给王镕、李匡筹送封信,言辞卑微些,请他们加紧攻蔚、邢,牵制克用。魏博也再派人说说,若能换得从滑州退兵,都好商量。” “遵命。” “再通知诸军,动作快些,今天晚上,朕要看到首阳山。等等,再草一诏,加封司马勒为慈、隰、石、岚、汾等州节度使。” (本章完) 第147章 无题 第147章 无题 红日中悬,金光驱散迷雾,数万武夫在首阳山疯狂厮杀。从拂晓到正午,尸体铺满了土包、溪流、竹林、水沟。 蔡贼的拔寨攻势一浪胜一浪。殷铁林连队列都懒得维持,只采用蔡人最流行的狼噬鏖战之法。 押着晋、绛两州兵一窝蜂地前死后继,与对方换命。但让殷铁林意外的是,唐军没如他预想中的一触即溃,而且很坚韧。 侍卫亲军马步两司的武士几乎全是西门重遂在时遣神策军将、中使在关东、北地诸州募来的,谁还不是个杀材。天策中外军,也不是生瓜蛋子。 土堆上,蔡军将校沉默着观战。中原前些年的丧乱,残酷景象还要超过这里十倍。 那年会战兖、郓、汴、滑于酸枣门外,双方从凌晨五点打到下午两点,短兵相接伏尸数十里而不分胜负。几天后的复战,从凌晨四点打到下午四点,最后许是因为长期吃肉,营养不良,体力不支的蔡军率先撤离。 殷铁林坐在一张马皮上,悠然自得的看着战场:“这首阳山,很快就打得下来了!等到天黑,不,黄昏,李小子就要单骑走免了。哎呀,他和朱温也是君臣一场,不知怎么有这么大的仇!连自家皇帝都杀,俺们对秦宗权也没这样狠心呐,全忠这人,啧啧。” “要不是爷娘在他手里,俺会为这等鸟人卖命么。严刑峻法,苛待武士,不如秦帅一根毛。”有乡党将领懒洋洋道。 “呵呵,历代鼎革,皆为子孙计宽待前朝。朱温如此歹毒,几比宋齐梁陈,以后看他那一窝猪狗怎么死。”又有人说道。 “就该学邵光稠、王兆、马殷、侯言他们反他娘的。我想好了,等他衙军主力没了,就作乱。” “罢了,我等既不立刻造反,便不背后议论梁天子了。”殷铁林一抬手,止住诸将的谩骂:“先打下首阳山!俟吾辈先入长安,便如那赵德隠、马殷之辈,关起门来攻城略地,割据一方,自己当家作主。” 司马勘武从水沟里翻出,赤裸的上身满是创伤。赤膊上阵确实爽,轻快灵动,体力也占优势,就是比较吃武艺。 “还好我是万人敌。”远方响起鸣金。司马勘武四下眺望,日光撒在血色丘陵上,漫山遍野的蔡贼陆陆续退却,回去吃午饭。 中军大营,鼓声隆隆。 “嗖。”一发冷箭洞穿一名摸到寨墙附近准备放火的蔡贼喉咙。 “嗖!“又一箭飞出,射中一名扛着长矛一边往回走,一边吃饼的蔡贼大腿。 李某人在寨墙后来回转移阵地,时不时从木头之间的缝隙射出冷箭,瞅准机会就下手,基本不走空。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很憋屈,但这就是现实。不是每个人都是司马勘武、李存孝、朱瑾、张存敬、李瓒那种肉袒冲锋而来去自如的人型高达,万里白骨无人收才是绝大部分人的写照。 不过,王师从伊始的见敌自愧到可倚坚城而守、能够以多打少取胜再到现在敢和蔡贼白刃搏杀一上午,已是莫大收获。这是他一直在努力的方向,可喜可贺。打吧,让不可一世的汴狗也知晓下咱们关中男儿的厉害。之前在潼关没得让汴狗看轻了,认为王师是群只敢缩在龟壳里的软蛋怂货。我李某人虽然只有三万余精锐之兵,但既然朱温抱着捏烂柿子的想法弃李克用、扎猪、杨守亮不管,先来打河中,那非得崩掉你一排大牙才作数。 九月初六,朱温带着五万威震天下的虎狼至矣。 决定河中归属及梁、晋、唐三大势力兴衰的转折点来了。 初七,京师闻警。初八,京师宣布戒严。朝廷秘令京兆尹孙惟晟、枢密使赵如心、掖庭令兼诸宫院使宇文柔、飞龙使张承业“暗备西巡”,一旦河中失陷,群臣立刻去左冯翊汇合圣人,奉帝播越右扶风或银郡。 初九,银郡太守崔安潜率蕃汉战士及壮丁两万余人进了长安。 他之前忙着整治境内吐蕃余孽和征讨不识相的六州党项。朱温大举北上西进的风声传来,得知河中之变,李克用的军力也被拖在潞、蔚、邢、石四州无暇它顾,便带兵驰回了京城。 主力是七部党项混杂一部分汉人改编的银城军,余众是在当地遴募的杂胡穷鬼。都配了兵甲战具,看起来也像那么回事。事态紧急,崔太守也顾不得什么外军无召不得进京的规矩了,先入长安,准备接应小皇帝要紧。如果有必要的话,还要去参战,死守蒲坂津。 但在此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弭乱。 一如安禄山、黄巢、朱温之攻潼关,还没分出胜负,长安就先乱了。朱温会兵十万围攻据守首阳山的圣人的噩耗流传开后,仕民骑驴乘马,大包小包往各畿县躲避。趋利避害,可以理解。但最近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有大量不良人用白巾蒙上脸,违反戒严命令,窜入坊市杀人放火抢劫奸淫,还有人在宫城、禁院周围逗留,想略妃嫔、大内财宝。这就该灭族了。这些人,但凡逮到机会,就喜欢当机灵鬼。黄巢还没来,他们先抢一波。黄巢走了,官军还没进城,也先抢一波。说无赖轻了,天生的盗贼。 “京兆尹在干什么?两街使、皇城使、金吾卫也都是死人不成?一个京城管不好,都该吊死!”看着各处狼藉,崔公破口大骂,拍马道:“杀!家户有人为盗者,鸡犬不留,脑袋全都剁下来,堆到街上。”一声令下,大军四出,开始挨家挨户搜检不良人,拽出而毙之。 他自己则带着亲兵前往丹凤门。 “崔相。” “不当宰相很多年了。”丹凤楼下,崔公碰到了宰相郑延昌:“孙惟晟在哪?京兆尹就是这么当的?” “被太尉叫去征调民夫了。” “京城守兵几何?” “飞龙军一千,何宗裔所领的天策中军一千五,余者皆从上讨河中,捕盗力有不逮。” “圣人那边可有新讯?” 郑延昌看了看秋雨欲来的阴沉天空,说道:“没有。应还在首阳山与朱温激战。昨日御史中丞吴公度建议分使庆阳、凉州、金城、鄯城、北地、上洛六郡,召杨守贞、张璠、杨守忠、韩遵、武熊、冯行袭等入援。” 崔公面现惊容。 金城尉杨守贞所部是从蜀中带去的龙剑兵万人。庆阳太守杨守忠的六千兵也是从武定节度使任来带来的旧部,庆阳尉张璠领是本来的泾原军。北地太守韩遵是原朔方军。 这些貌恭敬而心险恶迫于朝廷威势暂且臣服的杀材若是趁着圣人在河中,长安空虚之际当场作乱,岂不比朱温更危险? 这帮人只能是你强大的时候让他们锦上添,万万没法指望雪中送炭。 吴公度是谁,出的这馊主意! 幸好杜、刘这两个老油子没犯蠢。 崔安潜稍稍松了口气。 “可否召甘州回鹘及凉州哥舒、阿史那、仆固、慕容诸部勤王?太常卿苏荣出使西域,前些天发回来了几封表文,说回鹘和这些蕃部忠不可言。”郑延昌又问道。 “得了吧。”崔公嗤笑一声,摇头道:“汉人都信不过,还回鹘。破鼓万人捶,见了长安空虚,堂堂天可汗被朱温压着打,不生野心才怪。当年回鹘鞭子抽得德宗鼻血横飞,大掠洛阳什么场面,你不知道?年年进贡,还不是迫于敦煌张氏的威胁,这点心思,当我不知。” 郑延昌一窒。说话…能不能文雅些?比武夫还粗鲁。 “拓跋思恭呢?”崔安潜抠了抠鼻孔,在紫衣上一擦,又问道。 “顿兵绥、石两州边境多日。仆已派出高级使者去催促。” “这南山野狸,横山老狗!”崔安潜七窍生烟。拓跋氏真是见风使舵到了极致。潼关杀退朱温,立刻亲自入朝,还交还了上郡。这回朱温复来,见圣人落了下风,马上又迁延不进了。 “走,带我去见杜让能、刘崇望、李溪。”崔安潜翻身下马,碎碎念道:“我打算把圣人的妃嫔、皇子女、诸王一道带着去左冯翊,安顿在长春宫。万一败了,直接保着圣人一家去银郡,以图东山再起。留在长安,万一京西北谁个野心家趁机作乱…还有些事也要和他们商量。” (本章完) 第148章 虞城县的美丽传说 第148章 虞城县的美丽传说 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般,除窜到汝州深处的赵宠,扎猪、枭、张季德、马全政、曹哲、费仲康、谢竣、刘勃、张樊、阿史那洛雪、噶德悖、论击琼、没藏乞祺等诸路下马贼于郑州再次会聚起来,加上沿途征服裹挟起来的男女,总兵力超过十万。 初九,他们突破了招讨副使丁会沿管城、新郑、尉氏一线构筑的东面封锁线,发动对中牟县的突袭。 在河南府组织防务迎战杨守亮、守信所部的葛从周闻讯,只能出兵救援了。中牟县乃京西门户,不容有失,于是派马军教练使谢彦章率马步军七千出虎牢关应援,断贼退路。又以河阴仓镇将贾晟督州兵一万五趋后,曰不必交战——但于交通要道造寨拆桥,堵死下马贼西返之路。俟帝还大梁,扫此鼠辈如秋叶。 十一日,扎猪突然转进汴梁,攻朱温粮道上的关键节点——朱仙驿,诱汴人来救。 不得不说,这一招够毒,也把骑卒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朱仙驿就在京师郊外,除了昼夜转运辎重不停的民夫和官吏几无守军。得知下马贼来,建昌宫副使朱友文下令押运财货向汴梁城内撤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丁会、谢彦章、贾晟一合计,还是决定来策应。 扎猪令麾下沙陀人佯装阵前作乱,自己狼狈逃亡,然后在中牟县之东北的官渡镇大败缀尾追杀的汴军。几乎就是乾符之讨李克用,沙陀人对付曹翔、李钧率领的诸镇之师七万余人的翻版。看到敌军临战造反,追还是不追?你不干,军士们忍得住吗。洪谷一战,曹翔作为宿将,难道看不穿李克用的诡计吗?只能说,有些火坑根本就是直指人心。 官渡之败后,丁回退回中牟县,谢彦章、贾晟各于城外下寨,不再出战,等待坐镇汴梁的天后重新调整防务。 十三日,赖一马平川全无迟滞的地形,亦无关隘挡道,下马贼押着掳来的耗材,十余万众慢条斯理地兵临汴梁城下。人烟稠密的中原就是好啊,一路扫过来,不少下马贼甚至拥有两三匹牲畜。一战骑,两头牛驴骡啥的。前者不打仗就养膘修蹄,保养体力。后者和掳来的男女一起运输粮料、战具。若是败了,东西一扔,大伙又去也。 十四日,汴梁戒严。 京畿风声鹤唳,流言蜂起。有人说陛下在河中被杀了,有人说丁会死于乱军之中。一会说要出城作战了。天后紧急征调滑州义成军节度使胡真、宋州都防御使谢瞳、徐泗濠寿等州行营招讨使庞师古、濮曹观察使朱友裕、亳州团练使袁象先等勤王,更远的蔡、申、光、豫、颍诸州土团也在诏书之列,只有沿黄河一线的大小镇将因为要保护粮道不能走。 这战况,乱着哩。 昭阳殿内,天后一脸阴沉的看着手中奏书。 本来是很好的一年,陕虢新得,武宁平定,瑄、瑾被打得丧胆。老对手李克用再遭赵、燕围攻,李思安、张归霸业已包死潞州,昭义唾手可得。赵匡凝虽然跳得欢,但始终不敢全力来攻。西边王拱、王瑶归顺,大梁兵不血刃取绛、晋两州,兵锋直逼蒲坂津,唐主在首阳山奄奄待毙。虽然反抗相当激烈,不好打,但没徐人难缠,鲸吞蚁残,入长安不是梦。眼看可以过个好冬至了,下马贼却直窜汴梁。 葛从周调兵遣将,挫败杨守亮、杨守信攻占洛阳的企图,成果斐然,但在天后眼中已是罪人一个。顾头不顾腚,被下马贼杀到汴梁,搞得京师人心惶惶,令她大失所望。 还有丁会。跟着黄巢转战南北数千里,群臣力荐最懂流贼心思了,结果就这? 谢彦章,官渡马战被一个无名杂胡挑落马背险些被斩……所谓大梁第一骑将如今看来也是矮子里拔高个。内外诸将擅长马战的本就不多,谢彦章这个第一骑将的真实水平能高到哪。 好消息是亳州、义成军的勤王兵已经抵达,汴梁略安。只待四方军马汇集,届时如若扎猪之辈还不走,就会歼群贼于城下。 天后揉了揉太阳穴,继续阅读葛从周的急报:“…西贼狂妄,突兵冒进,是急河中而围魏救赵也。此時只以京师为饵,俟臣妥理洛阳军事,便星夜以进…请州兵、土团掘沟种树,坚壁清野,倚四面纵横水网罗贼一隅,固城待臣,不可接战。使外军云集…此为万全…臣细虑情势,舍命追截,必不令越汴梁一里半尺,犯二圣威严于阙下…” 葛从周的制敌方略和她的猜想一模一样。 但天后对此人已不敢全信。不过公开场面上她不会把这种不信任流露出来。看完后,处变不惊的天后略作思考,沉静吩咐道:“让中书省遣使告诉葛从周,我不怪他。为我全河洛之地,使我无亮、信之忧。勿以汴梁为念,惊慌不安,错控大局。” 被下马贼直捣汴梁在她之前的最坏打算内。既选择主力尽出讨伐克用、李晔翁婿,这就是必须承受的代价。靠国内的州兵、土团和少量留守禁军,加之骑兵少,想灭了来去如风的下马贼,很难。 责任,没法全怪到葛从周头上。 天后是明智的。 料理完琐事,天后看着地图,表情木然:中原地形太差了啊,除了一条黄河、一个虎牢关,几乎没有任何地利。今后唐主逢秋就入寇,又该怎么办。造一路寨子,学前唐对付吐蕃那般,在州县囤积大量兵马——防秋?如此几番往复,不战自败矣。或许该考虑迁都许昌、宋州。 宫门大开,她又来到北城视察敌情。 掖庭令李伊、宣徽使蒋玄晖、开封尹张廷范、皇城使领左羽林卫大将军王彦章等人率侍者、群臣、护军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两旁丛林掩映之中,泛着碧绿的汴河蜿蜒直至宋州。 天后眺望远方,嘴唇翕动:“狼烟烽火何时休,成王败寇尽东流…” 看城下。秋风飘摇着落叶,田地草市被荡得只剩下疮痍。邑里丘墟,烟火断绝。连带下马贼捕捉的男女,十几万人散布在原野上,蔚为壮观。 “贼势滔天…”她神色平静的反常。 仿佛俯瞰人间乱象的神仙,始终以一种超然于凡尘俗世的态度看待一切。仔细偷窥她的眼神,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勘破红尘。 这个美艳无双曾名震南国的宋州一绝,自从被同州军挞伐之后,似乎就如一幅失去色彩的画,彻底坏掉了… “天后御封丘门了!”有汴军兴冲冲的喊叫起来。 天后微笑,向他点头致意。 “万岁!”诸军欢声雷动。 护城河对岸的下马贼听到动静骚动不已。 那些蕃汉小贼死死地盯着天后,像是在眼馋最美味的佳肴,要把天后的样子刻骨铭心,永远记住。 “他娘的,世上怎么有这么美丽的女人。难怪被挞伐烂了朱温还当成宝。换成是我,也要勾了我的魂啊。” “圣人的何淑妃不如这位远甚。” 七嘴八舌的评头论足中,一群将校则大喇喇策马到护城河边,对着封丘楼发出亵渎之语。 “阿惠,不管你被朱温骑了多少次,也不管你以后会被多少武夫挞伐,会有多少杀材往你那灌阳元,在中和二年春天,你只是我们同州军的奴隶,被我捅烂后蕊的一条母狗,哈哈哈。”费仲康淫荡大笑,舔着嘴巴回味不已。 “等踏平汴梁,俺要让整座汴梁城看看,他们的天后是如何被整得死去活来的。” “什么中原第一美人,我看不过是一个喜欢被虐待的贱人骚货,不想被玩弄得蚌翻汁溅就自己投降。李圣人仁慈,定不会为难你。” 飞骑校尉刘勃竖起两根手指,傲然地仰望着封丘楼:“好姐姐,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开门迎王师。”刘勃收起一根手指:“二是被我们破城,让那些浑身狐臭十几年不洗澡的吐蕃人死去活来地狂屮整整一个月,然后带着你那肮脏下贱的肉钵去死。” “污言秽语,简直下流…”王彦章听得出离愤怒,涨红了脸。陛下真是疯了!让一个女人坐镇汴梁,来承受这样的羞辱。何其残忍。陛下不能保护好妻子,让天后免遭凌辱、伤害,还算什么男人。 张廷范仰天长叹,陛下该班师了啊,不然让天后一直承受如此玷污吗。虽然只是语言上的,可即便是他,也觉得受不了…群臣面面相觑。一句句天后艳史冲击得他们心神激荡,嘴巴半张不知言语。 城墙上的汴军武士或大胆观察着天后,或张口与贼对骂,或在心里怜痛天后的遭遇。 “天后,臣请回宫。”宣徽使蒋玄晖、掖庭令李伊一起恭敬谏言道。再被这帮人淫言浪辞下去,他们害怕天后道心崩溃。天后本来就很灰郁了…… 天后古井无波。 自稍稍长成,阴丽华之姿传遍江河诸州,她就习惯了被各色男女审视、嫉妒、贪婪、仇恨、渴望的目光加身。 人生何处不魔考,她试着把这个当做一种修炼。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天日暖玉生烟…”眸子微闭,嘴角溢出丝丝殷红,就当这具祸水皮囊不是自己的便是… 李伊、蒋玄晖慌忙抢上前去,道:“天后!天后!” 王彦章暴跳如雷,一个箭步赶在侍者之前滑铲到天后背后,双手左右张开,向上轻轻一托,便和风细雨地接住了晕倒软下的天后。顾不得品味钻进鼻孔的吞云吐雾的幽香体味,回头吼着楼上诸军:“放箭,放箭!” “放……”一名英俊的射鹰士喘着粗气,左手握着弓身,鲜血横流的右掌悬在空中。箭还没搭上弓弦,喉咙上扎满箭簇的他已轰然倒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一只已经被踩成囫囵的野兔。他娘的,你跟俺好像啊… 河中,首阳山,这里早就是一座修罗场。 九月初六,朱温抵达。 初七,朱温命人射书劝降,称已备二王三恪,愿尊李逆为秦王,以长安为都,食邑三万户,位在诸侯王之上。都督关中诸军事。奏书不称臣,在封国内依然仪同天子。言只要接受这道诏书,他立刻退兵,并且再把长女朱令雅嫁给李逆长子;无果。 初八,汴军开始强攻。为夺取首阳山这个扼守蒲坂津的南据点,一直到九月十一,朱温分兵数十番,连续四天昼夜攻打,竟是一刻不停息;完全是蛮干徐、蔡的架势。十二日的战斗仍旧猛烈,朱温披坚执锐,亲临一线指挥。李逆大军利用寨子、地形拼死抵抗,双方都豁出了老命,杀得最激烈的一个斜陂寨前的陂道上堆尸成山,土壤都被染红了。 其他好几个寨子前也是没法站人,全是零碎的心肺内脏肠子和各式各样的残肢断臂。 接下来的攻防依然残酷无比。 除了白刃战,放火、投毒、飞石、挖地道各种下三滥也是使了个遍。朱温着实没想到李逆竟然坚韧到了这个地步。而且居然没武夫杀了李逆出降,都就那么忠诚吗! 屯驻在控制蒲阪津北面通道的河东县的王从训、何楚玉、陶建钊、刘训等为防首阳山有失,也出城对汴军作战,骚扰途径虞乡的粮道,缓解李某人的压力。但效果不是很好。圣人严令他们不得来救,务必死守河东城,小心朱温突然切换目标。 九月十四这天下了一场暴雨,群山复起大雾。 于是当晚朱温又组织人马,亲自带队偷袭。事实上他是夜战、雾战行家,擅长特殊环境作战。但这回他的对手不是秦贤、张致那种自大到不设防的蔡将。这也不是汴水之畔那种大平原。王师连营背山而造,有水源,有沟壑、土包、溪流、旋坑各种地形,还挖了壕。刚下过雨的土质也泥泞湿滑。加之荆灌丛生,不好施展。确实不好打。黑灯瞎火之下,汴军反倒摔伤颇多,还踩死了十几个人。朱温自己脸上都磕了几块淤青,令其窝火不已。 首阳山、河东县、铁索桥、朝邑这四点构成的蒲关防御体系似乎也不比潼关的十二连城好打多少啊。朱温真想对着黄河问一声:凭什么所有地利都被关中占了?对李逆的仇恨心理也是一日盛过一日。李晔,李晔!这些日子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千百遍,暗道不要落在他手中,否则他会亲手把这小子连带何虞卿、赵如心这对贱妇一起开膛破肚寸寸傑杀,以泄怒火。 九月十五,晴,经过两天休整的汴军再度发动绞肉机。朱温已经没多少时间可供他慢慢对付李逆。下马贼兵临汴梁,守亮、守信肆虐洛阳,还有攻河内三城的趋势。诸事纷扰。天后虽然没派人来催,但他很清楚自己这位夫人的性格:一旦勒令撤兵,便再无回旋争辩之余。 “拔山!” “拔山!” 铁皮厢车隆隆行进,汴军挤挤挨挨地靠着,推着它们一路小跑。 …… 圣人猫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后,左手握着一把弓,腰上挂着的箭袋里装得满满当当。正探出半个脑袋,眯着眼观察敌情。 “陛下,你还是回寨子吧?”瞧着披头散发的皇帝,身边军士小声说道。确实凄惨,由于大量拉弓射箭,李某人右手掌心和虎口已经烂了,化脓,缠着几圈破布,没法再执刀扩弦。身上衣甲掉下几缕破烂。额头上撞出来、磕到的伤口不时裂开,涌出的鲜血徐徐流进眼角里。 “回个鸡儿。”撩了撩乱糟糟的头发,圣人道:“人死鸟朝天。再说离山穷水尽还得大半个月吧。咱们还有近两万人,食水不缺,寨子也都还在,朱温那母猪操的得啃多久?等着吧,过几天还要下雨,到时候还有汴狗好受的。等实在守不住了,我再带儿郎们突围,去守河东县。” “好好好,圣人比俺们还不怕死。” “哎呀死就死球,有皇帝陪葬,还不值吗。” 殷守之吐出嘴里的草茎,一拍大腿:“真他娘刺激!” “杀!杀!杀!”陂道下响起冲锋的号角,随着密集脚步声的逼近,躁声愈发清晰。 “李小子,你还顽抗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钻进圣人耳朵:“你出来受诏,朕看在李世民的面子上,给李氏一条活路。” “哈!”圣人嗤笑一声:“我腰杆子硬,耳根子软,心肝厚脸皮薄。要我死容易,横竖不过一刀,给你下跪跳舞称臣却是难了。”嗖。一箭射出,一名嬉皮笑脸的汴军捂着裆在地上打滚惨叫起来。 “今日杀此小贼!”咿咿呀呀哈哈兴奋又残忍地怪笑几声,朱温咬牙道。他已经看见了李逆的庐山真容。明年的今天,便让你妻儿老小的祭日。 “哈哈哈!”圣人扯掉手上绷带,两眼一眯,左手挽弓如满月,电闪般射出一箭。在执旗士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那汴梁老狗背后的白色大纛已咔嚓一声,从空中直挺挺地折断到朱温头上。压抑在胸中的怨愤,穿越以来的所有遭逢在这一刻,都随着叫骂喷吐而出:“今日杀此老贼!” 赵服、殷守之、王轨、司马勘武、李瓒等将校杀红了眼睛:“今日杀此老贼!” 正从寨子、水沟、灌木丛、竹林里如雨后春笋冒出的密密麻麻的步卒呼天抢地嗷嗷大叫:“灭了朱全忠!” “杀!”汴军怒吼。 “我砍死你个河南土狗!”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本章完) 第149章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第149章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嗬嗬嗬……嗬嗬!” “嗬嗬嗬……嗬嗬!” “嗬嗬嗬…吼吼…”几近野兽的吼叫声回荡在漫天大雾的青黛山岭,听起来异常恐怖。 “杀……别放走了李小子!”成千上万汴军的枭躁汇集成洪流在丛林里嗡嗡作响,沸反盈天。 “轰”的一声响,泼满火油的干枯柴草被点燃。血气浮动间,一棵苍松瞬间就噼里啪啦直烧到树梢。无数奇形怪状的灌木死树,满地萧瑟落叶,红光大闪。在这一刻,滚滚黑烟突然就遮蔽视线,直上云霄。灼灼烈焰腾起,照得山坡尽是青赤。 火烧燎原! “啊…!” “哒哒…” “我滴娘嘞。” 汪洋大海般的鬼哭狼嚎之中,一声长啸,贺德伦骤然冲出浓烟,浑身火苗,手里还搂着个红脸胖子。随即,身后大群武夫披头散发往回跑,脚步踉跄。有的汴人已经被烧熟了眼睛、脸颊、耳朵,身上还带着火苗,跑着跑着就顺着坡道跌倒,双手狂抠面目一路挣扎咆哮。 “走啊!”贺德伦一推圣人。 朱温浑浑噩噩的上了马,呆呆地望着陂上火海。 连空气也是一阵阵的扭曲抽动痉挛,依稀可以模糊的看到,灌木丛、竹林、沟壑、火海中蠕动着很多儿郎。密密麻麻的;有敌贼,但很少,更多的都是他的将士。正在烈火里化为灰烬! 朱温闭上了眼睛。 从头到尾被李逆牵着鼻子走——且战且退,军伍不整,装出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几以为这厮就要兵败如山倒,结果被引进松林,来了一把火。可笑啊,这种骗傻子的诈败诱敌之策,先锋斩击使朱友伦居然就上当了。 风气就这样。朱温亲自带兵还算好的。后世清江口之战,杨行密在淮水上游筑坝准备水淹汴军,被斥候侦知,庞师古和诸将却都不信,觉得南人怯懦,不敢冒险外出作业。斥候多说了几句——“以惑众,斩之。” 后面吴人逾栅而入,穿着汴军的服饰大摇大摆混进大营杀人,汴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葛从周在淠水之畔走错路,过河的时候被吴人追上,所部死溺殆尽,单骑走免。 在这些逆天操作下,六万伐吴大军还者不满千。 朱延寿趁贾公铎外出打猎,围蕲州。贾公铎回不去,就找了两个士卒披着羊皮混进朱延寿抢来的羊群里,在吴军众目睽睽之下四脚爬进城。传完话又如此返回。夜半,在守军的接应下,贾公铎遂突围而入。朱延寿吓得魂飞魄散:“我只见过守军拼死突围,还没见过谁反过来钻孤城!这地方有鬼,打不得!”于是跑了。 抽象起来,晚唐武夫和弱智没有任何区别。 连葛从周、朱延寿这种以算无遗策出名的将帅都经常抽风发病。 中计,那都是小意思了。 “朱温老狗被烧死了!我道汴王有多勇猛,原来就这啊?哈哈!”山坡上响起此起彼伏的疯狂大笑声。贼军举着俘获的旗帜、甲胄,一具具烧成焦炭的儿郎被他们在槊上高高挥舞着。阳光驱散阴云、迷雾,照得首阳山金光灿烂。四下山呼海啸的万岁呐喊似乎就在耳边。 汴军或站或坐,垂头丧气。累攻不克还遭此惨祸,俨然已是大创士气。 鏖斗八个日夜看不到得胜希望,这仗还能继续打下去吗。 坐在马背上的朱温眼冒金星,身体不住地颤抖。倾尽九州铁,铸成一把挫。付出近两万伤亡千辛万苦拔掉外围寨子杀到山腰,眼见就要打得李逆弃首阳山而走,却又吃了滔天之火。前锋数千大好男儿撤离不及,葬身熔炉。倾国之力发动河中战役,忙活半天却不能戮李逆之一竖。这个打击,对于从来都是让别人急得上蹿下跳的朱温来说,实在是难以承受。 难道天命的确仍在李氏吗。 难道李贼真的是被上帝派来力挽狂澜的中兴之主吗。 朱温两眼迷离,一对浑浊眼珠上的密密血丝仿佛要夺眶而出,无声的不甘、悔恨、耻辱、悲痛几乎化成一条怒龙要把他一口一口吃掉。 他好恨! 他这一生,如履薄冰,本不该如此! 若能再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朱温不胜惭愤,捂着胸膛晃了两晃,“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老血,坠落马背。 被背回营地之后,朱圣一个人在帅帐里独坐了好久。敬翔、李振、贺德伦、张归厚等人守在帘子外面劝了好久,朱圣才双目无神地幽幽走出,脸上挂着小珍珠。 察言观色的寇彦卿不禁暗叹。 现在事情就相当难办了。 要从蒲关道入长安,一北一南扼守蒲坂津这边的河东县、首阳山以及对岸的朝邑就都得拿下。不然风陵渡、铁索桥根本不敢走。被抄粮道、半渡而击尚且有办法应对,但若是被李贼“换家”——你入长安,李贼留下一部分兵马守津、守关,把你暂时堵在关中,他自领主力汇合正在河洛的杨守亮、杨守信以及兵临城下的下马贼十余万众入汴梁…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所以问题来了。 欲入长安,就得解除两城一山的后顾之忧。按出征前“诱歼李逆主力”的计划来,如今贼军分屯两城一山,同样也要啃。确实比潼关好打,没有那一堆恐怖的十二连城和禁谷城,无谓牺牲不会太多。但从这几日攻山的情况看,最好打的首阳山被李逆充分利用了地形,也很恼火。 光是一个上陂就头疼。 等将士披肩执锐、顶锋冒矢上了陂,体力就已消耗过半。 而且还侦查不到李逆的兵力部署,不知道山里到底驻扎了多少贼军。三万?五万?十万?将士们苦斗七八天,打起来,沟里、山里还是一窝蜂地往外钻,跟他娘无穷无尽一样,完全看不到全歼群盗的曙光。 看不到血条,就很尿涨。 另外,侧翼战场上还有襄阳、江陵、魏博、鄂岳四镇以及贼心不死的朱瑄、朱瑾。鄂岳观察使胡虹已经对申州方向发起试探性进攻,向长安宣示诚意。淄青也很不妙,王师范蠢蠢欲动,向郓城派出了两万人马,就等这边分出胜负。数万下马贼还在汴梁耀武扬威,搞得军中人心惶惶,害怕被偷家。形势谈不上危急,但也非常糟糕了。 事,成败与否,在“势”。 而大梁的势似乎正在渐渐失去。虽然在军力、财力上依旧保持着压倒性的优势,可是看不到优势转化为胜势的希望啊。 圣人应该就是因为体会到了这一点才气急攻心的吧。 接下来该怎么调整,得审慎再三了。 “优势在我。重新谋划下战略,窃以还能有所作为,还请圣人振作。”看着低头坐在马扎上表情木然的朱温,寇彦卿也很不是滋味,安慰道。 不料一边李振骂道:“亏你这杀材还好意思说!若非圣人听了你的谗言,我军此刻是在兖州节节得胜,而不是在河中寸步难进。如今损兵折将,军心大丧,你还要献什么奸计!” 寇彦卿大怒,跳上案几,拔剑道:“李振,你这叛主小人,若不是你挑拨圣人给李贼一点颜色看看,圣人又怎会获罪于天?分明是你把圣人推到风口浪尖,却在此血口喷人!”完全没注意到这话有什么不对。 “叛主?获罪于天?”李振顿时发笑,抓住话柄阴测测地问道:“原来你还拿李贼当皇帝,我说战场上怎么畏手畏脚,生怕杀了李贼…” 寇彦卿没想到李振卑鄙若此,指着李振,五指发抖:“你——老子宰了你这毒士!” “我先为圣人除此大害!”李振亦拔剑出鞘,大吼道。 “呵。”朱温突然感觉意兴阑珊,吐出一口浊气。 帅帐一寒。 寇、李两文武默默坐了回去。 朱温怔怔无言。 这天下,还怎么一统? 寇彦卿固然跋扈,但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不该早早对朝廷指手画脚,一会要这样一会要那样,不该这么快和朝廷撕破脸皮。停输进贡,断漕运不许它镇财赋过境,武力恫吓、威胁,这三件法宝只能威胁到胆小怕事的大臣和贪生怕死的庸主。对于圣人,没用。 大梁,该何去何从。 若是此番就这么灰溜溜地打道回府,大梁也就彻底成了世人眼中的笑话了。 后退一步就是悬崖,他的答案是——向前。 不杀李逆,不足以平天下! 李逆既死,即便只剩一座军城一个州一支孤军,他也自信能威势复振。五百人甫一上任就面对秦宗权五十万蔡贼,足足千倍之差,可谓萤火与皓月,但笑到最后的还是他。 ******** 景福二年九月十六日,凭借堡寨地形狠狠杀了汴军一波有生力量重创其嚣张气焰之后,圣人不跟朱温玩了,令权河中都防御使王从训从河东县来接应伤员。事毕后,他率三衙禁军一万七千余残兵及岳父陈熊所部河中盐池戍兵六千连夜大举撤离首阳山,自风陵渡入潼关。 银郡太守崔安潜率两万余人进据朝邑城,与王从训、何楚玉、陶建钊、刘训等部六万兵马一东一西扼守蒲坂津。 十九,有诏。 一直在绥、石边境及在岚州合河关观察局势的新秦太守拓跋思恭、新秦尉折嗣伦倒了大霉,被朝廷下发戒书训了一顿。如果继续推诿迁延,下一次到来的就是贬书甚至黜书了。一个不好,被部将或是其他头人杀了也是寻常。圣人对他们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 在此期间,河北河南也再起狼烟。 幽州节度使李匡筹寇蔚州,留守太原的李克宁增兵抵御,不利。成德节度使王镕猛攻主持邢、洺、磁三州军事的刘妃。即使灭不了李克用,也给这个隔壁老王长长记性,不要老想着吞并成德。刘妃一度危急,克用吓得不轻,从潞州跑去救,像个救火队长…石州方面,司马勒蛮横得紧,是真想从李克用身上撕下一块肉,与河东遮虏平使刘琠、岢岚使王延钊打得正热闹。 滑州,得知汴梁被下马贼裹挟百姓组成的十余万众骑脸输出,魏博节度使田希德率七万步骑出淇水,屯于卫州,似要南下。汴梁上下为之失声。与之对峙的义成军节度使胡真魂不附体,接连遣使告急朱圣、天后。朱温不应,令其依凭渡口、军城与沿河州县,死战。 朱温也在调兵遣将。 九月二十六日,在潞州围困李嗣昭的忠武军节度使赵昶帅本道兵先期抵达蒲州。 十月初一,昭义应援使张归霸、李思安、曹廷隐、萧颢、刘康义等率神捷诸禁军三万余人及六万多辅兵民夫来河中。原本在潞州威逼李克用的各路汴军全来了,只留了几千兵据守泽州的天井关,护卫粮道。 初三,缠绵的秋雨之中,陕虢观察使朱友恭又将兵万人来会,桃林镇遏使何絪亦率四千步骑押着抓来的陕州男女两万多人渡过黄河。 很显然,朱温是不想让李逆过年了。 会大梁之师,誓灭秦晋之贼。 唐太尉杜让能、宰臣李溪急得日夜哭泣,请车驾西狩。金商冯行袭阴附汴梁,秘密遣使为天后祝贺诞辰。献财货若干。当然,长安这边,他也没忘记打点,也给李某人送了一批粮食,略表与贼不共戴天之仇。赵匡凝不敢直接和汴人撸,复遣二弟赵匡明、三弟赵匡璘来勤王。 初五,汴人既除潞州之围,骠骑大将军李克用乃令李嗣昭、李嗣本、李承嗣、史俨、马师素、周德威、耶律述都等携蕃汉步骑两万余人取道汾水谷来救。河洛汴滑招讨使扎猪飞书请回师关中,并力御贼。诏以职事不动,仍催兵扫窟。伺机与魏博合流破汴,掳张惠及伪梁百官。 河中会战翻开新篇。 后续的冬季攻势大概就是朱温对圣人作战最凶猛的一波撕咬了。怎么办? 上忧之。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推一本群友的书,作者是迪巴拉爵士。 《早安大明》 女娲补天只是传说,可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南美小军阀蒋庆之却被迫为大明国祚补足五百年。 “什么,毒打严世蕃一顿能增加大明国祚十年?谁特么都别拦着我!徐渭,卧槽尼玛,放开我!放开我!” 嘉靖二十七年,帝国斜阳。赘婿之子蒋庆之要做的是,把大明从黄昏拉回清晨……早安,大明! (本章完) 第150章 景龙殿 第150章 景龙殿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小雪将至,天气越来越冷,草尽皆枯萎凋零。圣人哈着白汽搓着手,走在萧瑟的长春宫。 军士们陆陆续续都换上了冬衣。但朝邑那边的也就是崔公麾下七部党项混着陇西蕃汉组成的银城军远道而来,加之走的急,都没带寒衣,更别提崔太守带来的万余蕃部丁壮了,纯穷鬼。有些胡人连鞋都没有,光着脚板干活。 幸好太尉麻利调了一批衣鞋、僕头、皮子、斗笠、柴炭之类的物资运过来,掖庭令兼诸宫苑监、禁院使、宣徽使柔奴也搞了两百三十车果脯、肉干、奶、油膏、鸡蛋、醋、酱菜给这些蛮子养膘。 崔公先给陈、蔡、蜀人构成的嫡系亲军营及在临淄带回来的一千多青州兵补齐,剩下的再拿给几个蕃部将领分。丁壮就没有了。每天两顿饭,不饿就成。又不是要上阵的武士,吃那么好干甚。圣人昨天去野利仁、慕容聪、赫连景谦那看,就听他们破口大骂崔安潜老不死,不体恤民夫。民夫怎么了,一样可以打仗啊。驱奴的吐蕃就不说了,关西诸部都是全男皆兵。 圣人听了有点难绷。 难怪经常搞出几十万人被几千杀材干碎的情景喜剧… 不过,王师都有寒衣穿,有饱饭吃,病了有药,汴贼怕是就难了。伪梁河中行营集结了来自河南滑、怀、宋、蔡诸州籍贯的武士、辅兵、医官、小吏、马夫、营妓、庖厨、工匠等各色人物,光杀材就超过十万,加上自汴至绛一路运输辎重的地方百姓,寒衣都发了么?汴军抗压能力和耐度挺强,从强攻潼关的表现可见一斑,但今年也许更极寒。睢、颍、汝、谯籍的军人不一定招架得住。州县男女转饷千里,赋车籍马,远近骚然,更不知会冻毙累死几何。 朱温应在煎熬中。毕竟除了后勤问题和天气恶劣以及这两点衍生带来的武夫造反的风险水涨船高,腹地还在持续遭受侵扰。 扎猪他们是八月底走的,至今已荼毒近俩月,在汴梁城下对张惠白日宣淫,挑衅守军。惹得王彦章、谢瞳、朱友裕等人咬牙切齿,纷纷向天后请战。杨守亮、守信四万梁汉贼胚亦攻洛甚急。腐尸沟壑,脔食美女。士庶对二圣的意见越来越大,劝朱温回去的大臣谏书也是一封接着一封。若某日被破一座望辅大州,消息传到河中前线,军队骚动乃至裹挟朱温强行班师都是可以大胆预测的结果。 这不是妄语。 巢乱期间,朝廷征调徐兵加强东都防线,一如随驾成都的秦人讥讽蜀人是西蛮子。徐兵进驻许昌后,嫌河南人土狗,接待水平差——安排他们住校场。在外作战的忠武军收到消息,立刻杀回家把数千徐兵火拼了个精光。还责怪节度使薛能吃里爬外,把薛能也砍了。 这份精气神,能容家乡有失?也就下马贼全是骑卒,无力攻城众所周知,葛从周、丁会也一直在努力围剿,不然汴军已经鼓噪了。 换位思考,朱温的日子不好过——他自认为。 朝廷在蒲坂津囤积了近十万兵马壮丁,背靠关中作战,后勤零压力。今年没受到天灾兵祸,秦凤、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庆阳、上诸郡的秋收也挺好的。冯行袭还襄助了二十万石粟米杂粮。在行军打仗的部署上喜欢微操的圣人也没发病;军士们心态稳定。 他可以在这耗到明年入夏。 朱温只能考虑从黄河中游的河西县、韩城、宝鼎、龙门关的各个渡口甚至是进入慈州通过转进上郡来入关。若能成功,届时从鄜城以北对长安实施打击,李逆政权就可以启动新一轮乘舆播越了。但这个方案非同小可,朱温一个人做不了主,张惠的指示具有决定权,伪梁群臣和军中将校以及基层武夫的想法也没法忽略。 无它。 盖因关中大本营既失,李逆要么出奔太原,要么东出会师杨守亮、扎猪,领导东方诸侯夺取汴梁巢穴。就这两条路可走。但李逆会去太原吗?呵呵,怕是宁可学孙儒那般四处流亡也不会依附李克用。克用也不见得就敢迎驾。傀儡圣人自是不拒,带着一个完整朝廷和数万武夫还他娘很有威望的皇帝,谁敢要? 刺骨狂风吹过,满地落叶飞舞,让人眼睛都睁不开。也不知道汴贼怎么这么能抗,还在河对岸打打打。圣人搓着手背,几个箭步钻进景龙殿,拍了把女御的翘臀:“快关门!冻煞俺了。” 女御脸一红。 大家是越来越像武人了,全然不复从前文雅,变得粗鲁、强壮、蛮横、刚毅。脏兮兮的拉渣短硬胡须带着一种原始而粗犷的美感…结实的筋背线条一看就有力,若被他临幸,应该能一口气狠干到底吧…淑妃就经常被挞伐得哭喊求饶浪叫连连…嘶…一边与其他寺人合上大门,阿秋暗啐自己没道德…阿秋,你以后不能再偷窥二圣交媾了…实在寂寞,就晚上那个吧… 景龙殿在长春宫属于公务听政之所。 密备出巡的朝廷已搬迁至此,皇室妃嫔、子女、诸王也全过来了,长安只剩以太尉为首的主持供军事务的官吏,领兵千余把守皇宫的何宗裔以及宣徽使宇文柔、飞龙使张承业两中官。 今天圣人来到这边与大臣会晤,也是要议一议近期的大事。 空旷寂静的景龙殿唯有哗哗的翻页声。宰臣刘崇、李溪、郑延昌低头翻阅着一份份卷宗函件。 枢密使赵如心、副使杨可证、翰林院使韩偓抟手跪在蒲团上,目光低视斜前方,面无表情。 赵妃的心口涨得很凶。政阳一个孺子,吃不完。得帮爱妻排挤下压力,不然会得病,而且万一白天出门的时候把抹胸浸湿了…不雅观… 可可的眉头不知在紧缩什么。我看是跟差不多紧致的那儿一样,欠棍棒教育了。 姚洎、陆扆、闻人楚楚、洛符、南宫宠颜等两院学士、供奉坐在主官背后。 洛姬…阿符还是那样,不施丝毫粉黛,如往穿着一套传统的遮蔽身材的半臂高腰裙,呵呵,有用吗?虽不能勾勒出双腿,却把腰收得更紧了,更让人来劲。 唔,肚子更大了。 早些把那竖子生下来吧!对阿符的这一腔思念快憋不住了。 楚楚和宠颜,也是时候赐个子嗣了。宫院繁多女御,焉能让她们带着最美的姿容身子终老永巷。太残忍,太不人道。圣人暗叹一声。任务重,时间短,道多啊,不比消灭朱温简单多少。 御史大夫徐彦若、尚书左丞赵崇、御史中丞吴公度等人正闭目养神。 赵崇居然没被汴贼吓得跑路。 这和去年老狗在蓬莱殿里拽着他的手臂唾沫横飞的情况很不相似。 彼时的赵左丞口口声声——“以全忠之忠,只要陛下暂忍屈辱,遣使安抚,再送归贤妃,全忠自然就乖训了。” “陛下。” “大家。”看到他进来,众人起身。 “坐。”圣人在主座上撑腿坐下。女御阿秋给他端过来一个木炭烧得正旺的铜铸暖炉。枢密使抱着红绒边的黄毯走过来,把毛毯盖在他身上,然后在他左侧坐下,摊开笔墨。 抓住毯子把自己裹得严实,面前红彤彤的炭火暖意伴着红袖添香的软玉温情,这种感觉很好,他已经太久不知冷暖了。 “赵左丞,以全忠之忠——”圣人首先问起赵崇。 赵崇不禁一阵尴尬,嗡声打断道:“是微臣识人不明,看他进贡多,财迷了心窍。”见圣人没嘲笑他,顿了顿,复认真道:“然则我与汴贼逐决有何好处?关中攘定未久,北地、庆阳、新秦貌合神离,关西更是王政重播的蛮荒。” “臣想说,我根本未固,瑄、瑾、师范、匡凝难堪扶持乾坤。就算杀了朱温,河南无主而朝廷短时间难以进取。若李克用趁势而下或吴人挥戈中原还是谁复起,则汴、宋、滑、孟、怀、洛、郑、陈、蔡、汝、颍、徐、亳东西千里再为贼所有。则虽诛一全忠,复生一全忠。朝廷斗死了朱温却无力接收他的地盘,岂非为人做嫁衣?当年诛杀史朝义,河北得到了吗。” 圣人缓缓开口:“你着相了。” 先肃巨猾,再清群丑。对付李克用、杨行密还是其他某个野心家,比对上朱温要容易许多。而且,谁说朱温死了,他就只会眼睁睁看着武夫们攻城略地,分了朱温的尸?更何况现在还根本没有看到朱温陨落的希望。赵某人担心朱温死了来一个新朱温怎么办,考虑太早了。 临时有事外出一趟,就写了这么多。中途而止,剧情不连贯,本来不打算发的,但还是发了吧。明天我早点写,这个周争取加更一到两次。你们的票也给力点,推荐票是越来越少了.. (本章完) 第151章 事济 第151章 事济 被赵崇一进谏,氛围有点奇怪,但景龙殿奏对还得进行。 李溪清了清嗓子道:“天成军节度使张雄暴死,其将冯弘鐸自立。此二贼光启年欲杀时溥不得,帅众数百南渡。南人羸弱,不能抵挡,遂据苏州。镇海军周宝见讨,走建康。至今,传闻有步骑水师八万。虽曰刺史,实则苏峻。弘铎见表于朝,求淮南节度使。可使之假徐帅之号,以制全忠,遏行密之势。” 张雄死了。 李溪用的词是暴死,不认可冯弘铎所谓的“病逝”一说。 圣人猜测,多半是被冯弘铎弄死的。 这伙盘踞在巢湖、京口、芜湖一带的浪人武士集团,骨干是当初谋害时溥未果出逃的徐兵。以三百人打下苏州,都是顶级亡命。在这之前,以赵晖为首的另一派在建康重铸台城,招兵买马,结交吴地士族,要当那孙坚、刘裕。张雄大怒,攻之。最后赵晖战败而死,余众数万则被张雄坑杀于长江。 这样一个势力,互相折磨才是正常逻辑。 病逝…冯弘铎骗鬼呢。 “扶持此贼不可。”圣人摇头。后世长安就是这样策划的。拜冯弘铎徐帅,希图利用他们阻朱南下,遏制行密。以小贼围攻大贼,思路没错。但冯弘铎上位后沉浸于建康暖风、吴女优雅,终为行密所并。你不造反,要你何用?朝廷扶持你有什么意义?指望你当忠臣吗。 “刘相怎么看?” 圣人将目光投向了刘崇望。 “行密持节年余,不上供,对朝命推三阻四,又逐歙州刺史裴枢,实与全忠无异。其将朱延寿、安仁义、田頵皆豺狼,不若复江宁府,置丹阳节度使,择一人为之。或者再等一等。张雄之辈既以逆取,再无恩义于州县。政残令酷,虐男剥女;军无正直,野有哭声。弘铎不得诏书,一二年不死于人手则幸矣。俟其毙,立一愿事天子之帅。” “若建节丹阳,朱延寿可乎?”圣人问道。 后世杨行密为了除掉这个小舅子,老婆偷人装作没看见,装瞎三年才将朱延寿骗回广陵。在卧室内趁其下拜突然睁眼,拿出藏在袖子里的铁棍一棒打在朱延寿后脑勺上,这才灭门妻家。 他青睐朱延寿。 “此贼嗜杀,野心滔天,可也。”刘崇望对曰。 “便复江宁府,置丹阳节度使,赐朱延寿诏。”圣人拍板道。 法理上说,江宁府以后就是朱延寿的地盘了。无论他是罔顾姐夫的劝阻—要自立门户于江宁,然后两者武力相见,还是杨行密大方同意朱延寿赴任,圣人都乐见其成。 打吧打吧,你们折腾得越欢,把泥腿子祸害得越惨,将来也才好低成本平定江南。 李溪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清海军奏,崇龟患病,内外不安…” 清海军节度使刘崇龟是刘崇望之兄。乾符年从宰相郑从傥讨李克用,老官僚了,三年前被派去广州,目前是岭南、五管、交州地区的话事人,治理得不错。但年近七旬。这会一病,属下刘隐、卢琚、王璙这些人就蠢蠢欲动了。 刘隐,好像是南汉的奠基人吧。创业第一剑,先斩意中人的典型。把兵甲藏在迎娶新娘的船队里进入端州,灭了准岳父全家,其中也包括那位新妇。 北朱瑾,南刘隐。 不如全忠。 此番刘崇龟的表奏也很简单,就是保举刘隐节度副使,要把权力过渡给这人,以免他突然去世,诸将争位开战。也好保留住元气,给朝廷提供财货。 说的倒也合乎情理…… “狼子野心!”旁边的刘崇望一听,顿时皱眉:“崇龟位兼将相,累事四朝,如何会干出指名道姓要朝廷任免谁的跋扈之事?多半是刘隐托名冒奏。此等贼臣,勿需理会。” 他甚至怀疑卧病在床的兄长到底还有没有行动自由。 军政大权,可能已经落到了幕府和衙司手里。 李溪暗自皱眉。如今梁唐分庭,刘崇龟一死,岭南偏向谁还难说呢。刘隐既是衙内,又外领封州,在地方上拥兵过万,名声不小。这封表文不管是刘崇龟本意还是刘隐搞鬼,但可以确认的是——刘隐想上位,而且有这实力。不顺了此人,就算重新派人接任,八成也是落得个暴死的结局。 还不如为了贡赋装聋做哑。 只是没想到,圣人和几位同僚对刘隐的印象这么糟糕,难道被御史、岭南州县官吏告过状? “广州帅位宁给卢琚、王缭这些贼胚,也不能给刘隐。”圣人心意已定。岭南,不需要一个礼贤下士、勤政爱民而对中央心怀叵测的首脑。 “还有何事?一并奏来。” “戒拓跋思恭书既下,杨可震奏:太守不发兵赴难,有反意,请讨之。”李溪看了眼枢密副使杨可证,又说道。 新秦夫人四兄妹——杨可宣、杨可证、杨可曦、杨可震。杨可宣入朝拜广锐校尉。杨可曦现任宣徽院签书勾押…业已被圣人宠幸,若有子嗣,也要封夫人的。 杨可震,正是新秦夫人少弟,没来长安,还在麟县。 杨家也没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家业和军队还需要有人继承。尤其是情势还不明了。虽然新秦夫人一家对李氏很支持,相信文成武德的圣人可以振兴国祚,但也不能逆着大势,并不能因为新秦夫人就跟着李氏豪赌。如赵妃那般带着天水赵氏孤注一掷,和李氏绑死,何必?都要生存的。 这回拓跋思恭被申饬,与之不对付的杨家就上书了,申请讨伐。他们和折氏自己出兵。应该也是抱着取拓跋而代之的想法。 “把这表文给思恭送去。”圣人不假思索。 再不出力打朱温,那就和隔壁的党项折掘氏、杨氏去拼吧。 坐山观虎斗,呵呵,自己掂量掂量,你有这个资本吗。 说了这么几事,枢密使吩咐女御阿秋换茶水上点心,稍事休息。 君臣聊了聊琐事。 渝州刺史柳玭带着扩充起来的六千多州兵来勤王。渝州就是后世重庆市那一片。数日前接到使者,言已过巴中六州观察使辖区。柳玭也是老臣了。历潞、广两镇副帅,前些年忤了杨复恭被贬。没想到这回,一把衰朽残年还翻山越岭来勤王。 成都华洪遣使携珠宝一百车、美女二十入朝,窥伺朝廷强弱,顺带看看朱、李两圣打得怎么样了。 二十个四川美女,狗贼华洪这是要让圣人死! 见无要务,圣人踌躇了一会,起身离场。 赵如心、杨可证一行人拥着他往前。 圣人随手抓了片落叶,一边折一边忧心忡忡。 他外表乐观自信,内里其实焦虑得很。虽然在首阳山大挫朱温锐气,杀得汴军大营哭声累累,最近每天都能隔着黄河看到他们往家乡运棺材和来接伤员、遗体的家眷。有大头兵的,有将校的,也有官吏的。牵衣顿足拦道哭,尘埃不见蒲关桥。但事情似乎没什么改变。李某人甚至连蒲州都不敢留,生怕晚走几天就被朱温摇人围死在首阳山。 现在双方相望对峙,兵马沿风陵渡、蒲津、河东县、宝鼎、河西县、韩城、龙门排开,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僵持期。这场战争会如何收尾?上回朱温强攻潼关没得逞,无奈东撤后威望大跌,眨眼就反了侯嵩、邵光稠、张筠、胡虹、田希德。 有这教训,朱温不会善罢甘休。再无功而返,定被赵匡凝、王师范、田希德这些邻居认为外强中干。 天下第一诸侯,不能擒李晔之一狗脚朕,大伙还怕你做甚? “难呐。”圣人暗叹一声,踏进福祥院。 院里住着何虞卿、赵如心、朱邪吾思、杨可证、杨可曦、裴贞一、韦懿、陈宸、武令仙、武琉仙、武容仙、陈采莲、洛符、阿史那来美、染香……他这一大家子外加十几个女御寺人庖厨。 孟才人、郑昭仪二位嫂嫂也在。 有点忧郁。 许是因为生出来的“孽种”被柔奴带走溺亡的缘故吧。 春风熏得圣人醉,直把长春做华清。 水池边,李某人让侍者搬来了久违的藤织懒人椅,窝了进去。双手搂头,腿翘在桌案上,看着庖厨洗菜蒸饼,制作擀面皮。他最爱吃这个,在蓬莱殿弄过几回,教给了三仙,现在厨子也学会了。可惜没辣椒,也没生,擀面皮没后世那么酸爽。这枯燥的唐人饮食。胡饼、醋饼、蒸饼、截饼、汤饼、水饼…整天饼饼饼,吃个鸟的饼!稻、粟煮出来的饭除了他,家人都不怎么爱吃。顿顿就饼下菜的圣人已经失去了干饭的热情。 唯一聊表慰藉的,就是女色了,封建帝王的腐败生活早就让他把前世的妻子忘到了九霄云外——淑妃的侍女阿虔、阿蝶就在面前煮茶,屋里还有一堆各具风情的莺燕。南国柔水,突厥大马。撅起圆臀趴在榻上相对跪成两排,这个来几下那个来几下,想挞伐几个就挞伐几个,真是乐园啊。 “官家,这是新来的女御。”武才人引来了蓉帅华洪献上的蜀女。使者是来左冯翊面的圣,进贡的奇珍和二十个美女自然也是在长春宫交割。淑妃思念乡音,让武令仙留了五个在这边说说话,剩下的送回了长安。 “萧月光,萧月华……”圣人打量着五女。 这名字有点意思。让司马炽青衣行酒的刘聪有一对国色双胞胎——靳月光、靳月华。只有一根的刘聪满足不了后宫,于是耐不住寂寞的靳皇后举行多人运动偷吃。 萧氏姐妹的父亲这都抄…… 还有华洪,送这么个名字的美女,在想什么? 这也让圣人反省了一下,看看有哪个饥渴的妃嫔没照顾到。 “官家。”萧月光、萧月华很自然的见礼,低眉顺眼。 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华洪提前享用过。 晚上验下货。 另外三女兴趣不大。 他的口味是开大车。朱邪吾思、赵如心、武令仙、杨可证、阿史那来美、洛符这类身高一米七以上,体重一百三左右的蕃汉大马,体验才痛快。 淑妃出来,找来毯子给他披上,正要责怪几句,被圣人一把拽在怀里,与她十指相扣,懒洋洋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唱首歌吧。” “听什么?” 恰时秋风吹得落叶翻飞,残阳如血,顿生一股萧瑟凄凉之感。 看着怀中渐渐朱颜辞镜辞树的糟糠之妻,圣人脱口而出:“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谁写的?”淑妃有点呆住。嘴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她感觉这几句词有深意,很难解读。安慰自己不要担心被抛弃?还是觉得自己老了…… 圣人看她脸上出现这么多小表情,觉得还挺有意思。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清丽的歌声响起。 “相见难别亦难,怎诉这胸中语万千…”放下奏书,圣人也哼了起来。 说起来,自己这一国之主,论荒淫程度比起别的将帅还是小孩啊。韦昭度讨蜀,王建之辈带着美女打仗,打赢了一起爽,打输了随便抓一个脔食。朱温在外征战更是不挑,妓女也行。打仗,如自己这般,在后方和妻妾乐呵乐呵也就算了,像朱温他们那样,找一群女人常备在军营里,将校能有肾气精神? 难绷。 抠捏着身边燥热的躯体……等杀退了朱温,不打烂你的屁股我这皇帝不当了… 换了个方向躺着,居然瞥见德王在廊檐下练棍,耍棍的动作颇为笨拙,有些心不在焉。 不觉叹了口气。 “阿父。”正东一茬西一茬胡乱想着,平原公主端着一个红盘走到圣人面前,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做成兔子形状的糕点,递给便宜老子:“吃么。” 圣人看了眼:“不吃。” 小平原哦了一声,从盘子里换了一个鱼模样的:“那这个吃嘛。” “不吃。” 小平原不气馁,又拿个小绵羊:“吃一个嘛。” “不吃。” 小平原露出的缺齿不见,脸上的眯眼笑稍纵即逝,垂下长长的睫毛,神色有些难过。 童真十足。 淑妃把闺女还呵护得挺好的。 但这乱世又有谁怜惜呢。后世平原公主被逼下嫁李茂贞之子,及朱温劫走昭宗,史载:“后意难之。”何后让朱温帮忙要人,乃还。及二圣遇弑,平原遂流落闾间,不知所踪,结局不问可知。昭宗十一女,除蚤薨的永明,皆如此。欧阳修在写这段历史的时候惊人的遮掩道:“妇人内夫家,虽天姬之贵,史官犹外而不详。又僖昭之乱,典策埃灭,故诸公主降日薨年粗得其概,亡者阙而不书。” 意思就是——女人的事我们史官不清楚,相关记载也找不到了,这些公主的生平鄙人就省略了。被轮了之后被人接盘都是最好的结果。皇室都这样吊样,平民还用说吗。 苌从简、赵思绾、张万进、王剑封、高澧…而这样的畜生自巢乱至宋初,加起来至少有一百万。 他突然间很烦躁。 把盘子接过来,把闺女拉到身边。 “我吃。” “你教她做的?” “嗯呐。”母女俩笑容盈盈。 就着点心,圣人拿起公文一边和娘俩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一边搞学习。此番会战,可供吸收的经验太多了,他随身带了个小本本,有所得就记。 皇帝其实可以不用懂这么多,召人问策听左右建言献策嘛。但李某人不想把全家的命运寄托于别人的忠于王事,不想某天幽默兵败,何虞卿被掳去军营奸淫得浪叫震天,小平原被端上桌;他想争取掌握在自己手里。 十月初八,山南节度使杨守亮派节度判官李巨川带回了急奏。 根据此人的说法,前些日子亮、信攻洛,又分遣部将抄袭河阳粮道,引起了天后的高度关注。张惠已诏葛从周停救京师,就待在河南府,务必保证粮道和洛阳的安全,同时扼杀被杨守亮直趣郑、汴的可能。 汴梁那边,扎猪驱使耗材攻了几次城,虽然无异以卵击石,但造成的影响力是巨大的。魏帅田希德见汴人无力还击,判断其兵力不足,即令史神骁、史仁遇、李公佺、何千里、田恒将两万骑寇滑州,同时致书青、兖、郓,请同出马军,会师曹州,南下抄略睢阳,让朱温明岁治内大饥,过不了年。 魏博儿郎还是忠呐,有种。虽然还没下注,但出动两万骑扫荡滑州的行动,无疑鼓舞了其他藩镇;特别是被打残的朱瑄、朱瑾。 由此也可以看出,朱温兵多将广,却要防守老巢和北魏、东齐、南襄,还要派出机动兵马围堵下马贼,同时还要在河中迎战李逆、王珂以及来救的李嗣昭。完全就是在钻火圈!咋的,真当你位面之子啊。要求班师的奏书雪片般发往河中。 朱温承受的压力是空前的。 年前如果做不出成绩,届时天后耐心耗尽,诏书一到他就会被叫回汴梁述职,重新讨论与长安的外交。或者改任大将,主持河中军事。 目前天后看重的方面军统帅人选是汝州刺史张存敬,副手则是忠武军副帅赵珝。俩人搭班子,前者挂招讨使,后者赴任陕州,任观察使。 屡战屡败的张全义移镇蔡州,发挥特长去治理被打烂的淮西。河阳则由宋州都虞侯牛存节、神武使邓季筠接手。前者挂帅,后者领河南尹。 左羽林大将军王彦章出为汝州刺史,假金商均都防御使,使败冯行袭,令赴镇。 除遭朱温猜忌较深的张存敬,牛存节、邓季筠、张全义、赵珝应该已经接到旨意要去汴梁面圣了。 十月十一,河东将李存贞败汴师刘康义于绛州闻喜县。与此同时,前邢、洺、磁节度使李存孝率亲军七百骑自慈州入关,取道上郡入朝。上大悦,赞曰:“吾事济矣!” (本章完) 第152章 南蛮 第152章 南蛮 胡虹既杀杜洪,骄横不法,其将骆殷妻美而淫之。殷怒,引黄州刺史吴讨反。武昌军复乱,诛虹。讨自称观察使。岳州许德勋不服,自称都督荆州诸军事,西陵上将。武陵雷满闻讯,亦自称武贞节度使。马殷遣使说德勋,请去号。不然,击之;德勋不听。 会稽木匠李彦杀温州刺史丁章于府,列校张惠复诛之;两浙节度使董昌以惠刺史。 司马勒数败岢岚使王延钊、遮虏平使刘琠。克用征振武军及吐谷浑、黠戛斯、突厥杂胡两千人援进。振武贫瘠而赏赐不力,及令至,士卒默然。克用贷豪富款送军城;乃赴石州。 福建观察使王潮破群蛮诸盗,略定巡属。表奏请贡财货数百船,诏以来年春取襄、商、汉入关。加潮检校左仆射,进爵南海郡开国侯。江西节度使颍川王钟传不上供,兼且阴通汴梁,朝廷罢其一切职务,以抚州刺史危全讽代之。 十月十七日,许是觉得圣人战败的概率太高,礼部尚书苏循、户部侍郎薛贻矩、起居舍人张文蔚、翰林学士姚洎、祠部赵光逢、水部员外张策、吏部侍郎于兢暗自召集家人打算去汴梁。案发。司隶校尉韩仪、御史中丞吴公度发法士捕之。循、光逢、贻矩、策、兢、洎皆被赐死。 张文蔚流丰州。 这件事让李某警醒了些。 二臣哪都有。后世似乎就是薛贻矩这些人卖了何后、哀帝。拽着哀帝的衣裳使之下殿。给何后加丑号,说其通奸。在朝堂上大谈梁王功德。假惺惺的禅让还没举行就对着朱温一口一个圣人。识时务可以,但残害故主的孤儿寡母比朱温的狗腿子还积极…合该灭族。 从十月初到十一月,诸路兵与汴贼一直在黄河两岸拉锯。继闻喜县得胜,李嗣昭、李存贞再败刘康义于万泉。见朝廷蒲津关囤积重兵,李嗣昭没来这边,直接去了龙门,与韩城镇遏使杨可宣互为犄角坚守北面,防止朱逆大军从该地渡河,同时伺机打击敢撸虎须的司马勒。 冬月初三,汴军强攻河东城及其外寨。王从训、刘训、陶建钊、何楚玉等拥六万众以战之。 戒书至,新秦太守拓跋思恭惧,派万余蕃汉兵南下左冯翊之河西县,协助火锐校尉高汉宏据守。朱温给主持该点战事的忠武军节度使赵昶益兵两万人,并指示萧颢——俟河上冻,形成冰坝,就在河西县这一段挖土填河。等河谷填到与两岸齐平,李逆不死何待! 十一月初六,渝州刺史柳玭率六千余蜀人自汉中抵达长安。赵匡明、赵匡璘带来的蔡军四千人亦于同一天到达。 十一月初九,黔中道播州刺史杨牧南携当地豪强谢邪、诸葛睿、罗衮、潘全盛、杨再思等将南蛮、苗兵万人来勤王。 南蛮比党项更乱,有青蛮、白蛮、汉裳蛮。秦汉时期的戍兵、移民后代。姓氏韦、王、杨、董、李、赵之类。虽然久在蛮中也成了蛮子,但晓得祖上是汉人,自谓高门,不跟蛮通婚。除了少部分习惯,跟汉人没区别。与之类似的还有西晋被司马衷安置在蜀中的天水六郡起义军及流氓十数万的后代,氐、羌都有。 还有“寻传蛮”这些古蜀人。漫散山水,男少女多,经常是几个十几个少妇少女共养一男。男人呢,就游手好闲,唯一的正事就是魏文帝。咳咳,寻传蛮的姑娘不喜欢穿衣服,习惯光着身子…真是圣人的天堂啊哈哈!打仗就是竹笼当头盔,披藤甲。出于部情,也多是女人作战。奢香、刘淑贞、秦良玉这些女强人的产生,是有土壤滴。 可能是诸葛亮这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老匹夫造成的阴影比较深吧。到这会,武侯石刻故在,文诫曰:“碑即仆,蛮为汉奴。”看到碑,就像看到了老家伙。南蛮姑娘们很害怕,当活菩萨供着… 还有姓庾的豪族。这类蛮子的来源就只有天知道了。也许永嘉之乱的士族侨民,也许是被迫引咎辞职的庾氏后裔。士族变蛮子…难绷。改天找庾美人问问,掖庭有一位名唤庾道怜的宫官。 总之很乱,后世被搞得崩溃的北宋史官来了句——“群蛮种类,多不可记!”根本弄不清楚。这会,朝廷也懒得辨认,统统冠以杂种、獠夷。一部分属于皇协军序列。一部分调皮,但动静有限,中原使者一来就装死,还有一撮桀骜难制,剑南、五管都镇压过,有时候北方军队也来,杀得人头滚滚。这次领衔的杨牧南是杨端之孙。 乾符年南诏攻播州,獠部勇士杨端率众抗击,朝廷乃以端播州刺史,领黔中观察副使、押蛮使。估计是在这次事件中吃到了甜头,于是收到渝州刺史柳玭的勤王邀请后,杨端召集几个交好的头人,凑了万把人,让儿孙们带着来京师。 其心可嘉。但说实话,指望他们硬刚汴贼不太现实。历史上唐亡后,黔中群蛮造反。朱温忙,让马殷处理。马殷又把这事交给邵州刺史。吕师周点兵五千,一战平蛮。 杨牧南等人带来的这万蛮,多半连京畿地区的团练民夫都打不过,值得称道的就其中的苗兵了。赵匡胤讨武平,蛮人秦再雄携三千苗瑶参战。其部:“皆能披甲渡水,历山飞堑,捷如猿猴。” 圣人一度打算给杨牧南、杨再思之辈封个官令其打道回府,但想想,来都来了,打仗不行就当民夫呗。像野利仁、慕容聪、赫连景谦统领的银城蕃部壮丁那样,也好少征调些三辅男女。 十一月十一日,阴风怒吼。 上谕重新调整诸军归属及指挥权。其中,河东衙内都指挥使李嗣昭担任河中北面行营招讨使。新秦太守拓跋思恭副之。屯驻河西县的火锐校尉高汉宏,岚州方向的折嗣伦部曲,麟县的杨氏军,韩城的广锐校尉杨可宣,上郡尉李彦真所部团练两千人及太原本道兵皆归其管辖。 东面行营也做了微调。 河中都防御使王从训为招讨,何楚玉副之。刘训任行营都虞侯,陶建钊离镇入朝,率四千河中衙军及王珂、广德夫妻来左冯翊,分割城中蒲军,防止其作乱。新来的李存孝率本军七百骑赴河东县,以东面游奕使的身份听用,归王从训节制。 朝邑行营,上自领银城军、南蛮苗、渝州兵、侍卫步军、赵匡明等部军民。 十一月十四日,气温骤降的关中降下暴雪。天没亮就骂骂咧咧地准备起床上班的圣人还没推开压在脸上的三仙姐妹的屁股呢,就接到急报——汴军对河东城、蒲关桥、河西城同时发起大规模的猛烈攻势。看来汴军也是休息好了,士气得到恢复。这些日子王师在休整备战,朱逆大军同样也在妥善安置阵亡、受伤士卒,补齐冬衣、酒肉、柴火、战具和妓女。 朱温养精蓄锐了这么一段时间,这回大的要来了吧。 比较短,凑活下。这两天玩太嗨了,心不在焉。明天,明天一定猛猛码字,加更。也是本月最后两天了,大家多多投票。 (本章完) 第153章 陷阵 第153章 陷阵 那雪,下得正紧。 几个恶人蜷缩在寨墙上,手抟在袖里,兵器七歪八斜扔在一边。小小一团的益西挤在两个老恶人中间,寒风一吹,光秃秃的脑袋就凉飕飕的,身体也跟筛糠似的。冷就算了,肚里也咕咕响,翻来翻去睡不着。拿胳膊捅了捅指挥使,用不熟练的汉语问:“秦大,有吃食没?” 秦泰头也不抬:“无战不加餐。王从训那野种,没饿死咱就烧高香吧。” 益西鄙夷地看了秦泰一眼,没大没小地嚷道:“昨晚你溜到了火房,别以为老子没看见。快,偷了几个饼,拿出来!”说着就上下其手。 “天杀的吐蕃蛮子,早晚挖你肠子。”秦泰嘴上恶狠狠,却也不动,任凭益西把他裤裆里藏热乎的醋饼掏走。 旁边几个恶人见状也凑头过来:“小虏,给耶耶留点。” 益西把饼分成三块,一块给其他人,一小块自己叼在嘴里,剩下的一块又塞给秦泰。秦泰侧了个身,捂着冻烂的长满疙瘩脓疮的脖子,软绵绵的骂道:“小吐蕃吃过的东西,我不吃。” “什么虏不虏的,都是贼配军,谁还高贵上了?”益西嘲讽一笑,把饼喂到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着说:“指挥使,等你死了,我给你收尸。你老家在哪?我保管给你草席裹了送回去。凤翔是吧……哎,你也是糊涂。好端端的武士,造反…脚趾一剁进了恶人军,自己受苦受难且不说。剃了须发脸打墨,家人也跟你蒙羞。知道你是贼配军,谁还拿你妻儿当好人?就说你闺女,七岁了,再过几年也是要嫁人的。十里八乡知道她有个贼父,谁肯娶…你子孙,也都完了,以后世世代代就都是贱人…逢年过节,后人不但不会给你烧香祭祀,还要咒你祸害…” 耸耸…秦泰踹了益西一脚,嘤嘤抽泣响起。诸多往事,齐上心头。从前当衙内时妻妾成群,鲜衣怒马。如今却和一群臭汉挤这风雪中的栅寨,整天盘算怎么吃饱肚子,等待未知命运的降临。 而武士,这会应在营中围着炉火吃喝吧。懒散的就打瞌睡,稳重的在保养兵甲。不知道有没有想作乱的,要是有就好了,可惜武士被恶人军吓破了胆。比起坐罪被斩,他们似乎更害怕刺配恶人…王从训那帮将领肯定在宴饮,怀里还搂着个亵玩得银浆直下的美娇娘。狗…好圣人在长春宫就更爽了,三宫五院的妃嫔环绕起舞,到了晚上就在榻上撅起屁股排成一条线待顾…呜呜… 千般屈辱万种委屈滚滚而下。 如果能重来一,秦泰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至少,他不会成为带头者之一。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其实也挺好的。不觉一阵头晕目眩,浑身抽搐打摆子的秦泰手指地点了点益西:“小吐蕃…去…给俺找来热水来。” 而原上,一杆杆黑色大旗在风雪中凶狂招展,大队衣甲鲜明不一的步骑正对着河东城快速挺进。 最前面的两千汴军个个面纹大雁,是为落雁军。朱温于数十万军人里遴选出来的强健,堪为举国之“锋”。 厅子马直,一共三千人。有步也有骑,但都挎箭袋,人手一张十二连弩。其骑卒也配马槊,但主要还是骑射。两者合二为一,是为厅子马直。尤勇悍——“其弩张一大机,则十二小机皆发,用连珠大箭,无远不及,晋人极畏此。” 文德元年流河店之战,以绝对弱势的兵力杀退李存孝。 大顺元年,瑄、瑾合兵数万攻濮州,形势危急,张归厚领厅子马直正面突击。凡二十个回合,生生凿穿两镇阵列,兖、郓大败而还。总的来看,这是一支兼具中原传统击槊、步军弓弩手、草原胡虏骑射各种风格于一体的部队。朱温治汴十年,才得三千人;现任军使是宣武将门出身的王晏球。 长剑军也出动了。 顾名思义,清一色的剑士。唔,在这个流行队和丛枪互捅的时代还是比较罕见。但实战效果其实很不错。征讨秦宗权的时候,许多复杂情况没法列阵击槊,于是这群剑士屡次亮相。长剑杀敌,那叫一个优雅。现任长剑使是君子剑王重师。 军中隐语称之曰:夺命龙。 长直军也来了。 直,值也。长直之师,盖选无敌忠诚之士,长使之值卫,不以番代。到这会,朱温虽称帝,依然自兼长直左使。右使则是他最宠信的寇彦卿。长直军主刀,也有外号——小逡巡。 这几军,都有骡马代步。风雪中凌乱而不失整齐的蹄踏如同闷雷,武士们或用舌头舔舐着干裂的嘴唇,或血红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巍峨城寨。伴随着马背的欺负,宛若汹涌的泥石流。除此,还有许多其他番号的汴军。规模很大,车马很多,运输器械的民夫一直绵延到了天际。 一架架云梯、轒轀、楼车、壕桥、木幔、撞木、石砲映入眼帘,高四丈、长数十丈的云梁战车在密密麻麻的男女和牛马骡驴的推动牵引下缓缓滑行。 朱泚攻奉天之役,叛军就制造了这玩意,运抵城下的时候,德宗老儿只看了一眼就昏了——吾命休矣! 毫无疑问,汴军准备起了真正攻势,早上那波为时不到一个时辰的草草攻城只是试探。 逆着狂风飞雪,迎面而来的白色大纛好像给李逆全家筹办的招魂幡。 栅寨上,警鼓烽火渐次连起,夹杂着小吐蕃牙冠抽抽的叫喊:“进薄,进薄!朱温来了…” 到王从训一行与李存孝、王珂、刘训疾步登上城头观察时,已听见一声赶一声的号角。原野上好像十几窝的蚂蚁搬家,前进的阵势谈不上严整,但随着传进耳中的喧闹不断变大,瞳孔中的黑点愈加清晰,就有些让人头皮发麻了。 守兵及男女乱哄哄的朝岗位跑去,随时准备将石木抬上挡板,锅里的粪汁血水油沫也被点火烧起。一架架弩机在垛口后顺序架起。武夫们或横披了御寒毛皮,拎着兵甲大步走出军营。或嚼着食水,三五成群一边小声讨论敌情,一边往防区小跑。虽是拔城即将到来,但看到军队忙活着,聚集在河东城内的十几万蒲人倒也没产生恐慌的情绪。 “咚咚咚…”战鼓撼山。 夺命龙、小逡巡、厅子马直三部先锋卷着雪尘滚滚而至,并派出小股剑士在护城河外游荡喊话,也颇有宣耀武力的意味:“大梁圣人诏尔等,杀帅献城者,不分贵贱。男封侯,拜河中节度使。女封君,采邑千户。城中士庶,敢为李逆守城者,俟城破之日,鸡犬不留,一如徐州。切莫自误!” “沙陀贼以天子可欺,独裁朝廷,更是天罡倒反加独眼龙骠骑大将军。汴王重臣,藩守东方,竟遭黜名问罪。我辈中原健儿,河洛英雄,岂做虏之鹰犬!已立朱温为帝,暂摄天命。如今西来正为扫除妖孽,驱杀北虏。尔等抗我义师,是何道理?快快作乱杀了李逆心腹出降!” “李逆联虏残民,放纵吐蕃、突厥、党项杂胡涂炭中原,杀戮子民,如此作为,焉为中国之主!都一起反了他!迎朱氏入长安。届时琼林财货自取,妃嫔大掠。”“厚土已死!黄金行运!” “李逆,你烧我家乡,老子入你何虞卿的毛!” “……” 河东城楼上和周围栅寨里的士卒与之开启骂战。 刘训看了眼诸将,气愤不平道:“贼势猖獗,气焰嚣张,简直拿我等当死人。单单坚守,则大堕士气人心。不如选锋跨河,与长剑、长直、厅子三军斗将,杀杀汴狗锐气。你们去不去?” “正有此意。”李存孝竖提纯铁打造的马槊,淡淡道:“史思明攻河阳,李光弼派人斗将,白孝德单骑斩刘龙仙后,叛军士气大挫,旋旗而去。赵犨数千兵之守陈州,十余万巢贼昼夜攻打三百日不克,究其根源,也在赵氏父子不时出城搏杀。固守,免不得使贼心更骜。宣武狗奴我也是交过手的,也就那样。吾与刘军使同行。” 他这突厥汉子也没啥才艺,就先单骑劫贼帅——擒一个汴军大将,给圣人当贺礼。那年在潞州,邓季筠不信邪,跟他缠斗,结果只四个回合,就在重重护卫之下被他夹在腋窝下带回本阵。 至于外出作战。其实不止河阳、陈州。时溥守彭城,以及后世李克用死守太原、朱瑄守郓城也是这个思路——主力坚守,小规模兵马外出作战。一是提振士气,证明还有余力反击。二是防止敌人拔掉与主城犄角相倚的城外连寨,完全围死城池。三来也是杀材全在城里蹲着,等别人来攻…不好意思,这会的贼胚根本坐不住。 刘训、李存孝也一样。 但主持河中防务的人是王从训,还得要他点头。当然,最好是一起。否则这点胆量都没有,你凭什么帮圣人守河中? 去吗?训、存孝以及两人的亲军都投来目光。 亲家何楚玉、妻弟楚昂也跃跃欲试。 而王从训的回答也很简单:“为什么不去?”说的像谁没陷过阵。 “你留下。”也让卫士拿来铁槊,握在手里试了试分量,他拦住了何楚玉,道:“你死了,俺没法向淑妃和弟妹交差。且贤侄也还小,不要冒险。” 何楚玉无言。 这种事,自己怎么可以不去? 若不是姐姐运气好,恰逢先圣出奔西蜀,嫁给了随行的寿王。自己兄弟现在估计最好的结果就是在东川当个军校,或是耕读传家。而今敬慎渐渐大了,枢密使貌似又比姐姐得宠,自己和宗裔不去拼,姐姐在宫里说话都没底气,将来外甥又依靠谁呢。当舅舅的,不得不考虑。 干了他娘的! 两汉窦氏、梁氏、邓氏、何氏故事,自己这一家便不行吗?何进、何苗的身份又高贵到哪?梓州何氏,好歹还是府吏门户。正好也再立些军功,让那些呱噪他是靠姐姐上位的小人闭上狗嘴。 于是几人紧密锣鼓的选锋。 城外率先催马至护城河张牙舞爪的厅子马直宣读完朱圣的诏书,已经按李振的指示扯开喉咙大骂李逆十几辈先人,连带其一干老婆孩子。 “什么狗屁李氏天命,李虎那厮只是北朝武川镇的一个杂胡,什么族类还不知道呢,冒领郡望,当我不知。” “李家的江山就来得干净光明吗。表抢表业,操守无堪。亏得炀帝让李渊父子镇守太原要地,养了群白眼狼。” “李晔,你完撩!等攻破关中,让你妻女做营妓。” “父杀子,母杀子,子囚父,弟淫嫂,父劫媳,一妃侍两代。哈哈哈,一窝子的男盗女娼,也配训导天下?这大唐,早该亡了。李逆,你还折腾什么。早些退位,大梁天子饶你不死!” 却听城上一群同州籍恶人回敬道:“淑妃你们还没抢到,但尔辈主母张惠,俺却是爽了整整一个月。”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一如后世汴军围攻凤翔和岐人打了大半年的嘴仗… 咚咚咚,霎时城内鼓声大作。 吊桥缓缓垂下,巨大的城门向两边霍然洞开,楼上诸军大喊三声“杀杀杀!”接着只听一声叱咤,数千马步军鱼贯而出,武士齐刷刷上挺马槊。王从训抄弓射出一箭,大吼一声:“陷阵!” 四千士卒鼓噪而应:“陷阵!”杀气腾腾,便拍马践踏长桥,卷起漫天飞雪形成一个锋利的锥形阵。 双手按在马背上瞧着对方的长剑使王重师聚精一瞧,顿时大怒。 “好你个李存孝!” (本章完) 第154章 杀生菩萨 第154章 杀生菩萨 景福二年十一月十四日,午后,伪唐护国军节度使河中府,河东府城外。 风雪飘荡在山峦上,荒草上,青松上,河流上,弥漫在城寨上。刺骨怒风吹散雪幕,彤云密布的黑压压的天底下,密密麻麻的武士或翻身下马,表情木然的提槊前行,或坐在马背上,或携弓蓄势待发。有侍卫亲军,有天策外军,有中领军。有蒲军衙内,有沙陀骁骑。蕃人,汉人,组成这4000锋,在王从训、王绍戎、刘训、李存孝、武丞珣这些超级杀材的带领下,且听风吟,徐如林,势如火,一步步接近长剑、长直、厅子,将欲陷阵。 天叹了口气,把雪下得更大。 城上,从平民到士卒,即使最凶残的匹夫也心情沉重。瞧汴贼这架势,是要志在必得了啊。许多人不觉东张西望,一是分散注意力,另外也是想多看几眼人世。谁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呢。 土陂上,正在准备攻城前置事务的汴军力役、壮丁、官吏各色人物亦举目远眺,观察两锋斗勇。 “嘟——”敌军已至二里外,停下脚步,开始整队。 剑士、马直、弩手、小逡巡、落雁郎神色麻木,每个人耳朵里都回荡着王重师的询问:“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诸位,惧乎?” 众武夫抬头看了看敌军。 “死了自有圣人照顾妻儿父母,吾复何忧。”有人怅然若失,看着手心香囊。 “征巢平蔡讨滑州,杀了这么多年,身边袍泽换了一茬又一茬,头上将帅变了一个又一个。累了,也倦了。只憾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有人摇头叹息,擦拭着剑刃。 “俟诛李逆,天下是不是就从此太平了?”又一骑士笑笑。 “没什么好说的。平时养尊处优,上阵可不就得给朱温卖命么。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二十年后又是一阵好汉。”又一人打散发髻,脱下衣服,露出恐怖的虎膀腱子肉:“这条命,秦贤拿不走,时溥拿不走,谁也不行。” “敌寡我众,请死战,必以破敌。” “我考虑的只是怎么捉生李氏狗皇帝,指挥使问我怕不怕干甚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杀他个人头滚滚,斩了从训!” 王重师抬手按下躁动的声浪。这一次,温和的询问变成了暴戾的叱喝:“男人,裆里都吊着球!入蒲数月,十几万龙精虎猛之士,拿李逆一群乌合之众干瞪眼。下马贼还在桑梓横行。仗打成这样,行营那帮文武该个个杀头!老子心里憋着火。谁也不是新人,重师也不呱噪!今天,与我一道灭了从训。擅退者…陈规矩,跋队斩。我若回身,诸位取我首级就是。” “杀杀杀!”上万汴锋的鼓噪声响遏行云。 争锋动员结束。 夺命龙、厅子马直、小逡巡、落雁按步骑摆开阵势,前进接战。 “吼吼——”敌军已至百步外。 风雪中腾起大股烟尘,隐隐可见黑压压的人马,噪声大作。 “嘟——”敌军停止前进。王从训身边的角手杂兵鼓起腮帮子吹响第一声变奏。大军开始保持间隔距离。横面按一尺六寸左右的基准身位展开,纵队以一手之长拉伸。每隔一队,就定一队。队队张开后,4000锋彻底肃立不动,宛若僵尸。虽然这些杀材成分复杂,但好在都是千挑万选的老匹夫,不消军官督促,号令一下,就如臂使指。 与此同时,王重师也完成了分队抽阵——弩手、弓手、马军、跳荡、奇兵各具。 两军继续相向而行。到底是精锐,军人素质高,接战也极其谨慎。所谓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对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八十步,双方同时吹响第二声变奏。令下,士卒们立刻卷起旗幡,放在地上,前排紧握住长槊,后排渐次拔刀,齐喊三声:“轧轧轧!!” 这时,战鼓敲响,所有的小旗全偃,诸军一起斜前长槊,一根根雪亮的槊锋如同无声的毒蛇,双方刀剑手不约而同,以刀拍盾,鼓噪大喊:“于于于于!!!” 两方弩手则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到各自第三排身后,作上弩势。 这时,鼓再响。 弩手麻溜单膝跪地,端平弩机,弓手上箭,眯眼盯着对方。“杀杀杀!”军官一声喊,蝗虫般的箭簇顿时划过天空。射完,弓弩手退回至本队立定。汴军厅子马直的十二连弩威力很强,只一个回合,王师这边便响起一片吃痛叫骂。 “咚咚咚……”三声长鼓打响,两方的步伐瞬间快了起来,脸上都带着病态的潮红:“何何”不止。 两翼骑卒并进,大叫:“交交交交!” 五十步! 第四声角变奏也吹毕了,除去第一排槊手,两方大队全都笼枪跪膝而坐,目看重中军大纛,耳听鼓声。 “陷阵!!!”王从训牙关咯咯直响,喉咙喊破音。这一次,所有鼓手同时拼命猛锤,震耳欲聋的雨点鼓声中,李存孝之辈将校的眼珠失去了焦距,嘴里发出桀桀桀的声音,貌似陷入了某种极端情绪。而双方的锋,也先后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嚎。甚至还有人割破手臂,吸得满嘴红,神情异常癫狂。万余武夫如此你嗷我叫,山呼海应“呜呼,呜呼。” 二十步。 “嗖嗖嗖!”攒射箭雨划过双方军人头顶,步弓、骑弓、弩机对射。 “杀!”目眦欲裂的槊手撞到一起,丛枪互捅,一照面就是血肉残肢横飞。 “陷阵!”王从训猝然拽绳,战马人立而起。 陷阵开始! 两方锋如是两柄烧红的尖刀,错位相切,迸发出电光火石。 大将,当然是对大将。没错,就是影视剧上那种大将捉对单挑或者是十几人群战。 这会,太原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孝、李存贞、李嗣本、符存审,汴州的张存敬、王重师、李思安、王晏秋、郭言、牛存节,都是这方面的专家。百骑劫营,单骑冲阵,对他们都属于基操。 “死!”铁槊挑飞一人砸去,压倒好几人。王从训、何楚玉、刘训已一马当先从侧翼踏进敌阵。妈的,一根纯铁马槊,在小王手里跟个玩具似的。若是圣人在此,定要说一句:真是小瞧了你小子,搁这藏拙呢?难怪服役十五年都没死。 “何何何何!”城上守军大躁,有蒲军将校吩咐道:“擂鼓助威!” “哈!!”三名剑士正要结阵围剿王从训,不意槊锋流光般刺来,旋在血光飞溅中从一剑士左眼钻进,从脑后出来。 “什么长剑军!土鸡瓦狗!”小王哈哈大笑,不忘鼓舞士气。 “好嚣张的狗贼!”有厅子马直破口大骂。方交战,却铁槊横空,横扫而来。被扫到的纷纷举槊抵挡,或伏趴马背。然则但凡举槊格挡的,都如排队等着被勾魂的老头一般,只觉虎口一麻,槊杆就被生生打弹,人也被惯性甩落马背。 “吾成德邯郸王从训是也!” 楼上军民望到,直接鼓噪了起来:“哦吼吼吼!!!” “且看这厮有何能耐!”厅子马直使王晏球挺身而出,闪电七连刺。 王重师及长剑列校皇甫麟等人见状,也呼天抢地冲击上来,两方将校便如火车般对撞在一起。 “铛!!” 刺耳的金铁碰撞声乍起,巨大的反震倒卷及身,王晏球持握马槊的双臂被压成直角。好在他经验老到,接住槊击的同时双腿猛然发力使劲蹬死马镫,随即单手托住马槊,一抽腰间剑,朝对方手臂斩去,逼得对方不得不收槊,随即一兜绳,脱离了这一手痛贯天灵。 “杀杀杀!”两眼血红的王从训瞪目追战,接着周围的军卒就只见眼前朔锋闪烁。王晏球、王从训两将你来我往,边战边骂。 “肏你骚母的毛!” “杀你全家——”王从训厉声喝。 瞬息之间伴随着火四射,又是一连串的铁槊铿锵相击。 “噗!”势若雷霆的铁槊扑面而来,躲闪不及的几名剑士尽数被荡得飞坠!王从训“啊啊啊”的几连刺,一名落雁郎拼命挥刀格挡,速度却不如对方快,被捅穿胸腔,顿时狂喷鲜血,被王贼高高举过头顶,挑起,然后,又砸向人群密集处。 躺在地上,去看膛子,就见大股红泉正从他甲胄裂缝处汩汩呲出。 “快,快回汴州请王铁枪!”有落雁锋大怒。这狗贼,只有左羽林大将军王彦章能对付。王晏球只是说输不了,但要想制服王贼,做梦! 而战场也乱了,全乱了。彼此精心布置的阵列,交战不到片刻,全成了狗屁。若放一个无人机升空录像,便发现完全是——锋对锋,将校缠将校。骑对骑,步槊对步槊,丛枪互捅。刀剑士短兵相接,弓弩手盾手抱团取暖之余怒不可遏。既要混战,让俺带什么弓、盾! 这边,李存孝带着七百亲军在混乱中横冲直撞。 仅仅一炷香,两方拣选出来的最精悍的锋,就阵亡数百人。 “王重师闪开,我来擒斩此獠!”这时,在王晏球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炸喝! 汴军看到来人,大喜过往:“霸王!” 李存孝面目染血,厮杀方酣,没注意。但他麾下的沙陀人却齐齐回首,声音带着忌惮:“张归霸!” 后世,这是沙陀人的阴影。克用被其杀得大败,嗣昭被其阵斩两万。兖郓四万武夫构成的阵列被其带着数百骑凿烂。征讨秦宗权,单骑擒萧颢,两军对阵之际一箭射杀蔡军大将张至。濮州之战先登单俘守将邵儒。讨幽州大败刘仁恭;四方邻藩几乎都在他手上吃过血亏。 “轰。”一阵闷响,两三个蒲锋惨叫着飞出,手里的刀竟断成两截。 “吼吼吼。”汴军大躁,像打了鸡血一般:“夺命龙!夺命龙!杀生菩萨!!” 存孝兄循声看去,只见一座小山般雄壮的赤裸着上半身,胸膛上纹满一尊可怖的鬼脸菩萨的男人挤满马背,如入无人之境杀了进来。看到他的蒲军、天策军、沙陀人纷纷退却。甚至包括那些剑士、厅子马直,眼里也是浓重的顾畏。 人打人,还好。但让你去对付一个两米多高、三百多斤的加强版晚唐泰森……你提得动刀吗。 从众人的语调和目光可以看出,张归霸已经隐隐有让梁内外诸军及敌国外患闻风丧胆的“威名”了! 好好好,李存孝对张归霸,霸王对霸王,那就看谁的含金量更高吧! “吾事岂有不竟之理?”楼车上,眺望战场的朱温哈哈大笑,让人牵来爱马飒露紫,翻身骑上,道:“来呀,将朕的白色大纛树起来,靠近战场些,朕要亲眼看正臣阵杀李存孝这沙陀竖子!” 朱圣最近不敢立纛,怕被再射断一次。上次在首阳山被李逆亲手夺旗,简直耻辱… “来呀,把朕的大纛也立起来!”寂寞断桥边,圣人牵着马,观察了一会战场,拍拍肩头积雪,挥手道。 说罢翻身上马,哒哒驰去。 黄马在风雪中模模糊糊,数百骑士扛着纛紧紧追随。 再后面,过桥完毕的万余蕃汉苗蛮也徐徐前进。不是要和汴贼决斗,根本斗不过,硬拼什么?爱人心切的圣人考虑到小王、存孝兄大败的可能性,出师鼓舞一下士气而已。毕竟朱温都在现场,你不来,大伙怎么想?觉得你怕了朱温。很影响军心的。好不容易在首阳山建立起来的硬汉形象,不能被破坏。 “李逆来了!”远处,有汴军惊声道。 “啪。”朱温狠狠一拍栏杆,他也看到了;竖子居然如此猖狂。也就是大军在准备攻城,流程一启动,一时半会不好调来大量兵马,不然便将李逆赶回河对岸去。也罢,既然这厮想看,那就睁大眼睛看清楚,王从训是怎么败的。 擦,鼓噪声太大,我半路找理由退出宴饮回来码字了。ps:这是最后一次写战斗细节。若两军都是纪律严明的经制之师,作战是什么流程。书里写出来的他们的叫声,喊声,都有卫公兵法可考。后续就不写了,一来写多了没意思,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二来我试着改进写法。pss:剧情越来越难推演了!有没有军师?发帖讲一下看法?当然,推演别忘了基于背景和朱温这些人的性格。有些事,我们都知道该做,但当事人不一定。 (本章完) 第155章 亵渎 第155章 亵渎 景福二年冬月廿三,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幢幢帷幕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只有稀疏斑驳的窗格影芒落在地板上。微风在帘帜下轻轻摇晃,偶然发出阴森可怖的沙沙声。狭窄的廊道弯弯曲曲,弥漫着缓慢浮动的青烟暗香,两墙绘彩壁画人脸模糊,映着死寂的宫室。嘉德殿,如斯神秘,幽诡。 廊道尽头左转,见得一间热气涌动的朦胧小舍。屏风后再是一方长宽的青玉案。累丝银鎏金发钗、珠翠钿、臂钏、耳环、香囊、瑟瑟已被摘除,置于青玉案。先前所穿的狐氅、蝴蝶结、绿紫诃子裙也被整齐挂在水池左侧的架子上。 氤氲中,隐约可以看到一道孤独倩影,披着淋漓秀发的裸露后背对着廊道口。 就那样跪坐在温泉中央,低着头。 十二日,无力攻城的扎猪迫于严寒最终还是走了。士庶弹冠相庆,但天后不高兴。到贼营查探,却见扎猪走得潇洒,掳的粮都扔了许多,寨子里到处是带不走的牲畜财货。中军帅帐还有一摞告书:“谨奉上谕,为天后退兵。” 消息传出,群臣惊疑。 有人揣测她密通曲款于李天下,换得贼去。 有人说这是朝廷要同长安议和停止西面战事,所以唐主投桃报李。 还有狂徒猜测,怕是扎猪看上了天后,不愿辣手摧… 更有疯言这是李皇帝为博大梁美人一笑,故而示此慷慨,以遂她心意!这是何等深情? 一时间,坊间全是“为你退兵”的热烈讨论。 扎猪的粗陋伎俩无疑是想在二圣之间制造裂痕,挑拨离间。本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开封尹张廷范捕数十人下狱。虽然这勉强平了非议。然则越是残酷镇压不让老百姓提及敏感话题,民间就越觉得欲盖弥彰。 天后对张廷范的失望在积累。 舆论缠身,这是其一。 自胡马闯踏去后,汝、河南府、汴、陈、许诸州,千村寥落,荒尸难收。下马贼流毒中原的三个多月,大量宅邸、麦田被毁,无数物质女人被略。数十万口流离失所死于非命。冻死饿死的妇孺横陈道路,野狗吃得毛光锃亮。京师一带,弃婴满路。 救助的财政支出事小,大梁不差这点钱,但汹涌的民愤深足可忧。京师已发生了几起流民中的青年士子到开封府官署联名请愿的上访事件。虽然泥腿子还没动静…但问题是泥腿子一般不吭声,摸不准他们的受力极限。等到泥腿子吭声,那时候往往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而且陈、许、曹、濮、蔡五州一直都有着优秀的起义传统。相比起军队造反,民变更令人胆寒。如何从速把群众安抚下来,不简单。 如果说这两件事是天后个人的内忧。 那么四方战事就是外忧了。 十四日那天,准备好云梁等重型战具的朱圣强攻河东城一天一夜,死伤近三万,不克。这其中上万都是兵,拿赏赐的兵。在城东同步举行的“锋”会战虽然以李逆率先鸣金撤离战场而告终,但马直使王晏球被李存孝斩掉一臂,长直、剑士、厅子、落雁阵亡1177人。 天后的心在滴血。 这几个军就是大梁的教导总队。每一个武士都是朱温千挑万选的豪杰,比如厅子马直,建军十年,才堪堪三千人。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随时火线上任,充为中下级军官。以他们作为骨干,能轻松拉起数万较有战斗力的大军。而今一死千余,简直哀毁骨立。 天后已委宣徽使蒋玄晖、左羽林大将军王彦章带队去一一慰问家属。 这几部禁军不乱,大梁即便惨败一场,也不会动摇根本。 十七日,忠武军节度使赵昶与李嗣昭战于龙门,不力。 二十一日,魏博史神骁入寇匡城。 河中战事该怎么处理,要提出议题了啊。 天后从青玉案上拿过密信。 朱温只有一句话:“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他现在也是犯难了。进,三军有变扰之虞。家乡遭祸害已让军队积了很深的怨气,从负责讨贼事宜的葛从周诸将受到前线激烈声讨被批为酒囊饭袋这一现象就能看出端倪。士卒的怒火已呼之欲出。看不到全歼李逆主力杀入关中的希望,又让他们对战争前途产生了怀疑,军中开始滋生失败主义言论。 经常造反的人都知道,光这两点就足以酝酿一场“鼓噪”风暴。 而且,根据最新消息显示——扎猪已转趋郑州以北,攻击了河中粮道的重要节点——河阴仓。正在转运兵甲、药材、柴火、粮食、酒肉、衣鞋的马队被杀得散了一地。主持后勤的建昌宫使兼度支盐铁副使博王朱友文自称不堪大任请辞。还出现了民夫三五成群偷偷走小路返乡被抓获的案例。 目前怀、郑、陈、许已在强行征丁——三抽一,五抽二,往年的拿钱免调不行了。官府不要财货,就要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论。 徭役其实还好,朱温不是秦宗权那种让你干完活还要吃你的完全体兽类。他会出钱出粮,换取百姓为军队工作。但下马贼的重点杀戮对象虽是官吏,对老百姓也不是不杀。所以群众很抵触。再这么下去,大规模逃人是肯定的。 天后已责令招讨使葛从周必须保护好河阴仓,断粮一次就要交御史台弹劾治罪。葛从周还在荥阳忙着鼓捣车战,但事涉脑袋,也顾不得许多,带着还未训练成熟的军队沿汴梁至郑州一线布防。同时,天后改任户部侍郎裴迪为建昌宫使,取代消极罢工的朱友文,又命开封府与三司重勘运输路线,沿一路镇将布防的军城、栅、寨实行分段运输。 不过她虽然苦心积虑确保大后方稳定,但粮道出麻烦是难免的,转运效率也一定会降低。 多遭几次下马贼,前线物资匮乏,会不会有人作乱还用多说吗。 这就是朱温的进之难。 他懂,天后更明白,没法再打下去了。 但退也不好退。 正如寇彦卿所说:“天下英雄,四方诸侯,窥此举一岁矣。今李竖已困,奈何舍之去!劳师远征,大发民力,今岁不克,我能几入关?”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红唇喃喃,天后漠然。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但这两害,孰轻孰重呢。 进,大军造反的概率高到无限。威望?朱三是有威望,且不低,但威望是一种影响人心的微妙力量,让你的耐受度比人强,威望高的,败个三五次还能支棱。威望不行的可能输一次就死了。可威望在这个世道不是军人造不造反的决定原因。氛围一到,条件一成熟,天地君亲师也能砍。 退,天下皆谓朝廷复振…一个强梁就是魏、齐也得掂量再三考虑效忠谁,一个不能戮李晔一竖的小梁,讨伐你怎么了?我看你也就那样。 如何抉择,委实艰难。 天后有点累了,笔直跪坐在温泉中的后背软了下去,双手搭着池沿,靠在池壁上。宫人换了热水,室内重新冒起蒸腾水汽。又良久,方温柔解系…褪带…彻底春光。 目光下视,看着浸满血浊黏垢液污的亵心衣。内服,不是完制严章的外衣。外衣是礼法,对于她而言,更是政治。而内衣是情绪,意乱神迷的,寄托祈盼的,充满想象的…是欲望和道德的善恶分界,是午夜私密中的呢喃诗篇。在制己内衣时,多将压抑的情愫倾注其上:求子绣果,怀春针白茅…外衣不能暴露的渎念,在内衣上可以肆恣描绘。 而天后的亵渎之衣上,图的却是—— 嘎吱……门被右推,正出神的天后抓过白纱罩在身上,蓦回首:“谁在那。” “我。”伴着熟悉的甜音铃笑,古怪活泼的张月仪探出半边脸。 看到擅闯者是妹妹,天后放下充盈着特殊气味的亵衣,缓和了神色:“有什么事,一会再说,我想静静。” “不要嘛。”张月仪嗲声摇头。 “出去。” “我不。阿姐为什么又在沐浴?” 嘉德殿似乎更冷,也更幽深阴森了几分:“因为…我脏。” 张月仪一窒。 没再说话。 脚步放缓走到池边,徐徐解开腰带,随之一个优雅转身,外衣就挂在了衣架上。注视着天后,两手交叉抓着肩,垂直缓剥,昭告相望高峰、她山之玉、芳草萋萋鹦鹉洲、玲珑于海内矣。虞城县君的怜爱嗓音恰合时宜:“我想和你…就像少年时那样…” “什么杀材之词。”天后厌恶的看了她一眼,斥道:“连你也来恶心我。” 闻言,虞城君微微垂头,低声诉说道:“及笄前可以,老大如何不可…如今流离乱世,人人朝不保夕,你我血亲,余生又还能再相见几次呢…” “勿如十三时胡来。” 拔掉簪子,与后坦诚相见,虞城君怯生生地抬起峨眉来,一条白嫩匀称的脚背能看见细微血管的绿髓长腿踩进热池。 嘭,水荡漾。 天后变色。却未得反制。 双臂从有些扎手痒皮的腋下伸出,头靠在天后右肩上,于是就以虞城君之如聚而紧贴天后之滑背。复以虞城双臂,搰睢阳之两寨。握掌,再松开,再握… 贱妇。 天后却顿生内疚:如果那年没把妹妹带在同州,也许不会…只恨月仪修炼不成,不能诉魔考,持正守心。 “你丈夫呢?” “死了。”虞城君松开手,而后听虞城君平静道:“他宠妾远妻,说了他两句,骂我是妓。就半夜刀了他。” “你——”话涌到嘴边,天后湮灭了说教的打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月仪青春二十七,不是三言两语能改变的。 “阿姐前日问的事,有消息,但是一个不祥的传言。” “直言。” “朱友文复表请罢官,据说是因为其妻数月前被圣人…” “被他怎样。” 右手溜达到鹦鹉洲左近,天后怫然怒。 “你——!”猝不及防而二蛇趣巢。 就这样。 “荒谬。”天后触类旁通,脑海里立刻浮现一副丑陋画面。但她不信,因为这属于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朱三也没那贼胆。 “权且一听,反正是市井流言。”虞城君耸了耸肩,笑道:街头无赖的嘴脸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擅编排了,最近不还说你和李皇帝眉目传情么?” 天后抿着嘴唇不说话。 博王幼美风姿,勤学奋进,文武双全,是诸子中最成器的一个。紧要关头突然请辞,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大概确有难言之隐,但绝对不是那个无稽之谈。 明日且召朱友文、王语夫妻进宫宴饮,聊一聊。 “对了,杨守亮、杨守信急攻洛阳,眼下如何了?” “天寒地冻,已退回弘农。” “善。今冬无忧矣。”说着,虞城君将天后轻轻转回正面,靠了上去。 相应地,四个被热水香汤带红的水袋相见恨晚,是如此巧夺天工,就像一对吻合的逃荒新妇。 定义域既取值,也就得到了对应值域。当该函数的光滑曲线变化运动起来,之后的内容审核不让写,略。 “摩攒轧增,扑朔迷离。云隐红霞,暗流涌动。不知天后在干什么。”朱圣抬头望天,接住一脸冰冷的雪。激战过后的河东城数里之外的帅帐四方树起了金色的幔帐。大驾也摆了出来,一队队剑士与落雁即时换上了全新的赤色大放空。 (本章完) 第156章 怒 第156章 怒 殷铁林趴伏着。 本来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蔡贼,可他撅着屁股凝神屏气,好一阵思考才咬咬牙:“臣惭愧,讨李嗣昭无功,强渡河西城亦不得,请圣人……处置!” 神色各异的将校官吏密匝匝的站立龙帐,或鄙夷反感、或疑惑、或幸灾乐祸的瞰视着跪在地上的殷铁林 沉默中,朱温掸去身上积雪,坐回白革辂车,双脚架在面前的案几上,豪放不羁的把手靠于车背。左右各有一姿容标致的美妓。但无论其中那个为他煮茶的,还是在身后按摩肩膀的,神情看似乖训,眉间却恐惧霎流——圣人的脾气又发作了。 十四那天,朱温硬啃河东城一昼夜,死相枕籍。可能是动怒了,当天下午还重金选了一千锋带着外军使用云梁蛮冲。数次有人登城,皆被血腥扑退。晚上又挑灯堆柴试图烧毁城外的几个栅,完全不顾民夫和抓的蒲人已经非常疲劳。王瑶、王拱部下的万把晋绛州兵还爆发了一次阵前造反,要与城内蒲兵合流。事败,作乱的千余人被朱温屠得精光,残部亦被没收甲胄划拨到耗材队伍,以家人为质逼他们拔栅。拱、瑶悔得肠穿肚烂,本钱全失,将来就是当上河中节度使,不也是朱温的傀儡? 十六日,克城无望的朱温移师陶城渡口,派小股精锐抢冰面层和对岸冻滩,想改攻河西城,被守将李嗣周、李彦真击退。这两个畜生丧心病狂地在毗岸上也造了一堆只能屯兵几十、一两百的小寨子。汴军一过河就居高临下玩命射箭,焚柏纵烟。 十七日,一摞奏书抵达行营,不知道有哪些人上表,又说了什么,但朱温的压力非常大。令殷铁林等北上配合赵昶打龙门关。屯驻上郡的拓跋思恭也不敢观望了,他从王氏子身上看到了教训——跟着朱温混,没好果子吃!正反卖命,不如卖给李家。党项是贱,但还没贱到给你当畜生糟蹋!于是到龙门关汇合李嗣昭迎战汴贼。汴军貌似失去了刚入关时的的汹汹锐气,武夫们开始划水。 被这几挫折后,祥和了大半年的氛围顿时紧张,关系不太亲密的人大气不敢出,生怕惹恼圣人被拖去埋了。用朱温的话来说就是:“书生辈好顺口玩人,还看什么?杀杀!” 圣人的情绪指数降到了历史最低! 他开始大摆皇帝排场——坐五时副车,执行导乐、扇、仪大驾卤簿。命令行营官员包括高级将领在内,必须穿戴服印绶剑,最信任的厅子诸军也换上了在汴梁才会使用的禁军服饰,还要求每个人看到他必须称:至尊、圣人、天子。谁敢再叫什么该死的大帅,就处绞。 但这没能扭转朱温的阴郁。 十九日,潞州来报。李匡筹纯废物,连一个小小的蔚州都打不下来。李克用已摆平幽州军的入侵,正在南下。应邀一起打独眼龙的王镕亦无好消息——坐镇邢州的刘妃联兵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挡住了赵人的猛攻。 诸事不宜,最近这一连几天他都显得心事重重,阴沉着脸,让所有见了他的人都害怕。而这两个美妓,也不例外。 天后不在,谁能制此豺狼! 殷铁林请罪,面寒如水的朱温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杀意涌起压下,压下再涌起,又压下,才露出一口黄灿灿的烂牙:“你好歹追随秦宗权日久,祸害不输人,朕饶你不死,用为大将,谁预今讨李逆如此不济事。教朕处置你?杀材!拿你当先锋,首阳山拿不下个李贼。他才掌兵多久,你又征战几年?失朕士气。把你切成盐尸也轻!” 砰。殷铁林额头往地上暴力一砸:“吃了臣也无悔!可是李逆不死,臣决难瞑目。使皇恩荡荡,教臣复攻蒲津桥……” “大军鼓噪起来,杀了你这鸟厮且无谓对错,惊扰车驾灭你三族足纾大过?”寇彦卿瞪着眼睛大骂道。 还攻城! 就在今天早上,暴雪普降,驻扎在北面龙门关方向的忠武军闹了起来。一会问赵昶索要柴、炭烤火取暖,一会要皮毛、足衣,说脚冻烂了。一会要吃羊肉,吃稻米,吃果脯。一会请求换妓女。行营供应的醋饼、粟、酱菜这些粗茶淡饭和王拱、王瑶提供的本地乡妇村姑,他们已经厌倦了;搞得是乌烟瘴气。 忠武军,也骄横有些年头了。 朱敬孜监军荆南,雇了一批忠武军当保镖,在江陵府无恶不作跟群耶耶似的。节度使陈儒受不了,直到前往长安围剿黄巢的五千荆州兵回家,陈儒跟儿郎们倒苦水,方逐之。 而且忠武军也不是朱温一手打造的。 他们听令的原因还在于赵昶弃李氏转投大梁,并向他们许诺——跟着朱圣,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能忍着严寒坚持到现在,好处没看到,冰碴子吃了一嘴,闹起来只是要这要那没杀帅作乱,也算朱温颇具威慑力了。 但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征兆,鼓噪苗头已现。 所以寇彦卿开骂了,怀疑殷铁林是想借机造反。 还攻城… 嘭!朱圣狠狠几脚踢得案上卷宗撒落一地,牙齿直咬得咯咯作响,一双满布血丝汹涌着亢奋和残忍的眼珠就像要挣脱眼眶。 目光扫过,群臣两股战战,尿意紧绷。 这种情况只有在圣人要把人剁碎的前后才会出现。 敬翔嘴唇蠕动了好几下,欲言又止,也不知谁又招了虎。 许是战略破产,无明业火大盛吧。 撤军,应已是定局了。 天后飞书——魏、齐、襄三藩在滑、豫、兖州一带动作频繁,随时可能演变为大规模冲突,这一时间的早迟只取决于大梁西线攻势的表现。 一直沉默关注的天后也表态了。 要求改任汝州刺史张存敬为河中行营招讨使,忠武军节度副使赵羽调陕虢观察使。 两人搭档,主持蒲、陕军事,直接负责对李逆作战。 宋州都虞侯牛存节进位河阳节度使,神武大将军邓季筠挂河南尹,合作处理怀、孟、河南府及上党事务。 左羽林大将军王彦章出镇汝州,假金商均防御使,令讨冯行袭,尝试夺取武关道。 这会,这几人已抵达汴梁,只等赴任。 圣人还能逗留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 敬翔茫然的看着鸦雀无声的龙帐。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脑子还处于一团浆糊的懵逼状态。打着打着,雨中梨的李逆越来越顺,兵强马壮的大梁反倒越来越恼火……? 诚然,这次的确在潞州杀了独眼龙一波,也得了晋、绛两州,河中这个昔日大患分崩离析,慈州还跳出来一个野心勃勃的司马勒,纸面上的收获不少,可是这些作用有限。 诸侯不关心你征服了多少土地、人口,他们只知道你兴师动众却没搞掉号令所在惟河西、剑南、关中数十州而已的虚弱朝廷。 天命在谁,不辩自明。 朱氏没那么无敌,而李氏也似乎不是以前印象中的维持会。 在这个迷信的年代,大吴太师、中书令、大丞相、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齐王徐知诰受杨氏禅后,把脸扔脚底下也要自称是唐宪宗五世孙,把李渊、李世民父子的抬进神社坐着…说全是一帮子贪赃枉法的大唐毫无民心好像也有失偏颇,何况那会脏唐已灭亡数十年。如今李氏正统还在,影响力还能比三十年后更差? 敬翔当然不知道大吴齐王的荒唐事,但他可以肯定,随着这一季攻势的告罄,嚷嚷朝廷复振和唱衰大梁的疯子会多起来。 而受命于天的秤杆一旦开始偏向李氏,做任何事都会愈发困难。 安禄山得势,严庄之辈那叫一个忠诚。 安庆绪出奔邺城,立刻就跪了。 这样的人,大梁也有。 辟如李振,敬翔就一直觉得此人的膝盖太软。唉。 圣人之志难矣! 但也没什么很好的办法了。 天子,君权神授。杀不死他的,终将使他更加强大,让他的“受命于天”看上去更耀眼。 今日之苦果,也是杀驾失败所必须承受的代价。世上没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美事。既然选择西征,如今就得坦然面对酸楚。 此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无必要,莫讨李逆。除非他治下发生动乱,又或是被儿子、妃嫔、武夫杀了。 想到这,敬翔不得不出言:“至尊…” “卿不要说话!”朱温火冒三丈,颤声道。 道理他都懂,可他内心是崩溃的,带着一股麻麻的悲伤。我就是曹阿瞒,是刘备,是刘裕,是赵武灵,是…朱温这样想着…再一盘算折兵两三万,腹地疮痍,心儿不免又被扎了一刀本来勉力控制的表情再复呲牙咧嘴,满口獠牙哒哒哒,脸上戾色骤然浓郁。 非但在侧侍奉的两名美妓,连一旁察言观色的李振都油然而出一股见了鬼的恐惧,百僚哗啦啦一片,低眉垂首。 忽的觉察到背后按摩的董妓娇躯一个劲的微微哆嗦。 圣人缓缓转过头颅,道:“抖什么,畏朕?” “不不,不…”董妓骇得容貌变色,对上朱温眼神的一瞬间立刻体似筛糠。 “贱人!”朱温厉声喝骂,爪子逮住董妓发髻一揪,就往身前案上的铁甲剧烈几掼!嘭嘭嘭的巨响伴着恐怖的骨肉碎裂,鲜血飞溅:“一个废物,一对废物,一帮废物!朕要你何用!!!” 破口大骂,喉咙嘶哑:“狗贱人除了会哭喊臣不敢,还会什么?你能治兵?你能理财?能修礼乐?能灭李逆?你能拆了河东城?能让这该死的黄河改道?能让那孽障潼关灰飞烟灭?你能让贼老天不下雪?你能让畜生的杀材不造反?…” 怪物似的嘶吼震彻龙帐。 门外卫士腿软。 李振、萧颢、刘康义、王重师、寇彦卿…一颗心狂跳。 砰!砰,砰…董妓的面目被砸成一案烂泥,眼球混着红灰黏液沾在纸上。 煮茶的美妓呆立一边,指甲暗暗掐烂了大腿上的细肉,尽可能不让身子惊颤。 “嗯…嗬…哼…”喘着粗重的呼吸,朱温如捉鸡崽般拎起董妓飞尸到门口:“拿去,蒸了。” 说完又抓起东西朝百官乱打:“等朕的庆功宴吗?” 众人狼狈逃出。 龙帐寂然。 朱温一屁股瘫软在地上,嘴里低低地喃喃着:“李晔狗贼,敬酒不吃吃罚酒,秦王不当,要顽阻大军,俟破长安必尽屠举族,叫长安一砖一瓦不留.” 被阉人提在手里当玩具当了个名不副实的傀儡,杨复恭被逼监军太原之后才开始露脸,真正执政不到三年,虽然有一些本事,做的也委实不过是那可笑的欲以一己之力抗大厦于将倾的笑话…可自己却忘了,在这率兽食人的乱世里摸爬的,无论男的女的,又有谁是善茬…一个被家奴抽耳光还能唾面自干的无耻,一个可以灞桥折柳送别有着杀舅之仇的内贼的人…与那哭活丧的刘恒也无甚区别吧。没有感情,全是利益… 皇帝,该这么当么? 身子晃了晃,又是一晃,瞳孔失了焦距,好一会,才找到默默收拾龙帐的敬翔。虎躯一软,朱温垂下头来,眼泪流过了鼻边,盯着地,低声询问着:“怎么办,怎么办。” 却是哭腔,如当初面对秦宗权时一般。 敬翔陪着圣人一起流泪。 圣人躺在那,浑不在乎这样有多失天子威仪,只是自语:“怎么办,怎么办,我没办法了,我没办法了…我拿他没办法了…他是不是真有天命…呜…” 像被剥离了气力精神,勾了魂,一滴又一滴老泪嗒嗒掉落。这副丑态,他也只能当着唯一如臣如友的敬翔表现了,天后都不行。 敬翔温和劝慰:“臣等在,一切还有臣…自古帝王创业,莫不多磨难。圣人春秋鼎盛,忠诚忘身于外,祎、允之士勤勉于内。二圣临朝,裁决巨细。裕、文、贞诸王超群绝伦。根基既在,还盼猛志固常。此番最坏不过为诸侯围攻。然则一如讨巢,诸镇不免各怀鬼胎。要让他们勠力来伐,无异做梦,五国攻秦流血漂橹,九帅围燕一溃千里,六镇伐梁未尝不会追亡逐北。且克用、李逆翁婿也只是暂时抱团取暖…熬过这关,就会好起来的…” “这一路龙潭虎穴,不都是这么闯过来的吗,无非这次更难一些。” 敬翔信誓旦旦,把住圣人的手掌,用力两握。 朱温只是泪眼朦胧的看着地板,无声的,点点头。 “为我保密。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臣省得。”敬翔领会。素以刚强锐意示人的大梁天子不会把柔弱无助的一面暴露。 “诏张存敬、赵羽、牛存节、邓季筠、王彦章,令赴任。” 天后既然有人选,敬卿也没质疑,那就这样吧,朱温也不想问那些蠢货了。 “等存敬、赵羽抵蒲,我们再班师回朝。不能让天下人觉得我是拿李逆没办法不得不走。我只是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回去处理…卿写一道诏书,一定把我的意思描述明白。”他又说。 敬翔早有预料,从收拾好的案几上取过文件:“已制好辞文,请过目。” “可。”朱温看也没看就吱了声。圣人本来是极富热情和自信心的一个人,但最近起起伏伏大喜大悲,对他造成的刺激有点大,已不太活泼。 景福二年十二月初一,汴军全面收缩于河中虞乡、猗氏、安邑、夏、解、闻喜一带,散出去的游奕也陆续都收了回来。 (本章完) 第157章 盐务 第157章 盐务 楚艺找到丈夫的时候,王从训正在接受包扎。 从后背到前胸,左臂到右手,纵横交错的伤痕犹如一张网。 十五从军行,从一个成德防秋兵混到现在,其间代价和滋味,只有小王自己清楚。 看着几无完肤的丈夫,楚艺湿了眼眶。圣人正一边抚摸着小王结实的肌肉一边骂骂咧咧地清理伤口上药。不是装样子,认真的。他恨死了武夫,却又爱死了小王。这是唯一一个被他赋予百分之九十信任的武夫,也是截止目前唯一一个被他亲手基本改造成功的贼胚。 小王的案例,使他相信部分贱种是可以浪子回头的。 “杀材!以后不许轻贱性命。”圣人气恼地打了一下小王的屁股,神色凶厉道。 “且宽心,臣有数。”王从训点了点头,敷衍地应道。 “交给你了。”对楚艺安慰了几句,李某匆匆离开。 他忙得很,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得为集结在京畿附近乱七八糟的各路部队会不会突然有人造反焦虑。前两天,对岸的忠武军不就在闹腾。光是听到的动静就吓死人,让圣人十分惊慌,连夜召集大臣一起反省,看看有没有亏待自家兵马。神经之紧绷,晚上对着美女都心不在焉地提不起劲,让朱邪吾思对他很不满,怀疑丈夫被三仙两月一洛吸干。 但这只是最基础的抗压。 圣人想的事在其它。 十二月初五,朱温焚毁连营,大举东走。从宝鼎城到桑泉县,从猗氏到虞乡,到处都是黑压压的汴贼,车马把道路塞得满满当当。朱温把求而不得的邪火发泄,将俘虏的王师伤员肢解,连带斩获运到首阳山下筑山立碑。 还纵兵洗城,释放军怨,一路杀略鸡犬无遗类。又派萧颢刨地皮,杀盐官。不荡平河中府就会便宜李逆,泥腿子还会跟着李逆与他作对。朱温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至于这样做会不会失去民心——不是自己的民,为什么在乎? 河中府变为白地已是既成。 此刻,圣人在算好处。 以刘训、陶建钊、陈熊为首的河中残军应是不会对朱温有丝毫希冀了。那么,在王珂这个他们愿意效忠的纽带还活着的情况下,又经战争考验了一波立场,剔除了其中的朝秦暮楚者,河中剩下的武士,可堪驱使。 圣人计划把这部分人马整顿一下。 团练、州兵解散,还愿意当兵的或补充到外军九校,或编为蒲、潼、武三关津渡戍兵。 衙军,河中衙军近五十年只造过三次反。一次是驱逐李都,一次是常行儒杀王重荣,一次是前俩月的欲劫王珂作为投名状,好在这部分蠢货已被朱温用光了。 想了想,他决定让刘训、陶建钊、陈熊遴选两千人,入朝加入侍卫亲军马步诸都。 余众就留给虫儿吧。 虽说相对乖一点,毕竟没那么可靠,全收到中央太危险,圣人也没有朱温、杨行密、李存勖这些人的大心脏,叛军转手就能做亲兵。 后世武勇都作乱,钱老太爷不相信任何本道军队,害怕他们和武勇都合流,乃质子仇敌杨行密,请吴国帮忙平叛。吴人到来后嘲笑他,钱鏐的愤怒回答直摘时代:“军中叛乱,何方无之!” 武夫造反,哪里没有? 难绷。 除了军事调整,另一要务就是盐池。 水经注:自武帝元狩四年,桑弘羊兴盐铁,天下盐官凡二十八郡,河东安邑为首。 唐书食货志:诸道盐池十八,井六百四,惟安邑池五,总谓两池,皆隶盐铁以榷之。 一直是中央财政的支柱。 巢乱后为重荣所专,每年进贡一部分,朝廷强行收复,战败。田令孜被诸镇定为战犯,还闹出了废帝风波,利益之大,足以改守君臣之道。 圣人也好奇到底润到什么地步,问太尉。 答:准绢而言,岁税不下三十万匹。 这还单单只是课税下限。 按官府自产自销的模式来算收入,后世北宋真宗至仁宗期间,两盐池的年产量在7000万—8000万斤的区间,晚唐这会战乱频繁,产量不行,加上武夫理政,质量也不行——就说王重荣,辟如光启年那次造反,王某突然下令:年前必须完产多少,他要打仗,产不出来盐官全部死。你还敢慢工出细活不成?所以经常是泥沙俱下,竞争力不行。毕竟天下盐池18座,又不是离了你王家盐大伙就只能淡食。故,从产量和质量上,专卖获利当不如宋。 但不会悬差太多。这方面细节,圣人也问过太尉,据其奏:及刘晏更盐法——天下之赋,盐居其半,皇室、将士、百官禄俸皆仰给焉。 很吓人了。代宗时期,中央财政维持在1200万缗的常数,而盐利占一半。盐利增幅从刘晏执政初期的40万缗飙升到恐怖的600万缗。而河中盐院的销售份额则占了该值也就是全国盐利的四分之一,国家总收入的八分之一——近170万缗。 圣人心一颤。 还惦记那逼青苗钱和藩镇的春节红包干毛? 有这收入,何惧武夫造反? 但代价是盐价从天宝年的每斗10钱涨到第五琦的110钱,再到刘晏以“备边军春衣”为由下令加至200钱,再到扬州节度使陈少游认为南方人有钱,奏请加吴盐至骇人听闻的每斗370钱,于是南方出现大范围淡食。盐官、亭户开始大规模走私,民间黑帮丛生,男女武装贩盐。达到了——“巡捕之卒,遍于州县。”的夸张程度。武夫都不打仗了,整日忙活的事就是和盐贩子斗智斗勇,围剿盐帮。 田兴率魏博归顺,衙军第一个要求就是不在六州执行盐法。吾为百姓谋福利,魏人不吃高价盐! 许之。但穆宗脸上过不去,想调整,户部侍郎张平叔觉得可以,结果被韩愈等人当面叱问,后遂无议盐者,盐法也益密。 到宣宗那会,画风就成这样了——“以壕篱者,盐池之堤禁,有盗坏与鬻鹻死,盐盗持弓矢者皆死。”翻盐区围墙,死。偷盗、毁坏卤水,死。 带着武器出现在盐区附近也属于隐藏罪犯,只要在你身上搜到盐,就地处死。 针对内鬼盐贩和黑帮,则派便衣和特务——“迹其居处,保、社按罪。鬻五石,市二石,亭户盗粜二石,皆死。”一个村只要查到一个盐匪,全村连坐。内鬼走私超过两石,灭门! “唉,我不是盐神。”圣人叹了口气。 盐利固然诱人,但搞成这副德行也没意思。在太尉那了解清楚这些事,他对第五琦、刘晏、韩愈这些人的印象也瞬间恶劣。两块钱的一包盐卖你六七十…刘晏之辈理财有功,但其漠视、冷血、残酷对待世俗,不是个人。再苦一苦百姓,也不是这么个苦法。而宣宗老儿在这个基础上变本加厉,可能跟他妈是个婊子有关系。 后续盐法还需从长计议。但价格必须降,至少对半。另外,穷得发慌的李克用难免觊觎,汴州的河中行营招讨使张存敬也快到了,得从速接管。 士卒好办,可哪个大将合适呢。 既要不惧李克用,敢在晋人抢劫的时候还以颜色,又要会拿捏分寸,不把克用得罪死。还要会打仗,假若爆发严重冲突,不会被李克用一战荡平。同时还需听话,作乱的可能性小…陈熊。圣人第一时间想到了忠诚的岳父。虽然他优先忠诚的是王氏,但他和陈美人的父女关系很好,陈美人的话在他那极具分量,而自己和陈美人的感情也非常好。 大舅哥赵服其实也行。 可赵服的位置若持续上升,领兵在外又在军中建立威望,枢密使对政阳的望子成龙就会日渐严重,自己再继续向敬慎倾注资源,容易闹矛盾。——政阳已被她送到延寿里的真仙观交由道人李全微、女冠焦玉素寄养,欲以神术庇佑政阳平安长大,足见重视。 比起敬慎一有空抱猫逗狗却认为小孩就这样而不约束的淑妃,赵氏要精明得多。 这样想着,圣人来到了朝邑城外的一座军营。 今天他来这边,是为了处理俘获的汴军伤员及尸体问题。 一部分是朱温攻坚产生的。 战士的尸体,能看见、能找到的汴贼都尽量拖了回去,但王师打扫战场还是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不少还没断气的。河西城,河东城,加上先前首阳山拖回来,加起来得有两千余人。有武士,甚至还有十几个军官,但主要是还是耗材。 一部分是那天的“锋”会。 阵亡的千余剑士、长直、落雁、厅子马直被朱温拼命抢了回去,六百多轻重伤员没跟得上。唔,被圣人命令杨再思等南蛮抢人头,遂抓获。当时圣人打的主意是战后交换伤员,谁料朱温残暴无比,撤军时将王师俘虏全部处死。 妈的。干脆以牙还牙算了! 但理智告诉他,朱温这狗贼可以不仁,大唐天子却要保持某些底线,不得不捏着鼻子当圣母。 “陛下。”白茫茫的冬日暖阳撒落,哀鸿遍地的小小营地被围得水泄不通,军士们刀出鞘弓上弦,见到他到来,都低头致礼,复又挺胸,把他包在中间七嘴八舌的鼓噪着,只待一声令下,就屠了这帮孽畜。 “莫要骚动,争做子仪。”圣人拍着他们的肩膀,教育道。 “诶!”听见他又开始老和尚念经似的说教,武士们不得不消停。 圣人朝营门走去。 隔着辕门一看,满目伤兵残将。 一个个或闭目倚在墙角,或枕着甲胄侧躺在地上,或相互帮忙处理着伤口,除了不正常的失调呼吸和低低吃痛,无人说话,一片死寂。 扫到栅栏下,一披头散发的俊俏男子嘴叼破布,左手按着不断渗血的大腿,右手几根手指缓缓伸进血肉…当开始蠕动…顿时头一低,两眼发直,身体也跟着大幅度抽抽。接着,猛地一抬头,一根箭头钩着筋膜被拔了出来,血淋漓的手掌就像进了染缸。 嘶…圣人看得头皮发麻。 撕下衣服缠住伤口,这杀材轻轻靠在栅栏上,休息了。 “李逆来了!”皇甫麟眼尖,瞟到了站在那偷窥的李某。听到这声喊,营地发出一阵微弱动静,还能动弹的汴贼都投来目光。 “哦,你就是狗脚朕?我看也不是大伙说的三头六臂。” “技不如人,陷阵被擒。今日之事,有死而已,不用羞辱什么。我要求饶一声,不是好汉。” “别得意。这世道你杀我我杀你,都是疯子,你也难说,不定何时就让杀材剁了脑袋。” “诸位慎言,给想回家的兄弟留条活路。” “朱温整日拿俺们当替死鬼。十年征讨不得消停,父母老死村落,儿不得归乡守丧。将校阵亡,怪士卒不卖命,一整队的宰。吾辈相见白刃血纷纷,哈哈哈,落得个鹰犬的命。朱温被你杀败,老子拍手称快!你这天子发愤些,早些打进汴州屠了他全家。” “都说淑妃美,让我看看?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识下倾国容颜。” “死到临头还这般硬气。”军士们勃然大怒,你推辕门我举槊,呼啦啦就要往里涌。 “莫要鼓噪。”圣人喊了一声,随后看着众武夫说道:“朕要放了他们。” !!! 什么? 你昏了头! 圣人举起双手,示意保持安静,然后在一双双或质疑或愤怒的眼睛注视下说道:“让他们回去,汴人就知道王师不害俘虏。最起码明白我不这样。以他们就不会像那日会锋一样死战。而且我连剑士这种百里挑一的精锐都不杀,就更不会坑戮其他人。等他们回去,都是活生生的事实,就动摇军心。你们以后作战,伤亡也会小些。” 沧海桑田的时间洪流里,王朝亦不过是一瞬。只有脚下这片土地,它会亘古长存。天就是天,它不会中意谁。但脚下这片土地,它会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圣人想做一个不一样的杀材。 朱温征讨四方为什么那么困难,因为他杀俘。为什么杀俘?因为武夫桀骜,激烈反抗,所以要斩草除根,杀到害怕。有用吗。不大。屠杀能震慑四方的话,大伙早就跪在秦、儒、巢这几位百万业绩的专家脚下了。圣人想吸取教训,重新走一条路。只有岐、凤那种贼胚,才需要全部杀光。 “唉,就这样吧。”军士们摇了摇头。以后还要作战的,能轻松些就轻松些吧。 “我家圣人仁慈得紧,嫌杀尔等猪狗污刀,滚吧!”几名士兵上前骂道。 闻言,汴军面面相觑。 “搞什么,要把我等骗到哪去杀?” “赶紧斩了老子,来个痛快的。” “腿断了,走不动。” “切,假仁假义。”皇甫麟嗤笑一声,翻了个身。他敢保证,绝对是想把大伙带到某个场所再砍了,然后就地掩埋。这点伎俩,当我不知。 交头接耳了一会,汴军又安静了下来,不吱声了。良久,方才有个声音问道:“不走行不行?俺没保住指挥使,一火就剩我一个,回去也是个死。正反要当逃兵,我就不走了,省得千里回去挨一刀。给口饭吃就行…” “我也不走。” “这寒冬腊月,带着一身伤,怕是走不到汴州就死在路上被野狗吃了。” 皇甫麟终于忍不住了,撩了撩头发,叫道:“要真大发善心,就把将士们治好再说吧。” (本章完) 第158章 张存敬 第158章 张存敬 陕州,峡石乡。烟笼寒溪,衰草霜结,白雪浮罩着碧绿河面。两京古道上,一人一马一斗笠缓缓而来,惊起觅食的狐雀。 张存敬勒住缰绳,驻足山陂。 军民杂糅的两京大道上人喊驴叫。马夫狠狠抽下竹藤,枯瘦的肋部一张一合,骡子不断尝试站起来。身边是一辆严重超载的大车,军士们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认领东西。堵在后面的车队、将校举目眺望,还有不知是哪部兵马在埋锅热饭。不时有将官来申饬,踢翻碗筷,和席地而坐的军士吵成一团。 道路两侧,黑压压的士卒背着行囊,侧身拖曳着装不下的沉重兵甲战具,擦着汗水默默绕行;垂头丧气的汴军正在班师。 “都头,俺脑袋昏得紧,让俺歇炷香吧。”有武夫杵着长槊捂着嘴巴蹲了下来。 “额…额…冷…”脸颊通红发着高烧的军士脚步踉跄。 “我实在走不动了,我要坐车…” 兵马使始终木然的重复着一句话:“再咬咬牙,到洛阳就好了…沈四郎!沈四狗奴…”一句话没说完,折身把倒在地上的沈四郎搂在怀里,掐人中,拍打着那张满是冻疮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脸蛋。好半晌,沈四郎才睁开眼皮,眯着缝:“俺…俺累了…” 哆嗦的身体渐渐停止抖动,雪落在血红的脸上也不见融化。 兵马使一头抢在地上。 一匹匹骡马不堪驱使又或无力抵御凛冬,渐次沉睡。一个个面色发青的妓女、辅兵、武士走着走着就一头搭在前面的人背上。一辆辆运输伤员和阵亡遗体的大车被盖上草席,被薄薄的积雪覆盖面目。在他们经过的两京大道上,人马横陈,相望不绝。 有人突然悲从中来,挥刀砍地,破口大骂,又刀一扔蹲在地上呜咽。这种情绪很快传染了其他人,大伙纷纷鼓噪,或哭或闹腾;军官们苍白无力地安慰着。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精神恍惚的张存敬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走下的山陂,整个人如荷叶逢秋般了无生气。大梁。仿佛拉开了衰败的序幕。 也不知道天后此刻在干什么,深居幕后的她能察觉到这一切么。大军颓废成这样,自己能为天后守住西线,不让她为李逆分心焦虑,就算成功了。 “唉!”张存敬夹了夹马腹。 …… 灰蒙蒙的苍茫大地上,还有许多逃荒男女。 粮食、衣服、厨具、锄头、犁尖、家畜,大包小包,驱牛推车,基本上带上了所有能带上的。可惜运气不好,两京大道正在行军,他们只得远远地避开。 这个年关,不好过。下马贼横扫陕、河南府、郑、许、陈长达三月,沦为流氓的人太多,相对贫瘠的汝州已经爆发了饥荒。 荒芜的田间阡陌,一群孤魂正在游荡。 拨开积雪,焦黑的禾苗残茎已经腐烂了大半,撒留的麦粟谷穗也被老鼠搜罗一空。转进不远处的枯木焚林,树皮干死了,拔了几丛新长起来的野草嚼了嚼,很涩。咦,这里有一窝细土,找点水就可以咽。 赵贞娘拉着一对儿女,混在队伍里,行尸走肉地蹒跚而行。 冬月二十三,丈夫盗富户粮不得,被乱棍打死。 腊月初一,小叔行猎为虎叼走。 初五,丈夫肉尽后,夫家爷娘同一晚饿死。 初七,长子被拂晓时分翻墙而入的梁县吏抓去滑州应役,防备东方诸侯的征讨。 初八,州衙传来次子在河中失踪的消息。 也是这一天,赵贞娘带着剩下的一儿一女走回娘家,但娘家人也没了。也许是提前逃走了吧,也许是… 赵贞娘的愿望很朴素,她只想晚上光着腚在月光下忙活的庄稼能有个好收成,想儿女平平安安长大,然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想你耕我织,夫妻齐心经营好这个家。起码别人有饭吃,我们也有。别人有衣穿,我们也穿得起。 但现在,一切都荡然无存。 家人接二连三死去,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哭,哭完且烹再哭,最后找些草把血淋淋的白骨架包起来找个地方埋了。 此刻的赵贞娘肌肉萎缩,干枯的手背只隔着一张糙皮,一对血色眼珠红得像兔子,手里两个孩子一坠一坠的。正待看看,耳边响起了沙哑的交易。 “俺…把儿子换给你吧。” “你二女太瘦了,要换的话就拿大女来换。” “阿翁不要换我不要换我呜呜呜……我绝对不吃饭不拖累爷娘,我自己找树叶呜呜…” 哒哒哒,突然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众人循看去,是一群鲜衣怒马的武夫。那个要被换掉的大女毫不犹豫地跌跌撞撞的跑出,一边跑,一边弯腰抓雪擦脸,及近,跪在路中间,语无伦次的哭道:“把我掳了吧!我给你们做妓,只要不切成盐尸…” “滚开!”亲兵看得烦躁,掏出一个饼扔去,反手又是一鞭子给人抽翻。一路都是各种破事,无能!亲征李逆,李逆没打下来。讨下马贼,下马贼没堵住,搞成现在吊样。还圣人,就这? 葛从周也是个蠢货! “够了。背后辱骂君臣,我教你的?”张存敬喝止了他。 “哼,圣人混账到这个地步,把老百姓祸害成这样,还不能说他几句?若不是他想当皇帝,岂有今日之祸!” “慕容章!” “闭嘴就闭嘴!”亲兵愤愤地闭上嘴巴,别过脑袋。 “给这些人分些干粮,带去陕州。”张存敬出了一口浊气,低声道。 “大帅!从来小人不容君子,朱温本来就猜忌大帅,若非天后袒护,今日你别说上任河中,命还在吗?你现在这么做,不怕被人告一状说你邀买民意?” “若尔等家人落难,我也会如此襄助。所作所为,但求问心无愧,死则死耳。”马槊闪电般探到胯下,单手往上一拨,便将狼吞虎咽吃饼的姑娘挑飞过来,伸出右手使其落到臂弯,然后又如拎狐狸般将其抓到马背后坐着:“以后你叫张雪,吾之次女。” 目光扫过赵贞娘,扫过那一张张麻木的脸和一双双空洞的眼睛,这一刻,张存敬万念俱灰。 本以为效力圣人可以杀出个名堂来,勘平乱世…如果不是放心不下天后…人面不知何处去,桃依旧笑春风;不提也罢。 …… 嘉福殿,先期还汴的朱温举行了一场宴饮。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君臣同庆强敌败亡,兼并晋、绛,并杀俘李逆上万。留守官员闻言,皆蹈贺。一时间气氛热情如火,宛若诛李大业已成。 “诏告士庶,勿得怨恨。今所以增丁加赋,讨李逆故也。俟平关辅,男归田,女务桑。贫困户口,皆有赈济。李氏不爱小民,朕甚珍之……”几樽酒下肚,圣人脸色泛红,懒洋洋地说道:“天行有常,人道有为,制天命而用之,且拭目以待;饮胜!” “彩!”寇彦卿对圣人这种言笑自若混不以为意的气势钦佩不已。群臣起身对饮。 圣人一会夸夸这个,一会赞许那个,力图表现得无所谓。反正他是打下了两个州,攻上党期间也教训了李克用一通。只要他说这是大捷,庸庸碌碌的凡人谁会认为他败了啊。 悟已往之不谏,过了年重新谋划,换个方略来下这盘棋。 赵匡凝、冯行袭这两个钉子,必须尽快拔除了。金商把控着入蜀道,襄阳富裕,使能杀此二贼,形势又会大为改观。 兖、郓方面,不能再给予喘息之机,把坐镇南面的庞师古调来吧,主持东方军事。 魏博最近上窜下跳得有点厉害,得让他们领教下征讨李逆的风雷攻势。这帮娘胎带来的贼胚,不见棺材是不会掉泪的;只是可惜罗弘信了。而今田希德之辈余孽掌权,训兵造城,风气复苏,不好对付啊。 江左不能有事,对杨行密的外交要改善。去年杀其使者抢了一万斤茶叶,令双方关系非常糟糕。悔不当初!尝试下能否联姻。 呵,李逆! 就像在金樽里有李晔的倒影,精神亢奋的圣人咕噜噜再灌一杯,口腔喷着粗重的白气,醉态大显。 寇彦卿、贺德伦、范居实、徐怀玉、张归厚、赵克裕、王檀、张慎思、黄文靖、刘捍等亲信喝得上头,手舞足蹈高声喧哗,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阿谀之辞,或踞案拿起双手大吃大嚼,指点江山。 掖庭令李伊、昭义陈颍、博王妃王语、齐国夫人叶甄、陈国夫人曲莺莺等女官、外命妇勉强精神,强忍不适。特别是王语,头都不敢抬——不少人都在偷偷瞄她,猜测流言的真实性。 朱温看了她一眼。 王语心一抖,压在记忆深处的巨舌鞭挞顿时浮现。幸好天后在…不然她实在不敢想象此番老狗回来后又会怎样玷污她。 “得女宣姜,公胡不薨。诛尔孽朔,将奈我何…”捂着隐隐变大的肚子,王语自言自语。 估摸着也团建得差不多了,喝得昏昏沉沉的朱温摘下帝冠,小跑着赶往椒房殿。天后身体有恙,没有出席宴饮。但朱温明白,天后是心情不豫。 椒房殿。 这是朱某专门找人仿照两汉款式为挚爱营建的宫室。此际幽光跳动。朱温推开门,晦暗中,暖焰映云雪若霞,璀璨生艳。亮黑长发如弱流淌,天后光着膀子,背对帷幕隔开的中门,静静盛开在一角。 无声跪坐在那,一如既往地低垂目光。 朱温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双手整理好仪容,轻声道:“阿惠。” 嗒。天后往身侧扔去一个蒲团:“坐。” “遵命。”朱温脱下鞋履,迈着小小的步子走过去。一坐下,就伸手从背后慢慢靠去,想搂。 “拿开。” 朱温尴尬地收回手。 “问你三件事,须一字不落,不打顿。” 闻言,朱温如临大敌,挺起腰板,眼睛盯着身前地板:“天后请问。” “卫晋操守无堪,罔伦嬖媳,耻笑千年。”天后也没和他绕弯子:“汴梁为什么会流传你和博王妃有染的骚议。开封府屡捕不止,难道这是空穴来风吗?” “这…” “说实话!”见朱温迟疑,天后厉声逼问。 “七月我返宋省亲,你私召王语何为?” “寻访女冠,为爷娘祈福。”朱温不假思索道,幸好早有准备。 “当天起居官是谁,为什么值志上没有交谈内容和时长,只语焉不详的写了一句——上召外命妇王氏,语及家事。” 眼珠一转,朱温无奈地说道:“相隔日久,确实记不清了。当天起居官是谁,起居注写得合不合程式,是否违制,宜询中书。” 天后侧过脸打量着他,少少,道:“卢曾在陈留郊游,遇盗,伤重不治。保管起居注的弘文馆三层又因漏水,于九月秋雨被浸坏图书。” “哦?”朱温讶然,不满道:“时下马贼已来,大臣遇盗,李逆所为无疑。天后有所不知,此贼卑鄙残忍。犯罪军人剁掉脚趾,剃发去须刺青编为一都,号恶人军。其下复分左厢大恶人、右厢小杂种,各设管教使。日给二饼。逢战加餐,以全家为质,驱之无异猪与狗。这等杀材,什么事干不出来?不要被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慈眉善目给骗了。天后却疑我…” “至于弘文馆储存渎职,罢其主官就是。” 说着说着,声音还有些委屈。 “你还敢骗我。” “所言但有一句假话,就教我不得好死。”朱温举起手掌赌咒为誓,毫不退让的与她对视。 天后默然。 大恶人、小杂种…李郎还挺会造词。 闻着那股迷人而熟悉的味道,一柱擎天的朱温猴急不已,等了良久不见天后再说话,左手一揽将天后搂在怀里,右手随之不受控制地摸到心口…又嫩了…好想咬一口啊:“时候也不早了——” 天后推开他:“胜兵数十万,不能除扎猪群丑。为君不能全百姓衣食。为夫,不能遮蔽风雨。朝廷草创,武人傲慢。政乱事昏,女主在位,而不正纲法。未见如此社稷而久者。中原空旷,无城无险。四方诸侯,人皆仇雠。他日因兹变扰,车驾颠沛。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不能让百姓免遭荼毒,不能让她免受叛军城下凌辱,算什么男人,皇帝。那日费仲康之辈的一番精准摧残,让天后枯萎的心里有些东西被搅碎了,很难再独自舔舐伤口,重新拼接。 “天后…”朱温愕然,热血冲上大脑,脸憋成猪肝紫。既倍感羞愧,亦惭懑,但天后这番话,也太刺耳了…试问除了他,哪个男人承受得了。换成李逆,已手刃妻子了吧。 “圣人自爱。”生分的关心了一句,拿过道袍披在身上,天后飘然而去。 朱温的表情第二度产生变化。 夫为妻纲,妻面训夫。 此与武曌何异? 烦恼苦闷无人可诉,河中受挫却要在人前强颜欢笑,再想到妻子那张冷冰冰的死人脸,以及天后有时候在公开场合一闪而过的——因为在众目昭彰之下被一个满嘴黄牙口臭熏死人的丈夫嘘寒问暖而闪躲的细微动作,人到中年的朱温喉咙有点甜,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椒房殿:“士之耽兮,犹可说也。我之耽兮,不可说也…” 在天后心里,他到底算什么,一个冤种? 这回,朱某人的精神是真的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打击。 (本章完) 第159章 长原陂 第159章 长原陂 景福二年十二月十一,李克用旋师万骑入石州,会岢岚使王延钊、遮虏平使刘典与司马勒激战于平夷县。克之,慈隰乱军死伤数千,司马勒父子携残部西蹿新秦郡,沙陀、党项两面夹攻,杀人盈野。一点要朝廷配合的意思都没。李克用本尊到来后,河东各路兵马不敢敷衍,开始玩命,轻松荡平司马勒。 十二,圣人计功。 侍卫亲军步军都头司马勘武在首阳山一战阵斩蔡军大将柳寸实,得封汉中尉。令赴任,讨当地群盗,同时开始对蜀中施加威慑。这一场会战结束,三川诸贼和那些喜欢“创业”的豪杰心里当能有数了。怕不怕,就看你有没有逼数了。 另,作为补偿,前山南节度使杨守亮移权陕虢防御使,驻阌乡,扼崤函道。外宅郎这一路攻打河洛,不能说没立功,毕竟奉诏来了人,但军队耍滑头,多数将校拥兵自保,不肯出全力。相应地,圣人对其也没赏赐。梁汉之师非常不爽,军中破口大骂,想造反又不敢。 中领军王从训进爵常山郡开国侯,加太子宾客。中领军赵服出了死力,拜天策军外军九校都虞侯,领司隶校尉从事。中领军扎猪进爵云中子,中领军没藏乞祺进爵五原子,各授散官。李嗣周、李彦真、李筠、李君实等宗室及其他有功将领亦各有提拔。 来勤王的播州土豪杨牧南等人,杨再思竟得护南蛮校尉,让同行的其他家族的人非常眼红,因为他们只被打发了一笔钱财。但普通蛮子还是很高兴的——虽然没打硬仗,干的只是类似苦力的活。但朝廷看在他们千里冒雪而来的赤诚上,也发了赏赐。 拓跋思恭这厮耍滑头,没有得到任何东西。 北地太守韩遵作壁上观,坐山观虎斗。朱温却后,连连上表狡辩,表示要戴罪立功。但是不是太晚了呢?朝廷对其意见非常大,派使申饬北地文武,赐韩遵死。众惧见讨,韩遵遂“自杀”。时隔多年,庙堂隔空诛公卿的画面复现,这让不少人感觉头顶上重新吊起了一把剑。 李嗣昭等人不提。 他们另成体系,别说罚,就是奖赏,除了散官、检校官,你敢给这些人封什么。怎么奖惩,李克用自有决定,完事圣人乖乖签字就是。存孝兄可能是唯一一个幸运儿,来到这边,草草打了一仗,得授马军都教练。不好不坏,属于圣人对跳槽人士能开出的极限薪资。 十四,荆南节度使兼忠万归夔涪峡等州观察处置水陆催运等使、江陵尹成汭及湖南观察使刘建锋、黔中节度使王建肇、金商均都防御使冯行袭、襄阳唐邓等州节度使赵匡凝、魏博节度使田希德、杭州钱鏐、青州王师范、镇州王镕、郓城朱瑄、兖州朱瑾、武昌吴讨、淮南杨行密、宣歙田頵、广州刘崇龟、凉州翁郜等诸侯共上表章,称贺,并声朱逆罪行。 异地同时,不禁令人怀疑其中某些人准备了两本函件,一起寄到长安进奏院。皇帝赢就呈这个,朱温入关,就顺势把另一个提交大梁。诏以:“诚修事君之礼,宜息停干戈。无故兴兵者,当会诸道诛之。”巢乱以来,面对诸侯相攻,朝廷无力为之辨曲直,只能但观强弱,不计是非,谁赢就帮谁说话。由是大伙也愈发没有敬畏心,想打就打。趁这个机会,给各位打个招呼吧。维持会的形象,须一点一点扭转啊。 也是这一日,车驾将还长安,而左冯翊惊曰:“沙陀至矣!” 骠骑大将军李克用在晋州休整了两日,携步骑两万沿汾水河谷南下,称将觐天子。或有士卒躁然:“美人陈氏,才色冠后宫,吾为王求之。”至是,都邑惊骇。圣人不得不暂缓班师。觐…这年头,听一听就行了。 后世河中帅位之争,岐、同、华三镇支持王拱,李克用要求任命女婿王珂。朝廷惹不起更强的李克用,立了王珂。李茂贞大怒,起兵清君侧,昭宗出奔石门。按说,朝廷既从了李克用命令,为此招来李茂贞问罪。李就该来救,但他嘛,在河中观察了一个月才动身。 乱平,朝廷进位李克用晋王,将邠宁节度使交给他保举的苏文建,昭宗还把最宠爱的魏国夫人陈氏送了出来。平叛不免费,这就是代价。这会两家迫于朱温穿起连裆裤,但说句各怀鬼胎也没问题。 也罢。朱温是一起打跑的,来分润好处也很正常,且会一会,要什么都可以谈。但若恃威求王看人下菜碟,那只能说找错了对象;谁也不是吓大的。 “密迩阙庭,不可不见天子。乃惧部落士卒侵扰居人,大将军不敢径入,故按军桑泉县,黄昏自率卫士至长原陂候召。”景龙殿内,节度掌书记李袭吉作为代表,说道。 长原陂,在河中府城以北三里,而李克用驻军的桑泉城则在长原陂东北十余里。位置倒还挺妥善,加之都只带少量随从,他不怕外舅劫人,李克用也不担心女婿来阴的。若要来一场“长原陂之变”,双方各自掉头,召兵会战就是。 快速盘算了一下利害,圣人点头道:“我在长原陂设宴,大将军可酉时初刻如约。” “遵旨。”李袭吉暗叹一口气,转身匆匆而去。 权者无情啊。既为翁婿,兼为盟党,贤妃业已有子,而君臣相见,阵仗之大,双方警惕猜忌之深,几乎让这场会晤成了笑话。李袭吉离开后,贤妃抱着孩子从帷幕后款步而出,微微摇头道:“一者为父,一者为夫,若唐晋交恶,置我于何地?有些话不妨说开了,免得锋刃相见,使我痛苦而朱温快意。” “明白。”圣人接过襁褓,在窗边坐下。就本心和逻辑而言,各自都很忙,没有开战的理由。但李克用是退一步越想越气的性格,而且发病频率高。做出的荒唐事包括但不限于:行军路上喝断片,幽州军来攻,部下叫他起床,叫不醒,于是全军大败,单骑走免。敌人堑壕设绳以拒马,不信邪,带着骑卒硬冲,结果被绊倒,本人险被生擒,还赔了儿子的命。 这是一个极其容易丧失理智,经常被一时情绪支配行为的人。 年轻的时候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看谁不爽就是干的气势。要等到碰壁多了,被社会毒打久了,才会懂得隐忍。后世吃亏上当多了,也挺成熟的。屈膝向朱温求和,也能做到。但目前这个阶段,其危险性和中二气息还很强烈。 也老大不小了!整天做出些疯事来,要气死我么! 我看就是少爷生活过久了,缺乏中官教育。 “走吧。”贤妃换好衣靴,头发一甩,抓起马鞭道。 将在极交给宫人,两人很快出了长春宫。彤云惨淡,迎着飘落的白,骑士们紧紧张张地拨马汇入队伍。戴好斗笠,圣人翻上马背,与朱邪吾思当先遁入风雪,驰往长原陂。 哒哒哒,哒哒哒,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令人说话都费劲。 该死的李克用! 你他娘不能等天晴再来吗? 一路赶到长原陂,却见白茫茫一片,只通衢左侧的柳树林掩盖着一座红墙道观,在狂风中巍然不动。吏、庖厨、侍女进进出出,这是李某让王珂提前派来设宴的。不远处还有数百骑士游弋,分散在四下。赵服、赵宠、李瓒、没藏乞祺上前说了几句,派人接管了道观。河东骑士远远退开,分出几十人去报告李克用。拍拍身上积雪,圣人、贤妃大步流星踏进门槛。 在主位上坐定,便静待李克用来“朝觐”。 酉时,道观外传来阵阵蹄声,随之便是嘈杂喧闹。大群如狼似虎的军士哗啦啦冲进道观翻找,与卫士吵成一团,双方你推我搡。 “嘎吱…”门被缓缓推开,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孩趴在门口,观察着内部。 “阿——” 朱邪吾思身躯一抖,笑了笑,竖起食指贴在嘴前。 圣人看了眼。 这是李落落还是李存勖? “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小孩笑嘻嘻地哼了两句曲。 (本章完) 第160章 一生真伪复谁知 第160章 一生真伪复谁知 “诏以雁门以北行营招讨使、忻代蔚朔等州观察处置等使、充河东道节度管内、太原尹、北京留守、上柱国、守太傅、检校太师、兼侍中、平章事、开府、骠骑大将军、食邑七千户、实封二百户陇西王——”寺人抑扬顿挫的声音戛然而止,僵硬地看向圣人。圣人冷哼一声,瞪着他:“念。”寺人一咬牙,补上名字:“李克用入见!” 再来个——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奏事不名、总百揆、都督中外诸军事,就有那味了。 嗒嗒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克用推开门,光着脚走进斋堂,十来个表情冷峻的将校跟着涌入。哗,赵宠、没藏乞祺按剑而跽。外舅亲兵进来后,自动站在另一边,对视着拥蹙在皇帝左右的卫士。 李克用撩起衣服,拜倒。稍一弯腰,背部就像喝水的虎。其貌不扬,一眼微眇。身上的火红戎服有些张扬,搭配着外面的墨黑大氅,看起来像个妖怪大王。 “大将军坐。”圣人挺直脊背,低视着面前的酒杯。 皇帝甚至不愿意叫他一声外舅!大将军,正式而生疏的称谓。且他位兼将相,又是贤妃之父,按惯例,参拜后,皇帝要还礼。但圣人不知是忘了还是怎样。见此,李克用也换了称谓,不咸不淡道:“谢天子。”然后落座,俯首看案几,不说话。 “上与臣戮力共诛朱温,臣战河北,龙战河南,乃得逐汴。今日相宴庆功……”贤妃脸上的尬笑愈发绷不住,准备好的说辞也说不下去了,于是冲门口喊道:“落落,存勖,过来!” “陛下、贤妃、大人。”一武士装束的英睿少年走了过来,一一行礼。 “此大将军长子,生时正逢瓜熟蒂落,故得名落落。”贤妃介绍道。 圣人抬头打量一下这小舅子。 长得挺阳刚,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目光澹定的站在走道中,被赵服一群人盯着,也不怯场。据说其刚满十一岁就被李克用任命为晋阳令,学习跟百姓打交道,不意表现非常好,于是拔为节度副使,与李克用一起处理军政,其后又陆续执掌铁林军,又兼内外护军使。这些职务在方今乱世,都不是可以拿给一个少年滥竽充数镀金的。 十二射箭,十三从军,十五陷阵,二十岁扬名天下。倒也有朱邪部的传统。若不死,李存勖将再无机会。作曲家唯一的优势就是出身。长子落落、次女妙薇是李克用少年浪荡“拥妓醉寝”的产物,不知母谁。长女吾思、次子存美、少子存勖是小妾曹氏所生。 但这个相对好点的出身基本上也无卵用。 李克用不可能根据儿子的贵贱长幼来挑选继承人。 “小舅飞虎冠军之姿,大将军有福了。”圣人顺势称赞了一句。相比起来,李敬慎快十岁了,韩偓讲完一纪左传,只记得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武艺锤炼一塌糊涂,马都骑不稳。 又看了李存勖两眼,但随即就没甚兴趣地收回了目光。 装宗进汴梁,都给你猪完了。 没想到李克用喝了杯酒,一拍案几微微感叹道:“在诸子之中,落落虽然全才,然则暴躁易怒类我。吾思美慧,谋不失武,可恨非男。妙薇从母,存美羸弱多病,不提。唯独这个少子,智勇错用,经史不读,尤爱音律。他年败军之际,危难之间,谁堪受任奉命。” “教子难,难于上青天。”圣人心有所感。 子女教育问题也令李某人深感担忧。后世朱温、李克用、李存勖、李嗣源、杨行密、钱鏐、王建、马殷、刘隐、刘知远这些人的儿子,一个比一个猪狗。按这个比例,自己儿子是朱翰林、李作曲、石留学、刘崇祯这类幽默喜剧人的可能性不要太高。 聊起这个话题,圣人才发现自己先前小觑了李克用,固然老贼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在教育儿女方面,令人受益匪浅。而且…不得不承认,人家的姿态、心胸比自己做的好得多。闺女、儿子在心里是相等的。无论庶出妓出还是假子,一视同仁。 “我看存勖天资聪颖,何劳过虑。”外舅说自家娃不成器,圣人也没法附和。 不过李克用却说:“臣十五岁讨庞勋,二十岁败曹翔,二十七收长安。致陛下冠通天佩白玉。出生入死,身上拔出来的箭头有一百多个,上过的当不胜枚举。落落、存勖固然天赋异禀一点就通,却都不是能担大任的性子。若把家族前途放在此二子身上,沙陀三部能保二十年则幸矣。” “什么?沙陀要完?”李存勖从李克用肩后探出头,小眼睛里闪动着惊讶。 李克用:…… 落落训斥道:“大人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 “哦。” 李克用看起了皇帝带来的卫士。从赵服看到赵宠,从没藏乞祺看到殷守之,从何楚玉看到阿摩难,十几个人一一扫过,或欣赏,或厌恶,或不屑。独眼又观察天子。天子形容粗糙憔悴,胡子拉碴,一双手掉皮。总体状态欠佳,显然操持数万兵马的吃喝拉撒不容易。 “使张濬有如此精兵强将,揆何以至太原。那等神策军,便是百万之众,又有甚用。”李克用语出惊人,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灌了杯酒,愤愤道:“臣父子三代,历事四朝,何负陛下?使无我辈,不知今日天下复姓谁者。危急之秋,表臣伊霍。既安之後,罪臣戎羯。听信张濬之辈倾覆谗言,妄兴讨伐,诚非中兴之术。圣人既欲振作,那张濬,可别让他复相。不然,濬朝入延英而臣夕趣河中。” 圣人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嘴角一抽又一抽,强忍口吐芬芳的冲动。没藏乞祺、赵宠霍然起身,被圣人拦住。于是生硬的转折过来,装作给圣人倒酒。 贤妃骤浮怒容,瞪了李克用一眼,从案几下伸出手去拉李某,李某却耷拉着手掌,不回应。 幸好李嗣源有几分急智,见阿父嘴巴关不上门,开始“语颇侵之”,连忙提着酒坛上来,给君臣斟酒,笑呵呵地打圆场道:“以圣人至明,焉有褫责?昔张公率师来讨,实属朱逆见迫,此贼险毒,人谁不知。非张公挑唆,亦非圣人之故。情随事迁,同德共讨朱温才是。” “朕乏了,无事便就此为止吧!”圣人不耐道。李克用这么一副欠揍相,他怕再坐下去会控制不住开骂。贤妃紧紧握住丈夫的手,歉意地看了他两眼。 “陛下与朱逆两度交手,觉得其力如何?” “劲敌。” “朱逆委张存敬坐镇晋、绛,持续攻蒲,今慈隰之乱既平,臣欲屯兵两州,分其兵势。”李克用喝得脸色血红,图穷匕见道。坦白说,慈、隰二州,他想要。 但是凭什么? 朱温之退,首阳山、河东城这几场硬仗都是李某人自己打的,主要压力也是他在抗。司马勒的确是李克用讨平的。可这不是圣人不行,是他的动作没李克用快。而且王珂已得封护国军节度使,河中名义上好歹还是王珂的地盘不是?朝廷都没顺势收回,你怎么好意思的。因为你扬了盘踞慈隰的司马勒,打朱温出了力,这两州就要给你? “河中,琅琊王留给虫儿的容身之所。朕将慈、隰给你,怕是府城衙军不悦。”圣人婉拒道。河中也谁不实控,让它成为秦、晋之间的军事隔离区,避免边界接壤,加深对方的不安全感。 这对两者都好。 李克用不想看到王旗插在汾州边境,王师两天就能抵达太原城下;圣人也不愿晋人在韩城与他隔河相望。 “使慈、隰无臣驻军,他日汴贼入关而臣分身乏术,不知勤王之师何来!”李克用的语气一下变重。 圣人甩开贤妃的手,脱口而出:“没有王屠夫,朕还要连毛吃猪吗?” “李克用!”贤妃叱了一声,复拽着圣人的手臂把他往座位上按。 “大帅…”李嗣源、李存贞、周德威、盖寓、李袭吉急得不行,纷纷凑到大帅身边耳语。 李克用沉默不语,一杯又一杯灌酒,表情忽阴忽晴。 贤妃在一旁鉴貌辨色,见状,起身插话道:“重荣、重盈两帅有兴复之功,虫儿又是重荣独子,自汴贼来寇,这一府四州只慈、隰、河中府。若再被拿走两州,且不说刘训、陶建钊、陈熊诸将会不会为此作乱,父王持节雄藩,威震北疆,又与王氏情谊匪浅,今与一孤争二州之地,自毁英名。且若父王直抵黄河,三辅谁敢安睡?群臣士庶谓我何。但朱温屯兵晋、绛,日夜窥伺,也深足警惕。让河东防守隰州,翼上郡,慑党项,李郎又何谓不可呢。各退一步,勿伤翁婿之好。”李克用撑着头,心里不是滋味。 本以为嫁女能让圣人成为自己的附庸… 若是按原本的想法嫁给王珂… 失策了! 还舍了吾思,痛哉。 但,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吧,除了勠力共讨朱温。女婿其实也没少帮他,光春耕就送了两季粮种。人要仗义,要懂得感恩。另外,女已有子。如果逐鹿无望,就得经营好这条线。 “罢了!”李克用抬起头。 “至于盐池,每年输2800车往太原,正合贤妃来时2800兵。灾荒之年亦或兵危战凶,外舅但有开口,我都不会袖手旁观。”圣人说道。盐池的归属权朝廷肯定得收回,李克用也要输血的,毕竟现在打朱温的主力就这两家。 听到这声不情不愿的外舅,李克用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 刚才不是很硬气吗。 不还是要叫? 另外,两千八这个数额,说明这贼婿还是记了他的好。 投桃报李,符合他交朋友的审美。 那种机关算尽抠抠索索的人,他甚恶之。 以后每年有这笔钱,财政就宽裕许多。一高兴,又咕噜噜连灌了几杯马尿。但贼婿的发展速度如此之快,自己却原地踏步,回去还得好好计较一下战略。暂时就这样吧,彼此斗而不破。将来会不会破,实力说话。 “圣人不胜酒力,就先走了。”贤妃狠狠剜了李克用一眼,扶着丈夫走出了斋堂。到此结束吧,不然等到父王喝醉了,酒后发疯,跟丈夫吵起来,不得干一场? “忤逆!”盯着朱邪吾思出去的背影,李克用气得不轻。这才嫁人多久?就忘了耶。 不过小两口感情好,也成吧。闺女过得好,他也能少些烦心事。 嘭。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李克用连滚带爬跑出斋堂。 女婿既至,存孝逆子多半也来了… 这样想着出了道观,正好看到圣人身边,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不由一痛。那曾经是他的心头肉,却… 后悔吗?说没有,那是自欺欺人。 恨吗?打过骂过吵过也恨过,但那一阵愤怒过了,更多想起的只有温情。但…但就算时光倒流,自己这张臭嘴在某些时候还是会说出那些令人难以承受的话吧…… 若自己是个哑巴,就好了。 李克用走上去,在众人的注视下,淡淡而不失阴阳怪气地送上自己的祝贺。 “蒙上提携,喜得高迁。” 对此圣人笑眯眯地:“外舅太客气了。”狠狠的耍脾气,争取什么时候把我嗣源老弟也撵走哈。 但李存孝却手忙脚乱,慌乱拜倒行了个礼,忧郁的脸颊涨得通红:“阿父,那个,那个,儿,儿其实不是故意说阿父坏话的…当时去找王镕…儿蠢得紧…来来长安,是圣人,圣人看儿那个,那个…娘…” 眼看这加起来凑不出一张嘴的儿子在父亲的凝视下语无伦次,就快要脑袋发昏四肢瘫软哇哇大哭起来,圣人一脚踩过去,及时停止了丑陋的猛男脱口秀。 李克用背着手,包容地笑了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舍不得,板着脸问道:“快过年了,你娘挺挂念你的,回太原看看她?” 呵呵,自己嘴硬拉不下脸,拿老婆做挡箭牌? “父子之间,再怎样也不至于喊杀喊剐。许多事最初都是很小的矛盾,说开则矣。”看着这俩之前还在开战,这会又在这演苦情剧的滑稽父子,圣人忍不住说教道。无论父子、夫妻、情侣,失望都是一点一滴积累的,攒够了,心死了,人就走了。而几句话的事,在亲人之间往往就很难。 李克用长出了一口气,道:“人非禽兽,哪能食子。只是…” 只是大丈夫的面子作怪罢了。 “要回吗?”圣人看着默默擦拭眼泪的李存孝。 李存孝一怔。 看看圣人,又看看已转过身的李克用背影,神色煎熬。走则负君王,不走… 最后还是贤妃洞察出了他的心意,出面解围,拉着李克用的手连拖带拽把他推上马背:“存孝公务缠身,无法脱身,父王赶紧走吧!” “驾!”马鞭一甩,李克用迎着飞雪,很快消失在茫茫白原之上,竟是如此果决。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外舅,不是一般地复杂。 说他是忠良,不像。说他是贼,似乎又过分了。 风雪潇潇,圣人拉着贤妃钻进了放着火盆的温暖马车,也慢悠悠地回家了。两口子十指相扣,就那样坐着,望着窗外的茫茫惨淡雪景,不说话。大顺二年的秋天,景福二年的冬天,忙活将近三年,总算,初步安全了。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不会太监,莫要流言。近日不豫,更新慢,但尽量保证每天都有。以后三天以内的请假起点就不发请假通知了,群里通知。晚上11点前没更就睡觉吧。 (本章完) 第161章 庾道怜 第161章 庾道怜 十二月十七日早晨。 在雾光晦暗的新缮宣微殿里,乐工东西对座,弄磬、緌、鼗、琴、颂、敔、巢、箫、笛之声。或婉转,或幽深。庾道怜绿衣白纱,跪于绯毯,与两名婀娜女史敲响编钟。二者相合,是为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音。再一细听,曲目是十二部大唐雅乐之《昭和律》。 在乐工中间,倩影流形,异香盈盈,二十名衣袂飘飘的内教坊紫袴、长袖、漆髻、白袍舞姬眉眼含笑,屣履掩面,旋转抬足,托手劈叉,在殷美人的率领下进献她们新制的《功成冯翊》。 而圣人呢,则在舞乐中与三位武昭仪进食。在家不比沙场上吃冰卧雪,可以一切从简,衣食住行都有制度约束,用餐也准备了对应的排场。随着国事振作,各种规矩在恢复。内外有司官吏有了信心,看到希望,也就有了维护践行礼法的动力。 但圣人还是习惯“干吃”。 对着一群暗送秋波的舞女歌姬乐师,哪有心思吃饭? 昭和律奏毕,诸工稍事休息。 圣人放下筷子,把庾道怜叫到身边坐着。许是深居宫闱从没近距离接触过男人,混着酒味的炽热气息扑来,庾道怜的呼吸一下就快起来,脸也烫,里晕乎乎的,很不自然地偏过头,不适地去推靠在胸口的魔头:“大家,别抱那么紧…” 结果这一转身,反倒磨蹭了对方。 结实,挺立,堪为乳母。 把脸捂在中间左右甩头猛猛深嗅,根据体味判断,仍是新。 比久经人事的何虞卿多了一股独特的初刻昙香,比赵氏更圆,比可可更紧,比柔奴更密。 “十二部雅乐怎么来的。”把玩的同时,圣人一副考考你的语气。 庾道怜轻微挣扎,倾斜着紧紧收拢大腿,脸一点点泛红,控制着喉咙尽可能不发出丑声:“声无形而乐有器,器失而声遂亡,故造律。造律以黍。一黍,广积而为分寸。多而龠合,重而铢两;此造律之本…别这样…” “后来呢。” “自汉魏之乱,晋迁江南,中国遂没。至隋灭陈,始得两汉器、理。是时译、弘、彦之、普明之徒,相与撰定,凡十二律,为八十四调。贞观中,复修度量衡……” “原来如此。”圣人倒在她怀里。 先秦的乐器音律湮灭了,两汉研究的成果被南朝传承,到前隋随一,才通过在建康宫找到的六朝文物制定了像样的适用各种场合的音乐。唐建立后,觉得不对味,自己搞了一套。等于两汉南北朝的乐器发音和制曲标准基本就被弃了。但贞观音律在安史之乱也大量遗失。 肃宗那会,齐人魏延陵上交收藏品——一份贞观音律手抄本。朝廷大喜过望,悉取太常诸乐器按记载磨剡,结果完工试验发音怪怪的,手抄本有问题。到圣人这,各种典礼用的音律是殷美人之父太常博士殷孙根据不知在哪找的邦周资料,以算数手搓度量衡,乃铸镈钟十二,编钟二百四。他现在听的编钟就是殷父指导工匠打造出来的,发音也是殷氏父女和庾道怜校对的。 礼崩乐坏,竟至于此。 若无殷博士,岂不是编钟就要在随着唐朝灭亡永远失传? 他现在聆听的编钟大奏与八音昭和律,后世元明清的皇帝能体验到吗。 嘶,得保护一下这些技术。 从庾道怜怀里坐起来,与她湿舌缠绵一番。等到庾道怜呼吸粗重快喘不过气了,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怀抱,复双手捧着她的脸,欣赏着对方低垂下视的表情和已然血红的耳根子。 本以为三两下就爱如潮水的武令仙已是第一敏感。 不想庾道怜更经不住亵渎。 “走,带你转转。”圣人在她衣服上擦干净手。 “臣要上直,擅离职守,宣徽使不悦。” “没事。”柔奴敢生气,晚上就让她趴在栏杆上撅起屁股挨一顿皮鞭。可可那么烈的麟州野马,还不是屈从在他的严刑淫威之下。 拉着她的手一路往蓬莱殿漫步。 “何时入的宫?” “文德元年自襄阳直太常。明年召为掖庭司乐,兼内文学馆音乐博士,教妃嫔。” “宣徽使有没有在你们面前说过我?” “尝言寡人之疾深重,要有姿容者远离圣人,以免上不豫。若实在避不开,承恩时勿得浪叫。” 圣人笑了。 这就是柔奴每次遭受酷刑时宁肯死死抓着他的胳膊翻着白眼“不行就是不行!”也不愿发出一点本能声音的缘故?坚韧的意志,只为了圣人对她不上瘾,还不许别的女人叫,用心良苦。 但这好像更加激起征服欲了。 没说的,必须把柔奴挞伐破防哭着喊着求饶一次。 回到蓬莱殿书房,圣人指了指室内:“有点乱,你随便坐。” 庾道怜点点头。左边墙上挂着一副地图,上面涂满了勾勾叉叉。眸光落到右墙上的几个字,声音浅浅淡淡:“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一蓑烟雨任平生。” 没想到还得写一手好字。 “一蓑烟雨任平生……” 默念着,庾道怜侧头认真打量那人。 圣人坐在窗边,正伏案眯着眼专注地阅读奏书。 外表笑哈哈,心里孤独背负着很多心事吧。 “若中兴不成呢。”鬼使神差的,道怜问。 “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圣人的回答就像他的性格一样平静。 闻言,庾道怜眼神略微有些变化。 这和她印象中的圣人不符合。 看了眼满屋的卷宗、奏书,四处乱扔的饰品,莲步轻移,整理起来。 “看得懂吗。”见她拿起一卷《南史》列传,圣人问道。背对着他,庾道怜神情淡淡,衔丹嫣然。大家质朴的…其实她也有那么亿点点学问:“臣不了解军国大事。” 又摸到一物。 还有女人的亵衣…黏糊糊的…枢密使的么。 大家。 你未免太过放浪形骸了。 圣人在旁轻咳一声,红着脸羞赧道:“枢密使偶尔在这值夜…” 庾道怜转过身来,静静看着他。 圣人拿过砚台一边磨墨一边翻看枢密院送来的奏书。明明是自己的玩具,还虚上了…难道我也有做朱温那种舔狗的资质?匆匆埋下头,干活。 “……均州刺史臣行袭谨奏:…”狼狈撤回老巢的朱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亲征齐州硃威,瑄、瑾不得不冒险引兵往救。还剩不到半个月就是除夕、旦日。朱温这完全是都不打算在家过年了。有必要这么拼? 好在,淄青继以刘郇为先锋统兵两万援兖后此番又向朱氏兄弟增派了一万五步骑。但山东缺乏优势地形、关隘反制,这是个大问题。如果没有外援,极限差不多就一年。 但愿田希德能雪中送炭吧。 另,王彦章已抵达汝州赴任“金商均防御使”,甫一到来就厉兵秣马,冯行袭非常慌张,奏请派兵协防。不过一时半会应该打不起来。大规模开战,估计得等到开春。真打起来了再说吧。马上就要过年了,士卒们的情绪下限还是不要试探为好。 银郡奏:境内党项、吐蕃、杂胡作乱,银城尉武熊讨平之,已解送缴获的牛羊至京。很好,开始像人了。 同一时间,调为鄯城尉的符道昭悍然造反,其实也谈不上造反吧。符道昭弃官不做,率本部两千余岐人叛逃西海,自称天地大赞普。在关中看不到“天子宁有种”的机会,改觊觎吐蕃人,这野心也是难评。可能也是想着反正是给朝廷当替死鬼,何不自己当老板? 按圣人的本意,这种贼心不死的孽畜让武熊剿了算了,看着就烦。你自己多大本事没点逼数吗。但崔公建议遂了符贼心愿,让他去跟吐蕃斗,谁死了都乐见其成。 成吧。那边的虏并不少,势力错杂,当土霸王的难度挺大。 符贼既然彻底疯狂,且看看能折腾出个什么名堂。 “大家,银青光禄大夫太常卿苏荣求见。”女史阿史那来美敲响房门走进来禀报道。 圣人一怔。 苏公回来了?何时到的长安? “快宣——不,他在哪?苏公年事已高,腿脚不便,派卫士去背他来!”圣人喜笑颜开道。 他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这驼背老头执拗得紧,竟然杵着竹竿一路直接走到了敦煌尽头。此番出使西域,一去就是大半年,他迫不及待要和苏公聊个痛快。 好一会,寺人扶着一个风烛残年的矮小橐驼走进殿来。 见了苏公露宿餐风满脸沟壑皱纹的衰弱模样,圣人突然感动不已,也顿生愧疚,把如此一个老人派去执行这样辛苦糟心的使命,是否太不人道?可除了这些老梆子,朝中大臣他也没几个信任的,也没几个能担大任。立刻回头:“道怜,道怜?去和来美弄些茶水、点心。” “银…” 圣人一把扶住他,笑眯眯地:“快坐。” (本章完) 第162章 回鹘 第162章 回鹘 “哥舒、仆固、阿史那、庞特、拔曳古、折甫诸部争斗不休,法不能禁;阴、麴、马、龙各豪如齿龃龉。赖咸通2500户郓城戍军犹在,蕃汉惧之,故虽乱不断,而大盗不发。艰难以来,虏毒河湟百五十年。虏政深入州县,虏俗遍及升斗,华风几去,积年难平。此为深忧…” 苏公关于凉州情况的陈奏,圣人总结了一下。一是各大蕃汉势力乌烟瘴气,这是失去中央政权统治所导致的。但他们还算承认大唐,加上郓城戍兵集团的存在,没折腾出比较大的事。 二就是吐蕃的影响很深,许多丑虏陋习在民间根深蒂固,被驯服的庶奴习惯了。 见圣人有一下没一下拿如意拍手心,苏荣配合说道:“臣请陛下再增调至少5000户武士迁居凉州。如此蕃部畏惧,汉人豪强亦不敢有野心。并召哥舒、阿史那、折甫、阴诸氏族入国,分散安置在三辅,纳于监视下。后者宜付有司,令移民实边,派官吏,政治一同中国。” 治理方略圣人有数,但为表郑重,还是沉吟一二,方道:“理应如此,俟午后,令枢密院下发王言至外朝,草拟程式。” “哥舒金忠不可言,臣已代行王事拜其扫虏将军。陛下既复置护南蛮校尉,窃以为可授哥舒金护突厥校尉,令兼河西节度副使,与翁公同守凉州。或召其入朝,拜南军将军,加其子弟千牛备身,宿卫京师。这是贞观、元和、大中的成例。仆固垣进贡青海骢五百匹,财货若干,臣授其官职,不肯受,言身无寸功,惹人非议。累年效力军府,兢兢业业,亦是忠臣。” “我再想想。”圣人又问起张掖:“回鹘如何?” 自为黠戛斯所破,回鹘漂泊四海,有的加入缘边藩镇从军,如克用假子存信便是此类。还有一部分跟着末代可汗遏念北亡渤海,依附奚人。及幽州杀材破奚,又投奔室韦。幽州军勒令室韦交出遏念,听到风声的遏念只带着老婆孩子和几个侍卫就连夜西逃,是为“九骑宵遁”,最后在张掖定居。至其子特勒,朝廷给予册封,承认合法性。迫于归义军和吐蕃的威胁,事长安甚恭。 高昌回鹘则是甘州回鹘分出去的一支。 咸通七年,回鹘仆固部渠帅仆固俊击杀论恐热,驱逐西、伊一带的吐蕃人,派部将入朝报捷,称光复失地。朝廷有意防止西域出现统一帝国,于是扶持仆固俊建立大福大回鹘封国。 还有个“精唐”于阗。历史上朱温建梁的消息传到西域,于阗王僧乌波因为祖上娶过李氏公主,乃自称皇帝,改名李圣天,以唐朝继承者自居。加上归义军,四足鼎立于西域。 “累年来,回鹘与敦煌互为征讨,皆扬言为朝廷除一大患。臣甫至张掖,回鹘百官便言张氏野心勃勃。至敦煌,张氏复奏回鹘作乱,不断西侵。”苏荣摇头道。 归义军固然不臣,但张掖回鹘在他实际接触下来,感觉也有野心,不过目前属于野心被忠心压制。如果朝廷持续衰落或者失去掣肘,大概率就会反过来。 “可否将其分迁至金城、银、鄯、北地、庆阳五郡散居以便控制?”圣人问道。 苏荣领会上意,却没直接回答:“中平三年,鲜卑寇幽、并。四年夏,耿鄙讨韩遂大败,凉州告急。六月,张纯反于幽州。会逢黄巾,群盗横行,灵帝屡诏南匈奴、乌桓、休屠诸胡平叛,众不堪命,恐抽丁无度。杀并州刺史张懿,复诛单于。及乱发,叛者十余万;灵帝忧惧而崩。” 苏荣谈起了前汉往事。你还别说,挺有效的,一下就吸引了圣人的注意力。 “太宗何以服蛮虏?兵破之,爱度之,刑威之。所谓王者视如一家,封域皆赤子是也。列圣薪火相传,故有黑齿常之、钦陵、光弼、光颜、怀恩、怀光、思恭、国昌、乞祺、洛雪…遗子孙。愿陛下宏德天下。虐待黎民生巾、巢,残暴夷狄出石勒……”苏荣得出结论:“这几十年,回鹘岁岁进贡,礼数备至。而今什么错没犯就将他们迁走,怕是会搞出麻烦。” 凉州蕃部之于朝廷是天宝遗民,而甘州回鹘有完整的行政班子,是王室流亡政权,等同一国。实力也比凉州蕃部强得多。所以,前者可迁,后者要慎重。 “这也是暂时的提议而已。”圣人摸着下巴,说道。苏荣的意思他明白,但李某急着趴在胡人身上吸血。回鹘人整天混吃等死,岂不浪费大好青春?纵然一时不好把他们抓到内地编户,但目前这种羁縻统治,上不悦。 “可有良策?”圣人问道。 “莫若保持现状,加强金城、鄯、银、庆阳、北地、凉州六郡武备,对张掖形成泰山压顶之势。大军在侧,天命悬顶,则三五年间,回鹘自破矣,一如大中故事。眼下国祚不安,实不宜冒险行事。”苏荣对曰。 那年张仲武、刘沔、石雄等出击回鹘,杀俘数十万,搜山检海把太和公主都抢了回来。灰心丧气的回鹘哭声响彻草原,王子、公主、贵族、官员、牧民各奔东西,就此分崩离析。你去问李存信和缘边藩镇的回鹘籍军人,看他们还认不认可汗? 对于甘州回鹘也一样。不令其看到复国希望,人心很快就会散。 “我再想想。”圣人心不在焉的应道。虽然想在有生之年一口气解决回鹘、吐蕃这两个外甥,也得权衡得失和成本。如果交恶甘州回鹘,苟延残喘的吐蕃有了可以依附的领头羊,势必跟着叛乱。倒不是说打不赢,而是担心短时间内搞定不了,陷入泥潭,让朱温这厮有机可乘。 在朱温遭到重创前,不能主动在某个地区发起大规模战争。 另外,归义军对外扩张性太强,从政治的角度而言,有必要适当地给予压制。 斟酌许久,圣人缓缓开口,给西域攻略定下基调:“正值朱逆小丑跳梁,不宜另起刀兵。我意沿大非川、伏俟城、盐湖等地复西海郡,征回鹘王室一贤公子拜之。” 给回鹘太子在外扶持一个当太守的兄弟,等老可汗死了,看俩人会不会停尸不顾。既然回鹘自居忠诚,那就再证明一次吧。 “还高昌回鹘国为楼兰、伊人、车师郡。渠帅仆固俊镇伊人,领护西戎校尉。调凉州节度使翁郜楼兰太守,大将仆固垣为楼兰尉。车师郡,仆固俊可奏一能者,我因而命之。”至于凉州,前宰相御史大夫徐彦若出为太守。苏公举荐的扫虏将军哥舒金为尉,担任徐彦若的助手。 最后,合以上诸郡为贺兰道,徐彦若领贺兰道营田、团练、监牧、采访、学教、水利、陟黜、观察等使,驻节姑臧城。 光行政区划和人事上的微调还不够。 李某打算在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招募两千户农民,作为“西部大开发”的第一批先行者。再从内庄宅院、宣徽院个人出资,对赵匡凝、马殷各采购1500户强健蔡军,编为长征健儿。 闻言,苏荣转而说起了归义军:“臣入敦煌时,议潮十四女张舒正谋立侄子张承奉。索勋,议潮之婿,其妻议潮第三女。两女各挟丈夫,邀买盟援,束甲相攻。臣调停不果,于是暗中观察,唯幕府长史曹议金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使持节,必能安定州县。” “此何人?” “索勋的长女婿。” “等等再说吧。” 张家狗屁倒灶的事太多,现在插手,他们几乎也不会听诏。 除此以外,还有遍布河西的嗢末,也得让金城诸郡开始尝试招安之。 好忙呀。 “道怜?”伸了个懒腰,等苏荣被寺人扶出书房,起身将躲到帷幕后的庾道怜拦腰抱倒单手抗在肩膀上:“该午休了。” 十二月二十一,前泾原节度使张钧薨于西山王母宫道观,比历史上早死了两个月。赠司空,宣徽院小使张恋去官,返乡守丧。也是这天,蜀中传来消息,彭州刀子都虞侯赵章作乱,杀节度使杨晟,自称留后。 一个时代,结束了。 前前泾原节度使程宗楚、前前朔方节度使唐弘夫讨巢不克,战死延秋门。 朱玫鬼迷心窍,步李傕后尘,拥立襄王,专擅朝政。死于部下背刺,举族覆灭。李昌符半夜抽疯欲杀皇帝,事败,被部下处决。李茂贞被盟友背刺,在大震关被武夫烹食。王行瑜火拼李茂贞不得,被士卒脔食。李顺节被衙将王从训作乱斩首。 陈敬瑄为部下处决于闹市。张雄为部下毒杀。孙儒在病榻上被部下抓走送斩。周宝被部下钱鏐杀于杭州。高骈被部下毕师铎冲喜虐杀。 王重荣被部下乱刀砍死在别墅。 王重盈被儿子绞杀于病榻。 王建死于乱军之中。 李匡威被弟弟造反驱逐,客死常山。 韩简、乐从训、乐彦桢、赵文牟、罗弘信魏博五帅被衙军枭首。 李克用得了抑郁症——常于内宅独居深念。 …… 好一个癫狂乱世。 (本章完) 第163章 过年 第163章 过年 严峻的甘露殿焕然一新。 太极宫中内朝,造型各异的仙宫阙影绫绮相连,匠人穿梭如流。在兵燹中受损的佛光寺、归真院、南海及紫微、千秋万春、昭庆诸殿如火如荼地修缮。除了靠近永巷的甘露殿将来可能会被拿来奏对,其他区域均属妃嫔的后寝。 俟西内初步完工,部分女眷将移居过来。皇帝一家子全挤在大明宫,实在不像话。 至于适用重大典礼和列圣、皇后停尸所用的两仪、太极、武德外朝三大殿,这会还没影子。 这不是后寝的建筑,规模非常大,一旦开工,耗费不在少。圣人不愿被指摘放纵,还在和有司假惺惺地“辞拒”拉扯。 长生殿,秦泰得意洋洋:狠狠赚他两个蒸饼!怕被识破,他又开始敲敲打打发出声音装作很忙的样子,让官吏知道他没磨洋工。 他今天得到的任务是安装整理内室的帷幕、床榻、案几、图画等杂物。不过他使了个心眼,把其中一个关键步骤偷工减料——贴着上墙角的床脚下的地砖他歪了个缝——这才貌似疲惫的站起身。 在龙床上坐下试了试。 屁股刚落,就听到嘎吱嘎吱。 脑海不禁浮现狗脚朕抱着某个美人翻滚两圈又站起来的恼怒画面。 哼,我看你怎么睡! “秦泰?”这时,都虞侯不耐烦的声音在外响起。 “诶!来了!” 殷守之那孽畜被调走了,据说是遭到了司隶校尉的弹劾。新来的左厢大恶人都虞侯是文官。虽然对他们也没什么好脸色,但不会像殷狗那样动不动把他们吊起来一刀一刀剔骨割肉虐杀又或是拖马肢解。秦泰对他很尊敬,恭恭敬敬地站好,行礼:“冯虞候。” 等被点名的恶人到齐了,冯羡才翻阅卷宗板着脸道:“传开了。教尔辈走了好运。长庚伴月,有司议定正旦改元。赖太尉承情,新秦郡夫人又寤生一子受惊。朝廷乃减一批死囚为流放,并准部分恶人回乡与妻儿团聚,共度除夕。你们便名列其中,鞋履、盘缠、干粮已同路引一起送至管教司。” 几天前的事了。枢密副使杨可证难产大出血,圣人欲为母子祈福,于是应允太尉等公卿的奏请,此番改元给予推恩;刚下的通知。 “我提个醒。不要想着逃跑,准时……”冯羡慢条斯理的说着注意事项。 死一般的沉寂氛围中,这个让在场所有恶人都无比振奋的惊天喜讯通过眼神在彼此之间无声传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在亲耳听到后,秦泰仍然鼻子发酸,眼圈红红的。 “天恩既下,从今往后,当尽竭材力,报效朝廷。他日再建新功,你们这几十恶人未尝不能脱离贱籍…”戴着斗笠遮住光头,拿破布紧紧包住脸,避免刺青暴露,秦泰不再去想都虞侯画的饼,拉着小吐蕃,低垂脑袋穿梭在人潮间。 已然腊月二十八,雍城还有集市。男女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愁眉苦脸的卖炭老翁拉着孙女,装神弄鬼的相士口水乱溅,贼眉鼠眼的小吏寻找着下一个敲诈对象,鲜衣怒马的武士,睡在墙角只剩半口气的小哑巴乞丐…各色人等都有。担郎摊子杂馆沿街铺到文王庙。门口有诸多人卖筹,庙里钟鸣鼎烟,香客虔诚求签。 “那是甚么?”小吐蕃挤在门口张望了一会,问秦泰。 “文王庙。斗大的字挂在那,你眼睛瞎!” “我只会说汉话,不会写,不会认。文王庙祭谁的?” “文王。” “文王是谁,为甚祭他?” “圣人姬!”许是觉得这样的语气不好,秦泰的口吻缓和了些:“…圣人姬昌。”旋又竖眉作色,心里莫名烦躁,一甩手:“你不懂,闭嘴!问得老子心火。中原的东西,你一虏晓得那多为甚?我也进去给你打一卦,让他老人家算算,我辈何时得赦?过来!站老子背后。” 看他这凶样,小吐蕃不敢再问了。一路往右扶风,秦大哥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尤其是进了雍城,扭扭捏捏,羞怯得像个姑娘,都不抬头,像是怕被人认出来。小吐蕃拽了拽背上行囊,哼哧哼哧地跟上:“指挥使,你家在哪,可找到么。” “快了。你还能走?” “二十鞭伤不着,有的是劲。”小吐蕃担心秦泰不要他,连忙挺直身。 “给老子。” “啊?” “你他娘的——”秦泰作势欲打,又放下手,瞪着眼睛一把夺过装着两人物件的袋子坠在肩上:“吐蕃人就是嘴硬,打不过强打,背不起蛮背。我是没想到咱俩能活到现在,拉辕的牛荷车的马也不如…写得好…谁敢问来人…” 秦泰颠三倒四的呢喃着。 人间烟火,白雪纷纷。街巷、空气、田野,身边万物都耳目一新。这种情不自禁心跳加快的感觉,秦泰还是第一回感受到。造反…顶锋冒矢都没这么紧张。也许是害怕看到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物是人非,也许是恐惧家人失望的目光吧。一会相见,怎么说话呢。 大约兜转了小半个时辰,秦泰终于抵达了那座魂牵梦萦,种满庭树古意盎然的宅邸。它有一种令秦泰窃喜的亲昵,又有一种令他心痛的陌离。门前石兽已被拆除,熟悉的圃已被填上。隔着漆门缝隙,他看到婢女踮起脚尖慢慢悬挂红笼,语笑喧阗。庖厨来往,鸡羊飘腥。 还有几个兄弟家的总角在追逐嬉戏。看来是今年一起过纯洁。其中一男一女,儿子一袭灰衣,面带微笑,恬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弟弟妹妹。女儿蹦蹦跳跳,笑起来可见缺齿。 模糊的记忆浮上心头。 在这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以前。 “秦泰会回来吗?他是不是被圣人抓去徒刑了呀。” “阿辛,听说朱温来攻时,死在了河中。” “死了就死了。夫人耻为恶人之妇改嫁在即,他回来又怎样。没听太公说吗,尸体运回来也不准他葬进秦氏坟茔。让祖宗蒙羞!要我说,衙内那种无法无天的杀材,死了得好!皇帝都敢喊杀,还有谁是他不敢下手的?” “算算,从李昌言到李昌符,再到李茂贞、李继侃、王行瑜、杨守亮、韩甚么来着…哎…这个节帅那个兵马使的俺见得跟蚂蚁过路。心却都黑得紧,眼睛就没长。杀了十几年,落得哪好处…呜呜…反执了俺男人…躲到山里没辙,让禽兽半夜铐去,肥瘦论价,他长得结实,卖了三百钱…呜…你们小,没过世道…呸!秦泰和那些衙内被皇帝分了,老娘文王庙里没白烧香!” “老婆莫哭。邢屠夫铺里现杀的羊,闻这骚味,银城武郡尉赶回来的吐蕃羊。冬至前金城太守就赶了一次。我看呐,羊价还得降。哦,盐价也要价。盐司铺撤了牌,隔壁上值的老吏说,官府要改新盐法,对半改。现价每斗280钱,对半该是…算了,朝廷哪有这心肠,啐。” …… 物是人非事事休! 秦泰靠着漆门颤巍巍地滑坐到地。一股无法言表的情感令他昏头眼,倒不如不开恩呢,留在恶人军,新年也会有几天的饱饭…不看见这些,不听到这些,至少还有指望…俄而,漆门内响起一个旧曾谙的温柔少妇嗓音:“秋娘,快别闹,可回屋练琴了。老婆,你们用过午膳去收拾厢房。我过了除夕就走,与二位高堂说定了…” 接着又是一阵交谈声。 秦泰精神振作,趴在门缝外眯着眼热切观察。 那少妇燕环肥瘦,相貌憔悴,约三十一二岁的年纪,此时神同枯槁。秦泰睁圆眼,死死盯着戴氏。从上到下,从眉毛到耳朵,从胸膛到腿…想从中找到一些午夜梦回中的妻子音容。 “胖了。” “怎么突然就要改嫁了呢。” “嘿,外舅也不劝劝,好无情的心。” … 秦泰一边笑,一边嘀嘀咕咕自问自答,好像这样能让他好受些。当两个身材岣嵝的老人缓缓映入眼帘,秦泰没了生息。他站了起来,鼻翼起伏翕动,脸上的尬笑也有些维持不住。阿翁何时衰老成这样。母亲摸着墙走路,是哭瞎了眼吧。他没有尖叫,任凭大颗酸泪啪嗒滴落。 最终,抹了把眼睛用力再看了看爷娘与一对儿女以及戴氏,秦泰踉踉跄跄走下台阶:“小吐蕃,我们走吧。” 只要一家人好,那他就放心了。 希望夫人选好门家吧,别再找个贼配军。 笑。 “不是…回家过年吗?”小吐蕃张着嘴,怯生生的。他能察觉到,秦大哥,很悲伤。 “去草料场,我以前在衙内担任马军都将时修的,管整整两千马军呢。”秦泰拍着小吐蕃的光头,强颜欢笑:“草料场暖和得很,咱打两葫芦浊酒,买些熟肉,夜里围着篝火,吃喝痛快。等等,我数数管教司发的盘缠够不够买别的…”伴着小吐蕃的雀跃,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消失在风雪。 乾宁元年将至。 改号诏书已下发尚书省,只待旦日。 半晚,紫宸门下,正在举行规模浩大的逐鬼辟邪仪式。熊熊火光之前,戴着面具身穿红衣的阴阳师,涂满黑颜料的太卜巫师手持乐器,叱咤怒吼的女御、寺人、武士汇集成一条队伍缓缓经过,诡异的笛声、激昂的鼓声、清脆的挞鞭破空声、磨牙声、笑声交织在这凛冬寒夜。 “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暗中崒崒拽茅鞭,裸足朱衫行戚戚。相顾笑声冲庭燎,桃弧射矢时独叫。”枢密使靠在栏杆上,触景生情,一字一句地诵着孟郊的《弦歌行》。 圣人涨姿势了。 原来唐人过年也跳大神! (本章完) 第164章 我没钱 第164章 我没钱 柏酒浮三酌,蔬盘荐五辛。