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空有无边美貌》 第1章 引子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师姐戴这朵琥珀珠花真好看,很衬你的肤色呢!” 揽月将发饰扶正些许,转头朝镜中人赞叹,“多鲜亮呀。” 琉璃制的八宝镜比铜镜更清晰,照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女子的秀容浓烈而明艳,自成一股清贵气韵,那鸦睫纤长如羽,甫一抬眸,杏眼里满是流转的波光。 饶是平日已将这张脸看惯了,今时揽月也不得不承认,师姐以往只有九分漂亮,这大婚的盛装一扮上,就成了十分的漂亮。 到底是美人,天生淡妆浓抹皆相宜,是她羡慕不来的。 镜中的大师姐侧了侧头,伸手拨弄一下耳垂上的玉石,居然一点也不谦虚,满眼自豪: “当然鲜亮,这可不是普通的珠花,点缀的鸾鸟尾羽是炼器用的绝品原料,我求了老爹好久他才松口的。” “……” 揽月一时说不出父女俩哪一个更败家,尬笑两声,“掌门……果然最疼师姐。” “师姐!” 屋外传来轻叩,女弟子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拔高嗓门嚷嚷:“白公子来了!要见你呢。” 说完便有人调侃:“叫什么白公子啊,得改口叫姐夫啦。” 瑶持心闻言从妆奁前站起身,朱红的长裙雍容华贵,光艳得扎眼。 今天是她成婚大喜的日子。 揽月替她整理衣褶,口中打趣:“不到良辰吉时,白大公子就这么着急地过来,必是想师姐想得紧,竟一刻都不能等。” 知道这是恭维话,瑶持心听了仍觉得心里挺美。 成亲当日叫自家夫君如此惦记,难免有点小欢喜。 师姐于是神采飞扬地把长裙一提,“走,看看去。” “白大公子”全名白燕行,乃北冥剑宗座下高徒,修的是仙门一道最能打的剑术,一柄雷霆使得出神入化,可谓同辈中的翘楚,前途无量的好苗子。 实力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白公子的容貌也甚是俊朗,生得眉清目秀,玉树临风。 在瑶持心这里,第一方面可以将就,第二方面却是万万随便不得。 大师姐看脸又肤浅,就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 越清秀越好。 反正老爹已是一派之主,家里武力雄厚模样堪忧的有一个就足够,多了也有碍观瞻。 “持心。” 好看的未婚夫正立于树下冲她颔首,阳光洒落半身,连笑容都温润得赏心悦目。 听听。 整个师门里找不出第二个声音比他还好听的了。 瑶持心满意得不行,一见着他就高兴,抱起繁复的长裙小跑上前。 “不是要接待剑宗的道友吗?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仙门中人虽自称“鹤上之仙”,但修士大多还是出自凡尘,风俗礼仪不免依着民间的习惯。 只是民俗归民俗,在规矩上往往没凡人那么严苛。 “山门处都有师弟们帮忙,也不让我插手,横竖无事可干,索性绕路来瞧瞧你。” 白燕行替她将碎发挽到耳后。 “一早就得起来准备,累坏了吧?” 平心而论,这些年想同瑶光结亲的宗门不少,白燕行未必是最优秀的,但一定是最让瑶持心觉得舒服的那个。 听闻剑修一道出痴人,是“只痴于剑而不痴于人”。 自古拿剑当道侣的剑修多不胜数,别说情意了,这帮人连情商都没剩几分,实在是甚少有他这般面面俱到,体贴入微的人。 揽月常常羡慕地说:“剑修普遍不耽情爱,一旦动情便都是情种,像白公子这样的,肯定是后者。” 瑶持心抱着他的腰撒娇,“累当然累啊,只要值得就没白费,怎么样,好看吗?” 便兴致勃勃地后退两步让他细瞧。 白燕行这点很合她心意。 有耐性,还从不敷衍人,哪怕是自己不擅长的事物,一样答得认真。 剑修依言上下一番打量,认可地点点头:“你本就好看,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不过么……” 瑶持心:“不过?” 他拖长尾音,故意斟酌:“不过手腕太空,略显单薄,若戴上这么一个镯子——” 瑶持心感到右腕倏忽一沉,低头时发现多了个碧莹莹的玉镯。 白燕行含笑:“正合适。” 这下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揣着小心思亲自来给她戴镯子的。 什么镯子非得这时候戴不可? 不必说,那意义自然是非同一般。 新婚燕尔,蜜意浓情,可把一圈小姐妹们酸得挤眉弄眼。 白燕行前脚刚走,瑶持心就被她们推来搡去地围住,“巴巴儿地赶在婚礼前特地送来,必定不是凡品,应该是什么厉害的法器吧?” “还用猜?”另一个道,“当然是家传的定情信物,只传给媳妇的那种啦,不然怎么偏挑大礼之前?” “有道理!” 众人揶揄着笑作一团。 “唉呀,还是师姐有福气,掌门飞升凌绝顶,姐夫又年轻有为,如今嫁人也是道侣入赘。” “是啊,能留在家里,比什么都好。” 这话难得说到瑶持心心坎上。 她生在瑶光山长在瑶光山,住惯了的地方,倘若真要远嫁别处,决计适应不了。 所幸作为当世最古老的仙山,她老爹无论是在地位还是在修为上都远超剑宗,白燕行仅是剑宗长老的弟子,这桩婚事毋庸置疑,只能是他留下。 因此对大师姐而言这是最让她舒心的,左不过从这座山头换到另一座山头去住,推开门,满眼还是自家人。 她甚至不必操心婚礼的一切琐碎事,每日只用想着怎么让自己届时美得惊天动地就行了。 “师姐。” 瑶持心在房间里听师妹们叽叽喳喳,便有小弟子传话。 “大师兄来接你了。” 应该是时辰已到。 她闻言忙把红头纱罩上,刚准备应声,余光瞥到手腕处青碧的玉镯,古拙的绿在殷红艳艳的颜色下透出一股极致的土味。 未婚夫婿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审美着实不敢恭维。 揽月见她把镯子褪下,不禁发问:“师姐,白公子送你的,你不戴么?” “不戴了,怪俗气的。” 她一会儿要面见众仙门的尊长,不能给瑶光山丢脸。 瑶持心将首饰随手放进抽屉,“改日换了合适的衣服再戴吧。” 喜服的红纱只披在脑后,并不遮头,她一身绣裳走出房门,一眼就望见远处站着的蓝衣青年。 这人倒是仪表堂堂,可惜有些板正过头的严肃。他两手抱臂,表情照旧是不咸不淡,能品出来没有多少想恭喜她的意思。 周遭的后辈们立刻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句“大师兄”。 瑶持心则对他直呼其名:“林朔。” 她奇怪:“怎么是你,你不帮着老爹接客吗?” 瑶持心的这个“大师姐”是辈分上的,论修为,同龄弟子中出众又有资历的当属林朔,因此小弟子们通常叫她一声大师姐以示尊重,再称林朔一句大师兄,以表敬佩。 她知道这称呼的来历,也认为自己不那么担得起首席的地位,所以一向不计较这些虚名。 青年松开手虚虚搭在腰间,气质颇有几分清冷。 “师父命人牵出了火凤凰,让我载着你去主殿。” 他似乎跟她说两句话就嫌烦,开了尊口之后,眉峰已经忍不住要拧起,“不咸不淡”的态度显然难以为继,开始往“不胜其烦”上偏移。 “你但凡能一个人驾驭它,我也懒得跑这一趟。” 瑶持心表面不动声色,暗里悄悄抿嘴。 火凤是瑶光山的特产祥瑞,在别处看不着,故而每逢宴请宾客的日子,她老爹总爱抓几只出来撑场面。 这神兽长得一股子神兽样,浑身冒火光,泛着五彩斑斓的红,一看就很喜庆。 可惜脾气不太好,是个吃软怕硬的主,在修为高它一级的人面前是孙子,低它一级的人面前是老子,特别看人下菜。 瑶持心知道自己是不配当老子的,所以并不计较林朔的阴阳怪气。 她今天心情好,可以原谅任何人,干脆分外灿烂地对他露了个笑: “行啊,那真是麻烦你了。” 大师姐认真地卖起乖来,竟连林师兄也有点招架不住。 他不好再呛,转身一拂袍袖,从须弥境里唤出山头最大的那只凤鸟,载着瑶光山这颗掌上明珠,仙气飘飘地飞往扶摇殿。 火凤的烈焰燃烧在每片翎羽的缝隙间,鸟翅一展便有余辉流淌,富贵逼人。 新娘子大红的盛装和跳跃的火焰相得益彰,像朵盛放的红莲,带来的视觉冲击果然不同凡响,让沿途的弟子与登门拜访的修士都目露惊艳。 壮观吧。 这就是古仙山瑶光的气派! 瑶持心与有荣焉地坐在鸟背上。 而边上的林朔棒槌似的戳在一旁,全程没转过头。 瑶持心知道他不大看得起自己。 毕竟她修为稀松二五眼,文不成武不就,还顶着个大师姐的名头,如此场合连只畜生都搞不定,以林大公子心高气傲的暴脾气,烦她也很正常。 不只如此,门派上下持同样看法的人应该还不少。 瑶持心其实心知肚明,倒不觉得怎么难堪。 她以为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本来么,这世上有上进的就有不上进的,有天才就有废材。 她爹是九州为数不多凌绝顶的人,大手一挥可使风云变色,教出来的弟子皆能独当一面。门派荣光有的是人撑着,没谁对她委以重任,也不需要她去出人头地。 索性马马虎虎地混日子,当个无功无过的吉祥物,美若天仙地过完此生。 第2章 论道(一)睁眼就见到恶毒前夫的阴影…… 她死了吗? 瑶持心感觉到周围的言语声渐渐被某种巨大的虚空吞没,她陷入了一个混沌的状态,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如坠深渊。 然而深渊里并不安静,耳畔充斥着无穷无尽的长鸣之音,尖锐得令她牙酸。 原来这就是人死后的境界——一点也不舒坦。 她满心以为自己还能再等个几百年才有机会体验到这种滋味,想不到竟这么快。 此生寿数尚未满两百,在修士当中说是正值年少也不为过,将来如果运气好突破化境大关,活个千年不是问题。 就算一辈子修为平平,但只要无灾无病,撑到八百岁也并非不可能。 谁料英年早逝说来就来,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瑶持心漫无目的地想。 难怪古时醉心美色的帝王大多短命……倘若不是白燕行,自己是不是就能活得更久一些了? 往昔走马灯一般杂乱无章地在眼前闪过。 从幼年时牙牙学语,到第一次御剑飞天,再到庆贺瑶光明突破凌绝顶,第一次出任务…… 必须得承认,白燕行实在是个能迷倒众生的美男子,哪怕是脑海里寥寥几笔的回想,那模样也依旧让她心头一动。 好看的人温柔起来简直要人命。 当然,不温柔的时候,那就是真的“要人命”了。 记忆像是有心要提醒她,赫然定格在了临死前月夜下的那一幕。 俊美的青年浑身萦绕杀意,举起雷霆剑看她的眼神,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宛如蛇毒。 瑶持心隔空打了个冷战。 ——“光是这点理由,就够我杀你了。” 电光陡然刺下。 明明她已经死了,胸腔却仿佛再次被剑锋洞穿,五脏六腑都有狂乱的电流淌过。 他落剑的动作不见一丝犹豫。 这才是真正的白燕行吗? 清冷漠然,好斗慕强,和一般的剑修没有区别,那些平日的耐心好脾气全是装出来的假象。 仅是这样一想,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无端让瑶持心感到遍体生寒。 唯有对自己最狠又最坚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才能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吧。 她怎么就一点没察觉? 瑶持心恨自己太没出息,相信白燕行的疏漏一定有,必是每回她总沉浸在对方的容貌和那些虚无缥缈的迁就里,浑然没在意。 这辈子真是栽在了看脸上。 她无不事后诸葛亮地想。 都要死了,最后怎么不上去捅他一刀再死呢? 就算伤不到分毫,做足声势也是壮烈殉道,总好过死得那么憋屈窝囊。 下辈子吧。 下辈子若有机会,绝对好好治一治自己那三观跟着五官走的脑子。 正是在这时,虚无的意识里恍惚有人声穿透耳鸣的杂音。 ——“师姐?” 瑶持心仍在忿忿地自省着。 至少,至少也得在看脸的基础上多加一条。 要表里如一,要光明磊落、为人正直……不太正直也行,只要别那么深于城府。 “师姐?师姐……” 还有什么……等等,师姐? 谁在叫师姐? 世界陡然清明。 瑶持心像是被人叫醒的,猛地睁开眼。 入目一片明朗,好个碧空如洗,风和日丽的艳阳天。 她茫茫然地感慨:怎么天亮了…… 真灿烂的阳光啊。 “师姐!”旁边的少女歪头闯进她视线,语气犹带不满,“你在发什么呆呀,人家白公子的胳膊都举老半天了。” 瑶持心的思绪还沉在漫长的走马灯中没出来,见她模样只觉眼熟,良久又想不起叫什么。 她好似生锈的旧铁器,一脸懵懂地往前看去。 入目是一只过分白净的手,五指修长,薄茧分明,是常年练剑之人才会有的特征,那宽厚的掌心里躺着一块质地剔透的玉佩。 这玉佩她有印象,从前瑶光明在黑市上淘来的,听说有助于修行,瑶持心一直戴了好多年,后来不知又扔哪儿了。 边上少女意味深长地补充:“人家专程带来送还给你,算算上次雷泽一别距今也有小半年。” 余下的话她悄悄压低嗓音:“想是一直放在心上呢。” 而那手的主人一身银霜长袍,黑发一丝不苟地以冠束着,笑容天然透出一股温暖的亲和之感。 瑶持心看清他的瞬间,夜下冲她扬起长锋的脸骤然出现,闪烁着与眼前的面容交错重叠。 白燕行! 她内心一阵尖叫,想都没想,一巴掌挥开对方的手。 “啪!” 声音清脆。 也是此举太过出人意料,那玉佩竟没拿稳,硬生生脱手摔在地上。 少女:“……” 不得了,师姐居然当场给客人来了个大比兜! 空气诡异地凝滞住,显然在场的三人此时此刻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惊吓。 “师、师姐!” 小师妹只当她是反感白燕行的殷勤之举,但毕竟是剑宗派来参加大比的人,又是一番好意,总不能直白地给人甩脸子。 她慌忙之中赶紧找补:“啊,我们师姐是……是睹物思人!对,这块玉佩乃一位已故前辈所赠,与师姐私交甚深,她见此旧物一时……悲从中来,情绪失控,不能自已,实难接受,白公子你别见怪呀。” 这位师妹到底是机灵,甭管胡诌得离不离谱,至少迅速缓和了气氛。 瑶持心瞳孔里的震动却还没停下。 她确实是情绪失控,不能自己,实难接受。 不久之前才把自己穿成串羞辱的男人正笑得春风和煦地用杀过她的那只手递东西过来,这谁能接受啊! “原来如此。” 白燕行瞧着倒是并不介怀,反而涵养极佳地歉然道,“那是我唐突了。” “不知者不罪,怎么能怪白公子呢,好在东西没摔坏。” 少女拍拍玉佩上的灰,送还瑶持心面前去,“是吧,师姐……师姐?” 她发现大师姐并没有伸手来接,整个人面白如纸地站在原地,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 瑶持心艰难地开了口,转过身,“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诶,师姐?” 她现在脑子乱得很,急需找个地方冷静冷静。 那小师妹唤了两声没得到瑶持心的回应,只好困惑地抓抓脑袋,十分惭愧地朝白燕行道:“真对不住啊白公子,我们师姐她,平时不这样的……可能是今天身体不适。” 剑修闻言便笑了笑,“没事,我也有冒昧之处。” 说完他却若有所思地往自己被拍开的那只手上看了一眼。 * “大师姐!” “师姐好。” “师姐……” 瑶持心快步走在瑶光山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脚步很急,好像不急一点思路就会跟不上似的。 沿途尽是同她打招呼的弟子,氛围一团和气,人人都很面善。她潦草地应两声,目光从这一个转到那一个脸上,总觉得十分不真实。 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还在瑶光山,那北冥剑宗的刺客呢?叛徒呢?外敌呢? 镇山大阵呢?重新开启了吗? 以及白燕行又是怎么回事。 大师姐的内心震撼极了,只觉睁眼就见到恶毒前夫的阴影简直要用一生来治愈。 “师姐,昨日给忙忘了……这是掌门托我交给你的东西。” 迎面急匆匆跑来一个模样喜庆的小少年,把东西往她怀里一塞,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瑶持心手捧着他所递的荷包,一直目送人行远。 大家貌似都活得好好的,月圆夜的惊变,门派倾覆,至亲惨死仿佛从没发生过一样。 那么如今的她,到底是身处现实还是死后沉眠于深渊的一个梦境里? “内息如常,经脉也无异样。”朱雀长老叶琼芳将手贴在她眉心上,审视其周身灵骨,“灵台清明,并无被人入侵过的痕迹。” “你一向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想着来找我检查灵骨了?” 朱雀长老是瑶光山唯一有化境修为的丹修,整个门派首屈一指的大夫。 瑶持心没顾得上回答她的话,紧接着追问:“有被人施过术法吗?诸如幻术、幻境之类?” “都没有,好得很。”叶琼芳收回手,“听莹莹说你一早上心神不宁,可是大比将至,所以神思紧张?” “若实在不舒服,山门接引的事就交给林朔吧,你回去休息休息。” 不管这是死后还是现实,眼下瑶持心至少能肯定一件事。 她没有受人控制,也并未陷入某个人的术法当中,自己的一切行动是自由的。 师姐悄悄打量一圈四周,又暗自调动真元。 这不是她死前的时间年月。 大婚之期定在秋天,很明显如今是三月春。 就是说,自己现在是回到了从前? 虽然瑶持心的修为每年也涨不了多少,但就这样都能感觉得出真元有明显的衰退,那么少说时光倒流了得有五年还不止。 现在是哪一年? 她仔细思索着早间遇到白燕行的那个情景。 小师妹曾提到“雷泽一别”,犹记得当初与白燕行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雷泽大湖边。 他们几人被突然冲出的凶兽袭击,应付得十分狼狈,正好有剑宗的弟子经过,顺手帮了一把。 其实瑶持心彼时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大家不过萍水相逢的交情,之后也再无往来,一直到第二年。 那是十年一度的“玄门论道”,白燕行作为剑宗门徒来到瑶光,并亲自交还给她一个遗失的物件。 第3章 论道(二)她或许可以小小地使点什么…… 不怪瑶持心善忘,一来都五六年前的事了,二来这种比试她就算去也是凑数的,几乎没在记忆里留下多少印象。 原来这场大比的人选里有她吗? 那过程之中发生了些什么,自己应该还能想起来。 她步出朱雀长老的丹房,沉吟着走在通往主峰的路上,缓慢且认真地回顾当年细节。 “这瑶光真气派呀……师兄你看那座建筑,快比两边的山还高了!” “你小点声儿!别让人家觉得咱们没见识。” “可咱们本来就没见识……” 山门处不时有弟子领着别派来客往客房而去,偶尔是三四人一行,多的也有六七人。 今年“玄门论道”的举办地正好轮到瑶光山。 说是“论道”,其实早就不靠嘴了,论的是刀剑,因此大家更习惯称之为玄门大比。 这个惯例由来已久,几乎能追溯到仙门初始。 修士们别看个个飞天遁地,神通广大,可到底不是靠喝西北风修炼的。 炼制法器的材料,炼丹的药草,灵石仙兽,以及维持一个门派所需的开支等等都是实打实的花销。 而九州大地上资源丰富的山川湖海就那么几处,久而久之难免起些冲突。 同为仙门道友,闹成这样实在不太好看,最后便由几位大能出面达成了共识。 既然灵山的物产大家都想要,那么公平起见就靠实力说话吧,论武定胜负。 他们将各处水泽山林按照品质分出甲乙丙三等,与民间田亩类似,每个等级的资源由两家仙门共用,再依着大比的排名择出前六位。 也就是当世所谓的六大仙门。 参加的门派不拘名望大小,只要能出三个朝元境界的弟子就行,是个机会均等,很让人心服口服的安排。 大比十年一次,九州格局也十年一换。 至于这比武的章程和细则具体如何,瑶持心从没往心里去,毕竟她也打不到最后。 只知道每十年各门各派就会开展一次抢地盘比试,热闹得很,打进排名的仙门弟子脸上都有光。 而以瑶光山实力从来没掉出过前六,所以她有时候连热闹都懒得凑。 但唯有一点,大师姐还是上了心的。 资源等级按着比试排名划分,既是由两家仙门共用,因着这层关系双方总少不了有往来,故而很多时候大家会默认短暂地结为盟友,甚至偶尔一块儿出任务。 当年的北冥剑宗应该就是借这个机会,偷偷向他们下手。 足足十年的时间,够他们慢慢部署了。 事实证明,对方的确部署得很成功,几乎把瑶光山渗透成了筛子。 瑶持心目光陡然坚毅,心知万万不能再让剑宗的奸计得逞。 得想想对策。 她皱眉严肃地琢磨。 在上一次里,他们两家被分到了同一等级的资源,那么也就是说,大比最后的名次是相近的。 甲等是一二名,乙等三四名,丙为第五第六名。 瑶持心艰难地回忆数年前的过往,依稀想起似乎这次玄门大比瑶光山的成绩并不是很好,因为林朔失利了,只靠雪薇才勉强爬到第五位。 所以,北冥剑宗是第六? 玄门切磋都是单打独斗,每派只要有一位名次能进前六就行,多了也不算数,故而一般会派一个最能打的,一个候补,以及一个来长见识的添头。 大师姐掰着指头数:“林朔、雪薇和我。” 一张王牌、一张底牌和一张纸。 “……” 谁是添头一目了然。 林朔是未来白虎峰长老位的继承人,瑶光明还等着他接替自己的位置,修为几何自不必说。 而怀雪薇则是叶琼芳的嫡系亲传弟子。 这二位随便谁瞧着都能顶十个大师姐,想必若不是要求非得三个朝元修士,其余人又抽不开身,长老们不会把她报上去。 可以肯定,铸就门派荣光没她什么事,她的成绩不重要。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要怎样才能改变瑶光山和北冥剑宗最后的排名呢? 从丙等进入乙等,只需要往前爬一名就行,又或者让对方的名次再掉一位,另换个缔盟的仙门,如此一样能破开这个局面。 不用想,剑宗打进第六的必定是白燕行。 瑶持心在“把白燕行搞下去”和“自己打进第四”当中犹豫半瞬之后,果断选择放弃。 “……” 这谁办得到啊! 她要有这本事瑶光大劫之夜还会被人追着砍吗?早就腾云驾雾大杀四方了。 大师姐只是个学术法不求甚解,打坐修炼将就应付的人啊,是不是太为难她了一点。 怎么办? 瑶持心发愁地在原地老驴拉磨般打转。 难道要她去找那二位说,你们今年一定要加把劲打上前四,否则瑶光山就有灭门的危险啦。 依林公子的脾气八成得当她是失心疯。 她转悠了约莫有半炷香,直把青砖地面扫出一个圆,忽听见前方有人语气不善地唤道: “瑶持心?你在这儿干什么?” 不远处的蓝衣青年身条如松,衣领照旧一丝不苟地拉到脖颈最顶处,脸上挂着一副“看见你就烦”的表情,而他旁边跟着位朱雀峰的女丹修,姑娘年纪轻轻,面相文静中带了点稚气。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来的正是林朔和怀雪薇。 林大公子一见她便要发作:“整天没个人影,自己的正事儿也不干,满山乱跑。听人说你不舒服,我怎么觉着你挺正常啊,面色比那丹房里躺了几天的病人还红润。” 瑶持心本就在为他大比之事焦灼,此刻劈头盖脸挨他一顿找茬,额头青筋当下疯狂暴跳。 心想要不是你打输了,连前六的边都没摸到,我至于在这操碎了心吗! 她阴恻恻地咬牙反驳:“我没乱跑,我是在替你忧心今年的大比。” “哈。”林朔抱起双臂,像听了个笑话,“哪次大比不是我打排名,用得着你担心?你还是担心担心自个儿吧,别上去没两场就下来了。” 瑶持心忿忿地抿嘴,报复性地在心中腹诽: 你就嘚瑟吧,将来被人家摁在地上摩擦有你哭的。 但腹诽归腹诽,腹诽完的那一刻,临死前夜里少年恶劣的声音犹响在耳边: ——那条疯狗确实撑得最久,比旁人足足多半柱香,腰斩了还不肯乖乖地咽气,最后竟自爆真元,到底是个有骨气的。 林某人尽管讨厌,可对于瑶光山而言他确实赤诚一片。 看在这个份儿上,瑶持心大度地忍下了他的冷嘲热讽,只轻轻地送了个云淡风轻的“哼”。 林朔没能理解她这个哼的含义,被哼得莫名其妙。 相较之下怀雪薇倒是心善又好脾气,真当瑶持心是为比试惴惴不安,情绪平和地开导道:“不用怕,林朔一向很稳的,就算有什么意外,我还可以顶上,你不必紧张,权当是去长长见识。看惯了瑶光,别派的术法也挺有意思。” 瑶持心知道雪薇的确有那个实力,也的确是靠她保住了瑶光的颜面。 不 过今年不一样,光保住颜面还不行,最要紧的是和北冥剑宗的名次错开。 她模棱两可地点点头,权当是回应她的好意,“嗯……此次大比的名单有吗?我想看看。” “你要这个做什么?” 见她还真对比试上了心,林朔一面嘴碎地嫌弃,一面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拿去,这是副本。” 瑶持心刚要道谢,便听他补充:“看了也是白看,上头的你一个也打不过。” “……” 就你有嘴是吧! 她忿忿地展开名单,从打头第一列起挨个地扫过去。 时隔多年,瑶持心未必能记起当年赢了比试的人具体叫什么,但她觉得如果看到对方的名字自己大约是能记起一二。 待排查到第三列,她眼前一亮。 有了有了——杨文雅,昆仑墟今年派出的新人,也就是把林朔揍得爬不起来的那个。 瑶持心不露声色地在心里打着盘算,依着林大公子以往的成绩,只要把这个障碍清除,拿个前三想必不成问题。 她或许可以小小地使点什么阴招,像是下药、美人计、施个困住人的结界之类的……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么,昆仑墟的实力一向在瑶光之上,肯定也不差这一个打手。 但是瑶光山没林朔可不行! 大师姐简单地计划一番,便踌躇满志地向怀雪薇问道:“认识那位叫‘杨文雅’的道友么?他住哪个峰啊?” “杨文雅?好像是昆仑弟子,他今日刚到。”雪薇左右环视片晌,指着几丈开外,“在那儿呢,想是才领了名牌,还没落脚。” 瑶持心立刻眼光灼灼地去寻找她的目标,甫一转头就感觉天无端黑了,一座小山仿佛拔地而起,雄伟地矗立在她面前。 她从对方的鞋尖一路往上打量,脖子快仰到极限,只见这位大兄弟又高又壮又敦实,长着一张五大三粗狰狞凶恶的脸,跟“文雅”两个字没一个沾了边。 而他背后还背着一柄比他身形高出半个头的巨剑。 是个不折不扣的剑修。 那一瞬,“下药”“结界”“美人计”争先恐后地涌进瑶持心的脑海里,最后炸成一束绚烂的烟花,她咽口唾沫,沉痛地转回头看着林朔。 面露沧桑:你还是去挨打吧。 林朔:“???” * 瑶持心拖着步子慢腾腾地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她知道能压制住林朔的人修为远远在她之上,哪有那么容易被小把戏唬住,至于最有把握的美人计,此刻也无用武之处……对方是个剑修。 第4章 论道(三)对了,还有他!…… “……” 瑶持心跟着那人脸大眼瞪小眼,心情很复杂。 不是。 说好的瑶光山随便拎一个朝元都能摁着他打呢? 怎么她就打输了……这里头默认不包括大师姐是吗? 她被师弟师妹之间的约定成俗小小地伤害到,一时不忿:对方既然也是不过如此的水平,那我认真一回未必会输。 抽到他正好,也省得自己绞尽脑汁去想别的计谋,只要在初场把此人击败,雪薇进了前六就不怕被人压制。 她要替自家人铺好路! 瑶持心打定了这个主意,于是绕道去烟海楼讨要了一份鹫曲的生平履历,带回自己房中细细研读。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解对手的行事作风也便于制定战术。 大师姐从黄昏挑灯至入夜,连口茶水都没顾得上喝,翻完了尾页之后,她默默合上名册,十分冷静地得出一个结论: 很好,打不过。 瑶持心一头栽倒在桌上直不起来,内心悲哀。 这份卷宗里收录的内容自然没有详尽到对方的修为术法与死穴命门,但仅从资历上就能看出,人家击败驯服的邪祟、妖兽加起来比她出过的任务还多。 实战经验可见丰富。 她就算打起十二分认真也打不过啊! 怎么办嘛! 瑶持心懊丧地想,真的要把门派希望寄托在她这样的一个人身上吗? 她乍一看是带着未来的记忆回到了从前,步步危险都在预料之中,可仔细一番挣扎又发现凭自己的本事居然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 ……假如重获新生的是林朔或雪薇就好了。 瑶持心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 由于她本领稀松二五眼,连带说话的份量也有待商榷,寻常小事倒还罢了,若无比严肃地对旁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们几年后瑶光山会被剑宗一锅端了,恐怕没有人会信。 大部分人仅会一笑了之。 而同样的处境,换成林朔就判若天渊。 如果当下是林朔站在她面前,对她说自己来自未来,瑶持心觉得她肯定深信不疑。 因为林大公子一向靠谱,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而且凭他的急智也用不着使这么蠢的手段,八成早就想好了十七八种策略,个个万无一失。 瑶持心闷闷道:“我根本就不行……” 她索性趴在桌案上,蒙头朝下,心中茫茫然地升起一点自暴自弃。 要么就这样吧,实在改变不了结局,过了大比她便去朝老爹撒泼打滚,说白燕行非礼她,要与北冥剑宗势不两立。 ……也不晓得管不管用。 这一整日惊慌失措,虽然什么也没做,瑶持心的情绪却结结实实地大起大落,她脑袋枕着手臂,双目渐沉,不多时竟睡着了。 梦境很快将她淹没。 瑶持心又回到了大婚当夜,她提着累赘的长裙在荆棘丛生的地面奔跑,树枝都比刀刃锋利,蹭到一点就能划破肌肤。 她害怕得周身血液直冲头顶,似乎有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在身后马不停蹄地追赶,可明明跑得那样拼命了,瑶持心还是被对方割破了小腿的筋。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师姐么?” 面容狰狞却模糊的少年踱步至跟前,从上到下将她一番嘲讽,瑶持心看不清他的五官,但那开合的嘴里仿佛有一排排尖锐的獠牙。 这次他并未提到林朔,只说:“……哈,那老家伙的确撑得最久,一把骨头硬得举世无双,要拆开着实费劲,我力气小,姑且只扒了一层皮,特来送给师姐你过过目。” 一张血淋淋的肉皮横空摔在脚边,脸面正好朝着她的方向,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悄无声息地注视着瑶持心。 是她那心宽体胖的老父亲。 “啊!——” 大师姐从桌边惊醒了。 她满头是汗,双目恐惧地睁着,而此时的天还未亮,窗外的夜空像极了梦中之景,瑶持心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醒过来,无边无际的害怕正如无边无际的黑夜,窒息地包裹着她。 这屋里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惶惶不安地起身冲出去,像个没头苍蝇到处乱窜。 约莫是听见这边的动静,附近住着的几位师妹披衣前来查看。 “是师姐的声音么?” “好像是。” “师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瑶持心甫一转身刚要开口,迎面就对上披头散发的揽月,那日背刺的记忆仿佛重现,她不仅没能平静下来,反而更加惊怵,几乎打了个哆嗦。 揽月不解地询问:“师姐?” 只见瑶持心抱起双臂,宛如见鬼一样慌不择路地避开她。 这日子好不了了。 她环顾四周的小姐妹们,从众人眼里看到了担忧与疑惑,同时心中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诫她——这些情绪或许都是假的。 有那么一刻,瑶持心近乎生出悲凉之意。偌大的门派,她像个身处于异界的外来客,孤立无援,竟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能给她出出主意,给她一丝得以喘息的安全感。 ……哪怕是听我说说话也好啊。 师姐没来由地感到难过。 也正是在这时,她眼前闪过一张脸。 男子清秀的眉眼在剑光与电光的映衬下显得凛冽而坚定,瞳眸里宛若漾着浩瀚星河。 他曾经寡淡却郑重地说道: ——别信他的话,师姐。 ——你一直都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对了。 瑶持心注视着远方西沉的白月,目光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星辉。 还有他。 她大约是被突如其来的重获新生撞昏了头,竟到现在才想起这个救命恩人。 说来瑶持心至死也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舍身救她,但回忆那至暗之夜里不过半个时辰的并肩战斗,总觉得对方一定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都肯豁出命去护着她了,还能图她什么? 大师姐在料峭的春寒里守着启明星等到了天亮,急不可耐地直奔山门—— “山门”并不真是瑶光山的大门,而是指所有外门弟子的归属之处,由于入内门才可进四象峰,而外门弟子多在主峰活动,所以常把外门叫作山门。 她来得太早,这会儿还不到早课时间,主管外门的是与瑶持心同届的一位器修,见她造访颇为意外。 “持心?你怎么有空过来?” 瑶持心握住她的手:“阿嫣,我座下是不是还有一个外门弟子的名额?” 按照瑶光惯例,朝元以上可以带一两名外门弟子随行左右,多是前辈们看着有资质好的收来指点一二,偶尔也会让跟着一同出任务,见见世面。 而瑶持心自知自己的朝元来得有点水,不好去误人子弟,这名额便一直空着。 嫣如点头:“你是有想收的人吗?他叫什么?我去准备。” 她连忙:“他叫……” 大师姐忽然哽住。 完了。 师弟叫什么来着…… * “山门”在主峰以南,是大片相连的建筑,有厢房有厅室也有讲堂,虽不及四象峰宽敞清静,但依旧是处整洁有序的所在。 瑶光山内外门尽管并无尊卑之分,皆以平辈相称,但因为修为差距,外门尤其新入门的弟子鸡毛蒜皮的事儿总干得多一些。 比如浇花剪枝,喂食祥瑞。 对玄门而言,这也算修行的一种。 瑶光依山而建,树多川少,盛产的祥瑞全是鸟类,仙鹤算其中脾性最好也最亲人的,但凡天清气朗之日,便会成群结队扑腾着翅膀落在院里,歪头探脑地看青衣的小弟子们学御剑。 这会儿晨曦初绽,有好几只围着花池,边饮水边打转。 一旁的房门“吱呀”开了,走出来一个劲瘦高挑的人。 他单手拎着一篮莜麦和谷米,随意抓了把放在山石上,将清早讨食吃的鹤鸟们皆引去了廊下,方才回到池畔,查看那被祥瑞饥不择食啄烂的根茎。 刚种下没几日的仙草,眼看着就快抽芽,让这帮没轻没重的鸟雀祸害得东倒西歪。 他见状不禁皱皱眉,心情不是太好。 青年一身青衫青袍,说来同样是外门弟子的装束,他穿着却没有旁人那般初入玄门的青涩稚朴,反而透出一股极为精神的利落。 “阿临,阿临!” 远远有一道身影沿着回廊朝他跑来,一面跑还一面兴奋地扬手招呼,看上去像只刚破石而出的猴。 那人也是外门青衣,年纪瞧着比这青年还略长些,他气没喘匀就道:“找你半天了,你怎么在这啊——” “快跟我走。”说完一把抓住他手腕,表情眉飞色舞。 青年被他拽起身,腿却没动,只不解地问:“去做什么?” 对方兴致勃勃:“当然是有好事!——大师姐亲自来山门择人了,估摸着是要选一个跟她进青龙峰,嫣师姐叫咱们全到定风坪点卯呢。” 听到大师姐三个字,他先是一愣,随后莫名沉下眼色,轻轻挣开同窗的手,依旧回身去拾竹篮,“我没兴趣,你们自己去吧。” 他那同门师兄弟不依不饶:“怎么就没兴趣了,这要是能进内门,等于直接拜入长老座下,青龙峰可是掌门直属,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你也知道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青年弯腰拍了拍被仙鹤们啄得勾丝的提篮,“去了也未必能选上,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今日还要洒扫院子。” “嗐,还扫什么院子啊,嫣师姐都吩咐了手里的活儿且先放下——再说,大师姐出手阔绰,去了就有灵石拿,不要白不要啊。” 他闻声油盐不进:“你替我领吧,我那颗算你头上。” 第5章 论道(四)我不是你的最重要的人吗!…… 玄门不收没仙根的普通人,能得山门师兄师姐点头进来的或多或少都有点资质。 但天底下有资质的也海了去了,修仙一道是条极漫长的路,入门容易学成却很难,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摸到筑基的槛儿,更别提那远在九重天上的飞升。 大师姐再怎么上不得台面,到底也修成了仙骨,比上不足比下还是绰绰有余。 各派的外门,直白点说就是天资欠佳进不了内门的与刚学术法的新弟子。 对于他们而言,有仙骨已经是万里挑一,高不可攀的前辈了。 “大师姐,是那个‘乘风扶摇’的大师姐吗?我来了三年还没见过她。” 少年青年齐聚在定风坪上七嘴八舌地聊得神采飞扬。 “连师兄你都没见过?我听说咱们大师姐美得像天仙,是当今仙门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然而师兄们明显对实用的兴趣多过于八卦逸闻,举着刚拿到手的灵石啧啧感叹,“不愧是大师姐,瞧这霜华石纯度真高,对光也照不见杂质。” “回头让炼器的师兄帮忙镶在兵刃上,指不定哪日我就通了筋骨,修成仙身了。” …… 秦玉把领来的石头塞到奚临手里,“来,拿着,这是你的。” “品质都是上乘,不分好坏,大家伙儿一样,省得挑来拣去。” 青年捏在指间默了一会儿,递给他:“我用不上,给你吧。” “去去去,怎么就用不上了。”秦玉把他挥开,“跟谁惦记你这三瓜俩枣似的,好的灵石可以凝神静心,回去放在枕头底下能安眠,省得每次总见你做噩梦。” 奚临微微启唇,像是要说什么,话未出口就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地提醒:“来了来了,快看,大师姐来了!” 底下的人随之循声而望。 他便也跟着众人一起抬头,只见一个容色明秀的女子走上台阶。 她衣着不算华贵,并未刻意去彰显身份,但就是比之一般女弟子多出些许艳丽来。这种艳丽超脱于容貌之外,是由内而发的光彩。 尤其眉眼里那不易察觉的骄矜与明媚,大约天生是在霁风朗月里长大的。 大师姐轻咳两声,长话短说地表明来意。 ——她没有招后辈的习惯,此番只想挑个与自己投缘之人进青龙峰,就不一一测验实力了,让大家不必紧张。 言罢便一拂袖,朝半空打出一块五彩斑斓的玉石,华光轻烁,悠悠地悬浮着。 在场多的是刚学御剑的小弟子,结印还不利索,见了此等神功立刻发出一阵惊叹。 她收回手,风姿绰约地亭亭而立,含笑说:“这是与我功法相辅相成的一块五彩石,众位师弟师妹只管上前朝它打两道灵气,不拘用什么招式,倘若石头发出红光便是和我灵力相通之人。名额仅此一个,先到先得。” 竟这样简单,不挑资质也不挑修为,那不是有手就行? 秦玉和一旁的同窗们纷纷摩拳擦掌起来:“听上去不难嘛,好像我也可以。” 有人迫不及待:“都是撞运气的事儿,不晓得最后能便宜谁——要是我就好了!” “真想进青龙峰啊!” “我也想……” 尽管不知道大师姐练的是何等功法,找跟班还非得寻个同自己灵力契合的,不过她既如此说,那自然有她的道理。 底下的外门弟子很快排着队上去打石头。毕竟得先打亮的才有份儿,如果被人抢在前面,就是有资格也没机会了。 这可比测仙根便捷得多,众人流水一样上去,又流水一样下来,无论是用刀还是用符,灵气往上一拍,玉石纹丝不动。 大伙儿先还个个跃跃欲试,踌躇满志,到后面陆续垂头丧气,那五彩石沉寂得堪比寻常山石。 看样子天选之子也不是那么容易能砸到身上。 不多久人数就去了一半,但仍有不少留着等看结果,想瞧瞧最后有没有能脱颖而出的人。 “说不定咱们这一波人里没一个能打亮大师姐的石头呢。” 弟子们议论纷纷,望着剩下的人,眼中愈发好奇难耐。 “奚师弟。”嫣如捧着名册唤道,“到你了。” 走在奚临前面的是位小师姐,铆足劲朝那平平无奇的石块抽了好几顿鞭子,照旧无事发生,临到离开还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望两眼,约莫在怀疑这东西可能生来就不会亮。 五彩石兴许是某种法器,奚临遥遥一瞥,看不出路数。 天底下稀奇古怪的器物太多,只听其描述,大概猜测它或能够感应每个人的灵力——不是什么厉害的物件。 他拎了拎手中单薄的长锋,便学着其他同窗的模样,随意往前挥了两下剑,甚至连剑气都没怎么外放。 此刻的瑶持心正坐在远处的高台上。 她支着头,双目挨个审视上场之人,但凡是姑娘就通通略过,遇到年轻男子会仔细瞧两眼,可惜都不是记忆里的那张脸。 她心情不露声色地沉到谷底,开始担心万一要找的人不在其中该如何是好。 忽然,那走上台阶的青年让她瞳眸蓦地一亮。 小师弟和那晚的形容一模一样,干净素淡,连气质都一般无二,满脸挂着一副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表情。 太对了,就是他! 当奚临的剑气撞上五彩石的瞬间,瑶持心于暗处悄无声息地捏了把掌心。 只见那破石头装了半日的蒜,仿佛睡死了,这会儿却宛如被人掐醒一般光华大绽,恨不能昭告天下,亮得格外夺目。 奚临发现自己周身竟也跟着冒红光,这光还一闪一跳,好像在恭喜他。 他握剑环顾四下,难免有些发愣。 而左右短暂静默半瞬,旋即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哇!亮了,亮了!” “石头亮了!” 下面的秦玉先朝旁边的同门奔走相告:“那是我们阿临,我们院儿里的阿临,我兄弟!” 而后又拢着嘴冲他大呼小叫:“阿临!恭喜啊!你要入青龙峰了!” “好小子,果真是闷声发大财的命!” 奚临:“……” 他被涌上来的一群外门弟子团团围住,众人都带着行将过年的喜色抚掌给他道贺,恭喜之言不绝于耳。 奚临给这热烈的掌声拍得无端尴尬,他还在为难地不知所措,远处端庄明丽的大师姐却已款步而至,笑靥如花地伸出手,颇有气场地开口: “奚师弟,从此以后可就是我的人了,师姐会罩着你的。” 落在他视线里的手五指青葱,指尖微微泛着红。 奚临对上那人堪称灿烂的笑容,神情一时却有几分复杂。 * 瑶持心的灿烂却实实在在不带分毫虚情假意,倘使不是周围尚有旁人,她恐怕还要表现得高兴一些。 师弟,救苦救难的师弟! 看见奚临的刹那,她心里骤然生出一种踏实的安心感,好像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中从此不必再孤军奋战了一样。 当初死得太仓促,临死前也忘记问一句人家的名姓,着实是失策又失礼。 瑶持心只知他是外门弟子出身,别的一概不清楚,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大海捞针,索性把所有人召集起来一个一个辨认,办法不怕笨,有效就行。 那花里胡哨的石块不过是年节时用来闹着玩的小物件,什么测人灵力全是她瞎编的,红光由她自个儿操控,想让谁亮就让谁亮,是个颇具氛围气息的玩意,和烟花差不太多。 瑶持心最担忧的不是浪费时日,而是这位师弟根本还未上山拜师,毕竟也是往回倒流了五六年。 瑶光收徒十分随性,少则一年多则二十,万一他真入门晚,那可就太糟了。 好在按照名册所记载,他当外门弟子已四年有余。 原来师弟叫奚临啊。 瑶持心看见他便止不住地嘴角上扬。 真是个好名字。 听着就有佛光闪耀,能普渡众生。 奚临走在她身后,他高出大师姐大半个头,此刻依稀闻得她鼻息间轻轻哼起的欢快小调,侧脸满是快活的神色,不明白为什么,但似乎比他这个被选中的“幸运”弟子还要开心数倍。 …… “左近的小院是师弟你的住处,另外同住的有三位外门弟子……应该算是你师兄。回头行囊我会让嫣如给你送来,往后缺什么少什么都告诉我。” 他才看了一眼便又被瑶持心匆匆拉着去她的屋舍。 师姐的院落比旁人足足大出十倍,甫一进门,奚临就感觉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气直入灵台,四肢都轻便不少。 这种清气不似打坐时自发开悟后的五感清明,里面想是放了什么有助修行的秘宝。 瑶持心一没了外人在场,那摆出来的师姐端庄就扔了大半,分外热情地引他四处观赏。 “这是我的院子,东边书房里有历代典籍,西厢摆着帝女桑木榻,入定半日可稳固真元,你修行瓶颈之期来躺一躺,能事半功倍。灵石与法器都放在书房的箱子中,没上锁。此间一切资源你随便用,不必跟我客气!” 她事无巨细介绍着个中种种,奚临目光环顾整间大院,眉峰不经意地轻轻拧起。 能看得出这里所有东西皆是用以提升修为的,贵重还在其次,许多甚至有价无市,千金难求。 别说是寻常修士,放个普通人在这儿也能冲出一身灵骨。 正经修仙之人鲜少使用外力,毕竟用丹药、仙器堆出的道行到底不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所悟,堪比纸糊的建筑,风一吹就碎,所以即便有现成的捷径,真正想往上走的人却压根不屑于此。 第6章 论道(五)剑修果然都有病。…… 瑶持心总觉得这个师弟和自己印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样…… 那日瑶光山大劫夜,小师弟虽然依旧寡言少语,但态度上堪称有求必应,御剑让左拐就左拐,让掉头就掉头,顺从得全无异议。 即便相处的时光不长,可在瑶持心心里,他似乎既可靠又温柔,加之有白燕行在旁作比,愈发显得人格外平和包容,一点也不嫌弃她。 怎么想都应该是个乖巧温厚的小师弟才对啊。 为何如今接触之后瞧着竟这般的……这般的冷漠无情,不苟言笑,爱答不理,甚至还有一丝不太明显的排斥。 莫非自己认错人了? 瑶持心仔细看了又看,反复辨认。 不应该啊…… 难道说这位师弟平日里的性格就是如此吗? 非得到紧要关头逼急了才肯表露真性情,和前夫分明是两个不同的极端。 她犹在费解一个人怎能生出这许多不同的脸孔来,奚临已经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去。 “师姐若无别的事,我先回山门收拾东西了。” 瑶持心:“……” 你当初替我挡剑时的表情可不是这样的! 她不禁感慨:剑修果然都有病。 “等,等等——师弟!” 大师姐一把抓住他衣袖。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不管不顾地开口:“你就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大比的第一场我一定要赢,这于我关系重大,无论用什么办法,我必须要赢下来。” 奚临也没想到她能如此不依不饶,微侧了脸语气冷肃:“玄门大比就在十日后,既然对师姐如此重要,那届时堂堂正正打赢对手不就好了?” “我就是想堂堂正正地打赢所以才来找你的!”瑶持心干脆单刀直入,“奚师弟,我知道你在剑术一道上很厉害,至少比我厉害,我得尽快在大比之前掌握一门威势滔天的术法,有没有那种简单易上手,杀伤力大的?学个皮毛也行……” 她还挑起来了。 奚临听见她那句“我知道你很厉害”时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惊讶,紧接着就被大师姐一番轻浮之言激出了最后一分不满。 “没有那种术法。”他嗓音压得略沉,“师姐,修行并无捷径可走,你抱着这样的心态学什么都是徒劳。” 若非时间紧迫,瑶持心绝对是最希望能慢慢来的那个人,她实在无法,一连声道:“好好好,你说的都对,我非常认可非常同意,可眼下事急从权,且随便教我两招剑术应应急吧,能学多少学多少。” 奚临脸上的表情比先前还要一言难尽:“你要学剑?” “没错!”她眼眸灿灿,大言不惭,“师弟,我想当剑修!” “……” 对面的青年无言以对地抿了一会儿唇,继而轻轻闭目叹口气,“师姐,你学不了剑的。” “我一定可以!” 不管可不可以,反正都得可以,她已经没得选了,这是大师姐所能想到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勉强能力挽狂澜的事。 “我会好好学的,师弟你就教教我吧,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我若不胜,瑶光必死。”瑶持心拿出了十二分真诚,一字一顿,“整个山上我只信得过你。” 不晓得是不是被她这两句剖白所打动,奚临并未再严词拒绝下去,反而皱着眉安静地看了瑶持心片晌,随后他收回视线,在院中粗略打量一圈,便就着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将人领到了一棵树下。 奚临问:“你看这是什么?” 瑶持心闻言扬起头,入目的枯树根深枝粗,依稀是瑶光明从某座灵山迁来种下的灵树,树体常年吸收天地精华,可使方圆十丈内灵气充盈。 她眨了眨眼睛,如实回答:“一棵灵树,好像是去年被雷劈中,枯死了,等有了合适的苗子会种上新的。” “灵树不会枯死。”奚临摊开掌心,立刻有莹绿的光点打着旋缓缓流进树梢,“只要注入灵力,将树身中的经脉重新续上,它们还能起死回生。” 他说完面向瑶持心,“师姐不是要学剑术吗?” “把这棵灵树救活,我就帮你。” 瑶持心脱口而出:“啊?” 下意识地就想,怎么可能——如果有那么简单,老爹自己动动手指就把树恢复如初了,还用得着等栽新树么? 她小声地咬嘴唇发愁,“我肯定办不到啊……” “办不到,那此前之事便不必再提。”奚临打断她,余下的话却颇为冷肃。 “剑修修的是心境。要有绝对的意志与超凡的专注,此二者缺一不可,师姐若连这也做不到,就别惦记着学剑了,你学不会的。” “我……” 对方又适时提醒:“修复灵脉需要一丝不苟,少一根都难以成型。” 大师姐悄悄咬了咬牙,目光在青年身上停留良久又转去瞧一旁参天的老枯树,一时间挣扎又纠结,悲苦极了。 而师弟却没有给她太多选择的余地,不为所动地侧身往门外走去。 “师姐慢慢考虑,我先行告辞。” “……” 瑶持心独自在原地静静地吹了两场初春清寒的风,无不悲愤地想: 怎会如此。 难道不是大家一照面就相见如故,相谈甚欢,谈笑间便将一切烦恼迎刃而解吗?现在怎么还多出个考验来! 她原本是怀着一腔热血要救瑶光山于水火,随后却发现拯救自家门派,就得助同门赢下今年的大比,而为了赢下比试,她首先得打败自己的对手,而为了打败自己的对手,现在她需要复活一棵树。 瑶持心回顾着来龙去脉,只觉一路上遇到的全是问题,麻烦一个没解决,竟还越滚越多。 就连满心以为会对自己无条件相助的师弟也并非预料中那般好说话。 为什么这样难啊…… 她茫无头绪地举目,内心一片空荒地注视着院落里被雷劈坏的灵树,老树长得有点歪脖子,光秃秃不生片叶,宛如庙里打了戒巴的老和尚。 瑶光山的生死就系在这么一棵老秃驴上了吗? 瑶持心含恨着别开眼,往树底下一坐,忿忿地想:救活就救活,谁怕谁,大师姐的修为也不是白练的。 她说干就干,凝神静气,开始尝试着将自己的神识投入枯树之中,探出灵气接线头似的修补起那些断裂的灵脉。 这工序好比将衣衫上被划破的裂口处所有断线一一严丝合缝的衔接,且不论那活计之精细,光是数量就已然让人望而生畏。 瑶持心起初只当是奚临留给她的试炼,一番用功下来,发现师弟多半在故意为难自己。 这些脉络,她仅补上一条就从傍晚熬到了黑夜,补得她大汗淋漓,余下还有成千上万,便是修到五年后瑶光大劫夜也修不完啊! 心志稍一动摇,那颤颤巍巍续到一半的灵气便蓦地消散,整根灵脉又断了。 瑶持心累得近乎脱力,索性往后一仰,躺倒在地上。 目之所及是瑶光山繁星璀璨的夜空,没有树叶遮挡的天尤其辽阔,星月与流光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连闪烁出来的点点微光都那么真实。 她抬起胳膊,虚虚抓了一把。 却并未抓到任何有实质之物,星辰和弦月皆在不可向迩的九霄之外,就像她的修为永远也达不到的境界。 “我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事到如今,瑶持心禁不住又起了那个“重获新生的人该是林朔”的念头。 拯救苍生这种重担原就应该交给有能力的人承担,给她有什么用呢,这不是胡闹么? 老天爷其实压根不想让瑶光山活下去吧? 她爬起来十分木然地枯坐片晌,一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大比之期就快到了,她居然在这一棵秃头树上浪费时间,简直莫名其妙。 师姐和面前的灵树面面相觑地对视着。 我修不好的。 瑶持心心里很清楚。 要么趁还来得及,去找林朔或是雪薇,学一两个厉害的法术将就对付好了。 至于能不能胜,便听天由命吧…… 一旦有了这种得过且过的想法,于她而言就已是打起了退堂鼓,奚师弟方才那句话立刻恰如其分地响在耳畔。 ——师姐,你抱着这样的心态学什么都是徒劳。 “……” 瑶持心隔空反驳:关你什么事啊!那我就是做不到不行吗! 不错,什么改变大比成绩,打败厉害的对手,游刃有余地靠自己与别的门派周旋,想想挺美,实际一行动就发现处处举步维艰。 天下之事哪有那么容易让人如愿。 彻底接受了这个认知之后,她反而破罐破摔地又重新躺倒回去,决定认清现实,放过自己。 反正还有五年,大不了从长计议。 瑶光山的四季气候并不很明显,饶是初春,地面也仅是微凉而已。 瑶持心脑子空空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感到后背有些硌着,她抄手一摸,摸到了一个小荷包。 好像是昨日某个内门弟子匆匆塞给她,老爹叫转交的东西。 里头沉甸甸颇有份量,不知都装了什么。她拆开带子,朝下一倾,鸡零狗碎们瞬间泼了一地。 错彩镂金的珠翠,舒筋健骨的丹药,稀奇古怪的宝器。 瑶持心已经忘了当年是因为什么向瑶光明要这些物件,从小到大,她撒娇讨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而老父亲只要能弄到,不管是三年五年,总记在心里,惦记着给她送来。 荷包中最后飞出一只姜黄纸鹤,停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地发出一早留下的话音。 “丫头啊,上次让爹帮你留意的那个海棠红冰晶,今日碰巧仙宫道友开了秘境,有幸采得一二,因不知你要的海棠红究竟是哪种红,为父都便各取一枚,你自个儿挑着用。” 第7章 论道(六)千古八荒,恍如昨日。…… 奚临返回自己在山门的小院子,将衣衫与常用之物拾掇好。他的东西不多,除去衣服就是一把制式普通的佩剑,全部收拢也不过一个小包袱,轻巧得很。 秦玉从他进门起就一路跟在身后吱哇乱叫地咋呼,像是羡慕又像是高兴,似乎他已然是半只脚要进内门的人,祖坟上冒青烟,很快就要光宗耀祖了。 临行前,奚临听着他在一旁畅想前途,约莫是有些放心不下,欲言又止地开口:“以后如果遇上什么事,就去内门找我。” 秦玉笑容一收,许是对他的性格颇为担忧,无端郑重地说道:“阿临,你能被大师姐领进青龙峰是好事,可别浪费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辜负人家师姐一番栽培之心。” 奚临:“……” 他要是看到大师姐的真实面貌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奚临搬进了内门弟子外院,一宿相安无事,直到第二日也没有人来告诉他需要做什么,仿佛把他给忘了。 毕竟,随行的外门弟子一向由内门前辈引路安排,而作为给他引路的大师姐此刻八成还在焦头烂额,怕也无暇他顾。 奚临于是按照自己往常的习惯打坐入定,磨砺剑心。等做完一日的课业,他拎着长锋从瑶持心院门前路过,不经意驻足停了停。 大师姐犹在枯树旁吃力地续着其中灵脉,剑修的定力不是那么容易能练成的,仅这一小会儿功夫,她的灵气就溃散了两次,整个人愈发焦灼,原地里崩溃懊恼地连声长叹。 人的决心在刚热血上头之际或许坚不可摧,但倘使陆续碰壁,便会再而衰三而竭。 奚临对瑶持心能否救活这棵树没抱太大希望——光是看两眼她续灵脉的手法就清楚她不行,豪言壮语谁都会讲,多失败几次就知道放弃了。 不过能沉下心修行一阵,终归不算坏事。 奚临自不知在大师姐这里,时间根本不等人,已经没工夫让她循序渐进了。 瑶持心当了一天一夜的裁缝修补这千头万绪的经脉,虽然进度还是肉眼可见之缓慢,不过多少品出来些许心得。 所谓熟能生巧,她发现补脉络最难的其实并不是把断脉接上,而是在接上的过程中稳住灵气不散,倘若顺利,一口气接十来根也不成问题。 可那灵气要凝聚成细细的一缕,非得精神力极为专注才行,且这种精神力还不能是寻常的镇定冷静,得是比入定更加心无杂念。 而她开小差惯了,总是中道崩殂,此为心浮气躁的表现。 奚临有一点说得在理,自己确实急于求成,所以难以集中心境……但眼下大难当头,要她不急也是自欺欺人。 她怎么可能不急。 瑶持心给一条经脉打好结,一心二用地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强行让她潜心涤虑,定海神针般聚精凝神呢? 库藏里有那样的丹药吗? 她习以成性,不自觉地就想翻药罐子,念头一起,才意识到不妥,慌忙打消下去。 唉。 大师姐只好来回把清心经默诵了两遍,期间又蹦断了两次灵脉,缝纫之路漫漫无期。 她开始就着流云青冥,天外飞仙地胡思乱想。 急躁,急躁,常言道心浮就会气躁,着急就会上火,进食牛羊肉也上火,还有茱萸辣子大蒜生姜,龙眼荔枝杏仁花生,虽说凡人饮食易扰乱肺腑五气清明,可是茱萸辣子真的很香啊…… 瑶持心两天未进米水,正当她快把自己想饿了的时候,脑子猛然灵光一现。 咦,上火。 大师姐倏地睁开眼,绷断了一条灵脉。 对啊,着急上火! 在瑶光山温暖的春日之夜里,某处秘境的看守弟子目光震惊地盯着一脸坚定的来者,小心翼翼地确认道:“大师姐,你……” “你真的要进去吗?” 他十分犹豫地端详对方的表情,揣测她是不是朱雀长老的丹药吃太多,终于疯了。 “这六出洞窟里的霜雪非同寻常,只做培育仙草之用,平日连丹修们也鲜少踏足,待久了恐连灵台真元都会冻住。” 没想到瑶持心居然一脸喜色冲他点头:“那太好了,我正是来冻灵台的。” “……” 他当了多年的守门弟子,还从未听过此等请求! 大师姐捏着拳,眼里闪烁着星光,“待多久能冻住?我想先冻三四个时辰试试,你看进去两个时辰够吗?” 对面的师弟吓得不轻:“莫说两个时辰,你顶多待两炷香就得出来!那里头吹两个时辰的风雪大长老也能冻死!” 师姐闻言面露遗憾,不知是在遗憾大长老们的修为有待提升,还是遗憾两炷香时间太短。 “唉,那好吧。”她一拍师弟的肩,抬脚便踏入秘境,“我尽量按时出来。” “什……” 守门弟子还没回过神,连忙在后面道:“你不是‘尽量’,是‘必须’按时出来啊!” “等等,师姐!穿太单薄了……带上避寒符再走!” 瑶持心穿过甬道到达洞窟的刹那,迎头袭来一股暴虐的寒风,几乎是眨眼间就将她心头火一把扑灭,醍醐灌顶似的凉透骨髓。 她长发乱飞,站在四面冰封的山穴之内,顶着凛冽缓慢地吐了一口气,好像寒气冻住的不止是真元,连每个举动都跟着僵硬起来。 周遭无序的罡风里夹杂着冰雪碎渣,乱刀般落在身侧与脸颊。 很奇怪,若在平时她肯定不是喊冷就是喊疼,半刻也待不下去,可当下心里居然很“欣喜”地想——这个还挺有效。 瑶持心浮躁的情绪已经在堪称粗暴的风雪冰天下冻得分毫不剩,她竟无意识地牵起嘴角,近乎带着某种不成功便成仁的疯狂,孤注一掷地想: 会管用吗? 一定要管用啊,这可是她……拼尽全力想出来的办法了。 * 奚临结束入定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日上中天。 今日照旧清静悠闲,屋顶落下的几只鸟雀正慢条斯理地啄着青瓦,小动响依稀可闻。 以往在山门有雷打不动的早课,他几乎很难像这般心无旁骛地入定,总是卯初就会被钟声敲醒,想不到进了青龙峰反而自在了。 奚临下床去将桌上放着的冷茶一饮而尽,也就是在这时,同住的几名弟子有说有笑地回到院里,似乎刚一起练完功,开头几句聊的皆是修行之事。 “咱们观星台那一片现下腾给别派的前辈修炼用了,我昨日偶然经过,大老远就瞧见风沙冲天起,灵风阵阵,今年的比试一定很有看头。” “嗐,这节骨眼上谁还正儿八经的苦练啊,半桶水才会叮当响,人家真正厉害的都不吭气儿。” 同窗连道有理,“又是十年,后起之秀与韬光养晦的,多着呢。” 有人问:“不知我派出场的是哪几位朝元高手?” “是林师兄和雪薇师姐。” 那人闻之大喜:“这一届又有林师兄?那太好了,上回我因事错过,今年总算能一睹林师兄大展风采。瑶光山剑法双修的可就只他一个,错过可没处再看了!” 众人正聊得兴起,忽听得一个声音发问:“这也才俩,还有一位是谁?” “余下的那位是咱们的大师姐。” 回话的人并无他意,听者却不自觉地改腔换调,带着点意味深长地揶揄:“哦,是咱们大师姐呀……” 他刚准备口无遮拦两句,便被人一肘子打断,对方朝旁使着眼色,示意这院中还住着别人。 一干年轻弟子纷纷望向奚临紧闭的房门,言语声戛然而止,随后扯了点闲篇,就此散了。 屋内的奚临将外面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对同窗的排挤倒没往心里去,只默默站了半晌,无端想到瑶持心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若赢不了这场比试,我恐怕有性命之忧。 ——大比于我关系重大,无论用什么办法,我必须要赢下来。 “性命之忧”之类的说辞,他起初并未在意,毕竟作为瑶光掌门的女儿,输掉一场比试难不成会要她的命吗。奚临只当瑶持心是为了让自己松口,添油加醋的表述。 当然,现在也依旧这么认为,不过此刻他却忽然觉得,今年比试的胜负会不会确实对她有什么重要之处? 他往院中那几位同窗方才待过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投去一眼,而后提剑出门,持弟子令牌去了一趟瑶光后山。 瑶光本就是灵气非凡的仙山,又有祥瑞栖息,自身便盛产不少草木灵石,哪怕不及别处胜地,仔细找一找,也能寻到可用之材。 山里的东西掌门从不囤积居奇,自家弟子但凡想要,都开山允许其自取自足。 奚临消磨了半日,总算寻了一片品相还不错的凤凰梧桐叶。 她大比之期不能服食丹药,补了那么久的灵脉真元必然亏损,可以暂且用这个缓缓。 奚临从来没想过瑶持心能在短时间内修补好上万条灵树经脉,哪怕有毅力也缺乏实力,更别说这个要求听着就很荒谬。 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经知难而退,另找他人想法子去了吧。 他捏着那片树叶在指间打转,兀自看得出神,和暖的春风拂面而来,将一枚柔软的花瓣擦过脸颊,微微带了点浅淡的甜香。 边上两个结伴同行的女弟子嗓音娇俏:“果然瑶光山还是三月的阳光最好,到处春暖花开,瞧着就叫人心里欢喜。” “是呀……” 那一瞬,他好似莫名有某种预感,蓦地抬起头。 宽阔的四方大院内,粗壮的古树苍翠得蔽日遮天,每一枝探出墙的枝丫都沉甸甸地缀着将开待放的花苞。 第8章 论道(七)我大概知道你的水平在哪儿…… 瑶持心用热水洗净一身的寒气,换了套干净衣裙,又找来一盘小饼充饥,神清气爽地边吃边走到廊下。 此时的奚临已经去而复返,手里握着一本不知内容的蓝皮册子。 她目光黏在院内的灵树上,平日只当这些是观赏花木,今天却觉得自己一手扶持的植物长得格外茁壮挺拔,瞧着就可爱。 大师姐与有荣焉地沾沾自喜:“诶,你看我这补灵树的手艺若能发扬光大,往后是不是可以给我爹省一大笔开销啦?” 奚临在她对面盘膝坐下,将书册铺开在地,头也不抬:“别想了,你充其量不过是救活了一棵树,这树里没有灵气便与路边寻常的草木无异,不值什么钱。” 而后又轻轻皱眉:“何况,师姐你跑去六出洞窟封住灵台算是借助了外力吧?严格上讲,有投机取巧之嫌。” “那、那又怎么样!” 瑶持心生怕他反悔,连忙着急道,“你也没说不让去啊,亲口答应的事可不能不认账哦,师弟,男子汉大丈夫要说话算话的。” 他对此倒并未再争执下去,只浅浅叹了口气,像默认似的,垂目翻开册子,淡声说:“名单我大致看过一遍,这次参加玄门大比的人数正好满一百,意味着择出前六至少会比试四轮。” “师姐此前说只要赢下第一场就好,按照以往惯例,对手虽为抽签决定,但在这个阶段普遍不会抽到剑修,所以除非撞上高手,剩下的人水平差距都不太大,你想赢倒也不算很难。” “真的吗?” 瑶持心当然知道自己不会撞上高手,能得他一句肯定的答复,又惊又喜,“这么说,师弟你要教我厉害的绝招了?” 奚临凉凉地掀起眼皮:“如今离大比只剩七天,七天想掌握一门术法不可能,越厉害的越容易反噬其身,那不是你能控制的。” 她闻声含恨不平:“害我只剩七天的人是谁啊!若非我补破烂补得快,指不定只剩三天了。” 对面的青年没理会她的指责,接着往下道:“因此这段时日,最好的方法是对你原有的能力进行提升,一来便于你入手,二来亦容易有所悟。” 他说完掌心一起,朝院中打了道剑气。 那灵力外放得极克制,几乎不带锋芒。 待烟尘散去后,一柄涌动着符文的长剑便静静悬于半空,散发着明黄且温和的光。 “这柄剑上附着着我的灵气,师姐用你擅长的术法朝它打五十招,我想看看你的实力。” 瑶持心依言应了。 她放下点心碟子行至灵剑旁,展开双臂凝神结印。 和林朔、怀雪薇这类专精某一门修炼的人不同,她其实没有特别去学哪个流派的招术,平时下山办事的机会少,需要动手的场合反而用法宝更多些。 奚临坐在廊下木质的台阶上,冷眼看她走完五十招,眸中不冷不热瞧不出情绪。 大师姐还有点紧张地喘了口气,抹抹额头上的薄汗,期待地回眸叫他:“五十招有了,师弟。” 青年收回视线,仿佛悬着的心终于死了,颇为中肯地评价:“行了,我大概知道你的水平在哪儿了。” 她刚完成补树大业,这会儿正对自己的本事空前自负,十分含蓄地问:“怎么样,我其实也还可以的吧?” “……” 奚临不知她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一时缄默良久,最后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还好,差不多是难以想象的糟糕。” 瑶持心:“……” 她本想着磨砺了好几日的心境,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功将灵树起死回生,怎么着自己也有一丁点实力在,想不到他给出的回答竟如此残忍。 大师姐小小地争辩:“可我不是补好了树脉么?你曾经说这得是心志坚定的剑修才能办到的事啊。” 对面的青年低头翻了一页名册,“我是说过没错,但这种修炼对于练剑之人而言不过日常功课,你能办到是很出色,却还没有那么出色。” 她学的东西很杂,好像符咒、术法、锻体武艺都会一些,花样百出,不多亦不精,乱七八糟仅在皮毛。 瑶持心听完便在心里悄悄纳罕,惊异之余不免望而却步。 她那么拼命的成果,竟只是剑修一道的日常吗? 奚临琢磨了一下她的情况,突然问:“师姐是以什么入道的?” 大道三千,绝大部分修士总能寻得一条适合自己天赋的路,武痴走刀剑一脉,灵力强悍的会选择术法,心性平和耐力卓绝的修丹道,也有什么道都不是,尚在修行之路上踽踽摸索之人。 这其中有一道名为“器”。 顾名思义便是法器。 当今器修分“铸器道”和“驭器道”,原本指会炼制法宝器物的修士,这行多匠人,一向与世无争。 后来由于只会用法宝的少爷小姐们太多,不得已又衍生出了一门驭器道,给他们撑撑脸面。毕竟直接叫法宝道听上去太丢人。 所以驭器修士尽管也称器修,但基本不会铸器,常被修仙之人戏称为废物道。 瑶持心想了想,谦虚地说:“我姑且算是不会铸器的器修吧。” 奚临:“……” 那不就是废物道吗。 他终于不可置信地看向瑶持心:“师姐,你到底是怎么筑的基?” 大师姐眼睛一眨,答得很诚实:“哦,我爹拿灵药灌的,我从小泡在丹药和灵石堆里长大,吃得浑身冒金光。” 他眉尾抽动:“……那渡劫的天雷呢?” 对方想也不想:“用法宝挡的啊。上古神物烛龙之鳞,能抵千钧之力。” 说完还有点遗憾的样子,“可惜老爹只找到一片,我升到朝元之后就没得用了。” “……” 她还嫌不够似的,是想砸到化境吗? 奚临捂着额头清浅地叹一口气,开始为自己几日前轻率定下的承诺深感后悔。 瑶持心看见他这表情,立时忧心忡忡地扶住他肩膀晃了两晃鼓励道:“师弟,你别叹气啊,你一叹气,我就觉得自己要没救了。” 奚临拨开她的手,面色一如既往的自若,“倒也没到这种地步。” “不好意味着可上升的空间足够大,以你如今的现状来看不算坏事。” 他将两臂松松搭在腿上示意道:“你既然习惯用法器,那就还按着你顺手的来,常使的是哪些?我看看。” 一提这个瑶持心来了精神,她摊开手掌祭出自己的须弥境,只听“唰啦”声响,一股脑倒出了小山般高的各色器物。 师姐献宝般朝他说:“都在这里了。” 奚临:“……” 瑶光山真是财大气粗。 奚临随意捡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副缠丝手套,不必对光,丝线里便有实质流动,显然并非寻常物。 旁边的瑶持心收拾着满地的鸡零狗碎:“老爹知道我功夫不好,每回下山前总要塞给我几件新弄来的法宝防身,久而久之攒了这么一堆。好些我只用过几次,实在是东西太多记不住,护体的、潜行的、辅助、杀招……有时候掏出来也不知是干什么使,临场一急便逮到什么用什么。” 她说完带着几分惆怅地感慨:“厉害点的法器还都有脾气,心情好时替你大杀四方,心情欠佳就怎么叫也不搭理,难伺候得很。” 奚临搭在膝上的手轻支着头,一面翻看一面解释:“那是因为它们境界在你之上,你压制不住,自然会被欺负。” 那不跟山上那帮火凤凰一个德行? 瑶持心正要鸣不平,只见对面的小师弟环顾四周,最后难以置信地放下手,“这些几乎全是罕见材料炼制而成的极品,莫说化境之上的大能,便是一派掌门也未必能拿得出二十件,师姐你一出手就上百……” 也太夸张了。 她闻言挺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根:“我们家有个顶级的铸器师长老,长年闭关造法宝,我爹隔三差五就会给他送炼材去。” 铸器道一水的家里蹲,有人筹备原料不知省了多少心,因此拿人手短,白给她爹炼了不少玩意。瑶持心从不在意东西价值几何,接了就用,不趁手就收着,逢年过节时再封些像样的礼回给几位大长老权当是道谢了。 奚临不禁费解地皱眉望着她,“有这么多神兵利器,你到底是怎么混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即便不用那几件越级太过的法器,随意捡两个,大比的修士也能赢十之七八,何至于去学什么速成的秘笈。” 尽管被他狠狠地鄙视了一回,瑶持心却没顾得上生气,注意力全被那最后一句话勾住,两眼发光地凑上前追问:“七八成?是真的吗?” 她鼻尖挨得太近,青年不免往后避开几寸,“嗯……差不太多。” “那你看这个人呢——”她飞快在名册上找到白燕行,指着人喜滋滋冲他问,“我能打过吗?” 奚临一眼扫过去眉头已然拧起来,毫不留情:“不能。” “……” 瑶持心不甘不愿地撅起嘴,“不是说有你在,大比修士随便打么?” “因为这就不是能随便打的人。”奚临指尖拨动书页,“且不提他是剑修,凭其以往战绩别说第一场,今年甚至有望跻身前六。” 不得不承认他的眼力实在毒,只看过几行实绩便猜到白燕行有能拿排名的资质,堪称未卜先知。 瑶持心却失望地“啊”了一声,拿眼睇着奚临,表情里明显不服,只差把“我想打赢这个”写在脸上。 青年被她那神情盯了半晌,眉边的青筋微微一跳,两手将名册“啪”一声合上,起身掉头就走。 第9章 论道(八)或许,他该对她脾气再好一…… 阴阳缠丝护手分左右黑白二色,并非上乘法器——至少瑶持心是看不上的。 此物能将所碰到的东西两相交换。 催动灵力先用黑色左手摸一下某物,白色右手再碰另外一物,二者无论隔着多远,都能立刻互换位置。 瑶持心从前拿它当跑路的工具使,遇到打不过的强敌方便金蝉脱壳,但很快就发现这东西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好用。 施术前后若间隔太久,先前附着于物品上的灵气一旦消散或稀薄,法阵就有失效的风险。 有一回险些害她命丧黄泉,从此瑶持心便把它扔到须弥境最底下吃灰去了。 在大师姐看来,这玩意打架不行,躲闪也不及御剑快,还得两只手摸来摸去地用,稍微目力迅捷一点的对手甚至能提前预判,简直是去给人家送菜的。 若论最鸡肋的法器,此物一定榜上有名。 然而对面的青年已经摆好了姿态,她心下虽狐疑,却也不多作犹豫,朝琳琅满目的地面一扫,足尖踢起一根翠竹杖握在掌中。 这棍子轻巧不费力,注入一点灵气往外乱挥都能破出风刃,十分趁手。 大师姐将竹杖往肩头臂膀一架,气势倒做得很足,她秀眉轻扬,发话道:“师弟,那我可就手下不留情咯,接招——” 棍子大开大合地横扫出去,当场把奚临逼离原地数丈之高,裹挟了朝元灵力的法杖不比寻常,一丈距离内皆是威压。 他没有强行硬接,只轻飘飘地纵身跃至半空,待灵风涤荡开之后,才以手落地,往瑶持心的翠竹棍上蜻蜓点水地一抹。 黑色的护手有暗光流转。 他想缴我的械! 好歹是自己的法宝,纵然不常用,大师姐多少也了解一二,眼见奚临迅速飘出几丈外,右手行将碰到廊下的石凳,立刻知道他是作的什么打算。 瑶持心反应敏锐,当机立断把武器一丢,趁换位而来的石凳砸向自己手腕的瞬间,飞身紧随上前,一把抄走地上的竹杖。 别的不说,她这点警觉还是有的。 但奚临看着却并无想要正面交手的意思,偏头躲过她粗暴的一击,转眼又腾挪到树下的石灯边摸了一把。 这小子是真想废她的手吗…… 瑶持心体力一般,战局拖长了未必能跟上奚临的速度,心知不能再给他脚底抹油的机会。 于是追上师弟之后,她没着急冲他发难,反而一棍子先打碎了那盏庭灯,旋即往上削去。 此举有她自己的考量: 方才奚临已在石灯上留了记号,也就是说不管他要与何物交换,最后扔来的都只会是石灯。 眼下他还没跑远,而灯就在旁边,破坏了这唯一的威胁,接下来师弟如果要用阴阳缠丝转换他自身意图逃脱,那她翠竹杖只需不收势地横扫一圈就能够到。 若是仍旧替换她的武器,庭灯已碎,也砸不坏她的手,而距离这么近要拿回竹杖更是易如反掌。 大师姐怎么看都觉得这局自己稳了,还没来得及高兴,正在此时,咫尺间的余光里她竟乍然瞧见奚临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瑶持心不自觉地一愣。 相识以来似乎很少见他笑过,师弟脸上仿佛一直是淡淡的,对什么事都波澜不惊,起初总让人觉得冷漠孤傲,难以接近,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眼底的神色其实是温厚的,没有多少锐利的锋芒,平和得像一湾春水,好像仅仅只是不怎么爱笑而已。 在这样眉睫尺寸的距离中,尽管那一抹变化极短促,瑶持心还是诧异地捕捉到了。 奚临笑起来的那一瞬,气质居然有些纯粹的明净。 他不紧不慢地摊开右手,只见那掌心里捏着一片刚摘的树叶,随即浅光一闪。 “什……” 大师姐莫名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可尚未想明白,视线却猛然一花,快得她简直跟不上思考。 眼前所见倏地从师弟的脸变成了蓝天白云,除此之外——好像,好像还有什么不对劲! 呼吸隐约不太顺畅。 她被人掐着脖子,是个仰头朝天的姿势。 而后瑶持心终于明白了什么——那片树叶调换的是她! 等等,也就是说他先用左手碰到了自己,然后才去摘了一片树叶吗? 不对啊,可他刚刚不是摸的石灯吗?她亲眼看到的! 不对啊,他什么时候摸到她了,碰的哪里? 怎么自己竟毫无印象? 师姐脑子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往外蹦,一时间居然没想起来挣扎。 奚临似乎也未料到叶片交换过来的会是她的脖颈,眸中先是一怔,随即慌忙松开了五指。 “咳咳咳……” 瑶持心咳得很急促,有一多半都是被自己呛的,奚临毕竟没怎么用劲,她指着对方的食指不住颤抖,“你……咳咳咳……你几时……咳咳我……” 师弟体贴她的震惊,居然这么一段语焉不详的话都能读懂其意,言简意赅地回答:“刚刚趁你捡棍子时拂了一下你的头发,只触及发尾,师姐不用担心。” 瑶持心勉力忍下咳嗽:“可、可你不是用左手先碰了庭灯么?我看得明明白白啊。” 奚临看着她写满惊奇的星眸,难得带了几分不紧不慢的小促狭:“对,那是故意让你看得明明白白的。” “……” 大师姐头一次感受到了现实的狡诈,正义地诧异道:“什么!——怎么,还能骗人呢!” “阴阳缠丝的用法就是欺骗对手。” 青年褪下两边的护手抵还给她,“让对方永远猜不到你要交换的究竟是何物,让对方陷入自我怀疑中草木皆兵,再误导他的视线和决策,继而出其不意。” “但凡大能练就的法宝从来便没有无用一说,扰乱对手五感,佯攻偷袭或是搭配其他的杀招,战局不同也许更会有出其不意的功效。” 他说着将一根树枝扎进花叶里。 “如若我交换的是一柄被剑穿透的树枝和一个活人,结果又会如何呢?” 瑶持心十分长见识地接过那被自己嫌弃了多年的阴阳缠丝套,眼神充满了新奇的光,恍惚感觉自己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她发自内心地佩服:“真阴险啊,师弟!” 奚临:“……这叫兵不厌诈。” 管它狡诈不狡诈,大师姐又不在乎虚名,登时扬起脸,眸子里全是闪烁的星星,毫不吝啬地朝奚临夸赞道:“你果然好厉害!” 话语没落可能是觉得一个“厉害”不够,又补充:“比林朔还厉害!” 青年依旧坐在她对面,整个人的姿态有些淡然散漫,闻声却没回应,只轻轻放柔了一点目光,深褐的眼瞳久久未曾凝眸,说不清在想什么。 瑶持心犹在摆弄那副刚刚给她好看的护手,他像是回了神,忽地开口: “你们玄门的大比,每人共允许带多少法器上场?” 她思索:“驭器道能带五件,其他人么……大概一两件吧。” 奚临在满地价格不菲的异宝奇珍上信手拨了拨,“那这些天且先挑好要用的法器,我会一一教你怎么实战。” 大师姐现在对阴阳缠丝套格外有好感,当即就拢在胸前,“我带上这个行吗?我感觉自己已经看会了!” 他无甚异议:“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带上吧。” 瑶持心愈发肯定把奚临从山门捞出来是明智之举,果然师弟比她想象中还要靠谱,好说话却不刻意迁就,实力还深不可测。 看样子拯救门派指日可待,瑶光山的未来一片光明。 她又能睡个安稳觉了! 奚临一言不发,就见她不知为何斗志昂扬起来,情绪欢快地哼起了小调,无故有点穷开心的意思。 青年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蓦地开口:“师姐。” “内门之中数林朔师兄境界最高,术法剑道无一不精,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师姐找他帮忙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选我呢。 事情至此,奚临自然能猜到当初那场山门测试必有猫腻。 只是他不觉得对堂堂大师姐而言,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毕竟什么她也不缺。 “哦,你说林朔啊。” 瑶持心一面整理法器,一面不甚在意地解释,“他不行的,这人有厌蠢之症,症状特别严重,多年久治不愈,教东西一遍不会就得暴跳如雷,对我肯定没那个耐心。” “……” 奚临无言以对了片刻又忽然从这句话里意识到——在她看来,自己是比旁人有耐心的。 联想起方才他几欲撒手走人的态度,分明也是另一种不耐烦,无端就觉得有些受之有愧。 或许,他该对她脾气再好一点。 “师弟,我们下一个法宝选什么?” 瑶持心把器具们挨个立正摆好,神采奕奕地等着他发话。 “不急。” 青年撑着膝头起身,往院中打量了一圈,复又行至那灵树之下。 这树不知是什么品类,虽无灵气流动,但被瑶持心的真元滋养,倒是开得一树繁花,好一派岁月静好之相。 他举目看了看,抬手一挥,削下来一节小臂粗的枝干。 瑶持心顿时控诉:“你干嘛呀,它开它的花哪儿惹你了。” 这可是她辛辛苦苦补好的,掉半片叶子都嫌肉疼呢。 奚临拖着枝干转过身递与她:“把它补回去。” “你要想用好法器,就不能如以前那样全然不管不顾地往外扔,要同时灵活地操控几股灵气,磨练神识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这些天除了熟悉法器的实战外,师姐每日就补一节树枝吧。”他放到瑶持心怀里,又垂下眼睑一字一顿地补充,“还有,不许去冻灵台。” 第10章 论道(九)这哪是师弟,这是祖宗。…… 前往向阳汀的路上,奚临出声问:“师姐,你好像对方才那位同门颇为戒备,是有什么缘故吗?” “……” 瑶持心没料到他瞧着不吭不响,对这种事还挺敏锐。 说起来她也不明白瑶光山大劫夜里,揽月为何会突然向自己发难。 印象中这小姑娘的性格柔顺谦恭,平日里和谁都客客气气,从不与人红脸。她家境一般,资质也一般,独自进了瑶光山无人依靠,因此便殷勤地去讨好瑶持心,几乎日日围着她打转。 大师姐对她的意图心知肚明,也不拿大,无论是修行还是吃喝玩乐,有好机会都不会忘了照顾她。 多年以来,她把揽月当作是个有点小心翼翼的小师妹,两人虽没有到掏心掏肺,推诚置腹的关系,也算十分亲密了。 至少从没亏待过她。 瑶持心自认自己功夫不行,可在门派里的人缘一直还不错。但凡对她好的人,她清清楚楚记在心上,未曾辜负一个。 所以每每想起当夜揽月的举动,都免不了感到膈应。 听得出,在那之前她应该不是被白燕行收买的人。 那一声大喊就实在太微妙了。 如若是被人剑架在脖子上威胁,为了自保出卖她,她都能理解是情有可原。 彼时自己分明已经成功脱离了敌人的视线,她也分明可以装作不曾看见……为什么非得置她于死地不可呢? “嗐,女孩子之间的关系嘛,一句两句很难说明白的。” 大师姐打了个马虎眼,本不欲再提,可缄默片刻后却不知为何又开了口: “只是觉得她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友好罢了。” 奚临听出这话里有话,抬头轻轻朝她一望,并没有继续往下深究,而就在这时,大师姐脚步蓦地一顿,没来由地驻足僵在原地。 还不等他奇怪,瑶持心便一个掉头转身,语气十分果决:“我们换另外一条路走。” 奚临不明所以地提醒:“去向阳汀这条路是最近的。” 然而她不仅没有停,背影竟越走越急,隐约还有点焦灼:“我知道!人太多了,我怕生!” 奚临:“……” 说出来谁信。 他目光向远处的人流中浮光掠影地一瞥,对面的青石道直通观星台,往来谈笑风生的皆是别派来客,那边是瑶光山给外来参加大比的修士们安排的住所。 仙门的弟子服虽各有特色,但大多低调质朴,除了各家的长老与掌门,混在一起甚至分不出彼此。 正是在这群低调的朝元之中,有个鹤立鸡群的剑修仅是一眼就抓住了奚临的视线。 那人的气质与别不同,外放的灵气克制,威压内敛,居然和他有几分相似。 而最为与别不同的大概还是对方的长相。 这着实是个清隽疏朗的年轻人,星眸深邃,轩眉英挺,生得如墨如玉,应该是大部分女子会倾心的容貌,任谁见了都要为之侧目。 白燕行。 奚临侧身后收回了眼光,慢腾腾地跟上瑶持心。 师姐之前大言不惭想交手的剑修。 她有此一念恐怕不是单纯地心血来潮。 莫非有过什么过节吗? 仙门恩怨?受人之托? 还是,别的原因…… 说不清为何,奚临总觉得在瑶持心身边之后,发现这位师姐比以往瞧着多了不少秘密…… 和平时,似乎不太一样了。 当众人都在往向阳汀的方向而行时,瑶持心独自逆流而上,因而即使混迹于人丛里,那举止也颇有几分扎眼。 白燕行余光捕捉到她的时候,大师姐下一刻已然被繁茂的花木遮住了身形。 他眉峰沉默地一动,心中无端觉出些许古怪,直到旁边的同门唤住他,这才回过神转头去应答。 * 向阳汀是围绕大湖而建的一片水榭,水榭中间矗立着一座殿宇,大殿坐北朝南,开阔通透,一日里六个时辰沐浴于阳光之下,故而得此美名。 瑶持心因比别人多绕了一圈路程,抵达时殿外已聚集了不少人,她老远就望见回廊边正交谈的雪薇和林朔,扬手打着招呼小跑过去。 雪薇发现她,把头从林朔跟前歪出来:“持心来啦。” 瑶持心:“你们领完名牌了吗?” 怀雪薇把手里的牌子举给她看,一边的林朔已经开始了今日份的不满:“瑶持心,你是不是属王八的,三里地两头走,干什么都慢人家一步是吧?” 瑶持心没工夫和他一般见识,她刚在奚临地指点下卖命修炼了好几天,正想找他分享一番。 大师姐兴致勃勃地摇着尾巴显摆:“林朔,我现在会补灵脉了,院儿里那一整棵灵树就是我救活的,怎么样?你们剑修的日常功课我也能做了。” 林师兄闻言不知所谓地皱眉:“啊?” “现在谁还练那个,你是哪个朝代的古董剑修,闲得慌就去山门口挑几担鸟食吧,好歹也锻体了。” 林朔仿佛见到她就有一箩筐的嫌弃话要讲,根本没工夫去细想她补灵脉的事:“我听说你还去山门招了个外门弟子,就你这半桶水的修为也敢误人子弟?” 这回连雪薇都在旁帮腔:“修炼不比读书习字,可不是闹着玩的,传道受业定要慎重谨言。” 林朔:“我看她就是忽悠人家来当跟班伺候自己端茶倒水,哪个冤大头啊,牵出来让我瞧瞧。” 瑶持心:“……” 林大公子很快瞅见她身后全程安静顺从的奚临,愈发肯定这是个被瑶持心画大饼骗到座下的老实人,不由抱臂同情道:“还是个练剑的,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雪薇朝那小师弟和蔼地补充:“林师兄剑法卓绝,不输众长老。” 瑶持心:“……” 啊啊,这些人烦死了! 大师姐简直快被他俩的一唱一和贬得颜面无存,怨恼地握着拳头:“你们真讨厌啊,不跟你们说话了,我要去领牌子!” 然后又对奚临一指,“你,到外面等我。” 继而重重地踩着步子,在同门的拆台中忿忿走进殿去。 哼。 瑶持心出息地想,看着吧,等我回去偷偷努力,到时候一路打到前六,惊艳你们所有人。 当然也仅是想想,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如何努力提升都是有限的,毕竟不是吃了神仙大力丸。 向阳殿空旷且宽敞,穹顶比之普通的建筑更高十倍,有一种孤悬的炫目。 此刻正值朝阳初升,殿内四面八方亮得澄明辉煌,人行其间,竟能听见清静回荡的足音。 仙器九钟便置放于此。 顾名思义这是以九口大钟组成的一件法宝,其形之磅礴宏伟,足足占据了正殿十之七八。 相传此物乃铸器大师们特地为玄门论道所制,具有分辨灵骨与修为的能力。 来者需将灵气打入钟内,由九钟记录在册,这就是将抽的“签”,待抽签之时撞响钟声,九口大钟会自发分配出两方对手。 值守于九钟之旁的是终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玄武峰大长老。 满室华光敞亮,而他居然能精准地寻到唯一的那处阴暗角落,一声不吭地默默缩着。 瑶持心第一眼见到险些给吓了一跳。 早听老爹说,这位铸器师前辈由于在炼器房内待得过久,不知为何染上了“恐人”的毛病,平日非必要不出门,今天大约因着法器为他所铸,不得已才出关来盯着。 大师姐怕把畏光畏生的长老吓到了,只好隔着十步距离冲他试探性地颔首见礼。 铸器大师在墙角里背光而立,整个人形如一根模糊的立柱,也不知道对此有无回应。 殿内的玄武峰小弟子款款领她到铜钟跟前,毕恭毕敬道:“师姐,请。” 瑶持心不是头一次碰九钟了,用不着人指引,已熟门熟路地将手心贴在钟面之上。 随着灵气涌入其间,九口钟依次亮起了复杂的符文,水波似的从头至尾潋滟了一圈,良久只听“啪叽”一声,名牌清脆地落了地。 玄武大长老拢着繁复的衣袍捡起牌子,兜帽罩却半张脸,嗓音低哑暗沉:“接着,你的序号。” 名牌为木制,上面只刻了几个字,是她此次大比的代号。 天字乙亥。 这排序不陌生,她既然感到熟悉,应该与前一次参加的序号是一致的。 如果一切进展还如当初一般,那么瑶持心记得,她在大比当天便被抽中了。 上场快下场也快。 算算日子,就是两天后。 成败在此一役。 大师姐收好自己的狗牌,走出向阳殿,原先聚在院中的修士已经散去大半,视野陡然宽敞起来,进殿的路上空无一人,想来她是最后一个。 瑶持心甫一抬头,就望见在人来人往之外,水榭僻静处孤身而立的奚临。 她让他去外面等,他还真就听话地去了,自己寻了个避着人的矮树根,站姿既规矩又安分,实在是有些乖巧懂事的样子。 她心里无端一软,不禁蹦跶上前,往奚临身侧欢快地一戳,“师弟,我回来啦——你在看什么,是不是等得很无聊呀?” 青年闻言不紧不慢地收回了视线,只说:“还好。” “正巧雪薇师姐在给后辈讲解炼丹,打发时间听了一耳朵。” 然后又道,“师姐,你没事也可以跟着多学一学,对你修炼有好处。” 瑶持心刚刚惊鸿般浮起的柔软顷刻烟消云散:“哦……” 这哪是师弟,这是祖宗。 修仙一道许多门派建得潦草,能拿得出手的弟子屈指可数,大部分靠依附六大仙门混资源,因此如玄门论道这类大比,不过是来开眼界的居多。 第11章 论道(十)狠话放出去了,可你要是打…… 这气氛不太对,明眼人一见便知是行将吵架的征兆,于是避嫌的陆续往后退,凑热闹的挨个朝前挤。 此时在雪薇身边请教的几个小弟子立刻上前维护她:“你是何人?胡说八道些什么!” 自古来找茬的就怕自己唱独角戏,一见有人搭理,小白脸不由带了几分兴味,眯着笑眼盯住那头的怀雪薇: “他们觉得我是胡说八道呢,您说说,我方才的话是胡说吗?二姐姐。” 周遭的人虽不多,却也没想到会有这番变故,一时间惊起了小小的议论。 连瑶持心都跟着始料未及。 原来这小白脸不是个寻常的阿猫阿狗,竟同雪薇是认识的么? 他叫她什么? 二姐姐? 这是什么姐姐,嫡亲还是同族? 怀雪薇明显也愣了一愣,然而她素来情绪起伏不上脸,仅一瞬便平静如常,只将手里的药瓶收进袖中,朝两侧的师弟师妹们道:“若还有不解之处,可来朱雀峰寻我。药理博大精深,我不过略懂皮毛,倒是可以大家一块儿探讨,或许更有收获。” 眼下这情景知道雪薇师姐待下去也是尴尬,众人心领神会,自然点头送她离开。 她不为所动,鹫曲倒是先急了,笑眼一收,上前几步朝怀雪薇的背影嚷道:“二姐姐走得这样匆忙,是心虚吗?故人在此,多年未见,怎么不叙叙旧呢?” 约莫是因他穷追不舍,怀雪薇终究还是停下步子。 小白脸见状,重新挂起了那副尖酸刻薄的神色:“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 “瞧瞧,二姐姐现在名声赫赫,多少人不远千里都要赶来求教一二,嘶……” 他故作思考状,“怎么看上去这些拥护你的人还不知道实情啊。啧啧,人家多崇敬你,把人蒙在鼓里,这可不好吧?” 他一句“实情”,无论真假都实实在在地把众人的好奇心吊了起来。 听完这一通声情并茂的表演,怀雪薇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向鹫曲,语气既不惊讶亦不慌张: “沈悦,你也入仙门了。” 瑶持心见她唤此人“沈悦”,想必是红尘名姓,毕竟“鹫曲”二字没有姓氏还颇刁钻,不太像凡人名字,大概是拜入仙门后改的。 鹫曲谦恭地作了个揖:“后辈不才,晚您十年。虽然师门并不显赫,但也是凭自己本事得尊长点头,领进仙途的。 “不似二姐你,看人家百草丹房不收就转投瑶光门下,死乞白赖地让朱雀长老破例。现在还摆出一副天之骄子的模样,你这亲传做得,真不心虚么?” 他说完,脸上带着深明大义的指责意味:“纵然你是我姐姐,如此行径,我也实在不齿。” 周遭有围观的百草丹房门徒眼见战火要烧到自家房檐,冷汗都出来了,连忙道:“怀师姐潜质不可限量,未能入我派是我派之损失,幸而如今在瑶光大有作为,没让明珠蒙尘。” 鹫曲听了对方急着撇清的马后炮,仿若听了场笑话,从鼻子里喷出一声轻嗤。 朱雀峰的内门弟子旋即帮腔:“英雄不论出处,百八十年的事了,现在翻这些旧账有什么意思。” “就是!” “哈。”他吊起眉梢,“好个‘英雄不论出处’看来你也知道她出身不光彩啊,正好百草丹房的人也在,怎么不问问她昔日择徒之年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才被人家拒之门外的?” 来的都是后辈晚生,哪里会知晓当年细节。 鹫曲:“你和你那个娘为了能被选上,服下了一堆旁门左道提升仙根的丹药,妄图蒙蔽仙尊,只可惜仙凡有别,这种不入流的小花招自然当场被识破拆穿。” “见百草丹房不要,就立马去求瑶光收留,为了修仙倒是能屈能伸,不择手段——” 他紧接着面朝周遭之人,“别说我空口诬陷,这桩丑闻至今还在民间广为流传呢。诸位若不信,大可下山打听打听。” 雪薇静等他讲完,并没有要否认的意思,只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年之事,是我母亲受人蒙骗……” 鹫曲突然打断,言词带着恶意,“到底是受人蒙骗,还是自己心甘情愿?别忘了,有一就有二,你娘本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人,否则当年怎被我沈家扫地出门……” “沈师弟。” 雪薇眸色一凛,眉眼间少见地露出几分森然的锋锐,“斯人已逝,还请不要辱我至亲清白。” 瑶持心听到此处,总算想明白了这个“鹫曲”的来历。 记得从前雪薇刚拜入叶琼芳座下时,瑶光明就与她说起过个中缘由。 因为那一年并非瑶光山择徒之年,众长老也极少有收亲传的习惯,她正纳闷,怎么出门一趟,就带回了个瘦骨如柴的小姑娘。 说来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 因母亲受人构陷与侍从有染,六岁上下,母女俩就被赶出了家门。她娘也是个有气性的,顶着满城的闲言碎语给人洗衣做工,愣是一文一文攒起钱供女儿读书习字,只盼她将来能够出人头地。 但凡间世道,女孩子家的出路毕竟太少,恰逢附近的百草丹房开山收徒,怀夫人便起了送她进仙门的念头。 那时雪薇在药理上略有几分天赋,甚得丹房仙尊的青眼,可入选的弟子名额有限,而有天赋的人却不止一二,她娘爱女心切,又听了某个远方亲戚的游说,花高价买下了一副所谓大能炼制的药剂,扬言能助凡人及早修成仙骨。 这一帖药吃下去,就出了事。 测仙根的当天,得知真相后的怀夫人以膝跪地,求了仙人一路,恳请他能再给一次机会。 然而违反门规还在其次,那帖药竟相当歹毒,由于短时间内强提自身灵力,药效一过,对根骨近乎留下不可逆转的伤害。 根基已损,终生是无缘仙门了。 叶长老一开始不愿意松口要她,也是这个原因。 谁承想雪薇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秘法,竟拼着性命不要,硬生生把自己的根骨重新洗练了一遍。 此法就好比将全身的骨头一根一根拆下来刮去污秽,堪称千刀万剐。剧痛难当自不必提,哪怕侥幸成功,这把骨头也比不上从前的好用。 瑶持心当年听完这段故事就觉出其中隐有猫腻。 怎么那么巧就赶在测根骨前被人从中作梗;又那么巧,丹房挑走的新弟子里就有她爹沈氏家族里的一个兄弟。 不过往事已矣,是别人的圈套也好,不是也罢。 纵然带着伤痕累累的仙骨雪薇如今依旧出落成超群拔类的丹修,而相较之下那位入了百草丹房的沈氏兄弟就有些运气欠佳,据说某一年在除妖路上不幸陨落于大妖之口。 怀夫人一生望子成名,年纪轻轻却因病辞世,死后也没能得个好名声。 雪薇筑基后不久,还曾特地返回故乡还母亲一个清白。 “诋毁清白?”鹫曲轻描淡写地一笑,“若我没记错,你当年还亲自去旧城给你那个娘写了一篇澄清表文。真是有意思,做贼的说自己没干过,就是自证清白了。” 他把手一摊,一副要众人评理的样子,“都说清者自清,你那么在意凡尘俗事,岂不更证明你心里有鬼。” “你……” 怀雪薇刚要反驳,正在此时,奚临发现身边的瑶持心忽然动了。 “这位师弟。” 她嗓音清亮而秀澈,“在我瑶光山的地界上,说话可要三思啊。” 大师姐闲庭信步般地走出人群,每一抬脚,两侧的人皆自发地朝旁让路。 她袅娜纤巧地往对方跟前一站,身长好似无端拔高了好几尺,语气里都是毕露的锋芒。 “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撒野的地方。” 奚临的目光不自觉地轻轻一漾。 很奇怪,当她走到众人视线中的那一瞬,平日里愚蒙无知的废物气息便骤然敛去,姿态昂扬而明媚,正如那天去山门寻他时一样。 似乎真有一种独一无二的,作为大师姐的气场。 “是师姐……” 底下的小弟子们见她现身,立刻挺直了腰杆。 “我们大师姐来了!” 不管师姐本事如何,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拿出来还是很有重量的。 鹫曲把周遭的窃窃私语听入耳中,大概知道了她是瑶光掌门的闺女,到底收敛几分,不敢放肆得太明目张胆。 “哼,那又怎样?我是来赴玄门之约的,你还能赶我下山不成?贵派只是出了个场子,这大比可轮不到你瑶光山一人说了算。” “师弟说笑了。”瑶持心把雪薇挡在自己背后,笑盈盈道,“我派一向以和为贵,大比之期是绝对禁止私斗的,师弟尽管放心。” “不过归程路上就得小心了,出了瑶光山,外面凶险得很,不定有什么意外发生。” 她心想,林朔第一个摁死你。 瑶持心一面侧身将雪薇往回带,一面朝他皮笑肉不笑地补充,“都是修仙之人,逞嘴上功夫那是凡夫俗子的做派,要切磋大家不如场上见真招。” “好啊。” 鹫曲憋着一口气没发作完,怒极反笑,“我也想看看,贵派的朝元第一丹修究竟是旷世奇才,还是沽名钓誉。” 末了,又仰头一番环顾,装模作样:“看看这瑶光山教出来的亲传弟子,是不是真的名正言顺。” 瑶持心算是明白为何当年雪薇败给此人后,门派上下那么群情激奋了。 这段插曲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想来应该是彼时她并未绕远路,半道碰上了白燕行,与他去了别处。 第12章 论道(十一)怎么,要送我礼物吗?…… 自古医毒不分家,修丹道的一向都会用毒,鹫曲也不例外。 好歹是曾经面对面交过手的人,哪怕没给瑶持心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但仔细想一想,多少还是能找回一点记忆。 当初似乎正因为这小白脸臧毒在暗器之间,开局满场跑,远距离朝她扔银针放冷箭,她顶了一会儿耐不住中毒太疼,没多久就喊停下场了。 所以鹫曲主要的攻击性术法应该是毒没错。 “除此之外,他好像还会画一些控制类的阵符,以及隔空点穴的手段。” 奚临:“隔空点穴?” 这一点她也是听来的,雪薇对鹫曲的那场比试瑶持心并未亲自去看,只因门派上下讨论得过于激烈,便或多或少知道了点前因后果。 丹修其实大多都是炼丹济世的大夫,未必精通战术,在如此一对一的比试之中,最大的优势是其惊人的自愈力。 他们若受外伤,会比寻常修士恢复得更快,可能刚挨上一刀,转个身就复原如初了。 据说那小白脸彼时隔着老远对雪薇比划了两下,不知怎的,她不仅伤势难愈,连当场给自己疗伤都不起效用。 即便是刚入门的修仙者,□□伤势的愈合速度也是凡人所不能及,可当天的雪薇竟束手无策。 他对此称是独门秘技。 而偏巧的是,鹫曲还扬言自己乃百毒不侵之体,雪薇用毒伤不到他分毫,最后生生是被他一点一点遍体鳞伤地耗去真元而败北。 这么看来,小白脸的术法简直把她克得死死的。 “不过对我没用。” 瑶持心暗想。 她本来就不依靠强大的体质,封了穴道也无所谓。 至于百毒不侵么……不挑带毒的法器就好了,反正自己又没有特别依赖的兵刃,用什么都一样。 “能禁制住丹修的自愈力,此种法术我还是头一次听闻……” 奚临却忽然沉吟不语,以指背压着嘴唇,重新翻看起鹫曲的履历。 “怎么了?” 瑶持心见他无端缄默,一颗心不由得高高悬起,只当是对方的强大超出预期,不安地问:“我是没有胜算吗?” 发现吓到她了,奚临忙收敛神思,捧着名册心平气和地放缓了语速:“也不是。” “他这般的‘特能’,若被丹修碰上恐怕会打得很艰难,但对你影响不大。” 不如说对方的能力仿佛天生就是用来针对丹修的,颇有点死穴的味道。 这样难得一见的仙根,怎么屈居于一个不入流的小门派里? 大师姐没有那么多心眼,得到他认同就立刻安心不少,一面说着“那就好”,一面兀自思量是否需要更换法宝。 “既然对方擅用毒,那我带上避毒珠岂不是能轻松压制他了?” 青年支着脸仍旧翻阅名册,“带是可以带,但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丹修调配的毒不讲究见血封喉,大多是一层层往上堆叠,中毒不深之时避毒的器物尚能抵挡,一旦他多次得手,越往下就不是靠外物可以招架的了。” “有的毒可麻痹四肢,有的毒如万蚁噬心,还有的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奚临条条列举,听得瑶持心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所以对付丹修得速战速决,尽量不给他们动手的机会。许多人会特地去提升五感,放大痛觉,磨砺对疼痛的忍耐力,以便适应扛着剧毒交战。毕竟毒性也有深浅……” 他话语刚落,对面的人星眸流光一亮。 “好主意啊,我也来试试!” 奚临当即脱口而出:“那个很……” 大师姐已经斗志昂扬地开始翻找她的法器百宝箱,嘴里念念有词,“这种修炼方式我从前听谁提起过,叶长老好像还给了一瓶药丸,就是不知道放哪儿了,应该是在这,唔……” 他看在眼中,没出口的“疼”字便随着吐息浅浅地消弭了。 奚临能感觉得到,师姐对于今年的玄门大比有着超乎寻常的执著与干劲,尽管好奇缘由,但他终究未敢逾越。 青年的手指在名册里蜻蜓点水地一拨,随意掀了几页,竟翻到了瑶持心的履历。 眼前浮现出一张鲜丽明艳的脸,笑得可谓耀眼生花。 尽管有着响当当的家世背景,这位大师姐的实战经历却仅寥寥几笔,颇为不忍直视。 他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去,不经意地落到了底下的出生年月上,奚临盯着那排工整的小楷,神情微微一顿。 瑶持心才把药瓶子从须弥境最底下捞出,就见他突然问:“师姐,你是五月初五生?” “是啊。”她正在摆弄丹药,闻声神采飞扬地调侃,“怎么,要送我礼物吗?” 奚临没接这句话,“什么时辰?” “午时哦。”她眉梢间飘出了一抹小得意,“师姐是八字纯阳命!嘿嘿,少见吧。” 当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八字为纯阳时便是天生纯阳体质,少见是一回事。 奚临一语不发地合上名册。 对他而言,还有几分难得。 余下的两日很快就过去了,在瑶持心不眠不休地奋战了几个昼夜后,她这场临阵磨枪般的修炼之旅总算迎来了终途。 玄门论道正式开场的第一日是个不算明媚但十分爽朗的大晴天。 清晨,当瑶持心换好衣服走出院门时,她头一回感觉到了紧张,这紧张并非直面大庭广众的怯场,更是一种心里没底的忐忑。 一方面她担心自己赢不了鹫曲,无法改变排名的结果,还是让瑶光山与北冥剑宗结成了同盟;同时她也担心好不容易拼命努力了一回,发现竟是原地踏步的一场空。 那她该有多难受啊…… 在找到奚临之前,瑶持心理所当然地认为,七天时间里只要好好修炼就一定能一飞冲天,脱胎换骨。 如今真的搏命了七日,她又犹豫地怀疑起来。 这么短的时日真的够吗?她真的和七天前不一样了吗? 真的,能挽救瑶光于万一吗? 如果依旧被人家打得抱头乱窜,怎么办呢…… 如果,如果…… “师姐。” 瑶持心蓦地惊醒回神。 奚临从繁花满枝的灵树下走过来,视线若无其事地从她紧攥着衣袖的手指上一触而放,貌似漫不经心地开口。 “玄门这套划分修为境界的规则之所以能沿用数千年,定然有它的道理。 “引气入道,筑基塑骨,朝元立心。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至少在这场大比里,你与他们的仙骨等级是一致的。 “不用怕,旁人能做到的,你未必不行。” 他只短短几句话,却不知为何,极大地调动起了瑶持心的情绪。 大师姐的胸口莫名跟着热了起来,满脑子迷雾般的挣扎一息间荡然澄净,她无缘故相信他的判断,好像师弟的态度是一把精准的量尺。 他说她行,她就一定可以。 瑶持心得到安慰的瞳眸光彩熠熠,仿佛行将赴考的学子,忍不住带了点央求的意味:“师弟,那你会在下面看着我吗?” 奚临不由脸色柔和了几分,微一点头:“会。安心去打吧。” 她嗓音清脆得掷地有声:“好!” 正当瑶持心重新拾起信心要往外走时,奚临神情踯躅片晌,又扬声叫住:“师姐。” “轮到你上场之前,记得把灵台打开。” “啊?”此话没头没脑,她不明所以:“也不入定,打开灵台做什么?” “这个你不用问,打开就是了。” * 瑶光山召开玄门大比的地方在西北面的“试炼之峰”,是一座被剑气拦腰削断的大山,中间一片光滑平整的空地。 瑶持心御剑在两侧的悬浮山石上落下,气喘吁吁地汇入人群,照例被看谁都不顺眼的林大公子劈头盖脸一番挑刺。 周遭这些悠悠浮于半空的石头上所站的都是此次参加大比的各派朝元精英,而断峰台下则挤着前来观战的弟子们。 向阳殿里笨重的九钟搬到了此处,雄伟壮阔地矗立在正中央,上一届六大仙门的长老则分列围聚于大钟之旁,恭恭敬敬地各自见了礼。 首轮比试,要从百名弟子中间选出五十个,一共五十场交战,少说也要打两三天。前期这种程度的切磋尚不足以惊动各家掌门,于是都靠长老们盯着,每两个人起一个结界,同时能比试三场,若遇着人多,五六场也是有的。 九钟“嗡”一声被长老级别的灵力撞响,陆续往外吐出编号,许是碰巧抽中某个备受瞩目的修士,断峰台下的气氛很快活跃起来。 瑶持心遥望着结界里已经开始交上手的道友,不自觉地合拢五指。 她只记得是今日上场,却想不起是早晨还是下午,就那么望眼欲穿既盼又忧的盯着那九口慢吞吞的大钟。 日升中天,山头吃饱了没事干的祥瑞都在袅袅白云间穿来飞去地凑热闹。 他们家负责盯场子的是那位惧人如虎的玄武峰铸器长老。 长老姓殷,饶是此等抛头露面的场合依旧披着他那身从头罩到脚的兜帽长袍,像不像好人不好说,反正远远看去已经不太像个人了。 一场比试正落幕,大长老仔细捏着他的兜帽,拂袖敲响了九钟,低哑着念出钟身显现的序号: “天字乙亥。” 瑶持心精神陡然一振。 殷长老看了她一眼,只听对面的丹房长老敲响了另一面大钟,朗声报名: “天字庚寅。” 百丈开外的浮石上果然有个熟悉的身影活动着筋骨走出来。 “请两位师侄带好各自的名牌进场比试。” 第13章 论道(十二)她和师弟灵魂互换了?!…… 在局外人看来,这一场俨然是鹫曲单方面压着瑶持心打。 然而实际上……实际上也差不太多。 大师姐的“琼枝”尽管威力无穷,但她毕竟才认真练了不到七天,再厉害的法宝也仅发挥了不到四层的实力,比起鹫曲驾轻就熟的暗器,她能挡住就不错了,要抽空还击着实有点为难。 因此小白脸只稳坐钓鱼台,专心布置他的毒瘴,时不时躲两下冰刀,连脚都没挪动几步,模样堪称游刃有余。 鹫曲虽然烦她到处乱跑,可心态比瑶持心自如得多。 他不怕费事,耗下去的时间越长对他越有利,毕竟周遭渗入空气里的毒已渐渐浓了,她瑶持心有本事就躲上个十天半月,届时即便化境大长老来也能腌入味。她若还能如现在这样活蹦乱跳,那他敬她是条汉子。 初初交手,瑶光山大师姐的实力未曾超出鹫曲的预期,甚至可说是弱在了他意料之中。 随着瑶持心绕着结界满场乱窜,毒雾也跟随她铺到了第二层。 奚临的分析相当准确,对上丹修果然只能一鼓而擒,否则的话…… 就在这时,瑶持心落地后猛然听到脚下有踩水的脆声,她猛地一低头,看见足下不知几时竟有一滩颜色不明的毒液。 这毒液粘性十足,宛如实质。 鹫曲在高处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 那滩粘液便顷刻化作绳索状,“啪”一把缠住她的小腿。 瑶持心当场摔了个大马趴,还没等她爬起来,背后的冷箭接踵而至,正中她后心的位置,深深没入皮肉里。 奚临瞳孔骤然一缩。 小白脸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他手里的暗器,有一下没一下地抛起又接住,“都告诉过你别那么急着跑了,还得花功夫逮你。” “我的毒能侵蚀五感,眼下师姐再想逃可没那么容……” 他尚未说完,就见瑶持心五指握住背后倒插的暗器,动作半分不带凝滞地拔出了小箭,随后居然故意回头拉了拉衣襟,笑得挑衅又冰雪无邪,朝他展示脖颈上一颗漆黑的珠子。 午后的日晖流光溢彩。 “避毒珠。” 场外的林朔好整以暇地点评道,“她还知道带这个呢。” 就在这时,大师姐足尖一点原地大转身,她没急着去解脚上的束缚,反而朝空扔了一道符。 符文一经灵气催动,立时朝四面八方喷出火焰,攻击性明显比“琼枝”更高。 鹫曲连忙矮身抵挡。 流星雨般的烈焰落到满地未及消融的碎冰山,登时“滋”的冒出白烟。 方才瑶持心挥了一路的冰,此刻转瞬被火团浇得烟气弥漫,整个结界宛如烧开了水的喷壶,云掀雾绕,一时竟让两位长老都瞧不清其中情况。 裹着兜帽的殷大长老在漆黑的袍子里轻轻侧头,像是有些稀奇。 林朔难得高挑起眉,颇为意外:“嚯,法器用得比之前顺畅了不少嘛。” 彼时邻近的浮石上,同行的道友们皆在关注着其他两场战局,白燕行却独自退出了人群,望向那白雾缭绕的结界中心。 墨玉般的瞳眸倒映出烟气里女子模糊的身法。 和他拿到手的情报不太一样。 瑶光山的这位师姐比情报所预计的撑得更久,甚至,还有点小聪明。 而在此刻所有注视着瑶持心的人中,只有奚临一个微不可见地牵起嘴角。 当鹫曲用银针清扫干净战场时,大师姐已借着氤氲的雾气挣脱开了足底的毒液,接连往此处甩了两道冰风。 不疼不痒,但侮辱性极强! 饶是小白脸先前想换着花样戏耍她,这会儿的耐性也到了极限。 从头到尾瑶持心只会撒丫子乱跑,她明明看上去如此不堪一击,自己却偏偏摸不到一根头发。 尤其方才她那个轻蔑的眼神,十足十地激起了他的胜负欲。 鹫曲好久没打过这么憋屈的架了,一心只想快点让对手去死。 瑶持心惊险地躲过一记暗器。 目前为止,除了刚才那发冷箭外,鹫曲还没有击中她一次。正因为觉得她无能,他潜意识里便认为压着她打理所当然,这场比试应该是轻松写意的,而如此持续地落空必然会让他愈发急躁。 愈发地,想要压制她。 ——人在冲动恼怒时会失去理智,激将法不怕老套,就看你怎么用。 幸而有了上次向阳殿外的口角,大师姐发现他的对手明显比第一次更容易激怒了,整个人就是只暴躁的河豚。 随便丢个眼色就能使其怒不可遏。 他现在急着想在势头上占到上风,那么所用的术法必定会渐次趋于猛烈,不会再有所保留。 一个法阵堪堪落在瑶持心脚边,她差点陷进去,悬而又悬地将身体偏了小半寸,胆战心惊地避开。 还不够。 她心道,这还不算小白脸最厉害的招式。 记得那日瑶持心问奚临,要怎么胜过鹫曲时,师弟在分析了一干战术之后忽然问她。 ——“师姐,你觉得自己所有术法之中,用得最好的是什么?” 她想了想: ——“我可能,御剑还算快?” 老爹曾言,打不过至少要会跑,因而她把逃生这项技能练得颇为纯熟,毕竟这也不需要太高的技巧。 瑶持心自觉她的御剑水平是唯一能和林朔相提比论的,尽管并非顶尖,但多少尚能拿出来见人。 否则仙门同道们也不会在她别无长处的时候,勉强称一句“扶摇大师姐”给她挽回点尊严。 师弟于是道: ——“好,那你就跑吧。能跑多久跑多久。” 毒液、毒瘴、暗器、阵法。 到现在她也差不多看明白了鹫曲的套路手段,周围的毒瘴是辅助,先用阵将人禁锢住,而后趁对方动弹不得之际祭上暗器。 又一个阵法企图去擒她衣裙的边角,瑶持心几乎是咬着牙在发力。 避毒珠虽能扛上一阵,但周遭空气里的毒渐次浓郁,简直都能闻到那股阴森森的潮味儿了,她哪怕再能跑,到底不能无休止地保持全盛状态。 鹫曲显然被她溜出了火气,放符阵的速度越来越狠也越来越快,发了狠地要抓住她。 那背后的法阵竟都露出了五指的形态,沿途不住朝前扣去。 毒雾对灵力的影响终于后知后觉地侵蚀到了四肢,瑶持心再要闪避已经迟了,甫一捕捉到她,小白脸便发疯似的一口气往上叠了五个阵,四面八方天罗地网地将她困在其中。 耳边传来他总算得手后的怒意与欢悦,“怎么,你们瑶光山的人就是不敢与对手正面交锋吗?” 说话间,鹫曲冲她撒了一把黑压压的暗器,小白脸这一出手恐怕倾尽家当,只想将她扎成刺猬。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瑶持心试了下确认这阵着实牢固,旋即一回头,在毒箭行将近身前,朝高高在上的丹修露了个笑。 那笑容堪称甜美,确有几分惊艳八荒的容色在其中。 一直以来被她有意藏着的右手徐徐摊开,瑶持心不紧不慢地挺直了腰背,当着他的面拍了拍自己。 鹫曲没看清她手上戴了什么,却已本能地感到了一股毛骨悚然的不妙。 他只当是厉害的术法,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便跑。 瞬间,他身形一闪。 下一刻,高处的小白脸便与牢笼里的瑶持心交换了位置。 白燕行微微一怔。 林朔:“阴阳缠丝手!” 怀雪薇欣慰地情不自禁双手合十。 置身于人群间的奚临目光倒是透着意料之中的从容,嘴唇近乎抿成了一道分明的线。 瑶持心在半空迅速以手结印。 缠丝手按照师弟此前的说法,是用来迷惑与误导敌人的,这确实是个能声东击西的仙器,她也学了好几种实战的套路。 但瑶持心对自己心知肚明,她未必比得上奚临的临阵应变能力,如果遇上机敏的敌手还不定是谁骗谁。 何况更不知这个鹫曲是否清楚缠丝手的功效。 如果他也知道呢? 再三斟酌后,她果断放弃了用此物来佯攻,决定以它来打个出其不意。 所以从一开始,瑶持心就刻意隐去了这件法宝的存在。 让鹫曲误以为她带的法器都是攻击性的,让他以为冰火制造的白雾只为了来脱困,而不是借碎冰瞬移到他身后偷鸡摸狗。 这件护手只能用一次。 被他看出用法,或许就很难再出奇制胜了。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瑶持心此刻扔出了她的最后一件法器。 这是大师姐全部收藏中实力最顶尖的秘宝,从前乃瑶光明的护身器,据说出世便有排山倒海之威,只是常年不怎么待见她,时灵时不灵的。 瑶持心犹豫了许久,却依旧还是挑了它,希望大佬不要在这种紧要关头耍性子。 她咬咬牙,磅礴的灵力一掌拍向法器。 从换身到奇袭,这一套结印手法接得之行云流水,看得底下的林朔都暗暗叫了声好。 谢天谢地,法器很给脸面,十成的功力分毫不减地打了出去。 鹫曲正处在被自己阵法困得脱不开身的险境里,迎头先遭遇了一波他适才对瑶持心撒下的暗器大军,狼狈地左支右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迫人的灵气漩涡便挟着摧枯拉朽之势朝他一路卷了过来。 两道攻击的间隔实在太短,他就是能解开束缚也避之不及。 如此级别的术法,即便有结界压制,正面吃上一击少说也得重伤,大师姐把全部身家都赌在了这一招上,亲眼见那漩涡吞没了牢笼中人,就知晓这一局已经稳赢了。 第14章 论道(十三)不学无术的大师姐硬生生…… 悬在高空的奚临显然比瑶持心适应得更快,迅速接管了她的身体,拔出“琼枝”先用刀背挡了一记毒鞭,随后手法娴熟且沉着地朝下一划。 冰雪凝成的尖刺噌噌然拔地而起,既攻且守地沿着结界场铺了里三层外三层。 不动声色关注着战局的白燕行心下微诧,他分明从那举重若轻的一个手势里,看出了一丝来自剑修的锋锐无双。 人群中穿着外门弟子青衫的瑶持心正在惊慌失措,分明还没从大变男人的震撼中走出来,简直要疯。 这是什么闻所未闻的功法? 她被夺舍了,还是被附身了?是灵魂出窍,还是灵台入侵……话说回来“自己”身材真好啊,摸上去手感不错。 奚临:“……” 瑶持心耳畔听到一息隐忍的轻叹,紧接着响起了青年熟悉的音色。 “师姐,你冷静一下,我有点集中不了心神。” 她先是脱口奇怪:“可我没说话呀。” 随后又新鲜得不得了:“师弟,是你吗?” “这是什么?传音?大比场上能传音吗……” 奚临应了一声,侧头避开一把毒针,用神识安慰她:“你我二人的灵台现在连通着,你用着我的肉身,别露馅了。” 而后他调转目光,神色无端冷肃下来,盯着前方:“这个鹫曲有问题。” 瑶持心:“什么?” 由奚临接手后的大师姐明显比她本人从容稳练得多,尽管用的依旧是瑶持心自己的内息真元,也依旧是那几件法器,但就是比她更灵活自如。 冰刀与火符交替使用,缠丝手来回换身,控制、扰乱、借力打力,一气呵成,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连半块碎冰都能被他利用起来,有条不紊地打得步步紧逼,只片刻的功夫就把鹫曲压制得根本还不了手。 不知内情的林朔在场下看得眼花缭乱,只觉瑶持心似乎在某一刻身手一式比一式敏捷了,法器衔接得之巧妙,竟有神鬼莫测的意味。 鹫曲在此之前仅觉得瑶持心比预料中的棘手,滑鱼一样奸诈诡谲,可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无法对付,然而就在这当下,对面的女人无端变了气场,岂止是棘手,近乎让他无从招架,仿佛越战越勇。 奚临起初从瑶持心口中听到此人路数就感到奇怪。 丹修自身的疗愈力是年复一年从尝百草中磨砺出来的,就好比凡人十年如一日地锻炼体魄,也会健步如飞一样,这与术法高低全然无关,真的能被人轻易禁制住吗? 他那时便隐隐生出些许违和之感。 直到方才瑶持心那一招下去落空的某个瞬间,他捕捉到了一点微妙的异样。 当鹫曲右手拉住前襟时,女子纤细的手臂劈山分海地一挥,银白修长的冰刀旋即划出道极其圆滑的弧。 成千上万的冰渣乍然形成暴风雪之势卷荡在他身周,鹫曲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根本回护不及,只顾得上挡住头脸。 那在风暴里飞扬的衣袍被化作刀刃的碎冰“呲啦”割开,胸脯正中央赫然露出一只人的眼目。 瞳孔还在不安分地朝四周拼命转动窥探! 奚临眸色不经意地一暗,随后借着瑶持心的身体朝两边维持结界的长老喝道:“‘涕邪眼’,你们还在等着看什么!” 这话一出,那两人皆是一愣,罩着兜帽的玄武长老反应极快,袍袖一翻就朝鹫曲抓去。 他一嗓子将原本对此处战局兴致缺缺的围观弟子都吸引了过来,场面即刻沸腾。 涕邪眼,听名字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眼睛。 有学识渊博的师兄师姐便给小辈们讲起由来,据说这是在邪修之间流传的术法,将别人的眼珠以某种手段嵌于自己体内,就能夺取并拥有眼目主人的修为能力。 总的来说是既伤天和又违天道,被正经修仙一派所明令禁止的阴损邪功。 想不到这个小白脸贼喊捉贼,叫嚣着别人的地位来路不正,自己倒是个耍邪魔外道的好手。 十年一度的玄门大比竟有人在长老们的眼皮子底下作弊,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委实百年难得一见。 众修士们看热闹的凡人之心不死,情绪高涨得很,开始争先恐后地挤到瑶持心的结界下,想目睹这旷世难遇的一幕。 “猖狂的邪修是谁?是那个男的还是旁边的漂亮姑娘?” “这不是瑶光的大师姐吗?” “什么?”有听了半截的路人问,“瑶光山大师姐干的?” “……你什么耳力!” 四下里吵得不可开交,而此刻的瑶持心却无暇在意小白脸究竟是有几只眼,她站在断峰台下,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高处,那个轻灵的人影之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以旁人的视角看自己。 结界中的“她”得心应手地化解着鹫曲的每一次攻击,不时还会抽空辅助两位下场的大能,堪称井井有条。 法器到了奚临手里都仿佛被千锤百炼过,使出来的威能可见一斑,连老给她使绊子的秘宝都听话极了,在他面前服服帖帖,灵力稳定又精准,老实得真如一件沉淀经年的仙物。 那身姿映在瑶持心瞳眸中,随着她的眼光轻轻流转。 乌发高束的女子眉眼清冷内敛,透出几分渊渟岳峙的宗师之气,神情好像永远波澜不惊,再大的劫难当头也能临危不乱。 不同于五官容貌凸显出的美丑,那是一种源自于实力和气质的美,美得不可方物。 这般的自己,虽陌生却带给她强烈的吸引力与新鲜感。 瑶持心忽然无限憧憬地想。 终有一日,我也能变得那样厉害可靠吗? 两大长老出手后,奚临就不必再主攻了,到底是化境大能,很快三下五除二地控制住了鹫曲。殷大长老人狠话不多,五指如爪直接一招掏心窝子之术钳进小白脸胸膛,将那只四处乱看的眼珠抠了出来扔在地上。 落地时竟有几缕灼热的黑烟伴随着“滋啦”声从其中升腾而出,瘆得人头皮发麻。 鹫曲被反剪着双臂,此刻已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挣扎叫嚣道:“这‘玄门论道’我不参加也罢,左不过是你们几家联合欺负我等小门小派!装模作样打着什么众生平等的旗号,笑死人了……放开我!” “你们既非我派长辈,凭什么抓我?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 隔壁丹房的长老闻声更加重了些许力道收紧他周身桎梏,语气公事公办:“小子,玄门大比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自家的孩子没教好,出门在外就别怪旁人不留情面,九州八荒里没你那么多亲戚——放心,会有机会见到你家掌门的。” 他压着人放开了周遭的结界:“若不想吃苦头,我劝你最好老实一点。” 幸得道友帮忙放狠话,殷大长老就轻松得多,藏在兜帽里勤勤恳恳地负责善后。 场下沸沸扬扬,人们皆对着那被带离断峰台的鹫曲上议论不休,只有奚临背对而立。 大师姐的背影挺拔飒爽,倨傲端庄,俨然一副浩然正气之态。 而在万千视线未曾留意到的地方,奚临垂下眼睑,长久凝视着地面仍在好奇观察世界的那只眼珠。 它正发出“叽叽”的响动,没有情绪,恍惚也不带悲喜,听着好似某种鼠类的鸣叫。 * “那只眼睛应该是能使所有术法当场失效,他所谓的‘刀枪不入’不过是个幌子,现编来唬你的罢了。” 傍晚,瑶持心的小院里,奚临仍旧与她对坐于回廊檐下。 “人和眼珠如今都已被几位长老带走,余下的大约就是详查此物的来路,问责掌门,这一届的大比资格是不用想了,以后多半也难说。” 瑶持心若有所思地点头。 现在回想起来,倘使昔年鹫曲对雪薇用的是同一招,那么他口中声称的“点穴神功”“百毒不侵”恐怕也是为了遮掩此物装腔作势。 遇到丹修就说自己能点穴,换作别的就变成了刀枪不入,全然是根据对方的术法来编造能力——好阴险的一个男人! 大师姐不由奇怪。 前六的对局各派掌门都会亲临观看,这么多大能在场,竟没一个看出端倪吗? 瑶持心问:“他的小把戏,长老们怎么没发现呢?” 他回答得模棱两可:“大能多是靠灵力灵气分辨妖邪的,严格来说,只要眼睛的主人并非邪修,高手未必会往此处想。” 原来如此。 她一副受教的表情。 看样子这也是仅能用一次的底牌,毕竟能力编好了就不便再更改,否则容易露馅。鹫曲八成是想留着等遇上高手再亮出来,哪知开场就被她激得原地崩溃。 哈,真是报应。 “所以。” 奚临顶着大师姐那张高贵冷艳的脸,终于忍无可忍地皱眉,“师姐什么时候能把身体还给我?” 一旁的瑶持心闻言回头,手里还捧着两团火焰。 自从她意识到两人互换后各自可以使用对方的能力,就盘弄起了奚临的各种术法,玩得简直不亦乐乎。 “师弟,你会的东西好多啊!符、法、剑、阵,还有什么……” “喔——这个有趣,过年能当烟花放,肯定很漂亮。” 不学无术的大师姐硬生生把寡言冷峻的小师弟塑造成了个二百五。 “剑修的力气居然这么大吗?我感觉自己现在力能扛鼎,徒手可以把整座山扛起来。” 她在院中这里摸摸那里搞搞,稀奇得不行,“这么好用的术法我能学吗?我还想玩一玩林朔和雪薇的……对了,老爹的修为更高,换过去不知道会有什么体验!” 第15章 论道(十四)你难道不想看看,你的大…… “这一次又想赢几场?” 总算要回自己肉身的奚临活动着臂膀的筋骨,有点习惯了她的异想天开,“我先说好。” “五十以内的高手大多身经百战,不是你随随便便苦练一两日就能应付的,要做好失败的准备。” 谁料瑶持心却道:“我不是为了大比的名次。” 她神采奕奕,“我是自己想要修炼的,想重头开始稳扎稳打,不依赖丹药外物的那种。” 奚临的眼角微微睁大,他好像有片刻的失神,然后才不解地开口:“师姐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当然是为了活下去,避免被人一剑捅死。 不过个中因果不便对他明说,于是瑶持心退而求其中,选择了屈居第二的理由:“因为被师弟附上身后的我真的飒爽极了,超凡脱俗,风华无双,我好喜欢!” 奚临听完就愣了一下,不太自然地侧头,将鬓边的碎发拂到耳后,似乎是借此短暂地平复眼底的情绪。 等他转过眼时,已没事人一般不紧不慢道:“太宽泛了,修行也不能漫无目的地开始,凡事总要有个大致的方向。你先给自己立个合适的目标吧。” 师姐略作思考,星眸中立刻斗志昂扬:“我要能开启镇山大阵!” 奚临:“……” 他眉梢抽动了两下,表情险些维持不住:“对你来说太遥远,换个近一点的。” 瑶持心只好道:“那就超越师弟!” 他一言难尽:“再近一点。” “……打败白燕行!” “再近一点。” “玄门大比前十!” “再近。” 大师姐终于出离愤怒:“到底有多远啊,我是在八荒六合的彼端吗?!” “凡人寒窗苦读尚且屡试不第,何况是修仙。”奚临摸出自己的须弥境,“让你立目标不是让你做白日梦。 “符阵,丹道,术法,驭兽……修士都有一条毕生将去摸索探寻的路,而人的精神力与灵力是有限的,大道却有三千,许多人也许终其一生都走不到终点,更别说兼顾了。只有天生神识强大的可以双修两道,诸如贵派的林朔师兄,但也已是极限。” “什么都会就是什么都不会,学得五花八门的下场就是整体平庸。” 他说,“师姐,抛却从前,你现在有自己想走的道吗?” 瑶持心眨了两下眼睛,毫不犹豫地作出选择:“剑修!” 她意气飞扬地抬头:“我要走剑道!” 剑道浩瀚无双,能登云凌霄,踏破苍穹,天地无不可去之处。 对面的奚临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心累地挥走了大师姐的意气:“不行。” “为什么又不行了。”瑶持心不禁抿起唇,“我难得认真一回,你就不能不泼我冷水么?” “我说不行的意思并非是指你毅力不行,是你做不了剑修。”师弟示意她那一屋子的丹药和修炼器具,“修剑道之人极少依靠外物,讲究的是返璞归真的勤奋与自苦。你吃药都吃到了朝元境界,体质早不适合练剑了。” 她遗憾地噘嘴叹气:“那好吧……” 不过这种从头开始的氛围依旧给了大师姐莫大的兴奋感,仿佛自己行将突飞猛进,焕然一新。 做不了剑修,走别的道也行啊。 符阵能够控场,驭兽人多势众,丹道也不错,像雪薇那样到哪儿都备受尊敬,法修的话……战斗力向来不输剑修。 瑶持心跃跃欲试:“我除了练剑,其他都可以吗?” 奚临正从须弥境里摸出一件测仙根的法器:“驭兽会麻烦一点,好在瑶光山上的仙兽大多温和,只要你的根骨属性不是五行全满的废根,都可以。” 他末了问道:“师姐的仙根是什么属性?” 大师姐乖顺地端坐着如实回答:“五行全满。” 奚临:“……” 青年头一次感觉到人生举步维艰,缓缓地垂首用五指抚住眉心,唇边叹出一口惆怅万千的气。 随后他竟有些麻木地习以为常,很快就振作着抬起眼皮。 “那你没得选,驭器道吧。” 瑶持心白高兴一场,义愤填膺:“这不是还跟以前一样么!” 奚临也没有办法,他生平罕见这种所有路都被堵死的资质,能出现在仙门里实在是个奇迹。 大概还得归功于她那舍得砸钱砸灵石的父亲,否则连入门都难。 他算是明白瑶掌门为什么会对她如此放任自流了。 “五行全满你修别的道皆是事倍功半,术法水平顶多止步于筑基,唯有驭器门槛低一点。 “法器不挑根骨灵力,境界到了就能用。” 大师姐已经抱着百折不挠的信念打算让自己重获新生了,兜兜转转一圈,竟又得干回废物道的老本行,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嘲讽,想想就有些低落。 她那好不容易上头的热血一再受挫,至此已快凉了大半。 也明白了原来人并不是想改变就有那么容易改变的,不是心态从散漫变得勤奋就能让百无是处的草包摇身一变,成为无所不能的当世大家。 光是现实的阻碍都残酷得一重更接一重,而这还仅是开始。 奚临明显觉察出她心绪的起伏失望,跟着在四下缄默的空气里安静片刻,而后忽然摁着膝站起身。 “师姐很看不起驭器道吗?” 瑶持心心不在焉地想,这还用问? 嘴上嘟囔:“那不是你们老叫‘废物道’‘废物道’么。” 奚临听完她带着抱怨的话,语气平平正正: “驭器道被人称作废物道是因为毫无实力,只依仗法宝坐享其成的富贵闲人太多,却不代表这一道全是酒囊饭袋。 “普天之下,能将法器运用至出神入化的也大有人在,你以为的不如,只是在你的认知里所能见到的高低悬殊。” 他说:“境界在入门或筑基的驭器道尚且会被人笑作是废物,你看一旦化境飞升,还有人敢说一句废物吗?再寻常的道,走到终点所见之景都不会比别的道差。” 瑶持心目光朝他高高仰去时,那双背对着夕阳的眼睛居然透着融暖的温柔,几乎要与橙黄的天色融为一体。 他向她伸出手,“师姐,万物归一,走不出第一步你就只能永远停在原地。你难道不想看看,你的大道终途里有什么吗?” 瑶持心看着摊在视线里的五指,那指腹与掌心布满了经年累月练剑的厚茧。 她眼波流转,忽然若有所感,一把握了上去,奋发图强地想。 也是。 管他什么道呢,先练了再说! 老天爷既然只留了这条路给她,或许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天意。 又或许她能在这条道上走着走着,探索出意想不到的东西呢? 林朔当年不就是这样么? 我都能从灰飞烟灭的六年后转生到今天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至少老天舍不得她死,仅这点她就比许多人厉害了! 思及如此,瑶持心登时又多了一份信心。 玄门论道第一天,于承载了无限希望的晚霞余晖里磕磕绊绊地圆满结束。 大师姐难得睡了个整觉,一夜好梦。 翌日清早,她容光焕发地推开门,沐浴春阳晨光,精神抖擞地准备迎来全新的修炼之旅…… 然后半个时辰不到就萎了。 瑶持心坐在书房的案几后,面有菜色地盯着桌上与她视线持平的摞书,预感很不妙。 “……你不会是要我把这些都看完吧?” “自然不是。”桌前的师弟腔调冷静得吓人,“全部背下来。”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大师姐几百岁的人了,看此等晦涩的读物从没坚持过半柱香,记术法也都挑最浅显简单的。 她粗略一翻,只觉两眼一黑,有行将龟息的征兆。 奚临:“这是我去烟海阁借阅的阵法书籍,还有一部分是从师姐你的柜架上找来的——并无翻阅的痕迹,我想你也没读过——都是实用且易懂的法阵,对于朝元器修而言,记满这些就足够了。” 瑶持心边翻边悲苦地抗议:“可我不是走的驭器道么,为什么要学阵法!” 她原以为自己今后的修炼路数就如同之前为比试抱佛脚那样,仅熟悉天底下的各种法宝便好,没人告诉她还要背书啊。 “不只是阵法,还有符咒、锻体以及法术,精神力的修行也要照旧。”师弟严格苛细得可怕,“这些都是能在你用法器时加以辅助的东西,不能落下。” 这个人昨天才说“什么都会就是什么都不会”的! 他怎么能这么善变? “哦……” 大师姐忍辱负重地去摸最上面的那一册书,正在盘算着几天能背完一本。 书还没抽出来,奚临的手便先一步摁住,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居高临下的眼神里透着微妙的和善。 “今日背完,我明日考校。” 末了,又补充,“师姐,不想当‘废物’的驭器道就得拿出赴死的觉悟来。” 瑶持心看着他阴恻恻的目光咽了口唾沫,“……知知、知道了。” 就这样,大师姐开始了她的悬梁刺股,从一介裁缝荣升成了秀才,捧着书挑着灯,自鸡鸣破晓背到星斗倒挂,眼睛都快熬成了兔子。 奚临不似那些好说话的前辈和长老,学得不像样也不会过于苛责,对着他是半点糊弄不得。加之瑶持心又是主动提出要人家帮忙的,为着脸面也不敢犯懒。 偶尔睡到半夜她会突然惊醒坐起来对着空中划一段法阵,自己咂摸片晌,确定记得不错再重新倒回去。 第16章 论道(十五)……它可能只是单纯地看…… 转眼过去了六七日,瑶持心已经适应了日常修炼的强度。 知道练剑是功课的最后一项,她背完阵法,正念念有词地拎着“琼枝”往外走,却见奚临坐在廊下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打量她那几件法器。 “今天不用练剑招么?” 她信手捡起缠丝套前后翻看,又狐疑地瞧着其余物件,“你在看什么?这些法宝莫非出了什么问题?” “那倒不是。” 他微颦着眉沉吟片晌,抬头去看瑶持心,“师姐,记得从前你说过,厉害点的法器总不服你支配,是吗?” “是啊!”她说起此事就满腹怨气,捏着拳头愤愤不平,“时灵时不灵的也就罢了,一招扔出去还会反弹误伤我,对着敌人打个饱嗝,回头不用它了又想来争宠,平白无故地无风自动,简直像故意的——尤其是这个。” 瑶持心捞起一块腰牌模样的挂饰,这是揍鹫曲时用过的那件压箱底秘宝,她爹曾经的护身器之一,名为“无极”,大师姐爱叫它“元老”。 她一直感觉这破牌子不太喜欢自己。 毕竟以前跟着大能混,杀的都是大魔大妖,打的全是朝元以上,如今却得委身来伺候废物小丫头,估计很有情绪。 故而尽管威力无穷,瑶持心平日还是能不用就不用。 奚临不由问:“那你大比期间怎么敢挑这个?” 到底是事关紧要的场合,显然选用不容易出错的法宝才稳妥。 大师姐能屈能伸:“哦,因为我头天夜里伏低做小,同它说了一宿的好话。元老傲慢归傲慢,得了便宜一般不会食言,做法宝还是很有原则的。” 奚临:“……” 他一时竟说不清人和器哪一个问题更大。 奚临:“‘无极’已属顶级仙器,和缠丝手、火符一类有着等级上的差距,越是超凡之物越有自己的脾气,这并不奇怪。诸如琼枝就比较温和,通常来说不会抗拒你。” 果然,瑶持心把破牌子放回法宝堆里时,周遭的其他法器都在敬畏地往后退避,又像忌讳又像害怕。 “我建议你单独取一个须弥境来安置它,以免别的仙器挨打。” 大师姐答应下来,嘴里碎碎地发牢骚:“真难伺候啊,一个人还要住豪宅。” 她话刚说完没一会儿,以那腰牌为中心便起了一小圈威胁的漩涡,吹得人风中凌乱。 瑶持心抬起胳膊去遮挡睁不开的双眼,顺势向奚临告状:“你看你看,它就是这样放肆的!” 青年波澜不惊地将旋风轻轻挥去,忽然觉得仙器总与师姐作对倒也不是毫无缘由。 “脾性应该仅是它不稳定的原因之一,另有一点。” 奚临执起无极细细地在眼前观察,这是一块纹饰古拙的金属制牌,颜色仿若暗银。 “上回我与你神识互换后,催动此物就隐隐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颇有削足适履的阻塞。按理,顶级法宝皆已超出寻常器物的范畴,其内蕴深不可测,或连制作者也未必一清二楚,不会只有这点本事。” 青年不紧不慢道: “师姐曾言,‘无极’乃掌门真人传与你的护身器,这使用的手法也是由他所受,那么我怀疑从始至终,师姐都并未真正将自己的神识投入到法器里。 “你用的一直是掌门的护身器,而不是你自己的。” 瑶持心听得一头雾水,脑子有些跟不上,只好掰起了手指。 奚临便将牌子递给她,简而言之:“‘无极’是大能倾尽心力所铸,它既然叫这个名字,应当有其用意。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注]。无乃天地之始,既能是虚无,也能是万物。” “我在想,它在掌门手中是一枚铁面无私的腰牌,到了师姐手里,会不会另有不一样的形态呢?” 这一句,大师姐倒是听明白了。 她眨了眨眼,几乎被他说得怔忡不已,垂目注视着那块肃穆的破牌子,从未想过还能有这样的可能性,禁不住萌生出躁动的期待。 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形态? “我试试。” 瑶持心阖上双目屏息凝神,入定似的将自己全部的意识投进了无极之中,短短几息,灵力萦绕的微风逐渐把她胸前的发丝悠悠吹起,上下缓然翩飞。 她像颗光芒万丈的灵石,热气升腾。 忽然间,腰牌周身白亮乍现,化作了一缕流星窜进瑶持心指间。 大师姐睁眼一看,中指赫然套着个青铜色的环。 “戒指?” 奚临却瞧得分明,低声喝住:“这是无极的原本面貌,师姐,别停下来!” 瑶持心:“好、好!” 她愈发专注地聚精会神,几乎将神识凝练到了极致,那扣在指间的铜环当真起了变化,白光渐次拉长,又塑成了纤细的轮廓,最后稳稳当当地落于瑶持心掌中。 光华褪去,竟成了一把银白的长弓。 那弓身轻巧匀称,晶莹通透,果真是适配她修为之后形成的兵刃,趁手得简直像是量身打造的。 大师姐当场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声音,捏着银弓来回端详。 奚临在旁看她满院子兴奋乱窜,甫一拉弓,溢满灵力的箭矢便浮现于弓弦之上,那箭气射向苍穹之时,即有荡魔诛邪,天地一清之势,暴烈而凛然。 瑶持心接连试了两三箭,简直好用得不行,操控起来比之老爹那块破牌子不知顺畅了多少倍。 但凡大比前得此神力,她又何至于对这元老卑躬屈膝,打得那么提心吊胆。 师弟眸色欣慰地轻轻颔首:“此箭不必练准头,是由你心而动,射什么都能射中。” 她闻声容光焕发地捏着长弓回头:“我现在用起术法来特别稳,这么说,它以后是不是不会闲着没事用灵气抽我了?” 一语未毕,那弓弦蓦地自颤,抖了一道灵风糊她一脸,颇有几分挑衅的刁钻。 奚临:“……它可能只是单纯地看你不顺眼。” 奚临留意着无极戒的状态,趁她兴致高昂,往下提议道:“师姐,我感觉它还能变幻,你要不要再接着试?” 瑶持心闻得此言,那自然敢情好,二话不说重新打起坐来。 到底是一回生二回熟,果如所料,“元老”又一次幻化了形态,这回直接窜上她后背,成了件优雅的披风。 象牙白的披风,两侧利落地裁剪出鹊羽质感,简洁却不失华贵。 品味居然还不错,审美很合她心意。 大师姐给出了更高的评价:“好看!我喜欢!” 此物一出,奚临就微妙地皱了下眉,但也并未十分在意:“师姐穿上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她依言四处转了转,运起灵气施了几个小术法,威力肉眼可见地强悍不少。 瑶持心试探性地握住五指又松开,“好像身体轻盈了许多,唔……调动真元也比之从前迅捷几倍不止。” 看样子是能够提升灵力的防具,并无攻击性。 奚临点点头:“辅助用的。” 有功有守,倒也不错。 大师姐扭着身欣赏这一袭披风,“原来无极是能随意改变形态的法器啊,难怪能跻身‘顶级’,我从前只当它就是个喷漩涡喷得厉害的铁疙瘩,仅此一件便能抵上几十件,那太值了。” 瑶持心的双眸顿时福至心灵地一亮,难道她想要什么就能变出什么? 岂不是很方便! 奚临一听她这话就觉不妙,还没来得及制止,大师姐已经再度凝神。 “等等,师姐,纵然是顶级法器也并非无所不能,恐怕化形次数是有限制的,你先别……” 他说迟了,下一瞬,披风随光重塑,于半空里光芒大炽,仿佛行将融炼出一个不得了的玩意。 一时间望向无极戒的两个人眼中都是闪烁的点点金辉。 只听“嘭”的一声,一盏精美雅致的灯台横空出世,哐当摔在地上,原地滴溜溜打了个转,正滚到青年腿侧。 奚临:“……” 这是个,什么东西。 瑶持心犹在同他大眼瞪小眼。 “……你说有次数限制,该不会就是,三次……吧?” 师弟目光无奈,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可以再试试。” 她赶紧拿起那支烛台重新入定,半盏茶之后,大师姐面露惊慌:“完蛋,真的不行了!” 奚临眼皮压得近乎遮瞳,一言难尽地问她:“你是不是一边凝神,一边有所构想?” 瑶持心如实道:“我以为它能随心所欲无穷尽,就想尝试看能不能变点别的……” 变出长弓时,她心念里装着力量,变出披风,想的是这把弓还不够好看,至于灯台……完全是胡思乱想。 “……” 他就知道。 那件披风出现时奚临便隐约品出点异样,即便是护体法器,也未免太“美观”了,而且还美观得颇具“大师姐式”的风格,果然是有她一部分意识在其中。 青年抬手抚住额头:“本来还打算让你幻化一点更实用的武器。” “这可如何是好!” 瑶持心一听愈加肉疼,谁知道元老那么不禁夸,才以为它好用,下一刻就原形毕露。 “罢了,也无妨。”奚临放下手臂,先她一步接受现实,“事已至此,且看看用途吧,既然披风有增强辅助之效,这盏灯台想必也有非同寻常的能力。” “有道理。” 瑶持心重燃希望,“那不是传说里的上界神器就有莲灯类的法宝么,还能逆转乾坤,撼动天地。没准儿这也是个不可貌相的宝物呢。” 她当即注入灵气。 紧接着,那盏灯台便在两人的注视中……灿烂地亮了。 第17章 论道(十六)那师弟,你打得过他吗?…… 尽管出现了灯台的意外,好在尚有长弓可用,至少让这件上乘法器不必再闲置吃灰,对大师姐而言着实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战力。 然而战力归战力,当真修炼起来,瑶持心才深切地认识到越是驱使强大之物越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元老一如既往地不待见她,奚临平时虽也严格,但再苛细不过是叫她重来一遍,练到像样为止,总的来讲还是很温和的。 可这铁疙瘩就不同了,它属于有话直说的臭脾气,瑶持心一招使得不对那灵风就直接扇了过来,像个暴跳如雷的老夫子。 于是大师姐一面要被师弟苛责,一面还要挨自己法器的揍,简直冰火两重天。 她白日记符阵,傍晚练法器,除了休息的几个时辰,这院子大部分时候都在鸡飞狗跳,连路过的仙鹤也极少逗留,避之不及。 灵气的风忽白忽暗,唯有入夜后勉强还能消停一阵。 瑶持心累得精疲力尽,用药浴泡完筋骨,伸着懒腰走出来,突然感觉到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奚临居然还在院里,没有离开。 往常这个时段他早就回了自己的住处,此刻却翻上了那棵灵树的枝丫,背对着她仰望夜空,不知是在做什么。 繁茂的树冠干云蔽日,她吃力地昂起头,没有瞧见上面有什么,反倒觉得那背影莫名透出点寂寞。 大师姐随手便抹了一道剑气,足尖一点,轻轻巧巧地扶摇而上。 骤起的微风卷动满树花叶。 察觉身侧的树干沉了沉,青年只转了一下眼,很快又将目光放回高处,像是猜到她会凑这个热闹似的。 “师姐,今晚能不能借你的树坐一坐。” “哦,好啊。” 瑶持心对此自无异议,拢裙挨在一旁坐下,手搭凉棚地跟随奚临的视线往前望,“你在这儿看什么?看星星吗?” 辽阔的星河织天如锦,正中独挂一轮苍茫清莹的月轮,浮光幽幽泛着冰凉。 身边的师弟浅浅应了一声。 这棵泯然众人的灵树不知是不是饱食了她的灵气,竟高出别的草木一个头,俨然鹤立鸡群,坐在树顶,只觉遍野漫山皆臣服于脚下,而星空广袤无垠,一直延伸到凡人无法企及的远方。 瑶持心才想起原来今夜是十五,难怪月色如此皎洁。 算算她从六年后回到现在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多月,每日不是在修炼就是在和人过招。 原来才半个月吗? 充实得倒让她感觉像是过去了一年。 大师姐对着星辰悠悠地憧憬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独当一面呢……” 奚临貌似随意地轻轻附和:“照如今的进度练下去,不会太久的。” 瑶持心心思登时活泛起来,灿烂地转头看他:“那我若是一直刻苦不懈,以后也能打败白燕行吗?” “……” 还真是三句不离老本行。 奚临其实很想问她为什么对这个人如此执着,但又心知这不是他该问的问题,因此只叹着气实话实说:“不能。” “为什么不能啊。”她愁眉泄气,“我还可以再努力一点的。” “多努力都没用。” 对于这种话题,他向来是直白又残忍,“他天资本就在你之上,你不能要求天才都停在原地等你去追。” “而如他这般的剑修,但凡还活着,就永远不会放慢步子。” 大师姐才想起来这层常识,无不遗憾地沉吟良久。 随后忽然她转过眼眸,托腮的姿势倒是未改:“那师弟,你打得过他吗?” 旁边的奚临短暂地沉默片晌。 “不知道,得交手之后才清楚。” 她闻言,心里很明白地意识到这辈子要手刃前夫恐怕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了,师弟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结论,反而谨慎地如此模棱两可,证明白燕行是个连他也要慎重对待的人。 他都未必能赢得轻松,自己这个还要靠人指点的半吊子又有什么指望。 瑶持心漫无目的地发着呆,思绪在星光璀璨里徜徉,恰好一颗拖尾星横空滑落。 “啊,对了。” 她一抚掌,想起什么来,“烦扰你帮我修炼这么久,还没谢谢你呢,师弟想要什么?我有一套大师出品的月涌软甲,正适合你们剑修,你拿去穿好了。” 奚临身形未动,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不用那个。” “那你有什么喜欢的?我好歹得谢你点什么吧。”大师姐发愁地捧着脸,“否则总感觉自己像是白占你便宜。” 瑶持心听到他漫长地吸了一口气,隐约是在仔细思考。 奚临忽有所感地眨了一下眼,一川疏星明月皆在他瞳眸之间。 “这样的话……”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支小巧的兽骨排箫递到瑶持心面前,“我想听《浮槎》,师姐可不可以用这个吹给我听?” 那箫瞧着很有些年纪,斑驳多伤,看就知道是旧物。 要听小曲儿,还要用指定的乐器,不得不说,虽然要求并不出格但颇为猎奇。 大师姐接在手中,宛若捧着件古董,嘴里一边找调子一面嫌弃道:“师弟,你的品味好老派啊,我爹那个年纪的人才爱听这曲子。” 奚临不管她:“你吹就是了。” 瑶持心试了几个音,借月圆的霜重孤凄,吹出一段幽梦清都般的婉转古调。 小调平和沉静,在星汉西流的未央长夜下轻柔无比。 排箫的声色比埙更清亮,却比笛厚重,萧索空灵,给这首本就古老的曲子平添几丝苍凉……如果不是吹曲人三段一错,大概还能再悠扬一点。 “嗤——” 栖息在附近的鸟雀扑棱着离枝而去,当大师姐唇下不慎又吹出个蹩脚的气音时,边上倚树而坐的奚临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瑶持心:“……” 这是真的吹不下去了。 她红着脸狠狠地替自己狡辩:“干什么嘛,我第一次吹排箫,吹成这样很不错了!” 他原本还仅是笑了一声,待瑶持心言罢,鼻息间又接了两声,随后嗓音逐渐清朗生动,好像收不住势。 大师姐何曾见奚临笑得如此活泼,简直莫名其妙。 而一想到他居然还是被自己拙劣的技艺给逗笑的,整个人更加不太好了! 她怨怼地盯着青年的侧脸,闷闷道: “你要真那么想听,我不如去找林朔来给你弹两段,他玩琴是一把好手,吹小曲儿肯定比我厉害。” 不料奚临却忍着笑拦住她,“不……没事,师姐,你吹吧,就想听你吹。” 懂了,你就想看我笑话! 她反对的言词刚到嘴边,思及方才信誓旦旦答应的“谢礼”,又生生咽了下去。 难道他的喜好就是看人出糗吗?这人有病,不可理喻! 瑶持心心头擂鼓喧天的腹诽,却只好重新执起排箫,顶着额头暴跳的青筋和耳边不时蹦出的轻笑,忍气吞声地制造魔音。 “……不准笑了!” “再笑不吹了!” 《浮槎》为何人所作,至今早已不详,或许是由旧时的人们口口相传而延续下来的。 它那乐声有着与别不同的味道,好似带着旷远幽邃的气息,沉浸进去时,仿若置身于一片茂密的丛林里,仰头有疏疏漏下的月光,神秘且苍茫。 在今晚的夜色与树梢上,这种穿透光阴的幽静感愈发真实。 奚临的笑声到后面渐消渐止,他靠着灵树粗粝的树皮,一声不响地凝望遥远的冰轮。 像隔着沧海与桑田凝望不可及的年月。 耳边是大师姐磕磕巴巴的《浮槎》,很奇怪,即便那么不像样,他依旧从中听出了当初所听到的感觉。 有很温暖的,圆融的花香。 瑶持心初时尚且吹得断断续续,眼见师弟没叫停,索性一遍一遍地接着练,到后面已然能够十分顺畅流利吹完全曲了。 甚至还能炫个技。 大师姐一曲终了,正胸有成竹地想去问奚临怎么样,“师”字堪堪出口,就见青年歪在树上呼吸绵长,俨然是已经睡熟。 她尾音悄悄一止,眼底漫出柔和的感激,从须弥境里取了驱蚊保暖的法器将他罩住,自己则捧起排箫接着吹下去。 * 修士对睡觉的需求并不大,偶尔疲惫,也不过浅眠一两个时辰,但这一宿奚临却睡得格外酣沉,一觉便是天亮。 晨辉落在他眼皮上,耳边仍絮絮地飘着什么旋律,他睁开眼时竟不知是被哪一样吵醒的。 奚临扶着头坐直身体,周遭恍惚有何物一闪而过,收入对面之人腰间的荷包内。 那响了一整夜的《浮槎》终于停了。 “师弟,你睡醒啦。” 他艰难地望向面前的瑶持心,见她手上果然握着排箫,荒谬中带着不可置信。 “师姐你……还在吹啊。” “想不到吧。”她腰背挺得笔直,眉宇间颇有炫耀的意思,“这曲子我现在能吹三种花样,倒背如流,还能笛子排箫来回切换,无缝衔接!要不要听一段?” “……” 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吹一晚上的曲吗? 奚临以为她待得无聊自己就该回去了,谁承想大师姐会这么实诚,实诚得叫他语塞,但又有种熟悉的无可奈何。 “我又不是要折磨你,这曲子有必要练一整宿么,你还不如去背两个法阵实在。” 瑶持心没料到自己精心磨炼的技艺他竟这么不领情。 “是你说想听的,我那不是想表现得有诚意一点吗!就吹两下,怪敷衍的,怎么好意思拿来谢你。何况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吧。” 奚临愣了一下,原以为师姐只是随便说说,这回反而轮到他不自在起来,一瞬竟不知要怎么往下接话。 第18章 论道(十七)白,燕行。 比试的场地依旧是试炼峰刀削般的断台,但却?稍有不同。 这一轮是从余下的五十人里竞出二十五,对局的场次不少,居然没?有如?先?前一般同时分几场进行,而?是单局直接上断峰台。 按照往年惯例,约莫得在第三或是第四轮才会拓宽场子一局一局地比,因为?越到后面越是高手交锋,更值得一看。 今年如?此重视,恐怕有那小白脸的缘故。 瑶持心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古怪。 他镶在胸前的眼?睛到底是什么? 鹫曲被长老们带走之?后,似乎一切后续消息都有意地封锁了,半个字也没?往外透露。 此物竟能避过一众仙尊的耳目。 要知道小白脸昔日击败雪薇时打的可是前六的排名之?战,可不比和她交手,只有长老盯着,满场坐的皆是大?能,众目睽睽下他竟全身而?退…… 师弟说是什么眼?来?着? 驱邪眼?还是提鞋眼?…… 她刚领着奚临走到台下,蓦地听得周遭一片惊讶的低呼声,瑶持心正狐疑地抬头,神色当即也跟着振奋起来?。 老爹,竟是她老爹! 瑶光明亲自到场了。 大?师姐宛如?凡间的三岁孩童,立马揪着奚临的衣袖心潮澎湃地指向?高处的看台,“我爹我爹,你看那是我爹。” 奚临:“……” 大?概因此前出了鹫曲的意外,作为?主持大?比的东道主,这一轮他自然得亲身坐镇。而?来?的还不止瑶光掌门一人。 毕竟瑶光明资历最深,前辈亲临哪有晚辈坐着不动的道理,于是各派宗主纷纷跟随在后,算算人数,应该都到齐了。 这放在以往也得是前六名对局才会有的阵势,想不到今次在第二轮就提前得见,行将?上场的弟子们不禁士气大?增,又是备受振奋又是畏怯紧张。 一面因尊长在场更想一展身手,一面也担心落败害自家门派蒙羞。 满场的朝元修士各怀心事,只有大?师姐兴高采烈地在比爹。 她是最不必担心发挥失常回家挨骂的人,故而?在一众表情?里显得分外与众不同。 师弟到底不知道,对于瑶持心而?言,这是自那场大?劫难后她第一次瞧见活蹦乱跳的瑶光明。 一个会动的,没?有浑身是血的爹。 这本就是她一直以来?竭力拼命的缘由之?一,怎么可能不兴奋。 瑶光掌门的地位明显备受尊崇,和别派尊长们互相见了礼,便被簇拥着坐了上座。 大?师姐看在眼?中,不禁与有荣焉,一边骄傲一边托腮感慨:“明明是同一条血脉,怎么老爹就法力滔天,我却?百无所成,我真的是他亲闺女吗?从小我就怀疑自己是捡来?的,这资质差别也太大?了。” 左思右想,觉得问题多半出在她娘身上。 旁边的奚临望着端坐高台那其貌不扬的富贵胖子,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地忍不住道:“形貌上的差距才更大?吧……” 很难想象,要把掌门这幅面相完全镇压下去,再生出瑶持心此等五官,别的不提,掌门夫人的姿容一定非同小可。 那不是等闲之?辈能够办到的。 就此大?师姐综合得出了一个结论。 她娘一定是个美?得惊天动地的大?废物! 一帮大?能们在看台寒暄没?几句,便示意底下的长老们可以敲钟了,瑶持心赶在这之?前跃上两侧浮空的悬石,此时等着抽签的人数已远不及前一场,大?家零零散散地站着,尚凑不满一块石头。 这回林朔倒是没?对她挑刺了,不知是不是由于她上场表现不错,林大?公子难得有鼻子有眼?地说了几句人话。 “你突破朝元已有几十年,我早说什么来?着,但凡肯用点心,倒也不是不能看。上次不就打得还行么?”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瑶持心觉得他好像凡间那些?个爱好为?人师的中年男子,年纪轻轻一把老气横秋的腔调,将?来?做了宗师可怎么得了。 雪薇却?一向?帮着她,不以为?意地笑?笑?:“持心这样不也挺好,自在随心,指不定比我们先?悟出大?道来?呢。” “得了吧,她还自在随心呢,她是自在发呆,随心偷懒。”林朔轻车熟路地把人损完,皱眉提醒,“到第二轮可就全是精英了,没?你前一回那么容易过关,自己做好准备。” 这个瑶持心当然心知肚明。 但面对鹫曲她是为?了给雪薇铺路非赢不可,如?今无所谓胜负,没?什么压力,出门前就同奚临达成一致,比试只图个尽力而?为?,不计较成败。 权当检验自己的修炼成果。 “我知道。”她把胳膊一抬,给林大公子展示了一番精壮的筋骨,“你等着瞧好吧。” 看看她和“元老”相爱相杀多日以来磨练出的默契,铁定叫你们大?吃一惊。 不多时,九钟之?上已显出了抽签的双方对手,是别派的两名弟子。 总共要打二十五场,有得等了。 大?师姐找了个好位置百无聊赖地观看战局。 话说回来?,前一次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抽中鹫曲,是因时光回溯,曾经历过这段情?景,然而?眼?下她击败了小白脸,历史的走向?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瑶持心上次大?比没?进过第二轮,从现在开始便是她所不能预测的未来?了,会匹配什么对手全然是未知的。 真不晓得会抽到谁。 还有点期待呢。 由于取消了几场比试同时进行,对局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整整一个时辰才决出两场,想必没?个三五天是打不完了。 从辰时到酉时,六个时辰,一日里大?概能比个七八局。 三七二十一,二十五场也就是…… 大?师姐正数日子,冷不防听见九钟浑厚的鸣响弥漫开,她指间挂着的名牌旋即闪烁起明黄的光。 “天字乙亥。” 瑶持心心神一亮。 是她的序号。 身侧的林朔和怀雪薇双双望了过来?,一个照旧阴阳怪气:“你倒是好运,次次都那么靠前,可比旁人省事。” 另一个面露忧色:“一切当心。” 不想竟这么快就抽到她了。 瑶持心没?带怕的,跃跃欲试地摩拳擦掌,紧接着第二道钟声回荡出来?,有长老嗓音昂扬地报名: “地字甲戌。” 上次被小白脸耍阴招打断了发挥,这次她要好好让所有人见识一下自己刻苦修行后的实力,一雪前耻,惊艳四座。 你们就等着震撼吧,如?今的大?师姐可不是从前的大?师姐了。 她捞起自己的牌子热血澎湃地抹出一缕剑气,顺便观察着周遭悬石上步出人丛的修士。 “让我瞧瞧这次对手是哪一派的道……” “友”字未能出口,瑶持心摩拳的动作却?和话音一并顿住,一起顿住的还有唇角刚扬起的笑?。 她不知看见了什么,瞳孔倏地一缩。 漆黑的眼?底深处映照出对面浮石边气质清冷且仪表堂堂的青年人。 月白罩衫,雷霆长剑。 白燕行。 “怎么会是他?!” 一旁的林朔先?她一步出声质疑。 惊讶的还不止他一个,就在白燕行现身的那一刻,全场不期而?同地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议论。 众人之?所以讶异倒并非记忆恢复得知了他与瑶持心之?间的前生恩怨,而?是因为?他所修的道—— 白燕行是剑修。 剑修在同境界的修士里普遍是最能打的,因此为?了避免玄门大?比最后变成六名剑修争高下,每个门派派出的剑修名额都有限制,且公平起见,在前几轮的抽签中,走别派修炼的修士基本不会抽到剑修。 这一派起步太高,修为?还未曾圆满之?时,其余流派遇上剑修都是去送菜,鲜少能靠单打独斗取胜。 这也是为?什么瑶持心起初一心想让奚临叫她几招剑术。 剑招多杀招,仅学会皮毛便足够唬人了。 所以别说她是个三流驭器道,即便是个正经器修,按理才第二场也不应该抽到白燕行,这不符合九钟的规则。 “其实此种情?况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但双方?实力总不会差太多,可那位师姐就……” 隐在年轻弟子中的奚临面沉如?水。 意外抽到剑修还在其次,关键这名剑修恰好便是那个白燕行。 又是恰好。 真的有这么恰好吗? 他眉心不自觉地往下压了压。 师姐此前提到的两个人都陆续被她碰上,再要推说是巧合未免太牵强。可若不是巧合,凭她的本事应是无论如?何?也左右不了九钟的。 那可是顶级仙器,连无极戒她都用得手忙脚乱,能动什么手脚? 奚临不得不正视起这场玄门大?比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瑶持心自己也很想知道。 她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片瞬,脑子竟同视线一起白得发蒙。 以至于四周的窃窃之?言,林朔和雪薇对她叮嘱,全没?听进耳朵,她连自己是如?何?驱动四肢,如?何?走下断峰台的都记不太清了。 很长一段时间游离于肉身之?外。 垂下来?的刘海和阴影遮住瑶持心半边眼?睛。 真神奇,且不论有那所谓的“剑修回避机制”,纵然没?有,四十五个人里精准抽到这一个的可能性 也实在微乎其微。 那么多弟子,那么多剑修,偏偏就抽中了他。 冥冥之?中她忽然感觉到某种名为?“天意”的命数。 第19章 论道(十八)她既庆幸,又遗憾,既欣…… 瑶持心?被抬了下去,断峰台的演武场上很快敲响了新的一局,然而碎语声却没有停息,这其中恐怕有一半源自瑶光山之人。 白燕行穿过无数探究的目光,熟视无睹地步出人群。 他背脊挺得很直,照旧是?光风霁月的模样。 等?到了无人之处,剑宗长老方甩着袍袖追上来,摊手朝他焦急烦乱道:“你是?怎么?搞的?” “我们?此行本就为拉拢瑶光而来,出门前不是?叮嘱过你了吗?那丫头可是?瑶光明的女儿,你倒好,招招往死里打,给人伤成这样,咱们?还怎么?同人家谈交情!你开?得了这口吗?我反正开?不了。” 与他的急躁相反,白燕行显得冷漠而沉静:“签是?九钟抽的,你难不成要我作伪输给她??” “嗐。”剑宗长老听着就头疼,“没让你输给她?,你可以、可以让让她?嘛。” 他事后诸葛地支起招,“让她?几招,打个有来有回,总好过叫她?输得那样难看。好歹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你这不是?对?着人正脸扇吗……” “她?已正式向我提出挑战,我不能不尊重对?手的决心?。” “我说大少爷,都什?么?时候了,尊不尊重的有什?么?紧要,你怎么?就一根筋呢……” 他话音还未尽落,前面的白燕行轻轻驻足,微侧了侧脸。那半隐在鬓发后的眼寒星似的危险: “我有自己的原则,别教我做事。” “……” 即便对?方低了自己一个大境界,丹修出身?的剑宗长老还是?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青年?喜怒难辨地将他一扫才收回眼神,自顾自往住处而去。 长老待他走远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憋闷道:“小兔崽子。老宗主?给自己捡的一条白眼狼,我看迟早扭头反咬他一手血。” 床榻上的瑶持心?还不知道外面这因她?而起的风风雨雨,下了演武场总会有自家丹修医治,她?索性诸事不管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尤其漫长,约莫是?因为醒着的时候和?白燕行打了一场,梦里还在被他追杀。 她?御剑简直飞了半个九州,途中所遇到的熟人个个都是?有两幅面孔的内鬼,连林朔也站在了对?立面,冲她?喊打喊杀。 大师姐好不容易在个小茶舍前落脚想要喝口水,那碗凑到唇边,面上一层都是?诡异的紫色。 然后紫色变成了雷霆的紫光,电得她?爬不起来。 白燕行举着剑高高在上地说:“就你这种修为,除了到凡间糊弄糊弄愚民百姓,一点用处也没有。” 继而又对?她?身?后的师弟一颔首:“丹毒已入灵骨,可惜了,若在平时倒是?个可以一战的对?手。”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梦中的瑶持心?忽然一阵毛骨悚然。 她?像一脚踩空打了个寒噤,倏地睁开?眼。 床边聚满了人,一叠声地“醒了醒了”“你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她?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都是?从前一起吟风弄月的小师妹们?。 而打头的是?揽月。 “叶长老已经给师姐你服了丹药,修复了真元伤,余下的慢慢养就行了。”揽月替她?掖好被子,可瑶持心?却坚持坐起身?。 她?环顾一圈,没见着林朔和?雪薇。 也是?。 他俩还有大比要参加,而非常时期,叶琼芳作为长老也得盯着整个瑶光山的安防,没那么?多闲工夫时刻陪在左右。 “师姐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去给你拿。” 揽月刚准备转身?,就被瑶持心?拦住了。 噩梦里惊醒,实在不想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她?。 瑶持心?找了半天没找到想找的,只说:“你不用忙。” 第二?句话是?:“我师弟呢?奚临在哪儿?” 大师姐受伤可是?轰动?上下的事,虽说玄门论道不下死手,严重不到哪去,但?对?于出任务都寥寥可数的瑶持心?而言,已经称得上是?重创了。 先由长老出面医治,又是?满山大大小小的师兄弟师姐妹登门关切,连瑶光明都离场来瞧了一眼。 奚临入门这几年?,今日算是?第一次得见。 他从断峰台回到小院,瑶持心?的屋内已经塞满了人,他不便进?去,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立场进?去,于是?只站在树下远远地听着人声。 不一会儿看见瑶光明离开?,便知晓是?没有大碍了,等?见朱雀长老告辞出门,猜到应该是?治疗完毕。 那常来送糕点的女修忙进忙出,一路目不斜视。 奚临站着望了一会儿,侧身让开一位借过的女弟子。 不得不承认,围在师姐身边的人是真的多,多到几乎无处下脚,他四下看了看,寻了个僻静地方倚树而坐。 之前关着门修炼时还不觉得,现在才隐约明白大师姐三个字的分量。 她?永远不会没人照顾,再怎么?也不缺自己一个。 奚临坐在角落发呆的时候,廊上忽然传来什?么?动?静。 他回过头,看见瑶持心?一瘸一拐地扶着栏杆往外走,目光不住地左右顾盼,像是?在找寻何物。 说不出为何,他没来由地生出一个念头,不自觉缓缓起身?。 瑶持心?半是?询问半是?狐疑:“人呢?师弟——” 奚临蓦地一顿,忙从树后绕了出来:“我在。” 她?甫一见到他就先眉眼飞扬地招了两下手,不等?人反应,自己已经蹦了过去,足下晃悠得岌岌可危,奚临立刻上前几步伸手给她?借力。 大师姐握着他的小臂扬起脸,那眼里晶亮莹莹,满是?鲜灵的生机,仿佛活过来一样。 瑶持心?还是?觉得当?下只有瞧着师弟,心?中才能踏实许多。 “找了你好久,怎么?没进?来看我。” 她?隐约带着抱怨,反而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瑶持心?话窜得快,接着就问到了下一句:“怎么?样,我虽然在场上满地滚,可是?术法?进?步了很多吧?” 奚临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无措还是?别的什?么?。 “你还是?……” 他最终道,“还是?先养好伤。” 提起养伤,大师姐明知故问,“我都这么?惨了,日常背书的事儿,是?不是?能推迟一段时间啊?我现在头好晕,可能会影响记忆力……” 他难得纵容:“你说了算吧……” 修士的伤只要不致命,大部分能靠自身?慢慢恢复,瑶持心?丹药、灵石都管够,往那帝女桑木榻一躺,睡上半日就能正常下地走动?。 她?挥走了揽月,没让她?留下照顾自己。 要是?放在以往,难得生一场病,大师姐肯定会好好的矫情一回,尽情享受亲朋好友的关怀,如今忽然发现许多关怀带了有毒的别有用心?,也就矫情不起来了。 入夜后,她?翻上屋顶,借着月光入定调息,一个大周天正结束,感觉到旁边有人靠近。 瑶持心?睁眼醒来,奚临将一只小瓷瓶递到她?面前。 “师姐,叶长老送来的药。” 小院由大师姐口谕批准,唯师弟能够自由出入。 她?吞下丹药,见他挨在一侧落座,便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起白日挨揍的心?得。 瑶持心?解决了鹫曲这个大麻烦,又顺带加进?了剑宗瑶光的仇恨,任务超额完成,此时还因为养伤可以名正言顺地不修炼,心?情简直愉悦。 就没见过挨打还能夸耀自己本事的,连指间的元老逐渐忍不下去,发着光唾弃她?。 而奚临支着脸若有所思地听着。 他看着她?的表情,那五官眉眼里瞧不出掩饰的痕迹,没有输了比试的沮丧,也没有她?上场时那样失控的哀伤。 好像他所见到悲恨郁愤和?那一时一瞬的清泪只是?个错觉。 瑶持心?:“……就是?可惜了我的琼枝,不知道能不能修好。我还挺喜欢它。” 奚临蓦地开?口:“师姐。”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好啊。”她?不以为意地侧头,“问什?么??” 他放下手臂,神情无端正色:“你和?北冥剑宗的那位白燕行到底有什?么?纠葛,为什?么?对?他有那么?大的执念。以及……” 奚临顿了顿,“师姐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自己会抽到谁。” 瑶持心?身?形一僵。 他果然还是?怀疑了。 不如说以师弟的敏锐,憋到这个时候才问,已经超出了她?的最晚预计。试想一下,莫名其妙地被自己拉着修炼,扬言必须拿下第一场大比,不仅有指定对?象,而且连着两次都是?这段时间她?提到过的人——尽管白燕行确实是?个意外——这换作谁都会认为过于巧合。 奚临会疑惑一点不奇怪。 他迟早得开?这个口的。 瑶持心?本就不是?一个能成为主?心?骨的人物,她?其实很迫切地想和?什?么?人倾诉自己的经历与困境,想得到那些比她?更“靠谱”的人的建议,但?这样的事旁人未必当?真。 因此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试探性地问道: “我要是?告诉你,你会信我说的吗?” 奚临颔首:“如果师姐所言是?实情的话,会。” 她?松开?咬住的唇,斟酌语句之后,使了个折中的法?子,“你相信,这世上有预见未来的梦吗?” 第20章 论道(十九)昨晚上北冥剑宗给人偷袭…… 瑶持心养伤的这段日子,玄门大比依旧进行着。 她对?于瑶光而言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物,折了也?不会撼动整个?战力,关键的还在后面。 越往后的几场越是重头戏。 雪薇的状态很不错,如常杀进了前六,而林朔也?依旧抽到了昆仑的那位后起?之秀,依旧被揍得爬不起?来?。 大师姐当天特地焚香沐浴,绾发更衣,找了个?绝佳位置,一眼不落地欣赏了林大不爽挨打的身姿,心满意足地尽兴而归。 很快,林公子便加入了伤兵的队伍,躺在床上反复哼唧。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鹫曲的影响,雪薇的发挥比瑶持心预想中的还要争气,居然一路杀到了第二,简直高歌猛进。 她担心了一宿,就怕北冥剑宗追上去,好在白燕行稳稳压在末尾,可见他?虽然天资卓绝,此时毕竟还是年?轻。 说来?,剑宗的人这两日也?频频登门送些疗伤丹药和灵石,多?有赔礼之意,她只收了点面子上过?得去的,余下便尽数退还。 他?家的东西她哪儿敢用,又怕里头被人动什?么?手脚,索性全?拿去喂仙鹤了,吃得祥瑞们满面红光。 大比排名出?来?的这日,剑宗长老在台下火急火燎地打转。 “这个?怀雪薇怎么?那么?能打?她不是个?丹修吗!” 同为丹修,他?忽然觉得很胃疼。 现在若要与瑶光山分到同一等级的资源,就只能把居于首位的昆仑剑修打下来?了。 可昆仑墟和北冥一样?,向来?以剑道闻名,此人等于是一帮剑修里的翘楚。 他?自己在原地拉了半天磨,扭身去问白燕行,“昆仑这个?姓周的怎么?样?,你能不能打过?他??” 正在榻上调息的青年?缓缓睁眼,话说得很笃定:“周泉剑符双修,是朝元之中颇有资历的前辈,凭我?现在的实力,还不能。” “诶!” 剑宗长老焦得直甩袖子,“原以为借杨文雅的手把林朔除掉,光凭一个?怀雪薇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谁知道……” 他?说着又恨铁不成?钢,“那鹫曲也?是个?不中用的,亏我?们还把‘眼睛’给他?,才上场就被个?毛丫头识破。这东西在黑市上要价有多?高,你都不敢想,逐他?出?师门算什?么??卖了他?全?身的灵骨也?抵不了一根睫毛!” 白燕行对?此反应并不大,估摸着他?说够了,才淡淡道:“等回去了,再想别的法子吧。” 长老皮笑肉不笑地冷哼,“是,是要回去,此次大比,你还有得跟宗主交代。” 在谷雨来?临之前,今年?的玄门论道便尘埃落定了,新的仙门格局就此落成?。 瑶持心本就对?从前的排名记忆模糊,瞧着可能和上次的结果差不太多?,昆仑稳坐榜首,瑶光位居其下,北冥剑宗异军突起?,踹掉了小瀛洲悬而又悬地挂在第六。 至于其他?则都是眼熟的门派,驭兽宗雷泽、百草丹房、开明仙宫这三位常年?轮着坐名次,无甚稀奇。 第二不第二的,大师姐不在乎,最重要的是隔开了北冥与瑶光。 放榜之日她比翘首以待的科举士子还紧张,捏得一手心全?是冷汗。 直到看见结果的那一刻,瑶持心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实感。 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在自身修为如此薄弱的前提之下,成?功改变了这场大比最后的排名。 这是瑶持心有生以来?,第一次仅凭自己做成?的大事。 她想起?刚睁眼重回人间时的惶惶无助,想起?面对?即将?到来?的比试,危机步步逼近却?又无能为力的不安。 瑶持心打心底里认为自己是办不到的,她怎么?可能办到呢? 现在往回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一路似乎很艰难,又似乎没有那么?艰难。 原来?她是可以成?功的。 瑶持心眼里浮着星光璀璨,周遭有按捺不住的年?轻弟子已经在小声欢庆了,她很想跟着一蹦三尺高再原地转几圈,但碍于大师姐的矜持,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于是只好奋力地忍一忍,借师妹们的气氛,转身狠狠地揉了一把师弟的脸。 奚临:“……” 各派道友陆续启程离山之际,瑶光明也?终于拜别一众掌门宗主,挥着眼泪直奔闺女的小院,当着奚临的面上演了一场父慈女孝。 “呜呜呜。”他?摸着瑶持心的脑袋泣不成?声,“我?丫头受苦了,怎么?人都瘦了一大圈呢。” 他?“呜呜呜”,大师姐也?跟着“呜呜呜”,“爹,我?好想你……” “哦……不哭不哭。”瑶光明心疼坏了,拿袖子替她擦擦脸,“还疼不疼啦?给爹瞧瞧。” 而后他对着瑶持心小臂上仅剩的一道浅痕哭成?了个?泪人。 “啊哟,好大的伤口啊!” 奚临:“……” 父女俩抱头痛哭,瑶持心哭的是被抽成?了人干的老父亲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却?不知瑶光明哭的是什么,二人各哭各的,场面倒也?十分感人。 大师姐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偎在老父亲小山般的身躯上,趁热打铁地“嘤嘤嘤”道:“爹,你看那个?白燕行多?讨厌啊,他?打我?打那么?重!” 瑶光明应声附和,“讨厌,该讨厌,爹也?讨厌。” “咱们以后就别跟他?们来?往了,好不好?” 他?想都没想:“好,那就不往来?,不往来?。” “……” 奚临不得不感慨,这爹当得真好糊弄。 他?是外门弟子,从前顶多?只远远地见过?掌门几眼,实属没想到冠绝天下的瑶光山之主居然是个?女儿奴,且脾性出?人意表。 似乎和寻常印象中的“大能”“前辈”相去甚远。 也?无怪会纵出?师姐那样?的性子。 奚临看着瑶持心正黏着瑶光明尽情撒娇,奇怪离谱的要求逐个?往外蹦,一个?敢说一个?敢答应,瞧得久了居然会有点羡慕。 他?不由得静静会心一笑,侧身走了出?去,给这父女两人腾出?位置。 入夜,暮春的虫鸣声响彻林间。 大比结束后的瑶光山似乎格外清净,外门弟子所?居的小院里,几个?年?轻人活动着酸涩的筋骨呵欠连天。 “唉,你别说,这些天还挺累人。” “可不是么?。”一旁的同门洗了把脸,“得盯着各处的防务,又得抽空看咱们师兄师姐的对?局,一心好几用。再者,门派里住了一帮外人,终归不自在。” “正是。”边上的人赞同道,“尤其那北冥,自打进了前六,一个?个?的尾巴都快翘天上去了,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他?们一派总是自诩家学深厚,老把从前的盛况挂在嘴上,也?不瞧瞧如今都中落成?什?么?模样?了。”同门冷嘲,“人家好不容易在榜单上露露脸,你就让让他?们吧。” “哈,说得也?是。” “就是可惜咱们大师姐,平白给人当了垫脚石。怎么?就那么?倒霉,几百年?都遇不到的事儿……” 他?正滔滔不绝,对?面的人忙朝他?使眼色,他?知道是为什?么?,不在意地冲奚临的住所?努努嘴,“没见关着灯吗?睡着呢。” 同门扭头一看,房中漆黑一片,果真是睡下了。 “天才刚擦黑,他?倒歇得早。” * 北冥位于千里之外的正北方向,最远且最荒凉,途中很快就没了同路的门派。 剑宗一行在一座荒山底下落了脚,张开自己带的秘境,暂作休息。 丹修长老是个?半刻也?停不了口的嘴碎子,手舞足蹈地从上到下挨个?挑刺,喷完了徒弟喷小辈,精力旺盛得好似无处发泄。 周遭的弟子们个?个?给他?念叨得面有菜色,唯白燕行照常心无旁骛地入定。 却?是在这时,他?双目猛地一掀,毫无征兆地抬袖,将?喋喋不休的大长老一掌挥开。 剑宗长老话刚说半截,冷不防挨了他?这一记,险些翻滚出?二里地,直到撞上山石才停下来?,他?扶着两侧的断木气急败坏:“好哇,你小子终于露出?狐狸尾巴啦,趁月黑风高,想杀我?灭口吗?” 随着落下的尾音,一道灵气从天而降,砸在他?适才待过?的位置,骤然把地面劈出?裂痕,老丹修当场就闭了嘴。 是剑气。 白燕行根本没工夫搭理他?,状态即刻紧绷戒备起?来?,仰首望向高处。 冷月之下,朔风之中,一个?漆黑的身影悬立于半空。 那裹在脖颈后的玄色大氅被夜风烈烈卷动,衬得来?者诡谲如魑魅。 而他?的脸上带着张亦兽亦魔的面具,獠牙狰狞却?尽是白骨骷髅,仅左上角缺了一小块,露出?一只看不出?情绪的眼。 “什?……你是什?么?人?!” 丹修长老扯着嗓子呵斥,然而无论是外面的还是自家的,显然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 白燕行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是定在自己身上的。 来?者不善。 只见那面具人垂眸注视着他?,伸出?手打了个?响指,从虚无之间拔出?一柄古铜流光的长剑。 剑锋隐隐蕴着日月浑厚的精粹。 随后二话没说,当空冲下来?。 白燕行想也?不想,右手掌心中尖啸的雷鸣已聚成?了青锋,飞快横手一挡,正面接住了对?方肃杀的灵气。 第21章 镜中人(一)好师弟,帮帮我嘛,我不…… 奚临办事滴水不漏,剑宗的人查来查去没查出什?么?名堂,终究只能不了了之。 随着大比告一段落,瑶持心?悠闲自在?的养病生活也过到了头。 修士的身体没那么?弱,她早就痊愈了。 痊愈之后的大师姐迎来了师弟越发变本加厉的残酷修炼——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大堆防护法术,要她全部记熟。 瑶持心?挣扎着小小地抗议了一番。 符咒阵法还没学?完呢,怎么?又来! “再说了……我不是,有那么?多护体仙器么?……” 然而奚临这回却格外?坚持,无论如何不肯松口,且十分严格,甚至串通好了“元老”,无极烛台摆在?桌边,她一打瞌睡就当头挨敲。 奈何大师姐实在?不爱看书。 解决了玄门论道之危,她的意志明显松懈不少,支着脸立着书册,眼睛盯着字,脑子已经飞到了九重天之外?,敲锣打鼓地演起?了大戏。 元老灯见她这副模样,立刻暴躁地亮起?烛光一闪一闪,跟示警似的。 瑶持心?还在?神色涣散,手里的书已被人倏地抽走。 “……” 她维持着姿势小心?翼翼将视线挪上去,青年居高临下?的眼神先是有几分愠色,随后便只剩无奈。 奚临叹了口气:“师姐……” 瑶持心?忙摆正身形:“啊……这就看,这就看。” 她觑了一眼,轻轻顺毛:“你不要生气嘛。” 奚临看着她把书拿在?手里,隔了一会儿又掉了个头,知道背这些从来都不是师姐的强项,会感到枯燥也不能怪她。 他于是放缓了语气:“师姐,仙器虽然好用,但总有意外?。术法却是完完全全由你自己把握的东西,至少危急关头能够保命。” 瑶持心?明白他有此一举是因为大比场上自己全无回防之力?,所以?才会伤得那么?重。 且不说大比了,当年面对追兵围剿她也是这么?死的。 师弟也是为了她好。 大师姐重新振作起?精神,“我知道,防护术法就算你不提我也会要你教我。” 瑶持心?信手拨弄桌边的小药瓶: “别看我这样,对保命的玩意儿还是很上心?,你瞧我的逃命术就不错吧?” “何况叶长老的丹药举世无双,吃一粒便能……” 她手指蓦地一滞,那瓷瓶半歪半斜地停在?桌面。 无极的烛光在?流畅的轮廓上明亮地淌过。 等等。 瑶持心?瞬间想起?什?么?事来。 ——“丹毒已入灵骨,若在?平时,倒是个可以?一战的对手。” 丹毒。 她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每次梦见白燕行说这句话?时,自己总会无端感到一股寒意了。 那一晚,大劫夜里,他们所有人是中了丹修之毒的! 对啊。 瑶持心?坐直身体。 所以?奚临会提前带伤,所以?老爹才会被人偷袭成?功,所以?整个瑶光山的安防集体失控。 想来也是,要干偷鸡摸狗之事自然得提前下?手,用毒往往是最佳首选。 不过印象中,她自己并没中毒。 倘若要论毒药下?在?何处最便捷,毫无疑问是饮食。仙门中人不太讲究口腹之欲,但茶水酒酿瓜果之类必不可少。 对,那就是酒水了。 婚宴之上纵然不碰吃食,酒水决计是躲不掉的,而她一整日?忙着妆发与礼仪,滴水未沾,因此白燕行才会给她戴那支玉镯。 昔日?配合北冥剑宗给大家下?毒的,究竟会是谁? 那必然不是个普通不起?眼的小弟子,毕竟能让老爹中招,少说也得在?化?境以?上,等于是长老级别以?上。 瑶光山化?境修为的医毒高手…… 一个名姓无可避免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叶琼芳。 是她吗? 她对瑶光山足够熟悉,知道如何使?镇山大阵瘫痪,同时又是顶尖的丹道大能,配合同级别的剑修更?是如虎添翼。 所有条件都很充分…… 可瑶持心?下?意识里不愿如此揣测与怀疑。 着实是叶长老待她太过亲厚了,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人,一想到这样纯善慈和的长辈也会背叛门派,心?头就有一种颠覆认知的迷茫与空荒。 她闭目深吸了口气。 不急不急,再仔细想想。 毋庸置疑,当年瑶光山巨变,定是有内鬼与剑宗里应外?合。除却安插的眼线和渗透的门徒,必然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对方修为不低,是丹修的可能性很大。 但也未必绝对。 剑宗自己便有一位丹修长老,若要下?毒他也不是不能办到。 再说回那个叛徒。 如今时光已倒退五六年,此人究竟是昔年两派结盟之后,被剑宗拉拢收买的,还是早就暗通款曲? 他或是她,现在?是什?么?立场呢?是已经倒戈还是清清白白? 为防万一,便假设是最坏的一种情况好了。 眼下?仙门的格局已变,与瑶光合作,同享资源的不再是剑宗而是昆仑,短时间内北冥没有接触他们的机会,看上去危机算是暂时解除。 可如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久到能追溯至更远年月的阴谋,那么?藏于瑶光里的内贼仍在?,这迟早是个隐患。 原以?为避免了两派缔盟,就能够阻止多年后的那场浩劫。 这么?一分析,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大师姐发愁地捂住半张脸,北冥一次落空,会就这么?轻易放弃瑶光山吗? 无论如何,需要把此人找出来才行。 啊,啊…… 但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瑶持心?一边记着术法一边拿手指在?纸上画圈。 她一直觉得当今世上鲜少有能正面赢过她爹的,纵观整个玄门,凌绝顶的大能一共也就三个,其余二位皆是闲云野鹤,与世无争,不像是会同剑宗搅合在?一起?的。 而绝顶以?下?的想对付瑶光明,就只能靠诡计。 除了毒之外?,或许是有什?么?让他始料未及,出其不意的杀招,才至于乱了分寸,否则便是再来几个剑宗宗主又如何。 他们之间可差了整整一个境界。 所以?这种情况,被熟识之人暗算的可能性最大。 要是认识的,又要修为不低,还要对瑶光山了如指掌……便只有长老,或者标准略放低那么?一点,各峰大弟子。 瑶光一山有四峰。 东西南北各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合称四象峰。峰主皆是长老位,而他老爹居于青龙为掌门。 朱雀峰叶琼芳是派中主修丹道的大能,和瑶光明似乎已有上千年的交情,座下?收的全是丹修弟子,负责整个瑶光的仙丹汤药,想对饮食动手脚,她轻而易举。 玄武峰长老殷岸则走的铸器道,正是常年给瑶持心?提供新“玩具”的那位,他为人落落寡合,披着一件能罩住头脸的兜帽长袍,至今她都没怎么?见过其模样,是个古怪人。 殷岸并非瑶光山土生土长的弟子出身,据说是瑶光明从外?面三顾茅庐请来的,来历不详。 而最后一座白虎峰,长老是林朔的亲师父,多年前一次下?山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至今下?落未明,行踪成?谜。 白虎峰的长老位现在?还是空着的。 听上去似乎颇有几分蹊跷。 如是一番盘点,这三个人好像都有可疑之处。 倘若与剑宗互有往来,双方应该会不时通信,仔细留意,必定有蛛丝马迹可寻。 从谁开?始入手呢? 想是这样想,等反应过来时,瑶持心?已经不自觉地追踪起?了叶琼芳的每日?行迹。 尽管内心?抗拒着去怀疑叶长老,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她是最令人在?意的那个。 “……师姐,该翻页了。” 讲经堂里,大师姐被一旁的奚临提醒,尽量装出一副犹在?思索回味的模样,一本正经地掀过一页。 师弟摁了摁眉心?,补充:“不是这一本……” 瑶持心?:“……” 为了不让自己的举动显得太突兀,她只好被迫化?身为对丹道忽然热衷的后辈弟子,陪着一帮小丹修听叶琼芳授课,听得人昏昏欲睡煎熬极了,感觉还不如回家跟着师弟啃《术法辑要》。 可瑶持心?不敢真的睡完全程,她得留心?记下?点什?么?,才好找到能问的话?题前去打搅叶琼芳。 尽管平日?里几位长老的居所她都能常来常往,不过他们之间实在?无话?可说,老这么?登门扯闲篇太刻意了。 难免会打草惊蛇。 因而一段时间坚持下?来,她居然或多或少还学?了点医理。 瑶持心?捧着所写的日?常琐碎,一边走一边琢磨。 叶长老是个十分自律的大夫,一切行程皆有迹可循。 她三日?给门下?弟子讲一回经,平时大多同雪薇探讨医道,或在?自己房中炼丹。 看上去没什?么?不寻常的…… 是她多想了吗? 瑶持心?脚下?一顿。 不对。 好像也不是完全“没什?么?不同寻常”。 她在?小册子上将“自己房中”几个字清晰地圈出来。 门派里明明有丹房,叶琼芳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房里炼丹? 尽管大长老的住所配有丹炉,不过许多时候也是丹房的东西更?齐全趁手,记忆里叶琼芳从前若无例外?,基本都在?丹房炼丹,这样亦便于座下?弟子观摩或帮衬。 第22章 镜中人(二)在一片不易视物的昏暗中…… 当北冥剑宗往外传信时,瑶持心?与奚临堪堪借法器穿墙进入了叶琼芳的屋内。 潜行符隐藏的是?气息和外形,却不能抹去存在,故而即便?旁人?看不见她,自己?还是?能触碰到?周遭的实体,因此大师姐不得不走得格外小心?,以免留下什么?痕迹。 她在前面猫着腰四?处探索,奚临跟在后面给她善后,刚眼疾手快地捞住瑶持心?衣摆掀倒的一只药瓶还回去,又顺手把一旁被她不慎碰歪的木雕扶正。 这一路他连气都懒得叹了,动作流畅中带着一丝娴熟。 叶琼芳的小院里外共三间?,就寝入定的、接待客人?的以及炼丹用的,规模还不及瑶持心?的大,十分?朴素,搞得大师姐挺不好意思,颇有点自惭形秽。 除了丹房,别处都很?空,一张矮几一套茶具,竹榻上仅有一个灰旧的蒲团,恐怕连躺下打盹的次数也极少。 四?周摆放着的无非是?仙草、丹药、医书典籍,几乎一望而知,尽收眼底,并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按理说内贼若与剑宗合谋,不可能不互通消息,而此物随身携带的风险太大,如?果是?她会选择藏在隐蔽之处。 瑶持心?要找的就是?这个。 但?仔细一想,纵使真的有,大概也不会搁在显眼的地方。 奚临的目光扫过叶琼芳藏书的架格,其中竟有不少是?对上古时期旧闻旧物的记叙,便?随手拣了一本来翻。 尚未细看,前面的师姐便?悄声呼唤道: “师——弟——” 她从柜子?后面歪出半边身子?,招手示意他过去。 奚临见状放好了古籍,矮身避开?一串挂着的药草,行至瑶持心?跟前。 “怎么?了?” 她侧让一步,“你来瞧瞧,我隐约觉得这里应该有一个秘境的,可又看不真切,像被什么?阵法给盖住了。” 其所指之处位于丹炉的正南方向。 师姐多日以来的法阵书到?底没白背,奚临甫一望去,就知道此处的确有隐藏空间?的术法残留,但?未必是?秘境,约莫只是?个很?小的密室。 不过大能手笔之下,以她的本事能感觉得到?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 他自己?心?里悄悄地欣慰了几分?,将瑶持心?往身后掩了掩,“师姐,躲开?一点。” 瑶持心?:“好!” 大师姐深知动嘴的不能给干活儿的添乱,颇为识趣地退到?师弟背后探头探脑。 只见他抬手对着虚空不知结了个什么?印,骤然间?白光大炽,刺得她睁不开?眼,索性揪着奚临的衣衫遮住光辉。 瑶持心?在满目耀眼中问道:“动静这么?大,叶长?老不会察觉吧?” 他说:“不会。我不是?强开?,这是?正常解阵。” 好的,听不懂。 她心?想,反正师弟说没事那就没事。 清气柔和地往外涤荡,强光消弭下去,原地里丹炉旁边,赫然露出了一间?暗室的大门。 叶琼芳的屋内果真有不可为外人?道的东西。 这里头会有什么?? 瑶持心?同奚临对视一眼,旋即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探路。 他出声提醒:“你当心?点。” 瑶持心?:“知道啦。” 其中漆黑浑浊,好在修士的眼目不必照明也大致看得清楚。 此处说是?密室,瞧着却和外面的丹房没什么?两样,依旧是?炼丹的材料与各色瓷瓶药罐。 但?没有丹炉,正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青铜小鼎。 瑶持心?提着裙摆刚想过去看看,冷不防近处的架格上,在一片不易视物的昏暗中悠悠睁开?了一只眼睛。 瑶持心?:“!!!” 她险些失声惊叫,关键时刻愣是?咬着牙关硬生生憋住了,可大师姐还是?给活活吓成了只踩尾猫,一个腿软挥舞着臂膀往后仰倒,得亏奚临在后面抱住她。 那只眼从架子?边缘奋力探出一点,似乎是?在瞧她摔得重不重。 它于高处冲底下望了又望,随即发出了一声: “叽——” “这不是?!” 瑶持心?开?口时才?意识到?太大声,连忙掩住嘴对奚临压低嗓子?,“这不是?鹫曲身上的那只……什么?什么?眼吗?” 看见眼珠的刹那,青年的眉心?一瞬间?沉沉地皱了起来。 ——瑶光山居然还没把它处理掉。 他以为仙门正统最容不下歪门邪道,拿到?手就会销毁。 眼珠注视着他俩从地上站起身,目光定定的……不过此物没有眼皮,貌似看谁都是?定定的。大师姐半是?惊骇半是?好奇地躲在奚临身侧打量了片晌。 再度确认了这和鹫曲带的那只眼珠应该是?同一只。 “我记得它瞳孔泛蓝。”瑶持心凑近观察,“这个也是?。奇怪,怎么?在叶长?老这里。” 奚临神色不明地垂下眼睑,“大概是?大比之后,被瑶光山留下来的吧。” 瑶持心?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想起正事:“它可以传信吗?能不能作为通讯类的仙器使用?” “不能,只是?只眼珠子?而已。” 那就仅是个作弊用的法宝了。 瑶持心?顿时失了兴趣。 她对此倒没觉得有何不妥。 既然在叶琼芳的丹房,想必便?是?炼丹的原材料之一,这些原材料本就千奇八怪,诸如?心?肝脾肺胳膊腿之类不计其数,更古怪的也不是?没见过,有只眼珠不算什么?。 她于是?丢开?了架格,往青铜鼎附近去了。 而奚临仍旧停在原地,久久地凝视着放置在盒子?里的眼珠。 它不知为何,好像很?在意瑶持心?的样子?,饶是?她已走远,瞳孔也一直追随着,直到?撞上木盒的禁制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这一回神?,便?瞧见了头顶的奚临。 眼珠子?朝他“叽叽”作响。 对面的青年眸色一沉,袖口的风鼓动着衣袍与发丝,他掌心?倏忽攒起了凛冽的剑意,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五指向对方缓缓压去。 碧蓝的眼珠懵懂地看着那巨大的手掌极具压迫感地逼近,并不知危险将至,天真得无动于衷。 也就是?在这时,瑶持心?的声音远远传来: “师弟,你小心?一点哦,别弄坏了这里的物件。要是?被叶长?老发现就糟了。” 奚临听见她的话,指尖的剑意不自觉地一散。 他转头往她的方向看了看,又回过来盯着那只眼珠,眉心?犹豫而纠结,最后只能竖起食指压在唇上冲对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眼珠不明所以地回应他:“叽?” 瑶持心?将密室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却没找见有什么?古怪的地方,最古怪的也就数那只大眼珠子?了,连鼎都是?普通处理材料的仙器。 仿佛这仅仅是?一间?多出来的炼丹室和库房。 可若只是?如?此,又何必要用阵法故意藏起来呢? 多少有点欲盖弥彰。 房间?就这么?点大,她找无可找,只好再度折返至架格前,双手抱臂探究且困恼地盯着那眼珠端详。 三只眼睛沉默对视良久,大师姐终于还是?放弃:“走吧,回去了。” “过一会儿叶长?老也该讲完经了。” 瑶持心?转过身时,她一头长?发扫过柜架,堪堪触碰到?湛蓝的瞳孔,在眼珠直愣愣地注目下,划出了一道弧线。 * 两人?收拾完现场返回青龙峰,天正擦黑。 做贼的心?还在怦怦而跳,一时半刻平静不了。 师弟送她进屋后,也回了自己?的住处。 傍晚的余辉唯留一线,随着渐升的弦月缓缓湮没。 大师姐独自坐在桌边握着笔琢磨。 在叶长?老的住处毫无所得,可这不代表她就彻底洗清了嫌疑,丹毒之事暧昧不明,以及那间?怪异的密室还不知从何说起。 太反常了。 不是?说门下弟子?就不允许有自己?的秘密,但?按照师弟推测,那法阵是?最近才?新起的,这就又与玄门大比的时间?不谋而合。 她思来想去,还是?怀疑这密室有蹊跷。 是?自己?找得不够仔细吗? 亦或是?遗漏了什么?呢? 瑶持心?仰头靠在椅背上,目之所及的支摘窗外,夜幕已然降临,蛙鸣与虫声切切而响。 她忽然想睡一觉,做个大劫夜的噩梦。 从前只顾着慌恐逃命,未曾留意过那些细枝末节。 自己?看来得多做几次梦,指不定又会有什么?新的收获。 大师姐念头如?是?一起,当即把笔杆一搁,上床寻周公去也。 无极烛台觉察到?她安寝的动静,悠悠熄了光。 仙门的夜总是?清幽祥和的,动物也不忍打搅。 过路的鸟雀在窗沿边略略一停,便?展翅飞进了林子?里。 万籁俱寂之际,那沉寂的烛台忽然无端亮起一簇微弱的星火,带着某种警觉与探查的意味。 床榻上的瑶持心?盖着薄被背对门窗,身形有节奏地上下起伏。 而就在这时,诡异的安静中听到?一声细细的“叽叽”。 一只眼目在大师姐的颈项上赫然睁开?,清明纯澈,泛着璀璨的蓝,在浓密的青丝间?转动着打量周围。 * 和瑶持心?预想的略有出入,叶琼芳并非在讲经结束后就立刻回了自己?的院落,今日出现一点波折,她中途与怀雪薇促膝长?谈耽搁了不少时辰,待归家已是?深夜。 第23章 镜中人(三)我们家师姐……确实很厉…… 大师姐的这个要求惊呆了一众熟人。 瑶持心以往倒也不是天天都赖在山上的,可?她主动提出下山的情况,要么是呆腻了想?出门散散心,要么是觉得一年到头手里没点战果实在不像样,多少得做点成绩。 可?如今才刚入春,她竟就这么勤奋了,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稀罕。 作为此行的长?老,叶琼芳自然没有无异议,本就是走个章程,多个人少个人不妨碍什么。反而是瑶光明踟蹰了好一阵,认为闺女?大病初愈还需要静养,山外人心险恶,妖邪更险恶,这若磕到碰到可?怎么是好。 但是女?儿的安危归安危,女?儿的撒娇他也顶不住。 瑶持心不知怎么着,玄门论道之?后?对历练修行忽然充满干劲,这些天不是追着叶长?老询问医道,便是雄心勃勃地想?下山闯荡。 她这般地满腔热忱,当?爹的哪里舍得泼冷水。 瑶掌门一想?就惶惶,一慌就可?劲儿地给她塞丹药塞法宝,又把林朔叫到跟前一顿耳提面命。 大师姐还没动身,堆在院子里的鸡零狗碎已经积成了座小山。 奚临捏着她糊完的阵法,半蹙着眉心抬起眼,看她收拾行装。 “师姐,你真的要去吗?” “去啊。”瑶持心把丹药瓶子放进须弥境里,“反正在山上也不会有线索,为什么不去。” 他问:“就为了监视叶长?老?” 瑶持心重复:“就为了监视叶长?老。” 奚临:“哪怕只是个假设?” 瑶持心:“哪怕只是个假设。” 他放下那张鬼画符,面露不解:“眼下瑶光并未与剑宗同盟,纵然有威胁,能?撼动仙山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对于内鬼仅是你的一个猜想?而已,师姐为什么这么拼命?” ……一点也不像从前的你。 后?面的话,奚临仅在心头轻轻说道。 入门以来他所?接触到的大师姐一向拈轻怕重,懒散又容易轻言放弃,便是偶有奋起,也三刻而止。 她仿佛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庸碌得理直气壮,天真得近乎残忍。 廊下拾掇法器的瑶持心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小臂搭在膝头,她目光朝着前方虚空浅望了片晌,而后?向着他这处看了过来,那双眼里有光,笑容在阳春暖辉下熠熠发亮。 “当?然是为了让大家?都好好地活着。” 奚临看着那秀眉下如日月之?明的星眸,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始料未及地愣住了。 大师姐自己却毫无所?觉,仍旧整理她的须弥境,“所?以这次你要随我同去,正好可?以帮我留意叶长?老的动向。” “你的灵感比我强,有什么动静,应该比我先觉察到……师弟?” 回过神的奚临不着痕迹地用?一眨眼掩饰住自己那半瞬的失态,调整片刻,低着嗓音道:“帮你留意可?以,那么相应的。” 他抖了抖大师姐的鬼画符,“每日一张符阵。” 瑶持心生生地哽住,但拿人家?的手短:“……哦,知、知道了。” 他补充:“不能?出错。” 她面露痛苦:“知道了!” 队伍里多了个瑶持心,行程无端就变得拖沓起来,瑶光明老早就在山门处翘首等候,父女?二人一见面就抱头泪别,哭得难舍难分。 瑶掌门庞大的身躯搂她像搂小鸡仔,简直能?将女?儿抱得双脚离地,“呜呜呜,我闺女?这一走,爹又有好些时日见不着了。” 瑶持心跟着扑在他胸前蹭眼泪:“爹,我会想?你的。” “爹也会想?你的。在外头少什么了缺什么了,就纸鹤传音回山,爹用?法阵给你寄来。” “呜呜呜,爹……” “闺女?……” “爹……” 奚临:“……” 这父女?俩好烦。 送行的人之?中,那兜帽罩头脸的殷岸长?老远远地冲瑶持心招手,宽大的袖袍迎风起舞,似乎揣了何?物。 等她走近了,一柄雪亮的细长?唐刀倏忽就递到跟前。 瑶持心定睛一瞧,两眼顷刻神采大放。 是琼枝。 和?白燕行比试时被他一刀两断的琼枝。 殷长?老居然帮她修好了。 刀身不仅复原如初,还加固了一遍。他手指在刃上敲了敲,示意其韧度不同以往,大概再有正面遭遇剑修的情况也不会断裂了。 大师姐喜出望外,捧过霜刀,摇着尾巴嘴甜道:“谢谢殷长?老,您好厉害啊,不愧是瑶光山最厉害的铸器大师!” 奚临总觉得这夸人的言词怎么听怎么耳熟。 不过奉承话谁都爱听,殷岸显然很吃这一套,他立刻手舞足蹈起来,给瑶持心展示灰烬里重生后的琼枝有什么新的功能?。 臃肿的长袍内亮出两只瘦削苍白的手,一通比划,宛如凡间杂耍艺人似的,那单刀的霜雪枝蓦地在他手中变作了双刃。 “哇。” 瑶持心捧场十?分在行,当?即一脸新奇给他鼓鼓掌。 举着刀的长?老姿态骄傲无比。 这画面,倒像极了长?辈哄小女?孩耍的把戏。 一时却也分不清是谁哄谁。 大师姐收下好处不忘还礼:“您的铸器炉还有缺什么材料吗?这回下山去,我想?法子替您弄来。” 听她如是说,殷岸也格外高兴,巴巴儿地递来一张清单,指指其中的几样。 不过是些矿石海产,妖兽皮毛之?类,不算难办,顺手的事儿。 瑶持心依言应下。 忽又想?着,难得遇见玄武长?老,正巧可?以问问他无极戒指该如何?操控。 她忙伸出五指,将青铜色的“元老”亮给殷岸瞧。 一见到无极的原本模样,不喜说话的玄武长?老竟出了声,嗓音带着久不言语的低哑,听着却并不显老,颇有些清润。 “你已经会掌握此物了?自己学?的?很好。” 他语速快且惜字如金。 瑶持心没机会自谦,只能?把这个“很好”惭愧地认下。 “长?老,无极戒的前两种形态我勉强算是掌握了,唯有这第三种……” 她心念一动,青铜戒幻化成了烛台,又冷又硬地落在掌中。 “我实在不知有何?妙用?,还请您帮忙参谋。” 殷长?老拢着大袍袖托腮沉思,随后?他走上了瑶持心此前的路子,试着往灯里注入灵气。 灯台立刻欢快地发起光,无烛自耀。 殷岸对此点评道:“它很亮。” 大师姐点头:“没错。” 他接着加大了灵力,无极灯台爆发出更强烈的光,照得每个人脸上一片白茫茫。 殷岸:“它更亮了。” 奚临:“……” 于是到头来见多识广如殷岸也不明白这烛台究竟有什么玄妙之?处,只提点她或许在某些晦暗不明的诡谲之?地可?以照亮前路。 实在派不上用?场,就权当?多个不要钱的蜡烛,毕竟它还能?亮光。 瑶持心把“元老”重新收回指间,带着奚临与叶琼芳的队伍会合时,林朔的表情显然很不耐了。 然而这一次,他的脾气并不如以往那么冲,瞥了一眼她又瞥了眼她身后?的青年,爱答不理地嫌弃了一句: “出门在外机灵着点儿,别给大家?添乱。” 雪薇依旧是个见谁都给面子的和?善人,掩着嘴轻笑:“真好,有持心在,路上就热闹了。” 奚临一声不吭,规规矩矩地给一众师兄师姐并长?老见了礼。 御剑之?前,一行人照例先朝立在主峰前的瑶光老祖鞠躬拜别。 老祖像巍峨挺拔,祖师披着玄甲披风,扬手剑指苍穹,日轮之?下英姿飒爽。 * 瑶光山分到的新地盘……也就是所?谓的“甲”等资源,在九州大陆的中原一带,涵盖了苍梧之?野、赤水流域、流沙以东,荣山山脉以西,据说正是荆楚之?国的疆域。 按照修士御剑的速度,五日便可?抵达。 赤水多鸟兽花木,而荣山则多金石矿产。 昆仑门下剑修占大半,自己的本命剑也好,别的神兵利器也罢,修补铸炼都需矿石,就等着今年的比试结果出来,好进山采矿。 所?以他们比瑶光山更着急。 第二日,两家?在约定的地方汇合了。 和?瑶光一样,昆仑派出的亦是长?老与两名大弟子,亲传弟子之?下还有几个稚嫩的小辈,皆是跟着来长?见识的。 而除了林朔,雪薇手下也带了丹修的小师妹出门。 两边简单地寒暄之?后?,年轻一辈便互相引荐起来。 昆仑墟修士大多不拘小节,把自己家?腼腆的小弟子肩膀一搭,推到人前介绍道: “这是我徒弟,头一回下山,烦请大家?多多担待。” “这是阿昊,我们家?最小的剑修。” 轮到瑶持心:“这位是……我师弟。” 她心想?:咱们家?祖宗。 第一次出远门的外门弟子瞧什么都新鲜,又因为心智相仿,很快便聚在一块儿兴奋地叽叽喳喳。 连御着剑也不妨碍他们七嘴八舌。 林朔不知是不是由于大比场上输给了昆仑的人,这段时日总透着几分怀疑人生的低落,情绪有些恹恹的。 而奚临因为那日夜袭白燕行之?事让昆仑的好事之?徒打断,连带对这帮人也无甚兴趣。 至于瑶持心,她得盯着叶琼芳。 于是这一路,前半截的人鸦雀无声,后?半截的人兴致勃勃,俨然是泾渭分明的对比。 第24章 镜中人(四)不行,她恨不能当场去世…… 因为那次大比使用了一次“分魂替身术”,奚临和瑶持心的?灵台如今是可以直接沟通意识的?,这与普通的?传音类似,但又不太类似。 寻常的?传音有距离限制,顶多仅限于?面对面的?私密对话。 他们这个却并不妨碍,只要?双方的?神志都清醒,离得再远也能交流。 奚临听到瑶持心的?喊声,猛地睁开眼,思绪未起四肢先动,当即就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从她?话音里?能听出事情的?急迫。 他径自破开小院的?房门,一路寻到就寝的?里?间,来不及细想便打起帘子。 “师姐!” 无极烛台在桌边发着不甚明亮的?光,黯淡得幽怨凄清,瑶持心背对跪坐在床榻上,三千青丝流水一样泻于?裙摆,听到他的?声音,终于?颤着腔调缓缓转过来。 “师弟……” 她?上身的?衣裳直接褪了半臂挂在手肘,白莹莹一大片肌肤凝脂似的?暴露在烛光下,像蒙了一层细腻的?金粉,猝不及防撞进他眼里?。 奚临不由一愣,瞳眸和思绪俱是一灼,本能地要?别开视线。 瑶持心:“这个时候就先别计较虚礼了!” 她?欲哭无泪地指指自己胸口,“你看它?啊……” 他视线先垂在地面略作?停留,犹豫了一下才望过去。 师姐的?锁骨往下……再往下一点的?位置,胸乳正中之?处,赫然睁着一只圆溜溜的?眼睛,瞳孔泛着浅浅的?蓝,正好奇地盯着他看。 约莫是见他的?目光也落到了这处,对方与之?对视片刻,而后懵懂地眨了两下。 奚临的?神色却很快变作?冷肃。 但那样的?冷肃并非因为感?到有什么危难或不祥,隐约是对那只眼目本身产生?的?某种情绪。 “它?怎么会在这?” 瑶持心快崩溃了:“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青年走上前,撩袍踩上脚踏,他本就生?得高挑,此刻不得不将膝盖跪于?床沿才勉强能放低一些身形。 床榻铺满了瑶持心的?长发与大衫,便偶有几缕压在了他腿下。 奚临微微躬身凑近她?胸口,探出手欲去触碰那只眼睛,纤长清瘦的?指尖行将落在馥白圆润之?上,橙黄烛火给两者渡起浅淡的?光晕,竟莫名融洽……他忽然一顿,停在了半空里?。 瑶持心:“……” 奚临:“……” 后知后觉。 这姿势……两个人都感?到有些尴尬。 不尴尬也不可能。 他不顿还好,这么一僵持,愈发放大了这份尴尬。 瑶持心拢着衣袍,滚烫的?热度几乎盖过整张脸,好在夜色浓黑,她?家“元老”还特地放暗了亮度,看不清她?面颊两边弥漫的?绯红。 当然,她?也看不清奚临的?。 眼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分明往后踟蹰着蜷了蜷。 他唇角隐晦地一动,还没?开口,瑶持心已经迅速打断:“这个时候你就别说?话了!……” 奚临:“……” 师弟闭目调整呼吸,轻轻道了句“那师姐,得罪”,方睁开眼将指尖触了上去。 带着薄茧的?指腹从微凉细腻的?肌肤上拂过。 大眼珠子许是觉得给他碰得怪痒,眯起眼“叽叽”笑了几声。 把瑶持心笑出一手的?鸡皮疙瘩。 她?感?觉到奚临的?手指在胸前极轻柔地摩挲,余光中,他目光认真而干净,便忍不住问:“是我们日前偷偷溜进叶长老密室时,不小心带出来的?吗?” 他道:“恐怕是。” 瑶持心不可置信:“什么,它?还能黏在人身上到处跑?” 这也太惊悚了! “不会。”奚临收回手,语气十分笃定,“‘眼睛’没?有腿,仅靠自己很难逃窜。但我现在也不能回答你,它?是究竟如何出现在你身体?里?的?。” 他摇摇头,“这种情况,我同样是第一次见。” 瑶持心:“可不是听人说?,得用某种秘法?才能契进体?内吗,我什么也没?做过啊……” 奚临想了想,“师姐能捕捉得到它?的?存在吗?灵气?或是能力??” 瑶持心闻言,闭目努力?感?受了一阵。 一无所?获。 “唔……不太能。” 记得当初鹫曲镶了这眼珠之?后就有可以使一切术法?失效的?特能。 “难道我也可以?” 瑶持心双目亮了亮,忙朝奚临:“师弟,你随便放一点术法?,我试试看。” 青年依言,摊开掌心,自手中腾起一团火咒。 奈何大师姐使尽浑身解数仍旧未能撼动火苗分毫,“奇怪,莫非是我哪里?用得不对吗?” 奚临却不置可否。 “这种‘眼睛’,只要?成?功嵌上去等于?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好比四肢,轻易就能催动,没?那么难,否则也不会被仙门禁止,更不会为邪祟们所?争抢。” 不过现下这些都不是要?紧的?,当务之?急是该如何收场。 她?总不能放任这来历不明且诡异莫测的?大眼珠子镶在自己身上吧? “我要怎么把它取出来?” 瑶持心瞬间想起那日殷岸长老一爪子掏心大法?从鹫曲心口挖下去的?场景,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她?拉紧衣襟,“该不是要?掏我心窝子?那、那也太疼了……” 怀里?的?眼珠附和一般,“叽叽”应声。 奚临盯着她拢紧的前胸若有所?思地沉吟许久,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这倒把大师姐盯得十分不自在,忍不住往旁边躲,只觉预感?不妙。 “干、干什么……” “我在想,或许你说?得对。”他掌心朝上,五指骤然做爪,“既然无计可施,那就掏出来好了。” 什么! “你认真的??!” 大师姐心惊肉跳,半护着前襟不自觉地向后逃避,她?手臂恰好被凌乱的?被褥与软枕挡住,绊得人身形一歪。 面前的?师弟顺势将一只手撑在她?脸颊一侧,举着作?爪状的?五指,倾身覆了上来。 青年劲瘦的?影子顷刻将她?笼罩其?中,垂眸时居高临下。 瑶持心被他那眼神看得心头一跳:“等、等等,等等!” “长痛不如短痛,师姐。” 奚临将她?企图逃避的?手摁住,旋即握着肩头把人翻了过来。 瑶持心瞥见他那充满了剑意的?五指,一时都来不及去在意两人此刻的?举动,惊慌道:“慢慢慢着,我还没?做好准备!” “不用怕,上好的?丹药我有带,你吃下一粒很快就会封闭五感?。之?前为了对付鹫曲,不是练过放大痛觉吗?跟那个一样的?。” 奚临说?这话时嗓音清脆而冷淡,莫名带着某种凉薄却乖戾的?气场,“放心,师姐,我动作?很快,不会让你觉得疼。” “这跟那个不一样!师……奚临。” 瑶持心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师弟,那高处投下来的?眉眼有厚重的?压迫感?,陌生?又极具侵略性。 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立刻起了一层战栗的?鸡皮疙瘩。 竟说?不清这层战栗是源于?害怕还是难以名状的?慌乱。 但这当下,身上眼球和她?一起瑟瑟发抖。 眼见奚临一点一点,渐次逼近。 就在五指行将扣上她?胸口之?时,那大眼珠子“叽叽”一声叫,居然惊慌失措地逃了! ——它?从瑶持心的?胸口一路窜到她?肩颈后背。 什么,这玩意居然还能到处乱爬?! 大师姐见此情景,当场两眼一黑,她?扭头看着已经挪到了琵琶骨附近的?眼珠,头皮都快麻了。 “啊啊啊啊,它?它?它?……” 瑶持心没?能控制住的?音量被奚临半途以手心截断,青年的?食指贴在唇上,眉峰拧着示意她?噤声。 “长老在附近,当心惊动他们。” 瑶持心在他掌下点头,“……我差点给忘了。” 她?将衣袍搂在胸前,侧着去瞧背后的?眼目,与之?大眼瞪小眼,既感?到有丝丝恶心,又担心它?再出状况,表情纠结得难以形容。 “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好像和在鹫曲身上时不太一样,我记得那分明是死死钉在胸口的?,周遭还有符文束缚,没?有这么‘自由’啊。” 小眼睛依旧有些忌惮奚临,尽管他已经敛去锋芒,此物?仍然怯怯地挂在脖颈下,戒备地紧盯着他,似乎只要?他有所?举动,便立马准备跑路。 师弟目光往旁边一掠,被她?光洁的?裸背刺了一下,很快又转了回来。 “的?确不一样,它?恐怕并非是以‘眼睛’的?形态存在,而仅仅只附着在你的?皮肤之?上,所?以你才对它?的?能力?全无所?感?。” 瑶持心听不太明白。 听来听去左不过是一句天降横祸。 “附着于?皮肤是什么意思?” 大师姐悲苦地望着他,“是说?它?能在我身上跑来跑去吗?” 委实过于?可怕。 这叫什么事啊。 奚临:“……应该是。” 瑶持心:“……” 不要?啊! 一想到这东西?能在她?表皮上“游泳”,瑶持心就无端一股毛骨悚然的?恶寒。 “它?、它?能去哪儿?它?什么地方都能去吗?” 奚临:“……” 话音正落,那大眼珠子许是被奚临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骇到,猛然受惊似的?在瑶持心的?肩背与前胸没?头苍蝇一样夺路而逃。 第25章 镜中人(五)师姐,这很不文雅。…… 这一宿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不论瑶持心自己多么不愿意,也?只能接受一颗大眼珠子黏在身体上的?事实?。 好在奚临说他会去想摘除的?法子。 不知为?什么,他一旦这样承诺了,瑶持心就觉得,若是师弟便一定能办到?,隐隐有?种身后永远有?人?替自己兜底的?感觉,没来由的?踏实?而平静,并不着?急。 与她刚睁眼回到?这个人?间时那六神无主,寝食难安的?心态已然是判若两途。 “眼睛”毕竟是出?自叶琼芳的?密室,大师姐自己心思太杂,总担心它会不会是长老有?意安插在身边的?眼线,起初却也?防备过一阵,然而几日相处下来,发现这小东西似乎比她更怕碰见?叶琼芳。 平常不必提醒,自己就缩在瑶持心衣领之内,从不露出?半分马脚。 大师姐便与之“约法三?章”:“说好了,你能活动的?范围只有?我左肩到?左手的?位置。” 她比划一番给对方瞧。 “看懂了吗?看懂了你就眨眨眼。” 眼珠顺着?她所指转悠了一圈。 “若是不经同意便擅自挪去其?他地方我就……” 瑶持心话噎在唇边,好像也?想不出?自己能对它干什么,于是色厉内荏地威胁:“我就会很生气地辱骂你。” 奚临:“……” 这有?什么威慑力吗? 可幸的?是此物还算听话,老老实?实?地面?向瑶持心,十分规矩地眨了两下眼皮。 紧接着?它便一路“叽叽”叫,攀上她肩头再顺着?手臂的?弧线滋溜滑下,而后又从背面?爬回去,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似乎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娱乐。 瑶持心坐在桌边,右手支着?脸颊,心情麻木地看它玩耍。 瞧得久了,倒逐渐接受了这大眼珠的?外观,小东西圆溜溜的?,清澈明亮,好像也?没有?一开始看着?那么恶心了。 她伸出?修长的?五指,百无聊赖地观察片刻,忽见?师弟坐在对面?,手姿态放松地搁在桌上。 一个念头福至心灵地一闪。 她指尖于是蹭了过去,强行把他的?五指摊开放平,又将自己的?轻轻与之贴合。 十指相触的?刹那,奚临眉峰微动,手背的?筋隐约轻颤,却没抽走,只不露声色地垂眸任由她摆弄。 “你说,如果仅是为?了找个地方安置自己,那它去你身上不也?可以吗?” 大师姐先冲他自语,随后十分慷他人?之慨地并拢了二人?的?手背,对“眼睛”怂恿道?,“你看看他那边啊,它不会介意你乱跑,随便怎么玩都?行,不想过去换个住处新鲜一下么?” 奚临:“……” 眼珠游至她手背边缘,在两只手的?交接处,伸长躯体朝奚临望了一眼,却无甚兴趣似的?,仍掉头爬回瑶持心肩膀。 大师姐立刻鼓励:“你别急着?走,再看看,没准合适呢……” “眼睛”置若罔闻,滑到?她颈窝的?地方,活蹦乱跳地像是在挨蹭她。 “它不可能来我这里的?。” 师弟端起茶杯自饮。 瑶持心计划落空,不禁懊恼地瘫在桌上垂头丧气,“……为?什么啊,明明大家一起去的?密室,怎么最后倒霉的?是我。” “因为?它不会喜欢我。” 执杯的?手指近在咫尺,奚临若有?似无地盯着?指尖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对面?的?师姐。 说是不喜欢自己,不如说,这只“眼睛”有?点太喜欢瑶持心了。 他甚至怀疑,当初在密室之中,或许正因此缘故它才会和师姐牵扯上。 奚临目光微沉。 果然当初……还是该毁了它的?。 * 所谓的?下山修行历练,其?实?并没有?许多新入门弟子想的?那么惊险刺激,三?步一个妖邪,五步一头魔兽。 这年头没那么动荡不安,有?点脑子的?妖都?不去凡人?的?城郭里闹事,知道?动静太大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修仙门派大小林立,正愁缺少邪魔给自己正道?,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围剿”。 妖魔们学会了抱团,如今都?盘踞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 不时也?有?几只离群的?躲在丛林中捕食落单的?行人?。 昆仑剑修最耐不住寂寞,往往从高处得见?,便要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表情一个赛一个的?狰狞凶狠,追着?那妖兽纷纷夺路而逃。 有?他们同行,瑶光山几乎不用出?手,林朔也?乐得清闲。 瑶持心依旧紧紧盯着叶琼芳的一举一动。 而每每这时,藏在袖口里的?“眼睛”便会偷摸出?来,帮着?她一起盯梢。 瑶持心和大眼珠子的?关系现在是越来越融洽了。 这小东西初看时惨不忍睹,但却是一行人?里除雪薇之外最给她面子的。 似乎她做什么它都欢欢喜喜地捧场。 师弟示范的?结界铺开几十丈它无动于衷,大师姐的?蛋壳又寒碜又脆弱,它还“叽叽”鼓掌。偶尔画错法阵,奚临尚不及开口,刚一皱眉头它就先发制人?,紧张地帮着?瑶持心辩驳,生怕他会加以责罚。 那眼珠子“叽叽叽”的?,急得满头大汗,仿佛下一刻就能说出人话来。 连着?几日,反倒让奚临不知要怎么教才好了。 瑶持心哪里受得了这个,她本?身就容易心软,对娇小的?物种更容易放下戒心,在一致对外之下,一人?一眼迅速结成了深厚的?友谊。 奚临就看她前些?日子还哭着?叫“恶心”,如今天天逗着?“眼睛”,左一个“可爱”右一个“好乖”。 “师弟!” 快到?荆楚国境了,即便他们将秘境安置在山中,周遭也?比之前多了许多烟火人?迹,奚临从外面?进来时,瑶持心正兴致勃勃地晾着?左手端详。 大眼珠子躺在手背上。 这两人?也?不知是怎么交流的?,竟能相谈甚欢。 “你回来啦。” 她转头继续注视着?“眼睛”悠悠思忖,“我正想给它起个名字来着?,总不能老叫小东西,小家伙,小眼睛……你觉得叫什么好呢?” 奚临眼见?这幅画面?,脸色有?些?无奈,他不由提醒:“师姐,这不是宠物。” “我知道?它不是,但也?还是需要一个称呼嘛。” “眼睛”一点不介意,“叽叽叽”地约莫是在表示赞同。 瑶持心闻之心念一动,“有?了,不如就叫你‘小叽’吧。” 奚临:“……” 当事人?似乎对此颇为?喜欢。 他却忍不住颦眉:“师姐,这很不文雅。” 瑶持心拨弄着?大眼珠,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不以为?意地反驳:“哪里就不文雅了……” 小叽:“叽叽。” 片刻之后,室内安静得只剩下“眼睛”的?叫声。 而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回神,大师姐当场震惊地往后一退,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师弟你!……” 奚临脱口而出?:“不是……” 瑶持心不等?他自证就抢先控诉:“想不到?你会是这样的?师弟,你变坏了!” 也?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奚临百口莫辩地扶住额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还说不是!”大师姐和眼珠子一起坐在那边声讨道?,“刚刚都?暴露了。” 小叽全程附和:“叽叽。” 奚临:“……” 他暴露什么了? “师弟。”瑶持心替手上的?小叽捂住眼睛一脸怀疑地打量他,“你不会其?实?在外面?惹过许多桃花债的?吧?” 此时此刻,纵然是奚临,眼角的?青筋也?终于没忍住地跳了两跳,他闭目轻轻按下脾气,“没有?。” 青年带着?几分不满,压着?眉心看向她,“你是怎么从一句话就想到?那种地方去的?。” “因为?……” 她刚准备就此大抒感想,奚临何等?敏锐立刻知道?不该问,当即快她一步拦截:“好,这个事情过去了,不要再提。” 大师姐哪里肯依:“你让我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据我所知……” 奚临:“我找到?拿掉‘眼睛’的?办法了,你要不要听?” 她舌头不带转弯的?:“要!” 瑶持心连忙一脸乖巧地端正闭嘴坐好,一副“你说什么我都?听”的?态度。 虽然一言难尽,至少她终于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奚临叹口气,从须弥境里翻出?一页笺纸。 纸张泛黄,许是上了年月的?旧典籍,一经灵力催动,一节状似枯藤的?草木便显现在两人?眼前。 “此物名为?‘木锁阳’,磨成粉兑水饮下可以将体内的?异物驱逐而出?,它伴妖兽枯骨而生,生长环境尤为?苛刻,几乎不可栽种。九州大陆上十分少见?,仅有?两处有?记载,好消息是,其?中一处就在苍梧之野,你们今次下山会去的?地方之一——毕竟是稀缺仙草,甲等?资源的?仙门才配享有?。” 大师姐此时无比感谢雪薇打进了第二名,让瑶光可以使用甲等?资源,否则她恐怕真的?只能厚着?脸皮去找叶琼芳坦白了。 自然,也?多亏她在玄门大比上的?努力,原来自己的?努力真的?能在某些?时候救自己一回。 如是一想,心境顿时开阔了不少。 第26章 镜中人(六)真是仙女啊,从没见过那…… 荆楚地处中原,物阜民?丰,富饶有序,据说乃是当今九州第一大?国。 仙门?一向?不参与民?间争斗,极少干预凡人改朝换代之事,但和朝廷并非全无?往来,各国京师都设有司天院,当妖魔肆虐之时?,会由监正递信上山,请修士庇佑。 因此若非天下大?乱,两边通常是互不相干,不过偶尔遇上几个信道的帝王,也不乏有对仙门?格外?推崇的,掀起一股求仙问道之风。 碰巧,这一代坐龙椅的那位对此就?十分痴迷,倘使不是万万子民?兼家国社稷绊住他的腿脚,恐怕要就?地出家,立刻归隐。 仰赖于荆楚皇帝的尊崇,瑶持心一行入京之后便得到了极大?的礼遇,两派长老更是与这位帝王论道谈经直至天亮。 二位化境大?能自是不妨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几个月也没事,却难为这老皇上,饶是一把年纪,竟还强撑着精神通宵达旦。 任底下人怎么劝也不听,只道:“仙人十年才得这样来一回,下个十年又不知朕还在不在这人世间了。” 他老人家自己身?不能行,便尤其心向?往之,愣是要仙人们给百姓“显显灵”,让他大?荆楚的子民?也沾一沾仙气。 瑶持心不知这显灵是怎么个显法,难道要他们去半空里表演一个大?变活神仙吗? 叶琼芳与那位昆仑长老对此倒似乎是屡见不鲜了,只熟练地往下安排: “那就?照惯例,派两个人施展清心驱邪术吧。” 这不是什么厉害的仙术,顾名思义就?是净化心神,可使灵台清明,逢年过节时?会用来清扫门?庭,算修士入门?级别的清心术之一。 施在凡人身?上短时?间内能够提神醒脑,驱除邪念烦愁。 百利无?一害,也是所谓的降福祉。 两家既然?同行,自是各出一人。 昆仑来的都是清一色的糙汉子,显然?人们不会喜欢看两个大?男人在天上舞,再?漂亮的也不行。因而叶琼芳的视线在自家后辈身?上一番徘徊,最后定下了大?师姐: “持心去吧。” 雪薇在旁边掩着嘴轻笑,将瑶持心往前推了一把。 毋庸置疑,这是仙门?的脸面,所以选她出去一点也不奇怪。 大?师姐别的不行,但在比脸上从没输过。 于是翌日清晨,荆楚京都的百姓刚从梦中睡醒,就?见证了一幅洗净凡尘仙光普照的画面。 昨夜才起的浓雾,今早已一扫而空,碧蓝苍穹上浮云团絮,衬得那立于白云之间的两人愈发?仙风道骨,衣袂飘飘。 毕竟也是为展示仙门?实力,双方特地换了自家门?派繁复隆重的衣袍,长袖绶带澹荡翻滚,大?有从风化云之感。 “快看,是仙人啊。” “真的有神仙……” 城中议论之声沸沸扬扬,不一会儿人们就?都从家里挤上了街,盛况空前。 昆仑尚武,从上到下的审美风格多干练利落,大?师兄周泉蓝衣肃穆庄重,很有几分战神之姿,相较下瑶持心的装束就?温润轻灵得多,比他更和善温柔,平易近人。 二人相对着作揖施礼,略一点头示意?,旋即展开双臂,各自掐诀吟诵。 两名朝元修士的驱邪术就?不只是洒扫门?庭了,足以涤清整个荆楚疆域。 凝神清心的结界顷刻铺开万里之长,以他俩为中心,扬起一股和畅之气,大?地上顿时?一片神清气爽。 这术本身?并不难,出彩之处在于它声势浩大?,能够唬人,直白点说就?是场面好看。 大?师姐俨然?是经常参与这种场合的人,她不仅不怯场,还能把这东西玩出花样来。 那撑着结界的手印翻花似的一转,繁复轻柔的袖摆拂起一道炫目的潋滟,霎时?间,空气中的尘埃都泛出了旭日的光,简直比真神下凡还要光芒万丈。 百姓们自然?瞧不懂什么修为高低,一眼?看上去厉害的就?是大?能,眼?见这等神迹,立刻纷纷匍匐在地高呼仙人下凡。 站在皇城小楼上的雪薇见此情?景,不由笑道:“果然?还是持心比我?更适合当‘仙女?’。” 林朔抱着双臂靠在栏杆上对此不予置评,总觉得这都是不务正业之流才干的事。 而一旁的昆仑年轻剑修们反应却颇为热烈,跟着嗷嗷嚎叫,俨然?快跟底下的凡人庶民?不相上下,恨不能冲下去一起跪拜。 “师兄!”小弟子唯有对着自家前辈哀嚎,“我?们也想要这样的师姐!” “师兄,这样的师妹也行啊!” “师兄!” “师兄!……” 昆仑虚是以锻体?为主的剑道,走的是粗暴质朴之流,门?下女?弟子屈指可数,且个个不好惹。 那位师兄不得已而无奈:“你们有点出息好不好,那是人家的大?师姐。” “回头让门?派里的前辈知道,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两人哭诉无?果,愈发?对奚临羡慕无?比,转而扑向?他来狠狠地嫉妒: “奚师弟你怎么就?那么好命呢。” “奚师弟,咱们俩换行不行,我有俩师兄呢……” 奚临不大?喜欢与不相熟的人这样亲近着。 他抽走自己被拽下了一大?截的衣袖,避开半步,眉峰轻拧不知是不是有些嫌弃,冷淡道: “不可以。” “奚师弟……” 他在昆仑弟子的激亢的抱憾声中侧过脸,重新朝高处阵法中央的两个人望去。 蓝衫与青裙于涌动?的灵气间翻滚得宛如莲灯。 大?师姐眉心点的朱砂将她五官的精致收敛下来,显得温和而悠远,不似平日里张扬过分的明艳,如若不是真的认识,大?概会让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骗住吧。 他唇角不经意?地浅浅上扬。 笑意?无?奈却充满纵容。 师姐……果然?还是在外?面的时?候,最像个师姐了。 昆仑首席纵然?是门?派之中出了名的一表人才,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被衬得有几分灰头土脸,他听着底下此起彼伏的“仙女?”声,好脾气地自嘲说: “你们瑶光也太犯规了。” 周泉看向?瑶持心,摇摇头笑着抱怨,“早知是你,我?就?不上来了。” “哪有。” 对面的大?师姐朝他悄悄眨了一下眼?,“你若不来,整个昆仑里便更没有一个合适的能上来了。” 她那一眨眼?过于轻俏,此刻饶是一向?自持稳重的昆仑大?弟子居然?也晃了神,面容羞赧地别开视线。 * 得到仙人赐下的福运,这日的荆楚国都焕然?一新,连街市上人来人往的烟火气都较之平常和谐融洽了不少。 在凡间行走的修仙大?能并不多,要么隐藏身?份,要么飘忽不定,普通人想亲见一眼?还是十分困难。 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年年都有,也就?每逢仙门?大?比结束重洗格局时?能碰上。 到了午后,街头巷尾还在谈论那显灵的两位大?仙,并一致忽略了昆仑首席。 “真是仙女?啊,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姑娘。” “可不是么,瞧着比那画儿上的菩萨还慈悲温和。” 此时?,慈悲温和的大?师姐正蒙着隐身?符垂头丧气地坐在一家医馆的窗边——她才去当了回撒花天女?,不好这么大?喇喇地在外?露脸。 而桌上摊开的是一本叶琼芳刚给的医典。 今日会在城里逗留一天,横竖闲着无?事,其余人要么回房打坐修炼,要么出门?逛逛市集。 难得下山一趟,哪能不走走看看,除了林朔,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走上街。 瑶持心其实也很想四处逛一逛,奈何叶琼芳对酒肆茶坊毫不感兴趣,她中意?的只有一间又一间充满苦涩味的药堂。 而这次,连一向?伴随左右的雪薇都起了玩心,邀约小师妹看文玩古器去了。大?师姐不放心留叶琼芳一人独处,只好死皮赖脸地跟着她,谎称自己也想长长见识。 朱雀长老没想到她如此好学,登时?十分欣慰。 于是她十分欣慰地拿出一本亲自编纂的医书赠予瑶持心,还说过两日要考考她的慧根。 大?师姐的慧根不仅没茁壮成长,仅剩的那一点也当场夭折了。 奚临就?见她搁在桌上的头转向?窗外?,冥思苦想了一阵。 “龙龟壳可治耳聋……” 他开口纠正:“是旋龟。” 瑶持心:“……” 大?师姐又挣扎了片刻。 “固魂丹的主要原材料多产自鸟危山,名叫……断肠草吗?” 奚临垂着眼?睑,无?奈叹道:“女?肠草。” 瑶持心一头栽倒在桌边,痛苦得爬不起来。 “呜……我?根本记不住。” 对面的青年支着脸,一针见血:“你心思就?不在这上面,当然?记不住。” 她的心思当然?不在这上面,早跟着街上的小贩们飘远了。瑶持心羡慕地看雪薇同小师妹互挽手臂在临街的铺子外?说说笑笑,妒忌得双目通红: “她们可真幸福……” 奚临不以为意?:“师姐不也可以这样幸福吗?” “不行……”瑶持心将自己从桌上支起身?,讳莫如深地瞥了一眼?正与药堂大?夫探讨医术的叶琼芳,咕哝道,“我?还得盯着叶长老。” 青年抬眸睇了一下她那巴望着街市人来人往的眼?神,抱着双臂无?奈:“你想玩就?去吧,我?也不是不能帮你盯。” 第27章 镜中人(七)师弟怎么变成小孩子了!…… 苍梧之?野在荆楚以东,前?一百里尚且算平静,偶有人烟,越往深处走越荒芜,到两百里气候环境已不适合凡人生存,四百里时就有妖兽出没的踪迹了。 旷野山林间常盘踞着蛊雕与狍鸮,数量虽多但威胁不大,对修士而言最致命的还要当属迷惘鸟。 它名字中带个“鸟”,其实并不能飞,更像是长了一对翅膀的麒麟模样的走地鸡。 此妖本由苍梧之?地的血气凝聚而成,一方面能滋养矿石生成矿山,而另一方面种群一旦壮大,同类就会互相吞噬,最后吞出个难以估量的祸害来,屠戮人间。 以免后患无穷,往往需要在其势力堪堪萌生时将之?扼杀于摇篮。 但碍于迷惘鸟天生地养无法?灭绝,因而每一次大比格局落成后,当届的甲等仙门都要前?往苍梧山进行一回清扫。 除了是除魔卫道?,亦便于开采灵石矿产。 这迷惘鸟也?分大小。 大的或可遮天蔽日,小的不过守宫之?形。 叶琼芳同昆仑长老?自然当仁不让,落地就直接杀进旷野腹地搜寻头领,林朔怀雪薇等人在前?面开道?,瑶持心则带着一帮小弟子押后。 以她的水平仅勉强对付得了一两只?半大的,小弟子们?自不必说,本就是来见见世?面,能自保便已足够。 好在几位朝元修士都是门派内能以一当十?的高手,剑修一经出手,鲜少有遗漏,她这个殿后尚还殿得游刃有余。 瑶持心余光看见奚临悄无声息地从旁边缀入队伍最末,瞧准时机近身问:“怎么样?” 师弟摇摇头,“没有找到,你那?边呢?” 她也?没有。 这一行大师姐任务艰巨,盯梢叶琼芳都只?能放在第二位了,她首先得寻得药材把小叽逼出身体。 奚临安慰道?:“没关系,木锁阳既是伴妖兽骨而生,此地群妖肆虐,就总会有的,再找找看吧。” 反正来都来了,瑶持心也?没放过这个机会,在找药草的同时,小弟子们?长见识,她跟着在旁长见识。 昆仑师兄们?显然很会带徒弟,总能见缝插针地给后辈讲解妖兽溯源,就地取材。大师姐自己?都是个一知?半解的人,和几个新人弟子水平不相上下,时常想问为什么,比他们?还迷茫。 但她不好表露在面上,只?好一脸八风不动,把迷茫都化作“了然于心”,然后在灵台里疯狂追问奚临。 偶尔林朔也?会惜字如金地补充几句。 她听?进去了才发现?林朔讲东西其实很简洁干练,相当于一个总结,十?分好记。 他这个人天生怕麻烦。 什么都烦。 最烦给人掰开揉碎了说事儿,于是所有的心得体会都像一句简单却精准的结论。 所以瑶持心从前?听?不懂。 太深奥了,对脑子不灵光的人很不友好。 她忙忙碌碌地又听?又学?又问,这一刻才明白为什么瑶光山上的弟子即便没有接到下山令,不时也?会请命外出历练了。 人还是得下了山才能学?到东西。 待在四季如春的瑶光山上是凭空练不出境界的。 今年的迷惘鸟比往年要多,即便两位大能齐齐出手,一整日下来,才只?清理了最大的几个巢穴,此外仍有不少成年的妖。 黄昏将近收尾之?时,瑶持心远远便望见一头体型格外与别不同的在两大化境大能的围剿下应声倒地。 外放的血气随着妖兽的低嚎一并扩散开来。 也?正是那?当下,林朔飞快收剑入鞘,翻出一把七弦琴旋身落座摆于腿上,手指一拨就是一个护体结界。 瑶持心趁机观察了一下林大公子张开的结界,自觉应该不如奚临教她的那?个牢固。 师弟所言果然不错,蛋壳难学?归难学?,但确实好用。 “辛苦大家了。” 苍梧之?野外围至一小片中心已经清理出来。 叶琼芳与昆仑长老?顺着辟出的小道?返回人群,各自袖袍上都沾了污浊的妖兽血渍。 “今天就到这里,先回驻地吧。” 瑶持心察觉到他们?手里捏着一颗通身漆黑,材质如琉璃的碎玉,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发问,只?好在灵台上叫师弟:“那?是什么?” “妖核。”奚临回应她,“迷惘鸟据说长到首领形态后,体内会生出‘核’,有迷惑人心,混乱神志的危险,当持有者心志动摇时便极易受到影响,因此称它‘迷惘’。” “此物虽然易钻人空子,但却是入药、炼器的绝佳材料,很难得。” 昆仑长老?转手便交给了叶琼芳:“这妖核还是由叶长老?代为收存吧。” “论意志自是你们丹修最坚定,若叫我闹出什么笑话来,可就要在小辈们?面前?丢人了。” 叶琼芳礼貌性地客气了两句,也?知道这是一向的习惯——丹道心性平和,比剑道?的孤绝少几分锋锐,灵台最是清明——便依言接过。 而正是在她触碰到妖核的那?一瞬,瑶光山的朱雀大长老?听?见耳边传来一息模糊的絮语。 嘈嘈切切不甚真切。 一时居然让她晃神。 但很快又平复如常。 她抬起头时,四下里只?有苍梧之?野平静的风声,和小弟子们?的七嘴八舌。 昆仑长老?见她眸光有异,立刻警觉:“叶长老?,可是有什么不对?” 叶琼芳旋即敛起容色,“哦,没有什么。” 她接触迷惘妖核已不止一次两次,心知?这不是能撼动她道?心的东西。 只?道?:“该启程了。” 安置秘境的地方在三百里与四百里交界处,大的妖兽不多,还算安全?。 已经入夜,元老?灯亮着烛光,瑶持心在自己?的房中,将今日的所见所得记在册子上。 不一定会时时背诵,不过偶尔翻一翻,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好。而且她感觉只?要自己?写下来了,就莫名有一种已经好好努力过了的成就感。 大师姐干得甚为满足。 左近已无外人在场,小叽也?睁开了眼,从她衣领上钻出,一目十?行地浏览桌上字迹,乖巧地陪着她一块儿用功。 瑶持心随口?问:“唔……今天看了林朔除妖的手法?,你说他和师弟,哪一个更厉害?” 大眼珠子不能说人话,只?好回她几个“叽叽”。 “果然还是师弟更厉害吧,你认为呢?” 小叽:“叽……” 听?上去不像是在赞同,她想了想,灵机一动:“觉得林朔更厉害你就叽一声,觉得师弟更厉害你就叽两声,来吧——” 眼睛:“叽叽叽。” 瑶持心:“……” 这可真考验人的领悟力。 第一天的搜寻并无收获,在外围没有木锁阳生长的痕迹,她预感它恐怕在更深的地方,靠近迷惘鸟妖群的老?巢。 明日得找个机会往中心探一探了。 与此同时,叶琼芳的屋内。 朱雀长老?正在床榻上盘膝入定。 丹修的灵台像一片柔软的海,入定是平心静气,修复经脉神识的时刻,以往她几个时辰打坐之?后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感悟,而今夜却不知?为何,耳畔里弥漫着人声,似乎有许多言语在自说自话。 可等她专心捕捉,又仿佛从未存在,恍若幻听?。 叶琼芳心绪不宁,一时竟定不下心,紧闭着的双目于眼皮之?下浮躁地滚动。 放在案几上的妖核静静散发着幽微的暗光。 起初那?人声隐约是别人的人声,到了后面,渐渐地变作了她自己?映照在脑海里的声音。 千万人呼喊着她的名姓。 ——叶琼芳。 然后灵台之?上,她清清楚楚听?到了一句悲鸣的哭泣。 凄厉又哀切。 朱雀长老?猛地睁开眼,这个她一手撑起来的秘境便微不可见地从里到外轻轻一震。 而此刻,昆仑长老?犹在房中修行,隔壁的大师兄周泉磨砺着自己?的神识,林朔与怀雪薇各自在入定,小弟子们?都睡熟了。 一切貌似安然无恙。 瑶持心才给自己?的笔记收了尾,灵台里就听?见奚临在唤她。 “师姐,叶琼芳有动静。” * 大师姐急急忙忙偷溜出来同师弟会合,奚临站在秘境之?外的一片灌木丛后等她,见她跑得气喘吁吁便提醒道?:“潜行符带了吗?” “带了。”瑶持心赶紧先给自己?拍了一张,随即匆匆环顾四周,“你说她有动静,是什么动静?” “暂时说不好,我只?感应到她忽然出了自己?的秘境,这才叫你过来。”奚临抬起下巴示意前?方,“人在前?面,没走远。” “这么晚,这个时候?”瑶持心不由奇怪,“她要去哪儿?” 她登时警惕地想:难道?是与剑宗有关? “跟去看了就知?道?。” 夜晚的丛林黑压压一片,今夜偏又星辰暗淡,走在其间莫名一股凉意毛骨悚然。瑶持心搓着手臂和奚临不远不近地缀在叶琼芳身后,见她似乎一直在往前?走,除此之?外却再无别的举动。 这么走下去就要接近迷惘鸟的地盘了。 尽管白天杀了不少,可漏网之?鱼尚有许多,不是绝对的万无一失。 要不是有奚临跟着,瑶持心觉得她半道?就得打退堂鼓。 叶琼芳这是要干什么? 就算是里通外敌,也?不至于大半夜跑这种地方来通敌吧,一面打妖兽一面联系外贼是为了锻炼精神力吗? 还是说长老?在家坐不住,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多杀几只?迷惘鸟好在数量上胜过昆仑虚? 第28章 镜中人(八)我已经很久没‘活泼’过…… 瑶持心?:“……” 奚临:“……” 这?场面太过震惊,以至于大师姐刚才那份幽微的酸楚与情愫起了一半就顷刻被?奚临眼前?的模样尽数击垮。 啊?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 瑶持心?试探性地?开口?:“劳驾请问,你、你……谁?” 对面的奚临倒是比她先冷静下来,抬起两手看了看自己的臂膀,心?头已经?猜得?个十?之七八,他挂着一张过于稚气的脸,叹了一口?老气横秋的气。 “我都提醒过你要当心?了……” 他身量变小,声音跟着清澈了不少,介于变声前?后之间,比平常的更慵懒柔和,也更明朗和润,是很单薄青稚的少年嗓音。 居然真的是师弟?! 瑶持心?张着嘴语无伦次:“你你……怎么变成这?样……” 她手上下比划。 奚临愈发心?塞地?捂了半张脸,无奈地?解释:“上古法阵,用来惩罚信徒的,对身体倒是没太大的伤害,只不过会短时?间内变成年幼时?的形态……” 他试着握了握五指,“多久恢复因人而异,几日到?半个月不等,看自身修为吧。” 因听见他说没大碍,会恢复,瑶持心?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无论如何,不伤筋动骨就好。 然而人心?多好奇,何况是如此少见的画面。 忧虑一旦解除,大师姐便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奚临来。 他眼下瞧着恐怕就十?来岁,眉目不知是因为藏了一个不止十?岁的灵魂还是天生少年老成,给人一种饶是稚气未脱也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 尚未长?开的骨架使得?他面庞带着圆润的清透,俊秀又白皙。 好…… 她忍不住想,好可爱! 之前?的衣袍毕竟不合身,奚临拉拢敞怀的衣襟,照常神色正肃地?问道:“叶琼芳呢?” 瑶持心?的注意力?犹在他小脸上,闻言摇摇头:“走远了。” “我见她举止甚为古怪,即便跟踪之人当场抓住现行竟也不来查看查看,似乎前?面有什么在吸引她一样,着急得?不行。” 师弟支着下巴所见略同地?颔首,“你说的不错,她那副模样的确不正常,说是走火入魔不太像,反而像被?什么所操控了。” 操控? 被?谁操控,北冥剑宗? 瑶持心?不禁顺着这?个往下揣测,难道瑶光山里的内鬼都是被?操控的吗? 她想了想,又感觉不大可能?。 且不论叶琼芳的境界非比寻常,要长?年控制对方,不教对方察觉的同时?还能?避开亲近之人的怀疑,这?难度可想而知。 便是她爹大概都未必能?做到?。 然而奚临如今也没工夫管叶琼芳了,他自己已自身难保,还带着一个师姐待在满是迷惘鸟的妖穴附近。 师弟正要站起来,刚打算走两步就被?衣袍绊住了脚,当场给瑶持心?磕了一个。 奚临:“……” 想起来了,他从前?不太长?个子的。 虽说瞧着这?副形容已脱离了孩童时?代,但和成年后的自己仍有差距,光是一身体格便与现在相去甚远,凭他此刻的身板根本撑不起这?衣袍。 奚临攥住裤腰以防它再往下滑落,寻思着要怎么才能?让这?衣衫能?够穿得?服帖一点。 他目光落在瑶持心?的发髻上,欲言又止了许久,方开口?:“……师姐,能?不能?借你的发带一用?” “你要我的发带作甚么?” 等明白过来他的打算之后,瑶持心?眉梢轻扬,先是恍然大悟,继而一副大包大揽之态,“跟着师姐出?门还怕没衣服穿?” 她成竹在胸地?伸手打了个响指,须弥境里立刻蹦出?个不知什么玩意,落地?便成了一架大衣柜。 奚临就见她钻进去一通翻找,拣出?一件刚刚好他能?穿的衣袍。 瑶持心?递上前?:“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说完又补充,“这?是筑基那年生辰时?老爹送的,我最?喜欢的法宝之一,里面收藏的衣服有成千上万,你若不喜欢,师姐再给你换别的。” 奚临:“……” 真是小瞧了她这?些乱七八糟的法器。 奚临捧起那一叠干净的衣衫,在原地?默了默,朝一旁眼神分外期盼的瑶持心?皱皱眉:“师姐,你先背过去。” 瑶持心?:“……” “好好好,知道了……” 大师姐慢条斯理地?转身。 看看怎么了,她出?的衣服呢。 不得?不承认,瑶持心?的审美向来不落俗套,宝蓝色的外衫清爽利落,白色束腰将他衬得精神又干练,像民间哪家高门大户外出踏青的小少爷。 只是……少爷的身形似乎过于瘦削了,即便是尺寸合适的衣袍,他穿着也略显空荡。 奚临重新束好长?发,单手扶在腰间站起来环顾周遭。 调动内息之后,他粗略估计现在自己的修为只有从前十分之一不到?,想必还不如瑶持心?。 叶琼芳的事可以回头再告知昆仑虚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他正要说话,冷不防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指在脸颊处轻轻戳了戳。 “……” 奚临捂着脸后退一步避开她,无奈道:“师姐……” 瑶持心?半蹲在他面前?,食指尚且晾在半空,那眸子里闪着星星似的,充满了好奇地?打量他,“师弟,这?是你小时?候吗?多大的时?候?” 他别开眼,不自在地?抓了抓前?额的刘海,“不记得?了,十?一二……三吧。” “十?多岁了,怎么还这?么瘦?” 奚临像是不愿多谈:“那会儿大家都这?样。” 没等他岔开话题,大师姐就笑靥如花地?灿烂道:“但是好可爱啊,原来你小时?候生得?这?么讨人喜欢,像……”她福至心?灵,“像小狗!” 奚临:“……” 尽管自己被?突然换了个物种,可他还是让师姐那一口?一个可爱硬生生说得?满脸不自然,只好一侧头用鬓边的碎发遮了遮面颊。 “行了师姐,先别顾着像什么了。” 他隐约感觉到?什么,闭目复睁开,神情凌厉道,“迷惘鸟要来了。” “迷惘鸟?” 瑶持心?脑子一空,当即问,“多、多大的?” 话音刚落,她已能?闻得?一缕腥风逼近,暴虐的危机感吹起了披散的头发,大师姐想也不想,一把?抱起奚临御剑而上,林中?横空出?现的一张血盆大口?堪堪在她身后咬下,把?原地?的碎石尽数啃得?粉身碎骨。 随后像是发觉口?感不对,那走地?鸡仰头冲瑶持心?愤怒地?一声吼。 吼得?她腿肚子都快软了。 “成年期,还是这?么大只。” 大师姐在半空夺路而逃,边跑边苦涩:“我不行啊!” 她转而去看奚临:“师弟,你有办法干掉它吗?” 奚临:“我灵骨受限,使不出?全力?。” 迷惘鸟虽然飞不高,可是很会弹跳,只见它在原地?整顿姿态刨起了土,作蓄势待发状,瑶持心?就知道不妙,要完。 怀里的奚临朝她道:“师姐,灵台给我。” 她根本不带犹豫:“好!” 灵台甫一打开,她的神识就被?一股力?量不轻不重地?拽了出?去。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瑶持心?很快便适应了自己换身体的种种违和感,男人她都变过了,男孩子又有什么问题。 奚临踩着剑气轻巧地?躲过横冲直撞的走地?鸡,在林间遛狗般带着那头迷惘鸟转悠了一圈,趁它找不着北的时?候寻了个还算隐秘的地?方将瑶持心?放下。 师姐如今用的是他的身体。 奚临正打算给她上一个防护盾术,手掌悬在其头顶时?,却透过瑶持心?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年幼的模样,那一刻,他猝不及防地?愣了愣,竟被?这?张脸触动到?。 视线里的容颜天真无知,在大师姐纯澈的心?境下,近乎一分不差地?还原了记忆中?少年的他。 不知疾苦,无畏寒暑,蓬勃的生机里是尚未燃尽的热血。 瑶持心?叫他瞧得?奇怪:“嗯?” 奚临的目光一触而放,迅速给她留下了护体的灵气,踩上剑光旋身迎敌。 藏在树后的大师姐尽管有片瞬不解,但很快就让新鲜感盖过,她扒着树身快乐地?看向高处。 太好了,又可以欣赏自己大杀四方了! 接管了瑶持心?身体的奚临在穿过一片密林后再出?现时?,肩头已翻滚着象牙白的无极披风,他手上的琼枝霜刃挽了两个花,面色从容地?朝迷惘鸟劈去。 对面的走地?鸡刚好把?自己朝这?边弹射过来,此举简直就像是特地?来给他送菜的,它刹不住脚,琼枝的刀刃以迅雷之势深深扎入其额心?,立刻冻结了整颗鸟头。 冰霜的碎渣四溅开。 妖兽犹在挣扎。 奚临微微压了一下眉峰。 毕竟是成年大妖,看样子仅凭师姐的修为要一刀斩杀还是有些吃力?。 迷惘鸟一屁股坐在地?上,扑腾着翅膀气急败坏地?去拨弄脑袋的冰。 瑶持心?就见青年悬在高处,中?场休息似的将琼枝另换了一只手,旋即银辉暗闪,兵刃瞬间一分为二。 散发着寒气的冰刃握在他手中?,奚临足下动时?,衣袂仿佛缠着肃杀的剑意,整个人化?作了一道残影,旋风似的持着两柄霜刀暴虐地?卷过迷惘鸟庞大的躯体,在飞溅的血迹里将它千刀万剐—— 第29章 镜中人(九)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 “你们说叶长老独自进了苍梧之野的深处?” 瑶持心点?点?头,随后不?着痕迹地替他二人为何出现在此地圆谎:“今夜我本在院中指点?师弟修炼,忽见长老从外经过?,似乎要出去,原想和她打个招呼,可她不?仅置若罔闻,模样还十分不?同寻常,我好奇,才一路跟到?了这里。” 林朔听完,先就?语气古怪地瞥着她:“半夜三更,你还在指点?他修炼?” 大师姐面不?改色:“我很勤奋。” 林大公子目光隐隐透着说不?出的复杂,终究是?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了,下巴朝奚临一抬了抬,“那他现在是?怎么?回事?” 少年眨了两下眼,便将视线别到?他处。 “……被叶长老打的!我瞧她不?太对劲啊,看见是?我们也不?收手。”瑶持心立刻真假掺半地回答,“不?过?不?要紧,没?几日就?能变回来,我从前见过?这招。” 言罢怕他再?多问,她迅速岔开:“那你呢?你又没?跟着什么?人出来,为何也出现在此?” 林朔对她这番说辞似乎并没?怀疑,闻言反而抱起双臂,隐有所思,“长老撑开的秘境不?久之前突然无故崩塌,我被传送到?了外面。” “……看来她果然是?出了什么?事。” 空间术法非正常崩坏,里头的人不?会原原本本地落回秘境施展之处,而是?四散在周围,地点?、距离各有不?同。 意味着他们这支队伍是?彻底地走散了。 “估计其他人的情?况同我差不?多,先想办法和大家会合吧。” 瑶光的长老出岔子,尽管说出来丢脸面,可眼下也唯有寄希望于别家的长老能够帮衬一二了。 再?怎么?样这毕竟是?妖兽横行的野地,奚临现在又失去战力,有了林朔加入,瑶持心到?底觉得?心头踏实许多。 天还没?有亮,密林里已浮起了淡淡的雾,仿佛危机四伏。 三人不?便大张旗鼓的御剑,兀自徒步在其中寻了一会儿,不?多时打头阵的林朔就?停了下来。 他自语道:“是?雪薇的灵力。” 前面果然有拼杀的动静,迷惘鸟的咆哮声影影绰绰,血气里裹挟着刀光剑影。 林朔:“你们俩当心,我去帮她。” 说着他两手展开自己的七弦琴,飞快从琴底下抽出一柄长剑便要前去助威。 一行人刚穿过?灌木丛,林朔周身的剑意都灌注在了三尺青峰上,正嗷嗷叫着准备砍妖怪,就?在一堆足有半人高?的走地鸡尸体前慌不?迭刹住脚。 眼前的坡地真可堪称是?尸山血海了,每一头迷惘鸟都带着被绞杀后伤痕,满目血肉模糊。 只见怀雪薇站在一地的妖兽血污间“噌”地将外放的长鞭收回袖口,凌厉的杀意陡然一荡。 而她身下一丈以内居然干净得?不?染尘埃。 这一幕,饶是?林大公子也不?由咽了口唾沫。 那头的丹修觉察到?他们的存在,登时惊喜地转过?身来,“是?你们啊。” 她柔柔弱弱地欣慰道,“太好了,我找了许久没?见有人影,一个人待在林子里还怪吓人的。” 瑶持心:“……” 她心想吓不?吓人不?知道,但?你肯定很吓走地鸡。 四个人一经照面,互相交换完情?报,雪薇就?对缩水了一半的奚临流露出浓厚的兴趣,显然比瑶持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哎,这是?奚师弟吗?真是?好秀气好乖巧啊,可怜见的。” 她直接用?上了手,在少年面颊处轻轻揪了一把,奚临何曾有过?这种?遭遇,只好往瑶持心身后躲。 大师姐自己都没?揪上,见状当即配合着抬起手用?袖子把师弟掩了掩。 少年便顺势一藏,仅侧了半张脸扒着她的手臂,眉头为难地紧皱,分明戒备感十足。 雪薇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心照不?宣似的轻轻一笑,没?再?继续祸害,“想不?到?师父还会这种?术法,有机会得?向她请教请教了。” 倒是?运气好,她被传送出来的地方距离他们不?算太远。 至于余下的人就?难说了。 夜晚的山林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不?知是?不?是?瑶持心的错觉,她发现叶琼芳失踪后,苍梧腹地的迷惘鸟比白日间多了近一倍。 好像捅了什么?窝,把巢里大大小小的走地鸡全惊出了洞。 否则夜深人静的不?睡觉,它们满山跑干嘛呢?有病么?不?是?。 林朔对着瑶持心一向是拿她当“麻烦精”和“拖油瓶”看,大小姐能把事情?来龙去脉掰扯清晰还能护着自己周全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所以从不?对她抱有期待。 但?对着雪薇就?不?一样,这是?一个能说上话的。 在脑子优劣上格外注重的林大公子很快就?和她商量起了对策。 “此地离巢穴太近,找人也不?急于一时,何况什么情形大家还摸不?清楚。要我说,不?如先出去,寻个安全之处把今夜过了再作打算。” “嗯,也好。”雪薇道,“我身上有一部分灵力是属于师父的,届时我们可以一边找人,一边追踪她的去向。” 修士的神识可以随意外放,不?过?若触动到了别人的灵感毕竟是?一种?冒犯。 因而像是?在各大仙门里,大家几乎心照不?宣不?动用?神识,可在外面就?不?同了,尤其适合拿来寻人。 但?也仅限于搜寻在自己修为之下的,好比林朔想找叶琼芳就?不?行,还得?依赖雪薇。 “那倒是?不?错……” …… 瑶持心正听着他们说话,冷不?防灵台里响起了师弟低而轻的声音。 “师姐,扶我一下……” 她一愣,侧身时背后的奚临几乎是?撞到?她身上的。 “奚临?!” 瑶持心一眼就?看出他状态不?对劲,一张脸白得?全无血色,额头满是?冷汗,她忙将他接住。 “你怎么?了?……好凉,你很冷吗?” 奚临自己摸了摸眉心,摸到?一手淋漓的湿意,他似乎连说话都有些许疲惫。 “没?什么?,大概是?神识伤。” 瑶持心觉得?这压根就?不?像“没?什么?”的样子,追问:“什么?是?神识伤?” “……字面上的意思。可能是?我现在的灵骨被迫受限,方才和你换了神识,这具躯体如今还不?大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术法。没?关系的。”他缓了口气,勉力打起精神安慰她,“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歇一歇就?会好。” 那句“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在她心头稍纵即逝地一闪,瑶持心来不?及细细思考,看他实在难受,当下就?要去找雪薇。 刚欲开口,奚临好似猜到?她会有这个打算,握着她腕子的手陡然一紧。 “……别去找雪薇师姐。” 他本来白得?像纸的脸上这一刻竟浅浅见了点?微红,“就?这样就?行了。” 瑶持心秀眉轻挑,一下子便明白他是?在顾忌什么?,神色不?自觉地浮起几分柔软。 忍不?住在心头想,人变小好像也学会撒娇了。 她于是?重新?调整站姿尽量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听前面两人依旧絮絮地商议章程。 奚临闭着双眼养神,看得?出情?况并不?好,绷紧的唇边满是?忍耐的痕迹。 但?少年时的师弟五官却比他现在的更柔和,没?有那么?锋利的棱角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此刻阖目后的样子尤其明显,颇有些无害的意味,纯粹得?宛如碧云蓝天。 瑶持心不?禁出手在他头上安抚般地揉了揉。 发丝略软,毛茸茸的,果真很像小狗。 他强掀起眼皮,轻声抗拒:“师姐,我不?是?小孩子……” 瑶持心:“都借给你靠了,还那么?多话。” “……” 奚临很久没?受过?分魂术带来的神识伤了,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若非这场意外,他大约都要忘了这种?撕裂骨髓的刺痛。 前面的林朔在催促着要启程,奚临正要睁开眼,忽然感到?脚底一空,麻木的神经没?顾得?上吃惊,瑶持心已经把他背了起来。 他忙道:“师姐……” 大师姐先发制人地打断:“这样就?行什么?,你不?赶路了?” “……” 瑶持心不?紧不?慢地威胁:“要是?嫌弃,我让林朔来背你也行。” 林大公子抛出去果然效果显著,人人避而不?及。奚临权衡了片刻,到?底还是?认命低头,老老实实地伏回她背脊上。 不?多时,听着师姐远远地与林朔隔空斗嘴。 夜里的树林清寒寂静,她足下踏过?草地的沙沙声传入耳中,温柔得?宛若一曲祥和的小调。 他心绪瞬间便平复下来,看向黑夜里散进了天空的霜露晨珠,有那么?一时片晌,竟觉得?这种?感觉久违地熟悉。 他低低开口:“……师姐。” 瑶持心:“嗯?” “能不?能别让雪薇师姐碰我……”他犹豫一会儿,合拢五指,尾音收敛着,“……我不?太喜欢跟不?熟悉的人那么?亲密。” 相信从前那个高?挑劲瘦的奚临摆在面前雪薇必然不?会上手,但?换成小少年,那就?不?一样了。 瑶持心眨了两下眼睛,看出他写在了脸上的窘迫,蓦地好似发现了某种?可以捉弄的好时机:“好啊,那你求求我。” 第30章 镜中人(十)是啊,你想吃姐姐可以给…… 奚临从前一直不喜欢故乡的天。 因为?天上常有?浓云,一年四季有?三季都难见蓝天,抬头只能望见一片苍茫的白,白到找不出一丝杂质。 以至于?年幼时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天就该是白的。 直到…… 他不知?道直到什?么时候,或许是某个阳春,也或许是某个炎夏。 有?一年碧空如洗的日子持续得特别?久,久到似乎每天睁眼都能看见阳光明媚,鸟鸣山涧。 暖阳把?女子的裙裾照得格外鲜亮,上面一针一线,宛如锦缎流光,又缜密又精细,恍惚泛着柔和却神圣的辉芒。 “你叫什?么名字?” 视线里那?只纤细修长的手微微摊开在他面前,柔白的光浮在指尖。 “奚……” 他脱口而出的是年幼青涩的声音,以至于?刚开口便戛然而止。 “奚?奚什?么?” 那?人好像很有?耐心。 “你怎么一个人在山林里走呀,家里人呢?” 他什?么也看不清,满眼似乎只剩下对方落在眼底的手指,和朦胧中笑容清甜的唇角。 “这世道很危险的,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奚临不禁朝她伸出手,他的手还未长开,五指轻颤,是胆怯的模样?。 融暖的光穿透指缝,柔软得如有?实质。 少年行将触上去的刹那?,灵感?中预警似的传来一声尖啸。 “锵——” 奚临猛地睁开眼,仿佛千锤百炼一般,旧梦说散就散,全然没有?使?他迷蒙半瞬。 一旁的林朔已?经动身了,裹着凌厉劲风的剑修一跃而出,仰头就看见一只奔跑的迷惘鸟。 瑶持心和雪薇是前后脚跟出来的,尽管睡得迷糊,大师姐在危险之地的警惕性还是比平常在山上要高。 有?妖兽来袭。 丹修的秘境没那?么容易从外打破,抵御普通的走地鸡完全足够,但让在场众人同时惊醒的,是因为?在迷惘鸟的叫声里分?明还夹杂着别?的动静。 大师姐瞧清楚妖兽嘴里的东西,当场目瞪口呆:“怎么还有?别?人?” “娘——” 只见那?走地鸡的口中居然叼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哭声堪称凄楚,几次试图将自己从獠牙之下拔出来,也不知?身上有?没有?伤到。 而迷惘鸟正?追逐着的妇人是又惊慌又急迫,出于?本能她想要逃命,但作为?人母又无法对孩子见死不救,频频回顾高处的女儿。 “阿芝!” 林朔甫一现身,当即二话不说展开清角长琴,横空拨了一曲《九韶》,杀意凛凛的琴音兜头朝迷惘鸟削去,刚好削掉它半个脑袋,却又不伤女孩分?毫,露出下半张嘴来。 瑶持心不得不赞叹一句林大厨好手艺。 他扬手收了琴,足下轻点,在给自己寻落脚处的同时,不偏不倚地接住了那?从妖兽嘴里掉下来的小姑娘,一套动作走得行云流水,连眼也没眨。 女孩子下坠时还在吱哇乱叫,冷不丁发现自己被一个高大英俊的冷面公子救了,吱哇声立刻一止,大概是头一次体验英雄救美,她两眼带上了桃花,竟还有?几分?害羞的小脸红。 然而林大公子对砰砰乱跳的少女心浑然不觉,转身就丢货物似的扔给了雪薇。 “看看受伤没有?。” 丹修轻巧熟练的伸手接住,神识上下一扫,笑盈盈地说道:“哎呀,好在是卡在了齿缝间,除了口水之外并无伤痕。” 大概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而言,浑身沾满口水已?经是天大的灾难,她闻言就有?些苦涩,像是要哭了。 妇人从雪薇怀里抱过女儿,连声道谢。 “多谢诸位仙人,多谢仙人救命之恩……” 继而又去督促那?小姑娘:“还不快谢谢大仙。” 女孩子将眼泪鼻涕吸溜回去,睁着一双溜圆的大眼睛,脆生生道:“谢谢各位大仙。” 林大仙挥手一摆,展现出了他对众生一视同仁的不耐烦:“你们是什?么人?打哪儿来的?怎么会?出现这种地方?荆楚官府没告知?百姓,国境三百里外不得擅入吗?”然后看着那?妇人手里牵着的小丫头又是一“啧”。 “你还带着这么小个孩子。” 他一口气问了五六个问题没喘气,等?妇人反应过来,已?经不知?道该从哪一个答起了。 雪薇熟练地替他打圆场,挂着一副谁见了都要放下戒备的笑脸:“两位怎么孤身在林子里走动啊?此处常有?妖兽出没,可?不是安全的地方。” 妇人先是怯怯地看了林朔一眼,这才朝雪薇恭敬道:“回仙姑的话,这地方……原本不这样?的,我和小芝常来采菌子、捡干柴,偶尔还能碰上些野味,从前一直相安无事,今日不知?怎的,突然冒出了这么大只妖怪。” 她心有?余悸地哎哎叹说:“我们也是没有?想到。” 林朔皱眉:“你们常来此处采菌子?难不成这附近还有?村落?” 瑶持心就听她理所当然地说:“有?啊,就在往东五里的小河边,离得不远。” 奇了怪了,迷惘鸟盘桓的苍梧腹地竟有凡人生存? 而且照对方的言外之意,她们似乎在此定居已不止一日两日,都能形成村落,非得很长久的安定才行。 大师姐不由在灵台里悄悄问奚临:“咱们从荆楚国都飞过来的时候,有?见到这么一处人迹吗?还是说,我们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三百里,回到了苍梧两百里之内?” 耳边响起的少年音依旧淡定:“不急,再看看。” 瑶持心听到这嗓音先是一愣,想起他现在“打回了原形”,那?青稚感?委实有?点不太习惯。 妇人揽着自家闺女,感?激地躬身行礼:“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临河的一间小院里,诸位若不嫌弃,可?要去歇歇脚?” “家中清贫,也实在拿不出什?么谢大仙们,只有?些粗茶馍饼,解解渴也是好的。” 四人闻言,纷纷隐晦地相视了一眼。 林朔抱着双臂颔首示意:“带路,我们要去村里瞧瞧。” 她忙不迭应下:“好、好。” 雪薇同那?妇人走在最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着,瑶持心则与奚临并排落在队伍之后。 出了树林,视野一片开阔,白雾虽淡了许多,但远方依旧不甚清晰。 大师姐觉得如此场景好生眼熟,环顾四周对奚临道: “这种发展我似乎在哪儿见过,那?些话本子上不都写,什?么荒山野岭里有?小孩儿和美貌姑娘求救,实则都是妖怪变的,想伺机吃你的肉。” 奚临:“……那?是《西游释厄传》吧。” 他说完又认真答复:“我见林朔刚才用神识扫了一遍,没有?妖魔气息,应该是人无误。” “想不到真的有?活人……” 师弟却不慌不忙地补充:“不一定,没有?妖魔气息,只能代表不是妖魔,是别?的什?么也说不准。” 身边的人打了个激灵,“你,别?吓我,我胆子很小的!” 他并未吭声,只垂目轻轻笑了一下。 走在前面的林朔本侧头往后浅瞥一眼,忽然想起昨夜所见情景,当即退后一步,十分?不讲道理横插进两个人中间。 他一把?扶着奚临的肩背,颇为?强硬地将他朝前一推,“你,跟我一块儿走。” 小师弟只微不可?见地一皱眉,却照旧逆来顺受般,不言不语地跟在林朔身畔。 眼看是不高兴他俩说悄悄话,瑶持心转换到了灵台里,对此作出点评:“林大仙又犯毛病了,别?理他,他不让我们说话,我们就在这里说个够,气死他。” 虽然也不知?道听不见灵台传音的林朔会?怎么被气死,奚临的神色还是柔和了不少。 “对了师弟,你神识伤好些了吗?还疼不疼了?” 他说:“嗯,好些了。” * 出乎意料。 林朔问的是“村落”,但当众人抵达时,发现那?规模早已?超出了寻常村落的范畴,繁华得竟像个附郭县了。 不仅街市中商铺林立,往来的百姓也熙熙攘攘,甚至有?杂耍百戏和行商帮客,小贩沿街叫卖,红火得让人吃惊。 连雪薇都忍不住面露诧异之色:“你们这里,当真从来没遭遇过迷惘鸟的袭击么?” 妇人一边给他们领路一边点头:“这么多年,大家进进出出,如果真的有?早就传遍了,今日我也是第一次得见。” 想想方才的经历,她不禁抱住双臂发起抖,“现在林子里竟有?如此可?怕的妖物,往后的日子还不知?要怎么办呢。” 林朔打量着周遭的房舍:“你放心,妖兽的事,我们会?想办法解决。” 先是鬼打墙的迷雾,又是突然出现的走地鸡。 瑶持心发现好像自打叶琼芳消失之后,那?种捅了迷惘鸟窝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如果说他们此刻处在荆楚安全界碑一百里至两百里之间,是不是代表,安全线正?在往外推移,莫非妖兽出于?什?么原因逃离了原本所在的巢穴吗? 大师姐犹在琢磨前后因果,恰巧途经一个卖蜜饯瓜果的小摊前,那?摊主热情地招呼道: “小弟弟,买糖葫芦吗?” 奚临:“……” 他本想置之不理,偏瑶持心足尖一点转过身,摊主见状,嗓门?更响亮了:“我家糖葫芦很甜的,尝尝嘛,让你姐姐买给你啊。” 大师姐的表情瞬间浮起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欢快,顺着对方的话笑眯眯问:“是啊,你想吃姐姐可?以给你买。” 第31章 镜中人(十一)我当年一样是你的累赘…… 大师姐称心如意了,好整以暇地抬手召唤道:“阿芝,你头发乱了,这里来,姐姐替你梳头。” 小?丫头一听,爱美的?心思显然盖过了对?冷脸少年的?好奇,颠颠儿地就朝瑶持心跑过去。 师姐在梳妆打扮上很有一手,毕竟是?从前吃喝玩乐的?行家,她最有经?验的?就是?怎么把自己鼓捣得貌美如花。 女孩子的?发丝乌黑顺滑,奚临见她也不用?木梳,只手指灵巧地一拢,很快编出了一个清爽中略带俏皮的?发髻。 瑶持心从自己的?妆盒里取出一朵绢花替她簪上,执起铜镜左右照照。 “来,瞧瞧好看吗?” “好看!” 小?丫头摸着脑袋上的?小?髻给与了大师姐极高的?评价,“像仙女一样?。” 小?芝的?父亲出门找里正上报妖兽之事,家中就剩下她娘。小?芝娘眼见自家闺女竟敢劳动仙人绾发,连忙惶恐地斥责:“阿芝,你怎可让大仙做这种事情呢,还不快下来。” 瑶持心摆摆手,“不要紧,也不麻烦。” 小?姑娘坐在她跟前,先扬起脑袋把她打量一圈,又去看看雪薇,眼睛发亮:“姐姐,是?不是?当仙女的?都会像你们这么漂亮啊?” 瑶持心实在受不了嘴这么甜的?女孩子,艰难地忍住了把她刚编的?发髻揉乱的?冲动,只一个熊抱将她搂在怀里。 会说话就多说一点! 一旁的?丹修伸手过来摸摸她的?脑袋,笑道:“不是?哦,这和成不成仙无?关,等你长?大了也会很漂亮的?。” 趁着她们欢快地展开了仙女话题,奚临悄然起身,不吭不响地避走院外,在屋檐下盘膝入定。 大师姐那?些派不上用?场的?花哨法?器此刻倒是?获得了众人的?追捧,拿来哄小?姑娘效果卓绝。 奚临就见里面一时红光闪烁,一时铃音大作,热闹得宛如在唱大戏。 这帮人无?事还要来调侃他。 “姐姐,你们都是?仙人,那?位小?哥哥……”对?方讳莫如深地压低嗓音,“也是?仙人吗?” “是?吧。” 只听他家大师姐思忖片刻,斩钉截铁,“小?仙男!” 奚临:“……” 才不是?。 雨后的?天?不见碧空,灰蒙蒙的?仿佛还有雾。 不多时黄昏至,夜幕渐次四?合,连弦月都爬上了树梢,林朔却依旧没音讯。他离开得太久,这不免令人心慌,正当雪薇与瑶持心商量着是?否要出门去寻时,林大公子报平安的?纸鹤总算悠悠飞了进来。 仙鹤落在人前左右环顾片刻,最终面向大师姐,张嘴喷出了一串话音。 ——“今夜不归,你们自己小?心。” 这是?遇着什?么事了?也不说个明白。 此人连要紧的?传信都那?么言简意赅,到底是?在省什?么口水! 雪薇同她相?视之后一笑,习以为常地宽慰道:“罢了,横竖他也不必旁人替他担心。既是?叫我们小?心,我们就在这耐心等他便是?。” 瑶持心萧瑟地想,我不是?担心他,我是?担心我自己啊。 以往她领的?下山任务都经?过千挑万选,确保绝对?安全,就算中途出什?么小?岔子,总有靠谱的?人帮忙解围。 大师姐就没遇上过多少惊险万状的?困境。 这次之所以会无?所畏惧地硬跟着过来,除了想盯住叶琼芳的?动静之外,她心里其实也很清楚,整个任务有两位化境大能在旁镇场,什?么妖魔鬼怪都要灰飞烟灭,何况本身清扫苍梧之野就不算危险。 否则哪会带年轻的?小?弟子同行呢? 而她仅是?偷偷探查,只要叶琼芳不突然发疯,再怎么样?也不会出现意外的?。 谁能想到叶长?老?还真的?突然发疯了! 瑶持心跟着奚临的?时候,知道师弟十分厉害,总能护佑两人周全,而师弟变成小?孩子后,林朔又很快出现,有林朔在她也勉强安心。 如今身处这么个满是?妖怪的?不毛之地,周遭陪伴着的?人又越来越少,她不得不萌生出一丝惴惴的?惶恐。 人数多少不管在战力上有没有用?,可气势上真的?极具安全感。 千万别剩她一个人啊…… 凡人有一日三餐的?需求,修士却不必非得进食,贫寒之家吃的?不过是?清粥小?菜,瑶持心用?不着,小?芝娘便只给他们煮了些热茶。 入夜后的?风吹得更凛冽了,远处的?密林中发出浪涛般浩瀚的?沙沙声。 屋内亮着无?极烛台明黄的?光,穷苦人家的?灯油都是?金贵物,尽管有救命之恩,大师姐也不愿让他们一家破费。 雪薇和奚临皆在旁打坐入定,她占了一张小?榻,在这种刻苦奋发的?氛围熏陶下,已经?不知不觉地掏出了法阵书温习。 小?女孩躺在她膝上睡得正熟,手里还捏着某件中看不中用?的?法?器,许是?玩累了,呼吸均匀且轻浅。 作为丹修,怀雪薇是?无?论在何处都能最快静下心修炼的,她少年时根骨受过重创,比寻常修士的足足薄一倍,这使得她不管做什?么都需要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精力,经?年日久,渐渐养成了习惯,能不紧不慢地将这十倍的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实现。 为此叶琼芳一直很心疼她。 虽然师父不常挂在嘴边,对?她的?态度也总是?冷冷淡淡,但她能感觉出来,师父应该长?年在私下里找寻替自己修复灵骨的?办法?。 试问,谁不想拥有和别人一样的起点呢。 也就是?在这时,怀雪薇猛然感到灵感一震。 她放出去的?神识蛛网似的?捕捉住了什?么。 紧接着,一个女声像是?响在头顶,轻柔地唤她。 雪薇—— 瑶持心书看到一半,发现旁边的?雪薇蓦地睁开眼,秀眉微蹙,轻轻自语: “师父?” 瑶持心:“啊?” “是?师父的?声音。”她少见这么冲动,“我出去看看。” 说着雪薇往外走了两步,将出门时又回头去瞧榻上的?瑶持心,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带上她,踟蹰再三之后还是?说:“持心你就在这里等我,别乱走动。” 她不明所以地应声:“哦……” 丹修给小?院铺开了结界,瑶持心捧着书册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现在还真的?变成一个人了。 虽然有师弟在,但自从知道奚临不能轻易和她交换身体之后,瑶持心便不自觉将他排除在外。 大师姐打量周围,忐忑又紧张地发现,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自己了。 她一定要好好地警戒,加倍小?心地庇护大家,等林朔或是?雪薇回来。 雪薇是?临时外出,想必不会单独丢下她太久。 就这么点工夫,应该没什?么事的?……吧? 大师姐立马打断自己的?念头,自信地鼓励道:“我肯定没那?么倒霉!” 小?镇无?夜市,天?一黑人声就沉寂下去,万籁俱静。 雪薇明明才离开一小?会儿,她却无?端觉得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每一刻都变得煎熬无?比。 书是?看不下去了,瑶持心朝奚临的?方向一瞥。 师弟犹在心无?旁骛地端坐悟道。 她于是?深吸口气,把自身对?外界的?感知放大到了极限,神识一寸一寸地毯式巡逻。 瑶持心的?神经?绷得很紧,是?对?独自要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而慌促和不安,过于兴奋的?大脑让她几?乎都没留意到自己都巡逻了些什?么。 恰好这时院门“嚯”的?一声开了。 大师姐近乎要松口气。 “是?雪薇回来了吗?” 角落里沉默调息的?奚临缓缓掀起眼皮,眼睑下的?眸色堪称阴沉,他道:“不是?。” 不是?? 瑶持心刚放下的?心骤然又悬了起来,“那?是?什?么?” 奚临面容冷肃得可怕,心里却暗道不好。 他该拦着怀雪薇的?。 月轮被吹来的?浓云遮住了一半,破旧简陋的?土阶茅屋上投下一抹巨大的?阴影。 紧接着迷惘鸟的?咆哮声响彻天?地。 趴在瑶持心腿上酣眠的?小?姑娘当场就打了个激灵,惊醒了。 “什?、什?么声儿啊!” 奚临狠狠地压下眉心。 林朔未归尚且算是?合情合理,引走怀雪薇恐怕就是?在调虎离山,目标很明显是?他们所在的?小?院落……这群妖兽,竟还知道用?计谋? “是?走……是?迷惘鸟吗?” 瑶持心开口时嗓音居然有点打颤,她忍不住问,“多、多大的??” 大师姐对?自己的?战力有清晰地认知,一只步入了成年期的?走地鸡,仅凭她一人压根无?力抵抗。 没等到奚临回答,地动山摇地震颤便平地荡开,震得整个茅屋簌簌往下掉碎石。 那?妖兽一头撞了过来,堪堪撞上了雪薇布置在外的?防护结界上。 对?了,差点忘了有结界! 瑶持心的?脸色顿时好了不少,雪薇的?结界肯定很强,很靠谱! 然而她没等高兴太久,第二次撞击迅速来临,一声清晰的?脆响落在所有人的?耳畔,像某种瓷器开裂之音。 坚硬的?防护术法?上出现了龟裂的?痕迹。 雪薇你怎么那?么不经?夸! 第32章 镜中人(十二)它好像亲了我一下!…… 她奋力喊出来的话音在群妖的呼啸里渺小得像一根拼尽全力往石缝外生长的幼苗。 连瑶持心?都说不清这?里面有多少复杂的情绪,反而好似一场酣畅的宣泄,她那一定要保护好所有人的信念骤然坚定了一倍。 奚临瞳孔中的错愕还未及消退,余光却瞥到?那铺天盖地砸下来的巨兽之爪。 “师姐!” 电光石火间,他?看见她单手结了一个颇为?眼熟的印,流动的灵气迅速在师姐的背后凝成?了一面一人来高的盾牌,刚好挡住了迷惘鸟的一击。 厚重的碰撞声承接了一串令人牙酸的锐响。 走地鸡的利爪竟没能刺破她的防御。 奚临:“江石不转……” 是他?教给瑶持心?的防护术,那个师姐一向只能撑开?一团弱不禁风,一碰就碎的蛋壳。 她居然干脆放弃了整体?防守,造出这?么?个比蛋壳还要小的盾。 瑶持心?避开?这?一击后,居然抽空朝他?露了个笑,轻眨的眼睛带着几许轻俏:“是你说越小越凝练的。” 想不到?师姐能在如此紧要关头冒出这?样的“灵光一现”,奚临几乎出神地瞠目望着她,有那么?一刻,他?竟有被那笑容感染到?。 青年因惊诧而微启的唇渐次合拢,抿成?分明的一线,随即又缓缓地起了弧度,弧度愈发?高扬,到?最后透出一股收不住势的沉迷。 奚临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笑得佩服又意味不明。 “师姐,我真是败给你了。你是瑶光山最聪明的大师姐。” “啊?”瑶持心?正忙着溜走地鸡,闻声大言不惭地正面收下他?的夸赞,“我本来就很?聪明!” 说完却又不得不对眼前的局势束手无策,“它们好烦啊,到?底是要追多久,我想设个陷阱的功夫都没有——你的血还没干吗?” 师弟却并?未回?应,他?低垂下去的眼睑遮住了眸中堪称纵容的神情。 既然如此的话…… 奚临闭目深吸一口气,眉心?皱紧,不顾自?身死活地强行动用灵力,他?原就缺乏血气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不多时,纯粹如旭日的光芒灌注于掌心?,一柄浩瀚澄澈的古剑横空落在他?手中。 后面的走地鸡们越追越近了,哪怕大师姐最擅长逃命,跑到?这?会儿也显出了力不从心?,她不得不在尖锐的利爪下险象环生地翻滚打转。 “不行,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有没有什么?能用的法?咒,什么?都好……不好不好,还是简单一点的,随便教我几个应应急!” 她说完,师弟便把他?的剑递了过来。 “师姐,用这?个。” 瑶持心?用搂着小芝的手一把抄住,两相照面,她不禁迷茫:“这?不是你的本命剑吗?你给我作甚么??” 奚临解释:“以我现在的修为?发?挥不出它实?力的十?分之一,你来试试看。” 大师姐闻所未闻,别人家的本命法?器怎么?能任由外人驱使?她当初仅仅和他?换了神识,身体?还用着师弟的就被这?剑烫了手呢! 她在走地鸡愤怒的咆哮中大声道:“我怎么?试啊?本命剑是与你的魂魄灵力乃至命数息息相关之物,怎么?可能接受我。” “没关系。”他?依旧坚持,“如果是你的话,它应该不会拒绝。” 没承想大师姐听不懂好赖话,扯着嗓子刨根究底:“什么?叫‘如果是我的话’?” 奚临:“……你别问了!” 瑶持心?:“啊?为?什么?不能问!” “……” 师弟难得这?么?崩溃,像是为?了配合他?,迷惘鸟还扑腾了两下飞不起来的翅膀嗷嗷乱叫。 大敌当前,瑶持心?一时间也顾不上不解了,师弟说能用那就能用吧,她迎风凌乱地问:“那我要怎么?催动才好?” 奚临:“它叫‘照夜明’,你呼唤它的名字。” “好!” 大师姐举起长剑,威武地喊道,“照夜明!” 奚临:“……不是让你出声叫它,你要在心?里唤它,用心?去唤。” 瑶持心?立刻会意,转头就在灵台上喊:“照夜明!” 听见灵台上传来声音的师弟当场用手扶住了额头,觉得神识伤的反噬好像更痛苦了。 “师姐,也不是灵台,是心?,用心?。” 要不是两手腾不出来,瑶持心?高低得疯狂揪头发?,什么?叫用心?,心?脏还能叫人吗? 老天奶! 他?们这?些厉害的大能就不能讲讲人话么?,她真的好迷茫啊。 大师姐急得团团转,从上到?下每个器官都呼喊了一遍这?破剑的名字,连头发?丝都敲起锣打起鼓,人快绝望了。 “不行,我不会,我真的不会。” 奚临支起半身看她:“你可以!师姐,不要急。” 瑶持心头一回觉得自己此时的表情恐怕很?像黄莲,“我不可以,我哪里可以了,它都不理我。” 师弟轻轻提了一口气,认真而温和地安抚着:“驭器道能够沟通天地间的法?器,你们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简而言之,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 “我相信你,师姐。” 他?嗓音太温柔,沉着得仿佛有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从容,似乎对她的一切好坏都抱着最大的信任和无条件的包容。 甚至有一种……即便她做不到?,也甘愿与之一并?赴死的决心?。 瑶持心?听进耳中,忽然无论如何也不想让这?样的师弟失望。 那一句“我相信你”凭空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既然沟通法?器是器修的独有特能,想必就同驭兽道讨祥瑞喜欢是一样的,一定不会太难,只要她稍微多一些专注,应该能找到?那个窍门。 自?己怎么?说也是朝元期的器修,从小摸法?器摸到?大的,这?么?多年的经?验是闹着玩的吗? 没错,这?可是连师弟都无法?企及的事。 思及如此,大师姐握着剑在狂奔之路上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入定了。 她脚下还踩着剑气灵活有序地躲避迷惘鸟,脑子却已经?远离了战场,沉入照夜明之中。一个人好似分成?了上下两半,各司其职。 如果白?燕行的雷霆是横扫千军的雷系暴虐之剑,那么?奚临的照夜明应当是洗涤世间阴霾的日旭青锋。 它太亮了。 近乎是一片光辉的海洋,四面八方都闪耀着春阳的光,温暖却刺眼之极。 瑶持心?的神识在这?绚烂蓬勃的虚无境地里转悠,只觉自?己被过于舒适的暖阳包围着,和煦得让人心?旷神怡。 这?古剑的内部好看是好看,不过要怎么?唤醒它呢? 神识等同于意识,又没有长嘴,我叫它它能听见吗? 大师姐犹豫了片刻,试探性地在心?头默念:“照夜明?” 这?一念刚起,瑶持心?就发?现遍布光晕的四周独有一个光团轻轻巧巧地朝她游了过来,灵活生动得像尾小鱼。 那光点绕着她的神识转悠了一圈,随后轻柔地挨近了她脸颊边。 和风微拂—— 从入定状态猛然惊醒的瑶持心?瞳孔犹在震颤,差点挨了一嘴走地鸡的獠牙,好悬用蛋壳盾抗下了。 她在剑身之中探寻的时间不短,但?放到?外面,恐怕也只是几息光景。 奚临自?然留意到?师姐眼神的变化,心?知她已经?有所顿悟,连忙问:“怎么?样?你寻到?它了吗?它有什么?反应?” “寻是寻到?了,可它……” 瑶持心?不自?觉地伸手捂住面庞,满眼的震惊与意外,“它好像亲了我一下!” 奚临:“……” 他?的命剑…… 奚临不由头疼。 也太沉不住气了…… “不过。” 大师姐最后一次躲开?了走地鸡猩红的巨口,眉心?隐隐闪过一抹乌金的流光,从眉梢到?眉尾,稍纵即逝。 她表情逐渐漫上了不动如山的成?竹在胸,唇角浮起信心?在握的弧度。 “虽然还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我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一点法?门。” 瑶持心?收了剑气落地,弯腰将奚临和小芝放下,小姑娘给她一路颠得晕头转向,脚沾了地人还在晃悠,仓皇叫了一声:“大姐姐!” 奚临就见她长腿往旁边迈出半步,旋身直面追上前来的迷惘鸟,右手重新握住了剑柄。 只一刹那,照夜明的光冲天而起,把她整个笼罩其中,披散的长发?在灵风之里轻轻波动,光芒荡开?的瞬间,古剑从她手中竟生出另一种形态。 比师弟平常召唤出来的轻剑更厚实?几分,仿若有些许重剑的气势,力顶千钧地砸在地面,肩头却配合着指间的无极戒多出来一件带金甲的披风,利落又飒爽。 连奚临都在意料之外。 瑶持心?抄起他?的本命剑气势汹汹地朝嘶吼而来的走地鸡推了出去,像在抡一把大砍刀,虎虎生风。 照夜明的辉芒浩浩荡荡平地扫荡开?,真有刺破黑暗的威能,前排的迷惘鸟猝不及防吃了一剑,当场烟消云散。 不愧是师弟的佩剑,乱挥都能砍死妖怪! 大师姐挥舞得兴奋极了,只觉自?己简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向无敌,厉害得不行,哪还有方才东躲西藏的狼狈相。 奚临护着小芝,仰头看着高处的瑶持心?,古剑寒光照亮了他?的脸,少年的星眸微微出神,说不清是诧异抑或神往,唇边却挂起无奈的笑容,轻轻地自?嘲: 第33章 镜中人(十三)是你的本命剑比较随便…… 换完衣袍的奚临于河边捧水,洗去手?指溅上的妖兽血污。 大师姐站在不远处,对自己?的审美?很是赞许。 她挑了?件天青色的外罩,里面一套鸭卵绿的箭袖,今日?的师弟不像超凡脱尘的修仙人士,倒像个习过武的富家?公子。 打从他?变回来,小芝就不敢黏着他?了?,大概是没见过这等一夜之间长大的神功,她抓着瑶持心的腿躲在她身后,以一种畏怯的目光打量那凭空出现的大男人。 “持心姐姐……那是之前的小哥哥吗?” “嗯……是啊。”瑶持心侧头问她,“你没觉得眉眼五官很相似么??” 言罢自己?先琢磨着观察了?一阵,“不过小时候更秀气一点,现在嘛……太凛冽了?,不讨人喜欢。” 小姑娘却?无暇顾及他?是否讨人喜欢,反而很是震撼地睁着一对大眼睛眨巴眨巴,仰头去问瑶持心:“姐姐,那是什么?仙术?我也能像大哥哥这样,一夜之间长这么?大吗?” “这可不行。”她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信口胡诌,“听说过揠苗助长么??用仙术‘催熟’的小姑娘会变得头小身长的怪物?哦,特别可怕。” “师姐。” 河边的奚临终于起身,颦眉薄责了?一句,“不要吓唬小孩子。” 瑶持心:“才没有。小芝胆子很大的,是吧小芝?” “嗯!”她回答得十分用力,“我一点也不怕。” 瑶持心是真担心刚才逃命路上小丫头被吓出什么?好歹来,幸而她还算机灵。 不哭不闹也不折腾。 “师弟,师弟,怎么?样?” 看见他?走近,大师姐忍不住想要讨几句夸奖,“我刚刚的表现还不错吧?居然能用上别人的本?命剑,我可真是太厉害了?!” 奚临唯恐她自信出什么?岔子来,连忙皱眉提醒:“不是什么?人的本?命法器都可以这样强行驱使的,闹不好会被反噬,即便是驭器道,今后亦不能随意?尝试,师姐明白么??” “哦。”瑶持心先是似懂非懂地应下,接着又?求知欲颇强地不解道,“诶,那为什么?你的本?命剑就可以?” 她理所当?然地揣测:“是你的本?命剑比较随便吗?” 奚临:“……当?然不是!” 师弟叹了?口气,挣扎着别过脸去:“你别问了?。” 瑶持心费解极了?:“我怎么?又?不能问了??” 怀雪薇拖着一条血淋淋的长鞭匆匆赶回来时,预想中?成群结队的迷惘鸟却?全无踪影,她颇为吃惊地望向远处铺满林地的妖兽尸体,眨了?几下眼,视线又?落到河边拔高了?身形的奚临身上。 她看看他?的衣着,又?去看了?看瑶持心的,恍惚发现什么?,眼角露出一抹心领神会的笑:“我好像出现得不是时候。” 今夜来袭的走地鸡似乎全被大师姐给引走了?,折返回小芝家?中?,那院子还完好无损,夫妻二人抱着她一阵担心后怕。 雪薇是在寻找叶琼芳的途中?遭到了?迷惘鸟的围堵,她师父的声音自此就再未听见,而今回想竟有些让这帮妖兽算计了?的感?觉。 “看来大家?还是不要轻易分开的好,成年体的妖狡猾奸诈,恐怕生出了?灵智。今夜是我大意?了?,持心没受伤吧?” 瑶持心刚经历一场鏖战,情绪还兴奋着,闻声神采奕奕道:“没有,我好着呢。” “说起来。”雪薇若有所思,“我方才好像看见一道格外有气势的剑光一闪而过,和林朔的星辰剑不太一样,是你们?这边发出的么??” 奚临眼神闪烁,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未及斟酌言词旁边的大师姐已?不着痕迹地揽了?过去:“是啊,我刚学会的绝技,老爹给的新法宝!” “原来是掌门的法器,难怪威压那么?不同寻常。” 怀雪薇并非是容易纠结的性子,很快就被瑶持心三言两语糊弄着摆平了?,兀自到院外去加固结界。 等她走远,奚临才压低声音开始秋后算账:“师姐,你不该那么?乱来的,神识损伤我还能想想办法,之前的情况要是出事怎么?办?” “神识受损,那你都傻了?还怎么?想办法?” “这种事情未必。”他?却?打定主意?要表示不满,“总之以后你若再让我换身体帮忙,我不会轻易松口了?。” 瑶持心挨他?一顿训,细细品过这句话,眼睫朝下一压:“可是哪次换身体不是你自己?先开口的,我又?没叫过你……” 奚临:“……” “好啦,这不是没事儿了?嘛,你不要生气了。”大师姐知道他也是心急,难得轻声细语地哄完,“你的神识伤呢?如今灵骨恢复,那神识还会疼吗,会不会留下什么?遗症?” 见他?的精神头倒是还行。 奚临说无碍,“虽未完全痊愈,但休息几日?应该能养好。” 经历一宿混战,此时的天光早已?大亮,浓云重雾里难得洒下一捧春晖,照得河面粼粼生辉,雨后的野花纷纷爬满河岸,满目的碧青间繁花万点。 雪薇坐在岸边见小芝拉着她娘欢欢喜喜地采花草,说是要编个花环给瑶持心。 她故意?打趣着吃醋道:“你就这么偏心持心啊,雪薇姐姐没有吗?” 小女孩雨露均沾,“雪薇姐姐也有。” 林朔便是在此时回来的,他?身后领着昆仑弟子和瑶光山的丹修小师妹,抬眼就见到院中?并排坐着的大师姐与奚临。 他?眉峰意?味不明地一动,“嚯,这就长高了??真快啊。” 末了?又?注意?到对方所穿的衣袍,朝雪薇道:“他?俩这身衣服,我怎么?瞧着款式颜色一模一样。” 丹修似笑非笑地掩嘴回应:“是啊,还挺般配呢。” 林大公子这趟没白干,出门拣了?一大帮人,除去昆仑长老,余下的都在此地汇合了?。据说大家?这些天各有各的惊心动魄,朝元修为的也就罢了?,几个新人弟子那才真的是险象环生,能活下来实属不易。 大伙儿总算碰面,年轻剑修们?控制不住情绪,当?即双双抱住奚临,哭得如他?乡见故知,简直要水漫金山。 林朔指指这几个倒霉孩子:“没筑基的全凑一块儿了?,也是运气不好,遇上的时候都在被妖兽追赶,其中?有俩还挂了?彩,再晚一步怕是一个都保不住。” 他?越说越纳闷:“我寻思着不大对啊……” “这些迷惘鸟怎么?像知道我们?在哪儿似的,有心把咱们?一锅端?” 对面的昆仑大师兄周泉语焉不详地一抬下巴:“毕竟是它们?的地盘,大家?的一举一动,包括现下在此商议,妖兽恐怕都尽收眼底。 “你甚至不知,周遭的哪一双眼睛是干净的。” 他?一席话,把小弟子们?说得直发毛。 “好在白日?并非其活跃之时,大概迷惘鸟也需要积蓄精力,这会儿我们?尚且安全。” 周泉忽然扬起嗓音。 “事到如今,我想诸位都该看出来了?吧?” 他?示意?众人。 莫说是林朔这些靠谱的,就连瑶持心这个不算靠谱的,此时此刻也觉察出了?不对。 显然这压根就不是什么?荆楚国内的边境小城。 是个幻境。 昨夜迷惘鸟突袭毁掉的屋檐,今日?一见便恢复如初,全无修补痕迹。 走地鸡放着鲜活的满城百姓不要,非得掉头对一个流了?点血的奚临穷追不舍,这是有多舍近求远? 那么?大一群妖兽,分吃了?他?们?三也不够塞牙缝,难道八辈子不曾见过血了?吗? 大师姐再笨,这点细节还是能分辨一二。 昆仑的两个小弟子面露沉默,不知是否是因为没看出而心虚。 “我在城里逛了?一圈,没有官府,没有告示,这城郭敷衍至极,乍看似模似样,实则却?不禁推敲。” 林朔抱起双臂,“那些商铺、街市格局都有似曾相识之处,好几位摊主十分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我猜应该是凭借某个人的记忆所复刻的。” 昆仑剑修想了?想,甚为不明:“迷惘鸟头领虽有致幻之力,却?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就把我们?这么?多人笼罩进来,它但凡靠近,我等早便觉察了?。大家?究竟是怎么?中?的招?” 林朔提起这个就惭愧,只好认下了?自家?门派的疏忽,“想必还是我们?长老手?里那颗‘妖核’的缘故。” 他?将瑶持心二人当?夜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丹修长老,化境大能,又?是多年的老前辈了?,竟犯下此等低浅的失误,这委实不该,何况又?是在同盟面前,连累人家?弟子险些丧命,说来他?都有几分羞于启齿。 “这是我们?瑶光山的疏漏,定会给各位道友一个交代。” 昆仑大师兄在他?肩头轻拍,理解地宽慰道:“凡事总有万一,林兄不必自责,当?务之急大家?还是先找出路。” 瑶持心听着他?们?一言一语,一面在心里盘算。 照这样看,她与师弟跟踪叶琼芳的当?夜,朱雀长老就已?经受妖核所迷,虽不知她去往何处,但和幻境落成肯定脱不了?关系。 她在灵台上询问奚临:“叶琼芳自己?晚节不保,与我们?有什么?相干?那妖核也没操控我们?啊,怎么?大家?都被拉到这里了??” 师弟:“妖核得由心志坚定的修士把持住才不会失控,‘核’一旦失控,意?味着当?天夜里所有心怀杂念之人,都将受到影响。” 第34章 镜中人(十四)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白天?的幻境相对安稳,迷惘鸟皆藏在暗处,听说在这帮妖兽编织的幻梦里,它们可以自由来去,不受拘束,等于是?将食物关进笼中随时取用。 众人分散开来探查,走在城里时,瑶持心看不出周遭小贩与来往的行人有什么?异样,那一言一行过于生动,带着强烈的真实感,简直像是?“活”的。 问他也会答话,家里祖籍、人生经历等等,应对如?流。 若非早已觉出端倪,委实很难相信这一切都是?假象。 “好热闹的一座城,衣食住行应有尽有。”她走在前面自言自语着问奚临,“你说叶长老借这些东西表达的执念到底会是?什么??” 凡人的七情六欲不过贪嗔痴恨,爱别离求不得,越深的执念想必越不曾对外人提及。 好比瑶持心自己,若说她的执念那就?更多了?。 她怕死,她想要在乎的人好好活着,想要整个瑶光山脱离危难,可以的话,还想能派上一点用场。 也许正?因为?她的执念太杂,并不曾专心致志地纠结,所以妖核才没能选中她来释放幻象吧。 心魔是?那么?好找的吗? “是?不是?应该先问问雪薇,叶琼芳有没有什么?心里一直过不去的坎,像是?修炼上的瓶颈,过往的遗憾……” 她言至此处,忽然想:“这个东西会以什么?方?式出现?物品吗?” 青年摇摇头:“不一定,一个人,一块石头,甚至一整座城,都有可能。” 说话时,恰好路过一间药堂,看装潢竟与在荆楚国?都里叶琼芳光顾的那间颇为?相似。 毕竟是?丹修,往有药草的地方?找准错不了?。 她拉住奚临,“师弟,我们进去看看。” 瑶持心转念又思索,难道是?她和这药堂的大夫说了?什么?,这才引起了?道心不稳么?? 大师姐一面打起帘子?,一面扬声?道:“掌柜,您家大夫在吗?” 药堂的一切一如?当天?,连窗边那张斑驳的旧木桌也一模一样。 趁她与掌柜攀谈之际,奚临的目光从?窗外望了?出去。 果然,街对面是?师姐曾经心心念念的糖人摊子?。 摊边欢声?笑语。 他盯着瞧了?许久,眼神蓦地有一瞬凝重了?起来。 第一日,众人一无所获,八九个人挤在雪薇的小木屋里度过了?一宿,夜晚照旧有迷惘鸟偷袭,好在这回人多,大师姐犯不着上场,乐得跟几位师弟们一块儿为?外面的打手摇旗助威。 第二日,还是?空手而归。入夜后的走地鸡数量反倒肉眼可见地增长,几乎已经不能轮流守夜了?。 第三日过去,大家的面色都不太好看,迎着晨光出门,各自脸上蒙起一层灰扑扑的丧气,连林朔眼底也罕见地挂着乌青。 迷惘鸟分明?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他们白天?要搜寻幻境,半夜要准备迎敌,哪怕修士体?格远超凡人,这么?折 腾下去也吃不消。 妖兽白天?尚能养足精神,他们却得刻不容缓。 瑶持心打量了?一圈道友们的疲态,暗想:再出不去,恐怕要危险了?。 叶长老的心魔到底在何?处? 这么?久了?,叶琼芳就?不能给点提示吗? “哇——!!” 她刚起念头,冷不防就?听见一声?张皇失措的惊叫,河边芦苇丛后,剑修小弟子?磕磕绊绊地朝他们跑过来,半道竟打了?个滑,表情犹如?见鬼。 “怎么?了??!”他家大师兄立刻上前询问,“是?找到叶长老的心魔了??” 小弟子?惊恐地摇头:“不,师兄,我找到叶长老本?人了?!” 瑶持心:“……” 叶琼芳此时正?端坐在河水中心,悠悠浮于半空,她周身裹着一圈水状的结界,触碰时会有凛冽的刺痛感。 长老静静阖目打坐,模样实在安宁无比,仿佛睡得很熟,对外界的声?响全无反应。 在场的几位朝元修士一眼就?看出她底下铺着一个古老的大阵,阵型一路蔓延出去,无形中布满了?视线可见的整片幻境。 怀雪薇神色渐沉:“这是?……” 瑶持心听见奚临在灵台上低低道:“师姐,我此前和你讲的有误,更正?一下。” “这并非简单生成的幻境,现在看来,应该是?以叶长老为?阵眼滋养出的‘障’。” 她犹自云里雾里:“‘障’……和寻常幻境,有什么?区别吗?” “有。”他沉默片晌,“障是?由法阵加固后的幻境,你可以理解为是幻境的外壳。原本生出的幻境为?核心,而法阵是?附在其上的结界,这一层结界所消耗的便是叶琼芳的真元。 “长老级别的灵力会让整个空间强劲十倍,所以迷惘鸟才会一日比一日凶悍,照这么?下去,她真元迟早被掏空,很可能性命不保。” 瑶持心不自觉地倒抽了?口凉气。 原地围绕着叶长老的修士们讨论得七嘴八舌。 “阵眼能强行破开吗?” “到底是?丹修大能,难怪师父被阻挡在外。” “那现在怎么?办……” 师弟在灵台唤她:“师姐,随我来。” 众人皆御剑停在水中央,瑶持心侧目时,奚临同这边轻轻使了?个眼色,踩着剑气缓慢朝河岸方?向去,像是?在等她跟上。 大师姐不慌不忙地缀在他身后,与之一块跳上地面。 “等等,你说‘是?以叶长老为?阵眼’的结界,意思是?,叶长老只是?支撑幻境外壳的养料?那核心呢?” 她后知后觉地读出了?师弟的言外之意,“难道幻境的主人其实另有其人?” 按师弟之前的说法。 妖核发动幻梦将以附近执念最深的一抹意志为?主,莫非还有谁的意念盖过了?离“核”最近的叶长老吗? 瑶持心连忙扭头望向御剑高悬的修士们,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连日来的相处历历在目,她觉察不出举止有古怪的对象,大家对于境况的反应不似作伪。 到底是?故意隐瞒,或是?说那人自己也未曾意识到造出了?这幻境? 奚临仍在往前行,“不是?他们。” “不是??”大师姐小跑两步跟上,闻言更为?不解,“还能有谁,昆仑大长老?总不会苍梧之野里刚好在那个时刻有外人闯入吧?” 他却照旧否认。 瑶持心一头雾水:“可那就?没有别人了?。” “不对,师姐。” 奚临停在芳草萋萋,花开满地的小院前,望向草花间正?在编小花篮的女?孩子?,星眸深处有不易觉察的浅光流动。 “当天?夜里除了?在场的,另有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你忘了?吗?” 她脱口而出:“哪有……” 话音却蓦地顿住。 瑶持心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陡然变得十分惊恐,她呼吸凝滞在胸腔,无端感觉周身的皮肤竖起了?细细密密的汗毛。 连四肢如?何?摆放都变得极其不自然。 是?了?,自打叶琼芳失踪,师弟变小,这些天?过得兵荒马乱,她竟一直未曾留意到—— 它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瑶持心险些失语:“你是?说它是?……” “持心姐姐!” 小芝远远得见,便拎着花篮欢欢喜喜地跑到她跟前,“你们回来啦——快看我编的小篮子?,加了?茉莉和栀子?花,特别香。是?我娘教我的。” 她说着回头和妇人相视一笑,转而热情道:“送给你。” 瑶持心愣了?一瞬,正?伸手要去接,一旁的奚临却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在身后。 这戒备之态表现得过于明?显,小姑娘不由怯怯地缩了?缩,隐有迟疑地仰头看着他:“大哥哥?” 青年眼睑低垂下来,长睫将他的瞳眸和神情遮得隐晦又暗淡。 奚临低声?开口:“小叽。” 瑶持心一凛,唇边的肌肉霎时紧绷住。 女?孩子?仅是?一顿,满目天?真地纠正?他:“大哥哥,我叫小芝,不叫小叽。” “小叽。”他仍旧坚持。 “我不叫小叽!” “你叫小叽。” 瑶持心看见奚临的眉心隐约显出一丝苍凉悲悯的痕迹,可他神情坚定得一如?既往,执意残忍道,“现在只剩下一只眼睛。” “我不是?,我不是?!” 她犹如?触碰到蛇信子?,忽然不断往后退,手里的花篮因为?用力攥变了?形状。 对面的女?孩大声?反驳,“我不是?眼睛!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奚临:“能站在这里只是?幻象,你已经没有身体?了?。” 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拼命地冲他嚷道:“我有!我有!我好好的,我有很健全的四肢,我还有爹娘,我会好好吃饭,也会好好长大!” 她将花篮用力扔向奚临,在他胸前不疼不痒地砸了?个响。 “你骗人!” 像是?不愿意睁眼面对他一样,小芝低头猛地扭身朝自己院落呼唤道:“娘……” 她试图得到一点能让人安心地抚慰:“娘,大哥哥在胡说八道对不对?对不对……” 那站在院门口的两夫妻和睦又慈爱地注视着她,眉眼五官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地刻画出了?“和蔼可亲”四字。 随后恐是?连内心深处的潜意识都明?白这不可能是?真的,夫妻二人的身形开始在所有人的眼中飞速后撤,赫然融进了?一片漆黑的虚无里。 第35章 镜中人(十五)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她…… 瑶持心诧异地发现周遭的景象正在扭曲变化,浓墨般的黑中旋转着五彩斑斓的颜色,而后蓦地放大到?她眼前。 她下意识受惊似地向后退了一步,身旁的奚临却将胳膊轻轻一探,握住了她的手?。 她原以为?那是安抚之?意,然而当瑶持心侧目去看师弟时?,却在青年脸上看见了难以言说的麻木……和悲怆。 那双本就寡淡的眸子里,似乎充斥着对离乱颠沛、枯骨漓血的漠然,漠然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瑶持心不自觉动了动唇,无声?道:“奚临……” 幻境里坐落在岸边花草繁茂的小院落倏地一换,变成了山林深处,乔木亭亭下的茅草屋,茅屋坐北朝南,背靠高山,前临小湖。 湖水碧波荡漾,倒映着难得有晴日的蓝天白云。 瑶持心感觉到?师弟握她的那只手?蓦地收紧。 突然间?,茅屋的门扉从里“嚯”地打开,蹦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一身粗布麻衣,兽牙串成的首饰叮叮当当地挂在脖颈,随着她的奔跑响了一路。 “小芝。” 室内看不清眉眼的妇人在暗处笑?容温和地朝她叮嘱,“别玩得太晚,爹爹今天会带你喜欢的蜜饯回?来,放久了糖霜会化掉,可就不好吃了。” “我知道,日落前我就回?家!” “记得别去东边的山崖,有猛兽出没的。” 妇人的话没说完,她已经跑出很远,站在矮坡上轻轻灵灵地冲她扬手?挥舞,示意自己?听见了。 林中有熟识的小兽自树梢荡了下来,不远不近地跟了她一段路程,笔直往山道的尽头而去。 少女奔跑的幻影堪堪从面?前那编花环的女孩子跟前擦肩而过?。 在瑶持心看来,那近乎是两张完全一致的脸。 背对着他们的小芝瞳孔猝然变得分外惊惶,她视线无着落地盯着半空,眼眶无端瞪大了许多,只看见四?周的“自己?”在那片世外桃源一样?的山林里无忧无虑。 这处居所远离尘嚣,深山被无边际的林海保护着,没有人烟也没有纷争。山的另一面?还是山,飞鸟成群结队,春去秋回?,斑鹿在最隐蔽的地方栖息,连下湖饮水都足够警惕。 满山的花木四?季结果,一年到?头也不缺吃食。 那片湖泊连着一条瀑布,活水源源不断,游鱼有青有红,入夏后还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蛙鸣。 她在湖里养了只捡来的小龟。 每逢晴朗的日子,娘亲总会搬了靠椅坐在湖边缝补衣衫,藏在树上的红松鼠趁机灵敏地窜到?她脚下,在针线篮中翻翻捡捡,企图找到?些能囤积的吃食过?冬。 小芝从未走?出过?大山,也没见过?山外的事物,她好奇外面?的人间?是什么模样?。 山外有什么呢? 有很多没见过?的小生灵吗?山外的人,也都同他们一样?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吗? 她的问题太多了,每每提起,爹娘却只是笑?而不答。 但自从小芝问过?一次之?后,那年新春将至的前夕,父亲竟意外地许久未归,他以往只会在进山打猎时?离家十天半月,而那次足足消失了一个月。 等他回?到?山间?小屋时?,正赶上除夕,风尘仆仆身上背着个厚实的布包,拆开来里面?是小芝没见过?的一切新奇玩意。 书籍、衣裙、绢花、蜡烛、饴糖…… 裹着糖浆的蜜饯被男人的体?温蒸得融化,又?镀上了林间?刚起的霜露,卖相颇为?寒碜,但她还是吃上了人生第一口甜到?灵魂的香糖果子。 从此以后,爹爹每年都会外出一两次,用山货换些日用之?物回?来。 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刻。 等待着见所未见的新鲜奇妙。 很快,外面?的风景就成了小芝无限的向往和憧憬。 尽管娘亲一再提醒,他们是不能出山的,山外不是他们能生存的世界,但对于年幼的孩童而言,只能言传的危险毕竟缺乏实感,她在对未知感到?恐惧的同时?,也对神秘的山外充满幻想。 当月光无遮无掩地洒落湖岸边,她趴在草地上,和同样?睡不着的鸮鸟一并翻阅爹爹带回?的书册。 她能看懂的字不多,于是只欣赏书上的图画,反复咂摸那些没见过?的风筝、拨浪鼓、面?人糖果,还有会动的木头小马。 万里河山,每一寸都如此美好。 “娘——” 她终于提出想跟着父亲一起下山,不出所料地遭到了夫妻二人的一致反对。 “外面?很危险,你没见过?外面?的人,会被骗的。” 然后又?去责备丈夫,“我就说你不该纵着她买这些,小芝现在天天惦记着外面?。” 她缠了爹娘好久,破天荒地撒娇耍浑,却依然没能让他们松口。 最后无计可施,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捧着书指给两人看,“那我不下山了,我想要这个小木马,爹爹下次出门,能替我带这个回?来吗?” 彼时她还不知道小木马即便在昔年的民间?也算一个稀罕的物件。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心里懊悔。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她再也不要小木马了。 ** 父亲这次下山待的时?间?格外长,甚至超过?了一个月、两个月、乃至三?个月。 左等右等,他常走?的山道上一直不见人影出现。 但即便如此,她娘依旧没有要外出去寻找的意思,只带着她既忐忑又?惶惶地守在屋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们并未等到?回?家的爹爹,却等来了一群陌生人。 瑶持心只见四?下的幻象倏忽一变,变得混乱昏暗而浑浊,像是产生这些画面?的人本身的记忆就如此漆黑不明似的。 她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却看到?无数窜动的身形,像在搜查,也像在抄家。 在此之?后的事情忽如断线一样?戛然而止,远处的剑修们和近处的大师姐皆在环顾四?周,空气里充满了凝固的死寂。 而当景象再度亮起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符文满布的祭台。 祭台边站着瘦高扭曲的人,虽面?容模糊,却给人一种个个形容恐怖的错觉。 这是幻境主人的内心。 小女孩冲着昏暗的烛光拼命叫喊: “不要,不要摘我的眼睛!” “不要摘我的眼睛——” 她不要被摘眼睛。 瑶持心预感将会有什么残暴的事发生,她不自觉抱紧了奚临的胳膊,几乎不忍地往他肩后一躲。 腥红的色彩褪进黑暗里,再度醒来的时?候,她没有了躯体?,仅有模糊的一线神志将她禁锢在这唯一的眼球之?中。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无论是哭泣还是呐喊,发出的只有鼠类般,尖锐刺耳的“叽叽”。 周遭有时?是一片不透光的漆黑,有时?是在打上了禁制的桑木盒,也有时?候会挂在高高的格架上。 她看着柜台前有人进有人出,讨价还价。 这是山外的世界,可她再也不会向往了。 漫长的时?光浑浑噩噩,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交织不定,偶尔会觉得睡了很久,一睁眼,却仍在地狱里沉沦。 她嵌在了男女老少,许多人的体?内,陪伴他们从风光无限到?奄奄一息,然后又?被下一个贪婪之?人一爪挖走?,如是往复。 她是什么? 女孩子低头注视着自己?摊开的五指。 原来我是一只眼睛。 原来我已经没有身体?了,永远不会长大,永远不能走?动,不能跑,不能跳,不能说话。 她成了一只,丑陋的眼睛…… 枯坐在地上的小芝忽然捧着脸,失声?痛哭。 瑶持心正要上前,倏地感觉到?脖颈上一阵灼热的刺痛,再抬眼时?,那个身形瘦小的女孩子竟已不在原地了,或五彩斑斓或阴晦幽暗的幻象全数褪去。 他们的背后是一只巨大的眼睛,那视线久久地落在瑶持心和奚临身上,泪水莹莹地注视着这方镜中花一样?的美梦。 年轻的剑修们委实叫这场面?吓得惊惧不已,一个已经不由自主地抽出了宝剑。 而奚临却是在这时?扬起头来的。 他两鬓的碎发挡住了侧颜,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唇角竟有涩然的笑?意。 居然。 他心想。 居然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 他终于明白当初小芝为?什么会那样?黏着瑶持心了。 心魔动摇结界的刹那,剑修大能的剑气锋锐无双地从天空刺了下来,直接撕破了这无边黑暗,大地随之?一清! 幻境外的昆仑长老总算寻得时?机杀了进来,他甫一露面?,二话不说,先就将叶琼芳周身的束缚以手?刀斩断。 随着一切幻象祛除殆尽,瑶持心似乎才猛然意识到?什么,她当下在灵台里问奚临:“师弟,‘眼睛’……‘眼睛’究竟是……” 话未及道完,手?心却忽然被他塞了一物。 响在耳边的嗓音透着疲惫不堪的倦然与冷淡。 “师姐,可不可以借你的身体?一用。” 瑶持心先是一愣,忽然感觉到?奚临也许不会想回?答,她并无二话:“好。” 敞开的灵台上,双方的神识两相交换。奚临将那节干瘪的木锁阳放进口中一言不发地嚼了吞下,掌心往肩头一拍,泛着浅蓝的眼珠便顺势脱出。 他没有犹豫,凝在掌中的琼枝自上而下将定定望着他的瞳眸一刀两断,少女清澈的眼底深处似乎还有流不尽的血泪。 第36章 镜中人(十六)你没看出我是想哄你吗…… 由于?幻境之事耽搁了数日,昆仑大长老不再慢条斯理地给小辈们?教学,他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清理了整片苍梧之野的妖兽,寸草不生的腹地迅速焕然一新。 等叶琼芳养好了伤,瑶光山这边也就同昆仑告辞作别了。 关于?“眼睛”,昆仑长老下了封口的禁制,在?场后辈只能心知肚明,皆不可对外言说。 叶琼芳谢过道?友体?谅,沉默地领着瑶持心一行人离开。 毕竟鹫曲事发于?瑶光,“眼睛”由瑶光山代为处理,而她擅作主张留下,本就有违仙门法度。 回到门派,她果然二话没?说便向瑶光明请令,自行去了后山的冰封谷禁闭思过,将朱雀峰的一切事宜交由雪薇代为打理。 瑶持心知道?冰封谷这处禁地是专为大能所?设的监牢,一旦落下封印,除非掌门亲临,否则哪怕是化境修为也难踏出一步,更?别提传信了。 几千年来关过的人并不多,上一个还是他爹那辈的修士。 这么一来,无论叶长老是真有问?题,或仅是她多虑误会,经此一役也再没?有能与剑宗往来的机会。 应该是能短暂地喘口气。 返回自己小院的大师姐扑上床榻,抱着软枕在?其中舒服地打了几个滚。 连日里奔波劳累,受惊又受怕,满眼所?见?不是丑得刺目的妖魔鬼怪就是倒胃口的尸体?血腥,她总算能在?这安全干净之处好好地休息一番了。 瑶持心舒展着躺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肌肤光滑如昔,什么东西也没?有。 她将五指缓缓放在?眼前,而后翻过去逆着窗外的日光打量手背。 有那么一瞬,仿佛看见?一颗圆溜溜的大眼珠子睁开四顾的模样。 瑶持心捂住手轻放在?心口,感慨万千地闭眼喟叹。 真像一场梦。 想起?当初“眼睛”第一次出现在?身上,似乎就已经流露出许多小女孩的习性。 原来她叫小芝。 却不知全名是什么,她怎么就忘了问?呢…… 难怪那个时候师弟会不断强调“她不是宠物?”这种话,自己还一厢情愿地给人家起?了个可笑的名字。 关于?“眼睛”究竟是什么,瑶持心心里其实?有过一些猜想,但却并未去找奚临求证。 自从那日之后,师弟的情绪一直不高,他人本就有点淡淡的冷漠感,如今竟更?沉郁了几分,不说话也不吭声,每天?按部就班地该干什么干什么。 但那眼神缺乏活气,总让人觉出一汪冷冷的空寂,隐约像具行尸走肉。 他周身气场太压抑,连瑶持心都不太敢和他搭话了。 到底要如何才能让师弟心情好起?来呢…… 大师姐趴在?床上发呆。 仔细一想,奚临好像就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他不爱任何吃食,对法器不感兴趣,对灵石仙草也不感兴趣。分明相处了不短的时日,瑶持心居然找不到一点可以?让他高兴的事物?。 她蒙上薄毯—— 可愁死人了。 * “吱呀”一声,窗户打开时,刺眼的阳光从缝隙投到眼角,奚临下意识地皱眉避了避。 院里的同门兴冲冲地问?他:“奚临,练剑去吗?” “不了。”他久未出声,开口竟有些哑,清了清嗓子才道?,“你们?去吧。” 对方大概也习惯了他的不合群,很快呼朋唤友勾肩搭背地出了门。 他目光跟随着院门合上的一线余辉停在?墙角之下。 即便师姐帮忙缓和了他与同院弟子的关系,但自己仍然学不会要怎么维系。 奚临走出房间,索性在?门槛上就这么坐了,漫无目的地看着夕阳西沉,暮色四合,星空伴着渐渐暗下的天?色挨个浮现。 也就是在?这时,师姐传信的纸鹤扑腾着翅膀朝他飞来。 瑶持心的仙纸鹤与别不同,闪着湘妃色的光,青年抬起?食指给它个落脚处,那纸鸟便听话地停了上去,飘出一句清丽而惆怅的话音。 “奚临,我?修炼瓶颈了,好痛苦,你来帮我?指点指点好不好?” 他眼神未动,只将失去灵气的传信纸鹤收起?来,垂眸去灵台里问?道?:“师姐,你有哪里不明白?” 奚临等了一阵,很奇怪,她没?有回应,便不由又重复了一遍:“师姐?” “……” 不知道?她那边是在?练什么功法,青年只好摁着膝头起?身,锁上屋子关好了院门,不紧不慢地拖着脚步往瑶持心的住处而去。 彼时的天?幕已全黑了,深蓝的夜空映照在?他侧脸后的背景上,星辰把浓云都打出了一抹莹亮的光辉。 师姐的小院对他不设禁制。 青年的眼皮耷拉出了疲倦之态,慢悠悠入内时边抬眸边开口:“是修炼什么遇到瓶颈了……” 话尚未说完,半空里一件不知名的法器凭空卷起?一股风,将头顶的云雾吹散开来,皎洁澄澈的圆月立刻普照四方。 挺立于?院中的乔木迎风吹拂,竟在?清辉照过的刹那开出了绯色的小花,花瓣边满是如水的月色。 奚临没?来得及回神,一曲幽邃冲寂的排箫声便悠扬地响在枝头树梢。 他眼里不自控地漾起?轻泽,如夜空急掠的一束拖尾星,将周遭的光全数映了进去。 那花树繁茂参天?,每个音好似都盘旋回荡在?郁郁葱葱的叶片之间。 是《浮槎》。 女子光着脚高坐在?树枝上,垂下的长裙裙摆摇曳轻盈,华贵的丝绸细细点点地反射出碎光,灵明婉约。 她捧着排箫敛眸低吟,纤长鸦睫投下扇状的阴影,颇有几分敛尽浮生的空灵,像极了山林间神秘莫测的精怪。 那古老的曲调音色缱绻清越,一时连四周的风似乎都跟着温柔起?来。 大师姐先还吹得似模似样,节奏逐渐便往她习惯的风格上靠拢,浩渺空茫的《浮槎》在?她唇下吹出了欢奔乱跳的朝气。 苍凉的原调瞬间变得轻快无比,宛如深涧饮水蹦跳的小鹿。 无极烛台挂在?她身侧的树枝边,灯光不时闪闪烁烁,烘托氛围似的。 奚临看得既惊异又觉得有些许无奈的好笑。 他唇角正要上扬,却见?他家师姐单手伸出,“啪”地打了个响指,紧接着,琼枝的两把刀刃相交一敲。 铮然一声脆响。 飞溅出来的碎冰洋洋洒洒,烟花般往外喷薄,颇有诗意地翩翩飘坠,当场复刻了一遍她在?荆楚京城的“天?女散花”。 也就是在?这时候,曲调的尾音立刻配合着打了个弯,整个情绪急转直上,一路渲染到了最?极致。 青年注视着漫天?的碎光,不自觉摊开掌心来,接过落下的几片冰渣,微凉的寒意入手即化。 在?这盛夏的天?里,她花里胡哨地给他下了一场清凉缤纷的琉璃雨。 四周碎冰的棱面上,镜子般反照出他的眉目五官。 奚临再仰首时,眼底里弥漫的神色满是温暖,啼笑皆非地唤道?:“师姐,你在?做什么?” 《浮槎》堪堪收了个漂亮的尾,瑶持心把排箫往手里一抄,轻轻巧巧地跃下落在?他跟前。 仔细一看,她面上还化了精致的妆容。 明艳万千的笑颜足以?盖过身后沐浴月下的花树,“在?吹小曲儿?啊,怎么样?” 大师姐期盼地问?:“好听吗?感动吗?高不高兴?” 在?那当下,他像是无意中明白了她的用意,眉梢微微往上,是惊诧的表情,很快便又沉淀下来,眸光蕴着浓得化不开的柔软。 “难为你竟能说服顶级仙器做这种事,它如今这么听你的话了吗?” “当然……” 瑶持心才开口,元老灯便从天?而降砸了她脑袋一个脆响,她捂着头把这老东西恭恭敬敬收到手中,沉痛且心塞,“当然是我?费尽口舌和出卖色相之后的成果……” 奚临顺手替她把被灯台勾出的几缕碎发轻轻抚平回去。 安排这场表演大师姐可谓煞费苦心,她想破了头才想起?了师弟这唯一的一点小爱好,但仅仅吹小曲她又嫌单调。 瑶持心是个热爱锦上添花的人,于?是把出门当仙女的那套手段全用上了,还特地换了件应景的衣裙。 “……所?以?,你说修炼瓶颈的事,只是为了叫我?过来听《浮槎》?” 两人坐在?灵树的枝丫上,仍旧是上回的位置。 约莫是一种默契,谁也没?提“眼睛”的事。 大师姐晃荡着腿歪头看月亮,答得理所?应当:“是啊。” 奚临折了一枚叶片放在?手里来回摸索,“师姐怎么不直接告诉我??” 他侧目,“我?也不是不会过来。” “唉。”瑶持心难得有对他无奈的时候,“自然是给你一个惊喜啊,惊——喜——不懂么?” 她简直恨铁不成钢,“你没?看出我?是想哄你吗?想让你开心一点。” 她捧起?脸比了个花。 那双眼睛太明媚清澈,奚临不自觉地就把视线挪开了望向别处,等瑶持心坐回去并不再注视他时,他才轻轻将目光回撤,放到她身上。 大师姐正托腮,若有所?思地对月惆怅,“可惜我?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嗯……” “不如你自己说说?我?也挺好奇。” 奚临揉了揉微红的耳垂,闻言像是想到什么,好整以?暇地反问?:“师姐想让我?高兴?” 第37章 煞(一)了不得,她刚竟对着林大公子…… 事实证明,大师姐的音律造诣半点不输林嘴碎,吹完一曲《浮槎》算是把师弟彻底治好?了。 他如今终于不在家关窗自闭,也肯走出来晒晒太阳。 尽管两人之间谁都没主?动提有关于“眼睛”的来历,瑶持心更不打算问。 她隐约感觉到那可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索性?就?当这事已?经过去。 不自闭的奚临很快恢复了常态,恢复的第一天便要送师姐一份大礼。 瑶持心一见他那要指点修炼的架势,当场抱头往桌上一趴。 “我不要背书!” “都给你吹《浮槎》了,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太狠了。 “……” 青年站在旁边叹了口气,破天荒说道,“没有要让你背书。” “法?阵现已?记得差不多,暂且可以放一放……师姐那日不是透过我的本命剑,捕捉到了法?器的意识么?” 一听不用背书,大师姐面上瞬间有了血色,透出几分新鲜地期待来。 奚临:“原本我想留着等以后,待你操控灵气纯熟些了再告诉你,不过师姐既已?提前尝试,现在开始也刚刚好?。” “什?么刚刚好??” 瑶持心不明所以,“你不是说过不能随意驱使别人的本命法?宝么?” “不是驱使。”他眼里忽然带了点笑,“但凡高品阶的仙器多少会有自己的意识,这和?本命法?器不同,是能被驭器师捕捉到的,师姐想不想看看自己手里的法?器都是什?么样?的性?格脾气?” 大师姐扇了扇睫毛,明显被他三言两语激起了兴趣。 据师弟所言,驭器道同法?宝之间的关系越密切,便越有利于临战发挥。当然打架还在其次,她万万没想到除元老之外,死物一样?的器具还能沟通,登时兴致高昂。 方?法?之前对付走地鸡时已?经临场用过一次,不必师弟再教,一回生二回熟,瑶持心使得轻车熟路,她先从琼枝开始,将意识渐渐沉了进去。 霜刀的世界一片纯白,约莫是等级受限,它内里并不如照夜明那么无边无际。 大师姐能感觉到这把冰雪之刃平静的心跳,虽然什?么都没瞧见,可无形中?会觉得如果它有形体,一定是个温婉柔顺的大姑娘。 难怪每回有活儿总第一个使它,它还那么任劳任怨。 相较之下,火符的性?子就?急躁许多,恐怕正是少年人的年纪;缠丝手有两团交织的灵识,彼此相融又相斥,声音轻快吵闹;避毒珠则是一派阴郁寡言的气场,飘着浓郁的黑雾,唯幽深处闪着微弱的光,仿佛有些怕生。 瑶持心正想试试元老这种?货色到底会有怎样?的形态,然而神识才漏下一寸,立马触电般被弹出。 奚临见状:“怎么了?” 大师姐不自觉捂着额:“它好?像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 元老还是如此不近人情。 奚临坐在对面,轻撑着头看她乐此不疲地翻拣法?器,大约能玩很久。 “师弟。”直到瑶持心颇为好?奇地凑近,“那你的本命剑呢?” 他回神似的一抬眸:“你说照夜明?” “嗯。”大师姐神采飞扬,“能唤它出来么?我想同它聊两句。” 他眼角禁不住抽了抽,立刻带了几分戒备:“……你要聊什?么?”然后又意外,“你还能和?它们对话?” 奚临到底不走驭器流派,并不清楚其中?的细枝末节。 “也不能说是对话,应该叫做神交吧,意识上的交流,唉……一句两句没法?解释。” 她回忆起当天的情景,“见你平时似乎很少用到它,正好?那日一别我还怪想念的。” 大师姐若有所思?,“你有没有发现,我好?像总会被一些奇怪的东西喜欢。” 奚临:“……不是奇怪的东西,这是我的……” 他到底还是欲言又止,犹豫许久后,仍是垂下眼睑,叹息着凝出了照夜明递过去。 瑶持心双手捧住长剑,大概是对她的气息早已?熟知,青锋并不似第一次那般一触就?灼热得烫手,反而放出明黄的光,将她温和?地笼罩进去。 奚临在旁见师姐闭着眼睛,脸上不禁浮起一丝担忧与?心虚。 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本命剑会说出什?么话语来。 法?器其实并不会张口讲人言,不过驭器道大致能明白它们想要表达的含义。 当瑶持心一一认完了自己的法?器之后,再接触照夜明时,能感觉到它作为命剑和寻常法宝的不同之处。 恍惚带了很浓厚的,与?修士命运相连的一抹情绪。 师弟的本命剑……脾气性情都很模糊,介于男女之间,少年与?青年之间,说不上多活泼还是多冷傲,但莫名?给她一种……挺可爱的印象。 那光团藏在无数暖阳阳的光团中,这回她却?唤了许久也不露面。 瑶持心挽起袖子,索性?简单粗暴地开始大海捞针。 “啊。”大师姐睁开眼,“找到你了。” 她眉梢逐渐轻扬起,“上回非礼我的事,我还没找你问个明白呢。” 奚临:“……” “别跑啊,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青年的喉头无意识地上下一滚,望向对面的目光居然带着几分忧心忡忡。 “师姐,你不要欺负它……” 瑶持心竖起食指贴在唇上,一眨眼示意他大可放心。 “想不到你瞧着胆子不小,这会儿倒会害羞了。一点也不随主?人。” 照夜明被她捧在手里,光团时大时小的变换着,流露出的讯息大约是有些模糊,瑶持心没怎么听清:“什?么?” 她不明所以地皱眉:“谁?‘他’?什?么‘他’?” 奚临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你都不知道,他一见你就?紧张。 几乎是两个人皆各自怀揣不同的心情想听明白这句话的时候,那旭日初升似的长锋倏忽动了,一把拽着正握住它的瑶持心不偏不倚地扑到奚临怀中?。 此举着实让人始料不及。 她朱唇堪堪落在青年脸颊边,由于重心不稳,这一下竟来得颇为服帖,不比之前挨的那一下轻,简直有要让她赚回来的意思?。 落在嘴角的那片柔软朦胧又轻飘,奚临思?绪里顿时像揉进了一团雾,他脑中?空白地僵硬半晌,才手忙脚乱地腾出手去揽住行?将栽倒的瑶持心,旋即飞快收了他那柄没安好?心的剑。 “师姐,不要紧吧?” 他家大师姐好?不容易挣扎着坐起身?,十分莫名?其妙地控诉道:“你的本命剑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不是亲我,就?是拖着我去亲你!” 奚临:“……” 他委实无力反驳。 最后只能苍白道:“……早说过不让你拿着它了。” 瑶持心义正词严:“你没把它教好?,师弟,这是你的问题。” 奚临:“对不起……” 可本命剑的意识其实不由他说了算……不过罢了,他也没想解释。 这一抬眼,瑶持心正巧对上师弟的下颌,他皮肤本就?偏冷白,留下的痕迹于是格外清晰,极鲜亮的一道红。 瑶持心连忙抬起指腹去抹:“啊,等等,沾上口脂了。” 奚临来不及躲。 她不碰还好?,越擦越发现旁边的肌肤逐渐红着蔓延过来,很快连成片,几乎分不清口脂的残留在哪儿。 青年的喉结在动,似乎耳根边的筋肉也在动。 瑶持心刚要奇怪,师弟已?经挥开她,迅速起身?往外走。 “诶,还没擦净……” 奚临指背用力抵着她方?才吻过又碰过的位置,甚至没抬头,脚下的步子分明是慌乱的。 瑶持心看着他的背影拐个弯就?不见了,侧头瞧了瞧指尖的殷红,继而把五指合拢一握,轻轻踮脚笑,笑得娇俏又促狭。 “也不是完全不像嘛。” 原本打算好?好?修炼一日,没承想师弟竟半途撂挑子,大师姐在院中?自己玩了一会儿,犹觉不足,法?器与?法?器之间也有区别,和?本命法?器更是截然不同。 她还想再试试别的,说不准就?悟出自己的法?器了呢。 瑶持心出门四处转了转,正漫无目的地迷茫着,一回头望见林朔同雪薇走了过来,她刚愁没人能帮忙,招手就?迎上去。 雪薇:“持心。” “正寻你们呢。”大师姐双眼晶亮,她知道林朔的本命法?器是一把藏了剑的七弦琴,琴名?清角,剑名?星辰,文可弹民俗小曲,武可揍天地鬼神,正契合了他剑法?双修的道,与?奚临的照夜明想必又有些许差异。 “有什?么事么?” 瑶持心脱口而出,“林朔,把你的本命法?器给我看看。” 林大公子抱着双臂不耐烦地啊了一声,“你要这个作甚么?” 她答得实诚,“我想瞧一瞧它的意识。刚学的,听说驭器道可以捕捉法?宝的脾性?,所以跟你借清角一用。” 大师姐此话一出,林朔连手臂都顾不得抱了,当场老脸一红,“什?么?!” “这、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 瑶持心匪夷所思?:“这话怎么说不出口了?” 他看着她的模样?,几度开口几度无言,差点词穷语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们驭器道的,怎能如此有伤风化!”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自己先就?掉头,甩着两手袍袖羞愤欲绝地走了,活像大姑娘当街惨遭调戏。 “……” 瑶持心被他这话怼得如坐云雾,不由朝雪薇疑惑,“我怎么他了?不就?随口问问吗,他这么大反应干什?么?” 第38章 煞(二)闺女喜欢林朔吗?…… 回山后的日子过得堪称风平浪静,瑶持心每日都在潜心修炼。 北冥剑宗那边并无举动,仙山内部也一切安好?,时间一久,她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真的有觊觎瑶光的打算了。 难道因玄门大比失利,剑宗眼见事败无望,索性放弃? 亦或是,原本侵蚀瑶光山的计划是在两派结盟后才萌发的…… 她对当年的大劫真的知之?甚少,所有线索仅来自临死?前那半个时辰的惊心动魄。 如今的玄门格局已变,两派之?间毫无瓜葛,假使剑宗不肯善罢甘休,但她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后招。 当年要靠结盟,靠亲事,靠勾结散修用尽花招手段才能攻破瑶光山,现在没了这些倚仗,怕是有心下手也独木难支吧。 刚刚从生死?轮回重返人世时,瑶持心整个人都绷成一根弦,看谁也不像好?人,现在静心调养了一段时日,她开始琢磨反思。 门派里现在真的存在内鬼吗? 会不会是自己?想得太糟糕,或许那些人都是剑宗带进来的……也说不定呢。 “师姐。” 奚临听?