几杯蓝尾酒,一碟胶牙饧。 庭燎后,屠苏酒、五辛盘、爆竹等活动一一进行。拂晓,守岁熬得头昏脑涨的圣人没眯一会就又被抓起来洗漱更衣,准备参加旦日大朝。 昨天,宣徽院及尚舍司已设御幄于年前简单修缮了一番的含元殿。 南衙任命迎宾使值守东西朝堂,备管乐,陈王座,设解剑席于丹凤门外。 百官则在横街集会。褒圣侯位宰相背后,前朝血统也在。唐封北魏、北周、隋三代皇室为韩公、介公、酅公。他们一年也就这么一次机会,所以给予的礼节很体面,和宰相站一排。 他们往后,三品已下六品已上按官排列。各郡县、各藩国及诸镇也要派使来贺的,位置也不错,在京官左右两侧整队。 唔,还有一批“工具人”,就是宗室诸王、王妃、公主、驸马。地位难评——站在最后一排。其他人就没进殿的资格了,门外廊下看热闹。 这会,横街绯紫如云。整个长安城的其他街道则被侍卫亲军司和皇城使的武士填满,到处都是顶盔贯甲、呲牙咧嘴的武夫,市民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皆被禁止出门。沿街商铺不准营业。内城各处制高点亦被占领。京师按下“暂停”键。 “当,当……”沉重而极具穿透力的巨大钟声自大明宫传出,昭示着圣人已动身,丹凤门外的窃窃私语立刻消失。 宰相李溪持竹版,率先入宫,请中严。 按程序,圣人不能大喇喇地直接抬到含元殿,中途得找个地方停下,等大臣来请…李某不是很欣赏得来这个礼节,你他娘娇滴滴的羞怯琵琶妇呢,还得大伙“千呼万唤始出来”求着你。 等了一会,差不多中严结束了,太尉在中官的引导下,终于在宣政门找到了睡眼惺忪萎靡不振的皇帝。 “请御中朝。”绮兰金翠的妃嫔环绕着圣人,齐齐行礼请道。 “太尉臣让能谨奏曰:群臣就次,吏部兵部主客户部赞群、迎宾使俱出廊庑,并通事舍人各引百僚就朝堂前位。请陛下南向坐。” 没等圣人说话,南宫宠颜点头:“制曰可。” 下面的流程繁琐而恼火。 诣阁奉迎后,等到前往检查的内臣回禀情况,结束外办,众人这才拥着他,继续出发。在含元殿落座后,符宝郎将传国玉玺等天子信物放好,并伸手请大伙观摩——看,这是真皇帝。圣人绷着脸,强忍着不笑出来声。 “拜。”典仪司女御宋雅的清音响起。 “拜!”外朝赞者复读,于是殿内外所有人都拜。接着宰相刘崇望急趋到御座前,北面下跪称贺:“平章事臣崇望言:元正首祚,景福惟新,伏惟皇帝陛下与天同休。” 于是在位者再拜,众口一致:“元正首祚,景福惟新,伏惟皇帝与天同休。” 随后又走出宰相郑延昌,从枢密使赵如心手里接过诏书,转身到殿东北角,举起诏书,喊:“有制。”这次,大伙又拜,但不吭声。 郑延昌大声宣制:“履新之庆,与公等同之。改元乾宁,以期社稷安。” 于是男男女女又拜,拜完翩翩起舞,一边舞一边有规律有间隔的三呼万岁,喊完又哗啦啦下拜。 之后的程序是送礼。 “成德进奏院献赵帅王镕农具一千副、甲胄三千副、耕牛五百头……” “魏博进奏院献魏帅田希德…” “河东…” “湖南观察使…” “金城太守…” 中书侍郎念着状文。这就是各郡县官员和诸镇藩国给皇帝私人的新年红包。圣人竖起耳朵,一个不漏过。狗日的,外舅就打发了五百匹马,什么意思?宇文柔站在他身边,左手捧礼单,右手执笔,落纸如飞,记录下外臣的“忠心”。 发完红包,中书省又奏地方祥瑞,并派将中外贺表一封一封摆在李某面前。草草扫了一眼,圣人神情不豫,问中书舍人刘明济:“银城尉的贺表呢?” “禀陛下,没收到武熊贺表。”刘明济脸色难看,回道。 一时间大殿哑然。 这是还记恨着圣人把邠宁军调到银郡和蛮子斗法呐!见他喉结涌动,枢密使俯身凑到耳边喘着热气提醒:“大朝不宜申饬。” 哼! 接下来再是有司安排的各种活动,依然没法回蓬莱殿睡觉。圣人强打起精神,被群臣拉着观兵、飨太清宫、参玄元皇帝庙及开平神社、接见部分诸王、视学校… 整个走下来,已是下午。圣人忙得晕乎乎的,几近虚脱,站着都能睡着。刚回宫换完衣服,还得携家眷去麟德殿召开宴饮。这还没完,有司眼没瞎,初二、初三、初四、初五的行程也给他排满了——谒昭陵、见民、校猎、讲武、祠五畴、侍卫亲军大酺。 你别说,除了李某一个人痛苦,其实还真挺有意思。看着国势日益振作,往年笼罩长安的绝望、消沉阴影渐渐褪去,生机一天比一天浓郁。大伙有了信心,干活积极了。反正前两年的元旦君臣聚个餐就算完了,这次这些活动有司提都不提。 不知不觉,走到这一步了。 而手下那帮人,业已不是吴下阿蒙。像常山侯、云中子、五原子、赵服,无不是紫电青霜。如小王这种太想进步的,甚至还聘了李愚、韦庄、张品、陈抟几名士人作为幕宾。再若没藏乞祺、扎猪、康令忠、窦彪、符存审,发迹后,家乡又有亲戚来投奔。符某还把老婆孩子接来了长安,看样子也是决定在这边扎根了。其子符彦超被招入宫,为德王伴读。 暮气被新人扫除,这将是一群锐意持续奋发的时代新秀。 ****** 金霞给汴梁晕上了层层七彩。俯瞰而下,车水马龙的街市软红香土。 “犴!”兴教楼上传来几声撕人心魄的刺耳鹰唳。 鹰击长空。 在空中遨游几个来回,忽地扑动双翅,箭也似地斜窜兴教楼。及近,许是察觉到气场不对,苍鹰收住速度,轻轻落在她肩上,一动不动。欲笺心事,独凭斜阑。栏杆后,天后负手而立。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天后黯然,郁郁寡欢。 生闷气的朱温不敢对妻子发火,选择冷暴力。年前匆匆亲征山东,没回汴梁过年。大臣去表劝说,不应,说军事吃紧,脱不开身。于是今天举行的大梁开国以来的万众瞩目的第一场元旦大典,天后也就以“懿厥哲妇,为枭为鸱。”为由不出席。 群臣反应强烈。二圣二圣,首次大朝竟然一圣都无,这让任何有识之士都无法容忍。故数十官僚一度聚到宫门外请愿。以为只要跪倒嚎哭一场,天后自然心软认怂。但这次,顾全大局的天后却无动于衷,连派五班专使奉迎都无果,只得灰溜溜取消大朝。 帝后龃龉的“流言”不胫而走。 他俩的感情本来就不深,只是朱温单方面的迷恋。 天后的心,早死了。对于朱温,更多的还是嫁鸡就随鸡。以朱圣对她的痴痴,整整十年天后就给他生了一个朱友贞,还不足见端倪么。 或许,朱温、张惠这十年风雨同林,就此荡然矣。朱温的冷暴力只是一方面——她已通过虞城君等人确认博王妃被朱温凌辱的蜚语属实。 而且还顺手查到——敬翔之妻刘氏亦被玷污。 刘氏本蓝田令之女,尚让率军路过,被勾了魂,娶为妻。巢亡后,尚让降于时溥。时溥也被迷住,杀尚让夺之。去年朱温破徐,得刘于兵间,将其送给敬翔。但朱温很快就悔得肠穿肚烂,因为玉生烟的美丽传说他也抵挡不住。 不过刘氏和王语不同——她是心甘情愿。 虽然是个天生骚货,但朱温连这种女人都骑,令天后情何以堪。 加上王语一事,就一如烧红的长剑捅进了冷冻的牛油。 天后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嫁给了如此一个禽夫贼父。 道德呢。 勒腰带就那么难? 征服别人的妻女就那么过瘾么。 天后有太多太多想不明白。但转念一想,不明白就对了。夏虫不可语冰。人,怎么和畜生讲伦理。嘴上仁义礼智信,肚里装的全是男盗女娼,就这种货色,凭什么让她张开腿? 诸多丑陋苍白的记忆浮现,多虑无计可除。站在兴教楼上,已然无力自我麻醉的天后几次涌起一跃而下的欲望。可她一死,谁能复制那头披着人皮的恶狼。那时不知会有多少家臣被随意杀戮,又不知几多将校死于猜忌。 “天不亡人,而人自取。”天后心如死灰。 “天后!”宣徽使蒋玄晖抱着一摞奏书沿着楼梯小跑上来。 张廷范、萧蘧跟在后面,神色惶急。 天后微回头看了眼,瞥见萧蘧,眸中厌恶难掩。齐梁房出身,南朝皇室后裔,为朱三这等人效力…脸呢。 “拜见天后。”张廷范、萧蘧低眉垂手,行礼。 “何事?” 听到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嗓音,张廷暗自皱眉。伴君如伴虎,二圣何时也这般喜怒无常了,难道葵潮…正流…?臣该死,臣有罪,在心里自骂了几句,张廷范呈上奏本,说道:“启奏陛下。颍州来报,境内出现一伙自称上乘宗的妖僧妄传惑法。臣遣人与萧御史前往巡察,发现不但颍州,陈、光、蔡、申亦有。听其经文,俨然摩尼和尚。而这所谓上乘宗,蛊引愚民,密结乡社,倡义堪比太平道。使放纵不管,恐怕大贤良师复生呀。” “摩尼和尚?”天后好整以暇的翻看着奏本,貌似随意的问。 “对!” 摩尼教是唐初传来中原的,迷信三清的李氏对其不感冒。后来传到回纥,就如佛法进吐蕃,立刻成了空虚蛮子的天授旨意。赖回纥王室襄助唐平安史之乱有功,摩尼和尚再次侵入中原,与佛、道争话语权。李氏厌之,但不好得罪回纥,也没办法。 及会昌年回鹘崩溃,赵归真等各地道士纷纷上书请除根。于是武宗诏杀天下摩尼,停废四海摩尼庙,连长安城的女摩尼也不分家世贵贱一概杀之。甚至回鹘本国境内的摩尼僧也令振武、大同诸镇往捕。武夫的方式很粗暴——就地处死。幽州军甚至下令:“有游僧入境即斩之!”只有一小部分被抓回来向朝廷交差,随后流放江淮诸道。 时有大臣觉得太过,询问首相李德裕可否宽容一二?结果第二天就被李德裕贬去一个旮旯。自此摩尼二字成了朝堂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其教也转入地下。到这会,福建、江西、两浙及大梁治下诸州,信这玩意的还是不少,百姓基础深广;官府惧为洪水猛兽。 天公将军张角且不提,光名字就够许多人两股战战。 初唐的文佳女圣陈硕真孤儿出身,婢女之属,豆蔻之年,利用道法起义,转眼拉起数万人的队伍,杀得唐军众情凶惧。后世方腊还是受到了文佳女圣的鼓舞——“初,唐永徽中,睦州女子陈硕真反,自称文佳皇帝,故其地相传有天子基、万年楼,腊益得凭籍以自信。” 能不怕吗。 这会,许是西征李逆失败的反噬发作,也可能是朱温对民间日益严酷的捉人加赋所种出的苦果,又或者是下马贼导致诸多农民饥荒破产;黄巾的烈火正在淮西一带酝酿。奉命南下调查的萧蘧都没敢多呆,虽然还没有人“起事”,但苗头已现,玄乎其乎的谶言已在传播,让萧某十分惊慌,甫一星夜返汴,就立刻找到张廷范,相约同来奏对。 “自古为君者,首要之急就是防民造反。刁民造反,其害更甚武夫。黄巢入京,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为锦绣灰…”见天后只盯着奏本,不说话,萧蘧不得不进言。 天后嘴角微扬,看着萧蘧:“你说的这些,人谁不知。办法只两策。以粮不饿之。以兵使蚁不贼之。而拨粮,用兵,都绕不开钱字。掌国家财富者,建昌宫使裴迪也。” 萧蘧躬身再一拜,道:“大梁,二圣之天下。社稷,二圣之社稷。财富,亦二圣之财富,岂分公私…” “住口。” 天后七窍玲珑,霎时领悟了萧蘧的暗示。 “自下马贼去后,州郡残破,流氓遍地。筑房、救瘟、抚恤、备春耕…而夏税未到采时,青苗钱已征到了三年后,建昌宫已无财可用矣。裴侍郎终日脚不沾地,仅能满足军需。秦汉魏晋的海晏河清,无一不是以钱所卫。无钱,如何安抚刁民?怎样驱使武夫?” “我没有钱。” “陛下…正值匮乏之秋,天后为什么还要葛屦履霜?” “我说了,我没钱。宣徽院的钱财是蒋玄晖在管,可找他商议。” “天后!” “女主亲总万机,倒反天罡,我岂效武氏?”天后听得不耐,奏本扔还张廷范:“快发给圣人吧,圣人文成武德,功配三五,定有万全之旨。” 笑渐不闻声渐悄,苍鹰振翅,天后飘然下楼。 张廷范一窒。 听这口吻,二圣的关系糟糕至此了吗! (本章完) 第165章 随他娘 第165章 随他娘 春,正月,乙丑朔。赦天下,改元。丙寅是为乾宁元年元月三日。 凉州、金城、新秦三郡蕃汉渠帅数十氏朝觐,宴之。诏发统万城骑士两千、河中府步兵千五护御史大夫徐彦若赴任凉州。六谷吐蕃不上供,不蓄发冠,诏上郡尉李彦真、庆阳太守杨守忠讨之;天策军外军出动飞仙校尉阿史那应臣、火锐校尉高汉宏两部。 初七,东方来报。 朱温大举攻瑄,兖、郓、齐合兵战于阳谷县,败绩。庞师古亦急攻任城,欲凿穿曲阜。陆续集结到郓、曹、濮、滑一线的汴军已超过十五万。其中徐州行营招讨使庞师古所辖占了近一半,七万人。朱温停止了南下攻略——徐州主力离开后邵光稠、侯嵩引杨行密攻陷他在江淮唯一的据点楚州也泰然处之,但令徐州方面守御为上。 朱温杀气腾腾,瑄、瑾告难诸侯。王师范去年就出手了。李克用、田希德闻讯,亦发兵、给粮。 杨行密鸡贼,既想趁机扯朱温一块肉,又担心被报复。毕竟朱温虽受挫,账面实力犹是天下第一。也是无语。你不打,等朱温缓过劲,他会不觊觎你吗。 赵匡凝不知在干什么,至今还在不痛不痒地骚扰汝州。是在等赏赐还是加官进爵?结合他把妹妹派到长安代表他新年朝觐的做法,值得研究——不跟李氏绑死,不敢下死手? 但圣人想说,真别送女了,吃不消。他也没那多精力伺候女人。 从前的快乐渐成负担。每天忙完军政就很神劳形瘁,还要被一群怨女渴妃觊觎。现在一看到某个妻妾的笑就慌。持续被这么蹂躏,活五十岁都难;一帮敲骨吸髓的女内贼! 额,金商也打起来了。 王彦章年关左近到的汝州,还带着两千羽林精兵。甫一上任,便捕十几名带头闹腾的州兵戮于军门,州城军队敢怒而不敢言,沿伏牛山布防的各路小股寨军、民团也为之严肃。但这会的风气,砍人立的威有限。如果王某不能在军事上取得令人信服的成果,下一次鼓噪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王彦章不屑于作乱,素来信奉大丈夫马背上逐功名,但从军多年,贼胚的尿性也明白得紧。他的计划是尽快与冯行袭交战,从速解决这个人,夺取武关道,也好无负天后殷殷期望;离京时被情绪极度抑郁的天后红着眼努力微笑赐剑的画面……呜呼,悲矣,伤心哉!王帅至今不愿记起。这一世若注定不能拥…就让臣,守护…不对。是唯以死报之。 若李晔在此,多半要给他写一段话本了——《烽火中的将军与后》。这狗血的烂俗剧情! 至于朱圣。王彦章对他失望透顶。尤其是那李振、寇彦卿、贺德伦、段凝,都该死。王帅已有想法——“俟朱温某日殒命,当回师汴梁,尽诛朝堂之恶,以谢天下,然后自裁。” 汴州同样存在地域、出身之争,也拉帮结派,王彦章看不惯一些人,谋清君侧,也很正常。后世他还和亲信研究了详细的“尊皇讨奸”方案,但没等实施就为少主战死了。 不过当务之重是讨平行袭。为提高胜率,缩短战事周期,王帅还上奏朝廷,申请将河南府的伊阳县和陕镇的长水、卢氏划到汝州行营,以便用兵,他懒得跟友军打交道;心疾外转身病的天后最近时常流鼻血,本已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但看到是他的表文,许之。 十一日,收到天后亲笔信的诫勉之辞,神采大振的王彦章扑商州,并邀河中张存敬、陕虢朱友恭佯攻盐池、潼关,为他吸引李逆火力。 十五,广州奏:伪梁濠州镇遏使刘士政、监押陈可璠攻滁州失败,惧获罪,两人一商量,反!乃率众三千走袭桂州。已杀经略使周元静而代之。现经广州代奏,向长安称臣。今天反一个,明天反一个,朱温的威望在消减了,对基层的控制力在慢慢薄弱,直至没有。一个能让泥腿子安居乐业的汴王,大伙自然去他妈的朝廷踊跃效力之。 一个带来灾难的贼,那还是死了最好。老百姓不看你的旧日功德,只看你当下给了什么;很现实。 十七,汉中奏:“使者既还,蜀中骄横如故。东川军乱,焚掠资、汉、眉、简。节度使顾彦晖懦弱,不能止。”西川张虔裕等人也想不到东军如此不给面子,居然跑到他们的地盘抄略,于是周德权、赵章、华洪、侯绍、王仁威、费存、杨守厚等大小军头再次开打。打吧,民不聊生,怎么会祈盼王师。等受折磨的蜀人痛恨武夫、耻于从军、战争潜力被掏空得差不多了,野心家创业再难随便拉起队伍,两川才能成为一个稳定的血袋。 唉,统治者做派越来越严重了,行事思路几乎下意识地全以皇帝的角度去考虑利弊。可能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吧。但愿自己以后不会堕落成日益骄固的独夫。尽可能为这个国家多保留几分元气与文化。当阿史那来美禀告皇甫麟等汴军俘虏数百人已被带至银台门,圣人放下表文,前往视事。 …… 皇甫麟被反绑双手戴着枷锁与其他袍泽被押至右银台门。 李逆的确治好了他们,但仅一部分,超过三成的兄弟沦为了贼配军。李逆也不问别的,就看长相、牙口、眼神,不顺眼就让人拖走两刀断趾,然后现场剃头、刮胡须、墨刺纹身。 皇甫麟开了眼界。不是觉得残忍,李逆的做法比起某些人的剜心、坑杀、火烧、肢解…堪称善信。让他不明白的也是他这些天在思考的,是李逆这么大费周折的意图。 坐牢期间他也跟狱卒聊过,李逆带兵与正常的节度使并无二致,但如此折辱犯罪的军人到底为了什么?有甚好处?他想试着弄清楚,回去禀报帝后,以后在大梁也执行《制管教恶人法》。 无它,有用,比“跋队斩”高明太多。虽然暂时总结不出来高明在哪里,但皇甫麟相信,只要他把本末记叙清楚呈上去,朝堂诸公必能洞悉其利。 唉! 这世道,非要把人驯成畜生,人方能当人。 问题也来了。 今李逆麾下是宁可接受国法军纪的处理也不敢冒着当恶人的风险造反,本能地排斥、抗拒作乱。除非李逆犯下非常混账的错误辟如不发赏赐… 这就很恼火。武夫不跋扈,愿意根据李逆订的规矩把言行控制在一个合理范围。军队不造反,得和李逆打到什么时候? 不过也别得意。 这天下,不是杀一个朱温就有用的。 你没在藩镇待过,不懂。军人求的是超然百姓的富贵、尊严,是游离宪律的特权,是感到被蔑视就要杀官而无罪的快意,是土地、荣耀、身份、家产传付子孙;绝大部分武士就是一个个的小皇帝。不把这些人连根拔起,即便中兴也维持不了几代。而去掉土团杂鱼以及趁着黄巢草贼摇身一变的土鸡瓦狗,全国的衙内、将门家族,五万户有吧。 李逆还能把他们都贬为恶人? 就算能,得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听闻李逆好色成性,夜御十女而气不缀。这么挞伐下去,活过四十已谓高寿。待此人一死,就热闹了。大将作乱、郡国叛乱、农民起事、虏入侵、外戚干政、诸子争位、妃嫔相残、中官复炽、权臣当道……搞不好,“奋六世之余烈而十五年速亡”也大有可能。 没人敢断言未来,也没任何皇帝敢自诩“万代功业既成。” 这虽是皇甫麟的气话,但真还让他说了个大概。被广泛军人所拥护的割据、特权思想才是关键。 从中唐开始,削藩和打压武夫就是时代核心急务。不但朝廷公卿和皇帝搜肠刮肚,节度使自己也恨得牙痒痒。 搞得严厉的,如宰相张弘靖出镇范阳,教导幽州军:“汝辈挽得两石力弓,不如识一丁字。”劝大伙学习。又革除弊政,拒绝武夫的无理要求,结果——“军中以意气自负,深恨之!”将张弘靖逮捕,下狱。凡是向着张弘靖的将官,皆坐诛。 次日,众军觉得囚禁宰相过分,又一起去请张弘靖复位,言已后悔,幡然醒悟。张弘靖受此奇耻大辱,岂能复位?三请不动。大头兵面面相觑,叹道:“相公无语,是不赦吾曹必矣,军中岂可一日无帅!“于是重新挑选大将,令当节度使。 驯武夫?吾辈何负大帅!大帅何意反耶!节度使但有“作乱”苗头,军人先废你。这会的武夫多数都读书,晚唐各地兵变那些被记录于史的大头兵发言,文化低了真说不出来。所以国朝和他们斗了这么多年,征讨、算计致死的节度使也不在少,但效果始终有限。 在和武夫的政治角逐中占据绝对上风的第一人,是朱温。 侍卫亲军司三衙体系源于他。侍卫亲军马步司、集州县财富于中央、收精兵于京师、杀上级就斩全军、犯罪刺字、遏制溃兵逃卒为害民间等等政策,也是朱某搞的。五代的皇帝就是在他的方略上缝缝补补。但朱温其实也没成功。他创业初期吸纳了太多乱七八糟的势力,继承了各方的糟风陋习,整治的过程中导致内部龃龉不断,人心士气忧惧涣散。 柏乡之战怎么输的? 对峙了几个小时,沙陀人稍微一冲,汴军就你等我上,我等你上。将校望士卒——在干什么?杀啊。士卒望将校——饿了,杀不了一点。李克用复生,看到这一幕怕是要笑死。朱温被活活气得吐血,豪情万丈去的,回来是坐在轿子里一路抬进大梁的。 这就是代价。你让大伙不高兴,大伙惹不起你,但可以消极怠工。 死? 死就死。反正不给你当牛马。 到石重贵、刘承祐那会,军人更滑,情况不对,出钱也不打。事有不谐,先抓了皇帝再说。皇帝要带着妻女自杀,以免受辱?想得美。宋初还搞出过禁军在大祀期间对着赵匡胤击鼓求赏的闹剧。高粱河战神怎么上的驴车?契丹人火把一打,众鼓噪而去。郭荣若非胆大,一代车神矣。汴军摸鱼划水对朱温无声反抗,那都是小儿科了。欲平定这个乱世,根本就看皇帝能不能修正武夫的思想。 “难哪。” 圣人携长子李敬慎及音乐博士庾道怜等人登上银台,注视着楼下或坐或躺的数百汴人。 哗啦啦,密集的脚步响起,正躺在地上打瞌睡的皇甫麟众军条件反射地一个鲤鱼打挺“弹射起床”,却见又来了千余盔甲鲜明的卫士,虎视眈眈地观察着他们。刀出鞘弓上弦,槊如林。 皇甫麟一惊,其他人亦面色不定。 “楼上,看楼上,李皇帝来了。衣黄者,圣人也。衣白者,皇后么?” “勿乱说话。他好歹派医官救得吾辈一命。” “完喽,成砧板鱼肉了。” “……” 圣人没理会他们的窃窃私议,而是指着他们看向敬慎:“你看。” 有些事,是时候让他开始尝试接触了。圣人不贪求这孩子是李落落、冯道、陈抟、崔公这种天才,也不是那个料。有些东西就是娘胎带的,后天教也徒劳;在及格线以上就行。若有一天他遇弑,或患病猝崩。敬慎能勉强挑起担子,让一家人免遭杀害,让弟弟妹妹不至于化作盘中餐,圣人就心满意足。 “儿看了。”德王说。见父亲不说话,俯瞰着懒洋洋的汴军,想了想,复道:“有跪坐于地目不斜视雄俊不凡者。有相貌堂堂者,有贼眉鼠眼者。有直视阿翁者,有…”看了看身边的庾道怜,德王如鲠在喉。 “说。” “还有打量博士者。” 圣人点点头,笑着问道:“觉得他们怎么样?” “鱼龙混杂,良莠不齐。” “若给你做卫士,你敢靠近么。” “儿…” “如果你的伴读都自己在一边在玩耍,侍者也对你爱答不理,还动不动就打你,你会怎样?”圣人换了个问法。 “儿…”貌似大脑宕机,德王抿着嘴唇摇摇头。 “不许摇头。”圣人暗叹一声,不禁让他想起了前世见的那些学生,课堂抽答,经常跟个木偶似的杵在那不吭声。不得不板起脸发出警告:今后和任何人说话都不许摇头,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就问。” “是。”见李某神色不豫,德王有些害怕。 “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他们不理我,我也不理他们。打我…打得过就打,打不过…让他们做卫士,儿一个不认识,他们又是外地人,儿自然不敢靠近。” “错了。”李某不再举例,直抒胸臆:“这些人,当然可用。为什么?因为不能让手下铁板一块。伴读,是你的玩伴。而臣,是我的玩伴。伴读自己在一边玩,就会孤立你。群臣自成团体,皇帝就是死人。所以要让他们内斗,将其变成很多派。这些汴人如果有不走的,那他们在长安就是最弱势的一群人。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且备受敌视。唯有紧傍我,才有生机前程。让他们给你做卫士,有何不可呢,我儿又何必畏惧。” “这就是天子欲用虢公吗?像大力提拔虢公的周天子,以抗衡郑庄公。”李敬慎忽然想起师傅讲的,问道。 圣人颔首:“情理相一。再问你,可否重用汴人?” 敬慎颇为迟疑:“可以…吧?既然都可以做卫士贴身保护我——” “错了。”圣人打断道:“为父现有的一切,是侍卫亲军与三辅籍的外军九校前蹈白刃浴血拼杀出来的。是太尉、你舅舅、你武师、枢密使她们与为父共同奋斗所致。这些忠勇健儿、盟臣、神社英灵才是我一家安身立命的倚仗。他们和关中的农民,就是国本。你怎么能让别的人骑在他们头上耀武扬威呢?汴人,可亲之爱之,可用,可千金买马骨,有限度的施恩任用,给自家人找个对手,但不能真当宝贝。” 嘶,敬慎很迷糊。也正常,昨天还在背课文,今天就被阿翁抓来上难度说教。 “还有一事。”圣人顿了顿,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从明日起,你不能再和你母亲同住。” 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不行。让何虞卿继续溺爱下去,败子。作为皇长子,敬慎得尽快独立,习惯一个人生活。乱世,没那么多温情可讲。 “啊?”德王眼中满是疑惑:“那儿去哪。” “宫外。” 听到这话,小眼睛顿时一泛红,不情愿的嗫嚅道:“不…”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圣人冷漠说。 “嗯…” 圣人对站在不远处的何楚玉、何宗裔、楚昂招了招手,然后轻轻将敬慎推了出去,鼓励道:“现在,和你舅舅他们下到广场,挑一些愿意留在你身边做卫士的汴人。” 待儿子走远,圣人才幽幽叹了口气。 这孩子,随了他娘。 淑妃的性情就软,胆小。怕黑,怕鬼,怕死。后世对着朱全忠哭,对着寇彦卿涕泗横流。椒兰院之夜,昭宗等人横尸卧室后,还抱着幻想,向蒋玄晖、史太下跪乞命。怕死,不丢人,怕死的武夫都一大把,何况妇道人家。杨可证、南宫宠颜、赵如心、朱邪吾思、宇文柔这类女人从来都少。只是这性格遗传,唉。好在尚幼,但愿加冠后一鸣惊人。 (本章完) 第166章 水 第166章 水 乾宁元年二月初三,朝廷既除朱延寿丹阳节度使。行密得诏,不愿交恶妻弟,让朱延寿去。天成军节度使冯弘铎不受代,以水陆步骑五万馀人并江宁府等州县版籍叛附于朱温。 朱延寿自寿春继续向建康进发,行密派援助其武装上任。汴人亦令蔡州崔洪等各发兵南下支持冯弘铎。在朝廷利用武夫野心的刻意挑唆下,一场新的代言人战争开始了。 ****** 朱温俯身观察着案几上的地图,久久不说话。 他很烦。 魏博史仁遇、史神骁、李公全复寇滑州,洗劫了白马驿,逃亡不及的信使官吏皆被魏贼逮捕。他不得不承认,从前错误判断了魏博的形势,认为其暮气沉沉,无意扩张,不具备威胁性。只需暴力镇压一番,给这帮人长长记性,自无可忧。但罗弘信被杀,邺城易帜后,以田希德、史仁遇、武乙戟、何长乐、阿史那高洋、臧延范、李公全、田恒为首的余孽后代篡夺政权。 田希德、史仁遇且不说。 武乙戟,安禄山大将武令珣之后。何长乐,伪燕曳落河统领何千年之后。其祖以数十骑潜入太原劫走北京留守杨光玉的事迹不要太威风。阿史那高洋,从礼之后。臧延范,臧均之后。田恒,大将田乾真之后。李公全,李归仁之后。这么说吧,衙军家族的一半都是田承嗣当初“有兵十万,仍选其魁伟强力者万人以自卫,谓之衙兵。”的后代。后面几姓傀儡节度使自己发展的势力有限。田希德被推帅后,考虑到哪天被人杀了献给朱温,选择起用“自己人”。 在这些人的带领下,魏博的风气复古了。尤其是史神骁等南下抄略取得的战果以及朱温在河中吃瘪,更激发了镇内人心——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和朱温打打。现在,他们加强了对滑州的威慑。别说魏博不愿打仗,他们只是不打无把握之仗。没有胜算的事更习惯通过政治手段来解决或者钱免战。为此,朱温不得不在边境囤积重兵,准备平灭齐鲁后征魏。但这样一来,机动兵力就少了一部分。 另外,叛乱也是一个接一个。田希德、侯嵩、邵光稠、刘知俊、刘愕、刘士政…这是已经反了的。还有隐藏的在寻找时机的潜在叛徒。辟若贾晟、张存敬、丁会、赵克裕、殷铁林。 还有那个王彦章!居然在军中辱骂敬翔、李振、寇彦卿该死。这三人是他的左膀右臂。王彦章叫板他们,跟不爽他本人有甚区别?按朱温本意,干脆找个罪名杀了。但天后说王彦章就这个刚直脾性,不许——“必以先诛张惠,然后可杀彦章。使之暴死今日,则我羽化明日。” 这话让他非常难受。到底谁是你男人? 悍妇! 受制女主,夫复何言。 再比如朱友裕、博王朱友文。 他对朱友裕没有舐犊之情,因为这是他年轻时精虫上脑的产物,那个女人的模样他都忘了。其次,他一直想立天后之子当继承人,而随着朱友裕军中威望日重,已对他和朱友贞构成威胁。他几度图谋杀子,但出于张惠的严密保护不敢轻举妄动。真要除掉长子,大概得等到天后去世了,那时再令其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死在外地或是征战途中。朱温相信这杂种也一定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所以一直拿朱友裕不定时炸弹。唉,早知道就该射在墙上。 至于朱友文,朱温恶他的原因不谈了。 居然闹情绪罢官,整日醉生梦死。而且不知怎么搞的,他和王语的事被天后知道了…天后为此不食数日,亦不听政。现在屁大事都要送到前线来请示他。更心痛的是,天后病了,且不轻——时不时就狂流鼻血。虽然这让朱圣狠狠出了一口在椒房殿被面训羞辱以及诸多事不得自主的恶气,但他对天后的爱仍然也永远大过恨。而今夫妻渐行渐远渐无书,令他心如刀割。 也许,彼此之间很快就会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张惠是他的心头肉,多疑疲惫的朱圣只有在和这个女人相处的时候才能体会到点点温存与片刻安宁。他实在不敢想象失去天后的余生该如何继续,沉浸在亡妻回忆的自己又会怎样。 应该会…疯掉吧。 悔之晚矣! 红颜,果然祸水,或许就该离那王语远些。 也恨呐。 该死的同州军! 如果天后没堕入这黑暗深渊…何以与君逢,无言泪千行! 除了这些事,每天传来的坏消息也总比好消息多。 小儿子不爱射箭爱写字。陈州一带的摩尼和尚蛊惑刁民想造反。 财政吃紧。 李逆自蓝田入武关道,将讨王彦章。甫一动身,赵匡凝立刻加大对汝、光、申的骚扰力度。成汭亦象征性的派军五千。黔州王建肇、夔门赵武等节度使、刺史也纷纷表示要勤王。 桩桩件件让他觉劳神不堪又无奈。这两年为何这么诸事不顺? 是不是撞邪了? 朱温霍然起身。盯着地图神游九天地看了半天,根本看不进去。是的,素来积极乐观热情理智的他最近经常性控制不住情绪,或者说越来越难以控制;时不时莫名其妙的走神。 朱圣这日子,不好过。 战争,是一个巨大的多米诺牌阵。当它没有被启动,会造成一种现象——让对着情报和地图研究战略的政客军阀自以为情况会按自己预估的逻辑走。但当战争被发动,无数零件和细节构成的精密机器就会让诸多残酷真相暴露原形,庙堂也根本控制不住战争走势。 他不能,李逆不能,谁也不能。 河中会战结束后,几乎只在一夜之间,河北、齐鲁、江淮、湖南、吴越各地就城头变换大王旗。他们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背叛李家,对朱温也一样;而这些变化也使朱梁的内外军政产生了转移。 二月初一,朱温部署在徐州行营的神捷、龙虎、广胜诸军及杂员七万余人全数北抵,投入对魏、齐、兖、郓的作战。 长剑军左厢七千人被调往河中行营,以加强张存敬的实力,警惕李逆反攻。 另一支王牌部队长直军右厢被派往蔡州之文城栅,威慑蔡人的同时,配合当地守军迎接赵匡凝的进犯。 武德、天兴、赤白这三支骨干在陕州指导筑城、造寨,训练非嫡系部队车战和骑马击槊,防备开春后李逆再次出潼关抄略中原。落雁在宋州,厅子步兵厢在陈州,充当驻防军。 更多的军事调动还在进行中。 魏博 规模峨巨的汴军被散得偌大河南满地都是。如果捏成一个拳头进攻关中,长安小子不死何待!只可惜这无法成为现实。地盘的局限性在那——优势时依靠稠密人口的经济条件和平原水陆交通四面出击,同样没有雄关要隘可倚仗的对手只能被迫与你野战。只要你战斗力强,扩张会非常快。劣势时,那就痛苦了。 你曾经的得天独厚也可以是敌人的。星落密布的驿道河流会变成对手的运输线。对手攻入腹地你也只能硬着头皮野战。守城?守什么城?守郑州、开封、河阳城、陵津寨?谁爱守谁守,反正后世段凝麾下的五万大梁禁军不守,直接派代表向沙陀人报告“敌情”。 连人口也是祸患!方今天下哪里人烟最稠密?河北啊。仅魏博下辖的相州一地,开元户7.8万。经安史之乱八年拉锯,元和年的统计还有丧心病狂的3.9万。按一家三口的最低标准算,相州人口下限是十二万。但,可能吗?这年代的三口之家就像后世的十口之家罕见。而且魏博承平百年,实际户口早就不止元和数,甚至超过了开元数;这还只是一个相州。 当之无愧的经济重心,至少现在依然稳坐龙头。 其次就是河南。就说天后住过的宋州,玄宗年间的户数是12万多,一州人口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百万大关。诚然被巢军、秦宗权肆虐——“东西两千里扫矣。”但根基深厚,武夫玩了命的荼毒,能弄死一半都算本事大。若非王仙芝起事引发的系列战乱,河南还要胜过河北一头。占据这里,好处是爆兵发育速度恐怖。可一旦劣势,这就是敌人的行动血袋。而衍生的流氓问题因为规模巨大既会造成沉重的财政负担,也严重影响社会的不稳定。 下马贼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这一点。 所以,我们的朱圣人虽有数十万战辅大军,实际上能灵活调动的却很有限。 希望不会看到战火在河南大地上重新燃起的那一天吧。 没太监,没太监,没太监。能不能不要“上不豫,群情骇然,于是流言非议”?各位都是智者。这段时间太忙了,很多很多事情。书友当中有我这个岁数的应能感同身受,不是我不想更新。有时间我会不写吗?等忙完了,会恢复正常 (本章完) 第167章 东巡之上洛 第167章 东巡之上洛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古……” 战国的烟云荡然无存,但巍峨的青泥岭与先秦旧墟还横亘在巴蜀秦陇之间的层峦耸宕。蓝天白云下,随驾男女文武口若悬河。二月初九,布置好守家工作后,圣人开始了德宗之后的第一次东巡。目的地,金商。龟缩这么久,该露露面了。 三万余人的嘈杂队伍行走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小山岗上爬满青藤的桃廓大石旁,圣人则在紧急办公。京师来报,在渭北视察屯田的太尉突然不省人事,同时出现嘴巴歪斜的症状。掖庭司药令高明月参与会诊,判断为中风。 这一天在他预料中。一者,以年近六旬的垂暮之躯主度支、盐铁、常平、转运、茶酒、铸钱、租庸、青苗、延资库等事,还分管部分枢务,强度便是壮年男人也难顶。二者巢乱以来,还“心念汉室”的朝臣笼于亡国气息多少有点精神病。前宰相孔纬致仕,在家得了病不肯吃药,整日念叨着死了算球;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圣人脸上表现非常平静,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但内心彷徨,他想不到谁可以接替杜让能。这个岗位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放眼外朝他没看到谁有这个本事。自己上手?别开玩笑了,也忙不过来。想到部分大臣的嘴脸,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杜让能刚中风,弹劾他的奏书就有十几封。就奇怪了,既然老贼坏事做尽,这之前为什么不告状? 老家伙如何,李某有数。但杜让能执政的这十年得罪了太多人。提议削减武夫赏赐,让王从训、赵服、扎猪等军方高层不爽。缩小对皇族的物质供应,惹得诸王公主骂声一片。砍州县官的俸禄,又被地方政府唾弃。屡发使者对节度使催要进贡,被藩镇反感。 前些年为着过境纲运顺利入京,奴颜婢膝吹捧朱全忠的文治武功,令人鄙夷。办了一批三司系统的贪官,于是被下属暗里诅咒。不避讳地把女婿李群安排到司农卿的位置,恶了御史台。 向宇文柔、内庄宅使闻人楚楚、左藏库使张承业借皇帝私钱,结果有借无还,对要账的柔奴耍赖,今推明缓,被柔奴大骂老不死。就连女御都恨他,因为他几次劝皇帝放一批宫人。 老头一罢相,圣人在朝堂就又少了一个信得过的人。 固然武夫多数桀骜残忍,但恶心文人也不少,比例低一些而已。年前投汴不得被司隶校尉韩仪逮捕处死的祠部郎中赵光逢、翰林学士姚自之辈且不提,最近就有个叫张道古的右拾遗骂他:“登极五年不知君道。先朝封域几尽。窃伤陛下始为奸臣弄,终为贼臣所有。” 张道古对他如此羞辱,却拿不出一计一策。说得李某这般不堪,你又做了什么呢?再如工部侍郎韦贻范,在宴饮上阴阳怪气女主乱政,矛头直指枢密使。派人调查,娶了七房润。 苦读备考战科举,抱着为圣人服务、为生民立命的从来都是凤毛麟角。学的是圣贤书,图的都是千钟粟、颜如玉、黄金屋,求的都是朝廷的优厚待遇,这才是政坛主流。 这会,杜某人前脚中风,外朝就开始明争暗斗,都想把诸道度支、盐铁、常平、转运、茶酒、铸钱、租庸、青苗、延资库等使这个肥差抢到手。加上刘崇望业已因病长期请假而逐渐淡出朝堂,李某的行政经理人一下只剩李溪、郑延昌。这不美,最好再提名两到三个。 或者拆分职务。这涉及到权力分配与限制的问题,等若重构央地财政体系。具体怎么搞,还得商榷。 对了,别忘了让郑延昌、李溪管好群臣,张道古这种傻卵居然还能待在中书省优哉游哉的领工资,还有越职言事的工部韦贻范,眼瞎吗。难道还要他亲自下制贬了这两个鸟人? 这多嘴一句——唐代,皇帝和宰相以下的某个臣子发生冲突,本人一般不下场。皇帝以知制诰起草的白麻令只用于拜相、征伐、褫夺这类重大事项。换句话说,内命公开惩罚中下级官员太掉价。所以看谁不顺眼就“延英奏对”时给宰相打个招呼。他们会自己处理——中书省再根据宰相的“指示”拟一份外制,宣布决定。当然,如果皇帝处于血怒状态,情况另说。比如某个被陆贽“蹂躏官属,倾倒货财。愚弄朝廷,有同儿戏。未赏功劳,遽私贿玩,甚沮惟新之望,颇携死义之心,于是舆诵兴讥,而军士始怨矣。”一句话破大防的德宗。 俱往矣! 中唐老人陆续凋零,五代十国的文臣要陆续粉墨登场了。 二月十二,车驾进抵商州上洛县。 防御使,朝廷出于某种战略、经济目的,临时划分某冲害的一或数州作为辖区,派人镇守。权责、待遇低于节度使,不加使相,亦不封郡王爵,不兼三公、三省官。因性质特殊,置废不定。 金商镇就是这样一个产物。 安史之乱爆发,玄宗立京畿节度使,领京兆、岐、同、金、商一都四州。安禄山陷潼关后,改兴平节度使,领金、商、均、房四州,从西翼阻止叛军攻取襄阳。肃宗立,改为武关内外四州防御使,顾名思义,防止叛军潜越武关。代宗践祚,又以御史台兼任该职务。最鼎盛时,一度控制渭南渭北十余州,称京畿渭南金商等州节度使,作为抗衡直插关中的朔方军行营势力。直到德宗初年郭子仪薨世,朔方军也基本被肢解到位了,该防御使才结束任务,被降。 巢乱后,在朝廷刻意的扶持下,山东军列校冯行袭防御金商,领金、商、均三州,作为抵挡四处乱窜西侵的蔡军和防止创业情绪高涨的蜀人东出的一颗钉子。其范围大致在后世陕西安康市以东、蓝田县以东南、湖北十堰市以北、襄阳市以西、河南三门峡市卢氏县以南的区域。 算大镇吗? 那要看谁和比。比起汴、齐、赵、魏、燕肯定不算,比起京西北诸镇,则是同量级。而京西北的李茂贞据凤翔一府两州,王行瑜据邠宁庆三州,韩建据华一州,都敢称兵犯阙,要个尚父、尚书令过一把瘾。相应地,冯行袭也有野心,而且不小。只是,武关道的地形制约了他。 如果也是在平原上,那欺凌王室的肯定少不了他。 为何?昭宗被围在凤翔那会,中官分派二十余路使者前往南方请援兵,途经其辖区,全部被杀,脑袋连同诏书一起送给朱全忠。不是,李氏哪里对不起你啊?干完这事,冯某人又贴心地求赐姓朱——申请当朱全忠的儿子。全忠攻赵匡凝,还没给他下令,就主动出兵参战。 可谓至忠矣! 连五代的史官都忍不住阴阳他:“性严烈,为政深刻。虽威福在己而恒竭力以奉于王室,故能保其功名。”——“唐衰,知梁必兴,尤尽心倾附事梁。” 翻译翻译?——别看他坏啊,但是一条出色的走狗,看唐不行了,立刻鞠躬尽瘁服务于朱温,所以活到老了,都学着点!唔,朱温篡唐后,自己都觉得此人过于恶心,把他接到汴梁——“卒于位。”收回朱姓。这种人的忠诚,饶是素来饥不择食的朱圣也不敢接受啊。 上恶之。 这次就看他会不会来事了。顺利的话能当个寓公,然后某天被派到西域,死在征讨蛮子的伟大事业中,成就美名,或者什么时候被李某人“卒于位”。搞不好族诛,主脉杀光,余者男丁阉割,送到内侍省。女眷被赏给武夫当那该死的营妓。 ——虽然他一直挺上道。见圣人扬了凤翔,立刻入朝觐见,把儿子留在长安为质。 (本章完) 第168章 忠诚 第168章 忠诚 金州,西城。 不是诸葛亮退司马懿那个西城。建安末,曹操析汉中米仓山以东为西城郡,北朝因水出金沙,称金州,隋唐沿之。冯行袭拜防御使后,把老巢从武当山搬来了这边。没办法,均州离襄阳太近,而赵匡凝又一直想兼并他和荆南的成汭,掂量实力自觉惹不起的冯行袭只能远离。 他只有两万多兵马,核心是秦宗权崩溃后收容的三千余蔡贼,剩下的这些年扩张起来的万把人不能说不行,毕竟历史上杀败过李茂贞、王建的侵略。但怎么说呢…他最倚仗的蔡贼,赵匡凝是他十倍,有足足两万。整个山东军拉上各种杂兵水师,众五万。两家要是翻脸,如何打? 好在,赵家貌似还有那么几分忠心。不但年年输财,汴师两度寇关,亦派人勤王。尤其李氏复振后,更恪守君臣之义。朝廷甫诏诸侯不得妄相吞噬,立刻熄了野志。这让冯行袭高枕无忧之际也感到嗤笑。坐拥五州却不思进取,竖子!甚至还把亲妹妹送到长安给人挞伐。 堂堂牧守,脸都不要了! 赵若昭这种淮西将门出身的弓马娴熟的蔡女,焉能服侍那弱不禁风的圣人?再说赵若昭生性剽悍,吃肉,行猎,不讲妇德,做得了妃嫔?等着吧,哪天赵若昭闺中揍圣人一顿或是和同样凶悍的沙陀女、赵妃、宇文柔束甲相攻,赵家就有福了。献媚也不是这么个献法。 圣人也够奇葩,宠的都是些什么悍妇? 春光明媚,冯行袭靠坐在亭台边,搂着的小妾浑身酥软,丑声一浪高过一浪。身边还跪着两个婢女,轮番服侍,但提不起劲,心情全被搞死。圣人好死不死,偏选了金商作为东巡第一站。二月十二抵上洛后,猝不及防的防御副使鲁崇矩只得出迎。 圣人讨王彦章是真的,趁机削除金商也大有可能。虽然还没表现出这样做的苗头,但冯行袭素来不排斥以最大恶意揣测别人,而且李逆对于藩镇的一贯态度也是能削就削。 跟朱全忠一丘之貉,都是把所有权力死攥在自己手里。 前者相对还好点,将领时不时还能单独出征,李逆则是宁可不打仗,也绝不授兵权于大将。害怕武夫造反到了骨髓。外放节度使?想屁吃! “阿兄!”冯烛领着一干文武匆匆走进宅邸,老远喊道。 听见是二弟,冯行袭屏退美姬,待众人各自落座,神色轻佻的发问:“使者回来了?如何?” 冯烛摇了摇头,沉重叹气道:“派去的使者未睹天颜,只见到了北司枢密使。探其口风,圣人仿佛并无削藩金商的念头。但她暗示说,诚若愿率三州归朝,当以侯爵、郎官相待。以枢密使和圣人亲密关系,这应就是圣人的心意了。强龙来窥,势不如人,将之奈何?” “庸狗敢如是欺我邪!”冯行袭闻言大怒,拍案道:“我已朝觐一次,留我儿子在长安读书也同意了,景福年汴人借道也拒了。使无吾辈捍卫武关,未料车驾播迁凤翔、陇西、太原!按时上贡,过境的东南纲运发兵护送。他还婪我基业。朕,朕,狗脚朕!换得别人老子早反了!” 侯爵、郎官,这个条件他不屑一顾,根本就是糊弄人、 一个没有汤沐邑的侯,今天给你,明天司隶校尉也能抓你下狱。无罪?酎金夺侯很难吗。金、商、均三州不比你那逼侯爵实惠万倍!至于领尚书省某部。俸禄低,整日看宰相脸色,御史的一次弹劾就能把你推倒在地永远爬不起来。也没有任何参政议政权,属实彻头彻尾的牛马。而防御金商,威福自专,军政自成一体。情况不对就跟着风向走,谁强忠谁,有限度地出钱、出兵,和其他人抱团取暖。时局有利或天下有变,想创业就创业。 总之,进可攻退可守,名副其实的诸侯,一切随心。要他舍弃三州土霸王的生活到长安委曲求全跪在圣人脚下谗言献媚冲锋陷阵才勉强能换来碎银几两,冯行袭也是万万不肯接受的。 毕竟李氏虽然复振,但局势仍不明了,占据中原的朱温还在肆虐,且目前看不到衰败迹象,大伙还有的选。而对于冯行袭,谁能保护他的“诸侯”利益,他就为谁效力。当然,若圣人给他移镇,那他也可以奉诏。但明显,这不可能。 “圣人舍不得给节度使,尽想着空手得忠臣的美事,何其刻薄。也不想想,方今世道哪有凭空来的忠臣?便是赵匡凝竖子,不也想着并据山东、荆南?就给这些东西,我很难忠啊。”冯行袭斜卧倒,手撑着头,懒洋洋地笑道。 “王从训、赵服、没藏乞祺、扎猪之辈禁军将领为圣人打生打死却半个帅位也捞不到,不知图什么,净干些傻事!”“战士堪堪两万,纵发丁壮,凑个五六万人也是最多。朝廷横跨汉、陇、凉、灵,步骑十数万。造反,怕是不能持久。” “得了吧!蒲关、潼关要不要分兵?京师需不需留守?估计能带来的也就三四万。” “即便三万步骑来攻,我等能招架到几时?那叫带甲武士,不是阿猫阿狗。” “金商何负朝廷!仅因大帅不入朝就讨,四海闻之,谁不畏惧自保!他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须知四王二帝殷鉴在前。别宪宗没当成,先做了德宗。” “那还有假?武关使来报,各处羊肠小道都是运输兵甲粮料辎重的男女。他说是来讨王彦章,你还真信啊?” “行了!”冯行袭一挥手,打断了众人七嘴八舌的喧躁,道:“赶在王师未出武关,都说说吧,怎么办。” 冯烛想了想,率先作答:“若圣人不出武关,就在商州与汴贼王彦章交战,我自执礼甚恭谨遵臣节。诏书所到,无不听从。冯氏可谓至忠矣。如今朝廷复振,能不冒险和谐解决最好。” 冯行袭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如果他一定要夺走金商三州,要逼死我与在座诸位呢?” 这还用想吗? 冯烛不假思索:“当与荆南成汭、黔州王建肇、夔门赵武、襄阳赵匡凝、鄂岳吴讨、长沙马殷、武陵雷满同拒王师。” 在这件事上,诸侯有着一致的核心利益。即便是南方对朝廷最忠诚的赵匡凝,要想通过非军事手段让他甘心入朝也很难吧。届时金商再向朱温称臣,换取陕州赵羽、虢州朱友恭、河阳牛存节、东都邓季筠、汝州王彦章、河中张存敬等各路汴将的援手,圣人不服软还能怎样? 至于做朱温的臣子…虽然只是换了个被压榨的主人,但区别在于,忠武军归顺他,赵氏依旧父死子继。只要能继续割据,谁当天子重要么? “先增兵武关,别让李贼蹿至腹地。”冯行袭考虑了一会,最后补充道:“另,加强操练,囤积粮料,再令抽丁团练。” “喏!” 冯行袭满意地看着大伙:今晚就让二弟去见王彦章,请附梁。李贼敢出关来谋基业,就联合汴人与他战一场。 在长安为质的儿子嘛…区区一个儿子比起个人与家族的权贵实在是微不足道,而且他儿女多,不差这一个,李贼要杀就杀。只要能保住帅位,就是把妻女送给李、朱挞伐又有多大事?大丈夫何患无妻,有了权力,就有了金山银山娇妻美妾啊。 一旁的吕氏如遭雷击。 (本章完) 第169章 婊子 第169章 婊子 王彦章连番上书,指出李军正沿崤函道、武关道、子午道大举东出,意在陕州、金州、商州一带发动战役。极力要求汴梁方面重新部署西线防务,但朱圣已无暇关注。 乾宁元年二月十三日,亲从都指挥使徐怀玉、黄文靖、薛注、王檀、李重裔等围攻济州。朱瑄派教练使贺瑰往援,朱瑄也令康怀贞领五千人马赶到宿城袭扰汴军,三方随即在济州平原上昼夜交战,杀得昏天黑地。 二月十四,朱温突然现身任城,督战徐州行营拔城兖州。兖军死守,求援王师范、李克用。磨洋工的淄青被圣人和魏博三番五次催得不耐烦,经泰山、狼虎谷向济、兖急速前进。 同日,宋州来报:吴将李神福窜入颍州抄略。滁州镇遏使台濛亦绕过重点布防的泗州转攻刘士政反叛出走岭南后的空虚濠州,夺取了该地。蔡贼刘愕、邵光稠及造反的前徐州镇将侯嵩请附于杨行密。 二月十五,下马贼的流毒还在发威,生产被极大破坏,夏收前的汴梁政权财政吃紧,无力输血地方,饥荒中的彭城及沛、丰、萧各邑爆发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 以衙将垣庆忌为首的因时溥败亡而隐匿民间的徐卒残余纷纷加入,一面指导“造反”,一面将流放江淮的回鹘、突厥、吐蕃种类吸纳整编。秦汉千百年来频繁上演群众喜大普奔的蚁贼大戏又轮回到淮上揭开帷幕。朱温惊慌愤怒之余不得不连夜增兵镇压,他就是打着为民请命的名头这么混出来的,晓得利害。而这帮泥腿子不体谅他的难处,都该杀!等他灭了李逆,会让大伙当饿殍吗。 二月十七,滑州告急。魏博叛军在田恒、武乙戟的带领下自顿丘渡河,克卫南。义成军在进攻途中见到路过的友军部队——控鹤军鲜衣怒马,人人有畜代步,大怒!驱逐了节度使胡真,然后在列校李鹏之辈的领导下向开封挺发,要问罪度支使裴迪。于北郊封丘被禁军拦住。朱温紧急派遣李振、王殷带着五万匹绢前往安抚,收拢余众。让他们别打了,回滑州。 义成军骚动的原因并不是邀赏。他们长期苦战,去哪都靠腿,待遇也没提升,此番出动看到富丽堂皇的控鹤军,绷不住了。不患寡而患不均,又求到了义成军的受力极限,这才是朱温命令下达后全军骚动的原因。跟你打工一样,拿平均工资却安排最多的活,于是你一边暗自诅咒一边骑驴找马。唐代军人能受这气?骂锤子,直接鼓噪起来! 但控鹤等军是前宣武衙军改编而成,中唐建镇以来就享受高人几等的爷待遇,你让他们和外军领同样薪水,得,换帅。而且权责也不一样,中军要掌握多少技能?承担的任务又是什么?救火要他们,监军、练兵、会锋、扼险要他们,外军凭什么和大伙平起平坐? 这事,难办! 艰难以来,藩镇中军与外军、亲军与中军的矛盾就没消停过。早一点的,有神策军行营嫉妒驻京左右神策军的“保密”赏赐,破口大骂。近一点的,镇海军仇恨周宝亲兵的优渥生活愤而造反。魏博乐从训厚待五百门客,衙军杀之。带兵不是士卒发钱换其卖命那么简单,讲究很多,是将官和广大武夫之间的政治博弈。能不能拿捏好军队的“度”,决定你的命。 军营里,朱温背着手儿走来走去。一会坐下,一会站起。一会闭眼,一会皱眉。勉强控制着濒临倾泄的暴躁。 “沧州有消息么?”魏博牵制了相当数量的兵力,不胜其烦的朱圣遣使联络他的“渤海王”卢彦威,希图横海军从东北方向攻击贝州,转移魏博视线。 敬翔摇头。 横海军本来是决定效忠大梁的,但… 河中攻势失败的影响之恶劣,慢慢体会吧。 再说,渤海王的爵位凭什么要效忠大梁才能得到?他卢彦威假惺惺地给李氏送点钱财,表文言辞恭敬一些,同时做出要讨伐你的姿态,李逆不也得捏着鼻子承认?唉,居然对这种人抱期待。理了理思路,敬翔提醒道:“当务之急还是稳住徐州,须尽快平定垣庆忌、刘亥之乱。” 敬翔想起这事就火大。俨然翻版庞勋!还有刘亥,既姓刘,又是沛籍人,这还得了?被他打出汉室大旗,再搞些鬼神祥瑞营造出刘邦转世的玄乎感,不知会有多少愚者上当。 “陛下虽遣军征讨,窃以为招安为上。草贼起事,无非求官而已。可授垣庆忌右羽林大将军,征徐卒余孽入朝,打散到诸军分化之。至于刘亥,可授宿州刺史,留治地方。”敬翔补充道。 闻言,朱温神色颇为不豫。 草贼起事,无非求官而已…这话刺激到了他敏感的心。贼出身,始终是他附骨之疽的深深自卑。 见朱温又走神,敬翔无奈地轻轻咳了两声:“陛下。” 朱温一愣。 没想到二讨李竖不得,连近在咫尺的义成军和徐州士庶也不乖训了。 众叛亲离或无日矣。 “敬卿,那就择一能者赴徐招安?”考虑了一下,朱温审慎地问道。他已经失去了之前那种说西征就西征想干什么就随心所欲的曹魏豪情,陷入了严重的自我内耗与质疑。表面上仍旧元气满满,笑颜如。晚上经常大半宿睡不着觉,妓女也不碰了,做事缺乏信心。 “招安草贼须得信誉昭著的清廉重臣。王仙芝乞降,贪功的宋威欺上瞒下,将草军使者斩首,事遂不了了之。” “谁足为使?” “谏议大夫杜荀鹤精明强谋。” “就他吧。”朱温扶着额头,眉毛皱成一团,在案几上翻出一摞奏书:“金商之事,画何策可为万全?” 敬翔不紧不慢地说道:“所谓祛除根本,这徐州民变,还得调粮赈济…” “草诏,让蒋玄晖买一批麦粟送去。”朱温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金商的事怎么处理?” “徐州赈灾谁主持?民无食,则刘亥之贼杀之无穷。”敬翔追问道。啪!朱温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骂道:“多少时日了,朝廷还未商量妥当?朕养你们干什么?图尔等尸位素餐吗?什么事都来问朕,朕十个脑袋么!”看着敬翔泪水朦胧的委屈眼神,许是意识到这样对自己的宰相说话太过分,一杆子打死也不好,语气又生硬地软了下来:“朕不是说敬卿。赈灾,什么赈灾,朕掏的钱粮被州县狗官层层盘剥,到百姓锅里能剩几粒米。反正是骗人的。朕让蒋玄晖买些粮食运到徐州则罢。不用单独派员负责。” “陛下…”敬翔流着眼泪,哽咽道:“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好。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万事都有开头,却很少有一个完整的结局。既…” “好了好了,莫哭了,改谢瞳为武宁军黜陟使,令监办此事。” 敬翔急忙问道:“那汝州和郑…” “勿言。”朱圣立刻反应过来敬翔想说什么,他瞪着一双浓眉大眼,斥道:“遭了下马贼以来,哀鸿遍野,饿殍满山。朕知道。但朕为了让百姓吃饱饭,也想尽一切办法。向富豪们借贷,卖散官,兜售爵位,两次冒险削减外军赏赐,罚违法武夫的款。这还不够安置流氓?是不是让汝、郑的狗官胥吏饱私囊了?建昌宫的确还有存粮,可那是给军队的…” 财政问题已经浮出水面。 河中失利后,掌握在李氏手里的北地、河中诸盐池完全停止对中原输盐。拥有海盐的淄青、淮南亦对朱温禁售。蜀中、山南也有盐池,但他们畏惧李逆。在《禁盐流汴令》下达后,一时不敢大宗出卖,抓住就褫官位。现在梁人吃盐主要依靠幽州、沧州,而这两镇的盐避不开魏博。随着田希德的盘查一日比一日严密,来盐量一次比一次少,断崖式下滑,盐价也一涨再涨,飙到了五百钱每斗,淡食已成普遍。 为了保证军中供应,朱温都在实施“余盐收集制”了,盐利当然也没了。 二是下马贼摧毁了汝、河南府、郑、汴、陈、许的生产。不是说人被杀光了,下马贼的目标不是杀人,而是焚田毁宅烧粮,人为制造饥荒和流氓。今日看来,扎猪之辈成功了。这些地方暂时不但无法为朱温的战争提供助力,反倒还有数十万男女需要朱温额外拨款救济。 三是鄂、魏这两个附庸藩镇的“岁币”也无了。 武宁军徐泗宿及河中晋绛、河内怀孟泽、淮西光申蔡、河南府、陕虢这十四州一府由于血腥战乱,不需要中央转移支付就是邀天之幸了,一两年内不敢指望获利。楚、濠已失,不提。 这会大梁的财政支柱是郑、滑、汴、宋、亳、豫、颍、曹、濮九州的户税、田赋。“庸”也是一大补充。比如这回朱温用兵东方,征发民夫十余万,不想服役就拿钱免灾。剩下的收入很杂,包括什么进城税、出城税、摆摊税、房产税、交易税、青苗钱。 够用吗?目前朱温二十多万中外军,养起来并不吃力。 事实上以汴、宋、亳、颍四州,宣武节度使刘士宁随便一次出行——以众二万畋于城南。李某的排场都没他大。衙将李万荣作乱,许诺——“吾为帅,汝辈人赐钱三千贯,无忧也。”立他做留后,每人赏三千缗!莫担心,绝对给得起。闻言,汴军立刻倒戈,撵了刘士宁。 可见豪横。 巢乱后虽说受损,但还是那句话,底子厚,巢乱前仅一个宋州就是百万人,孙儒这帮人能害几个崽。加上朱温的十年治理,这核心九州维持大梁的运转很轻松。可为什么说财政问题浮出水面呢?因为东兖郓齐、南吴襄、西唐、北晋四面同时用兵,要有充足的存粮存款。要有危机意识!所以朱温卖官鬻爵乱贴罚单掏空心思地捞钱,受灾严重的汝郑几州只给平民一口饭,使其不饿。敬翔提议的官府出资帮他们重建家园,他暂时不肯。除非局势明了,大梁重新占据上风,他才有“爱民”的余地和动力。 “金商的事到底怎么办?”朱温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 敬翔木讷着。 拿出一笔钱财让汝郑数州快速安定下来,这能影响到军队吃饭吗。 见状,在旁边当空气人的裴铸回道:“西线不宜有事,但令王彦章率军赶赴拒阳川,赵羽堵住黄巷坂,张存敬看好河中,挡住李逆自卢氏、潼关、夏县东出通道即可。” “你——你不懂。”高举的手掌最终轻拍案几,朱温叹了口气。只有敬翔能与他心灵相通!他问的是这个吗。李逆要真敢都畿道与他作战,他求之不得。他担心的是金商被李逆弄到手。届时李军势力抵达金、商、均,进,以三州为基地,就能在汝州、弘农两条线上威胁他。 荆南、襄阳、黔中、夔门、阆中也将处于李军辐射范围之内,左右摇摆前后回旋的能力大大下降。到那会,这帮人最妥善的选择就是捏着鼻子当货真价实的忠臣。再消化两年,李逆搞定湖南、鄂岳也可计日而待,这是朱温不敢想象的画面。 所以冯行袭必须保。 见敬翔迟迟不语,沉默良久的朱温说道:“即诏陕州朱友恭、虢州赵羽、玉城何絪、河中张存敬、河阳牛存节、洛阳邓季筠各分兵支援王彦章,诸路皆归其节度,务必不能令李逆以金商为基。谁能杀掉冯行袭,谁当金商均节度使。若此人不给机会,则拉拢同拒李逆。” 这厮首鼠两端,去年还偷偷遣使到汴梁为天后祝贺诞辰。谈不上野心勃勃,但肯定舍不得三州土皇帝的日子。只要李逆图谋金商,当能扶持。想到这,眼前浮现天后憔悴的模样,朱温抬起头来,问裴铸:“有回音吗?天后可答应还朝视事了?” “圣人还是说自己病入膏肓,气血虚弱。” “贱人!”朱温怒不可遏,一脸阴沉地转身大步出了营帐。 一个被人玩烂的骚货,还装上了。没有朕,你这婊子还能冠冕堂皇地坐在珠光宝气的椒房殿里使性子?亏得他那多心血百般讨好,连个笑脸都没有,算什么女人?狼心狗肺,真他娘的下头! 还是说,你心里有人了? (本章完) 第170章 拒阳川 第170章 拒阳川 雒水回峡穿陵过原,在东北隅分成数条支流,曰武谷、拒阳、清池、亘方;洛人便聚栖在几川两岸。种地的少,年轻男女主要从事药材植采、制漆、伐木、烧炭、种茶等高附加值产业。 最火的是开矿。 建中初,户部侍郎韩洄以商州红崖冶铜多,复洛源监,岁铸七万二千缗。少?盐铁使李巽执政时——全国岁铸钱十三万五千缗,洛源监就占了五成以上。这还只是官场产量。以家庭为单位密务杀头勾当的洛人更多,洛人“假钞”泛滥,地形复杂也不好抓。及贞元年间,魏博人张滂上任盐铁使,下令整治伪币——“销钱者以盗铸论,州县禁钱出境。”结果商贾皆绝,民怨沸腾,滂被迫下野。 “赖于铸钱行业,加上未被巢乱荼毒,近年来金商也没大乱过,世代铸钱的洛人应是天下过得最安生富足的百姓了。” “齐十二郎,你如何懂这么多?要考进士啊。” “呵呵,他齐氏是乾陵大族,虽也家道中落,跟你这祖祖辈辈放羊的党项蛮子还是不一样滴。” “意思是这帮滑民很有钱?那甚么…不如找个矿场先帮圣人抢一把?” “俺们是王师,能抢吗,明明是洛人自愿犒劳大伙的。” 滔滔东流老龙吼,羊肠但闻兵甲响。数十军士牵着坐骑有说有笑地鱼贯走出竹林。混沌黄日高挂天空,按说还该赶路,不过军官却举起手:“停下。” “好嘞。”军士们纷纷就地坐下,捶腰呼气,或吃干粮,或喂马。 卢旭举目眺望。 宽阔的拒阳川清澈而深,水面绿艳泛墨,很深呐。小河两岸茅草涌动,平原上桑柏茶园蔚然,几名容月貌的少女戴着草编成的帽环,在里间打理着茶树。一座座屋舍掩映在果树之后,院桂挺拔,鸡漫狗卧;东西的丘陵山坡亦腾起诸多炊烟。 “素闻巢乱后西越凤翔,东极齐鲁,南跨吴越,北抵魏博,方圆三千里尽扫。不想寂寂无名的商州这样安宁。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桃源比之不如吧?”卢旭看了一会,微微感慨。这让他觉得很意外,很新鲜,心情莫名其妙地放松了很多。 “老卢好雅兴。”龙捷都副将李钦摘下兜鍪靠了过来,俯瞰着拒阳川,默默欣赏着。真是个美丽的村落呀,可惜就要打仗了。 “据传崔公将复镇蜀中,故主远离,咱俩在京城无依无靠,可打算回青州?”卢旭忽然回头,看着他,问道。 卢旭昨天得知一个“不幸”的消息,就是崔安潜可能要再次持节剑南。其实他早有心理准备,圣人对蜀中群盗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这不是秘密。俟平巴蜀,现在那帮节度使、刺史、土豪有一个算一个,大概全得死。 崔公曾治蜀多年,威名著于南诏,又能征善战,加之年事已高,是最合适的人选。作为崔安潜从淄青挖回来的将领,卢旭也很关注自己的命运。但写信问了一下,顿时如丧考妣——老家伙不会带他们同行。 “不回了。”李钦摇头道:“人生有四方之志,岂鹿豕也哉而常聚?死气沉沉,还之无益。” 他是第一任淄青节度使李正己的后代。元和汴、魏、滑、徐、沧五镇伐齐李师道为部下刘悟所杀后,随着淄青被肢解为三,屡遭打压的李家也一蹶不振。到李钦这辈,更是沦落到州兵十将。 镇内什么情况他也再熟悉不过:跟魏博一样——衙军家族的统治根深蒂固。不造反,也不扩张创,只想守着地盘过日子。“阶级”固化到刀枪不入。普通人想在本地出头太难,军府做点事也阻力重重。从上到下连衙兵也浑浑噩噩。 李钦有梦想,所以王敬武死后他与卢弘、卢旭、张蟾诸将迎奉崔安潜,欲归朝。可惜没得手! 受不了的不止他。 前些年朱温到青州募兵,有心奋斗的衙军及民间勇士跑了上万。你舍不得抛弃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别的地方苦苦祈盼的和平,弃之如敝履;这还是武夫多白鸽的淄青。或许这就是时代风气,好战份子遍布海内,而且嘴炮少,实践者为主。今天你看他只说了两句,明天也许就背起了行囊。 “别多想了。”拍了拍卢旭肩膀,李钦叹道:“你我门第显赫,如何能安心再回去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看圣人还行,比王师范强。跟着他,兴许能闯个名堂。大丈夫在世,焉能碌碌老死青州?” 卢旭但笑不语。 瞄了眼在身后不远处休息的军士,拉着李钦往前走了走,低声问道:“你学问深,说说,李氏与朱温,谁能赢?” “不好说。朱逆霸占中原,家底是朝廷数倍,输个三五次也无妨,何况还没惨败过。控鹤、长剑、长直这些骨干部队未遭重创前,各地反叛只是给他搓背。但圣人雄踞山河,王室威望复振,只要不遇弑,持鼎关中无忧。能否更进一步,要看上帝给不给他机会。不犯大错,天愿假年,当个代宗有望。但世事难料啊老卢,谁能想到安禄山起兵一年就死了?谁能想到一顿饭没吃好泾师就反了?唉,命运无常,难遂人愿,自古多少意难平。” “不聊这个了。走,过河看看。”李钦起了兴致,踩上独木桥蹦蹦跳跳地走过去。 过了小溪,两人沿着田埂漫步了一会,前方响起几声狗叫。“什么人?”村口小路迎面走来一群壮汉健妇。男的赤膊,汗流浃背。女的肤色如铜;皆手持凶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俩。再仔细一看,数十步的槐树后还站着十几个携带弓箭、三角叉、铁锤的“百姓”,眼神警惕,窃窃私语。 毫无疑问,整个村子都在铸私钱,这是他们的岗哨队。李钦止住准备拔刀转身叫人的卢旭,道:“我等乃王师游奕,奉圣人旨意侦查敌情。” “圣人?哪个圣人?” 李钦:“…” 黄巢、李煴、秦宗权、朱温走马观,李氏圣人的影响力被分走了吗,商州百姓好像对大义名分没什么感觉。还没他们淄青心怀圣人… “愚民在斯。”李钦一时语塞,也懒得提醒他们汴贼将至了。 “不如宰了他们。”回去的路上,卢旭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建议道。 “泥腿子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是见风使舵,给口饭吃就能收买,根本不关心谁当皇帝,蠢得很。何必计较?”李钦摇摇头,意兴阑珊。 ****** “犯我将令者,就如此辈。”王彦章已率万余步骑进抵拒阳川之北。刚扎建的营盘乱哄哄的,百余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排成一条线挂在辕门前,都是外出砍树作业时管不住裤裆手脚在附近爽快的武夫。 擦完手上的血迹,王彦章甩了甩胳膊。经常砍人脑袋的都知道,剁断脖子是需要很大力气的,而王某一次性亲手斩首上百,难免关节发麻。 士卒们眼含怨毒,不时有人对着王彦章的背影挥拳。 狗贼! 哗,王彦章突然转身。众人立刻鸦雀无声,装模作样各自忙去了。 “都虞,都虞,不监督军士遵行军法,要你何用?”一巴掌把王班甩翻在地,骂道:“滚!” 王班大步跑开。 什么东西! 王彦章余怒未消,冲来来往往的军士斥道:“打仗就打仗,整日以欺负小人为能。抢财货,玩女人,搞这些能有十州之地么?离那些下贱蔡胚昏头事走远了,不然仔细尔辈的皮肉!入你娘的一群贱种…” 朱温真是中了风! 让他领的都是些什么混账玩意? 训完了,王彦章这才钻进大帐招来游奕使及一干将校:“李皇帝到哪了?” “拒阳川之南二十里外。抓了几个舌头拷问,大约有步骑三到四万。” “冯行袭怎么说?” “言愿选万人更换我军服饰以助战。” “干大事惜身!”王彦章嗤笑了两声,眼中厌恶毕露:“要反就反,要降就降。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死了就死了,多大回事?瞻前顾后,首鼠两端,这也能当节度使?” 诸将默然。王帅痛恨朝秦暮楚之辈、嫉恶如仇的刚直秉性在汴梁可谓妇孺皆知,不止一次和别人街头对打。他觉得社会风气就是被这些家伙败坏的。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王某更切齿朱温、敬翔、李振、段凝、葛从周这帮二臣。然则朱温能心安理得的三易其主,他却做不到扭曲自己的价值观一易其主。我们的王帅,竟然如此抽象。 “子午道和潼关方向还有没有李军南下?” “应该有。” “应该?”顿了顿,王彦章拉着他到自己的位置往座位上按:“来来来,坐,这一战你来指挥。” 月票每天只有二三十张,是故上益堕,下益怒。公等,可投月票矣。俟平朱逆,人人有妃嫔,个个当刺史。 (本章完) 第171章 商山早行之铁枪 第171章 商山早行之铁枪 圣人住在村子里,抱手沉默观察着地图。 武关也不是一座关,而是西起青泥岭、蓝田关,经熊耳山、雒南、上雒、商雒、庾岭、莲瓶各种鳞次栉比的地形城寨最终东抵武关的“工事”。其结构西北高、东南低,川塬、丘陵、群峰环聚相望,星罗棋布的河网多达百条。整体是西、北、南峻峭,对武关、丹水原起伏倾斜的地貌趋势。 他其实不愿意在如此险地作战。兵马容易被分割,马军无用武,蛇虫虎豹大熊猫横行。一场暴雨就能让你无法前进。双方若没默契,不刻意找场地,阵列摆不开,击槊都击不起来。按术语来说就是——“彼我可往,曰交地。山林、沮泽、险阻,曰圮地。 非常恼火。 但谁想到王彦章按耐不住寂寞,甫一上任就拿冯行袭开刀。 不得不说,此人是聪明的,也非常有想法。商州之雒南到虢州之卢氏这条路并无阻碍,沿着洛水两岸的川塬走,畅通无阻。朱温不敢冒险绕开武关率主力走该道进入上雒山地战,代价小的他敢。此番逆流而上试图夺商,如果成功,这里就可以作为北窥长安经营关中、南慑武关以迫降冯行袭的基地。 先锋游奕使李钦来报,已在拒阳川侦察到王彦章踪迹。从旗帜、车马、炊烟来看,其众不少于万人。可能更多——汴人在西线部署了赵羽、朱友恭、何絪、张存敬、牛存节、邓季筠六路重兵当“贼”通道,防遏太原、关陇之师入境抄略;或许会协助王彦章的行动。 如果要来,那就战吧。 他也是老匹夫了。除了河阳节度使牛存节让他忌惮,汴军西路余者诸将都还好。 邓季筠受不得上嘴脸。那年在泽州,李克用吃准这点,派李存孝到城下羞辱,一句话就让他破了防——我饿了,快挑个长得胖的来让我吃。楼上红脸小胖子,我看你就不错。邓季筠瞬间血怒,不顾劝阻出城与李单挑,遂被生擒。 控制不了情绪,李某玩死他的阴招不要太多。 张存敬被猜忌,行事束手束脚。 赵羽活菩萨——在陈州时,有感平民命运凄惨,自修伏羲庙,经常为四海男女祈福。后世死的时候,陈人为之罢市,很离谱。 王彦章太直,嫉恶如仇。在这个时代当岳飞的代价就是军士对你不爽,平时不说,该报复你的时候也不犹豫。历史上中都之战失败后,部下直接把他抛弃。混乱中的夏鲁奇见到这一幕,将其抓获。 还有冯行袭,已与贼合流;有点难绷。王彦章攻略金商,害怕被朱温夺走三州的冯行袭告急长安。不意他率大军亲征抵商后,这厮又忧虑引狼入室,反过来增兵武关,不让他南下,同时向朱温称臣。 “够滑。” “区区万人就厥辞略定巡属,王彦章这般猖狂,拿吾辈当鸡犬?”“开打开打!让这挫鸟试试咱们的刀快。” “灭了王彦章,上雒阳!” 满帐将校嚷了一通,听得圣人直皱眉。摆了摆手,道:“且各回营磨砺士气,检查甲仗,战斗就在这两天了。” “再给赵匡凝传信,令攻均州。此事,他即便再有其他理由也不容圜。”等众人离去,圣人面无表情地对赵嘉吩咐道。 “明白。”赵嘉点点头,文不加点。 听得出来,圣人对赵匡凝一味保全实力迟迟不动真格是有意见的。只是赵匡凝两度勤王,进贡不绝,又把妹妹赵若昭送进宫,很够意思了。没见离得远的黔中王建肇、夔门赵武、黄州吴讨、武陵雷满、长沙马殷虽然都表示要北上讨贼,但至今还在“整顿”么?这世道,得一匡凝已幸矣,何复奢求太多。 荆州的成汭还在联络冯行袭,似有合流迹象。 没有自知之明!朝廷可以把你从秭归刺史扶持到荆南节度使,也能拉你下来。而且这厮居然霸占云安盐池,还屡次雁过拔毛东南诸侯的上供。按赵嘉的想法,草制褫夺让其部下杀了算了。 乾宁元年二月二十三,朱温拜御史大夫、千牛将军、两街使大舅哥石彦辞平章事、使持节、观军容,令往雒阳监军。 无论东、南、西、北哪个方向,捷报都越来越少,而计划受阻或内部龃龉的奏书则一封接一封。一次次的叛乱也让朱温对部下的信任渐减,即将清零,从前“天下英雄入我彀”降将大方任用的胸怀没有了。现在除了少许老人如胡真、谢瞳和石彦辞、张仙这些妻族,以及葛从周、庞师古这类被他多次考验过的,他谁都不信。 很正常。人就是人,人是社会性的情感生物。当亲朋好友、提拔信用的下属、缠绵恩爱过的女人陆陆续离你而去,你还会相信别人吐露的真心吗;没有谁能承受背叛的痛苦和反噬。可能,此后幸运女神将推开朱温。他在一系列浴火重生中崭露出的夺目锋芒将逐渐黯淡,直至衰败和消亡。而厄运将如影随形陪伴在午午夜夜,直到他闭上眼睛。 二月二十五日,敌人一步步逼近。经石彦辞调度,汴军西面行营遣陕州排阵使丁审衢、左亲骑指挥使张仙、右云骑指挥使宋铎、广胜军右厢马军都头使陈令勋、夹马都将尹皓、突将使韩瑭、河阳斩击使邵赞、怀州都虞侯刘重霸各将数百数千不等,趣雒参战。能占领商州自然最好,伺机消灭李逆有生力量也行。 二月二十七日,冯行袭自金州旋师均州。赵匡凝被圣人催得没办法,给主持唐邓的二弟赵匡明益兵两万,令讨蔡、汝两州,同时派三弟赵匡璘猛攻冯行袭。 二十八,梨盛开,春和景明,溪流荡漾碧流。真是个干架的好日子。上带兵出拒阳川。以铁斧都将李君实、李存孝为先锋,三万步骑如洪流般席卷而东。干脆谁也别几把废话,正面丛枪互捅一决胜负好了。大战,拉开帷幕。 王铁枪?来,看谁的枪硬! (本章完) 第172章 气日衰而志益堕 第172章 气日衰而志益堕 金戈铁马,麾盖黑遮。 王彦章跃马军前,精神抖擞道:“公等十年血战,终平巢蔡,还复小民太平,可谓苦矣。自唐主来讨,胡马窥汴去后,治世扫矣。京师一路而来,处处凋敝,罪在谁人?罪在李氏!今日,他就在对面。为除不义禁残暴,男儿当死边野,裹尸还葬。眼见妖孽荼毒不能翦,是大丈夫之耻。希望诸君能拿出对得起身份的勇气!” 这是在演《四行仓库》吗?搞得热血沸腾。旁边的夹马都将尹皓对突将使韩瑭道:“我只知道王彦章是悍将,却没听说他也如此的牙尖嘴利。” 一番话大义凛然,但除了带来的羽林军,汝州兵并不买账。 队伍不整齐,士卒表情木讷,死气沉沉,眉宇间尽是讽色。大帅不造反,中原诸州怎会复煎?罪在李氏…我看是在敬翔、寇彦卿这帮篡臣吧。若非此辈,大伙岂被置死地? “朱圣早些死,中原就安生了,他就是史思明、秦宗权那种魔头。” “翦妖孽?俺正有此意,王帅带吾属杀到汴梁去吧?” “对,清君侧!李振之类祸乱天下,全杀了。” “莫要造反,但诛奸贼而已。 “是也。便在兴教门外列阵击鼓,圣人谓我昧死忠勇为国,定有重赏。” “陛下为晋、蒲、魏、齐、楚、兖、郓、吴、荆四海诸侯声讨,不知何时就要死于非命,还怕他做甚。” “王彦章,不要呱噪了,谁也不是新兵。能打则打,打不赢,你带着羽林军回汴州继续当你的大将军,我自投李逆去也。” “.”汝州兵的士气似乎不是很好。王彦章在上面讲,他们在下面讲。交头接耳,嗡嗡嗡的。好在王彦章上任时天后给他派了三千羽林军。见状,这些杀材二话不说,直接钻进队伍拿刀鞘劈头乱抽,拳打脚踹,厉声喝骂,很快把这股嘈杂弹压了下来。汝州兵不吭声了,一个个无精打采地站在那,宛若一潭黑艳枯水。 王彦章心一凉。为了激发斗志,他不得不捏着鼻子为朱温粉饰,用家国情怀和下马贼磨炼部众,不意大伙都活得很通透。顺利时,都要提携玉龙为君死。几次受挫后,这会又怪起朱温造反,隐隐要与朱温划清界限。 “若得胜,我向天后请赏,人给一百缗。”斟酌了一下,他说。 汝州兵这才稍稍活泛了几分。 王彦章暗叹一声。 对不住了天后,军心颓废,不临阵加钱,这群人不卖命啊。武力驱使?怕不是当场就要作乱,反戈为李逆所用。这样的一战,注定是失败的。 “咚咚…”激昂的进军鼓声炸雷般敲响。 武夫一阵枭躁,大阵开始缓缓前进。王彦章率三千羽林军及一干号令杂兵居中,羽林军都是老卒,心理素质过硬,全贯甲,技术娴熟,当为中流砥柱。 八千汝军在他们两侧。 汝军左右外翼是陕州排阵使丁审衢、突将使韩瑭、河阳斩击使邵赞、怀州都虞侯刘重霸四部组成的近六千人的部队。很显然,王彦章在玩心机,把汝州军嵌套在了中间。左亲骑张仙、右云骑指挥使宋铎、广胜军右厢马军都头陈令勋、夹马将尹皓的五千骑兵配置在后方,待命。 这些是朱温委派踏白军新练的。 近两万三步骑,都在这了。营盘里只留了病号和随军工匠、医官、文职之类。 冯行袭本来要派万人参战,但王彦章看不上。别上场两三个回合就被打垮,带崩全军——从首阳山一战能看出来,李军很坚韧,养尊处优的金商兵不是对手。 “嘟…”巳时整。望见敌人的汴军吹响角声,停下整队,并一边吃干粮休息,补充体力,一边观察对方。和将帅说的情况差不多,李军略多。三万余人在绿茵茵的拒阳川上展开,红旗漫野,盔甲映日,无边无际。和这帮人身上散发的气息相较,春风温柔太多。 张仙策马爬到土包上,有些眼晕。逐渐炽热的太阳从东面射过来,把远方飘拂的密密麻麻的旌帜、甲仗、槊锋照得金光闪闪。森严的军阵中,九面壮观的洁白龙纛迎风飞舞。 “嘶…怎么像野人?”看了一会,张仙摸着下巴咂舌道,头皮直麻酥酥的。比起这边的嚣嘈,李军只能用一个词形容:死寂。光靠军法,能做到这个程度吗?不能吧。 此…圣人,果然起势了,张仙心念转折——将来说不得要拥着阿姐…私下能不骂就不骂吧。就是不知他能不能容下侄儿友贞了…张仙神游太虚的同时,陈令勋、韩瑭、邵赞诸将亦心绪沉重。 贼势滔天! 汝州军大多数人的表情已浮滑不定。 “这一战,悬了。” “若事有不谐,不必死战,就护着王帅走脱。” “输辣,要输辣。”羽林军彼此眉目传情,胸腔扑通扑通跳着。几万兵马黑压压地把原野站了个水泄不通,却如僵尸泥胎,静若深渊,一点声音都没有。而周围风吹树木,甚至是鸟雀的叽叽喳喳却可以清楚听到。 “唯长直、落雁诸军能克之。”沉默中,突将使韩瑭低声道。 “李逆是不会放过反贼的,如果陛下战败,你们就是任人宰割的猪羊,想想恶人军吧!” “大家只管跟着圣人,俟诛李逆,人人有官当,个个赏妃嫔。大明宫女御数千,什么样的美女没有?”军官们看出不对劲,纷纷按套话稳定军心,激励士气;然则刚动员了几句就被淹没。 “咚咚咚咚咚…”毫无征兆的,震耳欲聋的鼓声从对面排山倒海地汹涌过来。 “杀杀杀!”李军瞬间大躁,怒吼直冲云霄。 “贼军进攻了!”不知哪个大头兵叫了声。 张仙只觉腿发软,口干舌燥。什么时候汴军也轮到被人主动进攻了?又看了看一片骚动的大阵;诸军良莠不齐,成分复杂,将领各有打算,主帅也没有威望…他想掉头就走。 李军快速接近。 前锋扛着雪亮的长矛,溅起滚滚烟尘,有着腾云驾雾的既视感。 被裹在中间的汝州军阵脚踉跄,哄闹声渐起。如果不是有其他部队监管,估计要像神策军、吐蕃人那样“未战而自溃”。 “杀杀杀!!!”李军抵达百步外,纷纷破口大骂鼓噪之。前排既有云裳羽衣的华丽中军,还有披发、髡顶、索辫的蛮子,光头刺青的恶人,一个个呲牙咧嘴,狰狞不已。“走!”在圣人的授意下,论吉琼、阿史那洛雪将皇甫麟等数百治愈的汴军俘虏光着膀子押到阵前现场释放。 “什么长剑夺命龙,就这?被俺们吊起来的废物。” “滚吧,回去好生修炼战技,下次可不要再让老子放你一次。” “真是瞎了眼,当初被你们这群猪狗吓住。” 洪亮的骂声中,两颊发烫的皇甫麟等人狼狈奔向己阵,边跑边喊道:“不要射箭,别,自己人,我是长剑军左厢第三都列校夏丘。” “俺是落雁都朱熙。” “厅子马直十将戴思远。” “…” 但事情显然过于突猝,汴军谁也没想到皇甫麟、夏丘、戴思远这帮人还活着——朱圣都已经按阵亡处理,给他们家发了抚恤,现在“亡者”回魂,尴不尴尬。而且被这么凌辱的放归,还都是精锐部队的成员,本就不高的士气被这么一打击…顿时面面相觑,吵吵嚷嚷。 完蛋了!王彦章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天后,罪臣应该要辜负委任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哒哒哒。”一发狠,王彦章神色变得坚毅决绝,催马当先,带着羽林军向敌人接近。 死就死!他陷阵数十次,难道还贪生吗。独独遗憾不能再见天后一面,痛哉!鼻子一酸,眼泪都流下来了。再想到万一朱温败亡,命途多舛的天后要复遭大难,就比杀了他还难受。 鼓声再响,在王彦章的表率下,仿佛狂风中秋叶的大阵“迟疑”着继续前行。 七十步,双方抄起箭弩对射。划过天空的“蝗虫”坠入大地,立时炸出一片吃痛声,苍翠欲滴的地面长满黑毛。 四十步,杀伤力倍增的箭雨铺面而来,汴军阵列摇晃。 “走了走了!” “羽林军被击溃了?” “什么?王彦章已被贼军斩首?” “乱啦乱啦,河阳兵想跑。都虞侯?都虞侯在哪?你快说句话呀,管一管啊。” “畜生啊!”游弋在右翼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张仙恨恨地一拍马背,儿郎们都不肯死战么? “杀!”二十步,李军加快步伐,手持陌刀、骨朵、狼牙棒、斧头的“锋”顶着密集的箭雨嗷嗷叫着冲上来,见人就砍。 “啊,好痛。” “好贼子,跟你拼辣!” 啊哒哒哒哒哒,逼近十步,双方前沿纷纷顿步,守地击槊。丛枪互捅,甫一照面,就是血肉横飞。 “唉哟…不要捅我,挞伐你的老母…” “噗,俺的头。” “让羽林军打吧,他们是禁军,我们走。” “走!我们州县外兵,没受朱温好处,也不欠他什么。” “唉,干脆降了李皇帝算球。” “转身者死!”军官们和羽林军跑来跑去,将贼眉鼠眼的士卒抓住,耳光乱抽。敢肢体反抗、还嘴的,没二话,当场格杀。 “不要乱!”王彦章也顾不得陷阵了,拨马折身本阵。 李军第一波冲阵,汴人摇摇欲坠。羽林军两侧的汝军被打出恐怖的弯凹,其表现还不如金城吐蕃人。 高台上,迎着刺目阳光观战的圣人淡淡出声:“汴人的气散了。” 犹记得潼关之战,朱逆征调的各州兵前赴后继,咄咄逼人,根本不需要鞭策。这才两年,心志就堕落萎靡到了这步田地;不知朱温的主力部队又是什么情景。“汴梁禁军”是朱温一手打造的,其威望和利益同盟足以支持他失利个七八次,暂时可能不会出现离谱事故,乱七八糟的外军就难说了。 窝囊一些的如汝州军,消极敷衍作战。 强硬点的如义成军,因为嫉妒控鹤军的待遇,愤而作乱向开封挺进。 如果朱某人持续这么吃瘪下去,哪天圣人收到他死于乱军之中的消息也不会意外。 被下克上,才是时代主流。 快,投票,投票啊。朕沉迷美人、宴饮、娱乐,不觉太过,何至于此!已幡然醒悟,令中书省草制罪己。 (本章完) 第173章 可惜繁华,堪惊倚伏 第173章 可惜繁华,堪惊倚伏 “俄而巢至,举军大呼,声振河、华。克让力战,自午至酉始解,士卒饥甚,遂喧噪,烧营而溃。”——资治通鉴唐纪七十。 金光倾洒在拒阳川上。 好长的马槊裹着碎肉迎喉而来,突将使韩瑭被挑离坐骑。他看着扎穿自己脖子的马槊平端着自己的身躯带出数十步,方碰撞落地。数千只铁蹄次第而过,把韩瑭的齑粉与绿叶野烂泥融为一体。 阻挡他们的汴军骑兵就像被围在墙角的一群姑娘。 半路出家使不惯马槊的突将凭本能挥刀自卫,势若疯虎,而接二连三被扫落马背。 夹马将慌不择路,拼命往自家步军大阵钻。 广胜军手忙脚乱地抄弓对射。 天策外军雾露军一哄而过,突厥人像刈麦一样收割他们。 有人狂喷血沫,飞到半空的脑袋不可置信地俯瞰着自己的无头躯体。 有人抱着马脖子趴在马背上无助哭泣。 有人被受伤的战马甩落在地,断掉的十指条件反射地挥挡席卷的敌蹄洪流。 有人双脚勾死铁镫,闪转腾挪躲避迎面而来的丛枪。攒刺而来,衣甲、发冠、胸膛、大腿、眼珠、心脏、马足眨眼间被肢解拆开,分崩离析,流了一地。 有人嘴唇破裂,磕头哀求,乞降,回应他的是哈哈大笑。 “噗噗…”数十只箭扎满右云骑指挥使宋铎的一张脸。 立刻就有八九把斧头横刀争先恐后地砍向颈部。 “衣服华丽,首级怕不是值绢百匹!” “这人是我的!” “死开,老子是十将。” “我去你娘的,谁到手算谁。” 拒阳川上鸮啼鬼啸。 “走也!”广胜军右厢马军都头陈令勋喘着粗气调转马头,直接撩弃帐下,仓皇而遁。 李军第二拨马军踹阵,韩瑭、张仙、宋铎、陈令勋、尹皓以五千骑迎战,败绩。 突将使韩瑭死于乱军之中,云骑指挥使宋铎被阵斩;大挫士气。汴人军不复军。 “哒哒哒。”锥形阵继续向前。 密密麻麻的前指马槊一进一抽就能溅出满目血雾。 如同曲辕犁田,拉出一条条可怖的深槽。 蕃汉轻重万骑挥槊斩斧,把风雨飘摇的汴贼行列搅了个稀碎。扭曲的面容,阙口的刀剑。粉嘟嘟的带筋内脏,热气蒸腾不断涌出屎尿的小肠。凄嚎,弥烟,呜咽。断成几截的蝮蛇被翻出土层。蓬蓬鲜血倒灌而下,蚂蚁淹死在巢穴。 大熊猫坐在山陂上,傻傻地俯瞰着被腥气所笼罩湮灭的春原。 熊熊烈火蔓延的漆黑柏树林滚出滔天白烟,睁不开眼的汴人在浓雾中眼泪长流,大喊大叫。 箭簇蔽日,蜂鸣雨蝗划破蓝兮晴空。 猎猎“王”字帅旗已然残破褴褛。 “杀!”大队步军稳稳推进,阵不复阵乌烟瘴气的汴军表现精彩至极。 “投了,投了!” “你也要反?” “别捅俺,愿为王师先导。王彦章贼子就在那!” “我为朱温财货蒙蔽,竟如此昏头…” “耶耶耶耶请受降,请受降!求耶耶开恩了,俺也是老实巴交的苦命人,呜呜…” “李圣莫要杀俺,留俺一条狗命吧,就像养个恶人那样。”不少汴兵扔了甲仗,匍匐得到处都是,磕头哽咽不止,泪眼朦胧;好像被虐杀怕了。 军官们气急攻心,挥舞着拳头、战具,却打起来这个,跪下那个。抓住张三跑了李四,管左乱了右。破口大骂四散狂奔的逃兵、摇尾乞怜的降人难以遏制地越来越多。什么武夫傲气、大丈夫尊严、妻儿老小的死活、君臣恩义,让它们统统去死吧。 随着马战失败,突将、夹马都全军覆没,广胜军跑路,打崩的汝军大面积卑躬屈膝,还在作战的邵赞部河阳兵、刘重霸部怀州兵审时度势,拥着主将转身就走。 “追!” “抢了他们!” 诸军再也按捺不住,缀尾捕功,如野马脱缰,远超正常追逃速度,阵形也自动土崩瓦解。汴军多富豪,都害怕落在后面捞不到好东西。 圣人脸色铁青。 **** 两万余南征大军辰流雲散。王彦章怔怔望着滚滚东逝的洛水,彻骨冰冷蹿上天灵盖。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吗? 是的,谢幕了。 脑袋一片空白的王彦章耳边现在只萦绕着朱全昱、张存敬、丁会曾说过的一句话——汉德虽衰,炎精未终。未有用篡类铸篡业而久者,将见赤族。 也是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徐寅。 去年福建士人徐寅游历中原,献《几何赋》,文中“可惜繁华,堪惊倚伏。易服猛兽,难降寸心。任是秦皇汉武,不死何归?”几句触怒朱温,被乱棍打走。当时他听别人说这是在指桑骂槐,但一直不解其意。现在懂了。自作孽,不可活! 再忆起徐寅的诗篇——“三世深谋啓帝基,可怜孀妇与孤儿。罪归成济皇天恨,戈犯明君万古悲。巴蜀削平轻似纸,勾吴吞却美如饴。”难怪能风靡汴梁,被李振之辈下令禁止传抄。 你就是司马昭、侯景那样的盗贼啊朱温。 “走啊!”马蹄声急,残余的羽林军神色惶急,连声催促。 “走吧。”王彦章木然地点了点头,迟眉钝眼的表情就像佛堂里的石像。大败亏输,夫复何言,回去自向天后请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皇帝,够杀材。 铁蹄把那么多将士开膛破肚,五马分尸,践为臊子,沦作拒阳川的肥料。 倒小看你了。 这就是西征河中之军还汴后谈“李”色变的原因吧? “王彦章!那个披红袍的就是王彦章!”一声炸喝打断百味杂陈。 王彦章嘻嘻一笑,回头道:“来追我呀。” “久闻郓城王彦章忠义,为朱温这人皮禽兽效力实是不智。不如就此弃暗投明,圣人见了欣喜,定当重用。岂不美哉?”赵服闻讯,连忙催马,远远就大喊道。 “庆绪孽畜,蔡希德何不反邪?子受残忍,比干何不反?晋衷懦竖,嵇绍何不报杀父之仇?人心堕落,正在反复者太多。不如与我同去汴州,天后圣明。”王彦章亦高声回道。 不待赵服作答,一群骑士就冷笑连连:“穷途末路也敢策反大将,正要擒你!” “哈哈哈。李存孝、朱瑄也说过,可惜本事不够啊。”麻利脱掉衣甲,一刀扎在马臀上,王彦章风驰电挚,长发狂舞。 *** 夕阳阑珊,失去主人的战马三三两两或站或卧在血坑里悲鸣。随处筋骨,凝固的血块,削去半个脑袋的焦尸。一些还没断气的汴贼微微喘息,料峭春风夹着黑烟白雾拂过伤口。有的缓缓拔出身上的断刀,半跪在地上挣扎… 二月唐主杀边将,梁军全覆雒水上。 拒阳羸肉蠊狼嚼,门前妻子招魂葬。 角鼓鸱震长安来,句芒夺走江南春。 兵甲销炼十二金,黼扆碎填诸侯骨。 乾宁元年二月二十八日,天子败汴兵于商州,杀戮堪尽,擒亲骑指挥使张仙等将校百六十人。 陈令勋遁虢,邵赞奔东都,刘重霸还河内。彦章仅以身免,武士才数百。 由是行袭将姚畅举金而降,襄、黔、夔、楚、荆、鄂皆畏天子。兖、郓、齐、魏讨贼志始定。闻败,温不胜悲愤,呕血半升,硾床叫近臣曰:“天耶!天耶!小子更猖如斯!”因哽咽,厥而复苏。 (本章完) 第174章 楚歌 第174章 楚歌 “同光元年冬十月,王彦章兵溃,唐军将至。帝置传国宝于卧内,俄为左右所窃。召皇甫麟,谓之曰:“吾与晋世仇,可尽我命,无令落仇人之手。”麟不从,帝曰:“卿不忍,将卖我耶!”麟举刀将自杀,帝持之,因对哭。不得已,刃帝建国楼廊下,麟即时自杀。”——五代本纪。 悬月西山,幽光银色满际。 河南府的春夜,死寂得近乎坟墓。满嘴淤泥水草的浮肿残骸顺雒而下,重重叠叠地铺满了大半江面,给这别枝惊鹊的冷宵披上层层鬼瘴。偶尔一阵低吼细碎的鼠咀犬齿,让人凄凉。 “挞你的老母,什么味!又苦又涩又骚臭。” “眼瞎吗。” “娘的,还有手指头。” “雒阳出动的千余突将无人生还,韩瑭被荡为肉沫。从京师调到陕州布防的广胜军右厢也趣战了,骑术不精,马槊也使不好,被蛮子当草人砍。天后的弟弟张仙都被俘了,唉,这仗打的!” “笑死我,好端端的步军不当,去学马战。那是随便练练就能会的?骑上马就叫骑兵啊?广胜军,该有此败。反正加再多赏赐我都不当骑军,自己几斤几两我有数。” “群雄逐鹿,那是少数人的欢宴,对我们来说…嗨,跟我一起当兵的乡人都死了,两个兄长一个讨魏阵亡,葬在淇水。一个铸在潼关楼下,惨得很。也不知俺还能活到几时。总说赏赐,俺大哥刚死,长嫂那贱妇就抛了侄女拿着他的卖命钱跟野汉走了。哈哈。” “早晚帮你分了贱妇全家!” 军士们七嘴八舌,牛存节勒马河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静影沉璧。 从军二十载,从芸芸青州兵一员到持节河阳,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满足吗。 爷娘走矣,子欲养而亲不待。青梅竹马遗孀他人。从小一起你做大帅我当衙兵“打仗”的伙伴人间蒸发。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得到富贵,也失去了太多。 “择英主定乱世”的理想蒙尘了么。 “誓扫匈奴不顾身”的雄心壮志依然炽热吗。 十年了,“虽求富贵,勿失忠孝”的自我警告动摇了吧。 十年了,自己都记不清杀过多少人了,天下仍旧看不到太平的曙光。 相与偕同的好友,有的灰心丧气卸甲归田回了青州,有的成了疑神疑鬼的杀人狂,有的天酒地及时行乐,有的被吃了。自己成了被众口声讨的贼属,成了为百姓带来灾难的杀材… 牛存节很茫然。 搞不清楚在忙活个什么劲。 效力陛下,是不是错了?果如军中议论——陛下就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吗。 他很累。不知道想要的是什么,丧失了目标,没了前进的动力。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麻木地继续遵从亡父遗命——“为治乱而战”罢了,但这愈发难以说服内心。 战争日益残酷。 雒水浮尸一具接着一具。 河南府卖儿鬻女。 汴、宋、曹、濮、滑哭喊声接连不断从一片又一片村市响起,一个又一个男女从他们破旧的房屋里、地洞里、田间阡陌被捆成一条线抓走。一车又一车士卒被腌成盐尸拉回汴梁。一群又一群逃兵被掳回军营,用烙铁在脸上烫刻记号。敢于鼓噪的健儿被击毙在辕门,胸膛硕大的洞,血哗哗地往外流。严重的还要把躯干拆掉,垒在道路口示众。 四十好几的人了,他却想大哭一场。 心里装的是天下苍生,手上干的都是乱世之事。无数次萌生离陛下远去的冲动,却始终狠不下心。一个以臣讨君的篡逆之类,一个为祸天下的混世魔王,本该举世同讨。自己却因为他于己有恩,迟不忍叛,久为虎伥。我是个什么人啊…… 几滴老泪。 怆然滑落。 肠肚掠过阵阵痛苦的痉挛。 “走吧。”牛存节轻轻道。 军士又沸沸扬扬起来。 “该死的王彦章。叫他不要撸李圣的须,强要去!如今果然折了许多兵马,要我辈收烂摊子。狂狗奴,入他姊妹的毛!” “大帅。朝廷以十五万众不能窥潼、蒲,而我军只万七。且李贼拔城略地,屡经战斗,气焰正盛,乞守御为上,别跟他打。” “对。俟朱…圣人平齐服魏,除枕侧之忧,再征集师旅,三路伐秦。” “不若拥兵自保坐观争鼎。咱们没造反,没邀赏,没通敌,就对得起圣人的赏赐了,别跟着他赔了命。等机数有变,某时圣人败亡已成定局,就改事易帜,使之步安禄山之亡,而我继赵、魏、燕、齐、沧河朔独立。” “别说了。牛存节叹道。 不得不承认,野心家开始批量冒头了。 为什么板荡识忠臣?因为国乱生贼,社稷一弱,中央权威遭到削减,牛鬼蛇神就如雨后春笋占据主流。秦汉两晋南北朝如是,隋唐五代也不例外。 昂首阔步的大军开赴商虢边境,消失在绝美夜色。 ****** 嘉德殿。 黑暗的宫室内,天后以手撑着脸与太阳穴,两腿交叉呈仙人卧的优雅姿态斜躺榻上。白帘珠幕垂下,遮住容颜。一盏油灯飘摇,微微跳动的黄光映在苍白的脸上。 “嗒嗒嗒。” 光脚低头的王彦章、戴思远、朱熙、皇甫麟、夏丘迈着小小而快快的急趋碎步,毕恭毕敬地跟在掖庭令李伊、宣徽使蒋玄晖两位中官背后被引入。 “左羽林大将军领汝州金商均都防御使臣彦章圣人,谨长乐无极,椒房千秋。” 五人齐齐拜倒。 “王卿。”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天后!”王彦章战战兢兢的匍匐在那,额头几乎贴着地板。虽然亲眼见过很多次真容,但那时天后还是西唐的魏国夫人,现在已尊二圣。尤其是在按两汉风格修筑的严肃嘉德殿中,把王室威仪彰显的淋漓尽致,拱卫得不可冒犯。王某呼吸急促,脑袋晕乎乎的。 “给王卿赐座。”天后接下来的这句恩典让王某幸福得几乎昏厥。 “谢圣人!”很快便有寺人拿来一个蒲团,王彦章挺直腰板小心翼翼地跪坐。 “让皇甫麟他们也就座。”天后又说道。“臣惶恐。”皇甫麟羞红了脸。 天后救过他的命。 那是斗门塞之战的时候。他探查敌情不力,朱温喝令处死,赖天后随军,才得以存活。皇甫麟早就暗下决心,要誓死报答天后母子。结果没想到恩情未还,自己先被李贼俘虏了一次,以如此耻辱的方式归来… 不光是他吧。 温性残暴,并辔石虎。每拂性,杀人如屠猪狗而不分贵贱,不问多少。 后世围青州不下,汴军驱男女十余万,各负木石昼夜筑山填壕,冤枉惨叫响彻十里。及陷城,又尽屠博昌邑人,清河为之断流。 小火,敬翔之辈还试着劝一劝。大暴跳则无人敢吭声,独惠可熔铁石为流水。赖之而生者,在其庇佑下活着的,不可胜计。故极得人心,市井传颂:“能制豺虎如后者,不亦贤乎。” “王卿也是骁将了,何也惨败唐主。说说吧,怎么输的。”天后收拾了下心情,问道。 “额…”王彦章扭扭捏捏,像有蚂蚁在身上爬。 “说吧,我还好,控制得住情绪。”天后开了个自觉轻松的玩笑。 “臣有罪!”王彦章惨然道:“非兵甲不坚锐,非排阵不合情,实军心涣散,对唐主产生了畏惧,皆谓之有天命,还没开打就喊着输了输了。说这些有推卸责任之嫌,但士气不堪至此亦是事实。” 禁军还好,但非核心地盘的州兵和附庸藩镇对大梁的信心正在快速流失。如果朱温不能在东方打开局面,杀几只肥猴震慑四方,情况还会持续恶化;义成军哗变邀赏就是一个信号。 另外,拒阳川被李逆野战大败是双方交战史上的头一次,这表明他开始具有主动进攻、正面制敌的能力,必须做好西线爆发大规模战争的准备,西线得有一个常驻统帅,总管河中、陕、虢、河南府、河阳各地兵马,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各划辖区各自为政。 但这个权力敢下放吗。 大梁国势蒸蒸日上,朱温威望持续上升倒还好,但问题是这会不顺利。这个统辖近十万步骑的西路统帅一旦造反,轻者倒戈李逆,重者反攻汴梁,行那史思明故事,你奈何? 唉!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天后轻轻一语,神色更加枯败。赤族之祸,可计日而待矣。嫁了这么个猪狗之男,时也命也。 “民间蜚语,唐主扬言将我掳到长安幽禁,他可说过这话?”她又问及皇甫麟。 皇甫麟一窒。 对天后的心理健康深表忧虑。 她问这个,多半是觉得陛下这皇帝时日无多了,甚至连自己母子的命运都无法预言。那时大乱,以天后的身份和风韵犹存令人痴迷的身段容颜,可能“流落闾里”,可能为人“脔食”变成盘中餐,可能被贩卖,落到军营被挞伐致死是最寻常的结局。 “忠志之士忘身于外,侍卫之臣不懈于内,愿…”皇甫麟语无伦次的安慰道。 “他可说过。”天后复问。 “没有。”在天后冷漠语气的逼迫下,皇甫麟连忙拨浪鼓似的摇头。他不知怎么表达,但大梁兵强马壮实力犹存,李逆的威慑力无论如何也不该水涨船高到这步田地。 天后都关注起了“李逆对她发起了人身威胁”的谣言,普罗大众对李逆杀来中原的恐惧就更已不可遏制。 老百姓的看法不重要? 除了世袭的将门,军人就是从百姓里走出来的。 老百姓对陛下的前途持悲观态度,老人、妇女、孩童们还肯把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放去从军吗。征兵工作,会渐渐困难! “只要给唐主一场大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感受着天后的憔悴,王彦章心里也不是滋味,宽抚道。 难了…天后合上双目,不疾不徐道:“沧州军乱,立左捷为帅,节度使卢彦威奔汴。董昌畏罪,去越王号。李振、敬翔遣人往邺城密谋策划兵变,杀田希德,扶持野心勃勃的皇甫谏。事败,衙军夷灭皇甫谏三族。” 五雷轰顶。 王彦章、皇甫麟等人一时呆在当场。 就最近的事。 横海军准备杀掉朱温册封的渤海王卢彦威,没成功,于是立左捷为帅,与伪梁划清界限。 收到消息的诸侯都吓得不轻。 风向有变,附梁已成罪行。 连带对朱温忠诚无比的陈州赵氏亦开始对命令小幅度找理由推诿,鬼知道镇内哪天会不会冒出一个“忠臣”。 徐州刘亥、垣庆忌之乱愈演愈烈,起义军势力发展到数万人的规模,并数次击败朱温派出的讨伐军,向宋州腹地开进,叫嚣着要烧了朱温的老窝。目前,起义军已被李逆授号归德军,以垣庆忌为归德军节度使。 四面唱楚歌啊。 天后不知朱温的精神状态怎么样,反正她离疯不远了。一想到张家要为这贼厮陪葬和折在拒阳川为唐主所掳的弟弟阿仙,就肝肠寸断,心如刀绞,痛得不能呼吸。 此刻,一个美丽而脆弱的孤独灵魂正在战栗和哽咽,一颗枯萎而绝望的心正在寸寸灰烬,颗颗滴血。 “人固有一死,死亦何恨。”良久,表情木然的天后言有深意:“夫妻同体,既受权贵,遗孀何怜。但观累代兴废,孤儿皆愿生生世世不复生于帝王家。” 话音落地,嘉德殿寂然。 王彦章琢磨了好一会,没弄明白什么含义。 倒是皇甫麟,应道:“君子有恩必报。” 未得天后应声,一旁的蒋玄晖听得云里雾里,但武夫忽然扯到报恩,自认为有必要为陛下留意一下:“报答谁?” “恩主。” “哪个恩主?” “谁于我有恩,谁即恩主。” “何以报?” “死。” (本章完) 第175章 武关 第175章 武关 乾宁元年三月初三,汴军降卒五千七百余人被编为灭汴都。 别想着分化。 这种军队成分复杂,习气恶劣,什么牛马都有。无论打散还是选派嫡系部队与之混杂都会传染风气,死在“洗雪自新”的路上最好。 人才…不需要太多聪明武夫。不蠢还怎么管?越蠢越好。全是魏博那种“智者”,皇帝不用当了,大家一起走向中古共和。 投降的姚畅部金州兵、鲁崇矩部商州兵计七千,剔除混饭吃的细狗死胖子,全编到了论吉琼、噶德悖、阿史那洛雪、野诗长明之雾露、金剑、墨离、平夷四军,形成独立蕃汉步骑混成军。说独立,盖既不归侍卫亲军司,也不隶属天策中外军,由他直领。 无它,蠢。论、噶这类贵族不提,寻常蛮子既不识字晓礼又没见过世面。脑子里除了对头人和神灵的畏惧,几近白纸。不自己带,容易被引上邪路。换句话说,让亲信统领,他们在里面培植党羽不难。顺带削弱下论、噶各位对部众的号召力。 隔壁突厥人随意玩弄哈里发的惨剧不可不戒。 趁着战争,四军使者也须稍作调整。 吉琼、德悖、长明、洛雪不宜继续担任。 代替人选他还没想好。 小王不合适。 他、何家已深度勾搭到一起。儿子王全节刚满月就应何楚玉之约和其女定了姻亲。圣人不豫。春秋三旬不到,手下就搞这些。还有何楚玉。二弟,你就那么急着为你外甥的皇位保驾护航么。而且敬慎年龄渐长,对他暗送秋波的大臣只会越来越多。 圣人开始感到来自此子的威胁了。 不要迷信威望。 嬴雍、石虎、高澄、拓跋珪、刘义隆、李世民、安禄山、史思明、王延钧、李元昊这一票人不是都没威望。碰到个疯子,为图大事,说给你宰了也就宰了。权势热人,比起王座,亲情不直几钱。希望敬慎成年后有数吧,别闹到父子反目。 认真想了下,这四使不能用外戚。随着诸王成长,舅舅们的忠心滑向外甥是不可避免的。而他们就在自己左右,再握近卫兵权,宫廷又有姐妹做内应,弑君简单。 的确小人之腹了,但坐这个位置,就得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内外。 淑妃也好,赵、杨、朱邪也罢。妻心隔肚皮。女人在床上的喘息别信。把她挞伐服了,当然给你说好听的,但真实往往不是这么想的;夫妻之间也存在算计、斗争。 李存孝,新来的。不知何故亦被康令忠、赫连卫桓这帮亲戚排斥,在长安很孤独。加上并未对他表现出重视,苦闷得紧。可尝试让他领突厥人为主体的墨离使。 刘仙缘,劳苦功高。掌权之初其出力不比谁少。因为丁母忧在家守丧,同期小王已是常山侯,刘仙缘还白身在外;圣人有愧。再者,其几个叔父虽有崇鲁奸臣,但崇望、崇龟,前者仕朝,风雨多年。后者持节广州,纲赋不断。令贼绝后,让忠良得以善终,九泉瞑目,不牵挂子孙;圣人之愿也。 可为平夷使。 扎猪,猪儿不用说,李圣铁杆支持者,已被陪嫁将校开除“晋籍”。不是说背叛了李克用一家,只是懂得臣道——身在朝廷,天子、李帅、贤妃孰大?帝也。社稷、河东谁先?国也。入朝以来,丹凤门败内竖、渼陂泽、长春宫…皆在,去年凛冬扫略中原,亦任累任怨。不桀骜,爱学习,有情义。圣人的兵家知识也是他一对一手把手传授的;真是捡到宝了。 可为雾露使。 过阵子再带猪儿与宗正李能见个面,给他说个李氏女。 金剑使,圣人本欲交给符存审,但其子符彦超在德王邸伴读,又已有两个太原系将领拜四使,不美。再想想吧,反正得无党派人士,崔公长子崔益可以考虑一二。 如日之升的感觉令人沉迷。 今后就是修炼内功,以求如月之恒。 俟定金商,下一步战略该思考了。 下夔门,控制入蜀水路,保持对蜀中的泰山压顶?汉中已在手,再控制夔门,将完全扑灭蜀地诸侯外张的可能。中央持续振作,杀几个跳得欢的骡子,将外地武夫解决干净,则不足平。 或者下荆州,攻取秭归、夷陵、公安、巴陵、江夏,消灭成汭、吴讨两大割据势力,为经营湖南、江西、淮南打基础?还是设法兼并赵匡凝,从襄阳北上在蔡州插朱温屁股两刀? 每个选择都有好处,都会产生独特的历史路径,也各有弊端。以皇帝的身份挽天倾和强藩征服天下是两回事,思路也不同。 三月初九,天子裹挟俘虏降人,号十万步骑,趣武关塞。 司马迁曰:秦,四塞之国。唐制天下,武、蒲、潼、萧、散五塞也。蒲通河东、河北,萧通凉州、河套,陈仓道通蜀,崤函通中原。武关道则是关中进江汉平原的唯一咽喉;秦楚曾围绕这长期拉锯。建奴据华后,前明士人反思亡国教训,王夫之苦读通鉴,管嗣裘采薇而食,朱舜水讲学日本,顾炎武、顾祖禹等考察地形,评价武关:一掌闭秦,则襄郧江淮不通,实险恶之道。 这种地方,没什么好说的,也没计策给你发挥。一句话:硬啃,蛮干,强奸! 应不会很难。王彦章在拒阳川被全歼的噩耗传开后,金、商顿无抵抗之心,纳城。眼下冯贼只剩均州一地,部众人心惶惶,军士逃亡过半,仅剩三四千余党还跟着他做白日梦,可谓大势已去。唔,忘了算,其还征了一批精壮入军,大概万人。 圣人没把他们计算在内。等拔几个寨子,毙伤几千人,看到流血成川的画面,到时候自有乐子看。 十一,王师进攻。武关塞关城东西两边的通衢上造了不少寨子。在冬天,在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的秋季,这就是一个个碉堡。但春夏,敌人窜到两面山陂上居高睥睨放火,把火油、火药、柏树枝堆到你寨墙下制造浓烟,你待怎样? 拔寨部队以恶人军两厢、灭汴都和投降的金商州兵为主。 他们战意低沉,精神涣散,听到李皇帝拿他们当替死鬼,火冒三丈,纷纷鼓噪,直欲当场造反,但在恶人的安慰劝说与表率下,只能硬着头皮上;心情很差就是了。 “圣人,俺是良人啊。我要见天子,我要见天子!” “悔降了李家狗贼,早知道不如拼了算了。” “秦指挥使是吧?你找圣人说说,让他饶了大伙吧,真的,都是苦命人。” “狗皇帝,俺咒你今晚七窍流血而死!” “肆意锤杀臣民,虐待反正将士,你是个人?” “可怜呐可怜,弃了朱温投了李贼,不意脱龙潭而复入虎穴,哀哉!” “哭甚么,等我二十年后打烂他狗头。” 第一天的拔寨强度拉满。 替死鬼蚁附蛾博,转死沟壑,碎尸楼前,汇成涓涓细流的血水把河水染得猩红不堪。到晚上,拔了三个寨子,金商兵撑不住了,要歇息。 圣人无动于衷,捕杀百余刺头后,给他们吃过晚饭补充了工具,以九百人为一梯次,以五梯次为一番,勒令他们循环往复、连续不断轮流彻夜拔寨,不得停歇一刻。 诸将对此视而不见。 帝王功成万骨枯,这些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在某个时候死去;要怪就怪他们曾经站在对立面。助篡之罪,难道是投降就能抵消的么。死吧,多死上几批,让人造反之前开始掂量代价了,让人临阵就恐惧战败被杀想着倒戈了,骄藩就没有生存根基了。 十二日,朝阳初升后,乖训的恶人军被撤了下来,并吃到了热腾腾的饭菜,为着他们卖力,管饱,瞬间欢声如雷。行尸走肉的灭汴都及金商兵则继续拔寨,在武士军的配合下,一路蚕食到了武关塞的关城下,也确实挺不住了,一个个蓬头油面,站着都能睡着。 到了中午,圣人换上剑、夷、雾、墨四军,又抽调侍卫亲军决胜、英武、霸王三都,人赏钱七十缗,先登者两千缗,令再干。要驱使这些杀材攻城,不出血是不可能的。 没钱你白使唤人呢,攻什么城? 会昌赏格——跳荡会锋,杀一人赏十绢。如果破敌阵,将帅可以挑十到四十名勇士报名单,朝廷直授监察御史、常侍、大夫等荣官,面子也有了。 获贼都头,赏三百匹。正兵马使,百五十;副兵马、都虞候,一百。这种一般抓不到,但别担心——十将七十,副将三十,衙兵也值十匹。 按《新唐书食货志》安史之乱后的绢价中位数——“绢匹为钱三千二百,其后一匹为钱一千六百”粗略换算,杀一个衙兵1.6万钱,16缗。 少? 问问宋军、明军,看他们“上班”能挣几个子。 圣人开的这个价说实话有点低了。 就给七十缗,英武三都的军士们不是很高兴。不过想到圣人的许诺:俟平均州抄了冯贼的府库,诸军还有赏赐。七十缗就七十缗吧,反正他一惯说话算话。 这一攻又到晚上为止,四军三都伤、亡千余,才得到休整命令。而两天一晚熬下来,残余守军被耗得半死不活,体力严重透支,守城战具更是见底。 后半夜,就在守军以为王师睡了的时候,李某选兵万人,骤然突袭,贼众拖着睁不开眼的躯体仓猝应防。一见密密麻麻的李兵打着火把嗷嗷怪叫,攀援而上,前赴后继,脑袋都是空的。 拂晓,一个叫慕容聪的杂胡率先在关城上站稳了脚跟。 武关大乱,底层武夫喜闻乐见的保留节目正在紧密锣鼓的酝酿着。 (本章完) 第176章 魔考 第176章 魔考 “时宝臣有恒、定、易、赵、深、冀,后又得沧,以七州,军用殷积,招集亡命,缮阅兵仗,与嵩、承嗣、正己、崇义等连结婚姻,互为表里,意在以土地传付子孙。不奉诏书,自补官吏,不输王赋。初,天下州郡皆铸铜为玄宗真容。及安史之乱,贼之所部,悉熔毁之。”——旧唐书成德列传。 太可怕了! 娄才博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牙腮哒哒打颤。 这两天一夜绝对是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惊悚的噩梦,没有之一! 横尸满沟,烂汁盈盈。火焚骷髅,臭气飘十馀里。没咽气的袍泽被王师逮到,直接曳出投焰,在柴堆里烧得翻滚惨叫。到处都是告饶痛哭,整个武关就像屠宰场。 娄才博靠装死才躲过一劫。 晨光熹微,王师还在源源不断涌入城塞,令人头皮发麻的鼓噪声遥遥可闻。娄才博知道不能再装了,否则会被剁脑袋。他瞅准时机掀开身上残骸,鲤鱼打挺起来,半猫着腰东张西望地朝着溃兵队伍追去。 灰蒙蒙的天色下,模糊能看到些熟人。有本都的,也有别都的。有的是互相能叫出名字的它队袍泽,有的只缘悭一面。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恐慌、愤怒、茫然,但娄才博的心情还不错。不管怎么说,总算逃出武关了。活着,就是胜利;他浑浑噩噩的仰天踉跄奔跑着。 “才博!” 娄才博循声望去,见是同队的唐桓不由得一顿:“你没死!太好了!” “还不是跑得快。”唐桓苦着一张脸叹道:“本以为朝廷衰微,诸侯、百姓、官绅多不买李家的帐,傍着朱温能继续逍遥,可现在看没这么容易啊。听说李圣吸收了关西六郡,京西北八镇的武夫也被他杀得两股战战,实力天翻地覆。可恨容不得藩镇和我辈衙兵呐,不然我也降了。” 娄才博绝望的摇了摇头。 祖宗世代从军积累的土地、财富、地位,何止唐桓放不下。他只想着守着产业搂着美娇娘过日子,但李圣态度坚决,一定要把大伙往绝路上逼,逼得不想造反的他不得不拿起刀枪跟着冯帅抵抗王师,可悲的是还打不赢。 堂堂天子,何以与民、与小兵争丝毫之利耶! 独夫! 或许那些提前变卖财货逃走的军士的做法是明智的。 “诶,可知朱温那边打得怎样么?依我看,还得奔汴投靠朱温。”唐桓讨论起了去处。 “算球吧。听他犯阙两次了,哪回不是铩羽而归?这番冯帅向他求援,两万余梁人又在雒水之畔被砍得片甲不留。废物一个。俟李贼出关,会四方诸侯同讨,还不得挫了他祖坟。” “嗖嗖嗖!”乱箭射来,垂头丧气的唐桓被带离数步,瞪大双眼看着娄才博,立时毙命。 背后响起马蹄声,斧头砍断颈骨声不绝于耳,惨叫满路。 “来抓恶人啦!” “贼臣冯行袭附朱温逆天行事,使我曹至此! “走,去扬州寻杨行密。” 溃兵一哄而散。娄才博嘴里大股飙血,低头看着从肚里钻出来的槊锋:金商,完了。 国朝军乱频仍且样百出。被宰相说了几句多读书,反!城里流传节度使要调兵修私宅的谣言,反!节度使桀骜,节度使要作乱,节度使居然派我干粗活,大战在即节度使还没把兵甲运输到位?节度使长得太丑?节度使要打我板子?军官敢管我?打败仗了,打牌输了,饭菜不对位,朝廷配送的军服不对眼……大唐健儿反反反! 么,后世大明的军人居然饿着肚子勤王?儿郎们鼓噪起来,分了朱由检! 很显然,武关以东三十里的金丝驿正在发生造反。 发起者是从武关塞逃出生天的败兵。 应该还有冯氏亲军以及冯某前些年收容的蔡贼。 千余武夫把金丝驿围得水泄不通——冯行袭来守武关时,担心家人在均州被部下抓了献给赵匡凝,于是将其带上,安置在金丝驿。现在看来,这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一旦战败,哪都不保险! “冯行袭在哪?冯贼给耶耶滚出来!孽畜!老子说了莫要作乱,向李圣投诚,自有厚遇。你倒好,拿钱强赚大伙干这倒反天罡的买卖。今为王师所败,杀人盈城,欲归谁咎?儿郎们,宰了他全家,出此恶气!” “使我辈受天下之骂,脑浆涂地,快剁了贼父子头颅献给李圣人,转危亡为富贵!”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成天造宅筑池生娃,搜美人、听歌舞、开宴饮都是行家,要你何用?” “持防御这些年,赏赐分文不涨,还要我给你卖命?” “屠了此贼!” “把他妻女拖出来肢解脔食!” “冲啊!” 乱军鼓噪震天,家僮只看了一眼就作鸟兽散,驿站大门迅速被踏破。士卒争先恐后一窝蜂涌入,看到会动的就砍。出面劝说的军府将领被斩成肉泥,剩下的站在角落不敢吭声。幕府吏到处找地方躲避,或爬树,或钻马厩羊圈。侍女、驿人抱头鼠窜,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告饶。 “噗!”大刀电光划过,热血飙射,飞起好美一颗头颅。咔咔咔,屎尿肠子内脏齐流,只两个眨眼功夫,冯氏长女冯素素的无头躯体就被拆成了碎片。 年方十二的冯氏次女被武夫捉在手心,手脚乱踢,泫然泪下:“各位耶耶大人好汉,莫要杀我。” “贼属!”大手一扭,螓首清脆旋转。 嘭,冯氏次子稻草般飞出,砸在冰冷的石板上,脑浆迸溅。 “军耶,军耶耶,我是幕府小使官,除夕给你发过赏赐。”小吏泪眼汪汪,泣不成声。“老子认得你,你是好人。”啪,一耳光打到角落。 “哈哈哈,大帅宠姬。”裙子一撩,伴随着亵衣撕裂声,就原地挞伐得口吐白沫,连翻白眼。冯妻吕氏年近四旬,也被密密麻麻的军汉围成一圈嘴吞洞塞手里拿。此起彼伏的血洗与欢乐中,一名士卒在楼上探出脑袋喊道:“娘的,冯贼不在!” “什么?”众大躁。 乱军呼喝着,往驿站内外各个方向分摊人手,掘地三尺仔细复查。 冯行袭早就逃之夭夭了,根本就没回驿站。他就是兵变上位的,能不懂流程吗。王师第一个军士在武关塞上站稳脚跟的时候,他就悄悄绕路夜遁了。 哒哒哒,远处突然响起密集的马蹄声,不知是王师骑卒还是斥候。 众人表情骤变,一下冷静,也不找冯行袭了。七嘴八舌的,拽着女人扛着财货你走阳关道我过独木桥,各奔前程。很快,金丝驿就空无一人,只余死寂。乱军复散,宣告这起造反结束,如同儿戏。 **** 青山绿水,林茂洞幽,往雒大道边的树木却成片枯死,不少树干光秃秃的,皮子不翼而飞,连草地上的野也被挖成了狗啃状。 到卢氏县了。 举目张望的冯行袭长长叹息一声。 梁唐交战,竟然把虢州打成这副鬼蜮模样了么? 冯行袭不喜欢朱圣,因为这厮雄猜好杀,尤嗜奸淫部下妻女,也同样反感李圣,这也不是个好鸟——麾下左厢大恶人、右厢小杂种已飙升至数万众,可见其残害了多少蕃汉武人。去年派骑士洗劫中原,又搞得诸州生灵荼毒,男女流离,受灾最惨的河南府几被踏为白地。 在关中爱惜百姓的李氏天子,对付关东叛逆势力的风格却慢慢滑向兽兵,真是滑稽。可见在他心里,泥腿子的死活并不重要,权力才是首位。如果二者相冲,牺牲哪个毋庸置疑。 秦人、关西蛮子帮他争霸,他必须维持住慈善嘴脸,对治下百姓可能要温柔得多。而它地百姓,他的确是所谓天子君父,但没见过的百姓、朱温的百姓,又怎么会真的在意呢。 天下乌鸦一般黑,朱温、李克用之辈也全是畜生全是贼!比他盘剥金商最坏的时候还不如。 “呸。”冯行袭撩了撩乱糟糟的长发,很想不明白。最歹毒的人占据高位,不那么坏的他却要惶惶亡命天涯。三家能分晋,田氏可代齐,安史余孽裂土河北,他想当诸侯有什么罪? 窃钩者诛,杀一人者死,屠万人反而为皇帝,这是为什么。阴诡的披金戴紫,跋扈的持节封王,狐狸明堂两旁,食人狂将威扬,何故?难道真如贤者所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大唐要是宗周就好了。天子、诸侯、卿、民各居本分,只要自己老老实实上贡、朝觐、服从王命,也不会遭此无妄之灾。赵、魏、燕、沧、齐诸藩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为土地传付子孙而战的赵、魏衙兵难道不是一个个国中“士”吗。封建,人心所求。李竖为什么非要执著于将整个天下重新变成他的私产呢。皇帝这玩意,就不该存在! “可休够脚力了?”心里乱如麻的冯行袭霍然起身,不耐道:“走!” 冯烛诧异地看了父亲一眼:“大人何如此火燎?” “烦!” 冯烛不欲刺激他,站了起来:“走吧。” 休息了半个时辰的随从、亲兵、家臣二百余人也纷纷整理。诸侯之业毁矣!占据金、商、均的冯某人势蹙至此,老婆孩子都丢了。走投无路的他决定投奔大梁。朱圣虽畜,但是慷慨的,只要立下大功,将来说不得还能复拜节度使。昭烈帝漂泊四海,一生足迹遍布赵、燕、齐、徐、荆、益、梁,终成大事,自己这才哪到哪…这乱世,机会多,冯行袭这样舔舐着伤口。 至于家人。大丈夫何患无家,到了汴州再娶妻生子就是。 *** 春三月,梁宫椒房殿。朱温又一次笑容可掬地从郓城前线返回,第一件事就是阴沉着脸骑在张惠身上对她用刑。金莲灯静静燃烧,只听啪得一记脆响在宫室响起,将烛火也震得一跳。 第一巴掌打得极狠,天后跪在那的身躯忍不住一低。 朱温胸膛起伏,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听说,你当众自称什么遗孀…你在影射什么?想起第一任丈夫了?” 天后不语。 “说话!”啪的炸响又是一耳光甩落臀部,打得两瓣屁股如浪几荡。朱温打部下习惯用胡床砸,已有霍存、郭言等人中招。孩子女人则是打屁股这一招,石氏、陈氏、朱友贞都被他扇肿过屁股,一两天没法座。瞧朱温今天这鬼火暗藏的架势,天后大概也要当苦主了。 天后仍然不语。 “啪啪啪…”朱温左手扶着天后的蛇腰,右手肆意抽打着那已然血红的屁股,嘴里倾泄着不满:“遗孀!我让你遗孀……咒朕死是吧?朕死了,你能落得什么好?觉得自己门第高,出身高贵,瞧不起我这个丈夫…你不说话,为什么不跟朕说话…我打你!你服个软,我就不打。” “我没有话和你说。”天后木然。 “贱人!”朱温更是火大,手上力道也猛增,霎时便是八月暴雨打芭蕉,如同军中都虞侯杖责犯法的武夫:“王彦章丧师两万,重伤士气,你说赦免就赦免了。皇甫麟对你说以死报恩主,哼,我不顺水推舟从你的意,你对他哪来的恩?有什么恩?” 天后双手紧紧地抓着床单,咬着月齿:“你闭嘴。” “不准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和朕说话!”啪!神色倏地凶厉的朱温前所未有暴戾的一掌打下,打得天后螓首一甩,峨眉大蹙,发出断断续续地被顽强压制住的微弱浪喘。火辣辣的屁股业已布满了血红的五指印,但表情依旧冷峻冰凉,努力用胳膊肘撑起病中的身子,哑哑开口:“回来,就为了这些鸡毛蒜皮?” 摩挲着爱人,朱温摇头嗤笑道:“难道想鼜**天后的**还不算大事?”说着就解腰带,眼含报复地语气森森:“特意三个月没碰妓女,哼哼,今日不把你挞伐得**直流**求饶,朕便不是皇帝。”说完,把天后翻过来。 天后平平地躺在那,眼神空洞,宛若死人:“就你。但叫一声,我非张惠。” 这话一说出来,朱温整张脸瞬间发白,牙齿咬得咯咯响。 真实伤害!高跟靴子对着痛处踩,伤口上撒盐,比喻的就是这类情况。 对着两个**就是几耳光。 接下来的残忍内容根据国家法律不予展示,只需明白:天后的魔考又来了,她要受苦了。 (本章完) 第177章 刺客 第177章 刺客 “陷金商了。” “唐军过襄阳矣。” “李圣人驻跸武当山,出入旗帜如云,排场堪比武帝出巡,令司农卿李群、赵匡凝征金、商、均、房、襄、邓营建行宫。” 近日的汴梁有些风声鹤唳,关于李逆的消息频繁传来。比长春、仁寿、华清之奢造什么凌霄宫,又称汴贼侵逼巡属,强迁金商均房四州居民于庆阳、新秦、上、北地、凉州、金城、银七郡。 三月十九,京兆尹孙惟晟、司隶校尉韩仪、御史中丞吴公度自长安来督办此事,促豪富、官绅先西行。二十三,以兵驱士庶续发,老弱襁褓无一例外,搞得号哭满路。 朱温坐不住了。李竖新得三州,实力更上层楼,而他却原地踏步。不,其实是在退步。算算,丢了几个州了?楚、濠陷于行密。朱某不愿再树一敌,不但捏鼻子认了,还按李振画策,接连遣使邀行密共图大事,歌颂之——功宜为王,何不为楚帝? 宿州被叛徒邵光稠、侯嵩占据,尚未讨平。 徐州刘亥、垣庆忌之乱方炽。朱温已派出得力干将——长剑军都虞侯徐怀玉、顺义使王檀加紧围剿。不同于圣人,姓刘的人造反,朱温是真害怕。别忘了,玄宗年间金刀谶仍在发威。 蔡州刺史崔洪也蠢蠢欲动。 除了地盘不靖,内部亦暗流涌动。二月,敬翔举行了第一次科举,结果应试考生只有惨不忍睹的百余人,着实羞煞庙堂,让朱温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这说明了一件事,有识之士根本不看好大梁。 不,其实更多的是害怕。 至德二年,王师光复长安后,御史中丞崔器将降贼文武集中到一起,命他们赤膊光脚站在含元殿御道上。罚站后,又令其跪在地上捶胸顿首忏悔罪行,周围则环立着一群虎视眈眈的武夫。灵武群臣也被召来围观,接受“这就是叛徒的下场”现场教育。 收洛阳,陈希烈等三百馀伪官被押回京师。肃宗下令赦免,但御史台抗旨,依旧极尽羞磨,然后打入大理、京兆狱,当死则死,该族则族。与之有关系的家属、故旧也统统坐牢论罪。 巢乱期间处理贰臣,女人亦不能免。是公卿贵族之家而臣妾贼属,枭首。 朱玫之乱平,诏附藩镇者——“伪宰相郑昌图、裴澈于所在集众斩首,时受官者甚众,法司皆处以极法。”萧遘赐死永乐驿。 诗佛王维受安禄山之官,被判死刑,若不是御史在他家搜出表达亡国之痛的《凝思池》一作,以及其弟王缙的营救,脑袋搬家了。 很显然,对贰臣近乎零容忍。肃宗为买人心,明旨宽宥,但外朝不听,杀得满城风雨。萧遘这些世家怎么了?世家当贰臣,罪加一等。 如今的形势,长安天子犹在,潼关以西的广袤地域仍处于其统治之下,当贰臣的风险太高,大多数读书人还不敢贸然下注。你看,剑、岭、湖、晋、燕、河北各地明面上不也接受了李氏的诏书,痛陈与朱逆的不共戴天之仇么?安禄山、黄巢好歹短暂占据过关中,朱温两次进薄却撞了个头破血流,你让大伙怎么确信你终成大事?都要生存的,希望不大的事,为什么跟你赌。 另外,夫妻日积月累的矛盾持续发酵,量变转入了质变——那一夜,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在幽冷的椒房殿响到拂晓。天后被捆绑起来吊在半空中,朱温打了她。 俩人对彼此的不满很久了。 张惠恨朱温攻打同州,因为这间接导致她的第一任丈夫、父母被杀,让她和虞城君沦落魔窟,厌恶他好杀,好笑他黄袍加身,黄袍一穿,就是皇帝了?反感他将自己母子带上深渊鬼路。恶心他强占王语;后悔做了这么一个孽畜的妻子。 朱温也对她不爽。 因为天后坚决不肯给他生第二个孩子,在方方面面限制他。因为王语一事,开摆的天后拒绝再为他出谋划策,拒绝再帮他主持朝堂。因为天后说什么遗孀与孤儿,让他觉得被诅咒了。 夫妻彻底貌合神离,形同陌路。朱温对白月光也没那么痴迷了,想决绝吧,当了十年舔狗,沉没成本略大,又舍不得。而且这女人价值匪浅,他还想继续利用其拉拢控制人心。 就…很纠结。 朱圣两眼无神地仰头坐在椅子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振、翔、迪、符联袂而至。对朱圣行礼,上不动。 四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从来元气满满热情洋溢的陛下如何颓废灰心至斯了? 曾经虽弱小,却是在走上坡路,每天成就感拉满,自然积极。现在走起了下坡路,能一样吗。 别说朱圣,一直意气风发的李振亦有些黯然,完全失去了刚扯旗时的锐气,心里也有点虚——伪唐,是不是果然天命未改? 几位心腹坐了下来。 见朱圣瘫在那装死,迟迟不说话,敬翔挑起话题:“大梁既鼎中原,而唐主死而不僵,四方沸腾,该如何经略天下?” “必以先诛唐主,以绝天下人望。李逆授首,残唐分崩离析,则四海不足平。”李振道。他还是老思路。河北、齐鲁、江南别慌,先把李晔弄死,屠了李氏全族,不然实在不像话。李贼一死,本就各怀鬼胎的诸侯就联合不起来了。否则这么被耗下去,等死吧! “怎么杀?”朱圣探出脑袋,道:“朕急欲攘虏扫妖,澄清寰宇,恨不得现在便掐死李竖这巨贼。食其肉,寝其皮,饮其血,伐其妻女。” “承宗表谦恭而心无忌惮,与李师道奸计百端。焚河阴仓,杀武元衡。是时,赵齐刺客,所在窃发,毁襄阳佛寺,斩肃宗门戟,烧高祖寝宫,兼欲伏甲屠雒……”李振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 “用刺客?”朱圣追问。 都低头不答。 唐代是中国历史最流行刺客的时期。 元吉多匿亡命,厚赐使为用。 太子承乾阴养刺客纥干承基等及壮士百馀人谋杀魏王泰。 十月十八夜,盗入第杀辅国,携首而去。 薛雄刺史卫州,承嗣诱降,雄不可。承嗣使盗杀之,屠其家。 尤以中唐为盛。元和时,刺客出没全国,伏杀执政团队。在李渊坟头上蹦迪。摧毁李亨献陵的神道门。烧行宫寺庙。甚至还出现了大规模刺客潜入雒阳准备制造屠杀的暴恐事件。 晚唐风气犹在。 朱玫欲朝廷讨克用,数遣人潜入京城,烧积聚,或刺杀近侍,声云克用所为。 李茂贞使其党纠合数百千人,拥观军容使西门重遂马诉曰:“岐帅无罪,不宜致讨,使百姓涂炭。”这次半路抓住你发出警告,下回,呵呵。 小校韩武数于使厅上马,牙司止之,武怒曰:“司徒许我为节度使!”王建遣人刺杀之。 使者致诏还,杨复恭遣腹心张绾刺杀之。 朱温围岐,王师范遣刺客入关——“至华州,巡逻疑其有异,剖舆视之,兵仗也。众因呼,杀敬思而遁。”大街上干掉镇将,潇洒而去。 知训初学兵于朱瑾,瑾力教之,后因索马于瑾,瑾不与,夜遣壮士刺瑾,瑾手刃数人。 但话说回来,虽然这是普遍现象,但毕竟下作。堂堂圣人、宰相相聚一殿居然在这商量用刺客干掉李逆,传出去让人怎么看?黔驴技穷?所以一个李振敢提,一个朱温敢问,而敬翔、裴迪、萧符都不肯吭声。 朱圣有点泄气。 他不傻。文人素来求名,李振这样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人是少数。组织杀驾这种事,无论成败,注定会背上贾充、李儒的丑名。 敬翔他们不吱声,就只有问李振了。 “你出去。”朱圣对坐在角落里的起居官挥手道。他要策划阴谋,这种事怎能被记录下来,玷污他的英名?若成了,千百年后昭昭史册上不就多了一行字——梁祖以臣讨君数无功,乃遣刺客入长安。甲子,盗入大明宫,携帝首而去,国祚遂兴? 起居官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以太宗之骄横,尚且只欲此注,岂有逐史官之天子?” “崔子杀之!”朱圣勃然作色,拍案恫吓。 起居官看了看他,又挨个打量李振、敬翔、裴迪、萧符,收起东西大步而去。平时一个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到了疑难杂症,瞬间黑暗不敢示人。 突然就感觉他们在过家家。罢了,且挂印而去,谁爱做大梁的史官谁来做吧。 “仅仅杀掉李贼还不够,那杜让能、刘崇望之辈,用事累朝…”待起居官走出大殿,朱圣方重新捡起话题。说这话时嗓门压得极低,同时左右观察,仿佛还是怕被人听见。 “使除此二人,则断李贼一臂。”李振予以认可,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王从训、赵服、赵嘉、扎猪、郑延昌亦是走狗,不可不诛。另,赵妃之子政阳寄养玄都观,长子敬慎业已出宫开第独居……” 看得出来,他早有此意,情报工作做得很足。 “李竖出警入跸,如之奈何?”朱圣最在乎这个,打断道。 “可拣选壮士数百,乔装入关。再收买他左右卫士、女御、寺人、翰林近官;两策并用。”李振不假思索,胸有成竹道:“李逆血洗宫廷,又禁其秉政握兵,但使之为扫洒、杂役之人。中官与他,可谓仇雠。” 朱圣一听,觉得这个办法好。中官只是不参政了,人还在。联络上那么几个对他心怀怨恨兼有鱼弘志、刘克明胆量的,得手的概率很大!不过寺人、女御深居唐宫,如何结交呢? “这就要想办法了。”李振抿了口茶,道:“此事,非一朝一夕可为,切不可操之过急。” 那么容易就让咱们勾搭上了,宣徽使宇文柔、飞龙使张承业、宫正令杨可曦之辈是傻子么。 女官,别小看。 她们也是中官的一员,仪、食、寝、服、宫、功、馆七司深入到皇帝的方方面面,是北司的重要组成部分。没她们配合,能发生那么多天子、妃嫔、子嗣暴毙的事?宣徽院、左藏库同样有不少女官干活,杀人如麻的蛇女也很常见,真当宇文柔这帮毒妇是瓶? “容后细议。”朱圣越聊越兴奋,趁热打铁道:“选刺客入关这一计,谁能为使?” “寇彦卿允文允武,机敏过人,老辣干练。”李振对曰。 “他?”朱圣顿时不高兴了,拒绝道:“彦卿,朕之神将也,不可入不测险境。” 李振皱起眉头。舍不得孩子,如何套得着狼?连儿媳妇、敬翔的妻子都能通奸,何怜一寇彦卿?他连九族都敢弃之不顾,陛下却妇人之仁。干大事惜本,岂创业之主哉! “河中行营招讨使张存敬、滑州都虞侯丁会可也。”李振想了想,又说道。 “休提存敬、丁会!”朱圣一听就火了,颇为不忿。 张存敬整天悲天悯人,到河中不满一年就收了七个假子假女。假惺惺地大发善心给谁看?阴养民意军心么。而且他怀疑张存敬对天后有非分之想。前几天遣使奏事,还别出心裁送了一批春笋、时令鱼,说给天后补身子…… 差点没气死朱圣。他的女人,要你来关切! 还有那丁会。动不动就府中大喊大叫,哭得眼泪汪汪。一州都虞侯,就痴迷给人号丧? 给谁嚎呢? 李振暗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自己想吧。 “朕再物色物色。”朱圣转而说到其他事:“拒阳川之败影响之深,无须赘言。王彦章铸兹大错,丧师辱国,为李晔一竖杀得仅以身免,简直可笑……李军什么货色,朕岂不知。守城有余,野战力有未逮。如何能败我两万步骑?朕欲诛王彦章,以正军法。” “不可!”一直沉默的敬翔忍不住了,拱手谏道:“此战,臣也看过陈令勋、邵赞、刘重霸的奏书,罪实不在将。且,王彦章从军以来,冲锋陷阵,功勋卓著。虽时有悖逆之言,情有可原,风气如此。难道指望武夫都是郭子仪、李晟、马璘吗。倘以一败而杀,今后谁敢主动出战?” 想着朝堂文臣都是裴度、嵇绍,武将都是忠肝义胆的文明人,大伙众正盈朝,这不是搞笑吗。 方今世道,哪有那么多忠臣! 况且你自己就是“既以逆取”的反贼,还盼着手下都给你说好听的? 但王彦章如此大败,不施以惩罚也不合理。 “可罢其左羽林大将军之官,汝州金商均都防御使之职。”敬翔建议道。 朱温犹豫良久,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如此反复几次,方轻轻道:“便饶了此辈。” 萧符在一旁察言观色。还好,陛下没暴怒失智。王彦章甚得天后赏识,逃回来那日入宫面圣,天后不但没怪罪,还好言安慰。杀了他,已经同床异梦的二圣恐怕就没有和解的余地了。 “李竖饕餮鲸虎之象已现,今年又被他得到金商,打通了征讨荆楚诸镇的道路,长此以往,势大难制,残局该做决断了。”李振提醒道。 “这巨贼!”朱圣听到“李竖”二字就烦躁不已。荆楚地方偏远,一到夏季雨水不断,蛇虫满路,不好军事干涉。诸侯也普遍弱小,难堪扶持。被李逆荡平是必然的,时间问题罢了。 但大梁缺乏经略荆襄的水师、兵力、将领,李逆也不具备,却可以依靠他那该死的大义削弱对方的反抗意志。南方诸侯即便抵抗,程度也有限。金商就是现例,王彦章一败,鲁崇矩、姚畅马上就降了,冯行袭的万余大军更是逃亡过半。 其他制约李逆东侵的有效方案,可能就再试试潼、蒲了,或者向陕、河中增兵,摆出随时大举进攻的势态,迫使李逆不敢轻易离开关中。 “不若从汝、许两路出击,夺取南阳,以此为基,囤积重兵防遏李逆,比得楚州窥伺淮南故事。”敬翔突发奇想道。 朱温低头沉吟许久。 拿下南阳当钉子,确实可以。 但眼下该地为赵匡凝所据,用兵南阳,李竖不可能坐视不救,而他对李逆已经产生了心理阴影。每失利一次,就是给对方涨威望;能没创伤吗? 不到不得已,或者拥有绝对优势,朱圣现在是真不愿对上李逆。此贼就是个癞蛤蟆,咬不死人,恶心死人。 “陛下!”见朱圣又出神,敬翔高声喊道。 “朕,朕再想想。”朱圣稍稍打起精神。潼关受挫,鄂、魏反,侯嵩、邵光稠反;蒲关失利,淄青、魏博大举讨伐,义成军作乱,徐州刘亥、垣庆忌反。对李作战的后果,令人心悸。 “圣人何必灰心丧气?”瞧他愁眉苦脸的,李振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昔安庆绪退保邺城,燕人几以大厦将倾。谁料史思明力挽狂澜,大败九镇?使思明不苛子,朝义不弑父。鹿死唐燕,犹未可知。李竖兵不过数万,一时猖狂,回光返照而已。当天命之去,谁又有雄才大略能施展再造之力?乞圣人勿虑,稳扎稳打,去心魔。” 朱温一听,是这么个道理,但旋记起李竖那张臭脸,以及瞳孔中流露出的轻视、讥笑、漠然,还有在首阳山被一箭射断大纛的羞辱,还有张氏那贱妇每每提及李逆时一闪而过的佩服、好奇、欣赏,羞愤再度浮起:“子非鱼,安知鱼之痛!” 说完,气冲冲地跑了,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陛下这性子,是越来越不稳定了。 ****** 三月的武当山春光明媚,山脚下桃盛开,蜂蝶穿梭。李珽脱掉鞋履,被卫士寸寸搜身后,被南宫宠颜引进寺门——里面就是万寿院了。有假山,池塘,银杏坛,桃林,碑亭。一人合抱的银杏树下,圣人静静坐在绿荫里,闭目假寐。 身边有几个女人。有的在办公,有的在制作糕点,有的在说话。 “荆南节度使掌书记臣李珽拜见天子。” “字公度?” “是。” “二十四登进士,授校书郎。未久,丁内艰,家贫无以葬母,于是沿途乞讨而后丧。服阕征为御史,因无盘缠无法上任。成汭镇江陵,辟为掌书记。听说还是敦煌人?李书记好生俊俏,又有词赋经济之能,兼古仁人品德;比我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的庸官强多了。”圣人如数家珍,微微感慨。 “陛下……”李珽面露奇色。 “给他拿个蒲团坐。”圣人对闻人楚楚说道。 “谢陛下。” 一边蒸糕点的女人端着盘子走了过来,将新鲜弄好的糕点放在圣人身前的案几上。 “你是赵若昭?”看见她的长相,李珽下意识问了出来。 (本章完) 第178章 颍川郡夫人 第178章 颍川郡夫人 “可谓之颍川郡夫人。”闻人楚楚温馨揭示道。 李珽愕然。 赵匡凝的妹妹突现面前,已令他非常意外,没想到竟已得尊。艰难以后,礼崩乐坏,除淑贤德,昭仪、婕妤这些嫔妇实质上坠入了女御的范围,不能通过官阶判断受宠与否。三妃以下,皇帝在不在乎某人,在宫里好不好过,要看有没有郡望封号。 辟如今上。 陈宸,秩比正四品的美人,封冯翊郡。美人,只是体现贵贱等级的秩。 赵如心的本官是正六品诸宫司言令,此为官。枢密使是差遣,无秩。严格来界定都不算妃嫔,属寺人性质的秘书,称宫官、中官才对。但功勋卓著,亦封天水郡夫人。与之一类的还有赵郡宇文柔、东海郡洛符、邯郸郡南宫宠颜、新秦郡杨可证、荥阳郡闻人楚楚。这就是制度之外的另一个体系的妃嫔,自成圈子,各领职务;暗中大概还充当着天子耳目。 至于扶风郡韦懿、河东郡裴贞一。和陈夫人是一类,圣人没给她们找事干,也没授之以权责,唯一的事就是陪圣人睡觉。圣人给她们封号,单纯表明重视而已。 这些才是简在帝心的真后宫。若恩遇不衰,还有晋升,届时便是比肩三妃的凉、齐、赵、楚诸国夫人。容不得多想,李珽直身站起,对着赵若昭恭敬拜倒:“冒犯名讳,臣之罪也。” “不知者不怪,坐吧。”赵若昭摆摆手,转身回去继续做点心。 李珽拱拱手,尴尬地坐下。 赵匡凝够走运,刚把妹妹送出,就得了个颍川郡夫人。圣人如此大方,丝毫不嫌恶赵若昭是蔡女,给足信任和面子,彰显招揽诚意。这下,赵匡凝应该会彻底倒向朝廷了吧?襄阳服王命,则荆南何去何从? “黄巢虽平,蔡贼复炽。彦侵淮南,贤侵江淮,诰陷襄阳,儒陷东都、怀、陕,晊屠汝郑,瑭扫宣武,所至杀翦焚荡。荆州经此巨盗,居民才十一家。汭抚慰伤残,通商务农,比及乾宁,盈户过万,善莫大焉;此汭之功也。”品尝完点心,圣人终于开场。 “代天牧民,成帅分内之职。”李珽收起思绪,答道。 “哦?”圣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口吻中带着几分惊奇道:“代天牧民……原来成卿心中还有朕,荆南眼里还有朝廷。去岁监察御史狄归昌劾成卿侵略夔、施,擅夺云安盐池,雁过拔毛东南进贡,看来是狂徒妄语,须饶不了此辈。” 李珽闻言看了眼圣人,却镇静了下来,如果是为了这二三事,倒还应付。 故而他否认道:“绝无此事!秦宗权之败而余孽犹存,其将常厚盘踞白帝城,夔州刺史毛湘威福自专,外结王建为盟,阴图割据。时内竖当政,不管不问。荆南将士忠勇为国,遂驱蔡贼,诛毛湘,退蜀贼,为社稷复夔、渝、万、涪四州之地。而施州,韦浦乾符年赴任,中和年暴死,自是三五年无刺史,豪强傲座官邸。如斯大逆,出师荡平,天道所望,何言其过?而后盗发朱温,汴种僭越,地方倡乱,事急从权,乃代管施州。” “而云安盐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李珽喉咙有点干,抿了抿嘴才继续说道:“得到盐池以来,岁输长安两千车,以资王室。使无收夔一役,盐池如今在蔡贼手里,又或为蜀所窃……” 后面的话他吞了回去——汭不取之,陛下还想得到每年两千车夔盐的好处? 圣人闻音识曲,明白李珽的欲言又止是什么,一时噎住;这些少年进士出身的官僚还真是牙尖嘴利。 李珽乘胜追击:“东南进献,汭素来不动分文,还多次派兵护送。这在江陵,也是众所周知的。那狄归昌,定是收了谁的钱,故而栽赃成帅,离间君臣。” 圣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在他在那番话收尾时专门留心补充了一句“看来是狂徒妄语”做准备,否则就丢人了。另外,若不是穿越者,有挂,还着实不好辨别成汭的忠奸… 成汭如何,后唐年间高季兴的心腹孙光宪评价过:“荷宠于唐而助桀作孽,陈诚伪室。非忠非义,始终谬也。” 北宋史官持相反态度——“成汭雄据大藩,虽无济代之劳,且有勤王之节,功虽不就,志亦可嘉。”虽然没为挽救唐朝江山做出过实际行动,但给李家拿过钱,喊过口号,难道这不叫勤王吗?还是值得肯定的。 薛居正这帮人睁眼说瞎话,以这样恶心的笔墨粉饰贰臣,大概和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负周世宗有关吧。 圣人不打算和李珽口头拉扯了。 荆南的实力他掂量过了。现有水陆兵马四万余,其实很难养得起,但成汭扩张欲强,把收入都用于军事。后世残唐快灭亡那会,其已拥众十万。不过从鄂州之战被吴人一举歼灭的表现来看,水分很大。眼下这四万军,一方面挫败了蜀人东出,殄肃了蔡寇流贼。一方面,三番五次没搞定割据武陵、醴州的雷氏;战力不好说。 地盘目前实控夔、万、忠、涪、施、归、峡、渝、江陵八州一府。渝州刺史柳玭是朝廷委派的,去年带着几千蛮子勤过王,但成汭若想动武,老头只有跑。 总体看,谈不上强敌。 考虑到这,沉默良久的圣人图穷匕见:”我今有诏,李卿暂且一睹为快。” 李珽后背一凉,王命哪有提前泄露的道理…不知狡猾的陛下又在酝酿什么令人发指的毒计。 “宠颜。”圣人喊了声,朝旁边写字的少妇勾了勾手指头。南宫宠颜抱着一摞公文款步而来,笑眯眯而不怀好意地看了眼李珽,然后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案几上,在他左侧坐下。 圣人也不分辨,随手拿起最上头的制书就递给李珽。 李珽下意识起身双手接过,打开一看。 ——《招谕成汭诏》:荆南守土,列圣恒定。顷因巢乱天条,盗贼群起,敢谋不轨。汭谓九鼎可得,乃虚构过错,掠害邻道……朝廷者,天下之公断。所患王教之不扬,刑法之不振;既欲息戈,命将移师。宜令襄阳唐邓随等州节度使赵匡凝与雷满、马殷掎角相应。仍令中领军赵服、扎猪……步骑三万,相续督发…大律无赦,宪纲必行…” “这…”李珽傻眼了,手爪打抖。前一刻圣人还和蔼可亲的,翻脸怎么如此快? “继续看。”圣人面不改色,指了指案几上那一摞。看着李珽泛白的小脸,南宫宠颜直接笑了出来。别急,我写的制书有点多,言辞可能相对刺耳,你忍着点啊。 ——《授成汭北地太守押突厥党项吐蕃使制》:朔方封部,遐广复杂。障限虏貊,挡为要冲。萧条鸡鹿,寂寞多年。与其穷武出塞,曷若求贤固圉。况千里之土,沃野可耕。苟得其人,国复何忧。简历中外,难契朕志。思华风同表,顿於未然。劝索虏事田,停於延英。历考前代,斯为可憾。上柱国成汭善德吏途,不羁沉毅。朕知其堪行。可北地郡太守,凌云嘉谋,高论抱负。” ——《授李珽金城银郡凉州教育使制》:惟王代理,与物繁荣。国之兴亡,本於礼乐。政所成废,在於明明。欲宁兵燹,必推爱情。去杂种戾气,疏愚者盲隘。朕以渺渺,常恐宣室烛不辟幽,时虑州县人不近籍。荆南节度掌书记李珽端和慎独,吐字成辞…” 李珽眼睛都瞪大了。 教育使,这是何时登场的新职噢?一下就让自己管金城、凉州、银三郡,天上怎么会掉馅饼,陛下是不是在骗人? 哗哗,再往下翻。 果然! 还有给郑准、贺隐等幕府同僚以及赵武、许存、刘昌美这些大将的委任制。中高层几乎无遗漏。这是要把大伙一网成擒呐! 他又看了看圣人、邯郸郡夫人。 两口子如出一辙的笑眯眯。 坏死了! 这些诏制一旦公布,无论是赏是罚,荆南都会人心紊乱。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割据,至少他来出使,只是为了报答成帅的知遇之恩;也不是谁都能勘破入朝做官的诱惑。 “只待送回长安用印,何时送,送哪些,决于成汭与卿等。”圣人摸着头发,将李珽从神游中唤醒:“回去江陵,把我的意思传达清楚。我只给他十天。十天不来见我,我就去见他。” 听到这话,万寿院里的女御、侍者、官吏、卫士皆是一笑,百余道目光齐齐投到李珽身上。 李珽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陛下,臣请问荆南节度使将谁继之?” “我大舅哥匡凝。”恬不知耻的圣人理所当然地答道。旁边忙碌的赵若昭噗嗤一声,肚子几抽抽,咬着腮帮子强忍着。我还正式没进宫,连觉都还没跟你睡呢。这圣人的脸,是不是太厚了? 李珽闭了闭眼。 不出所料啊。让赵匡凝移镇荆南,之前当然不可能,圣人敢下这个诏书,赵匡凝会做出什么无法预言。但现在双方关系进入了新时期。加上直面朱温的威胁,只要圣人拿下荆南,让他移镇,怕是巴不得换个安全的地方。再说,荆南八州一府,不比襄阳强? “成帅苦心孤诣治荆六年……”李珽咽了咽口水。出发前成汭和他聊过,如能移镇,交出荆南也不是不行。若不能,其他利益则要极力争取,到时候再根据圣人付出的代价,斟酌是降梁还是入朝。 “别说了。”结果刚张嘴就被圣人打断:“一郡太守,还是我念他治荆有功。不要讨价还价了,让他放心。只要用心王事,比持节荆南,我不会负了他的。我说话算话,可以找人打听。武熊那么顽劣的杀材,我且让他做了银城尉,还容不下一个成汭吗。” “若他不肯放手,你也务必劝他想想李茂贞、王行瑜、王行约、韩建、李公迪、韩遵、王建的惨剧。战斗一发,人心难测。可能我还没到江陵,他就为部下所杀了。闹得妻女被乱兵挞伐得哭哭啼啼,玩腻了剁成小块扔到鼎釜拌盐熬,有意思吗。我在禁谷城、蒲津关面对汴贼十数万嗷嗷虎狼都不曾畏惧,此番也不会怕他区区个成汭。不来朝,就去死。” 直如炸雷在耳边隆隆。 闻人楚楚、南宫宠颜、赵若昭讶然地偷瞄圣人的表情。 李珽站了起来,又诚惶诚恐地拜倒:“臣有罪。陛下的训诫臣谨记,这便南返复命。” 难啊。 赵匡凝、雷满、马殷、王建肇,四面皆敌,一旦跟圣人打起来,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残忍的画面。 但愿成帅有数吧,不要昏头。 (本章完) 第179章 攘攘利往 第179章 攘攘利往 “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陈寿《诸葛亮列传》 江陵,南蛮之巢穴,楚之郢都也。光启年秦宗权肆虐的时候,先后派出秦宗言、赵德諲攻略。文德元年,秭归刺史成汭凭借击败毛湘、韩楚言、牟权等各方的威势进驻,此后便突飞猛进,几次与蜀地交战而不落下风,隐隐然已有荆襄第一诸侯的态色。 但山东赵匡凝和窜到湖南的马殷团伙分别从南北限制了他的发展,后世昏了头,觊觎上广陵杨氏,东征行密。可惜志大才疏,落得个投洞庭湖自杀,以至后人解读这段历史唯知南平高氏寡廉鲜耻而不知有成氏。 作为八州一府的统治者,哪怕成汭游侠、逃犯、和尚、蔡兵的过往颇有些不堪回首,府中依然汇聚了大量熙熙利来的才俊。 掌书记李珽,陇西李氏敦煌房京兆尹李憕五世孙,中和二年进士。 孔目院贺隐,贺知章六世孙,在朝中还有个担任著作郎专职祭文、碑文、墓志铭写作的族兄贺泰。 勾狱推官卢延让,范阳人。前年游历荆州,在香林寺与成汭相遇。彼时晚风拂面,松涛阵阵,天边雷声隆隆,卢延让脱口而出:“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个星犹在天。”成汭听了惊为天人,当场就要征辟。卢志在科举,但成汭一再挽留,只得接受。圣人许的官职还是很对他胃口的——右拾遗。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找皇帝论得失。 只要表现那么一两次,光宗耀祖兼青史留名无忧矣。 度支判官郑准,故相郑畋孙。景福年汴师薄关,国人多出逃,准其一。携妻子来荆南后,成汭敬畋威名,拜准度支。亦擅辞赋,有司对其奏书评价相当高。 他倒不是不想回朝廷发展,而是被牵连了!其姑姑郑映曾暗恋罗隐,畋便将罗隐带到家里。郑映在幕后观察,见罗隐长得丑,爱慕之情瞬销,把收藏的罗隐文集也一把怒火烧完了,誓不再念其诗。自尊扫地的罗隐远遁杭州,那句“我未成名英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就是途中碰到熟人的感慨。 此事后,“颜控”的郑畋家族遂被士人尤其是模样不太好的官僚贵族不齿。郑准尝试过门荫入仕,三次覆试的身言书判皆被认为:貌不伟。就很恼火。 圣人给他许了个灵武院巡官,去那边主持八池盐务。中规中矩吧,量才录用。 盐铁判官陈小奴。本奉节盐吏,理事细心负责清廉,数年,于是有名。汭闻,召而用之。 教练使赵武。蔡将世家,秦宗权败亡,奔荆。汭喜其骑射精绝,拜为内外马军都教练。 … 文武百官,济济一堂。 成汭方四十出头,健硕如虎的身上穿着圆领紫袍和进贤冠。浓密的虬乱胡须堆满颌下。唇薄,腮骨横长,一对稀疏的眉毛呈倒八字形,面相上正是凶悍狂猾,眼高手低的性格。 当然,成汭为人厚道不贪财,好结交贤士,这在前期为其控制八州一府这偌大江山具有很大的积极影响。但到中后期,也得了权贵之疾——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部下打马球,认为其是在磨练脚劲,有反意,被杨行密送儿童读物《劝学记》却没察觉到这是一种羞辱。手下闹情绪辞职,使刺客杀之。这会,成汭还没疯。言行谦逊,不以善小而不为,还是一个优秀的节度使。 主位上,成汭正闭目沉思。获悉圣人口风后,汭不豫。只打发一个太守,还是北地郡那鸟不拉屎的荒服。就这,他凭什么移镇?也太吝啬了! 同时也有些恼火。入朝,不甘心,也舍不得八州一府。清君侧,实力又不足。王师带甲十五万,假的!但在潼、蒲、京师都要留兵布防的情况下,讨金商还出动了三万,七八万步骑应是有的。从全歼汴师两万余、平行袭之快的表现看,是劲旅。 如果造反,成汭数了一下:赵贼和雷满、王建肇这两个仇雠会响应,吴讨、马殷会急于撇清关系,他们就是暴力上位,容易被一道诏书激出兵变,河中、播蛮、清江蛮、巴中观察使会出兵征讨自己。屯驻虢州的杨守亮兄弟也有可能加入讨伐大军。 更致命的是内部还可能爆发微变。 汴梁联系过了,朱温用事东方,分身乏术,何况也鞭长莫及。 唉!本以为还要几年圣人才有暇都督江南诸军事呢。 如之奈何?成汭很纠结。 “车驾在武当山,欲召我与公等入朝食禄,我也没个主意,都说说吧。” “唯入朝。”率先发言的正是李珽。 “王室蒙尘,神器危悬。天之哀灵,降生圣人。上视事六年,政治焕然更始,朝廷威令复振四方。《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盖所谓天命不可逆也。其次,江南、巴蜀异于河朔。赵、魏、齐、燕、沧有百年数代经营,将士男女累世胶固。虽欲反正,固不可自拔,乃有田布之死;于是听任。而江蜀,王化所在,人情难共同谋。稍生孽心,大祸萧墙。故有刘辟、李锜、朱玫、昌符、茂贞之速亡。既以逆取,不能顺守。诏书所任,而以下克上,以臣讨君,岂能久乎?” “使不承上谕,徒然触怒六师移来。征丹凤门糜肉、渼陂泽尸海、长春宫髅堆、重阳谷鬼哭……愿大帅审处之。” 一席话说得不少人微微点头。 李珽的意思很明确。这确实是一个长草的时代,但关中和南方的割据基础薄弱。武夫不畏皇权,多怀贼心,但普遍的士庶不爱好这勾当。你做不到河朔诸镇那样——百姓箪食壶浆主动帮你抵御中央征讨。能做的选择就一个,那就是重新服从朝廷。 只是他才开题,就被旁人高声打断。 “公言差矣!” 成汭与众人循音望去,只见是一名绯衣的武官直身拱手,娓娓其谈:“如今国家失道,州郡燹乱繁发,王化之地尚在而道德之人难寻。若公等皆是赤胆忠心,秉节持纲,今日焉能排座军府,众叙臣道?巢贼一夫作难,天下云集响应。朱温砀山小丑,称尊汴州无敢问。这就是大唐的民心吗?泥腿子只关注收多少粮,士贵眼里只有官爵权力,谁强就附谁。但有武力,缘何在乎此辈怎么想?” “舒震!”李珽忍不住斥责道:“王师就在卧榻之侧,你怎敢口无遮拦?” 这武官正是舒震,许昌人,前荆南监军朱敬孜的三千忠武军卫队的五统领之一。中和年申屠琮勤王返回,将这帮跋扈武夫讨灭。部众溃散后,一部分回了河南老家,一部分干起了马贼、水匪。成汭持节后,招安程君之、舒震两路。因二人都是许昌将门,文武双全,遂署军职。 “大帅,话说到这份上,有些不敬之辞仆直说了。”舒震没理会李珽,继续道:“此时归国,圣人自成派系,根本用不上我等。并且,杀一禁军大将,诛一衙内,孰易孰难?看人脸色,不若自己做主。仆之见,还是并力向前。只要败走圣人,余者诸侯破之非难。况且圣人大敌仍是汴贼。就算战之不克,我缩城坚守,圣人又能在荆襄耽搁多久?” 成汭不置可否,但其实有点动摇了。 之前是不是被圣人定金商、杀得王彦章仅以身免的威势吓住了?坐拥荆南八州一府,不博一把,是男人吗?执戟四万,一箭不发就率土入朝……但还是怕。王师不弱,邻敌又多,打起来没甚胜算。野心和对圣人的忌惮在脑袋里激烈地交战。 正魂与奸性反复较量。 是雪中送炭,做第一具马骨,还是枭雄当到穷途末路为止?反正赢了血赚,输了不亏。 好难啊。 “自古大业险中求,使刘邦不造项王的反,甘愿老死南郑,焉有四百年炎汉?令圣人败退京师,荆襄八郡便是大帅之天下。”见他眉头一会展开,一会紧皱,舒震进一步诱惑道:“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此殆天所以资大帅,大帅岂无意乎?可效那刘备故事。牢据荆州,再图益州。诚如是,则诸侯可成矣。” 李珽翻了个白眼,对这河南杀材的贪婪叹为观止。 成汭缓缓摩挲着手背,没吭声。 或许是该先干一场。 冯行袭的失败,那是斤两不够。 可万一不顺,部下作乱要杀自己取而代之或投降怎么办? 唉!如果是换个地方当节度使就好了。 “李公。”想到这,成汭抬头看向李珽,道:“可否移镇江西、黔中、剑南、广州?” “这…”李珽表情凝固了。 赵、魏、沧、齐、兖、郓、燕、晋、吴、歙、云、潞、邢、浙、蒲、夏、闽、义武军、振武军、天德军、建康、襄阳、湖南、鄂岳名有主。汴、徐、陈、蔡、陕、河内在朱温手里。五管经略你看不上。京西北八镇灰飞烟灭。关西敦煌、张掖你去吗? 黔中观察使是蔡贼王建肇,圣人敢移镇他就敢造反。朝廷不想多事!广州…黄巢都没讨到的宝地,能给你?剑南,同样不可能,朝廷宁可让它继续乱着也不会让不可靠的人去做节度使。盘一盘,哪有窝给你换? 至于江西。 钟传因为暗通汴贼,去年冬天被罢免一切爵位、本官、职务。从法理上来说,他已是庶人一个,但这会是死是活还没有消息;应该还在和部下、外州刺史拉锯。 要移镇,江西大概是圣人唯一拿得出手的空缺。 同意的概率也比较高。 但问题是,去江西跟重新打地盘没区别,得率军武装上任。搞得能当观察使,搞不好直接战死。马殷那帮人到处逃命的时候,不是没试过江西,碰得鼻青脸肿,这才来的湖南。 果然,成汭脸黑了。 “卢公,你为何不言?”他又看向卢延让,问道。 “入朝,入朝。”卢延让强调了两遍,方补充道:“仆生在范阳,常与幽州杀材为伍,也算知兵。去年到京师公干,在灞上见过王师军容。虽万人行进,静默无声。讲武时抽阵、变队、射箭、击槊,帅台无令则站如松,坐如钟,自己休息。士气沉稳,不骄不躁,实乃锐兵。” “赵武,你呢?”成汭又点了一人。 “先战一战,不然如何认命?”赵武笑了笑。 “赵教练……”见赵武也要长篇大论,李珽突然轻声喊道。 赵武回头看去。 “那年李茂贞犯阙不成,军中骚动不安,茂贞惧,连大军都不敢要,仅携亲信数百回遁凤翔,途中得报,假子李继侃夺位。只得狼狈北逃,汇合部下。半路上又被盟友偷袭,困在麻城。”李珽语调平缓,仿佛在叙说一件不存在的虚事:“受困期间,亲信接连逃走,连长子也舍他而去。为了活命,他吃光了能找到的老鼠、树皮、草根,还有唯一一个不肯走的亲兵——三郎。之后,其突围而出到了大震关,行瑜遂引兵而至。” “鏖战数月后,两军粮尽,茂贞、行瑜双双为乱兵脔食。” “茂贞妻刘氏当了半年营妓,被挞伐致死。三个女儿不堪玩弄,两个跳河行瑜妻女不知所踪。” “韩建的妻女被中领军王从训凌辱后赏给了天威军。” “王行约的妻女连同先圣的孟才人、郑昭仪亦被乱…” “冯行袭战败后,其妻吕氏被玷而后杀,长女冯素素被肢解,次女被扭断脖子,七个儿子” 大厅变得鸦雀无声。 “你!”赵武正要说些什么,李珽抬手止住:“我知道赵教练不畏死,但该为家人想想。实话说吧,圣人与某警告了,十天不入朝,俟破江陵,一应官绅军卒,门庭不留鸡犬;比屠金城吐蕃、武州党项。你好好思量,也给全城军民一条活路吧。还有你,舒震,程君之。” 主位上,成汭听得头中嗡嗡发昏,表情木然的坐在那,宛若老僧入定。 圣人不似圣人,不讲武德……这诸侯,还怎么当? (本章完) 第180章 奏对 第180章 奏对 “汴贼逞凶,关山难越,本来还不甚放心陛下东行金商,倒是杞人了。”看到额眉稍显憔悴而气度一如既往稳重雍容的皇帝,崔安潜不由欣慰:“太液池相见,尚有几分薄浮。更添刁斗岁月,王者渊渟岳峙。” 圣人沉默不语。其实他自己并未察觉到什么“王霸之气”,感觉还是和以前一样。但认真回忆种种言、行、思,确实变了。 三年前在紫廷院,还躲在小赵背后搂着她的腰瑟瑟发抖,晚上必须抱着小赵一起睡才有些许安全感。初来时看到满地哀鸿,心痛不能得已。而后对朱温实施削弱战争潜力的扫荡,毫无负担。强迁金商之民搞得哭声盈路,并无多少触动。驱降卒填壕,觉得理所当然。 今之视昔,陌若异人。三年了,人性渐失而统治者思维日重,越来越像个以万物为刍狗的“圣人”。但愿不要堕落到孙儒、朱温那个地步吧。 “近来中外如何?偏居银城,只知行袭已除。”崔安潜打开话匣。 圣人料到他有此一问,诸事纷扰,他也想听听崔公的见解,思考了一下,说:“太尉中风,刘司空衰病。朝廷请议相,吏部尚书崔胤、榷茶酒使王抟、司农卿李群得到提名。”” “崔胤……”崔安潜抬了抬眉,摇头闭眼:“败子刚愎自用,惯走偏锋。虽有报国之志,断非辅弼之才。使当道,他日毁社稷而灭崔氏门户者,必是此竖。幸而臣不在中枢,不然岂能留他在庙堂。” 圣人笑了笑,接口道:“李群入仕以来一直从太尉理财,治河修渠兴盐铁可也,总百官、镇诸侯、抚四夷恐非其所能。王抟地方上只履及义成军、苏州刺史,资格未免太轻。” “上睿鉴,臣可踏实入蜀了。”崔安潜点了点头。 “广州刺史、清海军节度使、岭南东道观察处置等使刘崇龟病渐笃。”趁着机会,圣人再说起一件使他焦虑的事。 岭南地区割据苗头已现。 一方面体现在官方。随着刘崇龟气息奄奄,岭东卢琚、谭杞、刘隐等衙将、镇将皆有篡志,火拼在即。而驻邕州的西道,上一次朝命节度使还是中和二年——军乱逐张从训,以容管经略崔焯代之。 崔焯也是崔公的侄子,上任不到两年就莫名其妙死掉了。这之后中央没再派人接任,没人想去送死。以至于这十年间,西道各自为政,并无首脑。 何鼎据容、牢、绣、廉、郁林十四州。他和崔公是同年进士。不时会打发些特产,似乎还有那么几分忠心。 刘士政据桂管。这厮原是朱温部下,因打了败仗,干脆反走岭南,打下桂林当巢穴,自称静江军节度使。交趾及爱州沿海,看到隔壁刘士政的例子,豪强曲承裕也自封静海军留后。 雷州半岛、琼崖五州已断绝联系,不清楚当地情况。 一方面体现在民间,本籍士绅和广大蛮子的独立野心在日益增长,这从后世他们击败南汉讨伐军之后立即建国称王的做法可以看出来。“广州军府卢琚、谭杞、刘隐之辈谋不轨,我准备明天派两路使者一前一后出发。”圣人目光盯着案上热茶,低低道:“前者带征辟诏书,分拜琚、杞、隐零陵刺史、侍卫亲军司步兵都虞侯、张掖尉。第二路携褫书、讨书,使不从命,以岭南东道节度使为赏,诱武夫作乱杀之。再不成,委福建观察使王潮帅本道兵除之。” 崔安潜想了下。这三个官职都不错,诚意十足,若三人的目标是求富贵,听命的可能性很大,若寻求的是割据广州,封什么官都没用。试试吧。不行则予以断然措施。就是不确定王潮会不会真出力。此辈对天子无甚忠心,但事王室还算恭谨,这次可以再检验下他的立场。 “两道节度使的人选呢。” “东道节度使,群臣多举荐前御史大夫持节贺兰道徐彦若。司隶校尉韩仪文武双全,有崔公之风,深得我意,就在这两位当中选一个。”圣人喝了口水,补充道:“西道,非兴兵不可,否则去人也是个暴死的结局。” 其实他考虑过将马殷移镇岭西,让他武装上任,但风险太高。湖南呆得好好的,人家凭什么同级挪窝?有造反倾向的,还是别惹为妙;成汭如果痛快入朝,说不得圣人也就把邕帅给这厮了。让他把荆州兵带去跟蛮子拼命。岂不美哉?但此辈讨价还价,磨磨蹭蹭一直拖延到昨天才不情不愿赶来面圣,令李某大失所望。移镇岭西,怕不是养虎为患。 “并无不妥。”崔安潜点点头,天子裁决巨细娴熟老辣,倒让他无话可说了,遂问及荆襄局势。 “成汭率青州元从兵三百及卢延让、李珽、陈小奴等文武入朝后,其将程君之、舒震、赵武领数千人取道安陆、申州奔汴,余众并无骚动,荆南八州一府已是囊中之物。鄂岳吴讨闻讯,上表请移镇,我未许,令其攻朱温以建功;雷满、马殷进贡了财货。”圣人说道。 “彩。”崔安潜拍了拍手掌,未回应圣人的诧异目光,只说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朱温大概活不过明年了。” “巢贼初入长安,天下谓朝廷不能复振,多附贼。及郑畋分使传檄诸道,诸侯皆争发兵以应号令。光启、文德之乱,王室扫地,诸侯谓天命远唐,恭敬者懈怠,倨傲者做贼,扬言逐鹿。大顺以来,陛下威权重塑,于是众自新,愿改事君之礼。”崔安潜老眼幽幽,嗤笑道:“首鼠两端见风使舵才是藩镇本性。这世道,没有凭空来的忠臣。朝廷没有,朱温更没有。” 圣人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 “如今朱温已落得下风,而我声势愈强,背叛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察马殷、吴讨言行,短时间内不敢妄动。俟钟传授首,江西便会服从号令。届时即可以除帅威逼行密、延寿击汴。王师再大举出潼,比讨安庆绪、史朝义,诸侯必云集响应。四面围攻,汴贼左支右绌,不出两年便有人杀了朱温乞降。但叛军仍据州县,持武自专,这不过是重演代宗故事而已。” 他的想法是一边稳定经营一边坐观诸侯争霸,等到他们实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武夫也打累了,杀怕了,再慢慢降服。而不是像讨巢那样,甫一出兵,草草打了几仗就四海来宾。 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昨前两天浑浑噩噩的,头昏,肢体酸痛,人也没精神。今天相对好了一点,草草写了这一章,将就看吧。等我休息两天,状态好了,就多更。太监是不会太监的。不要传谣。 (本章完) 第181章 别 第181章 别 “北地、新秦、上、庆阳四郡党项熟化已久,使不苛刻,俟思恭薨…” “且宽心,我有数。” “凉、金、鄯、银四郡杂胡,种类繁多,妖蕃荼毒。国强则效顺,弱必为乱。闻金城太守营建金城宫初具规模,还望多多西巡,到行宫小住。田猎、讲武也好,蹴鞠、百戏娱乐也罢。总之,多露面,播施王威。另,可在麴、龙、马、耿、曹、论、索、哥舒、仆固诸氏豪族遴选一批家人子充实掖庭。如此,男见威,女服壮丽,方图夷狄不敢小视中国。” “我记下了。” “克杀罗氏,血洗汴使,魏博已和朱温结了死仇。况此辈割据百年,素忌他人志吞河朔,朱温野心,令其深感不安。只要朝廷不大败,当是东方最可靠的盟友。今后唯持续逼迫沧、齐、赵援二朱,陛下及克用也要攻蒲、陕、汝、怀以分贼势。巴蜀竖子,不足成事……武夫凶狡无常,群臣多犬儒,女人难养。孤家寡人除了自己谁也别信…”汉水之畔,君臣相与步行,崔安潜想一茬是一茬,絮絮叨叨啰嗦着,恨不得把认为有所裨益的东西全说给皇帝,搞得像永别似的。 “还有,陛下正值青春英嘉,勿得总是蹙眉不展黯然销魂,多看娇妻美景,多听趣事,以悟天道人情。”看了眼不远处的崔益等人,老登顿了顿,又说道:“那些不成器的子孙,有看得上的,可召至左右。别的本事没有,当个侍卫绰绰有余。” 这是牵挂起后人了。 崔公有四个兄长。伯曰彦方,已于巢乱绝后。仲曰慎由,有二子一女——长曰充虞,现为国子监助教。次曰胤,现为吏部尚书。女曰弦,嫁进士李辉,死于巢乱。 叔曰周恕,死于巢乱。有一女曰尹,嫁河南郏城尉李廷节。贼陷汝州,见尹美,将淫之,尹诟曰:“士族不受污。”贼怒,刳其心食之。 季曰彦冲,死于巢乱。有三子幸存,长曰虬,现为京兆府司法参军。次曰有,现为东院神社使。少曰整,佐刘崇龟持节岭东,现为广州支使。 因经受住了巢乱的考验,崔公的这些侄子都被录了官。 但他的后代多是白身。 庶长曰益,老登年少风流时跟女朋友偷偷生的…五十多了。益有二子,曰剑,曰无慈,与圣人同龄。唔,一直跟在耶耶身边当保镖。崔安潜在银城太守任上,据说两人数次参加镇压杂胡作乱,颇有斩获。 嫡长曰柅,已逾不惑,还在死磕进士。有一子一女,长曰舒,女曰玄素,年十七,传闻是嘉会里第一美人。咳咳,圣人没专门打探,听柔奴说的。 次曰舣,现为门下右拾遗。少曰伽护,游手好闲中。后世这俩从昭宗播越华州,估计是想帮昭宗逃出魔窟,为韩建暗害。值得一提的是,崔舣有一独女叫崔玉章,比圣人小三岁。因脾气暴躁,加上择偶要求过高,仍未嫁人。 额,崔公还有五个亭亭玉立的外孙女——三个女儿分别嫁给某商人卢氏、鄠邑令李映、史馆修撰郑谦,人丁兴旺。“崔剑、崔无慈不走的话,可暂授个虎贲中郎将做做。”考虑到崔公耄耋之年还在为国奔波,如今更是要以风烛残躯入蜀与群贼斗智斗勇,圣人说道。至于另一个孙子崔舒,才二十岁,先收到太学读书。 崔柅、崔伽护过些日子召见一下,量才录用吧。玄素、玉章两位“表妹”就进掖庭好了,到时候看给个什么官。以后生一堆儿女,李氏与崔公这一脉永穿连裆裤。 崔公沉默了好一会,别的都没异议,唯独道:“玉章性情凶躁,让着她一些。” “理应如此。”圣人保证道。 两人就这样朝着埠口边走边聊。圣人想叮嘱一番注意事项,却发现也没什么可呱噪的。崔公宦海沉浮四十五载,多年前就在剑南主过政,对当地很熟。大概就兵马不太够吧;此次派他赴任节度使,出动了八千余步骑。大头是他一直在带的七部党项,已从银城出发往利州开进。一部分是圣人在天策军招募的自愿入蜀的外军九校,由赫连卫桓、李彦真、李君实以及崔安潜的十几个亲信旧部统领。业已上路,到汉中郡洋县待命。 崔公将带着随从在均州延涔城码头坐船溯游而上,先到洋县汇合他们,再到利州会师党项兵。 军力确实有点薄弱,但李某腾不出更多人手,得防着朱温随时掉头率主力西犯。另外,战略目标也不是要讨平群盗,而是让老登上任。去了那边,崔公也还可以自己招兵买马。别说什么会做大。这就是代价,中央一时无法派出大军征讨,又想搞定这,只能赋重臣以权限。但愿顺利吧,别弄成文德年韦昭度伐蜀那个局面。破金商、降服荆南的余威之下,看到隔壁两个邻居一死一卸甲,蜀人应不敢在明面造次,剩下的就看老登的本事了。 “陛下留步。”临近埠口,崔安潜收住话匣。 “多写奏书给我。”圣人微笑着说道,说完便目光灼灼的注视着对方。崔安潜从皇帝的眼神中品出了复杂的情绪。他垂眸避开直视,低头盯着哗啦啦东流的墨绿汉水。 “今日,何日?”崔安潜突然问。 “乾宁元年四月初四。”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元和,长庆,宝历,开成,会昌,大中,咸通,乾符…乾宁…八十年变换九圣。沧海桑田,竟至于斯。那年俺在阿父怀里大放厥词要做谢安。如今看来,百世竹简上,俺这糊涂的杀材夯货恐笑煞后人。也不知,能不能还葬魏博,难道也要同父兄那般,客死.” “什么?”圣人凑近耳朵。 崔安潜不语,只回过脑袋蛮横地捉住皇帝的手摸了摸,并盯着皇帝里里外外地打量:“恐怕等不及了。”说罢,一脚踩上船头,往舱里钻去。 (本章完) 第182章 荆州路(一) 第182章 荆州路(一) 乾宁元年四月初五,延岑城。 成汭脱掉鞋履,检查了一遍衣帽,确认没搞出拿进贤与圆领搭配的笑谈后,与李珽、卢延让等低着头急趋入行在。经中郎将裴浐、崔无慈与中常侍刘子劈再次摸身捏骨,守在一旁的通事谒者郑元规面无表情道:“检校太尉可北地太守成汭请见。” “唯,唯。”成汭立即迎上前,跟在郑元规背后走入阁门。 圣人没穿繁琐的冕服,只披了件紧袖宽体的洁白薄纱,上绘绿色纹理,罩住反光吸热的银黑裙甲。下摆垂及大腿,然后以带收束腰部,勾勒出膘肥的曲线。部分扎髻的头发戴着时下流行的莲冠,剩下的散在肩背。斜挎玉具剑;手握一根槊,正在刺击面前的草人。装容平常而不失严雅,非常符合唐人的审美,也是李氏天子惯来的独有风格。 国朝列圣,对骑射、击槊、比剑、蹴鞠、马球、相扑、制音律这些东西大多爱好。敬宗能在黑暮中击毙数十步外的狐狸,还是散打高手。以至于刘克明等率武宦、禁军将校十余人,才将其弑杀在密室。僖宗更不用说,三百五十九行都是状元。 “你在看什么?”一旁,南宫宠颜神情不豫,挑眉道。 “慑于天威,恐惧乱了方寸。”成汭不敢再偷瞄,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一噗通拜倒,额头几乎低到地面,作出战战兢兢地情态:“臣汭参见陛下,谨千秋万代,长乐无极。” 旋又起来舞蹈,在众目睽睽之下“婀娜多姿”地翩翩旋转,同时拍手踩步,脸色陶醉欣欣然。 南宫宠颜顿觉恶寒欲呕,颈上浮起一层细密的疙瘩。前倨后恭至此,若官家式微,给朱温舔脚的嘴脸更难堪吧?一想到这般货色会越来越多,宠颜就忍不住心痛,焦虑。好在,兄长在自己与父亲的劝说下已决定率子弟入朝效力。 这是朝廷威权复振的体现与成果。 换之前,她哪敢叫人来送死,南宫氏也不是自投绝地的傻子。管中窥豹,今后各地入朝的人大概会日益增加。 也得力于圣人缜密经营。自从探知爱妾家族在冀州颇有声望,还有两个在王镕麾下当兵马使的哥哥。与之几乎夜夜云雨,床都快摇塌了,令宠颜沉浸其中欲罢不能,说什么就答应什么。 “制曰罢。”等成汭跳得两腮发红满头大汗差不多可以了,心里抱以讥屑的宠颜喊停道。 圣人还在那边击槊,几个草人已然被捅得肠穿肚烂,飞快地看了眼,成汭讪讪坐下,也不主动挑起话题。结果坐了未久,门外传来密集叶铿,似是数十副甲胄同时抖动。成汭面色骤变,几以为有人作乱,下意识就想起身奔跑,瞟皇帝,见其不为所动,方双手按着膝盖强作镇定。 很快,杂乱的脚步混着七嘴八舌的交谈清晰入耳,数十人在谒者的引导下鱼贯而入。有文臣,有武臣。其中还有蕃人。都是中国打扮,但多数还保留着明显的索虏特征。深目高鼻,瞳孔与发色、皮肤、嘴唇异常。一句话,貌不类华。 李珽咽了咽喉。陈小奴小腿抽动了两下。卢延让安坐不动,默契地与对方避开眼神接触,并拿右手肘部以微不可察的力度捅了捅成汭。成汭按捺着坐立不安的皮囊,夹紧屁股压下萌发的尿意,把手收到腹部交叉叠放好,挺直了背。 “中散大夫,天策军中军中领军雾露使云中县开国子臣扎猪拜见官家。” “朝请大夫,中领军五原县开国子臣乞祺拜见至尊。” “翊麾副尉,侍卫亲军步兵司都虞侯司副都虞候兼恶人使臣殷守之拜见圣人。” “游击将军,中领军司隶校尉从史九校都虞侯臣服拜见君上。” “开府仪同三司、襄阳唐邓随等州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三司水陆发运使臣匡凝拜见陛下。” “游骑将军,侍卫马军都教练使臣张季德拜见陛下。” “征事郎,飞骑校尉臣符存审拜见陛下。” “太子冼马墨离使臣存孝拜见陛下。” “…臣宠… “…臣全政…” “…臣令忠…” “.臣洛雪…” “…臣长明…” “…臣聪…” …… 一个一个从皇帝身后走过。为了争夺次序,你挤我推甚至怒目相向。礼毕后,武臣们或拱手后在寺人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位置静静坐下,比如符存审。或附在圣人耳边亲密地说着什么,比如扎猪、乞祺。或眉飞色舞,唧唧喳喳吵嚷着。 “冯贼打跑了?这么快!” “荆南呢,讨不讨,干脆宰了成汭算球。” “对,抢…收复他娘的,谁不知江陵富得流油。” “要不就打赵匡凝?灭了蔡贼。啊?赵公的妹妹受封颍川郡夫人?这真是,哈哈,我在长安不省得,狂人疯语,该掌嘴。” 赵匡凝一窒,幸好没带部下偕行,眸中也少见的流露出复杂。天不亡唐,李氏确实还有天命,父子两代坚决拥护王室的做法没错。若昭,算嫁对人了。今后赵家只要不发昏,至少五世公侯无忧。打朱温,自己得全力以赴了。 成汭深垂头颅,仿佛见了天敌的鹌鹑,只觉得吵闹。抬起眼皮悄咪咪搜寻到坐在对面的赵匡凝,想看看这个老对手是何感受。赵匡凝早就注意到了他,轻蔑的眼神在成汭身上草草一扫便闭目养神。无论出于什么缘故,赵匡凝都不愿与成汭有交往。于公,成汭曾暗通汴贼,给朝廷进贡的财货数量长期很少。妹夫即位以,六个诞辰节,这人不曾祝贺一次。汴贼两度叩关,亦不发一卒勤王。在赵匡凝眼中已是五刑之属;于私,过去几年两家边境守军屡屡爆发摩擦。于出身,赵匡凝是淮西将门,祖祖辈辈从三吴时代起就是蔡州衙内。而成汭游侠、和尚、盗贼什么都干过。于为人,成汭心机重,狡诈,没文化,更为赵匡凝瞧不上。 别看大舅哥是蔡贼,学问深着呢。府中藏书近万卷,还有宾客数百。其弟也不遑多让,后世赵家败亡,赵匡明流亡成都,被前蜀征为九卿。没点东西,以王偷牛的抠索,能让你一介惶惶丧家之犬当九卿? 寺人、侍者穿梭如流,已布置好宴席,开始传菜上酒,这时圣人终于有了动静,把槊往中郎将崔无慈怀里一甩,接过闻人楚楚递过的水碗一饮而尽,喊道:“成公。” “微、微臣在。”成汭立即站起,声音有点打顿。许是被单独点到,被数十道或看好戏、或幸灾乐祸、或观察的目光笼罩,让他的心跳迅速变快,惴惴不安。 “过来!” 哈哈哈,有人差点笑出声,连忙绷住肚子。看着被众人交头接耳当成小丑谈资,迈着小小而快快的步伐跑过来的涨红了脸的成汭,正拧着湿巾给圣人擦拭汗水的闻人楚楚觉得有些可怜,凑到圣人肩上,低声道:“可稍以温柔。虽不堪,毕竟治荆有功,保了一方太平。” “陛下。”成汭在五步外停下。 “噌。”圣人擦完了汗,反手拔出玉具剑。 成汭嘴角一哆嗦,念头急速开动,却一时想不到说什么,下意识马屁道:“好剑,好剑。” 圣人兴致很高,横剑鼻前,眼睛盯着拇指食指夹住剑刃从左至右划过。又拿他当对手,连试好几剑,吓得成汭噔噔后退,不停赔笑:“陛下善剑道,好剑道。” “我听人说,你给朱温写信要献上荆夔九州?” 成汭拨浪鼓似的摇头,一口咬死:“此等逆天大盗,臣恨之入骨,讨伐还来不及。盖因雷满之患未平,不敢轻离。绝无此事!” “十天期限,为何第九日才姗姗来迟呐。” “家小收拾行李拖沓。” “家人几何?” “一妻,二十九妾…”成汭生不起糊弄的胆,也不嫌丢人,一股脑全了吐出来:“现有八子十女…” 老婆比圣人还多。李圣实打实的妃嫔,也才何、朱邪、赵如心、宇文柔、杨可曦、杨可证、三武、楚楚、宠颜、陈宸、洛符、韦懿、赵若昭、李渐容十六个。不过想想后世那些权贵,把整个行的女员工当后宫……成汭在道德几近完全败坏的晚唐纳29房娇娘,好像也不多。 圣人收住剑,毫不遮掩道:“诸子年十二以上者,一律送到太学读书。” “唯唯。”成汭也顾不上怎么和妻妾交代了,先满口答应下来再说。 “妾室里,有没有你强掳的人妻?”圣人思维活跃,又问道。也没别的意思,忆起一桩旧事而已——前两年成汭与夔州韩楚言鏖战,威胁破城后肢解男丁伐女眷。韩妻李氏闻讯,劝韩投降,韩不从。于是李氏——“拔刀断其头,复诛三子而自刎。”直接与丈夫全武行,自屠全家。 他想知道,到底是多恶臭的名声,竟把人吓到这个地步。 “这…”成汭呆呆地俯瞰着自己的脚尖,不知狗皇帝卖的什么药。确实有,且不止一个。攻城略地多年,他斩获颇多,但这有问题么?都在这么干。成汭不觉得有什么。 “说话。” “九个。” “明日便与之盘缠,全部遣归。”圣人淡淡道。拿踏平敌国、征服对手当痛快事,人人充满侵略性,是丧乱的原因之一。强奸乃至脔食失败者的妻妾儿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属于私德问题,这是文明底线。 世道就这样,圣人一开始就明白,可既然当了皇帝,就是要试着挑战虽千万人吾往矣啊。在晚唐孤芳自赏,给妇女伸张正义,说起来是多么的可笑,但圣人还是决定刹一刹这个风气。也趁着诸将在场,通过这件事表明态度:在他手下,这种活别来。 成汭的面子他不给,其他将校和大头兵更不会。 为什么到了清代中叶福建人还保留着为王潮缮陵的传统?无它,晚唐真正做到武夫不扰民的,比解放军入沪不入户的,只王潮一家。其迫于秦宗权率部南下逃难的时候,路过泉州,当地百姓看到王潮部不一样,直接乌泱泱的跪在路上求他驻扎下来,做大伙的刺史。 “陛下…”成汭顿时如丧考妣,心如刀绞,还想拉扯拉扯。 “滚!”南宫宠颜剜了一眼。 “走吧,去灵武城养马,去北地屯田,教化蛮子,三年可许你升调。”圣人拍了拍成汭的肩膀,最后说道。识时务率八州一府入朝,这使得他不会刁难成汭,清算旧账。但也仅此而已。武力威胁下的入朝,就值这价——前事不问,富贵依旧。 至于前程,那就得成汭证明自己有与之相匹配的价值、才能了。 “是。”成汭沮丧地点了点头,转身踉跄而去。躲在廊柱后偷懒的几个女御相视而笑,这人竟连一场宴饮也没蹭上。 “陛下。”见圣人落座,众人纷纷直身。 “前次得报,齐、兖、郓、魏四镇诸侯出兵十余万与朱温战于滑州、阳谷、济州、任城一带,不利。归德军节度使垣庆忌、副使刘亥与贼激战宋州。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大破吐谷浑,已旋师太原,遣契丹直、突骑都、黄甲军、从马直自潞州先头南下,将攻河内。”圣人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我欲建荆州、襄阳、上雒行营,以击陕、汝、蔡、申。” 说白了,借战争消化荆、金、襄三镇。 (本章完) 第183章 荆州路(二) 第183章 荆州路(二) 艰难以后,余孽犹据而御夷之师既不可去,于是内外皆宿重兵。 诸镇大略分四种。逆藩赵、魏、燕、沧、定、齐,财富武力独步天下,情况不对就联兵数十万抱团取暖,讨价还价。故于汴、潞、徐、滑各要害,各备步骑数万。三是以岐、邠为首的缘边,主要任务是对付吐蕃,不时参与征讨叛逆、悍帅。再就是两浙、淮南这些财源型,军事管控非常严。 总体上,割据仅限河朔。唐在安史后就名存实亡了那是屁话。即使桀骜的河朔六镇,也被搞了个半死不活,到昭义刘氏为求父死子继而诉诸于武力兵败被灭族为止,央地斗争基本结束,诸道不再直接挑战权威。 打破该国情的是巢乱。唐弘夫、程宗楚两节度阵亡,朔方、泾原主力损失过半。