完她的顾虑,一番斟酌之?后开口?,“其实我回去仔细想过,凭叶琼芳的实力,怕是不能毒倒掌门。” 瑶持心不由坐直了身体:“你的意思,她并非那个用丹毒的内鬼?” “有没有嫌疑我不确定,只是单从她的修为来看。叶长老?虽为丹修,却更擅长阵法,医毒一道尽管精通,可?想撼动你父亲,委实差得太远。 “你不明白‘凌绝顶’的含义,这是当今仙门凌驾众生的境界,绝顶与化境的差距,不是化境与朝元期之?差可?以相?提并论的,单凭一个化境丹修,可?谓天方?夜谭,至少也得是半步登顶的大能才行。” 可?这天下也没几个凌绝顶啊。 剑宗那边有这样卧虎藏龙的人么? 瑶持心简直闻所未闻,他们若真有,何至于混成这幅熊样,还得让门下弟子出?卖色相?,蛰伏好?几年。 “依你之?见……奸细另有其人?” 奚临没未正面回答她,反而问,“你们瑶光与北冥剑宗,有世仇吗?” 瑶持心认真想了想,“应该没有,我从未听?说。” 这点看大比场上长老?们的反应便知,真有仇怨哪里用得着她千辛万苦地使苦肉计折腾自己?。 “当今仙门不说同气连枝,好?歹也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师弟道,“有个问题,从你告诉我你的梦境开始就?一直想问了,师姐,北冥剑宗煞费苦心针对瑶光所图为何?” 她当场一怔。 经师弟这么一提醒,瑶持心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被自己?长久以来忽视的疑点。 是啊。 她一心只想着剑宗要害他们,却从未细想过,剑宗千方?百计地谋划这许多图的是什?么。 现下的九州大地灵气充裕,就?算要争资源,大有玄门论道可?以下功夫,实在缺东少西,依附几家底蕴深厚的门派,只要门中后辈有出?息,不怕没出?头之?日。 各派之?间虽也不乏口?角争执,可?顶多是些小摩擦,千年来没有上升到两派流血冲突的。 一旦动手,几乎可?以视作邪祟论处,不仅为众仙门所不齿,亦会遭到四方?讨伐。 剑宗为了什?么需要如此铤而走险? 纵然它卑鄙无耻,总得有个无耻的目的吧? 山头大家都有,打破了瑶光能拿去干什?么?搬家不嫌麻烦吗? 瑶持心重新平复心绪,抛开个人恩怨,以旁观者的眼光重新回顾了当晚她所经历的全部细节,自大婚前上妆,到小院外逃命,然后是浮屠天宫里寻得瑶光明,遇上师弟…… ——“东西拿到了吗?” ——“这就?是镇山印?” 对了。 她咽气之?前依稀听?到剑宗弟子的声音。 大师姐睁眼一抚掌,“是镇山印,他们是来抢镇山印的。” 奚临却微微皱眉:“镇山印?” 那不就?更奇怪了。 所谓的镇山印每个门派皆有一块,明面上的用处是持有者可?凭借此物开启镇山大阵,但实际上更贴近于一种掌权象征,如同民间皇帝的玉玺,由掌门换代传承下去。 材质或是玉石或是灵石,并无特别之?处。 大师姐匪夷所思:“难不成是它剑宗想来当我瑶光的掌门?” 奚临竖起两根手指:“两个可?能。” “要么,他们找错了东西,误将镇山印认成他物;要么,是贵派的镇山印本身有问题。” 可?印一向由老?爹保管,也就?瑶光山大劫夜里她捧着跑了一会儿?,也没瞧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师姐。” 那头的师弟将手放了下来,轻轻搭在膝上,“找内鬼也好?,对付剑宗也罢,这已经不是你一人能够承担的事了。掌门资历深厚,他对门派上下的修士才最熟悉,除了几峰主事,后山还有一些清修避世的前辈吧?如果有异状的是长老?级别的人物,由他出?面能省去很多麻烦,你不打算告诉他实情吗?” “我当然有想过啊……” 瑶持心闻言发愁地托起腮,“可?是怎么开口?呢。” 无论是指认剑宗图谋不轨,还是门派有内贼,都需要证据,空口?白牙如何让老?爹信服?何况因为她率先在面对白燕行时用了苦肉计,可?能会叫瑶光明误以为是她因比赛输了气势,撒娇说的气话?。 “做了一个梦”那一套没办法用在老?爹身上。 瑶光明和奚临不一样。 奚临是看出?她对大比抽签顺序了如指掌,这才肯信她的鬼话?,就?这,也是将信将疑的态度。 要证明她重活过一次,得拿出足够令人信服的东西,比如对未来准确的预测。 可?她从前不是吃吃喝喝便是躺平发呆,有什?么也没往心里去,能记得的大事就?那么几件,还都是在好?几年之?后。 所以她才那么认真地去调查叶琼芳,只为了想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好?拿着作为佐证。 谁知道叶长老?的密室仅仅是因为私自留下“眼睛”而设,与剑宗全然无关。 线索便断在了这里,她对下一步要怎么走毫无头绪。 “其实,师姐未必要直言。” 瑶持心一筹莫展之?际,隐约听?出?他的话?里有话?来,眉梢一动,撑着脸颊转过去,静等下文。 边上的师弟正在拿树枝随意划拉,垂着眼睑慢条斯理道:“师姐的目的是为了避免瑶光山再陷险境,而不是去对付剑宗,抓内鬼。” “只要让掌门意识到瑶光山已遭他人虎视眈眈,需要防备外敌,不就?行了吗?” 至于内鬼到底是谁,外敌究竟是不是北冥剑宗又有什?么要紧。 一代宗师呼风唤雨,无所不知,难道还不会自己?去查么。 她闻之?眼前一亮,立刻凑上前:“怎么做?” * 瑶光明不闭关亦无琐事缠身时,素来喜欢在青龙峰的落云湖边打坐清修。 很奇怪,他作为当世修为已至顶峰之?人,在锤炼根骨经脉上却依旧勤奋得令小辈们自愧不如。 端坐于浮云中的绝顶大能耳廓轻轻扇动,睁开眼就?知道是谁要来了。 “老?爹!——” 身形滚圆的瑶光明将凛冽的灵力蓦地一收,提着长袍的边儿?一溜烟地飞去迎接,像个快乐的小老?头。 “闺女!——” 守在湖畔的弟子就?见父女俩抱在一块儿?黏黏腻腻地讲着废话?,司空见惯地一鞠躬,安静退下。 “我丫头怎么今日得空来看我啊。诶,几天不见又漂亮啦!” 瑶持心把?手里的篮子扬起来:“特地给爹爹带了好?酒,还有新做的小点心。” 瑶光明一笑,五官就?淹没在了肉里,他笑声“嚯嚯嚯”地飞出?了二里地,扒开酒壶当场灌了半壶下去,身心舒畅。 师姐长到一定岁数,有了懂事的念头之?后,便很少天天跑来缠着老?父亲了。当掌门的爹要精进修为,要降妖除魔,还要应付门中琐碎,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陪小女孩过家家上似乎有些暴殄天物。 她怕遭天谴。 但即便如此,瑶光明依旧命人在落云湖畔扎了一只结实的秋千,每逢她登门,父女俩总会坐在秋千上荡荡悠悠地看着湖景。 瑶持心先问过叶琼芳的近况,叶长老?受损的真元由老?爹出?手护住了,她现下待在冰封谷里隔绝外物潜心养伤倒也不是坏事。 “爹。” 大师姐扶着秋千,若无其事地开口?:“咱们山上有两块镇山印么?” 老?胖子啃着闺女亲手做的点心,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不在意道:“又不是定情信物,有一个还不够,要俩干什?么?” “唔……” 他不学无术的女儿?指尖戳着下巴思索沉吟片刻,“那咱家的镇山印,是不是和别人的不一样啊?” 瑶持心的余光撇过去,她老?父亲的表情一如既往,嘴边挂着的都是吃甜点的幸福模样,可?她还是悄悄发现了方?才话?音落下的那一瞬,瑶光明眼角处的细微凝滞。 有门儿?! “这能有什?么不一样的,怎么突然这么问?” 不对。 她心想,至少各派的镇山印外形材质也有不同,老?爹不该否定得如此干脆。 可?以往下推进了。 大师姐十分懵懂地眨眼回道:“听?人讲的呀。” 第39章 煞(三)那你就入赘好了。 回到自?己小院的?大师姐心有余悸地深深吸气调整呼吸。 奚临递上?的?热茶被她一饮而?尽,瑶持心忐忑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我爹说话这么紧张。”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他发现我们?在灵台上?传音了吗?” “切断得及时,应该没有寻到我的?真身,不过……掌门肯定会有几分怀疑。” 这是在所难免的?。 她闻言心头?先一跳,旋即很快镇定住:“不要紧不要紧,自?己的?爹好摆平,交给我,不用怕。” 纵然这术法有违仙门正统,但只?要她坚持,瑶光明绝对不会过多责备,借口她都编好七八个了,老爹向?来很好说话。 奚临忽然垂眸沉默片刻,而?后不着边际地问:“师姐打算怎么摆平?” 瑶持心还未及回应,就听他道:“如果将来掌门要将我逐出?仙山,师姐也能摆平吗?” “哪有那么严重……” 他却不依不饶:“万一呢?” “万一……” 大师姐自?己偏头?想了一想,少见的?如此胸有成竹,“没有万一,你是我瑶持心座下的?外门弟子,谁敢动你,我第一个不答应——若退一万步讲,真是我爹要赶你走?……” 她灵机一动,指尖将师弟的?下巴一挑,语气顺理成章地轻快,“那你就入赘好了。” “你也听见啦,他老人家自?己说的?,不挑门第不挑修为。” 他神色微不可察地一烁,很快垂目叹了口气,伸手将她的?指头?摁下去,“师姐,我认真的?。” 瑶持心大为不解:“怎么,你觉得我们?瑶光这么大的?山头?还配不上?你么?” 奚临:“……不是这个意?思。” “好啦,不要担心,师姐都叫你不必担心了。” 她松开手去一旁给自?己倒茶水,一面忐忑地问道,“诶,我刚刚的?表现如何?你说我爹他听进去了几分?他信了吗?” 青年想起她方才的?举动就不禁无奈地感叹:“……你也太做作了。” “我哪里做作。”她替自?己争辩,“你不懂,我平时没脑子的?时候就这样!” 奚临:“……” 因为瑶持心本身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做贼心虚,临场没顾得上?细想,如今缓过劲儿来,琢磨起老爹后续的?那番话,很明显能听出?他在顾左右而?言他。 她问他镇山印,老父亲却生拉硬扯地拐到了婚配嫁娶。 果然,这不是自?己能打听的?东西。 奚临:“看?得出?,掌门应该有什么事是想要瞒着你的?。” 她不置可否:“我也这样想……” 一个仙门,又是这样年岁古老的?仙门,不可能没有秘密,再光鲜亮丽的?门派背后都会有一两件上?不得台面的?丑事。 瑶持心甚至觉得自?家的?龃龉龌龊八成也不少。 “不急,耐心等一等。”他说道,“你提了不该提的?事物,若我是掌门,近几日必会有所动作。” 她想不出?老爹会有什么动作,清查上?下?加固安防?还是他早有成算,恐怕已经知道对方是谁。 无论如何,师弟说得对,大师姐能做的?只?有这些,再多也没有了,她挖空心思地应付大比,又绞尽脑汁地一通施为,尽管收效甚微……但她尽力了。 余下可就要看?她凌绝顶的?老父亲。 两个人各自?陷入沉思的?时候,桌边的?奚临无意?识地用指腹摸了摸下巴,随即又抚上?唇角的?位置,来回摩挲。 他在走?神,然而?旁边的?瑶持心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想起一个地方。” 青年几乎是被她从椅子上?拔起来的?,一时竟踉跄了两步,他视线落到那扣在他手腕上?的?五指,好一会儿才问,“什么地方?” 剑气停于浮屠天宫之外。 瑶持心带着他稳稳当当地跳下地面。 “上?……梦境里就是在这儿,老爹将镇山印交给了我。” 她在门口打转,若有所思地感到奇怪,“但此处并非存放之地,掌门印一向?是搁在主峰,老爹为什么会带着它?到这里来?” 瑶持心有个毫无根据且大胆的?假设,她猜测东西会不会是在此被掉包的?? 或许,老爹给她的?那块是假,只?想让她带着引开追兵;也或许,给她的?那块是真,他身上?留一块假的?,替她引开追兵。 奚临顾不得回答她的?话,眼前的?建筑巍峨宏伟,通身泛着银白的?光,不知是用何种材料砌成,从门内幽幽吹来一股凉风,其中仿若隐含着颇为诡谲强劲的?灵力。 他不由问:“这里是祖庙?” 大师姐一眨眼,“是瑶光老祖的?安息之地哦,里头?有一尊巨大的?雕像,据说雕像留有老祖残存的些许灵力。” “可惜外面布着结界,我现下不能带你进去,以后有机会再让你见识见识。天宫里的祖师像气派非常,比主峰那个精致多了。” 几乎是瑶持心抵达浮屠天宫结界外的?瞬间?,在湖边清修的?瑶光明倏地睁开了双眼。 他眸中闪过一丝犹豫难辨的?情绪,伸手算起了命数。 苍茫的?天空不见星辰,但举世无双的?大能却读到了一丝不安的?动荡。 群星黯淡,视为不祥。 “不知道老爹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 瑶持心领着奚临往回走?时,一路还十分期待,“他要是全无反应,我是不是还得再去旁敲侧击一次?” * 几日之后,大师姐没等到看?热闹,却等来了老父亲派给她的?一份下山令。 她坐在往北上?的?仙器里,周身摇摇晃晃。 这是一件形如马车的?法宝,外形瞧着与?寻常的?车驾无异,内里却别有乾坤,足足能容纳七八人,宛如一个小房间?。 此载具日行快过普通修士御剑的?速度,还不必在外喝冷风,是殷岸大长老的?得意?之作。 现下,车里上?座坐着兜帽罩顶的?铸器长老,两边分别是林朔、大师姐与?奚临,外面还有个负责驾车的?小师妹。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受掌门钦点,前去仙市采购。 瑶持心盯着同样在对面摇摇晃晃的?奚临,于灵台上?幽怨地质问:“这就是你说的?‘有所动作’?” “老爹的?动作就是把我送走?吗……” “……” 瑶光明的?命令来得太突然,何况仙市又不是非去不可的?地方,这很难不令人多想。 师姐的?那番话恐怕真的?让他警觉到了什么。 甚至超出?所料。 奚临揣测着宽慰道:“这个节骨眼上?硬要你下山,想来是山上?会发生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掌门也是为了保护你。” 亦或者,是不愿让她知道些什么。 否则不会安排一位长老随行。 在叶琼芳禁闭的?当下,瑶光能用的?人手捉襟见肘,还特地让殷岸陪着她去走?一趟无关紧要的?仙市,恐怕是护佑的?成分更多一些。 瑶持心兴致缺缺:“真的?吗……” “我想,掌门一定有他的?打算,你就别多心了。” 他在灵台中说完,眼神就先柔和下来,“难得出?门,权当散散心吧。师姐不是一直很喜欢逛仙市的?吗?” “嗯……” 她心不在焉地应下,隔了好久皱起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逛仙市的?。” “……” 灵台里没声儿了,瑶持心怀疑地打量起对坐着闭目养神的?奚临,总感觉他是在装睡。 这一趟雪薇没跟来,来的?竟是殷岸大长老。 听闻叶琼芳入冰封谷后,老爹便从后山秘境里请了几位前辈出?山,帮着雪薇一同料理,显然在他眼中,玄武长老除了打铁八成也干不了别的?了,就勉勉强强还能当个打手使。 马车像是金石所制,飞驰起来哐当作响。 殷长老不喜阳光,不爱在外抛头?露面,视出?门如洪水猛兽,因此常年不下山,对脚程超过两日的?任务一概避之不及,这回受瑶光明所托,想来做足了心理建设。 他老人家偶尔御剑串个门子还行,决计是不敢整个白天都暴露在日头?底下的?。 也托他的?福,众人都不用辛苦奔波了。 窗外的?风声凛冽急速,大师姐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实在百无聊赖,她掀起眼皮来想找人说说话儿。 四?下环顾,只?见旁边的?林朔在入定练剑,对面的?奚临安静休息,上?座的?大兜帽将自?己周身包裹在黑袍里,仿佛非常不适应和这么多人共处一室,紧贴着墙壁,恨不能与?之融为一体?。 而?唯一的?小师妹还是个结巴,唤她一句,半盏茶没把师姐两个字念完。 “师师师……姐……有有……有什么……事……事事……” 瑶持心:“……” 救命。 这队伍都是些什么人,简直比上?回去苍梧之野的?还一言难尽! 此时此刻,她忽然无比的?怀念雪薇。 大师姐无所事事极了,在灵台里叫奚临。 “师弟,聊聊天嘛……”她双眸晶亮,“你会讲故事吗?” 对面的?青年没有睁眼,只?在耳边漫不经心地开口:“师姐若真这么无事可干的?话,要不要我教你一套术法先练着。” 她敬谢不敏:“……不用了!” 这人明明刚刚才说散心的?,有人散心是修炼的?吗?就离谱! 第40章 煞(四)师姐,你别用我的身体乱来行…… 林大公子一首成名曲,将满车的人弹得昏昏欲睡,很?快就倒成了一片。 今年的仙市开?在东北临海之地,离瑶光山很?有些距离,即便是高来高去的修士,少说也?得赶上半月的路程。 跟着殷长老尽管不用餐风,但坏处是得找地方投宿,他们这一行没有精通空间术法的,开?不了秘境,只?好拣沿途有城郭的路线走。 虽然大师姐一度怀疑无所?不能的奚临指不定也?会这种绝技,不过知道他有意在扮演好一个懵懂无知小师弟的身份,便没有提起。 翻过少阳山,就到了凡间诸国之一的北晋地界,晋国疆域正是玄门大比中丙等资源的所?在,一条少阳山脉阻隔了极北的万千风雪,一入境,瑶持心就觉得天气?骤凉,好似隆冬将至。 北晋不比荆楚,仙凡之间的界限十分模糊,晋人善于钻营,朝廷对此又放任自流,以致黑市盛行,不少不容于仙门的散修和邪祟常来这里活动。 好处是身为仙门弟子,他们在城中可行动自如,不似荆楚那般束手束脚,甚至街市摊铺里还有些奇巧的仙器与材料售卖。 坏处当然也?显而易见,就是鱼龙混杂,不大安全。 幸而瑶光财大气?粗,每逢寻得落脚之处,林朔直接银子一砸,将整个客栈包圆。 “师姐,感?觉到那缕灵气?了吗?” “唔……还没。” 此刻瑶持心的住处里,师弟正在教她灵魂互换的术法,这是当初在苍梧之野时他亲口允诺过的。 大师姐学?东西慢,领悟了几日,犹在摸索之中。 “没关系,慢慢来。”奚临点拨道,“你试着放松一下心情,不要?刻意绷紧神经?……” 话音刚落,他就被?一股熟悉的力道牵扯着吸引了过去,再睁眼,奚临便知她已经?掌握了。 “啊。” 瑶持心握了握这独属于师弟的五指,不禁一跃而起,“学?会了!” 太?好了,以后总算不用被?动地受他指挥,只?要?两人灵台都打开?的情况下,她也?能随心所?欲地调换身体了。 术法成功的那一刻,大师姐十分熟练地先把?自己这边的灵台关上。 正用着她躯体的师弟还不知晓瑶持心打的小算盘,按部就班地往下指点,“换回来的方法没那么复杂,只?需要?心念一动,专注去想自身的灵力就好,师姐你先……” 他话未说完,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奚临危机感?上来下意识地要?摸剑……才想起师姐这灵骨没生出本?命法器。 客栈的木床随着轻晃的重量吱嘎一声响,瑶持心直接将他摁倒在了床上,毕竟是剑修的体格与力道,几乎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大师姐的劲力。 那居高临下的眼中满是深邃的狡黠。 奚临望进她星眸,先是一怔,随后还是无奈占据了心神,他瞥了瞥被?她擒住的两手,叹道:“师姐,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好玩嘛。” 瑶持心比他爱笑,披着他的外皮捉弄人时,表情里居然有几分乖戾的邪气?。 “我?老早就想这么做了,你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 哪里有意思了?! 奚临挣了两下没挣开?,皱眉看她:“……就知道你会这样?。” “师姐,身体还我?。” “好啦好啦,会还你的。” 瑶持心嘴上应承得痛快,手上是一点没松,她目光大胆地仔细打量着被?师弟占据的肉身,看得奚临头皮一阵发麻。 偏她还道:“从旁人的视角观察自己,难道不是很?新奇的体验?你现在瞧着你自己,有什么感?觉?” 他别开?头,愁得无可奈何:“……没什么感?觉,别扭极了。” “你还会别扭?我?以为你都习惯了。” 他是别扭极了,大师姐却百无禁忌,不仅不顾忌,还伸手抚上他面颊,由衷地赞叹道: “不愧是我?,美成这样?,真是没天理。明明是我?的眉眼,可惜自己看不见,天天只?能便宜别人。” 那双剑修的手干燥温厚,奚临当场就不可抑制地红了脸,抗议道:“师姐!” “诶。”瑶持心挂着他清秀干净的五官,嗓音应得散淡而明亮,眼神竟透出一股子危险。 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张脸原来可以这么有侵略性。 “怕什么,反正我?用着你的身体,占便宜的不还是你么?” “这是一回事吗!” 大师姐兴致高昂,仿佛找到了什么趣味,瘪嘴啧啧直叹:“难怪天底下的男子多色中饿鬼,我?现在算是明白你们男人的心思了。” 见美色唾手可得,又永远处在实力的上风,任谁也?会萌生出一些捉弄的坏心。 奚临听她这话,剑眉微颦着开口:“什么心思?” 她一眨眼睛:“什么心思你还用问我?啊?小芝出现当晚你不都身体力行了?” “……” 他后知后觉想起,顿时哑然失语,替自己辩驳:“那只?是……情急之举,我?不是故意想要?——” “就算不是故意的,我?也?得报个仇。” 瑶持心说着低下头在他颈项间嗅了嗅,那是她作为自己时嗅不到的气?息。 “想不到有生以来居然可以自己抱自己呢……好香,奇怪,我?平日不熏香啊。” 奚临简直没想到她还能这样?凑上来,后颈的皮肤立刻浮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接着便有热流直冲头顶,而后又诡异地往下涌动。 他整个人快要?不太?好了。 “师姐,你别用我?的身体乱来行不行,你……” 而恰在这时,房间外不知何人叩响了门扉,瑶持心竟没上锁只?是虚掩。 那门一敲就开?,门外站着长袍从头裹到脚的殷岸大长老,他手里拎着一件瞧不出用途的仙器,俨然是来给小姑娘送玩具的。 大长老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姿态,用黑洞洞的兜帽笔直注视着床上的两个人。 奚临:“……” 殷岸:“……” 压在小师弟身上的瑶持心转过头。 心道:啊? 三人这局面短暂的僵持了半瞬,大长老率先惊呆了,他不清楚自己是来得太?巧了还是太?不凑巧了,两手仓惶地在面前疯狂摆动,急吼吼地往后退。 大师姐隐约还听见一声极细微带着点低哑的惊呼。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殷岸手足无措地退到了走廊上,哐当撞碎了栏杆,从二楼直挺挺摔了下去。 瑶持心:“……” 长老,你至于么! 她还没从这鸡飞狗跳中回过神,冷不防被?身下的奚临寻到空子,师弟不愧是剑道高手,瑶持心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两手已让他巧妙地化解开?,竟在不伤到自己分毫的前提下反客为主。 奚临将她一只?手反剪到身后,另一只?手狠狠地摁在脸颊边,大师姐惊艳绝伦的容颜在他脸上红得近乎妖冶。 他已经?没工夫去想要?怎么跟殷长老解释了,微微喘着气?一字一顿道:“师姐,把?身体还我?。” “知道了,知道了……” 瑶持心也?不知他用的什么巧劲,自己根本?使不上力,“怎么还的来着,为什么没反应。” “你先把?灵台打开?!” “等一下……” “快点!” “等一下!”这会儿连她都红了脸,“你坐到奇怪的东西了!” 奚临:“……” 他忽然有一瞬间觉得可能这辈子都没如此无助过。 与此同时,隔壁听到动静的林朔终于忍无可忍地往这边而来,旁边跟着同行的小师妹秋叶梨。 “瑶持心,你又在闹什么?这么大个客栈还不够你住是吗……” 他行至殷岸失足坠地之处,正想去瞧长老的情况,却不可避免地被?屋内的现状抓住了视线。 顶着大师姐身份的奚临看着被?自己制住的瑶持心,已经?没什么脾气?叹息了,他干脆连头也?没回,在林大公子愠怒的声音暴起之前,抬手往后一挥,直接“哐”一声关上了门。 林朔一手捂住小师妹的眼睛,一边指着门语无伦次。 “瑶持心!你!你们……你关什么门,打开?!” 然后又发觉不对,“你……先下来,再打开?!” …… 总算要?回自己身体的奚临沉重地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摊开?的五指扶住半张脸,半是心累半是无言以对地望向床边的瑶持心: “师姐,你玩得太?过火了。” 她抬起头:“我?哪知道大长老会来!” 神识重新在灵台上稳住后,才发现奚临把?她的身体搞得一团糟,莫名其妙热得发烫,尤其是面上,宛如火烧一样?。 一旁的奚临俨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感?觉到周身残留的反应就忍不住想要?叹气?。 瑶持心:“现在还得想想怎么跟林朔解释……” 奚临在一片惹人心烦的躁动里拧着眉头抬眼:“你为什么非得跟林朔解释。” 她理所?当然:“因?为他看到的是我?‘欺负’你啊。” “你肯定也?不能闲着,你得去跟殷长老解释。” 结果两个人最?后谁也?没开?口。 难得心有灵犀地默契。 于是,白日里车上的时光变得更加难熬了…… 林朔直接往车辕处放了一只?注有他灵力的机关人偶负责看路,拎起那小师妹扔到瑶持心身侧坐下,自己则大马金刀地和奚临坐一块儿,双手抱臂目光紧紧盯着对面。 第41章 煞(五)或许是很久,甚至久到再也见…… “大师姐,原来你喜欢的是奚师弟啊。” 回到瑶持心的房中时,秋叶梨替她整理着今夜满载而归的收获,提及此事大约就想起日前所见,忍不住便有些羞涩的脸红。 余下的话声音略小几分:“我还当?你喜欢的是林师兄……” “啊?” 瑶持心将叠好的衣物首饰一一放进柜中,闻言不可置信,“我哪可能喜欢他?啊,你怎么会?这?样想。” “在山上大家都这?么说呀。”小师妹轻着嗓音腼腆道?,“掌门眼看是会?让林师兄继任了,你同他?关系又那?么好,想必在他?老人家归隐前,定?是要促成你们?的婚事。” “我同林朔关系好?”她把柜门砰然关上,觉得小弟子们?简直需要重?新定?义“关系”二字了,“哪里?好?你没见他?成日间?找我的茬,训我跟训孙子似的,语气比对旁人足足恶劣好几倍,说他?跟我有仇还差不多。” “唉,师姐你不明白,林师兄对我们?虽也严厉,但从来没有这?样凶过,你是独一份。” 瑶持心越听越莫名其妙:“知道?你们?还误会?,难不成他?越骂我我越高兴吗?” 那?我不是有病么? 秋叶梨:“……” 跟她解释不清! 大师姐自己摇头叹着气转过身去,对镜拨弄妆奁上的步摇坠子,“原来你们?还在底下这?样编排我俩啊,奇怪,怎么从前没听见此类传言。” 秋叶梨笑笑:“师姐,从前你也不跟我们?一块儿修炼呀。” 哦,是了。 瑶持心想起来,她从前都跟揽月那?一帮人混来着。 那?些师妹们?皆为名门出身,家境不俗,要么是凡尘的皇亲贵戚,要么是仙门的大能之后,女孩子家家对修炼的要求都不高,过得去就行,到瑶光山不过是给?自己镀一层更有含金量的师门来路,至于能不能学成,无?论是本?人或是家族皆没抱希望。 混到筑基便是胜利。 因此被?长?辈们?送上山不久,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迅速聚拢在大师姐的周围。 形成了一个以瑶持心为首的花瓶小团体,而大师姐是头号废物。 “所以……” 秋叶梨愈发怯怯地低下头,“师姐同林师兄自小一块儿长?大,应该知晓师兄的喜好吧?比如爱喝的酒,常用的东西……” 喔。 瑶持心一听就懂,眼神?逐渐暧昧,“闹了半天,是你对他?有情意啊,难怪忽然向我问这?些有的没的。” “咦。”她发现什么,“怎么不见你结巴了。” 小师妹赧然地避开她的视线,“我只要提起林师兄,说话就能不磕巴……” 想不到林大公子还能有此等用处! 看来为了治好师妹的口吃,这?根红线她真是非牵不可了。 瑶持心当?然没有二话,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青梅竹马卖了个底掉,并在收尾时感慨万分地点评,连他?这?般的人竟也配有漂亮小姑娘惦记,老天爷委实不公平。 月上中宵,北风无?端急促了不少,满城的寻常百姓已经耐不住困倦熄灯入眠,但夜市依旧红火着亮如白昼。 大师姐犹在自己的房内清点杂物,而经由她指点的秋叶梨正从一家乐器行出来,手里?捏着根鲜亮的琴穗。 她入道?还不满五十年,刚筑基不久,是个青涩的小丹修,下山的阅历并不丰富,连带对外人也缺乏戒心。 正当?她欢欢喜喜跑过街巷时,拐角后面的两道?黑影一高一矮地跟了上去,在店铺高挂的红灯笼下一晃,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没入了虚无?里?。 秋叶梨浑然不察,她边蹦跶边欣赏自己挑选的穗子,并未注意到足尖踩亮了一个法阵。 阵内探出的锁链宛如毒蛇,瞬间?将她脚踝狠狠扣住,小丹修猝然回神?,第?一反应就是要去解阵。 手中的印刚结好,秋叶梨却惊讶地发现她周身的灵气竟在缓缓被?人吸走。 不消片刻,真元就空了! 正统仙山上的弟子哪里?见过这?等邪术,她临场根本?反应不及,很快因灵气消耗殆尽脱力晕倒在地。 这?是一条幽静的小巷,白日间?不乏过路的行人,然而眼下毕竟是深夜,除了那?灯火摇曳的夜市,别处皆是沉寂的家家户户。 待周遭动静消弭。 两道?黑影接连从浑浊中冒出头,渐渐显露身形。 一个问:“抓到了吗?” 地上的秋叶梨双目紧闭。 另一人仔细看过后颔首:“抓到了,是个仙门小弟子。” 虽说摊上仙门恐怕会?惹来不少麻烦,不过朝不保夕刀口舔血之人本?身就背了不少麻烦,虱子多了不怕咬,便是正道?女修也照抓不误。 “灵力不算强,大概资质平平吧。好在出自正统,灵骨纯净,应该能值些钱。” 同伴嗤笑:“真厉害哪能让咱们?放倒,有个撞上来的小兔儿就不错了,你挑什么。” “说的也是……” 那?高个黑影正要上前拾捡,手还不曾碰到丹修的衣角,却先被?一股灼热刺痛指尖,他?连忙大惊失色地捂手后退。 定?睛一瞧,五指全被烧得里焦外嫩。 “什、什么人!” 旁边的同伙立时警惕四顾,“有人吗?在哪儿呢?” 半壁幽微的光影下,伴随着轻浅的脚步声,一个颀长?挺拔的人渐次现出身形。 他?五官清秀冷峻,双目却澄澈深邃,黑发束成一把,整洁利落地散在脑后,大约是容貌生得过于秀致,竟瞧着有些许与年纪不符的少年气,夜色之中透出别样的人如墨玉。 邪祟只当?是来了个同为仙门弟子的帮手,双双抄起法宝,以指画符,两臂结印,忙得不可开交。 那?人却仅仅抬起胳膊,仿佛轻描淡写地朝前方一挥,姿态随性得宛如抹去琉璃上的水雾。 对面的两道?黑影没来得及发挥神?通就骤然顿住,各自像是被?揪住了后颈的猫,僵于原地,短暂凝滞之后,突然开始不受控制般诡异地扭动起躯体。 其袖口与裤腿处“滋”地泄出一缕黑烟,竟全数收拢于奚临掌中,一握而敛。 他?这?么一个举动,原地的邪祟们?便仿若被?抽干了精气血肉,难以为继地纷纷瘫倒下去。 青年的瞳孔映着头顶闪烁的零落星火,冷冷道?:“就这?种货色的劣等品也敢在外放肆,我想你们?大概也是不惜命的。” 头朝下滩成了烂泥的高个邪祟最后挣扎着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碎发遮盖的眸子里?,寒意恍惚能刺入骨髓,神?色带着缺乏温度的冷漠,濒死的前夕,这?邪祟终于想起什么来。 依稀是在某一次两方势力拼杀后战场上,他?就看到这?么一双眼睛,足够麻木,足够冷峭地从一片血肉模糊的尸首中走过去。 他?在这?最后一刻乍然记起了对方的来路,惊骇地喃喃唤道?: “公……子……” 檐角的大红灯笼让夜风刮了一下。 确认地上的两个邪祟已经死透,奚临这?才转身去瞧小师妹的情况,他?一面走,一面信手解开了地上缠绕的阵法。 修士可以自行引天地灵气入体,真元一时耗尽不要紧,短时间?内还会?慢慢积攒回来,不至于致命。 青年撩袍蹲身,正打算搀起昏迷未醒的秋叶梨,原地两具邪祟的身体中却忽然有何物向上鼓动,仿佛是什么人设下的禁制,非得在特定?的某一时刻才会?触发。 背后白光骤然。 奚临的手僵在半空,他?双目蓦地一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脑海中惊愣交加。 他?猛然回头,没等看清细节,眼前却有一抹流星似的碎光擦着瞳眸快速划过—— 糟了! 奚临心里?生起这?个念头时,双眼顷刻爆发出鼓胀的疼痛,原本?他?嵌在体内的封印居然不可抑制地出现了松动。 流星去势不减,绕了个大圈后悬在他?不远处,星光里?回荡着一个阴柔慵懒的男子嗓音。 “奚,你可叫我好找啊。” 奚临捂着眼睛,感觉到温热的血泪流过掌心,竟有烈火烧灼般的痛楚。 这?两个邪祟的身上恐怕附着了那?人的灵力……不,也许不止是这?两人,驱逐出去的门徒大概都烙上了他?的法术,就等着自己有朝一日遇上,一旦收回“煞气”,这?禁制便当?场生效。 居然是这?种追踪术。 他?太大意了! 星光围着他?轻飘飘地转动,探头往青年挡住脸的胳膊边望了望,好似想看看他?是不是给?疼哭了。 “四年音讯全无?,你可是该给?我一个说法?” 暴涨的灵力流过四肢百骸,七经八脉,他?周身的皮肉简直要炸开,连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奚临狠狠地一咬牙,从齿缝间?轻怒一声,突然发难抓向边上的星光。 那?流星被?他?抓破了一半,好悬跑得快,溜到安全之处继续说风凉话: “嚯,无?能狂怒。” 它?道?,“你冲我这?残存的一星半点神?识发什么火?” “真要撒气,不如回来咱们?当?面对峙,我有的是话想问你呢。” 这?抹神?识只是神?识,看样子对方暂时还锁定?不了他?的所在,否则就不会?耐着性子在此地扯闲篇。 奚临在近乎凌迟的痛楚里?艰难分出一线思绪,飞快理清了现状。 那?人是在等他?放开灵力。 第42章 煞(六)这年头还能叫我遇上活着的‘…… 奚临捂着心?口迈入深山时,天已经亮了。 北方淡薄的日光从树影间?斑驳交织地投下来,他竟不停不歇地走了一整晚,城镇被甩在了身后?极远的地方,此处人迹罕至,连荒草都比旁的高出小半个头。 灵台里,先还能听?见?师姐的声音,大概是在叫他,后?来就变成气急败坏地声讨,再后?来……再后?来好像就没声了。 也?或许是自己耳鸣得已听?不清任何声响。 镇魔钉的效用正慢慢减退,他能感?觉到扎于心?脉上的骨钉在疯狂震颤,四年没有放开过的煞气一经解禁,近乎是在体内横冲直撞。最初剜心?似的痛楚险些冲昏神志,然而磨合了一宿,至此竟也?渐渐有些习惯了。 疼到极致就是麻木。 但麻木的不止是意识,还有四肢。 他脚下踉跄起来,眼前乏着细碎的白光,开始连步子都有些不稳,恐怕是骨钉行将崩碎的前兆。 奚临拖着摇摇欲坠的躯体,伸手朝一棵树干上借力撑了片刻,定了定神才又继续向前行进。 那星光倒是不聒噪了,附着在他后?颈的衣领上一声不吭。 日头太晃眼,以至于此物仅剩了一点微弱的亮色,正安静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像在捕螳螂的黄雀等待某个契机。 奚临知道?对?方是等什么。 在等他坚持不住打开封印,暴露所在,好擒他回?去。 毕竟算算时间?,自己确实也?快要到极限了。 他脚下隐约绊到了一块凸起的山石,虽不是太大的阻碍,青年却就着这个动作栽倒下去,重重地摔进露水冰凉的草丛中。 周身已然力竭,他索性任凭自己陷入绵软的草木间?,目光涣散地喘着气。 镇魔钉是在这个时候碎掉的,清脆一声,碎成了齑粉。 奚临揪着手里的一把枯藤,力道?嵌入骨髓般深刻了几分。 说不清自己的意志还能撑多久,而偏巧竟在这当下,他居然听?到远处有渐进的脚步声——窸窸窣窣,不止一人! 凌乱的草叶让本就模糊的视野变得更加难辨形貌,那些人影带着试探性往身边靠近,打头的是个娇媚活泼的女声。 “果然跟着那两个‘雍和’弃徒准能找到好东西,快看看,这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宝贝。” 她语气透着难掩的兴奋。 “我莫不是在做梦吧?这年头还能叫我遇上活着的‘眼睛’!啧啧,雍和宫的人到底是有两把刷子。” 边上的另一个开口道?:“就是不知这只‘眼睛’的用途是什么。据说每只眼的能力各有不同?,因人而异,倘若过于鸡肋,怕是值不了多少?钱。” “废话。”女人侧头粗暴地啐他,“你还当是几百年前?如今的‘眼睛’只少?不多,不是被仙门销毁,就是进了有钱人的腰包,黑市上在售的全是天价,谁管什么用途,这是无价宝,你懂个□□!” “……” 那大约是跟班,劈头盖脸挨她一顿臭骂,屁也?放不出一个来。 奚临犹在抵御着体内的煞气,全身几乎无法动弹,他眼皮低垂,感?觉到女人的手捏着他下巴轻抬起来,让整张脸照进阳光之下。 柔媚的嗓音腻得简直能掐出水,“瞧瞧,多漂亮的一双‘眼睛’。” 青年的瞳孔泛着醉人的深红,宛如染了血色的琥珀。她那涂了蔻丹的尖长指甲竟衬得他的肌肤尤其苍白,清冷得堪比孤月。 女子的神情一下子幽深迷离,危险的气息弥漫到眼底,腔调无端有些耐人寻味。 “还是个漂亮的男人呢。” “大姐。”随行的小跟班问,“现在就挖么,或是先带走再说?” 他话音未落,同?伴便反驳,“你没看到那两人的死状?如果他会?什么厉害的术法,怎么去见?阎王的都不知道?!依我说,就地挖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奚临耳边充斥着嘈杂得要命的言语,即便如此,脑中仍禁不住感?慨——想不到在这种地方竟能遇上“猎人”。 命运来得猝不及防,好似老天有意而为?之一样。 摆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两个选择。 要么放开煞气除掉这些人,然后?等着被“他”找到带回?去。 要么变成一只眼睛。 好像无论哪一条都是绝境。 他没得选。 …… “眼睛当然是要挖的。” 女人听到手下的讨论,不紧不慢地应声,“不过不着急。” 她红舌在唇边舔了一圈,毒蛇吐信似的暧昧不明,“这样清秀干净的男人可不多见?呢,等我先玩够了,再挖也?不迟。” 那手指从奚临唇角探进去,又缓缓沿着下颌滑到颈项处,拨开了他的衣襟。 锁骨的线条流畅深邃。 周遭的这班狗腿子眼看自家大姐的老毛病又犯了,只好纷纷识相地掉头背过身去。 正犹豫着是否需要回?避,以及得回?避多久的问题,却忽然听?见?她猛抽了一口凉气,旋即仓惶失色地一跃而起,竟连着后?退了数步。 “大姐!?” 小弟们只见?她一手捂着小臂,那臂膀手肘以下全是寒冰,封住了半条胳膊。 女人妖艳的容貌因愤怒而扭曲了原本的精致,她咬牙切齿地侧身:“什么人!” 前方不知几时腾起带着森然凉意的寒气,一小堵冰墙呈半圆之势遮挡其去路,而冰墙之后?…… 来者就寝的衣袍俨然还未换下,素白的宽袖在霜白的冰山后?烈烈轻扬。 奚临丹砂红的星眸深处清楚地映出她修长恣意的背影,行将失去意识的神经骤然像服了一粒清心?丹,随着眼睛一并狠狠地一震。 他动了动唇,无声地唤道?: 师姐…… 她将雪亮的琼枝往斜里一挥,甩去刀身上的碎冰,站得挺拔且坚定,旭日泼洒的侧颜棱角分明,一时居然让他看不真切。 不是叫她去接秋叶梨吗,为?什么会?来这里? 奚临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追来。 他拼了命妄图撑起身体,却无能为?力,虽然神志越来越模糊,他最后?的目光仍然一瞬不瞬地落在瑶持心?的身上。 她怎么找来的? 她来这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大师姐心?想,再晚来一步你人都没了。 瑶持心?不知道?对?面什么来路,是“猎人”还是“鸟人”,横竖一概打成邪祟就是了。 “她想把人带走,别让她跑了!” 邪祟们先发制人,冲琼枝的冰墙拍出一排法器。 她登时转身扛起奚临,还抽空替他拉好衣服,缠丝手在青青草木上一拂,迅速调换至远处。 “师弟!” 瑶持心?低头去唤他,这才发现怀里的奚临早已人事不省。 她不清楚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过想来肯定非同?一般,否则不会?连那样上不得台面的宵小都对?付不了。 大师姐此刻倒是很庆幸她昨夜的当机立断。 在初见?秋叶梨的情况和地面残留的血迹时,她就猜到小师妹应该是遭遇了什么意外,可既然有师弟出马,便一定没有大碍。 相较之下反而是怎么也?不回?应她的奚临更让人担心?,于是瑶持心?先用一个上品护体法器罩住秋叶梨,接着拍了一只纸鹤给?林朔,做完这一切,便抄起那支枫叶红的钗,往须弥境里找了一打的追踪符,想也?不想扔了出去。 彼时尚在客栈里练剑的林朔剑意还没收,就被瑶持心?的仙纸鹤稀里糊涂引到了铁匠铺后?巷。 大小姐三言两语将一件大事交代完毕,“林朔,小师妹就交给?你照顾了,我先去找师弟。” 一段话没头没尾,丢下就跑,整个人不知去向。 什么叫“小师妹就交给?你照顾了”,林大公?子看着这一地烂摊子,尸体、血迹、邪气残留,简直要疯。 走了两步迷茫又无助,头都大了一圈。 他着急忙慌地先把师妹送回?客栈安顿。 如今一个伤,一个不告而别,一个无故失踪,林朔只能“嚯”地敲开殷岸的房门。 “殷长老,随我去找人!” 推门一瞧,大长老还在角落里抱膝而坐缩着当蘑菇,兜帽茫然地转向他,看得林朔整个胃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快当场跪下了。 这一个两个的,不能让他省省心?吗? 掌门。 为?什么分给?他的不是雪薇! 瑶持心?自然不知晓林大公?子此时的胃疼,她要操心?的可太多了,光是四面八方聚拢的邪祟就够她喝一壶。 对?面少?说有十多号人物,且不论自己能干掉几个,仅是护着奚临她就已经十分吃力。 瑶持心?抱着师弟步步后?撤,一直退到大树下警惕地环顾周遭。 “哟,是个仙门女修啊。” 为?首的女人将手臂上最后?一点碎冰敲掉,裸露在外的皮肉皆是大片冻伤的痕迹,她笑容恶劣兼着凶狠,分明是恼羞成怒,“巧了,我这双手也?正好许多年没沾过正道?修士的血了,怪想念的。” “谁说不是呢。” 大师姐输人不输阵地气势一上来,迎着对?方的气焰毫不怯弱地回?怼道?,“我也?好多年没杀过邪祟了,大家彼此彼此。” 尽管严格上讲她压根就没有“好多年”,而是从头到尾没同?邪祟交过手。 邪祟修炼与?仙门大不相同?,是不以境界论高低的,她一时间?拿不准这群人的深浅。 第43章 煞(七)我要是伤到她怎么办? 瑶持心扬起脸,一条发带自行卷起三千青丝结实地绑于脑后,很稳固,想来大干一场也不会散架了。 人有时候似乎需要一点毫无根据的?心理暗示,自己告诉自己可以,好像就真的?可以了一样。 她把琼枝在掌中挽了个?漂亮的?花,银白?刀身立刻反射着头?顶的?阳光,将包围在树上、灌木丛后的?一干邪祟闪了个?眼花缭乱。 也就是在这刻,大师姐倏忽动了。 那为首的?女人只见原地先是冰山乍起,接着窜上一团烈火,冰火交织后升出的?雾气?“唰”地沸腾至整座山林,她误以为是何种毒雾,连忙抬手遮住口鼻。 邪祟头?子?的?神识横扫过难以视物的?漫山遍野,正在寻找对方的?踪迹,却?猛然听得近处响起她自家手下的?惨叫声。 瑶持心借白?烟的?遮蔽,缠丝手直达一人身后,长刀旋风似的?劈下,兔起鹘落间将那喽啰斩于梢头?。 一个?。 她心想。 邪祟的?跟班说到底也只是跟班,论实力不会强悍太多,她靠偷袭应付起来游刃有余。民?间的?邪魔外道与正统仙山最?大的?差距就是基本功不扎实,哪怕是大师姐这样的?水货,和他们相比竟也算“脚踏实地”了。 火符的?烈焰吞没了尖利的?惨叫声。 第二个?。 瑶持心咬着琼枝的?刀柄,在林间上蹿下跳得像只野猴,不时偷两个?人头?,大部分时间都在躲避法术和回护奚临。 她动作快得行云流水,既不光明也不正大,猥琐得好似要去入室盗窃的?飞贼。 瑶持心清楚自己不可能靠绝对的?实力正面击败所有人,于是干脆剑走偏锋,这是奚临教她的?,生死存亡之际,只要能赢,用什么?手段不是赢。 眼见队伍不断减员,那邪祟头?目却?并不着急,只藏于暗处静静打量瑶持心,对下饺子?一般被斩杀的?手下全?然无动于衷。 起初她以为这是哪家仙门在外游历的?愣头?青,屁也不懂就敢掺和黑市的?事,看久了竟从对方的?身手里瞧出一些不属于正统修仙人士的?小花招来,颇为惊奇。 这丫头?的?套路还带了点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的?味道,她什么?师承? 然而再仔细打量了一阵,瑶持心的?短板便暴露无遗。 她毕竟不是那些经验老到的?朝元修士,师弟教会她的?终究有限,乍看能够唬人,却?唬不了常年?混迹三教九流的?邪祟头?子?。 转眼地上的?尸首已经摆了五六具,大师姐蹲在树干上喘口气?。 很奇怪,明明感觉这帮人的?数量也不多,可就是杀了半天?不见少。 女人的?声音却?适时响起:“原来是个?半桶水的?小丫头?片子?,老娘还当什么?厉害的?人物——” 她像是终于发现了她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高昂着嗓音一声令下:“怕什么?,半步朝元的?修士又不是没见过,杀了她,灵骨你们随便分!” 话音一落,丛林里居然“噌噌”冒出无数人头?黑影,竟不知是几时埋伏在周围的?。 好家伙,难怪野火烧不尽呢,原来一直有人补位阵型。 瑶持心环顾四周,在心里汗颜地想,现在要怎么?办,刚才那点心理暗示已经不够用了,起码得再来几斤勇气?吧! 邪祟团体和仙门不同。 当仙门弟子?得看根骨,看机缘,遇上讲究一些的?门派甚至计较你八字合不合。邪祟散修一类就宽松得多,只要你想,又豁得出去,把灵石丹药一磕,不管灵骨修得正不正,往后会不会崩坏通通无所谓,他们什么?好的?坏的?照单全?收,荤素不忌。 因此邪祟们都是一茬接着一茬,尽管品质良莠不齐,但量大管饱。 瑶持心揍几个?小喽啰没问题,揍一群喽啰就很吃力了,任谁也经不起车轮战。 她打了半日逐渐显出了疲态,又怕对方调虎离山带走奚临,不便离他太远。趁得空隙,大师姐跑回他身边唤道:“师弟,师弟,你好些了吗?” “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了!” 可无论是在灵台上抑或现实中,奚临都没有回应她。 瑶持心吃不准他是受了什么?伤,碰到他手背时,只觉那身体忽冷忽热,不像正常人的?体温。 原想着他或许恢复一二之后能帮衬自己,现在看起来恐怕得让他先好好休息。 大师姐索性另换一条思路:“你还有余力吗?能不能把照夜明放出来?” 琼枝仅是普通法器,论威力自然是本命剑更好用。 可奚临当真是全?无动静,整个?人悄无声息得仿佛一具尸体。 “师弟,照夜明!” 瑶持心凑到他耳边扯着嗓子?叫了几声,又在他身上拍了个?遍,最?后拎起人用力抖了抖,简直要跳脚。 苍天?。 她一个?没有本命法器的?人,怎么?才能把别人的本命法器给喊出来啊! 千钧一发之际,她无端生出一个?念头?,瑶持心忽然俯下身去两手抱住奚临,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将脸贴于他鬓边: “师弟,把照夜明交给我?。” 青年?紧闭着双目的?脸缺乏血色,嘴唇白?得极不正常,他面容并无反应,然而掌中一道流光溢彩,竟真的?幻出了那把古拙的?青锋。 长剑因主?人无力握稳,哐当歪在一旁。 也不知是他潜意?识为之,还是本命法器的?自作主?张,大师姐顾不了这许多,抄起剑柄大开大合地朝身后一挥。 当场将一片葳蕤苍翠的?树木拦腰斩断。 女人觉察到这一击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差距,投鼠忌器地停于几丈开外,开始说起风凉话。 “怎么?,你们仙门中人也想要‘眼睛’?打得这样拼命,不知道的?,以为那是你情郎呢。” 瑶持心一手揽着奚临护在怀里,一手持剑躲在结界内和她叫阵,“我?自己有眼睛,长得好着呢,用不着人家的?。” 言罢,没忍住地还礼挑衅道,“你是又没长眼睛又没情郎么??这么?爱羡慕别人。” “我?呸。”她显然不吃这套,气?定神闲地咧着殷红的?朱唇一笑,“我?羡慕你?羡慕你什么??” “羡慕你朝元根基还打不过我?们这些不入流的?邪祟吗?哪里来的?娇贵大小姐啊,这么?不食人间烟火。北晋可不是你们那岁月静好的?仙门仙山,修炼成个?狗屁都有人捧臭脚。 “在门派里仗着有人撑腰就真以为自己很能耐了?出门在外,姐姐来教你做人——” 瑶持心尚不及反驳回去,身下猛地巨震,她那张开的?防护法器被撞得左摇右晃,透出几分岌岌可危。 眼前的?邪祟却?还有数十人。 她心想。 我?打不过的?。 * 外面吵得天?翻地覆时,奚临的?灵台里什么?也听不见。 他沉在自己灵识的?最?深处中,感觉到久违的?气?息盖过原本浸润了纯净灵气?的?经脉。 那里面充斥着跨越千年?光阴的?怨恨和血泪,遥远的?过去在他耳边嘈嘈切切,强烈的?悲愤与滔天?的?痛苦缠绞于他的?魂魄,抵死挣扎。 无数人声窃窃私语。 “我?还要以这样的?姿态活多久……” “好黑,这是什么?地方?” “娘……娘何时接我?回家……” “我?为什么?要活着……” “杀了我?啊!杀了我?!!” “谁能来杀了我?——!!” 每一声絮语的?背后都是一份浓墨重彩的?情绪,它们呼啸而来,再嚎啕而去,像沙场上悲壮的?北风吹过山脉,成千上万的?亡魂也随之共振。 奚临仿若独行于满是回忆碎片的?混沌间,四面八方铺呈不属于他的?人生,五彩斑斓,黑白?更替,却?非要逼着他倾听不可。 他甫一回头?,离他最?近的?是一抹苍茫的?天?,天?边传来兵荒马乱的?动荡,女人的?面孔因颤抖而模糊。 隐约是在叫他的?名字。 奚…… “好好活下去,认真活下去。” “即便没有我?们,你一个?人,也要活下去。” 直到两边的?泥土落下来,一层一层覆盖住了视线,他又重新站在了万言千声的?混沌中,感受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颠倒其中。 而里面最?清晰的?一句落在他耳畔—— “等我?长大了,也可以像姐姐一样漂亮吗?” 奚临猛地睁开了眼睛。 即刻从眼角流出了一行深红的?血。 瑶持心正抱着他全?神贯注维持周遭的?结界,冷不防感觉到怀里的?师弟缓缓支起身,他宛如睡了一觉,大梦初醒般,目光漠然着,不疾不徐地静坐在原地。 “师弟,你可算醒了!” 她差点喜极而泣,“怎么?样,你是不是伤到哪儿了,你恢复了吗?你……” 话才说到一半,奚临的?手却?忽然抚了上来。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没敢触碰她的?脸,只撩起挡事的?一帘碎发,问得清冷平静: “师姐,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她适才打得投入且激烈,身上挂彩再寻常不过。 瑶持心未及开口,看见他的?脸色话语无端一滞,竟觉得师弟整个?人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劲。 他像灵魂脱离了躯壳的?行尸走肉,那眼神透着对生死麻木不仁的?冷漠。 第44章 煞(八)竟能记那么久,这是有多记仇…… 他身?体这会儿有热度了,只是热得发烫,那些带刃的风似乎连他自己也不放过?,刮得半身?衣衫全是破口,找不出半块好?布来。 满地血肉模糊,瞧着也恶心,瑶持心便拖着他至一处延伸而出的巨石下暂避。 奚临眉头紧皱,仅这么一小段路像牵动了哪处伤口,禁不住神色痛苦地低吟出声。 瑶持心见状,连忙松了手不敢再轻易触碰,“你是哪里疼?有伤吗?” 青年却只摇了摇头,他呼吸很轻,不太顺畅,隔了好?一会儿睁开眼:“师姐,我方才……伤到你没有?” “我不要紧,倒是你怎么样?” 他只听见她?说不要紧,便重?新阖目调息,尽管精神不济但?终归没再晕过?去,神志尚且清醒:“没事,走火入魔而已,挨过?这一阵就会好?。” 瑶持心闻言当场就要炸:“走火入魔你还能说没事?!” 她?眼下有满腹疑问,那帮邪祟为什么追杀他,昨晚秋叶梨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什么要跑,最关键的是为什么一声不吭…… 可此时此刻偏偏又一句也问不出口,她?甚至庆幸自己是孤身?前来找他的,要是带上林朔和?殷长老,还不一定解释得清。 她?可以随便糊弄,但?旁人却不行。 瑶持心动作迅速地从须弥境里翻出一瓶丹药,倒出两?粒在掌心,拨开奚临脸颊边的碎发。 大师姐处理这种情况还算有经验。 “来,是清心丹。吃下去你会好?受一点,从前我也不小心闹出过?走火入魔来,就是服了这个?平息的。” 他好?似叹了口气:“没用的……” 瑶持心:“是不是还要我喂你啊?” 听出她?话里有不满的愠恼,他没再推拒,老老实实地就着她?的手把那两?颗丹药服下。清心丹清不了煞气,但?犹如薄荷能有些许提神醒脑之效。 奚临凭借这点清明,将被解开的封印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粘回去。 暂未收回的照夜明在身?侧安安静静地陪伴,光华流转。 瑶持心也没闲着,先把他那已经遮不了多?少的破烂衣衫撕下来扔到一旁,横竖他肌肤都浮着汗珠,权当透透气了。 大师姐别的没有,鸡零狗碎最多?,很快又掏出一张绢帕一只小碗。 她?拿琼枝打出几块冰替他缓解高热不退的滚烫,又用帕子洗净面颊的血污,不时擦擦他身?上渗出的汗。 没见过?走火入魔热成?这样的。 这是在忍什么? 瑶持心回想起自己当初不慎练岔功法,貌似也仅是神志模糊,失去理智而已……难道是修为的差别? 她?用碎冰融化的水喂到奚临嘴边,恐怕是真的渴了,一气饮干了一整碗,近乎无力地靠回她?腿上低低道谢。 除了上次因身?形变作孩童受神识伤,瑶持心还很少见到师弟这样疲累孱弱。他皮肤原本就白,现下烧得灼手,更是白一片红一片,脸上居然透出几分难得的无害来。 她?看进眼底,想兴师问罪的心思也散去大半,最后只闷闷不乐道:“我灵台上叫了你一路,为何不应我?” 奚临半睁着眼,闻言竟轻轻笑了一下:“师姐从前不也没回应我吗?” 他提的俨然是当初玄门大比时遭遇白燕行的事,瑶持心登时棋逢对手般理亏着语塞住。 竟能记那么久,这是有多?记仇! “你拿这种事报复我!那能一样么?” 她?不禁推了推奚临,因见他立刻皱起眉,连忙又不敢再动了。 大师姐往背后的树上一靠,垂目时看见身?边浅浅调息的师弟,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搬回了一城,她?轻哼:“那时藏着掖着不让我看,如今不也还是叫我看光了。” “我不仅看了,还摸了,现在还能想摸就摸。” 说着便十分不怀好?意地往他锁骨上一拂,手指停在耳垂使坏般反复揉捏。 奚临:“……” 他无声地牵起嘴角,实在无可奈何地一笑。 却又觉得,她?要怎样便怎样吧,至少是她?就好?。 先前气势汹汹的邪祟死?了个?精光,周遭陡然散去声响,万籁俱寂。 酣战了这许久,太阳想是已升中天。 说不清他们眼下身?在山林的哪一处,瑶持心从头顶的大树看上去,枝叶繁茂得望不到苍穹。她?拍了只仙纸鹤告知林朔自己的所?在,也不知道林大公?子几时能找来。 大师姐倚着树干,而奚临倚在她?腿边。 青年的呼吸均匀清浅,像是睡着了,他整个?人甚少这样柔和?,疏影斑驳的日光落在脸上时,那轮廓的线条温润舒展,连眉头也是打开的。 大概是极放松的缘故,流露出些许稚气来。 偶尔奚临会忽然睁眼,没来由地唤一声:“……师姐。” 当确定了她还在附近,才又沉沉放下眼皮。 瑶持心索性借出一只手给他握,说不清为什么,她?在这静谧幽邃的林间看着他时,心里总无端漫起一股没来由的担忧。 她?恍惚能觉察到,师弟那一直不曾被她?触及的过?去或许远比想象中更深不见底,甚至更阴晦,更无法启齿。 ——你一直都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那时依然选择留在瑶光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微风卷起这片战场血染红的落叶,幸存的草木纷纷应和?而歌。 瑶持心再回想他的话,似乎从中读出一丝孤注一掷的味道。 北晋的阳光不热烈,只在正午张扬了小半柱香,旋即昙花一现地暗淡下去。 奚临浑身?的沸热也渐次退却,他仿佛完成?了什么繁复的工序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再睁眼,眼眸明显清澈许多?,又是那个?冷淡又冷静的师弟了。 “师姐。” 他知晓她?醒着,启唇轻声问,“你是如何找来这里的?” 瑶持心仍旧合着眼,没好?气地回答,“当然是用了我一打追踪符找的啊,最贵的那几张——你还隐藏气息——知道这种符多?贵吗?卖了你都买不起,那劳什子珠钗更赔不起!” 真好?。 她?心说,白燕行挑大绿,你就挑大红,你俩的审美才最登对! 奚临:“……” 他隔了一会儿:“……珠钗不好?看吗?” 一般吧。 大师姐从怀里将钗取出,可有可无地打量之后,信手别到发髻上,语气含糊:“还行。” 奚临撑着自己坐起身?,尚不及细看,对面的瑶持心已经质问起来:“你就算有不可说之事,好?歹也该明白地对我讲,不告而别算什么,就留下这个?。” 瞧着简直悲壮得像要去赴死?一样。 其实那会儿是疼得无暇分心,但?奚临又不愿告诉她?实情,于是沉默着听完:“对不起,师姐,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瑶持心:“你现在才是在给我添麻烦!” 尽管这并非本意,但?事态发展至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给她?惹了麻烦。 青年垂下眼睑,坐在那里满脸皆是歉疚,加之又大病初愈,瑶持心见了实在没法继续责备,只能咽下一口气: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是在城里看见了什么吗?” “嗯……” 这么说倒不算错,奚临模棱两?可地颔首,“我的……债主。” 瑶持心:“债主?” 虽然此前猜过?他上仙山肯定另有隐情,却没想到是来躲债的。 “你欠了他很多?钱么?要不要师姐帮你还?”她?想了想,“或者?,现在就回山去躲一躲吧,山上至少安全。” “……不是钱的问题。”他摇头说没关系,“已经无碍了,后续不会有奇怪的人找上你们,昨夜是我不小心露出了破绽。” 瑶持心:“我不是担心我们……唉。” 奚临回想方才之事,仍觉得险象环生,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任凭自己失去控制,从此以后东躲西藏,怎么样都好?过?在完全没有理智的状态下,遇到她?在现场。 万一……万一他在不清醒的时候…… 他几乎不敢去想万一。 便忍不住道:“师姐,你还是不该来,太危险了。” “我不该来?”瑶持心担惊受怕了一宿,赶了一整夜的路,没歇上一口气就跟一群妖魔鬼怪大战了三百回合,疲累交加,惊骇不定,他竟说这种话,大师姐压下去的火再度蹭蹭往上窜。 “我不来你都要叫人吃干抹净了你知不知道?” “你没见那大邪祟看你的眼神吗?若不是我,你衣服早让人扒光了!” “……” 但?他现在也被扒光了。 奚临见她?扬起手,本能地就闭上眼,可师姐的手最终却落在他额头,像是十分凶狠地探了温度,又拉过?他的胳膊用力把脉。 奚临微微张了张口,终究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看出她?在生气,因为左右找不到怎样让她?不生气的办法,索性就缄默着不再言语,只目光安静地注视着摁在经脉上的指尖。 她?手指纤长,即便未染任何色彩,依旧显得指背葱白,比别人的都要好?看,不免就令他想起昏睡前那一幕的事情来。 女人涂满蔻丹的食指撬进口中,掀开唇齿搅动。 近乎耻辱的无能为力使他心上一阵恶寒。 奚临当下便骤感不适地皱了眉头,抬手在唇边狠狠地来回抹了抹。 他这动作为的是遭人挑弄的不爽,而落在大师姐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第45章 煞(九)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邪修死得连渣也不剩,赶来救场的两个人实属救了个寂寞。 林大公子被?瑶持心那只仓促传话?的纸鹤闹得心神不定,生怕她有什么好歹,一路风驰电掣,脚下的剑都快踩出火星子,哪想大小姐不仅没事,还给他看了这么一幅歹毒万分的画面?。 寒冬腊月天里愣是?给他憋出了一肚子火气,头发丝上都冒起了白烟。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来得快去得也快,家里两个顶级战力貌似就只听到?有邪祟出没,等找出来竟一个也没碰上,好生茫然?莫名。 秋叶梨在客栈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转醒,幸而她身体本就强健,服了几?粒丹药,很快便恢复如?常。 小师妹吓坏了,一面?惊魂甫定,一面?又自觉疏忽失察,耽误了大家的行程。 正道修士的灵骨纯净,在黑市上能卖个好价钱,尤其是?这种?涉世不深的小弟子最容易捕捉,被?邪祟们盯上倒不奇怪。 林朔只当奚临和她遭遇相同,除了有些看他不顺眼之外,对山林里发生的事并未怀疑。 瑶持心把功劳全数大包大揽,表示邪祟都是?她杀的,大师姐骄傲极了。 林大公子显然?是?不太相信,不过邪修本身良莠不齐,她一个加上奚临一个剑修,若遇上的都是?小角色,两人倒也足够应付。 有了这出意外,林朔方意识到?北晋之地比想象中混乱得多,重新加固了车马与每人身上防御监护的术法,并三令五申没事不可擅离住处太远。 几?日之后,待小师妹康复无虞,众人驱着殷岸的大铁车子再度上了路。 短短数天,车内的尴尬气氛好似又加倍到?了一个新的境地。 殷大长老照旧坐在他的正中上座,整个人宽大而安静地随着车身摇晃。 瑶持心并奚临,林朔和秋叶梨各自挨着对坐两侧。 林朔原想习惯性散发一些不悦,然?而很快他便惊讶地发现,好像不必自己开?口,对面?那二人自发地就产生了距离,虽说此前?他俩也不怎么言语,但似乎没有这样壁垒分明的界限。 瑶持心这丫头甚至还学他抱起了手臂! 大师姐不遗余力地干着善后事宜,却也没妨碍她将不高兴进行到?底。 这份距离感很明显是?她单方面?为之。 那日之事,她一面?不满奚临完全没拿自己当作能够商量、帮着解决事情的对象,另一面?又不满他一觉睡醒什么都给忘了。 她很不高兴。 并且在不着痕迹地替他向林朔隐瞒的同时,也毫不收敛地外放这种?不高兴。 奚临凝眸朝旁边的瑶持心脸上看了一眼,见她目不转睛,面?容冷肃,于是?又把视线收了回来。 神色沉默着铺了些许犹豫。 秋叶梨则不安地来回扫视着众人,总觉得氛围透着一股一触即发的危险。 而殷长老在独自岁月静好。 车子“吱嘎吱嘎”作响,无人开?口说话?。 忽然?,马车不知是?绊到?了什么,哐当一抖,将里面?的一干人大弧度地晃悠了一下。 瑶持心猝不及防没稳住,鬓角便磕在了奚临肩上。 偏她发髻还插着那支珠钗,而青年?肩骨又硬,珠钗和骨头一并磕得脑袋生疼,奚临忙拿手托起她的头。 大师姐原就闷闷不快,冷不丁遭此浩劫,心想,好好好,这是?在抗议她这两日的情绪吗?珠钗都要来刺杀她了。 瑶持心的脾气来得蛮不讲理,毕竟以往也是?个不时会耍性子的人,这大半年?忙得忘了本,此刻气性一上头,忿忿地就将那支钗一把摘下。 有一瞬,奚临真?担心过她会不会扔掉——好在师姐没有,只一声不吭地丢进了须弥境里让它躺尸。 “……” 他终于没忍住,在灵台上欲言又止地问:“师姐,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没想瑶持心竟转头,当场就承认:“是?啊,我还在生气!” “你要问就不能直接问么?现在知道传音了。” 对面?的秋叶梨与林朔双双像是?竖起了耳朵的兔子,一错不错地盯着这边,仿佛下一刻能见证什么了不得的场面?。 奚临:“……” 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这辈子的认知里,压根不包括怎么哄女孩子。 瑶持心深知自己生气便好似在唱单口相声,师弟是?个十句话?也撬不开?嘴的闷葫芦,未免显得这模样太傻,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她开?口就道:“林朔!” 林朔:“啊?” 瑶持心站了起来:“和我换位置,我要坐你那儿。” 林大公子没敢有异议,很顺从地慢腾腾起身,环抱着两手走到奚临边上落座。 瑶持心挨着小师妹坐了一会儿。 很快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她和奚临是?面?对面?的,两人一抬眼几乎是四目相对。 “……” 他好似怕她不自在,先就别开?了视线,姿态居然?有几?分小心。 大师姐没办法,只好大逆不道地把殷长老从宝座上掀了下来,自己坐在了正中,颇有些君临天下的意味。 这地方视野就十分不错,她终于舒坦了,也不管底下的四个人如?何大眼瞪小眼。 秋叶梨挨着大长老宽阔的兜帽长袍,恍惚感到?头顶的马车都变矮不少?,长老高得离谱,衣袍又宽松,黑漆漆的一身,宛如?刚出土的水鬼。 她正对着就是?林朔,大师姐是?不用面?对奚临了,而她却挪不开?眼地瞧着师兄,小脸噌一下变得通红。 未免自己熟成一只汤婆子,秋叶梨忙没话?找话?道:“林、林师兄,如?今仙门?众多,外面?的邪修们竟也这样猖狂吗?” “我一直以为这些邪魔外道只敢躲在暗处见不得光,谁承想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地当街行凶。” 林大公子约莫是?刚回神,不紧不慢地解释:“你们不常在外走动,缺乏戒心也不怪你,是?我忘了叮嘱。” “仙门?清规戒律甚多,不是?谁都能进的,走不了正道的走邪道,不稀奇。北晋国内斗不断,原就比荆楚乱一些,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邪修也比别处要多。” 秋叶梨想法单纯地问:“那咱们不能把这些邪祟统统铲除掉吗?留着它们在世间害人怎么行。” 林朔笑了一下,感觉她还是?小孩子心性,“水至清则无鱼,小姑娘,邪修是?杀不尽的。正邪之间偶尔也需要一种?平衡,哪一方太过强盛都不是?好事,否则当今仙门?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和谐?” “何况邪祟多为乌合之众,自己狗咬狗还忙不过来,你去剿杀,指不定叫他们相互抱起团,届时更适得其反。” 秋叶梨道:“难道就任凭这帮坏人横行霸道,自生自灭?不管了?” “当然?不是?。诸如?我瑶光这等地位显赫的仙山,但凡有头有脸的邪修组织轻易是?不敢招惹的,敢向你们动手的皆是?亡命徒。亡命徒可就能随便杀了。”他说着伸出五指一握拳,目光危险地扬起脸,“你当师兄们每年?除夕前?下山挂的那些彩,都是?怎么来的?” 小师妹刚消退的红晕又有卷土重来之势,她忙遮住两颊,“有、有身份的邪修是?什么?邪祟也有门?派根基么?” “算不上,他们不讲究传承和底蕴,内部全靠拳头说话?,谁厉害就听谁差遣。偶尔能出几?个实力不容小觑的,不过都不长久。像早年?的‘雍和’,曾一气吞并了四五个邪修教派,盛极一时,引起过不小的轰动,这几?年?似乎也没听到?什么大的动静了。” 一直垂首闭目养神的奚临,眉心无端皱了一下。 瑶持心却漫不经心听着林朔所?述,没来由地起了个念头,她想,现在的几?大仙门?和平共处,那以前?,和谐吗? * 极北之海的孤岛,刚至申时初刻,此地的天色却已?经擦黑,遥远的海天一线闪过红日最后的光。 剑宗坐落的海岛四面?环绕着嶙峋山石,白日看是?浩瀚绝景,到?夜里就成了诡秘幽暗的怪诞之地,瞧着颇为阴森。 山门?处落下一行外出归来的人,守山弟子朝为首的那个恭敬行礼,他也并不拿腔作势,倒很谦逊地还了一礼。 余下的同伴陆续散开?,唯有他独自向主殿拾级而上,是?要去给宗主述职的。 连日赶路风尘仆仆,纵然?喜洁,他衣袍还是?落下些许褶皱。 剑宗门?徒里的女弟子并不多,然?而知晓他今日会回门?派,竟纷纷不约而同地聚在附近,来是?来了,都只偷偷地探着头张望,也不敢真?的上前?打搅。 夜色下的白燕行形单影只地走在冗长的台阶上。 他侧脸堪称精致,眉眼清俊萧疏,过于白皙的面?孔和周身霜色的弟子袍一并融成了临照空山的月色。 小弟们路过的停下叫一句“白师兄”,看上去他在门?派之中还算受尊敬,可暗处仍有人影带着微词鄙薄道: “不过是?宗主的一条走狗,他有什么好得意的?也配自称‘师兄’?还真?把自己当前?辈了。” 旁边的人提醒:“你小点声吧。” 又有人道:“白家人到?这几?代也就剩一张脸能看了,好不容易出个‘天才’,可不得当宝贝似的捧着吗?” “他自己家捧着还不够,门?派里也得捧着?”说完看一眼周遭叫小白脸迷得神魂颠倒的师姐妹们,愈发不愉,“咱们都得把他当独苗供起来不成?” 第46章 桃花源(一)年轻人气盛,受得了苦,…… 主殿是?整个剑宗最雄伟的建筑,内里宽阔空旷,正中一柄巨剑微微倾斜着与地砖融为一体,直指向天。 北冥剑宗立派至今已有两千年,虽不?及古瑶光历史深远,却也算现存的老派仙门里,实力数一数二的一位。 花无百日红,古早那批门派走到如今,没落的没落,消亡的消亡,活着的已经没几?个了,北冥在其中俨然十分鹤立鸡群。 但和昔年的巅峰时期相比还是?衰微太多。 想当初问鼎众仙门之首,何等风光无限,北晋上下都在其庇佑之下,曾经因有剑宗的声威而成为九州大陆最富饶的国度。 门派内后起之秀更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据说最繁盛的时候,一个入内门的名额都得办好?几?场演武争夺,简直炽手可热。 白燕行踏进空荡荡的大殿,近乎是?一走入这个地方,他?星眸里的光就冷了七八分。 正前巨剑之下,歪在方座榻上的宗主仿佛等他?很久了,眼?神扫过来,好?整以暇地打量他?近前的步伐。 那司礼太监似的丹修长老掖手矗立在旁边,面?上满是?等着看好?戏的得意之色。 “回来啦。” 剑宗宗主一身肌肉虬结,穿得却颇为袒胸露乳,不?修边幅,“看样子这次的任务不?好?对付啊,连你出?马都耽搁了几?个月。” 面?前的青年撩袍半跪下去,例行公事地回禀,“南岳附近刚起过兵戈,如宗主所料,弟子带同门抵达时,部分村庄已受邪气侵蚀,因妖邪滋生太快,轻易斩杀不?尽,所以耽搁了一些日子。” 剑宗宗主瞧着貌似很好?说话的模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么?,赶路总需要?点时间。” 言罢,他?顶着魁伟但有点伤风化的躯体坐起身:“听?人说,你还带回来一个婴孩啊?” “是?。”白燕行并未抬头,“此子虽在怨邪之气中浸染数日,却不?曾因此妖化,根骨似有不?俗之处,所以弟子才?将他?带回宗门。” 对方静静听?完,笑问,“我不?是?下令,诛邪要?一个不?留么??” 他?犹豫一瞬,还是?解释:“宗主,可他?天资……” 头顶的声音不?着痕迹打断:“动身前,我给你们的嘱咐是?什么??” 这话甫一出?口居然字字透着迫人的威压,从上砸落,压得白燕行整具身体平白像有千钧之重。 他?额边的青筋立时鼓胀凸起,另一条腿险些也被震得跪了下去,凭着朝元期的修为强撑住脊梁,却因大能境界不?得不?低头。 他?一字一顿: “……一个不?留。” 对方似乎觉得这回答不?够具体:“什么?一个不?留?” 白燕行:“此次诛邪,凡有邪气肆虐之地……活物一个不?留。” 那五雷轰顶般的灵力依旧不?肯放过他?:“那么?你今日所为该当何罪?” 丹修长老痛快的表情?简直要?遮掩不?住,忙用手抹了一把鼻子,只觉玄门大比之行一路所受的窝囊气纾解了不?少,周身说不?出?的通畅。 座下跪着的青年微喘一口气,合眼?闭了片晌复睁开,分明压抑着腔调:“弟子知错……” 他?说出?这句话后,悬在上方的阴云终于荡然无存,像凭空抽走了一座压顶的泰山,剑宗宗主仍坐在榻上和蔼可亲:“知道错了就下去领罚吧。” “燕行啊,真是?辛苦你啦。” 青年将跪地的腿从地上拔起来,尽管唇白如纸,却丝毫不?露羸弱之态,恭敬地行完礼,背脊笔直地转身往外走。 剑宗宗主似乎对他?这个反应特别满意,饶有兴味地看着白燕行步出?大殿。 直到离开了巨剑之下的那道视线,白燕行才?伸手去捂自己的心口,忍到此刻的疼痛原形毕露,双脚虚浮得仿佛随时能从台阶上滚下去。 他?皱着眉,用力抹去嘴角渗出?的血,再也无心应付旁人,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往下而行。 而殿外恰有人同样提袍上来,正好?和他?擦肩而过。 那人套着一袭宽松的玄色大氅,面?蒙黑巾,长袍罩头,看不?出?性别长相,从上到下透着可疑。对方在与白燕行路过之后还特地停下,回眸瞧了他?几?眼?。 * 此时北行的马车内,夕阳尚红澄澄地挂在梢头。 瑶持心特地将脑袋别到一边发呆,拿后脑勺对着奚临。 说来他?们离山已有十日,也不?知山上现在是?个什么?光景,老爹着手整顿内外门弟子了吗? 到底有没有抓到那个最大的内鬼…… 她支着下巴将目光挪到左近通身像个大黑熊的殷岸,既然老头子放心让他?随行,至少代表殷长老是?可信之人吧? 眼?下叶琼芳又自请关入冰封谷,若他?俩都没嫌疑,还能有谁呢? 那帮成日里在后山清修,闲云野鹤般的前辈? 对了。 瑶持心忽然想到什么?,转过来看向林朔:“诶,林朔,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不?防被她提起,林朔一时竟有怔愣之色,旋即皱了眉:“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 觉察到他?语气不?善,大师姐只能收敛气焰:“不?干什么?,随便问问嘛……” 林朔的亲传师父是?从前执掌白虎峰的大长老,名唤霁晴云。 瑶光山当之无愧的第一剑修。 其实瑶光里走剑道的弟子并不?多,大约因为前辈中多是?术法、符阵的高手,能指点剑术的几?乎没有。 这么?多年就仅出?了个霁晴云,算是?贵精不?贵多吧。 纵观仙门,他?是?少数能硬刚昆仑剑修的人,悟性极高,否则也教?不?出?这样睥睨天下的林大公子。 瑶持心对他?的印象不?深,因为剑修修炼清苦,常年闭关磨砺剑法,只记得白虎长老与她所见过的剑修都不?一样。 昆仑剑修粗犷,北冥剑修尖锐,便是?奚临也自带锋芒。 然而他?却很…… 柔弱? “晴云……” 不?想一直没出?过声的殷岸破天荒地开了口,他?嗓音微哑,便清了清喉咙,简短道,“晴云之剑,天下无双。” 林朔沉默良久,大概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反应过了头,于是?敷衍地跟着补充了两句:“……老好?人,缺心眼?,没了。” 边上的奚临觉察到他?灵气无端波动得紊乱,便知他?情?绪正在起伏不?定。 听?说瑶光山的白虎长老很多年前独自下山历练,从此再无音讯,瑶光明倾尽全派之力寻遍九州大地,依然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踪迹。 长老位置悬空至今,掌门恐早有交给林朔之意,但他?一直没接。 这要?论起来该是?一件很不?合常理的事。 一度成为仙门之中最耐人寻味的一桩悬案。 的确。 当世的化境大能寥若晨星,虽不?及凌绝顶罕见,也绝不?可能凭空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大能陨落非得地动山摇,风云变色不?可。 怎么?会毫无头绪。 而倘若他?尚在世间,又为什么?不?回山呢? * 北冥剑宗的主殿。 黑袍人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不?紧不?慢地走向榻上的剑宗宗主。 这衣衫不?整的剑修已坐直了半身,亲自斟满酒水招待来客。 “方才?那白家小孩儿说的不?错,妖邪不?侵的体质难得,他?日在你剑宗修炼长大,必然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宗主留着壮大自己的门派不?好?么??” 剑宗宗主示意他?请坐,“他?是?说得不?错,我也没说不?留着。” 对方倒不?解了:“既如此,又为何动那样大的声势处罚呢?” 他?懒洋洋地一笑,执杯浅酌一口,眉宇里都是?提起自家猫狗似的轻慢,“阁下这就不?懂了。” “说得对是?一回事,听?话是?另一回事。如果?养在身边的一条狗总擅作主张拿主意,久而久之,可不?得背主吗? “当主人的若不?立威,他?该忘了自己的骨头从哪儿来。” 黑袍人闻言不?予置评地保持着缄默,只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水,心说,人和猫狗能一样么??这世上拿人当猫狗的可都没好?下场。 他?委婉地提醒:“宗主,年轻人气盛,受得了苦,未必受得了辱,仔细狗急跳墙。” 对方不?以为意,神色漫不?经心,“无妨,我手里有链子拴着,不?怕他?不?安分。道友知道‘连心血契’吗?” 他?垂眼?翻看自己的手掌。 “血契打在人心脉周遭的灵骨之处,这小狗要?是?有异心,当场修为散尽,灵骨还可为我所用,岂非两全其美。” 黑袍人执杯的动作一顿。 这会儿在立柱旁充当花瓶的丹修长老也微微怔愣,显然是?头一遭听?说。 连心血契乃驭兽宗驱使灵兽的一种术法,一向只用于猛鸷且性情?喜怒无常不?认主的凶兽,为防其失控噬主,被打上血契的那一方若妄图攻击主人,立刻会遭吞没,血肉无存。 可从未听?说过这玩意竟还能打在修士的灵骨上。 黑袍人禁不?住在心里摇头。 早听?闻剑宗宗主妒才?嫉能,短视眼?浅,想不?到如此丧心病狂,连自己门中的弟子也不?放过。 “阁下一别半年,想必不?是?来同我探讨门规戒律的吧?” 他?一摆手,像是?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当初是?你说瑶光明误入歧途,心术不?正,恐行暗昧之事,我看阁下与贵派关系匪浅,这才?答应出?手帮你,那‘眼?睛’不?便宜啊,眼?下瑶光又在清查外门弟子,安防更不?似从前。” 第47章 桃花源(二)(小修)我欺负她了?我…… 瑶持心已经有两日没同奚临说话了。 北晋,一处山脚下的?客栈里,伙计给众人奉上茶水,点头?哈腰地表示客房还在收拾,烦请仙人们?再等一等。 离仙市越近,附近的?城镇愈发井然?有序,不似先前那邪祟满地爬的?地方,同样的?,许多东西?也不能尽靠砸钱来解决。 约莫是常招待高来高去的?修仙人士,这?里的?客店不让包场,给多少钱都?不行。 因?为这?帮仙门中?人谁也不缺钱,曾经为了互相比试实力将某家客栈的?包场费一路抬到了天价,最后险些大打出手。 未免惹上无妄之?灾,老板们?纷纷达成一致,哪怕是皇亲国戚驾临,照样一视同仁。 仙人们?没有特权了,但仙人们?有特技。 殷岸大长老陡然?外?放灵力,满桌的?粗茶立刻浮上沁人心脾的?甘甜,涮锅水也成了佳酿。 不等瑶持心伸手去拿,奚临便将杯盏小心翼翼地推了过来。 师弟委实是个不会死?缠烂打的?人,自从?知道她不待见自己后,这?些天以来就?再没去灵台上打搅她,只一声不响地跟在旁边。 许多事不等开口他就?率先动了手,然?后又怕她不高兴似的?,做完了再知情识趣地避开。 那模样很?有几分任打任骂的?委屈……想必是那日在车上凶了他一句的?缘故。 这?般持续久了,倒让瑶持心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很?没道理。 “房间已收拾妥当,诸位大仙上面请。” 伙计在前方给他们?带路。 山间的?小客店颇有年头?了,通往二楼的?木阶狭窄陡直,走起来吱嘎作响。 大师姐的?裙摆略长,垂着一节在楼梯,她心不在焉的?忘记了去提裙裾,冷不防没留神一脚踩到,瞬间打了个滑。 身后正好就?是奚临,师弟连忙眼疾手快地将她两臂接住。 他离她不算远,两人又呈高低之?势,瑶持心这?么一倒堪堪落在他胸膛,像是投怀送抱一样。 鬓发甚至触到了青年的?下巴。 “师姐。” 奚临轻轻扶着她,“没事吧?” 他嗓音响在头?顶,透过胸腔隐隐地在自己的?背上震动。作为一个正在冷战的?人,出洋相无疑使?她的?气质大跌,瑶持心顿时感觉尴尬极了,满脸都?在发热。 她含含糊糊地应答一声,挣扎着重?新站稳。 奚临的?手在边上虚虚护了一阵,也不敢碰她。 大师姐飞快收拾好丢人现眼的?情绪,立马把裙子?捞在手上,看着这?破木梯就?嫌它可恶,似乎影响了自己在外?的?形象,她再抬脚时便走得颇为气势汹汹,宛如像要泄愤。 木梯不会说话,但大约也想治治她,瑶持心刚气势汹汹没几步,这?又窄又上了年纪的?木板没能抗住大师姐的?怒火,当场给踩塌了个洞! 她一脚陷进木梯之?中?,梅开二度地再一次倒在了奚临怀里。 奚临:“师姐!” 瑶持心摔在他胸口时眼前所见几乎冒出了金光,她心想这?是何等的?颜面扫地,偏在这?时耳边隐约闻得似有浅浅的?一息出自鼻腔的?憋笑。 奚临就?见她脚还嵌在“陷阱”内,人却强撑着起身要推开他,一转脸,嘴忿忿地撅着,眸子?里全是火星:“你还笑!” 青年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不是我。” 他说完先意识到什么,狠狠皱着眉心往背后看去。 一阶之?隔的?殷岸大长老当即转开了他的?兜帽,心虚地对了对两根食指。 行于队伍最前的?林朔终于因?这?边乱七八糟的?动静而回头?,定睛一看,顿生一股习以为常的?心累感,“瑶持心,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连路也不会走吗?” 领路的?伙计没成想如花似玉身轻如燕的?仙子?还能有如此重?量,甩着肩头?的?布巾咋呼:“哎呀,客人们?,小店可不经折腾啊。” “知道了知道了。”林朔拨开他,“会赔的?——把手给我,你自己出的?来吗?” 瑶持心依言在他小臂上借了一会儿力,表情纠结万分,“不行,我怕强行运气得把这?楼给震塌了。” 林大公?子?看着就?叹气,只好俯身下去给大小姐拔她那卡在木头?块里的?脚。 好好一个漂亮大姑娘,踩榻楼梯这?叫什么事。 瑶持心真连一刻也不想待,甫一收回自己的?腿,忙飞窜上二楼,觉得这?木梯邪门,八成跟她也有仇! 林朔大约是同伙计商量着赔付的?事,紧跟着上来的?刚好是奚临。 她现在看着他心情就?复杂,似乎方才的?出糗很?尴尬,而出糗之后还被他扶了一把更尴尬。 尴尬的?大师姐索性一扭头?,寻到自己的住处就要拉开门扉。 刚推开缝隙,旁边就?听他唤道:“……师姐。” 瑶持心的手在门上顿了顿,抿唇犹豫片晌,到底还是侧目面向他,脸上仍带着几分未散去的?小脾气,一言不发地等着对方的下文。 奚临行至她跟前,从?身后捧出一个锦盒,居然?是糕饼点心的?锦盒。 大师姐有些始料未及,都?想不起他是几时去买的?。 奚临的?眼珠其实比旁人的?颜色要浅一些,是淡淡的?褐色,这?让他未曾正眼视人时显得十分冷硬淡漠,可一旦当他定定看过来时,又似乎比谁都?要认真。 他道:“路上碰见,我猜师姐应该会喜欢。” 瑶持心没急着去接,她负手在后踮踮脚尖,虽然?还是不依不饶,语气腔调却分明不再针锋相对:“为什么突然?送我东西?,想和好啊?” 她有些日子?不曾应过他的?话了,乍然?见她出声,奚临竟觉得一丝欣慰,像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正面回答,却大约是很?轻地嗯了一声,“那师姐能不能不生气了呢?” 奚临像是为难地轻轻一叹:“照夜明讲不了人语,我并非驭器道,确实向它问不出什么来。”末了,试探性地窥着她的?表情,“你不高兴……是不是我昏迷不醒时,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他回去想了许久,左右也想不出别的?缘由。 仅是不告而别,她应该不至于这?样大动肝火。 瑶持心暗道,不是你对我做了什么,该是我对你做了什么才对。 可见他一副当真全无记忆的?样子?,又禁不住反省是不是自己太较真了,既然?不记得,好像不能全怪他。 大师姐也没有正面回答,沉默良久,抿抿唇,“所以你昏睡时的?事,一点也不记得了?” 奚临:“嗯……” 瑶持心不由接着问:“那你那天,为何要抹嘴?” 还是这?个问题。 奚临知道回避不了,只好皱着眉,如实道:“被别人碰过,我不喜欢……” 瑶持心:“……” 好好好。 好好好! 她刚平复下去的?激愤简直要卷土重?来,咬牙道:“你不是不记得吗!” 大师姐说变脸就?变脸,奚临登时被她弄得有点无措,几乎愣了一下:“那是在昏迷之?前……” 瑶持心想起来那个妖艳无比的?邪祟头?领,脑中?豁然?片瞬,旋即又卷上了另一层不满。 他记得昏迷前就?是不记得昏迷中?。 对那个女人的?印象竟比对她的?深,还说不惦记。 大师姐分明比她好一千倍! 青年隐隐觉察出哪里古怪:“师姐,我昏迷之?际……” “没有,没有!”瑶持心打断他,“什么都?没有!” 奚临还没回过神,就?见面前的?门“砰”地重?重?一关。 “……” 隔了几瞬,那门突然?又打开了,瑶持心捧走了食盒,语气振振有词地不讲道理:“你不许跟我说话了,我没气够,还要再气两天。” “……” 原地里留下奚临独自和闭门羹面面相觑,尽管依旧没明白师姐无故气恼的?原因?,至少…… 他想,至少点心收下了。 再气两天的?意思,是说两天之?后她就?能恢复成从?前那样吗? 奚临对这?等能精准控制情绪的?能力虽感费解,可似乎有了期限终归叫人如蒙大赦。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带上门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 窗外?的?夜幕已然?降临,这?是坐落于荒郊野外?的?客栈,从?二楼望出去不见灯火炊烟,只有深邃绵延的?群山。 奚临静静站了一阵,伸手朝虚空一握,凝聚着日月华光的?照夜明便闪亮出现。那古拙的?剑缺乏纹饰雕琢,仿若和主人一样,简单纯粹得可以。 青年凝眸看着它,长剑默默地发着光,不知为何,青锋一动未动,却无端有一种?被他瞧得满头?大汗的?窘迫。 奚临垂眸思忖,又抬起眼:“师姐总提起我昏睡不醒的?事,那段时间里,可是发生了什么?” 他松开手,照夜明落地就?将自己立了起来,冲青年一番左摇右晃。 奚临心里顿时一紧,“真是这?样……是我对她作甚么了吗?” 他脸色骤然?十分难看:“煞气发作时,我欺负她了?我碰她了?我该不会……” 长剑见自家主人愈发往不太单纯的?方向构想去了,赶紧汗流浃背地摇头?。 本命剑的?否认让奚临心有余悸地将胸口悬石放下,他摸到床边落座,仍旧觉得自己的?情况不太稳妥。 第48章 桃花源(三)大师姐看热闹不嫌事大,…… 北冥剑宗因地处北海孤岛,门下弟子的衣袍多利落简洁,皆是?清一色的柳绿劲装,外?门为箭袖,内门多文武袍,十分好辨认。 伙计领着一行人?走上二?楼时,瑶光山这一桌正?好与之数目相对,几乎是?瞬间,双方都静在了原地,谈笑声戛然而止。 无?形中弥漫起一股诡异的凝滞。 瑶持心正?奇怪地回眸一看。 打头的白燕行便猝不及防地撞进眼?里。 她眉尾下意识地轻轻一抽。 玄门论道结束至今已大半年,自己忙着东奔西跑,险些要忘了还有他的存在。 而当她望向白燕行时,对面的奚临也几乎是?同时看清了楼梯口的来者,他不自觉地转目去瞧瑶持心的反应。 白燕行似乎仅诧异了一眨眼?的工夫,是?这队修士之中最快恢复如常的那?个,余下的后辈弟子们神情却各有各的敌意,盯着瑶光的方向,俨然像早有过节一样。 令大师姐颇为惊奇的是?,周遭的小师弟们竟也如出一辙地绷紧了气氛,个个面露仇恨不甘示弱地望回去。 瞧这情形……两家仿佛是?有什么恩怨。 咦,不对啊。 她心想,当初演那?场苦肉计,是?为了在老?爹面前撒娇哭闹时好借题发挥,她打完比试,又?见后续进展顺利,自己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怎么现在瞧着,瑶光与北冥私底下貌似真就不合起来。 天呢。 大师姐心潮澎湃地捧起脸。 想不到自己的影响力还不小,师弟师妹们原来这样在乎她吗?都为她针锋相对了。 怪不好意思的。 林大公子在一旁眼?见她要嘚瑟上天,慢条斯理地出声解释:“别臭美了,跟你没关系,这是?门派荣耀。” “你去苍梧之野那?阵子,两家弟子在外?因一头妖兽起了口角,才顺势延伸到你那?场满地砸坑的大比,一边说你们瑶光尽养废物,一边骂你们北冥欺负弱小,吵了个不可开交。” 瑶持心:“……” 感情她不过是?个借口。 不过借口归借口,林朔依旧不太喜欢北冥这帮人?。总觉得这个仙门从上到下戾气甚重,弟子大多争强好胜,练剑不似修心,反成了某种执念,透出一股令他不快的气息。 这下可精彩了,独木桥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小弟子们互相看不顺眼?,只?觉同处一室,连空气也被对方污染得龌龊了,吸一口都倒胃,恨不能立刻避开百里之远。 奈何,瑶光山这边先到,万万没有退步把?客栈让出来的道理。 同样的,北冥剑宗若掉头就走,俨然便是?当着对手的面示弱,分明落下把?柄由人?耻笑,怎敢此时退缩。 于是?双方最后谁也没让步,捏着鼻子用忍受污秽浊物的膈应之色纷纷各自落了座。 隔壁坐着一堆狗屎,任谁都会失去说笑的兴致,众人?的声音比之先前寥落了不少,满桌仅剩茶碗轻碰的响动。 一时间,客栈由内到外?散发出僵持的安静,连店家伙计肉眼?凡胎都觉察出这两拨人?不对劲,伺候得诚惶诚恐。 剑宗之人?会出现在此,恐怕多半也是?冲着仙市去的,沿途亦见过些许别派弟子,这倒不稀奇,毕竟北冥本身就在北晋境内。 他们这场偶遇……大概真的只?是?偶遇而已,并无?别的阴谋在其中。 瑶持心没成想自己的一番举动会弄巧成拙。 好啊,两家闹翻了才好,闹翻了才会相互提防。 她一面暗自拍手叫好,一面举目从不远处剑宗的桌前一扫而过,特?地在白燕行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收回来。 坐在对面的奚临看见她目光所指,眉峰不可抑制地轻蹙。 即便知道师姐和对方的恩怨轻易不可化解,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这种不是?滋味俨然已经让他忘记了先前那?准备离开一阵的打算。 敛起视线的瑶持心低头瞧了一眼?搁在桌下的手,五指握了握,力度犹在,无?甚变化。 她如今面对白燕行时好像不会再有难以自控的畏惧感了,大劫夜里挨雷霆捅的那?一剑,许是?此后老?做相同的梦,隔三差五来一下,已经捅得她内心毫无?波澜。 这会儿的她甚至能够很冷静地思考出,如果白燕行忽然对自己发难的话,应该用哪几种战术可以逃脱和保命。 仔细想想,恍惚连痛恨悲愤的心绪也淡去了许多。 瑶持心所有的情绪都在那场大比中宣泄得一干二?净,太干净了,以至于现在看他,心情竟前所未有地平静。 她以为自己会心潮起伏,会百味杂陈,原来并没有。 大概也知道这不是从前的白燕行了,而她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缺乏记忆的支撑,所有强烈的悲喜似乎都显得像在唱独角戏。 可又?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周遭围聚着太多自家人?才给自己壮了胆。 瑶持心正?想再看两眼?试试,刚转过头,面前一个身影蓦地挡住了全部的视野。 大师姐不禁扬起头,青年高挑的过分,一言不发地拉开椅子坐到她身侧,几乎将能够望向白燕行的视角整个堵死。 瑶持心扑棱扑棱地盯着他眨巴眼?,奚临却只?垂着长睫,目光淡淡的,有意没去搭理她的注视,这举动貌似自然又?不带别的意图。 他唤了声“师姐”,将一杯香茶推过去。 瑶持心看着手边的盖碗悄悄犹豫了一下,旋即探身歪出去拿远处的另一只?茶壶:“可我想喝龙井……” 奚临:“香茶好喝。” 瑶持心还想坚持:“但?是?……” “香茶好喝。” 他身形不着痕迹地将她挡了回去,像是?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语气带着不由分说的认真,“喝这个。” 大师姐难得从他话音里听到点固执的坚持,边稀奇边默默嘟囔,“……香茶就香茶吧。” 也就是?在这时,隔壁桌突然哐当一声响。 因为师弟不让,她没机会打量剑宗了,却不料自家小弟子们早就凭眼?神和那?头的人?厮杀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恐是?瑶光弟子的眼?神力道更胜一筹,剑宗家的一个外?门弟子无?端拍桌而起,憋得满脸通红,看来这边拿目光骂得挺脏。 他这动静一出,瑶光弟子当然也不落人?后,跟着拍桌而起,如田间地鼠蹭蹭一冒,吓得端茶而出的伙计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怎么了,怎么了? 大师姐看热闹不嫌事大,心里直呼打起来。 两张桌子之间暗流涌动,绷紧的弦仿佛一触即发。 倒是?白燕行先扫了扫周遭的后辈,轻叹着警告:“不要惹事,坐回去。” 他既已表了态,林朔不好再装聋作哑,执杯停在唇边,跟着曲起五指于桌上敲了敲,不紧不慢道:“差不多行了,别让人?看笑话。” 两方的师兄都发了话,小弟子们不敢不从,便愤恨地朝对面狠狠剜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坐下。 白燕行同林朔各自礼节性地一点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仙门在外?轻易不私斗这是?大家不成文的规定。 他撤回视线时,无?意中瞥到背对着的瑶持心,没来由地多留了一下神。 这位驭器道是?瑶光掌门的女儿,他对此还很有印象。 起初于雷泽外?遇上之后,丹修长老?便耳提面命,让他定要想办法与之来往,北冥是?抱着定要同瑶光结盟的目的赶赴玄门大比的,那?老?东西甚至不知几时窃了别人?的玉佩,嘱咐他以此为契机。 白燕行对瑶光山的大师姐所知不多,只?知道辈分挺高,因容貌出众在小弟子中常被提及,但?资质不佳,是?全靠当掌门的爹用丹药和神器灌出来的朝元根基。 初见时记忆不深,然而之后再见先是?有些怕他,接着是?想方设法地躲他,再然后……再然后无?端像与他有什么血海深仇。 这件事一直令人?费解。 瑶持心的形貌他印象平平,可那?场比试白燕行至今记忆犹新。 他从没见过那?样不顾一切的人?,在明知实力悬殊的情况之下,仍孤注一掷地想要赢他,这是?以往门派中切磋所不曾有过的经历。 那?双眼?逼向他时,瞳孔深处燃着孤绝的勇气,蚍蜉撼树般,是?毕生罕见的震撼,此时想想依旧会有所触动。 * 虽料到也不可能真的动手,但?瑶持心还是?有些许失望,她感觉论现场的战力,他们这边赢的可能性还挺大,遂遗憾地晃晃盖碗,将香茶喝完。 未免这两家仙门的人?再闹出个什么天翻地覆,掌柜立马安排店伙将双方领去住处,隔得越远越好。 终于能喘气的客店小二?大着胆子走上前招呼,“客、客人?们,房间已收拾妥当,还请随我这边来。” 他说完吩咐一旁的小伙计:“阿蝉,快给仙人?带路。” 小少年却不惧修士的气场,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清脆响亮地应声:“诶——大仙请往右手回廊,茶房在拐角,热茶十二?个时辰不断,有什么需要就敲房里的风铃。” 他在众人?中轻巧地游走,像只?不知疲惫的穿花蝴蝶,路过瑶持心时,约莫是?见她漂亮,还嘴甜道:“仙女姐姐您足下当心,这地刚洒扫,仔细滑了脚。” 大师姐出门在外?,被人?叫过仙姑、仙子,仙女姐姐听着倒很新鲜。 她正?抬头,少年一张灿烂的笑脸落入视线,那?五官青涩灵明,爽朗天真,却赫然刺进回忆,顷刻将她拉到了瑶光山大劫的月夜之下。 第49章 桃花源(四)总不能老这样不计后果地…… 瑶持心看着前面那步履轻快的小少年,脑中的思绪已经翻了几道弯。 难怪她?在门?派里没找着这个?人,原来他才是?真?的还没拜入瑶光山。 年长的伙计管他叫阿蝉,听上去很像凡间图个?好?养活的便宜名字。 大师姐起?初颇为紧张地戒备了一阵,可就她?观察下来,发现这少年身上不见一丝灵气,甚至没有修炼过的痕迹,实打实的是?个?凡人小孩。 他一介凡人,如何?短短五六年就进了瑶光内门?的? 现在没有入门?,又是?几时,因为什么契机? 偏巧这个?时候白燕行正好?带着剑宗的人来此投宿。 既然从前他二人关系非同一般,那肯定是?出于某种机缘才互相认识。 难道那个?机缘,就是?在今夜? 瑶持心总感觉这事不简单,越想?越毛骨悚然,隐约有什么要发生一样。 她?莫名萌生出一种说?无可明状的不详之?感,周身没由来地冒起?了森森的寒意,手臂上都是?鸡皮疙瘩。 似乎预料到危险将近,却又不知是?何?危险,那未知带给人巨大的惶惶不安。 “师姐?” 奚临察觉出她?表情不太对,谨慎地出声询问,“怎么了吗?” 瑶持心望向他时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忽又始料未及地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没,怎么呀,赶路太累,有些出神。” 大师姐语气轻松且随意,奚临却在她?堪称灿烂的笑颜上沉默片晌,“师姐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这个?问题她?答得不假思索:“当?然不是?,你想?什么呢。” 他大约要再说?什么,微微启唇终于还是?欲言又止。 进了自己的房中后,瑶持心将挨着走廊的支摘窗撑起?,探身往外看。 林朔的住处虚掩,殷长老早已大门?紧闭,那三?位小师弟正有说?有笑地朝二楼尽头的客房行去。 说?来奇怪,山上弟子众多,她?也未必全都记得,但?当?这三?人出现时,瑶持心尽管想?不起?他们各自的名姓,却对长相甚是?熟悉。 仿佛……仿佛他们曾一起?经历过什么事。 但?是?什么事呢? 她?确定自己从未来过这间客栈,更从未在大劫夜之?前见过那位叫阿蝉的少年。 瑶持心放下窗,坐于桌边抱怀努力回忆,上一次的这个?时间她?在做什么? 仙市年年都举办,地点却各有不同,全凭商行的几个?大老板决定。 开?在北晋的这场仙市从前的她?貌似没能去成,好?像让别的事情绊住了。 这一次是?因为贸然向老爹提了镇山印,才被仓促安排着北上。 所以说?,上一回并没有他们。 如果除去她?、大长老、师弟、林朔四人,那么原本会出现在此处的,只?有瑶光的三?位小师弟与剑宗一行。 当?然,这也仅是?个?猜测,毕竟大比格局已变,可能牵一发动全身地改变了许多人和?事。 大师姐难得稳重地深思熟虑,白燕行和?阿蝉没准就是?在此处结识的,也或许早就暗通款曲,若是?前者那她?得想?法子从中阻止,若是?后者便瞧瞧二人有什么阴谋。 如果今生他俩毫无瓜葛那自然更好?。 不管怎么样,见机行事就对了。 瑶持心于是?闭目掐起?一个?术,放出神识偷偷摸摸地盯着那小鬼的举动。 此偷窥术用在修士身上十分冒险,高手的灵感都很敏锐,轻易就会被识破,凡人便没有这种顾虑了。 她?跟踪得明目张胆,就黏在少年头顶上方,一路围观他洗刷碗筷,打扫灰尘,处理蔬菜瓜果,如影随形。 尾随到茅房边时,大师姐还是?矜持地犹豫了一下,要脸地在外头等着。 不得不说?,他要干的活儿当?真?挺多。 客栈里其实不止一个?伙计,但?属他年纪最小,人家全比他大,小孩子拗不过大人,前辈们一句话?,无论归不归他干,想?在这店里长久的过下去,都得干。 瑶持心跟他从后厨窜到前院,光是?看着也觉得累,她?以为这小鬼必得按耐不住当?场撂挑子,然后对一众压榨他的男人们叫嚣——终有一日要你们炸个?真?元给我瞧瞧。 谁承想?,他不仅没有暴躁,甚至干得毫无怨言,朝气蓬勃地哼着小曲儿给几位年长的“大哥”烧好?热水。 “兴哥、成哥,明后天的食材我都收拾好?放在庖厨里了,姜大厨缺的甜酱今日没货,两位哥哥记着明早去一趟东记铺子,免得他老人家发火。” 他态度活泼谦卑,做事还任劳任怨,两名伙计虽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对他倒也不摆脸子。 “行,哥记住了,你放心忙你的去——阿蝉这是?又要回家啦?” 他说?:“是?啊,最近天冷,得回去看看我娘。” “你这两头跑也不嫌辛苦。”伙计从桌上翻出两包饴糖,“拿去解解馋,也给咱伯母甜甜嘴。” 他捧过来欢喜得两眼发光:“谢谢哥。” 居然对他们如此客气? 瑶持心看得百思不解,怎么,这小鬼莫不是有恋丑的癖好?仙女姐姐他恨之?入骨,伺候两个?其貌不扬的大爷反而心甘情愿了。 大师姐心里甚为愤愤不平,继续不依不饶地追着他到了账房。 少年正从掌柜手上接过工钱,那铜板就零落的两串,还没她?手指长。 听二人的对话?,他貌似是?要归家几日,过些天再回来。 这会儿已是?戌时,风雨虽止夜色却深,阿蝉告了假,竟简单背起?一个?小包,马不停蹄地推门?往外走,俨然是?要赶夜路。 现在就动身?有这么急吗? 大师姐满心费解地悠悠挂在他背后,不知小鬼意欲去向何?处。 凡人的车马慢,脚程更慢,翻山越岭也要半日光景了,瑶持心无聊得简直昏昏欲睡。 况且少年囊中羞涩,万万是?点不了灯笼的,他摸黑行在四下无人的官道上,月亮藏在云里不出来,脚边的影子淡漠极了,看一眼只?觉瘆得慌。 差不多走了近半时辰,不远出现一片灯火寥落的小镇,瑶持心见他趁着医馆关门?之?前跑进去,用一把铜板换了几大包药,一身热汗地走出来。 而后便出了镇子,直往山间小道里钻。 大师姐连忙打起?精神,谁想?这阿蝉步子越来越快,三?步一蹦五步一跳,欢脱宛如飞兔,在一丛蒿草里一闪,倏忽没影了。 她?诧异地眨眨眼,立刻用神识在附近扫了一圈,愣是?什么也没瞧见。 大活人凭空消失。 好?! 瑶持心暗想?,果然让她?抓到破绽,这山中必有古怪。 她?收回外放的神识,于昏暗的室内睁开?双目,星眸里满是?跃跃欲试,准备趁热打铁前去夜探。 不过凭自己的本事,孤身前往是?万万不敢的,一不小心折在里头可怎么好?。 瑶持心深谙打不过就叫人之?道,刚想?去灵台之?中呼唤师弟,没开?口却先顿住,和?方才在门?口时的犹豫如出一辙。 她?盯着被灯烛照亮的脚尖,心知一直以来,为了自己这些毫无根据的猜测,已经不止一次害奚临涉险了。 苍梧之?野时他就受了伤,先前对付邪祟还差点走火入魔,身体反复折腾就没个?消停。 总不能老这样不计后果地使唤人家,他毕竟又不欠瑶光山什么。 瑶持心重新抿住了嘴唇,认为此番让师弟休息休息也好?。 瑶光的事该瑶光自己来解决。 大师姐神色坚定地握了握拳头,然后转身打开?了林大公子的房门?。 * 林朔并没有入定修炼,人倚在靠山路的那一侧窗边发呆。 自从瑶持心前些天无故提到师父之?后,他已连着数日心神不宁了,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练剑。 林大公子生于家学渊源的名门?望族,颇有些类似早年白家在北晋的地位。 他是?家里的嫡长孙,被送上瑶光山时只?有六岁,起?初是?跟在掌门?身边学习术法符咒的,然而瑶光明因见他神识异常强大,遂向族中长辈提出,要不要试试双修剑术。 林朔其实不爱学剑,他只?想?弹琴,想?在音律里浮沉一生,纵情悲喜,可拗不过爹娘也拗不过家族,最终还是?拿起?了沉甸甸的铁疙瘩。 童年时代有很长一段日子,林朔都十分嫉妒掌门?家那个?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学什么学什么的小丫头,尽管她?根骨废得宛如朽木,最终没一样能学成。 但?好?像正因为知道她?不成,大家也从来不对她?抱有希望,学不会是?常态,学会了更是?惊喜,恨不能举国同庆。 这是?他从小就和?瑶持心不对付的原因之?一。 那个?接手领他入剑道的人正是?霁晴云。 由于当?年瑶光学剑的人还不多,他手里没几个?像样的剑修弟子,对林朔几乎是?手把手的教?,热忱之?至。 林大公子彼时的少爷脾气更大,抱着我要乱学一通让他们对我死心的想?法,每日里练剑练得堪比上坟,想?早日气死师父好?回去醉生梦死地弹琴。 舞剑全不走心,剑法一个?不记,他以为没几日就该受到责罚了,谁承想?,师父却一点也没有同他生气。 他仿佛天生不知道生气为何?物,反而深切地自我反省,问他是?不是?自己有哪里教?得不明白。 第50章 桃花源(五)为什么不叫上我?…… 大师姐自然没有二话,很熟练地?扶住他的肩,以?此人为盾,小心翼翼地?跟着往前走: “是?……有鬼吗?” “阴气都嗅不到,哪儿来的鬼。” 林朔不快不慢地?朝林子深处行进?,用目光审视暗里无形的危机四伏,“有人在这里摆了一个阵,类似于生人勿进?之?用,手法还挺高明——难怪你说那小孩儿会突然没影。” “怎么又是?阵……” 瑶持心想起上次苍梧之?野的经历,不禁蒙起一层阴影,“不会又有谁在当阵眼吧?” “幻境里的障和寻常法阵是?两?码事。”他大概打算解释一二,起了个头就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明白,“自己回去补典籍。” 原想洗耳恭听的瑶持心顿时冲他后脑勺努努嘴。 继而无比惆怅地?想,若是?师弟在就肯定会给自己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然而帮手是?她亲自挑选的,只好捏着鼻子忍受林大公子的臭脾气,她视线正不经意地?朝地?上一扫。 “哇!!” 林朔忽觉脖颈骤紧,耳边一阵轰鸣,大小姐将他衣服一攥,领子险些?把他给锁喉。林朔顾不得喘气,以?为有什么意外,连忙伸手将瑶持心掩到身侧,“怎么了,什么事?” “有小尸体?!”她拍着他的肩膀,颤抖地?指向地?面,“有小尸体?啊!” 这一看,就见地?面零零散散地?铺着些?白色的灵气残余,拇指大小,隐约是?人形轮廓,他无可奈何地?吐出悬于心口的气,朝天翻了个白眼。 “山灵蝉蜕,是?山中灵气充裕时,草木偶生灵智所?得,天一亮就没了,你是?修士所?以?看得见……什么小尸体?。” 大惊小怪,吓他一跳。 他曲指在瑶持心脑门儿上一敲,“叫你回去多读读书,总是?不听,在外面就会嗷嗷叫。” 林朔说完,整了整让她扯皱的衣袍。 所?以?他才不喜欢同?瑶持心一块儿出门…… 大师姐摸摸额头,再看向脚边的小尸体?们,还是?觉得怪恶心,但她不好再矫情,便一面恶心,一面拖着步子跟在他身后。 这林中的花草茂盛得过分,一时分辨不出先前的杀机从何而来。 走了一阵,林朔终于嫌碍事,站定脚环顾周遭之?后,翻掌往前拍了道?剑气,清道?似的瞬间豁开大片敞亮的视野。 他灵力十分收敛,怕剑意太盛伤到生灵,这一下就跟拂袖子没区别,按理打出去不过几丈就会消散。 谁承想,那股剑气窜出去不远,竟像碰到什么边界,哐当弹了回来。 林朔目光一凛。 而它不仅弹回来,还一分作五,气势比之?先前陡然涨了数倍。 他微微扬眉,立刻眼疾手快地?收拢噬主的剑意,袖袍一挥卷起那凶悍无比的几道?光敛入掌中。 奇怪,这阵法周围好似罩了个结界,有灵气的术法通通无法穿透,还没等仔细琢磨,身边就传来瑶持心的惊呼。 “哇!!!” “……你又怎么了?”林朔才要不耐烦,抬眸时一道?剑气正直奔她的所?在。 大师姐惊恐万状地?连退带躲,指着前方:“还有一条,你还漏了一条!” 他看进?眼中,陡然变了脸色:“瑶持心!” 这剑气与人不死不休,仅是?躲哪里够,纵然他没用全力,正面硬接也不是?闹着玩的! 林朔心知自己可能要来不及,仓惶转身时险些?扭到脚踝—— 浩瀚的朝元灵力逼近面门的刹那。 瑶持心只觉自己忽然被谁揽着腰往旁边带了一下。 眼前金石相击,剑气被一柄貌不惊人的寻常佩剑拦腰斩断,对方仅斜里举重若轻地?一划,澎湃的威势便当场灰飞烟灭。 那人的手臂挨在她后背,隔着衣袍传来淡淡温暖,一身的秀骨挺拔如?松,在夜色下清正极了,像株沐浴月华的树。 奚…… 瑶持心看到他的一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地?漫起一份欢快的欣喜:“奚临!” 她满目星光闪烁,只顾着高兴: “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这话,应该我问?师姐才对吧。” 青年侧脸转过来时,从眉眼到轮廓,无一不在散发着凛然的寒意,大师姐没心没肺的星光立刻闪不下去了,僵得有些?生硬。 说不出为何,被师弟那神情注视着,她居然感到一丝丝心虚。 尽管仔细想想,又不知因何心虚。 奚临的眸光随长睫低垂,淡得波澜不惊却?又好整以?暇,“师姐在这里做什么?” 瑶持心想起在客栈中敷衍他的话,登时讪讪道:“发现了一件让我很在意的事,所?以?过来看看……” “在意的事?” 他听完已皱起了眉,正了身形同?她面对面,“为什么不叫上我?” 先前见她闪烁其词,就知她有所?隐瞒。 奚临原只当是?师姐的私事,不欲过问?太多,可看见瑶持心和林朔单独夤夜外出时,又实在没忍住。 毕竟她以?往不管遇上什么,找人帮忙从来首选不是?林朔。 偏偏这发生在师姐刚与他争吵之?后,奚临还是?觉得她是?在为了上次自己灵台不应声就离开而心存芥蒂,甚至危难之?际,竟也没在灵台上唤过他一句。 分明……分明就像是?有意的。 有意避着他。 奚临禁不住加深了眉心的褶皱,“你叫林朔不叫我——你果然还在生气。师姐,说好的两?天,你说话不算话。” 她头疼地?安抚:“不是?……” 近处的林大公子本因看他出手搭救得及时,刚心有余悸地?平复了情绪,冷不防听到此言,当即不满地?上前。 “喂,什么意思?叫我怎么了?她叫我不是?很正常,叫你才不正常吧。” 而瑶持心正在解释:“你之?前受伤刚好,我也是?怕你再遇上危险。” 奚临闻言气郁愈发堵在胸腔,“这种小伤根本不算什么,你为何不先问?问?我?” 旁边的林朔这头还没质问?完,当即又转向了瑶持心:“诶诶诶,什么叫‘怕他再遇上危险’,合着我就能随便遇上危险了是?吧?瑶持心,你的良心是?这么长的吗?” 大师姐脑仁隐隐作痛,开了开口,发现自己快要回应不过来,竟原地?语塞。 奚临自从傍晚白燕行出现心绪就一直不平,如?今见瑶持心潜意识中认为他不及林朔可靠,郁结之?气几乎达到了顶峰,于是?星眸一抬,锋芒毕露:“林师兄,适才那道?星辰剑气可是?出自你手?若非我来得及时,你认为你能向掌门交代吗?” 林朔:“……” 这个他的确没法反驳,那剑气是?他打的。 林朔握拢五指实在想不到给自己开脱的说辞,辩驳得分外忍辱负重:“……那是?个意外。” “意外?” 他还在步步逼近,“所?以?林师兄跟在师姐身边的作用,就是?制造意外的?” 瑶持心简直要给他跪下了,她忙在灵台上道?:“天哪,你别跟他吵!” 奚临居然有空不紧不慢地?回她一句:“师姐,先等一下。” 瑶持心:“……” 这是?要她等什么!等他们吵完吗? 那边的林朔却?已经动上了手,一把揪住奚临的衣襟,大概是?新仇旧恨一并上涌,难得见他这样失态,“你一个外门弟子,你知道?什么?” 奚临:“瑶光山看不起外门弟子么?” 听出他在给自己挖坑,林大公子才不往下跳:“是?我林朔看不起,和瑶光山没关系。” 师弟这边走不通,瑶持心只好去给林朔传音: 林朔,你快冷静一点! 你可是?师兄,别跟小辈一般见识。 他直接开口:“我冷静得很,有什么话面上说!” 瑶持心:“……” 这个明显更?难沟通。 “既然林师兄看不起。” 奚临将他这番态度尽收眼底,执起手里的那把破剑,瞳眸冷淡,“那不如?比试一场?” 林朔眉尾轻轻上挑,露了个气到极致怒极反笑的表情,“好啊,求之?不得。” 退开两?步与之?拉出距离,神色间渐次浮起危险之?色。 “要我用几成力?” “不必。”他说,“你尽管动手。” 还尽管动手! 一个敢提,一个居然也敢应。 瑶持心头都要大了。 怎么回事,她明明是?出来调查可疑之?人的,人没找着,自己人先打起来。 “奚临,你在干什么!” 她恨不得在灵台里狠敲他的脑袋,“要是?放开了跟他打,你当林朔看不出端倪?你不怕被他发现,你不想留在瑶光山了吗?” 这句话里不知是?哪一段触动到了他的心神,奚临那陷在情绪中的双目像是?短暂恢复了清明,他往身后瑶持心的方向瞧了一下,面上隐有犹豫。然而犹豫之?后,握剑的手再度绷得笔直,似乎此情此景有什么不可退让的理由?。 “不要紧,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照夜明都快出来了! 瑶持心眼睁睁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知道?自己哪一个也拉不住,唯有向上苍祷告。 现在随便来个什么人,什么事都好。 妖魔鬼怪,天降雷劫,实在没有,野猪撞树也行。 只要能打断目前的状况。 这两?人皆是?火气上头,但凡有个契机缓冲一下,她再去递个台阶,铁定就没事了。 第51章 桃花源(六)毕竟,他在这世上,已经…… 见是他们,白燕行似乎也不着痕迹地感到意外。 “白道?友,很?巧嘛。” 林朔毕竟是师兄,无论跟奚临有多不对付,都算是自家人的仇怨,到了?外面,他便十分?自觉地扛起大师兄的责任,当下挡在了?瑶持心?二人面前。 “不仅这么有缘在同一间客店落脚,还这么有缘在同一座荒山碰上,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他刚刚的火气没消,话里话外充满了?阴阳怪气,俨然是在内涵他有跟踪之?嫌。 白燕行落了?地,同三人不冷不热地见礼,答了?声:“巧。” 他听出林朔言语不善,神情倒颇为?磊落:“在下也没想到,会和诸位于此处相遇。” 对了?。 瑶持心?终于想起今晚忙忙碌碌的意图,他既然出现在这里,莫非是跟那个阿婵有关? 她忙出声谨慎地询问:“这时?辰了?,阁下来此地作甚么?” 白燕行的目光从林朔身上挪开,往她所在方向停留片刻,依言回答:“先?前在客栈我隐约捕捉到一点不同寻常的灵力残留,有些好奇,便一路追踪至此。” 说完抬眸朝穹顶轻轻打量,“不想会撞进这个剑阵之?中。” 灵力残留? 大师姐拿不准,转头去灵台上问奚临。 “师弟,他说的是真的吗?” 瑶持心?重新启用?灵台唤他,第一句是让他别和林朔吵架,第二句是问白燕行,奚临听到这个问题其实?很?不愿意回答,但他委实?又不想再和师姐冷战下去,于是沉默着垂了?一会儿眼眸。 “是,不过气息很?淡,我没太在意。” “哦……” 她若有所思,紧接着又用?传音同样问了?林朔,想整合多方意见。 林大公子怪烦她的:“啊?什么鬼东西,没感觉到。” 他敷衍完自己的青梅竹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看刚到场的白燕行,又看看和身后的奚临,虽然哪一个也看不顺眼,还是得顾全大局地开口道?:“喂,正好三名剑修齐了?。‘三才破阵’都会吧,用?不用?我现场教?” 奚临依旧冷淡地将他一瞥,自行迈开步子站好了?方位。 大概知道?瑶持心?听不懂,同时?于灵台上向她解释:“寻常用?以困住修士的法阵,若实?在无法可解,只要有三名剑修在场,就?可以强行破阵——上次苍梧之?野里的那个不行,幻境乃由心?而生,不可相提并?论。” 言罢,他将手中长剑翻转向下一压,“呛”地一声嵌进地面。 林朔的星辰如水流光,雷霆万丝滋响。 三柄无双剑气陆续砸进脚下,像撬动了?地底最深处,整座山震颤起来,小石子在脚边抖得几乎落不了?地。 大师姐有幸得见当世年轻一代?最顶尖的剑意,让那暴虐的灵风吹起鬓边碎发,连神识也为?之?一清,简直揠苗助长似的给他们仨出手的动静带出了?几分?懵懂的顿悟。 她隐有所觉地扬起脸,剑阵恐怕都没料到自己能有这么大脸面惊动这等修为?,岌岌可危地发着抖。 不多时?就?听“啪”地脆响,罩在众人上方那无形的“壳”貌似应声而碎,夜空立刻比之?方才澄澈了?不少。 法阵消散后化作一道?亮光,被林朔一把擒在手里,定睛一看,居然是颗小小的芥子。 不知何人于芥子之?中摆下了?这样一个法阵,落地即生效。 真是好精巧的手段。 白燕行略微端详了?少顷,大约这不是他要找的东西,遂收了?剑,客气地告辞:“困局既已解除,在下就?不打扰瑶光的各位了?。” 他想去哪儿? 瑶持心?的心?思还没来得及活泛,一旁的林朔居然先?开口:“诶。” 对方的剑是收了?,可他的剑却没收,剑尖笔直伸出,猝不及防拦住白燕行的脚步,“别急着走啊。” 那语气兼动作挑衅意味都是十足十,险些把瑶持心?给看愣了?。 “我们家那没什么用?的大师姐先?前可承蒙阁下在玄门大比上‘好好’地‘照顾’了?一番。”林朔故意咬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还一直发愁没机会向你讨教讨教。” 白燕行从不推拒对手递来的战书,但凡有人要挑战,就?没有不接的。 关于瑶光同剑宗弟子的恩怨缘起于什么,他自己不是不明白,视线下意识朝远处的驭器道?望去,没等接触到她的眼神,中途就?被边上的青年一步挡住。 他见状却也并不自讨没趣,再度面向林朔时?,姿态陡然一变,周身气场瞬间凌厉,俨然是恭敬不如从命的意思。 很?快,一个方形结界以二者为中心缓缓升起,这是为?避免波及无辜,切磋用?的法器。 怎么了?,怎么了?,现在真的要打起来了吗? 大师姐环顾左右,在奚临身后兴奋地瞪着两眼。 今夜的林大公子心?情不佳,像逮谁咬谁的疯狗,刚刚没能和师弟干上,此刻分?明停不住手痒。 两大朝元剑修兀自御剑拉开架势。 林朔一手抹开清角长琴,先?弹了?一曲给自己的剑增强灵力;对面的白燕行依旧站得八方不动,袖下信手一握,当空砸落的雷电立时?在其掌中凝成了?咆哮的雷霆。 长琴化烟湮没长空后,星辰剑的光芒骤然璀璨。 两人凝视着对方的眼,目光先?后一凛,几乎是同时?挥剑。 兵刃相交的刹那,排山倒海的灵力风波隔着结界也让大师姐怵然生畏。 奚临护着她一路退到树下,神色冷然地举目,看着两柄肃杀的本命剑在空中交锋,身影俨然已经?快到瞧不清了?,只能通过各自法器的光辨认身份。 他话音冷漠:“他们要打,就?让他们打吧。” 然而他是不感兴趣,大师姐却感兴趣极了?,“你说他俩谁会赢?” “不知道?。”奚临说完,又顿了?顿补充,“半斤八两。” 林朔是满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厉,还真有点疯狗之?相,而对比之?下白燕行就?从容淡定得多,一旦进入状态,整个人分?毫不见慌乱。 高处那剑光闪得眼花缭乱,他不吭声地静静观望片刻,“林师兄战意更强,攻击性很?高,但缺乏理智,冲得太莽撞,姓白的虽不及他勇猛,不过保留着实?力,这种?情况下很?容易让他抓到空门——林朔的右肩要挨一剑了?。” 瑶持心?:“啊?” 他话音刚落,白燕行的剑气果然划过身侧,他躲闪不及,在右肩胛落下一道?伤。 “你看。” 奚临淡淡道?:“我说吧。” 瑶持心?:“……” 不是,为?什么觉得你还挺开心?。 林朔停下来时?瞄了?一眼脖颈边的血红,忍不住一咬牙,伤口倒是不深,没一会儿修士强大的自愈力已经?开始结痂。 奚临瞧得清楚,微摇头,“这一剑力度不太行,骨头都没伤到。” 他还嫌砍浅了?似的。 瑶持心?不由道?:“你究竟帮谁的……” 青年神色波澜不惊,好像谁也不占,双眸清澈又淡然,专心?盯着战局还不忘提醒她:“林师兄弹《清角》了?,师姐可以看看,白燕行多半接不下来。” “……” 瑶持心?莫名感觉师弟现在见谁挨打心?情都很?不错,仿佛谁输了?他也不亏,两败俱伤最好。 差不多等两个人双双挂彩,狼狈得不遑多让之?后,奚临那口郁结气才算散去。 他对战局的走向已失了?兴趣,目光放回来时?,仍旧忍不住落到旁边的师姐身上。 瑶持心?犹在握拳跃跃欲试地给林朔打气助威。 奚临注视着她的侧颜,有情绪在眼底一闪而过,他犹豫道?:“师姐……” “啊?”她脸上兴致未退,匆匆转头,“什么?” 他第一眼垂在身边灌木丛上,第二眼才和她对视,开口前眉心?已有微微的褶痕,“你跟着林师兄行事,会比跟着我更好吗?” “哈?” 等瑶持心?听清他的话,表情简直要五彩纷呈,“怎么可能啊,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讨厌!” 奚临:“……” 他先?是一愣,不知为?何,便自嘲着想要发笑,或许也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太莫名。 记得从前师姐说过同样的话,是玄门大比找他教术法的时?候,她跟林朔天生的不合拍想必是不争的事实?。然而笑完之?后奚临又不禁想,即使?如此,她宁可选林朔,也不愿意找自己。 他神色沉沉地看着她:“哪怕这样难受,师姐也还是要跟他一块儿出来?” “那有什么办法。”她说,“你不是之?前才走火入魔了?。” 奚临眉头轻蹙,心?想果然是这样…… “所以不叫上我,是怕我途中再出岔子,误了?正事么?” 瑶持心?闻言,连高空里的打斗也顾不得再看了?,满眼不可置信地转身盯着他,“说什么呢,当然是怕你有个什么意外啊,你居然这么想……唉,你……” 她一时?几度无言以对,终究无奈。 “愁死我了?。” 瑶持心?伸手在他侧脸上胡乱揉了?一把,“没听出来师姐是不想让你受伤吗?” 她指尖在夜风里吹得冰凉,揉头脸的动作粗暴得仿佛在抚什么大体型灵兽,奚临半边的青丝顷刻被她撸得一团乱,可他居然没来得及回神。 大概这是从未预想到的一个原因。 第52章 桃花源(七)这是我的因果。 她是来过这里的。 在某个深夜,火光冲天。 脑中骤然有太多画面灭顶而来,瑶持心一时竟分辨不出先后头绪,只觉得激亢的战栗涌遍全身,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后怕。 林朔与白?燕行正被阿蝉领着?往村子里走,她却一把拉住了前面的奚临,握着?他两只胳膊,“奚临,你听?我说?,我要留在这儿?……” 瑶持心没头没尾道: “我想起来了,我以前来过这里,是上辈子……不是,是梦里,那个梦……” “师姐。”见她有些语无伦次,青年忽然反握住她的手,压过瑶持心的声音,“师姐。” “不要急,慢慢说?。” 瑶持心望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瞳孔映出小山村阑珊的火光。 她想起来为什?么上一次的自己未能前往北晋的仙市了。 彼时刚刚入冬,混了一整年没所获,她与几位同门奉命下山到某地除妖。 瑶持心不记得具体地点在何处,但大概也?是北方,因为记忆中天寒地冻,妖兽均藏在洞窟之内。 领队的是另一个朝元期的师妹,由于此行任务并?不难,大家的态度都很散漫,大师姐亦是如此。 而这次行动,恰好就是她用阴阳缠丝手失误,险些丧命的那一回。 瑶持心本以为可以借护手脱身,所以打得十分深入,堪称有恃无恐,却没想原来标记过的地点灵气早已消弭,术法失效,她始料未及地让追上来山狡龙咬碎了半边肩膀。 那一幕惊险万分,她离群妖分食几乎只差一点。 这场意外打乱了所有人的阵脚,大师姐在极度惊慌之下与队伍失散了,独自被那头妖兽追得狼狈逃窜。 恶龙的獠牙带毒,也?或许还带了别的什?么,总之她招架不住。 瑶持心浑身是血,意识涣散,嘴里塞了一颗又一颗丹药,仍于事无补,甚至不知自己在往什?么地方跑。 偏这畜生像看出她迟早难以为继,愣是穷追不舍,没有一点要放弃的意思。 她不能停下,停下必然会?落入虎口。 仓皇中,瑶持心感觉到附近有瑶光弟子的灵力气息,当即想也?不想,御剑一头扎下来。 昔年她站定之后仰头所见的,便是眼前的山村入口。 村外张开?着?一副巨大的防护结界,三名师弟恍惚是在抵御什?么妖魔,她没能看清,只知终于遇到自家人,能得救了。 那三位师弟…… 正好就是在客栈与他们偶遇的三人。 “师姐!”其中一个慌慌张张地上前接住她,然后又朝身后喊,“阿铭,是大师姐!” “师姐你怎么样?” 结界之外似乎有什?么凶兽张狂咆哮。 师弟们手忙脚乱:“快,药,丹药!” 瑶持心视线逐渐模糊,她口齿不清地揪着?谁的衣襟,说?出一句:“寻常丹药,不行的……带我……带我回去医治……” 接着?就松开?手,没了声气。 “师姐!” 此时此刻,她根本不明白?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自己,会?给这三位小师弟带来何等煎熬的抉择。 笼罩于村庄外的结界被发起疯来的妖兽撞得地动山摇,嘶鸣之声不绝于耳,掀起的腥风喷出一股恶臭。 他们连这妖怪叫什?么,是什?么都还不清楚。 “师兄!”旁边额角带血的师弟扯着?嗓子问,“现在怎么办啊?” 据说?此妖邪是突然出现在山村上空的,没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妖气和?受惊的村民一起拍响了示警的铜铃。 离得最近的正是他们三个,听?见百姓呼救,自然当仁不让带着?法器赶到村外。 三人修为相当,都是朝元上下,即便如此打得也?相当吃力,那来历不明的妖兽在哪本典籍上也?未曾见过,尽管只有三头,仅打死一头已是集合众人之力。 余下的他们本想慢慢磨,靠丹药耗上一宿,不是没有胜算。 谁承想会?在这个当头撞上身负重伤的大师姐。 而大师姐还引来了更加麻烦的山狡龙! 无疑是雪上加霜。 “师兄!”同门见他抱着?瑶持心久久怔忡地发呆,忍不住重复,“你想想办法!” 龙尾重重地扫在结界上,大地为之一颤。 再不出去迎敌,怕是有崩塌的危险。 为首的那人瞳孔圆瞪,近乎目眦欲裂,心绪却万千变化。 防护术是他们三人一起支撑的,如果有一人带师姐离开?,结界能不能扛住妖兽的攻击很难说?。 可倘若放着她不管…… 他不由望向瑶持心那张惨白的脸,心底里没由来一阵后怕。 这可是掌门唯一的女儿。 他视若明珠,偏心偏得明目张胆,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瑶光山大师姐啊…… “附近没有别的修士了吗?”他忍不住朝同门吼道,“发出去的纸鹤呢?” “半个时辰前就传信了,尚无回音。”身边的同门满脸是与之如出一辙的焦灼,“要不,要不我们再等等……” 等等? 他心想。 等多久?要是一直无人支援,瑶持心身死道消如何是好,他拿什?么去给掌门交代? 大师姐的尸体吗? 他不由狠狠朝周遭投去一眼,村民们遵从?仙人的嘱咐,皆躲在家中不敢出门一步,可那些掀开?了一线的缝隙里,能看见无数双担忧、冀望的眼睛。 他视线扫不下去,又落回奄奄一息的大师姐身上。 师姐和?百姓,只能选一个。 他鬓边青筋凸起,良久嗓音冷静地开?口: “……离得最近的瑶光医庐,我全速御剑应该半个时辰能到,从?医庐可以让他们打开?回山的法阵。” “师兄!”那换作阿铭的急声道,“你要丢下这些人不管吗?!” “我怎么管?”他大着?嗓门反驳,俨然也?是无能为力,“两只妖兽尚且还能应付,现在又多了一头山狡龙,三个人的结界都支撑得这么吃力,你心里没数吗?” 阿铭:“可那是活生生的人命,接了降妖铃的人是我们……我们担待不起啊!” 他反问:“那瑶持心的命你担待得起吗?” “……” 阿铭答不上来,因为他也?实在是担不起对大师姐见死不救的后果。 虽然掌门一向待人宽厚,但那也?仅是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对大能而言,生死之外都不能算大事,都是可以通融,可以被原谅的。 这可是亲生女儿?——百年筑基,仙途漫漫,他敢赌上自己的未来吗? 阿铭攥紧了拳,面容流露出痛苦地挣扎,“至少……至少先把百姓转移走吧。” 他师兄叹了口气,“你一次能转移几个,转移到哪里去?三头妖兽包围着?,你出了结界又带着?凡人,想要顺利冲出妖群,是不是还得有人替你护法?好,等你们两人都走远了,此处只剩我一个,你觉得我跟他们扛得住吗?届时死的可不只是一个大师姐了。” “你以为我不想两全吗?什?么都想要,最后就什?么也?没有!” “……” 听?完这番分析,旁边的同门不禁怯怯道:“阿铭,师兄……说?得有理。” 对方已不再管他,近乎淡漠地下定了决心,“我要替师姐护着?灵台清明,小瑞等下为我挡住右边妖兽的攻击。” “好……” “我们到了药庐,安顿好师姐便赶回来。” 如果那时还赶得及的话?。 “倘若往后仙门真?要怪罪。”他站起身,“这件事就由我一人承担吧。” 三道剑气划破了升腾着?灰烬的夜空,火星四溅。 当三位修士御剑从?火光缭绕的山林上飞过时,站在村中小道的少年睁着?一双明澈的眼,仰头怔怔地注视着?他们离去。 怀抱着?瑶持心的那人近乎被他眸子里懵懂的火光刺痛,一咬牙别过脸。 山狡龙朝高处的修士咆哮着?追来,而底下的另两只妖兽顶着?额头的尖角,猛力俯冲撞碎了原就岌岌可危的结界。 仙人的庇护随着?烧断根脉的树一同轰然崩塌。 凡民无从?容身。 也?就是在这时,其中一人还是忍不住掉头了。 “阿铭!” “让他去,别管他。” 失去术法笼罩的百姓堪比风雨飘摇的蝼蚁,山狡龙一扫尾,破陋的茅屋瞬间就毁塌大半,只消片刻,这片林子便宛如人间炼狱。 一如师兄所言,阿铭根本救不了几个人,他在凶兽的爪下如鱼游沸鼎,连自保都很困难。 遍布惨叫的尸山火海之中,他捞起那个犹在望着?大火出神的少年迅速逃离了这片不忍目睹的是非地。 半个时辰后,三头妖兽被赶回来增援的瑶光弟子封住行动。 然而山村和?山脚下的小镇已经?是无力回天。 盼来的曙光,没有在亮在黎明之前,天却永远黑透了。 术法点燃的山火未能尽灭,烧得草木哔哔作响。 阿铭将外袍披在那小少年肩头,陪他一并?枯坐在村庄废墟下的山石上。 少年似乎是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惊骇到说?不出话?,眼里有麻木的呆滞,隔了好久,才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讷讷地问他: “大哥哥,仙人为什?么抛下我们不管呢?” 修士叫他这一句质问得面如死灰,他回答不上来,少年却兀自静默一会?儿?,看向他时表情带着?近乎善解人意的质朴:“我知道的,是有一位仙人受伤了对吧?” 阿铭看着?他垂头自言自语,像在说?服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仙人的命,肯定比凡人的命更重要。” 第53章 桃花源(八)师弟不是说过要带我去看…… 她知道自身实力欠佳,所?以一直习惯了等着被人保护,和听从别人的指挥行?事?。 眼看找到了自家人,便放心大胆,毫无挂碍地昏睡过?去,因?为总感觉这些厉害的师弟一定有?办法,他?们毕竟都比自己神通广大……从前也一向如?此。 瑶持心这次伤得极为严重,等醒过?来已是半月之后。 睁眼就?在瑶光山的小院里,周遭围着令她安心的小师妹们,众人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大师姐很快从惊心动魄中恢复过?来,还为自己险些丧命好好地夸大其词了一番。 她甚至没有?想到要去问?当日三位师弟是在做什么?。 似乎潜意识里觉得一切都应该得到了妥善解决,仙山会有?什么?办不到的吗? 不可能吧。 她像一朵从未见过?狂风骤雨的花,生命里只有?灿烂朝阳,因?此开得天真又理所?应当。 这个叫阿蝉的少年,事?件结束后不久就?被带上了瑶光山,并且得瑶光明首肯,直接进入内门。 如?今想想,颇有?补偿的意味。 于是,在终年四季如?春,白鹤翱翔的仙山上,一夜被灭满门的少年和无知蒙昧的大师姐擦肩而?过?。 他?亲眼一点一点见识到这个用全族性命换来的仙人真实的样子——却并不似他?所?想。 她不能呼风唤雨,也不潜心修炼,只散漫度日,不求上进,下山除妖的次数屈指可数。 成天和一群与之脾性相投的女弟子们一起?无所?事?事?,每每笑容灿烂地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的认知都会重新天翻地覆一次。 少年目光无神地盯着瑶光一尘不染的地面,瞳孔里充斥着怀疑人生的晦暗。 失望极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号称为天下生灵开太?平,高高在上,泽被苍生的仙门也有?卑贱之分吗? 而?她分明拥有?了最好的资源,最好的身份,最好的条件。 这可是,放弃了那么?多?条人命,救回来的修士啊。 ——“……如?师姐这般天生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是很难想象一夜灭门,全族皆亡的下场。” 难怪他?会说?出那样的话。 瑶持心至此已渐渐冷静了下来,“……如?果我当初再努力一点就?好了。” “若一早弄明白缠丝手的用法,我也不至于临场手忙脚乱地被妖兽追杀,也不用乱跑找人求救,更不必害他?们陷入这样的困境里。” 这件事?事?后无人告诉她,想来就?算有?什么?非议,也不会传到她耳边。 仙门丑事?,自然不可外扬。 瑶持心对其中的细节一无所?知,眼下看着群山环抱间寂静祥和的村庄,无端感觉,这恐怕是山村留给?她的记忆。 她让白燕行?有?了可乘之机。 耽于情爱引狼入室,又虚度光阴带累门风,妄图毁灭瑶光山的人里,有?两个皆是冲她而?来。 她的无能难辞其咎。 奚临听见瑶持心说?道:“当年,是我没有?让他?看到希望。” 两人坐在村口的山石上,风停之后稳定了的灯笼将暗淡的光打?在他?们脚下,影子近乎要融进黑夜里。 瑶持心转过?头来,脸上带着点自嘲的笑,笑得有?些勉强,“我现在知道你以前为什么?会说?我嗑药带坏小辈了。” 奚临看她收回目光,两手撑着石头垂眸晃了晃腿,“长久以来,我总想不明白揽月为何会在那个时候背叛我。” “可就?在刚才,似乎就?懂了一点她的想法。” 瑶持心扬起?脸,云层后的清辉与头顶的烛光照在她面颊,“我什么?都有?了,所?以什么?也不珍惜,一直觉得,维系朋友、道友、同门间的关系,就?是对他?们好,送值价的好东西、丹药、法器,他?们凭什么?不喜欢我呢?想要什么?,拿去就?好了,我又不缺。” 她不理解嫉妒为何物,一如?凡间高门大户的何不食肉糜,以为是赠予,实则与施舍无异。 揽月的资质与她一样不好,或许仙根还比她能看几分,除了每日围着瑶持心打?转,背地里其实偷偷用过?很多?功。 然而?无论怎么?努力,天赋不足就?是不足。 她连筑基都困难,更妄想不了别的,而?同样是废物的大师姐,什么?也不用做却可以直接朝元。 她们之间又差在哪里? 大概差在缺了一个当掌门的父亲。 瑶持心曾自以为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但?在仙门里,仅有?自知之明是不够的,再怎么?样明白自己的无能也没用,她缺的那份实力,是需要有?人来补上的。 大师姐收拢双腿,轻轻环起?两臂抱住,遥望着山下静谧无言的草木,“我一直认为,废物就?废物吧,我安安静静当我的废物,混吃等死,长命千岁,也没碍着谁。” “可现在才意识到,身在这个‘位置’上,废物就?已经是一种妨碍了,我没能当好一个‘大师姐’。” 奚临听了很久,这时才开口:“师姐,你说?的这些,其实不是‘梦’吧?” 没想到他?会如?此敏锐,瑶持心当场一愣,短暂迟疑片刻,索性承认:“唉,既然你发现了,我实话告诉你好了。” 她撑着石块凑近前,“现在与你讲的,包括先前那些,的确是实实在在我所经历过?的事?。” “师弟,我曾经死过?一回,然后又带着记忆回到了六年前,这是我过?的第二个‘今年’。” 瑶持心说?完后眼神灼灼地观察他?的反应。 谁料半晌过?去,对方的表情居然平淡得波澜不惊。 “……你这就?接受了?你不诧异的吗?” 青年叹了一口气,“倒不如?说?这个理由还更可信一些,你编的那个梦,太?牵强。” 瑶持心:“……” 她没来得及反思自己的撒谎能力,身边的奚临却忽然道:“若真是这样,我反而?觉得师姐如?今的心态很难得。” 瑶持心:“啊?” 她茫然不明。 师弟并未看向她,“有?的人遭逢巨变——尤其是在见过?至亲生离死别,脾性便很难回到从前,要么?多?疑弑杀,要么?偏执癫狂,要么?冷漠无情……很容易否定一切从而?变得十分极端。我还甚少见到像师姐你这般,肯坦诚正视自己心的人。” 所?以他?偶尔会有?一种发现瑶持心变得不同了的错觉,但?仔细相处之后,师姐仍是那个师姐。 她的情绪单纯且热烈,哪怕披着血淋淋的尸骨重新回来,身上的光还是纯粹而?明亮的。 纵然见过?炼狱,心中也依旧有?浩瀚星海。 至少他?做不到。 奚临目光温柔下来,“……好在师姐没有?变得跟我一样。” “那是因?为师姐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了。” 瑶持心冲他?神采飞扬地说?完,深吸一口气,将跌宕的情绪平复回去,抬眸时不自觉地朝浓云飘浮的夜空伸出五指。 “我根骨不好,练什么?都收效甚微,比同龄人的进度慢好几年,大家也没对我抱有?过?期待……” 久而?久之,她就?不爱修炼了,因?为知道瑶光山不需要她稀巴烂的修为,她练得再好,不过?是从一个废物变成一个勤奋的废物而?已。 这却是瑶持心第一次知道—— “原来我的努力,对某些人而?言会这么?重要啊。” 说?不清为何,那一刻,她耳边忽然响起?了几声清脆冷淡的话音。 ——“旁人能做到的,你未必不行?。” ——“你可以,不要急。” ——“我相信你,师姐。” 她睫毛轻轻一颤,瞳孔蓦地流光溢彩,在分明见不到星月的夜空下,璀璨得好似一汪幽静的天河,群星闪耀。 大师姐斗志昂扬地往苍穹抓了一把:“我还要更努力,更努力,比之前加倍努力。” “师弟不是说?过?要带我去看大道的终途吗?” 她望向他?,“你可要说?话算话哦。” 奚临许是被她眼底的光闪了闪,好一会儿才回神应道:“嗯,好。” 一粒小石子在两人脚下落地成坑。 林朔的声音甚为不满的传来:“你俩搁那儿看月亮呢?” “……” 背后的山村尚因?他?们几人的到来亮起?灯火,人声窃窃,即便子时已过?,村民们却纷纷跑出门看热闹。 瑶持心同师弟慢腾腾地站起?身。 人群里当属阿蝉最活跃,他?尚在同林朔介绍整个村落的格局情况,冷不防看见有?人摇着简陋的轮椅吱嘎吱嘎走近。 “娘!你怎么?也出来了?这么?晚了,你好好去休息啊。” 妇人满脸病容地招呼他?,“你这么?大的嗓门,我哪里能安心睡下去。” “别给?人添麻烦。” “娘!”少年扶住她,然后又扭头朝瑶持心等人望过?来,言语里充满勃勃生机,“那些正是我跟你提到的,今天在外遇上的仙人。” “是真的仙人!” 瑶持心这才看清他?竟有?个不良于行?的母亲。 她想起?一路跟踪时,阿蝉在客栈里不辞辛劳干活儿领的那几串铜板,沿途披着夜色不敢点灯地走山路,又去药店倾尽钱财抓的那些药。 无论前世今生恩怨几何,她既有?重新活一次的机会,便希望苍生万物也有?。 第54章 桃花源(九)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用…… 村民们大多以关为姓,因说从祖辈起就在此定居了?,故而又叫关山村。 瑶持心沿着外?围走了?一圈,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别说妖邪之气?,连个头大点?的野兽都见不着几只。 她虽知道这山村在不久的将来会遭受围攻,可毕竟没有亲眼?瞧见,对?具体情况一知半解,目前而言依旧比较被动。 近处的一棵古树上挂着降妖铜铃,铃铛老旧斑驳,俨然上了?年岁,此物是用以检测妖魔气?息的。 九州各国许多百姓聚居之地都有这个,当妖兽出世?,邪气?会撞响铜铃,以便提醒离得最近的修士前来除妖。 这是仙凡千古以来的约定成?俗,毕竟资源丰富的山川湖海尽在凡人疆域之中,既然要开采就不得不与各朝廷有所往来。 凡人管凡人事?,修仙人管妖魔事?,此为大家心照不宣的准则。 倘若真有妖物横行,那么大阵势,沿途就没被人发现吗? 她还是觉得这似乎说不通。 找不到妖兽出没之地,想提前下手怕是不行了?,实在没法子……干脆死皮赖脸拉着林朔不让他走吧。 反正只要撑到变故来临,他看见了?不会不管的。 届时又有奚临在场,干掉几头大妖,想必不成?问题。 瑶持心打定了?主?意,于?是回到先前之处: “林朔,咱们在这儿多住几天吧,怎么样?” “啊?”林大公子手上没空,皱眉瞥她,“你还住上瘾了??已经?耽误了?数日,再磨蹭赶不上仙市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知道……” 瑶持心这才发现他正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一堵墙。 阿蝉曾信誓旦旦说,在那墙后窜出过一株模样古怪的花树,凭空一现,没一会儿却消失无?踪,讲得神乎其神。 她看林朔伸手摩挲,自己?跟着曲指敲了?两下。 村庄的茅屋多是土墙,表面凹凸不平,力道重了?恐还有敲塌的危险。 实在不像有什么玄机的样子。 “小蝉年纪虽不大,但不是个喜欢满嘴跑马的孩子。” 大概是见他们不信,那村长似的人物拎着灯笼走上前来,“他说的那些怪事?,我也瞧见了?。” 夜色弥漫下的村庄昏暗不明,老年人低哑的嗓音好似受潮的弦,气?氛平添了?诡异之感:“就在我眼?前的一片矮坡,倏忽变成?了?平地,苍天大树骤然化作乌有,家里的床铺桌椅下淌过好清澈的一条溪流。” “唉。”他感慨道,“真是稀罕呐,老朽活了?一个甲子有余,生在关山村,长在关山村,这辈子头一回见到此等神通。” 白燕行闻言,“白天还是夜里?” 一边围观的村民抢声回答:“白天夜里都有过,看得真真儿的!大仙,不骗你们。” 村长悠悠思索,“约莫从……七八天前起吧,村子里就怪象频出。” “不过也只是出现了?这些幻影,倒并未遇着危险。” 听他说“危险”二字,瑶持心的心神没来由地一动。 那村民不禁反驳:“老叔总说是幻象,可那小溪里还跃出过一条鱼,正落在我脚边,嗬,活蹦乱跳的!这哪能是幻觉。” “师姐。” 一直静默无?声的奚临在灵台间轻轻唤她。 瑶持心望过去时,他许是刚在小村内勘察了?一遍,自灯火阑珊后款步而出,视线犹落在周遭之景上,半张沐浴月色的脸冷淡清俊。 “我们之前总想不明白妖兽是如何避人耳目一路而来,又为何非得跟这个山村过不去。” 他顿了?顿,“会不会,它们根本不是来自别处,而就是从此地,生出的呢?” 什么? 她当下脑子转不过弯,“你说、你说妖兽是在这儿冒出来的?” “怎么可能,没有传送法阵,没有妖邪之气?,它们凭空长那么大个?” 话刚说完,林朔的声音便响起来:“就你们这番描述,听着倒像是空间术法一类的东西。” “仙人,仙人!” 小径另一头,阿蝉正抱着个竹编筐篓跑向众人,大冷天他脑袋上忙出腾腾热气?。 “我找来了?,这便是我趁幻象没消失赶着采摘的仙草和?仙石。” 几乎是一看清他怀抱之物,奚临的神情登时一愣,瑶持心还是头一次看到他流露出这样显而易见的吃惊之色。 灵台上的话语脱口而出:“萆荔……” 瑶持心:“什么?” 他仿佛回了?神,“没什么……那仙草有些稀奇。” 的确稀奇,她都没见过。 而且看上去没见过的并不只她一人。 博闻多识如林大公子也执起那草跟它皱眉相面,“这什么草……闻着还带香气?。” 他不认得,很明显边上的前夫一样不认得,要两个剑修辨认药草或许是有点为难人了?。 阿蝉将筐子交到林朔手中:“药堂的大夫也说不认识,但貌似能够入药,他们还叫我有机会多采一点?,好像效用不错。” 他言罢,举止扭捏了?一阵,而后鼓起勇气?朝修士们开口:“大、大仙……我捡来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全给你们,不知道是否值钱,可、可也还是很少见的对?吧?” 阿蝉紧张得手心冒起汗:“我能给我娘讨颗仙丹……治她的腿吗?” 林朔握着那根来历不明的野草,目光朝他身上轻轻一落。 他讨药的对?象十分?不凑巧,是一向不带多少丹药,打架全靠硬抗的剑修。 凡人的因果按理修士不便轻易插手,林朔却还是朝瑶持心瞧了?一眼?,神情示意。 怕死如大师姐,丹药自然是管饱的。 然而修士体质又与凡人不同,那些生死肉骨的药没有灵骨的寻常百姓未必受得住,瑶持心也很为难,她在自己?的须弥境里翻半天,勉强找出两粒强身健体丸,平日里当糖豆磕来着。 “……我并不精通医道,这药对?你娘的腿管不管用我说不好,不过吃了?总没坏处,你拿去试试看。” 阿蝉接过来依旧欢喜不尽,忙不迭道谢。 她想了?想又补充,“回头我让客栈里的师妹帮你娘瞧瞧吧,她是大夫。” 话才说完,耳边就听见同村的汉子忽然叫道:“出现,又出现了?!” 一行人立刻随他所指之处而去。 几乎是同时,白燕行捕捉到了?在意已久的灵力残留,应该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这倒不是土墙上平白长出一棵树那么简单,瑶持心目之所及,坐落于?小径旁的屋舍竟有半边宛如与现世?割裂,颇为不和?谐地显露出一小块平坦广阔的野地。 花草丰茂,微风习习。 这是什么? 林朔撩袍半蹲,将手往前探,那空间存在得十分?自然,像是与现在的村庄相连,并无?灵气?波动的接口。 地面渐渐浮起一些草木与灵石的形貌,缓然铺到身下,瑶持心忙抬起脚,见多出来的一簇小花正因自己?的举动悠悠摇曳。 无?端就感到一丝头皮发麻。 这与其说是幻象、是空间术法,倒不如说是……有一片未知之地,被整个山村“覆盖”住了?,此刻它仿佛水雾朦胧下的琉璃,在雾气?消散后,行将重现人间。 “你、你们快看!” 村民颤着腔调指天大喊,“月亮,月亮出来了?,是红色的,红色的月亮!” 在浓云后躲了?半宿的白玉盘露出真容。 血月凌空的刹那,大地被暗沉的光泼得像笼了?一张带血色的薄纱,站在墙边的四个修士都不同程度地觉出一种牵引的力量,无?形中在将他们往何方拉拽。 林朔刚要惊讶。 下一刻,那辽阔的野地血盆大口似的冲四人铺张开来,豁地一路延伸到了?背后。 谁也没反应过来,恍惚只是有风吹过,一抬眸,视野竟陡然敞亮。 周遭之景完全变了?样。 山村消失不见,落在众人眼?目中的,是静寂幽邃的旷野。 林朔尚还蹲在地上。 瑶持心回头望了?一眼?,树木茂密的陡峭山坡不见了?,连那些村民、阿蝉、阿蝉她娘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草地平川,以及远处连绵无?际的群山。 这什么地方? 一轮皎洁的圆月在天边散发着柔和?清冷的光辉,分?明不是先前所见的血红。 太邪乎了?。 她忍不住往奚临身边靠。 青年很自然地将她的手轻轻握在掌中。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知怎的,只觉沉重的空气?带给他某种久违的熟悉。 奚临下意识地摊开五指垂目看了?看。 心里想,不可能吧。 瑶持心对?空间术法知之甚少,试探性地问:“我们……是进了?某个秘境吗?” 林朔望着四下随意走了?几步,自己?也拿不准,答得模棱两可:“看样子是。” “不过像这么大的空间秘境,一向设有传送法阵才对?,不应该如此随便地任由旁人进出。” 而且说不清为什么,他莫名?觉得一进来身形就比之前重了?很多,连步子也不似从前轻快,每走一步仿若拴着镣铐般,满是桎梏。 难得让瑶持心瞎猫碰上死耗子一次,这小山村还真有点?东西啊,里头竟藏着如此不为人知的地方,什么厉害的秘境,连月亮都能拟出一个,瞧着跟真的一样。 林大公子抱着双臂往斜上方的夜空一看。 大师姐躲在奚临肩后探出头,“现在在这里的,好像就只有我们几个。” 第55章 桃花源(十)她莫非就是天选之人吗?…… 不,与?其说是自己用不了灵气?,倒不如说是这周遭空气?中流淌的灵气?稀薄得要命,根本?无法调动起来。 难怪他会觉得身体沉重,难怪没人发?觉近在咫尺的妖兽,修士的五官六感?没有灵气?支撑也不再敏锐了。 这什么?鬼地方? 当今世道,无论仙门正统、散修甚至邪修,所用的术法几乎都要依赖于天地灵气?,画符摆阵也好,法术掐诀也罢,皆是凭自身真元操控灵气?才能落成,哪怕是剑修,在毫无灵气?的情况下,拿出自己的本?命剑也和凡间?走江湖的侠客无甚差别。 林朔瞥向左右,旁边白燕行同奚临的剑上果然都不见华光流过,两人挥出的剑招走了个空,什么?剑意也没使出来。 现在可难办了,眼前的鼍龙身形足有两丈之长,一口恐怕能塞得下他们四个! 自打林朔学?会怎么?引气?入体,这辈子就?没打过不用术法的架,最后一次肉搏还是在五岁的时候。 好汉不吃眼前亏,跑吧! 妖兽扒拉着四条腿匍匐前进,行将冲众人兜头咬下。 奚临的一只手?几乎已经覆上了左眼。 林大公子当机立断:“不行,在这里用不出灵力,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但见背后一道雪亮的光闪瞎他的眼,一路山呼海啸,势不可挡,寒气?凛凛的冰将那猪婆龙从脚冻到头,转瞬成了座愤怒的大冰雕。 林朔:“……” 奚临:“……” 白燕行:“……” 三?个男人神色各异地转头,原地里的大师姐尚握着琼枝,恍惚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有些莫名其妙:“啊?” 感?情他们仨搁这摆姿势是因为甩不出招术吗? 她还当是在作什么?高端的法。 不是。 林朔大惑不解地眯着眼将瑶持心上看下看,看不出她哪里来的不同之处,大家皆被封了灵力,怎么?这女人竟不受影响? 白燕行正将目光从冰山收回?,不可置信地开口:“瑶姑娘,你……” 瑶持心眨了两下眼睛,这才发?现连雷霆剑都不滋电了,失去雷光的雷霆简直像块铁疙瘩。 她后知后觉地望向奚临几人,终于看出了异样。 天啊,难道在这个地方他们全没办法用神通,只有自己可以? 为什么??她莫非就?是天选之人吗? 站在前面的师弟似乎很清楚地读出她表情下丰富的内心情绪,尽管不欲泼冷水,还是忍不住道:“师姐……你用的是法器本?身的灵气?吧?” “……” 哦,好像是哦。 有的法器自身就?带着丰沛的灵气?,不需要通过外界注入仅凭修为也能催动。 林朔刚刚浮起的澎湃心潮让奚临一句话浇下去,神色回?归冷静,不咸不淡地提醒她:“你试试能御剑不能?能外放神识不能?掐几个诀出来瞧瞧。” 瑶持心之前没留意,此刻认真引气?一回?,发?觉周围确实感?受不到多?少灵气?,自己情急之下一挥冰刀,以为往里面注入了灵力,看样子仅是她以为的而已。 怪不得琼枝的威势不及从前迅猛。 “好了,知道你不能了。” “……” 虽然还没给出回?答,林大公子已经从大师姐迟疑的举止中明白了她的歪打正着,轻轻感?慨一声,重新梳理起现状。 “这么?说来,在此处大家没办法正常使用灵气?,但秘境中除了我们,却另有妖兽出没,而且这些妖兽行动如常,那情况就?很不容乐观了。” 不能御剑意味着无法快速寻找到出口,如今还不知这地方究竟有多?大,仅靠两条腿慢慢摸索,太危险了,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去? 而他们眼下能够指望防身的,貌似唯有自带灵气?的法宝。 “先看看诸位有些什么?能用的法器吧,一会儿若再遭遇意外,也好提前安排应对之策。” 三?位剑修于是纷纷把自己的须弥境掏出来,各自的兜都比脸干净。 “……” 没办法,谁家剑修打架不是用剑,平时也不带别的攻击性法器,因为带了也用不上。 其余的护体法宝基本?是需要注入灵气?才可生效的,在这儿形如废铁。 就?听“呼啦”一声,旁边的大师姐倒了一座小山,和他们仨拼拼凑凑的鸡零狗碎相?比,实在是高下立判。 林朔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庆幸她是个驭器道…… 而且还是家底丰厚的驭器道。 掌门真是深谋远虑。 白燕行毕竟是第一次见识,眼中委实吃惊。一来是惊讶于瑶光山雄厚的财力,二?来也不可思议,瑶持心居然有把握操控上百件极品法器。 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师姐没料自己会带给前夫一点小小的震撼。 她当然办不到,这里头有大半她连名字都快忘了叫什么?。 “反正有这么?多?,我不能分你们一点吗?” 瑶持心随手?捡起一个翻看。 不过仙器终归是修士的私有物,为避免遭人窃走,或打斗时反被他人利用,尤其是驭器道,一向会给自己的法宝加上禁制,非法器主人不可催动。 奚临不以为然:“解开禁制也是需要灵气?的吧。” “……” 确实。 她尝试了一番,从四周沉甸甸的空气?中挤不出一点灵力。 这些仙器当下只受她一人支配,林朔几人除了拿自己的本?命剑去给妖兽刮痧之外,无能为力。 想到此处,瑶持心顿时燃起了昂扬斗志,一股油然而生的使命感?窜上心头,“也就?是说,现在我们当中,最厉害的人就?是我了吗?” 她居然肩负起了要保护三?个当世剑道高手?的责任,真是想都不敢想! 号称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剑修,从来拿她当累赘的林朔,还有无所不能的师弟,如今全要仰赖她庇护了。 讲出去谁信啊! 自己此生怕是再没有这样光芒万丈的机会了,恨不能来个史官在场记下这千古难遇的驭器道巅峰时刻。 “……” 看到瑶持心那翘起来的尾巴,林朔头疼地用手?遮住半张脸,又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一行里,目前能打的唯有她了。 而白燕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看向瑶持心的目光先是舒展,随后竟复杂着流露出一瞬失神。 只有奚临垂首无声笑了一下。 说不清是欣慰还是纵容。 他每次因为师姐莞尔的时候,眼角那与?生俱来的冷淡锋芒才会柔和不少,敛尽棱角似的温润得不像话。 诸如缠丝手?这一类的仙器是没法派上用场了,因为需要修士来催动。 避毒珠大约也是鸡肋。 而且眼下尚不能确定法器中的灵气?存储了多?少,是否还可再生——这点八成很难,也就?是说这些东西?当消耗品的可能性极大,在如此深浅不明的境地下,不好贸然使用。 林朔主张拿高阶法器主攻:“最好一击奏效,不要浪费灵气?。” 白燕行不怎么?赞同:“太冒险了,一旦失误,后续的路你要怎么?走?” “你懂驭器道吗?” “你是不是没下过棋?” …… 还没出发?,那两人已经在为要如何分配法器吵起来了,三?言两语之下便有再干一架的趋势……好像没灵气?并不影响他们单独拼剑招一样。 瑶持心难得也充当一次“稳重”的角色,叹了口气?,这俩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 “师姐。” 灵台上的师弟声音依旧平静温厚,“不用搭理他们,按照你自己的节奏来便是。” 瑶持心侧目看他,奚临面上表情一如既往,只接触到她的视线后,将眼眸轻轻转了过来与?之对视。 大师姐很快扬起唇角,笑意止不住地灿烂。 真奇怪,虽然此处对所有的术法皆苛刻得要命,倒是不妨碍他们灵台上说悄悄话。 “放心吧。” 她头一回?这么?有底气?,还是有理有据的有底气?,轻眨眼,“师姐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别离我太远哦,你现在用不了剑,可不如我厉害了。” 用不了剑,其实还能用别的。 奚临这话只在心中一响,眉梢间?透出几分无奈地配合:“你才是,不要仗着有法器护身就?过于冒进。” “这里不寻常,小心一点比较好。” * 稍作休整之后,趁月色明亮,他们一行开始向北进发?。 当修士太久,御剑已成家常便饭,瑶持心早就?八百年不曾体验徒步跋山涉水的感?觉了,有那么?一时片刻,她以为自己变成了个凡人。 宛如当初跟着阿蝉身后看他一脚一脚走山路那般。 这秘境之大,天高地阔,一眼望不到边,平缓的草地仿佛铺至天尽头,偶尔有几排叫不出名字的树屹立在月光下。 当走出旷野来到森林前,天光早已大亮。 他们从月圆当空一路走到了日上中天,竟然还没摸到秘境的边缘,至于出口或法阵,更?是全无线索。 林朔隐约有种被困在了什么?地方的错觉。 他是剑修,这辈子最信赖的便是自己的剑,如今他的剑无法给他倚仗,能倚仗的居然是瑶持心……想想就?没安全感?。 何况变故来得仓促,补给带得不多?,此地又不能使用灵气?,谁知道要待多?久…… 面前横了一条小溪,奚临跃过去之后,伸手?将师姐接了过来。 第56章 桃花源(十一)我们俩的手就要这么……… 林朔几?时?见她挡在自己?面?前过,瑶持心既不高大也不雄壮,瞧着实在别扭极了。 “你别冲那么?前,这?里不能御剑,妖兽又?在天上,你要……” 他说话间,套在大师姐指上的无极戒化作一道有实质的光落入手?中,银白色的长弓于日头照耀下闪闪发亮。 而白燕行对这?把弓居然不算陌生。 天上飞的东西,当然是用箭射下来了。 金乌都躲不过射日神弓呢,何况是一头长尾巴的大鸟。 瑶持心挺直了腰背,元老久无上场的机会,明显在这?封禁灵力之地,它老人家的储蓄比其他品级的法器多上数倍有余,实力雄厚地喷了她一脸清新?的灵气。 让你们见识见识瑶光山这?最不服管教的老东西—— 大师姐拉开弓弦,银白色的箭矢凝在指尖,荡起她一头梳得整齐的长发,袍袖鼓动,锋芒对准了正在蓝天中翱翔的妖兽。 “嗖”的一声?,长箭白虹般贯穿鸟妖,直奔九霄,打散了半边厚重的白云。 射中了。 瑶持心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那四分五裂的尸块在行将下坠之时?忽地各自变作了形体更小一码的妖兽。 一瞬间从一只大鸟衍生成了一窝小鸟。 大师姐震惊不已。 它还能……分身? 打一只分裂五六个,打完五六只岂不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了。 这?要怎么?玩! “瑶持心!” 鸟群下饺子似的冲她而来,林朔虽失了战力,临战反应到底不慢,一把摁住她的头扣进怀里,就地滚了一圈。 是没见过的妖兽。 这?秘境不止地方古怪,似乎连妖也比别处的另类,他下山历练时?间不短,九州大陆的灵兽妖兽见了个遍,就没遇上能用自己?的四肢生出自己?的! 瑶持心才从他手?掌下支起脑袋,耳边就听见师弟的声?音。 “师姐,你听我说。” 奚临语气一如既往地淡定,“‘母体’仅有一只,避开就行,别的照常射杀。” “可我不知道哪只是‘母体’啊?” “没事。”他说,“我知道。” “你按我指挥行事。” 林朔就见瑶持心忽然挣开他的手?臂,站起身小跑出去,照旧举起了银弓,他正要出言提醒,对方已经拉开了弓弦,箭无虚发地连射数箭,流星般急促的光撕破一度逡巡不去的鸟妖。 被她射中的那些不知为?何,竟就安安分分地当场消散了。 这?丫头怎么?知道该杀哪只的? 到底是灵气稀薄之地,无极功凝箭的速度逐渐有些跟不上她开弓的动作,也就是这?时?,斜里的白燕行扔来一物。 “用这?个。” 瑶持心抄手?接过时?,发现居然是黛蓝色的雷霆。 她不免心情?有些复杂,旋即又?想,不用白不用,遂把本命剑搭在弦上,长剑呼啸着破空而去,直接撞碎了余下的两头妖兽。 奚临:“还剩一只。” 林朔扬起视线。 那只母体大概察觉到底下的人不好对付,盘旋着不肯下来,可又?不愿意轻易离开。 它犹豫不决,这?边一样投鼠忌器,毕竟此?物一旦受伤就会再分裂出更多,若不能直接让它灰飞烟灭,等于是在消耗自己?能用的法器,掣肘极大。 灵台上沉寂了有一会儿的奚临终于出声?问她:“师姐能想办法追上空中去吗?” 瑶持心握着弓略一思忖,神色坚定着答得十分从容:“能。” 她四肢打得微微发热,脑子也活泛许多,掏出一只铃铛模样的法器松手?扔在自己?脚下。紧接着一股激流般的飓风自下而上翻涌,直接将她捧到了半空。 白燕行微微一讶。 她竟用风属性的法宝把自己?托举起来,当作御剑之用。 趁妖兽还没回过神,瑶持心拔出了琼枝,一气呵成地抡了个满月,霜刀裹挟着森森凌冽往前奋力一削。 这?一番动作走得行云流水,可谓眨眼之间,流畅得连林大公子都会吝啬地一颔首,然而偏生琼枝的灵气貌似快用到头了,那寒冰没能将它整个冻住,只堪堪封了两只大鸡翅膀! 吹完风的铃铛“咯喀”两声?,往后一躺,没气了,大师姐跟那扇不了羽翼的鸟妖一齐摔了下去。 等在地面?的奚临伸出两臂,刚刚好接住下坠的瑶持心,两个人几?乎都因惯性往后跌在了草地上。 “奚临。” 她回头唤了他一声,继而又?去看?那鸟妖,着急道,“琼枝灵力耗尽了,没能把它冻住,怎么?办?” “不要紧。”奚临扶她重新?站起,“师姐做得很好了。” 他凝眸望向?不远处正挣扎着试图用脚支撑身体的妖兽,眉心一动,下一刻照夜明便握在了掌中。幸而此?处灵气薄弱,它看?着与普通佩剑无异。 “我们先替你挡上一阵,你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将它镇住的法器,杀不了就封印。” 他说完人已经提前跟上了林朔二人的脚步。 封镇的法器…… 瑶持心飞速在脑海里掠过自己?拥有的法宝。 要说大半叫不出名字倒也不全?对,那是以前,自从上次奚临教会她感知法器的意识之后,她几?乎将自己?的收藏挨个拎出来认全了。 要不必催动灵气的,还能不伤其分毫的…… 大师姐灵光一现:“捆仙绳可以吗?” 奚临:“可以。” 那边的三位剑修已经各自给鸟妖刮起了痧,虽未能击穿它的血肉,但好歹是给瑶持心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她飞快掏出金色的绳索,边跑边冲妖兽的方向?扔去—— 奈何这?灵气受限的地方力道也有失准头,绳子眼看?要落到鸟妖身上,冷不防师弟一挥剑,那飞来的捆仙索便牢牢套在了他左手?手?腕上。 奚临一剑刺到半截,当即被她拽得连连后退数步,差点没稳住。 瑶持心看?着自己?手?里的绳索,和?被绳子拉到跟前的师弟:“……” 两人来不及面?面?相觑,青年的声?音在灵台上响起:“师姐你……” 她比他还急,“你怎么?突然乱动!” 奚临:“……” 他砍妖兽怎么?就叫乱动了…… 算了,再来一次。 瑶持心于是另换了一根,认准了朝鸟妖一抛。 这?回她确定自己?抛得精确无比,谁料那大妖兽张嘴一声?咆哮,真是好大的口?气,直接将挨近前来的捆仙绳原路反弹,一把缠住了她刚伸出去的右手?。 大师姐只觉腕上一紧,旋即不由自主地跟奚临的那一端并在了一起,她身体猝不及防没站稳,投怀送抱似的,差点扑了他一个满怀。 她才意识到这?两根是子母索,套完之后会相连! “……” 奚临委实想不明白她是怎么?把两条捆仙绳甩出这?副局面?来的,不得不说这?的确也很需要天分。 林朔正躲过鸟妖的一记扫尾,拎着剑回身质问:“瑶持心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换个法器用!” 心知此?人惯会泼冷水,奚临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提醒道:“别管他的话。” 好在瑶持心没工夫在意,她正非常不便地用左手?从怀里抹出一打绳索,“没关系,我还有这?么?多,管够的。” 就不信套不到这?只会满地爬的鸟。 等等,说到满地爬…… 大师姐莫名觉得面?前的妖物看?着眼熟:“我怎么?瞧着它如今这?副模样,跟苍梧之野的走地鸡挺相似啊?” “不是相似。”而师弟竟没否认,“这?是迷惘鸟的前身,可以说是它们的始祖,不过早在几?千年前就灭绝了。” “啊?” 那这?只是千年老妖怪? 说话间,这?走地鸡的祖先迈开两条不利索的腿,一路朝瑶持心而来,奚临借着二人紧缚在一起的那条手?臂侧身将她掩在背后,凭单臂抗下了对方怒张的巨口?。 他道:“师姐!” 双方此?刻相隔不到半尺来长。 好机会! 大师姐马上利落地甩出捆仙绳,贴脸放法器再没有中不了的,一触及到妖兽当即收放自如的将它缠了个结结实实。 此?物顾名思义,只要中招,便是神仙也难逃,挣扎得越厉害,绳子收拢得越紧。 鸟妖原地里垂死蹦跶,溅起来的泥土草屑扬起半人之高。 眼看?是掀不起风浪了,在场的几?个人不由松了口?气。 瑶持心正要用手?去抹额头的汗,她出力最多,难得当一次主力,却不知会这?样累人。 一抬起胳膊,就看?见师弟那和?自己?绑得难舍难分的左手?。 余光里,青年的视线显然也望着她,那轻蹙的眉心中带着一言难尽的无奈。 这?当下两人都有些静默地无言以对。 * “……不行,我解不开。” 瑶持心认真尝试了快一炷香,终于宣告失败。 这?捆仙索甩出去捆人不必调动灵气,但要解开它则截然相反。 果然,就知道不妙。 她不禁用了几?分蛮力试图挣脱,一旁的奚临见她手?腕迅速磨得通红,不由皱眉:“师姐,算了,会越挣越紧的。” “那怎么?办,我们俩的手?就要这?么?……一直黏一块儿吗?” 