汉中射生士绝迹。黄头、突将、神机等蜀地精锐覆没。向心力最强的京西北八镇和三川遭到重创,庞勋余党朱玫、外地人李茂贞、蔡贼鹿晏弘等形形色色的新人上位。加上神策军行营湮灭,由是难制秦川。诸侯见中央式微,野心滋长开始相互侵噬,更无力约束。 各镇均衡态势无法继续维持,以藩驭藩失灵。好在,到乾宁这会,一超多强的格局演变进程得到打断,局面相当改观。现在圣人思考的问题是如何处理荆南、金商、山东! 大方针他清楚,但世道丧乱空前绝后。 文人想当节度使。中和年客居鄂州的路审中闻刺史暴死,募兵数千入城,自称留后。豪强林立——绵竹富人何义阳、安仁费等各练军自保,或万人或千人。盗贼穷命横行,多有趁乱取富贵之心;军人更不用说。他需要的解决是如何实现这三个地区在治下的最基本稳定——即,不出现较大规模的造反。 在此指导下,金商三州男女全数分迁关中关西各郡。余者豪强官绅则被徙到昭、乾、景及汉茂、阳、长诸陵。司隶校尉韩仪、京兆尹孙惟晟在督办。再过俩月,金商就是白地。 这个做法能复制到荆、襄吗。很显然,不能。前者是建立在来自群众的土著兵被干掉的基础上。荆南在舒震等人率部奔汴后,仍有水陆兵三万余人,多是本地人。在军营是武夫,在家各有亲朋乡邻。政策不利,军、民合流作乱的可能性很大。换句话说,你得先搞定本地武夫。如之奈何? 吸纳……额,圣人已过了饥不择食的阶段。没跟他同生共死过、没建立信任和感情改编的藩兵在禁军体系里占了大头,某时某日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料。 遣散?永泰元年,元结过荆州:“忽见旧部曲,尚言军中好,犹望有所属。与之一杯酒,喻使烧戎服。”老大!怎么是你啊?呜呜呜,俺们被遣散了,带我们走吧;还把保留的军服穿在身上回忆峥嵘。元结让他们把军装烧了,安心过日子。 关中则是:“亡卒相聚为盗。” 洪经纶巡视河北,闻魏博拥兵七万,逼着田悦裁了四万。洪走后,军士去而复还,悦乃尽出家财以给之,各令还军,自此魏博怨朝廷。 足见这些出于种种原因退伍的武士仍对当兵具有高度热爱。国家只得:“仍委守令,赍诏一一招携。愿归田农,恤生业;如请入军伍,亦听食粮。”不想退伍就算了,回单位报道。 遣散… 我大唐自有国情在此,算了吧。 针对荆南,认真斟酌了一下,李某暂时的计划是:愿退伍的,打发一笔钱。剩下的分散到各州。其次,军力在现在的规模上不能再增长。最后抽调几千兵驻防夔门、江陵。这不仅是警惕荆州兵,也有宣耀威权的用意。这么大的地盘,户口殷实,蛮子又多,还有马殷、雷满、吴讨为邻。不秀秀肌肉,容易被老百姓和各方轻慢。余事就让大舅哥去头疼吧。 区划调整及人事任命已定。析渝、夔、涪、施、忠、万六州为重庆道,前耀武军使李嗣周、京兆少尹宇文麒搭档。这种地方,战争不定时爆发,将来还要参与征讨朱温,权力必须下放。 以重庆道合房陵、秭归、夷陵、江陵、武陵、醴陵为荆州行营,以赵匡凝为招讨使。 重庆道被纳入行营,置于赵匡凝的统调监视下,算是给李嗣周上的保险绳,也是对大舅哥的补偿。主动从山东移镇荆南,地盘放弃了,管辖范围缩小,名头也变了,权力再低了,不利于买马骨。大舅哥可以不在乎,但妹夫得懂事。叫你一声陛下,你还真在他面前摆天子架势啊? 人家自有帮派,你怎么做的,麾下将士、百官、宾客、宗族都会有看法。 对于大舅哥,圣人很感激。这年头,即便是忠臣,不意味着就要放弃既得利益。妹妹嫁给了皇帝,也不代表就该献上唐、邓、隋、襄、复、郢、房七州。也就赵匡凝了,换赵匡明,换赵家其他人,一定给你吗?难。 至于山东。 很麻烦,以大舅哥为首的蔡军集团实控七州,北与朱温在汝、许接壤。向东与淮西、淮南、鄂州接壤。位置关键,强敌环伺,暂时无法撤镇。 其二,蔡军只认赵氏兄弟。派人接任节度使没问题,大舅哥打个招呼,大伙也不会不给他妹夫面子。难在他一走,吃人魔容易发狂。 一言以蔽之,脑回路不正常,突然发疯的概率高,派去的人容易丢命。不是危言耸听。蔡军的抽象,从大舅哥身上就能看出来——作为蔡将世家、秦宗权骨干大将之子,后世却做了最后一个孤忠……反正小说不敢这么写。 对山东,圣人的对策是煮青蛙。不同荆南,山东有着强悍的武力保障——步骑五万,光蔡贼就占了两万。有牧场有水师,再发动些团练,凑个七八万人轻轻松松。大舅哥是山东、赵家的领导者,但不等于山东、赵家。一个不好,让他们产生应激,就有可能引发叛乱。 长庆年的移镇风波不可不戒,在穆宗君臣的错误处理下——幽州朱克融囚张弘靖。成德王廷凑杀田弘正。瀛州军乱,执观察使卢士攻。相州军乱,杀刺史邢濋。德州军乱,杀王稷。魏博节度使田布自杀。昭义刘悟囚监军刘承偕。徐州王智兴逐节度使崔群。宣武李臣则逐李愿。镇海衙将王国清、淄青衙将马延鸾谋反伏诛。 把唐邓隋襄复郢房七州的官员一次性全部更换,把军府文武短时间内如数召入朝又或通过其他手段调离,把军队拆分打散……哪个大臣敢提这样的建议,就可以就地革职,永不参政了。 为此,李某决定让大舅哥举荐一批“人才”,变相地先召一小撮入朝。各州县不动。等山东和朱温打起来了,总会死人的。届时趁着战争,顺势派人。 军队的话,蔡贼危险分子,请大舅哥带走一万跟他去江陵,名义圣人都想好了——卫队。 合情,核理! 节度使仍由赵氏子担任——赵匡明。行政区划暂不调整,邓州升格防御使,以赵宠、阿摩难、窦彪、欧阳剑、符存审、阿史那应臣等禁军将领组成军府,领步骑15000人驻扎;征讨朱温的同时,给山东军上道保险绳,也为赵家人的安全提供保护伞。赵匡凝走了,赵匡明能否镇住场子,尚属未知。若有贼厮图谋杀赵自立,先掂量掂量隔壁南阳的王师是不是废物。反之,圣人不在身边,若邓州军府有武夫心生腌臜,也得顾忌在襄阳的赵家。 完美! 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今天了,真是从未预料到的画面。天子,天命之子也。危亡之君固然危险,但当具有一定优势,朝廷威望复振到了一个大概值,很多事就会很顺利。和军阀的兼并战争完全是两码事。换成某个强藩节度使,赵匡凝会归顺吗?在不使用武力仅靠政治交涉的情况下,能让成汭率土入朝吗。岭南、福建会输财吗。历史证明,不能。 “国家焕然,王政再兴,饮胜!”圣人端起酒樽。 “敢不辞,彩!”众人纷纷直身双手举杯。 “猪儿,昔在外舅府中养马侍剑,可想过未来?入朝两年多了,不知可如少年所愿?” “臣与嗣源、存信等,或为阴山牧羊儿,或为家僮。幼时都是得过且过……夜深忽梦少年事,唉!蒙官家不嫌,略效犬马之劳,竟得子爵,实有惭愧。”扎猪温言道。当初一起玩耍的伙伴,如今也就自己和李嗣源、李存信混出了些名堂吧? “乞祺,在横山给头人放羊的时候,是何滋味?”圣人又看向一将。峨冠博带,哪还有党项人的模样。 “不怕圣人及诸君见笑,那时整日盘算的都怎么吃饱饭。”没藏乞祺长叹了一口气。 “大哥在天水和吐蕃人斗法之时,可想过在长安宫做女御的阿妹?” “彼时杂种满地,李茂贞连年侵犯秦州,臣领着部曲夹缝求生,朝不保夕……”赵服慨然道。 “符存审,送亲初来京师时,我看你每天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像谁欠了你钱。你在焦虑什么?觉得没前程?” 诸将哄堂大笑,符存审憋红了脸,连连摇头道:“那时是哀伤男女多死于非命,痛恨武夫没几个像人。跟了几个节度使,全是奸淫掳掠之辈,上了当…打打杀杀这么多年,也不知在忙个甚么,故而不悦…陛下是圣君…以前军中好友还有说要来为陛下效力的…臣不善言辞…” 圣人也听得失笑了,小符,你好青涩啊。赶紧造二胎,把符彦卿生下来,有生之年还想见识下你的两个孙女大符、小符呢。 “李存孝,去年冬你带着八百亲兵入朝,河东城下会锋大破王重师,我记得。去了邓州好好打,没事多读书,冠军侯、汾阳王、李临淮才是你该成为的人。张季德,大顺年你从夏州应征而来,平素沉默寡言,任劳任怨。可健谈些,不然如何做好教练使?李瓒,渼陂泽你为王师带路,助我大破岐人。重阳谷讨凤州贼也打得漂亮。阿史那洛雪,扫荡汴州立功多。来美在蓬莱殿做女史也很出众,无负突厥王族……”圣人一一说过,手上酒不停。 “敢不固辞!” 宴饮结束已是黄昏暮色,圣人被闻人楚楚、南宫宠颜扶回卧室。 “让你少喝些酒!”帮他洗脸的时候,宠颜板着脸埋怨道。 “唯,唯。”圣人撑着额头道。以前是不敢喝醉的,现在根基已固士气凝聚,偶尔尽兴一二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喝得七仰八叉、手舞足蹈、嘴巴关不住门,在臣下面前脚步踉跄、当场呕吐,甚至断片。这是底线,要有数。 “若昭呢…”拉过宠颜抹了把腋窝里的汗液拿到鼻子前,发现味道不对,圣人问道。 把湿巾往热水铜盆里一扔,南宫宠颜面无表情的坐到了一边。 官家,你是真的看人下菜碟啊,谁娘家强,谁就受宠呗? “怎么这么多毛?” “怎么,不喜欢吗。” “我之最爱。” 你们这对公母,这还有人… 而且官家的嗜好简直…喜欢凑到妃嫔腋窝里深嗅狐臭喜欢那毛多的…这是什么口味?还有赵若昭…怎么,不喜欢吗。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不知廉耻骚狐狸一个,果然是蔡贼本色。宠颜蹙了蹙额头,拉着面色早已羞得血红无比转头看墙角的楚楚转身出了房间。 (本章完) 第184章 君幸食 第184章 君幸食 乾宁元年四月初十,朝廷以诸王长,请制策,一口气把圣人所有未册封的子女全提报了。 三子羽,李昭仪生于寿邸,八岁,封虢王。 四子契,河东夫人裴贞一生于邸,八岁,封丰王。 五子银,文德元年李昭仪生于东内承香殿,五岁,封庆王。 六子肥,母冯翊郡陈宸,景福元年七月初十生于仙居殿,封鲁王。 七子政阳,母天水郡赵如心,景福二年四月廿八生于蓬莱殿,封梁王。 八子在极,母贤妃朱邪吾思,二年五月初九生于太和殿,封代王。 九子曲说,母赵郡宇文柔,与朱邪子同日生于西内昭庆殿,封宋王。 十子匪颛,御衣院宫女阿阡二年八月生于掖庭,封亳王。 十一子见勿,东海郡洛符二年九月生于长生院,封萧王。 十二子兢来,扶风郡韦懿二年冬月生于福光院,封申王。 十三子寤式,新秦夫人杨可证景福二年腊月廿三生于东内玄武殿,封岐王。 十四女倾盈,才人杨可曦乾宁元年正月初五生于东内沉香楼,封银城公主。 十五子遇宝,才人武令仙乾宁元年正月十七生于绫绮殿,封徐王。十六女采之、十七女其华,武琉仙、武容仙次武令仙数日所出,封平阳、会稽公主。 嚯嚯嚯,三年造了十几个娃,夸张哦。加上怀胎在腹的才人萧月光、萧月华、张恋、庾道怜、邯郸郡南宫宠颜、荥阳郡闻人楚楚,女御阿史那来美、染香、阿秋、阿蝶以及有了三胎的淑妃和有了二胎的陈宸、洛符、武令仙、贤妃、枢密使…让李圣活到五十,估计能组成一个指挥级步兵都。 另外,如后世一样,在朱温的威胁下,魏博与河东暂时达成和解,李克用得以遣骑将安福顺、安福庆、安福迁督精骑千余假道救郓。沧州那边,在魏博、淄青的斡旋下,新上台的节度使左捷也派出马步都虞侯高韶领兵三千支援朱氏兄弟。不多,但意义重大。只剩与朱温不具地缘关系的成德、幽州不动如山。不过别急,刘崇望已派出多路使者携墨敕快马加鞭接二连三赶往燕赵,打算给他们卖官鬻爵一波,保不齐也能说动。 十一日,圣人在延岑城接见了一整天的外人。荆州耆老,部分襄阳文武,武贞节度使雷满的使者,履新的官员等等。 隔壁的吴讨进献了兵甲一千副,还有蜂蜜、蛇胆、鱼、药材之类。聊胜于无吧。此人造反上位日短,对鄂岳的掌控程度存疑,送多了,惹得军人不满,可能被杀全家。见圣人赖着不走, 马殷也塞了钱:十七车新茶,三千套武士春衣。 什么叫虚应故事?这就是。但想想,不能苛刻小马儿。这群讨口子从蔡州打到洛阳,从河南杀到江表,又从广陵流浪到长沙,才安家不久,加上湖南也乱了好几年,大概确实不宽裕。 “且用餐。”当赵若昭提醒到,圣人默默放下公文。赵若昭握着银刀,把煮好的羊肉切成均匀小块,撒上胡椒盐粒,然后刀一竖贴着案,用手轻遮笼按,徐徐赶进蓝绿驼白四彩圆盘。 盛好后,将其与粟粥、汤饼、曲柄玉执壶、奶樽、鎏金杯…依次摆拿在圣人面前的漆檈。 她略熟了皇帝的脾性。较为柔存,性格稳定,动作轻和爱惜…与传闻中杀人如麻青面獠牙的“独夫”形象不符。但极度缺乏安全感,半夜听到室外异响,前一息还在打呼噜,后一息就披头散发地在背后悄然坐起,一晚上能如是惊醒九次。这样的孤寡人,其实最容易亲近。在肉欲之外对他好些,多点心思,像另一个赵妃那样,最终还是可以融情齐体的。 一切布置整齐后,沃盥毕,赵若昭在对面坐下:“君幸食。” 点点头,刚拿起餐具,目光接触之际,圣人忽然想到什么:“你吃过人没有?”你不要给我哇哇叫! “该吃就吃。”赵若昭云淡风轻的说了一句。 那到底是吃过还没吃过? “君幸食。”再问,赵若昭就眸光下视变回了之前的严肃,不言语了。 圣人还想边吃边聊,打听些关于山东诸将的消息,结果才张嘴就被赵若昭举起手掌:“上之教矣,欲民斯效;王者见重威仪。” 圣人:…… 于是就这么一板一眼的吃着饭,只有箸勺樽杯盘偶尔磕碰的微音。中间赵若昭又叫来乐工,令奏用于“天子以饭”的《休和律》,要求皇帝按制度根据相应的音调进食。搞得圣人如坐针毡,好像有蚂蚁在身上爬。 完咯,被拿捏住喽。 也难怪明君少,历代都免不得礼崩乐坏。礼太多,礼太重,完全忽略了人性,连被保护被维系的核心对象——天子自己都受不了。这礼,如何不崩坏? 他懂得汉朝皇帝清醒而绝望的感慨了:“夏人教以忠,其失野……周人教以文,其失薄,莫如忠。继周尚黑,制与夏同。三者如顺连环,周而复始,穷则反本。” 是不是该召集群臣与各地大儒、学者来一场关于修正意识形态的大会了? 顺带对一些争论已久的问题盖棺定论,考察下服从性。 比如时下吵得最凶的:天子,到底是兵强马壮者为之,还是受命于天?受命于人?天子、王侯将相到底有没有种?再比如篡位、造反的招牌话术——五行更易,归于有德。五行到底更不更易?什么又叫有德? 还有中外热议的,经常被朱温和他那帮狗腿子以及各地野心家拿来当作攻击发难口实的即位合法性。自己这个非嫡、非长、非贤,被中官拥立的圣人,合法么。 在国朝非必要不立后的情况下,淑、贤、德三妃,谁才是正妻?无官、无秩、无勋、无爵的人领受军政重职,合乎唐礼?灾异说、诸侯论这些东西是不是彻底封杀比较好? “王者臣不得为诸侯臣”的前汉理论亟待重新严厉推行。如韩愈这种“古之重于自进者,周不可则之鲁,鲁不可则之齐,齐不可则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暗藏锋芒的反动言论,岂能再出现在科举考题上? 王者所以不臣者三,到这会,王者不臣者几?谁?也需要更新解释。这直接决定以后和李克用、陈熊、何楚玉、赵服、赵匡凝、杨可宣、李落落这帮妻族怎么相处。 太多了,看来事在必行了。 “官家,快换衣服,要出发了。”闻人楚楚走进小院,抱着衣服远远笑眯眯地喊道。 “来了。”圣人如逢大赦,把嘴一擦,捏了捏赵若昭的脸颊,便逃也似的去了。 赵若昭一阵头晕。 堂堂天子,不如她这个蔡人讲礼,侍者、姬妾、大臣对此视而不见。女御不分场合对着皇帝张口就是官家这种低俗称谓。这或许就是小民渐渐藐视朝廷,人心日益丧乱的原因之一吧。 好在,今后唐宫里有她这个颍川郡夫人了。 乾宁元年四月十一,料理完诸多琐事,车驾还都。从援冯开始,到杀败伪梁汝州防御使王彦章,到击破冯贼,逼降成汭,历时不过两月。 十三日,覃王李嗣周、京兆少尹宇文麒就任渝、涪、夔、忠、万、施等州节度使。前者是证明过立场、武艺、能力的嗣王,除了和赵嘉走得过近。后者是介府子弟,北周皇室后裔,从先圣两度逃难。俩人搭档,夔路当无忧。邓州方面,外军教练李存孝已赴任防御使。 后续就看夔、邓、襄、荆四路能否在南面捅烂朱温的老菊了。 即日起,全力更新!朕已满血复活,键盘已饥渴难耐。天公,好久不见你了,可是伤到了天公的心? (本章完) 第185章 白夜行(一) 第185章 白夜行(一) 蓝底乌云,霞光烟煴涣散,熹微晨光透过斜格窗落进卧室。 反手摸索着腰背对着铜镜转了两圈,确认单衣、白裙襦、深青从省服、方心曲领、八銙鍮石带、冠、乌头履一一穿好后,仪式感满满的卢延让拿起梳妆台上的装着杂物的承露囊,嘴角微扬着走出了房间。 入朝,真好。仅公服就让人神清气爽,不知从祀圆丘、四郊、太清宫所穿的祭服和临轩受制、元正称贺、宣政大朝的具服加身又是什么感受?好期待呀。 小院里,早早起来的两个女佣正在拾掇卫生。卢延让租的宅子位于永乐里。户主是个在侍卫司服役的军官,叫枭——卢某故意的。无论是在范阳还是江陵,他只租武夫的房子。 “官人。” “不必忌讳,就像在各家一样。”卢延让笑眯眯地点点头,温言道:“钱放在书房的砚台边,要买什么你们看着办,不奢即可;中午不用做我的饭。” “是。” 卢延让慢悠悠地走出小院,骑着老马转出巷子,汇入宽阔的朱雀中轴道,朝着丹凤门而去。 天还没大亮,但朦朦胧胧的中轴上已是熙熙攘攘。巡逻的金吾卫围在摊贩外,叽叽喳喳的问忙得满头大汗的妇人有哪些早饭卖。百府各司的官吏一路融进人流,又一路分道扬镳。 风风火火帽子都差点跑掉的群吏奔向万年县衙方向。 “大驾即将还都,赶紧发动百姓把街坊扫干净。” “全城?” “我们万年县的人肯定只管万年县啊。” “右扶风雍令找俺们县借调人手,说是又分了给一千户金州人给他们,忙不过来,你们谁打算去?” “太远了,反正我不去。” 东市入口,大群贼眉鼠眼的市吏拎着鞭子、文书一窝蜂涌入。 “来了几支伊人郡、敦煌郡的胡商马队,个个红光满面肥头大耳的,定是富豪,一会等他们卖货,收一笔。” “别太狠,不然被告发到司隶校尉。韩仪那老匹夫,难糊弄。” “放心,看人的。再说,回头照例给署上的检讨诸官塞点,有东市令保着,韩老狗能待吾辈怎样?别忘了,东市令张平可是郑相公任命的。” “走走走,等不及了。” 嘿,这帮狗日的!卢延让听得直皱眉。几个宰相怎么当的?莫不是皆尸位素餐之人? “周…”来庭里,延资吏紧紧盯着手里的卷宗,脸憋得通红。 “周禤。”抱着婴儿的武士解围道。 “额,哈哈,对不住对不住。” “无妨。”武士不以为意,对着庭中打了两个眼色道:“进来说吧。” “不了不了,公务缠身,忙完就走。”小吏摇摇头,收起笑容对着公文念道:“周禤,天策军中军第一领军部第二将左旗指挥,紫宸殿直班长,喜得一子。得天策军司转牒,延资库按圣人前处分,给核桃、枣、果脯各一篮、一升、茶一斤、羊肉两斤、马奶一斗、鲤鱼八条、鸡两只。” 这是圣人给中军和侍卫亲军的生育福利,得嫡长子者,与之。往年是没有的,天下藩镇和朱温那边也没有。对于这些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为他卖命的武夫,李圣内心其实非常感激。年初见财政稍微宽裕了一些,便开始落地执行。 说着,旁边同行小吏放下背着的竹篓,取出慰问品一样一样递到周禤父母、妻子的手里。不是什么贵重货,但胜在用意,让人高兴。 “周将军,你看看,没什么问题的话有劳画个名,俺好交差。”小吏递上纸笔。 “既未作战,受兹厚赏,实有惭愧。”周禤叹了口气。嘴上这样说,心里其实挺那啥的。李帅…呸,陛下这人,能处。你只要跟他一条心,有啥好吃的,他是真记着你。不像那秦宗权、朱温之流。肚子吃得饱饱的,兜里揣着两个饼。你拢共半个饼,分他一块,他吃完了还说饿。 “周将军,以后万一军乱啥的,还罩着俺俩啊。”小吏讪讪笑道。 “放安稳了,圣人不死,谁也乱不起来。”周禤淡淡笑道。 中军和侍卫亲军马步司会造反吗?不是不会,但至少不会反李圣。 禁军有野心家吗,也有,但在李圣面前只能收起腌臜,乖乖夹着尾巴做人。 “周郎,怎么说话呢?”妻子拍了周禤一把,不悦道。 周禤这才想起刚才那话哪里不对劲:“是我唐突了。”心里并没有冒犯圣人的意思,但一说话就时不时毫不自觉地口出不逊,纠其缘故,大概是皇权威严堕落太久了吧。世风败坏至此,圣人这皇帝,不好当。 “周将军,告辞了。” “辛苦。” 街口,直到两吏消失在巷子深处,看得津津有味的卢延让才回过神来。 延资库的吏,还可以。领诸道盐铁租庸转运铸钱青苗等使兼延资库使的好像是太尉吧?难怪呢。宰相也有高下。看看那郑延昌,手下都是些什么货色? 圣人也挺有想法,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取悦、收买人心… 一武一士,看似微不足道,但如果持之以恒十年八年,后人就能乘凉了。有的人逐鹿逐着逐着就没了,有的人打着打着不知不觉就得到了天下,差别应该就在这。许多琐事,你不做,临到关头上下嘴皮一碰钱一撒,就指望军人为你闯刀山下火海,谁认识你? 验过身份名籍,望了眼久遭风雨侵蚀依然巍峨如初的丹凤门,卢延让走进了漆黑的甬道。大唐八品朝官的第一次上值,开始了。 过左右金吾仗院封锁出来的幽深御道,抵达通往含元殿的龙尾道。 但今日不朝。 饶是做足了准备工作,甫一进宫城,卢延让还是晕了。独自站在偌大的广场,举目四下观察,只有一座座大红大绿的楼阁殿宇鳞次栉比,在旭日的笼耀下反射出一片氤氲金光。剑劈斧斩的宏厚宫墙遮蔽了更远的视线。来来往往的官吏脚步匆匆,交头接耳,瞥都不瞥他一眼。穿戴全套山文甲外披火红赤氅的卫士手持长戟,沿着坡道浩浩荡荡地一字排开。各绣黑麟、鸾、龙、犀牛、白虎、朱雀神兽的幡麾渐次而插,迎风呼啸。 “未明开著九重关,金画黄龙五色幡。直到银台排仗合,圣人三殿对西番……王建宫词,诚不欺我…”卢延让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果然,非壮丽不足以重威!本以为朝廷式微…现在看来,换自己在朝堂上站着,多半也会自我感觉良好吧? “中书省怎么走?”窥视了半天,宛如变形计主人公的卢延让捏着鼻子低声询问卫士。 “西转,自昭庆门而入,然后东向。俟过外命妇院,面朝延英殿,东侧即中书。御史台就在旁边,不要走错了,否则会罚俸。”卫士说道。 额… 担心出丑,迈着小小而快快的步伐,卢延让一脸黑人问号脸离开了。等一边走一边问找到地方,卢延让是最后一个到达中书省的,一张脸也憋成了猪肝紫。很好,上班第一天就迟到。 在省门“迎新”的,是圣人的妹夫中书舍人赵嘉。 “可是前荆南勾狱推官——右拾遗卢延让?” “正是,正是。” “中书省制,禁碎语,禁无故走动、外出,禁越职言事,禁越职阅奏、状、制诸卷。午时用餐,就食廊下,不要乱跑…”赵嘉也不废话,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便道:“卢识遗新仕,且自己走动走动吧。西内院学正在授课,可去采访得失。” “好的,好的。”卢延让连连点头,活像一个刚进超级企业的实习生,心里真不是滋味。起码也在荆州当了年余判官,自诩见惯了达官显贵,谁料一到朝廷…唉!总算明白为何由朝官下放藩镇的官员多数对朝廷向心力极强的原因了。那不是忠,是畏惧。不登高山,不知天高。不临深渊,不知地厚。 …… 西内院,西内学。这原是大明宫的主力毬场,不光皇帝。十队红妆伎打毬。—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妃嫔换上圆领袍、幞头、皮靴,手执偃月杖,驰骋竞赛。 “寒食宫人步打毬。”节假日,甚至有宫女来组队踢球。 今上不是很爱好这个活动。主要是不会,怕显出冒牌货原形,不然恐怕玩得比谁都嗨。后宫除了贤妃、枢密使、柔奴、韦懿、杨可证等少数人,有体力、有技术进行高强度体育活动的妃嫔也不多,东内龙首殿那边能满足,所以他把西内院南阙改成了学校。 本意是设置成一个就近的隐性监狱,用来容纳那些蕃部渠帅贵族子弟、外藩人质,以实行思想洗脑,年初礼部上奏,说效果不错,才又陆续补充了一些将门、武士、大臣的子侄亲族。也是那时更名的“西内学”,以装裱门面。 “咚,咚……”随着十声沉重的钟鸣,窃窃私议语笑喧阗从晦暗宽阔的太平殿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落座、翻书、开柜的嘈杂。 卢延让双手交叉背在身后,站在后门,露出半张脸,静静窥视着里面的场景。光滑的木地板上,呈棋盘状放着一个个蒲团,大约三百余名七到十一二岁不等的幼童跪坐在其上。人皆绯红素衣,头戴抹额。装束同是华风,但不少孩子的面目却是典型的虏貌。 敢情朝廷收复关西的传闻属实?嗯,这些小娃多半就是论吉琼、噶德悖、野诗长明、慕容聪、赫连景谦、阿摩难、阿史那洛雪、没藏乞祺这些人的子侄族裔,应该还有战场上掳获的战俘孤儿。 “五刑之属三千…”太平殿内响起一个苍老的嗓音。 卢延让瞪大眼睛。许是太早,还没睡醒,孩子们的声音有点稀稀拉拉,还没老师大:“五刑之属三千。” 嘭!老头顿时勃然翻脸,一戒尺甩在桌上:“没吃饭吗!” 听得卢延让脸皮一抽。 “而罪莫大于不孝…”训完了,老头又恢复了那副司马脸。 “而罪莫大于不孝!”这下孩子们的声音明显大了起来,也整齐了许多。 “非圣人者…” “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几句跟读下来,三百多个幼童已是捧着书本众口同声,尤其是在严肃的太平殿内,朗读声在四面墙壁的反弹加持下变得宏稳深重,场面十分令人震撼。 读完一节孝经后,许是对表现感到满意,老头让稍事休息。孩子们三三两两的说着话,老头则坐在上面侃侃而谈。 “燕国公黑齿常之是百济人,官拜燕然道大总管。” “高仙芝,高丽人,持节安西。” “朝臣仲满,日本人,做了御史中丞,交州节度使。” “阿史那思摩,突厥人,陪葬昭陵。李彦升,大食人,当了翰林学士。白孝德,龟兹人,位尊太保。李光弼,契丹人,中兴战功第一。浑瑊,铁勒人,配飨德宗神宫。” 远的说完了又说到近处。 什么宰相刘崇望是匈奴种类,阿史那洛雪是突厥人,做了禁军大将,论吉琼是吐蕃人,当了邓州防御使下的镇将。李克用是沙陀人,持节河东强镇,平巢论功第一,女儿还做了贤妃。拓跋思恭是党项人,收长安功参第二。一番话忽悠得幼童们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此起彼伏的发出惊叹。 天呐! “圣人倒是好手段。”卢延让吧唧了两口。 这么洗脑下去,整日被按着脑袋灌输三纲五常、天地君亲师,等这些幼童长大了,还会惦记部落吗。可能会有几个,但绝对不多。再等到他们的下一代成人,怕是就把什么党项、突厥、吐蕃忘得差不多了。对的,蕃部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也只能从娃娃抓起。 “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事上也!进思…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轰轰隆隆的朗朗读书声再次响彻幽森的太平殿。 卢拾遗采访够了,背着手儿哼着小调往史馆漫步而去。这朝廷,有意思。且溜达一圈,熟悉熟悉。 (本章完) 第186章 白夜行(二) 第186章 白夜行(二) 越来越热了。 郁孜偃擦了擦额头,漫步到树荫里席地坐下。 汴州的夏天比鲁地更蒸烫,这是他撤回京师后最大的感受。 不作战的小日子美归美,但太过清闲。而人一闲就容易胡思乱想。好比郁孜偃现在就在思考大梁到底有没有天命,朱圣究竟能否定鼎宇宙。 若是三年前,他根本不会产生这种孽志。那时的汴师无坚不摧,执敲扑鞭笞天下,威震四海。 即便是一年前,他也不会瞎琢磨。诚然在西线遭受了挫折,但无非过程艰苦些罢了,最终还是会得胜,就像征讨徐、蔡。可现在,郁孜偃不得不怀疑那些他曾深信不移的东西。 他的蜕变来源于恐惧,而恐惧来源于一次次的失利。其中好几回郁孜偃亲身经历过。几度从阎王手里逃走,他开始意识到汴军并不是钢筋铁骨,丛枪刺来也会如割麦子般倒下。骑卒踏阵时密密麻麻的近两大丈的马槊狂风暴雨扫来,也会哭着嚎叫着手舞足蹈着像野狗群一样被拖出阵列;汴军,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天兵。 暮气沉沉的魏博武乙戟、史仁遇、田恒、阿史那高洋能够击败他们。武备废弛的淄青刘鄩、宋重同、李嗣业也能击败他们。 郓城贺瑰、柳存、崔扬、曹遇、曹达,兖州张约、李护叔、孙汉君、康怀英、齐玄贞,徐州刘亥、垣庆忌也能跟他们扳手腕。连最羸弱的李逆也两次令他们吃瘪。 所谓汴军不可敌,不过是一管自欺欺人的兴奋剂。 汴军也是一个个肉体凡胎的人所组成,而只要是人就会受伤会流血,脑袋被砍了也不会再长一个,躺在那也会烂成一滩爬满蛆的糜腐。最可怕的是,他们也会彷徨、慌张、害怕,也会腿肚子打颤、腮帮子抽搐,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不乏野心家、懦夫、智者、墙头草。情况不对,就会显出原形。 就像郁孜偃,内心已经涌起悲观,对出征的抗拒从之前的偶尔牢骚开始向灵魂侵蚀。他现在只要一听到军司调令,就没来由的浑身不适,觉得厌恶,反感。 而这样的武士能顶什么事呢? 郁孜偃相信内外诸军有很多人和他一样,只是大家都暂时不表现出来而已。 还有陛下,费劲手脚拿不下个李逆且不说,十几万大军云集齐鲁,居然也迟迟搞不定被打成残废的瑄瑾。 这皇帝,已没用了。 按郁孜偃的想法,干脆换个人披黄袍或者推个节度使向唐主称臣求和算了。但在其他军人看来,似乎都还想着“再看吧。” “哎,真不知何时是个头。”郁孜偃只希望争霸尽快结束。胜也好败也好,唐亡梁兴、梁亡唐兴也罢,不要让人寝食难安了。 “孜偃,可算找到你了,大事不!好了…”一名军校匆匆跑进射场,左右看了看,见四下空旷无人,压低声音说道。 见是屠铮,郁孜偃一愣,这又是咋了。 “有人作乱么?” 屠铮抿着嘴不吭声,直到走到树荫下,才跺了跺脚骂道:“你还不知道呢?李逆略定荆襄巡属,遣邓州防御使李存孝、山东节度使赵匡明犯汝、申。蔡州也乱了,衙将吴子陵、鲜于弥这两个贼子,一见有机可乘,杀刺史崔洪,并戮节度使张全义等军府文武二百余人,吴子陵自称淮西留后。朝廷震怒,将发兵南下,传闻我军次当行。” 南下?郁孜偃了解荆襄、淮西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我辈可才从郓城撤回来啊,哪有休整两天就又要远征的?” 在郁孜偃的价值观里,衙军是睥睨苍生高人十等的存在。 衙兵非但不用纳什么青苗钱、田赋、户税(理论上要,收不收得到看你节度使的胆量和手段),还能置办田地商铺各种产业,娶十几个妻妾。每月按时领工资,换帅按例领赏,临战开拔、苦战、得胜、战败、阵亡、伤残有相应费用。冬春鞋履戎服按季发。在外征战每打上一段时间须分批休息。太冷太热不打,风大雨大不打。圣人称帝前是这些潜规则,称帝后也如是。 现在刚歇两日,让远赴荆、淮…陛下被天后打昏了脑袋? 郁孜偃回忆了一下地图,两眼发空呢喃道:“汝州离陕、洛、河中各路镇将数日即到。申州以北是朗山、郾城,再往北、往东百里便是许昌、陈州。蔡人作乱,近在咫尺的忠武军不调,舍近求远从汴梁派兵…” “被作乱的义成军吓破胆了呗,万一忠武军与吴子陵、鲜于弥合流甚至投靠赵匡明怎么办?忠武军只是不反赵家,可不代表不会反他。”屠铮耸耸肩。 朱温控制及附庸的藩镇本有滑、河内、蔡、徐、东都汝、赵、陈、魏、沧、鄂与河中、陕虢两行营。到这会。魏博决裂。徐州在闹刘亥、垣庆忌。成德与横海和他断绝了关系。鄂岳不谈,节度使换两个了。义成军搞过事,就年初因嫉妒控鹤军穿得好愤而武装上汴那次。淮西本来在灭秦之威下消停了几年,此番趁着唐主从南面来攻,也反了。 陈州的赵氏家族目前看上去无甚异样,但看这局势,忠武军随时可以暴力劫持赵昶强制作乱。赵昶也随时可能找个“军士桀骜难治”之类的借口婉拒征调,拥兵观望。 “三路犯乱,数万大军遥相呼应,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死的可能也大。我来就是和你商议一下,去不去。”屠铮在郁孜偃身边坐下,愁眉苦脸道。“都有哪些部队出动?” “在军司问了下,主力是左内衙、左坚锐、左天兴、右崇勇马军厢、拱宸都和我们拔山军右厢,亲从、亲骑、突将、夹马、踏白、白马、厅子马直七军各出五百。剩下的就是杂鱼了。郑州步兵使贾晟,颍州团练副使刘什么来着,还有个亳州都虞侯。总计大概五六万人吧,可能更多。由河阳节度使牛存节挂帅。”屠铮如数家珍,显然非常关注。 郁孜偃沉默不语。 兖、郓、滑方向集结了十余万部队。张存敬、朱友恭等人领兵数万封锁蒲、陕。朱崇节、黄文靖率众两万征讨刘、垣。虎牢关使赵克裕、广成邑、小平津、河阴、尉氏、陈留、雍丘、封丘、宋州、钟离…各有固兵数百、数千、万人不等。这次,等内衙诸军次第投入南阳、新野、张柴村一带对叛军作战,活动军力差不多就抽空了。 如果被李克用获悉内情自潞州滚滚南下,如果陕、蒲防线被李逆突破或绕开,下马贼再度横扫中原… 郁孜偃阖目冥想了一会,复又睁开,轻轻问道:“控鹤军呢。” “不知。”屠铮翻了个白眼,摇头晃脑道:“再说,你何时见那帮人长征过?想啥呢。” 郁孜偃虽然清楚肯定是这个结果,但确认后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同为旧衙军,凭什么长剑、长直、落雁、控鹤之辈只跟随圣人亲征,几乎从不长征?难道说这帮人金贵一头? “怎么说,去不去?”屠铮巴巴的望着郁孜偃,等着这个言行老辣家传渊长的将门子弟兵发话。 “父母妻儿都在汴梁,成了他的人质,别无选择。”郁孜偃面无表情的说道:“要不你就出钱,多出钱,买通上级和都虞侯等要职,然后在坊间买个病儿、乞丐、流氓顶替你的名籍。” 屠铮心下一动,连忙问道:“估摸得费几何?一百缗?” “武夫之心,宛若饕餮,一百缗怕是不够他们帮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你说,得多少。” “至少这个数。”郁孜偃举出巴掌。 “嘶,五百缗,这是劫掠啊。”屠铮倒吸一口凉气,不信邪的问道:“果真须这多么?家里代代务农,俺读书少,也不像你见过世面,可不兴蒙苦命人。” “其实不多。我说的只是最基本的数目。教练使、指挥使、都虞侯、同火士卒、相熟的袍泽都须打点。买人还得挑身材口音相近、懂事的,最好是孤儿、亡命;其价也不薄…”叙说完其中门道,郁孜偃叹了口气:“你从军五年,不会拿不出五百缗吧?” “千辛万苦攒下的家底……”屠铮盯着地上的蚂蚁,久久无言。这么多年的节假日赏赐、称帝赐钱、战时赏赐、加赐、战利品、个人劫掠所得,各项相和,几百缗的存款还是有的。可舍了这些家财,一家人今后怎么生活?吃麦饭咽醋饼穿麻衣睡村姑吗。 让他回归底层人夙兴夜寐土里刨食的日子,习惯了富贵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郁孜偃见状,又笑着建议道:“还有个办法。你悄悄买具体格相当的新鲜尸体回家藏着,然后尽快找个月黑风高夜,把尸体套上你的衣服,再把你妻子灌醉,令其与尸共眠。这时,你烧了宅子,带上财货连夜离开。官府找出两副焦尸,无法对证,也就当你死了。等风头过了,你再隐姓埋名回汴州重新安家。” “她是个可怜人。”屠铮嘴角有些抽搐:“五百缗实在是榨血啊,三百缗,我再凑几副私藏的优质兵甲,还有几件抢来的漆器,也挺爱眼。” “糊涂!你拿出漆器,他觉得你还有银器、金器。兵甲?转头检举你意图作乱,与人抄了你的家,钱财妻女一起分!况且行贿这种脏事能试吗?一次不给够,万一别人不收,你怎么办?走漏了风声,让上头听说你要逃军,不死也脱层皮肉。”责备完了,见屠铮呆在那,郁孜偃幽幽道:“还要逃军吗。要钱,还是要命?” “俺,俺。” 屠铮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这武夫,只能当不能不当么? 郁孜偃拍了拍他的肩膀,开解道:“如果想要的东西没有比命更重要的,那么凡是可以保命的办法,又有什么是不可用的呢?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要拿得起放得下。” “哎!”屠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奔着富贵逆来顺受打打杀杀五个年头,现在富贵有了,想离开军队不拼了,结果冒着杀头风险的同时还要散尽家财。那些仗,岂不是白打了?当兵挣赏赐,图个什么?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背上了贼名。 他活的苦啊。 (本章完) 第187章 白夜行(三) 第187章 白夜行(三) 稀疏的雨丝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帘幕,随着年岁渐长,朱温很喜欢这样让人莫名心安的雨天。站在酸枣门上听雨的时候,看着一个个青箬绿蓑衣神情木然进出的军士,他忽然有些怀念为哄天后开心带着她在阳光下无忧无虑蹴鞠打马球的模糊记忆了。 朱温叹了口气,不想出了宫城,也这般颓唐。他静静地坐在酸枣楼上,明明周围全是人,却觉得特别的孤独。 宣徽使蒋玄晖低垂着脑袋,下巴几近领口,就像一只鹌鹑。掖庭令李伊小脸煞白,不停抿着嘴唇。宫女、侍者、卫士呆若木鸡,宛如死人,问一句答一句,完全聊不起天。一片死寂中,只有抱着福王友璋哄睡的德妃石少鸢不时发出的轻微呢喃。 好压抑呀。 他突然想起了朱珍。 若二哥还活着,会从容许多吧? 二哥也是盗贼出身的武人,却有古代大将之风。文韬武略生而知之。选贤举能,识人断事,练兵理政,凡俗莫望项背。征战四方几无败绩。王翦、韩信、项籍、卫青、霍去病也不过如此吧。及刑,上百将领昧死求情,军中哀伤数日。此等威望,方今天下没第二个了。 使二哥尚在,当是大梁的周勃、樊哙,又哪里轮得到田希德、朱瑾、朱瑄、王师范、赵匡凝、李竖之辈逞凶,国事也不必至此。 朕不如珍远甚矣! 想想提拔的那些人,朱圣就忍不住一阵泄气。 寇彦卿,宣武将门,虽然事事充当急先锋,但为人阴险狡毒无比,祖上多次参与杀逐节度使,让人又爱又惮。贺德伦,义成军将门,貌恭敬而心诡异,也没骨气,不如王彦章一根毛。 张归霸,本魏博富豪。及巢乱,与其弟归厚、归弁从巢作乱,巢亡,又降汴。脑袋里根本没天子,也无谓忠奸,一心只求富贵、权势。谁能给就为谁卖命,给不了就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王檀,长安人。曾祖泚,仕唐金吾将军。祖曜,佐李晟收京师,定难功臣。父环位九卿——鸿胪卿,然而这样的公侯子弟却心甘情愿跟他“创业”,与李振、石彦辞、敬翔是一类人啊。 这让朱温既喜且忧。 所喜者,他或许的确是一位贤明霸主,否则不会有这么多豪杰来投。所忧者,这对他本人并非好事。李氏何负王檀?没有对不起的地方,但王檀反了。为表忠心不止一次辱骂李氏列圣。端碗吃饭,丢碗骂娘,骂完帮仇人杀娘。这是个什么人? 敬翔,妻子被自己玩弄了,唾面自干佯装不知……哪怕像朱友文使性子抱怨几句呢?膝盖就这么软吗。今天为了利益,可以把枕边人拱手请伐,明日为了活命会干什么我都不敢想! 还有李振,门荫入仕为台州刺史,因为几次没考上进士,也对李氏充满仇恨,是最热衷于灭唐的一个人。 然而最悲哀的是,即便对这些人的吊样再清楚不过,朱温却没有任何办法。 一个以臣讨君,一个习惯出尔反尔视背信弃义如家常便饭的人,没法指望也没脸教育部下忠义。有寇彦卿、贺德伦、李振这些因利而来的人用就不错了,没他挑三拣四的资格和余地。 你是个什么人,能依靠亲近信用的就是什么人。 一坨屎就只能引来苍蝇,长出蛆虫。这是天地的规律,自然的道理。 后梁在与河东的对抗中为什么从绝对优势变成上风、均势、下风到灭亡?说难听些,就是蠢,坏。 张存敬、王彦章、赵克裕、黄文靖、邓季筠、葛从周、康怀英、丁会、王重师、张慎思、李思安、张归弁、范居实、高劭、胡真、谢瞳、张归厚、王景仁……正常人或被秘密清洗处死,“暴卒于位”,或被解除实权虚职以寓,或被迫害打压,或转附他国自保。 为什么被针对?因为不是同类。 占据主流的是什么货色?冯行袭、韩建、杨师厚、苏循、赵岩、韩勍、李振、寇彦卿、萧闻礼、薛贻矩之辈,其中有些人的恶心程度连脸比城墙厚的敬翔都受不了:“唐之鸱枭,今之狐魅,专卖国以取利。” 害怕朝堂被正人君子占领,于是用吃人魔、屠城专家、三姓家奴各种极品来压制,以此形成平衡。以邪压正。以坏驭好。以无能代能。多么离谱的事!权力是稳固了。州县呢,谁来治理?仗呢,谁来打?朱温不管,反正他家底挣来了,就算疯狂作死也能作好多年。 但这世上有个逻辑——没有一个以抽象派、投机革命、精致利己为骨干的政权、组织能长久。邪恶能一时战胜正义,但无法一直。因为人就是人,人是万物的尺度!人具有自我反思修正的能力。 悔之晚矣! 朱圣在内心懊恼地感慨。 若能重来一次,把姿态做得真诚些,营造一个好名声,也许局面大不一样吧? “陛下!”沉思被打断,李振、敬翔联袂而来。 “坐。”朱温头也不回,搂着膝盖继续赏雾中雨景。他从郓城前线返汴以后仍是与心腹一同议政,但其实往往提前就与李、敬讨论好了。倒不是不信别人,而是经过这么多事,朱温不得不对很多人的心态、立场深感担忧。 真天子到底是真天子。没有威权被中官当木偶的真天子可以挑动巴蜀诸镇围殴陈敬瑄、王建致死,可以让京西北、河朔讨伐李克用。恢复了一定威权的真天子,兵不血刃就降服了敬、襄,一句话就让卢彦威丢了横海节度使的帅位。虽说大梁眼下依然坚挺,李氏一时也不能灭掉自己,但群臣有没有人产生了害怕、恐慌、动摇,谁也不知道。 能全心全意为大梁好而出谋划策且有这个智慧的也就李、敬了。 “陛下。”敬翔又喊了一声,把几份公文拍在案几上,道:“魏博那边有消息了。” “哦?”朱温转过身,用隐含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笑道:“田公可有教朕?” “陛下…”敬翔已看过田希德的回信,也完全知道朱圣在希冀什么,但…稍稍组织了下措辞,道:“田公有言,使愿去帝号,复称宣武节度使,还所侵徐、陕、绛、河阳、曹濮于时、王、诸葛、朱各家。他自罢兵收镇,与赵、沧、齐代为转圜,请圣人还陛下官爵,与汴修好。” 朱温有停息东方战争的打算。 为此考虑了两套方案。 针对魏博,他密令敬翔派宾客去询问田希德,要怎样才肯握手言和。针对兖、郓、齐,他派员携财货、美姬前往,提出册封朱瑄、朱瑾、王师范为济北王、胶西王、齐王,并把曹州、濮州还给朱瑄,集结在东方的十余万汴军也会撤走;条件是接受他的诸侯王爵位即可。 这会,三镇还没回音,应是还在权衡。致力于六州太平的魏博出境作战的欲望其实真的很低,如果不是愤怒于朱温太过贪婪,加上朝廷复振、王师范下场给了他们信心,不会跟朱温动真格,所以这次看到朱温有低头的倾向,也想和平的魏博最先给到答复。 不过你也看到了,不太妙。 田希德他们的意思简单,就是要求朱温像当年的田悦、李纳、王武俊、朱滔那样,主动去除僭号,把这些年侵占的土地吐出来,并遣使入朝请罪,然后他们可以作为中间人帮忙斡旋,让天子恢复朱温的官爵。然后你走你的阳关道,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唔,一听就是老调解人了,经验丰富啊。 “没了?”朱温捋着胡须,小眼珠眯起。 “没了。”敬翔点头,见朱温不语,以为他在分析可行性,连忙道:“田公之说固显诚意。但成与不成,在长安。使去号,唐主复了陛下官爵则罢。万一不复,又或田希德翻脸不认账不肯承情。届时中外愕然,陛下威望自堕,小丑为天下笑,如何自处?”义成军乱,感化军民变,淮西佑国军作乱,忠武军心怀叵测,大梁对直属地方的控制能力大幅下降,对外开拓愈发困难,这是一个苦涩的事实。 军队虽然没遭重创,但士卒不是傻子,外界发生的这些事也会潜移默化影响他们。当“天命”开始被质疑,诸事开始不顺,战斗力的下滑就不可避免。宣武本地、有富产的武人出于捍卫既得利益,大概不会动摇,但要这帮老狐狸继续为对外兼并而奋斗,洗洗睡吧。胜算不高的事,凭什么拼命?放两箭、击两槊努力一下就对得起赏赐了。 打不赢?打不赢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让你野心勃勃的? 现在中外的二十多万兵马,敬翔甚至怀疑能不能发挥出以前的七成功力。王彦章三万大军在拒阳川被杀了个落流水春去也,不就是反映吗。陛下中和二年持节以来,可有如此惨败? 但在当前情况下,这未尝不是好事,因为它可以减轻、消除诸侯对大梁的恐慌、警惕、忌惮、敌视,有望让一部分人退出声、讨。如果大梁持续式微,李氏的削藩剑挥向关东,还可建立共抗长安的凝聚力。 总之,能想办法和东方诸侯暂时停战最好,可魏博这个方案实在… 去了帝号,且不提宣武,谁来保障陛下的安全?那时沦为笑柄,被人造反杀了全家拿着脑袋向朝廷求节度使,李竖会不给吗?倒不是在乎朱温的死活,而是他属于叛徒,祖辈四代都在唐朝做官。一旦被抓,按惯例,斩首独柳树、暴尸狗脊岭、灭族东市套餐就可以发放了。 他已是朱温的形状了,君臣共享一个老婆,烙印太深,即便李军不入汴,若朱温为部下所杀,他只有跟着被杀全家、被槛送长安两个下场。不止他,李振、裴迪、萧符、寇彦卿、张廷范、葛从周、石彦辞、天后、张存敬这些核心、高级党羽一个没得跑。都不用李竖要人,到那时,自有乱军下手。 “陛下?” “唔。”朱温应了一声,慢条斯理的把信笺放下,却没理会敬翔,而是看着李振淡淡道:“举世来伐,我势日衰,朕意,不如烦田公调停,关门做节度使。” 饶是李振素狂,此时也小脸煞白,不敢立即答话。他是真怕死,怕被刀斧加身。现在四处起火,情况越来越不利,让李振都不能很好睡眠了,时常午夜惊魂在梦中看见乱兵呐喊着焚烧兴教门,一窝蜂攻入皇城,看见帝后和自己等大臣被推搡着押到嘉德殿门口,而后一群凶神恶煞的杀材手一挥,凶器就朝颈窝斩落,全然不顾他和二圣的苦苦哀求和哭泣。 所以他是倾向改变战略以进入维持现状的。但朱温这么说,明显是在试他。 “兖州、郓城被围,最迟一年必下。魏博进取不足,不主动进攻,他们也兴不起什么风浪。陕、蒲囤积了重兵,李逆一时也无力破关沿两京大道杀来河南。汝、申、蔡牛帅刚刚率师启程往讨。情势未明,岂言去号?此魏贼之奸计。”李振审慎的说道,语气有些不足。 朱温听了这副腔调,知道李振心里有数,只是嘴上不敢说,犹作智珠在握。情势未明,岂言去号。这话……说明李振暗里是赞成的,觉得还没到强弩之末而已。朱温眼里闪过一丝黯淡,继而毫无征兆的呵呵笑道:“田希德拿朕当稚子呢。再等等,看王师范、朱瑾和义兄怎么个说法。不当朕的诸侯王,那就打到愿意为止。” 他们不愿意,难道三镇军府也都没人愿意吗。李逆能利用武夫野心让他众叛亲离,他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敌邦吗。 “今来军士多思乡、厌战逃去,将之奈何?”敬翔说起另一件事。 逃兵,是越来越多了。为了逃避作战,有人自残,强制退役。有人在家放火,假装被烧死。有人买人代服。有人在行军途中跑掉。有人一个月申报十次病假,今天脚痛明天腰痛后天鼻毛痛。有人请刺客把父母杀掉,以戴孝服丧为由硬逼着回家。还有亡去李克用、李逆、杨行密治下的,还经常有一火士卒外出执行任务时集体失踪的案例……各种各样。 “呵。”朱温吐出一口浊气,肩膀肚腩跟着一抽抽,莫名回忆起了李竖的恶人军。对付不听话的武夫,就得这样当猪羊践踏啊。军士既不想为朕而战,那就不是朕的兵,懒得装了。与其被抛弃出卖而死,不如先下手为强,斩首、肢解、挖心一批畜牲冲冲喜。 “除长剑、长直、控鹤、武德、厅子、羽林、亲从、白马八军。余者刺面记其姓名军号。逃者即死。谕各关津城邑严加盘查。州县村里每十户连坐相检。容逃兵、知而不报者,屠之。”朱圣脸色狰狞的说道。 什么? 敬翔血压瞬间就上来了。 问你怎么遏制逃兵,你张口就是刺字、杀逃?这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吗? 淦,此帝不可久留! 称帝前豪言壮语,称帝时沉默不语,到这会已开始胡言乱语。 朱圣这脑容量,实在堪忧,这厮能得天下,李圣直接吃。 敬翔一颗心凉了半截,默默找出一份抄报递过去:“陕州观察使赵羽在阌乡录到的当道榜文。” 朱温拿过来,一看——《讨朱温制》。 “朱温天生戾气,少孤母婢,幼习盗风,因豺狐之资,以窃将相。在藩十年,专好左道。接壤四方,屡奏阴谋。饕餮欲望,昼增夜益。穷极奢侈,百般淫乐。奸子嗣之妇,占邻帅之妻,丑部属之宠。欺陵造恶,以杀曰能…据手掌之地,凭蝼蚁之众,称尊僭号。数祷于天,天之所覆。宣武旧将校子孙及左右等…获其首者,以郑汴宋亳颍滑等州节度使赏之,爵陈留王。仍委河东、义武、沧、兖、郓、齐、魏、蔡、襄、邓、吴、河中、归德军当路进趣,同力殄逆。布告中外,明体朕怀。” 啪!洋洋洒洒千余字看完,朱圣的表情就像吃了死老鼠,将抄报狠狠丢在地上,一边嗒嗒跺踩一边大骂道:“小狗,安敢辱我!” “陛下…”德妃石少鸢吓得容失色,怀里勉强睡着的朱友璋也哇哇哭叫。 “哭哭哭!”听得朱温心躁,一把抢过孩子,就往地上暴虐一砸。德妃扑倒下去,捂着朱友璋的嘴巴把儿子挡在身下,母子蜷缩着,压抑着嘤嘤哭泣。 “狗奴!”朱温从侍卫腰间夺过马革带,对着一旁看戏的宣徽使蒋玄晖、掖庭令李伊劈头打下。 很快,各种水果、糕点、茶汤、笔墨、香炉、旗帜撒满一地,酸枣楼上不断传出女人的告饶和蒋玄晖的哭喊以及朱温的怒骂。周围的人习以为常,无人站出来劝谏。 满脸血痕的李伊被打得直钻桌底,旋被朱温揪着头发从案下拽出,逮在手里拳打脚踢,嘴里高喊着要杀了全家。 敬翔闭上眼睛。 打吧,打打家臣出出气也好,免得乱杀人。 直到李伊裙子染红一片,腿间渗出大股腥臭的鲜血,捂着小腹披头散发的在地上左右翻滚呜呜悲咽,朱温心情才稍霁,甩起一脚踢开死狗般的蒋玄晖,便去找张惠了。他需要趴在张惠身上蠕动,用强伐天后的方式来发泄愤怒,压制杀戮的骚动。 “记吃不记打吗?这是第几回了?如果你想逃走,我们都可以帮你。”等朱温走了,酸枣楼上重归寂然,看着满地狼藉,几名武士蹲在地上一边帮忙收拾,一边怒其不争的说道。 李伊躺在那,无声流泪。 “喂!好好想想吧。这么下去,他会把你打死,哪日再发狂,一剑斩了你也有可能。” “俺就不明白了,这种人你为甚还受着?宁愿在皇宫里哭?你给俺挞伐,俺把你当个宝。你给他当牛做马,他把你当啥?蹴来蹴去的鞠!一棒打来一棒打去的马球!”几个大头兵比当事人还激动,一边把李伊扶起来撕布条给她止血,一边劝:“你跟我们走,马上送你出城。” “心领了…”李伊拿手掌擦了两把鼻血,理好袖子遮住满是淤青的手臂:“我是封丘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会牵连了你们。我一个妇道人家,兵荒马乱的,也不好跑。” “恼火。这老死魅,怎么还不死?”士兵们叹了口气,把一瘸一拐的李伊、蒋玄晖目送下楼。 (本章完) 第188章 检讨(为盟主天空之境加更) 第188章 检讨(为盟主天空之境加更) 乾宁元年四月二十二日,圣人大步走进左藏库。他现在急需搞清楚治下经济体系。肉食者多鄙,得摸盘明白以防被糊弄。 左藏库始建于武德,分布在东内麟德、金銮、延英、内教坊之间的小陂与平地上。巢乱期间被毁了一部分,这几年陆续修缮,现有21院和38仓。 制度,天下财富皆归左藏。宇文融、宋璟执政始以御史驻宫监库,警惕皇室侵盗国家资产。玄宗不悦。经过一番斗争,改为中官出任。 到大历末,内侍省、尚书省、御史台、太府、比部、度支司共同参管的左藏库格局瓦解,财政收入及结余转移到皇帝私人钱包性质的大盈库。 杨炎上台后,在其拉扯下,德宗同意交还,作为交换,每年的收入必须分他一份——“每岁进三五十万给大盈、琼林。” 在这个基础上,会昌年李德裕下令每年拿一部分钱单管。如果爆发战争,这就是军费,用完才能补。因政策利民,大中时改称延资库,成为定制,每年存五十万缗。 于是外朝左藏、延资与皇帝的大盈、琼林,是为四大库。理论上互不干涉,谁也别找谁。 收入上,收入很复杂。 大宗是两税。每县之尉负责夏秋两季的地税、人头税的征收,不能自留,刺史收齐辖县的赋税后,一部分送至节度、观察、防御使,是为送使。自留以充开支的部分,是为留州。节度使收齐送使,再拿一部分给朝廷,即上供。 这会能正常收到的两税上供仅关内各郡、山西、山东。 岭、湖、闽、浙也在交,但经常迟到,份额不多,损耗也高。关西行政体系尚未实现深入、高效,编户屯田处于推进中,暂以粗放式征收牲畜、特产为主。 二是自有盐、铁、酒的专卖所得,盐铁使、榷酒使主之。酒,北司也在卖,禁院、后宫有十二个场,以两制酒使分领。 三是度化钱。诞生于天宝时期——“杨国忠以正库不敢用,遣侍御史崔众至太原度僧道,旬日得百万缗。”唐代为保障户口,限制宗教,出家须经官方批准,实际可以买。本朝穷昏了头,一直在卖,但怎么说呢,看天吃饭吧。 四是率贷。诞生于至德——“肃宗即位,遣御史籍吴蜀富右,十收其二谓之率贷。”把有钱人登记,不定时按资产征收十分之二。这个钱是御史台下到州县收。以前也是一大进账,现在不谈了,只有几万缗。 五是卖官鬻爵钱。诞生于代宗——“宰相裴冕等以用度不充,得召人纳钱。百千赐明经出身。商贾助军者,免徭役赋税。能赈贫乏者,以爵。”本来就是官也想买,怎么办?——纳粟二千石,超两资授官。两千石起售,但只能是在你所在序列给予适当提拔,相当于合法行贿。 青苗钱和针对豪强地主每亩加征二十文的“地头钱”不提,都成制税了。 七是茶税。大中鼎盛那会,一年八十多万缗。现在也寄了,断崖式下滑到不足三十万。 八是地方官在节假日、皇帝诞辰或出于隐秘目的给皇帝的红包。德宗那会,韦皋有“日进”,李兼有“月进”,杜亚、刘赞、李锜有“羡余”。至代易又有“进奉”。有些是主动给的,有些是舔着逼脸要的。圣人脸皮薄,给就要,不给不要。这几年也收了些财货,枢密使在保管。 除此还有几项杂钱。 地子、充防、品子、捉公廨本钱者、职田、减料。 职事京官及州县会配给土地,将产出的一部分作为俸禄、开支的补充。所谓地子钱,就是为保障耕作职田的农民利益,而对所在官府、所属大臣按亩征粮,将其返给农民。代宗时,每亩取粟二升,这会调整成了按亩每季收二十钱。 充防。高宗仪凤三年,财政困难,下令——“王公以下率口出钱,以充百官俸食防閤、庶仆、邑士、仗身、封户。” 不论官贵、皇室,司空、太尉、司徒已下,按家庭人口交钱。给你们派各类人员,提供工作餐,发官服,封食邑,都有成本,不能白享受。这大概是李治的一次服从性测试。你连这点钱都不想交,谈何忠诚? 对圣人是好事。始作俑者已有,他随时也可以再征。 品子,国朝职事官六品至九品,勋官三品至五品,年十八以上之子称品子。 搞这玩意的目的? 答案是干活。王公出行你在前面开路。皇帝死了你在葬队里哭丧唱歌扔纸钱,又或者在诸王、公主府邸当跑腿小哥、打手。懒不想干,一年1500钱,交十三年。 捉公廨本钱者。允许州县公款放贷,设捉钱令史专负管。所得利润央地三七分成。朝廷得七,州分剩下的三成。 职田钱。同样是肃代为供军,要求中外官所获的职田粮上缴三分之一。本是应对当时的非常形势,但大清自有国情在此——长庆年统计全国军人,达到了99万。 减料。削减俸禄所得——“建中三年,复减百官料钱以助军。”军队满足不了的风险一升高,就从官吏工资里揩油。 以上即所有正式的、非正式的收入项目。 够吗?还好。 这会的主要开支有三。 南衙北司的薪俸。代宗朝文官1854员,武官942员,月俸维持在二十六万缗左右,多数达不到——“鐍而不发者累岁。”财政紧张时不发。 德宗朝文官1892员,武官896员。经几次降薪,岁给钱六十一万,单月不到六万。 宪宗朝,李吉甫认为饭桶太多,再削朝官规模,裁员几何没记载,这之后才没怎么动过。广明、光启累次动荡后,官数在元和结构上大幅下降。 圣人即位后,通过科举、门荫、军功、征召各种途径不断补充,照例是朝廷养京官、朝官、诸王公主、直属郡县外官以及他们雇佣的各部门吏,他自养一家人和内侍省、掖庭。去年两方计支七十万——不光是钱。发什么是什么,你别挑,事实上这七十余万费用,一半是用河中盐、荆州茶支付的。 其次是入关流氓、移民的安置。景福元年以来,在这方面上的投资累计已超一百七十万缗。 军费是重头。 春冬服,日常粮料配给,节假日福利,抚恤,兵甲缮造,药柴采购…马夫、工匠、向导、医官、妓女、驭夫、环卫等军队服务人员的开支。猜猜要多少?广德年——“岁发防秋兵三万戍京西,资粮百五十余万缗。” 每兵每年不低于50贯。 本朝军力有限,侍卫、中外军、四使相和堪堪七万。外军除火锐校尉,余皆关中籍半农国防兵,相对腾了宽。按50贯粗算,以钱衡量,年费下限在200万缗到300万缗之间。不到巢乱前的一半,却占了当前财政六成以上,得朝廷、圣人共同负担。 总体上,以眼下的收支情况,只要不乱,日子能过。 当然晚唐还不是最困难的。 郭威造反,命令下到侍卫亲军司,禁军不动如山。乱军至滑州——“大兵未出。”中官找宰相苏禹珪发赏,苏没钱。中官把他带到隐帝面前哀求:想想办法吧!苏竭力凑了一批财货——人给十贯。禁军这才不情不愿的出动,草草打了一仗就与郭威合流。 兖海慕容彦超作乱,令全军自行打草谷,抢到多少算多少。在司马阎弘鲁、判官周度家里没搜到钱,斩之。即便如此,收获还是少得可怜。慕容彦超造假币发赏,被识破,于是——“皆不为用。”遂自杀。 可见五代经济崩溃到了何等地步。 唔,忘了收回的商州铸钱院,荆襄金三镇。前者岁铸钱七万余缗,后者的两税上供得到恢复,将是两大补充。 了然治下财政大致是怎么架构、运转的之后,圣人做了些胸已成竹的批示。 首要就是留州、送使、上供这个两税三分。三辅、秦凤、新秦、庆阳诸郡交通发达,距离近,转移支付很快捷,没自留的必要。 决定暂设京北、京西、汉中、夔四路水陆催发、转运、库使。 水陆催发使主收缴、督促管内郡县上交财赋,并监督过境财赋的运输速度。 库使主保管。催发使收齐管内财赋后,移交库使。库使在辖下交通路径的各节点上修建仓库保管收到的财赋,以便运输。 转运使主运输。既负责把本路财赋运输出境,又接力上一路。 京北路领北地、新秦、庆阳、上、左冯翊、京兆尹。 京西路领鄯、银、凉、金、秦凤、右扶风。汉中路领汉中、剑门、巴中六州观察使。 夔路领上雒、江陵府、渝涪忠万施等州节度使。 这是蓝图,细节和具体方案待下发有司讨论。但可以预见,乱七八糟的职事、使、不入流官、吏会增加很多。现有官吏够调吗?得立刻准备制举,但这只能解一时之需。 经济系统,最好是开办学校招募青少年在他们糊里糊涂三观还没成型的时候规模化、专业化、洗脑化自主培养人才。 以后有余力了,司法、军事、农业各领域也是如此,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逐渐对官僚队伍分流,以学校入仕取缔科举、门荫、征召入仕。 另外,相应而来的薪俸、腐败损耗、转入转出途中产生的物资亏空、人力物力成本也会抬升一大笔,希望不会一来就搞出冗官冗费现象吧。 第二个是关于税收。 那个,高宗的当官成本钱、肃宗的富人税、德宗的房产税,可以恢复吗。 尤其是房产税,后晋、后周、两宋能收,李圣收不得么? 倒不是贪婪。每天一睁眼就是几万武夫的吃喝拉撒,一打仗就祈祷着不要下雨吹风、太冷太热,免得加钱。带兵带得战战兢兢,日子过得郁郁寡欢。 “走吧。”清了清纷乱的思绪,等柔奴把翻阅过的卷宗全部插回柜子锁上门,圣人拢了拢袖子,背着手儿朝外走去。出了库区,赤日炎炎似火烧,箭步钻进肩舆,八个孔武寺人便稳稳抬起,耳边听着柔奴的压抑喘息,脑子又转移到了政事。 刘崇望密使劝降伪梁河中行营招讨使张存敬——可以理解为是对张存敬的观察以及对其与朱温关系的试探。 令人揣摩的是,张存敬拒见使者,却没杀。在该拿来证明立场的事上宽弘,是否可以认为并不是没得谈,只是时机不成熟?还是说,张存敬是个君子,不屑于做斩来使的事? 张存敬是个什么人,他不清楚,掌握的消息只有两点:一,善战,后世在征讨成德、魏博、河东、横海、幽州、河中的战争中屡立大功。易水一战,杀幽州兵六万,为朱温挣下了“自是河北皆服”的成果。 二,极受猜忌。历史上朱温先是让他持节徐州,但他实际当的是颍州刺史,没过多久又被调到宋州。整个状态就是,没实权,不断换地方,有搞不定的难活再叫他。 天复元年被派去讨河中,很快拿下。事成后,朱温拜其为留后,随即反悔,改宋州刺史。但不待上任,张存敬就原地暴毙。官方说法叫——“将之任所,寝疾,逾旬卒于河中。” 好歹遮掩一二啊。前脚还生龙活虎的在打仗,也没听说得了什么病,受了什么伤,后脚就急病而亡…寝疾二字何以服天下? 而且朱温是称帝后才开始大清洗的,张存敬是唯一在这之前被秘密处死的高层。 到底犯了什么忌讳? 难道是给天后…张惠送鱼的原因? 朱温缘何痛恨张存敬至此,这是个问题。但不用纠结,只需明白这是对“如此君臣”,不妨加把火让朱温提前逼死、处决这个大敌。 另外,宣布反正的蔡将吴子陵、鲜于弥得尽快给予支持、响应。 忠武军那边,也可派人去试试赵家的口风。 之前肯定没希望。忠武军毗邻汴梁,现在与他们接壤的淮西反了,长安可以通过邓州防御使、山东节度使经淮西对其输血,以应对朱温的镇压。 此番地缘格局的变化,会让将本被朱温压制的忠武军产生不该有的想法么? 先派人外交一波吧。 想着各种事,座下轿子忽然猛地一顿,让他身体往前一倾。 “干甚么!”他探出头一看,不由得傻了眼。 紧邻十余步外的萧索砖道转拐处,有两个看样子本是往北阙三清殿盈盈而去的曼妙背影。 约莫三十,碎鬓垂耳,发髻上戴着墨绿色的玉质莲冠,黑边绣金的交领中紫羽衣隐饰了身材,而恰到好处勾撑出遮不住的挺立两团。手执一柄拂尘,搭在右臂上。宁静,娴熟。 此时驻足道旁,正迎着阳光拿手挡着眼睛在看自己。 圣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记得孟才人左眼角贴下有一颗宝刻渊薮的泪痣,而郑昭仪,笑起来一对眸子是标准意义上的“笑眯眯地”,极具感染力。 心乱了,说话的嗡声就像没吃饭,也有些窘迫:“嫂嫂…” 有那么一刹那,柔奴以为自己看错了,一贯从容不迫、冷漠镇静而寡廉鲜耻的大家也有为人害羞红脸的时候? 你不对劲。 “闻官军收复金荆襄?”孟才人的精神不错,莞尔一笑。 “是的。” “中和还都,城春草木深,狐兔纵横,陛下雄姿英发,拯家国于倒悬,保得一方太平。先圣魂灵,足以欣慰。”孟才人真心实意的说道。 “侥幸。”圣人嘴上谦虚着,心下却得意洋洋。在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大将、官僚的马屁只会适得其反让他反感,女人发自内心流露在眼神的赞誉崇拜就不一样了。 哇,你真厉害! 女人和男人说出来,能是一回事?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且待中兴功成。”灵动的双眼看着圣人,郑昭仪笑眯眯地说了一句,然后拉着孟才人,朝着太液池、三清殿继续漫步去了。看样子,已然初步释怀。 挺好的,看着亲手救回来的两位嫂嫂一天一天恢复生机,有种主治医师的成就感,他与有荣焉。 他挑开窗帘。 看到了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的掖庭宫女。 躲在角落里偷吃食物的年不过十二三的新一代小寺人。 独自坐在荷塘边默默观赏锦鲤的教坊舞姬。 这是杀材们血与火换来的结果,这是他夙兴夜寐艰难呵护出来的满庭芳、临江仙、清平乐。 晃晃悠悠到了蓬莱殿。宇文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涎水一擦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臣,臣不与君计较,再忍这么一回,绝无第十次。”说完便要落荒而逃。 “宣徽使。”圣人轻轻叫住柔奴:“乱了。” 反手一摸凌乱的头发,宇文柔狠狠剜了他一眼。自己也是真的不争气,每次都被玩得银河直流三千尺。 “下次你像淑妃那样叫两声,可以酌情考虑减免些许时间。”欣赏着柔奴之美,圣人撑着头说道。 “永远不可能。”宇文柔一甩咸猪手,转身把依稀间已把终年幽深白嫩都暴露了出来的衣服整理好,这才捂着明显的水渍黑着脸走了。 (本章完) 第189章 日有蚀 第189章 日有蚀 美良川上,张存敬坐在树荫下,手执鱼竿,怡然自得。不过你若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其实隐藏着很深的焦虑与烦躁。 圣人私下亲自致信,措辞非常客气,指出李氏小子为图一姓永有天下,引胡虏杀伤河南士民,就是李亨、李豫那样的独夫。夏收将至,此辈或许很快会掀起新一轮扫荡。可先下手为强,对蒲阪津发动攻势。俟他略定齐鲁,便三路伐李。 初见词句,张存敬感慨良多。 圣人以往固然也礼贤下士,表面功夫无可指摘,骨子里其实是一副主人模样。胡床砸大将,动辄把左右打得半死,辕门欲杀子,逼奸儿媳妇,集体给十几万军人黥墨刺号,在圣人心里,这没什么不对。大梁是他的大梁,梁人都是他的臣妾,他想怎样就怎样。 这次是真谦和,张口公,闭口吾,连耿弇事刘秀的典故都搬出来了。但他也明白,上位者不会平白释放善遇厚待,每一次接受施恩都要付出代价。 进薄蒲关,说得轻巧。这种要塞,守军又非乌合,在没内应的情况下,很难。叩关失败倒是无所谓,一旦因伤亡过大引发军乱,与李军合流,届时很有可能连本有的绛晋两州也保不住,辜负天后的信用,所以他沉默至今。 “大帅。”室内书记、亲军都将慕容章、亲军十将郭绪等人走了过来。 “使者走了?” “已妥送。”慕容章点了点头,阴恻恻道:“贿问使者,正式的讨贼诏书最迟五日就到,陕州行营朱友恭、何絪、赵羽等部也领受了进薄潼关、潜越金商击蓝田的任务。察朝廷部署,似是在东方吃了瘪,想着在西线碰运气,急病乱投医了。” “薄蒲尔等怎么看。” “不能打。”慕容章回道:“昔以十五万不能清君侧。今唐主握兵十余万,外有王珂、思恭为屏,如何薄之?再说,如今国内逃兵满地跑,连控鹤军、拔山军都有人被处死,加上淮西作乱,襄、邓北犯,常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这局面,朝廷还经得起几次战不利而还、不克、军乱?李氏受命三百年,老蜈蚣死而未僵,圣人有什么?寇彦卿、张归霸这种唯利是图之辈?还是女人被兽父抗在肩上奸淫得口吐白沫都不敢吭声的朱友文?到了危难关头,这帮人估计是第一个造反的。安史四圣怎么死的?全是被部下弄死的!” 张存敬抬手打断,幽幽道:“朝廷不见棺材不落泪,奈何。” 见大帅不发表意见,慕容章眼珠转了转,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腔调转移话题道:“诸位可还记得前番寒食节当天的日有蚀之?” “寒食日蚀,天地晦暗阴森,还下着雨,街巷到处在烧纸钱,忆之犹惧。”郭绪接话道。 慕容章点点头,惊悸道:“我听说事父母不孝的儿女,在爷娘死后就会经常做梦。皇帝事天不孝,则日星移动。乾符年间屡降日蚀,于是盗贼滋炽。李克用父子并据两镇、巢军攻覆两京、关中兵食人十数万、僖宗早逝、李主被圣人造反,恐怕这就是天咎的反映。” 亲兵们一时窃窃私议。 郭绪摸着下巴道:“你的意思是,寒食日蚀是昊天在对圣人发怒?不至于吧。圣人是被将士黄袍加身以兵谏当上的皇帝,昊天认识他吗。况且这次日蚀,汴州能看到,长安就一定看不到吗,应是在警告在唐主。他才是真天子。” “若是如此就好了。”慕容章看了眼一直保持缄默的张存敬,闷闷道:“你们想想,这两年的灾异,也太多了。” 不待人说话,慕容章便一一列举:“开平元年四月癸未,也就是劝进之日,孤星伴月。五月戊戌,圣人在酸枣门检阅三军,讲武结束后,鸦群盘旋树上。九月,陈留两蛇斗,白蛇吞黑蛇,市人围而观之。十月,汴梁太平里屋自坏,塌十余间。冬月,营妓贺氏产四男,轰动全城,无兵敢认。十二月,京兆尹张廷范家猫鼠同乳,不相害。今年正月,苍鹰飞集兴教门与天后所养金雕相斗,血溅空中。二月,京师十日大雾。三月,宫中数见怪物,投砂石,捶门扉…” 或正常或反常的自然、物理、生物现象而已,但在理学还未兴起盛行阴阳五行的宋以前都是被视作非常不吉利的邪恶事件,世人见到这些的反应等同于你看到死人复活、母猪上树。 天宝十三载,长安连雨四十天,吓得朝廷禁止妇女上街,从皇帝到民间纷纷大祭玄冥向鬼神反省。彼时尚且这样,更别说现在朱温的伪政权。常战常胜,处于稳定的发展中也还好,反之,那就由不得人不怀疑,并把这些事和生活、政治牵强附会。 张存敬凝眉。 他如何不知慕容章话里的意思?这一两年的灾异频率远超于从前,圣人当节度使的时候几年碰不到几次,现在做了被传为终代唐德的皇帝,身上却几乎一下就凑齐了太白金星异常、日蚀、妖怪、禽蟲斗、多胞胎、屋自坏等预示着衰亡、毁灭的异象,只差最重量级的荧惑守心。 意思不就是圣人德不配位,干犯天条么。 侃侃而谈的慕容章环视在场武士,缓缓总结陈词:“杀高士以绝王道,废纲纪以正凶行,专事威刑,轻佻淫荡,圣人无人君之象。与其进与唐主交战,不若率行营全体将士进京,提刀上殿,与君臣痛陈利害,更选贤明以主大梁,行史思明故事。” “我看可以。”郭绪左右看看,低声道。亲兵们交头接耳,颇有些意动神摇。 “义成军能作乱,我辈孰不可?” “朝廷都这鸟样了,还怕它做甚。” “吾等不造反,但诛桀纣,为社稷除此大害。” “不如换给大帅披黄袍。” “够了。”张存敬越听脸色越不好,不得不作色呵斥。诚然,他也看不惯圣人,但厌恶一个人,不意味就该造对方的反,甚至下克上。恨一个人,不等于要杀掉。这是两码事。如果谁对上级、对他人不满都习惯性诉诸武力,天下岂有宁日。 但他也有预感,圣人最终还是会死于部下、身边人、甚至是枕边人。 禄山被李猪儿捅死。庆绪被史思明绞刑。思明被骆悦、蔡文景、许季常用弓弦处决于驿站。朝义被李怀仙等人逼迫自杀。“秦帝”泚被韩旻、薛纶、高幽品、武震、朱进卿、董希芝剁碎在地窖。“楚帝”希烈被陈仙奇、薛育之辈联合宠妃窦氏毒死后灭族。“齐帝”巢在狼虎谷被外甥林言于背后斩首。申丛、崔贤、吴子陵、鲜于弥囚禁“蔡帝”秦宗权全家,执送汴州。 说明什么?既以逆取,就很难顺守。 自己不愿干这种事,不代表别人也不愿,大梁最不缺的就是贼。一叶而知秋,从亲军的言行管中窥豹,圣人的日子,恐怕已进入倒计时。 慕容章看着张存敬陷入沉思,指着在场亲兵继续发挥口才:“我辈哪个不是沛县的豪强、将门子弟?哪个不是腰缠万贯之家?当初我等与你舍弃明镜白发,深闺泪眼,怀着一腔赤诚,跨越千里到汴州从军征讨巢蔡,难道是为了朱温所谓的同享富贵吗?数年相见白刃,大小战斗凡三百次,身上拔出来的箭头有一百多个,他有什么富贵能报答我们!” “河北为土地传付子孙而战,郑汴蠢汉为财货搏命,我们呢?为了让一夫继续祸乱天下?为了几贯赏钱?既看走了眼,废昏立明难道不是理所固然吗。这若是代宗时,恐怕警卫武夫已经举旗劫公子,擒一夫以斩了。”慕容章骚话连篇,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慕容章!”张存敬再次怒喝。 河中行营有三根“保险绳”,即陕州行营、河阳节度使和驻扎东都的观军容使石彦辞。而且河中行营成分复杂,确实伪梁现在有相当一部分军人对朱温不满,但也不都是反对朱温的。 “大帅。”甄夷也说道:“圣人霸占中原,在其勇乎?受命于天乎?非也。虚伪狡诈道貌岸然欺得四方豪杰来投,骗了李氏信任,饥不择食什么丑类都要而已。亲小人,用禽兽,逐直言之客,夺恩主之地,亡已必矣。慕容章说得对,我遍读史书,也未见以一夫而久有家国者。” “某闻唐主置京西、京北、汉中、夔四路催发、转运、仓库使,制州县钱谷。复如金城行宫,召见守令,选六郡蕃汉善骑壮男五万馀,号万岁军,可知天下势此消彼长。臣不密失身,君不密则失臣,圣人作为如是,反与不反,我等无不可。或者归顺唐主,之前密使来招降,我看也颇有诚意。”令狐韬接着补充道。 “别说了。”张存敬轻轻闭上眼睛,道:“废昏立明,伊、霍所难,这不是你们该考虑、可以做的。有些事,妻妾、中官、子女偷偷做得,外臣做不得。将来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造反,他不屑为之。陪着朱温这样的人枭去死,可耻更脏身,他从军的本意也只是为平定乱世出一份力。不想真心错付,看错了人。悔之晚矣!但若现在脱离大梁,又挂念、放不下天后的安危,毕竟在汴十年,天后从还是魏国夫人的时候就对他和王彦章这些外地人格外照顾,实不忍负之。 见他态度坚决,慕容章等也不再就此多言,回到话题道:“唐主今非昔比,进薄蒲关恐怕是自讨苦吃,徒为他长威望啊。” “事在人为,可尝试一下。先进军蒲州,看看王珂这护国军节度使当得怎么样。为万全计,暂时也只能做到这了,否则数万大军鼓噪,我也压不住,朝廷当能体会苦衷。”张存敬指示道。 “真是个大忠臣啊。”慕容章嬉笑道。 “另者,端午将近,写两封贺表,一者给圣人,一者给天后。再买些补身子的鱼虾药料和女人喜欢的物件,连同贺表进献给天后。”张存敬最后道。 (本章完) 第190章 万国衣冠 第190章 万国衣冠 乾宁元年五月初一,晴空万里。 苍鹰盘旋。 清澈的洮水倒映出蓝天白云。 冷杉黑林之内,鸟狐翔腾,叽叽喳喳。 小小的起伏丘陵之间,老茅庐依然升起炊烟。 齐人高的绿草丛随风浪涌,密密麻麻的野马牛羊奔腾徜徉。 开满野的荒凉西都大道通往远方。 路旁的麦田,粟特妇女手挽竹篮,不断弯腰拾捡遗穗。菜畦里,孩童高喊杀虏,追得黄狗到处逃窜。兀地,沉重钟声打破安宁。 大批凶神恶煞的武士飞驰而过,白袍官吏跟在后面,敲锣打鼓:“出警入跸!” 妇人悚然一震,孩子们轰然而散。 四下劳作的农人抬头张望,表情惊疑不定。有的拿起东西就回家,大部分则一窝蜂就地匍匐,尤其是那些吐蕃男女,战战兢兢,脑袋几乎低到泥里。 西京大道上,无边无际的长龙正在行进。 “嗡…”第二道黄钟响起,音乐变更为《太和律》。 及近,清一色的红轮红盖红墙的垂帘革路、轺车在乐曲声中驶来,朱紫与骖从站立于上。阳光下幡帜如云,乃是一片红底黑字的矩形旗,上书先导、乘路、本品。队伍很严肃,四周只有呼呼的风声、哒哒的碾轮声和飒飒旗声。 李仁美嘴巴有些发干,赶紧领着一班穿得枝招展的王室成员与百官拜于道左。 “哒哒哒。”由左右金吾大将军崔无慈、刘仲毅领衔的清游队走来。带弓箭携横刀,举龙旗、朱雀,是为前队。服平巾帻、绯衣,扛着大盖伞走在外围两边的,是为黄麾仗。分左右两厢,甲骑具装,左厢骑士无队形游弋在外,右厢六排步兵走在中间的,是为步甲队。 显然,金吾卫得到了重建。现有士卒两千人,从勋、散、高级职官与远系宗室的家族里选拔而出。今后,其中有能力者陆陆续会得到外放为官为将的机会。外放一人,就从来源补一人,以维持结构稳定。这一方面是为了加强利益攻守同盟,一方面也是作为选官、用官的补充。 在李某的规划中,以后军事系统在人员上基本就朝着——地方武官向侍卫亲军、外军、金吾、司隶校尉、皇城使各单位晋升流通,中央武官则向地方下派,二者循环互济,西内太平殿培养的蕃汉武官作为双方的补充——的制度目标发展。 清游队一路观察四方,并不停留。 “哼!”一双双表露出猜忌、仇恨、嘲笑、不屑的眼睛扫来,李仁美浑身紧绷,随行大臣低垂着脑袋,宛如鹌鹑。祖宗们被北方藩镇活埋、追亡逐北,末代可汗被杀得仓皇夜遁把可敦都跑丢了,毕竟是四五十年前的老黄历,可一旦自己也见识到兵威,这滋味,真是难言。 清游队稍稍走远,道路尽头又浮现车水马龙。 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前后相连,全部由四马拉动。 芙蓉玄冠、如意冠、青纱、红衫、平巾帻、裙子、紫衣、面具……穿着打扮鲜艳各异的太卜令、女巫、正道匠、女冠、司辰、漏生、太常道士站在车上,各佩弓剑、法器,在太阳的照耀下,射出凛凛金光,彰显着作为神道属队的威仪。 接着再是由歌姬、舞姬、音乐博士、琵琶手等组成的庞大鼓吹。 光禄守宫、太仆奉御、书令史、通事舍人、中郎将、御史、散骑常侍、中常侍等组成的持鈒骑从。左边举黑龙旗,右白虎旗,每个人都穿着特制的绣着黄龙的卤部服。 之后一一是班剑卫队。紫黄绶纷,挎银刀,具金铜剑,足足千余人。金光银芒几乎闪瞎敢于偷窥的庶民的眼睛。玉路队。太仆卿亲率驾士三十二人,操控着由六马拉动的五时副车队。 骑执扇队。金装长刀的骑士、紫纱白丝绔女御、黑衣寺人骑在马上,各执雉尾扇、方扇、盖、玄武幢、孔雀槊。密密麻麻的书令史、宫女、供奉策马簇拥在大道两侧。一切有条不紊,无人喧哗。 “先导,清游,辟…”李仁美努力分辨着,试图与在塞外广为传诵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天子排场对应上。但很可惜,他根本认不全。 王室成员上一次入朝为舅舅效力得是大中年了,如今在位的圣人已是宣宗的孙子,回鹘业已沦为惶惶丧家之犬。沧海桑田,竟至于此。 “不是说朝廷式微,被人造反夺去天命了么?”宰相阿怛鲁念念有词。 “流言蜚语,全是骗人的!”公主李婕新跺了跺脚。大回鹘,还怎么复国?重新强盛起来的朝廷会允许回鹘在近在咫尺的河西复国么。她对这几年中国形势的变化也相当关注,知道出了个叫“李晔”的舅舅,短短数年便做下好一番事业;大概这就是天朝有天佑吧。 约莫过去了数千属队人马之后,大队黑压压的步骑兵终于显现。 两辆豹尾战车在前头开路,手持长戟、黄钺两种礼器与弩机的铁甲武士站在车上,藏在兜鍪里的眼睛虎视眈眈。后方旌旗遍野,刀枪如林。队伍中间,十二辆羊车上站着的不知是妃嫔还是什么,妆容华贵,涂脂抹粉,眼神阴鸷。还有十二辆安车、望车,坐着史官、秘书、符宝郎各人。众星拱月般拥着一列金、象、革、木六马辒辌车缓缓映入眼帘。辒辌车队后面,大群覆膊臂韝的蕃汉军士以五十人一行,手握兵锋呈纵队轻装紧紧跟随。 好大的排场!李仁美浑身乍起鸡皮疙瘩,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心情从伊始的好奇变为刚才的羡慕,又第二度发生改变,腿肚子直抽抽,想如厕。 匍匐在地上的宰相阿怛鲁抬起头颅,一张脸红得像猴屁股,只见他高举双手过头顶,亢奋大喊:“万岁!” “万岁!”战战兢兢拜于道左的回鹘百官、公主、王子纷纷顶礼膜拜。 跪在田野里,躲在树后,蹲在山坡上远观的蕃汉庶民,突厥人,吐谷浑人,党项人,嗢末,粟特人,汉人,看热闹看得正在兴头上,也一扔锄头、牧鞭稀稀拉拉的跟风:“万岁!” 等候在康狼山行宫城门前的金城郡官吏尽皆失色,蕃部渠帅、酋长、调来戍边的内地武将也表情各异,不得不应和:“万岁!” 正排山倒海行走在西京大道上的大驾卤部属队、卫队也纷纷大喊:“万岁!” “当!”《太和律》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恰到好处被演奏出来的《秦王破阵曲》。 辒辌车上,一桩桩往事走马灯映入南宫宠颜的脑海。 光启元年,李克用、王重荣讨田令孜,凤翔、邠宁与之合流,焚掠宫廷,杀伤京师两万余人。 大顺二年,同、华、邠、岐四帅联合犯阙,派兵在重玄楼下对着皇帝撒尿。同年秋,神策军在银台门击鼓放火,扬言弑君。 景福元年更是不堪:长春宫落入贼手,出家修炼的孟、郑两位先朝妃嫔堕入魔窟。 入宫以来,所见者只有乱。 不可侵犯的皇权,武人不屑一顾。 至高无上的天子,中官打骂随心。 调和鼎鼐的朝廷,小民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 没成想,世事无常…… 凶残险毒的内竖,被官家当成路边野狗乱棒打死。傲慢的邠宁军夹起尾巴在银城郡乖乖屯田戍边,就像被主人一通收拾后的奴材,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发出半点声息。占据河陇百年的狡猾吐蕃,已成过眼云烟…望着匍匐在蓝天下的庶民,种种屈辱只化作南宫宠颜眸中闪烁的水光。 礼乐、底线、秩序是一点一点打破的,也是这样一点一点恢复起来的。国家威权已著,只待慢慢收拾残局。除了朱温,或许很多地方将来都不需要动兵吧?好期待官家一统天下那天呀。 金顶铜墙辒辌车内,圣人用手撑着脸,斜卧在榻上,一束天光从方窗透进来落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赵若昭、赵如心、杨可证跪坐在他对面的案几后。 德王李敬慎坐在塌边,垂听父训。 “若让你来坐我这个位置,此番遴选的五万蕃汉男子,你怎么编制?” 李敬慎一个激灵,立刻俯首:“儿不敢。” “回答我的问题。” “自是将其尽收禁军,以实朝廷军力,并用他们压制旧军。” “怎么收?” “比侍卫亲军,马步教练使司、兵马使司、将司分权而治,步骑分管。” 圣人不置可否,淡淡道:“这五万人出自河陇。河陇失陷吐蕃百年,种类混居。汉、突厥、吐谷浑、嗢末、吐蕃、粟特……代代多有积怨,你把他们放在一起,平素斗嘴打架则罢,临战你看我我看你,互相使绊子,岂能发挥作用?万人不同心,则无一人之用。” “这…”李敬慎语塞。 “回鹘可汗李仁美此番率百官前来金城觐见,你如何安排。”圣人换了个问题。 李敬慎努力代入皇帝的思维,好一会方道:“准故事,赐其财货,好言安抚,令返王帐。” “此人一直图谋酒泉、敦煌,志在重建龙庭,你还打算放他走吗。”圣人提醒一句。 “那就扣下他们君臣,带回长安居住,并以此向回鹘讨价还价?”想起楚怀王的例子,李敬慎迟疑道。 “怕是难。”圣人叹了口气,到底只有十一岁啊。 在后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学生,在这时…李克用十三岁一箭射双雕。朱友裕也是十二三岁就跟着朱温到处打仗。王镕十岁持节成德,面见百官毫不怯场,一下就镇住了武夫。便是他,十三岁的时候业已在皇兄身边统率卫士当中郎将,十五岁就和何虞卿结了婚。 “留守的贵族大可当他们死了再立一王,然后造你的反。把可汗抓在手里就能控制回鹘么?不能。相反,李仁美为什么觐见?因为胡种无礼,弱肉强食,有威望的首领、兄弟随时可能杀他自代。还有归义军、凉州军的威胁…所以他需要寻求外部支持以震慑孽志,巩固权力。你也根本不必在乎他有没有野心,逮住他的痛点利用就是。至于复国,大军出萧关半月就能打到张掖,他拿什么复?看不到希望的事,自然就渐渐不执念了。” 李敬慎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支持李仁美做可汗,利用他就完了吗?”圣人追问。 “儿——”李敬慎低下了头。 “好好听着。”就这么点人,也从未上手过政事,圣人也不怪他:“关键不在李仁美,而是他所代表的王室。回鹘与我盟友百年,虽有龃龉,到底比吐蕃、南诏之流强得多。如今他们落难,你不但不施以援手,反而落井下石,以后哪个蕃部、友邦还肯为你所用?但他们如今住在河西,离你太近了。所以得既对他们好,又通过李仁美打压、分裂之。” “怎么做?让王室成员和贵族一个一个离开,到朝廷来,到毗邻州县做官。没了王血,回鹘就是一盘散沙。总之,不要让他们像诸侯国一样待在张掖,让他们和你一锅吃饭,对藩镇也是如此…” 李敬慎认真听着。 回头还得找韩、王二师问一问,唉,感觉很多事都不好处理啊。 良久之后,圣人又说道:“这次你便不回京师了,去凉州,到贺兰道采访使徐彦若府中听用。” 啊? 李敬慎抬起头,看着老子,愣在了那里。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见事无数。”圣人本打算将其派到某个军司或畿县从“吏”做起,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现在下基层,那是拔苗助长。不如扔给仕历宰相、御史大夫的徐彦若,让这小子见识下金字塔中层是怎么个现实情况。至于参与军事,甚至杀人、带兵…洗洗睡吧,再等几年。 “阿父——”李敬慎鼓起勇气,小声道:“不去可不可以?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尝闻人之行,莫大于孝,儿不忍远离爷娘。” “侍奉父母是孝,顺从父母听我的话也是孝。你是长子,将来我老了,祖宗们的江山就要靠你们十几个兄弟手牵手了。” 眼见反抗不了威权,贼父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把他撵去凉州,李敬慎想想道:“儿身边没有贴心人,欲带几个府中家僮。” “带不了。”圣人直接否决。去了那边从零开始吧,先上手怎么组建、管理一个小家庭。 李敬慎泪眼朦胧,快哭出来了。 圣人也不想让他在人前难堪,叮嘱了一番便督促他去汇合护送团即刻起行。很快,车外就传来淑妃母子抱头痛哭的动静。哭吧,哭过这一阵便好了。李某无动于衷,继续理事。 这五万蕃汉新人如何编制,他早已决定好。和德王说得差不多,他之前也一直是那样做的,只不过这次有一些区别。 具体方案是: 置万岁军,以该司总领这五万人。 下设汉军司、蕃军司。 汉籍、汉籍嗢末以及汉化程度较深能熟练说汉语、写汉字的吐谷浑籍、党项籍,也就是所谓的熟蕃,以汉军司统之。大概1.4万。 突厥人、生党项、吐蕃、胡化汉人、粟特人、铁勒、羌人、回鹘和那些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种类但“深目高鼻,貌不类华”的杂胡,以蕃军司统之,这部分3.6万。 蕃兵较多的藩镇夏绥、河东、幽州、大同、振武、前朔方、前泾原也是这路数。汉为汉,蕃为蕃,平时置蕃汉都总管、蕃汉马步都总管、衙内蕃汉都总管等职务,主持日常管理。战时和正常藩镇一样,来自各单位的军人组成行营。 两司之下,各置教练使司、都虞候司、兵马使司、将司。教练司主练兵、演习,都虞侯主纪律检查、军纪整肃。兵马使司统领诸都。列校以上的军官平时按时在将司打卡上下班,与军队保持距离。 就是侍卫亲军那套,没什么好改的,暂时先这样吧。 人员上。 崔安潜三子崔伽护任汉军司总管,副管是前成德节度使衙内白云都兵马使南宫道愿——河北大将入朝,升官就是快啊。唔,也有可能和南宫道愿的妹妹宠颜备受恩眷有关。她另一个兄长南宫善商也得封驾部郎中。 中领军兼雾露使扎猪调任蕃军司总管,上郡尉杨可宣卸任,为副管。 常山侯王从训接替扎猪。 入朝的前河中衙将潼关镇遏使刘训升任汉军司教练使。银城尉武熊召回,转汉军司都虞侯,侍卫军将李瓒出而代之。 汉中尉司马勘武召回,转蕃军司教练使。前河中衙将陶建钊接替司马勘武为汉中尉。前淄青衙将卢旭升任蕃军司都虞侯。 这是决定好的,赵如心已起草好了任命制书。 余者待定。 有时候圣人也心憔悴,到处是算计,到处是派系勾兑,到处是利害权衡,到处是分摊好处。既怕得罪了张三,又担心寒了李四的心,引起王五的不满。但政治么,本来就是做蛋糕、切蛋糕的把戏,没球办法。 此番遴选善骑男子,组建万岁军,也是出于对地方控制的考量。 杂胡且不提,吐蕃比较大的那些万人以上的氏族,嗢末诸部,哥舒部、仆固部等等,都有实打实的战斗部队,不想办法吸纳进来,任其在地方上逍遥自在,也许哪天突然就反了。 吐蕃还好,赞普完蛋了,去年又被重拳出击,苯教领袖明镜光明慈悲辛者明罗远走西域,心气散了。在暴力的威胁下,编户齐民在按部就班的执行。不高兴,确实不高兴,但金城一战被打得尸横遍野,不听话还能怎样? 嗢末则不一样,赞普压榨他们,他们可以联合起来与吐蕃中央的讨伐军拼命。天子让他们不爽,会不会反?不好说。作为皇帝,最好别赌。趁着他们还开开心心沉浸在获得大唐解放获得自由的喜悦中,将其善战者招募出来编为国家之师,这是最保险的。 原本李圣打算多招募一些的,像其他穿越者那样,搞个十万铁骑。 但自量财力,增兵五六万已是极限。 别忘了,万岁军司是按纯队马军编制的。 马不值钱,河陇地区有的是马,国朝也从不缺马,夏绥、朔方、振武军、河东、幽州、成德、淄青、襄阳都有牧场,回鹘没崩溃之前,每年更是倾销战马、驽马超过十万匹,搞得朝廷不胜其烦。某个穷得两眼发昏的外舅也不止一次问圣人——买马吗。 搞人的是马的食量。万岁军五万骑士,坐骑连带备用马,至少不低于十万匹。将来投入对汴作战,如果全部出动,光后勤就得准备半年。 驻地的话,圣人对着地图想了想。 马军要放牧、练骑战,京师光靠一个沙苑监、飞龙院根本不够。 万岁军没法全部囤驻京城。 京北庆阳郡的青石岭、浅水原、白马川、梨园可分担一部分。右扶风的岐山、漆水原、武亭川、斜谷可分担一部分。鄠邑、蓝田、鸿门、富平县、昭陵所在的九峻山、宜君也可分担一部分。 但分驻的话,管理方法又得调整。教练使不可能上午在浅水原组织实战演习,下午又跑到上郡的宜君县。都虞侯也没法早上在岐山巡视,晚上又到蓝田。 “操你妈的…”圣人一仰面倒在榻上,无语住了。 赵如心、赵若昭、杨可证发笑。你还挺会骂,总是能整出些新样的词句来。圣人看了她们一眼,拉过枢密使搂在怀里,揉捏着太白山,与她亲密的说着悄悄话,籍此抚慰心情。 “别挤!又流出来了。”赵如心脸一黑,掐了他大腿一眼:“白日宣淫,没得害臊。多大的人了,还吃奶?” “比淑妃、阿符、武令仙甜,比可证、可曦多,吾儿政阳好福气。” 赵若昭傻眼,看了坐在右手边的杨可证一眼。你们玩得这么、这么大、这么浪啊。后者一张脸已然血里透红,拿手挡住半边脸打着哈哈夺门而逃:“我,我去看看午餐何时送来…” 枢密使,批密使! 赵若昭羞得三观尽毁,心脏砰砰直跳,狼狈逃离辒辌车。 “今后几年,我要好好耍耍朱温。”等到车内只有赵妃,圣人抱着她自顾自道:“两次叩关令我如坐针毡,寝食难安。如今他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也让他体会下我当初的滋味。” 最新消息:邓州防御使李存孝、襄阳节度使赵匡明、淮西留后吴子陵已和伪梁招讨使牛存节在汝、申、蔡发生激烈交火。李克用荡平了赫连铎的残余势力,正准备南下潞州大举进攻河阳。河中的张存敬,不太安分——据王珂奏书,有找盐池镇将陈熊麻烦的态势。 但也还好,能应付。 唯一糟糕乃至堪称危若累卵的就是朱氏兄弟。魏博遣武乙戟、田恒、阿史那高洋等人数次扫荡滑州,欲从侧翼缓解二朱的压力,但很可惜,失败了。白马驿一战,魏军伤亡过万,效节使李翰被汴贼王重师阵斩,士气大挫,退回了卫州,短时间内衙兵们多半不会允许田希德出战了。 朱瑾方面,丁会围任城,赵克裕突袭曲阜,兖州也被庞师古围得水泄不通。朱瑄那边也差不多,朱温亲率主力,分包郓城、阳谷、东阿、平阴。 虽然有河东、魏博、淄青以及新下场的横海无偿赞助兵马、财货输血,但如果圣人、李克用、赵匡明不能在陕、蒲、河阳、蔡四路空前施压,迫使朱温分兵救援,山穷水尽的二朱灭亡基本上就在今年了。 为此,圣人计划在五月、六月对朱温发动蒲、陕会战。 赵如心双腿紧夹,皱眉抵抗着粗暴而微痛的侵犯:“巴…蜀呢?” 巴蜀,一群小丑罢了。崔公率军入剑门未久,梓州、绵州就有豪强来迎,绵州将领常再荣率部两千加入讨伐军。跟韦昭度入蜀差不多——王师一到,争相来附,但心不齐,多数军头怀的心思都是利用朝廷帮自己打地盘。不过崔安潜怕是没韦昭度那么好糊弄。 慢慢等消息吧,最迟一年,两川局势就又会发生新的变化。 赵如心理了理湿漉漉的鬓发,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 仙子,堕落矣。 “到行宫了。”外面传来闻人楚楚的提醒。 枢密使表情一变,匆匆收拾起凌乱的衣服和妆容。等她妥当,圣人紧紧拉着她的手,走下了辒辌车。此番巡视,当然是为了强化威望,强化对河陇的统治力度。到今天为止,李某已在外游行了两日,尽可能让更多庶民看到大驾卤薄、帝国军容。今后几年,应该会变成惯例,每年都抽一点时间过来小住,让地区士民知道皇帝不定时就会突击视察。 “把我外甥李仁美一家叫来。”走进城门,圣人吩咐道。 (本章完) 第191章 伽蓝 第191章 伽蓝 回纥,其先匈奴,北魏时号高车,或曰敕勒。有薛契苾、多兰哥、仆固、拔野古、浑、斛薛、白等十五部。前隋大业中,袁纥、仆固、同罗、拔野古联合建国,称回纥。王室姓药罗葛,世居娑陵水(今外蒙古仙娥河流域)。 贞观三年入朝,以回纥部为瀚海都督,多兰哥部为燕然,仆固部为金微,拔野古部为幽陵,同罗部为龟林,思结部为卢山。以浑、斛等部为皋兰诸刺史州。是为七州六都督,渠帅皆赐李氏,与李二在长安立誓:“与为百姓,若父母然,请世为臣。” 突厥大将阿史那贺鲁叛于北庭,诏发回纥骑士五万破之。讨高丽,从行。 至武后,回纥人开始批量加入唐军服役。惜则天的脑子太反常,酷吏构陷回鹘王子谋反,则天不闻不问,将其流死。回纥乃绝朝贡。这是第一次交恶。及玄宗上台,才重归于好——“自是逢战常为先锋。” 安史之乱爆发,回纥毗伽公主嫁于敦煌王李承寀,英武可汗、叶护太子各将兵入关讨逆。郭子仪说,你们远道而来,先休息下,叶护太子急得不行——“国多难,我助讨逆,何敢食!” 我来杀贼的,没空干饭! 之后香积寺、新店、曲沃、西岭、洛阳诸战,回纥确实出力颇多,朝廷都不好意思了,让稍事休整,叶护太子再次展现了他超高的政治觉悟——“留兵沙苑,臣归料马,以肃范阳残盗。”给肃宗感动得:“为我成大事,卿等力也!”诏进三公,封王。 但随后骚操作就来了。回纥请通婚,肃宗不知抽什么疯,选中黑寡妇宁国公主……胡人是不在乎贞操,但不代表不介意这个。婚礼使一到,那边就阴阳怪气:现在是谁在当皇帝?是不是换人了? 婚礼使的回答也很有意思——“宁国乃帝玉女,有德容,万里来降,当以礼见。” 虽然公主两为寡妇,私下可能被更多人钻过裤裆,但她还是个好女人,现在来都来了,你就认命吧。英武可汗这才不情不愿地奉诏。 英武死,其子移地建即位,唐回关系发生转折。 先是在讨逆上,移地建认为安史数年不能平,国乱有丧,立场发生动摇,在仆固怀恩的劝说下才打消念头。又在陕州批评时为雍王的德宗没礼貌,见到叔父不跳舞。德宗的随从争辩,被抽一百鞭。于是唐军鼓噪——“以王见辱,将合诛回纥。” 为大事计,李适忍了。 乱平后,共封回纥有功贵族四王、十国公。仗着功大,舅舅也衰了,在朝中当官的功臣子弟和驻国使者多次犯法——暴市物。夺官吏马。杀人于街。边境上的回纥镇将也经常和藩镇抢东西,甚至大打出手。移地建并不约束,还想亲自入寇。 宰相顿莫贺屡屡劝谏:“朝廷无负于我。今举国远斗,如不捷,将安归?”移地建不听,宰相怒而刃之,屠其党及有反意的附属部落胡人数千,自立为汗。回鹘世系转移。 事后,群胡找代北镇将张光晟献计——“请斩回纥。” 欲假藩镇之手报仇。 光晟太想进步了也太贪财了,许之。 这边,得知移地建被杀的德宗拍手称快,将包括顿莫贺叔父在内的回纥人全部驱逐。行至振武军,窥伺已久的张光晟以“回纥想造反”为名,尽屠之,劫其财货。 张光晟自作聪明的这次“振武大屠杀”让双方关系降至冰点。到李泌复相,在他的斡旋下,两国才又握手言和。重新通婚,互派使节,回鹘开始配合反攻吐蕃:“昔为兄弟,今婿半子。若患西戎,子请除之。” 到穆宗那会,河北作乱,回鹘仍派镇将李义节率兵数千助讨。 武宗时,回鹘亡国。 王子嗢没斯率家族成员、酋长二千余人到长安投靠舅舅,赐姓李氏,曰思忠、思贞、思义、思礼、弘顺。这部分是入朝的,以怀信可汗后裔嗢没斯为首。到圣人这会,仍有子孙在朝做官,各家开枝散叶,广泛分布三辅,经商务农从军,已与汉人无异。 另外三支是那结、庞特勒十五部和牙帐十三姓拥立的伪汗乌介。 宗室那结背叛王子嗢没斯,倒戈乌介,战败为乌介所杀,部众被乌介兼并。 乌介为缘边藩镇所灭,其弟自称遏捻可汗,依附奚人。大中初,幽州军破奚,遏念转投室韦。幽州令交人,遏捻惧,带着老婆孩子出逃,自此下落不明。 庞特十五部漂泊河西、安西。后世高昌回鹘的初代领袖,现任楼兰太守仆固俊就是这十五渠帅之一。 庞特部在甘州安家。招抚流亡,励精图治。宣宗末,以其进贡不断,封首领庞特勤为怀建可汗,算是授予了甘州回鹘正统名分。除此,余部散居各地,一些归于归义军、凉州治下,有的湮灭历史长河,连部落也没有了。 怀建死,其子立。中和元年,其子死,群臣迎立王室后裔药罗葛仁美,尊为乌姆主。 “传金紫光禄大夫、单于大都护、甘州回鹘外甥李仁美上殿。” “传宰相阿怛鲁、枢密使戒禄、伽蓝公主、赤叶公主、伯克李仁贤、李仁奇、李仁秉……上殿。” 注意看,这个穿棕色金棠纹圆领袍、腰缠蹀躞带、头戴金顶瓣冠的男人就是现回鹘流亡政权首脑——李仁美。伴随着寺人的点名声,在金城宫唯一营饰完成的昭阳殿陛下等候已久的李仁美一个激灵,跟着侍者迈上一级级台阶。 已是五月,天气溽热闷燥,李仁美背心湿透,但他顾不得这么多,在廊下脱掉鞋履后,低头小跑着恭恭敬敬地跟在引导者身后。 进得昭阳殿,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拜倒,自来熟地颤声道:“舅舅!” “舅舅。”伽蓝、赤叶、阿怛鲁、李仁奇等人也哗啦啦拜倒。 左边两个头戴桃冠,冠后两侧下垂红丝带。发髻高梳呈半月形,竖插朱钗,眉心有深红钿,两颊有粉色妆靥。面笼薄黑纱,一身紫道袍的大洋马,便是伽蓝、赤叶了吧? 嘶。 和传统游牧民族的女人打扮不同哟。 妆容上,穿着上,唐化程度很深,难怪一直视中原为灯塔。 甘州回鹘是个另类,唐、五代、宋朝贡不绝,但他们因人而异有区分。 后梁乾化年间,都督周易言入朝,没记载献了什么礼。回去也是这么回去的——朱温派将领杨沼“押领还蕃。”估计说了让朱温非常不爽的话吧。 后梁就这一次。 庄宗时,李仁美贡玉、马,庄宗册仁美为英义可汗。明宗时,李仁裕上位,遣李阿山入朝请封,册为顺化可汗。很明显了,对沙陀李以及由挂在代宗第二子郑王邈香火下的沙陀李氏所建立的沙陀唐,他们认,内部权力传承也恢复经大唐册封才生效的传统。 其他朝认吗?后晋石氏父子两代,来过一次。后汉被忽略。到后周,显德年间给郭荣送过一回玉。 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北宋的朝贡次数一度频繁。 赵大在位,建隆二年,可汗李琼遣使朝献。三年,献特产。乾德二年,贡玉、琥珀。三年,贡玉、马、琥珀。太平兴国五年,以骆驼、青海骢、珊瑚来献。咸平四年,以名马、骆驼、剑甲、琉璃器来献。大中祥符元年,王子夜落何、宝物公主、没孤公主、宰相娑温率队。不久,又以宰相左温、枢密使何居录越等高官来使… 联系比较多。 晚唐乾符以后的史料在战乱中遗失,甘州回鹘的具体进贡情况不为人所知,但从昭宗被劫持到凤翔时,李仁美通过朔方韩氏代奏,请求入关勤王的表现看,次数只会比宋多得多。 废话。回鹘与唐什么情分?贵族子孙多有李氏女血统,姓李的王室成员一大堆,跟赵氏有几分瓜葛?若非出于联合对抗党项,估计都不会搭理赵氏,就像对朱温、石敬瑭、刘知远、郭威那样,意思意思就行了,还真金白银往外送、汗位请封啊。图什么? 图你高粱河赛车冠军,图你费劲心思拿不下个定难军,图你大言不惭——明年,神宗使谕回鹘令发兵深入夏境?你一个兵还没动,就让我去跟党项一决生死?你牛。 讲个大宋笑话——“然回鹘使不常来,宣和中,间因入贡散而之陕西诸州,公为贸易,至留久不归。朝廷虑其习知边事,且往来皆经夏国,于播传非便,乃立法禁之。” 甘州灭亡后,聚集在河西的回鹘余部仍与宋同盟抗夏,不时入朝习惯顺路在陕西做点小生意。赵宋君臣害怕他们精通军事,恐惧其给党项人当间谍,下令断交,禁止回鹘入境。 畏敌如虎到草木皆兵,满脸猥琐挫相连圣人一个键盘侠都感到反胃,何况四方邦国。 进贡,进你麻痹。 话说回来,伽蓝、赤叶二位外甥女殊为出众。 一种无法用世俗辞藻形容的独特。 看来见的美女还是太少了,后宫质量也太差。刚来时居然被小赵勾了魂…从先圣逃难,连何虞卿也能看上。啧! “拜见淑妃、贤妃殿下。”李仁美一行又对着淑妃、朱邪吾思见礼。 “咳咳。”眼见圣人看得呆在那,贤妃轻轻拍了拍扶手。 有什么好看的?胡姬,也就那样吧,不如洛符、陈宸、闻人楚楚、韦懿、宠颜这些毓秀灵珠。特别是洛符!每每看到,贤妃都自行惭愧,嫉妒。把圣人迷成什么样了,几乎一有空就被紧紧搂在怀里!还有韦懿那贱妇,暗地里按倒圣人多少次了?在太液池,在禁院桃林,在蓬莱殿的小亭台……在东内神社!不知廉耻!她都没舍得对皇帝用… 圣人点点头,南宫宠颜嘴角微扬,象板一指,道:“制曰坐。” 李仁美到蒲团上落座,却不敢抬头。他平时也是个没甚规矩挺张狂的一个人,但面对舅舅,总觉得不自在。 这是怎么回事? 来自血脉的压制? 三百年来,已然天生对严父由衷的敬畏? 李仁美正胡思乱想着,圣人已用微微感慨的语气打开话匣:“自宝应元年殄灭史朝义一别,舅甥同座再见,不意已隔一百三十年。英武可汗、叶护太子、毗迦公主、仆固怀恩、李光颜(回鹘阿跌氏部)、浑瑊(回鹘浑氏部)、小宁国公主、太和长公主、李思忠…好似落叶别树。” “舅舅!”李仁美稍稍欠身,做出一副动情的神态,凄然应道。 “怀信可汗苗裔还有几何?” “累遭丧乱,带上外甥仅四百余人罢了。”李仁美痛苦的摇了摇头,道:“黠戛斯弱则卑伏,强而寇盗,残暴歹毒,实为戎羯。录莫贺吃里爬外,外引贼人。二者狼狈为奸,杀人如麻,龙庭也被他们捣毁,王室死者,不可计算。” 那我就放心了… “外甥治下,现有军民——”圣人又迫不及待的问道。 “男女有口二十三万,步骑带甲三万一千人。另有附属嗢末、杂胡十余部,约莫也有四五万人吧,这些人的脾性,舅舅又不是不知,不造反就是万幸了,做不得数。”李仁美叹道。 圣人暗自皱眉。 三万兵,与前朔方、凤翔体量相当,但前者大。一个甘州养不起,除非像李克用把群众榨成人干。看来回鹘实控的地盘比有司汇报的要大。兵民比差不多八比一,按胡俗,倾巢出动,成年男子全拉上,得七八万吧? 倒有几分实力。后世张承奉被打得叫爸爸,也就不足为怪了。但在李某面前,还不够看。 上次揍吐蕃人,明罗集结的武士虏就是三万多点,结果如何?一战让牛鬼蛇神至今不敢炸刺。 “没再和归义军交战了吧。”圣人切入新话题。 咯噔!宰相阿怛鲁脸色一变,打…自太常卿苏荣携王命出使西域,勒令各方不得再互相攻杀,他们就在尽量避免战争,与张氏也保持着表面和平,但小规模交火还是存在。 没办法,张家有野心,国中不少大臣也想扩大土地,许多事不是上层能完全驾驭住的。等这次朝觐回去,大伙应该就能消停了。朝廷威权,相信觐见贵族都有数,没必要惹得舅舅不悦。 李仁美连忙答道:“岂敢违舅命?已令将士不得擅启衅斗。” “甚好。”圣人摩挲着下巴,轻轻颔首。对归义军,他还是有一定历史遗憾的。只要张家不明着扯旗造反,尽可能温和的让张氏子弟和沙州儿郎回到祖国怀抱吧。 当然,这还太遥远。归义军也是个流行下克上有着中原武夫陋习的藩镇。不给他们上上课,不死上一批人,不会怕你。 盲目的慈悲是危险的,肤浅的爱足以灭国。 自灵符应圣院惊魂一夜以来,他就一直深深明白这一点。 “有外甥坐镇张掖,河西当无大碍,朕也可放心了。”顺势夸了几句,圣人接着说道:“如今国事多艰,汴贼窃据中原,侵略如火,滔天贼势更甚安禄山。外甥可有见解?” 咦嘿,总算问到了。 李仁美略做思考,拱手道:“回禀舅舅,外甥以为当先取洛阳,以彰天命。克复东京,则叛军疑窦丛生,各怀鬼胎,十分劲使出五分便算本事。其次,不管防御还是主动出击,也任凭施展。” 唔,你这消息够闭塞的,陕虢还在汴贼手里呢。出了潼关就是朱友恭、何絪之辈沿着尧函道修建的连城军寨,莫说步军,连骑兵也不好通过了。 只能取道河中走河阳,但朱温在沟通蒲、晋、陕的交通中心、往小平津的必经之路—绛州—囤积了张存敬所部重兵。 或绕商州,出拒阳川沿着雒水经虢州之卢氏县杀向河南府,王彦章那厮上次入寇就是走的这条路。优势是快捷,缺陷是地形复杂,丘陵山峰不断,河网密布。只需一场暴雨,盘桓数十里的大军容易被阻挡、瘫痪、甚至全歼在崇山峻岭之中。一条对敌、对我都很危险的道路。朱温不敢轻入,他亦然,加上朱温还未雨绸缪早在虢州南部布防了万余机动兵马,恼火。 “这巨贼!”李仁美骂了一声。 他也听明白了。朱贼拿舅舅干瞪眼,舅舅一时半会想讨灭朱贼也是痴人说梦。潼、蒲被堵死,只能硬啃。东方诸侯战意不强,存在应付差事的嫌疑。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事就是这么个事。 唉。 时过境迁,难道汾阳王、李临淮、仆固怀恩这样的忠臣已在中国绝迹了么? 贤妃握了握圣人的手,凑到耳边低声道:“官家勿忧。昨日太原来信,父王言其已率师南下。有他在,攘除奸贼只是早迟问题。” 圣人敷衍的嗯了声。 别吹牛了。外舅那德行,别给他拖后腿,他就阿弥陀佛了。能在行军路上喝醉酒睡成死狗被人杀到面前,突出一个念头通达。 “不急,慢慢磨。”圣人从座位上走了下来,走到李仁美身边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锋一转,轻轻道:“可愿随我去长安玩些时日,到樊川八大寺逛逛?说来,你还没来过中国啊。” 李仁美一愣。 阿怛鲁等随从大臣也心一慌。 “脱不开身的话就算了,来日方长。”见一行人有些不安,圣人给了个台阶。 “不,不。”李仁美脑袋甩得跟拨浪鼓似的,道:“外甥求之不得。来金城之前,外甥便与臣下商议勤王。只恐走后,归义军、龙氏趁机进犯,袭击妇孺老弱。” 圣人举起手掌,勉励道:“责任重大,实不宜轻离。” “臣请赴难!”李仁美貌似诚恳的沉声说。 “你是觐见,不是来打仗的。”圣人口吻却坚决,淡淡喊道:“宠颜,宣我制书。” 南宫宠颜变戏法的取出一卷制书。 “为臣之要,只在尽忠。奖赏惩戒,必正典刑。单于大都护仁美,保和朔野,虔奉皇极,卤部烽闻,万里飞渡。懿效倾输,自为开创。率守旧章,端协成式。睹衔环之心,降舅之宠命。宜封为九江郡王,兼侍中,平章事。余者如故。择日备礼,主者施行。” 李仁美瞪大眼睛。 舅舅搞什么鬼? 接下来,宠颜陆续宣了三份制,分别授李仁奇、李仁贤、李仁秉散官,阿怛鲁、戒禄卫将军。 伽蓝、赤叶,则给爵美原县君、大荔县君。 几人都大感意外,伽蓝、赤叶对视一眼,目光首次投到圣人身上,深深观察了舅舅一番。 似乎,也不是传说中的那么吓人… “谢舅舅隆恩!”李仁美回过神,激动得朝着李某手舞足蹈,与随从大臣原地开跳。 圣人坐回到了位置上,扶着脸静静欣赏着伽蓝、赤叶快如闪电的胡旋舞。 婀娜多姿,妖娆妩媚,屁股…圆润… 扇上一巴掌,会红很久吧。 圣人瞳孔里倒映着两对翘臀,而心在李仁美。 外甥,自然要利用。 一番东拉西扯等了这么久都没听对方提到勤王,可见仁美本心暂时是不愿入朝的,所以他才会主动、以委婉的、有转圜余地的措辞予以暗示。 李仁美如果装傻,那么,忠奸自辨。打发一个郡王,作为安抚,令其高高兴兴回去。相应地,其这些年请册英义可汗的“转正”申请,就再等亿段时间再说了。之后外甥是死是活,与他无关。 李仁美上道,他也不会立刻同意。 上位者,最忌吃相丑陋,表现出来的功利性过于强烈。正如刚才,他反而做出一副只是请你到旅游几天的真实姿态,让李仁美摸不清他的用意。 即便李仁美再申请几次勤王,圣人也依然不会答应。 在最近几天,都不会。 李仁美,只是代表了甘州回鹘,不等于甘州回鹘。勤王一事,还得他们集团内部达成一致。等到阿怛鲁、戒禄等人陆续递上陈述朱温罪行的奏书,等甘州回鹘正式向朝廷呈去类似以“回鹘国致书天可汗”开头,代表集体意志的表文,才是点头之时。 这样,既是对李仁美、伽蓝一家好,尽可能保障他们的生命安全,圣人也省心。 人心不齐的队伍,即使百万之师,拉来又有何用。 对付朱温,像建中、元和、乾符时征讨逆藩悍帅那样堆人数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建中讨淮西,长庆讨成德,禁军及诸道兵泱泱十几万,与几万人的蔡军、赵军对决,仍然一哄而散。 另外,龙氏、阳妃谷等部吐蕃、满地嗢末、归义军也不得不防。回鹘参战离开后,会不会有人兴风作浪?需做好预案。 “舅舅,外甥便不回甘州了。”献完舞,思来想去的李仁美气喘吁吁道。 “改日再说,累了。”圣人给他递上绣帕,和声道:“走吧,擦擦汗,去吃午饭。” “是叫外甥一起吗…”李仁美面显羞怯,嗡声道。 “不然呢?”圣人摘下发冠,左手拉着淑妃,右手与贤妃十指紧扣,飘然而去。 枢密使不是滋味地跟在背后,眼睛里酸酸涩涩的。以前没孩子,她是得过且过,活到哪天算哪天的心态。圣人跟谁好,她无所谓,爱跟谁好跟谁好。可现在,有了政阳,有了二胎,与圣人日渐金坚,似乎人也变了。再看到这样的画面,她是真难受。 泪眼朦胧,抬头仰望霎那,这是第一次,枢密使产生了填补最后一个空缺德妃的念头。 “快,跟上,跟上…”不远处,李仁美推搡着伽蓝、赤叶,低声叮嘱道:“给的春宫图都看过了吧?照着来。发挥美色勾引之,把舅舅服侍好了……两月之内必须怀上…” 哼,那牛高马大的沙陀女能做贤妃,艳美绝伦的回鹘女就不能做皇后吗。 伽蓝听到这脑子嗡的一炸,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一去,本就苟延残喘的甘州回鹘大概就要彻底步入毁灭了,从此逐渐融为中国的一份子。 但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不正如回鹘历代公主和自己的命运吗。为人玩虐,委曲求全。漂泊四海,客死他乡。 (本章完) 第192章 只有香如故 第192章 只有香如故 “校书郎殷保晦妻姓封氏,名绚,字景文,能赋草隶。巢入长安,共匿兰陵里。明日,贼搜户,保晦逃。贼悦封色,欲之。诱逼万端,固拒。贼怒曰:“从则生!”封骂曰:“吾公卿子,守正而死,犹在生,岂辱贼手!”遂遇害。保晦归,左右曰:“夫人死矣!”保晦伏尸哭死。——列女传。 “刘康乂、王檀攻克平阴,济州、历城失联。” “朱贼再来招降书,进爵大帅济北王。言但奉诏,即日退兵。” “油尽灯枯,不若准河朔故事,废黜朱瑄的帅位,将其囚禁、流放或处死,开门投降,这是唯一可能保全三军与他家族的办法。” “朱贼的话你也信?” “忘了横死的弟兄了吗?忘了被汴贼奸淫杀掠的郓人了吗?投你娘的降!朱瑄这节度使能当则当,当不了换个人,继续打!” “兖州军乱,朱瑾之子后院使朱用贞与衙将辛绾、阎宝造反,欲劫朱瑾献城。事败,辛、阎遁水沟而出,奔汴。朱用贞为其父灭族。嘿,在身家性命面前,妻儿都没法信啊。” 一个个让所有军人都感到风雷激荡的坏消息在郓城传播。 寿张、阳谷、东阿、平阴沦陷。济州被围。历城刺史朱威不回应军府命令,拒不来增援郓城。魏博援军败于白马驿,退回邺城不复出。青州兵被阻泰山… 被重重围困半年的郓城也只剩十日粮,饿死遍地,宰杀务、盐尸务开办的如火如荼。石、木、火油、箭、金汁、火药等守城战具告罄。武士不盈万。望眼欲穿的李克用还在骑马来的路上。朱瑄,已陷入死境。 隔壁弟弟也好不到哪去。 五月初七,葛从周攻破泗水县,毗邻的沂州刺史尹处宾并不救援,去信讨价还价,欲为梁臣。 五月十九半夜,庞师古趁着倒灌暴雨拔任城。激战至拂晓,兖军镇将张约死于乱军之中,勾当栅寨池使李护叔、指挥使齐玄贞撤还途中遭遇等候已久的氏叔琮所部,还击不敌。突围回到兖州郊外,李护叔亡,齐玄贞重伤。 二十一,庞师古给屯驻兖州东南的冯行袭、赵武益兵两万,令猛攻邹城。 二十三,在肃清任城这个犄角据点后,庞师古加紧部署对兖州的围攻。 二十八,朱瑾长子朱用贞与辛绾、阎宝等将领发动兵谏。不果。朱瑾处死朱用贞、朱用能二子及其生母钱氏与一干儿媳之族。阎宝之辈顾不上带走的爷娘妻儿被活埋不提。 也正是这一天,朱温抵郓,将俘获的五千余郓军肢解筑为京观、骷髅堆,随后亲自组织攻城,派侄子朱友宁押着捕捉的十余万百姓填壕、累土。当夜,郓城四野火光冲天,映红半边穹顶。惨叫哭喊睡在罗城里都听得到。 局势堪称一日数变,持续了四五年的对峙也许在最近某一天就会突然落下帷幕。 夜色如墨,月明星稀。官邸内烛台通明,人来人往,官吏将校各自忙碌着,看样子是要一宿无眠了。 朱瑄静静跪坐在蒲团上。 四十岁不到的人,披在肩背的长发白了一半。没被血红绷带完全缠裹的脸所露出来的皮肤坑坑洼洼,毛孔粗大,遍布痤疮和伤口,好似那被骑卒践踏过的重阳谷。 “都头崔扬挂印而去,回了魏博。言有负大帅,不忍相见,留了一封信给大帅,要看看么?” “人各有志,都有自己的牵挂。好聚好散,不必勉强。”朱瑄轻轻道。 “伪宰相敬翔领数百汴贼射书劝降,言只要出城,无论军民,必保无碍。已有中了蛊惑的武士、百姓偷偷逃走,请严刑以治。” “昔韩简来犯,曹帅战死,郓人众推时年二十的我持节。一晃十多年了。错看朱温,救了头卧榻饿狼。治理不善,人多横死。而今落得这步境遇,实报应也。苦了诸位了,也愧对三州父老。想走就走吧,去留随心。”朱瑄捂着血淋漓的半边下巴,沙哑道。 孤城被围成铁桶,汴贼积土成山堆城以攻,箭尽援断粮也将完,夫复何言?即使田单、耿恭、韦孝宽复生,也没有奇迹了。累了,毁灭吧。 “大帅不要灰心,会有转机的。”瞧着朱瑄狼狈的模样,大伙也都一副死了妈的表情,衙将曹达宽慰道:“只要圣人发动进攻,或李克用趣河阳三城以围魏救赵,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幕府掌书记张春闻言苦笑:“圣人他…” “怎么?圣人两度让朱——” “被张存敬、赵羽、何絪、朱友恭四贼堵在关内,一年半载连弘农都难过。”张春叹了口气。 能指望的就魏博、河东、横海、淮南、淄青。 但魏博刚大败了一场,丧失了信心。朝廷若再迟迟没动静,估计就要商量和朱贼停战修好了。 横海已派遣过高歆率兵三千来救,第二批援军遥遥无期。 杨行密,有点动作,但不多。属于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典型,在朱贼的屠刀砍到身上之前,总是抱有幻想。 王师范…竖子也!感觉读书读傻了的样子。 青州兵的战意也不是很坚强,甚至不如魏博那帮守户犬。来的援军没啥生气。会帮你打,也没野心,但不会死战,捅几个回合赢不了就走人。若不是圣人连诏催促,大概会坐观成败。倒不是说不想讨贼、打算投降,只是怎么说呢,一来不是守自己的地盘,中高层明白唇亡齿寒,但大头兵的格局在那,远不如赵、魏。二则,淄青太平八十年,累世不闻兵戈。统治者也是醉生梦死。从节度使到衙兵,浸于宴饮游猎染于声乐,没有魏博的自律性,武德已堕。 整体面貌和当年的王重荣如出一辙——“臣贼则负国,讨贼而力有不逮,奈何?” 现在除非突然传来李克用杀入了朱贼腹地的喜讯,朱贼被迫惊走,方能再次转危为安,可这是做梦。 创立七十余年的天平军,亡无日矣,活一天是一天吧。 “大帅…”张春收回思绪,与原本七嘴八舌的众人哗啦啦站了起来,看着朱瑄。 就像被一双无形大手操控着,朱瑄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以一种回光返照的饱满精神大步走出了官邸。 如今的郓城,每个角落都弥漫着让人不安的气息。 冥冥中,头顶那一轮幽绿冷月仿佛撒下了什么不祥诡魅。 街道上密密麻麻倒着一具具被蟲蚁撕咬得面目全非散发着恶臭的烂骸。有男有女,有乞丐,有武夫。银色月光照耀。砖缝里尸水横流,蛆虫乱爬。神情麻木的群吏、士兵席地而坐,拿着剔骨刀、匕首,把腐肉切成均匀长条,或剁作臊子捏成圆团装进坛坛罐罐。 耳边传来微弱哭声,一群野狗在撕扯弃婴。 黑暗中牙齿咀嚼。精赤着身子的少妇跪在地上,双腿骑在丈夫身上,手逮着肩膀俯下再抬起,抬起又俯下。满脸糊着屎污黏液,脖子上条条青筋外鼓,呼吸粗重,像个发狂的怪物。 朱瑄匆匆走过,拐进另一条街道。 还在坚持作战的士卒拖曳着各种物资三五成群赶往各自防区。 鼓楼口,十几个手持斧头的衙兵围在一座空宅外面,对着庭中高声呵斥。门扉缓缓打开一丝缝,火把映照中,窸窸窣窣爬出来一个武夫,磕头如捣蒜:“放我走吧,再不济,放我闺女走也好…呜…”“你这杀材,不知法吗?好好呆在军里!再敢逃,莫说我辈的心太狠!” 还在抓逃兵呢,但效果不大。更多沿街休息的军士窃窃私语,大声喧哗,还有人喊着干脆降了朱贼算球,也没将校管。 “马步都指挥使贺瑰跑了!”刹那一声鼓噪,宛如雷管引爆,四下军士官吏纷纷回头,紧跟着就是一片怒骂。 “贺瑰丧心病狂,竟欲乞命汴人。” “终日大鱼大肉,美女环绕,胆气居然不如我辈一曹,认贼作父,宰了此辈。” “朱瑄呢?朱瑄在哪?看看他用的这些挫鸟,操守无堪,谁是真为郓人好的?军政败坏,将归谁咎!” “贺贼!贺贼在这!”一名武夫站在街头,对着飞奔而过的贺瑰投出长矛。 “杀呀!”群情激奋的军士从各个地方汇集而来,前头拦,后头追。 嗖嗖嗖,冷箭精准命中,贺妻惨叫落马。乱刀一拥而上,披头散发瘫软地上的佳人大叫着化为一滩齑粉碎发。 零作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咔!陌刀迅疾横斩,一对前腿不翼而飞的坐骑呜咽着跪地。十几把槊锋齐刷刷扎来,贺瑰长子贺光图被高高甩起。 叮叮当当,东城骤然传来震天喊杀声,不知是汴贼攻城还是又有逃兵乱兵和守军发生交火。 手按额头遮住一半脸,低头略弯腰,朱瑄疾风般离开这片热闹的城区。 快到私宅时,朱瑄听到有尖叫声,往敞开的大门一望,却是老熟人,后院兵令狐昇。正挥舞着长剑,高喊着要杀了全家,把一众哇哇大哭的妻女撵得鸡飞狗跳。中庭、坛、假山上、廊柱旁、池塘里已或趴或坐或浮了十余死尸。 作为节度使最信任的可以不受限制任意出入私宅的后院兵,朱温不可能留情,必然会像对时溥那样,铲草除根。令狐昇多半自忖无生,要先斩全家再自刎了。 “大帅?大帅救我!”看见门外的朱瑄,令狐之女跌跌撞撞伸手奔来,鼻涕横流喊破喉咙。令狐昇提着滴血长剑,快步跟在背后。脸色阴沉得可怕,如同索命的鬼差。 “…呜呜…莫要杀我,就让女儿被掳去挞伐吧,逢年过节也有人给你烧纸,女不想死…” “大人,大人!” “啊!”一把捉住发髻揽入怀,膀子往腰上一挺,剑自胸腔出。 “嗬嗬…嗬…我…”血沫飙射,惊恐的双眼死死盯着朱瑄。 松开手中女,令狐昇看了眼朱瑄,拖着两腿乱蹬小儿子转回府邸。砰的一脚踢上门,墙里又响起令人揪心的动静。 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附近。 有后院兵在自掏腰包武装家僮,对着一个个脸色惨白的姬妾、婢女、仆人讲解怎么杀人。 有人喝得烂醉。 有人剥下昂贵的衣甲,换上贫者麻布,把头发挠成鸡窝,再抹几把马粪草木灰在脸上,便匆匆遁入夜色,找民家避难。 见了他,都是一怔,不过没多说话,稍作告罪一番就鸟兽各去了。 乾宁元年六月初一的这个夜晚,肯定是朱瑄这一生中最长最痛苦的一个夜晚。 被他亲往汴州救下来的义弟背刺,被一个盗贼网络罪名赶上黄泉路,不得不坐视十余年追求经营的一切昏惨惨似灯将近。 对于一方诸侯,人间还有比这更惨的事么。 朱瑄不知道。 但残酷的世道马上就会告诉他——有。 推开半掩门扉走进家,迎接他的是匍匐满地的家僮和盈室嚎泣:“夫人死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卧房梁上的麻绳悬着一具倩影,许是怕吊不死,两个手腕腕全部割开,血珠液滴答滴答流了一地。荣氏穿着单薄的无袖衣,体态丰满莹润,垂空的雪白藕臂肌肤上血管外凸,显然刚断气不久。 先走一步未尝不是理智的选择,至少对美丽的被朱温觊觎已久的郓城夫人荣肜是这样。 朱瑄把她抱了下来。 伊人已去,形有余芳,躯体上淡淡的郁金香在熊熊大火中渐渐为焦臭覆盖。 后半夜的时候,朱瑄遣散了一众儿女姬妾和还没走的仆人、宾客、亲兵,自己拎了个马扎坐在院中,托腮仰头欣赏着繁星点点的天空。 他很多年没这么专心地独看灿灿群星了。心旷神怡的青辉璨月倒映在瞳孔,朱瑄笑了起来。 “哈哈。” “哈哈哈。” 圣人,可得为他报仇啊! 慢慢地,朱瑄头一歪,摔倒了。 狂风乍起,吹得满院桂树萧萧作响。 观音门大街上,猝起几声毫无征兆的惊声尖叫。 汴贼屠城了。 领导,求你个事行吗?我我就是想求求你,别再起诉变量法懒了,别再说弃书了,行吗?我写了半年书,一本三千均订不到的书,我写了半年,老婆写跑了,女儿写疏远了,家庭被我写垮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同类,你们非说他懒。那变量法懒不懒,我们写书的能不知道吗?根本快不了。谁家能不遇上个写书的,你就能保证你这一辈子不写书吗?你们把变量法起诉了,我就没书看,我就得死。我不想死,我想活着。行吗? (本章完) 第193章 绿兮衣兮 第193章 绿兮衣兮 “总既弑济,盗篡军政。及平河北,总谋自安,又数见父兄为鬼,乃养僧道数百昼夜辟邪。憩法场而暂安,但入他室则忷不敢寐。晚年尤甚。故自剃发,避位冀以脱祸。朝廷挽之不能留,闻已出家,赐号大觉师。未久,疯窜易州,暴卒荒郊。”——唐书,幽州列传。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深雾打湿船帆,慢慢飘进甲板,朱瑾和齐墨十指相扣坐在窗边,静静望着银光闪烁的湖水。 朱瑾依偎在齐墨肩上,一股幽香萦绕在鼻尖。 长长嗅了一口,只觉得上瘾。 朱瑾在齐墨微微鼓起的小腹上摩挲了一阵,和声问道:“猜猜,是节度使还是西施。” 齐墨却是默然不语。 “是个节度使。” “该走了。”一袭红裙的齐墨避而不答,沙哑道:“未婚先孕,令我无颜色。快回郓城去准备停当,早些来兖州迎亲吧。” “君又赶我走!”朱瑾不悦,口吻却乍又软了下来:“我想和君多待一会。”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齐墨一如既往的甜美温和,嗓音有种让人莫名感到心安的力量。 朱瑾依依不舍地拥着她,怨道:“湖心秋月这般引人么,为什么不转过来说话。” “因为我的头不见了,怕吓到你。” “什么?” 朱瑾瞪大眼睛,抬头看向齐墨。 便在这时,齐墨脑袋嘭的一声滚落在地,喷着血柱的无头皮囊从喉腔深处发出一阵瘆人的“额额额”叫笑。一身红裙不知何时变成了大红嫁衣,而那颗头颅则在船舱里砰砰砰的跳跃起来,跳到朱瑾脚边,圆睁的双眼向上逼视他。 “我有哪里对不起你。” “我有哪里对不起你?” “说啊,说啊!” 每说一句,头颅就狠狠撞一下墙壁。 朱瑾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一个翻滚朝外踉跄奔去,尖叫道:“我没杀你!我没在婚礼上杀妻弑舅!我没害你全家!” 嘭嘭嘭! 血淋淋的头颅从船舱里追了出来。 朱瑾慌不择路,一头扎进黑艳艳的巨野泽。冰冷的湖水呛得鼻肺疼,脚下缕缕水草缠来,齐墨雪白的一张脸如影随形沉浮在面前,指甲揪住他的发髻:“说啊,说啊!你不是很会说很会骗吗!被亲儿子造反,被朱全忠杀得家破人亡,你也有今天!” 梦,这是梦! 朱瑾大喊。 在道观做过上百次法事了,妻儿绝对已安息了。 朱瑾双腿乱蹬,拼命想要醒过来,可也是就如被女鬼压床,神智介于清沌之间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最终还是安福庆几个耳光甩在他脸上把他拽了起来。 “葛从周追来了,还睡!” “呼,呼…”朱瑾捂着胸膛大口大口喘气,面无人色犹自惊魂不定。 迷迷糊观察了一圈,发现随从已经零散过半,仅剩两三千人,其中李克用赞助的八百骑兵占了三分之一。军士们长相各异,脸上却有着如出一辙的表情——呆滞而茫然。 朱瑾在心里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 自己现在肯定也是这种表情,因为他和这些孤魂野鬼正在一起走向未知的宿命。 武夫造反不仅仅是一起下克上,还是一副牌。 一副精致的多米诺骨牌。纹丝不动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致幻错觉,让军头自以为手里的棋还很多,对部属的掌控力还很强。可当它悄悄倒下第一张,就会引发唐朝效应,让残酷的真相瞬间暴露。 这种真相就是——你也没那么高的威望。或者说,所有的忠诚、伦理、富贵、畏惧根本无法自己的命等量齐观。 为了求活,长子朱用贞可以与他的妻子钱氏联合起来充当内鬼,后宅使发小阎宝可以带人半夜钻进卧室欲取他首级作为降汴信物。 避战不出死守,兖州也许还能再坚持一年半载,但侥幸躲过兵变后,朱瑾连一个时辰都不敢逗留就匆匆扔掉帅位和军队,只带着千余誓死追随的衙军与安福庆惶惶踏上流亡之旅。 他胆子还算大的,毕竟是遭遇未遂的杀身之祸之后才痛下决心跑路的。岐贼进薄长安失败那次,察觉到军中情绪不对劲的李茂贞连夜就逃走了。 “到,到哪了?”朱瑾精神有些恍惚,问道。 “快到琅琊城了。” 朱瑾闻言陷入沉默。 该投靠谁呢? 王师范不一定抵得住朱贼,大概没勇气收留他。魏博是个好去处,可惜兖州以北遍地都是汴人的斥候,冒险通过,被活捉的概率很大。 治下的兖、沂、密、海四州,兖州已是龙潭虎穴,每十个人里有五个觊觎他的脑袋。沂州尹处邠已背叛朝廷,向汴人投诚。密州林遴与军府断联已久。海州尚且稳妥,可葛从周穷阴魂不散,钻进这座东海孤城,一旦被围困,则插翅难逃… 这是要把他逼上绝路啊。 唉! 自打以骗婚的下作行径在洞房春夜杀了阿墨满门鸠占鹊巢兖海,八年来便噩梦不断,运道日衰。到如今,更不知竟落何所。 这就是报应吗。 呵呵。 朱瑾想哭。 这就是阎宝造反妻儿也跟着合流而军士冷眼旁观的缘由吧?自己这样的禽兽,又会有谁真心爱护呢。还不如一辈子在郓城当个衙将,也不至于落得个到了阴曹还要承受拔舌灌铜酷刑的结果。 朱瑾后悔了。 从没像此时此刻这样撕心裂肺的后悔过。 他忽然想起了被他手刃的新婚妻子,那年泪眼迷离的阿墨也是这心情吧。 “糟了!”安福庆趴在地上听了听,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跨上马背,急急道:“葛贼怕是要撵上来了,想好去哪没?赶紧走脱!” “南下,去楚州,请附——杨行密!”朱瑾翻身上马,咬牙道。 但愿长江天堑能挡得住朱贼。 朱瑾攥紧了马鞭,胸中回忆的悲晦再度被熊熊怒火侵蚀。 该死的巢贼! 若不是此辈扰乱天下,他又怎么可能突生孽志。 世上只会多出一个马战无敌的郓城骁将,而不是多出一条凄凄亡命江南的丧家犬! 狗肏的汴人! 可千万不要落到他手里,让他有报仇的机会,否则他会亲自率军屠了汴州,并亲手把朱温、张惠这对贼夫贱妇还有那个庞师古、葛从周开膛破肚寸寸傑杀,以泄心头之恨。 哒哒哒,马蹄远去,遁入茫茫夜色。 最后,走在队伍末尾的朱瑾下意识地回头北望了一眼。 忽然间,他的后背涌过阵阵没来由的惊悸。 头顶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飘荡。 朱瑾仿佛看见,齐克让和齐墨的怨魂正在兖州上空的冥冥中注视他。他们似乎想对朱瑾说些什么,可朱瑾始终无法听到。 (本章完) 第194章 烧鸡 第194章 烧鸡 原定攻打河阳,会同女婿歼灭张存敬的消防大队长李克用走到潞州,突然掉头回去了。 起因是老巢又起火了。得知他南下,幽州遣元行钦、高思继、单可及数侵代北,一下就把外舅惹毛了。加上刘仁恭一直找他帮忙“武装上任”,承诺只要帮上位,要什么有什么,便闪人了。 得,又急吼吼的去给人当枪使了。 脑子呢。 扶持刘仁恭上台,就能通过刘仁恭遥控幽州、对其吸血了? 幽州幅员辽阔,带甲十数万,军中常以意气自负,还统治着大量蕃部,契丹、奚、吐谷浑都是兵源,实力仅次朱逆。 后世朱温以倾国之力北伐,易水一战,以燕军被阵斩六万率先撤离而告终。而取得如此辉煌战果的朱温也不敢追,匆匆班师。 如此强藩,岂容拿捏。 其次,从安禄山算起到刘守光为止,三十余任节度使惟张仲武七人正常离任、善终。一句话不对就可能死。刘仁恭要多大本事才能扮演好代理人,他吃了豹子胆敢百依百顺! 只要外舅的条件与范阳军人的价值观相悖,比如在幽州驻军,或如朱温征发附庸镇为自己打仗,交恶则必然。这些就不是刘仁恭、张仁恭能拍板的,大头兵才是王法,不然为什么舆论素称之曰反虏。 由此反推,外舅改立刘仁恭的计划大概会非常顺利,因为幽州军根本不在乎谁做节度使,反正都是他们的玩具。 当然,外舅这么做,圣人乐见其成。 因为历史遗留,幽州和成德、魏博关系糟糕。建中年三家一起造反,结果朱滔一副颐指气使的嘴脸,王武俊就拉上田悦和他翻脸了。朱滔立刻大开杀戒。王武俊、田悦更是火冒三丈,转头投降换得王师李晟、马燧等部的中立,并摇来昭义军参战,在贝州打得幽州人流血漂橹。 自此结下大仇,经常开片。除非是对抗外藩入侵、朝廷讨伐,否则尿不到一壶。 这些年,赵、魏和志在河北的李克用多次交战,迫于朱温和朝廷在中间撮合,才勉强站在统一战线上。如果李克用撑腰的刘仁恭持节幽州,他们会担心两镇同时来犯么? 答案是肯定的。后世面对燕晋侵之愈急,摇摆多年的他们最终彻底倒汴,魏博娶朱温长女,成德娶次女,通婚同盟。 而此时,天子对诸侯的领导力丢失被圣人踩住了刹车。对于外部危险,只要不再发生国都易帜这类事,让他们自信皇帝有能力帮忙解决,则不太可能与贼合流。相反,还会更拥簇。毕竟,也只有已经一个多世纪以来承认他们割据并予以保护的李家才更值得相信。李家优容了他们这么久,有招牌公信。而一旦鼎革,新朝什么情况无法预料。 正如割镇风波时,衙兵代表张彦对末帝的喊话:“魏博无负你,你负魏博。割隶无名,所以反也。”后梁想把魏博一分为二,衙军外交无果后,就带着六州投了亚子。 两镇军人是清醒的。谁能最大程度上维护他们的利益,就为谁而战。当下,这个对象是朝廷,存在且唯一。维护旧秩序,拱卫朝廷,就是为自己的安全负责。权力只为来源而服务,即是这个道理。 李克用此行,反而将倒逼赵魏与中央更加紧紧抱团取暖。以后,在河东集团瓦解之前,两家还当是限制外舅的砥柱。 对了,爽约的鸦王有点不好意思,派李嗣源奉表来使,让女婿暂忍屈辱,等他忙完——扫鼠如秋叶。听说关内丰收,顺带借粮,并订购三万套将士冬衣。钱先欠着,他最近比较拮据,不然只能拿马抵账或者再送几千兵。 “时事丧乱,有异志者不可计数,安史余孽却成了最稳定的诸侯…”赵若昭轻声呢喃,不知说什么好。朝廷同样愿意维护其他人,但为什么忠臣这么少。难道田希德之辈自觉除了李家,没地方可混,别人都不是真心的? 是了。对于他们的诉求,除了李家,无人能容。换到哪朝哪代,叛军这种群体,高层也绝对没一个能活,更别说富贵、权力如故。河北与长安之间,果然奇妙。 “是不是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很不简单。”圣人捏了捏她的脸,问道。 赵若昭白了他一眼,其实已有了些敬畏。这个人,对世事人心洞察之深,对种种现象把握之彻,可怕,但好喜欢。 “李克用不来,蒲、陕还打么?” “当然。”圣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诸侯都看着,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若龟缩不出,别人且不提,王师范只怕过不了年。二朱已亡,朱温马不停蹄继续东进,王师范要么称臣以求退兵,要么抵抗一段时间后为部下或杀或囚,军府换帅乞降。 不要对时人的节操抱有任何幻想。瑾一失势,连他老婆都想要他的脑袋当投名状。到了杨行密身上,其妻朱氏、小舅子朱延寿、舅媳王氏,几家联合作乱,逼得老杨装瞎子。 诸多事,让李某也带上猜忌与十足防备了,不敢相信身边任何人,睡觉都怕被妃嫔勒脖颈。疑神疑鬼是不好,但能怎么办? “朱贼新得兖郓,如今正一门心思试图降服淄青,打张存敬、朱友恭其实也没那么危险。”赵若昭翻了个身,搂着他:“南边襄阳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仍与牛存节激战中,尚无进展。” “邓州防御使李存孝呢?也没说法?” “无。”圣人饶有兴致地捏着赵若昭的**。这些不是女人会问的,能这么问,就说明多少了解一点天下形势变化的逻辑,对他的事业有关心。在这之前,只柔奴、枢密使而已。 “不出所料。”赵若昭抚了抚背,说道:“李存孝入朝不久,寸功未立,毫无威望,又是个草莽匹夫,哪管得了你的军队。赵宠、阿摩难、欧阳剑等将领,恐怕也不甚服他。想有战果,难。” 圣人手上微微使劲:“注意下影响。贤妃和部分士民可是对李存孝推崇备至,一直说他天下无敌来着。再说他在河东当的就是邢洺磁节度使,来了我这边,若连个防御使都不给,郁郁寡欢下去…” “知错了。”赵若昭呵呵一笑。 她确实有这个毛病,兴许是蔡贼家庭的原因吧,即使刻意留心这么些年,依然无法完全像正常女人那样,看人脸色说话。 “话说你见过秦宗权、孙儒、秦贤这些人么?”圣人一边捻着腋毛,一边好奇道。 “自然。” “没听你父亲和他们说过军国大事?” “聊的多是如何灭了朱温,以及…入长安,清君侧。孙儒常与父言,京西北八镇皆贼,内竖祸乱天下,终为侮君之患,须得入关除之。” 圣人笑了,孙儒好像还真说过。那是五年前,听说杨复恭、李茂贞跋扈,正在打杨行密的孙儒飞来奏书,让圣人不要慌,等他平定淮南就来勤王。 抽象至此。 “汴军将领你熟悉几个?”从中和二年到文德元年,包括赵若昭之父赵德隐在内的蔡军集团和朱温等藩镇鏖战了十年,汴军现有将领几乎全打过交道。蒲陕战役马上发起,李某想听听她的评价。 “听得多的就郭言、葛从周、李唐宾、张存敬、朱珍、李璠、杨彦洪、丁会等,多数已死了。” “说说张存敬这厮。” 赵若昭像个温柔的大姐姐,两腮泛红的看着怀中人:“此辈鬼点子多,善于利用地形和黑夜,父亲数次在他手上吃败。为人正派,军士奸掠,他亲自坐在城门口受诉,黔首告一个抓一个。作战必当先,撤退必在后。因此极得军心,也深受朱温猜忌和兽兵憎恨。听说其对张惠还有非分之想,曾几度作诗影表相思,故朱温恨之入骨,几欲杀之。为此,张存敬颇不得志,功绩虽跻身前茅,官职仅止都虞候、指挥使、检校,挂名刺史都无。” 圣人呆住了。天后有点魅力哦,把朱温这砀山屌丝迷得神魂颠倒也就算了,张某人本是徐州豪强年少,在汴州混得也不错,又是个美男子,压根不缺女人,怎么会冒险暗恋她呢? 有特殊癖好?口味是风韵犹存的冷艳主母、青涩二圣? 不一定,也可能是张惠得人心。 圣人对她了解不多,只清楚记得一件事。后世朱温把朱瑾的家人装在囚车上准备拉回老巢或处死或享用,张惠闻讯,派人抢了过来,妥善安置,按月给生活费。 这能得出两点信息:一是有威权,有胆色。二是有人品。对战俘可以恒给其费,说明她重承诺,说到做到,善良。当然,这可能和她特殊的黑暗经历有关。 但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能做到这步,对自己人更不会差。考虑到朱温又是个雄猜好杀的极品,圣人猜测,因张惠而活命的人不在少数。在所有人都已背叛远去的情况下陪着她儿子朱友贞走到最后的皇甫麟、王彦章之辈,早年应该就属于这部分人。 好想见一面啊,看看有多迷人,能令吾不爱江山而爱乎! 至于张某人,明珠暗投。 如果赵若昭口中的“听说”为真,张惠到手之前,是别想策反了。得等掳了张惠,这厮方有可能投降。届时内伐天后,外驱张存敬卖命,岂不美哉?天后,你也不想张存敬被灭族吧? 如果为假,张存敬只是单纯为天后人格魅力所服,那就想办法干掉此人。 不管了,先在关内、河中广泛散布“张存敬与天后有染”的谣言,再画些君臣树下野合、宫廷偷情交媾的春宫图拿到市场上流传,让汴州探子报告回去,判断下真假。 让张惠、张存敬、朱温过不安生。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连长安天子都听说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保持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看你朱温和“天后门”的两个当事人还坐不坐得住。 “真是不择手段。”赵若昭调侃道。“对朱温这种类人贼,不需要讲道义。能下流就无耻至极,能先下手为强就不等到明天早上,能骗就骗到骗不了为止。我又不是戏子,图那些虚名给谁看。”圣人说道。 只有好大喜功的蠢货天天嚷嚷着堂堂正正。 一句堂堂之师,需要多少儿郎到一线面对面对捅?五千人击槊,人守地一尺六,一个回合就是上千条人命。五万人击槊,一次丛枪对捅,就能死伤上万。唐五代的冷兵器排队槊毙,以为是电视里士兵呼啦一窝蜂乱砍,机枪大炮乱轰阵地啊。不好意思,这杀人效率还差点。 “不要弄在里面。” “下次一定。”李某自顾自穿着衣服:“起来了,回家。” 赵若昭一头秀发已被汗水浸透,贴在两鬓和前额上,抬手拢了拢湿漉漉的乱发,撑着床榻把光溜溜的身子慢慢坐起来。这么简单一个动作,却让她眉头一锁,浮现痛苦的表情。 “这么多次了,还痛?”圣人疑惑不解地问。 “废话!恨不得全塞进来,除了淑妃那等熟妇,谁经得住这么折腾!”赵若昭狠狠剜了他一眼。 “明明是你让不要” “停…”赵若昭举起手掌,转过脸去:“别说了。” 小妖精! 圣人一把抱来怀里,在赵若昭震惊愕然的注视下,拿到脸上闻了闻亵渎之衣,帮她穿起衣服。 皇帝的变态,她已经领教过了。 把王太后砸王莽的传国玉玺盖在淑妃臀上。某日让枢密使悄悄穿着开裆裤开启一天的工作。 拿皮鞭抽宣徽使、闻人楚楚、杨可证、庾道怜这四位烈妇的屁股。把洛符、陈宸的锁骨当做盛酒的杯子。时常和一众女御打脱衣牌。让武令仙、韦懿、萧月光、阿史那来美互相玩弄,自己坐在一边欣赏。 … 但她着实没想到,竟异于常人刁钻到了这个程度。居然闻自己的…受妃之垢,是为明宫主?可真有当昏君的资质啊。亏得兄长还夸你中正不邪! “夫人误解我了…”圣人语重心沉,我只是通过这个方式判断你们的身体健康情况啊。 七月初一,在金城宫小住了一段日子,以强化对州县威望后,圣人带着来时卤部与新募的蕃汉军五万人踏上返程。 陇西几个郡,就这样吧。 朝廷推行的种种政策,除了强制蓄发,大伙的接受度还好。包括编户屯田。至少农奴、嗢末们普遍是开心的。大唐的确把你当两脚羊,官吏把你辱骂欺负,但比起三五天就把你从茅棚石屋里抓走做成骨器,姐姐做项链,妹妹做手串,脑袋在寺庙前砸成碎片的吐蕃,不是已经好太多了吗。 官府也没强行让原本放牧的改种田,新开垦、没收的土地主要是授给愿意种地的编户和移民。 头人反对无效。要么在阳间上户,要么到阴间上户。不服气,可以造反。 没种子、口粮,借。没农具,发。 这样的生活,普通人要是还作乱,怀念赞普,那就只说明一件事,活该摆在祭台上。 慢慢来吧。河陇这片土地,苦难的烙印太深,深到许多人都习以为常,觉得理所应当不知光明为何物了,伤口还需要时间的舐犊。三年,五年,十年,渐渐重新变回汉魏天宝之前的模样。 李仁美回到甘州与百官磋商,对勤王一事达成了共识:不雪中送炭,恐怕早晚会像河陇吐蕃那样被别人锦上添,于是他亲率一万三千名回鹘兵随驾,剩下的万余兵马驻守张掖,防备龙家和归义军。 回鹘还是有点小心思的,但万余自备兵甲,久经沙场的步骑,该知足了。现在的实力,就只支持征召这么多,不能太贪。 圣人想了想,让没藏乞祺率队回统万城,招募两到三千便宜的熟党项带回来,作为辅兵编入这支外籍军,赐军号“护圣”,调金吾将军孙德昭为应接地图协调使,作为“辅导员”。又挑选一千人,划入天策军中军,作为他的卫队,以中郎将崔无慈为中领军。 很好,突厥、回鹘、沙陀卫队都有了,还差个契丹。 当然,只要他愿意,外舅随时可以招一批送他,但那没意思。 依稀记得,契丹初代皇后述律平的小字是叫月理朵?她出身的述律部是改的萧姓吧?要收就收这个。来个四大王室,嚯嚯嚯。 至于南诏、高丽、渤海、室韦、鞑靼这一票……要么是世仇,要么是拒不接受王化的真蛮实虏,要么是心怀孽志的反贼,就别指望什么卫队了。妈的,小日本还在上贡、发遣唐使呢。室韦,你为何三十年不来人? 搂着淑妃一边哄老婆一边意淫中,车驾迤逦而东,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彻!”与此同时,数队领受任务的使者策马离开大驾卤部,分头前往剑南东川治所梓州、楼兰郡、敦煌、成都、夔门、江陵、邺城、太原,传达天子的最新指示。 巴蜀有进展了。 圣人不得不承认,他高估了蜀人的离心力以及蜀地军人的跋扈。一盘点,这些年作乱的主要是广明元年以后跟随先圣入蜀而后滞留的随驾兵,以及韦昭度入朝那次带进去的外兵。 王建,许人。魏弘夫,许人。晋晖,神策军。李师泰,蔡人。张虔裕,神策军。 崔公甫一入剑门,绵州都将常再荣就率军与之汇合,淑妃的老家梓州三台县、射洪县、盐亭县、涪城县等地的豪强士绅也在淑妃娘家的带领下接洽崔安潜,并向其提供粮食。这是第一次在淑妃身上看到除肉欲之外的价值。小何,之前,苦了你了! 杀掉王建盘踞成都的王建残余势力也派人劝说崔安潜回朝,他们自会尊奉朝廷,无须征讨。 崔安潜治蜀时一手打造的黄头、神机等军残余将校得知老上司来了,也有人投奔,比如前衙将庄梦蝶,韩秀才,李舜之,高艳。才人萧月光、萧月华的父亲汉州户曹参军萧矗也赶往效力。 总之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但不能觉得稳了,韦昭度去时也是这个画面,但他威望和军事能力大不如崔安潜,既无旧部,也没本地将领看好他,神策军也使不动,最后不得不黯然回朝。比起这些,崔老登优势明显,这次或许能搞定两川战乱。 发往楼兰、敦煌的制书是给仆固俊、张氏家族话事人张舒的,前者加封检校左仆射,后者给其侄张承奉加散官将军,转正节度使。张家罔顾使者苏荣的劝说,内部火拼已结束了。圣人很不爽,但也不得不封官安抚,暗喻其不要搞事。 发往成都的诏书是给乱兵的,劝其回头是岸。 发往夔门的是给夔忠万涪等州节度使李嗣周、副使宇文麒的,令二人加紧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为伐汴做好准备。 发往江陵的是询问赵匡凝其对荆州的掌控进度,感觉征调荆州兵参战的时机到了没?现在征调,会不会有人造反? 发往邺城的是给田希德的。给魏博通通气,朝廷马上在西线开打,务必坚定信心,尽可能果断投入兵力,对滑州再次发动攻势,为王师范减轻压力。另外,圣人还要求衙兵们联系成德,试试能不能拉成德下场,就像你们当初相约一起造反那样。 朱温之乱,将进入下一个篇章。 没说的,先亲淑妃一口! “半个月没同房了,今晚…”忽然现出这般媚态,圣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烧鸡啊! 淑妃已羞红了脸,趴在他怀里不肯抬头,嗡声道:“官家总是和枢密使、贤妃、柔奴、颍川夫人她们在一起…妾和她们,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太骚了! 出门在外,在酒店写的。对了,有没有推荐玩耍的地方?全国范围内。比较大众的旅游景点就算了。 (本章完) 第195章 第195章 “梁太祖私德有缺,所以史家的批评多。但私德只是私德,只要能保护国家、抗御外族、拯救人民,就是有功的政治家。在唐五代,梁太祖确能定乱恤民,历来论者,多视为罪大恶极,甚有偏袒后唐的,未免不知民族大义了。”——吕思勉说。 天昏地黑,紫电青霜。狂风暴雨,倒拔丛林。 满载兵甲的驴车在泥潭里挣扎。 一支支戴箬笠披着蓑衣的军队艰难行走在黄泥汤中,神情折磨,怨声载道。剿了兖郓长征青州。临淄、千乘、即墨、益都、高密都是古城老塞,齐人战欲虽不强,但守护之犬都难缠。去了免不得又要苦战攻坚,得死多少人? 唉。 还不如去打李逆,拿人命填黄河,蛮干蒲坂津。至少隔水对峙,眼面上有希望。 “出来!”雨幕里响起阵阵喝骂,诸军纷纷回头张望。 “把这个旗的人就地处死!”都虞侯大手一挥。 在一片嗡嗡注视中,数十名被蒙上眼睛的长剑军被反绑双手打跪在路边,脑袋往地上一摁就砍了。头颅在四溅的鲜血里滚入淤泥,现场顿时鸦雀无声,看热闹的汴军都忍不住向后退去。 “兄弟,长剑军何也有人被斩?” “据说是有个指挥使失踪了,出奔魏博。” “嘶,剑士都被跋队斩,何谓我辈。” “我拿重阳节的赏赐打赌,他三年内让人弄死。” “早该料到,这厮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大将说宰就宰,杀咱们还不砍瓜切菜。等着吧,哪天有人作乱,俺第一个跟上。” 军士们瞪着眼睛,运了半天气,想鼓噪些什么,终是忍了下去。 剑士们够蠢!指挥使跑了,跟着跑啊。垣庆忌,吴子陵,国内这么多溃兵、乱兵、流氓,去合流啊。再不济,去投李晔、李克用也成啊。像罪犯一样被斩,下贱! 郁孜偃暗自叹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加快脚步。得赶紧找扎营位置,不然今晚要淋一宿了。 “快,把石块码起来,用完再去找。” “不准偷懒。” 前锋继续赶路,已停下来的中部、后军正在火急火燎的扎营。密密麻麻的男女在士卒的鞭挞下伐木掘壕,搜集石料。嘤嘤哭声回荡在台风中,有寡妇有老头的,听得人麻麻地悲伤。 这是朱温抓的“刁民”。 兖、郓两城从朱氏兄弟负隅顽抗,于是他破城后予以血洗,将平民逮捕。一共十几万人被充为耗材,带着去侵略淄青。不知不觉,朱圣已变成了“携民渡江”的孙儒,面具基本戴不稳了。 当然,这只是晚唐武夫的基操,远没到朱温的极限。 后世乾宁二年,攻郓屠巨野。天复元年入关与李茂贞争夺昭宗控制权,屠周至县。天复三年攻齐,屠博昌。杀了一天一夜,尸体把城池堆满后又往周围江河扔,把河堵住了。乾化元年讨李存勖受阻枣强。及克城,不问人畜皆杀之,血流盈城。 按他的秉性,以他现在与李逆不死不休的关系,只要打进潼关,屠长安是必然。当然,天子也不会对他留情。若是赢了,汴宋贼窝也别想有活口。 “吁!”炸雷撕破紫黑天幕,一骑冲破暴雨。及至行在,骑士勒住缰绳,顶着几乎能把人卷上天的狂风,按着斗笠朝行在跑去。 “我乃河中行营十将慕容章,奉招讨使之命面奏机密。”慕容章在廊檐下抖了抖肩膀,摸出身份信物,对守卫大喊道:“陛下可在驿间?” 卫士瞪了他一眼,道:“我是管这个的?好歹十将,不晓得制度。什么急火都送到朝廷处,再有枢密院送到皇帝处,然后哪来的回哪去,等批复。” 慕容章怔了怔,正待破口大骂,想起张存敬的叮嘱,换上生硬笑容:“那,那可劳烦指点个管事的?从河中跑回来,外头来往的官吏也认不得。得了张帅交代,必得面陈。找这个找那个也气躁……事急从权,给圣人报一报。” 卫士不耐烦一挥手:“报不了!淮西,汝州,河中,陕州,洛阳,河阳,滑州,徐州,京师……哪天不是几十路使者、几百封文牒进出,谁都来问耶耶,这门还守不守?到青州吹风喝雨吃醋饼已经一肚子鸟气,还要给毛锥子(晚唐五代对文官的蔑称)当嘴过活?枢密院,滚去找!去喊。有人应你。” 慕容章跺了跺脚,转身找了个地方悠悠翘腿坐下。到处都是人,找个球! … 凄风苦雨,刚收拾好的房间内摆着两个火盆。 木炭烧得劈啪作响,驱逐了湿气。 一个肚腩浑圆胸膛长满黑毛的男人坐在床榻上,胯前跪着两个女人。浓妆艳抹,表情谄媚。乍一看,居然是朱瑾的妻女。 没错,朱圣正在与亲信一起享用战利品。 “兖帅夫人感觉如何?” “将军无需多言,妾自能领会…” 其女则口水长流,一双眼睛和脸颊已哭得红肿不已。 这才几个回合?寇彦卿眉头一皱,逮住肩膀两耳光甩下去。 朱温捂着钱氏的散鬟,长长吸了一口气。筚路蓝缕大半辈子,所求好像也这么回事。 就是可惜荣肜了。 这位嫂嫂,朱圣见过一面。美姿容,有仪态,让人眼热,竟然上吊了!连尸体也被朱瑄狠心付之一炬,让人趁还没臭悄悄观赏一番的余地都无,痛哉! 还有李晔小儿,这么—— “噢!”思路骤断,朱温浑身两颤。 “你们玩。”喘了口粗气,朱温坐到了一边。 进入贤者状态后,他心底照例涌起愧疚,忏悔起自己。 三军雨中跋涉,风中扎营,朕却在温暖的驿站潇洒。瑄瑾于朕有救命之恩,朕却夺了他们的地盘,在此凌辱他们的家室。李贼未灭,沙陀犹强,本该全身心创业… 不过他随即又自我安慰。有人住皇宫,有人睡地沟,儿郎们总要吃苦的。时溥与二朱被灭是咎由自取,朕不止一次招降。至于玩女人… 李克用有两个妾。李贼在玩嫂嫂—— 呃,好像是谣言,只听说是把两个嫂嫂安置在后宫里的道观修炼。但这小子睡嫂嫂、皇弟夜夜上床来、何淑妃就站在门外哭的唐宫艳史既能传到中原,多半是真的。毕竟老子睡完儿子睡、公公拉着儿媳手之类的事,在李家也不稀奇。 “咚咚!”房门被敲响。 寇、贺动作一滞,扔下肉皮囊,拿过衣裳披上。 朱温回过神,扯过毯子把羞遮住,问道:“何事惊扰?” 外面答道:“张存敬来使,自言有机密面陈。” 朱温闻言不悦。 端午的时候张存敬给二圣都上了贺表,但只给天后送了礼,这让朱温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不过还好,朱圣习惯了。张存敬经常给张惠送东西,虽说借的都是“闻不豫谨以问圣躬”的名义,但朱温如何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但至今没下杀手。 一方面在于张存敬是个方面之材,除了暗恋他老婆,别的无可挑剔。 朱圣喜欢追求刺激,正常的伦理男女关系已同他日益变态的精神需要构成矛盾,这是其次。 无论是恨不得杀了他却只能在王语每次出门时望着妻子背影沉默的朱友文,还是敬翔的佯装不知,都让朱圣欲罢不能。自己妻子,哪有别人的带劲?无论是后世他和儿媳多人运动,公堂入室张全义满门雌性。种种现象都表明他是一个嗜好禁忌快乐的人。 每每春宵,一想到任凭蹂躏的天后是别人心心念念爱而不得的水月洞天,朱圣就把持不住,得意洋洋。偏偏张存敬还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默默承受痛苦,面上还得对他赔笑,为他卖命。 完全是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双重满足。 意中人被一只猪趴在身上蠕动,这是何等的悲哀与折磨?张某人的痛苦是朱温的快乐源泉之一。自己随便馹的批是别人倾尽身家性命也馹不到的,对朱温则是另类情绪价值,有助于填补他的虚荣心。 第三呢,就是他可以利用张惠间接监视控制张存敬,一时倒也不着急。等哪天张存敬对天后不感兴趣了,即是此辈死期。 唉! 想做点事可真困难呐。 穿好衣服,朱温兴冲冲地走出了房间。 驿站大厅里,翔、振等人等候多时,见到他,一齐起身致意:“陛下。” 朱温举手回礼,然后齐刷刷坐下。 这时,李振对通事谒者喊道:“把适才的河中使者叫来。” 没一会,外面响起杂沓脚步声,接着就看见十余名卫士拥着被解除兵甲的慕容章小跑着走进大厅:“河中行营记室内书记、亲军都将、部署军司都虞侯兼蒲州游奕使(行营临时差遣)戎臣慕容章拜见圣人。” “冒雨而来,辛苦了!给他拿个胡床,坐着答话。”朱温勉励了一句,吩咐道。 “谢圣人。” 君臣直视着慕容章从羊皮袋里取出卷宗交到谒者手里,然后坐下。 这边朱温甫一打开阅读。 慕容章使拱拱手,频频注释道:“李贼东出了!在龙门渡、韩城、风陵渡、慈州各地的前哨传回敌情,黄河西岸在昼夜征集舟船,架设浮桥。铺天盖地的李军正在迅速动员,其众不下十万。回鹘可汗业已入援勤王。平夏首领拓跋思恭亦遣孙子李彝昌、衙将高宗益、野利阐将兵万余渡河响应。护国军王珂,盐池镇将陈熊,潼关防御使细封硕里贺,虢州守军杨守亮等部也蠢蠢欲动,从关中往输粮料的人马终日不绝。大略唐主不日渡河与我决战,欲拔晋绛,甚至驱兵河阳以图东京。招讨使著臣务必面陈,以免恐惧人心!” 话音落地,翔、振之辈面面相觑。 额,事情确实挺大,几比蔡贼之叩酸枣门,难怪这人问死不吭声,非要当面给陛下说。若通过朝廷,被更多人知道,只怕反战浪潮又要风起云涌,劝谏陛下班师的奏书又要漫天飘雪了。 而且,李贼哪来这多人马? 唔,不能以常理揣测。张雄以三百兵不过月余就扩充至五万,孙儒在中原转了一圈,号称五十万。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想当兵的。李贼这些人马,估计跟张雄之流差不多。少许精锐与乌合拼凑。但此人控制了关中关西,有大量善于战斗的蕃部贱人、胡化汉人可用,有着和晋、燕相同的优势,这是大梁比不了的。不过也就那样吧。河南健儿横扫四方,输过谁? 恼火的是,李贼气势汹汹,光靠张存敬现有军力是走钢丝,可眼下有事于齐,主力尽在东方,主持淮襄汝方面战事的牛存节、徐州赵克裕等各带走了一到五万不等,余者部队要么有不可转移的任务在身,要么士气低迷战力低下,已挤不出足够的、有效的额外力量增援。 该怎么办呢。把伐齐大军分一些给西路?但如此,淄青还打不打?刚被按下脑袋的魏博怕是复要作乱。 众人不知说什么好。刚刚他们还对伐齐信心百倍,一度聊起战后怎么处理齐鲁三镇与河北外交的话题,没想到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们当头一棒。李贼疯了才会坐视大梁在东方势如破竹。 这长安小子,可真他娘够恶心啊。 朱温看完汇报,身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唯缓缓合上奏书。 他再是明白不过李贼东出意味着什么了。 意味着创业又突生变数。去救,也只能将这混账赶回蒲潼,然后得日月安寝,某天正忙,说不定又被趁机而来。 不去救,事态的发展可能有三。 辈拿蒲、陕两行营没辙,最终像孙权打合肥那样碰个头破血流灰溜溜跑路。 二,也是最坏的,张存敬、朱友恭、何絪、赵羽被击败,蒲、陕门户洞开,李军铁蹄沿着两京大道滚滚而东,横扫河南府、郑、陈、许、汴。朱温已见识过李贼的心肠,老百姓威胁不到他。对于给自己纳粮服役的平民,丝毫不会手软。杀了,也就杀了。太痛了,朱温不愿再体验一次马贼之祸。 最理想的是李贼与两行营陷入对峙,互相干瞪眼,为他拿下王师范争取到时间。可这不好赌。万一东方未定,西线先被突破,届时匆匆赶回洛阳守城就搞笑了。 这小子,怎么就东征了呢。 嫂嫂玩昏了头? 狗急跳墙?不是他的风格。 还有回鹘余孽,亡了国也来凑热闹。 “莫急!”对二朱的胜利让朱温找回了久违的自信心,他捋着胡须,看了眼议论纷纷的众人,笑眯眯道:“伐李灭伪,已非一两年可成之功。李贼既敢进薄,便与他较量一二。守城朕确实怕了他。自出蒲、潼与我白刃相见,则求之不得。敌人虽众,多为乌合。他才当了几年皇帝?才带了几年兵?十余万人马有五万锐士便算他祖宗保佑。河中、陕州驻军五万,皆百战劲旅。李贼杀气腾腾来势不祥,虽藏险恶,但还危急到立刻调兵增援的地步。李克用不帮忙,小子磕光门牙也不见得能看见洛阳。” 朱温才爽了一场,此时贤者模式下,脑子灵活得紧:“且即便要西援,也得妥善安排,视大局而定。牛存节若能平蔡,击退李存孝、赵匡明,则抽兵淮西行营。赵克裕能平垣庆忌、刘亥,可抽徐州行营。攻青州顺利,则滑、汴遏魏之师可泰半赴陕、蒲御贼。李克用不是在打幽州么?入秋之前他没回来,则河阳、怀、孟、郑各路镇将尽数可调。还怕小子翻起跟头来吗。朕不死,他和李克用就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嗯,再请天后写封信,羞辱激怒李贼一番。嘿,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一定按捺住性子啊。若像李克用、朱瑄、秦宗权之辈那样轻易就被挑动情绪,做出冲动的事情,岂不美哉? (本章完) 第196章 憔悴损 第196章 憔悴损 又要点兵了。 汉子轻轻叹了口气,提着两个箱子走进后院外的桑林。他挖了一个深坑,东张西望的把家产埋下,又把土填回去踩紧,并铺满草。 做这一切之前,他把奴隶包特丰、格林和妻儿都远远支了开。眼下家里就他一个寡人,不可能被谁看见他藏钱。 这些是他这几年挣的赏赐,分的战利品。比起中军不算多,比起平民却着实不少,让他非常不放心交给妻子。大概男女不分贵贱,有了皮囊便有欲,饿了吃,乏了睡,浑身燥热有点痒,自然想寻人捅一捅。妻子也是人。若自己迟迟不回来又或做了汴贼刀下鬼,婆娘与人私通解解渴,汉子也能理解,就怕婆娘耐不住寂寞偷完人还卷钱跟野夫跑。 这不是庸人自扰,杏村发生过。马三郎从前线拉回来刚下葬,内人就赚了抚恤抛弃嗷嗷待哺的稚子与狗贼远走高飞。马三郎的老娘到丹凤门上诉,其乡人袍泽也到场说话,圣人接见后,遂遣司隶校尉搜捕狗男女,剥掉衣服公开处死在灞桥,这才帮马家追回财产。 也就他了。 换个皇帝呢,有那么闲心过问苦哈哈的家务事吗? 生活的苦难教会了汉子许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事事指望别人。人能依靠的其实只有自己。种种事,也只有自己未雨绸缪才好使。 汉子对着桑林最后凝望了一小会,心事重重地朝院落大步走去。 “主人,您几时回来。”在庭院的琵琶树下缓缓坐定,被喊回来的包特丰、格林谄笑着问道。 “也许个把俩月,也许一年吧。”汉子盯着地上的蚂蚁。 他本来打算把包特丰、格林带着一起。这样不仅能让奴材分担一部分琐事,在营里生疮害病也有人照应,还能给圣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洗衣,打扫战场,搬尸体,挖沟啥的。可惜圣人不允许,军书说得很清楚:中外诸军,一律不准携带家僮。 汉子只得作罢。 他倒不是担心包特丰、格林逃跑。 朝廷在五月颁布了逃人法,规定被俘后被军人充佣的虏兵只要逃跑,谁抓到就归谁,逃跑五次以上堕为恶人。包特丰、格林在内地举目无亲,脸上还有记号,京兆都跑不出。 这种蠢事,相信两人也有数。 让汉子焦虑的是他藏在桑林里的存款。万一被这两个狗奴材发现了,被俩人故意或不小心泄露给了婆娘,被婆娘偷偷挥霍了怎么办? 罢了,只要有命在,皇帝不换人,什么都会有的。 在包特丰、格林的侍奉下佩戴好幞头、白袍、乌头靴、躞蹀带、箭袋、横刀、匕首、弓等装备,把两副甲、兜鍪、干粮挂在马上,汉子清了清嗓子,叮嘱道:“我不在家的日子,懂事些。不要与邻争吵。偷鸡摸狗的把戏别干。庄稼千万打理好了。若传来王师战败、圣人暴毙的消息,便跟着主母找地方避难…” 两人唯唯诺诺连连点头。 见汉子要上马,包特丰、格林连忙一前一后靠着马腿,匍匐在地上汪汪狗叫两声。 “又在狗叫什么?”汉子皱了皱眉,训道:“说过多少回了。王政治下不讲这个。你二人是我的仆人,不是阿猫阿狗的畜生,吐蕃陋俗麻溜忘了。” “是。”两人站了起来,挠头讪笑道。唐人不流行下跪磕头狗叫,还不习惯呢。 汉子利落翻上马背,摸摸看看检查停当后,搂着裤裆调整好坐姿,大腿用力一夹,座下畜生便雄赳赳地冲上家门。 飞仙校军属于马步军,他有配额坐骑,但平时不容易骑到,其次马力金贵,没事也舍不得骑。这是他买来日常代步、参训的骡子。 军中像他这么干的袍泽还有不少。 整个飞仙军,六千人,汉子估摸着至少逾万匹各式坐骑。 这要是和汴贼对上,呵呵。也没必要与人正面硬干,就在汴贼行军的时候尾随跟踪之,待贼人走得满头大汗,再迅速靠近,下马列阵搏命。如此,任汴贼三头六臂多能打,能击几槊? 但粮料消耗大,这是个问题。 还好他有钱,即使额外自备一匹骡子,也养得起。 其他人呢? 但愿圣人能想想办法吧。步兵若能人手三匹脚力,还要马军干球。只会跟在人屁股后面捡剩饭,吃残汤,没了马槊,就什么也不是。 汉子单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竖着提了提槊。 手腕上传来的坚实重量立时让他心宽了。 三年了,圣人发的这根丈长铁槊跟了他已经快第四个年头。 三年多了,这副槊锋不知搅碎了多少兽兵的五脏六腑。 也正是靠它掏出来的肠肺,让他从一个无名之辈做到了管辖百人的一旗指挥使,让他从一个带着家小亡命京师的流氓有了如今的岁月静好。 希望这一次这根槊能再立新勋。 耿同回头凝视了欣欣向荣的杏村一眼,一鞭挥下。老实的骡子加快脚步,发出得得得的响声。 放眼眺望热风中雾茫茫的关中平原。 三三两两的,一路不断有军人汇入京鄜大道,跨过杨柳依依的灞水。如同千川万流,涓涓汇入皇国气运。 灞上。龙武、龙骧、飞仙、火锐、广锐、飞骑、突骑、射鹰、控弦三万余步骑都会在这集合,由都虞侯赵服率领,作为先头部队,向河中绛州开拔。 东征啦!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争的不再是跟着皇帝苟延残喘的机会,而是外出杀人,痛饮汴狗血。让朱贼也知道,雍州男子不是可以践踏的鸡犬牛羊。 …… “怎样?好不好看。”常山侯转了个圈,眉飞色舞的问道。 “好看。”楚艺坐在一边,点头道。 “这个呢?”常山侯换上红领袍。 “也好看。” “感觉还是粟特胡服利落些。” “看君喜欢。”楚艺心无旁骛的画着一副画。 “夫人未免太敷衍!”王从训忍不住埋怨。 楚艺绷不住了,道:“君军人也,比我辈妇流还爱美。再说出征戎服,穿什么不是穿?有那么纠结吗。当初鼓噪作乱欲略大明宫时,如何不见君这般在意容貌?” 王从训顿时涨红了脸,转过身去,甩手道:“君子不念旧恶。” “就穿这个吧。”楚艺放下画笔,拿起青领袍,把王从训转了过来,柔声道:“可还记得圣人带你来长安殿娶妻?那天你我初次相见,你穿的就是这一身。” 王从训听了,嘴角一歪,笑眯眯的:“昔被圣人选中要嫁给我时,我察言观色,你连连去扯淑妃的袖子,嘟着嘴巴,颇有些不情愿。今日之事,如何?” 楚艺翻了个白眼。 王从训哈哈大笑,紧紧搂着娇妻,道:“该铭记刘相的。当日趁岐人犯阙作乱,若非他来收服我辈,为夫随波逐流,大概早就没了。还有陛下,刘相把我送到他身边,若他害怕之下婉拒或者过几天找理由把我撵了…没有他的坦然,没有他的托付,没有那杯蜜水,哪有今日的常山侯。我想,我和他之间,大概就是樊哙和刘邦吧。” 楚艺惊喜的看了丈夫一眼。 不错嘛。 李愚、陈抟这些宾客,总算老娘没白养你们。 “刘相抱病两年有余,虽仍在相位,其实已久不视事,恐怕大限将至乐,不准备择日上门探望一番么。”楚艺捏了捏他的脸,问道。 王从训摇了摇头:“为臣既难,为君不易。节度使最怕衙兵朋党胶固,皇帝当然也怕大臣其乐融融。我本来就做了德王傅,若再和刘相家族打上交道,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虽然不会说什么,还会夸我知恩图报,但心里难免有疙瘩。夫人没发现吗?以前陛下动辄把我叫进宫同床共枕,恨不得一天召见十次百次,出征在外也必是和我抵足而眠。但现在,已大大不如从前那样亲近我,最宠爱的人也变成了扎猪,可能就是我做错了什么吧,得修炼臣道。” . 陛下… 听到这个正式严谨而恭敬分明的称谓,楚艺似乎打了一个寒噤。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感觉怪怪的。 “算了,不提这个。小王摆了摆手,洒脱道:“我只需要知道陛下不是刻薄寡恩之主,他连西门重遂、杨复恭都能放过,还会对功臣怎么样吗?做好该做的,谨守臣节职分。” “理应如此,行正道则无人能敌。”闻言,楚艺捉住他的脸,奖励了一口湿吻。 慢慢松开怀抱,小王把一旁睡得正香的儿子端到手里看了又看,复又放下,撑着大腿起身道:“我该走了。” “刀剑无眼,切切小心……”楚艺拉住他的手,低声道:“打不过,就跑。”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收了节度使的财货就得卖命,这是我在天威军当贼胚时就引以为神谕的道理。死则死矣,多大点事?我不是怕死的人,就怕死得不值。而今已是侯爵,更没有退缩的余地。唯独放不下的,就是你们母子。”王从训摩挲着楚艺的脸蛋,竟有些锥心之痛。 “你不是贼胚,我看得透彻。” “唉!” 王从训长叹一声,扳开楚艺的十指,踉跄而去。 小王比圣人要大几岁,年三十二,按说正当年富力强来着,结果披甲骑马没簸出几里,额头和两鬓就虚汗直冒。 这是被楚艺掏空了? “为色所伤,竟然如此憔悴。”拿袖子抹了把脸,王从训这样嘀咕着,早知道就该娶个丑妻。 对了,仅仅一个楚艺,自己就折戟沉沙,有些体倦乏力,不知十几个妃嫔齐上阵,终日被莺莺燕燕在眼前晃悠的陛下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还受得起铁甲么? 以后得让李愚他们定期代写表文反复规劝啊。 这天下,十年八年内还不能失去他嘞。 想到此处,再想到将来,想到凌烟阁与李郭马浑诸功臣,王从训心儿一阵火热。 即日起,戒色! (本章完) 第197章 游哉 第197章 游哉 “乾宁元年五月制举,计取士237人。勋官子41,宗室25,乡贡88,余者太学、邦国、藩镇散员。准故事,过覆试,授正字、著作、试史官、三司检讨、巡查、监察御史、畿县尉、参军、司隶校尉从事等官职。不过者,守选。另,御史中丞吴公度督管,革贪、奸、恶、庸官职四百余人,中外有之,录名以闻。吏无算。” “太学、四门、国子学生饱食终日,文德以来,进士才二十人。议定尽黜在籍者,遣返家乡,于郡县补新。准成例,征召野贤,并令守令举孝廉。太守两人,令一人。连坐严筛。以为精粹。另,议定于右扶风、左冯翊、上郡、庆阳复建馆学,教化愚民。以上,昨与度支使王抟过问,须款70万缗。军务巨急,费用不宜朝廷独支,还得找陛下借一部分。” “.” 郑延昌、李溪大概汇报了一遍,便静待眯眼捧着奏书的皇帝看完。 国朝的科举相当畸形。进士含金量过高,考上进士,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一步步奋斗,拜相概率很大,故各阶层趋之若鹜,带来的社会现象就是其他科目被嫌弃,官场学历歧视严重。然后就是越歧视,大伙越执着。 制举也授清要,但乾符以来,主要还是入浊流。无它,缺人。正因为缺,作为正规考试的补充的制举才会频繁举行。在士子优先追求清要的习惯下,制举效果不稳定。 这不,李某陆续办了六届,参考人数却徘徊在几百人。主力还是公卿、皇族子弟和中央各个学校的学生。本该是主力军的自学者乡贡和生徒,这次来应试的才可怜的三百人。 慢慢来吧。 第二步就是广建浊类学校。第三步,给不入流的临时工、合同工—“吏”—打造一套单独的晋升体系。都是为圣人效力,吏凭什么不能往高处走?但这需要皇帝持续高度关注,你连一个延资库雇佣了多少吏都不知道,谈何选贤? 守选,顾名思义,排队。 “宗室怎么才二十五个?”圣人在状文上勾勾画画。皇室很凋零啊,人才产出量大大减少了。这会能带兵打仗的合格宗室将领,就李嗣周、李彦真、李君实、李筠几个。 其他方面,有个师从太尉理财的嗣薛王李知柔,表现还不错,还是进士,已被朝廷提名外放广州节度使。嗣延王李戒丕在太常寺任职,经常出使藩镇处理外交,也还行。 没了。 乡贡数量上升了不少,估计是上次制举驳回名单的反应让郑延昌他们有了数。 但乡贡出身的官僚占比过高,一定好吗。 不见得。 经典的宋明悖论。第一,科举是最先进的取仕制度,它打垮了血缘、贵族、门阀政治,大大缓和了阶级矛盾,促进了上下流通,团结了地主阶级,大大加强了政权统治力。第二,文官政府造成了空前严重的冗官、冗费、党争、塌方式腐败等各种问题,是蛀虫,文臣皆可杀,大明就是毁在这帮孽畜手里的。 怎么干掉他们?按亲疏、血缘起复重用贵族、宗室、寺人、外戚,不拘一格征召民间贤才。 而这样,就又回到了起点。 纯纯有病,典型的草履虫大脑。科举制当然有它的历史作用,而且巨大,但种种缺陷同样夸张,想着依赖它达成良性治理,现实吗。指望大开科举就能万事大吉,当过家家呢。 “阿符,用印吧。”扫了一遍授官名单,圣人对洛符说道。 在畿县尉、史官、三司检讨(财政系统内部审计)、巡查、御史这些重要职务上,郑延昌、李溪没敢偏私。圣人最在意的,也是这部分。余者授官,则不需他这个皇帝一一过问了。 “御史台一查,就革了四百多人。”圣人拿起第二份状文,转而说起御史中丞吴公度主持汰人的事:“坐赃的,兼田的,阳奉阴违的,草菅人命的…瞧瞧郑公用的这些豺蟲,几个是人?东市令张平拿商贾当草谷,敛财数十万缗,比宣徽使卖酒卖卖水果一年还多。” 此言一出,郑延昌瞬间涨红了脸。 用人出问题很正常,但这话,太刺耳了啊。 至于张平的巧取豪夺,当然是他暗中支持鼓励的。皇帝这不准收那不准收,盐价降到百来文,战事又不断,他不想办法另辟蹊径,朝廷开支不够了怎么办?次次都找皇帝借吗。 站着说话不腰疼! “回去便召张平训诫此事,但窃以为东市令暂不宜更换。”郑延昌绷着眉头,婉拒了皇帝的暗示。若皇帝一问,就把张平罢官,谁还给他当爪牙。第一次,小弟该保还是要保的。 “哼。”圣人也不管洛符悄悄把手绕到他背后轻轻掐了两下的提醒,他本意也只是籍此敲打宰相两句——管好你的人,凡事收敛些!得到郑延昌表态后,便翻篇道:“太学等学,学生不学无术,驱逐之没问题。让郡县征召孝廉,也可。在庆阳四郡开馆学,郑公说要借钱,不知欲借多少。” 郑延昌缓缓伸出三根手指头。 圣人一窒。 “卖官、度化、减料、两税、榷盐铁酒、青苗……去岁朝廷各项收入累计四百余万缗,军费虽说占了六成,但是我与朝廷共同负担,财政该有一百万左右的盈余。五月关中夏收既入库,我还从关西带了十几万头牲畜回来。”圣人不满地说道。 “是,但朝廷也增兵了万岁军五万人。每骑士两匹马,战具若干,再增战马十万匹,兵甲十余万副。兵甲虽有存量,但并不够,还得打造。其次河中大战已起,耗费巨大。若入冬前不能取胜,或中途须加钱…现有的钱财,臣等不敢擅动。” “我没钱。”眼见圣人要开始拉扯,坐在一边的宇文柔冷着脸道:“太尉去年借的四十万缗还没还,此番郑相又来。当北司的钱地里长出来么。朝廷年入数百万,都哪去了?怕不是被某些人中饱私囊了。” 嘶。 郑延昌也生气了,他为了圣人呕心沥血,今天竟然被中官怀疑贪污。本以为女御掌权会好一些,没想到和西门重遂之辈一个鸟样:“朝廷兼顾天下,北司所管不过圣人一家、内侍省、掖庭而已,岂能相提并论?若说中饱私囊,扶风郡夫人向宣徽使行贿侍寝,献金器五十件,传得满城风雨,可没听说这钱到了圣人兜里。” 宇文柔给他顶得胸脯剧烈起伏,骂道:“死老狗!没钱就别——” “咳咳。”圣人轻轻咳了两声。 不要惊奇。以前寺人当权,为钱为权,朝官、寺人经常骂着骂着就老拳相向。风气如此。柔奴虽然是女人,但属于心狠手辣那一类,是个暴躁大姐姐。在圣人面前小鸟依人,不等于对下属、别人会和蔼可亲。 柔奴反应这么大,也是时代特色。 国朝流行的是君臣各扫门前雪,没事你别找我,我不找你。后唐的宰相向庄宗借钱,庄宗答应了,其妻刘氏却把儿子往地上一甩:“把我儿子拿去卖了吧。”吓得一帮人落荒而逃。而且之前圣人借了四十万缗给杜让能,朝廷迟迟没还,宫中怨气很大。 谈钱伤感情,不外如此。 但柔奴说话带刺,根据经验判断,可能是月经不调。或者有几天没宠幸了,内分泌不对… 女人嘛,床上不舒坦,生活就会火气冲天。前世每次看到妻子因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他就知道该加班了… 当然,郑延昌先破防,说柔奴收受那些饥渴妃嫔的行贿,被骂老狗也是自找的。 “郑公,此事我过几天给答复。”圣人把气呼呼的郑延昌拉到一边,说道。教育事业,能投资还是尽量再苦一苦自己,一会和柔奴深入沟通吧。大水淹了小鸟窝,什么都好说。草,怎么感觉是自己在服侍妻妾? “臣告退。”郑延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又没法发作,拱了拱手便与李溪快步而去。 圣人走回来坐下,宇文柔委屈的靠在他怀里。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也不知何时才能安享太平,每次你出征,我总是提心吊胆,经常午夜惊醒。”宇文柔蹭着他的头。 “等灭了朱贼,就带你们到汴州看看。我不在的时候,照看好家里。崔玉章、崔玄素、伽蓝、赤叶新来,若犯了什么忌讳,宽容一些。枢密使刚生完二胎,记得弄些补品。另外,没有子嗣的妃嫔和余者女御、宫人,你和赵若昭看看有没有想离宫的。想走的,给笔路费放她们走。” 陈采莲、裴贞一、李渐容、刘淇这些妃嫔,李某没感觉。他是一个很重眼缘的人。没眼缘,就提不上劲。裴、李已有子嗣,放出去是自戴绿帽,只能假笑接盘。剩下的,与其让人冷坐深宫,郁郁寡欢而终,不如随其心意,也好节省宫中开支。 “知道了。”宇文柔点点头,将他往怀里拢了拢,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 然后,李某人的脸就贴到了两团,正值哺乳期,能闻到一股奶酪气味。 圣人扶了扶裆,自温柔乡翻身而起。要打仗了,还是管好自己,以一副元气满满的精神面貌出现在军士面前。 “若战事顺利,就接你们到长春宫小住。”圣人整理好衣冠,微笑道。 “祝大家战无不胜。” … 匆匆结束完这边的奏对,圣人又赶往长乐里。 没错,今天是扎猪结婚的日子。 说是相亲,对象其实早就被他和宗正私下挑选好了,新妇是丹王房的洛川县主李鹋。本来还说尚公主,但扎猪官、职、爵中最高的爵位是云中子,秩五品,只能尚同级别的县主。 问名、纳彩、婚书之类已正常办理。新妇则被宗正和丹王房的长辈从樊川郊外家中送到了十王宅里的丹王邸落脚。 因为扎猪没家人,贤妃已带着一众太原将校和河东进奏官郭崇韬等人先行赶往充场,并由康令忠、赫连卫桓、拓跋隗才、耶律崇德诸将陪同扎猪迎亲。 他赶到的时候,迎亲已将近尾声,正看见披红挂彩的扎猪在围观众人的起哄声中,血红着一张脸与手持扇子遮住容颜的李鹋并肩跨过门槛。 接下来的程序老生常谈。 拜。先拜天地神祇,接着依次是祖宗、父母、尊长。尴尬的是,猪儿在这个环节立的牌位只有李国昌。 李国昌的牌位。 这有点出乎圣人意料。他一直以为猪儿在外舅家中只是一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奴隶,现在看来,李国昌父子或许确实对他很不错,让他至今铭记在心。 长期的疑问似乎也得到了答案。 他两世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李克用除了年轻时风光了几年,一辈子磕磕碰碰,被朱温打得抬不起头,两度准备回阴山放羊,动不动就狼狈到带着大头兵一起吃尸体果腹,但在晚唐五代的风气下,在这些年里,为什么很少有人背叛出卖他? 也许就是情、义二字。 “却扇喽!” 男男女女簇拥中,少女慢慢移开了扇子。李鹋相貌青涩,活力的肌肤反映出十七岁少女充足的胶原蛋白,神情举止很腼腆,有些洛符的影子。 扎猪更羞怯,却扇诗读得结结巴巴,不停遭到赫连卫桓等人的大声调笑。 