林朔像是早已有所预料,叉着腰背过身去摇头叹气。 白燕行似乎总算认清她时?而靠谱,时?而状况频出的本质,心情?顿时?颇为?复杂。 而奚临对此?倒有些习惯了,他放下扶额的五指,师姐被迫与他绑在一处的是右手?,她必然比自己?更不方便一些。 第57章 桃花源(十二)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看样子只有等出去之后才能?把绳索除下来了。 林朔一见他二人这样子就发愁,只好转过头去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此时折腾了半日?,西边渐沉的太阳不再刺目,散发出柔和?温婉的光,透过树叶闪烁不定。 远处的走地?鸡祖宗大约也蹦跶累了,静静躺在岸上喘气?。 黄昏倦怠的气?息将?疲惫感降临大地?,或许是此处灵气?微末的缘故,瑶持心只觉精力明显不及平时。 加之又徒步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这会儿众人竟各自都有些困顿劳乏。 天就快黑了,无论如何,在没有神识探路的情况下,夜里?进林子还?是颇为危险,林中树多,可不及平川旷野视线辽阔。 这里?正好有水源,几经权衡计较,林朔提议于附近歇一歇,等天亮再行动。 平原和?密林交界处乱石横生,恰好有个能?够遮蔽风雨的山石夹缝可以暂宿一宿。 大家当修士多年,谁出门不是靠术法仙器傍身,即便露宿山野,寻个地?方打坐入定一夜就过去了。 但现在不同?,随着体?内的灵气?入不敷出,似乎对冷热的感知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恐怕还?得生个篝火暖一暖。 世家大族出身的三位大眼?瞪小眼?,很明显对不用法术生火的方式一窍不通。 奚临目光在他们表情轻轻一扫,出声道:“我来吧。” 随即吩咐林朔,“去捡点干柴。” 林大公?子自无二话,而这个时候作为只会捡材料的人之一,瑶持心自然而然要去跟着他,于是奚临在往右转,她抬脚向左,两人当场被捆仙绳给齐齐拽了回来。 显然师弟的骨头比她的硬。 瑶持心让他肩膀磕到了耳朵,而奚临被她头顶的发钗扎到眼?角,差点要瞎。 他捂着眼?睛:“师姐……” 瑶持心一样痛苦地?去揉耳廓,“我忘记了嘛。” 习惯了自由身,如今谁也不适应那条和?对方紧密相?连的胳膊有一半不属于自己,干什么都束手束脚。 等林朔转悠了一圈抱柴回来时,原地?还?是他离开前的进度。 就见青年握着两块燧石蹲在干草边,奚临打火她转身,奚临坐下她起身,火还?没动静,两人已?经撞了有七八回,委实全无默契可言。 当火堆终于热热闹闹烧得哔啵作响,夜幕星辰间的月圆早挂在梢头,瞧了众人好一阵。 不知是谁悠悠念了一句“天都黑了”,瑶持心幽怨的目光立即往斜里?一瞟。 奚临接触到她的视线,皱着眉也瞥了过来,分明看出那眼?睛里?有埋怨的意思?,忍不住道:“师姐觉得这该怪我吗?” 她据理力争:“你自己说会配合我的。” “可你又不生火。” “我当然不生火,我不会啊。” “……” 不管怎么样,好歹算是有了点光,石洞内空间不大,周遭很快就弥漫起干燥的暖意。 一干人都围在旁边,听着滋滋作响的燃烧声。忙了整日?闲下来,不由陷入了一种无话可说的安静。 瑶持心面朝着洞外托腮发呆。 山石高出地?面约有半丈,居高临下望出去,白日?走过的平野无限浩渺,又寂静得可怕。这秘境内仿佛除了他们和?妖兽再没别的生灵似的,连鸟雀声也不闻。 看得久了,无端觉得久违的饥饿感也漫上心头,自己愈发像个凡人了。 她注视着一望无际的平川喃喃自语:“你们说……那溪水里?有鱼吗?” “……” 不知为何,瑶持心莫名感觉此言一出,四下的空气?竟凝滞了片刻。 等等。 她回过神后左右环顾,发现自己一句话好像把大家都给说饿了! 原来觉得饿的不止她一个啊,真看不出来,这三个大男人面上倒是八风不动。 她侧目去看奚临,师弟只往火堆里?添了一节柴,低垂着眼?,不欲参与话题。 大师姐接着悻悻地?托腮,仍旧遥望起广袤的大地?,霜雪般的月光洒在溪边,那头走地?鸡老祖宗犹在蠕动。 瑶持心百无聊赖地?瞧了片晌,突发奇想:“不知这鸟妖能?不能?吃,吃着会是什么味道。” 在座的几位恐怕还?真的跟随她的思?路进行了一番猜测。 林朔的表情不好评价,连白燕行也皱了皱眉:“……最好不要吧。” 她开始往自己的须弥境里?翻找,很快翻出一盒没吃完的蜜饯果脯。 “我就剩这个了。”她捧到前面去,“要吃吗?” 短暂沉默之后,瑶持心就见几只手纷纷朝自己的食盒伸了进来,是真不跟她客气?。 林大公?子拿完还?要嫌弃一嘴:“又买这些小孩子吃的玩意。” 然而对面的白燕行隐约是在犹豫,她低头瞧见余下的青梅就懂了,不甚在意地?随口道:“哦,你不爱吃酸。” 瑶持心这话出口自己没意识到什么,边上的奚临却当下朝她投去一眼?,似乎很清晰地?明白此言其?中的因果。 大师姐全然无所觉,酸甜口的蜜饯越吃越饿,她将?余下的点心消灭干净,依旧遗憾自己没能多买一点。 收起食盒之际,冷不防留意到在旁侧着脸心不在焉有所思?的师弟。 她顺势打量了他一会儿,好像发现什么,便从怀里?摸出一小盒药膏,拿尾指沾了点涂到他眼?角下。 冰冰凉凉的伤药带着薄荷浅淡的清新?,熏得眼?里?微微灼辣。 奚临不自觉地?眨了几下眼?皮,本能?地?想要避开,“师姐……” “别动。”她用手指将?他脸转了回来,“没抹匀呢。” 大师姐对脸上的东西十分追求一丝不苟。 “这里?不光是用不了术法,想是连伤口恢复得也慢了许多。” 是刚刚被她发钗划伤的地?方。 瑶持心顺带将?他脖颈处的一道血痕也细细抹上。 她指腹打着转,薄荷的冰凉与伤口愈合时的痒凑在了一块儿,奚临不禁滚了滚喉头。 大师姐左看右看很满意,颔首道:“现在行了,明早估计就能?痊愈。小伤吃丹药太奢侈,正巧我这做来敷脸的小玩意还?能?派上用场。” 她浅浅地?得意:“跟着师姐出来好吧,师姐什么都有。” 正将?药膏搁在一旁,回头见奚临抬手要去触碰,瑶持心忙一把握住他手腕:“诶你不要碰,我才涂好的,脏了就不起效了。” 他手指停在半空,最后只好老老实实地?放了下去。 旷野中的山风格外凛冽,吹得不受阻拦,恣意张狂,到了下半夜却不知不觉地?止息了,火堆跳跃的光在洞内不大安分的起伏,连带投射的人影也跟着忽明忽暗。 奚临将?折作两半的树枝扔进火中,然后才垂下眼?睑,师姐枕在他肩上睡得很熟。 仿佛是怕惊扰到什么,他几乎不敢轻易去动左臂,把转头的动作尽量放到最小。 即便平日?里?活蹦乱跳得有些聒噪,瑶持心的睡相?却很好,呼吸安静得简直有点不像她。 他看了一眼?后,下意识地?让肩膀的肌肉松弛些许。 有那么一瞬,似乎干柴燃烧的速度都变缓了。 林朔双臂环抱长剑倚在洞边守夜,白燕行毕竟与他们并非同?门,自发地?就去了洞外一个人待着。 从他的角度瞧不见那轮皎洁的月,不知是不是就快天亮。 奚临很难不让自己去回想师姐在关山村时说过的话。 她说经历的一切不是一场大梦,而是真实的一段过往。 虽然坦诚此事的初衷是为了让他相?信山村会遭劫难的事实,可他仍免不了要去深想。 ……师姐在那段有记忆的年月,是曾真情实感地?喜欢过白燕行,喜欢到愿意厮守一生,甚至一起敬过天地?与祖师吧。 他映着火光的眼?睛忽起波澜,心里?没来由地?有几分钝痛。 倒不如让他相?信那些都是假的,是她所能?预见的某种未来,某种可能?性。 可无论是梦抑或现实,唯有她喜欢过,这件事永远是真的。 师姐喜欢过另一个人…… 奚临唇角轻轻抿紧,既在意,又似乎清楚自己在意得没有道理。 那毕竟是当下的他全然没经历过的一段岁月,她和?谁在一起,终归是她的选择。 无论有多不痛快,也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橙黄的火光下,奚临看见那只紧紧与自己绑在一起的手,舒展的指尖纤细莹白,指背似乎带了点细微的擦伤。 他拾起瑶持心刚刚丢开的药膏,单手拨开了盖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抹在伤口之上。 * 瑶持心这一觉睡得尤其?漫长,若非奚临叫她,甚至不知阳光已?照到了脸颊。 “师姐。” 他声音在头顶轻轻道,“该启程了。” 好久没有睡过这么沉的觉,她既神清气?爽又酸疼无比,让明媚的晨曦刺得抬手遮了遮,迷迷瞪瞪地?从奚临身边站起来。 瑶持心压根忘了还?有捆仙绳的事,尚没站稳就被拉得一头栽进了他怀里?。 “……” 好好好,第二次了。 这下大师姐的神志完全清醒,支起脑袋冲他道:“你是吃秤砣长大的吗?” 根本拽不动一点。 “不行,你得适应着按我的节奏来。” 她说着一把抓起他的手,却突然看见食指上有膏药的痕迹。 咦,自己什么时候伤的? 而且还?涂好了药。 第58章 桃花源(十三)‘神降之日’好像是老…… 奚临没见过“碎空剑”霁晴云本?人,但听瑶持心和林朔先后开口,心下也有几分惊讶。 对面的绝代剑修清瘦如竹,长相斯斯文?文?,还带了点苍白的病容,不像练剑的,倒像个读书?的。 瑶光山白虎峰大长老失踪快几十年,人人都当他陨落在外。 谁承想,他老人家?…… 瑶持心难以置信地将其一番打量,觉得很难评价。 在这儿当野人! 还亲手猎到了自己的亲传好徒弟,真是精彩啊…… 她脑仁“嗡嗡”响得人发昏,心说?如今是什么情况,晴云长老既然活着,如何不回仙门呢? 难道是因为此处秘境的缘故? 灵力封禁到连大长老也出不去吗,那他们怎么办? 那头的林朔已?经?扯开了大网,落地打了个踉跄,蹒跚着朝他跑去,“师父!” 霁晴云表情犹在发懵,怔愣地用手接住自己的徒弟,又抬眼望向?瑶持心一干人,“你们……” 背后尚且握着狩猎兵器的山民们不明所以地小?声议论:“是云先生认识的人吗?” “既然叫云先生‘师父’,那就应该是了吧。” “他们怎么从‘巨兽之野’的方向?而来,真的是普通人么?莫不是什么妖怪变的……” “嘘……” 霁晴云大概意识到此地并非说?话之处,忽然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低声提醒,“先别?开口,也别?问问题,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但现在还不是讲这些的时候,回头我会一一解释,明白吗?” 他是长辈,又是剑修,在场握剑的都慕强,纵然这位大能?穿得十分不修边幅,大家?依旧颇为配合。 只见白虎长老转身笑盈盈地朝“野人们”道:“诸位受惊了,这些孩子是我同乡,想是来找我的,不小?心迷了路。” “野兽昼伏夜出的多,此处陷阱已?毁,今日怕也等不到什么收获,先回去吧——十五替我去瞧瞧东南设下的那个有没有逮着东西。” 被点到名的小?伙子应声而动:“诶!” 其余人于是交头接耳:“原来是云先生的老乡啊。” “既是云先生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贵客了!” “难怪打扮不俗,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肯定不是一般人。” …… “走吧。”他貌似随意地将欲言又止的林朔肩膀一揽,招呼说?,“大老远来一趟可不容易,让我好好招待招待你们。” 一行人就这么顺从地任凭霁晴云差遣,折返往林子深处走。 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很自觉地端着兵器在队伍末端压阵,而另外的则将霁晴云以及他们这几位外乡人默契地围护在中间。 瑶持心不远不近地紧跟着大长老,目光打量周遭的人群,听见灵台上的奚临问:“你们白虎峰的长老是多少年前?失踪的?” 她道:“少说?也快有五十年了,那会儿我还没突破朝元呢。” 奚临:“照这么说?,整整五十年他都待在此处?” 旁边几个少年少女模样的狩猎人同他们一道走,眼睛就没从瑶持心脸上挪开过,她生得过于明艳,尤其在满山灰头土脸的汉子衬托之下,简直闪耀得光彩照人。 他们并不知两人正在灵台上交谈,忍不住便要?硬凑上来与她搭话。 “一看你们就是云先生的同乡,长得跟云先生一样齐整漂亮。” 山里?人言辞直爽,眉眼中都是憨厚的笑,“当年云先生来我们这儿,穿着打扮就同你身上的差不多。 “你们那边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好看啊?” 大师姐巧妙地避开了她的话题,不答反问:“我师叔,你们的云先生来此处多久啦?” “嗯……得有两三年吧。”女孩子黑黝黝的皮肤上满是结实的肌肉,一笑就露出一排细白的牙,“他可真聪明呀,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简直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了。” “是啊。”少年眉宇飞扬,“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会摆法?阵,有云先生在的这些年,就再没怕过‘巨兽之野’的妖物了,夜里?睡觉都踏实!” 从他身后又窜出个活泼的脑袋,“听闻当初云先生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在林子里?的。” “族长说?,他是上天赐予咱们的福星,是宝贝!就像‘神?降之日’那样,今后的九州大地肯定会越来越好——你们难道也是老天降给我们的福运吗?” “瞎说?。”女孩子把他头摁了回去,“没听见人家?是云先生的同乡吗?” 言外之意恐怕是来接晴云离开的,不把人带走就不错了,全都留下,想得倒美。 瑶持心原想从这帮少年口中打探出点什么来,然而他们倒豆子般的讲了不少,她却发现自己能?听懂的就没几句。 她问师弟:“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这个‘神?降之日’又是什么?” 奚临罕见地思忖了良久,才有些拿不准地出声:“‘神?降之日’好像是老一辈人的说?法?。” 老一辈人是有多老? 算起来她都快两百岁了,放在凡民中也能?抵三个老太太吧。 瑶持心:“那现在叫什么。” 师弟略顿了顿,道出一个词: “灵气复苏。” 也就是在这时,密林已?至尽头,瑶持心忽然发现前面的林子骤然截断,没路了,笔直的视线望出去是茫无边际的碧蓝苍穹和遥远的群山。 而在她的脚底下,一个数十丈深的大天坑赫然铺开。 原来平川的尽处是低谷。 仿佛平地陷落而成,奇诡又巧夺天工,堪称别?有洞天。 那谷底房舍林立,其中往来者居然还不少,举目一观,竟宛如村庄山寨的规模,透着热闹的人气。 瑶持心都快好些日子没嗅到这样的烟火味儿了,有一种从荒芜回到人间的错觉。 霁晴云领着他们四个不紧不慢地在村子中走过,大长老似乎在这里?也挺有地位,沿途的路人都会停下脚步唤他一声“云先生”。 他带一帮后辈们在一间木质的吊脚楼前?停下,一面推林朔等人上去,一面回头招呼一个小?姑娘,“汶汶替我这几位朋友找一处住的地方好不好?我和他们说?会儿话。” “知道啦,云先生。” 这小?楼约莫是他的独居住所,简陋却整洁干净,支摘窗一放,满室幽静。 直到进了屋内,大长老才真心实意地露出了惊喜之色,回身去看林朔:“小?朔,真是你们啊,我瞧瞧——诶,都长大这么大了!” 其实林大公?子筑基之后容貌就停留在了二?十出头的样子,委实没有能?“长大”的空间,可长辈大约总有这样的错觉,好像数年不见,晚辈们就会变得与从前?有所不同。 他打量完林朔,又去瞧瑶持心,摸摸这姑娘的发髻,“小?持心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霁晴云言罢便感慨:“这么多年了,小?朔还没向?掌门提亲吗?” 那头的林朔重逢的怅然还没散去,不禁老脸一红地愤慨:“我为什么非得跟她提亲不可啊?” 末了,就瞧见她和奚临那绑在一起的手,白虎长老分外落寞,“唉,看看你,人都叫别?人抢走了。” 林朔:“……现在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吗?” 霁晴云视线落在奚临身上时,感受到这后辈身上那久经?磨砺的古拙剑意,当场悄悄地惊讶了一下。 青年冲他恭敬地颔首。 大师姐立马欢快地介绍道:“他叫奚临,是门下弟子,我的师弟。” “哦……” 大长老若有所思地点了头,连道了几个好,好得有几分敷衍,毕竟白菜没轮到自己的徒弟,他对别?人的徒弟好不起来。 旋即又转向?一旁的白燕行。 “这位……” 对方依礼节垂目作揖:“北冥,白燕行,久闻前?辈大名。” 因为奚临的年纪不详,白燕行估计是在场最年轻的剑修,霁晴云名动天下时,他想必还在流着鼻涕学引气,也是听着他的名号长大的,不可能?不敬仰。 “北冥……啊,是北冥剑宗吧?唉,真是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大长老想起仙门宗派,神?色恍若隔世般迷蒙着回忆了半晌。 片刻后他好似被窗外一簇绚烂的小?花拉回了思绪,才忙招呼众人坐下。 吊脚小?楼内不设座椅,正中一张花纹繁琐的编织毯子,能?落座的仅有两侧的旧蒲团。 霁晴云自己盘膝在人前?静默着待了一会儿。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他问,“是来寻我的吗?” 林朔摸出那颗芥子,将众人如何因一个叫阿蝉的少年来到深山中的村庄,又如何莫名卷入此地,在没有灵气的平原一路探索着行至林间一一告知。 大长老从他手中接过那石子模样的小?玩意,“这颗芥子里?的剑阵是我摆的,我说?呢怎么少了一粒,原来是被人捡去了。” 霁晴云合拢在掌中,闭目沉思了一阵,面向?众人,“看样子,你们与我昔年进来时的情况基本?一致。” “长老。”瑶持心不由道,“这秘境到底怎么回事?你在这里?作甚么呢?你为何不回山啊?” 他却没急着回答,手指反复摩挲着芥子不太光滑的边缘,“诸位想必也都感觉到了,此处几乎没有多少灵气对吧?” 大师姐似懂非懂地应声。 “起初我也不解前?因后果。”他将手搁在腿上,眼神?低垂而平静,“日子一久,与这些人相处的时间愈长,我才逐渐证实了一个猜想。” 第59章 桃花源(十四)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提…… 道心乃修士通往大道终途的信念,于这条路上走得越远,境界越高之人,道心往往越凝练清晰。 但过刚易折。 一旦出现裂痕,很可能无法挽回。 修士身死无非两种情况,其一是真元、灵台损毁,此归属外力,大多当场毙命;其二便是道心破损,信念动摇,这虽不会立刻殉道,却潜移默化,形同绝症。 诸如叶琼芳一类突破了化境的大能,寿数几乎是往千岁以上计算,与瑶持心等人有着天渊之别,不过同样也将面临稳固道心的考验。 无论什么道,走到最?后大约都是若蹈虎尾,如涉春冰吧。 乍然听到他说道心碎,林朔简直不敢相信。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对自己一直以来探寻的大道迷茫不解,踟蹰不前,甚至直接引发?了心境的崩塌。 这可是师父。 是那个爱剑如命,一生痴迷剑道的霁晴云。 他怎么会……迷茫踯躅呢? 提起此事,霁晴云大概是自觉羞愧,反而?坦然地?挠头笑了笑:“唉,没办法,我们这些人大概都是走不长?远的。” 瑶持心正儿八经地?修炼也是从最?近才开始,不明白心境动摇怎么境界就崩塌了。 她的心境隔三?差五都要动摇一回,偶尔感觉自己废物得一无是处,偶尔又觉得好像收拾收拾还有得救。 “大长?老就不能想?开点吗?” 他闻言先是一愣,或许很久没听见这样单纯的宽慰话了,旋即朗笑出声,手?掌在她脑袋顶上摸了两下,“小持心还年轻啊。” “……” 大师姐没好意思说自己恐怕在这帮人里最?年长?。 晴云重新盘膝坐回了蒲团上,举目一望,倒是觉得很巧:“真不错,今日来的都是剑修,那我讲的这些大概能对你们有所?裨益,小持心也可以听一听,总没坏处。” 他说完沉吟着思索了一阵,约莫是在考虑从何?处说起。 “我的事,你们应该知?晓一二。” “因为根骨勉强算是上乘,我十岁左右就以剑入道了,从年幼起便一直专注于剑术。大家同为剑修,不用我多说吧?与其他流派不一样,我等天生好战慕强,一生都在追求更极致的剑意。见了实力相当,甚至更胜一筹的对手?,恐怕都忍不住要去?打上一场。” 瑶持心原以为前夫爱打架只是个例,没想?到是剑修的通病。 林朔脾气暴躁,一点就着,这还罢了,可师弟明明瞧着……挺冷静的一个人,不像是会一言不合提剑就上的愣头青啊。 她搁在膝盖上的脑袋往旁边一偏,不禁去?问奚临:“你也有过吗?” 青年瞧着似乎在出神,没成想?听得却挺认真:“什么?” “就是想?和人切磋的欲望。” 他明白过来,不甚在意地?点头应了一声,“有,确实会这样,练剑久了自发?如此,很难控制。” 瑶持心闻言,当即甚为好奇地?坐直了身体,“可我怎么没见你对林朔生出过这种冲动呢。” 奚临这会儿终于皱着眉侧头与之相视,灵台上的声音透着不解:“林朔很‘强’吗?” 瑶持心:“……” 你听上去?挺看不起我们瑶光山的大师兄啊。 她稍微有点不服气:“林朔都不强,那你觉得谁算强?上一个让你想?跟他打一架的是谁,有过吗?” 不料他略一思忖,竟真的轻轻一“嗯”,说道:“你父亲,瑶光掌门。” 瑶持心:“……” 对不起,她刚刚羞辱“强”字了。 蒲团上正坐的白虎长?老忽然猝不及防地?开口:“我想?请教?诸位,踏入玄门,都是为了什么而?修炼?” 他一句话,把?在座的都问得有些懵。 只除了角落里的奚临,霁晴云目光在他脸上一触即放,早有预料似的含笑:“不知?道其实也不怪你们,如今仙门中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受父母嘱托,家族安排,背负着一族人的期盼,抑或机缘巧合只因有‘仙缘’什么都不懂的,就进了仙门,连做人的未来还没想?明白,何?况是做‘仙’。” 林朔和白燕行几乎同时被?他说中缘由,神色各异地?垂下视线。 “大家看似在为了不断磨砺自身而?修炼,实际上从没想?过走这条道,对自己而?言,意义是什么。” 修炼的意义是什么,谁会去?想?这个。 瑶持心从前就没想?过,似乎由于周遭的人都在修炼,所?以她也要修炼,就好比凡人生下来一定?是要读书、科考、出人头地一样按部就班。 炼得忙忙碌碌又漫无目的。 霁晴云摊开掌心,注视着日渐浅薄的掌纹,“修士一辈子?都在追逐着自己的‘道’,能走到哪里,则取决于这个意义和这份信念有多强烈。” 而?他的信念就不够强烈。 他的确痴迷剑术,沉迷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一年又一年,从击败强者当中磨砺自己的剑意,境界提升得飞快,每一日都充满了酣畅淋漓的新鲜与欢愉。 直到一百五十年前。 霁晴云练了五百年的剑,终于把?自己练到了当世最?顶峰的剑修。 他的前面再没有了高山,他成为了高山。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巅峰的两侧全是悬崖,自己独立在最?狭窄的山尖。 他的剑意再无法寸进一步。 因为接触不到更深的剑道了。 昆仑、北冥所?有以往高不可攀的大能皆败于他剑下,传说中精妙绝伦的剑意也尽数参透。 剑修和丹、器一类不同,是无法靠专注精神于炉火而?有所?顿悟的,他们必须要不停地?论剑对决,需要不断地?面对生死交战,手?里的剑才会更利、更烈。 晴云站在高山之巅等了玄门一百年,也没有等来能够使他眼前一亮的剑修。 他向往着更高的境界,却一百年止步不前,百年尝尽了别人几百年的迷茫和迂回。他太热爱剑术,因此长?久无所?获的空虚令他痛苦不堪。 而?恰在这时,瑶光明凌绝顶了。 “那会儿我的道心就已经有所?动摇,但实在无能为力。”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再提及,他脸上竟依旧有遗憾与空荒的痕迹,唇边的弧度忽然就苍凉了不少。 “我知?道掌门一定?有比我更深切的信念与所?求才能走到那一步——我曾经挣扎了很久想?去?问问他,最?终没能开得了口。” 人间不需要他,凡妖魔一剑横扫,邪修不成气候,斩妖除魔之事座下弟子?皆可办到,犯不着他亲自动手?,小辈们也需要历练成长?。 如今的九州大地?太过和平,轻易出不了能踏破苍穹,登凌绝顶的剑修。 这是他的局限。 “那日我跟你说要下山看看。” 他朝林朔笑道,“其实到了荆楚郊外,道心差不多快全碎了。若不是误入此地?,人早就身死道消。” “这也没什么,古今千年,过往的前辈们都是这样陨落的,我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和他们相比,算是挺走运了,毕竟如掌门那般,是万里也挑不出一个……” 不知?为何?,听了他这番话,瑶持心竟无端像被?触动到了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提起修炼的意义。 她想?起最?初重生归来,找师弟指点修行,当时想?的只是打败鹫曲就好。 后来这个打败的目标从鹫曲变作了白燕行,但终究因不现实而?搁置。 她想?过要变得如师弟一样靠谱,想?过要改变大比格局,要找内鬼,要助瑶光山渡过劫难。 想?了很多,却貌似都很短浅。 如果有一日,剑宗事败,白燕行身亡,瑶光山平安一如往昔。 她会不会也变得像大长?老这样呢? 霁晴云道:“你们还年轻,趁时间足够,慢慢去?找自己修炼的意义吧,别学我。” 林朔:“既然道心有损,你就更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回山好歹能让掌门想?想?办法!” 霁晴云不紧不慢地?语调简直和他截然相反,“我现在尚且苟活着,盖因此处灵气微末,一旦重入现世,灵风会在眨眼间冲破我岌岌可危的道心。” 他说完,堪称平和地?安慰道:“小朔,世事难两全……” 话音没落,对方已直接摔门而?出。 大长?老倒是见怪不怪地?朝余下的后辈笑笑:“唉,这么些年过去?,他还是个急性子?啊。” * 林大公子?这少爷脾气一上来,人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瑶持心牵着奚临走出霁晴云的住处时,天色堪堪擦黑,湛蓝的夜幕挂在天坑之上,晴空纯粹得万里无云。 好在整个寨子?对大长?老颇为尊敬,想?来不会出什么事。 让他静一静也好。 瑶持心回头正见小楼前几个年轻人围在晴云身边与之有说有笑,心中仍旧觉得遗憾,“师弟,道心破碎当真没法补救了吗?” 青年垂目沉默良久,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 “道心简单来讲,就是‘自身认为对的,并为之倾尽所?有’的东西。” “修为浅,心境不稳的修士信念动摇反而?不那么严重。但走到霁晴云这个境界的大能,数百年专注于此道,道心动摇是对自己的怀疑,也是对修行之路的质疑,推翻一切便等同否定?过往。” 奚临道:“不过我听他所?言,更倾向于,是他自己失了修炼的方向所?致。毕竟如他这样的人,长?久地?寻不到一个剑道对手?,每日皆是煎熬吧。” 第60章 桃花源(十五)你喜欢的人你又看中她……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清越的,敲梆子?似的脆响,仿佛预示着夜幕降临,明月高升。 眼前的村寨陆续亮起火把与火盆的光,在此地?灯烛大概还是奢侈之物,用得不多,然?而火光远比烛光来得热烈明亮,照得整片天坑人声沸腾。 这夜里的寨子?竟较之白日更为热闹,甚至有?支起来的小摊,摆着琳琅满目却看不出样?式的货物。 大师姐的眼睛一下子?随着铺开的火焰们绽放出熠熠闪耀的星芒。 什么妖兽什么空间扭曲,什么修炼道心此刻都顾不上了。 这可是三千年前,走在路上的都是古代?人,林立的房舍全是古屋,连脚边的破瓦罐都能称为古董,千载难逢的奇遇啊,错过?了今天可再没有?机会体验。 奚临的思?绪犹且停在四年之前,冷不防手腕随着瑶持心的动作被捆仙绳狠狠拉离原地?,当场打了个踉跄。 跑在前面的师姐像牵着他的手闯进温暖的人间烟火,回过?头来神采奕奕道:“师弟,快走啊,我们去?看活的古人!” 他跟着她小跑了两步,心绪重新回到躯壳里,敛眉无奈地?莞尔。 如果师姐知道自己早就见过?了活生生的古人,也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 吊脚小楼外的火把点燃时,空地?上的两道人影斜斜地?歪在树底。 霁晴云和白燕行先后收了自己的本命剑,在这用不了灵气之地?,切磋不过?是简单的比划剑招而已,饶是如此,青年依旧能感觉到前辈大能剑锋里无双的意念……他好似即便沦落此境,每日仍然?没有?停止过?练剑。 单从剑道而言,或许比在现世时更精进了也说不定?。 “剑上失了灵力,我能指点你?的有?限。”霁晴云在住处前的木阶上十分不在意姿态地?撩袍坐下,看着走过?来的白燕行,“你?根骨其实很好,我看了一圈,三个人当中,属你?天赋最佳,别说小朔,我也赶不上你?。” 而且还很好学,那俩一个生闷气去?了,一个追着姑娘跑了,就他见缝插针地?向自己请教。 “前辈过?奖了。” “你?应该岁数不大吧?年纪轻轻就练到这个境界。”他掏出自己的水囊,老?年人般饮了一口,“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超过?他们。” 白燕行正要开口,就听霁晴云道:“但你?的剑桎梏太?重,不知你?自身是否有?所察觉。” 他愣了一下。 霁晴云望着寨中熙熙攘攘的人影,“小朔的剑轻松写意,因为他剑法双修,剑意里有?琴音的诗意;小持心的相?好又与你?们不同,他的剑很虚无,大约是见惯了生死?,经历太?多,根骨或许比不上旁人卓绝,可实战经验丰富得可怕。” “唯有?你?,你?的剑上布满束缚,这条路走得极不自由?。” 虽然?看似境界提升得很快,实则皆是束缚在推着人前进,所以一刻也松懈不下来。 好比当他阐述时空扭曲的缘由?,那三个全在惊讶,只有?他一心想着快点出去?。 一年两年对修士而言根本是弹指一挥间。 他却在着急,急着修行练剑,一日都等不了。 霁晴云纳闷地?感叹:“小小年纪,怎么会这样?呢?” 说不出为什么,这句话一出口,明明是疑惑,听着倒像惋惜。 白燕行心里忽然?一凛,似乎从出生至今,从未有?人用这种语气问过?他。 “前辈,我……” 霁晴云蓦地?打断:“你?身上打了什么东西吧?” 他不由?一怔:“您是怎么看出来的?这里没有?灵气……” “你?以为我当了多少年的剑修?没有?灵气看你?走剑的动作猜也能猜到。”他笑了笑,询问道,“是什么秘术吗?” “嗯……”白燕行垂眼如实回答,“连心血契。” “唉。”霁晴云又叹了一声,“好好的一个剑修,怎么打这种东西。” 他言罢隐约想起什么来,“你?说你?姓‘白’?白石秋可认得,他是你?什么人?” 白燕行:“是家父。” “哦,你?是白家人啊,难怪。”霁晴云摇摇头,应是对他家族的来历有?所耳闻,“你?们白家就是太?看重天赋了。” 他神色一暗,“修仙之路,看重天赋,不应该吗?” “当然?是应该的,但一定?不是全部。” 大能的嗓音透着心平气和的沉着: “看重天赋代?表着追求结果,就看你们是要结果还是要过程了。” 白燕行走出霁晴云的小楼很远以后,耳边仍回荡着他这句话。 在此之前他没有?思?考过?结果与过?程有?什么不同。 白家世世代?代?出剑修,底蕴深厚,几百年前人才辈出,然?而到了近代已日渐凋敝,他是族中盼了百年才盼来的一个顶级天才,注定?不可能任情自由?。 父亲曾抓着他的肩膀谆谆告诫。 ——“燕行,仙门不拼天赋拼什么啊?你?看看那些没天赋的人,即使练了几百年也敌不过?你?一个几十年就朝元的剑修!” 那些没天赋的人…… 他脚步一顿,眼前蓦地?闪过?一双孤绝奋勇的星眸,星眸中的无畏跟着从背后席卷而来的风一并吹上了繁星满布的天。 * 瑶持心正拉着师弟在村寨之中窜来窜去?。 部族里的人白天要打猎农忙,晚上才得空闲走出家门。摆摊所卖的,几乎都是自家做的小玩意和富余的吃食日用,因为远近皆是族人,便没有?可供交易的钱币,大多靠以物易物。 古代?人别看技艺落后,手工活儿竟颇有?巧思?,她抄起一个浓墨重彩的面具,怼上脸问奚临:“师弟,你?瞧好看吗?想不到这里也有?你?的小狗面具。” 奚临:“……” 她终于肯承认上次那张面具是狗了。 不等他回应,瑶持心就又似寻见了什么稀奇物件,拉着人便走,俨然?没顾及过?那条捆仙绳的存在,奚临只好一路跟在她身边。 “师姐。”他不由?叹道,“你?慢点。” 她在一张摆满饰品的摊子?前停下,此处毕竟远离尘世,首饰多以兽骨和玉石打磨,算不上精细,但透着原始的野性。 大师姐一眼就相?中一条兽牙的链子?,想问那老?人家讨要:“这个能给?我么?我用别的同你?换。” 瑶持心琢磨着身上还有?什么无关紧要的值钱之物,从头把自己端详到脚。 于是奚临眼睁睁见她拔下了发髻上那支枫叶红的钗。 他当即欲言又止地?提起一口气,尽管东西送了合该凭她处置,可要在此处换作他物,心里终归有?些在乎。 奚临几乎就要开口,还没待说什么,斜里一双狡黠的视线已好整以暇地?扫了过?来。 “哈,逗你?的!” 她像是捉弄成功,钗身往他眉心上轻轻一点,他不由?闭了闭眼,“看把你?紧张的,这钗你?就这么喜欢啊?” 说着大师姐另取出一对耳饰买下了那串兽牙项链。 “来,师姐送你?的,瞧不上也可以拿去?换别的哦,我不介意。” 奚临就见她踮脚上来,因牵引着自己的手,动作略有?几分别扭地?从后面给?他戴上。 左看右看挺满意。 瑶持心视线很快一收,接着打量余下的小摆件。 他却低头抚上兽牙光滑的边缘,兀自摩挲了一阵,总觉得配这一身似乎不太?合适…… 但尚没等奚临思?考出要怎么样?才叫合适,师姐已经又把他拽离了原地?。 前面围聚着不少人,投在地?面的影子?交叠窜动,声音纷繁听不出是在谈论何事。 瑶持心只当有?什么热闹可看,兴冲冲拉他跑近前去?。 等站在人群外一瞧,才发现灯火之下是被堵在路上的白燕行。 他到底是生了一张旷古绝伦的脸,放在现世已足够惹人注目,三千年前更是惊为天人,没走两步便叫寨子?里的年轻姑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山中的女孩都大胆,倾慕之情全写在表面,什么兽牙链子?狼狗面具,通通不要钱白送,看得她好生嫉妒。 可恶,怎么没人送她呢。 在比美?上,大师姐居然?输给?了自己的前夫。 那边的白燕行大概也是无奈,侧目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余光许是留意到他们,抬眸便望了过?来。 也就是在这时,瑶持心感到手腕一紧,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人往相?反方向拉拽,她当即一个趔趄,连忙转头跟紧脚步,甚为诧异地?看着前面的青年。 平常尽是她在带路,这还是师弟第一次掌控两人之间的主?动权。 他走得头也不回,只丢给?她半张让碎发遮住的侧脸,瞧着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大师姐专注地?观察了他片刻,悄悄地?抿唇一挑眉,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然?后又忍不住牵起嘴角。 还怪凶的。 她心想。 等奚临回过?神,已拉着师姐行至村寨的尽处,再往前就是没有?灯火的山林了,他不可能闷头往前闯,而她一路竟也没出声提醒自己。 瑶持心不仅不出声提醒,反而颇为从善如流,见他停了,便手搭凉棚地?望望天。 “诶,这里视野很好啊,适合看星星。” 她席地?而坐,奚临没办法,只好也跟着她坐下。 山谷里的风恍惚都带了火星子?,拂过?脸颊能嗅到火焰燃烧的气味,他抬眸凝视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夜空,脑海里仍浮现着方才灯火之下的所见,终究意难平。 第61章 桃花源(十六)[补]今天谁喝赢了我…… 他眼里的神色一怔,没?有当即回答,只沉默着转向夜空,三千年前的星辰和三千年后的一般无?二。 奚临似乎自己也说不明?白,但当师姐问起?这个?问题时,脑中想起?的,却是开?了一灵树的绯红小?花,是在命悬一线间也固执地不肯松开?的手,和那片森林中挡在眼前的身影。 青年目光一下子?柔和起?来,似是而非地说道:“我想,至少不会?是因为容貌。” 瑶持心托着脸,专注地盯着他的表情,长睫一压,将信将疑道: “就是说,即便对方?其貌不扬,你也一样会?喜欢?” 他瞳孔流过笃定的光:“会?。” 这句话堪称不假思索,她听完,无?端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像昨日吃剩的青梅,酸中带甜,仿佛因为他在乎的并不只是漂亮的脸蛋,竟然有点高兴。 瑶持心支着下巴将头?转了回去?,深深吸气,嗅到风里浅淡的烟熏火燎,凝望着苍穹兀自发了一会?儿呆,再开?口?时,声音渺远了不少,如实承认道: “……我也觉得?自己喜欢得?挺肤浅的。” 奚临颇感意外地侧目。 “以前有不少人向我爹提亲,全是青年才俊,有的是我没?瞧上,还有的,我能感觉得?到他们是奔着我爹和瑶光山而来,却不是冲我。” 她隐约不知如何说起?,“大家心照不宣似的,默认了我的存在就是一个?装宝物的精美匣子?,有最好,没?有也无?妨。” “虽然我知道这确实是事实……但总不太舒服。” 她其实也曾经想过要像林朔那般,为瑶光山做点什么?,成为门派的骄傲,可仙门人才济济,并无?一块朽木发挥的余地,除了这张脸,大师姐别无?所长。 于是她索性就将貌美如花施展到极致。 “白燕行算是所有人当中,带给我不适感最淡的那个?。” 奚临看她摊开?手指,对着地上投下的光影比划,“加上他生得?俊秀,对我又千依百顺……我也想要被人认真地喜欢一回啊,最后便选了他。” 如今想一想,这个?理?由的确算不上有多深切,在是非生死前就好比过家家,说是浅薄一点不错。 “那时候白燕行也是在讨好我吧。”她道,“只不过用了更投我所好的方?式,巧妙地没?让我察觉到。” 她却当真了,单纯地以为他是例外,是能理?解她的人。 其实前夫和旁人并无?不同,甚至因为与她相处得?久,恐怕还要深恶痛绝几分。 大家都一样的。 也就是在这一瞬,瑶持心忽然茫茫然地意识到——而那么?多人里,他是唯一一个?会?对她抱有期待的。 为什么?呢,好像从不怀疑,也从不因她的失误而失望。 那块青梅蓦地就泛起?了酸,大师姐连忙抬起?头?让眼睛高高地冲着天空,只觉得?三千年前的星光太让人感怀了。 这不好,莫名其妙地掉眼泪瞧着很像个?傻子?。 旁边的奚临并未留意到她此举的异样,只犹豫着追问:“那现在呢?” “现在?” 瑶持心别过头?,飞快眨了几下眼皮,将千回百转平复下去?。 而后她故意大言不惭地笑道,“现在吃过一次亏,当然更警惕呀,不仅得?容貌出众,而且要德才兼备,家学渊源,天资过人,方?正贤良……” “别的不说,总不能比他差吧?” 奚临每听她道出一个?条件脸色就往下沉一分。 所以还是看脸么?。 就知道她的喜好不会?变。 偏在这时,瑶持心挑着眉枝凑近前,“奚临,你这么?问,是很在意白燕行吗?” 青年接触到她的目光,下意识调开?视线,“不是。” “哦,不是啊。” 她凑得?越近,师弟越是不动声色地望着别处。 “真的不是啊?” 瑶持心尾音一波三折,作势要动身,“那我去?找他说会?儿话。” 奚临:“……” 大师姐刚一站起?来,捆仙索便牢牢地绷紧了。 他就那么?坐在原处,俨然没?有要配合的意思,瑶持心侧身而立,见两人绑于一起?的手臂各自晾在半空,青年任由胳膊受她摆布,背影却一动不动。 她抿唇悄悄牵起?弧度,晃了晃胳膊。 “你不是不在意的吗?” 奚临皱着的眉头?连带眼角不自觉地抽了一下,“……也不代?表我要跟着你去?吧。” “我俩拴在一起,你不跟着我,我要怎么?办?” 他终于叹了口?气,无?奈地侧了目光:“师姐,别闹了。” 不知为什么?,听他这么?说,瑶持心想逗他的心思更胜。 她蹲身下去?将师弟的脸捧着转了过来,山大王似的耀武扬威地威胁:“那可不行——告诉你哦,现在师姐是此处最厉害的人,晴云大长老恐怕都拿我没?办法,你敢不从,我会?让你吃苦头?的。” “……” 他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瑶持心落在自己面颊处的手指。 忽然间出手如电,把她能活动的那条胳膊反剪到背后,旋即用了一点巧劲,几乎没?费力气转瞬就将厉害的师姐摁倒在了地上。 青年居高临下地凉凉问道:“师姐说的苦头?,是这么?吃的吗?” 根本不用出动大长老?吧。 “……” 说着玩玩的而已,她都没?当真,谁想他还真的动手了,这人连声招呼也不打! 瑶持心挣扎了两下,压在后背的胳膊被他控制得?死死的,全然使不出力,于是不满地抗议:“你怎么?能突然偷袭呢!” “偷袭也是一门战术。” 奚临用那只受捆仙索束缚的手摁住她腕子?,眸中蕴着点笑,“师姐,你该练练身手了,太依赖法宝可不是好事。” “好了好了。” 瑶持心无?法脱困,只能道,“我不玩了,我要认输。” 旋即又懊恼:“凭什么?没?灵气的地方?我也打不过你啊。” 就是要在没?灵气的地方?才见基本功。 奚临刚要开?口?,她试图挣脱时身体往上抬了抬,鼻尖无?形中蹭到他的。 幽幽一缕温热的吐息。 他当场愣了愣,这触碰于他而言太敏感,似乎才惊觉自己凑得?太近,那丰泽的红唇仅咫尺之间,唇纹清晰可见。 奚临看了一眼忙将视线转开?,不太自然地撤去?了力道支起?身,四肢好像都有些不在状态的僵硬。 瑶持心就着他伸出的手借力坐起?来,活动着差点扭到的筋骨,瞥到他轻轻递来的眼光,奇怪道:“……你看我作甚么??” 对方?欲盖弥彰地侧目:“没?什么?。” 也就是这时,村寨方?向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儿跑得?气喘吁吁停在二人不远处。 “原来在这里呀,可算找到两位啦!” 她抹了一把汗,“云先?生叫我来寻你们过去?,族长命人点了篝火,要欢迎你们呢。” * 这片空间因脱离了原本的时空,想来也没?有生人进入,他们算是第一批,再加上又是大长老?的朋友,寨中人可谓热情如火,篝火的烈焰仿若要烧到天上去?,围着火堆架起?好几头?刚宰杀的牛羊。 因怕吓着古人,霁晴云仔细叮嘱过,他们的身份来历目前只有族长一人知晓,对着旁人得?留心莫说错了话。 但架不住村民们太好客。 小?姑娘们聚在瑶持心身边叽叽喳喳,有兴致上头?的自发呼朋引伴,绕着火光跳起?舞来。 大长老?显然早已融入其中,被两个?壮汉架着左膀右臂端酒碗嚷着哥俩好。 喝到高兴之处,听见有人抱着胡琴悠婉绵长地拉曲子?,便袖袍一挥地炫耀:“我们家小?朔的琴才叫弹得?好呢!小?朔——” 他拢嘴呼唤,“快给他们露一手!” 瑶持心发现林朔不知几时竟已到场,自己寻了个?远离喧嚣又不离视线的大树背对而坐。 听见这一嗓子?,感觉他背影都散发着不耐烦,却依旧抹开?了长琴,应景且听话地弹了一首欢快的小?调。 寨子?里招待客人端出来的尽是好酒好肉,大师姐肉没?吃几口?,对酒水倒是很感兴趣。 闻着有股浓烈的异香。 一直在边上发呆的奚临看见她满了一碗,终于回过神地出言提醒:“师姐,这是春醪,后劲大。” “烈酒好啊,我正愁嘴里没?味道。” 修士五谷杂粮吃得?少,多数时候甚至在辟谷,但茶酒瓜果之类是日常必备,瑶持心从会?御剑起?就会?喝酒了,这辈子?没?怕过。 他皱眉:“你少喝点,当心吃醉。” “怎么?可能,你太小?看师姐我了。” 她信心十足地端着大海碗,“长这么?大还不知道‘醉’字怎么?写,在山上我拿酒当水喝,一日少说也能干一坛,就这点——小?意思。” 说完就和周遭的寨中姑娘一碰,当场一饮而尽,在座的连声叫好。 然而大师姐忘了,不可能喝醉的前提是有修士的灵力傍身。 但此处没?灵气…… 她差不多算半个?凡人。 变成凡人的瑶持心在连干五碗之后,酒量立刻原形毕露。 坛子?里还剩一半,她端着第六碗,舌头?已经开?始大了。 奚临借捆仙索将她往旁带了带,劝道:“师姐,算了,你别喝了。” 第62章 桃花源(十七)奚临是在这一刻低头吻…… “什么,我赢了?” 瑶持心听了这个结果,一面?浑浑噩噩地思考此言何意,一面?跌跌撞撞地被奚临带着进了小屋,她震惊道,“那我岂不是要嫁给我自己了?” 刚说完脚下?就绊到了桌子腿,幸而师弟眼疾手快捞住她。 奚临不禁叹气,“师姐,拜托你以?后别再?喝那么多酒了。” 他?扶着瑶持心在?床边坐下?,随后又想起她醉酒是因灵气稀薄之故,平日里喝不喝没什么要紧,只好补充:“……至少在?此地别饮酒。” 大师姐兀自于床沿坐了,头却用力扭过来,一脸不满地将他?瞪着,眼神迷离地嘟哝:“奚临,你好没用啊……” “……” 心知她所?指为何,青年沉下?一口气,别开眼并?不看?她,只低声反驳,“我又没有输。” “是你们长老的意思。” 谁让他?没有一个当长老的师父做靠山。 瑶持心眨了两下?眼,似乎是见他?侧脸的样子挺可?爱,于是凑上前?,果不其然触及到师弟皱眉的视线。 “哦,生气啦?” 她努努嘴,像是已经习惯又隐约带着点浅浅地抱怨,“总挂着这么一张脸,难怪从前?我对你都没印象。” 奚临闻言,轻拧的眉峰不自觉地就松了开来,仿佛是因她的话而悄悄改变了表情,有那么一瞬,竟不知要如何是好。 他?怅惘地垂下?眼睑,心想,没印象的原因恐怕不止是由于性格和神情吧。 入瑶光山四?年,他?在?山门外那条必经之路上无?数次和她擦肩而过,师姐大概也从不记得。 就在?这时,肩上蓦地一沉。 瑶持心将额头砸在?他?肩膀,嗓音带着醉意含混不清:“怎么了嘛,又不吭声,师姐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奚临心绪倏忽一动,唇边的筋肉紧了再?紧,半晌才轻轻自语:“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许是他?语气和以?往有所?不同,瑶持心不免奇怪地抬起头,索性就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十分疑惑地盯着他?看?。 师弟没转过来,眼睛半遮半垂,几乎是闭着的,白?皙清秀的侧颜和她此刻的脸色对比鲜明。 瑶持心不禁费解不已,他?喝了那么多,为何半点也不脸红呢? 她扒着奚临的肩头思考,蓦地灵光一现,觉得自己想了个很绝妙的点子,“那这样好了。” “我问你,你也问我,大家?都必须如实作答。我要先来——师弟现在?在?想什么?” 奚临只略一停顿:“在?想,师姐当初为什么只信任我一个。” 她自然而然道:“当然是因为你那时候救了我啊。特别厉害——” 瑶持心连比带划地重现他?的厉害,“一出手就把所?有的坏人全部打跑了,我就猜到你肯定深藏不露!” “好了,我说完了。”她甚为满意地支着下?巴,“现在?轮到你问我了……嗯?” 大师姐言罢,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 她刚刚应该就是在?回答问题,怎么又要回答问题了呢? 喝断片之后的瑶持心压根没发觉自己轻而易举就被师弟摆了一道,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是凡间的酒水不好,似乎会伤到脑子! “完蛋。”她惊恐地朝奚临道,“我好像变傻了。” 奚临:“……” 紧接着奚临就见她拔下?钗环,拆了发髻伸手满脑袋摸索,恍惚是在?寻找自己的脑子。 “师姐……” 他?忙过去拦住她,“师姐。” 她青丝铺了一床,珠翠扔得到处皆是,折腾完头发又去脱外衫,然而袖口处因有捆仙索,一时片刻褪之不下?,便卡在?了那里。 奚临眼看?她举动越发不妙起来,擒了瑶持心的手耐心解释:“师姐,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问题问得不对,不关你的事。” 她犹在?迷茫:“可?为什么你是你问问题?不应该是我吗?” “……不问了不问了,都不问了。”奚临将她手上的珠钗抽出来放在?一旁,伸手理了理瑶持心微微凌乱的发,扶她躺下?,“你精神不济就先休息吧,别想那么多。” 大师姐枕着上古时代竹编的靠枕,眼睛闭上之前?依旧振振有词地冲奚临控诉:“这个凡人的酒我一点也不喜欢!它不好!” 身侧的青年叹了口气,替她收拾满床的狼藉,附和着说:“好,不喜欢下?次不喝了。” 瑶持心是一阖目不到片晌迅速就沉入了甜梦。 四?周终于消停下?来,他才开始把散落的珠钗一一收捡,归置于床头,因手与她的绑在?一处,以?防惊扰到她,奚临动得甚是小心。 师姐的一头乌发近乎到小腿,落在?床褥中墨玉般光滑如缎,他?拂开些许,牵起底下?被她压住的外袍,打算替她穿上。 也就是这时,躬身侧躺的瑶持心冷不防将右手横到一旁——她那酒品连带着睡相都不及往日安分了,奚临始料未及地失去重心,当场向下?一栽。 整个人堪堪停在?她眉眼之上,咫尺之间。 他?瞳孔微微一缩,凝眸似的注视着她。 室内仅有烧着的一捧炭盆散发着微弱的火光,光影影绰绰地打在?她脸颊,柔和得连其中细小的绒毛也依稀能见。 而师姐睡得颇为安稳。 他?鼻尖几近挨到她鼻尖,那清浅的呼吸里有春醪酒淡淡的异香,这是在?不久之前?,于浩瀚星空下?因意外冒犯她所?曾见过的画面?。 他?却记得很清楚。 奚临长久地打量着瑶持心,眸色渐沉渐静,幽邃且沉湎,目光垂下?时,长睫遮住了他?全部的神情。 几缕碎发从鬓边滑落,轻柔地扫在?她精致的轮廓边。 其实他?还有许多想问,却不能再?问了。 他?很明白?师姐那个时候只是因为孤立无?援才会来寻他?,是因为知道了瑶光山大劫的未来,知道需要阻止两派结盟,所?以?才需要他?。 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那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呢? 她身边可?靠的人很多,林朔、怀雪薇、几位长老。 瑶光明会庇佑门派,她也终能学会自己独立修炼、走上属于自己的仙途。 到那时。 “你还会需要我吗?” 他?在?心里轻轻问。 篝火方向传出热烈的喧哗,许是有人围着滚滚燃烧的炽焰高歌起舞。 奚临是在?这一刻低头吻下?去的。 他?落在?床沿的手也借势穿过了那觊觎许久的五指,握得十指交缠,缱绻悱恻。 墙上微末火光投射的人影唇峰轻轻贴合,既柔软又放肆。 所?幸,两人都喝了同样的酒,连吐息也并?不陌生。 轻易便交合混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 瑶持心从未醉过,第二日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宿醉的痛苦,头昏沉沉的简直醒不来,但意识又已经清晰,再?躺下?去也是疲惫不堪。 这小寨的房屋多以?圆木与翠竹所?筑,晨光从四?面?八方的缝隙照进屋,俨然是不让人好睡的。 她猜测这地方的人多半不赖床。 大师姐捂着头缓缓起身,感觉到右手手腕的负重,皱着眉一转眸,发现奚临正靠坐在?床边,一副等她睡醒的模样。 “啊,师弟……” 她迷朦惺忪地问,“你怎么这样坐着,一宿没休息么?” 他?目光在?她唇上若有似无?地一扫,语气如常得听不出异样: “要是都睡着了,血月通道开启,谁来叫醒你们出去?” 瑶持心先是后知后觉地认同:“对哦。” 险些快忘了有这事。 继而奇怪:“都睡着了?你是说林朔他?们也……” 她纳闷地回想,“昨晚上是出什么事了吗?我只知道我和人吃酒来着,之后……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怎么到这里的?” “师姐不记得了吗?”奚临波澜不惊地陈述,“没有灵气傍身,你喝多了,喝醉了,神志不清。” 她顿时听得心惊肉跳。 自己竟然吃醉酒了! “然、然后呢?” 对方不紧不慢地微垂眼睑:“然后干了些出格的事情。” 出格的事情! 大师姐猝然一惊,“什么出格的事情?” 她想不出来醉酒后的人能怎么出格,撒泼打滚耍无?赖还是到处非礼人?总不会又哭又闹像个傻子吧。 瑶持心立刻发现自己披散满背的头发,愈发坚定了这个猜想。 天哪,是真的,她边说胡话还边扯头花!竟能如此丢人现眼——当了百年的仙女了,在?外一向光鲜亮丽,现在?居然把人丢到了三千年前?! 谁能有她这么厉害。 奚临慢吞吞道:“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想知道。” “那我……”瑶持心看?向他?,“我没对你做什么吧?” 青年的瞳孔落到眼角处,隐隐带着躲闪的意味,“没有。” 她确实没对他?做什么。 做了什么的人又不是她。 好在?听见这个回答,瑶持心自己松了口气,总怕和师弟拴一起,会率先拿他?开刀。 大师姐怀着沉痛的心情重新把长发匆匆挽好。 今日简直不想面?对整个寨子的人,可?蹲在?房中不是办法,她还打算去别处看?看?呢。 瑶持心原地里纠结地拉了几圈磨,最终犹犹豫豫地推着奚临走出了房门。 第63章 桃花源(十八)致三千年后的你。 听着不像好事,她才不想去林大公子那里找不痛快,直觉他必得劈头盖脸地先怒斥自己的不成体统。 她只好把蝴蝶先收下,趁林朔醉着没?醒,推着奚临走出了村寨。 瑶持心不清楚这个天坑对应现?世的哪一处,沧海桑田,或许地貌也与如?今大不相同?。 两个聚居的部族之前叫什么,她没?细问,但现?在?他们皆称呼自己为“神降一族”。 恍若透着某种?极强的信仰。 村寨的左侧通往“无尽森林”,即来时遇到大长老的那片林子。 而右侧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矮坡,栽种?着作物的农田成梯状,田埂一级一级地漫上去。 寨中的年轻姑娘和妇人们背挎着竹篓竹筐,埋身于草丛中采摘,瑶持心看不出她们是在?找什么,奚临却动作娴熟地折下面前的一节细枝,剥去外圈带刺的叶片,露出浆果递给边上一个忙碌的女孩子。 对方貌似被他的手法惊讶到,旋即眯起笑眼道?谢,放进竹篓。 大师姐瞧得奇怪:“师弟,你不是不通医理吗?” “这并非药草。”奚临席地而坐,“是一种?叫株玉的野果,晒干后用来做蜜饯能存储一个冬天,也可以?酿成果酒。” 他说着剥好了一粒递给她。 果肉清香绵甜,很快又酸得可怕,瑶持心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尖起眉枝问他:“你怎么……连这也有涉猎?” 她时常觉得师弟特?别?神通广大,仿佛无所不知,无事不晓,你无论问什么,或多或少?他都能答上来。 奚临望了她一眼,今日的心情瞧着格外和煦,“我可能没?告诉过师姐。” “小的时候,我也是在?这样一个山村里长大的。” “真的?” 说不出为什么,瑶持心却没?有多意外。 她潜意识里能感觉到,师弟吃过的苦肯定比她多,走过的路想必也比她多。 “嗯。” 奚临收回?视线,神色漫漫地打量着底下屋舍俨然的村寨,眉眼难得这样柔和,“还要再小一点,打铁、织染、酒家,什么都有,都是同?族亲人。每逢春夏之交,我娘就会带着我们上山采浆果,除了这种?之外别?的也很丰富,像黄色的灯笼果,绿色的龙珠。” “村外一条小溪……或是湖泊,记不清了,沿着水畔生满水产,随便用饵一钓就能上钩,坐一整天能收获满满一篓的虾蟹。” 瑶持心拖着脸在?一旁安静地听。 师弟难得讲起他的过去,也难得这样多话,好像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话里话外满是怀念。 既然怀念,就意味着应该再也回?不去了。 他说:“不过已经过去很多年,这些大概都没?有了吧。” 她闻声心头一动,眼眸闪烁道?:“那地方现?在?还在?么?出去之后我也想瞧瞧。” 青年眼目显而易见地微睁了些许,“师姐感兴趣吗?” “感兴趣呀。”瑶持心答得自然,“等回?去了,找个机会你带我去看一看。” “嗯。”奚临看着她,那目光专注极了,喉头意味不明地滚了滚。 “好啊。” 三千年前的当下犹是初春,暖风吹得满坡青草波澜荡漾。 大师姐倒颇为怅然地抱着双腿感叹:“唉,就是不知几时才有灵气卷进来呢……” 她百无聊赖地看村民们在?远处忙忙碌碌,这用不了术法的地方自己什么事也干不成,不能御剑只能徒步,连法宝亦不敢轻易驱使,比从前愈发没?了用武之处。 瑶持心不由纳闷:“你说,上古时候大地灵气如?此稀薄,但妖兽依旧横行,长此以?往,凡人岂不是要灭绝了?” 就好比这个寨子,若非他们家大长老误入,仅凭一帮血肉之躯的山民,打得过旷野里那大嘴巴的猪婆龙跟走地鸡老祖宗么? 光是他们四个还应付得左支右绌。 普通百姓要如?何生存,又怎么往下传承。 不对,等一等…… 大师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三千年前的古代没?有灵气,而现?世又有灵气,就是说……灵气原来曾经消失过吗?!” “……” 她居然能到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 奚临没?忍住皱眉转头:“师姐,你的玄门历史到底怎么学的。” 瑶持心自我唾弃:“那我就是不学无术嘛。” 古籍们佶屈聱牙,她便是看过恐怕也都没?走心,何况大师姐总以?为既然是历史,不就是老黄历,过去的事,还学来干嘛呢。 古书上的大能们也不会活过来啊。 恰在?这时,背后忽然飘来一个苍老的笑声,来者嗓音不疾不徐: “其实不能算消失,咱们这个时代,也不是所有地方都没灵气的。” 他们同?时转头,就见半坡下,披着一席绛紫斗篷的老族长手持一柄木头雕制的长杖,慢条斯理地爬上山。 昨夜的篝火宴正是他的主?意,二人对他自不陌生,老族长是唯一清楚他们来龙去脉的人,说话用不着避讳。 瑶持心一听有灵气,精神立刻振奋:“您的意思是,这里仅是个例?另有别?处灵气充沛吗?那在什么地方?” 对方带着一顶象征身份的帽子,插满了花里胡哨的羽毛,他眯眼一笑,瑶持心就觉得他特?亲切,像自己老爹。 族长并未立即回?答,只问:“这儿和你们那边很不一样吧?” “听云说,你们所处的三千年后,九州八荒光是凡人的国度都有五六个,大地灵气均衡,普通人也能修炼成仙,长生不老,来了这边想必不习惯。” 当然不习惯,在?有妖邪盘踞之地自己全无还手之力,跟鱼肉有什么分别?。 根本是人间地狱! 不过瑶持心听出他话里有话,便没?急着追问。 “如?今这片大地其实也有灵气充盈之处,并非万马齐喑,但不在?这里。”他用木杖戳了戳地面,笑道?,“此处是偏僻的蛮荒。” 难怪这么荒凉,果然上古久远归久远,也不是完全背离自己的认知。 她不免费解:“你们怎么不到那些日子好过一点的地方去呢?” 身旁的奚临淡淡道?:“因为灵气分三六九等。” 老族长那险些看不到缝的眼睛缓缓掀开了少?许:“是的,这位小兄弟说的对。” 他扶着权杖站直了身体,视线从天坑之外望出去。 辽阔的苍穹流云如?长河。 “当世灵气最鼎盛的地方在?遥远的中原,越往外走越稀薄,等到了此处,已算是寸草不生了。那些灵气中心何止是土地肥沃,连诞下的婴孩也个顶个的漂亮,凡人待在?里面,就算不学术法,一辈子都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老族长说完感慨:“但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啊……” 达官显贵们抢破了头,重金砸下去恐怕也只能摸到一点边缘,寻常百姓更是望尘莫及,大多聚居在?最次的末梢。 而灵气罩不到的地域,便是种?什么不长什么的瘠土薄地,和吃人不眨眼的妖魔巨兽。 对瑶持心这般从小接触引气入体的修士而言,灵气遍布四周,调动就好比呼吸一样简单。 等于是告诉她,她能呼吸的空气也分好坏,每一口气都要用沉甸甸的金银来换。 太荒谬了。 她一时难以?想象。 此刻再去看那些挎着小竹篮,正说说笑笑采浆果的姑娘们,心情竟有些许复杂。 “即便如?此,凡人中的各方势力偶尔还要为了争抢领土的事兴兵征战,三天两头兵荒马乱不得安宁。我族不擅争斗,也倦于勾心斗角,索性就自发退隐到这灵气庇护之外——从前这天坑是不长草的,满眼沙土,只能种?些耐活的红薯、毛豆勉强果腹。” 眼下的灵气已经够稀薄了,之前居然还能更糟。 那不就跟等死没?区别?吗? 老族长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慢悠悠地挪动长杖,示意两人跟上来,“早年主?动流放的也不止我们一族,世道?艰辛之时,在?哪儿日子都不好过,所以?在?哪儿都一样的过。” 瑶持心:“后来呢,怎么就慢慢转好了?” 老者头顶的彩羽打着颤面向?她,语气一下子神圣无比:“是因为有神明降世,解救众生。” 族长忽地有些激昂,长杖朝天一指,“六年前,就在?那个地方,白日青天里蓝光一闪,出现?了一位脚踏七彩祥云,身披金甲圣衣的大神。” 瑶持心顺着他所示之处望去。 “大神朝天作法,降下好大一束光辉,一时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万物不敢直视其威。” “自那日起,平地里便有灵气缓缓从远方向?此地流入,仅一年光景,天坑附近就长出了浅草,两年不到满地繁花,这是老天的恩赐,是眷顾啊——” 大师姐心中正装着数千年古老沧桑的幽邃冲寂,听他说着说着无端神神道?道?起来,刚萌生敬畏顿时变得将信将疑。 神明显灵,是真的吗?毕竟她长那么大还没?见过真神呢。 修士皆从肉体凡胎开始修炼,一旦灵基筑成,就脱胎换骨至此寿数无尽,上可登碧霄,下可临深海,法力无边,翻云覆雨,这自然已超脱于凡夫俗子,是以?称之为仙。 但神的概念又远在?“仙”之上。 自从当初“绝地天通”后,诸神就再也没?于凡尘露过面,修仙之人无论如?何绝顶飞升,也未有一人撼动过九霄天。 别?说是她了,连老爹也没?见过。 第64章 桃花源(十九)好奇怪,我总感觉像来…… 而正当这时,云团里冲破层层阻碍的一缕阳光刚好打?在“光明”二字上,斑驳泛绿的石碑顷刻变得蓬勃盎然起来。 仿佛隔着这几行字都能感?受到下笔之人仿如春日般纯粹明媚又坚定无转移的心?。 和煦的春风拂过两人面颊,这一时一瞬,无论是瑶持心?或是奚临,似乎都有?所触动。 不管世上有?没有?真神,至少在碑上题字的这位一定有?着能兼爱众生的胸怀,那笔触像繁开不败的花,却虽千万人吾往矣,而百死不悔。 瑶持心?在风里闭眼静静体会了一阵。 老族长?挨着神龛缓慢坐下了,他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算是高龄,再往下还不知能有?几日可活。 瑶持心?听?见他呓语似的,喃喃欣慰:“唉,真好啊。” 族长?眼睛漫无目的地盯着山坡下颇具规模的村寨,“听?你们说起三千年后,就知道今后的日子是有?盼头的,九州大地会越来越好吧。只可惜,我不能亲眼一见那个太平人间了……” 瑶持心?刚知晓自己身处上古时仅仅是觉得新?鲜,虽然用不了术法,但寨子里的人很亲和,大家安居乐业,一场酒肉吃得她都快忘了旷野里的妖兽。 而如今得知这么一段往事,才意识到原来久远以前的世界如此?残酷,好像光活下去就足够艰难了,凡人与仙人都在与天争命。 她站在石碑旁打?量这片生机绚烂的山坡,说不出为?何,许是见识过现世的繁华,知道这片大地的前路会一片光明,莫名也?跟着感?到些许充满期盼的安慰。 何须在意是不是神明降临呢。 至少九州八荒的灵气恢复了不是吗? “奚临。” 她目光随着耳边的风流转于鬼斧神工的天坑之中,眼神倏忽有?些柔软,若有?所思地自语道,“好奇怪,我总感?觉像来过这里一样?……” 话音未落,旁边的青年眸色骤然一变,他转过脸,既惊诧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师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啊?” 瑶持心?还没反应过来,绑着绳索的手?腕竟蓦地被他反握住,“你刚刚说的话,你说你来过……” 奚临瞳孔中带着少见的失态,她一下子倒不知所措了,茫茫然地开口?:“肯定不是真的来过啊——只是感?觉……” 瑶持心?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就是偶尔眼前一闪的既视感?,毫无缘由的那种……很多人都会有?的。” 他闻言渐次松开了力道,表情里的慌乱逐一平复,大概也?发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怎么了啊?” 她信手?撩起他脸颊边的碎发抚上去。 奚临视线落在她指尖,尚未回应,旁边有?一个声音一步一步地由远及近:“怎么啦你们俩,吵架啦?” 霁晴云提着长?衫的袍角,举止斯文地从坡下露出身形,当他说吵架二字时,简直高兴得像要过年。 瑶持心?转眼望向他,大长?老精神头不错,饶是昨夜第一个醉得乱七八糟,现在瞧着倒比她神采奕奕。 她唤了句长?老,“您的宿醉这么快就好了?” “嗐,那是自然。”他十分骄傲地挺起胸膛,“长?老毕竟比你们多来好几年,凡人的醉酒我早便?习以为?常,这不算什么。” 奚临:“……” 有?人能把酒量差说得这么自豪吗? 霁晴云的目光很快落在他身上,打?了声招呼,笑容别有?深意,“唉,小临喝酒就太厉害了,小持心?可得当心?不能在这里跟他比酒啊,会吃亏的。” “……” 眼见奚临侧目别过脸,分明是不想搭理他,他笑得更欢,低声凑在瑶持心?耳畔说悄悄话,“你看,我昨晚坏了他的好事,他不待见我呢。” 大师姐同样?瞥到奚临的反应,不由自主?地牵起一抹好奇的弧度,问道:“是什么好事?” 还没等出声,那头一粒小石子便?破风而来,霁晴云掌心?挡在面前一把抄住。 这力道若用在剑上只怕是一记排山倒海,天崩地裂的剑意。 “唉,脾气还挺凶。” 说完只好朝瑶持心?努努嘴,“那不能告诉你了,一会儿他该更生气了。” 霁晴云直起身,“长?老是来加固防护法阵的,你们送还回了芥子,正好省了我的麻烦。” “小燕行睡着没醒,小朔又找不见人,只好劳烦小持心?和小临给我搭把手?了。” 他一开口?,所有?人在他嘴里都自降了一级身份。 霁晴云把头歪出来,看到靠在神龛旁打?盹的老族长?,先抱怨道:“族长?,下次能不能别对?我们家孩子讲你那些上古神论,到底是和此?处的人不同,我可不愿你影响他们。” 瑶持心见那老头鼻子里喷了一声似鼾非鼾的气,不知是答应还是反驳。 五感?失灵,瞧不到法阵外流的光,便只能通过先天八卦方位辨认。 “长?老,我之前就想问了,不是没有?灵气可用么?”她拖着奚临跟上去,“你的剑阵要如何起效呢?” 霁晴云在某一处站定,四下环顾一番之后,才冲她笑道,“是灵气稀薄,却并非灵气全无哦。” 他言罢,从怀里摸出一小颗瞧不出端倪的矿石。 “此?灵石可以吸收天地灵气,放在太阳底下过个几日大概能攒出一小股,用以催动法阵刚刚合适。是这里的人们惯常用的手?法。” 瑶持心?早接受了此?处使不出一点术法的现实,突然发现竟也?有?灵气可供驱使的,哪怕蚊子腿也?是肉。 她当即想到什么,立刻举起奚临和自己绑在一起的手?,劳烦大长?老想想办法。 “哦……” 霁晴云蹲身摸着下巴端详,“原来是不小心?被子母捆仙索黏上了啊,我还当是你们俩关系亲密,特地这样?捆着的呢。” 瑶持心?:“当然不是了……” 你的眼里心?里是只装着你那好大徒弟是吗? 捆着这副模样?流落荒野要怎么自由地施展拳脚…… 他很快抬起头笑道,“行,我差不多有?数了,手?里还攒着一颗灵石,等攒好了先给你们用上。” 霁晴云说话间若有?似无地冲奚临眨了两下眼,“趁现在有?时间,能绑一会儿是一会儿,对?吧?” “……” 奚临终于认识到了此?人和林朔同出一门的本质,两个人都不同程度地让他感?觉很不适…… 瑶持心?帮着大长?老打?下手?,她的法阵是师弟一手?教出来的,虽然依旧稀松得很,但至少能看懂霁晴云什么时候需要什么,当好一个负责递东西的小丫头。 家里的长?老们对?她要求都很低,这样?也?能感?慨地夸上一句:“多年不见,小持心?长?进了不少。” 待大阵重新?归整完毕,日头已?爬上了中天,三人并排着坐在坡地的最高处。 微风轻拂,摘浆果的姑娘们背着小竹筐手?牵手?,陆续沿着田埂往下走。 那衣衫打?扮颇具浓浓的古意,透出蛮荒的野性,按照灵气日渐恢复的速度,再过几十年,这片天坑大概会引来更多的野物,他们应该可以蓄养家禽家畜。 等到外面的世界不再险恶,说不定会慢慢迁移出去吧。 百年千年,天坑或许会变成平原,或许所有?的遗迹都消失不见。 她看进眼底,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没忍住旧事重提,“长?老真的没有?办法和我们一起回去了吗?” 瑶持心?只觉在此?处待得越久,越难以接受留下他一个人离开。 他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御剑辛苦一点还可以奔波着常来看看。 这是三千年前,也?许一旦出去……不是也?许,一旦出去,大概就只剩永诀了。 他会相隔千年的光阴,活在他们永远触及不到的过去。 三千年,以他现在的修为?还能等到与他们在遥不可及的未来重逢吗? 霁晴云但笑不语,却没有?正面回答,像是不欲让她失落似的,反而没头没尾地问:“小持心?知不知道,其实在上古也?有?修士。” 瑶持心?果然颇感?意外地扬起脸。 奚临听?出他是想岔开话题,灵台上便?没有?轻易打?搅。 “不过在这里,不叫他们修士,只叫‘术士’,意思是会术法的人。” 他仿若一个极有?耐心?的长?辈,拖长?了腔调给她讲故事,“从前我翻阅古籍之时,一直有?许多困惑与不解,为?什么古时的修士好像比现世的修士修炼进度更快,修为?也?更强悍。他们筑基、朝元、化?境是非常简单的事,甚至相传,凌绝顶往上还有?更高更远的境界。” “在掌门之前,书上记载的两位大能皆是数千年前,接近上古年月飞升的。灵气复苏后,玄门整体的修行似乎总不及古代。” “来了之后我才明白,是居逆境以至砥节砺行。昔年上古并无正统和邪祟之分,大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修士每日要与同道斗,与天地妖邪斗,与自身心?魔斗,是被环境和造化?逼成的大能,他们无法停下脚步,停下就是死亡。” “现世……不可能有?这样?严酷的生存条件。” 在此?处,他赖以傍身的剑意没有?了,更不能随心?所欲飞天遁地,一切化?整为?零,妖兽们倒比现世中的更凶猛。 活了快八百年,许久不曾有?这样?时刻命悬一线的经历了。 第65章 桃花源(二十)你们能帮上什么忙啊,…… 白燕行是被外面的钟声敲醒的,铜钟声势如雷,他翻身?而起,头当场一阵眩晕,又坐了回去。 他不喜饮酒,爱喝清茶多过酒水,平日有仙气护体时就不常饮,如今肉体凡胎,本应知道这不是明智之举,但居然会让人家三?言两语挑唆着去争一口气。 自己一定是中邪了。 白燕行坐在床边,伸手摁住额头轻轻平复神志。 泼满阳光的青绿山水从窗前的缝隙里挤进视线,三?千年前的世界花鸟繁盛。 他生性?自持内敛,家中从小便?教养不可纵情声色,至今白燕行也不明白昨夜为什么会拎着一坛酒参与?进那场毫无意义可言的胡闹之中。 只是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过分活跃的篝火边人声鼎沸,家族荣耀,修炼天赋都融进了一把火里,给了他一种,似乎可以放纵自流的错觉。 是这个地方的问?题吗…… 他静静望着窗外看了许久。 然而三?千年前的天给予不了他任何回应。 * 当白燕行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步出门来一探究竟时,寨子中央,那昨日燃篝火的地方已经聚满了人。 瑶持心和奚临早就到了。 大师姐并不知晓敲钟意味着什么,纯粹是来凑热闹的,但见周遭的土著们都一脸愁云惨淡,猜想八成?是真有什么。 负责看守寨门的小伙子将一块貌似刻了图案的木头块颤巍巍递到那老?族长的面前,老?头子拄着权杖,耷拉成?一条缝的眼沉沉注视片晌,凝重地转向旁边的霁晴云。 白虎长老?俨然成?了半个族里人,还是说?话极有分量的那种。 他见状,表情也难得?肃穆地微一颔首:“就是这个么?” 就是什么? 瑶持心没听懂他们打的哑谜。 头戴鸟毛帽的族长于是出声给他四人解释:“几位有所不知。” “我们这村子能够在遍地妖兽的蛮荒相安无事至今,不只是有云先生帮持之故。” 妖邪多伴随怨气血气而生,灵力?越充沛之地越不适宜其生存,所以现世里的妖偏安一隅,而此处就不一样了,缺乏灵气的地方简直是邪魔的极乐世界。 老?族长:“那大概是在云来我族之前,天神显灵没多久。当时‘巨兽之野’盘踞着的土蝼与?独角狰常闯入寨中肆虐,青壮年死伤无数,险些难以为继。恰在某一日,天坑来了一位术士,他手持短笛,只吹了几个音,便?将那些凶猛的妖怪控制得?服服帖帖。” “这术士我估计也是从山外逃来避风头的,据说?大地灵气恢复以后,外面乱得?很,会法术的和不会法术的都斗作一团,跟变天了似的,到处人仰马翻。” “他扬言能庇护我族免遭妖兽毒手,但有一个条件,族里每年得?向他进贡一批攒好灵气的矿石以及诸多物资,譬如仙草灵芝等等。” 瑶持心听完觉得?没问?题啊。 这年头日子过得?朝不保夕,有高手出面罩着,交点保护费也情有可原嘛,比起钱财那肯定性?命更要紧。 老?族长悠悠一叹,“要只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我们原本依他所言照做,勤勤恳恳地送了两年贡品,也的确换来了一段时日的安宁。谁知,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就是十分好色。” “……” 她感?觉自己大约快猜到此间因果?了。 但见老?头唉声叹气:“那一年他瞧上了随行进贡的寨中姑娘,愣是把人扣下来侍候他。” “从此以后竟像尝到了甜头,下令除了不能断的贡品之外,每隔两年还得?再送一位妙龄女子。否则便?要驱使?旷野中的群妖,让大家不得?好死。” 大师姐第一个念头是,狗东西非阉了他不可! 旋即又不禁腹诽,这是什么上古时代的河伯娶妻…… 奚临:“……” 青年虽然不知她在想什么,但能感?觉到师姐灵台上蠢蠢欲动的聒噪。 “转眼又到了两年之期,木牌上的纹饰是个提醒,那术士要我们别忘了按时交人出去。” 老?族长望着底下一帮年轻人,少女们心有戚戚,少年们却皆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等我了解到此事,他们前后已经送走了两个。” 霁晴云面沉如水,“对方可用的灵石比我多太多,且行踪成?谜,有事仅派妖兽递信,从不露面,我不好贸然打草惊蛇,所以一年以来潜心准备,只等今日。” 他得?去把人救出来,但那人手里持有够修士敞开了用法术的灵气,恐怕会是场恶战。 林朔当即问?:“知道他的修为神通是什么路数吗?” 霁晴云点头:“从他们描述的特?征,我感?觉这所谓的术士使?出来的手段,颇有几分像后世的驭兽道,许是能调动那一片的上古妖兽供他驱使?。” 瑶持心闻得?此话,立刻和奚临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 看到师弟的神情,她就知道自己想对了。 瑶持心一直在思考当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或是在什么场合之下,三?只凶兽误打误撞穿过了血月通道降临现世。 毕竟他们若想出去,找到那几头妖兽至关重要。 从现在看来,八成?正是大长老?同这色中饿鬼斗法时,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混乱的战场上异变突生,谁也料不准。 那个契机,应该就在于此了。 横竖他们想要离开也得?去找昔年那几头凶兽的踪迹,不妨便?帮长老?和诸位寨中姑娘解决一个麻烦,好让他们今后的日子能过得?更轻松一些。 瑶持心打定了主?意,心思立刻开始活泛,盘算着该如何行动。 “您预备怎么对付他?要救人,首先得?知道这驭兽道的老?巢在哪儿。今年约定要送去的人怎么办?若不照常奉上,他必然会有所怀疑。” 而对方不轻易现身?,想来也是怕被跟踪截胡。 要出其不意,这场送亲的戏无论如何都得?演完才?行。 “自然不能让寨子里的姑娘们只身?赴险。” 何况修士斗法天昏地暗,他届时未必有余力?回护得?过来。 霁晴云说?到此处,正色的表情无端带了些许赧然地犹豫,后半句话有些小小声,“长老?原是打算扮女装,自己去的……” 瑶持心:“……” 林朔:“……” 白燕行:“……” 奚临:“……” 啊? 不是,您这牺牲得?也太大了。 那色鬼真的会好这一口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口味独特?,明眼人真的分不出是男是女么?眼睛得?有多瞎啊。 谁想那满头插鸟毛的族长居然对他的计划甚为自信:“云先生生得?比咱们这儿的人都要俊秀,扮成?女子,想必也不输给那帮小姑娘。” 人群中有个女孩儿不好意思地轻轻附和,“云先生其实挺好看的……” 他们生来长在灵气微末之处,大部分相貌平平,略端正整齐一些的就算是有姿色了。 大师姐兀自垂眸琢磨了一会儿,旋即双目一抬,想也不想:“既然这样,大长老?,让我帮你吧。” “不是说?要漂亮姑娘吗?” 她道:“我可以去啊,我还有法器能用。” 霁晴云刚要开口,四下里几乎同时响起三?个声音。 “不行!” “那怎么可以。” “师姐……” 边上的大长老?好似被这场面稀罕到,颇为长见识地眨了眨眼睛。 在心里拖长了尾音,暗道:喔…… 瑶持心:“……” 她朝旁边的几人左右看看,深感?不解,大为不服:“为什么我不行啊?” 难道她还不够漂亮吗?!开什么玩笑。 林朔只觉这丫头是真听不懂好赖话的主?,欲言又止地喷她:“怎么不行,这还用问?吗?” 连一向极少主?动说?话的白燕行都开了口:“瑶姑娘,此处不比外面灵气自如,若遇上什么事你作为女孩儿家很容易吃亏。” 难得?奚临对他俩的意见没有异议:“师姐,没必要,再想想别的办法。” 大师姐没料到自己的提议竟然遭到了一致反对,他们仨还前所未有地合拍。 简直令人惊奇。 她好不容易觉得?此事非她不可,再难有第二人选,“我要是不去,在场的有谁能去?总不能叫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去吧。” 言至于此,瑶持心忽然福至心灵,“或者你们选一个出来男扮女装好了,反正诸位长相都俊秀,妆容一糊,多半也不输长老?——我看可行。” 甫一说?完,原地里林朔和奚临的视线极为默契地投向白燕行。 “……” 接受到两边的注视,他狠狠地皱起眉。 没办法,此处就他一人是别派弟子,会被排挤在所难免。 “诶,省省心吧,不说?笑了。”瑶持心也没当真要他们穿女装 ,虽然是挺期待,“别忘了,现在在这里大师姐是第一战力?!” 她握拳时眼里涌现起灿烂的星光,“由我出马才?最?合适,你们能帮上什么忙啊,知道美人计要怎么使?吗?” “瑶持心!”林朔忍不住斥责道,“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吗?以为能用法器就可以横行无忌了是不是?” “那不然呢?”她拽着奚临的手侧过去回怼,“我不去,你想让你师父扮大姑娘?” 大师姐灵魂拷问?他的孝心。 林朔:“……” “诶、诶……”霁晴云赶紧出来调停,“别吵,别吵。” 他这头那头地安抚。 第66章 桃花源(廿一)师姐要是哪天这样出现…… 这计划几乎是倾全?寨之力,鸟毛族长的家底都掏空了,把能用的灵石几大筐抬出来给霁晴云花。 大师姐成了所有人?的希望,正坐在廊下,里三层外三层地任由他们往身上?套法阵。 霁晴云所设的法阵经他亲手织的丝线,编进了瑶持心的长辫里,因为灵力有限,为了保证效果,就只能多编一些。 林朔坐在一旁盯着那给她梳头?的小姑娘,至今仍不太赞同她去当诱饵,在旁碎碎念地挑刺:“你们就不能给她弄丑点么?” 然后拿手比划,“这里,这里,这里,涂黑一点……” “头?发也可以再乱一些,抹点牛粪上?去,把她弄成个泼妇不好吗?” “林朔。”瑶持心终于不满他,“你烦不烦啊。” 她把手递给奚临,“不要你帮忙了,师弟帮我画。” 青年?接过她的手腕,提起画阵法的笔,心里却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显然也不见得?比林大公子宽心多少。 但他又不能再多说什么,反对的话旁人?已说了不少,这是师姐决定的事,他不想打消她的积极性。 所幸的是,他还有一张底牌,真遇上?危险,放开煞气,倒也不是不能护她周全?。 只是……只是平常的危险也就罢了。 奚临皱着眉抬眸时,视线还是在瑶持心衣衫下露出的纤腰上?轻轻扫过。 周遭胭脂红的衣料衬得?她肌肤尤其馥白,他心里一瞬间就很不痛快。 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极烦躁的不痛快。 万事齐备后,霁晴云行至瑶持心跟前检查了一番,塞给她一小袋灵石,让她省着点使。 “好了,三位小伙子。” 大长老?一抚掌,招呼小孩儿?般的语气,“你们的本?命剑借我一用。” 因无华光萦绕,雷霆的原貌是泛着暗蓝的乌金,而星辰没有剑柄,通身布满繁星之纹,照夜明在其中反而很出挑,虽无纹饰但简雅矜持,不落俗套。 三把皆是身经百战之剑。 到底是剑修大能,瑶持心就见他轻而易举地从凡铁中逼出了三道剑气,放在她那条铜钱手串内。 霁晴云:“这里头?的剑意都不弱,你视情况使出来,关键时候能够保命。” 末了又沉吟:“不过每一剑要激发全?部的威力都很费灵石,目前我给你的石头?恐怕还不够一剑使的,最好作?辅助之用,别想着靠它杀死?高手。” 照夜明乃杀伐之剑,攻击性极强,但除此之外没有属性;林朔的星辰据说能撼动心神,不过得?配合着琴音使用,白燕行闻言想了想:“雷霆的电光能麻痹人?行动,你打出去可以封住对方一点时间。” 大长老?手把手地给她做示范:“逼出灵石中的灵气跟你平日调动天地灵气是一样的,若担心露馅可以提前含在嘴里。” 瑶持心认真地听着点点头?。 只见那边的林朔抱怀说道:“别惦记你那盛世?美颜了,用不了灵气的地方自己当心点儿?,要是不对劲,能跑则跑,少逞强。” “知道啦。” 都老?妈子似的。 独独师弟没什么要叮嘱她,他直接将霁晴云分给他的那一份灵矿石递了过去:“师姐,多拿点灵石,以备不时之需。” 瑶持心看着眼前的小布包犹在怔愣,奚临的头?已被?大长老?从后面?给一掌摁下,他分明哭笑不得?,“诶,你这孩子,全?给她了,那你用什么?” “……我用不着这么多。” “你怎么就用不着了,没灵气你拿剑去耍猴啊。”他不由分说地命令,“不许和长老?犟,快收着。” 寨子门?前停着一辆简陋的小轿,两人?抬,是给她准备的。 临到出发了,全?天坑的族人?乌泱泱地赶来送他们。 上?古蛮荒地里讨生活的人?性情都淳朴,感激瑶持心的大义不比那位没见过面?的天神少,只半日光景,众人?就做好了一条辟邪项链,链子里装着全?族的希望与感恩。 不知道后世?会不会也给她安排个石碑雕像什么的来参拜呢。 大师姐悄悄地想。 一旁给瑶持心梳头?的女孩子正是白日间送草编蝴蝶的那个,不等她开口,便猛地扑上?来抱了个她满怀。 瑶持心耳边听到一句浓重的鼻音:“姑娘,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啊。” “我们会备上?好酒好肉等你们的。” 她于是抚着少女的长发笑声爽朗,“一定一定。” 平安无事问题不大,就是未必还能再回来了吧。 忽然有些怪感伤的。 散发着异香的烈酒,热烈的篝火,唱着山歌采浆果的年?轻姑娘,还有野草蔓蔓,迎风涤荡的山坡。 自此一去,便都将随记忆尘封于三千年?前了。 * 出了村寨,从来时的那片森林再往外前行,一直抵达辽阔的平川。 约定交人?的地方居然离上?次他们短暂歇过脚的小溪不远,只是走地鸡老?祖宗已经不见了踪影。 抬轿的汉子将瑶持心放在岸边,各自充满敬畏与感激地向她鞠躬致谢。 “去吧去吧,你们别在这里耽搁。” 大师姐抬手挥开他们。 她所坐的小轿说是轿子其实更像个装金丝雀的笼子,除了前后,上?下左右四面?都漏风,能从圆木的缝隙很清楚地看到外面?的状况。 旷野之中十分安静,黄昏挂在遥远的天边将落未落,颜色还很鲜亮。 也不晓得?那色鬼几时来接她,又用什么方式接她,这么半是期盼半是担忧地等,无端萌生起一丝未知的兴奋战栗。 瑶持心倒不很害怕,因为知道大长老?他们此刻一定在附近看着自己。 霁晴云正带着三位后辈剑修藏在一丛灌木后。 当然是用灵气催动了隐身符咒,藏匿了身形的。好不容易施展一次法术,却没心思回味当修士的自在——每人?半个时辰就得?耗一颗灵石呢,这自在烧得?他心疼不已。 只祈祷这名?驭兽道千万莫是个爱迟到的性子。 恰是在这时,白燕行低低提醒:“有动静——” 他紧接着补充,“在天上?。” 瑶持心近乎跟随众人?一起抬头?。 黄昏堪堪来临,天光一下子变得?橙黄融暖起来,几团火烧云间,一个黑点由远及近,扑腾的翅膀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 是一种…… 头?上?长角,背生双翼,遍体鳞甲的妖兽。 记得?老?族长叫它独角狰。 此物飞得?不慢,瑶持心只觉一会儿?工夫它就逼到了近前,利爪轻轻往轿子顶上?的圆木中一钩,径直带着她上?了天空。 感情还真是个笼子? 底下的霁晴云当机立断:“追,御剑追!” 灵石自然当用则用,几人?的剑气一起,兜里的灵矿石转眼空了一层,他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师姐。” 许久没御剑了,凌空俯瞰真有点久违的不习惯,坐在高处的瑶持心正往周遭打量,耳边传来师弟的声音。 “你怎么样?” “我还好啊。”听见他说话,瑶持心忙坐直了身体,“你们呢?” 他依旧平静:“在你身后,暂且顺利。” 她在笼中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空旷的山野平原一望无际,她什么也瞧不见,想是隐身符咒很奏效。 瑶持心抱着膝盖坐好,遥望前方,不知这妖兽会将她带去何处,莫名?开始紧张:“师弟,你觉得?我这样行吗?” 奚临起初不解:“什么行吗?” 她说道:“我这打扮够娇艳么?能不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我也不明白三千年?前的人?是什么喜好,他要是不爱这一款呢。” “……” 从头?到脚折腾了一下午,她还想怎么打扮? 又不是真的去成亲的。 奚临隔了好一会儿?才将情绪平复下去,“你别问我这个问题。” “为什么又不能问了?” 她不明白,旋即很好奇,“你不也是男人?吗?诶,师姐要是哪天这样出现在你门?外,你会不会心动?” 奚临:“……” 不知道为何,听完她的描述他心里想的却是,不用刻意这样打扮也行。 就像那日,她在灵台上?叫他去小院指点修炼,他推门?进去,月下吹箫的人?和耳边的《浮槎》,只这一幕见了,似乎就有一种,她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的感觉。 久久没等到他回应,瑶持心自己给自己捧场着悠悠一叹,“哦,你不看脸嘛,我知道。” 也不知晓他到底看什么。 反正前夫自然是不会被?她的美貌倾倒,林朔更不必提,这人?大概是两百年?与她朝夕相对,早就看厌了。 辛辛苦苦一番打扮,走出来没能得?到一份惊艳的目光。 大师姐觉得?好失落! 暮霭间的夕阳余辉闪烁在瑶持心脸侧,恍惚令人?睁不开眼,独角狰勾着木头?笼子扑腾了几下翅膀,终于平平稳稳地将她放在了地上?。 到了。 整个小轿落地哐当一震。 她定了定神环顾四下,惊讶地发现…… 这竟是一处临近平原边缘的绝壁,背后即是深渊万丈,对方当真警惕,挑了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所。 至少普通凡人?想追踪至此肯定不容易。 居然是这种地方。 霁晴云不敢离她太近,以免触动修士的灵感,几人?在远处御剑而下,将四周的环境一扫,脸色顿时颇为凝重。 第67章 桃花源(廿二)奚临他咬我!…… “……” 那边的?林朔简直快没眼看。 这女人好做作! 然而他觉得?矫情无比,可旋龟背上的?驭兽道却未必,瑶持心出现的?刹那,他就像瞧见了什么新奇之物,翻身跳下了龟背,眼里的?光带着?意外的?色彩,一步一步走向悬崖边。 待此人靠近,瑶持心才发现他年纪并不大,或许比奚临还小一些,眉眼间有一种顽劣的?乖戾。 修士的?外表大多会停留在筑基那一刻,年长的?若在意容貌,一般会使模样回到青年时候,但年纪小的?基本不会让自己去变老。 所以这人修成灵基的?年纪应该挺早,肯定不超过十八。 上古年间果真人才辈出…… 她?十八岁还在跟林大公子打嘴仗,人家已经拎着?本命法器横行三界了。 “师姐,小心点。”奚临在灵台上提醒她?,“恐怕不是?善茬。” “没事。” 瑶持心暗想,我?是?去迷倒他的?,又是?不去惹恼他,怕什么。 大师姐坐在那里“瑟瑟发抖”,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弱小可怜又无助,无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显得?十分我?见犹怜。 她?正准备挤两滴眼泪,忽然想起这小子刚说?不喜欢人哭哭啼啼,连忙把泪水拼命噙在眼角,眼圈都?憋红了。 对?方歪着?头,神色喜怒无常,捉摸不定似的?,细细将她?上下一番打量。 他不吭声地端详,瑶持心反而忐忑起来。 心说?这要是?等会儿?也叫她?跳下去怎么办? 那她?岂不是?好尴尬! “你是?天坑寨的?人?”少年目光游离在她?身上,“我?怎么对?你全?无印象?” 大师姐轻言细语地胡说?八道:“你……咳,您到寨里时,我?还小。” “哦,也是?。” 他仿佛才意识到凡人的?青春倏忽如露水,“我?说?呢,要是?你一早便长成,昔年去寨中抓人时我?怎会错过——你比她?们都?漂亮。” 他万分费解地摸着?下巴,“那破寨子竟然能养出你这般的?美人,真是?不可思议。” 说?完又觉得?不够严谨,“不对?,便是?放在外面?,也鲜少有胜过你的?。” 很好。 瑶持心在心中赞许地点点头,你很有眼光。 “不过……”对?方也并未全?然色令智昏,仍然有所怀疑地瞥她?,“老头子竟舍得?把你送来?他甘心便宜了我??” “……” 好问题,这怎么编呢。 “那是?因为……” 大师姐在脑子里飞快的?盘算,最后?擦着?眼泪嘤嘤嘤:“我?……我?不清白了。” 奚临:“……” 白燕行已经转过了头。 林朔一言难尽地摊手扶额,总觉得?瑶持心似乎演得?还挺投入,不得?不承认这个任务真适合她?,至少自己决计扯不出来这样的?淡。 “哦……” 那驭器道竟对?这个理由颇为接受,半是?嘲讽半是?明白地颔首,“哈,难怪,就知道有好的?也不会给我?——你们凡人就是?规矩忒多,惯要想方设法地制造条条框框来给自己找不痛快。什么完不完璧的?,我?才不在乎。他们不要,合该他们没福气。” “你从此以后?便踏踏实实跟着?我?,有好的?我?分你一半,保你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他言罢,探出食指,用指背轻轻在她?脸颊边抚蹭,“这么漂亮的?脸蛋,若叫岁月催败可惜了。” 雪白的?肌肤细腻柔滑,触感光洁如缎。 奚临看见他手上的?动作,眼尾几乎无意识地抽了抽。 林朔当场没坐住,起身就被?霁晴云一掌摁了回去。 “坐下,急什么急。”他沉声冷肃道,“你想让小持心的?努力功亏一篑吗?” 许是?对?这容貌满意至极,那人狠厉地阴鸷一笑: “改明儿?,把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统统抓来,帮你杀了他们好不好?” 瑶持心胳膊上的?汗毛同鸡皮疙瘩一并齐齐起立,她?咽了口?唾沫,好悬把想挥开此人爪子的?冲动强行按捺住。 不行,还不是?时候。 “走吧。”少年撤了手,许是?心情愉悦,伸出五指来给她?牵,“我?带你回去。” 瑶持心跟着?站起身,怯怯地扮演着?一朵娇花:“要去哪里?” 然后?又夸张地大惊失色:“啊,有怪物……” 术士对?她?的?矫揉造作大约非常受用,有心想在她?面?前卖弄,胳膊一抬朝两旁轻松写?意地一挥,几头笨重的?巨兽立即乖顺地分开道。 “不用怕,从今往后这些小畜生都听你的?,你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不高兴了,让它们学狗叫也行。” 他恐怕是?真的?单凭喜好行事,举止很有几分烽火戏诸侯的暴君意味。 “我?们要生活在山里吗?” 大师姐亦步亦趋地随行,接着?往下套话,无限哀愁,“没有屋瓦遮头,逢上雨季可怎么办呢?” “山里?”他嗤笑道,“那帮蛮子才蜗居在大坑底下,你是?凡人肉眼,自然看不清玄机。” 此人扬手打了个响指,原本荒芜贫瘠的?山壁凭空出现一座秘境,秘境中小院亭台俱全?。 好家伙,这得?烧多少石头! “瞧见了么?”他拉着?她?的?手往前引,“可以挑你喜欢的?房间,爱住什么地方就住什么地方,如若都?看不上,和我?住一起也行,我?的?院子大。” “秘境出来了。” 霁晴云眉眼一凛,愈发压低了身形。 “一会儿?小燕行进去救人,灵石你拿一半走,小朔随我?在外面?护法。” 白燕行:“好。” 奚临却听到瑶持心自灵台上传递给他的?消息,微偏了头告知众人:“里面?活人共三个,皆住在西?南角的?厢房。” “此外有几只靠灵石驱动的?木质人偶,没什么攻击力,他对?自己的?秘境戒备不深。” 林朔当下就问:“你在和她?传音?” 奚临:“先别吵。” 瑶持心正一五一十地转述她?打探出来的?情报,快离开悬崖时,霁晴云让奚临帮忙带话:“小临,告诉她?别再往前走了,那个位置正合适,可以动手。” 大长老一声令下,瑶持心立刻停在原处。 左手掌心隐隐流过精巧的?,符咒的?光。 这是?画在她?手里的?一颗阵眼,光是?和对?方周旋远远不够,她?必须要把此物种在他命门之上,好让霁晴云以此为媒介施展法阵。 尽管不知其有何效用,但长老如此看重,很可能是?一击致胜的?杀术。 “命门一向是?在心口?附近。”白燕行看得?分明,忍不住皱眉,“她?这个举动……是?不是?停得?太刻意了?” 少年眼见瑶持心突然顿住,也缓缓驻足,回眸看她?:“怎么了?” 她?其实还没想好理由,可霁晴云既然有所吩咐,必定是?不能超出范围。 若已走远,她?是?万万找不到借口?再拉他回来,贸然后?退很难不惹人起疑,倒不如先就地站定。 大师姐略一思忖,连忙端起一副忧心忡忡的?委屈样儿?,“你……你还有这么多别的?女人啊?” 那术士大概是?没料到她?竟在意这个,短暂地诧异了一瞬,旋即朗笑出声,“我?不能有吗?” “从前的?确是?,不过今后?么……”他稍稍卖关子,“只要你肯听话,我?可以不要她?们,若真那么介意,让她?们全?来伺候你,如何?” “这地方不知为何出不去,无聊透顶,以后?你来了,我?带你去玩些好玩的?。” 只当她?在耍性子,术士甚是?耐心地转身折返回瑶持心面?前。 大师姐哪管他这土皇帝的?大放厥词。 那什么破秘境,一脸寒酸样,瑶光山随便一处给仙鹤喂食的?院子都?比这气派,拿来诱惑她?? 别痴心妄想了。 她?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吗? 瑶持心此时只暗暗握拳。 好,眼下总算把人骗到了这里,接下来她?得?想想要怎样在他身上动手脚…… 然而少年却越看她?越喜欢,好似一件刚得?到手的?精美玩器,从头到脚无一不妙,堪称白玉无瑕。 他念头倏忽一起,来了兴致: “对?了,送你一样东西?。” 瑶持心这会儿?正一脑门儿?官司,琢磨着?要怎么弄死此人才好,冷不防没留意到他靠近,手指非常不见外地拉开了她?衣襟,露出左肩一大片雪白莹润的?锁骨,张口?咬了下去。 瑶持心:“???” 看清对?方这个动作的?瞬间,奚临眼里的?血丝顷刻就涌了上来,得?亏霁晴云眼疾手快,可即便如此也差点没拽住他。 “师姐!” 他居然敢咬她?! 瑶持心双目怔忡着?也很意外,压根始料未及。 肩颈处的?疼痛清晰深切,绝对?是?见了血。 “奚临他咬我?!” 她?于?灵台上直抽凉气忿忿告状,“怎么还突然咬人啊,这……这是?什么毛病?我?以为他是?单纯的?好色,敢情他是?嗜血?” “嘶——疼死了!” 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 奚临仅是?一想到其中深意便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他为什么没别的?法子解决这个事情。 根本不该让她?来。 第68章 桃花源(廿三)你以后得到她,和她温…… 白燕行?从来没想过还能用这种荒唐的办法,而无论他先前认为瑶持心有?多么不可能准确地寻到阵眼,这颗阵眼如今都实实在在地落入了对方的命门上?。 有?那么一瞬,他目光近乎是愕然的,竟忘了霁晴云先前吩咐他的事。 “小燕行?!” 霁晴云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当?瑶持心阵眼落成的瞬间,他两臂一展,千万条银白透明的锁链自四面八方咆哮伸出?,哐啷乱响,齐刷刷扎进了那驭兽道的命脉,一层叠住一层,锁得?他插翅难飞。 一个浩瀚磅礴的法阵拔地而起。 繁复的符文中间盘旋着数以?万计的金光飞剑,卷荡的灵风隐隐散发着杀伐森然的金石之?威,这是当?世绝代剑修锋锐无匹的剑意,虽久不见?天日,却一点?也不影响它睥睨凡尘。 须弥境里几?大箱的灵矿石眨眼就空了。 狂风鼓动起那落拓之?人粗糙朴素的布衣长袍,一时间,霁晴云看?上?去不再?是那个跟着一帮汉子侃大山,两杯就倒的文弱公子了,他背脊挺拔地托着玄渺无双的剑阵,清俊冷肃的眉眼器宇轩昂,居然颇有?些渊渟岳峙的宗师之?气。 他是曾经独立孤山的剑修,是瑶光山白虎峰的掌峰人,是某个嘴硬心软小弟子的师父,也是茕茕孑立探索剑道的逆旅客。 大道三千,他这一生永无悔念。 事情发生在眨眼之?间,原地里那少年还未及反应,只觉无数链条捆得?人动弹不得?,连身后听命于自己的群妖也被困在了桎梏当?中。 他眼珠迅速观八方六路,到底是从尸山血海闯出?来的术士,临阵经验堪称丰富,立刻就明白怀里的女人是黄蜂尾后针。 少年怒不可遏,两手当?即要动,就在这时,五指竟不知为何,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周身隐有?电流淌过。 一直低着头的瑶持心终于扬起脸,眼底的神情藏在刘海的阴影之?下模糊不清。 前夫的雷霆滋味可不好受,送你了,跟他一起相爱相杀吧。 那张倾城斐绝的容颜迎着地平线最后的一线余辉,唇边无声无息地,仿若做了个口型轻轻唤道: 师弟。 她唇角敛去弧度的刹那,像是在迎合她悄无声息地呼唤,术士背脊后骤起的烈风中鬼魅般闪现出?一个人影。 青年半张面孔都挡在了光影后,唯露出?的星眸透着森冷的杀意,照夜明兔起鹘落,旋风似的切下了他抱着瑶持心腰背的那只手,齐腕而断。 突如其来的刺骨之?痛先让他一惊,继而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剧痛难当?,愤怒地大喝了一声。 雷霆麻痹的时效极短,就算不短,瑶持心现在要躲开也不容易——她还有?一只手跟这野狗钉在一起的,那灵感定位钉为了让小弟子们能看?清,做得?非常之?大,快有?一根指头的粗细,简直是把她钉死在了上?面。 奚临不知道她要怎么办。 那头的林朔忙着和霁晴云对付群妖,见?此?情形也唯有?干着急。 “好你个贱人——” 忽然间,瑶持心抬起她另一只活动自如的手,朝身后用力一撒。 术士的一个杀招已凝在了掌心,他还有?一条胳膊完好,单手结印不在话下。 可就在下一刻,推出?去的术法一把抓了个空,手里捏着的,居然是一粒不知何处捡来的小石子。 远处用缠丝手换了位置的瑶持心悬在高崖后的半空,笑?容明媚如春,甚至带着点?狐狸的狡黠。 记得?师弟曾经说过,古时候的铸器之?术还未兴起,总算是能给这帮古人一点?小小的惊喜了。 她飞快将最后两道剑气拍出?去,撞上?了对方甩来的杀术,堪堪抵消。 即便都这样了,他还是没舍得?往她脸上?打,看?来是真的喜欢这眉眼。 惯性推着瑶持心往后一仰。 她石子往后扔时用的是全力,刚好飞掷出?悬崖外,此?刻脚底下已全然悬空,她流星似的打了个晃,极速往下坠落。 “瑶持心!” 呼啸着灌进耳朵的风里有?林大公子惶急的声音,至此?,最后的一缕霞光被暮色吞没,染红了半边夜幕的云彩挂在她视线之?中,美得?不可方物。 大师姐一点?也不着急,她听得?见?风中有?别的动静,便很自然地张开了双臂,轻松得?宛如享受晚风与?花香。 猝然一声轻响。 疾驰的一股力道严丝合缝地将她抱了个满怀,当?空接住。 剑气于日暮黄昏里划过一抹长虹。 奚临是单手搂她的,瑶持心环抱着他的颈项,一如昔年那场浩劫之夜里抱着他时一样。 她安心得?不得?了,趴在他肩头,又?累又?欢快,忍不住想放开了笑?,索性便埋首在臂弯间。 好像就知道他肯定会第一个冲过来。 “师姐。” 青年微微侧目看?她,鬓边皆是她被风吹打而来的发丝,萦绕着淡淡的馨香,“我方才要是接不住你怎么办?” “接不住还能怎么办。” 瑶持心肆无忌惮地扬起嘴角,口没遮拦地放肆道,“那就摔死我了,天底下就要少一个能颠倒众生的大美人,而你就要失去一个举世无双的好师姐啦,亏死你们。” 他闻言,到底没忍住地无奈莞尔。 托在她细腰上?的手掌心发着烫,奚临悄悄地加重了几?分?力道,眉头很快颦了起来。 “师姐,你又?那么莽撞,伤口不疼吗?” “……” 仿佛才想起自己手背有?个大窟窿,不提还好,兴奋劲儿过去后,瑶持心立马开始感觉到痛苦了。 她捂着伤,表情扭曲:“啊,好疼啊好疼——你干什么提醒我!” 奚临:“……” 此?刻用不着再?伪装,霁晴云显出?真身以?阵法束缚囊括于其中的驭兽道和一干挣扎的妖兽,几?支剑气趁乱打向?那少年,他难以?为继地单膝跪地,居然还不肯轻易放弃,摇摇欲坠地再?度要站起。 奚临将瑶持心放到大长老跟前,紧接着一甩照夜明。 他转身时,方才染上?的那点?温煦荡然无存,面容顷刻冷铁一样凝聚杀意,提着剑便大步流星地走向?阵眼中心。 林朔:“诶,你干什么去?” 霁晴云看?在眼里,似是而非地摇头一笑?,“就猜到他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术士抓着断腕的左手,摇摇晃晃站不稳身形,脚下的鲜血流了一地,他尚未瞧清周遭的阵法,兜头就迎上?一把乌沉沉的剑锋。 少年咬着牙反掌打出?符咒,法术没能挨到对方的脖颈,轻描淡写地被他侧头躲开了。 那人许是灵石不够用,招式中没有?灵力,杀伤力近乎于无,然而他动作极利落,不知用了什么巧劲,眼花缭乱地把他掀翻在地,旋即欺身上?来。 雪亮的剑光刺破掌心,直直贯穿手背钉死在了地下深处。 术士青筋暴跳地闷哼出?声。 剑锋却不满足于这么轻易地放过他,握剑的那只手打了个旋,几?乎将他整个掌心掏出?窟窿。 少年终于因剧痛低低怒吼,他大口大口喘气,却意识到对方捉襟见?肘,含着一口血,不甘示弱地笑?:“区区凡铁,还想杀我?” “别做梦了。” 奚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此?人,瞳孔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殷红。 他手里的灵矿石为了救瑶持心,在刚刚那场御剑里已经用的差不多了。 筑基后的修士有?灵骨,即便断腕也能恢复,用寻常的刀兵是杀不死的。 眼下霁晴云等人全在远处,瞧不见?他的举动。 而仅仅是用刀剑划开皮肉根本不够畅快。 他神情倏忽变得?危险而乖戾起来,唇角若有?似无地牵起上?扬的弧。 “是啊,你说得?对。” 奚临嗓音无端放得?很轻。 不知是在问对方还是在问自己:“横竖是三千年前,我要是在这里放开煞气,他也不会发现,想怎么杀你,就怎么杀你。” 少年左手伤口血流如注,右手又?新添疼痛,脸色煞白如纸。 但哪怕已成他人案板鱼肉,他却依旧笑?得?非常恣意,似乎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哦,你喜欢那个女人啊?” “也是,生成那副模样天生就是个惑世的妖孽,换我我也喜欢……” “只可惜。”少年神采张扬,骤然十分?挑衅地高声笑?道,“我已经咬过她了,她现在是我的人——” 他笑?声半途被阻,奚临一掌掐住了他脖颈,双目几?乎充着血,情绪少有?的狂躁不自控。 只要一想起这件事,他 就恼怒非常。 “咳咳……” 术士因窒息而呛咳着,饶是乌紫的嘴唇发起了抖,但见?自己撸到了他的什么逆鳞,不仅没有?露怯,反倒愈发猖狂欢喜。 “掐死我……也没用。” “你该知道那印记消不掉的,她一辈子都打着我的烙印,我死了,她也是我的……” 青年闭目再?抬眼时,深褐的瞳眸已染成了殷红的血色。 而他偏要挣扎着凑到奚临耳边,满口血腥地刺激他的神经:“你以?后得?到她,和她温存之?时,吻到脖子上?的印记,不会介意吗?那是她属于我的证明,证明着一生一世,你还和她做得?下去吗?哈,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 “人”字没能吐出?来,奚临摊开的五指摁住了他的脸,强行?让他闭嘴。 “唔……” 浓黑的烟雾顺着他指缝流出?,他发狠般地收拢力度,指尖渐次嵌入皮肉里,最后竟掐碎了对方的脸骨。 第69章 桃花源(廿四)我们千年后再见吧,好…… 奚临和瑶持心回到?霁晴云身边时,林朔似乎都不敢相?信他真的仅凭一己之?力杀了那个术士。 “你怎么办到?的?哪儿来的这么多灵石?” 他懒得应付,顺口搪塞:“师姐给的。此人已是强弩之?末,你去你也?行。” 林大公子不满:“什么叫‘我去我也?行’……” “小朔,别?斗嘴皮子了,看着?点阵!”霁晴云轻声薄斥他。 驭兽道向来用血契和笛音控制兽类,术士一死,所有的束缚便尽数褪去,凶兽们瞳孔恢复清澈,呈现出一种原始的,失控的状态。 法阵耗灵气?耗得太快,饶是碎空剑也?逐渐支撑不住。 恰在这时,行将关闭的秘境门口一道身影月朗清风地落了地。 白燕行带着?三?个寨中女人平安无事回到?外面,姑娘们哭得梨花带雨,想是没?料到?此生还有能重见天?日的机会。 他把人往大长老?的方向一推,一拂袍袖,从须弥境中倒出了近百箱灵矿石,皆是这些年寨子里?上供的贡品。 “救人时找到?一点好东西,我猜前辈应该能用得上。” 何止是用得上,这可太及时了,霁晴云当即眼睛一亮:“小燕行,干得漂亮!” 然后又招呼左右:“孩儿们,快点,来活儿了!” 供应的灵气?堪称充盈,在场的三?名剑修总算能放开?了手脚打,林朔于此地憋憋屈屈好几?日,眼下终于不必畏首畏尾。 他简单活动了一番筋骨,抹开?清角琴,当场弹了一曲震天?动地的古乐聊以?助兴。 行将挣脱锁链的妖兽顷刻让琴音定在原地。 照夜明趁机万剑齐发,即便收敛了威压,势头依旧声振寰宇,而雷霆正引天?色几?变,犁地一样炸了个满地电闪雷鸣。 空阔的山崖时而风激电骇,时而拔山超海。 瑶持心握着?她的琼枝原想加入战局,小跑了两步,抬头见得此情此景心说自己有点不配了……这三?个男人打起来才真的是地动山摇。 霁晴云眼看这帮败家玩意真当石头不要钱,连声哀叹:“诶,你们倒是悠着?点啊,灵气?够多也?不能这样挥霍,回去御剑还要用呢!” 只能在陆地上跑的妖兽很快铲除殆尽,余下长了翅膀飞上天?的独角狰倒是趾高气?昂,三?人持剑扶摇而上试图围剿,大师姐忙跟着?要去助力。 也?就是那这一刻,她感觉到?有什么沁人肺腑的气?流涌入周身灵脉,从骨头到?神识,焕然一新的清爽。 瑶持心比所有人都要反应得快,因她本身就是为此而来的,心头顿时“咯噔”了一下。 遥远的三?千年后,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外,浓云遮住的血月再度重现人间了。 高空里?陡然豁开?的世界朝他们递来一句少?年的慌张之?语:“大姐姐,大哥哥……仙人!你们在里?面吗?” 那话音隐有回声—— 阿蝉。 被大量凡人气?息吸引的独角狰当下不自觉地调转身形,凭着?嗜血的本性?要去那条追逐空间撕裂的缝隙。 瑶持心见状扯起嗓子叫住他:“阿蝉躲开?!” 相?隔千年时光的现世将浓郁的灵气?缓缓渡进?了这片干涸艰涩的大地,众人开?始发现,自己不必汲取矿石中的储备也?能自如的施展神通了。 御剑停于高处的林朔望着?敞开?的血月通道,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蓦地扭头,定定看向底下那布衣青衫,长身而立的男子。 周遭已没?了妖兽的威胁,他独自负手仰视繁星辽阔的苍穹,眼中先一愣,而后从容自如地漫起温润平和的笑。 眉目安静且悠远,就像他以?往为人行事,举手投足永远不慌不忙。 远方陌生又熟悉的一小片天?落入眼底,明明也?是夜空,但就有那么不相?同。 上古的夜更深更黑,浓得如化不开?的墨。 霁晴云忽就明白了,这剩余的灵矿他们是用不上的,毕竟要回去的人,只有自己一个。 血月的光终有一日会再度亮起来。 小弟子们是此地风流云散的过客,是上苍怜悯他的一点念想,一场烈酒喝完,最后都会曲终人散。 所有御剑之?人皆顿于原处,却没?有一个人动身。 唯有瑶持心看着?他,再看了看身后浮现的来路。 万千星河仿佛在催促她快些赶路,可明知道时间紧迫,她还是没?忍住,只一咬嘴唇,毫无征兆地御剑掉转头去,裹挟着?收不住势的劲风,一股脑扑到?了他怀里?。 霁晴云差点给她撞了个趔趄,始料未及地后撤半步。 瑶持心把脸埋进他胸膛:“大长老……” 那腔调隐隐带着?点不舍:“我们要走了。” 他长辈似的抱着?这丫头,温热粗粝的手掌轻抚过她发髻,低声劝慰:“好姑娘,去吧。” “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瑶持心闷闷道:“可我舍不得你……” 三?个小子都内敛,也?就女孩儿家的感情更率直一些,叫她这么一唤,连霁晴云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不少?,大掌轻拍她的脑袋。 “没?事,总要面对的。” 他哄小孩儿般轻言细语地说:“我也?不是只在这里?消磨人生啊。” “以?后等此处与上古大地重新接壤,长老?会到?三?千年前的九州四下走走看看,瞧瞧久远以?前的风土人情,这可是很难得的经历——指不定还能找到?昔年的瑶光山,再见一见你和小朔来到?世上呢。” 霁晴云柔声:“我们千年后再见吧,好吗?” 她心里?忽然一酸。 他们这一走,大长老?在这世上就再无一人知晓他的过去曾经了,当初自己仅是独自重回六年前就觉得那样孤独。 他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思念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未来吗? 瑶持心扬起脸,满目积着?泪水,“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万岁长寿。” “等着?我们。” 霁晴云含笑答应:“好,长老?努努力。” 他最后将脸颊轻轻在她头顶发丝上贴了贴,浮萍一样地道别?:“去吧……血月结束,就再难回去了。” 他催得并不急促。 “替我向掌门问声好。” “嗯,我会的。” 瑶持心瓮声瓮气?地松开?他的衣袍,抬手在眼角抹了两下。 她往后退了两步,终于又再看了他最后一眼,狠下心,头也?不回地转了身,轻灵地点足一跃,御剑而上。 平地里?只留下卷成?了漩涡的灵气?,微风过处即刻烟消云散。 停在高处的奚临伸手拉住乘风而来师姐,扶着?她站稳身形,继而神情复杂地俯瞰地面的霁晴云。 他正冲着?众人浅浅挥手。 而一行人中,原本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白燕行却目光深邃地注视了他良久。 无端茫茫然地想,恐怕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人,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传授自己剑法了。 恢复了生机的雷霆冒着?张扬的电光,在手中滋滋作响,他握着?剑眸色空荒地转向别?处,轻蹙着?眉不知所望。 只有林朔深深地隔着?数丈御剑的距离与之?四目相?对。 眼里?澎湃混杂了许多情绪,恩与怨,悲与喜,不甘与留恋,固执与坚持,终究拧成?一把凛冽的刺痛意味。 一时间,那年少?时敷衍了事的练剑,师徒俩独坐月下听琴以?及篝火酒水,一股脑涌上他心头。 被三?千年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 师父温和地向他一颔首。 不知是鼓励还是认可。 于是他最终也?没?有走回头路,只闭目狠狠地让自己别?过视线,追随着?御剑疾驰的瑶持心和逃离到?现世的妖兽,毅然决然地跨过了那片荒唐而光怪陆离的通道。 至此以?后,过去和未来,再也?没?有相?交的那一天?了。 原地里?的霁晴云对他何其?了解,似乎早猜到?小徒弟不会像瑶持心那样扑到?自己怀中撒娇。 反而释怀地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 ——小朔,出去以?后也?去收个徒弟吧。 他将手重新背回身后,在心中默念。 ——然后像对待播撒下去的树种,等着?看他一日一日发芽,抽条,长高长大,参天?蔽日,郁郁葱葱。 “真好啊。”他眼里?噙着?的笑流光暗闪,“这辈子,你能来做我的徒弟。” 真好。 …… 独角狰皆从撕开?的空间通道陆续横穿而过,外面是手无寸铁的凡人山村,他们不能再耽搁了。 瑶持心加快了御剑的速度,顺着?涌入灵气?的方向飞驰。 她余光看着?脚底下曾走过的辽阔旷野,青溪潺潺流淌,闪着?明月粼粼的光;幽邃的山林一路铺到?高坡的尽头,其?中飞禽走兽俱全;而尽头的天?坑底下,屋舍林立的部族里?恍惚还有人守在寨门前翘首祈盼。 术士已死,他们不用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附近徘徊的大型凶兽们也?尽数除去,往后灵气?与日复原。 村寨会越来越好吧。 她踩着?剑气?紧跟着?嘶鸣不已的妖兽,穿过了那片玄冥的界限。 只一眨眼,开?满了山花的上古和站在山崖上的剑修都被抛在了三?千年前的岁月里?。 大师姐顶着?满脸泪痕回到?了熟悉的世界。 短短数日,真如一场大梦。 第70章 桃花源(廿五)没想到只听她说话也会…… 此刻接近丑时,白日里毕竟有活儿要干,老村长很快打发走了山民,留下自己?与?众修士了解情况。 那两盏茶时光发生的事太过离奇,唯恐凡人多思多虑,瑶持心只借口说是妖兽巢穴,现?已清扫干净,保管以后风调雨顺,万世太平。 林朔不知为何又多补充了一句——如果再遇上类似的幻象,记得联系瑶光山。 甚至交给村长一根可传唤他?本人的清角琴弦。 瑶持心见了,就?知道他?还抱有再进一次三千年前的打算。 忙完关山村的善后事宜,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们在上古待了好几天,出来却只过去一小会儿,一时间?皆有点不明今夕是何夕的惘然。 正巧折返的途中?,因捕捉到妖气?的瑶光与?北冥弟子也匆匆朝此处赶来,一群人于半空相会。 小师弟们寻到各自的师兄师姐,两方人马顿时泾渭分?明起来。 白燕行?微微一愣,似乎才意识到两家原是不对付的。 在蛮荒之地形势所迫,四人不得不合作,同?行?太久,又兼几次生死之战的配合,令他?险些快忘了这茬。 但那到底是权宜之计,上古没有门?派之别,更无利益之争,目的都很一致,就?是能够活着?出去。而回归了现?世,便一切如旧,大家依然是仇敌。 “走吧。”他?调转视线,示意左右。 大师姐在用不了灵气?的古代凭着?自己?丰厚的家底出尽了风头,如今再没那优势,隐约有点小遗憾。 不过遗憾归遗憾,可以自如地施展术法还是一件令人畅快的事。 御剑乘风比双腿徒步不知快上多少,几息工夫众人就?回到了客栈。 殷岸大长老还在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种蘑菇,小师妹茫然不解,大堂值夜的伙计迷迷瞪瞪打了个呵欠。 眼前所见的凡尘祥和得不像话。 林朔却有些待不住。 这也算是寻到了白虎峰掌事的下落,其?意义非同?小可,传纸鹤给掌门?终究不及面谈合时宜。 况且……况且他?尚存着?一点自己?的私心。 想尽快回山告知所有在外办事的弟子们,从今往后留心血月凌空天象的出现?,留心幻象的异动,按照关山村村民的描述,提前半个月大概就?有迹可循了。 瑶光山的医庐遍布各地,只要肯下功夫,何处不是耳目。 他?不甘心,若有机会决不能错过,不管那罕见的异变是明年结束也罢,今年结束也罢,能见一面是一面。 林朔现?在充满了急躁,他?好奇昔年名为“洪流天坑”的地方如今地处何处,是否有人聚居,聚居的是三千年前自称神降一族的后裔吗? 他?更好奇自那以后霁晴云都去了哪里。 他?是否活着?,有没有找到过瑶光山,亦或是,何年何月于什么地方陨落了。 太多事需要着?手去办,现?下根本无暇顾及仙市,横竖就?是采购仙器和材料,犯不着?非得要他?随行?吧? 不过是女人家买买东西而已…… 然而林大公子的目光落在一个败家娘们瑶持心身上,一个小心翼翼躲门?背后的大长老殷岸,一个说话都不利索的结巴小师妹,以及一个……怎么都看不顺眼的外门?剑修,再添上三个叽叽喳喳的小师弟。 他?眼皮子痛苦地狂跳,感觉一群人里凑不出半个靠谱玩意,终于只能叹气?,简单交代完事情的始末原由,说道: “我得先回山一趟将诸事禀明掌门?,殷长老……算了,瑶持心你看好这帮小鬼,反正仙市离这儿也不远,我就?不同?你们一路了,等忙完了再与?你们汇合。” “大家北晋姑妄洲见。” 大师姐一不小心成?了矮个子中?稍微拔高的那个,莫名被他?委以重任了,眨着?眼睛应声:“哦。” 恭送道:“那你慢走。” 接着?再补充:“若有你师父的消息也传信告诉我。” 林朔深深地望了这群人一眼,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最后沉重地对瑶持心叹了口气?,转身御剑消失在原地。 他?自我宽慰地想着?,就?这么几天,应该不会惹什么事情吧? 应该…… 林大公子前脚刚离开,后脚大师姐便迅速滚到了床上挺尸——没办法,她真的太累了。 上古时代对于现?世虽仅有一瞬,可他?们的确实实在在地过了那么多天。 旷野里徒步一整日,又是宿醉又是和色鬼周旋,神经一直紧绷着?不提,还连番与?妖兽苦战,不靠灵气打架耗费的是自身体力,瑶持心委实撑不住,只想睡个天昏地暗。 她在灵台上与奚临简单吩咐了两句,眼皮已止不住地在打颤。 “师姐去休息吧,有事我会叫你。” “嗯……” 瑶持心含糊不清地应下,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觉得他?嗓音挺好听?,音色带了点冷淡干净的味道,分?明吐词很清晰,听?着?却总透着若有似无的低哑。 平时几乎不含什么情绪,唯紧张的时候声音会变得格外清亮,和这会儿就?很不一样…… “奚临……”她抱起锦被,赖在舒服过了头的绵软中?,只想让自己?更舒服一点,“你再多说两句。” 隔着?几间?房之外的青年不解其?意:“什么?” 传入他?耳边的声音轻缓柔和,宛如蒙了一层纱,懒洋洋地催促:“叫你多说几句话。” 许是困得提不起劲,她语调太含混迷离,无端像是婉转缠绵的低吟,奚临垂着?眼眸,不自觉地喉结一滚,问道: “师姐想听?什么?” “唔,随便什么都好……或者唱唱小曲儿……” 奚临:“……我不会唱曲。” “嗯,就?这么,再说两句……” 话是如此说,可她后半截渐轻渐低,简直语不成?调。 “师姐?” 觉察到那边的灵台沉寂了下去。 她睡着?了…… 又是这样,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 奚临不由无奈地摇头一笑,伸手按住眉心揉了揉,指腹上还残留着?方才乍起的麻痒之感,竟久久没退。 没想到只听?她说话也会这样…… 他?盯着?看了一阵,默默感受着?身体里的各种反应,合拢了敛入掌心。 * 瑶持心这一觉非常酣沉,而她只要睡得久,不出意外就?会梦到瑶光山大劫夜。 此次也不例外。 浓云遮天的苍穹不见星斗。 但很奇怪,以往在梦中?,她的视线与?关注多半是放在最后被前夫、叛徒们追杀,这回不同?,时间?线往前拉了一段,停在她去浮屠天宫找老爹的那刻。 皱巴巴的瑶光明扶着?汉白玉底座艰难喘气?。 瑶持心并没顾得上看他?,反而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巍然屹立的瑶光祖师像白得发光,圣洁无比,说不出为何,那没有点睛的瞳仁明明直视前方,她却感觉是在看自己?。 看得玄渺空冥,悠远苍茫。 表情里有悲悯怜惜的意味。 为什么呢…… 她自睡梦中?睁开眼,意识尚且清明着?。 瑶持心缓缓起身坐在床边,过午的阳光洒落于脚踏,思绪恍惚还停留在那缥缈空蒙的浮屠天宫里,隐隐觉得什么地方很熟悉,又想不出是哪里熟悉。 好在大师姐是个不爱纠结的主?,想不出就?想不出,她不欲让自己?的脑袋痛苦,当下丢在了一边。 为了迁就?她休息,今日行?程再度耽搁了一天,大伙儿眼下也不晓得都去了何处,客栈上下静悄悄的。 瑶持心给老祖一个眼神瞧得有所顿悟,决定不能闲着?,她曾对奚临承诺过,会加倍努力的,尽管暂时不能如白虎长老那样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不过怎么样都比停在原地要好。 大师姐养足精神后,干劲十足,自行?寻了后院的僻静之地,按照师弟先前所教的方法修行?起来。 因身在凡间?,动作不便太大,她仍是以补灵脉为主?,孜孜不倦地继续自己?的裁缝之路。 这一用功,就?从白天一直心无旁骛地忙到了黑夜。 北冥剑宗一行?同?样并未启程。 由于白燕行?昨日鏖战一场,加之在上古灵气?有亏,便也暂留了一日,小弟子们和瑶光山两看相厌地捏着?鼻子共住一个屋檐之下,都感到十分?晦气?,干脆各自外出散心去了。 此刻他?刚结束入定,天幕堪堪擦黑,赶夜路也不太合适,恐怕仍是要等到明日动身。 横竖天色尚早,白燕行?打算出门?透透气?,迎面就?见那垂柳旁山石上端坐着?的女子正凝聚神识,将灵气?压成?细细一线,专注地修复两节断枝。 她手法堪称千锤百炼,娴熟得令人眼花缭乱,而石下竟堆着?一把复原了的灵树枝条,俨然已磨砺了好些时候。 这种修行?的方式他?以前有所耳闻,但从没亲眼见人用过,此举厚积而薄发,虽扎实见效却慢,非常考验修士的耐性,即便是在剑修里,也很少有人挑这条路来走。 更别说她是个资质不太好的驭器道。 白燕行?不免有些在意。 好像这位天资平平,于修为上颇为不起眼的瑶光山大师姐,从接触至今,总不断地做出许多叫他?在意的行?动。 他?于是停了脚步,好奇且认真驻足旁观。 最末一根灵脉续上之后,断枝重新恢复如初,瑶持心自觉今日的功课圆满了,调理好内息使自己?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出来。 第71章 桃花源(廿六)师姐,让我看看你上次…… 是白燕行。 如今再与前夫面对面相处,瑶持心的心境又多了一层新的变化。 刚经历大劫夜重回人世看到他时,她简直害怕得无以复加,对方?毕竟是亲手杀了她的人,而且昔年在他的利剑之下,自己全无还手之力。 白燕行带给她的压迫感太重了,不可能不害怕。 而玄门大比上?那场酣畅淋漓的挨打结束后,时隔半年客栈再相遇,她的害怕感褪去不少,心情已不会难以安定?——兴许是挨揍出了经验,习惯成自然。 直到一起进了一趟三千年前的时光空间,瑶持心发?现原来天才们没了术法傍身,一样会狼狈地被妖兽们追着跑,和?她无甚区别,纵然是根骨奇佳的前夫亦不能免俗。 不知是不是这些天看惯了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她忽然觉得白燕行也没那么?卓尔不群,超凡脱俗了。 “抱歉。” 大概知道这话问得唐突,他语气不算亲近,但也并不冷傲,“头一回看见用这种方?式修炼,所以多瞧了一会儿,冒昧了。” 瑶持心答得很自然:“修炼就非要选捷径走不可吗?既然修行也是修心,慢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自己要是图方?便,家里提升真元的法器都有一打。 她从前就是靠捷径练上?去的,能练成个什么?货色最清楚不过。 况且这可是经师弟点过头的修炼方?法,师弟都没说什么?,轮得到他指手画脚? 白燕行一贯自诩勤勉,闻得此?话,不禁若有所思地自省:“你?言之有理,是我傲慢了,受教?。” 他微微朝下一颔首,正欲举步离开,脚转了快一半,却?没忍住,又回头问,“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姑娘。” 瑶持心轻颦着秀眉,略带不解地浅浅歪头。 “你?出身很好,即便不用这般废寝忘食,也可以有不错的前程。姑娘何以会如此?奋不顾身地拼命呢?” 他所指的想必是那次大比场上?的表现和?平日?的修炼。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从他口中问出来,瑶持心莫名感到一丝微妙的时移事迁。 应该从哪里讲起呢? 起初是一场包藏祸心的婚礼,而后是亲人离世,同?伴背叛,最后是刺向她心口的那一剑,以及对方?冷漠的嘲讽。 ——你?资质不行,修炼又太差,若生在凡尘根本无缘仙门。 不得不承认,一开始她的确带有要为?自己出一口气的念头。 如果是在很久之前,瑶持心想她心里的答案大概会是努力学成,然后找他和?剑宗宗主报仇雪恨,可自打在三千年前的村寨中看见大长?老为?自己的执迷义无反顾,倾尽所有。 她突然就不这么?想了。 自己为?什么?要为?讨厌的人奋斗终生呢?这般目的,即便奋斗着偶尔想想也怪恶心的。 大师姐牵起一个好整以暇的笑,不答反问:“不是好根骨就不能拼命修炼了吗?” “天下资质一般的修士千千万,大家皆在三千大道上?挣扎,他们既然挣得,我如何挣不得?难道我就一定?得指望着那个‘不错的前程’而活吗?” 知道这所谓的“前程”多半是仰赖婚嫁,抑或仰赖她的老父亲。 当下,白燕行眼前极快速地闪过一张面容模糊的脸。 心头隐有所感。 他和?剑宗那位常年衣衫不整的宗主不同?,向来非常惜才,从拿剑那一天起就没松懈过在修为?上?的磨砺,对于?肯努力的人,他总多几分动容之心,便正经地转过身来。 “有没有考虑过换一种不那么?伤神识的修炼方?式?” 他针对她的手法提议,“其?实你?精神力偏弱,体质反而很强健,锻体或许比锤炼神识更适合。” “像是灵台练剑,雪山熔岩地淬炼,都能起到凝练精神的作用……” 白燕行话还未说完,忽听得有人开口,声音冷淡而严肃:“师姐。” 小院尽头出现的青年悄无声息似的,步子不紧不慢,“大长?老有事与你?商量,很急。” “喔。” 瑶持心刚刚答应,一旁的白燕行许是也自觉多言,倒识时务地垂目告辞:“一家之言,见解浅薄,打扰了。” 他离开时与正往此?处而来的奚临擦肩而过。 青年和?他一般高,一身黑衣穿得一丝不苟,表情淡漠得缺乏温度,从始至终未曾侧目。 而大师姐此?刻的目光依然停在白燕行的背影上?,神色里满是纳闷,看得专注又持久。 她总感觉,前夫在心中的形象,似乎每次都不太一样,她越发?摸不准这人究竟是什么?脾性了。 最初瑶持心以为他的温文尔雅都是装出的假象,冷漠弑杀才是本来面目。 玄门大比期间,他每次出现,言行举止照旧是君子做派,所以她老是以为?他还在装,每跟她说一句话都好像是在勾引自己! 但两家仙门如今搞得剑拔弩张,剑宗估计也没指望让白燕行来诱惑她,那他再装还有必要吗? 可设若这正是他原本模样,当年的大劫夜又怎么?说呢? 大师姐犹自费解地抱起手臂,直至前夫玉树临风的身形消失在视线之外,她还没回神过来。 就是这时,一双星眸倏忽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 那眉峰有浅皱的痕迹,连带眸子也跟着沉闷不少,映出容色俏丽的自己。 心思归位了的瑶持心眨巴眨巴眼,显得分外无辜: “奚临。” 他长?睫敛下,语气慢吞吞的:“师姐,好看吗?” “……” 瑶持心又是好笑又是百口莫辩:“唉呀,我不是在看他的脸。” 她戳着下巴,“就觉得他怪怪的……瞧着如今明明还没那几个剑宗弟子对我的敌意大,怎么?从前那么?讨厌我?” 该不会是自己又做了什么?事无意识地惹恼人了吧。 大师姐开始心有余悸地回忆。 奚临却?没工夫陪她分析,心里还想着方?才白燕行对他给师姐安排的修炼方?向的那番异议,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师姐……” 他目光微微别开,“刚刚他说的话,你?怎么?想?” 瑶持心不明所以:“啊,什么?话?” “……你?也会认为?,我让你?补灵脉是舍近求远吗?” 她不假思索,“这还用问。” “我当然是听你?的啊,他一个外人,我干嘛信他的!” 大师姐压根没放在心上?,伸手拉住他袖子晃了两晃,“唉,不要提他了,我不想提他。你?白天去哪儿了,都不见你?人——过来,看看这个。” 她大手一挥示意这满地新鲜的枝条,仿佛是让他瞧自己打下来的江山:“半日?的成果,现在是不是特别熟练了,我勤奋吧,厉害吧?” 奚临望了她一眼,想起那会儿昆仑弟子曾说过,人都爱听鼓励之言,于?是夸得毫无保留:“嗯,勤奋,厉害。” 瑶持心:“……你?好敷衍。” 奚临:“……” 他难得认真一次。 青年叹了一口气,讲到正题,“看你?睡得熟,我出去找了些东西?……没见你?在灵台上?唤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倒也没事……” 知道他先前那句话是个打发?白燕行的说辞,殷长?老成天连话都懒得说,哪会有要事和?她相商,便只问:“你?找什么?去了?” 奚临却?并未急着回复,左右略一张望,旋即拉着她行至背后角落的水井边。 瑶持心满目疑惑地任凭他摆弄。 就见师弟脸色十?分严肃地面向她,“师姐,让我看看你?上?次的咬伤。” 他乍然提起这个,瑶持心第一时间竟没想起来是什么?,毕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伤,她手背的血窟窿都已愈合,此?事早忘在了脑后。 “哦,你?说它啊。” 她依言掀开左侧衣襟,将领子拉到肩头往下一点的位置。 溶溶月光照在白瓷般的肌肤上?,靠近锁骨处的肩果真有清晰的一串红色齿印,奚临眼睛先是被灼了似的一刺,紧接着又凝重地调转视线。 还是留下了。 他本期待着,会不会离开上?古,古时的灵气也将消散,现在看来未能如愿。 瑶持心只瞧他眉峰不展地沉着脸,摸出一堆不知名的丹药瓶,打了一桶凉水,忙忙碌碌地往桶里加料,宛如在做一碗神奇的羹汤,认真得专心致志。 随后奚临翻开一张干净的巾帕,摁着她坐下,沾了药给她擦拭。 青年手劲不轻,擦了一遍又一遍,那块皮肤几乎通红,擦到最后,瑶持心感觉他好像都生气了,近在咫尺的眉眼越来越冷,唇角绷成了一线。 她不在意地出言宽慰:“你?别管了,皮肉伤而已,过几天就会好。” 奚临终于?挫败地深深吸气,收起巾帕摇头:“不是皮肉伤那么?简单,不会好的。” 瑶持心:“啊?” 她听得不甚明白,“为?什么??” 仅是让狗咬了一口而已,怎么?还好不了了。 奚临替她重新拉上?衣衫,“这并非平常的咬痕,在上?古时候算是一种秘术。” 他半蹲在她跟前,“修士两情相悦结为?道侣,互相以灵力在对方?左肩上?留下一个咬痕,意味着一生一世,白首不离。也意味着身心……只属于?对方?一人,磐石无转移。” “这个印记等闲不可除去,即便死了,也会留在上?面。” 第72章 仙市(一)[设定略修改]奚临头一次…… 在瑶持心心里,师弟一直是个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存在,好像仙门?正?统的他?知道,旁门?左道的也精通,同辈中阅历多过林朔,靠谱得堪比长老,就没有难不倒他?的事。 所以他?说他?能办到?,她就觉得他?一定可以。 一点不怀疑。 回到?住处,瑶持心将那?身换下?的村寨服饰仔细叠好,和部族族人送的辟邪项链一并收进大衣柜中,找了个单独的小匣子安放。 她内息真元已恢复得差不多,是时候上路了。 北冥剑宗的人倒是精神,夤夜御剑出发,料想不欲和他?们呼吸同一片天的空气?很久了,待白燕行稍作休整便迅速收拾东西走人。 走了也好,走了清净——林朔不在,她可不一定能拉得住小师弟们,万一真打起?来绝对没辙。 由于玄武长老不堪大用?,大师姐现在俨然成了这个队伍的主心骨。临行之前?,她还没忘记当初答应过阿蝉的事,绕路先去了一趟关山村,带着秋叶梨去给她母亲治伤腿。 丹修医治凡人的病症手到?擒来,眨眼功夫那?妇人就能下?地行走自如。 小少?年对他?们一行千恩万谢,正?要跪下?磕头?,半途让瑶持心给拦住了,她在兜里搜寻半日,又摸出一小袋灵石,好叫这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别那?么辛苦。 拿给全村分分也行,看上去这地方的人待他?们母子不错,料想左邻右舍都是自家?亲族。 做完这一切,她上上下?下?一番盘算,确认再无遗漏之事,这才领着长老和一帮小辈们坐上铁车,朝姑妄洲仙市的方向?飞驰而去。 大铁车内部瞧着宽敞,人在外看着不过巴掌大小。 原地里的山民们纷纷感念仙人们的恩德,唯有小少?年抱着一捧价值连城的石头?,眼中满是澎湃的光。 * 这仙器无疑是殷长老最?伟大的作品。 以往四个人坐在其中还无所觉,如今多出三位小弟子,车内一瞬间热闹非凡——成日克己守礼的林师兄不在,殷岸又是个形如背景花瓶似的人物,小师弟们别提有多疯。 趁林大公子不在场,瑶持心添油加醋地将上古发生?的事,绘声绘色地说与众人,如愿以偿地收获得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叹,竟连一向?兜帽罩头?,看不出是在打瞌睡或是在发呆的大长老都转过视线,黑洞洞的脸面朝着这处,貌似听得十分认真。 奚临总算明白她为什么爱听故事了,因为她自己就很能编故事。 “师姐,是真的吗?” “简直不敢相信……” 秋叶梨跟着磕磕巴巴:“师姐,好……好厉害!” 瑶持心在一声声厉害中迷失了自我?,没有林大公子泼冷水,她的尾巴险些能翘上天。 尽管部分内容略有夸张之嫌,但有什么关系,反正?知情者们这会儿也不会跳出来反驳。 “不信你们可以问奚临啊!是吧,师弟?” 她自己吹完嘘还不够,要拉他?来帮忙做见证。 奚临:“……” 眼看踢到?脚下?的皮球,头?都大了。 几位师兄立刻坐了过来,左右包围得他?动弹不得。 “唉,你真有福,能遇上这样千载难逢的奇遇!” “我?若是也有你一半的警惕跟出门?,也能一起?去了。” “奚师弟,你再说说,上古的术士,会的神通是什么样儿的啊?” …… 瑶持心听到?他?在灵台中叹气?:“师姐,你自己的谎自己圆。” “我?那?是让你圆谎吗?明明是帮你融入同门?好不好,你还不谢谢我?。” 他?居然还得谢谢她。 大师姐眼看这帮青年闹得叽叽喳喳,眉飞色舞,不由想起?那?场因她而起?的无妄之灾,也不知彼时有没有让他?们三人今后午夜梦回辗转难眠。 不过至少?现在一切安好了。 吵闹就吵闹吧,师弟说得对,不曾经历困苦的人才会没心没肺。 瑶持心瞧见奚临被他?们哥俩好的勾肩搭背,弄得十分左支右绌,她却仅是笑,笑得眼角眉梢飞扬得不行。 于是也转过身去,一把搂住秋叶梨亲亲热热地调戏她,挨蹭得小师妹满脸通红。 为了赶路,夜里就没有再找地方投宿,星夜兼程一整日,终于到?了姑妄洲。 这是今年仙市的入口和落脚之处。 几条散碎的支流分开一片陆地,最?后汇入北冥之海。 仙市虽说面向?的是修士,然则是由凡人商行的几位老板与一位玄门?大能牵头?开办的,它本身并不占用?某一城或一镇的场地,整个集子皆为这名精通空间术法的高手撑起?来的庞大秘境,高兴了往哪儿搬都行,所以每年的选地都不固定。 只不过今次所选的北晋姑妄洲正?好是个繁华之地,在仙市秘境前?有个颇具规模的小城,城中大部分是散修以及修士的亲眷,凡人零星不多。 这对于普通散修而言倒颇为便利,毕竟仙市内的花销可不便宜,修为不高的还没法辟谷,总是要以食为天,外面的街巷正?适合两袖清风之人解决衣食住行。 瑶持心几人进城时已算来得迟的,再有几日拍卖场就该开了。 周遭几乎全是衣袍飘渺的修士,天上飞的地下?走的,人山人海,看不出师承门?派。 那?些嘈杂的小店也兼做仙器灵草的买卖,沾了仙市的光,生?意兴隆,叫嚷得堪比凡间市集。 她御剑从高空飞过,自上而下?俯瞰,远远见到湖心一处建筑林立的花坞,忽然想起?来—— 对了,姑妄洲是白家的势力范围。 她差点给忘了。 此乃白氏老宅所在,白燕行以前?带她来过。 怪不得今年是他?领着人赶赴仙市,原来也顺道回一趟家?。 瑶持心偷偷朝奚临道:“听闻是这里的地头?蛇,特别不缺钱,从前?下?的聘礼有大半是他?们家?所出,不比咱那?位‘林公子’逊色。” 青年目光往那?山庄别苑一样的宅府看去。 据说白家?巅峰之期,北冥剑宗的宗主位连着七八任都出自白氏,称之为地头?蛇还太浅薄,剑宗曾一度成为北晋的国教?,其盛况不言而喻。 如今虽每况愈下?,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底瞧着仍旧丰厚。 师弟师妹们个个在后面交头?接耳地议论,要么头?一遭来,觉得新鲜,要么看热闹兴奋。 瑶持心是仙市的常客了,于小辈面前?端着稳重的姿态,熟门?熟路地摸到?秘境入口。 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让进的,门?口有位和气?的老筑基负责迎来送往,凡人、妖魔一概不放,就仅欢迎正?道修士。 仙市做的是法宝灵石、仙草材料一类的买卖,还很讲究,只卖稀缺货,随处可见的量再大也不接,图个物以稀为贵。 再者,稍具规模的仙门?有自己的资源地,普通材料自家?已能产出,来此处多半是采购不易弄到?手的珍奇。 大师姐亮明身份。 老筑基中正?平和的脸上骤然多了几分恭敬的神采,忙堆起?笑脸:“原来是瑶光山的诸位,失敬失敬。” 瑶光每年都是仙市的花钱大户,数一数二?的大主顾,对有来头?的玄门?,生?意人当然要客气?一些。 那?人顿时恭而有礼地身侧让开:“大小姐您里边请,住处还是老样子。” 奚临听对方这称呼转换得何?其熟稔,俨然是对待老熟客的态度,看上去她真的常来光顾。 “师姐。”他?不由问,“你到?底在仙市买过多少?东西?” “唔……” 她偏头?思索,“不多吧,我?虽然是喜欢逛仙市,但也并非年年不落,就当消遣的,偶尔兴致一起?才跟来。” 因为赶路很费心神,她从前?懒且惧怕风尘,故而不常下?山。 瑶持心自觉没有不妥之处,能被别人惦记,一定是由于自己太过天生?丽质,纵然是位大爷,会念念不忘也属情理之中。 等她走开一段距离,奚临才被旁边的师兄拉住,听他?压低了嗓音: “据说咱们师姐每次驾临仙市,就能给当年的仙市翻一倍的收入,足足,一倍!” 他?咬字加重。 奚临:“……” 这么说那?不是惦记的目光,是看冤大头?的目光。 可见师姐神采奕奕的模样,奚临还是觉得别告诉她实情了。 ……她高兴就好。 只是。 奚临望向?她乌发中那?支枫叶红的发钗,头?一次认识到?瑶持心居然这么能花钱,不禁有些后悔买得太仓促,也后悔当初离开那?边时没想着多带点钱。 难怪她很少?拿出来戴。 应该还是不喜欢吧。 穿过秘境入口,眼前?的景色宛如雨洗过一样,骤然一清。 宫宇亭台并不高耸入云,但颇为飘渺出尘。 尽管依旧有店铺,却不似外面的街市喧嚣杂乱,楼阁或生?在花树中,或立于石台上,一尘不染的长街井然有序,介于仙境和凡尘之间,买卖人恍惚在浅灰的屋墙深处,大约知道酒香不怕巷子深,谁也不叫卖。 爱买不买。 仙市的交易虽有草药灵石,不过最?受关注的当属法器和炼制法器的材料。 因此感兴趣且来得最?多的皆是器修,堪称一年一度铸器师们交流冶炼心得的日子。 小弟子们都在啧啧惊叹,瑶持心因已见惯,没他?们那?么兴致高昂,反而问道:“师弟以前?来过仙市吗?” 第73章 仙市(二)师姐我好抢手。 殷岸俨然唯恐避之不及,当下想也不想就把瑶持心往前一推,明显是要她替自己?解围的意思。 大师姐不得已肩负起重任,头一次也以长辈姿态,老成持重地叹出一口气。 他俩到底谁才是长老啊…… 奚临心知这位高?挑的女子?来历肯定非同一般,因为她一现身,街上那些指路、招呼宾客用的机关人偶纷纷训练有素地站定脚,毕恭毕敬地朝她的方向俯首低眉。 “师姐,此人是……” 难得也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瑶持心:“仙市的大老板,焱朝风,你刚刚问起的那位。” “……” 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见到了,这就是金钱的力量么…… 焱老板约莫使了什么障眼术法,街市上除了他们?,旁人皆对其?无动于衷。 她行?至瑶持心面前时,眼眶已积满了感动的泪水,一张脸透着过于兴奋的潮红,激动地盯着大长老那黑洞洞的兜帽脑袋。 “这些年?你都炼了些什么好宝贝?咋俩上次见面还是在百年?前,一别许久,你肯定产出丰盛,做了多少?法器?带来了吗?让我开开眼啊——怎么每回去瑶光山找你,你都闭关不见呢?快馋死我了。” 奚临只觉她瞳孔里在冒金光,恨不能将殷长老小山似的身躯连兜帽带人一口吞下。 焱朝风:“一日看不到你炼制的法器,我抓心挠肺的难受,简直生不如?死,殷岸,小岸,岸岸,这些年?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话题愈发往奇怪的方向滑去了。 眼见她灼灼的双目行?将靠近,殷岸连忙疯狂去摇晃瑶持心的肩膀,“救命”两个字写了在手劲儿上,差点把她摇得头晕眼花。 “焱老板,焱老板——” 大师姐站出来救场,她勉强踮起脚尖,挡住对方视线,“我们?此次是来采买的,公?事?在身,您有什么话,回头咱们?再聊可好?” 她说着递出一份清单岔开话题,“这是瑶光今年?要订购的仙草与材料,劳烦老板备齐后帮我们?送上山。” 这位仙市的大老板虽然看上去有点不着调,但正事?当前,她倒未敢含糊。 焱朝风接过单子?一本正经地飞快扫完,递给底下的机关人偶让它操办。 “放心,瑶光山的订单我们?一向重视,保管用顶级的法阵传送,损耗给你们?降到最少?。” 瑶持心冲她笑得甜:“那就辛苦焱老板费心了。” 三?两下处理了生意上的事?,她望向殷岸时,仍旧带着不甘心,只好去央求瑶光的大小姐:“持心妹妹,我想和你们?家长老促膝长谈,剪烛西窗,共话古今,别拦着我好不好?今年?给你让两成。” 想不到对方竟然利诱,殷岸一听登时急了,从上到下摸不出半个铜板,于是急中生智,将自己?的须弥境拼命往瑶持心手里塞。 她左边是金钱的诱惑,右边是法宝的勾引,瞬间成了执掌生杀大权的关键人物。 瑶持心在灵台上冲奚临惆怅道:“师姐我好抢手。” 奚临:“……” “焱老板。” 她避着自家长老的耳目,语重心长地朝焱朝风使眼色,“咱们?家长老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吗?别说长谈了,共处一室都能要他的命。这得慢慢来,急不得。” “横竖离闭市尚有些日子?,来日方长嘛,你若把人吓跑,回头更不搭理你了。” 她嘴上安抚,手里递出几件法宝,“此乃殷长老亲手所?铸的孤品,当我送你,拿回去先把玩着,有机会上瑶光山,我安排你们?见面啊。” 焱朝风注视着递到视线中的仙器,眼角逐渐噙满泪水,颤抖地伸出手。 “是……殷岸,这些年?的……杰作吗?” 瑶持心:“……” 焱老板您注意一下哈喇子?。 奚临就见她游刃有余地在这些仙门前辈中间来回平衡,有时候也不禁会想,其?实师姐除开那没眼看的修为,别的地方当真可圈可点。 她要是去凡间做个权贵人家的大小姐,应该更合适吧。 打发走了焱朝风,大师姐一不小心就成了今年?仙市开市以来获利最高?的人——她法器金钱双丰收,赚了个盆满钵满。 “原来仙市的大老板,倾慕你们?瑶光的殷长老?” 奚临瞧了一眼宛如?刚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的殷岸,他正摸摸胸口,魂不守舍地走在人群后面。 “不是倾慕他本人,准确地说是倾慕他的手艺。” 瑶持心晃晃自己?的两只爪子?,与他边走边道,“焱老板网罗天下仙器,就喜欢收集奇巧少?见的玩意,在此道上格外沉迷,尤其?对咱们?大长老出品的法宝情有独钟,爱得深切无比。” “据说当年?因为机缘巧合得了他一件作品,便亲自追到山上来拜见。殷长老嘛……你也知道。” 她看着身后那个病情不仅没好转反而加倍了的大兜帽,摇头叹气,“听闻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彻夜交谈’给他老人家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从此以后是死都不愿踏入仙市一步。” 言罢,她好奇地思索:“也不知道当晚发生了什么,大长老怎么都不肯说。” 奚临想起方才,对着瑶持心赠予的那两件法器露出近乎于色中饿鬼之相的焱朝风。 大概能猜到一二…… 仙市是招待修士的地方,住处自然不似外面的客栈那样鱼龙混杂。 来客皆有单独的秘境,互不打搅,隐蔽又清净。 瑶光山分到的是一座不小的别苑,风格与自家仙门如?出一辙,花池院落,水榭轩台俱全。 他们?来此,采购山上所?缺的资源是其?一,清单上的东西还算容易弄到,过两天拍卖场上的物件才是真的有价无市,只此一家,一年?也就一次。 师弟师妹们?囊中有限,纯粹是来过眼瘾。 在秘境里简单安顿好之后,瑶持心给他们?每人发了点零花,小弟子?们?喜不自胜,跟着大师姐果然不亏,便立刻欢欢喜喜地上街去,很?快散了。 然而轮到奚临时,瑶持心却发现他不在房内,屋中空空如?也,竟不知已离开多久。 “师姐?” 灵台中的青年?听了,只说,“我有点事?要办,逛街的话,找秋师姐陪你吧。” “哦……” 瑶持心闻得这话,浅浅地感到些许落寞。 她倒也没那么想逛街,原是打算带他一块儿出去,瞧瞧有没有能买给他的。但之后一想,师弟好像对什么都兴味寥寥,大概去了也是陪她打发时间吧。 大师姐于是抿抿唇,佯作轻松道:“那你忙你的。” 听她语气如?常,应该并无要紧事?,奚临才将注意力从灵台上撤回来。 此刻他正站在他们?刚刚所?经过的一间铺面前。 那店在曲径通幽处,藏得十分隐蔽,推开门,门上有珠帘清脆地碰撞。 柜台后一位风姿婀娜的女掌柜爱答不理地招呼了一声,一个呵欠刚打完,眼见来者是个清秀俊朗的年?轻男子?,身形当即就坐直了,桃花眼笑得热烈。 “客人,想买什么?有相中的就说,价钱好商量。” 他却目不斜视,对周遭的琳琅满目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她面前。 青年?的睫毛很?长,眼睑低垂时,整张脸有一种?萧疏清冷的味道。 “敢问老板眉心那只可牵动灵气的葱聋兽角,怎么卖?” 女掌柜暧昧打量的眼神刚欣赏了一半,闻言唇角笑意微收,“哟,这个呀?这个可不卖。摆在架子?上的才是货,这是非卖品。” 奚临:“你开个价。” “多少?价都不成,我拿来修炼的,给了你,我用什么?” 说着眼珠子?转了转,“除非……” 她凑近前,故意拖长嗓音,伸手捞起他垂下来的青丝,媚眼如?丝地调戏道,“除非你陪我双修睡一回,看在你生得俊的份儿上,我也不是不能考虑考虑。” 奚临轻轻别过脸,将自己?的头发从她手里挣开,神色瞧不出喜怒:“我想这里是仙市,应该不是黑市吧?” “当然不是,我可是正经的灵骨,不信你让他们?来查。”女掌柜笑靥如?花,“开个玩笑么,客人何必生气呢。” 他大概是为了避嫌,之前眼皮一直微微遮瞳,瞧着便有几分沉默寡言的好欺负之相,而这一刻,奚临蓦地抬起眼,星眸深处无端透出淡淡的危险。 他唇边居然有弧度: “是啊,要以邪修的经脉维持住正统修士的灵骨很?不容易吧?” “为了不重新?洗炼根骨,不仅得花上百颗狡龙心,还得驱逐体内不断排异挣扎的心魔,稍有不慎就会爆灵台而亡,整个过程漫长又费钱,少?说百年?起步,能走到最后的没几个,可见想洗心革面当个正经修仙者,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掌柜脸上风情万种?的笑意渐渐褪去,开始忌惮地冷起面孔。 “你威胁我也没用,仙市老板知道我的来历。” 奚临:“准备一处秘境,我能帮你除掉心魔。如?果不放心,可以签‘血契’。” “……” 原以为是要以此要挟自己?,谁想是张大饼,女掌柜当场被他的话砸了个晕头转向。 她终于皱眉仔细端详起这个疏离冷淡的年?轻人,警惕道:“你是不是从前见过我?在哪里,黑市上?” 青年?并未回答,把话丢下便转身要离开。 “这笔生意,看你愿不愿意做了。” 第74章 仙市(三)原来是个痴情种啊——…… “……” 瑶持心?想?不到自己堂堂一个修仙的,成?日在天上?高来高去地飞,竟也有摔个大马趴的时?候。 她坐起身,看见对面那人也抽着凉气抖落满头竹叶,模样显然不见得比她光鲜多少。 两?人隔着一丈距离四?目相对,动作都停了下来。 大约是从各自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烂泥扶不上?墙的气质,片刻之后便同时?笑出了声。 “你也在练剑吗?” 这是个瞧着比瑶持心?年纪要小一些的姑娘,衣衫看不出门派来路,或许是名散修。 “我?在练剑法,不过是用刀。” 她示意自己手?中的琼枝。 “我?也练剑——诶,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啊?”女孩子?不禁往她跟前挪了挪,“哦,我?知道了,你是随师门来赴仙市的吧?” 听上?去对方应该是久居于此。 说完又在奇怪:“仙市里有秘境,你怎么不去秘境里面修炼,非得到这外头来呢?” 瑶持心?自己不作回答,反而问:“你不也没在秘境结界中练剑吗?” 她原是想?巧妙地避开这个问题,哪知这姑娘毫无心?眼,答得非常实诚:“我?悟性不高,剑练得不好?,怕叫同门看见了笑话,所以?每天偷偷来这里练上?小半日。” 瑶持心?闻之一噎,这个想?法居然和她今天出门的理由不谋而合,脱口而出:“我?也是……” “是吧!”那人愈发坐直了身体面向她,“而且我?们家长辈特别严格,动不动就大声训斥,还会当着好?多年轻弟子?的面责骂,一点脸面都不给。” “我?们家里,长辈倒是对我?不怎么严厉,不过我?在门派里辈分大,根骨不佳修为又烂,师弟师妹们背后总悄悄要议论?……” “我?也是!”她附和,“我?身份也怪尴尬的。” 大概是有几分同病相怜,瑶持心?忍不住话多起来:“你的根骨属性怎么样?” “我?很烂的。”那姑娘不好?意思道,“满四?个属性了。” “我?比你更?烂啊,我?是五行全废!” “你废根还能走这么精妙的剑术?”她不仅没有嘲讽,对此只惊奇不已,“神识肯定比我?凝练。” “我?练了好?久!”大师姐难能碰到一个修为上?和她说得上?话的,“根骨不好?要修术法简直太难了。” “谁说不是啊,他们练一日,我?们要练十日!” “那些人根本不知道我?们有多艰辛,灵感太弱,我?学入门基础符咒足足熬走了三批新弟子?。” “……我?到现在还没学会呢。” 两?位废物相见恨晚。 实在很久没在玄门里遇到这样资质和她烂得不相上?下的人了,哪怕仅聊了一会儿,瑶持心?居然觉得挺亲切。 不过亲切归亲切,自报家门时?,都很默契的没提师承和姓氏——没办法,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想?给门派丢脸。 “我?叫晚亭。” 小姑娘是真的小,入道至今才二十余载,比秋月梨还稚嫩,而她就没有瑶持心?那般雄厚的法宝家底作支撑了,依着长辈的安排,摁头走了剑道。 和高手?一起修炼,是被高手?拖着走,能长见识,可过程非常痛苦,总时?不时?要怀疑人生。 但与?水平相当的人一起修炼,那感觉便截然不同了。 瑶持心?竟在几百年的修行生涯里头一遭感到轻松愉快,更?隐约有一丝小小的优越感。 她到底比人家年长,在剑术方面略胜一筹。 两?人的水平反正半斤八两?,领悟能力都慢,一招打出去就算歪到天上?也不怕丢脸——因?为没准对方的剑更?臭。 切磋完了,便头挨头摊开一本典籍瞎琢磨,讨论?得有模有样,甚至针对某个问题还陷入了长久的困惑,怎么分析也不得要领。 “啊。”瑶持心?打了个响指,眼睛一亮,“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剑修师……咳,朋友,待我?问问他,他一定知道。” 晚亭坐在旁边好?奇地探头,“你现在就能联系上?他?传音入密的距离不是只有十丈吗?” 大师姐轻俏地一眨眼,“是秘术。” 仙市内某个小店之中,后院的秘境里,被心?魔包围着的奚临刚斩杀了一只,耳边就听见瑶持心?的声音。 “师姐?” “师弟,打扰你一下……你现在方便么?” 他目光不敢松懈地停在左右的魔物之上?,侧身躲过袭来的利爪,想?也没想?:“方便。” “什么事,你说。” “小哥!——” 秘境内替他护法的店伙计守在打坐状态的女掌柜身后,冲他遥遥呼喊,“下一只放出来了,当心?啊。” 一百只心?魔。 这邪修每天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动杀念而生的有,动欲念的有,妄图走捷径的有,除此之外竟还有辱骂老人小孩,殴打路过的野猫…… 照夜明的剑光劈开第七十三只,他迎面从心?魔伸出的长臂上?一跃而过,踩着其头顶借力,回手?一剑腰斩。 “……晚亭的根骨也不怎么好?,在剑招上我俩勉强能打个平手。” 她讲完来龙去脉,顿了顿,“你在听吗?” 不大的空间内妖魔鬼怪乱飞,场面相当惊险,奚临要兼顾帮那人稳固灵台清明,一面与?张牙舞爪的心?魔纠缠,还能分出一线心神听瑶持心说话,堪称一心?三用。 “在听。” 他微微调整呼吸,“你们资质相仿,然后呢?” “之前你教给我?的那个阵法,我?用着没问题,可不知为何,她使出来总缺一角,是什么缘故啊?” 高处的店伙计就见那年轻人握着长剑绕场地行云流水且从容不迫地跑了一圈,将所有乌烟瘴气的心?魔皆引在了背后,还朝他示意:再放两?只。 奚临略一驻足,照夜明朝旁一划,就地起了个剑阵,灵台上?不忘回应瑶持心?: “她是家传的剑术吗?有些门派比较讲究,灵气运转的周天和我?们不一样,让她试试先使‘倒灵法’。” 这一批心?魔除毕,他终于开始喘气了,连着两?日高强度地耗损真元,虽经一夜调息,也没能补足太多。 然而他现在才显出疲态,店伙计已经是佩服不已。 “小哥,要不要歇一歇?” 奚临听得灵台上?传来的声音:“可以?了可以?了!谢谢师弟。” 他闭目,像就着这话音恢复体力似的,再睁眼气息便不再紊乱,只道:“不用,放出来吧。” 姑妄洲的小竹林里,大师姐看着她顺利施展而出的法阵,脸上?流露出些许小得意,仿佛比之前自己略胜一筹时?还要骄傲。 “怎么样,我?就说他很厉害吧?” 晚亭先是欣喜地一点头,继而又流露出羡慕之色,不甘示弱地小声道:“厉害的剑修,我?也有认识的,若问他,他肯定也能答上?。” “哼。”瑶持心?捧着脸不以?为意地努努嘴,眼角眉梢仍是自豪,“答上?了也没有我?们家师弟见多识广。” “他是你师弟啊?” 一不小心?说漏嘴,小姑娘愈发不相信,“都是师弟了,哪有这么神通广大,你怎么那么看好?他?” 大师姐诚实道:“那不是因?为我?没本事吗?” “……” 也对。 * 奚临从秘境出来时?,仙市里的天步入了黄昏,这地方不染尘埃,连夕阳融黄的光也显得仙气飘飘。 他吞了两?颗丹药给自己醒醒神。 柜台后的女掌柜刚拔除了全部的心?魔,此刻精神焕发,慢条斯理地卷着自己的青丝把?玩。 清俊寡淡的一张脸落在视线中,他朝这边伸出手?,女人正欲将那枚准备好?了的兽角递上?去,却在对方合拢收下的瞬间抽走,捉弄他玩儿似的。 “你不是拿去修炼的,就你这样的修为,犯不着花这么大的力气讨这劳什子?用。” 她来了探究的兴致,“让我?猜猜看——哦,是想?去骗小姑娘?你们男人真坏。” 奚临懒得搭理,“给我?。” “说说嘛,她长什么样?有我?美吗?” 他只重?复,“‘血契’。” 见对方不解风情倒了极点,女掌柜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把?物件狠狠扔到他掌心?。 “给你给你给你,没意思。” “就你这样没趣的男人瞎了眼才会有人喜欢。” 奚临对她的嘲讽充耳不闻,执起兽角在光下略审视片晌,问道:“这是雌兽的兽角?” “自然是雌的,你当这玩意好?弄?一个就快让我?倾家荡产了,还给它凑一双吗?”她正漫不经心?地欣赏自己指尖的蔻丹,倏忽意识到了什么。 仔细想?了想?,既稀奇又拿不准:“我?记得有个失传的古术,你该不会是……” 那边的青年犹在端详兽角,她的目光却立刻暧昧起来,“哟,我?说呢,瞧你也不像个好?色之徒,原来不是好?色,是个痴情种啊——” 果然很合她口味呢。 女掌柜调侃的话未及说完,撑着桌沿的手?蓦地一麻,针扎般地疼痛叫她不得不后退:“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她捂着手?目送奚临转身往外走,不满地小声嘟囔:“脾气真大。” 快推门时?,青年又听见她作死之心?不死地在后面扬声提醒:“诶——据我?所知,今年仙市有一枚雄兽角,八成?是要上?拍卖场。” 第75章 仙市(四)要师姐以身相许吗? 上次他这么忽然晕倒还是遇上邪祟走火入魔的时?候。 难道又走火入魔了不成? 他这体质,怎么就经常晕倒呢,是长身体的年岁没吃饱吗? 瑶持心一时?顾不得许多,半抱半扶着把人?安置在花树旁。 此刻找不到小师妹,又不好丢下?奚临独自出去,她只能?先翻出几颗丹药来,治什么的都有,一股脑地喂给他。 幸而师弟吃药很配合,大?概还残留着一点意?识,她叫张嘴,药丸便?顺着齿缝塞入,看他轻轻一皱眉,想是成功吞下?了。 瑶持心忙给他抚了抚胸口,拨开那些垂散的发丝挽到耳后,露出一张干净的脸。 也唯有在这时?,奚临瞧着是最无害的,眉眼半分锋利也不见,那轮廓柔和极了,好像平日里冷漠少言的模样?皆是伪装。 她理?理?裙摆,蹲坐在旁守着他,看他安静到没有声?息,心头不由五味杂陈。 分明瞧着那么厉害的一人?,为何总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呢? 怪可怜的…… 过一炷香要?是情况再?不好,恐怕真得出去寻秋叶梨回来才行。 瑶持心如?是所想,信手?拿指腹替他擦去唇角渗出的血渍。 也就是在那当?下?,她恍惚感觉到自奚临身体中传出一股牵引力,隐约在从自己体内汲取什么,真元源源不断地往外流逝。 但取而代之的,他面色竟有所好转,片瞬便?恢复了少许血气。 瑶持心略感诧异,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随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干脆将掌心贴上他胸膛。 涌动的灵气于两人?相贴处忽明忽暗。 不同于剑修的内息,她真元非常融暖,轻柔,不带一丝侵略性,涓流潺潺似的填满他近乎干涸的丹田。 奚临一下?子就觉得周身好受了不少,轻飘飘的,仿佛被何物所包裹,禁不住沉吟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任凭自身本能?无所节制地抽取那股真元,然而不过片刻,便?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猛地睁开眼。 发现瑶持心的手?正放在胸前,他顿时?仓惶地拉开。 “师姐!你……” “诶,你醒了。” 瑶持心对此全无所觉,似乎也不在意?他有什么不对。 但见奚临飞快抹掉嘴角上的血,看到她指尖的殷红,忙抬手?替她拂去,紧接着又拉过她的腕子探脉。 确认一切如?常,才有些后怕地松了口气。 奚临自觉是鬼迷心窍了,握拳抵在眉上狠敲一下?。 好险。 他刚才差点把她抽干。 “你那是怎么了?先前脸白得像纸,一句话不说就晕过去,快吓死我了。”她心有余悸地抱怨。 青年放下?手?臂,“没什么大?事,就是真元耗空,一时?精神不支……跟秋师姐那日的情况一样?的。休息几日便?能?好。” “哦——难怪。”瑶持心恍然大?悟,“我刚刚好像渡了点真元给你,所以你才恢复神志了,对不对?” “嗯……是我没控制好自己,对不起。” 他不欲再?说此事,“不提这个了,师姐带丹药了吗?” 她须弥境里各色丹药自然管够,瑶持心一面翻出一个瓷瓶递给他,一面眸光怀疑地问:“这些天忙什么去了,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大?师姐坐在对面轻轻睇他,“师弟,你身上有脂粉味儿哦。” 还很浓。 适才靠过来,她一瞬间就闻到了。 就瑶持心多年深谙梳妆打扮的经验,她猜这脂粉的主人?必是个自诩貌美,浓妆艳抹,有几分姿色还爱卖弄的女?子。 奚临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肯定不短。 他难道喜欢这种的? 她悄悄唾弃地撅了噘嘴。 青年把丹药当?糖豆一整瓶吞了,真元不见得恢复多少,但总归有精神和她说话了。 他并未急着回答,眼里却带熠熠的神采,将怀中那串挂了兽角的红绳举给她看。 “我在仙市上找到了这个。” 大?师姐只见此物通体漆黑,造型不敢恭维,又怕打击了他,委婉地小声?评价:“审美不怎么好……” “……不是让你戴的。” 奚临执起她右手?将兽角放上去,“此物可以消除你颈项的齿痕。” 瑶持心始料未及地惊喜:“当?真?” 随后又敏锐地知道了什么,眼神变得十分复杂:“你用什么法子弄来的?……你不该会,是去出卖身体了吧?” 言罢她撩起他脸侧的头发四处端详会否存在什么可疑的印记。 “不是……你想什么地方去了。” 奚临手?臂搭在腿上,面有无奈地垂眸,倒是任凭她摆弄。 “我替那人办了点出力的事,以此作为条件交换。” “出力的事?” 瑶持心收回手?,“你想要?怎么不找师姐拿钱呢,何必辛苦把自己累倒。”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对方不肯卖,不然我也就向你开口讨了。” 奚临拿着那枚兽角向她解释用法,“这是上古妖兽葱聋的角,据说雄兽能?通过角吸引雌兽,而雌兽角天生对雄兽角有着无法阻挡的沉迷。所以古时?也有人?用雌兽角将深埋在齿痕上的灵气导入其中,再?借雄兽之角引至别处。” “只要?伤口上灵气消散,以修士的恢复力就不会留疤,痕迹自然而然会消失。” 瑶持心从他手里接过来。 听上去有点复杂,一时?不太能清晰地理解此间玄妙,不过没关系,她听得懂最终结果就行。 “雌兽能?引动灵气,雄兽则能?入药,两样?皆为世间罕有。所以,我只弄到了一块……” 奚临视线落在地面,余下?的话慢吞吞的:“另一块今年应该会上拍卖场。” 大?师姐仅一听就闻弦音知雅意?地读懂了他们家师弟囊中羞涩的言外之意?。 立即信心十足地一拍胸,豪爽道:“放心,让师姐出马,保管替你拿下?,交给我来办——” 瑶持心此言一落,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本应是她的事才对…… 之前师弟说他去想办法,她原以为是和当?初摘掉“眼睛”的难度差不太多,寻个什么偏方,随便?吃点仙草就好。 没料到会这般麻烦。 更没料到会这般费心神。 瑶持心话音渐收。 她两手?慢条斯理?地抱起双腿,目光佯作随意?地瞥着奚临:“师弟。” “这咬痕其实也不关你什么事吧,为了帮我清除上面的术法,你拼命到这种地步……你很在意?