眼里还有水光闪烁… 你在伤感什么? 圣人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在京师安家的外地将校越来越多了,符存审,张季德,李瓒,刘勃,耶律崇德,没藏乞祺,谢竣,费仲康,南宫道愿,扎猪……单个正常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但再持续几年,有个万儿八千,应该就可以看到成效了。禽兽之变诈几何哉,兽兵怎么和人斗? (本章完) 第198章 薄河中(一) 第198章 薄河中(一) 误入三清殿,偷看嫂嫂洗澡,真没有,圣人没那么猥琐,都是谣言。和武昭仪、崔玉章、崔玄素、伽蓝公主、阿史那来美、论钦寻、绮立娜、慕容尹、凌仙彻夜长谈,确实有。 昨晚的主题是“五胡乱华”。 绮立娜是左卫将军噶德悖进献的,这是他亲戚。绮立氏也是吐蕃高种姓之一,农奴起义后其中一支流亡到了金城,和渭州的噶氏家族私交不错,联姻了两代。金城扫虏那会,渠帅绮立阕还响应明罗号召,参战和朝廷打了一仗,事败后逃去了凉州的阳妃谷。 后来听说“吐蕃奸”噶德悖摇身一变居然又在长安当上了天龙人,加上寄人篱下不好受,绮立阕便派人接洽,让噶德悖想办法把他侄女绮立娜塞上龙床。这是毛最多,味最大的,定可令天子满意。并托噶德悖之口转述“胜兵千人”,暗示想入朝。 入不入朝,圣人不在乎。事实上他也看不上吐蕃兵,在敌后抢抢劫,吓唬吓唬老百姓,干点袭扰后勤的任务没问题,真要和内地贼胚搏命,不一哄而散就烧高香吧。如果不是为了买马骨,内地兵成本实在太高,噶、论两部他都不会收。 但姑娘绮立娜的滋味着实值得称赞。 盈盈如水而不苟言笑的稳重性格翻身默默落泪无奈屈服的反应,水雾朦胧的眼睛里还带着对异国他乡和未知命运的恐惧,是在任何妃嫔身上都得不到的。 论钦寻,出自左威将军论吉琼家族,论吉琼从弟论弘毅的姐姐。 许是因为祖上真正辉煌过,曾站在金字塔顶端俯瞰世界,论氏家族的男女很有智慧,活得清醒,并不呆。对吐蕃那一套看得通透,也很反感,融合欲很强,也在这么做。国朝且不提,北宋还有到开封赶考,一战登进士的论氏子。做御史的,县令的,都有。 以论吉琼、论弘毅、论不殊现在张口必称“我大唐”,给家族子弟请士人教授汉学的积极,再过一代人,吐蕃论部应该就湮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国姓氏多一个。 论钦寻,圣人颇为入眼。端庄,严谨,吐蕃诸事熟烂于胸,还懂内外丹术,隐隐有修仙的追求,对大食、秦、粟特等中亚人情也有了解。还是画画、围棋高手。一次他和枢密使坐在廊下看夕阳,被她静静画下御容——《上与天水郡夫人观日图》。 已得封美人。由于人多,只匆匆体验了几下,就是腋窝和那味道有点上头,头一回被女人熏得晕乎乎的,估摸着是脏腑不调,已遣中医令高明月予以关切。 慕容尹是新选的才人,突骑教练使慕容聪的堂姐。凌仙,新发现的宝藏,阿符的好姐妹。唐人取名,“仙”字用的太泛滥,有点后世婷、筱、轩、浩、梓、晴、彤、涵的意思了。 崔玉章。 崔公果然没骗人,他这孙女确实够桀骜,够凶戾。烈妇打滚呀——应是场面太混乱所致,这和她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同,颠覆了三观。但有一说一,事后被崔玉章抱着被子坐在角落里用吃人的目光扫视着,还挺有成就感。百依百顺的淑妃,哪有这种死不投降的杀材过瘾? 崔玄… “别回味了,昨天不是还说…臣民都传诵皇帝一诺千金,说话要算话。”洛符帮他梳好发髻穿戴整齐衣甲,叹道。 “知错了。”洛符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人,李某知道她的底线,从不敢让她参与多人运动,试探性言论、荤话平时也概不提:“朝夕和你们相处,行也见色坐也见色,佛陀也难清心寡欲。但为君者,狐狸两旁,诱惑遍地,还得阿符时时敲警钟。” 洛符避而不答,把一件绣着梨的纯黑大衣叠好装到箱子里:“给你做的氅衣,天渐凉了。蒸了一摞羊肉饼,撒了胡椒,和做的两斤蜂桃饯都放在这个圆盒,吃完了再吃军中伙食。” 年岁渐长、生儿育女后,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习惯独来独往也从不化妆打扮,每逢场合只一身深蓝素衣远离众人坐在一边发呆的女御。那时的她孤僻不合群,现在好多了,与圣人合得来。 一晃,洛符也三十了。 “景福惟新,乾宁嘉受,谨大家武功所成,靡不臣。”洛符举起手。 “那么正式干嘛,又不是上朝。重来,喊那个…”圣人甩着她的手耍赖:“其实每一次出征,我都没把握活着回来。若死在乱军之中又或怎样,便与你天人永隔。每每想到这,便心如刀割,寸步难行。” 好了,你闭嘴! 洛符如鲠在喉,定了定,心软了。垂下头,脸红到了脖子根,声音低如蚊蝇:“且送弟弟,姐…姐等你回来。” “好姐姐!”圣人哈哈大笑,捧着洛符重重亲了一口,心满意足地转身去了。 蓬莱殿御道上,淑、贤二位带着一众家室送行。每次都是这个场景。但既在恶世,长常别离才是主流。大头兵如此,王侯将相如此,自己也无法例外,没什么好感慨的。 “保重。”淑妃眼泪汪汪,真的很爱哭。 “夫人也是。”圣人点头致意,又看了看朱邪吾思、宇文柔、赵如心等人。 贤妃仍旧是一副你办事、我放心的表情。 柔奴依依不舍。 枢密使刚生完二胎坐月子,正是精神不稳定的关头,眼睛红红的,也不看自己。 韦懿很失望,昨晚居然不带她,她又不是不能接受同台竞技。 杨可证、杨可曦显现出了少妇风情的苗头。 赵若昭熟睡时总会把腿搭在自己腿上,把自己的脑袋当个枕头紧紧搂在胸前,让人好折磨。 张恋…早晚被女人玩死! 圣人牵着坐骑走了几步,停止了回头,一捉银鞍翻上马,哒哒去了。 路过玄武门。 正在园散步的孟才人、郑昭仪看见手握马槊的皇帝在众星捧月之下“彻”的一头冲进黑乎乎的甬道。 咚咚咚咚… 大群随从缀尾相连。 守宫寺人、卫士高举着漆棍、长戟站在玄武门两边,一双双眼睛跟着队伍快速移动。末尾进入后,宫门缓缓关闭。 圣人转过脑袋透过即将合上的缝隙最后看了眼。 团锦簇之中,一颗泪痣相映下踮起脚尖的粲然笑容渐渐模糊。 老七,和他兄长完全不同,正经起来还挺有大丈夫气概。孟才人拿手遮在额头上,挡住直射的阳光,眯着眸子,目光跟随背影,直到沉重的玄武门嘭的一响完全关上。她放下脚尖,拉着郑昭仪一起,虔诚的双手合十,闭眼以祷:“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炼液,道气长存…流盼无穷,降我光辉,上投朱景,解滞豁怀,得驻飞霞.人间万事,无不顺遂。瘟凶退散,皇国永昌…如律。元始天尊。玉宸道君。紫微北极。南极长生。勾陈上宫。幽都…” 一定要得胜,给你刺的元正礼物《社稷图》快完工了。 “开拔了!”从重玄门外到灞上,再到鸿门、东渭桥南岸,路边站满了军民家属。 混乱的脚步马嘶从京城北郊逐渐扩散,身穿红色、蓝色、白色、黑色、褐色、灰色、绿色各式衣服,扛着长枪的军人映入众人瞳孔。 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 侍卫亲军马军司豹行都,神行都,风云都… 步军英武都,保国都,霸王都… 万岁军。护圣军。天策中军。平夷、金剑、雾露四使… 算上拓跋思恭出动的万人,河中节度使,九校,已是十余万步骑,这是乾符以来由朝廷主导的最大规模军事行动了。绿绿五颜六色的,杂胡一大堆,不免给人一种乌合之众的面貌,但比起讨李克用那次的十万大军,已不可同日而语。至少这次的十几万人,还有那么几万能啃硬骨头的健儿。当然,得是在李某人的带领下,就像死守潼关、首阳山那两回。 男女老少手舞足蹈,在道路两边奔跑着追赶队伍,在人群中找寻自家人。 “死鬼!你睡了俺三次,还没给钱!” “六郎不要怕死,你兄弟多,多挣赏赐养家要紧。” “浑汉,你寒衣忘了带,喂!卫闰!那个,谁知道怎么拦下大军?额男人有东西没拿。” “儿,娘在包袱里给你放了一袋腌肉干。” “阿弟,别送了,爷娘身体不好,把他们照看好。出了什么事,让我扒了你的皮。” “大嫂,在鸡圈里给你留了四匹绢,你添补添补,和大哥侄女做身新衣裳,数着重阳快到了。” “放心吧,某就是死外边了,好圣人也会把尸体送回家,他不说骗话,亲眼见他带人收了几次尸。” “跟了俺这匹夫,让你母子受苦啦。回去吧,回去吧,再看着,俺要哭了,唉。” “圣人圣人,能把我征进军不?我在驿站当差,会骑马养马,会算账识字,还会射箭!可帮圣人运粮嘞。” …… 遮天蔽日的天子旌旗晃晃悠悠的靠了过来,高头大马跨过东渭桥,乱七八糟的呼喊声盖过了牵衣顿足,人山人海的军民拍手跺脚欢呼:“万岁!” “维天之灵,降生圣人!” “不知中原的女人是什么模样?听闻都穿着丝绸薄纱,没味道,浑身还冒香气,娇滴滴的手重一点能捏死了,比起甘州的骚臭婆娘,就是仙女菩萨。平了朱贼,大汗可会找舅舅给我们娶媳妇?” 今天是皇唐乾宁元年七月二十七,先期出发的赵服与汴将朱友让在夏县爆发交火,而天子督后大军,已经饮马洛水,从风陵渡、蒲关各处渡桥铺天盖地涌向河中府。隰州,夏将李彝昌、高宗益、野利阐挂上了北面招讨使的旗号。箭已上弦,就看张存敬这厮怎么招架了。 (本章完) 第199章 薄河中(二) 第199章 薄河中(二)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蜿蜒的闻喜山麓上,黑压压的战马在神柏岭露出身影。马上骑士俯瞰着平坦的河原,每个人眼中都是邪光四射,死死凝视摆在眼前的一切。 绛州,在史书中给人的印象很陌生,但它的另一个名字却足够响亮——平阳。也是最顶级的公主地名封号,没有之一。 历代获得过这个封号的有:景帝与皇后王娡长女,刘彻同母大姐。刘奭与卫姬女,平帝同母大姐。刘庄与贾姬之女,章帝同母大姐。司马炎与皇后杨艳长女,惠帝同母大姐。北魏孝文帝之姐。太宗李世民之姐,大唐女武神李娘子。 除此以外,“平阳”还是最被迷信滥用的行政地名。 从先秦到明代,鲁国在泰山筑城平阳。卫国在今滑州筑城平阳。赵国在邯郸外筑城平阳。秦国在右内史筑城平阳。汉置平阳、东平阳、南平阳。曹魏在汉中郡筑城平阳。西晋……平阳这个地名遍布河南、河北、河东、河内、雍、荆、扬、浙、岭、齐。仿佛在某个地方造一个平阳城,改一个平阳郡县,就能让某种寄托变为现实。 假平阳就不说了。 绛州这个真平阳,开元户8.2万,口数十万,属于全国第一大州梯队。元和户1.1万。经百年总体太平,到巢乱前,人口已与天宝之世不相上下。巢乱后被李、儒等部兽兵常年屠杀食用,人口十不存一,好不容易休养了几年,去岁又被朱温肆虐,光是被拉走填壕的就有三四万。 这几番折腾下来,绛州着实谈不上富庶,但胜在基础雄厚。宰相村、万泉县薛氏、安邑柳氏、猗乡封氏、琅琊王氏等豪门遗留继续在这里耕读传家。贡品级别的瓜果。丰富的鱼盐、水系、湿地森林。发达的采矿、金属冶炼、兵甲农具锻造、药材养殖。数万农民长年脱离土地专职从事手工业,由此衍生的充足手工业人才。勇武善战而不失低调,建镇以来只兵变过一次的军人…这一切虽然累遭劫难,但只要没到州县绝户的地步,伤口总会得到舐犊。 李仁美勒着绳,只默默和十几名心腹将领目眩神迷的痴痴欣赏着。欣赏着白鹭腾飞沙鸥翔集的溪流,星星点点走在田埂上的乡村牧童,浮光跃渔歌互答女戏莲叶间的湖泊池沼。欣赏着饱受磨难后仍在顽强生生不息的绛人,还有截然不同塞外、大漠、岭北、关陇的中原风光。 乞颜术深深耸了番鼻翼:“…八月…在北海,燕然,只怕突如其来的大雪已能冻煞了没棚的老马!贼杀的佛陀,俺们在那白山黑水,沙渍戈壁,为了口吃的偷鸡摸狗,强弱相凌。汉人托胎在这么好的地方,还整日打杀。难怪卒步、梅里几、熟不姑、蒙古诸部的男人喜欢南下给李克用卖命。还好,俺现今也投了天子。刀够快,杀贼够多,天子便不会撵俺走了吧?” 其他人也都不由附和:“错怪乌穆主了!黑水城,白亭海,删丹山,分毫比不得人间。想想这一路见的城邑村镇,让我陶醉了。勤王是对的!不然也像那帮党项蛮子,逮着两斤麦子打架?” “据说朱贼治下的汴宋陈郑中原腹里还百倍安乐于此,那里又会是什么样?俺这等没眼界的鞑靼汉去了,岂不是不想走了?” “打!打到汴州踏平了!太子在昭觉寺破了史朝义十万燕贼,吾与乌穆主也要拆了朱温的骨头生火。” “谓我为九江王,乌穆主这个称号不合法,以后不要再叫。” “莫忘了阿怛鲁。若非宰相高瞻远瞩,力主助讨……诶!一定要人人马肚上挂满汴贼头,让天子高兴了,在内地给我辈圈块地。” 说到美处,几乎都在欢呼,偶尔一阵哈哈大笑,纵情拍手哼唱回鹘小调,胯下坐骑也似被感染,躁动不安的踩蹄甩头嘶鸣。山风掠过,卷起马脖上浓密的鬃毛。在他们身后的山陂下,护圣、万岁、金剑诸军的骑士源源不断从谷口、驿道拐弯处涌出。目的地,濩泽、怀州、小平津,沿途搜杀汴贼游奕、信使,袭击粮料马队,并试图切断蒲、汴交通。 “好了!”李仁美一抬手,道:“收敛些,莫让人觉得回鹘粗鲁无礼,类同胡虏。” 众人稍稍按捺情绪。 李仁美打马下陂。 不远处,临时立起了一片毡棚,用木桩简易扎成的围墙上插了一圈桐油火把,晚风把火苗拉得歪歪曲曲。 王帐亲军在其间席地幕天,铁甲卸了坐在屁股底下,里头皮甲和头盔不曾脱,刀槊则紧贴着腿竖斜摆放,然后几十个人一群,围着大堆的熊熊篝火熬茶热饭,烤脚。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暮色里一个个魔影憧憧的肥胖巨怪。 密密麻麻的骆驼、战马坐骑散在旁边或站或卧,懒洋洋的嚼料喝水。 零零百余骑游荡在周围吹风,充为警戒。 这架势,吓吓外行足够。若李圣在此,怕是就要开骂了。呆子,你的对手是狡猾的汴人,不是在草原上火拼!最基本的,扎个像样的营盘,很费功夫吗?被缘边藩镇骑脸暴揍,经常连鞋都跑掉,不是没原因的。 契丹、女真、建奴是不是也这吊样? 无语住了。 李仁美刚和乞颜术、孙德昭、多理、李仁奇、猛猛子、忽索月一帮人坐下准备烤肉。 “恤!”忽然响起一阵尖利的金雕叫。 亲军立刻停了手上动作,绷紧身体东张西望。李仁美观察了一会,陂上有宿卫将校催马靠了过来,远远按手:“王无忧,是赵招讨使。” 哗啦啦,多数军士耸耸肩重新放松下来,但还有数百人起身,小跑到坐骑旁边摸着鞍而站,做万一准备。 不多会,就看见晚风暮色中数十骑哒哒哒飞奔而至,正是东面招讨使赵服。 一行都满脸汗水,看样子比较忙。 甫一瞅见李仁美所部,便交头接耳发出嗡嗡哄笑。狂些的,还对着李仁美、乞颜术等指指点点,摇头痛骂。 “张存敬出了名的诡计多端,不怕他突然奇袭把尔辈全捉了卖做新罗婢、昆仑奴?” “习性烂漫,望之不似经制之师。” “天呐,还在煮奶嘞,比圣人还会享受。” “……” 但李仁美就有这份“博大”胸怀,对冷嘲热讽视而不见,目不斜视朝赵服大步走去,远远就摸心伸手打招呼:“赵公!正滚的乳浆,揪了片子面。” “九江王好意,心领了。”赵服并没有寻常武夫、贵族的傲慢招摇,本着不给妹妹和外甥梁王找麻烦的原则,反而越来越内敛稳重。叉手还了一礼,便拉着李仁美单独走到一边,温言道:“前锋侦骑走到哪了?可有回音?” “额…”主要是对中原不熟,李仁美回忆了一会,道:“早上来信,前锋斡不台所部千余骑已过王、王屋山。看见了汴贼的辎重队,有不少州兵护送,斡不台摸不准实力,没敢轻易下手。另,暂未发现汴贼大股援军的迹象。对了,汴贼在小平津北岸设了一个中转物质的仓库。有镇将三员,曰石彦宏,李铎,陈令勋。守军,额…斡不台粗略目测,不低于五千。军容极为森严。都是兵,人皆披红挂甲,出入静默无声。打的旗号是长…” “长剑?” “不是。” “长直?” “额…” “长兴?” “赵公,我…一会我再看看信件。”李仁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尴尬道。 “不妨事。”赵服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变戏法的掏出一卷地图铺在脚下,蹲下来手按在上头认真审视着。 给运输辎重的民夫添了护军,显然朱温已获悉情况。朱贼这么做,是否说明此人一时不会西来,仍坚持灭齐?王师范危险了。 护送州兵能让斡不台部千余精骑不愿动手,多半是郑、宋、曹诸州抽调的精锐州兵。这和妹夫前番提到的朱贼外甥内外马步都教练使袁象先、丁会之辈在各地练兵不缀的消息吻合。 只在大河中段的小平津看见了一个仓库…过几天如果看不到更多的仓库,则张存敬、朱友恭两行营的后勤大头是通过水路在补给。袭扰粮道的方案,须未雨绸缪加以调整。 小平津镇将石彦宏。 贼驻洛阳的观军容使叫石彦辞,乃朱温妾室石氏兄长。听名字,石彦宏应是石氏、石彦辞的另一个兄弟。亲兄弟还是从、表?对朱温的忠心经得起生死考验么。伪梁天后张惠之弟张仙在拒阳川被俘后,立刻历数朱贼逆状,连姐姐也不顾了。今已得封排阵使,就在赵服麾下效力。推而广之,赵服不由得拿对张仙的滤镜去猜测石彦宏。 李铎。 没记错的话,原是李罕之部下。李罕之垮台后,朱温、李克用都收了一批。李克用收的人多数正常,如符存审。朱贼收的普遍孽障,如在潼关被击毙的杨师厚,以及现在的李铎。 能被派到小平津担任镇将,足见已得了朱贼一定信任,也颇有些本事。 陈令勋,在拒阳川被妹夫打得驾驴车狂奔,再败一次则性命堪忧。 这三人,当猛攻陈令勋,逼其造反。李铎、石彦宏,先切磋两招,了解下为人、军事风格。 做出渡河、急拔小平津的架势!迫使河阳、洛阳来救,以马军灵活、数万骑人多势众、速度快的优势,击其半道。不胜叨扰不来救,放弃陆路粮道,那就看张存敬的存粮能吃多久,水路运的东西有几成能送进绛州吧。 就这么个思路了。 冬至前,尽全力让张存敬死无葬身之地。 赵服收起地图,又摸出一卷绸出,递给李仁美。李仁美低头看,赵服则在一边自顾自说道:“九江王深有将略,仆久闻。但察部署,稍有不和内地之情。这是某治军多年的粗浅心得。” “非急战,为着将士体力,行军日行不超过三十里。午后即物色扎营的妥善之地。” “非绝地死战,军中不可闻哭泣、哀叹、大笑、慷慨悲歌之声。” “上至将校,下到军士,不使互相嫌弃、有仇怨者同事一事。” “入夜必灭火,无令而举火明烛者死。” “营盘既立,军士外出侦查、买卖、伐木,以若干人为一队,给一牌,录其军籍、职位、姓名,以当查验。擅闯辕门者死。” “……” “士卒不许聚众讲话。” 听到这,李仁美眉头微皱:“为什么?” “关乎将帅性命。”赵服语焉不详的回复了一句。有些话,他顾及李仁美的身份,不好说得太直白。 这么严重? 李仁美狐疑的看了赵服一眼,有些不信。中国军人喜欢下克上的风气,他不是没听说过,但恐怕还没严重到风声鹤唳不准士卒聚众说话的程度吧?不过见赵服表情凝重,搞得煞有其事,也只好频频点头,笑嘻嘻道:“好!好,学到了,寡人在回鹘的军法还是太浅陋了。” 外甥诶,你也太单纯了…换你坐到朕的位置上,能活过三年吗…… “如此,仆请告辞。”待李仁美收好绸书,赵服欠身道。 “赵公何必多礼至此!”李仁美哪敢真受他的拜礼,连忙打断,并不失时机的宣示忠诚:“如今这数万骑,惊吓朱贼绰绰有余,但还不足以让贼属动摇投降。须尽快剿灭一贼,杀鸡儆猴,造成势如破竹的威势,让两岸汴军两股战战,届时即可利用他们隔岸观火的腌臜逐一破之。俟有摧毁张、朱二贼的迹象,温必断然来援。那时,寡人当为先锋,为我大唐舍区区之命!” 他才说完,还不待赵服组织措辞,身后赵服几个耳尖的随从就一阵哄笑。 “我大唐?九江王是哪里的唐?都给你唐完了。” “看看你那金贵娇气的人马,露宿荒野还开火煮茶,唱歌跳舞……征讨冯贼俺在潼关与圣人睡在一个屋子,也没见他这般。不刹了这奢侈德行,三千汴人就能杀得你们入地无门!当汴贼泥糊的啊。” “笑死了,我大唐。” “俺夏州党项人和南蛮这么说还差不多。” “…” 李仁美头也不回,脸上的微笑也没丝毫消减变形,只把着赵服的手,继续亲密的叙说。 “孽畜!”赵服嘴唇翕忽,显然气得不轻,捡起一块石子回头砸去,破口大骂道:“一帮杀材嘴巴没个分寸!九江王是圣人的外甥,岂容尔辈放肆亵渎。滚!” 听到赵服搬出皇帝,几个将校才收了调戏,呵的一声催马溜达开。 赵服前一刻还温尔文雅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瞬间又和个神经病没区别,两种人格无缝切换,让李仁美又开了一次眼界。 “九江王…”赵服理了理心情与表情,转过身来。 “嗨,不妨事,不妨事。”李仁美呵呵一笑,轻飘飘道:“寡人自小流浪,到十五岁才被大臣们找去做可汗,中间受了不知多少欺负。拂晓寡人便先上路,让汴贼知道药葛罗仁美来了,打垮史朝义的回鹘好汉来了。” “善,服当与王前蹈白刃同见血纷纷!” 赵服与之重重一碰拳。 “赵公让寡人好喜欢,令妹枢密使定能明堂受制,为二圣皇后——”李仁美目光灼灼,也不管这话对不对。听得赵服脸色大变,匆匆转移话题告辞:“军务缠身,这便去了。” 二圣… 说不稀罕是假的,他倒是指望妹妹与皇帝并肩坐在太极殿龙座上接受群臣参拜。 但。淑妃,患难糟糠之妻,也没显恶罪过。贤妃家大业大,雪中送炭,把妹夫当个宝,言必称李郎。杨可证、武令仙、赵若昭、宇文柔、陈宸、洛符、南宫宠颜的受宠程度丝毫不比妹妹差。 难!难!难! 政阳若不能力压诸子,自己和赵嘉、赵宠、赵恩、赵辉、赵徵、赵寸这些人若不能立下奇功巨绩…还是先想想怎么打下小平津吧。 注释一: 蒙古。原鞑靼诸部之一,唐、五代、辽宋金夏时期,音译多样,有萌古、蒙兀、蒙骨。蒙古人取得统治后,忌讳祖上是鞑靼,故在修金、宋、辽史时略去了鞑靼部的地理志、戎狄志,仅在部分片段可以看到蒙古的踪迹。但可以确认的是,在唐五代,蒙古人已开始参与中原生活。李克用多次到鞑靼募兵,得数万众,其中有蒙古人是可以确认的推论。 注释二:乞颜。蒙古古老氏族之一。 注释三:昭觉寺之战。唐政府军对史朝义集团在洛阳地区展开的会战,实际指挥官是朔方军副帅仆固怀恩。唐军通过香积寺之战收复了长安,通过此战夺回了中原,迫使安史叛军往河北收缩。 注释四:小平津。在黄河南岸,古黄河最为重要的渡口之一,河南北大门。书中这个剧情,笔者推导为——汴军在渡口北岸也驻扎了军队。这是逻辑需要。汴人不傻就会这么干。所以打小平津,不特指的话,就是指北岸。 注释五:回鹘人习惯散漫。这是历史事实。会昌三年打乌介可汗,朱邪赤心、石头雄半夜率兵杀到乌介的卧室帐篷外,回鹘兵才发觉。抽象程度在整个游牧史上都是极为炸裂的。但只要和中原军人打打交道,像叶护那样,军纪则会非常严明。一句话,可塑性强。 (本章完) 第200章 烂柯 第200章 烂柯 “木则枫柙橡樟,绵杬杶栌。平仲君梃,松梓古度。楠榴之木,相思之树。擢本千寻,垂荫万亩。与风扬,鸣条律畅。飞音响亮。琴筑并奏,笙竽俱唱。”——左思《吴都赋》。 梁宫,昭阳院。 张惠不喜欢阴沉沉的幽室冷宫,朱温便在罗城单独开辟出一片园圃,对照古人记载种满了从各地搜罗的木。有福建的百龄荔枝,宣州的合抱平仲,陕州移栽的枫。有石榴、香樟、椆、橡、桢楠。有繁茂的枣,盘虬卧龙的菩提… 每到层林尽染的秋天,沙啦啦的红叶艳丽热情,诉说思念的石榴压弯梢头,宁静高洁的平仲飘零萧墙,午后微风拂过,数不清的金蝶黄叶在阳光下盘旋飞舞。像盏盏灯,件件铃乐,映得昭阳院五颜六色,驱散了寂寥与肃杀。 在讨张惠高兴这方面,朱温着实下了颇多功夫。 荷尽已无擎雨盖,只剩枯蔓朽浮在水面。狭窄的曲桥架在碧波上,通往对岸圆坛。繁茂的菩提树下,莲炉释放着神秘异香。香风阵阵,姿态曼妙的天后背对湖水,跪坐在一张黝黑的中平漆案面前。轻薄的紫纱氅罩在勾人心魄的曲线上,像给毓秀陡峰蒙上了暮春薄雾。 漆案上的蛇腹断纹灵机琴更不得了。曰烂柯,文宗年间唐宫制作的十三琴之一。朱温从巢入关时在长安抄略的战利品。和张惠结婚那会,是聘礼中最值钱的物事。另外他还陆续搞到了贞观宫琴:微无极。开元螺钿黑金紫檀五弦琵琶:长生贵妃。至德宫琴:神圣证道。 神圣证道,政治色彩太重。 微无极,太宗的心头好,都没舍得带进陵墓,出于尊重,天后始终不用。 长生贵妃……宛转蛾眉马前死,被寄寓长生的对象反而罹难凶薨,杨玉环的残魂可能就附在这琵琶上,不宜惊扰。 故而天后用的琴,只烂柯而已。 或许还有心理因素吧。 烂柯的第一个主人深锁寒庭郁郁而终。而今拨动烂柯的她独坐幽篁,心如死水,事狼为伴,何尝不是另一个李昂。 合四乙尺工! 不紧不慢的捉弦动作毫无征兆变快,疾如风,侵略如火。 行云流水,弦音忽而尖锐刺耳,忽而渺渺窸窣,悄添阴森怨渗。 烂柯在她手里就像真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 天后尽情发泄着。 她终于知道,原来弟弟并没死,而是被李晔俘虏了,正在河中参加征讨张存敬的战事,当替死鬼。 她终于知道,东征军屠了郓城和博昌县。男女壮者征入军中使之负担辎重,老弱病幼或掷婴于空,或绑人于柱,或押到河边,皆以箭槊戏杀之,血洗奸淫十余万口。 巢贼行径,朱温是不愿意的,天后维持着濒临崩溃的苍白幻想。武夫鼓噪屠城之时,一定试图阻止过,但拗不过众怒。 她终于知道,朱温带着寇、贺之辈轮番玩弄了朱瑄、朱瑾、邵伦等数十名两镇将校的家室。装在车里拉着,一路凌虐,每日每夜都有女眷被折磨致死,甚至还有…被活掏出内脏烹… 她…… “噔!”铮然一声,血珠迸溅的一对殷玉手按住琴弦,《聂政刺韩王曲》戛然而止。 天后香汗淋漓,胸膛跟着身躯剧烈起伏,好似张牙舞爪的熊头,拼命想要挣脱亵渎之衣的束缚钻出来。表情却同李圣人发呆,瞳孔失去焦距,木然的盯着烂柯,好像陷入了某种极端的煎熬。 朱友文、张存敬、王语、李伊、郭绪、王少杰、王彦章、皇甫麟、戴思远、贾晟、邓季筠、蒋玄晖、王拱、赵殷衡…… “卓入门,肃以戟刺之。卓伤臂堕车,顾呼曰:‘吕布何在?’布曰:‘有诏讨贼!’卓大骂曰:‘庸狗敢如是!’布应身斩之。” 兴教门,下马门,金乌门,玉兔门… “贵人年近三十,司马曜戏之曰:‘汝以年当废,吾意更属少者。’贵人怒,向夕,曜醉,寝于清暑殿,贵人遍饮宦者酒,散遣之,使婢以被蒙面弑之。” “贺姬有罪,拓跋珪拘之,将处死。贺姬子拓跋绍乃通宿卫及中人,夜潜宫廷,弑其父。” “太白复经天。谶言:‘秦王当有天下。’于是世民密奏建成、元吉淫乱后宫。上报曰:‘明当鞫问,汝宜早参。’拂晓,世民伏兵玄武门,反也。” …… 嘀嗒,嘀嗒… 鲜血从割破的指尖流出,染红了弦,一颗接着一颗滴到烂柯身上,滋养着它。 内心挣扎良久,天后抬起头,乌黑秀发倒垂,迷离的眼神仰视着系满红丝带的菩提树。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天后只觉得这番话太错了。她这半辈子不一直是反着来的吗?本来有万物,到处来尘埃,结果无一物。 新的魔考,又来了阿。 拎起烂柯丢在一边,天后理了理脑子,摊开宣纸,一点墨,右手背在身后,左手运笔如飞起来。 “授谢彦章把截河洛兼攻讨下马贼使:委用所长,令专所任,以图为胜。游击将军踏白教练使谢彦章,十三从军,元服为将,一马横陈,强戎难窥。御侮之材,安民之选。近者狂胡寇犯,平津雄障,在乎存亡。我以李铎、陈令勋、邵儒貌恭敬而心险恶,诚非威重可倚,见万全于卧榻……” “平阳争地,长安谓其门户,黑云来压。军容强盛,燎原愈急。张存敬孤军坐绛,敢断言孝宽复生,李氏步邯、坚、垂、欢之灾?以克用长赴幽州,唐主自恃常胜,独前进薄,是为决战之机……兵者禁不义,诛残暴。守正而业成,造孽而祸伏。惟明巢蔡以毒速亡,未有以酷……书不胜意,早睹旋师。” “淮西之讨,日月无功。征时溥反于河阴,杀徐帅支祥。张彦球反于百井关…大军久出,士卒骚动,将帅谋乱……宜以良将,谨守边境。吴子陵、鲜于弥等姑息为是…” “观军容使石彦辞,世代神策军将门,倍受隆恩。拔山军使王檀,彼自宪宗以来,累荷荣宠,唐无负也。乃因巢乱之际,誓灭国家。长直右使寇彦卿,怙命作威,残忍狡剽,鹰视狼顾。君之有寇彦卿,如曹操有司马懿…” “敬与睿真纯阳圣人陛下:幸甚!序属仲秋,车驾东巡,录榜具知。太宗文皇帝德高于古王,材轶千古。内服诸夏,外收群蛮……泽遗子孙。陛下生于紫微,居北斗天庭。谋志成雄,虹贯江山。丕绩构显,威越龙荒。兴复之主,近代无比。如何外受蜚流,邀马饮河…盗发巢贼,人枭并起。汴宋困于侵暴,击攘四方,为民故也…今陛下果能为万世除害,擒傲慢武夫,使之峨冠。扫八表妖氛,令兽归田。则天下谁不宾从,岂独梁人哉?树定乱之帜,当纵横以振。但穷武力,则绛州虽小,中原疲惫,而城渊足食,众虽百万,未易见攻…敝语往怀…” 写到这,天后一张脸微微发烫。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男子,对仇敌,为什么会下意识的口吻温柔?他提到我,会这么…心跳莫名其妙加速,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憎恨。 天后得了朱温拜托——飞书激怒李逆。但从辞藻看,她对李逆的印象似乎还不错…不论是出于场面需要,不得不捏着鼻子称颂,还是…算了,编不下去了——谋志成雄,虹贯江山。丕绩构显,威越龙荒。兴复之主,近代无比。这种肉麻话,她恐怕对朱温都没说过…而且行文主旨是在劝李逆打道回府,也没按朱温的要求以自己妇人的身份羞辱李逆…天后不对劲。 “……” 一口气写了十几封各式函件。有发往朝廷的,有给朱温的,有给部分大臣,多数是对朱温来信的答复。天后精力之旺,才慧之敏捷,把一旁女官、寺人都看得呆在那里。这也是朱圣对其奉若神明的原因。大小事——“温必先延访。有所不可,一召请旋,如期而至。” 十年了,一直如此,夫妻店的感觉。 虽说去年以来两人在不少问题上产生了严重分歧彼此渐行渐远,但朱温对她的依赖没有丝毫减弱。没得减。朱圣不是文盲,但能被后唐逮着身份攻击的“砀山田夫”,文化水平能高到哪?都是造反以后半工半读,离两千石家族出身的天后,还差得远。 “给蒋玄晖拿去,让他送。” “宣徽使在…” “不问,照办。” “唯。” 待寺人忙里忙慌去了,她简单揉了揉手腕,恢复了寻常的死人脸模样。 侍女看了看那双宛如染缸里滚过的血手,正想请天后包扎,没料到天后站了起来,盯着挪到角落的烂柯看了好一会,缓缓伸手将它抓了起来。 天后斜抱着鲜血凝固在身上的烂柯,右掌五指在弦上轻轻捋挲,眼神流露出难得一见的遗憾、奇怪、陌生、迷茫、失望透顶,不像是在责怪一张琴,而是心疼被信任的事物伤害:“我以为,烂柯不会割破我的手。” “圣人…”侍女递上一方绣帕。 天后置若罔闻,把烂柯放回菩提树下的平漆案,转身抓了把打旋的缤纷落叶,朝昭阳院外飘然而去。 注释一:平仲。即银杏树,古代观赏树之一,称平仲、公孙等。 注释二:宫琴。唐代音乐繁荣。列圣一般都会制作一套私人的乐器。包括琵琶、琴等等。每一样若干件,唐朝皇帝一般都会给它们各自取名。在战乱中流散后,就到了民间,到了宋明清时代,唐皇乐器仍是最顶级的收藏品。连披发入山的野人王夫之都按耐不住。目前,一些博物馆还有收藏。 注释三:黑金琵琶。李隆基的艺术代表作。现日本奈良有实物珍藏。遣唐使带回去的,当性命传到了现在。可以上网看看,顶级国宝。 注释四:宫琴名。宫琴,单以琴而论,唐朝皇帝一般会给它们一一取个名字。 注释五:合四乙尺工,唐代音准。 注释六:《聂政刺韩王》,古筝名曲。 注释七:菩提树,南北朝时期传入中国,一般在寺庙栽。唐代佛教信仰普遍,笔者推断达官贵人多数会在家里种这个。 注释八:丕。意思是大、伟、宏。后面加名词,则属程度副词。 注释九:昭阳。在文言文里,在古代,一般是形容上流社会的男女感情非常好,也表示男方对女方的专宠,也指某个得宠之女,也泛指某个得宠妃嫔的住所。在李隆基以后,贬义压过褒义。你自己可以用,别人对你用,大概是暗讽你两口子不得好死。 (本章完) 第201章 拉锯(一) 第201章 拉锯(一) 进薄河中的行动一切顺利。 乾宁元年八月初一,圣人驻跸玉璧墟。 张存敬根本没想跟他硬碰硬,早早就收缩主力于晋、翼、曲沃、绛县、含口、景山。可以野战,理应野战,但没必要。他的任务是保河中不失,而不是打败李逆,冒什么险? 晋城,即故绛,春秋晋国之都也。城周九余里。有门八座。四城外都筑有烽火台。西城更骇人,圣人换算过来,城宽约十一米。外设壕沟、护城河,宽约二十米,深十余米不等。 内外还有一大堆据点——斗鸡台、梳妆台、观龙亭、赏月台、师庄、九原、汾阳岭……张贼上任后,将这些地方连同主城一一加固。该设寨的设寨,该堆土的堆土,该造军城的造军城。拒马、堑坑、陷阱密布;并由他亲自坐镇。 面对李逆,张存敬没多少担忧。 要打,就让他打好了。十余万众就想拔城,做梦。单是壕沟,就不知要多少人马来填。围城吧,有本事围一年,我就服你。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做足了准备。而且,在他的带动下,贼众士气高昂。翼、曲沃、绛、含口、景山一线,则由他和陕州行营各遣将增守,从南到北,挡李贼东进、沙陀南下通道。 当然,李逆可能也没打算用强。他拿不准军人的阈值,担忧会有杀材像岐贼、刘知俊那般临阵作乱。 初二,在射书劝降无果后,圣人与诸将一番商议,决定还是按老套路,大军夹寨围城,恶人军、徭役丁壮及部分蕃兵从东西北三面累土堆城,掩埋壕、河。 至于南城,则留出一条狭窄的路径,以便张贼突围,逃兵跑路,或有人造反出城时予以接应。 同时挖掘地道,修水库。 囤积松毛、芦苇草、柏树枝之类的多烟燃烧物与硫磺、硝、炭、石墨、桐油、雄黄、蜜等火药物质。 另外,由于路程不算近,未携带太多重型攻城器械,大军还分批外出伐木采石,在工匠的协助下打制碎石、火油罐、云梁、石砲等攻具——王珂提供了一部分,不够。李某打算搞一千台石砲,等夺取壕沟控制权,就开到城下,昼夜地毯式轰击,让张贼患上失眠症。 慢慢来,不着急。 冷兵器时期的攻防大略就这样,耗,拖,比。蒙与金围绕潼关拉锯了十多年,蒙宋襄阳会战也进行了六年。一般来说,对于潼关、晋城、山海关之流的复合防御集群,守军不出现大规模哗乱,不断粮,真的很难打,哪怕城里只是一群老百姓。 国朝还恼火些。没粮,兵少,不意味着就要投降哇。 朱温攻定州王氏,在沙河阵斩义武军数万,剩下的杀材逃回老巢,听说大帅想投降,直接将其驱逐,立了个更杀材的节度使继续干。外城陷?干!汴人到内城了?男女老少干干干!朱某人被对方的反抗意志吓到,灰溜溜跑路。 圣人不清楚张存敬部是否具有如此恐怖的斯大林格勒精神,但不重要。围城不是目的,蚕食汴贼部署在外围的有生力量和打援才是。 平阳既得,前路畅通无阻,即可与外舅、魏博会师河内,或攻河阳,或攻河阴,或攻平津,对郑州、洛阳形成强渡威胁。其次,张贼所部据传有五万余人,朱温若坐视其覆灭,伪梁贼胚即便不废昏立明,他那草头天子也当到头了,大伙还能听他命令李圣直接吃。 他现在沉得住气,还敢优哉游哉伐齐,无非自恃上述张存敬拥有的种种优势,笃定李逆一时没辙。一旦形势告急,发兵来救则必然。届时,呵呵,便让这厮尝尝明朝救大凌河的苦头。 唔,得小心张贼耍祖大寿的招。 “陛下,枢密使亟奏,另,贼张惠致书。”散骑常侍赵嘉、给事中李燕抱着一摞卷宗匆匆走了过来。他俩本在省中就职,被圣人带在身边当秘书。 圣人瞟了眼封口,从上到下一一阅读起来。 第一份是冯敬章与朱延寿托鄂岳观察使吴讨的代奏,关于地盘的争议。天成军上一任节度使张雄暴死后,圣人默认顺位的冯敬章是凶手,趁机罢免之,改以朱延寿建节丹阳。 见朝廷有扶持自己的苗头,朱延寿接诏后遂上任。 但冯敬章拥兵七万,虽被邻道鄙为乌合之众,却不是一群猪。朱延寿仅靠万余寿春兵,杨行密又在背后使绊子,出工不出力,因而从正月鏖战到现在都没进展,故上诉朝廷,请求襄、湖、荆、鄂、江西五道出兵讨之。 冯敬章也有点慌。 荆襄粗定,赵匡明、赵匡凝多半会奉诏。 凶残的马殷团伙和懦弱的吴讨早就夹起了尾巴,屡宣事圣唐之志。打朱温的胆子他们确实没有,但征讨同体量诸侯,还是敢的。 江西更惨!观察使钟传不上供,还勾结朱贼,被褫夺后,野心家如雨后春笋,抚州刺史危全讽等皆起兵争位,眼下众叛亲离,已步高骈覆辙,被部将囚禁。 说实话,这种事谁不怕? “军乱”每发生一次,都是在武夫们天灵盖上重重一击。 所以得知朱延寿上书求援后,冯敬章虽然对狗皇帝、对朱延寿、杨行密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打碎牙往肚里咽,紧随其后上诉,可怜兮兮的表示只想有个窝过日子,为此,愿“征克用、敬武故事,讨贼以自赎,北攻颍州。” 条件是:让朱延寿退兵,以后吴人再对天成军搞侵略朝廷须制止,并恢复他的帅位。 “嘶…”圣人扶额。 听起来倒是很有吸引力。 问题是,朝廷根本无力约束行密,又如何确保你的安全。其次,七万大军搞不定个朱延寿,足见此辈对部下控制力之一般。守户既难,何谈进取,让人怎么相信你能搏命汴贼!再则,若赦免你,回头你言而无信,仗着山高皇帝远,依旧我行我素,并不勤王。朝廷什么没得到,还开罪了朱延寿,岂不亏麻? 最后。记不起此辈上次进贡是何时,现在被人打了,来找李某人帮忙,却红包都不掏。求人办事没态度,拿朝廷当工具人,凭什么管你? “这番陈词,发给朝堂那些不食肉糜的大臣方有望糊弄住。”圣人嗤笑一声,把奏书甩给赵嘉:“让朝廷草诏答复冯敬章,若能攻下光、颍,便许他做汝南防御使。” 离开建康,就信你是忠臣,撕下朱温一块肉,也可以给你一个棚子混吃等死。 “朱延寿的要求,拒了,拒词须强硬,真当朝廷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帮诸侯打江山的马前卒吗?训斥完了别忘嘉奖,给他进爵…杨行密现在是什么爵位?” 赵嘉回忆了一下,道:“检校三公兼平章事,无爵。” 圣人轻轻拍打着手心:“就以平孙儒之功,进杨行密临淮王,进朱延寿、田頵、安仁义当涂子、宣城子、山阴子,并各以本秩给散官。” 行密麾下,数这三最富孽志,最热衷攻城略地。 高高捧起来,鼓励一下。 行密可以持节淮南,你们也可以。杀杨行密上位也好,还是外出创业进攻钱鏐、董昌,圣人都求之不得。争,狠狠的争。你们不把百姓祸害得足够惨,人心怎么思安、思唐。 赵嘉深深看了眼妹夫,眸中闪过畏惮。 第二封是剑南邸报。崔安潜来势汹汹,士民多响应,张虔裕、李师泰等求退兵不成,大怒,乃合兵数万进击。崔安潜选锐七千人,遣崔益、李彦真、李君实、高艳、韩秀才逆战于内江水之玄武原,杀伤近万,叛军退回金堂,复请崔退兵。坏消息是东川军乱。这是广明以来他们第二次作乱了。上次是看到王建大略十二州,遂有学有样,分头剽掠。这次是衙将李彦昭发难,杀顾彦晖,自称留后,宣布助剿顽贼。显然,想通过这个方式,趁机得到帅位。 骗骗别人还行… 罢了,随老登自行处理吧。 先剿张贼! ******* 朱温下诏,令建昌宫使兼度支盐铁使裴迪加征两千万钱,增募步骑兵十万。 在天后一再的劝说下,执行力度日益酷烈惨无人道的“跋队斩”法令被废。历年逃兵可以无罪返回家乡,并令各地招安聚啸山林的军匪,愿复员者,听其归队。愿从军者,团练报道。消息传出,大梁举国欢腾。 京兆尹张廷范出为武宁军节度使,拨款三十万缗,即刻携财货动身前往徐州安抚流氓,收拢溃卒,加紧围剿垣庆忌、刘亥二贼。 同一天,朱温下诏迁招讨草贼使赵克裕为郑州防御使,迁副使武德使黄文靖为制置勾当富平、小平、孟津、河阴诸渡关塞道桥栅寨使兼镇遏守捉,令其加强河防,保卫交通,并严查行人,防止西贼窜境。 初六,朱温再次飞书汴梁,下令撤销陕虢行营。 节度招讨使朱友恭、副使赵羽、观军容使石彦辞获征入朝。 以长剑军十将赵弘礼、厅子左厢都虞侯程奔等人为弘农、桃林塞、玉城、卢氏、石壕等镇将。 迁庞师古都统,迁淮西招讨使牛存节副之。督绛、晋、河南府、汝、畿、河阳、怀、孟、郑境内所有兵马,主掌西线战事。 以葛从周为郾城防御使,南面转攻为守。 迁谢彦章河东攻讨使,讨逆中郎将。令率从厅子、踏白、白马等军拼凑出来的七千余精骑、两万新编马军,火速渡过黄河,统领北岸李铎、石彦宏、陈令勋等部,驱赶在北岸到处蝗虫般游荡的数万李逆骑卒,严防河中、汴梁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为张存敬减轻压力。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显然,天后的多项答复与建议得到了采纳。而如此庞繁的人事调动,尤其是朱温最为信任的庞师古、牛存节以及道德操守、战斗素养有着高度保障的长剑军到来,显然也意味着汴人不会以消极防御为主。 八月中旬,河中、河东、河内、河南多数州县普降连绵阴雨,黄河水位暴涨。就在这山岳潜行的风雨时节,谢彦章的两万余马军全数从各地汇集抵达河南府的富平津,开启大举渡河。 黑乎乎的雨幕下,冷瑟阴风刮过河面,埠拥船堵的渡口、人喊马踏的浮桥上满是北上的军队和南下逃难的人群马车,北岸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索虏胡奴,使得人心惶惶,尽管那些回鹘人一再声称自己是勤王之师,不会乱来,但回鹘当年洗劫河南的故事在中原口口相传,北岸各州县的百姓几乎是群起逃亡。走河东的,往朱温治下跑的。扶老携幼,唯恐人后。不时便有人坠落烧开似翻滚的黄泥汤河面,引起几声妻子父母的哇哇哭叫。 都虞候们带着军士在岸边桥头上跑来跑去,连打带踢大声喝骂,维持秩序,疏散人群。士民们提心吊胆的看这些汴军,眼神既带着劫后余生的幸运也流溢着恐惧。李克用拼了命的剥削民之脂膏。朱温喜欢抓人填壕。李圣人倒是不抓,但那厮引胡乱华,麾下茹毛饮血披头散发的蕃兵几拉呱啦满嘴鸟语,看着就吓死个人啊。唉,这世上,还他娘有好货吗? 烽火台上,谢彦章负手而立,仿佛老僧入定。 听着飒飒秋声秋风秋雨,竟有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预感。 原因不是得到情报称贼骑不低于八万。 而是水平差距。 骑兵,骑上马、会骑马就是骑兵了吗。若是这样,大梁能拉出三十万骑。训练成熟的骡子、马,大梁并不缺。缺的是抗病性强、体力强盛、速度快、骨肉魁肥、纪律严明的好马。中原、巴蜀、吴越、淮、齐养出来的马和幽燕、河东、朔方的马相比,先天弱于人啊。 也不是弱吧。实际上各有优劣。但大规模马军混战,坐骑的体格高矮胖瘦、体力强弱、耐力好次、脾性的驯良与暴躁就很关键。最简单的,如果对方的坐骑普遍比己方高一截,怎么打? 李贼背靠李克用、关西,李克用常年卖马当饭吃,平夏党项更是穷得只剩羊马,还别说李贼刚收复的河陇。有的是马给他按列阵冲锋的标准挑三拣四。在以上方面,此贼占有绝对优势。 此为一忧。 李贼帐下骑士一半以上来自陇凉灵夏这些地区。不说全部,至少六成以上,自小就跟马打交道。马槊、骑射、马盾对他们,不难。大梁这边就一言难尽了…… 有步兵半路出家的骑将,辟如王彦章。 有应征骑军之前只会骑马的,辟如后院马军教练使氏叔琮。 有练了两三年,马槊还使得跟个僵尸似的,辟如邓季筠,在潞州与沙陀人交锋,被无名杂胡挑落马背,拖曳生擒。连厅子马军都头朱友宁都经常搞出在战场上莫名绊倒的闹剧,遑论寻常骑士。 整体水平就不太行。 平时讲武拿马槊对着草人扫两下就代表“善骑射”了吗。 看和谁比。和大梁的大多数骑士比,那确实。 和南方藩镇比,堪称无敌。 和幽燕赵魏陇盐晋夏比…谢彦章的评价是儿郎们不如全军下马,按步兵的方式来打,胜算反而高些,也免得搞出马军衙兵被敌方大头兵捉对俘虏的笑话。 难啊! 此番为什么越级提拔他一个踏白教练使担任攻讨使?还不是没得选!他谢彦章,已经是大梁第一骑将了…… 而李贼那边,传闻连杨可证、杨可曦、陈宸、赵如心、宇文柔、朱邪吾思、南宫宠颜这帮妃嫔女御都有诸多善扫球、击马槊,唐宫得宫女能组队打马球,圣人呢,仅仅耍得转偃月杖的妻妾,有吗?这就是区别。 恨呐! 不知此行要怎样才能“驱赶”了贼骑。 “啪!”愤愤一锤垛口,谢彦章挎着批脸下了烽火台,心情恶劣到极致。 注释一:建康,即江宁、金陵,今南京市。唐代官方行政区划叫升州,难听的要死。事实上,唐代虽普设州县,但有沿袭名称的地方,政坛、民间,多数还是习惯用古称。后续,今人不熟悉的州名,我都会用更为人知的地名。这里吐槽一下,唐朝的行政区划就是一坨答辩,一坨狗屎,就没见过这么烂的设计。巴掌大的地方设州,一个乡的人口敢给你设县。乱改地名,毫无意象的乱改。乱移治所。行政区划调整频繁至极。查阅资料看得我抓狂。真给唐唐完了。 注释二:内江水。今四川省德阳市郊外河。 注释三:制置,负责处理的意思。属于临时差遣。分什么事情,加后缀。 注释四:回鹘入洛。宝应元年收复洛阳,回鹘军——“入东京,肆行杀略,死者万计,火累旬不灭。”抢了三天。但不必气愤。汉军的表现是——“朔方、神策诸军以东京、郑、汴、汝皆为贼境,所过掳掠,三月乃止,比屋荡尽,士民皆衣纸。”诸道兵洗劫了三个月,烧光抢光,屠了多少不知道。邺城之战——“九节度所过剽夺,炅军尤甚。”鲁灵因为所部杀略最多,还吃人,被肃宗偷摸摸处死。唐军是不是够残暴了?安史叛军——“每破一城,城中衣服、财贿、妇人皆掠。男使负担,羸病老弱皆以刀槊戏杀之。画面就是37年的南京 (本章完) 第202章 拉锯(二) 第202章 拉锯(二) “这是什么手!啊!大洋里所有的水,能洗净它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碧蓝的海染成一片殷红。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使它巩固。”——莎士比亚《麦克白》。 八月底,战争加速。 万岁军与回鹘兵在绛州肆虐一番压得汴人游奕不敢外出活动后开始东进。就在二十一日,斡不台、乞颜、武熊、李仁奇深入怀州,火焚慈胜寺、司马故里,一度抵达河阴桥和魏博边境牧野、新乡,隔河观察郑州、卫州。 田希德大惊,加强防备之余,信心大振,商讨整军再战,同时派使带着一批兵甲粮草觐见——“皇国重藩,世嗣河山。誓复圣唐,百死不回;必不与砀山竖子同戴天而履地!” 河南也是风声鹤唳。二十二日,驻扎河阴的贾晟部全军动员,披甲登上船、桥、渡口睡觉,随时准备接舷、守索。黄河漕运被迫停摆,包括往河中输送物资的官船。 午夜,刚睡着的天后被女史壮着胆子推醒,告诉她:李军涌入河阴桥对岸,将欲犯阙了!嗯,有靖康那味了。像触发了某种不堪的肮脏记忆,披头散发的天后光着膀子坐在榻上,手脚冰凉,无法动弹,鼻血狂流,吓得宫人热水、针灸、燃香、掐穴的喊。被人跑到家门问价挺器,对着撒尿哈哈嬉笑指为母狗*鹿,这可不是一般滋味! 李某最能感同身受。 闻警,她诏大梁京与诸畿地区戒严,令郑州防御使黄文靖等谨守关防,一日按早、中、晚三奏敌情,突发状况另算;有一百贼以上窜汴就要治罪。又飞书朱温,要求把戴罪赋闲在家的王彦章复职,调到官渡布防。 九月初三,都统庞师古、牛存节携新的领导班子抵任,驻节孟津。朱温从义成、淮西行营给他俩益兵两万,补充到十万人,比伐徐规模略多。大战将发。庞师古其实不想和李逆这种“你进我退”的恶心玩意浪费功夫,但不把人打痛,就没安生日子过。正义只在杀人多少,庞师古深以为然。所以他决定把李贼、雍凉人、胡虏杀怕,杀到听见汴人口音就腿软,争着抢着做朱家的顺民,再不顽抗。 初五,长子朱友裕从青州前线被遣返,坐镇汴梁。 另,闻帝东巡,易定节度使王处存遣堂弟王处直率军七千取道邢洺保护圣人。广明元年巢贼入长安,他第一个派出两千人赶到汉中护驾。今上即位以来,也是黄河以北唯一按时按量缴纳“上供”的节度使。 横海换帅,遣高歆援齐参战。现在腾出手的义武军也下场。俨然已是灭巢态势。就剩燕、赵没表态了。 而在绛,帝正忙。 九月初九,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圣人遣刘训、陈熊、王绍戎、刘知俊、张樊、南宫善商、何楚玉、高汉宏、杨可宣、论弘毅、赵寸将龙骧、火锐、霸王、恶人等军都及蒲兵四万余人,带着石砲、厢车等重型器械,猛攻慕容章部四千人据守的外围要地——“观龙亭” 甫一交手就进入白热化。 指挥官刘训以五千人为一梯次,以六梯次为一番,发动不停歇攻势。圣人亲至城下,站在壕沟边上督战。打了一整天,死伤枕籍。到了晚上还挑灯夜战。慕容章压力极大,亲临一线杀敌,汴军利用栅寨、地形拼死招架,试图让李军知难而退,交战最激烈的一个寨子累尸及顶,连泥浆和井水都被染得深红。守军不得出,李军要攻,只能先搬掉残骸。 刘训气得暴跳如雷,把大营剩下的三十台石砲全运了过来,对着疯狂倾泄石料火药。 观龙亭这帮汴贼够死硬。 不过也理解,朱温时代的汴军有魔法。彭城、兖州、郓城、太原、郾城、青州、潞州、定州、瓦桥关……全是堆人命硬啃。后世北伐幽州,创下了两月拔城二十余座的战绩。除了马战拉垮,其他没得挑。 河南人坚韧,民气愚昧沉重。脱胎其中的汴军走南闯北,战斗素质是毋庸置疑的。加之养成了兽性。在遭受毁灭性失败,在被磨光自信心,产生自我怀疑陷入内耗前,不好搞。 到后半夜,观龙亭仍未下,而李军攻势不减。 张贼为防慕容章有失,选了八千精锐出城列阵,威胁王师侧翼,并亲率数百骑闯到圣人所在的连营附近袭扰。各路亲兵像张了翅膀一样掩护他,鼓噪相应,对着大营射箭。试图引发夜啸。值夜的游奕使野诗长明带人驱赶。李某出来转了一圈,放开嗓子说话,又让都虞侯们敲锣说明情况,令士卒安心睡觉,不得外出,便轻松化解了。 张贼企图落空,于是转攻刘训。慕容章率部出寨配合。杀红眼的两方又是一场短兵接,砍得血肉横飞。黑灯瞎火的怎么白刃战?该休息的。但仗打到这种程度,只能说都失去理智了吧。尤其是蒲兵。王重盈刚死那会,不少人还抱着天真幻想,为此还准备干掉王珂。王拱引狼入室后,多少人的亲朋被当了肉盾,跟着王拱、王瑶降贼的晋、绛士卒又是什么下场? 一番厮杀迫使刘训放弃想法保住观龙亭后,张贼给慕容章添了两千人,令婴坚自守,不必外出,他自己则又龟缩不动了。李军具有攻城的能力!这让张存敬很不安。本以为是乌合,说不定能像李克用那样,一支偏师打得李逆夜遁。一碰才发现,攻城居然都敢来真的。 勇气、志气兼备,战技、纪律合格,对将帅有信心,与将校关系良好的军队,就是真正的精锐。当年的河东衙军,装备精良,战法娴熟,军人体魄强健,实际战力属于天下前列。但纪律糟糕到一年能杀五个节度使,动辄洗劫自家百姓。如此孽畜,有何战力?事实上也是毫无鸟用。大同军裹挟李克用作乱,不过区区万人,河东内外近十万步骑,拿对方干瞪眼。 有战斗力,但发挥不出来,那就是废物。 带兵不过三年,便打造出了这样一支初具气象的兵马,这个被朱温蔑视的“李氏竖子”,没那么好对付啊。 带兵,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但就是将帅不贪财、说话算话、给阵亡者收尸、不乱杀人、同生共死…这些最最基本的东西,又有几个掌权者能做到始终如一呢。南方一个王潮。北方李克用。潼关以东,唐主而已。 九月十二,第二次进拔观龙亭失败的圣人黔驴技穷,分派将领带兵于当道设寨切断外部据点和主城的联系后,便继续打地道,挖壕沟,筑土堆城,设陷阱,定时实施“炮击”,安心围城消耗守军的精气神,等待李仁美、南宫道愿他们的进展。 ***** 原野沐浴在璀璨的月光下,宛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美丽圣洁而又非常宁静。 “虏来啦!”烽火台上发出一声惊恐大叫。等到谢彦章登上来看时,已能见到济水南部沿岸,轰隆隆的马蹄声中,无数李军骑卒,如雪崩如泥石流沿河流动。 “咚咚咚咚咚…”军城里声响起,城门霍然洞开,军士们一阵鼓噪。 “入你娘,晚上还打仗!弟兄们,与俺宰了谢彦章!” “得了吧。在这堵不住他们,物质运不到平阳,等张存敬完了,便要在陈、郑、汴、宋、滑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堵,何必让父老复遭大劫。莫慌,还有两万余骑军助阵,只要我们挡住蛮子的三板斧,骑军一冲,就是屠猪狗。” “哈哈,俺就一说。” “李仁美这么托大,拿我辈当麦子啊。”“开打开打!便让胡狗晓得俺的挞伐手段哩,分了可汗下酒。” “击破回鹘佬,杀进长安城,抢李圣人的骚婆娘!” “吼吼吼!” “闭嘴!”军官们大喊大叫跑来跑去,连打带踹,拿鞭抽,用拳头打,让这些杀材赶紧外出集结。 陈令勋、邵儒、李铎、石彦宏的步卒有序开赴各自布阵的地点——已有先到的排阵使,带着旗牌官,举着火把和彩旌、乐器,发出一道道号令。就这样,汴人有的穿着鱼鳞甲,有的扛着长枪,有的检查弩机,密密麻麻的摆出一个一个方阵,组成了森严的阵势,各色旗鼓架起,家伙什直竖,有矛、狼牙棒、彭牌、槊,挎着箭筒。弓手深深吸气,闭目养神。 最核心的是石彦宏所在的阵列,其间千余牛高马大的武士,皆披锁子甲,肩上扛着长柄刀,在明月的照耀下反射出闪闪银光。 “但愿也能人马具碎吧。”谢彦章在心中许愿道。 雷鸣般的蹄声响起。 李军已不再控制速度,开始蓄势,卷起烟尘树叶滚滚。微冷幽光撒下,映出一个个髡顶断发、披头散发、扎小辫、冠发髻的蕃汉骑士,令他们充满着阴兵过道的骇然威势。 谢彦章循着烟尘努力张望。 给他的印象便是,马,马,数不清的马,洪流般的战马,骑士。从河畔到丘陵,从森林到草丛,全是骑卒。中间一水的白鬃白马,骑士膘肥体壮,坐在马上跟座小山似的,就那样几拉呱啦的滚滚而来——两翼骑卒色杂,穿着有红有白,坐骑有黑有黄,想必就是李贼的侍卫亲军骑兵都、外军骑兵校尉和万岁军。 “哒哒哒……”敌军中部停止了前进,左右两边拨转马头,向东西拉开阵型散开,缓缓形成了一个锥形阵。 “嗬!”前沿万余骑士齐齐一声吼,感觉地皮都在禁不住发抖。一个个踮脚眺望的汴军交头接耳,发出嗡嗡嗡的交谈声。布置在后方和两翼山陂上的踏白、白马等部骑军看不清楚前方的状况,只听得到声音,表情都有些僵硬,坐骑也一个劲的踩蹄甩头喷鼻息,仿佛见鬼。 “咚咚咚!”敌军响鼓,前沿骑士把插在地上的马槊举起来,往斜上前一指。 一道道雪亮的槊锋便在千里皓月之下毒蛇吐信。 就那么一指,谢彦章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不是害怕,单纯情不自禁地,后背心来自人类本能的发麻发冷。 “杀杀!!杀——!”李军进攻阵型部署完毕,全军大喊三声杀杀杀。 四万骑,从军城上俯瞰出去,浩浩汤汤,看不到尽头。 也就这是个大河原,不然还摆不开。 八千步兵排在对方面前,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要风浪被拍翻在海底。 陈令勋脸发白。 他是真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贼势滔天! 铁马洪流! “陷阵,陷阵!”马蹄隆隆行进的怒吼声,惊醒了愕然的河内大地。赵服、南宫道愿、武熊不约而同的猛地一踢马腹,跃马而出,大舅哥紧握的马槊高高举起,虎腿般的光膀子棱线分明,口中只来得及:“南下!” 各种念头蹦出来,李仁美热血上脑,高声断喝:“儿郎们,跟俺冲啊!” 双脚一蹬,用力一夹马腹,缰绳抖开,那畜生便腾的窜了出去。 其实已经不需要将校带动了。所有蕃汉骑士,这时候一窝蜂嗷嗷炸响的,都是同样两个字:“南下!南下!!” “万骑薄阵矣!”有汴人经不得吓,颤抖失声,旋又匆匆捂住嘴。 注释一:圣唐。唐代,称自己的国家,有称皇唐的,也有称圣唐的,大唐这种叫法,我个人只在神道碑文上见过。 注释二:易定节度使。即义武军。燕赵之余也,削藩的成果之一,从河北逆藩手里夺回来的。惯例由神策军将门世家出镇。关于藩镇叫法。正规的,按规格按州来称,某某某等州节度使。某州防御使。某某某等州观察使。某某经略使。某某某某等州节度观察处置使。有军号则称军号。比如夏绥银宥等州节度使,得军号——定难军。泾原得军号——彰义军。鄂岳——武昌军。湖南——武安军。同州——匡国军。河中——护国军。易定——义武军。郓曹濮——天平军。但不是谁都有军号,有的有,有的没有。也有按首府叫的,比如横海节度使,也被称作沧州节度使。节度使本人,则按地名,称潞帅、岐帅、晋帅、燕帅、汴帅,或按姓氏称,李帅,朱帅。或称散官职,爵位。大将军,琅琊王。不同场景不同叫法。没有什么“王节度使”的叫法,今天看到一本书,居然是李节度使、张节度使.节度使府。没有!节度使所在的位置,称牙司、军府、罗城、邸、宅。 注释三:都统。比招讨使更高一级的指挥权限。配监军,则称都监。方面军总司令。 看了下前文,被和谐得跟狗啃了似的,糟心。 (本章完) 第203章 拉锯(三) 第203章 拉锯(三)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月徘徊于斗牛之间。 堪比昭觉寺、柏乡、易水之战的绞肉机正在全力发动! “嘟——”冲锋的牛角号撕破嘈杂,像一道闪电,掠过所有人的耳畔。侍卫亲军龙捷都、豹子都、万岁军、回鹘人、鞑靼、突厥犹若坐上了电刑椅,呲牙咧嘴嘴里哒哒哒直响,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双手端平马槊,如一辆辆铁浮图扑向那片颤抖的汴军方阵。 “射箭!”李仁美用突厥语大喊。 王帐亲军抄起骑弓,攒出一波蝗虫雨。诸军都纷纷附从,铺天盖地的箭簇划破夜空,几乎让大地长出了一片黑毛。距离尚远,骑弓杀伤力有限,根本没射到人,纯恫吓对方。汴军纹丝不动,反而不住用刀拍打彭牌,用槊杆杵地,高声鼓噪。 大约五百步。李军呈现出一个巨大的锥形阵,排山倒海一般碾压了过来。 “出枪!”李铎一声令下,精挑细选的魁梧肥胖盾手立刻就地坐下,侧身,双脚蹬死在身后不远处挖出的小坑里,向斜后方,用身躯撑住矩形彭牌,准备迎接第一波冲击。一条条黑黝黝的步槊从他们肩上、盾缝之间伸出。或平行地面,直指前方。或倾斜一定角度,刺向天空。 “咚咚咚……!”汴军这边响了挑衅的鼓声。杀材们心跳加速,手爪子腿肚子直哆嗦,眼球则充血泛红,大吼三声“嗬嗬嗬”后,破口大骂。 士气可嘉!已转移到山陂上等待参战的谢彦章放松了些。只要步兵不一哄而散,李军踹上几波破不了阵,俟气力一不足,届时他领两万余骑倾泻而下,以逸击劳,便可破敌。 取胜方略就这么简单。 可惜没来得及给步兵们准备厢车,若依托车营迎战,更好打。另外,没挖堑壕…不过也别奢求那多了。李贼骑卒遍布河北,野外遭遇战在所难免,而且断不会少。难道能回回提前备好车营、工事么?今晚有步兵打配合还指望那多,以后骑军在敌后孤军作战,还打不打? “呜——”金声响起,打断了谢彦章的思绪。 怎么回事? 他眺望过去,只见李军居然停下了脚步。靠得最近的中部李仁美在步兵大阵前沿一二百步外生生勒马,分布在万岁军、侍卫军、四使则在三百步外驻足。 谢彦章眉头一皱,搞什么鬼啊,严阵以待的步兵也摸不着头脑:我裤子都脱了,你咋突然不冲了? “大汗,臣看贼人军容森严,非软柿子可捏,不能硬冲。”忽索月扭头对李仁美说道:“不若先在外围袭扰、惊吓之,消耗他们的体力。贼人皆披铁甲,能站多久?不到个半时辰,就要腰酸背痛脚发麻。那时候再选人马具甲的重骑当面践踏,则胜券在握。” 李仁美不语。眯眼观察了一会,拨马寻向赵服、南宫道愿、武熊等人,问道:“贼势正盛,如之奈何?” 胡人,也分种类。除了穷得发昏不得不轻贱性命的党项,回鹘、契丹、吐蕃这些具有文明程度的其实都挺精明。行事讲技巧,注重方法。 “什么奈何?干就是了!”武熊瞪了他一眼,厌恶道:“万把汴贼就把尔辈吓到了?换做朱温领十万虎狼当前,岂不是望风而靡?我四万骑,只要轮流进薄,任汴人铜头铁脑也挡不住。” 忽索月心平气和地代李仁美答道:“贼皆披铁甲,举槊与陌刀,重负之下,气力不可久。只需反复拉扯,以泄其气,我军即立于不败之地。以我之众,攻彼寡,强冲大概也能赢。但人、马死伤过重则必然。此番大战,我军的长处就是骑军。坐骑无所谓,朝廷不缺马,而骑士贵重,不是田里一年发两茬的麦苗。能少伤亡一个,则尽量少伤亡一个。” “打仗就会死人。”忽索月显然不能说服武熊,矢口驳道:只要能破敌,多死几个又有何妨。武夫在军中,唯一的正事就是排队等死,杀或被杀都是命。既从军,就得有这准备。怕死为啥当兵?” 众人无语,看向统帅赵服。 “南宫兄?” “避其锋芒,击其虚弱,正合兵法。”南宫道愿轻轻道。成德也有大规模骑兵,多次与河东交战,他参与过指挥,经验足够。 “好。”赵服点点头。随后,他们七嘴八舌群策群力了一番,掀起茫茫烟尘,阵型调整成半包围结构的弧形。龙捷、虎捷、豹子、风云等都与部分回鹘具装一共万余肉搏“坦克”集结居中,其他杂骑在两边。以纵队排列。这样,就可以随机单抽一纵或从某一边到某一边轮流。 “俺先上!”武熊急不可耐,嚷嚷道:“武某不才,请为招讨使掂量掂量贼人的斤两!” “讨贼第一阵,许胜不许败;仆请行。”南宫道愿拱手道。 狗入的…武熊暗骂两句,觉得他胜算不高,看不起人?还是欺负他在宫里没人?呸,河北狗,非人哉。不过气归气,却不敢发作。这厮的妹妹宠颜,那可太顺遂了,简直就是卫子夫啊。 “南宫兄总管蕃军司,此时涉险,为时尚早。”赵服拒绝了他,扫视诸将,问道:“还有谁?” “某!”汉军总管崔伽护、蕃军教练使司马勘武、蕃军都虞侯卢旭、龙捷都将慕容聪、刚结束服丧返回军中的刘仙缘、豹子都将耶律崇德、枭、张季德、赵恩等十余人几乎同时举手。 这边,李仁美使了个眼色,身边忽索月、李仁奇、猛猛子、多理旋即也请战。 “赵恩,武熊,卢旭,猛猛子。”赵服直接从堂弟赵恩开始,定了四将,然后抽了侍卫亲军风云都,李仁美则拨给猛猛子一千亲军。 “讨贼第一战,许胜不许败。若为贼所趁,挫我士气,丢了命赎罪则罢,否则就回天水当老百姓吧。”赵服对着赵恩挥了挥手。 赵恩点点头,一夹马腹冲出队伍。弧线上跟着涌出两千余骑,在四人的率领下往敌阵席卷而去。大军随即擂鼓助威。 赵恩他们的动作很快,不过三百余步的距离,眨眼就到。进入百步后,敌阵中的步弓手、弩手瞄准靶子,抛射出三轮强劲箭簇。这个距离,杀伤力就足了,加上又密,一照面就有不少人马中招。汴军不失时机的发出一阵爆笑,试图激怒之,让李军来硬闯他们架好的刺猬阵。 风云都、胡兵也纷纷还击。 他们没继续冲,而是在百步左右的距离上横向游荡,面对面交替不停回身,以保持移动趋势,同时抽弓寻找汴军前沿露出来的手脚进行“精射”。由于骑弓力量上限,还击速度比汴军还快,但伤害有限。为此,部分艺高人胆大的骑士策马冲进五十步之内,射一箭又回来。这次的威力就大了。前排的汴军即便都站在彭牌后,人人铁甲护体,依然哗啦啦倒下一大片,或被射中面部,或捂着脚背打滚。死的人很少,不同程度受伤为主。 “嗖嗖嗖!”双方隔空对射,破空声不断。并互相对骂,想让对方失去理智,上来硬干。别笑,打仗就是这样,有时候还很管用,邓季筠怎么被沙陀人俘虏的?就是被李存孝一句“死胖子”破了防。 “河南土狗!汝辈能挽得两石弓,不识一字,哈哈哈!” “反虏!见了耶耶,还不跪下!” “缩在壳里装死,就这就这就这?” “陈令勋,你娘死了!快回去给你娘戴孝发丧,好好在灵堂跪着哭。” “干疯你个姊,略略略略……哈哈哈哈。” “……” 汴军唾沫乱溅问候着李逆的家人,但不少人是真红了。不识一字这些话,伤到了不少人的自尊心。这不是一个武夫以没文化为荣的时代。相反,骂他们不知书,轻者驱帅,重则杀全家。 “入你娘的,干了!兄弟们,冲啊!”有人一跺脚,振臂高呼。情绪控制说来简单,但被人指着鼻子大骂“你妈死了!你老婆很润”而能做到无动于衷的,有几个?后世并不多,遑论此时“以意气自负”的杀材。果然,大伙纷纷鼓噪,跃跃欲试。不过看得出来,这些汴贼里不乏懦夫和智者。有人装作没听见,有人拉着袍泽开导。陈令勋、邵儒等将也大声训话,命和脸哪个值钱?把这股骚动勉强压了下来。 “哒哒哒…”这时,李军开始有序的、分批次轮番靠近,贴着汴军阵前掠过,马槊对着盾手短刺,刺空,耍假动作,大声呼喝喊杀,作势欲冲。 “射!”弓手再次还击,驱逐之。 “杀!”汴军战锋反应过度,或成片把长槊垂直竖举,或斜上、向前对着掠过的李军丛枪乱捅。 刀手也从盾手身边钻出,半边身躯藏在盾厚,右手挥刀砍马腿。 但李军距离保持得非常谨慎,始终处于让你感觉够得着,但实际去捅、去砍的时候又落空的距离,戏耍得汴人咒骂不已,也有点累。而同时,马槊的优势又体现了出来。在这个“掠阵”的距离上,汴军的步槊捅不到他们,李军的马槊却够得着汴军的第一排。 “嘭!”一名骑士急转马,单手捉死缰绳往右上狠狠一提,坐骑吃痛,反应不及,身躯四十五度倾斜,左蹄子一脚踹在旁边的彭牌上,其后汴军在地上索出一条痕,咬紧牙关两脚蹬在坑里,才收住。 而眼见那马要倒,数根长槊疯狂刺出,却见骑士反方向把马槊往地上一撑,脚从右镫松开,左手再拽着缰绳一挽,挣扎的坐骑蹄子借力跟着调整了两下平衡,就站稳了。把头一甩,鬃毛甩了甩。骑士收了马槊,朝着刺来的步槊一杆子横扫打开,绳一扭,坐骑吃到方向,一人一马就在亮如白昼的月光下撒欢往回奔去。 “哈哈哈哈!”骑士回头一甩披发,马槊挑衅一指,豪爽大笑:“素闻汴军骁锐,其实不过如此。” “嗬嗬嗬!”观得此景的李军热烈欢呼。 汴军则如吃了死老鼠,咬牙切齿,额头青筋绽放,集体红温,互相安慰着嘴硬着,什么“步不斗骑”,什么“下马与我击槊,乱杀此辈。”、“不公平”、“就这还战锋,捅都会捅歪来!”、“大半夜和人在这赛马受气,不如回城睡觉!”之类。陂上,谢彦章的心凉了半截。 骑术是真好啊,到了大梁,高低得是个骑将……李军一个大头兵都有这般水平,这仗还怎么打?不如回城睡觉… 但真要这时候收兵,丑就出大了。出丑也就算了,关键是伤士气。 踏白诸都看见“大梁第一骑将”谢彦章畏畏缩缩不敢上,只会更自卑,在心里种下对李贼骑军的畏惧,以后的骑军会战,更没得打。步兵半夜“加班”配合,结果憋了一肚子火,骑军还不敢上,以后这帮杀材还会配合马军单位吗。谢彦章认真考虑了一下,又望了望耀武扬威的风云都、回鹘人,听着李铎、石彦宏等部难以压制的愤怒鼓噪,还是得打。 谢彦章选了三千骑,出战。 赵恩见对方旌旗如云,打了犀将骑,率部退到百步外,停止骚扰汴军,转而整队迎战。 “咚咚咚咚!”两军大阵同时擂鼓,军士们皆亢奋鼓噪,像粉丝应援团一样,为己方加油助威。 很快,谢彦章就卷着沙尘滚来。 汴军们都把目光聚集在谢彦章一行身上,寄希望他们能够挫败李军。军官们表情木然,对此不抱任何希望。差距这么大,打锤子!随便拼两场,对得起朱圣的赏赐就行,回城睡觉要紧。 “吁!”谢彦章没急着冲。 他还存有理智,知道自己这三千骑与对方马战会非常吃力,为了提升士气,他远远就减速,令部下就地蓄势等待,他自己则单枪匹马挺到李军近前喝道:“尔等竖子可敢比李光弼战思明,与我一挑一捉对!” “我来射死他!”武熊张弓搭箭。 “武二郎!”赵恩挥手喊住他,让部下做好准备,他则双腿一夹马腹,上前指槊骂道:“中原士民,巢贼荼之如屠猪狗。汴宋将士遏逆百年,忠良之师。尔辈不思巢蔡之仇、杀反虏、报国家,敢倒反天罡,使仁义充塞,率兽食人,助温篡逆,如此孽障,我今正来讨你!狗厮哪还有脸大言不惭说什么捉对?某王师,不阴相害,快快滚回去,领军与我决一死战!” 谢彦章立即回道:“真是滑稽!独夫走狗居然还说得出这等冠冕之辞!汴帅身为先帝重臣,社稷之柱,圣人刻薄寡恩,肆意猜忌。更是以汴帅忠臣可欺,杀进奏官韦震三百余人,一再逼迫!杀高士以绝圣道,引胡虏以戮异端。桀纣复生,岂为华夷之主,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诛之!汝辈拥鬼为虐,抗我关东革命义师,我看你才是大言不惭的杂种狗奴!不敢捉对就不敢,某自返就是,说这些东西,让我哭笑不得!” 赵恩怒不可遏,但未等他说话,只听身后一声大叫,一骑飞出,马上之人正是蕃军司教练副使,从兄赵辉。错身而过之际,雄姿英发的赵辉目不斜视:“我来斩他!” 赵恩旋即拨马回阵,向左右吩咐:“给他助阵!” “且看此辈有什么能耐!”谢彦章迎面接战,持槊便刺。 “吼吼吼!万岁!”数百步外的李军大队主力爆发出雷鸣枭躁,雨点般的鼓声撼动原野。 “杀杀杀!”汴军也强打精神。 铛铛铛,火四溅。 赵辉、谢彦章二将在众目睽睽之下玩命缠斗起来。 谢彦章是葛从周的假子,从小被葛从周视如己出手把手调教,文武双全,马背功夫更是天赋异禀,甫一加冠,便被朱温征召为骑将,朱温曾在马军司公开赞赏——“归霸、审澄、霍存、侯温裕等等,将骑兵不能超三千,过则必败,而此子多多益善。假以时日,当为淮阴。” 所以他与赵辉厮杀数十个回合,显得得心应手。但时间一长他气力没赵辉大、耐力没赵辉好的劣势就暴露了出来。将近五十回合后,就渐渐有些吃不住劲头,呼吸粗重而急促,汗珠大颗滚落,像刚跑了十里地。每一次槊锋碰撞,杆子上传来的力气都让谢彦章虎口发麻。 “杀啊啊啊!”赵辉势若疯虎,手中四五米长的马槊耍得跟个玩具似的,动辄就对准谢彦章的眉心、胸膛、坐骑侧腩闪电五连刺。 “噌!”谢彦章反手拔剑,朝赵辉头削去。 赵辉闪避,打斗中发髻被打掉,于是一头乌黑长发便完全披散开。 谢彦章不能得手,又见赵辉面不改色,呼吸平稳,顿时乱了主意。赵辉逮住这一分神,错身而过时,左手单抓马槊,马一转,右手匕首便正扎在谢彦章的小腿上,立刻就听见谢彦章一声强自忍耐的压抑吃痛,挥剑来砍。赵辉反着狠狠一搅,在谢彦章难以遏制的凄厉惨叫声中,松了手,躲过砍来的剑,与谢彦章错身而过,任坐骑将自己驮着跑开。 赵恩等人见状,直呼威武。 汴军则如丧考妣。 瞧见骑军没派人接应,陈令勋不愿谢彦章被斩,急忙跃马出阵,与另一镇将李铎前来围杀赵辉,武熊大喊一声:“汴狗敢尔!”就手里把按捺多时的箭簇偷冷子射出,一箭射翻了谢彦章的马。赵恩、猛猛子、卢旭得见赵辉被围,汴贼破坏规矩,喊了声“好射!”便尽起麾下参战。那边谢彦章的部下看到,也发动铁蹄席卷过来。两股马军五千余骑流星对撞,砰砰直响。 “咔嚓!”一名踏白骑士跑着跑着,脑袋却不翼而飞,坐骑光溜溜的冲出混乱。。 “啊!”又一名广胜骑士被槊锋挑落马下,迎面而来就是一双双铁蹄,在手舞足蹈的尖叫声中被踏成一堆粉红色的碎肉。 “噗噗……”每一个对冲回合,汴军都在大面积落马。 “杀!”再一波黑压压的丛枪锥形出击,汴军伤亡过半,惨叫着逃回山陂。近距离观战的步兵大阵目睹了这一场血虐,瞬间喧哗四起,将校呼之不能止,俨然士气受伤。将无信心,兵无拼劲。大败之相,显露无疑。 赵服这边,可以看到华丽清辉照得整个济水原银色满际,更可以看到奔腾呼啸的五千余骑和地上翻滚哀叫的残肢废马。杀声震天,铁蹄隆隆,听得人热血沸腾。将士们几乎以为击败只在弹指,一个个兴奋地拍着马背,埋怨赵服、李仁美太谨慎,还不下令:“老子要被派下去,非活捉谢彦章个小畜生不可!” 等到汴军阵脚肉眼可见的动摇,赵服拍了拍手,在前后左右就渐次向外亮起了无数根桐油火把,几十堆火药柴草被点燃,窜起的巨大火苗把四下照得更清楚。接着,赵服下令道:“从左到右,每两列为一纵,轮番袭扰贼阵。每一纵,给时一炷香,听金则回。” “灭贼!”霎时鼓噪遍布山野,滚石头似的李军一个个冲向汴军。 萎靡不振的汴人或强打起精神准备作战。或耸耸肩,嘴里念叨着“完喽完喽”,做好了摸鱼的打算,或三五成群拥着自家将校,嚷嚷着回城。就自家骑军那吊样,咱们挡住了李贼又如何?谢彦章他们能收割吗。不要做无谓的事情。等庞帅主力北上,再与李贼算账不迟。 军官们一想,也是。 “来呀,跟我把李铎、石彦宏、陈令勋、邵儒诸位将军绑了。”一名列校懒洋洋道。 “俺来也!!”简直就是一呼百应。 李铎之辈还在思考破敌之策,却被军士一把拉下马,密密麻麻的武夫围着他们,用手拿着他们的手高高举起,七嘴八舌喊道:“镇将有令,鸣金收兵!” 传令兵们看着李铎几个,呆在那里。 上去一群军士,揪住发髻一顿拳打脚踢,骂道:“镇将都发话了,尔等不听令,是不是有异心?是不是有反意?俺们代朱圣打你。” “听见没?”一名军士二指关节敲了敲石彦宏的头盔。 瞅着那一双双期待、赞成、欣喜、怨恨的眼神,石彦宏哀叹一声,一跺脚,咬了咬牙:“且战且退,收兵!” “收兵…”李铎、陈令勋、邵儒无可奈何,低低道。 “这是各位镇将下的命令哟,我辈可没逼嘞。回头找朱圣告状,我辈固然吃不了好,但各位镇将…哈哈,不说了,不说了。” 李铎仰天长叹:“规矩我懂。” 军士们转怒为喜,把他们扶上马。等长官分配好谁殿后、谁掩护并把命令下达完毕,就拥护着各人,匆匆撤往后头军城。 只是,你们“撤退”倒是方便快捷,陂上的谢彦章部两万余骑兵怎么安排?李军已发起进攻,你们跑了,谢彦章岂不是孤军奋战?唔,葛从周这个爱子,危矣! 汴军卖队友。许多读者会给晚唐军人套一个滤镜:职业军人,所以令行禁止,知道分寸。作为其中的佼佼者,汴军上下,更是铁血之师。刻板了。朱温集团非常庞大,什么牛马都有。各种劣习也是一样不少。轻重程度有区别而已,不至于像幽州军之类的抽象派那样抽象。 (本章完) 第204章 庞师古 第204章 庞师古 干戈寥落四周星。 晨雾浓浓,十余万只马蹄在济水原上践踏,犁出条条深槽。成片的野草灌木丛被连根倒翻。荡出的一个个烂泥潭堆满了粉嘟嘟的脸皮碎肉和黏液。乌黑的头发夹着手指头,水草般乱地缠在马足上。 氤氲水雾之中,全是衣冠不整的人马,前后拥堵。更多的则干脆脱离,往旷野中狂奔。哭腔尖叫一浪盖一浪,战败的汴军正大举撤离。但骑军会战失利,又无步兵掩护,撤离谈何容易。 没人殿后。谁跑得慢谁殿后。 伤员跟得上就跟,跟不上的听天由命。 没人搭理被包围的上级。大难临头各自飞,要死你就死。 “哒哒哒……”雾中鬼影重重,冷箭乱窜。 有人翻身下马,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苦苦哀求受降,回应他的是迎面一挑:“反虏!” 有人捂着喷血断臂,跌跌撞撞地朝敌骑冲去,要拉个垫背的。一马闯过,倒飞而出,重重砸在泥浆里。 伴随着武熊的猖狂大笑,数千骑包抄迂回,赶羊似地把一群败兵往济水驱赶。 “噗通噗通……”就跟饺子下锅一样。密密麻麻的头颅在波涛中挣扎沉浮,浊浪一个轻飘飘的反旋汹涌,互相撕扯的溃兵立刻没了声息。等待他们的命运是被汇入黄河,舳舻而下,直达东海。运气好的话,能在郑州、滑州南岸的浅滩缓流被打捞起来,搬尸故里。 “哒哒哒……”谢彦章全身血红,钻出大雾。 随即,密密麻麻的李军冲破大雾。马鞭狠甩,疯狂追杀。 又一拨乱箭从背后扑至,十几骑直接被当场掀翻。 “在这里!”李军开始在左右两边出现,一边与残兵交战,一边指着谢彦章大喊大叫,围追堵截。” 数十具骑争先恐后地朝谢彦章围杀上来。 谢彦章转身挥槊,迎上一人。 对方显然是个老手,长戟对准大腿二话不说就连刺。谢彦章不闪躲,飞快一把逮住刺来的戟身夹在腋下,低头一看,却是嘴牙狰狞,厉声大喊:“戟,使戟,你是赵人!成德将门吗!” “是又如何!”南宫道愿横眉冷对,一把拽回。 谢彦章气力将竭,拔不过,向上松手,转身拼命催马之际开口道:“你是王镕家族的子弟么?我知道常山王氏与皇室通婚,几代人流着李氏女的血。但——” 南宫道愿拔剑连砍:“某是冀州南宫氏,前衙内白云都头,南宫道愿。” 果然!连成德都有大将入朝了!谢彦章仰天长叹,不过还是继续开口道:“原来是南宫将军。将军相貌俊美,武艺过人,令人好生艳羡。但入朝受制,殊为不智。看人脸色,哪比得上自己做主?且李逆志在削藩,潼关以西已无节度使。将军就是立下汾阳之功又能如何?不如就此倒戈随我入汴。二圣礼贤下士,求才若渴,必以帅位公侯相待,使土地富贵传付子孙。” 话没说完,南宫道愿就不屑打断道:“成德持节累代,惟知李氏之恩威而不知有他,人人欲死大义,众推忠孝为诸侯之首。况我南宫百世流芳,神女位尊昭阳,皇亲国戚,岂惑于区区独善之利。二圣?朱温、张惠这对黔首荡妇算哪门子二圣?田舍一翁,营之敝履。哼,你又是个什么东西,瓮中之鳖,也敢策反大将。某正要擒你,献首独柳,暴尸狗脊,以正风化!” “莫要与贼啰嗦,斩了他!”一杆长矛从刘仙缘手中掷出,精准击中谢彦章头部。兜鍪掉落在地,心脏砰砰直跳两眼冒金星的谢彦章再也维持不住平衡,从马背上坠落。 “杀!”见有便宜可占,第一时间便有十几根马槊刺下。谢彦章的随从张牙舞爪,用横刀乱砍,用枪扫,驱马撞,拿身体掩护,哭腔大喊“快走!” 被打落的兜鍪掉在一边,披头散发的谢彦章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的眼神里终于暴露出迷茫、惊慌。大军溃败,各自逃亡,自己身陷重围,要怎样才能回到汴梁?军事无常,原来死是这么容易啊。 “噗!”鲜血喷溅,随从或一个个倒下,或不辞而别,或哭着逃走:“衙内,对不住了!明年寒食俺多给你烧纸!” “纳头来!”十余把横刀迅疾掠过。 谢彦章左支右绌,仗着护甲闪转腾挪,试图上马突围。 “嗖!”又一发冷箭射来,钉进了谢彦章的小腿后。他一个趔趄杵着马槊单膝跪地,正要叹息些什么,就被长戟捅穿喉咙。 南宫道愿双手发力,将谢彦章架在了空中。 远远望去,宛如一个漏水的血葫芦,被吊在一个个瞳孔之内。 好一会,见将领们迟迟不认功,像是没记起这回事。放冷箭的小兵跃出人群,一斧平行砍过,刹那高高飞起头颅,小兵伸手稳稳接住,催马远去:“斩谢彦章者,侍卫亲军龙捷都尉迟光!” 朝阳初升,慢慢驱散晨霭,露出一个一个热气腾腾的血潭。 阵阵腥风吹过,赵服拧了拧血漉漉的一头长发,下令道:“剥了汴贼搜身,财货各自取。还能用的兵器、甲胄、衣鞋收集起来带走。伤马杀了吃肉,好马驮物质。汴贼的尸体…去岁朱温在首阳山肢解我军遗骸,筑骷髅堆…算了,就不报仇了,就地暴尸任蟲蚁鹰犬分食即可。” 众人轰然应诺。 “招讨使,汴贼骑军如此土鸡瓦狗,不如直接强渡,杀到河南府去吧?” “对,再抢一把朱贼!” “哈哈,苦战一夜,合该我辈发财走运。” “当年朱温欺负得俺们好惨。陕州以东的刁民为他输粮出丁打仗,全是反虏,都屠了!” “好了!”赵服越听越不妙,当即说道:“军略还须圣人做主。” 草草打扫了一番,留下铺满原野的光溜溜身子,李军渐次撤离战场。 谢彦章的大军来得雄浑,走得狼狈。两万余骑只四千多钻进军城,还有一两千被吓跑了胆,走小路于当天坐船南返。 氏叔琮瘫坐在岸边,心有余悸地看着雾气沉沉的河对面。即便会战骡骑兵,朱圣险些被蔡骑阵斩那次,大梁马军也没败得这么惨。十来个回合就被荡得鸟兽散,可怜湿润济水原,不知成了多少人的埋骨地。 技不如人,士气、军力再受此重挫,以后马军还敢与李贼交手吗。 怕是都没人肯报名马军了。 还有,这下黄河以北西起平阳东到牧野都变成李贼的跑马场了!若庞帅也没办法在河北站稳脚,被切断联系,困守晋城一线的张存敬能熬过冬天吗? 亡矣!亡无日矣! 轰隆隆,几匹游骑停在对岸,坐骑悠然饮水之际,几个骑士举目眺望,观察这边。氏叔琮腿一软,下意识爬了起来,匆匆翻上马。 赵服,该死的天水孽畜,妹妹定活不过明年!难产而死!李仁美,杂种一个!氏叔琮对二人发出怨毒的诅咒,暗暗发誓不要落到他手里,否则他会亲手挫骨扬灰。 马儿很快消失在秋草衰黄的荒凉驿道上。 乾宁元年九月十五,圣唐王师大败叛军谢彦章部于济水原。阵斩伪梁重臣葛从周之子河北攻讨使谢彦章,擒将校一百多人,缴获兵甲物质无算。河北李铎等七路镇将退保小平津、王满渡、怀州各地要塞。赵服、李仁美趁势在河内建立了多个粮料后勤基地,诸将分屯,摆明了谁过河就打谁,出现活动汴军就突袭的战略。如此,朝廷堪称控制了黄河以北的战争主动权。 下一步棋,该朱温了。是整军过河再战,争夺平津路,也争一口气,还是舍车保帅放弃张存敬,贯彻落实“谨守关防”的战略呢。 九月十七,王处直率义武军七千人经上党抵达绛州。 魏博也再次出动马步军万人,进攻义成军胡真。口号喊得最响,力度却一直有限。还对朱温抱有幻想?大概。衙军也许晓得厉害,太平惯了的寻常武夫和百姓却不一定。节度使受制于衙军,衙军受制于七大姑八大姨,想干点什么还得看老百姓脸色。嘿,这帮鸟人! 青州半岛和襄蔡烽烟再起。 朱温急攻临淄,打得王师范欲仙欲死,连连向左捷求援。不过横海貌似被朱温半年灭两镇吓到了。朱温屯军的淄州接壤横海南部的平原郡,把朱温惹毛了,伐齐大军随时可能掉头北上。于是劝王师范一起“暂忍屈辱,委身事贼。”等朱温走了再那个。 襄阳方面,邓州防御使李存孝估计是急于挣表现分,打得比较积极。已越过黄石山即北武当山,进抵汝州之叶县。赵匡明就不行了,两次攻申无功,遂转蔡州占了文城栅。这在于西线对朱温造成的压力太大,朱贼不得不调走牛存节以及过半部队,否则没这么轻松。 后续能不能取得进一步战果,得看他对麾下的控制力——领导力不够,被部下干掉代帅也有可能。 吴、弥两人的想法也至关重要。若他俩与邓州、襄阳通力合作,则灭了葛从周、挺进许昌不是梦。但目前看来,这俩货只是想利用朱温被围攻的机会摆脱朱温的控制,以坐山观虎斗,看一步走一步。 夔帅李嗣周、宇文麒在整顿兵马与粮草,奏称来年春出师。 荆州大舅哥也差不多。 坚持! 坚持就是胜利! ******* 九月二十二,西北面行营都统庞师古大步走进金墉城。 金墉城,始建于三国末年,魏晋著名“拘留所”,但其实军事价值更大。北傍邙山,控孟津渡。加上城垣坚实,墙厚数丈(十到三十米之间)。可谓要塞。及唐,因洛阳县治所搬迁,金墉城就凉了。巢乱后,孙儒各路兽兵今来拆门板,明来考古寻宝,把金墉城几乎摧残为白地。 到这会,舞榭歌台风吹去,只余一座鬼蜮空城,一个遍体鳞伤的赤裸嫁人,在斜阳草树下无声哽咽伽蓝记的模糊往事。 庞某人想把这当指挥部,不如随便找个村来得自在。 “千年金墉城,何如此阴森耶?”庞师古背着手儿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东张西望。 “兵连祸结,还被下马贼洗劫过一次。”副统牛存节言简意赅。 “这狗入的李小子,害人不浅呐。专以杀略为能,倒有李亨老儿几分影子,一窝子匪。”庞师古骂了声,在一团坍栽的土石堆上大马金刀的坐定,道:“牛公,河北局势,将之奈何?” 众将校官僚坐在旁边,静听。 “意料之中。”牛存节喝了口水,细说道:“张存敬确为帅才,但寡不敌众,守住平阳不失已是大功一件。李铎、谢彦章等等,或轻佻,或资浅,看人知事刚愎自用,以我算无遗策,拿别人都是痴傻。陛下想靠这些年轻人杀却李贼,岂非缘木求鱼。加之大梁马军羸弱,谢彦章以我之短,攻彼之长。有此大败,理所固然。然则李贼骑卒虽众,杂芜不整。使选步兵勇敢两万人,比马隆之讨鲜卑,相机作战,破贼非难。” 谢彦章的打法,实不敢恭维。 “牛公真敢说。”庞师古调侃了两句,道:“克用远征幽州,归期未知。沙陀不来,则我虽败而犹可攻也。某意,便以勾当道桥使黄文靖、都虞侯张归厚先入怀州,使贼不得窥河阴、虎牢。” “可也。”牛存节点了点头。 李军出现在河阴桥对岸这事闹得汴梁几乎草木皆兵! 他甚至怀疑那日面圣时天后突然眼角溢血、口鼻同流殷的灾祸就与此有关,不然天后怎么会刻意叮嘱他与庞师古,一定想办法杀了同州籍费仲康、岐籍刘勃这几个孽畜? 天后还记着下马贼入中原之仇呐。 那年冬天就是这几个杂毛在汴州城下满口喷粪气得天后吐血昏了头啊。 “牛公。” “都统请说。” 庞师古扳着手指头说道:“牛公领陕、虢各路布防兵及淮西行营所来之师计四万人,沿尧函道佯攻风陵渡,作强薄潼关城、河中府之势,逼李贼部分回兵。可再挑些军士,不须多,只消两三千人,复入拒阳川,尝试潜越蓝田。我自督余部渡河,会战李仁美、赵服、南宫道愿。” “明白。”牛存节也不多问。他俩经常搭档,称得上心有灵犀。 至于说这个方案,经典的围魏救赵嘛,没啥好说的。李贼主力云集河中,在这厮总兵力没变的情报下,河中兵多,则老巢、潼关兵少,很简单的道理。 潜越蓝田有点冒险,搞不好几千人全打水漂。但相应地,收益也极高。若汴军窜到灞上,届时群臣惊惶,妃嫔抱头痛哭,畏于李贼而蛰伏的野心家再跟着跳出来… 事到如今,不冒点险也不行了。 况且行军打仗变化无常,哪有那么多万全之策给你用? 定下计划,庞师古一拍大腿,眼巴巴道:“回鹘人万余,万岁军五万,侍卫亲军马军司近两万……李逆亲政四年,便拥骑八万。是我大梁十倍。翻山越岭,往来如风。打赢了也不好追杀。嘿,让人又恨又眼红。” “不必羡慕。”牛存节拍了拍酸痛的肩膀,轻轻道:“步骑各有所长。李贼据雍凉之塞,外有克用倚仗,最不缺的就是马和骑马小子。而关西杂种遍地,民生凋敝,他最缺的也是优秀步兵。听陛下说,他能战的步兵,也就侍卫诸都和部分屯田兵,仅仅三四万而已。而大梁内外三十万,百战不死的铁鹰锋锐犹胜过江鲫,独步天下,寂寞仙人,又何尝不为四海诸侯嫉妒?” “八万骑,听起来好多好吓人,但人吃马嚼,粮料之耗就够李贼喝一壶,非得倾国之资以养之。假使此番持续对峙,日月一长,他能熬到几时?” “哈哈。”庞师古笑而不语,一把抓碎手中土块,霍然起身道:“这小子,在绛州围城围舒坦了,这次先剁他一只手。某倒要看看,是徐人、蔡寇的骨头硬,还是西贼更硬。时溥、秦宗权和这关中死狗,到底谁难缠。来人,把某的帅旗升起来!” “喏!” 望着冉冉升起的旗帜,庞师古嘴角微扬。 昔兰陵入阵,高长恭解金墉城之围。 今某入金墉,可解晋城之围? (本章完) 第205章 成德节度使 第205章 成德节度使 “河朔瓜分王土,自比战国诸侯,合纵连横。王师累讨,功无成者。君臣悻悻,姑息养祸,但求无事。四叛同势,天下汹汹附和,藩镇皆求以土传子孙。是谓始作俑者。流毒无穷。故百年叛乱繁炽。朝廷之事,惟扑悍帅而已。自食恶果,不外此类。若士真、进滔、景崇等孤忠输诚,力屏王室。夫与侯景乱梁,孰为轻重?唐守邦术,永之戒哉。”——史臣曰。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 十月大雪如约而来,常山内外惟余莽莽,偷得半日闲的赵国军人在古月宫办了场研讨会。 各大武士家族的话事人都来了。 墨君和。射生军都头,多次与李克用作战。副职是商人,名下有牧场和肉铺。没事喜欢到铺里剁臊子。去年李匡威劫持王镕夺位,去军府的路上突闻一声大骂,瞬间雷鸣电闪,无数牙兵在罗城探头炸喝,墨屠从毫不起眼的废墟中跃马而出,一把于贼众中抓走王镕,横于马背,大笑而去。 梁公儒。祖上是王武俊旧部,现为内中门枢宻使兼军噐作坊使。王镕袭位时只有十岁,衙军感念前人恩义,不愿架空孤儿,故效朝廷潜置枢密,众推公认忠诚廉洁、文武双全的梁公儒担任,令教导少帅,代签字,辅政。王镕元服后,梁公儒还政,作为报答,镕娶其女。 李弘规。宝臣之后,现任内外马步诸军都虞侯兼亲事内务使。前者纯领俸禄,贴身保护王镕、管理家事、秘书才是他的本职。镕不喜。无它,不顺从领导好恶,总劝他别这样别那样。 行军司马李爱,赵郡李氏子弟。 镇州团练使兼滹沱监牧使南宫见新,道愿、善商、宠颜的长兄。 衙将王子美,契丹人,王承宗的后人。 卫立,渤海杂胡,祖上卫常宁从宝臣据赵,因冒领卫姓。卢玄真,契丹人。石粲,奚人。杨成仙,鞑靼…和卫立一样,已与汉人无异。 张图南,本地将门。 …… 大的小的,零零总总接近上千人。若真以“诸侯”来评价,成德是最像的。从王廷凑取代契丹王氏,到王镕,已历七世。王镕一个小孩也能得到效忠。权力传承稳定,内部祥和。并且,这帮人清晰认识到这一切得以维系的根源,因此最尽心王室。 宝臣子惟简为质长安,奉天之难,斩关护驾,七战泾师。乱平,图画凌烟阁。 王武俊子士真——“每岁税钱数百万。” 其子承元持节凤翔十年。 回鹘王氏取得统治后。王元逵修礼法,恭敬非常,尚寿安公主。刘稹叛,诏今到而次日拂晓出师。 其子绍懿临终遗言:“礼籓邻,奉李氏,则家业不坠。” 其子景崇——“庞勋之乱,发兵平贼。巢乱,伪使来招降,景崇斩之,即檄告诸道勤王,自先出师入关讨巢。闻行在成都,进贡旋至。每语及宗庙,辄痛心。” 到王镕——“杨复光追巢河南,诏成德供军,乃奉诏屡给粮。先圣还长安,献战马耕牛、兵甲数以万计。” 我完全拥护王室,也可以按直辖州县纳税,讨逆。总之,朝廷的要求尽可能满足,但必须以“诸侯”的身份自治一方,这是赵人的核心利益与诉求。你能答应,那他们就会像王绍懿对百官的训话“礼邻藩,奉李氏”那样,谨守职分,全力维护愿意捏着鼻子局部开历史倒车的圣唐。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不断强化是有目共睹的大势所趋,在这个背景下,除了李氏,如果不是没得选,敢贰吗。你的“基业”怎么来的,没点逼数? “当!”音乐悠扬,满脸络腮胡的王子美抱着琵琶唱起了庾信的《舞媚娘》:“呜呼…朝来户前照镜,含笑盈盈~自看。眉心浓黛……” “哈哈哈!”众军士大笑,会唱的跟着齐唱:“浓黛直点!额角轻……黄……我只疑~落谩去,谁复道春风不~还。少年,少年耶,少年唯有欢乐……唉!饮酒那得留残?那得留残!” 不会唱的,则摇头晃脑哼哼,打拍子助兴。 不时有人举杯站起,即兴赋诗,真是风流艺术。 “噌!”曲终收拨当心画。 “彩!” “浔阳江头妇也不过如此吧?时人不识子美琶,听遍教坊也枉然呐。” “子美大才,可入朝为圣人表演了。” “来来来,饮胜!” 你一言我一语,王子美嘴上“羞愧羞愧”,眼里却不禁得色,正在拱手谦让准备再弹一首,却听见梁公儒雄浑的嗓音压过嘈杂:“诸位!” 王子美放下了琵琶。 其他唱歌说话的也停止了交头接耳,坐直身子,表情一肃,该讨论正事了。 梁公儒走到人群中,小幅度踱步:“初二抄得榜文。天子在绛、怀与贼鏖战日久,先败谢彦章,复挫张存敬突围。庞师古数次救援……另,魏、齐、襄、荆、沧、夏、回鹘入卫,义武军也派了数千人。举世伐汴,比讨黄巢。今日便是说说何去何从。” 李弘规率先表态,欲定基调:“国破山河在,天下还是姓李。” “难说。”立刻有人反驳:“光启之乱,邠宁劫天子,凤翔质公卿。大顺之乱,内竖焚宫,四帅称兵灞上……大厦几毁于家贼。连雍人、奴婢都滋生孽志,以傕、汜为逞,荧惑可见焉。去岁从使冬至朝贺,察国情,杀材桀骜,朽木充庭,白骨……全靠天子一个人勉力支撑。局面比孝庄帝还糟。暴崩则国顿亡。那还是个欢乐少年,却让我数了几十根白发,已有英年之兆。且贼霸中原,得剿到猴年马月?又,沙陀贪我,燕贼狡恶。我带甲不过十六万,设使损失过多,将何自保?神龙逆鳞而伤,汴贼犹炽,此时勤王,为时过早。” 意思很简单。 现在参战,容易被趁火打劫。也不太看好朝廷,即使圣人的成就并不小。这类人,除非收复洛阳,在地理上取得标志性进展,或者揍他一顿,让他知道厉害,否则他只会觉得你虚有其表。 闻言,有人不以为然,有人惊愕,有人发笑。 “公言谬也。”卢士真抢先开口,异议道:“以气奄奄略定巡属,席河陇,争河中。岂非自渡者神渡,天子有天佑?以弱胜强,正是上命回改,土运归位。天下还是姓李。想吾辈祖宗,靠着从安史造反才得以占了冀州栖身,土地传付百年来,人人喊打。俟李亡,谁能容我?河朔以我地最小,力稍弱,财最富。处于方今,就像西施裸身睡在朱温身边,岂有幸免之理!俟李亡,强人来淫,谁能救我?锦上添千万朵,不如雪中送炭二三钱。瞻前顾后,一旦错失良机,会影响成德在朝廷的地位。” 不少人微微点头,包括刚才提出“荧惑可见”的衙将在内,也没人再说话。这一通对话,算是在明面上再次统一了“天下还是姓李”的政治立场。 沉默了一会,卫立用感慨的语气发言道:“我成德父子数代为国家击退朱滔,平泽潞,破庞勋,防吐蕃。会诸道讨巢,自逼为兽,以肉为食凡两年。阵亡将士的血衣还在他们家里。大河以北,没有比我们更忠诚的。虽出了李茂贞这等败类,却也有王从训正名。此番国发大盗,连魏博那帮小人都宣誓了,勤王在于必矣,但议者有三。” “直言。”梁公儒等人点头道。 卫立扫了一圈,竖起一根手指头:“天子、朱贼是什么人?朱贼权欲熏心,劣迹斑驳,不必说。天子呢?若天子生性刻薄,好大喜功。此时为了讨贼,假示宽容,俟平天下,翻脸不认人,将我当成逆藩征讨,欲成所谓元和大业,届时奈何?难道公等愿意效忠一个无情无义的天子吗!父不舐犊,子何孝之!不能维护我,那我为什么尊皇讨奸!” 话说得直白凶狠,却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让军人们有股鼓噪的冲动。 卫立幽沉的目光最终落在南宫见新身上:“南宫的妹妹在特承恩眷,道愿入朝也有些时日了,在座没有谁比公更了解天子了,且为诸位说说天子吧。” 这— 南宫见新感到为难。 通过宠颜的信他确实知道诸多唐宫秘史。比如五胡乱华,三武飞仙蓬莱殿,月落萧啼血满天。才人亵渎夜不脱,半晚鬼窥上清殿……但“寡人有异疾”的这些事肯定不能说,不能打破赵人对天子英明神武、端坐缥缈、不染凡尘的美好幻想。 额,除了有一点点好色,想不到其他明显缺点了。 即使是这个“病”,当真严重吗?不见得。 大帅年二十一,妻妾八十七。照这个趋势,突破一千只是时间问题。天子的妃嫔满打满算不到二十。数量比寻常王侯都差得远,也不抢别人的。只是样多。放眼古今,堪称清流了。 很扯。但封建贵族大略如此。你稍稍克制一下,勉强当个人,就是他们的极限。 哪些可以说呢。 天子曾和太尉下乡游历京师武功县,在一户百姓家里吃了两碗蒸麦,给了一匹绢作为餐费。 不奢侈。 符合军民的胃口——成德风气出了名的节俭淳朴,后世崔胤尽诛内竖后专门派人到成德招募小孩。 曾在麟德殿招待贤妃的两千余陪嫁将士。 可见坦诚,大方,热情。 曾在禁院和女御们挖地喂鱼点豆腐,摘水果,掀宫女裙子……虽有游戏性质,但和下人相处融洽,玩得来,性或本善。 潼关抵抗朱温和军士住一个房间,睡通榻。在军营时代思乡的军士写家书,在起床上朝的料峭凌晨给阿妹掖紧被角,脚步悄悄离去。阵亡的每一个军人尽量搜罗到遗体残骸带回去。 如果说这些是小事。 那么。 历年安置流民六十余万。给延资库干活的“吏”提供免费午餐。盐价从三百多文降到一百五。造开平神社,存放阵亡将士英灵神位……都需要真金白银,需要费心思。 能相忍为国。西门重遂据说是不止一次“教训”他,但死后徒子徒孙谁也没被清算。 文采好。 情绪稳定。 有信誉,言出必行,说到做到。这对于诸侯而言最重要,直接关系到身家存亡。 …… 优点着实不少。 难怪把阿妹迷得神魂颠倒,言必称圣君。 若能活过五十,别学玄宗中途堕落,大治有望。 众人听了,议论纷纷。 “天子连魏博那帮朝秦暮楚的乡巴佬都能接纳,何谓素以忠孝教民的成德?” “欢乐少年,便有卧薪尝胆之韧,真乃我圣唐之福啊。” “尝闻天子昏庸无能,必为覆灭之主。今日听南宫这么一说,眼望朝野,天子并非无所作为,只是从前受制于腋肘内竖,威权不专,政出寺人,所以显得愚昧。” “诚然。据景福二年入朝公干的周式所言,天子从旦至暮,一日最多能阅奏书四百封,下王言三十九条,见臣十二人。别问某如何记得这么清,悚然也,故刻骨铭心。太尉、刘相、崔公用事四朝,名满天下,目火如炬,对天子也有美称,谓之平难天皇。正气丹心高悬在北极上,吾等只需勠力同心,如群星拱月,晋侯替携,定能再造圣唐。” “唉,且乐且忧。乐者,或许出了一个可以收拾离乱的命运之主。所忧者,这于河北、于成德并非好事。而来朝代,君臣共患难者,甚矣。可同富贵者,鲜也。” “好了!”墨君和双手一叉,西斜举,肃然起敬盖棺定论:“伟大天子,睿真圣人,命运之主。” 王子美把琵琶一滑,不自觉换了称谓:“本来还说让道愿兄打头阵暂作观察,看来他是不会复还,要迷醉在帝乡了。也罢,只要不是豺狼朱温,当事。至于将来……将来谁说得定啊!燕赵自古多感慨悲歌之士,吾辈豪侠,死且不避,岂因怀疑圣人以后会负我而现在不忠?今日值得托付,即足矣!” 亲事内务使李弘规举手道:“某附议。” 龙山都头石粲举手道:“某附议。” 杨成仙举手道:“某附议。” “某附议!”“……” “善!”南宫见新双手一拍,赞道:“众志成城,大事可济!卫立,第二议该是出师几何吧?” 卫立颔首,道:“某意,不能超过五万兵马。若伤亡近五万而汴贼未平,则不再发一兵一卒。如此,上不负天子,下不愧三军。不失自保之力,也对得起列圣对我等的庇佑了。” 差不多。 成德现有步、骑、团练十六万。 团练。不用说,半农民兵。但别小看,成德虽然安逸,武风并未堕落。中唐以来就是著名的杀材产地。年轻人,男男女女以骑马、射箭、讨论军事为习惯。定期保持训练,能战的。后世他们能与李、朱周旋四十多年,就靠这个。小王也是这个出身。 步骑正规军约七万。 按人口基数扩充,总兵力能飙到三十万。 镇、冀、深、赵听起来陌生,常山、涿郡、巨鹿、安平国、赵郡眼熟吧。仅常山,开元户4.3万,元和户1.8万。长庆以来太平七十余年人口早恢复了,多半还有反超。去年败于李克用,王镕拿钱买平安,随手50万匹丝绸。四州人口总量一百二十万打底。论经济,晚唐唯一真神。就是这么豪横。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成德以骑兵为主。 “邢平,克用遂涉河谋山东,会大澍,赵军奄至,克用匿林中以免。” “克用攻赵,度滹沱。赵人引骑十万夜济礠水,击败之,斩二万级,夺铠器三百乘,克用退壁栾城。” 就这两年的事。 能看出什么? 骑兵多。战斗力强,硬刚李克用的骑兵不落下风。具有夜战能力。“夜济礠水”后立即投入作战并取胜,足见战马体力好、耐力强、纪律严,骑士的营养足,不是夜盲症。战斗素养在线,不次沙陀。 成德骑兵事业强盛,一方面在于区位优势。冀州嘛——“凡以其山川襟带,原野平旷。南北之冲,戎马之场,要害之重地。”二是奚人、契丹、回鹘之类的外籍将门多,虽汉化已深,张口圣唐,胡虏打法还没忘。群众俗于弓马、兵源优质也是一大因素。 “出师”达成一致,接下来就好办了。 刚有人询问谁守井陉,石粲就举起手掌。这样,防备北边易定、幽州和西边邢洺磁、东边魏博的人选也就跟着妥定。自荐的,按惯例举手表决,投票。没有自荐的,则各自提名,辩论当选。勤王大军统帅以及首批出兵数量,出征日期,由节度使裁决。 赵人自诩忠孝,只“指导”重大政策。 “诸位,某的话还没说完。”卫立抬手按下躁动,道:“大帅元服未久,少年脾性甚重。执政仁有余而武不足。克用之犯,我等皆主战而独主和,遂以五十万匹锦帛易退沙陀。贪图享受,迷信黄老,常言无为,但求无事。以某对大帅的了解,畏于朱贼之强,多半会婉拒勤王,换给天子送钱送粮。窃见还得逼大帅一把,逼他抗汴。” 不是谁都有圣人的胆量。 王镕没有。 而且年纪轻轻就迷上了吃金丹、炼外丹、筑基、辟谷。为了修仙,重金招聘了一批道士、宾客,一闭关,一出游,动辄十天半个月不露面不归宿。军政全甩给武夫打理,如无必要不过问。有时候在外玩疯了,幕僚文官劝他不动,经常搞出“牙兵大出”、“牙兵大躁”的闹剧。武夫们到处找人,拿着刀逼他回家、上班。 离大谱。 无大语。 圣人破大防。 暴殄天物!他要是有如许忠孝勇武高素质的标杆健儿,何愁天下不平? “是得逼大帅一把。”李弘规首倡道:“方今乱世,天子以万乘之尊尚且朝不保夕,不得不亲当矢石,筚路蓝缕,栉风沐雨。大帅却醉心修宫观,造园林,养妖人,求长生之道。这若是在魏博、幽州,脑袋恐怕已经挂在城门上示众了,在汴宋,在武宁,在沧州,衙军也已清帅侧之恶了……” 军人们安静地跪坐在大殿里,一双双眼睛看着他。随着发言愈发悍然,众军也议论纷纷。 “大帅在做什么?” “区区长生难道重于四州军民的富强安乐?” “吾辈这些饱读圣贤之书、武德充沛的军人在大帅的眼中算什么呢,不比道士值得亲近吗?” “拥护圣唐,就是拥护我们自己。我们与长安天子,就好像是宗周诸姬与镐京王室一样啊。礼邻藩,尊朝廷,奉李氏。这是先王(王景崇,进位常山王)弥留之际再三叮嘱的遗命。这样简单的道理,大帅竟然不以为意,是不智也。先王的训诫,不放在心上,是不孝也。” “某听到了先王在黄泉的哭声。” “公主(寿安公主,下嫁成德为主母)的魂灵已不得安息。” “忠诚的成德将士不能继续坐视少主堕落。” “大帅行为不端。” “征大中故事,起兵,请节度使悔过自新。” 这时,只见衙将苏汉衡拍案而起:“清帅侧!杀妖道!请帅讨汴!” “儿郎们,鼓噪起来!”卢士真霍然起身,张开双手。 情绪已到位,哗啦啦,密密麻麻的军人同时站起,众口一致的怒吼震耳欲聋,回荡在古月宫:“清帅侧!杀妖道!请帅讨汴!!” …… 王镕的母亲何氏是一个极其严厉的女人,子女但有犯错,动加捶挞。 在她的教导下,王镕平静地过着一种既无忧虑也无快乐谨小慎微的枯燥生活。不谙世事,不识人心险恶,对眼下没什么不如意,也没盼头,从小一心所想的:“只要飞升成仙就好了。”后来,王景崇因为吃金丹三十多岁就死了,没两年何氏也芳华病逝。双亲离世后,解除封印的王镕稍一懂事就迫不及待地释放天性。修仙,启动! 水榭边繁茂葱郁的菩提树下。 已长成一个静淑幽姻的美男子的王镕正在全神贯注地修炼“元炁”。 快筑基了,可不能懈怠。 当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道观外出现,一个圆圆的东西从围墙上被丢到了庭院中间,还拖着血迹,正是王镕聚集的道士之一。 听到动静的王镕只看了一眼就道心大乱。 “这,这!” “谁干的?” “来人,来人,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把李弘规和梁父召来。” “后……后院军何在?” 回答他的却是一群以前恭敬无比此刻却冷漠凶戾的牙兵,几乎眨眼就把小小道观站得满满当当。 王镕脸色变得煞白。 一名军官走出人群拜倒,大声道:“启禀大帅,将士们前来是为诛杀妖人,请无忧!”说罢把王镕扶了起来。 “你,你们!”王镕理了理凌乱的衣冠,指着牙兵们:“众正之路已开,军府尽是贤明,我身边哪来的妖人!莫不是要学魏博土狗,对我下克上不成?说,谁想篡位。” 那军官立刻叉手施礼,绝口否认:“绝无此事!现妖人已伏法,将士们还有一桩军务禀报。” 王镕甩甩袖子,神色不耐烦:“军政不是让你们看着办吗?我不听,我不听。” “大帅,我等议定讨贼。” “什么?”王镕没法不听了,两眼一瞪,呵斥道:“胡闹!朱贼胜兵数十万,朝廷拉上魏、晋、齐、兖、郓、襄、夏都奈何不得……出兵就算了,沙陀虎视眈眈,万一打输了,四州不保矣。再进贡一批财货,送五十万匹绢、二十万石粮,略表寸心,以解君忧。” “不可,不可!”牙兵们同时前趋一步,齐声驳喝。 王镕气得七窍生烟,手指抬起,数落几下:“你们……那我且问问,打输了,李克用趁势来攻,如何抵御?岂有此理…还带着兵甲,想干什么.我不从,就下杀手吗?” “我不反!我不反!但请讨贼!”牙兵们摇头,呼啦啦单膝下跪。卢士真作为代表,捧着王镕的足,泣声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尊皇讨奸,三军所愿,请大帅……主持大局!” “尊皇讨奸,请大帅主持大局——”大雪里,牙兵们昂首挺胸,齐刷刷喝道。 闻讯赶来的判官周式小跑到王镕面前挡着,责怪李弘规、南宫见新等人:“这已是辱主。快把军士带走。诸侯勤王,理所当然,但事关重大,还须从长计议。” “贼势如火,不容时刻。众志已城,谁敢违背?尊皇讨奸,就在今日。”李弘规指着义愤填膺的军人们,摊了摊手。 “就在今日!”军士们再次一起上前一步。 王镕气得浑身发抖,陡然,把莲冠摘下重重一摔:“我——” 注意力却被转移,忘了说下去。道观门口,一群哭哭啼啼的道士、如似玉的女冠被军人们一左一右“扶”了进来。还有炼制的丹药,各种经籍,法器,被乱七八糟的塞在箱子里,被牙兵扛在肩上,又放在地上。 “王公救我!”有道士哭腔呼喊。 “呜呜…”女冠泪眼朦胧,一枝梨春带雨。 王镕不傻,见到这些人,瞬间明白了。 背着手儿转了几圈。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望了望有价无市的法器、经文,新鲜出炉的仙丹…… 跺了跺脚。 心,最终还是毫不意外的软了。钱财,他不在乎。权力无所谓,有最好,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些没了……修仙无望,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见状,牙兵们趁势大躁,发动最后攻势:“尊皇讨奸!!请大帅主持大局!!!” “理应…如此…”王镕无精打采,怏怏道。 为了修炼,将皮囊污于世俗,忍受案牍庶务的红尘凌辱,不是同卖身补助艰难生活的妓女一样吗?想到这,更伤心了。背对着众军,在静静落雪声中,把面目深深遮在长袖里,像被迫出嫁的六宫公主,王镕低声地哭了。 “还愣着干什么?护送大帅回府。”王子美一挥手。 众人一哄而上,将王镕带上备好的红香小轿,喜气洋洋地抬往府邸。 似乎,又一个藩镇要下场了。 投票!投票啊!要我打电话告诉你怎么投票吗! (本章完) 第206章 天子岂无种邪 第206章 天子岂无种邪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但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人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反映到现实就是每个人都与众不同。更好,更坏……只是不同。这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阶级、生产、社会关系。所以政治忌讳把组织、政权、派系拟人化。将这些集合当成一个人看待,冠以善恶,定以亲疏,辨以忠奸,来处理问题,忽略其成员的人的思想性特征,结果只有灾祸。”——异人说。 “牙兵大躁”很快转化为了现实的政治成果。 乾宁元年十月中旬,一篇檄文飞往诸道。 “天宝艰难以后,燹乱山东。武人傲慢,礼崩乐坏。惟我成德,不亏臣节。” “太傅宝臣以反正上将,初领镇冀。非以内竖羞辱,晚岂见污?仆射惟简宿卫天子,浐水军声,以微微之身,荡贼泚,败怀光,图凌烟,进元从。一夫护圣,位兼将相,血衣犹在。比汉魏之时,则沮儁、嵇绍也。及太尉武俊自悟,剪寇不服……病薨之升,天子为之泣下,建庙念之。司徒士真,息兵守善,累进财富,亿万而计。太保承宗,赤诚无改。不意逆魏妖心不死,敢倡乱道……” “及司空承元,矢志去脏,三军固留,不容更改。转徙三镇,所治称康。迩代节相,谁继司空?忠公元逵,隳违法,逐宾客,销兵甲,所作所为,必依书诏。击韩师尧山,尚主母丹凤。人谁不赞!” “及先王父子,宇宙大乱。草民贱种,物怪人妖,纷纷而起,以踏天庭为快。方镇妄卜,以凌王室为能。惟先王父子,挥泪染书,急付表里。选锋点将,翻山赴难……成德忠孝,青史昭矣。” “近者朱温以砀山一竖,村野一草。生为不忠之畜,死为不臣之鬼。与汴宋夷虏,谓天子无种,兵强马壮者为之。天子岂无种邪?独李氏有之!比闻王师进讨,而汴人孽性深重,未就束缚……成德怒愧,固已积年!镕以弱冠,忝袭诸侯,岂得顾身。宣布罪状,统率英豪。尊皇讨奸,如此而已。谨告诸道……” 王室蒙尘,主上要亲冒锋镝,直面率兽食人的汴贼,这是诸侯的耻辱! 社稷处在惊涛骇浪之中。 太清宫的神位在砰砰震动,列圣的陵寝气冲斗牛! 太宗在仙界痛哭! 圣唐的命运,即使是在玄宗那样的人手上,都无法被撼动分毫,难道今天会被砀山匹夫夺走吗? 笑话! 身为军人,怎么可以同杨行密、李匡筹、左捷、马殷这帮碌碌小人,只看得见门前三尺的利害,不把天子和国家的安危放在心上! 寤寐思服,寤寐思服,朝朝暮暮总牵挂她啊。 辗转反侧,辗转反侧,日日夜夜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躬自悼矣,躬自悼矣。诸侯百年,我们的富贵足够了,怎能像丁会、葛从周这群泥腿子,为了一点可怜的俸禄,一个寒酸的官职,泯灭自尊,对朱三这个乡巴佬屈膝下跪?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二三其德,二三其德。反贼余孽被国家赦免,修炼臣道,恭敬地对待天子,以纲常训诲百姓,使世人称颂他们的表现。这是什么人呀?反贼余孽被国家赦免,以雄镇大藩相待,却鹰视狼顾,要抢恩主的家业,这又是什么人呀? 于是,我们遵从祖宗的教导,先王的遗命,谨奉祖、太、高、肃、代、宪、穆、文、武、宣、僖列圣神谕,奋然起兵! 咨尔诸道: 有志一同勤王的,赶紧到我们这边来。 不愿加入的,任你在路边冷嘲热讽。 胆敢阻止的,派出你的兵马,赵人决不后退! 相见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尊皇讨奸,杀逆温! 让天子不必再赴汤蹈火,护送如夜之恒的天子返回他风雨不动的明堂冠冕抟坐! 檄文既出,一片沸腾。 这样一篇严正立场的斐然檄文居然出自成德! 看来,河北也不全是反对朝廷的,他们只是反对朝廷收河北为自有的政策,反对搞这种活动的皇帝。但在传统的封建伦理的潜移默化之下,对王室还是忠心的。或者说,他们反对任何会威胁到自己的势力。来自李氏,就反李。来自别人,就协助朝廷镇压。 正如宋人尹源对仁宗总结:“如是二百年,奸逆有之,夷将相者有之,而不敢窥神器,非力不足,畏诸侯之势也。广明之后,关东皆叛,河北不能抗,遂梁人一举而有国。故弱唐者,诸侯也。既弱而久不亡,诸侯之维也。” 不共戴天的猛烈声浪向着大河以南汹涌而来! “良人,家业富贵已有,为什么要丢下我母子狠心远征?” “猪妖祸乱天下,圣唐烽烟四起,君说为什么?” “良人,你有想过天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黄巢、秦宗权、朱温一介匹夫却能席卷天下,为什么呢?天命远去,这是大势所趋。是,天子复振,但不过回光返照,如同人死前的回春。姬氏千年,犹不免秦吞二周。没有不灭的王朝。况且,朝廷不会真正信任安史余孽,只会在需要时笼络利用。这不是邦周了。帝王独制天下,忠诚?帝王不在乎你忠奸,只看你有没有造反的实力。” “王承宗为什么和朝廷交恶?不就是朝廷想利用风气激发军乱杀了他吗?田兴够不够忠?又为什么被调来我们这?因为赵魏有仇,想假成德之手除了田氏。田兴一再奏请保留两千魏博卫队,朝廷装没听见。这些东西,良人该比妾更明白。” “……放弃吧。只要兵甲在手,朱温当了皇帝又怎样。他来攻,便像对付宪宗就是。打两三次没希望,自然死心。” “夫人,你错了。” “李氏和朱贼就是不同。某祖上是不开化的胡虏,但到了我,连我都懂得人有所不杀。朱贼呢?同样被讨,李氏和朱温,你选谁做对手?列圣有良知,所以一直无法战胜我们。朱温没有,不要侥幸他手软。趁天子在,还能号召诸侯,跟着他把朱温打趴,让我免于外患,就相当把以后的仗打了。” “天下大乱,根在诸侯失衡,天子无力制止强弱相噬,变成了另一个战国。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安定,就得让局面恢复到巢乱前——朝廷凌驾诸侯,但无法消灭所有藩镇。诸侯实力相均,单独某一家远不及朝廷,也就不敢轻燃战火。” “至于李克用觊觎。夫人,你要明白,一旦态势转回巢乱前,他便翻不起风浪。正因为他窥伺,才要更支持朝廷。今上再世光武。等根本再坚固些,他会放任克用乱咬人吗。那时,克用自己也不敢,狗贼并不傻。” “况且,照这个情况下去,还要死多少人?等大伙打累了,圣唐亡了不要紧,中国元气也就耗光了。四方敌寇会不会来侵?永嘉会不会重演?我就是契丹人,太了解塞外了,北方的生番契丹正在崛起,等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子壮大,见内地满目疮痍,定生孽志。那时靠谁抵挡?靠打得只剩一群痞子、无赖的油滑杀材吗。怕不是任其被打草谷。” “为夫读了那么多经书,却管不了窗外凄风苦雨。自比去病、姜维、祖逖、李光弼是我,心生愤恨怜悯是我,置身事外是我,无可奈何也是我。本以为日薄西山,幸甚天佑……袍泽怎么想我管不着,也不在乎。我只求太平,我听够了那一个个胎在腹中妇在釜中的人间惨剧!我只想让人明白,忠臣之后不一定忠,奸臣之后不一定奸。十户之家,必有忠信。赵人,有的是英雄好汉。” “哪怕是送命吗萧五。”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呜呜……悔嫁了你这厮……你也是轻生死贱性命的杀材!” 萧秀在风雪漫漫的大道上策马狂奔,前后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步骑,妻子的愤怒哭吼还在耳边缭绕:“一年不回来,你就和天子去过吧。” …… 涿鹿。 外舅最近难得顺利,在幽州军的纵容下,轻松拿下武州(今河北张家口市),于十月二十七进抵新州。守军没怎么抵抗,还问李克用肯出多少钱。钱到位,便保他做节度使。换别人的话,已经上任了。但外舅囊中羞涩,听说要一百万缗赏钱,断然拒绝。 一百万……他忙活一整年还倒欠圣人三十万缗! 但不重要,打下幽州就好过了。 为此,外舅办了个小宴,和文武们高高兴兴地庆祝了一番。 这几年,真是撞了鬼! 打了这么多年,就得了个昭义,额,还有大同军。两镇,不少了。而且潞州、邢洺磁、大同,经济人口基础好。恼火的是职位有限,不够分。 李存孝没跑的时候,就整天寻思,为啥他战功第一,却半个节度使捞不到? 李嗣源、郭简(郭威之父)这些优秀的少壮派军官更惨。 李嗣源鞍前马后十年,没排到任何职务。李克用心有愧疚,专设一个马军都,拜为兵马使。唔,实际上属于都将。横冲都编制不满千,算什么兵马使? 而相比之下,那些陪嫁的堪称鸡犬升天。 扎猪,录籍太后(圣人生母)家族,过继给圣人被杨复恭害死的舅舅王瑰续香火,得名王柱。爵云中子,官又升了,中大夫,从四品下的文散官。兼中郎将,领蕃军司总管,还娶了宗室县主。 让人非常眼红。 嘿,让猪儿走了狗屎运,大帅嫁女为何不把咱们送出去呢? 还有李存孝。去了没多久就得邓州防御使…… 令人灰心丧气呀。 外舅对此倍感担忧。 他能明显感觉到许多部下提起时入朝的心驰神往。 人往高处走,想当官,想光耀门楣,人之常情,外舅能理解,但他也清楚,这样下去不行。好在此行一帆风顺。等拿下幽州,十几个州,再扩充四五万兵马,又是十几个都,随便任命。 “让女婿慢慢和全忠斗法!”李克用灌下一杯马尿,嘴巴也关不上门了:“等灭了李匡筹,扶刘仁恭上位,就两路伐赵,报浮沱河之仇。再取魏博、横海。到朝廷与朱贼拼出个结果,河北也定矣!到时候人人有刺史,个个当大帅!我那外孙若当不上太子,便让他到河北称帝为王。” 诸将大笑。 “让俺们平了河北,便一同上表,请册贤妃为二圣!” “代王,不够贵,要封,就封晋王!” “对,改封晋王!” “拥他做皇帝,都当从龙功臣,定都太原。” “有我们在,储君之位,非代王而谁何?德王懦弱,家族凑不出十个男丁。梁王李政阳,呸!全靠他有个好娘!对了,倒是赵服、赵嘉、赵恩、赵辉这些梁王外戚,听说颇有威胁。” “敢和代王抢,老子全宰了!” “咳咳。”盖寓扯了扯李克用袖子。 李克用没反应,继续一边痛饮,一边畅想未来。 盖寓捂了捂脸,又在桌下悄咪咪踢了两下。 大哥,你收着点啊! 代王才一岁,你就当着诸将的面说要接他到河北当皇帝……代王年岁稍长,你会说出什么我都不敢想!这不是给代王找麻烦吗,被“暴毙”、“夭折”了怎么办? 脚被踢,李克用奇怪地看了盖寓两眼: 见其连连使眼色,方回过味来,大手一挥,道:“好了!收敛些,都收敛些。” 诸将笑眯眯的点头。 “雪大,今天三军且休息,明日——”十几杯下肚,李克用的脸已涨成猪肝,正要说些什么。一名军官匆匆而入,递上一卷锦书,凑到他耳边密语了几句。 李克用双手张开锦书,身躯后仰瞄了一眼。 “……惟我成德……尊皇讨奸,如此而已。谨告诸道……” 啪! 锦书倒扣。 盖寓默默拿过来。目光所及,他的眉毛也皱成一团。 成德投向圣人,这还怎么打,拿什么名义打。 嘶。 不愧是赵贼,狡猾十足。 长安与河北的关系,得想办法破坏。或者,让圣人吃个败仗,堕一堕圣人的威望和风头。天下势,臣盈则君竭,反之亦然。若朝廷对地方、对臣民的威慑力、号召力越来越强,干点什么就都会束手束脚,极不利于对外扩张。 李克用面色如常,招呼将校继续吃喝,自己装作如厕朝外走去。 盖寓跟上。 “此事,此事还须审慎应对。” “计将安出?” “赵人既已出师。上策是见好就收。武州已得,再尽快克新州,然后问李匡筹要笔钱,则此行不虚。然后火速旋军,以赵人造反或复仇为由,趁其虚弱。打得下,生米煮成米饭,圣人没法为了已覆之水交恶河东,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打不下,则攻之愈急,逼赵人与朝廷划清界限,迫使他们的勤王大军回援,倒逼圣人讨我……” “中策是以讨党项为名,攻夏。圣人闻讯,大惊之余必得分兵来救。他的嫡系部队调离一部分,光靠杂胡、外军和定、赵、蒲、夏诸侯兵,不但吃不掉张存敬,大概还会被庞师古反攻,再次打响蒲关、潼关保卫战。” “不行,这太冒险。朱温闻讯,必携主力西进。这几年,圣人无负于我,我不忍陷朝廷于危难。” “下策是班师,如约攻河阳、河阴。把忠臣面貌营造稳固,伺机先入河南。” “都是些什么主意,绕得我头疼。”李克用听了,摆摆手:“继续打幽州,先杀了李匡筹再说。数次兴风作浪,该死!” 盖寓愣在那。 “大王!” “好吧,我再想想。” “还需上章论述,挑起圣人对成德的猜忌。” 千里勤王,却被甩脸色,充满防备,赵人下次还写得出这么文采飞扬的檄文么。 “君看着办。”李克用对这些阴谋算计不甚感兴趣,叮嘱道:”注意措辞,要有英雄气,别搞得我像个小人。圣人于我有恩,我又是位兼将相的皇亲国戚……” 他嘴笨,不知道怎么表达。 其实很简单。他和朝廷不属于你死我活的对抗性矛盾,而是彼此算计利用的斗争性矛盾。 让他灭了大唐,或者像李茂贞、韩建那样欺负圣人,他干不出来,也不是他为人处事的原则。 一句话,有野心,但有底线。在规则和局势允许的范围内和你斗。就好比现在,诸侯强弱相噬的局面未得到扭转,那他随大流,攻城略地扩充实力,为以后做打算,是可以心安理得没有思想负担的。 这两章给大伙理了理成德的镇情。事实上,晚唐比较大的藩镇,都各有特点,而不是看过的某些研究成果和小说,动辄就给某个藩镇、某个人扣上一顶具象化的人格化帽子。懂考据,洞悉历史的普通人、专家很多,但不一定懂政治的肮脏下流,懂人的光明与丑陋。还有部分读者,看历史小说,少给作者扣文青”帽子。你觉得是作者某些地方写得文青,那有没有可能,是你见得太少。魏博、成德的牙兵动不动因为屁大点事哀伤大哭,我要是写出来,是不是也说我文青?历史上,晚唐宰相孔子四十世孙孔纬因为绝望世道黑暗,大唐将亡,生病后拒绝吃药,把自己熬死了。文青吗?书里崔安潜与主角辞别的那个场景,其实参考的就是昭宗出城送孔纬,君臣俩相对感慨落泪的画面,但我没写得那么深情。你不知道的,就自己去查,去看,去了解,而不是事物一超出你贫乏大脑的想象和知识储备,就给作者扣帽子。 (本章完) 第207章 孝子 第207章 孝子 从九月底到十一月初,“救平阳”如火如荼。 九月二十七,庞师古遣张归厚、黄文靖先入怀州。而河北已是李之庭院,赵服、李仁美造了大量简易栅寨,以屯军储物。大者万骑,中则三四千,小者数百。为防汴军硬啃,圣人又将王处直部、野利阐部五千横山步跋子、火锐校尉高汉宏划给赵、李指挥,以实步军。 张、黄甫一过孟津,便造追逐围杀。打法很恶心,但老生常谈了,已被前人破解。庞师古作为西路元帅,做了充分准备。 先头部队配弩机,给坐骑,加强为马步军,并挤出一千五射生士与之混成。 效仿马隆、刘裕、哥舒翰搞了厢车,蒙上虎豹猛兽皮毛和鲜艳颜料。练了车营,原野则倚之一停二看三通过,贼来则就地构阵。行军尽可能靠近陂面沟壑有反制余地的形貌。 还弄了一批磨得反光的铜片、檠叶。 多哟。弄得这么严密,但实际作用聊胜于无。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你知道,别人就不知道?这些是取胜的基础,有这些前置条件才可能赢,而不是有就稳了,觉得对方拿你没辙。 怎么可能? 处于随时随地可能被突袭状态下的步军活动起来需保持兵甲在手。唐代步兵以“丛枪对捅”为主流,没那多里胡哨,最吃胆量、体力。假若某一方身材普遍矮小,力不如人,还打个球!对方能捅二三十下,你十来下就焉了,你不变烂肉,谁变。 而负重赶路,哪怕学乌龟爬,也累啊。 当然,你可以把装备甩在车马上,收到预警时再赶在对方抵达前完成穿装、布阵。也是这会的常规操作。但理论简单,情况复杂。在敌后运动,“预警”能做到准确、快速、及时么? 像赵服这种布防,除了深山老林,地毯式清扫汴军耳目,到处是机动小队、鼠眼孤狼,你十个斥候能回来一个就算此人有本事。和斥候能力无关,属于战区被压制,闪转腾挪的走位空间太小。而侦察受阻,情报对李几乎单向透明,除了学马隆让军士披甲“蠕动”牺牲体力、机动力以求保险,没更好对策。 体力丢失、地图全黑,是救平阳最大的两头拦路虎。 怎么破?拿骑兵硬干啊,把赵李撵走。但大梁骑士刚被团灭了一波……或者率至少相等数量的步军,一起过河平推,可这么多人,三五天渡不完。 恼火! 打头阵的张归厚、黄文靖毫不意外地在经过几次遭遇战后,八千人马仅三千余入怀。 十月初五这天,庞师古大举渡河。赵、李亦全军出动阻袭。李铎、陈令勋等各路驻北汴军拼死接应。几日间,双方总计十余万人在北岸打得血浪翻滚。 十一,在北岸站稳脚的庞师古稍事休整,立即四略营盘。 由于是马军,栅寨扎得粗陋,骑士也不是拿来守土的。赵服果断焚毁部分巢窝撤往垣县。垣县毗河,黄河在自转离心力的作用下在这拐了弯,急流常年切割右岸,沉积左,在垣县属段以北形成了一条数十里长的冲积滩。湿地水草茂盛,鸭鹤逍遥。赵服他们一边放马养膘,一边等待新的战机。 庞师古恨得牙痒痒,却没任何办法,只得视而不见,在王屋山麓扎营,苦思到晋城这一关又该怎么过。每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而且次次被占便宜,打得窝火啊! 十七,为配合他,牛存节薄潼关,欲迫李逆回援。显然想太多,扎猪带着六千精兵和两万多就近征发的团练,就让他一头创死的心都有,何况还有杨守亮部三万梁汉兵。 见围潼救敬纯属意淫,牛存节直接闪人。他本来还打算改攻风陵渡,可惜上过大当的蒲人不等交代就主动封了这一线,让人无语死。主子的名声臭得就像粪坑黄锈,让下面人干点事何其之难!只得过河汇合庞师古。 二十二,庞师古正式出师救敬。依然是选将打头阵,他再摸着将领过河。领受任务的程奔、赵弘礼、刘儒引军五千,向晋城搜索前进。庞某确实鸡贼,但也在尽力保障部下——特地给这批武夫每人凑了两匹骡、驴、驮马各式坐骑,以提高速度,半路遭了骑马小子也好走脱。 时逢飞雪,又是孤军深入敌境,怨气冲霄的军士开拔不到十里,纷纷鼓噪,申请作乱。程奔苦劝,被押着返回大营要钱。庞师古本欲镇压,但其他部队也有闹事苗头,嚷嚷着班师,开春再来讨逆。庞不得已,人给三绢,五千人这才不情不愿重新启程。 汴人从刘玄佐开始就是娇生惯养的少爷,现在三匹绢就把他们打发了,说明朱贼的调教有点效果。 程奔一路没有遇到李军攻击。 顺利抵达曲沃时,城内三千余守军宛如没娘孤儿,一照面就哭诉李军残忍,说李贼没攻打曲沃,但骑马小子游荡在外。但凡被逮,直接锁了琵琶骨拉去填壕。因此完全不敢外出。到这会,他们断粮很久了,军相食。 怪谁呢。 绛州被李摩云吃了几万。朱温犯蒲那次,又肆虐一气。现在除景山以西的正平、闻喜等地还正常,以东实为鬼蜮。补给线被切断后,曲沃守军没多久就吃上了肉糜。可这回没泥腿子给他们宰杀,当逃兵啥的又怕被捕,投降李贼也是个生不如死,那就只好对自己人下手,大鱼吃小鱼以待援呗。 魂飞魄散了!这是程奔对守军的第一印象。 这帮骨瘦如柴,头发乱如鸡窝,满脸污垢的鼻涕虫。有的在伐徐嗷嗷当先。有的是累世衙内。有的雪夜三扑潼关而不伤。有的在首阳山一箭射落李逆兜鍪……结果被李逆一番丧尽天良的折磨,玩弄成了这副模样。 不攻城,也不围城,就让你没饭吃,没女人耍。等你耐不住要反回汴州、逃城,抓一个虐杀一个,逼着你不敢外出,让你十二时辰始终处于饥饿、寒冷和最深的惊悚。现在听到李逆二字就腿哆嗦,废了! 二十五日,程奔潜到晋城左近。却见城外挖出了条条深壕,还堆了几十座高逾十丈的土丘,居高瞰城。外围石堡、竹堡、土木堡错落有致。层层嵌套,滴水不漏。这还怎么救…… 之后的你拉我往就骤然激烈了。 二十七,庞师古携四万人进击蒲州,天子选锋一万二来迎,在赵服、李仁美的配合下,战于夏县之美良川。这天上午雾非常浓,能见不过数尺。两军在雾中搏斗。王师马军在雾中乱窜,四面鬼影重重,令他们有着阴兵借道的恐怖轮廓。一日三战,汴军皆不利。 二十九,屯驻垣县的王处直夜袭王屋山大营,被击退。 三十,趁着天子被拖在美良川这一来之不易的机会,牛存节只留下几千人保护伤员,尽起五万大军,带上干粮,星夜开赴晋城。 十一月初四,得知援到,张存敬部高呼万岁,鼓噪而出。无奈壕沟、堡垒、陷阱重重,连阵都没法列。一日突围十三次,全被杀了回去。亲军都将郭绪身中七十箭阵亡,张贼被流矢射瞎右眼。 初五,牛、张再次尝试“里应外合”,这天同样惨得很。张存敬的确无负温、惠对他的评价——“性刚直,有孤胆,临危忘难。”发着高烧,右眼腐烂,犹强撑着冲在第一线。汴军受到感召,情绪振作,但在成片工事和铺天盖地的火石沸水箭雨下,勇气失去意义。他们就像长平赵军。到下午,被刻意留出来的几条通道被冻僵的汴人残骸堵住。张贼气急攻心,口吐鲜血而昏厥,慕容章扛着他奔回晋城。 守军应是彻底绝望了,不再出。 初七,在外边连死带伤近万却只拿下了两个寨子的牛存节一双眼几乎能喷出火,把发髻打散,把衣甲脱光,要自己上,被将校死死抱住。 发什么疯呢? 晋城已是绝地。要么把朱温请来以更多优势兵力围攻。要么走人,去找庞师古。只要在美良川荡平李逆本人,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再回来解围就好得多。 但这是做梦。 昔庞、牛搭档领兵十万伐时溥。在徐人饿得两眼发昏还出城野战的优势情况下尚且打不了歼灭战,现在面对十余万气势正盛的王师,凭什么。 事已至此,晋城之围无能为力,何去何从该做个了断了。 十一月初九,岚、石、慈、隰等州再降雪,庞、牛先后旋军王屋。看到援军撤走,晋城哭声震天。局势又僵持住了,庞师古飞书回国请圣。若朱温愿来,形势当有变化。否则不可能熬得过元旦。再饿上一段时间,王师就会发动雷霆攻势,将汴人从河中斩草除根。而成德遣王子美、萧秀率三万军来讨已入泽州的噩耗,更是让西路军上下为之失声。 局势对朱温空前不利! 是鏖战河中,还是退保河阳、河内? 急急急! ****** 志得意满的朱圣刚从青州前线回到开封。 大败魏博,荡平兖、郓,屈服王师范、左捷,征战东方顺利的出乎他的的意料。明年,就挥师南下,灭了杨行密、赵匡明,和李竖打持久战。心情一好,就把王语、刘乐召来三人行,先乐呵乐呵再说。 “阿父好没良心,也不写信回来,可想杀妾身了,眼里难道只有天后么。” “那个狼心狗肺的贱人,朕早就把她当个妓女。等灭了李贼,便将她扔进暴室。” “那为什么不废了天后?” “友文孽子为什么不休了美人呢?” “蒽~阿父不许说博王,博王对妾略尽儿媳孝心的做法虽然不悦,但对阿父还是一片忠孝之心,他埋怨的,只是妾罢了。但儿媳服侍公公,正合孝道,是为大孝,博王总会理解的。” “美人所言极是。”朱温邪魅一笑,并没有反驳:“朕观友文今年的言行举止,变化非小呐。再有美人这个贤内助,若能谨守孝道,待朕百年,美人就是二世天后。” “那可未必。朱友裕监国的这些日子,不少臣民都夸他卓尔不群,却骂博王是懦夫,妻子被人玩弄都不敢吭声。”王语黑着脸,幽幽叹气道。 “尔辈狗贼!”朱温的笑脸一下晴转多云:“博王,朕之孝子,竟见辱朝野。” 他和儿媳妇通奸,外人哪有指手画脚的份!入你儿媳了? “呜……连妾也被指为骚狐狸,荡妇……圣人苦于沙场,妾只是想力所能及尽点孝心让圣人长乐……妾有什么罪啊…呜…让我撞死算了!”说哭就哭,说起身就起身,王语精赤着身子,如一颗炮弹撞向床头。 “美人!”朱温连忙一把搂住屁股,擦着王语的滴滴热泪,怒声道:“谁的脑袋这样多,说名字,朕今晚就派人盗杀了长舌狗。” “贩夫走卒都在嘲笑,圣人还能把他们都杀了吗。” “草民可恨!”朱温只得作出愤愤之状,帮腔做势骂了两句,然后安慰道:“且宽心,朕一日为圣,便一日不会让你夫妻被欺负。” “死鬼!”王语调整了姿势,脸上泪痕犹在,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心里一高兴,诱惑烂黄牙的挞伐也更有动力了。 老狗,没吃饭吗? 使劲啊,狠狠来吧!早些去死! “又这么快?” “唔,累了,累了,睡觉。” “不行,起来,妾为了阿父守身半年,不让博王碰。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春宵,阿父倒是痛快了,妾还没知味呢。” 一句话给朱圣干得头部充血。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啪”地两耳光在王语腚上甩出鲜红的五指印:“小浪蹄子!还说你不是荡妇!” “少啰嗦!” 这一夜,博王妃缠着朱圣双排整整五局,直到朱圣扶着眉毛说头晕,才放过他。 次日三竿,浑身沉重的朱圣才艰难地爬了起来。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把庶长子叫到宫中劈头盖脸喷了一顿,让朱友裕离那些该死的毛锥子远一些,不然就把你关起来。朱友裕莫名其妙,吓得半死。他早就稀里糊涂被朱温拿下过一次,勒令推出斩首,若不是冷艳继母穿着拖鞋“劫法场”,坟头草丈高了,能不怕吗。 或许,是时候让叶甄尽孝了,在老狗身边插个眼线。 叶甄姿色更在王语之上,而性情更沉敛,幽冷,流露着不可冒犯、不容亵渎的天人气质,深肖天后,朱圣眼热很久了。朱友裕不是不知,但一想到叶甄被朱圣攥着发髻往死里弄的画面,心就痛。可现在看来,不舍也要舍了。 “你——”朱圣缓缓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正要轰走朱友裕补个回笼觉,翔、振联袂而至。 “事急矣!” “何事急,慢慢说。”见是敬翔大宝贝,昨晚又刚蹂躏了他老婆,朱圣耐着性子重新坐了下来。 “庞都统表奏,数救张存敬,终不可得,请再拨五万援军,不要骑兵,说是没用。” 朱圣一下就精神了,垮着批脸,阴森森的:“朕与师古十万大军,如何救不得,保不住平阳,难道要朕在河阳、河内、河南府与贼格斗……” 李振旋即上前,挑眉道:“李逆在城外造了无数堡垒,反向挖壕,广堆土丘,并设下陷阱无数,大军再夹寨相连,所以将士虽殊死搏斗…… “张存敬这个沛县蠢汉!长安小子搞这些伎俩,他就坐在城里干看吗。让一个匹夫逼到这个地步,丢不丢人!大败秦宗权的本事喂了狗?” “折了多少人马?师古这么快就求援。” “连伤连死,近四万。一半是强渡黄河时被数万骑卒攻击所致,剩下的是在美良川、晋城、曲沃等地与贼野战及病死、冻死、冻伤、逃兵者。” “什么?”朱圣拍案而起,伸出四个手指头:“四万?四万!庸狗!庸狗如师古也!救人不得反赔我四万将士,师古负我!张厮误我!”朱温气得一对老拳直捶自己胸膛。 “圣人不要动怒,动怒伤脏腑。” “哼。”朱温跺脚骂了一通,冷静下来,咬牙道:“还援军把他召回来,贬为陈留尉。牛存节回宋州,继续当他的都虞候。” “唯。” “本以为宗权一死,天下再无敌手……朕的儿子跟他一比,简直饭桶。”说着,他又指着一边的朱友裕:“掂量你自己。除了擅长射箭、排阵、冲锋,还有何能耐!李贼二十多岁,与你一般相仿,就能驾御一国与我争雄。滚!” 被骂得多了,朱友裕面不改色,大步离去。 朱温更是上火,对着背影指指点点。 “另,成德出兵三万勤王,来报前已过泽州,此时应已同李贼会师,还录到了成德的檄文。” 一看到最醒目的“以砀山一竖,村野一草,生为不忠之畜,死为不忠之鬼”这句,朱圣白眼一翻,肥胖的身躯如下锅的面条,直接当场气晕。 敬翔、李振慌忙一左一右抢上前,搂在怀里边掐人中,边喊:“圣人,圣人!” “来医,来医!” “晕了,圣人被气晕了!”宫人急吼吼的跑来跑去,殿内乱成一团。 朕年事已高,古稀在望,实精力不支,虽有勤政之志,终不可得。 (本章完) 第208章 转折点 第208章 转折点 河中绛州太平县南,晋国古都。 这里早就是鬼蜮。 庞师古撤走后,山穷水尽的汴军被绝望的铁幕笼罩。 最初的几天他们只是哭,鼓噪,破口大骂。等把对朱温、李贼、张存敬、帝昊、世道、家人……种种对象的愤怒、痛苦、后悔发泄光了,断了粮的他们整日就是抄着手儿在城里溜达,打架。搜罗鸟鼠蛇虫,把矮瘦、伤病的袍泽打死拔毛下锅。用了七八日,老鼠、细土、野菜什么的找不到了,牲畜杀没了,弱小的军士也绝迹了,优胜劣汰的代价越来越大,便偷偷有人消失。 一开始都虞侯们还执行军法,看到叛徒就射箭,抓回来的也开膛破肚杀了当肉。但不管用。如是只三四日,试图约束军队遏制逃人的将校衙兵被弄死了一大半。跑路从稀稀拉拉的鬼鬼祟祟转为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再到熙熙攘攘,鱼贯而出。 最后连几千长剑、长直也大规模不告而别。 到腊月初一,屯驻晋城及附近各个要塞的两万多汴军只剩下寥寥三千余。其意志还不如当初的京西北八镇和蜀人。讨巢,关中武夫和蜀军为了夺回长安,吃了两年肉呢。 而张存敬身边除了几十个不肯抛下他的同乡谯、沛籍义从亲兵,也再无一人。 饿了不知几个日夜的慕容章只觉腹中挛绞痛,扶着墙稳了稳踉跄的重心,不受控制的一甩头,喉咙涌起苦味,腮帮子几抽抽,哇的几声吐出一滩青黑酸水。 “雪下得紧,还是到屋里烤火吧……”劝说慕容章的是令狐韬,两人是发小。现在还没跑的几十个人,包括张存敬在内,其实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他俩关系又要亲密一些。 “等等,等等……你匕首呢,给我使使。” 令狐韬欲言又止,张了张嘴,蒙道:“丢了。” 慕容章虽然眼冒金星,但还看得出令狐韬表情有异,登时就火了:“让你拿就拿啊!” “今割脊背,明剜腿,你有几斤肉够切……” “用不着你替我操心。” “干甚么!”令狐韬被慕容章纵身一扑按倒。 两个人便在狭窄的梳妆台上缠成一团。 “你这个杀材,你这个杀材!”三两个回合,令狐韬被骑在跨下。 慕容章已披散了头发,从令狐韬身上抢过匕首竖握在掌。往后一跳,趁着对方韬摇摇晃晃爬起来的空当,从自己腿上削落大块血肉,按在窗台上的碗里。 “呼…嗬……哈哈…”慕容章喘着粗气,松掉血淋淋的匕首,端着碗一瘸一拐回了房。 榻上,高烧不退的张存敬断,指铮铮攥着袖口,一声赶着一声像要把肺都咳出。不算射瞎的眼,其还有伤二十余处,几层纱布灰里泛黑,血水洗了几大盆。慕容章熬了肉糜给他强喂。 过了些时候,张存敬精神稍有恢复,撑着床头坐了起来,喊道:“草表,报与二圣。” 慕容章摊开笔墨。 “夫军事不常,惟在将帅。肆獗小子,军国暗弱。窃据名位,致兹颠覆。武运衰微,乱政滋炽。苟以他人,父母将士,未必今日。河中离我千里,囹圄一隅。一兴师旅,征集四方,转饷水陆。舟车人马,远近沸腾。关陇骑士,犁庭扫穴。荒山野岭,捉生充斥。疲民横死路边,游奕难得寸进。实舍轻易而守艰难。制服之术,弃鸡肋保怀、孟、河阳,当唐黄河。善遇男女,庶民不必为战,使人心归我而已。愚见大概如此。今当远离,惟陛下、天后.如月之恒。” 听到这,令狐韬等一众义从直接围在床边,哭道:“大帅快念佛呀!” 张存敬没理会这个,瞟了他们一眼,一字一句地弱弱叮嘱:“先主曰,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罔敢怠慢。走,出城反正,活命去吧!” “大帅!” “一起反正,李…天子定能宽容你。” 张存敬做梦一般喃喃地:“到了哥舒翰那个位置,当死则死,今天给这个牵马,明天喊那个圣人……你们,你们……之前的悬赏,某是值子爵吧,带上,把某头颅带上……” “大哥……” “走,还不快走。”张存敬又断断续续地以蝇鸣般的声音不断催促:“走吧,走吧,某看不见人了,眼前只有一片黑,风吹着。” 慕容章慌了手脚,急吼吼地拉着众人念佛。 可这会,张存敬好像要断气了。交织着诵经声和呼啸风雪,躺在破席上的张存敬,脸上慢慢浮现死色…… “大帅!”哭声骤然一片。 ***** 乾宁元年十二月初三,古城门户洞开。亲军都指挥使兼行营室内书记慕容章、令狐韬、甄夷等共杀张存敬,举首出降。仅剩的三千余汴军亦脱卸鍪甲,小跑到城外整队。 晋文公故都,这座河中内陆要塞,至此臣服于朝廷。 “朕与张存敬对垒五个月,恨不生见其面。尔辈克杀顽贼……有功。”一见张存敬的首级干净得反常,慕容章他们个个眼眶血红,圣人便推出了内情。当即顺水推舟,成全了张存敬。 一个可敬的对手。 奈何做贼! 但这不是圣人成全他的根源。坐实慕容章之辈下弑上的事实,绝其在朱温阵营的生存空间,才是目的。这帮人杀不能杀,饶了又是放虎归山,可不就得设法驱为鹰犬。 “罢了,将张存敬等击毙将校送回京师,暴尸狗脊岭,悬首独柳树。此事……你来办。你叫什么?”马鞭随手指了一名之前出降的汴将,圣人问道。 “遵命。臣董其是也,原长剑左厢第一指挥使。”董其低头答道。干了这事,就和慕容章这几十个将领仇雠了。“陛下!”慕容章双眼圆睁,不是说李皇帝仁义吗?为什么干鞭尸这种事?也是个狗脚朕! “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各有无奈……”慕容章开动思维,却被对方挥手打断:“够了。” 这不是两国交战,藩镇兼并。这是你死我活的造反与平叛,必以一方身死族灭老巢被掀个底朝天而告终。 “皆以刀槊戏杀之”安史叛军这样对李及其拥蹙。等关陇诸军打过去——既复洛阳,朔方军等以河南贼境,杀略三月。 巢军入关——“拷民索财,争取百姓妻女淫之,庐舍焚荡,皇室官吏杀之无类。及巢反攻京师,怒民向李,屠八万余人。” “巢众十万与王师大战梁田陂,诸侯执俘巢贼数万,屠尸三十里,筑为京观。”这是京西北藩镇和李克用的报复。 张存敬位一方招讨,实实在在的叛军核心成员。暴尸,只是最基础的惩罚。即使圣人惋惜他本佳人,却不可能为了这个就违背政治秩序。宽容,不是在这种事上展示的。屁股下的龙庭决定了脑袋。作为皇帝,首要考虑的是怎么维护统治,镇压泥腿子,让他们不敢造反,其次才是为民谋福祉。 按惯例,等平定朱乱,张贼还会跟着朱氏被清算灭族。 不过若那时慕容章之辈完成了洗白上岸,朝廷看在新贵们的想法上,会予以一定松容。 “常侍,草王言,封慕容章离狐子。”圣人又对赵嘉吩咐道。 “唯。” 汴贼的悬赏分三类。 以朱温、张惠首级反正者,封王,持节宣武。 寇彦卿、庞师古、葛从周、张归霸、敬翔、朱友文、裴迪这一层级,值开国县公,钱三百万。 张存敬属子爵队列。 余者王彦章、李思安等等,只给财货。剩下的,诸如后世那个拿捏末帝的魏博节度使杨师厚,这会纯喽啰,可能已经随着历史线改变死在某场战役了。 此时刘训、论弘毅、杨可宣正在带兵接管晋城打扫战场。圣人不想进鬼蜮找晦气,翻上马,来到站满一地的汴军这边,着手处理这三千多最后出城的死硬份子。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李逆,李贼,李竖,长安小子。” 瘦成皮包骨的汴军们或一脸麻木,或无所谓,或察觉到了不祥左顾右盼,或被开场白逗得哄笑。 “我以河南之人,本无过错。迫於威刑,不能自拔。所以围城伊始便一再晓谕,如出城反正,毫毛不伤。顽抗到底,则法无赦。陆续走出来了万余人,本以为晋城和平可得。不意尔等贼性深重,水泼不进,非得油尽灯枯,等到今日……打的什么算盘?知道我不乱杀俘虏,还给伤员治病,所以能打就多害我,实在打不了就降就被俘保命?” 他一边说着,围得人山人海的士卒一边磨刀霍霍。 优待俘虏,优待伤员,尽可能争取正常汴军的人心,瓦解其战斗意志,这是圣人的政策,之前出城的一万多汴军都得到了宽大。可兽兵和这类顽固赌徒,不必改造了。恶人军的消耗速度一直跟不上补充,持续膨胀,哪怕每人两个饼,也非常浪费粮食。 就地处死。 使伪梁境内的叛军明白:不想死,要么不和李圣作战,要么与王师作战时不落到王师手里,要么劝降期间就果断投降。 灰暗的天空下响起了三千余人的凄厉哭声,咒骂。 “狗贼!悔降了你。” “圣人呐,圣人是大唐天子,不能不讲慈悲啊。” “别杀俺,俺被朱温,被朱贼逼上的阵啊!” “噗,好痛……” “砍吧!照这砍,麻利点!” 围城五个多月,终克晋城。此次战役,济水原、美良川、观龙亭、小平津、孟渡等大小战斗杀伤相和,加上汴贼内部的病患、失踪、处决、自食,损失超过七万。 朱温部署在河中的三万五精兵,万余在走投无路之下归顺,历次攻守、突围之中被毙六千多,最后投降的三千人坐诛。 行颍州刺史、中外诸军都指挥使、河中行营招讨制置等使、检校左仆射张存敬阵亡。 各地残余汴军大举撤离。十二月初七,曲沃镇将安国晏在退往怀州途中遭遇追杀而来的斡不台、赵恩,安部奋勇还击,突围到黄河岸边后,安国晏不治身亡,三千多守军只剩千把人狼狈逃回河南。 初九,王师步骑两万在陈熊、李瓒、刘知俊的带领下进逼济源县,济源镇将不战而逃。 十三日,王子美、萧秀率三万赵军兵临怀州城下。可能是张存敬战死的消息过于震撼,怀州亦不战而逃,李铎、石彦宏、陈令勋等部纷纷烧寨跑路;王、萧入驻怀州。 十五日,魏博武乙戟、田恒、阿史那高洋率马步军万人出新乡,犯河阴桥。 也是这天,圣人转正行陕虢观察使杨守亮为陕虢观察使,封长水开国侯,但地盘需自己攻取。 十二月二十五,天子旋军长春宫。至此,河中战役全面结束,汴人通过两次犯阙在河北构筑的侵略势力被连根拔起,河南州县风声鹤唳,诸侯皆震,平叛战争进入转折点,戡平朱乱得见曙光。 (本章完) 第209章 恶化 第209章 恶化 张存敬殉国,西路军基本覆灭! 这对伪梁的打击太过沉重。 要知道,遭到遏制的朱温已不是后世那个力压八方的朱温。最显著的表现就是鄂、魏、蔡、蜀、荆、湖南没像历史上那样当他的附庸。迫于朝廷的压力,淄青、横海、襄、河中也不敢对他的侵略持绥靖,对他抱幻想。被几次清洗的朝堂也没内鬼、傻子供他利用。 经济上被封锁,政治上被孤立,地缘关系恶化,内部成分复杂,而这种种随着对李军事上的无力,汴逆业已不是后世那个精诚团结、底蕴深厚可以承受六万大军在清口灰飞烟灭……的创业集团。 你对别人好,别人不一定对你好。你给了我好处,不等于我就要忠诚你,为你效力。忠诚你,为你干活,不代表把身家性命卖给你,这是两码事。你对我有恩,也不意味我不杀你。 在批量生产墙头草的晚唐五代,在这个叛乱、造反、下克上如喝水的黑色社会,农夫与蛇、东郭与狼、唐与李茂贞这类事每天都在上演。 这是一个流行损人利己,普遍认同“识时务为俊杰”,以忠义、死节、信守承诺为耻的时代,统治者的恩威也只建立在胜利之上。 败一次,就可能会死,威望受损则是确定。威望受损,原本忠诚的大概会动摇,有点忠诚但不多的人会不忠诚,蛰伏的野心家、贼胚就会蠢蠢欲动,甚至悍跳。 如果持续失利,再深再高的恩威也会失去。 对三百年李氏如此,对藩镇是这样,统治中原十二年的朱贼也不例外,并且反噬成倍严重。 朱温难道忘了手下都是些什么货色了吗? 朱温难道对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吗。 反噬来得很快。大臣互相对视的时候,眼神里隐藏的言语,李振汇报的下意识颤抖,那是信心的流逝,惊悚在滋生。 “鸿水之上,自陕州至滑州千百里,健儿铺陈,浮尸而东,以数万计。家家河边招魂葬,哭声直上云霄。” “悖逆禽兽的不肖子孙,卑鄙无耻的赵国大盗占领怀州,声称来年开春渡河!” “来自易、定的李氏走狗跨过桃林塞与杨守亮合师六万围攻陕州。” “三姓家奴鲜于弥、吴子陵与赵匡明合流,进击郾城,葛从周告急。” “河南府士民累得鱼腹中书,曰:朱贼已死,圣唐复兴;愚夫蠢兵皆恐。” “见妖怪,陈州妇人阎氏一胞生四胎,守令溺杀之。” “徐、宿、泗、郓蛾贼大炽!有兵匪朱四郎者,聚集散匿的郓军五百人,自称天地造化无极大将军、报仇大都统、天平军留后,与垣庆忌、刘亥、邵贼、侯嵩呼应。” “汝州爆发叛乱!” 硬着头皮宣读的李振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 “继续念吧,朕其实还好。”朱温捋着胡须,用了个自觉可以缓解气氛的小话术。 “吴讨、马殷、钱鏐、王潮、王镕、田希德、危全讽、王珂、王处存、交州节度使曾衮等十五镇诸侯先后致书,请陛下……去帝号,退位!复称宣武军。比悦、滔故事,则必代为洗雪,使天子待陛下如初……”李振总结重点,一晃而过。 诸侯致书,很多次了,但一致提出“去帝号,退位”的具体要求,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从口头上象征性的斥责到檄告勤王但不出兵的“声讨”,再到现在提出具体要求施加压力出面调停,反映了什么? 说明他们认为你外强中干,不行了,可能要加入征讨大军了,就像当初十五道、十八道讨伐桀骜的魏博、成德、李希烈。 朝廷讨克用之败,京兆尹孙揆被擒杀,神策军虎皮被扒,后果之严重,连京西北八镇也不听号令。 现在河洛局势糜烂,张存敬之死的影响之恶劣,大梁君臣慢慢领会吧。 这年头,可不止关中的武夫跋扈,也不止关中出产李茂贞、韩建。 嘉德殿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阴沉如水。多日来对河中惨败“安之若素”的朱温也首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情绪失控:瞳孔失去焦距,嘴角也下意识抽搐。 损兵数万,事小。 重要的是人心向背,信心强弱。 汝州爆发叛乱,这是一个新的标志性事件,一个开端,局部地区的地主、庶民开始不相信你了。下一次战败,会不会郑州、乃至汴州也叛乱?其次,一旦民间对朱温的前途持怀疑态度,征兵就会日益困难。武夫不是天生地养,是来自老百姓的爹生娘养。 另外,西线的惨败,李军推到洛阳北面门户,对军心民意士气的伤害也是空前的。 最重要的是,朱温不敢再尽信任何一个将领和官员。 他的头颅就是一个行动的王爵、宣武节度使。 尤其是诸侯们要求他去帝号、退位、复称宣武军的消息传开以后。 他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前有天子昭告四海,面向全国公开悬赏,后有诸侯中间作保“必代为洗雪。”还有田悦、吴少诚他们在诸镇调停下被恢复官爵的案例。只要杀了他,就是汴宋颍亳节度使,就能结束战争。 李振、敬翔、寇彦卿、裴迪这些心腹已经小脸煞白。朱温一死,他们什么下场,不问可知。 朱温强行克制住心中的恐惧和寒意,笑道:“慌什么。秦宗权杀到酸枣门前尚且被朕逢凶化吉。李贼和他的鹰犬难道认为凭借一纸告书就能败朕么。” 呵呵。 刚上任那会,属于从零到一百,每天都在进步,只要不死,根基就在壮大,朱圣这个初创公司上下当然勇气益振。现在处于从天庭被打落凡尘九幽的过程,好比五百强企业步步下滑,能是一回事吗?拿“创业那么难,都被我熬过来了”振奋士气,也就骗骗中下级员工。“朕还有滔滔黄河相隔,洛阳还有邙山、金墉城,荥阳、虎牢关同样能让李贼寸步难进。汴宋还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口,整个关陇加起来,也不如我富裕。河中虽然损兵数万,但未伤根本,大梁还有精锐十余万。给朕调整局势的时间,朕会让李贼尝到秦宗权的痛苦。”朱温换上了诙谐轻松的口吻。 “下旨:诸州凡十六以上、六十以下谓之丁,逢十抽一,编为团练。” “召回伐齐大军,且饶王师范一命。” “让葛从周放弃郾城,撤回许昌,不与吴、弥、匡明交战,兼防忠武军作乱。” 说到这,朱温看向敬翔,道:“遣使太原,言辞一定要卑微,礼一定要够贵重。李克用每每自比伊尹、霍光、高欢,自诩英雄,又好面子,有恩必报。投其所好,先试试把他哄高兴了。另,上源驿所杀的沙陀人及太原文武三百余口,把骨殖以香木封装,一并给李克用送回去。历次交战俘虏的河东士卒,找找活口,也带上。” “陛下,还有一要务,不若买马幽州,再募几万精通骑射的奚、契丹、鞑靼、燕人。”后背心发凉的李振冒了句。 要好马,要好骑士! 这是李振从济水原之战吸取的教训。 建议是好的,但对河朔诸镇的了解显然浮于皮毛,以范阳那帮杀材,杀人越货宰了你的使者夺了你的经费,你能怎样。 别搞笑了。 “陛下,臣还有一计。召集僧道做法,以巫蛊之术诅咒李贼。”李振又说道。 这也是个源远流长的手段。从郑伯诅射许大夫到唐宋,一直盛行。 《隋书·地理志》:“九江、临川、庐陵、宜春等江南诸郡往往养蛊。其法以五月五日聚百种虫蛇,斗相食,存一留之。” 宋太祖乾德二年:“徙湖南畜蛊之民三百二十六家于僻处,不得复齿于乡。” 从统治阶级到庶民都用,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像李振在这种场合聊这个,未免有些狗急跳墙。 “可以尝试下。”派刺客入关作案无果,让朱温对旁门左道心灰了,鼓励了李振两句,然后拉过敬翔,凑到耳边:“诸侯致书妥善答复。重点陈述冤情,是圣人打压、猜忌我在先,不得不自保。再编造些罪行,把圣人描成桀纣。回书的时候,按军力强弱,给诸帅一一送礼,且拖一阵子。” 敬翔点了点头。 “宫廷卫士,选谁为官?”朱温又问。连左右大将都要换人了,可见他真的非常害怕。 敬翔眉头一皱。 朱友文、朱友裕、朱友恭这些亲子、假子肯定不行。寇彦卿以前挺忠诚的,但现在恐怕也有想法了,这本来就是个极度阴险狡诈残忍的武夫。 丁会?算了吧,已经称病了。 自己倒是挺合适的……可惜不会打仗杀人。 王彦章品性至真至纯,有他守宫,帝后无忧。唯一的缺陷是与陛下不太亲密,对天后的忠心远胜陛下,对陛下,或许就没什么忠心…这也是敬翔想推荐他的原因。只要天后在,王彦章基本可靠。但,帝后关系不和,为之奈何! 哪日帝后翻脸,天后令王彦章杀了陛下,王彦章会不会奉命? 敬翔不敢赌。 想来想去,竟然没有一个让敬翔觉得可以统率卫士守宫的保险将领,最终还是将目光投到了朱温比较亲近的一个舅哥身上:“石彦辞可也。” “不妥。”朱温直接拒绝。 他打过石妃几次,不敢把石彦辞放在身边。 敬翔一抽抽,暗叹。 朱温心念如电,脑袋里天马行空,跳过话题低声道:“我意,派人去长安,把存敬的遗体讨回来。” 得知张存敬战死,天后哭了整整一天。得知张存敬头挂独柳树,尸暴狗脊岭,天后的眼泪已干了,只是出血流产,一病不起,让朱温不是滋味。而且张存敬孤军至死,也让朱温对他转恨为爱,跟着天后掉下了几滴猫尿。所以如果有可能,他还是想把存敬弄回来下葬。 “微臣必全力以赴,迎回张公。”敬翔表态道。 “俟元夜节一过,朕亲往洛阳部署军事,坐镇讨贼。”朱温最后道:“万世富贵系于明年。诸君,努力!” 到了春天,大战又会到来。这次他打算亲力亲为,若能把握战机像高欢那样在河洛之间给宇文泰来一场兵败如山倒,则有望像周齐并立。 希望能如愿吧。 诸将茫然地坐在那里,意识上仍处于昏头状态。 打着打着,明明根本未伤,军民犹存,还拿下兖郓七州,形势怎么骤然就恶化到了这个地步?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兵强马壮只是争霸的前置必要条件之一,而不是决定条件。想不明白这个逻辑,从上到下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能一路平推,这就是后世汴人取得清口、潞州、柏乡一系列滑稽惨败,丧师十数万,最终被人以区区之力颠覆的原因。 (本章完) 第210章 三教九流(一) 第210章 三教九流(一) 这种大食肆,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在巢乱前,每个街坊起码有一家。 一个院子,不设封顶,柜台设在三条廊下。院中修风雨亭,种桃树,挂五颜六色的彩幕。舞乐列坐,娼妓往来,餐位就分布其间。一檈、一蒲团的独座,马扎、倚子围中平长案的群座,三五张竹席搭配封脚案的多座。 卖茶,卖简单的甜品与菜饭,也承办高档宴饮。京兆府、皇族、富商、农人……不分男女贵贱,衙门、个人都是客户。 “两市日有礼席,虽三五百人之馔,可立办也。”可见经营之成熟,规模之大,由此也形成了产业链。妓女、果蔬供应商、卖炭人、庖厨、乐工……被形形色色依附生存。 提供的食物就更丰富了。 吃的有醋、胡、蒸、薄叶、喘、浑沌、夹、水溲、截、烧、索、鸣牙、石敖……眼缭乱的饼,软牛肠,羊皮丝,炰鳖,小白、大晃、舞梨、柳叶缕、对翻蝶各种款式的生鱼片料理,波棱,酢菜,秋葵,炒米,冰淇淋,蛋糕…… 喝的。 不说廉价的甘蔗浆,贡品级别的剑南烧春,优雅的乌程清酒,也不必说吴女九酝,宣徽使那高价出售令人望而却步的葡萄红酒,琥珀黄醅。“酸奶”和“果汁”才是平民消费主力。酸奶叫酪,与后世不同的是,国朝的酸奶不全是牛奶为原料,羊奶、马奶都可以。果汁跟你喝的一样,也是榨汁。酸溜溜的梅子汁,葡萄汁,没精碎的桃汁…… “中平案一座!要襄阳清酒两升,牛豚羊鸡鱼五味,蛇狗驴三肉各一碟,蒸饼八个……脍鱼两条。交办了!要拂晓送的,不鲜不给钱。” “有无妓女?来两个陪酒,只要平康里的。嘿,刚发了俸禄,俺正好消遣。” “君在哪里当差?敢这般奢侈。” “呵呵,不才不才,京北路库使下忝管——” “满招损,别给上头找麻烦。” “上檈一座!不喝酒?好的……蒸粟一碗,君,凉州新来的骆驼肉,试试?不贵不贵,就十几钱一盘。收了河陇,有的是牲畜。那些蛮子穷成什么样,一斗麦子一捧盐,能换条人命。不是圣人可怜,选他们从军,还偷鸡摸狗呢。” “如此,便来一盘。现在谷价几何?” “那就难了。少说也得七八十,还得是夏秋刚收成。这会春播在即,已百钱一斗往上喽,唉,尽是杜让能、王抟这帮狗官,整日加征,圣人更不提,把人往死里逼。” “这厮满嘴狂话,按在街上鞭刑。”有食客摆手道:“几年前人以肥瘦论价,今有安生田地种,百钱麦子有得卖,不知所谓。” “哈哈,所以在食肆谋生哪。韩大夫见了俺这贱人,没工夫理会。也就嘴上说说,又不是要造反。俺是念着圣人,怕他折腾亡了国啊。忙去了,君幸食!”小厮捂嘴笑。 “肉价如此贱,十几钱吃骆驼肉,从凉州运到京师,一路运费人力都不够,而谷价如此奇货。伤蕃伤汉,伤牧伤农,闹出这等恶政,简直……”刚才的年轻人摇了摇头。 “肉食者鄙!”对案而坐的好友扒了口粟饭,道:“一帮老东西尸位素餐,太尉能当宰相,全凭世家出身,懂个球的理财。” “此题何解?” “朝廷穷兵黩武,官吏庸碌——” “说的是!”有人喷着酒气,道:“某在鄠邑为吏,孩童骨峋,妇女无完裙,比巢乱仅奄奄尚息也。一县男子竟被征发三千人随军徭役。县令贺喜河中大捷,得兵甲财货无计,然则诸位可知鄠邑丁壮返家多少?六成而已。再想想整个三辅……真真酷烈!保得百姓不被吃肉便叫圣人了?转死沟壑,僵尸凛冬,与被巢贼蹂躏何异?圣人?鸟人!” 闻言,吃喝闲聊的众人都沉默了,看着他。 “笑死我了。” “大顺二年,李茂贞、王行瑜、王行约、韩建犯阙,是谁让长安免遭洗城?” “景福元年,岐贼复来,血洗京西,圣人孤军破之。” “同州军乱,圣人率军平之。” “景福二年,汴师作乱,群臣吏民蜂拥而逃,是谁面门被一箭射出个窟窿?是谁披发挡禁沟?俺二哥、四哥就在军中,亲眼所见!神策军淫掠家户,是谁保了一城安宁?金城扫虏,又是谁给诸位弄来十五钱的羊肉吃?” “首阳山上,是谁五指血肉消磨见骨,让秦人再度免于流离?” “关东血战不解,易子而食,入关流氓不可胜计,又是谁给了他们活路?” “你又做了什么?” “使无鸟人,京西北八镇说来就来。内竖动辄把人乱棒打死。长安大火冲天,婴孺葬身野狗。这种日子没受过吗。既然厌绝徭役,恨死了鸟人,可以抛田去爱护百姓的藩镇治下啊,为什么不去呢?不想助军,乱兵来了怪什么朝廷无能?你这样的人也能在畿县当差,真真吏治败坏。鸟人的钱发给你,不如给俺,俺晓得好歹,不在背后骂他。” “哼,你为他说话,焉知不是家里有两个兄长当兵,领了他丰厚赏赐。” 砰!于五郎拍案而起:“拔剑吧,谁赢谁有理!” “好了好了。”有舞妓放下琵琶,圆场道:“圣人是圣君,不是鸟人,那位,君在畿县做事,注意言辞。圣人虽不是厉王,朝堂难容小民妄议,别误了前程。” 小厮也在一边喊,打架就让打手撵到外面。 两人各自收敛。食肆一阵哄笑。 “于五郎,你一个卖菜的操心圣人,什么五指消磨见骨……也就骗骗你。古来天子都是高坐明堂,到了军中也是锦衣玉食、妃嫔成群、穷极欲望的排场。” “俺吃饱了撑的,乐意。骗?俺二哥就在他身边看的,骗你俺先死个外舅娘。” “额说这些个贱皮子,鸟人要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等着哭吧。” “我李二巴不得鸟人长生不死哩。” “诸君,莫再鸟人鸟人,惹得官司上身没意思。” “圣人对得起国人了。今天你们能坐在这边吃边斗嘴,不是拜他所赐吗。” “独孤兄,宣徽使卖的这黄醅的确不错,饮胜!” “我与二位不同,比起黄醅酒,更想见识一番柔奴的天人仙姿。” “额举报,隔案坐了个反贼,觊觎圣人的柔奴!” “哈哈哈哈。” 七嘴八舌的市民熙攘,好生热闹。 “兄台,春闱可有把握?给谁行的卷?”明显的吴地口音引起了新一轮话题转移。 “举人属身,经学自不在话下。不过打探消息,去年上谕尚书省试之后必有太极殿试与奏对。殿试,我料考的还是那些。唯独奏对,据说比覆试还玄,圣人看你不顺眼或者一句话不对……本欲谒见刘司徒、郑相、常山侯、韩司隶…哎。”青衣士人扶额叹息。 “该行还得行,不然省试都过不了,哈哈。”有热心群众提醒。 “殿试和奏对考什么?问吏治?藩镇?制度?复兴?”对坐喝了口蜜水,追问道。 青衣士人撑着脸:“多事之秋,什么都可能,但事分轻重、缓急、大小,当下要务是剿朱。若问平叛,贼势犹炽,但气焰已虚,正如史贼在洛。威胁固强而颠覆之力全失,其众疑窦自分,不过瓮中之鳖。因此,当以锐意进取、和谐诸侯为上,而非闭关坚守。” 对坐摇头:“想伐蜀、伐晋,我不强,讨贼也是做嫁衣,是谓杀一贼而复生一贼。克用狼子野心,拓跋珪也,杨坚也。行密,孙权之相已显。功将成,恐怕会被二贼盗摘果实,瓜分河南。若汴人杀朱而降,比怀仙之逼朝义,则叛军余孽宜稍留任。等河东、淮南这俩强藩像朔方军被肢解,才能清扫余毒;这也是代宗留鉴后人的万全成例。” “在藩镇割据下欲为复兴,太难。”青衣士人耸耸肩,长出一口气:“宪宗也只能做到形式上的统一。这是谋国之见,看圣人怎么想了。杀掉朱温,只是千里之行第百步。形势人心之复杂,绝不可骄狂冒进。” “赵、魏勤王,君怎么看。” “赵人自王武俊以来,十几任节度使和平相传。魏贼百年易八姓,一日能杀三帅。特别凶险,不可恃信,是缘木求鱼。”青衣士人满脸反感。诸座席听到这,顿时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看着两人。 “兄台高见!敢问尊姓大名?” 青衣士人开口:“吴县归黯。” 另一人笑笑:“惭愧惭愧,富春陆由生。” “在下杜狐,幸甚,幸甚!”一名装束华贵的年轻人起身春风拱手。 我去! 有人惊呼出声,杜狐不是太尉的侄子么? “京兆杜狐?” “杜老三,你明明可以门荫入仕,何故与我辈争抢邪?” “小狐狸好不要脸,躲在角落装凡人,偷听别人。” “嘶,你都提心吊胆,那我这种岂不是可以不用考了?” “宰相公子滚出食肆!” “小门小户,不值一提。才疏学浅,好结英雄。”杜狐言笑晏晏,很有风度的谦虚了一番,然后喊道:“那厮,把在座高才的账记到某头上,诸君全场消费某买单。” 狗贼啊! “杜兄仗义,我…能不能找你孟父行卷啊?” “杜老三,登榜了可别忘宴会。” 气氛愈加欢快,舞妓、乐师都更来精神了。火辣的舞蹈、音乐、喧哗中,杜狐拎着蒲团和归黯两个凑到一案套近乎:“归兄,陆兄,小弟有几个疑问见教。” 归黯安坐不动。他祖上两代状元,叔伯有做到观察使,度支郎中的,宰相侄子还不足以让他刻意交往。 倒是陆由生,素来外向,斟酒道:“相逢是缘,请受杜兄教。” “上此败朱贼,下一步意在何方?洛阳?巴蜀?平夏?回鹘?安西?鄂、湖?” 陆由生摸着下巴。 形势归形势,具体政策还得根据圣人的性格、行事习惯推测。众所周知,圣人是一个喜欢冒险又高度谨慎的皇帝。 与朱温交恶时,朝廷还处于劣势,但他就是下了决定,哪怕七成大臣施压。河中,夏绥,在已处于优势,他选择扶持王珂,对拓跋思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谨慎的过分。 “巴蜀道阻且长,圣人恐怕不会分心。” “为何?崔公入蜀,可谓顺利。” “道阻且长,关中有变,来不及回师。” 大军入蜀,或许一战而定,或许陷入泥潭。那地方魔力之深,能把随驾五都出身的王建之辈变成兽兵,入蜀立反。大军一去,甚至可能会有大将、军士产生异心不想再回关中;大军入蜀,关中或许什么事都没有,或许被朔方、吐蕃残余势力造反。或许被人拥立诸王,比如李克用作乱,劫走代王。或许被朱温入关。 “夏绥及以北,以圣人知恩必报,对思恭的态度,在其死之前,不会提。” “回鹘正在勤王,圣人怎么可能迁移他们。” “西域和巴蜀一样,肯定不会去。” “鄂岳、湖南已被震慑,不一定要动武。” “陆兄慧眼,不谋而合。”杜狐轻轻叹了口气。 朱贼不死,李克用这几个强藩不削弱,则无暇他顾,也无力他顾。 本以为只有他这么想,现在江左士子也这么认为,说明这就是智者都看得出来的,李克用之辈也不乏精明谋士,定然清楚朱贼死后,自己就是下一个郭子仪、朔方军。 不一定有反意,但绝对具有革命的实力,不处理,就没法谈其他。 圣人没奇思妙想的话,局势大概如此了。 暴力斗完朱温授首,多管齐下北李、南杨,至少要消弭俩方的侵略性。 中兴,难难难! 无它,地方实力强,每个藩镇都有和朝廷碰一碰的底气,导致割据风气严重!中央太强硬,打得太狠,又容易被联合反抗,换一个愿意保持现状的皇帝,就像他们现在扶李灭朱。别看成德嘴上忠贯宇宙,一旦圣人露出根除藩镇的苗头,呵呵。 唉! 杜狐叹了口气。 “杜兄无——”陆由生正要说些什么,院外突然传来一阵远远近近的吵嚷叫骂。 ”圣人回朝了!” “万岁!” “滚!耶耶在河中伤了腿脚,赶紧伺候酒肉,不然把鸟店翻过来!” “将军…” “嗯?!” “个老不死的……” “啪”的一声耳光响。 正在吃饭的众人纷纷停杯投箸循声看去。却见街上人马如流,然后是迎客的老苍头捂着脸和一众打手倒着退回,一群模样狼狈而又凶神恶煞的军士踹门涌入。 众食客立刻息了交谈,低声呼朋唤友从后门溜走。 小厮壮胆上前,赔笑道:“诸位将军,食材耗尽,劳驾去别处吧。” 直接被一个独眼武夫一巴掌打在地上,甩着横肉:“一炷香吃不上,将你投到井里!” “诸位,诸位,圣人有法令,不扰民。”杜狐跑上去劝阻道。 “老子又不是不给钱!吃个饭推三阻四,惹得老子兴起,拆了尔辈骨头给朱温当棺材!”逮住杜狐衣领就往旁边柱子上一甩,撞得杜狐眼冒金星。 直到闻讯匆匆走出来的管事满脸笑容招呼就座,食肆内才消停。 坐在那还没跑的归黯、陆由生面面相觑。 “老丈管,王——” 管事摇摇头:“唉,算好的了!两位客人安坐,老朽先打发了这帮杀材要紧。” (本章完) 第211章 三教九流(二) 第211章 三教九流(二) 乾宁二年正月十九,在圣人回到了京师。诸军给假十五日,轮休。宰相李溪、京兆尹孙惟晟、司隶校尉韩仪率群臣称贺灞上。 “咚咚咚。”严肃激荡的鼓声。 “嘟,嘟嘟……”雄浑的角、管、箜篌、琵琶伴奏。 圣人坐在马上,马蹄所过,两旁中外群臣一起弯腰,对他低头拱手。 李溪的声音抑扬顿挫:“河中大捷,王威远播,小人惶惶。陛下御枢柄气母,跻神总三灵,以新宅万国,容照烟霞,变春草树,动色人物。天镜开引耀幽蛰,粤临紫微以喜怒之息和阴阳。尧之聪明,以谋胜庸岐之虏,刑诛凤夷之骜……巍巍荡荡,区域四极。赫赫夙夜愤於祖宗驾千,年龄饰於日月气象,非貌圆方不足以鱼祥升凤……” “若不骏秀大号,恢弘煌灵,岂非臣下之渎?是以夕惕四方,采神人群情不胜恳愿之至,谨议以德象天地为帝,除虐去残为汤,折冲御侮为武,保卫社稷为康,上徽号曰帝汤武康大圣,以微赞莫大之业。伏惟陛下奉俯从亿兆深情,诚於百代景贶神祗,孰不踊跃……” 不知是哪些舔狗的主意,朝廷升格他的尊号《睿真纯阳皇帝》为《帝汤武康大圣》。 档次很高了。 文武大圣李世民,天皇大圣李治。 武曌。朝廷对她一生毁誉参半,天后、大圣、圣帝、圣后、皇后变动频繁,玄宗末期才盖棺定论——则天顺圣皇后。大和大圣李显,玄真大圣李旦。这娘儿三属于追给,驾崩伊始并无。 至道大圣李隆基。 到李亨,情况发生了变化。以前是人死而论,李亨以挽大厦于既倒,生前就得到了乾元大圣,飞仙后又追为文明武德大圣。李豫一样,因功得宝应元圣,但部分政策失当,让他谥无大圣。 李适一即位就无耻加号“圣神”,大难之后在罪己诏中撤销。 由于唐祚险些在他手上倾覆,谥无大圣。 至德大圣李诵。 李纯以中兴功绩得尊昭文章武大圣。 李恒无号。李湛顽劣,倒反天罡把李世民的文武大圣挪到头上,死后无号;李昂、李炎、李忱、李漼、李儇皆无。 可见门槛还是有那么高。 当然,你也可以像懿宗那样恬不知耻强要一堆“睿文英武明德至仁大圣广孝”极尽赞美,但死后被“睿文昭圣恭惠”几个字送走,纯纯喜剧人。 奏毕,李溪吞了吞口水,再拜:“惟大圣在位,仙体得道,嘉福永受,长乐无极。” 群臣与有司找的群众演员也哗啦啦从近到远一片赶着一片拜倒。没等李某说话,簇在他周围的李仁美、赵服、王从训之辈就振臂举槊,拉着前后将士大喊造势:“帝汤武康,大圣大圣!” 四下武夫、官吏、舞姬、仪仗和看热闹的庶人受到感染,也纷纷拍手欢呼:“大圣!大圣!” 赫赫夙夜愤於祖宗驾千,年龄饰於日月气象,非貌圆方不足鱼祥升凤…说得圣人自己都快信了:他有这么屌? 容照烟霞,变春草树,动色人物…好几把肉麻,搁这写情书呢。天镜开引耀幽蛰,粤临紫微以喜怒之息和阴阳…御枢柄气母,跻神总三灵…有种教皇的感觉了。 “大圣,大圣!” 一浪盖一浪,圣人晕乎乎的坐在马上,几乎骑不稳。 我不配! “李相,众卿。”圣人勾了勾手,让他们先起来:“朕躬浅薄,践祚七载,未有治政,作为赖天不移,从法自然,爪牙得力而已。何以朝廷沸腾。朱贼未灭,人游锅鼎。今请此号,实惟自愧。卿等若为忠良,则当赤心匡咎,切勿加尊,益增朕罪。” 李溪只当他谦虚,毕竟当初宪宗加大圣推辞了四次,于是板着一张脸不悦道:“臣率千万而上不受,岂有起身之理邪?” 群臣也再拜倒:“敢固请!” “敢固辞。”圣人严拒。 “大圣受号!”军士也一窝蜂汹汹逼迫,搞得跟黄袍加身似的,什么烂德行!军人对他一个人狂热,是好事吗?不见得。意味着他一死,朝廷不一定指挥得动,儿子不一定驾驭得住。 “受不受!还不受!何时受!”离得近的大臣、将士、女御又载歌载舞,挥手抛媚眼。 圣人捂着脸,表情痛苦,马鞭指着一众男男女女,声音不禁颤抖:“关东盗贼丛生。国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怨声载道。我有何功劳?卿等,这是把我架在火上,害苦我也!” “陛下休要呱噪,俺只晓得你与我辈同生死,俺的爷娘妻儿吃得饱穿得暖。” “圣人圣人,你便不是天子,额也肯拥你做天子哩。” “关东反虏过得凄惨,与圣人何干?谁逼着他们为朱贼纳粮打仗了?还不是贱得慌自找的!” “陛下且宽心,国人其实还好,未致饿殍遍地,易子而食,已是陛下尽心至极。” “陛下,平了天下,自有平了天下的尊号。” “宰相何在?尊名受册在哪举行?” “太极殿、含元殿可也。” 圣人狠狠瞪了李溪一眼,食指对着一众大臣、将士、女御上上下下。当初宪宗被群臣以“昭文彰武大圣”一个月逼宫四次,也是这般无奈吧。圣人不需要这个尊名来证明什么,但你有了一定有目共睹的功绩,就会有人被吸附,慕强崇拜,为你唱歌;不美…… 这时,几名女官、尚书郎快步上前,直接在圣人的惊呼声中“尔辈何为!”把他拉下马,拥在怀里。随即沉默着七手八脚地把他塞进卤部,在音乐与阵阵大圣欢腾中驶入皇城。 *** “回来了回来了!” 蓬莱殿里已是红柳绿。 孟才人没再穿道袍。衫裙系至胸前,外披薄如蝉翼的淡蓝大袖衫,优雅逍遥,飘逸如飞仙。 这算是礼服,一般用于重要场合。今天官家凯旋归来,她也与郑昭仪来贺。 “霓裳新月色,曼妙两轮中。黑丝藏合缝,曲阿锁埋头。”郑昭仪帮她理着衣背褶皱,觉得打扮还不错,幽幽评价:“谁道水到渠成,金莲凡心已动,涌泉馈报。仙人丰满,玉女姿态。某人看了,英名必堕。” “什么虎狼之辞。”孟才人脸颊顿时发烫,两腮血红,转过头,不知所措:“七弟对你我敬若神明,不可度君子之腹,用这种话亵渎他。况我辈残败柳,肮脏不堪,岂能污染圣君……” “他偷窥你我沐浴——” “那是流言,我不信。”孟才人打断道。顿了顿,似乎要补充些什么,却又克制了。我是他救出来的,若不是他,也早已了断身罹浊恶。他想看…就看好了…只当不知,以皮囊修炼魔考。 郑昭仪摇摇头:“孟法师,你着相了。” 又一群妃嫔走进蓬莱殿。 淑妃穿了一套“粉胸半掩疑暗雪”的十二破石榴裙。上衣黄,下裳红。暴露得很厉害,手可以直接伸进领口。不知是女为悦己者容,还是为了争宠。与侍女们亲密地说着什么。 枢密使怎么穿着圣人的白色圆领袍?好吧,也不违法。 贤妃、宇文柔、崔玉章、杨可证、崔玄素、赵若昭、庾道怜、高明月、南宫宠颜、闻人楚楚、洛符具各青纱革带朝服。除此以外,三武、二萧、伽蓝、赤叶、陈宸、韦懿、绮立娜、阿史那来美、论钦寻、慕容尹、凌仙……都是万紫千红。三三两两地交谈着低俗。 今晚应会召武昭仪、贤妃、淑妃、枢密使、洛姬同榻而眠。” “听说淑妃喜欢走后门,那样她来得快。” “大武最敏感。” “哈哈,每每几下就飞流直……” “挞伐他。” “万岁!”直到紫宸殿方向传来喝彩。 寝城外敲锣打鼓,好一会才平静。 “咚,咚…”未久,蓦然间,几声昭示着“天子出入”的沉重钟声在大明宫各处渐次响起。 妃嫔们只一听,一起抢到殿门,眺望御道。 却见御道上屏扇徐徐,一个挺拔的身影,刚毅的脸上泛着风尘仆仆,背负长剑,大步登上陂梯。淑妃脚步略急,嘴里喊着“圣人”,降阶接过去。在尾平台上,轻轻托住对方双手,危身半斜,别过头,泫然欲下;情态就像墓画上的君臣、故人相见。 “感君区区怀!”圣人将她扶起,还了个礼:“夫人。” “朝贺过了?” “是。” “臭了,也憔悴了。”指尖缓缓拂过。 “有没有伤到?” “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谁能害我。” 一边寒暄,一边被淑妃牵着引入殿。圣人乖巧地任她拉着手。甫一入内,便被一群女人围着各种撒娇、询问、膜拜。 “重创十余万叛军,太厉害了。” “朝廷给官家加尊大圣,那臣妾等以后不是要称大圣、武康?” “几十万人厮杀,一想就吓死人。” “收复洛阳了?” “据闻朱贼被打死了。” 李某这个回一句,那个答一句,把小半年简单讲了一遍。讲的平淡粗略,听的认真,一个个托着腮,睁大眼睛,嘶气,然后呢?丝毫不觉乏味的样子。在蓬莱殿与诸女聊了半个时辰,又一起吃了个饭,婉拒了某些人立刻与我开战的暗示,他又走了。暂时没空。一堆积务亟待处理,也有些问题需要和太尉、司徒交换意见。小别胜新婚的事晚上再说吧。 出了宫,他带着小跟班李仁美、赵服一行直奔樊川郊外的杜让能私邸。这年代没有皇帝不能到臣家的规矩。杜让能已经中风,强行召来,路上症状加剧直接死了怎么办。都是在这乱世抱团取暖,尽量吧。赶到的时候,恰逢抱病已久基本不问政的刘崇望也在府上做客。 杜让能正抓着床沿艰难坐起,苦笑道:“天耶地耶,连臣也无用了。” 加上司徒刘崇望,三公废了两个,还都是平章事,只剩因为伐蜀之败出任秦凤太守的司空韦昭度勉强健康。 “陛下。”五女杜黛君、侄子杜狐领着皇帝落座,上了茶水点心,就使眼色让其他亲族和下人离场。李仁美一伙知道君臣三人要深聊,也默契的在杜家人的招待下到室外休息。 座中唯长子杜光义、杜黛君、杜狐奉茶作陪,听候支使。 杜让能右手撑在床榻上,观察了皇帝一番,嗬嗬干笑了几声:“三十年前为陛下皇考(唐懿宗)查漏补阙,二十年前在先圣身边知制诰,判度支,七年来再与陛下共患难。时如流水。微臣入夜而王气日隆,不怒自威,甚好。赵崇之辈现在御前都要战兢了吧?杨复恭糊涂大半辈子,也就立陛下这件事上,难得对了一次。” 四年前,某人刚来的时候,睡觉永远只靠着墙,还要紧紧搂着睡在床边的小赵,不然就要失眠。持续性壮志豪情,誓要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间歇性多愁善感,万念俱灰。说点什么干点什么唯唯诺诺,怕得罪这个,招惹那个。 一年之后,丑事杀阵见得多了,人也麻了,经常嘴上在煽情,其实内心一点感觉没有,喜怒哀乐只是适时转换的表情。 一年半之后,就在泥潭雪地里打滚,白射冷箭,夜草军书。 两年后,大小事,他基本不再咨询文武,大家只需要按他的王言办事,也不再日夜焦虑被人造反杀掉全家。 三年后,四年后,已活成了一个脑子里充斥着阴谋算计的工具人、冷血夫。 世界是运动的,人会随阅历、眼界、认知的变化而变。他不可能停留在前世、初来。人是环境的产物,环境需要他先是一个皇帝,那就尽力干好这个工作。未来会变成什么人,就看未来要经历些什么了。一成不变,童话。 “在其位,谋其政。”圣人一笔带过,思考了一下,问道:“成德出师勤王,福也祸也?” 杜让能眉毛一扬,锤了锤床榻:“军政财富自专,何必听皇帝的?藩镇是肃代之际的无奈之选,必须取缔。人性反复,河北也不可不除。一旦赵人助国灭贼,朝廷欠了人情,使能中兴,他年如何复赵?无论用什么计,只要涉及瓦解割据,必反。还会背上刻薄之名。昭昭史册之上智者会看到:某年,赵人晋侯替携,天子削其地称兵讨之。使子孙再遇巢、朱这等大盗,谁来孤忠?成德,能不用则不用。要用,就不能想着我强你亡,反而要做好使河如带,泰山若厉的盟誓准备。把成德留给后人,若在后人手上造反,再除之。” 圣人沉默不语。良久,跳过了话题:“得报汝州反正,河南府丹书鱼腹,叛军局势隐隐然病生腹肘。若朱温暴死,叛军分裂,部分转附李克用、他镇,与我相抗。奈何?” 朱温活不长了,这是可以确定的。 其一死,局势发展有三种情况。一是直接跪。二是某个子嗣上位,或大将灭朱自帝,继续领导叛军。这两者,无论哪个应验,叛军分裂是可以肯定的,部分将领可能割据州县,表面投降。部分可能像孙儒、石达开那样出走,另找根据地。部分可能西来,诚心反正。 部分可能转附李、杨。 李克用若得到数万乃至十万汴军,会发生什么不敢保证。 这时,只听司徒说:“臣记起乾符年一桩旧事。时段文楚镇大同,其将李尽忠、康君立、程怀信、李存璋等相聚曰:天下大乱,乃英雄立名取富贵之秋。李振武父子功大官高,勇闻诸军,若辅以举事,愿可济也。克用对曰:父在振武,俟我问之。众曰:迟则生变,何容千里禀命!于是囚文楚。克用不得已,遂反。” 听到这,圣人也想起了一起五代闹剧:效节军把刀架在李嗣源脖子上:“俺们拥你做天子,你听我们的,我们就听你的。你不识好歹,就杀了你。” 司徒总结陈词:“见微知著,武夫节操绝不可信。王从训、扎猪这样的人,只是少数。李克用位兼将相,复为国舅,或许没有篡志。但其部众,谁也不敢断言。总之,设法阻止李克用在讨叛中获得更多兵马、地盘。阻止不了,那就改策略,延缓他扩充幅员之后的造反时间,减小他扩充幅员之后的造反可能。” 圣人静静听着。 “好色者,以美人醉之。爱权者,以官贿之。求名者,以名诱之。”司徒继续分析道:“此人快意恩仇,自谓英雄,颇有侠风。最大的缺陷就是顾忌名声和道义,不屑下流。就从这方面入手。” 太尉着即补充:“代宗嫁齐国长公主于汾阳第六子。婚后夫妻育得一女,又嫁给时为德宗嫡孙的宪宗,即穆宗生母懿安皇后。惟今之计,先赌他愿为子仪。不妨让贤妃致书家中的时候顺口提一提。若克用有意,圣人可择一女,尚与克用长子。” 嘶,你做我岳父,我又当你儿子岳父? “我与贤妃婚姻,数年来,仍有非议。而今跨辈,臣民是否会有微词?”圣人问道。 司徒摇了摇头,道:“懿安皇后,德宗外甥女,顺宗之表妹。宪宗不但娶了,还是到郭府亲迎。前者,后者,哪样合乎礼法?礼法,目的在于维护社稷。不能,要之何用。” 关系听起来复杂,其实简单。懿安皇后身上有二分之一的李氏血统,其母齐国长公主是代宗次女。按辈分懿安是宪宗的表姑母,结果宪宗在爷爷的命令下跑到姑奶奶家里把美丽的亲表姑母娶回了房,还造了一堆娃… 比起这个,什么同姓通婚,继嫂子,不够看。 是在下输了。 如果和李克用各论各的,既当翁婿又当亲家,圣人不是不能接受,问题他女儿都还小。最大的平原公主也才九岁,和李存勖同龄。克用长子落落去年见过一面,半大小子了,拿谁尚? 至于说把克用没出嫁的另一个女儿——小姨子朱邪妙薇娶给某个儿子…… 他睡吾思。 小姨子和敬慎滚床单… 圣人一窒。 场面过于混乱。 旁边的杜狐、杜光义听得满脸黑线,还没嫁人的杜黛君更是耳根子都红了。 “此事,还需与太常卿苏公、宗正李公从长计议。”圣人不置可否。 司徒点头说道:“其二,征郭、李故事。授天下兵马副元帅,中书令,他不是在打幽州么,直接把幽州给他,制兼振武、河东、大同、幽州、昭义五镇节度使。赐号尚父,派画工前往太原,为他画像凌烟阁,改封汾阳王。把郭子仪同时担任过的职务一概移给他。” 太尉在床上翻了个身,道:“不可能打完朱温又和他打。有免于交恶、暂缓交恶的法子,便绝无不试之理。他既求名,自谓英雄,便以退为进,把他高高捧起。派人探探口风。若愿受,不管到底有没有从汾阳之心,也算贿买些时间。若讨价还价,要兼宣武、魏博、成德节度使,欲全河北之地,或固辞,则必有一战。还需谨慎施为,一边平叛,一边枕戈备战之。” 圣人一语不发,在大脑中推演着。 见状,司徒把袖一展,接口说:“最后一策就是且立贤妃为后。总之,平叛平叛,意在平息叛乱。而非平一叛,一人趁势而起,复为一叛。如果打掉朱温使我元气重伤而诸侯不弱反强,不如不打,慢慢磨,保全实力为上。” “另者,一定严加看管代王。”太尉探出头,盯着圣人,凝重警告道:“局势看似好转,实则暗流涌动,各方都在算计朝廷。一旦代王被盗出长安,偷回太原,则陛下被废为太上皇在于必定。将代王交给可以托付生死的女官、寺人。事有不谐,宁夭折而不可活,切勿妇人之仁…” 一旁的杜狐、杜黛君、杜光义听得毛骨悚然。 从来和蔼可亲的父亲,居然也能是个教唆圣人杀子的恶贼。 天家有亲,亲到可以娶了表姑母。天家也无亲,无到父子不相容。 “我好好想一想。”圣人缓缓站了起来。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只能靠自己。做好最坏打算,或许会是独自一个人的战争。 (本章完) 第212章 三教九流(三) 第212章 三教九流(三) “陛下威震四海,不能戮李晔之一竖。百万之众,不能除庆忌、刘亥、子陵群丑。举世声讨,众怒难犯,形势易变,唯虑梁人池鱼受祸。” “上作为如是,无人君之相,亦非天命之主,已无用了,愿以王见群臣。” “老狗挞骂辱王如鸡犬,实非人父。” “圣人政治残酷,中外感到恐惧。而战事日蹙,将跋者不知几何。废昏立明,这是三代以来的惯例。将士们有意奉王权勾当军国,送二圣颐养别宫。控鹤都将韩勍,亳州刺史李思安,柳行实,朱友让,氏叔琮,王蒙,萧皓……皆求前驱。” 朱友裕低垂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板,好像那里有什么宝贝。 “王何不语?” “诚不忍,臣等不得事殿下矣,将谋归唐,或附他人。” “老狗既得志,恃地域之大,傲军人之众,淫威四方。内溺人妻,阴弄权术。殿下骁勇善战,宽人爱物,屡遭猜忌,两度将刑。智昏勇失,不复气概。独夫之心,日益骄固。再失革命之能。即使王不从我,未闻某日戍卒不叫,虎牢不举,一刁作难而二圣血溅。” 朱友裕默不作声,神色就像庙里的佛像。 “帝不改德,降生神灵,化嗣而晔,上命昭唐。君臣成城,以区区之势,群星归位,土运焕发。至于今日,诸侯争相飞书,谕我去号,群臣战栗。使得再三,老狗岂堪为敌?”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贼父之下!” “只要逮了老不死,以殿下威望,事岂有不成之理?” “殿下不明言,是默许的意思么?” 朱友裕仍不表态。 见他油盐不进,亲信们的脸一下子都阴沉了下来,气得直跺脚,口吻凶狠道:“他日含冤受戮,汴梁荡为丘墟,悔之无极!” 朱友裕这才抬头巡视了众人一番,眯眼缓缓道:“全这般想?” “赤心热血,天人共鉴!”众人咬牙道。 朱友裕点了点头,沉吟道:“老狗党羽尚多,还不到稳妥时候。这些日子约束言行谨慎些,不聚会,不交友,不狂辞,敬修职分。俟到洛阳作战,见机行事,把老狗扑杀在乱军之中。还有,嘴巴关好门。” “理应如此。”众人叉手应道。 ****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吹又生,吹又生……”一晃已是早春二月,朱温背靠树干,手执鱼竿,欣赏着池塘对岸翻新的草地,竟福如心至。 朱友文侍座在凉亭,貌俊秀而不失英武,实在是徐公一枚。只是此时精神萎靡不振,胡子拉碴,下颚密密麻麻的爆痘。可能是王妃这段时间尽孝得太狠了吧,被干虚脱了,在家里瘫了两天没出门,帽子有点兜不住。 空洞的瞳孔茫然地盯着那团肥壮背影。 王妃是忠心的,博王很清楚。因奸成孕怀上的两个孽种一定试图过扼杀,但被老贼阻止了,不得不忍辱负重生下鬼胎。 老狗! 老不死! 杀意在博王双眼一浮而藏。 他挖空心思想干掉老狗,但老狗一点空子不给钻,还暗夺了他的全部权力,几乎等同将他软禁在汴梁,让他每个晨曦、午后、傍晚眼睁睁看着王妃一瘸一拐血战归来。 下克上无望,那就只能祈祷老狗兵败了。 黄巢攻覆两京,声势之骇人一度令诸侯认为朝廷不能复振,结果不还是头悬国门?博王朝思暮想的就是老狗被部下杀掉,被圣人讨灭。那时他定要将老狗最宠爱的石妃、长女朱令雅扔给殷铁林之辈兽兵虐玩致死,剁成臊子蒸成饼,方能雪恨一二。 只可惜,诸侯还在痴心妄想调停,李晔在河中赢了一场,却没改变被堵在陕州以西、黄河以北的局面。这让博王异常抑郁。早听说李晔实力不济,看似十几万大军,乌合占一半,可鏖战近两年,居然过不了河、不见洛阳? 还不如肃宗! 人家甫一上位就部署反击,一年不到就打得叛军弃关而逃。 呸,僖宗都不如。 僖宗在内竖的控制下,在朝廷威望一落千丈的情况下,拉着貌合神离的勤王大军,两年就拿回了国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知比李晔强出多少。 无能!废物!迟迟擒不住个砀山匹夫,要你何用? 圣人,好圣人,来杀臣,快来俘虏我夫妻啊,路远未必同谋,汴州亦有孤忠 突然一声叫,神游太虚的博王才勉强灵魂入窍。 “哈哈,上钩了!”朱温把竿一甩,撩出一条乱蹦的大鲤鱼,两拳打得脑震荡,按在身边竹篓里,喊道:“友文吾儿!来把这几条鲤鱼拿去烤了,供我父子下酒叙话。” 朱友文跟个没事人似的走过来,叉手道:“唯。” “父子何见外礼邪?” “先君臣,再父子,故不慢。”朱友文蹲在地上,从篓里拣出三条鲤鱼,到一边和侍者杀了上架炭。也不放其他佐料,就抹了盐,胡椒,撒了葱。稍微过了一番炭火,油和鱼皮一滋,朱温就翕动着鼻翼,啧啧道:“十年来,唯友文吾儿弄的饮食对口味。美姿容,有风度。勤奋好学。有辩才。善为诗赋。精于理财。带兵打仗不输于人。庖厨也是无师自通。真是干一行行一行,一行行行行行。” “陛下春秋鼎盛,臣不敢。”朱友文把鱼端到案上,给他斟了一杯酒,便温和的跪坐到对座。双手放在膝盖上,脊背笔直,目不斜视,静静听着朱温大吃大喝,自说自话。 “英雄之志该在天下,不可困于女色。” “尤其是你,朕对你期望很高。使大业不竟,付后事者,非吾儿而谁何?”“朕老了,现在的心思,就只在儿女一家人身上了。” “等灭了李贼,朕就在宋州建座离宫,带天后回乡养老,天下就交给你了。败了,帅位也是你的。宜发愤图强,继承朕志,不可消沉自堕,因小失大,给奸人挑拨我父子关系的机会。” 朱友文霎时血怒上涌。 他如何听不懂这句“因小失大”?——你老婆我吃定了,这一个亿买你跟她安安分分过日子。我和她的事,你别干涉,也不准离婚,不然失去儿媳的身份就没意思了。 说到底,主人的任务罢了。 推诚布公的拿皇位、帅位买朱友文当牛头人。 关键还是空头支票。这年头,你说把皇位、帅位给哪个儿子,那儿子就一定能当上? 朱友文这个火啊,又气,又屈辱,只想端起案上烤鱼暴扣在朱温头顶上,来个痛贯天灵。偏偏又不具备实施条件,只得无能狂怒。 见他俯首不应,朱温把樽放下,大开一张油汪汪的血盆大嘴,咤道:“友文吾儿!” 朱友文起身作惶恐之状,真心实意拜道:“儿敢不尽心竭力,自强不息,为父分忧?” 朱温残忍无耻且雄猜,总因为鸡毛蒜皮对妻儿、部下喊打喊杀,连庶长子朱友裕也多次被当众打骂甚至喝令推出斩之。还逼奸儿妻。如此奇葩,比董卓父子尚且不如,岂能善终?也不怪后世朱友珪咬牙切齿:“把老狗碎尸万段!”肠胃都剜了出来,实在是咎由自取。 “起来,坐!”朱温相信儿子明白他话中的暗示,把朱友文的回答认为是服软与承认交换,眼神当即多云转晴,把朱友文喊坐下,插起剩下的那条还没动筷的鲤鱼,动作像打发叫子的嗟来食,甩到朱友文面前:“朕不叫,你就安坐如山,还要老父挑给你哩!趁热。” 他觉得这是真挚的示恩和笼络,却换得个朱友文诗若胯下之辱、夺妻之恨,曲意逢迎哄得朱温至少表面上愉悦了,便借口回了宅,把附在牙缝的鱼肉抠出来,狠狠一巴掌拍在卧室门上,一脚掀飞,伴随着王语有气无力的“怎么了?”破音大骂道:“朱温!吾誓杀汝!” “我都不气,你气什么,给我拿点水喝…” 倒了一樽热水猛地砸在床边柜台上,朱友文双手撕扯自己的头发,“哈哈哈”地疯疯癫癫的转出去了。 *** “是性命,非神气。水乡铅,只一味。归根窍,复命关。贯尾闾,通泥丸……”摆满香炉、泰山石、神龛、药料、剑各种法器遍贴朱砂符纸的昏暗殿室有着一句句忽而和缓忽而急促的念告。 天后盘坐在蒲团上,又像往常一样,在咒语的辅助下,魔考“形神合一,阴阳二炁循环于内丹”,以服食金丹。 冷不防,钓完鱼的朱温背着手儿悄悄进来了,在天后背后坐下。 “连理十二年了。我知道天后并不情愿嫁,入了门却能宜室其家。生儿育女,教画军政,主持内务,十几个春秋,委屈天后了。以前我不说这些。只是马上赴雒拒李,这次没把握能活着回来。若战败,可能就莫名其妙与天后仙人两望了。每每想到,心如刀绞。” 天后身影不动,也没答话。 “洛阳,汉魏北朝之都。山川鸟兽,邙山群陵,伽蓝浮屠,凌阴藏冰,长秋瑶光……风景与汴宋大不相同,各有一番别致趣味,天后可愿移驾?” 天后已服下第二颗金丹,似乎药效发作,身躯小幅抽搐,一对充血的鲜红手爪子死死扣着水镜和玉尺。 朱温习以为常,但还是下意识想起身去搂抱。 忍住了。 “若他日汴梁有人作乱,或传来我的死讯,定要早早寻地避难。” 天后已吞下第三颗金丹,左手掐着喉咙,右手和额头贴撑蒲团,身体像陷入了剧烈疼痛而奇怪扭曲。鼻腔滴出黑血,口中断断续续地呢喃:“终于看见了五彩仙气…像雾……” 朱温犹豫了一下,哀苦道:“帝乡不可期,别吃了,成不了仙的。” “乱我道心!滚!”她披头散发,五指带着袖子胡乱挥打周围。 朱温浑身颤抖,勃然加重了语气:“停下!” 却阻止不了目眩神迷的天后一把吃下第四、第五颗金丹,旋即眼珠和两腮也潮红不已。 砰。 一声响,天后一头栽倒,以头抢地。 就在朱温准备暴力中断“修炼”的时候,天后秀发一甩,满脸血污的坐了起来。耸耸肩,呼吸恢复了绵长而平稳。阴风一吹,满屋黄符纸、帷幕哗啦啦作响。一个平静而又慵懒的软腻鼻音有了些生气:“念力。大方华严证超脱,妙真的元婴念力……哈哈哈,我成了。” 天后本不痴迷这个!罪在谁?邀天之幸于乱世意外相遇少年所欲贤妻,竟然还搞出那么多乌烟瘴气的破事,朱温突然万分悔恨,只觉得胸闷。 “我把丁会、王彦章、皇甫麟、戴思远留在了汴京。” “贞娘,我走了?” “哎。”定定凝视了一会天后侧脸,朱温长叹一声,踉跄而去。 推一本书(打造盛唐,从贞观三年开始) (本章完) 第213章 北地太守行 第213章 北地太守行 料峭三月,灵武依然风雨微冷,但平民见得已有蛇虫出没,开始着手准备生产。太守成汭也从三十一房小妾的肉堆中爬了出来,撑着虚弱的身子投入工作。主要是在理所巡视,看看有没有好吃懒做之辈,春耕进度。 圣人对春耕很重视。 景福以来数次用兵连徭役也不强制,都优先征发商贾、豪门仆从、刑徒、和尚、无赖子之类。至于诏关辅诸郡督农,更是有十几次了。 官吏们非常配合,卖力。 无它。盖因去年圣人变本加厉:一地但凡发生一次人相食,守令就要下狱。按他本人的话说就是“我只看这个”。这个干不好,别的干得再好也没用。 太守也怕武夫挨饿,在荆时最用心农业,调任北地后失去了压力,又自恃圣人不敢真拿他这马骨怎样,因此无心政事。然则王命急宣,最基本的样子得有,农商恰好也是他感兴趣和擅长的事。 只可惜成汭的脑子和身子已经被女色掏空了,骑着马刚走出城门,就汗水一颗一颗往外冒,扶着昏昏沉沉的额头,感觉要坠马:“我为女人所害,竟如此羸软……把我甩到温柔乡,以安逸杀我,圣人用心险恶。后宫仙女三千,还比我的妻妾美貌有才情百倍.他必走在我前头。彼时击鼓弹冠,出此移镇恶气。” 并辔而行的宾客公孙寔听到,勃然作色,拉住他的马:“陛下何负成公?前朔方节度使韩遵叵测,坐观朱贼犯阙,事后诏下叱责。军府惧,遂执遵斩之,覆其一家!” 成汭一脸生无可恋,闷闷不乐。顿了顿,唉了一声:“算了,先来顿烧烤。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未必。”说着就报菜名:“稚鹿、韭菜、马奶、酥、羊、柘浆、老鳖……” 公孙寔气得叫苦不迭:“天耶,何消沉至此!” 成汭听了,沉默了一会,叹口气:“罢了…先打一卦。徐道士,再为我问问鬼,今生官终何职,寿终何年。” 努力却得不到、等不到回报的蠢事,他可不做! 骑从的徐道士翻下马,问鬼路边。 成汭缄默其口,强打起精神严肃以待。 没一会,徐道士的表情变得凝重,嘶声道:“怪,曰奇怪……” 成汭眉毛一竖,顿时紧张兮兮:“鬼、鬼说什么?” “鬼说,事上不纯,子女皆反。反之,当为辅政,梁王之从龙,寿可八十八。” “啊!”成汭骇得脸色煞白,听到后面又不禁转而为喜,连忙追问道:“哪个梁王?朱全忠?难道圣唐终为此人所代?”说着痛苦的一拍马背,仰天长叹:“我就知道,应该比冯行袭入汴的。李挺、郑准、卢延让误我!我真傻,真的,听了三贼的谗言。” 旁边的公孙寔捂着脸:“此梁王,萧子也。枢密使姓赵氏,讳如心,天水人。得政阳,赵妃爱之,故寄养于长安玄都观李道士、萧女冠等人,希图法术庇佑。观中与民间谓之萧子、孤氏、李家人。满得周岁,封梁王。” 公孙寔这么一说,成汭愣了一下,才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原是圣子……我道朱全忠这狗贼!萧子还是孺子吧,鬼如何把我官运、寿命说到他头上?” 公孙寔奇怪的看了主公一眼。 堂堂太守,对朝堂、宫廷漠不关心,最起码的了解都无,还整日念叨什么三公! “枢密使最受宠信。圣人每外出,必以家务、朱批委之。枢密使神思精敏,坐院值机,奏制状言,无所违漏。帝倚重而深爱之。其服、嘉、恩、辉、寸各兄弟也立功匪少。朝野称有卫氏遗风。如果不入歧途,萧子元服后被立为太子的可能很大。鬼这么说,倒也准确。” 成汭将信将疑。下意识觉得二人是在籍此劝谏、取悦他。萧子才多大,谁看得出来!但鬼的话他又没胆否定。改天找个陌生方士再问问吧。若真有望宰执天下,这个太守得好好干。 年代就这样。 王建被和尚相了一次面:“不得了哇,你有道光从天灵盖喷出来,年纪轻轻就有一身横练筋骨,简直百年一见的练武奇才,维护世界和平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王建转头就按贯口参军。 幽州节度使刘总被“鬼”吓疯。高骈以方士治吴。成汭也是个神学、修仙狂热者。后世晚年天天和妖人厮混,几次喝“仙药”——“濒死而复苏”。行军打仗也必问鬼。沉浸其中乐此不疲。 果然,问完鬼,暂时觉得有奔头的成汭也不闹情绪了,抖了抖肩膀,一甩头,潇洒夹马冲出,指了指道边的黄河,又努了努城垣:“可知灵州渊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水中可居之土是为洲。此洲因大河之水虽涨跌不定却一直没被淹,故孝惠帝时始谓灵洲,建灵洲县,属北地郡。灵,灵动也。屡经北朝、今上变革,是为今日灵武县。少时只在书中读到,没想到某一日会从青州辗转荆楚,又漂泊至此,做这孤城太守……世事无常呐。” “成公博学,寔不及也。”公孙寔赞扬道。 “哼哼,那是当然,吾武士世家。若非年少轻快,杀人犯法,被迫流亡他乡,淄青节度使是我也说不定,可恨落到王师范竖子手里。唉,他老子王敬武几代人,还不如我成家呢。” 千骑卷平冈,马蹄所过,成汭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看,那沙渚上的茂密桃林、李林、桑林便是赫连勃勃的离宫遗留。” “沧海桑田,竟至于此。” “以五百岁为春,此大年也。我辈欲与之匹,可谓悲乎?徐道士,让你搜罗的修仙术找得如何了?算了,先不提这个。”目光所及,成汭收起了逍遥飞扬。 暖阳下的宽阔农田里,随处可见弯腰、抬起、弯腰的黝黑男女。有自耕者,有被叔嫂、家僮、和尚领着的庸耕者,正在面朝黄土背朝天挖着,刨着……扎辫子的党项、吐谷浑、突厥,蓄发的汉人,清一色的衣不蔽体,死气沉沉。都大唐了,居然还有用石镰、木镐的…… 离得近的田埂上,一排排的皮包骨孺子坐在上面踢腿。看到太守仪仗,纷纷遁入草丛。 成汭勒住缰绳。 他也曾有一番豪言壮语。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路见不平一声吼。他也曾有一幅展望。大庇所遇寒士得欢颜,保一方小康。但没过几年就…… “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北地郡得天独厚,其实还行。”公孙寔解说道:“隔壁新秦、庆阳二郡,天时一差,汉人、杂胡无不卖儿卖女,熬野马皮,扒盐泥,景福以前还动辄被武夫打草谷,或强市其畜马,逮走充军,惨得很。”“还有使石器、木镐的,这也叫还行?”成汭嗤笑一声,马鞭指着自己:“我辈难道是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蛮子?还是活回了商周?这不卖儿卖女就有鬼了。在其位谋其政,别人才会服你,这是我当逃犯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韩遵这厮篡位数年,就是这么治朔方的?” 铁器都拿去供军了,民间自然缺乏。 幽州军能把治下百姓折磨得用泥土铸钱。 用石器,那都是小儿科了。 “还有,凉、灵、夏、晋缘边地域一向不缺牲畜,仅朔方一隅,骆驼、牛、羊、马各种存量不下五十万匹。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自辔耕田?”成汭又开了个眼界。 公孙寔默然无语。 自耕者的宅地面积不够。 理所附近的牧场、草场面积有限,军府要养战马,开训练场,育马,大地主再占一部分,就不剩多少了。离得远的地方倒有空场,但如果放牛一来一往需要一天、大半天,得不偿失。 就养不起畜力。 不如租,不如借。 后世八十、九十年代,农村也多得是自己套着绳子耕地的老头、孕妇,几家人划分时段共同供养一头畜力也是普遍现象。 “这些庸耕者,都为谁庸耕?”成汭又问道。 “主要是衙兵、衙将,产出不给军府上税,以反哺镇内财政,亦不给圣人上供。” 成汭傻眼了:“圣人不是收复了朔方吗,我都能来做太守,他为何视而不见?” 这… 三万多朔方军,圣人只吸收了一小撮愿意入朝的。剩下的,有造反可能的,圣人暂时也不想招惹。不光朔方,除了被暴力灭亡的岐、邠、同、华,前泾原、夏绥、天德军、凉州、邠宁、鄜延也是这个情况。要对他们搞什么还田、上税,先做好关中大乱、五谷匪的准备吧。 成汭的脸垮了下来。 “一部分是自耕者自雇的。一部分是僧道。军府只得加重盘剥,于是更多庄客、佃户产生,依附武夫。” “何来僧道?” “呃…”公孙寔语塞。 因为信佛、修仙的人多。 ——光启中,传授盛光降诸吉祥道场,法师归我府,遵乃于鞠场结坛感应。 ——相公广造佛事,虔具道场。 ——兵燹炽兴,所以严敬佛。 这仅仅是韩遵在的时候。 “这帮该死的秃驴、狗道士。”成汭微微喟叹:“灵夏之人也是能忍,换我,早反了。” 这么一个肥沃河原、渠川发达、湖沼湿地遍布的塞上江南如此萎靡,不得物尽其用,实在可惜。 俺要是为此在这得罪了那帮鸟人,圣人可得为俺撑腰呐! “主公,多事之秋,平叛方酣,不宜作为。”公孙寔看他表情变化,劝说道。 “得了吧!什么狗屁武夫,老子又不是没屠过!我能孤身招募亡命夺秭归,逐蔡贼,把十七户的江陵府变成百废俱兴的乐土,在北地也做得到。此刻起,戒酒,戒…色!”成汭咬牙道。 “遣使,报与圣人!” “一,授我兵权,团练使即可,准我自行募兵万人,由朝廷提供军需。光靠我这一千多亲兵,只能保我不死,当个傀儡。” “州县官不够,吏太多。需派官,至少五百。” “可将州衙的司法参军剥离,单设司法使,总管州县法务。” “……” “徐道士?再问问鬼,圣人会不会答应我?不答应我就懒得上奏了。还有,某年某月会有贼胚作乱?也问问。一个荆州、一个郡就这么恼火,也不知圣人怎么过来的,他活得苦啊。” (本章完) 第214章 雁门太守行 第214章 雁门太守行 乾宁二年四月初一,诏抵太原。 上谕罢天德军、大同军、振武军。 天德军所领丰州被降为九原县,与理所西受降城一起转隶北地郡。这是国朝最小的藩镇,兵不足三千,谅他们也不敢造次。 振武军,李国昌出逃后,衙将吴师泰为帅。未久,征其入朝。师泰不从,铁勒部首领契必彰逐之,因功持节。巢乱后,李克用上任河东,契必彰因曾数次讨伐他,复为克用所逐。是时光启二年。新上台的杨复恭派党羽王卞接任。赖两家交情,王卞当了八年,于文德年被召回。未得换人,朝廷与李克用交恶。战败后,振武被当成赔款给了李克用,以其将石善友为帅。 这次,振武军被废,辖下榆林重镇转隶新秦郡。中受降城、东受降城、单于城与大同军云、朔、蔚三州并入河东道。 李克用进太原府、云、蔚、朔、汾、沁、辽、岚、石、忻、代、中受降城、东受降城、单于城等州节度使,安北大都护,行河东、幽州元帅。拜司空。赐号扶危保运护国功臣。 但李克用却没一点喜色。 除了没有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底线。 踏上政坛,这些底线又是你的死穴和七寸。 在互相了解底线的前提下,在彼此容忍的范围内进攻、防守,试探、交换、博弈、妥协、利用,才不会从“各取所需”的斗争性矛盾演变为你死我活的存亡性矛盾;这是政治的逻辑。 就比如李克用的死穴——“经事两朝,受恩三代。誓于此生,靡敢失节。称帝立号,非仆深心。天下谓我何?篡非吾性。” 这是昭宗遇弑后他对王建邀他“主持大局”的回复。 可以理解为实力不济的装模作样。 加上这番话呢?——“君无常位,时移事改。即如周末虎争,魏初鼎据。孙权父子,不显授于汉,刘备微兴涿郡。得之不谢于家世,失之无损于功名。适逐鹿之秋,何惜冕服。” 翻译下:这年头,想称帝很正常,我也不是不想。以我的情况、身份,称帝不愧对谁,输了也不会背骂名,只是——“忝佩训词,粗存家法。”我有我的原则,底线。 也可以看作虚伪清高。 但通过这些可以看出大概性格——有野心,也骄狂。记好。感性大于理性。正如他说的那些话。不是不能称帝,也不是没想过,但种种心理负担沉重,克服不了。 以及道理他都懂,但就是不改,不听。 部下劝他整肃军纪——“经营无法,仓库贫穷。我若峻法,将士走也。俟富裕,再处置。” 让他修炼性格——“李嗣昭战斗不力。怒,笞嗣昭及符存审。”河东诸将,几乎都被他亲手暴揍过。 作为诸侯,被一时好恶、凡人爱憎、江湖义气左右,为大丈夫名声所缚,儿女、家人、朋友、恩仇、部落…太多放不下,缺乏政客最起码的阴险狡毒,尤其晚唐五代这个社会,这是李克用越混越拉垮的根本原因。但也是这种性格,使得河东非常团结。福也?祸也? 圣人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会采纳刘司徒“把他高高捧起来”的建议,将他兼并的地盘给予正式确认,合法化,授三公、元帅、功臣号。 这也是李克用现在默然不悦的缘由。 被拿捏住了。 着实没想到会被女婿勘破内心。 这道诏书一下,李克用顿时被逼到了墙角。 加官进爵、推恩示诚无法控制小人,对君子、大丈夫却足够致命。价钱、利益到位,小人可以像妓女那样轻易出卖、背叛自己的贞操和某种东西,而后者做不到,或者说,很难。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不外如此。 吃了这么个哑巴亏,李克用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李妙微、李存勖静静跟在身后。 李克用的背影明显不似从前挺得直了,有点驼,步履也一瘸一拐的——他有慢性病和抑郁症。后世从光化元年(898年,也就是三年后)开始,从来打仗都是自己上的他全是派大将。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小黑屋,谁也不见,一关就是许多天。 好几次李存勖都差点超到父亲前面,被李妙微一把拉住。 “阿父,姐夫待阿父可真好哇。”见老父、二姐都不说话,李存勖说道:“元帅,只有汾阳王、李临淮几人担任过。要不我也入朝吧?当中郎将,就像季父(李克用二弟,李克让。入朝为金吾。广明元年守潼关,兵败巢贼,为僧人害)那样。” 李克用呵呵一笑:“三郎才多大点人。整日痴迷音乐,还中郎将……” 李存勖小手一叉腰:“君子博学,岂有罪乎?儿《春秋》也研读得好,骑术也不次二姐。” “厚颜无耻!”李克用扭头朝着李存勖狠狠呸了一口:“我十三岁一箭双雕。” 李存勖撇了撇嘴:“但阿父十一岁不懂音乐,不知书,不如儿也。” 把独眼龙气得抬手要打,可抬手比划了两下,就又作罢。 一是不舍得打,二是说的也是事实… 李克用心中轻轻叹息。 三郎过人聪慧、才学、胆略,活泼豁达,不输吾思,元服后能再有几分自己的慎独、女婿的坚韧、谋虑、小心,当为蒋济(李克用熟读汉书,三国志,言行常引经据典)之材。可惜这份打不转的顽劣,不知成年后是否会有变化。 “大人可是欲从诏?”李妙微问道。 “妙微说说。” “儿意属。”李妙微回道:“观姐夫言行有情有义,一诺千金,智勇不困于所溺,已非从前昏人。朝廷在他手上复振,圣唐三兴之势已成。此虽人力,亦天命也。不可违。且,彼若能为成王、晋文,大人为伊、衰又何不可。况我父子数代平庞勋,扫巢枭,正先皇,婚昭阳,致姐夫今日冠冕明堂,实已伊尹。”李克用沉默不语。 李妙微见状,慢慢跟着,继续说:“昔大同兵变,程、康、薛诸公所求,趁机造富贵、功名而已,非反也。二者在藩可得,在国亦可。使阿姐没嫁长安,圣人猜忌我如故,自是拥兵保藩。如今阿姐位尊贤妃,三千宠爱在一身,姐夫与之举案齐眉。在极也平安,身体健康。俟年长,资质不差,以淑妃家世贱弱,我军力之盛,阿姐受册二圣在于必矣。在此之前,大人但修臣道,为外援即可。他年姐夫晏驾,在极即位,我家与太原文武谁不飞升?何必逐鹿,行此徒受百世之骂而前途渺渺之事。” “我也这样想过。”李克用叹道:“妙微不知人心险恶。当初朝廷有求于我,就差把我表为金日磾。既安之后,宰贼张濬之辈骂我石虎、慕容垂、安史。如男求女,伊始无不甜言蜜语,一得手便二三德。朱贼尚炽,圣人望我。我兵强马壮,圣人畏我。当然对吾思百依百顺,对我优容。待到天下粗定,恩爱去矣也难说。一时如此不等于一世如此。况且以我军势他敢立代么?即使外孙践祚,会放心我这外翁么。权力相争,自古多少萧墙祸。” 听得此言,出于先圣曾负了父王,李妙微下意识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夫挂上了一副狗男人印象,将其视作单纯利用姐姐的冷血汉。 “真是可恶至极!”李妙微恨声怨怼道:“难道他还图谋卸磨杀驴,把阿姐打进暴室冷宫吗!哼,莫非以为我刀——” 唔,小姨子可真像外舅。 “住口…”李克用稍作色,旋又舒颜开来,不愿责怪,毕竟妙微年只十六。继而拉着李妙微、李存勖在河边坐下,自顾自说:“多得是出尔反尔、天生坏种、袖里藏蛇、看人下菜碟。军府、朝堂也不例外。今日歃血为盟,明日事遂,他见你无力持有地位,可能就会反口毁约甚至背后一刀。罕之与全义‘誓同永休戚’,结果一见全义软弱,动辄轻凌。我们若没实力,也别怪吾思被疏落,在极当不上太子。” “不意皇帝也与凡人一样势利眼,藏得深而已。”李妙微当即讥笑:“父王还受诏么。” 李克用踌躇不答。 接了,就又欠了恩情,要还的。让他恩将仇报就同指望李茂贞、朱温之辈知恩图报荒唐可笑。就又被打上一层忠臣烙印,日渐不得自由。 理智告诉他跟着女婿一条路走到黑、当真忠臣是最好选择。 不然怎样? 猪儿进爵云中子,军府不知多少人眼红。存孝得授邓州防御使,被嗣源、嗣昭几个当口头禅。几次勤王回来的部队,时常有人嘀咕入朝好。人心在变化,至少沙陀籍军士如此。这是吾思嫁给皇帝之后不可避免的,皇帝成了婚戚,沙陀三部对他油然而生亲近感。 其次,朝廷在一口一口恢复元气,现在不靠他都能和朱温打得有来有回,对诸侯的影响力、控制力也在与日俱增。河北,打一个跳出来一群,成德还抱了女婿的大腿,也不好搞。 总之,争霸、开拓变难了。 继续兼并的结果只会是某天被忍无可忍的女婿归类巢朱。 最关键的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各种暗疾怪病,越来越不支持他当牛马。 何止他。 前泾原节度使张钧恶病已薨。王重盈被弑杀前好几年就卧床不起。拓跋思恭这会也缠绵病榻。圣人才二十八,白发把枢密使、洛姬数得无声落泪。 要让那些眼高于顶的杀材追随,要坐稳屁股,代价太大了。 但他们还算好的。 李克用十五岁下徐州讨庞勋就开始冲锋陷阵。当上大同军衙将后又多次出征,那时还不满二十。 段文楚之乱。暴雪强攻遮虏平,奇袭岢岚军,洪谷死战曹翔、李俊,游击忻、代,流亡鞑靼。 之后,石堤谷败黄邺,良田陂败尚让,东渭桥追巢,望春宫败林言。泽潞平方立。太康败尚让,开封败黄邺,封丘败黄巢。沙苑战朱玫、李昌符。黄堆,天长镇…… 二十多年打了多少仗都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身上陆陆续续拔出来的箭头有两百多个。 河东节度使,说当就当么? 而且,外孙都喊娘了! 贤妃几次在家信中邀他入朝看外孙让外舅的争霸斗志颓了许多。 但李克用还是颇为不愿。 因为受过伤,对圣人有猜忌。 野心未死,有太多放不下。而且他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这年代,特别是他这种处于食物链顶端的武夫,说没想法,纯骗鬼。他想兼并河北,想当诸侯王。想永远自由自在,高唱敕勒歌,不被任何人约束。坐拥河东,不拼一把,念头不通达。 人生能有几回搏?今生不搏何时搏? 但对宪、穆、文、懿列圣的负罪感又克服不了,害怕连累家人、部落、被悠悠众口唾弃、女婿的人情没还、祖宗遗训不能不顾、造反非愿……种种心理负担也在纠缠。 真的是痛苦! 道理都懂,抉择、执行如何这么难? 唉,知行难一是凡人啊。 “三郎?”李克用看向捧着脸望河的李存勖。 一旁小姨子见机快,看李克用表情折磨,把袖一展,用一种煞有其事的语气猜道:“大姐我最熟知不过,素不假颜色。岁来尽在信里说好听的,料已被圣人迷昏了头,胳膊肘全拐给了丈夫。我辈又没接触过,谁知其人如何!父王裁断不专,都是因为对圣人不够了解。让儿与亚子客行长安些时日吧。长则三月,短则一旬。顺带给将士们赚一批粮食、财货回来。哼,姐夫总不可能让我空手走。” “啪!”李克用也不说话,笑眯眯地,和李妙微击了个掌。 李妙微站起身,捉住李亚子的肩膀和弟弟比了比个头,略带失望的摇头:“好个小矮子…算了,我带廷嫣。” “二姐!” 李克用别过头站起来,略驼着背,像种树的郭橐驼,沉默的走了。 姐弟俩停止了打闹,麻利地一左一右跟上,李亚子刚想搀扶,被一脚踢开:“老子还没到走不动路。” “蠢汉!”李妙微骂了一声,把李亚子揪到身后。 李亚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爷三晃悠悠漫远,路过的军士点头致意。 (本章完) 第215章 广陵太守行 第215章 广陵太守行 “我五岁丧父,七岁母走,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附,家里也穷,险些被人掠卖。稍长成,靠着在合肥给人烧瓦谋生。一车百余斤,人夸我力大……害……几乎累死,便去应驿卒,为官府送信、跑腿。一次摊到加急公务,送荔枝,一天一夜三百里,马死了,我没死。左打火把右荷荔,继续摸黑狂奔,途中两遇虎。完了这趟差,遂从盐匪为盗。未得十日,被捕。及刑,会天暴雨,法场血雨成河。我最后一个被按上墩子,刀将下,看了眼座官。刺史郑棨不知何故,奇我相貌,就把我放了,令参军。不到三日,发配灵州防秋。” “乾符五年戍满,不意甫一还吴,军司将我一行镣铐,指为逃兵,复令出戍。何也?朔方远,皆不愿去,只能残暴我等。不从,则流丰州。无奈之下……没想到那些人还冷嘲热讽,为父忍无可忍,就地作乱,州城大惧,衙内奉刺史遁,遂据庐州,自称八营都头。” “中和三年……鬼窟龙潭闯荡二十一年,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一口吴越软语,活脱是杨行密的嗓音。 可怜才四十三,头发灰了大半,手指还少了两个。正蹲在树下,循循善诱里透着股爱恨交加,但这场教子显然又快失败了。倒不是他不耐烦,而是好大儿被转移了注意力,用屁股对着老子,两脚螃蟹似的左右挪动,居然在研究蚂蚁搬家…… “哈哈哈,有趣,有趣!” 尝遍人间冷暖的淮南节度使竟然眼圈红红的,差点哭出来。不觉攥起一块石头,然而到底三十好几才得子,尬笑两声强自平复情绪,嘿嘿道:“大郎,只要你从徐温、朱瑾为师,就答应你一个愿望?” “儿,为父老了,家业随时要交给你。徐温宰相之才,朱瑾更是罕见霸种。不跟他俩成一身本事就太可惜了。将来继我持节江左,立孙权之业,多气派?” 杨渥不应,专注地盯着蚂蚁群,数得津津有味:“一千一百七十三,一千一百……” “儿——” 杨渥勃然大怒,扭头把杨行密推倒在地,厉声道:“不学不学我不学,要学你自己学!说了多少遍!整日呱噪,烦死了!” 望着杨行密一身土布麻衣,又愤怒道:“吃穿你也要插手。你自己喜欢惺惺作态穿素衣吃醋饼,还要别人跟你一样吗。” 这倒不是老杨作态。 生活的苦难教会了他很多,多做好事,将心比心……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节约。刚持节时——“赐与将吏,帛不过数尺,钱才数百。” “我就没见过你这种节帅,一县令、一衙将都比你有排场。” “这种节帅,我为什么要当?” 杨行密面色青白不定。你真是我儿子?真是我的种?想一脚踢死竖子,但幸而理智很快封印了恶灵。一爪子如拎鸡崽般将杨渥捉在手掌心举在眼前,叱道:“找死么!” 老子尚在就你你你。使死,岂不饮酒灵堂! 杨渥惊骇地看着杀气腾腾的父亲,在空中捶打杨行密的臂膀,拼命蠕动小小的身躯:“救命呀,救命呀……” 盯着丑态看了一会,杨行密面无表情地轻轻放下。 “呼,呼…”杨渥神魂未定,一溜烟逃走。 杨行密在石桌边颓然坐下,意兴阑珊:“他日毁我家门者,必在此子。” 罢了,还没满五十…多生儿女、挑选其他子嗣培养还来得及。 这就是不好色的弊端了。杨行密只朱、史、王一妻两妾。若非一夫一妻不像话,会遭士民非议、藐视,连妾都不会纳。平时跟个清教徒似的,对三个老婆毫无兴趣,玩女人就像要他的命,因此至今仅杨渥、杨妙言一儿一女。 要培养其他子嗣,谈何容易! 圣人就很有先见之明。 四年来不辞辛劳斩获“一血”三百余滴,造娃三十多个。多数女御、宫女、女冠也不知道名字,看对眼就摁在廊柱上、栏杆、坛……即种即走。后宫随时一堆孕妇。蹂躏得狠的比如洛姬、贤妃、枢密使,肚子就没放过假,淑妃都怀上四胎了。 真是圣人好色吗?非也。 这年代,虽然女人整体属于依附男人,多子也不一定多福,但杨行密这种搞法肯定要不得。儿女少,部下就会有异心,家族弱小,就难免被小瞧,夫妻感情也需要刻意维护。如果老杨能像圣人把妻妾的心馹在自己身上,至于被老婆造反吗。不一定,但概率会小得多。男女之间非常现实。没有性,再忠诚的女人大概也会走上妻心如刀。 对于乱世天子、诸侯,保持夫妻、家庭和谐也是工作、争霸的一部分。 当后院将张颢禀告百官到齐,杨行密收起心情,前往衙城会议。 “相公。” “大帅!” “主公。” “大哥!” 刚走进大厅,形形色色的官僚将佐就起身参礼。 杨行密团伙颇为复杂。 与他一起防秋、起事的八百戍兵是一系,以宣歙观察使田頵、舒州刺史李神福、合肥观察使刘威、随身总管兼右厢侍卫指挥使徐温为代表。 秦、儒残军。比如润州团练使安仁义,黑云长剑军。 高骈、秦彦、时溥余部。朱瑾及其残部。李克用的部下,还有朱温那边的。 比如在潼、蒲之后认为朱温虚有其表而作乱,不成后转附他的侯嵩、张璲、江专。 “驰射武伎,皆非所长”的杨行密扮演的角色相当于武林盟主、董事长吧。征战、权术、治国理政……老杨都不擅长。他能坐稳老大,靠的是异于时代、只此一个的度量、良知。 有次早上出门,衙兵调戏他,把他马鞍卸了,杨行密知而不言,转身回去了。次日凌晨赶在卫士都还在睡觉,一个人出了门。 部下蔡俦造反,挖了他的祖坟,讨平后,诸将要求拆了蔡俦父母的坟,杨行密的回答是:“只有蔡俦这种人才会干这种事。” 老婆拉着小舅子造反,事败后,但诛延寿,余者不问,还把老婆礼送出门,改嫁部下。 冯弘铎造反失败,将遁东海。杨行密带着十几个随从追赶喊话:“我的庙不大,但还容得下你。” 总之,这是一个努力践行“宁教天下人负我,不教我负天下人”的人。 我只要对得你,这是我的事。 你愿不愿意对得起我,那是你的事。 不管是不是装,杨行密能装到这个程度,你装不出来。 拍拍这个,跟那个唠叨几句,杨行密才走到位置上跪定。刚落座,一个风尘仆仆的黑幞老苍头就朝他叉手:“不敢辱命!使汴、晋、长安回来了。” “何时到的?” “昨夜抵的广陵!” “家里看过么?” “急于复命,还没顾得上。” “吃过早饭了么。” “还没。” “先去吃饭洗澡换身衣服吧。” “相公……” “无妨,去吧。” “唯。”老苍头将卷宗转交给掌书记高勖,转身出了大厅。杨行密接过来,按顺序看了起来。 文武百官好奇的看着。 先是一幅画,画像上是一个斜身挽弓射大雕的壮汉,眯着一只眼,画出来的半边脸,表情抑郁。 “这就是李克用?”杨行密反复观摩,只觉得其貌不扬,给人一种山中猎户、江湖侠客的感观。把画拿给众人传阅,自己看起下一个。 依然是一幅画。 画中人一对眉毛斜着上挑,丹凤眼,耳朵肥大修长,须髯茂密。戴高山铁梁冠,一袭赤色大袖衫,双手交叉放在裆上。即便画中眼神,也流露着阴鸷残忍。 杨行密笑道:“肥头大耳,目有淫光,哪有帝王之相。世人骂他砀山夫、田舍翁,也不算污蔑。张惠名动淮上,我多次听人提起。沦落此辈,明珠蒙尘。” 说着,拿起第三幅画。 画中人很年轻,个头挺高,身材剽魁匀称。单从侧脸看,模样应该生得俊美,唯独眼睛比较小;头戴莲冠,一身青玉羽衣,下覆银质裙甲,外披半透明的圣洁薄纱。左挎凤纹剑,手按在剑柄上。右执长槊,直直插在地面。正微微抬头,眺望落日。倒像一个孤守家国的武士,流染红尘的谪仙。 交杂着逍遥、洒脱、慈悲、黯然的意味。 兼有坚韧、刚毅、顽强。 杨行密看得入神,下意识想起一句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此真天子也。使大郎有此三分气度,吾愿足矣,死复何忧。” 画中天子让他有种邻家麒麟的舒服,也让他忧心忡忡。 他见多识广,总结出一个经验,那就是有些人只需见一面,或者听他说两句话,就能判断日后会不会有交往、能不能深交,有些人也只需看一眼就能掂量出是个什么货色。 李克用给他的感觉,投其所好可以处成朋友。朱温小人得志,沐猴而冠,望之不似人。唯独画中圣,不是害怕,就突然觉得前途晦暗,没意思。割据即使成功,以孽子的劣性早晚搞垮,还有生儿子培养的时间吗。 不,或许现在该考虑的是——还有成为孙权的时间么?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见杨行密端着圣人真容“爱不释手”,有大将嚷嚷。 杨行密让高勖传了下去。 “美男子。” “这不就是个黄毛儿?” “不如把他迎到广陵来做皇帝。” “年轻时被支来支去,吃三百钱的盐。听说昏君妻妾皆是国色,不知昏君被砍了会便宜了谁,哈哈哈!若非离得远,也入长安杀几个宰相,抢几个妃嫔玩玩!” “反了反了!” “闭嘴。”杨行密拍了拍桌案。略定巡属后,他一直考虑罢兵安民,但杀材太多,凶残难制,沉迷于开疆拓土。但凡表露“守户”便遭劝谏。如田頵这种老资格甚至埋怨他没有进取之心。 顶头老大都能叫板,骂骂李圣人怎么了? 拿部分将领的口头禅来说,李圣人、朱圣人的头颅能换得一个团练使当么? 座下,徐温见杨行密呵斥诸将对圣人的侮辱,立刻警惕。大帅以前不愿意为了朝廷开罪诸将,一贯装作没听见。这次作色,一定事出有因。徐温自觉要为大哥好好应对,于是问道:“平叛局势如何?”杨行密放下画像,拿起另一封信件:“河中一战,徐公可知?” “只听说汴军惨败,死伤七万余人。仆想王师什么战力,朱温总共才多少兵马,一战就折损这么多?应是为着震慑诸侯,谎称功绩。大帅,到底——” 杨行密有意籍此打压诸将,只见他凝重道:“是真的。朱贼两犯无功,黔驴技穷,只得东征找补。闻贼伐齐甚急,圣人遂薄河中。张贼四万众守城,按说万无一失,谁料王师铁骑如云,断了粮道……眼下,赵军入怀州,魏军次河阴。汉军围陕州。李存孝入汝州。襄阳兵直逼郾城。夔帅李嗣周、荆帅赵匡凝业已启程,将赴河南府、淮西。朱贼慌了手脚,已至金墉城。俟上东征,李克用南下,只怕过不了年。” 果然,鼓噪声缓和些许,一个个交头接耳。 “这,这,汴军能击败沙陀铁骑,横扫四方,怎么……” “不可能,假的,就是七万头猪羊,圣人半个月也抓不完。” 杨行密很满意众人的表现,出身、学识、武力值有限,使他控制部下的方式只有恩义、作风,如果册封他的朝廷振作,又有了威权,也会反哺到他和各地方。 等大家脑补了一会甲光向日金鳞开,杨行密才用一种经验丰富的语气反驳道:“什么不可能?李国昌两万杂鱼怎么和十万讨伐军鏖战两年的?孙儒二十万虎狼又是怎么被我三万人覆灭的?争雄看的仅仅是兵多将广,幅员辽阔吗。圣人旋军后迟迟不出手,多半是想给汴人自新的机会……” 诸将鱼龙混杂,淮南也不是赵、魏那种将门林立军人文武双全的地方,杨行密麾下多得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听这么一说,顿时有人被对方煞有其事的口吻唬住了:“怎生艰难至此?” 徐温冷笑道:“只恐叛军已有滋生了反正念头的将士,就像蔡贼逮捕秦宗权、孙儒一样。” 杨行密点头道:“叛军要降,必会杀了朱温及其一干党羽。朱温我接触过,为人下流无耻,喜以阴谋害人。除了寇彦卿这等走狗,真心服他的不会太多。” 他说的是一桩旧事。去年他派人带着一万斤新茶去汴州卖,结果被朱温杀人越货。 “靠攻杀旧主捡了条命,先圣怜之,以汴帅相待。现在羽毛一丰,欲灭李氏。纵经纬之才,毕竟做得腌臜。即使如愿篡国,也断难号令天下,伪业不得久传,至少我不服。何况今日接连克李不获,人心日疑,外有诸侯逼迫。不肯去号,就只有死路一条。朝廷饶得了他,部下饶不了他。”杨行密总结陈词道。 他没说得那么直白。 汴人会卖力反李、反唐吗?那可不一定。 人性,私也。上到寇彦卿,下到无名小卒,汴人会密切盘算怎样最有利。朱圣伐唐,伐就是了。但正常打和死战是两回事。为了一件希望已经非常渺茫的事拼个你死我活,三户一发丧,有必要吗。 保存实力,换个新主子喊圣人,坐等安抚赏赐不更简单?钱、地、名爵你朱家能出,李家也能出。汴人流的血够多了,对得起你的“厚遇”了。汴军或许忠诚、拿钱就卖命,但恐怕还没忠诚、有操守到个个都是国士、所有人都肯以命为你创业的地步。 风气就不支持。 这年代,一旦你开始丢失威望,你的生死、结局就不再为自己掌控,大伙不会为了你画的“饼”跟你一条道走到黑。 徐温沉吟道:“大帅,去号一事我镇也飞了书,可有回音?” 杨行密摇了摇头。 朱温这种人,不是说他有骨气,不会跪。事实上此辈为了活命能对着王重荣喊舅舅,反手就把黄巢卖了。这叫有骨气,骨气叫什么?而是说他现在还能大概掌控局势,多半还抱着侥幸,觉得还有望复制剿灭秦宗权。等真要完了,保管第一个宰了李振、敬翔、寇彦卿之辈乞命。 听到这,徐温顺着话头问道:“大帅为圣人平吴守藩已六年矣,北上讨逆……” 话还没说完,杨行密还没表态,银枪使袁稹就慨然道:“莫若与贼合流,尊大帅为吴圣大帝,联梁抗唐,以求三分天下,比魏蜀吴故事。” 不好意思,杨行密是有野心,也想过这种美事。但这会,原本这个时节点称帝的浙帅董昌怂了,没敢造反。凭此次讨逆取而代之的钱鏐失去这个机会,还窝在杭州当董昌的小弟。 后世被他控制的鄂岳、建康。因为成汭入朝、赵匡凝移镇的原因,迫于强大的地缘压力,鄂岳观察使吴讨明面上已经跪了,割据建康的冯弘铎则还在和朝廷任命的丹阳节度使朱延寿缠斗。 扬、滁、楚、舒、和、庐、寿、宣、歙、池、常、润、泗,这是杨行密现在的地盘。 数量上不亚于朱温。 但——“扬州富甲天下,时称扬一益二,及经秦彦、毕师铎、孙儒、杨行密兵火之馀,江淮之间,东西千里扫地尽矣。” ——“是时扬州空虚,民相杀而食,其夫妇、父子自相牵,就屠卖之,宰者剔骨如猪羊。” ——“淮南被燹六年,武夫横行,士民转徙几尽。” 所谓富庶还剩几口元气,不清楚。 其次,吴人厌倦了。 吴人喜欢起义吗?当然了。从宣宗开始,江淮就是起义热情最高涨的地区。到了乾符年一见天下开始乱,更是——“江淮群盗炽起。”陆续被巢军、秦彦、张雄、孙儒、安景思……嚯嚯了十年,累了,被吃怕了,也爱好和平了。觉得,可能还是李家像个人。现在吴地百姓大多不愿参军。安心当个被压榨的泥腿子吧,真不想当两脚羊。 最重要的是,老杨稳健。他深记创业不易,不喜欢冒险。三分天下固然美哉,但朝廷不是风雨飘摇的汉室,今上也非曹贼的玩具。而且内部乱七八糟太多,论团结连朱温都不如。 不信? 看看后世的老杨平定了多少次叛乱吧。 看看董昌称帝时的人心变化吧。 昌将称帝,集百官议之。 节度副使黄碣曰:“唐室虽微,天人未厌。我宁死为忠臣,不生为叛!”遂被灭族。 复问会稽令吴镣,对曰:“乃欲假天子以取灭亡邪?”亦族之。 又问山阴令张逊,对曰:“若称帝,人必不从,为天下笑!”又杀之。 文劝不动,钱鏐等人又发起兵谏。 李氏在江淮、两浙,还勉强有那么点民心、威望。 “不如暗输兵粮以助贼,明攻两浙全吴越之地。届时无论西征鄂、湖、江西还是南下闽、岭,都好说。全江南之地,则大势可成。圣人来讨,就给他一个淝水之败。”衙将张周巽说道。 杨行密直接嘲讽道:“还南下!让你打个钱鏐,半年拿不下,哪来的脸?等你拿下钱鏐那条老狗厮,圣人该到汴州了。” 张周巽脸一红,闭口不言。 “相公,仆以为该讨逆。”一直没说话的心腹判官周隐说话了,笃定道:“朱贼其势虽然犹炽,但病入膏肓,譬如将死之人,搞不好哪天就让人杀了。不如赶在这之前立功,不堕臣节。等叛军投降,我自与叛军诸镇遥相呼应,呈河朔格局,以求保住基业。若圣人对叛军斩尽杀绝,则说明意在根除地方,再拉上钱鏐、董昌武力抗命也不迟。圣人一讨二讨三讨不得,也就认了。之后他做他的天子,我辈做我辈的诸侯,一如赵、魏。” “高书记,你呢。”杨行密又看向一人。 “仆请相公桓公事王。”高勖对曰。 现在的淮南根本不具备造反的兵力、财力、人心,不图真诸侯,还等什么? “田君,你呢。”杨行密又问从宣州赶回来的田頵。 “我建议打苏杭,穿钱眼。趁圣人无暇他顾多占地盘。等威胁最大的朱贼没了或降了,再联结诸镇一起尊奉天子。若圣人最终败了,我也占了州县,不亏,没浪费时间精力。” “安仁义?” “汴军主力西御,宋州在闹金刀贼刘亥,我主张北伐,进击中原,抢前入汴州。” 部下一人一个说法,杨行密顿时有些彷徨。 “朱公,你为何不说话?”目光扫到角落里的朱瑾,他问道。 “国”破家亡、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朱瑾头发雪了一半,性格也变了很多。虽然杨行密待他非常好,听说他来投奔,亲自出城迎接,又任命他为副帅、行军司马,但杨行密的圈子他融不进去,属于被排挤、嘲笑的对象。二来,杨行密无意争霸北方,让他得不到报仇的机会,故而始终郁郁寡欢。 闻言,朱瑾心不在焉道:“都听大帅的。” “公不必忌讳。”杨行密柔声安慰。 但朱瑾接下来的话却让杨行密吃惊:“朱温能把某兄弟陷于死境,圣人又能把朱贼逼到暴跳如雷,高下立判耳。不如做忠臣,求诸侯之业。”感受着那一道道敌视的目光,连忙又补充道:“可以一边勤王一边争霸…南下穿钱眼,或出楚州趁虚取徐,北边再派一人击颍以应援圣人,这样,两全其美,上无负朝廷,下不愧三军……” “善!”杨行密听到这,两手一拍,喜滋滋道:“英雄所见略同,某也这般斟酌!”说着,朗声道:“谁愿为招讨使,统兵两万勤王?打下的州县,归你自己。” 尴了个大尬,无人回应。 淮南军府,没开拓之心的哪也不想打,只想过日子。有这心的,譬若田頵、朱延寿、刘威,又只想步步为营就近打钱鏐这些人,不想跑太远。就像不适应南方气候和三吴风土人情觉得哪哪都不舒服的朱瑾、李承嗣、史俨,他们对北方也不感兴趣。 谁爱去谁去,反正他们不去。 众目睽睽之下,杨行密碍于颜面,不肯挨着挨着具体问到某个人。 满座就这样沉默了。 朱瑾稍等了一会,作出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模样:“败亡之人,非公容纳,早已死无葬身。仆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他不想在扬州教南人骑马、使马槊了。 一个个呆手笨脚,蠢得跟头猪似的,烦了,腻了。 也不想在杨行密麾下混吃等死。 他要入朝! 跟着圣人找朱贼报仇。 并建功立业,谋求东山再起! 杨行密不禁大喜过望。 他虽然爱朱瑾勇武,但也充满防备。没办法,朱瑾的前科太恶性了,居然在婚礼上杀岳父、杀新妇,这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容忍。所以他面上对朱瑾礼遇有加,副帅、司马、教练使各种虚职、非核心职务给到位,实则一个兵不敢让朱瑾带,并秘密监视。 现在朱瑾愿意自己走,再好不过。 至于朱瑾打的什么算盘,他不在乎。投奔谁也好,自杀、隐居也罢,去祸害圣人更好。当下狠狠夸奖了朱瑾一番,然后做出该有的不舍苦苦挽留,直到朱瑾四请方才无奈同意:“朱公矢志赴难,吾只恨今生无缘!” 这话一出,等于暗示朱瑾别再来找他了。 朱瑾就坡下驴,拜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出自庄子《大宗师》,本意是与其一起苟延残喘,不如各奔东西。并不是什么爱情宣言。)” 当然,是朱瑾的话,两万兵肯定没了,杨行密不可能白送他,当即使眼色,与高勖一唱一和,让朱瑾带着旧部和李承嗣他们这帮晋人里想走的人去勤王,然后给了一批粮食、装备。 先就这样吧,后续根据局势发展,再看一步走一步。 累死,这两天的剧情、史实、地名各种东西把我梳理得明天起,就会快起来了。 (本章完) 第216章 马殷 第216章 马殷 湖南,长沙县。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戴着一顶野编的草帽,手里挥着一朵玫瑰的马殷哼着小曲,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从浏阳河茶园巡视归来。 搞生产,成了他们近两年的主业。 比如全军务农,游手好闲的就宰了吃肉。强制部分农民改种经济作物。商人出入,无分本地外地,一概分文不取。谁抢,谁偷偷收,就杀谁全家。用铅铁铸私钱,增加币量,逼得外地商贾出境前不得不换购他们自产的军事、农业产品。听说永州黑质而白章的蛇值钱,有人下永州逮蛇。还有组队打虎的,毕竟虎皮、虎骨也是奢侈品。 在烹饪了一部分水匪、豪强、溃兵以儆效尤之后,长沙左近的治安也得到了巨大改善。 总之,玩出了。 马殷也才发现,他对打仗并无兴趣,只想养、种田、采茶、读书,做个农民、木匠、茶女。故而,除此以外的军政全甩给别人,入主湖南这么久,实控的地盘也才潭、邵两州。 剩下的五州: 杨师远据衡州。巢乱爆发后,杨师远集匪千余,跑到城下喊着我来当刺史,遂为之。 唐世旻据永州。原为永州胥吏。巢乱爆发,杀刺史,盗州。 蔡结据道州。本是当地一个蛮部首领,广明年与汉人豪强何庾合谋创业。 陈彦谦据郴州,也是巢乱期间窃位。 鲁景仁据连州,巢贼余部。 五人从不服从王命,马殷团伙流寇到来后,抱团取暖与之对抗。谋士们不止一次建议扫了这帮小丑,但马殷之辈始终提不起劲,还是睡大觉安逸。 废了! 真他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马公。”军府内,文武济济一堂。 马殷看了一圈。 行军司马张佶。长安人士,明经出身的读书人,后转职武夫。孙儒心腹之一。按威望,帅位该他坐,但张佶高风亮节,不爱权力,令马殷担任——“殷勇而有谋,宽厚乐善,必能安抚军民。” 掌书记崔颖。魏博人,孙儒掳得的战利品。 高郁。扬州人。鏖战杨行密时,马殷外出找到的食物,见对方有才华,拜为宾客。 元恒。洛阳人,孙儒在洛阳抄获的口粮。将宰杀,唱了一首歌曲,孙儒觉得好听,赦为从事。 李铎。洛阳人,和元恒情况一样。自称是李氏宗亲,宪宗第五子洋王李忻之后。马殷索要族谱,说是毁在战火中了,但身份无疑,你可以到找宗正查访。马殷将信将疑,拜为度支判官。 马希振。殷长子。本来的嗜好是写诗作文,最近已转为修仙。 听直都头姚彦章,老乡兼发小。 教练使李唐,老乡。 亲军指挥使李琼,老乡。 …… 这几十个文武,组成了马殷团伙草台班子。目前这个阶段还没有真正的领导,马殷只是大伙选举出来的名义观察使,有什么事,一起商量着办。 “前叙格局,公等与吾皆以为‘尊王攘夷’为妥当。开春以来,荆州赵大、襄阳赵二、夔门李帅、宇文麒屡屡致书,使者道路相望,邀我北上。无奈农事繁忙,不敢轻离。”马殷把草帽放在案上,侃侃而谈:“昨又得赵大使者,催我开拔。老狗杨行密,死仇也。虽以万金,不容和解。巡属五州,盗贼各据。而我军力凋敝,人心思安。以后还得仰仗朝廷。另,赵大部众数倍于我,若与嗣周、赵二来讨,焉能避事?又量朱温外强中干。吾审时度势,不可再辞。决定即日起兵,从赵大讨逆。公等可有异议?” “行王道方成大事,奉正义才致清平。异议者斩!”司马张佶拔剑叱道。 “异议者斩!”文武众口同声,一起拔剑附从。 马殷点了点头,和众人筹划起细节。 他们的部队很冗杂。 孙儒兵变被逮后,殷等非常恐慌,抛下大军,只带着七千多自愿跟随者转战江西。此为定海神针,军号龙骧。 二是改编的农民军。从淮南到湖南,他们一路裹挟了十余万男女。在湖南站稳后,拣选精壮可靠,造为枭雄、骁勇、谦信、车骑、长林五都,计一万五。 最后是接收的土著军队。 前湖南衙军一万二。战力拉垮,而且油滑。马殷他们来寇的时候直接把观察使卖了。蔡人走进军府,邓处讷还在和部下商议对策……故而蔡贼对其执行了大清洗。或杀死,或驱逐。剩下的这万把人也被边缘化,充当治安军。 邵州军五千,由土著将领蒋勋带着驻扎在湘潭。此人名义上虽然已经归顺,但因为求邵州刺史被拒,目前处于想造反又不敢的状态。 马殷打算抽调八千人代表湖南平叛。更多的,也挤不出来了。 “即日整顿兵粮。七日徵师,十日开拔伐汴!”马殷说道。 “马公英明,忠贯日月!待到立功,圣人不吝王侯之爵。”张佶、崔颖、李铎、高郁、元恒等纷纷称赞道。马殷跟着笑了两声,心里却苦涩。 痴迷种喝茶,固然有他确实厌倦了打打杀杀吃人的个人情绪原因。 一方面,也受了局势、人心的潜移默化。 人心在唐。别人他不清楚,但身边人他真真切切有体会。 老帅孙儒那种大恶人,张口就是“俟平行密、全忠,当引军入朝,除君侧之贼。” 好吧,马殷根本不信,只当老帅肉脯吃昏了头。 崔颖不止一次感慨报国无门。 高郁,只要问到朝廷、圣人,答案永远只有那句话——“奉天子,修臣节。” 张佶刚才率先拔剑明志。 每冬过节,元恒总第一个提醒他:“该上供了。” 李铎时常念叨认亲。 …… 太多了,如果说他们是因为从贼前的士人身份特殊,那军中但凡读过一点书的大多对李氏并无反意又作何解释。 如果都对李氏不满,这次勤王之议不可能摆出来。军府是诸位做主,但也不得不考虑军心。假设龙骧军、长林五都整体持反对意见,他和张佶、高郁之辈也不敢做这个决定。 军士怕被征讨,怕死,所以默许? 他或许累了,怕了。但龙骧军七千人走南闯北,征战十余年,何曾畏惧过任何人的问罪? 不过,也不好说。 反正基本上不鼓噪反对就是了。 其次是局势。 武陵雷满、荆州、夔门、襄阳就压在头顶上,北上不了。东征鄂岳、江西、淮南?额,大伙就是从这条路被赶到湖南来的……尽收湖南七州,攻岭广,兼黔中?算了吧,即使如愿也没意思。能取天下吗?不能。况且朝廷也不会坐视诸侯强弱吞噬。 以前是无力干涉,现在,至少武力干涉湖南还是易如反掌的。一个不小心,被圣人派出赵大那条忠狗领兵砍了,何苦来哉!马殷是蔡贼,赵大就不是吗。龙骧军七千人就吓得湖南七州魂不附体。赵氏兄弟有好几万呢…局势上,目前仅有潭、邵两州的马戏团就被摁死了。 于是马殷种玫瑰、培植名茶去了。 现在迫于赵大这个强邻,圣人越强他越忠。若皇国中兴,圣人某天召他入朝,就高高兴兴去。为李氏效力也不膈应。圣人不幸败亡,形势发生新变化,就一统湖南,当土皇帝。 远观朱全忠,近看癞子狗。让他跑到汴梁捧朱三的臭脚,美得这厮流出鼻涕泡! 胡思乱想的走到家门口,老远就听见女儿鸡飞狗跳的嬉戏打闹声。 马殷视色如毒,现仅马希振、马圆圆一子一女。后世他火力全开造娃三十多个,那是统一湖南后为传付土地做准备了。 看见马圆圆一身男式圆领袍,一只脚踩在马扎上,正在那“鹅鹅鹅”地笑嘻了用弹弓打鸟,马殷顿时不悦:“你这穿的什么啊,你裙子呢?” “你管我!” “孽子!”马殷七窍生烟,食指对着马圆圆上上下下数了几下,回头冲袁氏发火道:“管好自己的儿,整天吊儿郎当跟个无赖子似的,将来往哪联姻?” 五代十国这帮人的儿女都是互相联姻,包括马殷。后世他一女做了南汉皇后,一女嫁给了钱鏐的儿子。 朱温通婚陈州赵氏、邺城罗氏、常山王氏、汴州袁氏、元从张氏。 李克用家族则是和义武王氏、河中王氏、邢州孟氏等内部大将、盟友通婚。 “你才是无赖子,反贼!”马圆圆用弹弓朝着马殷膝盖轻轻打了一颗石子,翻墙而出,打猎去了。 “狗贼!”马殷破口大骂,气得直跺脚。 “不是说在军府给她相一个才俊么?”袁氏挽着马殷的胳膊在池边坐下:“联什么姻?莫不是把圆圆送入宫?” “呵。”马殷仰头望天,生无可恋。 他忽然想起了成汭。移镇时,挖空心思想把长女成无忧塞到龙床上,结果圣人只看了一眼就婉拒了。说什么掖庭女眷够多了……那是嫌多吗,那是嫌成汭的女儿长得丑! 就圆圆这德行,圣人能看得上? 唉! 还是赶紧再生几个稳当。 想到这,转身一把捉住袁氏按在旁边石桌上,掀起下裳,暴力几爪子撕开丝裆,惊得袁氏尖叫:“你做什么?下人们还在啊!” (本章完) 第217章 长安(一) 第217章 长安(一) 李妙微自告奋勇,提出带亚子到长安耍耍,看“斋藤归蝶”是否已彻底从夫,顺便摸一摸姐夫底裤,李克用征得刘氏同意就准了。 不过抵达京师后,李妙微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古都矗立,又是第一次来,她兴冲冲地直接进城,准备瞅瞅专决叛徒、悍帅的独柳树、狗脊岭,士女出没的大雁塔,玄宗凭栏的南内。完了,再入宫吃席! 只是没想到在春明门就被城门校尉拦下了。 “深目高鼻,貌不类华,穿金戴银…哪里来的生人?”东方泰双手搂头,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检查道。 “与你何干?” 东方泰立即一鞭子抽在身边:“拿钱。” 郭崇韬惊慌于城门尉的直截了当,等不及补救,李妙微便已勃然大怒:“什么夯货敢在我这里索钱!活够了么!”就要拔剑,被郭崇韬、表姐婿孟知祥按住。 “什么钱?”孟知祥问。 东方泰掏了掏鼻孔,鄙夷地望着一行:“进京是要交入城税的。此乃圣…额…郑相新下的法令。” 李妙微气得直瞪眼。她自持身份,不屑和一条看门狗对骂,只指着城楼,愤愤道:“我再也不会来了!郭叔,我们——” 郭崇韬连忙使眼色,算了算了,又抬腿按下跃跃欲试的随从。 东方泰显然仗势欺人惯了,见李妙微周围一堆凶神恶煞的武夫也不惧,还以嗤笑:“怎么,还想打架?俺大圣有十万雄兵!醒得大圣什么仁吗,飞天遁地……” 孟知祥打断:“要多少?” 唾沫横飞的东方泰忙举起三根手指:“三百钱就行,诸位尽兴,有什么事只管来寻……” 李妙微冷哼一声,夹马钻入甬道。 狐假虎威的狗东西! 倒不是吝啬区区三百钱,而是被索要的感觉不爽。 芝麻官就这么贪,朝廷上下还不得腐败成风。老巢都治理不好,遑论关中、关西。不知大姐怎么好意思说出贤君明主,我甚爱之的,不要脸! “哎,让让,且让让!”走在街上胡思乱想的时候,春明大道上响起一阵锣鼓。 行人急忙避让,临街铺市里的商客也探出头张望:“何事,何事?” 只见大量蓬头垢面的军队开进城里。同时东市,崇仁里,平康里,太清宫……的围墙下现出密密麻麻的人,或踮脚搜罗,或哗然。 “这是?”退到路边等待的李妙微疑惑,询问路人甲。 “戍邓州的将士回来了。” 这时,已有亲属在队伍中找到了自家人,跳的闹的。一对翁孺获悉某某某死在了汝州,倒在地上捶胸顿足,哇哇苦叫:“额的两个儿呐!” 有个背着孩子的妇女追着一群武夫颤声追问:“你们一个都的,恁,恁郭大郎没见,不回来么?” “嫂夫人节哀,大郎他……失踪了。” “可能是被汴贼捉生,或许过不久就会有消息……” 妇女泪流满面,捂脸哽咽。 李妙微暗暗苦笑,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来了来了!”呼啦一阵风,堵在道上和两边的家属又往后跑。 迎面而来的是一支马队。驭手赶着骆驼、骡马,身后大车都盖着草席、红黑破布。车尾露出一双双叠脚,有武夫的,也有官吏。尸臭跟着哭叫弥漫开来,看热闹的避之不及,唯恐染瘟。一部分遗体被认领,剩下的再次启程,被送往神社。 “神社…”李妙微让使团先去进奏院休息,自己则与郭崇韬、孟知祥跟着马队去看稀奇。 兜兜转转,走过崇仁里、永兴里、来庭里,才发现居然就在长乐门里的东内禁院…… 孟知祥嘶了一声,李妙微也傻眼了。说得好听叫神社……哪有把墓地设在家里的?一点不避讳啊。邀买人心的办法很多,不懂我可以教你,何至于此,不怕半夜撞鬼? 队伍抵达后,遗体、残骸在长乐门下焚烧。每烧一具就有人把骨殖铲到盒里。门右广场来了不少军士、亲属。每装一盒,就有人上去报名字、军籍。 李妙微努力张望。 长乐门内,有一道大红乌头门,底下是干净的青石板神道。 神道两边矗着一尊尊高大的石翁仲、兵马俑、麒麟、犀,栩栩如生。还移植了有年龄的柏树、松树,一树一坛,蔚然成林。还弄了圃,长长的两条带,粉红玫瑰,紫白色的丁香…… 围墙上是壁画浮雕? 可以可以,修得挺漂亮,极尽哀荣啊。 俄而,太常卿苏荣、祠部郎中狄归昌、尚书右丞杨涉、凌霄神道使赵如心各率属从联袂而至。军士、家属见到,纷纷行礼。 四人回了个礼,随即按部就班。 太常寺奏哀乐,摆祭品,做招魂祭,举行入殓仪式。 狄归昌带着祠部的人按照骨灰盒上的信息刻神位。 赵如心交代完画工入院浮雕、壁画《邓州出行》,又分派道士、女冠跳舞,做相应法事。 之后,她自己坐在马扎上,对着神道碑,全神贯注雕刻此次神道词。 肃穆的氛围下,军士、家属有的哭得更惨了,部分则渐渐平静,木然凝视着招魂仪式。还有一些则恭恭敬敬围站在、蹲在赵如心身边,看她刻的什么神道词。 每刻完一句,一边有人跟着念:“士处国兮曰无名,长征誓兮诚英灵。猛不反顾兮弃寇忽已,夜凝麟貂兮铸塞不越……大圣痛子兮春闺无声,仙驾悲游兮山川永寿。雍凉子弟……” 真有才啊,李妙微自惭形秽,失魂落魄的离开了,自己好像个土包子…… “阿妹,莫多想。”女人容易情绪化,特别是小姨子这种性格。孟知祥见她闷闷不乐,道:“写得也不怎么样,唬唬我们外行罢了。” 小姨子不语。 这是其次。 关键是,姐夫也太会装了! 赏赐什么的且不提,就尚书丞、九卿、北司四贵之一联办后事这一招,以命报答不一定,但至少作乱概率小了很多。除了少部分白眼狼、疯子,正常军士会记在心里吧? 方今天下,刚才他们对苏荣、赵如心表现出来的发自内心的尊重,可太难得了。 去丹凤门的路上,又遇到一支部队,正开赴开远门外驻扎。 军士情绪高昂,步伐轻快,有说有笑。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咸通年离乡,戍边两代人,终于得诏回国。” “哈哈哈,我一刻也等不及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郓城。” “阿翁西凉行,孙子始得归……唉!” 李妙微观察了一番。旗号是扫虏将军、凉州尉、哥舒。好半天才走过,约莫万余步骑。这么高兴…但希望恐怕要落空了。 郓城已陷于叛军,千村万落生荆杞。 “回鹘勤王,凉州兵也赴难,让人畏惧的大义……”李妙微耸耸肩,胸口跟着几个晃浪汹涌,正待说些什么,背后神社方向传来地动山摇的歌声,应是入殓完毕,杀材们在唱挽歌:“士处国兮曰无名,长征誓兮诚英灵。猛不反顾兮弃寇忽已……仙驾悲游兮山川永寿……魂兮…归来…誓死圣唐……皇国万岁……” 身前,凉州军听到,也一阵大笑,振臂回应:“誓死圣唐!皇国万岁!” 荡得李妙微耳鸣眼,两腮泛起潮红,仿佛吃了春药。 一个受命于天的李氏子。 关山有孤忠。 众志成城。 圣唐还不会亡。 她开始期待和那位素未谋面的姐夫的相见了。 “朝见!” “大家,你太原二姨、三舅觐见。”闻人楚楚莲步款款,穿过池桥,抵达蓬莱山,欣然奏道。 圣人让闻人楚楚将其带到命妇院等待,自己则继续会见神秘人。****** 苻坚不像虏主,他行诸夏,守正奉仁,慎独爱人,试图在动荡数十年的北方恢复大治。 但他失败了。 何也?药方不对。面对蕃汉杂裔的仇杀混战,他幻想用自己“戎狄非礼,羁縻之道,服而赦之,示以中国之威,导以王化之法。”的王政以致“抚黎元,和夷狄,混六合一家,同形赤子。” 但他的威权来自军事上的征服与胜利。 以尚幼之年,嗣两代乱业。上无积德之基可乘,下有司马之臣狼顾,才复非革命之主。欲保延洪之运,守不拔之庙,焉可得也?是故淝水卒淹,大祚俄终。观天王之覆,仁者并不无敌。 “元和归国以来,朱邪子弟布列军州,虽称羁縻,其实待之家人。结果一见少主即位,盗贼滋生,尽忠、存璋、君立、国昌父子各个称兵,真是人面兽心。当初罪人坚持的理由,圣人也是知道的。一则惩罚他们犯阙。其次正在克用慕容垂复生。怎么可以娶沙陀女为妃?即使出于结盟以抗强梁,也不该让扎猪之辈出入五步。” “李存孝凶悍无比,利欲熏心,有所不如意,李克用都管他不住。能制此人者,惟刘夫人。走投无路入朝,收留则罢,又怎么可以授以防御,守武关、南阳要害?” “再有,古来唯以汉御四夷,未有以夷制汉。阿史那应臣,没藏乞祺,李仁美,忽索月,论弘毅……召来这么多羯胡,岂非引狼入室。” “罪人隐居乡野,每闻圣人力挽狂澜,欣喜若狂,而每得以上…”张濬忍了又忍,把后面的内容咽了回去。 而且他发现圣人物我两忘,根本没专心听。 他不由得心神不宁,圣人怎么了?在他印象里,圣人胸怀抱负,甫一登基就欲为英武。他每每慷慨陈词出谋划策,不管好坏,圣人也会认真探讨,绝不是今天这般。 提到沙陀不吭声,目光呆滞,难道被沙陀女欺负到这个地步了吗! 不,圣人只是在想别的。 后世狗洞锁二圣,彼时张濬因河东之讨已被李克用点名驱逐,闻讯徒步入洛求张全义勤王。又致书诸镇,同时准备去青州汇合王师范纠集勤王军。 内竖这么干,本就有朱温支持。朱温当然不会坐视,指示张全义灭门。 张濬隐居所在的长水县获悉,一个叫叶彦的汴吏通知张濬跑路。张濬听了,让长子张格——“汝自去,以存香火,勿为我所累。”随后叶彦率义士护送张家人逃走,张濬则——“汴贼破门,围而杀之。” 固然,张濬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愤青,喜欢吹牛逼,政治思路低能幼稚,在相期间被朱温各路野心家利用他“急欲中兴”的缺点当傻子骗。但有一个罕见的优点,底线。 权利和责任是统一的。坐在家里等死蠢吗?对老百姓、一般人确实蠢,到张濬、崔胤、陆秀夫、文天祥、洪承畴、孙承宗、钱谦益这一级,以你正在坐的、曾坐过的位置,该死你就得死。什么让你占了,临到亡国来一句大势所趋,识时务为俊杰,我只是想活着…那就别往那站。贪恋权力、好处,又不想承担对等义务、责任,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也是圣人对淑妃貌恭敬而心厌恶的原因。做了皇后,丈夫儿女全部被虐杀,还对弑君者乞活。李渐容、裴贞一、杨可证、南宫宠颜怕不怕死?晚明周皇后、张嫣怕不怕死? 在何皇后、杨可证之间,在苏循、杜让能之间,张濬选择成为后者。 等到张濬遇害,西川王建派人潜入河南将他逃过一劫的遗孀接到成都奉养。 王衍嗣伪位,拜张格宰相。后唐平蜀,又被征到洛阳为三司副使。少子张播亡于淮南,为杨行密庇佑,辟为幕僚——“播每有公事,必于列圣真容前理政,以示未忘朝廷。” 疾风知劲草,患难见人心。 “圣人……”张濬还不知道圣人是在回忆他的生平,咳嗽了一下。 “嗯,真知灼见。”圣人回过神来,点头认可。对这种员工,鼓励热情,放在合适岗位干活就行,而非与之辩是非,讨论重大决策。 “张公擅长什么?”圣人主动转移话题。 张濬讶然的看着圣人,分别才四年,就把他忘了? “乐理,数学,机关术,纵横术,土木术,史,经学……也谈不上高明……” 他能当宰相,当然是有本事的。会造编钟,手搓乐律,三位数乘法脱口而出。能主持帝陵、宫室营建。擅长理财。经学、历史、法术也是专家。被迫下野的原因在于不明白这是什么时代。 所以赵、魏、燕、汴、沧、云、岐联名请讨李克用,他觉得希望大大滴。殊不知这是京西北李茂贞、王行瑜之辈想让神策军和李克用拼一场,量朝廷的底。是朱温想给朝廷树一强敌。是河北藩镇想借朱温之手打压李克用。是朱温想挑起朝官、内竖开战……看似一次请讨,实则涉及的种种算计、腌臜之多、之广、之深,他和昭宗没搞清楚。 结果就是各方的“所需”都达成了,而朝廷血亏。 “谦虚了。”圣人摆摆手,道:“张公青春时在金凤山自比卧龙,单就这份举世非之不加沮,我不及也。可否讲讲隐居的生活?” 说起日常,张濬就自然了。甚至还讲了少时生计窘迫,在横海军治下某县为税吏,结果因为教领导做事被开除。丑事毫不避讳,可见他性情洒脱,和昭宗关系到位。 圣人耐心听着,任由张濬发挥表达欲,偶尔问一声“然后呢”。 旅游洛阳,攀附田令孜、杨复恭,掌管度支司,避乱商山。 指点县令某日某地给逃亡路上的先圣进献数百车食物。 担任王铎的判官,协助收复长安。 出使青州,说得王敬武从黄巢阵营倒戈勤王。 再到斗法凤翔、邠宁。 不知不觉,直到闻人楚楚再次来奏:“朱瑾觐见。” 一看倒映在太液池的火烧云,张濬才愕然他和圣人单独从午后待到了黄昏。作为修臣道的人,他仿佛得到了最深重的嘉奖。起身,缓缓倒退三步,一手拎衣摆,一手如翼伸出,翩翩起舞。 “容罪人无耻,还想在左右效力。” “我没法让你站在朝堂上。不提外舅,近在眼前的贤妃就恨你入骨。” “那么退而求其次,以山人的身份陪伴君侧。” “理应如此。张格可入翰林院,张播武艺过人,录为千牛备身,补蓬莱班直使。”特别是张播,经过历史考验的李氏死忠:“张馨封为昭仪。” “甚好。” 送张濬前往银台门出宫途中,圣人又嘱咐道:“以后每七天召见张公一次。有急事就让郑延昌、李溪、王抟、韩仪递话,我自抽空约会。” 张濬无言以对。 唯拜而已。 “传朱瑾。”回到蓬莱殿,圣人开启今日最后一场召见。 等待的过程,他翻了翻案头。离出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各种公务也是繁杂。 五月初二,葛从周攻怀州,与王子美、萧秀激战。 朱贼西进交手正在围攻陕州的杨守亮、杨守信。梁汉兵三战三败,士气大挫,奔回桃林塞途中发生鼓噪,杨守亮约束不住,干脆放任,乱兵散了一地。 李存孝原本打算出汝州,向河南府南部门户伊阙挺进。 但拨给他的赵宠、欧阳剑、阿摩难等部万余大军被叫回来休整了。长时间不返乡可能军乱。另外,圣人也不想看到李存孝在自己的部队建立威望,当个统帅就好。 赵匡凝、夔帅李嗣周合军七万入境虢州。他俩的兵马大头是新募的,虽然也训练了几月,看起来像模像样,但未经检验,故不敢冒进,在虢州等李某汇合。 魏军武乙戟、田恒强攻河阴桥。 杨行密部署在楚州、寿春的戍军动作频频,有大举进犯颍州、徐州的势头。 马殷派出八千人北上讨逆。 李克用还没动静,不知什么情况。 “大家,朱瑾到了。”庾道怜走进来禀报道。 有些书,翻着翻着就烂了。 拉住庾道怜柔软的手,脑袋埋到胸口上蹭了几下:“味道变了。” 以前是老处女,现在是少妇。 “喜欢跪着还是骑在腿上,侧躺着?” 庾道怜把手抽了回去,脸红得像烧红的烙铁,只差没冒烟,察觉到对方更进一步的意图,忙收紧双腿,夹住魔爪:“大家二姨就在殿外,不可胡来。” 真的吗。 他更兴奋了! (本章完) 第218章 长安(二) 第218章 长安(二) “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栗精密,润泽而有光。” 瑾,独一无二,美玉善德也。取这么个名字,可见爷娘有相当文化。然而克用无用,朱温不温,孙儒不儒,行密不密,柔奴不柔……事总与愿违,随着一桩血色婚礼,朱瑾不瑾的丑恶名声哄传天下,以至余生都奄奄不得志。甚至仗义出手帮忙铲除权臣,少主掉头就跑:“这是你干的,与我无关!” 婚礼上政变,葬礼上搞屠杀,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社会底线就是这么被塌方式摧毁的。人是社会属性的动物,社会是一个个人的三观组成。共识一旦湮灭,剩下的就只有退化到南方古猿的原始搏杀。 不要觉得自己因为没底线,利用信任、普世价值观赢了一手就能一直赢,因为没人操作得了这条人性:如果道法约束不了张三,那也一定约束不了李四。你没底线,我能比你更没底线。 政治,应该有蒙骗世人的光鲜外幕,可以掀开外幕有男盗女娼的内幕,可以扒了内幕还有令人震惊愤怒的黑幕,但不可无幕。 做人不能做温、瑾。 圣人这么灌输两三岁的鲁王李肥、梁王李政阳。 嗒嗒嗒…… 上半身平躬,双手贴合端在腹部下方,赤足迈着小碎步跟在脂粉香后,在武士簇拥下急趋入殿。当得闻人楚楚止步,未及看到天子何在,雄浑嗓门便抑扬顿挫:“泰宁军节度使、检校左仆射、兖州刺史臣瑾……!” 广陵到京师千里迢迢,加之地方不靖,朱瑾入朝可谓不易,神色倍显疲态,但愍哥威风不堕。膀阔腰圆,粗眉大眼,满脸横肉,身高目测足有一米九。 他在观察朱瑾,没得到“制曰起”的朱瑾也在偷瞄蓬莱殿。 轻纱、紫帷、红帷间倩影绰绰,三三两两的宫人在窥视。 高耸的巨木梁柱下,史官老僧入定。 右边一隅,女史在敲编钟。 戴平巾帻的周禤、崔无慈、崔剑、裴浐、杜绿衣一干中郎将、黑幞寺人分列大殿左右。 赵如心、宇文柔、南宫宠颜、杨可证、洛符、赵若昭、萧月光、武令仙、崔玉章、庾道怜、殷盈、高明月或著朝服,或紫衣芙蓉冠。各据独案,东西抟坐陛下。 此刻,都斜过头把目光集中在朱瑾身上。 整个殿室昏暗中流动着奇香异雾,白炁茫茫,如烟蒸蓝,笼罩着一根根凰龙呈祥撑起宽广穹顶的巍峨殿柱。穹顶尽头下方,珠帘之内,朦胧灰影高坐龙庭,双掌抓扶手,微靠椅背。 大丈夫当……当汗流浃背! 只一瞥,朱瑾就悸惧地收回了亵渎的瞳视,把小幅哆嗦的身子趴伏在地,撅起屁股复拜:“微,微臣拜见大圣皇帝陛下!顿首,顿首……” 一边身躯起伏喊着,一边砰砰额摸地,居然行起了大礼。 娘的,怎么和见杨行密、和节度使的仪仗是两回事?没有想象到过却觉得就该是这种排场、氛围、情景……完美体现出了天子的神秘,阴森,强大,未知,不可名状…… 在中古时代,神格化的天子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尤其国朝。 圣人,何也?道无所不通,明无所不照,闻声知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五人曰茂,十曰选,百曰俊,千曰英,倍英曰贤,万曰杰,万杰成圣。 在这两个理论的指导下,举动必以扇遮容颜。出入必撞钟,以震内外。庭设编钟、琵琶……八音乐宫。进食以十二律协奏。巡则千人鼓吹,万人图游。坐必焚香起雾……贩夫走卒,一个县官镇将,眼界还窄,猜测圣人如蜩与学鸠笑谈鲲鹏。等你进了丹凤门,见之正如一粒蜉蝣见苍天。 后世二度犯阙,看到昭宗在楼上出现,李茂贞、王行瑜当场禁不住语无伦次,是畏昭宗么?非也,本能地对天子这个概念的恐惧而已。 天子的神圣性不会轻易消亡,它是慢性丢失。等它被韩建、刘季述、朱温之辈一次次骑脸,再也无法震慑四极,就到了它寿终正寝的时候,也就到了朱温、朱友珪、朱友贞、李存勖、李嗣源、李从珂、石重贵、刘承祐动辄被下克上、剁臊子的时候。 在封建社会,兵强马壮对天子是必要的。但威权仅仅来自兵强马壮的天子,地位不会也不可能稳固。自恃威望,那是想当然。既然不是神,一夫也能当,谁拳头硬谁上,那我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取而代之? 如今战事频繁,用度都该缩减,即使习惯了后世灯红酒绿的圣人有时也觉得许多东西没必要,太浪费,几次向李溪、柔奴提过,双方却如出一辙的振振有词:“天子无威仪,朝廷无威权。不修威仪,人更无敬畏!节俭可以兴国,而不能救国。” 一片死寂中,良久,圣人轻轻颔首。被众目凝视心跳加速的朱瑾才听到一声不知来自何处的“制曰座”,一个蒲团被放在身前。 朱瑾连忙爬过去,笔直坐好,说话都不利索了:“谢、谢大圣。臣客居淮南,闻将讨朱温,特与六千健儿入朝听用。但有法令,莫不从。”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兖州将士的意思。” “将士御巢潼关,鏖战朱贼,事朝忠心楷模诸镇。臣亦愿指洛水为誓,永为爪牙,就像满天星斗围绕着日月。” 圣人避而转问:“兖、郓现在什么情况?” “汴贼肆虐之后,户口十之三四。朱温以葛从周为郓城留后,以袁象先为兖州留后。各率精兵万人,镇扼要冲。”他低垂着脑袋,只回话,把知道的准确消息一股脑全吐了出来:“伪徐州节度使张廷范以众两万遏行密。汴州只有丁会留守,非常空虚,加上宋州牛存节……朱贼带到洛阳的精兵不超过十万。” 四面都要守,这里多,那里就少。交战以来,叛军栽在西线的部队也好几万了,哪还有那么多精兵。 “朱贼何人?”圣人又换了个话题,看看朱瑾的脑回路。 果然,一说到朱温,朱瑾口吻愤怒不已。他大谈自己兄弟对朱温的恩惠,全靠他俩千里救援,朱温才逃过一劫:“不意平了蔡贼,立刻网造罪名侵略兖、郓。臣何负朱贼也!如此厚颜无耻、背信弃义之人,请为先锋……” 圣人静静听着,注意到朱瑾一边数落朱温,一边往自己这偷看。显然,他知道皇帝与朱温你死我活的关系本质,所以逮着朱温狂喷,自荐先锋,欲籍此申明立场,换取皇帝对他的信任。 何负朱贼… 齐克让何负尔辈?没点逼数。这种人,强则寇盗,弱则卑伏,是无法以恩义收买的,只能当狗用。听话,就拴着铁链看门。不听话就乱棒打死。至于现在的朱瑾有没有后悔、改正,又或者已浪子回头,圣人不在乎。 信誉是一次性的,一失永失。 “罢了!”圣人不想和他多话,对座下点了一人:“阿符,拟王言发给翰林院,拜瑾京兆少尹,进爵鄜侯。” “遵命。”洛符举手答道。 朱瑾愣了一下,抬起头。可惜,在他的视线中,圣人一动不动坐在那灰雾里,如同一尊雕像。 朱瑾难掩失落,唯有谢恩。 带来的六千兖州兵,其实最好是不要。 这年代,招兵买马从不是难题,难的是控制军队。这些人能跟着朱瑾流亡淮南,又翻山越岭从他入朝,依附心理毋庸置疑,或者说就是一类人——抛妻弃子,亡命天涯,抱团取暖,宁做流浪武士,不为平民……既然来了,就带一部分平叛,余者分到诸郡吃饷。 点点星光之下,朱瑾走在街上,欣赏着熙熙攘攘的坊市,许久,发出一声感慨:“比杨行密更猾,洞察不了任何心意……” 要不,去投李克用算了? 旋又苦笑。 这年代,不流行忌讳三姓家奴,但李克用似乎也不是见人就收。李罕之对他百依百顺,换得个——“雄则雄矣,鹰鸟之性,饱则飞去,实惧翻覆也。”唉,先待着吧。 圣人早晚能看出来,他已痛改前非了。 …… 蓬莱殿后院,圣人带着贤妃母子在接待小姨子。对朱瑾摆足气势,是为了给一个简单的下马威。对青涩的小姨子就算了,会吓坏小姑娘的! 圣人让御食院弄了一桌符合沙陀人口味的饭菜。烤羊,鲜马奶,木耳煮骆驼肉,奶酪,汤饼。还有韭菜、昆仑瓜、林檎等等时令果蔬,酸梅汤,清酒,生鱼片料理,酸萝卜熬老鸭…… 李妙微惊讶地发现,姐夫对她非常了解。搞的每一样饮食都对她口味。当然,作为一个吃货,她没尝试过的,姐夫也给她安排上了。比如狗肉,蛇肉,猫肉,鹿血,熊掌,虎鞭,羊宝。 “猫,狗……这是……”李妙微从漆碗里夹起一截黄褐色带倒刺的已吸满汤汁的修长须状物看了两眼,对着在席纳闷发问。 见得此景,朱邪吾思眼睛一圆,狠狠瞪了圣人一眼,孟知祥则战术性后仰。李存勖探出头,跟着二姐辨认。旁边的柔奴惊慌失措:“郡主别——!” 晚了,圣人呵呵一笑:“这个呢,叫大虫鞭。” “大虫……鞭?”李妙微闻了一口,皱着眉,一脸茫然。那紧蹙的好奇峨眉和轻轻翕动的粉鼻,看上去宛如一朵烂漫小野。 然后魔鬼大手就从天而降。 “所谓大虫鞭,雄大虫用以延续香火的脏器是也,换到人身上,就是寺人被割……” 还没说完就被李妙微的惊声尖叫打断,把虫鞭扔回汤碗:“这等淫秽东西如何能给人吃——” “何出此言?”圣人也愣了:“又不是人鞭,虫鞭而已,和鸡鸭猪羊肉有甚区别?” 李妙微羞愤交加:“脏!” “我早就让庖厨焯干净了!二姨也闻过了,可有腥骚臭味?” “不是腥不腥,鞭,鞭什么的就很那、那个——” “要这么说的话……”圣人表情变得严肃:“二姨刚才吃的林檎片,便是林檎树拿来传宗接代的……” “啊啊啊我不听我不听!”李妙微双手捂耳,脑袋拨浪鼓似的摇。 “好了!”朱邪吾思拍了拍桌案。 “嘁,这可是驻颜有术、强筋健骨、祛风止痛的食中金。”圣人悻悻地夹了一根,自己吃起来。 而后是李存勖,身躯前倾,笑嘻嘻地伸出筷子:“俺也不认识,管它的,既然姐夫说是好东西,俺也尝一尝滋味。” 被圣人一把按回座位:“小儿不准吃。” “为什么?”李存勖歪着头。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朱邪吾思瞪了他一眼,吓得他换个了碗,夹起一个鸭腿,嗫嚅道:“大虫鞭……俺早晚会吃的。” “贤妃,来。” “要吃你自己吃!”朱邪吾思一把蒙住碗。 “二姨,这个是羊宝。” “郡主别问!”柔奴急得直跺脚。 一场接风宴吃下来,小姨子心中悔恨羞耻丛生,早知道就不该来吃什么席,根本就是被无良姐夫调戏嘛。 “这个送给你。”圣人从柔奴那取过给姐弟俩和孟知祥准备的见面礼。 李妙微得到的是一根螺旋式做工的翡色玉步摇,镌刻着“涉江”小篆,属于有价无市的稀罕物件。 还有一套细腰石榴裙。 正值胶原蛋白最丰满,最青春灵动的十六妙龄,一身不男不女的躞蹀带胡服,像个土狗,害得他想瞅瞅小姨子的“粉胸半掩疑暗雪”都不能。 李妙微从伸出的手掌中接受了“涉江”,指尖擦碰,柔嫩火热的触感让圣人有些头大。对着灯光把玩着涉江,李妙微笑靥如。加上喝了几杯酒,两腮桃红,真是个美人胚子。 一个旋转回过身来,正要谢恩,四目一相对——姐夫深肖其母王美人,样貌俊秀,虽然劳累于案牍和一众欲求不满的妻妾,脸色稍显憔悴。但近年来风里来雨里去,饮冰卧雪征战四方,一袭道衣莲冠襄配下,平添了一股沧桑和英武。 只这惊鸿一眼,便将圣人的模样印在心里:“这支涉江我很喜欢,还没人送过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那就收管好,我可没第二支涉江送人。” “好地!” “夜色已降,去和贤妃到绫绮殿休息吧,也可以在宫中转一转,别去太液池。”说完,圣人凑在新任掖庭令高明月耳边嘱咐了一番。 “姐夫呢?” 圣人耸耸肩:“我还有事。” “那我呢,我跟谁睡?”见没人理自己,李存勖拉着圣人的手,捉急的问道。 按说,延英门以内的后寝区到了晚上除了在麟德殿附近的翰林院值班的翰林学士。,“”不能有皇帝以外的任何男人。李亚子,该去河东进奏院或者鸿胪寺、京兆尹安排的会馆过夜。 但如果是李亚子嘛。 “你跟我睡。”圣人叫来阿史那来美,让她照看着小孩。 “好耶!”李亚子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地跟着阿史那来美先跑了。 孟知祥二十岁了,见状,在谒者的带领下出宫。 看着圣人大步拾级而上离开的轻快背影,看着被女御、寺人缓缓关闭的后大门,李妙微眺望黑暗中的蓬莱仙宫,只觉得像个牢狱。 “……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圣人哼着小曲,长长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李妙微的瞳孔中。 关辅、梁汉、河陇粗定。兵甲充足,士气高昂。钱粮不充裕,但能维持眼下局面的运转,正当奖率三军,兴复圣唐,收还东京了。 但愿,一路生! 不好意思,看比赛去了。看到李圣进位五星上将,乐得下半宿没睡着,故而耽搁了更新。出于李圣十一年如一日、不爱美人爱江山的勉励,我痛定思痛,决定此后亲键盘,远女色,疏娱乐,尽量不断更。顺便提醒一句,大的要来啦!!投票发帖,为狗脚朕讨灭朱温贡献尔辈杀材的力量吧! (本章完) 第219章 揭开帷幕 第219章 揭开帷幕 “剧贼称中塞,驱驰甲铠精。昔惟矜突骑,今亦教攻城。伏险多邀击,驱羸每玩兵。拘俘询虏事,肉尽一无声。”——宋·范雍·《纪西夏事》 乾宁二年六月十三,陕州野鹿原,一场包围战刚刚结束。 战斗规模不大。数十骑李军欲潜越陕州,被查捕。草草混战一番后,弃马遁入山林,逃之夭夭。 “陛下,逮了十余贼候。”孟温裕催马过来,向朱温汇报。 “审。”朱温挥手。 “你是谁的部下?东行何为?”最先被问到的是个连汉语都不会说的杂胡,遑论闻所未闻的中原口音。 听了几句几拉呱啦没听懂,孟温裕一刀而下。 “乃先锋斩击使张琏部下,东游采风。”有汉兵答道。 “张琏何人?” “不知,临时上任的。” “张琏又是谁的部下?游奕使?招讨使?都指挥使?行营都虞候?” “不知,未闻诏书宣布大将。” “可认识赵服,那狗贼现居何职?” “本官司隶校尉从事兼天策军外军都虞候,余者不知。” “东游采风的除了你们,还有多少路?” “不知。” “我杀的那个白皮红毛逆胡什么种类?” “只知道是凉州回来的蛮子。” “你隶属哪军,什么职衔。” “侍卫亲军司马军司疾风都右厢第四指挥使左旗副使,领先锋斩击使下郑汴路捉生将。” “一旗几何骑士。” “一都一千,两厢各领五百,一指挥一百,两旗各领五十。” 孟温裕一边问,一边有人快速笔录。 “我观你是个壮士,可愿弃暗投明归顺大梁,到我麾下升个十将?” “可以。” 孟温裕一甩头,让手下带走,自己继续审问下一个。 “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全是假的,我们的任务也不是东游采风。” “是什么?” “来看朱温死没死,哈哈哈,笑煞了。骗你的啦,其实是代话,李大圣托俺给朱温带句话,让他洗剥干净,过年烫掉他的猪毛吃席。你信俺,真的!噗,唉哟,忍不住了,哇哈哈……” 咔嚓!头颅高飞,一巴掌拍到水沟,孟温裕阴沉着脸问起下一个:“李贼在潼关布防了多少人?” 那杀材瞪着他,半晌才道:“如潮如水,无法计算!” “李贼到底有多少部众?” “四海之内,没有不属于大圣的人!” 孟温裕耐着性子:“李贼现在何处?已出征否?” “八荒六合,方圆万里,处处都是大圣道场。大圣来去无影,无处不在!” “狗杀材!”孟温裕双手合握刀把。 “慢。”看着此人桀骜的表情,扫了一眼剩下的人,加上被口口声声的“大圣”所刺激到的敏感神经,朱温暴虐发作:“大辟!用大辟审,剥皮!就剥皮。” 孟温裕会意,率队将余者十人脱得精光埋进现挖的竖井坑,只露出一颗光溜溜的因为受压憋红的脑袋。随后找来铁丝,钩破当事者的一对耳朵,一左一右绷直在两边的树桩上。 如此,耳朵被牵扯,人就无法剧烈摇头。 “嘿,我倒要看看尔辈能硬到几时……”孟温裕冷笑着,抓起破布塞进了八个人的嘴巴。接着打散他们的发髻,用手爪子在头顶梳理出一条清晰见皮的中分线。 一切就绪后,孟温裕蹲在其中一个武夫双眼前,一手甩出匕首,一手按住天灵缓缓摩挲:“被剥过皮没有?哈哈,想投降了?哼——” “呜……呜!”这武夫头颅微晃。 孟温裕匕首轻轻一垂,已经从这武夫额上锥了进去。双腿夹住剧烈挣扎的头颅,随着匕尖沿着中分线徐徐往前,立时血珠迸溅,浇得头发湿漉漉,宛如才从水桶拿出。 “嗬……”其他人目睹一具血淋淋的红肉被抽离皮子,不由惊恐万状。近三十年,能坦然顶住类似酷刑的,恐怕只有被锯成两半的孙揆了。 “死狗奴!”孟温裕踢了一脚被剥死的武夫,滚满黏液的刀锋对准下一个人的中分线。如是连杀四人,才把吓破胆的剩下的六个刨了出来,重新审讯。 围观汴军有说有笑有唾骂,对着几个皮肉分离的李军乱枪挑捅,捣为一地粉嘟嘟。 “把脑袋串成葫芦,以杆树于道中,让李家狗晓得厉害,东出者死。”冷眼旁观的朱温下令道。剥皮对他只是最无聊的游戏。在广州、长安洗城的时候,火烧、剜心、犬决、兽笼斗、杀人比赛、剖婴、拔舌、碎骨……凡是能想出来的活他都玩过。 “遵命。”被点到的军校叉手而去。 “问完了么?”朱温看向孟温裕。 “差不多了。李贼正在大肆徵集师旅男女,部分军都已发了赏赐,大概月底出关。此乃军中流言,不一定准确。另,回鹘将猛猛子率步骑七千充实河中,估摸是为防备沙陀。邓州军被召回关中,他们在街上看到的,李存孝麾下现在除了杂鱼,无兵可用。还有,李贼可能会派一支偏军出拒阳川,沿雒水前往陕州东南之福昌县,即史思明被杀之鹿桥驿一带……” 林林总总问了几十条,孟温裕一气总结给朱温。他只负责拷问,区分对错、分辨真假是朱温的事。 朱温两眼涣散,盯着地上某处,良久,道:“李贼走哪条路?” “答的是崤函古道,即长安至洛阳所谓的两京大道。” 朱温不语。 出关的路其实不止一条。崤函道从潼关到陕州这一段穿行于山地、丘陵、峡谷、河原之间,地貌于进攻方不利。大军前后相连十几里,途中遇敌难施展。容易出现前军打完了、战败了后面还在吃饭的闹剧。其次小路多,遭埋伏的风险太高。 以李贼的谨慎,多半不会走崤函道。 没办法,硬实力差距。朱温的血条着实够厚,一败潼关,二败蒲坂津,三败拒阳川,四败济水原,五败晋城,中间被下马贼杀到汴州城下撒过一回野,徐、郓、蔡一堆蟊贼造反。外部还有诸侯施压。换任何一镇,节度使多半悬首辕门了,但他还能维持得了局面。反观李贼,常战常胜声威一时无两,依然不敢大败哪怕一次。 他现在也是折磨。 单说李克用。迟迟不出兵,显然是在跟他谈条件。讨巢朝廷预付“忻、代观察使”作为定金,承诺“俟复长安,令赴河东”。这回给了河东幽州元帅、大都护、三公、拜他保举的刘仁恭为幽州节度使的定金,但合同最终内容“击败朱温给什么”还没谈妥。 上次是以河东帅位换其千里死战,这次呢?没地盘、官职可以交换的情况下,鉴于他俩的翁婿之实,能交换的或许只有后位、诸侯王爵位。二选一,你总要给一个。 换句话说,二者的关系已经从抱团取暖共抗朱温转化为了打死朱温怎么分润好处。你不分,那人家就河东观虎斗,当黄雀。李克用是莽,不是傻。虽然经常抽风给人当枪使,但不可能事事都当那个让你空手套白狼的冤大头,晋阳、代北、沙陀三大派系也不是木偶。 所以他现在是真的很煎熬。 给后位吧,内部一堆狗屁倒灶,各方利益摆不平。给诸侯王吧,也恼火。 因此,若与李克用谈不拢,李克用不出手,自己带着一众马仔单干的他几乎不可能选择崤函道这样一条高收益伴随高风险的路径——赢则兵临洛阳,输了回去当三辅节度使。 第二条路是出蓝田,走虢州的弘农涧。献帝奔洛的老路,好处是相对平坦,地貌简单,谁也别算计谁,小弟拉出来就是干。情况不对,你回陕州我回潼,点到为止。 最后就是走伊水河谷,两方在广大的伊洛盆地拉锯。 朱温倒是很希望他走伊水河谷,那样,战略主动权就在自己。无论对峙伊水河谷寻求歼灭李贼主力还是避实击虚再干潼、蒲谋图长安,进退有余。而离家稍远的李贼么,存在被偷家、被切断粮道的可能。 李贼会怎么做呢? 收摄心神,朱温扫了眼片缕不着的几个俘虏:“全杀了。” “喏!” “不是说——噗!” 我的话也能信?朱温眯着眼斜剜了一眼,拍马飞出:“撤,侦察桃林塞。” ***** 月黑风高,辽阔的弘农涧河原上,蓦地一阵马蹄声刺破夜风,从远方传来。 素以敏锐听觉、夜视强悍、生性警惕著称的南面游奕使朱友伦瞬间一提缰绳,朝左右低吼道:“缓速,向两翼拉开,身位间隔大约一丈。” “希律律……”汴军游奕散开的同时,对面嘶鸣大作,也放慢了脚步。 “我们在这一带散了十七路游弋,白天也没碰到过唐军,应该是自己人。”有军校小声张望。 哒,哒…… 双方靠得越来越近,双方马蹄声开始在原地打转。 “呼……!”疾风骤然略过,两岸山林“哗啦啦”的呜嚎中,一股强烈的狐骚恶臭扑向迎风的汴军一边。朱友伦鼻子两抽抽,立即俯趴在背。电光火石地,只来得及大喊一声“鞑——”伴着鞑靼、突厥语的异域怪调,“嗖嗖嗖”一抔箭雨覆盖而来,直接擦着他头顶飞过。 “有胡狗!”一个照面,已有十余名猝不及防的汴骑谩骂惨叫着落马。 “%^¥%=&*!”突厥、鞑靼语的嘶吼咆哮霎时震耳欲聋。 风起云涌,幽绿的月光再度撒落银辉,照出一群小山般巍然密鬃大马上的脏辫、秃发骑士。 这路汴军的长官纷纷叫道:“陷阵!陷阵!” “碴!”率先夹马前拒的朱友伦对上一人。 对手的马槊从黑暗中闪电般捅来。 朱友伦目眦尽裂,两只耳朵不停小幅向内收缩,在那把猩红的槊锋抵达脖子半尺之际,精准一把捉住槊杆,旋即左手从马肚子边上抽出横刀,劈杆七连斩:“咔咔咔咔咔咔!” 对手向后一拽。 朱友伦几乎被拉下马,大腿夹死马背,咬牙向后仰身几挺,方才勉强稳住。 毫无征兆的,对手突然松杆! “嚓!”朱友伦重心失去平衡,半身坠马。狠狠一刀插在地里找了个着力点往上一撑,死死抓住马鞍的右手指关节凸出,身子几扭,才调整过来,坐回了马背。 而这时,对手的长柄小斧已在错身而过的刹那,一个斜里弯钩,砍在了朱友伦的坐骑下颌! “臾……”坐骑人立而起,脖子大股飙红。 “天杀鞑虏!”朱友伦后背心发凉,当即跳马,双手持刀,头也不回的倒退,魂不附体地盯着枭躁的黑暗中。 哒,哒…… 哒哒哒! 黑暗中流光一斧朝着朱友伦的头颅居高斜片而下! “嘭嘭……!”火迸溅,朱友伦挥刀乱砍,呲牙咧嘴地格挡。 “咿,咿——”对手根本不给朱友伦喘息的机会,长柄斧掉转方向反握在手心,一棒击在朱友伦头上。 兜鍪被打落,朱友伦顿感眩晕。 “呼!”神出鬼没地又一斧斩向手臂。朱友伦左支右绌,连忙一个后倒地躲过,而后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一刀砍向对方马腿。 “兮……”对手竖拽缰绳,大马人立而起,两只前蹄悬空几蹬,随即一个回身轻快跑开。 “嗬!嗬!呼……”朱友伦气喘如牛,劫后余生地盯着那个鞑子远去。 明月忽露忽隐,黑暗中尖叫、哀嚎、咒骂、破空声不断。朱友伦小心翼翼地快速一观察,却见还坐在马上的部下竟然已经一半不到,还有数十部下舍了坐骑,原地列阵…… “嗖嗖嗖嗖……!”蝗虫般的箭矢再次响起。 汴军仗着铁甲拼命招架。 被射中的人被袍泽一把捂住嘴巴,不让发出叫声。 三波过后。 “哒,哒……”马蹄声重新开始原地打转,在他们一定距离之外徘徊、游荡、观察。 似乎过了很久,又很短。 “$¥@!%(+&…:~/?”可能是摸不清虚实,一番虏语交谈后,对方拨马没入茫茫夜色。 “我的个娘嘞…” “哼…赫、赫…哈…赫…” 一片哼哧拍胸口的沉默之中,心脏砰砰直跳的朱友伦双手撑着大腿,弯腰低喘。这一场交手之凶险,可谓从鬼门关入而复逃,实乃从戎多年之未有。若不是夜色浓重,对方谨慎,必死! 险些栽给一个无名鞑子! 朱友伦还没缓过劲,清点完伤亡的副将小跑过来,沮丧道:“刚才一战,阵亡九十七人,还有百多个轻重伤员。胡狗的尸体只……只找到了十二具……” 朱友伦闭了闭眼,仰天太息无语。根据马蹄声和交战动静,对方的人数并不比自己这边多…如果李贼的斥候、游奕都是这种水平,野外被压制得无法活动,仗可以不用打了,守城吧。 深吸一口气,强按下头皮发毛的战栗,朱友伦捡了个头盔戴上,冲死气沉沉的残军低喝:“整队,走人,马上!” “走带陂的林间小路!不要说话!”他回头叮嘱。 数百骑一起行动,已非斥候,是李贼的先头部队之一无疑了。能反映什么?——这样的小股渗透部队,在弘农涧一带肯定不止一支;李军大股过境的苗头已现。 关中无上的圣灵天帝要统率千军万马东出了。 一场浩劫,揭开帷幕。 (本章完) 第220章 遇仙 第220章 遇仙 长安西郊,阿房宫。 朝歌夜弦的秦宫早已国去楼垣,只剩一些残存的宫墙和台基,余者悉为民田、村镇,士民谓之阿城。景福以来,陆续往这安置了数千户流氓,阿城因而渐复生气,小城市、村落、独户、田园、作坊星罗棋布,很像后世的城乡结合部。 阿城南边有一大片茂密参天的梧桐林——“苻坚以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梧桐数千株于阿城,以待凰至。” 竟然没毁于战火,也是神奇! 到这会,得五百岁了吧? “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李元背着手儿在林间溜达了好半天才摸到一个庄园外:“老翁!” “谁呀?” “我!” “啊?烦请稍待!”里面叮叮当当的嘈杂暂停。 俄而,一个白发老翁领着几十个大汗淋漓的赤膊壮汉、健妇、年轻男女迎了出来。 “李公!”老翁一叉手,笑呵呵道:“才六月二十,不到工期。要的三百副弓、一百口陌刀、五十件步兵甲,差着三成。” “太慢了,年初某就找到你了。”李元在院中坐下,有些不满的埋怨道。 “这就是李公不懂了。”老翁奉茶陪座,指着角落里一个忙碌的少女:“干者,以为远。角者,以为疾。筋者,以为深。胶者,以为和。丝者,以为固。漆者,以为防霜露。拉干、磨角、搓筋、打胶、抽丝、上漆这六材工序是一道也不能疏忽。否则弓次,圣人要诛老朽一家泄愤,公岂能救?若非催得急,还该有取干以冬、取角以秋、丝漆以夏……的节气之守。顺天道之理,从物之自然,武者方武。所谓好弓一年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元看着那个少女。 只见她脚边堆着一堆牛角,身前有一张案几,案上摆放着各种刀具、圆石。此刻,正左手持小刀,右手握着一个牛角举在眼前,目不斜视地雕刮着。雕、刮两下,“吁”地吹一口,然后拿在耳边,用食指指甲盖轻弹。听完,又举回眼前。动作老练、审慎、娴熟,修长的十指灵动、轻巧,神情专注,工作极富节奏美感。 在她身边,还有两名坐在地上的八九岁孩童,正在剔丝、梳筋。 棚下,一群壮汉、健妇挥汗如雨。丈夫们左持火钳,夹着刀模、甲叶摊在砧上,短锤不断挥下,妻子们或坐在马扎上,一手撑地,一手来回推拉风箱。或织线串叶,或削把……男女分工,井井有条。学徒、雇工、小儿辈们跑来跑去,被使得晕头转向。 家族模式怎么说呢。好处挺多,坏处也很明显——战乱年代容易断传承。巢乱前,西蜀有一家琵琶世家雷氏,制的琵琶驰名全国,肃、懿的宫琴有几副都是专门让这个家族制作的。大乱后,雷氏烟消云散。 看了一会,李元对着老翁长吁短叹:“老翁,某不管什么工序,什么天道之理、物之自然,重阳前必须如数交付。我不介意等,朝廷等不了啊。宰相们像发了羊癫疯,开春以来命令连颁。将作监、太府、卫尉、京兆尹、水部、延资库、渭北仓……连带着某这西京武库令也不得安生,背了一身甲仗战具。昨日郑延昌那厮又跑到衙上呱噪,吵死人了,唉!” “武库令不是掌戎物器械之收藏么,如何轮得到李公造这些?” “切。一个从六品下的喽啰,宰贼要你去哪你就得去哪。郑延昌那老不死,库部郎中能派去吴越出使。西市令能支去沙苑数羊。让某督办一批甲仗,也只能从命,否则乌纱帽不保。” “李公不是郇王房的皇族么,还怕郑延昌?” “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忘记撩,出了五服,也就顶个宗室名头,实则和黔首无异,全靠自力更生。一家十几口指着某这点俸禄过活,谁不怕?敢惹谁?我连你都不敢惹哟。不说了,走了!”李元站了起来,嘱咐道:“一定把某的事放在心上。令媛当婚了,某可以帮忙物色。” 老翁恍若未闻,拍着手掌:“这个…” “且宽心,尾款已到我司。” 离开梧桐林蔡氏作坊后,李元又相继去催了阿城的几个服务商。 国朝的装备各式各样,光靠官府不够。 军鼓之制有三:一曰铜鼓,二曰战鼓,三曰铙鼓。金有四:一曰錞,二曰镯,三曰铙,四曰铎。造这两个玩意,需要懂音乐。 弓之制有四:步兵用的长弓,配发骑士的角弓,也就是所谓骑弓。稍弓,排在前沿专门射箭的射手用。格弓,有彩饰的豪华版。 弩有七:擘张弩,角弩,木单弩,大弩,竹弩,大竹弩,伏远弩,同样也分步骑。 箭有四:竹箭,木箭,弩箭,用于破铁甲的“兵箭”。 甲十有三:明光甲,光要甲,细鳞甲,山文甲,鸟鎚甲,白布甲,阜绢甲,布背甲,步兵甲,皮甲,藤甲,锁子甲,马甲。甲倒是不必增造很多,本有的加上历次缴获所得,够用了。 盾牌有藤排,团排,漆排,木排,联木排,皮排。 旗作为发号施令的主要工具,有三十二种:青龙,朱雀,玄武,黄龙负图,应龙,龙马,凤凰。鸾,麒麟,駃騠,白泽。五牛,犀,金牛,三角兽,驺牙,鹿,狼,熊…… 从这种种装备和没提到的也能看出,中小藩镇遭遇一次“丢盔卸甲”,三两年很难振作。 旗、鼓、金这种东西的生产得乐工、画工、裁缝各种专业人员参与,而且不是百而八十个。你一次损失过多,多久才能重新装配?在这之前,军队怎么指挥?没得指挥。 弓弩、刀、槊、甲胄就不说了。材料是其次,主要人力,从头到尾各个环节纯手工,还不是有手就行。 各种装备加起来,需要你治下拥有相当数量的脱产手工业者。且,你能让他们获利,不赊账,否则保不住。这条供应服务链萎靡虚弱甚至不存在,军队战斗力建设没得谈。军队,战斗力,是两个多维共建的产物。谁搞得好,笑到最后的概率就大。 离开阿城后,李元回中书省向郑延昌汇报进度。 道旁田野里的冬麦子已收完,三月下旬播种的春麦长得欣欣向荣,形成了一半绿一半黄的田园景象。通衢大道上,不时有使者、马队、挑夫经过。 诏书已下,京师如今充满了战争来临的紧张感。以前满地撒欢的杀材销声匿迹,麦子、黄豆、草、柴、炭、药材各种物价一涨再涨。 “军中有怨言”,圣人和群臣,包括掖庭的皇室女眷、中官,他们现在对这几个字和类似字眼鼓噪、骚动、不悦都是这两个词——畏之如虎,谈之色变。故而每到打仗,朝廷总是玩命囤积辎重。民众怕饿死,也出手各种财货,囤粮囤盐囤寒衣。 路过一个独门独户,李元听到有哭声和喝骂,探头一望,却是几个恶吏把一个汉子撵得慌不择路,最终还是恶吏能跑,拦到了。两拳打倒在地上,翻身骑在胯下,七手八脚找出绳子将此人拴住,押上大道。 “崔三!”追在后面的妻儿爷娘哇哇苦叫。 老孺号扑在地上,抱着恶吏的腿求情,却被恶吏一脚掀开:“疯老婆!又不是抓你儿填壕,运粮而已。若非看你家里不易,把你老丈、儿媳一并锁了。莫要聒噪,快滚!” 另一个恶吏道:“天耶,你可别上庙里咒俺。可不是俺心狠,可怜了你一家,交不够人,板子打烂俺的腚,谁可怜?走走走,你儿最迟一年就回来。” 终究还是抓了老孺独子扬长而去。 李元心下凄然。 不知不觉走回了京城,延平门鸡飞狗跳乱哄哄的。稍一打听,来是京兆府在旁边永和里的五座寺庙、道观抓和尚服徭役。 “公救我!”有和尚被戴上镣铐,冲路边某人大哭。 “贫僧昼夜为圣人祈福平叛,不可能……不可能……贫僧要见圣人!” “铐起来!” 一个翻墙逃跑的和尚被守在墙外的恶吏一竹竿捅了回去,从墙上摔在地上,看着来拿他的吏,立刻挥舞着手爪:“放开!尔辈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来抓我?我是广敬法师的弟子,家师为懿皇讲过经!” 恶吏一顿皮鞭抽得他惨叫连连,大喝道:“带走!” 李元看着这热闹场面,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僧、道能乱抓吗…… 前者被宪、懿迎过佛骨,后者是国教。孙惟晟这么搞,要折寿的呀。唉,也不知僧、道哪里招惹了圣人,竟遭此大劫。如此强征僧道服徭役,只怕以后没人肯出家了… 李元摇摇头,走开了。 行至长乐里时,见大群兵吏把一个食肆围了起来,里面吆喝、咒骂之声时高时低,李元凑到近处吃瓜一看,果然是一帮武夫在打群架。 “入你娘的回鹘狗!” “入你娘的汉狗!” “回鹘反辣!” “侍卫军要造反,兄弟们,揍他!” 随着外面的兵吏涌进去,才把这几十个已经打成血葫芦的蕃汉军士强行分开。 李元抱着手,看得津津有味。他最喜欢看武夫街头斗殴了。霸王都步兵和龙捷骑士互相嫌弃。侍卫军和外军对喷。凉州军的郓籍兵和汴军降卒改编的正义校尉部披甲互砍。突厥人和吐蕃人打。吐蕃和党项打。回鹘和汉人打,熟番和生番打……看不完的乐子。 这便是利弊啊。 在关中、关西、河东、幽州,杂胡是绕不开的问题。各种蛮子,人口众多,你不管吧,任由他们强弱相凌、偷鸡摸狗、混吃等死,太浪费。吸收当兵吧,便宜归便宜,也好使,但族群、姓氏矛盾繁多,非常考验统治艺术与对他们习性的掌握程度。 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太少了。人生么,就是不停地权衡、取舍。 看圣人怎么驾驭吧。 等到看着几十蕃汉军士被抽完鞭子爬起来捂着火辣辣的屁股互相放了一番狠话灰溜溜各回军营,李元也与看客们散了。 **** “微霞、源澈法师日常燕居于三清殿西厢,今夜微霞法师也是在西厢遇仙楼宴请圣人……”沈女冠举着烛火,在前面款款走着,边走边回头看圣人跟上没:“圣人?”圣人双手合十,礼貌回应:“有在听,仙姑尽管引路。” 此行却不是来偷看嫂嫂洗澡的,而是应郑昭仪、孟才人之邀来吃席。 “这边。” “好的。” 清辉夜凝,照得庭院幽雪静谧。萤火飞舞,昆虫鸣叫入耳,曲折过一路廊腰缦回,遥见一座处于林荫之中爬满青藤、古意盎然的六角红楼时,沈女冠停下脚步,退到一边,用袖子微指红楼:“此即遇仙楼。上得二楼,左转第一间推门就是。” “了然了。”嗅着身前香风,抬起头,沈女冠的粉妆、桃腮、红唇、含笑眉眼映入瞳孔。圣人发现自己不知怎地,手脚不受控制的动了起来,轻轻地……抓住了沈道士的手。 沈女冠一惊,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直直地盯着他,耳朵和脸一起红了。 圣人靠在她肩上。 很滑,身上泛着一股脂粉异香和独特的女人体味。 手伸到腰后……一揽! 四目相对。 “未闻道姑闺名。” “沈——” 沈道士只能发出粗重的呼吸和呜呜口水声。一只手,蛇一般慢慢钻进了道衣。 “哗。”只听一声下裳撩起,沈道士被抵在了假山上。 之后审核不让写。 好一会。 “以后在道观,圣人最起码遮掩一下,竟然直接在园林,要是被人看见了……” 香汗淋漓的沈道士如同一根下锅的面条软软滑坐在地。 碎发黏在额鬓上。两腮春里透红,面无表情,貌似还沉浸其中,又似回味无穷。 “有劳道姑了。”撂下这么一句话,某人便朝遇仙楼飘然而去,一种高尚、出尘、淡然、无欲无求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现在可以去赴宴了,暂时当不会再上头。 走入遇仙楼。 一楼的陈设简单而整洁,分门别类摆放着法器、经书、画像、案几和一些杂物。二楼其他房间都是黑暗,唯独左转第一间,果然摇曳着灯影。 “嫂嫂,我来应约了。”圣人三敲门喊了一声。 得到允许后,推开门,也不敢乱瞟,就地低头对着室内端手拱了拱:“嫂嫂,七郎这厢有礼了。” 然后恭恭敬敬地走了进去。 可刚跨过门槛,眼前的景象让他呆若木鸡,泥塑在当场:“啊?” 门后是一扇半透明的粉色朦胧纱帷。粉纱之内,半身铜像掌灯,正中榻上,一位少妇眼角勾勒暗红妆,眉心一点朱砂钿。身著金镂曲裾雪白纱,亵渎之衣肉眼可见。秀发披拂,左臂搭在两脚交叉、身躯微微蜷缩呈仙人卧姿态的臀部曲线上,右手五指撑着面朝房门的半边脸。 “嫂,嫂子!”圣人当即汗流浃背。 完了完了,豹子头误入白虎堂,百口莫辩了。 连忙举起袖子挡住视线。 榻上,源澈法师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眼神里已没有决定前的煎熬、痛苦、挣扎。这时的郑昭仪能听到自己的砰砰心跳,激动,也慌乱,羞赧,但更多的是坦然:“弟弟偷看我和微霞法师沐浴,有十三次了吧。” “嫂嫂你听我解释!”吓得圣人再欠身,喉咙嗫嚅着,早就编造好的“高明”说辞却狡辩不出来。 干脆转身就准备开溜。 “弟弟去之何急?”一道富有成熟女人独特魅力的魅音魔喃在身前响起。 一双鞋尖、一袭晃动的裙摆映入眼帘。 “见过嫂嫂!”被挡住去路的圣人抬头一看,赶紧叉手作礼,语无伦次急切而又苍白无力地自辨:“本是来如约赴宴,却误入二位嫂嫂寝室,罪过罪过!都是那沈道士,昏头昏脑,指路不明,致兹荒诞。我这就走,这就走……” “听说七郎两日后出征?” “是的,后天。” “征讨朱贼么?” “是的,欲复洛阳。” “有几成把握?” “在人前把握十足,其实没把握……” “噗”的轻轻两声,眼前一黑,本就昏暗的房间陷入完全漆黑。 那是孟才人、郑昭仪吹灭了两尊铜执灯。 突然的温软从掌心传来,孟才人牵住了他的手,拉着他在榻上坐下。郑昭仪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就在他左边,孟才人则坐在他右边。 一左一右,围着惴惴不安、几近昏厥的圣人。他的两条大腿、一对肩膀就分别接壤着两人的腿侧、烫肩。脸上都能感觉到她们呼吸的热气。手肘传来阵阵悸动——这是因为郑昭仪半侧身、面朝他而坐,胸膛碰到了他胳膊。 “嫂嫂,我是来赴宴——” “我知道,我正是请七郎来赴这个宴的。不要动……”郑昭仪察觉到圣人坐立不安,手爪子攥着衣裳抓了又松开,松开又紧攥,便把炽热手掌按在他腿上。 “嫂嫂请自重,晔乃九死不悔的正人君子。乱念已绝,戒贪戒嗔。”圣人擦了擦汗水,闭上眼睛。 “既然戒贪,为何多次——” “人心中都有魔考。” “别说了。”一直沉默的孟才人说话了。 “唔!我不能呼吸了!”圣人含糊不清的叫喊着,脸上只剩涌动的弹性和钻入鼻孔的异香奇味。准确说,是孟才人把他拥入了怀里,他的脸和鼻子是填在孟才人心胸之间的。 和赵如心的不同。 也和淑妃不同。 和崔玉章…… 该死,我在想什么! “七郎,别挣扎。”孟才人微微松开,圣人忙抬起头,连续喘了几口气,正要说些什么,被孟才人的手摸住嘴巴:“在长春宫自杀不得被掳入魔窟时,我以为结局就是被挞伐致死吃掉。未料时运变化,还能复见唐宫。七郎既入了我与阿郑的魔考,此刻勿作它想,只在这天尊神庭,好好考问。乱道也好,罔礼也罢,这是我的魔。” 心旷神怡的月色自格牖入户,借着清辉冷光,孟才人站到了他面前,眼眸看着他。手放在腰带上,缓缓解开。而后两手交叉抓在肩膀,徐徐下拉。榻上,郑昭仪也是同样的沉默、相似的动作。 未久,两具曼妙苗条、婀娜多姿、凹凸有致的玉体就在雪白月光的照耀下,与圣人坦诚相见。 “看完了,专心平叛。” “以后别偷看了。” “不,我不能对不起皇兄!”圣人咬着牙,伸手调整了一下某个部位,起身欲逃。 “浴堂你钻了,遇仙楼寝室你来了,卧榻你坐了,孟才人的手你也拉了。不该闻的、不该碰的你也闻了碰了。现在两个寡嫂与你黑灯瞎火共处一室,与你暴露无遗,还说有负皇兄?” “来世,若有——” “不要说话,静静看则已。”郑昭仪握住他的手:“修仙是假的。深宫锁怨,垂泪对神像,终年孤寂不见人……不说什么戒律清规,礼乐之防,我想要个孩子……”脖子和脸颊被秀发摩擦地刺痒,耳边是压抑的呢喃。 圣人鸵鸟似的坐在那,像个傻子一样。 (本章完) 第221章 新婚别 第221章 新婚别 乾宁二年六月,全国繁忙。 初二,行密率众数万浮淮至泗州,会泗州防御使台濛与汴人争徐州。 初六,沧、齐被圣人催得烦了,各出兵万人,与郓城葛从周、兖州袁象先交战。 这时候,如果沧、齐脑子正常的话,就该发动主力西进,先夺郓城,再与魏博夹击义成军胡真,逼迫汴军把部署在东线的军力往滑、濮、曹一带收缩,让汴梁担忧卧榻安危,通过他们间接为朱温施压,同时为南面杨、垣各路势力打配合。 只可惜他们做不到。 淄青从开战以来,阵仗搞挺大,但不死战,纯日子人。 沧州更滑稽。到这会,仅派都虞候高韶率三千人支援过一次朱瑄。讨巢时他们还推了一个叫杨全玫的牙将率五千军入关参战,现在居然委顿至此。从广明元年郑汉卿被逐算起,横海军割据十五年了。或许心早就野了,进化成了完全体墙头草。要想令其出力,除非让他们看到明确转折点。 十一日,湖南长林军使陈五率八千人抵达虢州。 十五日,圣人在长安整军。 在河中收编的万余汴军和拒阳川获得的灭汴都合并改为正义校尉,隶天策军外军。以降将慕容章为正义校尉,令狐韬副之。以潼关获得的汴军降将唐豹、鲍进忠、柴仁信等为正义诸将。 一万八回鹘兵分为护圣、讨虏两部。护圣军仍由李仁美统帅,讨虏军由乞颜术、忽索月暂领,开赴虢州到赵匡凝麾下听用。 扫虏将军哥舒金带回来的一万四西凉军分为兴国天骑、帐前近卫。 十九日,上谕组建伊、洛行营。赵匡凝加特进,任都统,李嗣周任副都统。领夔、荆、长林军、李存孝、乞颜术等部八余万人攻伊阙。考虑到李存孝自傲,担心其不听赵匡凝指挥的圣人给他加中大夫,挂行营都监。 组建陕、河招讨使。以常山侯王从训为招讨,没藏乞祺、护国军节度使王珂、万岁蕃军司总管王柱、火锐校尉高汉宏、王子美各为副使,率万岁蕃军部和飞仙、广锐、龙骧、火锐四校尉与河中镇共七万余人,沿崤函大道而出,会同成德驻怀州部队进薄陕州、河阳。 度支使王抟为应接粮料供军使。京兆尹孙惟晟、给事中陆希声、御史中丞吴公度为副使。 天策上将、武康大圣自率侍卫亲军,金剑、墨离、平夷、雾露北门四使,护圣军、西凉军、兖军、王处直部义武军、万军汉军司与飞骑、突骑、射鹰、控弦、龙武、正义七校十余万步骑出弘农涧。 二十二日,朝廷对叛军发动先头政治攻势。 诏以朱温嫡子朱友贞为宣武军节度使。 以伪梁郑州防御使赵克裕为郑、河南府节度使。 进爵忠武军赵昶淮阳王。 朱温在地方上的大将,只要探查到的,都有相应加封。算是最后通牒。不奢求倒戈,只要摸鱼、划水、对朱温推三阻四就算有功。若跟着此贼顽抗,朝廷输了也就罢了,否则。 至于李克用…… 不管他。 爱来不来。 进薄洛阳若败,天子、诸侯协约估计要解散,大伙各自还家守土,李某人回关西割据,一起喜迎五代十国。若成功,李克用来不来也不重要了,届时盟军将合围洛阳。 ***** 长夜漫漫,圣人在做一个怪梦。 梦里,他正对着案头发呆,以前的李耶突然从阴影中蹿出:“浪了这么久,也该浪够了吧?这里不属于你,回来吧。” 他刚跟着走了两步,却被人背后一把拽住,回头一看,是一个青玉羽衣、莲冠的青年大胡子和一帮泪眼朦胧的大臣、妻儿:“圣人生于斯,长于斯,要到哪去?奈何狠心抛弃我辈?” 正要回头,却被李耶两个耳光打在脸上:“他们都是npc,黄粱一梦,懂吗!老子看你是史书看昏了头!老婆孩子爹妈,难道都忘了?跟我走!” 那边也被抓住:“圣人走了我们怎么办?皇国中兴才一半不到就想走,对得起我们吗。” 就这样被一左一右拉着。 李耶急得直跺脚:“哎呀,你管他们干球啊。你是李耶,李耶!什么昭宗、何皇后,什么晚唐五代,早就是历史尘埃。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就是个泥腿子,你从小到大做过什么和军政有关的事?就你这吊样,一个村管得好吗?挽大厦于将倾不是你能承担的。当模拟游戏呢?瞧瞧你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哪天被武夫砍了,老子当笑话看。听话,跟我回去上班。” 枢密使扑在怀中哽咽:“你现在是李晔,现在是皇帝!你做得很好。几年前那么难不也被你熬过来了吗?今日你有那么多毁家纾难的臣僚,有那么多英勇善战的忠诚将士,有三分之一河山,你畏惧什么?别怕,振作坚持下去,我会一直陪着你。” 李耶沉默了下,嗤笑一声:“牛。现实生活抛至九霄,反过来对纸片人难舍难分。张口圣唐闭口中兴,朝代粉、抽象小子到你这个逆天程度,甘拜下风。痛快点,是不是根本不想回去了?” “我……” “走吧你!”李耶冲上去,咒骂他、踢打他,想要将他拖进那扇雾气沉沉的大门。 霎时撕心裂肺的哭声、鼓噪爆发出来:“圣人!” 吵得他脑袋要炸,让他不禁两手奋力一甩,一声大叫醒了过来,披头散发的坐在榻上。 这个动作使他的巴掌“啪!”的两声猛地打在枕边人的脸上,手肘捅在淑妃、贤妃、凉国夫人娇躯上。 睡眠一向很浅的赵如心同步坐起,手下意识摸到挂在床头的剑,对着昏暗的殿室扫了一圈,收回手,理了理秀发,看向圣人:“又做噩梦了吗?” “阿,吾……”赤条条的淑妃、贤妃也嘤咛着揉着朦胧的睡眼坐了起来。 “睡吧。”拍了拍两个少妇的脸蛋,等她俩安心躺下继续睡过去,圣人披了件外衣,走到窗边坐下,望着皎洁星月。 赵如心在他身边坐下,靠在他肩上,两人十指相扣,不说话。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圣人心有所感,竟然念了两句诗。 “离天亮还有一会呢,再睡会?” “睡够了。”圣人站了起来,轻手轻脚穿起衣服。 之后,他披铁甲,赵如心站在背后,给他戴幞头和抹额。 等挂好玉具剑,套上牛皮长靴,把银锋漆槊握在手心的那一刻,一个武士形象就再度出炉了,他心中立时也踏实了不少。 “不与其他妃嫔见面了么。” “不见了,怕走不动路。”圣人干笑。 赵如心偏过头,双手捧住他的脸,对着他长长一吻,而后趴在他肩上,轻轻蹭着他的脸:“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我等你回来。记得半月一次信。看到家书,我也就心安了。” “数年来,聚少离多,使天下有定,就多多出巡。山河寥廓,四海各有奇景,我想带你们多看一看。 赵如心笑而不语。 “等我这阵子忙完,就册封你为德妃。” “……不了,还是立赵若昭吧,价值、意义更大。只要是做你的女人,我无所谓名头。” “我在乎。” “这次东征大概多久回来?我想计日以待。每过一天,就在庭中梧桐系一根红带。” “仓猝大败的话,半个月就回来了。” 赵如心咬了一口他的耳垂。 “哈哈,如果陷入相持,至少一年吧。” 对方的汩汩热泪无声流到脸上,让圣人的心宛如刀割,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 “果然……开始服刑…坐牢……”她脱下内部那两件并不华丽的亵渎之衣,塞到圣人手心:“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此次不知要分开多久,若是想念我了……就如同我在你身边。” “别说了,不然真醉倒温柔乡了。”圣人推开她,低头口舌缠绵了一番,又抬起头,抚摸着赵如心的脸凝视了一番,随后闭上双眼:“淑妃天性胆小敏感脆弱,喜欢多想,不在的日子替我安慰照应。贤妃孤身远嫁,举目无亲,赵若昭孕头胎,还有孟才人、郑昭仪……都尽量吧……” 当把小赵的音容深深刻印在心底之后,圣人停止了啰嗦,一转身,脸上幡然露出决绝坚毅之色,便抓起兜鍪大步流星朝殿外走去。 “我再送送你。” “别…了!” 赵如心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没入黑暗。 良久,她追了出来。来到殿门时,圣人已奔下御道,跨上马背,正在坐骑上调整坐姿。一切准备妥当,他低声一吼,那魁剽骜烈的青海畜生便狂奔起来。一人一马,淋着细雨。 走了。 “咚,咚……”隆隆钟声响彻大明宫,渐次波及长安城,仿佛某种神秘咒禁,唤醒了沉睡中的鬼神。 丹凤门外,群臣云集。 “臣等恭送圣人,谨圣人嘉福永受,战无不胜!” “大圣,弘农涧乃汉帝受难之地,不祥,最好绕路。” “陛下千万小心炀帝教训,不可冒险!” “多抢些财货回来,臣三月没领俸了,顿顿吃蒸饼。” “臣有一卷地图,昔年出使关东时记录下的一路山川地形,臣要献地图!” “圣人,能带上微臣不?臣会观天象,善于出谋划策。” “从先圣蒙尘西蜀时,圣人才这么高点人,我在剑阁栈道上还背过他。娶淑妃那日,我在府上做过客。” …… 永嘉里,营中的鼓敲了起来,迎着飘落的雨丝,杀材们紧紧张张的开始出发。 “怎样?俺说今天要下雨,上帝就得下雨。” “给你能得!” “东征喽!” “据说汴宋的骚蹄子们都是水做的,爪子一握就能捏死了。抢回家来,难道还要我整日捧着她?教她去平康里卖!给俺赚钱。” “给大圣留一份!让大圣先抢!” “哈哈哈,抢他娘的!打到汴州去,把中原变成俺们的地盘!河南土狗,就让他们去西域种地好了!到春明门啦!” “喔喔喔,大圣来也!看看看,他在那!啊!他在看我!” “大圣、大圣!大圣、大圣!” “誓死圣唐!皇国万岁!” “怕不怕汴人?”那大圣骑马在前排晃荡,问道。 “额怕他娘的二大爷!” “哈哈哈!”众军欢呼大笑。 “圣人圣人,扎猪都娶王室公主,俺也想娶公主嘞。” “哈哈哈,你狗入的,拿朱温的脑袋来!我带你见宗正!我的姐妹任你挑。结了婚的除外!” “我也要我也要!” “排队。” “朱温就一个呀,葛从周、丁会、牛存节这些叛军大将的脑袋能娶么?” “那就只能娶我这支以外的宗室女了。” “圣人等着!俺早晚拆了葛从周的骨头!可不兴耍赖!” “浑球,老子何时耍过赖?” “圣人的信誉,俺们是信得过哩,俺掌嘴,掌嘴!” “砍他个人仰马翻。”那大圣马鞭一甩,走了。 身后,众军振臂大叫:“砍他个人仰马翻!” 溪流边的土陂上,黑压压的墨离使下数千突厥武士正在窃窃私语。看见圣人过来,纷纷在马上叉手、瞩目:“陛下。” 那大圣却用熟练的突厥语跟他们招呼了一圈。 听得一众深目高鼻的突厥骑士呆住了。 “陛下何时会的突厥语?” “忘了。” “突厥语可不好学。”有人交谈道。 那鸟人听了,拍了拍马背,仰天哂笑:“这不是有嘴就行?突厥语、党项语、吐蕃语、回鹘语,都会。” 这倒不是李某吹牛逼。他确实上有语言上的天赋,前世高考英语将近满分,六级六百多分过的。选修日语,毕业后拿了等级。西语、法语也略懂一些。故而在精通多门蕃语的阿史那来美进宫后,他很快就掌握了数门外语。当然,在国朝,这也谈不上什么本事。 安禄山精通六国语言。 史思明同样精通六国语言。 李克用至少掌握了突厥、回鹘、汉语,其义子李存信更是个外语天才——“会四夷语,别六蕃书。” 李仁美会汉、回鹘、粟特、大食、突厥、吐蕃、党项七语。 说白了,你混的圈子就决定了你语言水平不行就混不开。 众军傻眼了。良久,才有人嘶声道:“陛下天授神灵,臣等佩服。”毕竟李存信、李仁美、阿史那来美这种外语专家在什么时候都属于那极少的一小撮。听说归听说,亲眼目睹又不同。 圣人咬着腮帮子走远了。 在大头兵面前装逼,这感觉还真不错。 晨光熹微,清风阵阵,圣人披着蓑衣坐在马上,看着一支支青箬笠、绿蓑衣的军队从面前走过。排列成一长串的沉默骆驼队,鼻孔喷着热气。驮满兵甲、箭簇的骡子。拉着大车的朴实老牛。晨曦、铃铛、白雾、吆喝、嬉笑、鼓噪……一个个人马汇集起来,又有序踏上两京大道,在家人的目送下,迎着清爽的早风,向东,向东…… 此刻,即将去直面自己来到这个时代最大的挑战的圣人却出奇的平静了。 什么时候,他也能带着杀材们雨中开拔了…… 什么时候,他的出现,也能是对士气最大的鼓舞了。 ………都走到现在了,再无回旋余地。 无论成败,我来到,我看见,我记录…… 无论成败,我来过!我看见!我征服! 圣人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越过眼前如流军马,越过关中平原,越过看不见的潼关……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大丈夫,当如是也。 长枪独守大唐魂,壮哉英武天策军! 山东匹夫们,雍凉子弟再次来征服你们了。 圣人回头冲古老无言的长安城眺望了最后一眼算作离别,便夹马汇入队伍,消失在了蒙蒙烟雨。 出狱了。看到这的,别忘了,前面还有一章,在我据理力争之下,被审核放出来了。审核不搞我,我是不会太监的。另外,你们怎么向着审核说话?我认为尺度已经很小了。感谢审核的宽容,来,跟我一起喊,祝审核万事如意,工作顺利,阖家幸福! (本章完) 第222章 五代十国(一) 第222章 五代十国(一) 弘农城内。 正值六月酷暑的午后,院里橘树结满了墨绿的小果实。树后围墙站了一排乌鸦,也不叫,就俯瞰着庭中众人。跪坐在白蒲团上,双手叠放在裆部,一身浅蓝大袖单衣的朱温对视鸦群已久。 帷幕里,贤妃石少鸢不时抬头,观察肥头大耳的丈夫。 每一次瞳孔倒映,心头便若有冷风吹过。石少鸢乃左散骑常侍石盛之女,家族四代神策军将门。巢军洗城长安期间,石盛被处决,其母宋氏被脔食。石鸢比较走运,为朱温所掳,当时仅十七。 如今,她已是年逾三旬的少妇。在朱温的蹂躏下,叶瘦残的躯貌已不剩几分元气,却依显娇艳,而且多了一种日晚倦梳头、欲语泪先流的独属高门贵女的忧伤、恶堕、孤独、惊恐,最近尤其强烈。 嫁给朱温的这些年,她从没感受温情,有的只是打骂随心和捆绑、悬空、拳头种种变态折磨。到了陕州,在军人脸上看到的恐惧、战栗、疑窦,更唤起了无数纷杂思绪。 在长安,在同州,在汴梁,她见惯了各种动荡。消失的夫妻。捉住肩膀剜心吃掉的惨叫少女。被砍掉一支手臂,架上火床烧死的新妇。妻首已在肉铺,夜盗余体而葬的男人。剁成小块装入袋子带走的封绚…… 她很怕武夫,甚于死亡,甚于战争。 而她根据经验判断,朱温没几天可活了。 她认为自己要从一个地狱坠入另一个黑暗深渊了。 她还没有濒死的特征,但她觉得就快了。 对命运的猜想让石妃的脸毫无血色,让她觉得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发颤。只是从小受到的教育让她努力维持着姿态的端庄、镇定,以一种眼神涣散,凝视着老猪妖的背影,对着庭中的大型情景喜剧,哑剧…… 看着看着,她发现,除了悸惧,内心竟还有呼之欲出的幸灾乐祸和快意。 朱三,你也有今天? “贼众沿两京大道、弘农涧、伊洛河谷三路来讨,四方还有赵匡明、杨行密、王师范……” “在潼关就该发狠打进关中屠了李世民全族。” “如今说这些还有个球用!” “吾等远离汴梁,若在陕州战败,后方恐怕有人作乱。” “李贼步骑五十万,而我不过十万,纵捕丁壮入伍,即使能招架,亦难以持久。” “他哪来五十万?天策军外军,除了慕容章那帮叛徒,全是屯田兵……真能打的,顶天六七万。” “便是六七万,与我夹寨对峙,李贼拖得起,我们拖得起?” “他真敢与我决战洛阳?” “那还有假?赵贼出师至河内已久,他若不上,坐观诸侯与我拼命,下次谁还理他?” “赵匡明已分兵入汝,赵匡凝沿伊水直逼伊阙。我帐下游骑看过,乌泱泱的数都数不清。再不大胜一场,陕州一丢,军中……” “别灰心。人多不一定能赢。秦宗权败给我们,我们败给李贼,都是如此……” “不慌。只需集结精锐,挫其一次士气,局面就能大为改观。” “是——” 啪!朱温一拍案几,群臣停了议论。 换以前,“亦难以持久”说这种具有失败主义性质言论的人,他已考虑事后怎么“处理”了,现在他却只能采用“拍案”的方式打断。将校当面宣称“难以持久”,说明什么?说明他的威权流失程度在大大加深。以前谁敢顶朱圣的嘴? 按蟑螂效应推广,说明中下层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 “圣人,喝点水吧。”一个端着茶和点心的侍女被支使了过来。侍女紧绷着神经,垂首低眉,面带微笑,尽量做到最好。入夏以来,朱温愈发暴虐。以前不红温的情况下,基本不杀人,只打骂。现在,呵,已经没人摸得准他的喜怒哀乐。 “喝个鸟!”朱温一巴掌打翻了盘中茶水、糕点。 侍女吓得匍匐在那,胯下立刻尿湿一大片。 朱温深吸一口气,声音又缓和了下来:“下去吧,朕不叫,不用送食水。” 侍女飞快逃离。 朱温心里烦闷到了极致,却还要管控情绪,尽量不在人前失态,相反,还得“勇气益振”,维持积极、富有幽默感的状态。 “有什么好叹息的?”收拾了一番心情,朱温扫视着臣属:“打仗,有输有赢。一直赢很正常,一直输不稀奇,先输后赢、先赢后输也是常有。我与朱瑄、时溥、克用……也输过,甚至仅以身免过。多大点事?还没到千钧一发,在慌什么?都把脑袋抬起来!” 众人稍稍有了些表情,却沉默不语。 局势至此,这些鸡汤已经很难再让大家相信了。 朱梁中高层将校多是一线杀出,自有一颗大心脏,很少会像大头兵、庶民听风就是雨、瞎鸡儿臆想。害怕也会有,但下限高,一般不会乱。为何现在不信,慌了?因为他们掌握的信息多,看问题相对本质。 一些现实是残酷的: 外交恶劣,举世皆敌。 骨干部队损失严重。控鹤、长剑、长直、广胜、厅子、落雁、踏白、捉生等等王牌打到现在,八百编制的“特种兵”落雁都覆覆灭。两厢长剑、长直……李贼麾下就有四千余。 广胜军补充了一半新人。 踏白、亲骑、亲从三部马军名存实亡。幸存者被李贼打出了生理反应,听到马蹄声就打抖。应征马军的人也空前减少。济水原的碎肉已经让汴人搞清楚了自己的“精通骑射”与别人的“精通骑射”有多大差距。 厅子马步两厢三千人还剩千多点。 …… 这些部队损失了也就损失了,不是补充一批勇士就能行的。勇,这年头勇士太多,重要的是忠心、可靠度,在没有足够时间磨炼的情况下,靠什么保证?赏赐、美女?别搞笑。就好比厅子军的三千人,皆汴宋豪强、将门,不差你那点东西,图的是前程。 也可以用财色收买,但这类武士,得出多少血才够?在你身上看不到封侯持节的希望,他们就不会投资,就这么简单。 而这些部队虚弱,对其他部队、地方部队的控制力、震慑力就会下降。朱温收编的蔡贼为什么夹着尾巴做人,还不是因为干不过他的基本盘! 现在大杀材萎靡不振,小杀材、牛鬼蛇神们可不就得作妖了。 三则,全国补充了超过十万新兵。训练时日尚短,一半以上没实战过。是,饱经苦难的河南人武风浓烈,意志坚韧,加上团练制度,有基础,战力成型快,但需要时间啊。 总不可能你操练一年半载、随便打两仗就能杀得别人哭爹喊娘吧?这么容易,狗脚朕还能蹦跶到现在?坟头草早丈高了。 最后也是最恼火的——被牵制了太多兵力!义成军镇守滑州,兖州要守,徐州要守,蔡州、河阳、河南府、郑州、汴州…… 故而朱温带到陕州的人马只堪堪十万。 不守,倾国之师和李贼干,行不行? 真不行。 滑、兖一丢,就有魏、齐长驱汴州城下的可能。徐州一丢,战火就会燃到财赋重地兼老窝宋州,对颍、亳的控制权也会高度动摇。 河阳一丢……也就不用在陕州头疼了,直接开启荥阳保卫战。 四战之地,就很绝望。 “欸!”想到种种,不禁又有将领重重一拍大腿,痛苦地捂着脸。 朱温装作没看见,继续洗脑:“五十万,李贼肯定没有,最多二十万。他兵多,我兵少。老老实实守,拖,耗。我粮草够,他不一定够。还有机会,仗还有得打。坚持数月,必有转机。” “再者,小子得势才多久?麾下泥沙俱下,根基不稳,一旦大败,叛乱者车载斗量。我败在潼、蒲,侯嵩这帮叛徒能反我,他若败在洛阳,没人反他?天下武夫大差不差。其次,此人没我富。哈哈,我在洛阳待一年不喘气,他撑得过半年么?”朱温笑了几声,见没人吭声,生硬接续道:“还没到难处嘞。蔡贼打到酸枣门,不也挺过去了?这才哪到哪。且下去整军吧,等朕命令,相机破敌。” “臣等告退。” 等将校们全部退出庭院,朱温才扶着额头。 慕容章、令狐韬、长剑军批量投降这件事对他造成的影响很大。除非明着造反,他现在不猜忌任何人了,依稀又有了刚到汴州的那个朱全忠的影子。统治者就是这么怪哉。一无所有时示人以信、以大度,一旦壮大,就开始疑神疑鬼、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陛下……”敬翔心疼地看了眼朱温,他注意到了朱温一刹那的情绪失控。“我还撑得住。”朱温勉强笑了笑。 李振低头坐在一边。想他舍弃李家的官职不要,为朱温的事业殚精竭虑,到头来却似乎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早知道,就该多观察一番了。 唉! 是不是该跑路了? 敬翔拉着朱温走到橘树下,低声催促:“还未下定决心吗?若不去号,事急矣!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言胜先虑败,道也。一旦战败,就来不及了!” “敬卿,你为何不像他们那般贪图功名?朕拜了卿为宰……难道卿舍得?” “无人不爱功名,但没什么比得上陛下的安危。如今形势已极其不利,成败只在一战之间,可谓生死豪赌。在有得选的情况下,赌博非英雄所为。去号,蜷伏起来以待时机是最稳妥的。” 只可惜这是正常人、是敬翔、是文人的价值观,不符合大部分武夫和朱温、赌客的脑回路。 形势之恶劣,你说朱温没逼数,那不可能,侥幸心理在作怪。 就如这时代的普遍武夫。李昌符杀驾,有把握么?当然没有。成则大变董卓。输则“为部下邀斩”。李茂贞犯阙有把握么?也没有。迫使朝廷低头就能得到山南,输了就下锅。对于多数武夫,不要讲道理。道理他们懂,但就是想试一试。 万一呢? 朱温猛然睁大眼盯着敬翔,憔悴而黝黑的脸上显露怒气:“哪怕是对李晔这孽畜俯首帖耳?” “为了大局——” “住口!”朱温狠狠打了一下膝盖,表情激动,嘴唇翕动、嗫嚅,然后沉默了,红了眼圈。 他也是个感性的红温老胖子,经常泪奔。 敬翔再次恳切道:“作任何决定都不能只看一时与己一人,必须考虑长远利益,顾全整体。陛下威望还经得起几次失败?史朝义、朱泚、希烈、巢、儒为部下擒、害,安得不鉴?李氏人多势众,号令复振。陕州又远离汴梁,易陷于自危而难于后悔。使三军变扰,虽欲诛臣以谢将士,恐不能也。若陛下继朱滔自新,微臣犹胜少伯之死!” 朱温顿时也有点动摇了。 但他还是不肯。他幅员辽阔,兵多将广,只要一场大捷就能一扫颓势啊。 “陛下!”敬翔见他不置可否,提高嗓门:“李贼好色,以他每每夜御十女,能活几年?俟其肾虚暴死再反,岂有不济之理?” “可去号……诸侯还要我交出侵略的土地,届时只汴宋亳颍,四面包围,哪还有创业的机会!节度使到死了!” “这……以三公、忠臣的面貌离薨,在昭昭青史上留下迷途知返的美名,难道不可以吗?” “我怎么可能接受我不是圣人?我不能容忍坐在神位上的人不是我。” “时移事变,身家性命与帝业孰为轻重?” “不!”朱温双眼冒火,指着自己:“若不披上这身黄袍,如何领导部众?不披上这身黄袍,我还有什么威权可言!我现在只有‘天子’的威权了,只有世人对‘天子’仅存的那点敬畏了。变成节度使,我和天后的脑袋下一刻就会被人拿去换王爵。” 敬翔立刻跪倒,抱着朱温的腿,泣不成声:“陛下不要这么说,大梁还有忠臣,臣,臣……” 朱温耸耸肩,哈哈而笑,只是这笑声与以往的嚣张得意相反,满满都是清醒和自嘲:“没有忠臣!全是奸臣!有些明着奸,有些暗里奸,程度不同而已。”他看看脚下神似丧家之犬的敬翔,轻轻道:“你走吧,我赢了再回来,输了就隐居吧;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了。” “呜……”敬翔低低地哀嚎起来。 “嘘——”朱温打断敬翔,把他拉了起来。 门外进来一人。 敬翔转过身收拾表情和泪痕。 “陛下。”封舜聊匆匆走到朱温身边,耳语道:“葛从周以沧、青进犯,不奉诏分兵西援。张廷范以蛾贼正炽,行密击徐,亦不奉诏。胡真告急,滑州将士欲逐他,为魏博向导。忠武军赵昶以淮西不靖,亦不奉诏。” “他们什么意思?将降李贼?”朱温生气道。 封舜聊不能对。 这种关头,根本没法推算部下怎么想的。后世李克用被朱温讨伐,巡属望风而降,各路镇将开门迎汴军,可太原保卫战期间又没人作乱。 龙德会战,汴军大举反扑,屡败晋军,夺回河北大片州县,李继韬也在潞州叛乱,与汴军合流,形势大好。结果郓城战区战败后,汴军带路的带路,降的降,朱友贞呼叫勤王军,无一人回应。李存勖还在曹州,汴梁宫已大乱,宫人、官吏、妃嫔纷纷逃散,连藏在寝室的传国玉玺都被盗走! 说白了,都有算盘。只要军队、地盘在手,每一次政权更替,都是讨价还价、谋取更多好处的机会。大伙能赢,官家死就死。 “葛从周这乱臣贼子!昔从巢贼叛出,狼狈来投,朕怜之巢军故旧,使位列亲军,如今恩将仇报,竟做下这等猪狗不如之事。”朱温恨得直锤胸膛。他早就清楚不能对这些反贼抱期望,可属实没想到,一向以忠义示人的葛从周也能投机跋扈到这个地步,一点不把他的安危放在心上。 封舜聊打量着朱温的精神状态,补充道:“另,京师有流言,王彦章、丁会之辈谋立少主友贞为宣武军节度使……” “立他娘!立他爷!”朱温破口大骂,嘴唇都不自觉地哆嗦。 朱温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半晌之后,凑到敬翔面前:“可否遣使秘密诛杀天后、朱友贞、丁会、王彦章一干人等?” 否则战败了,怕是汴州都没得回。 敬翔一惊,连忙劝道:“杀了天后,恐汴州立时不复为陛下所有矣。陛下还能在陕州迎战,正在留守将士畏于天后恩威,不敢妄动。杀了她,汴梁无主,谁敢保证发生什么?” 朱温怅然坐回蒲团,哽咽道:“朕素来善待亲信,恩遇百姓,不想一显颓势,还没大败,还没死,一个个就都只想着自己。张惠这贱人,流言肯定是她指使党羽散布的,枉朕把她从魔窟救出,对她敬若神明。惟女人与小人难养,难养也!回去就把她扔进军营与时溥、朱瑄、朱瑾的姬妾为伍。” 封舜聊无语。 已经在盘算跑路何方了。 河中封氏,这次大概是押错人了。 封舜聊离开后,李振也找了个借口处理公务去了。 小小庭院只剩朱温、敬翔这对君臣相对垂泪,哭声不敢闻于外。 帷幕里,石妃强忍出笑出声来的冲动。 哈哈。 爽! 她开始期待圣人灭族朱氏、血洗汴梁的画面了。 ***** 弘农城内的另一座军营。 “俟老狗与李贼交战,便临阵作乱,杀老狗于乱军之中。尔辈,都准备好了吧?”朱友裕感叹。 “已谕令,俟交战,各杀都将,纵火焚营,欢噪雷动。这是事后要处死的将官名单,大帅过目。” “直接念。” “主要是敬翔、寇彦卿,还有裴迪、封舜聊、王重师、王晏球……长剑、长直、厅子三军,除了已暗中归顺我们的人,须一个不留。届时以‘明日校场发赏赐,不必带兵甲’,尽屠之。余者诸军各赏三十缗,并许其大略汴梁三日,自当无事……” “好了。”朱友裕不耐烦打断:“我有数。” “若杀之未遂,该如何?” “追。杀之未遂,老狗必遁洛阳,追上去围杀于洛阳。他逃到哪,就追到哪。”朱友裕平静道,又问:“请降奏书写好没有?” “为防事泄,须事成后即时而作。” “好!大战应就在这几日了,俟战发,一举取下老狗首级。然后旋军汴梁,灭了天后、朱友贞母子,夺了鸟位。” “余者诸子也不能留。” “是。” “等等,若李皇帝不许大帅持节,又该如何?便是长安群臣……恐不相容一个能力强、有威望的人上位,这与李氏利益不符。” “哦?”朱友裕环顾众心腹,冷笑道:“我将天后、石妃、朱友贞、朱令雅、朱令柔……这帮老狗妻儿送给李皇帝发落,他岂有不允?天后救过我的命,如果有得选,我不想杀她。” “大帅英明!” 历史上的石妃应该是被朱温玩死了。作者遍查旧五代史梁列传、新五代史梁家人传、资治通鉴、两唐书,都没有找到她的记载,仿佛被刻意隐藏了。如果不是出土了石彦辞的墓志铭,后人根本不知道朱温还有她这么一号妃嫔。而观察石彦辞的官位、职务,石妃不可能是个小妃小妾,地位必然挺高,在三妃级别。而这种妃嫔,按史家常例,不可能只字不提。再想想石彦辞也没列传,也被历史抹杀。那么真相就很简单了。我按五代风气和朱温的作风合理推断一下——石妃大概率是某方面得罪了朱温,或者单纯被朱温玩死了,然后朱温和石家翻脸了,最后石家也被清除。由于事件内容过于丑陋,所以史官不敢记载。 (本章完) 第223章 五代十国(二) 第223章 五代十国(二) 乾宁二年七月初一,前烟洞,盛夏燎原。丘陵、湿地、溪流、山梁、湖泊、绿川蜿蜒交错,芦苇荡里水鸟若隐若现,蓝天白云下野缤纷。 “都虞侯叫什么?” “李十七郎,射鹰校尉部。” “扎营之预备要术,说与我听。” “累烽火台于高处,四望营地之东南西北。” “平地筑羊马窝,高五丈,底三丈,上阔一丈,形圆屋,窝上置灶三所,窝下亦三所,复累柴笼三堆于辟湿处备用。羊马台上下用软梯,上收下,四壁开。置旗、鼓各一,火药、蒿艾、粪草若干。” “每夜平安举一火,闻警举两火,见烟尘举三火,见贼烧柴笼、击鼓、射火箭。无事火不举。一窝六人,十二时辰更替,观察动静。单点两人,知军书、符牒传递……” “今我大军连营无边,五十里外安危何论?” “如驿近、要路、山谷,各遣游骑两匹,与游奕使配合。有事警急,烟尘入境,则奔驰相报。游骑报本军,游奕使报行营。但凡大道,凿横二丈、深二丈之暗沟,以细沙散土填平,按时检查,扫令平净。有狐兔走过,亦知足迹多少,况人马乎!” “地听怎么做?” “选伶俐虫、精细鬼、少睡者,令枕空胡以卧,有人马行三十里外,则有响见於胡中,警枕空胡,用野猪皮封的最好。” “今我七月露宿于野,夜晚如何查人?” “每日黄昏严警,号令不得出入。都虞侯持斧巡营。本军营之阡陌布坐者。见走动则喝:是甚麽人?巡者答:虞候下某某巡。坐者喝曰:你作甚行?答:定铺。坐喝曰:是不是行?对口令。答曰:是,对口令。如此三喝三答,坐者曰:过!不过者,擒之。敢叫、抵动者,斩!” …… “你叫什么?哪个军都?” “无名孤儿氏,少时于杜陵一带乞食为生,小字杜乞儿。” “你现在干什么?” “找水。” “既毗弘农河,何找水也?” “为防贼人下毒抛尸,不独饮一处。” “怎么找水?” “沙碛卤莽之中,有野马、猴子、小兽出没的地方,附近寻之有水。群鸟所集处有水,地生葭蒲处有伏泉,地有蚁壤处下有暗泉,直接挖……” …… “把风云都头潘勐叫来!” “大圣。” “一马日支粟一斗、盐三合、草两捆,我给侍卫亲军马军司的粮料不够?” “够。” “你熟悉这条溪流吗?” “不……太熟。” “那你为何把战马拉到这里放?去看看万岁军、兴国天骑、护圣军、龙捷都……同样是马军,谁初来乍到就把战马带到偏僻、陌生水域?河阳之战,史思明的马为什么被劫,知道么?” “不知。” “因为史思明乱遛马。李光弼只找了一群母马在对岸洗澡撒欢,就把他的马勾引跑了千余匹。” “噗嗤……” “你还笑!” “臣只是突然想起高兴的事情。” “滚!” “好嘞,这便带回,不会再犯第二次。” “犯了怎么说?”“随圣人处置。” “再被我发现干出这种蠢事,打得你三条腿都是血,懂不懂?” “臣懂,很懂!” “去吧。” 圣人踏着泥泞,正在巡视安顿中的大军。经数日谨慎跋涉,中路军已全数抵达弘农水之西畔一个叫前烟洞的地方。地貌上,广泛分布陂、塬、小山,加上河溪支流,湖泊湿地,很破碎。过了河,就长驱陕州、洛阳。 但现在还不行。 对岸什么情况一抹黑。其次,往北约九十里就是朱温屯军所在的虢州理所——弘农城,不把他逼走,容易被他断粮道,从南部饶到阌乡方向,前后夹击崤函道上的王从训、扎猪。 各有任务。他俩当前的任务是出潼关进入崤函道给朱温施加压力,但不会深入——一则防备李克用突袭关中,二来警惕朱温避开主力,转攻虚弱的潼关,与他俩在崤函道上做殊死一搏。 总之,以防守为主的进攻,牵制朱逆兵力,为中、东两路的进薄打基础、分担火力,等待两路打开局面。朱逆败退,他俩就前进。反之,若圣人战败,则立即遁回潼关套上龟壳装死。 大概就这么个情况了,并不复杂。牌已出,看朱逆怎么应付了。 圣人在湿地上策马漫步,诸将亦步亦趋于其后:“着实没想到,东征的前景居然如此之好。都到弘农河了,却看不见汴军大队的影子。想必朱逆现在也很纠结痛苦。战?走?” “大圣之威,谁敢冒犯。”入朝以来,一直给圣人当小跟班的李仁美在一旁笑答。 “与我在弘农涧野战,赢了一切好说,输了呢?” “弘农、陕他敢守,我就能断他粮道。一武士,日支粮不低于两升,一月就该是六斗,一年就是七石二斗。按一万兵计,一日支粮就是250石,一月就是7500石,一年就是9万石。朱逆部众不下十万,加上马夫、医官、妓女、工匠各种杂鱼。一月需粮不下10万石。半年至少60万石。粮道被断,他挺得过三个月么?” “嘶…”闻言,有将领暗暗咂舌。在心里默计一核对,数目竟和圣人口算的结果大差不差……关键他张口就来,都不带思考打盹的…… “圣人神灵!” 圣人摆摆手,轻飘飘地:“区区算术何足挂齿。”如果这种简单运算都不能口算得出,还要找笔墨、摆算筹,纯低能,还当什么皇帝。 圣人自顾自继续说道:“不战,坚守弘农、陕,被我过河,同样会被断粮道。异位而处,我肯定退守洛阳、金墉城甚至荥阳、成皋,以空间换时间。粮道保得住,仗就有的打。朱逆幅员辽阔,财力雄厚,这是他的优势。在郑、洛对峙,我们兵马众多,粮需大,粮道长,附加亏损多,关中才勉强安定了两年,也不富裕,耗不过他。然则此贼习惯剑走偏锋,不打一场就退保郑、洛,岂能甘心?再者,一旦被困孤城,四方还有诸侯逼迫,他收纳的牛鬼蛇神不知几人造反,几人割据。我能想到,朱逆大概更清楚。” “圣人高见!”李仁美赞道。 朱温会怎么抉择?似乎进退两难。在陕州坚持是豪赌,回洛阳也差不多。大头兵不会听你讲什么战略,该不该打,只会觉得你被李贼吓跑了。即便他们作战欲望也不强,但只要你撤,并不妨碍他们对你冷嘲热讽。 说封建军队是一群毫无组织纪律的乌合属于一棒打死,用来形容晚唐五代的大部分杀材却贴切,圣人领导军队四年才下了这个结论。 桀骜,凶残,贪婪,打蛇趁杆上,狡诈,强则盗寇,弱而卑伏,在这些职业军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将官与士卒就像两支拔河的队伍,两党政客,斗争着,合作着,破裂着……顺利的时候对你百依百顺,比情人还温柔。疲软了,离开你的样子比前女友还冷漠无情十万倍。 耍“武夫”这把刀,要做好随时被砍的心理建设,类比阿三耍眼镜王蛇吧。节度使们,包括李某人在内,都是耍蛇人。朱逆至今一点动静都无,谨慎的不像他,显然察觉到了内部的变化。换句话说,他可能自觉已没威权可供使用了。 “现在形势与我出征前的推演迥然不同。”圣人迎着夕阳,俊秀的脸上现出恍惚、陶醉:“贼势气堕,朱温已没用了。且休养三日,初四北上弘农,找朱贼出战,让叛军杀了他!” “喏!”诸将轰然应命。 圣人已忍了朱逆太久太久。 潼关,首阳山,两次把他逼入绝境。 可惜啊,你这样的枭雄,现在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继续用你的兵强马壮来恫吓、篡夺李某人的身家、威刑天下吗! 没了威权,褪去上位者的光环、滤镜,还不是杀材眼里的一条死狗? 天下势,已回到我的手上。 你的势,没了!永远! “真没想到啊,居然直接变成了上洛大战。” “不要半场庆祝,万一叛军还愿意为朱逆死战,岂不坏了大计?他现在猥琐不敢出,搞不好就是在示敌以弱。” “切!只有弱者才示敌以弱,示敌以弱就代表已不行了。” “如果李克用、魏博、杨行密与圣人诚心联合,屠了汴宋亳颍四个反贼窝也不在话下。” “哈哈,原本试探性的东征,竟成了天下布武的先兆!” 当王师在大圣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从前烟洞出发开赴弘农城的时候,草长莺飞。阳光从林叶缝隙间穿出,照得武士们一片通透,真是个厮杀的好时节。 建功立业,在此一战! (本章完) 第224章 五代十国(三) 第224章 五代十国(三) “报!” “赵匡凝、李嗣周抵击伊阙,白居易村的士人携刁民叛乱,响应西方逆贼!镇遏伊、洛使王檀大惧,恐孤城为部下所害,不敢坚守,夜遁洛阳!” “朱友恭正在黄巷坂外苦苦抵挡扎猪、王从训的进薄。” “萧秀、武乙戟、赵匡凝、陈五、陈熊、哥舒金、吴讨、野利阐、李仁美、杨守亮等诸侯联军发出劝告,让陛下……臣不敢讲!” “让朕如何?讲来!” “让陛下……牵羊肉袒。” “郑州防御使赵克裕、忠武军节度使赵昶、制置勾当河阴、孟津关塞道桥栅寨守捉使黄文靖、河阳节度使李思安致书,说,说……” “说什么?” “说陛下天怒人厌,举世沸腾,威权尽失,宜退居太上皇,传位朱友裕。四帅称,仍事朱氏。若陛下从应天道人望,李圣东征,他们自当与少帅死战……否则将采取断然措施……” “住嘴!赵克裕、黄文靖、李思安也敢逼谏,难道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朕养的这些三姓家奴!饭桶!禽兽!值娘贼!” …… “假圣人被真圣人吓破胆了。秦宗权兵临汴州城下,他亲自迎战,现在居然不敢野战。” “废了,已没用了。” “刀在手,跟我走!杀老狗,拥少帅!” “如今王道昌隆,梁政衰微,再放任院中独夫昏庸无能,武夫之耻。袍泽们,执迷不悟还要给蠢老猪卖命的,露出右臂。愿匡扶少主嗣位者,左袒!就在这军营之内,一决雌雄。” “开打开打!” “额,额暂时不参与,谁赢额帮谁。” “愚人!吾曹助谁就谁赢啊,这是艰难以来的成例。” 波谲云涌,凶枭四起,人心慌乱。决战还没爆发,形势却已到了千钧一发。一条条噩耗让所有人都感到城头变幻大王旗。 “李氏乱军朝夕而至,军中往往有恐怖流言,臣请陛下舍弃大军…出奔!返回汴京,并诏各州刺史、镇将、节度使即刻入卫,将健儿集结在王畿!” 朱温脸色铁青的走来走去,仍未下定决心该怎么办。有心出战,但军中人心离散,害怕一集结,大军当场就能被鼓噪者领导起来。他的威望已经镇压不了野心家!龟缩不出,早晚也是个死。回洛阳,半路可能被“邀斩”。等死和找死、可能会死的区别,真真是恼火。 “再使太原,对李克用晓以利害。朕死了,他也活不长。请他速派大军入豫,设法将女婿劝回去。事谐,朕把河南府、河内送给他。快!”朱温找来一人,急切吩咐道。 说完,又握着敬翔的手:“赵、魏有回音了吗?” “王子美、萧秀、田希德直言,必以陛下自裁以谢天下,方能退兵。”敬翔凄然道。 讨逆是分轻重的。 圣人巴不得一举荡平中原。 他麾下的文武群臣谋求在这次东征中获取更高的官爵,甚至是实权节度使。 赵匡凝是出于传统的士大夫对皇帝的忠诚心理。 赵匡明是迫于兄长下场,兄长要和李氏一条道走到黑,被绑架了,也因此,他在战线上动作迟缓。 马殷是出于荆州、襄阳的地缘关系,而他巡属未定,实力弱小,加之部下倾向李氏的占多数。 而对于赵、魏两家,他们的讨逆目标只是倒朱,消灭这个撼动藩镇割据局面、在卧榻之侧对他们生存造成严重剥削与灭亡危险的战争罪犯,换掉宣武军如今的统治者,把关东恢复到巢乱前的态势,维系“以藩制藩”或者干脆说藩镇割据,而不是肃清叛军。 和谈条件就是朱温必须死,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这也是为什么陕州会战甫一开始葛从周、张廷范、赵昶、黄文靖等人就纷纷摆烂的原因之一。朱温对李作战持续失利导致威权沦丧无力是原因,四方侵逼他们抽不出更多有效兵马支援故不看好陕州会战是原因,他们的诉求包含寻求各据州县也是原因。如果朱温的败亡可以换得“父死子继”的河朔型藩镇扩大到中原,何乐而不为? “微君言,误大事矣!”朱温顿悟了。 他算是明白了,在割据风气下,削藩是要死皇帝的! 节度使为了割据、个人欲望可以做出任何事,天子害怕,但又消灭不了,于是以节度使制节度使。 节度使谋求割据,以武力控制地盘,但害怕军队造反,于是以牙兵镇压外军,牙兵骄横,于是以亲军制牙兵。亲军也造反,怎么办?那就以后院兵制亲军。后院兵也造反呢?跑路,去邻藩、朝廷避难。 来自群众的武夫整体勉强认李氏。 这就是中晚唐。 总结起来就两句话:众建诸侯以削其力,以拱王室。广蓄衙军以卫藩镇,以捍传承。 天子、节度使、牙兵三权分立,互相对抗、制衡。 谁敢颠覆代宗、武夫的章程,谁就得掉脑袋! 如果朱温能像后世一直赢,保持威权不失,并各种下三滥清洗功臣,巩固禁军对地方的优势,那么,能混个被儿子乱刀但统治不立刻崩溃的体面结局。可一旦受挫,反噬就会来得非常快、非常厉害,一如此时。 “哈哈哈。”朱温笑了,宛如被天灵盖挨了一锤,久久不能回神。原来他要篡夺的并不只是一个残唐小朝廷,要打击并不只是跋扈武夫,敌人并不只是一个个藩镇,而是一套秩序,一个时代的……人心! 但复盘反思并不能遏止战争的发展。 双方距离不足百里,大头兵获悉贼军行动的速度已经比他还快。“率兽食人的雍凉蛮子离开了前烟洞。” “杂胡铁骑在弘农水东岸登陆,向洛阳逼近。” “寡廉鲜耻的淫嫂小子进入南庄。” “关中伪君占领老鸦陂,进击玉女山!” “唐皇跨过观音川!” “天子攻破小凹栅!” “圣人的斥候出现在长秋寺!” 敌情在军中不断刷新传播:“车驾先锋对我射出劝降书!” “伟大天子、命运之主、至高无上的武康大圣到达弘农城外!” “上洛!杀猪!”七月初九这一天,弘农城外笼罩着一层雨后薄雾,雾中红旗半卷,发出响彻云端的鼓噪:“杀呀!冲啊!” “敌军开始伐木准备攻城了。”没一会,雾霭散去,天空半边蓝兮半边云,明媚的阳光洒落绿茵茵的草地,风和日丽,显出漫山遍野的铁甲武士。突兀的尖叫响起:“啊,恶人军填埋壕沟了。” “射!布防。” “啊……”就在城头汴军观察敌情紧紧张张备战时,惨叫从背后传来,城中霎时一阵嗷嗷怪叫:“芜芜芜!烧营!”然后……仿佛不约而同,数条街道的民房被点了,滚滚黑烟冲天而起,一浪又一浪炸喝在各个角落响起:“儿郎们,鼓噪起来!” “反也!”城上,如同收到了某种信号,不少将校、军士扔掉手上工作,带弓携槊下城汇入。 “寇彦卿要谋反!” “朱友裕反矣!” “氏叔琮、张慎思、萧皓、控鹤都将韩勍、长剑左虞侯赵在礼……也反了?!” “长直侍卫长源政、毅勇都指挥使高季昌与乱军合流,他们在进攻行在橘子园!到处都是乱兵,啊,莫杀我——“ “噗!”鲜血迸溅,大臣的脑袋飞起,喷着热浆的无头尸体被乱兵抬在攒动地黑压压的人头上。 “杀呀!” “朱温丧心病狂,少帅骁勇善战,无所不精,南天一柱,竟然两度险些被处死。”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李氏奄奄一竖奈何不得,凭什么要我当你圣人!你配吗!兄弟们,拆了他!拥少帅上位,人人有妃嫔,个个当都将!” “整日通奸儿媳,痴迷人妻,老子当了十年兵却没婆娘,老子长得丑,你不会赏一个宫女吗——” “莫废话,速将老狗碎尸万段!”朱友裕在人群中凶厉大叫。 “圣……老狗跑了!” “射!” “嗖,嗖嗖……!”随着一阵箭簇响,喊杀声同时在弘农城内外炸开:“你!去给李圣人说一声,我们在杀皇帝。等吾辈杀完狗皇帝,收拾了老狗党羽,就请降。” “下克上了,弘农没得打了,走吧,回洛阳。” “李贼就在城外,怕被衔尾追杀啊。” “他们一路跋涉累得腿软,刚到,营地也没扎,哪有余力哟。结阵而出,走小路避开骑兵就行。步兵要追,和他们打就是了。” “啧,圣人和朱友裕父子一场,不知哪来这么大仇恨,怎么突然要弑父杀君?” 轰,东门豁然洞开,上万骑士、随从、官吏拥着朱温飞奔而出。身后,密密麻的马步军、骑、步乱兵疯狂追杀。失去指挥的十余万人马就地解散,想造反的,跟着朱友裕反,不想反的,各自抱团带着民夫、工匠、妓女撤往洛阳,也有当逃兵返乡的,归顺李氏的。 “总之,完了,乱成一窝粥。” “疯了,全是疯子,城外李圣急攻,城内急攻朱圣。” 山陂上,李某人看得目瞪口呆,又喜又忧。 喜的是,经典内乱。忧的是,从叛军造反阵势来看,战斗力还在,只是朱温驾驭不住了,也轻松不到哪里去。若自己某年陷入颓势,会不会也落得这般境地?好个五代十国。 赌一赌,朱温能逃出生天么? 评论区经常出现各种令人震惊的言论。以后,每次更新出一道题,次日给出答案,看看大家的成分。 今日题目:日常生活能够反映出时代风貌、特征。下列情景中,可能出现在晚唐的是——? a,女人和皇帝穿着同款黄袍。b,农民在东市卖粮兑换银钱。c,皇帝出巡,御史骑马走在车驾后面。d,京官中午准点回家吃午饭。 唐中叶以后,一个河朔型藩镇节度使更替,朝廷要么立即任命一个亲王遥领,要么搁置数月,之后才正式给该镇推举的“留后”颁发符节、委任诏书。而具体的操作,往往由中官传达。这反映了——? a,中官权势扩张。b,官员任免程序规范。c,藩镇的独立性受到限制。d,藩镇权力交接稳定。 都是单选。 翻译题:况国家大灾大患,孰有过于狡虏妖莲及叛将悍帅篡王之突如来者。 (本章完) 第225章 夜来幽梦忽还乡 第225章 夜来幽梦忽还乡 黄昏,夕阳拉出一地影子,朱温带着三千余人来到道场寺。 可能是治汴十二年,也或者其他缘故吧,虽然众叛亲离,处于狼狈流亡,仍有人为他断后,追随他。弘农之变时,从驾武士、官僚、随从一度超过万人。途中被乱军撵着屁股杀,犹不断有杀材、大臣拼死掩护。比起威望大跌后被部下直接处决、逮捕、全盘放弃的崔季康、康传圭、李全忠、秦宗权、韩简、高骈、李克用之辈,朱温是幸运的,至少暂时。 一路播越下来: 石壕村外,中书舍人韦郊的血溅到他脸上。 渑池口,秘书令张衮、起居官程震一刀扎他坐骑屁股上,独步战死。 被他嫌弃本领低微的侄男侍卫长朱友宁淹没在乱军马蹄之下。 夹马指挥使尹皓、天武都头韩瑭、白马将胡赏、亲骑元从邓季筠……的怒咒搏杀还在耳边回响。 被他称作“天赐我也”、“天下的好东西我与你一起分享”的寇彦卿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一向宽厚待人、忠孝两全的长子狠毒起来,弑父杀君完全不遮掩,能直接对他喊出:“速将老狗碎尸万段!”这样的诛心之言! 这几天的经历对老朱,至死难忘。望着在道成寺内各处休憩的三千余人,即使心坚如铁、冷血无情如朱老三,亦不觉潸然泪下。 哭的是什么,说不出来,反正只是难过,泪奔。 这一辈子,不知道在玩弄些什么权术。 这一辈子,不知道在骄狂得意什么。 这一辈子,不该跟着将士们打骂文官是毛锥子。 这一辈子,不该那么卑鄙无耻,该有的操守、底线该有的。 “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的道理,该听一听的。 …… 这一辈子,活得糊涂,活得像个笑话。 在佛堂对着菩萨顿首长跪不起,呜咽之时,他想起了潼关的那个雪夜。 那一夜,凌云壮志的大军踢到铁板。 那一夜,入长安的豪赌为输。 那一夜,威震四海的汴人被上帝降下神罚诅咒,拉开衰败的序幕。 也是那一夜…… 他是上帝专门派来与自己斗法的么? 否则怎么可能短短几年,使病树枯木逢春…… 朱温无声痛哭。 蓦地起身。 “噌!”腰间剑出鞘,染血的阙口锋镜照出模糊的一副蓬头垢面。 鬓边,缕缕白发是如此刺眼。 朱温怆然一笑。 遥记当年五百元从入汴州的踌躇满志。 从平巢灭蔡的一时无两到大马入徐的气吞万里如虎。 从薄蒲失利的黯然销魂到如今的万念俱灰。 黄巢,张全义,王重荣,杨复光,孟楷,林言,刘巨容,田令孜,朱珍,李唐宾……当年与他是敌是友、是上是下的故人,都已陆续凋零。 时代变了啊。 也累了。 他举起玉具剑,抵近脖子。 然而在擦破皮肤,准备发力滑动的霎那,他迟疑了,犹豫了。 他做不到勘破生死。 他怕死,被刀斧加身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秦王绕柱。 他还想再见天后一面。 那年春天,穷困潦倒、孑然一身的他,在宋州一片竹林,偶遇了这个让他整整六年念念不忘、思之如狂的女人。一个为了她,可以唯唯诺诺,放弃将相、大丈夫尊严的女人。 他并不认为耻辱。 如果不是真的痴迷,谁又愿意当舔狗呢? 别人奚落,嘲笑,那只是还没遇到那个足以让自己为之疯狂的那个人。 这一刻,朱温双眼迷离,昏沉沉的脑海只觉天旋地转,一颗心仿佛在被乱刀搅动,痛得喘不过气来。自己败亡在即,天后已是奇货。 她又会落到谁的手里? 她会是什么结局? “陛下,伊、洛镇遏使王檀率所部顺义军一万五千人来勤王,正在道场寺外等候谒见。”佛堂外,有人喜悦禀报道。 这让朱温下意识振作了一些,感觉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但随即,又被恐惧驱逐。 威权一旦瓦解,已是奇货的又何止天后,他也是了。黄巢退出关中后被各路旧部疯狂背刺、抢人头,他记忆犹新,因为他也是其中一员。而且王檀是神策军将门出身……以他叛国背李对恩主的决绝、酷辣,很难预言会干出什么。 但既然还在寺外等候传召,暂时不会反。 擦了擦眼泪,朱温走出佛堂。 “陛下!”王檀走进道场寺,看见朱温,远远解下佩刀,率领部下参拜。 侍卫挪动脚步,欲把朱温挡在身后。 朱温隐晦地扯了一下,小跑上去,亲自扶起王檀一干人等,然后握住王檀的手,别过头,哽咽不忍:“王卿!” 没办法,压力过于巨大。 这个压力不是其他,武夫造反,哪里没有?朱温也有心理建设。主要是对未知结局、死亡的战栗。董卓,李傕,苻坚,冉闵,侯景,朱泚……想起这些人的式下场……说不怕,那是假的。 “陛下……”王檀对朱温并无多深的君臣感情,但看到朱温宛如被兽兵凌辱后的凄毁少妇,还是有些难言。堂堂汴帅,大梁皇帝,何至于此。 朱温意识到失态了,松开王檀的手,问道:“朕初播而来,洛阳如何?” “洛阳只臣一部,附近金墉城、孟津各有一个镇将。”但都按兵不动,在观察局势,或者说,在等朱友裕接收。 朱温已被儿子趁着王师进薄的机会掀翻,继续为其效力,就得面对和朱友裕开战。事到如今,父子谁强谁弱,谁的赢面更大,不问可知。况且朱友裕在汴军之中本就极富威望,否则这次也不可能一举得手。如无意外,他已整合了陕州的十余万人马。 他王檀要跟朱温一条道走到黑是他的选择,在朱温大势已去的情况下,其他将领多不会站朱温。没意义。中原格局马上洗牌,把兵马在朱温父子的内战中拼光,那才是蠢。 朱温脸色更加衰败:“洛阳可有乱军?” “有,但不多。有臣等在,当不敢进犯车驾。”王檀答道。 朱温心一揪,闭了闭眼,又问道:“友裕逆子如何?有他的消息么?” 王檀奇怪地看着他。 你刚摆脱他的追杀?不比我更了解? “定是在渑池收拢乱军无疑。”顿了顿,朱温叹道。 收拢整顿乱掉的陕州行营只是其一。崤函道上还有朱友恭的部队,朱友裕可能会想办法吞并。 另外,老朱应该感谢李某人。若非欲趁此良机从叛军身上咬下一块肉的李某缀尾交战,缠住了朱友裕,他在这喘气的空当都没有。 乱?并不乱,事件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数学模型描述:小温以速度甲离开弘农,半个时辰后小裕以速度乙出发,追赶小温,边走边招集朋友。一天后,小李以速度丙出发,追赶小裕…… “陛下莫要灰心丧气。”王檀说起正题:“乱军势大,咱们只有不到两万人,臣欲率部护送车驾还都。俟入汴,便号召中外,共讨友裕。此贼谋杀君父,人神共愤,断难得逞。” 朱温只是不语。 老巢他留了万余甲士,由石彦辞、丁会、王彦章、戴思远分统。 虽然他们弑主降李的概率很小,汴州可以视作安全去处。 但必经之路上的郑州防御使赵克裕、河阴关塞制置使黄文靖、虎牢关使贾晟、忠武军节度使赵昶四头拦路虎,二赵与黄在弘农之变发生前就劝过他退位,不可能放他回汴州。只须在郑、许一带拖他一两天,朱友裕就能从后方赶到,将他围杀。 即使通过华容道,汴州守军也不一定敢接纳他。除非你带着数万大军,让他们看到你有翻盘的希望。丁会、王彦章可以是忠臣,可以冒这个险,万把守军也可以有一小撮义士…… 另外,局势至此,朱温并不认为王彦章、丁会、石彦辞还能掌控汴州和守军。 按常理推断,军乱大概正在进行中。 总之,难。 只能沿颍水南下了,看看能不能收服淮西行营。若成功,则携军东进,再收颍、亳、宋三州团练与镇戍军,以三州为基,与逆子打擂台。 想到这,朱温给自己打了打气,然后问王檀:“王卿,顺义军可愿从朕南狩淮西?” 说罢,用惴惴不安、又饱含期待的目光看着王檀。 “部分将士家眷在汴州……”王檀面露难色:“臣一会与将士说说,尝试下,能带多少带走多少吧。”语气颇为勉强,心也不禁一痛。 他也舍不得家眷。其妻羊氏和几个小妾美艳无比,只要在家,几乎夜夜云雨一挑七。抛弃美人从颠沛,王檀想也不敢想。但他自知卖国贼之属,没了朱温靠山,任何人持节汴州,都可能在长安的施压下将他交出去。 他四代公侯。曾祖泚官至防御使。翁曜定难功臣,父环位列九卿,他非常清楚朝廷对叛徒的态度,只有两个词——残忍,斩草除根。 投巢的世家、公卿、皇族,不论男女老幼,不听理由,全部处死。哪怕是被巢军掳去,但没有殉节、给巢军生了儿女的妇孺,也一概问斩。朱玫之乱,无论被动主动,只要给乱军出过力,死。兰陵萧、河东裴、荥阳郑出身的宰相萧遘、裴澈、郑昌图亦被斩首暴尸。 “百官死者泰半。” “请皆以极刑。”不是开玩笑。 “陛下且在道场寺休息,拂晓咱们便出发。” 朱温听了,心里欢喜,感动道:“使能复位,当以卿任择一镇为帅。若终不可成,便把头颅送给卿,与卿王爵富贵。” 朱温本想立刻就走,但部下很累了,也没辎重,人马都饿着。不休整一下,走不动了。没这三千臣、兵,以一个光杆司令上路,他也不敢,搞不好王檀途中就反悔了,或者其部有人要杀他。 “臣告退!” 朱温点点头,目送王檀离寺,才在道场寺内走动起来。 他心如不系之舟,形同已灰之木,在人前,嘴角依然挂着一副坚强、淡定的微笑,给受伤的大臣上药,给垂死的军士喂粥,挤出眼泪共情。把睡在地上两眼望着暮色发呆的石妃抱在怀里,诉以爱怜之言。单说这份心志,是个干事业的。 正在朱温努力维持队伍的时候,一群杵着棍棒的伤员一瘸一拐靠了过来:“陛下。” 朱温心一紧,强自镇定,勉强笑了笑:“怎么?受了伤别乱动,找——” “陛下……” “你说。” “俺们二十二人决定了,就不从陛下南下了,返乡去也。”说话的为首小校,被斩了一支手臂, 眸子暗淡,嘴里不停咳血。 “也好。”朱温在身上摸了个值钱的物件塞给他。 “臣等去,圣人自爱。” “陛下……保重。” 一行没拖沓,说完就离开了道场寺。 朱温刚准备坐下,又过来一队:“陛下,我等不愿落井下石,但事已至此,我等也倦了,这就走了。” 朱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表情僵住了,尬笑两声:“哈哈哈,走吧,走是对的。” 这一次,竟一下站起密密麻的数百人。 有武夫,有官吏,有女人,稀稀拉拉各自凑成一团,踉跄着走往寺门。因为坐骑力竭,或是觉得体力不支跟不上,或是畏惧未知前途,又或者别的什么。但这会已不能过问。大伙出于种种,陪你走到道场寺,够意思了。现在要走,你也只能故作坚强,体面分手。 “归霸,你也要走?!” “臣以利自魏博而来,今度陛下威权不能复振……”可能是因为有愧吧,没说完,张归霸就用袖子遮着脸匆匆去了。 “归霸!”朱温脚步跌跌撞撞,伸手挽留。 张归霸不应。 “归霸!” “驾!”道场寺外响起张归霸的大喝与清脆的马蹄声。 “徐怀玉也跑了!” 朱温已说不出话来,只蹲在地上,再度情绪失控,低声呜咽,也不管众目睽睽了。 这次,他是真绷不住了。 等到入夜,淅淅沥沥的夏日雷雨朦朦胧胧的笼罩着道场寺,大梁皇帝身边早就分手得惨不忍睹。除了两百多个跑不动的重伤员在雨夜里挣扎,侍从、武士、大臣相和,只剩堪堪一千,连顺义军也跑了大半。 当流干了眼泪的朱温搂着石妃合上刺痛的眼眶昏昏入睡,道场寺外敲起了古怪而朗朗的小鼓调子,传入黑暗里的古刹,河阳都头邵赞的军队业已从定鼎门进入鬼蜮一般的洛阳城,抵达道场寺左近的坊里。 数千名披着蓑衣斗笠的军士在雨中整齐排列,邵赞慷慨陈词:“到这了,某也就不聒噪了。圣人倒行逆施以来,河阳将士为其驱使,转死沟壑。奈何上命不加朱,他竟然被陕州行营驱逐。李皇帝、朱友裕将长驱上洛,某只好取下圣人首级,逮捕百官,率尔辈西行,避开朱友裕,向李皇帝纳诚发家。若绕不脱,就对少帅邀功。在北郊守了两天才狩到,今日瞧了一整日,才等到兵官离去大半。现在洛阳士民亡逸十之八九,勤王军也只王檀余部数千。擒杀安禄山,取富贵,扬名青史的机会就在眼前。儿郎们要奋——” “好了,别他娘啰嗦了。” “造反要你教?” “什么造反,这叫举义归国!” “好!”邵赞道:“各按布置,翻围墙,呐喊惊吓,四处放火。中军随我攻打山门,破晓之前,捉拿伪圣!若不成,就回河阳。”说完,马鞭一指远方:“前进,敌在道场寺!” “前进,敌在道场寺!”武夫们发了一声附和,冲入雨夜,全军掀起一股席卷东京的热浪狂潮。 “你们是哪部分的?来干什么?”巡夜的顺义军问道。 “我辈义士!” “奉密诏以讨尔等乱军,诛杀奸贼王檀,救出圣人!” “嗒嗒嗒……”一双双争先恐后的脚步踏破雨水,震天的呐喊快速逼近道场寺:“狗脚朕,死老魅,还敢跋队斩否!俺来索命辣!” 嗖嗖嗖!箭簇毒蛇般乱飞。 “拿你脑袋一赚!” “噗,是河阳城的狗崽子!” “反虏敢尔!”黑暗中长槊对捅,血水迸溅。 “操,你反我也反!” “俺也反了!走,与河阳兵合流!” “圣人寝室在那边!跟我走,我带路!” “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用庶人,圣人天子之尊,不宜斧钺加身,用弓弦勒死圣人即可。” “屁的天子!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现在李皇帝兵强马壮,额已认了他是天子!” “王檀在哪里?王檀在哪里?老子要宰了他!” “蔡天子杀得!梁天子也杀得……”数十名矫健武夫从围墙上跳下,扎步便对着空气一通乱箭覆盖。在他们身后,更多嗷嗷叫的武夫正如下饺子一般翻墙入寺:“冲呀!” “你们杀,我不参与。”一队惊醒的长剑士靠在廊柱上,看着一个个乱兵从身前走道上跑过。 “前进!敌在道场寺!”阴森的古刹内殿宇耸立,大群武夫踏破山门,端着铁槊举着横刀鱼贯涌入。 大刀劈脸斩下,侍女惨叫着倒在积水里。 “噗!”槊锋一捅,敬翔直接被挑飞,扔进了雨打荷的池塘。 大臣磕头捣蒜,涕泪横流,哀求着饶命。 攥着发髻拎鸡仔一般拽在怀里,垂直一拳打在膛上,胸骨咔嚓碎裂。 “嘭!”暴力一脚,厢门稻草般倒塌,数人闯入,捉住榻上的女眷两耳光打得口鼻来血就开始干。 睡梦中的朱温一骨碌爬了起来,炸喝道:“来人,来人,出了何事?” “乱军入城。” “王檀呢?” “死了!” “快,召顺义军平乱。” “顺义军亦反矣!” “毁了,毁了,朕成了周宝了。”朱温慌忙蹬上靴子,跑到窗口盯着鬼影重重而又喧骚不已的雨中古刹:“反者谁也!” 有侍卫叫道:“遍地都是!圣人问谁?” “陛下,快逃命啊。”寺人急切道。 朱温无言: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朱温不禁大笑,大脑里正在一幕一幕飞快地闪烁一生记忆。鸡皮疙瘩长满全身,心脏“咚咚咚”地悸动。 嗖!一支箭钻进室内。 这时,邵赞提着滚满碎肉的刀,缓缓在臂甲上挪过,出现在寝室外的园。 “邵赞!诸葛爽败亡,你来投奔朕,朕署以衙将。赵克裕持节归顺朕后,朕以都头将你提拔回河阳,何负此辈!”朱温狰狞的大吼,巴掌锤挞着窗台:“嘭,嘭,嘭!” “够了!成王败寇,弱肉强食,陛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况朝廷何负陛下?陛下何意反邪?!”邵赞一通喝问,高声道:“臣杀陛下是为富贵,非故意造反。多说无益,请即就行!” “朕与此辈有恩——” “哈哈哈,有恩就一定要报吗?李家对陛下也有恩,陛下报了吗?陛下既能恩将仇报,我辈安得不可!此所谓,上行下效之!白虎通义之教也!” “陛下速速自裁!” “好,好!”朱温仰天大笑:“朕在地狱等着尔辈。爱妃,勒死朕。” 石妃眼里凶芒涌动,拿过绳子从背后套住朱温的脖子,光溜溜的玉足抬起,一脚蹬住朱温脊背,随着春光乍泄,石妃厉声尖叫:“啊!!” 道场寺内,响起军士们肃穆的齐诵:“南无阿弥陀佛……愿陛下善地受生……” 邵赞走到窗边,一眼就看到圣人平躺在榻,肥躯盖着一张脏兮兮的毯子,半截青筋暴起的胳膊露在外面,耷拉在床沿。 “割下圣人头。” 乾宁二年七月十三,朱温陨落于洛阳道场寺。 (本章完) 第226章 她来了 第226章 她来了 “圣人遇弑。陕州行营、河阳、郑州、关塞都反了,我等溃归,请入城。”酸枣门下哭喊一片,密密麻麻的汴军哀求着。 “将军,俺是淮西跑回来的。王敬尧造反……” 郾城军乱,行营都虞侯、沿淮上下都指挥使王敬尧自称宣武军留后,许诺入汴成功,人赏钱五十缗,随意淫略十日,于是得到承认,都监刘捍平乱失败。现数万大军已在他的带领下,沿汴许大道直逼开封。一路裹挟民匪,规模持续扩大。 “汴梁戒严,外兵不得入京!” “义成军逐节度使胡真,推牙将张检为留后。我等与之交战不胜,逃遁京师,胡帅途中为部下邀斩罹难。我等是忠诚武夫,绝不作乱,让我等入城吧,有事也好有人守城平乱。” “各自在畿外寻找驻地,等朝廷整顿,再行进京,快滚!” “干你娘!前蹈白刃,后而不得入城休整。此何人?人鲜衣怒马,刁斗不闻,彼何人?就这么忍了?忍一次,朝廷见我辈好欺负,就会变本加厉。一忍再忍,忍到雪中过夜么?” “嗖!” “兄弟们,联合起来,攻城!听闻天后绝代风华,美不可言。如今圣人死了,咱们替他瞧一瞧,到底有多美!” “攻城!” 上一刻还在好说歹说的武夫们瞬间獠牙毕露。 守军面面相觑,茫然无措。 “敢哗者死!”有小校弯弓搭箭,喝道:“放箭!将此辈杀材射杀在门下。” 朱老三的好儿郎们,已经到了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的时刻! 七月二十一,淮西乱军过许昌,忠武军并不阻挡,只盼着赶紧过境,一如他们应付黄巢。因河中之败被贬宋州都虞侯的牛存节起团练六千,赶往汴梁南部门户尉氏县劝阻乱军,王敬尧不听,绕过尉氏继续上汴。 汴梁城内流言四起。一会说朱友裕将兵十四万来继位了。一会说淮西乱军已到陈留。一会说魏博、义成军要渡河攻汴。一会说李皇帝五十万步骑已陷洛阳,欲对汴人问罪。什么言论都有。全城惊恐不安。勾当防务使丁会换上便装携妻子出逃,不知去向。宰相裴迪倒对得起朱温的托付,带着十万匹绢与乱军交涉。王敬尧杀了他,并屠随从官吏数十,直接把财货夺过来就地分给军士。此人本就是个贼,中和年杀颍州刺史自封郡守,能指望什么? 裴迪被杀的消息传回后,百官或藏匿坊里,或设法出逃。博王朱友文作乱,招募亡命数百,攻打皇宫。无所事事的冯行袭、卢彦威、王拱、王殷等降人有的加入朱友文,有的跑路。万余守军解散,有的派人联系朱友裕,有的给王敬尧报信,有的溃出城远走高飞。有人合流朱友文。有人进宫保卫天后。有的要拥朱友贞为帝,有的撺掇某宣武将门自立节度使,趁机上位。汴梁士民要么家门紧闭,要么竞相涌入府库、梁宫偷盗抢劫。 总之乌烟瘴气,一片混乱。 和黄巢入关前夕的长安如出一辙。事实证明,没了威权,不但驾驭不了武夫,老百姓也管不住。长安人盗得了大明宫,汴人也烧得了罗城。地域不同,人性贪乱相同。 事实证明,三百年的李氏威权一失,地方能丛生土匪做节度、小兵称刺史、勤王军借讨贼之名攻略州县、胥吏杀县令自代、死囚孤身劫城……等等离谱乱象,在朱温统治十四年的伪梁只会更夸张。 “呜呼,抢天后喽!” “猪狗贼,要弑君么?” “男圣可弑,女圣可挞伐,哈哈哈。” “进宫!” “一会别跟我抢,老子是都将,老子先上。” “那我先杀了你这都将!” “砍死他们!” “把这件金器送给我,不然杀了你。” “宫里还有,自己去拿。” “李昭仪,跟我走,俺会对你好的!噗——李昭仪快跑吧……” 梁宫的兴教门外,火光熊熊,乌泱泱地军兵、官吏、百姓正在互砍。 急着进宫为此刀戈相向的。大包小包刚从皇宫出来被围杀的肥羊。反击侵犯的守卫。逃难的妃嫔。被乱兵扛在肩上快速奔跑的哭哭啼啼地宫人。 某个角落,朱温的妃嫔陈氏被朱友文骑在胯下,一边大逼兜子乱抽一边骂骂咧咧地挺动着:“贼父昔奸我妇,我今须报之!” 形形色色,丑态百端,简直就是吃鸡大逃杀。 嗒嗒嗒,羽林将军王彦章带着千余军士赶到兴教门,见人就杀:“杀光他们!” “王将军吗?俺不跟你抢!”有军士笑嘻嘻地喊道:“别那么大火气,宫里好东西多得紧,天后还没走。只是有控鹤军三都指挥使皇甫麟带着七百人守卫,你——” “老子是你耶!”回答他的是一杆飞枪,带着他的身躯钉死在墙上。 一刀砍掉脑袋,拔出铁枪,王彦章大踏步走进兴教门:“进宫,护圣!” 梁宫外妖魔横行,宫内嘉德殿也是箭矢乱飞,人来人往,尖叫不断。卧室内,小轩窗,正梳妆。天后脸上容色沉静,多年乱世沉浮,加上同州的特殊生涯,使得她早已处变不惊。 整顿好衣容,天后看了眼哇哇大哭的亲生的朱友贞、朱令雅和石妃的儿女朱令柔、朱友孜,起身对守在门口的皇甫麟说:“禽兽遍地,与其坐而受辱,不如死为庾文君。你把我和朱令雅杀了,带着我的首级归国。其他人,尔等看着办。” “陛下!”皇甫麟张大眼睛,忙道:“臣只能保护陛下,不能伤害陛下!” 天后怒道:“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吗!不愿杀,是想看我沦为沈珍珠吗?” 皇甫麟不应。 天后怔怔地盯了他一会,喃喃道:“那我自己来…” 说着,面色骤变,伸手去夺皇甫麟佩剑。 “呔!”皇甫麟大喝,一把推开她,两眼圆瞪:“绝对,不可以!天后的弟弟张仙在李…圣人麾下为将。其次,据臣在长安当俘虏时的接触,圣人并不残暴。只要主动归国,一定会赦免天后。臣已与王彦章商定,奉驾至洛。天后稍待,王彦章应该快到了。” “……岂不知他好色如命?我落到他手里……” “天后无忧,圣人不是那种人,他对住在后宫的两个寡嫂敬若神明,征战多年,亦从不掳薄人妻。君子之风,中外称之。” “万一呢。” “天后于臣等如母如姊,更有救抚之恩。难道天后觉得臣等是在给朱温卖命吗?我辈人微言轻,位卑职低,他对我们除了跋队斩,打骂随心,有什么恩情!臣与王彦章、戴思远与殿外七百控鹤健儿也非寇彦卿、贺德伦、王敬尧那等唯利是图、人尽可夫的婊子野种。今大厦将倾,我辈唯欲投桃报李,只求天后体面、有尊严地活着。若圣人要娶天后,那也是龙凤呈祥。朱温老狗也配有天后吗!太平年景,他连看一眼天后的资格都没有。”皇甫麟冷声道。 “你——”天后不说话了,心里一片冰凉。 这话,让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道德背离感和愧疚、负罪心理,即使她对朱温自始至终毫无爱意,但朱温毕竟对她百依百顺,捧在手里怕化了。故而她虽不为朱温死,陪葬,也不接受不了给朱温戴绿帽,这和她的三观不符。 李圣名声是不错,听说长得也挺美,把南宫宠颜、朱邪吾思、武令仙、殷盈、庾道怜、高明月一众妃嫔迷得神思不属……但到底是男人,是男人就容易被…… 坏了,天后,你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李圣人那么多家事? “陛下检查一下,我——”皇甫麟正待说些什么,殿外突然杀声大作,接着,十多支箭射在了窗子上:“嗖嗖嗖……” “娘!”朱令雅捂着耳朵尖叫。 天后面无表情,射箭吧,射死我好了。 人死了,会有阴间么,还是一闭眼,就像睡着了。 再过几十年,这个国家也许就会海晏河清。将相君臣会得到世人和历史的称颂,自己将和朱温一起被写上逆臣传,也或许什么都不会留下,不为后人所知。 回望儿时,若只见悲恐,是何其不幸。回首往昔,若只余孤寂,又是何其凄凉。天后也曾尝试过,结束这一切,可种种放不下,又让天后下不了决心。 她不想看到那么多将士无端受戮。 她不想看到被征服者的妻女在军营默默死去。 她还想等等,等一等,也许这乱世某一年就结束了呢。 她想见见光明。 她想逍遥逍遥,自由自由。 她想轻松、快乐地活几天。不为谁,就为自己,就为来世上这么一趟。 她还想,当当正常人。 她就这么痛苦、煎熬、又期待、幻想地活着,行尸走肉着,万念俱灰着,浑浑噩噩着…… 这一刻,死亡当前,天后没有尖叫,任凭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浮游:“夫人,到了同州就平安了……真的么?巢贼大将朱温与王重荣隔河对峙,同州军并不勤王,颇有异志,怕是不妥。你一个妇人,懂什么!” 直到王彦章的大嗓门从嘉德殿外穿来:“避开圣人!” “圣人在哪?” “臣来了!” “杀!将进犯宫阙的贼人全部杀光,不分军民!” 天后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嘭!”殿门被踹开,几个将校带着大群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武夫,冲进了嘉德殿。 天后心跳骤然加速。 她不怕死,但很怕武夫,就像怕蛇一样。无关胆量,本能地,来自灵魂、胎里、过往的本能……“扶住圣人!”十将郝祚大吼一声。 两个虎背熊腰的武夫矫健上来,铁钳般的大爪子一左一右锁住天后臂膀。 “为圣人披甲!”郝祚又吩咐。再上来一个军士,将手里血淋淋的锁子甲上下一甩,抖去血浆和黏液,掸了掸,拍掉明显的筋膜碎肉,就粗暴地给天后穿起来。异味恶臭入鼻,天后小腹一抽,险些当场呕吐。 “带圣人上车!”郝祚转身带路,将天后和朱令雅、朱令柔、朱友孜、张月仪塞进停在殿下的辒辌车。 车驾却没立即出发。 不远处,嘉德殿下,皇甫麟、王彦章两部千余血染征衣的汴军呈半弧形站着。三步玉阶上,王彦章口水乱溅:“疾风知劲草,板荡见人心。十户之家,必有忠信。救驾至此,诸公诸将士都是我宣武军正义之士。景福以来,为名为利,为妻儿为爷娘,为不想离乡,畏于威权,为了这样为了那样,身不由己,所以助纣为虐,如今老贼已在洛阳自取灭亡,难道还要把一身傲骨铁胆卖给朱友裕、王敬尧之辈吗?我辈大丈夫,就这么人穷贱志短吗!不如奉天后入朝,比浪子回头,周处上岸,转汴贼之骂为皇国之城,事圣唐天子,成千秋美名,怎么样!” 不知哪个角落一个受伤未死的乱军突然叫道:“你深受信重,不能为主上分忧则罢,如何敢作送主之妇与他人的无耻!枉你自居忠义!呸!” 王彦章怒道:“把他杀了!” 此人兀自大骂不休,直到一阵剁肉声响起,才戛然而止。 “某手里这杆铁枪,忠的是天后,是锄强扶弱!是惩恶扬善!是天下大义!朱温又是个什么东西!谨修部下之节、服从号令、没宰了他,已经是我王彦章最大的忠义!”他这样说着,站在那如同一尊凶神恶煞。 “俺也一样!”有人附和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区区赏赐,武士前程,哪里拿不到?哪里没有?给谁当兵敢不给?十七从军行,砍断十二把刀,图的是两吊臭钱吗!五斗米就能让俺折腰,俺刘七是个甚么贱种?俺就是看不惯,看不惯,俺就要管!就要拿这大刀片子与人讲理!以前朱温在,专事威刑,也不敢当逃兵,只能当烂汉。而今王将军既要奉天后入朝,俺打听那李皇帝,据说是个人,就是不知其实如何。这个都头那个节度使的,俺见得多了,没几个好鸟。且从天后去长安看看罢,验验货色。若不如意,俺老鱼入大海,落草去也。” “天后之恩,没齿难忘,只是老父病重,闺女年幼,离了我,恐无活路,实不忍远去!” “同道一场已是缘分,各有各的难处,君自去!” 走了数十人之后,余者都叉手道:“敬受命,奉天后入朝!” 王彦章道:“好!大丈夫何患无妻,到了长安再安家!出发!” 应该说,对于这年头的杀材,家人的确重要,但不是那么重要。滑州张雄、徐州刘知俊、光州、寿春刘士政之辈动辄率众数千出逃,都不带家人。带家人的反而是异类,属于“创业”意志不坚定的,要处死。整个风气就——我们干我们的事,老婆孩子听天由命。 历史上王彦章全家被掳至太原,李亚子遣使招降:“你看着办。” 王彦章:我看着办?我一刀两半! 把使者砍了。 这些武夫或忠良,或奸佞,或残暴、好色、骄狂、有情有义、胸怀兼济之志,各有各的特点,整体却遵循一个特性——抽象。这就是五代十国的特色。一个病态的社会,让为数不多的正常人也带着病态。 “哒哒哒……”军士们团团簇拥着辒辌车,朝城外而去。 随着天后一走,汴梁城内渐趋混乱。 不知谁能成为下一个主人? “圣人奋元和遗志,承九庙之望。以区区奄奄,振长策而御宇内……天后且宽心……”辒辌车内,皇甫麟见天后神情不豫,安慰道。 天后默然不语,其实心里没来由的好受多了,觉得如释重负。 她掀开车帘,最后看了眼堕入地狱的汴梁。 永别了,牢笼。 放下帘子,天后变得非常安静,一动不动抟手坐着。 想起代笔给李圣的那封致书——“陛下生于紫微,居北斗天庭。谋志成雄,虹贯江山。丕绩构显,威越龙荒。兴复之主,近代无比……今陛下果能为万世除害……扫八表妖氛,则天下谁不宾从……” 苍白的脸,一点点的红了。 琢磨着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什么言行举止,温柔么…… ****** 圣人接到使者时,正在新安县与文武议事。 “汴将沿淮上下都指挥使王敬尧起兵,遣使奉书来请宣武军节度使,领制度巡属汴、宋、亳、颍即可。”赵嘉汇报完,问道:“是否允准?” “再等等。朱友裕军威复振,一旦回师,王敬尧不一定坐得稳。” “河阳节度使李思安请降,愿改事君之礼。” “下一个。” “朱友裕的请封…” “谁拿下汴州,谁就持节宣武军。”说完,圣人眉头一皱:“他还没走?” 朱温的死不代表大局已定。朱友裕已经火拼了朱友恭的部队,以十五万众屯驻洛阳。李思安、郑州防御使赵克裕、关塞使黄文靖、虎牢关使贾晟等大小军头也听从他的号令,至少明面上。 他们抱团,当然是为达成诉求。 朱友裕的诉求他已说了——汴帅之位。但为什么王敬尧已经上汴,他却心不慌手不抖不赶紧回去?一是朱友裕纸面实力强得多,在汴军的威望也远超王敬尧,自持不惧王敬尧,可以让子弹先飞一会。其次,李思安他们的诉求未能如愿。 李思安的诉求是持节河阳,并按巢乱前的格局,将朝廷收复的怀州还给他。 郑州防御使赵克裕的诉求是升级河南府、汝节度使。 关塞使黄文靖则接他的郑州防御使。 很显然,圣人都不可能答应。因为收复陕、虢、河阳、河南府、郑、汝,是圣人的诉求。 那么,小朱贼就得为这帮人站场子。如果这些土地全为长安所有,他在汴州睡不着的。出了郑州,王师两天就能到开封。出于地缘缓冲区以及将来可能的“连结婚姻、互为表里、意在以土地传付子孙、不禀诏书,自补官吏、不赋”的战略需求,他必须留在洛阳。 等到圣人公开下诏承认,并退兵,他才会回去争位,朱温之乱也就可以暂告平定了。 但这件事,双方没有妥协空间。 李某人兴师动众,难道是为了分封几个叛军大将? 说到底,朱温死了球用没有,还得在洛阳和这帮挫鸟干一场。赢了好说,输了搞不好朱友裕复称大梁皇帝。而以叛军的整体实力,战争大概又会持续好几年。圣人马上三十了,没多少青春了。这年头,人过四十,得一场病,说死也能突然死。他餐风饮露,长期高强度上班,也已经落下了很多隐疾伤病。按正常死亡的皇帝平均寿终,余生可能也就剩十来年了。 唉。 恼火哟。 洛阳一战打不打,还得反复琢磨琢磨。 “说下一条。”圣人心情有些低落了。 “伪梁羽林将军王彦章、控鹤都指挥使皇甫麟、都头戴思远奉天后……呸,奉张贼间道新郑、汝州一线入朝,派刘匡奉表接洽。言途中乱军滋炽,希图应援。” “哦?” 天后来了?圣人一下精神了。 这事,其实也在他的计算之中。 朱温一死,汴梁难免动荡,其他人上汴的速度也肯定比朱友裕快的多得多。天后在汴梁是没法再待的。如果没人护送她出逃,那就只有自杀、坐等受辱。幸甚,她积的德在关键时候为了转化了一定成果。 而出逃,北面是魏、滑,弄不好就被抢了。魏贼人妻狂挺多的,昔年因为人妻之嗜,甚至引发了连杀四帅的滑稽。东面葛从周、袁象先,也许会接纳她,厚遇之,也许不会,也许杀了她,换一个王爵——不然圣人为什么悬赏天后?就是要逼到她走投无路。 王师范胆子小得出奇,更不敢。 南面,在淮西军乱的情况下,路上容易遭遇乱军,而且可能被忠武军逮捕——他们一向善于摇摆。 只剩西路。一定会接纳她、对她好的,只有博爱的圣人。李唐一贯政策,入朝不死。哪怕是反贼,只要在被擒拿之前主动来当寓公,待遇给足。圣人也素来优待俘虏,且有信誉。何况天后不是俘虏,是主动入朝? 终于要见面了。现在,他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了。 天后,让弟弟见识一姐姐的倾城容貌,仙子才情。 “张仙、阿史那应臣!” “臣在!” “命你二人率一万五千骑应援,要快!火速,马上,立刻,现在!天后对我有大用,可以招降叛军,不容有失!” “喏!”二人飞奔而出。 姐弟就要团聚了……张仙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圣人仁义呐。此等隆恩,张某记住了。 “驾!” 答案:a,c。翻译题,评论区“刀剑之上”的翻译就是标准答案,虽有瑕疵。两个选择题,居然只有几个人全对.今日题目: 材料:吐突承璀以神策军讨王承宗,季安曰:“王师不跨河二十五年,今越魏伐赵,奈何?”或请以五千骑决除君忧。季安曰:“善,沮军者斩!”时幽州将谭忠使魏,曰:“王师取蜀取吴,算不失一,是宰相谋也。今伐赵,不使臣将而付中人,不起天下甲而出秦甲,此上自为谋,以夸服臣下。若师未叩赵而先碎于魏,是上之谋不及下,且能不耻!既耻且怒,必任智画,仗猛将,再举涉河。鉴前之败,必不越魏诛赵。校罪轻重,必不先赵后魏。是上不上,下不下,当魏而来也。”季安曰:“计安出?”忠曰:“王师入魏,君厚犒之。悉甲伐赵,而阴遗赵曰:‘魏若伐赵为卖友;魏若与赵为反君。卖友反君,魏不忍受。使能假遗一城,魏得之献捷天子,则魏北得以奉赵,西得以为臣,不世之利也。’赵不拒君,则魏安矣。”季安然之,发兵会王师伐承宗,粮饷自办。 上述材料是元和伐赵河朔藩镇的战前会议。(一)据此结合自身知识,概述该时期的央地、河朔关系。 (二)分析幽州反对参战的原因。 (三)概括河朔型应对外部威胁的方法。 (本章完) 第227章 剪不断 第227章 剪不断 飞马入晋阳,带回了最新消息:朱温遇弑于道场寺。 是的,随着威权流失,被下克上只是何时、何地、怎么死、死给谁的问题。但朱温的暴毙,对诸侯依然具有灵魂上的高度震撼、恐慌。 李茂贞之辈实力弱小,死了也就死了,而朱温,即使李克用也不免带有滤镜。 那么多兵马。 那么大地盘。 统治那么多年。 戎马半生的丰富军政经验。 那么高明的权术。 …… 总之,他大概,可能,也许……还能勉力支撑一段时间,不至于突然就……总之,太意外了! 意外的就像不可一世的孙儒转眼被小虾米杨行密生擒,横扫四方的秦宗权莫名其妙持续失利朱温后被部下当场奇货争夺人身控制权。意外的就像周宝“衙军反也,后楼兵亦反矣!钱鏐亦反!”,高骈被道士关进狗洞,史思明被堵在厕所哭哭啼啼。 …… 总之,意外的让人有点接受不了。 不,或许是害怕吧。 上面种种匪夷所思的意外,摆脱最初的惊诧,大伙也能接受。意外,才是时代常态。阵营不同,但阶级相同,对等上位者以如此凄然的结局谢幕……李克用一时缓不过劲。仇雠被杀让他非常快意,也让他感到兔死狐悲,女婿也使他愁眉不展。 粗定京西北,以为他要舍近求远伐蜀,在泥潭浪费时间。他扫虏河陇,找补的同时恢复了和凉州、回鹘的地缘联系,迫使河西群雄止戈。 二败朱温,以为他要收河中。他征金商,打通武关道。 收了金商,以为他要瞄准游离实权统治的灵、夏,结果他在均州拉扯山东、荆州,取得成汭入朝、匡凝移镇、马殷大变忠臣、鄂岳屈服的成果,将邓州要地变为钉子。 之后,又以为他要入蜀。他出河中,败张存敬,取河内,与魏博、成德形成地缘沟通,籍此促成赵人出师占据怀州,配合隔断汴人北上、河东南下之道。 行事看似毫无头绪,实则隐有方略? 数年一晃而过,他只知道女婿风里雨里,一刻不曾停歇,要不是朱温之死的刺激,他还真没注意,一回头,女婿已干了这么多事。 他只知道女婿矢志中兴,始终猜不透路数。 大逆既死,接下来会做什么? 直捣中原肃余毒? 还是…… 还是复仇河东? 同样争霸,女婿挺进破坏者,他原地踏步者,毛病出在哪? 心茫然,心茫然! 还有,女婿东征洛阳居然不邀他。 这真的让李克用始料未及。 虽说吾思、妙微、亚子对女婿的评价都不错,两家貌似具备了和谐发展的感情基础,但如果他拳头不够硬,女婿在妙微那的感官能大方、和气、诙谐?成汭给圣人送女送不出去。赵氏兄弟拥兵十万,赵若昭毛多有狐臭,女婿整日钻在裙子里埋头苦干,这就是区别。 保持强大,两家关系才能良性循环,避免武力相见,李克用这么认为。所以他坐地起价,想趁这次出兵换取朱邪吾思为后,那么,他可以考虑入朝当个宰相。或进他为晋王,把河东变成父死子继的制度诸侯国。届时与赵、魏、幽、沧表里联结,谁能害他哉! 不意圣人不理会。 是朝廷还记恨着孙揆之事,还是圣人出于某些原因? 如果这两条路走不通,他真的要发疯了。但现在,似乎一时被吓住了。众叛亲离的滋味朱温第一回体验,他多年前就尝试过,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否则后世被汴军围城也不会急得不敢睡觉,再三提议回阴山放羊了。 也因此,赌性没那么重。 局势突变至此,夫复何言? “呜呼哀哉。”李克用双手拍案,长叹一声。 见他差不多平静下来了,盖寓进言道:“朱贼伏诛,叛军一如叶上之露,圣唐三兴已是天命所属。此事,还需审慎应对。” 大同兵变,他还能对李克用研判出“天下大乱,朝廷号令不复行于海内,乃立功名取富贵之秋也。” 李克用也清楚到了该调整战略的时候了。朱温之死和秦宗权之辈不同。后者是依靠节度使围剿。而朱温之乱,河中会战以来,担任主力的一直是中央军。 皇帝现在就是关内最大的军头。 辖鄯、凉、银、张掖、金城、秦凤、庆阳、北地、新秦、上、京兆尹、右扶风、左冯翊、上洛、汉中十五郡,荆、夔、蒲三镇,带甲数十万。他还是除叛军以外的诸侯共主,如今,赵、魏、齐、沧、闽、楚、襄、鄂、吴、越、广、回鹘都在一定程度上服从他的号令,已不是某一个藩镇能对付的。等他完成收复洛阳这一政治意义十足的行动,野心家又会隐藏一大批。 “海内局势何解?”李克用想听听盖寓的意见。 “大则群星拱月。各路诸侯强弱各异,整体却拥护王室。小则叛军气数已尽。兵势犹存而人心已去……” 李克用挥手打断:“只说东、南。” “赵兵屯河内,魏据河阴桥,无法南下…”盖寓叹道。地缘外交太恶劣了!这两家都有梁子,会让路吗?即使圣人同意,朱温殷鉴在前,以前他们或许不敢插手河东扩张,此时就难说了。 现在赵、魏两家的政策很了然——协助朝廷镇压强藩抬头,维持藩镇割据,不可能容忍卧榻再出现一个朱温。 另外,唯一的盟友义武军重新偏向了朝廷。或者说,作为插在河北的钉子,将校多出自神策军、关中子弟的他们就没背叛过。巢乱期间第一批入关讨贼。光启移镇风波,王处存屡谏无果,只得带兵赴任,王重荣不纳,义武军才回去。进剿张存敬,义武军又出兵参战,现在仍在追随圣人打洛阳。 盟友,以前那是看到朝廷不行了,大家得在这乱世抱团取暖。现在么,呵呵了。 李克用眉头紧蹙:“我新表刘仁恭持节幽州,可否与之一西一北攻略赵、魏?” “难!” “其一,刘仁恭不足信。不,或曰,幽州军放眼天下,除了朱贼,难有匹敌者,不是我们能驾驭的。大帅之所以能击败李匡筹把刘仁恭送上帅位,根在燕人不关心谁做节度使。欲假仁恭之手驱使幽州军,缘木求鱼。其二,三镇外交复杂,幽州不一定愿意为晋卖友。” “其三,赵、魏底蕴深厚。王镕固然竖子一个,但……” 但成德贯彻武家政治,权力传承稳定,军府高度团结,民富兵严。把王镕和成德画等号,觉得成德废物,那就错了。后世成德文官敢当着朱温的面“如果你认为我好欺负,那你可以试试。”底气来源于背后的军力、财富、人心,来源于武夫们给他的胆气。 他们也不是朱温、秦宗权这种领导死了就树倒猢狲散的势力。累代通婚联姻,盘根错节。你反得了节度使,反得了天子,反不了诸位。大小事,我们不点头,你就翻不出手掌心。 魏博更不用说,割据意志顽强。后世安史余孽的八千户衙军被朱温送走。杨师厚的新衙军因为梁末帝要分割魏博,转附河东。 等到李天下胡作非为,恩威渐去,于是一夫作难,众推杨仁晸,要求重铸荣光。不从,军人杀之。复立一校,不从,再杀之。复立赵在礼,在礼不敢拒,乃杀回邺城。事发——“河朔郡邑多杀长吏以应之。” 皇甫晖打牌输了造反,不是跋扈,桀骜,是恢复“自治”夙愿的沉积爆发。讨伐?来啊!谁许我辈割据,拥谁当皇帝!于是早就对李亚子不爽的讨伐军倒戈,劫持李嗣源与魏合流。 李嗣源即位后,满足了魏人的诉求,任用皇甫晖等为本地官。等了一段时间——“除皇甫晖等河南官。以皇子镇邺。复出衙兵三千五百人北备契丹,不给兵甲,唯系帜于长竿以别队伍。”抵达防区后,又听说李嗣源的心腹乌震改任为防区领导,魏兵怀疑要被屠杀。 恰逢房知温因为被乌震突然顶替职务不满,诱魏兵造反,魏兵听了,把乌震杀了,但乌震的手下跑了一个,去搬救兵,房知温见势不妙——“遂上马出门,军士揽其辔曰:‘公当为我辈主,去欲何之?’知温曰:“去收兵!”遂与行营合谋屠魏兵。 魏兵遂南,列炬宵行,疲于荒泽,俄而追兵四面合围…… 从房知温事后进位侍中来看,李嗣源是在钓鱼执法——“家属全门处斩,凡万馀人,悉屠之。”专门这么做,促使他们造反,然后找借口除掉此辈。 到后晋,范延光因为被猜忌,又反。石敬瑭派兵讨伐,讨伐军又试图炮制李嗣源上洛,推招讨使杨光远为帝,与魏博合流,没成功。这次还闹出了经典笑话——“契丹使至,问魏博反臣何在,恐晋不能制,当锁以来,免为中国后患。” 五代更替,内有朱梁传家宝,外有魏博遗老啊。 整体上,魏博武夫的素质是在下滑的。被朱老六干掉的八千户安史余孽,水平应该是最高的。无论杀节度使的专业能力还是治理军政,都在线。有对话、沟通空间。不涉及割据根本,能屈能伸,一般不乱来,在晚唐乱世保得一方净土。皇甫晖这帮新衙军也还行,从邺城兵变的思路可以看出来。之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比起兽兵大流,魏博武夫其实并不桀骜。有素质,有操守,有战斗力。从他们能忍受“不给兵甲,系帜别队”,到预感到要被屠杀而没立反,再到对房狗说的那番话——“是你教我们杀乌震的,现在为什么抛弃我们呢?”以及对房狗“我去找更多人”的信任,以及被出卖后“打着火把回家”,称得上君子。 别说五代,就这会,几个节度使派兵执行任务敢不给兵甲、标旗别队? 在这次屠杀前,说白了,魏人也就是一群安陵君——“受地于先王,愿终守之,弗敢易。”只要能答应,他们愿意献出一切——进贡财货,美人,杀猪宰羊,帮你打仗。如同一个楚楚可怜的贞洁烈女。只要你不夺走我的身子,我怎样都可以的。为你洗衣,做饭,暖床,也可以给你摸,但不准进去……否则,我就跟你拼了! 但在专制主义中央集权不断强化的进程下,注定会酿出悲剧。屡遭挞伐凌辱后,不染凡尘、冷艳、骄傲的魏博大小姐最终还是恶堕沉沦认命了。 咳咳,扯远了。 总而言之,这会的魏博,不是李克用收得了的。 邺下十万军,你得打多久? 其次,后世面对李克用的侵略,不想过多流血以免动摇割据根基的他们捏着鼻子倒向了不削藩的仇人朱温。这会,圣人支棱起来了,朝廷就是保护伞。 为此,魏博也在积极靠拢。诛杀亲汴派。在滑、郑方面配合作战,牵制叛军。支援瑄、瑾。劝说横海军回头,促使横海驱逐了倒向朱温的卢彦威。给圣人赞助财货,粮食…… 圣人没理由不站他们。 盖寓总结陈词:“故曰不能打。” “所以我被困死了?” 盖寓沉重地点了点头:“暂时,是的。宜入蛰伏,以待时机。” 李克用绷着脸,不开心。盖寓不管他的小脾气,继续道:“时事至此,河东就这点家业,保存实力为上,不能冒险。将来如何,只能寄希望于或许。” “什么或许?” “圣人猝死。而诸子年幼,大将作乱,外戚攻杀,朝官勾连外藩,被压制的野心家更会纷纷而起。”盖寓说道。 巢乱后,中央实力遭到毁灭性打击,地方上稍有两千兵的人,都多生孽志。于是小军阀越来越多,诸侯也互相侵吞。在中央没实力的情况下,杀了秦宗权,决出了朱全忠。杀了朱全忠,只怕又会决出张三李四。现在,战国进程基本被圣人打断。 但他的局面也非常恼火。最重要的军队——大多数武夫是服从他一个人的号令,而不是忠诚于朝廷。这意味着,他一死,可能无人驾驭得住那帮杀材。 他一死,国祚也许会继续延长,也可能立刻垮台,也可能跟着战国进程重启而慢性死亡。 没人敢保证。 这时候就是机会。 无论挥师入长安立代王匡扶社稷,还是继续争霸、取而代之,都有空间。 以眼前的天下格局,彼此实力,只能等,躁动只会步朱温之覆辙。 河东具备争霸的实力么?具备。但只是军力,相对团结的人心。争霸其他所需的——政治水平、地缘外交、经济基础,都很差。 保住现有的地盘、军力、内部人心,维系和朝廷、和邻藩的关系,安心等圣人死,这是现在最妥善、最保险的应该调整为的政策。 “你!”李克用指了指盖寓,沉默不语。 盖寓欣慰一笑。 可喜可贺,倔脾气暴脾气有所改观,懂得政治的转圜与妥协了,长大了。也可能是老了吧。瞧那微驼的背,唉!再过三四年,还能带兵出征否? “接下来如何?” “助讨,但不要亲自南下,否则圣人就不会讨叛了,而是防备大帅。或观察洛阳之战的胜负,再做决定。” 李克用长叹一声,意兴阑珊。 道理他都懂……算了,找老婆拿拿主意。 如果不行,余生惟愿家人安好,儿女富贵,外孙当太子,部下、沙陀各有前程。 ****** 魏州,别墅园里,田希德正在听取幕府的汇报。 “天子顿兵新安,将与诸侯之师进薄洛阳。” “朱友裕致书,言:天子志在削藩。郑州以西全复,则河北可忧。唯虑汴魏相近,朝廷平仆之后问道于魏,彼时魏降乎?战乎?设使李思安据河阳,赵克裕据畿汝,仆守土宣武,西得以奉天子,北得以为公门户,则纵横之道也。天子不日将长驱上洛,倘贵道仁义未失,泣请拜表斡旋……” “拾遗卢延让使至,言:帝曰,藩镇守土,各有区分。宪宗以来,疆界素定。今日之来,旨在讨逆,还于旧都,无预其他。俟灭朱虏,天下郡国,仍以元和四十八镇为图,我还关中,谨守宗庙。此列圣制度,国家典章。” “帝又曰:贼势犹炽。若不顾我约束,卒遣枭豺,急略四方,则料关东千里,固非诸侯所能保也。此时代之风气,自然之势理。须斩之臂膀,拔其獠牙,无为中国之患。可早出精锐攻河阴,迫贼回汴。” 听完,在座已经是议论纷纷。 朱友裕要求给予调停施压,让天子承认李思安持节河阳,赵克裕持节畿汝,好作为他的缓冲区与魏博的“门户。” 听起来不错。 天子的诉求也很简单。一定要收复洛阳。其次,他要削弱叛军,令其丧失对朝廷、诸侯产生威胁的能力,说具体些就是叛军占据的徐、郓、汴、兖四镇可以受降,但河阳、畿汝河南帅位、郑州不会交给叛军。除此以外,藩镇疆界萧随曹规,照旧。做成这两件事,他就走人。 二者,并不无理。毕竟叛军确实还强,以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如果产生新首脑,联合起来,对河北、朝廷、其他节度使都是大祸。 圣唐经不起折腾了,这天下,再也承受不了一个宪宗、朱温了。 现在,朱友裕的“门户”之见和朝廷的说辞各有各的立场和道理,选哪一个都有相应的价值和利弊。无非谁可信、谁不可信,信谁的风险大,信谁的风险小的问题。 待众人消化完信息,阿史那高洋直身勃然道:“该做出抉择了!煌煌青史之上,是非功过,罪我誉我,就在此刻。” 衙内们闻言凛然,坐直身体。 “相信谁?”武乙戟问道。 “公言谬也。世上没有绝对的信誉,用祖宗的话来说就是,当拿不出足够的筹码,当无力保有六州的时候,也别怪圣人言而无信毁约讨伐。你的实力,不值得圣人拉拢、尊容、忍让了。” “是也。没有相信谁的问题。维持王室与诸侯的平衡,维持衙军专政,天子、节度使才会有信誉,圣唐和魏博才能安宁,才能预防出现独夫皇帝、民贼节度使。” 田希德听到这话就心悸,咳嗽了一声,引导正题:“今日局势,如何处理?” “公绪以来,魏博西事长安,北结燕赵,东和沧齐……朝天子,睦四邻,这是百五十年的方略。洛阳,东京也,如今天子要还于旧都,哪有阻止的理由?叛军既据徐、兖、郓、汴,再有河、畿汝、郑,不均也。叛军不能有三地,让他们撤回虎牢关以东!否则,我们就要渡过河阴桥,将他们扔进黄河了。”潘晏恶狠狠地率先提议。 闻言,程公信又道:“昔汴贼来寇,葛从周五胜于我军。虽有魏人求安、不肯死战、好纳财消灾的缘故,却也在于葛贼用兵不凡。上告圣人:此贼,不能担任郓帅。” “郑州是控扼秦、陕与关东、河北联系的要地,也是征讨关东的必经之路之一,窃以为不可以给朝廷。宜并入宣武军。作为交换,让朱友裕把巡属的颍州还给朝廷,单置防御使,助圣人掌摄江淮。” “这……荥阳给朱友裕,圣人在东京,恐不得安寝呐,必屯重兵防遏汴藩。兵一多,就容易打起来。一打起来,就容易波及到我们,魏博离郑州太近了。不妥,不妥。挑一个为叛军、朝廷两难容的人担任郑州防御使。” “谁邪?” “闻汴将王彦章、戴思远等奉张贼入朝,此二人,可表举一位。既从贼,说明对朝廷并无忠心,入朝必受防备。不忠而入朝,或走投无路,或为叛军不容,或对叛军不悦而已,总之,难与叛军合流。” “可以尝试。” “还有一事。巨贼朱温,起于群盗,凶狡如虺,无尺寸之功于国,而欲夺三百年磐石之社稷。杀高士以绝圣道,除谏言以饰己非。收豺狼以壮威权,灭人伦以乱道法。淫荡无耻,祸乱天下。若这样的禽兽都能以帝王的身份下葬,就是在鼓励他犯下的种种罪行。” “让朱友裕将他的首级送到长安,暴尸狗脊岭,藏于太清宫。分裂他的躯体,铺在两京大道上示众,就像是前汉处理董卓、南梁对待侯景那样。以蛇氏代称之。然后昭告天下。这样惩罚蛇氏,应当是合乎春秋的。” “王檀,李振,敬翔,裴迪,韦郊,石彦辞,张归霸,韦震……这些人是圣唐和魏博的叛徒,必须被灭族。在魏博的,由我们逮捕,折而献朝,余者让朱友裕将他们及其全家交付朝廷。” 一字一句,等汇总得完善了,田希德吩咐道:“草书,把魏博的意思分送圣人、朱友裕。另,点兵三万,准备大举渡河,讨逆郑州!” “喏!” (本章完) 第228章 妻心如刀 第228章 妻心如刀 青山如黛,辒辌车行驶在蒙蒙细雨下。 天后形容憔悴,被一左一右抓紧手的朱友贞、朱令雅面有菜色,母子毫无生气。 是的,就是这么狼狈。出奔,哦不,入朝匆忙,王彦章这帮武夫虽然忠不可言,但头脑简单,只带了一些干粮。当然,彼时汴梁大乱,也没收拾妥当的余地。故而只有硬邦邦的醋饼、炒米、黄豆啃,也缺乏换洗衣物和干净的饮用水。 途中还遭遇了不少溃兵,盗贼。见了车驾,纷纷争抢。一路且战且走下来,一千九禁军死伤亡散,马匹和不充足的干粮也丢了甚多。 天后上一顿饭,还是皇甫麟前天专门给她捉的蛇鸟,也不敢生火,剥了皮掏了内脏剔了寄生虫就生吃,现在胃里还闹得慌。军士们本来给她宰了肉干,她不吃。 甚至上厕所,都得在武夫的包围保护下进行……也整整七天没洗澡了,餐风饮露流宿荒野下来,头发油腻得摸一摸都沾指,身上异味难堪忍受,某些部位双腿张合的时候更是明显可以感觉到湿漉漉,黏糊糊…… 尊严扫地! 最基本的体面也维持不了! 不是人过的日子… 想死。 “皇甫卿。”天后轻声喊道。 “臣在。”骑马侍从在车边的皇甫麟应声道。 “到哪了?” “洛水。过了河,下午就能见到李圣。臣等已派了刘匡一行先头入朝报信,他们顺利的话,圣人知道了,会派人跟着来接,估计能在对岸碰头。即使刘匡使命不达,慢慢赶往新安就是。这一带已是王师控制区,清静了。” 天后心下稍安,旋又道:“黄巢之亡,部下携其首而降时溥,溥杀尚让、林言之辈无遗类,连同巢首据为己功。碰到接应王师,务必警惕,远远对话即可。” “只要接应人马是李圣知情后派出的,他们有贼心也没贼胆。” 别怕,圣人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了,委任的负责人是张仙。 顿了顿,天后又喊道:“皇甫卿。” “在。” “还有菽粟么。” “只有这个。”皇甫麟递了一块肉到车窗。 天后失望地放下了帘子。 “娘,儿饿,让俺吃吧……”朱友贞小小蜷缩成一团,已是有进气没出气。 三十三的人了,天后有点想哭,又觉得羞耻。 “隆隆隆……”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如雷蹄踏。神迷目眩摇摇欲坠的天后还没反应过来,皇甫麟已脸色骤变,策马跑开,大喊道:“郝祚,是什么人!” “在河对岸,看不清。可能是李贼的人,也可能是朱友裕使来劫驾的!某去问问!驾!驾!什么?……”郝祚的嗓门渐渐飘远,车外响起嘈杂、惶恐、喜悦、激动的交谈。 “是李贼!” “芜,圣人来接应天后了!” “……” 马蹄声迅速逼近。 “娘,女害怕,呜呜…”朱令雅微弱的嘤嘤哭声在车里回荡。 天后强打起精神,探头观察情况。先锋数百骑很快抵答车驾左近,不过却没有立刻上来,而是在三百步外驻足游荡。皇甫麟等人护着被迫停下的辒辌车,神经兮兮地盯着对方。 “掣!”骑士的数量越来越多,以数十、上百为单位,持续朝这边汇集而来。他们按下躁动的烈马,将马槊插在泥泞里,双手捉绳,在雨中形成一条黑压压的弧线,投来目光。千余汴军欢喜、激动消失一空,脸色煞白,小腿肚子狂打哆嗦。 王彦章端坐不动,直勾勾迎上一道道巡梭的眺望。 皇甫麟回到辒辌车边上,翻下坐骑,似是要和那些叽里呱啦的蕃汉虎狼步战。 天后咬着下唇,捂住哇哇苦叫的朱友贞嘴巴。 不过对方并无恶意。他们把周围搜索一圈,确认环境安全后,一小校驰到百步边缘喊道:“我乃墨离使下十将舍利发!王彦章何在?” 王彦章策马上前:“在此。” 交涉一番后,潮水般的弧线后退百余步。 汗毛倒竖的汴军陆续收起兵器,心有余悸地镇定下来。稍稍,两名大将带着十余骑打马过来,叉手道:“墨离使阿史那应臣,豹韬中郎将张仙,奉命接应魏国夫人入朝。” 天后心里母鹿乱撞。 弟弟是来接应的大将之一,显然,圣人这是担心部下搞生米煮成熟饭杀她换王爵,也是试图让王彦章等护军安心,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麻烦。 考虑真周全。 魏国夫人。这是文德元年圣人即位时册封她的外命妇称号。张仙、阿史那应臣现在当众以魏国夫人相称,说明圣人还认她,没视她为从犯,表明了对她本人和奉她入朝的这批汴军的保全之意。 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很快,护军们被半推半地请到了一边,没收兵甲。不知是阿史那应臣讲究,还是圣人专门叮嘱,他们还给汴军发了干粮。 “请魏国夫人食用。”车门被打开,一筐蒸饼、水果、奶酪被摆在门口。 天后还没说话,却听稚嫩的童音响起:“有饭吃了,有饭吃了……” 一阵风,朱友贞、朱令雅、朱令柔、朱友孜爬到筐前,小手迫不及待伸进竹筐……“啪!”的一声,朱友贞大哭不止,天后一把拽回了儿:“先给将士,都吃过了,此辈再吃……” “陛下……”此言一出,扈从的汴军为之动容。 “夫人勿怕,吃的管够。”阿史那应臣说道。 闻言,天后也就不阻止了。 一片狼吞虎咽中,天后稳坐在那维持着矜持姿容,她不好意思在人前这样。阿史那应臣一帮蠢汉懂不起,就站在车门边上把她看着。 老子! 等了一会,见她不吃,阿史那应臣行了个礼:“夫人,既已入朝,辒辌车就不能再使用了,这是僭越,请换乘圣人给夫人准备的白铜饰犊车。” 这么细心的么。 她还以为要骑马骑到新安。 还好,圣人没践踏她最后一丝尊严。 天后稳了稳心神,正待下车,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可有衣物?” “要衣裳干甚?”旁边有军校反问。 天后收口不言。 “将军,此贼乃朱温发妻,要不要在她身上搜上一搜?以防暗藏凶器。”有人提议道。 一边的王彦章、皇甫麟之辈见天后可能受辱,当即就要起身与阿史那应臣理论,却被部下低声死死制住。 天后十指紧紧攥着衣袂,一股绝望在心头升起。 好在,阿史那应臣这厮到底还有二两脑子,瞧见王彦章之辈的反应,担心日后为敌,也不利于圣人收买人心,摆手道:“我等只管接到魏国夫人一行,回去让圣人自己搜。” 天后脸色很尴尬,两颊火辣辣的发烫,但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 比起被当众搜身… 也好… 随后,带着张月仪和朱友贞等人,登上整洁的白铜饰犊车。 在新车坐下,天后神思不属。 这一切太快太突然。 没有一点点防备。 没有一点点征兆。 不知不觉,带给她只有同为聪明人才能体会到、惊喜到的惊喜,温柔。 不知不觉,悄悄出现在她的世界。从公文中、将领口中、朱温的痛骂中、午夜想象中,没有任何前奏,仓促,匆匆又直接,走进她的现实,仿佛天意。 该怎么相见呢。 她不想以现在这副狼狈、丑陋、邋遢的模样。 也说不清楚是出于自尊心还是什么。现在的样子,她可以做到在皇甫麟等人面前坦然,无所谓,却做不到在即将相见的那个人面前如此,下意识想以最美、最好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为什么? 随着白铜车晃晃悠悠,天后,不对,现在应该称她为魏国夫人了,魏国夫人的心情开始紧张,忐忑,烦躁,害怕,自责。 **** 傍晚,入朝队伍抵达新安。一行被分别安置,魏国夫人一家则被带到行在附近的一个院子等待传见。李某人是在部署军务中途收到消息的,顿时长舒一口气。 伪梁二圣,男圣伏诛,女圣也终于到手。 开完会,他便赶往小院看稀奇。 院子里,天后安抚着朱友贞、朱友孜、朱令雅、朱令柔四个孩子。 贞、雅是她亲生的,柔、孜是石妃所出。朱温曾不止一次放话要屠了李世民全族,如果李某人记仇,要报复回来,天后不敢想。 妹妹张月仪坐在旁边,惴惴不安。 忽然,院外传来一群敏捷的脚步声。 天后心脏霎时砰砰直跳。 不给她整顿衣裳妆容的时间、空间吗。 会不会觉得她很丑,很脏? 很失望? 用袖子蒙住脸,想进屋,旋又坐下。 就这样吧。 “吱呀。”门扉被轻轻推开了,天后循声看去,却见一身墨绿色道衣、头戴紫金芙蓉冠、手按玉具剑的年轻人已站在门口。 身材挺拔魁梧,站在那如同一棵千磨万砺还坚劲的石中竹。 五官端正,容颜俊秀,脸上和瞳孔流露着和年龄不符的沧桑、深邃、稳重、狡黠、虚伪,像个老狐狸。发丝中白色参差,深显憔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右脸有箭创,左脸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愈后刮线,破坏了浑然天成的长相,加上鼻下颚下茂密的胡须,使其多了一种令人畏惧、忌惮的凶险,阴鸷,霸道。 他像是刚忙完,额头汗珠细密,身上却随着穿堂风传来撩人的幽香。 原来男人也可以是香的。 根据气质和年龄,以及眼底若隐若现的贪婪、得意,天后立即得出了对方身份。 圣人站在门口,低眸看着她。 天后抟手而坐,抬眼瞧着他。 许是看到院里的几个小孩,他转身对外面吩咐了些什么,按下甲叶碰撞声,而后手离剑柄,独自入院。 天后松了一口气。 如果只是给一个人看到丑态,也还好。 “哪个是朱友贞?”他扫了一圈孩子们,问道。 天后一惊,朱友贞猛地扑到她怀里。 圣人一把将其夺过! 朱友贞哇哇大哭。瞧见李圣人面色勃然狰狞,天后慌了神,探出手:“不要!” 这居然是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 圣人不理会,单手把朱友贞拎在眼前上上下下打量着。 这不是朱翰林嘛! 擅自分割魏博,引发魏博倒戈李亚子,让一向萎靡不振的魏军开始在与汴人的战斗中屡建奇功,勇猛无敌。 擅自移镇,引发徐、兖、郓三镇叛乱。 所用非人,专信张氏外戚,搞得朝野一片混乱,朱氏老奴敬翔用自杀的方式逼其采纳意见。 既屠宗室,交恶宗室,复以宗室出镇,引发宗室据忠武军叛乱。 不…… 算了,说不完。但凡有朱温二两脑子,李存勖翻不了盘。执政过于天真,幼稚。当然,归根结底是缺乏历练,没被社会毒打过。 圣人失去兴趣,将朱友贞放了下来。 天后心情略松。她发现被李圣人的长相、气质骗了,他也有暴虐的一面,刚刚一瞬间流露过,但很快被理智控制了。 随后,圣人的目光又转移到了朱令雅身上。 此女后世被朱温联姻给了魏博,做了罗绍威的儿媳。 铲除牙兵前夕暴毙,大概率被朱温、罗绍威合谋弄死了。 事件线是这样的。李公佺谋乱——绍威乃决策屠翦,与全忠密谋之——朱温许之,随后声称要伐横海,提前调走两万魏军到沧州待命。接着——安阳公主薨于魏,全忠因遣精兵千人,乔为丧队入魏,言助女葬事。 做好准备后,全忠率军渡河,说要到横海督战。正当牙军家族以为他是真是去打横海的时候,屠杀开始了。 在圣人看来,朱令雅是这次政变的工具、借口,被老子和岳父一起卖了。换其他人,还不能这么推断,但朱温,这种下三滥、无耻、无所不用其极正是他的风格。 可怜人呐。 旁边的朱令柔应该就是联姻忠武军赵岩或给罗绍威儿子续弦的另一个朱氏女了。 啧。 朱温挑的都是些什么牛马女婿。 至于朱友孜,重瞳子,历史上因此自认为该当皇帝,于是夺位,事败,被朱友贞干掉了。 看完这一窝孽种,圣人才走到张惠面前。 确实非常美艳。高大均匀的姿态,撑得圆挺的胸膛。在坐的状态下,被勒出的水蛇腰,蜜桃臀廓,诱人。容颜更不用说,前世今生,圣人还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是一种无法用文字描述、不能举例做比较,可以让朱温这种丧心病狂的屠夫痴迷、中毒、不得不约束伪装自己,能让诸多汴军将校保护、归心的长相和气质。 长得美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长得不美、长得丑所引发的问题,它都能解决。 看到天后,李某人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着实不平,它只偏爱极少数人。情不自禁托起对方下巴欣赏了一会:“我听说天后身上可能携带了凶器,麻烦让我检查一下。” 张月仪带着几个孩子躲进了屋里。 天后眼圈红了,这就忍不住了么? “且宽心,只是检查有没有凶器。天后不让我查,那就是粗暴的老女官、浑身尿骚味的寺人来脱天后衣服了。届时赤条条的被十几个人翻来覆去……” “但这样好羞人……圣人待如何检查?” “柔奴怎么查的别人,我就怎么查天后。” “柔奴是谁。” “我一个女人。” 天后观察圣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觉得他是故意捉弄调戏,以发泄对朱温的愤怒。 “不,我不会做这种浪事。” “只摸摸,不进…不是,确认天后没有身怀利器即可。” “这话只有十几岁的少女会信。” “我素有信誉,天后也可以籍此验证。” 天后沉默不语,脸转到一边。 “没人会知道的。” 天后胸口一阵起伏,一张脸血红无比,耳朵和全身都羞耻热烫起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叫没人知道吗。朱温尸骨未寒……我是人……” “你很在意他?”圣人表情变冷,霍然道:“不要在我面前提朱老三!我没一剑斩了朱友贞之辈已是出于个人道德。以他的罪行,换任何一个皇帝,还想有后吗。” 天后痛苦地摇头:“我并不在意他,但毕竟是他妻子,于情于理……” 圣人转身就走。 天后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良久。 “大丈夫说话要算话……更不能对别人炫耀……我不是荡妇,也不想堕为荡妇……” “我只是检查一下有无凶器,天后想到哪去了?天后不是荡妇,难道我就是见就采的无良吗。” 两人陷入了沉默和冷场。 “……圣人过来……” “天后站起来,双手抱头转过去,面朝墙壁背朝我,这里撅起来。” “这是什么姿势?掖庭不是这么检查的,我不撅。” “这是唐宫三百年的规矩,天后没去过,不懂。”圣人伸出双手,按柔奴检查宫女的方法对天后寸寸摸索起来。 “圣人在逼我堕落——” “我拿刀逼天后了?” “看不见的权力,也是刀。圣人一进来就惊吓朱友贞、朱令雅,是知道我对儿女放不下……” “天后慧眼,小心思被发现了。” “圣人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什么——” “天后错了,我对庸脂俗粉不感兴趣,也无曹贼之癖,只限天后一人,也是对天后给朱温出谋划策对付我的惩罚。天后要明白,如果朱贼的天后是别人,我根本不会接纳入朝。” “听说圣人还奸淫了两个嫂嫂?” “天后很关心我嘛。天后以前怎么称呼朱贼的?” “陛下,圣人,官家,朱温,朱三,郎君……” “对他用过的称谓一概不准再对我用,以后叫我李郎,圣上。” “……” 好一会,圣人甩了甩酸麻的胳膊。回头只见天后靠在墙上,理了理凌乱的衣裳,双手捂脸:“说好只是检查有没有携带凶器,圣上都干了些什么,我还怎么见人……我是贱人!” “天后不是。” “圣上不要再说了,对别的征服者也这样?” “我疯了?” “如果圣上落到朱温这步田地,妻妾像我这样被逼良为……圣上是何滋味?好男不朱温。女人不能做我这种。每每他滥欲,还有今天,我杀了自己的心都有。艰难以来,礼崩乐坏,没底线的人越来越多,就在朱温此等败类没及时诛除。圣上是兴复之主,该以身作则。” “除天后之外,当然。”圣人信誓旦旦。 “丈夫新丧,我就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无耻之事,圣上心底会不会嫌弃我,看不起我。” “不会。” “不要再逼我了。我现在心真像刀割。我是被朱温掳去的,从没打算为他守节,但夫妻之实在那,我说服不了自己。我要为他守丧,三年之内圣上不能……” “既不决定为他守节,为什么守丧。” “夫妻一场。其次,单单对我,婚后他完全对得起我,我欠他的。还有,朱友贞、朱友孜在长安不能死于任何意外,无论是被刺客杀死,还是出门被马撞……将来若平中原,砀山朱氏不能被灭族。” “天后真是一个复杂的奇人。”圣人手在天后五官上怜爱摩挲:“看在天后的面子上,我承诺。这段时间天后先去我行在住下。在其他地方,我怕有将士按耐不住。另,后天进薄洛阳,我欲请天后明天见一见这次入朝和之前投降的汴军。” “现在我只想沐浴更衣。” “更衣?更衣好,更衣好啊。一会你和张月仪跟我回行在,在行在洗。” “没有别的地方了吗?” “如今的新安满地杀材,士民逃遁一空。除了行在,我的帅帐,哪里能让女人安心出没?” “……我没有换洗衣物。” “穿我的。” 天后只觉得头脑发昏,涌起了难以遏制的悲伤。 她对上目光,看着对方的脸,有点陷入其中。十几年来,她从没爱过一个男人。而这个小她几岁的年轻人……反正一见到就非常舒心,可以让她甫一相遇就无意间说出那么多挑战礼法、违背理智的话,可以让她毫无察觉的流露出女人的情绪,可以让她下意识表现出真实的性格甚至少女姿态……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但背离感又折磨着她,被道德拷打,即使她是被朱温抢去的妻子。 李圣真是个诱人下地狱的恶魔。 她忽然低下头,轻轻地说:“我饿了,三天没吃饭了。” “我不是让阿史那应臣给你们带干粮了吗?” “他们一直盯着我。” 圣人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人了,没想到一向从容不迫、优雅冷艳的天后居然也有这一面。圣人愈加欢喜了,被天后展现如此私密一面的人,他是第一个吧? “殷守之!”圣人对着院外高声喊道:“送些吃喝来!” 很快,殷守之带人呈上了醋饼、水果、小葱豆腐羹、绿豆煮米、烤羊肉、马奶、蒸蛋、脍鱼片、拌胡瓜、菠菜…… 天后说的三天没吃饭,可能是真的。殷守之等人刚出院门,她即看着圣人。那眼神好像是在说,你转过去,不要看。 圣人懂得天后的腼腆和矜持,但没转过去,而是走到水池边洗手,沃盥礼毕后,在对案坐下。待天后也沃盥完,在对案款款落座,陪同用餐的圣人举起筷子,笑吟吟的:“君幸食。” 跟才进来时高高在上、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冷酷倨傲的样子相比,天后也见到了圣人私密的一面,宛如温暖的阳光照进幽暗殿室,一种莫名情愫犹如藤蔓生根发芽,天后弯起好看的眉眼:“君幸食。” 然后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烤羊肉是中午剩的,口感并不佳,马奶也不是南方人的习惯,但天后小口小口地,吃得非常香。 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动着筷子,意态悠然地欣赏着天后。 全忠的福,该他来享了。 改日将投降、擒获的汴军将校给天后开一份名单。 天后说可以活、可以用的,他斟酌斟酌,观察观察。 天后建议驱逐、处死的,就看着办了。 (本章完) 第229章 悬溺 第229章 悬溺 朱温被毡毯裹入含嘉城。时逢盛夏,躯体很快腐烂。尸水长流,蛆虫乱爬。贼父可以无情,朱友裕也恨之入骨,但给了最基本的身后体面。将朱温盐腌后封进梓棺沉入深井保鲜,等待班师下葬。 随后清洗老狗党羽,排除异己,李振、寇彦卿、李铎、何絪、王檀、殷铁林、贺德伦、王重师、王晏球等一大批文武被押赴洛水斩首。安史权力更替,动辄火拼数月,百官、将士死伤上万。朱友裕只宰这么几十个,该说他宽厚,还是汴军团结? 平定乱局后,朱友裕开始部署军事。十余万众,从河阳城到河阴桥,从京西昭觉寺、大月陂到京北邙山、天津桥,从洛城到金墉城。 为什么不集中洛城? 还是那句话,守城战是个技术活,不是人马往里一缩就万事大吉,没那么简单。 人心不齐,守着守着门就开了,将帅脑袋就失踪了。石、火药、耗材、锅碗瓢盆、木料、箭簇、水源……守城之具不充足,辎重线不安全,拿什么守? 河南府屡遭兽兵荼毒,户口亡佚过半,剩下的在这次开战前夕就逃遁一空,洛阳一带几成鬼蜮。王敬尧进了汴州,巴不得朱友裕死在洛阳,补给也不能抱期望。即使愿送,也难到手——洛东大片平原,王师骑卒众多,容易当运输大队长。 另外,洛城太大,城垣毁坏严重,就像个四处漏风的房子。 圣人当初为什么守长安?没地方跑了。再者,神策军废归废,中官坏归坏,还不至于抓他出降。京城士民整体算协作,兵甲粮食不愁。加之长安辽阔,围不了城的叛军只能挑那么一两个门。叛军也是貌合神离。整个一菜鸡互啄,比烂。 朱友裕唯一有的,就是之前朱温拉到洛阳的粮草了。带到弘农的便宜了李某人,但洛阳还剩下许多,足够他在此和王师对峙两月。 “少帅!” 朱友裕已颠覆老子,但出于战争结果未知,他尚未自封官职,是故汴军仍以少帅相称。 朱友裕点了点头,摆手道:“入宅说话。” 他很镇定,毕竟巢乱期间十几岁就从朱温征战,见识过诸多大场面。 “昭觉寺镇遏使氏叔琮、西面游奕使张慎思、北面朱友伦、南面高季昌来报,李皇帝先头人马西凉兴国天骑正往京西搜索。驻怀成德军以萧秀率万人渡河赴邙山。魏博发兵三万强攻河阴桥。荆州军、夔军、湖南长林军等七万余众亦对龙门石窟进薄。观察态势,李皇帝将大举上洛。”与诸将坐下后,朱友裕直言道。 “敢问少帅,唐军到底有几何步骑?” “至少一倍。”朱友裕干脆道:“李皇帝自有大军十余万。荆、夔、楚、赵、魏、蒲、凉、党项、回鹘九路诸侯合兵十数万,三面合围而来。” 诸将闻言一窒。 他们和朱友裕现在是合作关系下的从属关系。赢了一切好说,一起分润好处,各达所愿。但如果所部损失过重,事后可能会被翻脸,排除在分蛋糕之外。输了,来自腹背的威胁可能会让在座许多人头颅不保,包括朱友裕。 既要试图击败李皇帝,又要尽量保全实力,还要控制战败风险,尽可能避免威权流失、被大头兵、野心家做掉,这是叛军诸部彼此心照不宣的作战纲领。 而现在对方的情况听起来,胜算不高。 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盯着脚边地面,好像那里长着美女。 这些个武夫,打个仗哪有这么多算计、腌臜、狗屁倒灶哦。 朱友裕也明白这些,但又没法不打。 最起码的,你畏敌如虎,部下、其他将领怎么看?大头兵怎么看?魏博留后赵某人畏战不敢出,被衙军斩首示众。河东节度使窦翰畏战,在城外挖壕沟,被杀掉马步都虞侯示威。后世李克用被朱温打得狼狈,打算筑城,被幕僚劝谏——别找死! 这是个什么变态年代,可想而知。李某人为什么在重阳谷、潼关、首阳山……一次次逼自己冒险?他不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贱得慌?非也。被武夫藐视,你就不是千金之子,别搞错了逻辑。 汴军是不服朱温,朱温的威望无法驾驭他们了,大部分也确实对李皇帝产生了一定惧意,但还没到听见他来了就集体阳痿的地步。汴军走南闯北十余年,没那么随便垮。 更遑论外交、地缘、人事上的种种因素。 打吧,赢了或者哪怕是小胜、相持、小劣,局面都还有进退空间,还可以盘。输了,各走阳关道去也。 见满座沉默,朱友裕也懒得洗脑,起身沉声道:“都是老军伍了,既没话说,便散去了,将部众收拢到昭觉寺、邙山、洛城、龙门石窟,准备迎战。成败” “喏。” ******* 朦胧的紫薄纱之内,水汽蒸腾,热雾氤氲。圣人坐在马扎上,盯着那道若隐若现的高大丰满的鬼斧轮廓:“有我在,一只苍蝇进不来。” 淑妃,确实有些下垂了。贤妃、孟才人、郑昭仪尺寸没得说,可豪门不好混,容易窒息。 柔奴、杨可证很翘,一巴掌下去跟抽鞭子似的,缺点是不够对称,腚上有久坐导致的茧痕瑕疵,看着不舒服。 赵如心、武令仙的符合圆审美,但站着时不知是重力效应还是怎么,摸起来有褶皱,手感不好。 …… 唯独天后,是如此恰到好处,巧夺天工。透过紫纱可以隐约看到,秀发披散的天后身上仅剩抹胸和亵渎之衣。 她是真没想到,行在的浴堂居然在李圣人的寝室。上当了! 想走,身体不洁是不可忍受的。 想换地方,除了这,也没更合适更安全的场所了。 想洗,却被那鸟人坐在帷幕之外目不转睛。虽然有帷幕遮挡,天后还是被盯得浑身极度不适,精神非常纠结、折磨、羞愤、耻辱、不自在,迟迟脱不下抹胸和亵渎。 一个大男人,居然用半透薄纱。 “天后,水凉了。” “圣上转过去。” “已转了,决不偷窥,我发誓。” “以何为誓?” “额…那还是不发了。” 哗啦啦,圣人刚装模作样转过身捂着脸,就听到一阵清脆的水荡漾,宛如被强人追赶惊慌失措跳河的小姑娘。声毕,室内安静的只有圣人急促的咚咚心跳和天后的轻微喘息,和身体入水的哗啦。 无声转回身: 升腾的渺渺白汽,有如仙灵吐息,给迷离热雾中的天后添加了不可亵渎的圣洁。同样吸引眼球的,还有披在宽广肩背上湿漉漉的亮丽黑发、宛若按在王座上搭在桶沿的两只手臂。 再往里,便是一对夜下脱水而出浸满了水珠正颗颗徐徐滴落的茂密腋毛。 好想,好想……埋头其间狠狠嗅一通。 比起视觉上的模糊,嗅觉接收到的信息更清晰。和孟才人、郑昭仪身上的气味别无二致。准确说,是少妇的独特味道。 圣人不禁气血翻涌。 我会一直偷偷地视奸你…永远永远…永无天日的视奸着你…我会一直偷偷地视奸你…永远永远…永无天日的视奸着你…我会… 圣人突然感到愧疚。 赵妃、洛符把他当弟弟宠,柔奴对他忠诚无比,淑妃对他百依百顺,贤妃把他视若生命。有这么多好女人,还这么变态,着实有负。但他这具身体毕竟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正处于精力最如日中天的阶段,对孟才人、天后这种女人的抵抗力聊胜于无。 纯出。 一颗正人君子之心,为什么会污染至此。 正待闭眼回忆和赵如心、柔奴、韦懿的快乐对冲反省一番。 “哗啦啦……” 天后似乎转身了。 隔着朦胧的紫纱、水汽,天后看着和弟弟差不多同龄的男人。 确实英俊,美,比她以前见到的男人都长得好,说一句“雍凉之美丽者也”并不过分。 眼神清澈温和而有神,和他的声音一样,蕴含着一种让人放松、安心、愉悦的神奇力量。 指关节如鹰爪一般突出变形,比四十多岁的朱温还糙。 坐如山岳巍然,站似通天长虹,很在意行为举止。 …… 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的世界,没有诸侯逐鹿,有的只是小心翼翼的被动乞活。 没有上位者一贯的逞凶快欲,有的只是转身吞咽再闭眼的一再克制。 没有一个正常天子、欢乐少年该有的逍遥、恣意、轻浮、迷茫,有的只是与年龄、形貌不契囊的沉重、压抑、坚定、神秘——在他不调戏自己之外的时间。 一个相当孤独,背负着很多事情的人。 一个仿佛不属于脚下大地,置身于时代之外的……异乡人。 和自己,像一类人。 隔着帷幕、水汽的朦胧对视。 长长的沉默。 两个人都觉得这气氛不对,但又都悬溺其间,谁也不出声打破。“我洗好了。” 圣人脖子上浮起大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衣服在右边柜子,贞娘自选。” 天后胸膛、手臂、后背同样泛起一层。这是她的少女闺名。除了父母和月仪、张仙,没有第五个人知道。她从没告诉过朱温,因为不想被朱温这么叫。 他是怎么知道的?张仙? “哗啦啦……”芙蓉出水。 圣人还来不及看清楚,那鸟人已闪电般拿脏衣服遮住羞。 头宛转甩了甩,复又扬起,素手拢了拢水淋淋的秀发,红衣随之缓缓而层层将她藏台,渐渐隐去了玲珑锁骨,鬼刻神劖的肩膀,反光的蜿蜒肌肤,雪白的笔直后背,矫健有力的腰曲腹线,圆翘紧致的髋瓣、丰腴匀称的修长大腿,可见青髓血管的玉足脚丫…… 诸神的赐予是如此之多,它让圣人目眩神迷,心猿意马,五脏燥热。虽然认真检查过,但那时因为有人,过程匆匆,哪里看得真切,摸得细节。此刻在狭窄的房间里,在天光水珠的映照下粉墨登场,一切显得暧昧而艳火。 俟戴上玫瑰金色的红宝石钿如意冠,把圣人看得呆在那。 他不合时宜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鹅黄抹胸和绣着仙人的原本是白色的亵衣:“在辒辌车上找到的,还给天后。以后勿被人捡到,会让杀材作乱的。” 天后看着那厮手里挥舞的内衣,才如梦初醒:道衣内是一丝不挂的,上下真空…… 皇甫麟负我何多! “走了,跟我见入朝的汴将。” 天后想也不想,斩钉截铁:“毋宁死。” “我不说,你不踢腿骑马,没人会知道的。” 天后眼神空洞,哀莫大于心死。 “张存敬可惜误入歧途,我考虑把他从狗脊岭拿出来,交给他的旧部运回故乡下葬。” 天后眼神有了些生气。 她好痛苦。 “走吧。” 行在庭院的街道上,慕容章、令狐滔、甄夷、董其、王彦章、皇甫麟、郝祚、刘匡等一票十将以上的汴军入朝人士、降人都在,乌泱泱的两百多号。 见到皇帝被拥了过来,不咸不淡地参礼:“陛下。” 圣人不以为意,这些杀材尚未收心,并不奇怪。慕容章还在汴军时,私下对朱温都是张口挫鸟。王彦章后世能公然宣称——等打跑李存勖,回来就诛杀君侧昏官。如今刚来没多久就指望他们纳头便拜,想多了。 临近,圣人控制了一下表情,酝酿了一番情绪,侧身挪步让出背后的张惠。 “天后!” 张惠心如刀割,慕容章他们在外等,而自己却在内搞那种淫秽苟且勾当,被看光身子、调戏不说,自己竟然也不争气地被李皇帝迷得一阵昏头心愉悦,一想到刚才那些和下意识对李皇帝的正面感官,她突然酸了鼻子红了眼,大股眼泪夺眶而出。她此刻下定了决心,若他敢食言,连夜就自挂东南枝。 “天后……”见到她哭,慕容章、董其十几个早前被俘、投降的也悲不自胜,跟着掉下了几颗眼泪。 王彦章惊愕的看着天后。 怎么,怎么穿着李皇帝同款道衣、发冠? 是李皇帝派人找的,还是就是李皇帝自己的…… 难道天后已经被…所以才哭的? 看了眼皇帝。皇帝面无表情,一身正气。应该不是,从来也没听说他有这癖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天后还年轻,为朱温守活寡也不值。如果中意李圣,改嫁就改嫁吧。那人风华正茂,年少有为,也不残暴,还是个妥善去处。余生有个依靠,富贵平安无忧,也是好事。 还有人沉默,有人喟叹。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张惠止住泪崩,草草收拾了一下情绪,道:“昨日已成历史。在场有汴人,有陈人,有谯人、徐人、齐人……今后都是唐人。前事一概不问。圣人已召我再三说了。尔辈材德我也奏告了,圣人陆续自有委任。天子御领四极,威信昭著,且各安本分,谨修臣节,谋立功勋,洗雪自新,勿以旧为念……” 天后就是天后,口才、信誉、亲和力着实过人。她一大堆说下来,有人如释重负,有人振作,有人露出了笑容,有人长叹,有人半信半疑,但眼中的恐惧、防备肉眼可见的减轻了许多。 朝廷与叛军之间的仇恨不是一般的深。 李某和他们,双向暂时还匮乏对话的感情、信任、恩威基础。同样的话,同样一碗鸡汤,同样的敲打,换天后来,对他们又是另一个效果。 同样劝儿子回头,李克用围城半个月然并卵,岳母孤身进城给李存孝拎出来了。 一个道理。 “咳咳。”圣人上前两步,和张惠并肩而立,补充道:“我用人,不分籍贯,种类。我身边突厥人,党项,吐谷浑,嗢末,沙陀,回鹘,吐蕃。反正的岐人李瓒、张樊、刘勃,入朝的齐将卢旭、李钦、泾原将领张琏……万岁军那个叫武熊的邠宁蠢汉,景福年在岐山跟我干过仗,常山侯,赵人,在长安作过乱……什么都有。安下心。我的为人,尔辈才接触,尚不清楚……皇甫麟,王彦章……你们一路护主,忠肝义胆,我看在眼里。慕容章义薄云天,我也了解……魏国夫人母子既然入朝,我自有容爱……路还长……” 两个人平辔站在那。一个紫金芙蓉冠,一个玫瑰如意冠。一个青道衣,一个红道衣。身高相近,身材相似,倒也显得契合,像一对做法事的师姐弟。啰嗦完了,圣人转身吩咐:“人赐彩弓一副。” “谢陛下。”众人拜谢道。 圣人带着张惠回去了,仿佛已经变成了他女人。 后者凄然不悦,不知是因为真空还是什么。 哄着宝贝返到庭院,圣人唯恐给别人看了吃亏:“你到内室休息,以后不捉弄你了。” 没用带有调侃的天后、正式而中性的魏国夫人这两个称谓,而是更亲近的“你”,加上那句“以后不捉弄你了”,这让张惠微微一怔,感到不适。 他从来都这么自来熟的吗。 砰。房门被关上了。 占有欲真强。 对每个妃子都这样? 大厅里,已隔墙传来他抑扬顿挫、坚定有力的嗓门:“小朱贼拒不退出河南府,赵公、哥舒金、萧秀、武乙戟等部分头先锋进薄龙门石窟、河阴桥……昨夜赵公遣人通报敌情,朱贼主力正在向昭觉寺、邙山大举集结,欲对萧秀、哥舒金作战。我不打算耽搁了,决定明日一早上雒。我自率侍卫亲军、四使、正义、义武、兖州兵进拔昭觉寺,其他人各按先前布置。” “臣请同行。”李仁美说道。他其实已算不上甘州回鹘可汗了,带兵参加东征前夕,把位传给了兄弟李仁秉。单从这一点看,算个忠臣。 “兵力够了。野战拼人数意义不大。你按部署到郑州一带游弋,若叛军大败东归,汴州分兵来援,急击勿失。”圣人说道。 “可否换万岁军、侍卫马军司去?”李仁美皱着眉头,拉扯道。 昭觉寺、邙山一带的主力会战决定了能不能收洛阳,成,对将帅就是兴复之功,如同安史讨叛昭觉寺之战的仆固怀恩、马璘等人。巧了,上次有回鹘,这次自己又来了,故李仁美分外不想被排除在外,去执行什么阻援、追败的副任务。 圣人把他支开,倒不是为的。 回鹘兵习性散漫,军纪差,接战不利喜欢跑路。这种野战你跑,可能引发全局崩溃。他们吃苦的能力, 见李仁美不死心,一个劲的欲言又止,圣人想了想,道:“你把护圣军交给猛猛子,让他去郑州,你跟我走。另外,把人约束好,别跟广德年一样,到处纵火抢劫。打赢了,自有赏赐。” 李仁美脸一窘。 圣人扫了眼堂上诸将。王从训、王柱、赵服、没藏乞祺、李瓒、王绍戎、曹哲、司马勘武、殷守之、南宫道愿、武熊、崔伽护、枭、崔无慈、马全政、刘仙缘、张季德、何楚玉、阿史那洛雪、刘训、陶建钊、论弘毅、噶德悖、朱瑾、高汉宏、阿摩难、欧阳剑以及赵恩、赵辉、赵宠、符存审、卢旭涌现的新秀,总共百多号。 算上中层军官,也称得上战将千员,雄兵十万了。 很好,守得住天后…呸! 但愿明日顺利吧! 一一检查确认完各种细节,叮嘱了注意事项,圣人起身:“散会!” “喏!” 众人走完后,圣人心不在焉的原地坐了一会,眼瞅着夜暮已降,随便编排了几件工作把赵嘉、卢延让一群文官支开后,钻进了那间屋子。 昏暗的室内点着一盏灯。 天后已摘下如意冠,披散了一头亮丽秀发,坐在案后,左手撑着脸,正在闲敲棋子。 “你在干嘛。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是在想我?” “……下棋。” “一个人怎么下?” “两人有两人的下法,一人有一人的下法。” 尬聊了几句,圣人坐到了她身边,悄悄从背后把手揽了过去。 “圣上又要做什么,三年之内——” “想搂着天后睡。单纯睡,说说话,什么也不做。”圣人直接一把抱住了她。 (本章完) 第230章 长枪独守大唐魂(一) 第230章 长枪独守大唐魂(一) 朱友裕虽累表请降,而据河南。乾宁二年八月初三,靖难大军全面上洛。圣人自将侍卫、中外军、兖、四使、正义尉、帐前近卫、护圣、万岁等部营于横水之南。 成德衙将萧秀率赵军万人屯于邙山之盟津麓。 效节使武乙戟引魏军一万五自温城渡河,进击巩邑。 猛猛子率讨虏军屯成皋太子池。 义武军屯负图寺。 夔帅李嗣周屯龙门石窟。 秦彦晖率长林军八千屯佛光寺。 拓跋彝昌、野利阐率新秦郡一万人在石陵。 杨守亮率汉军三万进大月陂。 赵匡凝率荆州兵四万及其从襄阳摇来的数千蔡军攻金墉城。 河中衙将、陈美人之兄陈康率五千人屯三道岭。 王师四集,从京西到京东,从京南到京北。叛则收缩于洛水以北含嘉、紫微、上阳、天津桥与洛城东阙、邙山、偃师的广大区域。士民皆入深山,农事俱废,方圆百里实为鬼蜮。 八月初六,又有横海马步都虞侯高歆率沧州兵两千取道魏博诣行在。 局面和讨朝义、巢类似。 不同的是,前两者是一场野心家的盛宴,中央几乎完全依赖地方。尤其巢乱,被大小军头全程算计,人刚到,仗还没打,官爵、地盘、财货已捏着鼻子“慷慨”相送。 但这次,若真有鬼神,皇兄与郑畋、孙揆、孟昌图等当可瞑目了。精神上若有若无的点点昭宗残念,似乎也在飘然湮灭,在耳畔留下释然的低语呢喃:说,你会守护圣唐的一切…… 我会守护圣唐的一切! 烦人的阴雨和最闷湿的伏热已过,蔚然如洗的天空下,战马四踏起尘烟。午后的阳光倾洒在草地和河水上,绿荫泛光,流水金粼。风和日丽,真是个砍杀的好日子! “哒哒哒……”圣人双手按着马背,低趴在坐骑上,如一根离弦之箭飞驰在河畔。身后,数千甲将士紧紧跟随。 穿越之夜,放下书卷之时,他感觉上天透过落地窗在观察他。 现在,渺渺云端与深渊好像又在凝视他了。 打完朱温,藩镇割据的局面,武夫动辄动乱,基层统治薄弱,混乱的官职与制度怎么变革,堕落的思想文化,内部派系众多,继承人的培养与选择,自身健康,两宋明清的长与教训,从极善到极恶、从极恶到极善的二极管民风,封建与集权,贫富分化,土地,王朝规律…… 种种问题,在拷问着他。 深邃而坚定的瞳孔里,激荡着碾压暴风黄沙的雄心壮志。 再给我三十年吧。 终有一天,所有螳臂都会像那朱温,猖狂后归为虚无,从此静静躺在脚下。 而我要的天下,必将塑现。 啪!圣人捉住缰绳,挺身直座,迎着刺眼的阳光和呼啸的疾风,觉得步履维艰,而又踌躇满志充满干劲。 “圣人,到浮桥了!”背后突然传来军士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喊:“桥,桥!” 圣人一震,猛的一提绳。畜生跑欢了个性,一阵叫唤,原地剧烈的蹦跳了好几下才暴躁地停下来。等圣人圈马兜回来,将士们已纷纷下马,收拾马上的装备。 带兵之道在于武力,没有武力,那就展现视死如归的勇气、智慧、专业的军事能力。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看得上唯唯诺诺的懦夫,正常男人不会和怯弱弱的蠢货交朋友,更没哪个武夫会听这样一个人号令,为这样一个货色走到黑。 带兵之道,还在于亲力亲为。尽可能让手下感知到你的存在,体会到你的恩威,知道你在随时关注他们,指挥他们。总之,尽可能让自己多多出现在将士的视线、生活之中。 长期以来,圣人就在这么执行。从一开始接受扎猪的新手村教学,到泥潭、草丛里和大头兵们打滚。从军书、地理、敌情的信手拈来,到排兵布阵的娴熟,再到行军路上对这个军头一通屌,对那个杀材表扬两句,再到出现在第一线临阵调度,侦察形势。 累吗?累。 顶得住吗?还好,值得。 现在中外军会鼓噪吗?会,但至少不敢朝他龇牙咧嘴。 会造反吗?会,但反不了圣人。 大将中有郭威、赵匡胤吗?大概率也有。敢培植党羽、邀买人心、搞黄袍加身吗?敢,但只要他一日威权未堕,一日未死,就只能收起腌臜,夹着尾巴做人。 今天圣人要做的也是这么一件事:到横水对岸侦察。 炎炎赤日晒得他脸上呈黄铜色,汗水从鬓发、两颊、下巴大颗大颗滴落,但腰背挺得比大部分骑士还直。 “挂甲!”扯下抹额拧了拧汗水抽了抽甩重新戴上,圣人挥手一喊,就自顾自的摘下马肚子边上的羊皮袋。 “俺来!”自有浑汉上来,围着他七手八脚地一块一块穿戴甲胄,细心的帮他系各种各样的连接处的带扣。余者将士一边瞅着皇帝,一边互相催促加快手上动作。 意淫着跑了一阵马,圣人只觉得胸膛蓬蓬狂跳,喘息了好一会,呼吸才平稳下来。他扫了扫在身边走来走去喂马、喝水、吃干粮的骑士,道:“跟紧了!听说小朱儿能征善战,营盘扎得好,替他查一查,到底好是不好!” 众人一浪起身,只是朝圣人点头,笑笑,不会说汉语的蕃兵,则拍拍自己胸口,捏捏鼻子,表示不虚。 随着将士渐次上马,圣人收了和蔼,等所有人整理完毕,他已垮起一张批脸。身高将近一米八的他披上鱼鳞甲,锁了护颈鍪子,手握马槊,这时候又黑着面目,站在那盯着大伙,居然有几分“教室后窗有张脸”的感觉,军士们很快彼此提醒着闭上了嘴巴。 圣人这才伸手走向坐骑。几个箭步一手搂住鞍,一脚踩中马镫,在大多数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之际,就一个漂亮的飞蹬翻坐捉背在上。提起插在泥里的马槊,眼睛已经杀气腾腾:“过桥!” 众军默不作声,只嗒嗒嗒地跟上。 轻骑兵一马当先,冲入浅滩,涉水渡河。抵达对岸后,分散开来,远近游荡。其他四千余骑分批次、有序地洪流般走上各座浮桥。 洛阳是个盆地。西崤北邙东嵩,南有熊耳、九皋。伊、洛、瀍、涧、横诸水和大小丘陵出没其间。除此以外,还有若干支流、池、溪。横水为其一,流域是一个辽阔的西高东低的平原,西接着邙山。在这布防,不至于被包围,不缺水源。背靠山岭、丘陵,可以削弱敌方的骑兵优势。即使大败,跑路也方便。朱友裕就把主力安排在了这一地区,与王师隔水对峙。 当然,这不代表对岸没有唐军。武熊、崔伽护、论弘毅、张樊、忽索月等人已各引步骑从对峙核心区渡河,在和叛军一定距离的上下游扎营,萧秀、陈康两部也在上游。 否则李某也不敢自大到亲身过河。该冒的险必须冒,但不代表可以玩火。 过河后,圣人钻进了一片被砍得只剩竹子、丫头的狼藉小树林。 随即记下,叛军在此伐木取柴,控制了这片林子。若渡河决战,当留心朱友裕在此藏匿一支奇兵。随后,他单膝跪地,蹲在草丛里,眯着有点近视的眼睛,和将校们默默眺望远方。 目之所及是一片长满绿草、野的平原。其间阡陌交通,麦田凌乱,明显被人马践过。偶有几株老柳树、柏树、被荡烂的坟包突兀立在那里。 还能看到村落的轮廓,但不见炊烟,不闻鸡犬。有几座茅屋有零零散散的武夫活动,几个汴军坐在草垛上,把一对母女玩弄得哭哭啼啼。把人扒得精光,用刀鞘打,用脚踹,用耳光抽,笑嘻嘻地在逼其吃什么异物。圣人定定地看着。厮杀见多了,人会麻木,他也一样。 只能说,什么汴军不扰民哦。 后世他们屠城山东博昌、关中周至各地,画面比这残忍十倍。 安史叛军在河北的表现稍好——“凡陷一城,男子强健者使之负担,余者皆戏杀之。”只是举行百人斩比赛、给新兵练刺刀罢了,不屠城。要不是实在够烂,“焚略河南三月”的李唐能挺过来?一个拿你练刺刀,一个只抢劫,你选谁? 也得亏藩镇、朱温够烂,不然圣人断不会有今日。 很快,那对母女的哀嚎求饶戛然而止了,寒酸的茅屋被付之一炬。 穿越者的存在,没能改变她们的命运。 没一会,远方传来隐隐的嘈杂交谈,听不真切。接着,只见茅屋后方的丛林走出来密密麻麻的重重人影,喝骂、吩咐、马叫、蹄踏声不绝。圣人侧身竖耳倾听,只听得有人喊道:“把嘴套上!” “有甚么过河?” “适……” “来了!” “甚么部分!” “偷……” 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几把东西。 这是要执行什么任务?但为什么那几个泼皮还有空玩游戏? 不知林子后面是否就是叛军的营寨之一。 不过看得出来,叛军挺乱的,散漫。自己都在这了,居然全无察觉。有清口之战那味了。被吴军翻墙摸进寨子,才发现有人进攻…… 圣人站了起来,松了马嘴。被堵得烦躁的马立刻一阵叫,远方警惕的声音嘹亮响起:“什么人!” “走。”圣人翻身上马。 说完,就拔马左转,向上游继续探查。众军纷纷跟上,惊起无数飞鸟。还有人大喊:“左旗随我来!” 隆隆隆…… 一共冲出数百骑,朝对方靠近,抛射箭簇,大声恫吓,作势欲冲。 对方则是哗然,惊讶、咒骂、恐慌、吼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鞑子来也!” “果然,果然在那个小树林!” “快跑呀!回营地!” “完了完了……” 等他们跑的跑、死的死、看的看安稳下来,数千骑已远去,只留下一路逐渐散去的烟尘和变成小黑点的背影。 “报信,在前头堵住他们!” 圣人已跑到了一个孤零零的寨子附近。 他们还离着数百步,寨子里的喊声就一个赶着一个,接着就是乱七八糟的叫喊一起迸发。正在赌博、睡觉、吃饭、走动的汴军纷纷动起来。大斧、长槊、刀剑被密密匝匝的拿走,步兵手忙脚乱地穿甲,弓手一边甩头问敌情一边上弦。 外面,哨楼上的戍卒只是指着原野上激动地大叫:“来了!来了!好多!好多!”有人已经张弓,准备进入射程就还击。有人在点狼烟。寨门前,一群砍柴归来的汴军扔了物什,乱哄哄地钻进寨门。守门士卒一边催骂一边拉拒马、堆土袋,防止对方冲击寨门…… 汴军已经烦了,晚上经常有王师过河,跑到他们离河近的营地左近骚扰,甚至掠过寨墙射火箭、嚎叫、敲锣打鼓,让他们睡不好觉。 现在光天化日也来! 隆隆隆…… 闷雷般的蹄声迅速靠近。几乎只在一瞬间,数百骑冲入射程,对着寨墙、哨楼利落抛射出箭雨,然后拨马逃走。 随即又是一队换上。 “下来!”只听一名骑士大吼。 松绳、抽弓、夹马、拔箭、偏头、上弦、拉弓、眯眼一气呵成!就听见一声惨叫:“啊!”一名汴贼,从寨墙上手舞足蹈地摔翻出来! “神射!神射!!神射!”全军亢奋欢呼。 如是三轮,数千骑才在安全距离外在外勒马,停下打兜,围着一个披着大红风衣的银甲将领,对着寨子放肆的指手画脚:“一群窝囊废!” “入你老母的毛!”汴军只是高声对喷,却不愿或者说不敢出来作战。补入未久的新兵甚至面无人色,一个个坐在寨墙上,头抵着天灵盖上的木板,肢体僵硬,手爪打抖,宛如得了癫痫。 “那是李皇帝?”还有人倒吸凉气。 “你个鬼,李皇帝本尊啊!我在潼关见过,真是他。” “俺瞧瞧?” 镇守寨子的汴将也看到了,却没有任何办法。 那鸟人非常谨慎,并不上前,完全是为了激励己方士气,打击他们的士气。或者说,就是想装逼,以打造人设、强化威望。等你出营列阵,打算碰一碰,他大概已经走远了。 现在看来,他成功了。 圣人死死看着寨子。 双反陈兵数十万,对峙于河南府各地。但只要击穿眼前这条防线,洛阳就到手了……就这两日,可以决战了。 去杀,去抢,去让汴狗战栗吧。让汴、宋、陈、颍、亳、许、滑、蔡……使整个中原都明白,支配旧日世界的王,天下的皇帝,回来了……汴狗的贼胆,要被血淋淋的剜出来。汴狗熟悉的天地,也要被崩塌,没人能挽救! 生病了,头痛、头昏得厉害,浑身无力,瞌睡多。状态实在不佳。 (本章完) 第231章 长枪独守大唐魂(二) 第231章 长枪独守大唐魂(二) 横水哗哗流淌,不舍昼夜。朝阳初升,金光撒在河两岸。腾腾晨霭流动之间,旌旗蔽空,乌泱泱的蕃汉军队陈列在西岸。步人席地而坐,骑士执缰绳而倚。山陂下,从驾官、诸军将使围着丘陵站成圆阵。所有人,只是抬头看着陂顶。 那是座巨大的五色祭坛。长十二丈,高丈二。正燃烧着柴草,释放出熊熊烈火和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坛前三足鼎摆着羊、豆、酒、猪、鸡各种飨食。另一座四足方鼎焚着紫黄柱香,并插了两枚长尺许、宽五寸、厚二寸的金编玉策。 显然,正在神祭。 已有数十名戴金面具的阴阳师、黑衣红裙女巫、太常博士在五色祭坛下舞蹈,做法,唱歌祝词:“维君奉命,受天为子。赫赫上帝,懿余克告……有唐氏文武大圣之十二代孙晔,余小子敢禀。欲振前功,而毖后患。一人不获,万方罪在。我心有终,帝祖其知……” 按规矩,还该有乐悬,奏十二部制乐之《豫和律》,九卿主持。但还是那句话,应事从简。肃宗收复两京那会,专业人士损失惨重,以至于祭祀只有大臣充场唱歌,坛下、庭中乐、三舞等流程全无。 雄浑、肃穆、高雅、而又阴森的咿呀中,祝词进入高潮:“缅功十八圣……睿真绍运,邦国惟新。武康继明,天下归宗。虔诚之礼,福我姓氏……” 赤膊力士双手交替,缓缓敲响大鼓:“咚…咚…咚…” “嘟……嘟…嘟…”庄严苍劲的长角随之传开。 陂下,官将肃然挺直腰背。离得近的将士窃窃私语,远处的则踮脚眺望。 “敢昭荐,召皇帝!”祭坛上传来齐声大喝。 “喏。”圣人叉手,整了整衣冠,朝阶梯走去。两旁将校官吏对他弯腰,士卒互相打着眼色,保持沉默。 “嘟…嘟…咚……”鼓角声里,圣人独自踏上阶梯,走向神坛。仿佛上帝、李世民果真端坐在九天之上,对他投来注视。甫一登梯,一颗心就剧烈加速,蓬蓬狂跳。李二!你在视奸我? 道边卫士伸手欲搀扶。 “不必。”圣人不敢乱动作,只低声劝退。 卫士们站回,数百双眼睛和陂下数万将士一起集中在这个孤人身上。 一步,两步……因为厚厚玄服和仪态、步调的要求,圣人步伐微小而沉重,却坚定不移,眸光如炬。等爬到陂顶,已是大汗淋漓。夏未央之际穿正装,属实折磨。但来不及感慨。被身姿曼妙的美丽红衣女巫简单擦了擦汗水,一声炸喝:“跪!”圣人就一膝盖在五色祭坛下跪定。 一边双手举起投地,一边肃容道:“礼叙尊尊,不叙亲亲。嗣皇帝臣晔告上帝,太宗。臣以凉德,祗得宝图。不能承天训,正人道。兵革竞兴,车驾逼于国门。前年再有震惊,盗发朱温,迫以苍黄,未敢陈述。今则大逆伏法,将诛余孽……伏以天步多艰,时运物理,乖张变乱。惟帝与祖,忧勤庶民,气遗子孙。谨纳孝慈之请,垂光显之怀,降三兴之数……” 恭谨说完此言,圣人起手,对着象征上帝、李世民的玉策顿首。 分别拜毕后,一名女巫举着刚点上火的香走过来,盯着圣人的眼睛,递给他。 圣人接过。 这时,阴阳师、女巫、博士们一起道:“嗣皇帝晔十日横水,祗祀昊天,太宗。敢飨食。为有洛阳有讨伐事,庶乎从之。” “喏。”圣人点头,上前将香插入鼎中,一脸虔诚:“为有洛阳有讨伐事,敢飨食。请帝与太宗赐予臣力量罢!” 圣人说完,先前给他擦汗的红衣女巫把一束蓍草在五色祭坛上的火焰上灼了灼,放到鼎上香雾熏了几下,随后在圣人背后一定距离坐下,口中念念有词:“假尔太龟……进占……” 接着,一个博士手持龟甲复制她的流程,只是说辞不同:“谨以王者发军决战,钻龟以问吉凶。” 弄完后,筮者女巫、卜者博士将手中草、龟甲示众,确认诸位神职都无异议后,就跪坐围成一个圈。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凡国之大事,先筮而后卜。 未久,女巫率先起身,婉转好听的玉音大声进告:“筮曰午后有雨,大风雷电!” 圣人一窒。 宝,你别吓我。我祭天完就过河了,你说午后要下雷阵雨? 女巫的进告还在继续:“筮曰用大牲吉,利有攸往。” “筮曰血流成川,必有一大人而死!” “筮曰小狐汔济,弑父之子不当位!” “筮曰素履,往无咎。” 圣人心下稍宽。这几个筮数的大概意思是:你的祭祀有效,上天和李世民已回应了你的祈祷,你的气运值增加了。战斗会非常残酷,胜负不好说,你和朱友裕都有战死的可能。你不要搞歪门邪道,正常发挥即可。 她进告完坐下后,卜者也颤抖着嗓门得出了结论:你将如闪电般归来! “王者归来!王者无敌!莫敢当也!” 日月颤抖,天地呻吟。 洛阳即将落日,中原一定陆沉! 十五年后,这片土地又会属于巍巍圣唐。 …… 圣人在一旁膜拜着,觉得这些卜者水平不行。女巫说的很具体,他们却宏大叙事。因为性别么?毕竟他们还有仕途之望,万一为这事得罪了皇帝,岂不血亏?加油打气就行了。还是女巫耿直,俸禄没白拿。 “王者归来!王者无敌!莫敢敌也!”男女神职们对着祭坛,仰面朝天,一起亢奋大喊。 一大抱干柴枯草被添到祭坛上,只听“轰”的一声,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霎时大作,凶猛的火焰妖娆跳跃,好似在应和。 陂下的将校士卒以及行在官员已经彻底寂静,只是屏住呼吸,作为见证者沉默注视着丘陵之巅的祭坛、香雾、火、黑烟、舞蹈……聆听着那令人恐惧而又沸腾的神秘念告、诵唱、歌声。 他们不一定畏惧皇帝,但在这个迷信的年代,不畏鬼神的人却凤毛麟角,即使是杀人如麻的武夫。 圣人俯瞰了一眼他们战战兢兢的表情和肢体小动作,心有所感: 二十一世纪巫术还广泛盛行西南东北,不时有贵族大臣被曝在家养鬼,江湖骗子能从高门少妇手里轻松赚走数百万,是有原因的。与学识、阶级无关,几千年的历史惯性,难以根除。 人授、自取的富贵、权力,哪有天授的来得安心?神道,貌似是个好东西,对于他现在而言——不比儒术管用多了? 徜徉间,博士喊道:“礼毕。” “为圣人加冕。”有人说。 适才祭祀涉及到额头贴到,所以李某是没戴冠的。 侍者捧着托盘走了过来。盘中是一顶金饰玉簪导衮冕,十二旒,垂白珠。 还是那个为他擦汗、主持问筮的红衣女巫。她摘下黄金面具,露出一张不染凡尘的鱼想衣裳想容,用神圣的目光看着那顶白珠冠,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没经历过艰难十年的,很难理解她们这种情绪。 她双手取起王冠。 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圣人的眼睛。 “嘟……嘟……咚…”鼓角再响。 她款款走到圣人身前,素手芊芊,为王加冕。两人离得极近,圣人能感觉到炽热的呼吸,闻到处人幽香。当她掌心出于系带所需而擦过圣人脸颊,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在彼此之间传递。 上帝之子,李唐圣裔,生来有种。血统与神灵同贵重,超然于凡尘俗世,不容亵渎。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暂停。 陂下,数万将士抬头瞻仰,赵嘉在手札上记录着这历史性的一幕。 当她系紧颌绳,抚摸着圣人的脸为对方拭去明显的汗水,白冠被戴好的那一刻。敬天法祖,王权神授,天人合一。 旧日远去,新叶已始,王者崛起。 陂下,横水河西岸,人群中荡起了狂热的呼应。 “圣……人……” “……神……” 好像,陂顶上不是他们的皇帝,而是被他们虔诚供奉的神灵。 “伟大天子!” “宇宙主宰!” “……” 没什么能战胜我们。 我们会驱散黑暗,再造圣唐。 我们为神前驱。 我们必将征服四极,也终将统御天地。 圣人表情严肃,在源氏与一众博士、阴阳师、女巫的簇拥下,手按鹿卢玉具剑,走到神坛边上,俯瞰诸军。 当他冠冕堂皇出现在那里,还未说话,漫山遍野的军卒便纷纷振臂:“万岁!” 圣人木然地眺望着,口中说出一句句磨砺之语。 祭坛上和丘陵附近的侍从、将官分头将他的话传出去。 朱温啊,我必与你为敌,如同海浪不断冲击峡湾。 叛军,我必率领诸多战车、骑士、步兵从西方来捣烂你们的巢穴。 我必破坏汴梁的墙垣,拆毁州县的城楼。 嘻嘻哈哈的桀骜武士必被刀剑诛杀。 街道必被铁蹄践踏。 以暴力屈服尔辈的妻女父母。以尔辈的兵甲为掳物,以尔辈的财货为掠物。迁走貌恭敬而心不服的民众,将汴人永远打入凡尘。 我必使尔辈喉哑,让天下人再也听不见尔辈鼓噪的声音。 你们不得再被提及。 士卒除去戎服,放下武器,拿起锄犁,劳累在农田里,时刻发抖,被人惊骇。 后人必为你们作起哀歌文章说。 必叫你们为人教训,堙灭于历史。 奋力战斗吧,就像汴军曾经攻击我们一样。 从前,现在,以后,关东都不会有天命,我将庇佑雍凉子弟。 大逆已死,皇国当兴! “战战战!”步卒一窝蜂站了起来,用槊杆击地,用刀拍盾牌,用脚跺,洪亮的声音仿佛震遏了穹顶行云:“大逆已死!皇国当兴!” “圣唐万岁。”圣人说。 “圣唐万岁!!!”诸军雷霆回应。 最外围的兖州兵、正义兵尽皆失色,将校宛如吃了苍蝇。 祭祀、誓师、砺气完毕,圣人慢慢拔出腰间玉具剑,指向横水河东岸:“进攻。” “咚咚咚……”刹那间战鼓隆隆,大军一阵枭躁。将校们火急火燎地返回本军,基层军官跑来跑去,用耳刮子打,用手揪,让这些杀才们赶紧排队过河。东岸原野上,腾起大股烟尘,闷雷般的马蹄声不断,先锋抵达的大队骑士混乱抽阵,左右交错,向两翼布防。 更远处,烟尘漫天,彩色旗帜如云,密密麻麻的汴军也正从树林、竹林、水沟、溪流、草丛、寨子里、山坡上泥石流一般涌来。双方探马流星雨一样飞驰。小规模的追逐战、拉锯战已经开始,但这只是正餐前的开胃菜。 “你叫什么?” “臣魏博人也,临漳源氏,源音。”望着风华绝代的圣人,源氏朱唇轻启,流露出几分爱慕之意:“臣为圣人更衣穿甲?” 圣人点头。 “杀杀杀!”叛军的怒吼声已经遥遥传来。 源氏面不改色,十指细心游动。 收拾停当后,君臣俩对视,很快都笑了起来。 源氏很大胆地搂住对方,轻轻踮起脚尖,吻了吻圣人的喉咙。 圣人酥酥麻麻地。 保持了这个动作七八息,源氏放下脚跟,松开双手,嗓音略显低哑地说了一声:“走吧。” “走了。”圣人抱着头盔,消失在陂顶。 “呜……”莽荒的号角涟漪荡漾。 “嗖嗖嗖嗖!”横水上空飞过今日战场上的第一波箭雨。 “噗……”丛枪对捅的碎肉声开始出现。 “杀!” “灭贼!!!”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横水之战,已经爆发。 (本章完) 第232章 长枪独守大唐魂(三) 第232章 长枪独守大唐魂(三) 决定勤王后,赵军就火速出发了,但没直接赴洛。 王子美的想法是控扼河内。若天子只是打嘴炮,自己不上,驱狼吞虎坐看诸侯拼命,那就等。反之,也守河内,截断叛军北上、克用南下的通道,防止二者合流。总之,尽可能保存实力的同时,使卧榻强敌不能在平叛战争中获得军队、地盘上的好处,让圣人可以专顾河南。 事实表明,王子美是对的。 在魏博也出兵封锁河阴一带并拒绝晋军借道后,野心遭到地缘限制的太原方面要么与长安、赵、魏开战,要么沉默,要么出动小股人马讨逆。看到李克用选择第三者,确认圣人挥师东京后,王子美自率两万人继续驻留怀州,警惕有变,萧秀则带着一万人渡河。 作为“王国”割据的交换,河北藩镇的惯例,参与讨逆、勤王,后勤、粮草、赏赐朝廷一概不提供,一切自备。虽然赵人一贯富豪,但成德到河内说近不近,局势未明,故做好长期守城战、粮道被堵准备的王子美没给萧秀多少辎重,全军仅裹一月干粮,没得吃就打草谷吧。 进抵邙山以来,顿顿发了霉的醋饼。想换换口味,这么一场大乱,河南府士民逃得精光,田地都不管了,没日没夜种的庄稼,就烂在雨季的水里。这些日子,萧秀和麾下一边找野菜、收麦苗、嚼酸果调牙口,一边等着开战。水土也不太适应,一个个闹得上吐下泻,在寨子里唉声叹气。 茅棚下的火坑烧的活柴,浓烟呛得坐卧着的每个武夫都挥手、掩面。 萧秀瞧着,数落道:“找些干柴很难吗?子美瞎了眼,选你们这帮夯货带兵。早上点卯,就像具尸体坐在那,一下午就在那瞌睡。醋饼都不想热。某没吃汴贼的苦,却被你们这帮懒狗心塞!” 吃到他的呵斥,摊在那的一双双光脚都懒得动弹一下,权当没听见。还有人嘀咕:“伐木煮饭,有辱武德斯文,我不干。” “几万沙陀铁骑,某也是说冲就冲,苦也,昨日却在剥兔子。” “阿秀,你去找圣人要些牛羊?鄙人想的心慌啊,忍不住鼓噪劫掠了。” “我只会杀人,洗衣打灶……的内务该民夫的,问圣人要几个?哎,要不是一腔忠诚煎熬,耶耶早打道回府!在常山峨冠博带,赏弄风月……如今勤王不见王,还要受鸟人的骂……我反正搁这躺着等死,圣人什么差使来了,阿秀叫我便罢。” “闭嘴吧!”萧秀拿这十几个衙内老爷没辙,指指点点的走了。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小荒村,被营寨围在一隅,十几所茅棚瓦舍被将校充作住所,算是指挥部。 叼着小草,萧秀回了自己的破宅。 里面还住了个老翁。眼睛半瞎,一身烂衣裳,瘦成蚂蟥,是户主之一。萧秀刚来那日就听了他的家事。老伴被吃了,四个儿子一个被孙儒挟入军。一个投了朱温,没音信。俩媳妇被汴军攻河中时捉走当妓蹂死了。剩下两儿李皇帝来之前流亡他乡。没了娘的孙女饿死……就剩他一个累赘守着。那以后,萧秀整天听的就是老瞎子的絮絮叨叨。吃喝分他一口,吊着命。 在门槛上傍着老翁坐下,拿给老翁一个饼。 老翁蘸着水,慢吞吞咀嚼着。 “还要炒黄豆么?” “饱了,饱了,你忙你的……”老翁脸贴着木棍,连忙摆手,重复呢喃:“我活够了,活够了……” 萧秀嚼着黄豆,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感觉。 一条黄河,隔开两个世界。河北还笼在盛唐的余烟,河南……活着,也可以如此痛苦。 突然,有部下过来:“报,接到一个自称武贲中郎将的使者。” 萧秀立刻起身,去见了使者。中郎将也不客气,披头便道:“萧帅,上谕你部立即向横水河东岸北面开进,攻击朱友伦。” 考虑到你不动我不动的可能情况,圣人没提前通知萧秀,而是开打后下令。 “圣人在横水与叛军激战?” “正是!” “何时开始的?” “晨曦祭完天便渡了河,现已近午。” 萧秀掐指一算,已经砍了满满两个时辰。他的位置离横水谈不上远,却也要赶一会,大军必须马上出发。 “传令!” “全军向横水参战!” “咚咚咚……”大群鲜衣怒马的赵人从床榻上翻身而起,迈着不紧不慢的慵懒步伐,集结南下。不过半个时辰,赵军万余步骑在使者的引导下卷着沙尘滚滚而至,抵达横水左近的一个丘陵。 果如女巫源音预言的那般。天气已然晴转多云,穹顶乌墨翻滚,闷雷阵阵,紫电闪烁,气象暗如日蚀黄昏,一场雷暴雨正在酝酿。而高低起伏、山水交错、林原参差的旷野上,彩旗如浪涌动,数不清的武夫分东西展开,呈圆、锥、方、长蛇各种阵型。小股骑兵、步卒在其间跑来跑去。黑压压的如同蚂蚁群,又像层层叠叠的惊涛骇浪。 哭声,干嚎,尖叫,咒骂,鼓噪,金鼓,各种声音乱如麻。 半空中铺天盖地的箭簇宛若过境蝗虫。 萧秀极目远眺,只有一个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新鲜血池,和森林般的长槊,排排甲盾,被荡起的尘土淹没,一眼看不到头。 萧秀只看了一眼,就像被王从训附体。天灵盖发麻,牙冠哒哒打战,不停哆嗦的肢体瞬间长满鸡皮疙瘩。瞳孔也开始涣散,变得呆滞,眼白迅速充血;仿佛正在进入某种模式。 圣人真是个有种的杀材·! 这么大阵势,说干就干。 “圣人驻跸在哪里?!”他问中郎将。 “在那!”中郎将马鞭一指某个位置大声解说。 萧秀看去,但见黄土漫天,根本看不清!只能模糊看到其中密密麻麻的黑点移动,只能听到其中马蹄隆隆,和一浪盖过一浪的怒吼叫骂和让人腿软的恐怖从枪对捅入肉声! 啊啊啊啊啊!震天的杀声传来。 萧秀精神恍惚,太阳穴和胸腔突突的跳着,两眼血红无比,仿佛随时就会猝死。在他身后,万余正在休息、进食、列阵的将士脸色如冰寒冷,一看一个不吱声。只有少许杀材朝着萧秀瞪眼:“要快些陷阵!陷阵!短兵接!一举冲进!打出气势来!一同龙尾陂朔方军入阵!入阵!入阵!” 大小将校也在人群中声嘶力竭,犹如疯狂:“陷阵,陷阵!鏖战一上午,敌我体力皆已不支!杀人!杀人!砍一山的脑袋!流一湖的血!贼就坏了!” 毫无征兆的,萧秀翻上战马,红眼一扫,爆发出与他俊美长相不符的怪叫:“杀了朱友伦!抢阵!” 他的破音嘶吼极具穿透力,将士哗的一下炸开,数百骑已离箭奔出,从山陂上洪流一般嗷嗷而下! 不规律的雨珠掉落,打在甲胄上,响起一片噼啪声。然后就看见一马,冲下了山。马上身影矫健,掀了盔,凌乱着一头乌黑长发。在萧秀身后,接着一排排黑甲武士,隆隆挪动。 萧秀只是不断回头呲牙咧嘴:“抢阵!抢阵!” 杀材,启动! 当面叛军朱友伦部早已侦知了他们。 席地休息的汴军建起了一道防线。 一张张彭牌矗立。 一支支槊锋从刀盾手肩上伸出。 一把把修长的钢刀竖起。 箭手眯眼测距。 很快,赵人骑卒就逼近了阵前。前沿汴军探出身子,有的摆好了钩镰枪。有的张开弓。 “试箭!”萧秀和朱友伦几乎同时炸喝,各自率先一箭射出,就听见一匹赵军坐骑唏律律嘶鸣,和一名汴军捂着小腿惨叫。 “射!”双方瞬间对射。 骑兵从阵前左右交错掠过,朴实无华的抛射箭弩。 汴军射手轮番上弦,前面的射完,坐下休息,后面的补上,如此简单而已。 赵军大队张起抹了烂泥的藤牌,继续前进。 萧秀只感到头顶嗖嗖不绝。一转眼,就听见身边两名高速运动的骑士嘭的一声倒地,在惯性作用下,坐骑头下腚上就地翻起!被甩飞的骑士在地上几个翻滚,将身体蜷缩,双手搂着脑袋弯向腹部。迎面冲来的袍泽猛的勒马,牵绳,要绕开他。那骑士却叫道:“冲!冲!从我身上跳!不可减速!我等人回来拽我!” 各种各样的声音乱成一团。 萧秀一边拨打着飞来的箭簇一边催促:“冲冲冲!” 身上甲叶已挂了几箭。 一眨眼,又有一骑被撂倒! 萧秀冲到汴军阵前,猛的调转马头,马屁股一扭,立刻窜回!萧秀趁着回身的短促之机,挥槊打开一捧箭,狠狠一槊刺下。 他臂力奇大,这一杆子下去,就看见盾后一名汴军被捅破锁骨中心,连着筋膜血肉的槊锋从后颈骨钻出,然后惨叫着被萧秀卡住关节向上挑起,举在头顶远去。 电光火石,狂躁的战马已冲出十余步,萧秀往后一甩,将槊上人砸回汴军阵列。 汴人流星般落地,砸起一团泥浆。他的尖锐惨叫变为慢慢而卡顿含糊的:“嗬……咳…噢…” 小小的双眼直勾勾望着雷电交加的晦暗天空。 瓢泼的大颗雨滴打在身上,冲刷着血污。 我,死了…… 小眼睛还睁着,按着一朵野草的断指轻轻停止颤抖,已是春闺梦里人。 这一人杀死,萧秀动作不停,来回驰骋,嘴里只是魔怔般鬼叫:“冲,冲,冲!” 赵军大队已进入五十步。 前排武士在衙内们的教导下整齐大喊,施加心理压力:“降不降!降不降!降不降!” “大盗死,小贼亡!” “大盗已死!小贼今日亡!” “百万靖难之师上洛阳!百万靖难之师上洛阳!” “列圣在上!擒拿猪妖!” “尔曹为谁卖命也?尔曹为谁卖命也!!” “公无渡河!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倒戈者豪杰!顽固者贱人!” “找死找死敢找死???回家回家快回家!!!” “举义归国罢!!反戈一击罢!!” 上千人的众口一辞,效果是非常震撼的,周围的雨声、厮杀声都被压制。这些声音中充斥的讨伐、威胁、劝说、怜悯、鼓励之情是那么的明显。上兵伐谋,不外如此。被这么一通喊,汴军士气顿时产生变化。有人迷茫的盯着某处,开始怀疑人生。有人看着身边将校,目露疑窦与凶光。 赵人可不会迷茫,毫不犹豫的厉声数落:“你倒反天罡!你同谋篡位!你罪孽深重!你人神不容!你执迷不悟!你自甘堕落!杀杀杀!!!” 轰隆隆! 伴随着雷电,赵军大阵响起激昂战鼓:“咚咚咚咚咚…” “建功立业,就在当下!” “士兮!前进!” “杀!”源源不断的步卒陡然加快脚步,蹚起阵阵黄泥浆:嗒嗒嗒! 射声士单膝跪地,挽弓如月:嗖嗖嗖嗖嗖! 骑卒硬扛着密集的箭簇,以数十骑的代价冲到阵前,挥槊猛刺:噗噗噗噗…… 十步!双方已经能看到对方陌生而清楚的长相。 “吼吼吼!” “呀呀呀呀!” 第一排士卒从枪乱捅。能站在这,都是老手。然而即使技术娴熟,哪怕是万人敌,在这种场合的意义也不大。血肉横飞,一个回合,就是上千条人命。谁敢称无敌?哪个敢言不败?人一排一排地倒下,又一个一个补上;也属于是冷兵器时代的排队枪毙了。 一名赵人被刺破肠肚卡着甲胄拖出队伍,他一边蹬腿试图挣脱,一边转头张望,像是在寻找着谁:我一照面就死在这,圣人知不知道?我为你而死,你可得—— “你他娘!”又一人被架到半空,话还没骂出口,就被敌我双方的丛枪捅成了碎肉内脏。 “嗖嗖……”乱箭扑面,一名汴军十将的头颅瞬间变成刺猬。他肌肉反应地伸手去扶身边部下,没等摸到,就几个踉跄倒退而出,撞到一名军士怀里:“我……我把一切都交给你……” “死!” “河北狗,我干你娘! 一线的搏杀单调无聊而残酷。 嘭!萧秀一骑砸进汴军摇摇欲坠的一段交战线。 汴军当场被撂翻十几人。 “杀了他!” 但——嘭! 砰砰砰砰……!眨眼间,百余骑从阙口跨入。 土陂上,朱友伦两眼瞪得又大又圆:“以骑陷步?!赵贼舍得一身剐!”可不待说什么,表情突然一变——远方传来隆隆马蹄。 朦胧雨雾仿佛一个激灵,接着就是两千余骑冲出水帘。 “突厥鞑子!” 冷雨冲刷着他们的甲马,胯下畜生暴躁狂奔,喷着粗重的白息,一阵台风似的卷来:“墨离军来也!” “圣人援我辈!”有赵军大喊,本已有些泄气的他们顿时气势大振,变得神勇无敌,再次齐声鼓噪:“找死找死敢找死???回家回家快回家!!!” 擒拿猪妖! 萧秀一刀扎进马屁股,马血迸溅,长啸破音:“抢阵!抢阵!!” 战马就在阵中发狂乱窜。 砸进阵中的百余骑士骑纷纷如此,于是百马奔腾。汴军手忙脚乱,一边抽列应付到来的墨离军,一边和赵人击槊,一边围剿逸马和萧秀之辈。 “兄弟,我顶不住了,你来上号!”有人扔了槊,掉头就跑。 “哒哒哒哒……”泥浆飞射,墨离军风驰电挚,百步之外就几乎同时张弓搭箭。几箭射完,马速也飙到极限,猩红的马槊密密麻麻的对着汴军大阵,“嘭”地一阵尖叫巨响,就正正撞上! “被入了!被入了!”汴军响起恐慌的呼喊,早就动摇的阵脚塌方式瓦解。部分最前排的武夫还在和赵军对捅,左右一看,到处都是又喊又跑的景象。 “二三子,勒功!勒功!”赵军大阵也崩了,大多数人把槊往脚边一丢,拔出横刀,嗷嗷叫着扒拉开己方战锋,一窝蜂跳入敌阵。 “给脸不要脸,去见阎罗王!” “贱人!尔母妓也?!” “噗!”摇摇晃晃起身的一名汴军从背后被搂住,发髻竖着一揪,刀刃就在脖子上锯了起来。 咚咚咚……!后方力士看得心潮澎湃,急促鼓声如雷。 “走也!”一耳光抽翻军官,汴人拔腿狂奔。 “败了,败了!”胆小菇快速传染,一个又一个汴军气急败坏地推挤着、砍杀着挡在路上的人,不分敌我。 “滚开!”朱友伦正欲上马跑路,被一名士卒一把揪了下来,一脚掀开,就自己骑了上去。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大雨冲刷,朱友伦部哄哄而溃。 赵人与墨离军收拢阵型,步骑手握长枪,插在泥泞之中,在雨雾中形成一条黑线,注视着逃走的汴军和远方更辽阔的战场。 一时间,闹中取静。 武哉。 (本章完) 第233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仇! 第233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仇! 乾宁二年八月初九,横水原上处处呐喊,一片血雨腥风。 午后,两方体力皆已极限,泥泞上,人一个一个倒下。打到这个地步,战术谋略都不重要了,拼的就是韧性,一口气谁先挺不住,谁就输。 这类大战,近年有四次。 凤翔、泾原两军在龙尾陂和巢军列阵僵持,朔方军陷阵五万巢贼与之肉搏。巢贼意志没熬得过朔方军,被阵斩两万,遂溃。 李克用、王重荣、定、陈合兵进薄梁田陂,从中午杀到傍晚,十五万巢贼也没顶住,死伤数万后跑路。 再是长安会战,沙陀、鞑靼、河中等部先锋渡渭上京。黄巢三战皆败。随后定、滑、赵、蜀、齐、荆、沧诸军一拥而上。巢军一败涂地。被靖难军追入城后,一场巷战,被杀得东蹿。 然后就是酸枣门。 被逼入绝境的朱温和秦宗权短兵接,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乱斗。之后兖、郓、滑来援,四镇与蔡军决战汴水。从凌晨三点砍到下午。分出胜负后,联军追击,蔡军突围。完美诠释了杀材。经此一役,蔡军精气神被打垮,朱温则随着威名哄传开始自比刘秀,产生了天下在手的幻觉。 此战,即使圣人一再告诉自己——叛军不团结,牛马多,心气挫颓,骨干部队创伤严重,总之已大不如前。但晨曦打到现在,竟然势均力敌。 刺耳的金声撕开白茫雨雾,宣告着又一个回合的结束。 交战最激烈的中军线上,已筑起高高的人堆。泥潭里到处是倒毙的残骸,剜掉的舌头,砍的脑袋,断刀,搅碎的内脏,肠子,甲胄,头发……层层叠叠,在滂沱大雨下打得劈啪,泡得发白。有的武夫还未死透,在泥浆里辗转怪叫,跌跌撞撞地手脚并用乱爬,露出粉红的血肉,碎裂的面门,砸烂的一口粘连血牙……红艳艳的小水洼一个连一个…… 尸山上,尸线底下密密麻麻的军卒站在那,蹲在那,拼命翻检刨尸,为下一波清场。 是自己人的,扒了甲,甩到车上盖了席子等着班师还给家属,能救的抬走,活不成的伤号一刀痛快送走。叛军就扒得精赤,死活不分堆到一边。更多的人在雨中席地而坐,躺着,一边蘸着水啃醋饼,嚼炒米豆子,一边麻木地看着。 “嗒嗒嗒……”数千兖军撤了下来,士卒滚了一身泥水、血污、箭簇,将校大多裹伤。密密麻麻的人头抬起,看着狼狈的朱瑾所部,一片哄笑:“被汴人当野狗踢的废物!” 兖军不为所动,只是兀自找空地坐下休整。 兖州变乱后,被朱瑾的威权也和当初威风赫赫的兖帅仙凡之别,不过他却加倍经营着形象。和部下同甘同苦。拿不出钱财,相应地也不说人。流亡淮南、入朝途中,马让给伤员,他自己走路。带着家臣、亲兵为大伙殿后,斥候。依然亲自冲锋。在营还能说说笑话,唱唱乡音。 故而虽然他们跟着朱瑾漂泊的原因很多,有图前程的,不乐意给朱温卖命的,找圣人帮忙报仇的……整体对朱瑾的忠心有限。虽然跟着朱瑾吃尽了苦头,虽然在今日伤亡惨重,但还愿为之用,加上仇人见面,上阵也殊为卖力。 但—— 兖军能战吗?当然,而且是一流之属。但体量悬殊,被朱温当成路边不是一两回了。和玩游戏一个道理,一直输,就会怀疑自己,砸键盘,怪队友,无能狂怒……总之,心态早就崩了,得了恐汴症。而对其他靖难军犹疑的汴人,打起他们来却是自带增益,愈战愈勇。 一上午下来,六千兖军死伤过半,却未能击破任何一阵!还被汴军反推,若不是有中央军和一阵协同的西凉军兜底,已是又一场鱼山大败。 这个时候,朱瑾保持的温柔情郎面貌也消失的干净,只是瞳孔涣散的直勾勾地盯着他血战归来的儿郎。 “嘭!”一头盔将一名都头砸翻。 其他将士听到,只是默默吃着干粮。 朱瑾这一盔子力气不小,那都头早已被射瞎了一只眼,裸露的半边肩还缠着厚厚血布,这一盔子挨了,顿时缩在泥水里抽搐。可倒也杀材,几个挣扎后,还能抓地翻起:“瓦狗,是俺瓦狗………八个回合,就是破不得,中了邪,正法罢!” 朱瑾咬着牙。 他自居齐鲁人枭,即使家业败亡,仍自信凭借六千子弟兵和一身本事可以东山再起。如果能在洛阳之战立下关键功劳,就算不能再持节一方,只要洗刷了反臣、下流无耻的印象,以皇帝的大方,日后提总军戎,立冠卫之业,也完全有望。 汴狗,他也再了解不过,什么情况心里有数。以那么乱的内政,能纠集十几万乌合困兽河南府已是朱友裕的威望过人了!哪还能资格复制史朝义,在横水和圣人打什么“昭觉寺之战”!按常理,缠斗到这会,早该到了追亡逐北,诸军火拼抢功! 结果却把他堵在那寸步难进,一次次把他寄予翻身希望的儿郎杀得人仰马翻。连败下来人人丧相。前后折损,接近两千之多!还有数百伤员。 更气结的是。圣人力排众议接纳了他的带兵入朝,更拿出实在财货将他部下安置起来,建“行泰宁军”旗号,希图利用。今天摧阵使的任务也是他自己舔着脸找圣人要来的。如果一再无功。朝廷看他是什么?圣人还有保留“行泰宁军”的意义吗? 没了价值,没了兵,他在圣人心里未必比一个大头兵惹人爱。在朝廷混不下去了,以九州之大,又何处容身? 如此五浊恶世,他可不想就此赋闲终老,就此归田,在女色声乐下黯然死去! 如此乱世,王侯将相都是穴中蚁,天子都得把脑袋挂腰卧雪沙场,当富翁,谁知能安稳多久!与其提心吊胆被人杀,他宁可去做那杀人的人,杀人杀到被杀的人! 他也永不会忘了自己是靠的什么勾当才有的今日! 此刻朱瑾心中彻骨冰冷。 “……大帅,这么大雨,弓脱胶,弩软弦,膀子拉弓拉得抬不起,击槊击得手爪癫。儿郎们活到现在,走运!都是苟活着,且看着,蛮拼了不值!就算再攻,也要配具装骑,射声……别让弟兄们当牛又做马,玩队活!再薄他娘的!实在不成,为什么不能跑?俺观圣人也就那样,还能把我辈如何?河北,河东,江南……哪能没个去处……” 呛啷一声,朱瑾已把刀抵在都头后颈。 都头闭目沉默。 朱瑾后槽牙咬得格格响,却反过来把刀往自己身甲上一砍!左近木然旁观的一众将士扑通跪下一片,胆大的杀材还去脱朱瑾的刀:“一起乞活的,闹这些做甚!” 朱瑾低头瞅着泥水,眼神呆滞。想仰天怒吼一腔愤懑,想乱刀将这些家伙翻过来!他文武双全,号称万人敌。战必当先,战必谋万全。要不是这些没用武夫拖后腿,怎么落得今日! 一副和蔼可亲、不悲不喜、爱憎不形于色的好性格,除非天生,否则,都是需要非凡信念和威权支持的,诸事不顺,就很难绷得住。 这时,朱瑾背后传来了圣人的声音:“什么情况?” 朱瑾猛的收刀归鞘,脸上百般情绪在转身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圣人!”四下军士纷纷起身,起不来的举手致意。 圣人挂着蓑衣,斗笠却已不翼而飞,凌乱的一头长发披在脑袋和肩膀上,下巴和浑身甲片被雨淋的哗哗流水,挺坐在马背上,哒哒走过来。他表情还正常,可身后将校大臣,嘴脸里的嘲笑、不屑却遮也遮不住。 朱瑾视而不见,虎背熊腰弯着,小跑上去:“累战不克,让圣人白费钱了!武夫,爪牙也。不能破敌,要之何用?请宽心,俟按完军法,微臣就肉袒陷阵,汴狗铜头铁脑,也一头撞飞!此乃击槊一线,兵极危,战极凶,还请退后,安坐高山!” “什么一线?我又不是第一次了。”圣人挥挥鞭:“该坐坐,该吃吃。” 军士们坐下去,收回手。 朱瑾直起身,骂骂咧咧朝那个都头走去,还没待做出下一步动作,圣人就道:“收了,收了!天时不予,临到打仗风雨交加,谁有办法?别说将士,我也淋得发昏。” “滚!”朱瑾把都头抓起来扔到一边,然后回身叉手:“既如此,请在此看臣军陷阵!” 说完,兖军就响起号令。 圣人看着几千人马斗志体力都已空了,强撑集结,抬手道:“罢了!” 跳下马,拧了拧头发,他走到朱瑾面前拍着对方肩背圆周踱步:“兖州健儿,我也看了个明白,在真打,本领也不差。一时打不赢,就算了。也苦了这半天了,且下去找个地方歇着罢,理理伤,吃点热的。我派军接替了就是!” 听见他为自己开脱,不但离得近的兖州兵,朱瑾也满脸羞愧:“那是源政、徐怀玉!朱大臂膀。就是这二贼,一日夺秦宗权八寨,在河阳杀跑了李存孝,先登徐州,在郓城大败家兄和微臣!今天在横水又摁死了微臣。微臣饭桶,拿二贼没辙!” “源政?徐怀玉?”圣人兀自念了一遍。 没听说过啊。但汴军骁将何其之多,有不认识的也正常。 “还有萧皓、王建及!那是两个天生杀材,怎么是人!一个双短矛,一转就是两条人命……一个贯两重甲,纵横如飞……微臣和二贼搏斗,只数个回合就身披数创,若非武艺尚可,不能复见圣人了!使二贼还在当阵,不知要多少好汉才能过。圣人,万不可掉以轻心。还有汴军阵列,若有数百具装重骑、射声襄助……” 圣人猛的扬眉,环视身后将校:“谁认得王建及、萧皓?” “俺!”符存审跨步出列:“罕之败亡后,臣与王建及等一同出奔太原。后不知为何,王建及与杨师厚他们到了汴军。萧皓,蔡贼也。臣为诸葛爽效力时,曾被此人生擒过。将欲处死,幸甚!萧贼的宠妾曾于乱军中被臣救了一命。当时她发现了臣,便求情,于是萧皓放了臣。这二贼,力能举鼎,凶悍无比……” “谁能斩之?” “俺!”符存审自荐。 “臣请命!”一大票将校涌出。 “我只要两个。”圣人比划了一下,点道:“仙缘,武二郎,且领龙捷都。沈希,记得侍卫步军司决胜都还有三百人没动?怎么打,不消我教了吧。符存审,我有其他任务给你……” 四人在马上应喏。朱瑾一声不吭,等着安排。等指派完了,顿时激起一阵嗡嗡嘲笑,朱瑾若无其事陪笑道:“好了,徐怀玉撑不住了。” 圣人叹息一声,按着朱瑾的肩膀指着远方雨雾:“朱大更胜其父啊…………中军排阵我是再三拒谏才纳了兖州健儿。我驭下将士,谁当不得这差使?现在把刘仙缘、武熊、沈希加强给你,源政、徐怀玉这一阵,估摸几个回合?” “三回合!三个回合,攻下徐怀玉!微臣就是打烂这副皮囊,也在乱军里!” 圣人一笑:“动不动说什么死………五个,我就坐在这,看你陷阵。”朱瑾立刻拜倒,在泥水里频频顿首:“五湖四海之恩德令臣暖心!这就捡选勇士肉袒上马。怎么也要五回合击溃徐怀玉、源政,将两个狗贼拎回来!” “好好做,输了回来整军再战就是,有我支持你。”圣人拍拍他肩膀。 朱瑾一匍匐,忍着羞耻:“臣坐骑太次,但求一匹好马,杀起汴狗来也快些!” 圣人甩了甩头发,朝后勾勾手:“乞祺,一会朱卿把勇士拣选出来了,你去李仁美那按数借坐骑!” 说着,龙捷都一千骑已调了过来。人人牛高马大,披了两层铁甲,戴覆面羽毛盔。在他们坐骑两面,一边挂着牛皮盾。一边放着泛红的铁锏、剑、骨朵、牙锤、羊皮袋之类的。坐在鬃毛茂密膘肥体壮的暴戾铁马上,整个犹如一尊黑沉沉的铁疙瘩,阴兵。单看一看,就足以让新兵望风而溃。 朱瑾腰弯得更低了:“但请观战!” “我等着好消息……你只管干,要什么,我一定全力配合你!”圣人接过马扎,就地翘着二郎腿施施然坐下,赵嘉和几个中郎将带人支起临时毡棚,他扫了圈满地武夫:“万事有我,莫慌。破了徐怀玉,我再回帅帐。” “好圣人!” “大圣胆大包天呐!”一阵欢呼。 “捷报!阿史那应臣将墨离军与赵军勠力大破朱友伦,击败汴军左翼四阵人马!汴军左翼阵脚大乱!萧秀请示下一步。” 圣人头也不回:“让萧秀、应臣自己看着办!” “捷报!赵服、王柱陷阵氏叔琮、邵赞,氏、邵两部且战且退,欲撤离战场!” “知道了。”圣人猛地一甩蓑衣,大步走出毡棚,神色豁然凛冽,目光电也似的射向一旁某个军官,冷冷下令:“中军击鼓,再战。今日让朱友裕军覆身亡,死在横水,还我河山!” 还我河山,还我河山………还我河山! 就这么四个字,却让将士下意识跟着鼓噪:“还我河山!!!” 朱瑾浑身一震,一拜至地,不转身,倒退出圣人视线。回到所部,就一边卸甲脱衣一边朝众人瞋目:“还等什么?龙捷军与我同行!不去的歇着。有种的,我只一句话,不管前头是什么,我当先。杀入洛阳,要什么好处我都敢对圣人开口。这番敢转身的,都知道我杀人手法!” 眨眼间,数百精壮的赤膊大汉便展露人前,翻上没藏乞祺借来的好马。 “等我动作,等我栽进去,都集中陷阵一个豁口,和朱友裕这小畜生,和源政、徐怀玉、萧皓、王建及这帮仇人分一个高下!将来打进汴州有仇报仇,有火泄火,有怨报怨,屠他个鸡犬不留!我会带诸位冲进去,相信我!就是下了黄泉,我一样走在前面探路。”朱瑾抓过马槊,右手重重捶了一记自己长满黑毛的胸口,手扬起来,眉毛一竖:“吹号,陷阵!” “冲阵!”刘仙缘、武熊兜鍪一扔,竟然也脱了衣甲。 千余龙捷骑士与朱瑾的部下目光遥遥一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猝不及防,不约而同的,一千多个人的大吼喷吐而出:“冲阵!” 吼声冲荡着雨雾,冲荡着横水河,冲荡着河南天空!人马轰隆隆的震动开来,电光火石地,刘仙缘抽出骑弓,对准天狼星的位置,嗖的满弦一箭,就直扑向苍穹! “杀!” 后方已经从雨幕中源源不断嗬嗬而出的步卒以刀击盾,众志成城:“杀!!” “喳!”朱瑾稍稍一夹马腹,那雄俊大马后蹄一蹬,就如箭窜出! 朱瑾身后的数百赤汉,也都一声鬼叫。 “轰隆隆!”紫电炸雷,噼啪咚咚的马蹄声和混乱的喊杀声听起来短促而沉闷,在雷声中却显得惊心动魄,相映成辉。雨也下得越发大了,黄豆大的雨点砸到原野上,冒起无数泡泡。 很快,雨雾中出现隐隐绰绰的正在快速构建的人墙。一个土包上,站着个红披风汉子。正是朱友裕手下大将徐怀玉,他叉腰站在那,盯着雨雾中瞅了一会,只是大笑吩咐:“瑾儿又来送死了!儿郎们忙活起来……一会看过瘾了,某把瑾儿肠子掏出来,挂在脖子上! 听到远方动静,前排汴军在盾缝中瞪大了眼睛:“肉袒!具装!他们要硬冲!硬冲!” 朱瑾暴力一踢马腹,死死凝视着那一把把从盾上探出的雪亮长矛,情不自禁头皮发麻之际只来得及厉鬼尖叫一声:“陷阵!” 一千余人动如雷霆,闪电般冲来:“陷阵!陷阵!” 也幸好这些战马是千挑万选的,否则马畏刀,本能之下减速、掉头,就不可能做到。 “放箭……”断喝声在汴军阵中响起。 可对方来得太快,流光刹那,就看见一群黑虫狂风似的卷到眼前! “哒哒哒……”恐怖的阵势几乎让汴军前排掉头走人。 “噗——!”瞬间血雾蒸腾,战马尖叫,一支马槊率先捅破铠甲,将一名汴军穿透。 “嘭!”令人毛骨悚然的骇人巨响荡漾开来。 一步一骑,就这样狠狠撞在一起! 霎时人喊马嘶,各种尖锐的嘈杂压制了其他所有声音。 朱瑾从马上倒栽飞出! 而扛着大盾抵挡他那个汴军也提前就嘴里狂喷鲜血稻草般飞出,竟是一声叫都没有就当场气绝毙命,尸体把身后的袍泽撂倒数人。 “抽列!抽列!补上阙口!” “先不管人!抽列啊!!” “嘭!” “嘭!” 嘭嘭嘭…… 第二骑,第三骑,第四骑,第五骑,第一百七十骑……前赴后继直直撞进了汴军阵列。每一骑陷阵,阵列就松动几分。到一千余骑除去中途被箭射落马的全部入阵,大段阙口上的汴军被冲得纷纷后退,后面的被挤到,不得不往后退,而因为更后方保持间隔距离的速度不够快,成片摔倒。被撞飞的汴军一个连一个,宛若流星,乱砸在阵中。 而在这时,雨幕中的喊杀声清晰靠近:“杀贼!” “嗖嗖……”数十只箭簇钉在还没乱的盾上,敌人已进入百步之内。 “各就各位!战斗开始了!” “萧将军,你认为这仗还能打么?我无名士卒,我认为不可以。” “狗贼徐怀玉?!” “哟,这不是朱杀妻么!怎地,被李皇帝逼得肉袒冲锋了?” 两人拔步相向运动。徐怀玉摘了头盔,随手掷出,长剑擦在护肘,而朱瑾也出手如电,抢来一杆短枪! 刘仙缘从泥潭里一头翻出,在地上几滚,躲过捅来的凌厉丛枪,而后一跃而起。 “蠢汉!纳命来!”源政陌刀从背后当头斩下! “哈?”刘仙缘双手合十,一个劈叉,在天灵盖上方数寸啪的一声接住了钢刀。 武熊在和王建及捉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对手。在他们左近,无数纷乱步卒,骑士嘶吼着,吆喝着,咒骂着,喊打喊杀,互相提醒结阵抱团。眼缭乱的刀、枪、剑、槊、弓,匕首、旗帜、斧头、鞭锏……呛啷出鞘声,挥旗声,鼓声,呼喊声,脚步声,雷声,雨声.响彻横水河之畔。 “杀——!”密密麻麻的杀声骤然大作。 一个汴军小校厉声大喝:“步人至也!关门!复阵!” “晚了!认识这个吗?鄙人要与你白刃相见,短兵接!” “汴狗!你看我几分像从前?” “你孙耶耶来辣!” 浩浩乎!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鼓衰兮力尽,矢尽兮弦绝。 壮哉英武天策军! 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本章完) 第234章 流血漂橹 第234章 流血漂橹 当源政、徐怀玉主持的中军被搅乱,摇摇欲坠的双方全军一起崩溃了,开启全面战争。 从龙图寺赶来的义武军,与三道岭的河中军,与萧秀、乞颜术、阿史那应臣、高汉宏等部汇合,争先恐后对北面汴军发动穷追猛打。朱友伦已被干碎了一次,抵挡不住,向邙山溃败。 南面氏叔琮、赵克裕、黄文靖、邵赞也在节节败退,往朱友裕收拢。 李皇帝、小朱贼的阵地上,两军陷入混战。 慕容章、令狐韬所领的,由历次汴军降卒俘虏两万余人组成的正义军被调来参战。不出所料,当场就有杀材跳反:“我反也!”然后反戈一击。还有数千人没喊,只对着汴军一边招手一边叫:“自己人,自己人!”就忙不迭跑过去。对于多数正义军,当初投降,被擒,本就是出于种种不得已。比起举目无亲被歧视、防备的关中,还是家乡好。 跑吧,反吧,李某本意也是测试立场。 让这些人走了,顺带省一批财政。 最终只有那么三四千人没跑,在岗位上奋力战斗,总算圣人的宽容还有点用。 “杀啊,杀叛徒!” 徐怀玉部已有不少汴人认出迎面冲来的有很多就是之前的友军甚至袍泽。 双方对这段阵地的攻防非常激烈。 一方是皇帝在屁股后督战,随时按耐不住要亲自冲阵,叛军则在朱友裕的领导下拼命坚持下注。 赌,赌下一刻靖难军就会绷不住伤亡。 赌,赌下一个回合,靖难军就会先收军停战。 “徐怀……玉!” “瑾儿!” 两人都气喘吁吁,浑身鲜血,互相瞪着走着,歇着气。没十来息,两人又同时一蹿步,扑向对方。一红一黑两人,火车似的当头撞上。 徐怀玉铁锏在手,甩得如同一叶血色风扇,劈脸打下朱瑾脑袋。朱瑾死死盯着徐怀玉的动作,伸手就来逮铁锏!身边无数肉搏着的两方武夫大喝着闪开,有人暗射冷箭襄助,有人吆喝着结阵,试图围杀大将,有人掉头,有人…… “铛!”一声炸响,朱瑾夺锏不成,一刀砍在鞭锏上。徐怀玉双手压上,合握鞭锏,脚下不停,步伐艰难而沉重向前,几乎凑在朱瑾鼻子前面的脸上呲牙咧嘴:“呀呀呀呀——!” 脚下踩着烂泥打滑的朱瑾被推出五六步,才蹬着一块石头刹住。 他突然一撒手丢刀、旋身之际,左手去抓在惯性下扑地的徐怀玉的发髻,右手已经从屁股上拔出匕首,闪电般刺向徐怀玉的后颈。扑在地上的徐怀玉一翻身,睡在泥里,双眼圆睁,一鞭锏从下而上砸向朱瑾胳膊。 朱瑾横握匕首,一个斜拉,从鞭锏上精准划过,将这一锏的力道卸了出去。 “哈哈哈!”徐怀玉屁股往下一顶,身体犹如砧板上乱弹的鱼,双脚已闪电般一个上踹! 朱瑾胸膛上立刻被烙上一双脚印,闷哼一声。 “哈哈!”徐怀玉一声狞笑,已经鲤鱼打挺就地马步站起,十指攥死鞭锏,一记泰山压顶打向朱瑾天灵盖。鞭锏钝器势大力沉,一鞭打中,必把人震荡开! 朱瑾拼尽全力闪避。 血红的黑锏擦着他膀子落地,在泥潭里拓出一条触目惊心的锏模。而这一空当,徐怀玉又空手抓起身边一把断刀,下意识捏得手掌心鲜血直流的时候,捅向朱瑾裆部! 朱瑾原地高跳腿! 徐怀玉没罢休,韧性比绫绮殿的舞姬还好,巴掌往地上一拍!只听“啪”一声,他身躯似要倒立而起,又似要鹞子翻山,擦着泥水一记高抬腿,长腿“呼”地就扫向朱瑾脖子! “我这一身功夫连李存孝也招架不得,瑾儿也够吗!!” 电光火石之间。 “哈!”朱瑾一把捉住,将徐怀玉倒提而起。 然后,就看见他一个后仰,睡在泥潭里,双脚夹住徐怀玉脑袋。而徐怀玉的双脚和他双手在他胸膛上一番搏斗,也硬是锁住了他的头:“快,快!斩了朱瑾!来人!来人!斩了!” 徐怀玉厉声大叫。 双方士卒,看得目瞪口呆。但战场的讶然不过一瞬,离得近的士卒爆发出一窝蜂鬼叫,然后就是数十把长矛、刀朝两人扑来,哪还顾得上自家将领! 乱刀斩下! 朱瑾、徐怀玉一起疯狂甩头尖叫。 白刃砍在脸边,徐怀玉被削掉一只耳朵。 朱瑾也被剁下几绺头发。 不约而同地,两人松开手脚!又是徐怀玉率先跳起,捂了捂鲜血迸溅的半边脸,一脚踢起鞭锏攥在手里,窜回了被他唤来“斩朱瑾”的十几名士卒之中。 “援我!!”朱瑾反应也异常的快,在泥潭里几个闪转腾挪,顺着捅来的丛枪在杆子上滚了两滚,险之又险地让过了这一杀机,然后被七手八脚拽回本军。 劫后余生的两人隔空冷冷对视,不发一言。一番搏斗,徐怀玉的鞭锏还在手里,而朱瑾的马槊、刀、坐骑早就没了。赤手空拳的朱瑾退在自己人里,差点活活气死! 朱温啊朱温,你百般凌辱于我,就连你这旧部杀材,也是我的对头!今生你全族不诛、汴州不屠我不休啊! “杀!”一声怒吼,就看见朱瑾一马当先,挥舞着长柄斧冲在最前,后面呼喊着响应着无数军卒。密密麻麻的人丢了兵器扭打在一起,纠缠在血水泥泞当中。互相啃咬着,挖着,踢着,打着。喉咙里的声音已经分辨不出在叫在说些什么,每个人都仿佛是野兽本能的在怪叫。 其间一人振臂大呼:“大纛,白大纛前移了!” 一些士卒放眼望去,就看见雨雾之中,一条黑线拥着一排白旗缓缓前进。盔甲鲜明的士卒坐在马上,举着刀,竖提着槊,眺望着这边。 “嗒嗒嗒……”马蹄声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犹如雷鸣。 当先数十骑已经冲来。整个人几乎低趴在背上,朝着短兵接的战场直冲过来!在他们身后,还有无数脚步声杂沓!几十骑嚣呼而至,马槊吱哇乱捅。在他们左右,在他们背后,涌出更多军卒,骑兵,步兵,马步军。大声呼喊,纷纷下马,抽出兵器就嗷嗷叫着席卷而来! “圣人来了,圣人来了!” 而王师,不管是倒在尸堆里的残废,还是正在战的,掉头跑路的,趴在地上装死的,还是新一波生力军,都是鼓噪行云:“擒拿朱大郎!擒拿朱大郎!” “走也!”半边脑袋上已裹了一条血布的徐怀玉只看了一眼就做出了判断。 徐怀玉再不战斗,抢过一匹战马翻上去,几乎就是撞着己方士卒的身躯头也不回的走了! 还在战斗的汴军更加混乱。 “都头,现在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请留下指挥我们。” “输了输了,大伙各自逃命去也。” “不要乱,三三结伴且战且退,不然被人当狗杀!” “王建及!“武熊披头散发,公牛似的身躯,熊瞎子似的奔跑速度,就差手脚并用。 “你莫追了,你杀不了我!此阵我军败了,来日再分个高下!“王建及一边丢盔卸甲一边低头狂奔。 “你莫走!!”武熊奋力追赶,谁也不看,挡路的就一头撞开,眼里只有王建及:“你让我杀了!送我一个功劳!我保证给你一个麻利的!” “去你娘的!”王建及双手甩动,不停踢腿跨越障碍,宛如正在跨栏的运动员。 两人一追一逃,犹如急支浆的豹子追美女。 “哈哈,你跑不掉了!俺追上你辣!“距离越拉越近,武熊一个飞扑。 听着耳边的嘶吼,王建及亡魂大冒。 一甩头! 手爪子擦着他的发尾扫过。 武熊从泥潭里翻身,拔腿死追,厉声尖叫:“你跑不掉!你的报应就是我!” 他捡起一块石头,猛地掷出,砸在王建及后脑勺。 “啊!”王建及顿时眼冒金星,偏头眩晕。 左近正在大举撤退的汴军有人认出了王建及,驾着坐骑来救:“抓住我手,带你上马!” “啊啊啊啊!不要啊!”武熊哇哇大叫,身体如一颗炮弹,撞向骡子。 “孽畜!掣!”那人见状,拨马就走。 这关头,他不可能为了别人冒被撞倒的险。 “别走,救我!”王建及绝望伸手。 “哈哈哈!”武熊猖狂大笑:我的个头很大,你忍着点!” 然后就看见他一个飞扑,从背后撞在了王建及身上。 砰。 两人一起滚在泥水里。武熊翻身而起,就像要挞伐一个女人,揪着王建及的肩膀将其翻了过来,令其面朝天,然后骑在他身上。接着,就看见他一头扑下,满口獠牙一口咬在王建及的喉咙上。 “噗!”鲜血狂飙而出。恐怖的骨头碎裂声中,王建及被咬断喉管。武熊单手将尸体举过头顶,一张猩红的血脸仰天发出金馆长之笑:“哈哈哈哈……” “还有谁!!!!” “那么好一个圣人,就因为娶了沙陀女,就被你们给造反欺负……” “还有王法吗?还有礼仪吗?”他小眼睛扫视着周围的溃兵、己方将士,敌我有人下意识匆匆低头绕路。 “嘭!”武熊将王建及扔进一大群逃窜的汴军之中:“土鸡瓦狗,臭鱼烂虾!我要打十个!!” 果真,武熊哉! 又武又熊。 “咚咚咚……”背后圣人所在的位置传来激昂战鼓。 像是在表扬他,又像是追亡逐北的信号。 横水河之战的胜负,至此决出。 “报!徐怀玉部正在溃败,帅旗之前全是乱兵。” “杨守亮、野利阐与我争夺天津桥,他们已攻入洛城,与我巷战,朱友让告急!” “荆州军寇金墉城,被击退。” “魏贼在太子池一带封路。” “赵、蒲、定与北面王师合破朱友伦,正向中军杀来。” “王建及被阵斩!” “赵服、李仁美从南面围过来了,危矣!” “少帅,俺们走罢!河南府,河阳,汝郑保不住了!俺们不能在和这鸟地方和李皇帝干到底,否则宣武四州也稳不到…………俺们回大梁,灭了葛从周之辈,厉兵秣马两年,再打回来!” “打败仗事小,少帅折不得威望呐…………宣武根本之地,哪是郑西能比的?现被王敬尧那厮鸠占鹊巢,不回去除了此人,反和李皇帝搏命,不妥,不妥!大梁不靖,俺们才是真的完了。” “伤亡三四万了,邵赞跑了……眼下各线退却,而唐军仍未堕气……取胜的希望几无了,还要打下去吗?” “赶紧走吧……河南府实在无心待下去了……” 土陂上,朱友裕高瘦的身子巍然不动,见他充耳不闻,几个亲信又扑过来:“少帅,走吧!回汴州!俺们辎重匮乏,接战失利,打不得了!已经有人马鼓噪逃走了!” 赵克裕看神色是最怕的,估计已经在后悔:“……俺们吃得下李皇帝么?不能。打得跑李皇帝么?从拂晓到现在,四个时辰了,也不能。人马有限,再折损,不要说裂土封疆,自保都难!” 朱友裕摆手道:“你要自保,尽管现在回郑州!一个郑州,能多大出息?这是什么年头?不趁此机会让皇帝止步陕州,等他再上层楼,一道诏书就能激发部下作乱杀了你么!” 他又指着洛阳方向:“某早就说了,保住河南府、河阳、汝、郑,一草一木某都不要,全是你们的!把李皇帝打痛了,再广联地盘,各自持节,那时我辈才能自保!事已至此,就一口气的输赢,不把李皇帝打回横水河西岸,某誓不旋军!要走的,现在走!传令,收集部众到邙山之麓,依托地形,排阵再战!” “军乱了!军乱了!”一群将校死死拉住朱友裕。 更多人跑到他前面鼓噪:“已兵败如山倒了!士气斗志被煞惨了,即使依托邙山,也是越打越废,人越死越快!何况大多将士的心并不在河南府?再继续打,不但逃兵乱兵会越来越多,恐少帅也会遇到不忍言之事!回汴州,回了梁地家乡,将士才能彻底稳住,才好统领。那时若李皇帝再来,还怕俺们、儿郎、男女不卖命?” “少帅,如果你坚决不从我辈,那么对不起,我辈也不会再听少帅的命令。我辈还愿与少帅劝谏,但于健儿,老狗杀得,少帅也杀得。勿谓言之不预。至于赵克裕、黄文靖之辈,他们要持节河南,就让他们自己去和李皇帝打。不愿打,和我们一起回大梁就是。” 说到这,沧啷几声响,十几个性急的军校一把拿住朱友裕,拔刀架在他脖子上:“少帅!请求兵谏!再三不听,事当不测矣!” 高季昌、张慎思等人也扯着朱友裕的袖子苦苦劝说。 “朱友伦败回来了!”有人高呼。 而山陂下,大群模糊的王师骑卒已推着败兵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少帅!!你快说句话呀!” 朱友裕脸色,终于松动了下来,一拐哗啦啦掀开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十几把刀,上前默然俯瞰着山下。看看南北两翼,杀声一浪接着一浪,氏叔琮、朱友伦一退再退,几乎军不复军阵不复阵。再看中军,徐怀玉所部已经退上土陂,向自己所在汇集而来。后面,蕃汉军士,步骑,天子与诸侯之军,正在大喝着收拾队形,如潮逼迫。天空下,雨中到处溃兵,乱兵,逃兵。 他果决掉头,收剑入鞘:“鏖战蔡贼,一日一夜血战不眠……今日只大半天就撑不住了。军人堕落杂芜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走,东南西北,都走!洛城别守了,让朱友让和金墉城的守军汇合,去太子池把魏狗杀走。横水诸军,回邙山大营,准备班师!” 只最后看了眼横水,他就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聚在这里的将士纷纷吆喝着跟上。 黄文靖火烧火燎的赶来,声嘶力竭的朝朱友裕大喊:“走不得!背邙山再斗半天,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现在回了营寨,再出来迎战就难了!少帅走了,俺的郑州防御使靠谁来当? “跟我们回去!郓青徐淮有的是地方给你。” “你自己守着郑州吧,俺只要宣武巡属。” “去,去向李皇帝投降,保不齐他就赏你个防御使。” 黄文靖一怔,心情跌入谷底。敌军逼近的呼喊,已经轰动原野。黄文靖木然骑上毛驴,缀着朱友裕走也。 乾宁二年八月初九,从晨曦时分发起行动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海内都统、招讨汴军使、天策上将、武康大圣、靖难大军总指挥李圣人,于申时初,在横水河击败朱友裕,获得了洛阳之战的胜利。 追亡逐北,流血漂橹。 幸甚至哉,不负皇极。 群星日月,共鉴我心。 咨尔孽帅,寿运已终。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嘭!”一脚踹倒朱友裕没来得及带走的旗帜,圣人在小朱贼的帅帐坐了下来。 此时的圣人,心里自然高兴。对于眼前大捷,他竟一时没能适应过来。不久,各处军将陆续派员过来,向他禀告战况。 “武熊格杀开道使王建及。” 这是让朱瑾痛不欲生的叛军中军骁将,属于叛军当下的骨干人物了。 “龙捷军列校施维斩获萧皓一支手臂。” 可以。 “赵人击毙殷铁林。” 圣人在首阳山交过手,印象很深刻,杀得好。 “义武军生擒长剑军十将赵在礼。” “回鹘将乞颜术阵斩亲从指挥使孟温裕!” “外军耿同者,夺首厅子都头许铸。” …… 杀伤擒获将校一百余人。 圣人面无表情听完这些消息,问道:“俘虏、受降多少人?” 卢延让翻了一下案头,回忆了一下诸军的汇报,答道:“战场刚开始打扫,大概得等到明天才清楚。” “传令,降卒三抽一斩首。俘虏全部跺掉手脚大趾头,配为恶人军,补入小杂种厢。让王彦章、皇甫麟去做。” “十将以上之将校不问,全部处死。让慕容章主持。” “收集汴军尸体,拆解肢体,筑为骷髅堆,头颅叠为京观。汴军第一次进薄河中,如此对待我的健儿,我今须报之。让侍卫亲军去做。” “传令,洗城。河南府、汝、郑、陕、虢之内,凡是家里有人给大小二朱当兵的门户,除六十岁以上老人,二十斤以下稚子,屠男留女。凡是家里有人给大小二朱为吏、为官的门户,族灭其男。把剩下的人抓起来,交给野利阐、长林军,流放丰州、湖南。让朱瑾和兖州军去做。” “传令长安,诏渝州、汉中、剑门各迁户两千,让京兆尹孙惟晟令京兆府、长安、万年两县吏专办这件事。荆、襄两镇各迁五千户。填河南府。” (本章完) 第235章 报捷 第235章 报捷 日头向西,骊山下的两京大道上,一座又一座烽土台从潼关开始,被渐次点燃,亮出平安火。而随着的,是几匹浑身热气蒸腾的快马在血阳余晖中疾驰,为首的绿袍小官举手高喊:“让开!让开!” 将近春明门,城门尉东方泰正要喝问,绿袍小官却不收马,把丝书一抖,厉声道:“露布告捷!谁敢拦我!” “公请!”东方泰连忙闪人。 绿袍一晃而过,已经在龙池街上冲出去七八丈:“让开!让……” 差不多同时,开远、景曜、金光、安化诸门也各跑进几匹骡驴,马上的芝麻官壮怀激烈:“大逆伏诛!横水克敌!” “让开,让开,王师入洛!” 一片鸡飞狗跳之下,不少士民喊着拦着使者:“甚么?” “大捷,横水大捷!天子收复东都……”话语被风驰电挚的坐骑甩在身后。铺里卖布的少妇停下讨价还价,回头看街道,口中喃喃着刚才宛若幻听的大喊:“大捷……” 一时难以置信,又向同在店里的客人求证。 “真了,真了,是这么说……” 得到确认,少妇却热泪盈眶,心底泛起惶恐,生怕接到男人的死讯。 “露布告捷!露……”气喘吁吁的声音顺着兴庆宫传到太极宫,又从北阙传到平康里,传到东市,又从丹凤门翻入承天街,路过金吾仗院,又飞越含元殿……清脆的脚步声回荡在萧索宫墙,蓬头垢面的绿袍小官,右手依然高举,一边踉跄奔跑,一边魔怔重复:“告捷……” “怎么?怎么?”官邸里,几名绯衣走出来,四下张望。等看见中书省大门和鱼贯而出的大臣,绿袍小官眼前一阵旋转,陡然一声怒吼:“赢了!”几个趔趄向前跌了跌,身体就像下锅的面条瘫软了下去,口吐白沫:“赢了,赢了……” “抬走,抬走!把他送到集贤院廊下就食休息。”有人喊道。 令史在绿袍身上摸了一番,将露布和其他公文一起交给郑延昌:“郑相。” 捧着寥寥百余字的丝书,郑延昌双手抑制不住的哆嗦着,直到老眼模糊一片。 诸多往事齐上心头: 咸通十三年,张公素篡幽州帅位。十四年,南诏入寇,庞勋起义。 乾符二年,王仙芝起义。黄巢起义。浙西军乱,成都突将军乱,幽州军乱。 三年,郓城、桂管、泾原军乱。 四年,盐州、河中、陕州、忠武军乱。 五年,大同、振武、湖南、河东、昭义军乱。 六年,河东再军乱。 广明元年,荆州、交州军乱,忠武、河中再军乱,巢陷洛阳,巢陷长安。 中和元年,凤翔、徐州军乱,寿、明、台、温、处五州皆乱。二年,西川、浙东、魏博、岚州、昭义、江西、宣歙军乱。 三年,魏博、汉中、蔡州军乱。四年,东川、福建军乱。 光启元年,沧州、荆州军乱,赵、燕、晋、定四镇大战。岐、邠乱兵洗劫长安,火焚宫阙。 二年,湖南、兖州、河阳、义成、鄂岳军乱,岐、邠杀驾,百官死者泰半。三年,淮南军乱,亳州军乱,镇海军乱,河中军乱,禁军作乱。 …… 大顺二年,岐、邠、同、华上京。 景福…… “上祭祀誓师毕,进军横水,与河中、义武、成德会合。朱友裕将十数万众以拒。大战自晨曦至申,时风雨如晦,雷霆震烁,上不动如山,朱瑾肉袒陷阵……贼大败,俘斩五万。聚尸成塔,号躁震天,朱友裕裹众东遁……” 看到这,郑延昌万般屈辱,千种复杂,只化作一阵热血沸腾,狠狠一脚跺下:“彩!彩!好一个雷霆震烁,好一个聚尸成塔!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又把丝书一丢,两手一拍,肩膀跟着上下抖动呵呵痴笑道:“噫,好了,打赢了!”然后一口气喘不上,摇摇欲坠。中书侍郎陆扆连忙抢上前,招呼道:“扶住郑相!” 令史们七手八脚,又掐人中又揪肚子皮:“郑相,郑相,缓着,慢缓着……” 别乐死了啊。 好一会,郑延昌幽幽冷静下来:“嗬,嗬……” 忽然,郑延昌猛的跳了起来,好像踩中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去,去政事堂,班集百僚!” “郑相,这才一封露布,一位使者,消息不一定……”有人不敢置信。 郑延昌捋了捋胡子,哼道:“若是宋威、高骈、时溥之辈,我是一定要再三质询的。但圣人发来的,我深信不疑。圣人,是诚实天子。” “快,班集百僚。”郑延昌拔腿就走,迫不及待要将捷报昭告中外。 还在路上就有人建议:“此番扬皇威于河洛,会诸侯于神都,实武王伐纣之盛况。可即刻选使,分赴诸道,夸耀威风。” “不必,让诸院自己抄回去。” 立即又有官员道:“蕃汉健儿英勇战斗,诸侯尊王攘夷,宜即遣南衙北司大臣、女官及掖庭寺人、女御赴洛,充实行在,助上恩赏,处理冗事。” 再有人道:“马上派太常、祠部、光禄诸礼乐官署赴圆丘、太清宫、夹室整顿,以备大祭。并分赴东京,为圣人爪牙,应非常,见诸侯。” 再有人道:“王檀、石彦辞、封舜聊、李振、敬翔、裴迪、韦震等,或为我本官,或为勋贵,或为世家,今衣冠扫地,如此贰臣,命令有司及所在州县铐其家属至京,处以醢、宫、烹、车裂极刑。” 这不是一个流行斩草除根的时代。国朝制度上的处罚也只有鞭、杖、监禁、流放、死、砍腿六刑。 在李世民的坚持下,即使谋反,也不允许连坐家属——“反者,家人配没而已。” 但制度是制度,现实是现实。光一个甘露殿——“至诛杀大臣,夷其族,滥及者不可胜数。” 各个藩镇也有的是式杀人法。 大历年间一个名叫高玉的食人狂被捕,朝廷要求处以“菹醢”,即剁成臊子。代宗不听,依法杖杀之,结果被谏官当面冲塔——“陛下政宽,故朝廷不肃。” 总之,醢、车裂、灭族这些酷刑制度上没有,也不提倡,但不代表不用。这本质上是一个人治社会,官僚一向的观点也是——“宽驰刑法,民未知德,而徒以为幸。” 再有人道:“……” “郑相,还有一事。”陆扆亦步亦趋,从使者公文里取出一份麻书。 郑延昌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三行小字,分明是圣人的笔迹:“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陆扆稍稍靠近,低声道:“这是何意?” 郑延昌揣摩了一会,已经有些明白是什么暗示了,把老脸一捂:“应是看上了朱温之妻,想纳其为妃,但不好意思说,或又恐有非议,想让朝廷主动上书论述。” “张贼?她可是伪梁皇后!”陆扆登时不满道:“世家子阿从朱逆,如今侥幸凭美色迷惑了圣人,不死已是法外开恩,竟还敢谋妃位?!让我辈对她下拜行礼?孝明皇后为锜妾,收入掖庭后虽生宣宗,但宪宗有生之年都未得号。宣宗立,尊为太后,崩后陵不入,神主不立,仅附旁园。这叫什么太后?圣人好个异想天开!一个朱逆、乱军玩剩下的妓女,一只敝履破鞋,都当个宝贝想娶到家里,列圣的脸往哪放?淑妃、贤妃、枢密使、宣徽使……又算什么?事无前例,门下省一定会封驳。” 郑延昌却以为不然,审视着麻书,皱眉道:“优哉游哉,辗转反侧……从用词看,七魄已被张贼勾其六,心意恐怕不容更改。事无前例……再开个例就是。孝明皇后的儿子都能即位,以张贼在梁地的恩威,给个妃位又有何不可。” “这从何说起?”陆扆道:“今我兵强马壮,诸侯归心,本就无谓那帮新降。为了安抚笼络,把张贼纳入六宫……这合乎礼法吗?且不说南衙,女眷那关,圣人就过不了。贤妃与汴人不共戴天,岂能与张贼同席而坐,共事一夫?再说,以枢密使、宣徽使劳苦功高,尚只得凉国、赵国夫人。使张贼窃据,后院必不靖。还嫌国家不够多事吗?” 圣人真是昏了头! “王者无私,王者无外,圣人当天下是他一人之天下,大明宫是他一人之门庭么?什么烂货都往里塞……这上书,某只要在中书侍郎一天,就上不了。”陆扆反对道。 无数武夫、士人舍生忘死才有了如今的转危为安。这时候,正是要一鼓作气,重修礼乐,从制度上摒陋改新。没想到圣人前脚睡了两个嫂嫂,传得满城风雨,现在又要纳张贼。说好的同谋中兴,现在怎么变成自毁英名了?中兴曙光初显就干这些,要是给圣人一个开元盛世,还不得去辱儿媳! “那,怎么答复?圣人把麻书与露布同时送回来,足见急不可耐。”郑延昌哂笑道。 “依着某……”陆扆冷冷道:“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只有这十个字。” “祥文!”郑延昌竖起手掌,呵斥道:“幸而你不在圣人左右,否则以你全然祖宗陆贽的本性,欲求忠州十年吗?”陆扆一时无语。 说退了陆扆,郑延昌才淡淡道:“装不懂,不理会就是了。三番两次暗示无果,就只能下内制,看韩偓写不写,枢密使发不发。” 他也相信以皇帝之明,不会因为这种事和中外翻脸。 “另者,叛军将校,又是什么说法?”陆扆转移了话题:“东京已复,论功在即,须得未雨绸缪。” “此事……”一直看戏的度支使王抟插话道:“禁军桀骜,今只圣人一人能制,非国之福。其次,李克用犹强。鄙以为,不如量才任用。以制禁军。若与李克用交恶,则驱使之,也更可靠。” 扎猪、枭、赫连卫桓、康令忠、拓跋隗才、耶律崇德……如今河东系俨然已是军方巨头。如果与李克用交恶,这些人可能不仅不会出力,反而还会成为绊脚石。而且贤妃已育二子,随着代王渐长,他们的忠诚大概也会朝着贤妃、代王偏移。若李克用再入朝,河东军人跟着涌入…… 联姻有利有弊,现在好处越小越少,弊越来越大,不得不提前考虑。扶植野心勃勃但又毫无根基、政治上被完全孤立的汴人,不仅符合制衡之道,遏止军队抱团,也是一把刀。 但郑延昌思考了一下,却道:“不妥。” “为何?” “现在圣人、李克用之间貌似和谐,实则紧张,两方都很敏感。圣人亲近汴人,即使没害人之心,但别人难免猜忌,以为圣人要对付他们,或者在为对付他们做准备。什么说法……无非朝廷打压之,圣人亲近之。可指使法官和一些三品重臣严词论其罪,然后再找一部分人引经据典,为其说情。最后圣人当众驳回,示以爱护。如此,以圣人的信誉,国家制度,想必汴人也就可以释重负了。皇帝威权已著,朝廷号令复行,这帮人也翻不起浪。” 也让李克用、晋人安心,让圣人、朝廷在汴人那各有一份情。 “善,某稍后就去办。”陆扆点头道:“连同适才群臣提到的可行之事一并。” 郑延昌长身而起:“某这就去点选大臣,明日便赶赴洛阳,长安自有李公统领。” 忠武军附逆的问题,兖、郓、徐、滑四镇的问题,小朱贼的问题,河南府、河阳、汝、郑的善后……这种种事还得和圣人面谈。 “唯!” ****** 再说大明宫,自圣人离开后,连后院的草里都似乎流露着惨淡的味道。 杨可证消瘦了许多,经常垮着眉头,虽然还在打理枢密院,但脸上的笑容却没了,恢复了一贯的不假颜色。 闻人楚楚在修仙,已闭关十多天没出来了。 宇文柔在禁院忙着秋收。 洛符、庾道怜各自锁院读书。 南宫宠颜时常夜晚的泪水打湿了枕头。 殷盈在排练新的歌舞,准备献捷。 陈宸神思不属。 高明月在重新布置蓬莱殿的装饰。 算了,他女人太多了,不胜说。 而淑妃、枢密使、贤妃、李昭仪、韦懿、赵若昭,六个女人整日里就呆坐在台阶上,望着下面圣人消失的御道。 无数次睡醒,赵如心脑海里都是丈夫离开的画面。 秋风落叶,一棵苍松在阳光下分外显眼,灰白树干上绑满了红带。自打李某人走了以后,枢密使每天都在这棵树上系一条。最初系上去的,经过几十天的雨打日晒已经败色,就像她日胜一日枯萎的心情一样。 “阿赵,这是多少根了?”淑妃问道。 “六月二十二走的,今日八月十二,五十二了。”懒倦梳妆,不施任何粉黛,散着一头秀发的素颜枢密使踮起脚尖,把一根写着小篆的红丝带高高合围:“也许再系一条,他就班师了。” 七啊七,她心里默念着圣人。 但圣人临走时答应枢密使的隔几天就给她写信,却没做到。 枢密使至今写出去了十几封思念,却一封回信都没收到。 他忙。枢密使这样安慰自己。但枢密使不知道的是,在她字斟句酌写信的很多时候,她朝思夜想的丈夫正在和一个野女人打滚,谈笑风生。 等你回来了,就把来京玩耍的赵五妹、赵七妹引见给你,让活泼、温柔、灵动、年轻的她俩代替我…… 枢密使微微一笑,不能用代替,说照顾就够了。 系好红带,枢密使放下脚跟,转过身来安慰淑妃和贤妃、李昭仪。她们被狗皇帝带着大被同眠众人行好多次了,互相也堪称知根知底了。什么时候水,各自什么本性,谁敏感,谁喜欢叫,都算熟了,故而私下关系还可以。 “我好担心他,我好怕……”淑妃额头往松树上一贴,眼眶一红。 “别担心,他是天命之子,永远会逢凶化吉。”虽然枢密使表现的淡定,但眼里的幽怨和脸上的消毁却掩饰不了。 “唉……”古灵精怪一向胆大包天的韦懿也倚靠在树上,哄着淑妃和小好几岁的贤妃,彼此慰藉着。 李昭仪站在一边,默然无语。 阿赵那份宠爱本来是她的,却莫名丢失了。 最近这几年,夫妇只同寝过寥寥几次,还是被宇文柔屡次劝说雨露均沾。而且很敷衍,就像完成任务一样,死鱼似的躺在那,让她自己动。李昭仪反省了千百次,找不到原因,但心还是在圣人身上,炽热的爱恋不曾一分消减。对圣人,她其实什么新鲜样都可以尝试接受,为了圣人,她甚至可以去死。 多么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呀,也不是说一定要回心转意吧,把对阿赵、洛符、宠颜的温存分给她一些就好了,一点点就可以了…… 凉风萧瑟,吹得树上的彩带哗哗响,像是在欢呼,在热情迎接爱人回归……然而又是好久过去,两侧御道和广场依然空无一人,只有不时匆匆路过的宫人,打扫落叶的寺人。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五女齐刷刷回头,却是枢密院的一名供奉官急趋了过来:“枢密使,外朝递了条子。” 枢密使心一揪,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划破掌心。 千万,不要是战败噩耗… “露布告捷!圣人在横水大败小朱贼。这是外朝抄录的露布……另外,告捷使带回上谕,美人以上妃嫔,有愿去洛阳的,可与百官同行。郑相明日就率部分大臣出发……” 具体说了些什么,枢密使已经没完全注意了。 韦懿笑颜如,蹭地一下跳了起来。 贤妃和李昭仪大喜,拥抱在一起:“太好了,太好了……” 震惊压过了欣喜,枢密使和淑妃连笑都笑不出来,前者闭着眼睛死死掐着自己大腿,后者用头撞树,撞得树干砰砰响。 “姐姐你干嘛。”韦懿拉开了淑妃。 “我,我……”淑妃说不出话,只转来转去,寻思着穿什么衣服、画什么妆容、什么表情、什么语气、什么眼神才能在见面的时候让他眼前一亮,至少不丢分…… 径两月不曾雨,锁门今始为君开 过去生活的火辣辣的气息一下涌上脑海和心头。 低头漫步在一旁的赵若昭清白无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情态之下,绷不住的克制的笑了几声,然后一顿步,看着容光焕发的几人,心里则在想着:桃簇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大明宫顿时一扫凄切,满地欢喜、期盼和躁动春心。 造孽呀! 这段时间的更新,一章六千字是三天的量。你们每次看到三分之一,就缓缓。不是懒,没写,只是琐事有点多。等过了这几天,就恢复到以前。 (本章完) 第236章 赵嫣然 第236章 赵嫣然 陈州,宛丘。 邸外,密密麻麻的武夫或蹲在墙根下沉默,或靠在墙上察听宅内动静。 中庭站着数百将校,把院子挤得满当当。 幕府群职跪坐在廊下,仿佛入定。 赵麓、赵霖、赵邈、赵嫣然、赵姿、赵梦……一众赵氏子女低着头,垂立左右。 有的表情呆滞。有的惴惴不安,辟若赵霖、赵嫣然、赵梦,他们几姊妹本来被联姻汴人。赵霖和朱温、张惠的长女朱令雅定了娃娃亲,俟两个孩子元服、及笄就成婚。赵嫣然和朱温庶三子友璋搭配,赵嫣然今年已十七,早就能嫁了,之所以没有,是因为朱友璋还在长毛。赵姿、赵梦也各有安排,不是小猪仔就是高层文武。 这是好事,等朱圣革唐定业,陈州赵氏就是元从功臣,驸马、外命妇、公侯顺利成章没得跑,五代人的富贵问题不大。 但篓子就出在这!没想到朱圣金玉其表,是个泥足巨人,被天子和诸侯几脚就踹成了路边野狗。大梁土崩瓦解,草台班子已无人敢扛旗了。 贼大败。车驾入洛阳,帝曰陈有重罪。诏书已过许昌……这些噩耗如同阎王帖。赵羽等被“点到名”的只觉五雷轰顶。缠绵病榻已久的赵昶的病情也迅速恶化,短短两天至于弥留,一番费力救治,才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所谓群雄争霸,受限人口、兵员、财富、历史遗留等种种因素,与大部分藩镇无关。 比如成德。西晋北燕,东魏南梁,被四大强藩围成铁桶。任你野心勃勃、权术逆天、武神转世想干点事难得很。成德的稳定,是地缘政治决定的。 再如忠武。在讨国昌父子与王、巢、蔡、鹿之乱中屡遭重创,到黄巢来寇,甲士不过万,之后和饕餮强狼为邻,以朱温的作风,不跪就会死。 什么“犨赖其力复振,故输调襄助常先它镇。”因为感恩,所以当狗跑得比谁都快,纯纯史官的天真幻想。 被汴人锁困,造反也没求助对象。陈、汴强弱悬殊,不具备对抗能力;二者是后世犨、昶、羽一以贯之“为朱鹰犬”的根缘。求富贵是基于求生存的次要衍生。这也是为什么朱温第一次薄潼失败,魏博说翻脸就能翻,素来桀骜的忠武军却跟着朱温冥顽不灵、赵昶直到朱温死了才摊牌中立。 赵昶听说皇帝上洛病情就恶化的原因也很简单。 朱温强需要依附。现在皇帝回来了,需不需依附?但来得及么?铁血削藩趁机铲除忠武军的胆子,圣人现在大概没有,也做不到。索命赵家的胆子呢?多半有。能不能做到?族赵者,以忠武军节度使赏之,多半能。 当然,忠武军附逆也有朝廷的关系。朝廷威权丧失,无力庇护。其附逆也正是中央威权丧失的表现。那么,该不该罚? 答案是肯定的。 就好比在恶霸的胁迫下杀人,仍然构成犯罪,这是结果决定的。但得根据情况动态减免,以免此案后的被胁迫者与犯罪份子积极合流,这是为后人、社会考虑,尽可能减轻类案的恶性程度、归案难度、办案成本。 国朝处理悍帅也是这思路。 哪怕王承宗这种鸟人,家属宗族只要主动入朝,一概善遇甚至任用。即使和吴元济打得血流成河——“宪宗遣使许不死。”为什么王彦章奉天后入朝,朱瑾、李匡威、安知建、李存孝走投无路都考虑入朝?有这个政治传统,李唐有这个背书。 但到赵家的具体案例。作为唐臣的赵家实际参与了潼、蒲两战,面对面杀过王,忠武军可以捏着鼻子装傻,赵家付出对等代价是最起码的。不想某天被人屠了,就只有入朝。朝廷会强忍恶心接纳,但有些人不能活。有些人活着,就接纳不了。可以宽容李师道家人,但不宽容李师道,就是这个理。 忠武军要想不被讨,赵家要避免灭族,得找替罪羊。否则就赌吧,赌圣人会不会以诛“昶”为名会猎许昌,赌能不能复制陈州三百日的奇迹。单单问罪赵家,谁也没话说。赵家得庆幸自己有善政,深得拥护。不然,怕不是已如罗弘信被扣上一顶“罪在亲汴”的帽子处死了。 今日幕僚、将校、赵氏子弟聚集在此,就是为了这事。 赵嫣然转头看了眼赵霖他们。 赵麓、赵邈两位堂兄和妹妹赵姿一如平常。 赵梦无声的眼泪如珠,我见犹怜。 赵霖身躯微微颤抖,脸色一片灰郁。赵嫣然撇撇嘴,这种懦夫也能被朱温看上?孟父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除了吃喝玩乐一无是处。 嗒嗒嗒……一阵急促脚步,侍女端着托盘从他们中间路过走进卧室。盘里是一只黄金手柄壶和几个鎏金杯。赵嫣然盯着它,心脏加速,砰砰狂跳。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血屏风画枝折,黑暗中一盏油灯跳动。朦胧白帐内,赵昶静静躺在榻上,曾经那个威震四海的战神已经病入膏肓。死寂中,苍老的声音突兀响起:“进来吧……” 廊下、中庭一阵骚动。掌书记韩赡起身,率先而入。 赵嫣然深吸一口气,与一众赵氏子弟跟着他们步入弥漫着浓浓药味专门遮了光的漆黑卧室。甫一看到病榻,赵嫣然脸上瞬间升起悲戚,扑到床前,泣声道:“仲父!” 黑暗中伸来一只枯瘦的手摸住赵嫣然的玉容,轻轻摩挲:“一切还好吧。” 赵嫣然双手握着仲父的腕,眼中噙着泪水,哽咽道:“诏书已至宛丘,诏军中推留后。” 那只手贪恋的摸了一会,慢慢地将侄女往外推开。 赵嫣然不松手,紧紧盯着白帐,却始终看不清仲父的脸。 “带她到……”赵昶喃喃。 “喏。”上来一名家臣,将赵嫣然抓到一边坐下。 韩赡换上前,头伸进白帐,低声道:“毒酒找道士调配好了,须用时一炷香,飞仙后样外貌无痕。由武士取头。待其他几人也见得黄泉,由仆和宋将军携首与大帅家族赴洛。届时上报为军乱,赵氏便无事了。入朝做个寓公女御,胜过在藩被内外算计。” 赵昶柔和地说:“我明白。我能为陈人,为公等做的,只有这些了。” 韩赡伏地而哭,嘴唇哆嗦着念告:“地藏菩萨于娑婆世界,阎浮提内生死道中,慈哀救拔度脱众生方便之事。过是报后,当生无忧国土,寿命不可计劫……” 众人哗啦啦跪倒一片:“地藏菩萨……过是报后,当生无忧国土……” 赵嫣然顿首,滚滚热泪夺眶而出。她眼看着白帐被包围,一名侍女扶起赵昶,将其搂在怀里,接着一名侍女在床沿坐下,在托盘斟满一杯血红的酒,小心翼翼捏过来,左手掌着赵昶半边脸,把酒喂进干裂的嘴唇。 “嗬……”赵昶一仰头。 侍女紧紧抱住剧烈抽搐的赵昶,一手捂住赵昶的嘴,用自己细腻的钿妆脸贴着赵昶遍布刀箭创伤的粗糙皮肤。抽搐的幅度越来越微弱,大约一炷香后,赵昶在侍女怀里停止了呼吸。为了保险,侍女怜爱地抱着等了一会,才缓缓将赵昶放回床榻,把仪态调整好。 韩赡一拜,看向赵昶三弟。 不待他们说话,赵羽默不作声捏捏侍女的脸蛋:“我自己来。” 漆黑的卧室内响起数人难以抑制的惊悚哭声。不寒而栗的赵霖瘫软在地上,手脚下意识蹬踢打抖:“我不喝,我不喝!我要入朝……圣人不会杀我的,我还没和朱令雅成婚……” 没人理会。韩赡与赵嫣然等人在一边看着赵羽、赵犨长子麓、赵昶子邈、赵羽子縠口鼻大股涌血,喉咙渐渐喑哑,肢体渐渐僵硬,被一一引入九幽,用毛巾擦净污秽。又看着赵霖被武士左右架住,在凄厉无助的尖叫中被灌下红液。 赵霖停止挣扎后,韩赡加燃两盏灯,照出地上摆好的五具尸。一一探了鼻息,一顿,然后转向诸家臣、将校、幕僚,摘下冠:“乾宁二年八月十五,忠武军乱,诛元恶赵氏父子,推防遏都指挥使丘旦为留后,留后送林氏、蔡氏、嫣然、梦、姿等京师。” 众人免冠。 武士举着斧头走到榻前,低头一拜,而后双手举过头顶,一斧斩下。 “砰!”的一声巨响,似乎床连都被劈成两半。昏暗中,几捧鲜血洒在白帘上。红艳艳的五颗头颅被持到中庭,在院内外等候已久的将士发出一片哀悼。 赵嫣然被香汗浸透的内衣也干了,她来之前遗言般告别过了母亲,带着必死的心情赶到这,结局却这样梦幻,又如此真实。 至于剩下的事,圣人还会不会继续追究,就不由他们了。军府这样做,是遵守游戏规则,是为了最终体面的收场。藩镇越恪规矩,节度使越忠诚——哪怕表面,他削藩才越难,就像成德、魏博、义武。同样是为了不予讨伐口实,停止这场浩劫。与诸镇联结,是建立在这之上。陈人,也再经不起一次三百日了。 接下来,就看圣人了。 “各自去收拾吧,明日一早赴洛觐见。”韩赡疲惫道。 命运之乖离无情,莫过于此。赵嫣然抬头望了望绚烂蓝天,云中似乎有龙在翱翔。 一把年纪了,居然能被一首歌听得绷不住泪奔。 (本章完) 第237章 格局 第237章 格局 八月十三,朱友裕焚毁营寨,率众东蹿。 十四,靖难军三面合围,圣人一路追杀到郑州,屯驻太子池的武乙戟率魏军配合,再败朱贼,杀略近万。至夜,洛阳一带仍有大量处于撤退状态的零星小股叛军,一些藩军和禁军急着抢劫,又是一场大乱斗。洛阳各城大火冲天。汴人的数年经营再度荡为丘墟。 十六,圣人从郑州返回。 这年头,李某也不幻想能把麾下改造到三纪律八注意。这时候也无法约束,没人会听你啰嗦。李光弼治军何其森严,被逼得在街上跑来跑去亲自制止,乱军才不情不愿哼哼而去。识相,“缴获”分你一份。一个搞不好有人鼓噪起来,你是镇压呢,还是怎样?而且诸侯之师又不发赏——也是没那财力——大伙都自费勤王,白给圣人破财卖命是吧。得亏洛阳士民战前跑光了,大伙只能抄到一些物质。 总算这些武夫还有点数,看到他回来,立刻自我整顿。打杀了一批不收手、不收敛的典型挂在路边示众,又扑灭余火,清扫坊市。基本恢复东京秩序后,装作无事发生。 圣人下令把朱逆的“行在”悉数拆掉。 十七,中外诸军拥着皇帝住进相对洁净的上阳遗城。 朱温的“梓宫”从一口深井被捞出,随后运到行在附近一座别院安置备用。 战役获胜还不够。这是周密算计、国情运筹、水到渠成的结果。在宋以前,君臣之斗,臣一旦陷入下风,势就会不可遏制的流向君。自带霸服的皇帝即使什么都不做,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也可能为你死节,天然就有一批拥簇爪牙。 魏博人孙揆被李克用劝降,大骂:“我天子大臣,岂事诸侯!”就是这种体现。河朔逆藩的人也不能全免俗。 昭宗被劫华州、凤翔,半数大臣跟着上朝,出谋划策。岐军狂喷汴军是“夺天子贼”巢军招降郑畋——“宴上,将佐以下皆哭。”赵帅王景崇整日哀嚎大唐没了。昨天还在作乱的小王被圣人一杯蜜水、一个宫女就收买了,也是这种表现。 这是赫赫上帝、阴阳五行、天地君亲师、要君者无上、事君能致身、三纲五常、天授神灵、中心爱之、天人感应各种组合拳长期驯化社会的产物。 在这些思想、伦理基础上,在没被臣基本架空、限制的情况下,皇帝稍微表现出一点能力,有及格线上的智商、斗争水平,翻盘就有望。这是军阀不具备的。尤其晚唐五代,几个人自发忠诚节度使、领导? 不过,要加个前置条件——积善之家。 士人说法叫:上有祖宗之德可乘,下有余荫之臣为辅。 而若无藩镇割据,武夫不桀骜,人心不这么丧乱,朱温也不会输的这么快,甚至不会输。 当然,结局也不会差很多。顶多换个被搅碎肠子,被一窝杀光的样。 在这个时空,在圣人手上,朱温是幸运的。心肝宝贝张惠,爱妾石氏,两对儿女,都被圣人好好养着,还在老家种田的亲人也没被悬赏。 朱温死后,石氏被朱友裕安置在一个民宅。小朱败退时没顾得上,遂为萧秀捕捉。吓得魂不附体,圣人将她转移到天后的院子,让姐妹俩见面,才稍稍冷静。 扯远了。 善后同样重要。赏善罚恶,势力划分,州县人选,行政区划,新政策吹风,各种问题都会接踵而来。既是一次强化威权的机会,也可能为又一轮纷争埋下导火索。 圣人首要思考的有两个。 一是诸侯。诚然,借助了他们的力量才得以初平朱乱。 李克用、拓跋党项、赵匡凝数年来屡次支援,助自己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赵、魏在经济上的慷慨极大缓解了财政压力。 魏博率先挑起反……扛起正道。给二朱输血。劝横海回头。对朝廷赞助物资。传檄天下声讨朱温。在滑州地区上眼药,虽屡败,但屡战。牵制了朱温相当精力。成德在上洛一战出了死力,并通过隔绝河内的方式遏制了李克用。 淄青顽强抵抗,挫败了朱温全覆齐鲁。 杨行密在淮上摆出架势,迫使朱温长期分兵防御,这次实攻徐州,使得该地汴军无法移动。 马殷派了七千人意思了一下,但意思也是意思。王重盈在皇室、李克用之间,让王珂娶了广德,私心且不论,变相为圣人站了台。两次保卫战,河中坚定立场,意义重大。 李仁美为了专心勤王,把汗位让给弟弟,入朝以来谨小慎微,任劳任怨。虽然也有怕挨打、谋地盘的私心,但很正常。杨守亮率三万余梁汉之师驻防关外,数攻陕、洛。 这些都是有大功的,也各有诉求。 论功,得根据他们的诉求来。 赵、魏可能没想太多,维持默许河朔型割据的政策即可。但这会强化历史遗留,可能会被后人批为不负责任的妥协,就像指责刘秀那样。这还是次要。万一谈不拢,他俩从中作梗,会让你恢复元和局面都困难。 元和以后,讨非河朔型,河朔型是可以不干涉、支持朝廷的。现在你表现出改变国情的苗头,那他们大概会明里暗里让你讨伐、移镇、入朝非河朔型时不顺利乃至失败。有他们撑腰,非河朔型对抗你的胆量也会大得多。 这事,不好搞。 前山南节度使杨守亮的诉求是移镇。圣人已经许诺陕帅了,只待让其入驻,加散官和其他头衔扶正。 按本心,他不想给陕州。要给杨守亮换个地方,还得看看哪些人好拿捏。 这三家算是好的。 李克用一直想贤妃立为皇后。 事涉储君和派系,圣人也得再三斟酌,问问后宫什么意见,朝廷什么看法。如果前朝后寝都不舒服,他也不想用威权强行通过,把人全得罪了。 赵匡凝没表露任何欲望,似乎就是一腔忠心,但别人不说,你得琢磨,真觉得人家无欲无求啊? 李仁美要求生存,加上张承奉这个二逼,压力更大——他不是穿越者,不知道自己最后能打败张承奉。还有复国愿望。求生存,完全没问题。 二者之间,圣人早已做出了选择。回鹘来讨叛了,归义军又做了什么?打着大汉主义、爱国主义旗号自行其是? 少扯什么几把河西是我收复的,你就该全部封给我。你不给,你分为两个藩镇,那老子就不会来朝见!拜托,这是什么社会?封建社会。只要你还是唐臣,服从朝廷,不是最起码的? 河西疆土,你既然还认朝廷,朝廷出于安全考虑,分成两镇怎么了。能怨恨这么久,属实没认清自己的身份,觉得朝廷对不起自己,忘了自己臣子的身份。 李仁美的复国愿望肯定不会答应。李某考虑后续抢一块吐蕃人的地盘,封给李仁美的兄弟,建个公国、侯国。李仁美,就在朝中出将入相好了,朝下一个金日磾奋斗。其他人暂且按下不表。 反正论功行赏,还得妥善处理,晚上找天后深入沟通一下,听听大梁国师的想法。经常几句话就把朱温说得“微卿言,几误大事!”应该有点东西。 另外就是版图、格局。 安史之乱是一道分水岭,它使得国朝从外重内轻转为内外皆重。 元和中兴又是一次。在宪宗、李吉甫、李绛、杜黄裳等君臣的努力下,移帅三十六镇,形成了防御、观察、节度三级四十八方,关内重、江淮轻,河朔强、中原小的格局。 巢乱又是一次。 这之后的十余年,四十八藩强弱相陵,大吃小,小吃虾。算上新独立、半独立的一州、数州,增设的什么武胜军、永平军、武泰军、武贞军,得有上百势力。额,关中、金商已被扬了,但也不少了。 局面如何调整,会直接影响今后百年乃至数百年的政治、格局。 圣人一时没有很好的思路。 指导思想有:不是来复制宋、明的。 其次,不是不动武,尽可能少打,为这个国家保留几分元气。晚唐五代的历史大量佚失,让很多人以为,这只是一个藩镇割据、武夫作乱但整体安定的时代。 李存勖那会——“岁大饥,多流亡,东都空竭,无以给军。禁军乏食,卖妻鬻子,老弱采蔬于野,百十为群,往往饿死。” “是时雪,吏士有冻死于路者。伊汝之民,饥乏尤甚。县吏畏恐,窜避山谷。” 李存勖外出,从驾官吏有人活活冻死。州县官吏征不到税,害怕被杀,和老百姓一起逃难。 “两河大水,户口流亡十之四五,京城大饥,军乏食,乃有鬻子去妻,饿殍于行路。愁叹之声,盈于道路。”京城士民,在街上走着走着就饿死了。 百姓活不下去,是不想起义吗? 武夫混成这个逼样,是不会鼓噪、抢劫吗? 当然不是。因为没有。社会已经没有足够的流动、储备财富,生活生产已经脆弱到一次水灾、几天大雪就能让官吏、杀材破产、毙命。还有没有更多人饿死冻死?肯定有,史官不记而已。把京城、河南的表现记下来还不够?老百姓在史书上从来只是数字,甚至数字都不是。 《旧书代宗本纪》:广德元年,江东大疫,死者过半。 《新书五行志》:元和元年,浙东大疫,死者太半。 《旧书五行志》:京师大乱之后,国用罄竭。衣冠之家,多有饿死。 随便一次灾难就让几个省户口减半,公卿饿死,无法统计,只好用阶级、地理位置形容灾难程度。 因此,还不能得意自大,日后方略也要审慎。减轻斗争对生活生产的破坏,少死人。 对了,还要举行大祭。 收复洛阳具有转折性的重大意义,得祭天。和上次在横水的那个寒酸仪式不同,这次得按正式规格。 郑延昌这老梆子怎么还没来? 写的私信也没答复。 也不知道哪些妃嫔会跟来。 嫂嫂会来么? 该死,现在在工作,我都在想什么! 唉! “官家在焦虑什么?怎么不动了,要臣叫个侍女推官家么……” “我忧国忧民,心乱如麻。” “帷中不敢忘社稷,果真三兴之君也。”身下源音的双手环住他的腰往下一搂,额头抵额头,鼻尖贴鼻尖,亲得他满嘴都是口水:“官家好美,好香…好英武……认真理事的样子令人着魔……” “唔……我…” 阿音,你乱我道心啊! “官家和张贼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我那是惩罚她!能一样吗。” “那……”源音把他脑袋用力按在胸膛之间:“官家也狠狠惩罚臣吧。臣魏博女,有大罪呢。” “……我早晚要被你们玩死。” “臣对官家一见倾心,爱而求欢,思无邪罢了。” 放屁! 你那是喜欢吗,你分明是馋圣人身子! “疼…温柔,温柔。”源音雪白的手臂垂吊着对方的脊背,情迷魂销之际,呢喃着诗章:“林…蒽…林有朴……樕…野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来…了…” (本章完) 第238章 将有事于南郊 第238章 将有事于南郊 “二殿!诸夫人!”中郎将裴浐、杜绿衣、千牛备身张播率卫士下拜。淑妃刚张嘴,朱邪吾思已笑盈盈的自然而然摆手:“将士奉迎辛苦,俟到东京,人给钱一吊。圣人现在何处?” “谢殿下赏赐!”裴浐代表作答:“圣人在上阳城,将有事于南郊。” “张贼也在?” 裴浐哪料到贤妃突然问这个,连忙开动脑筋:“被……关押在行在左近!” “下去吧。”朱邪吾思没多说什么,又叫来郑延昌,语气还是很和煦:”郑相,我胡也,不知书,何谓妇德?” “礼乐不下庶人。宫廷而言,后北面称尊,燮理阴德,母仪天下,在内无所不统,是后之德。淑、贤、德三妃与后坐而论妇礼,教妇学、妇言、妇容、妇功。比三公于天子。此妃德。余者女御叙宴寝,修祭祀,献岁功,见宾客;如外百官。各具其政,各有其德……”郑延昌长篇累牍。 朱邪吾思听了大略,打断道:“我德与列圣三妃比起来,孰为优劣?” 这可不是好话,郑延昌充楞道:“贤哉。与列妃同德。” 朱邪吾思不是很满意:“比之张贼,谁为良淫?”. 郑延昌面色不变,老神自在:“殿下天仙尊贵,非凡女可堪。” “比之张贼,则何如?” “仙凡有别,莫能比。” 朱邪吾思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了:“郑相对圣人奏对也是这般?” 郑延昌也是风里雨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但听了贤妃的话,心中一紧。 或许,已经得罪了贤妃。 朱邪吾思的兴致似乎到此为止了,她收敛笑容,道:“岂有狐鼠同穴而不彼此残害?狐鼠同穴,谓之灾异。” “殿下。”郑延昌没想到贤妃对张贼反应这么大。但转念一想,如果自己家族被朱逆杀害数百人,自己也难容忍。哪怕郑延昌出于故事反感太原,也断没有让圣贤不睦的意思。他自认为作为宰相,有责任打消贤妃的不满,预防祸事。于是替圣人辩护:“诚如是。自古狐鼠不同穴。圣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矢志中兴,行事自有万全筹谋,不会让五行失序。到了东京,臣等也会对圣人一一论道。” “善。”朱邪吾思轻轻一拍手,走开了。 两京大道上,停着不见首尾的车队。 厌翟。驾黄马二,驭士十。从车六,由十六个寺人驾车。队有六个青衣女御侍从。有扇十六,执者女彩裳革带。戟六十,寺人举之。有十六骑从,寺人、宫女为之。主车就更豪华了,全车以鲜红为色基。四角曲阑,两壁纱窗,铭文以饰。设香炉、香宝,红帷紫盖青丝网…… 极尽奢华,乃皇后之下第一卤簿。皇后卤簿也包括厌翟,但皇后厌翟,场合被限定为三月采桑,即亲蚕礼。而一品妃的厌翟卤簿,比起皇后,少了中严、外办、六尚、出警入跸等天子排场。 此番出巡以厌翟卤簿的只淑、贤、赵国宇文柔、凉国赵如心四位。 其他妃嫔的规格,那就层层递减了。但后宫团的卤簿加起来,整个规模也甚是吓煞;寺人骑从,穿圆领袍的飒爽掖庭女骑从。统一着公服的女御侍从。绿绿的执扇小美女。戟人……麾盖随风涌动,朱紫浩浩荡荡,前后数里。 朱邪吾思瞭望了一圈,有些心潮澎湃。这,就是丈夫的后宫,不对,这就是圣人打下的锦绣江山。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呐。这一宫,四海汇集的国色,圣人挡得住吗? 这美人关,他拿什么过?一辈子都过不了。张贼也只能迷惑李郎一时,等新鲜感过了,就会被抛弃,李郎的身心还是会回到家里的满园春色。 又回想起入嫁时朝廷在骊山下迎接她的简陋排场。 这是李郎夙兴夜寐出生入死换来的结果,她与有荣焉。 赵如心扫了扫四下奉命来迎的将士,觉得好笑,也深为感慨。 紫廷院之夜,西门氏、杨复恭两派中官互相调兵攻杀,把圣人一家当成奇货抢来抢去。来紫廷院“救人”的李顺节所部,对着她一干女眷指指点点:“圣人妃嫔果真美艳,不知亵玩起来甚么滋味。”那时她也只能装作没听见,做好拼了算了、以死守节的准备。 现在,这些军士对她们跟瘟神似的,站得老远,连直视一眼也不敢。 尔辈武夫,何前倨而后恭? 同时也非常欣慰。 她从一个卑微女官摇身一变成为凉国夫人,得二子一女。 天水赵氏从湮灭的边缘到赵嘉、赵服、赵恩、赵宠、赵辉等等各建功绩。 看着圣唐从风雨飘摇转为大乱初平。 上帝待她不薄。 也越发觉得丈夫智慧、心思、手段不凡。捉摸不定,无法预测,看人看事直击本质。想到种种,她心里热热的,充满了期待和向往,头也不疼了。得想办法调理身体,争取多活几年,看看丈夫最终能走到什么地步。 “该出发了。”前方传来宇文柔心怒放的声音。 赵如心登上厌翟,抱着二郎,透过纱窗欣赏关东风景。 哒哒哒……马蹄声响,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清脆的轮毂风铃,语笑喧阗的人群在万余步骑的扈从下,继续赶往洛阳,准备参加大典。 …… “将有事于南郊”在紧密锣鼓的筹备着。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吕洞宾果然灼见。”听说贤妃她们到了,圣人从天后、张月仪、石氏、源音之间艰难地爬了出来。 “官家还好么?”源音跟着从床上坐起,从后面抱住了圣人的脖子,蹭着他的脸,问道。 圣人木然的坐在床沿上,扶着昏昏沉沉的额头,后脑勺隐隐疼痛:“难顶……夫人们来的这么快,今夜怎么交差?哎,洗漱,更衣。” 和源音洗了个鸳鸯浴收拾好后,石妃和张月仪也起来了。 这两个女人,讨好他的心理非常强,主动投怀送匕。 李某看了看她俩,在床边坐下。 天后还在被子里躺着,脸朝着墙壁那边。别多想,两人还没合过体,但急不可耐的李某哪坐得住?天天晚上搂着天后。一有空就在天后身上乱拱,摸来摸去。 圣人把手伸进温暖的被窝,试图把身子扳过来:“杜鹃声声啼芳名,不见佳人空断肠。” 天后用被子蒙住头,脱口而出:“此处无人愿识君,明月莫向沟渠照。” 这…… 圣人脸厚,又把手伸进去:“惟待晨夕总相见,思君心切泪成川。” “妾身方是绪怨多,黄昏四顾错珠流。” “默默只待锦书来,莫非心意在他人?” “春华秋实有岁月,岂在揠苗旦暮间?椒房殿上恩爱长,四月何必恋枯。因雨蹉跎山寺中,晚钟与风早还家。” “伤心此言似绝交!冷淡无心把视朝。” “心死情浅名难托,误对他处毁誉多。” “此情无计可消除,我心上下如燃烧,看我看我快看我。” 一旁几个女人都看傻了。见李皇帝一副不见人不走的可怜兮兮架势,天后缓缓转过来,从被窝里露猩红的眼睛和半张脸,给圣人心疼坏了。赶走其他几个人后,倒在天后旁边,抚摸着那哀怨又彷徨,冷漠又惆怅,静默地,如梦一般凄婉迷茫的脸:“誓不相负卿,只是——我有二三妃,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还得委屈天后一二。且换个院子暂住,等我和朝中宫中……” 天后不说话。 “你要完全信任我,我不会害你……” “不能因为我辜负本来妻妾。” 圣人飞快点头:“一直在找双全法,不负诸位不负卿。” 说曹曹到,赵嘉突然在院外高声通风报信:“贤妃入宫也!” 圣人把她抱到怀里,熟练地给对方换上干净的亵渎之衣和胸兜,穿好羽白道衣。等天后自己梳了发髻,要出门跟源音离开时,圣人拉住她的手:“再抱一抱。” 天后看着他明亮的眼睛。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她的体温她的身材她的味道她的心跳她的发丝她的胸膛她的舌头她的口水她的臂膀,都在圣人这里。 我要把时空撕成碎片,搭成贯穿古今的桥木,才能见到你。 我要把那山那楂那莲,这风这夜熬成药,就着思念服下,才能离开你。 我要把这一地扫不尽,掉了扫,扫了又掉的头发…… 让我记住你的气息,天后。 这个拥抱很用力很痴婪,但没拖泥带水,圣人很快就松开了对方。