吗?” “……” 奚临原在调息暗伤,冷不防她有此一问,蓦地顿在那里,居然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半晌才道: “师姐……不在意?吗?” “我当?然在意?啊。”她微微歪头,挑起一边眉梢,分明不准备放过他,“可是我在意?很正常,你在意?是为什么呢?” 他不自觉地侧了侧脸,避开她的注视,“因为师姐在意?,所以我才跟着在意?的。” 瑶持心慢悠悠颔首,百转千回地拖长了嗓音:“哦——” 这个回答竟很在理?。 她语气不紧不慢,眼睛依旧紧盯着:“想不到你现在对师姐这么好啊?这么听我的话。” 奚临闻声?却看了过来:“以前不好吗?” 瑶持心思索片刻,皱起眉:“以前嘛,挺不好说话的,偶尔还有些冷淡,摸不透你什么脾气。” 虽然大?比也还是帮她,但帮得不情不愿,而且严厉非常。 她曾经一度觉得师弟或许压根不怎么喜欢她…… “那是师姐自己懒散度日,游手?好闲的缘故吧。” “好,好。”她从善如?流地点头。 “算你说得有道理?,那现在,你都对我这么好了,想让我怎么回报呢?”她故意?凑过去,“要?师姐以身相许吗?” 奚临神色微动,飞快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把头别开少许。 尽管知道是玩笑话,可表情仍旧止不住地有上扬之意?。 他垂首兀自调整了一番,回眸时?抬手?在瑶持心额上一弹:“你就不能?正经一点么?” 大?师姐摸着眉心,眼见他起身往住处走,不由咬起嘴唇张望,嘴角满是促狭的弧度。 心道,绝对害羞了。 她旋即小跑两步跟上前,背手?在后,不依不饶道: “怎么,你还想听正经的啊?” …… 第76章 仙市(五)两位大小姐。 奚临的体质比秋叶梨好,仅饱睡了一觉,第二?日血气便已恢复如常。 不过瑶持心还是怕他出什么意外,就?没出门?,在?家守了他一天。 师弟打坐入定时,她也?没闲着,偶尔会想一想瑶光山上的事?。 至今仍不明白,老爹在?这个节骨眼上支开自己是为了什么,也?没查清楚剑宗血洗瑶光山的原因。 尽管看上去,瑶光再经历那场劫难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但她依旧有些在?意。 可以说是好奇多过在?意。 至于藏在?门?派里?的内鬼。 瑶持心一开始怀疑过叶琼芳,可叶长老很快就?自请闭关,如今也?没有再能与?外界往来?的机会。 后来?又怀疑霁晴云,谁承想他居然被困在?了三千年前,且道心岌岌可危,眼下生死未卜,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勾结剑宗的人。 而殷长老…… 脑中浮现起那只大兜帽,瑶持心就?十?分一言难尽。 * “殷长老……会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剑宗奸细吗?” 拍卖场行将开启的当日,仙市雾罩流风的长街上难得有这么多人。 这里?不让御剑,广袖玉带的修士们纷纷朝着一个方向汇聚。 殷岸许是对今年清单上的某一物?很感兴趣,竟破天荒地跟了出来?,给自己贴了张潜行符,游魂野鬼般躲在?小弟子们背后缓缓移动。 那符咒仿佛贴了个寂寞。 这猥琐的举动瑶持心看在?眼中,实在?很不能接受,甚至隐隐感到丢脸。 “师姐还在?琢磨内鬼的事?啊?” 奚临走?在?她旁边。 “其实,我有仔细想过。内鬼就?一定得是现在?瑶光山上的人吗?” 她听得心头一动:“什么意思?” “你的目的是找出那个对门?派了如指掌且修为不低的人,这样的人既有可能是从前在?瑶光待过的某位门?徒,也?有可能,是当年那段历史里?,之?后进入瑶光的某个人。” “我总感觉……” 他眉峰轻蹙,指背若有所思地抵着唇,“以掌门?的谨慎,他点头认可的几位长老,人品上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是说,问题不在?自己人身上?” 瑶持心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捋。 仙门?一徒不拜二?师是不成文?的传统,素来?很少往外摘人,除非是犯过什么大忌。 从她有记忆起,瑶光山就?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若是昔年在?两?派结盟之?后混进来?的……那自然最好,眼下对他们便没威胁了。 可惜这些都仅限于猜测,现下一切走?向与?从前已大不相同,要?着手调查尚未发生过的事?,委实很有难度。 剑宗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啊。 就?没一点线索可供着手吗? 正?巧远远望见人群中白燕行的背影。 她忍不住不着边际地想。 作为剑宗最受重视的年轻一辈,当初又参与?了瑶光山灭门?,若是他,肯定清楚计划的内容。 瑶持心发愁地咬住嘴唇。 要?是能让他告诉自己就?好了。 可这现世灵气充溢,又没法把人灌醉……早知在?天坑那会儿,她应该趁机去套话的。 怎么给忘了。 “你说。”她拿手肘碰碰奚临,“以前是白燕行接近我,用美?人计放松我的戒备。这回我能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干脆我去勾引他,指不定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来?,你觉得怎么样?” 奚临:“……” 他觉得很不怎么样。 青年无奈地垂目叹了口气。 “师姐,你们两?派现在?闹得这样僵,你去勾引他,你认为人家看不出你存的什么心思吗?” “……” 她只得悻悻地抿嘴。 “好吧……” 然而目光行将收回来?时,面前碍事?的路人刚好走?过去,瑶持心得以看清,原来?白燕行是在?一家首饰铺内挑选珠钗。 仙市里?的饰品自然也?都是法宝。 却见他在?一支宝翠簪和绿玉莲钗之?间举棋不定,两?物?绿得如出一辙,犹豫片刻,便选择了后者。 他居然在?买发钗。 瑶持心不由多看了两?眼。 拍卖场地处秘境的最中心,是个圆形的大地台,四周围着一圈皆为上座,以保证无论在?哪个方位都不会被遮挡视角。 来?客之?中果然属小瀛洲的修士最多,毕竟是主修铸器术,这帮人不一定能打,但在?寿数上绝是同等级中最长的,毕竟醉心于冶炼,个个执着得心无旁骛。 昆仑照旧只派了一两?人前来?凑凑热闹。 剑道对法器的依赖不大,他们向来?只专注自己的本命剑。 大师姐自从去过一趟三千年前,或多或少也?了解了些许玄门?史,原来?古早那会儿铸器道并未兴起,几乎是没有法宝这种东西的。 上古时代的修士朝不保夕,所追求的都是极致的杀术,没闲心天天对着炉子烧柴禾,不能快些提升修为,就?会沦为旁人的刀下亡魂。 所以器修多半是诞生于灵气复苏之后,经两?三千年的时光发展至今,比起剑术、驭兽术和法符,此道尚且稚嫩。 早年大家多把重心放在?制造威力无穷的法器上,企图让法器成为可替代术法之?物?。 而这些年,铸器师们也?渐渐意识到杀人之器终究不是手艺人的追求,开始专研起更实用的物?品来?。 瑶持心还没走?到座处,只觉肩头蓦地一紧,大长老狠狠地揪着她的衣衫,就?猜到是有什么人出现了。 果不其然,焱朝风正?在?前方冲他们挥舞双臂: “殷——岸——” “持心——妹妹——” “快来?呀,我给你们占了个好位置!” 焱老板一向是不亲临拍卖现场的,如今为了他们家大长老,竟破天荒下了凡尘。 她在?那边热情洋溢,这头的殷岸当机立断,摁着瑶持心和奚临就?近坐下。 焱朝风沮丧着垂下胳膊,痛心疾首,“为什么?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瑶光山这一行人也?不算少了,小弟子们一落座就?交头接耳地有说有笑,每人手边都摆着一份今日拍卖的清单小册,灵气一点,便能浮现宝贝的外形模样。 瑶持心正?打开来?随意翻看,周遭的谈笑声?竟忽然停了。 不知是哪位路人低低道了一句:“诶,你看那一位,那不是北冥的‘大小姐’吗?” 她翻书的手一顿,目光旋即循声?望去。 “听说是现今最年轻的朝元期铸器道,十?年不到就?突破了境界,真?是稀奇,剑宗宗主分明是个练剑的,后辈还能出个打铁的姑娘。” 入场处,柳绿劲装的剑宗弟子鱼贯而入,后面的几人瑶持心皆不陌生,正?是在?客栈里?遭遇的那几位,而打头的除了白燕行另还有一个容貌明秀的女子。 她五官生得娇俏,瞧着略带少女气,但太锋芒毕露,眉眼间是被娇纵过头的倨傲,似乎看谁都一副趾高气昂之?态。 朱璎。 奚临:“师姐认识她?” 瑶持心遂歪了身子拿书册挡住嘴,“以前我不是和剑宗结亲吗?她是剑宗宗主的外甥女,当年和我关系还不错,一口一个姐姐的叫,不过我看得出来?她有点……” 她表情微微一皱,不好形容。 他意会不了:“……有点?” “有点厉害,反正?不是个简单的人。” 如果说揽月是小心翼翼地取悦她,阴悄悄地不满,那朱璎绝对是明目张胆的曲意逢迎,气势外露,别看长相显小,却非常有主意。 连彼时还没遭到过毒打的大师姐都潜意识里?感觉此人不可深交,可见并非善类。 两?拨人隔着老远仅眼神交汇,已经司空见惯地剑拔弩张了起来?。 北冥海岛离姑妄洲不远,朱璎或许也?是才到,不过这不妨碍她对瑶光山的鄙夷,一个白眼轻描淡写地朝这边一掀,孤高地领着人往反方向而去。 啧啧。 瑶持心暗道,现在?是不用装了,厌恶之?色都摆在?脸上,好刻薄狂妄。 拍卖场每日只持续两?个时辰,前后共有五天。 午时日上中天之?际,清脆的钟鼓一声?敲响,待竞价的奇珍陆续呈上地台中央。 散修们大多没钱,要?得起价的基本是家大业大,背靠仙门?的修士。 开局头几个皆为不疼不痒的小物?件,压轴的还在?后面。 而这时卖家报了一串奇特的名目,大师姐尚未听清是何物?,殷长老已伸出手摇晃她,指指上面。 他要?这个。 瑶持心虽在?一头雾水,却连忙拍了道灵气上去,示意加价。 大概并非抢手的材料,四下里?无人竞拍,很快就?以起拍价位拿下了。 看见殷岸欢欢喜喜地从侍者奉上的托盘中取下一个小荷包,隔着兜帽都能觉出他的一脸满足。 大师姐依旧没明白他买了个什么。 边上很快探出一颗脑袋。 焱朝风:“嗐,我就?猜他要?拍这个,这么多年了,他还在?到处寻觅花草种子呢?” 瑶持心诧异地转目:“原来?是包种子?” “是啊,没想到吧。”焱老板很不见外地将小臂搭在?她肩头,“他明明不喜欢晒太阳,居然很喜欢种花。你说奇怪不奇怪?” 她没顾得上回答,灵台里?听见奚临唤道:“师姐。” 第77章 仙市(六)师姐,到我身体里来养伤吧…… “就是,有什么不?敢应的。” “比财力我们不?会?输给你?,比实力更?不?会?!” “没错!” 小弟子们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朱璎这时却很好心肠地笑着提醒:“是吗?我看不?如算了吧。” “现在放弃尚且还能顺顺当当地凭六百万买下这颗兽角,到时候输了,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有了。” 她一席话看似劝阻,实则挑衅,此言一出愈发让人没有退路,除非瑶光山肯低声下气?承认自己没胆量接战书?。 很明显大师姐的脖子硬,她世外?高人般地一挑眉:“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就让你?看看,我们瑶光山能拿得?出手的,是不?是只有‘钱’。” 对方?正等着这句话。 朱璎:“好啊,既然如此,也别妨碍人家做生意,我看日子就选在五天后,拍卖结束,你?意下如何?” 此物?已算炒至天价,除了她二位,在场的谁也要不?起,仙市的几个老板自知无法,索性趁机造势,狠狠地往外?大肆宣扬。 许多自知没钱的散修起初是不?打算进拍卖场的,得?知这个消息,竟纷纷来了兴趣。 而回?到了秘境住处的大师姐飞快关上门,坐在桌边用?力抱住头。 啊,救命…… 奚临:“……”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奚临翻起茶杯悠悠倒水,语气?慢条斯理,“师姐,你?原本?可以在今天以六百万的价正常拍下葱聋的兽角。” 瑶持心:“……” “现在不?仅变成了五日后,且能不?能拿到手还成了未知数,前途难料。” “……” “这件事怎么看都是你?吃亏。” 大师姐痛苦地趴在桌上:“别说?了……” 尽管大放厥词真的能让人获得?快乐,可狠话撂下之后要是不?用?善后就更?快乐了。 他把杯盏推倒她面前:“不?过我也猜到你?会?答应。” 剑宗叫板已经叫到了家门口,这一行人中,殷岸不?擅控场,何况长老的身份也不?便去欺负小辈。 她身为师姐,又是同样的境界,毋庸置疑仅能由她出面。 而他们家师姐的性子……不?提也罢。 但瑶持心却觉得?,若是从前的她反而不?会?应战。 她不?是个会?轻易中激将法的人,以往很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因为本?来也不?爱修炼,倘使遇到别人指着脸骂她修为稀烂,也只会?在心里点头——认为人家说?得?对。 既然都说?得?对了,窝囊不?应战不?就很合常理? 大师姐多半会?将拿钱砸死对方?的行为贯彻到底,并且不?以为意。 可现在不?一样。 她认认真真努力了那么久,从内心深处排斥再被当作一个毫无用?处的花瓶,维护门派的脸面是其一,更?多的还是想替自己正名。 瑶持心心知师弟师妹们貌似配合她撑场子,实际上恐怕没抱多少信心,在他们心中,自己依旧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件。 外?人眼里就更?是如此。 她太想一雪前耻了。 因此哪怕清楚对方?在故意激将,也非要答应下来不?可。 没有选择的余地。 “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我若临场退缩,小师弟们该多失望啊。” 瑶持心坐在那里愁苦地皱着五官。 前一阵子刚吹完在三千年前大展身手的牛,转眼就自打嘴巴。 她想想都快替自己感?到尴尬了。 奚临看她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模样,垂目叹了口气?。 “你?对那人的底细清楚吗?觉得?,胜算大不?大?” 谁承想,他刚问完,师姐便捂着脸呜呜哀嚎。 “就是不?大啊……” 奚临:“……” 好吧,也在……意料之中。 瑶持心和朱璎同为器修,故而从前与她很有话说?,不?过相处久了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大师姐修的是法宝乱扔之驭器道,而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铸器师出身。 会?铸器的器修通常两道双修,朱璎既会?冶炼法器,对法器的使用?也相当熟悉。 虽说?她打架水平也就一般,肯定比不?过师弟、林朔之流,但由于铸器师大多不?擅争斗,她在其中已算是出色的一类了。 瑶持心记得?昔年曾经看见过朱璎与人动手的样子,回?来之后还破天荒地沮丧了两日。 同一流派之间的差距毕竟比别的更?容易扎心。 奚临拉开椅子坐在旁边,想了想,伸出手去,宽大的掌心覆于她头顶,安慰似的拍了拍。 “别难过了师姐。实在不?行……” 他略作思?忖,“我替你?去吧。” 哪知瑶持心蓦地从手掌里抬起头,红着一张脸竟颇为激愤:“那怎么行!” “我一定要凭自己赢她!” 这不是大比那种性命攸关的事,输了就无法挽回?。 这是她的输赢。 如果?依然得?让奚临替自己挽回?颜面,那不恰好证明了大师姐即便勤恳修炼努力奋进,归来仍旧是个废物?吗? 鹫曲是败在师弟的剑下,白燕行她又没打过,整场大比虽然看上去结果?是好的,可细细斟酌起来,她的表现堪称一塌糊涂。 所以这一次,瑶持心难得?这般迫切地充满胜负欲。 “我都修炼那么久,实战经验也不?少了。” 她暗想,“三千年前的术士说?着多么厉害,最后不?也被我耍了一通吗?朱璎算个什么东西,要是我再努努力,肯定没问题!” 思?及这般,大师姐重新恢复振作,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她把自己说?通了,转而去瞅奚临。 目光带着探究之色:“师弟……你?以前不?是不?赞同投机取巧,以旁门左道取胜的手段么?” “怎么现在还主动提出来?” 奚临:“……” 他视线微微躲闪,“那是因为……当时不?知道师姐的目的。” 以为她是为了虚荣或名誉,却没想是为了仙门的安危…… 所以在那之后还因此内疚过一阵。 “不?管了。”瑶持心一把拉住他,“来陪我修炼,五天时间不?能浪费,我要把平时的功课再加几倍!” 青年被从椅子上拽了个踉跄。 “师姐,用?不?着这么急进……” 但瑶持心不?听他的。 奚临可以严厉地让她去用?功,却不?知要如何让她放松。 大师姐从未有过这样激亢的情绪,想要为自己的尊严而战,恨不?得?一口气?练完一百天的量,补上此前几百年落下的时光。 显然比应对鹫曲那会?儿还要充满斗志。 她既不?休息,也不?饮食,连水都不?喝一滴,一整宿补完近乎一棵树的灵脉,然后气?不?带喘地就开始同奚临练剑。 奚临总感?觉瑶持心的状态有点过分偏激,和平常太不?一样,修炼再怎么拼命终究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纵然修士的体格远超凡人,也经不?起揠苗助长,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果?不?其然在第二日的中午,他的担心就应验了。 瑶持心一剑刚递出去,头忽然针扎般刺痛,一开始以为疼的是头,后面才发现疼的是神识。 “师姐!” 奚临反应何其迅敏,接住掉落的琼枝,箭步上前一把抱住她。 瑶持心靠在他怀里时,脑袋用?力往他肩上抵了片刻,随后便不?断以掌心摁住额角,像有什么暗伤。 奚临先稳稳落了地,将她安放在扶栏处坐下,才抬手去探她的额头。 透过灵台感?知到的神识一片紊乱,震动得?难以平复。 他蓦地撤回?来。 是神识伤。 那会?儿在苍梧之野看见他难受得?满脸苍白,想不?到瑶持心居然也有机会?体验一番,她险些睁不?开眼,只觉五官六感?连带每一寸呼吸里都有细细密密的刺,语气?飘忽得?抬不?起头: “什么?这个就是神识伤吗?” 奚临面沉如水地蹲在她跟前问,“师姐,你?刚刚在做甚么?” 她懵懂道:“啊?在,补灵脉啊……” “你?跟我过招的同时,还分心在补灵脉?!”他听完就忍不?住皱眉,“神识不?是你?这样用?的。” 她太急躁了,这样一心几用?,不?受伤才怪。 如今仅是神识虚耗过重,再练下去迟早得?走火入魔。 “你?停一停,现在什么都别练,我带你?进去休息。” “休息?”瑶持心感?觉到他将自己打横抱起来,遂伸出手搂着奚临的脖颈,浑浊一片大脑想的却是—— “要休息多久?五天已经过去快两日……” 时间不?够啊。 他踢开房门,小心翼翼把她安置在靠窗的小榻上,信手拉过薄毯,“至少今天下午你?就别想了,神识受伤丹药无医,只能靠自愈。” “先躺一会?儿,我去找秋师姐来替你?瞧瞧。” 奚临正打算抽身离开,不?料瑶持心依旧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等,等等……” 神识伤是什么滋味他再清楚不?过,见她分明难受,口齿思?路竟还很清晰地说?道:“今天的拍卖场,我还得?去……” 奚临不?禁颦眉:“你?都这样了,还想着要去拍卖场?” “去!”瑶持心咬咬牙,“气?势上,不?能输。” 第78章 仙市(七)你怎么在瑶持心身体里?你…… “你是什么人?” 奚临心?下微微一讶。 林朔会看穿他?的伪装这一点的确在意料之外,毕竟分?魂术调换的仅是灵魂,本人的气息、灵力、修为一概如常,肉眼不?可能发?现异样。 所以他?就?不?是依从修士特征去辨认的,是本能。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两百年朝夕相处,对彼此都太?过熟悉,先前在苍梧之野混乱之间尚且能蒙混过关,现下仅是一照面就?被?他?看出了破绽。 想明?白此间缘由,奚临便多少有点不?快。 林朔与之僵持少顷,见此人不?说话,知?道自己?猜的不?错,星辰剑已凝于掌心?,出手要擒他?。 “你究竟是谁?说!” “为什么变成她?的模样……不?对。” 貌似觉察到?对方的灵气竟与瑶持心?一致,林朔星眸登时一凛,动?作?愈发?凌厉起来。 “你把她?夺舍了?!” 奚临抬手挡了几招。 现在用着师姐的身?体,她?人又?还病着,换回来想是不?行,但倘使?这时突然逃走?,怕是事后处理起来也有诸多麻烦,万一当作?刺客闯入,再惊动?焱朝风就?闹大了。 眼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个林朔是真的很碍事! 他?无可奈何,只好报出身?份:“林师兄,是我。” 对面的星辰剑剑光不?熄:“谁是你师兄,少来套近乎!” “……” 他?侧头避开一道锋芒。 “我是奚临。” “什么西什么东,没听……” 待仔细回过味来,林朔的剑蓦地刹在半空,他?几乎不?可置信地端着剑柄指向对方,“什么?” “怎么是你?” 林大公子双目怔忡良久,随后气急败坏地递出剑招:“你怎么在瑶持心?身?体里?你俩干什么了!” 奚临顶着她?的躯壳轻叹一口气,两指衔住星辰的白刃,划过去一把扣上林朔的手腕。 “师兄确定现在要跟我争论这个吗?” “你若非得在这里同我打一架我也没意见。”双方离得很近,他?视线带着威胁的意味,冷冷撇过去,“但是师姐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林朔眼角轻轻抽动?,最后蓦地挣开他?,勉强平复情绪:“瑶持心?呢?” * 一炷香后,林大公子站在秘境的厢房内,看着榻上睡在奚临身?体里的大师姐,陷入沉默。 而旋即,他?听着旁边瑶持心?体内的奚临解释完来龙去脉,一时更为沉默了。 林朔十分?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回了一趟仙山,突然就?多出这么多的变故。 他?当下竟不?知?要先对两人这状态表示吃惊还是先操心?操心?他?们揽下的这些破事。 短短七日,七日! 就?不?能让他?省省心?吗? 林大公子禁不?住抚了抚额,好像一路御剑的速度过快,自己?此刻脚下有点虚浮。 他?一面把手放在瑶持心?头上查探她?的神识状况,一面去找殷岸问责:“大长老!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好好上上心?吧,别躲屋里不?出门了,你好歹是个长辈,看看他?俩成什么样! “一个大姑娘一个大小伙子,这是肉身?又?不?是衣服,能随便乱穿的吗?!管管他?们行不?行!” 说完意识到?自己?摸的还是奚临的脑袋,瞬间更别扭了。 对面贴墙而站的殷长老自认理亏,愧疚地搅动?着大拇指,老老实实地垂头听训。 林朔瞧着二人乱七八糟的现状就?觉得自己?迟早会折寿。 他?颤抖地手指指这个,再指指那个。 “看这,这像话吗!?” 何止是不?像话,简直有伤风化、有辱门风、不?堪视听! “什么稀奇古怪的术法,究竟谁教你的,谁许你对她?用的——” 后半句问的是奚临。 躺在榻上的瑶持心?适时开了口,拧起眉嫌他?烦:“是我教他?的,我让师弟帮我应付下午的狩猎……唉,林朔你能不?能别嚷了,你一进屋就?那么大嗓门,嚷得我脑仁疼。” 她?是病人,这会儿属她?最金贵。 果然大师姐一哼哼,林大公子也没工夫再细究此间种种,听她?出声就?是奚临的嗓音,额头的青筋不?由直跳,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行了你,神识受伤就?自个儿养着吧,少说两句。” 末了朝奚临一抬下巴:“赶紧把身?体换回来。” “不?要……”瑶持心?拦住他?,“师弟要代我出席拍卖场的。” 林朔二话不?说就?反对:“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用你的身?体,成什么体统!” “那好吧。”她晕头转向地试图坐起身?,犟得不?行,“我自己?去。” 奚临终于忍不住皱眉:“你别再闹她?了。” 林朔:“……” 怎么还成他的错了?! 林朔眼见瑶持心?这强撑精神的模样实在没办法,只得头疼地松口:“好——行行行,你就?在这儿躺着,换来换去也伤神识,我跟他?走?一趟。” 事已至此,留着她?在干净的灵台上更利于伤势恢复。 “别的,等完事儿之后再说。” 林朔把秋叶梨叫来,将瑶持心?暂时交给她?照料,自己?只好牵着变成了大师姐的奚临,万分?不?适应地赶去拍卖场。 两人前后走?出秘境时,他?仍旧不?放心?地叮嘱:“喂,我警告你,手脚放规矩点,可别让我发?现你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 奚临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忍着脾气没发?作?。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姓林的不?去当大儒真的是凡间士子的一大损失。 他?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地还击:“林师兄总喜欢把别人往这方面揣测,是因为自己?就?是这样想的吧?” 言罢遂朝他?递去一个堪称轻蔑的冷嘲笑意,眸中的神色意味深长。 “淫者见淫,看样子,师兄脑子里的脏东西还不?少。” 林朔:“……” 林大公子给他?噎了个语塞,眼睁睁看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好一会儿才在后面替自己?辩解:“喂,你胡说八道什么,别诬赖我清白!” “我没那么想过!” 于是当瑶持心?昏昏沉沉修养神识期间,家里的两个男人正相看生厌,双双不?对付地来到?了拍卖场。 第三天的拍卖只持续一个时辰,余下的一个时辰是狩猎时间。 仙市的几位东家为了回馈八方来客,每年都会安排一处满是灵兽的秘境供修士们自行围猎,但凡猎杀到?手的灵兽,无论品种贵贱,通身?血肉一概归其所有,是个能蹭吃蹭喝的好时机,是以很受散修们喜爱,每年这日皆人满为患。 地台上还在挨个竞价。 林朔对拍卖的东西不?感兴趣,百无聊赖地支着头。 “瑶持心?”就?坐在他?旁边。 不?得不?说,一个人的性格气韵对长相似乎也颇有影响。 瑶持心?自己?是个二百五,因而那张脸由她?掌控时,是明?媚鲜亮,艳丽无边,看一眼仿佛满山的花都开了,灿烂得五彩缤纷。 而奚临这小白脸天生带着要死?不?活的鳏夫气质,往那一坐,大师姐无端就?变得清冷美艳,孤高自赏起来,反倒惹来周遭好些人频频回顾。 林朔纳闷地盯着他?打量,还是觉得古古怪怪,收回视线后又?没忍住,再瞅一眼。 也就?是这时,奚临的目光锐利地扫向他?,语气冰冷微沉: “林师兄,看我作?甚么?” 声音依旧是瑶持心?的声音,但分?明?清贵十足。 他?不?好形容:“啧……我还是觉得瞧着你怪别扭的。” 对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那你就?别看。” “……” 以前没感觉,而今对比之下,他?忽然觉得瑶持心?可爱多了! 这什么不?讨人喜欢的玩意儿! 午后申时,狩猎秘境缓缓打开。 既是无偿提供的灵兽,自然不?会太?容易猎到?手,此间活动?的都是大型兽类,修士们各自亮出了法器兵刃,跃跃欲试地御剑而入。 瑶光山这边,既然林朔在场,那自是由他?领队。 奚临毕竟用的是别人的修为和灵气,这打架很多时候也看手感,他?心?里有些没底:“你行不?行?” 林朔边看路边操心?: “一会儿跟紧我不?要乱跑,周围那么多同道呢,打不?过就?躲,别给瑶光丢脸……” 话音刚落,只见握着霜刀临风御剑的大师姐眼睛也不?眨地削落了一头藏于树影下的蛊雕,那身?法居然比他?还利落几分?。 林朔险些咬到?舌头。 之前只在天坑见过奚临动?手,那会儿大家都没灵气,纯粹的肉搏,故而瞧不?出什么。 此刻委实小小地意外了一下。 他?忙着猎杀周遭的灵兽,间隙里不?忘匪夷所思地质问:“你……什么修为啊?你这叫外门弟子?” 谁家外门弟子像这样! 见奚临没回答,他?抽空挨过去,“从前是干什么的?这种身?手,光在瑶光山外门怕是练不?出来吧?” “从前是散修。”他?语焉不?详。 林朔闻言,知?道也有不?少修成灵骨的散修以求庇护,后期转投了仙门之下,对此倒并未怀疑:“那怎么会分?到?外门?你做内门弟子应该也够格。” 第79章 仙市(八)牙印也还是,挺重要的………… 林朔同?奚临回到秘境时已是傍晚。 瑶持心的神识伤好?了大半,总算有精力起身吃点东西。 兵荒马乱地应付完拍卖场的事,到此刻林大公子才理清前因后果,明白了她?这么?殚精竭力险些走火入魔是在干什么?。 对此却不以为意:“不就是挨两句损吗?你应那赌约作甚,瑶光山的脸面又不需要你来撑着,丢人就丢人,你头一次在外面丢人吗?我以为你早习惯了。” 瑶持心换回了自己的身体,坐在廊下蒲团上,抱着腿狠狠不满地瞪他一眼。 就是知道他们会这样想,所以才要应下的。 林朔自觉她?这份门派荣誉感?来得莫名其妙,也并无价值,指尖运起灵力在地面写写画画地分析。 “我告诉你,朱璎这个人可不似寻常的铸器师那么?不擅打斗,她?在以剑道著称的北冥耳濡目染,因此除了铸器,实战也没落下,你把他当?成小瀛洲那帮只会烧锅炉的可就大错特错了。” “是,你们俩是境界相当?没错,你手里?的法器甚至还优于她?——毕竟是殷长老之作。” “但人家是熟悉法宝炼制的修士,可以说天底下的仙器但凡现世,铸器师都?会第?一时间了解剖析。她?知道你的法器,那你清楚她?用的那些吗?” 瑶持心经他一说愈发沉默。 她?都?没想过这个! 以为只要闷头认真?努力,再提前研究一套战术也就行了。 林朔看到她?的表情便心知肚明,收拢五指,“不然你觉得人家为什么?敢向你下战书?” “听她?说‘同?境界’‘同?流派’就当?你们俩切磋绝对公平了是吧?那是挖坑给你呢大傻丫头,你倒好?,说跳就跳。人指不定回去?乐死了!” 瑶持心:“……” 奚临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地看向林朔:“你能不能别一回来就只会泼冷水。” “我实话实说,怎么?叫泼冷水?” “这些话有意义吗?” “有啊。”他语气理所自然,“让她?认清现实别瞎折腾啊。” 奚临直接站起身,愈发认识到此人除了添乱一无是处的事实,“师姐,我们走,不用搭理他。” 瑶持心的思绪犹自陷在林朔刚刚的那番话里?,被?他拉着从原地起来,人仍有些慢半拍的迟疑,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弟后面。 “你就随便应付应付得了。” 林朔单腿盘在廊子上,冲她?说道,“倒也不用太把这次的比试当?回事,阿铭他们不过是嚷得厉害,其实也没真?觉得你能赢。输便输吧,什么?材料你那么?想要,改明儿回山,再找别的法子弄来便是。” 瑶持心人让奚临牵着往前行,闻声?回头看了他一下。 此话不听倒罢了,越听越叫她?感?到沮丧,好?像全世界的人都?默认她?一定会栽跟头一样。 “师弟。” 瑶持心捧着脸与他坐在别苑的花树下,嗓音闷闷的,“林朔说的是真?的吗?” 不等奚临回答,她?挺直了腰补充,“知道论修为我可能差了点,不过在实战上,我跟琼枝、元老它们已经磨合得很默契了。当?初和鹫曲交手不也算是赢了么??朱璎总不会比鹫曲厉害吧。” 后者不管怎么?讲曾经还是打进了前六。 师弟可是信誓旦旦的同?她?说过,就凭自己手里?的法器,十之七八的大比修士随便揍呢。 眼下左右没有旁人,奚临垂眸叹了口?气,只好?和她?说实话:“这与鹫曲那一场不同?的,师姐。” “倘若林师兄所言属实,那么?作为铸器师,对方不仅了解你所持法器的弱点,很可能还拿得出对应克制的法器。也就意味着,她?本身的实力或许不强,纵使连鹫曲也不及,但对付你足够了。” “铸器道平常极少参战,所以很多人都?忽略了这个问题——铸器其实是驭器的天敌。” “如果昔年鹫曲是雪薇的天克,那她?就是你的天克。” “……” 难怪朱璎如此千方百计地激怒她?,原来不止是胸有成竹那么?简单。 连师弟都?这么?说了,这还怎么?玩! 她?不就只剩低头认输一条路么?? 大师姐重新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想过要打赢对方肯定很难,却没想过会这么?难。 奚临见她?一筹莫展的模样,心里?一时也没有很好?的策略,便安静地瞧了她?一会儿,出言宽慰:“先别考虑太多,既然应下了就去?打吧。实在拿不到兽角,消除齿痕的事,大不了我们再从长计议。” 瑶持心从臂弯间抬起头,“牙印咬痕去不去得掉都?不重要了,我就是不甘心输给她?嘛!” 他默了默,在旁小声道:“牙印也还是,挺重要的……” 由于自己脆弱的神识刚刚恢复,无论是奚临或是林朔都严令禁止她再修习精神向的术法。 瑶持心只能在院中走走剑招。 然而即便练剑,她?却练得有些心不在焉了。 一天一夜过去?,加上受伤,以及听完林朔那番分析,大师姐的热血逐渐凉了下来。 她?开始反思是不是最?近的经历让她?太飘飘然,以至于对自己萌生出盲目的自信。 师弟教会的术法几次临战运用得都?不错,又在三千年前那种打架皆十分原始的地方待了不短的时间,看看周围的大能们个个灰头土脸,便有了一种“我好?像也蛮厉害”的错觉。 因为鹫曲是靠抱佛脚险胜,就恍惚觉得,朱璎什么?的照样可以依葫芦画瓢,才志得意满地答应得那么?从容。 回头一望,全是陷阱,她?还懵然不知。 自从林大公子残忍地摆明了现实,瑶持心就多多少少感?到有点沮丧。 理智上她?告诉自己该修炼了,实际却坐在房顶发了一宿的呆。 仿佛麻烦的事越多,越不知要从哪儿入手。 天刚蒙蒙亮时,她?实在坐得胸闷气短,索性拖着步子悄悄出门透气。 好?几日没到竹林练剑,晚亭依旧早早摆开了架势,貌似雷打不动。 两人一套剑法切磋结束,黎明已至,天光正好?大亮,便伸长了腿坐在林子外的草地上晒太阳。 北晋的冬天难得见明朗的日光,照在人脸上暖洋洋的,心胸无端开阔不少。 “仙市很好?玩吗?你这两天忙得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马马虎虎吧。”她?心里?正发愁,嘴上回应得模棱两可,“你没去?逛逛么??” “去?了呀。”晚亭伸了个懒腰,“就是遇不着喜欢的法器,我的剑又不是本命剑,也不需要什么?稀缺材料来冶炼,看个热闹罢了,没意思得很。” 瑶持心侧过脸,无意中发现她?发髻上插着的一支绿玉钗颇为眼熟。 之前见她?时还没有。 那钗翠得清透欲滴,绿得令人发慌,雕作莲花的式样。 这不是…… 那日前夫在仙市亲自挑选的首饰么?? 怎么?会在她?身上? 就法器而言,相同?款式的物件不会太多,是巧合的几率应该不大,这么?说发钗乃白燕行所送? 他二人既是能互赠饰物的关系,那想必相当?亲密。 前夫绝不会轻易送人礼物,尤其是这种女孩子戴的饰品。 瑶持心不禁脱口?而出:“晚亭你……认识北冥剑宗那位,白燕行吗?” 不承想她?是真?没心眼,当?即惊奇地挑眉:“咦,被?你看出来啦?” 随即也不打算瞒她?,悠悠然地承认:“唉我就知道你早晚会发现的,毕竟以白家在姑妄洲的地位和名望,他又是我兄长,随便找人一打听,问也能问出来了。” 她?是白燕行的妹妹? 瑶持心的的确确没料到。 白燕行居然有妹妹?奇怪了,以前从没听他提过。 何止没提,她?昔年直到成亲都?不晓得白家有这一号人物,印象中瑶持心只见过他爹白石秋。 据说他母亲也因病早亡,婚事多由剑宗操持着,白家只负责出钱。 她?这头犹在诧异,白晚亭已经好?整以暇地一笑:“不过我也知道你的身份哦。” 小姑娘微微神气地抬起下巴,“瑶光山鼎鼎有名的大师姐,对吧?” “那天拍卖席上我看见你和朱璎竞拍了。” “……” 想不到她?会在场,瑶持心正欲为自己丢脸的举动辩解一二,就听对面的白晚亭两眼放光地说道:“你好?威风啊!” “我都?没想过你会答应她?,看你抬她?的价我在底下真?要畅快死了!你是没瞧见朱璎那脸色,黑得像锅底。” 她?挨近前滔滔不绝:“还有最?后应战的几句话,说得特别有气势,那语气那神态——你怎么?那么?能说呢!要换作我,高?低先得把自己气得语无伦次,八成连舌头也捋不直。” 大师姐在家里?备受打击,从昨晚至今都?在怀疑人生,甚至反思起这次的言行是不是真?的太不过脑子。 了解到铸器师对驭器道是怎样压制的存在后,她?完全能够想象别人是如何拿她?当?傻子看的——这种有弊而无一利的战书也要接,纵观九州八荒再找不出第?二个冤大头了。 林朔叫她?认清现实,同?门认为她?自不量力。 而她?却说“你好?威风”。 晚亭这一番兴致勃勃的话,不仅全无奚落之意,反倒充满“崇拜”。 第80章 仙市(九)莫非是有心仪的女修了?…… 如果说听完林朔那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瑶持心还仅是有些沮丧,那么亲眼得见自己对手的实力之后,她已经彻底感到无望了。 什么赞扬鼓励,期待斗志,在?现实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是的,没?错,我就?是个废物。 她在?被子里?想。 学得慢,领悟慢,天赋有限,能力平庸。人家轻轻松松掌握的东西,她还要奚临手把手地?教,掰开?揉碎了一点一点灌。 就?这还做梦能打破天克的限制,自己真是痴心妄想。 大师姐彻底地?倒下了,她觉得就?这样吧,权当是提前认输,什么一雪前耻,就?是做梦;一生一世恶心人的齿痕,留下便留下。 以后她的道侣要胆敢嫌弃,就?踹了他,换个不敢嫌弃的。 瑶持心跑得快,奚临跟着回到秘境时,院子里?不见人影,推门进?屋发?现她在?床上睡着,于是便没?有贸然打扰。 知道师姐调整情绪多少?需要一点时间,他轻轻合拢门扉,退去廊下的台阶上坐了,一面入定一面等?她。 然而这一等?就?从早晨等?到了半下午,眼见黄昏将至,屋内一点声响也无。 她竟真的消沉上了,裹在?棉被中一动不动,显然是在?撂挑子。 奚临终于皱眉走进?去,隔着软被推了推:“师姐,你在?做什么?” “你不起来修炼了吗?” 把自己裹成大肉虫的瑶持心闷声道:“不练了,以后都不练了,我反正没?出息,练了也没?用。” 见她还说起了气话,奚临眉心渐深,“那两日后的赌约怎么办?” 大师姐在?厚实的被褥中瓮声瓮气:“不怎么办,大不了你替我去。” “你之前还说要自己上场。” 她理直气壮地?反驳:“那你之前还说你要帮我打呢!” 这个男人怎么那么善变啊,他不是想去吗?现在?让他去,他又别?扭上了。 奚临也说不明?白。 好像如果她仅是遇到什么麻烦,要他帮忙他责无旁贷,可眼见她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他就?没?办法任由她的脾气来。 “师姐,你先起来。” 奚临试图去找被子的边角,可惜未果,瑶持心裹得严严实实。 “我不起来。”她声音忽然很低,“你别?管我了……” 最后那句话的尾音无端听得他心里?不太舒服,奚临紧锁眉峰,微不可闻地?深吸一口气,旋即攥住锦被,一把掀开?。 大师姐没?想他会猝不及防突袭,这一下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还半伏在?床榻,蒙头太久整张脸透着呼吸不畅的红,长发?凌乱地?散在?脸颊边,而目之所?及是师弟居高临下,阗墨萧疏的星眸,眸子里?分明?透着严苛! “干什么嘛,你怎么能突然掀我被子。”瑶持心义正词严地?控诉,“我要是没?穿衣服怎么办!” 奚临:“……” 他忘记这个事了。 只好庆幸师姐是和衣而卧。 不知道是不是因憋气太久,看着她眼睛红红的,水雾朦胧。见此模样,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重话,叹了口气。 “那不是你说的,驭器道对上铸器师死路一条。”她悻悻地?垂眼,“我当初如果走的不是驭器道就?好了。” 师姐本身的境界摆在?那里?,一直以来的修炼都是在?帮她理清之前一团乱麻的术法和仙器,会感觉自己进?步神速并不奇怪。 不过大半年过去,她也该到这个时候了,发?现根骨平庸与天资卓绝在?修行路上差距有多大的时候。 所?谓的瓶颈之期。 奚临伸手替她把挂在?耳边、下巴上的碎发?一一取下,随后略一沉吟,蓦地?握住瑶持心的手腕,将她拉起身: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啊?”她茫然地?趿鞋下床,匆匆蹒跚两步跟着他,“去哪儿?” * 姑妄洲梅花坞旁有一片静谧的芦苇丛,微风轻拂时,满坡的青柏树下飘起纷纷扬扬的芦花。 树林深处的日影斑驳幽微,因是冬季,太阳在?昙花一现后就?隐没?于流云里?。 白燕行拿着两支刚摘的绿萼梅,将瓶中的清水换掉,取下旧的,连瓶带花重新放在?墓碑前。 此处是白氏先人的安息之处,坟包整齐错落,草木郁郁青葱。 他眼前的两座墓却略微远离坟场,孤零零地?落在?边缘。 但想是常有人打理,周围的杂草清爽干净,祭奠的花与果子也日日更?新。 白燕行单膝蹲下,对着石碑上的铭文静默良久,恍若隔着碑文与遥远的旧时光在同何人对视。 那青石饱经风霜,纹路粗糙凹凸,深刻的字迹间,朱红的笔墨业已沉淀。 他开?了口,说:“我又回来看你了。” “今年的雷霆比去年更锋锐几分,照这个进?度,再?过百年我应该可以突破化?境。” 言至于此,青年俊美端方的脸上莫名柔和下来,愈发?入神地?自说自话,“这一次出门你猜我遇到了谁?霁晴云,你当年很向往的那位‘碎空剑’。” “他还指点我剑术了,没?想到吧?” “这前辈……”白燕行说着不觉一笑,“是个怪人,跟咱们从前猜测的那些完全不一样……不过我想你应该会和他聊得很投缘。” 头顶的枝繁叶茂在?风中沙沙作响,和缓得仿佛是在?回应他。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一番话,我好像生出一些……截然不同?的感悟,是以往没?有过的,很特别?。” 白燕行拿出一壶烈酒,将墓前的空杯斟满,“他挺关心我身上的禁制,担心影响我今后的修行。” 他说完,手搁在?腿上仰首长久地?盯着灰蒙蒙的天,“要能早点升境界就?好了。” “等?我到了化?境,‘连心血契’便可以迎刃而解,不再?是束缚,我……我们也就?都自由了。” 空寂的坟地?万籁俱静,显得风声格外清晰,好似整个林子的树皆在?应和而歌。 白燕行恍惚沉浸地?陷入了某种回忆中,直到一只金色的大蝴蝶飞进?他的视野里?。 这是剑宗传讯用的金蝶,与瑶光山的仙纸鹤异曲同?工。 蝴蝶正在?告诉他,父亲已归。 白燕行于是收拾好祭拜之物,将整壶酒倾洒而下,做完一切,又不忘对着另一座墓碑恭恭敬敬地?一躬身,这才启程。 梅花坞是白家在?姑妄洲的居所?。 修仙界除了各大门派之外,像这样家族式的散修也不少?,比如淮清林氏,林朔的老家。 明?面上虽说修士不宜常惹俗尘,但仙道浩渺毕竟引人向往。 某族某氏若出了位在?玄门说得上话的大能,凡心所?向,还是希望后辈子孙也能踏入仙途,难免会亲临指点一二。 久而久之,大家族里?总有自己不外传的修炼法门,出筑基的可能性自然比普通人更?大,有了好苗子便送往仙山,若没?有,就?关上门自己修身养性,图个寿数漫长。 白家在?姑妄洲的历史悠远,可追溯至千年之前,城里?城外无人不晓,算是这一片最大的势力。 寻常百姓和散修们皆以白氏为尊,待白氏子弟都客客气气的。 而白燕行是这一辈的翘楚,白家盼了多年盼来的天才剑修,几乎还在?少?年时,城中人已知晓他来日一定会接任家主之位,甚至是剑宗掌门。 所?以见了会尊一句“少?主”。 白燕行听着一直觉得别?扭,好在?山庄内,家里?人还是习惯叫他“公子”或“少?爷”。 沿途行来,正切磋练剑的小辈纷纷驻足见礼,他一一颔首应了。 在?这些年轻弟子眼中,少?家主无疑是令人憧憬的存在?,不仅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且剑意超群,举世无双。 年纪轻轻就?到这个地?步,将来还不知怎么登凌绝顶呢。 “哥哥,哥哥——” 白燕行人尚未站稳,远处一连串的“哥哥”已冲他飞奔而来,戴着那枚翠绿的玉钗,兜头扑了个满怀。 他扶住人,终究不忍斥责,“晚亭,看着点路。” 女孩子从他胸前抬起头,热切道:“哥哥陪我练剑吧,我最近的剑法有进?步,你看了就?知道!” 她表情太炽烈,实在?叫人无法拒绝,白燕行含笑说好,“如何不让小澈陪你?” “弟弟外出办事,昨日不是告诉过你了么,怎么又忘记了。”她有些发?愁,“哥哥,你都问三遍了。” 这话听着,他隐隐有种自己年纪渐长,不太能记得住事的错觉。 白晚亭兴高采烈地?抽出宝剑,正要拉他去院中,背后一个沉肃的嗓音乍然呵止:“晚亭。” “说了多少?次,不要打扰燕行修炼。” 白石秋高挑瘦削的身影立在?长廊下,神情晦暗不明?,似乎见了她总很难给?好脸色。 “找谁练不是练?你那剑法随便族里?拎一个人都能指点,爹爹要同?燕行谈些事情,自己玩儿去。” “哦……知道了。” 她到底是畏惧父亲的,恹恹地?收起长剑,略带委屈地?朝兄长瞥去一眼,却发?现他悄然打了个眼色,大约是示意她晚些时候再?来。 白晚亭立刻重振精神,背对着严父挤眉弄眼地?答应,而后贴着墙欢快地?溜走了。 白石秋天生是一张刀削斧劈的脸,下颌锋利,两鬓霜风缕缕,嘴角许是从来不会笑,肌肉常年紧绷。 第81章 仙市(十)自己那不可告人的执念会是…… 白燕行从?花厅出来时,日近黄昏。 他心?里沉甸甸地装着事,沿长廊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和白晚亭的约定,忙折回小姑娘练剑的地方。 她在院中刚好走完一套剑招,见了他嘴里就不停歇地喊: “哥哥,哥哥,哥哥——” 然后?由远及近地往这边跑,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听得久了,他快对“哥哥”两个字逐渐麻木。 白燕行竖起食指让她噤声,继而用神识扫了一遍,确认周遭无人靠近,方从?怀中缓缓摸出一个小纸包。 白晚亭眼睛都直了,打开一看?,当场抽口凉气,“蜜饯?!” “嘘。”他示意别那么大嗓门,对方赶紧下意识捂住嘴。 “我在仙市上找一位丹修买的,她闲来无事做的小点心?,你吃了也对身体有?好处。” 白晚亭闻言松开手,悄悄道?:“可?爹爹不是说,要我该学着辟谷了吗?” 白燕行不知是想起了谁,对此只无尽地包容,“吃吧。” 他眉眼半是温柔半是迁就,“女?孩子家?爱吃些甜食无伤大雅,喜欢就吃吧。” 白家?人练剑清苦,在饮食上也诸多限制,几乎所有?人小时候都没怎么吃过糖,成年后?修成了灵骨,紧接着又得辟谷,似乎一生到头嘴里没个甜味。 兄妹俩挨在回廊的扶栏边坐下,白燕行替她放哨,就见她一颗青梅接着一颗,也不觉牙酸,吃得欢欢喜喜。 “哥哥要是天?天?在家?里就好了。” 白晚亭禁不住感?慨。 他怎会不明白言外之意:“天?天?在家?能帮你挡着爹的责骂是吧?” 白晚亭:“嘿嘿。” “刚刚我看?了一下你的剑。”白燕行突然道?,“剑意比起从?前稍有?不同,好像坚定了不少,是谁指点过你吗?” “不是哦。”她捧着纸包,神秘地一眨眼,“是我跟人切磋的领悟,一个新结识的朋友,很了不起的朋友——” “什?么人啊?不是白家?子弟?” 白晚亭故意卖关子,“改天?介绍给?你认识,我觉得哥哥也一定会喜欢她。” 此时的瑶持心?正跟着奚临从?外面回来。 晚霞余晖洒在雕栏玉砌上,石栏杆下一捧蓝莹莹的湖水,粼粼波光。 她手指擦着栏杆漫无目的地拂过,前面的奚临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余光瞥见她的神情,才转过头: “师姐,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乍然叫他这么一问,瑶持心?想起早上的自?怨自?艾,忽然有?点不太好意思?,她老老实实地颔首,“嗯……” 当热血与急躁双双退却之后?,思?绪也清晰了许多,感?觉白日里全然像是在对师弟耍性子,还发?了一通脾气,挺没脸见他。 “我以后?不会再赌气说那样的话了。” 瑶持心?低头搅了一下衣带,“会好好、认真对待这场比试的。” 奚临见状,不由安心?落意地松和了眉眼:“你想通了就好。” 可?想通是一回事,事实是另一回事。 她眼下认识到某个后?果,忍不住担忧:“但我要是输了,拿不到那块兽角,你辛苦一场不就白费了吗?” 总感?觉奚临比她还在意这个,如果只是自?己?,对付对付也能凑合过,可?是他那么忙前跑后?,累得人都站不稳,最后?若竹篮打水,岂不是很辜负他的心?意。 青年闻言,反而不置可?否地一笑:“没关系。” “实在赢不了,我还可?以想别的办法。九州那么大,不可?能就剩这么一块兽角。” “这是我要考虑的,而你现在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别的都不必往心?里去。” 他说这句话时,行将没入湖泊的一线霞光恰好打在侧脸上,让他整个人瞧着温柔极了,轮廓浮着暖融融的一层光,尽数映进瑶持心?的眼里,在她瞳孔间流光溢彩。 熨帖得不行。 啊…… 她心?头没来由温热得发?酸,暗想,要不是在外面,她就跑过去抱他了。 这人怎么,那么能戳人心?窝子呢? 奇怪,明明说的也不是情话,可?就是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地落在她的情绪上。 “师姐?” 瑶持心?别过眼,径自?从?他旁边绕开,佯作随意地舒展手臂,“嗯嗯——师姐听见了。” 她偷偷抿起唇角,顾左右而言他,“回去吧,天?都黑了。” 奚临有?些不太能读懂她此时的反应,转身盯着瑶持心?背影看?了一阵,似乎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勉强自己,好一会儿才举步跟上去。 返回秘境别苑时夜幕刚刚落下。 他俩住处在同一个方向,是并排的两座小院。 尚未走近,瑶持心?老远就见一团漆黑高大的物体矗立在自己的院落外,乍一看像只悄无声息的孤魂野鬼,好生把人吓了一跳。 定睛端详,才发?现是揣着大袖袍的殷岸。 “殷长老?” 瑶持心?一面辨认来者,一面不解,“您怎么来了?有?什?么要紧事吗?” 殷岸登门倒不是为别的。 他老人家?常年独来独往,天?天?只会和炉子大眼瞪小眼,对自?身的定位一向是“打手”和“凑数的”,但在其位不谋其政,说来也十分惭愧。 以往在山上有?大弟子们替他操持,他得以当甩手掌柜,万事不管,如今出门在外,一路上没帮着什?么忙,好像尽顾着“恐人”去了。 对于瑶持心?现在闹成这般僵局,他反躬自?省,觉得多少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因而这些天?,大长老也没闲着,他昼夜不息,赶制出一件法器。 瑶持心?和奚临凑上前。 就见其手中摊着一块质地通透,白玉石嵌的小镜子。 殷岸破天?荒开了嗓,向二人解释:“此物名为‘紫微星镜’,是我仿‘紫微幻境’所制,只能用一次,你没有?本命武器,进去转一圈,说不定,有?收获。” 敢情是来给?她送装备的。 然而大师姐对此听得一知半解,奚临却瞬间会意。 “依长老所言,这是用以激发?灵性之物?” 殷岸顶着兜帽点头。 瑶持心?忙去问师弟:“什?么叫‘激发?灵性’?” 奚临:“当修士的道?心?沟通天?地,有?所顿悟时,与之命魂相连的法器会应运而生。” “有?的人终生无缘天?道?,而有?的却只差临门一脚,法器其实已藏在体内,因总无法开窍,迟迟不肯现世,所以便催生出了一些推波助澜的手段,也叫作激发?灵性。” 她别的没往心?里去,只捕捉到了最关键的: “就是说我能通过它找到自?己?的本命法器吗?” 奚临虽颔首:“仅是一种可?能,并非绝对。如果你原就未能悟出自?己?的道?,也不过是白忙一回。” “但本命法器有?别于普通器物,哪怕无极戒亦不能比。” 他垂目思?忖,认为可?行,“若你真能摸索出来,这场输赢或许会有?转机——师姐不妨一试。” 眼见奚临都这么说了,瑶持心?眸中不禁燃起希望,有?点跃跃欲试。 她也会有?本命法器吗? 大师姐将镜子拿在手里前后?打量,问道?:“那这个,要怎么做?” 殷岸伸出苍白的五指比划,“将灵气投入镜中,它能照出你的内心?,法器需要你自?己?去你的道?心?中寻找。” 听起来似乎不是很难的样子。 她正欢喜地道?了谢,这时殷岸却抬手打断,声音清冷低哑地补充: “唯有?一事——普通人的法器皆是由心?而生,因此,紫微星镜会极度放大人心?中的执念,甚至影响其举止心?绪,与迷惘鸟妖核有?相似之处。” “你们小心?点,别在里面迷失了自?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有?奚临在,他并未待太久,只叮嘱了一些细节,略站了片刻便兀自?离开。 瑶持心?将白玉镜搁在地上,盘膝而坐,没急着催发?灵气,反而抱怀审视了一番。 此物既然用一次就作废,那还是得谨慎行事。 “这个紫微幻境,师弟知道?吗?”她问,“你的照夜明是怎么出现的?” 奚临撩袍坐在她对面,答得随意,“灵骨一成,它自?己?就出来了。” “好比你的四肢,心?念一动,便可?随意使用。” 他说完也盯着眼前的镜子,有?些拿不准地低低沉吟。 “这方式我从?前仅是听闻,现今也是第一次见。” “按照殷长老的说法……大约是考验修士意志一类的,如若不坚定恐怕就寻不到本命法器,更有?甚者会深陷其中。” 也对。 瑶持心?后?知后?觉,如他这般悟性高的人,自?然用不上这种东西。 “考验人的意志啊……” 大师姐不免捧起脸发?愁。 她每日乱七八糟的想法那么多,隔三差五便要消沉一回,指不定法器没寻到,先就被七情六欲迷得找不着北。 “没事。”奚临看?出她有?些犹豫,“这种秘境可?供两人同行,我陪你一起,届时多少有?个照应。” 瑶持心?知道?师弟肯定是没问题,可?他一个人没问题也没用,他又不必去寻本命法器。 思?来想去心?里没底,她索性先倒出一把清心?丹,不管三七二十一,嚼糖豆似的全磕了。 第82章 仙市(十一)那你喜欢师姐吗?…… 他这举动来?得过于突然,实在令人始料未及,以至于有那么一时片刻,她思绪近乎空白一片。 这难道是,我的执念? 瑶持心迷茫又怔忡,简直要?怀疑自己。 我的执念,是这样的吗……? 她原来?做梦都?在惦记着?和师弟做这种事? 那也、那也太不害臊了吧! 直到奚临的吻愈发深切,从缠绵缱绻到凌乱无章,牙尖咬过她唇珠,瑶持心才?吃痛地想—— 不对。 殷长老说过,紫微星镜影响的是修士的言行而非意识,这些不是臆想出?的幻觉。 所以,这不是她的执念,是……是师弟的? 她刚把?这件事琢磨明白,面?前的青年却忽地加重了力道,径直压着?她抵上了背后?的镜面?,紧贴得全无空隙。 八方四处皆是镜子,视线避无可?避,无论落到哪里都?是两个?人此刻的模样。 她目光转了一圈,快不太好了! 奚临轻喷在她鼻翼的呼吸温热且急促,瑶持心摁着?他肩膀,用?力推了推,没能推动,只好去叫他: 师弟! 然而她压根喊不出?声,刚一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他舌尖一下子就趁势滑了进来?,将她唇舌堵了个?严严实实,嗓音顿时成了呜咽。 ……这下更加说不出?话了! 瑶持心只得转去灵台上叫他: “师弟!奚临!” “你?醒醒啊!” “你?知不知道你?在……你?在……” 她喊了一半自己先欲言又止起来?。 这场面?简直不知要?怎么说。 她要?怎么说啊! “唉,我适才?就该给你?喂两颗清心丹的,你?、你?……” 你?怎么那么不争气呢你?! 可?不管她如?何着?急,灵台上根本无人回应,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瑶持心只觉口齿间?全是他的气息,吻得虽不强硬但全然不给人挣脱的一点可?能性,好像唇齿舌尖每一个?地方都?得是他的,必须是他的。 她睁开眼,极艰难地在奚临不由分说地吮吻阻截里咽了一口唾沫,替自己缓缓气。 青年竟扣住了她那只推在胸前的手,转而摁到耳边,似乎不欲让她乱动。 你?现在就蛮横吧。 瑶持心瞥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忿忿地想。 我看等你?出?去之后?怎么办。 话是这么说,可?眼见他的举止渐渐危险起来?,分明收不住势,瑶持心余光扫到掀开了一半的衣襟。 心想不妙,再往下绝对会很不妙。 她让他带得贴着?背后?的镜面?滑坐在地上,趁奚临微微松口的间?隙,她腾出?胳膊,一把?将人撑开半臂距离。 “师弟!” 瑶持心一手抵着?他,整张脸几乎红透了,一时也分不清是因为呼吸不畅之故还是因为别的。 她喘着?气,无言以对地用?手背擦了擦唇角。 只觉眼下这境况委实一言难尽,这叫什么事啊…… 目之所及里,坐在一旁的奚临神情与平常大不相同,连她也能看出?青年那眸子缺乏神采,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俨然不在状态。 她才?只得须臾消停,待一转眼,他却又自然而然地倾身上前,专注地还想要?吻她。 “等等,等等,停!” 大师姐拦不住,只好奋力道,“奚临,你?再这样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不知是不是“惹恼她生气”这个?概念无意中触及到他哪根神经,奚临周身一顿,竟真就慢慢平复下来?。 随后?微垂着?头,默不吭声地坐在她对面?。 瑶持心贴着?墙抱紧衣袍,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的反应,犹在确认他的状况是否安全。 好在“师姐会生气”对他而言大概是个?非常有威慑力的事,奚临果然听话地没敢再有什么动作?,就那么安安静静又魂不守舍地坐着?。 她原地松了口气,重新去穿衣衫。 “你?怎么搞的啊。” 瑶持心一面?系腰带,一面?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你?可?是奚临!无所不能,百毒不侵的奚临!你?忘了你?从前怎么看不起林朔的吗?居然会中这么拙劣陷阱,你?……” 一时说不清是该佩服雪薇的丹药厉害,还是佩服大长老的镜子厉害,能轻而易举地让他整个?人神志不清。 奚临几时如?此狼狈过,他不是什么都?会么? 当初胸有成竹地说——迷惑心智的秘境其实很多,你?不用?太紧张——瞧着?仿佛身经百战一样,结果一进门便被?人家放倒了。 “我早说猜不透你在想什么了,你?每日的执念难道就是,就是……” …… 她指责不下去,想起先前发生之事,不由伸手去盖住半张脸,满面通红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厉害的不是雪薇也不是大长老,其实是大师姐吗! 瑶持心把?自己都?说红了脸,兴师问罪道,“你每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而且居然隐藏得天衣无缝,平时只见他克己守礼寻循规蹈矩,哪里看得出?一点痕迹。 他都?……惦记多久了? 此事当真不敢深究,她发现连自己心跳都?变快不少,只好抬眼申斥: “师弟,原来?不害臊的人是你?……快向我道歉!” 瑶持心本来?仅随口一说,不想旁边的奚临闻言,尽管目光依旧迟滞着?,语气倒分外乖顺,一板一眼地低声道:“对不起。” 这态度堪称顺从,反而叫她有些意外。 大师姐眉梢若有所思地一动。 咦,这么老实? 似乎不太像他平日的风格。 她悄悄眨了眨眼打量对方,倏忽萌生出?一个?猜测来?。 “你?再说一遍呢,对不起谁?” 他如?实照做:“对不起师姐。” 瑶持心拿手在奚临跟前晃了两晃,果不其然对方既未皱眉瞪她,也没有害羞躲避,意识浑浑噩噩,有几分类似中蛊之后?的迹象。 她暗自有了主意,于是试探性地开口:“奚临,你?看我是谁?” 他瞳眸略一转动,落在她脸上:“师姐。” “那我问你?。”她重新坐直,好整以暇地质问,“你?刚刚……为什么那么对我啊?” 青年的眼神放得很空,可?居然对她有问必答:“因为想……” “想什么?”瑶持心不免怀疑,他不会是个?酒色之徒吧,“你?对谁都?那样想吗?” “不是。” 视线中,奚临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虚虚的扇影,在紫微镜的驱使下,他言语毫不忌讳,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只想要?师姐。” 瑶持心脑中的弦清亮地拨动了一声响,颤悠得岌岌可?危,但还是觉得此话太模棱两可?。 她犹不满足,细细思忖片晌,歪着?头注视他: “那你?喜欢师姐吗?” 当问到这个?话题时,奚临的眸子显而易见有些许变化,虽然仍是放空的状态,却答得十分平静: “喜欢。” 紫微星镜里的几片琉璃一寸不落地将这两个?字映在其中,照得四面?八方没有余漏。 瑶持心听得清清楚楚,她唇角忍不住要?上扬,转过脸去抿着?嘴压了压,没能完全压住。 纵然早有预料,但真真切切地自他嘴里说出?来?,心里莫名像瞬间?投进去一束光,暖得四肢百骸仿佛都?亮了起来?。 大师姐转回头,眼底明明铺着?笑意,面?上却色厉内荏地皱皱鼻子: “真是……憋死你?算了。” 可?惜受紫微镜影响的师弟不会反驳她,更不会表露情绪,他现在看着?就是一个?问什么答什么,指哪儿打哪儿的工具人。 她实在没忍住,手指伸出?去,在他脸颊上抚了抚,面?前的奚临听话极了,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抚弄。 瑶持心很快意识到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不利用?白不利用?。 她开始趁人之危:“我再问你?,今日之前,你?还亲过什么人吗?” 大师姐满心盼着?他回答,盼来?他一句波澜不惊的:“嗯。” 瑶持心:“嗯?!” 等等,怎么是“嗯”! 她神飞气扬的眉眼立即挂不住了,腾一下站起身,“什么啊,你?、你?经常喜欢乱亲人的吗?” 瑶持心语气很不好地问:“你?亲的谁?” 一边在心头暗忖,如?果是他娘,是小时候的玩伴之类,那勉强原谅他了。 敢说出?其他女人的名字,现在就让他好看。 奚临顺着?她的视线起身,他一站起来?,登时高过瑶持心大半个?头,便垂下眼睑,说道:“是师姐。” “……” 她跟着?他这番话一阵起起伏伏,愣了愣回过神,自己都?觉得好笑。 瑶持心偷偷高兴一会儿,转念又想起什么:“不对,你?有几个?师姐?” 这回,奚临思考了片刻:“叫‘师姐’的,只有一个?。” 经他这么说,才?后?知后?觉地留意到,师弟好像叫别的女弟子,都?会带名姓,没名没姓,只木愣愣一个?“师姐”的,确实是只有她一个?。 她闻言狐疑地皱起眉:“可?你?什么时候亲我的,我怎么没印象?” “之前在天坑的山寨里,你?喝醉酒那次。” 瑶持心万万没想到师弟瞧着?不声不响,比谁都?正经,背地里竟然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他还偷亲?! 第83章 仙市(十二)算了,你现在高兴就好。…… 这?镜面像流水。 当人从其中穿过去时,仿佛惊扰了一方平湖,涟漪层层荡开,透着某种绵软虚无的触感。 瑶持心领着奚临来到镜子的背面,甫一抬眼,视线里是?一片辽阔的漆黑,连脚下也看不见底。 纯澈的黑中偶有碎光零星闪耀,宛如置身于?某个天气不太好的夜空之上。 她一回头,来路已?然不在了,背后是?幽邃荒芜的黑暗,方才那围满琉璃的镜子房间不见踪影。 说没就没,还挺瘆人的。 大?师姐自己心里发怵,余光瞥到奚临,便大?义凛然地?牵住了他的手:“你跟紧我,可?别走丢了。” 青年并未吭声,目光只落在她指间,若有所思,好似在琢磨什么。 于?是?当瑶持心抬脚往前走时他纹丝不动?,硬生生把她拽得又退了回来。 “怎……” 大?师姐刚要奇怪,就见他低头将两人的手从“握”的姿势松开,转而改为十指相扣,带着薄茧的手指分外固执地?自她指缝间交叠过去,像完成?某种仪式。 末了才稳稳当当地?握紧,抬眼看她时,眼神无辜得不行。 “……” 你、你还真是?…… 她瞬间不好形容,只有些同情并怜爱地?摸摸他的耳鬓。 “算了,你现在高兴就好。” 毕竟等他出去,就没这?个机会高兴了。 瑶持心牵着沉默乖巧的师弟往黑暗里迈出了第一步。 前方一眼没见有路,但脚下却?能踩到实地?。 紫微星镜据说能够放大?人内心的执念,奚临那么厉害的人物都未曾幸免,也不知会怎样指引她。 瑶持心不免稀奇,自己一直没事人一般,难不成?在心里其实没什么执念吗? 奚临也说过她心态蛮难得。 大?师姐不由得自我感觉良好起?来——或许我是?个特别超然物外,襟怀豁达的人呢? 正?这?么想着,旁边的师弟忽然松开五指,动?作迅敏地?挡在她前面,一伸手,照夜明便落到掌心,直接迎上一道袭来的剑气。 有情况? 瑶持心在他身后什么也没瞧见,但对奚临的反应颇为意外。 差点以为他除了发呆盯着看自己就没别的用处,想不到师弟人虽中着邪,本能的潜意识尚且保留,战力还是?在的。 太好了,有能打的人,大?师姐立马安心了不少。 她忙扒着他的肩膀,开始给他指点上面下面左右前后乱飞的黑影。 奚临抬剑应对了几招,眼中却?似发现了什么反常之处,微起?变化,尽管神志不清,临战经验依旧刻在了血脉里。 他望着虚空轻声呢喃:“不是?真的剑气……” “啊?”瑶持心不明所以,“什么?” 奚临将照夜明横在一边,喃喃补充,“是?假的,虚影。” 他说话的同时,望着头顶一道笔直御剑而过的痕迹。 高处无数剑光流窜,是?身着玄衣的散修与北冥剑宗的门徒们,苍茫月夜下,瑶光山遍地?狼藉,血色的星火烧上了绿瓦屋檐。 瑶持心眉梢微动?。 眼前是?当年大?劫夜时的景象。 也对。 被灭满门又直接导致她重回六年前的这?场劫难,算得上是?内心最深刻的记忆了,会让镜子捕捉到实乃意料之中,并不奇怪。 确认了周遭并无危险,她从奚临背后转出来,不疾不徐地?往前行。 反正?这?一幕做梦也时常梦见,早就看习惯了,如今波澜不惊——紫微镜休想靠这?个扰乱她的心神。 瑶持心走得面不改色,甚至还有点腻烦。 身边的幻象里,阿蝉又一次对她刀剑相向,师弟又一次救她于?水火,而他俩也又一次死于?白燕行的雷霆之下。 她因对这?发展烂熟于?心而目不斜视,倒是?奚临放缓了脚步,神色专注地?看起?了这?一幕幕画面。 行至山门尽处时,那个世界的她已?真元毁损而亡。 本以为就该到了头,不承想视线一晃,出现了他们在三千年前,旷野悬崖上与那位驭兽道对峙时的场景。 系在手上的三道剑气凌厉地?拍向对方,她正?目光狡黠且坚定?地?从山崖直直坠落。 瑶持心略感意外地?一挑眉。 原只当镜子是?想通过一生中的大?喜大?悲来刺激她,眼下瞧着似乎并不是?。 星光斑驳的黑暗好似预设的幕布,画面以她为中心,时而亮在左侧,时而亮在右侧,让人莫名?有一种走马灯的错觉。 再往前走便是?在荒郊林子里,遭遇邪祟围攻的那次,紧接着是?苍梧之野被迷惘鸟追杀的情景,而后在大?比场上她和白燕行、和鹫曲依次相遇…… 瑶持心行出老远,后知后觉奚临没跟上,转头四处寻找,才发现他正停在那日他昏迷不醒,自己唤出照夜明的时候。 她眼睁睁看着幻影中的自己正抱着他脖颈,行将吻上唇角,头皮立马就炸了,忙跑上前抬手去捂奚临的眼睛。 “啊——等等,这个你不能看!” 她手忙脚乱地?将他身形扳过来,然而奚临显然十分在意,分明还有再侧头的趋势,瑶持心一把捧住他的脸不让动?弹。 “不行!——” 他认真想了想,换了另一个方向要掉头回到最初大劫夜的那一幕。 大?师姐一把拉住他,“那个、那个也不能看!” “你说好听我话的。” “……” 他眸中的情绪肉眼可?见地?挣扎了一下,皱着眉有点失落,最后却?也只能失落地?把她望着。 青年平素的眸色太寡淡,七情不上脸,很难从他神情里读出悲喜来,而紫微镜直接撑开了他的内心,导致他现在与往常截然相反,感情直接外露,沮丧就是?沮丧,简直不加掩饰。 瑶持心接触到他的眼神,居然有些招架不住,无端感觉自己怪欺负人的。 她犹豫片刻,便补偿性地?攀着他肩膀,踮脚在他侧脸上亲了亲。 “好了,亲完就不许闹脾气了。” 落在唇边的触感柔软温热,奚临站在原地?无意识地?伸手去碰,思绪似乎还慢半拍地?反应着什么,胳膊已?经被她一把拽动?,拉着往前走了。 * 闪烁着她过往人生的路不知有多?长?。 走到快一半,瑶持心终于?渐渐察觉,镜子呈现出来的回忆是?按照时间年月依次往后倒退的,这?是?一条逆向而流的长?河。 没多?久,她便看见了那个成?天和小姐妹们吃喝玩乐,拿法宝当玩具的自己。 不知寒暑与人世疾苦的日子散漫清闲,明明无忧无虑,可?站在旁观者的视角时,竟多?出一丝浑浑噩噩来。 或许这?段经历太过乏善可?陈,整整一百多?年的光阴,紫微镜拉动?得格外迅速。 筑基前后,是?她刚踏上修仙之途的日子。 那会儿的瑶持心还和林朔同坐在外门的讲堂里听霁晴云讲解经脉、灵骨。 哪怕生在仙门长?在仙门,第一次学御剑、术法,心情都很新鲜雀跃。 昔年她的眼里还有光彩,托腮听得兴致勃勃。 入门基础符咒书一共三册摆在手边,当霁晴云第一日的功课讲完,询问弟子们可?有疑惑时,大?师姐大?言不惭地?举起?手。 “大?长?老!” 她捏着拳,双眸几乎能射出火花,“我以后也可?以当剑修吗?要像长?老这?样,一挥剑削掉一整座山头!” 旁边的林朔斜眼睨她的那表情甚为一言难尽,大?概不理解学剑有什么趣味。 霁晴云脾气好,对后辈弟子向来是?勉励鼓舞,闻言自然乐呵呵地?递来一串笑声,“好啊。” “等小持心学完了入门符咒,就能走你想走的道了,届时来我白虎峰下吧,长?老教?你剑术。” 她那时屁也不懂,听长?辈如是?承诺,就只会心花怒放: “那我要拜大?长?老为师,我要成?为瑶光山白虎峰的大?弟子!” 她在春日明媚的暖阳下当着所有同门的面开心地?大?放厥词,想象中的仙途花开满路。 什么都不了解的时候是?最无知无畏的,也最为自信敞亮。 仿佛天下无不可?去之处,无不可?抵达之峰。 之后不到半年,林朔便出师离开了入门讲堂。 他天赋奇佳,学得太快,最基础的功夫俨然不再适合他。 又过了一年,同期的弟子们也纷纷辞别仙尊,拜入四象峰各长?老座下。 而大?师姐的手里还有三本符咒书。 不知道为什么,她学不会就是?学不会。 瑶持心捧着那三本书,眼见讲堂周遭的同辈换了一茬又一茬,授课的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她凭借着过人的根骨熬走了三波年轻弟子。 然后寒来暑往,春去秋回。 此时的林大?公子已?跟着霁晴云练了几年的剑,大?师姐犹在一年接着一年的符咒书里挣扎浮沉,当初说要跟着长?老学剑的豪言壮语早抛到了九霄云外,要不是?亲眼回顾这?一幕,她自己都想不起?来。 好在不只是?她,大?家也把这?个当成?童言无忌。 毕竟如果不是?这?样,那她就该尴尬了。 小时候的瑶持心常觉得身在仙门中格格不入。 好像许多?经文,旁人一读就能领悟,许多?法术,他们一经接触就可?以施展自如。 大?师姐的资质逐渐成?了门派里心照不宣的事,正?因为愚笨,所以做不到是?常态,能做到的也没什么稀奇。 第84章 仙市(十三)说吧,你喜欢我多久了?…… 是奚临的声音。 瑶持心先松了一口气,然而即便近在咫尺,她依旧两眼一抹黑,索性伸出手试探着地朝他?脸上摸了摸,囫囵摸出个大致的形状来。 按理说修士的目力哪怕是黑夜中也?能看清东西,如这般黑到眼瞎的情况还是很少见。 紫微镜让她重温了一遍碌碌无?为的岁月,而后仿佛看得有些沉默,居然没再留下点什么?提示,把人晾在这里就不管了。 她一时僵在原地。 黑成这样简直不知要往哪里走,自己不仅瞧不见路,也?瞧不见身形,整个好似化在了空气之?中。 无?论如何,至少先找个东西照明吧。 只这么?想着,便一手牵着奚临,另一手打算去掏须弥境,恰好此?时,指间的无?极环忽然没缘由地闪烁起光芒,像在不耐烦地展示自己的存在。 对?了…… 大师姐从一进来,先经历师弟的大变,而后又遭逢往事的侵袭,脑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左右摇摆,混乱得快要分不清轻重缓急。 她差点忘记,元老是能变成烛台的。 无?极灯刚刚从手里化型,就自己迫不及待地窜上了高空,灯笼似的悠悠悬着。 它所照亮的四周依旧是虚无?的黑。 不知为何,分明仍是那个花里胡哨的灯台,可?瑶持心仰头望去时,总觉得今日的元老灯比往日瞧着神圣了许多。 连烛光也?幽幽泛着白。 她到此?刻才恍惚想起殷岸长?老送她下山前,曾说过的一句谶言。 ——虽暂不解其有何玄妙之?处,但?或许在某些晦暗不明的诡谲之?地可?以?试着照亮前路。 晦暗不明的诡谲之?地。 此?处算是晦暗不明吗? 莫非元老能够替她指路? 思及如此?,她飞快拉起师弟亦步亦趋地追在后面。 无?极灯台果真晃晃悠悠地向远处挪动起来。 它本身就光芒奇亮,瑶持心跟得并不吃力,白炽的烛光仿若一轮皎洁的月,又刺目又惹眼。 起初尚且移动得不紧不慢,后面却渐次加快了速度,引着她开始由小跑变作御剑,而前方的长?路望不到尽头。 灯台的光愈演愈烈,几乎有吞并天地之?势,在瑶持心快要连御剑也?赶不上的时候,她兜头撞进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浩瀚的空旷朝她袭来。 满地铺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川流,舆图般展现在底下。 身体蓦地失去了重量,犹如泡在水里,是不着地的悬浮。 这一刻,尽管无?人告知她现在是什么?情况,瑶持心却能模模糊糊地领悟到,自己好像在“内视”。 她拨动四肢缓慢地游走时,宛如从自身的经脉、灵骨、五脏六腑之?中一一巡睃而过,可?以?清晰地看见灵气和血脉流动的方向。 按照奚临与大长?老的说法,本命法器或许藏在体内,需要她去摸索,但?前提是她已经提前生出了与之?命魂相连的兵刃,若没有就只能是徒劳。 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到。 她沿着筋骨一寸寸搜寻,一路一无?所获。 忽然,在靠近中庭的地方传来一阵颇有韵律的跳动声。 瑶持心抬起眼,此?处她貌似能随着心意瞬移去任何的位置,于是心念一起,顷刻便站在了一个巨大的物体面前。 是真的巨大,她自下而上,仰酸了脖颈也?难望见顶端。 很难描述…… 此?物既不像兵刃,也?不像器皿。 它两头削尖,但?并不对?称。 真要形容,更像一颗……多棱的晶石,颜色灰暗古拙,每一个棱面都光滑无?比,清清楚楚照出了大师姐的模样。 这是个…… 什么?东西? 晶块一言不发,正居高临下,冷漠而诡异地看着她,气场竟颇具威压。 说不出来由的,当瑶持心的目光对?上“它”时,心中隐约有一种不适之?感,居然会从一个死?物身上看出“活”气。 而且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也?同样的,在与自己对?视。 那股视线带着高高在上的尊贵傲慢,似乎平等地将每一个纳入眼中之?人视作微不足道的蝼蚁。 冰冷得叫她背脊无?端一凉。 瑶持心犹豫地伸出手,指尖刚准备靠过去,这块赶制出来的紫微星镜大约终于到了极限,头顶“啪”地起了一声皲裂的碎响。 她动作一缩,忙打量四周。 空阔敞亮的内心世界裂开了一条漆黑的缝,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崩塌的速度超出想象。 只在须臾间,天地已剧颤不止,紫微镜难以?为继,不由分说地将他?们一股脑扔回了现实的世界。 大师姐再睁眼时,眼前仅剩下小院上空清冷孤高的月亮——这次是真实的月亮了,蒙蒙的有一层薄雾。 仙市提供的秘境清幽雅致,偶尔响起几声高高低低的虫鸣,此?外再无?其他?。 回望天色,前后才过了不到一炷香。 身后那一人来高的镜子重新归于原来的大小,哐当摔在地上,白玉嵌着的镜面四分五裂,灵气全部散尽,俨然是不能再用?。 奇怪。 瑶持心站在月光下,还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犹自沉浸于先前所见的古怪里,若有所思地忖想着。 刚刚最后一眼看到的……那是什么?? 难道就是她的本命法器? 可?自己为何没有一点心意相通的感觉,跟师弟之?前说过的,所谓“如同四肢”“随意使用?”不大一样啊…… 而且这玩意该怎么?召唤呢?看上去不太有攻击力。 叫一叫名字它能答应吗? 可?它叫什么?……也?没个人告诉她。 本命法器的名字,莫非是要现场取一个? 现在取不知来不来得及。 …… 大师姐尚在一门心思地支着下巴琢磨,脑中忙碌得无?暇他?顾,不远处,是同样被传送出来的奚临。 青年游离无?光的瞳孔在清辉的照耀下缓缓恢复了神采,镜子破碎的刹那,他?好似神魂归位,头冷不丁打了个颤,如梦初醒般环顾四周。 奚临本就是背对?她。 仅一眼,他?就迅速意识到了什么?,当下想也?不想,抬脚顺势要往小院后门的折廊走。 “站住。” 身后那人明明正心不在焉地念念有词,竟然半点没忘记这边的动静,两个字出口得堪称平和,他?听不出一丝情绪。 她叫他?站住,他?就没敢再动了。 奚临迈出一步便停在原地,近乎认命地闭上眼,脸上流露出一个很想扶额的表情。 万万没料到会这样。 扰乱心神的东西以?往不是没遇到过,欲念、奢望、执著、仇恨,思绪一起,压一压很轻易就能压下去,修行?之?人与心魔相斗是常事。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紫微镜中师姐走近跟前的刹那,镜子的势头瞬间便排山倒海地盖过了他?,根本连他?自己都还未反应过来。 奚临至此?才后知后觉,从前一直没事,大概只是因?为她不在场。 片刻光景,瑶持心已经慢条斯理地行?至身边,她负手在后,特地转到他?面前去与之?对?视,像是非得看清他?此?刻的神情不可?。 一撞上她的眼光,奚临便不自觉地别开了脸。 他?微微侧头,瑶持心也?跟着挪了半步,等他?再侧向别处,她照旧不紧不慢地转过来,好整以?暇地凑得很近,偏要和他?脸对?脸。 “……” 那一双乌瞳水灵清透,眼底蕴着明媚飞扬的小促狭,仿佛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 她挑着眉明知故问:“你跑什么?呀?” 奚临:“……” 他?说不出话,眉宇间全是躲闪,目光在她的脸上和一旁的灌木丛中间来回横跳,嘴唇几次开合,心虚里又透出几分内疚,复杂得简直难以?言喻。 瑶持心难得见他?如此?狼狈,实在觉得新鲜,她唇角抑制不住地勾起了一道弯,态度却还是不依不饶的,看奚临避无?可?避,最后只能垂下眼睑,眼皮近乎要阖上。 “师姐……” “哦,现在知道叫师姐了。” 她歪了歪头,问得理所应当,“你不打算解释一下你在镜子里的所作所为吗?” 他?心知难辞其咎,习惯性的:“对?不……” 瑶持心早有预料地先发制人:“‘对?不起’是态度,‘对?不起’这三个字可?不是解释。” 奚临略一抿唇,仍然不敢怎么?去瞧她,自己挣扎了一会儿,暗暗深吸口气调整好心绪,才安静地望过去。 “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 “我看到的,哪个样子啊?”她故作疑惑地表示不明白,“我看到的样子可?多了,你指的是哪一个?” 奚临终于听出她是故意的,眼神认真又到底无?奈。 “师姐,你问过了,我也?回答过了。” 瑶持心气定神闲地往前更近了一小步,非要追问:“是吗?那我问的什么??” 月光下的这张脸莹白剔透,鲜活且浓烈,透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刨根究底,青年垂眸看着她时,很清楚地认识到今天他?躲不过。 他?闭目飞快按下了一切纠缠不清的纷乱,于是坚定地一抬眼,倾身靠近她。 瑶持心就见他?手掌冷不防轻轻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低下头来,隔着手背吻了上去。 兴许是全然未曾料想到的举动,她委实怔忡地扇了扇睫毛。 离得如此?之?近,又分明什么?也?没碰到,可?他?还是规规矩矩地闭着眼,一触即放。 第85章 仙市(十四)[修]那师姐,你是怎么…… 瑶持心?不由得松开了手,支起身体:“你在尸首里?为什?么啊……” 毕竟时隔太久,她已经忘了当初的情景,就记得满地狼藉,惨不忍睹,几乎没?有活人气息。 所以他们作完法很快便匆匆离开,这段插曲要不是奚临刚刚那么一逼,她是真的想?不起来。 师弟那时候受伤了吗? 会被?误认作死尸,情况想?必应该很不好吧。 青年有些?难于启齿地垂眼:“昔年我才和……我才遭遇了一群邪祟,同他们鏖战了三日,大概没?有半死也是濒死了。” 他眸子里像微微闪动着什?么。 “若非你的清心?术,我恐怕醒不过?来……” 她指指自己:“我?” 奚临含着笑意,“嗯,所以一直很想?谢谢师姐,救我一命。” 没?告诉她的是。 彼时他正亲手埋葬了自己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至亲,一地的鲜血与邪修的尸骨成了浇灌在坟头送葬的祭品。 他扶着乱石堆砌的碑,倒在杂草丛生?的泥泞中,忽然了无生?趣,就这么放任自己意识不清地昏睡了两天两夜。 那当下,他其?实有过?要永远沉睡下去的念头。 根本没?打算再睁眼。 ——如果不是听见她的声音。 百鸟林里安静极了,名为百鸟,却不闻一声鸟鸣,那片被?他杀干净了的林子死寂得像静谧无声的炼狱,微风刮过?浓郁的腥味,吹得野火烧不尽的草茎悠然作响。 风声萧瑟孤零。 他是在那个时候听到那一句恍惚不清的细语。 “清心?术师姐最熟练了,让我来吧!” 奚临从满是污秽的枯枝败叶间缓缓掀起一线眼帘,御剑悬在半空的人影影绰绰,数不清有几个。 而她就那么明亮生?动地出现在了视野里。 和三千年前破开层云,投入人间的光束如出一辙。 至今他都觉得,老天爷或许是不想?让他死,才将师姐送到了他面前来。 太巧合了。 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定数。 在那个时间,那个地方,那个他人生?最无望的一刻。 沧海与桑田,荣枯与明灭,似乎皆可在这一幕前消弭一切云泥之别。 驱邪术法横扫了整个龙首山,干净清纯的灵气自他的伤口覆盖过?去,正统的仙山灵力不由分说地洗涤了他的神识。 奚临挂着一脸血痕从荒坟边坐起身时,头顶的瑶光弟子已然御剑驰向远方。 他枯坐在地上,一身破败脏污,青丝凌乱松散,山风吹得他从乌发?到衣袂摇摇欲坠,可背脊居然是笔直的。 青年目光迟滞又茫然地注视着那道?早不在视线中的身影,不知看了有多久,鬼使神差的,他将自己从地狱里拔了出来。 然后跌跌撞撞地,顺着残留的灵气一步一步往前走。 就这么一路跟到了瑶光山的山脚。 而那一年恰逢仙门开山择徒。 是前后十年间,瑶光唯一一次向外?招收弟子。 瑶持心?听完了前因后果,虽然有点意外?此事能够追溯到这么久远之前,面上却不露声色。 她抱着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哦,就因为我救了你,所以木愣愣地追到了山上来?” 他模棱两可地承认:“嗯。” 瑶持心?纳闷地凑近前,“既是喜欢我,如何不告诉我呢?” 闻言奚临倒是转过?脸看着她,眉宇间疏疏朗朗的,是毫无保留的温柔,“我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说与不说有区别吗?师姐身边,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 ……这倒是。 她心?虚地耸起肩。 瑶光山上清秀可心?的后辈弟子当真不少,也有好些?向她曲意逢迎献殷勤的。 倘若不是经历大劫夜的事,师弟就算日日在她面前晃悠,她恐怕也不会侧目。 毕竟她从前就对他毫无印象…… 奚临看见她的表情,便心?知自己猜得不错,对此倒没?有很失落,只?信手拣了一粒石子把玩,“何况,师姐又不喜欢我这样的。” 瑶持心?瞥他一眼,不知是在不满被?他说中,还是不满一直以来都未曾留意过?他的自己。 “我喜欢什?么样的,你又知道?了?” 他将光滑的石子在掌心?摩挲了一下,并?没?看她,“你喜欢白燕行那样的。” 大师姐立时就不高?兴了,“谁告诉你的,我才不喜欢他。” 奚临语气慢腾腾地一针见血:“不是吗?你就喜欢长得好看的。” “……” 这个倒是事实,她出于良心?不能反驳,闭口无言地抿抿嘴唇,不甘示弱道?,“难道你不是?你不也一样冲人家长得好看。” 奚临下意识地要否认:“我当然不……” 她手指立刻横到跟前,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好整以暇挑起一边眉梢,“怎么,你敢说我不好看?” “……” 他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忍不住啼笑皆非地垮下肩膀,“可我又不是为的这个……只?是师姐是个意外?而已。” “哦,合着我生得好还对不住你啦。” 瑶持心?手指顺势落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戳,“你就嘴硬吧。” 奚临任由她摆弄,身形一如既往的安静,脚边被?他百无聊赖地叠了一小堆鹅卵石。 流水般的月光正从石缝里淌过?,映照得苍幽皎洁。 大师姐重新装模作样地整理裙摆,睇了他一下,微微清嗓子,“咳……我承认白燕行是长得俊朗非凡,不过?我们师弟也不差啊。” “你看,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 说话?间,瑶持心?信手抚上他的脸,奚临先是将目光落在她掌心?,而后抬眸望过?来,他一言不发?,眼神却清亮无比,一副什?么都不用讲,什?么他都会信的感觉,像极了某种犬类。 她看得心?里禁不住一阵酸软,十分好奇,“诶,我总觉得师弟你……应该会很讨某一类女人的喜欢,长这么大,没?有女孩子对你表白过?心?意吗?” 奚临想?了想?,“有吧,不太记得了。” 不太记得了,那就是没?答应。 大师姐非常会抓重点地领会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随后又想?。 答应了也没?关系,反正我肯定不会输。 青年在一边悄悄打量她的眉眼,还是认为有哪里不太对:“师姐……” “你好像,对我说这个……一点也不惊讶?” 更不意外?,貌似很平静地就接受了。 “是啊,不惊讶。” 瑶持心?把手放在背后撑着去看月亮,“我老早就知道?了,你喜欢我的事。” 奚临登时不解:“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他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她闻言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视线犹落在高?处的月轮上,看得半缺的弦月也无端娇羞了起来。 “当然是。”瑶持心?浅浅地卖了个关子,“从前的那个‘你’告诉我的。” “……” 得到这般答案,他并?不奇怪,兴许是对自身太过?了解,奚临只?无言以对地伸手抚了抚额头,低低一叹。 果然如此…… 所以当初问她的时候,她就没?对他说实话?。 临死之前,自己的所言所行,肯定不止那些?。 师姐正因为这个才来山门找他的吧。 如是一想?,的确比她最初的那番言词更说得通了。 瑶持心?只?觉他突然静默了好一会儿,良久之后,青年清寂的嗓音才犹豫着响起来: “那师姐,你是怎么想?的呢?” 她表情倏忽一顿。 尽管未曾转眸,余光依旧能看到他那分明担忧又含着隐隐期待的神色。 瑶持心?缓缓抽回了手,对着月光沉吟片晌,周身的气场逐渐缓和下来:“其?实……” “最开始我刚与你接触时就有考虑过?,你毕竟为了护着我,连命都没?了。” “然后大比的事,我的事,又辛辛苦苦地忙前跑后,我本就欠你人情,倘若你当真喜欢,要我以身相许也没?关系啊,我反正不介意……” “师姐。” 话?音没?落,奚临就立即抬起头,几乎有些?慌乱的急色,“你不用这么勉强。” “干什?么。” 她悄悄饶有兴味地观察他的反应,“师姐要以身相许,你还嫌弃不成?” 奚临实在欲言又止:“……不是这个意思?。” 可他并?不想?要她这样的补偿啊…… 论私心?,他的确对她有过?许多念头,但又不希望她接受自己是用这种方式,和理由。 那不就跟,挟恩图报没?区别了吗? 瑶持心?看在眼里,漫不经心?地明知故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奚临垂目暗叹了一口气,从没?料到她曾经有过?那般打算,不禁后悔问她这个问题。 “我不想?让你难做,如果觉得困扰,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以后都不会再提了。” “师姐你实在不必……我的意思?是说,倘若你真的不喜欢,没?必要非得……” 他言至于此,视线已然侧到了一旁,眉峰间的皱着若隐若现,似乎也很犹豫说出后面的话?。 瑶持心?本撑着头静静打量他,此刻忽然唤道?:“奚临。” 他下意识地回头,眼前还什?么也没?看清,只?觉一股清冽的气息蓦地凑近前来,澄净得仿若那日横扫过?群山的灵气。 第86章 仙市(十五)这么好的人,怎么从前一…… “哦,有的!” 瑶持心经?他这么一提醒,想起了方才琢磨许久的事,她将发钗穿进乌亮的青丝里固定?好。 由于镜子是?以她的灵气催动,故而整个“内视”的过程,师弟应该不知?道,她把自己看?见?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自然也说起那个奇怪的晶石:“那会是?我的本命法器吗?” 奚临听完兀自低头思忖片晌,迟疑地抬眸:“照你?这番描述……就我个人感觉,不太?像。” 尽管已有猜想,得到这个答复,大师姐还是?略微遗憾。 “本命法器虽从修士体内而生,但正因为也算兵刃的一种,一般是?借由灵骨孕育而成,可你?所说的晶石。” 他沉吟了一会儿,皱眉道:“似乎在心脉附近,师姐确定?没?看?错?” 被他如此问,瑶持心顿时也拿不准:“不会……吧。” “可我从上到下找了个遍,只找到这个。” “你?先调息。”奚临指点?道,“我教你?怎么唤出体内的法器。” 对修士而言,本命兵刃连通血脉,等同于自己的左膀右臂,要拿出来并不难。 像照夜明便分?外听话,别说奚临,瑶持心都能使唤,堪称随叫随到。 甚至知?道这会儿用不上它,出来之后四下环顾一圈,很快找了个地方自己悠悠悬空立着。 大师姐使了半天的劲,不得不承认她可能真的没?有,即便有,对方也死活不肯现身。 那块晶石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想必若是?她的法器,也轻易不甘被她驱使。 “唉——算了算了。我早猜到不会那么简单。” 她的法器连露面?都不愿,更别提什么心意相通了,如果需要磨合,现在开始已经?来不及,当初和无极戒指少说练了快十天才算勉强配合默契。 总不能一直把精力耗在上面?。 瑶持心只好放弃走?这条路,托着腮,晃悠一根青枝若有所思。 有什么优势,是?她有的,而朱璎没?有呢…… 视线中的照夜明华光暗闪,元老则挨在她脸颊上,玉质的表面?微微冰凉。 奚临思忖片刻,依然认为由他出马最稳妥,“师姐,要不,还是?我替你?去吧。” 正是?在这时,他看?见?她眼睛深处跳出一簇光亮。 瑶持心忽的转身。 月夜的回廊下,两道背影正好逆光而坐,她侧脸的轮廓上光斑融融。 “等一等,师弟。” 瑶持心握住他搁在旁边的手,兴冲冲道,“我有一个想法!” * 林朔因为是?后来者?,住处没?得挑选,被小?师弟们暗戳戳安排在了秘境较为偏远的地方。 他夜里习惯入定?练剑,不常睡觉,故而即便已过子时,他还未安寝,反而推门出去,在别苑内漫无目的地散步。 林大公子这一走?,不知?不觉便横穿了整个别苑,一回神,发现自己竟正从瑶持心的小?院外经?过。 他下意识地驻足抬头,目光朝高墙上往里一投,并无进去的意思。 隔着门墙不难捕捉到其中紊乱的灵气波动,大概不是?在修炼,便是?用了什么法器。 距离拍卖场闭市仅剩不到一天的时间了,想来大小?姐还在临时抱佛脚。 她这次看?上去像是?认真的。 尽管林朔自觉这场麻烦纯属她没?事找事,输了就输了也什么要紧,但又不能真的撇下瑶持心不管。 想起前几日?她刚把自己折腾得神识破损,便不禁原地按揉太?阳穴。 他在外面?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掉头折回自己的房间,从须弥境里取出一根琴弦,信手一拨。 这是?清角琴的弦,留在林家以便通讯联络之用的。 琴音一响,弦上立刻有人恭恭敬敬地出声询问:“大少爷。” 林朔先是?嗯了一声,随后道:“问问看?林家库房里有没?有一种……”他略一思索,“名叫‘葱聋兽角’的奇珍……要雄兽的角。” “有的话让人用法阵送来,若是?没?有,想法子看?能不能上外面?高价收一份。” 那头稍作?停顿,很快应下:“知?道了,少爷。” * “怎么样?!” 小?院里的瑶持心目光灼灼地坐在对面?,期盼又忐忑地等待着他的评判。 奚临难得也有一瞬怔忡,颇感意外地问道:“师姐,这是?你?自己想的吗?” 听到他这般语气,她就明白有门了。 大师姐先前才欺负完师弟,心情本就飞扬得张牙舞爪,闻言神动色飞地点?头:“嘿嘿,灵机一动!” 紧接着又犹豫: “不过这个办法需要消耗大量的真元,不晓得我如今的真元够不够承受。” 奚临微一垂眼,兀自琢磨片刻,一如既往地靠谱:“没?关?系,有个方法可以解决,就是?比较冒险,不知?师姐敢不敢尝试。” 他说这话时,双眸亮晶晶的,似乎带了点?试探和挑衅的意味。 瑶持心撞见?他的神情,果不其然挑起眉尖:“有什么不敢。” “冒险就冒险!” 大概猜料到她肯定会应下,奚临轻轻莞尔,解释道: “修士平时施展神通所用灵气的其实仅是?一小?部分?,未免周身经?脉力竭而亡,体内还有另外一部分?潜藏备用的真元,叫作?潜元。” “这部分?真元或许比本身你可以感知到的更为充盈,是?可以挖掘出来为你?所用的。” “好比林朔这样剑、法双修的人,剑道、琴音两相切换,不只消耗大,损耗也大,所以在真元上的需求是寻常修士的两倍,就必得开拓潜元不可。” 瑶持心一副受教的模样?颔首。 有时候觉得林大公子实在是?个非常标准的教学模子,好像什么东西他都沾点?儿。 “开潜元的修炼不会很费时间,一两天……”奚临想了想,“也够了。” “师姐要试一下吗?” 在瑶持心紧锣密鼓地抓紧拍卖最后一日?的尾巴时,这场两派之间扯头花的斗争已于短短几天内,被仙市那些个无良的老板大肆宣扬了出去。 近处跑来看?热闹的人居然还不少,秘境的入口从早到晚人来人往,忙得那迎来送往的老筑基脚不沾地。 “到了到了,就在前面?!” 姑妄洲的小?城内,一帮飞来飞去的修士中间多?出几个凡人小?少年,身形个顶个的干巴瘦削,但精神头却异常充沛,沿途呼朋引伴。 “阿蝉!” 其中一个大男孩跟随着同伴边跑边问,“你?说的那个,厉害的修仙人,就是?在这比武吗?” 阿蝉神气活现地在前面?回头:“那叫驭器道,我打听到的,是?在此地错不了。” “她之前告诉过我,会来这里办事情。” 瑶持心临走?前给他留下了一笔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财,还治好了母亲。 他如今不必起早贪黑地去客栈做工了,趁着冬天农活清闲,便辞别了乡里乡亲,满怀期许地赶来姑妄洲。 原本只是?想见?见?世面?,谁知?半道听说了仙市这桩新闻,那自然更要来一看?究竟。 阿蝉领着自己的小?伙伴们,愣头愣脑地要往秘境里闯,当场被看?门的筑基一袖子拦下。 “嗐,小?孩儿往哪儿走?呢,这可不是?你?们能来的地方。去去去,赶紧家去,别混钻。” 他却十分?理直气壮,“我怎么不能来了?” 说着便将瑶持心那袋子灵石里的瑶光信物亮出给他对方瞧:“你?看?这是?什么。” 老筑基一眼望见?瑶光山的印记,很快从这凡人崽子的身上看?出他同某位大小?姐的因果,知?道东西是?货真价实的。 阿蝉:“如何?我没?骗你?吧。” 到底招惹不起贵人,他一时想拦,一时又举棋不定?。 阿蝉便趁着他迟疑的当下,拉着同伴灵巧地跑了进去。 “诶……” 老筑基还是?收回了手,心想,罢了,权当是?给瑶光山一个面?子。 小?少年没?见?过阆苑琼楼的人间仙境,在里头几乎晃了神,行至其中打量周遭打量得简直要天旋地转。 仙市甚至为此特地搭了一个不小?的擂台结界,距离拍卖场不远。 他一脸新奇地与同伴们三五成群呼前引后地跑去围观,反正东西买不起,看?看?又不要钱。 街市上的修士们满目诧异地看?这几个毫无修为的小?孩儿从前经?过。 与此同时,背对长街而站的白晚亭在卖小?玩意的摊子前,对着两件饰品犹豫不决。 一个是?青玉的腰挂,一个蓝玉的坠子。 “……都好漂亮,买哪个送给持心呢?” “忘了问她喜欢什么颜色。” 白大小?姐选不出来,索性全部包下。 “赢了送绿的,输了送蓝的。” 她分?外聪明地想好了完美的理由:“赢了是?庆祝,输了是?安慰!” 比试开始的前一日?是?仙市拍卖的最后一天,瑶光与剑宗两派很默契地没?有出席。 三位小?师弟至此也终于意识到明天恐怕要发生什么丢脸的事了,各自窝在房中,不是?心虚就是?心里没?底。 而发配偏远院落里的林大公子犹自坐在窗前,守着那根琴弦漫不经?心地拿手指敲击桌面?等消息。 此刻的大师姐尚不知?外面?有多?少人惦记着她明天的切磋,一轮修炼刚刚结束,她信马由缰地任凭自己往后仰倒在地上。 第87章 仙市(十六)大小姐vs大小姐(上)…… 瑶持心没有睡觉,睁着眼迎来了她和朱璎约定好的日子。 时辰也在下午。 第二天?,拍卖场已经结束,按照以往,整个仙市的人?流量会大幅降低,没想今年踏上街的修士依旧不比前几日少。 比试的地台十分敞亮,仙市不差钱,布置得?恐怕比别家大比的场子还周到。 结界经大能加固,便于里?面的人?施展手脚,场外则特地劈出了一圈供路人?观看的空地,人?影攒动,可见凑热闹的心理无论凡人?还是仙人?皆不能免俗。 “就要开始了吗?” “应该是吧,否则怎会这么多人?!” 阿蝉与他的小伙伴在外围蹦跳,因得?身高有限,什?么也瞧不见,这种地方要往里?挤也不成体统——心知那老仙人?放他们进来百般不乐意,大家的举动格外收敛,只好各自?去搬石头垫高。 正在这个过?程中,耳边充斥着修士窃窃的议论之声。 小伙伴们在后面悄悄对视一眼,一时都面露犹豫,看向自?己那一头热的发小。 “阿蝉。”一位少年欲言又止,“你那位修驭器道的大姐姐,当真没问题么?” 他们来了仙境小半日,听到不少关于瑶持心的传言,可大部?分不是好话,和自?己这位朋友的说?法简直大相径庭。 “怎么这里?的好多仙人?,都说?她修为不行,实力欠奉,必输无疑啊……” 阿蝉停下动作,不意外地也将周遭几位修士对瑶持心的评价听入耳中。 他模样稍作迟疑,而后许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格外有信心:“不会的,她很厉害!” 少年的眼里?星光璀璨,仿佛同自?己的伙伴介绍什?么伟大的事?物: “等下你们见了就知道了。” * 瑶光与剑宗两派有各自?单独的席位。 当厉害的瑶持心赶到时,朱璎一行貌似已来了有一会儿。 剑宗大小姐坐在一张圈椅内,姿态十分从容霸道,见她出现,这才慢条斯理地一抖裙摆,登上高台。 她不似大师姐,临阵磨枪磨了整整五天?,这五天?里?,朱璎吃好喝好睡好,是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相较之下瑶持心连着几日不眠不休,又才跟着奚临高强度地进行“开潜元”的修炼,即使是修士,也有遮掩不住的灰头土脸。 两相对比,各自?的气?场何其?明显。 高手过?招,很多时候拼的是精气?神,朱璎首先从心态上就狠狠地压了她一头,于是愈发倨傲嚣张,妄图通过?气?势让对手知难而退。 瑶光暗自?打探她的情?况,她当然也没闲着,知道这些日子瑶持心想方设法,到处找人?帮忙,显然是一时逞了口舌之快,手里?没什?么真招,否则便不用那么慌张了。 “五天?时间够吗?” 朱璎很“好心”地问她,“若是没准备妥当,我可以再宽限你几日,不急。” 听见对方这腔调,林朔抱着双臂高高挑起眉,算是明白?瑶持心为什?么咽不下这口气?了。 敢情?是个尖酸刻薄的黄毛丫头。 比起剑宗那方趾高气?昂的弟子们,瑶光这边的气?焰分明稍显不足。 几位小师弟们虽然前几天?放狠话时个个意气?轩昂,但也清楚自?家大师姐是个什?么货色,临到真要比试了,心里?到底是没把握。 瑶持心在她对面站定。 朱璎这话说?得?看似宽和大度,实则全是嘲讽。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怎么可能当着玄门众道友的面要她宽限。 虽然自?己是真的还想回去练几天?。 她索性挺起胸膛,顶着略有些憔悴的面容,照旧输人?不输阵地高傲道:“你很有意思,之前劝我算了别比,现在又说?可以再宽限,究竟是谁在没底气??” 大师姐这张嘴从不饶人?:“怎么,你该不会是怕跟我交手吧?” 朱璎果不其?然变了脸色:“你说?谁不敢!” 她也是个不禁挑拨的人?,三言两语之下便抬手唤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器。 那是一支形如桃木雕制的毛笔,小巧精致,笔身更有精美?的花枝式样,看得?瑶持心一阵羡慕,眼睛都快嫉妒红了。 朱璎扬起下巴,“我丑话说?在前面,众目睽睽,输了你可别不认账。” 场中央计时的滴漏行将漫上午时三刻。 双方周身萦绕的灵气?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就在铜钟快要敲响之际,瑶持心听见灵台上响起的声音。 “师姐,还好吗?” 她目光一怔,当下望向人群去找他。 瑶光的席位在高台右下方的位置,瑶持心从无数不相干的人?脸中迅速一转,精准地对上了那双温柔又坚定的眼睛。 知道奚临问这句话有好几层意思,她现在的状态很难说?得?上是全盛,毕竟累了太多天?,多少有那么一点疲惫。 而另一层,这满场不知是为看新鲜还是为看笑话聚在一起的人?皆是因她而来,她是丢人?现眼抑或扬眉吐气?,全凭今日的成绩了。 师弟是在担心她会紧张。 瑶持心远远地侧目与他对视。 很奇怪,这一幕说?不出为何,无端让她想起了当初的玄门大比。 那个时候她干什?么都怕失败,做什?么之前都认为自?己绝对不行,肯定办不到,本能地遇事?就放弃。 若不是人?选已定,她巴不得?换个人?上场替她打架。 八个月前忐忑准备比试的大师姐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八个月后自?己竟会答应和人?家单打独斗切磋。 当回顾走过?的路,她忽然惊觉原来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看着台下那双安静的星眸,那种,什?么也不必说?,光是将它望进眼底,就能有无穷力量的眼神。 现在往回想,应该是那一句—— “筑基塑骨,朝元立心。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不用怕,旁人?能做到的,你未必不行。” 瑶持心拘谨的双目忽起波澜,眼尾的弧线渐次勾成了一弯灵俏的新月,她在灵台上回应: “嗯,很好。” 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息明亮活泛起来,似乎沉积的疲乏也一扫而空。 直至此刻,大师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路上自?己之所以敢放开了胆子去涉险,恐怕正是因为知道奚临永远在身后。 他给的安全感太足了,无形中会让人?觉得?,山海九霄,八荒万古,可以无所不往,无所不去。 瑶持心正要把视线收回来,突然间不经意地在围观的路人?之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小少年在最外一圈的人?墙里?,领着他那帮粗布麻衣的伙伴们,满目憧憬地高高朝她挥手。 他兴奋得?面红耳赤,在一水冷眼旁观的表情?中显得?扎眼极了,或许是过?于激动,惹得?周遭的修士们频频皱眉回顾。 居然是阿蝉。 这小子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他怎么过?的看门筑基那一关? 瑶持心来不及疑惑,很快发现近处的白?晚亭挤在水泄不通的修士当中,拢着嘴不知在对她说?什?么,口型夸张又用力,当瞧见她注意到自?己之后,便兴高采烈地握起拳头晃了晃,手里?隐约攥着个绿油油的穗子。 白?家的审美?是一脉相承吗,还有没有得?救了? 她怔忡地微微启唇,近乎在匪夷所思。 而再远一点的地方,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焱朝风亲自?登场了,带着张只露出双眼的面具,高深莫测地冲她比了个鼓励的手势。 大师姐尚未接收到,瑶光席位上的殷大长老先隔空打了个冷战,心有余悸地抚平手臂的鸡皮疙瘩。 仙市的大老板轻易不以真身示人?,连自?家的拍卖也不露面,今天?会亲临现场,可见是给足了瑶光山脸面。 瑶持心看得?不自?觉牵起了嘴角。 在这当下,这一时一瞬,她忽然觉得?热泪盈眶。 原来这茫茫世上还有一些人?在期待她的表现。 并不因为她是瑶光山的大师姐。 尽管只寥寥几个,一个手掌能数过?来的数量,然而大师姐仍然十分感激。 好像在荒芜又空寂的长路踽踽独行时,一回头,发现一直以来荒凉萧瑟的身后居然不再是空无一人?。 是星光灯火,明月遍地成霜。 铜钟敲响第一声时,朱璎说?道:“既是切磋,自?然各凭本事?,大家都是器修,想用什?么法器随便你,当然,你要是术法剑道精通,喜欢用别的手段也行。” 铜钟敲响第二声。 “输赢以这个擂台为限,谁先认输,或者谁先头一个失去意识,就算分出胜负。” 待铜钟敲响第三声,瑶持心凌厉地一抬眼。 两个人?同时动了。 器修的优势在于法器而不在各自?的硬实力上,因此比之别的流派,打起来的阵势不那么天?崩地裂。 瑶持心起手就用琼枝,长刀自?上而下掀开一道风。 大片的冰山随之拔地而起,削尖的冰刺一路声势浩大地袭向对面的朱璎。 少女?眉梢轻扬,大约对这柄兵刃早有耳闻,脚下踩着一片竹叶似的仙器轻灵地避开每一根行将刺穿她的玄冰,羽毛一样沿场地刮了一圈。 琼枝和瑶持心磨合得?最久,今时的威力俨然是鹫曲那一场所不能比的,不过?片瞬,整座地台的形貌已经全变了。 第88章 仙市(十七)大小姐vs大小姐(中) 法器的神通会被同道破解并?非什么稀奇事。 作为阴阳缠丝护手的炼制人,端坐于椅子上的殷岸兜帽稍有迟滞,似乎已经在?考虑要怎么改进了。 奚临仰着头?,视线一直落在?那团飓风卷荡的黑烟里,一瞬不瞬,表情显得有几分凝重。 而后那对?幽邃的星眸轻轻放松了紧绷的弦。 他看见?黑烟之中猝然窜出一抹裹挟着雾气的身影,拖尾流星一般,迅速逃到老远之外。 大?师姐简直化作了一道残影,从凌乱的灵力风暴里御剑而出,浑身上下的衣袂皆鼓荡着甩到了背后。 好悬。 那千钧一发之际,她去拿什么护体?法器都来不及,情急之下想起来还有“蛋壳”,纵然慢了半步,撑开得尚不完整,堪堪挡下一半攻击,可也总比闷头?挨打要好。 瑶持心从没有哪一刻这么庆幸跟着师弟学了这招。 她在?蛋壳内飞快用火烧掉了脚上的藤蔓,终于得以脱身。 虽说万幸没能开局就倒下,此刻的形容也堪称狼狈。 她裙摆烧了个参差不齐,像刚讨完饭的乞丐,大?师姐半蹲在?剑气上给?自己擦了擦脸颊上的灰。 这时,灵台间?的奚临才敢出声打扰她:“师姐,怎么样?受伤了吗?” 瑶持心正心有余悸,听到他的嗓音当场激奋道:“奚临,我爱死你?了!!” 奚临:“??” 要不是他,今天她铁定会成为当今玄门切磋最快下台的一个! 尽管莫名其妙在?此不合时宜之际收到了这通剖白,不过听出师姐中气十足,那一击对?她问题应该不大?。 奚临:“……我知道了……小心,正面过来了。” 朱璎受其舅舅影响不小,出手俨然是剑修的作派,不似鹫曲那轻易就能被溜着走的疯狗,她讲究精准重创要害,以及乘胜追击。 先前?还一副仍由瑶持心主导战局的观望模样,杀招一经放出来,整个人瞬间?进入了状态,有威慑力的法器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外扔。 看得场下的白晚亭直为她捏了一把汗。 器修,尤其是铸器师,平时太少?与人动手了,能打的铸器道几乎不多?见?,眼下得见?这么一场比试,对?玄门人而言也委实稀罕得很?。 恰好台上的两位都在?剑术一道颇有涉猎,交手之中便充满了不输剑修的刀光剑影。 这个流派的看点全在?各类稀奇古怪的法宝上,比起剑修、法修、符咒师们拳拳到肉,各种术法轰个天崩地?裂,器修对?决的精髓在?于见?招拆招,遇到会玩法器的,观赏性?则非常强。 然而大?师姐并?不是个会玩法器的,她能把法器的特质弄明白就不错了,修炼了那么久,如今最常用的也还是当初带去大?比挑选的那五件。 若说之前?她还不太明白林朔曾提到过的,所谓铸器师对?驭器道的压制,眼下可算身体?力行地?领会了一番。 无论她掏出什么,对?方都有相?应的对?策,死死咬着她,简直让人无计可施。 瑶持心避开斜里一记暴虐的灵气,乍然发现朱璎捏起了自己的本命笔“荧惑”,作势就要正面短兵相?接。 这些天她也曾努力回想从前?和朱璎交好时的细节,试图找出她的弱点。 谁料这么一回忆,瑶持心才发现人家看似跟自己无话不谈,实则什么重要的信息也没透露过,只要涉及到不利的情报通通搪塞遮盖——心机之深沉,何?等不着痕迹! 大?师姐压根对?她的神通毫不了解。 哪怕是这支本命笔,也只知是用以炼制法宝时辅助的工具。 亏她还认为两人关系不错,这个前?闺蜜真是结交了个寂寞。 铸器师皆为一帮手艺人,故而本命法器多?数和铸造炼宝有关。 朱璎就算真的生在?剑宗,说到底也还是个手艺人,本命笔的攻击力应该不至于强到哪儿去。 因而当她亮出法器时,瑶持心自然而然地?举着琼枝迎了上去。 少?女手里那支精美雅致的木雕毛笔轻巧地?在?虚空中挥毫成风,肆意的灵气汇成一股,泼墨般在?笔尖惊鸿游龙``。 座上的殷岸不晓得看出了什么,奚临发觉他那只大?兜帽隐有所感地?抬高了半寸。 琼枝的刀锋正大?开大?合地?横扫出一抹圆弧。 可就在?下一刻,霜刀的势头?竟中道崩殂,极为突兀地?顿在?了半空,无论她如何?用力,居然不能再往前?一步。 瑶持心两手还握着刀柄,却明显感受到法器在掌中不安地?震颤,莫名有种挣扎的意味。 琼枝是她所有刀剑兵刃里最好用的一个,从来没有出过岔子。 不想却在?这时,反复纠结的霜刀倏忽脱离了控制,然后一掉头?……开始殴打她! 什么鬼! 瑶持心双目一怔,差点被刀柄敲到脑袋,得亏反应够快,才没叫它削去一节头发。 作为炼器专用的本命笔,“荧惑”的确如她所想,不是攻击类的兵器,可偏不巧,它是通过沟通器物本身来提升铸造效果的,故而某种程度上,能够混乱甚至策反别人的法宝。 当然,仅限于人工炼制之物。 也就是说,对?本命法器没用。 这招对?上除了驭器道之外的任何?流派都毫无效果,唯独是她的死穴! 朱璎拈着细长?的笔,悠然自若地?欣赏着瑶持心被自家武器追得满场乱窜的身姿,眼见?那头?的驭器道空着手左支右绌,险些绊倒了脚,她不禁娇俏地?捧腹笑出一长?串铃音。 “看看你?——我先前?可是提醒过让你?不要逞能,是你?自己嘴硬,怪不了别人。” 她不顾对?方瞪来的视线,慢条斯理道: “奉劝你?一句,早点认输吧,还能少?吃些苦头?,少?丢点脸。我可不是白燕行,手下不会留情的。” 在?场外站着的林朔清清楚楚看到结界中的进展,不自觉放下抱怀的手,表情分明透着焦躁。 平心而论,瑶持心刚才那一套动作走得可谓行云流水,临阵反应恰到好处,近乎寻不出纰漏,身法难得的漂亮。 没办法,对?方的手段太克制她了。 他头?疼地?想。 这么打实在?是吃亏。 完全讨不到一点好。 林大?公子抚着额不爽道:“她当初答应这个干什么!” 琼枝到底性?格温顺,即便被人蛊惑,下手也留着分寸,没敢真的伤她。 瑶持心找准时机将它收回须弥境内,半蹲在?剑气上一边喘气休息一边戒备。 这就是驭器道打铸器师的下场吗? 她擦去下巴的汗珠,还有心思笑:跟儿子打老爹有什么区别。 她想过朱璎在?能力上会比自己有优势,却没想过这么有优势。 那只笔如果真的可以惑乱她所持有的一切法器,岂不是拿出什么来都是白搭,哪还有还手的余地?。 这要怎么玩。 这边堪堪喘口气的工夫,朱璎已再度飞身上前?来,她不似大?师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轻松得游刃有余,仿佛是才热了个身的程度。 就想把她逼到力竭为止。 瑶持心当下将指尖贴在?心口处,又犹豫了一瞬。 仍觉现在?的时机还不够。 她只好把手重新伸进须弥境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不死心地?又扔出几件,想探探荧惑笔还有什么伎俩。 这回是纯粹攻击性?的法器,论战力不输琼枝,照旧无一例外全都中招。 那笔尖一挥,所有的法宝集体?倒戈。 相?较之下琼枝还稍微反抗了一下,这堆玩意更没出息了! 大?师姐不得已和自己的法器鸡飞狗跳地?混战成一团,被鸡零狗碎们山呼海啸地?追着跑,感觉都有趁机报复主人之嫌。 “你?身上的好东西当真不少?。” 看出她接连拿出来的皆是极品,朱璎不由啧啧感慨,“可惜了,东西再好,落在?你?手里一样是白费。” 幸而法器一经回归须弥境,自发地?就会平静下来。 瑶持心这“试一试”的代价有些惨淡,她又废了好几样战力不俗的兵器,短时间?内是没法再用了。 不过一番混乱之下,她发现“荧惑”的花招看似无解,但怎么也迷惑不了无极戒。 毕竟是她爹曾经佩戴的护身法器,朱璎的笔再厉害,终归只是个朝元修士,无法冲破等级限制。 想必顶级以上的法宝她奈何?不得。 元老就是元老! 不愧是一个法宝也要住大?房子的货。 关键时刻还是它老人家靠谱! 意识到这点,她当机立断换上了长?弓。 但朱璎也不是傻子。 能被瑶持心留意到的事,她自然已经觉察,警惕性?骤然提高,便不再轻易近身挑衅。 大?师姐毫不迟疑,有了可傍身的东西,立刻连连开弓。 但箭矢这种武器,无论凡间?也好,仙门也罢,在?一对?一的切磋上都很?吃亏,战线拉得太远,足够给?人家支开护体?结界的时间?了。 所以即便朱璎拿元老没办法,瑶持心依旧很?难伤到她。 无极戒的形态一共就仨,能打的只剩弓箭,现在?其他法器派不上用场,她没得选择。 大?师姐无比懊悔当初怎么就抽风,想了个灯台出来! ——我怎么不想个一击必杀的大?砍刀! 她踩着剑气追着对?方放箭,奚临看出她的焦灼,在?灵台上开口建议:“师姐,要不要用之前?练过的那招?” 第89章 仙市(十八)大小姐vs大小姐(下) 下一刻,暴虐的灵气从她?脚下平地刮起?,转瞬便形成了一堵翻江倒海的风墙,兜头把瑶持心整个?包裹其中。 灵力的余威往外滚滚涤荡,瞬间掀翻了朱璎束发的一条带子。 而她?衣袍鼓动,周身沐浴在行将拓宽的气海里。 顶着凌冽的飓风,大师姐动作坚定地打开了自己的“潜元”。 自从当日林朔告诉她?,朱璎很可能对她?手中的法器了如指掌之后。 瑶持心整整五天都在想,这场对决里她?还有怎样的优势? 还有什么,是她?有,而朱璎没有的。 那天她?蒙头倒在床上自暴自弃,决定破罐子破摔逃避现实。 不料奚临却?十分强硬地一把拉起?她?。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瑶持心还以为是要带她?去哪里,没成想最后竟找上了焱朝风。 两人等候在焱老板住处的大门前时?,旁边的青年侧过?头来,望着她?的眼睛里像汪着一片星海。 “师姐知不知道,其实焱老板也是一名驭器道。” 瑶持心当场一愣。 这她?还真?不知道。 一直以来焱朝风都是一个?颇为神秘的存在,她?空间术法一流,尽管不与人争斗,可通身上下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总让人觉得不是位丹修就是符法高手。 大师姐看她?老馋殷岸的手艺,还只?当商人沉迷于捞金赚钱。 想不到是因为她?自己也用法器。 “我曾经同你提过?的那位化境期的驭器大能正是她?。” 奚临目光专注而清明:“师姐既认为驭器道一文不值,不妨听听过?来人的意见呢?” 焱朝风明明根骨修为都不差,按理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怎么偏偏走了废物道? 难道驭器真?的会有出息吗? 比起?别的流派,这一道还有什么过?人之处是她?不曾留意的? 瑶持心的确也很想知晓。 而彼时?,得知他?们二人来意后的焱老板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回过?神,叉起?腰不以为意地仰头一阵朗笑。 “持心妹妹你居然?会有这种困扰。” 但?见她?老人家一甩宽袍大袖,意气飞扬地张开双臂,满眼慷慨激昂,仿佛是在向她?展示自己打下的江山。 “这还用问吗?我们驭器道最大的优势——” 高台上带着面具的焱朝风看见结界中的瑶持心单手一挥,抹开了自己的须弥境。 一共二十个?,围着她?的身体?悬浮了一圈,像个?气势滔天的剑阵。 内藏乾坤的须弥个?个?满满当当,散发着不俗的金光。 ——“当然?是有钱啊!” 焱老板那自豪得能上天的笑声魔音般绕梁三日不绝,此?刻貌似还回响在耳边。 也就是这时?,大师姐并指一抬,二十个?须弥境齐齐打开,里面丰盈的灵气充满了金钱的味道。 在朱璎那犹且茫然?地注视之下,几十上百道光束纷纷从其中投射而出。 一时?间险些盖过?了太阳明媚的日晖。 御剑悬在半空的瑶持心任凭灵风飞卷的光拍打着她?脸颊边的碎发,时?至此?刻她?看向自己的对手,面上的表情无端有一种奋力一搏的畅快。 朱璎说得没错。 她?不仅能拿出克制她?的法宝,那支本命笔更是如虎添翼,简直让人束手无策。 单靠战术是赢不了的。 她?没把握能用什么绝妙的花招和身法攻其不意。 因而那天夜里,瑶持心乍然?想起?了焱老板的话,倏忽间意识到,她?唯一胜过?朱璎的地方就在于丰厚到了极致的家底。 如果能在某一刻祭出所有的法器。 朱璎能一口气应对吗? 相信以她?的本事,十件二十件或许没问题。 可要是……几千件呢? 那支朝元期的笔,有把握策反瑶光山雄厚的财力吗? 这是件值得一试的事。 大师姐长袖一摆,星眸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沸腾。 结界里显现出来的仙器越来越多,上百件时?,看台下围观的众人还仅是惊讶,到了上千的数量,满场修士的脸色渐渐化作了震撼的惊恐。 不能细想,是掏出算盘也算不出的数字。 定下这个?计划的当夜,瑶持心就把她?全部的存货翻了出来,奚临才知道,原来师姐先前拿给他?看的那个?须弥境,只?是用以安置上品法器的。 她?另外还有十九个?,装着一大堆不常用,却?依旧颇有战力的仙器。 一时打量她的眼神都显得复杂了起?来。 此?刻,面具后面的焱朝风似乎知道是自己的话给了启发,不禁露出意外之色,与有荣焉地自语: “她还挺有主意的嘛。” 瑶光山席位上的小弟子们正被不断迸射而出的光束弄得目不暇接,同样一头雾水。 一旁的林朔却?将瑶持心的那个?结印手势看得分明,脸色顷刻大变,终于没办法在场下对此?置之不理了,他?大步走到奚临跟前,揪着他?肩膀狠狠质问: “你都教了她?些什么东西!” “开潜元是能随便开的吗?” 林大公?子虽然?之前也看他?不顺眼,但?如此?疾言厉色地动手还是头一次,“当初连我都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完全掌握,前期更要有高手在旁护法。她?这才几天?!” “走还没学会就要上天了,你想害死她?吗!” 奚临不得已?收回视线,拨开他?的手,神色冷肃道:“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办法,你凭什么觉得她?办不到?” “她?想出来的你就要帮她??她?要去死你也递刀子吗?你有病是不是!” 林朔难得发这么大的脾气,他?盯住奚临,眼里近乎窜着火,“我告诉你,瑶持心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让你陪葬。” “好?啊。” 与他?的激愤相比,奚临相当沉得住气,“说到做到。” 根本就用不着提什么陪葬。 他?心想。 昨日他?早在师姐身上种了自己的半条命,即便真?的出差错,也能替她?扛下去。 最后几道光在瑶持心背后归了位。 大概不管是什么东西,一旦当它的数量超过?了肉眼可以承受的范围,哪怕是蝼蚁,也会让人油然?而生?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 四千八百二十二件法器悬在结界里时?,远远望着,就像一片密密麻麻的蜂群。 小少年的瞳孔中差点装不下,满目闪烁着崇敬的光,好?似朝要看不过?来,那是向往又惊喜的眼神。 而相同的一幕落在朱璎眸子里,便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反应。 她?捂着尚未恢复知觉的手臂,木愣愣地环顾着漫天数不清的法器,眼珠左右乱滚,几乎快不够用。 一群死物包围了她?,思及如此?,头皮便没由来地一阵发麻。 少女捏起?荧惑,却?不知应该先从哪里开始。 她?知道瑶持心手头有不少孤品,难对付的,棘手的,可千算万算,算不到她?能一口气拿出这样浩瀚的数量。 如果都是攻击类的法器…… 朱璎注视着那铺天盖地的光,本能地萌生?起?了畏惧。 ……全朝她?打过?来,她?能接住多少? 瑶持心面不改色地提了一口气。 其实她?这堆法宝里,滥竽充数的也不少,并非几千件都是一砸一个?响的琼枝。 不过?就算所有法器的威力只?能调动一半,也足够她?受的了。 大师姐两手放在胸前迅速掐了个?诀。 满场的仙器群瞬间齐齐亮起?,宛如蓄势待发的箭。 灵气涌动的那一刻,乍起?的华光居然?连方才的无极灯烛都有甘拜下风之势。 千光万彩,无数连她?叫不出名字的法宝被灵力唤醒,将刀尖对准了场上唯一的敌人。 迫人的寒芒排山倒海般逼近。 朱璎脑中一炸,忙手忙脚乱地撑起?结界,双腿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感?觉到如狼似虎的器物们凶猛地扑在她?的护体?气盾上,大有蚁群过?境之象。 那单薄的结界难挡其锐,眨眼就分崩离析。 光芒将她?吞没的刹那,朱璎无助地去用臂膀遮挡头脸,仓皇地喊了一句什么。 “我认输,我认——” 炮仗一样砸下去的法器堪比倾盆大雨,四千道起?落的灵气在台下目瞪口呆的修士脸上明灭不定。 众人仿佛见证了一场价格不菲的流星雨,前前后后居然?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直到震天动地的声响渐次消弭,万籁俱寂,好?一会儿所有人都没从这番震撼中回过?神。 忽然?一个?咋咋呼呼的嗓门打破了僵局。 “赢了,赢了。”阿蝉去抱身边的小伙伴,又去摇晃后面那一个?的胳膊,高兴得像是他?的功劳,“我就说她?很厉害!没骗你们吧!” “我就说吧,我就说吧!” 少年自己原地雀跃地上蹿下跳,而后满心振奋地重新?望向演武场。 “驭器道,我也想入驭器道!” 人群里的白晚亭不敢太过?放肆,因为远处已?有一个?失态的声音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她?捂着嘴,勉强没让自己喊出声来。 最后只?奋力地咬着唇把兴奋憋回心里,低头握紧了拳,那里还攥着两串首饰。 “等一等。赢了是送绿的还是蓝的?” 大小姐最后没想出结果,欢快地敲定了,“全送好?了!” 第90章 仙市(十九)他好像生气了。 在瑶光山一干小弟子热火朝天地围着瑶持心咋呼之时?,场地那头的朱璎不服气地挥开白燕行拦住她的手,“这不公平!” 她身体尚未恢复,嗓门先回到巅峰:“她怎么能带这么多法器上场?这根本不符合规定!” 瑶光众人不料对?方事到临头还在强词夺理,纷纷出言反驳:“怎么就?不符合了?” “开场之前你也?没说啊,现在输了就?想反悔?” “就?是,哪有这样的道理!” 朱璎却理直气壮,有理有据地冷笑:“仙门切磋一向都是按着玄门大比的规则来,器修除本命法器外,至多只能带五件。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何须非得挑明!” “你不信问问在场的同道,看是不是我信口雌黄。” 朱璎实在是个很会见缝插针的人,能精准地揪到这个盲点?替自己开脱。 叫她这么一提醒,底下的看众先前还皱眉鄙夷,此刻已经有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有这番理论作底气,剑宗弟子们立刻开始帮腔:“说得没错,是你们违规在先!” “这样比还有什?么意?义?” “这不公平!” …… 她趁势补充:“我们要求三局两胜,下一场,由白燕行来。” 话音刚落,对?面的瑶光山尚没出声反对?,旁边的白燕行已经一把攥住她胳膊。 “你干什?么。” 他不由皱眉头,“别再?闹了,这样好看吗?” 朱璎压根不管他,抽走?自己的手臂,盛气凌人地瞪眼:“我闹?我才想问你在干什?么。”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从?头到尾你就?只会在边上站干岸,话也?不帮我说一句,让你做点?什?么事只会拦、拦、拦,你是死?人啊?” 白燕行说不过?她,但很清楚她现在不冷静的心情占多数,“现存葱聋的数量虽少,却还没到灭绝的地步。明明可以再?想其他办法,你只是不甘心输给她。” “是,我就?是不甘心输给他们怎么了?”朱璎低下嗓音冷冷地看着他,“别忘了你可是剑宗养的一条狗。” 她手指在他胸膛点?了点?。 “我要你跟谁打,你就?得跟谁打。” 剑修眼里的寒芒一闪而?过?。 蓦地擒住了朱璎的手腕。 如果不是足够理智,他扣上的大概会是此人的脖颈。 “你们仗着铸器师的优势和咱大师姐下战书的时?候就?没想过?不公平?”三位师弟毫不示弱地帮忙出头,“怎么,只准旁人吃亏,不叫自己吃亏是吧!” “好处都叫你们占尽了,想得美。” 瑶持心没精力回怼,要不然也?加入战局了。 两派弟子之间吵得不可开交,她刚支起身体,突然见原本扶着她后背的奚临默不作声地摁着膝头站了起来。 几位小师弟犹在与对?方据理力争,没意?识到一侧越众而?出的人。 林朔正?抬眸时?,看到他掌中倏忽凝出了一柄乌金流光的长剑,猛地一握。 下一刻,奚临整个人宛若从?原地消失,鬼魅一样窜了出去——他眼睛险些没跟上,太快了! 这个发难来得毫无征兆,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两边争执的言语甚至没说完,两柄青锋已在面前经金石相?击。 “锵”的一声清鸣撞出老远。 直接让吵架双方瞬间偃旗息鼓。 白燕行的反应不可谓不快,那当下能迅速接住奚临这一招的,满场恐怕也?没几个了。 雷霆尚有一截在鞘中,他保持着拔剑的姿势,颦眉和压在剑锋上的力道较劲,能感觉出对?方是冲着自己而?来。 白刃之后露出的一双星目冷到骨子里,乍然对?上这抹视线,竟会无故令人心生寒意?。 这是绝非善类的眼神。 白燕行周身的气质一变,顷刻切换到迎战的状态,将他视作眼前大敌。 他向来是一旦和人交手,就?必定会认真对?待,于是这场比试在没有一丝停顿下,闪电般地展开了。 看得台上台下皆如出一辙地目瞪口呆。 两把当世名?剑在结界中转瞬就?过?了几百招,他俩动作一个比一个迅疾,很快便只能瞧见两道一金一紫拖着流光的剑影,几乎难以分辨身形。 “剑宗这位好生眼熟。” 看客中有人认出他的来路,“是白家?家?主的儿子,叫白燕行的吧?” “今年大比打进前六的那个?” “就?是他,百年难见的顶级根骨,据说不到一个甲子便突破了朝元。” “和他对上的是谁?看模样,不像林朔啊。” “不知道,这个可不认识了。” 白晚亭听着周遭一言一语的议论之声,实没料到一场比试,火最后居然会烧到自家?兄长身上。 刚才的笑容消失在脸上,她此刻的心情左右为难。 一方面不想让朱璎小人得志,另一方面又不愿白燕行败北,一时?不知该期盼谁赢为好。 只能焦灼地垫脚望向场上。 照夜明和雷霆的剑气锋锐得难分伯仲。 肃杀之意?连带半个仙市都跟着震颤起来,到底是剑修打架,其声势绝非方才的两个器修可比。 瑶持心由秋叶梨搀扶着远离战场,她脚下不太稳,边走?边扭头去打量战局,好家?伙什?么也?看不清。 可不知道为什?么,高处剑光流转的轨迹总让她感觉,奚临那一招一式里似乎带着情绪。 他好像生气了。 半空之中,初初交手不过?须臾,白燕行已认出他就?是那天偷袭北冥剑宗的蒙面人。 短兵相?接,两刃近距离角力之时?,他怔然道:“是你?” 他未必记得奚临的身形,但对?他的剑招印象极深。 当日虽看似没能分出胜负就?仓促结束,可却是白燕行整个大比期间输得最惨烈的一局。 因为意?识到对?方简直是让了一只手在跟自己打,那态度何等傲慢,而?最憋屈的是,他既然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被压了一头。 在后辈师弟们的面前,打得全无还手之力。 这生平少见的屈辱感足足使他难受了半年,半年以来他拼命磨砺,加倍刻苦,常常对?照两人过?招的情形反复演练,琢磨应对?之策。 奚临的本命剑头一次出现恰好是在上古灵气匮乏的时?代,加之他刻意?隐藏实力,白燕行此前并未察觉。 想不到那个叫自己耿耿于怀的刺客是他! 他心潮顿时?起伏不定,狂热的胜负欲油然而?生,有心要一雪前耻,手中的雷霆剑意?大盛,正?借此将曾经钻研出的剑招一一朝奚临打去。 白燕行毕竟是个天才,针对?上次失利调整的战术卓有成效,他开局稳扎稳打,步步紧逼,以至于照夜明在他的剑光之下颇受制衡,明显没有半年前那样强悍的压迫感。 他手感不禁愈发渐入佳境,动作行云流水。 而?即便叫白燕行识破了身份,奚临面上依旧纹丝不动,不吭声也?不见慌张。 他前一百招都没占到一点?优势,面对?这种起手就?掣肘的糟糕境况,林朔发现他相?当沉得住气,从?身法到灵气,看不出半分波动,心无旁骛地专注在每一次与雷霆接触的威压。 大概从?百招之后起,奚临的剑意?就?渐渐变了。 似乎是在这短短的交锋中,重新分析完了对?手的实力,等他再?出手,先前艰涩的阻滞便荡然无存,一剑又一剑,招招攻在白燕行的空门上。 白燕行开始应对?不暇,他震惊于此人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破解自己苦心多月的成果,这样临战经验丰富到近乎可怕。 他到底是什?么人? 当照夜明的剑风扫过?来时?,雷霆竟难挡其锐。 台下的修士发现白家?的少爷接连往后退,快要围着场地转了一圈,差点?退到结界的边缘。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心知不能再?躲。 于是竖起防护术法试图给自己争取片刻喘息,谁承想凌厉的剑气穷追不舍,在他结界撑开的刹那已经兜头撞上。 仓皇间,白燕行连忙以剑抵挡,雷霆正?面却扛不住照夜明,当场脱了手! 通身裹挟着电光的长剑在空中翻卷得像一片风中枯叶。 剑修怎可没有剑! 他立即地伸出手想要唤回自己的本命法器,恰在这时?,奚临的第二道剑气兜头掀来,睥睨无双地砸在他手腕上,打断了调动的灵气。 随后剑风去势不减,惊险万分地擦过?其鬓角,堪堪削下他一缕头发。 雷霆剑“哐当”落地。 他既没能召回自己的剑,也?没能躲过?对?手的一击。 满场爆发出一片意?味不明的哗然之声。 修士的本命神器跟着心念而?动,能让旁人打得拿不起兵刃,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御剑悬空的白燕行踉跄脚步,勉强将自己稳在原地,束好的青丝顷刻落了一半铺在肩上,狼狈得蓬头散发。 白晚亭不由地将心提到了嗓子眼,轻轻掩嘴脱口而?出:“哥哥……” 奚临倒没有得势不饶人,这两击足以盖棺定论,他一甩照夜明,在对?面冷冷地横着剑,终于朝北冥剑宗的一干人等发了话: “要公平是吗?你们不服的,可以一起上。” 那边的小弟子们哑口无言,犹犹豫豫地交换着眼神,屁也?崩不出一句。 剑宗和白家?对?外快将白燕行吹捧到了天上去,如今连白师兄都打不过?的人,他们几个又有什?么能耐去跟人家?硬碰硬。 第91章 仙市(二十)他还……怪蔫坏。…… 殷大长老是?瑶光山四象峰的峰主,代表的乃是?一派权威,他?一下场,朱璎立刻就怂了。 毕竟剑宗一方没有长辈撑腰,她的气?势起不来,只好又不甘又不敢地躲在白燕行身?后独自生闷气?。 今年的仙市不知道焱老板有没有赚得盆满钵满,但人气?绝对是?历年最高。 直至傍晚,长街里里外外的卖家与买家犹在津津乐道。 不管瑶持心那一手?“法宝全扔之术”是?否有违仙门切磋的通则向例,四千件仙器都实实在在震撼了在场每位修士的心灵,并产生了一辈子也挥之不去的记忆。 单凭这史无前例的泼天?富贵,大师姐已算是?一战成?名?。 她手?里的藏品,论?数量,恐怕连焱老板也要甘拜下风。 “诶,看不出大长老平日里不吭声不吭气?,偶尔认真?起来,还是?很能唬人的嘛。” 回到小院住处,瑶持心坐在罗汉榻边等着?奚临替她除去脖颈处的齿痕。 “殷长老虽为铸器大师,不过到了化境的修士,哪怕会?的杀术并不多,靠自身?修为境界也足以压制住一个朝元了。” 青年捏着?葱聋雌兽的角,在她面前俯下身?。 瑶持心将衣襟拉到了肩膀以下的位置随便他?摆弄,偏着?头捧脸感慨,“不过虽然赢了,却还是?觉得自己和朱璎的差距很大。好像不是?凭实力,而是?靠钻空子取胜的,没那么让人心悦诚服。” “唉。”她叹气?,“如果?不用这么一招,我可能根本没机会?吧。” 瑶持心刚把对手?打出局的时候,心里的确非常高兴,有一种当面扇了朱璎一个大耳刮子的痛快,狠狠地出了这口恶气?。 然而很快她就感到一丝不安与落寞。 因为只有真?正地了解了对方的水平,才打心底里明白,朱璎的许多天?赋是?她可能穷极一生也赶不上的。 像是?剑术、临场应变、控灵的手?法等等…… 倘若两人不是?在此地,而是?在玄门大比上碰到,自己肯定会?输。 她要补上的东西还多着?。 “这一招又怎么了。” 奚临拨开她垂下的碎发,不以为意,“财力不也是?实力的一种么?你看,连焱老板都是?这样认为。” 大师姐不仅没被安慰到,反而愈发愁苦:“就是?因为我的财力不是?我自己挣的所以才觉得赢得不踏实嘛。” 她天?马行空地灵机一动:“要么,我也学?一学?人家,去做点生意?” “最好别?。” 青年将兽角抵上齿印附近的肌肤,慢吞吞道,“师姐你太单纯了,为商者无一不心黑,你要是?入行,会?被焱老板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给掌门留点积蓄吧。” “……” 所以她的下场是?全部败光吗! 这时的奚临已经准备就绪,动手?之前解释道:“齿痕里的灵气?在遇上同一个术时,会?为了吞噬掉对方,反应格外剧烈,等下我有一个咬下去的动作,只是?佯作施术把它引出,不会?真?的咬你,你不用担心。” 瑶持心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嗯了一声:“那师姐,我开始了。” “哦。” 得到她的许可后,奚临才撑着?胳膊在瑶持心身?侧,低头埋首于她颈项之间,温热的唇齿轻轻含着?那一小节肌肤。 瑶持心本神飞天?外地思考着?以后的打算,他?嘴唇甫一贴上来,登时打了个激灵,肩颈四周的皮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奚临确实如他?所言,没有真?咬她,甚至唯恐令她不适,只虚虚地触在上面。 然而即便这样,瑶持心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齿尖的力道和舌上的温度,似乎因为很轻柔,存在感反而比当初在山崖,挨了那记咬更深刻。 青年马尾上的发丝扫在颊边痒痒的,她手?指不禁泛起酥麻,一路窜到肩头。 她的住处是?独门独户的小院,一般也不会?有人擅闯,但为防出现什?么意外,屋内的窗子依旧拉着?帘幕遮掩,仅一线微光从外面照进来。 恰好落到他?发梢之间,那里有一簇略短些?的黑发卷翘在束带之外,瑶持心见了,忍不住就想拿手?去揉一揉。 奚临抬眸留意着?雌兽角的情况,两种兽角皆有导灵的功效,待种进师姐体内的灵气?全数被此物?吸附殆尽,他?才松开了唇齿。 目之所及,那莹白的肩上浅浅地铺着?水渍,倒叫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奚临飞快看了她一眼,忙抬袖擦了擦,迅速替她拉上衣衫。 “现在引灵成?功了,接下来作甚么呢?” 瑶持心穿好袍子,分外好奇,“单单拿雌兽角来用不就好了?横竖灵气?一散,印记也没了。” “不行的。” 奚临掌心托着?两枚兽角,眸中少见地有向她展示趣物?的兴致,“雌兽角如若没有雄兽角帮忙牵引,坚持不了太久,终究仍会回到你身上去。” “最好的办法是?让这股灵气?迁移至别?的活物?体内,等于是?把齿痕替换给别?人来承受。” “别?人?” 她匪夷所思地一愣,“……谁啊?” 大姑娘还是?大小伙子? 尽管她自己不想要,但把一个尸骨都化成灰了的三千年死鬼之吻强买强卖印在另一个无辜之人身上,似乎不太厚道。 那驭兽道又并非什?么天?仙。 此举是?不是?缺德了一点啊? 不等她发问,只见奚临道:“这个。” 话音刚落,他?不知从哪儿拎出一个笼子,笼中扭动着?一团活蹦乱跳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只肥大的灰兔。 大师姐指着?对方,瞠目结舌:“兔子?” “兔……兔子也可以吗?” “可以。”师弟信誓旦旦地一点头,“但凡活物?,都可以。” 就见他?揪起足有半臂来长的大灰兔——翻到正面,嗬,还是?只公兔呢——手?法快而利落地把雄兽的兽角扎进其后颈之中。 大约皮糙肉厚,养得敦实,这兔子浑然不觉,从头到尾半点挣扎也无。 奚临三两下结束了印记调换,重新放它回到笼内,心情很好地拣了几片新鲜的菜叶投喂。 瑶持心在旁看着?他?的举动和表情,总感觉师弟此刻的脸上透着?一股大仇得报的冷冷喜悦。 平静中貌似隐含危险…… 大师姐先去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再掏出小镜子侧头照一照,犹觉不可思议,那道牙印就真?的落在了走兽的背上么? 她和笼子里正毫无所觉“嚼嚼嚼”的肥兔大眼瞪小眼,同情又宽慰地想,很好,以后你就是?他?跨越三千年也要一生一世?的“爱兔”了。 奚临大概给它准备了不少吃食,眼见他?胡萝卜、干草、芦笋来回地喂,不难猜到这“巨兔”是?怎么长这么多膘的。 瑶持心难以置信侧目,小声怀疑道:“奚临……你不会?是?要养着?它吧?” 谁想青年回答得十分淳朴:“不是?啊。” 他?注视那只肉兔,漫不经心的眼神之下,嘴角悠悠往上牵拉,语气?平淡得波澜不惊:“我要把它放到兔群最活跃的地方去。”[注] “……” 养这么膘肥体壮的目的是?为了让它活得更久吗? 他?还……怪蔫坏。 大师姐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奚临喂兔子,这家伙满嘴没停过,吃得满屋子稀里哗啦地响。 师弟喂食的姿势倒是?一点不违和,像哪家逗弄小雀的公子少爷。 他?刚提剑戾气?凛凛地跟人干完一场,此时却在这儿人畜无害地给一只肥兔递菜叶,前后的反差神奇极了。 瑶持心伸手?去拉拉他?衣袖,让他?面向自己,“诶。” 她眼里的娇俏有些?没藏住,明知故问道:“你当时怎么说上去就上去了?打得那么杀气?腾腾,很生气?啊?” 奚临倒是?应得诚实:“嗯。” “嗯?为什?么?” 他?抬眼,“听?她说‘不公平’,就想起师姐也吃过不少苦头,怎么可能不生气?。” 瑶持心听?在心里,明明很高兴,又忍不住压着?嘴,把手?探进他?怀中去,落在奚临手?心时,他?很自然地握住了。 “你跟白燕行打这一架,很过瘾吧?” 他?说:“也还好。” “就只是?还好?我不信。” 瑶持心言罢,忽然若有所思地琢磨:“大家都默认白燕行天?资过人,那如我们家师弟这样揍他?跟玩儿似的,是?不是?能证明,你的资质比他?还高?” 奚临闻言,不由一笑,顺着?她的话道:“你们家师弟的天?资不及他?。” “我不是?非常出挑的根骨,只能说过得去,不算差。” 大师姐却不太信,“可你就手?生了一会?儿,后面摸清了底细,简直是?压着?他?打,能打赢天?才的,那不就是?天?才吗?” 他?依旧是?笑,有一种觉得她这话很可爱的纵容:“我并非是?靠资质打过他?的,白燕行跟我的情况不一样,可以说,他?有着?如今多数玄门中人无法回避的短板——林朔也是?。” “空有天?赋,人太年轻,遇到的对手?,经历过的争斗远远不够,我是?凭手?感和经验,他?是?凭底子。” “但也仅是?暂时,假若不出意外,照他?这个进度修炼下去,过不了百年,我要赢他?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瑶持心先还听?得认真?,到了此处,终于大受欺骗地直起身?:“老天?爷,‘百年’、‘赢他?没那么轻松’。” 第92章 仙市(廿一)果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 当秘境里的?瑶光山正好酒好肉举杯庆贺的?时?候,下午那场一塌糊涂的?比试已经在整个姑妄洲传遍了。 姑妄洲虽属北晋地界,却?不归晋国朝廷管束,里面住的?多是?散修和修士的?亲眷,偶尔混居着凡人。 白家在此地的?历史源远流长,算不上称霸一方,也是?小有势力,闹出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没人议论。 凡夫俗子皆爱看圣人失节、君子虚伪、名门望族走?到穷途陌路,修士们?出身于凡胎,自然不例外?。 “不是?声称当今最有望登凌绝顶的?剑修吗?怎么输得那么突然?” “岂止是?突然,你没亲眼看见,不仅被人家缴械,还落得个衣冠不整的?模样,简直像条丧家之犬!若非对方手下留情?,指不定得抬着回去。” 几个好事之徒聚在一块儿评头论足。 “他大比都打过了,不应该啊。拿下第六的?时?候,白石秋那老小子不还宴请八方吗?恨不能昭告天下。” “嗐,现?在的?玄门论道今非昔比了,什么脏的?臭的?没有?连黑市上的?玩意?也能混进去,谁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 那人言罢,意?味深长,“对手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可见是?没了兜底的?布,让别人打出原形了呗。” “再说?了,白石秋嘛,雷声大雨点小,他越是?在乎什么,嚷得就越大声,你别看吹得天花乱坠,保不齐只是?个根骨稍上乘的?资质而?已。” “在北晋尚能自吹自擂,天下高手如云,出了姑妄洲,有的?是?大能叫他做人。” “果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白家这辈早就不行了,成日里霸着姑妄洲自诩底蕴深厚,装什么大尾巴狼。” …… 白晚亭一路行来,岸边的?非议声沸沸扬扬,看见她时?,因为认出是?白家的?大小姐,人们?立刻有所收敛,但一双双眼里终归掩不住嘲讽的?意?味。 白氏没落已久,满世界全是?等着看笑话的?,连她随便一走?都能撞上,这些言论哥哥肯定也听?到了。 她忙马不停蹄地御剑往梅花坞赶。 此时?的?白燕行已返回山庄,仙市里其实有剑宗的?秘境,不过他平日更习惯回家。 北冥孤岛离姑妄洲并不远,然而?一年到头除了年节,他几乎忙得没有机会回来看看。 再加上朱璎刚刚大吵大闹了一场,发着脾气?不可理喻,他实在不想留在那里,至今耳边犹且嗡嗡作响。 庄内多是?白姓的?自家子弟,哪怕窃窃私语,讲得总不会太难听?。 后辈们?小心翼翼地窥着他的?表情?,照旧恭敬地行礼。 “少爷。” 白燕行不冷不热地颔首应声。 他知道外?面的?流言蜚语肯定编排上了,这倒不稀奇,人们?谁不喜闻乐见天之骄子跌落神坛,站得越高摔得越重。 世人对待天才就是?如此,得胜是?应该,输了便是?耻辱。 从前也并非毫无?败绩,算不上觉得有多难以承受,消化两?日就能好。 他最憋闷的?还是?在奚临的?剑下措手不及,为自己的?临阵反应匮乏而?懊恼不甘,明明都是?轮流占尽优势的?一方,人家确实能轻松压他一头。 白燕行对奚临那日为何偷袭北冥剑宗不感兴趣,对他是?不是?故意?隐瞒实力也不感兴趣。 他眼里只有他的?剑。 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修为离突破境界还差得很远。 白晚亭穿过垂花门,见到他的?背影,扬起手试图让声音显得欢快一些:“哥哥,哥哥!——” 白燕行回过神,看向她时?神色不自觉地漫上柔和的?光彩,驻足等着她跑过来,“晚亭。” “上哪里玩去了?这会儿才到家吗?” 白晚亭当然没告诉他下午自己也在场,“今日海边有祥瑞出没,我?和朋友去瞧大玄龟出海,趁机一人卜了一挂,它说?我?鸿运当头,来年必有好事发生?!” 玄龟是?上个月出现?的?,她顺嘴扯过来胡诌,而?白燕行也就那么站着含笑听?她没一句正经话,天南地北地拉东扯西?。 “怎么不让玄龟替你卜卜姻缘?” 小姑娘皱起鼻子不满地笑他:“我?又不想嫁人,哥,你怎么像个老头子一样,难道女孩家必须得心心念念着给自己找个丈夫,找个道侣吗?” “迂腐死了!” “好,好,是?我?说?得不对,哥哥给你道歉。” 白燕行啼笑皆非地颔首,恍惚记起什么来,“对了,之前不是?想让我?陪着练剑么?趁现在我得空,要不要指点你一下?” “好啊好啊。”她连连抚掌,“马上天黑了,我?们?等入夜去梅花林比赛用剑气?捉萤火虫好不好?叫上闻君和朝夕他们?一起。” 白燕行刚要答应,那头熟悉的灵气快步接近,人未至声先?到,是?他的?父亲。 “怎么会出这种事!闹这么大,也没个人通知我?一声!” 白石秋甫一现?身,整个山庄的?气?息似乎都凭空冷硬了一倍。 他打眼一望,见他二人在此处,当即走?了过来,少见地不曾拉白燕行去偏厅书房谈话,直截了当地质问:“燕行,外?面传的?那些,是?真的?吗?好好的?为什么会在仙市里打起来?不是朱璎与瑶光山的?纠纷吗,如何把你牵扯进去了!” 知道要安抚他不是?件容易的?事,白燕行耐着性子道:“此中缘由说?来话长,但仅是?一场普通的?玄门切磋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石秋闻言,精准地捕捉到令他在意?的?重点:“这么说?,你当真输给了一个外?门弟子?” 他启唇半晌却?有预感自己解释了也是?白费唇舌:“是?,可是?……” “这叫‘没什么大不了’?” 这简直是?天塌地陷! 白石秋急得团团转,“你是?不是?状态不好,是?不是?对方用了阴招?还是?近来修炼上走?了岔?一定观澜那老东西?总使唤你,害你没时?间好好练剑了对不对?” 白燕行:“爹……” 他自顾自说?得咬牙切齿,“就知道老家伙迟早得对你下手!” 然后瞥到白晚亭,又恨铁不成钢:“不是?叫你别打扰你兄长吗?你怎么总不听?话!” 白晚亭只好垂下视线,不敢吭声地往后退开。 白燕行终于皱眉拔高了嗓音:“爹,这跟晚亭有什么关系,而?且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你别告诉我?林朔改了名字叫‘外?门弟子’!” 他尚未开口,已觉疲惫不堪:“外?门弟子里也有高手,人家并非无?能之辈。” “只是?输了一场而?已,等我?以后多赢几次,外?面的?口风自然会转向,您又何须在意?。” 白晚亭远远地退避到角落里,听?见他爹扳着兄长的?双肩慌张又急迫地说?道:“你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是?能够代表北冥剑宗实力的?人啊!” “什么叫‘只是?输了一场而?已’!你怎可如此轻视输赢,有一次松懈,便有第二次,第三次,你这样下去,白家以后怎么办?” “燕行。”他眼神一瞬间变得尤为深邃可怖,仿佛能将人箍进其中,“你忘了逢山和你娘的?期望了吗?” “你对得起他们?吗?燕行!” 当白石秋提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时?,青年双目间的?倦于应付渐渐潮水般地褪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醍醐灌顶。 白晚亭眼看着兄长紧绷的?五官霎时?像失去了全部的?温度。 他在发呆。 下午怀揣着雪耻之心败于奚临之手,要面对朱璎蛮横无?理的?刁难,听?着一路上无?关人士的?折辱,直至此时?,白燕行耳边嘈杂的?轰鸣声越来越响,灭顶似的?要把他兜头淹没。 而?父亲颤抖着抚上他的?肩膀,重重地用力一握,在暴虐的?耳鸣里轻言细语地安慰道: “没事,会好起来的?,燕行。” “你一定能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剑修,爹绝不会让你的?天赋白白浪费掉。” 白晚亭站于门洞边,放在白墙上的?手指缓缓放了下来,好像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目光若有所思中透着一股落寞。 * 清晨时?分,瑶持心徘徊在小竹林外?已经有一阵了。 自打奚临那天狠狠地把白燕行揍了一顿之后,她就没太敢来找白晚亭。 偶尔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纠结犹豫,觉得要不默认双方以后都不往来好了,省得各自尴尬。再者说?,白氏毕竟同北冥剑宗有牵连,和她走?得过近难保生?出隐患。 可左思右想,晚亭是?真心实意?盼着她打赢朱璎的?,还特地赶赴现?场替她鼓舞士气?,自己眼下躲在房中不肯露面,像是?单方面宣布和人家绝交一般。 委实说?不过去。 她是?与白燕行曾经有过血海深仇,但对他的?妹妹并无?恨意?,加上晚亭为人也不错……瑶持心一直对她颇有好感。 无?论如何,自己都应该来见她一面。 大师姐终究下定了决心,握着拳往林间深处迈步行进。 然而?这几日,外?面有关白家的?各类说?辞早已甚嚣尘上,尤其针对白燕行。 第93章 仙市(廿二)它必会成为一代名剑,带…… 两人仍在以往常常休息的那片草地上坐了,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从前瞧着青葱碧绿的细草,此刻深得?略显暗淡。 大概是怕她局促,白晚亭先?舒展地拉长两臂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写意地说道:“诶,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瑶持心奇怪地转头看她,“你在等我吗?” “嗯,也不算刻意在等啦,反正?我天天来……只是有点东西?要送你。” 眼见?白晚亭往身后探去,她心里?一咯噔,暗想,还?有东西?送她,是什么?不会是大耳刮子吧…… 两串碧莹莹的玉坠荡在视线之中。 后面的小姑娘笑容清淡,“给你的。” “蓝玉可以平心静气,绿玉能浸润肺腑,时效虽不长,但?戴着有好?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我索性都买了,你可以挑着戴。” 瑶持心捧在手里?先?怔愣了一会儿,旋即很快摘下腰间的配饰,迅速把这俩全换上。 十分赏脸地夸赞道:“好?看!” “好?看吧?我特意选的,你喜欢便好?。” 然而她除了夸好?看,也不知要说什么。 似乎就这么冷场了。 瑶持心甚至有点如坐针毡。 现在能提什么呢?提大比狠狠地给了朱璎一个下马威吗?那势必会让人联想到之后奚临和白燕行交手的事。 要不,问问白家的情况? 可白家不管是好?是坏,都有一部分是瑶光山造成的,她这么开口也太刻意了。 唉,瑶持心一个人与白燕行有过节的时候,尚且能够说服自己,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如今大家皆搅进了浑水里?,再要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根本不可能。 正?当她左右为?难之际,旁边的白晚亭却先?开了口。 “持心。” 她目光中透着遗憾,嗓音依旧温温柔柔,“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吧。” 饶是早有预感,瑶持心听完心中还?是免不了惆怅,空落落的。 就知道这个朋友铁定是做不成了,她面上倒强作从容地一点头:“这样也好?,过两日闭市,我也该回去了,今天权当是道别。” 至少大家好?聚好?散,没有闹得?很难堪。 “你以后多保重。” 瑶持心说完,想到来而不往非礼也,便将白燕行此前替她找回来的那枚玉佩赠予她。 “这是南阳天河石,我爹特地花大价钱买来助我提升修为?之用,你带着修炼可以事半功倍。” 白晚亭立刻不假思索地推拒:“我不能要。” 她立马道:“那你不要,你送我的我也不收了。” “……” 这番威胁颇见?成效,小姑娘果然犹豫不已,终究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 兄妹俩一个脾性,万万不愿平白受人礼物,只能靠硬逼。 瑶持心前辈似的拍拍她的肩:“好?好?修炼,将来咱们大比场上再见?。” 不知为?何,当白晚亭听见?这句话,表情忽然间挣扎着欲言又止,而后在她行将转身离开时,蓦地扑上来一把抱住她。 “持心!” 她被扑了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白晚亭奋力?地收拢双臂: “你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瑶持心闻言,只当她是临别前的客套话,不以为?意地一笑:“借你吉言啦,不过我的本事你也清楚,可别对?我抱太大期望哦。” 不料,白晚亭在她耳畔固执地坚持道: “不,你可以,你一定可以!你是我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人了。” “你一定要很有出息!” 在那当下,瑶持心脑子里?的某根筋轻轻一炸,莫可名状地生出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好?像相同的句式她曾经在一个非常特殊的场合听到过。 无端让她心情没办法平静下来。 整个上午瑶持心都有些心神不宁,即便走出桃花坞已久,仍在琢磨。 “师姐。” 奚临等候于竹林外,就见?她出来之后,沿途一路神不守舍的模样,“不是说白晚亭已和你割席了么?怎么还?在想她的事?” 大师姐发?愁地摇摇头,仿佛是一言难尽。 “说不好?,我总觉得?她今天怪怪的。” 奚临:“怎么讲?” “你不知道,分开之际她说了一句让我很在意的话。” 得?知了经过始末,青年犹自不明所?以:“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当然不对。” 姑妄洲的小城中人来人往,她在原地站定,信誓旦旦道,“类似的说辞我从前听到过,只有人之将死,生死之间才会说什么‘我在这世上……’怎么怎么样。你没觉得这很像遗言么?” 瑶持心起初只当晚亭是出于她哥的事,认为?有必要跟自己划清界限,可后面渐渐发?现她举止隐有反常。这不像来告别的,倒像来交代后事。 “会吗?”奚临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之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是不是想太多了?” 大师姐无可奈何地睨他一个白眼,“就是从你嘴里?听到的,你临死前亲口对?我说,说我‘是你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说完咱俩就一起被人捅死了。” 奚临:“……” 他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真这么说?” 瑶持心随口一应:“是啊。” 她左思右想无法平静,一把拉住他,“不行。奚临,陪我去一趟白家山庄好?不好??我总有不祥的预感,感觉会出什么事。” “去是可以去。” 奚临不解道,“但?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不明白。” 她不知从何讲起,大白天灰蒙蒙的日光落在身上,居然漫起一阵冷飕飕的寒意,“当初我结识白燕行,和他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从来没跟我提过自己有个妹妹。” “可是白晚亭却告诉我,她下面甚至还?有一个刚入玄门?不久的弟弟,是至亲的血缘。而昔年白燕行带我拜访白家时,几乎所?有人都对?我说,他是独子。” 瑶持心看着他,“你不觉得?这很诡异吗?” “我见?过他亲生父亲、见?过白家本家、旁支的长辈、表亲,独独他最亲的弟妹闻所?未闻。” “在那条时间线里?,他们去了哪儿?” * 此刻的梅花坞,白氏山庄内。 白石秋负手立于一扇幽暗的大门?前,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询问旁边的人:“燕行回来了没有?” “二?公子还?在后山闭关,说是这几日不会出门?,要自行修炼到仙市闭市为?止。” 他得?了准信,挥手示意对?方退下,转身走进半掩的房门?中。 门?上匾额书着“白氏剑堂”四个烫金字,里?面昏黑一片,明明是白日,角落竟点着灯烛。 周遭一扇窗户也没有,唯一条深邃的过道直通尽头。 而过道尽头的视线豁然开朗。 仔细一看,这屋里?藏有一个空间不小的秘境,好?似将一间房拉长拓宽了数倍。 走廊斜在二?楼的位置,底下林立着令人震撼的剑阵群,足足几百把,样式各异没有一把重样,横七竖八地插在地上,像极了一个无声的剑冢。 白晚亭正?迎着头顶昏黄的灯光,注视着白家这间唯有族人才允许进入的密室。 除了底下安静陈尸的残剑们,高?处还?悠悠悬着无数把,光华萦绕,灵气逼人。 据说剑堂中收存的剑全是白氏子弟的本命剑,每位流着白家血液的后辈在生出本命法器之后,剑堂里?皆会自发?生成一抹与之对?应的剑影。 修士在世时,这些剑影如朝气蓬勃的旭日高?悬在天,一旦陨落便坠入剑冢,成为?无数无主残剑中的一员。 白家现存的本命剑早已不多了,她毫不费力?地寻到了兄长的雷霆。 黛蓝色的长剑不住往外滋着雷电,在一干剑影里?好?看得?近乎扎眼,透着内敛的威压,格外出类拔萃,将周遭的命剑们衬托得?黯淡无光。 仿佛它生来就是要名动天下的。 仅是如此远观,白晚亭也能感受到这把剑的与众不同,能看到它未来横扫八荒的情景。 雷霆过处,大概九天也会低头吧。 它必会成为?一代名剑,带着全族的期许,载入玄门?史?书。 要成就这样一把剑,想必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 当瑶持心和奚临重返梅花坞时,两人很明显地发?现整座山庄的结界法阵比之先?前加固了不止一倍,连盘旋于上空的流云也隐隐呈现漩涡之势,这其中果然不同寻常。 白家是在干什么好?事? 而灵气紊乱的源头似乎都出自山庄西?北角的某座建筑内。 瑶持心认真观察一阵后,发?觉整个白氏花坞,除了西?北的别苑外,其他地方皆有弟子出没,唯独那里?空无一人,像被刻意戒严了。 她同旁边的奚临对?视一眼。 随即十分默契地掏出一打?符纸:“破障符,殷长老手作,化境以下的结界可以随意穿行,不惊动施术人,要吗?” 刚说完,她家师弟就掐了一个诀,不紧不慢地笑道:“你自己用吧。” “……” 最讨厌你们这些什么都会的人了! 大师姐愤恨地催动符咒,跟着奚临如入无人之境地窜进白家的结界里?。 两人没敢靠西?北角太近,只拣了一棵树暂且落脚,蹲在枝繁叶茂的花木后端详打?量。 瑶持心以前来过白家庄,大致知道其中的格局,对?这座别苑虽然没什么印象,但?看方位是挨着白家宗祠。 全程并未感知到白燕行的灵力?,他好?像不在家。 第94章 番外·白燕行往事大雨将至,为何是我…… 若将时光倒退八百年,那会是白氏最风光的年代。 彼时,昆仑尚在牙牙学语,瑶光山青黄不接,开明仙宫的地砖还不知?在哪个深山老林子里埋着不见天?日。 北冥剑宗甚至不叫“北冥”,叫作“白氏剑宗”,是白家老祖一手创立的宗门。 鼎盛时期的剑宗弟子遍布九州。 修士行走人间时,遇上的道友里十个有三个都姓白。 天?下剑修都知?道剑道的巅峰在北海,数万名剑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往北晋赶。 有切磋的,有求学的,群英荟萃,热闹得门庭若市。 那些?年,白氏的良才美玉真如雨后春笋般接连不断,天?才频出,连瑶光见了也要自叹不如。 几乎是常年霸着玄门论道的魁首,几百年内无出其右。 但人无千日好。 打从经历了一场门派内斗,大能?陨落、典籍失传,这样的辉煌便迅速地急转直下。 说来奇怪,似乎天?道的时运也有尽数。 白家自那时起,族里就再未出过一个能?堪大任的剑修。 修仙看的是根骨与天?赋,没有就是没有,无论多努力多用功,也不过沦为平庸之辈。 于是再往后便一代不如一代,别说天?才,稍有资质的都算族中罕见。 白氏每况愈下,群星璀璨的年月过去了,偌大的家族眼见着越来越没落,从北晋的第一大姓到?不得不偏安一隅,栖身于姑妄洲这片小小的水域。 直至白石秋这辈,竟连祖宗基业也没能?保住,惜败于同门之手,被?外姓人继承了剑宗。 北冥和瑶光、昆仑不同。 由于常年受白氏把持,说是半个家族门派也不为过,历史上掌门之位极少旁落。 这对于白石秋而言是莫大的耻辱,对白家更是雪上加霜。 气数将尽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夜之间,白姓成?了北晋的笑柄,晋人嘴脸刻薄,宗门落井下石,全族上下一片惨淡晦暗,走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 白石秋不得不退隐回姑妄洲,百年以来修为全无寸进?,眼看着是要废了。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白燕行降生在了已然穷途末路的白家。 他来得太及时,及时得简直像上苍的一场恩赐。 当最年长的老前辈测出其根骨时,瞬间大惊失色,这不止是在白家,恐怕纵观天?下,也是几百年难遇的天?资。 盼了几代人,终于盼来了一个旷世?奇才的好苗子。 整个家族喜出望外,看到?他,就像看到?白氏重回巅峰的希望。 因此?在白燕行的童年里,听得最多的就是长辈们回忆昔年白家的无限风光,谈起那艳阳天?一样的白氏岁月。 “燕行,”所有人都对他说,“如今你是唯一的指望了。” “你一定要替白家挣个前程。” 白燕行没有见过所谓家族的辉煌。 从睁开眼来到?人世?,看到?的就只?有一个外强中干的白家山庄。 他还不明白长辈口中的“挣一个前程”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全族人都在期待他练剑,期盼他变得天?下无双。 成?为强者的理念就那么茫然且深刻地扎根在他年幼的意识里,既清晰又模糊。 白燕行三岁开始学剑,自提剑的那一刻起,他每日的成?果?,一招一式的进?展都被?无数族中的老前辈们关?注着。 那座单独为他准备的小院好似一个四方的囚笼。 他在一道道凝重地注视之中,每个姿势,每个动作宛如都牵连着白家千年的兴衰存亡。 练得好时,视线是欣慰的,若一旦有纰漏,满场便一片冷肃。 寒栗彻骨的气氛能?活生生地将他就地绞杀。 他的童年压在沉重的家族厚望下,没一天?过得清闲。 唯一能?让他放松的,就只?剩每日和兄长一起切磋的时间。 那会儿,族中基本没有适龄的孩子可以陪着过招,同辈里仅一个比他大十岁的长兄。 白逢山是白石秋的长子。 在白燕行出生之前,他曾是白石秋全力栽培以继承下一任家主的人,只?可惜不怎么争气,练了七八年的剑依旧无甚长进?。 自从有了弟弟,父亲便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次子身上,再没给过他半个眼神。 很多年以后,白燕行在玄门大比上一鸣惊人,回忆起往事,发现?兄长竟从未埋怨或憎恨过自己。 印象中,白逢山是个敦厚温良的人,他爱笑,这一点和父亲大不相同,倒更像母亲一些?。 哥哥不善言辞,有些?笨拙,做错事会挠头?笑,高兴也笑,不高兴也会笑,成?日里乐呵呵的,为此?颇不招白石秋的待见,没少挨骂。 或许因为天?资愚钝,白逢山在父亲面前总是卑微许多。 好像没生个顶级根骨出来很对不起他似的。 白燕行从小到大没什么玩伴,长辈们除了督促他习武练剑,就是埋头?读书,而白石秋对他的严厉更苛刻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在筑基之前,没见父亲有过一次笑脸,他似乎一直忧心忡忡,一直心事重重。 仿佛松懈一点就会让白家陷入万劫不复。 白燕行那时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太需要有个人来陪自己了,哪怕只?说说话也好。 故而即便长兄年长他许多,对他的依赖也大大超出了旁人。 幼年时,白逢山近乎充当了爹、娘并大哥的三重身份,陪他练剑、读书、游戏,是他可以放心大胆哭鼻涕和撒娇的对象。 大哥不会忧虑掉眼泪是否影响他成?为一个雷厉风行的剑修,不会担心撒娇是否阻碍他的将来的本命剑叱咤风云。 他常背着他夜里偷偷进?后山掏鸟窝,又在他闯祸时把罪责全部扛下,或是打开自己私藏起来的糖果?匣子,让弟弟挑自己喜欢的吃。 白燕行能?够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做一个半点也不符合天?降紫微星气质的毛头?小子。 可以说,他是由兄长一手带大的。 和白逢山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母亲的还要多。 长兄对青色情有独钟,成?日里衣服穿青绿,袍子是葱绿,连发带也绿油油。 他向昔年对于美丑认知?暂未定型的白燕行一本正经地解释:“青色鲜亮又不失庄重,是一种?极其高级的颜色。 “人们提起草木青青就联想?到?春日,春乃四季之首,草木又有春风吹又生之意。” “绿色寓意好,生机勃勃,这是祝福,等燕行以后成?亲了,哥给你亲手打一对玉佩。” 白燕行那会儿还是个孩子,整天?跟着白逢山混,他说这个好,他就记住了,并把这个喜好逐渐发扬光大,一脉相承下去。 他过了一个清苦却并不乏味的童年,比起在那之后的日子,这几乎能?算是一生之中唯一的一点甜。 也是他所拥有得最多的时候。 但他终要长大。 当白燕行长到?十五岁,二十五岁的兄长已经跟不上他练剑的进?度。 两个人隔着十岁之差,又同样在白石秋的授业之下,九尺来高的白逢山常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 他到?了这个岁数,修为连引气的门槛儿还没摸着,在同龄人之中算是开窍迟钝的了,如果?过了三十仍旧没动静,恐怕一生都将止步于此?,只?能?做个略长寿一些?的凡人。 那是白燕行头?一次认识到?天?赋的差距。 认识到?温厚可靠的兄长,和他之间的不同。 偶尔两人一起练完当日的功课,白逢山会以一种?十分落寞与羡慕的语气说:“真好啊,你学什么都是一教就会。” “不像哥哥,那么笨。” 他当下不知?为什么听出了他有些?认命地自嘲,非常激动地站起来:“不是,没有这回事。” “这个其实很容易学,真的。” 白燕行立刻向他演示了一遍,拼命地想?证明着什么,然而一回头?,发现?兄长坐在原地,表情里带着笑,那眉眼神态涩然得几近纵容,仿佛原谅了他无知?的举止。 白逢山不甚在意地挠挠头?,“唉,没办法,谁让大哥资质不佳呢。” 他说完,很温柔地看着他,“燕行,我从没见过比你还有天?分的人了。” “真好。”顿了一顿,又补充,“太好了。” “有你在,白家一定能?收回剑宗,父亲也会很高兴……你比大哥有出息。” 那几年白晚亭和白若竹皆相继出生,根骨却照旧一如既往的普通。 所有人都更清楚地意识到?,白燕行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不会再有天?资比他更好的后生了,他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凤毛麟角。 于是,在全族不遗余力地辅助修行之下,白燕行十八岁筑基,成?了仙门史上最年轻的筑基修士,在整个玄门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他灵骨修成?之际,白氏剑冢上的惊雷冲破云霄,直接将夜空厚重的云层豁开了一个洞,露出大片繁星闪耀的星河。 一抹裹挟着紫电青霜的剑影横空出世?,把周遭的本命剑群都衬得黯然失色。 雷霆放开气场,朝这个世?界发出了第一声清鸣。 响彻天?地。 作为当世?剑修云集的昆仑得到?消息,曾特地派人登临姑妄洲,有意向收他入门。 可白家世?世?代代扎根在北晋,对于剑宗有着近乎魔障的执迷,是绝不同意子孙后辈前往昆仑的。 白燕行就这么错过了一次能?够攀登当今顶尖剑道的机会。 第95章 仙市(廿三)白燕行,滚起来!…… 瑶持心听完白家?祭剑的前因后果,顿时回想?起那天白燕行问?过她的话。 直到今天才明白他当日?为何会突然问?自己这个,又为何会平白无故地掩脸大?笑。 经历了这段时间的磨砺,很多事不用别人提点,她已经能?够猜出其中原由。 瑶持心从?前总想?不通,为什么白燕行在瑶光山大?劫夜里?会对她那样不满,那样嫌恶。 平心而论?,纵然剑宗是有所图而来,他们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 她曾以为白燕行只是单纯地好?勇慕强,单纯地看不起她的懒惰无能?,却没想?过还有这一层不为人知的秘辛。 瑶持心瞬间便?觉得十分荒谬。 当初因为他那番近乎冷傲的轻蔑,她重回人世之后,一直在马不停蹄地修行,每每自梦中惊醒,都会翻身爬起来勤奋用功。 就是为了不再做那个“资质不行,修炼又太差”“除了到凡间糊弄糊弄愚民百姓,博两声没见过世面的惊叹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大?师姐。 白燕行的嘲讽是她从?未宣之于口的动力。 她心里?就算憎恨过他无情无义,卑鄙无耻,却也不得不承认,前夫的确是个天资与努力兼备之人,且不说上个六年的自己,哪怕是现在她也自愧不如?。 她鄙夷他的行为,但并不否认他在剑道上的成就,以及他坚守的准则。 瑶持心以为白燕行至少是憧憬巅峰,渴望实力,才走到昔年那个境地。 甚至得知阿蝉当初的悲剧是自己造成的,她还怀疑过是不是也对白燕行做错过什么。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竟是为了这种理由…… 她忽然气愤极了。 瑶持心此刻再顾不上什么行迹泄露,打草惊蛇了,把那名白家?子弟往旁边一扔,拉起奚临就走。 白氏剑堂内。 吸食了修士灵力与血肉的雷霆剑气无端变得有些?暴躁,好?像因主人的脾性?而本能?地在抗拒着什么。 电光陡然震颤不止。 站在各自方位上护法的白家?大?能?们见状,纷纷凝神加固阵法,十几缕灵气铺在雷霆的脚下,愣是凭着蛮力压住了这柄强悍的不世名剑。 众人的灵力在繁复的符文?上流水一样盖过去,迫得青霜紫电不得不生硬地回到法阵中心。 白晚亭四肢皆被雷霆中伸出的链条束缚着。 而胸口的那道直接刺入了她的心脉,旁人或许瞧不见,可她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浅金色的流光顺着锁链源源不断涌向远处的剑锋。 白石秋离得最近,余光发现她呆滞的神情,生平难得和颜悦色地安慰道:“晚亭,别怕,整个仪式不会持续很久的。” “还记得爹爹之前同你说的话么?” “记得。” 她遥望着那柄浩瀚的雷霆,“□□殒灭并非死亡,我会与白家?同在。” “你记得便?好?。”他语重心长,“祭剑乃我白氏秘术,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不要认为自己是‘死’了,你只是换了一具躯壳,换了一种形式活在这世上。” 她听话地应声:“我知道,爹爹。” 白石秋叹一口气,“你灵根天残,哪怕从?早练到晚不休息,辛苦一辈子,至多只能?到筑基。修行一道如?登九霄,谁也说不清凌绝顶以上是否还有通天彻地的境界。” “你不是最喜欢你哥哥了吗?” “以后进了雷霆剑,就可以跟着燕行去往无上的天道尽头?了。” 白晚亭依他所言,朝高处的剑林投去视线,似乎要看一眼那尽头?的所在。 无上的天道电闪雷鸣,白光大?炽,然后竟越来越亮,好?像真的降下了什么不可违逆的天命一样。 随即,她眼睁睁地看见白氏剑堂的秘境让人从?头?顶豁开一个缺口。 四下里?的族中老辈们纷纷被亮光闪到,惊诧出声。 “怎么回事?” 一抹熟悉的身影横空出现于蓝天之下,长发张扬得肆无忌惮。 那人裹挟着轻灵的风,一脚落在雷霆剑外放的锁链上,竟直接朝她这处滑了过来。 剑堂外过分明亮的光打在对方惊艳绝伦的脸上,美得惊心动魄,又无比坚定果敢,仿佛磐石般不可动摇地屹立在风刀霜剑中。 白晚亭瞳孔不自觉地睁大?,渐渐张开了嘴,满眼写着愕然。 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瑶……” “持心。” 映在少女星目深处的大师姐渐次逼近,那双眸子里?燃着一点火焰,沸腾得几乎耀眼。 她一手扣着白晚亭心口的锁链,将自己稳稳当当地停在她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 “胆敢擅闯我白家?的秘境,谁许你们这么做的?” 周遭的非议声骤然炸开了锅,一侧的某位“长老”更是义愤填膺。 “你哪一派的门徒?家?里?长辈没教过你什么是礼法规矩吗?” 瑶持心正?眼也不看他,只对奚临道:“让他先闭嘴。” 守在背后的青年闻言,提起照夜明动作举重若轻地朝对方打了一道剑气,气焰嚣张的老剑修登时咽喉一紧,脖颈好?似中了个什么符咒,他捂着喉咙当场成了个惊慌失措的哑巴。 “我不是来捣乱的。” 大?师姐环顾左右,非常好?说话地开了口,“我来只问?一句话,问?完就走,届时诸位爱怎么骨肉互食,自相残杀都请随便?。” 原地里?的白晚亭犹在呆若木鸡。 瑶持心捏在她胸前锁链上的手没有松开,眸光定定的:“我问?你。” “你是发自内心要给你哥当花肥作养料的吗?” 她目光一愣。 瑶持心在白晚亭试图躲避的眼神下继续追问?:“你每天风雨无阻地去竹林子里?练剑,和天斗,与人争,同你自己的烂根骨不死不休地较劲,就是为了给别人的成仙之路添砖加瓦吗?” “你说啊!” 奚临握着剑替她戒备身后的白家?大?能?,听见师姐的这番话,才不自觉地微微偏过脸。 忽然意?识到,她今日?为白氏之事如?此反常,或许也有一半是为了她自己。 “什么叫‘你一定要很有出息’?那是我的出息,跟你有什么关系?” 瑶持心几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们白家?都那么喜欢把自己达不到的目标强塞给别人吗?我凭什么要替你完成夙愿,我的出息是我的,你想?要有将来,就自己去挣啊!” 少女立时挣扎着抿起唇。 “你是不是跟你家?那群脑子不好?使的老头?一个样,觉得自己生来便?是充当边角料,费尽心思修成灵骨,就是给你哥的剑锦上添花用的。” “说啊,你要是说一个‘是’字,我现在就走,绝对不耽误你们白家?人感?天动地。” 白晚亭被她问?得不敢抬头?,痛苦的眉眼终于难以为继,扬起脸,哭得泪流满面。 “不是……” 不是。 不管父亲怎么说,不管是不是真的身死道未消,她还是贪生怕死。 她一点也不想?就这样离开人世。 这句话甫一开口,她顷刻像决堤的洪水收不住势,泣不成声地泪如?雨下。 “不是!” 阵法波动得愈发厉害,大?有摇摇欲坠之势。 “晚亭!”一旁的白石秋眼看女儿终究是年纪小,三言两语就被人挑拨得心志不坚,无可奈何地摇头?,“爹刚刚才叮嘱过你什么,你怎么总是不明白呢!” 瑶持心听见她哭声悲怆又委屈,开了开口不禁欲言又止,实在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大?师姐沉下一口气,凝眸观察四周,自言自语地问?:“白燕行呢?” 她往空悬的长廊上视线巡视一圈,却并没有找到某人熟悉的面容。 此时张着结界的奚临言简意?赅地急迫唤她:“师姐!” 不能?再待下去了。 瑶持心会意?,于是二话不说,飞快地用琼枝斩碎了白晚亭周身的束缚。 “走,跟我去找你哥!” 她揽过尚且哽咽啜泣的小姑娘,一把握住奚临递来的手,转瞬从?白家?洞开的天花板上御剑而出。 前后不过眨眼的工夫,快得满场的大?能?没一个反应过来。 她还说不是来捣乱的! 一帮老剑修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们居然老老实实地等她说完—— 臭丫头?,就不该信她! 白燕行闭关的后山离庄子不远,感?觉到家?中结界遭人突破,立即赶了过来。 与此同时,窜出剑堂的瑶持心三人恰好?往这处御剑,两边一在天上一在地下,很巧合地不期而遇。 踩着剑气的大?师姐一眼望见是他,正?省了找人的工夫,将手里?的白晚亭当空推暗器似的向他扔去。 刚到山庄门前的白燕行原习惯性?地要拂袖挥开,等发现砸来的是自己妹妹,顾不得抵挡,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接。 堂堂朝元剑修,竟给她这出其不意?的偷袭掀翻在地,兄妹俩狼狈地摔作一团。 他不知到底出了何事,更不知他们二人为什么会在自己家?中,整个人一头?雾水。 这会儿瑶持心已经收剑落下,大?步走到他跟前,白燕行没来得及起身,前襟却被她狠狠地一揪。 “白燕行,滚起来!” 瑶持心余怒未消,抓着他的衣袍,下一刻,握成的拳头?稳准狠地打在他脸上,动作简直一气呵成。 “哥哥——” “少爷!” 第96章 仙市(廿四)小心你的父亲。 瑶持心?把白家连同白燕行一并骂的骂,打的打,委实狠狠地快意恩仇了一回。 她先前是?毫无顾忌地痛快完了,现在便?开始有?点怂。 怎么说自?己在外也代表着?瑶光,就这么跑去别人家里?大闹一通,白家若事后上仙山追究起来,她还真不好解释。 祭不祭剑,阴不阴损的,归根究底都是?白家人的家事,他们愿打愿挨,自?己一个外人贸然插手确实有?点狗拿耗子。 大师姐此刻沸腾的热血渐次冷却,也意识到这一番举止太?冲动。 挺怕白氏那帮糟老头带着?弟子追上来冲他们喊打喊杀,不过好在,直到出了梅花坞的水泽,背后依然不见追兵。 她松了口气。 “师姐。”奚临打量她的表情,问得不着?痕迹,“你今天的反应,是?不是?太?过了一点?” 他顿了一下,“因?为白燕行吗?” 她心?不在焉地脱口而出:“对啊……” 刚起了个头就意识到什么。 瑶持心?故意没把话说完,背负双手将脸凑过去,“干嘛,吃醋啦?” 奚临垂眸注视着?她格外靠近的眉眼,唇角微微动了动。 没反驳,就是?默认了。 大师姐的眉梢立刻挑得不怀好意。 知道他什么脾性,瑶持心?没有?非要刨根究底,睨眼悠悠然地笑了一会儿,自?己低头踮了下脚,慢条斯理地解释。 “唔……从前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许多事却到现在才知道。” “可能觉得很意难平吧。” 言至于?此,她先瞥了一眼奚临,提前提醒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哦。” 他反应了一下,大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气:“嗯。”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信任他,见他为人正直,又不似旁人那么油腔滑调,所以什么都告诉他了,有?事情都同他讲,可以说是?毫无保留,自?问对他掏心?掏肺……” 其实在瑶光山大劫夜之前,瑶持心?的防人之心?很低。 但凡被她潜意识中归作了“自?己人”一派,她几乎不会藏任何秘密,有?什么说什么。 她略略一顿,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天,“我不喜欢这种给?人蒙在鼓里?的感觉,好像大家都在逢场作戏看我入局,就我一个人真情实感得像个傻子。” 奚临听得心?里?一动。 忽然发现,师姐对他也没有?保留过。 她的经?历,她的目的,无论是?上个六年?的还是?如今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都原原本本地告诉自?己了。 诚实得令人心?惊,仿佛压根没考虑过如果他不是?个好人该当如何…… 仅是?这样一想,无端就觉得十分歉疚。 因?为他的过去还一点不曾提起。 要对她说吗? 奚临兀自?犹豫之际,脸颊蓦地被她两手捧住。 她挨在他胸前扬起下巴,仔细打量着?什么,唇角的弧度精致又漂亮,当那双眼睛看着?他时,恐怕任凭是?谁都会沉沦。 瑶持心?瞧了半晌,倒是?越看越喜欢,心?满意足地拢手去抱他。 “唉,还是?奚临最好了。” 她头靠在他颈项,心?情很好地近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来,他不得不伸手去替她托着?后背。 也不明白这个“最好”是?怎么得来的。 奚临只听瑶持心?贴在耳边凶狠地威胁,“不许辜负师姐知道吗?” “你要是?敢,我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他心?情却难得的复杂,喉头轻轻一滚,而后才垂首去回抱她。 “嗯。” * 梅花坞的山庄内。 之所以没人去找瑶持心?算账,除了白燕行的那声嘱咐外,整个白家上下确实还在收拾狼藉当中,自?顾不暇。 让大师姐那么一闹,且不说剑堂有?所毁损,白氏的外门弟子多多少少听到点风声,这本是?不外传的机密,即便?自?家人亦有?亲疏之分。 于?是?祭剑之事只好暂且搁置。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长辈们三缄其口,缄默不言,总有?捕捉到蛛丝马迹的凑在底下窃窃私语。 白燕行已经?不再去后山修炼了。 他把晚亭迁到了自?己院中暂住,成日只坐在房内打坐入定,什么人都不见。 尽管白石秋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出口,此时此刻却也只能吃闭门羹吃到饱。 雷霆的剑气没入眉心?时,他自?入定里?醒来,缓缓睁开眼。 目之所见竟不似以往那般清亮澄澈,窗外投射在地面的光束模糊了一瞬,随后才逐渐变得清晰。 白燕行有?些?茫然地端坐在原地,手指抚上额头打着?旋揉按,耳边恍惚想起昨日听到的细微之声,一径出神。 “哥哥。” 白晚亭端着?茶水推门进来,见到的就是他这副心神不属的模样,“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青年?目光间的迷惘乍然一收,十分平静地看向她:“没什么……你呢,身体好点没有??” 哪怕瑶持心?阻拦得及时,她终究是?给?雷霆抽走了一部分血肉和灵力,本就不怎么能看的修为更加雪上加霜。 白燕行昨日替她稳住神识,好在性命无虞,但跌落的境界是?回不来了,只能靠自?己重新修炼。 白晚亭摇摇头:“没事,没什么大碍,灵骨筋脉一切如常,反正我修为本来就不高,损失一点也不要紧的。” 她想笑着?宽慰兄长,却又发觉这个话题起得实在不怎么样,连忙想法子岔开。 “对了,持心?的刀落在了家里?。” 她捧出雪亮的霜刃,“她昨日走得急,忘了拿走,我猜她自?己上门讨怕是?会很尴尬。哥哥你看,我亲自?替她送去么?或是?派个人……” 若吩咐底下的小弟子去办,又担心?他们会出言不逊。 白晚亭本意是?要亲自?前往,谁料白燕行侧目看了那细长的刀锋许久,居然毫无征兆地说:“不必了。” “我去吧。” 瑶持心?是?到第二天才想起来琼枝还插在白家的大门前。 “完了,我忘记了!” 在当时那个情形之下她只顾着?怎么威震全场,怎么霸气侧漏,怎么转身让自?己看上去更睥睨天下。 完全不记得要把刀拔出来。 毕竟拔刀这个姿势就很不霸气! 天哪,这下麻烦大了。 瑶持心?简直想抱着?脑袋哀嚎。 昨天那么完美的退场,就该此生与?白家不复相见才够气势,难道让她今天灰溜溜跑回去要自?己的刀吗? 那也太?滑稽了。 光是?一想都能把自?己逗笑。 她是?真的做不到在保持体面的同时把东西讨回啊,不如说光是?去要东西就已经?很不体面了。 出于?脸面瑶持心?认为决不能丢这个人,但出于?理智,琼枝又是?她最喜欢的法器,就这么扔下不管实在舍不得。 肉疼得要死。 “……” 奚临就看她在院中老驴拉磨般打转,只好叹一口气,“我去跑一趟吧。” 瑶持心?刚要高兴:“好啊好啊好……” 旋即又觉得不妙:“不好不好不好,你对他们家长老出过手,若是?为难你呢?” 她左思右想:“我看,还是?我们一起去。” 奚临:“……让人家以为我们准备再闹一场?” 瑶持心?:“……” 瑶持心?不甘心?地撅起嘴盯着?他,奚临也同样歪头看过来,意思很明显——你要怎么样。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瑶持心?:“那你用我的身体,替我去。” 奚临微微皱眉:“你就不问问殷长老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收回么?” “用我的身体怎么了嘛。” “……这术法不是?让你这样用的。” “那你还想怎么用?” “……” 对话又陷入了新的僵持。 就在两个人互相沉默对视的时候,门外传信的纸鹤突然扑腾着?翅膀飞了进来。 出乎意料。 白燕行竟亲自?登门拜访,而且点名道姓是?要将琼枝交给?瑶持心?本人。 这发展谁也想不到,对于?不知事情起因?的瑶光众人只当对方是?不服气切磋结果的,个个如临大敌的守在秘境入口处戒备着?。 瑶持心?赶到时,林朔正抱着?胳膊倚在一旁镇场子,转眸看到她,先递了个嫌弃中略带疑惑的眼神。 约莫是?质问她又在搞什么名堂。 大师姐拿口型怼回去:我不知道啊。 白燕行是?孤身前来,经?历了昨日之事,他看上去还算平和,但瑶持心?总感觉他的气场有?一种很微妙的变化?。 周遭的敌意不加掩饰,他心?知肚明但也视若无睹,直到她出现,目光才往上轻轻一抬,像是?等了她很久。 小师弟们都没什么好脸色。 白燕行只把手里?的琼枝略略前伸,示意道,“姑娘此前未曾带走的刀,我特来送还。” 众目睽睽,倒也不怕他伺机报复。 瑶持心?依言走下台阶,勉强好声好气地接了:“多谢。” 而就在这时,耳畔传来白燕行的声音。 他在同她传音: ——“小心?你的父亲。” 瑶持心?刚刚握住刀柄,闻言极为诧异且怀疑地一皱眉,猛地看向?面前的白燕行。 青年?的五官眉眼波澜不惊,太?平静了,既没有?刻意投诚的示好,也不像耐人寻味的挑唆,似乎他就说这么一句,而你爱信不信。 第97章 仙市(廿五)你就放过他吧,我见他耳…… “正好他?把法?器送还,省了我今日再?跑一趟梅花坞。” 瑶持心忽然拉起他?,分外神秘道,“跟我来?,有件东西要给你。” 奚临刚问?了句“什么”,人已经被她拽着往仙市长街上去了。 “别问?那么多,跟着来?就是。” 他?俩拉拉扯扯地先后出?了自家秘境,靠在一旁的林朔这时才从墙边的阴影底下慢悠悠地踱步而出?,视线莫可名状地落在远处的两道背影上。 快到?仙市闭市的日子,这几天的街市不如?刚来?时热闹,有些行?将散场的冷清。 在偏僻小角落的一间店铺内,风情万种?的女?老板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打呵欠,但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 她对自己中意的男人一向是过目不忘,当即认出?那是奚临,先前的不欢而散早抛却到?九霄云外,举起团扇要打招呼。 谁想对方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等她开口?就没影儿了。 女?掌柜悻悻地收回手,冲自己面?门扇了扇,酸溜溜道: “哼,还当真是拿兽角去哄小姑娘的。” 瑶持心带着他?七拐八拐,不知到?了什么摊子跟前,那老板是中年?人形貌,一眼难辨其修为境界。 她张口?道:“我来?取三日前订做的红线。” 奚临犹在边上不明所以,师姐已经兴致勃勃地转过身,“上次人家送的草编蝴蝶呢?我们?一人一只的那个。” 瑶持心看他?果然从怀里掏了出?来?,蝴蝶的叶子还水灵,可见是有时常用?灵气养护,不由?意味深长地冲他?一笑。 笑得奚临一阵莫名其妙。 “原来?你真有好好收着啊?” 他?觉得理所应当:“不然呢,我总不能扔掉吧。” 继而又奇怪:“你要这个作甚么?” 瑶持心没急着回答,用?红线往他?的草编蝴蝶上打了个结,而后又取出?自己的,两两系上。 再?然后她将线头的这一端绑在自己的无名指,另一端绑着他?的。 做完这一切,红线幽微地一亮,旋即湮没于无形。 “好了。” 她在那边扬起五指晃了晃,“看。” 奚临于是也摊开掌心,瞥向自己的手指,十分有求知欲地问?:“这是什么?” “红线牵。”他?家师姐回答得相当自豪,“蝴蝶算是媒介,用?来?拴有情人的小玩意。” 奚临不解其意地偏头观察了片晌,没瞧出?什么名堂。 “有什么用?途吗?” 瑶持心狡黠地眯起眼,“嘿嘿,不懂了吧,这个东西呢,是这么玩的。” 她竖起手掌,把无名指往前轻轻勾了勾,奚临还未回过神,只觉身体骤然被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道牵引,竟无法?控制地撞到?她怀里,差点没站稳! 大师姐顺势抱住他?,顺毛一样在他?背脊上撸了两把。 奚临:“……” “好玩吧。”她笑得一点面?子也不给,还很得意,“这叫‘投怀送抱’,只要是十丈……或许是二十丈之内,勾勾手指,对方便会立刻扑过来?。” “它甚至能突破修为限制,就意味着,哪怕你是绝顶之上的大能,和我牵了红线,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奔向我。” 奚临:“……” 他?很想知道研制此物的炼器师是出?于什么心态。 “你也可以哦,要不要试试?” 瑶持心说完特地往后退了一段距离,跃跃欲试的样子,示意他?牵线看看。 奚临并非不愿尝试,但瞧了一眼周围,白日青天,到?底是觉得大街上人来?人往,自己实在,有点没办法?…… “试试嘛。”而师姐还在催。 催到?最后她反而先不高兴了,“怎么,你不喜欢啊?不喜欢也可以拆掉的,你要是嫌碍手的话,那我解开好了。” 他?欲言又止:“不是……” 旁边做买卖的老板终于笑出?声,替他?解围:“小哥害羞得紧,大小姐你就放过他?吧,我见他?耳根都?要红透了。” 不等瑶持心走上前,奚临闻言已经把头朝旁别开,她是最喜欢凑这种?热闹的,立马转来?偏去地要去瞧他?的正脸。 奚临给她折腾得快没脾气,半是好笑半是无奈侧目和她对视,唇角牵起的弧度压不下去。 “师姐,你都?从哪里打听来?这些花里胡哨的法?器?” “红线牵原本在仙门就广为流传啊,他?们?结道侣的都?爱用?,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瑶持心难得博学一回,冲他?挑挑眉。 知道奚临脸皮薄,她倒不再?勉强,只拿五指穿过他指缝浅浅地一扣,算是放过他?了,仍转回杂货摊去同那老板叙旧兼挑拣材料。 背后的青年却默不作声地抬起手,盯着无名指静静端详良久。 他?将神识稍作外放,肉眼便能捕捉到?缠在指间的细线,这一股极淡的灵气连接在两人身上,除了彼此,大概外人无从得见。 是真的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们?的红线。 师姐亲手系的。 这个认知一经证实,他?心情没来?由?地有些上扬,昨日犹豫之事倏忽涌进脑海,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对她坦诚的,奚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师姐……” “嗯?” 瑶持心刚回头,素日清静雅致的仙市里猝然喧哗声起,似乎在某家店外出?了什么争执。 一时间,附近的客人与老板纷纷探头张望。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那店主语气不善,“有也不会借给你们?,快走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站在门外的男子发现惊动了路人,一面?自觉没趣,一面?又忿忿不平地朝对方瞪眼,小声嘀咕:“一件法?器罢了,不借拉倒呗,凶什么凶啊。” 他?碰了一鼻子灰,拖着步子边走边碎碎念,“人焱老板都?没说什么,你倒是先计较上了。” 待走远了,才敢扭头哼一声:“小心眼!” 骂完便跑。 “臭小子——” 店主人自己也气得不轻,嘴上犹自愤慨:“真是晦气!” “不知道焱老板怎么想的,居然放这样的人进来?,从前明明定好的规矩,凡人邪修一概不得入内,一旦开了先河,今后岂不是乱套了?” 他?找围观之人评评理: “诸位且瞧瞧他?们?主仆几个,哪像正经生?意人!” 这通抱怨很快得到?友商们?的一致认同。 大师姐躲着吃了一回瓜,八卦听得只言片语,好生?意犹未尽,便去向小摊老板打探:“什么邪修啊?仙市不是不对邪修开放的吗?” 编红线的老头儿正扒拉着长须:“大小姐有所不知,是日前焱老板收容的一位南岳炼器师,倒也并非真邪修,说是半路出?家转投了玄门,把自己的根骨从头到?尾洗练过一遍,明路上,姑且算自己人吧。” 奚临一听就猜到?他?指的是谁。 老板又道,“不过邪祟毕竟是邪祟,且不论正统仙门出?身的修士了,纵然是散修,也或多或少和他?们?有过仇怨,大伙儿对此都?有异议。” “接受不了是一回事,再?者,这些走邪门歪道的人,通身一股子邪气散不去,她是声称改邪归正了,谁知道从前干过什么?谁又知道经她之手出?卖的货干不干净?” “邪祟们?那些手段五花八门,就算不在外面?招惹是非,每年?自己都?能把自己玩死?几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大师姐颇为赞同地跟着颔首。 边上的奚临却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然而最终还是一言未语。 “横竖我是不相信他?们?的鬼话,大小姐也当心着点儿,您是个爱买东西的,可别给自己招麻烦回去,能避着还是避着为好。” 老板好心地给她指点,“瞧见那间小竹屋没有?” 瑶持心顺着所示方向一望。 “那就是了。” 小径深处倚窗而坐的女?掌柜像是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不仅不躲不闪,反而含情脉脉地抛了个媚眼过来?。 这举止,这姿态,当场叫瑶持心想起昔日去找奚临时遇上的那一个邪修头子。 心头瞬间浮起一股犹如?毒蛇盘上四肢的不适。 新仇旧恨并驾齐驱,她很难有好脸色,禁不住暗忖:果然不像什么好人。 大师姐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心有余悸:“还好有你告诉我,指不定我就进去了。” 末了又觉不踏实,忙嘱咐奚临,“你也要小心点哦,可别走岔了,里头没准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万一中招怎么办。” 他?一直听着两人的交谈,既沉默又踟蹰,答应得心不在焉,忍不住替那人辩解:“洗炼根骨不是件容易的事,对方选择了投诚仙门,应该也是真心实意,倒也……倒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 “我想,焱老板见多识广,能得她首肯之人,想来?是稳妥的。” “嗯……” 瑶持心先是一点头,“但那怎么说也曾经是个邪修嘛,我还是不喜欢,能不去自然是不去最好。” 她说完仍旧回身摆弄小摊上的法?器,没留意到?奚临表情的变化。 他?之前刚打定的主意,此刻不禁犹豫起来?,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师姐……很讨厌邪修吗?” 瑶持心手里正拿着一块不知名的矿石,闻声一顿,答得理所当然:“肯定讨厌啊。” “邪修不都?是人人喊打的吗?何况他?们?从前还欺负过你呢,我怎么可能不讨厌。” 第98章 仙市(廿六)不能令它落到旁人手里,…… 不知不觉还有三?日就要闭市了。 瑶持心以往很少待这么长时间,一般只到拍卖结束便启程折返瑶光。 临出发的前一天,她在焱老板的小花厅内与之对账。 订购的各类材料会通过法阵先行传回仙山,她一条一条地?核对完毕,落下自己的灵气印记,算是无误成交。 对坐吃茶的焱朝风见她表情?一点不带惊讶的,不由?奇怪:“持心妹妹,你没发现我给?你们免了一半的价么?” “发现了啊。” 瑶持心受之无愧地?把?账册推给?她,“持心妹妹这回给?你造足了声势,砸够了钱,你免一半的单不是理?所应当?” 焱老板唉声叹气地?一拂袖,收起册子,“熟客就是这样,太不可?爱了。” 说完把?杯子一搁,两眼亮晶晶地?把?她望着。 “妹妹,下次光临仙市,能不能再替姐姐把?殷岸带来?今次事忙,我还没同他说几句话呢。” 大?师姐支着下巴懒洋洋地?看她:“这么舍不得我们大?长老,嫁到瑶光来呗,届时你就能与他日日朝夕相对,想说多久都没问题。” “哈。”焱朝风往后靠着椅子,还能不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 “要我带着整个仙市便宜你们瑶光?真是美得你。” 她一针见血地?揭穿了,人却很惆怅,托腮遥望天空。 “唉,我倒是想呢,谁让你们大?长老软硬不吃,既不贪财也不好?色,眼里目空一切,比修佛的还四大?皆空。” “真不晓得你爹是拿什么诱他上仙山的,我可?太好?奇了。” 此刻,等在小花园的殷岸连着打了好?几声喷嚏,引得左右的奚临与林朔同时看了过来。 他老人家尴尬地?抽抽鼻子,拿手扶住自己的大?兜帽——差点就掉了。 对面?的两个剑修又动作一致地?收回视线,目光不期而遇。 各自都看对方有些别扭,一触及放。 很奇怪,奚临以为就林朔的脾气,恐怕少不了跟他抬杠,但这几日他居然意外地?安静。 即便那天师姐开潜元时他那样怒不可?遏,事后竟也没来找自己的麻烦。 正这般想着,不远处的焱朝风同瑶持心已下了花厅,往此处而行。 林朔抱着手臂上前两步,例行公事地?抬抬下巴问她:“事情?都办完了?” 大?师姐颔首:“没问题了——时辰还早,焱老板说要送送我们。” 哪是送他们,这是冲大?长老去的。 年轻人们心知肚明,由?得焱朝风去祸害殷岸,自行从仙市最大?的宫宇秘境中出来,慢悠悠往回走。 瑶持心则自然而然地?和奚临并肩同行,“师弟。” “嗯?” 她转过脸:“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找个机会入内门吧。” 他侧头看向她:“你想我入内门?” “比起外门,那当然内门更好?了。”她答得自然,“难道你喜欢一直待在外门不成?” 接着又拿手掩嘴,神秘且狡黠地?冲他说悄悄话,“内门可?用的资源比外门多多了。” “到时候师姐帮你争取最好?的。” 奚临先是笑而不语,笑完了才道:“你顾好?你自己吧。” 走了一阵,又想了想,“我记得内门考核是三?年一次,最近的要两年后了。” “届时我试试看 试试用什么手法可?以不必让考核的师兄输得太难看吗? 瑶持心深觉师弟很多时候都太谦逊了,话从不说满,叫人以为他实力也就一般般,结果?出手总能惊艳全场。 她常常称之为迷惑对手轻敌术。 殷岸与焱老板各自套了张隐形符咒走在后面?,前方的两个人又不知在絮叨什么,林朔夹在中间往哪儿看都伤眼。 也就是在此刻,头顶忽然罩下一抹阴影,他一仰首,只见仙市的正北处,一个包裹着结界,通身漆黑之物赫然出现在半空,悬于主殿的上方。 街市的老人们对此都见怪不怪,仅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眼,很快就接着忙自己的事了。 倒是好?些修士齐齐抬头张望,指指点点。 “诶,这是什么?”瑶持心也没见过。 路边某间铺子的老板从窗户里探出脑袋,闲极无聊地?给?她解释:“‘穷奇乌骨’,仙市压轴的宝贝。” “听?闻世间只此一块,毕竟穷奇都成上古传说了,这东西也是老古董,至少有近千年的历史。” “既是宝贝,怎么不放拍卖场上竞拍呢?是镇店之宝,只供观赏的吗?” 瑶持心看似在问搭话的掌柜,实则已转向了背后的焱朝风。 那掌柜殊不知大老板在场,故意逗她:“恰恰相反,这乌骨其实是无主之物,仙市代为存放罢了,谁想要都可?以自取,姑娘若是看上,顺手拿走也无妨。” 真的假的,有这等好?事? 瑶持心正怀疑地?斜眼睇他。 “别听?他胡扯。”林朔站上前来,不着痕迹地?点破,“他哄你呢,你看那乌骨外围里三层外三?层的结界,分明是在压制什么。这骨头想必不简单,有那么容易让人拿到?” “我猜,”他抬眸瞥向一个被怂恿着飞身上去的年轻人,慢条斯理?,“碰一下怕是要遭殃吧。” 话音刚落,那企图伸手探进去抓取的修士当场让一道黑火弹开,嗷嗷叫着划出一道弧线。 底下的仙市店家们仿佛在观赏每年一度的传统节目,看得见怪不怪又津津有味。 “嗐,这些个老家伙,还是那么爱捉弄傻小子。” 焱朝风悠悠从背后踱步而出,“穷奇乌骨,从我自上一任东家手里接过仙市时就已经在了。” “你看它好?像貌不惊人,实则外面?笼着一道极强的禁制,寻常修士轻易碰不得,一碰便会受反噬,更遑论是取出里面?的骨头。” 瑶持心不免意外:“连你也没办法?” 焱朝风冲她一摊手,耸耸肩,“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生意人,别说是取出来,挪都不敢挪的。” “仅是压制此物外放的戾气都让精通封印术的大?能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是把?它钉在了主殿之上,多年来当个吉祥物似的摆着,除了挡光没别的用处。” “平日我也懒得管它,也就仙市开市这几天用障眼法遮一遮。” 难怪瑶持心来了那么多次,对此却从无印象。 “不过。”焱老板冲她一眨眼,“他也没说错,这东西确实不归仙市所有,谁能突破禁制就归谁,是不是挺合算?” “合算是合算。” 她没往心里去,“那也要我能占到这个便宜才行啊。” 瑶持心知道自己是没那个本事的,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瞧瞧还有没有冤大?头上当。 然而这一瞥,却不知为何,莫名让她生出一股熟悉的错觉。 那块黑色兽骨越瞧越眼熟,尤其骨头尾端参差不齐的断口,似乎曾经近距离见过…… 在什么地?方见过来着? 她皱起眉回忆。 好?像分明是很久远之前,却在最近又去过那个地?方,连建筑的形式,屋舍格局都十分清晰。 瑶持心的眉心骤然打开。 对了,是白?家! 梅花坞,白?燕行的房内! 那是上个时间线的事了,按照年月推算大?概在四五年之后,她去白?氏山庄做客,恰好?在他住处见他正收拣东西,里面?便有这节骨头。 瑶持心记得当日还新奇地?问了一嘴。 白?燕行给?她的回复如今已想不太清了,大?约是宗门所需之用,不是炼丹就是炼器。 旁边的焱朝风向众人补充:“据说穷奇性情?凶残,且颇有傲骨。昔日数十大?能围剿都奈何它不得,这上古凶兽不仅皮糙肉厚,寻常术法难伤分毫,对法阵更有相当难缠的干扰力,最终是靠符咒高手连同剑修,耗了它十天才生生磨死的。” “临死前却依旧不服,死后的怨邪之气便久久不散,百丈高的巨兽,析出来的骨头就这么一小节,还设有禁制,仿佛打定主意化成灰也绝不叫旁人占得一点好?处。” 林朔挑着眉点评:“真是块‘硬骨头’。” 焱朝风:“这一小块碎骨恐怕是世间最坚韧之物了,不敢想象拿来熔炼会炼什么好?东西。” 当瑶持心听?见那一句“能干扰法阵”时,脑中的一根弦“嗡”地?一颤。 她突然有了个猜想。 “焱老板,你说的干扰法阵,是对所有法阵都有效吗?其中也包括镇山大?阵?” 焱朝风不明白?她因?何这样问。 “此为上古传说,我没拿到过这块骨头,只能向你照本宣科。穷奇从前既然那么呼风唤雨,镇山阵法原属法阵一类,应该是不在话下吧。” 她不由?笑道:“怎么,持心妹妹对这骨头有兴趣?” 瑶持心没回答她,转而在灵台上去唤奚临:“师弟,我在‘那个’六年见过这块骨头,你知道它落在了谁的手里吗?” 不等对方回答,她就飞快说:“是白?燕行,被白?燕行给?拿走了。” 青年听?出她的画外音:“你的意思是……” “我有一个猜想,不对,我觉得就是真的。”瑶持心言之凿凿,“当初剑宗便是靠这块乌骨影响了瑶光的镇山大?阵,所以那一夜的防护法阵才没有及时张开。” 她此前总是百思不解,仙山的大?阵是如何瘫痪的,毕竟镇山印在老爹身上,要做到不留痕迹,没那么容易。 她对高手的境界不了解,所以只能猜测是厉害的大?能们神通广大?。 第99章 仙市(廿七)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虽说前面已有人吃了?亏,但分文不花就可以得到?奇珍异宝,这个?条件听上去还是很诱人,总能吸引一两?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瑶持心飞身腾云而至时,穷奇的乌骨前正候着好几个?跃跃欲试的修士。 她于是靠边站着,打?算静观其变,先瞧瞧他们有什么路数。 “师姐。” 奚临走到?她身畔,见瑶持心观察得十分专注,也就跟着她一起看。 外面布置的结界对寻常修士并不排斥,大约只是用以压制暴戾的穷奇之力,而当人企图将手靠近骨头时,骤然便腾起一道?愤怒的火墙。 黑色火焰凭空出现,阻挡了?一切外力。 此?刻反而是结界觉察到?危险,在烈焰暴涨之前将修士弹开。 境界高一些的多少能维持点体面,修为低的,就是方才那位半空划弧的下场,能跌出二里地。 散修们缺钱,颇不信邪,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依旧没能碰到?乌骨分毫。 这不是依靠蛮力就能打?破的封印。 姗姗来迟的焱朝风见状,不咸不淡地开口:“他们用的这些手段,我早八百年前就玩过了?,不行的。” “穷奇乃凶戾的化身,那团黑火倒不像火,更像妖邪之气多一点。” “不少典籍上都?记载过这妖兽脾气不好,格外乖僻,只对同道?中人有好脸色,别的一概诛杀。所以我一直在想——这禁制应该不会?抗拒它的同类。” 她半是指点半是告诫地朝瑶持心道?:“之前我偶得了?一副独角狰鳞甲所制的手套,遂戴着尝试了?一下,略有效果,但也只是略有而已。” 大师姐闻言,福至心灵地一动:“就是说,若是以妖邪之物为材料炼制的法器,便能骗过穷奇设的封印了??” 焱朝风不置可否地一摆手,“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思路,可不保证一定对哦。” “好,我知道?了?。” 瑶持心连忙拍拍奚临的手臂,“我有一套九尾狐的软甲,先试试看。” 一听到?九尾狐皮毛,焱大老板的表情立刻流露出几分“家里果然有矿”的感?慨,自知是出自谁的手笔,朝一旁的殷岸望去。 大长老甚是自豪地双手环胸,竖起大拇指。 殷岸打?小就给瑶持心做玩具,格外配合她的喜好,法器的形态大多精致典雅,全力满足小姑娘爱臭美?的心。 瑶持心穿上软甲时,无端多了?几分狐狸的媚态,眉心映出一点朱红。 她先给自己?的神识盖了?一层防护术以备不测,而后才抬起兽爪状的手,缓缓探向结界内那节不过巴掌大小的兽骨。 不得不庆幸今年因?为诸多意料之外的事绊住了?脚,没那么早离开仙市,否则她根本不会?知道?还有穷奇乌骨的存在。 关于剑宗对瑶光的狼子野心,一直以来瑶持心都?在凭着自己?的认知努力阻止当年的劫难发生?。 不清楚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做得好不好,能不能改变未来的结局。 但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只能抓住自己?能抓住的,规避一切力所能及可以规避的风险。 以免将来后悔。 五指隔着结界离骨头还有几寸之遥时,黑色的火焰如期而至,瑶持心才发现焱老板说得对,这不是火,或者说不是普通的火。 它窜上掌心的那一刻,上古凶兽的威压隔着千年岁月冲她狠狠砸下。 瑶持心险些没扛住,连忙用另一只手托住这条胳膊。 很意外,结界并未立刻弹她出去。 乌骨的禁制貌似也在分辨来者身份,围着她手腕上的狐狸毛不断试探,大概是在举棋不定。 周遭众人都?看得分明,她确实是一干修士当中支撑得最久的。 连焱朝风也振奋起精神。 虽然软甲照旧是死物,可毕竟为殷岸手作,或许比她的护手更有希望。 快摸到?了?! 瑶持心感?觉只差最后临门一脚,自己?便能够到?乌骨的边缘,忍不住咬紧牙关试图再往前寸进。 当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她指尖时,唯奚临隐隐感?到?不妙:“师姐——” 她在灵台上一字一顿地解释:“快了?,我就差最后一点点……” 可那半寸宛如鸿沟,瑶持心眼睁睁看着骨头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 恰在这时,后知后觉的结界似乎终于意识到?情况堪危,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了?出去。 大师姐好歹是个?朝元,不至于飞得找不着北,只仓皇后退了?数步,被守在近处的奚临伸手接住,扶着她站稳。 为了?一鼓作气达到?目的,她冒进得太?厉害,穷奇暴虐的力道终于反噬回己身,瑶持心比其他人的反应都?大,竟当场呕了一口血。 “喂!” 林朔先是一怔,旋即又仿佛不太?相信,一甩袖子掐了?个?诀,以指为爪也向那节乌骨扣去。 结界如法炮制地把他轻轻往外一攘。 “师姐。” 奚临用手指替瑶持心擦去唇边的血渍,被她摇摇头挥开,“没事没事,脏腑破了?,出了?点血,等会?儿就能自愈。” 焱朝风见此?情形,说不清是遗憾或是早有预料,轻叹了?一下,“看样子凡人造物到?底比不上真正的血肉之躯,终究过不了禁制这一关。” 奚临想了?想,将师姐先交到?林朔手上,同样尝试着往结界里探。 林朔搀着她手臂,不由发问:“照这么说,只有魔修邪修才能突破此?境?” “那也不是。”焱朝风悄悄道?,“我曾经找了?一个?邪修来试过,还是一无所获,诶,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 此?时,奚临的手果不其然被拦在半途,他也没有例外,黑色的火焰包裹上来,遭遇和林朔别无二致。 然而行将被结界弹开的瞬间?,他似乎隐有所觉,像意识到?什么,蓦地一抬眼。 焱朝风的声音正不紧不慢地响在背后:“我猜,大概邪魔修士终究也是由肉体凡胎修炼而成?,并非天生?的体质,那大凶兽不认吧。” “嗐,这谁知道?呢。” * 瑶持心伤得倒是不重,兼之有师妹从旁处理,返回秘境之后,不到?一炷香已能重新?活蹦乱跳。 她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就想着怎么把乌骨弄到?手。 第一次的尝试尽管失败了?,但反倒让她觉得挺有戏。 说不定再坚持坚持,多试几回便能成?功呢?既然只剩半寸距离,努努力也不是没有机会?。 大师姐决定调整战略,在自己?的法宝库内翻箱倒柜,把能派上用场的仙器全倒腾了?出来。 奚临在边上看着她忙,神情却有几分莫可名状。 “师姐……有没有想过去找掌门?他的境界到?底是凌驾众生?之上,或许可以一力降十会?。” 瑶持心闻言把软甲往怀里一抱,坐着回答他:“我方才问过焱老板了?,她说从前老爹尚未凌绝顶之时,就请他出面相助过。爹修的是术法一道?,灵气太?过浩然刚正,天然被穷奇禁制排斥,他不行的,甚至还不如我。” 他张了?张口,终究又不知说什么好。 “而且。”她非常有斗志地握起拳头,“刚才的情况你也看见了?,这个?办法的确很奏效是不是?至少方向是对的。” “我有一点信心!没准要不了?多久我能拿到?里面的东西。” 瑶光山一行原本是打?算明日启程,岂料大师姐出去一趟,回来就宣布自己?要留在仙市,不与他们同行了?。 “你要留在仙市?”林朔简直无法理解,“有家不回,你留在这里作甚么?” “我准备多待一阵,看能不能找到?办法,拿下那块乌骨。” 林大公子原以为她不过一时兴起,谁承想竟来真的,不得不匪夷所思,“瑶持心,你今年来仙市怎么回事?一会?儿是要兽角,一会?儿又要兽骨,两?件东西还都?那么要死要活地折腾,你一个?驭器的又不负责烧炉子,拿去做什么,大火炖了?熬汤吗?” 事已至此?,他难免起疑。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有人怂恿你拿这两?样东西的?” 他说话时视线盯着瑶持心,语意指向的却是奚临。 她一听就明白林朔在阴阳怪气,立马郑重其事地解释:“不是,不是,是这东西本身就很重要!” 林大公子洗耳恭听:“它哪儿重要了??” “你没听焱老板说兽骨可以影响镇山大阵吗?” 他顺势问:“所以呢?” “如果有人用它对我们瑶光不利,那岂不是很危险。” “你想得未免太?多了?,谁会?拿它对付我们?你当你爹是吃素的?” 瑶持心理所应当道?:“北冥剑宗不是吗?你没见他们处处针对,没安好心?万一他们背地里借此?使阴招呢。” 林朔快给她说笑了?,“门徒之间?的恩怨不会?上升到?这个?地步,你也老大不小了?,这种事用不着我解释吧。” “瑶持心,不应该啊,你脑子是不是之前开潜元开坏掉了??” “算了?。” 瑶持心就猜到?和他说着会?心累,“你什么也不懂,跟你说也是浪费口舌。” “是,我不懂,你懂。人家摆在那儿上千年的东西,多少高手都?拿不走,你出面就能拿走了??凭什么,它跟你姓啊?你能不能别异想天开。” 林大公子这句话倒是在理,瑶持心知道?不会?有那么简单,但她又不可能放任不管。 第100章 仙市(廿八)师姐,你是一定要那块乌…… 穷奇留下?的黑色火焰对她这身行头似乎已经?了如指掌,知道是?假的,没再给大师姐多少发挥的余地,甚至有些不满她一招车轱辘般来回用。 手指甫一靠近,烈焰便暴虐地烧了个正着。 或许是?法器上附着妖兽的气息,那层结界对她却不如对旁人敏锐,总要熬到最后极限才将人弹开。 瑶持心撤出来时,半条手臂烤得外焦里嫩,有股奇特的肉香。 她把余下?的袖子撕下?扔掉,从奚临手中接过丹药,仰头往嘴里倒了一把,微微喘着气等伤势愈合。 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软甲带来的希望昙花一现,好比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修士境界与境界的差距,那一点看似不多,可够不到就是?够不到。 差半寸和差几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亏她以为这次不会那么艰难,看来凡事?落到她头上就没有容易一说,干什么都得使尽全力才有点收获。 现在怎么办好呢。 靠法器是?行不通了,靠外力又收效甚微。 会有什么别?的突破之处吗? 瑶持心正一脑门官司想?得出神,奚临眼见她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不自控地在发抖,长时间同禁制对峙,怎么样对身体也有损伤。 他终于没忍住开口?:“师姐,林朔说得对,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这么久了都没有人能做到。” “其实?……”奚临犹豫了一下?,“其实?一时急也急不来的。” “我明白。” 瑶持心扶着他的胳膊,无可奈何地抿起嘴角,“但没办法嘛,哪怕渺茫也得先试了再说。” “你知道的,事?关瑶光山的安危,此物一日?拿不到手,我一日?安心不了。” 倘若一开始便不知有乌骨也就罢了,既然被她撞上,就不能置之不理。 这大半年以来的历练让瑶持心发现,许多事?情是?等不得的,越快处理越好,事?态只要往下?发展,就有可能失控。 如果因为错失此物往后酿成什么大祸,那她一定无法原谅自己。 瑶持心说这话时并未留意到旁边奚临的表情。 青年眼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挣扎与踯躅,闭目沉默了一阵,忽然抬手把她找出来的一副仙器套上,一言不发地走向那块桀骜了千年不驯的兽骨。 他神情无端一肃,连动?作都凶戾许多,试图一口?气将对方?从高高在上的禁制中拽下?来。 奚临姿态过于利落,导致瑶持心险些以为这次能成功了,双目蓦地亮了起来。 然而只见乌骨外的结界华光一闪。 剑修浩瀚的威压照旧被烈焰轻描淡写地拒之门外,他足下?一转,堪堪定住身形。 大师姐不禁遗憾地轻轻垮下?双肩,倒没有很失落。 当?人习惯倒霉了,失败就会成为家常便饭。 “果然连你也没办法……” 师弟和她爹的灵力皆属沛然中正一派,瑶光明都吃了闭门羹,他会受阻也在情理之中。 瑶持心兀自纳闷:“这破骨头软硬不吃,真不知当?初剑宗究竟使的什么手段。” 站在乌骨前的奚临身形却迟迟未动?,僵住了一般,只目光凝重地注视着眼前消散的业火。 其实?是?有办法的。 青年五味杂陈地听着师姐发愁,下?意识地扣紧了手指。 那天触碰到禁制的瞬间,他就隐有所?感。 乌骨上的黑火与“怨邪凶煞”四股化外之力不谋而合,若是?能放开体内的煞气,应该可以冲破结界。 但这就意味着,“他们”也会找过来。 ——“奚,你最好祈祷自己一辈子别?用煞气。” 他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凸起。 对方?的追踪术之快,天下?无出其右,他的行踪如若泄露…… 就不可能再留下?了。 可他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 瑶持心尚不知师弟此刻的天人交战,只当?他是?因为没成功而懊恼,走上前去宽慰似的拍了拍肩膀,掌心又抚上他脸颊。 “诶,没关系的,你看我爹还是?法修大能,不一样束手无策么?” 奚临听着她的安慰,心里却半分也轻松不起来。 师姐是?个固执的人,恐怕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这一点。 尤其遇上和大劫夜相关的事?,简直能够不顾一切。 从前那段经?历她不自责是?不可能的,所?以力所?能及地在弥补,想?方?设法地在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但挑战禁制不是?毫无负累,这是?与上古时凶兽的意念相搏,每试一次就等于挨一次打,一日下来比修炼十天还疲惫。 奚临眼睁睁地见她卡在乌骨的烈焰上,然后又一次次地被结界推开,几乎不知要如何从旁指点。 仙市上下?都在忙着收尾的工作,行将闭市,修士们陆续离开,唯有瑶持心每日?都在乌骨面前打坐。 她非要拿到不可。 一定要赶在剑宗前先下手为强。 打赢朱璎那一场比试给了大师姐极大的启发,她愈发认识到聪明人有聪明人的阳关道,愚笨者有愚笨者的独木桥。 自己本?不是?天资卓越的良才,适合那些精英高手的法子未必适合她。 反倒是?剑走偏锋指不定还会有一些出路。 于是?瑶持心消失了一整天,等她再出现,竟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瓶血红色的药。 奚临光是?看一眼便猜到来路不会太正,当?场道: “你什么地方?买的?能吃吗?让秋师姐先看看……” “嘘——”她悄悄冲他噤声,环顾四周,“黑市的东西,你就别?问了。” 瑶持心自瓶中倒出一粒,同他解释,“以妖魔脏器炼制而成,听闻一粒下?去可以将周身的骨血在极短时间内替换成魔兽血液。” “仙市里一个老?朋友卖给我的,她知道我在打乌骨的主意,虽然此物源自黑市,不过效用没问题。我和对方?是?老?相识了。” 毕竟如她这般花钱大手大脚的冤大头,没了对仙市才是?最大的损失。 凡人都明白杀鸡取卵的道理,倒不必担心会骗她。 “我想?着,穷奇禁制排外排的是?气息,普通的法器若不成,要连骨血也换了呢?” 奚临没她那么乐观,一语道破:“如果效用当?真属实?,你的朋友自己怎么不用?” 就猜到凭他的敏锐不可能不问。 瑶持心一面窥着师弟的反应,一面故作不以为意地回答:“因为有一点点小小的危害。” 言罢她立马补充,“可是?对我影响不大的!” 奚临:“什么危害?” “换血有降低修士根骨属性的风险。” 她言至于此,反而跃跃欲试,“所?以一般人不敢尝试,可我不同啊!” “我本?就是?废根,再低也没地方?能低了,不如说是?天意为我而设,只有我最合适。” “师姐,你想?得太轻巧,既然对根骨有损,万一损伤的不止属性,你怎么办?” 他对黑市的东西再熟悉不过,副作用永远往最小的讲,实?际如何谁也不知道,恐怕连炼制之人自己都解释不明白。 奚临把药瓶夺过来,“我替你试吧。” “不行!” 瑶持心眼疾手快地率先抢了药,似乎比他还气急,“想?什么呢?你这么好的天赋,白白赔在这上面,你想?让我怄死吗?” “我横竖也是?靠法器,伤了就伤了,反正林朔总说我跟个玄门残废没区别?。” 奚临:“那是?林朔他……” “诶,好了好了。”她手指点在他唇上,轻言细语地哄着,“我明白。” “别?那么紧张,先试一粒看看,不好咱们再考虑其他法子。” 不好哪有机会考虑其他—— 可师姐不听他的。 一粒丹药吃下?去,诡异的罡风从脚刮到头,脱胎换骨般,瑶持心全身的灵力陡然一变,居然真的染上几分邪性。 原来邪魔的血这样热,热得沸腾不休,正道修士清灵的血脉仿佛被滔天的大火过境,她现在四肢百骸滚烫得吓人。 耳边叫嚣着尖锐的杂音,大师姐那过于白皙的皮肤上所?有经?脉皆以朱红色清晰地浮现在外。 她起初还想?分辨一下?有没有何处因药物受损,然而丹药一经?发作,根本?容不得脑子顾及别?的。 大约炼制之人也怕出岔子,药效持续的时间非常之短,必须尽快。 瑶持心趁着自己还热乎,踩着略显蹒跚的脚步,伸手直逼那块骨头。 她其实?一直很清楚,与旁人相比,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否则便不敢这么豁出去。 但同样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除了豁出去之外实?在拿不出别?的。 每每做什么,都像拼上一切的豪赌。 大师姐把手再度探进结界中里的时候,没等发力,内心深处已然萌生起不安。 这是?她绞尽脑汁能想?到的最后底牌,再多的也没有了。 强行压制修士根骨从经?脉到血肉都换了一遍,算是?冒着不要命的危险,如若这样还不行。 那该怎么办才好? 不安之后,瑶持心亦会偷偷地想?,她快精疲力尽了,老?天爷总不至于绝人之路吧? 便是?民?间拉磨的驴都不带这么折磨的。 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歹给她一点盼头…… 可惜盼头不是?论斤卖,付出多少就能收回多少。 她近乎咬着牙撑起躯体,陌生的骨血由?内往外烧得人神志不清,伸进去的五指却依旧停在半寸开外。 第101章 爱别离(一)师弟怎么那么好啊师弟……… 将乌骨放在床头?时,窗外的晨曦刚刚破晓,仙市独有的缥缈微光洒得青年一身都是细碎金粉。 瑶持心睡了一整宿,灵感恍惚觉察到?面前有人靠近。 她睁开眼,模糊的视线起初不能聚焦,而后才渐次清晰,入目便是那节穷奇遗骸。 这?些天为此物心力交瘁,连做梦都跟禁制不死不休,乌骨的模样简直要深刻在记忆里,再熟悉不过了。 瑶持心险些以为自己?还?没醒,已经魔怔到?了这?个地步。 她支起身,忙用好了几个破除幻境的术法,皆无事发生,目光触及到?骸骨后面那双含笑的眼,才算是真真切切地回过神来。 奚临就坐在床边,透窗而落的晨光像层薄薄的轻纱。 瑶持心终于后知后觉,把东西抄到?手?中反复比对,不敢置信地去问他:“师弟,这?……这?你?弄来的吗?” “是那一块吗?主殿上的那一块?” 青年闭目微一颔首。 下一刻,她几乎是又惊又喜,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床上一把扑了过来,两手?抱住他脖颈,“奚临——你?怎么那么能耐啊!” 奚临被她重重搂了个严丝合缝,眉宇间的情绪淡淡的,唇角弧度清浅地抿作一条线。 像是安心,又像有些落寞。 “你?是神仙吗?你?真的是神仙吧!” 她往后退开,拿手?捧着他的脸对视,欣喜到?忍不住要掉眼泪,“为什么每次有麻烦你?都能解决,你?怎么办到?的?” 他看?着她,模棱两可地回答:“没什么,使了点小手?段而已。” 瑶持心习惯了他不声不响地干大事,听他说小手?段,便也没有再问,只顾着喜出望外,眼角都泛出了泪花。 她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高兴死了!” 说完孩子似的一拥而上,半个身子几乎都挂在他颈项,看?得出来是真开心。 “这?下不用担心节外生枝,不用留在仙市过年。” 瑶持心贴着他鬓角碎碎叨叨,“我之?前还?在想,可能要去一趟北昆仑找找看?有没有古凶兽的遗迹,又怕被剑宗捷足先登。纠结了好久。” “现?在好了,可以回仙山了!” 她整个人快被幸福冲晕,简直全无体统,张口就道,“师弟,师弟怎么那么好啊师弟……” 对什么都不知情的瑶持心语无伦次地摇着尾巴,“感觉你?就像老天爷特地派来替我达成?心愿的,比我爹还?灵,比瑶光老祖还?灵!” “我以后谁都不信,我就拜你?了。” 奚临闻言,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敛着眼睑浅笑,一言不发地隔着长发托住她后背。 消息不过转瞬就传遍了仙市。 毕竟早起大伙儿一看?,挂了千百年的黑骨头?不翼而飞,任谁也会觉得视野别扭。 焱朝风深感诧异,林朔对此倒是无所谓的态度,能拿到?当然好,拿不到?也没关系,他只惦记着快些启程上路。 数日?以来紧绷的弦终于得到?松懈,瑶持心恨不得昭告天下,在秘境里跟一帮师弟师妹们侃侃而谈,聊得兴致高昂。 “师姐,我还?以为你?真要在仙市待好几年呢。” “就是说啊,那玩意摆了那么久,多少大能都铩羽而归,我们猜你?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放弃。” “我赌的一年,他赌的半年。” 瑶持心叉起腰:“好哇,你?们不帮忙就算了,私下里这?么编排我的吗?” 趁她没留意的时候,奚临回到?房中取了一叠信纸。 他原打算放下东西就走,但经历上次的事之?后,他答应过师姐不会再不辞而别了。 如?果?又语焉不详地离开,她应该会很恼他吧。 按照她的脾气?,大概会厌恶他很久。 奚临还?是想着临走前,能和她当面说清楚。 尽管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对瑶持心解释。 青年将写完的信封上,忽然在桌边没来由地顿住。 仙市的白日?永远是艳阳天,和煦的春晖照得案几澄黄灿烂,笔墨似乎亦有流光闪烁。 这?四年的时间回想起来,像一段惫懒的小憩。 他在一个远离过去的地方,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生活,自以为是重生,其实是自欺欺人。 奚临微微摊开手?指,无名指正好落在阳光里,上面似乎若隐若现?地有红线的影子。 他侧头?从门外看?出去。 师姐的声音听得清晰,想必离得很近。 奚临将信封放在她一件叠好的衣衫内,寻着言语声行至秘境前厅。 瑶持心与秋叶梨几人相谈甚欢。 他才启唇,尚未出声,她居然先发现?此处,明眸笑盈盈地一转,当下跑了过来。 奚临:“师姐,我有事同 你?说,能不能……” “诶,你?等会再说。”瑶持心打断他,“马上要动身回仙山了,林朔去最近的瑶光药庐借了传送法阵,刚刚送到?。我们现?在就出发,不用长途赶路。” “现?在?”他愣了一下,“这?么着急吗?” “是啊。”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因为我,他们在这?里耽误了太久,若再慢腾腾御剑恐怕要赶不上过年。” “你?来得正好,林朔已经等着了,我们快点。” 瑶持心拉着他便要往入口处去,奚临却仍旧犹豫:“可是我……” “法阵只一眨眼的工夫,很快的。” 她抱起他的胳膊轻轻央道,“走吧,待会儿他又该看?我不顺眼了。” 瑶光的众人皆在周围,他推脱不掉,便跟着一路从秘境里出来。 瑶持心一挥手?,收起自己?小屋的东西,看?也没看?全数放进须弥境内。 瑶光山的山门有连通外界,直达各处的法阵。 但以防疏漏或有不测,传送通道仅分给散布于九州的几十个药庐,目的是为游历在外的修士遇险时,能够及时回宗门医治,平常轻易不打开。 阵法由看?守药庐的朱雀峰弟子掌管,此刻已摆在了仙市外姑妄洲小城的青石砖地上。 回想初初下山,以为就是出门郊游踏青一番,十天半月便能结束,谁料林林总总地耗了快两个月。 这?期间发生了好多事,加起来比瑶持心从前小半辈子的经历都丰富。 也不知道仙山怎么样了。 她又是见识了十恶不赦的邪祟,又是去了一趟光怪陆离的三千年后,还?在仙市跟人大打出手?,忙得不可开交,而今想起自己?在瑶光山那一处远离是非的小院子,便觉归心似箭。 “我出门前在树下埋了一坛酒。” 她牵着他的手?晃悠着说道,“等今晚回去了,我们一块儿拆开喝掉。” 那时奚临还?未同她表白心意,如?今回到?小院就不同了。 瑶持心想,她有许多东西可以拿给他用。 像是好吃的,好玩的,瑶光后山有不少秘境特别美?,等夜里一定要带他去看?看?。 可不许师弟拒绝……不过他现?在想必也不会怎么拒绝自己?。 旁边的奚临看?着她眸子里明媚的雀跃,近乎有些吝惜的眷恋,大概也知道看?一眼少一眼了。 空间术法的光乍起乍落。 好像仅是眼花缭乱了一下,视线中姑妄洲那不算繁华的小城赫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瑶光巍峨的白玉石牌楼。 仙山四季如?春,这?会儿初晨的雾霭还?未散去,阳光比仙市里的自然得多。 老祖像一如?既往地剑指苍穹。 瑶持心深深吸了一口主峰清爽的仙气?,带着归家的兴奋感,脚步轻盈地提裙小跑了两步。 “大师姐。” “师姐回来了。” 守山的弟子们一一向她见礼。 瑶持心与门徒们挨个打招呼,等在法阵这?头?迎接他们的人是雪薇,丹修笑得一脸温和:“持心回来啦,仙市好玩吗?” 她正愁没人大倒苦水,闻声先撇下嘴角:“唉,别提了。” 而后拉着怀雪薇的手?嘚吧个没完,“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累,多辛苦,多不容易。你?不在,林朔一点也帮不上忙,他除了对我挑刺什么也指望不了。” “诶诶,什么叫‘我一点也帮不上忙’?”林大公子没见过她这?么能颠倒黑白的,何况自己?还?在场呢,“瑶持心你?说话讲点良心好不好?我没替你?收拾烂摊子吗?我怎么就没派上用场了?” 大师姐压根不理她,仍顾着和雪薇滔滔不绝,“我跟你?讲,你?没来真是好大的损失,这?一路上可好玩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得空你?来我院子,我慢慢讲给你?听呀。” 林朔没见过这?么善变的女人:“你?刚不是说累吗?” “累跟好玩又不冲突。” 怀雪薇像是有些时日?没听过他俩斗嘴了,听得掩唇直笑。 因得他一行回山,山门口忽然热闹不少,好些路过的弟子纷纷聚上来。 奚临却没有再往前跟进,法阵消失后仍旧停在原地。 前面的同门边走边谈笑,犹自扯着闲篇。 “得亏运气?好碰上大师兄,否则咱们可蹭不到?传送阵。” “是啊,要实打实的御剑还?是累得慌,哪有法阵舒服。” “大师姐也给了好多零花,今年我都敢在仙市上买东西了。” …… 瑶持心离得远,奚临便于灵台上唤她。 “师姐。” 她闻声转过头?,眼里犹且不明地问:“什么?” 第102章 爱别离(二)对不起,瞒你这么久。…… 常下山办事的弟子不可能没听过“雍和神宫”的名号,这是当世?最大的邪祟窝,连邪修见了都?得绕道的地方,作为仙门中人哪个不是避之不及! 谁能想到邪祟窝里的大邪祟有朝一日竟在仙山露了面,不仅敲锣打鼓,昭告四方,还彬彬有礼地自称不是来找麻烦的。 在场从上到下都?感到匪夷所思的荒谬,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有缓过劲儿来的瑶光门徒面面相觑。 “他来我们仙门找人?找什么人?” “邪祟要找的人,怎么会在咱们宗门?” 峰顶之上的瑶光明闻言,冷峻的面容微有所动。 只片刻之间,他已掐指算到了其中因?果,撑起来的浩瀚灵气不再那么针锋相对了,然而依旧是戒备的姿态。 锦衣人知?道瑶光掌门并?非不明事理之辈,登时?再行了一礼以示感谢。 直起身时?,他目光往底下一放,语气不冷不热,“你还准备耽搁多久,是要我亲自下来请你吗?” 瑶持心听到这句话时?,眼角突然无故一跳。 很奇怪,她明明脑子里什么都?还没想清楚,可就是隐约生起一股惶惶的不安。 几丈开外的山门前,青年?一贯寡言的身形逆光而立,半张脸都?蒙在阴影里。 他平日似乎也是这样的气质,却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瑶持心就是觉得那背对着强光的轮廓瞧着比往常更加清冷,寂寞得宛如临照空山荒原的月色。 明夷的声?音响在群山中的瞬间,奚临的五官眉眼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缺乏感情的模样,冷得没有温度,任凭高束在脑后的马尾不住拍在脸颊上。 他终于?皱起眉,闭目轻轻一低头。 仿佛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别无选择。 从前他也曾设想过会怎样把这件事告诉师姐,有过许多假设,可没料到会是在这种情况,这种场合。 瑶持心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背了过去,绷着四肢略顿了顿,隐约是有一个朝这边侧头的动作,最后还是沉默无言地迈开了脚步。 等等。 等一下,什么意?思…… 为什么雍和来要人,走出去的会是师弟。 她其实?那当下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可依然脱口而出:“奚临!” 青年?听到她的声?音便停了下来。 垂着眼睑克制又?萧索地站在原地,好?像不必回头,也能猜到她会是怎样的神情。 早知?如此,恐怕还不如当初一走了之的好?吧。 奚临在心里轻轻想。 她本就对这个身份诸多鄙夷,经此一役,只怕不会轻易原谅他了。 像是冥冥中的天意?,老天也要他明白,越是想瞒什么,越是适得其反。 他挣扎着反复权衡,眉心里全是犹豫之色,但到底没忍住,先是微微侧脸,而后才转过头。 目光准确无误地,一眼落在她瞳眸深处。 当奚临望向自己的刹那,瑶持心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眼神,那眼里有很纯粹的心意?,有复杂到无法言喻的感情,可它竟是带着一点?笑的。 相识至今,她从没在奚临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似乎有许多话想跟她说?。 “师姐。” 瑶持心听见灵台上平静清朗的嗓音,“对不起,瞒你这么久。” “奚临?……” “你放心,我没有做过对瑶光不利的事情。” “你先别说?这……”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语速极快,根本不留一点?让她打岔的余地,只这么几句,已经触动了高处瑶光明的灵感。 凌绝顶的神识既敏锐又?锋芒无匹地扫了过来。 奚临心知?以大能的神通,不难识破这点?把戏。 他没有迟疑,当场扣住五指,仿若在虚空里捏碎了什么东西,瑶持心只觉和他一直以来的某种联系顷刻断掉了。 她在灵台上的喊声?倏忽变得闭塞又?空旷。 身着青衣的剑修甫一抬手,剑气眨眼间将他送到了凌空高悬的锦衣人身边,没有刻意?压制的灵力快得惊人,一点?也不似众人印象中,那个毫不起眼的外门师弟。 而奚临就这么背对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径自走到了瑶光山的对立面。 眼见他还算配合,明夷拿折扇往掌心缓缓敲打,轻巧地在指间翻了个花。 他左右各带了两?人前来,皆是心腹。 最年?轻的邪修是这四年之中接替奚临位置的人,原就带着几分妒忌的敌意?,视线全程留意?到他和底下那女人微妙的互动,发现瑶持心企图追过来,立刻自作聪明地翻手拍了一道邪术下去。 奚临神色陡然一凛,反应之敏锐,眼风横扫的当下,已然一抬手截住了那把烧不尽的业火,轻而易举地灭在掌心。 对方被他半途拦住,见他眸中透出凌厉阴鸷的气色,便故意?挑衅似的要笑。 “诶,生那么大气干什……” 他话才说?到一半,前面的明夷却冷眼一瞥,展开手里繁复得五光十色的扇子,举重若轻地朝旁一扇。 只见那邪修嬉皮笑脸的容色骤然大变,肢体竟由内而外开始膨胀。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鼓胀成一个圆球,皮肤因?极度拉扯而薄得发亮,经脉清晰得肉眼可见,近乎一碰就会破。 紧接着,在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里,他“砰”地碎裂开来。 漫天簌簌下起了血雨。 一具全尸也没留下。 片刻的光景里,一个大活人就这般化作了齑粉。 锦衣人在满场仙门弟子目瞪口呆地注视之下,“唰”地合拢折扇,再抬眼又?是温文尔雅的姿态,好?像方才杀的仅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他客客气气地向瑶光明致歉:“晚辈管教不严,污了尊长视听,在此清理门户,权当赔罪。” 瑶光明仍是面无表情,看得出此人貌似恭敬谦卑,实?则方才一举多有示威之意?。 明摆着是想让他知?道,人他是一定带走的,大家和和气气最好?,若起冲突谁也占不到好?处。 明夷说?完,道了句“叨扰”,折扇一挥,于?无形处撕开一条裂缝。 邪祟们乌泱泱地来,又?乌泱泱地离开。 正当奚临行将穿过法阵之际,背后那人突兀地唤了他一声?。 他定在缝隙之前,很难不让自己转过去。 瑶持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被深不可测的裂空吞没,下意?识地要往前,才走出没半步,手腕就叫人用力一拽。 “瑶持心!” 林朔一把拉她回来,“你干什么?他是邪祟,你还追上去?” 大师姐眼眸狠狠盯着他,坚定得堪称固执,“他不是,他是被带走的,他不是自愿的!” 林朔简直觉得她不可救药,“你瞎了吗?他是自己走过去的,谁逼他了?” 她不依不饶地坚持:“你不懂,我就是看得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没明白?” “我实?话告诉你。”林朔握着她的肩膀,“哪怕没有今天的事,他回到瑶光山也是要被搜魂的,你知?不知?道?” 瑶持心顿时?一愣,先前犹且不服的目光渐次退却,明显是完全懵然不知?。 林朔总算跟她坦白:“你以为掌门为什么突然派你去仙市,为什么非得带上他,又?安排我和大长老随行?” 他一句话一个钉地钉死在她脑中:“你爹早就怀疑他了,我盯了他一路,他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像个普通散修?” “是他会的那些歪理邪术吗?还是他根本不符合身份的修为?他从头到尾漏洞百出,只有你傻乎乎地帮着人家数钱。你自己动动脑筋好?好?想一想!” 瑶持心被他铺天盖地的一番话兜头压下,神思不觉一阵混乱。 过往每一个忽略过的细节都?在林朔的质问中一一浮现。 师弟那完全不输于?长老级别的身手,他对旁门左道的如数家珍,以及当天莫名惹上的那群邪修。 ——“这到底不是能见光的术,你作为仙门正统,最好?还是别用。” ——“没事,走火入魔而已,挨过这一阵就会好?。” ——“这并?非平常的咬痕,在上古时?候算是一种秘术。” 瑶持心知?道奚临身上藏着秘密。 她曾经以为他是来瑶光山蹭资源的世?外高人,甚至猜过是别派来偷师的弟子,或躲避仇家的散修。 却从没想过他会是邪祟。 “就算是这样……”瑶持心顿了顿,依旧执拗地回望林朔,“就算是这样,他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她厉声?反驳,“是我把他从山门调到身边的,是我要他跟着我的,他从始至终没有想过故意?接近我!都?是我的主意?!” 还有当初在那场大劫夜里他拼死相护,他为她丢过命,奚临不会害她的。 林朔见她仍然冥顽不灵,险些气不打一处来,把她往前一攘:“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 “你怎么知?道是你自己的主意?,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有意?安排?你是三岁小孩儿吗?人家给你设局,特地做的陷阱引你中计,你还上当了!” “不是!” 瑶持心无端心潮剧烈起伏,“奚临有很多次救我于?危难,他为了我连命都?不要——” “难道就不能是他特地见缝插针,故意?惹你心疼让你以为他生死相许?你说?他连命都?不要,可他不还好?好?活着吗?他死了吗?你亲眼看见他死了吗!” “你说?他喜欢你,那好?,他喜欢你怎么不敢把真?实?身份告诉你?你知?道他什么来历吗?” 第103章 爱别离(三)她应该,应该永远也不会…… 当苍穹中那道?可供人穿梭的裂缝合拢,骄阳绚烂的光重新普照大地,浮云自在,碧空如洗。 一切平静得仿若没有发?生过?。 瑶光明撑着的气场终于得以收敛。 他整个人乘风浮于半空,低头?往下看时?,能瞧见山门口的瑶持心。 老父亲也无能为力,只好一拂袖袍,给仙门众人施了个凝神静心的术法,摇身回到了落云湖,继续他日复一日的枯燥修炼。 雪薇陪了瑶持心一宿。 但她毕竟不是无所事事的闲人,叶琼芳闭关了,她还有整个朱雀峰需要打理,不能像那些不务正业的小师妹们一样,耗上大把的时?光日日守在她身旁。 于是等雪薇一走,瑶持心就?成了一个人。 她没有去?叫从前相熟的师妹来。 因为觉得就?算来了,也全然起不到任何作用,师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更无从讲起,哪怕是安慰,也会?显得单薄无比。 倒不如一个人。 小院的那棵乔木生得葳蕤粗壮,挺拔得高?过?了屋顶,参天?蔽日地迎着月光。 满月自疏疏的枝叶间漏下清辉,残雪般落在脚边。 这还是刚重获新生那会?儿,她为了得到奚临的认可,用灵气滋养出的产物。 瑶持心抱着双腿坐在折廊上出神地看。 夜风轻柔地吻过?脸颊,她心里矛盾又迷茫,林朔的质问言犹在耳。 ——你跟他认识才多久? ——你自认为很了解他吗?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她满脑子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即便反复思量,依旧什么?结论也得不出来。 自己会?是又一次走了以前走过?的岔路吗? 奚临也同白燕行一样,是带着企图来到瑶光的吗? 来历不明的邪祟,隐瞒根骨,藏身外门。 这些前提整合在一起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人信服他是真的清白磊落。 甚至,他临走还掐断了两人灵台上的联系。 自己什么?也问不了。 可念头?甫一冒出,瑶持心就?忍不住想要反驳。 不会?的,奚临不会?骗她。 然而一旦反驳,昔年对白燕行的信赖又历历在目。 她不断扪心自问,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瑶持心越想越煎熬,索性埋头?膝上,突然痛苦得一团乱。 有那么?一瞬她意识到,其实她不是不相信奚临,而是不相信自己,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种感觉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刚睁开?眼来到六年前的时?候。 她看什么?都?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我可以相信他。 可我承担得了,去?相信他的后果吗? 她毕竟没有第二条命可以重生了。 与此同时?,南岳,雍和?古城内。 偏僻的密室四壁都?是禁制,仔细看会?发?现墙上隐现的符文有玄门封镇术的味道?,是用以压制妖邪之物的。 倒在地上的青年近乎蜷缩得辨不清人形,他痉挛着四肢,浓重的黑色烟雾好似沸腾的水汽,不住从体内往外扩散,简直要溢满整个房间,待撞到那些禁制才不甘地消散开?。 奚临手背布满凸起的青筋,似乎痛楚难当地用五指狠狠地抓过?地面。 砖石铺就?的地板被他硬生生划出几道?血痕,满室充斥着青年压抑到了极致的低吟声。 门边只站着雍和?城主明夷一人。 他将扇面放于胸前徐徐扇着,见奚临这副模样,也是没眼看,摇着头?收了扇子。 “自作自受,当你那双眼睛是能随便封上的吗?” “才四年就?难受到这个地步,我看再?封个几十?年,不用我来找,你准得先爆体而亡,你说说你……” 他那扇柄点了点,也是怒其不幸。 “真以为仙门就?安全了?仙门就?都?是好人啦?” “该用‘眼睛’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想着自己是鹤上之仙了,这帮自诩正统的大能,谁家里没几个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前些时?日玄门大比不是还出了一场闹剧么?,得亏你也在瑶光,我看你是一点不放在心上啊。” 奚临伏在地上没工夫搭理他。 积攒了太久的煞气一经?释放,他通体都?在粉身碎骨当中不停地颠来倒去?,痛不欲生,根本说不出话来。 密室里仅点了一盏幽微的壁灯,烛火如豆。 昏暗的视线中,奚临直直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五指,当疼感愈清晰,脑子里在意的事才愈分?明。 他一直在想师姐要怎么办。 当初白燕行的欺骗对她而言已经是个不小的打击,他是她在最无助最迷茫,谁也信不过?的时?候,全心全意挑中的。 如今他的身份公之于众,且不论师姐有没有恨他,至少?她一定在自责。 我没能藏好自己的来历。 又一波滚烫的黑煞之气循着他的骨头?缝,挣扎着钻出身体。 奚临因疼痛咬着牙,皱眉用力闭上眼。 也没有处理好这件事。 她应该,应该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解开?封印的整个过?程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四壁忽明忽暗的符文渐次暗淡下去?,烛火照不到的角落一片漆黑。 青年混沌的影子先是枯坐在暗里,他隐约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随后撑着膝将自己从地上支起来。 方才躺过?的地方铺着深邃的腥红,一时?却也瞧不清他受伤在何处,那赤裸着的半身不住往下滴血,脖颈上的兽牙项链随之轻轻碰响。 奚临使了个避尘术,拾起旁边备好的干净外袍,一面穿一面自阴影中款步而出,那张脸在灯火下几乎白得毫无血色。 他一路走到明夷跟前,迎着锦衣人好整以暇打量的目光,冷漠且疏离道?:“我现在回来了,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对方略感诧异地眯起眼:“你才折腾完,刚刚嗷成那样,不用休息的?” “不用。”青年的眸子堪称淡薄,“我还欠你多少?笔账?我想快点还完。” 明夷正在一张太师椅上坐着,闻言翘起的二郎腿换了个方向,匪夷所思:“有意思,你以前从来没过?问过?这个,出去?一趟转性了?” 他微微颦眉:“这是我的事。” 锦衣人不吃他这套:“那要不要安排你做事也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奚临周身的气息一瞬间危险起来:“你这么?做,有悖我们之间所签的血契吧?” “哈。”他仿佛是给他逗乐了,“这是什么?笑话,逃兵在指责流氓不要无耻吗?到底是谁先违背血契的,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真会?倒打一耙。” 明夷“唰”地开?了扇子给自己降降火,“一走就?是四年,你确实有本事,躲在六大仙门,还是最不起眼的外门弟子,难怪放出去?的人全都?空手而归。” 他说着说着反而费解歪起头?:“奚,当年去?百鸟林之后,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人间蒸发??” “我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知道?阿荣她死得意外,但你以前也不这样。” 青年眼角下意识地抽动,人却并未回应他,只沉默地将视线别到了旁边,表情难辨喜怒。 * 正在瑶光山里里外外纠缠不清,焦头?烂额之际,北海的孤岛上,五把剑阵围聚着的主殿内,一向不好好穿衣衫的剑宗宗主歪在方座榻中慢条斯理地敲着扶手,等候客人。 那一席黑袍的来者好似凭空出现在冗长的台阶上,他一步一步走向大殿时?,周遭御剑而过?的门徒竟熟视无睹,似乎压根没瞧见这么?个大活人。 但凡步入化境的大能,只要收敛气息,足以让低阶修士觉察不到自己的存在。 何况,这座海岛的大阵并不拦他。 于是他做客拜访一般,堂而皇之地踏入观澜所在的殿堂。 大黑袍很不见外地拎起桌上的须弥境,清楚里头?的东西是为他准备的。 半天?翻完,他挑起了刺:“宗主,您备的材料和?我提供的清单,好像有些出入啊。” 观澜不以为意地端起酒杯:“阁下就?别为难我了,我知道?,葱聋兽角是你用来弥补炼丹亏损的真元,我们剑宗小门小派,哪里比得上人家财大气粗。今年的仙市已?经?尽力,总有事与愿违之处,顶多我多添些仙草当作补偿,你看可好?” 黑袍人显然不满,刚要开?口,剑宗宗主便出言打断,“先别急着生气,有一件东西,我保证阁下一定用得上。” 他言罢自袖中摸出一个琉璃制的小瓶子。 瓶底的殷红依稀可见。 “这里头?装的,是瑶光明亲生女儿的一点血。要取瑶光掌门的骨血自然难于登天?,可那丫头?的就?容易多了,想来她的血肉会?于我们对付瑶光明大有帮助。” “阁下作为丹道?大师,又同时?精通炼器,应该不用我这个外行人指点吧?” 朱璎是自家人,比白燕行那拴了链子的狗强多了,虽然实力有限,不过?办事十?分?周全,和?瑶光的人打了一架,也不忘悄悄带点什么?走。 果不其然,黑袍人对此物大为感兴趣,两手捧着收了下来。 “宗主既然能拿到这个,倒给了我一些灵感。” 他信誓旦旦:“半月后等我消息。” 观澜作为盟友,不得不多嘴提醒他一句:“阁下要探瑶光山,万事小心啊,最近的瑶光没那么?太平。” “就?是没那么?太平才好趁虚而入。”他收起琉璃瓶,“宗主大可放心。” 第104章 爱别离(四)这个傻子,为什么总也不…… 雍和?神宫名为“神宫”,实?则并没有?多少缥缈出?尘的仙气,不像宫宇,倒像个清幽雅致的凡民宅院,不过更大些罢了,论及美轮美奂,不及仙市一分一毫。 南岳地处九州西南一带,气候条件向来不太好,天色总是阴云蒙蒙,蓝天白云的情况很少,是以白日?里哪怕窗户大开,屋内也几乎看不到实?质的光束。 奚临坐在桌前,盯着泛起微光的酸枝木桌面发呆。 城主不用他,练剑又静不下?心,整个人处在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他从没这样闲过,一时极其不适应。 也不知在自己?离开之?后?,瑶光山的情况如何。 虽然在这个地方住了近百年,他始终没能把?此处当作是家来看待,顶多是个有?瓦遮头的歇脚处,因而房间里也未放过什么属于他的物件。 奚临身?上值得在意的东西只那么几样,平时寸步不离的带着,所以他离开时干脆,回来也不见久别风尘,跟这间屋子好像不太熟似的。 窗前摆着的那只草编蝴蝶刚刚浸润过灵气,鲜嫩得仿佛才从水边摘下?来。 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看久了,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 指间的红线若隐若现。 青年的眼神无意识地柔和?了几分。 侧过角度,能瞧见那细长的弦一路延伸到遥远的北方。 “啧啧啧。” 奚临微一皱眉,立刻合拢五指。 门边不知何时出?现的明夷靠在那里意味不明地摇头,“成天魂不守舍,做什么事都没走?心,就你这状态,还指望我放心让你出?任务,你敢说我可不敢做。” 他话音刚落,便接到桌边人一记分外凌厉的眼风,满含敌意。 仿若一只炸毛小狗。 明夷早习惯被?他瞪了,不疼不痒地接着冷嘲热讽:“看来你在外头过得很逍遥自在啊。” 他目光落在桌上,“还学人家牵红线,可以,挺会玩的嘛。” 奚临不理他,兀自将手放了下?去。 他却不甘寂寞,深感费解地琢磨道?,“真是奇了怪了,从小到大,雍和?里出?过多少绝色佳人,你连看都不看一眼,我还一直当你是剑修体质,不耽情爱。” “好啊,你这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吗?” 明夷把?玩着扇子慢悠悠往里踱步,态度很贱地挖他的八卦,“原来你喜欢的是那种满口仁义道?德,恪守清规戒律的正道?丫头?嗬,难怪南岳的女人入不了你的眼。” 奚临嘴上没开腔,心里却想:才不是。 对方自娱自乐地说得起劲:“这么着急想兑现血契,就是为了去见她吧。” “过来人劝你一句,不要一厢情愿。” 明夷开扇朝面门扇了一股小风,刻薄地说:“正统修士一向对我等邪魔外道?避之?不及,人家看你一下?就觉得脏了眼睛,如今得知你的身?份,怎么可能不会介意。” “你别天真了,他们那帮人素来排外,山盟海誓又如何?对着自己?人是神仙眷侣,对着‘邪祟’便要高喊恶心。你找上去也是让自己?难堪而已。” 他原本拿他的话当耳旁风,然而听到此处,不知是想起什么。 眸中隐有?所思地垂首敛目。 看出?此言有?戳到他的心怀,明夷语气浅浅放缓了一些,拿出?心平气和?的姿态:“我便跟你讲几个例子吧。” “早年有?邪修瞒着身?份,误打误撞与仙门中人结了道?侣,下?场没一个善终。男人大多薄情,不反过来杀你证道?已算仁慈,女人呢,倒是心软重义一些,但师门之?命悬在头顶,身?不由己?,最后?双双殉了情。” “所以要么是你死,要么是你俩一起死。你若是为了她好,就别自找麻烦了。” 他可是顶着被?凌绝顶一掌拍成灰飞的危险,好不容易才保下?他的。 奚临没有?回应,像是对他前前后?后?的长篇大论不感兴趣,良久方一抬眼:“你说完了?” 明夷:“怎么,没听够啊?” 他终于略感不悦地扬起视线:“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我没那么闲。”明夷从桌边抽身?的同时,曲指在他眼底下?敲了敲,“干活儿了,你不是要还债吗?收拾东西,这几天有?场硬仗要打,不要给我出?岔子。” * 临近岁末,瑶光山纵然四季不分明,到了深冬,依旧有?寒风过境。 仙门只过新年和?祭祖日?,每年清明与除夕都是最热闹的,几座山峰会难得的添些喜色。 但今年的热闹分明较之以往不同。 瑶持心已经在房内待了好几天,她之?前心心念念地想回来,如今反而待不下?去,心慌气短得要命,再待下去怕是会走火入魔,便打算出?门透透气。 而这一出门才发现门派之中早有异样。 沿途路上,尤其主峰附近,满是背着行囊下?山的外门弟子。 瑶光每十年会清一批修为无所进益的修士,正是林朔口中的遣送,倒也并非逐出?门墙,只不过会安排着到山下?等候差遣,多是帮百姓驱邪治病,或除点无足轻重的小妖。 一来是为历练,二来,仙山上毕竟不收闲人,太过愚笨的,老在讲堂中也混不是个办法。 这些弟子有?的根骨不错,但悟性?不佳,运气好在外筑了基也能调回仙山。 运气不好的,大概便久驻山下?了。 瑶光资源雄厚,只要不是太不开窍,条件一向放得很宽松。 然而今次送走?的弟子数量俨然大大超过了平常。 瑶持心猜到应该是那天她试探老爹的话惹出?来的动?静。 即便道?路很宽敞,大师姐还是退至一旁,神情萧索地目送小弟子们憾然离开。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无端感到没意思极了。 似乎不明白一直以来是在为什么而奔波,宗门也好,自己?也好,从三月春至今,她忙得像在打仗一样,大比排名、查内鬼、下?山、镇山大阵…… 眼下?诸事落定,她却莫名一阵疲累,身?心俱乏。 自己?仍对这场阴谋一无所知。 究竟为什么藏在暗处的人非得至瑶光于死地不可呢?为了仇怨,还是私欲?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觉得索然无味,富贵地位名誉未来通通让她提不起兴致。 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瑶持心就这么挑了个地势高的屋檐坐下?,抱着双腿漫无目的地瞧底下?一批一批离山的人,直到日?落西山,霜华满天。 弟子们已经散了,也没有?夜里赶人走?的道?理。 她拖着身?体站起来,举目四顾,一时找不到去处,又不想回小院子,便意兴阑珊地满仙门瞎逛。 入夜后?的瑶光基本鲜少有?弟子在外走?动?。 因为玉轮一旦挂上天,便是最佳的修炼时机。 偶尔从头顶御剑而过的,多是负责巡防值守的师弟师妹。 门派内的大小山峰多不胜数,四象峰周围皆萦绕着无数山头,星罗棋布,真要散步其中,一天一夜都走?不完。 忽然间,瑶持心感觉到一股莫可名状的灵气,隐约在与自己?共振,她仰首张望,只见一道?轻烟嚯地自背后?一跃而出?,直奔浮屠天宫的方向。 她依稀看出?一点熟悉的痕迹,狐疑道?:“爹?” 这么晚了,他上天宫作甚么? 在半空外放神识巡查群山诸峰的守山弟子乍见瑶光明亲临,连忙毕恭毕敬地行礼。 “掌门。” “掌门。” 大能的威压稍纵即逝,只留下?了一句不咸不淡的“嗯”。 珠圆玉润的瑶光掌门长袍翩飞,在浮屠天宫外落了地。 他理了理衣襟,侧目往后?窥视,确定刚刚那二人并未起疑,这才抬脚朝着布满结界的禁地走?去。 相传笼罩在浮屠天宫之?上的法阵留有?瑶光老祖的灵力,巍峨的宫殿内还供着一尊比山门雕像更为灵性?的老祖玉雕。 乃是瑶光山最神圣也最坚固无匹的地方。 此处仅允许瑶光弟子出?入。 他穿过结界时,灰蒙蒙的大阵十分安静,显然已将他视为自己?人。 这和?瑶光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胖老头洋洋得意地一捋青须,甩着大袖挺进得趾高气昂。 当初拿到那颗惑乱过叶琼芳的迷惘鸟妖核时,他就想着要找机会进来一探。 经炼丹炉提炼后?的妖核能够替自己?瞒过瑶光山上的法阵,他可以堂而皇之?的利用这张脸混入仙山内部。 只要不主动?跟人交谈,短时间内露馅的可能性?不大。 黑袍人熟门熟路地在殿宇里转悠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那尊汉白玉雕的祖师像。雕像下?是方形的巨大底座。 据说每一代瑶光掌门继任之?时,都会在这个地方,与前一任完成传承仪式。 真是神秘。 谁也不知道?他俩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神秘得藏头露尾,见不得光一般。 他太好奇了。 一开始制定的计划里其实?并不包括触动?这大殿内的东西,知道?那死胖子肯定会防范他的灵气,他还不想打草惊蛇。 但观澜拿到了瑶持心的血,情况就不一样了,他突然有?了个想法。 那丫头是瑶光明的亲骨肉,如若用她的灵力掺杂着自己?的血混成一锅炖了,岂不是能完美复刻出?瑶光明本人的灵气? 料想在殿中施为也不会惊动?到那老匹夫的灵感。 “就让我来看看。” 第105章 爱别离(五)连真实名姓都没同你说,…… 瑶持心披着月色回?到自己的房中?,她收拾出一个空的须弥境,将?用得上的东西全部打包进去?。 大师姐动作?太急,冷不防掀翻了手边的一堆法器。 当初离开仙市前仓促带走还未归置的鸡零狗碎掉了出来,洒得满地都是。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塞牙。 她一面心烦意乱,一面着手整理,刚拎起衣袍长裙,忽有何物从其中?轻飘飘地滑落,一直落到脚边。 那居然是封信。 封页上写着由她亲启。 瑶持心瞬间?就?猜到是奚临留下的,她忙把衣衫放在一边。 这是只能用自己的灵气才?可拆开的信封。 里面的笺纸厚厚的有好几张,笔墨清晰可见。奚临的字迹她不太熟,如今才?真真切切地留意是什么模样。 白燕行的字端秀,林朔的豪放,师弟的却很清爽,落在纸上的言语依旧内敛克制,字里行间?都是他的心情。 “之前我说因为师姐才?上瑶光山,是真话,没有骗你。” “所以他们不知道我在这,也并不知道你们的秘密。” “我在雍和多年,对其知根知底,我想,应该是与当年之事无关。” 即便在那时,他还没忘记安她的心,通篇里有好多个抱歉和对不起。 写他从前的身份,他隐瞒的理由,以及他为什么要离开—— “我没想过瞒你。” 墨迹在此处顿了许久,仿佛是因落笔之人反复犹豫。 “但我自己的来历……我说不出口,说出来,你就?不止是介意,那么简单了……” 瑶持心看到这里,忽然就?明白当日在仙市长街上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师姐……很讨厌邪修吗?” 她想起野林子?里遭遇邪祟时,奚临一系列反常的表现?,想起那块谁都束手无策,偏他不动声色拿到的乌骨。 他是因为我才?暴露的…… 这个念头后知后觉地在她潜意识里生根发芽。 如果不是我一定要穷奇遗骸,他不至于?被雍和的人发现?。 她瞬间?内疚极了,掌心顺着眉眼?用力捂了一下,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竟然怀疑过他。 我怎么可以怀疑他啊…… 瑶持心忽然越想越伤心,捏着信纸的手一并掩上脸颊,呜咽地哭出声来。 然而房内也再没有别人。 她只好对着桌上通明的烛灯含糊不清地自责道:“元老,我害死他了。” “奚临要是因为替我扛下那一掌有个什么好歹,怎么办啊……” 她捂着脸满手湿意地“呜呜”道:“我为什么要说自己‘最?讨厌邪修了’,他听完会?怎么想,他肯定难过死了。” 摆在面前的灯台被她这毫无仪态章法的哭声弄得无所适从,连光都放得柔和了许多。 这封信应该是写于?离开仙市之前,奚临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回?去?的打算。 书信的末尾处,青年的笔锋分?明板正了不少,似乎是一笔一划,一字一顿。 隔着单薄的纸与墨,小心翼翼又带着期盼地问她: “我欠着人家一笔账,这次一走,大概是要等了结一切才?得脱身了。” “届时,若我再来仙山寻师姐……” “师姐可以见我一面吗?” 像是连日来的情绪决堤般冲口而出,她坐在桌边宣泄了一场,而后闭目扬起头,深深一吸气,将?所有未尽的喜怒哀乐全数平复了下去?。 再睁眼?,瑶持心的目光无端锐利了不少,下定决心似的。 她重新打开须弥境,将?这些年零零散散积攒的灵石和珍稀物品,一口气都找了出来,一股脑地往里面塞。 瑶光明今日没有在小湖畔打坐修炼,反而留在了青龙峰的大殿内。 他身边的大弟子?安安静静出现?时,老僧入定的掌门依旧阖目未动,周身的气场却降下三分?,示意他但说无妨。 “掌门,师姐偷偷通过流云渡的法阵传送出山了。” 瑶光明似乎并不很惊讶:“她一个人?” “一个人。”大弟子?回?道,“还带走了一批价值不菲的天?材地宝。” 说完想了想,试探性地开口问,“可要弟子?带人立刻将?她追回?来?” 端坐在上的老父亲悠悠开眼?,神情中?只有无奈,他深感头疼地低低一叹。 “不用了,她是真的喜欢,就?让她去?吧。” 小丫头稀里糊涂活了两百年,好不容易有个钟情之人,又何必让她难过呢。 对于?瑶持心,他一直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能满足就满足,尽量不伤她的心。 大弟子?知道掌门遇上和师姐有关的事向?来毫无原则,只好见怪不怪了:“但是她孤身在外,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瑶光明不紧不慢,“没事,我自有主张。” * 雍和神宫内,日前浩浩荡荡出门打架的妖魔鬼怪们十分?意外地提早回?府了。 奚临是用整副灵骨替瑶持心挨了那记险些致命的杀招,虽然不知出手的是何人,可修为绝对不低。 他回?到古城时,已经站不太稳,体内失控的煞气一茬接着一茬往外冒。 明夷立刻吩咐下去?,所有闲杂人等退避至三进院之外,又叫赶紧请蛊师过来。 邪修和仙门不同?,没有正经的丹道,丹道初期大多柔弱,不擅斗法,且十分?需要耐心磨砺,所以邪祟们不修医理,只修毒术。 奚临是与煞气相伴相生的体质,他一旦虚弱,那些黑烟也跟着找不着北,颇有走火入魔之象,三名蛊师并一个明夷,一时半刻居然压不下去?。 撑着扇子?青筋凸起的雍和主人眼?见他脖颈上裸露的肌肤一阵红一阵白,暗青色的鳞片逐渐爬上了耳根。 奚临瞳孔腥红而狰狞地攥紧五指,好一会?儿才?喘息着闭上眼?睛。 刚替他平复好了身体,这才?过了多久? 明夷瞧着就?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什么女人那么危险,你一走开就?闹出事,我看你是被人骗了吧?人家故意拿你的命当炮灰用,冲锋陷阵刺杀大能都不带怕的!” 奚临皱起眉,分?明没多少余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你闭嘴吧。” 他双手结印,咬着牙道:“看看你这副德行,成什么样子?——跟鬼迷心窍了似的。” “告诉你,回?头我非杀了她不可,免得你日后再坏我的好事!” 青年狠狠抬头去?瞪他,似乎是想反驳什么,蛊师驱使的小虫正一口咬住了筋脉,他只觉倦意铺天?盖地淹没上来,下一瞬便身不由己地昏睡过去?。 这日,瑶光山的玄武大长老早早起身,正准备到库房养护上次前往仙市所用的那辆马车法器,拎着两手的器具刚转进停放的地方,整个人僵在原地—— 车不见了。 全仙门上下有资格挪用他法器的不会?超过五个。 此刻顺走了大铁车的瑶持心奔赴在前往南岳的路上。 她万万想不到此物如此好使,很明显先前殷岸受老爹的嘱咐,为了盯着奚临,有意放慢了速度,眼?下全力调动,简直能一日千里。 不到半天?就?已然横跨了两个小国的疆域,向?着红日落下的方向?飞速疾驰。 瑶持心很清楚她的举动绝对逃不过老父亲的眼?睛,原本做好了追兵赶来要如何应对的准备,谁承想沿途平静无波,什么也没发生。 大师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离家出走了。 放在人间?,这俨然是一出活生生的闺阁大小姐私奔马夫的戏码! 说马夫还不够贴切,恐怕得是街头小混混,地痞大流氓。 南岳和荆楚、北晋等地不同?,按照玄门划分?它不在甲乙丙三类资源地当中?,属于?“无主之地”,里面的东西皆可自由拿取。 而在凡人的认知中?,此处也并不太平,几个小国天?天?打仗,兵祸连结,政权更替频繁,连不作?为如北晋,与之相比都是富国民安的去?处了。 修士有仙山,邪祟则多聚居于?福地,那些诡谲莫测的荒郊深处,弥漫着大雾的地方,或许便是邪修的紫府洞天?。 铁马车载着瑶持心横穿过沼气氤氲的洼地,一座辽阔的古城赫然出现?在视野里。 法器的指引不会?有错。 大师姐不费吹灰之力地,就?从一片低矮的房舍中?寻到了唯一的雕栏画栋——雍和神宫。 作?为邪修的据点,那古拙的金粉楼台外布置着相当紧密的法阵和结界,铁桶一般戒备森严,至少她一眼?便有好几处看不明白。 远在仙山上的那位青龙峰弟子?也不禁暗自琢磨,揣测大师姐会?采用什么手段潜入其中?。 是用法宝偷摸进去?,还是如何避人耳目地联系上里面的人? 然而瑶持心既没有偷摸进去?,也没有叫人出来,她收了殷长老的名贵载具,给自己开了护体的蛋壳,继而唤出琼枝,二话不说,直接当空从天?上砸下,简单粗暴地将?自己砸进了雍和的内部。 她像颗凭空划落的流星,猝不及防地在正殿之外砸出大片龟裂的蛛网。 “怎么回?事?” “有刺客!” 神宫的主人是远近闻名的法阵高手,以往细微的风吹草动都会?引来示警,大师姐这么一下,当场将?示警的灵气刮成了一股小旋风,乱撞的铃铛抖得宛如十面埋伏。 瑶持心心知以她的水平做不到破解高深的阵法,更做不到巧妙地敛迹潜行,她不是来做贼的,她是来做客的。 第106章 雍和(一)好疼……你咬疼我了,奚临…… 边上的蛊师见此情形,周身?汗毛都快根根起立。 奚临灵气煞气交织外泄,俨然?有走火入魔之兆。先前城主在时才把他一身?的狂躁压制住,本以为后续只用简单调理,没大的危险了,谁承想意外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最?关键的是,眼下就他一个人! 他真?的要怕死了! “公、公子?!凝神静气,不要为外界所扰啊!” 然?而院外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被他的听觉捕捉到?。 “那人呢?人去哪儿了?” “当然?是让城主一扇子?带走啦,我在南岳这么些?年,头一次见到?仙门中人出现在雍和?,还是以这种方式,真?算开了眼。” “嗐,咱们城主不也这般去人家地盘上溜达了一圈么?” “那可不一样,城主是带着几位护法一起去的,就算出师不利,也可全身?而退。而她是孤身?擅闯,修为似乎也不算上乘。” 说话之人风凉地“啧啧”道,“不自量力的黄毛丫头,我看城主不见得会?轻易放过?她。” …… 蛊师眼见他周身?的黑雾暴涨,连忙唤道: “公子?!” 端坐在蒲团上的青年额头满布细汗,几缕碎发近乎湿透,随着他犹疑地侧头而轻轻颤抖,微敞着的胸怀一片滚烫,分明是在崩坏的边缘。 师姐为什么找到?这里来? 她来……找我的吗? 这个认知在他意识的深处难以抑制地疯狂起伏。 她来找我的…… 边上的蛊师焦急万分地不知在冲他说什么,奚临一句也没听清。 可为什么是一个人……难道林朔没有跟着? 她怎么能独自毫无防备地到?南岳来。 这里太危险了,甚至连瑶光的药庐也在边境之外。 她有没有遇到?心怀不轨之人? 她有没有受伤? 她不该来的…… 奚临的喘息越来越急促,耳边都是明夷撂下的狠话。 ——“回?头我非杀了她。” ——“免得再坏我好事!” 这两?句话辗转在脑海里拉扯,那道来历不明的重创更令他无法沉静下心。 终于,混乱的煞气将莹白的灵力拉入炼狱,胆战心惊的蛊师正想以蛊虫再度使其昏睡,然?而小小蝼蚁一口咬下去,登时像啃到?块铁板,灼热的黑烟,烈火一样暴起燃烧,顷刻将那小虫烧成了灰烬。 青年赫然?睁开眼,瞳孔赤红如血,眼底深处也如不熄的烈焰。 他整个人气场大变,竟破墙径直杀了出去。 “公子?!——” * “我为什么不能保证?” 另一边,会?客厅中的大师姐答得斩钉截铁,“不否认仙门有你所说的弊病,但那又如何,只要有我在瑶光山一天,不需要什么禁制,也不需要什么心魔,没有一个人敢打他的主意。” “何况。” 她顿了顿,星眸里闪着自豪的光,“奚临本身?就已经很厉害了,他根本不用我来保护,也不需要我同情可怜,我相信他不会?轻易迷失自我的。” “你的顾虑纯属多余,他难道没了你就活不成了吗?” “嚯,好大的口气。” 说话间?,明夷把扇柄轻轻一摆。 瑶持心只觉两?只手腕倏地发紧,低头看时,竟平白多出一把漆黑的锁扣,锁链直接将她胳膊悬空掉了起来,带着关押的意味钉在原地。 她试图挣了挣,未能挣开。 明夷握着折扇在肩颈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慢条斯理地从她面前踱步而过?:“有一句话,你还说对?了。” “他确实?没了我就活不成。” 瑶持心并未把这番厥词放在心上,她双手被束无法结印,拽得链条哐当作响:“你真?的想与瑶光山为敌吗?” “诶——”明夷轻描淡写地弹着袖袍上的褶皱,“别急着给我扣帽子?,我没说要杀你。” “来我的地盘踢馆,扣押你不是理所当然??这可是你冒犯在先的,别忘了,我是不想招惹瑶光山,但我不是瑶光山的狗。” “改明儿让你爹来赎你吧小丫头。” 她态度坚决,似乎没带怕的:“我爹是要赎我,而我也要赎奚临走!” 明夷没见过?这么油盐不进的女人,“赎他?你凭什么赎他?” “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压根不了解他,现在看起来你恐怕连‘眼睛’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关于这个,瑶持心全部的认知皆来源于小芝,她回?想起当天昆仑长老的解释,略带迟疑地盯着对方:“不就是‘涕邪眼’……听闻拥有的人,能使出很独特的术法。” “哈,‘涕邪眼’那是你们仙门一厢情愿的称呼。” “你们认为它邪性,觉得它会?发出仿若啮齿动物的悲鸣,高贵的上仙们听不得。我们不叫这个,只叫它‘眼睛’,因为它本身?就是‘眼睛’。” 明夷站定脚,“按照现存的玄门典籍记载,是不是说它出现于上古时代,因灵气混乱,导致有的人生来体质异样?” 大师姐没有吭声?,她典籍看得少,勉强就只记得昔日昆仑长老只言片语的说辞。 对?面的雍和?城主当她默认了,似笑非笑地轻哼,“那是你们玄门自己一知半解。” “‘眼睛’的出现不是随机地落在人群里,它其实?只存在于某个古老的部族当中,换句话来讲,是仅属于这个部族的一种天赋。” “在古早之时,此族名为‘岐山’。” “这个岐山部极其崇拜眼目图腾,相传族中婴孩降生之后,睁开眼的瞬间?,便会?得到?神明赐予的一项力量。” “所以才叫做‘眼睛’。” “部族内每个人的异能都不相同,每双眼睛也颜色各异。” 经他这么一提,瑶持心想起来,小芝的瞳眸正是湛蓝。 “有的人力大无穷,有的人能唤雨呼风,还有的可以随意控制别人的记忆,可以令死人复生,使尸身?永久不腐——” “哦。”他忽然?悠悠道,“在你们瑶光大比场上发现的那只,若我没记错,应该是能消除一切调动灵气的术法,使之无效化?。” “这一类功效的‘眼睛’是最?好用的,黑市上要价颇高。” “等等……” 瑶持心听到?此处,头皮一阵发麻,“如果?照你所说,‘眼睛’只在这个部族才有,那么从古到?今,所有的‘眼睛’,不都是他的……” 明夷面无表情:“都是他的族亲。” 这时的雍和?神宫内,朱栏白石,高台厚榭之间?刮过?一道炽烈的风,直奔中庭。 瑶持心呼吸不自觉一滞,旋即仔细思索,又感到?十分不可理解:“我知道‘眼睛’是修士……不对?,是那些?族人被以秘术炼制成这副模样的,但、但若整个部族都是身?怀绝技之人,为什么不能反抗呢?” “大家既有神通傍身?,没道理会?落得这个下场啊。” 结合前后诸多线索来看,岐山部到?近代估计已濒临灭族之危,再结合小芝的记忆,想必上古时期也过?得格外艰难。 可是不应该啊。 既然?全族皆为能人异士,难道不是所向披靡,别说遭到?驱逐和?追杀,统治九州大陆也不在话下。 明夷闻言突然?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 在此之前,他见奚临那副叫人勾了魂一样的反应,还当对?方是个妖媚狡诈的狐狸精,惯会?使什么迷惑人的手段,谁知道几番交谈下来,瞧着竟天真?无比,像哪家家养的单纯憨直的大小姐。 “小姑娘,你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吗?” “不是所有人得到?的能力都是杀术,更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得好自己的能力,总有没办法自保的老弱妇孺,而岐山部新生婴孩会?得到?‘眼睛’的力量,你知道这一点,将惹来什么后果?么?” 不知为何,瑶持心叫他这么一问,背脊无故发凉。 她明明毫无头绪,却莫名生出一丝毛骨悚然?来,一时间?已忘了自己还受锁链的牵制,只定定看着他。 “什么……后果??” 明夷回?头时,唇角的笑意凉薄极了:“上古时期资源分配何其不均,在那个法器基本没有的时代,镶嵌‘眼睛’的秘术就等于是铸炼法器,多少人趋之若鹜。” “因此只要能抓到?一对?岐山男女,无论老少,皆可沦为提供‘眼睛’的工具。” 她渐渐明白了什么,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往外冒。 “见过?圈养牲畜的农庄吗?” “他们会?在里面被逼着一直生产,一直生产,生到?不能生为止。而诞下的婴孩则抬上祭台,或许连神智都没生出多少,便成了供人买卖的货品。” “就算岐山部团结起来又如何?一个部族对?付得了成千上万的术士吗?对?付得了防不胜防的阴招吗?” 瑶持心脑海里乍然?浮现起在小芝记忆之中见到?过?的情景。 布满符文的施术现场,猩红色的灯烛,昏暗的环境,散发着木头潮气的店铺深处,来来往往面容扭曲的客人,一具又一具镶嵌的“身?体”。 …… 奚临呢,他经历过?什么? 他也知道这些?吗? 扣在腕上的链条蓦地收紧,她不禁往前凑:“那他呢?” “他的‘眼睛’,有什么能力?” “啊,说起他就很有意思了。” 明夷笑容慵懒地展开扇子?,“他的眼睛,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也就是在这时,惊天动地的巨响轰然?炸开,堪堪落在瑶持心背后。 门墙被外力豁开了一个口,法阵跟着砖石一起携手崩碎。 第107章 雍和(二)[修]算我求你,以后都不…… 不知为什么,他比当初那驭兽道咬得要重,好像想起来就心有不甘一样。 哪怕之后消除了痕迹,依然恨不能将曾经咬过这弯颈窝的人碎尸万段。 滚烫的鼻息轻喷起细碎的发丝,嵌进了利齿的皮肉上即刻有鲜血渗出?,从起伏的锁骨一直滑落到胸前,与周遭凝脂般的肌肤两相分明,鲜艳得惊心动魄。 直到听见师姐在?喊疼,青年才本能地松开了口。 他两手还摁着她的臂膀,此刻抬起头时,唇边沾着的血殷红到接近妖冶,衬得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更加缺乏血色。 瑶持心暗自抽气,顾不得疼痛就去?窥他的反应:“奚临?奚临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是我啊。” “你看?看?我,你醒一醒啊。” 可无论她怎么呼喊,声音传入耳中都?成了模糊的浑浊。 他的视野里就只装得下那肩颈处鲜红的齿印。 沸腾的煞气将意识冲得一团散乱,奚临约莫十分迷茫,有一瞬竟懵然不知痕迹是几?时留下的。 这是他的印记吗? 他茫茫然地想。 罩着一层血雾的世界,万物皆腥红,独她纤瘦的肩上散发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灵力。 属于他的灵气正丝丝缕缕地镶入她体内。 融进血脉里。 不是别人的,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奚临迷离的眼神中无端流露出?些许意外的满足来,失控的理智涨潮似的兜头淹没。 师姐是他的。 她可以是他的了。 瑶持心正还要说话?,腰间猛地箍紧,整个人被他用力往前一抬,充斥着铁锈味的气息铺天盖地地侵占了唇齿。 “奚……唔——” 奚临的齿尖尚且残留着她自己的血,连同?他嘴里干净的味道,半是腥甜半是纯粹地渡进口中。 没了往日?清醒的理智克制,他吻得急躁得,蛮横粗暴,几?近深切地去?寻她的舌,每一次吐息都?充满了侵略性,毫无章法地啃咬相撞。 因灵力混乱而滚烫了数倍的气息张牙舞爪地萦绕口齿,与她抵死纠缠。 瑶持心几?乎要被他吻得沸腾起来,他身上太烫了,烫得不似寻常,简直招架不住这股劲力和速度。 她刚伸手去?推他的肩,手腕便蓦地一紧,奚临擒着她再度抵上冰凉的墙面,此前掀到臂弯上的衣襟急转直下。 耳边是两道清晰的裂帛声。 青年半身衣衫早已烧尽,她肌肤切实贴到他胸膛时,仿若让烈火灼烤过,清晰地发出?“呲”一声响。 瑶持心舌尖尚且叫他堵得发不出?声,心头却一阵担忧。 完了,自己不会被他烧死吧? 然而很快,那些黑烟貌似反应过来她是谁,渐次收了戾气,缓缓向她身上靠拢,一寸一寸地带着侵占的意味将瑶持心严丝合缝地裹住,裹得两个人不分彼此。 雾气笼罩之处,灼热分明有所?减退。 奚临像是终于放过了她的唇,浅吻着脸颊和下巴,辗转磨蹭到耳垂隔着青丝凌乱地咬弄。 她总算得以缓口气,仓皇咽了口唾沫,在?他肩上半仰着头细细喘息。 正想着不行,再这么下去?要出?事。 刚抬眸要说话?,青年那俨然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神情倏忽撞进眼底。 她当下便哑然一哽。 瑶持心知道他不对劲。 哪怕上次在?紫微星镜中受执念所?迷,奚临也从没有过这样的癫狂,从他刚才乍然出?现到而今的举动,说是入魔也不为过。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替她挡伤造成的后果。 若换做以前,瑶持心肯定等着看?他清醒后的笑话?,想着绝对要好好地取笑他一番。 此刻却怎么也起不了玩笑的心思,因为很明白?师弟醒来心里肯定不会好受。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一阵心疼,伸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宽慰似的揉了揉那把细软的青丝,索性任凭他埋首在?自己颈窝的伤口上反复吮吻。 好吧好吧,给他烫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概是记着师姐方才的抗拒,奚临的动作?分明有所?收敛,唇舌一遍一遍辗转在?伤处,沿着锁骨替她吮去?血渍。 那咬过的地方半是疼痛半是温润。 瑶持心指尖顷刻泛起一线麻痒,身体不自觉地往下滑。 青年覆压的重量渐吻渐深,她在?逼仄的空间与紧贴的距离下半靠着墙。 身前是炽热的胸膛,身后是冰凉的砖石,肌肤挨在?粗粝的墙上来回摩挲,上下颠伏,五官六感都?比平时放大了数倍。 南岳多云,天并?不亮,兼之那扇窗给帘幕掩了一半,是以室内大半陷在?昏黑里,仅一束微光洒落进来。 刚刚好落在?奚临的背上。 他周身的肌肉恰到好处,不会太夸张,也不至于太纤细,小?腹上块垒清晰,手指能顺着垂散的发丝摸到两边劲瘦的琵琶骨。 浅淡的日?头照出?他背后细细的薄汗,紧实的筋肉近乎有韵律地鼓动着,汗水从脊梁一路往下滑。 青年的眼睛里烧着一团火,微微而启的唇里气息炽热,轻颤着的湿发衬出一张俊秀的脸。 饶是在?这种时候,他瞧着居然也并?没有多少?染上情欲后的扭曲。 五官眉眼依然是纯净清润的。 瑶持心侧目端详他,总觉得他此刻像一头不知迷失在何处的困兽。 张狂又寂寞,凶猛又脆弱。 唯有感情尤其坚定,满心满眼里,就是想要她…… 瑶持心攀住他的脖颈。 投在?屋内的微光从他身上偏移到了地面,青年修长的五指紧扣着她的腰,一直扣到自己胸膛,贴得严丝合缝。 南岳那八百年不怎么灿烂的太阳无端罕见地一亮,明媚的光衬得枝头的嫩叶都?水灵了不少?。 小?院里轻易不敢有外人擅闯,静悄悄的,连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 奚临在?睡梦里极其不安稳,错落混乱的画面闪烁不断,萦绕耳畔的似乎全?是急促的喘息。 炽烈的空气浮躁极了,无论是触感还是声音,都?真?实到令人无所?适从。 而自己竟怎么都?没办法停下来。 他好像深陷于其中,只想更沉溺,更沉溺,沉到无边无尽的黑暗里。 这么想着,指间的力道忍不住就加重了几?分,再加重了几?分…… 恍惚听到有人若有似无地在?叫他。 “奚临……” 他梦魇惊醒一般,猛地睁开眼,噌然坐起身。 入目是夕阳橙黄的光,穿过半壁窗棂,投了个四四方方的形状在?门上。 周遭静得无比安谧。 雀鸟的鸣啼清脆而绵长,已经是傍晚了。 他莫名放空地发了会儿?呆,心口空落落地感到些许茫然。 自己……回房间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记忆一片混乱,隐约还夹杂着没来由的不详之感。 记得先前他在?静室内调息打坐,巨响声猝然而起,中途灵气走岔,蛊师不停地叮嘱要保持灵台清明,可煞气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险些撼动神识…… 而外面的人都?在?说,都?在?说…… 青年迷蒙的眼光陡然一清。 师姐!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掌心下撑着的是冰凉的薄纱,奚临近乎怔忡地转头,躺在?身侧的人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刺进视线里。 瑶持心长发披散着,大把大把地铺开,五官眉眼都?被青丝盖住,水蓝色的袍子搭在?身上,周遭全?是扔作?一地的衣衫。 射入的落日?余晖照得她肌肤莹白?得透明,裸露在?外的半身满布嫣红和齿痕,深浅不一,有烧伤,还有淤青,明显是尚没来得及自愈的。 其中属左肩锁骨上的牙印最为刺眼。 他看?见这一幕再明白?不过,整个人堪称窒息,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就此凝固结成了冰。 显然清楚这是由谁造成的。 奚临颤抖地伸手捂上半张脸。 那不是梦。 是真?的,他真?的……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对她做出?这种事。 而且还是在?灵力完全?失控的情况之下,既没有神智,又带着煞气。 师姐……她怎么承受得了。 奚临嗅到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还未散去?的味道,立刻狠狠地咬牙闭上眼睛,在?那当下几?乎有了想一掌拍死自己的冲动。 瑶持心浑身是浅伤,此刻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丝生?气也无,一时竟让他生?出?惶惶的恐惧来。 若师姐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自己一手害死她的? 她明明千里迢迢……千里迢迢跑这么远来找他…… 奚临满心的慌乱起落不定,只觉气血冲上了脑门,当下隐隐有再度被反噬的征兆。 忽然,眼前的人微微一动,仿佛是发现他起身了。 他所?有纷乱的灵气登时凝滞,怔愣地不敢再放肆。 只见瑶持心从纤长的乌发下侧了侧头,神情分明透着疲惫的倦意,然而看?到他好端端地坐在?旁边,那双眸子顷刻便亮起光。 她忙支起身来,喜出?望外地看?着他,似乎全?无介怀:“奚临!” “你没事了吗?不要紧了吗?” 她用衣袍掩住胸口,伸手去?摸摸他的脸,“黑雾好像退下去?了,人也没那么烫了,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认不认得我是谁?” 奚临呆坐在?原地,听着她言语间并?无半句怨怼,一时竟不知所?措,半晌才猛然回神一样,飞快拉过瑶持心的手去?摸她的灵脉。 第108章 雍和(三)我想跟着师姐……师姐会要…… 明夷挽起袖子,露出?缠绕着煞气的半条手臂放在桌上,由蛊师医治。 大夫是跟了他?许久的心腹,甫一瞅见这伤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颇感?惊讶:“怎么回?事,闹得这么严重??” 他?烦躁地抖开?扇子,扇得一言难尽:“还能怎么回?事,被?狗咬的。” 蛊师往掌心倒了些茶水,朝桌前一抹,唤出?一条散发着寒气的白色蛊虫,一面等它慢条斯理地爬向明夷的臂膀,一面在旁边坐下: “日前你不是替他?压制住了失控的‘眼睛’吗?我瞧着也没什么大碍了,后续再自?己调息个几天,顶多三五日就?能痊愈,如何说?走火入魔就?走火入魔呢?” 她不免奇怪,“他?心境一向平和,按理说?不应该啊。” “别?问了。” 明夷提起这事儿就?糟心,把扇子一收,“他?这些年在外头认识了个女人?,给迷得七荤八素。” “今天那丫头找过来,好家伙,人?还没见着,听?到动静便开?始发疯,张嘴到处乱咬,你说?他?是不是有病?煞气入体,终于?伤到脑子啦?” 蛊师当下一挑眉,意味深长地想起什么,“难怪我刚刚一晃眼,好似瞥见他?带着个人?往枫山的留仙池去了,原来是个姑娘啊。” “何止是个姑娘,还是个漂亮姑娘!”他?没好气,“见色忘义的东西。” 蛊师先是笑得不怀好意,而后又感?觉事情不简单:“印象里,雍和刚搬来古城不久,就?有几个女孩子对他?死缠烂打过,他?都?没给什么好脸色。” “奚不像是个会轻易对别?人?动心的人?,我一直觉得他?很念旧。” 明夷:“他?念个屁!” 蠕动的蛊虫正趴上他?的小臂,照着筋脉咬了一口,锦衣人?那愤怒的面容立刻愤怒得有几分扭曲。 “奚跟你的时间最长,城主对此没什么头绪么?” 明夷龇牙咧嘴:“我能有……什么,头绪!” “他?从小到大见着女人?便躲,偶尔瞧我还不顺眼呢,谁知道?他?哪根筋不对!” 雍和城主斩钉截铁,“要我说?,他?就?是喜欢漂亮的。” “之前没看上,是因为?之前的都?不够漂亮!” * 此刻,漂亮的大师姐正坐于?汤泉内,拿手指在水面上点莲花玩儿。 这是她众多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术法之一,指尖往清水里轻轻一戳,便能生出?一朵水花凝聚成的睡莲,一路可?以飘出?去很远。 这片池子悬在山崖的边缘,规模不小,快赶上瑶光山的落云湖了,左近空无一人?,冬日的夜里,清辉与灯烛照出?腾腾而升的雾气。 想不到南岳这般动荡的无主之地,居然也藏着如此钟灵毓秀的秘境。 她泡了一会儿,通身的酸软立刻一扫而空,猜测这不是普通的汤泉,底下八成铺了汇聚灵气的宝器。 瑶持心拉长手臂伸了个懒腰,感?到神清气爽,继而转过身,扒着池边去瞧岸上端坐入定的人?。 奚临已经收拾好了自?己,从衣衫到发丝一尘不染。 她不便贸然打扰,于?是趴在光滑的山石上,将下巴搁在臂弯间,百无聊赖地看着。 有些时候没见到他?了,以前两个人?天天待在一块儿倒没觉得怎么,如今分开?了一段日子,乍然重?逢,她心头欢喜得不行,怎么瞧他?怎么喜欢,被?周遭温暖的热水泡得一阵心满意足。 忍不住庆幸,还好这一趟她来了。 真好。 就?在此时,入定中的奚临眉峰却轻轻一蹙,随即自?唇角吐出?一口浓稠的血。 瑶持心星眸一惊,慌忙支起身:“你怎么样啊,要紧吗?” 青年抬手平静地摆了摆,终于?醒过来,“没事,是早间急火攻心的郁结,吐出?来就?好了。” 奚临拿指背擦去下巴上的血渍,一眼见她半个身子都?撑在外面,不由道?:“师姐,你再多泡一会儿。” “此处的水天然受灵气滋养,对身体有好处,不比你泡药浴差。” “喔……” 瑶持心听?话地重?新坐了回?去,一头乌发立刻海藻似的散开?,拖尾一样轻悠悠地在水面绵延。 他?说?完,没急着给自?己调息,反而近前来又摸了摸她的脉象。 汤泉能舒筋健骨,对师姐恢复由煞气造成的外伤最有效不过。 奚临算着泡水的时辰,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喂到她嘴边。 “来,能缓解煞毒的,吃一颗,以防万一。” 瑶持心也不担心这药丸的来路,就?着他?的手衔住,当糖豆磕了,理所当然地提议道?:“诶,既然这泉水好,那你不用泡吗?” 奚临轻轻含笑,收回?手指悄悄摩挲了一下,顺势寻了个离她近的地方落座,“我受的是内伤,泡这个没用。” 听?他?提及伤势,就?知道是日前替自己身受杀招落下的遗症。 瑶持心终究还是不安,偏偏也没把这术法问个明白,那天得知此事,脑子一发热,拎起大包小包便动身南下了,竟忘了找老爹多探听几句。 “你的伤真的没关系么?我爹说?,你放了个……什么神魂在我这里,那你神魂挨了这么重的一下,岂不是要废了?” 然后又拉住他?的手强调,“你要如实跟我说?,不能骗我。” 她周身在温水中泡得暖和,指尖便尤其柔软,奚临不禁握了握:“那只是我的一部分神识,仅作提醒之用,在替你挡完致命伤之后,也就?回?到我身上了。真正硬扛下来的是灵骨。” “我灵骨还算强悍,又有煞气从旁相佐,能恢复的,你不用担心。” 末了,他?兀自?抿唇沉吟片刻,提议道?:“要不,再种一次吧?” 瑶持心当场拒绝:“不要!——不要不要!” “你想吓死我吗?没见我都?从瑶光山杀到这里来了,还要有下次?你是不想让我好过啊!” 他?其实也仅是一提,没料到她反对的态度如此坚决。 奚临先牵起唇角,随后忽地垂下眼睑:“师姐才是真的吓我吧?” “突然遇到这种性命攸关?的危险,我还以为?……” 以为?瑶光山当真出?事了。 而他?彼时远在天边,又负伤在身,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清楚,就?怕等自?己恢复以后,她已经凶多吉少…… “仙山到底怎么样?你来南岳,掌门他?知道?吗?” 大师姐沉下半张脸在水里吐了几个泡泡,俨然很心虚,“他?……应该知道?,不过,我是偷跑出?来的。” “那日事发突然,似乎有人?闯入,只听?老爹说?是个小贼。” 她摇摇头,“我又没心思琢磨这些,就?惦记着你替我挡那一下,所以瞒着他?们,夤夜下了山……” 瑶光山固然很重?要,但奚临一样很重?要。 在瑶持心心中她哪个都?割舍不下。 可?仙山有林朔、有雪薇、有老爹坐镇。 师弟却只有她了。 山上的事她现在无暇顾及,何况厉害靠谱的人?多如牛毛,未必就?用得上自?己。 而她不能放着奚临不管。 他?是邪修也好,不是也好,两个人?既然已经剖白了心意,如何能让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烂在那里。 她不甘心。 奚临就?猜到是这样。 然而猜中了实情,反倒愈发对自?己恼恨起来,怎么想都?觉得对不起她。 青年握着的手不自?觉收紧,面色懊悔地深深皱起眉:“师姐,你不该来的。” 瑶持心感?觉到他?指间细微的力道?变化,便知道?他?是在为?哪句话纠结。 她星眸坦坦荡荡: “我知道?我不该来啊,但是你受伤了,我怎么可?能不来。” 瑶持心瞥着奚临愧疚的表情,唇边明艳地浮起弧度,忽然撑着两臂从水下坐起身,长及小腿的乌发湿淋淋地贴在身上。 故意凑过去问:“干嘛,是不是很感?动?是不是很想哭啊?” “……” 他?视线转到她脸上,大概任谁想感?动此刻也禁不住要破功,奚临只好无可?奈何地望着她。 “师姐……” 瑶持心却蓦地把嘴角一沉,开?始秋后算账:“你还好意思叫‘师姐’,居然连名字也不告诉我!” “害我被?那个明夷耻笑,他?说?我一点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的来历,不知道?你的名姓,我简直还不了口!” 他?闻言,目光先是有些赧然,随后毫无保留地看向她,含着一点笑:“我叫奚。” “奚?”她不觉意外地扬起秀眉,“一个字吗?” “嗯。” 瑶持心眸子里星光暗闪,“好特别?啊。” “奚……” 她把这个字翻来覆去地在齿间咀嚼了几遍,长臂一伸,湿漉漉地贴在他?干爽的衣袍上,抱着他?的脖颈颇为?新鲜地唤了两声,“听?上去挺可?爱的。” 奚临隔着满背的湿发轻搂住她的腰,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眉目间,里面盛满的柔情几乎快要溢出?来。 大师姐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去征求他?的意见:“可?我还是喜欢叫奚临。” 瑶持心拿手指去捧他?的脸,“我还叫你奚临好不好?” “嗯。”青年点了点头,相当顺从,“随你,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下一刻,她赤着身子便挨上来,高高兴兴地抱了他?一个满怀,温热的水汽拂面,鼻间丝丝缕缕的皆是发丝上湿润的清香。 第109章 雍和(四)你都要两次了,我也得要一…… 这几?个?字应得清脆响亮,堪称掷地有声。 饶是奚临知道她会应允,当?真真切切听见师姐的答复,心里还是由衷地欢喜。 他垂首埋在她发丝间?近乎贪恋地深深一嗅,继而又很明白事情未必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但我?的来历,也确实不好解释,如果?掌门介意的话。”他微微抬眸,“我?可以不入山门,就待在瑶光山下。” 瑶持心立刻从奚临怀里坐起来,“那?怎么行。” “你说过要跟着我?的,住在山下怎么能?叫跟着?” 大师姐挑着眉成竹在胸,“放心,我?来想办法,你是师姐的人,师姐还能?没法子保住你吗?” 别的地方她管不着,但瑶光山不一样。 反正老爹亲口说的,身份不好可以入赘。 当?年她都能?死缠烂打地让他认下白燕行,凭什么奚临不行? 难道师弟不比前夫好么。 她非要留下他,一定要留下。 邪修又怎么了,只要没有伤天害理,还不能?给人回头的机会了? 就冲奚临平日里的为人,她也相信他不会做出格之事。 退一万步讲,哪怕瑶光山真的不认他,不肯原谅他,也没有关系。 她原谅就好了。 大不了还可以私奔啊! 瑶持心在短短几?瞬之间?已经想好了无数对策。 奚临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自己只是含笑。 城主之前告诫他的话他未必没有听进去,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至少此时此刻师姐在身边,就足够了。 今后?是今后?,现在是现在。 南岳高山之巅孤悬的冷月同头顶的烛灯交相辉映,那?月华落在她身上,照得肌肤也蒙了层莹白的柔光。 瑶持心背对着一池微波荡漾的泉水,逆光勾勒出的轮廓丰盈又清透。 她有一头极长的乌发,缎子般黑得发亮,此刻纵使斜坐着,青丝依旧铺了小半在脚边蜿蜒,几?缕黏湿着垂在身前,衬得胸脯乳酪般黑白分明。 这样看她时,落在臂膀和腰上的红痕便尤其醒目。 泡了许久的汤泉还未能?消去,想必并非简单的皮外伤。 奚临不由执起瑶持心的手,去瞧她腕上的红斑,微微凝重地拧眉,沉吟道: “是烫伤。” 此外后?腰、前胸也有,颜色虽已经淡了,他却大概能?想象得出是怎么伤到的。 受煞气侵蚀之时,自己身上的体温肯定不低。 他迟疑片晌,忍不住去问瑶持心:“我?那?个?时候的模样可怕吗?是不是吓到你了?” 听师弟乍然?提及,她先是一愣,随即不自觉地去摸腰肢,言语含糊地模棱两可:“唔……一开始,是有点?吓人,怎么叫你你都不理。” “咬我?脖子的那?个?动静,还以为你要吃了我?。” 即便腰上的齿印已然?治愈如初,瑶持心回想起来,依旧有清晰的触感。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奚临会忽然?将她扳过身去抵着墙,低头细细密密地咬在腰窝之间?。 大师姐清了清嗓子,目光游离地小声道,“但其实、其实你要下手没那?么重……师姐还是,蛮喜欢的。” “……” 奚临委实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白,一时又不知指的是哪种喜欢,原地里无措了一下,脸先就红了。 “我?……” 他下意识地别开目光,“也是因为神志不清……” “哦。”瑶持心故意挑起一边秀眉,“就是说因为神志不清,换做是谁你都咬上去吗?” 奚临忙回过头:“当?然?不是。” 真换做别人他也不至于脑子不清醒了。 “那?我?怎么知道啊。” 她悄悄飞快地牵了牵嘴角,故意不依不饶,“你又不能?证明。” “……” “我?不管,反正你得补偿我?。” 他低头看她:“你想我?如何?补偿?” 瑶持心两手挂在他脖颈上,骄矜的眉目中眼波流转,轻轻道:“刚刚那?个?师弟我?不想要,我?只想要现在的。” 奚临掌心托着她湿润的后?背,一听就明白话里的意思,视线一错不错地打量着她的五官,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观察什么,唇边噙着些许担忧的弧度。 “可你身上的伤才刚好,受得住吗?” “不是有汤泉么,既然?泡着能?恢复外伤,有什么受不住的。”瑶持心贴近他几?分,神采奕奕,“你都要两次了,我?也得要一次,这样才公?平。” 说完又很快顾虑地补充:“诶……但是先说好,你不能?再?咬我?那?么重了。” 她一身的水大半浸透他衣袍,最里层的绸衣便黏在胸膛上。 奚临握着她搭在自己肩头的臂膀,喉中隐约有一个?吞咽的动作,心口无端发热。 “嗯。” 他依言顺从地颔了颔首,才凑过去在师姐颈项上浅浅一吻。 那?耳垂是软的,锁骨上的涡深浅适中,鼻息和唇齿间?弥漫着的,皆是留仙池清润的温香。 奚临顺势抱她起身,寻了个?稍平坦的地势,将瑶持心放在池子的边缘,好让她的头能?枕着山石,躺得会舒服一点?。 热水没过四肢,泡得人懒洋洋的,她举目看着头顶映入眼帘的人,抬起湿淋淋的手臂,轻抚上他的眼角眉梢。 青年就那?么专注的凝视着她,那?些纤长的秀发入水则散,若有似无地缠绕在他身侧。 当?瑶持心两手环过他肩背时,奚临当?真轻柔地吻了下去。 湛蓝色的池水上涟漪即刻一圈一圈迤逦开来,一直漾到最边缘的地方,似乎连泉水的温度都较之先前高出一倍。 高处的满月雾气氤氲。 藏在石缝中的虫鸣时长时短,伴着清浅的水花和月色下凌乱的碎影。溅水的声音极有节奏的,从缓慢到高涨,清脆而响。 直至后?半夜,中天的玉轮缓缓坠到了梢头,留仙池面的波澜才渐渐归于平息。 这片秘境安静极了,俨然?在平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瑶持心懒洋洋地泡够了水,爬上岸打算找衣服来穿。 先前那?身是不能?再?要了,她正准备放出衣柜另换一件,却发现池边竟已整整齐齐地摆好了一套。 从头到脚置办得很齐全,甚至还有鞋子。 瑶持心有些意外,稍作思索便猜到是师弟备下的,她于是也不同他客气,不穿白不穿,颇给面子地一一换上。 衣裙并非时下中原流行的款式,带着少许异族的风韵,垂胡袖似的松松系着袖口,腰身收得纤细,深红的长裙扫在脚踝,周身缀着细碎的金饰和白色的绒球,走起路来轻铃脆响。 尺寸居然?很合适。 奚临听到声音从山石后?面绕出,刚一抬眼,水边的师姐便轻俏地转了一圈给他看。 裙摆舒展地张开,继而服帖地绕着她的长腿打转。 “好不好看?” 青年那?目光明显透出欣慰:“嗯。” 瑶持心犹在新鲜地上下端详,“你几?时买的,怎么想着买这个??也不见你拿出来。” 他笑意清浅:“是南岳时兴的样式。以前见别人穿,就想着,师姐穿上应该会很好看,所以买了。” 平日很难觉察到,但相处久了会发现奚临偏爱红色,他自己或许不怎么常用深红的物件,但给瑶持心配的,就一定要是带红的东西?。 比如珠钗,再?比如裙子。 兵荒马乱了一整天,回到住处天都快亮了。 她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然?而浑身被热水泡得疲软,就想沉沉地睡一觉。 奚临遂将床铺让给她,自己坐在旁边调息打坐。 师姐大概也是真的累到,几?乎沾着枕头就睡着了,耳边的呼吸声渐次均匀绵长。 他闭目好一会儿,却迟迟静不下心入定,杂念太?多,索性?睁开眼往床上看去。 瑶持心侧着身面向他,绛红的衣衫衬得她脸颊手腕格外皓白,领口松松敞开,恰好能?望见肩颈处殷红的齿印。 此刻印记已然?落成。 奚临不禁偏头认真看了一会儿,心中尤其平安喜乐。 他旋即摸上了自己的脖颈,下意识地摸索了一下,眼里若有所思。 * 瑶持心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没人打搅她,一睁眼神清气爽。 南岳的天光实在太?暗了,师弟外出前又将帘幕拉得严实,是以屋内幽暗得像在晚上,简直一觉酣沉,痛快得不行。 她正坐在床边发呆,沉眠已久的思绪犹在恍惚,只盯着桌上的草编蝴蝶出神,冷不防院外的某人急匆匆进来。 “师姐。” 奚临像是知道她睡醒,推开门站在外面时,整个?人居然?神采飞扬,难得兴致颇高地上前拉住她,“正好午时了,走,我?带你出去。” “啊?” 她人还在神游天外,就被师弟拽着稀里糊涂地出了小院,“出去?” “去干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 昨日来得匆忙未及细看,瑶持心才发现其实雍和神宫的规模不小,亭台院落一个?接着一个?,俨然?是由阵法和精通空间?术法的高手精心布置的。 奚临独居的院子在其中还十分突兀,不是寻常门徒该有的规制,除了房舍、假山池水外,另有一片修炼的场地,大得宛如秘境。 负责巡防和镇守法阵的门徒们看到他经过,都恭恭敬敬地停下,唤一句“公?子”。 第110章 雍和(五)我是跨过三千年醒来的,最…… “……” 大?师姐见他眼睛都不眨地付了钱,发髻上插着的?那根枫叶珠钗顿时尴尬了起来。 不是,这还是兜比脸干净的?师弟吗? 这还是在仙市里拿命换兽角的?师弟吗? 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钱了! 偏偏面前?的?奚临态度还很理所当然,趁店老板忙着打包,回头朝她问道:“师姐,你的?衣柜呢?” 瑶持心?飞快握着他的?手把人悄悄拉到一旁去?,“你真的?要买啊?全部?” 青年颇感不解。 因?为印象中当初林朔陪她逛街,就是这样的?流程,自己不过依样而为,不知道哪里不对:“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他于?是道,“那边还有几?家。” “不是啊。”瑶持心?百思不解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你哪儿?来的?钱?你有钱么?” 奚临没想到她原来在考虑这个,眉眼间顷刻一笑:“放心?,不偷不抢,是我自己攒的?。” 她大?为震撼:“你攒的??” 这是什么邪祟老巢,还给人开月钱吗? “我是签的?血契又不是卖身契。”他看出瑶持心?眼里的?将信将疑,不由?轻轻歪头反问,“师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好歹在雍和待了这么些年,我有点积蓄不是很正常?” 不过他从前?几?乎用不上,就一直收存着。 昔日离开得匆忙,钱财一类更是极少贴身携带,只是竟不知这一走便是四?五年。 瑶持心?犹自震惊,她家师弟已?然将收好的?衣饰放进她的?口?袋,没事儿?人一样牵起她,“古城也算远近闻名,你难得来一趟不逛可惜了,我带你到处走走。” 奚临颇有要尽地主之谊的?意思,带着她把这条街从头到尾逛了个遍。 南岳风俗不似荆楚雅致婉约,它张扬得倨傲不羁,用色大?胆,制式也十分独特,哪怕是冬衣,穿着也有恣意灵秀的?韵味。 师姐这张脸就没有撑不起的?衣裳首饰,他好像见她戴什么都好看,穿什么都能让人眼前?一亮,忍不住就全买了。 然而瑶持心?见惯了奚临的?贫穷,一时分外?不自在,活了两百年,头一次花钱花得这么叫她胆战心?惊。 总感觉是在榨干他的?血汗。 奚临正往她颈项后扣上一串朱红的?玉髓链子,瑶持心?不由?压住他的?手,从铜镜前?回身,忧心?忡忡的?,“诶,真的?还要买啊?” “我是不是破费你挺多了,要不这些就算了。” 作为破费的?那个,奚临却满眼期盼地反劝她,花得心?甘情愿:“买吧。” “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我还出得起,横竖平日里也没地方?使,放着也是放着。” 末了,他又不动声色地慢吞吞道: “你花林朔的?钱就可以,难道花我的?就不行么?” 瑶持心?:“……” 这话题一搬上来,她便彻底地没再吭声。 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哪儿?还敢不收啊,大?醋坛子! 早在当日给她买珠钗时,奚临就想过,有机会一定要让师姐戴上比这更好的?,不止是首饰、衣裳,还有别的?,他所有能满足的?东西。 师弟牵着她的?手从这条街巷走出去?的?时候,瑶持心?就见他不知为何似乎比自己还要高兴,那眼角眉梢里都是明媚的?颜色,唇边的?弧度柔软得不行,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弥补什么。 看着看着,无端就有些被?这份情绪感染到。 或许是由?于?他现身的?缘故,小巷中不少人影好奇地探头朝此处张望,压着嗓音窃窃私语。 “那不是,雍和的?那位吗?” “他多久回来的?,居然还带了个姑娘在身边。” “这姑娘谁啊?他把整条街的?货都快搬空了……” …… 大?师姐余光瞥到,朝街边的?路人们轻倩地一眨眼,自己则先小跑两步,挑衅且得意地贴上奚临的?臂膀。 看得出他意兴盎然,余下的?行程瑶持心?便十分配合地,任由?他领着自己长见识。 雍和是南岳的?头号地头蛇,最大?的?酒楼里,他甫一进去?,迎客小童就直接引二人上了独栋小楼的?雅间。 长桌很快摆满了当地的?特色佳肴。 奚临自己倒不怎么动筷,只叫了壶热酒,执杯坐在边上慢条斯理地等着看她的?品评和反应。 在瑶持心?的?认知里,师弟不是个讲究口?腹之欲的?人,以往无论是在瑶光山还是在外?面,他对吃食都意趣寥寥,此刻竟还会给自己推荐菜式,这着实令人惊奇。 大师姐按照他的示意举箸尝了两道,刚入口?就立刻掩住嘴,在青年似笑非笑,早有预料的目光中艰难地咽下去。 “你……”她立刻要去?给自己倒水,奚临已?有所准备地把一盏清茶推到她面前?。 瑶持心连忙一饮而尽。 “你们这儿的口味怎么那么重啊?!” 油多,盐多,香料多,又咸又辣,齁死了。 他往她杯中又添满了茶,唇边挂着笑:“南地菜色都是这样的?。” 她现在总算明白奚临以前?怎么对自己的?那些点心?毫无兴趣了,敢情不是不爱吃,是他口?味重?!所以吃什么都觉得寡淡。 瑶持心?对这满桌的?菜直皱眉,抱着纯粹好奇的?心?态又试了试其他的?,谁想多尝几?口?之后,渐渐有几?分上头。 真别说,这调料虽然浓烈,但相当刺激味蕾,吃久了还挺畅快,开始停不下来。 奚临眼见她喜欢,顺势把清茶换成了烈酒。 “好吃吗?”他道,“我就说你常吃的?小菜不怎么样,荆楚一带的?饮食都太?素淡了,那里的?人在烹制上的?造诣不高,吃法很单调。” 她端起酒杯,不满地撇撇嘴:“怪不得你都不碰我做的?小饼,原来是不喜欢啊。” 青年先是一笑,而后又思索着补充:“师姐还是做得很精致的?。” 瑶持心?:“就是想说中看不中用嘛。” 提到这个,她隐约记起那会儿?奚临给她赔罪时买的?糕饼,那盒甜食味道也不错,以后竟就没再吃过更好的?了。 这么一看,他在吃这方?面好像还挺考究。 想不到师弟挑衣服的?眼光平平,挑吃的?倒是不错。 大?师姐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一桌子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酒足饭饱后,转眼间天早已?黑透。 夜幕笼罩下的?古城,人声近乎沸腾到了顶峰,雅间有隔音的?结界尚还感知不到,推开房门,满耳嘈杂喧嚣。 奚临没打算走正门,牵着她从僻静的?后院出去?。 不想,外?面的?巷子竟也非全然空旷。 远处的?小摊挂着盏昏黄的?孤灯,不知做的?什么生意。 灯光甫一照过来,那老板立刻钻到了桌底下。 “是他!” “真的?是他,快快快,走!……” 几?个身形模糊的?人影则迅速作鸟兽散,转眼就一溜烟地跑完了。 瑶持心?瞧得分明,侧目时,发现师弟正好整以暇地看他们慌成一团乱麻,眸中有种阴森却玩味的?冷笑,和平常的?气质判若两人。 她不禁暗自稀奇,晃了晃两人相握的?手,“诶,他们怎么都那么怕你啊?” “你是不是,对人家做了什么?” 奚临漫不经心?地低低哼笑:“或许吧。” 等他笑完才意识到师姐在旁边,自己的?表情似乎过了头,不该那么张扬的?,待回过神,心?里忽然又隐隐感到些许迟疑和不安。 瑶持心?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这两天来南岳她收获颇多,接触到了此前?全然没有接触过的?,师弟的?另一面,满脑子正新鲜着,情绪前?所未有地高涨。 原以为奚临无依无靠指不定会受人欺负,谁知他不仅在雍和身份特殊,而且对旁人还有点凶呢。 跟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怪稀罕的?。 * 满月之后的?冬夜比之昨日缺了点皎洁,星辰黯淡寥落。 山崖下斜伸出来的?汤泉白雾腾腾地往上冒热气,两人虽只坐在留仙池的?正上方?,隔着半座高山的?距离,仍然能感觉到柔软温暖的?潮气拂面萦绕。 奚临见瑶持心?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心?情颇为舒畅地撑着两手在后,一脸满足地仰头看月亮。 他垂目想了想,试探着开口?:“师姐。” “嗯?” “其实……”奚临缓缓道,“我作为邪修多年,行事作风未必就很上得了台面……可能,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瑶持心?不以为意地侧头,“不好就不好咯,我作为仙门中人,难道行事作风就很上得台面吗?你不也没嫌弃过我嘛。” 她讲得头头是道,抿唇一笑,“反正咱们都不好,就算是扯平了。” 他听完,即便知道师姐对自己的?某些情况还一无所知,但心?里依旧很高兴。 青年微微敛着眼睑,唇边却含起一点涩然。 “等你以后见到我用煞气的?模样,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啊?”大?师姐犹自不解,“你不是都走火入魔着和我双修了吗?怎么叫没见到。” 奚临:“……跟那个不同。” “那只是情绪上的?失控,而且因?为我很清楚面对的?人是你,所以不至于?下狠手。但真正用了煞气之后,一旦对敌,本能会极难压制……就像当日绞杀那群邪修。” 第111章 番外·奚临往事人生一世,草长一春(…… 当奚临降临人世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瞳孔是纯粹的褐色。 深邃得能够映出旁人的脸。 崭新又明亮。 那?当下几乎所有族人都?围上前观看。 这是一对和山外普通人别无二致的眼眸,是部?族有史以来第一双没有得到神明赐福的“眼睛”。 彼时奚临还不叫奚临,岐山人的名字都?是单字,并无姓氏。 相传在“绝地天通”之前,诸神之战还未开始的年代,岐山部?位于?天神所居的仙都?下方,自古受神佛庇佑,遂以天帝的子民自居。 族中?之人与生俱来的神通,让整个部?族充满了神秘感,好长一段时间里,充当着神族在下界的护卫。 据说那?曾是个山水清秀的地方,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祥瑞满山乱窜,仙草随处可见。 运气好遇上祥云出现,便会有神迹从头顶一闪而过?。 神明显灵后留下的仙气,能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但也只是据说了。 自从诸神飞升上界,苍茫的天空就再没有回应过?岐山人的声音。 上神对凡间不闻不问,借用灵气资源修行的术士却?与日俱增。 经历了几次“围猎”和“捕杀”之后,岐山部?早已四?分五裂,一部?分人落入术士和巨商的手?中?,另一部?分逃脱在外,或是隐居深山,或是组成?小股势力,意图反扑。 遥远的故乡人去楼空。 而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山村便是其中?深藏避世的一支。 这一小撮人搬来此地已有几十年的时光,对于?东躲西藏的岐山遗民而言,算是十分长久安定的了。 村庄坐落在罕无人至的山坳,由?族中?几名精通结界的前辈施以障眼法掩盖庇护。 想要安稳度日,光是会躲远远不够,村子里必须有足够抵御外敌的力量。 所以每个新生孩童得到的“眼睛”属性都?颇受关?注,毕竟关?系着全村的未来。 很奇怪,奚明明是纯种的岐山血脉,却?并未表现出任何非凡之处。 除了瞳色黯淡之外,他连半点异能也没有。 谁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负责安防的人们既忧又喜。 忧的是今后的战力吃紧,喜的是他不会轻易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 不管怎么说,至少没有性命之危。 倘若将来这样的孩子能再多一些,兴许终有一天,岐山便可以摆脱“眼睛”的诅咒了。 奚就这么带着他那?双褐色的瞳眸,在辽阔的群山间不知疾苦地一日一日长大。 大山中?的日子太平又安乐。 似乎每一天都?是懒洋洋的,走?到哪里都?欢声笑?语。 大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靠山吃山自给自足,谁家缺东少西,往隔壁一敲门,总能借到。 同村的族人仿佛从未红过?脸,最大的矛盾就是小孩子之间斗嘴吵架,都?没隔夜仇,一觉睡醒又推推搡搡地玩去了。 每逢年节时,全村会聚在宽敞的空地上,架起篝火喝酒赏月。 有懂音律的老年人取出一把四?弦琴,受潮的弦声咿咿呀呀,女人们在空灵的笙箫里应和而歌,翩飞的裙裾随着火焰的热流一直飘到星辰弥漫的天河。 平日里老是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小伙伴们此刻格外和谐,拿出自家长辈给的各色烟花炮仗,凑一起放个震天响。 村子依山傍水,只巴掌大一点。 自打奚有记忆起,头顶的天空好像总是灰蒙蒙,春秋的早晨会起雾,昼夜温差极大,夏日炎热,冬季寒冷,还有野兽游荡。 总之并不宜居。 偶尔雨水多的月份防备不及,山洪将田地一埋,半年的辛苦全白干。 然而即便这样不宜居了,族中?的长辈也从来没有提过?搬走?的事。 长到他这般半大不大的年纪,多少懂得了一些利害关?系,在老一辈的口中?了解过?他们一族千百年来的处境,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 比如“猎人”,比如“屠宰场”…… 以及“眼睛”。 开始记事时,他就发?现自己和族人有点不一样。 母亲的瞳是金色的,父亲则是浅紫,村口那?射箭极准的大叔每每要深入荒山狩猎前,都?会来请母亲同去,对面七婶刚推进家中?院子的柴,她一勾手?指便瞬间劈完,根根齐整。 而在父亲面前,自己更是一句谎话也不敢说,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族中?与他同龄的不多,但几乎都“身怀绝技”。 有人能喷火,有人会隔空取物,五花八门,各有千秋。 唯他例外。 奚不是家中最大的那个,除了早夭的长姐,陆续诞生的弟妹都?很正常,独独他的眼睛与别不同,就像山外面的别族人。 小时候有好奇不懂事的熊孩子跑来问他。 “奚,听我娘说,咱们这儿每个人都?有异能,我怎么没见过?你的?你的眼睛能干什么啊?” 可他答不上来,怔愣了一下,只好抱歉地笑?笑?。 “我也不知道,大概……大概就是没有吧。” “诶……” “真?的假的?” 他很快收获了一干懵懂且惊讶的眼光,都?围着他啧啧称奇,宛如在观察某种全新的动物。 小孩子总是不希望别人有的自己没有,他面上虽未表露,回家却?忍不住去询问爹娘。 同样都?是岐山人,自己的眼睛……不能也有能力吗? 随便什么能力都?行,哪怕不好用呢,只要是有。 对此,自家长辈们倒很不以为意,反而觉得没什么不好。 “拥有天生的神力未必是好事啊,奚不想做个普通人吗?说不定,你以后可以到山外面看看呢。” “是啊。”饭桌上的父亲在旁帮腔,“能离开村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时弟妹们已在牙牙学语,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搅得满桌汤水乱飞。 他看在眼中?,不免悄悄地感到羡慕。 少年的心里装不下天地,无所谓危险和自由?,只惦记着不要成?为小伙伴中?间的异类。 他也想要一双能够施展通天本领的眼睛,想要极了,每晚睡前都?暗自祈愿,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突然开悟。 ……不那?么通天也行。 只要能证明自己眼睛跟大家是一样的。 可那?双褐色的瞳眸无动于?衷,无论他每天扒开看多少次,还是没有染上别的色彩。 等?大一点之后,渐渐的便没人再问了。 村里的人口不多,小孩子养到十岁出头就算半个劳动力,眼睛属性凶悍一些的,已经获准跟着大人入山狩猎。 不管在长辈们看来,奚的情况是福还是运,没有神通傍身,他在少年人当中?都?无疑是最柔弱和需要保护的那?个。 十一二岁正是爱出风头的年纪,一帮半大的孩子凑在一起,难免会攀比。 “从明天起我就不和你们一块儿钓河虾了。”坐在山石上的小胖子神气活现,“我爹说族长昨日亲自点名,要我一起守村口的结界。” 族中?的战力分三等?,守村人基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这表示他已然得到全村的认可,彻底摆脱了“小屁孩”的身份,荣升成?为厉害的大人。 小屁孩们都?很捧他的场,在底下稀里哗啦地艳羡不已。 胖子愈发?受用:“以后叫我一声大哥,我会好好护着你们的。” 说话时有意无意地朝奚这边瞥了一眼。 他站在人群的最外面,听出对方的得意,倒也并不介怀,好脾气地抿起唇来。 “别理他。” 身侧的少年翻了个白眼,“又不是真?的守村人,族长不过?是叫他待命,缺人手?的时候帮忙顶上而已,十三岁以上的都?有收到,看把他乐得,少见多怪。” 少年叫作?季,比他大一两?岁,因为目力特殊,很受族里看重,年纪轻轻身手?已十分了得。 “他不去,咱们自己去。” 阿季一把拉住他,“日前我在矮坡下撞见一窝兔子,我们去逮兔子,捉来烤了吃。” 他兴冲冲地点头:“嗯!” 季在五岁上就凭一己之力将一头猛兽悬至半空,如今个子拔高,一口气操控三头也不在话下。 外出狩猎的大人们都?喜欢带着他,平日还能帮着修房建屋,忙得不可开交。 两?人从村中?小跑而过?时,沿途满是打招呼的长辈们。 “阿奚又跟着小季出去呀?” “你们俩别玩得太晚。” …… 那?一年却?不知怎的,天灾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养的家禽病死了一多半,而后又遭逢大旱,到了下半年,全村的口粮逐渐捉襟见肘起来。 光靠打猎显然不足以维持生计了,不得已,族长便提议派人出山采买。 寻常的岐山人从生到老基本是不出村的。 早些年为了追捕“眼睛”,术士中?间形成?了一支专为寻觅岐山部?而修炼的势力。 听说这帮人的五感极其灵敏,抑或是借助了某种手?段,总之他们能感知到“眼睛”的存在,可以在一众人里精准捕捉到岐山部?的位置。 世人通常称这类术士为“猎人”,是岐山人的大敌。 因此整个村庄有资格出去的屈指可数,要么是能力特殊,要么是功夫足够好。 季的兄长正是其中?之一。 “今年还是让阿蒙去吧。” 族中?的长者们一番商议,“他的‘眼睛’可以藏住气息,能躲过?‘猎人’的探查,更稳妥一点。” 第112章 番外·奚临往事人生一世,草长一春(…… 那是一张世?间少有?的脸,他?长这么大见过的人本就不多,对于“美?”的概念还十分模糊,只是觉得心头莫名其妙地空了一下。 少年胸腔里的喘息还未定,怔忡地望着她,在惊慌失措中茫然了片瞬。 而这日的晨曦不知为何,没了往日的灰蒙,碧空如洗,灿烂得明媚鲜亮。 半边浮着柔光的少年被对面的女子抬手扶了起来。 她指腹往他?面颊轻擦了一下,关心道: “怎么身?上都是血,出什?么事情了吗?” 话音正落,穷追不舍的“猎人”一行刚好停在数丈开外,见此情形,皆因不知深浅而不敢轻举妄动,只于那头试探性地上下打?量她。 女子站直了身?体,面色正直地冲来者质问: “你们怎么欺负小孩子?” 来的仅是那对男女的手下,或许知道他?跑不远,派的是一群普通杂兵。 “关你什?么事!” “狗拿耗子。” “臭丫头,赶紧把人交出来,否则大爷连你一块儿揍!” 奚周身?的热血当即一凉,冷汗凉透指尖,下意识地抓紧她的小臂。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被面前的人往旁边轻轻一拉,顺势掩到了背后,是个保护的姿态。 他?不禁抬起眼往上看去。 挡在眼前的身?影高挑轻倩,那精致清贵的五官充满灵明的仙风道骨。 她就这么一站,竟颇有?几分渊渟岳峙的气概。 少年目瞪口呆地微张着嘴,只见这仙女似的姑娘负手一拂袖,袖口内便不知飞出一道怎样的金光。 她动作从容又优雅,宗师般气定神闲,幻化出的招式令人眼花缭乱,转瞬工夫便掀翻了来犯的“猎人”喽啰。 四下里激荡的灵风卷起衣袂。 对方?像是长辈口中的术士,可又不那么像。 因为印象里的那些术士都不是什?么好人,不会有?这样的好心。 “还不滚。” 奚揪着她的衣袖,见满地的追兵屁滚尿流地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女子这才重新俯下身?:“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我帮你看看。” 此刻后脚上的伤痛令他?纷乱的思绪骤然清醒,少年登时顾不得许多,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明知道不该得寸进尺,却依旧抱住她的手臂恳求道: “救救我哥,姐姐,求求你了,救救我哥吧,他?