天后苍白憔悴的脸色渲染着病态的潮红,目光从圣人脸上扫过,触及瞳孔时,两个人停顿了一下。圣人撩了撩耳鬓碎发,像是在收拾心情。天后以袖掩面擦了擦口水,也恢复了冷漠的死寂,转过身:“走罢。” 吱呀,门打开,阳光翻进卧室。两人并肩而出,天后隐隐还高出一头。走出院子,一人左转,一人右转,分手了。似乎心有灵犀,天后蓦然回头:阳光下,那人还未走远,驻足在那,看着她的背影。 源音带着天后消失不见。 圣人沿着萧瑟御道,漫向冰井院。 ……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上阳宫居然荒废成了这样?孙儒这个狗贼!”南宫宠颜一个箭步跳下车,正待鞭尸几句,忽然一个人映入眼帘,顿时也不顾礼仪了,快步过去。临近,一个飞扑,骑到圣人怀里,圣人稳稳接住。双手搂着对方脖子,手臂用劲箍住身体,双脚夹住腰,头深深埋在在颈湾里不断摩挲:“想杀人也。” 圣人在南宫宠颜的力气和动作中,感受到了她的情绪猛烈爆发和释放。那声声粗重的炽热呼吸和享受的呻吟,就像忍耐压抑了很久的一口气,终于发出。 “多大的人了?堂堂郡夫人,这么不注意容止。” “因为我想圣君了呀。” “下来。” “我不。” “南宫,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就要这样。”“不要这样好不好,每次我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唔…唔!” “不对,嘴里怎么有陌生的香味?还有一股妇道淫糜……呸!”南宫宠颜收回红唇,抿着舌尖呸了两口,盯着圣人的眼睛:“和谁交媾了,又钻了谁的裆?” “你尝错了。晚上慢慢理会,先下来。”和南宫宠颜分开,圣人看着对面珠光宝气的竞放百:“夫人……” “官家。”以何虞卿、朱邪吾思、宇文柔、赵如心为首,东海郡洛符、荥阳郡闻人楚楚、颍川郡赵若昭、新秦郡杨可证、北地郡杨可曦、陇西郡李渐容、冯翊郡陈宸、扶风郡韦懿、河东郡裴贞一、济南郡崔玉章、美人萧月光、武令仙、武琉仙、武容仙、萧月华、崔玄素、高明月、庾道怜、张恋、张馨、伽蓝、赤叶、慕容尹、论钦寻、凌仙、染香、来美等数十女一起行礼。 圣人一一审视着。 楚楚表情淡然,气质多了一股出尘的意境,修仙应该取得进展了,晚上就快进到李老汉攻略仙子。 枢密使眼里有欣慰,有宠溺。 韦懿烂漫。 阿符罕见的画了钿妆,这是幻觉吗? 可可好疲惫的样子,一副打工人的劳累。 柔奴风尘仆仆。 令仙妩媚依旧。 …… 当看到淑妃的时候,圣人的神色变得复杂之极。堪堪三十,但还没到,头发却间或有白发。原本容光焕发的细腻皮肤,现在也暗沉、消瘦了起来,有些进入中年的感觉。在笑的眉眼给人一种强颜欢笑的既视。淑妃啊,你在焦虑、忧愁、抑郁什么? 圣人走上去,抱着淑妃,凑在她耳边以微不可闻的音量问道:“有人欺负你?” “没。” “思念大郎?” “习惯了。” “受了什么惊吓?” “不曾。” “那你……” “是不是很丑。” 在穿越以来的过去的日子里,圣人每次都要想出点新样来玩弄淑妃。这些近乎凌辱的样淑妃可以说都“愉快”接受了。因为随着时间流逝,在她心里,除了这种变态是圣人仍然爱她的证据以外,她找不到其他东西。 是的,圣人的确做不到昭宗对她的“特承恩顾”。因为前身和她的感情是建立在两个人在蜀中、在返长安以后的多年共患难的基础上,而李某不存在。说起来文青矫情,但现实如此。所以虽然圣人在尽可能模仿,照顾淑妃的感受,但和前身对她相比,自己或许没意识到,而作为当事人的淑妃,又素来敏感,婉丽多智,对另一半即使最细微的变化,肯定也能洞察到。 正是这种落差,陌离,无助,孤独,被冷落、疏远却无能为力——虽然李某自己不认为——还得表现出不知道,尽量装出一副不妒、善解人意、宽厚的贤妻模样。让本就敏感、胆小的她更加惶恐、害怕、焦虑、抑郁,加剧了种种消极情绪,让她现在的样子让圣人感到惊讶。 “你怎么哭了……” “没有啊,我打哈欠是这样的。” 圣人低头亲了亲她长长睫毛的眼睛,吻去泪水。 作为皇后,何虞卿不合格。作为妻子,她已做到封建伦理下的极致。死亡,除了自己这个做梦都想着一觉睡醒穿越回去的另类,连朱温也勘不破,以宠颜、可可、阿赵、柔奴、李昭仪的标准要求每个妃嫔,不现实。贪生怕死才是人性。 “莫哭,南郊大典,你和我一起登坛,我以你为亚献。” 假的吧? 这种好事,他能想起淑妃? “真的,床上床下,只要说过的话,何时骗过你们?”圣人左手和她十指相扣。淑妃抬起头,看着他,红红的眼眶里全是笑意,本来灰暗的脸色也突然有了光彩,相扣的五指用力又松开,松开又用力,如是反复,好像在确认着什么。 给柔奴和阿赵使了个歉意的眼色,圣人左执淑妃右搂贤,领着老婆团步入室内。左边只是紧紧扣着,右边在悄悄掐自己腰,好在力不大。 圣人坐中间,淑、贤挨着他坐在左边,赵、凉右,余者在席下东西落座后,宇文柔问道:“圣君,此番苍天大典有诸侯参加,乃巩固威权法统的难逢之机,不亚于格杀朱逆,收复东京。兹事重于泰山。圆丘、燎坛、瘗坎、乐悬、舞蹈、祭品、并配、神主、法物、仪仗、服饰、斋戒、辞文、班次、太清宫、东庙……一应都妥否?” “暂定于八月二十三,是日下雨,则推迟到下一个黄道吉日。相关诸事,太常、卫尉、光禄、太府、宗正、内教坊使等已派员从郑延昌、司徒入京。延昌为礼仪使,其已报书,只待与我奏对复议。”圣人说道:“太清宫仍在叛军治下。所以,临时设李耳、李母神主。” 太清宫位于宣武军的亳州鹿邑,老子的出生地,肇建于东汉。李渊以老子为始祖,升格老子庙为太庙。高宗追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改称紫极宫。玄宗时,追封大圣祖高上金阙天皇大帝,始改称太清宫。 之后,又改称长安的老子庙为太清宫,洛阳的称太微宫,天下诸州的统称紫极宫。宫有老子像,有列圣真容还原的玉像,矗立在老子两侧。 长安的太清宫,宫廷玄元庙归掖庭女官、寺人管——唐代女官的工作内容之一就包括修祭祀。宫外归朝廷,以兼太尉的首席宰相领太清宫使。 制度:天宝已后,凡郊祀,先朝太清宫,次日飨太庙,又次日祀南郊。 正规祭天的全套流程,第一天太清宫给老子上香,第二天太庙祭祖,第三天圆丘祭上帝。 目前河南这边的官方太清紫极毁得差不多了,鹿邑那个庙在敌占区,李某只能在洛城现找道观安置老子神主。 “善,善。”宇文柔听了,很满意:“圣君懂得这些臣就放心了。”旋即又问道:“助祭人选、献祭次序,又是什么说法?” 惯例,这种大祭,由三公陪皇帝,在一边跑腿打杂。 眼下三公,太尉杜让能中风,本来上书说过来,圣人担心他死在路上,驳回了。司空李克用在太原……就司徒刘崇望在岗。得补人。中宗时类似情况的解决方案是皇后算一个,挑几个没发生过性关系的公卿女算一个。但现在没皇后,身边也没有处子公卿女。 所以,还是个恼火问题。 宰相、九卿可以么?比如郑延昌,苏荣。 原则上不可以。现实上,这种事非常出风头,给这个不给那个,容易让人觉得你厚此薄彼。都是九卿,我卫尉凭什么不行?郑延昌的计划是抓阄,一会奏对让有资格替补的大臣抽签。 献祭次序,顾名思义,朝太清宫、太庙、圆丘的时候献祭品,谁去献,谁先谁后。 圣人占一个,也是首献,这个没说的。 亚献,不固定,一般是太尉、司徒,阙则和皇帝关系最近的家属皇后、太子。这次也需要一员替补,圣人已经答应让淑妃上了。不怕贤妃不悦?不怕。为什么亚献优先考虑太尉?太尉、司徒、司空,有顺序的。同理,淑、贤、德,三妃也是有顺序的。 终献,一般是亲王,这个简单,安排的吉王保。 听完,柔奴嘟了嘟嘴。 国朝这礼乐,糟糕!得劝圣人找时间重新整理学说,礼乐,制度了。 “太庙和神主呢?”柔奴想了想,又道:东庙遇毁,修缮后,在庙列圣谁也?几庙?郊配神主,又谁也?” 啧,这是唐朝吵了三百年的“大礼仪”了。 《礼》曰:“天子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 所谓昭穆,宗法制的产物。具体描述就是,一个祠堂,始祖牌位坐中间,左昭右穆。父为昭,子为穆。父在左,子在右。 始祖之后,二世为昭,三世为穆。四世为昭。如是循环。先世为昭,后世为穆。 长为昭,幼为穆。嫡为昭,庶为穆。 是谓祭有昭穆,昭穆者,别父子、远近、长幼、亲疏之序而无乱。 天子立庙,三昭三穆,也就是六代人。而太祖,叫百代不迁之尊。是为祖有功,开创立户受命之功。所以除非亡祀绝裔,不迁不毁。 而六代宗。 宗有德,有德为宗。有庙号,才能进太庙。宗,亲尽而迁,无功亦毁。血缘和后代皇帝出了五服,就要被归档夹室、别庙、陵、兴圣庙,为子孙腾笼。 以上是最权威,最广为人知的概念。 但国朝实际执行下来。 从李渊到李隆基,献祖、懿祖、太祖、代祖、高祖、太宗、高、中、睿九庙。李豫到李炎。高、中、睿、玄、肃、代依次被迁,变成了太祖、高祖、太宗、德、宪、穆、敬、文八庙。 到武宗驾崩,围绕迁高祖还是德宗,一场辩经后,谁也没迁,武宗入驻的同时又把代宗请回来了,于是成太祖、高祖、太宗、代、德、宪、穆、敬、文、武。至今,宣、懿、僖入驻,十几庙了。 百来年突出一个滑稽,草台班子。张口按《王制》,昭穆搞不明白。闭口:“国朝制度,祖功宗德,不在其中,天子九庙。”结果某些祖宗的牌位被搬出去又被搬进来,搬进来又搬出去…… 但,也正常。数理化一道题,不会就是不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春秋》识字就能读,稍微有点文化就可以注释。政史地,军国大事,不识字也能侃谈,可要说个因为所以然、一个三四五,大部分人是做不到的,国朝官场多的是几部经书领俸禄的滥竽充数。 庙号,昭穆,经学,官僚素质,是圣人早就决定要重点整治的乱象,此番且将就一下。至于郊配,上次在横水配的是李二,这回李渊父子一起。 “圣人万法全通。”宇文柔点了点头,心里欢喜,手摸向圣人,与他十指紧扣,圣人下意识想抽回去,却被扣得更死了。宇文柔笑盈盈的看着座下妃嫔:“国发大盗,东京太清宫、太庙遇毁。按《春秋》,新宫灾,三日哭。按《传》,新宫,宣公庙也。按《国史》,太庙灾,帝素服偏殿。太庙贼,肃宗、先圣向庙痛哭。窃征故例,将有事于南郊,中朝恐亦须停酒色娱乐。我忝为宣徽使,职掌所在,郊祀其一。即刻起,到大典结束,我与诸君各修本分。不供其事,国有常刑。誓诫之辞,无须多说!” “可否明日再开始斋戒?”武容仙小心翼翼地问。 “你觉得呢?都且忍耐几日,放端庄一些,不要诱惑圣人。在座与圣人,群星之于日月。圣人,我辈安身立命之所在。保重圣体,人谁无责?” 众人无言以对。 南宫宠颜哭丧着脸。 “这样吧,不如我们先在此游戏一场,玩完了再斋戒?”圣人左搂右抱,提议道。手不知何时已钻进了枢密使绯裆。 自己老婆的体验也不比天后差嘛! 众人如遭雷击。汝听,人言否? 这不是以前的几个女人一起,是几十个…… 怎么玩? “打牌?” “不,今天教爱妃们一个新娱乐。” “什么?” “国王游戏。” 洛符只一听就夺门而逃。 (本章完) 第239章 苍天大典与诸侯会盟(一) 第239章 苍天大典与诸侯会盟(一) 撩人月色下,宫苑松柏环绕,梧叶萧萧,竹林哗啦,小流潺潺。午夜凉寒,冰井院外鬼影重重地站着许多人,没点灯火。 一阵冷风吹过,武熊耸了耸肩,转头看向王从训。 小王具服。绯外纱,白中衣,黑领黑袖金钩带。下身白裙襦,红蔽膝。挎钿金剑;头戴进贤冠。按剑站在那,顾盼稳重内敛,自带一股贵气和威严,貌似又成熟了几分,已完全褪去青涩、轻薄与凶残。 武熊看来看去,无法把他和传闻中的屠狗辈联系起来。好一会,才小声道:“常山侯,急趋是什么?” “低头疾。” “……额……” “弯腰,目视地,一手心在一手背上,端在腹部下方。双脚迈动,不以大步,以碎步,但不能跑起来,趋时不东张西望,走直……” “这么复杂?”武熊眉毛一竖,又压下嗓音:俺记不住嘞。” “……一会跟在仆身后吧,仆怎么做,公就怎么做。” “好,好!”武熊啄了啄脑袋,环顾了一圈黑暗中的人影,又紧张兮兮道:“常山侯,劳烦再看看俺穿着?” “冠歪了,两鬓有碎发,腰带没扎好,白笔左右穿出的尺寸不等……” “啊?”武熊手忙脚乱,嘴里骂骂咧咧:“该死的毛锥子,净整些祸害人的繁文缛节。俺读了几年诗书不假,却哪晓得这般……” 王从训轻轻咳嗽:“苍天大典,神灵在上。” 武熊一点头,口吻带上了几分敬重:“理宜静。” 于是木桩似的站着,和其他人一起等待召见。 …… 灯火通明的室内,圣人正在穿戴大裘冕。 国朝制度御衣有十四款。样式带角的白帽叫白帢,致哀的。 紫衣白袴平巾帻,骑士服。 白裙白纱帽。小日子拜鬼的装束,有没有印象?在国朝,介于正装、常服之间。上朝可以穿,奏对也可以穿。 黑介帻,谒陵。 红衣素裳鹿皮弁,朔日受贺。 种类很多。 另外还流行道教穿着。 《前蜀世家》:“后宫皆戴莲冠,衣道士服,酒酣免冠,其髻髽然,更施朱粉,号醉妆,国人皆效之。衍尝与太后、妃游青城山,宫人衣服,皆画云霞,飘然望之若仙。” 从皇帝到妃嫔,男人到女人,从统治阶级到平民,都好这一口。圣人和楚楚、武令仙、天后很多女眷也经常这么打扮,只是没到蜀地那么夸张。 总之,可选服饰繁多,颜色上紫、红、白、蓝、黑都有。此番祭天,则从冠冕分类选。天子之服,冠冕居其六。 衮冕。践祚、元服、立后、册三公之服。 玄冕。祭杂神、日月。 …… 大裘冕,祭天地。 那么,现在正被一群男女在室内跑来跑去找“零件”,围着上下其手往身上组装的,就是大裘冕了。圣人站在那,被这个摸胸,被那个逮着肩膀翻过去。被柔奴睡在胯下检查摆弄裤裆,被殿中侍御史在一边观摩,纠察,叮嘱各种细节。 “知道了知道了。”圣人不胜其烦:“我懂。” 御史毫不客气的履行职能:“圣人又懂完了吗?冬至,郊祀……自称朕。” “朕省得。”还没开始,圣人已经累了。 几十个人为他一个人打扮。 一个个部分穿好又打开,更换物件。 狐领戴上又解下,换上威风赫赫的黑羊毛织成的黑毛领。 血红裳。白内衣。红袜。 重木底赤鞋穿着跟铁疙瘩似的。 黑、黄、赤、白、缥、绿六色双绶的色彩排列。袖长、纷旗、皮带拿尺子对着书考了又考。金镂襄上又取下,取下又换个孔洞再嵌。纹样式对着“天数地数”验了又验,有色差、脱色、尺误现场缝丝校准。 非常搞子,就不多说了。 “呼……好了。”香汗淋漓的柔奴喘着粗气,扶着圣人膝盖窝从胯下站起,连甩了几下酸麻的手。 “受苦了。” “臣不苦。”宇文柔擦了擦酡红的腮上汗珠:“圣人好,臣就好。圣人苦,臣更苦。” 正说着,阿虔端来铜镜:“大家请窥镜。” 好看。主体色是黑与浅红、白、鲜红、暗红,黄与青、绿诸色作为渲染和各个位置的微小点缀。循周汉玄纁。威严庄重,典雅大方。真是人靠衣裳。这么一拾掇,狗脚朕顿时心生一股倨傲和王霸之气,表情和气质都变了。 嚯嚯嚯,还准备了道具了。 对着镜子转了一圈,圣人得意洋洋道:“邹忌八尺有余,而形貌昳形,美哉!我与邹忌孰美?” 众人哄笑。 武令仙微歪头:“邹忌何能及君也?” 殿中侍御史刘雍接口:“文公不若上之美。” 圣人一窒,怀疑刘雍在开车。 这个文公说的应该是子鲍。 当公子的时候被祖父襄公的老婆看上,请求通奸。文公不从。可文公实在太美,王姬无法自拔,千方百计取悦之,更是为文公买热搜,培植党羽,时机成熟后杀昭公拥其上位。 足见容貌也是一种资本,一个阶级,男人女人都一样。 高欢若非长得好,令娄昭君沦陷,大概没尔朱忠臣了。天后的姿色已经到了兽兵惊为天人、不忍加害的地步。 圣人没有深肖其母的颜值,未必能搞出小姨子念念不忘、妃嫔因为争夺承欢顺序而恶语相向、被孟才人郑昭仪夜宴骗观玉体陈的等等闹剧。 “王之蔽甚矣!”圣人颇为自负的笑了两声。 “大家。”阿秋捧着冠款款而来,欠身举冠,幽怨的大眼睛看着他:“请加冠。” 圣人这才想起,曾在禁苑磨台、柴房、草垛、田、桃树下、草丛里多次临幸过阿秋,好像还生了个女。 “来吧。” 阿秋脸一红。 圣人总是一边或对着自己屁股狂甩耳光,单手掐着自己脖子,高高揪着自己发髻拽起头,双手提着自己脚腕……一边咬牙切齿“弄死你!”到了最后,往往就一躺:“你自己来吧。” 天!这是什么场合,又发情了?阿秋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或站或坐、语笑喧阗的众人息了声音,注视着人群中的皇帝被阿秋的倩倩素手戴上玉簪冠。 随后,卫尉殷僧辩端着鹿卢玉具剑走到圣人面前,下跪,把剑摊在斜前:“请受剑!” 等圣人颔首,就起身为之佩剑。 当李某手按到剑柄上,徐徐抬起头,室内一阵唏嘘。 “龙章凤质,天日之表。”枢密使笑看着。 “居岐之阳,实始翦商。英皇布武,天下大统。”宠颜笑眯眯的。 “今我大圣,筚路蓝缕,复跋山林。抚有蕃汉,以属诸夏。”鸿胪卿萧宽也恭维道。 “……” 氛围和谐欢乐。 听完,圣人口谕道:“都一宿没睡,且稍稍休息。”“遵旨。” 朝太清宫、朝太庙已在前昨两天完成。最隆重的祭天只等三点左右启动。感应学说下,人们认为夜晚万物处于沉睡,道属阴,最适合穿行灵界,沟通鬼神,不容易滋生异常。后世进行驱邪、化符、回魂等活动多数也是在夜间、凌晨——以圣人见闻——也是同理。 这会,圣人和诸侯在收拾,部分官吏和中外军队还在加班。 强度也是高。 他斋戒的时候太常寺在设神座,五帝日月坛。太乐在布置乐悬。乐工、舞姬、舞郎在彩排歌舞。文舞,武舞。一舞,二舞……卫尉在布置仪仗……和御史台安排会场。 他更衣的时候。 道士、博士在计算黄道,核验北斗、河汉等天文地数。 不胜枚举。无聊中让人严肃,兴奋,敬畏,确是帝王生活、封建事务的头等组成。但前世觉得就那样。现在想想,多半是受了那些省略化、去细节化的读物影响。 不容易,圣人感叹。 单单一个祭天,不是大一统帝国,玩不了。 最简单的舞,阿赵、杜让能、司徒跳出来,充满着妖邪、诡异、渗人、神秘、奇妙、震悚的通神感,能把人镇住,让全场凝重。换平康里的女人,大概只会把观摩的军队看硬,看鼓噪。五代短命,未必没这方面原因——看着就不太正规,像假公司。 喝茶休息了一会,圣人对两个打瞌睡的紫衣女勾了勾手指头:“宠颜,阿符,来一下。” 南宫宠颜揉着惺忪睡眼,慵懒道:“要挞伐臣么?走,找地——” 圣人叹了口气:“……你节操什么时候丢的?” 南宫宠颜眨了眨睫毛:“被官家玩坏了,在官家面前没有了。” “你——” 然后美女大姐姐立刻抱着头,作疼痛状,表情泫然欲泣:“知道啦知道啦,不要吼我嘛……” “咳咳。”洛符扶额:“人多。” 你们这对雌雄,能不能消停一下? “走吧,陪我召对。”圣人努力板着脸:“注意威仪。” “略略略。”南宫宠颜吐了吐舌,脸变得比什么都快,转眼恢复了高冷。步入隔壁,室内有十几个寺人女御在打盹,只点了一盏飘摇的油灯。 洛符将她们叫离后,圣人在墙下跪定。一半的黄晕罩在他身上,让他一半朦胧一半黑,玉簪冠反射金光。吸收到光的玄黑冕服变得更黑更红艳。洛符翘臀坐在小腿上,两手叠放在裆,陪座在左。 嗒嗒嗒…南宫宠颜去而复还,陪座在右。 俄而,室外传来脚步和侍者引导解剑脱鞋的话语,王从训、王柱、没藏乞祺、赵服、刘仙缘、李瓒、司马勘武、赵匡凝、李仁美、武熊一起急趋入内,抑扬顿挫:“臣等拜见陛下。” 洛符开口道:“制曰座。” 十人紧邻背后门口,就地跪坐。 “好了,都挺忙的,我简单讲两句。”圣人语气惬意:“从训,还记得重玄楼上的雪中相见,一路走到今日,你就是我的郭子仪……” 不是祭天么?怎么突然说这个?王从训不明所以,但听了也非常高兴,没表现出来,而是立刻俯身:“陛下天命所在,微臣不敢居功。” “乞祺,伐岐议攻雍邑,你胆大拿统万城举例,由是为我所知。之后兢兢业业。渼陂泽除魔。讨同州。平兴凤……” “臣荒蛮之夫,才能不及中人。唯食君禄,忠君之事。”没藏乞祺余光看见光源那盏油灯位于圣人头后,像个小太阳。圣人一半鲜红一半黑,双手按膝坐在那,仿佛笼在佛光里的一尊妖神艳鬼。 “猪儿……” “昔我少冲嗣位,政在内竖。与妃相对垂泪,哭声不敢闻于外。并属世道交陵,赤眉摇荡。几丧丕图。而得此藩垣仗义之臣,心腹尽节。皇天待我不薄!纵事有不成,终遭不测,何复遗憾?茫茫史迹,罕类输忠。朝朝暮暮,阴阴阳阳。君臣永远,我愿足矣。” 言辞口吻之间,没像从前刻意维持位格,因为他已经是真正的圣人。 扎猪流泪拜倒:“……臣三尺微贱,蒙特见亲爱,不嫌胡虏之丑,不以外戚之防,侥窃权名,盛誉有愧……” “服舅,我能得到阿赵和梁王,能得到你和嘉舅,难道不是命运的慷慨?灵符院里倒扣剑,枢密院判笔墨香。重阳谷口斩公迪,济水原上威名扬。风雨不动从车驾,从来不曾有怨言……” 赵服眼睛有些发热。 妹夫便不是天子又如何? 洛符转过头,看不清圣人的表情,但她还是敏锐察觉到:真情流露了。回忆圣人刚刚说的那些,她暗暗感叹一句:圣人的神性在与日俱增。人性在此之上显形,更有效? 圣人随之将目光投向赵匡凝。 又投向刘仙缘、李瓒、司马戡武、李仁美,投向武熊:“有些是我外家,有些是世家子,有些曾是贼,岐贼,蔡贼,邠贼……但都是在最艰难时追随我坚定不移的。巅峰产生虚伪的拥护,黄昏见证虔诚的信徒。都是百年难见的忠臣啊。没有你们,我可能就要去黄泉向列圣请罪了。” 十人一齐顿首:“臣等恭敬而惶恐地侍从,绝无丝毫反意!” “我知道,不然怎么会和你们说这些心里话。”圣人口吻自然,反令室内更显肃穆:“叫你们来,是有事。这有两类名录。一曰将军。一曰帅。阿符,分发下去。” “唯。”洛符起身。 听到帅位一词,众人被勾起了好奇心和注意力,盯着洛符起身,看着她抓起案上两沓宣纸走到自己面前,发下两张。 王从训将宣纸在身下摊开,借着微光辨认。 “啊!”震撼内容让他呆在那。 将军纸写着: 聖唐大将軍。护國大将軍。冠軍大将軍。車骑大将軍。征夷大将軍。扫虏大将軍。讨逆大将軍。道成大将軍。平戝大将軍。官政大将軍。英武大将軍。文明大将軍。 帅位纸: 凤翔节度使。夏绥节度使。剑南节度使。陕西节度使。淮西节度使。朔方軍节度使。天安軍节度使。平海軍节度使。镇江軍节度使。梁漢軍节度使。静难軍节度使。常胜軍节度使。長生軍节度使。 都愣住了。 武熊死死掐着自己大腿,司马戡武咬牙咬牙再咬牙,睁眼闭眼又睁眼。这是在做梦吗? “陛下……”赵匡凝愕然出声。 “征故事。大镇节度使兼平章事,不行政,号使相,准称宰相阁下、相公。”圣人解释道:“今以帅位授卿等,不赴任,不开府,不领钱,号禁帅。准称某帅。如岐帅,陕帅。王帅,刘帅。秩比使相,三品。赐紫衣。水苍玉佩。钿金剑。成例,同为三品,使相位在真宰之下。我以帅与,位同真帅。” 节度使并未随着唐亡、五代十国的结束消亡。由于出将入相的风气和武人对建节、称帅的狂热,在辽、金、两宋依然大行其道。 《辽史》:“遥辇帐节度使司。某部节度使司。某国某部节度使司。某州某军节度使。” 《金史》:“节度使一员,从三品。掌镇抚诸军防刺,总判本镇兵马之事。” 在两宋。 文彦博累得忠武军、河阳、成德、剑南西川、河东、护国军、山南西道七镇节度使。 王安石罢相后授镇南军节度使。 韩世忠兼宁国军、横海军、武宁军、安化军节度使。 宋神宗在邸时得忠武军节度使。 节度使,是两宋士大夫、武人最赫耀的虚衔之一,专授重臣、诸王。 宋真宗幼时:“幼英睿,姿表特异,与诸王嬉戏,好作战阵之状,自称元帅。” 而这,就叫风气。宋初还是小屁孩的赵氏子弟也喜欢像杀材家的儿童一样“打仗”,赵恒自称大帅。 总之,帅、某帅、节度使,类似字眼的热度、吸引力在可以预见的百年不会降或者说不会快速下滑,何况现在。 这个江湖,为名为利,为权为色。为理想,为痴情。为执念,为恩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和未来,都有诉求和愿景。大头兵,主流无非为利。混到王从训、扎猪这个程度,不说绝对会变化,但大概率会升级。虽然小王这帮人没表露,但圣人反复揣摩,觉得员工不说,老板得懂。也给武臣一个盼头。割据不行,称帅,可以。 “马上出发祭天了。选吧。将号帅位,各选一个。”圣人催促道。 十人面面相觑。猴急的武熊嘴唇蠕动,正要说话,被王从训不着痕迹的拉了拉袖子。 赵匡凝答道:“所谓出将入相,位兼将相。伏以名尊位重,仰听圣教,惭愧失据。臣窃慕古人,务欲以身为率,使人不争,变易习俗。且臣位在方面,恩荣已极,本该继迹范蠡,骸骨还乡。但以皇国未安,不敢避事。伏愿让官。毕力国难,九死不悔。” 不要啊!武熊欲哭无泪,凶狠的剜了眼赵匡凝,想一拳打死这个畜生。 你不要就闭嘴啊,等我们说了再拒不行吗? 那尊人影依旧保持着阴憧憧的的坐姿:“这是一次谦虚?” 赵匡凝双手拜倒:“不,这是一次自省吾身。” 墙上影子一晃,祂袖子一抬:“你们选。” 唯恐再有人清高,武熊这次比谁都快,“嘭”的一头攒在地上,做足了气势:“谢隆恩!凤翔国之西门,素为天子臂膀出镇。虽然出了李昌符、李茂贞二畜,但瑕不掩瑜。臣中意凤翔节度使。将军号……要车骑。” (本章完) 第240章 苍天大典与诸侯会盟(二) 第240章 苍天大典与诸侯会盟(二) 有人开场,接下来就好办了。 只是场面稍稍有些……李瓒瞪着武熊:“凤翔节度使?你在岐山以臣讨君,够格吗!” 武熊当即讥笑:“说的你是个处女!君不见凌烟阁上多降臣,云台二十八将,太半举义?俺已改邪归正,一心只想为圣人牵马。汝不服,大可比试。” “陛下!”司马戡武朗声道:“车骑,汉魏重号将军,岐帅不容再垢。武二郎鹰视狼顾,李茂贞之相,不可得。” “圣君!”武熊砰砰顿首:“李茂贞已经自己跳出来了!李瓒是一个,还有司马、戡武!他二人结党,毁谤臣,构陷臣呐!” 其他人见状,避开凤翔节度使、车骑大将军不议。 王从训对刘仙缘等人伸手道:“诸君请。” “某弗敢先?”刘仙缘笑着推辞。 王从训抟手一举:“请次诸君之后。” “大典在即,这得让到何时?”李仁美暗自鄙夷一帮伪君子:“聖唐大将軍正对鄙人口味。节度使,倒无所谓。”他闭上眼,食指在纸上指指点点,嘴里哼哼着:“……点东点西点南北,点到谁……” 指一停:“我点!” 睁开眼,赵服已在旁边祝贺:“天安軍节度使?天安,天子安,天朝安。寓意甚佳。” “哈哈!”李仁美把手一拍,志得意满:“承让承让。” 没藏乞祺忍不住埋怨:“你有何功劳?敢比我辈先。” “抛砖引玉,抛砖引玉!”李仁美尬笑两声,浑不在意,优哉游哉的轻哼起来:天安军,天安军……大将军,大将军……” 很快,几人选完: 王从训为陕西节度使,文明大将军。 扎猪为常胜军节度使,征夷大将军。 赵服为淮西节度使,道成大将军。 刘仙缘为长生军节度使,扫虏大将军。 没藏乞祺为镇江军节度使,官政大将军。 三个互喷的也达成了一致: 武熊为朔方军节度使,车骑大将军。 李瓒为平海军节度使,讨逆大将军。 司马戡武为凤翔节度使,护国大将军。 赵匡凝在圣人的一再要求下,由于已负荆州帅位,选了一个将军号:平戝大将军。 “贺卿得高迁,蔡帅!” “陕帅同喜。” 都喜气洋洋的,互相道贺。 “官政大将军……”武熊呢喃着,觉得这个更喜欢,探头询问乞祺:“乞祺,换么?” 乞祺横眉冷对:“滚!” “嘿你这党项蛮子!”武熊举了举拳头。 被南宫宠颜一声叱喝:“要造反么?” 武熊双手撑在地上:“回夫人,臣不敢。” 南宫冷哼一声。 武熊抬起头:“陛下,剩下的帅位、将军号……” “虚位以待。朱瑾、李存孝、张季德、赫连卫桓、曹哲……” “朱瑾、李存孝?”武熊登时不满:“他两有甚成绩?敢跻列我辈!” 南宫宠颜一拍案:“闭嘴!” “是。” “有功而名,等价交换。我的将军号、帅位不是杂货。以后会增加,也许不会。”解答了武熊的好奇,圣人环顾了笔直跪坐的十人:“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故无尤。慎独修行,不要被弹劾,请罢免,给我找麻烦,令我为难。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所以国有常刑,我有家法。尤其是你,武熊。” 武熊头皮发麻,他到底是能屈能伸,额头触地,用力说道:“臣熊谨受戒!” 其他九人叉手再拜:“谨受戒。” 隔壁突然有躁动,有人在门口禀报:“礼仪使郑相已至,请发车驾。” “好。“圣人霍然起身,鲜红而漆黑的高大身形背对他们:“召对到这。” 哗啦啦,十大将军同时站起,对他行了一礼,出去穿履复冠,然后又走进来,负甲按剑簇拥在他身边。 室内室外绿绿的。黄、紫、红、白、什么都有。淑、贤、赵国、凉国锦衣宝钗。御史的解廌冠很夺目。女御统一着礼服。大臣冠冕堂皇。五品以上都戴着旒数各异的珠旒冠,一水的青衣红裳,皆挎剑。 司徒刘崇望也是全套衮冕。九旒冠,同样挎剑。风格类似他看过的某部电视剧里曹操进位魏王后穿的冠冕。 他走到圣人侧前耳语:“这是陛下第一次公开出现在诸侯、中外将士面前,一定保持镇定。不论发生什么,有微臣遮挡风雨。” 紧张倒不至于,前世今生,见的大场面多了:“司徒安心。” “大驾发!”一声嘹亮的高喊。 当,当,当……钟声连响,遍传四方,圣人登上玉路车。 朱温的棺材被周禤带兵押在队末,此贼将作为祭品,拿到圆丘庭燎。顺着车队看过去,漆黑的上阳城渐渐亮起灯火,零零星星的,部分路口、道旁点起了火把。萧索的宫道被这些烛火照亮,火苗在凌晨的冷风中摇曳,拉长了城墙、残垣楼台的阴影。 俄而,响起鬼鼓、灵鼓、葫芦、八孔笛沉闷、妖邪、古怪、哀切的调调。而这些只是个开始,如同信号一般,陆陆续续引发了敲锣打鼓的动静。琵琶、箜篌、埙……一起伴奏,男女歌者唱着歌。 “这就是柔奴说的告人享鬼的开路?”圣人从窗口观察着外面情形。黑衣红裙的男男女女走在最前面、最外围吹吹打打,部分戴着四眼面具,有金制,有毛茸茸的熊皮制成的。奏乐动作夸张,像在招摇呼唤着什么。 穿着华丽鲜艳,像在办红事,曲目和气氛却让圣人毛骨悚然,瘆得慌,像在给他出殡。“柔奴。”圣人捅了捅特意留在身边的淑妃。 “怎么了?” “没什么。”圣人想说我害怕,忍住了。 掌心一烫,淑妃炽热细腻的五指紧紧扣住他的左手,使了两下劲。 好一会,音乐终于换了,享鬼结束。曲目变成了《豫和律》,这个圣人听过。请神的,禀告昊天、五方诸神和李渊、李世民:准备吃外卖了! 队伍缓慢前进,八音齐放,《豫和律》也非常庄严,让圣人情不自禁生出顶礼膜拜。队伍却无人说话,表情木然,默默低头走着。御道昏暗,两边是荒废的破败建筑和飒飒草木,火把照在一个个黑衣红裙、熊皮面具毛茸茸的神道官身上,活像百鬼夜行。 “我眯一会,到了应天门叫我。”圣人浑浑噩噩的,眼皮直打架,靠在淑妃怀里打盹。淑妃把他搂在大腿上,她也困得不行了,强打起精神支撑。 …… 乾宁二年八月二十三,秋高雁南的夜色江畔,雾失楼台,烟笼寒江,苍苍洛水荡漾着破碎银光。弯月掩斜,杨柳依依,天津桥上,两人负手而立。 “南国风景,截然不与燕赵同啊。”王子美目光中既有艳羡,亦有悲悯:“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读来有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之伤。所以在常山,我曰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错铸大盗。今在河南,眼见鬼蜮,再想想此辈所作所为……即使出仕,也是磨牙吮血的虐民巨狡。贾人子,功利心太重太重。” “设使世人皆同巢辈,爱而不得就杀人,求财不成就抢,科举不遂就造反。大乱之由也。”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稀货,使民不为盗。不外露、炫耀可能引起贪婪、嫉妒、追捧的东西……填饱百姓肚子,但简单百姓心机。保持百姓体魄强健,但蛊惑百姓心思,训其忠君爱国,以备外侮内乱。狭其眼界,降其智慧,限其户籍。总之,引导百姓没见识、没欲望、没志向,安土重迁,坐井观天。那么,即使有天生聪明人,但轻易发动不了百姓,漏网之鱼就掀不起浪。盛世大治也就这样得到了。” “现在看,果然王政之道……”王子美微微感叹:“圣唐屡陷危难,以太宽,太慈。造反不族诛,庶人可以议公卿。士人学术自专,奸官污吏多以贬黜,鲜见杀;以太自由。商贾遍地。男人好于投军求赏谋军功而恶田桑。上到皇室下到稍有财力的门户,女人挖空心思粉饰容貌,堕落娱乐,放纵肉欲。武夫多识字,脑袋灵活。三教九流都在逐利,纵欲,流动。百姓不纯,军人不纯,愚者数量不够大……这般国情,终荡汴寇,怕也是治标不治本。” “王之弊,甚矣!”王子美紧握的右手舒展开:“啧啧,我又开始忧国忧民了。不,应该叫清谈。阿秀,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说为什么?”萧秀靠在栏杆上:“天下大乱,物怪人妖,志士豪杰愤痛之秋。这事子美与我意气相同。我欲入朝事君,为何一再阻拦?” 王子美面露苦涩:“朝不比藩。况且,武夫入朝能做的只是打仗。我刚才也说了,现在的种种问题光靠杀是解决不了的。比如喜欢乱搞男女关系,你能把狗男女都砍了?除非圣人拜你为相,让你执掌朝廷,一展抱负。但可能吗?你有宰才吗?” 萧秀拍着栏杆不说话。 “阿秀,你天真了。”王子美幽幽道:“你觉得你行,是因为你清楚局势,并且说得出前因后果,认为只差一个圣主给你平台。但这是错的。有没有一种可能,知道不等于可以做到?” “你我人在藩镇,身在局外,像黄巢在天津桥上激扬文字很轻松,批驳时事罗列一大堆弊病、对策同样易如反掌。但给你上手的机会,你才会感到瞻前顾后,步履维艰。也会犯不该犯的蠢。不仅不一定能处理问题,反而可能恶化局势。” “这就叫看和说,说和做,做和做好、做对。” “会看、会说、看得明白、说到点上、擅长挑刺的人很多,但自己去做且能做好的,寥寥无几。这世上有许多事,你能预见结果,但改变不了过程。你明知道那个人、这件事会走向何方、得到什么下场,却阻止不了。这个就叫能力。” “在家庭把这个做好的,称之为大夫贤妇。在一州一县一军把这个做好,叫能臣干将。在庙堂把这个做好的,是为柱国。” “在天下而善者,谓之圣王。” “你掂量自己,在哪一层?” 萧秀被说的心神恍惚。良久,呢喃道:“以我拙见,天下还有的乱,今后在这乱世该怎么做?” 王子美眺望江水:“军府的政策是一贯的。” “派南宫宠颜、宇文柔这样的武家女到宫廷服侍皇帝,利用背后家族、藩镇为圣人站台,保护圣人。准道愿入朝效力,输财讨朱……做的这些所有事,殊途同归一个目的——使国家稳定。天下安,成德才能安。如果做不到,也不可能持续追加人力物力,剧耗底蕴为革命陪葬。” “也是为了朝中有人。古来封邦建国,哪个诸侯、州郡仕朝者众,军国大政就会向该国、该地倾斜。” “也为了保守底线,让长安与河北、君与臣的斗争尽可能规避武力。内外皆重的格局,都有家业要传承的双方谁也承受不起撕破脸的代价。” “至于藩镇,助平汴寇、恢复天子威权就够了。想必圣人也清楚,成德不可能做削藩的刀,帮朝廷攻略藩方。”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打压武夫、移风易俗、惩罚骄藩、愚昧百姓、镇压农民起义、扫治四夷,严刑峻法抑制商业活动、经学议论,钳控商人、士人,是可以做的。在这些事上,长安与赵不存在竞争,天子和诸侯的利益是一致的。” “但……”说到这,王子美欲言又止。 萧秀好奇道:“什么?” “人间纷乱,来源于人心和欲望,而二者可预测而不可下定论。往往一个情绪、一个突发意外,就可能改变一切,让政策无法维持。世事难料呀。”王子美悠悠摇头。 “我这么认为,不代表军府其他人、朝廷……等等他人也是。” “艰难以来,河朔多次靖难讨逆,列圣容誉有加,但我们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挽大厦于将倾,但别问大厦为什么将倾。” “祖宗给国家带来深重灾难,打开了灾祸之门。子孙对抗中央,分裂疆土,在圣唐建立国中之国。” “我们干着颠倒宗法、经学的丑事,却寻找各种理由安慰辩护自己是多么的出于无奈,向庙而哭,以忠臣自居,妄想辅佐天子,甚至衣冠楚楚的站在天津桥上,等待祭祀上帝、高祖、文武大圣……这叫崔杼弑其主!” “这是我所恐惧的。”王子美平静叙说着,英俊丽雅的脸上,茂密的络腮胡微微抖动:“所以,即使同志、同利,未来犹未可知。” 萧秀愕然。 两人瞰着洛水半晌,直到应天门传来钟声,王子美宠辱偕忘,扣栏而歌之:“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完了,拍拍萧秀肩膀:“走吧,钟声已响,大驾快到了,我对圣人真容也是非常好奇。” “子美,你有点东西。”一席话听得萧秀无比佩服。 “你才知道?”王子美瞟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都是都虞侯,同为衙将,为什么是我指挥你?” …… 应天门下,陈康、王处直、武乙戟、元恒、拓跋彝昌、高宗益、哥舒金、乞颜术、杨守信等靖难诸侯代表等候已久。百官和三衙禁军部分将校被引在门下。由各路藩军和禁军抽调组成的五千铁甲武士持槊站在广场上,熊熊火把照得所有人满面红光,杀气腾腾。 圣人在司徒、郑延昌、苏荣、淑妃、贤妃、宣徽使、枢密使、十大将军等亲信和密密麻麻的近卫、中郎将、女御、寺人的簇拥下出现在高高的应天门上,俯瞰着楼下的一切。 未得命令,谁也不敢参拜。 沉默中,只看见甬道中亮起火光,大队武夫抬着一具恶臭的腐尸走出,放在应天门外。 尸是谁已经不问可知! 所有人都被勾去了注意力,一股从尾椎骨升起的强烈冷麻感冲上了不少人的脑袋。 当即便有人捂着嘴巴低声念出:“朱全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话很多人都知道。这几章,会写唐代大祭的细节。不要说我水文。历史没有祀的内容,排在戎之前的祀被一笔带过,我个人认为不妥。 (本章完) 第241章 苍天大典与诸侯会盟(三) 第241章 苍天大典与诸侯会盟(三) “陟罚臧否,列圣有章。瑕不掩瑜,百王垂训。武德怀柔,周汉格式。上溯轩辕,下臻皇唐。罔不允疵,时流霈泽。 “故承宗拥兵镇冀,希朝无功,卒行赦免。滔、悦、纳、武俊联结,燧等不克,旋又宽之。以神圣睿哲,纪律文明,非不欲电扫。而考历史,人民创痛。问彼前功,欲之后效。复待如初,实在于斯。” 宽仁待物,这是三代惯例,祖宗教诲。况巢乱以来,渚宫大扰,国家多事。 讨伐朱温,难道是朕恃威蛮横,去礼远众,好大喜功? 难道是朕不容贤明? 难道是朕妄猜臣属? 难道是朕要篡改传统? 披寒暑,斩荆棘,相见白刃,率六师与诸侯转千里打到洛阳。路上牺牲几何,苦难多少,难道是因为一点小小的过错吗! 朱温,你可真是个孽畜啊。 朝廷让你持节中原,官职从没吝啬过。三公、王爵,连你妻妾也位比妃嫔。河、洛、滑、蔡四镇帅位都交给你推荐的人。先帝赐给你名字,嘉奖诏书没停过。 数遍皇室,翻完史书,纵然萧何、陈平、周勃、霍光、郭子仪,也比不上你享受的荣宠、尊贵、权力。 结果你还不满足。 看到男女横死草野,城市嚎哭震天,你才会快乐? 见到社稷动荡,魑魅猖狂,你才能高兴? 女眷多的可以把我后宫装满,妻子的姿色、才情令有识之士无不敬佩。可你也不满足。把别人妻妾凌虐致死,把儿媳妇奸淫的不能行走,搞得儿子郁郁寡欢,你才能安然入睡。 你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鬼,让人反胃的杂种。 你以为你兵强马壮,域阔人众,朕就会屈服妥协? 你以为凭你这种货色,也能从朕手里抢走九鼎? 你以为你被部下杀了,事就完了? 昨日朝太庙,朕将这畜生带着献俘献祭,并让女巫求神问卜,请示意见。高祖发下神谕:鞭尸三百,挫骨扬灰。杀其鬼,使其不得投胎。 “于是现在公开处刑,将朱温正法。”每句话都有数十人一齐张目叱喝。只有火把噼啪的雅雀无声中,司徒刘崇望老迈而严厉的喉咙宣完诏书。 酣畅淋漓的一场历数大罪与宣判! 映红半边天的凶猛火光不能让人生出丝毫暖意,寒冷的凌晨狂风里,广场上愤怒大炽。 唰唰唰! 几乎话音刚落,就有数百杀材亮出白晃晃的钢刀,呲牙咧嘴的盯着朱尸。 “孽障!”已有魏博武夫抑制不住仇恨。 朱温派人到魏买粮,时逢乐彦祯父子被处决。 罪名有三:节度使未经授权,擅自发动徭役。治家无方。王铎出镇横海,客经魏。乐彦祯之子设计杀铎夺其财货——“魏人素知铎名望,议者惜之,而罪乐氏。” 贪婪——“乐子招集亡命,出入卧内,委以腹心。衙军不悦。乐子惧,易服遁出。其父出为相州刺史。到任后,又一索要军器钱帛。衙军大怒。” 遂诛帅。因乐彦桢打算卖粮朱温交好之,复杀汴使。朱温以此为名,武装干涉内政,欲扶持代理人。虽被挫败,但拔黎阳、临河、李固三城,大略澶州,造成军民经济损伤无计。 大顺元年,贼心不死的朱温——“请假道以伐河东,魏不许。请于赵,赵亦不许。乃渡河击魏,斩首万余,洗劫州县。”直到魏博服软,方——“止焚掠,还军。” 从圣人反汴以来,魏博屡战屡败,又陆续死伤颇多。 坚持到今天,看着简单,多少将士父老没看到曙光就死在汴刀下,教现在他们如何不毛:“此等负国,虽承嗣而不为。如此龌龊,非杂种而何解?!” “刁夫作乱,骄狂造孽。草贼跋扈,狗脸飞霜。” “据手掌之地,恣溪壑之欲。自古巨贼,罕或能比。真是人面兽心!”千余魏军挽袖操刀,指着尸体鼓噪喝骂:“砀山狗!还敢耀武扬威,问我要钱否!” “圣人、司徒!小人请亲手鞭尸此辈!”有魏博牙兵对着应天楼下跪大喊。 “臣也来!”陈美人的兄长、河中衙将陈康也出列申请道。 “俺也一样!” …… 魏兵,河中人,沙陀人,兖兵,关中兵……朱老三的仇人未免太多了。 “可。”圣人利落道。 闻言,司徒将诏书往旁边官员怀里一甩,道:“制曰可。一镇出一个。祭祀有法,不要鼓噪!” “喏。”众军一拜:“臣等谢恩!” 黑暗中,火光映照下,众目睽睽之下,音乐再次响起。 崔无慈带人用铁链将朱温四肢、腰锁住,然后围成一个圆圈,将披头散发的恶臭腐尸拉“站”起来。霎时,烂衣服和长满疮洞的皮肤、白骨毕露的暗红指爪大面积蠕动,一只只拱动的奇蟲白蛆跟着烂肉、盐砂、尸水、黏液雨滴般牵丝撒落。淑妃、洛符等纷纷遮鼻,崔玉章满脸反感:“他一直都这么臭的吗?真是要熏死人。” 十个红衣道士手持法器,围着崔无慈他们形成一个更大的圆圈。一个道士在朱温额门、腮、胸膛、嘴巴等部位贴上用白色颜料画着符文的长形红镇纸,哼哼唱着:“今日六乙,野道急出,六丙六丁,野道自刑,六戊六己……斩杀野道……” 其他道士围着朱温转圈。 他们穿红戴绿,挥动袖手,对着朱温咿咿呀呀,作着诡异夸张的手势指法,甩动身上五彩斑斓的服饰。周围载歌载舞。白绫、旗帜飘在夜空,黑暗中篝火通明的广场数不清的人影攒动,没人说话。 “啪!”鞭子挞伐肉体。崔无慈、陈康、朱瑾十几人围着朱温同时挥鞭,边抽边骂。 “你这妖怪!” “当掬江淮河济,为彼灌肠!” “烧东壁之床,请你入瓮。” “取姜公之锏,碎你天灵。” “用伍子之索,摧你筋骨!” “将你按在法场内,挖出心肝,做为人彘。决向滚镬,捞食肥肠……” 火光下,浑身贴满红符,耷拉着脑袋被铁链呈大字状拉着的朱温就像一头被制服的僵尸。 圣人负手而立,嘴角微扬,默默观赏着。 他本计划按常例在太庙庭燎献祭,当着神位打断朱温手足,剜心斩首分尸,杀俘血祭。就像武王克商、庄宗惩罚刘仁恭父子。可魏博、河中再三请求按处理董卓、侯景,给出了这个方案。 现在感觉,还不错。 看着这画面,十余汴将全然失色,听着众人的咒骂,再看看那一张张獠牙毕露的表情,更是战战兢兢,唯恐被拖出来献祭。 某个角落,赵嫣然、赵梦、韩赡、宋景、元恒等也后背阵阵发凉,禁不住打寒颤。 “碴!” 随着最后一记破空声消散,三百鞭打完。朱尸衣衫褴褛,身下死虫子满地,模样惨不忍睹。 朱瑾拔出剑,左手从背后扣住其天灵盖,右手持剑缓缓刺入心脏。 尸血迸溅! 朱瑾神色狰狞地狠狠搅动几下,抽出剑丢在身边,把右手从创口探入…… 没一会,肮脏的黑心被取出。 朱瑾厉声大喝:“杂种,你的英雄气呢!” “啪!”朱瑾将黑心重重摔在地上。 “彩!”司徒、宇文柔不约而同一拍手。 “彩!”群臣、将士大笑。 挖掉朱心后,崔无慈手持天子赐予的黄钺走上去,宰鸡似的麻溜斩断朱温双臂,然后踢死狗般一脚将其踢倒,一脚踩住背:“国贼!” 嘣! 嘣! 嘣! 火闪烁,青砖碎裂,朱尸被砍断两腿和头。崔无慈放下黄钺,捡起尸骸,一手攥着头发,一手抓了根胳膊,双双高举过头顶,傲视全场。 “吼吼吼!”众军、百官一起亢奋大喊。 朱头被崔无慈升到旗梢悬挂,剩下的人彘则被一群武士围上去,围成一个圈,对着丛枪齐捅、乱刀斩击、铁锤乱砸,捣成一滩肉泥。随即,又有数人拎着木桶、抱着柴草上前,将火油、燃烧物倒在烂衣肉酱上。 一根火把被扔进去。 “轰!”火苗爆炸般窜起。 人彘上绑的铁链,崔无慈没卸。火非常旺,烧得滋滋的响。部下很坚强,一个哭的都没有,不少人还忍不住笑出了声。风很大,骨灰被扬了一地。全忠走的,还算安祥。 正法朱温后,圣人坐上玉路,队伍继续出发。出了端门,一路不断有藩兵、诸侯官吏汇合到百官、仪仗。从洛阳上空俯瞰,如同一条条溪流汇入大河,更像一个个孽子,叛逆的儿女,重新回归父母之命与家法。 …… 所谓“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 天子坐北朝南,北面称尊,诸侯、卿大夫、士在天子南面东西对座,所以侍奉君主又叫面北而事。 而天子,父天母地,故祭父在国都以南设坛,以表示对上帝的面北而事、天尊地次,这就有天南地北。 经学认为,天圆地方。所以历来祭地之坛形方,就有了地坛的叫法。祭天之坛则是标准圆,也就有了天坛、圆丘的惯称。何谓丘?有起伏,有层也。 几层?四层。 考古显示: 一圆之周差不多53米。这是安放二十八星宿神位的。 二圆40米,北辰、北斗、天一、太一、紫微五星及以下五十五星座。 三圆28米,五方帝、日神、月神。 四圆约20米,上帝独享。但会挑个祖宗在座下坐东朝西,与之一起飨食。 为什么不是坐西朝东? 昭穆也。祭坛上,上帝坐北朝南,那么左西右东,祖宗坐东。这次,李渊父子并配,李渊在东,李世民在西。整个祭坛,每圆落差约两米。 根据《贞元郊祭录》:每层按割圆术开辟十二条均匀道,按十二生肖称子、丑、寅、卯、辰……亥陛。又以阴阳、君臣之道,子陛在北,午陛在南,皇帝从午陛登坛。 四层结合,就形成了十二条登天梯。 每层饰有旗幡。 《通典》:“盖元气广大称昊天,远视苍苍称苍天。”四圆的上帝旗帜是苍青色。 皇地祇以黄。 五方帝以本色。 此外,圆丘外还设乐悬、燎坛、瘗坎、舞队、鼎镬馔所、盥洗台。乐悬,即乐工队形、乐器陈设、切歌时的队伍变幻。瘗坎,活埋、死埋祭品的坑。舞队嘛,则分为文舞,武舞。一舞,二舞…… 总之非常讲究,复杂,就不多说了。 除了圆丘是临时新建,看着少了几分风吹雨打的古意,配置都在线。更难得的是,此番有诸侯参加,藩镇军队充当卤簿、警跸、仪仗,全程观礼。既是宣誓法统、权威、天命的机会,也有利于促进彼此感情、名分观念和政治互信。艰难以来,这还是头一次。 …… 乾宁二年八月二十三,微冷曦月撒下幽光。 茫茫黑夜,火把如云,中军、外军、回鹘、吐蕃……义武、魏博、成德、河中、湖南、荆、夔……诸侯遴选的长得好的、个子高的、性格稳定的藩镇武夫,洋洋洒洒两万多人,在圆丘之东、西、南席地而坐。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月银鳞开。 远远地,大队千牛、官吏、女御驰骋而来,执行中严、外办。确认一切正常后,一部分留下,剩下的返回通报。 未久,迎神队映入眼帘。密密麻麻的戴着金面具、熊皮,穿得大红大黑、洁白、绿绿的男女挎举乐器,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地缓缓而来。 军人们举目观看,复又沉默,或交头接耳,感觉附近混进了什么东西。随着迎神队过来,道路两边点着的火把开始向某一个方向唰唰跳跃、倾斜、摇动,也不知是被人员流动带动的气流所致,还是有人控制。 “真有鬼啊。”有武夫左顾右盼,下意识把手摸到了刀把上。 “嘘…别说话,敬而远之……” “呵呵,额告诉你们,真的有,我见过。” “你又见过了?” “真的呀,我老家……” “停,别说了,我怕这个。” “讲!” “嘶……这些人的表情、穿着、歌曲……让人瘆得慌啊……还是别讲了吧。” “咚!”雷鼓、葫芦沉闷的调子变成急促的嘈嘈如雨,十几个手持八孔笛的黑衣女乐开始独奏。旋即,几十双玉手快速滑动琵琶,琵琶女们微歪着脑袋,或闭着眼睛,或眯着,妖娆演奏。 窃窃私语互相吹牛逼的军人们翘首观望,声音变小了。 队伍抵达圆丘后,音乐停下。 没一会,一匹车飞快驶入午陛道。 司徒手握挂着朱温头颅的大旗站在车上。及近,喝止车马,下车,大步走向圆丘,将旗杆插在燎坛旁边,扫了一圈左近提前到场的卫尉、光禄诸卿下属和舞姬、乐工、御史。看见他,众人互相提醒着站了起来,保持端正的站姿,严肃的表情。 随后,他原路返回。 外围已经传来大驾卤簿的动静。 圣人和百官分手。 文武百僚、诸侯在宰相郑延昌、担任入俎的司徒的率领下,前往丘东卯陛道入口。 圣人一副铁青的死人脸,领着担任亚献的淑妃、担任扫除的贤妃、担任斋娘的几个女御走进通往午道入口的仪仗。 道旁插满火把,近卫军一手撑腰,一手持利器。背后是一望无际席地而坐的亲信军士。 “登歌!静场!” “咚,咚……”鼓声响起。 “嘟……”角声次之。 “当……”编钟清脆、优雅的乐声传入耳朵。 圣人按剑而行。两旁士卒抬头瞻仰,目光随着他的步伐移动。当圣人即将到达自己面前,就站起来。等圣人走过,复又坐下。 淑妃晕乎乎的,既万分高兴,又紧张到心脏狂跳。 当初在蜀中嫁给李七,哪想到他会当上皇帝,还能有今日。 贤妃的表情已经不正常。如此繁杂的流程,种种礼乐、制度、习俗,无处不彰显着天地尊卑、阴阳秩序、天人感应、天道人伦、宗法威严。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到正统到底有多正,九鼎到底有多重。 圣唐三百年,反贼、逆臣不断,国都数陷,天子数逃,可谓空前绝后,却总能危而复安,一次次挺过生死攸关。这是为什么?权威、神圣性、正统人心、祖宗之德的体现? 定然是了,秦、两汉、魏、两晋、赵秦燕魏、宋齐梁陈、东西魏、周齐隋,哪朝哪姓的威望、人心、神圣性、正统号召力经得起这么多打击、重创。 神奇。 贤妃想不太明白,干脆不想了,专心大典。 她盯着圣人背影,嘴角微翘,开心得很,得意洋洋。 赚大了。 那是父王做的最正确的一次决定。 …… 两百步后,圣人一行抵达午陛道入口。 “请贤妃扫洒。”谒者喊道。 啊? 我先上? 饶是有心理准备,贤妃的心情也慌乱的不行。 这一步本该司空上,但李克用不在,现在阴差阳错由他闺女执行,真是我了个日…… “别怕。”圣人给她打气。 好叭。贤妃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在谒者的引导下赶往卯道,登天扫除。 圆丘真的很高。 贤妃跟着谒者登上那玄之又玄、旗帜飞扬、在烟雾缭绕中、好像怎么也爬不完的漫漫天梯,朝着最高处的上帝神座而去。 在数万人的注视下。 一步一步。 每迈过一步台阶,都让她感觉到神圣、森严、敬畏、激动的种种情绪,且在野草般疯狂生长。 “咚……” 一声鼓的变奏。 啊? 贤妃连忙集中所有注意力,小心翼翼抬起头,让视线沿着台阶一直攀爬到深处。 余光瞥见“山下”一片片攒动的人头。 她看见圆中有圆的层层祭坛,十二条登天之道。 她看见汪洋火海,在熹微晨光白雾中显得诡异惊悚的红衣女。 她看见一座座写满铭文的漆红神位,如同群星围绕着日月,拱卫天子的诸侯,集体而有序的矗立在四层圆台上,像一座巨大的露天祠堂。 她看见挂着朱温的旗杆。 最后。 她看到了神座。类似蓬莱殿圣人日常所坐的御座。座前有案。一起被晨雾、烟气、蜡烛、灯火、残月、破晓天光的朦胧氤氲和光芒笼罩,目光所及,黑红而洁白,模糊而五彩怪诞。 在其座下,左一座右一座,东西面对,仿佛一对正在事父的亲兄弟,或者尊奉祖父的父子。 三神座构建出来的既视感就像父、子、孙三代人,三个苏醒的鬼神。被《豫和律》召唤降临到圆丘上落座,坐在那迷雾重重里,只待享受后人的跪拜,咀嚼饮用献上的鲜血酒肉贡品…… 朱邪吾思目光呆滞,脑子一片空白。 伴随着太官的厉声叱喝、牲畜被宰杀的凄厉惨叫,和顺风飘到鼻腔里强烈的、新鲜的血味和腥臭,鼎中沸水翻滚与柴火爆裂燃烧的咕噜噼里啪啦,歌声乐声骤然高亢。 一阵冷风吹过。 她像撞了邪,对着中座匍匐在地上,语气充斥着浓浓的恐惧和战栗:“上帝,老祖……” (本章完) 第242章 苍天大典与诸侯会盟(四) 第242章 苍天大典与诸侯会盟(四) 凡祀,享日未明,太官杀生,祝史收血。肉分肩、臂、臑、肫、胳、脊、肋,皆带骨,入俎。受牛、羊、猪各一整头的肉、血,谓之太牢。余者用少牢,少牢之几。 此次四圆之牢,计用牲畜数百头。 午道甫一通报贤妃登天扫除,太官令于蚮就开始忙乎。火灶烧水。装桶。刀。盆。分尸摊肉的案台。打牛桩。铁锤……一切收拾停当,于蚮率先牵着一头牛贴着鼻子短短拴在木桩上。牛体型大,按杀猪的方法费手脚,这样把牛控制,照着天灵盖几锤就坏了。 牛牛预感到了命运,跪在地上不住哞哞。于蚮哪管它,摸着牛头闭眼速念:“我爱汝,故食汝。杀汝实为超生解脱道,教汝不在畜生道……”说着就抡起铁锤猛击牛头。牛牛眼冒金星,只觉得脑中天旋地转,几声低沉惨叫之后,睡在地上抽搐。 于蚮咬牙切齿继续敲,直到牛牛彻底断气,把锤一丢:“分了它!”几个宰人上来,解开鼻绳,将牛牛拖到旁边案台上剥皮分尸卸肉,一个人蹲在案边拿盆接血。 而比起牛,杀猪就吵了。 这边宰人各就各位把猪按在案台上,猪哪肯就范?拼命挣扎,叫声尖锐刺耳,但架不住宰人多,被死死按在案上。 “刀来!”大宰大叫同僚递刀。 “给!” 大宰一手肘压在猪头上,巴掌逮握着拱嘴。一手持刀举在猪的喉咙下,来回比划拍打。拍了四五下,握刀手在喉咙某个部位摁了摁,就一刀捅进去。大肥猪撕心裂肺叫着,蹄子狂蹬,其他宰人拼命把住。但首宰这一刀却没出现鲜血狂喷的画面。 不远处看戏的军士轰的一阵哈哈嗤笑:“光禄宰,尔辈行不行啊?不行请俺们来。” 大宰涨红了脸,把刀拔出来,用力又捅进。猪猪疼啊,叫得更凄厉、更大、更哀楚了,但好像还是没搞对,依然没喷血。大宰急了,稍微收收了刀,又进去,在猪猪喉咙里折腾。 “嘁!”军士们不耐烦,有人双手蒙眼:“残忍呀。到底会是不会?叫你莫逞能!” “顺着捅,顺着捅!” “准喉下三寸,喉下三寸。” “走心,刀走心!唉,你不走心啊。” “切,不是俺桀骜,俺上俺真行,圣人不如征辟俺到太官为宰。” “可怜的猪,可怜的羊!我最是看不得这些呐……” 嘈杂间,热气腾腾的猪血终于哗哗大股喷出。接血的帮手急忙端稳木盆。接满红艳艳的半盆后,火急火燎给祝史送去,再由祝史登天献给上帝、李渊父子。猪猪则被抬进沸水桶。 “哦哦!开始烫掉了!”军士们重新眉飞色舞起来。 “大肠留给俺!” “……咦,又来好黑一头大肥猪呀。这霸道的体型……宰人还杀个毛?” “已被饿了一宿,没多少力气了。” “那有鸟用?让圣人饿一宿跟你单挑,你有胜算?” “你你你,你不要强辩啊。 屠宰场上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看,开杀了!” “居然拿手里那菜刀一样的牙签去捅这么皮糙肉厚的大家伙,这不跟用匕首捅步人嘛,笑死!” “啊,好像被顶飞了耶,貌似还要被拱裆。” “……好像真被拱了。” “哎,不行哦。” “等等看,说不定马上就鲤鱼打挺翻起来了呢。” “一,二,三……十七个呼吸了,他一点没动静啊,被拱得在泥地里打滚了!” “这,这搞毛啊!!?” “吼吼吼,看看,太官亲自操刀上阵了。” “呜呼!天梯!登天梯!兄弟们,圣人走上午道天梯辣!啊啊啊啊啊!大圣好飒啊!神!真仙人龙!” “灵……”色域广阔、刺耳的、清零、如听仙乐耳暂明、魔音般的天籁笛声琵琶就像是狂风扫过可以引起共鸣的山洞、群山时所发出的呼啸。 “当,当……”前所未有激荡、森严的黄钟、鼓声响遏行云。 天变地异,风起云涌。东升西落,阴阳更易,日月交替,天际线上已酝酿起薄薄的一层日神的眉目血红。心旷神怡的朝日天光穿过盈盈流动的熹微晨雾,静静洒落林间、河流、大地,在一个个地方形成五光十色的绚烂丁达尔。树木,草叶,空气,眼前万物似乎都焕然一新。 午道上,天子黑衣红裳,手按玉具剑,不偏不斜,不疾不徐,拾轴而级。 斗转星移,绯红中渲染着金黄、炽白、暗紫、泛蓝的天光从东天黄道平面上精准投射而下,落在高耸巍峨的丘顶,落在昭穆三座、诸神牌位、苍天旗帜、十二时辰的轨道上。 那仿佛最亮的一束七虹恰好照在天子身上。将祂照得漆黑黑,红艳艳,遍体生辉,珠光宝气,五彩耀眼。 而在天子身后数阶之外亦步亦趋的淑妃、贤妃和诸女御,仍处于破晓的阴影。 一线天光隔断午道。 又如晨昏线,分界昼夜、黄昏、阴阳、君臣。 何谓阴阳? 三纲与诸阴阳。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何谓君臣? 阳为君,阴为臣。 “大哉!”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谁至高也?赫赫上帝!高祖太宗,征克涿鹿。惟我列圣……”雄浑的歌声响起。 “大哉!”舞姬、舞郎左管右羽,热辣起舞,婀娜多姿,仪态万千。 “大哉!”群臣、诸侯站如松,陈如汪洋,用感慨、虔诚、咏诵而又带着几分叹息的口吻一起回应。 四周不知不觉已彻底安静,军士们熄了嗡嗡嗡,坐在那宛如一坑兵马俑。以一种敬畏、严肃、膜拜、亢奋、紧张的眼神看着通天台和气色呈五彩的天子。 敢问上天,是否有仙? 如果有,也就是圣人这个样子吧? 一个个头颅低下,不敢看圆顶,害怕自己的眼神、言语亵渎惊动了那最高处的四个伟大存在。 “西向立!”太常卿苏荣的声音在圆顶响起。 圣人走到李渊的神座旁边,面朝李世民神座站立。 “请授珪!” 洛符将他象征李氏皇帝身份的镇珪交给殿中侍御史刘雍。刘雍接过,将其与保管在自己部门的大珪一起授予圣人。 待将大珪佩戴在身,镇珪持在手中,苏荣道:“请皇帝拜。” 圣人对上帝、高祖、太宗依次拜。 完毕后,奉礼郎下令:“在位者拜!” 于是除奉礼郎、圣人以外,在场所有人对着三座膜拜。 随后,主持人切换成苏荣:“有司谨行事。” 其属官协律郎走到台边,对台下乐县发出更换舞乐的信号。俄而,收回令旗,舞乐遂戛然而止。 “皇帝请再拜!”苏荣又喊。 圣人再一一下拜。 “在位者再拜。” 众人再拜。结束后,诸太祝将玉制钱币从筐里取出,挨着挨着放到三神座前。圣人被勒令走到中间面朝上帝而站。太祝拿了些玉钱交给他。圣人用镇珪接着,跪下,手脚投地,请上帝收款。 “少退,再拜,东向立。” 圣人起身,退后三步,再拜,然后走到李世民身边乖乖站着。 “再授币,奠高祖。” 接过钱,走到李渊座前跪下,请李渊收款。 “少退,再拜,西向立。再授币,奠太宗。” 圣人走回李渊身边站着,然后复制流程,给李二寄生活费。 “皇帝复位。有司谨奠诸神。” 这下可以休息一会了。 脑袋跟灌了铅似的,精神状态像在网吧打了一夜游戏后回学校上课的死人,却不敢睡觉。这种滋味,可想而知有多煎熬,痛苦。难怪祭天这事若无特殊几年才办一次。谁顶得住!多来几次,在现场猝死的可能都有。怕了,想到后续程序,人麻了。 很快,进钱仪式毕。 下面的议程繁冗而复杂。 按照和进钱差不多的流程,圣人给三个活爹进酒。司徒领着助祭人员端盘上饭菜。主食是光禄寺现杀的牛羊猪的新鲜生肝脏、脂肪和血,白水熟肉,五谷。这能吃得下?闻着都想吐!血淋淋的在座前案上放了一会后,生肝脏、生油、生谷被丢进炭火炉焚烧,熟的被撤走。 圣人尽孝完毕后,就是淑妃亚献。 他在一旁浑浑噩噩地观看着。淑妃真虔诚,模样神似一个惶恐、紧张、惴惴不安的小媳妇: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大概就这么个景象吧。 李某也良心发现,淑妃确实耿直、贤惠。有委屈自己默默受着,有眼泪自己偷偷往下咽。男人说啥就是啥,不顶撞。给她气受,说给也就给了。比起前世见的那些悍妇、杀材简直不是一个物种。嘶,两瓣屁股怎么这么翘这么圆?淑妃跪拜的时候,他这么留心到。 该死的畜生,你想了个甚么?不要渎神呐。圣人马上收起邪念。 淑妃亚献完了,再是吉王保终献。 圣人想着各种事来抵抗闭眼就能睡着的潮水般涌来的困倦:“……阿符,我要晕了。”他低声呢喃了一句。 圣人,我也快昏倒了呢。洛符意识变得模糊,咬着嘴唇坚持。 “皇帝再拜!”突然被苏荣点到。 终献结束了!圣人精神一振,照做。 “在位者再拜!”苏荣的声音依旧有力。 这老头最近几天忙前忙后,昨天一天一夜没合眼,现在还能保持这个状态,牛逼。同样的还有司徒、郑延昌等等。和他们一比,惭愧啊,年纪轻轻的就这样,老了还得了? “兴。” 圣人与众人起身。 待这一轮舞乐演奏完,苏荣叉手道:“请就望燎位,东南向立。” 淑妃等“臣”下圆丘,返回中朝百官队伍。祭祀人员带着献给三神的各种礼物、肉、五谷、饭、酒等贡品也离开圆顶,赶往柴坛,将这些所有东西和朱温头颅放在柴山上。 一切就绪后,走上来六个手持火炬的人。 奉礼郎站在旁边。 圆丘上,圣人独自出现在圆顶东南角,按剑而立,俯瞰着台下芸芸众生。数万双眼睛的仰望下。声音好像从云端之上传来:“柴燎告天!” 奉礼郎骤然大喝:“焚燎!烟火如燎原!” “轰!”高、周丈余的柴堆被点燃,滚滚烟雾、熊熊烈焰刹那直窜青天。 天子手按剑,脱稿告辞:“嗣天子臣晔谨告——” “盗发黄巢,江湖致塞。河南河北,为鬼为蜮。孽种禽兽,白日食人。三教九流,战战兢兢。嗣位以来,每思治术,而树欲静风不停。” “于是征集师旅,奋搏戟钺。” “渼陂泽中,捕捉毒蛇。” “长春宫外,擒拿小丑。” “未得喘息,砀山老魅,敢行举乱。震荡关陕,荼及徐郓。北侵魏晋。南窥江左。恃妖之众,专事跋扈。故行天罚,勉力进讨。禁沟当道……以神之名,终诛大猾,殄逐群凶。收复旧都……谨于今日,奏闻上帝。咨尔中外:不有再,不有三。” 说完,圣人瞭望人海,瞳孔掠过一张张欣喜、热忱、得意、年轻的脸。 这是我的军队,我的财富,我的生命。 又看了看近前三班仪仗。五颜六色的女人,青春丽质,各有姿色才情,多是满眼爱意、崇拜。朱紫如云、冠冕堂皇的大臣。还有那些眼神各异或惆怅、或不以为然、或赞扬、或谦卑、或惊讶的诸侯。这是我的中外臣妾,我的成绩。 鱼与熊掌,江山美人,我已兼得。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我做到了。 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昨天已成历史。今天是个新开始。我还要做到。还要做得更好。 不知道这是骄狂还是什么,但不会停下。我要走,走到山穷水尽,柳暗明。要跑,跑到春暖开,人间安祥。 这片土地,有挺立千秋的文化,有最富创造力、生命力、情感的男女。给它一个改变的机会,给它一个救赎她洗涤风尘、浴火重生的人。 为什么选择晚唐五代? 那他们也许还会问:为什么登上最高的山,游过最长的河?为什么在不开化的中世纪为了一己之说宁肯被烧死在十字架上、被幽禁在诏狱? 因为我愿意。 因为我能。 决定中兴,并非它轻而易举,而是它困难重重。 重铸圣唐荣耀,捍卫诸夏,守护自由、公平、善良、诚实、勇敢一切人类普世价值观。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让这渺小短暂的一生,吾道不孤,问心无愧。 愿上帝保佑圣唐。 愿上帝与列圣保佑帝国的军队、人民、子孙、文化、气运。 朝阳初升,云开雾散,金光河山洛川。 “柴燎半,礼毕。”太常卿苏荣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几个趔趄,一头昏倒,被属下托在怀里,看着天子沿着午道降落:“大哉。” “大哉!”赵如心、宇文柔振臂高呼,何虞卿、朱邪吾思、陈宸、洛符、南宫充颜、闻人楚楚、杨可证率诸妃、女御、宫人众口一致:“大哉!” “赫赫武康!圣唐不央!”武乙戟一拍手,魏博军队以刀击盾:“吼吼!!赫赫武康!圣唐不央!” 王子美、萧秀带头,成德军队集体伸出右手:“功宣本纪,百禄是荷!” “嘭嘭嘭!”金戈铁马,河中、湖南、荆州、峡夔、回鹘……诸军大躁:“万岁无极!” “惟我大圣,嘉福永受!”禁军、百官下拜:“万岁!” 目之所至,钵钵生鸡万物竞发啊。 噫!沧海可填山可移,男儿志气当如斯。 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涌现眼前:“圣人!”柔奴哽咽。 君王豪情,美人落泪。 这次第,怎一个爽字了得。 (本章完) 第243章 燕歌赵舞为君开(一) 第243章 燕歌赵舞为君开(一) 宽政里。 这座衰败的官邸就是河南县理所。 侍者上了白瓷茶盏,干枣,蜜饯,糕点,香炉。 司徒双手抚膝,在燃灯、异香的熏陶下冥想。 郑延昌盯着水中绿叶,嘴角挂着倨傲、得意、施施然的微笑,碗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缘沿,不时嘬饮一口:“啧。” 这样大典,对人心的震慑、鼓舞、振作是极其巨大的。对于他,就像被冲了喜。 吴公度在一边和韩偓聊天。前者是御史台实际首脑,后者是翰林院主官,政务并无交集,能聊到一堆,实在韩偓诗写得好。 某个雨雪天当值,看见一个荡秋千的女御,触景生情,想起那个爱而不得的故人:“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红。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烟雨中。” “轻风的砾动帘钩,宿酒初醒懒卸头。但觉夜深有露,不知人静月当楼。何郎烛暗谁能咏?韩掾香焦亦任偷。”写的是一位宿醉的女人。吴公度细细品味,觉得隐匿着深刻的政治。 “一夜清风动扇愁,背时容色入新秋。桃脸里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 在劝圣人对淑妃好点? 还有比如:“碧桐阴尽隔帘栊,扇拂金鹅玉簟烘。扑粉更添香体滑,解衣唯见下裳红。” 种种作品笔法细腻艳丽,充满了缠绵浪漫。 不同于锐意进取、浑厚雄壮的开天诗风,也异于痛定思痛、孤独寂寞、从现实转入自然的大历诗风。既在描述晚唐社会风气的奢华、淫靡、堕落、迷茫,又深符阴沉、绝望、邪恶、金玉其表的政坛面貌,还有着强烈的从其姨父李商隐传承而来的朦胧,抽象,晦涩。 读来淫者见淫,伤者自伤,莫衷一是,莫能解其意。 但今天韩偓的兴趣不在写诗上。写诗成文,草诏教人,雕虫小技。一时无俩的朱温被化为齑粉。蛇氏吞象,自取其祸。圣人幡然觉醒,天仙之姿。韩偓认为这是上命依然眷顾皇国的最好佐证。如此,他更要专顾军政,发愤图强,为三兴之数尽区区之力。 给事中牛徽缓缓搓着几枚枣子。 他是牛僧孺孙子。 巢乱,背着病中老父逃难,途中遇到兽兵,被打烂脑袋。凭借三寸之舌说得对方不但放过了他,还警告其他团伙:“勿犯之!”抵达汉中后,得知先圣已入蜀,便赴行在乞归为父送终,杜让能嘉之,特许。名声、气节在政坛上广为传诵,但种种政策和今上存在严重分歧,君臣关系糟糕。 他刚才来的时候听见有几人在讲什么除恶务尽,先平朱贼余孽,天下太平了,可以横推全国了。 真是腐儒愚见。 拿下中原,需要多少军力、官吏镇守?可用可信之师、之官就那么点,亲信部队出镇,其他人马譬如四使蕃军,靠什么压制? 如何保证镇守大将不会寻求河北、江淮藩镇的支持谋求割据?王建、李茂贞、王从训……在朝像个人,可以做忠臣,在藩谁敢断言? 何况还有河东变数。和汴人拼个元气大伤,岂非伐蜀、伐晋给王建、朱温做嫁衣裳! 至于太平一说。才收复东京就唱起率土之滨的调调,和朱温一来就吓得“圣唐完矣!”的人是一类傻子。爱恨突然,人云亦云,知人知事浮于皮毛,可笑而不自量。 众人各怀心思的沉默着。 不一会,听见洛符婉转的通报,各自收起动作。 三个人穿堂入室,联袂而来。 插着子午簪,飘飘紫衣的是圣人。神色高傲的衣白者,以山人身份待在左右的前宰张濬。 走在圣人身后右侧的……身材高大,看起来还高圣人一头。手背肌肤滑嫩雪白。和圣人同款的紫衣,只是多了一层外披白纱。高耸挺立凸出的胸膛曲线随着步伐微微涌动。及下,长纤束蛇腰。健美有力而和谐。头上一顶圆笠黑纱,遮住了容貌。 随着神秘人凌波微步一撩裙在右下蒲团盘腿落座,素手玉掌摊在膝盖上,恰似莲台观音宝相庄严,流露出的气势比圣人还足,陆扆一嘶声:“天呐,莫非是……” 莫非什么? 陆扆看看周围循声看来的大臣,把话吞回去,在身上佯装摸索:“莫非是我奏书忘了带?” 众人纷纷猜测神秘人是谁。 怀疑圣人又在让枢密使玩角色扮演。 “温既就诛,时局有何议论?”行礼就座后,圣人也不管他们的眼神,开门见山道。 众人收摄心神。 郑延昌给陆扆甩了个眼色。 后者一叉手,开场道:“秦据关中,乃制六国。周有雍凉,遂得灭齐。方今态势,以专顾雍凉根本,足兵足食、强化郡县集权为上。对外,先收巴蜀,徐图晋、梁,坐观余者诸侯征伐。不期十年,强弱可判。总之,镇之以静,静中伺动,万事以保全中央实力为上——” “不要宏大叙事。”圣人眉头一皱,敲了敲案几,打断道:“国情决定国策。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历来创业、中兴之道,各有殊分。托古言事,以昔寓今,照搬他人,岂非败亡之术?” 陆扆涨红了脸。 “陛下。”刘崇望看了看陆扆,后者退下:“国家板荡,大小藩方加上不服管教的刺史、流氓帅、豪强、群盗可以百千计数。此辈或同盟、或吞噬、或守户、或观察、或有仇有恩……但原则同循——远交近攻。自己在前,别人在后。利己为上,忠君其次。朱贼斗蔡,赵氏附汴。振、云、燕、赵数伐晋、定……都是这个道理。这就叫战国。” “不按下进程,杀了朱三,也还会演化出吴四、郑六、赵九。” 好嘛,三公就是三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王者有天下,只在治与乱,兴与亡,强与弱。以眼下局面,当务之急惟铲除可以铲除的。拉拢能拉拢的。结盟能结盟的。绥靖能绥靖的。尽可能避免大战。敢相吞噬者,征伐自天子出,率诸侯共伐。而非有罪便讨,余孽便诛。” 自己在前,别人在后。利己为上,忠君其次。这就是藩镇的恶心之处。只要发生战争就合纵连横,机关算尽,皇帝、盟友、仇人、部下、上司都在范围内。解决办法简单——制其钱谷、收其精兵、狭其土、移易其民……但从中唐到宋,死在这条路上的宰相、节度使、刺史、观察使、都虞侯、皇帝、牙兵以数万计,累累白骨铸成了赵氏兄弟勉强成功的基础。 目前阶段该从何处下手? “具体到诸镇。”刘崇望不紧不慢:“王子美,臣已接见过了。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他们的意思是,一个赵氏嫡女——梁公儒之女梁逍遥为陛下德妃,另一个赵氏嫡女妃诸王。十个衙将、幕官入朝出仕。一位公主下降王镕。征防秋故事,再发兵两千户宿卫。赵人将会是长安在河北最稳定的诸侯,与朝廷共同负担压制东方。” 梁逍遥?圣人吃了一惊,脸色活络了起来:“此人谁也?” 司徒哪反应过来他的关注点在女人:“王承宗之后,现为衙内都虞侯。” “那么……”圣人顺势颔首道:“正当时也,不足为奇。” 郑延昌哂笑道:“承宗亲附淮西,主张宽赦,为此刺杀武、裴以示决绝。而后为魏所败,家族罪之,多奔京师。及元济伏诛,求魏斡旋,愿请刺史、质子、割德棣。及平齐,于是忠不可言,赵官皆用王人,承元移镇凤翔。王子美的方略确实正当时也,不足为奇!河北诸侯,以赵身段最柔软,最会看形势。” 圣人想了想:“便如此吧。” 成德派人入朝当官、质子、移镇,朝廷下降公主,这也是成例。只是这次的原因是抱团取暖。成德面临河东、义武、幽州的威胁,已经打过团了。其次是强化君臣关系,谋求更长期的稳定割据。而朝廷则需要在东方、河北找一个稳定的强力打手,为自己站台撑腰、巩固名分的同时震慑野心家。 “以王师范的才能、秉性,征之入朝可行。”刘崇望又说道:“但齐鲁远在东海,以地缘之远、军力之强,臣度力未能制,大臣也未必敢赴任。加之兖、郓、徐为汴孽所据,要防止叛军东扩,淄青就不能动。” “淮南、魏博同理。” “陕虢两京咽喉。守亮,复恭之党。他能勤王,多出于假父。现在复恭监军太原,家族又素与李克用交好。所以,不能镇陕。” 郑延昌也同意:“不妨将鄂、湖交给他。巡属均远广于陕。也不在陛下眼皮底下。守亮当是愿意的……” 话没说完,一语不发的神秘人突然开口了,果然是个女人:“殷、讨安能以小易大?鄂壤接吴,逼之必附行密。殷辈部属团结,心智坚韧,经营湖南也已有岁月。又怎么会放弃山高皇帝远、收拾出来、利于攻守的地盘,到残破的陕虢二州接受朝廷的控制呢?” “郑相此计欠妥。”圣人跟着摇头:“马殷有靖难之功,又恭谨,财货不断。” 郑延昌笑容一敛,看着神秘人:“庙堂大事,恐非中官所能议。” 你以为你是太原刘氏、朱贼的张惠吗? 神秘人头微垂,目光在斜下方,好听的嗓音自带着一种出尘和威严:“以丧乱之馀,横挑强寇,离诸侯心,恐非中兴之术。” 郑延昌那个尴尬啊,想骂人。 圣人咬着腮帮子忍着笑意。真好玩! 但天后所言也是一阵见血。 马殷可以移镇么?存在这个可能。赵匡凝移镇荆州,与其弟对湖南带来了地缘危机,促成了马殷的勤王。要提高移镇概率,就得加剧其危机感。比如讨灭雷满,让他见识到兵威。就像当初冯行袭被灭,成汭屈服一样。但马殷不会坐视你灭了雷满。 目前不宜在洞庭湖地区起冲突。别的不提,首先就容易酿成湖南、鄂岳、武贞军合流,杨行密抗辩或武装介入。 但,杨守亮往哪安?韩偓揣摩道:“移峡夔,以夔帅李嗣周镇陕,可否?” 这…杨守亮后世为给杨复恭报仇,敢图谋奇袭长安,足见本色。峡夔地盘大,容易让其产生不该有的错觉。要不,悄悄弄死他算了?呸,我怎么也开始按全忠的脑回路考虑问题了……罢了,先让他持节陕虢,回头赏赐几个美女,让他死在女人身上。 只是这样一来,河洛既要遏李克用、防叛军,还要限制杨守亮。地方人选就很重要。目前符合要求的文臣,没有。武臣,符存审、张琏这些不错,但资历、功劳不够,恐“军中不平”。高层武臣,武熊、李瓒之辈又怕独立,造反。驻军数量、质量也得足…难搞哟。 “汴人余孽什么说法?”圣人烦躁道,眉头几乎皱成一团。 朱温虎皮被扒,连外甥袁象先也不听其使唤了。这帮人应该是这么想的:帅位、富贵凭什么要帮你卖命才能得到?让你死在李皇帝手里,李皇帝不还得乖乖封我们做节度使? “但使诏授葛从周郓帅、袁象先兖帅、张廷范徐帅、吴子陵蔡帅、张检滑帅、丘旦陈帅,善加安抚。至于汴帅,俟朱友裕、王敬尧分出胜负……” 李某突感意兴阑珊。 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名键盘王者,我在很多事情上确实缺乏实操经验。 内受制于妇人、武臣,外受制于强藩,奈何? 当初用中原型防遏河朔型,现在被自己搞成了河朔型防遏中原型……这与前世被我狂喷的代宗有何区别? 难难难! 痛痛痛! “陛下……从未拥有,又何谈失去呢……”木已成舟,除了认,还能怎样?但见圣人表情凄惨,韩偓换了个思路,安慰道:“葛从周遣使请封,表文措辞恭敬,盛赞陛下有宪宗之风,自述跟随朱贼是被骗了,今后会尽忠圣唐,财赋照缴。张廷范……他们到底及时反正,掀翻了朱贼,还是有功的。只要不反,以臣视之又有何不可……” “陛下容得下武熊、李瓒、赵匡凝、朱瑾……就没有容不下葛从周之辈的道理。” “颠覆朱温……”圣人口吻稍稍温柔了些。 好可怜啊,神秘人在一边看着他,想笑。 这个人想尽办法哄她开心,她觉得有必要投桃报李给他做做思想工作:“汴军树枝驳杂势力广大,但可以期其自新的也有。” “一个是葛从周。本性并不坏,所求仅仅出将入相。又身患恶疾。此番反正,只要不逼迫太甚,余生愿望不过是为子孙保富贵。再多加笼络,等建立了信任,一封信即可召之入朝。” 听到这话,尚书丞赵崇一声冷笑,说的你就在现场认识他似的。 “不错。” 真是平地起惊雷。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汇集到天后身上,仿佛要将其底裤看穿。 你就是张惠? 这这这这!圣人兴奋地看着她。 天后并未理会黑纱外的一道道惊讶、仇恨的目光,依然是那副超然于物外的冷艳口吻。 “牛存节本名礼。以保国安民的英雄自居,所图只是光宗耀祖美名留史。为人重情义,滴水报以涌泉,朱温对他的那一点点恩,就让他豁出性命。比朱温多一点点,也就得到他了。” “张廷范阴险狡猾,唯利是图。徐州这样的要地断断不能让他把持。此人本魏博士人,善草书,精于经学,带兵很差,也没什么威望。他麾下有几个将校,我还使得动,天子有心见杀,一个月可以见到头颅。” “……” “以朱温的道德、能力、残暴、邪恶尚且能网罗、收买他们,聚集这么一大批豪杰,以真天子,以真天子之品性……”说到最后,黑纱斗笠微微回头,看着圣人:“剩下的杂鱼,不赶尽杀绝,露头就打,早晚也就烟消云散了。功名利禄美人,朱温能给,天子一样可以给。而且给的更多,更好,更名正言顺。继续讨伐,反倒让他们同仇敌忾。” “朱瑾,那只是一个没被杀的朱温,永远不要给他掌权的机会,一丝一毫。” “至于河东…………不作为就是最好的作为。盈不可久亢龙有悔,那些人不会由着他胡来。刘夫人也是明白人。而李克用固然桀骜,不怕死,但牵挂太多……” 众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死寂。被一个女人批驳大政,还是朱温的女人,这滋味,真是羞辱愤怒且痛恨,痛恨自己不争气…… 牛徽全程认真听了,只觉得张惠比想象中、传闻中的还要神秘和智慧。 这是洛阳,却给她住出了汴州的感觉。 一个蒲团,给她坐出了菩萨莲台、蓬莱龙庭的天仙姿态。 几乎可谓阶下囚的寡妇,面对满座君臣,自然写意,宛如圣唐的皇后…… 真是个不简单的乱世佳人啊,你和圣人会发生些什么……故事呢? 洛符看着她,从来的冰封锁心滋生起嫉妒。 “圣君,新秦郡之事,得提上议程了。”张濬转移了话题。他对张惠倒还好。伐晋被李克用点杀,他飞书汴州,在朱温夫妻的介入下,他和一大帮朝官才无事。不过在他看来,能有这个善心且有这个水平,只有张惠。朱温?李克用怕是看到他的信就要毛。 所谓新秦郡之事,就是统治原定难军银、夏、绥、宥、静五州的思恭老儿病薨了。好死。现在部分将领“欲行夏绥旧事”,推留后,谋节度使,想着算计拿捏朝廷,上蹿下跳的有点厉害。 闻声,圣人把余光从紫衣白纱黑斗笠跪坐的大腿之间收了回来,心不在焉道:“我知道。” “好了,散了吧。”他站了起来,背对众人扶了扶裆:“我乏了,歇息了。” 众人告退。 韩偓回头看了一眼,惶恐地双手捂上耳朵,伏低身子,一边迈着小小而快快的步伐跑出,一边出口成诗:“鹅儿唼啑栀黄觜,凤子轻盈腻粉腰。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架碧芭蕉。” 帷幕后。 那蒲团莲台上,天后仍然摊手盘坐着,依然是宝相庄严的紫菩萨姿态。但那个鸟人,已经骑在腿上。脑袋埋在锁骨下拱着,啃着,钻进紫裆的爪子掏着,神似一个正在亵渎吞噬神明的老魔:“我苦啊……刚才你说那些………想开了?” “不。对仁慈、大度、善良的一点小小报酬。” “可以理解为奖励?” “嗯哼?” “那…打算什么时候奖励和我那个……” “指甲………疼……” “好奇你为什么还是粉的,震惊。” 门口,抱着一沓公文来请示工作的枢密使、杨可证愕然顿步。 愕然地看着神魔叠坐,纠缠。 “对不起,我想我来的不是时候。”阿赵鼻子一酸,转身便走。 “不,阿赵,可可,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圣人腾出那只干净的手反伸出,循声勾了勾,做邀请状:“赶紧加入我们。阿符,你也来……” “呜、唔……”天后突然就像一条上了砧板的鱼,粉拳捶胸含糊不清地剧烈挣扎起来。 三观炸裂! “不,我们私下一直这么玩,最多的时候七十个人一起游戏,不给外人知道而已。以后都是一家人,今日且给天后开开眼,五人共赴极乐,桀桀桀桀桀………你越是反抗,我越兴奋。” 孽畜! (本章完) 第244章 燕歌赵舞为君开(二) 第244章 燕歌赵舞为君开(二) “道愿兄!” 王子美的身材和俊逸文雅的长相非常违和。身高超过一米九,体格只能用庞大、魁魃、膘肥概括。胜雪白衣下是厚厚的脂肪,使衣裳曲线蜿蜒。举手投足之间虬龙蟒腹般的肩背肌肉显露轮廓。五官、肢体、胖瘦比例和谐。眉眼犀利,雄姿英发。 “子美,阿秀。”南宫道愿叉手回礼。 “入朝还好?怎么不见善商?”王子美紧紧把着他的手。 “甚好。他转拜部臣,在长安……” 寒暄突然被打断:“阿!子美?!阿秀?!” 王子美循声看去也是惊喜不已:“宠颜?!” 南宫宠颜从庭门款款而出,稳重的步子加快。临近就要伸手去握,但马上刹悬在空中,不着痕迹收回,大袖抟在腰前,脸上亲昵的笑容更盛而克制:“子美,阿秀。” 王子美看着这位曾经的好朋友。 她已然那么美丽。艳丽霞绮的容颜,如鸟双翼的惊鹄髻,斜吊在左鬓的金叶子,粉红的桃腮钿妆,绯绿错饰的曳地束腰长裙裹着她傲然挺拔的身材,仿佛一尊降落的仙子,所有景色都被夺去光彩。容貌焕发照人,出落得更妖娆妩媚。 他感到欣慰。 栾城雪。垂钓滹沱河。开元寺夜游。策马聊军事。夏猎。广场嬉戏。你当节度我做牙兵的鼓噪、打仗。斗鸡……好多话想涌出,都是军府子弟的共同回忆。但又如鲠在喉,单在脑海回旋。 除了五官和声音还依稀有少时的熟悉,其他地方都已无法再和记忆中的邻家阿妹联系。咳!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果然到了特定情景才能体会庾信的《枯树赋》,王子美抿着嘴唇,脸上交织着热烈和凄凉。好一会,他的表情敬畏谨慎起来,俯身下拜:“臣参见夫人!延年益寿,长生无极。” 都不是小孩子了,南宫宠颜似乎打了个寒噤:“免礼……圣人还在接见魏博的将官,且稍候。” “你们这,不就数年没见,搞得跟梦得逢乐天一样。”道愿招手道:“莫站在门上,入亭且叙且等。” “悉听尊便。”王子美顺水推舟,与萧秀随南宫兄妹走进旁边凉亭。 陪同寺人、宫女见状,都默契退在亭外。 “军府近来如何?我自入朝,深居宫廷,只偶尔听圣人提及。”落座后,南宫宠颜撩了撩秀发,一边斟茶一边抬头絮叨。 “还能怎样?”王子美叹了口气,虚握左拳捶着大腿:“少帅动辄闭关。军府扔给梁公儒、李宏规、李蔼几人独裁专制。官职当成赏赐封给道士、阉贼、伶人。衙将拉帮结派,争权夺利,视而不见……军政日益紊乱。我辈劝谏反被疏远。上次写了万字谏书,可能言辞稍刺耳,被少帅左右指控欺主,罢免了兼任的幕府文职,于是闭嘴了。” 南宫道愿喝了口茶,颔首道:“你做的很对。少帅元服未久,他的世界还太小,眼光还太狭窄,头脑还太幼稚,正是血气方刚、刚愎自用的年龄。这个时候要和光同尘,委婉。” 南宫宠颜则是脸色阴沉,恨声道:“家臣是知道你是承宗之后,被内外防备,所以才敢对你吆五喝六。这帮狗东西,和蒋士则一路货色。还有少帅,作为如是,祚安得久?先君在时,他可不是这样的,真是二三其德。该鼓噪起来废了他!” “阿妹不要乱说话。”南宫道愿教训道:“你这是桀骜武夫的思想。子美严词劝谏是忠于职分。家臣觉得主人受辱,维护少帅,也是合理的。只是不该自作主张惩罚子美。” 南宫宠颜却不以为然,眉毛一扬:“从来只有狗仗人势,没有人仗狗势。没有少帅默许,他们敢?” “阿妹,你对圣人也这样?”南宫道愿深感无语。 “圣人何人?”宠颜面露得色:“我爱死他还来不及。李郎执政,四更天就悄悄钻出被窝,留下我辈安睡,独自起床更衣出门。对待妻妾和中朝外朝。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音。这才有了今日的安定。少帅又是怎么做的?沙陀、幽州虎视眈眈,以赵可欺……皆少帅之罪!”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王子美怕她口吐唐宫艳史,捂上耳朵。 “唉!”南宫宠颜缓了口吻,摇头叹息:“我是为子美不平。” 王子美松开手,笑道:“我想得开。比干尚不免剖心。何况我远远不及比干?获罪很正常。仅仅被免去兼职,又有什么好抱怨的。高官厚禄本来也不是我所追求的。话说,我观你言语、气色戾烈、烦躁充盈——” “都是那汴州杂种,妖后妓女!”恰如踩了猫尾巴,就听南宫宠颜骂道:“把容貌、贞操当谋利工具,当武器,把自己身体当战场,什么人有好处就和什么人干,连朱温贱民她也干!和王彦章、皇甫麟之辈定然也做了。否则这些匹夫会护她入朝?到了洛阳,她又装起正经来了,欲擒故纵,把圣人勾得魂不守舍。这个骚货!” 凶厉的气势全然不复刚才的春风和气,也全然不似在皇帝面前的乖巧可爱。 良久,她才稍稍收住怒火:“……臭婊子,骚狐狸,和所有男人干那些事,是个长了那玩意的雄体就凑嘴去吃,往喉咙里吞,就是她的绝活……真是恶心至极!迟早把这荡妇母狗做成人彘扔进猪圈。” 收人妻不是基操?只要不是强抢,不收高尚不到哪去,收了也下流不了几分。 王子美不认为这有什么,也没听出来宠颜在埋怨圣人,只惊讶于她的嫉妒心、占有欲。 “不堪入耳。”南宫道愿忍不住鄙夷:“守不住丈夫怪别人?是嫉妒张贼比你美姿容、更有才情吧。”“你少说多话!”宠颜余怒未消,直瞪着他。 “息怒。”王子美开导道:“在朝在藩,为君为臣,多讲究的是利益当先。为此父子可以反目,世仇也可以和解。同样的,圣人做什么,要的是符合朝廷的最大利益,国家得失高于一切。而不是自己的爱憎,臣妾的心情……这就叫王者无私。只要张惠身上有利可图,亲近她就是对的。” 说到这,他话中带着劝慰:“在政坛,君臣关系在前,其他关系在后。只要君主没对臣本人有负,就不能因为君主对别人怎样而妄念。君主宠过我,现在不宠了,就是变心了,就太无情了。君主做法不如己意就怨之、谤之。这叫跋扈。” 宠颜追问:“如果某件事君主是错的呢?” 王子美迟疑了一会,还是坚定的说道:“君王的对错无关臣子。能事事之,不能则弃之离之而已。” “所以?”南宫宠颜苦笑:“到底是我臣道不谨,不懂事了。” “并不。经历不同,所在立场、视角不同,看法就不同。你和圣人朝夕相处,对圣人情深意笃,故而如是。忠诚毋疑,只是方式欠妥。”王子美闭上双眼,喃喃道:“没人可以随心所欲,即使皇帝,也会身不由己。多多站在他的处境考虑问题,流年特眷也就得到了。” 南宫宠颜蛾眉微蹙,她沉默片刻,心痛道:“可我心中实在不服难平。我赵氏武家嫡女,百年将门贵族,和破鞋同席列座,大被同眠,共事一夫……真难接受。” 王子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问道:“这么久以来,圣人有让你不悦?” “从未。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是快乐的。”南宫宠颜很肯定的摇头。 王子美再问:“可让其他妃嫔怨恨过?” “不曾。我们只是争风吃醋。” “那你在担心些什么呢?”王子美反问,而后开解道:“圣人要走的路道阻且长,要做的事也还多,他是慧眼如炬分得清轻重的伟大天子。家事国事天下事从前能处理好,以后也能。会照顾你们的感受。不要为没发生的事焦虑,患得患失。” 南宫宠颜没说话,随即展颜一笑,长长的睫毛眨动,眉目洋溢着独特的妩媚、光彩与自信,口吻慢慢变得愉快:“子美一番话令我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我明白了!” 顿了顿,她问道:“圣人求贤若渴,何不留朝出仕?圣人一定会像桓公对待管仲一样珍惜你!” 王子美一滞,坦然摇头:“臣只是个粗鄙武夫,未有管仲之材。” 南宫宠颜没好气道:“太自卑了吧!” “不,这是自知。”王子美笑着,从容道:“我志在高山,心向羽流,兴之所至,独爱琵琶。劳形案牍,醉卧沙场,实非所愿。” “那你当什么衙将?隐居啊。” “有放不下,故暂不远去。” “哼!油嘴滑舌。”宠颜怒其不争的数落:“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韩愈为了出仕,三上宰相书。其言如此,其脸厚不知羞至此。你倒好……王武俊家族衰败如斯,泛泛泯然,都是汝辈子孙不上进的缘故!” 王子美抿了口清茶:“臣曰夫人高见。” “子美!” “也好。”南宫道愿打断道:“人各有志,莫要强求,不是谁都汲汲于功名利禄。” 南宫宠颜微微叹息:“这么仓促的让子美做决定确实为难人了,我的错。” 忽闻一声喊:“诏王子美、萧秀!” 门口,几个魏博将官有说有笑的走了出来,表情轻松惬意。看见凉亭有人,都投来目光仔细看了看。 王子美没显露好恶,萧秀脸色很不好,冷哼一声:“巢乱甫平就连侵郓、河、潞,张归霸、张廷范、源政之辈假汴真魏……左不过一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满地反虏鼠辈,跟人充什么忠臣…………” 南宫道愿斜了一眼,装作没看见。 宠颜则怨毒的骂了句:“狗东西!装的倒像个人。” “面圣了。”王子美正了正衣冠。 “走。”南宫宠颜撩了撩碎发,莲步当先,嘴角升起梨涡浅笑。 (本章完) 第245章 奏对 第245章 奏对 “臣相信圣唐。” “臣忠诚圣唐。” “圣唐使我辈发了家。” “我辈以国家的制度统治成德。” “一道德。同风俗。文仕朝。武防秋。贡赋不绝。行为必依诏书。靖难守节……军人虽然威福自专,但我辈也训以忠孝,教育军人永远不要有辱藩门。” “中和四年,克用奏割麟州隶属。许之。又奏以克修为潞帅,又许之。未几,奏罢云蔚防御使隶河东,帝复从之。又,王处存为侄娶朱邪女。由是晋北接幽州,东壤成德,义武为党。” “臣等恐其窥伺山东,乃合谋灭处存……不果。其后经年,晋持续东扩,与燕赵鏖战,像对付黄巢般杀人盈野,抄略州县。镇冀深赵生灵涂炭…… 幽静暗室,墙上镶嵌青铜灯,壁上繁复的仕女彩绘有些脱落,但还栩栩如生,古意盎然。一帘帷幕隔开君臣。窗边放着一张巨大的红木罗汉床。床上,皇帝呈仙人卧的姿态。一头中分长发,黑流水一样垂在两肩和床上。两眼明亮。驻颜有术,使他看起来只有二十三四。 王子美跪坐在这边帘后,低声述说:“河北之乱,实非赵过。” 这就不得不说到唐代央地关系。 河朔型奉行“比战国故事”的分封观念,长安默认但不放弃大一统,软硬结合拼命打压。这体现在二者、河北内部每次冲突的导火索和战争诉求总是围绕继承权、官吏任免、政策推行、如何惩罚骄藩等等。 比如魏博之春——郓、蔡、恒游客劝说百般,兴终不听。乃相谋:“田氏变故,当共讨之!” 王承元入朝,把阻挠的家臣杀了才走得了。李同捷求父死子继,魏貌讨,实则与成德暗中援助。比如田兴被杀后,成德因对朝政策达不成一致政变,继而演化为内战。都是这种表现。 争夺地方治权,拉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分封自治。这是长安、河北的关系变动的核心驱动力。 中原型则流行玩寇。 讨蔡四年,诸将玩寇相视。 卢从史倚寇为援。 韩弘虽居统帅,常不欲诸军立功,阴为逗挠。每闻捷报,辄数日不悦,其危国邀功如是。 崔群虑王智兴难制,密表请召入朝他任。事泄,智兴斩关而入,杀异己者逐群。暴掠盐铁院及汴路进贡,十取七八。复逐濠州刺史。朝廷不能加讨,使持节。 概括起来:除直接造反、世袭,以一切手段尽可能谋求好处。 关中西南边疆型和财源型被拿捏死了,不提。 百年来,主要斗法对象就是这两类。元和以后,整体上,长安与河朔型的关系相对趋于稳定,亲密,甚至还有蜜月期。和中原型则比较紧张,不时被骑脸。 会昌四年昭义出兵戍代北。五千人出发前集体酗酒,喝醉后反攻潞州。咸通年,昭义节度使沈询的小妾和下人通奸,事发,下人向武夫求援,衙军却屠了沈询全家。 徐州就不说了——“银刀、雕旗、门枪、挟马诸军常露刃坐于廊檐,小不如意,一夫大呼,众皆和之,节度使辄自后门逃走。犒赐之费日以万计,风雨寒暑复加劳来,犹时鼓噪。” 拔刀出鞘坐在办公厅外恫吓节度使和百官,经常吓得节度使从后门跑路,把这当乐子。赏赐不停,还动不动就鼓噪,嫌你给少了。 不胜枚举。同样下克上,区别在于,在河朔型,一般是犯了错、犯了罪引起了众怒才会被民主执行,后者没错也可能被弄死。 主导历史发展的也是这两类。 巢乱后,中原型的河东、宣武崛起,前者的扩张对河北造成了安全问题。而王处存有感秩序失控与李克用联姻结盟自保的做法加剧了与两家接壤的燕、赵的紧张。就有了中和年的五藩混战,也就有了看准这点的朱温——“克用终为国患,臣请帅汴、滑、孟与河北三镇共除之。” 昭宗、张濬讨李的底气也在这。 朱李有死仇。河北已经与李克用打了好几团。 现在两河强藩担任主力,加上邠、岐、华、鄜、夏协助,神策军打杂。没有上帝视角,你大概也会觉得,这怎么输?多半又是一次河北、中原联合讨平悍帅。 开战之后呢? 赵、魏看到汴人插手,立刻警惕——“汴请假道以伐河东,皆不许。” 全忠虽遣将攻泽州而身不至,急攻徐、郓。 行瑜、茂贞不战而走。神策军在杨复恭的暗中指示下“自溃”——因为杨复恭家族是李克用在朝中的奥援。他能取代田令孜上位,就是李克用、王重荣的支持。 思恭兄弟见友军一窝蜂跑路,尝试性野战了一场没赢,也渡河西归。 这就是战略、人心、格局、算计上的兵法。 看似稳赢,实则丝毫不具备胜利要素。 也是朱贼阴险、权术所在。 战后朝廷威望再堕,内耗加剧,外部李、王之辈目中无人,党项也不敢再听号令……而朱温趁机降服魏博,重创郓、徐。既打击了李克用,又促进了河北、李克用之间的矛盾……赢麻了。 “河北之乱,罪不在赵,我了然。”圣人沉默片刻,回应道:“你们与外舅的恩怨渊源,不用解释了。” 都不是纯臣。 河朔型合纵连横的尿性几乎深入骨髓。一切政策以维护统治为出发点。从他们商议的“易、定,燕、赵之余,灭之共分。”也挺猖狂的。朝廷在河北的钉子,你们说灭就灭? 外舅对朝廷似乎还有那么几分朴素的忠诚、感情,有中兴之功,但蛮横也是有目共睹。想来想去,和李怀光、仆固怀恩、韩弘、王智兴算一类人。 现在,圣人谁也追究不了,只能不聊。 “今后有什么纠纷,诉到我这里来,我为尔辈主持公道。” 王子美点点头,答道:“臣谨喏。” “这里不是大明宫,也不是正衙,只是我起居的别院。放轻松,不要紧张。”圣人拢了拢长发,双脚交叉搭在彼端扶手上。一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女御:“阿苗,给王卿拿把胡床,一盏茶。” “臣惶恐。”王子美道了谢,在小马扎上坐下。 阿苗转身出去,端来两套茶具放在君臣案上,然后侍立一边。 “喝茶。”圣人指了指案。 “多谢陛下。”王子美端起茶碗,象征性的浅啄了一口,便又放下,抟手坐着。 接着就听到圣人仿佛拉家常般:“长庆以来,朝政日益腐败,最终败坏到我这个局面,王卿认为罪在谁也?朝廷失道是事实,关东百姓不满也正常。但巢蔡之辈茹毛饮血,率兽食人,关东百姓被吃了也不造反,还情愿追随效力,这又是为什么?” “这里没别人,畅所欲言。” 王子美抬头看着圣人一眼。 “百无禁忌,我从来不因为言论治罪臣妾。”圣人右手撑着头,左手梳耍着耷拉在身上面前的头发。 “陛下圣明,战胜于朝廷。”王子美恭维了一句,思量着从何说起。 这个话题太大,他一时也捉摸不透圣人的想法,出于谨慎,他说道:“以微臣愚见,天下乱始于庙堂乱,庙堂乱出于宗法乱。宗法乱,则皇帝乱。且自古帝王以御史为鹰犬,为耳目,以宰相为手足,为五脏。有今日,实在是阴阳礼乐失序及长庆七圣、宰相、内竖的罪过。” “至于关东庶人、将士与朝廷离心。窃以为,列圣过于仁慈,杀得太少了。此辈小民蠢不可及,分不清好歹。兼且畏威而不怀德,人面兽心,眼里只有利,邻里为了鸡毛蒜皮也能生死相向。想的都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并且天下姓谁,谁当皇帝不影响他们种地。故而最是容易被蛊惑利用,一有机会就造反。我辈祖宗持节河北,也是要先洗城的。他们不反巢蔡,无非巢蔡当真会屠城吃人。为巢蔡卖命,无非被杀怕了,吃胆寒了,为小利所诱。” 圣人并不吃惊,指关节轻轻敲着罗汉床:“难道不是因为活不下去?刘允章的八苦九破五去之说,读过么?” “当然读过。”王子美点头道:“是有这样的百姓。从古至今,朝廷治下还是河北,江淮,都存在。但这是小部分——” “那么。”圣人摆摆手:“内竖已经被我杀光了。宰相昏聩,我也可以随时罢免,处死。也不似父兄荒废耳目鹰犬,反而赋予了御史更大的权力,让他们像绣衣使者一样霸道。那么,王卿认为,今后该怎么中兴?不要宏大叙事,细说。” “唯。”王子美早有腹稿:“未来、中兴,建立在国家稳定之上。而以眼下局面,国家的安定系于陛下一人之身。” “而以上日理万机,征战四方,兼有寡人之疾,恕臣狂妄,一旦有事,陛下难道认为群臣、诸军会乖乖拥护某王?难道愿意看到军队卷入争位火拼内耗,韩偓、王从训、赵服、王柱、枢密使、宣徽使、淑妃、贤妃……横遭非命?这些是忠臣,是陛下爱人,军队则是朝廷的不周山,因皇位更迭而死,实在是国家的损失,陛下的遗憾。真为陛下感到深深的担忧、痛苦呀!” “所以,真心建议陛下考虑太子问题,谋求皇权平稳交接,这样才能谈中兴,谈未来。否则事有不谐,好不容易初平的天下就会重新陷入动乱。” 圣人皱起眉来,幽幽道:“我已将长子派去凉州从徐彦若学习。” (本章完) 第246章 主父 第246章 主父 “这……”王子美沉吟:“窃以为不妥。” 圣人来兴趣了,翻了个身,撑着下巴:“为何?” 王子美避而不答,反问道:“主父之祸,陛下可有耳闻?” “赵雍故事?” “对。” “有那么一点了解,不多。” 倒是坦诚……我说给你听就是了。王子美便娓娓道来:“韩后生太子章。后得孟姚,甚有色,武灵非常宠爱,等到育有一子曰何,就改立孟姚为后,赵何为太子。之后武灵为图争霸,传位赵何,自称主父。” “主父用心良苦,设计看似也甚好,但为什么就政变了呢?”王子美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是留下时间给圣人消化:“问题就出在这。” “赵章是嫡长,也没犯过什么错,被废后不服,对赵何为王更是不满。每次对弟弟行君臣之礼的时候郁郁寡欢,颓丧失意。主父也不是滋味,就打算把赵国一分为二,赵何继续当赵王,赵章呢,则晋位代王。” “但最难直视是人心。” “主父这么一搞,赵章看到了翻身希望,时刻想着怎么弄死弟弟。赵何对主父的怨恨也越来越深;既然已经传位自己,为什么又要捧赵章?赵国岂能同时存在两个王?!” “这时候,兄弟俩只有一点相通,对主父的愤恨。” “一日,主父出游沙丘。赵章、赵何随行,兄弟俩分别住在两个行宫。机不可失,田不礼立即给赵章出主意:你把主父令符偷了,假传主父之命把赵何骗来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以公子的身份,王位不就回来了?” “按说十拿九稳,赵何也准备前往朝见……” 圣人默默听着,一边观察王子美。 这家伙城府很深,虽然故事讲的绘声绘色,极具代入感,但气度如常,风轻云淡,嘴角一直挂着一副礼貌而虚伪的政客式、社交式微笑:“然后呢?” “但辅佐幼主的肥义是个忠臣,智者。”王子美继续说道:“肥义坚决阻止赵何去见主父,选择代替赵何赴约,自然的,肥义被赵章杀死在宫中。” “接着就是一场火拼。赵章大败,逃往主父寝室避难,主父心软,开门把他放了进来。” “此时群臣犯难了:他们不敢杀害主父。可若就此罢手,万一主父秋后算账……于是他们把沙丘宫围成铁桶,让主父、章父子二人自生自灭。这一围就是三个多月,主父饿得爬树掏鸟蛋,其间哀求想出去,不许.” “君主、老子在行宫嚎叫,赵何、赵国群臣在干嘛?当然是在等了。等老子、君主饿死,好收尸戴孝发丧……” “就这样,一代英主活活饿死,谥号加了个灵。贤相肥义死于内乱。不该有此下场的赵章死于非命,赵何背上骂名……” 一口气说到这,王子美手按茶盏,静待圣人反应。而那位以柔情著称的帝王拍床哈哈笑了好一会,口里叫道:“有趣,有趣,果然是父慈子孝!” 王子美郁闷,又道:“类似的,还有国朝高祖父子,玄宗父子。” 圣人不笑了。 前者其实经历过一次微型版沙丘。某次李渊出居仁智宫,太子、秦王、齐王随从,建成议曰:“吾安得箕踞受祸?安危之计决今日。“乃命尔朱焕等赍甲遗文干,趣兴兵。 但中间出了个叛徒,向李渊告密。 这时,有人建议就地起兵围宫,干掉李渊、李世民父子,有人建议去请罪:你本来就是太子,何必冒险?李建成一番考虑后——单骑请死。 被暴怒的李渊囚禁了起来。 随后李渊出于太子党势大,谁也不敢信,把李世民叫来:“事连建成,恐应者众。尔自行,还,吾以尔为太子,使建成王蜀,蜀地狭,不足为变,若不能事汝,取之易也。“ 你把太子党羽拿下,事成,我让你当太子,把建成封到蜀地,他如果敢造反,你除掉他也很简单。 李二听了,但乱平后,各界都为太子说情,李渊也觉得临到关头李建成敢于单骑入见,是个好孩子,只是被蛊惑了,于是把兄弟俩叫到一起谈心,但根本没用——“怨猜日结。” 李渊为此也考虑把天下一分为二,也没鸟用。 兄弟俩最终还是走上了赵章、赵何的路,也没法评价谁对谁错。各自都有一帮小弟,事关皇权、富贵、生死,谁有功夫看你兄友弟恭? 至于后者。玄宗被赶下台后,还在蜀中发号施令,扶持永王等与李亨打擂台,永王被杀后,在凄风苦雨中黯然死去。圣人高度怀疑是被肃宗带走的。肃宗重病时可能在焦虑:这老不死的,怎么还不死? 于是,四月初五玄宗崩,四月十六,肃宗崩…… 亲情?什么感情经得起皇权考验? 在皇室,什么父子、兄弟、夫妻、君臣之情,九成时候都是狗屁。 哎!难道我最终也要遭儿子、妻妾背刺? “臣说这些,只是想强调天家无情。所谓愿生生世世不复生于帝王家,即如是也。陛下遣德王试炼凉州,师傅韩公、文明大将军。以德王的两个舅舅在军中任职……培养之意昭然,却不册太子,又对枢密使、贤妃诸位及其子嗣特见亲爱,让她们的亲戚党羽身居高位……臣明白陛下有苦衷,但这是不合理的,也是两头不讨好的做法。” “家世卑贱弱小的淑妃会惶恐,害怕。因为以德王现在的实力,假使有变,很难顺利即位。” “太子未立,贤妃、枢密使她们会看到希望,产生想法。” “群臣、将校会慢慢开始暗中站队,渐渐形成诸王、诸氏外戚势力。”“……”王子美一口气说了十几条粗细利害,总结陈词道:“所以希望陛下深思熟虑,皇权稳定传承,国家才有望长治久安与中兴。最起码的,不能再让有子嗣的妃嫔、女御担任中朝的重要职位,在左右掌权,应该用那些没有孩子的女御,或毫无根基的,重新培养起来的中常侍。这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全着想。” “女人心,海底针,难料呐。她们天性善妒,习惯争风吃醋。十个女人,九个都重视自己的美貌,而怨恨别人的才色。十个女人十个都想单独霸占丈夫,而仇视其他妻妾,或明或暗而已。没有嫉妒心的女人,臣还没见过。孝武帝酒后一句调侃,被张贵人捂死,安得不鉴?” 这…… 大概也只有河北藩臣能这么直白。 但圣人不意外也不生气,反而得意洋洋:“王卿夸大了,天……张惠就不是,枢密使、宣徽使、杨妃、洛姬、楚楚、宠颜……也不是。我的后宫里,对我真心的女人还是有的,且不少,忠诚、清纯、贤惠不可言。” 王子美无语。 南宫私下都把张惠骂成母狗了,圣人还搁这自我感觉良好?还有刚才提到张贼下意识就是天字开头,想叫什么,不言而喻,只是生硬转折了。不禁问道:“朱贼的妻妾就那么迷人吗?与张惠在一起,有损陛下的名誉呀!” 面对他的问题,圣人反问:“王卿,你修道否?” 怎么问这个?王子美一愣:“有几年了。” “那么,你学成了吗?” “道法无穷,诸事叨扰,目前只能说略有理解。” “穷卿一生能成吗?”圣人又问。 王子美摇头:“臣仙缘微弱,基本不可能达到张道陵、葛洪、陆修静、寇谦之、陶弘景、金仙公主的境界。内丹炼不出来,外丹、心功看运气吧。” “格物致知,磨镜硬学,是修不成的。” 圣人把长发往耳后拢了拢:“都说修道,其实是错的。天人交错,成仙得道,靠的不全是山中宅,月下坐。那只能成丹功,得心功,也就是陶弘景、金仙公主他们的层次。得有求魔。融入红尘、江湖,纠缠个个魔,感悟种种道,平重重业障。魔道双修尽魔考,方有望三聚顶。魔考受阻,则说明凡根深种,是不可能成道的,修行也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对于我而言。我对张惠一见倾心。我离不开她。没有她,我就会死。” 白帘后,一袭白衣的圣人保持着优雅的仙人卧:“这就是我心魔已生。张惠恰恰就是我的一段尘缘,一个魔考。我若过不去,不能摆脱对她的痴迷,心性释然,便休想练就心功。卿明白了吗?” “臣……”王子美了沉思了一下:“按如此说法,岂非一切荆棘坎坷都是魔考?如果张惠是陛下的魔,陛下把她杀了、囚禁或撵走,不看、不见、不知她,魔考不就过了吗?” “卿,你着相了……”黑暗中,圣人幽幽道:“你这是凡人思维。我若杀她赶她逃避她,就堕了魔道,损了心功,而非过了魔考。这就叫魔心。道者皆有。把持不住,就不是道者。” “至于名誉。” “天下人都称赞我,我不会因此就骄狂,就更勤勉,就怎样。反之,哪怕所有人都嫌我弃我诽谤我,我也不会沮丧难过。能物我两忘与天地万物合一。能坐忘道,超脱凡俗,不为人间恩怨、七情六欲所动,以宇宙、百姓、畜生为同类刍狗。修为最高四海景仰却不求名,没有名,无法定性。是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圣人是没有名誉,没有具体标准的。” “我心我行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为正义,做认为正确的就可以了。” 王子美默然,已经听得有些出神了。目光穿过飘动的白帘,黑发白衣仍如流水一般睡在幽暗的彩壁漆画下,真像一位仙人,难怪南宫那么沉溺:“圣君,臣冒昧请问,圣君……得道了吗?” “哈哈哈……”圣人突兀的笑了几声,又拢了拢头发:“我连情欲、淫欲都还没勘破,谈何得道?” 王子美耸了耸肩,一阵苦笑。道宗玄学,深奥晦涩,圣人的道行远超自己,讨论下去也没实际意义。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听了魔考说,王子美突然想起了孟才人、郑昭仪的传闻,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恕臣大不敬,臣还有一问,请圣君解惑:二位嫂嫂,也是圣君的……魔?” 他倒要听听圣人这回又怎么说。 谁知圣人也不羞耻,温和的语调反而大大方方:“卿也知道?没错,皇嫂魔性发作,在考验自己,也考验了我。外界是怎么议论的?” “收继婚很正常,并无异议。说得多的,主要是两位夫人的历史……这个臣不敢言。还有人认为,这亵渎了圣君,为圣君的名誉受损感到不平。”王子美说道。 圣人嗯嗯,问道:“还议论了什么?” “还……”王子美迟疑了一下,打量着圣人的情态、动作:“还说,是圣人强…………专好此事。” “哈哈哈。”圣人放声大笑:“我猜到民间会这么聊骚,但事实不是这样。皇嫂被我救出后恐惧人间,只肯在宫中过女冠的生活。久而久之,难以抑制的对我产生了依恋。我其实可以拒绝,但是想想,皇嫂一生苦难深重,儿女夭折,我不忍她们在痛苦、寂寞中郁郁而终。我保护得世人,当然也保护得嫂嫂。” 说起来,这种事很多人接受不了。但现实是,姑表婚、姨娘婚、兄女姐子婚、堂门婚、收继婚……等等,到二十一世纪仍然禁之不绝。前世见过很多案例。社交圈都有人是中表婚产物,几家人、亲戚、朋友之间不觉有他。兄长意外过世,弟弟、嫂嫂在长辈的撮合下搭伙过日子、弟弟帮兄长养老婆带孩子的例子也见过,甚至被认为是好事。 只是出于种种原因,不能在法律上放开。 我爱世人,也爱得嫂嫂……为了给嫂嫂幸福,默默忍受非议,伟大。这么个情况,王子美无话可说:“圣君大爱。” “都是命。谁主动谋求此事?”圣人无奈的叹了口气。 见圣人为人和蔼,自有一种人格魅力,王子美也放松了许多。两人你问我答,你答我问谈了很久,从午后直到黄昏。从藩镇到李克用,从宗教到经学,从中朝到外朝,从雍凉到巴蜀,从两汉到魏晋,从政治制度到下克上风气。太子。农民起义。士农工商…… (本章完) 第247章 部署 第247章 部署 乾宁二年九月初一,观兵洛北。 成德、魏博、河中、横海、义武、夏、夔、荆、汉、凉、楚、甘十一镇之师,侍卫亲军马步司、天策中军、外军各校尉部、万岁军,种类回鹘、党项、突厥、吐蕃、契丹、吐谷浑、奚、鞑靼……中外军队,蕃汉并茂。十余万众,部阵严肃,步骑照曜。军旅之盛,近代为最。 “见兵甲之壮,中外皆惧。”史官记录的同时,几道诏书公布。 十一诸侯及李克用、王师范、杨行密、李嗣周、赵匡明、朱瑾及刚病逝的拓跋思恭,加号东京靖难讨奸安国功臣。 拓跋思恭,虽然对他有点意见,但讨巢、收长安、讨朱玫、讨李克用以及之后的战事这老贼都来了的,在这会,算最有逼数的军头之一了。 太尉杜让能兼中书令,司徒刘崇望进爵赵国公,以酬辅政之功,也是致仕前奏。 郑延昌进位右仆射、门下侍郎、监修国史、延资库使、太清宫使、弘文馆大学士、判度支、诸道盐铁转运等使。 李溪进位左仆射、门下侍郎、集贤殿大学士、判户部。 国朝中后期,一般地,行政、审议、决策三权合一,监国史(史官老大)、太清宫使(祭祀官老大)、延资库使(备用金管理员)、诸道盐铁转运等使(全国财权)合一,领弘文馆大学士,是为首相。 翰林院使韩偓、给事中牛徽、度支使王抟罢本官,各以省官拜平章事,补相三人。 尚书左丞杨涉、京兆尹孙惟晟、万年令曹希甫、司隶校尉韩仪、右丞赵崇、中书舍人赵嘉、散骑常侍李导等有功文官数百人各有嘉奖。 王绍戎、张季德、马全政、阿史那应臣、赫连卫桓、论弘毅、杨可宣、符存审、何楚玉、刘训、曹诚、野诗长明、张琏、崔伽护、赵恩、赵辉、阿摩难等禁军将校千余皆有封赏。 邯郸郡南宫宠颜进位卫国夫人,颍川郡赵若昭、洛符、杨可证进位楚国、齐国、秦国。 枢密供奉闻人楚楚、飞龙使张承业、御衣使阿阡、膳食使武令仙、中常侍刘子劈、内教坊使殷盈、高明月、庾道怜、上官慎等百余中官也在表彰之列。 这是酬中外有功的补充。 再是河南军政。 河阳三城、怀州节度使降为防御使,移驻河内县,割河南府王屋县来属,授号安国军。由请求留朝的凉州大将哥舒金担任。 东都、畿、汝节度使,也就是之前按朱温申请成立的佑国军被废。 以河南府余下二十县为河南观察使,建号天圣神明。 峡夔节度使李嗣周移镇河南,任河南镇遏、招抚制置、讨击、观察使,兼东京留守、河南内外蕃汉马步诸军都总管。 征汉中太守卢知遒入朝,改河南尹,兼观察副使。 从崔安潜入蜀的李彦真召回,出任天圣神明军马步都虞侯,兼观察司马。 以李君实为河南团练使,兼天圣神明军都教练。以李筠、李敖、李敢、李发、忽索月、潘勐、猛猛子、窦彪、欧阳剑、细封硕里贺等为天圣神明军诸职。 以殿中侍御史崔照为监军。 天圣神明军给予三万人的野战军编制。除去李嗣周自带的一万夔兵以及李彦真可能会从蜀中带回一部分募的蜀人,剩下的来自万岁军、回鹘、外军、凉州等部——李仁美已经决定留朝了,其部多数会回甘州,六千人留下。 挺乱的。也是没辙。原因很单纯,兵员不够。不是量不够,而是其他。 汝州升格防御使,授号新化军,以邓州防御使李存孝平调。 授号邓州防御使文德军,以步军司副指挥韩宗信出镇。 郑州升格防御使,授号成康军,以天策军步兵判官殷守之出镇。 监察御史归黯、薛顷等出任几方监军使。 副使宇文麒接任夔帅。 巴、夔、黔一带,李某打算抽时间亲自跑一趟,肃清盗贼、小军头以及那些狂完了的豪强、蛮部首领、百姓,以恢复朝廷、皇帝、官府这三个词的威慑力。 这些地方,皇帝本人去的效果远胜大臣。顺带募点没被污染的壮士。好吧,就是蠢。圣人现在最喜欢的就是大字不识、眼界只有一个县,对权力、尊贵血统充满敬畏的武夫,便宜又好使。现在那群耶耶、牲口,真担心自己死了朝廷、儿子都控制不住。 以上只是粗略的,更多细节还待完善、披露。 阅兵结束后,诸侯一起请辞:蛇氏伏诛,臣等逗留已久,这就返回藩方。 圣人挽留。 皇国未安,我日夜忧虑,正是需要贤良忠臣辅佐、携手同谋中兴的时候,怎么就要离我而去了?是我能力不足,不值得辅佐?还是觉得我心胸狭隘,容不下功臣? 没有你们,我可怎么活呀。“噬骨之痛,吐哺之心,血泪之言,希望各位忠臣好好地考虑一下,我用宰相、九卿、太守、凌烟阁这些东西对待众卿……”圣人把着王子美的手,含泪看着密密麻麻的藩镇文武,哽咽道。 到他这个年纪,他这个经历,他这个位置,眼泪就变得弥足珍贵了,不能随便流,充其量只在能换来巨大好处的时候才哭嚎一阵,作为得到这种东西的代价。 郑延昌、韩偓、赵如心、宇文柔等百官、女眷也一边围着他轻轻拍背劝他收收声,一边代为挽留。 见天子款款深情,发自肺腑的舍不得、饥渴,字字句句,表情、哭声催人泪下,诚意满满,一些藩镇官员、将校对视一眼后,就甩开制止的黑手,伏地喊道:“敢不效犬马之劳?” 嚯。 黑压压的拜倒一大片,有马殷的幕僚、部将,比如元恒、高郁、邢道荣。有赵大家臣。有义武军都头。有魏博的文官,衙将。有杨守亮的亲信,比如掌书记李巨川…… 很正常。当初朱温派心腹谢瞳奉表蜀中谢恩,被僖宗夸了几句,谢瞳直接一去不回,在朱温的一再派人劝说下才回去。 经过巢乱及之后的几次事变,官员损失量非常大,以至于朝堂上以年轻人为主,许多部门不满员,许多岗位空缺。现在来,还捡得上。也能舒缓央地关系的同时,削弱地方,稀释朝官。 看着那一张张脸,圣人鼻侧的泪痕还没干,心里已经笑了。其他不吭声的、婉拒的、走不开的,也没必要怪罪。和平演变,慢慢来。 散场后,众人陆续离去,只剩王子美:“陛下,臣实有苦衷……” “我懂。”圣人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不可以君送君,陛下请留步。” “我送你干甚?顺路溜达溜达而已……” 王子美抬头看了圣人一眼。圣人表情木然,刚哭过的眼眶红红的,活像刚失恋。感受到他的视线,圣人也看着他。四目相对的刹那,王子美也有些动容,垂首抟手:“……臣谨喏。” 两人并肩出了上阳城。 “今当远离,臣还有一番警告,陛下——” “你说。” “大乱初平,汴贼在横水、河中的京观,陕河洛郑之洗城,除了那些喽啰,足能震慑天下一段时间。今后几年不能轻启战端,更不能对李克用有想法。平夏党项,不能编造罪名对付……” “你放心,这些我看得很透。” “关西要好生经营。吐蕃分崩离析,河陇百族刁斗,已不足为虑,只是需要费人力物力以大毅力用心坚持整顿。将复兴盛唐,河陇、西域是绕不开的。” “我有数。” “还有……”王子美想了想,还是说道:“一定要节制色欲,保重身体,看到陛下那么多如似玉的妃嫔、女御,臣真感到焦虑……” “我尽力。”圣人的心思貌似全然不在这些上,他叹了口气,复又惨然一笑:“你说,为什么要有像我们这样的君臣,不能晨鼓暮钟,要各自孤独一方。” “陛下!”王子美握住他的手,以示安慰。握着皇帝粗糙而冰冷的手掌,注意到他间或雪白的几根头发,疲惫的面容,念及这几天的相处,彻夜长谈,钓鱼,王子美涌起阵阵愧疚:“来日方长,还会再见的。每年冬至,臣一定到长安朝见。” “真的吗。” “臣指天为誓。” “不必。我,信你。” “那,臣这就……走了?” 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背对着他,低低道:“嗯,你也…保重。” 王子美牵着马三步一回头,走出十几步,翻身上马,又拨转马头:“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哒哒哒,马蹄声响。圣人蓦然回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还会再见吗子美?” 王子美也禁不住潸然泪下,趴在马背上,无声冲了出去。 有点棘手,我喜欢。 虽然很失望,不过李某并不灰心。这种人的忠诚不是街头白菜,不廉价。就像宇文柔、宠颜、杨可证、赵如心、洛符的贞操与心一样。但只要得手,就不会失去。他有的是耐心。 (本章完) 第248章 九月 第248章 九月 “仓啷!” “砰!” “咚,咚咚……” 一群穿着洁白足衣,红抹额的绿衣正在嬉戏。对着廊柱劈斩,骨朵砸墙,矛捅砖缝……乱枪下去,地面被扎出一片铜钱大的深窝。 “夯土轧砖的紧实板地也经不起一槊啊,给我锋没了。”有武夫抽出槊杆,看了眼身前圆窝,然后抖了抖泥土,端着槊杆眯眼看:“与铁甲汉,孰为软硬?” “肯定人软,当面对捅,什么甲顶得住?” “听说朱温就是被这么碎的尸。” “等着吧,李克用也长不了。” “哼!河东健儿岂胡人仆?李克用偏胡人!换广德年,他还想活着?” “持节以来,赏赐动不动今推明缓,还经常让我辈宰尸为食………若非他走狗多………受这气!不过一个蕃部酋长,跟我充什么鸟帅…………呵!可惜上源驿没弄死他,真是个废物,难怪被杀了。” “诶,说到朱贼,他流落乱兵的妻女听说了吗?” “传开了都。爱妾陈氏被玩死了,还有个姓李的不堪挞伐,疯球了。啧,不知大美女张惠和两个闺女又是什么下场,怕不是皇帝同床,哈哈哈……” “不是说圣人男女通吃?与扎猪同床共枕,把骚猪睡了?我看呐,朱贼两个儿子也跑不掉。” “石裕、曹翔、崔季康、康传圭……杀得,李克用的全家也杀得。” “哈哈哈!” 乱哄哄的交谈一阵高亢一阵悄悄,不时大笑、咒骂。说到兴奋之处,就像挠到了痒痒,什么淫词浪语都往外丢。 河东,也有点传统了。 乾符五年民兵鼓噪,杀马步都虞侯邓虔,抬尸入晋阳,窦浣贷款五十万发下去才平定。事后,昭义节度使曹翔移镇河东,短短两月被害。 朝廷又征义武军崔季康为河东节度使,未久,亦为所杀。 接下来是关中来的邠宁节度使李侃。经历数次鼓噪,被杀数十官员后,不得不称疾走人。再是东都留守李蔚补位,没俩月,突然“有疾”,薨,衙军另立留后。 又以衙将康传圭持节。越明年,军乱,杀康传圭。 最后是宰相郑从傥出镇,短暂降服了河东几年,然后到他李克用。 桀骜,残忍,畏威而不怀德,貌恭敬而心不服,吃硬不吃软,窝里横,欺软怕硬……是河东军人的特征,也是中原型的普遍特征。下克上往往没逻辑。自家乡亲能抢,首府也能纵火。什么圣人,什么家国、藩镇安危,去你妈的吧。 开成年间,党项作乱,诏河东节度使刘沔征讨。猜猜刘沔用的什么部队?——“率吐浑、契苾、沙陀三部落等蕃兵万人、马三千骑赴银、夏。” 庞勋之乱,河东出动的又是什么?——“承训奏乞沙陀三部使朱邪赤心及吐谷浑、鞑靼、契苾酋长各帅其众以自随。” 讨李国昌父子,河东本地和叛军作战的主力又是什么人? 答:沙陀、吐谷浑、契苾、萨葛等。 巢乱,河东勤王主力又是? 沙陀酋长瞿稹、李友金等至代州募兵三万,皆北方杂胡。及李克用获释,李克用帅鞑靼万人合三万人共四万蕃兵入关。 是不是很搞笑? 只能说,确实欠大刀片子调教。天子夹菜你转桌,李帅让你吃尸体,屁不敢放。 当然,李克用也只管得住一时。后世陷入劣势后,青山之战,河东土著打出过“步兵不战自溃”的傲人战绩,把李嗣昭、骑兵扔了跑路。 这也是外舅干不过朱温的原因之一。步兵太差。一到逆风就走了走了、点了点了、反了反了。骑兵保住了他的下限,步兵决定了上限,注定他拿朱温没辙。他送兵几乎都是送骑兵的根源也在这。这种货色你敢送,别人也不敢要。 无论出于什么,河东这数万武夫都是李某人早就决定挂耳穿舌的贱种。外舅对这帮人还是太温柔了。他李七郎可不是娇滴滴的都虞侯,委曲求全的李克用,有的是杀人样和手段。 “来了来了,嘘!”忽尔,绿衣们互相打着手势,收起嬉笑嚷嚷,装作很忙的样子操练。 院外,大群人路过。为首的李嗣源、李嗣本言拥着一位绯衣官员:“尊使,这边转!” “请。”绯衣风度翩翩,脸上保持着和煦得体的微笑。问起这气度不凡的中年人的名字,叫刘凤,现任谏议大夫,是来宣诏的。 圣人要加封李落落、李存美、李存勖为马邑子、秀容子、阳曲子。小姨子李妙微得封长安君,看得出来,圣人真的很宠爱她。另一个朱邪女李廷焉得封美原君。 除此,还有不少人得官、得爵。李嗣源傍着沾光,也捡了个鹰扬中郎将。 难道圣人还记得在潼关的共患难?李嗣源咬着腮帮子,脸上稳如老狗,心里已经笑嘻了。但当从刘凤之口得知扎猪已拜常胜军节度使、征夷大将军之后,他的表情又阴沉了下来,抿着嘴不说话,生闷气。 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突然开路虎。 若是别人,他不会有这种情绪,他也不是这种人,但……都是家臣,同样的起点,曾经的好哥们………这就让人意难平了。 扎猪,你他妈真该死呀! 为什么当初陪嫁的人没有我?想哭。 征夷大将军,好霸气。常胜军节度使,多么美好的寓意,足见圣人对猪儿的喜爱。 王帅…… 好难不嫉妒。 苍天,真的好难呀! 呸!死胖子!骚猪!命运不公啊,让这厮少走二十年弯路,呜呜呜呜……李嗣源阴暗、沮丧、向往地想着,神思不属,百感交集,不是滋味。读书!我要认真学习,早日引起圣君的注意!旋即,他这样暗下决心。 “尊使,到了。”兜兜转转,刘凤被引到了一座大宅门左近。从属人员被李嗣本领去客馆安顿,刘凤跟着李嗣源跨进门槛。府邸非常大,穿过一个个门庭,走过湖水、假山、竹林、廊下道,大约用了一炷香,抵达一座鲜红主体、雪白刷墙、碧绿瓦顶的四角方楼。 “尊使稍待。”李嗣源进去汇报。 未几,一道英气十足、飒飒爽爽的轻笑传来。两个妇人一前一后款款而出。前者身披曳地红衣,外罩鹅黄薄纱,坦胸露乳,双手端着,步伐不疾不徐,气度雍容,面带微笑。后者穿着檀色胡服,腰缠躞蹀带。两女都模样艳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参见王妃!”刘凤只瞄了一眼,当即叉手。 刘氏姿态做的低,脸上的笑更热情,回礼道:“惶恐,惶恐。有事耽搁,怠慢天使,恕罪恕罪!” 曹夫人及身后一众李氏子女也一起行礼。 客套完,刘氏的声音妩媚、清脆、沉稳:“尊使里面请。” “请!” 进去落座看茶后,刘氏寒暄道:“朱贼已被碎尸?” “是的。”刘凤点头道:“此贼祸乱天下,诸侯皆愤怒,在紫微城被分尸后烧为齑粉,头颅经柴燎祭天,骷髅头被中官收纳。” “好死!”李落落、李存勖、李妙微同时一拍手,笑嘻了。 刘氏瞪了一眼,三人重新板起脸,不苟言笑。 “圣人还在洛阳吗?”刘氏又问。 “仆启程时,已准备班师。”刘凤回道。 “汴有重罪,未得毕伐,就不打了吗?” “这是皇国大政,圣人与宰相之事,仆实不知。”刘凤余光观察着刘氏的表情,补充道:“葛从周、袁象先之辈各得帅位,只要不复叛,大概是不会主动征讨了,绥靖他们。” “这样啊……”刘氏美目眯着,微微,点了点头。 刘凤对面前这个女人竟莫名有些紧张,敬畏。不过想到今时不同往日,自己背后有皇帝撑腰,又平静了。扯东扯西聊了一会,刘凤急于交差:“王妃,仆带诏而来,司空……” 刘氏无奈一笑,歉意道:“司空不豫,卧病中,无法见人。” 啊?是吗?严重吗,会死吗? “啊?”刘凤一脸惊讶与担忧,连忙关切道:“什么疾病,可妥派了医巫?若无得力的,仆表奏朝廷,征名医来治。” “军中之人难免明伤暗病,到了深秋容易发作。”刘氏一笔带过,眼神婉约:“只能慢慢调养了,好意心领。” “哎,这真是……”刘凤感同身受,叹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司空为圣唐戎马半生……既如此,诏书就授予王妃了。还请代为转达心意,千万安心静养,不可劳形。圣唐两京四十八方在三公的肩上担着,不能三公尽废呐。” 说罢,取出一沓诏书。 刘氏走到他面前双手接过:“德恩浩荡,臣等限守藩方,不能称谢天庭……” 使命既达,刘凤自觉没什么逗留的:“王妃,不便打扰病人,仆请告辞。”刘氏也不挽留,转头吩咐:“落落,嗣源,送天使到客馆下塌,设宴款待。” “是。” 等到刘凤离去,李妙微忍不住鼓掌庆贺,一副柔媚欣喜:“长安君?怎么感觉美原君更好?不……还是长安君好。” 姐夫,姐夫…… 李妙微心里在默默呼唤,诵着他的真名,回忆他音容,觉得暖洋洋的。多么想再见他,认真地看个仔细,刻骨铭心的记住……… 太原好无聊。 但姐姐也许会不悦,如果她真的很情深圣人的话……而且,父母早说过要把自己联姻给别人。想到这些,李妙微泛起愧疚和无力。下意识反手摸着发髻,她又失落而自嘲:一支涉江,一个长安君就把自己收买了,自己好下贱,好廉价,好物质,好现实,好庸俗。他肯定不会喜欢这种女人。 他喜欢的是闻人楚楚那种一心只在飞升成道、不染红尘的寒宫仙子,面红气喘,香汗淋漓,下自成溪而还在嘴硬“别废话!”被挞伐得咬着牙低声呜咽而不屈服浪叫的宇文柔……总之,都各有特色。庸脂俗粉是入不了眼的,即使身份尊贵,长得非常美……… 如果再看你一眼,是否还会有感觉?还是不见吧,不见的好……她怕彻底沦陷,又爱而不得,怕走不出来,无法释怀。记起李克用、刘氏提过的那些婚事对象,李妙微的心,痛了。 我本可以接受那些“公子”,如果不曾遇见你。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你在想什么?”刘氏见她魂不守舍,问。 “没,没什么,想姐姐了………”李妙微注意到刘氏眼底的严厉和疑窦,如是说。 刘氏淡淡扫了女儿一眼,缓缓走向楼梯。 女儿秉性,她岂不知。 圣人这么个雄姿英发的小白脸,几个小姑娘抵挡得住……自己当初对克用不也是一眼万年,一见钟情,心甘情愿跟他吃苦。在长安玩了一段时间回来,从不化妆打扮的人学起怎么拾掇自己,怎么服侍男人了…………对圣人,恐怕已种下情根。 二楼,黑暗的室内。李克用一身点缀白纹的月蓝道袍,于蒲团盘腿而坐。两眼紧闭,披头散发。一壁栩栩如生的五彩菩萨画飞在背后墙上,更添阴森气息。 说他病了,也对。 身形肉眼可见憔悴了甚多。最近几天一日只一餐,往往饭菜端来什么样,端走还是什么样。谁也不见,军政一概不问;处于与世隔绝的孤岛状态。 说他病了,也不完全对,更像emo,抑郁吧。 道场寺之变,快意而兔死狐悲。横水大捷开始不悦,洛阳会盟的消息到来,把自己关进了小黑屋。等赵人护送梁逍遥、萧忘情、独孤画以及进贡、嫁妆的队伍过境上京时,病了,完全不露面。 熟悉他的人知道,这其实是李克用的精神已经高度悲伤、焦虑、愤怒、不知所措的表现! 他认为处境很恶劣了。一个不好就可能重演乾符仓皇或者寓公老死,而这比杀了他还要残酷。不能纵横天下笑傲江湖活着又有何用!与其这样,他不如当初就死在鞑靼,死在鞑子刀下! 最近初恋情人,朱邪吾思的母亲频繁出现他脑海。和她在一起滚床单、弹弓打鸟的日子恐怕是最无所谓的时候吧……想到母女俩,和爱人陨落前的嘱托,李克用心肠软了又软,但又一狠再硬。最极端的时候,就算朱邪吾思要站在对立方和老子翻脸,他也会毫不犹豫连女儿、旧部一起对付! 但恶念人格恶的一面最终被他压了下去,然后前所未有的颓废、自嘲就包裹了他。 “咚,咚咚。”刘氏敲响房门:“三郎。” “出去!”李克用一把掀翻香案:“我不要你管!出去我不要你管!出去,出去……” 刘氏在门外低声哽咽:“三郎,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室内久久无声,仿佛也是无话可说:“随你怎么样…………反正我现在是个废人,废人……田令孜当众鞭他的时候,他还连话都不敢说。后来被内竖欺辱,轻如木偶,却是捡了四贼帅的现成,逼得杨复恭出走………西门病死……赚了天大便宜。我道不行,皆在此子,还有朱温那个废物………” 刘氏听着也以为然,在他们看来,圣人容错大,起家的容易,有现在谈不上轻轻松松但绝对不困难,不像他们一重山是一重关,过着得宝败者留命,前怕狼后怕虎,一招棋差就是死局。 “联姻,哈哈,给自己找圈套,把手脚锁住了,作茧自缚………” “呼……”一声长长的呼吸,黑暗中再度死寂。 刘氏眼泪长流。 她很聪明,明白问题在哪。 看到父亲这个样子,李妙微在窗口哭哭啼啼:“做忠臣有什么不好。以周公的面貌出现在圣唐的史书,以英雄,以郭李的形象映入后人眼帘,不好吗?力挽狂澜的救世主,不正是大人一直追求的吗?我们的富贵、权力已经足够了,还有什么可贪图的?” 李妙微开门走了进去,跪坐在李克用对面,泪眼朦胧:“姐夫并不残暴,有情有义,做不出来刘病已的兽行………” 李克用埋头盘坐在那,长发垂在脸上,就像贞子。 “他很会粉饰伪装自己,很会玩弄操纵人心。”他站了起来,情绪激动,表情狰狞:“大谈还复太平,却在河南洗城,这是连我也下不了手的事。他做出一副被逼无奈,但如果重新来过,他还是会这么做。为什么?!因为这让他权力巩固。为了统治他不择手段。刘病已?他不是刘病已,只是因为我不是霍氏!” 李妙微只是哭。 蓦地,李克用又轻轻笑了:“斗不过,我谁也斗不过。做不到朱温的无耻、下流、虚伪,也做不到女婿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忍气吞声,孤注一掷,拿什么和他们斗……”双手背在身后,他失魂落魄的走出了房间,一边走,一边喃喃。 刘氏心疼的看着他。 “阿父……”就在李存勖准备安慰的时候,李克用耸了耸肩:“中兴不是好事吗?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是单纯心情不好,莫名烦躁,迁怒。” “李郎。”曹夫人眼波流转,伸手去拉李克用。 李克用拍拍她的手背:“这段时间,你们不要联系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 风急天高猿啸哀,暮霭沉沉秋雨落。两京大道上,车马连绵。车厢晃晃悠悠,让人昏昏欲睡。圣人靠在角落,头抵在墙上坐着,从对面的赵如心手里接过一封封文件。 九月初三,“扶危启运保义功臣”前宰相孔纬病逝于灞上家中。 也是这一天,太尉杜让能于樊川别墅梦中而卒。 汉中代奏崔益表文:剑南两川招抚制置使崔安潜于八月二十病薨于德阳军中,未能收复成都,崔氏最后一个强人落幕。 一个时代,元和余音,结束了。 老逼登凋零的速度远超预料。记得刚穿越来时,杜让能还是活蹦乱跳的工作强人。初见崔安潜,一口缺齿,还能用拳头选兵。圣人默然无语,脑袋晕乎乎的,如同一团浆糊,眼前时不时一黑:“如心……” 赵如心赶忙坐到他这边来,将其搂在怀里,拍打着脸蛋,紧张地关心道:“圣人!” 圣人躺在她怀里,脸朝着她肚子、裆部抵着,低低道:“太尉身前身后,该有个定论。出殡之日,宰相已下,都去送行。让郑延昌在国史馆给太尉作传,实录。神道文你来起草。追赠太师。传御史台,派员入蜀运回崔公灵柩。追赠太傅。孔公追赠太尉,送他的灵柩回曲阜。” 赵如心点点头:“节哀,看开点,人固有一死。” 圣人小声道:“死的不是你的大臣,你当然看得开了,我看不开……我死了,是不是也这样,朝廷几句话就给我安排了,没人真正伤心,甚至还有人偷乐,弹冠相庆……” “怎么会?”赵如心失笑,问道:“那如果我死了,圣人会伤心么。” “我肯定大哭一场,然后把你装进琉璃棺藏在宫里,三年不发丧,有空就来看你。就像代宗对独孤贵妃那样。” 枢密使有些感动,在他脸上啄了一口,确认道:“换成淑妃呢,假设我和她同时马上要被乱军掳走,圣人先救谁?” “没得选………选不了的!” “假设。” “我觉得现在不适合聊这个话题。” “那我有答案了,就是淑妃。” “你……唉!读书吧,把剩下的奏书看了。”圣人坐了起来,双手捧着奏书静静看着,枢密使坐在身边,靠在他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着。俄而,大腿紧夹:“手拿开,你摸香炉干嘛?” “我手冷。”他盯着窗口沾染了些许风雨的香炉。 “湿漉漉的也不能取暖啊。” “不是…………雷还没响,江河淮济就泛滥了?” “不,我的意思是……”枢密使羞耻大作,跟这淫贼说不下去了。 “那换个地方吗,奶妈。” 枢密使破防了。 你从哪学来的这些词? “因为阿赵量最大,最甜。” “嘶,错了错了,疼!”皮肉被狠狠掐住,圣人瞬间呲牙咧嘴。 枢密使松开手,那鸟人立刻变脸:“我错哪了?张嘴!” 车马远去,没入风雨。 天水玫瑰渐渐睡去,抱着皇帝流口水,昏昏朦胧中翻了个身,呢喃含糊着梦话:“麻了………嘴麻了实在吃不住了………” 九月初九,车驾抵达灞上。 (本章完) 第249章 赴丧 第249章 赴丧 樊川松柏挺拔,十里桃。文苑风流,神道争锋,朱紫繁炽,是京师最著名的景点之一。 清爽的雨风冷飕飕吹来。 雨雾朦胧,依稀可以看到爬满青藤、古意盎然的道观,种满奇异果的庄园。霭霭雨幕之中,红梁白墙绿顶的建筑群、莲池、竹林、阡陌、楼台、圃星罗棋布。不时钟声回荡,雁阵惊寒,鼎烟渺渺。 “停下。”圣人喝止了车马,跳下座驾,白衣白冠。对,奔丧的。 国朝的君臣关系,很多超脱于制度。 房玄龄、李靖临终,李世民到家中探望,君臣相对痛哭。魏征病薨,李二率百官到府哭丧。高崇文下葬,宪宗命群臣到现场送行,自己在宫门设奠。 宣宗悼亡白居易:“……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肃宗病危,无法见人,郭子仪拜表:“臣将死于外,不见陛下目不瞑。”肃宗把他叫到卧室话别:“我把一切都交给你。”郭子仪呜咽而去。 有演戏作态,也有真情。 李某对老逼登还达不到这种程度。 前世今生,种种世态炎凉、人间冷暖、诸多黑暗冷漠已司空见惯,世人的悲苦已经得不到他的同情和触动。即使淑妃、枢密使、儿女明天突然就全死了,他也不会掉半滴真诚的眼泪。不是不痛苦,而是麻了。 对于杜让能,李某对他的感激挺深。 徒步追僖宗,日夜不离左右侍卫,出谋划策。 闯入彤悦馆确认自己的安全。 硬刚西门重遂。 把守延资库,赶走抢劫的神策军。 把唯一武功好点的小儿子杜绿衣送到身边当中郎将。 终日眉头紧锁,算着艰难的账单。 昭宗面前:“臣安敢避事?但恐他日杀臣不足以平七国之患。敢不奉诏,继之以死!” 城楼上:“臣之谏应,请诛罪人,可以免祸。” …… 作为回报,值得他来极尽哀荣。 圣人翻上马背。 风雨在耳边呼啸着退后。 樊川的撩人景色之间,杜门遥遥在望。 丧事由京兆尹孙惟晟操办。 现场早就很多人,大部分是各单位的朝官。 然后是杜氏宗族。杜弘徽、杜彦林、杜梦符、杜汝砺、杜纶等等。 再是母族。太尉之母李辰出自陇西李氏,古文运动代表人物李翱之女,也是韩愈的侄女——李翱之妻是韩愈的姐妹。两人铁哥们。 再是妻族。其妻门第荥阳郑氏。 再是姨舅外家,各种亲戚。 门人弟子、下属、朋友、家族世交也纷纷到场。崔、韦、卢、韦、李……许多门户也派了代表。还有关中地区的官员。比如上郡太守卢骈。李辰的墓志铭就是时为盩厔尉的他写的。还有不少禁军将士,庶民,白身。太尉在相期间从内竖手上保过很多人,这些人念着他的恩情,也自发来献。 总之,人员杂芜,贵贱不一,一个庞大的圈子。 这就是师长的影响力。 晚唐这些宰相,你看着受尽屈辱,好像无路可走,实际只要肯到藩镇,保管个个座上宾。刘崇望之子刘濬父薨后往岭南避难。得知是刘司空的儿子,粤地轰动,南汉建立后,拜为宰相。 王抟三子倓相闽,孙子王祐仕宋终于太师,重孙王旦仕真宗为三公。崔胤子崔有邻、韦昭度子韦巽仕蜀为九卿。可见一斑。 “嗒嗒嗒……”大队武士靠近别墅,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圣人白衣白冠,缓缓从模糊雨雾中走出。 齐国夫人洛符、卫国夫人南宫宠颜走在左右,为他打着伞。纷纷扬扬的毛毛雨下,赵如心、宇文柔、赵若昭、崔玉章、武熊一众人撑着油纸伞跟在背后。 “人员复杂,恐有刺客,不如让俺带兵先进去搜一搜?”武熊瞟了瞟现场,凑到跟前跃跃欲试道。 “主持丧事的是京兆府,放心。”圣人推开武熊的脑袋:“说话就说话,贴这么近干什么?你大嘴巴快碰到我耳朵了。” 武熊一脸黑人问号地收回了脑袋,别过身躯生闷气。 “陛下!”正在里间忙碌的孙惟晟闻讯率从属来迎。 “拜见圣人!”在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立即一起见礼。 “我来送太尉一程,不叙礼。”圣人按按手。转身举掌示意扈军等着,就朝大门走去,洛符、赵如心、武熊等近臣默默跟上。 “大圣。”门口,杜光义、李群、杜黛君、杜狐迎于右,语气沙哑,满脸憔悴哀惫。 “大郎,五妹。”圣人点头致意。 杜黛君一袭素衣,脸带泪痕,一枝梨春带雨:“二兄哭昏死了,请恕其不能迎驾。” “我了解,五妹。”历史上杜让能被杀后,杜光义终身不仕,抑郁而死。老二杜晓颓废十余年,几至灭性。拍着杜黛君、杜光义肩膀安慰了几句,待兄妹收住哽咽:“五妹,太尉在哪?” “哼,哼哼……”身体仍在禁不住啜泣的杜黛君擦了把泪水和鼻涕,摇摇晃晃地将圣人引进了白幡飘动的别墅。 “……在蓬莱殿后院议论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魂不守舍的杜黛君哇一下又哭了出来:“最苦是相思,最远是阴阳…………呜………”捶胸顿足,恨不能撕心裂肺。 温柔大姐姐洛符款款上前,抱住杜黛君轻声安慰。 圣人则握着杜光义哆嗦的手:“大郎,不可哀毁成疾,杜氏门第还要你兄弟扛着。” 大约用了一炷香,到了灵堂。 圣人平静注视着梓棺。 杜让能中风后居家静养,看起来并无大碍。梦中而卒,这么突然,多半是一口气散了。有些事说起来神神叨叨,但就是长期存在。 前世社区一个老头,八十多还能骑车散心,某天刚出门,扔了车就往回走,让儿子送他回老宅,情绪激动。一家人为此大吵一架。儿子拗不过,答应马上开车送他回去。结果老头半路就没了,没有任何征兆。 也好。 能像自行车老头、杜让能这么痛快的不多,主流还是在病魔的摧残折磨中撒手人寰。比起历史,比起郑畋,杜让能应该是高兴、欣慰、释然、安心而去的。 他牵肠挂肚的圣唐,转危为安。他心心念念的元和事业,初见曙光。想到努力、忍受的耻辱、遭的罪得到了回报,想到洛阳的南郊大典与诸侯会盟、朱贼被分尸,当能含笑九泉。 人生当苦无妨,愿望无违即好。 “泪咽无声,只悔晚归。” “凭仗丹青重省识,一片伤心画不成。” 安息吧。 一众杜氏子弟听了,再度失声痛哭。 赵如心、宇文柔、南宫宠颜凝视着圣人的背影、侧脸:还挺真挚朴拙。若大哭大叫,反倒显得虚伪。是的,这种事也讲技巧。从表情、眼神、大动作到语气、措辞内容、下意识的小动作,需根据氛围、对象动态变化。有些皇帝表现出来的感觉就是真情,就能笼络到人心。有些人哪怕哭得昏天黑地,看客只觉得假。 不知何时,杜黛君已经站在他身后,双手捧着一卷绢书:“父遗表,让臣等转告圣人……”杜黛君强忍住不哭出声来,哽咽着:“怕圣人今后一个人无助,就让这卷书陪在皇帝身边……” 圣人拿过来在手心摊开。 谈论的仍是军政。首先肯定了之前的思路,然后就开始发出警告了。问题不在节度使,藩镇,衙兵,而在广大武夫、百姓、风气。风气孽丧,百姓愚昧残暴逐利,脱胎其中的军人普遍好战、喜乱。国家并未随着雍凉的局部平静、洛阳的胜利转入治世。 今后的重点是镇抚教化百姓、四夷,移风易俗,削弱武德,保证粮食、财政安全,兜住二者红线。在这个基础上,观察局势等机会。以前冒险是不得不冒,不冒就会死。但以后能不冒的险就不冒,无论是政策还是亲征。种种军政不能固步自封、托古言事,以时移世易,人心之变化,灵活施为。 具体方针没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茫茫中国代有人才,中兴不必委托一撮。慧眼选人正确用人,足以解决十之六七的问题。最后对于目前局面,杜让能详述了几点。 其一,礼乐。 用周礼,用公羊传,用郑玄,何休,用开元礼,用殷法……太乱了。纵观宗周以来,礼乐的不稳定,没有比得上国朝的。学说不统一,文化太开放,既阻碍行政效率……反正弊端一大堆。 其二,税法。 杜让能说他担任诸道盐铁、转运、租庸、青苗、铸钱、茶酒等使这么多年,最头疼的就是税法畸形,须慢慢加以整顿,减轻农民负担。另外,建议把代德时期的官员税、减料钱、抄商钱之类的捡起来。 “诏宰相率百官京城士庶出钱以助军。” “诏减百官职田三分之一,给军粮。” “敕有司定王公士庶每户税钱,分上中下三等。” “诸司官员久不请俸,颇闻艰辛。” “百僚上表,以军兴急于粮,请纳职田以助费,从之。” “诏税百官钱。” 这就叫官员税、助军税。三公皇族也得交钱,俸禄也可以不发。搞得最凶的时候,世家都有人饿死。 “太常博士韦都宾、陈京以军费急,请夺富商。大率每商留万贯,余并没收。遂诏京兆尹、长安令、万年令严刑峻法拷饷京畿富商。长安令薛苹乘车于坊市搜索,人不胜鞭笞,乃至自缢。京师嚣然,如被盗贼。搜括既毕,得八十万。少尹韦禛又大肆追拷,于是及二百万缗。” 这个就是抄商钱。 就是朝廷发起的有组织、有预谋的抢劫。文官带队,武夫、吏执行。以现代价值观当然不妥。但这会商人只算半个人。任你背景通天,杀了就杀了,抢了也就抢了,没几个人可怜你。 其三,在治下严格执行户籍制度,限制百姓流动。这个主要是限制群众眼界。唐以后日益酷烈,千禧年那会才瓦解。国朝在募兵制和两税法的作用力下,除了河北,人口流动很活跃。 其四,减少部分官营产业的控制与占比,与民让利。 五,制度。职事官、使官、勋官、散官、爵位,体系、升降混乱。侍卫亲军司步军司都指挥使居然无品,朝廷也不知道该给什么官,全看圣人命令,怎么想的? 其六,土地。地是万物之源。 土地的产出有剩余,人口才会增长,才会释放出从事手工业的劳动力。土地产出有剩余,才有物质交换,才有商业……保证土地产出的剩余,保证自耕农数量的稳定与增长,务必重视。 四夷。惟吐蕃、南诏是必死之寇,余者同中国之人治理即可。攘外必先安内,勿擅启边火。 中朝职位不宜长期全部交给女官。现在掖庭已经收了很多黄门小儿,循序渐近培养而用之,制度嵌套之就是。但在这之前,宜将以前的寺人杀光,免得带坏风气。也不要认为这些余孽会因为宽容而感恩戴德,乖乖听话。 李某也这么想。 看过一本俄勒冈大学历史博士的专著《明代宦官》,不论好坏,明朝这些寺人才称得上是官,宦官。官僚的专业能力、自觉性普遍是到位的。而国朝从程元振、鱼朝恩到田令孜、杨复恭,你能清楚感觉到他们小脑没发育完全。 欺软怕硬有一手,真碰到事他们大概率是解决不了的,也没胆上。 这个社会有个底层逻辑:蠢货从智者手上夺不走任何东西。内竖在和士人、武夫的角力中为什么渐落下风,为什么会被李某拿下,就是蠢。历史上他们许多骚操作看一次笑一次。比如把社稷卖给藩镇,让朱温赶紧入关受禅。 及格线上的智商都无。 杨复光、张承业、西门思恭属于偏差事件,个人品德,请勿上升集体。 话说回来了,寺人可以用么?当然了。但不是内竖。杜让能的遗表给他提了个醒,该处理这些余孽了,打扫干净屋子再养奴。 其十:两浙、福建、岭南的节度、观察、刺史得调整,这是有望和平指挥的,详询徐彦若。 不宜贸然迁都。朝廷的根子在关中…… 将来征讨中原该屠城就屠城,莫学襄公不杀二毛,仁义留给愿意服从统治的百姓说。 其十三:有的地方以一个乡设县。有的以一县之口设刺史。有的州县,列圣和执政为了自己的爱好,三百年来竟然变动十几次,让人弄不清它领多少土地,百姓不知道自己属哪州哪县。纯属好大喜功,无事生非…… 嘶,说到心坎上了。 举个例子,知道武州在哪吗? 武德元年置武州。天宝改武都郡,肃宗复改武州。宣宗移治覆津县。景福年改阶州。这个武州在哪?陇南。 神武县设武州,寻废。这个武州在山西。 改安州置武州,寻废。这个武州在浙江。 大中置武州,治萧关县。中和年侨治潘原县,是为行武州。这个武州在甘肃。光启置武州,治文德县,后改毅州。这个武州在河北…… 河南区划就不说了,经典永流传。 纯几把二两脑子灌了大肠,都给你唐完了,张顺飞都搞不出的低能。 全文洋洋洒洒足有数万字,零零杂杂几十条,涉及到方方面面。还点评了一番近臣。结尾,老头说,杜氏后继无人,都是些庸才,不要因为功臣门第和他的缘故超越才能的提拔、任用,顺其自然…… 赞曰:汉代荀陈,圣唐崔杜。有子有弟,多登宰辅。裴氏改节,杨门败名。膏粱移性,信而有征! 圣人合上绢书:“悠悠苍天,夺我三公…………” 洛符扶着他,苦着脸:“圣人节哀。” 有了她的带头,宇文柔等人也跟着呼啦啦拜倒:“请陛下振作。” “保管好。”圣人将绢书塞到赵如心胸前。 在灵前斟了一杯酒,转身将杜光义兄妹拉了起来:“好生料理后事。缺什么用什么,尽管与惟晟开口。斩衰后什么打算?” 为五服之内、中表之外的亲戚服丧,是为缌麻,服三月。为曾祖、外祖等叫小功,五月。为堂亲、姑侄等,叫大功,九个月。 齐衰比较复杂。臣为君,父母为嫡长子,妻为夫……就是斩衰,统一三年。 非常严。 吃酒食肉,行房,穿丧服以外的衣服,嘻嘻哈哈……三年起步,最高死刑。汉朝很多诸侯王因为守丧出问题被削爵流放。国朝一百杀威棒起步,打死正好,没死就继续坐牢。天后执意要为朱温服丧,每次被一边摸个遍的时候一边泪流不止,宁死不许进入,也不是她矫情,装逼。价值观如此。 当然,也不绝对。至少朱温给昭宗操办后事,很快就释服从吉了。作为回敬,圣人也不会让天后、石鸢、张月仪、朱友贞、朱令雅之辈按规定给他服丧。比如到时候在灵堂上让天后对着朱温牌位趴着,然后揪其发髻、扛其大腿而伐之。 喜欢玩别人老婆,也让此辈在黄泉下看着自己的白月光被人站起来蹬。 啧,你真是越来越变态了。 “隐居。”杜光义两眼空洞,仿佛什么无趣了。 “周游天下,浪迹红尘。”杜晓如出一辙。 “臣不知。”杜黛君肩头微微抖着。 圣人沉吟了一会,道:“俟斩衰完满,大郎二郎随时可以门荫入仕。五妹嫁给我为妃。今后两家一起走。” 收杜黛君,和收崔玉章、崔玄素同理。杜氏是杜氏,京兆杜氏作为汉魏以来的关中望族很庞大。太尉这一支是杜如晦一脉。传到中唐,杜佐生元绛。元绛生审权、蔚。到杜审权这,就又是单独一房。让能,即审权长子。要一起走的,准确说就是杜审权一家。 崔、裴、杜、韦、赵、郑、李,不知不觉快集齐了,李家的烂裤裆公主们没人要,李家郎却抢手呐。我家三百年天子,哪里不及崔、卢! “家中与有司安排就是。”杜黛君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倒不是别的。老父已逝,随着时间流逝,圣人对杜家不可避免的会淡。这么做相当于兜住下限。只是她笼罩在丧父悲痛中,不想讨论别的。圣人倒是够自来熟,一口一个五妹……… “那就这么说好了。” 三年之期一到,就来娶五妹! 出了灵堂。外间已经在准备午餐,家僮穿梭如流,宾客被引到各处就食休憩,只有一小部分在游荡。看到他,三三两两走到面前示好。一问才知道,全是杜让能幕僚。 “秦韬玉?”圣人看着面前这个面如冠玉、性格外向的美男子,稍有震惊。 “正、正是……”秦韬玉连忙拜礼,心里又是惊疑又是恐惧。 圣人回忆出一幅场景来。 那是十几年前的午夜。这副躯体的原身在啜泣,小小年纪又孤苦无依,身边只有两个动辄叱骂的寺人,正承受着对即将背井离乡的害怕、内竖在侧的畏惧、宗庙隳灭的悲伤。 “殿下!”突然一个年轻人带着几名军兵闯入。 小寿王看着来人,吓得往角落一缩,止不住的哽咽:“秦判官,我不想入蜀。” 秦判官是神策军世家,文武双全,累举不第,因此阿附田令孜。秦韬玉并不废话,一把抓起寿王就往外走,随后将其塞入马车。 行至斜谷,小寿王磨破了脚,走不动了,向秦韬玉要马。秦韬玉找田令孜汇报,田令孜闻言大怒:“此深山,安得马!”说罢,马鞭劈头打下,打得小孩在地上乱爬,满脸血痕,尖锐惨叫告饶。待小孩不要马了,就拿着棍棒督其赶路,走的慢就是一鞭子。 当时秦韬玉一直在身边。到了成都之后,再没见过。 以上就是前身的记忆。 “你如何在幕府?”圣人反复打量着秦韬玉。 秦韬玉心情稍宽,只是苦笑。令孜太蠢,到了蜀中依旧我行我素,搞出了许多人神共愤的事。 比如不让僖宗见外臣,谏官孟昭图上书:“车驾西幸,不告朝廷,遂使宰相以下悉为贼害,独北司平善。今大臣从者,皆冒死崎岖,远奉君上……不召群臣,亦不见宰相………不知圣躬安否!倘群臣无君,罪固当诛。若陛下不恤群臣,于义安在?天下,太宗之天下,非北司之天下。天子,九州之天子,非北司之天子。北司未必尽可信,南司未必尽无用。岂宰相不问,群臣皆若路人?!” 田令孜将孟昭图绑上石头,沉杀于码头。 消息传出——“闻者气塞而莫敢言!” 又比如,其兄弟陈敬瑄胡作非为激出民变,部将镇压不利——“多执民送斩,日数十百人。”监斩官和围观者看到是农夫民女,就问什么情况,皆答:“我方治田织布,官军忽入村,抓虏以来,不知何罪。” 但陈敬瑄及其军队——“不问,悉斩之。” 闻者无不怒发冲冠,纷纷造反,为枉死者申冤。 不胜枚举。 内竖就这样一点一点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田令孜被逐后,内竖、党羽没有一个足够威望的领头羊,彼此不服,整日里互相攻打。秦韬玉也是在这个时候转投的杜让能。 “你倒是机灵。十多年不见,本以为你………也只有太尉那等仁厚之人,你才安全……” 秦韬玉抿了抿嘴:“幸而大圣天人风采,不令臣等流离。” “太尉容得下你,我就容不下?”他这话里藏着讨好,圣人听得懂:“虽是为太尉效力,变相也为国家付出了很多。些许往事,随风去了。” 这人虽然有些趋利,但良心未泯,可以用。 另外,前世听过他的事迹——诗写得好。 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鸾镜巧梳匀翠黛,画楼闲望掰珠帘…… “金榜真仙开乐席,银鞍公子醉尘。”走啊,到至德观嫖女道士。 此时下逢仙侣。弯弯狂月压秋波,两条黄金吐黄雾…… “若使重生太平日,也应回首哭途穷。” 都没听说过? 那这句你总知道吧!——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秦韬玉听了,很意外,也有些感动:“臣…臣……今后唯圣君马首是瞻。” “行了,少说屁话。”圣人摸着下巴:“你允文允武,还擅长理财,放到哪合适………?且授殿中侍御史。”等了解了,再看具体适合干什么。 又问了一圈。 有个穿着和他同款道袍的年轻人,叫崔道融。还以为是魏博的,一问才是江陵籍。 齐己,长沙人。佃户出身,从小为寺庙放牛为生,一边放牛一边学习,在寺院借书抄书,用竹枝在牛背上练字背书,颇有宋濂之感。 吴融,会稽人。 做过韦昭度幕僚,伐蜀失败后,韦昭度罢相,吴融寄寓荆南。成汭入朝后,跟着回了长安。后世还担任过翰林——“昭宗反正,既御楼,融最先至,命草十数诏。简备精当,曾不顷刻。帝幸凤翔,融不及从,俄卒。” 挺有职业道德。“为臣贵义不贵身”的座右铭让他始终没有逃离,对朝廷还有几分感情。 公乘亿,魏博人。唐版范进,晚唐版杜甫。奔波赶考近三十次,在长安蹉跎十几年。 聂夷中,河南人。 崔涂,杭州人。 温宪,温庭钧之子。郑延昌点名的进士,但尚无官身。 任涛,江西人。 赵观文,桂州人。 …… 老的少的五十余人,圣人与他们一一长谈,聊了很久,发现都还是些不错的人才。旋即又感到无语且愤怒。这几年朝廷都在做什么?一帮饭桶!科举得整顿了。代考,开卷,投帖,打招呼,插队…………什么逼风气。还有中下级授官,看来也得亲自过问了。 “你们的才智经历,我已具悉,都安下心。”圣人开了个自以为幽默的玩笑:“人人有官当,个个奔朱紫!”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但确实放下了心。今天的见闻,至少证明,他不苛待功臣。 “走了。”圣人谢绝了接待宴。 “臣等恭送陛下。” 离开樊川后,圣人与阿符、宠颜、阿赵分手:“你们先回去,记得把赵嫣然、赵梦、赵姿安置好。” 宠颜抓着他的手,眼泪汪汪的控诉般的看着他:“不嘛…………一起回去嘛…………圣人不回去,要干什么…………”宠颜痴痴说着,眼波流转,情意悱恻,委屈不已。 这让圣人心软了,但看了眼旁边的张惠,很快又硬了起来:“我还有事要办…………你们回去等我……乖,听话。” 南宫宠颜凶狠的看了看一边冰山独立的张惠,然后一低头,做泫然欲泣状,可怜巴巴的松开手。 圣人拉着她的手,凑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宠颜幽怨的点着头,又莞尔一笑,听话的走开了。 等走出去几步,回头朝圣人浅浅一笑,怎么也遮掩不住心中喜乐炽热。 圣人也一笑:“南宫?” 南宫宠颜一只脚轻踮,顿住步伐,侧身歪着头看他。 “………………真是个小烧杯……” 南宫听不懂,但不妨碍她高兴。眨眨大眼睛,又是嫣然一笑,轻轻走了。 阿赵扶额深吸,也有些失落。比起勾引男人的本事,自己再练十年也不是这些女人的对手。圆溜溜的眼睛擦过圣人的脸,低低的惆怅语气中掩藏着凄婉:“早些回家………我和淑妃、大武做晚餐等你。” 圣人涌起一股负罪和道德背离感。 上天,杀了我吧! 圣人、天后骑着马,并肩走向长安城。 万著白纶鹤氅裘。 天后的装束又换了个风格。 一袭圣洁白衣,外罩光滑帔子,颜色差不多苹果十四的暗夜紫,但浅得多,且更亮。 秀发上戴的是个纶型白幅巾,点缀着星星大小的金叶,几乎透明,一直垂及腰部。 腮钿粉霞,眉心画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朱痣。 坐在马上安然不动。 从侧面看去,望之若仙子。 这还是她刻意避免,自认为没有打扮的结果。 随便一副姿态,都如此诱人犯罪。同州军,似乎也情有可原………这样的女人,走到哪都是被觊觎、被争抢的命………人美*遭罪,莫过于此。 “贞娘,你看我国治理的怎样?”圣人又犯了高质量男性综合征,用一种类似刘曜问羊献容的口吻在她面前装逼:“我比起朱老三如何?” 正是重阳暮秋,阴雨朦胧,冥冥乌云之下,几条濒临枯竭的沟渠纵横于绿遍田原。渠里沉积着腐叶烂草,时或还有野狐噌一下凌渠蹿过。 一座倍显年代感的断桥掩映在老柳内,看起来颇为荒废,没什么人走了。 桥下,三个光着身子的孩童在小溪里弯着腰找着,摸索着。都是瘦骨嶙峋的皮包骨模样,头发乱如鸡窝,也辨不出男女。就那样撅着脏兮兮的屁股,擦着鼻涕,掏着石洞。 “真是文德不振,不堪入目。”武熊耸了耸肩:“京兆尹该吊死。” “盛世不足,可曰小康。”天后轻轻道。 圣人眉头皱了起来。 武熊看了看张惠,再看了看圣人,见他表情不豫,涨红了额头,脸上火辣辣的:“臣去撵了几个竖子?免得脏圣听。” “他们在那犯法?”哪知他勃然作色,瞪着武熊。 这倒把武熊吓得够呛,连忙摇头:“臣不是这个意思,烦请宽宥!” “去把少尹和司仓参军叫来!” “唯!”武熊忙不迭应道。 “等等。”圣人又叫住他:“还有司田参军,少司农。让他们五个徒步来!站到断桥上采风到天黑,写三万字观后感明晨在尚书省朗读。” “唯!”武熊一头雾水的拍马冲出了。怎么又招惹了这个祖宗,可能是夸耀不成,恼羞成怒急了吧。自己堂堂朔方军节度使,居然被派去传令…… 赵嘉给台阶道:“长期用兵,是这样的。非陛下与朝廷之罪。大难初平,慢慢与民休息——” “烦死了!”圣人一甩鞭子,理也不理,哒哒而去。 “你,去给那三个孩子。”赵嘉拿出些许财货交给一个从官。 “是。” 天后盯着圣人的背影,抑郁的脸上,到底还是没绷住,低下头,不厚道的笑了。 她缓缓催着坐骑,瞳孔深处,那三个在孩子已经躲进了断桥下一个茂密草丛,正对着这一行鲜衣怒马的人目不转睛,指指戳戳,不时露出赞叹的口型。 在这人间,有人没落地就获得了一切,有人娘胎里就是牛马韭菜。有的人死了会有车水马龙、三教九流去哭丧,慰问。有的人活着也是那该杀的畜牲。愚蠢、清澈、简单、迟钝而无名的活着…… 武熊那句“文德不振,不堪入目”在天后脑海里反复回荡。 她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短短八个字,既冷漠又绝望。 朱温做不好的事,李圣人好像暂时…也不能。 不过,她随即又想到自己。 自己的处境,未必比三个孩子好,甚至更糟。 李圣人没打过她,也没骂过她,说话声音都从不曾稍大,对她的态度一直宠溺到了极致,就像一个情郎。但天后却清楚感觉一直被他恐惧、惊吓被他可怕的对待,仿佛随时会遭受残忍的血池之祸,牵连儿女和王彦章他们。杀材皇帝,一旦发作起来,行径之灭绝人性,天后又不是没见识过他“处理”别人。剥皮,剁手,剜心,拔舌,火烧…… 天后心里在滴滴流血:我过得好累好苦。 旋即,她又觉得自己幼稚。 皇帝没好人,自己早就明白的,可为什么会对他抱有幻想,觉得他会是那个例外,是那个独一无二,与众不同,天选唯一……………… 天后又想到两人现在的关系。 君与内臣? 主与女仆? 还是一个工具人,一个可以随时扔掉的战利品…… 到她这种阅历、层次、智商,当然看得穿李皇帝那些心思。每次看她的眼神流溢着崇拜、呵护、爱恋、吝啬、痴迷、赞叹。每次的动作像是抚摸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偶尔,又表现出可怜兮兮、取悦。偶尔,又猴急、野蛮、霸道………虽然在掩饰凌辱欲…… 这一切,天后都心底有数。 但…………她心乱如麻,情绪复杂到无法描述。 她还发现了一个问题。 王彦章那些老油条子基本不敢直视她,她也没兴趣去了解。 朱温对她表现出爱意,她感到生理上的不适、恶心,反胃。 但被李皇帝抱在身上趴着、两人脸对脸、嘴对嘴的时候,天后的身体会变得血红,会发烫,会湿润,心跳会剧烈加速,胜若母鹿乱撞。对身下那个人,本心并无排斥………… 天后对自己的道德产生了空前质疑,极度反感、憎恨自己。 这些事,那些下意识的身体反应,叫她羞愧、耻辱难当。 自己的品性难道这么坏。 她认为自己堕落成了恶妇,毒妇。 她这样一个超然红尘、心高气傲的人对自己滋生反感,比被朱温拉手说情话还难受。 不,我不是这种人,我不会成为堕妇。 但现在,还有回头路么………… 丈夫刚被分尸,就趴在分尸丈夫的凶手身上、脖子里上气不接下气,抽搐流水………或许我的确是个水性杨的贱人骚货,一个身心被玩烂了的、表面是一个矜持端庄刚烈的贵妇、实则本性淫艳邪丑的荡妇吧……………——这是她思考的结论。 我是不是应该去死了。 “天后,城门到了,入长安了。“前方传来圣人的声音。 “来了。”天后闭了闭眼,收摄心神,催马跟上。 暂时还不能死。 她还要回宣阳里看看从小长大的家邸。还得领着大家买宅子办凶器,雇请僧道鼓乐,布置灵堂…………给朱温服丧。朱三,这样,你会少恨我一点点吗。 “天后,你在哭什么。” 天后擦了擦眼泪,心事重重,像是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句:“没什么。” 圣人看着她。 莫名想起了两个人:裴语涵,夏浅斟。 (本章完) 第250章 灵堂与未亡 第250章 灵堂与未亡 紫微斗数108颗天星。佛有108种烦恼。种种原因促使长安营造成了一零八棋盘格局。曲江池就是凿出来避数的。全城排列和谐,是坊里制下最具工艺的城市。 顶级权贵多在北阙太极、大明宫城一带,然后是宣平、宣阳一片。受汉影响所致,即所谓“宣平之贵里”。在这片住过的有郭元振、高仙芝、杨国忠等等。张义潮入朝,当时给他办的宅子也在宣阳。整体格局东贵西富,北实南虚。在长寿里的元载甚至被老虎上过门。一方面足见古代虎患之严重,一方面也能看出西南实在不咋滴。 太平公主故居和至德女冠观在北阙兴道里。司徒刘崇望也住在北阙的光德里,人称光德刘公。这些都是路人皆知的。但鲜有人了解,朱温老婆的少女时代也是在宣阳度过。 圣人缓缓打出一个? “你不是朱三的老乡,宋州人吗。” “我在长安长大。” 兜兜转转半生,她又回到了这里。她还不是名动中原的大美女的时候,便跟着张蕤在宣阳晨鼓暮钟,直到十五岁那年父亲赴任宋州。掐指算来,离开已有十八年之久。 记得当时满心愁苦,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阴差阳错,十八年后又回来了。 这…… “那你是京兆人了?”圣人问。 “………范阳张氏。” 原来是燕女啊………我说怎么会有接近一米八,一百三十斤的大马,每每抱在身上压得俺浑身发麻几乎喘不过气。一边回味天后独特的体味,毛茸茸的扎脸毛发,令人窒息的挺立胸膛:“张纯、张举和你什么关系?汉末那个。” “张氏源姬。少昊第五子。周宣王时有卿士张仲,其后裔事晋为大夫,至三家分晋,张氏仕韩。韩相张开地生平。平生良。张良生不疑…………胤生皓,为汉顺帝司空,世居蜀地犍为。皓生宇,为范阳太守,遂移居燕。其孙孟成生平,平生华,为晋司空。”天后表情木然,如数家珍:“……所以,纯、举虽然是范阳人,却和我没关系。” 圣人点了点头。这女人,知识储备过于恐怖。 “张华之后呢,怎么有的天后?” “那可太复杂了。”天后脚步漫漫:“张华长子张祎生舆,永嘉渡江。其后张惠仕宋濮阳太守。舆次子张安之徙居襄阳,就有了襄阳张氏,张柬之便是他后人。” 涨姿势了。听到后半段,圣人摸着下巴,面露疑惑:“惠?天后闺名犯祖呀。” “不在五服,无所谓。”清静幽静的林荫小道上,两人并肩走着:“亡父一脉是张华次子张韪。八王之乱,张华父子见害司马伦。随后祎子下江南,韪子返范阳…………大中七年,亡父进京赶考。九年得官。十年与母郭氏婚姻。最开始生的儿子,夭折了。咸通三年有的我。乾符四年,以吏部侍郎持节宋州………” 唐代刺史全称:使持节某州诸军事某州刺史。 符合李某的推理。宋州属十大上州,刺史位比从三品,朝官外放,至少得四品职官。张父以吏部侍郎外放,应是恶了田令孜。吏部侍郎虽不如明清时显赫,但前程比刺史更有希望。运气好以本官拜相,熬熬资历做到首相,三公就有了。 万幸,这没发生。 “广明元年,为同州军所害。” “可怜。”圣人感同身受的唉了一声:“看来我做了件好事嘞。恶畜被我杀了数千,剩下的全在恶人军当秃子瘸腿,你不谢谢我?” 天后侧头看着他,两人一齐笑了。 明媚而真诚的笑容绽放开,让圣人眼眸一深。 这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会心的笑。矜持,腼腆,羞涩,而阳光………那张横扫天仙的无敌容颜在笑容下更显艳丽出落,顾盼生姿。再加上那一身颇具韵味、神圣、不可亵渎之感的白衣、紫帔、朦胧白幅巾,如同一幅原本鲜艳绚烂而褪去颜色的古代壁画被复了神彩与灵性。 阿赵,南宫,各位夫人,家人们,不是我李七喜欢穿破鞋,乱搞男女关系,说我当舔狗更是无稽之谈……好吧,看来这个事确实让她非常开心。 见圣人眼睛又直了的趋势,怕他把人当街按倒白日宣淫,天后转回螓首,掩起瓠犀,微微低下头。白衣上部明显涌动了几下,貌似道心起了变化,在调整心情。 长久的沉默。 圣人随口挑起新话题:“我听你说在修仙。我后宫不少女眷也沉迷此道。宪宗,王镕,高骈,王从训,没藏乞祺,李瓒………也修仙。韩偓言之凿凿,东海之外有三仙山,张道陵在鹤鸣山骑鹤入天门………难道真有成仙一说?” “假的……”闻言,天后抬头看着天空:“仙………不但我,大概谁也难了。” “为什么?” 天后很肯定的解释:“大荒西经,国语,太史公说过了。天人道已经在三代前完全关闭了……人间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飞升。包括天子,也包括贵贱生灵。列圣告哀使所谓的灵山将卜,仙驾上升,只是自欺欺人的美好幻想。” “天人道?这不是禅门说法吗?”圣人像个问题宝宝:“道宗修仙,为什么用禅宗的词?” “没错。天人、人间、地狱、阿修罗、畜生、饿鬼,即是婆罗门播扬的三善三恶轮回六道。”天后点头:“魏晋以来,道、儒、释融合互补。南北朝时候,有识苦思治术,三教合一进入高潮。就有了圣唐肇建后,高祖‘三教虽异,善归一揆’的论断。” “所以慧能说,常住不倦,名之曰道,道胎佛性。” “所以僧人得道,从来称得道高僧,而不是得佛高僧。” “道有禅俗,禅也法道。” “一说到佛道,众生就不由自主联想到两家教宗,但其实与二教并无关联。上至周天神魔,下到生人,都可以有佛性,有道胎,都可以见性心素,成佛得道。故有云,佛本是道…………” 她的神态变得认真而深邃,还隐隐流露出一股谪仙般的威严。 只能说有些人注定是时代主角。这时候民智未开,没受过教育的与读过书的,半灌水和大佬,几乎一眼就能区别出来。而这个基本靠自学的时代,学问、见识能深厚、多广到这个程度,且能融会贯通,能把领悟的东西浅显易懂描述出,就是大儒、高僧。 与时下、后世经过刻意包装、培训的女人不同,无论怎么掩饰,那些女人都有着欲望、烂俗或铜臭的气息,身体干净着,心却肮脏无比。现在看着天后,圣人觉得一切犹如身在水墨画中。她撑着伞,漫步在这寂冷的宣阳雨巷。避过淅沥沥的屋檐,转过深红、漆黑的门扉…… 圣人伸出手,接近她,与她十指相扣。 后者并未反抗。 还是那副淡淡的什么都无趣的模样。 “贞娘,你一个女人读这么多书…………………有什么意义呢?” “我的天地只有一叶菩提,我见不到足够大的世界……”天后斟酌着用词,纤纤素手拢了拢秀发:“就做了图中蟪蛄。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人间也挺好的。你在人间也是红尘仙。何必去赌那一线渺茫。”圣人随口说着。不禁想到闻人楚楚。这妹子走火入魔,只要不找她睡觉,就是在闭关,让她侍寝也很抗拒:“有没有强冲天人道的可能?” 天后跨过小水洼:“对着高山,还是朝着南海?” 圣人默然。我对着你!他双掌往外一推一收的:“改天教你一个新招式。趴在我身上,这样把自己推起来再下去,锻炼身体。” 天后蚌埠住了,满脸血彤,从额头一直绯红到耳根子,居然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眨了眨大眼睛,波光流转,头缓缓垂到d型杯前:“你欺负我。” 圣人注意到称谓的变化,再看着她的情态…………他妈的忍不住就别忍了!没等张惠反应过来,拦腰一把放倒抱起:“就欺负你了,怎么滴吧?你是我的禅,才色可参!以后不许叫圣上,叫我………”他口吻慢慢变态而邪恶:“哥哥。” 天后手足无措。被搂在半空,玉足、衣摆悬空摇曳,手和脸不知往哪放,在怀里像条上了砧板的大鲤鱼,羞愤万状:“放开我,这是在宣阳!” “你说,哥哥请松手。” 天后一阵恶寒,身躯一颤:“别这样……我害怕。” “天后,你也不想朱温的灵堂被砸了吧?我全是看在你的面子,才准有人在我的地盘给他服丧的………” 天后炽热的身躯僵硬得如同一具新鲜的女尸,结实修长的苗条双腿紧紧并拢。她闭着眼睛,默默咬着贝齿,不再与他搭腔。 “看来得使点下作了………”他板着脸,爪子作势去掀裙子。 天后连忙奋力按住。低低地,飞快地,生无可恋地:“哥哥请松手!” “哈哈。”空旷得只剩护军远远在百步外背对而站的街道上,圣人开心的笑了起来:“好妹妹。” 把天后放了下来。她表情丰富极了。一个封建女性,还是她这种性格,在街上被公主抱,逼着喊哥哥………得亏已经被看光了,摸遍了,循序渐进打了基础:“适可而止,不然我死给你看!” “啊?”圣人愕然:“好,好,下次还敢,不是,下不为例。” “…………还有,我大你五岁………不能叫我妹妹。” “那叫什么?我没法何时何地都称天后,朝廷、后宫比较在意这个。阿惠难听。夫人太严肃。娘子太腻………我对每个女人都有独特称呼。要不……叫小张?或者…女儿?” 叫某人。 圣人都有点佩服天后了。以她的三观,面对那么崎岖坎坷的经历,这么艰难的命运,这么邪恶的世道,这些年下来没疯,论钢铁的意志、铁打的三观、不屈的心灵是怎样炼成的! 接下来的一路,圣人没再调戏她。 隋恭帝禅让后暴薨的净域寺,天后站在山门看了一会。 寺外长长的一墙壁画,她一边看,一边手掌跟随脚步从左至右缓缓抚过。一棵伞冠几有客厅大的荔枝树,枝繁叶茂,她在树下圆坛坐下,抬头望着一簇簇的绿叶与盘虬卧龙的枝丫。 食肆、老井、五龙庙、碑林、乌头门、楼台,早已与模糊不清的记忆大相径庭,但张惠依然很开心,兴致盎然,一一路过。嶙秀五指在湖边一块卧石上停驻了。她单膝蹲在石前,眯眼分辨着某个位置的笔画,图案,疑惑地与召唤式突然苏醒的、的陌生记忆片段做比对。 有一次,她甚至走进了一条穷途死巷。砌筑已久但看得出光阴还不特别久的一面爬满青藤苔藓的砖墙,表明这里有一条早已消失的路。 大约了一个时辰,她在潜在本能的指引下抵达了那座位于宣阳一隅、破败荒废、装修变样的府邸。它有一种令张惠恍惚的温馨、熟悉、亲切,又有一种令张惠恍惚、茫然的生疏。 门前的石兽狻猊已被拆除。 参天出院的庭中桂树和梧桐已不知所踪。 原本的府邸占地已建起四座新宅子。 “咳!到乡翻似烂柯人………………刘禹锡说的这么贴切。” “水榭被填了。” “东厢房……那斜北对着的,应该就是以前的卧室了。” …… 张惠一边辨认,一边嘀嘀咕咕起来,仿佛这样能让她轻松一些。当目光透过树叶落在一方被填在土中的石头时,张惠停止了言语。她呆呆的躲在树后,一动不动。世事变化远超预料。她记得走的时候,把这块奇石藏在了莲池底。如今已被埋进行道。张惠默默无言,眼睛涩涩的,脑袋一团浆糊。扶着树稳了稳身姿。 “你还好吗。”圣人走上来,关切道。见张惠这么大反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片宅邸,眼睛回到张惠侧脸:“那是谁的家?” 张惠露出一半笑一半凄然的表情:“我的家。” “走吧,不看了。”天后是一个很富有情感的女人。不,也不止她吧,除了朱温、李罕之这类货色,相当一部分正常男女都如此,拿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是文青。 “走了妹妹。”圣人摇了摇她肩膀:“以后随时可以来回忆童年。” 张惠久久凝视了一番,又回头看了一圈,随后闭上大眼睛。稍稍,她一转身,收起了所有情绪,被李皇帝拉着手,走了。 附近另一所院子。王彦章、皇甫麟带着二十多个汴人正忙。 李皇帝肯定是不会派任何人协助的,除非你想听大臣骂娘。 房屋是刚租来的,草草收拾了一番。 白幡被挂上。 蜡烛、灯台、纸钱、牌位、火盆被布置到位。 鼓乐、代哭人士、僧道雇好了。 找手艺人打制的孝服只等家属往身上穿。 朱友贞、朱友孜、朱令雅、朱令柔小猪仔在接受流程指导。 一切有条不紊…… 黄昏,圣人领着卫士走了进来。一名列校从他背后跨出,指了指院中忙碌的汴兵,冷冷地说:“把门口杂物挪了,找两副胡床、案几设在这。” 另一个军士则用刀鞘向他们一挺:“你们这帮反虏,带上自己的东西,滚!立刻!” “文明。”圣人按下他的刀鞘:“什么反虏?入了正义军,就是你们的袍泽。” “谁和这些东贼是袍泽!上了战场,俺先宰了此辈,免得背后来刀。”军士瞪着眼睛。被李皇帝甩起一脚踢在屁股上,踢了个趔趄,才把手从刀鞘上拿开。 汴人们拼命陪着笑,以闪电般的速度挪了杂物,设好桌案,然后逃出了院子。 角落里,王彦章神情变幻。被歧视、孤立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莫要多想,杀材汉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圣人拎着马扎在他身边坐下,拉着王彦章席地而坐:“我李家是一天皇帝,你们便是一视同仁的兵。回去给大伙做做思想工作,时间还长,慢慢处。之前打出了火气。” 王彦章叹了口气。不爽肯定是有的,但李圣人的话又消散了他一部分怨恨。是啊,哪里的兵不骄横。用对大头兵的不满对李圣人恨屋及乌,不妥。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但至少表面态度、行动上装出来的样子,暂时还无可挑剔:“臣明白。” “魏国夫人也在。”圣人换出一副以礼相待的模样,推推王彦章:“去和她打个招呼。” 现在处于信任建设期,这帮鸟人的心里话,估计只会对张惠讲。 入朝以来,他在揣摩对方,对方何尝没在观察他。要让这些眼高于顶的杀材保持基本服从,可不容易。在晚唐五代带兵要付出什么代价,只有走过才懂。让杀材按下刀鞘,那么简单么? 天后站在门口。 王彦章、皇甫麟、郝祚十几个将校过去拜见了她,“君臣”叙了好一会话,气氛相比之下轻松得多,也有点凄凉。泪水在皇甫麟、郝祚等人眼眶里打转。王彦章心细,发现天后气色变化很大,盈于眉眼的恶堕、病娇、死气沉沉、憔悴消失了很多。眼神有了光彩,整个人变得更美了。给人一种……“你复活辣!”就这种既视感。天呐,这是错觉吗? 王彦章渐渐的笑了出来,不同于之前社交式的皮笑肉不笑,这笑容灿烂里带着“那我们就放心了”的轻松感。果然还是要找对人………和圣人在一起,天后多数应该是愉悦的吧。可惜了这么一对郎才女貌,没在对的时间遇到。王彦章感到遗憾。 正聊着天,院外传来一阵打骂声。 一队蓝衣兵走了进来,身后还有十几个踉跄跟着的光头。他们体无完肤,一瘸一拐,手脚被绑着锁成一串。走得稍慢,旁边的蓝衣兵就会揪着耳朵一扔。被驱赶进来后,在角落里拥挤着低头站好。 “陛下,畜生从恶人军提出来了。”为首军校禀报。 “一边歇着。”圣人摆摆手。 天后如遭雷击。 圣人转过身,拉着她的手走到这些人面前,指着他们问张惠:“是不是这些畜生?你说过名字的,我都让人去找了,就剩这些了。” 天后只一看,滚滚热泪就啪嗒啪嗒大颗滴落,嘴角抽搐。 “唰!”圣人从身边一名武夫腰间拔出白晃晃的钢刀。 吓俺一跳!武夫往后一跳,没好气。 “铛!”一刀斩在案上,当场两半。很好,够快。他把刀递过去,目光灼灼的看着张惠,温言道:“去吧,报仇。” 天后接过刀,拖在身后,大步走上去。 第一个光头睁圆眼睛,流露出强烈的惊恐,直接尿了一裤裆,哽咽道:“张夫人、张夫人,您听我解释,当、当年是俺人面兽心,俺悔改了,在恶人军改造了,吃够苦头了——” 告饶戛然而止。 天后左手逮着他喉咙,右手“噗”一刀从肚子送入。鲜血喷溅,热腾腾的肠子流了出来。光头杀猪般痉挛,却因喉咙被捏,只能呜呜呜的低吼惨叫。 张惠面不改色,左手“咔咔”使劲,掐得光头嘴里血都喷不出来。 “噗!”刀抽出。 “噗!”刀送入。 张惠重复了七个回合,直到光头断气,才松开左手,任凭尸体倒在脚下。红艳艳的血溅得她满脸、全身白幅巾、白衣都是,让她看起来犹如一朵于杀戮之中盛放的血玫瑰,格外动人。 人们往往以为原谅、宽容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有些时候,饶恕比死亡更难接受。请记住一个逻辑:你伤害过的人,很可能会成为你的噩梦。 “饶命!夫人饶命!”余下的十一个恶人在蓝衣兵的控制下凌空做跪姿,哭天抢地:“圣人、圣人!臣为关中沟渠卖过力,攻城填过壕,看在臣为圣唐流过血,像踢开一条野狗饶了臣罢……” 圣人握了握张惠的手,给了她一个赞许、鼓励的眼神。 我已经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也不认为对憎恨、极恶之人使用酷刑是残忍的事情。 感受着掌心温度,张惠开口点了几个人:“杨癸,曲君弘,水无生,黄完,仲玉汝,钟离震。” 六人应声而出。看了眼皇帝,见他颔首,单膝下跪:“夫人!” “辛苦代劳。” 说罢,张惠回头转向圣人怀里这边,避开脸。 “唯。”六人一拜。 沧浪几声响。十一个恶人大哀嚎尖叫起来,尿液蒸发在空气中。 “狗皇帝,我操你妈!”有人破罐子破摔。 圣人一挥手:“按到桌上,把皮剥了。” “狗脚朕,你残忍嗜杀,不得好死!哈哈哈,你嫂嫂我都玩出了样,你怎样?死则死矣,二十年后杀你满门!若得来世重倚剑,屠尽李氏笑苍天!” 蓝衣兵一拥而上,咒骂之,毒打之。 “算了!”圣人喝止道:“把他烧了!” 随即被揪着用铁链绑在柴堆上。 “妹妹,你来。”圣人道。 张惠接过火把,一个抛物线丢进柴堆。圣人坐在马扎上,意态悠然的看着在烈火中嚎叫的轮廓和案板上打滚的血人。围观军士哈哈大笑。 院中惨叫震天。杨癸、水无生、曲君弘、黄完、仲玉汝、钟离震像个专业刽子手,刀剑劈脸乱砍。骨头被剁碎,内脏被搅烂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张惠坐在圣人旁边,专心致志地观看着杨癸他们表演。 良久,院中复寂,已是夜幕降临。 “妹妹。” “……” 圣人搂着张惠,左手轻抚其背,壮似安慰:“收下这份公道,作为见面礼。” 张惠眼睛静静抵靠在他肩上。她那颗孤独漂泊的心,似乎就在这时,就在宣阳里,安宁了下来。发自内心地,安宁了:“……………谢谢。你,很好——” 篝火燃起。 露天下搭起一张张席位。 蒸饼,汤饼,绿豆粥。脍鱼片,鸡汤,烤羊肉,牛肉干,奶酪。果脯,韭菜,栗子,秋葵,胡豆,莲藕,山药。 葡萄酒,点心…… 一道道在食肆采购的实惠菜式呈上。 明亮的篝火下,军人席地而坐,伸手烤着火。几十个被赶走的汴军也被叫了回来,和王彦章他们坐在一个角落。一炷香后,只见一群换了斩衰服的人走了出来,外麻内白,头戴披风白帽。 石鸢,张月仪,朱令柔,朱令雅,张惠…… 圣人也从一个房间走出。 “吃饭!”他拍了拍手。 众人纷纷就座,有座的就座,没座的大头兵在案后、篝火边席地。 烟雾缭绕,火苗映红庭院。 一队道士、和尚念着经文走进大门,哭丧人亦步亦趋,撕心裂肺。 刺耳的管竹哀乐,毫无征兆响起。乐者摇头晃脑,走进门庭。 一应人员已经陆续到场。 理论上来说,这一餐之后,天后就得正式开始服丧了,不能随意饮食。 圣人跽坐在案后,心不在焉的嚼着饼,眯眼看着一身丧服同样跽坐正在小口喝粥吃菜的天后。苦苦煎熬了这么久,才确认肚子里没货。灵堂刚刚看了下,没问题。朱温的头骨也备好了。今晚,就是洞房烛夜。不管天后同不同意。 天后、张月仪、石妃,谁先谁后?还是一起? 这是他现在思考的问题。 夜晚,即将进入高潮。 (本章完) 第251章 至尊红颜 第251章 至尊红颜 (已经订阅过的!不要不要不要订阅!同样内容!) 亥时已过,乾宁二年九月初十午夜,是李皇帝和张惠圆房的日子。 “夫人,那我进来了?” “……………”天后一言不发。 圣人不请而入。室内点着白烛,温暖黄晕显出幽暗阴森的环境。入眼是楼前黄鹤、月下神女、仙人洗剑、泉边桃林四画屏风。手笔灵气精巧,神流道韵,情景交融。一看就是天后之作。 天后麻衣如蓑,丧袖飘飘,中分长发流水肩背,摊手跽坐,静静盛开在竹席中心,风采照人,明亮的大眼睛怔怔看着屏风后走出一个人:“青玉案兮发菩萨,巍峨庙兮藏莲。捐躯赴兮黑萍城,一夜舞兮粉红崖。发雒水,隳周邑。且歌阿房调,三味食鲜,斩衰在灵堂。” “圣母穷途,沦落帝乡。” “殿著作血,斑竹了泪……” ” 幽幽赞叹完她饱满的姿容,圣人在对面坐下。张惠僵了僵,心想这是谁的文道。马上,她反应过来,紧闭双眼。 圣人欣赏着她。却见腮里凝出淡淡红晕,可见心底也不平静。 摸着下巴顿了顿,圣人还是在笑,那笑容依稀就是他才遇到张惠时张惠所熟悉的贱兮兮的欠揍模样:“不是破瓜年纪,无情诱得人恼。铁骨精神甜香舌,千百春宵也堪度。却爱亵渎裙子,劝她别束蛇腰。可怜销金,哭摘衣冠,人比蚂蟥瘦。” 李皇帝这一面,最是张惠抵挡不了的。 听着他那画面感十足的调调,不禁又无奈又想笑,你才学都用到这上面了?她心乱地无声吐纳,竭力让自己不作他想。可没等吐纳几息就节奏复乱:腰间一颤,绳结被魔爪悄悄攀上。 “.一定要今日吗?”她问道。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使人猜不透此时她心中所想。 “是的,必须今日。” 张惠欲言又止。 最后抓住他的手腕,神情变幻:“我不愿意。这太放肆,太过挑衅天人,我过不了那一关。” “我理解……”圣人耐心而温柔地开导:“道法是人定的,是拿来统治老百姓的,我们只用遵守一小部分,甚至可以不管。只要手握权力或有微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有人为我们说理。为了我的名声,郑延昌甚至不会允许史官记录此事,你怕什么呢?” “况且挨骂也是骂我。”圣人把她搂在怀里,蹭着她的脸:“皇帝谁不被骂。我本就无所谓天下人。言必信,勤政,吃苦,不乱杀人,宽宏……是我性情如此,不是因为害怕外界议论才这样伪装。” “这是错的。对天人道法没有敬畏,很容易变成朱温、孙儒妖孽。”张惠摇头道:“我在乎的也不是悠悠众口。这些年我被骂被嘲笑并不少,别人怎么说,我不看重。” “那为什么不愿?” “我说服不了自己在亡夫灵堂与人交媾。含垢忍耻,丑态毕露,淫声闻于外。” “这么说来…………”圣人张了张口,切换话术:“其实你是愿意的,只是说服不了自己。毕竟你内心已经开始在与自己劝说、谈判了,只是还没说服。” “诡辩。” 圣人避而不答,直击本质:“都已经赤条相见这么久了,现在坚守最后一关,有什么意义呢?” 张惠凄然:“有没有意义无关我的坚持。” 圣人无言,很扫兴这个答案,也很满意这个答案。刚来的时候他也这么认为。自己,已变了太多太多。 张惠抬起长长的睫毛,看着脸上的男人,美目幽光流转:“高洋代魏,景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母亲为巢贼虏,宁死不肯污节,遂得剜心……………而我呢?在同州求死不得。被朱温劫去,又没死成。为了保全他人,倒当上了荡妇,对他长袖善舞?到了你这,为了子女旧臣,又被你摸来抠去?什么中原第一美人!?好笑吗!?不就是一个出来卖的妓女吗” 她越说越激动,没了一直以来的从容与漠视人间。 手背被打湿,大股止不住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到圣人手背。 “你冷静下。”圣人撩了撩她的头发,双臂微微用力,默默听她吐露心声。 “但……我没有办法。我自己都过的不好,却牵挂着别人。我不爱自己,却怜悯他人,这是我应得的……”语气里满是痛苦与自责,眼神黯淡,灯火下尽显柔弱与无助、呜咽:“喜欢我……其实也不过把我当做可以利用、发泄的物品,实则讨厌我、觉得我非常恶心,对吧。” 圣人轻轻抹着她的眼睛:“我们每个人都是出来卖的,只是卖的部分、东西不同。没有谁是干净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名属教坊第一部是一回事。我对你什么心意,你自有判断。至于今夜,我只问你一句,恨不恨朱温?” 情绪爆发过后的张惠渐渐平静,大眼睛里流露出无法读懂的眼神:“记得你问我指尖缘何那么多伤口,和你说的烂柯么?” 圣人点头:“记得。” “每当想杀了他的时候就弹,一共割烂了二十三次手。” “他对我的讨好我没索取。他对我的恩情我还完了。” “我懂了。”圣人打断她:“信不信阴间的存在?” “一直信。” “那——如果他能看到我们,你想让他在地狱愤怒哀嚎,哇哇跳脚么?以他对你的痴迷………”李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放下她,把自己衣服脱下来朝脑后抛。很快就剥光膀子。双臂条条肌肉轮廓和血管分布有着惊人的视觉冲击,胸膛和井田一样的肚子也是结实成块。浑身充满了令宠颜、淑妃、阿赵尖叫,让柔奴翻白眼昏死,让三武二萧瘫痪的恐怖暴力感。加上近一米八的身高,整个人披头散发站在那,突出一个剽悍而优雅,堪称雄性之美的代表作。 相比之下,坐在身前阴影下的张惠就像只小白兔。偏偏他身上还散发出着一股清淡而又刺激感官的香气,香中带着微不可察的汗味,狐臭。好闻而上头。饶是已经下意识闻过看过多次一向坐怀不乱的张惠,全身依然快速升温加热变烫,耳垂和脸上火辣辣的刺灼。那是来自雌性生物基因的本能发情、本能交配欲望的反应——对一个强大、美丽而安全可靠的雄性。 李皇帝迈开脚步,越来越近。 天后头皮发麻,脸色血红,心跳剧烈加速,胸腔嘭嘭宛如在擂鼓。 她忽然想起了那年受辱。她情不自禁,浑然忘我,骚貌百端。之后多年她扪心拷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是母狗荡妇,或者说女人本就生而邪淫,灵魂本脏。后来踏上仙道,她慢慢想通了。 那些舒爽感也好,似水流年也好,都不过只是身体的本能。 就像手指碰到冰块、火苗会飞快收回,黄昏会精神低落。高兴会笑,伤心了会哭。谁也不会因为怕火自认为软弱,也不会因为自己会哭而自卑,觉得自己胆小。这些只是情绪,本能。被玩弄时源源不断产生的沉迷感觉也一样。淫荡不过是人们拿来批判这种东西、羞辱女人不守节的一个词。只要此心光明向苍黄,九锁加身又何妨。 孟才人、郑昭仪大概也是如此吧。 耳边响起令人疯狂的恶魔呓语:“不要紧张,放松,放松……” “以后你不能对别人这样,我反感淫人妻女。” “你对我不能超过你后宫的任何妻妾。不要因为我家庭不睦,有误国家大事。” “我明白。我已经在宫中新建道观,一个叫真仙观,一个翻云覆雨楼。等完工就度你和阿鸢、月仪、令雅、令柔为女冠。贞、孜只是小屁孩,在我的动盘和两只苍蝇无异。我不喜欢杀人,别惹我就行。等稍大,打发到交州。王彦章、水无生……只要不反…………” 圣人在她身边坐下。 张惠顿时闻到一股明显香气,叫她身体也软绵绵的,眼神渐渐迷离。 “皇甫麟还说你君子之风四海传,我没想到你是如此坏的男人…………” 圣人脱下她粗糙的外麻,露出洁白孝服:“老实本分的男人连我都不想说话,何况你们女人?没人喜欢老实人,除了军头…………”说话间,孝服外套被剥除:“听说朱温待你很好?” “为我种了一城木,买来烂柯,仿汉筑造嘉德殿,言听计从……” “那确实不错。” “有一次他差点把我掐死。杀完朱珍他暗中计划清除所谓党羽,我用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把那些杀材带了回来。还有一次要杀朱友裕,我穿着拖鞋飞奔到现场又哭又闹,百般说话才保下。事后他狠狠打了一顿,那几天我身体虚弱,几乎丢了半条命。类似情况很多………” “你们听说的都是表象,根本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 “真畜生啊。”圣人叹了一气,一边梳理着复杂的内衣扣:“也好可怜。为什么不跑?” “他用手下人威胁我,各种对我施压,他甚至一次杀过三十多个文官警告我。” 倒是和历史对上了。当然,这还不是最离谱的,称帝后某次外出,自己跑得飞快,部分大臣追不上,迟到了,随即被杀。 “朱温残暴如此,为什么敬翔之辈还愿效力?” “宣武文官诸吏数千,有几个敬翔?李振好好的勋贵子弟,诏授刺史不当,跑到汴州专画反计。敬翔张口自称朱氏老奴。被优待的都是些毫无皮脸,骨头比豆腐软的。” 这…… 确实又大又圆又软。脸埋在沟里深深嗅着,这就是我朝思暮想无数次魂牵梦萦的女人,终于就要得到了…………… “你是不是还尝试过自杀?” “嗯。那以后,我任何时候都在监控中。不要提他了。” “好。”圣人双手已经伸进最后一层紧勒在身上的薄薄的无领无臂抹胸。 反复寻索了好一会才摸到背后扣子。 解开后轻轻一抽,便从腋窝下扯出一只亵渎。 往脸上一盖,温暖而炽热,有一股带着微微奶酪但具体形容不出来的复杂异味:“哈哈哈,香,香,够味!” 反手丢出亵渎。 张惠胸膛触电般一颤。 心里扑通直响,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妹妹和女儿就在隔壁守夜………就在这时,只觉眼睛一阵湿润温暖,李皇帝竟在亲吻她眼睛和脸上残留的泪珠泪痕:“果然是咸的。”张惠顿时暖融融的,痒斯斯的,脑子一片空白,乱如麻,人也软得没劲,下裳很不舒服。 圣人伸出激动的爪子,却不知道从张惠哪里着手。 接近一米八的身高,一百三十多斤的体重,好大一辆车。齐、楚、蜀、秦、凉、赵、吴、燕…………各地女人的确各有特色。最后,捧住了她柔韧有力,滑腻滚烫的人鱼线蛇腰。 不健身,这身材怎么来的?难道真有生而有之者? 双手上移,慢慢捧到了一对腋窝。当余光瞥见腋下繁密茂盛的大团黑亮腋毛,他便如突发恶疾,一头攒进去大口舔舐,另一只手同时在另一个腋窝摸:“嗯,舒服了……………” “我痒……快收了,你怎么有这爱好?” 圣人含糊不清:“你们不懂,不懂………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我不能没有腋毛和狐臭,就像圣唐不能没有长安和洛阳…………” “受不了,我明天就刮了。” 顿如踩了猫尾巴:“你敢刮我就敢死给你看!” “隔墙有耳。你收着点…”张惠情迷意乱,忽然好奇地问:“你怕死么?” 圣人道:“不太怕,就怕死得突然,死得不值。” “你一定也有过濒死的感受吧?潼关那次,听说你被射中了脸,还有首阳山,我都为你捏一把汗。军报说险些生擒你,许多士卒都看见你长什么样了,回来描述你胆子大,长得美,箭术好,一箭射断了大纛,把朱温气得吐血………被内竖打耳光还能干出这番事业。是不是很多次都觉得要丢命了?” 圣人手忙脚乱,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没空扯犊子:“没办法嘛,再说你这种女人,我不豁出命怎么抢得到?” 张惠已然上气不接下气:“我的故事你也知道,你倒是不挑。” “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因为喜欢你这个人,才想得到你的身体和心灵。不喜欢的女人,求我我都不想碰。” 张惠抱着他的脑袋,气喘吁吁地:“我和你的妻妾像不像?” “不像。” “那你想不想看看,是不是所有地方都不像?” 圣人一窒,没想到天后会突然上高速,当场傻眼在那:“当然想了。” 张惠推开他,大汗淋漓地坐了起来,脸腮潮红,下裳还被没脱:“脱过我衣服的男人有十几个,但我从来没脱过男人的衣服。” “咕噜……”圣人喉结滑动,直勾勾地盯着张惠迷离的大眼睛,鬼使神差的问:“你和朱温睡过多少次?” “很少。他娶我的第六年才有了朱友贞。我不让他碰我,一般几个月大半年一次。” “也就是说,你们夫妻十二年,你同房才不到十次?” “是这样,别提他了。”胸肌突然一热,一只湿漉漉的沾着汗液的素手按来,然后徐徐向下划到腹肌,又持续向下。圣人几乎昏厥。张惠靠上来,左脸与他右脸贴合,顿时双方都感到皮肤又黏又沾又烧:“别动………我……是你女人了…………没对他用过的称谓很多。国家,素王,主上,至尊,县官,元首…………你喜欢哪个?” “都是什么来路。”圣人软在她怀里,目眩神迷。 “先汉谓皇帝曰县官,后汉曰国家。” “《汉书·》:今遣使者承至尊之命,送蛮夷之贾。” “《殷本纪》:伊尹从汤,言素王与九主之事。素王,上古圣王。亦指天子加位而不居的人间最贤。” “《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元首共为头。君臣如一身。元首,君也。” “《报任少卿书》:“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宋史》:主上以孝治天下。” “都不错,呃……国家县官有点土……”圣人啃着她肩膀,红着眼睛将其按倒,扳开双腿撕去下:“剩下的你看着来……至尊与红颜…………” “至尊素王最符合你,这两个称谓,只属于…”天后浑身一颤,抓过丢在一边的衣服垫在身下:“你轻点,我有些害怕。” 圣人被她身下枕着凌乱的一团衣服硌膝盖,便提起双腿扯出一把扔了。 不料天后翻了个白眼:“至尊——” “怎么?” 天后没理他,头在席上转到一边,拽过衣服重新塞在大圆臀下。 温情过后,摇曳的烛火下,炽热气息在室内无限蔓延。四目相对,圣人只看了一眼,就精神恍惚了:“妹妹,那我进来了。” “蒽…” 这次是真进去了。 “这,这。”但瞬间,圣人昏沉沉的脑袋变得清明:“怎么……怎么会……这不合理?” “哪里不合理?”张惠有气无力的问。 粉也就算了,比当初阿赵、宇文柔、伽蓝公主她们还紧。 逆天。 之后69的个人从仌亼亽氽剧情审核不让写。 值得一提的是天后的身段,非常柔韧,舞蹈基本功扎实。小时候学舞各种动作仪态都有过,横一字马,垂直一字马,后折腰触地………但她真不知道小腿还能贴在脸上。还能头朝下,脚朝天敞。 “呜呜呜………”隔壁响起一阵哭丧声,僧道的超度诵经随之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乍破。 至尊红颜相拥而眠。 已验货,很~润~ 还有一个原装。 身下不舒服,蹂成一个死结的衣服块被抽出,正待丢开,入手触感温热而潮湿,拎着还在一颗一颗滴水,便凑到鼻前闻。充分燃烧的余韵还没褪去,天后意识空洞,汗如雨下的身子和头发水淋淋的,像才从浴池走出,有一下没一下哆嗦着。脸色也惨白得吓人,像得了重病,被抽空了魂魄。看到李皇帝的动作,强撑着伸出手,一把夺过!艰难扔进角落,然后双手捂脸:“我没脸见人了,羞死了。三十三的人了还尿床,还不是一次,还尿这么多。这是秘密!” 姐姐,你收着点。若不是一滴都没有了,这句话又要引发一场梁唐纠缠。圣人锤了锤酸麻的腰杆,眉头蹙成一团:“好,秘密,睡吧,我要死了……” 至尊再度拥红颜。 赤条条的两个脸对脸,抱在一起昏昏睡去。体力消耗殆尽,连坐都坐不起来的天后先一步秒睡,脸上红扑扑的,在怀里表情香甜、鼾声轻微的样子十分动人可爱。 圣人把手放在该放的位置。 心愿已遂,尘缘已尽,四大已空,可以全身心投入工作了。 (本章完) 第252章 梁逍遥 第252章 梁逍遥 两天后。 又是一年橙黄橘绿。午后的阳光清澈而柔软,照在桂飘香的庭院,不远处晾的床单被晒得白的。几株高大巍峨的银杏伞盖垂下巨大的穿孔阴影。 张惠坐在树下静静看着手中书卷。她叠跽着紫裙,身姿优美,发间散发着皂荚和丁香的味道。圣人坐在她背后把玩着秀发。高马尾,丸子,丫鬟头,知青辫子………最后还是觉得双马尾好。以张惠的容貌和高挑健美的体型,双马尾虽然违和,但有一种变态美、反常美。 “好了,你甩一甩。”圣人放下梳子。 张惠对镜看了看,眉头紧蹙:“这是什么发饰?” “方向盘。”圣人一左一右握着,解释道:“下次你撅着的时候我就这么逮着操控方向。” “……” “哈哈哈哈哈!”贴着美人的腰背,嗅着耳朵,摸挲着跪坐下的圆润翘桃臀,李皇帝又把持不住了,张惠被背对着他按在案上。 良久,张惠无力滑落在地,摊在案上的《北史》被口水打湿一大片。 圣人松开双马尾,放下掀起的裙子。环顾落叶堆积的午后小院,感受着撒在肩头的和煦阳光,不由的淡淡一笑,心中暖意、安宁融融。 休息片刻,他把张惠从地上搂了起来,揉着涣散的大眼睛:“我该走了。” “这段时间你不要出门。倒不是我猜忌,非要把你关在这。实在是人情复杂,我治下杀材也太多。以你的姿容、气质容易惹来祸事。小头支配大头的武夫,爱欲、嫉妒控制理智的女人很多。许多事许多人,我并不能完全事前掌控。” 张惠两腮粉红粉红的,在怀里喘着粗气默不作声。 听完,理了理湿搭搭的鬓发和凌乱的双马尾,扶着案撑起身体慢慢站起。 这么一个动作,却让她蛾眉曲锁,满脸撕裂般剧烈疼痛之色。 李皇帝太狠了。 两天两夜,就像那热恋情侣,热情如火的次数记不清了,只知道那张竹席和两副床单全烂了。 床,椅子。蒲团,厕所,浴室。从厨房到阳台,从走廊到树下,草丛。从天黑到天亮,从凌晨到傍晚……恨不能融为一体。也就是天后车着实够大,体力够好,身体素质够强。换成淑妃,换成任何单独一个妃嫔,此时别说坐,榻都下不了。 站起来后,张惠点了点头,表示明白,而后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个已经建立了最亲密的关系的男人:“至尊走吧。” 圣人恋恋不舍地脱离温暖的指尖,长叹一声,转身踉跄而去。到了门口,回头看,却见张惠也正扶着银杏树一瘸一拐朝室内走去。 唉,让一个严恪的封建女性承受了不该有的“自由”和“世面”。 圣人浅浅一笑,心中喜乐怎么也遮不住:“妹妹? 张惠顿住步,回头看来他。眨眨眼睛,一笑,转身一瘸一拐的走了。痴痴地盯着张惠的背影消失在屋檐下,圣人才失魂落魄地回过头。 等走出院子,他已经光速变脸恢复了平日气度,板着脸,眯着眼,让李仁美、武熊等人以为他在张惠那里吃了瘪,在一旁观察着脸色,互相使着眼色别说话。 钻进车驾,车里吐出不带感情的两个字:“回宫。” 疯狂的两个昼夜结束了,也该收心了。 马车晃晃悠悠驶往大明宫,圣人定定地盯着车厢一角,静静想着事情。 中原局势依然堪忧。 随着朱友裕回师,叛军在开始新一轮整合。自己无意对汴人斩草除根。但这个朱大万一哪天抽疯觉得又行了,再次西侵呢? 另外,自己和葛从周之辈不对付,朱大也不见得就和这帮人走得到一起,而且他实力最强,威望最高。不得不让人怀疑,此辈会对重新割据的兖、郓、徐、蔡、陈、滑下手。 即使现在不反,以中原的基础,给他猥琐发育两年,又能拉出二十万人马。这是人口、经济的硬实力差距。而占据这种条件的人,说没想法,你信吗? 这么一个凶险份子,如果能死在王敬尧手上,那就再好不过。 难搞。 可以预见的是,后续对外方略,仍受制于河东、中原。自己不可能和李克用拼,让其他人捡便宜。也不可能和别人拼,让现在没了声音的李克用看到希望。 还有杨行密。 后世这个时间点,黄天荡的阴云正在酝酿——“淮南兵与镇海兵战于皇天荡,镇海不利,钱镠、钟传、杜洪等畏其之强,皆求援于全忠。汴人发兵万人渡淮以救。” 现在全忠寄了,自己地缘上干涉不了南方,杨行密到底会畏惧全忠之死,还是如历史独战群雄呢? 不好说。 男人,大略有点权力,兵马地盘了,座下有一群“文武百官”了,听上那么一阵“明公、大帅、真定乱之主也”了,就会产生豪情壮志,就像吃了春药,容易飘,把自己当征服者。 不知几个军头、穿越者能做到,混到自己这个地步而心态淡定如初? 其二,时代主流形态是贱种。武夫稍有实力,就欣欣然一副“吾有匡扶之志,他年怎样怎样就怎样”的嘴脸。三百人就敢下江南创业、强攻苏州的年代,你指望什么? 刀不砍到全家身上不会怕。 至于这第三……是,全忠死得惨,但我没亲眼看到。再说,他输了,我就一定也输?武夫如果普遍有逼数,神策军和同、华、邠、岐、金、汴能被李某人血洗?得认清:符存审、扎猪、王潮、李嗣源这种人才是少数,是时代异类。 搞不好还得和杨行密干一场。钱鏐也不是好鸟。之前大臣外放苏州刺史,被其暗杀,后世董昌称帝,朝廷许其一条活路,这厮伪造诏书骗杀了董昌,然后“令两浙吏民上表,请兼领浙东。” 希望此人不要再跟自己玩肠子。昭宗赐给你的丹书铁券能成为你家族的历史文物,登上电视台,我也能让你被挂在西湖鞭尸。 巴蜀,在秦凤、汉中、峡夔的三面施压下,崔安潜还算顺利,和平接收了东川部分州县。这会,其子崔益率四万余人驻扎在成都东郊。万余是带去的党项兵、关中团练,余者都是入蜀后接收、招募的。 张虔裕据成都与之对峙。其多次表奏,称无意造反,只求为国镇守南疆,赋税照输。话说得漂亮。但李皇帝不可能答应。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和我扳手腕。 你有李克用的实力,我当然忍着你,问题是你没有。 至于说,换你派的节度使就一定保险?当然不。但他宁可让崔益像崔宁那样割据蜀地。李与崔有一份情在。崔玉章、崔玄素两个辣妹、甜妹是自己女人。崔伽护在万岁军任职。崔益沉默寡言,也是个凶残冷血的,但对朝廷还有那么几分朴素感情。 这些不能保证崔益的忠诚,服从,但可以兜住央地关系的下限。 看着吧,崔益能成最好,若不济,只好抽时间巴蜀扫虏让蜀人丧丧胆了。 屠刀对吐蕃人用得,对汴人、蜀人也用得。 整体看,关东一时没什么办法,还得从西、北找补。西海,关北,或者说青海省、陕北与鄂尔多斯、乌海可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鸟不拉屎。 靖边县外的毛乌素沙漠,这会还是水草肥美、景色宜人的绿国,森林、草原、泽川交错。 丰州,也就是巴彦淖尔一带,在唐代“南接牟那山,山中出好材木”。胜州,即榆林市,这会的贡品大项是“粟”,傻眼了吧? 地理、水文没那么脆弱,陕北、关外一直被糟蹋到明清才大规模沙漠化,塔里木那边的罗布泊更是二十世纪晚期工业化与大量军队移民进入后才消失。 从地理、气候来看,国朝的关内不是该贫穷、粮食不够吃的地方。 为什么会出现这些现象?原因是多方面的。 开发不足——陕北、关西数量庞大的党项、杂胡,许多还处于穿兽皮、住羊毛棚子的半原始社会。这你跟谁哭去?以及结构失衡——中唐以后,关内神策军加诸道防秋兵,总军力保持在三十万左右。在农业社会,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独立供养三十万唐朝职业武夫。 更多乱七八糟的原因就不说了。 青海也可以号称小东北。暴打袍子碗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后世畜牧业和小麦、果蔬种植也非常可观。问题和陕北一样,缺开发,缺人。丑虏占着茅坑不拉屎,作践东西。 就跟抱着张惠不下崽。 初步保守预估,关内关西正常开发、和谐发展,仅以现在的生产力,养七百万人、四十万军队一点问题没有。怎么的,成德区区四州能轻松拥有一百二十万口,十万兵,还有余力动不动“献甲仗数万以助王室”、“给帛五十万以停战”,偌大关中关西养不活七百万人? 但以眼下国情,目标地区的种种问题,要做到这件事,难度不亚于削藩。先西还是先北呢? “大家在想什么?”洛符给他揉了半天身体,胳膊都酸了。 “……心塞中。”圣人一个拦腰将洛符放倒在怀里,反过来给她揉着胸膛做沉思状。 “哎呀,每次做着做着事就被………”洛符在怀里扭扭捏捏,衣领被左右剥开到粉雪两肩,裙子被掀遮在脸上,双手捂腿,被摸得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心塞什么?” “不知道,只想抽烟。” “烟……嘶……疼,不剪指甲的吗?”轻把郎推:“什么烟,燃香?” 圣人滑动着大腿内壁,面无表情地叼起桌上的一对小紫帽挂件:“我一般抽荷或者南京。就这么嘬一口。”再抬起头,长舒一口气,神色愉悦:“嘘……只是不出奶。” 洛符倒在他脖子里,呼吸沉重:“……是什么烟,才咀得出奶水。臣有三胎了……” “好事呀,我最喜欢阿符了!” “骗人,圣人和张惠鬼混了两天才回来。重阳节当夜,枢密使和大武、淑妃做好晚餐带着我们和贤妃等圣人宴饮,却等到半夜都不见圣人的影子。” 圣人心脏骤停。 坏了坏了。遭瘟的郑延昌,也不派个大臣来催我! “……我没和张惠鬼混!我是在学外语,不是……学中原口音!” “哼。”洛符嘟着嘴看了他一眼,拉好衣领:“对了,昨天淄青入朝觐见的使团到了,臣从妹洛倩、洛文宣、从弟洛雁跟着一起来了,可以让她们进宫玩玩么?” “从妹?洛倩?洛文宣?”圣人两眼发光,喜出望外,听名字就是大美女啊:“当然可以!” 还有阿赵在京做客的五妹赵宝莲、七妹赵如意,赵若昭的妹妹赵楚仙…… 上帝呀,让我永远活在这让人堕落的世界吧! 而在转角的凤凰街,一队红身紫幡的厌翟缓缓行驶在道中,前后各有密集骑从,宫人,武士。五彩羽毛,金饰图腾,紫与浅红的帘子,种种仪仗与装饰,充分表明了乘客的尊贵。 卤部行进得安稳而慢。 独孤画坐在车厢一角假寐。 萧忘情、梁逍遥被外间熙熙攘攘所吸引,不时掀开帘子张望市井,见到看热闹的士庶追着车驾鼓噪看稀奇,萧忘情面流轻蔑:“雍凉果然都是些俗同与戎的秦人,和河南人一般野蛮,粗鲁。难怪喜欢造反呢。” 梁逍遥抬了抬眉,微笑道:“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很正常。” 确实。 成德什么最出名? 后梁时,幽州不满李存勖长期征调,煽动阿保机南下。阿保机嘴上答应,却迟迟不出发,义武军又遣使劝说:“赵地美女如云!速往!” 阿保机闻言——“以为然,遂发所有之众而赴。” 皇后月理朵苦劝:“中原人开片,跟你有什么关系?找死吗!”阿保机不听。 在内地,燕赵从两汉开始——“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就以盛产美女而出名。到了国朝,燕歌赵舞已经是美女、顶级歌舞的代名词。 看了一会市井,感觉京师比想象中好得多,挺有生气,梁逍遥略松了一口气,放下帘子:“就是不知圣人和后宫什么情况了。我空降德妃,恐怕会有女眷嫉恨不平。” “怕什么?”萧忘情耸耸肩,无所谓道:“除了那沙陀贱妇,谁敢得罪你。况且有宇文柔、南宫宠颜先入为主,又有我与阿画,一众陪嫁侍女。便是朱邪吾思,也轻易拿你怎样不得。” 梁逍遥害了一声:“那可未必。” “把圣人的心留住就好了。”萧忘情笑笑道:“论容貌,我敢发誓,逍遥姐姐在宫中绝对排得到前三。淑妃,枢密使……她们色衰下弛,难道还争得过姐姐?” 梁逍遥觉得说这些不太吉利,反驳道:“入宫了,便是共事一夫的同事。恩爱嘛,均分就好了。我不会让圣人专宠我一个,也不会让他冷落其他。你快莫说了。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军府一再叮嘱,我们联姻是来加强联系,使中外和睦的,不是到长安与人争抢找事的。” “你真贤惠!”萧忘情捂嘴笑:“啧,瞧你这容貌,眼神,半露酥胸,不语亭亭俨薄妆,画裙双凤郁金香。圣人那么好色,见了你,一定眼睛都直了。” “你和阿画也不差。”梁逍遥控制着酒窝笑意,数落道:“还有,别说圣人好色,子美对圣人极尽誉诵,怎么可能多好色?三人成虎的流言,你还真信了!我猜,大圣是个才貌双绝的英武美男子。不然,宇文柔和宠颜哪里如此稀罕大圣。我要认真做好德妃,和谐圣唐与家国。” “哈哈,还没见到人,就准备好服侍男人了?”萧忘情眼波流转,打量着她的身段:“嗯………肯定能把圣人服侍满意,欲仙欲死,从此君王不早朝………” “忘情!”梁逍遥听得闭上眼睛:“我为你羞耻。你们契丹人,从来都这么率真?” “嗯呐。”萧忘情点点头:“房中之事,如人饮水,有什么好忌讳的?难道说这个,我们就是荡妇啦?好了好了,不说咯。有本事,承欢的时候别嗯啊浪叫。” “你在圣人面前千万不要这样,赵女丢不起这个脸。”默默在一边的独孤画绷不住了。 “诶,怎么停下了?”萧忘情停止了打趣,掀开车帘去看。 被说得羞人答答的梁逍遥也跟着从窗口投出视线。 傍着太极宫西墙的嘉福街一片千乘万骑的景象。 明亮的下午日光下,行人雅雀无声,都站在廊下回避。大队步骑哒哒而过。武官身上的白氅、红袍、进德冠,彰显着他们宿卫军的身份。 马车周围的骑从或双手执绳,眼睛四处巡视,或竖握一根丈余马槊。槊锋在日晖下反射出凛凛金光,让路边的庶民头也不敢抬。 梁逍遥倒不怕。 结果当马车从街口驶过,梁逍遥不由得心灵一动。 马车的窗帘被掀起,里间稳稳坐着位俊俏郎君。紫金如意冠,月帔青衣,霓裳霞袖,浑身流溢着干净出尘的仙气。正隔着百步,望着这边巷口还保持着开窗姿势的她和萧忘情。 只见他大约二十五六左右的青春,眸光深沉,斜眉入鬓,生得没有一点儿瑕疵,身上一袭青衣,飘飘大袖中修饰出他完美的身材,一头亮黑长发披在肩背,胜似谪落真仙。 这郎君见到她俩,不由得微微一笑,可很快又好像为愁怨心事所困,便闭眼往后一靠,从窗口消失了,接着马车便拉着他哒哒远去,步入建福门。 “那是谁呀?”萧忘情对凤凰街的路人询问。 路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圣人啊!唉哟你们可小心点,别看圣人,这皇城里有的是大姑娘少妇见了圣人姿容为之倾倒,结果求而不得染了相思病出名的。被迷上了,了不得哩!” “哈?” 梁逍遥根本没注意听萧忘情在和路人们说什么,目光只是怔怔随着那马车的背影流连忘返,不肯挪开。那模样,完全吻合她在成德闺房的仙人挂画的样子:高贵,典雅,婉约,强大。 道骨仙风,不食人间烟火。 安排顿著,须是人间紫府。 “姑娘你别想了,轮不到你的。”接着便听到有小吏告诉萧忘情,三宫六院的妃嫔、昭仪、美人、才人,先皇遗孀,朱贼妻女……不知有多少貌似天仙的女人都拜倒在他白纱之下。 梁逍遥深呼吸一口气,按下砰砰乱撞的心,平静道:“走吧,进宫。” 也就是在这种优哉游哉的休闲光景里,齐、赵、闽、浙、湖南五镇使团到了。 (本章完) 第253章 嘉德万年(一) 第253章 嘉德万年(一) 常朝,就是平时干活的早会。 圣人不喜欢上朝。 厌会是其次,老登们的声音催眠,时间又早,容易在朝堂打瞌睡,故基本几乎不朝。 后宫也不喜欢。 即使常参,皇帝也得拂晓就起。若昨晚熬了夜,玩得太嗨,宇文柔、来美等女得告哀乞怜折腾很久才能把他哄起来,还容易受起床气。 料峭凌晨,上官慎、高明月走进男女鼾声如雷的卧室。 用具与粉刷都是鲜红的色彩,整个房间布满了绯红与紫、绿、白的帘幕。墙上画着石榴、出行图、菩萨、堪舆之类,桌案上各种卷宗文件和内衣杂物。 鹅黄色的波斯地毯织有繁复美丽的异域纹,脚感柔软。 琉璃炉还未燃尽,魅香徐喷蓝烟。 金莲灯下,五颜六色的小裙子,胸衣,撕烂的胯裆,黑丝,步摇……堆成小山,上官慎大概数了数,再根据充盈室内、刺激鼻腔的强烈淫靡气味——帐中至少有十个人。 真是个大奸君啊,太能干了,上官慎摇摇头,与女史们收拾起卧室。高明月则走到床边拍拍栏杆:“大家,起来了。” “床”是一座直径约六米的大圆坛。按圆丘的格式修了五层,每层外围都有一圈雕栏,按一定间隔缺口,与台阶一起构成十二时辰道。五顶从大到小的松树型尖伞黄纱从半空垂下,由外及里,将圆坛重重罩住。圣人曾得意的将其称为天上人间。 等了一会没反应,高明月只好沿午道登上五层,掀开黄纱探进头:“大家,该起了。” “掖庭令?你真准时!”昏暗中,一个甜腻的嗓音钻入耳朵。崔玉章片缕不着,双手捧脸趴在被窝里,一对脚丫点着床。 “夫人。”高明月看着这个艳丽辣妹。披着一头凌乱秀发,眼神慵懒而迷离,让人怀疑琉璃炉里是不是加了什么料。下身被子看轮廓,里面还有一个人:“是圣人吗?” “不是,是武容仙。”崔玉章笑着摇头:“圣人在酉道。” 高明月红着脸退出纱帐。圣人荒淫,这是都知道的,经常命令妃嫔们互相玩弄挞伐。某次还想让她与上官慎一起,幸好她守身如玉,宁死不从,不然羞死人了。 高明月走下午道,绕到酉道重新登顶,双手拉开帷幕:“该上朝了。” 冷风吹入,一个激灵,接着一阵窸窣梦呓,三具遍布红痕的无暇娇躯映入眼帘。淑妃、枢密使在左右坐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别过头。彼此喂过奶、喝过水、夹过脑袋按过头了,真无颜相见了。看了眼高明月,扯过被子遮住羞就又缩回被窝,各自躲在圣人腋下依偎着。 压在圣人身上的贤妃按着对方的胸膛仰头坐了起来,神色疲惫,行尸走肉。 “殿下,叫叫圣人呢。”高明月对淑、贤说。真是个狐狸精啊。她看着何虞卿,貌恭敬而心厌恶,她早就看出这女人是个骚货。还有枢密使,也不清纯。 悱恻人下,含垢忍耻,脸都不要了! 天水赵,就这? 不如渤海高氏远矣。 方今后宫,烈妇惟宇文柔、杨可证、李昭仪、赵若昭、上官慎与自己了。 “圣君,上朝了。”赵若昭推开骑在脸上的武令仙,爬到圣人身边,沙哑着喉咙拍身体喊道。 高明月一惊,你也堕落了啊?嗓子这么哑,难道还是生病了不成?她观察了一番,万幸,孟才人、郑昭仪没在。 “上朝?”圣人睡得正香,听见呼唤直接翻个身,被子一蒙:“我不上,头痛。和郑延昌传话,就说我病了。” “圣君~”淑妃也撒娇道,指甲挠着他腋窝:“听话嘛。我们昨夜都听圣君的指挥了………” 什么污言秽语!高明月听不下去了,狠心一把掀开铺盖卷:“国家不靖,哪里容得恣意享乐!” 淑妃、枢密使、赵若昭、萧月光等人也扯被的扯被,拉的拉抬的抬:“起来,起来!” 在十几个女人的拉扯下,圣人走下了圆坛。上官慎与女史们忙前忙后洗漱更衣,往脸上敷粉,身上染香。很快,憔悴的脸就变得红润,人也有了精神。他对着铜镜满意地看了看,顺手捏了捏上官慎的大屁股,入手尽是弹性,说道:“好好好!” 上官慎冷脸泛红,白了他一眼,招来女史呈早餐。今天的样是鱼片、猪肝、卤鸡汤和绿豆粥、韭菜、鲜奶。吃完后歇了一会,便赶往太极宫。 常参虽然一切从简,但那也只是相对于元旦这些大会的排场而言。 首先是殿中衣、舍、辇三局侍从在前后,然后蓬莱殿撞响钟组,用覆盖皇城的苍莽钟声告知中外。 再是诸军卫队。由中郎将、千牛备身率领。统一穿红衣,戴插两根鸟毛的发冠,就魏晋流行的那个武士冠。队伍比较复杂。不是说规模大,而是结构。官方说法叫三番五仗,衙内五卫。等到了朝廷,就带刀捉仗,列坐大殿廊下,盯着你上朝。 这么一看,衙兵“露刃”恫吓节度使也有传统,李家就很喜欢恫吓百官嘛哈哈! 坐着肩辇小轿、躺在柳采怀里昏昏欲睡进入太极宫时,天已破晓。 常参是臣先到殿等君。那么随着中严外办结束,乐府官员开始奏乐,李皇帝被宋雅、柳采、张馨、中黄门刘子劈在音乐、瞩目之中藏着掖着进殿、升座、开扇,然后叉腰分立左右:“至尊视朝!” 乾宁二年九月十九的常参,也就开始了。 这一声喊如同信号。 “铮!”曲终收拨当心画,琵琶戛然而止。 “咚……”编钟余音绕梁。 群臣抬头瞻仰,宋雅早已放下白帘挡住圣人真容,但模样还是依稀可见,只见他冠冕堂皇,双手按膝于灯火下正襟危坐,努力张到最大而犹显微眯的小眼睛流露出专注、智慧。 五个中书谒者分站殿庭东西与座下,手执玉规,负责掌管朝会,担任殿议主持人。宋雅的目光在大殿巡视一番后,对中庭谒者微微颔首。中谒者朝四个同僚一点玉规,就听他们中气十足地齐喝:“拜!” 音乐再次响起,跪在蒲团上的大臣无论尊卑,集体起身:“谨长乐未央,嘉德万年。” 拜完,中谒者收起玉规,又挥下:“趋!” 圣人坐在白帘内,俯瞰之下,群臣将两手端在腹部下方,跟着乐宫节奏,在宰相、尚书省、九卿长官的带领下,依次埋头沉默小碎步跑到皇帝下方再拜。 谒者一一宣布名爵。 譬若“平章事、门下侍郎………臣延昌,常胜军节度使、征夷大将军臣柱,福建观察副使、兵马都监臣王审知,太常博士臣钱珝参见至尊!” 这个叫赞拜宣名。 制度——夷夏通称天子曰皇帝,臣下内外兼称曰至尊,奏曰陛下。 又,散正二品、职从三品、郡王已上,不称姓。六品已下自称官、臣、姓名,然后奏事。故王从训、扎猪宣名被免了姓,钱珝、王审知被念全名。 圣人垂视着声音惶恐、表情膜拜,只穿着袜子,在谒者监视下如履薄冰唯唯诺诺小跑而过的一个个中外文武,油然而生一股倨傲、得意。草,这是男人天性吗? 圣人抖着腿,歪着嘴巴欣赏着场下。 “不要抖腿!”却被宋雅一掌按在大腿上,冷着脸道:“有什么好抖的?注意威仪。” “好的。”圣人从谏如流。凶得很,晚上再收拾你个暴躁大姐姐。于是收摄精神,趁着功夫尽可能把群臣的姓名、职位、来源和相貌记住,以备会议。 赞拜宣名结束后,百僚三拜收尾:“伏惟至尊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声势恢弘,振聋发聩。 圣人下巴一沉。 中谒者便玉规一抬,朗声道:“制曰起!” 有如雷震,令太极殿有回音渺渺。 “此谁也?”见此人形貌昳丽,身材挺拔,甚是伟岸,是个自己那样的美男子,眼神表情声音也正气澎湃,圣人悄悄询问宋雅。 “夷陵人,原是成汭幕僚,诸葛义府。” 圣人顿时起疑:“阿雅殿中中官,何以得知?” “某次奏对臣在场,听外臣说的。” “这样。”圣人点点头:“夷陵人……和诸葛亮什么渊源?” “应该没什么相关。” 属实是出于白帝城托孤,下意识将二者联系到一起了,圣人看了诸葛义府一眼,将其铭记在心,寻思着什么时候召见一下。 三叙礼后,百官返回坐席落座。 唐代上朝站还是坐? 贞观十四年升太极殿,百官之长列坐而听焉。 开元二十六年……诸司官长,列座而听焉。 乾元年,肃宗与常参五品已上正员,并坐而听之。 邵博:“自唐以来,大臣见君,则列坐殿上,然后议所进呈事,坐而论道。” 宰相竖排在李皇帝右下,郑延昌是首相,故位在最里,紧贴着他。李溪、牛徽、韩偓、王抟以资历依次往外。在他们五个面前有一张香案,香案对面是陆扆、赵嘉、韦说、李燕等中书门下的骨干以及史官。 二者香案魁首,东西相望对座。半边脸看皇帝,半边脸盯场下。凌驾群臣,地位超然。但比起东汉的三独坐,臣权、臣的地位又下降了很多。 剩下的就简单了。于大殿东西北朝皇帝,按官职高低向南延伸而坐。斤两不够的都到门口了。 一切就绪后,大殿变得死一般安静。 史官老僧入定。 垂帘拱手的圣人表情木然,哈欠连天,眼泪长流。 群臣眼观鼻,鼻观心,鸦雀无声。 酝酿了一会,王审知举手道:“福建观察副使臣王审知进言!” 诸葛义府见没人抢,准许道:“奏来。” “臣等五千将士迫于蔡寇入闽,本以天子蒙难,志趣交广,转而入蜀,以匡王室。不意在泉州为士民挽留,辞拒不获。遂驻扎当地,讨除群奸。建州刺史熊博,桀骜自恃…………至乾宁元年,岭海群盗二十余路皆降,略定福建巡属,为国复五州之地。盗发蛇氏,山高水远,勤王未及而蛇氏就诛……谨使使拜表,献象牙、犀角、真珠、袱帽、香药、瓷器、兵甲各式财货若干,自襄汉分批解送入关。并请另除官为观察使。顿首再奏,自钟传潜通蛇氏被削官为部下所杀,江西州县互相攻打。臣途经洪州、九江,但见乱兵横行,群盗滋炽………” 不好意思,叛逆期到了。不自觉起了逆反心理。现在好点了。这几章过度下,我找找感觉。另,问我更新为什么慢?你以为我不想日万吗?我在厂里掏手机罚200。感谢铁粉们的支持。这章你们看着可能有点水,其实不水,主要是剧情不完整,所以看着水。 (本章完) 第254章 嘉德万年(二) 第254章 嘉德万年(二) 江西领洪、江、信、袁、抚、饶、虔、吉八州,即熟知的豫章、浔阳、鄱阳、宜春、临川、南康、庐陵地区。并不穷。仅虔州,元和户2.6万,举道口数不下百万。 咸通年间为应对交、广局势,同时出于北军不适应南方气候的种种考虑,时宰杨收下令“于江西募强弩三万人。”崔安潜镇蜀,就调了数千江西兵入蜀教蜀人“用弩走而射之。”效果非常好——“乃建军神机营,自是蜀军益强。” 王仙芝起义后,随着草军入赣,江西也是兵匪峰起。钟传也是这个时候发的家,先入抚州,又逐观察使高茂卿。不过比起历史上“士之处兮智与谋,勿效暴虎冯河”的钟传,这个时空的他很小丑。朱温盗伪未久就派人接洽。汴人第二次进薄失败后,朝廷悬赏他的脑袋,遂被下克上。 当然,小丑只是圣人自己的视角。纠其原因,属于错误判断了局势。 以朱全忠的实力,踏平残唐小朝廷岂非手到擒来?最艰难的那会,很多人都这么想。除了李克用、王重盈、拓跋思恭三家,藩镇也几乎都认为朝廷完了,不敢全力下场,自己也没信心。 想想那段时光,大概也是自己最压抑也最勤勉、最单纯、最不好色的时候了吧? 听完王审知的进言,圣人浮想联翩。 郑延昌转身踞座,看着王审知:“江西现在什么情况?” “乱。”王审知言简意赅,一五一十汇报见闻:“眼下黄天撼、朱从立据洪州。危全讽据抚州,其弟危仔倡据信州。卢光稠据虔州。彭干据吉州。彭彦章据袁州。唐宝据饶州。刘守真据江州。” 圣人听得一头浆糊。 操你妈,这都哪是哪啊! 老子受不了辣!天下州府四百座,你他娘凑八字召唤神龙呢,觉得很好玩是吗? 圣人冷哼一声,不搭茬。八个州的基本地理都不了解,拿什么说?在座群臣恐怕也找不出一个可以搞透彻全国行政区划的。 果然,郑延昌老眼盯着香案迟迟不语,状似在脑海检索资料。 王审知继续说道:“除了危全讽、卢光稠,都是竖子。今朝廷复振,或可征调毗邻的福建、荆、浙、广、湖南会讨,以正纲纪。福建首倡,自当为先锋。或委名臣重望,观察江西。” 理论上具有可行性。 当即就有殿中侍御史刘雍表态:“江西八州,物华天宝。今篡官林立,全都目中无人,视天子如傀儡。不如就号令诸侯收拾了江西,这样,财政也能宽裕些。” 纷纷议论中,圣人打量着王审知,想起之前看到的奏报:王潮卧病。凛然反应过来,这是王潮在为自己家、为王审知铺路? 王潮所求的只是保境安民,无意扩张、争霸。这是其为人和地理限制的。 南方能得天下吗?能,在五代十国不能。王潮、刘士政之辈的几千北方流亡兵能打下泉州重镇,横行岭南,换到中原、关中大概连个寨子也拿不下。 刘华强往那一站,普通人基本没人敢吭声。换一个比他还魁梧一圈、满脸络腮胡、浑身挂满各种武器和碎肉、手握飙血长矛的铁甲武夫呢?这种杀材,三五个就能杀光一个村。 如果再是一群、数万呢?画面自己想象吧。 在这个率兽食人的杀材年头,南方又不是炼兽兵的环境,也就没上桌的资格。你的威望、经济、政治水平、部队战斗力……统统都只是次要的辅助条件。 李克用的军队能饿着肚子赶到战场先迎战,打完再就地生啃敌尸果腹。汴军在隆冬顶着狂风暴雪、烈火林海蛮干潼关到拂晓。朝廷部分军队在首阳山的火海和汴军裸身肉搏……在这些半丧尸军团面前,讲这些都太无力。这些都建立在你的军队顶得住的前提之上。 南方什么时候可以争霸?北方没那么卷、双方军人素质大差不差的时候。这个时候就是比拼经济等等。 杨行密、马殷、雷满、钱鏐等等也是同理。野心都有,但军队实力支撑不起太大野心。 话说回来,从派王审知为使朝觐和王审知的发言来看,王潮病得不轻,应该快了,不得不绸缪未来。 未来很明了。 圣唐并未中兴,但李皇帝一日不死,它就倒不了。 即使李皇帝明天就暴毙了,也不见得会倒。 圣唐和藩镇,那肯定前者的底蕴要稍微深一点,还经得起几次国都陷落、天子出逃。但——几个节度使经得起几次首府陷落、节度出奔?一个都没有。 一纸诏书可以让钟传死于非命,取了赵昶父子的命,能不能取别的节度使,最好别去试。 总之,在王潮可见的未来,在谨慎者、合格政客的政策里,和朝廷搞好关系是必要的工作——哪怕暂时。 而王审知,他的座右铭就是“宁为开门节度使,不作闭门天子”。一生虽据有一方,府舍卑陋,常蹑麻屡,主要兴趣集中在搞文化教育、吏治、农业、经贸各方面。 所以他有动力在甫一觐见就公忠体国请求移镇、讨江西。 王家入闽才多久?利益集团都还没成型,整个家族也就他们几兄弟及其家人,在哪做节度使都差不多。江西就在隔壁,如果有其他诸侯出兵,担任先锋刷一波表现分也是很好的。 当然,这是李某个人的分析,王潮兄弟到底怎么想的就不为人知了。 他现在也还没相信王审知。 他悠闲的高坐在上,听群臣讨论。 “咳!”郑延昌开口了:“江西远在荆、鄂之外,野蛮众多,还有巢贼余孽,度朝廷力未能制,出派观察使无异于让大臣送死,自寻打脸。讨伐么……朱贼虽平,汴人依然还很强大。虑其恐有反复,不宜有事他方。” 王审知提到的荆、浙、广、湖。荆州随时准备再次投入伐汴,董昌、马殷会奉诏,但大概会虚应故事。内部都没摆平,家门口也不安全,为什么远征?两个家伙不卖力,你也没辙。广州方面,刘崇龟刚死,更没指望。真要打,估计也就福建一家上。如果镇压不成,损失惨重,让中原看了笑话不说,只怕福建也会跟着动乱。 故对王审知的建议,郑延昌嗤之以鼻,只是没法在这个场合说得太直白。反对的声音又高涨起来。 王审知不料一张嘴就在殿庭、在圣人的目光下被众人批驳,顿感面上无光,心情愤愤不平,对郑延昌生出怨恨。他是个很有自尊心、要面子的人。后世吴与闽通婚,为杨渥娶其女,都到接新娘的环节了,结果因为吴使言行倨傲被王审知怒斩而告吹,王姑娘转而嫁给钱鏐之子。 唔,杨渥这算不算戴了一顶绿帽? “陛下。”中书舍人韦说见他涨红了脸,出面解围道:“王都监心系皇国,言之有理,只是势有所不行,时有所不便。如今应以修养生气为是。江西八州的刺史,之前授予诏书,都复表谢了恩。臣一一读过,言词还算恳切。可派使前往警告八州不得侵攻。再从中挑选一人封为观察,令谨守臣节,按时上贡。若暴横如故,再委诸侯惩戒不迟。” 王审知心情稍霁。 “王卿的情意,朕明白得紧。”圣人哄了一句,嘉纳道:“就韦卿专办吧。” “臣领旨。”韦说叉手后坐下。 听见圣人温柔的安慰,王审知不禁好奇地抬头去看,可惜离得太远,看不见真容。 哎!要是被单独召见就好了!他可有太多话想和圣人诉说了。 对话完福建外臣,气氛已经步入正轨。 “陛下!” “太常少卿臣绰昧死上告!新秦太守拓跋思恭、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广州节度使刘崇龟相继薨天。三位忠臣的后事未闻声音,请催办!另,两帅一守的人选不可拖延。嗣薛王知柔个性俭约,明达敏捷,仕历台阁地方,为宗室之冠。臣荐为粤帅。” “义武军表请处存长子为留后,然而河朔习俗,只赵、魏、燕而已。义武,我在河北之耳目,安得父死子继?请以处直为帅。” 后两者是圣人在张惠身上流连忘返期间抵达的哀告。 目前李知柔出镇广州已是确定,推荐他的人很多,圣人也没意见。 为难的是义武军。 义武是安史之乱的遗留。首任节度使是安禄山部将、奚人张孝忠,反正后坚守臣节,为人称颂。其子张茂昭继位后,先是和成德干了一场几乎杀掉王承宗,随后又举族入朝。 此后义武一直由中央派帅。 这次王处存病逝,义武要求“行河朔故事”,以其子郜为帅,就很恼火。 元和以后,除了燕赵魏,是不许父死子继的。刘稹曾经和部下想炮制,被八镇讨伐。昭义军吓坏了,连忙下克上——“大将郭谊、王协、董可武等杀刘稹于酒席,悉取刘氏子在襁褓者二十余并从子若干杀之。复诛衙将张谷等十一人,并夷十一人之族,军中不附者皆屠。” 这就完了?不。 战后——“诏发刘从谏之尸,在潞州暴尸三日后,令石雄置场剁碎。” 刘从谏之妻、刘稹之母裴氏因为对武夫们的妻子发布反动言论——“各与汝夫文字,勿忘先公拔擢,莫背恩,走投国家。”也被处以大辟。 态度可见一斑。 所以,元和以后中原型、财源型、边疆型藩镇为什么几乎没人敢搞父死子继? 讨伐事小,因为圣人不一定打得赢你。可一旦战事不顺,武夫们感受到了压力,内部大乱斗、衙军火拼、节度使被灭族就要提上日程了。不绝对,但大概率,很有可能。 还是那句话,这种事,你不敢赌,不敢相信部下的忠诚。 这也是赵昶父子火速自杀、王彦章之辈带着张惠跑路的根本原因。 所以,义武军这事,真挺糟心。 他们这么做,显然也是不拿圣人当根葱。也有破了戒的原因。巢乱以后,诸葛仲方、赵匡凝、王师范、王珂,已有四个节度使非法继位了。再答应义武,无异火上浇油。 圣人不想同意。 王处存是忠臣,理应受到优待,但不等于我要满足你儿子的一切要求。也别说什么不让王郜继位就是辜负,你就该造反。因为这本就不在政治明暗规则内。不让你儿子继位也不叫辜负。赵匡凝这几个是没办法。现在有了一定实力,肯定不能让这个风气扩大化,得踩刹车。 圣人看重的人选是王处直。 让他接任,既符合游戏玩法,也对得起王处存的尽忠。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圣人怀疑义武军这么做是李克用在背后支持——王郜的弟弟王邺娶了沙陀女为妻。 有这层关系在,对于李克用,王郜的上位显然比其他王氏子、比王处存的兄弟们可靠。 而反过来,对于李某,王处直则是最好的。后世此人专制义武军二十余年,在梁晋之间长期保持半独立,能是个被拿捏的?不能就对了。我操控不了,你也操控不了。 自己少这么一个不少,但李克用失去这个家门口的盟党,性质就不一样了。 不过,这会不会惹得李克用不爽? 想到这,圣人对李绰的提议表示认可,但他语气犹疑:“ (本章完) 第255章 嘉德万年(三) 第255章 嘉德万年(三) “义武军有诏必应,忠不可言。今为郜请节度使,若不许,朝廷是否会有微词?” 朝会上话不好讲,他这是在指桑问槐。 当事人李绰晓得问题本质在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河朔故事仅限河朔,这是元和成例。怎么,四十八方节度、观察、防御是该中外共同遵守的成例,河朔故事就不是?” “微词?” “不许王郜持节,哪里有负义武,哪里有负诸侯!破坏制度挖掘根基的事,臣没见过哪个忠良是这么当的。” 李绰知道义武军在这件事上并没有什么大错和选择权,毕竟李克用往那一站,不表举王郜也不行。所以批评一番后便软了语气,将其定性为犯蠢:“义武作为靖难功臣,不该如此糊涂。” 但仍然让舆情忐忑。 “若说成例,元和成例是成例,珂、师范也是成例,彼能父子相继,如何王郜独不可?此言传至诸道,岂不致其猜忿?”鸿胪卿萧宽反对道:“国步犹艰,皇居未壮,宜准贞元,姑息藩镇。” “哼。”李绰闻言瞪了眼萧宽:“天下事就是败坏在尔辈窝囊废之手。” “我辈?”萧宽阴着一张脸,冷笑道:“文宗受左右邪说,急于中兴,奸人伺其锐意,故训、注见用。数年之间,几危社稷。令孜之党擅移三镇,令先朝再播,尔辈草率激进——” 很快,尚书左丞赵崇、给事中杨沂等都一齐指责李绰。 “奸贼!” 被比作李训、田令孜,李绰哪忍得住? “一帮小人,终日蝇营狗苟,干的都是些什么事?若事事都姑息为是,哪有今日的初见曙光!难道仕宦郎署,求的就是苟且偷安?简直笑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南朝当官。” ”李绰!”赵崇似乎也被说中了敏感,撸起袖子从案几后探出半个身子,伸头骂道:“圣唐是在中书门下,在尚书统治。天下大事,还轮不到你太常寺指点。” “真是滑稽至极!”李绰毫不相让,对赵崇亮出拳头:“朝廷是你家的?论出身,我是赵郡李氏东祖房,六百年士族,为圣唐立下了汗马功劳。论官职,我是九卿之属。在位以来,俯仰无愧。皇国军政,我有资格说。” “圣人垂拱龙庭对我赏罚取舍,群臣坐在朝堂上与我辩驳,寺人跪在角落里闭嘴。” “我为什么不能指点?” 他扫视着赵崇以及他背后的满地坐席:“独你中书门下、尚书二十四部是忠臣、良臣、贤臣?” 赵崇当即抓住话柄讥笑发难:“殿议上都这么骄横,日常又是何等嚣张,某都不敢想。捏拳?如何,还打算在太极殿上动手?” “以为我不敢?!”李绰吼了句:“你在狗叫什么!” 太极殿哄笑私语一片。 卢延让、高郁、元恒、李巨川这些新入朝的也看了个稀奇,没想到朝廷也和藩镇一样丑陋,不过是有底线了些。 混乱中,骤然一声尖锐大叫:“欺天辣!!” 却是高高在上的圣人双手一拍大腿。 群臣悚然一震,停止了嗡嗡嗡。宋雅忍俊不禁,马上又绷住,剜了眼诸葛义府。诸葛义府本想将二人轰出去,但考虑到话题还没结束,玉规一指:“敢哗者出!” 赵崇理着袖子坐下,李绰也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拳头。 “陛下,臣复请授王郜。”引发争端的萧宽收拾起烂摊子:“否则今时今日,还能授予何人?” 义武离长安远,离太原近。 你认为义武军在李克用和你之间更怕谁?是支持王郜还是王处直? 简而言之,你给王处直提供不了足够的权力、安全保障。朝廷的威权、实力与时局不足以支持朝廷自主任命义武军节度使。要坚持任命王处直,你得给他找个靠山。 圣人一阵烦躁。 授予王郜会助长父死子继。不授,就得面对赵匡凝、王师范这些人的疑窦和李克用、王郜的不满,并承担王郜自称节度使、被打脸的风险。 果然,人与人只有你算计我,我算计你。 正当圣人左右为难想跳过此事时,一直在观察情况的萧秀朗声道:“左领军左中侯、殿前摩利支天指挥使臣秀昧死以闻!” 左领军左中侯,全称左领军卫左中侯,无实职官。 殿前军创于肃宗,外号供奉射生官、殿前射生。之后屡次变动,宪宗时被神策军吞并。 圣人重建了这个单位,但和以前有很大变化。级别从军升到了司。长官从正三品大将军清零拆分为没品差遣——都点检、都虞侯、都监、都指挥、都教练。体系处于完善状态,不多说。 现辖四军。 一是随德妃梁逍遥入朝的成德衙军。在王子美的斡旋下,赵府发兵一千户宿卫,与梁妃入嫁一起举家而来。加上与萧秀一同留下的数百人,得兵四千,号妙严净华,指挥使为张乘法。 两千余沧州兵授号从真。指挥使为杨万里,高歆被调他职了。 魏博也有人留朝。 衙军统治下,新生武夫难出头,朱温能在淄青几天募兵上万,魏博也一样。张归霸三兄弟作为魏人,专程渡河从巢造反也是这种表现。洛阳会盟后,有三千多魏兵拒绝随武乙戟返镇。 主要是州兵,衙兵只一小撮。 授号长枪效上,指挥使为种道士。 最后是摩利支天。李仁美从甘州摇了些亲戚和贵族子弟,又让李仁奇在部民中遴选了一批精壮送到京城。圣人将其成立为摩利支天,同时令西北诸郡招募蕃汉豪勇,准备补充到一万人。 现任摩利支天指挥使正是萧秀。 见他出声,众人仿佛被挠到了痒处,神色变得兴致勃勃,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 “奏来。”圣人没让诸葛义府代为垂询,亲口对话。 “臣劾义武军恃宠而骄,目无国法!”萧秀知道李克用是要保住这个盟友,好维持在北方的独霸地位,作为赵府在朝廷的利益代表,他自然没忘记使命也不能让李克用得逞。故而他举起笏板,理所当然、毫不客气地答道:“艰难以来,即使燕、魏易帅,一般也是军中提名,进奏院拜表,然后委王遥领,以留后为副。观其行事,再授大使。” 国朝最开始以亲王遥领大都督、大都护、州牧。譬如雍州牧、太原牧、安西大都护、扬州大都督。开元十五年扩大到节度使——“诏以庆、颍、寿、延……十一王并领天下节度。” 中唐以后依然执行。比如通王谌历宣武、河东,虔王谅历朔方、淮西、横海、徐州,文敬太子历义武、昭义,福王绾领魏博节度使,圣人在邸时也挂帅过幽州。 “哪有一来就要节度使的?”萧秀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征遥领制度,没有让王郜立即袭位的说法。考元和成例,义武不在河朔故事之内。因此应断然拒绝,以亲王为帅,处直副帅。王郜可以给予三品散官或者侯爵。” 赵崇立即反驳道:“张承奉、王师范、赵匡凝、王珂都是父死子继。义武军以此申辩,则为之奈何?阴诡的披金戴紫,跋扈的持节封王,忠良却反被拿捏?这何以服天下!”赵崇冷哼一声,重重一拂袖:“莫说义武军,我都不服!” “不服?”萧秀早有说辞,他大声道:“实在荒谬!正如李少卿所说,不让王郜当节度使,换成王处直,便是有负义武,有负王氏了?换成王处直,治易的仍是他王氏,王郜还得封官爵,作为安抚。敢问赵丞,哪里对不起?” “难道不满足臣子的要求,就等于刻薄了臣子?” “我遍历经史,没听过这种道理。” “满座高材,谁能为仆举例?” “是不是王郜索要剑履上殿、入朝不趋、总百揆,圣人也要答应他?不答应,就是对不起他?” “李茂贞当初也是功勋赫赫的忠臣,按赵公的说法,那他索要山南不得就挥师上京谋诛太尉、谋废圣人,也是对的了?朝廷没答应他,所以他就该造反,是这个意思吗?” “赵左丞领着圣人的俸禄,却为藩镇不平,难道收了王郜的钱?” 萧秀步步逼迫,最后一声炸喝:“忘了头上乌纱帽谁家的吗!” 别看萧秀长相俊俏,像个弱不禁风的病娇,实际身怀巨力,嗓门奇大,发作起来更是声震楼宇,气势骇人。这一通话说出来,殿上一片死寂,人人精神一震,如同被喇叭怼了耳朵。 彩! 圣人暗自叫好。赵崇这个老逼登一直是绥靖派代表。与朱温开战前还被他抱过大腿耍过泼。几次想说服,这厮却油盐不进,索性让萧秀给他出丑一波。 赵崇无话可说,脸憋成猪肝紫,只能嗫嚅着自辩道:“我在国家最为困顿的时候也不曾动摇。只是与圣人政见不同,不要给我扣帽子。” 看着僵在那的赵崇,萧秀乘胜追击道:“如今粗成中兴,正该稍振典刑,安能万事都由人?我不禁想问,到底是藩方、州县统治朝廷,还是朝廷驾驭藩方州县?好啊,这么一退再退,再过几年恐怕都有军民上表请加九锡、封某王某公、禅让了!” 见状,李绰也跟进道:“臣不忍见颠沛,请致仕!” 大殿落针可闻。 杨沂、萧宽等人呐呐无言。 赵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兀自低头坐在那,像只斗败的公鸡,良久,他锤了锤大腿,抬头看向萧秀:“若王郜自称节度使,甚至与某些骄藩联合作乱,又该怎办?不得不做最坏打算。” “我位在左领军左中侯,职仅指挥使。”萧秀敷衍了两句,便不再发言。如果动武,朝廷肯定会要赵出兵。但他无法代赵府做主、表态,故不敢在殿议上卷入这个话题。 “好了。”冷眼看戏的圣人终于开口:“都说的有道理,那么,这件事该怎么定论?” 李绰当即带头道:“确如中侯所言。不可越陷越深,臣请以代王在极遥领义武军,处直副之。王郜拜某大将军兼某军节度使,银青光禄大夫,封北平侯。这样,忠良子嗣得到了顶格优待,国家的制度也得到了成全。如果这样,还有人作乱,自当以朱贼论处,武力相见!” “臣反对!”洪亮的声音响起,武熊举起笏板:“臣熊昧死以闻!某大将军兼某军节度使非重臣不得任。王郜何人?身无寸功!” 他得封车骑将军、朔方军节度使以来,风光一时无两,谱子也摆的大得吓人。不爱听圣人和别人唤他武卿、武将军,专喜欢人们唤他大将军、武帅、武公。他认为自己在屠场里打滚十余年才有了这一切,哪里肯和一个资历不够的人共享荣誉? 说完,他恶狠狠地盯着李绰,骂道:武力相见?仗又不是你们毛锥子去打,也敢大言不惭!”见有武夫作对,李绰害怕王从训、赵服他们也唱反调,急道:“十大将军是重臣,王郜也是重臣,一内一外而已。怎么授不得?王郜若能奉诏,就是大功一件,难道在朝立的功才是功吗?” 马上就有人附和:“是极。” “臣弹劾武帅公心私用。” “……” 众口悠悠,很快就将武熊的嗓门盖了下去。武熊一时间感觉就像被捂住了嘴巴,非常被动,不得不寻求圣人的支持,冲帘后大叫道:“陛下快说句话呀!!” 圣人自然不乐意亲自和他讨论这个事,容易得罪人。 目光扫视着殿中群臣,他把这件事踢给了朝廷,看着香案魁首:“卿等以为如何?” 郑延昌见多了杀材,可不会惯着武熊,再加上他本身就对圣人授予武熊等人大将军兼节度使不满,认为这会助长武夫气焰。故而他一口接住话茬:“朝廷尊容藩方,部分人却不知进退。李绰的建议很妥当,臣附议。” 中书侍郎陆扆勃然跟进道:“祖宗之法不可废!” 中书舍人韦说、赵嘉、李燕一起举手:“臣等附议!” 大司农李群举手道:“臣附议!” 淮西节度使、道成大将军赵服举手道:“臣附议!” 天安军节度使李仁美、陕西节度使王从训、殿前都虞候朱瑾、妙严净华张乘法、摩利支天兼左领军左中侯萧秀、长枪效上种道士、都点检论弘毅齐声道:“臣等附议。” 赵崇、杨沂、萧宽之辈急于撇去内贼的帽子,也被迫纷纷跟上:“臣等附议。” 扎猪担心这事真的会引发与河东、义武的交恶,到时候他夹在中间为难。一方是把他养大的故主。一方是对他情深似海、恩重如山的君主。所以他无比煎熬,但一边倒到这,也只得无奈举手,像在被逼做一件不能却又不得不做的事:“臣附议。” 先君、大帅、贤妃,对不起了。家与国,我只能以国为先。 武熊气得嘴唇抽搐说不出话。 圣人俯瞰着大殿。 他不需要说什么了。事已至此,他和朝廷已经做到了能退让的极限。若外舅还蹬鼻子上脸,那就只好碰一碰了。 收摄心神,已经极度排斥这种戴着镣铐起舞的朝会的他急于结束,说起了自己的事:“现在有几件事交给朝廷处理。” 他这话是以确定的语气说出来的,那就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了。 是故群臣一起拱手:“谨闻!” 圣人理了理思绪,在龙庭上开口:“司牧黎元,方制天下。列井田而底职贡,分县道以控华夷。” “秦并天下,裂地四十九郡,郡置守、尉,御史监之。汉以秦法不善,郡国并行。而诸郡以司隶、并、荆、幽十三部刺史统之。后汉虽有偏差,大略如前。” “魏晋以后,南北分争。三百年间,废置不一。及隋平陈,中国一统。改州为郡,一如汉制。” “高祖受命,改郡为州,边镇及襟带之地置总管,寻改总管为都督。太宗践祚,以山河地貌剖分十道。玄宗废州为郡,肃宗复州。至元和,成节度、观察、防御四十八方,是谓方镇。” “甚好。” “然而天下军州四百座,州有府、辅、雄、望、紧、上、中、下八等之分,连县也有赤、次赤、畿、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九等!还有羁縻两字复州若干。” “有的以九等之县升州,有的以一乡之口设县。一个河南府,区划被改几十次。我找甲库令史查阅卷宗,竟然弄不清楚河南府究竟领哪些土地,其边界又在哪。” “这样的例子很多,我不一一列举。” “还有超过一半的州,我不知道门朝东门朝西。”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嗯?” 圣人的小眼睛瞪着尚书省某一群大臣,胡须微微颤抖,已是怒气勃发:“真是丧心病狂!” “臣等基本没改过,多是前朝所为。”户部司郎中汪斌抗辩道。又不是我们干的,迁怒我们,真是不可理喻。 “你闭嘴!”圣人一把拍在扶手上。 “陛下——”汪斌也很生气,抬起头准备打嘴仗,不过他的满腔不满在看到圣人那张毫无表情的死人脸后,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唯唯诺诺低下头:“唯。” “一个八流刺史,也能被称作使君、持节、都督。” “辅雄中下,刺史一概独揽大权。刑狱,科举,送士,军事,征税,徭役,文教,吏治,抚民……集于一身,这难道不是一个小号节度使?难怪那么人当了刺史就敢自称基业。” “州县之治做成这个样子,朝廷所思所想,朕不解。” 群臣表情变幻,这话,未免太刺耳了……宋雅看了眼圣人,骂人还能这么骂? “州县的混乱没有超过我朝的了。” “朕已经无法忍受。” “朕愤怒。” “参考汉魏六朝的地方制度,全面整顿州县。悉废天下刺史,复州为郡,自今以后,敢言设刺史者死。这是总要求,剩下的朝廷自行规划,朕会陆续下发王言襄助。” 王抟与群臣听得投入,突然听到圣人叫他:“王抟?” 王抟连忙应道:“臣在。” “你是王导之后,世传经学,家书丰富,最是博古通今,此事交给你主持。如果有人不配合、阻挠你,报到朕这里来,绝不留情。” “臣领命。” 圣人继续安排道:“郊庙之礼,事之大哉。两汉魏晋,无德不宗,无宗不庙。美曰美,不虚美。过曰过,不讳过。罪有罪,不避罪。至于我朝,荒唐极也。” “前有中宗为母废,为妻弑,庙号中宗。” “玄真大圣有何功劳?与汉景帝孰为优劣?庙号睿宗。” “至道大圣逆天虐民,毒施人鬼,使天下户口减半,几乎葬送圣唐,也得号玄宗。” “德宗浑噩度日,险些亡国。” “顺宗在位不到一年。” “穆宗昏昏沉沉,专事享乐,使宪宗心血荡然无存。” “敬宗肆无忌惮,平生只爱游戏。” “文宗制御无术,为人利用,几致颠覆。” “皇考骄逸残暴,懒惰酷烈。” “先圣始奏亡国之音,蹴鞠状元的笑话哄传四海。” “却都有庙号,都进了太庙。” “天子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我朝以高祖、太宗为百代不迁,乃定九庙之法。而该迁不迁,不当而入,现在太庙竟然有十几个皇帝。不伦不类,丑陋不堪。以宰相李溪为礼仪使,即日起讨论列圣功绩。该剥夺庙号的夺其庙号,准迁出故事,迁往夹室和独社。该改丑谥的改丑谥。数法仍为九庙。太祖、高祖、太宗庙号不动,仍为不迁之祖。冬至前完成,不得有误。” 嘶……群臣只觉头皮发麻。 得到眼神允许后,郑延昌走到御座下方,小声道:“倒不是说不孝或者什么。按礼议庙,无可指摘。臣担心的是有伤威严法统。就好比玄宗。如真按谥法解给他上了恶谥、丑谥,民间岂不是会认为安史二贼清君侧是对的?” “有区别吗?”圣人从座上俯身,看着郑延昌:“给他至道大圣的美谥,影响后人骂他吗?皇考美号懿宗,影响我与朝廷对他不爽吗?这两个独夫的罪行,什么庙号谥号也遮不住。上美号,天下人照样骂,厌恶不会少一分。夺庙号,上丑谥,天下人照样骂。” 郑延昌无奈一笑:“未必。至少骂他们的人会变多,久而久之,恐动摇天命。” 圣人摇了摇头:“天命是二祖一宗取得的,他们只是传承过天命的皇帝,谈何动摇?我是五司禁军与将士们的武力立稳皇位的。时代变了,圣唐建立在武夫之上。先有这个,再有天命。” “且宽心。”圣人放下帘子:“我的地位,我的权力,圣唐的天命,比郑公和朝廷想象的要稳固。” 否则,我也不敢干这些事。 郑延昌一窒。 (本章完) 第256章 吹风会 第256章 吹风会 “殿下,退朝了。”甘露殿,采女王氏进来禀报。 梁妃定定在蒲团上冥想,闻言睁开眼:“你去玩耍吧。” “怎能让殿下劳形?”王采女看着案上茶具,劝阻道:“妾来吧。” “不了。”梁妃坚持道:“这是我的第一次,第一次给圣人做茶吃。再者,柏林茶意义非凡。” “好吧。”王采女在她身边坐下,准备帮忙打杂。 梁妃打开一个小瓶,从里面取出一个黄色小锦囊。 茶叶产自家乡,具体位置是赵州柏林寺。成德并不产茶,赵州茶、赵州禅茶、禅茶却名扬海内,原因就在柏林寺。为什么是柏林寺?因为寺里有个老和尚——从谂。 生于大历十三年,师从池州普愿,宣宗年间预感天下将乱,遂以八十高龄——“行脚赵州,驻锡柏林。”弘法河北四十余载,至今健在,已一百二十寿元。被尊为赵州眼光、赵州古佛。 庭前柏树子。如何是赵州?狗儿无佛性。 哈哈,镇州出大萝卜头。 吃茶去! 老僧只管看~ 不见赵州桥。 摘扬~摘杨~ 五台道路去哪里?待我勘过。 一见老僧后,更不是别人。 这些公案都是其随口说。相应地,他于大中十一年初到柏林寺在活泼泉种的十九丛茶,在这个佛道风流的社会,也就成了无价之茶。 为什么种在活泼泉?《光绪赵州志》——“活泼泉在柏林寺后,最寒冽,宜于烹茶。往来嘉宾过寺者,及观画水,复饮香茶,盖悠然物外矣。” 后世当官的到了石家庄,大抵也是要到柏林寺附庸风雅的。现在梁妃拿出来的茶叶,也正是今年春天她和梁公儒拜访从谂后亲手采得的。 “忽忆禅房旧念生,由来茶味有余清。”梁妃双手捏着小锦囊,将其举在火炉上方,翻来覆去烤。 这一步叫烘焙,复燥。 “殿下,可以了,可以了!”王采女焦急的提醒。 梁妃用指尖压了压囊中茶饼,又烤了几息,才将其收回。 案上放着一排小巧的漆具银器——瓶、碗、勺、匙、筅、叉、碟、筷和一副直径掌长的玉石磨、玉锥。 人在朝中,只能简单点了,免得被攻击奢侈。 梁妃拆开锦囊,将圆圆的小茶饼连同碎渣抖进玉磨。然后左按磨缘右拿锥,用力慢慢碾动。俄而,茶饼被化为齑粉:“水沸了吗?” “已过鱼目,正涌泉连珠。”王采女答道。 “柏林绿茶,二沸即可。” “明白。”王采女将水瓶从火上取下,催促道:“殿下快点,汤不等人。” 香汗淋漓的梁妃端起玉磨,满意的看着细如白面的粉末,遂将茶粉倒进淡绿瓷碗:“倒水。” 王采女端起水瓶,梁妃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喝止道:“等等!我居然忘了说……煎水哪里取的?” “禁院的竹林小石潭。” “……能用吗?”梁妃愕然。 “宣徽使说可以,圣人平日饮食也用的这个水。”王采女不确定的说道:“应该可以的吧?” “毁我大事!”梁妃仰天一叹:“禁院那么多宫人劳动,还放养了牛羊鸡鸭。小石潭……露天的吧?说不定有蛇游过。有对宇文柔不满的宫女在里面撒过尿也难说。你,哎,我恨死你了!我们初来乍到,怎么能中官说什么就信什么呢?” “对不起。”王采女眼眶泛红,委屈道。 “换水。”梁妃懒得废话:“无源无根之圣水。” 王采女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长安哪有?至少得去终南山,华山。 “罢了。”凑合凑合得了,梁妃翻了个白眼,拢了拢耳边秀发:“倒水。” 王采女倒入适量沸水。梁妃取过茶筅,伸进碗快速旋打。茶粉变成了一碗绿艳艳的、半流质的黏稠浆液,还出现了白色泡沫。 “加水。” 王采女再倒。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浮光凝碗面~”梁妃潮红的脸上,表情慢慢变得愉快而享受:“圣人的口味是什么?盐,还是甜?” “妾哪里知道?”王采女摇头,猜测道:“应该可盐可甜吧?” “算了,且按我的口味。”梁妃嘿然:“加,摩伽陀。”就是按印度工艺改进的精品固体——《新修本草》:“.煎炼砂为之,可作饼块,黄白色。” 王采女用筷子夹了两小块。 “加牛奶。” 孙思邈说过:“牛乳性平,补血脉,益心,长肌肉,令人面目光悦,志气不衰。”也是流行饮品。 梁妃习惯往茶里加。当然,煮茶时代,加什么的都有,看个人口味。蜀中有的地方加米汤,后宫还有加葱姜金银的,圣人受不了一点,闻着嘴里那股味,瞬间兴致全无。说的就是你,杨!可!证! “薄荷呢?” “来了。” 等薄荷均匀融入,喏,梁妃版抹茶就做好了。绿艳艳的茶液热气腾腾,灿烂的如暮春欣欣向荣的草原,打出的浮沫像乞力马扎罗的雪。 “惟兹初成,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梁妃放下茶筅,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取过勺子尝了一口。嗯,舒服了:“淳染真辰,色绩青霜。调神和内,倦解慵除。” “殿下好茶艺。”王采女一颦一笑。 梁妃莞尔:“孤芳自赏,圣人还没回来?” 女史阿桃急急忙忙小跑进来:“来了,回来了。” 早朝结束已是日照仙宫,圣人驾车甘露殿,召见外使,郑延昌、韩偓陪同。 下了肩舆,圣人大步登梯,表情不豫,冲郑延昌发火:“在殿上骂街挥拳,给把刀是不是还能砍起来?桀骜!还有外臣在场,也不嫌丢人!” “臣一定严加管教。”郑延昌亦步亦趋,颔首道。 “哼,整日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自诩门第,治国理政却是什么成绩?国事败坏至此,这都是几个先皇和朝廷的罪过!韦保衡前车之鉴,好自为之。”圣人余怒未消,忍不住骂了两句,这才闭上嘴巴。 郑延昌脸色铁青。被这么一顿喷,就像被校长批评的班主任:“整个年级就你的班最烂!”也有些恼火,却无理发作,只能回去冲群臣撒气。 “圣人。”梁逍遥领着一众女史在殿外迎接,笑意盈盈。 “德妃?”李皇帝无缝切回了生活人设,情绪消失得干干净,脸上挂起一副得体笑容,上前把着她的素手:“你如何在这?真让我意外!” “那天不是说要在甘露殿会外?”感受着摩挲着自己手背的糙手,梁妃羞答答地低下头:“就来侍奉夫君……做了抹茶和点心,以备休憩。” “贤。”圣人大为感动,看着她亮黑的长发中分出一条道,垂及腰部,用红带绑着。身上是红黑搭配的曲裾深衣。居然是汉代的复古打扮:“但这些事自有殿中,你不要屈尊。” “不一样。”梁妃很自然的拉着他手,引往殿内:“柏林茶可有耳闻?” 圣人犹疑道:“从谂在活泼泉种的茶?” 梁妃眼前一亮,又喜又惊:“正是。” “嘶……”圣人故作惊讶:“冷冷林空古壁水,如如禅语赵州茶,这佛茶名满天下,相传只有十余株,因此就像传说一般,皇考不知多少次遣使求茶,哪里如愿过?不意我却在爱妃身上得尝。” 也没注意这话哪里不对。 梁妃脸颊飞霞,羞怯道:“圣人高兴就好。” “你真好。”圣人与她十指相扣,来到案前。 端详着颇具艺术感的成品。 显然,她这个是抹茶、点茶吃法。流行于唐宋。崖山以后绝迹,在日本得到了保留,也是日本茶道、抹茶文化的来源。抿了一口,味道有点怪,但还好是甜口,加盐的他实在吃不了:“吃茶参妙理,水底一灯明,爱妃好手艺。甚得我味。我可甜,不可盐。” 梁妃但笑不语。 “我先办点事,等我。”圣人拍拍她的肩膀,想到外面的王审知等人,征询道:“可以给几个使者赏一碗么?” 梁妃一阵失落。特意准备的东西,圣人却想拿来收买人心。况且,在她心里,只能丈夫独享。 想到这,她一口回绝:“他们不配。” “哈哈哈。”圣人捧着她的脸撬嘴狠狠亲了一番,然后松开:“那我一会回来喝。” “等等!”梁妃神色挣扎:“已经温了,还能等多久?就赐他们一盏吧。” “我改变主意了,只能我喝。” “凉了怎么办?” “我哪有那么娇贵?” “可味道就不好了啊。” “最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你找个盖子盖上………”声音渐渐远去。 “臣罗隐拜见大圣,郑师长,韩相。” 地板光滑反光,回声清脆,天光半亮的晦暗殿中,李嗣业、王师悦、黄碣十余人一起行礼。 圣人木然:“坐。” 谢恩后,众人在他对面跪坐。郑延昌、韩偓在他左右相对而坐。开始议事。 王师悦打量着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的皇帝。 果然是貌温柔而内凶狠。 脸上有创口和密密的细小线条。嘴巴胡须茂密。头发摘了发冠,披在肩背上。太阳穴鼓起,铁爪般的双手扣在膝盖上,指关节凸出。 坐在那神态自若,一丝局促迷茫都无。小眼睛时而微渺。加上刚换的黑衣和奇美的五官…… “哎呀呀呀………啧啧啧……真乃天仙呐!腾蛟起凤,龙光射牛斗之墟,王霸之气照得臣眼睛都睁不开了哈哈哈……难怪阿兄时常念叨亲自朝觐。” 听得人一阵肉麻,幸好王师悦到此为止:“臣闻横水之败后,汴人自相残杀,中原传出风声,王敬尧已败逃徐州,朱大郎入据汴梁,或要征讨张廷范、吴子陵。” 圣人漫不经心:“竟有此事?朱大犯病了不成?不图休养生息伺机而动,还要和老贼旧部拼。” 王师悦笑道:“朱大郎手握大军,雄踞汴梁,身在局中,大概不这么认为。当然,这是猜测。毕竟还没有动手的迹象。时已三秋,就是要打,多半也是明年开春以后。打也好,拼个千里无鸡鸣,朝廷也才好收复。这帮反虏!” 说到这,王师悦神情一肃:“此皆大圣之功。否则汴人怎么斗起来?臣等又安得保全?” “大圣之功。”众人附和。 圣人皮笑肉不笑,也在观察对面的人。 罗隐精神亢奋,脸红得吓人,可能正在盘算说什么能引起自己的注意,好得官留朝。 对于这个唐朝科举受害者,圣人调阅了他历年的卷子。功名之心很强,不过目的不单单在于富贵。而在做事,譬若改革科举,救国救民。但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目光转移到黄碣身上:“董昌曾言,朝廷负我矣,我累年进献无算,而惜一越王。朱贼顺势授他伪越王,他便受了。” 郑延昌眉头一挑,被这话搞得手足无措。 黄碣心一紧,连忙答道:“董帅正是遣臣来请罪,绝不效李琦、刘辟。” 圣人漆黑的小眼睛盯着黄碣看了很久。 黄碣毛骨悚然,低头强做镇静。 “是不想,还是不敢?” 郑延昌担忧地看着黄碣,这个回答几乎决定了董昌的生死。 黄碣咽了咽唾沫,心脏狂跳:“不敢,也不想。” “是这样吗?” “是。”黄碣用力点头。 “不效李琦、刘辟……这是你举的例,还是他的说辞,托你代话?” “董帅自己说的,臣代奏。”圣人语速越来越快:“他知道李琦刘辟怎么死的?” “知道。”黄碣汗流浃背:“李琦起兵未久,为部下逮捕,押赴京师腰斩。刘辟众叛亲离,族诛于长安。” 圣人突然笑了:“董卿果然忠不可言。从贼……朱贼炽时,谁不阿谀讨好以待转机。别说董卿,就连已故太师,当初不也是朱贼奥援,难道我的太尉也通贼?” 他自然不会追究董昌,只是这人逼数着实不多。 晚唐五代的军头,容易高估自己的权威,或者说搞不清楚自己的定位。 王行瑜、韩建可以随意欺负昭宗,这是他们的权势吗?这是武夫、军队的权势。有利可图支持你,无关的时候不干涉你,不利则弃你、杀你。 为什么被李克用讨伐,王、韩如出一辙的“登城嚎哭”?怎么不拼了?“我辈”让你上去哭,你就乖乖去,不听话,那就宰了你。王行瑜不听话,所以被灭门。 这道理许多军头不懂,将部下的能力、别人的权力、军队的实力、军队赋予的领导权误判为自己拥有了为所欲为的一切权力,因此动不动就使用起来整治别人。一般这是他们不敢确定、害怕这权力、现有地位是不是自己的,还在不在,故而经常拿出来用一用,检验检验。 董昌就是典型。 所以,不得不托黄碣给他打个招呼。别人不好说,董昌,要他命却易如反掌。后世小朝廷都那个逼样了,诏书一到,也是立刻树倒猢狲散。 那,既然这么容易,何不干脆杀了? 本心是想的,但从现实考虑,反而还得助其维持统治。 董昌是个得意时老子天下第一,情况不对就尿裤裆的二逼。后世造反,钱鏐甫一兵谏,立马跪了。结合其派副使黄碣率队入朝“请罪”、上贡五十万匹绢的表现看,已被朱温之死吓到。威胁性已趋近于零。 当然,这不是要维护他的根本原因。根源在于,这人被吓到之后,会恢复“忠臣”面貌,可以通过其得到大量财富。 换个节度使,会像他这么“天下贡输,独昌常参其倍,旬发一道,失期即诛”吗? 难。 因为“常参其倍、十日一发”需要的是把浙人当成草芥蝼蚁进行镇压、剥削。 而这,无论从越府内部提拔新节度使还是外放朝官,基本都做不到董昌这个程度。 言而总之,正在于董昌一无是处,容易受惊吓,可以提供巨额财货,圣人才要保他。 至于在他治下千村寥落、白骨露於野的浙人…… 虽然圣人也很同情…… 但——确实,总要吃人的。 再苦一苦浙江人,骂名董昌来背。 等天下安定了,他们又会如雨后春笋、五月韭菜一样……………长出来…………… 郁郁葱葱,绿油油的。 像野草,生生不息。 听到这话,黄碣松了一口气:“陛下宅心仁厚,臣为天下臣民贺。” “阿蓝?”圣人冲侍立一旁的女史吩咐:“上茶上点心。诸位都饿了一上午了,垫垫肚子。” “唯。”阿蓝领命而去。 “谢陛下。”众人谢恩。 黄碣擦了擦额头,他也是掌权多年、见惯了场面的越府二把手,但在今天,却感觉难以招架,被问的冷汗直冒。 “还有——”只听圣人又道:“我听说董昌经常一句话不对就把人车裂。还喜欢以小错夷人族。越州的刑场,土壤都被染成暗红。百姓申冤也从不判断,而是与其游戏,谁输就杀谁。” “这是个人?”圣人再次语出惊人,引来周围中郎将、卫士、女御的集体瞩目。 黄碣坐立不安。 “从贼我不问,往事一笔勾销。只要这天下还姓李,我便不会翻任何人的旧账。张惠………可以去跟他们打听我的信誉。” “但今后,让他规矩起来。我只给他这一次机会。你作为副帅,回去把我的意思给他描述明白。”圣人端起茶碗,袖子遮住了脸:“他最好知道他该做什么,莫让我失望。” 黄碣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臣领旨。” 说完浙东,圣人将一饮而尽的茶碗放下,看向张林:“杨思远据衡,唐世旻据永,蔡结据道,陈彦谦据郴,鲁景仁据连。跋扈五鬼,视朝廷已亡。殷既持节,何时略定?” 张林解释道:“荆楚莽荒,瘴气丛生,蛇豹遍地,还有数不清的蛮獠阴暗爬行。三五年之内,很难。” “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容忍五鬼到几时。”圣人幽幽一叹:“需要我出手吗?” 张林心里咯噔一声,立即婉拒:“万乘之贵,不可轻涉险境。楚蛮之地,不足费心。” “得几年?” 张林坚持敷衍:“不好说。” 圣人非要问个期限:“三年够不够?” 张林一阵烦躁:“五州横跨千里,而我军力不振,入楚未久,真不好说。” “那我来。” 张林搞不懂了:“天下之大,陛下何必盯着湖南一隅?鄂岳目无王法,雷满从不上供,李克用兼并大同、振武、昭义,中原群盗,河朔诸镇,陛下何故不问?但观强弱,不计是非?” 这话一说出来,座上人人脸色发白。从使徐奉惊慌于张林的直截了当,等不及补救,韩偓已勃然大怒。 “哪家的狗奴,敢来甘露殿狂吠!”韩偓暴喝道:“你找死么!” “韩偓!”电光火石之间,郑延昌大叱。 “砰!”韩偓已抄起案上茶盏,劈脸朝张林砸去。 张林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脸。 韩偓霍然起身,指着张林大骂:“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圣人要经略湖南,难不成还要经过你马殷的许可!自己搞不定,又不许朝廷介入,这又是什么道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如此傲慢!” “陛下何故不问?你不是高澄,圣人更非元善见!” “张林!还不请罪!”王审知刚开口,就听到一阵裙甲咔咔和刀剑出鞘。大群甲兵、女御、中黄门从殿外涌入,把他们团团围住。 众人色变振恐。 “韩相且慢、且慢!”徐奉面如土色,连忙离座下拜:“张林,蔡人也。又从没见过天子,不知奏对礼数。愿少宽之。” “礼数?”韩偓咬牙道:“这——” 甘露殿一片肃杀,鸦雀无声,唯有宫人、卫士的呼吸。 这时,圣人叫停了韩偓:“韩偓,坐下。” 韩偓兀自站在原地。但幸而理智尚存,强咽下愤怒,缓缓跪了下来。 罗隐预料中的杀使没有发生,圣人摆摆手,用突厥语淡淡支使道:“鬼沙丹,带此人出去,兵也带走。” 摩利支天小使鬼沙丹叉手领命。 卫士架着张林,依次撤离。 “你们也出去。” 女御、寺人随后退出。 圣人端起茶碗又喝了一碗,当着其他人的面,对徐奉说起了湖南。 马殷是个什么人? 稳健。苟。这体现他在入楚之初谨慎施为。 说他畏强凌弱,则是他天复年就对朱温服了软,朱温称帝前夕,又飞书劝进造势。朱温称帝后,进贡纳表也跑得最快,因此第一个得封楚王。 在朱温时期,倒也还算乖顺,但野心并未消失——“吾方南图岭表而得此人。”一直有志开拓。所以到了小猪仔,大梁楚王顿变大魏吴王。 到沙陀灭梁平蜀,又——“大惧,求致仕。” 和武贞军雷氏、鄂岳杜氏、淮南、广府刘氏、桂府刘氏的外交也遵循着这个原则。你强,我不惹你。彼此实力对等,那便讲究角力、妥协、合作、交换。主打一个试一试,各取所需,适可而止。如若不然,也莫怪他不江湖。 因此,对这类人,要与他讲柯里昂式的道理。 “巢乱以后……”只听圣人郑重其事:“孙儒屠洛阳,屠河阳……扬州大郡,捉食一空。驱民过江,为两脚羊。杀戮奸淫,不下百万……所作所为,惨不忍闻。” “马殷作为老贼心腹,笔笔孽债,扬州冤魂,也有他的一份。” “但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况方今天下,海内将帅,道德人伦有污者不知凡几。故而他窜到湖南后,我以其自新,以不因水清而偏用,不因水浊而偏废,授以牧守。”圣人巡视众人,俱是一副竖耳倾听的模样,目光落到徐奉身上:“但你要明白。是我接纳了走投无路的你。邓处讷被马殷杀死后,那么多刺史镇将,我哪个给不得帅位?五司禁军,数千战将,我哪个大将当不起湖南节度使?” “为什么给马殷?” “比起杨思远之辈,我认为他能带给楚人安宁。我把湖南交给他治理,他若摆不平,我怎么去不得?刚才稍微问了问,张林就口出不逊,俨然当成了自己的王国。” 徐奉已经完全说不出话。 圣人探出头,盯着他:“我要入楚,你以为还需要征求你的意见?我要平楚,何其之易。如今我总专蕃汉,胜兵十五万,只需军出武关,饮马洞庭,杀一鸡而儆群猴,再以愿输诚者官爵,哪个敢不服!你又拿什么和我做对!” “跟我斗,你有几斤几两!” 这样的诛心之言! 王审知、罗隐等人震撼地看着圣人,脸蛋煞白,都悄悄垂下头颅,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王师悦吞了吞喉咙。好一头………帝国之虎…………… 徐奉如遭雷击,脑子里昏糊糊的一片,直接趴伏下去:“臣臣、臣等诚惶诚恐地对待大圣…………绝对没有丝毫异志………………” “我知道,否则张林还能竖着出去,你还能坐在甘露殿听我说这些么?” “我若视马殷为贼,你连看我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这里,徐奉明白圣人对自己没想法,只是急于除掉杨思远几个。但这样一来,就得立即投入对五州的作战,成为被驱的虎,没法再积蓄实力。 而以眼下实力,迟迟拿不下亦或敷衍,会引发朝廷武装干涉,很有可能被顺手除掉。而即使拿下了,本就不多的元气也必然重创,失去本钱,最终大概也是个入朝、移镇的结局。 立刻起兵造反的话,实力又不足,也感到非常害怕。 真真是被逼进了墙角。 难道继续向黔中、交广流浪? 当真忠臣,他们这些恶鬼,除了自己的大刀片子和地盘,实在不敢真信任哪个,也不习惯依赖二者以外的东西。二十年风云教会了他们这些兽兵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能当真,自己能做主的才算数。 徐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去还得和马殷他们好好研究研究。 但趁着在长安,他还想争取一下:“大圣,时间可否缓缓?湖南贫瘠…………” “徐将军…………”李皇帝起身离座,背着手儿踱步到徐奉面前,轻轻拍着徐奉的肩膀:“让你们干点活,不是刮风就是下雨……………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我们都勉为其难。” “大圣……” “你呀你~”圣人干笑两声,捏捏徐奉的耳朵:“把心静一静。马殷也不小了,我记得他是大中六年生人?也是四十好几的老头了。平平安安、高高兴兴过完下半辈子,把富贵、功名传给儿孙子女。对了,他长女是不是叫马圆圆?” 徐奉苦笑:“大圣……” “你看你,又来!收着点。”圣人脸一板,旋又绷不住,一笑:“回去了,好生做,我没有不支持你们的道理。要粮要人要兵甲,我都给你们想办法。” 徐奉心里生出暖意:“大圣。” 圣人也是醉了。德性啊,搞不懂脑子里在想什么。不,或许这年头的大部分武夫,都有生理上的精神病。别说马殷之辈,便是自己,才短短几年,就不像个人了:”………不要让我为难…………我是念在你们忠于王事,靖难有功,才耐心和你这么哄着。下次接待你们的,和你谈话的,大概就是朝廷了,不管武熊,李绰……谁和你呱噪?听话。” 徐奉讷讷无言,心中情绪也消散了大半,这一次他诚心正意的合掌拜道:“谨为国家贺得明君。” “你呀你~又说浑话。”圣人指指点点,想想道:“帮我给雷满带个话。冬至之前再不上贡,冬至、元旦再不来朝,我就宰了他。不止他,武陵蛮汉,犁庭扫穴。对了——”他特意嘱咐:“看在你们的面子上,张林不要出事,你们好好说说他就是了。” “大圣海量,果非凡及。”徐奉深深拜道:“既然大圣为他说情,回去把这厮吊起来打个半死就是。” “哈哈哈。”圣人坐回了座位,继续主持“座谈吹风会”。 帷幕之内,一直在偷听的梁妃痴痴着脸坐回了椅子。 “宠颜、阿柔说得没错。圣人水利万物…………”端起茶杯吃着抹茶,梁妃眼波朦胧,自说自话:“嫁给他,真好。” 这天下,怎么不能三兴? (本章完) 第257章 丁氏父子 第257章 丁氏父子 乾宁二年十月初冬,关东动荡。 史太心情不虞,遂作乱,杀徐州节度使张廷范顺气,自称留后。张筠在朱温死后逃回宿州,结交民间徐兵,阴蓄志向。闻讯,袭杀宿州刺史,据其城,起兵与史太争位。苦于军费不够,遂与侯莫陈威等在境内大肆考古,见坟就刨。 败出汴梁的王敬荛以三万余众攻蔡。吴子陵、刁君务等但深沟高垒,逼着他滚回北方或者转攻襄阳、宋、颍、淮南。 背刺朱瑾的康怀贞在朱温死后也叛归兖州,募兵攻打兖海节度使袁象先,欲夺帅位。 参与大乱斗的还有淮上一带的流民帅垣庆忌、刘亥等部,朱温叛属邵光稠、侯嵩之辈,以及各种零零散散的小股军、匪。赵打钱,张打李。下克上,上诛下。兽兵横行,乱军肆虐。猪羊惊噘,人人自危。总之一片混乱。 这大唐天下,就没几个人把李皇帝的话当一回事。 仿佛认定了他拿大伙没辙,全在一逞志向。 就在这样纷扰的时局下,在家乡寿春“避祸”或者说“只恨未逢明主”的丁会收到了故人传音。 丁会本来准备投吴,但他素有志功名,觉得杨行密没啥希望。回去找朱大也危险,鬼知道他那汴帅能当多久?哭丧摆烂吧,不甘心,创业又不敢,就这么煎熬着,正苦于怎么卖个好价钱,往哪卖,忽然云开月明——王彦章、令狐滔、张仙十余人报书而来:“顿首丁公足下无恙。” 这不禁让丁会大喜过望,对这几封信高度重视。 在这些信上,圣、后是主要内容。 “圣人遇天后厚而甚殊。” 在其悉心调治下,天后“抑郁、愁怨渐去”。现在已经可以偶尔会心一笑了,话也变多了,甚至不时“淡妆”。石妃、虞城君、朱友贞他们也平安无事。 这让丁会大感惊讶。以两方之仇,李皇帝居然没伤害朱温家眷。 也是逆天。 在丁会心里,李皇帝一直都是个伪君子。自私自利,口蜜腹剑。为了权力,他可以让两个不爱的女人位居淑、贤。可以把几万武夫砍断手脚,甚至狠心礼送杨复恭,给西门风光大葬。人狠不狠,不在于怎么残忍的杀人,为了利益,能事杀父之贼,这才叫狠。 对敌人也从来都是雷霆般残酷无情,从不轻易饶恕,以德报怨在他眼里应该是世上最蠢的行为。所以王彦章当初找丁会“同谋大事”的时候,丁会敷衍而过,认为那是去送死。 然而他现在却对朱温真正做到了“汝妻子我养之”。 这倒让丁会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太猜忌太过恶意揣测了。 “夫以四帅之傲,身送狗脊。中原之盛,尸缚东京。故知天道所钟,独爱李氏。圣朝巨唐,无取贱种……” “今入朝将士,位职有序,衣冠正伦。奉丈夫之任,辅英雄之事………” “将军岂无意乎?” “……” “大圣志在兴复。四方敢而贼竖者,必当一一剿灭,以正新风。” “……” “若遂犹疑,欲为他人,延岁月之命,切思仆言。” “聊表往怀,书不尽意。彦章再拜。” 厅堂里,丁会放下一沓信件。从行文看,不像是被逼的。当初的嚣张与自信已经从王彦章之辈身上消失了。信中对李氏的谄媚让丁会感到肉麻,恶心,也使他忧心忡忡。李皇帝没点实力和魅力,哪能征服这帮人? 丁会从榻上一跃而起,在屋里走团团转。这些人的话确实让人动心,但丁会还是迟疑。和王彦章这些人不同,他是和朱珍一个级别的元老,和朱温一起投巢的。 李皇帝这能信得过自己? 去了长安,即使不被谋死“卒于位”,也是个被当成贼防的命。 他是一个谨慎或者说胆小的人。在朱温手下就喜欢装病,今天手痛明天脚痛后天鼻毛痛,随时一副半死不活。这也是为什么弘农大变后,他二话不说就遁回了寿春。所以,他对李皇帝也是真的很信不过,或者说,对所有上位者都充满防备和怀疑。 你王彦章敢舍得一条命奉后入朝撞运气,他可不会做这种蠢事。 命只有一条,赌输了怎么办? 死不可怕,被人搞死就很难受了。 好汉不立危墙之下!这是丁会一贯的座右铭。 但听起来,李皇帝又好像真是一个明主啊!那个据说在岐山干过他的邠宁杀材武熊,现在居然位兼将相,得授车骑将军、朔方军节度使! 心之大,令人汗颜。 而且要追逐功名,貌似也没有比李皇帝更好的选择了。可是,他饶得了王彦章他们,饶得了自己么? 别说什么他连天后和朱友贞都宽容了! 放屁!那分明是看上了天后的容貌和身子! 此等心思,当我不知! 可—— 哎,真真是折磨。 丁会顿下脚步,低眼看了看座下一个年轻人:“昭儿,你怎么看?” “儿意瞩唐。”丁昭回道:“观李主言行,至少比朱温强出十倍。” 丁会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又问三子丁贤:“三郎呢?” “儿一样。”丁贤拱手:“大人安心。朝廷如果喜欢斩尽杀绝,天下早就不姓李了。艰难以来,除了朱泚、李希烈、巢朱这等人,朝廷又为难过几个降人?斩草除根不是李家的作风。我们回归国家,以我们的毫无根基,圣人就多了一点可用的力量,开心还来不及。” 丁会放荡不羁,耸了耸肩:“万一他要害我呢,人心险恶啊。这世上,十个人九个都坏得流脓。为父怕吃了苦上了当,到头来还没处哭丧喊冤呐。” “他为什么要害父亲?”丁昭反问:“最起码,他现在还看不出独夫的苗头。他若连单枪匹马入朝的父亲都容不下,也不可能会有今天的成绩。” 丁会默然无语。 “不入朝,就只能考虑杨行密之辈了。”四子丁从提醒道:“但杨行密已经是个老梆子,没几年好活了,以他那儿子杨渥的德行,日后杨家不被臣下杀了满门就是万幸,还能指望啥?钱鏐、河北安全倒是安全,功名呢?大人志在兴家立门户,但在这些地方,是不可能的。” “难也!”丁会摇头道:“其实我担心的还有一点,就是稳定。李皇帝动辄夜御百女,以他这等色中饿鬼,便是明天传来死讯我也不意外。而其部众杂芜,国情复杂。一旦暴死,以他年幼的诸子,我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说白了,他崽子太嫩,我们这种人跟他混,容易靠不住。” 丁昭、丁贤同时语塞。 “不是听说其长子李敬慎已十四?”四郎丁平疑道:“十四岁的半大小子,又是老大,足够平静传位了吧?” “平静个屁!”丁会翻了个白眼:“那竖子生母何氏乃蜀中小户,除了两个兄弟再无一个亲人可以依靠。李皇帝猝死,母子不被喂毒就该烧高香了,还想当圣人?什么春秋大梦。” “大人高见。世事难料,有此担心实属担心。”丁昭笑道:“但世事难料,未来也正由此而精彩。何必为没发生的事否决本应该做出的正确选择?我们都能想到的问题,圣人安能想不到?退一万步来说,即使真有那一天,最坏无非返回寿春。况天行有常,人道有为呀。” 丁会陷入了沉思,良久,也笑了。 或许是儿子的豪情,让丁会那股沉寂已久的胆气又腾腾燃烧了起来:“我既然追逐钟鸣鼎食,若是连那长安城都不敢进,凭什么得到?这人间富贵,岂有不冒险而获之理?” “我却是忘了,我当初是靠的什么,才有了今日瞻前顾后的资格!” “哼哼。” “我怎么可能接受我就这样灰溜溜的在寿春垂垂老矣、默默无闻的死去?我的目标是燕然勒功、天汉将相!而不是整日哭丧,装病!” “我又怎么能够忍受为一个独夫、庸主、竖子效力?” “况且现在天子统领了半数以上的诸侯,朝廷处于强势方,如果将来和中原再次开战,中原一定会血流千里。我曾经领的俸禄,接受过的馈食、宴军,那都是中原父老的膏血!” “看着他们执迷不悟被杀戮,这是我良心不能接受的。” “我要入朝!” “若圣人真有志结束五浊恶世,哪怕拼上我这条老命,我也必须帮他完成!” “军人都是很单纯的,都是为国尽忠而生的,不想造反,对造反也不感兴趣。若不是被朱老三威刑逼迫,我哪里会背上汴贼的骂名!” 勃然说完这番话,丁会拖鞋往天上一踢,大袖一挥:“大郎二郎!” “儿在!”丁昭、丁贤、丁平起身叉手。 “遣散宾客,收拾家当。择日启程,精忠报国!这番出了大厅,不管妻妾儿女,长辈晚辈,我只要忠诚、恭敬,谁敢对皇唐、大圣吐出半个亵渎字眼,自家知道我的心肠!” 三子都是凛然,只是同声大喝:“敢不遵阿父号令!” 鹌鹑会一旦下定决心,说果决也是果决。就像后世造反,说干就干,说反就反。什么大梁天子,身家性命,吉凶祸福………….去他娘的吧!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这就是我——丁!会! (本章完) 第258章 议庙(一) 第258章 议庙(一) 乾宁二年十月二十,太极宫。 乌黑的天空泼下斜雨,如群星陨落东海,已经普降关中快一个月的霖雨依旧淅沥。海边凉亭,圣人青箬笠绿蓑衣,坐在小马扎上,手执鱼竿,静静注视着雾涛浩渺的东海,汹涌的湖风卷着潮气雨珠一番又一番重重打在他脸上。 这段时间,圣人很忙。 九月二十三,谒简陵。次日谒安陵——“上免冠纳履,哭于阙门。及睹太后遗衣,匍匐哽咽,左右莫不唏嘘。”当时烟雨暮霭,谒陵结束后,却彩虹开霁。群臣及观者窃议,皆以为孝感所致焉,韦说、赵嘉等乃请弘道祈福。 上从之。 遂度魏国夫人张惠为女道士,道号“长生天仙元君”。 石鸢、张月仪、朱令雅、朱令柔一并入道。 即日迁居三清殿,俟真仙观、翻云覆雨楼完工再搬道场。 宫里本有十几个道士。男的被圣人以“法术不精”责令出宫深造了,只剩沈妙、源澈、微霞、潇湘、心镜、雪月、灵珠、幽游八女冠。两个是嫂嫂,六个是正经道姑。 不过也没区别,都已经跟妃子差不多了。 常游江渊,交潇湘之道,可知其深。心镜染尘凄然不乐。沈妙甚妙,雪月融水,灵珠珠樱……重阳节淑妃去邀长嫂二嫂赴家宴结果两人都称病不见的真实原因其实也就是肚子显形了,在人前藏不住了。对了一下几次探望时间,应该就是东征前的那个午夜怀上的,一发入魂。 咳咳,扯远了。 偌大三清院就这么几个人,天仙元君她们来了完全住得下。 九月二十五,以代王李在极遥领义武军,处直副之。 德王李敬慎遥领鄂岳。吴讨被降鄂州刺史兼副使,算是警告。 梁王李政阳遥领镇海军。 鲁王李肥遥领黔中。 黔中就是贵州大部和湖北的一小块。在这会属于兽兵都望而却步的蛮国鬼方。只有几年前有一伙蔡贼饥不择食一头钻了进去,结果环顾四周,遍地蛮子,只得龟缩黔州一隅。就这么巴掌大个地方,朝廷也别出心裁的建节武泰军,以王建肇为帅。 二十七日,制以嗣薛王李知柔广州节度使,嗣延王李戒丕交州节度使。 崔益的名分也得到了确认:成都节度使兼成都尹、三川招抚制置。崔安潜举荐的部下段文胜得授嘉陵节度使,就眉山、乐山那片。其他入蜀的将领也有不少人得官,但地盘都得自己想办法。韦昭度无功而返,下面就看崔家帮会不会步后尘了。 除号镇南军,以江州刺史刘守真复为江西观察,虔州刺史危全讽副之。 十月初一,诏马殷讨击湖南五州。 诸多事,不胜言语。藩方调整只是其次,主要事务是议庙。决议下达后,礼仪使李溪很快领导有司拿出了一版方案,但圣人看了不满意,打回去让重做了。 风雨萧萧,李溪、苏荣、独孤损、李绰、陆扆一行快步走进望海亭,收伞拍了拍身上雨珠,拱手:“夫人。” 洛符坐在靠海栏杆上听雨望海。 赵宝莲和赵如意两个丫头正排排坐在小马扎上一边拾掇饵料一边和背对她们的姐夫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偶尔发出“上钩了上钩了!姐夫好坏”的欢呼埋怨。两个妹妹虽然平日里也算腼腆淑女,但赵宝莲十八岁,赵如意更是只有十五,遇到李皇帝这种人,难免不时被调戏忘形。 “夫人?”姐妹俩回头看着一帮老登,相视偷笑:“我们是枢密使从妹,还没嫁人呢。” 李溪一窘。圣人女人也太多了,根本记不住。 “免礼。”洛符转过身来,使了个眼色,侍从一旁的女史们便忙碌起来,给他们发蒲团,在凉亭里间铺上毯子,增加案几用具,开始煮新茶。 洛符摘下头纱挂在火炉边:“公等坐,这么大雨赶来,所为何事?” “议庙。”李溪与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坐下,看了看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递上卷宗:“陛下这得钓到什么时候?” 洛符摇了摇头。 赵宝莲道:“圣人现在心烦得很,丞相还是不要讨不痛快了。” “是呀,是呀。”赵如意附和。 “宰,宰。”李溪笑道:“圣唐没有丞相。” 却是暗自皱眉,正寻思要不要主动喊一声,前头一声招呼:“李师,你过来。” 赵宝莲、赵如意看了李溪一眼,拎着小板凳往左右让了让,把鱼桶和其他杂物搬到自己脚边。 李溪拿着卷宗急趋到背后:“第二版已商讨出来了,请陛下过目。” 正要递出,圣人压了压斗笠,抵挡侵蚀的风雨:“你直接念,坐吧。” 李溪遂摊开卷宗,亲自向他汇报。 “臣等以中宗迁于房陵瘴疠,契阔幽囚。狄公奏论,才得生还,实非己力。革命反正,不能罪己以谢万方,而更纵艳妻之煽党,信妖女以挠权。屏障忠良,充斥谗邪。刑名僭滥,贿赂公行。宫闱数闻丑秽,朝廷屡唱鬼歌。王道荡危,海内咨怨。虽比盈、衷为优………诚以志昏近习,心无明图,不知创业之难,唯取当年之乐………罪行多矣!” “故夺其庙号,以外内从乱,改谥荒帝。”圣人点点头,道:“这个评价妥当,继续。” “景云继统,污俗廓清。而乃无戒,专纵太平,恣乱邦国,遂使天下失望。虽有复贞观、永徽之风功绩,昙一现,乱阶三作。中宗既以失之,玄真亦未为得。虽有贤心,而无能力。享国日浅,无可称者。”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李旦有功绩,但他注定也是要被回收庙号,加以批评的。 “若是这样的君主都能得到美谥和庙号,庙礼、太宗、宪宗就成了笑话。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而前过不悔,以戾帝盖棺定论,应该是恰当的。但——”李溪观察着圣人的表情:“但玄真乃陛下世系,臣等不敢独裁。” 李渊、李世民、李治、李旦、李隆基、李亨、李豫、李适、李诵、李纯、李忱、李漼,这是圣人的世系,所以李旦原则上应该给恶谥,但毕竟是你祖宗,要不要那么绝? “臣敢问圣心,议庙到底意在批评功过还是备九庙?”李溪问道。 简单点说,太庙有功才能进,出了五服除了祖,不管你多大功都要迁,因为只有七个位置。 国朝李世民坏了规矩,他以“宗”与李虎、李渊并列“百代不迁”。就是无论后人是谁,太庙都必须有他三个。于是搞出了大唐特色版太庙——九庙。 中唐以后朝廷乱搞,把九庙又变成了收容所,比如敬宗、文宗、武宗、穆宗与李某并无世系关系,亲也尽了,却还在太庙坐着,而且父子四人并叙昭穆,奇葩的一批。 圣人要整治的也就是这些乱象。把不该坐太庙的夺号,迁到应该去的夹室、独庙,然后单独祭祀。把改惩罚的人施加惩罚,为子孙和后来者戒。 而这也不叫搞祖宗。 政治早有公论——“礼叙尊尊,不叙亲亲。” 孝悌?还有比维护统治还高的孝道?对于皇帝,大罪三千,罪莫大于亡国灭种毁庙。 所以议庙合理合法,李某也不怯于和朝廷辩经并自信有能力舌战群儒获胜。李溪等人也知道,故而很配合的大胆去做。但李溪不清楚圣人议庙的目的。为了整顿太庙、迁人还是惩前毖后? 如果只是前者,干就完了。可若是还要惩戒,事情就难办了。 比如独夫、民贼。 《尚书》和孟儒称纣为独夫,将摧毁殷商称为革其命、斩其首——“未闻弑君,但闻诛一夫。”圣人将他老子称为独夫,将咸通朝骂为:“我有今日实在是独夫之过,罪在公卿与皇考!” 但——何谓独夫?经学没有明确定义。 再比如李旦,说他有罪也对,但也会有很多人异议。众口悠悠,各有视角,意见很难统一。 “若只是修九庙,按亲尽迁人即可,庙号、谥号可以不改。”李溪提议道:“如果兼具惩罚,世系以外的可以严惩。世系以内,臣等象征性处理一下即可。恶谥者平谥,平谥者美谥。戾帝这类就算了,于陛下名声不好。” “够了。”李皇帝既然敢干,哪会委曲求全:“此番既为修九庙,也为惩罚。周宣王作为厉王的儿子,也不避讳父亲的罪孽。灵帝几倾汉室,少帝和献帝也不遮掩。鲁幽公、郑幽公、晋幽公、楚幽王、赵幽缪王、齐厉、卫灵…………这是为了什么?” “警告后人,不要犯他们的罪行。” “我为国家出生入死,夙兴夜寐靡有朝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难道是为了让某些德不配位的先主继续冠冕堂皇地坐在太庙里被飨食、膜拜?难道是为了让我的子孙作威作福、骄固残暴?” “我李家百年来昏君辈出,天下口诛笔伐,又岂独《阿房宫赋》!为人笑谈,以致人心颓丧,国威扫地,王政日益败坏!这种局面,必须在我手上得到彻底扭转!世代苦难必须到我为止!我此番就是要收拾了这帮不孝祖宗,籍此告诉世人和后人,从此以后,阴阳无极,我道有法,罪而必罚!” “名声?” “难道我的名声比圣唐的兴衰还重要?” “为了社稷而背负骂名,难道不是天道人性的理所当然?这世上所有的弊病,过错,责任都在我身上。况且我本来就是孤独寡人,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为什么要刻意保名图美呢?确定那是对的、有益的,去做就好了。为此即使遭到所有人的质疑讪薄,我也不在乎。”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卿堂堂经学大宗,国家宰相,如何能为区区君王美名藏私,弃正道于不顾。” 一字一句,剖肝入胆。狂风吹得圣人黑发狂舞,衣袂哗哗作响。勃然的雷霆教训仿佛还回荡在风雨之中,而他已恢复了不动如山,俯瞰沧海,一只鱼竿,高高沉浮。 望海亭里的男男女女都泥塑木雕。 一股酸麻触电感和鸡皮疙瘩从小腿和尾椎骨沿着后背冲上后颈窝冲上头皮。 王者。这是洛符、赵宝莲、赵如意、阿史那来美、染香、洛文宣、洛倩不约而同在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名词,都肃然起敬的看着那背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眼神满是崇拜。 这就是我爱的人,总是那么的有魅力……………洛符嘴角挂着骄傲的微笑,胸膛一抽一抽的,好想好想钻进他的怀抱呀。 赵宝莲低头看了看胸前的两朵莲,春心荡漾,小鹿乱撞。好女郎就该嫁大丈夫!姐夫,晚上我要和你睡! 洛倩、洛文宣对视一眼,一起婉约的笑了。这长安,也不是不可以留。父亲,也不是不能入朝效力。这不比王师范强出百倍? 李溪脑子嗡嗡直响。 “最后,听说有不少人谈论大局、影响…………我的一时喜怒好恶,远比朝廷所谓的大局、影响重要。我吩咐的事,只管乖乖照做。有意见,事后再说。把我的意思给他们描述清楚。” 如果说以前忠君,为他办事是出于士人价值观,那现在李溪、苏荣、独孤损、李绰、陆扆………在场的这些人,这时候就真产生敬畏了。闻言,都是心一颤:“唯…………” 只能说,有些人就是为时代而生的。所谓应运而生,大概也就如此了吧。 他就是天子。 一个天命加身的真正王者。 (本章完) 第259章 议庙(二) 第259章 议庙(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诉求和上限、底线。 君臣在诉求驱动下,在彼此容忍的范围内互相试探拿捏博弈、妥协交换,就是政治及其艺术和肮脏丑恶所在。所以理想主义者在进入政坛见识了真面目之后,往往承受不了现实。 三代以来,君臣之斗就没停过。先秦、汉魏流行的是“垂拱而治”但随着国家统治的精细化、专业化和专制、集权、官僚政治的强化,其对皇帝能力、精力的要求也日益抬涨。 在这种背景和趋势下,皇帝政治素养不到家,是不可能大权在握也斗不过朝廷的。 什么叫政治素养?说白了就是智商、情商、脸皮、文化、眼界、性格、阅历、歹毒、融入力、记忆力、学习力………这一系列特征的复合,也就是能力。 这种能力体现在哪?比如在晚唐五代和武夫斗,你得先是杀材。在封建王朝和士人、官僚斗,你得比士人更士人,更官僚。 唐宪宗、乾隆就是两个典型的皇帝版超级官僚。前者精彩而险恶的奋斗过程证明了帝国兴衰取决皇帝个人能力。后者在北京遥控各种战争,能独自通过比对各层级的大量奏书洞察出战况详情、被漏掉被隐瞒的种种信息。这就很恐怖。几个人敢敷衍他? 做不到?那你就没能力,不具备五代皇帝、皇帝的能力。武夫不会拥护一个娘娘腔、懦夫、圣母婊。多数士人不会忠诚、敬畏一个蠢货,帝国不会在一个庸主手上伟大。 再比如国朝大多数先主在礼乐祀法事务上习惯谁吵赢了就听谁的,就反映了他们在经学、打嘴炮各方面的严重缺陷。这些事,你不懂也行,但礼崩乐坏了也别喊冤。 如果是皇考,即使他手腕再了得,议庙也推行不下去,因为他不懂,三两个人就可以把他辩倒。 别说他,李二也吃过瘪。某年兴致冲冲想搞文化建设,下令在全国行二十二贤者释奠,结果被驳回打脸——“兹事在臣下,理不合专。”你不懂就别瞎逼逼。堂上何人,指点本官! 但显然,圣人不是皇考、穆宗那种糊涂虫,也不是瘸子李二。 他哪能容忍万事被人牵着鼻子走? 穿越以来除了苦修武功军事,更是恶补文化外语。就是舞蹈女红也练到了让后宫汗颜的段位。反正全面发展,力求高位高能。如今穿越界很多人只重视种田、打仗、权术,却忽视了综合素质,这不美。当然,李某对此甘之如饴。原因简单。 知识改变命运,智商的阶级永存。 正如赵宝莲这些围观者的预料,被圣人一番再次强硬表态和严密驳斥后,李溪等人唯唯诺诺,知道“折中”是行不通了,捡起才汇报了两个人的卷宗就仓皇而去。 翌日,李溪又在思政殿求见,呈递了经群臣激(污言秽语)烈(大打出手)讨论后拿出的第三版方案。 “玄宗拨乱,纠以制度,弘以大化,道以仁慈,律以正义。罢前朝幸进,启众正之路。焚金巧玩具,戒奢靡之风。酺孤寡以济贫困。厚宗族而敦骨肉。友臣僚而导人民。拜高士以轨圣教。” “长征健儿夜携刀,豪歌西赴奔敦煌。治水沟渠兴盐铁,再选汉将扫朔方………正气丹心问日月,发愤图强………朝野庙堂,尽是经纬。诗文奏论,全然王猛。而百家并进,志在伟业…………贞观之风,一时掩盖。当是时也,金凤震烁,万国竞款,百度唯贞………” “有史以来,中国之盛,不可逾比………” 看到这,圣人已经知道后文要说什么了。 果然,太常博士尹仲噗通拜倒,哭道:“陛下,这是臣的过错啊。至道大圣穷九州之欲不足为乐,毁我皇唐,罪莫大焉。臣本该在职守责,秉公议论,但想到开元功绩和元和年间还有天宝时候的老宫女逢人就回忆大圣的青春事迹,每每语及泪下…………一想到这些,臣实在是为难啊。这都是臣不学无术啊,以微臣的学问和地位,臣秉公不了啊。” “此日六军同驻马,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及得回家,力士流巫,玄礼被致仕,玉真公主被赶走………只剩大圣形影相吊,孤独早晚…………受到的惩罚已经足够了。” “齐桓类同禽兽,不失霸主之称。” “萧衍滑稽被丑,犹为武帝。” “臣请除庙号之后,按桓、武故事不予极恶,以无礼乱国,昏庸误国,颠覆社稷,夷帝、隐帝、顷帝择而给之。这样,想必三王和死难臣民就瞑目了,也足以拨乱反正,警告子孙和天下人了。” “也是为陛下万年考虑。”抬起长满褶子和斑点的脸,尹仲泪眼朦胧的看着圣人:“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生在世,不犯错者少矣。陛下就能保证这一辈子都不犯错吗?” 李溪等人也目光灼灼地看着圣人。 “你别哭,这事最后讨论。”圣人从李溪手里接过其他奏书。 李溪在一边解说:“文明大圣为王四十年,恐惧终日。后草创朝廷,领军讨贼。在位七年,以病躯起早贪黑,从无娱乐。已而两京初收,大盗未平,郁郁飞仙,一生苦也。” 圣人点点头,表示认同。 笼罩在死亡阴影下数十年,即位后给老子擦了几年屁股就寄了。总的来说无负皇位。但身体条件和被特殊经历造就的扭曲性格,在时间上和理智上都不支持他更进一步。 “文明大圣的庙号是怎么个说法?”圣人问道。 李溪捋着胡须:“前代肃宗有汉肃宗刘炟、魏肃宗元诩。章帝斟酌济济,毕力王道,贤君也。而宏厚有余,机断不足。闺房谗惑,外戚骄宠。已而窦皇后通奸郭举,拔刀吓上。未久驾崩。到底怎么死的,不得而知…………” “明帝在位,北朝进入极盛。而以少冲嗣位,机断不足,相继夜叉乱国、受惑潘妃、母子相残,外召尔朱荣、元姑娘窃位……种种祸丑,为六镇之乱、河阴、孝庄之难酿成了根基。” “明帝聪慧过人,颇有一代雄主之望。但——往事耳,不说也罢!”李溪一笑了之,言归正传:“肃宗上伪孝父,奉玄宗于家庭,实则幽之。问父于晨昏,实则虐之,任凭下人欺辱。杀贤子,自养妖后、内竖………卒为下惊,但瑕不掩瑜,可以原谅,遂征汉魏故事,庙以肃宗。” “这样……”圣人摸着下巴。 敢情自己的理解没错,这是个暗喻批评的平号。 授予条件有二。家庭严重不和。明断不足。就是很多错误以其能力是不该犯、可以避免的。比如李世民总打败仗,这是他能干出来的?同样的,肃宗很多诟病,不是他的水平。 但性格决定成败。 其在李隆基的长年威胁下,精神已经大变,光老婆就被处理了两个。如此父子,在自有传统的李唐,岂能善终。 至于李溪说瑕不掩瑜……… 怎么,李世民干了是政治正确,李隆基、李亨就罪该万死?或者说,亲情在权力面前就是个寄吧。阶级越高越假。嘴上念一念,贴在墙上教训教训老百姓得了。 所以讨论撤庙,孝不孝始终不是决定因素。 根据李亨的功过,他被夺去庙号,但文明大圣、宣帝的谥号不动。 代宗没说的。 “天下之事,代宗居中,无不知也。去三大奸如杀猪羊,上下厌服…………英主之所难,代宗有焉,而能保国安身。” 这是宋人的论述。 “代宗少属乱离,老于军旅,识人间情伪,知稼穑艰难……古之贤君,未能及此。” 这是五代史官的总结。 其驾崩后,朝廷也是参照刘彻给的世宗、孝武帝组合。因为要给李世民避讳,才曰代。 因此,代宗没动。 “德宗初总万机,励精求治。思政若渴……”圣人笑了,拿奏书有没一下敲打着手心:“德宗……” 这老小子刚上台那几年,神似穿越者,表现非常值得称道。 但他和昭宗一样,能力不够。——“苟于交丧之秋,轻取鄙夫之论。果致五盗僭越,二朱凭陵。一旦德音扫地,奉天之窘,愁叹连甍。” 亡国辣!大唐要毁在我的手上辣,呜呜呜呜……我好恨呀! 一堆狗屁倒灶直到他下跪求饶才堪堪平复。 “肆子小子,长于深宫,暗于经国,积习易溺………” “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 “上辱祖宗,下负黎庶。” ……基本上把能想到的痛骂、羞辱之语全写上了。 最后还向大帅们保证——“将宏永图,必布新令。朕晨兴夕惕,惟念前非。”我知错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悔改。这次的教训,我牢牢记下了。 这道罪己诏一下,固然平息了藩镇的怒火,也浇灭了李适仅剩的志气。 累了,毁灭吧!此后唯唯诺诺,除了搂钱全面摆烂。不过之后十几年的经营,在军力、财力、外交各方面都颇有建树,为元和中兴打下了坚实基础。 因此,被冠以德宗、孝文帝。 “文帝一辈子也难。”圣人叹了口气。 只有扛起这份责任,才晓得有多恼火。不过理解归理解。这老小子也是没资格得庙号的,之后的勤勤恳恳属于补过。孝文帝这个谥号,也是不行的。 汉文帝刘恒,隋文帝杨坚,明文帝朱棣,清文帝皇太极…………除了追谥,文帝还是有那么高的门槛。 “死而志成,乱而不损曰灵,追悔前过曰思。兵甲亟作,屡征杀伐,武而不遂曰庄。灵帝、思帝、庄帝,哪个更妥当些?”圣人眯眼盯着奏书:“我不能决啊。” “不妨合起来,为灵思孝庄帝。”少太常李绰对曰。 “怕是不妥。”圣人质疑道:“汉灵帝的何皇后谥号便是灵思皇后,男女同号,是否……” “不会。”苏荣侃侃而谈:“武帝驾崩,中宫因阿娇、卫子夫被废早已空悬,霍光遂以李夫人追谥孝武皇后,与武帝配庙。王法慧驾崩,谥孝武定皇后。司马曜驾崩,亦谥孝武皇帝,夫妻同号同庙共穴。例子很多,陛下无忧,谥法不问男女。” “善。”圣人从谏如流:“庄帝虽有昏庸无能、穷兵黩武的批评,却也有抱负远大、雄志未酬的悲壮意味,倒也符合老祖一生。又是平谥………就以灵思孝庄帝称之吧!” 没彻底否定李适浑浑噩噩的一辈子。 这四个字,可以稍微偿还他对社稷带来的灾难。 接下来是顺宗。 仔细想想,李诵二十年太子生涯和建中之乱的表现挺优秀的。 但在位太短,除了一个失败的“百日维新”,实在乏善可陈。 朝廷对他做出夺去庙号、将庙号里的“顺”移到谥上为顺帝的处理。 圣人目光下移。 重量级人物来辣! 他手不释卷,欣然忘食:“太宗创业如此,玄宗致理如此,既览国史,乃知我万倍不如祖宗!” 他慧眼如炬,不惑于人,把裴度当县令训:“凡事嘴说则易,躬行则难。中外群臣,不敢干事的不要说话,勿空口说。还有你们这些宰相,整天攻击这个批评那个…………” 他什么歹话都能听——“今后事或未当,谏言每事十论,不可一二而止。” 我有什么做的你们觉得不好的,必须和我唱十次反调。 他搞死夏绥悍帅杨惠琳,平定刘辟,擒拿镇海军。他打服成德,定魏博,收义武,灭蔡平齐,移镇三十六帅。天下桀骜,莫敢张口。 他创制垂法,刑政四方,创下种种成例和辉煌文化。贾耽、李吉甫、杜佑、程异、裴度、权德舆、郑余庆、韦贯之、李绛、李藩、武元衡…………一大批一时之才涌现在他治下。 他是明照天下的神人,受人爱戴的学者,英雄史诗里的传奇,为帝国的荣耀与未来而战。 他是危难之间的继承者,也是赫赫圣唐的二代缔造者,也是故事的落幕者。 “要毁灭圣唐,踏过我的尸体前进吧。” 他就是—— 五代史官口中的“雄哉大圣”。 杜让能外祖父、“云在青天水在瓶”专利享有人李翱口中的“自古中兴之君,莫有及者。” 唯一一个,死后被河南节度使李夷简等上表“大行皇帝戡翦寇逆,累有武功,庙号该称祖。陛下正当决在宸断,无信龌龊书生。” 他就是昭文章武大圣、睿圣文武皇帝、元和顺天应道圣文神武皇帝、第三天子李纯。 “壮哉!”懒洋洋的圣人从床上坐了起来,道:“我的榜样就是大圣,若非元和晚年迷信修仙,崇拜佛陀,大为懈怠,英名有损。我还想把庙号往上提一提………可惜了!帝乡不可期,何苦追逐飞升之术。长生成仙………就那么迷人?” 李溪痛心疾首:“大圣尚不免迷惑。陛下一定要保持住状态,争取奋斗一个烈宗、圣宗乃至称祖。当年李夷简他们请立大圣为祖,朝廷不是没讨论过。无奈大圣明而忽幽,没能有始有终,被迫作罢。” “哈哈哈。”圣人听了顿生贪婪。 称祖入庙,百代不迁,万古流芳……确实挺香。 但没有足以服人、超越李世民的功绩,不可能给你一个继续之君授祖。目前还看不到这个希望。 除非天下大统后,能收复失地,再开疆拓土若干,再创造显赫的文化、经济、政治,搞好继承人问题,经营好家庭确保不出大的麻烦,再保持性格、爱好不扭曲不变态………… 算了,才堪堪望到代宗项背,还是想想怎么混个像样庙号吧。别又被子孙撤号。只要功劳够,谁敢撤?自己能撤李亨他们,李世民、李纯提都不敢提,不就是因为这帮祖宗名实不相配? “宪宗不动,等其他皇帝搬迁之后,重新给宪宗安排昭穆次序和神社。仍以郭皇后配座。我老母郑皇后是宣宗追尊的,不宜为配,别庙而祭。”说完喝了口茶,圣人继续审阅。 剩下的就简单了。 穆、敬、文、武这四个一不是他的世系,也没什么功绩,庙号全部被夺。 穆宗纵情享乐,治国无方,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朝廷取法汉宣帝、汉元帝父子,给他改谥元帝。 敬宗除了娱乐并无大恶,死法滑稽凄惨,改谥哀帝。 文宗惠德而无功,改谥平帝。 武宗是个例外,他有功绩,但不太够,享国日短。又非世系,无法正昭穆,改谥孝明帝。 宣宗没吹得那么牛,谈不上小太宗,但也没那么差。改谥孝靖帝。 懿宗被大孝子定下“惑帝”,可以说是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僖宗改谥愍帝。 黄巢等等事件是懿宗直接种的恶果,由两个儿子承担责任。皇兄又是小孩即位,被田令孜之辈捏在手心,哪懂得治国。等到长大,察其言行,谈不上倡乱之主,但沉迷游戏、收敛得太晚也是事实。 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艰曰愍,在国连忧,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悲伤曰愍。 给他愍帝,嗯,妥当。 最后就是玄宗的谥号以及被夺去庙号的所有皇帝的排庙事务。 这一个个被废改的列圣,就是新朝寻求狠刹歪风邪气、拨乱反正决心的一个个印记。 “好了,卿等午后再来,我累了。”圣人摆摆手,起身转身飘然而去。 议庙,大家可以提提意见。毕竟我设计的,只是我出于我的认知给的一家之言。都可以有理有据的赞同、驳斥、质疑,给出修改方案。 (本章完) 第260章 议庙(三) 第260章 议庙(三) 六月初四,哥舒翰出关。 初八,大军团灭。 初九,崔乾祐入潼关。 玄宗的对策简单——走。当然,只是他和少许亲党。为了不让人察觉,杨国忠召集群臣开会,放烟雾弹。李隆基也露面宣布亲征,以定人心。 但没人知道,长安已经变成一艘泰坦尼克号,而舰长已偷偷解开救生艇。 这肯定是中国历史上最重大的海难之一。然而先走的不是妇孺儿童也不是贵族,而是舰长和他的小团体,乘客甚至没被告知“快逃命吧!” 六月十二凌晨,趁着夜色和蒙蒙小雨的掩护,李隆基领着贵妃、韦见素、李亨等一撮人溜出了长安。什么朝廷,皇族,妻儿,军队,百姓…………什么脸面、气节、威严、情分、英名……………让它们都见鬼去吧! 天亮后,大臣还在正常上朝,禁军也在守宫——“兵甲俨然。”一切都和往日无异,结果打开皇门,走出漆黑甬道,百官傻眼了。密密麻麻的寺人宫女哭着喊着,尖叫着…………像无头苍蝇一样疯也似的乱窜。 叛军入城后,朝官、皇室多被——“以铁铲掀其脑盖,鲜血、脑浆满街。”霍国长公主被按在街上剜心。泥腿子更不用说。 李隆基! 这必然是四百多个皇帝里最玄之又玄的一个。 正如百姓的当面羞辱——“安禄山之心路人皆知,多少人揭发,举报者却被陛下一一杀掉,宫外之事陛下一无所知……………以至流亡至此。我一介草民,却也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对啊,一个农民都认定安禄山必反,你为什么没一点防备? 或许不是没防备,而是不想面对。肉体、灵魂都被掏空了,连处理一个反臣的勇气和精力也没有了。从平叛应对来看,脑子也坏了。强烈的欲望、侥幸心和愚蠢、自尊心使他选择了做一个掩耳盗铃的鸵鸟,懦夫,做一个拉上整个国家豪赌的疯子。 其实,李隆基并非没得选。在叛乱初期,他完全可以像李渊、李旦那样自掂斤两,把权位交给儿子,舍车保帅。倘若如此,圣皇天帝将在人心史册里得到宽容,万古长青。 可惜他没有。 李隆基曾活得是个英雄。但最后,他亲手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蝼蚁和小丑,亲手摧毁了几代祖宗的积累和自己苦心孤诣追求和经营的事业。 一手登峰造极,也一手把国家拖进地狱,给天下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和痛苦,给后人留下了一副耗费五代人才堪堪舔舐愈合的垂死之躯。 这样一个皇帝,要如何评价? “厉阶之作,匪降自天。谋之不臧,前功并弃。惜哉!”这是国史馆《玄宗实录》的结语。 郑延昌和一众史官籍此给出了最终意见。 如果他得不到批评,中宗何必谥荒?德宗也不该灵思,议鉴兴亡、修礼乐、拨乱反正也只是自嗨。 李隆基被君臣除庙,定下“大明文武厉皇帝”的谥号。认可表彰了他的功绩,也不避讳他罄竹难书、颠覆社稷的罪孽。可以说成了历史上最抽象的帝王,人鬼合一。 庙谥既定,便行叙位正伦。 荒帝、戾帝、大明文武厉帝、宣帝、庄帝、顺帝并为一庙。 李显、和思顺圣赵皇后一间。赵后是荒帝发妻,被武则天搞死了。荒帝立的皇后韦氏有大罪,唐隆政变被斩首,废为庶人,故以赵后为配。 李旦、昭成顺圣窦皇后一间。这是玉真、金仙、李隆基生母,与李旦发妻肃明刘皇后一起也被武则天秘密处死了,下落不明,尸体可能喂狗了。以世系,窦后为配,刘后单独立庙。 李隆基、元献杨皇后一间。不是杨玉环,是肃宗生母那个杨氏。 最心爱的女人在生被逼交给人杀掉,余生只能在小院里捧着香囊流泪度日,在死亦不得重逢,要和一个不爱的女人同庙同穴。真可怜! 李亨、章敬吴皇后一间。 李适、昭德王皇后一间。建中之乱跟着德宗吃尽了苦头,期间女儿唐安公主也在流亡路上于城固县暴病而亡。因此乱平未久就得了病,李适不忍有负,下诏立后。典礼当天,王皇后于殿上羽化。 李诵、庄宪王皇后一间。一位贤后,驾崩遗诏曰——“万物之理,归于有极。未亡人婴霜露疾,日以衰顿。幸终天年,得奉陵寝。志愿获矣,其何所哀?易月之典,古今所共……” 然后是元帝李恒、哀帝李湛、平帝李昂、孝明帝李炎为一庙。 元帝三个儿子都当了皇帝,故有哀帝生母恭僖王氏、平帝生母贞献萧氏、明帝生母宣懿韦氏三个皇后,怎么配庙?别人都是一个皇后,你左搂右抱胯下还跪一个? 考前代,也没有案例。 因此搁置了,朝廷还在头疼中。 最后是孝靖帝李忱、惑帝李漼、愍帝李儇为一庙。 李忱、元昭晁皇后一间。 李漼和李恒问题一样。两个儿子当了皇帝,有皇兄生母惠安王氏、圣人生母恭宪王氏两个皇后。 至此,除了各种细节还待完善,整顿完成。不算追封之祖,有庙号者六——李虎、李渊、李世民、李治、李豫、李纯。 前三个不迁。 高宗、世宗亲尽而迁入太庙夹室。 李治、则天大圣皇后武曌一间。 李豫、睿真沈皇后一间。 这是李豫白月光,“失踪”后找了十多年。当然,他白月光不止一个。还有个贞懿皇后独孤氏。但也死在他前面。独孤死后,被李豫装入冰棺停在寝殿。想老婆了就去看看,说说话。至于有没有进行更多的动作,就不清楚了。如是长达三年,可能是尸身保不住了,才在朝廷苦劝下,为独孤发丧。 恋尸癖至此,也是骇人。 宪宗在圣人五服内,保位太庙。故太庙剩李虎、李渊、李世民、李纯四圣。 等李皇帝寄了,有庙号就入太庙,无则入李忱一庙,坐皇兄右边。以后,这就是定制了。 一味的自我欺骗是没有意义的。 《传》曰:“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 唯名与器,君王之所司,不可以假人。 若以假人,与人政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弗可止也已。 阶级和名誉是统治者最宝贵的财富,绝不能被轻易地破坏、玷污和授人。 天子最强大的武器是名爵和大义。 如果尊名可以随便授予一个配不上的皇帝,一厢情愿、自我麻醉催眠的同时也贬低了君王的名分和国家名爵,践踏了阶级和制度。 礼法是多么重要! 如果最高的宗庙之礼都能乱来,那么帝国的混乱与动荡也就开始了。而且这种状态无法被遏制,被纠正,直到彻底毁灭或者被另一个愿意守规矩的人以暴力修正、重建、取代为止。 如果连天子的名爵都变得像懿宗这种笑话一样滑稽,你家的名爵,岂能保值? 这都是些很朴素的道理,朴素到先秦就被研究统治学的人参透了。 但现实是什么?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法在王下! 皇帝有理由遵守制度,也可以无脑践踏任何制度。 帝王威权不容冒犯! 祖宗之法不可变! 以太宗尚且怎样怎样,陛下何故作乱? 《书》曰: 《史》曰: ……… 皇权的专断随意性和矛盾性决定了无论皇帝怎么干都自有人为他说法。一个组织最不缺的就是汲汲之客。大道三千,我华夏最不缺的就是经典和故事、成例。乱搞?别张着嘴巴乱说!都是有理有据的! 朝政败坏、天下大乱? 哈,败坏的又不是我的江山,亡国了被屠的又不是我的家族,只要顺着他的爱好来能得到美名、权力和富贵,他都不在乎,我在乎什么? 因此,在了了一桩心愿之后,李某人又思考起怎么巩固定制,确保这次修正的成果不会被再次修正。 或许,可以搞一部类似《圣唐教令》的一人之法? 在我划的圈子里跳舞,不准到处引经据典。 修正礼乐制度,构建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的同时,在某些方面限制嗣君和臣子。 就和《皇明祖训》那样性质的。 用祖训授予官僚、朝廷大义和道德制高点来压制皇帝。用种种“敢怎样怎样,就群臣弹劾,凌迟此人,全家处死”的规矩压制奸人。啧,似乎可行。唐朝君臣大搞修正主义,明朝,似乎没几个君臣敢搞“变通”吧? 但凡事福祸相依。 武德充沛是唐兴盛的根本,也是它衰落、动荡的原因。全国普设团练,传授老百姓行军打仗本事的,只此一朝。但事实证明,赋予所有百姓“保家卫国”的权力和能力,并非好事。 习惯变通是唐朝动荡的原因之一,也是它能一次次有惊无险的原因之一,李某人种种改革不困难的原因也正在这里。换后世,你敢给祖宗除庙,洗洗睡吧。 同样的,朱和尚的各种设计是让明朝政治稳定的根源之一,也是明朝衰落、僵化的原因之一。 一个过于灵活多变,一个过于守旧呆逼……… 这事怎么弄,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圣人无意识揉捻着南宫宠颜的某个部位,摸着下巴,神游天外。 另外,关于税法,圣人也有些想法。 国朝百姓倚仗武力抗拒交税,每次交税总是心不甘情不愿,乃至把刺史杀了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这不禁让圣人深感担忧。 怎么让百姓心甘情愿呢? 如何让百姓被卖了还帮自己数钱,这是个技术活。 圣人考虑做个实验。按李德裕设置备边延资库的案例,成立一个保险库。每月定期从朝廷和宣徽院也就是自己兜里拿一部分钱财汇入,作为保费。 然后呢,销售保险。 百姓就别指望了,无论自己还是朝廷,在民间还没这个信誉。因此,李某人想的是,利用自己在军中的信誉,先引导武夫买。 毕竟,武夫也比百姓发财多了不是。又不敢明着收他们的税,只好变相掠夺了。等百姓通过武夫的现实例子信了,就会渐渐参与进来。 且设年费二百钱,按十万军队,三百万士庶的客户量。一年保费就是6.2亿,将近80万贯。按四百钱保费计算,就是160万贯………… 嘶,这么粗陋的展望一下,都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啊。 而且,除了军人阵亡险,看病,天灾,战乱,失业,住房,养老,子女教育……………都可以卖嘛,这不比逮着盐铁薅来钱? 令人心动。 但圣人又迟疑起来。 将士们相信自己,这不假。自己肯定也会严格经营,让这个东西变成一项福利制度。但大伙不一定信吾儿和朝廷,要是自己哪天死了,保险事务出了问题,一个不好,军队“陈兵殿上”。 还有,除了保险,是不是可以卖彩票? 另外,还可以参考宋明的新盐法和增值税,放开盐铁。以官营为主,民间广泛参与。这样,一来可以缩小、铲除“武装贩运”、“盐枭”恶疾的生存空间,也能大幅增加盐铁收入。 但这建立在一个严密、专业的文官政府之上。涉及的方面太多,对财政官的需求量非常大。自己治下的朝廷,貌似还不具备这么雄厚的人才基础,完备的政府体制。 不过,搞肯定是可以搞的。 经济知识和思路,自己可以先教给郑延昌之辈,由他们去培训群臣,再由朝廷通过学校、考试培训士人。政策实施上,先小范围试点嘛。解决从零到一,再逐步填补。 对了,在京城还可以收垃圾费、物业费、水费之类。 难道京兆府各单位的官吏军兵都是免费给你们通下水道、收垃圾、扫街的?这些费用一直是朝廷在买单,现在圣人不想买单了。 但圣人还没想好城市管理的经营、盈利模式。 真上门收水费,百姓肯交吗? 要不,授意郑延昌,让他找孙惟晟谈话,让京兆府把这事承包给商人?以后城市管理交给商人,京兆府定期分润好处即可。 可商人那么狡猾,十账九假,考虑到这个治理落后的社会,十账十假。被他们吃一部分,藏一部分,京兆府的人再雁过拔毛一层,到朝廷手上恐怕就没几个子了。 先找个酷吏放出风声,试试民间态度吧。比如郑延昌的铁杆走狗东市令张平,他一向残暴,为了完成指标不择手段,经常在东市没收“非法”资产。 张平说出收物业费的话,嗯,符合他贪婪的人设。到时候看百姓骂他的激烈程度,就知道能不能干了。圣人可不是庄帝,不经调查就敢收房产税,搞得国人对他怨气冲霄。 “唉哟…………”圣人突然一声呻吟。太阳穴一阵酸麻,然后鼻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他睁开眼,余光左右一瞥,却看见一双洁白的倩倩素手。 如羊脂玉一般温热细滑的一对美丽五指,摁在他太阳穴上,轻轻地,小意揉着。 圣人转过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高挑少女。头发披散在肩上,一袭紫衣,黛眉斜挑,眸光柔水。 “你是谁呀?” “奴奴赵才人。” “哪个赵才人?”宫中赵气过盛,圣人定定瞧着这个小美人,狐疑的问:“是楚仙吗? 面对圣人的注视,赵才人放下双手,袖在怀前,低下头,弱弱的说:“奴奴赵嫣然。” “原来是赵昶那个奸贼……”圣人食指勾起赵嫣然的下巴,又顺着脖子滑向锁骨。 赵嫣然一颤。 “……陛下。” “甚好。”圣人跌进了拥挤的沟壑:“记得你还有两个从妹?赵姿,赵梦。她俩多大?” 赵嫣然涨红了耳垂,老老实实的答道:“没奴奴的大。” “哈哈哈,你在想什么?”圣人指尖轻拢慢捻抹复挑:“我问的是年龄。” 赵嫣然顿时羞得恨不得夺路而逃。 “哎呦,疼……” “阿梦十六,阿姿十四。” “过了今日再说。”圣人懒得派人去叫了,拦腰一把抱起赵嫣然:“该歇息了。” “啊……宣徽使不让奴奴和大家乱睡觉,训话臣等,要为圣体着想……” “我好得很,不信你回去让柔奴来试试,她绝对不敢来。”圣人把头埋在腋窝,突然抬起头,板着脸不满地问道:“你为什么一点味道没有,为什么是香的?” 赵嫣然傻眼了:“………女人不就应该是香的吗?” “哎!”圣人仰天长叹,将赵嫣然丢在榻上,沮丧道:“金瓯有缺啊!” 望仙台三楼外,几个相熟的女官趴在门上偷窥着,听着里面那一浪又一浪的疼痛尖叫,嘴角不约而同露出猥琐笑容:“到底是处,难堪玩弄。” (本章完) 第261章 人间(一) 第261章 人间(一) 有些地方峰峦如聚,山崖上还有洞穴,飞棺,小庙,栈道。有些凹陷云雾沸腾,巨藤悬空,猿猴偷窥,仙鹤遨游。有些地方急流白翻,瀑布震耳欲聋,冲出堆堆人骨。 参天古木拔起而起,遮蔽成林。羊肠小道,蜿蜒崎岖。瓢泼大雨下,一行人牵着坐骑,跋涉在黑暗的山道上,汗珠雨水湿透了衣裳,阴森的环境和山鬼吹得后背发凉。 “唏律律!”坐骑人立而起。 “呀!”丁丽指着某处尖叫:“又有虎!” 顺着土冈子找去,果然看见两只猛虎,像猫烤火一样蹲在那,把他们一行看着。顿时一片仓啷,密密麻麻的人暴喝着摘下兵甲。有人飞快蒙上马眼睛,互相叫骂着聚成一团。 “嗖!”一支铁钩,从队伍最前头一人手中强劲飞出。 猛虎矫健闪避,甩着尾巴在土冈上盯着那人一走一顿几个回头后,没入莽荒。那人黝黑魁梧,精神抖擞,眉宇露着一股流氓匪气、凶恶和儒雅。他放下弓,拍了拍斗笠蓑衣,回头张望家人:“好生看路,下了这道岭就好走了。” “我怕。”丁丽提着裙子,招手喊道:“我和阿父一起走。” “你怕个球。”丁会痛骂一声:“回去。” “老贼。”丁丽低声嘟囔:“寿春不待,安稳日子不过,千里迢迢走这鸟路,说起来倒是长脸…………不过一个草头将,充什么忠臣…………” 丁会回头一瞪:“你再骂!” 丁丽捻了根小鱼干喂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哭丧着脸,泫然欲泣:“我的银鱼、白虾、青梨……”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好啦好啦。”四郎丁平把姐姐拉回身边。 丁丽也懒得废话,几条小鱼干下肚,脾气渐渐收敛,转而专注起来:“阿弟,何时到蓝田?那里晴天真能看到玉生烟?” 丁平一愣:“应该吧?” “也就是说,可能是假的?”丁丽失望道:“我还以为真有神奇景象。” 丁会嗤笑一声,伤口撒盐,击碎女儿幻想:“这就叫以讹传讹。” 倒也谈不上以讹传讹。 对于关中这个王霸之资,李皇帝前世多次考察。汉中、宝鸡、榆林、神木、西安、延安,主要城市都游历了一遍。去蓝田的时候是冬季,记得那天阳光强烈,放眼望去,晴空蓝兮之下,个人确实有袅袅如烟、朦胧模糊的迷离既视感,仿佛空气中流动着烟雾,气晕。求证土著,都没意识,同行者则解释为折射。不清楚到底是心理作用还是自然现象。但别的地方,晴天视线和拍照大多清晰,并无那种光晕盈混的感觉。 因此,丁丽倒也不必这么早就失望。 到了朝廷,李哥哥带你好好玩玩。 天色将晚的时候,一行人终于走在了大路上。 丁丽骑在马上一颠一簸,欣赏着两岸连绵巍峨的雾中山脉,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虽说失去了银鱼、酥梨、白虾、蚬鳭蒿三味………但这般瑰丽山河也是江南难见的。不知关中又有什么好吃的。正寻思着,丁丽马鞭一指,惊叹道:“咦嘿,那里有座普通院!” 看见普通院升起的炊烟,丁丽肚子咕咕叫了。他们带了干粮,但粗饼炒米这些只能不饿死人,现在她只想着吃上一碗热乎的羊杂汤、汤饼,暖暖月事中的虚弱身子。 这座普通院也许没有羊杂汤,但热汤饼肯定是有的。一想到热汤饼,丁丽便下意识咽了咽喉咙,浑身燥热。 “驾!”丁丽有力的大腿一夹马腹,胯下畜生便朝庄园踏去。 “阿丽!”文氏在后面大叫:“慢些,慢些。” “这孽子就不能淑女些!”丁会骂了一声,仰天凄厉哀嚎:“这是天要辱我啊!” 叫完催马跟上。 到了庄园,丁会踢镫翻下马,让其他人在外等着,自己和丁丽你推我搡争着推门挤入庄园。 这是一座伽蓝普通院。红墙瓦顶,钟声回荡。 丁丽甫一入内,就闻到了饭菜的味道,深深一嗅。真香!怎么还有羊膻味?这帮秃驴,酒肉和尚啊!不过,关我什么事呢,正好有得羊杂汤吃。鹅鹅鹅……丁丽一边往里走,一边左顾右盼:“有人吗?住持?” 没人回复她。柏树森森,四下冷清寂静,只有阵阵松涛,潇潇雨声和晚钟。 “咦~这普通院还真古怪。”丁丽嘀咕着。 庄园很大,目光翻过中间大殿,还能看见后方有许多建筑,但在庭院里和庭中香炉转了一圈,丁丽却没连人毛都没看见一根,反倒发现廊下有不少兵甲,不由得警惕心大作。 普通院怎么会有这么多杀器? 愕然想起始终萦绕在鼻腔的羊膻味,难道我进了一家邪寺? 一想到那些骗人杀的传说,丁丽便不寒而栗。眉头一皱,退至丁会身后。 “这就怂了?”丁会冷笑连连,嘲讽道。 “谁怂了?” 丁会也不说话,一个箭步退至女儿身后。 “老贼。”丁丽又退。丁会又准备退,被丁丽一把逮住,狂喷道:“你还要不要脸!且不说我是你闺女,让我一个女的保护你一个武夫?” “有何不可?”丁会抠了抠鼻孔:“为老子而死,正合孝道嘛。” 丁丽笑眯眯的:“天地君亲师,你为圣人做安安饿殍也正合臣道嘛,何故从巢造反?” “不造反,不打出名气,圣人连有我这么号人都不知道,谈何入朝报国?”丁会一脸凄然与无奈:“我正是出于忠诚,才舍弃名节与本分呐,这大概就是舍生而取义吧。”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丁丽阴沉着脸,观察着普通院:“这庄园……你怎么看?” “怪哉!” 丁丽心中更沉,丁会的反应无疑印证了她的想法,那么…… “何去何从?” “立刻纠集大军讨伐之!” “哈?你病得不轻啊,这个症状持续多久了?”“嗐。”丁会一把揪住她的肩膀,转过身:“走吧,附近找个荒宅破庙过夜。” “我的热汤啊!”丁丽双手捂脸,痛苦呜咽:“呜呜呜…………正当月潮,身子虚呀。” “闭嘴吧,几天不吃死不了人。” 结果父女俩刚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大殿有人喊:“客从何来?” 丁丽心中不由得咯噔。 既然有人,方才为何不吱声? 丁会已转过身,隔空对答:“淮南来,长安去。” 只听大殿轰然传出一个无比浑厚而穿透力十足的苍老声音:“阿弥陀佛。” 殿门霍然洞开,一个宽面大耳、苍髯长须的老和尚杵着锡杖,在一众僧侣的拥簇下悄然走出,竖掌念号:“老道悟真寺上津路青泥岭普通院接待,坐忘道。” “禅师。”丁会很有礼貌的双手合十,问道:“是蓝田悟真寺?” 坐忘道颔首。 “禅师是哪位贤者门人?” “悟空。” 悟空,中唐高僧。 丁会戒备稍松。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仙凡不妨,快请快请。”坐忘道含笑:“缘主这是入关避难?” 僧侣在东廊下放好蒲团和案几,传上食物。 坐忘道在对面坐下。 丁会解下钢刀往案上一拍,震得茶水洒的到处都是,理了理衣服跪下,歉意地笑道:“手劲有点大。避难么…………是,也不是。禅师与我萍水相逢,何来缘主一说?” 坐忘道大笑:“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遇见什么人,什么事,都是我的缘。却说关中正值大水大疫,缘主去了,岂非不智。” “大疫?” 坐忘道点点头:“霖雨两月不停,致八水泛滥井溢,坏城垣民宅无数,人畜死伤惨重。从其他缘主那听闻,连皇宫都积水数尺,有寺人被淹死。大疫紧随其后,杀人数万,天子也染病了。” 尊嘟假嘟?丁会如遭雷击:“可得死乎?” “不知。” “天气如何这么诡异?” “业债。缘主一路而来,岂不见金商州县千村万落生荆杞。自收金商陕洛,军吏焚城破门,尽迁其民。敢有不从者,皆杀之。运气好被安置在京西北。倒霉被分去凉州、鄯城………那就听天由命了。男女被驱不异狗与鸡。上津路,潼关路,新铺多少白骨。” “其实也好。”却听丁会幽幽笑道:“长痛不如短痛。” “有意思。”坐忘道捋着胡须:“还入关么?” “没得选嘛。”丁会戚戚然:“总要不停换过活。” “换过活?”坐忘道端起茶盏,抬眉道:“缘主神气饱满,之前的活法哪里不好?” “也没哪里不好……”丁会嘴角抽搐:“只是像条狗,像个疯子死人罢了。” “看缘主装束、心性、气质,是武士吧。”坐忘道打量着丁会,不咸不淡道:“还是个职位不低的武夫。也有这多烦恼?” “我,我……”丁会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耸耸肩,嘿嘿一笑:“其实我是个哭丧人,哈哈,没想到吧?武夫嘛,也算。” “哦?” 丁会轻叩着手指,继而“噌”一声。寒光闪烁,毫无征兆地,钢刀单手从右边出鞘,从坐忘道面前一划而过。一刹那,“噌!”看也不看,刀又横着插了回去。 站在背后的丁丽目不暇接,电光火石间只看见两个残影一闪而过,父亲和坐忘道中间的案上空中就已多了一缕飘舞的胡须。 丁会闭上眼,叹道:“也就手杀了2784个人,勉强当了个伪梁义成军留后,谈何职位不低。” 丁丽只觉一阵毛骨悚然,然后安全感爆棚。 半晌,老和尚慈眉善目:“老道杀了3009个。” 丁丽傻眼了,怀疑自己听错了。 老和尚放下茶盏:“老道俗名李彦佐。宗室子弟,长庆初为中郎将。累除沧、郓、徐、灵、鄜五镇节度使。后来厌倦了杀戮,遂抛妻弃子蒸发人间,遁入空门。一晃五十年了。我那重孙李敖在河南为将,却不知他老祖还活着,在这个地方。” “禅师与元和年间在洛阳作乱的史思明旧部圆静颇为相似啊。”丁会也大感意外,这可是和韩弘、田季安、王智兴、石雄、李晟同过时代的活化石:“只是圆静煞气难销,禅师放下了。” 丁丽已经无语。 丁会取出几吊钱扔在案上:“在李大帅这住一晚。” 坐忘道咧嘴笑:“普通院就是为世人服务的,要什么钱?我只要你入了关,到悟真寺上一柱香。” “好说,好说。”丁会忙不迭点头:“可惜禅师是出家人,不然舍利归真了,我还来免费给李大帅送一程。”说完端起案上粥菜咕噜噜喝光,将空碗一推:“再来一碗!” “阿丽?去请你娘他们都进来。” (本章完) 第262章 人间(二) 第262章 人间(二) 乾宁二年十一月初十,圣人策马出了通化门。 履新的李知柔、李戒丕和王审知骑从左右,聆听诫勉。 “东极道9510里。”圣人看了眼道旁石碑,几人沿着龙首渠徜徉而下。 “卿到了广州尚需奋战。”目光落在李知柔身上:“卿仕宦数十年,多的我也没什么好说,只有几句嘱咐。” “陛下请讲。” “岭南这些年也产生了野心,我怀疑刘崇龟就是被谋死的。因此,你会面临危险。不过有我撑腰,地方还有福建盟援,他们还没胆直接造反,会以阴谋算计为主。比如让你遇盗,让你水土不服,暴病而亡。南人阴险狡诈无比,务必百分警惕。” “尽可能攫取军权,培植党羽,朝廷也会陆续派官来协助你控制州县,但不要和广州军方、当地豪强发生冲突。若有动乱苗头,该出奔就出奔,等我来收拾他们。” “遏制当地的波斯教、摩尼教、景教势力,佛道过炽也一样。最后,将朝廷近年的种种事迹和我的尊名传播出去,用私塾、官学的方式潜移默化。当然,勿涉及我的隐私。” “另外,记得考证地理,定期上报,配合朝廷整顿州郡。” “………” “臣受教。”等圣人啰嗦完,李知柔点头表示记下。回望京师,不禁又问:“臣还回得来么?” 难,他也六十多了。现在问这个,就是担心家人。 他是李旦五世孙。李业那一房,但这么多代人下来,两家除了都姓李,已实同路人。而按李家宗法,李知柔死后,薛王支就会除爵归类庶民,自生自灭。此番就职,薛王房随之分家。长子跟他赴任,少子留在长安,有三女一子。都比圣人小。但按辈分,圣人是李旦八代,她们是七代,和皇考同辈,该叫什么? 阿姑、姑姑、某姑、姑母? 青涩的姑母………… 好啊好啊。 “三位姑母和二叔都交给我。”圣人表态道。 李知柔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其他族人也顾不上了,宗室何其之多,混得惨的,要饭的都有。能得一句保证,让二郎一家安安稳稳,够了。 这时,圣人看了眼李戒丕,继续说道:“咸通讨蛮之后,交州土著蛰伏了起来,不敢害你。至于南诏………” 屠城、杀人有用吗?有一定作用。 交州猴子遭到的最严酷镇压应该就是在唐代了。进入晚唐后,仍数次大举征发中原军队对交州执行王化,杀得猴头滚滚。因此交州现在还算听话,或者说处于有贼心没贼胆。觉得朝廷不行了,并不当回事,但又无人敢挑头自立,还是再等等为好。 南诏也瘫了。 在和唐的长期作战中,打得——“男子十五以下悉发,妇耕以饷军。” 又菜又爱玩的典型。 因此,别看他们现在虚弱,并不代表就死心了。历史上长和国取而代之后继续侵蜀,被砍了十余万人,这才不敢北望,对中原虚与委蛇,讨好为主。 “我鞭长莫及,蜀地也还未能收复,所以不要主动挑起战火。” “还有两个任务交给你,一是外交南方诸国。调查诸国的风土人情、军政文化,确认他们当前的状态,然后整理成书,每年上报一次。” “二是寻找优质谷种。”圣人回忆着模糊的记忆,语气充满羡慕:“南海沃壤,随便撒把种子,就能米谷廉平,这固然有雨水、热气的得天独厚的原因,谷种优质也是不可或缺的。你根据江南、雍凉、中原的天文地理,与之各挑几种送回来。” 当然,选种、育种是一个很系统、很复杂的工程。在这个年代,并不是说有了种子你按对应的雨热条件栽就行了。但,慢慢来吧。 “有适合我国培育的果蔬、林木、豆子,也一并引入。” “但这个过程会非常危险。”圣人很清楚这件工作的艰苦和困难程度:“你可以拒绝,而报酬是一个愿望。” 李戒丕想了下,道:“臣领旨。到了交州开了府,臣会征辟一部分本地人专办此事。” 说完,微微一笑:“既是君臣,复为家人,说什么愿望。陛下为了家国出生入死,臣等在外出力也是应该。愿望就免了,如果做这些能襄助再造,就是对臣最好的嘉奖。” 圣人点点头。崔安潜、李戒丕这类人,心志、原则都是坚韧已极。认定了的事就不会更易。自己的确不必多说什么笼络的套话,反倒让人看低了,把人当汲汲之辈了。并辔而行,圣人轻轻拍了一下自己马背,自己也还有的是风浪,夫复何言,各自努力吧!随即朝王审知招了招手,驱马冲出十几步。 王审知跟上,定定的看着圣人。 圣人翻下马背。 见状,王审知也下马。圣人叹口气,伸出右手,很自然地,拉着王审知的左手。感受着粗糙而温暖的手掌,王审知脸一红,心跳加速。松手不是,用力也不是,僵硬地任他轻轻拉着。 圣人一边漫步,一边放低了语调:“…………我是很喜欢你的,不让你留朝,有原因在。我不缺一个忠诚能干的朝官,禁军将领。但很缺忠诚、能干的节度使。我常和妻妾讲,淮河以南,可以值得托付大事的,只有王潮兄弟。” “你的任务是确保福建稳定,在这个基础上,给薛、延两王提供武力支持,以防止他们被下克上。最好是以军府的名义致信交、广,让他们心理有数。” …………王审知眉头一皱,感到不解。对节度使说搞好内部,这就好像是在对一个普通人叮嘱:你的任务是好好活着。不过,他还是嗯道:“这都是臣等自己希望去做的事,上无忧。” “另外,搞好农业和外贸。”圣人又说道:“随着江南的趋于安定和黄巢屠广州的影响的逐渐消散,贸易会重新兴盛起来,务必重视。为此,王潮会加授泉州、漳州市舶使,你为副使。朝廷也会陆续派遣专精此道的官员来协助你们。” “还有,福建有地利之便,更多地搜集流求、夷洲的情报,弄清楚大海对面的状况。每年上报一次。” “福建蛮燎炽广,围剿蛮子的事情其实相当危险,即使你们武力强横,也要注意自身安全。” “回去了,让王潮好好养病。” “在藩须常怀警备,日夜不敢怠慢。居于罗城,随时留心四下动静。会见部下如有回避之需,侍卫不可离得太远。方今天下,诸侯多醉生梦死,没日没夜。要早起早起,酒要少喝,饭要按时……………等我摆平江南几镇,就召你还朝。” 话里话外,已带上了些许对朋友的叮嘱。 顿时让王审知心情一乱,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好一会,才低低一声:“陛下在长安,行军打仗在外,也多加小心。听说淑妃、贤妃、德妃、洛夫人、枢密使……都爱吃荔枝。今后每年收获季节,臣想办法多多进贡新鲜荔枝。” 圣人摇摇头:“我那些娇妻美妾被我惯坏了。民力多艰,这就不必刻意了。碰到上供的时候附运一批即可。你要是有心,可以多晒点海鱼送来。” “好。”王审知咬着嘴唇,竭力让自己不去看那富有魅力的表情和笑容:“陛下放心,臣就是拼了命,也一定护得两王周全。一切交代,臣会用心办好。” 圣人顿下脚步,看看王审知,拍拍他的手背,然后缓缓松开:“我就把两王和派赴两府的大臣交给你了,他们的安危,岭南的治乱,就多拜托你了…………” 王审知眼睛突然有些发热,喉咙咸咸的,低头捧着圣人的手往额头上紧紧一贴:“…………陛下一定会成为尧和舜那样的君王。” 龙首渠畔身后的卫士、女御、大臣沉默见证,史官提笔写下这唏嘘一幕。 几句话一说完,王审知就飞也似的松开手,别过头,跑开,翻上马背。似乎再多看一眼,他就会忍不住折身返回,飞扑到圣人膝下。 王审知愣了好久,才猛然发现,多年来,自己第一次如此渴望为一个人效力。 圣人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队伍之中。 目光扫过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即将为自己远赴五千里之外的大臣。 突然大声开口。 “就是谁都容不得这么些人,我也总是你们的皇帝。只要我在一天,这长安的日就不会落下。哪怕相隔万里,我也是你们的盾和伞。出了什么事,一封奏书到,我就派人来救你们。山河漫长,南国雨热。此去经年,一切善自珍重…………卿等,一路顺遂!”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今当远离,何足深忧!”在李戒丕、交州节度副使赵崇的带领下,数百官吏,一齐大呼一声,对李皇帝摘帽拜下。起身后,就再不回顾,哒哒而去。队伍当中,末尾几匹坐骑不断打顿,几双或浊或澈的眼睛,不住还望。 圣人牵着马,身边只有孤零零的淑妃、赵如心、朱邪吾思、梁逍遥,心里却千转百回。就为这些以命事王、孤注一掷的毛锥子,自己也绝不能倒下,让他们无依无靠! 下面就是处理水灾、瘟疫了。 反常霖雨、瘟疫像两个响亮耳光,把李皇帝抽得眼冒金星。 (本章完) 第263章 水与疫 第263章 水与疫 你遭过罪吗。 不对,你受过灾吗? 你知道人一生要受多少次灾吗?平均三年一次。 放眼全国,唐代各种灾祸则是年年都有,只是地域、程度不同。轻的选择性忘记,严重的、诡异的就上史书。 比如大历四年,关中从四月开始下雨,一直下到九月,大中十年也是连下五个月。 高宗弘道年间,汉中万鼠过境。开元二年,岭南老鼠以“千万为群。”开成四年,群鼠过境江西。乾符三年,群鼠肆虐河东,三月方走。 天复二年,数万乌鸦汇集凤翔。 乾符二年,蝗虫“自东而西蔽天而来”。光启元年又来,“群飞蔽天”,致人相食。 永隆二年,河南河北大涝,破门十万余户,北方牧场集体暴毙战马十八万匹。 乾宁三年,黄河在滑州段泛滥,朱温遂下令人工决堤“泄洪”,导致黄泛千里,当了头一个常凯申。 比如中和四年,长江以南全境大旱,人相食。 比如从代宗到宪宗,连续地震二十多次。 开卷唐史,可以说也是部灾难史,天灾人祸天灾人祸,这个妇孺皆知的成语为什么不是人祸天灾? 如果用受灾次数来计算生命,你还剩多少? 而我,只剩最后几天,几个时辰。 美原吏傅宝用艾草捂着喷血的口鼻,一边抽搐,一边踩着淤泥跌跌撞撞绕过满地尸体,将空洞的眼神投向身后已成鬼蜮的丘陵。 三个月前,傅宝还正在乡下暴力催税。京兆尹孙惟晟一道命令,令谨备涝、疫。当时可别提他多埋怨了,薪水是不会涨的,仕途是没有的,工作安排是不停的。 但美原就在国门,活还是要干的。可干归干,也分干法。 傅宝经常的口头禅:“事,俺有五不干。会干的不干,俺既然会,为什么自己上?没好处的不干,都没好处俺干什么?第三,不会的不做,我都不会我怎么做?四,着急的不做,诶,容易出错!第五,成例不做。有成例还做什么?做做样子对付对付上面得了。” 防旱防疫这种年年都在喊、不时就有的事就属于傅宝的成例。因此他发了告示,又带着一班小弟下到各村里宣传了一番,然后在美原尉的率领下在现有基础上简单搞了搞各方面准备便罢,八月中旬水灾如约而至后正常抗洪。 雨下到九月的时候,傅宝心头升起了不祥,意识到可能赶上罕见的超级霖雨,这种上苍之怒,提前半年做足应对也防不了,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对抗的。于是赶紧催促美原尉进京求援。但各地已经都在告急。他俩在长安耽搁了十几天才被打发了一批东西。押着车马如释重负回美原的路上,傅宝完全没想到,美原会成为他的死地。 事实上,傅宝已经死过一次了。 起先是水灾愈烈,到处都在塌方垮房子,河流更不用说,黄泛毁宅无数。 总之每日每夜都有人畜伤亡。 有淹死的,全村半夜被洪水一波卷走。 有塌死的,拂晓被泥石流埋了,半个村子被压在黄泥里面,从丛树孔还能听见呜呜叫和孩子的微弱哭声,剩下半面坡和上面住的人户斜挎着摇摇欲坠。上面的人不敢下来,下面的不敢上去救。 有些是冻死的,也可能是得了风寒、瘟疫病死的。反正也搞不清楚,只知道人没了。 有些是饿死的,人躲过了一劫,家和粮食没了。 有些是哭死的,看着丈夫儿女在水里沉浮挣扎被冲走后,就活活哭死了。 好多地方直接变成了大泽,更有那滑坡、被杂物堵住形成的堰塞湖。平原上多为一片水汽氤氲、雾气渺渺的黄荡。除了一浪又一浪的黄汤,就只有密密麻麻的人畜、草、衣裳、树木漂浮其上。 总之,美原已完全瘫痪,百姓不论贵贱,大部流离失所。 看到灾民聚集,美原令慌得不行。 这几年关内安置了很多关东移民和流民,美原也有不少。对这些人美原县是一万个信不过,尤其是那些中原人,传统久得很!同时也为避水,连忙押着粮食财货转移到一座山上,傅宝也加入了协防。他们几百个乱七八糟的芝麻官、卒吏在令丞尉的组织下,拿着仅有的武器,斩木为兵,一边趁着偶尔的天歇气赈灾干活,一边严防暴动。 结果预料中的民变没发生,却迎来了鼠妖。 不知从哪里而来,可能是河中,或许是上郡,新秦。 它们鳞次栉比,衔尾摩肩,叽叽喳喳地漫山遍野到处乱窜,像动物界的流民军,啃噬路上一切能吃的,凶焰滔滔,横扫四方。 对美原县来说,鼠妖变民都一样,都是要抢劫的贼。 “鼠妖进薄!”傅宝拿着钉拍子,在山道上佛挡杀佛。“流亡县衙”囤积了大量救灾物资和还没交卸完的秋税财货,为了保住这些也为遏制瘟疫,美原县几百号人和附近百姓绞尽脑汁和数以万计油光锃亮争先恐后的大尾巴耗子黑潮扳手腕。 砍断切开剁碎,大火隔离带,沸水沟,挖壕汇集雨溪来冲,挖地窖藏粮,放狗放猫,下毒……………… 但种种手段在组成军团的恐怖啮齿类动物面前,都是小道。 鼠妖不费吹灰之力荡平了水火线,在一条条山路上留下层层叠叠的碎肉尸首后攻上了山头。跨过溪流洪水,爬上围墙,刨开坟墓,打出一个个地洞…………如同一群群无孔不入的尖叫恶鬼,星星点点渗入茅棚和仓库、厕所,把身上携带的污秽、怨毒、虫子撒向人畜。 屠杀随即展开。只半个月,美原令,主簿,司法长,典狱长,盗帅…………除了几个失踪、逃跑的,领导人员全部被杀,其他死伤官吏士庶无算,流亡县衙停摆。 小傅宝也是这时候寄的。走得很痛苦,咳嗽咳的吐血,浑身长满血斑烂疮。那天杀耗子杀着杀着就跟下了锅的面条一样软倒,融进尸堆,跟这些死在前头的猫和老鼠、士人、农夫并无二致。都一摊烂肉睡在大雨下,被雨水冲刷,被老鼠蚂蚁虫子爬得鼻腔、满脸都是,啃得血肉模糊。 埋尸?谁来埋? 圣唐被瘟疫、鼠妖跨州连郡、三教九流上百万人一起干掉的案例屡见不鲜。广德大疫直接清空南方一半人口。观察使,镇将,渔人,书生,男的女的…………鬼村鬼城鬼州………哪能都入土为安,风雨侵蚀一段时间,也就回归自然、风恋无痕了。 傅宝算幸运的。 他不是最后一个死的。 几个还能动弹的小伙伴把他抬到一处避雨的干燥地方打算埋了。倒霉的是才十几锄头,就扶着墙几个趔趄又死了俩。这可好,余下三人只能草草把傅宝和新死的两人一起扯进浅浅的坟茔,勾了几锄土勉强盖住尸体作数。 死后第二天下午,傅宝从坟茔里爬了出来。 不是复活,这叫没死透,所以有死人停在板上观察几天再装棺的习俗。 傅宝全身依然在抽搐,咳嗽,但他还顽强的活着。一刻也来不及为灾难而愤怒悲伤,傅宝杵着那根恶吏标配的漆棍,走出了只有老鼠吱吱的安静“美原县”,成了唯一一个幸存者。 回望身后已成鬼蜮的丘陵,用捡来的艾草捂着嘴鼻的傅宝一边喷血,一边含糊嘿然:“诶………俺有四不死。乱兵杀不死,上官杀不死,天天灾……杀不死……瘟疫……” 眺望山下。 远方的汪洋黄荡在夕阳下,半江瑟瑟半江红,依然猖狂汹涌。 数之不尽的树叶杂物起起浮浮。几颗缠到一起巨大的柏树在水面旋转起舞,上面蹲了两条孤独的狗子,不断向四方张望,祈盼获救。 “轰!” 雷鸣般的波涛声中,耳畔又是一阵震耳欲聋。 一隅山陂垮塌,大片盘根老树拉着土壤,缓缓坠入洪水。 俯瞰近处。 一顶顶三角草棚、活动木板房在如血余晖下连接成片。 缕缕炊烟和燃烧艾草、雄黄、金银、蒲公英发出的浓雾袅袅。 浓郁苦涩的药香弥漫。 时而传出哭喊叫骂,时而鸦雀无声。 猪羊乱跑,狗子汪汪,鸡鸭悠闲,牛牛讷讷无言。 打耗子、抬出尸体掩埋的男人健妇们眼球血红,咳得哐当哐当,用干燥的舌头抿着泛紫嘴唇。他们迎着日落晚霞,走在原野上,在周围默默挖坑埋儿埋女埋父母,埋夫妻。 恐怕,灾情还没到最严重的时候。 傅宝的心乱乱的,空空的。 人麻了。 关中何以如此多灾多难。 还有朝廷,为什么还不来救灾?是忙不过来,还是不想救? “芜!”骤然一声大喊。 山陂下的男女听到了清脆的马蹄声,一阵又一阵。 循声找去,一张张麻木异样的脸有了表情。 残阳下,一人一马,踏着浅浅的“江水”,背对逐渐消散的火烧云,哒哒而来。 在他左右,两丛矮矮灌木露出水面。 在左右更远处,密密麻麻的骑从、战马踩着积水,如同钱塘江的潮汐,以一线条隆隆而来。 他面对众生,逆光而来,看不清楚他的脸,他也没说话。大伙却下意识就想到了那个人。或许潜意识里的安全感、希望、勇气,都在那个人身上吧。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揉了揉眼睛,率先站了起来,语气颤抖:“大圣吗?” 那个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有力,给人信心:“是我。”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吁~”圣人在两百步外侧身勒马,仅存的那点夕阳余晖落在他身上,他戴着斗笠和口罩,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注视着这边的灾难。 “哇………”几个孩子放声大哭,如同找到了家长,一甩一甩就要迎过去,被父母拦住。 (本章完) 第264章 美原 第264章 美原 美原的夜,静乎陵墓。 偶尔几声狼嚎虎啸,凄异哀转。原野被火把照得红艳艳。一车车食物、衣服、药品被运到中间空地,旋即,马夫官吏又跟见了鬼似的掉头就跑。不敢和对方说话,乃至靠近百步。 田埂上,篝火畔,李皇帝叉腿坐着,正在听取掖庭令高明月、太史令欧阳德、医博士糜结、禁咒博士白蟾、针博士陈从、黄药师等人的汇报。 “远远观察了几具尸体和一些病人,症状都是发热、咳嗽、抽搐、发疯,伴随脖子肿大,肌肤泛紫发黑………”高明月大眼睛里流溢着强烈恐惧:“与咸阳、蓝田一带的病症完全不同,确定是大疫,已救不得了!必须立即回宫封县,就地隔离,防止美原人流窜!” 圣人狐疑道:“确定?” 高明月肯定点头。 太医令刘奇惊恐附和道:“此乃鼠毒。具体病因臣等不清楚,但鼠妖过境必有疫,足以破城灭邦!我朝多次爆发。高掖庭说得没错,得围了美原。” 圣人不置可否,追问道:“美原现有多少人染病?” “集中在这座山附近的几乎全无幸免,大概两万余口。”刘奇答道。 “其他乡村呢?” “灾情之下,百姓到处躲避,怕是已被传播。邻近的富平、华原、同官估计也………” “从发病到死用时多久?” “一般两到三日。也有七八天才死的,最长不超过十天,快则一天不到。其势异常凶猛,绝非医药所能为。” 李皇帝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基本可以断定了,就是从古至今一直存在的鼠疫,曾在中世纪欧洲、崇祯年间的华北地区、晚清的东三省、直隶、山东大流行。在抗生素和联合化学药物问世前,无解。 只能尽量让社会瘫痪,等它自然蛰伏。 李某心头浮起阴影。 水灾、瘟疫过后的必然饥荒,人口锐减,可能会发生的农民起义。担心军队大面积染病。也怕自己没了,倒不是怕死,而是怕死亡的结果。自己一死,会有无数人陪葬。 偏偏又无力无奈,只能无能狂怒。 烦! 郑延昌说话都在打啰啰,思路却很清晰:“百姓很难约束了。当务之急是传诏回去令兵马不得活动。在营的锁死军门,不得外出,在家的不得入营………停止一切人员交流。将已有苗头的军民和接触过他们的、接触过病亡人畜的人畜尽数分别圈禁………保证军队和皇宫、京城、渭水以南的安全,不被波及。” 圣人只是盯着篝火,直到被宇文柔扯了扯袖子:“大圣………” “嗯?”圣人如梦初醒,收拾了下心情,道:“在想事。” 罢了,既然确认了是鼠疫,现在该考虑的是及时止损。 鼠疫的传播途径为病原体、气溶胶、寄生虫。 吃、摸被感染人畜,被虫子咬了,可能感染。病原体呼吸道和排泄物均含有病菌,鼠疫会随着呼吸道的分泌物以口水、鼻涕、喷嚏、碗筷、床铺等方式传播,后者会污染环境。 所以只要知道瘟疫原理,对策并不复杂。除了戒严和隔离,就是喝开水,环境消毒,焚尸,戴口罩,灭鼠灭虫,避免皮肤暴露,和病原体保持距离等等。这些也是李某在瘟疫发生后第一时间的命令。理论上来说,只要做好这些,按当下季节,鼠疫有望快速平息。 不过有一项得调整,就是灭鼠灭虫。这次引发鼠疫的是鼠群,数量太大,只有敬而远之,等对方走人,被即将迎来的隆冬制裁。 美原县之所以如此严重,就在于他们为保卫政府资产硬刚老鼠。 理清思路后,圣人很快拟了一个详细的防疫令拿给郑延昌:“下发各地,尽可能让更多人明白防治手段。” 郑延昌一目十行,多有不解,道:“火药乃军事物资,怎么拿来治疫?” “你不懂。”圣人摆摆手:“照办即可。” 火药是拿来烧尸的。用这个焚尸,杀毒的同时能使局部环境短时间内产生大量刺激性气味、烟雾,让鼠虫跑路,硫磺、雄黄、石炭(煤)等等也是同理。烧,冲水喝,撒地上。 柏树枝来自偶然一次见闻。一个老太太把刚出生的鸡鸭狗崽、猪仔装在篮子里端在用柏树枝做的浓雾火堆上反复筛。询问用意,答:“杀瘟,驱邪,除湿。” 据描述,这么熏两次,基本就不会夭折、发瘟。 没实践过到底有没有用,主打一个有用没用先用上再说。 除此之外,重点还是个人卫生和防护。喝开水,勤洗澡,戴头巾,自制口罩戴上,拴紧袖口领口,用硫磺、草树、草木灰熏发衣物、住所。目前已步入冬季,虫、菌脱离宿主后在外界难活两个时辰,在做好基本防护的情况下,只要远离人畜,很难被感染。 但这些都建立在有家园的前提下。现在灾民抱团取暖,流离失所,能有几分效果,就只有天知道了。 至于药。 病和病是不一样的,这不是风寒感冒,没抗生素和化学剂,只要被感染,吃什么药都只是找心理安慰,最终还是用免疫力硬抗的赌运气。 圣人给美原发药材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治好病人,而是给大伙信心,给百姓看到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虽然这么说很残忍很冷血,但确实——没辙。 这就是生产力的局限性,有的问题解决不了就是解决不了。只能说是凭借眼界和权力尽量减少伤亡。比如戴口罩,火药焚尸。清末鼠疫大流行,伍连德下令戴口罩,都有很多医生不肯戴,更别说这会,基本没这意识。 讲完防疫令,圣人双手一把逮住宇文柔肩膀,板着脸给她系衣领:“说了多少次,捂严实。你出点事,我怎么办?” 宇文柔害羞的低下头,心暖洋洋的感动,你这么在乎我啊。待看着圣人拉着她的手低头重新细心地绑死袖口,又把头埋到了他肩膀上,像小猫乱蹭。 拴好后,圣人拉着宇文柔,大声道:“都再检查一下,按我和她的样式弄扎实。” 说完,一边盯着众人的动作,一边淡淡道:“还有几件事。”圣人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抬起一根手指:“传令回去,征平夷、雾露、金剑、墨离四使及摩利支天、妙严净华六军沿渭水南岸布防,隔绝交通。南人不得北上,北人不得南渡。若有灾民南下,隔岸劝其返乡。” “赈灾粮全部换成醋饼,按每人每天两个的标准。” “即使严防死守,我估计也会有病人渡过渭水。所以第三件事就是渭水以南全面封禁,停止一切人畜流动,暂定一个月。” “恶人军左右厢两万余人全数调到左冯翊,沿洛水西岸开沟,导积水入洛。传令秦凤郡、右扶风、蓝田、鄠邑、安康等地,再发三万男子、健妇,前往渭水南岸开沟,导积水入渭。” “孙君?” “臣在。”孙惟晟叉手。 圣人揉着额头:“你现在分派人手到京兆渭北各县,将灾民里的壮丁、健妇组织起来,沿北岸治水。参加治水的,每人每天五个饼。治完水,继续率领百姓清理淤泥污垢,修缮宅子。等瘟鬼退了,我会派人来帮忙。” 眼见孙惟晟欲言又止,圣人右手下压:“时局险恶,人畏瘟疫,不一定愿去。你找部下做做思想工作,肯去主持工作的,无论官、吏,若罹难,后事由中朝处理,进西院兴国大臣神社。父母妻儿我送老归山,抚养成人。如无碍,待归来,我重重有赏。” “陛下对他们有这般宽厚,还有什么好说的?”孙惟晟拱拱手:“臣领旨。” “等等!”圣人叫住他:“让你的人搞明白渭北各县都有什么瘟疫。怎么得的,什么症状,病后几日会死、会无法活动,又能不能治,能治的又该如何治。把情况整理成册,明白?” 孙惟晟点点头。 “复述一遍。”圣人不放心。 孙惟晟依令复述了一遍,圣人这才挥挥手:“去吧。” 见李皇帝神色镇静,部署起来井井有条,仿佛尽在掌握,众人恐慌的心情才缓缓大为放松。 交代完这些,圣人深深吸了口气,微微发红的眼睛看着众人,低沉道:“给对面的美原人传话,让他们按我说的办法自行分类隔离。给他们补齐一个月的食物和药材,然后派兵封锁这一带的交通,不得有一人一狗离开。” 众人哗然。 心没那么黑的,嘴唇嗫嚅。 懂得这种无奈的,摇头长叹。 宇文柔惊讶地看着他,轻轻拉了拉手,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李皇帝对此倒是言神自若:“现在渭北只有美原大规模鼠毒。” 说完走出人群,望着刚分发完物资的对面。人声喧沸,篝火通明,炊烟袅袅。 “大圣!大圣!” 看见他再次露面,灾民一股脑涌了过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几百步外乌泱泱一片望着他,兴高采烈地呐喊声此起彼伏。圣人负手而立,却是一张毫无表情的死人脸。 等接到被“放弃”的消息,欢欣鼓舞的百姓当场就有一半变了脸。 男女们交头接耳,抱头痛哭,吵闹中掺杂着破口大骂朝廷无情之类的怨愤。足足汹躁了半个时辰,吵闹才渐渐变小。人们激动、死寂、绝望的表现,已经把意思表达的很明白。接受不了自己的结局,居然是稀里糊涂得了瘟疫,又在获救后被围在荒郊野外自生自灭。 “圣人,你救救我吧!” “我没病,我没病!” “呜呜……” 李皇帝也接受不了。这几年的钱,大头全在军队和民政上。再苦一苦皇帝,再苦一苦百官,都是勒紧腰带种田。这次霖雨造成的损失,单是想想,就痛得人呼吸困难。只能换个思路安慰自己,关中霖雨汇入黄河后,水位暴涨的黄河又会去祸害朱大郎。 良久,一个男人抱着两个孩子,走出人群。 他身材佝偻,脸上有着农民独有的那种黝黑和皱纹。 圣人越众而出,上前几步。影影绰绰地围观下,老农将一对小孩高高举起,用乞求的目光望着这边的王侯将相,木讷的他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俺俺两个儿没病。” 呼啦一阵风,有儿女的纷纷上前,在人群中撞出一条路来到最前方,奋力将孩子、襁褓举起:“俺儿也没病!” 被托举着的孩子们或叫或哭或挣扎。 咔咔咔,军队如临大敌,弓上箭,刀出鞘,马槊前指。 郑延昌叹了口气,拉着李皇帝试图转身走人。 圣人挣脱郑延昌的大手,上前两步。 “把他们单独隔离,让确认没病的人照顾他们。”圣人看着他们,看着一个个被托举在火光下的儿女:“………十四天后我会再来,届时如果没死,我答应你们,将他们收入掖庭养大。” “好,俺最信得过陛下。” “给大圣磕头了,俺闺女就拜托了。”安安静静的夜风中,一大片男女顿时就跪了下去,在泥水里频频叩首。 “听话………”一个少妇倒在地上,手脚蜷缩着,口里剧烈咳嗽,大股喷血,慢慢闭上了眼睛。 “娘!”坐在泥潭里的小娃儿哇哇尖叫。 圣人转身踉跄而去。 (本章完) 无题 无题 “历史上最精妙绝伦的三十万个字是?”“《百年孤独》” “历史上最真挚动人的三万个字是?” “《小王子》” “历史上最玄妙的一千个字是?”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历史上最清奇而刚柔并济的一百个字是?” “大江东去,浪淘尽……” “历史上最简洁有力的三个字是?” “我爱你。” “历史上最美好的两个字是?” “粉丝” “你最爱并且现在就想呐喊出来昭告天下的人是?” “我想我已经回答过了。” “你有什么话想送给他们?” “开启度假,更新随缘。” (本章完) 咳咳 咳咳 不是吧,真有人年假只有几天啊?唔,还在走亲戚,别急,不信谣,不传谣。 话说回来,这段时间喝酒把我喝得害怕了,听到酒字就害怕。哎,你们这些年轻人,酒量太吓人。 更新,大概正月十一开始,淡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