快要死?了!” 他?以为自己冷静了下来,不承想在说这句话的瞬间就已经泪流满面。 那人有?些手足无措,连忙道: “啊,好好好,告诉我你哥哥在什?么地方?,我替你去救……你别哭啊。” 女子拿衣袖替他?擦干净脸。 她既答应了帮忙,就当真说话算话,即刻便要动身?。 然而临走前想是不放心,又不知往他?身?上套了个什?么护体的术法。 “你找个隐蔽的地方?躲好,不要让人发现了,这个能替你挡一阵。” 直至此时,奚才忐忑地拉住她,担心她出事:“姐姐……” 女子转过头,掌心在少年脑袋上揉了两下,只当他?是在害怕,笑盈盈地宽慰道: “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了。” 说完就在他?的眼中乘风而上,消失在了视线里。 这次奚等待的时间没有?等阿蒙那么长,她果?然回来得很快,前后不过两炷香。 女子折返回林间时,背上背着犹在滴血的蒙,青年低垂着头,生死?未卜。 奚连忙跟上去。 “放心,他?还有?气。” 她语速飞快,“屋子里关着的人,是你们认识的吗?” “我仓促看了一眼,太多了,他?们手底下养着好些术士,凭我的本事只救得了他?一个,别的实在没办法。” 她仓促地解释完毕,腾出一只手来捞他?。 “先走,我留下的陷阱困不了他?们太久,待会儿该追上来了。” 奚被她揽在怀中,脚底下骤然腾空,一径穿过草木茂盛的野林,分明没有?生出双翼,却宛如在飞一样。 疾驰的风掠过他?耳畔,他?惊讶极了,看着周遭急速倒退的树木,诧异得合不拢嘴。 他?们花费一整天才走完的林间小路居然不到片刻就从头穿到了尾。 那人在一处平坦之地放他?下来。 “……不行,我手酸了,你先自己走一会儿好不好。” 少年闻言,反倒内疚地红了脸,“对不起……” “诶没事,没事。”她还补充,“你不重的,特?别轻,是我力气小,不怪你。” 女子往来路张望半晌,确认成功甩开了追兵,方?松了口气,脸色缓和,转而问他?:“我现在是送他?去看大夫吗?或者你们的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亲人吗?要不要我去知会他?们一声?” “不要!”他?忙道,“不要看大夫。” “我们家里有?大夫……” 不能再回镇上去了,他?们露过面,“猎人”肯定会有所警觉。 可是村子从未有?过外人进入,进村的路向来是不可轻易透露的秘密,他?一时犹豫不决。 突然,垂在她肩头的阿蒙重重地咳嗽,许是被伤势呛到,吐了她半身?的血。 那一袭杏黄的长裙顷刻染上了斑斑点点的血渍。 少年看得心里一惊,怕她生气,人家毕竟和他?们非亲非故…… 却不想女子听到动静一转头,全然没在意地问道: “这位大哥你醒啦?怎么样,刚刚给你的药吃下去,感?觉好些没有??” 阿蒙手腕脚腕的筋皆已挑断,几乎不能行走,他?颤巍巍抬起胳膊,指向?前方?:“西北方?向?……五十里。” 奚听出他?是要给她指路回村,当下明白,“姐姐,你随我来。” 由于背着伤者,余下的路走得磕磕绊绊。 他?很想帮忙,但自己也?确实没有?那样的身?高能托得起兄长,只好干看着她独自受累。 山道坎坷不平,部族在大山的最深处,差不多快到天黑,三人才抵达结界的入口。 阿蒙流的血太多,彼时已经仅剩一口气吊着,闻讯而来的族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去医治,单单把她隔在村外。 奚很清楚他?们在忌惮什?么。 村庄牵系着整个部族的安危,她的来历,她的目的,眼下一概不知,就这样叫她知道了村子的所在,难保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因此族人并没有?请她入村,也?没有?轻易地放她离开。 那天的岐山部一片混乱。 混乱中又带着某种凝重的严肃,所有?能打?的守村人全聚集到了村口,礼貌又不失戒备地与之对峙。 奚感?觉到了气氛的危险,出山一趟让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许多厉害关系,如果?长辈们权衡利弊认为情况足够严重,选择灭口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他?于是一步也?不敢离开,就陪着她等在结界之外。 如果?不是遇上自己,她应该不至于遭逢这般的无妄之灾吧。 少年内心愧疚难当,悄悄地抿唇侧目。 她额头的青丝被汗水打?湿,凌乱地黏在鬓边,可表情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似乎也?拿出了十分认真的态度,包容着族人无礼的举动。 不多时,拄着权杖的族长便越众而出,奚不知大人们商量的结果?如何,一颗心瞬间提至嗓子眼。 就见村中颇有?威望的几名老者都到了,围着她一一交谈,而父亲则不动声色地在旁,不时穿插试探。 奚知道他?在窥视她的内心,确认她是不是有?所隐瞒。 这般阵势俨然有?如临大敌之态。 忽然间,先前搀扶阿蒙离开的一位守村人快步跑来,附耳在族长跟前低语了什?么。 “抱歉姑娘。”老族长终于感?慨着长叹,“我族千年来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得已而为之,冒犯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听得此言,奚便心知是过关了,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来。 “没关系,你们也?不容易。” 她平静地接完这句话,整个人仿佛到了极限,莫名踉跄了一下身?体,难以为继地一头栽倒下去。 “姐姐!” 少年箭步上前,两手没能接住,和她一并摔坐在地。 他?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血,温热黏稠。 目之所及一片殷红。 她后腰上受了伤,从小城外一路撑到现在,还背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伤口没能得到一点处理,鲜血浸透了半条裙子。 边上某个眼尖的女孩子颇为机灵,立马扯着嗓子招来了年轻力壮的姑婶们,也?不管族长答没答应,就这么将人领进了村。 那是岐山部有?史以来接纳的第一个外族人,也?是唯一一个。 昔年村中的空屋有?不少,母亲张罗着把她安排在了离家较近的一间小院内。 清净,宽敞,也?方?便照顾。 几位帮着换药的婶婶们掩上门接连出来,都说那是位术士,有?自己疗伤的一套法门,可厉害着,一指来长的口子转眼就在愈合了。 他?等旁人离开之后,才犹豫着走进去。 客房的木门虚虚半开。 奚行至门边,透过缝隙小心翼翼地往里一瞥。 她正坐在床上打?坐,明明闭着眼,灵感?倒非常敏锐,即刻就意识到有?人靠近。 “别躲了,我发现你啦。” 言罢欢快地招呼他?,“快进来呀。” 少年从门后迟疑地现身?之时,她的嗓音似乎比先前还要惊喜:“是你啊。” 第113章 番外·奚临往事人生一世,草长一春(…… 在第?二个隆冬结束之前,阿蒙哥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去。 “猎人?”抓到“眼睛”只为图财,一向不会?轻易伤及性命,但要控制手里?的岐山人?,必然会?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对方在他身?上所下?的秘术,族中有?资历的老前辈皆看不出端倪,就见他一日一日地虚弱下?去,束手无策。 鹅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极北的寒风往那小屋里?一吹,当暖阳照进来时,阿蒙已经长长久久地睡着了。 他临死前仿佛隐有?预兆,那一整夜都不安稳,哪怕手脚筋尽断,仍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天花板懊悔道: “我该给她一个痛快的。” “我当初为什么没有?给她一个痛快。” “我怎么不给她一个痛快……” 先是喃喃自语,到后面变成了呜咽。 下?葬那日,众人?聚在村后的小池塘边,看着青年的尸身?抬上柴堆,各自心有?戚戚。 未免遭人?挖坟,部族施行的是火葬,长者?举火点燃时,奚听见她隐约不忍地摇摇头。 “可惜我在药理上一窍不通……” 阿蒙一走,季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虽说村中邻里?都是亲人?,不会?放着他不管,但意义终归不同。 思及如此,少年不免抬起手宽慰般地在好友肩上轻轻一摁。 然而季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更平静,平静得?近乎沉稳:“族长说哥哥的四肢已废,这辈子也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与其活着受罪,死了反倒是种?解脱。我没事。” 可不知?为什么,奚隐隐感觉好友的情绪有?些异样?。 他留了一个心眼,暗中观察他家的一举一动。 在那之后不久的深夜,季果然悄悄地推开家门,横穿过?山村,从仅有?守村人?才知?道的小出口钻了出去。 “阿季!” 他从后面拉住他,“你?想干什么?” “放手,这不关你?的事!” “你?打?不过?他们的。”奚心知?他是想去找那帮“猎人?”报仇,他太清楚那些人?的实力了,“不要白白地去送死。” “不要白白的送死,然后呢?!”他忽然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转而握住他的肩,反客为主地质问道,“你?认为事到如今我还能无动于衷地在这片世外桃源里?,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 “那是我姐姐啊!” 季充血的眼定定地注视着他,这瞬间,他一句理智克制的言辞也说不出口。 一切从容自持都像风凉话。 只见他悲愤得?双目通红,“她现在让人?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畜牲一样?地被?迫与族人?□□,然后生孩子,生孩子,生孩子,一直生到死!生下?来的小孩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做了成货品卖掉。” “你?叫我怎么冷静,怎么可能睡得?着?” “她这样?还不如死了!” 季狠狠地一揉眼,深吸口气,“我哥到最后都没能瞑目,他一直在后悔当年没有?一刀杀了她,我想给她一个解脱,纵然救不回来,至少给他们一个解脱啊,奚!……” 少年在心中反复纠结,却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他劝不了他。 如果能安下?心,他便不会?成日泡在无边无际的剑意里?了。 “可你?一个人?不行的,好歹回去,我们叫上伍大叔,或者?、或者?阿青哥,大家从长计议……” 对面的人?冷冷打?断:“那才是真的在让他们送死。” 何况长辈们未必会?同意,不仅不会?同意,恐怕还会?从此将他严加看管,确保寸步不离。 季忽的转过?身?,不高不矮的背影清瘦而决绝,透着萧索悲壮的孤勇。 “放心。” “从此刻开始,我不再是岐山部的人?,今日一别,事成也好,不成也罢,都不会?再回来。” 奚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在与大家划清界限。 这样?一来,无论结果是好是歹,均由他一人?承担,不至于累及山村,暴露部族所在。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你?要还当我是好兄弟,就别把这件事告诉旁人?。” 他说完,一紧肩上的行囊,披着冰凉的月色,走向了幽邃冲寂的大山。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好友渐行渐远。 苍茫辽阔的远方无限空荒,他脑子里?无端充斥着许多构想,纷杂凌乱得?令人?没法思考,冲动的、理性的不断交织。 奚正缓缓侧身?,行将回去时又猛地一顿,追随着本心冲了上去。 他一把拦住对方,“我跟你?一起!” 在阿季怔忡的神情下?,不假思索地坚定道:“我也想救阿萤姐姐,救岐山部受困的人?。” “我陪你?一起,失败了我们一起死,暴露了我们就一起逃。天南海北,只要不是一个人?就好。” 两个人总有个照应,便是死也不孤单了。 趁他要反对之前,奚飞快补充:“我现在学了功夫,多我一个能助你?一臂之力。再者?,我的‘眼睛’没有?颜色,气息又很淡,‘猎人?’不一定立即察觉到,许多行动由我来做比你?更合适。” 他字字句句有?理有?据。 季:“可……” “别‘可是’了,你?难道不想让阿蒙哥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吗?带上我,胜算会?更大。” 他言罢,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拿捏人?的手段,“若你?执意要单独离开也行,那我回村就告诉所有?人?。” “……” 季知?道他的好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抿着唇热泪盈眶:“阿奚……” 少年的眼里?洋溢着鲜活的生机,一个唾沫一个钉地承诺:“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有?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有?过?错一起背,有?福一起享,以?后也要一起活着。” “嗯!” 那当下?,半大的男孩子不得?不感动,抬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重复道,“嗯!” 阿季有?这个打?算显然不是因为兄长的过?世而冲动上头,奚发现他准备得?相当充分,声称蒙临走前教过?几个秘术,还有?致胜的底牌在手,绝非鲁莽行事。 “据我哥当年所见,结合琳姑娘带回的消息,他推测那帮商贩在城外应该是有?个固定的据点,但不是常驻此地,每年仅在入冬后才折返那里?落脚。” 进城前,两?人?披着帽衫躲在密林的角落中探讨对策。 “你?们遇到的‘猎人?’头目——那对男女?,也并非年年都在,运气好的话,守卫不森严,我们就有?很大的机会?了。” 奚听完他全部的安排,不觉危险,反而斗志昂扬:“牢房我去过?一次,还比较熟,如今我又长开了一些,装扮一下?,他们不一定还能认出来。” “届时我替你?把看守引开,你?想法子混进去,见机行事,能救则救,救不了你?看着办。” 少年认为此举可行,“反正囚牢之中全是‘眼睛’,刚好能盖住你?身?上的味道,即便是‘猎人?’也不见得?立马分辨出来。” “毕竟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不是吗?” “倘若一切顺利,没准儿我们还能平安回村里?。” 阿季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话里?话外,依旧想着要带自己回到部族,他目光望过?去,心中竟有?几分苍凉的复杂。 两?个少年的计划自认完善得?天衣无缝了。 实行的那日正好又是阴天,城郊僻静的院落外仅寥寥几个坐着玩石子的小卒,防备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宽松。 且仔细一看,都不是曾经追杀过?奚的人?,没一个认识他。 他很顺利地将守在门口的杂碎们引到了数丈之外。 阿季趁机潜进了阴森的牢房。 里?面的格局,奚一早画出来要他记熟了,连当初被?阿蒙砸坏又补好的洞在什么地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路上他边走边倒好了油,想着实在不行便一把火将此地烧掉,一了百了。 一切几乎万事俱备。 直到他行至楼梯尽头,看见一间间空无一人?的囚室。 那一刻,蓄谋已久的天罗地网兜头张开,精心准备的捕兽夹砰然合上,将困兽般的少年揽入其中。 当奚的眼睛能视物时,他又听到了那个毒蛇吐信一样?的声音,伴着一串诡笑,尖锐刺耳地响在头顶。 “真是好笑,你?们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在那里?等着你?们找上门儿来啊?” 这一次他所处之处却并非潮湿晦暗的牢房,没有?日光透入,放眼是布满符文的密室,除了一扇木门,四壁无窗。 还是当年所见过?的那个女?人?,她面容不见老,姿态闲适地在眼前踱步,空气中浮着一股淡淡的,带着腐朽的血腥味。 “如此紧要的地方一朝暴露,居然真的有?人?以?为,我会?把房子修一修接着使——哈哈哈,你?们这些‘眼睛’,也真是好骗呐。” 他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刚一动就发现四肢无力,而脚踝扣着一副沉重的镣铐。 “我们又见面了。” 女?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飘飘抬起他的下?巴,细长的眼角妖媚如丝,“这回可不会?轻易再叫你?给跑了,一别数年,我可是天天惦记着你?。” 后半句话咬牙切齿。 奚周身?使不上劲,只能紧咬着牙关皱眉看她,也就是在这时,他从女?人?的背后望出去,血迹斑斑的祭台上绑着一个熟悉的身?体。 第114章 番外·奚临往事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一种深沉的?漆黑中无法自拔地长眠着。 睁不?开眼,集中不?了精神,凝聚不?起思绪。 浑浑噩噩。 似乎过了一段十分漫长的?时间,有?一道强光打在?他的?眼皮上?。 久在?暗处的?人乍然受此惊扰,倍感不?适地皱了皱眉,自然而然地开始苏醒。 耳边的?声音先是遥远,随后渐渐临近。 “阿奚哥。” “阿奚哥!……” 视线里?出现?一张恍惚熟悉的?脸,奚盯着她半天没能回过神,大?脑仿佛僵住了,任由?对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 是伍大?叔家?的?小荣。 紧接着少年的?瞳孔骤然清明,遗落的?记忆纷纷拼凑出沉睡前的?景象。 猎人、部族、爹娘、秘术…… “还好你们都活着,否则这里?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她面上?的?兴奋难以言表,头脸满是泥,狼狈得像个猴,是徒手将他们挖出来的?。 他喃喃自语:“小荣……” 正在?这时,身侧的?弟弟睡眼惺忪地拂开尘土坐起身,哑着嗓子唤了句“哥”。 他悲喜交加,无暇顾及别的?,连忙搂住他:“阿南。” “小阿南也没事,太好了。” 女孩子欢欣若狂,转而问?道,“对了,梨子呢?她跟你们埋在?一起吗?” 奚立刻转头,向另一边妹妹的?所在?看去,刚劫后余生的?神情却蓦地一怔。 泥沙底下露出的?是一根纤细的?白骨。 父亲扎入她体?内的?筋脉竟在?经年累月间松动脱出,青筋的?这头已然干枯萎缩,妹妹没能挨到重见天日的?这一刻,活活饿死了。 若非如此,仅凭一人的?血肉也不?会供给他与弟弟活到和小荣一样的?时日——她家?是独女。 少年对着那具瘦小的?白骨愣了半晌,流露出悲悯之色。 这恐怕便是娘临走前所说的?“意外”。 谁也无从预料的?事。 他同小荣一起将梨的?尸骨刨出,边上?紧挨着的?就是父亲。 记忆中最后看到的?还是他高大?沉默的?身躯,而今再见,已余下一副干瘪的?皮囊。 好像自己不?过睡了一觉,再睁眼,父亲骨血皆已抽干,基本辨不?出人形,唯有?那双突兀的?瞳眸依稀还有?旧日影子。 他断气多时,是未尽的?秘术保持着尸身不?腐。 三?人重新安葬了至亲,开始在?山中徘徊搜寻,想找找看有?无幸存者。 时过境迁,自那以后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月,原本贫瘠的?山丘长成了郁郁葱葱的?密林,植被一层叠着一层。 旧的?痕迹全然被覆盖,那些过于明显的?地貌改变却清晰地留了下来。 从他们所在?的?丛林再往前,沿途的?大?坑便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全是开凿挖掘的?遗迹。 阿南和小荣下意识地一人抱住了他一条胳膊。 凹陷的?土坑在?雨打风吹之下生出了细细的?绒草,花木繁茂,每一个都足有?丈余深。 可见当年沉睡后,村子并没逃过浩劫,术士们将后山的?族人尽数刨了出来,土坑有?新有?旧,显然来了不?止一次。 恐怕半数以上?的?族亲未能幸免于难,他们是碰巧埋在?一片斜坡上?才逃过一劫。 此时的?山林空无一人,灵气清新得浸润肺腑,林子里?皆是清脆的?鸟叫,飞禽走兽多得难以置信。 两个孩子毕竟还小,追着一只花花绿绿的?雀鸟一路跑到山崖尽头。 前方是静谧深邃的?幽谷。 小荣拢着嘴对空山大?喊。 阿南见状也学?她的?样子嗷嗷叫嚷。 奚在?原本应该是村落的?地方来回转悠好几遍,才终于从陈泥下翻出一只褪色的?碎陶器。 女孩子正抱着一捧刚摘下的?鲜花兴高采烈地跑来要?给他看,远远地却望见他半蹲在?地,对着手里?的?陶片垂目发呆,俩小孩立刻很?有?默契地停在?原地,不?敢轻易上?前打搅。 从前聚在?月下喝酒唱歌的?热闹小村,如今就只剩下他们三?人,活在?这个陌生又遥远的?时代。 荣抿起唇兀自思忖片晌,忽然张口道:“大?哥!” 奚不?明所以地抬眸,那边的?小姑娘已经跑了过来,嗓门洪亮地重复道:“大?哥!” “我在?这世上?反正没有?亲人了,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我亲大?哥,我认你当哥哥好不?好?” 他先是一愣,刚站起身,沾着露水的?花叶便猛地扑他一个满怀。 而阿南有?样学?样,两人抱着他的?腰谁都不?肯松手。 少年抚上?二?人的?头,随后目光柔和:“好。” “我也没有?妹妹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 秘术还让他们保持着沉睡前的?体?格与年纪,彼时阿南不?到七岁,小荣则大?他三?岁,而奚已过十六,毋庸置疑地成了三?人中的?主心骨。 这是他在这个物非人散的世界最后的亲人了,是唯一知道他来龙去脉,存着他一点过往回忆的?人。 三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相依为命,在?山中混了十余天。 光靠野菜野果不足以充饥,两个小的?还要?长身体?,奚左思右想,才决定出去探一探。 他尚不?知此时的?外面到底是什么样,起先没敢带弟妹们同往。 当初自己还跟着阿蒙去过一趟小镇,于是凭着印象翻出了大?山。 再度站在?昔年入城的?山道上?时,他几乎傻了眼。 只见城镇扩大?了数倍,外墙甚至都有?了斑驳的?古意,浩瀚巍峨的?城墙一眼望不?到头,城中高挑的?檐牙从墙上?跃出,数不?清是建了多少层,迎着夕阳的?余晖高耸入云。 这个时代的?灵气仿佛不?要?钱,走到哪里?都那么充裕,撒一把种子,随随便便就能长得硕果累累。 而令他们惊讶的?是,“猎人”们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牢房废墟上?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屋舍,集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叫卖的?不?是吃食日用,便是稀奇古怪的?异兽奇珍,再没有?商贩拉着一车车的?岐山人漫天要?价。 “大?哥,感觉他们都不?认识我们诶!……” 小荣正在?惊奇地大?呼小叫,被他一个眼神制住,赶紧捂着嘴收敛了。 现?在?即便大?喇喇地走在?街市上?,路人对于这双异色的?瞳孔也顶多是奇怪,并不?知晓它有?着怎样的?含义。 自那之后三?千年了,岐山部纵使有?人安然逃过一劫,其后代也再无异能降生,历经千年繁衍,早就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 寻常人谁还会知道当年活着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他们从此不?必再东躲西藏,能随心自在?的?,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当年父亲心不?在?焉地一句发愿,眼下竟已成真。 城里?自然比山中物资丰富得多,三?人找了间破庙住下。 奚起先也到处想法子弄些钱两和吃的?,但“古都”不?是良善之辈能轻易生存的?去处,少年自小在?山里?长大?,心思单纯得就一根筋,被骗了几回,吃了几次亏之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市井的?生存之道。 他们开始提前埋伏在?商人进货运货的?必经之路上?,两个人声东击西,一个人趁火打劫,偷来的?若是吃食就留着果腹,若是绸缎布匹便等入夜,去见不?得光的?蝙蝠巷低价倒卖。 小荣格外机灵,又是个女孩子,极容易让人放松戒备,有?她在?,小花招简直屡试不?爽。 久而久之,他们混得如鱼得水,偶尔余粮多的?时候还能接济一下街头巷尾吃不?上?饭的?小乞丐。 附近眼熟他们的?商贩老远见了就骂骂咧咧,可都追不?上?,最后只能忿忿地摇头作罢。 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得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碰上?运气不?佳给抓到,总少不?得挨一顿毒打。 挨打的?事一向是奚替他俩担着,他到底年长些,骨头比两个小辈皮实。 废弃的?破庙经过三?个人修修补补,终于有?了一点家?的?雏形。 白天在?古都闹了事回来,夜里?就点一盏破旧的?油灯,由?阿南举着,小荣替他处理伤口。 那一年除夕,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大?箱的?烟花,以及一袋面粉和精肉,三?人在?屋外大?雪纷飞之际,燃着盆炭火,嬉嬉闹闹地和面包了饺子。 子时雨雪刚停,阿南捧了热乎乎的?水饺出来,站在?院中看小荣点燃烟火。 劣质的?花炮十个里?有?六个都是哑的?,然而那场烟花还是格外的?漂亮,金色银色的?火光交织在?夜空上?,照得每个人的?脸五颜六色,明灭不?定。 等到俩熊孩子都睡着,奚才得片刻的?清闲坐在?窗边独处一会儿。 为防仇家?报复,他夜里?睡得浅也睡得少,每每无所事事,便将怀里?的?两件饰物取出,放在?桌上?月下细看。 长眠三?千年,醒来之后旧日的?一切都泯灭在?了光阴浩瀚的?长河中,仅有?母亲临别前塞给他的?珠钗,以及那支兽骨做的?排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铜制的?钗锈迹斑斑,他不?敢擅动,只反反复复摩挲着小巧的?萧。 第115章 番外·奚临往事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 兄妹三人就这样在明夷的宅院里住下了。 不得不承认,此人在细节上?照顾得十分周到。 也许是为?了安他的心,不仅辟出一座单独的小院供他们居住,更?吩咐左右不可随意打搅,还特地找了一位靠谱的先生,来教小荣、阿南读书习字。 他们自三千年?前?匆匆而来,尽管在古都摸爬滚打了一段时?日,但学?的多是下九流的东西,对于这千年?岁月,对于如今九州的现状,可以说两眼一抹黑,正需要一个?人来细细讲解。 这先生请得恰到好处。 偶尔得空,奚也会站在旁边听上?一阵。 签下血契之后?,他对自己这条命就已经没什么?念想了。 按照凡人的寿数,一千件事一辈子也做不完,何况福祸相依,生死难料,或许不到寿终之日,他就会死于非命。 算是把此生打包卖给了对方?。 好在根据典籍上?记载,血契一物的确不容作假,他写的是要保弟妹平安,哪怕自己死了,明夷一样要履约。 最初的几年?里,一切风平浪静,小院子好似远离是非的人间桃源,白天?小荣和阿南打打闹闹。 不能上?街去?,两人便想法子弄来一条小狗,听完了课就围着那小玩意打转,闹腾得满屋鸡飞狗跳。 奚则在明夷的指点下,跟“眼睛”磨合。 他还不怎么?会用这股力量,常常失控。 每次暴走便像在发疯,疯得六亲不认,神志不清,只能靠封印术来制衡。 “我告诉你,长此下去?不行的。” 明夷面色严肃地在旁提醒,“控制不了自己,迟早你连最亲的人也杀。” 他的“眼睛”和同族的人都不一样,是真真实实最危险的存在,危险到连他也没法左右。 奚反复跟天?地间的怨恨拉扯,跟自己的怨恨拉扯,控制不了意识他就用针尖去?扎心脉,扎到“眼睛”向他妥协为?止。 足足耗了有一年?,才终于能在略清醒的情?况之下保持自我。 成功的第?一天?,明夷就带着他出去?,找了个?邪祟试手。 那是很玄妙的境界,奚至今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当他将整个?人交给“眼睛”的时?候,会进入一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里。 无畏疼痛,不顾后?果?,把杀戮进行得十分快乐,但凡嗅到血腥味,都会让他有强烈的复仇快感,兴奋得若癫若狂,甚至下意识地忘记自己是谁。 只凭着本能无休无止地杀下去?,杀下去?,杀到筋骨尽碎,力竭形枯。 彼时?,明夷看在眼中,不由?得感慨万分。 这还仅是十几岁的水平,等再过两年?成了年?,那实力简直不敢想象。 太疯狂了。 真像是有一族的意志站在他背后?一样。 他忍不住想,恐怕即便摘了奚的眼睛,当世也没有一个?修士能适配得了。 这双聚满了岐山万万亡魂悲怨的瞳眸,只会将企图索取的外族人烧成灰烬。 明夷当下心念一动,便自作主张给这团灼热的黑烟起了个?名,称之为?“煞气”。 意为?凶煞之气,寓意不祥。 掌握了“眼睛”没多久,奚开始跟随他早出晚归,经常一走就是好几天?。 明夷上?哪儿都带着他,也不全是为?了打打杀杀的事情?,偶尔是去?别的城镇探访,偶尔是跟什么?人密谈,倒有些要让他长长见?识的意思。 奚一直不明白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听周围的人客客气气地叫他“老板”,只当是个?生意人。 他总感觉明夷好像特别需要钱,明明大宅子大院子住着,穿金戴银,仍旧对赚钱有某种超乎寻常的执著。 也不知道他要那么?多钱有何目的。 昔年?的城主势力并?不大,目光还只着眼在买卖交易上?,遇到的多是商场的劲敌与仇家,对付起来不算麻烦。 他似乎颇有手段,不过半年?时?间,就拿下了古都。 而所有雇佣来刺杀他的邪修都在奚的面前?折了跟斗。 商行顺利落到了他手中,街巷大小商贩有不服的全挨过一遍揍,知道他跟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不好惹。 奚早在一年?一年?的岁月间长大,从少年?抽条蜕变,面容愈发显现出青年?人的模样。 到了那会儿,他已有过数次与人交手的经验,许多时?候并?不清楚死在手里的是些什么?人。 他不关心,更?不在乎,只把自己摆在杀手的身份上?。 血契安排他杀什么人,他就杀什么?人。 那是他对旁人的生死逐渐淡漠的开始。 除了家里的两个弟妹,奚对谁都无所谓。 天底下没有人的命能比他们重要,只要能保他们平安无忧,让他杀谁都可以。 从小到大,见证过的那些死别麻痹着他的感知。 然而在戾气被压制住,神志重新恢复清醒时?,奚仍旧会感到一丝陌生的空虚。 被煞气支配后?的情?绪让人既恐惧又迷惘。 每每低头看见?满手的血腥,一地的尸体,他总觉得自己不太像自己了。 甚至茫茫然地生出困惑: 我还是我吗? 如果?那个?迷失在仇怨里,嗜血嗜杀的人不是我,那我现在究竟是谁? 他眼底的疲惫日渐加重,每次从“煞气”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脸色便会难看几分。 “大哥,你很累吗?” 小荣懂事得早,知道他在外面辛苦忙碌是为?了他们两个?,但凡奚回家,总会提前?熬好鸡汤给他补身体。 “是不是明老板使唤你使唤得太勤了?要不休息几天?吧,他不会说什么?的。” 奚表情?柔和地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 跟明夷安排的事关系不大。 自从在黑市的库房中,毁掉了那只属于族长的眼睛,他就没再睡过一天?好觉,几乎是彻夜失眠到天?亮。 族人的怨憎和絮语一旦入梦便萦绕于脑海,重重愤慨铺天?盖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会走火入魔地疯掉。 ——“你生得这么?清秀,今后?长大了,骨架长开了,持剑而立,一定特别好看。” 那时?光靠“眼睛”,他单打独斗已接近朝元修为?,哪怕不修炼也没关系,岐山人本身就鲜有走修炼这条路的。 但奚还是重新拾起了多日未练的长剑。 剑道追求凝神静心,唯有在这个?过程中,才能把纷繁的思绪镇压下去?。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吐纳、练剑、反思己身,做得一丝不苟,一样不落,想借剑意转移天?怨的侵蚀。 某一日,明夷摇着扇子偶然路过,正好撞见?青年?自发而为?的日课清修,他面上?不露声色地悄悄一讶—— 这小子的修行法门竟颇为?正统,一点不像野路子,倒像哪家大门派教出来的正经修士。 他原地驻足,忽然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 “大哥,大哥!” 在那之后?没几天?,小荣一脸兴奋地推开他房门,“明老板说要教我们修炼——不是邪门功法,是当今仙门里教的那种!” “哇,我们能成仙了!听说仙人们的寿命很长的!” 明夷不知抽的哪门子疯。 奚不甚在意,他愿意教自己就跟着学?,不教亦无妨,倒是小荣对此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比谁都积极。 平常不外出的日子,三人就在院中从最基础的开始练起。 奚的基本功之扎实高下立判,俨然非一朝一夕而成,有时?候见?他掐诀的手势,明夷也忍不住问:“诶,你们仨不是在地底下睡了几千年?吗?这谁教给你。” 他懒得回应。 反正他一向对他爱答不理的。 奚是从前?跟着人修行过,小荣在修炼上?的天?赋却很快突显出来,连明老板都得吝啬地一点头,说她根骨不错。 那日适逢十六月圆夜,三个?人坐在院中晒月亮。 “大哥,我都想好了。” 小荣在石桌上?晃荡着腿,眸色坚定,满是希望,“我们一起修炼,一起长生不老,好不好?” “等你替明老板办完了事,我们各自也有修为?在身了,要逃离这儿肯定不成问题。他轻易威胁不了你,届时?大家一起离开南岳,去?别处生活,怎么?样?” 奚微微一愣。 他只忙着东奔西跑,没怎么?和他们说起过自己的顾虑,想不到妹妹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更?没想到她能计划得那么?远。 难怪她在修行上?那么?有干劲。 “哥。” 小荣一把勾着阿南的脖颈,“有事你别总是一个?人扛着啊,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有时?候是能帮上?你的,是吧小阿南!” 阿南随声附和。 小荣跃跃欲试地构想道:“三千年?后?的世界这么?大,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没去?过呢,我们可以到处走走看看,说不定还能遇到其他刚苏醒的族人,可以保护他们,也可以和他们寻个?安全的地方?落脚深根。 “就我们三个?人,一辈子不分开。” 阿南的“眼睛”派不上?太大的用场,小荣比他强一些,但顶多只够自保而已。 他们若能有修为?傍身,以后?出门在外也能独当一面了。 奚听得心里五味杂陈,最后?只倍感欣慰地伸出手,在两个?人脑袋上?轻轻一摁,少见?地露出柔和: “好,哥知道了。” 但小荣还是敏锐地发现,大哥脸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淡了。 第116章 番外·奚临往事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 “哥,你可算回来了!” 小荣如今长成?了大姑娘,个头算是女孩子当中偏高挑的?。 她性格打小就?活泼跳脱,哪怕已修成?了灵骨,以凡人的?年纪来说不算小了,却依旧是一副咋咋呼呼的?样子。 奚刚披着?一身血气返回住处,一见?到?他俩,眼色顿时柔和了不少,信手在二?人头顶上习惯性地揉了揉。 “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啊。你今天生辰,好在没过子时,我给你熬了鱼头汤,快,进来趁热喝!” 寿辰喝鱼汤是从前村中的?习俗。 他在外面的?时间比待家里的?长,生日常常错过,然而?小荣还是一早就?杀好了鱼炖好羹汤,温在灶上。 妹妹心?细,想着?要让大哥知道,无论离开多久,走得多远,院子里总有?人在等?他回家。 兄妹三人围在桌边,热气腾腾的?锅子鲜香融暖。 这是奚难得能放松的?时光,似乎连鱼汤也有?旧时家里的?味道。 他端着?碗边喝边听他俩叽叽喳喳。 “诶,你看看你,又吃得满嘴都是。” 小荣拿出绢帕来,替旁边的?阿南擦了擦脸颊。 大概是在刚搬进雍和的?那年,奚就?开始发现阿南的?异样。 或许因为埋在地底下?太久,也或许是别的?什么缘故,他神识受了损,心?智永远停留在五六岁,纵是八尺长的?大高个了,还跟小孩子似的?懵懂天真,总也长不大。 奚长年在外,顾不上弟弟,这些年多亏小荣在照料。 两人毕竟自小青梅竹马,小荣对他十分有?耐心?,一点?也没嫌弃过那些孩童般的?想法,还和从前一样陪他玩游戏,逗小狗,笑得开怀恣意。 阿南这种情?况,几乎没办法引气入体,他开悟能力有?限,又不敢擅用邪祟的?丹药,怕伤身体。 可是修不成?灵骨,他就?会如同凡人百岁寿终。 于是小荣开始加倍修炼,连着?他那份一起,勤奋得不舍昼夜。 之后再靠奚的?煞气将自己的?修为一点?一点?地度给他,就?这么不辞辛劳地努力了几十年,终于硬生生将阿南磨到?了筑基。 尽管这个时候,她的?修行基本毫无寸进。 “你怎么放了芹菜啊,我不爱吃芹菜的?。” “你不爱吃大哥爱吃的?嘛。”小荣又给他盛了一碗,“乖了乖了,听话,我明?天单独给你煮一锅没有?芹菜的?,好不好?” “哦……那哥你多吃点?。” 奚坐在对面看得分明?,知道小荣喜欢阿南很久了,傻弟弟也成?天走哪儿都黏着?她。 作为兄长,他主动提议道:“小荣。” “等?明?年开春,大哥替你们俩把婚事办了吧。” 小姑娘眼睛一亮,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欣喜非常:“真的?吗?” 他依言含笑点?头。 “我想着?也是时候了,虽然你们总在一块儿,不过有?个仪式,更合适些。” “好啊。”她求之不得,“谢谢大哥!” 阿南疑惑地捧着?碗:“‘办婚事’是什么?” “就?是成?亲啊,那年小阮姐姐跟阿祥哥的?婚礼你不是在场吗?” …… 两个孩子一言一语,鸡同鸭讲热热闹闹地讨论完毕,小荣回过头来关心?他:“大哥,你也别总顾着?我们,偶尔替自己考虑考虑啊。” “你难道没有?中意的?姑娘吗?雍和里那么多漂亮的?姐姐,你看上了哪一个,我帮你说去。” 他是城主身边最得力的?干将,能控制半个雍和门徒煞气的?人,明?里暗里自然有?不少女人送秋波。 但她也听说,送过秋波的?无一例外都碰了一鼻子灰。 大哥似乎对谁都不感兴趣,美艳或清雅,端庄或飞扬,他一律冷漠视之,好像非常不近女色。 奚闻言不着?痕迹地搪塞过去:“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左右握住他俩的?手,“只要你们能过得好,我就?很满足了。” 他那时是这样想的?。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 可是天意总不能让人如愿。 彼时还没有?入秋,冬日太冷,不便办喜事。 明?夷倒很舍得花这笔钱,因而?整个下?半年,雍和都在忙着?采买花红,布置神宫。 身边没什么年长的?女性长辈帮忙操持,这些事小荣又不好全?交给别人来处理,自然得跟着?忙前跑后。 她一出门,阿南就?更无聊了。 他学术法的?水平有?限,没法自己隐藏住瞳孔的?颜色,所以大部分时间待在古都城内。 古都是城主的?地盘,就算知道他身怀“眼睛”,也无人敢朝他下?手。 这座城大归大,但再大的?地方,玩上几十年都会腻。 阿南早已把每个角落探索了个遍,他小孩子心?性,难免惦记着?要去外面。 可只有?奚在雍和时,才会带他上别处换换心?情?,平时哪怕是小荣也不敢轻易陪他出城,即便外出也要提前请示明?夷来安排。 那天却不知怎么,跟随他的?人一个晃神的?工夫,阿南竟消失在了视线中。 古都的?历史太久远,街巷错综复杂,一群人在城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得他的?踪迹。 谁都不曾料到?他出了城,更不知是如何避开那些精妙绝伦的?法阵。 “公子……” 奚匆匆赶回来,已是事发后的?第三天,他落地居然打了个不甚明?显的?踉跄。 底下?人僵硬地站在他面前,近乎抬不起头面对他。 屋内听到?动静的?小荣缓缓侧脸,茫然又悲惶地望了过来,喃喃唤道: “大哥……” 青年尚未开口发问,那盖着?白布的?尸首便落进余光里。 “南少爷他……”边上的?人欲言又止,声气不自觉地变弱了,“是在荒石坡找到?的?。” 他含着?泪忍不住哽咽,“我们到?的?时候,人已经?是这个样子。” 布上渗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奚伸手揭开一角,露出弟弟的?脸,他张着?嘴,半口牙不知掉在了哪里,双目处空洞洞的?窟窿蓦地扎进他眼底。 他长久维持着?这个动作,碎发垂下?的?阴影盖住了眉目,表情?平静得看不出喜怒哀乐。 “南少爷的?屋中有?几张小字条,我们猜测应该是有?人潜入城内,很早就?取得了他的?信任,也是那人教他怎么里应外合拆解阵法出城的?……” 话音未落,角落里的?小荣立马冷冷地转身:“我去杀了他们。” 奚在她路过自己旁边的?瞬间一把拽住其?手腕,“你站住。” “大哥!” 她狠狠挣脱开,红着?眼圈泪流满面地注视他,“阿南的?眼睛被取走了!他永远回不来了!我要去替他报仇,我要去救他!” 他拧着?眉心?,闭目长长地深吸了口气,“你先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她忽然道,“我知道的?,虽然你跟城主都瞒着?我们,但我知道的?。” “我们被取走‘眼睛’,不会当即死亡的?对不对?他的?意识还活着?,他还在那只‘眼睛’里。” 小荣反握住他的?胳膊,一声声地央求:“阿南很怕黑的?,他连夜里睡觉烛火暗一点?都会惊醒。我们不在身边,他一个人,他肯定好害怕的?大哥……” 奚想起白布下?那张面目全?非的?面容,心?头猛地一阵刺痛。 青年用力调整了一下?情?绪,抬手摁在她肩膀,“听我说,你好好休息,这件事情?不要插手,让大哥来,我会把他救回来,你什么也不要做,好吗?” “大哥——” “答应我,不能冲动。” 他背过身走出门去,刚到?院外,就?听见?不远处的?小荣扑在那具血淋淋的?尸体上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凄厉悲切。 那是他最后的?血亲了。 奚原地挣扎着?狠狠地抿唇,刀绞般万箭穿心?,他扬起头迎着?苍白的?日光站了须臾,拳头攥得满是青筋,抬脚前往的?主殿所在。 明?夷正歪在椅子上半只手捂着?额头。 青年大步流星进去,一改往日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态度,几近歇斯底里地质问道:“你不是向我保证过会好好保护他们两个吗?!” 锦衣人大约自己也十分疲惫,当下?百口莫辩地松开手安抚说:“小南的?事,我知道以后也很难过。” 奚一拍桌子撑在他面前,手背上青筋凸起,吼道:“你答应过我不会让他们俩出事的?!!我就?是为了这个跟你签的?血契!” 明?夷终于大声反驳:“那是他自己跑出去的?!我又不能拴着?他!” 他辩白道:“派去保障他安全?的?都是雍和顶尖的?高手,他用人家给的?符咒声东击西,用人家给的?法器拨开结界,我能有?什么办法?阿南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以为我好受吗?” “对他下?手的?人是冲你来的?。”青年冷眼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压根不会让人盯上!” 明?夷:“如果不是我,你们仨早在八十年前就?被古都的?邪祟吃得连骨头也不剩了!” 两个人火气都大,吵得互不相?让,就?这么各自僵持着?怒视对方。 第117章 雍和(六)师姐,我也想是你的人。…… 雾气笼罩着的夜空里,有颗孤星微弱地闪了闪。 瑶持心如梦方醒,从一段过于漫长的时?光中脱离出来?,好一会儿没能回神。 那颠沛流离的风风雨雨,幽邃古老的千年岁月犹且萦绕在脑海。 于是就那么仰头望着遥远的满月,和满月外凄清的星辰。 奚临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这些往事,说完之?后,自己先怅然若失地叹出一口气,没去观察她有什么反应。 下一刻,旁边的人?却猝不及防地扑过来?,搂着脖颈抱上前,将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他胸膛之?上。 奚临隐有所觉地侧目,手?指拢住她散在颈后的青丝,柔声?道?:“师姐,不要哭。” 他现在不是少?年时?的身量,足够高了,比她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张开?双臂能把她整个圈进怀里。 可以保护她,可以替她撑伞,甚至可以像这样,毫无顾忌地用力抱着。 奚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她柔软的头发,感觉得到师姐温热的呼吸,清晰的心跳,连若隐若现的幽香都一如往昔。 是一个好端端的,鲜活的她。 瑶持心并没应声?,反而愈发收紧了手?臂,严丝合缝地揽住他的背。 那是任凭她怎么想也想象不出的艰辛。 瑶持心忍不住把眼睛埋进他肩膀。 心说,怎么这么苦啊。 比及自己那无所事事,乏善可陈的百年,他的百年全是血泪。 光是听着,都觉得舌尖发涩。 现在想起师弟平日间的某些小细节,想起他偶尔眉眼间流露出的漠然,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奚临伸手?将她扶起来?,捧着瑶持心的脸,把她眼角的泪花抹开?。 和师姐那泫然欲泣的表情?相比,他倒显得平静多了,唇边竟还?噙着浅淡的弧度,像是在笑她。 “其?实过了这么久,很多事我已经能接受了。旁人?听上去或许会觉得很难,但毕竟间隔着几年、几十年、上百年,被时?间冲淡许多。在瑶光山的日子,我跟着大家练剑,做早课,日西月复东,心境平和了不少?。” “你少?来?了。”瑶持心才不信他,“明?明?看见小芝的时?候还?是那么难过。” 他仿佛被拆穿似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瑶持心抚着他的脸,既心疼又委屈地凑到唇上吻了一下。 “奚临……” 她抱住他,“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师姐保证什么都听你的,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谁都不许动你——”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那句“我是为你上瑶光山”的份量,太重?了,压着一个人?的一生一世。 和整整三千年全部的念想。 奚临不由啼笑皆非:“你不用这样。” “我跟着师姐,这些年也过得很开?心啊。反正?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也只是百鸟林下的一缕亡魂。” 可瑶持心听完却闷闷地想。 不是。 不是这么算的。 如果她没有重?活一回,从前的师弟来?到瑶光的那十年根本不开?心,根本就是另一种煎熬。 他好不容易在炼狱的地底下寻到了一束光,又在光束的尽头发现这只是一个有毒的假象。 那他该有多难过啊…… 她当?下愈发后悔,后悔为什么让他足足等了十年又四年这么久,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察觉到。 怪不得在生死一线的最后一刻,奚临会说她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这个“最重?要”的意义,远超出她的预料,是比情?爱更深的执念与信仰,里面有回忆、有期盼、有梦想,承载着他对整个世界最后的牵挂。 当?初在百鸟林里,他应该是真的不想活了。 汤泉附近,离瑶持心两人?不算太远的一块山石后,明?夷曲腿低头而坐。 他不知来?了有多久,周身盖着一层隐藏灵气的符咒,听到此处隐约想到了什么,闭目悄无声?息地沉默着。 随后,雍和城主化作了一抹青烟,消失在原地。 将这地方留给了他们。 奚临陪着她把脸擦干净。 他其?实平常很不愿意看见师姐掉眼泪,不过一想到这份情?绪是为他而起,心里又浅浅地有几分熨帖。 青年悄然抿起唇,幽微地将指尖的湿润攥紧掌心。 然而,这头的瑶持心才感动没一会儿,就开?始不安分地找茬了。 她把眼睑一压,撇嘴不满道?:“哦,所以你喜欢的根本就不是现在的我,是三千年前的那个‘我’吧。” “你是为了她才喜欢我的。” 奚临猜到她迟早会有这么一问,一时?却没想好要怎么解释,为难地望着,“不是,不……” 她拿手?指着他,故意道?:“你还?说不是,你都没有亲口说过你喜欢我。” “我说过了啊。” 说过好久了。 瑶持心先发制人?:“紫微镜里的那个不算,那是我逼出来?的。” 奚临:“……紫微镜里不能说假话?。” 这还?不算吗? “那你平时?能跟紫微镜里一样吗?”她反问,“你要是能,我就承认。” “……” 见他果然无话?可说,大师姐逐渐理直气壮:“你看你看……你就是没有说过。” 到了这会儿,奚临差不多也听出来?她是什么意思了。 他先垂眸无可奈何地牵了一下嘴角,辗转犹豫片刻,连喉结都微微滑动。 就在瑶持心偷摸瞥着他,等着他回答之?时?,奚临忽然探出手?扣在自己脑后,旋即覆唇上去,偏头吻住了她。 他吻得不重?,却很缠绵,轻吮过她柔软的下唇,然后是上唇,再到舌尖。 以极尽温柔的动作摩挲纠缠,仿佛在透过唇舌的每一次接触向她证明?什么。 除了先前神志不清的两回,奚临主动亲她的时?候,要么碰得浅淡有分寸,要么吻得专注而认真。 或许不够激烈纯熟,但真的认真,一下一下,他好像不想敷衍,哪怕一点点。 说不清为什么,再联想到他所阐述的过往,瑶持心没来?由的一阵酸涩。 她抬起胳膊回应似的搭在他肩膀。 不管是冷漠寡淡的瑶光山小师弟,还?是雍和从无败绩的邪祟,他骨子里永远都是那个温柔小心的奚临啊。 …… 夜风吹得汤泉的热气扑面而来?,浓浓的一股潮湿之?意。 瑶持心刚被他松开?,张口便?抗议道?:“你又用这招,上次也这样!” 奚临握着她的手?放下去,隐隐含笑:“师姐,你刚刚才说不欺负我的。” “……” 她说完就忘,已经不记得有这事了。 大师姐自觉理亏,只好勉勉强强地放过他。 算了,没关系。 她想,反正?紫微星镜也不是不能再做一块。 我要找殷大长老做一打,不高兴了就用,高兴了也用,天天听他讲,听个痛快。 “何况……” 对面的青年忽然慢吞吞地补充,“师姐自己也没有说过吧。” “……” 瑶持心下意识地一愣,才反应过来?似乎被他将了一军! 可是好不甘心啊,她还?没让他开?口呢。 无论如何,都想要他先说才行。 奚临却没有非要她表示什么的意思,眼皮若有似无地垂着,“你还?是想着要‘以身相许’吗?” “?” 瑶持心眉梢挑出一个不解的高度,疑惑地眨了几下眼,在绞尽脑汁地思考之?下,终于想起这个问话?的起因。 是她当?日在仙市秘境里的那句——“师姐要以身相许,你还?嫌弃不成?” “……” 不是,居然真的会有人?把这句话?当?字面意思来?理解吗? 当?时?那个语境,他没读懂吗? 然而见师弟那副表情?,分明?纠结这件事挺久了。 他还?真的是没懂。 她先咬唇又张嘴,表情?变化得精彩纷呈,最后实在没忍住。 “你傻啊你!” 瑶持心拿手?往他脑袋上轻戳了一下,“谁以身相许会千里迢迢从瑶光山跑到南岳来?,谁以身相许会连自己仙山都不要陪你在邪修老巢里混。师姐让你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敢情?那么久以来?,你就当?我是在以身相许啊?” 瑶持心快给他气笑了,恨铁不成钢:“笨死你算了!” 奚临坐在那里,耳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装着她说的每句话?。 攥在手?中的指尖流淌着清晰的微麻之?感。 连夜风都安静了。 只能不住地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奚临,不要得意忘形…… 但他当?真按捺不住,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一瞬不瞬地,心情?特别好地看着她。 好想抱她。 瑶持心还?在侃侃而谈,大书?其?罪的时?候,奚临冷不防地插话?道?:“师姐。” “我要是……啊?什么?” 他目光落在她若隐若现的领口内,不知是因为被她带着回忆起了一些旧事,还?是因为先前早就蠢蠢欲动,萌生已久的想法。 奚临在这一刻满脑子皆是艳阳高照之?下,洒落的山花烂漫。 “‘连理枝’是成双的,不仅在上古术士之?间,在我们部族当?中,也是结成道?侣很重?要的秘术。落下谁的齿印,就代表今生今世,只属于对方,是对方的人?。” 他言至于此稍作停顿,赧然地抬眸,眼神满含期待,望着她。 第118章 雍和(七)她拿另一只手去拨弄他软软…… 奚临今天心情格外好,即便不说?,瑶持心肉眼都能看出?来。 他大概特别喜欢那?俩牙印,从留仙池回住处,拿手摸了一路,修士的体质异于凡人,一盏茶不到就在收口结痂了,能摸出?浅浅的痕迹。 真这么喜欢吗? 她毕竟不是从上古老时代来的人,不明白奚临对此物的执著。 如今仙门结道侣,要?体现双双对对之意,办法?花样可多了,咬个齿痕算什么,还有取心头血、互换尾指、共中情蛊,那?才是五花八门,主打一个看谁更?狠,移情别恋的都不得好死。 但师弟宛若是拿到什么心心念念多年之物,这日夜里他居然破天荒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简直是心无?挂碍的高兴。 奚临侧着身,手还握着她的,睡颜平稳得像个孩子,了无?心事。 瑶持心没有困意,便支头撑在一旁看他。 她今夜听了太多故事,满脑子的信息需要?消化,想着他所提到的三千年前?,想着他的“眼睛”,他被埋在地底下的时光,和在南岳挣扎求生的日子。 右手叫他攥住了不好抽出?来,她只能趴在奚临脸颊边,拿另一只手去拨弄他软软的前?发?,像在玩小狗的耳朵。 师弟竟没醒,睡得好沉。 她眼神一下子就柔和许多,带着某种起伏不定的眷恋心潮,整个人心里缱绻万分,暖洋洋的。 就那?么静静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 瑶持心想起什么,取出?那?只年代久远的兽骨排箫,来回抚摸着上面或斑驳或光滑的痕迹。 在天光大亮之前?,她作出?了一个决定。 * 奚临这觉睡得太踏实了,堪称全无?防备,睁开眼时,不免有些今夕是何夕的迷茫。 毕竟他都多少年没在这张床榻上正正经经地躺过了。 青年下意识地抬手抚上左肩的伤,摸到已然落成?的牙印,才如愿以偿地一阵安心。 师姐还是咬得太轻,他分明有刻意在控制自愈的速度,依旧半日不到便长好了皮肉。 伤口若是足够深的话,其实应该可以感觉得到她留下的灵气和自己的灵气在血脉间缠绕的过程,听人说?是会微微发?痒的。 可惜了。 奚临想到此处,蓦地抬眸四下搜寻。 师姐呢? 他回过身,身后枕边没有人,屋里也没有。 心头无?故涌出?一股恐慌,这里到底是南岳!奚临连忙翻身而起,顾不得披衣,蓦地拉开门便要?出?去,谁承想门外的人刚巧端着什么东西进?来,差点?要?撞上。 “诶,小心小心。” 瑶持心亲手捧着个大托盘,谨慎地绕过他,将一锅热腾腾的羹汤放到桌上。 奚临尚在愣神,她已经利落地掀开锅盖,一面嗅着香气一面自信满满:“嗯,好香。” “你快来尝尝,我?去你们后山池塘现捞的鲫鱼,熬了半个时辰呢。” 就见?师姐摆好碗筷,舀了一大勺搁在他跟前?,再拉开椅子坐到对面去,两眼亮晶晶地等他的反馈。 她托着腮,期待又自豪地介绍自己的杰作:“吃吃看,我?加了笋干、鲜蘑菇以及山药,厨房里没找到芹菜,只能将就这些了。” 奚临搅动汤匙,人却好似还未睡醒,隆冬的南岳能冷到骨子里,这碗鱼头汤带来的热度便刚刚好。 他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喝了一口。 舌根明明被鲜得不行?,可脑子里对于食物的印象居然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在这张桌上,这碗鱼汤,和她。 以及原本记忆里,曾经挨在旁边落座的两个人。 “怎么样啊?”瑶持心赶紧问,“好喝吗?” “有没有当?初小荣给你熬汤的味道?” 他低头像是浅浅牵了下嘴角,抬起头来的时候,瑶持心只觉师弟那?刻的表情,连用语言也不知要?怎样形容。 总之那?应该是高兴的,他说?:“都很好喝。” 然后又立马放下勺子,给她也满满添了一碗,碗里笋多过汤——师姐爱吃笋干。 瑶持心其实在后厨就已经喝过了,但不介意再陪他吃两口,师弟是真爱吃,做饭的当?然喜欢这么给面子的人。 然而她还没欣慰多久,很快发?现,奚临这不是给面子,是大有要?把整锅鱼汤干完的意思?。 不是,倒也不必…… 她看他那?么认真地在解决,出?声阻拦总归不好,于是找了个话题打岔:“对了。” “我?想过了。” 瑶持心捧着碗,“先不回瑶光山,我?打算在雍和帮着你一块儿把血契完成?,然后再一起走。” 奚临喝汤的动作立刻一顿,眉心不自觉地皱起:“你要?留下?” “是啊,明夷安排你做什么,我?也不是不能帮忙嘛,两个人办事总比一个人快。” 她来这一趟本就是仓促而为,离山时没想那?么多,只惦记着他身上的伤势,惦记着找他问个清楚,以及把他从邪祟窝里捞出?来。 结果那?天奚临走火入魔地现身之后,紧接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彻底打乱了整个计划。 两次双修结束,他体内的暗伤差不多恢复如初,如今自己也知道了关于这一切所有的来龙去脉,余下的就剩怎么带他回山了。 只是签了血契便不能简单地靠钱来解决,可瑶持心又想快些让他离开南岳,昨夜权衡许久,决定索性把自己也赔给那?姓明的打下手算了。 “不好。”奚临放下汤碗,脸色严肃道,“城主要?办的事大多危险,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过些天我请示完他,就送你回瑶光。” 否则既要?她抛下仙门追到无?主之地不说?,又得让她帮着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等以后再上瑶光山,他要?怎么面对掌门? 他怎么向瑶光明开口…… 瑶持心:“不是,那?我?来这一趟是……?” 奚临面不改色:“来玩的。” 想了想,又补充:“踏青。” “……” 大冬天的,还踏青呢? 瑶持心:“走的时候再带点?土特产回去是吧?” 没料到他当?真思?索起来:“那?我?提前?安排人去准备。” “……” 眼见?他是的确听不懂好赖话,大师姐一时神情复杂,无?言以对地歪头盯着他。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大眼瞪小眼,奚临大约没明白为什么会僵持,问她的想法?:“怎么,有哪里不妥吗?” 这可太多地方不妥了。 瑶持心正琢磨着要?如何同他解释,恰在此时,奚临瞥见?停在窗边的一只蜻蜓,脸色幽微一变,蓦地冷肃下来。 “城主的传信。” 她立刻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扭头看了一眼。 “他说?什么了?” “让我?去一趟,兴许是有什么差遣。” 瑶持心随即也起身,“那?我?跟你一起。” * 仍旧是上次的会客厅,被奚临破开的墙面已然修复,完整得看不出?任何痕迹,锦衣人坐在雕花的紫檀交椅上摇扇子。 大师姐跟在他后面进?去时,终于缓缓想起了自己作为人质的身份,十分后知后觉地替大家都尴尬了一下。 这两天她连吃带拿,不仅拐走了邪修头子座下的头号打手,还大摇大摆地在古都城内吃喝玩乐,完了又进?雍和神宫里用人家的汤泉池子泡澡,简直过得像是来观光游玩的。 出?于对自身定位的不自在,瑶持心站稳之后就往奚临背后躲了躲。 青年顺手将她掩到自己身后。 “城主。” 明夷懒洋洋地把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倒也不在意,“来了。” 他折扇荡起长发?,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之前?不是问我?,血契上的账还欠多少笔吗?” 锦衣人一拂袖,将卷轴拍到奚临跟前?,“五十二笔,自己看吧。” 按照当?初他俩的约定,明夷原是有责任保护阿南和小荣不受歹人迫害的,但由于两个孩子都是主动走出?雍和的法?阵结界,血契似乎因此并未判定他违约,所以契约的内容仍然有效,奚临不得不执行?。 瑶持心从他肩膀上探出?头,一起翻阅那?份账本。 “知道你想走,如今小南、小荣都不在了,我?也理解你。” 他收拢扇子,挽了个风流倜傥的花,“就算咱们之间的最?后一笔交易吧,大家合作多年,好聚好散。” 明夷捏起一个响指,账本下面赫然展开一幅地图。 “这是雷鸣原的所有布局,你记下来,我?要?你取了雷逍的狗命,此为一件。” “听说?雷狗有座地下金库,比他修在地面上的宫宇还要?大,你杀了他之后,想法?子进?去,把里面值钱的、不值钱的通通毁掉,毁一件记你一笔,这余下的五十一笔帐当?我?白送你的,干完这桩买卖,你我?两清,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他说?话的同时,血契卷轴随之闪烁光芒,将他的每个要?求记录在册,不容反悔。 雷逍是盘桓在南岳边缘地带的大邪修,论辈分比明夷要?年长,在他来到无?主之地前?已是名声在外。 不过此人行?事作风非常低调,两百年前?是小有名气,如今也还是小有名气。 他很少主动招惹别人,也不似别的邪修到处树靶子,只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多年安分守己,所以明夷一直没打过他的主意。 这次却不知为何。 第119章 雍和(八)师姐,可以双修吗?…… “上一次我们是?偷袭,所以他始料不及,也来不及下手。这?回如果由你率兵出面去破雷鸣城,他一定会被勾出来,以为?雍和是?一计不成,索性?正面交锋。” 奚临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筹谋。 明夷用扇柄在半空凝出城内格局的幻象,点了点其中一个地方,“届时大队人马会围聚在城池中心以南的位置,你趁此机会绕到这?片野巷附近,佯作孤军深入的模样。” 瑶持心的目光正落在他折扇所指之处,只听见奚临道:“我一个人?” “最多?再?匀两个给你,这?数量是?极限了,人太多?他未必上当?。门徒之中大部分体内都埋着你的煞气,你自?己视情?况通知增援吧,我就不等你给信号了。” 明夷收起地图,“据说雷逍的地下金库得用他本人的血液和灵气才能打开,缺一不可。要解决此人,得劳你受累了。” 他不紧不慢地摇起扇子,“这?老狗有点麻烦,尤其是?对你来说。” 对面的青年表情?如旧。 “他不知去哪里弄到的失传典籍,学了一手上古术士的秘法?,能用镇魔钉镇住岐山人的灵脉,使之无法?正常使用‘眼睛’的能力。换句话来说。”他稍作停顿,“很像当?年‘猎人’的手段。” 奚临的眉梢轻轻一动。 明夷道:“你可以把他当?作是?,当?今现存的,唯一一个‘猎人’。” 他说完望向堂下的青年。 唯一的“猎人”,对上唯一的“眼睛”。 * 大师姐憋了一路,回到住处终于不服气地开口道:“这?不是?让你去送死吗?他分明是?故意的。” 对此奚临貌似早有预料,心态堪称平和地翻起茶杯给她倒水喝。 “你说得对,他就是?故意的。” 他拉开旁边的小抽屉,翻出一包晒干的桂花,往她杯中撒了几粒,“不奇怪,从我与他签下血契的时候,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瑶持心转头看着奚临的动作:“那?你还要去?” 青年许是?发现茶水忘了烧热,手心便腾起一点煞气先温了温提梁壶,又?把她的那?杯茶暖好。 “我如今在雍和的地位举足轻重?,他手里近半数的门徒受煞气控制,哪能这?么轻易就让我离开。” “何况他实战打不过我,现在还能仗着有血契在手没有顾忌,等以后契约消失,不得防着我反咬一口么?” 签下了血契的双方自?然不能主动迫害对方性?命,不过若被别人所杀那?就另当?别论了。 奚临知道明夷早晚得想法?子除掉自?己。 以前还有小荣小南在雍和,现下至亲已去,城主自?然清楚留不住他,他心不在此迟早得走。 不可为?其所用之人,终究是?心腹大患。 与其虚与委蛇,倒不如明面上大大方方地成全。所以这?次的安排看似是?要放他自?由,实则多?半是?为?趁机一箭双雕。 “我和雷逍对上,无论谁输谁赢对他而言都有好处,我若身死,他就不会有后顾之忧;雷逍若死,雍和在无主之地从此将?横行无忌,这?笔买卖怎么都不亏……尝尝看,以前跟他们一起摘的桂花,挺香的。” 瑶持心心烦意乱:“唉,我现在哪里喝得下。” 她嘴上说不要,手却习惯性?地接了过来,一面看他一面喝一口,重?复道:“你都知道是?陷阱了还要去?” “为?什么不去?” 奚临答得理所当?然,星眸纯亮地望着她,“最后一次契约,完成以后我就能脱离雍和,甩开血契的束缚。师姐不是?想我随你一起回山吗?” “我是?想,可是?不一样,这?个有危险啊……” “反正也躲不过的。” 他不以为?意,“血契卷轴上已记下了要求,我若违约,也会不得好死。横竖都是?死路,试试看又?有什么关系……” 桌上还剩着没喝完的鱼汤,奚临掀开盖子,冲她提议道:“那?笋片挺脆的,师姐再?煮点进去吧,添几块豆腐,还能吃一顿。” 瑶持心:“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鱼汤。” 她都快愁死了! 然而对面的青年就那?么看着她:“可是?我想吃。” 瑶持心:“……” 他那?眼神,几乎要把“做给我吃吧”明明白白写在里面,她根本招架不住,只好又?发愁又?无奈地和他对视半天,而后妥协地端起砂锅去了厨房。 瑶持心切笋片时奚临就站在边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手看,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好几次险些害她切到自?己的指头。 第二顿热好的鱼头汤显然不及刚出锅的香,但奚临依旧吃得很开心。 大师姐坐在他对面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她吃不下。 怎么瞧怎么觉得像断头饭,没胃口极了。 师弟倒是?不慌不忙,搅着汤匙边吃边道:“你有瑶光山这层身份,城主无论如何也不敢动你。” “若是?要走,他不会阻拦的。不过我认为?还是?趁早为?好,凡事夜长梦多?。” 瑶持心没有说话。 知道这是在赶她回去。 她一脑门的官司,挖空心思地想着要怎么帮他。 回山找老爹出面能有戏吗? 可是?邪祟之间内斗的事,仙山横插一脚立场就解释不清了…… 也不知自?己有没有什么能派的上用场的法?器…… 可论起护体的法?宝,怕是?还不及他教的术法?管用。 怎么办呢。 “师姐。” 就在这?时,奚临放下勺子忽然悠悠道:“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瑶持心抬起眼犹在迷茫,只听对面的人开口说: “如果。” 他目光沉着地顿了顿,“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眼睛’。” “可不可以辛苦你找到我,来送我最后一程。” 他一生?都在替自?己的族人解脱,倘若这?辈子一定要死在谁的手上,那?他希望那?个人是?她。 只是?这?样,就已经?觉得老天待他足够温柔了。 青年的表情?平静而柔和。 瑶持心听完这?句话,心里顿时酸得不行。 这?近乎能算作是?遗言了,师弟会如是?交代?,那?此去必定危险。 她哪里还有心情?回瑶光山。 从那?之后开始,整个雍和别苑便忙碌起来,门徒们在忙什么瑶持心也不清楚,她成日就跟着奚临,听他在会客厅同明夷商议动手的细节。 明夷倒不避着她,想听就由着她听。 两人讨论得最多?的还是?如何对付雷逍。 其实单就修为?来看他不见得有把握赢过师弟,而难就难在他能牵制住“眼睛”。 瑶持心这?一年跟在奚临身边也算学了不少东西,听完能七七八八理解个大概。 “猎人”这?种上古产物当?初之所以把岐山部追捕到近乎灭族的地步,的确有他们的手段。 这?套术法?可谓是?针对“眼睛”量身定做,无论是?多?厉害的能力,那?几颗钉子一出,都能顷刻令其动弹不得,无法?抵抗,寻常的护体术防不住,宛如是?天敌般的存在。 因此,给他的时间很短,奚临得在对方下手前先让他重?伤,才有可能脱险得胜。 但要引出雷逍,他又?必须得提前暴露自?己,敌在暗,他在明,如此一来压根没有先手的机会,这?就又?绕回了原点,成了个死局。 明夷与之商讨了无数对策,一番假设之后,最终也不得不承认,一切成败只能押在他自?身的反应速度上,没有别的办法?。 “钉子有多?快?‘眼睛’用不出来,你换照夜明能行吗?” 奚临摇头说不行,“钉子钉的是?岐山人的血脉,我会瞬间乏力,变成案板鱼肉。” “现今灵气充裕,他要是?够敏捷的话,在这?个间隙当?场取出我的眼睛也不是?不可能。” 讲完这?个他才想起师姐在边上,下意识地住了嘴,飞快地看她一眼。 好在她似乎没有听到,正支着脸想事情?。 奇袭雷鸣城的日子定下了,五天后。 在此之前,奚临要先送瑶持心离开南岳,这?是?他和城主说好的事情?。 凭他的脚力来回三?天,时间应该充裕,赶得及。 就是?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了。 他忍不住想。 还能有下次吗? 虽说自?己未必会失手,不过也确实没有绝对的把握和十?足的信心。 万一……那?这?便是?最后一次,以这?样的姿态见她了。 大师姐正坐在屋中对着一地的须弥境翻拣,琢磨着是?否有刀枪不入可以替他护住经?脉的东西。 奚临就看着她的手指随性?拨弄各色法?器,指腹过处,被唤醒的法?器光芒流转。 “要不,我把元老送给你吧?凭你的本事,幻化出三?件更?有用的兵刃肯定不在话下。现在咱们知道用法?了,你拿着变几个靠谱的来使,好不好?” 她将?戒指摘了递过去,没等他收下,便又?改了主意:“或者你别回来了,将?计就计,躲在瑶光山上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血契我让老爹想想办法?,说不定他可以帮你除掉呢。” “不行。”瑶持心越说越忧心,“不行,奚临,我还是?觉得心里没底,你不要去了。” 奚临目光就没挪开过,此刻轻轻攥住她的手,一下一下摩挲着那?圆润的指尖。 第120章 雍和(九)接下来只需要挖出这双眸子…… 雷鸣城地?处南岳的边缘,无主之地?最偏远的地?方。 说是城池,与雍和?的区别?却非常大。 雍和?神宫是在古都的基础上?建立的,毕竟最大的黑市在此,都城便充满了凡人、修士、邪修混迹生活的气?息,热闹得堪比大国国都。 雷鸣不?一样,偌大的地?方近乎只有门徒进出,比起城镇,更像邪祟的一个据点,四处冷硬萧索,人影寥落。 头顶的苍穹阴云密布,听闻一年里有半年都在干打雷不?下雨。 负责日常维护法阵的弟子睡眼迷蒙地?在几?处关键的阵眼上?勘察,确认一切无误之后,又懒懒散散地?拖着步子上?别?处巡逻了。 雷鸣是个慵懒之地?,里头的邪修们好像都无所事事,既不?修行,也不?作乱,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插科打诨。 都知道为首的雷逍是个不?爱惹事的主,连带这地?方也无人问津起来。 听闻此处曾是昔年雷神升天的遗迹所在,故而也留有大神的心境,和?仙门中的雷泽有几?分同宗同源的意思?。 坐在墙头看同伴换岗的邪修正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嘴才张了一半,只见空中,浓浓重云好似被一只手撕开了一条缝。 紧接着,那?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黑,逐渐占据半个天幕。 他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裂缝里密密麻麻现身的人影,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有……有……” 雷鸣门徒还没“有”出个名堂,披着玄色战袍的青年眸中寒光一闪,古拙的清辉兜头劈下。 他同他手里的佩剑一并化作了可惊天地?的雷电,笔直地?从天空砸落在地?,赫然?亮起一道拖尾的强光,当场将城门一分为二。 巨响掀起的骤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一时间碎石飞卷,灵气?奔涌,坚不?可摧的阵法立刻出现裂纹。 “雍和?,是雍和?!” “雍和?的爪牙上?门来了!” 邪修之间内斗基本都是家常便饭,短暂的混乱后,整个雷鸣迅速进入了应战状态,与空间裂缝里走出的雍和?弟子正面撞上?。 明夷素来躲在队伍的末梢,他不?紧不?慢地?拆了护城的阵眼,等两边人马正式打起来,才寻了个安全的去处,摇扇作壁上?观。 身为城主,自然?没有身先士卒的道理,何况自己还这么“手无缚鸡之力”,死了谁主持大局? 而这个道理对方明显也深以为然?。 明夷神识往战场中一扫,未能寻得一星半点那?雷狗的痕迹。 猜测狗东西多半藏在城内。 雷鸣城中没有凡民?,会动会喘气?的皆是修士,一旦开打,阵仗可谓掀天揭地?。 他寻了个背风之地?分出一线灵感,化作通身莹白的蜻蜓,往战场中心飞去,尽量缀在奚临旁边。 这样比较安全,以便他不?动声色地?观测全局。 明夷盘膝端坐,将所有意识专注在灵感之上?。 不?得不?说,他家这个打手委实是天生当打手的料,哪怕此刻还没开“眼睛”,仅靠一柄照夜明就已经横扫了半片雷鸣门徒。 这份战力,哪怕是过了百年他也没找到能替代的。 其实明夷看得出来,自从阿南死后,奚临是越来越不?爱用煞气?了。 大概从内心深处抵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越来越控制不?住“眼睛”带来的情绪,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变成?受愤怒、怨怼、仇恨裹挟着的妖邪吧。 奚临甩开照夜明剑身的血,即便几?丈内有离得近的雷鸣邪修,也没人敢上?前挑衅。 他顺着地?图所示的方向一望,肩上?的蜻蜓也跟着抬起头。 混乱的雷鸣城到处是赶来支援的邪祟,蚊子似的朝城中心飞聚。 就是没见到雷逍本人的身影。 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他随手点了两个,依照既定的安排,按部?就班地?演那?出“孤军深入”的戏。 雷逍生性机警,明夷不?好继续尾随,唯恐打草惊蛇,只把蜻蜓留在了原地?,扑腾着翅膀目送奚临走远。 “公子,就我?们几?个人,会不?会太冒进了?” 明夷的计划一向不?会告知雍和?的普通门徒,他比姓雷的还警惕,除了自己谁都不?信,因而大部?分人仅是听他指挥,并不?知其中细节。 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的确能避免情报泄露。 奚临没有回答。 他在雍和?本就不?爱搭理别?人,不?回应是常有的事,两个门徒只好一前一后紧随左右。 等停在野巷上?方时,青年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地方选得相当有水准,不?仅和战场的距离处在一个不会太远又刚好隐蔽的位置,且由于附近的地?势高?低错落,纵然?看过地?图也会令人有些许目眩,他此时驻足打量的动作一点也不突兀,恰在情理之中。 雷逍在这附近吗? 会从哪个方位朝自己出手? 他神色不?动地?握紧了照夜明,周身都处在备战状态。 奚临来之前曾有过一个侥幸的想法。 这双“眼睛”因族人的怨愤而生,那?么会否对“猎人”的突袭格外敏锐呢? 如果煞气?率先预判了对方的反应,也不?是完全没有先手的机会。 能不?能赌这一把? 他指腹摩挲着照夜明剑柄上的纹路,将感官放大到了极限,不?错过一丝细微的动静,留神着周遭的一切变化。 脑子里却不?停歇地?思?考着别?的。 明夷到底凭什么笃定雷逍绝对会上?钩? 他以前分明从来没在意过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好像自己一回到雍和?,他就转了性似的,非要让他和?此人交手。 尽管奚临已同师姐分析过城主的用意,可不?知为何,思?来想去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在离开的这几?年,明夷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关于什么的? 或许…… 他还没来得及“或许”出后续,耳边忽听轻轻一声“呲”。 撕裂皮肉与划破空气?的声响一并而起。 奚临只觉有什么拦腰咬住了身体。 太突然?了。 简直是眨眼之间。 毫无预兆。 他正顺着风涌动的源头望去,就见原本站在左侧的那?名雍和?门徒大张着嘴,从其口中伸出一条巨蛇般的妖兽,快且准地?咬在他的腰上?。 那?人似乎自己也始料未及,面色震惊地?盯着他,含糊不?清地?唤道: “公……子……” 下一刻,门徒的血肉之躯被巨兽从里撕开,像寄生之物彻底占据了宿主。 奚临的目光终于惊怒交加地?一紧。 待看清全貌后,才发现那?竟是以食肉为生的凶兽——鲜山鸣蛇。 几?乎是同时,右侧而来的血盆大口随之而至,一左一右将他衔了个正着。 幽光暗闪的镇魔钉总算找准了这个绝佳的机会,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钉子“噌噌”数下,钉上?了半身的全部?大穴。 这手功夫想来私底下没少练,落点堪称精准,一点不?比当年暗牢中的“猎人”女子差。 奚临一直防备着暗处随时可能放出的冷箭,怎么都没想到变数会出现在自己人身上?。 这两人甚至是临时起意胡乱挑的! “明夷那?厮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青年让两条鸣蛇缠咬住,就肩膀以上?露在外面,手脚皆困于蛇口之内,能动的仅有头,闻得此言,他扬起视线。 雷鸣城的主人姗姗来迟。 对方一副中年人的外貌,比花花公子般的雍和?城主年长不?少,也稳重不?少,一身厚实的大氅与长发在风中烈烈张扬,缓慢悬在半空时,居然?颇具宗师气?概。 “吃定了我?会趁你落单时下手,想必准备了一打陷阱等着我?跳,是吧?” 兴许是见眼前这朝思?暮想刚捕捉到的“眼睛”一脸怔忡惊愕,他心情很?好地?居高?临下,慢悠悠摇头: “唉,他惯会耍小把戏的,又不?是头一次吃亏了,难道我?就不?能提前做准备吗?在这无主之地?谁还不?知道他明老?板的手段。” 雷逍兴许是土生土长的南岳人,口音很?重,不?紧不?慢地?解释: “自从上?次你们半途偷袭,我?便猜到会有今日啦,这些鸣蛇卵当天就下在了所有来袭的雍和?门徒身上?。 “能催化此物的唯我?城内风雷,但凡诸位足够安分,不?涉足我?这一亩三分地?,蛇卵一辈子也就冬眠在经脉中,不?会兴风作浪。” 他一脸不?好意思?地?冲他摊手,“谁让你们阳关道不?走,非要来渡这独木桥呢,我?也没办法,你说是不?是?” 那?语气?倒有几?分被逼上?梁山的无辜。 奚临不?由神色复杂地?皱起眉。 据说鸣蛇天性卑劣,是上?古流传至今的妖兽,以寄生在别?的活物体内繁殖而生,幼兽一旦孵化,转瞬就能将宿主吃个一干二净。 修为但凡略次一等的,基本无一幸免。 也就是在这时,那?雷鸣之主先对他递了个人畜无害的笑,继而敞开双臂,以一个拥抱蓝天的姿势,两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奚临隐有所感地?一愣,蓦地?瞥向身后。 就在那?瞬间,城中央原处在上?风的雍和?门徒一个接一个爆开,比年节时的烟花还整齐,寄宿体内的鸣蛇纷纷冲破皮囊,嘶吼着窜出来,死得连渣都不?剩。 血雾撒得漫天皆是淅淅沥沥的血水。 旁边的同伴眼睁睁见活人大变蟒蛇,惊得呆若木鸡。 第121章 雍和(十)他怎么来了?! 霜刀细长的白刃上流过一线华光。 雷逍不愧是在无主之地打滚数百年的老江湖,尽管他还没明白前?因后果,对危险逼近的反应却不可谓不快,几?乎是凭着本能的直觉回过身?。 利爪状的拳刃立刻迎上了冰锋寒意森森的刀光。 两?兵相交,铮然一股激荡的灵风平地卷开?。 占据着瑶持心身?体的奚临与之近距离角力,眉头不自觉地一皱。 不行。 师姐的修为差了他一个?大境界,实力悬殊摆在那?里,单凭战术恐怕很难取胜。 他并未过多纠缠,琼枝的冰霜迅速顺着僵持之处朝雷逍的手?上蔓延过去。 大邪祟紧绷着的势头略有松懈。 女子?趁势破开?他的拳刃,灵巧地翻身?躲避,踩在剑气上连着退出数丈远,拉开?一个?安全的范围。 “怎么了?” 瑶持心见他动作分明带着犹疑,连忙在灵台上问。 奚临手?握琼枝,没急着回答,只道:“你刚刚伤到没有?” “我没事啊,几?根钉子?挠痒痒而已?。” 她挣脱两?条鸣蛇,把师弟的肉身?从?蛇口中解救出来,“再说这是你的身?体,你问我伤没伤到有什么用——” “方才动作怎么停了,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青年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雷逍还是得我自己来杀才行。” “……” 大师姐一听就懂,“就是说靠我的修为打不过是吧?” 奚临一面躲着两?侧的刀光剑影,一面在灵台上道:“师姐,有时候话也不必讲得这么直白。” 大家?心知?肚明不好吗? 瑶持心:“那?真是对不起嘛,我修为这么烂!” 雷逍自然听不见他二?人之间的絮语,面对突然杀出的“瑶持心”,感觉到她体内未曾有鸣蛇卵寄生的痕迹,只当是明夷安排的增援。 他此刻无暇顾及,满心都在疑惑为什么“奚临”能不受钉子?的束缚。 到底哪一步出了问题? “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老邪修手?中刀风不停,对付着乱窜的女子?,竟还不死心地扭头过来问背后的青年。 瑶持心拎着照夜明,立在野巷高高的檐牙翘角上,浓云密布的天空正打下一道惊雷,将她逆光照亮。 那?高束的马尾迎风荡漾,整个?人仿佛是夜里一条笔直的虚影。 她心头忽然福至心灵地一动,扬起脸不避不回地朝雷逍挑眉,笑得轻佻:“你想知?道吗?” “不如来猜一猜,我现在是谁。” 这话说得太有引导性,老邪修当场一愣,一手?架住霜刃,侧头道:“你不是那?只‘眼睛’?” 他声?音刚落,原本举刀压制在自己利爪上的女子?轻柔地接了话:“什么‘只’啊‘只’的,你好没礼貌,决定了,我要‘头’来形容你——一头老东西。” 尽管两?人形貌截然不同,但这说话的语气分明如出一辙,雷逍蓦地打了个?激灵,视线忙转回到面前?的女人身?上,难以置信:“是你?” 也就是在这时,背后的照夜明旋即而至,奚临动作不带任何凝滞,剑身?裹挟着细微的煞气大开?大合地削上了他的臂膀。 老邪修心下凛然,飞快腾出一只手?拍向来者。 拳刃里飞出的镇魔钉“嗖嗖”扎入青年的大穴,他抬手?护住面门,放下胳膊时,居然还朝他一眨眼,做了个?鬼脸:“是啊,就是我,意不意外?” 雷逍满脸大骇,他肩头的披风在这电光石火的交锋中沾上了煞气的邪火,不得已?只好摘下扔至一旁。 黑色的烟雾火舌一样把披风舔了进去,转瞬烧成?灰烬。 大邪修退开?数步,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厉声?喝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瑶持心却不肯给他分毫思?考的时间,和奚临一左一右攻上前?。 晚了若让这老东西想出对策还得了。 这还是奚临真正意义上的和师姐第一次并肩作战。 虽然技巧上仍有不少生涩之处,但她的成?长堪称迅猛,尤其是各种层出不穷的小花招和临战时的急智,似乎比他自己还更胜几?分。 大师姐抄起琼枝挨近雷逍跟前?,挑衅意味十足地开?口:“很想要眼睛是吗?我可以把诀窍告诉你哦。” 她说完,便迅速闪到了奚临的体内,挥动照夜明接着下一句:“你的钉子?这么扔没用,得钉住正确的那?个?才会起效。” “要不要来猜猜,我现在是我呢,还是他呢?” 她换回自己的躯壳,琼枝自上而下攒起霜花,朗声?道,“猜中了有大奖——” 雷逍毕竟见多识广,连着被他俩压着打,即便瑶持心不提醒也咂摸出点名堂来。 知?道这女人应该是用了什么奇怪的术法能与“眼睛”交换神识。 而神识不在原位的“眼睛”根本无法摘除,自己需得在对方重新回到本来的身?体中,才能催动镇魔钉抓到他。 老邪修目光左右来回交替,简直快要不够用了。 忽然间,他眸色一肃,盯准了堪堪落稳神识的奚临,弯钩状的拳刃迸射出几点寒光。 再怎么调换,神识都不可能无缝衔接,至少也有几?息停顿的时光。 只要抓住这个机会! 他动作太敏锐,钉子?流星般直逼奚临胸口。 而就在行将刺入心脉的刹那?,雷逍眼前?骤然一花,冷峻清秀的青年倏忽同貌美如花的大姑娘换了位置。 瑶持心硬生生受了三枚镇魔钉,眉心轻轻抽了两?下,还不忘夸他:“恭喜啊,猜对了。” 她活动着套了缠丝手?的手?腕,一刀朝对方正脸削去。 “奖励你一个?大逼斗。” 大师姐靠满嘴的碎碎念和一双阴阳手?套,把无主之地最后一个?大邪修遛狗似的折腾得团团转。 他二?人配合得太过默契,神魂交换的空门靠缠丝手?完美弥补上,饶是雷逍身?经百战,也眼花缭乱到头皮发麻。 瑶持心仅负责扰乱他的视线,奚临才是主攻的那?一个?,他每一次出招都会离雷逍的命门更近一寸,打得步步为营。 老奸巨猾的邪祟总算开?始后怕起来。 再这么下去不妙! 比起“眼睛”,他自然知?道留得青山在的道理,再珍稀的奇珍也不如命要紧。 雷逍藏在拳刃里的五指飞快敲动,响指近乎让他打成?了一曲《十面埋伏》。 那?当下,越来越多的鸣蛇就地孵化,不止是雍和,连雷鸣的门徒也挨个?原地爆开?。 依附强者而生的邪修们比草芥还不如,通通成?了一次性的消耗物。 嘶吼的长蛇受驭兽主人驱使,成?群结队,悍不畏死地往这处围聚而来。 明夷远远看见,就猜到野巷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 能让雷逍如此大动干戈,说明他还活着。 思?及如此,锦衣人顾不得许多,一扇子?扇开?了连通古都的空间通道,下令心腹增派援军,无论神宫眼下还剩多少人,除了维系防护阵法的弟子?,其他全部不留,倾巢出动。 原地里尚在与雷逍纠缠的奚临和瑶持心很快发现了周遭陡涨的杀意。 显然他这是狗急跳墙了。 尽管二?人心头都很急,但急也没用,他俩要牵制住姓雷的已?经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余力对付满城的鸣蛇。 瑶持心先还游刃有余地拿老东西当开?心果逗着玩,这会儿额头上的薄汗都渗了下来,面上倒是不敢露出半分怯意,依旧佯作从?容地继续调侃。 她嘴里轻描淡写,灵台上却早就在惊声?尖叫了。 “那?些?蛇快来了,师弟!” “我知?道。” 奚临微微拧着眉峰。 他比师姐冷静纯粹只是因为久战成?自然,习惯性的沉着,未必真的稳操胜券。 明夷那?边没防住鸣蛇,局面对他们相当不利。 他对雷逍一直是稳扎稳打地逼近,毕竟镇魔钉是自己的死穴,挨上一颗就要坏事,不敢贸然改变节奏。 然而照两?人现在推进的速度,奚临也说不好能不能赶在妖兽大军到来前?解决雷逍。 鸣蛇这种妖物,除了本身?的蛇形之外还另有两?对翅膀,行进快得惊人。 片刻光景,他耳边已?然能听见“嘶嘶”的吐信之声?。 瑶持心浑身?的毛不由根根奓起,炸成?了一只刺猬。 “奚临!” 青年持剑的手?上青筋必现,照夜明又一次撞在了雷逍的拳刃上,只差一点! 糟了。 就在第一波鸣蛇正要露头的刹那?,斜里凭空扫来一段轻灵的琴音。 弦声?蕴着剑意的肃杀,将刚张开?嘴要叫嚣的妖兽削去半边脑袋,鲜血喷得好似涌泉,蛇身?登时软绵绵地摔了下去。 谁也没料到会在此时出现援军。 连明夷都惊诧地往空间裂缝的方向瞥去一眼,古都的人手?还没到。 不对,这不是他的人。 而那?矫揉造作的弹琴手?法瑶持心简直太熟悉了,没忍住朝高处投去一眼,既不出所料又倍感意外的看到了某个?盘膝抚琴的身?影。 “林朔?!” 他怎么来了? 林大公子?连个?眼风也没赏给她,挎着一张脸,从?清角琴下抽出长剑,踏着流转的疾风便杀进了扭动的鸣蛇大军里。 为了节省真元,他周身?没撑半个?护体结界,但却一直有一道暗紫色的光如影随形地替他护法,见缝插针地扫清旁边的一切障碍。 第122章 雍和(十一)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大师姐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晾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两只手,一时有些发懵。 不?是,他刚刚说?老爹的?修为?能摸到哪儿? 瑶持心把视线往上抬了抬,和对面的?青年大眼瞪小眼,不?确定道: “你这不?是在哪儿买的?便?宜仿品吧……?” 奚临:“……” 此刻连他的?表情都一言难尽起来。 “师姐,掌门从小到大,到底给你灌了多少丹药……” 竟能把琉璃珠逼到这个地步。 “其实还好啦。” 她很?谦虚地交叠着两手,“灵骨修成?之前磕得频繁点儿,一日三次,一次一把,现在克制多了,你不?是不?喜欢我碰丹药么?以前只在升境界的?时候会?这么吃,平日十天半月也就磕完一瓶。” “……” 人家十天半月也未必吃一粒。 “你的?法器贵吗?” 瑶持心看着满地的?碎渣怪不?好意?思的?,“被我弄坏了,等出去以后,师姐赔给你吧。” 她紧接着问,“所以说?,是因为?我丹药吃得多,所以真元比别人的?磅礴?能有多磅礴?和我爹比呢?” 奚临:“……” 他也想知道。 但原以为?会?知道的?琉璃珠自己都炸了。 “天呢。” 瑶持心看见他的?反应,不?可抑制地心花怒放:“难道我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真元大能?说?不?定以后我还能帮老爹补给呢。” 林朔不?在,没人踩得下去她翘起来的?尾巴。 奚临刚要说?话,附近一头从高处摔落的?无头鸣蛇砸碎了沿途的?屋瓦,声势浩大地溅起滚滚浓烟。 眼下顾不?得去细究其间缘由?——她内息强大是好事。 如今四?面八方围聚而来的?妖兽越来越多,鸣蛇的?脑子太简单,哪怕驭兽人已?死,它们也会?一直按照其生前的?指令行动,除了吃跟干活儿,基本不?会?自己思考。 他回头时发现雪薇二人的?境况已?不?容再拖,于?是迅速朝瑶持心解释:“师姐,我先分你一点煞气,不?会?太多,大概在你体内停留一日,过后自己就能消散。” 奚临说?着,指尖腾起少许黑雾摁入她眉心。 “煞气本身具有吸取和释放的?能力,你借此可以把经脉中的?真元渡给旁人。当年小荣也是靠这个将修为?转移到阿南身上的?。” 黑雾化?进皮肉底下一闪而灭。 瑶持心摸着前额,一边懵懂一边颔首,“好好好,那具体要怎么做?” 奚临:“用你平常运转灵气时停留的?枢纽处和对方的?相接触。” 修士调动灵气的?几?处大穴无非是位于?心脉的?膻中和眉心灵台,她听着不?远山呼海啸般的?打斗声,不?免急道:“怎么接触,是随便?怎么接触都行吗?” “随便?怎么接触都行。”他应声。 大师姐闻言飞快地思考完毕,捧起他的?脸把额头用力贴了上去,“砰”一声鼻尖对鼻尖。 奚临还没反应过来,瑶持心已?然感觉到一股牵引力从她身体里将真元浅浅勾出,顺着前额流入师弟的?方向。 跟那次他在仙市为?拿到葱聋兽角力竭昏迷后的?情景极为?相似。 奚临先前的?消耗本就不?大,不?过片刻真元已?恢复如初。 “成?功了!”她松开手时立刻信心倍增,感觉好容易有手就会?。 “是这样没错吗?你灵气够用了么?” 奚临伸手抚上她适才紧贴过的?眉心:“没错是没错……” 大师姐当即要动身,“那我们现在出发——” “诶,等等,慢着!——” 这回轮到奚临拽她了,拽得还有几?分手忙脚乱。 他脸色顿时复杂:“你就打算,这么去给林朔渡真元吗?” 瑶持心那当下没明白:“啊?那不?然呢?我得先沐浴焚香,斋戒三天?” “不?是……” 奚临欲言又?止,难得在这种时候面露犹豫,似乎是在应不?应该介意?和实在需要提醒当中左右迟疑。 “会?不?会?,太近了?……何况,这也不?大方便?行动……吧?” 瑶持心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才意?识到这个动作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妥,怪亲密的?。 大概因为?刚刚挨着的?是他,一时间没有感觉出不?妥。 这要是往后见一个人磕一个脑门儿,岂不?是大家都好尴尬。 “可是不?用头还能用什么?” 奚临:“用手,掌心的?劳宫穴。” * 此刻的?野巷外?围,鸣蛇尸体堆积成?山,然而远处的?增援还在蜂拥而至。 城内门徒少说?也有好几?百,再加上这次突袭的?雍和弟子,简直是鸣蛇宿主开大会?,密密麻麻的?妖兽几?乎把此地变成?了蛇窟。 林朔徒手杀了快一半,应付到这里逐渐开始感到力不从心。 他因为同时修两门功法,等于?是双份的?消耗,在真元需求上一向比寻常修士要大,虽然斗法过程中爆发力极强,但后续难以长久维持也是事实。 所以他下山出任务习惯和丹修一同行动,这次也不?例外?。 雪薇是仙门中数一数二的丹道高手。 林朔原想着有他二人出马,差不?多也能抵上十个瑶光弟子,只要不?出意?外?,大部分的?状况都能应对,谁知道瑶持心不?愧是瑶持心,遇上的?麻烦都是数一数二的?难度,有她在,天天都是意?外?! 林大公子素净的?衣袍星星点点染着斑斑血迹,他回身斩下一头妖蛇,站在隐蔽地点护法的?雪薇传音给他: “你看着点体力,不?行就换我。” “我知道!” 他正咬牙避开一道攻击,岌岌可危的?真元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调动清角琴,只能抄着长剑见缝插针。 也就是在这时,不?远处听到一个令人头疼的?声音,一路由?远及近。 “林朔!” 林大公子原就在心里恼她先前离家出走的?事,加之眼下这进退两难的?局面不?好收拾,顶着一脸血烦得无暇他顾:“干什么,没见正忙着吗?” 瑶持心身形轻飘飘地御剑落地,小跑两步停在他附近,没头没脑地开口:“把手伸给我。” 林朔一剑抽开试图近前的?鸣蛇,听得这个要求,不?觉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我的?手做什么?” “别管那么多,手给我便?是。” 他口中虽有一百万个不?满,却还是骂骂咧咧地逼开周遭妖兽将左手腾出来,刚递过去,就被对方友好地握住了。 两个人在险恶又?激烈的?战场上,顶着背景里张牙舞爪扭动咆哮的?鸣蛇,十分突兀地握了个手。 林朔:“……” 他对这个发展始料未及,老脸瞬间一红,像给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了,挥剑的?姿势都同手同脚起来,立时道:“干什么你,多大了还牵手,怪恶心的?!” 瑶持心强忍着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不?由?庆幸还好听了奚临的?安排。 这要是脸对脸,林某人不?得羞愤欲死? 林朔到底是瑶光山年轻一辈的?翘楚,不?过片刻已?然能觉察到身体中的?变化?,他老人家的?面色渐次从生不?如死转为?难以置信。 控制真元消耗一直是他的?大难题,怎么可能不?惊喜。 “瑶持心你……”他几?度语塞,“你从哪儿学来的??” “你管我从哪里学来的?,给你就用着。” 林朔只觉自己那空得见了底的?内息肉眼可见地满了上去。 他又?能削琴音了! 林大公子立刻一改先前那抠抠索索使灵气的?态度,翻出本命长琴,单手拨了好几?道弦音出去,扫得妖兽们血溅当场。 这可太好用。 他攥着瑶持心不?撒手,回头简直眼角眉梢都渗着兴奋:“你别松手知道吗!” 瑶持心:“……” 现在轮到她觉得怪恶心了…… 灵台上传来青年的?嗓音:“师姐,你跟林朔会?合了吗?” “嗯,刚到。” 她回应完,仰头去望另一个方向。 奚临和她兵分两路,说?是准备替他们引开一部分妖物,以缓解一下这边受群蛇围攻的?现状。 瑶持心就见那道御剑的?身影朝着相反处且走且停。 他割破了掌心,血腥味很?快在空中扩散,顺风嗅到的?鸣蛇们果然纷纷掉头,不?消片刻就被带走了一半。 事到如今奚临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反正身份已?经不?是秘密,自然是怎么快速除尽妖兽怎么来。 他在宽敞处倏忽驻足,凌空一摆手,周身的?煞气顷刻外?放。 滚滚黑烟从脚裹到头顶,好似经受了一场烟火的?洗礼,整个人气质骤然大变。 那些燃烧着的?怨念兴许热度极高,升腾上去的?同时,他半身的?衣衫皆被烟雾吞尽,露出微微发红的?劲瘦胸膛,在萦绕的?火星下隐隐透着一点古铜色的?光。 脑后被热流卷起的?青丝末梢仿若镀了一层不?甚明显的?火焰,迎风一扫,流光溢彩。 这还是瑶持心第一次见奚临正儿八经地放开煞气。 他脖颈上一条兽牙所串的?链子随着灵气轻摇轻荡,样式何其眼熟,一看就知道是当初在上古天坑寨子里买的?那根。 第123章 雍和(十二)阿奚这些年,过得好吗?…… 雷逍的地?下大金库入口很好找,大概因为要?其?本人的灵气和血才能打开,所以并?未刻意隐藏。 瑶持心离山好些时日了,孤身在外虽然有奚临陪着,也没遭遇太多危险,但看?见了雪薇她还是跟见着亲人一样,黏黏糊糊地?就贴了上?去?,一路絮叨着说不完的话。 只差没把“想家”两个字写?在脑门儿上?。 “就是这里??” 两个姑娘在队伍末梢扯闲篇,林朔习惯性打头阵,捕捉到有灵力异动之处,遂让至一旁。 身后的奚临旋即上?前一步,用葱聋兽角与雷鸣城主的一滴血,成功激发了法阵。 通往宫宇下方的库房入口顷刻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条狭长的通道,甬道深邃冗长,左右并?无看?守在场,只沿途点着几盏昏暗的壁灯。 些微寒风幽幽吹来,森然有股不祥之气。 四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决定一起进去?。 据说这下面的规模不小,足有主殿那般大,人行于其?间能听到清晰而有回?音的脚步声?。 夹道刚好可供三人并?肩,说宽敞不宽敞,说狭窄也不狭窄。 瑶持心抱着雪薇的胳膊,边走边打量:“来南岳的只有你们两个吗?” “怎么??”前方的林朔侧头呛道,“嫌接驾的人少啊?” 她翻了个白眼?,觉得林大公子爱怼她可能是天生?血脉里?带来的毛病。 瑶持心没搭理,转而去?问雪薇,“老爹让你们来的?” 说完小声?道,“他是不是很生?气啊?” 林朔听了这话又没忍住:“现在知道担心,早干嘛去?了?” “你离家出走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掌门会不会生?气。” 感觉这人好像太久没和自己抬杠,攻击性极强。 此刻那赶来救场的好感也不够用了,瑶持心终于抬起头:“诶,有人问你吗?你刚刚找我要?真?元可不是这个态度。” 许是被戳到痛处,林朔多多少少有点理亏:“这……是两码事好不好,跟我说的话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就不能提了?” “现在是就事论事——” 约莫是对他二人见面就吵的局面司空见惯,雪薇不咸不淡地?劝架:“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少说两句。” 然后拉住瑶持心悄悄地?解释:“放心,整个瑶光山最生?气的就只有他了。” 她言罢朝林朔努努嘴,又笑道,“掌门这么?宠你,哪会真?的和你置气呀,对不对?要?不然也不会让我们来了。” 瑶持心心里?没底:“……真?的吗?” “真?的啦,你不用想那么?多。” …… 奚临走在最前面,听着身后的他们吵吵嚷嚷。 以往他的确不太喜欢林朔,此刻却不知怎的,发现这样的吵闹居然也挺亲切。 青年不禁牵动嘴角。 果然师姐还是待在瑶光山时更活泼一些。 甬道一眼?望不见头。 瑶持心环顾起四周逼仄的石墙,总觉得阴气森森,忙往雪薇身上?靠了靠,庆幸好在他俩来了,到底人多是更有安全感。 “这个地?下金库真?的是用来放财物的么??” 她看?着高处黢黑的天花板,越想越不对劲,“会不会也是明夷设下的陷阱?” “我感觉他没那么?好心,既然安排你杀雷逍是为了让你们两败俱伤,那这个金库说不定也是留的一招后手,以防你顺利摆脱血契的束缚。” 按这个思?路推下去?,瑶持心不由紧张:“……前面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吧?” 三人表情均露出几分凝重。 奚临不得不承认,师姐这番推测不是没可能。 林朔抱着双臂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他的血契上?是怎么?要?求的?” 与此同时,金库入口处的白蜻蜓围着法阵转了几圈,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反而倏地?消散在原地?。 地?面上?的雷鸣城,从空间裂缝赶来的雍和门徒已经控制住了全部的局势。 残余的鸣蛇被镇压下去?,尚还存活的雷鸣弟子皆不成气候,迅速作鸟兽散。 明夷收回?外放的灵感,重新睁开眼?,脸上?是大战过后的疲惫。 他仿佛一刹那显出了衰老之相。 常跟在身边的心腹蛊师近前来,神识向城内一扫,知道奚临等人不在街巷中。 “他已经进去?了?” 锦衣人拂袖背在身后,慢条斯理地?乘风往回?走:“嗯。” 他貌似对刚打下的这点江山不怎么?感兴趣,一摆手,放任那几位护法的邪修随意处置,自己则朝空间缝隙而去。 蛊师跟着他的步子:“城主不打算也去看?看?么??” “我看什么。”明夷一头扎进撕裂的通道内,“跟我又没关系。” 阵法直接连着古都和雷鸣城,仅仅几步路的工夫。 在行将返回?雍和时,他却又顿了顿,眸色意味不明地补充道: “看?了也是白看?,还不如不看?。” 他眨眼?落回?了神宫清雅幽静的别苑,将一片狼藉的城郭扔在了裂缝之后。 而地?下甬道的砖墙上?,烛灯幽微地?一闪。 瑶持心正回?答林朔的话:“随便毁掉金库里?的五十一件物品。” “既然如此,周遭的灯烛也算物件吧?”他提议,“依我看?就别往前走了,这路像走不到头似的,稳妥起见,不如就从这些开始——有五十一盏么??” 奚临摇摇头:“恐怕不够。” “不够便再往前探探,奇怪,我们下来多久了,一间房一扇门也没碰到吗?” 瑶持心刚说完一句“没有”,紧接着意识到不对,“是哦,明明是金库,还说是比主殿更大的金库,瞧着怎么?全是墙。” “若有库房,那能装多少东西?咱们瑶光的仓库也不止这么?点大啊。” 趁着他们商议,雪薇隐有所觉地?侧过身,靠近面前的一盏壁灯。 烛火掩映之中,依稀能捕捉到少许空间阵法的痕迹。 她伸手拂过墙面,继而回?头招呼:“奚师弟,你来一下。” 雪薇退开半步,示意他:“把雷鸣城主的灵气和血肉放到这儿试一试。” 奚临看?向其?所指之处,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丹修对空间术格外敏锐,想来此地?别有玄机,幸好那小瓶血他用得极节省,还留了不少。 瑶持心正在后面歪头端详,只见一个布满符文的法阵倏忽流动起灵光,那地?方许是阵眼?所在,一经接触到雷逍本人的气息,两侧的砖墙齐齐剥落。 逼仄的甬道沉入地?底,视线陡然开阔,好似给打通了一样,昏暗的长廊旋即照进无数金光。 亮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她赶紧抬手挡了挡,却发现这些大炽的光芒并?非来自灯烛,而是满室金灿灿的奇珍异宝。 瑶持心忙放下胳膊,一排排陈列着财物的多宝格骤然堆满视线。 场面之壮观,堪称一望无边。 原来那狭长的甬道和两侧的砖墙皆是障眼?法,地?底下竟是一座打通的藏宝室,数不尽的孤品宝器简直能闪瞎人眼?。 金银器皿散发的光全然盖过了寻常烛火,连照明之物都省了。 “这个姓雷的,看?着不声?不响,倒很有些手段啊。” 林朔信手捡起一件法器把玩,翻到正面一瞧,便是当初大师姐在仙市要?死要?活跟人比武决斗换来的雄葱聋兽角。 他暗自啧啧称奇。 “难怪能在无主之地?安然无恙活到最后。” 仙门中人几乎很少有听过此人名讳的,只对明夷比较熟悉。 可见所谓低调的邪祟,也不一定如明面所知的那么?安分,不安分的才是多数。 瑶持心虽不太清楚瑶光山的家底,但就她花钱如流水 的习惯,至少能看?出此处的东西不是自己轻易可以搬空得了的。 好多连林朔都未必叫得出来路。 她相中了某个亮晶晶的小玩意,反复摩挲,有点爱不释手,“反正都是赃物,其?实?拿走几件也行吧?” “当然不行了。”林大公子立即坚决反对,“想什么?呢,这可是邪祟的东西。” “东西又没有错……”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怎么?一点记性也不长,这是能带回?去?的吗?” “好啦好啦,知道了,开个玩笑嘛。” …… 雷逍想必是个很喜欢收藏珍奇的人,不是无价之宝等闲还入不了他的眼?。 怪不得能弄到“猎人”秘术的旧典籍。 瑶持心刚在格架上?扒拉了一圈,转头兴冲冲去?叫奚临:“就这么?随便挑几个销……” 话说到一半,就见青年忽然目光怔忡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他的表情和先前截然不同,分明有异。 瑶持心尾音落下去?,后知后觉地?发现,师弟好像从刚才起就变得十分安静。 她心头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脱口而出:“奚临?” 连忙搁下手里?的零碎紧跟上?前。 那双赤红的瞳孔一直专注地?盯着某个角落。 从结界解除的瞬间,奚临便清晰地?感知到了什么?。 甚至没有任何缘由,他的灵感就已经在告知他这里?可能存在着何物。 青年穿过琳琅满目的多宝格,穿过价值连城的储物架,不太合身的袍角掀翻了一旁脆弱的瓷瓶,滴溜一声?倒在地?面打了个转。 第124章 雍和(十三)掌门,我来入赘。…… 回程的路上?,四个人坐在殷长老的铁车内,将荒凉险恶的南岳远远抛在了后面。 这?车子雪薇是第一次坐,难免透过窗新?奇地朝外面望。 林朔则在她旁边抱着双臂皱着眉,大概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把某个人一起带上?。 按理说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瑶持心一个,掌门也并未吩咐别?的。 至于其他…… 林大公子倍感不满地掀起眼皮,将对面的两人装进视线,眉头瞬间皱得更厉害,好像被伤到了眼。 他觉得能顺手帮个忙已经算仁至义尽,没有非得一块儿带回山的必要吧? 可是刚刚那个情景又的确十分?惨烈,他怎么都?开不了口说风凉话。 沉默的结果就是现在这?副局面,不得不说也很让人难受…… 林大公子自己把自己搞自闭了,只好一个人在原地里跺着脚纠结烦躁。 瑶持心倒没好好坐着,她侧身托着脸,小心且认真地观察着奚临的表情。 青年正安静地靠在椅子上?,情绪褪去?之后,那眉眼五官无害极了,分?明是平常寡言素淡的模样,可就是多了几分?柔软的温度。 瑶持心还是很担心他的状况。 离开金库前,他们把岐山“眼睛”的尸块全部?收集了起来?,准备等出去?以后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葬。 雷鸣城的主?殿被师弟一把煞气烧了,刚好也能借此吸引雍和门徒的主?意,给?了他们掩人耳目离开的时间。 不过那到底是同他血脉相?连的亲族,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她作为?旁观者又拿不准分?寸要应该怎么安慰才好。 只能一边发愁,一边担忧。 奚临一直闭目养神。 知道师姐在看他,毕竟睁开眼就能瞧见一道过分?专注的目光,感觉如若不是有旁人在场,她可能就会像摸小狗那样伸手去?揉自己的头发了。 他眼角不由柔和下?来?,对视过去?极小声地说道:“我真的没事了。” 话音落下?时,旁边的师姐并未就此安心,倒是惊动了对面的怀雪薇,她把视线从?窗外的景色挪到他身上?,模棱两可又意味深长地弯着眼角一笑。 笑得奚临周身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别?开脸,伸手拢了拢披着的外袍,去?遮微微敞开的胸怀。 这?衣服是随手在地上?捡的,并不太合身,里面什么也没穿。 奚临终于想起自己衣不蔽体了,于是去?灵台叫边上?的人。 “师姐,能不能找件衣服给?我?” “啊……” 瑶持心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的胸口,眨了两下?眼睛,这?才钻进衣柜里翻找半日,取出一套递给?他。 奚临兀自去?了车内的小房间换上?,等再?出来?时,他伸手绑着脑后的青丝,马尾已由红转黑。 大师姐给?人挑衣服堪称细致,从?头到尾配得之齐整,连发带都?选好了。 不知是不是受他开煞气之后的模样启发,瑶持心拣的是一件黑红色调的文武劲装,上?红下?黑,束发的冠带也是绛色,腰身却掐得很细,整个人瞧着颇有杀伤力。 “呀。” 雪薇远远看见,先眯眼赞叹,“奚师弟好精神啊。” 瑶持心闻言双眸一亮,眉飞色舞道:“是吧!果然黑红比较适合他,男人还是穿红色更显气质。” 怀雪薇赞叹且羡慕地说:“我对颜色没那么敏感,常年也只穿黑白,你的审美到底是比我的好多了。” “没关系啊,明年仙市我帮你掌眼。”她兴致勃勃,“我知道好几家店,你肯定?会喜欢。” 林大公子就这?么看她俩你来?我往地聊了起衣着服饰,满脸写着一言难尽。 还不如跟大长老一块儿坐车呢。 “诶对了。” 奚临重新?坐回她身边的时候,瑶持心想到什么,“之前明夷曾经很笃定?地对我说,你没了他不行,是真的吗?还是说只在虚张声势?” 要是真的,他岂不是还留有把柄在人家手上?么? 青年似是而非地一颔首。 “以前是。” 因为?他对封印术不太擅长,煞气每每用到极致,难免会失去?理智,只能仰赖城主?帮忙压制。 奚临言至于此,微微顿了一下?,语焉不详地笑了笑,“不过现在不会了。” 他发现,如今没有城主?也不是不能转移注意力。 “啊,为?什么?” 瑶持心犹在不解,然而奚临却未再详细地回答,含笑看她一眼,仍旧合上?双目入定?去?了。 看得大师姐一阵莫名其妙。 殷长老的铁车子虽快,但从?南岳回到瑶光山,满打满算也得大半天的路程。 抵达山门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冬季的天亮得晚,曦光未临,满山寒雾弥漫。 瑶持心远远地望见仙山上?高耸雄伟的白玉石牌楼,祖师像在后面巍然矗立。 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已在门口等着了,定?睛瞧时,居然是老爹本人! 瑶光掌门披着寒冬的霜雪,袍角翻飞地立于牌楼之下?,俨然等了他们有些时候。 大师姐下?了车子便顾不得许多,整个化身成一只归巢的飞鸟,哪儿还管爹生气不生气,一头扎进他怀里,抱着那圆滚滚地肚子开始“呜呜呜”。 “爹,爹,呜呜,我想死你了爹……” “诶,好好好。” 老头子搂着她拍拍脑袋,“在外面没受委屈吧?” 一听他这?语气,瑶持心就知道老爹压根没把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往心里去?,她顶着泪眼鼻涕扬起脸点头,既感动又内疚地应声:“嗯……” 不仅朝大邪祟放了一通狠话,还拐走了他的心腹打手呢。 “下?次不要再?一声不吭地走了,知不知道啊?”瑶光明话虽如此说,腔调是半点听不出责备来?,“好歹跟爹打声招呼,有什么,老爹也可以帮忙想想办法嘛。” “知道了爹……” 瑶持心抹了把眼角,登时掏出在古都?买的一条灰围脖,暖融融地替他一把系上?。 “嘿嘿,特地给?你买的。” 刚下?车的林大公子看得这?一幕,当即眼前发黑:“瑶持心,说了邪祟的东西不要随便带回来?!” 她还敢给?掌门戴脖子上?,是想谋害亲爹吗! 林朔怒气冲冲地从?后面杀上?来?时,瑶光明也同样看见了那个面容略有几分?苍白的青年。 旁边的瑶持心尚在与林大公子理论物件的来?源有多干净。 奚临则笔直地行至瑶光掌门跟前,他经脉中危险的气息和灵秀的真元共存,修为?气场皆透着如渊水般的深沉老练。 是和先前所见相?比不加掩饰的境界。 奚临规矩端正地站定?脚,垂头唤了一句:“掌门。” 然后想了想,直截了当地开口:“我来?入赘。” 林朔刚吵到一半:“……” 守门的小弟子们纷纷被这?毫无预兆的开场惊呆了。 一个两个铜铃似的瞪圆了眼,一时不知是懂眼色地退下?,还是遵从?本心地留着围观后续。 反倒雪薇带着某种预料之中却深感新?鲜的神态高高挑起眉,掩着嘴,拖长嗓音悠悠感叹: “喔……” 林大公子这?边的架还没和瑶持心吵完,闻言简直要忙不过来?,扭头快炸了:“你一个邪祟头子的亲信想进我仙门,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大师姐据理力争:“都?跟你讲过他已经不是了!” “那也不见得就不是别?有用心啊!” …… 奚临对林朔的质问置若罔闻,只神情严肃庄重地凝视瑶光明,“便是灵骨污损的邪修诚心想改投仙门,只要肯重洗根骨,各派也有过接收的先例,并非全然没有通融的余地,不是吗?” “何况我还不用洗炼。”他眸中坚定?而坦荡,“我的灵骨是经正统玄门修炼所成的,甚至有道心。” “瑶光的剑道自从?霁晴云失踪后,就一直不太景气,除了林朔几乎再?无能拿得出手的朝元剑修,何况林朔剑法两道均得兼顾,未必有我专注,我可以弥补。” 林朔:“喂……” 瑶光明一言不发地捋着长须。 奚临于是接着说下?去?,这?都?是他早在决定?随师姐上?山后斟酌好的,没带任何犹豫。 “掌门如若仍有顾虑,我不是不能理解,搜魂或血契,我都?接受。” 说到这?里,他忽然带了几分?从?容的把握:“哪怕是正道仙山,一样有许多明面上?无法解决的麻烦,这?一点不止贵派,其余五大仙门也是如此。有我在,可以不用脏瑶光山和掌门你的手。” 林朔听得此等邪气冲天的话,只觉山门口的石砖都?要被凌辱了,欲言又止:“掌门!” 你看看他!! 而瑶持心已然从?斜里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奚临,心头百转千回,暗想不要再?上?血契了,他好不容易才摆脱锁链。 她着急忙慌地冲瑶光明道:“爹!” “你答应过,身份不好可以入赘的!” 这?一左一右互不相?让。 瑶光明没立刻回应,拈着胡须不紧不慢地将在场的几个人都?看了一遍。 他态度太捉摸不透,因此连奚临都?不自觉跟着紧张起来?,唇边的筋肉浅浅地一动。 老胖子先无奈地抬着下?巴示意他闺女:“丫头,在外面别?这?样不矜持,谈正事呢,你让老爹很难做啊。” 第125章 瑶光(一)诶——!你在跟瑶持心说我…… 百里荡,兴化。 此地位于荆楚的边境,地势偏北,是以一场秋雨过后,眨眼转了凉。 自从?几年前玄门大比结束,庇佑荆楚的仙门就成了瑶光山与昆仑虚。说来也奇怪,好像打那一年起,世道?无端就乱了许多。 论道?场上偷用“眼睛”作弊的修士只能算开胃小菜。 同年南岳邪祟互殴,雍和城主单枪匹马挑衅仙山,据说瑶光还收留了一个雍和出身的邪修,桩桩件件令人匪夷所思。 平时无主之地三天两头闹得血雨腥风是屡见不鲜了,谁承想?正经几大国疆域内也怪事频出。 这几年妖邪似乎格外躁动,连魔物?都偶有出现,好些妖兽甚至在?人口密集的城镇大肆屠杀,跟疯了一样狂躁难定?。 除魔降妖乃仙门中人职责所在?,各门各派均忙得不可开交,弟子?常在?外奔走,各家人手都捉襟见肘。 天下?越乱,越容易让人浑水摸鱼,毕竟玄门修士乃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数量不会太多,总有顾及不上的地方。 百里荡最近就来了个道?行?颇深的大妖邪。 趁仙门到处失火顾及不上这边陲之境,索性占山为王,将整个兴化收入其神识范围内,路过什么吃什么,人兽不忌,荤素搭配,好似捕蝇草成的精。 大邪修除了生?啖血肉也很懂得享受,抓来的人先挑挑拣拣一番,要选出几个模样整齐的伺候他端茶倒水,饮食起居。 他吃肉可以吃生?的,洗澡却得用鲜花装点,玫瑰露混温水,通身上下?香喷喷。 因?而长得漂亮的人暂能苟且偷生?,长相不那么漂亮的就在?劫难逃了。 可谓是将“看脸”这一喜好贯彻到了人神共愤的境界。 捧着托盘推门出来的女孩子?一张脸煞白如纸,唇角竟还堆着灿烂的微笑,直到走出房间一丈开外,她才满面惊恐地开始发抖。 俨然是一副又活过一天的后怕。 后院里用结界和阵法关着一群等着享用的大活人。 这邪修过日子?挺讲究。 不仅男女分开关押,还分了禽类、走兽类、妖兽类,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那托盘里摆着小腿骨和趾骨,光洁中隐有血丝,少女从?廊上走过去时,院中被囚禁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 大妖邪进食很有规律,一三五吃人,二四六吃兽,八九十练功休息,作息非常健康。 而按照顺序,今天他该抓十岁以下?的女童进补了。 左边阵法里的女人们立时抱成一团,将几个年幼的孩子?护在?中间,此举明明苍白无力但?又下?意识为之。 小女孩就露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外面。 当人恐惧到极点,脸上甚至是没有表情的,她定?定?地注视着半开的房门,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心头。 极有可能轮到她了,就是今天,下?一刻。 很快,从?里面探出一“条”干瘦细长的手,之所以是“条”,只因?这手能无限延伸,谁也说不清它?的极限在?哪里。 大概是吓傻了,女孩木讷地加快了呼吸的速度,然后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咚咚”的心跳响得近乎要冲破胸膛。 那只手已经横过了美人靠,蛇一般朝她们的所在?“游”来。 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呼声中,手指停在?了她面门。 毋庸置疑,对方的目标很明确。 小女孩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满脑子?空白一片,走马灯似的迅速闪过无数画面。 爹娘,亲人,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没吃完的杏仁酥…… 听说妖怪吃人吃得很干净,他会怎么吃呢?会在?她还没有全然死去的时候就一口一口生?吃吗? 抑或是如杀鸡那样,先抹脖子?放她的血,再拣嫩的皮肉下?口呢? 她们在?院子?里听了好几天对方进食的声音,知道?他很喜欢嗦骨头上的肉,那也会如啃鸡爪一样嗦她的小腿骨吗? 女孩眼睁睁见近在?咫尺的大掌摊开五指,缓缓扣向自己的颅顶。 耳边充斥着同伴们压制不住的抽噎啜泣。 她双眸瞪得目眦欲裂。 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 也就是在?这时,万丈九霄上倏忽亮起一点微光。 光芒中隐隐有碎星闪烁,最初只豆大一点,继而逐渐清晰,逐渐逼近,旋即笔直地从?斜里扎下?,刚好将那长蛇般的手从?中拦腰斩断。 鸡爪子手掌当空飞了出去,鲜血四溅。 女人们终于失声尖叫。 吓呆了的女孩子只见晃眼刺目的白光中一个身形挺拔的人乘云驾雾而至,握着一柄缀有北斗七星的长剑,动作行?云流水地将那企图逃跑的胳膊钉死在?地上。 烟尘与星光里转过一张浓烈逼人的脸,五官锋利清晰,俊朗得一塌糊涂。 他匆匆询问:“喂,有人受伤没有?” 然而一群人全傻了,对此情此景不知该作何反应,竟没一个出来回答他。 这好看的公子?登时不耐烦起来:“问你们话呢!” 忽然间,他背后像吹过一缕缥缈的风,凡人肉眼不可见的阴影稍纵即逝,蜻蜓点水似的,只不冷不热地冲他后脑勺丢下?一句话。 “别聊了,人跑了。” 青年蓦地一愣,当即回头,他的星辰剑钉在?一截空空荡荡的小臂上。 那妖魔果真?临场断尾,金蝉脱壳了。 他顾不得许多,拔出剑锋,既不甘心又很着急,咬着牙紧随其后:“诶,等等我!” 小女孩嘴还维持着微微张开的状态,耳畔萦绕着分明看不见,却格外清朗的男子?嗓音。 “仙……”她抓住身后母亲的衣襟,“神仙……娘,是神仙!神仙下?凡了!” 妖怪的居所不多时便地动山摇地响起打斗声,里头许是展开了一番激战,灵气荡漾,剑光流转。 普通建筑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冲击,“砰”地从?顶上豁开一个大洞。 飞溅的屋瓦碎片裹挟着险恶的魔气纷纷四散,每一颗都杀气十足。 就在?行?将撞上人群聚集之处时,半途一条银色的长鞭大包大揽地一卷,瞬间全部?截住。 来者长袖如练,居然是个姑娘,那足尖翩翩然落地,一抬手鞭子?即刻“嗖嗖”敛入袖中,看其装束打扮,应该和方才那青年同宗同门。 尽管都是仙门修士,她瞧着却没有那么不染俗尘,反而亲和得像邻家大姐姐,一转身,笑起来几乎不见眼。 “不好意思,来迟一步,有吓到你们么?” 女修款步行?至法阵边,指尖灵巧地飞快挪动了阵上的几个符文?,周遭的结界束缚立刻退却。 她抬袖换上自己的防护术将众人罩于 其中,“在?这等我一下?,不用怕。” 这话应该是对几个小姑娘说的,她轻轻拂过小孩的头,“待会儿就送你们回家。” 女修正往关押男人的方向走去。 一只藏在?暗中的枯手蠢蠢欲动地紧盯着她的后颈,从?边上缓缓冒出五指,瞅准一个绝佳的空隙,猛地朝她扑来。 近处的女人余光瞅见,来不及提醒,仓皇出声: “仙姑,当……” “心”字还未出口,一支灵气灌注的箭矢从?天而降,稳准狠地刺穿了那条图谋不轨的胳膊。 觉察到动静,女修不以为意地回过头,当瞥到地上的断肢后,她旋即笑盈盈地对着高?处示意:“辛苦你啦,这么快跑来。” 头顶的骄阳太过扎眼,底下?的凡人们逆光看不清空中的情况,倒是先听见那人清丽清澈的嗓音: “小意思,要不要我帮忙啊?” 说话间她已经旋身在?院中站定?,长发于风里一起一落。 当人们微炫的视线重新聚焦时,几乎被她的眉目五官扎了一下?,那美得全然不似红尘浮华,恍惚真?给人一种仙女下?凡的错觉。 瑶持心趁雪薇拆结界的工夫,就地落好了带来的空间阵法,可直达兴化之外的瑶光据点。 那双纤细修长的手飞快而熟练地结了个印,在?女人们怔愣的注视下?,臂膀一展,以浩瀚无匹的真?元连通两地。 “好了。” 她检查完周遭情况,确认一切妥当,才扬着臂膀叫雪薇。 随后又在?灵台上问奚临:“你们俩怎么样?抓到那个邪修了吗?” 屋内的剑气杀意凛凛的激荡着,两个剑修一前一后包抄,将房间里的邪祟围得没有退路。 青年抽空应道?:“还没有。” “快了。” 瑶持心:“那我们带着凡人先行?一步,你跟林朔当心点哦。” 奚临:“嗯。” 两人这边一经交手才发现这邪修不知修的什么妖法,臂膀仿佛多到用不完,砍完一条还有一条。 他赤裸着半身,露着白花花的肉跟满屋子?的断臂一起爬来爬去,不时散发出一股娇柔的馨香,瞧着都瘆人。 林大公子?给熏得直喷嚏,差点掐不了诀,只觉这或许是敌人的阴谋,要靠视觉和嗅觉的冲击击垮对手。 他几道?琴音削过去,“不用想?了,一定?是被魔物?附身的,把他的魔核挖出来,我辅助你。” 魔兽与妖兽的行?为模式不太一样,虽说同是由天地间的血气怨念所化,但?前者更善于寄生?控制,而后者大多横冲直撞,主动攻击。 魔物?一旦现世,会先神不知鬼不觉地蛊惑人心,凡人、修士乃至邪祟皆不可避免。 第126章 瑶光(二)我本来就很聪明。…… 给三个?人满上真元之后,竖在兴化边沿的禁制似有一处隐隐松动。 雪薇立即察觉,正准备过去修补,瑶持心?抢先一步动了身,“我去吧,你?留下?替他俩护法。” 从南岳回来不久,她就开始跟着奚临修炼,还是按照下?山前的进度,读书背书,日课打坐。 然而很快的,瑶持心?就感觉到不得劲。 在此之前的小半年?里她经历了可困住大能的迷惘鸟幻境,正面与好几个?厉害的邪修交手,去过封禁灵气?的上古,也?和仙门修士一对一地切磋。 她在无数生死一线的风雨飘摇里奔跑穿行,成了个?刀尖游走的熟练工,不知不觉临战经验已超越了仙山里的大部分同门,每每一场斗法结束总会?有所?收获。 而鸾飞凤舞的瑶光山太平和了,竟不太习惯。 这世上有的人找个?山洞打坐都能原地破境,也?有人只能在刀山火海中悟道?求真。 大概是受奚临影响,瑶持心?在她世外桃源般的小院里待了不到三个?月,消化完了先前的几次实战便忽然无事可做了,浑身不自在。 她第一次发现仙山原来这么?无聊。 为了让自己有新?东西可以领悟,大师姐开始蹭人家的下?山令,但?凡同境界的弟子要出任务就拽上奚临一起去。 大江南北,九州八荒,只要是能出门的她都感兴趣,渐渐的,也?没了以往那种担心?自己会?拖后腿的不安了。 朝元的师弟师妹们瑶持心?许多?不太熟,又?怕给他们添麻烦,于是林大公子首当其冲,成了她手里的第一冤大头。 第二是雪薇。 偶尔回过神来,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谁能料到当初那个?一想起下?山就嫌麻烦,能躲则躲的大师姐,有朝一日会?如此积极地往外跑呢。 只眨眼的工夫瑶持心?寻到了禁制的异样处,果然是牢笼出现了裂缝。 这些年?的下?山任务没白蹭,雪薇教会?她不少东西,她把元老收起来,两手迅速结印,正要将缝隙补全。 忽然,一头来历不明的妖魔没头苍蝇似的从外面撞了上来,刚好撞破这薄弱之处。 封印禁制碎得猝不及防。 她愣了一下?。 雪薇的禁魔牢笼是禁里面的魔,对外物的防备反而不那么?坚韧,那妖兽屁滚尿流地扎进兴化,也?不知窜哪儿去了,倒是附近一只不太显眼的魔物趁乱从破口?钻出。 怎么?还有外敌! 好巧不巧,那百里荡外的官道?上正有一队车马经过。 糟了,是凡人。 瑶持心?顾不得许多?,匆忙丢下?一块灵石暂时堵住缝隙,自己飞身抽出了琼枝,霜刀攒起冰花,刚要朝狂躁的魔物削去。 却在这一刻,一道?凛冽的杀意?从她相反的方向袭来,冰雪和紫电几乎同时在魔兽身上一左一右平行而过。 那灵力修为俨然高出她许多?。 来者青衫长袍,半臂箭袖,黛蓝色的雷霆“滋滋”冒着电光。 当看清是她,对方毫无表情的眼里分明流过一线惊讶。 瑶持心?的惊讶没比他少。 居然是白燕行。 双方各自落定站稳,中间的魔物被两道?灵气?绞杀,顷刻灰飞烟灭。 瑶持心?停在凡人的车队旁,琼枝干练地点地一甩,下?意?识地颦起眉侧身往他那边望了望。 因为几年?前那场大比,她凭一己之力搅黄了瑶光与北冥的关系,两家现在势如水火,积不相能,所?以彼此之间完全没往来。 昔日仙市梅花坞一别后,她就再未见过白燕行,每天太充实,瑶持心?都要忘了自己还曾经有这么?一个?“前夫”。 乍然相遇挺意?外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气?质比之当年?有些微妙的改变,这里的当年?仅仅是指“那个?”六年?,甚至比玄门论道?时都区别明显。 好像变得……变得阴郁沉抑了不少。 约莫是觉察到她的视线,白燕行同样转过眼,两人四目相对。 瑶持心?立时如临大敌地一“咯噔”,想起那天自己还揍过他来着。 他干嘛,不会?想打架吧? “奚临。” 她一边戒备,一边去灵台上搬救兵,“我遇到白燕行了。” 另一处忙着诛邪的青年?动作凝滞半寸,语气?倒很冷静:“你?在哪儿?他对你?说什么?了?” 瑶持心?:“他……” 大师姐刚开口?,对面的前夫突然问?道?:“有在这附近看见一只蜃妖吗?” 她伸手向后一指:“西北方。” 同时补上尾句:“……找我问?路!” 奚临:“……” 白燕行闻言不冷不热地垂目颔首,算是礼貌又?不失疏离地道?了谢,仍旧御剑追着方才那妖兽进了兴化的地界。 紧接着,几道?柳绿身影疾驰着刮过迅风,马不停蹄尾随在后。 剑宗的人貌似也在这附近除妖,好巧不巧,妖兽误打误撞逃窜到了百里荡,两派门徒冤家路窄地撞到了一块儿。 兴化虽地处荆楚,可诛邪不分派别,按理?说只要是仙门中人,见着妖邪皆有除魔卫道的责任。 剑宗要多?管闲事插手他们围剿的魔物,瑶光也?并无指责的立场。 这几年两派弟子之间意见大得很,互相膈应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由于玄门定好的规矩,划分了地盘就不可私下?争斗,没办法通过抢资源来恶心?对方,于是只好干起了抢功的勾当,有机会?便跑去各家的资源地,先一步击杀降妖铃范围内的妖魔,主打一个?不气?死你?也?要羞辱你?。 今日带下?山的瑶光弟子比较年?轻,资历尚浅,也?是头一回遭逢这等情况,个?个?咬牙切齿地看着剑宗的人高来高去地“帮”他们除魔,敢怒不敢言。 瑶持心?回到庇护凡民的瑶光据点,一抹声势浩大的灵风蓦地卷过,像有意?使给她看一样,炸碎的群魔尸体铺天盖地冲他们的所?在劈头盖脸浇下?来。 她连忙抬起胳膊挡住脸,半边袖子刷啦啦被血水溅湿。 那人捉弄得手,得意?且挑衅地丢下?眼风,御物离去。 “师姐!” “大师姐!” 瑶持心?摆摆手,“没事。” 她捞起袖子拧了把水,指腹拂过一个?避尘诀,转瞬打理?干净衣袍。 等视线往那剑宗弟子的背影追去,才发现此人自己并不陌生,也?是个?熟面孔。 ——朱璎。 边上维持结界的小弟子见了,想必对她略知一二:“是剑宗宗主的那个?外甥女吧?” “听说她前些日子出关了,直接提升了一个?小境界,修为都快能和白燕行平起平坐。” 他半是羡慕半是嘲讽,“有天赋有资源的人就是好命啊,修行跟吃饭一样容易……” 话音没落,一旁的同门便在疯狂冲他使眼色。 小弟子后知后觉地记起大师姐曾经和对方有过一段恩怨,赶紧小心?地闭了嘴。 瑶持心?知道?后辈顾及她的感受,忙打着哈哈让师弟们不必在意?,“诶,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想提就提嘛,我又?不吃人。” 她把气?氛缓和了下?来,但?心?里不说失落是假的。 忍不住有意?无意?地往剑宗那处偷偷打量。 朱璎摆明是特地来找她挑衅加炫耀。 这毕竟是自己第一个?凭本事击败的对手,私下?里瑶持心?还是有悄悄关注她的动向。 当日仙市切磋输掉以后,听闻她回北冥岛自请闭关了,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修士闭关大多?十年?起步,没有突破是不会?出关的,而她从困惑到领悟不过短短数年?,绝大部分同境界的人恐怕都做不到。 现在再看朱璎的灵气?与身手,显然不是仙市时期可以相提并论的。 她尽管输得惨烈,却近乎改进了那场对决里所?有的缺陷,整个?人的气?息陡然浑厚了好几倍,虽然性格依旧很讨厌,可修为是实打实地精进了。 瑶持心?仅仅是见朱璎轻描淡写地一出手,就看清了自己和她之间的差距。 那不是简单靠拼命努力便能弥补的鸿沟。 可以说是她穷尽一生也?追不上的悟性。 如今想想,那场用尽心?思才赢下?的比试,不过是侥幸的小花招罢了,聪慧之人稍作复盘,很快便能轻而易举地破解。 这对人家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思及如此,她心?里的怅然一瞬间无法用言语形容。 有剑宗横插一脚,围在禁制内的魔物不一会?儿被消灭殆尽。 奚临收了剑气?到据点与大家会?合时,很明显发觉师姐的情绪透着些许低落,出发前斗志昂扬得恨不能一个?打十个?,这会?儿似乎提不起劲头。 是因为白燕行? 他不动声色地看过去,观察了一阵,觉得不太像。 还是因为朱璎吧。 适才匆匆一瞥,她瞧着修为大有长进。 同为器修,又?是手下?败将,师姐会?低落,也?是人之常情。 百里荡的危险解除,护在百姓周遭的结界陆续放下?。 瑶持心?默默地收起法阵,心?不在焉地做好据点的善后工作。 说实在话,朱璎出现之前,她对自己的感觉还挺好来着,好像一直以来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收获,甚至都能跟上奚临、雪薇他们的步调行事了。 大师姐不再是从前的大师姐,有时候回顾自己的心?血,也?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第127章 瑶光(三)玄门其实并不需要我,那么…… 虽说下山能有所获,不过?出门一趟还是挺累人?。 回?到仙山门口,瑶持心便拉长两臂伸了个懒腰。 嫣如如今不做山门的管事了,在主峰负责派发?下山令,见她?打着呵欠回?来,托着脸颊啧啧叹道:“你说你,又蹭人?家?雪薇的下山令,这不合规矩知道么?” “真想历练,怎么不叫掌门亲自安排。” “我要接任务,老爹肯定不放心,届时又得安排谁谁谁全程护着我,多麻烦啊。倒不如我自己跟着他们。” 瑶光山依旧祥云缭绕,仙鹤翩飞,门徒往来有序。 瑶持心于?小院外?同奚临分了手。 师弟眼下仍住在左近的外?门弟子房内,和三位同门一个院落。 由于?几年前对内外?门的大排查,入内门的考核被延后?了,瑶持心也就一直没和瑶光明提两人?更进一步的事,打算等?奚临正式进了四象峰再说。 反正平日离得也不远,不急这一时片刻。 他这会?儿名义上还算是她?座下的“潜力”外?门弟子,只要不出任务,基本都在一块儿修行。 成不成亲的,就缺个仪式罢了。 又是一年秋。 院中高大巍峨的乔木开完最后?一季花,此刻满树金黄簌簌地往下落,梢头却早有新芽抽枝,四季都不会?萧条。 瑶持心不自觉站在树下仰头观望。 这是当初受她?灵气滋养重生的灵木,好?神奇,莫名感觉像是重活一次归来后?的自己。 她?看着看着,想起?昔日面对大比时焦头烂额的模样,那些手忙脚乱,茫然无知的时光。 恍如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候她?连能拿得出手的杀招也没有,和元老相爱相杀,提到法器没一个记得住用途,逼急了只会?满场乱扔。 难怪自己刚回?到六年前的这个世界,会?如此惶惶不安。 现在想想,她?甚至没有一点能安身立命的东西。 怎么可能安心呢? 原来才过?去三年啊…… ——“师姐,你找到真正适合你自己的路了吗?” 乔木繁茂的枝叶间?,天空由湛蓝变作了纯黑,群星点点。 瑶持心不知不觉站得出了神,等?反应过?来,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得去找老爹为此次下山的事报个备,忙收回?目光,重新走出住处。 路上照明的星石与头顶的银河交相辉映,瑶持心刚准备御剑,迎头望见一个人?也向这边行来。 对方满脸心事重重,眉眼间?忧虑且木讷,心不在焉地走了好?一会?儿,忽然看到她?,局促又惊讶地站定脚。 “师……” 揽月小声?唤道,“大师姐。” 哦对了。 瑶持心想起?这附近挨着的是她?们几个小师妹的院落。 以前星月好?的夜里?,大家?会?聚在一起?喝酒赏月,谈笑闲聊,今夜大概也不例外?吧。 她?很?久没见过?揽月,也很?久没有恒舞酣歌的放纵了。 大比那一年,因为怀疑门派中的内鬼,瑶持心对她?们都有戒备,加上后?来又是调查叶长老,又是前往仙市、南岳,忙得无暇他顾,慢慢地就疏远了。 况且由于?大劫夜里?揽月临场叛变的事,即便知道今时非往日,不可相提并论,瑶持心或多或少还是会?觉得膈应。 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不冷不热地一颔首,继续往前行。 揽月从前很?喜欢围着她?打转,几乎把自己摆在了小丫头的位置上,事无巨细。 时过?境迁后?,瑶持心重新审视当时的心境,觉得自己或许也是喜欢被她?围着的感觉。 只有被小师妹需要的时候,她?才能从中得到一点“我并非一无是处”的慰藉。 两个人?一前一后?,行将错身而过?之?际,揽月蓦地开了口。 “师姐……” 她?勉强让脸上的笑容看着不那么僵硬,“好?些日子没见到了,师姐现在似乎不常和我们一起?……一起?修炼了呢。” 揽月的出身,瑶持心隐约了解过?一点。 仙山收徒也不都看根骨,有时候会?因各种不可明说的理由接收一批资质稍次,家?世背景却颇有来头的少年。 说白了就是仙门里?的少爷小姐,跟瑶持心从前的地位差不多。 进来蹭一蹭大门派的光,往后?联姻也罢,继承宗门、家?族也罢,报上瑶光山的名号,自然增色不少。 揽月是族中旁支,本就是凑数送来的,此后?因为久久未能筑基,更是越来越不受重视,几乎快被家?族遗忘在外?。 “那个”六年里?,她?之?所以能一直留在瑶光山上,也是托了瑶持心的关系。 如今没有自己帮忙打点,揽月应该迟早会遣送回外门吧。 她?现在在犹豫,在忧心未来,亦在要如何恳求她?相助当中左右摇摆,难以启齿。 身无所长的小师妹跟当初的大师姐一样,手里?什么值价的东西都没有。 她只能靠讨好她来站稳脚跟。 可如今,师姐用不上她?的讨好?了,她?突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揽月欲言又止地哂笑了一下,“师姐瞧着跟过去好不一样了。” 瑶持心不自觉地问?:“哪里?不一样?” 对面的人?先是一愣,随后?避开她?的视线想了想,回?答道:“……我说不上来,就是偶尔看上去,眼神特别清明,像、像林大师兄他们那样。” “给人?的感觉,很?可靠。” 瑶持心不动声?色地松开微拧的眉心。 她?其实以为揽月是想讽刺自己来着,可这段话里?,居然没听出多少阴阳怪气,反而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羡慕。 是带着钦佩的羡慕。 有那么一时半刻,她?从揽月身上依稀看到了些许自己以往的影子。 那种茫然无力,找不到方向的迷茫,简直一模一样。 瑶持心紧皱的思绪豁然打开。 她?一直以来只顾盯着天才们的背后?拼命追赶奔跑,跑得精疲力尽,气喘吁吁。 此刻才忽地意识到,原来在同水平的人?眼中,自己已经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所以为什么非得跟朱璎比不可呢? 至少心血是真的,日日夜夜地刻苦磨砺也是真的。 瑶持心在前往青龙峰的途中,夜风将她?的头吹得无比清醒,宛如荡开了拂晓的迷雾,原先的不平与不甘,自怨与自艾,否定的和肯定的,统统随风散在了半空。 她?前所未有地沉静,思路如大海般广阔无垠。 而就在这时,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百里?荡那一张张感激涕零,纯粹得不加掩饰的面孔。 瑶持心蓦地停住脚。 她?仿佛有了怎样的抉择,心情瞬间?开朗,猛然一掉头开始往回?走,同时跑去灵台上亢奋地叫师弟。 “我想到了!” 尚在自己屋内的奚临大约习惯了她?这种一惊一乍,很?冷静地开口:“啊?” 耳边的师姐嗓音一改消沉,欢快得简直要跳出来:“我打算调去外?门,做游方修士!” 瑶持心语速飞快:“瑶光山在九州各地都有医庐,一般会?派筑基以上的弟子驻守在附近,以保障周遭凡民和门徒在外?的安全。” “我决定了,我要下山去!” 她?推开院门,高大挺拔的乔木在月色下迎风摇曳。 瑶持心后?面的话愈发?流利,仿佛越说越坚定了这个想法:“我的资质天残,恐怕没日没夜的修炼,练上一辈子也很?难像你、林朔、雪薇那般在所选的‘道’上有所建树。” “既然如此,何必非得苛求自己成为那个不一样的天之?骄子呢?这世上比我厉害的人?太多太多了。 “玄门其实并不需要我,那么我不如去需要我的地方。” 她?凝望着枝繁叶茂的灵树,眸中微光暗闪:“我这点修为,或许在仙门中微不足道,但对于?凡间?的普通百姓而言却够用了。” 游方修士基本只到筑基,她?好?歹还是个朝元。 如今的人?间?相对平和,大部分门派觉得筑基就足够应付,可事实上也会?有如阿蝉关山村那样的情况出现。 倘若当时来的是境界更高的弟子,或许他们就不用陷入两难境地了。 然而修仙讲究清静无为,修士几乎都只专注于?己身,一旦塑成灵骨,脱离了肉体凡胎,很?少再有往人?间?看的。 仙人?们立于?九霄之?上,一生都在向更高的地方攀爬。 毕竟“道”是越走越窄的,往下很?难会?有突破、 可她?发?现,唯凡尘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就算一辈子停在朝元,一辈子当不了大能也没关系。” 奚临听到最后?,觉出了师姐言语中的认真笃定,就知道那天说的事她?应该想通了。 瑶持心言至于?此,期盼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青年唇边浅浅噙起?弧度,一如既往地认可道:“我觉得很?好?。” 她?在树下兴致昂扬地转了两圈,回?到卧房中,仰头往床上一倒,无端感到前路一马平川起?来。 好?像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做,兴奋又安宁。 记得白燕行昔日曾经举着剑冷嘲,说她?的修为也就只能去凡间?唬一唬没见过?世面的普通人?。 如今兜兜转转,居然也算应验了这句话。 世事真是难料。 第128章 瑶光(四)掌门……在打掌门? 或许是连日来在外奔忙,又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巨石,瑶持心这?天?夜里睡得格外酣沉。 修士很少做梦,一旦有梦多是天?道的指引与暗示。 她?以前的梦基本全是与大劫夜相关的噩梦,自从?在仙市捶了白燕行?几拳,就再也没?回?到过那个致命的时刻,反而常常梦到瑶光山上的某些建筑。 比如?山门、主峰,还有浮屠天?宫。 说起天?宫,不知为什么,每次站在大殿内,她?都有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明明只是一座巍峨的宫宇,却透着看不见摸不着的荒芜苍茫,像是历史与岁月的厚重迎面袭来,裹挟着烈风,浩瀚磅礴。 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蝼蚁置身天?地的渺小?懵懂。 而这?种震撼,身临其境反倒不如?在梦里感觉到的那么真实。 她?于是放松心神,把整个神识投入其中,轻飘飘地徜徉着。 忽然?间,瑶持心在空荒的千古轮回?里听见了某个沉沉的扣响声。 仿佛什么重物有节奏地敲击地面。 而下一刻,她?宛如?被某种东西迅速拉拽至别处,蓦地睁开眼。 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但瞧着又和普通的纯白不太一样?,四周纵贯着无数交错的川流,流水潺潺,山河连绵起伏。 这?场面好眼熟,自己以前似乎来过。 她?很快想起来——是在仙市那会儿,用紫微心境“内视”的时候,川流山脉皆是她?的筋骨,这?是她?体内。 瑶持心甫一转眸,近处多棱的晶石上便?照出?了成千上万个大师姐,盛气凌人地高耸矗立。 又是它。 这?个貌似本命法器却死活不肯出?来的玩意。 她?索性转过身,借光滑的棱面好好欣赏了一回?自己的盛世美颜,等看够了才慢条斯理地仰头,认真打量起眼前灰白古拙的晶块。 晶石一言不发。 倨傲得像个孤芳自赏的世外高人。 此物所在之处离心房很近。 那些颇有韵律的敲击声应该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耳边的动静越听越包含生命之力,隆隆作响,甚至带着微微的回?声。 瑶持心忽然?起了个猜测。 这?该不会是…… 她?的心跳? 瑶持心不禁伸出?手贴上了这?片巨大的晶石,触手满是冰凉,带着威压的寒意一瞬间让周身的汗毛根根直立,仿佛是出?自某种本能的畏惧。 她?悄悄抽口凉气,立即觉出?了异样?。 不对。 瑶持心疑惑地皱起眉。 因为心跳声过于沉闷,一开始她?只当是四周开阔故而出?现回?音,此刻却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回?声,是有两个节奏步调近乎一致的心跳。 就在想通的这?当下,她?莫名其妙地头皮一麻。 而与此同?时,瑶光山的小?院内。 安静高大的乔木突然?无风自动,刚初绽嫩芽的青枝迅速摇曳了一下,紧接着,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投射在回?廊前,和半边树影相融合。 来者先在窗边站了片刻,确定里面的人已熟睡,才缓缓走上台阶。 宽大的阴影轮廓模糊地映在门扉之上,没?有任何停顿便?整个横穿了过去。 让月光拉长的影子?一路不假思索地摸到屋主人就寝的雕花大床旁,显然?对室内的构造十分熟悉。 床上的姑娘正?侧着身面朝支摘窗的方向,精致的眉眼笼在朦胧的夜色中,不带一点攻击性。 或许是知道回?家了,她?睡相尤其放松,连灵感都处在休眠懈怠的状态。 那人神色复杂地静静端详了一阵,旋即翻手抬掌,悬在其心口上方。 猛一用劲。 一个雄浑强横的法阵在掌心成形。 据说越精妙的阵法结构越纤细小?巧,能于手指间拨开的符文,必然?是当世最顶尖的术式。 在这?一时片晌之间,屋中涌动的气流都变得紧张起来,格架上的各色摆件颤抖着轻轻打起了冷战。 分明动静不大,却处处透着令人胆寒的威压,连窗前的几盆草木也在无形的压迫下瑟瑟发抖。 来者施术的手背青筋骤凸,足以撕碎天?地的修为倏地在房间里高涨,一切如?箭在弦,绷得蓄势待发。 满室的瓷瓶们抖如?筛糠,下一刻便?要?原地自爆。 谁知那股澎湃的灵力并未能喷薄而出?,反而慢慢地消退了下去。 短短片刻,周遭的气场已恢复如?初。 月色依旧祥和安宁。 半遮住华光的一团流云挪开之后,清辉透过窗直直落在床前那个矮胖的身形上。 瑶光明垂着视线,双眸晦暗不明地注视着瑶持心,继而他别过眼,一拂袖,化作青烟再度穿墙离开。 就在瑶光掌门乘风消失后不久,小?院的背阴处,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从繁盛的草木间缓步而出?。 奚临眉心微颦地望着瑶光明离去的方向。 他夜里不怎么睡觉,都是打坐入定到天?亮,替师姐守夜不过是顺便?的事,毕竟在仙山上不大可能会有什么危险。 今夜撞上这?一幕纯属是个意外。 他想到方才目睹的瑶光明的举动,脸上不免多出?几分凝重之色。 * 瑶持心不知自己的意识是几时浑浊的,等她?从?睡梦里醒来,屋外的天?光已大亮。 床沿模模糊糊坐着个高挑的人,约莫听到动静,他回?头凑近前,嗓音清冽地低低唤道:“师姐。” 发现是奚临,她?全无防备地伸了个懒腰,顺势探出?手臂搂住他脖颈,被青年轻轻一带从?枕头上捞了起来。 “怎么大清早的就过来了,也不叫醒我。” 瑶持心懒洋洋地将下巴垫在他肩膀,“干什么,是不是想我啦?” “我不过睡了一觉你就这?么想我啊——” 说完便?朝他脸颊清脆响亮地啄了一下,又亲昵地蹭蹭。 奚临托着她?的背,抬手在她?脑后拍了拍,开口道:“师姐,我有话问你。” “啊,你说。” “昨天?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瑶持心不明所以地思忖:“奇怪的事?” “嗯……我好像做了个梦……不过记不太清了。” “除了梦呢?”他追问,“还有别的什么让你在意的地方吗?” 瑶持心隐约觉出?他话里有话,不由松开手:“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这?样?问?” 她?警惕道:“出?什么事了吗?” 奚临神情严肃:“知不知道昨天?深夜,有一个人在你床边站了很久。” 她?闻言想象着那幅情景,先毛骨悚然?地抱起双臂来回?搓揉:“不知道……谁啊?” 奚临:“你的父亲,瑶光掌门。” 他在这?间房内设了禁制,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仙山是瑶光明的地盘,难保隔墙有耳。但掌门修为境界在他之上,奚临也没?有把握一定能防住。 他将昨日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瑶持心。 大师姐听得满脸目瞪口呆,余下的一点困意灰飞烟灭,半晌没?回?过神。 “当时你的住处被他用神识隔绝,我瞧不见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未免误会,奚临谨慎地问:“掌门以前也会如?此吗?” 瑶持心顿时缓缓摇头。 这?怎么可能,谁会半夜三更?地跑到她?房里来,还刻意不叫醒她?? “你、你确定那个人是我爹?你没?看走眼吗?” 话一出?口,她?想到的却是:这?是第一次吗? 还是说,这?些年来,老爹来过不止一回?? 毕竟她?的灵感不及奚临敏锐,从?小?到大又是独居,哪怕和揽月她?们走得近,几个小?丫头晚上睡得比她?还沉。 如?老爹这?等修为,要?不是他,恐怕没?人能察觉。 青年不言而喻地一颔首。 当从?她?口中得到答复,奚临才重新郑重地开了口:“师姐,我想了一夜,总感觉某些事情有点蹊跷。” 瑶持心没?来由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哪些事情?” “当年你和掌门一提镇山印,他第二天?就先派林朔、殷长老盯着我,接着是清查内外门。却没?动过后山和几位长老,你不觉得。”他顿了一顿,“掌门对泄密之人的身份,其实有个大致的猜测吗?” “我甚至怀疑,他已经知晓对方的来历了。” 瑶持心立马抓住重点,人都坐直了:“你还是认为有内鬼的存在?” 他们以前就这?个问题讨论过很多次,由于剑宗再未有可疑的举动,而这?些年她?同?奚临一起留意着门中弟子?,仙山又一直相安无事,谁都没?找到线索和蛛丝马迹。 瑶持心几乎快否认了这?个可能性。 想不到今天?他竟主动提起。 奚临并未正?面回?答,反问道:“其实有件事我在意很久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用神魂替你挡了一记杀招?” 她?当然?记得。 就是在这?之后,自己担心他有什么不测才千里迢迢跑去南岳。 “那时你说只是个小?贼,我就觉得很奇怪。” “师姐你的修为已入朝元之境,哪怕根骨差一点,这?境界放在仙门,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让人一击致命的,来犯者至少得在化境以上。” 奚临言至于此,定定地看着她?,“而如?若是高手擅闯瑶光,镇山大阵为何不动?退一步讲,是那人使了什么手段,可掌门明明亲自与之交过手,又为什么没?有任何举措——既没?派人追查,也没?有告知上下加以防范。” 第129章 瑶光(五)殷长老的玄武峰! 瑶持心也不想! 何?况对她而言还不仅仅是怀疑老爹包庇刺客那么简单,如果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就是勾结剑宗的幕后主使?。 那岂不是意味着瑶光山大?劫他也有份吗? 掌门谋害仙山,这?跟皇帝要推翻自己有什?么区别! 怎么听都?觉得离谱。 “可?事实就是,这?个人的身份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老爹也的确有所隐瞒。” 瑶持心态度极其?严肃,“瑶光山的安防你负责一半,当初难道就没感到奇怪吗?” 林朔:“……” 他当然奇怪过。 但因为是掌门的吩咐,再?加上?大?部分弟子只听到动静,未亲见来犯者踪迹,以?为早被瑶光明一袖子扇走了,他就没有深究。 林朔直觉这?件事并不简单,恐怕会比他们现?在预料的还要复杂,他隐隐有一种牵扯甚广的预感。 “那么。” 林大?公子兀自思忖良久,而后抬头望向众人,“我们现?在是要背着掌门偷偷调查?” “只是暂时的。” 瑶持心潜意识里还是对自己的老父亲充满信心,“整件事当然要瞒着,不仅瞒着老爹,也要瞒着其?他人。等查出对方的来历,查出前因后果,再?去问?他也不迟啊。” “或许老爹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雪薇瞥了林朔一眼,知道他尚在纠结,便不紧不慢地表态:“如今只能这?样了。瑶光正值青黄不接之际,掌门出于诸多考虑不愿将我们牵连进来也不是没可?能。” 她问?道:“除了持心灵台上?的这?段‘回溯’,还有别的线索吗?或者,你们是怎么打算的?会叫我们二?人来,想必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吧?” 先前瑶持心说服林朔时奚临没有插话,直到此刻才出声:“此人的修为在化境以?上?,据我个人推测,半步凌绝顶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他和掌门认识,又?对瑶光山十分熟悉,熟悉到不仅清楚浮屠天宫在哪儿,还能游刃有余地冒充掌门本人,我想,他从前应该在瑶光山上?待过,也是瑶光弟子。” “甚至,可?能是长老级别的人物。” 只要曾经是瑶光山的门徒,那就好查多了。 门派里多少能找到点蛛丝马迹。 毕竟瑶光制度完善,下山外出、大?比斗法、弟子考核等等皆记录在案。 有两峰首席在,想调取并不难。 林朔皱着眉思索道:“在我的印象中?,仙山并无这?号人,那起码得追溯到两百年前。” 雪薇:“我派门徒在化境以?上?修为的,除了三?位长老并掌门之外,便是后山清修避世的十来位前辈了。” 瑶光的规定境界入化境就可?以?位列四峰长老,但门派长老位有限,其?余不那么出挑的,要么外出游历,要么自行从后山群中?挑一座洞天福地定居修行。 瑶持心立刻盘算:“我记得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有八百岁,你们说他会不会知道?” “要去问?问?看吗?” 林朔听了就摇头:“不妥当,后山大?家很少去,你突然造访,未免太刻意了。” “先不急。”他说,“翻一翻各峰弟子册,万一他从前在瑶光时修为没那么高,是后面?练上?来的呢?”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 这?个人为什?么和瑶光明长得一模一样? 能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术法不是没有,不过修士一般很少用。 且不说仙山上?有涤荡一切的镇山大?阵,这?类法术极易触动到对方的灵感,尤其?是修为在自己之上?的。 如若真要潜入仙山而作伪装,他装成谁都?比装成掌门合理,那可?是境界巅峰的凌绝顶。 这?跟明目张胆敲锣打鼓地入室抢劫有什?么区别? 所以?此人并非借法器易容,恐怕真的是与瑶光明外貌相似。 奚临心中?其?实多少有个猜想,他不露声色地补充: “弟子册要查,各峰历代的长老一样不能漏掉,包括失踪的、殉道的,记载语焉不详的都?要留意。先从掌门同时期的人开始……掌门现?今贵庚?” 最后的话问?的是瑶持心,大?师姐反应了一下。 “两千……”老头子年纪太大?,她不得不停顿着斟酌,“两千又?五十五!” 林朔飞快地盘算:“那么就是两千年前到两百年前这?段时间的弟子名录。” 四个人简单安排完毕,立刻分头行动。 林朔奚临去白虎峰的书阁翻阅,瑶持心则跟着雪薇来到了朱雀座下,她依旧坚持当初的观点,认为这个内鬼是丹修出身,擅长下毒。 一千多年的名册堪称浩如烟海,哪怕是两个人帮忙翻找,也相当费时费力。 整整一天她都泡在书册里,前后翻完了上?千份卷宗。 有掌门下放给雪薇的长老职权,查朱雀峰弟子的来龙去脉,可?谓轻而易举,只要是过了明路的,无论现今是在世还是已故,其?姓名、家世背景、长相乃至与门派弟子间的亲眷关系一目了然。 瑶持心眼睛都?快看瞎了,在普通弟子中并未寻到异样的线索。 朱雀峰长老从开山立派起到叶琼芳一共有七任,每一任交接的日期很近,大?概均为师徒传承,且其?中?五位皆为女子,余下两人长相寻常,也瞧不出有篡改的迹象。 “朱雀的历任长老,师父很早就向我介绍了,每位的来历都?很清晰,应该没有问?题。” 南座这?边一无所获。 她俩回到大?家约定集合的地点。 白虎峰霁晴云的书房内,奚临二?人也差不多刚刚查完,西座的情况和朱雀基本一致。 也就是说,这?人不属于西南两峰中?的任何?一座。 尽管预料到对方的身份不是那么容易找出来,但忙活半天颗粒无收,四个人还是有些沉默。 这?表示他们接下来不得不朝青龙、玄武两峰入手。 一个是掌门,一个是毫不知情的殷岸长老,怎么都?不及自己人方便,风险很大?。 靠在墙上?的奚临忽然问?:“如果有人想对此人的情报动手脚,能不能做到天衣无缝?即便我们看了,也找不出破绽的那种。” “不太可?能。”林朔摇了摇头,“瑶光山没那么多‘法外之地’,这?是古早立派掌门定下的规矩,他只要在瑶光待过,就一定有记录。” 凭他和雪薇现?在的职权,顶多也只能查到东北两座的普通弟子为止,长老以?上?的名册是没有权力翻阅的。 瑶持心若有所思地琢磨:“我爹接任掌门之前就是青龙峰的长老了,他光是掌门就做了近千年,当长老的年月也不短。” 而上?一任青龙长老正是前任掌门,此人总不可?能比前掌门的岁数还要大?,那得是上?古时的老神仙了。 “所以?综合来看,剩下最大?的可?能就是……” 四人心领神会。 “殷长老的玄武峰!” * 天气?接连几?日放晴,暖阳高照。 和叶琼芳的小院子不同,殷岸的住处要宽敞十倍,堆满了用以?熔炼的材料和熔炼后的各色法器。 木质的机关人偶步伐僵硬地做着洒扫、除尘的工作。 而另一侧是个大?花圃,仰赖仙山四季如春的气?候,里面?种满了各色奇花异草。 殷岸正拎着陶壶,套着他那几?百年不变的兜帽长袍,宽袖曳地,身姿轻快地走去给花木浇水除虫。 “大?长老!” 刚蹲下,背后就听见有人在唤他。 玄武长老撅着腚转头,院门口的两只人偶恭恭敬敬地冲来者鞠躬,花一样的小姑娘明媚灿烂地挥手小跑进来。 殷岸忙把水壶一搁,起身去迎她。 “长老,我特地给你做了甜甜的糕饼,是你最爱吃的蛋黄馅。”大?师姐笑容鲜艳又?热情地举起食盒,“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啊。” 大?概没有人不喜欢漂亮还爱笑的年轻女孩子……虽说瑶持心在同辈人中?也不年轻了,但到底是漂亮的。 殷岸手舞足蹈颇为受宠若惊,显然看见她造访心情特别好。 他接了点心,拉她去花园的石桌前落座,示意等一等,自己去泡点茶。 由于家里就有个老头子,瑶持心哄老年人可?谓得心应手。 她坐在原地脸上?挂着笑,目光不着痕迹地往周遭打量了一圈。 殷岸长老的弟子们大?多也很阴暗,因而将心比心,他从来不招门徒帮自己打下手,万事能亲力亲为就亲力亲为。 虽然感觉挺对不起大?长老的。 但是……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大?师姐对着屋内欢快煮茶的背影默默作了个揖。 抱歉了,长老! “瑶持心!” 便是在这?个时候,院外又?有一人登门,且嗓音洪亮掷地有声。 人偶还没来得及鞠躬,已被对方掀起的劲风扇歪了脑袋,林大?公子高挑的身影一路逼到近前,俨然是兴师问?罪的态度。 大?师姐不明所以?地眨眼睛:“干什?么啊,这?么大?嗓门。” “你还有脸问?!” “我怎么就没脸问?了?” 殷岸端着托盘走出门时,就见院子里的两人不知为何?针锋相对。 长老来了。 瑶持心挤眉弄眼地朝林朔示意。 ——快找个理由跟我吵起来。 想不到这?个起头的任务居然在自己身上?,林大?公子一瞬间有点慌。 第130章 瑶光(六)瑶光明,没有说实话。…… 林朔和?雪薇皆在惊诧。 倒是?奚临只轻轻皱了一下眉,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他猜到?瑶光明多半会察觉。 就他们目前的这点禁制很难挡住大能的视线,更别说是?四个人一起行动,被凌绝顶注意到?是?迟早的事。 他只是?很好奇,掌门?对此会作?何应对? 大师姐的震惊就很纯粹了,有种?小孩子背着父母偷偷做坏事给抓了个正着的感觉,手脚都不知要往哪儿放。 “老、老爹……” 瑶光明隔着人群看向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才开口:“我知道?你们想了解什?么。” 说完这话,许是?发现这帮孩子的尴尬,毕竟是?在瞒着自己调查,为了缓和?众人的紧张,他往前走了半步,温和?道?:“别都站着,先坐吧。” 话虽如此,可没有一个真的敢坐。 连瑶持心也难得流露出几分心虚,此事说到?底是?她起的头。 于是?瑶光明自行动手把林大公子摆在桌上?的热茶给自己满上?一杯。 剑修不讲究吃食,无论是?霁晴云抑或林朔,茶酒都是?有什?么喝什?么。 林家家底厚,这大概是?族中寄来的上?等好茶,泡开就有一股清香四溢。 “那人是?我的师兄。” 他冷不丁出声。 “在娘胎里时,他晚我一步落地?,不服气叫我一声兄长,所?以入瑶光山拜师,便?抢着认了师父,师门?关系上?比我略长一点。” 瑶持心闻言,先是?想着,居然还能这样? 随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老爹的亲兄弟,那不就是?,自己的小叔叔? 她对这个认知太?缺乏实感了。 玄门?里其实倒也不是?没有血亲族亲同门?修行的,主要是?自家老父亲的岁数实在太?大,两千年,许多修士未必熬得到?这份年纪,要么半途殉道?,要么无疾而终。 瑶持心从生下来就没听说过?什?么叔伯姑姨。 如今突然告诉她,还有个和?老爹同岁的叔叔。 即便?隐隐约约已有了一些?猜测,可得到?这个答案依然分外吃惊。 瑶光明端起清茶浅饮了一口,“因家中遭逢巨变,双亲俱亡,我们俩十岁上?仙山,皆拜在当时的掌门?……我的师父座下,也跟着他一起改姓了‘瑶’。 “我随师尊走的符法一道?,而师兄……光灭则于铸器、炼丹两道?均有建树,他是?两门?双修。” 炼丹! 瑶持心呼吸一凛,带着几丝亢奋与奚临不言而喻地?对视。 昔年那个在饮食上?下毒的人! “由于一母同胞的关系,我二人天赋不相上?下,修炼的进度也一直相差无几,几百年后同时突破了朝元、化境,并受师尊器重,分别位列青龙、玄武两峰的峰主。” “师兄野心勃勃,一心奔着掌门?之位,做什?么事情都格外积极,那些?年瑶光铸器道?在他手上?的确光耀不少。” 瑶光明言至于此,轻轻摇头,“但因为道?心契合,同修符法之故,我与师尊常常切磋讨论,自然走得更近些?。光灭从那时就已心生不满,总觉得他对我过?分偏袒。” * 极北之海的剑宗海岛上?。 观澜给对面这身披黑袍的瑶光山前大长老亲自温好热酒。 打从几年前双方签下血契后,瑶光灭就待在剑宗再也没出去过?。 他安排了一处隐蔽的秘境供他炼器炼丹,打坐修行,平时那是?要什?么给什?么,伺候得跟祖宗似的。 不知怎的兴起,剑宗宗主突然对陈年旧事好奇起来,顺口一提:“听说前辈当初遭瑶光明排挤诬陷,才叛逃出山,事发之时正值两任掌门?交替,瑶光明刚接手镇山印,就一点情面也不留,直接对前辈出手。 “好歹是?一家人呢,他就算不顾及同门?之谊,也不顾及手足至亲么?” 秘境之中并无外人,瑶光灭摘下了罩头的袍子与面巾,以真面目示人,闻声意味不明地?乜了他一眼:“你从哪儿听说的?” 观澜忙打了个哈哈,“这不是?闲来无事嘛,反正开明的人还有一阵子才到?,随便?聊聊,随便?聊聊。” 不过?好在对方对此也不很在意,反倒望向窗外,冷笑道?,“瑶光明本就虚伪,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对我手下留情?” 说起这个,他面色阴沉下来,“那个时候,他自知论修为略逊我一筹,便?另辟蹊径,转而跑去讨好师尊,狗一样谄媚殷勤——不过?说到?底,瑶丹青自己也有失公允。” 瑶丹青是上一任瑶光掌门。 “掌门?之位素来以境界高低,功绩成?就作?为首选的依据凭证,他瑶光明有什么?论实力不如我,论建树也平平。瑶丹青就因为我不走符法一道?,与他青龙峰的传承相悖,所?以对我诸多诟病,百般不满,言行举止里都向着他的亲传好徒弟,根本没有公正可言。” 观澜作?为旁听者,此刻当然分外理解地?替他将空杯满上?,“自古亲兄弟之间哪怕父母也难以做到?两全,总有亲疏之分,更遑论是?师徒了。” 瑶光灭轻嘲:“只怪我修的不是?术法,中途改投了丹器。” …… 瑶光山,霁晴云的书房内。 瑶光明深感叹惋地?抚弄着杯沿:“师尊一直认为他心术不正,虽天赋过?人,勤勉刻苦,然而功利心太?重,耽于追名逐利,并非掌门?的最佳人选,因此在仙逝前,打算把掌门?的位子传给我。” “光灭自诩比我卓越,这个结果他当然不能接受。” “于是?继任大典开始之前,便?擅闯浮屠天宫,试图从中夺权。” 北冥剑宗的秘境里。 瑶光灭目光并未与观澜交汇,反而若有似无地?落在某处虚空,像是?回忆起了往日之景。 记得那天,他原想去找瑶丹青要个说法,凭借长老的身份穿过?结界,刚走到?天宫大殿的立柱后,就听见师尊的声音。 ——“阿明,虽然就修为而言,光灭比你更适合瑶光掌门?的身份。” ——“但师父还是?想把瑶光山的这个秘密,交给你。” “我还能不知道?瑶丹青是?怎么想的吗?” 瑶光灭唇角眉梢尽是?讥讽。 “他自己大限将至,依旧突破不了境界,离登临绝顶只一步之遥,哪里肯咽下这口气?索性?就把期许寄托在同修符法的瑶光明身上?,将代代相传的至宝交到?他手中,好让他接着自己的路修炼下去。 “如此一来,只要徒弟达成?了师父的心愿,他也没算白活一场不是??” 而事实上?,瑶光明也确实让师尊得偿所?愿了。 当世凌绝顶的第一人,继承了瑶丹青衣钵的法修,填补了两千年无人飞升的空白,这是?何等的荣耀。 “若非我在大典当天多了个心眼,偷听到?他二人的谈话,窥见了一星半点的天机,只怕终生都要被蒙在鼓里,几百年憋屈地?叫他一句掌门?!” 在那之后,他正好一眼不落地?瞧见这两人打开了祖师像白玉底座下的禁制。 浑厚古老的灵气四溢开来,上?面写?的似乎是?瑶光山初建时的历史。 瑶光灭尚未来得及细看,师尊却迅速捕捉到?了他的所?在。 “老爷子分明已露出五衰之相,灵感竟还那么敏锐。他和?瑶光明一同联手重伤了我,不由分说地?将我压在不见天日的禁地?之下。” 为此他耗费了足足两百年养伤,得亏是?丹修出身,底子强健,然而修炼进度无可避免地?落后了瑶光明一大截。 说到?这里,他那张与之九分相似的面容牵起一抹阴鸷的笑:“他们恐怕对外还会声称,是?我意欲图谋不轨,自食恶果吧。” 观澜半是?附和?半是?感叹:“快上?千年的事了,瑶光山讳莫如深,老一辈人死绝以后,年轻人们更是?一无所?知。我也不过?是?年幼时偶然听长辈说起一二,才了解有前辈您的存在。” 瑶光灭至今还能回想起师尊昔日的决绝。 那是?压根没打算给他活路。 ——“阿明,光灭不能留!” ——“事已至此,只能永绝后患,他若不死,必会酿成?大祸的!” 彼时瑶丹青已油尽灯枯,用以镇压他的真元几乎是?最后一口气了。 可是?年轻的法修下不了手,看着他泪流满面。 ——“师父,那毕竟……” ——“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啊。” …… 桌上?灵石照明的灯烛光芒幽微地?闪了闪。 瑶光明坐在一旁,不知是?后悔还是?遗憾,“按理出了这样的事,哪怕是?长老亦不可姑息,我既接任了掌门?,理应清理门?户。” “唉。”他盯着地?面欲言又止,“可念在他与我千年的师兄弟,又是?骨肉至亲,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最后便?只将他锁在冰封谷的最底层。” “瑶光灭硬生生挨了师尊几掌,伤势极重,恐怕没几日可活,原想着放他自生自灭。谁能料到?,他竟从谷底逃了出去。” “那会儿我忙着料理师尊的后事,还得想法子给玄武峰众弟子一个说辞,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等腾出手来寻光灭,早没了他的线索。” 瑶持心听得认真。 边上?的奚临却紧紧地?盯着这位凌绝顶的大能。 “由于是?门?派丑闻,不宜张扬,之后的这些?年我独自下山调查他的行踪,但无一例外皆无收获。当年他伤得不轻,又过?去这么久了,我以为早不在人世。” 瑶光明重新给自己倒满茶水,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天夜里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这千年以来第一次见到?他。” 第131章 瑶光(七)当然比不过你,成天师姐长…… 瑶持心?从前一直担心?那个与剑宗勾结的内鬼还藏在仙山上,甚至会是自己?身边亲近的人?,以至于长久以来她都不敢贸然和老爹提这件事。 既怕打?草惊蛇,也怕被?人?笑话是在异想天开。 如今知道对方是门派的弃徒,心?头?骤然一块巨石落地。 当初把事情告诉奚临时,她有一种?自己?的困苦被?人?分担了一半的轻松感。 而将来龙去脉开诚布公后,瑶持心?整个人?堪称如释重负。 有老父亲把控全局,加上林朔、雪薇辅助,她似乎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成?天不是修炼,就是四处走走看看,瞧瞧各峰有无需要帮忙之处。 小叔叔是被?瑶光驱逐出?山的,必然对门派恨之入骨。 不知道他?现在躲在何处,也不知下?一步会作何打?算,局面于他?们而言还是稍显被?动。 此事不能对门徒们广而告知,因而瑶光山明面上依旧一切如常,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之后不久,各峰的修炼日课翻了一倍,修行强度陡然上涨。 试炼峰光滑平整的断台上,大师姐正惊险地躲过丹修的一记毒鞭。 这地方恰好?又是当年玄门论道的场子,简直让她梦回和鹫曲那次比试,连满场乱跑的架势都一模一样。 怀雪薇收回鞭风时提醒她:“持心?,你还可以再快一点,对我不用那么留情。” 她长年炼丹制药,伤口的自愈力非寻常可比。 此刻的断峰台除了她们,其余结界中皆有同门切磋。 虽暂不清楚瑶光灭将采取何种?手?段,但提升弟子的实力,也算是加强防备了。 尤其是瑶持心?这种?上次就惨死于敌人?之手?的,简直被?那三位耳提面命,闲着没事便要拎出?来轮番指点。 林朔同奚临刚刚各自活动完筋骨,坐在底下?看她俩斗法。 林大公子甚为悠闲地开口:“雪薇是出?了名的抗揍,你哪怕站那儿抽她一天也未必伤得了她,怕什么,放开了打?。” 话虽如此,可要真?刀真?枪地砍自己?人?,她终归有点犹豫。 只这么一分神的迟疑,瑶持心?袖口已被?长鞭撩到,毒瘴顺着衣料顷刻蔓延上来。 “喂。” 眼见她要没辙,林朔提前乜睨着旁边的青年,“你可别偷偷给她提示。” 奚临面不改色地望着战局:“不会的。” “师姐自己?知道。” 高处的瑶持心?短暂凝滞后果然快刀斩乱麻,迅速撕下?袖摆,无极弓长弦拉满,直直射了三箭出?去。 箭矢轻而易举地被?雪薇躲过,谁承想其中一把居然是琼枝! 霜刀和灵力塑成?的箭不同,掠过她身侧的刹那,飞溅出?的冰渣猝不及防,刚好?划破丹修耳畔悬着的一团气泡。 雪薇略感惊讶地轻轻“咦”一声,没想到这也可以。 毕竟切磋之前大家讲好?的,有办法扎破气泡就算赢。 雪薇站定?脚,回头?看了看时辰。 “三炷香,比昨天快半炷。” 尽管有些许投机取巧之嫌,不过今天的日课考验瑶持心?到底是过关了。 这仨轮着考她,每个人?还不重样,一天一次,简直生不如死。 快累死了的大师姐半靠在雪薇肩头?,拖着步子走向他?二人?,庆幸又顺利应付了一日。 林大公子尤为不满地抱着手?臂挑刺:“基本功老是差一点,你总靠耍小花招怎么行。” “那又怎么样,反正能赢不就行了。” 这说辞,一听就知道是谁教的。 林朔龇着牙,眉毛都快挑上了天,显然对这种?学习态度非常不认同。 “挺好?的。”奚临则将茶水递过去,“大概因为对方是同门,你刚才要是不犹豫那一下?,其实可以赢得更?快。” 林大公子闻言,龇牙咧嘴的表情立刻变得难以言喻。 似乎瑶持心?干什么他?都觉得“挺好?”,颗粒无收甚至还能夸一句“摔下?去护头?的动作很敏捷”,角度之刁钻,非常人?可企及,委实令他?叹服不已。 有这种?心?态,难怪能把大师姐教会。 自己?要是能学得一星半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技巧,或许做什么事都能成?功。 不认同归不认同,眼看瑶持心?仰头?灌了一壶凉茶,林朔沉默半晌,还是对先前的那番话耿耿于怀。 “当时。”他?微微一顿,“就瑶光山遇难的那个晚上,在你的记忆里,我是怎么死的?” 人?会对另一个世界中自己?的结局产生好?奇,这无可厚非。 大师姐侧目望向他?,咽下?嘴里的茶水:“听叛徒说,是自爆灵台。” 言罢又补充,“至于雪薇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死得挺快的。” 倒的确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像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 四个人?在断峰台下?的空地上坐成?一排。 就目前而言,他?们算是除了瑶光明以外,门派之中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 此时天高云淡,旭风和畅。 固若金汤的瑶光山上,仙鹤、鸾鸟、火凤凰,祥瑞们自在轻快地从碧蓝的天幕下飞过。 这景象,再太平祥和也没有了。 谁能想象得出?,立派几千年的古瑶光会经历那么一场生死大劫。 瑶持心?口中沦陷于狼烟战火的门派,除了她无人?见过。 要想相信当真?需要一点超出?理智的东西。 瑶光居然能被?攻破。 正道仙门之间居然会闹出?如此大的斗争……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瑶持心?的顾虑也有她的道理。 如若不是掌门告知了前任玄武峰主的存在,他?听到这种?事绝对不会当真?,只怕还会先让她去治治脑子。 林朔扬着头?注视着苍穹中的浮云,自言自语地问:“我那会儿有跟剑宗的谁来往密切,关系很好?吗?” “嗯……”到底是时隔多年,瑶持心?皱眉吃力地回忆了一阵,“应该是没有吧,你当时也不怎么亲近他?们。” 他?颔首说那就好?。 不然得多膈应。 万一对方还从自己?这里探到什么消息,不也是对灭门推波助澜了么? 雪薇一听便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往瑶持心?的方向投去一眼。 瞬间想到了她跟白燕行。 提起?多出?来的这六年时间,有关结亲的事,她只言简意赅地几句话带过,但雪薇了解她,倘若不是真?心?喜欢,瑶光山的大师姐对婚事肯定?不会点头?。 那么就是心?甘情愿的一桩婚事了。 既怀揣着愧疚失望,爱恨交织的矛盾感,还需要迅速从悲愤恐惧中挣扎出?来,去解决现状,去改变前景,去一遍一遍在能不能信任和敢不敢冒险之中作出?抉择。 一定?很折磨。 明明感觉持心?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可得知她独自走到现在,还是心?无阴霾地走到现在,雪薇忽然有些肃然起?敬。 这实在是,很艰难坎坷的一路。 死后重新回到六年前。 丹修一言不发地垂目沉思。 听上去像做梦一样…… 三人?各自想着心?事,独独奚临的视线近乎没有着落地看向天空的虚处,仿佛是在发呆。 尽管一开始没能被?瑶持心?信任,隐有几分不爽。 但考虑到这也是自己?的问题。 林朔习惯性地三句不离老本行:“都死过一回了还不好?好?练,现在你也算瑶光山拿得出?手?的朝元了,我话说在前面,万一有个什么状况,可没人?护着你。” “这个你不用担心?!”大师姐一歪头?,成?竹在胸地拍拍心?口,“我已经会用第二神识加固护体术法了。” 第二神识跟“潜元”差不多,都是挖掘修士更?深层次的能力。 “第二……谁领你开这玩意的。” 他?朝着瑶持心?问完,已十?分精准地将目光落到她背后,冲曲腿而坐的青年兴师问罪。 “你又偷偷教她这么危险的术法,掌门不是警告过你别把邪修那套作派带到仙山来的吗?” 奚临收回视线,语气不大耐烦地皱眉头?,“以师姐现在的精神力练这个完全够了,你自己?不也有吗,跟邪不邪修有什么关系。” “那能一样么?第二神识谁不是循序渐进,耗上个一年半载慢慢打?磨的,你一来这么陡,凭她现在的水平根本不行。” “哪里用得着这么磨蹭,是你们仙门太保守。” “这是出?于保障弟子的安全,几辈人?的经验之谈——所以我才说你们邪修就不懂修炼!” 瑶持心?和雪薇不知不觉挨在了一块儿,喜闻乐见地见他?俩开始争执。 这个说:“她还没尝试,你就只会说她不行吗?” 那边即刻冷嘲热讽,“啊,是啊,当然比不过你,成?天‘师姐师姐师姐’,师姐长师姐短地围着她转。” “……” 有那么一瞬,瑶持心?感觉奚临给他?这句话激得脸都红了,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窘迫。 青年欲言又止地抽动着唇边的筋肉,冷眼盯着姓林的看了半晌,突然毫无征兆地转头?朝她说道: “师姐,我教你怎么打?赢林朔吧。” 瑶持心?:“啊?” 她尚未反应过来这个话题是怎么扯到自己?的,但很快就本能地涌起?一股报仇的兴奋感。 第132章 瑶光(八)(修)北斗有七颗星星,我…… 瑶持心不肯对雪薇下狠手,但奚临揍他就揍得?非常瓷实且心安理得?,拳拳到肉,刀刀见血。 林朔坐在地上伸着手臂,任由雪薇替自?己将胳膊上半臂来长的剑伤一寸一寸修复如初。 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仍不自?觉地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凝眸一瞥,忽然沉声开口: “我还是觉得?怪怪的。” 丹修专心致志地疗愈着伤处,闻声连头也没抬,只道:“又?哪里‘怪怪的’了?你是不相信持心说的话?” “倒也不是。” 他大概不知要如何解释,用另外一只手掩住面庞沉吟,眉峰紧锁,“我不好描述,总之……就是感觉许多事情不那么说得?通,有很多东西都很奇怪。” 相较之下,瑶持心所谓的经历过另一个六年,见证了瑶光山的绝路,又?重?新活过来,这反而是最不突兀的。 雪薇不甚在意地倒出膏药给?他抹匀,“喔,是什么?” “我想不明白?。”林朔思忖道,“为什么她的‘时光倒流’,刚刚好就回到了那个时刻。” 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十年、百年。 而是六年,正赶在大比之前,玄门?格局待定,瑶光、剑宗走向结盟的关键节点。 “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 “像是……”他神色犹疑,“像是冥冥中,故意要她来阻止这一切似的……” 林朔说到此处,自?己先莫名其?妙地窜起?一股寒意。 仿佛四面八方有一种无形的未知力量与压迫感,没由来使人毛骨悚然。 雪薇倒不以为意,觉察到他绷紧的气息,抬眸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或许就是祖宗保佑呢,咱们历代的老祖宗不忍见瑶光一夕灭门?,因此显灵庇佑,安排了这场‘巧合’。” 提起?这个,林朔更加不解,干脆坐正了身形。 “那不是更奇怪了?” “据瑶持心声称,她死于白?燕行之手,继而一睁眼,便从六年后?来到了六年前,如果世界从此推翻重?来,那为何我们大家都没记忆,独独她一个人有?” “照你所说,这是祖宗庇佑,那不应该让掌门?记得?,再不济也该是你我,怎么偏偏挑了瑶持心……这么不靠谱的人委以重?任?” 祖宗们是真为了瑶光好吗?怎么听着像是来给?门?派添堵的。 貌似保佑了,又?没完全保佑。 雪薇把最后?的收尾处理完毕,闻言拖长嗓音思索片刻,不经意地笑?着打趣:“那也许,就是祖宗格外偏爱她呢?”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特别?受老天爷的眷顾呀,不是么?” “只不过,恰好那个人是持心而已。” * 此刻受老天爷眷顾的大师姐正伸着懒腰感慨万千,抱怨她前些时日?打算做“游方修士”的想法被瑶光明以近来不太平为由给?驳回了。 虽然事出有因,也知道老父亲是为了自?己好,瑶持心还是好生沮丧。 她难得?想出这么一个力所能?及且可以造福凡民的方向,尚未开始实行,就先中途遇阻。 “该不会小叔叔一日?找不着,我就一日?下不了山吧……” 真要如此,怕是短时间内只能?把这个计划搁置在旁了。 瑶持心无比遗憾:“可我好想去吃南岳的烤饼……” 奚临斜着目光听着师姐毫无意义的碎碎念,视线就落在她侧脸的轮廓上没挪开过。 盯着瑶持心看?然后?发呆是他的日?常。 夕阳已西下,冬季的天黑得?太快。 日?头一经没入地底,转瞬便迎来迷蒙的星夜山月。 他正瞧得?出神,心里忽然冷不防一个激灵,一点预兆也没有,奚临的眼前便猛地浮现起?那天于白?虎峰所见的,瑶光明的表情。 他思绪骤然清醒过来。 至今也依然不明白?——明明瑶光明那时和林朔、雪薇一样,在听到师姐死后?重?回过去的事一脸吃惊,可奚临就是感觉,他整个人的反应与另外两人有着细微的差别?。 好像他吃惊的并?非“重?生”本身。 而是,别?的什么…… 加上当夜潜入师姐房里的事还没有一个解释。 对于瑶光明,奚临不由自?主地多出几分戒备来。 兴许自?己这辈子遇到的不幸比幸运多太多,对于“不好”的预感总是比一般人要敏锐,面对这种情形,他本能?地就会往坏处去想。 其实林朔说得并不恰当。 ——“万一有个什么状况,可没人护着你。” 无论?如何,自?己都会保障师姐的安全,哪怕让他放下手里要救的人,道义也好,苍生也罢,纵然背负骂名亦无所谓。 在他这里,瑶持心永远是排第一位的。 “师姐。” 想到此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怕感涌上心头,奚临忽的上前去,将她的手牵在自?己手里,似乎觉得?要能?碰到她才足够安心。 然而即便如此,依旧无法消除内心惶惶的担忧。 瑶持心犹在不解他这举动,正垂眸去瞧两人交握的十指,对面的青年已然抱了上来,在门?派之中大庭广众之下,全无顾及地拥了她一个满怀。 这委实是个新鲜事儿?。 毕竟奚临以往还挺容易害羞,在外规矩又?守礼,绝不敢这样大着胆子,冒着有可能?被过路同门?发现的危险和她亲近。 瑶持心颇觉意外地眨巴几下眼,而后?很配合地回抱他,将脸贴在鬓角蹭了蹭:“怎么啦,突然这么紧张?” 耳边的嗓音轻得?有几分沉闷。 “没什么。”他收拢双臂,“就想抱一抱你……” 大师姐埋首在他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奚临的头。 相处久了会发现,师弟瞧着无所不能?,其?实常常缺乏安全感,常常神经紧绷,看?了怪叫人心疼的。 得?给?他增加点信心才行。 瑶持心脑中福至心灵地一闪,蓦地想到什么。 “对了,你现在是内门?弟子了。” 她挣脱出来,转而把他的手一握,“我带你去个地方!” 大约是为了方便奚临行动,当得?知瑶光灭的威胁时,老爹就做主跳过考核,先将他纳入内门?,流程细则可以等?以后?再补。 主峰与青龙峰之间夹着一座浮岛。 这里是瑶光山最僻静之处。 月夜下恢弘的建筑泛着幽幽白?光,外墙许是某种银色砖石所砌,一眼看?去圣洁无比。 奚临先前就由师姐带着在门?口瞧过两回,此刻举目端详。 果然不管来几次,还是会被里面流露出的气息震撼住。 浮屠天宫巍峨庄严的檐角正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奚临微微晃神,略显迟疑地问:“不是说是祖庙吗?我可以进去?” “平时的确不让人进。” 瑶持心牵着他往里走,“里面有祖师像,还有历代掌门?的牌位,老爹很看?重?的。只偶尔遇上特殊的节日?,比如大庆啊、祭祖、长老掌门?更替等?等?,会放各峰前十席的弟子入内瞻仰,除此之外就是少数几人有资格自?由进出。” “不过你已经上了内门?的名册,有我领着就没问题。” 她语气轻快,“我们瑶光有个传统,两情相悦的弟子在祖师的见证之下结为道侣,能?得?到仙门?长长久久的祝福。” 是了。 奚临记得?她曾提过,昔年和白?燕行成亲时就在瑶光祖师面前参拜了日?月天地。 大殿空旷又?宏伟,里面除去立柱,上下皆是光可鉴人的砖石,天映地,地接天,瑰丽得?磅礴壮阔。 到底是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古瑶光,此等?底蕴非雍和那样的穷乡僻壤可比,又?并?非雷鸣城的金碧辉煌简单粗暴。 奚临虽见多识广,但对“华贵”二字的认知局限于金银财宝,没见过这样超脱凡尘的浩瀚古韵,目光不禁徘徊逡巡在四周。 师姐一路小跑着将他带至一座雕塑前。 “到了。” 那玉雕通身无瑕,洁白?如象牙,规模之巨大,几乎望不到头,仅是底座就有半人来高。 想要观其?全貌,饶是奚临也得?后?退几步。 瑶持心转身,朝他张开双臂展示:“看?,这就是我们瑶光老祖的塑像!” 青年的目光缓缓往上,当落在顶部的刹那,他神情倏忽一怔。 这尊像,居然和矗立在主峰山门?处的那一座,很不一样。 只当他是被自?家雄厚的财力折服,瑶持心颇为骄傲:“怎么样,气派吧?” “这是几千年前的白?玉,当今再找不到第二块这样大小又?这么完整的了,九州天下仅此一件。” 奚临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朝她诧异地问: “瑶光祖师……是个女子?” 雕像上分明是张清秀的女人面容,温婉端方,柔和悠远。 “啊?” 对面的大师姐闻言,反而对他的反应很是莫名,“你不知道吗?” 奚临讷讷地伸手比划:“因为山门?口的祖师像与这一座……有些差别?,所以……” 瑶持心回身朝后?面看?了看?,旋即明白?过来。 不怪他误会。 摆在主峰的老祖雕像是作战将打扮。 穿着一套笨拙的玄甲,从头裹到脚,脑袋上罩着的头盔还盖住了一双眼,保护脖颈的铁胄又?微微挡着嘴巴,仅鼻尖露在外,周身均埋在盔甲之中,性别?确实比较模糊。 第133章 瑶光(九)(修)同昔日的诸神比,又…… 大师姐先是心不在焉地点头:“哦……” 接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震惊道:“啊,什么?以前的仙山居然有七座吗?意思是,天枢、天璇、玉衡、开阳都有?” 奚临不言而喻地一颔首,带着某种习惯了的眼?神与之对视,“师姐,你?的玄门历史?是真不怎么好。” “知道知道,我有在补了!”她满目好奇地靠近前去,托腮洗耳恭听,“七座仙山,然后?呢?” 青年想了想,逐一细说,“其?实也不都是‘山’,湖泽、仙境、丘壑茂林,总之是一些适宜修炼的洞天福地,灵气?复苏前就已经存在了,因为一共七处,便都用北斗星命名?。以如今的眼?光来看?,算是仙门的雏形吧。” 难怪本派名?为“瑶光”。 瑶持心老早觉得纳闷,这名?字既不像北冥剑宗、雷泽驭兽等以地域为名?,也不像开明仙宫、百草丹房以神兽器物为名?,放眼?玄门,尤显突兀。 她不由问:“那其?他六星宿呢?怎么没听人提起过?” “都没落了。” 奚临放下杯盏,“当初的七大仙境距今已有三千年前,传承跟不上或派中人丁寥落,久而久之衰亡的衰亡,消失的消失,撑到现在的,就仅有瑶光山。” “所以仙门中人提到你?们,多会尊一声‘古瑶光’,这个‘古’字便是由此而来。” 他扬起头,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峰认真感慨,“毕竟这座仙山的年岁之古老,源远流长,说是活着的古物也不为过……” 能从上古时代一直欣欣向荣至今,多少后?起之秀也未必有他们持久。 瑶持心捧着脸,听到此处意味深长地纠正他:“什么‘你?们’啊‘他们’的,难道你?不是‘我们’吗?” 奚临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刚才那句话里的言辞。 脱离雍和这么久了,他还是缺乏对自己早已是仙门正统身份的认知,总下意识地感觉仍在当邪修。 青年闻言多少有些赧然地垂眸:“我习惯了,一时口误……” 话音刚落,说到雍和神宫,他无端回?想起什么。 瑶持心见奚临骤然若有所思的样子:“怎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一点无关紧要的事。” 记得刚进雍和不久,某一日,明夷没来由地问他—— 灵气?复苏当天,他可?曾看?到过什么不同?寻常的景象。 瑶持心听完,也顺着话好奇道:“那你?看?见了吗?” 奚临摇摇头:“没有,南岳的天本来就雾蒙蒙,除了雾还是雾,便是有什么也未必肉眼?能瞧见。” 只不过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当时明夷会那样问呢? * 瑶光山各处的安防均有五名?筑基以上的弟子负责日夜看?守,镇山大阵则由掌门本人把控。 对于大门派而言,已算十分稳妥的配置了。 林朔现在每天要来回?巡察三次,瑶持心那一番话,再加上掌门亲师兄的爱恨情?仇,让他压根不敢松懈一点。 谁知道北冥剑宗那帮人暗地里还有什么谋算。 人未至关防,后?辈们老远见了就开始恭恭敬敬地叫“师兄”。 林朔略一点头,等着听山门的师弟汇报各处的情?况。 瑶光每日皆有弟子回?山出山,上交出山令的同?时,沿途所见所闻也会记录在案,以便长老们查阅。 他迅速一扫名?单。 这段时日因魔物频繁出没,不少门徒在外伏魔,留在门派里的人手肉眼?可?见的吃紧,因此他尽量只安排朝元以下外派出去,至少得保障仙山最基本的战力?。 但年底又是邪修活跃的时段…… 唉,实在是到处都不安稳,想省着点人也很难。 “剑宗那边近来如何??” 他顺嘴一问对方的动静。 巡防的筑基弟子笑?得无奈,“还是老样子,您知道的……两边遇到了就吵,要么互相?找点小麻烦,闹得虽不好看?,但大伙儿有分寸,不会真的打起来,师兄尽管放心。” 老样子那就是没什么大事了。 林朔正要叮嘱几句,旁边的小师弟却?满腹牢骚地抱怨道:“我看?就是因为知道不会打起来,他们找麻烦的手段才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前些时日居然声称在我们山脚下走失了一名?弟子,要跟我们讨说法!” “这叫什么事,他们的人失踪就先赖我们头上吗?” 他愤愤不平,“再说了,就算真是在瑶光出的事,谁准许他进来的?谁知道是真走丢了还是虚张声势——擅闯别派地界,没找他们算账就不错了,还恶人先告状。” “真是什么污水都往咱们身上泼!” 另一个附和:“我看?寻人是假,想借机干点什么才是真吧!” “索性?大家先下手为强算了……” “行了行了。”林朔出言调停,“知道是他们没事找事你还搭理作甚么?” 他例行公事地翻完出入山记录,吩咐道,“吵归吵,记着别在外面落人口实,都听见没有?” 师妹们倒是大多安分,就是这群大小伙子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 后?辈知道他不打算找剑宗算账了,纷纷没精打采地耷拉着长音答应。 林朔见他们这副德行,叹着气?从山门往回?走。 不管怎么说,由于对北冥剑宗的偏见,师弟们在警惕性?上倒是前所未有的敏锐,这也算是好事了,至少他们防剑宗比防贼还上心。 林大公子抱着手臂忍不住纳闷地思索。 但瑶持心先前的困惑不无道理。 两家眼?下跟乌眼?鸡似的,纵使尚无深仇大恨,却?已经是敌对状态,剑宗如若依旧初心不改,贼心不死?,那他还能怎么对瑶光下手? 安插眼?线吗? 入门五年以内的年轻弟子都被筛了一遍,要么遣送下山,要么连“山门”都出不了,干不成什么大事。 渗透门徒吗? 也不大可?能啊……关系搞得这样僵,门派里的有几个不提防他们? 别说剑宗,就连和剑宗结盟的开明仙宫,底下的弟子们也戒备得很。 林朔一脑门官司地溜达回?了白虎峰。 霁晴云的住处他一直维持着原样,自从掌门安排他暂时接管长老职务后?,索性?就搬进来住了。 横竖想不出什么名?堂。 林大公子在桌边就着一盏清茶略歇息片刻,打算再去翻一下瑶光灭昔年被打入冰封谷的记录,看?能不能再有点别的什么发现。 处理罪徒向来是白虎峰的事务,相?关卷宗自然也收录在此。 他辗转打开了存放机要文书的地方,刚准备调阅那份册子,却?偶然得见,这名?册一旁不知何?时多了几本自己全无印象的书籍。 林朔甚感意外地一挑眉,于是跳过卷宗,抬袖先将这几本书抽了出来,匆匆翻开两页。 居然是一堆古籍。 而且还是上了年纪的古籍,遍布着泛黄的痕迹,一看?就是早年防尘术不够完善时造成的。 其?中内容倒没什么要紧,无非记载着三皇时代,那些而今家喻户晓的传说。 诸如混沌初开,射日补天一类。 是凡间三岁小孩也能道出一二来的东西。 他边看?边喃喃自语:“诸神之战?” 林朔合上扉页重新打量书封,不解道,“这是谁放在这儿的……” 当瑶光山的隆冬还仅是在花枝梢头打一层薄霜时,北晋早已大雪纷飞。 很奇怪,三处资源地的仙门都在为了魔物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这在以往常有邪修争斗的“丙地”竟意外的风平浪静。 白家的梅花坞内。 长廊之下,看?到年轻的家主面容冷峻地从暗室禁地走出来,沿途的白氏子弟们连大气?也不敢出,迅速停了手里的一切,毕恭毕敬地向他问安。 自从几个月前的事变之后?,白家就笼罩在一层危险的阴影中。 谁也不清楚为什么,一直以来温文尔雅的二少爷突然像转了性?,毫无征兆地将家中一干长老、管事以及其?心腹弟子——年轻一辈略有才干的全关进了白氏的地底深渊处。 甚至连他自己的父亲都没放过。 这举动连个理由也没有,来得猝不及防。 白燕行从前对后?辈无一不是和煦如风,问什么请教什么皆指点得耐心细致,何?曾像现在这样,通身充满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简直变了一个人。 有人私下猜测他是修炼把自己逼得太?紧,走火入魔了,也有人说是和白家掌权一辈起了分歧。 总之如今的白氏从上到下他一个人说了算,稍微能反抗的全进了暗牢。 而略有异议的小弟子,他一概快刀斩乱麻,说杀就杀,手段堪称狠厉,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因此留在外头的仅剩一堆资质普通的歪瓜裂枣,没人成得了气?候,只能对他言听计从。 “家主。” “家主……” 白燕行目不斜视地穿过折廊,余光里,剑宗通讯用的金蝴蝶堪堪飞走。 观澜方才传信来,叫他快些回?海岛。 说是筹备多年的计划东风将至,尚有不少细则急需商讨,让他今日内速归,时间紧迫,不要耽搁。 白燕行行至前厅,一抬眼?发现晚亭和弟弟俱在台阶下等着。 显而易见,是来送他的。 姑妄洲仙市过后?,晚亭稳重了许多,已经不是那个满口“哥哥哥哥”,追着他撒娇的小姑娘了。 第134章 瑶光(十)会不会不管她如何努力挽救…… 打从瑶持心?长大成年,修成灵骨,有?了自己的小?院子后,瑶光明就很少私下里来见她了。 一来是闺女大了,怕她嫌老家伙太烦,二来也是身为掌门?,日理万机不得?空闲。 所以往常年节时候都是瑶持心?跑去青龙峰陪他老人家过节。 像这样能在青龙峰以外的地方碰到老爹实属新奇。 “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 她兴冲冲奔向瑶光明,就见他把?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拿到跟前?,提篮食盒打开,里头是一盘清香酥脆的油煎芋头酥,并一壶果酒。 面团似的老头子一笑便见牙不见眼,“有?没有?时间陪爹爹喝两盅?” 油煎芋头在凡间有?个别名,叫作“酥黄独”,据说是瑶光明家乡的特产小?食。 瑶持心?第一次获准下山时,就特地跑去当地饭铺找厨子学艺,回来献宝一般地做给他吃。 在瑶光山,除了膳堂负责普通弟子饭食的几?位丹修,大师姐算是为数不多厨艺很拿得?出?手的人了。 毕竟在仙门?极少会有?修士闲着没事学烧菜的。 而对于瑶持心?来说,最初下厨的契机就是为了让老爹高兴。 在这个靠修为说话的地方,她能做好、能做到的事情太少了,当十岁还在讲堂和一批新入门?的弟子学同样的基础符咒书时,迟钝如她也多多少少明白了自身的不足。 尽管很少听见什么闲言碎语,但偶尔能从周遭之人的眼神中读出?一些不言而喻的东西?来。 ——掌门?怎么生了这么个没用的女儿。 可瑶光明对她的愚笨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怨言。 正因?为父亲太迁就纵容了,瑶持心?也想做点什么,能让他骄傲的事。 于是在十五岁上下时,她独自走进?了瑶光的试炼之地。 那是所有?新人弟子的证道处,筑基以前?通过考验的人,是有?资格被记录在试炼峰之上的。 瑶持心?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用法器偷偷瞒过看守禁地的前?辈。 由于年月太久远,她如今已不记得?在里面发生了何事,只记得?当时老爹慌张无比地冲进?来,赶在凶兽咬住她头颅前?一刻,一袖子将其扇得?灰飞烟灭。 讲堂的老师、试炼地的守山人、门?派巡逻的弟子纷纷出?动,皆吓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即便闹得?如此惊险,瑶光明依旧未曾斥责她一句,反而在听到她说起私闯禁地的理由时,表情复杂的僵硬许久。 在这之后他将门?派庶务全权交由霁晴云处理,自己则毫无征兆地封山闭关了。 瑶持心?那会儿每天?都去青龙峰的落云湖外站着等他,等了一日又一日。 等到第二年,她长高了长大了,落云湖的封禁也终于迎来了解除的时刻。 看见山洞口逆光而来的模糊人影,她想也不想就冲上去。 高挑的大师姐抱住了一具圆滚滚的躯体。 瑶光明胖成了颗大圆球。 清露盈盈的夜晚,明月悬在湖畔上方,微漾的水面一片粼粼波光,像洒了大把?碎星子。 食盒里的油煎芋头吃了快一半,果酒倒是已经见底。 秋千架吱呀吱呀地悠悠荡着。 瑶持心?枕在老父亲矮胖的肩头,看着眼前?的湖泊随摆动的秋千忽远忽近。 她昔年手足无措地问瑶光明,怎么一进?一出?就变成了以前?的两倍宽,个头还缩小?了不少。 彼时老头子乐呵呵地捋着长须,说是闭关期间心?无挂碍,吃得?多睡得?香,一不小?心?把?自己给养胖了。 瑶持心?曾信以为真?。 然而这话哄哄两百年前?的大师姐还成,她现在到底修了几?百年的道,哪怕修得?不怎么样,至少也该知晓,修士是没有?那么容易“吃胖”的。 许多事她隐隐约约有?过一些猜测。 “爹。” “诶。” 瑶持心?垂目看着老父亲握着她的那只白胖的手,很安静地问: “你当初是为什么形貌突然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是不是,跟我那次闯祸有?关系啊?” 瑶光明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当然不是。” 他拍拍她的手背,这是年幼时习惯性安慰她的动作,“爹爹自己修行走了岔,凌绝顶嘛,劫难重重,不是那么容易能成的事,有?些意外也不奇怪。” “你看天?底下那么多人为了飞升死的死,伤的伤,爹不过是胖了点,很划算了。” 老头子打着哈哈,“再说了,咱们家不是有你吗?” 瑶光明一歪头,贴着女儿的发髻,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我闺女貌美如花就行啦,爹爹难看就难看吧。” 饶是如此,瑶持心?依旧忍不住轻轻颓丧道:“我天资这么普通,是不是挺让你失望的?明明你是当世第一,可我却这么愚钝……” “难道是我娘的缘故吗?” 母亲生下她没多久便病逝,只听说也是位修士,既然寂寂无名,想必境界不会太高。 “不能这样说。”瑶光明一本正经地纠正,“一个人聪慧与?否,成功与?否也不全取决于他的出?身,老爹的双亲还是个普通人呢。” “谁都想生下来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只因?你在仙门?,人才济济之处,才会显得?自己很愚笨。” “咱们持心?已经很厉害了。” 秋千架上父女俩依偎着慢悠悠地说话。 瑶持心?就听老父亲嗓音悠远地说道:“想起你小?时候还只有?这么点大……连座椅都爬不上来,爹想抱你上去,你还倔着不让呢。” 他眼角边挂着笑,“如今一晃眼,比爹长得?还高了。” “真?的?”她闻言抬头好奇,“比老爹以前?的以前?,还要高吗?” “还要高。” 瑶光明搂着她应道。 “其实什么修为、境界、名声?啊,前?途啊,爹都不在乎。” 藤萝包裹着的秋千绳索摇晃得?“嘎吱嘎吱”作响。 他说:“爹只希望你能长寿,活得?久一点。” “高高兴兴的。” …… 落云湖下未眠的游鱼窜出?水面一跃而过,刚好将投在湖中心?的月影搅动得?摇摇欲坠。 今夜是个满月之夜。 黑袍罩顶的瑶光灭在仙山脚下举目仰望,巍峨的瑶光直插云霄,镇山大阵安静有?序地滚动着灵气。 抛开上次不提,他离开这个从小?把?自己养大的地方已近千年。 瑶光明当了多久的掌门?,他就做了多久的丧家之犬。 时至今日,他仍觉得?老天?不公。 在得?知瑶光明凌绝顶后,这念头便愈发强烈了。 倘若不是挨了师尊一掌,养伤百年,或许最先登临绝顶的人会是自己。 好像从生下来他就慢一步,分明是一胎双子,因?晚了半刻落地,便得?憋屈地认下弟弟的身份。 这就罢了,好不容易赶在拜师入门?前?抢着做了师兄,谁承料师父竟还是偏心?瑶光明。 光明,光灭。 哪怕最初父母赐予两人的名字,一明一灭,他听着也比自己浩然磊落,长辈的心?思昭然若揭。 凭什么他是辉光通明,自己便要万物寂灭。 两千年的时间太长,瑶光灭对于本家的姓氏早已模糊,不知是姓赵还是姓王,但现在一想,跟随师尊姓了瑶,仿佛是一种冥冥中的天?意。 注定了他会是那个来灭掉瑶光的人。 和瑶光明不同,瑶光灭丹器两道同时修行,这一类修士天?生精神力强大,学的东西?也相当杂乱,堪称诸事精通。 他叛逃出?山前?便博览群书,很早就知道渤海群魔的结界所在。 众所周知,魔物生于水域,而妖邪生于陆地。 由于前?者普遍比后者的威胁更大,所以九州安定以后,多数的魔被众仙门?合力封印在了南海之中,堵死了群魔往外的出?路。 自此数千年来,渤海底下的魔兽互相吞噬又互相撕扯,跟养蛊似的,最后胜出?的大魔究竟有?多可怖谁也说不清楚。 瑶光灭的修为虽离飞升仅剩半步,但半步到底是半步,差了一个境界,即便得?剑宗相助,正面对上瑶光明也未必有?胜算。 何况观澜跟他各怀心?思,届时指不定还会反咬一口,实在不能轻信。 因?而他产生了一个念头—— 不知千年滋养的魔和千年修炼的凌绝顶,谁更胜一筹? 这可有?点意思。 瑶光明不是自诩正道第一人么,光耀天?下的大能以降妖除魔为己任。 总不能嘴上说说吧。 此时,距离瑶光数里之外的高山云端。 观澜与?开明宫主藏在厚重的浓云中留意着几?名即将入山的弟子的情况。 一无所知的开明众人正专注地绷紧神经,看着套了潜行符的师兄们小?心?翼翼踏进?瑶光地界。 他瞧在眼中,目光漫不经心?。 这批门?徒当然会遇上状况,否则今天?晚上的大戏还怎么唱? 几?年前?,瑶光灭从浮屠天?宫回来以后,他二人便前?往渤海,悄悄将禁锢魔物的封印松开了几?寸缝隙,刚好够一部分小?型魔兽通过。 那结界漏洞十分微小?,若不将南海翻个底朝天?,很难发现异样。 而经过这些时日的诛邪除妖,整个玄门?基本都能感觉到出?现于人间的魔兽无故增多。 基于这个认知,今夜再让开明跟他们一起见证妖魔出?自瑶光的景象,那进?山伏魔自然顺理成章,出?师有?名了。 第135章 诛神之战(一)这些玩手段的人心都黑…… 瑶光这等清净之地,平时一点风吹草动,大阵便要试探性地警醒几下,连奚临因为曾经的身份,偶尔语气?重了都得挨它两声苛责。 如今来历不明的妖邪凭空出现,法阵的反应简直非同小可?。 瑶持心哪怕御剑在?半空,似乎也?能感觉到仙山在?发怒,四周流动的灵气?陡然凌厉数倍,颇具杀伤力。 她刚飞出青龙峰,就见目之所及,巡防弟子和内门筑基们纷纷出动了,大家?一面意识到门派有大敌来犯,一面又不知纰漏出在?何处。 里里外外乱成一团。 “师姐。” 她神经紧绷到了极致,只听见灵台上?传来的声音,瑶持心猛地刹住脚,连忙回应:“奚临!” 对方依旧从容不迫地问道:“你在?哪里?” “才?离开落云湖,在?去主?峰的路上?——”说?着,她转头看向西北方那混沌得瞧不清形状的巨大黑影,语无伦次,“这到底是什么……瞧着像是从冰封谷的位置出现的,突然一下……” 奚临避开沿途一个找不着北的师兄,灵巧地踩着剑气?滑入夜空。 “应该是魔。” “魔?” “嗯。”他打量着远处月光照耀之下,不住往外流窜的黑气?,“跟妖不同,魔兽善于抱团,而且没有‘个体?’概念,体?型大的魔往往是由无数的小型魔兽汇聚而成。” “现在?的凡间很少见,正是因为一旦有魔现身,很快就会被驱除,难成气?候。” 奚临言罢抬起视线,“所以这样规模的邪物?,只可?能出现在?渤海之底。” “这是千年大魔。” “不是,等会儿。”大师姐的一个脑子快要不够用了,“渤海的魔物?怎么跑到瑶光山来的?” “你别告诉我妖魔也?会结印,跟你那城主?一样能把地下撕个缝——” “结印的不一定是妖魔。”奚临思?路冷静得清晰无比,“有可?能是什么人提前布置的传送阵法,类似于你们从瑶光医庐返回仙山的那种,能在?短时间内,将两个地方打通。” 瑶持心立刻举一反三:“瑶光灭!?” 对啊。 她盯着已然面目全非的山谷。 小叔叔当年被老爹镇压在?冰封谷,逃脱之前说?不定留了这个后?手,本来禁地就少有人去,谁会想着检查这种地方! “难怪近来各地魔物?频出。” 青年微一皱眉。 看样子多半也?是此人的手笔。 灵台上?那一边大概亦在?赶路,话音仓促地问道:“法阵如果一直处于打开的状态,岂不是整个渤海的魔兽都会源源不断地从山上?冒出来?” “是。” 奚临在?她即将紧张之前轻声安抚道:“别慌。” 他朝山谷的方向投去一眼,“你爹已经去压制了。” * 当千年大魔从平地里赫然拔出百丈之高时,远在?数里外看戏的北冥与开明也?被震得齐齐一晃。 观澜只知瑶光灭会引魔物?现世,但万万没料到是如此庞大壮观的级别,一时连他都露出了吃惊之色。 这等威压,这般的大小……怕得是从上?古时代吞并?存活至今的始祖妖魔了。 边上?的开明宫主?瞳孔犹在?地震,半晌说?不出话:“这、这、这……” 究竟怎么回事!? 一头雾水的开明弟子和不明所以的北冥弟子面面相?觑,独独观澜脸上?的激切兴奋简直快要掩饰不住。 那东西太过巨硕,不必加强目力也?能看清。 此时,瑶光山的掌门人正悬在?大魔的上?方,冲其头顶狠狠地往下摁,广袖高高鼓起,两条胳膊青筋毕现,试图以蛮力将对方摁回法阵入口。 黑影脑袋动弹不得,躯体?却?在?疯狂挣扎,嘶吼声穿云裂石,一时间瑶光群山上?的滚石簌簌而落。 别的不提,能亲眼得见当世的凌绝顶出手,还是一番势均力敌的较量,百年……不,或许千年也?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他怎能不兴奋。 果然世道就是要越乱才?越有看头。 太平祥和的安乐乡能生出几个凌绝顶来?怪不得上?古时期大能满街走,而今只有一群虾兵蟹将耀武扬威。 开明宫主?目光落在?浩瀚的魔物?身上?挪不开。 按理?他们原本是来找瑶光山私藏邪祟的蛛丝马迹,想象中,这应该是个徐徐图之,小火慢炖的过程。 谁料还没等细细观察,瑶光直接掀桌子了! “宫主?!”观澜趁他尚未反应过来,迅速混淆视听,“瑶光明豢养的魔物?失控,这么下去恐为祸万千生灵,不除不行!” 开明宫主被他这么一嗓子喊得有些懵。 偏偏观澜的语速又快又急促,仿佛是要大祸临头:“非常时期非常手段,眼下顾不得繁文缛节了,伏魔要紧,若叫魔物?逃出瑶光,麻烦可?就大了,没准你我都得遭殃!” “事不宜迟,你我先进山再说!” 宫主?满目还充斥着这震撼的一幕,盟友几句话里,他就只听见了“为祸万千”“伏魔要紧”“你我都得遭殃”,作为修仙门派的掌门除魔自然当仁不让,观澜推他一把,他便下意识地跟着此人行动起来。 站在?云巅围观的一干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踏入了瑶光的地界。 甫一进山,观澜便明显感觉到,镇山大阵果如所料并?没立刻阻拦他们。 这是每个门派都会有的防护术法,用谁的灵气?开启,大阵便会受谁掌控。 他们现在?既然能够如入无人之境般在?瑶光里转悠,多半意味着瑶光明已经自顾不暇。 在?魔物?肆虐的当下,法阵自然优先对准妖魔,而出自正统仙门的他们,大阵一时没有余力仔细辨别,这无可?厚非。 他余光瞥着黑夜中扭动着的庞然大物?,心头啧啧暗叹。 哪怕是凌绝顶,对上?千年大魔也?相?当吃力啊。 此刻,被无数魔气?冲碎的冰封谷上?空。 瑶光明其实没有观澜预想中那般应对得艰难,仅半柱香的工夫他就将整头魔兽强压到了破裂的冰封谷底。 靠数量堆大的魔若无宿主?寄生操控,单凭修为道行还敌不过风刀霜剑里磨砺出来的大能。 他正欲一鼓作气?封住法阵入口,也?就是在?这时,一道强横的灵光从天?而降。 瑶光明毕竟大半的力气?都放在?魔物?身上?,不得不松开手去抵挡。 他袍角触及到来者灵气?的刹那,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冲着漆黑的虚空怒而凌厉道: “瑶光灭!” 足足比瑶光掌门瘦一倍,却?又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另一个“瑶光掌门”出现在?月夜下,那是瑶光明还不曾因为走火入魔而扭曲形貌的“从前”。 黑袍披身的前任玄武长老神情好整以暇,似乎等这一天?等得有些魔怔,迫不及待地翻手拍上?去。 “师弟,别来无恙啊。” 这两兄弟,一个叫另一个弟弟,另一个叫这个师弟,总之是都想当哥,谁也?不肯小辈分。 瑶光灭虽只半步凌绝顶,但碍于瑶光明还得顾及着底下的大魔,凭他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修为,不必非得用自己的实力和对方硬碰硬,只要配合魔物?干扰,饶是绝顶大能也?难免左支右绌。 瑶光明光招架这一人一魔已十分费心神,根本无暇他顾,谷底刚被他压回渤海的魔兽群立即卷土重来,个头稍小一些的很快沿着缝隙成功窜进了仙山各大峰之中。 皓月当空的天?转眼满布浊气?,星辰是一星半点也?瞧不见了,连满月都跟着危机重重。 瑶光弟子们忙着追杀魔物?,安防附近的筑基个个分身乏术,加之夜色浓重,无人注意到从偏僻处入山的观澜等人。 北冥宗主?通过上?次大比,早将瑶光各处的格局摸得一清二楚,又经瑶光灭指点,轻而易举不费工夫地抵达了主?峰山脚。 掌门印无非放在?两个地方——青龙峰或是浮屠天?宫。 事发突然,瑶光明肯定第一时间跑去牵制魔兽,未必把印带在?身上?。 接下来。 开明众人正将流窜到周围的几只魔物?除掉,观澜转目望向不远处华美宏伟的青龙宫阙。 只等他的人制造出混乱,他们就能借机作为遮掩,直抵瑶光明的老巢。 与此同时,仙山脚下,阵法最为薄弱且迟钝的地方。 一队玄衣劲装的散修接到金蝴蝶给出的指令互相?使了个眼色,二话不说?便迅速破开结界鱼贯而入。 反正这会儿的瑶光哪儿哪儿都在?示警,也?不缺这一处。 至于防护阵法——那早成四面漏风的破筛子了,谁还顾得上?他们。 散修是观澜花重金养着的,一批介于修士与邪修之间的亡命徒。修的是正道,干的全是不见光的事,也?是奚临口中“替仙门解决麻烦”的那些人。 他们此行的任务是在?仙山大闹一场,将大部分修士的视线调离主?殿。 如今所有的瑶光弟子都以为乱象出自魔兽,注意力皆在?除魔之上?,恰是偷袭的好时机。 散修们均套好隐身符贴着墙角疾行,没一会儿,但见前面一行瑶光弟子提剑而来,约莫是被结界损坏的动静所吸引,打算过去查看。 来的正是时候。 瑶光修士们对于行将逼近的危险全然无知无觉。 为首的刀修握起兵刃,掐了个杀意尽显的手诀,由他带头,身后?的人陆续抽刀结印。 第136章 诛神之战(二)那一时一瞬,蓦地让她…… 瑶持心说话?间一刀削掉一头乱窜的魔兽。 她终于停下剑气站在原地喘气,一抬眸前面就能看见老?爹正在与小叔叔并那只千年大魔缠斗。 因为瑶光灭的阻挠,裂口底下见缝插针往外钻的妖魔多不胜数。 自己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谁知道渤海深渊有多少魔,这?么下去岂非子子孙孙无穷尽吗—— 她满脑子发愁,一时没来得及留意背后,忽听到不知何人朝这?边一声急促的呼喊:“大师姐小心!” 瑶持心刚拎着琼枝准备转身,凭空一束白光天诛地灭般兜头降下,正将一只试图向她张嘴的魔捅了个对穿。 余光只来得及看到一张血盆大口,便顷刻散得灰飞烟灭,连渣也不剩。 她怔忡着双目犹在吃惊,环顾四周时,但见无数光束堪称精准地砸在满山游荡的黑影上,十分周全地庇护着每一个瑶光弟子的安危,宛如?掌门亲临。 光束中蕴含着老?爹浑厚磅礴的灵气,毋庸置疑,是镇山大阵的功效。 哪怕他本人分身乏术,法阵依旧能识别出仙山中的邪魔,逐一击破。 瑶持心看在眼里,既震撼又不得不悄悄地纳罕。 这?就是有大阵控场的仙门…… 难怪上一回剑宗会提前动手脚。 那提醒她的小师弟御剑而过,还?不忘厉声责备:“别走神啊师姐,很危险的!” 反应过来之后的瑶持心冲他打了个手势:“知道了,你也要当?心。” 此时冰封谷上方的两位大能已僵持得不分上下,而近处的开明、剑宗两派则同昆仑长?老?交上了手,有了大阵的护持,因事发突然而受惊混乱的瑶光众人逐渐理清秩序。 作为瑶光现今唯一的长?老?,殷岸领着他底下一帮同样阴暗的门徒们率先把控住了镇山法阵周遭的地带。 由朝元、筑基组成的二十名玄武弟子护法,大长?老?裹着那从不离身的兜帽悬在无数符文之上,袖袍翻飞地稳住镇山阵法,以其深浅不明的修为维持着仙山基本的防护,多少能替瑶光明减轻一份压力?。 这?一队人马从长?老?到首席再到众弟子,安静得悄无声息,场面诡异中又格外有默契。 青龙则是瑶光明的座下,作为掌门亲传,似乎应对此等乱局也比别峰来得更有条不紊,心腹大弟子转瞬便集结好?众师弟,将人手共分作三波。 一波是青龙的中流砥柱,负责支援自家掌门;一波主要由精英组成,负责协同昆仑长?老?抵御外敌;余下一波帮着外门驱除流窜的小型魔物。 他从容镇定地发话?:“都听懂了吗?” “没问题就行动,有事情纸鹤联络——” 大弟子抬起手一声令下,无数青龙精英原地御剑散开,从他身侧疾驰而过。 而此刻,南方群峰内,所有的丹修都在忙着收拾自家库房内的存货,数不尽的丹药眼也不眨地纳入须弥境内待用。 站在朱雀峰大殿中的怀雪薇一面指挥众人带上药材,一面摁着腰间的长?鞭叮嘱道: “丹修一向不上前线,大敌当?前,我等还?是优先以辅助其余三峰弟子为首要。” “无论如?何,诸位需得先确保自己的安全才能为同门提供足够的给养,切忌不可冲动恋战,不可轻易受伤。” 她说完,御剑缓缓腾空,“就算要死?,我们也得最后一个死?。” 朱雀是弟子人数最少的一脉,基本都是跟着别峰的修士行动。 众人正准备动身出发,雪薇带着她手里的十数人御剑到半空,远远地,瞧见冰封谷的方向,在掌门打的天崩地裂的强光中,有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逆光背对着他们。 “师父……” 她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继而脱口唤道,“师父!” 叶琼芳之前因苍梧之野的事自请闭关?了两百年,如?今关?她的冰封谷自个儿都碎了,朱雀峰主没牢可坐,只好?很尴尬地在旁观战。 怀雪薇落到她身边时满心满眼均是关?切。 毕竟师父在风雪之地苦修了数年,说不担心是假的。 哪怕知道她犯错在先,私心还?是盼着她能早日出来。 叶琼芳闻声转眸看向她,像发现小徒弟长?大了似的,眼角眉梢间俱是心平气和的宽慰之色。 朱雀长?老?伸手在她长?发上轻轻一拂而过,随即点?到即止似的收敛了温柔,再将目光重新?落回正在激战的掌门二人。 冰封谷底空间术法的形状若隐若现。 那是连通渤海之渊和瑶光山的所在。 叶琼芳神情沉静,知道此为战局的关键:“这个阵法不能留,须得尽快毁掉,事急从权,不可再让掌门分心。” 她说完回身面朝一众弟子,语气不容置疑,“朱雀峰前十席,一半随我去深谷关?闭阵法,一半在仙山四周张开结界,务必将所有魔物控制在瑶光范围之内,其他人照雪薇安排行事。” 三座四象峰均已各司其职,白虎山巅上,因得昆仑相助,外加青龙支援,林朔总算能腾出手来整顿自己的师弟师妹们。 和其他几座不同,白虎算是真正意义?上没有长?老?坐镇的地方。 霁晴云不在了,作为原本的大弟子,他没有可以依赖的长?辈,但和其他峰又有不同的是,剑修云集的西座素来是最能打,也最不需要师尊引路的一峰。 林大公子率领着一帮摩拳擦掌的同门,跃跃欲试地活动筋骨,似乎周身的血都无端端热了起来。 “诸位,干活儿了。” 打架乃剑修的专长?,不用他提醒,白虎峰上下俱是蓄势待发的状态。 他还?没登上长?老?位,已经?露出几分残暴的潜质来,“去年诛邪我们落后了青龙三个人头,今天话?说在前面,谁要是输给东座的话?,就自认去后山扫一个月的仙鹤屎吧——” 尚在山门口除魔的瑶持心只听一阵震耳欲聋的嗷嗷叫,白虎峰顶像放出了一窝来历不明的野猴,窜得比镇山结界的光还?快,见魔气就抢,也不知“输给青龙”和“扫仙鹤屎”哪一样激起了众弟子的胜负欲,总之是拿出了十万分的干劲。 大师姐姑且还?是青龙座下,冷不丁被人抢了“人头”,不禁仰头抗议道:“有病吧!” 但无论如?何,仙山内的魔物有足够的修士驱除,危机算是暂时得到了抑制。 现在除魔的人倒不缺,最麻烦的反而是“山门”。 她逼退两只没头苍蝇似的魔兽,约莫是被青龙、白虎两峰杀得惊慌失措,不小心撞上来的。 山门周遭的防护术眼见隐有虚弱之状,瑶持心顺手给法阵补了点?真元,御剑而落。 维持阵法的嫣如?看到是她,满脸苍白地道了句谢。 “持心,我快要累死?了。” 没办法,这?里多是灵骨未成的外门弟子,更有不少刚学修行,御剑都难的新?人,整个主峰就她一个朝元顶着,怎么可能不累。 “再坚持一会儿,我帮你叫了增援。” 瑶持心迅速拉起她的一只手,将自己的灵力?度过去。 器修的真元很快被她补满,面容转瞬恢复了血色,好?歹有精神冲她笑笑。 “我再去别处看看。” “嗯。”嫣如?很快又对着她的背影叮嘱,“你自己小心啊!” 瑶持心御剑没多久,正好?望见近处有一队因魔物围堵而困在墙角不敢出来的小弟子,大概也是在往山门跑,中途受阻,而镇山大阵恰好?又遗漏了这?一处。 她想也不想,长?弓拉到极致,飞快射了两箭,落地后行云流水地接上霜刀,送魔兽们去见了老?爹的天降白光。 一帮小师妹们互相抱团缩在夹缝中瑟瑟发抖。 瑶持心甫一回头才惊讶地发现揽月也在其中,茫然且紧张地看着她,恍惚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愣了一下。 那一时一瞬,蓦地让她想起了当?初瑟缩在夜色下的那个自己。 这?月夜,这?处境。 一并连这?神情姿态都一模一样。 一名护山的筑基火急火燎地赶来接应她:“大师姐!” “这?里交给我就行。” 他动作麻利地催着众弟子们起身,“别发呆啊!山门在前面不远了,快快,都站起来。” 瑶持心握着琼枝后退两步,将冰刃上的残血甩在地上。 她原想离开,却在掉头的当?下又忍不住一顿,不吐不快似的,转身地朝揽月说道:“你也是修行近百年的人了,基本的护体术不是会的吗?” “以前一起练过的,就算练得不好?,也是傍身的东西。” “现在人手紧张,不管效果有多少,都总比没有好?,别想着别人来救你了,自己先动起来。” 对面的姑娘怔忡地与她对视,仿佛是找不着北地懵然。 瑶持心看她这?个样子不由拔高了嗓音:“动起来啊!” 揽月连忙一个激灵,依言跟上那护山弟子的脚步,仓促地结起手印。 说不出为什么,瑶持心瞧见她的反应莫名一阵百感?交集。 不知是在感?慨揽月还?是在感?慨自己。 她默默地将五味杂陈咽进?肚子里,心情复杂地御剑而起,绕着山门打转,边跑边留意着周围的情况,自发将自己划归在了庇护新?弟子的行列中。 直到这?时,灵台上的奚临嗓音疲惫地唤道:“师姐,你那边现在方便吗?” 瑶持心:“方便,怎么了?” 第137章 诛神之战(三)一颗蒙尘的,尚未成型…… 大概没料到她会出现,因此白燕行的表情先是?愣了一下。 而正追赶观澜的奚临显然反应大得多,他身形肉眼可见的凝滞住,几乎要?掉头回来。 “师姐!” 由于人手有限,他俩跑来调查剑宗宗主行踪时,都没考虑过观澜会带这么多人,以为对方只是?仓促脱身。 虽然瑶持心这些年修行进步神速,可时间毕竟太短了,要?想胜过白燕行还很勉强……不,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在灵台上的语气顷刻急切不少,“去?找林朔,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硬撑!” 瑶持心倒很淡定?地回应:“我知道。” 她一刀削过去?的同时不慌不忙地补充,“不过拖上一会儿应该不成问题。” 大师姐修为长进了,好在当废物时的自知之明一直没丢。 她对自己?的认知依旧十分清晰,当然不觉得就靠这点?本事能让前夫一败涂地。 但仅是?自保和阻拦的话,完全够用了。 她又不需要?分出个高低输赢。 兴许是?当年她跟白燕行的那?一场斗法?过于惊险,奚临始终放心不下,“可是?……” 瑶持心瞥见他的举动,不由焦急道:“别?‘可是?’了!” “现在叫林朔哪儿来得及,等?他到场黄花菜都凉了——你也凉了!再?说?我能扔下你不管吗?你与其在这儿‘可是?’,不如早点?把?剑宗宗主解决掉才好早点?来接应我啊!” 末了又催他:“再?犹豫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谁知道姓观的要?干什?么。 猜测观澜会来此处完全是?因为上一次从白燕行口中?得知老爹惨死于浮屠天宫,她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来一探。 眼下证实了这个猜想以后,瑶持心愈发觉得对方奔着自家祖庙去?铁定?没安什?么好心。 她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观澜和瑶光灭合作图的是?什?么。 如果说?小叔叔是?因被驱逐出山的不满与怨愤,想要?回来报复或是?重新夺取仙山,那?么剑宗呢? 她虽说?对各派之间的牵制、明争暗斗不如林朔那?样了然于胸,不过多多少少也能从今夜的行动看出一点?门道。 剑宗夜袭瑶光是?兵分两路行事。 一面?由瑶光灭开启空间法?阵引渤海妖魔入山,一面?由观澜领着开明的人同时目睹这一幕。 拉开明下水是?为了有个佐证,好以此给他擅闯别?派制造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若非林朔一早防备,安排了昆仑的人暗驻瑶光,今晚上他们真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好端端的正经仙门,从哪儿冒出来的魔? 要?是?剑宗再?把?九州魔物肆虐的事祸水东引,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由此可见,观澜并不想破罐子破摔,他做这么多,无非是?想继续在仙门立足。 那?么瑶光灭靠什?么说?服他的? 这会是?他不顾一切前往浮屠天宫的原因吗? 那?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这刻不容缓的当下,瑶持心莫名打了个寒噤。 一种毫无缘由的预感告诉她,祖庙中?一定?有什?么禁忌绝对不能被外人所知。 思及如此,她不禁急声道:“奚临!” “在你心里我就那?么没用吗?!” 知道是?怕她受伤。 可她要?是?真的想继续那?么娇贵,还跟着他修炼干什?么啊。 奚临一番挣扎,终于一咬牙,提剑风驰电掣地朝观澜的方向追去?。 白燕行回过神,刚欲抽身紧随其上,冷不防感觉到腕间传来金石缠绕的撞响,他一垂眸,握着雷霆的那?只手被一条锁链紧紧勾住。 而锁链的另一端则攥在瑶持心掌中?。 大师姐眼风凌厉,扬声道:“下来!” 下一刻,白燕行便被一股蛮力硬生生从半空拽落。 他身形侧转的当下,凭借千锤百炼的临战本能将长剑朝斜里一送,堪堪与对方的霜刀铮然相交。 “锵”的一声荡出老远。 准备好的陷阱早等?候已久,锁链由一生二再?生四八,层层叠叠将雷霆扣住,要?他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待着。 瑶持心的攻势与当年在大比场上如出一辙,照旧是?一顿疾风骤雨地挥刀挺进,迅猛且密集。 然而又似乎和当年有所不同。 没了那?副悍不畏死,闷头蛮干的莽撞劲儿,她现在的战术聪明得多,仙器、术法?的运用比之从前更加纯熟。 无效的攻击少了,也知道怎么保存体?力,怎么以攻为守,以退为进。 从前单臂便能轻描淡写抗下的剑招,如今哪怕是?他也不得不在必要?之际用上双手。 若要?论整个玄门修为变化最大的人,他相信瑶持心一定?榜上有名。 万钧雷霆沉稳从容地接住冰刃每一次的挑衅。 夹杂着雷电的冰渣四处外溅。 白燕行知道她是?想拖住自己?。 而他跟昔年的比试一样,未曾手下留情。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生交手的人无数,没有一千至少八百,那?么多对手,有的人天资卓绝,有的人经验丰富,瑶持心算不上是?最出众的那?个,却绝对是?最叫他记忆深刻的。 在那场她必输无疑的切磋中?,那?双愤恨无比的眼神,他足足记了好几年。 很长一段时间里,白燕行都深感疑惑,读不明白她当时的情绪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这种情绪因何?而起。 究竟什么时候懂的呢? 他说?不太清,真要?论起来,或许是?在白家山庄的大门前,她将全族粉饰多年的沉疴公之于众。 也或许更早,在不慎误入千年的洪流天坑下。 那?是?平庸普通之人因这个世界的轻蔑而流露出的不忿。 是?从小在白氏长大的他,永远也不会看到的眼神。 “庸常者是?有自己?的极限的。” 趁瑶持心逼近前的刹那?,白燕行隔着对峙的两柄刀剑毫无征兆地开口,“凭你的资质,走到朝元已是?极致,再?往上就不是?这样的仙根能够领悟的境界,哪怕勤勉努力一百年,一千年,你也见不到化境的大门。” 瑶持心只当对方意图扰乱自己?的心神,听着这些早已想过的现实,手中?力道不减: “啊,所以呢?” 青年俊美萧疏的脸平静地注视过来,“云巅之上是?天才的地界,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修炼根本是?在浪费生命。” 大师姐闻言,没有气急败坏也并不矢口否认,反而冲他一笑,笑得明媚又乖戾十足。 有那?么一瞬觉得人世何?等?奇妙,这张当初她整整看了六年的面?孔,而今会以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局面?重新落入视线中?。 是?她曾经爱过,恨过,也忘记过的一个人。 “看不到就看不到,化境的大门是?镶金还是?镶银了。” “白公子高高在上太久,不知道八荒宇内除了天之外还有地吗?这玄门内如若都是?天才,诸位天才想来也无趣得很吧。” 白燕行许是?知道她会反驳自己?,但又格外地想听一听她会如何?反驳自己?。 果然听到后有一种,是?她会说?出来的话的感觉。 既新奇又在预料之中?。 青年星眸深处分明充斥着意外的喜色,面?上却淡漠得并未露出分毫。 不远处的奚临将所有的灵力都灌注在了剑气之上,总算赶在观澜跃上浮岛之前将他拦下。 剑宗之主没办法?,即便不欲与之交战,此刻也不得不拔剑应对,这人是?不好对付,可如果不除掉他,今日恐怕进不了浮屠天宫。 观澜浮躁地轻啧出声。 他太想知道瑶光山的秘密了。 那?是?瑶光明为什?么能凌绝顶的来由。 是?一切真相的所在。 现在这个秘密可谓近在眼前,他甚至想什?么也不顾就只身冲进去?。 强烈的求知欲充斥着他的思绪,观澜在发热的大脑支配下气场几乎全开,剑意一招比一招丰沛狠厉。 面?对这番猛攻,奚临一时竟有些落了下风。 偏偏那?一直以来存在感极低的丹修长老很是?会见机行事,除了抓空替观澜恢复伤势,偶尔也拍几道符颇为鸡贼地在四周干扰。 甭管术法?杀伤力如何?,横竖能挨到他就算赚的。 请求支援的仙纸鹤已经放了出去?,不知最近谁能先赶来帮忙。 而剑宗的大弟子这会儿还未加入战局。 上面?是?奚临和观澜、丹修长老,下面?是?瑶持心与白燕行,他夹在中?间,不知是?应该去?帮师父压制奚临,还是?捞出白燕行再?一起行动,禁不住左右为难地纠结起来。 无论是?丹修长老,亦或是?剑宗大弟子,境界均在朝元以上,一旦三个人联手围剿,连奚临也没把?握能全身而退。 可大弟子如果转头选择先对付瑶持心…… 他就只能放弃观澜了。 一想到这里,青年鬓角上的汗便沿着侧脸滑下。 两方战场上的空气越来越紧张,从夜空层云中?降落的雷电密不透风地砸在瑶持心周围。 白燕行有条不紊地拆解着她的剑招及术法?。 据说?雷霆和星辰、照夜明一样,是?能引动天地间自然的灵力,使风云变幻,气候更改的本命剑,万中?无一。 雷霆从出世那?天起就能随着他的心意召唤掣电轰雷。 第138章 诛神之战(四)他一定要做个最普通的…… 当亲身体会之后,白燕行才明?白道?心破碎为?什?么会被称为?修士的不治之症。 他从开蒙至今凝练的所有灵气都围绕着这颗心,修为?、灵骨、境界甚至是本命武器。 道?心似乎发现与他的意志产生了分歧,因此这碎裂的举动?也颇有剥离的意味,自?塑成他仙身的第?一缕灵气开始,一寸一寸地往外流溢。 和当年霁晴云所说的情况一模一样。 无论?如何努力,用尽办法?,出现的裂纹还?是与日俱增,他开始越来越难以汇聚灵气,难以稳固真元。 修行于他而言不过只是缓解境界下跌的速度而已,根本无能?为?力。 想来也是,如霁长老这样的大能?都束手无策,自?己一个不到百年的剑修又能?有什?么办法?。 或许等这颗道?心彻底散尽还?可以磨砺第?二颗。 但修士之所以比凡人长寿是因为?拥有灵骨,骨头一旦衰退,寿数便所剩无几。 何况,大概等不到那个时候,他就会先因不断紊乱的灵力爆体而亡吧。 难怪境界越高之人,沾上道?心的问题几乎都是死局。 白燕行曾经觉得自?己的仙途满目疮痍。 而这么满目疮痍的仙途,如今也要?到此为?止了。 百年不遇的旷世奇才也好,有望登凌绝顶的剑修也罢,无数美梦编织而成的高塔摇摇欲坠,那些名垂千古的冀望,万世流芳的梦想,最终居然活不过百年。 不知高塔底下仰头殷殷期盼的人,得知这个事实会流露出何种眼神呢? 在那个晚上,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命运”的无常。 便朝着圆月放声大笑,越笑越张扬,越笑越恣意。 于是,从那一刻起,白燕行就告诉自?己,他不要?再被束缚。 如果终究逃不过一死,那么至少?在死之前做完他该做的事,他想做的事。 他要?让牵制他的一切都在这一生里终结——使命,前途,门派兴旺,家族荣耀。 一个不剩,一个不留。 哪怕声名狼藉,哪怕名誉扫地。 他也要?将他们一并带走。 两年后,白燕行说到做到,率先就朝白家腐朽已久又盘根错节的中?心——长老会和父亲白石秋下了手。 毕竟族亲对他毫无防备,更想不到他会突然发难,整个白氏只在一夕之间?就轻而易举地被他控制住,包括听命于众长老的保守派弟子、嫡系血脉等等都没放过,全数关进了深渊地牢之中?。 这是他头一个要?除掉的。 而第?二个,就是剑宗。 白燕行体内的连心血契打在了心脉附近的灵骨上,从前想着突破化境修为?之后便可凭境界压制迎刃而解,如今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有禁制在身,他没办法?直接向观澜动?手。 和普通的血契不同,“连心”违约不是简单的反噬。 因为?这原是驭兽道?用来控制灵兽的术法?,作为?“兽”的那一方,他永远无法?做出任何反抗“饲主”的行为?。 一旦萌生出强烈的杀意,便会当场毙命,伤不到观澜分毫。 这些年白燕行私下里去过很多地方,询问过许多精通驭兽的修士,想试着寻找能?破除此术方法?。 直到一位驭兽高手告诉他—— “‘连心血契’是单方面终生受锢的封印术,没有解开的可能?。” ** “噌”的一声。 观澜的剑撞上了一堵黑火缭绕的墙,对面的青年将裹挟着黑雾的手放在眼前轻轻一扣握成拳,铺天?盖地的杀意硬生生把这位剑宗主人逼退至一丈之外。 奚临到底还?是放开了煞气。 丹修长老没见过这么迫人的威压,直觉不好——掌门怕是要?输。 他追在观澜屁股后面替他随时疗愈伤口,一面转头看向底下。 不看还?好,这一看愈发叫人眼前一黑。 白燕行正叫个臭丫头缠得难舍难分,一时竟脱不开身,而他家大弟子更能?耐,还?在边上瞧起了热闹! “纪川!你发的什?么呆!” 他气急败坏,“还?不快来帮忙!” 那大弟子一个激灵回过神,丹修长老一句话瞬间?给他的纠结盖棺定?论?,他忙唤出本命剑,再无犹疑地飞身而上,一头扎进和奚临的战局里。 而瑶持心是万万再分不出精力来拦他。 光是个白燕行就够她受了。 她视线不过才挪开半瞬,雷霆犁地似的光已然穷追不舍地向面门袭来,是一点喘气的机会也不给! 剑宗大弟子已御剑飞出他二人斗法的范围之外。 白燕行余光不着痕迹地瞥过对方的背影,重新调整了姿态,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变动?,掐了个将成未成的手诀。 ——“‘连心血契’没有解开的可能?,灵兽杀不了自?己的主人。” 那位驭兽大能?接下来是这么对他说的: “但你不是灵兽,兽类不能?结印施术,你可以。” “知道?‘连心’为?什?么叫‘连心’吗?这两个字并不只是代表血契连着你的心脉,也意味着它同样连着对方的心脉,不过连着你这边的是为?杀你,而连着对方那一处是为?监测你是否对他有威胁罢了。” “不管怎么样,你们之间?都有着微妙的联系。” “我修行多年偶得一种秘术,名为?‘逆向连心’,顾名思?义,此术能?通过你体内的‘连心’将你二人的心脉连在一处。” 他言至于此,便点到为?止,没再往下细说。 彼时短暂的沉默过后,这驭兽道?忽然感慨万分:“我从未见过把‘连心’用在活人身上的案例,那人很自?傲,却也很胆小?。想来修士也不过是仗着灵兽无修为?,才能?如此高高在上吧。” “倘若灵兽亦能?结印,它们或许一样会噬主。” 最后像是不知应该如何劝慰他,那人只轻声道?: “阁下,珍重。” 白燕行的手诀蓦地一凛。 既然他杀不了观澜,那就让别人,来杀他吧。 此时此刻,挥着琼枝迎风直上的瑶光大师姐眼里凝着无匹的锋芒,在刀光剑影中?冷声道?: “听说白公子现在在白家当家做主了。” “怎么,如今还?在拿你妹妹祭剑修炼吗?” 剑修推开她刀刃的同时,目光轻轻一烁,旋即佯作恶劣地牵起嘴角:“啊,你说晚亭啊?” 他笑得云淡风轻:“是又怎么样?” 即便是瑶持心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这句话的当下,脑子里也充血似的涌起一股怒不可遏的情绪。 还?以为?当日那番话他听进去了,还?以为?他至少?能?替自?己、替晚亭争一口气。 万万没料到他还?是走上了从前的歧途。 瑶持心手中?的琼枝从单刃变作双刀,她用力一握,近乎恨得咬牙切齿,激愤不已地朝白燕行削去。 也就是在这时,驭兽高手所授的秘术于他指尖结成。 白燕行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脉和观澜的心脉短暂地连作了一处。 其实来之前他一路都在琢磨,应该在怎样的情况下,何等的情景中?交出这致命的一击,是遇上瑶光门徒阻拦的时候,还?是主动?去挑衅凌绝顶…… 不能?被观澜觉察,最好在某个意想不到又顺理成章的场合—— 而当瑶持心出现的那一刻,他瞬间?便云开雾散地意识到,就是这里了。 普天?之下,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他因族人的期盼而生,少?时便被打上天?才的烙印,一生都在为?白氏的未来踽踽而行。 那囚笼一样的白家山庄里全是一代又一代人的野望,像疯长的野草迫不及待地将他层层缠住。 从头脸到足尖,从少?年到青年,缠得人无法?呼吸。 他是白氏寄予厚望的人,是剑宗座下高徒,是少?主,是天?才剑修,却不是白燕行。 清苦的童年是他这辈子唯一快乐的时刻。 只因为?不成器的废物大哥领着他跑遍了后山每一寸流萤飞舞的土地,同样资质平平的母亲在灯光黄昏的院中?悄悄瞒着父亲等他俩归来。 然后不成器的废物们纷纷为?他而死,用百年铸就的血肉,期待替他挣一个能?够登凌绝顶的前程。 而今他夭折在了成神的路上,终究是谁的期望也没能?达成。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所求的一样也得不到,不想辜负的却都辜负了。 当琼枝的寒光映出半张面容时,白燕行终于可以心无挂碍地直面自?己。 他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的理想奔波,连道?心都是因旁人的祈愿降临在灵台上。 既然选择不了出生,好在还?能?选择怎么死去。 举着双刀的瑶持心正满腔怒火地逼近他时,忽然毫无征兆地,在青年那双漆黑清明?的星眸中?看到了一丝平和又温柔的笑意。 她愣了一下。 瑶持心的怔愣并不仅是因为?白燕行的神情,而更多的是发现他并没有躲开自?己的杀招。 这和他先前游刃有余的姿态截然不同。 况且,她这一招本没有太多技巧在里面…… 琼枝细长的刀身猝不及防刺进他胸膛,一如很久以前雷霆穿过她心口时一样,从剑修的背后、真元所在的位置洞穿出去。 而同样被洞穿的,还?有正与奚临交战的观澜。 连在一起的心脉被霜刀穿成了串,看着前胸无端出现的血窟窿,剑宗宗主简直不敢相信,脸上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困惑茫然。 第139章 诛神之战(五)黎明前夜。 瑶持心将双刀合二为一握在掌中时,心里的惊涛骇浪还未平复下去?,喘气的同时感觉到自己持刀的手在微微颤抖。 琼枝被她晃得“叮叮”作响。 这毕竟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 修士只屠妖魔,很少会沾染人?命。 瑶持心若有?所觉地往身后白燕行的尸体?上?看了一眼,剑修正卧倒在地,躯体?里已再无?灵气流动的痕迹。 她心情瞬间分?外复杂。 说不清是大?仇得报还是如愿以偿,总之,手刃了这个曾经的宿敌,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慰,反而觉得胸口沉甸甸的。 像压着一团挥之不去?的阴云。 没了观澜的牵掣,奚临三下五除二控制住了剑宗长老与大?弟子。 掌门就这么?身死?别派,北冥今后将何去?何从尚且是个未知数,两人?此刻只剩六神无?主,哪里还有?抵抗的心思,接连被他以结界封锁在原地。 “师姐。” 青年收起煞气重新回到她身边时,就见瑶持心轻轻凝眸朝尸骨所在之处一望,语气有?些?恍惚:“……他方才是故意被我砍中的。” 她很清楚地知道凭白燕行不可能躲不过那一招,而且看起来观澜骤然陨落也跟他的这个举动脱不了干系。 奚临迅速打?量完周遭的情况,言简意赅地说道:“剑宗宗主胸口的伤和?他的一致。” “而且有?琼枝的气息……应该是使了什么?手段。” 瑶持心总觉得或许在白燕行身上?发生过什么?,或许他背后是有?什么?自己所知所见之外的隐情。 可究竟如何,他又究竟为什么?会与观澜同归于尽,如今在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这一刻,她忽然萌生出?一种强烈的落寞感。 那个时候兵荒马乱,血月当空,她死?在雷霆之下,被他一剑穿胸。 而今也是兵荒马乱的夜晚,月影凌乱,白燕行死?在她的手里。 真像一场轮回…… “一会儿叫人?来替他好好收尸,送回梅花坞吧。到底……” 瑶持心感慨着顿了顿,“到底是一代名剑。” 最后好歹让他落叶归根。 目之所及的长空上?,几名瑶光弟子正御剑往此处飞来,想必是接到纸鹤传信前来支援的师弟师妹们。 “大?师姐!——” 他俩还没来得及回应,忽的一阵猝不及防地地动山摇,瑶持心差点没站稳,好悬被奚临眼疾手快扶住。 动静是从冰封谷方向发出?的,她连忙抬头望过去?,然而现在四处都打?得火光冲天,诸位修士的术法不是亮就是闪,满目眼花缭乱,根本什么?也瞧不清。 “不行。”瑶持心拉着奚临的手臂,“我们上?老爹那边看看。” “嗯。” 她飞快叮嘱完逐一落地的小弟子,将现场交给他们,自己则同师弟马不停蹄跑去?找老父亲。 巨大?的震动来自于原禁地的谷底最深处。 叶琼芳刚和?雪薇联手强行关闭了传送法阵,瑶光同渤海深渊的联系就此切断,但那只千年魔物还留在仙山上?。 这东西块头太?大?,以她二人?的修为没办法将其摁回法阵入口,由群魔聚成的庞然大?物立时在冰封谷底下打?起了滚,尾巴一扭便是山崩地裂之势。 叶琼芳根本压不住它,与一众徒弟齐齐被甩了出?去?。 瑶光明见状当即想要去?伏魔,堪堪撤回威压,自家兄弟却跟狗皮膏药一样重新黏了上?来,缠得他脱不开身。 知道兄长对自己下不了死?手,瑶光灭挑衅得肆无?忌惮,凭着瑶光明投鼠忌器——要顾及护着门下弟子,又要压制大?魔——基本和?他战了个平手。 整个瑶光大?阵的安防皆由作为掌门的瑶光明维持,他的消耗之大?可想而知。 而相较之下瑶光灭的真元明显还绰绰有?余。 眼见那边的小弟子正因魔兽的一甩尾倒地不起,迎面就有?第二头魔物伺机偷袭,瑶光明不觉一凛,这一分?神的工夫直接被对手逼退数丈开外。 他顾不得调整气息,才准备杀回去?,也就是在这时,裹挟着滚烫热流的黑烟从眼尾一闪而过。 那赤着半身的年轻人?带着上?古的凶戾之气,眼也不眨地接替了他的位置,以单臂抗住了瑶光灭几乎杀意十足的一击。 哪怕是半步凌绝顶的境界,奚临对上?他一时居然不落下风。 瑶光明尚在发愣,不远处的林朔也刚好带人赶到,成功帮丹修们解了围。 瑶光山的主力军正逐渐朝着此地聚拢。 “老爹!” 稍慢一步的瑶持心御剑跳到他跟前,“你没事儿吧?” 老胖子犹且怔忡地答应一声,只见她捞起自己的胳膊,“来,把手给我。” 说着就在战场上友好地握住了他的手。 一股温和?的灵气迅速顺着掌心穴缓缓填满他损耗过度的真元,瑶光明不觉诧异地看着她:“你,这……” 因为补真元要用上?奚临的煞气,怕老爹在意,这个术法瑶持心一直没告诉过他。 不过凌绝顶当真是凌绝顶,老头子那磅礴的内息甫一接触到她的潜元,顷刻就吸走了一个颇为可观的数量。 她虽对自己真元的多少也没有?大?致概念,但这还是头一次有?“真元空了一点”的感觉,是在此之前给奚临、林朔补充灵气时截然不会有?的体?验。 好可怕的修为。 大?师姐一面悄悄纳罕,一面安抚着向老父亲解释:“是奚临煞气功能的一种……现在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反正就是能把我的真元分?给别人?用。” “已经施展过很多次,非常熟练了,你放心,对身体?没什么?伤害。” 瑶光明给她唬得一愣一愣。 好在没等太?久,林大?公子便主动现身说法,讨债似的轻车熟路地上?门找她要真元来了。 瑶持心不免深深地怀疑,林某人?赶到此地恐怕首先?就是奔着这个,其次才是辅助老爹吧。 空间法阵关闭,加上?观澜一死?,瑶光山各处的危机不多时便得到控制,越来越多的门徒开始奔向冰封谷援助自家掌门。 突然不知是谁喊了声:“月亮下有?剑光——” 一抹蕴含着高山风雪的剑意荡开了萦绕不散的云雾,瑶光的夜空骤然清澈不少,繁星璀璨的银河再度落入人?间。 那剑光去?势不减,在月下绕了两圈,旋即稳准狠地扎进?扭动的大?魔颅顶。 昆仑虚的掌门终于到了! 不愧为当今的第一剑修,有?了同盟道友的加入,情势顿时扭转。 瑶持心站在冰封谷外围一边替雪薇恢复精气,一边仰望斗法的各位高人?,心下不觉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松快。 昆仑掌门也到了,这下瑶光山的危局应该很快就能迎刃而解。 只要平安度过今晚。 她脸上?浮起一线希望——就能跳出?大?劫夜血光之灾的诅咒了! 一边是仅次于霁晴云的大?能高手、凌绝顶的老父亲、战力惊人?的自家师弟,另一边是孤军奋战的叛徒和?一只除了乱蹦跶、个头大?一无?是处的魔。 怎么?想,瑶持心都觉得他们不会输。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有?了奚临与昆仑掌门的助拳,瑶光明肩上?的压力陡然减轻了一半。 他率先?除去?试图挣脱束缚的魔物,继而腾出?手来收拾瑶光灭。 奚临由于此前和?观澜大?战过一回,状态算不上?全盛,眼见大?能们下场,便自发退至一旁随机应变,也是作为后生晚辈的礼貌。 瑶光灭再怎么?诡计多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只片刻就露出?了败相,经两大?高手镇压,他别说招架,简直溃不成军。 接连硬扛了几道剑光后,或许是自知大?势已去?,瑶光灭不欲强撑,当机立断掉头就跑。 他修为可能比不上?兄长,然而对于时势的判断永远敏锐果决。 “想走?!” 昆仑掌门乃是现今的剑修之最,剑意不可谓不快,他怒而大?喝,长锋便立即应声斩下,不容置喙的威压追着叛徒的后背,势必要将他就地诛杀。 瑶光明回过神意识到不妙,试图出?声阻拦:“道友且慢——” 可是已经晚了。 剑光扫过瑶光灭仓皇狼狈的身影,径自把他从高空砸向地面,那下坠的躯体?连着撞碎了沿途的屋瓦檐角,溅起一股纷纷扬扬的尘烟。 浩瀚无?边的剑意冲击着这半步凌绝顶的真元,两股澎湃的灵气瞬间一并滚滚涤荡开去?。 瑶光明当下暗道糟糕,咬着牙瞬移上?前。 此时远在冰封谷的瑶持心等人?御剑在往这边赶,他们均跟不上?大?能的速度,还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好去?灵台问奚临:“怎么?样,瑶光灭跑掉了吗?” 青年悬在建筑上?方,注视着底下的动静,如实?回复她:“没有?,昆仑掌门出?剑及时,把他打?下了山。” 奚临很确定刚刚那股灵气的来源,虽说还不能断言瑶光灭已死?,但必然伤到了真元。 这是伤筋动骨的事,就算没有?当场毙命,至少一时半刻也动弹不得。 瑶持心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 再让此人?成功脱身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患,自己已经没有?更多的情报可以提供了! 却在这时,耳边忽地听见奚临鼻腔里传来几分?短促的疑惑。 第140章 诛神之战(六)这个世界的真相。…… “诸神创造了三?千世界,神力是这?天底下?最高深莫测也最至高无上之物,甚至连他们留下?的法器,对于凡人?而言都是无法企及的境界。 “修士自以为?是在利用神器修炼,觉得?器物就是死?物,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留意过神器本身。” “这?些神器……像是活的,有自己意志的东西。 “它们潜移默化地引导术士为?了获得?登峰造极的力量而拼命吐纳修行。 “随着七大?门派日渐壮大?,它们吸纳的灵气也愈发浓郁,每个拥有神器的势力都是最富饶的所在,祥云缭绕,物产丰富,其中诞下?的婴孩均是天赋异禀的神童,根骨灵秀的天才。” “如此周而复始,到了最鼎盛的时期,整个九州大?概有十之三?四的领域成了贫瘠荒芜的死?地,凡人?、术士都尽可能地躲进?了仙门灵气能够笼罩的范围内。” “城郭纷纷围绕着这?些洞天福地而建,仙门的主人?几?乎被推崇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神明’,掌握着一切蝼蚁的生死?与未来?。” “但生灵能栖身的土地毕竟有限,就免不了会为?了生存争斗、大?打出手。” 瑶持心自己是驭器道,知道越高级的法器越有灵性,诸如“无极”这?样的,偶尔都要殴打主人?,行为?非常自由?。 那么到了神器的境界,会迷惑修士,反客为?主也不奇怪了。 难怪总说上古时期铸器一道发展缓慢,恐怕也有同类相斥的缘故在里面。 好比一间院子里来?了合租的陌生人?,神器肯定不会允许其他法器与自己共处共存。 而就在这?时,跟在林朔身边的一名?白虎峰弟子突然试探性地开口发问。 “掌门……” 他欲言又止:“可据玄门史书记载,七大?仙门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啊。” 此言一出,在场的同样有不少人?感觉到不对劲。 历史上的“北斗时代”仅仅持续了不到两百年,算得?上是昙花一现了,大?部分授业老师多是以之作为?当?今仙门的前身来?讲解,着墨极少。 要达到瑶光明口中那样不可一世的程度,短短几?百年显然不够。 那会儿的凡间还以部族为?主,连像样的大?城镇都没几?个,怎么能形成这?么大?规模的势力划分? “而且,史料上只写着古代灵气紊乱,顶多是说清纯之气稀薄,情势远不至于如此严峻啊,凡人?还是能够勉强度日的。 “更未提到过什?么近一半的土地不宜生存,也没有提到过七大?神器,就连所谓的‘北斗’,以现在的眼光看,规模还不及那些排不上大?比前列的小门派……” 那弟子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有在质疑掌门的意思,声气不自觉低了下?去。 “听您描述的情况,好像、好像和史实略有出入……” 这?位仁兄的玄门历史一定学?得?非常扎实,诸如大?师姐就一点也没发现老爹讲的有什?么不妥之处。 很快,另一位瑶光弟子便理所应当?道:“还用说吗?必然是史书作了假……” “玄门史书没有错。” 瑶光明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他,那沧桑的脸上赘肉随着不住震动的地面轻轻颤抖,而这?么一张滑稽的面孔,表情却是凝重而冷肃的。 他接着朝向方才的白虎弟子:“你的质疑也没有错。” 瑶持心正皱起眉要不解,只听父亲沉声道: “因为?我所阐述的这?些,都是上一轮时间线发生的事。” 那一刻,她虽犹在云里雾里,头皮却蓦地炸了起来?。 什?么意思…… 瑶持心的眼睛懵懂又惊异地缓缓睁大?了,瞳孔深处微不可察地一缩。 上一轮时间线……时间线,难道还有很多轮吗? 在满场肃静的当?下?,瑶光明重新执起掌中灰扑扑的石块。 “七大?神器除了能够提升修为?、汲取大?地灵气之外?,每一个都有自己独特的异能,神农鼎可治百病,轩辕十二镜能照见未来?,而噎鸣石……” 他说着垂眸与之对视,“这?便是曾为?北斗之一的瑶光,所持有的神器。” “噎鸣昔日乃统管时间的大?神,作为?他的司职之物……神石拥有掌控过去的能力,也可以,使时光倒流。” 当?奚临听到这?句话?的刹那神色猛地清明,他仿佛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情。 背后一抔冷汗立马浸透了衣衫,无端腾起一丝恐惧感。 不止是他,一旁的林朔和雪薇几?乎都反应了过来?。 而瑶持心的脑子还处在乱糟糟的状态,混混沌沌地迷茫着,只莫名?思考着一个问题。 不是说神器共有七件吗?那余下?的六件,现在都去哪儿了? 就算“北斗”中的六派皆已没落,没道理这么要紧的东西也跟着销声匿迹了吧,怎么独独瑶光却保留着呢…… 那头的老父亲嗓音低哑沉缓地继续下?文,“最初的时间线里,北斗七大?仙门并没有在两百年后衰亡,相反,还一直延续迭兴了几?千甚至上万年…… “随着神器凝聚的灵气越来?越充盈,术士们的境界也跟着日新月盛,各派的掌门人?几?乎能与天地同寿,其疆域内的都城之繁华,言语简直无法尽述。据说到了那个时候,凡民们的生活已经十分困难,不比牛马好过到哪儿去。” “彼时的北斗瑶光山正值第十代掌门人?当?权,她原是贫苦出身,靠着过人?的天赋,超越了所有灵气之地的天之骄子,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故而更能体会到凡民生存的不易,因哀民生多艰,不忍见生灵涂炭,于是她作出了一个推翻天地的决定。” 四下?里从后辈弟子到别派长老、掌门,均噤若寒蝉地看着他。 瑶光明抬起头:“她打算把这?七件神器永远封印在地底,将仙门垄断的灵气还归九州大?地。” “这?是让三?界重获新生的唯一机会,也是救万民于水火的唯一选择。 “但她深知,此举不仅意味着要同其余几?派为?敌,更难办的是——此时的神器经过成千上万年的精进?,又由数不尽的灵气滋养,实力已经相当?强大?,单凭她一人?,再怎么修炼也封印不了这么多的上古法宝。” “因此,十代掌门人与当年和瑶光交好的,执掌轩辕十二镜的玉衡掌门相联手,一个窥探未来?,一个影响过去,偷偷筹谋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 “她要利用噎鸣石将自己传送回?最初的上古,在七大?神器还未成气候之时,提前将它们封住。” 瑶持心闻言至此,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等?等?,那不就是…… 那不就是当?初洪流天坑的村民们,所看见的…… 玄门史料上记载的…… 老父亲回?答了她的猜想,“灵气复苏。” 无数或震惊或木讷的目光注视之下?,瑶光明沉着道:“那是第十代瑶光掌门,从遥远无望的未来?回?到上古封印七大?神器后,带来?的万象更新。” 他一字一顿:“正因为?神器在三?千年前从这?世上消失,曾经的北斗势力才会沉寂消弭,普通凡人?才能利用天地灵气修炼成仙……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老头子的尾音消弭在震颤不休的轰鸣声中。 圆月下?的长夜昏黑得?好似看不到尽头。 九霄之上的诸天神佛黯淡无光,芥中凡尘既浩大?又渺茫。 此刻无论是大?能还是废材,没有一个说得?出话?来?。 连最稳重的昆仑一行都跟着成了哑巴。 这?么说,现在的人?间,现在的世界,是重新来?过一次的世界吗? 由?于上古灵气复苏,那位素未谋面的高人?的相助,才有了他们如今的一切…… 这?也……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既然。” 开明宫主率先回?过神,他怀揣着对瑶光明的不信任,自发敏锐地找出了他话?语里的漏洞,“既然如你所说,七大?神器已被封印,那你手里的这?个‘噎鸣石’又该怎么解释?” 他后半句话?虽未宣之于口,然而言外?之意分外?明显—— 你瑶光山以权谋私,监守自盗吗? 人?家六件都没了,怎么偏你们家偷偷扣下?一个? 瑶持心先前就在疑惑这?个,现在被开明宫主直接问了出来?。 “因为?在封印的过程中,出现了一点意外?。” 瑶光明并不隐瞒,或许事已至此,他再隐瞒也没有任何必要。 “我说过,噎鸣石是能够把控‘过去’的神石,并且有它自己的意识。 “第十代掌门人?通过石头将肉身送回?上古的同时,神器似乎也觉察到了危机,它当?然不愿从此长眠地底,于是通过某种方式‘告知’了过去的那个‘自己’。” 老胖子忽地一顿,面色逐渐铁青。 “所以,当?十代掌门聚集起七件神器,准备以法阵永久封印的时候……” “噎鸣石,‘越狱’了。” “它竟在施术的紧要关头自行分裂,震碎出了一小块,并迅速原地消失。” 修士们和本命法器打交道最多,自己的命剑、命刀向来?是对主人?顺从配合,就算法器有灵,也从未听过这?么…… “活”得?不像器物的器物。 一时都觉得?背脊发凉。 第141章 诛神之战(七)他的女儿。 但瑶光明?到底想得太简单。 他翻遍了古书?典籍,不断地?磨砺神识,无数次闭关深耕。 以为只要等自己境界有成,取出?碎片便不在话下。 “可是不行,还?是不行……” 怎么都不行…… 老胖子深深闭上眼,长叹一声,“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没办法?参透上古神器的奥秘,每一次尝试,一经触碰到神石碎片皆会被它暴力弹开。 “即便仅是这么一小块,我也压根,不是它的对手。” 他扣着噎鸣石的手指,因用?力泛出?了青白,带着几分旁人无法?想象的自暴自弃: “凌绝顶又怎么样呢,与昔日的瑶光祖师相比,我不过是个懵懂无能的幼童而已……” 他取不出?碎片来。 自然也无法?将?完整的噎鸣石投入封印之中。 “那枚碎石已经和人的心脉彻底长在了一处,彼此血肉相连,难舍难分。” “想要补全大阵,就?只能在法?阵动荡之际,利用?神器灵力的乱流,以整个活人之躯去填……” 而此时距离祖师修为耗尽还?有不到两百年。 “所以……” 瑶持心见?他几乎不敢抬起视线,“我强行让那个孩子,入了道……” 凡人是活不到这么长的时间。 为了困住噎鸣碎片,为了不让碎片再度逃脱,也为了等到大阵崩溃。 哪怕她根骨平平并不适合修炼,哪怕她生来就?不属于玄门,瑶光明?依然不惜代价,不遗余力地?让她突破了境界,拔苗助长一样地?提升灵骨修为。 就?为有朝一日,亲手送她上路…… 可以说,她这一生的所有,都是由他造成的。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瑶光继承人,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明?明?是他的责任,最后居然要一个小姑娘来承担。 每每想起此事,瑶光明?便会生出?无限的内疚与愧痛。 于是他从小到大都依着她,宠着她,有求必应,言听计从,因为知?道迟早有一日,她要为了这个大阵把自己填进去。 或许是一条命,也或许是,永生永世不见?天日。 他想让她这辈子至少过得开心一点。 吃,喝,玩,乐,喜欢的人,爱做的事,一件一件,不留任何遗憾。 但这毕竟是他的一厢情愿…… 震颤不止的浮岛让天宫上原本?就?破损的檐角尽数坍塌,露出?光秃秃的屋顶。 瑶持心还?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周身几乎僵成了一座雕塑,她耳边不知?几时开始响起了难以忍受的轰鸣声,一直响到盖过满山的嘈杂。 这个时候她依然没能从老父亲的那番话里回过神。 分明?每个字都能听懂,可又十分陌生。 仿佛过去两百年的时光一下子被推翻了似的,她逐渐对自己都变得不认识了起来。 原来我不是瑶光掌门的亲生女儿?…… 她心想。 也没有所谓美得惊天动地?的废物娘亲。 没有了不起的出?身。 更没有引以为傲的爹。 难怪自己的根骨那么稀松平常。 难怪能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待遇。 难怪会得到无条件的偏爱……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她忽然喃喃默语。 那我到底是谁呢? 在这当下,瑶持心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许多往事——老爹对她的迁就?,对她那稀烂的学业不以为意的态度,无数次地?包容、袒护,比宝贝自己还?要宝贝她的性命。 ——“有什么就?交给林朔去办,你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 ——“就?这样,就?这样吧……我闺女修行跟不上也无所谓,爹养你一辈子……” 所以其实,不管她修炼得好不好、是废物还?是上进,不管怎么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是吗? 反正她早晚也要在两百年后和大阵融为一体…… 瑶光山这遭人诟病已久的没用?大师姐,不是由于和掌门的血脉关系才有今天的地?位。 那么年幼时让她骑在背上,沿着落云湖奔跑捉蝴蝶,当她病倒床榻,彻夜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 也是因为…… 因为噎鸣石的碎片在她身上的缘故么? 她脸上明?明?还?未及流露出?悲伤,眼角已有泪水猝不及防地?滑落,落得连她都始料未及。 瑶持心手忙脚乱地?用?指尖去擦,看到自己的手时倏忽一愣。 我现在应该去做什么呢? 她忽然迷茫又不知?所措地?垂眸摊开掌心,无比空荒地?想。 是不是要去填补大阵来着…… 被镇在浮屠天宫之底的六件神器正愤怒地?往外施压,试图挣脱身上的重重枷锁。 众人近乎都能感觉到,接连而起的颤动是昔年瑶光老祖按下的封印术在一根接着一根地?崩塌。 大概由于先前昆仑掌门那一剑,加上瑶光灭炸开的真元,将?这个古老又坚固的法阵撬开了一角。 大阵崩坏的日子提前了。 不过就?算没有这一出?意外,三?千年的限期也已经逼近,左不过是这几年的事,不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日。 理智告诉瑶光明?一些必要的牺牲在所难免,他们等了快三?千年,不能功亏一篑。 这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大义?! “可是……” 瑶光明?睁开眼的瞬间泪流满面,“那是我的女儿?啊……” 瑶持心僵硬而怔忡的脸上骤然漫过一股莫大的哀伤。 “她那样信任我,一声一声地?叫我爹爹……” 他一点也不会带孩子,在叶琼芳的帮助之下照旧折腾得手忙脚乱,好几次感觉小丫头没死于神器的压迫,估计先得葬送在瑶光掌门拙劣的奶孩子手法?里。 然而她还?是很黏他。 从会说话就?糊着一脸鼻涕口水,边跑边摔,连滚带爬地?去门口迎接他,成日里“爹爹爹爹”地?喊,像条了无心事的小狗。 瑶光明?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窜高。 由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长成一个明?秀鲜亮的少女。 她越可爱,越乖巧,他内心的阴霾就?越深重。 负罪感时时萦绕在瑶光明?的心头,好像看一眼就?会少一眼。 可是小姑娘什么也不知?道。 她会为了让他高兴去学做他的家乡菜,会为了让他骄傲以身犯险地?擅闯禁地?。 她觉得父亲好爱她。 但他又怎么说得出?口,自己是要送她去填封印大阵的…… 那一天从试炼之地?回来,瑶光明?愈发下定了要突破境界的决心。 他道心几度碰撞,近乎走火入魔,不惜将?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就?是希望能登凌绝顶后,可以把他的女儿?从瑶光山千百年的责任中平平安安地?救出?来。 “可我没有想到……” 众目睽睽之下的玄门大能,悲哀万分地?用?两只胖手捂住眼,“所谓的凌绝顶在神佛之力面前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他居然还?是取不出?神石的碎片。 瑶光明?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不停地?修行,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发了狠地?磨砺自身,就?想着能赶在大限将?至那天前成功补全噎鸣石,完成法?阵。 所以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赖以飞升的外物,也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修炼法?门,只是一个无能的父亲,徒劳无功地?挣扎而已。 他压不住大阵,取不了噎鸣石。 到头来两千年光阴,他什么都没办成。 矮胖的老爹经过一夜鏖战衣冠早已凌乱,此刻他佝偻着腰站在对面,形容无端多了几分沧桑与狼狈。 瑶持心在刺耳的长鸣声中,浮起万般滋味,心里复杂得百转千回。 就?在这时,响个没完没了的耳鸣乍然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听不出?声音也听不出?情绪的话语,陌生却轻柔地?提醒她: ——瑶光明?在骗你。 她愣了一愣。 ——这不过是他想让你心甘情愿为道义?献身,自己图个心安理得的说辞。 ——还?没明?白吗…… ——你就?是他养在瑶光的一个安置碎片的容器。 ——正如当初那少年所言,“牛羊宰杀前也是让人舒舒服服地?圈护着。” 谁……在说话? 瑶持心还?没来得及弄清这番言语的源头,前方?竟异变突生—— 天宫角落里一堆不起眼的残垣碎砖下面,瑶光灭撑着躯体御剑而出?。 满场的高手大能们均陷在这信息过于庞大的真相里,谁都未曾注意到此人竟还?活着。 由于先前昆仑掌门削了他一剑,他掉下去的动静又不小,众人下意识地?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没料瑶光灭居然尚存着一口气?。 看模样他应该伤得也不轻,御剑不过到两丈之高就?不能继续了,只拿手撑着墙半是癫狂半是明?了地?望着地?面的瑶光明?,表情似是而非地?“嗬嗬”两声: “你跟那老东西……偷偷摸摸所图谋的,竟是这种活见?鬼的事……” “我就?说你这么个无心情爱的虚伪之人,怎么几年不见?,就?平白无故成了鳏夫,还?冒出?个女儿?。” 他隐约想到什么,“难怪,难怪那日我用?她的血所炼妖核会临场失效……” 瑶光灭话讲到一半呛了口血,等咳出?来才又接着自语:“瑶丹青,掌门……师尊,好啊,在他心里原来我是个贪婪狡诈的小人,你是清清白白的君子……” 第142章 诛神之战(八)她开口的瞬间,眼泪一…… 她眼前闪过几缕黑烟缭绕的青丝,奚临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仿佛未经思考人?就已经动了,在三大高手逼近前的刹那,以一己之力硬扛了下来?。 裹挟着煞气的照夜明一边承受着暴虐的戾气,一边抵挡住迫人?的威压,隐隐显出捉襟见肘的狼狈相。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剑身于几道势力的夹击下崩开了一条裂纹。 他还?是?太累了。 瑶持心看着鏖战了一整晚的青年朝她微微侧过脸,一如?那个血色弥漫的大劫夜,眼里充斥着通红的血丝。 “快走。” 他手背上青筋根根而起,山脉般颤抖着,本命剑在掌中凄切地哀鸣,忽然不知因何那样悲伤。 “走啊师姐!” 瑶持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茫然地想。 为什么会这样…… 行将?破土而出的危机已近在眉睫,地面上的震动再无停歇,晃得整个世界都跟着天旋地转。 像是?在催促什么。 而她一开始,仅仅是?想救自己的仙山免于灭门之灾而已啊…… 直到现在,瑶持心还?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在这当下,她冥冥中感觉。 原来?不是?不管怎样都避不开瑶光山的大劫,而是?不管怎样都避不开大阵崩溃的这一天。 满场的瑶光弟子个个不知所措,连雪薇和林朔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奚临一般,全部的原则只有她一个,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是?要帮着大师姐对付别派掌门吗? 然后呢? 再帮着自家掌门,把师姐投进大阵里换取天下太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好像只过了半个晚上,世界就天翻地覆了! 场中央的三个人?轮流向青年施压。 昆仑掌门不好当真对奚临下死手,只能步步试探,好言相劝:“你以为我们乐意当这个坏人?吗?” 昆仑长?老在旁解释:“实?在是?为了九州的未来?不得已而为之。” 开明宫主:“小子,你莫非想弃天下苍生于不顾吗?” “改日世间如?若因此重新落入七件神?器的手里,死的就不止是?她一个了!” “你会后悔的!” 青年因压在剑锋上的力道而狠狠地咬紧了牙关,眉心与鬓角全是?汗。 “师姐走吧。” 纵使没有得到回应,奚临依然在灵台上道,“别管那么多了,走吧!”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在乎别人?的死活了。 玄门也好,凡人?也好,什么都好,这天下爱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吧。 至少让瑶持心活下来?。 让她活下来?行不行? 奚临近乎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深深绷紧唇角。 却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哀求谁。 他不想再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死于非命而束手无策。 他不想再经历救不了,赶不及和无能为力了。 假如?上苍注定要自己这一生都逃不过这种命运…… 奚临唇角几乎见了血,奋力地朝昆仑两大剑修挥劈而去?。 那他修行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他一生所求,就只有求而不得和事?与愿违吗? 此时,匍匐在地的瑶光明缓缓撑着膝头?站起身,一边的朱雀弟子想搀扶掌门,让他轻轻拨开了。 事?到如?今还?有一个办法。 老胖子攥紧拳,眼神?突然凌厉,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毅然反身朝天宫大门而去?。 镇山大阵是?他半个化身,心念一动便可在门派内自由来?去?,瑶光明眨眼便瞬移到了摇摇欲坠的封印术旁。 这貌不惊人?的玄门大能扬起袖摆破烂的两条胳膊,再度朝六件神?器探去?。 既然祖师可以用自己的修为填补空缺,那他也可以,只要暂时稳住法阵,就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等来?日…… 瑶光明狠心地一闭眼,顾不得考虑以后了,他将?两手按进阵法中央。 来?日,孩子们也许会想到办法的。 尽管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尽管此举仅是?将?解决问题的期限往后拖延罢了……可多一天也是?多一分希望。 他在内心深处恳求瑶光的列祖列宗原谅。 原谅他这颗为人?之父的私心…… 但是?他一厢情愿地想为自己的私心献身,神?器却压根看不上他的身。 瑶光明甫一触碰到封印术的中心,近乎是?一弹指的工夫,空缺的阵法位便将?他的修为全部抽干了——甚至还?不够补足十之一二的量。 他周身的皮肉飞快松弛下去,眨眼间满头?银发,年迈龙钟,竟确乎是?个老人?的模样了。 “掌门!” 林朔见状连忙飞奔上前,在瑶光明又一次被大阵轻飘飘推开时于背后接住他。 修士那稳如?泰山的身躯在他手里居然轻得不可思议。 林大公子不得不震撼地看向瑶光明,又惊骇地去看不远处祖师像底下的法阵,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常人?一生也难企及的凌绝顶,在神?器的面前如此的不堪一击。 这都是?…… 都是?些什么怪物? 他抱住自家掌门的手指不自觉地收拢,好像后知后觉地见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瑶光明虚弱至极地剧烈咳嗽,似乎还?是?不愿就此放弃,他正挣扎着起身再要往祖师像而去?。 也就是?在这时,眼前一抹隆重繁复的身影不客气地一巴掌挥开他。 “老匹夫闪开!” 南岳的雍和之主不知几时出现在了这里,谁也不知他在暗中窥视瑶光多久了,更不知他今夜是?用的什么法子偷摸进山的。 然而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之下,一时间也无人?有心思去?计较其中细节。 作?为符阵一道的高手,明夷接替了瑶光明的位置,二?话?不说迅速以暴力压制。 很快,他也毫无悬念地被神?器冷漠地拒绝在外?。 神?器对他可比对瑶光明粗暴得多,雍和城主的两只手掌登时灼伤得不剩一块好肉,他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只尝试了这么一回便清晰地有了认知,当下放弃了这个想法,知道现在除了封印无路可走。 他没有瑶光明那么多的犹豫,三下五除二?便调动起封印术的符文,启动了阵法。 不远处,瑶持心的身上立刻有了反应,与瑶光明怀中残缺的噎鸣石遥遥共振。 尚在与两大掌门交手的奚临见得此情此景,撑着一口气逼退对方,想也不想就冲明夷杀去?。 大概就猜到他会打上来?,雍和城主腾出一条胳膊来?拦他。 望进青年那双赤红得失去?理智的眼眸,明夷一针见血道: “你在发什么疯!” “明不明白神?器重现意味着什么?当初岐山人?是?如?何摆脱‘眼睛’诅咒的,后代子孙又是?怎么融入普通人?当中的——灵气复苏——你都忘了是?不是??!” “岐山部的‘眼睛’因神?力而生,如?果这七个破铜烂铁再次回到现世,那些早就回归平常的岐山后人?又生出‘眼睛’来?怎么办?” “你能保证吗?你敢赌吗?” “只要凡心贪婪,猎人?就会应时而生,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奚临满身的张牙舞爪在他一句句逼问下渐次退却了凶狠,眼里一瞬间流露出茫然来?,好似根本没意识到这个后患…… 而明夷还?在继续:“你花了多长?时间……我费了多少心力,才终于让死不瞑目的那些族亲安息。” “三千年了,大家好不容易换来?的安宁,你想要岐山的历史重演吗?!” “你还?想见证下一个小荣和阿南是?不是?!” 奚临握在剑柄上的力道已在无意识中松开大半,让他这一声喝得不禁踉跄了一下,站在半步开外?。 明夷看见他脸上那一刻的迷茫和凄惶,无助得仿佛像回到了多年前站在黑市外?的模样,突然又不忍再说下去?。 知道这对他而言,也的确太残忍了。 ——“我跟着师姐,这些年也过得很开心。” ——“反正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也只是?百鸟林下的一缕亡魂。” 昔日汤泉外?听到的话?言犹在耳。 到那时明夷才明白为什么他当初四年未归,音信全无。 原来?他本是?打算死在那里的…… 明夷收回视线,抬手催动法阵时不得不强压住内心翻江倒海的起伏。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命运,他也想知道命运为何会待人?如?此苛刻。 就真的不能对他温柔一点,哪怕只是?一点吗…… 包裹着全身的煞气随拂过的一缕清风悄无声息地消散。 奚临站在原地微微地喘着气,掌中的照夜明和他一并怔忡沉默,有那么一瞬剑与人?都陷入了某种失重的空旷感。 他明明曾对自己发过誓的。 无论如?何,都会保障师姐的安全,就算让他放下手里要救的人?,就算要他背负千古骂名?也无所谓,就算…… 随着大阵开始运转,瑶持心忽的发现身侧腾起一个四四方方的结界,将?她和外?界相隔离开来?,继而逐渐远离地面,远离人?群,向着天宫的方向转移。 “师姐……” 回过神?后的奚临立即御剑追上去?。 “师姐!” 他隔着结界将?五指放在难以穿透的屏障上,就那么看着她。 第143章 遥远的世界线(一)她可以,一直在这…… 当初追查叶长老时,他曾不慎变作?了幼时的形貌,就是这个样子。 她记得一清二楚。 绝对错不了。 瑶持心被神石从封印现场仓促拽走,浑浑噩噩地游荡在时间的缝隙里,不知去过多?少地方,又经?历了多?少时光,脑中充斥着至亲的背叛,对全部认知的动摇,痛苦凌乱得不知该怎么是好。 此时此刻,在这遥远而陌生?的时空突然看到他,心里竟莫名有些酸涩,又酸又委屈。 好像每次她迷失在光阴里的时候,第一个让她安下心来的,总是奚临。 瑶持心忍不住伸出?手抚上少年青涩的眉眼,在对方怔忡不解地注视下,自己?却先哭得乱七八糟。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稀里哗啦全砸在衣衫上,把犹在气喘吁吁的少年看得无措又茫然: “姐姐,你……” 她顾不上回答,只?满目迷蒙地仓惶打量四周。 所以这里……是三千多?年以前吗? 是奚临提到过的,那个三千年前…… 古老的南岳旧址和数千年后一样并不怎么富饶,天空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白得不见底色。 但山林很葱郁,无论是花草还?是树木都?生?得蓬勃茂盛,过于鲜活的晨曦从枝叶中绚烂地照进林间,每道碎光皆晕着柔柔的辉芒。 灌木丛中零星长着在关山村得见的那些奇花异草,也有在洪流天坑尝过的酸浆果。 ——“一种叫株玉的野果,晒干后用来做蜜饯能存储一个冬天。” ——“每逢春夏之交,我娘就会带着我们上山采摘,除了这个之外别的也很丰富……” 昔日?他无意中脱口而出?的点点滴滴,在此都?有迹可循。 而彼时的小师弟尚未知人?间疾苦,眸子崭新得像刚用水洗过,清澈得一眼能望到底。 “喂,你谁啊?” 那头?追着少年而来的一干壮汉骂骂咧咧地站在不远处质问。 “知不知道这是咱们‘金娘娘’看中的货。” “劝你识相的,把那小子交出?来,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否则大?爷连你一块儿揍!” 被打断了心事的瑶持心收回目光,低头?拿手擦去眼泪。 感觉到揪着自己?衣摆的小奚临一下子绷紧身体,她不着痕迹地将他轻轻拽到背后。 她这会儿心情?本来就不好,对着这上古时期的败类更是没好脸色,于是二话不说,扬起袖子甩了个杀气十?足的大?招过去,当场连人?带树掀翻一片。 在此等灵气稀薄之处,因有碎片的加持,简简单单一道符咒也显得格外神通广大?。 大?师姐陡然觉得自己?现在强得可怕。 她一拂袖,脾气很暴躁地开口:“快滚。” 走狗们在地上叠成一团,闻言立刻听话地爬起来十?分麻溜地滚了。 一直等着这帮人?消失在密林尽头?,瑶持心这才重新放下警惕。 她当然不知道“金娘娘”是哪路货色,不过冲着奚临而来的,多?半图他的“眼睛”,八成是“猎人?”错不了。 这传承多?年的职业比王八还?能活,三千年后自己?便吃过亏,如今可谓是新仇旧恨一起算。 收拾完了地痞流氓的大?师姐在原地里站了一会儿,身形却僵持着没有举动。 即便知道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她却并未第一时间转过去。 内心忽然浮起一股近乡情?怯的犹豫。 对师弟的童年时代,仅仅只?有听来的那段故事,别的她什?么也不了解,也不知这是他几岁的年月,更不知他是怎样的性情?。 自己?出?现在这里…… 真的好吗? 瑶持心迟疑着回过头?时,视线先就触及到少年那近乎崇敬和震撼的神情?,直白热烈得像有火焰跳跃,分明?是认为她厉害得不行。 她一下子怪不好意思的。 毕竟刚刚那一招全是仗着资历和神器,又是在这种灵力受限的地方,所以看上去显得高深莫测,瑶持心对自己?什?么水平再清楚不过。 能得他这种倾慕的瞻仰,良心上多?少受之有愧。 她沉吟了一声?,原想问问他是不是碰着什?么麻烦了,“你……” 几乎是刚开口,少年便扑上来抱住了她的胳膊: “姐姐!” “姐姐求你,救救我哥哥——” 那天晚上的大?山湿气极重,说不清是细雨还?是浓雾,古老的山林深处,火把的光与?烛灯一并朦朦胧胧。 瑶持心站在岐山部的结界之外,看着村民们将她救下来的男子手忙脚乱地抬走,满村的身影皆因有生人造访而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年迈的族长和一干守村的男丁如临大?敌地在门口戒备,一一向她询问细节。 直至这一刻,瑶持心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从前奚临口中提及的那个突兀出现的神秘女子,或许当真是她自己?。 帮他击退了追兵,把同村受伤的大?哥从“猎人?”的手里救出?,再一路护送他们回到部族。 “抱歉姑娘。” 老族长咳嗽着叹息道,“我族千年来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得已而为之,冒犯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瑶持心听见自己?心不在焉的声?音正回答:“没关系,你们也不容易。” 她可以肯定,白日?里那片树林除了她再无旁人?。 如果这是“奚”第一次下山的遭遇,那随他回到山村,又与?自己?模样如此相似的……现在想想,的确没有第二个可能了。 ——“你真的没有去过三千年前吗?” 所以,不是轮回转世,不是上辈子,是因为噎鸣石的缘故,三千年前,奚临才会遇到跟着神石“逃逸”而来的她吗? 可她对此全无记忆,不管师弟曾经?与?她有过怎样的经?历,于此刻的她而言,这都?是真真切切地头?一回。 那么,自己?之后的一举一动…… 又会不会影响到未来呢? 月色漫上了古时凄清的夜空,旷远的大?山安静得能听见每一缕吹过的风。 瑶持心在岐山人?给她安排的住所内漫无目的地发呆。 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好像从大?战开始,一波接着一波就不曾让她消停过。 想得越多?,越感觉思绪纷繁得找不到头?尾。 她有一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却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人?声?。 “阿奚?” 听着应该是奚临的母亲。 “你在这作?甚么?这么鬼祟又不敲门,可不是待客该有的规矩哦。” 瑶持心回过神,妇人?已推着小少年站在门边和颜悦色地冲她笑:“姑娘,打扰你休息了。” 而奚临似乎不太敢直视她,反倒颇为局促地站在那里,不自然地搓着两只?手。 “没有。” 她连忙摆手示意,“没事,我一向睡得晚,可以随便打扰。” 说话间,目光却忍不住落在年岁尚小的师弟身上。 兴许是发现瑶持心在看他,他飞快把手背到了身后去。 她清清楚楚地瞧着他的小动作?,眼角的弧度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感觉好可爱。 那时候的师弟还?没那么重的心事,跟昔年被法阵变小后的状态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尽管是同一副外貌,但现下他整个人?的气息就是更明?媚一些。 是真真切切,不含阴霾的少年气。 “阿奚。” 瑶持心抬起手一招呼,他竟真的就听话地过来了。 大?概是想跟她说些什?么,又碍于母亲在场,奚只?看了她两眼又把视线悄悄挪开,很板正地道了两句谢。 然后不知因何缘由,分外抱歉地欲言又止。 “对不起……” 他抿起唇,好似非常遗憾地望向她的裙摆,再抬眸时,眼里都?是歉疚,“把你的裙子弄脏了。” 瑶持心才想起先前背了伤者,衣衫沾上血,她不以为意地摇头?朝他笑笑:“没关系的。” 怕他在意,忙补上一句,“我很多?这种裙子,脏了一件不算什?么。” “最要紧,是你没事就好。” 她伸手落在他发丝上时,能觉察到少年紧张且怔忡的反应。 可他没有躲,反而一瞬不瞬地注视过来。 那表情?落在她眼中,和从前他看自己?时几乎有七八分相似,说不出?为什?么她心里有点难受。 奚临,你…… “姑娘。” 一旁的妇人?恐是觉得这样唤她不大?方便,自然而然地问,“敢问姑娘怎么称呼呢?” “我们岐山人?均是单名,我叫实,瞧着也年长你几岁,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小实姐。” 不介意。 瑶持心心想,我叫你娘都?使?得。 她原开口要回答,“我姓……” 然而“瑶持心”三个字到嘴边,居然怎么都?说不出?声?来,她尝试了好几回,边上的奚跟他娘均面露好奇地围观她一个人?当哑巴。 无形中好似有个什?么屏障,会将她企图道出?的名姓自动抹去。 莫非是因为自己?不属于这个时间段,所以源于未来的“瑶持心”便不能轻易出?口么? 阿实正在奇怪:“姑娘?” 瑶持心有意换个名试试:“奚……” 她叫“奚”的刹那,对面的少年不解地抬起了头?。 “……临。” 尾音落下的瞬间,他娘已经?了然于胸地抚掌颔首:“原来是‘临’姑娘啊。” 第144章 遥远的世界线(二)以后你会知道的。…… “因为……” 她这两个字脱口而出时,眼前闪过的?是最早最早,大劫夜里救她于水火的?身?影,是在瑶光山小院内,不厌其烦教?她术法,在迷惘鸟嘴下护她周全,为了?替她拿到兽角兽骨万死不辞的?人。 是现在的?他一无所知的?三千年后…… 是奚临。 对面的?小阿奚眼睁睁看见当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后,她双目蓦地?就红了?,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道:“没有。” “我没有不喜欢,我很?喜欢的?。” “我只是、只是舍不得穿……等我回去了?,立马就换上。” 他上前一步想拿袖子替她擦眼泪,又迟疑了?一瞬,像怕袖子太脏似的?,先在自己衣衫上抹了?两把,才小心翼翼地?探过去。 “姐姐,对不起。” 他满心愧疚,“你不要生?气。” 瑶持心先是摇了?摇头,继而才握着他的?手拿下来,很?抱歉地?笑道:“不关你的?事。” “以后……” 她模棱两可地?顿了?一下,“以后你会知道的?。” 很?快将至年关,到了?隆冬,大山里三天两头有雪,农活儿基本都停了?,清闲无事时,岐山部的?村民会拎着自己酿的?酒,烤的?鱼,或是腌制的?肉干去各家各户串门子。 因为是外?乡人,山中几?十年也见不到的?稀客,瑶持心的?住处总热闹得人满为患。 以前仅仅是从奚临嘴里听他说起族民和亲朋,如今亲眼得见了?才知道原来他更肖似母亲。 小实模样生?得清秀,小阿奚几?乎继承了?她大半的?气质,眼角眉梢俊秀得比旁的?小少年们都要齐整,唯有身?高体?型更像其父…… 不过也得在很?多年后,等他长大才看得出来了?。 虽是清秀纤瘦的?女子,他娘在整个岐山部的?地?位居然不低。 毕竟需要保护族人的?安危,山村不讲究男女尊卑,只以“眼睛”的?能力作为衡量实力的?标准,“眼睛”强大的?才能跻身?守村人的?行列。 小实的?眼目由于威能罕见,所以差不多算是部族颇具话语权的?几?个人之一。 尽管长相?斯文秀气,她言行举止却?常常大开大合,瑶持心三两句话就能让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是真的?吗?外?面真的?有那么神奇的?妖兽,还能分裂出好?多个自己?” “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 “临姑娘去过中原么?” “临姑娘这么见多识广,怎么会没见过。” “那中原的?大城镇都长什么模样啊?” 围着火堆而坐的?人们即便不知瑶持心的?来历,可依旧很?信任她。 有人与她举酒碰杯,有人请她吃烤好?的?热橘子。 深秋打下来的?第一张老虎皮,几?个小姑娘熬夜做成了?毯子送给她。 瑶持心在这里住得越久,越下定?决心,要为奚临,为山村做点什么。 是不是只要庇护村庄免于多年后术士的?袭击,岐山部就能躲过一劫了?呢? 她想陪着他长大。 想要他有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不至于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 至于今后…… 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吧。 也许,她就这样在这个小山村里安度余生?也不错呢? 念头一经成型,瑶持心很?快便付诸于实践,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教?族中的?村民学术法防身?。 岐山族有一些老前辈会点祖上流传的?秘术,不过对敌主要还是靠“眼睛”,而“眼睛”因人而异,到底是有局限的?。 大师姐根骨虽不佳,但好?歹是瑶光山正经弟子堂出师的?修士,加之又被?奚临狠狠地?恶补了?几?年,别的?不敢托大,传授基础术法倒是绰绰有余了?。 横竖大雪封了?山,每日也无事可干,愿意跟着她学的?人竟不少,并且从一开始的?小猫两三只到逐渐无处下脚。 山坳所在的?地?方虽距离灵气中心极远,万幸的?是还没有完全禁灵,比洪流天坑的?状况要好?一点,勉强能调动几?许灵气。 小院子内,大人小孩都掐起手诀打坐入定?。 “临姑娘,你看我这么做……对吗?” 她观察后说:“口诀是到位了?,你胆子可以再?大一点,不要怕,灵气不会伤身?体?。” “临姑娘,临姑娘,我呢?” 旁边有人问她,“这样算不算成功了??” “嗯……灵气运用得不大稳,基础符文是没问题的?,你很?有天分。” “真的?吗?” 瑶持心晃着教?学用的?青枝,在人群里穿梭走动,一个一个地?指点他们。 除了?教?术法,开春后她也没闲着。 犹记得奚临曾讲起那个被?她救回来的?大哥阿蒙最终会因重伤不治而亡。 他的?挚友悲愤之下出山寻仇,之后在他的面前与“猎人”同归于尽了。 既然会和自己细说,这件事对奚临而言绝对是个不小的打击。 瑶持心想着,如果自己将阿蒙治好?,再把镇上的“猎人”一锅端掉。 这么一来,大家岂不是都能得救了?? 阿蒙和他的?弟弟小季可以平安地?活着。 师弟也不会伤心难过。 因此,一有空她就往山外?跑。 可惜在医理上大师姐不及雪薇那般精通,只懂点皮毛,先前学会的?疗伤方子通通是昂贵又稀缺的?药材,许多在上古都不一定?有。 她便隔三差五去镇子里淘最上等的?药,未必立刻治得好?阿蒙,但吊命总归没问题。 一时无法痊愈不要紧,这么吃上个几?年,外?加悉心照料,至少可以凑合活着。 有命在就行,有命在就能慢慢想办法。 一年治不好?便两年,两年治不好?便三年、五年,反正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而最麻烦的?是找那个被?称作“金娘娘”的?“猎人”窝点。 这帮人比她想象中狡猾,且在城内应该有诸多眼线,自己怎么说也是个生?面孔,她不敢贸然打听,唯有每次大集买卖之日,商贩叫卖“眼睛”时,方有机会悄悄尾随追查。 可惜许是由于奚临上次逃脱,“猎人”的?戒备严密了?不少。 瑶持心连着几?次都无功而返,每每跟到荒郊便失了?线索。 她只能不停地?等待每月大集日的?来临。 那是小城镇最繁华的?日子,也是最令人不适的?日子。 偶尔瑶持心站在上古不算密集的?人潮当中,看着集市上牲口一样牵出来买卖的?岐山人,总会想到当初雷鸣城下,金库之内,奚临满身?鲜血斩尽所有“眼睛”的?样子。 她来到了?让他伤痕累累的?过去。 也读懂了?他千年后言语无法尽述的?哀伤。 “……这个价格很?划算啦。” “看看这品相?,看看这年纪。” …… 她把目光从地?台处挪开,转身?湮没进?人群里时,心里空落落地?不安: 我这么做是对的?吗? 我真的?能帮到他,帮到他们吗…… 好?在,小阿奚正一日一日地?健康成长着。 按照她期望的?那样,他体?格壮实了?许多,胳膊和脸上也有了?肉,只练了?一段时间的?剑,居然结实不少。 “这个叫做‘江石不转’,是一种很?好?用的?护体?术,关键时刻能保命的?,你一定?要学会知不知道?将来能派上大用场。” 瑶持心把结印口诀教?给他,浅浅地?做了?个示范。 昔年局促的?小蛋壳如今已经被?她运用得十分娴熟,心念一动,恢弘浩大的?结界便就地?展开,刚好?罩住了?一整个山村。 现在大师姐非常习惯面对小师弟投来的?仰慕之情了?,她甚至叉腰站在原地?,看他两眼亮晶晶地?打量周遭,就等着听少年不加掩饰地?感叹。 “咳,其实范围还可以再?扩展,不过这么大也够用了?。” 瑶持心煞有介事地?握拳轻咳,摆出高人姿态,“结界不是撑得越大越好?,反而越小越凝练,效果也最明显。你是初学,不必讲究规模,首先保证护住自己。” “来,要不要试试?” 那头的?小奚临犹在喃喃低声道着“好?厉害”,闻言有几?分踟蹰的?担忧:“……我吗?我怕做得……不好?。” “没事。” 瑶持心想起自己第一次开了?个蛋壳出来,被?他一指头敲碎,此刻颇有瞧热闹的?兴致,一个劲儿地?怂恿,“别怕,试试嘛。” “总得练的?啊,对不对?就是不好?才要练,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差在哪儿。” 少年想了?想,很?老实地?一颔首。 “嗯。” 瑶持心特地?站远了?两步,期待地?支着下巴笑盈盈,嘲讽的?话都来回打了?两遍腹稿了?,就等着瞧好?戏,只见小师弟颦眉略一凝神。 一个浑厚的?结界就地?张开,直接将她纳入其中。 “……” 她上翘的?嘴角迅速僵在脸上,压着眼角于日光直射下吃力地?扬头,居然一时半刻看不到顶。 场中央的?小奚临睁开眼,也不知自己是过关了?还是欠火候,茫然又紧张地?问她:“姐姐,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好??” 瑶持心在外?壳上敲了?一下,先把指背敲得生?疼。 第145章 遥远的世界线(三)这是一个没有正邪…… 彼时瑶持心还不知道小奚临会问出这句话背后的缘由?。 她一心想治好阿蒙的伤,一心想替岐山人除掉外面的隐患,从那之后出山的次数便越来越多了,甚至会连着几日?不归。 然而上古时代的人间之苛刻,却远比她预想中?的更?为严峻。 瑶持心原是打算追查“眼睛”这门产业的上下家,试图了解整个供需流程,想着能不能从源头开始一网打尽。 可一查之下才发现这其间牵连之广,简直大到令人无法想象。 在这里?一切都是无序的。 没有国都,没有仙门。 术士高高在上,凡民譬如?猪狗。 走在路上不小心被术法波及而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没有人会替无辜鸣不平,正如?没有人会低头看脚下的蝼蚁一样。 这是一个没有正邪的世界。 只剩弱肉强食。 原始,野蛮又残酷,而实?力是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当初霁晴云曾无意中?提到的——古时术士的修为普遍比当世修士更?高,就?此她才算是有了深切的体会。 因为不高的很早就?死了。 根骨平平的术士寿命和凡夫俗子无甚区别,许多都活不到筑基。 于是所有人——庸夫与?天才,皆拼命追求着无尽的力量,拼命在这个世间挣扎求存。 昔日?他们于洪流天坑中?所见的恶劣和卑鄙,如?今想想,只不过是遥远的上古里?最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瑶持心所探查的范围日?渐扩大,在又一个寒冬来临前,她几乎将古南岳的周边都摸清了。 知道姓金的女人在镇上、郊外各有几处据点。 但此人狡兔三?窟,保不齐好些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像奚临曾经逃脱的那个。 没有十足的把握前,她暂时不敢打草惊蛇。 “临姑娘!”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刚停,瑶持心从山外而归,正走进村子,负责结界安防的几名青年就?神情?慌张地?跑向她,“你有看见阿奚吗?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阿奚?”她先是摇头,继而不解地?颦眉,“他怎么了?” 对方的脸一瞬间灰黄如?土色,“他、他不见了……” “不见了?!多久不见的?” “已经有好几天了,他是趁你出去的时候偷偷溜了出村,我们还以为……以为你会碰到他。” 瑶持心忙了数日?才搁下的心又骤然悬起,“没有啊,我压根没看到他。” 糟了。 奚临怎么会跟着她出来呢? 一干人等迅速商量完毕,当下分派了两人随她一并外出寻找。 瑶持心主要往镇上去,那二人毕竟身负“眼睛”,尽量只在大山深处活动。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突然跑来找我?他没说是因为什么吗?” 三?人穿梭在树林中?时,她一面疾步四顾,一面不明白?地?询问旁人。 那一个说不知。 而离她最近的青年边跑边道:“阿奚前段时间总问你,说‘姐姐是不是要走了’,我们依照姑娘你的吩咐,没告诉他你在找‘猎人’的事。” “我猜他可能知道我们在瞒他,怕你出事,又想帮你,所以才选择悄悄行动。” 他懊恼不已:“是我不好,我该看着他的,这孩子……他一向很乖很听?话啊。” 瑶持心把镇上都翻遍了,依旧全无奚临的下落。 她一天一宿没合眼,站在初见时的山林里?,满心的后怕。 这段经历是从前的师弟讲述过去时并未向她提到过的。 她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更?加无从规避,无从找起。 瑶持心不知是他觉得不重要,还是因自己的一言一行,改变了少年时他的人生轨迹。 怎么办?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他落在了“猎人”的手上。 即便此时奚临的“眼睛”尚未解封,按理不至于轻易被人发现,可是,万一呢? 万一事情?朝着最糟糕的地?步发展。 万一他受到伤害…… 如?果自己害了他,该怎么办? 如?果十岁的奚临,由?于她的疏忽,死在了三?千年前……那未来会如?何? 她几乎不敢深想。 照村中?人所言,他至少失踪了快有七日?。 七日?。 整整七日?。 瑶持心简直六神无主地?不知要如?何是好,她沿着古南岳的周围打转,找到后面险些无法理智思考。 荒芜苍白?的长空在视线里无限延伸,又无限虚无,脑中?弥漫起含混不清的长鸣声,她快看不清四下的一草一木。 “奚临。” “奚临……” 可是在这样的世界,再没有一个可以和她一起商量事情,告诉她应该怎么做的人了。 瑶持心紧紧攥着搜寻灵气?的法宝,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恰就?在此时,隔着一汪湖泊,对岸忽听?得一道惊雷降下。 巨响声震撼天地?,晴天白?日?,又是这等阵势的雷电,分明是修士境界突破时的雷劫。 她再怎么样也是经历了两次天打雷劈的朝元修士,对此不可能不熟悉。 有人在这附近渡劫吗? 她站定脚犹在思忖之中?,冷不防感?觉到自己的灵台被什么触动了。 那是类似当年第一次和师弟互换身体时的微妙触感?。 大概因曾经施展过替身术的缘故,哪怕是三?千年前的小奚临,她也或多或少能感?知到两人间的联系。 奇怪,他的灵台被打开了? 可是……自己明明还没教过他这一术法啊。 瑶持心当下顾不得许多,连忙顺着神识指引的方向一路追去。 灵感?所示最终停在一片位于东南面的大山,这已然不在南岳的地?界之内,且距离岐山部路途遥远。 小师弟,是怎么到这种地?方来的? 只见密林深处,花木掩映之下有座不惹眼的小寨子。 寨中?人数并不多,不知什么来路,好在瞧着不像“猎人”一行,无论修为或警惕性都远超前者,应该是上古的修行之人。 她甫一现身,很快便惊动了在场的守卫。 “什么人!?” 瑶持心连眼也不眨,近乎落地?就?没停过手,一径利落地?杀了进去。 她踹开房门,冲入室内举目仓惶张望,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奚临。 “阿奚……阿奚!” 师弟边上还有具面目模糊的女孩子的尸体,肉身已残破得难辨形貌。 瑶持心仅一瞥就?不忍睹地?收回眼光,立即手忙脚乱地?去给奚临探脉象。 他周身倒不见外伤,双眼完好无损,只是十分虚弱,一时半刻却也找不出伤在何处。 耳边模模糊糊听?到他在叫自己,她就?知道万幸没有性命之忧。 “没事了没事了。” 她抱住他,失而复得地?拍了几下,口?中?匆忙安慰,“没事了阿奚,姐姐来了。” 他没事就?好。 她心想他没事就?好。 瑶持心无暇细想这帮人掳走奚临究竟意欲何为,眼下只着急脱身,他状况不对,必须得马上医治。 为首的头领兴许正是先前在此处渡劫的术士,刚挨过雷劫,暂时没工夫针对她,三?两招没能拿下,也就?放任她将人带走了。 一逃出山寨,瑶持心便马不停蹄地?往岐山村赶。 御剑的过程中?,她能感?觉到奚临揪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是在低吟什么。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奚临。” 她迎着刺骨的冷风喃喃自语似的回应,全然没有意识到脑子里?想起来的画面,是在此间的少年根本不会知道的千年以后。 “等回家了,我再炖你爱喝的鱼头汤给你。” “还有你爱吃的菜。” “你不是喜欢那天的茶点吗?梅子酒配小饼,酒是找老?爹讨的,他偷偷藏了小一百年。” “……知不知道我已经背过你两回了,两次都是你个头小的时候。” 她说到此处,自己先笑了。 “你可从没背过我呢。” 饶是瑶持心以最快的速度御剑,赶回岐山村也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低矮简陋的房舍内,奚家的两位长辈并族中?德高望重的老?者皆围聚在床边,而床上的少年几乎面无血色。 “怎么样?” 她毕竟对上古秘术知之甚少,数千年前有太多自己闻所未闻的东西。 “他看上去很不舒服,可我又找不出更?多的伤口?来……阿奚要紧吗?是‘眼睛’的缘故吗?” 老?族长侧过身问她:“临姑娘说,先听?到天劫的声音,才顺着动静寻到奚的?” “对。” 瑶持心堪堪点完头,却看到在场众人面面相视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貌似都清楚这是什么,可唯独她不明所以。 小实?从床前轻轻绕了过来,缓声解释:“你可能不知道,阿奚是七月初七生的……” “我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当初在大比场上,他们两个人灵魂互换的起因。 “七月初七,八字纯阴。” 也正是因为这个,奚临才识破了鹫曲的阴谋。 瑶持心飞快道:“可以与?八字纯阳之人施展‘分魂替身术’,在双方灵台打开的状况下交换各自的身体……” 小实?大概看出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着痕迹地?打断:“那你知道这个术,为什么叫‘分魂替身’吗?” 瑶持心将开口?前蓦地?一顿,她微微启唇,表情?却僵硬得一动不动,似乎隐隐约约中?,有了某种猜测。 第146章 遥远的世界线(四)那这世道什么时候…… 当?初因法阵变小的奚临,到底还有几百年修为在身,神识伤尚且能抗一抗。 而如?今的奚临灵骨未成,仅是一张脆弱的白纸,同样的伤对他而言或许是致命的。 为了医好他,瑶持心不得不去往更远的地方,离开古南岳,朝中原繁华的地带去寻找这?个时?代的丹修和仙药。 他的情?况不能拖太久,因此她几乎是连日?不休息地赶路,来?来?回回地往返奔忙。 毕竟整个岐山部皆受“眼睛”的束缚,无法自由出山,只有她一人可以毫无顾虑地在外面行走。 瑶持心不自觉扛起了拯救这?个部族的全部重任,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套话和周旋,学会了怎么掩人耳目,怎么辨别人心险恶。 她要补充过冬的口粮,要找大夫,要寻丹药…… 常常是刚回村子?,歇一夜第二天就得再启程。 苍茫的上古萧瑟又孤零,甚至没有闲暇去看这?遥远的风景,连四下的山林都在眼前匆匆来?去。 她太累了,满心满眼都是不能让师弟有事,久而久之,难免顾不上需要照顾的另一个人。 就在奚临日?渐转好的时?候,那个冬天,阿蒙死了。 瑶持心错过了镇上采购药材的时?间,而别的市集距此又太远,她连夜跑了好几个城镇,问遍了所有的医堂和商人。 等总算买到药草赶回岐山部,阿蒙早已?下葬数日?。 他本就是靠高昂的补品吊命活着?,加之这?些天她为了奚临的事顾此失彼,东西缺一阵有一阵,身体自然每况愈下。 守村的青年心知已?劳烦她甚多,皆无责备之意,反而安慰道:“生死有命,姑娘不必太过介怀,这?不是你的错。” “是啊,别往心里去,阿季也知道你尽力?了,大家都尽力?了。” 可瑶持心却当?即意识到什么。 阿季! 她一个激灵,迅速冲下山去—— 那正是奚临和季前去找“猎人”寻仇的日?子?。 村中无人发现他们?胆大包天的计划。 山下血淋淋的祭台上,女人的眼神同掌心的刀锋一般尖锐,一寸一寸割开了少年的眼角。 而年轻的“眼睛”怀揣着?对这?个世界的愤恨,在关有无数岐山族人的牢房内引爆了自己。 巨大的轰鸣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散在空气里。 瑶持心仓皇赶到时?,只来?得及将摔落的师弟护在怀中,避开接踵而至的热流。 她一回头,城郊的荒野上空,苍穹又一次被滚滚不尽的浓烟染出鲜血的颜色。 耳边充斥着?木料燃烧后发出的哔啵声?,偌大的牢房在她的视线中一一坍塌,火舌一舔,便什么都没了。 瑶持心与奚临一并看着?眼前跳跃的火焰,灼热的灰烬扑在她脸上,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感到精疲力?尽。 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没赶得及把救命的药送到村里。 也没赶得及去救他的挚友。 会病逝的人依旧死去。 会自尽的人也没有保住性?命。 那一切还如?从前的轨迹一样,并无丝毫改变吗?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皆怀着?心事各自沉默,谁都没有出声?,又很默契地明白此时?此刻,无言才是最?好的回应。 瑶持心牵着?他的手,踩着?足下干枯的落叶,人呆得有些浑浑噩噩。 直到旁边的小师弟轻轻开口:“姐姐。” 她才回过神,听见奚临没来?由地喃喃言语:“我?刚被带到那间密室时?,还有一个人在。” 知道他所指的是那个因神识伤周身渗血的女孩子?。 当?初术士和他的神魂挤在一起,便是让这?个人去硬扛的天雷,朝元级别的雷劫瑶持心昔年是靠烛龙鳞才险险过关,凡人遇上毫无悬念,必死无疑。 更别说是这?样年幼的凡人…… 他语气轻且木然: “她与我?不同,是被家人卖到这?里的……因为是女孩儿。” “他们?这?一批小孩原本有二十个,半年过去,如?今仅剩她一个。据她说自己一共经历了五次分魂,每次都活了下来?,是古往今来?活得最?久的人。 “我?当?时?害怕极了,关在暗房内的那几日?,是她在边上开导我?,告诉我?要怎么做。” 彼时?,少女的眼中信誓旦旦,哪怕是在此等境地,依然对未来?充满向往和期许。 似乎觉得自己是熟练工,故而不住地向他传授自以为正确的经验,盼着?新来?的倒霉蛋能和她一样幸运。 ——你要熬过去啊。 ——但凡熬过去一次,我?们的实力就能更上一个境界,我?能感觉得出来?,不只是气场,好像连骨头都变轻了。 ——这?或许算是因祸得福。我想等我?们?以后历练久了,根骨没准也会变得像术士那样强大,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届时就可以打败他们,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想得很天真很单纯,而且还有几分励志。 然后,便折在了这?第六次的天劫上。 下面的话即使他没言明,瑶持心也已?经知道了结局。 人的运气不可能一直这?么好的。 放到千年后来?看,她说不定也是个资质不错的苗子?。 小奚临目光犹自盯着?足尖,“分魂术施展之后,我?隐约能在耳边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其实交换神识并不似她讲的那么轻松,会难受,很不舒服,她的耐受力?甚至还不如?我?……” 所以灵台强行打?开的刹那,少年耳边响起的,便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那声?音持续不断,既痛苦又锋利,比千刀万剐更折磨,直到她死。 他连堵住耳朵不想?听的能力?也没有。 而纵然是这?般凄厉到无望的时?刻,对方居然仍在叫他坚持熬下去。 她以为熬下去,就能有美好的未来?了…… 瑶持心闻言至此,不觉万分窒息地拧眉合上双目。 “我?在想?。” 他忽然若有所思道,“如?果不是那个术士选择在我?的灵台上栖身,而是选择了她,由我?去扛天雷,她现在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不是的。 尽管理论上确实如?此,可瑶持心潜意识里却感觉到…… 不是这?样的。 少年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犹自继续:“如?果不是你为了给我?找药,阿蒙哥的病情?便不会耽误吧。” “他就不会死了。” “阿季也不会为了给兄长报仇,和‘猎人’同归于尽。” “他们?都是因为我?。” 边上的瑶持心深吸一口气:“不是的。” “因为我?太没用……” “不是的!”她脱口而出地打?断,飞快绕到他跟前蹲下。 她握着?少年的肩膀,不知道是急于宽慰他,还是急于说服自己:“这?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倘若我?能早到一步,如?若我?能早一点发现……” 瑶持心咬着?嘴唇用力?地一摇头,旋即怀揣着?庆幸向他承诺:“没事的,没事,我?还有机会救他们?,你放心,我?还能救下他们?。” 只要她让噎鸣碎片把自己带回数月之前,提早拦住奚临,提早去山里救出那个小姑娘,再去郊外摧毁“猎人”的窝点,她现在已?经知道准确的位置了,只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这?次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让大家都安然无恙。 她在少年懵懂不解地注视下满怀希望地安慰:“现在的日?子?是很糟糕,不过没关系,再坚持一下,再过不久会有人来?结束这?一切。” 是啊。 瑶持心眼中蓦地亮起光,按照时?间推测,祖师就快来?封印七大神器了。 没有神器夺取资源,大地会慢慢变好的。 她语气不觉轻快:“等到她完成法阵,人间就能重获新生,灵气就会……” 那一瞬,神石提醒过的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只要不回到封印现场…… ——你想?生活在哪里,就生活在哪里。 瑶持心脸上的笑意倏忽凝滞在唇边,近乎迟缓地吐出后半句: “……复苏。”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封印现场…… 不是仅有三千年后的浮屠天宫。 还有三千年前…… 祖师从遥远的世界来?到这?里,那最?初的封印,也算是封印现场。 她回想?起一开始神石带着?自己在光阴的长河间逆流而上,去过许多地方,许多时?代,有天下初定的太平年间,有一团混乱的玄门大战,有灵气恢复后的上古。 而唯独,没有刚完成封印的那些年。 她是从灵气全然稳定的年月,直接被带到灵气复苏之前的。 所以,跳过这?个时?段并不是石头偶然为之。 而是由于这?几年……祖师尚在世间。 噎鸣碎片在躲避那个会封印它的人。 毕竟三千年后的碎片如?若在三千年前被封印,法阵一样可以完成。 那么为了确保自己安全…… 石头是绝不会让她待在瑶光老祖分身还未消失的年代里。 瑶持心缓缓绷直了腰背,神情?无端怔忡。 也就意味着?,当?祖师来?到上古的瞬间,自己便会被立即带离此地。 从大阵落成到祖师消散,这?期间十年,是她无法停留的时?光,是神器不允许她存在的时?光。 第147章 遥远的世界线(五)可倘若这苍生里有…… 瑶持心其实哪儿也没去,或者说她本?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在时空中来去自如。 能带她穿梭古今的是噎鸣神石,碎片若不点头,便是要回到半日?前也是奢望。 瑶持心自己找了棵隐蔽的大树坐下,抱着腿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 等?哭够了,山中的天色也已大亮。 确定小奚临并?没有跟来,她才拿手擦了擦眼睛,靠着树干仰头深吸一口?气,重新平复心情。 然?后开始盘膝打?坐。 不多时她轻车熟路地进入了内视的状态中,一抬眼,面前是一块巨大而威严的晶石。 高深莫测的神佛法器不知?是由什么做成的,外表光滑灰白?,无形之中透出一股傲慢不逊的气场。 当初在仙市时为了对?付朱璎向大长?老借来紫微星镜,就曾透过镜子见到它,那会儿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地以?为这?是自己本?命法器。 难怪瑶持心一直觉得这?玩意比一般的法宝趾高气昂。 看人都带着藐视蝼蚁的不屑。 原来她是真蝼蚁。 大师姐站在碎片底下一言不发地举目端详。 周遭能听见沉沉的心跳声?,是与之相连的,她的心脉。 瑶持心一时没说话,而神石也不似最初那般聒噪,反倒静静地矗立在旁,即便此物未生眼目,她一样能感觉到一股森冷的视线蛇信子般落在自己身?上。 对?方的沉默似乎也是在好奇,想看看她还能怎么办。 上古高不可攀的神器,连权威如瑶光明都不能撼动其分毫,很明显,大师姐是没法使唤它的。 虽说她和高贵的碎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自己充其量就是个碎片盒子,神石哪里肯听她差遣。 一旦回到三千年后它就要去坐牢了,傻子都知?道的事,石头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带瑶持心重归原本?的时间?轨迹上。 她便是有心想去献身?完成封印,眼下也难于登天。 那碎片不动如山。 它若不高兴,便是一辈子让她待在蛮荒时代她又能如何呢? 跨越了整整三千年的光阴。 你要怎么回去? 你行吗? 就算硬撑着度过三千年挨到现世的时光,我也可以?瞬间?让你回到起点。 别痴心妄想了。 石头没有脸,然?而嘲讽之意都明明白?白?地写?了在石面上。 瑶持心看得再清楚不过,她却不着急,忽然?对?着碎片席地而坐,语气颇为松快地跟它唠嗑: “咱们俩聊聊天吧。” 反正回不去,她又救不了岐山部,事情无端变得松泛起来。 有大把的时间?慢慢浪费。 “怎么说也是两百年相依相伴的情谊,不论是不是朋友,在我体内住那么久,吃我的喝我的,我也没向你讨过租金不是?” “……” 神石约莫不打?算搭理她,瑶持心见状便自发往下说道,当真和它聊上了:“你那时为什么会选我?” 大概知?道它不会回答,她率先打?断:“啊,我猜猜看……” “据老爹所言,昔日?邪修走火入魔屠杀百姓,导致周遭死伤惨重。附近应该是一个活着的生灵也没有,走兽、凡人无一幸免,就只?有我,和我爹。” “他要封印你,你肯定不会跑去自投罗网,如若选择死物,像兵器、法宝之类,又没长?脚不能跑,毁坏更没有顾虑,所以?挑了我来扎根对?不对??” “……” 瑶持心自说自话一点不尴尬,转而托着脸充满求知?欲:“你逃脱在外几?千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靠不停地换‘住所’,一蹦一跳地活到今天吗?” 它既是能把自己嵌在一柄刀剑上,那同理万事万物没有不可去之处。 她若有所思般琢磨:“我想,这?么长?的年岁之间?,你一定在许多东西上待过了?——无论死物还是活物,金银器皿,飞禽走兽,与活人共生想必也不是第一回 。” “不过。” 大师姐吊胃口?般起了个头,刻意顿了顿,语焉不详地压下眼角,“我相信,那些人大部分……嗯,不对?。” 她腔调别有深意上扬:“肯定全部,都是凡人吧?” 不知?为何,碎片光滑的表面上隐约流过一缕意味不明的光。 瑶光山祖训代代相传,它要是寄生在修士身?体里,各大门派来往密切,难保不会被历代掌门发觉,这?不是一个稳妥的栖身?之地,相当危险。 如果自己是神石,也会选择离仙门越远越好。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铤而走险。 而且凡人相较之下更为迟钝,哪怕受神力影响力大无穷,长?寿百岁,也不会联想到是自己心脉附近多出个什么东西。 凡夫俗子不通法术,没有手段探查到它的存在。 所以?瑶持心顺理成章地推导出一个猜想:“我是你唯一扎根过的玄门修士,对?吧?” 准确地来说她也是普通人,只?不过被老爹强行灌出了修为与境界。 戳在她眼前的晶石看似一如既往地守口?如瓶,可有那么一瞬,瑶持心居然?从这?么个冷硬的物件上瞧出了一丝紧张。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快猜对?了。 “之前我就隐隐觉得奇怪。” “你这?么神通广大,天不怕地不怕,为什么非得说那样多的话来‘哄’着我呢?” 噎鸣石带她离开了封印现场,继而苦口?婆心,堪称恳切地给她画了无数张大饼,构建出一个自由喜乐,无所不能的世界。 言语间?,几?乎是对?她有求必应。 但是为什么? 它有必要讨好她吗? 神器明明可以?随性将她送到过去的任何一处,按理说它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穿越时空又不用经过她的同意。 那一番语重心长?的话看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却又好像在掩盖什么,好像,很怕她成全大义似的,拼了命地在劝她好好活下去。 对?方既然?这?样担心,那么无非只?有一个可能性—— 瑶持心自己是有某种办法能避开石头的意愿,重返千年后的浮屠天宫的。 碎片在竭尽所能地避免让她觉察出这?一点。 可究竟是什么办法? 从下定决心要回去后,她就一直冥思苦想,于排箫的清乐里足足思考了一宿。 肯定是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 那绝非是复杂的术法、符文、大阵,亦不是藏得极深的秘密,必是摆在明面处,随手可以?办到的事。 不知?为何,瑶持心再度想起了“上一次”,那个大劫夜里发生的一切。 这?地狱般的夜晚她早于梦中回顾多次,前后经过,乃至每个人说的话都已背得滚瓜烂熟。 而如今得知?老爹讲述的真相以?及噎鸣石的存在后,她从中又有了新的,不同的发现。 当碎片附着在邪修刀刃上时,因主人亡故,法器消散,神石便脱身?来到了她体内。 也就是说,上一任栖身?之所损坏它才能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也是老爹得出的结论。 然?而昔年自己被白?燕行一剑穿胸时,神石为什么没有就近物色新的人选,反倒是将时间?调回了六年以?前? 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老爹已死,瑶光山的传承到这?一代就断掉了,它最大的威胁从此将不复存在,简直是正中下怀,再顺心不过。 石头完全可以?重新开始藏匿自身?,直到大阵崩溃,神器现世,届时,天下就是它们的天下了。 大好的日?子在前方等?着,是它不想吗? 还是…… 瑶持心盯着碎片的眼神蓦地一凛。 它不能呢? “该不会。” 大师姐笑容里带了几?分游刃有余的狡黠,眼尾翘起的弧度像极了一只?漂亮的狐狸,“不仅仅是我爹取不出碎片……” 灰白?色的破石头愤怒地看着她。 瑶持心:“其实你自己也压根就出不去吧?” 她猜这?噎鸣石此前八成没有在任何一个活物身?上待这?么久过。 飞鸟鱼虫大多几?十年便殒命,凡人走兽均不过百年寿数,而瑶持心足足活了两百多岁,又有修炼并?丹药加持,或许在这?漫长?的年月间?,碎石和她的心脉长?久相连,彼此相融,竟就真的难舍难分起来,纵使是宿主死亡,它依旧无法抽身?。 不仅无法抽身?,根据前一次情况推断,瑶持心若毙命,石头恐怕也不能存活。 否则这?破玩意不会那么紧张。 更不会逆转时光来帮她。 她俩的生死是真真切切地绑在了一处。 而现目前看上去,“噎鸣石”这?一物件的“意识”应该在当年祖师施展封印术时就全部转移到了这?块碎片之中。 另一半残缺的石头仅是死物,能够玩花样的只?有它一个。 谁也说不好这?枚晶石和她一起“死”了会怎么样。 大概连石头自己都不敢赌。 瑶持心思及如此只?觉一阵唏嘘。 若非老爹精心护着她,若非他执意让她入道修行,这?凡尘之间?怕是真没有能撼动神器的契机了。 她情绪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往后不着痕迹地挪动半寸,继续朝那碎片说道:“我一直有件事想不通。” “当日?因我行将命丧瑶光山,你利用你的神力将时光倒退回了数年之前,除了我,所有人都对?未来毫不知?情。” 第148章 遥远的世界线(六)三千年前的你。…… 这场持续了一整夜的混乱总算尘埃落定。 天宫外的各派修士们?谁也没想到,原本只以为是一次仙门间的龃龉冲突,谁料竟牵扯出这么多庞大又光怪陆离的前因后果。 三?千年前的上古封印,重启过的人间天下,另一条危险的时?间线,即将出世的神器…… 好像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然而这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似乎刚悬心世界要变天,一转眼危机又尘归尘土归土。 周围的许多人还如坠云雾,弄不清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茫然不解地面面相觑。 只有奚临犹且跪在封印法阵旁边。 阵法一经成形,便切实沉入了地底,再也没有一丝灵力残留的痕迹,祖师像下除了冷硬的砖石,空无一物?。 他将两手从杳无生气的地面缓缓抽回?。 目光几乎不能聚焦。 好似到此刻才慢慢意?识到,“瑶持心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青年神情迟滞地枯坐了一阵,有那么一瞬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种虚无感,连带对时?间、年月乃至身份都模糊了起?来。 他就这么木然地发了一会儿呆,随即眉峰一紧,毫不犹豫地扬起?掌拍向灵台—— “啪!” 林朔半途截住他的手臂。 鏖战了半宿,他周身风尘仆仆,正喘着气庆幸阻拦得及时?。 “你干什么?” 林大公子恨铁不成钢:“现在什么情况还不清楚,有没有挽回?的办法都不一定呢,你就这么急着去殉情吗!?” 他把他的手扔在一边,看着就闹心,转而朝瑶光明道:“掌门你也说说他!” 一回?头,就见白发苍苍的老胖子捂着脸对那法阵匍匐下去,“呜呜呜”地泣不成声: “我?的女儿……” 林朔:“……” 这瑶光山还能不能好了! 而林朔环顾四周。 此时?门派各处的情况大概才刚刚稳住,一无所知的小弟子们?陆续朝祖庙赶来。 浮岛之上,作为盟友的昆仑一行因此前的事局促难安,敌对的开明宫主倒是悄悄心有余悸,两位长老则各自心怀戚戚,不远处还站着个人人喊打的头号邪修。 正道邪道混成粥,简直一团乱。 林大公子扫一眼这局面,顿感一个头变两个大。 掌门身负重伤,仙山又遭逢此劫,瑶光群峰的损失不计其数,诸多事物?等着善后料理?…… 麻烦多到他根本不知该从哪一件下手为好。 林朔望向近处魂不守舍的人们?,心情复杂的收回?目光,在无数纷繁的琐碎里分出一线心神,匪夷所思地想…… 瑶持心真的就这么没了吗? 他至今仍觉得这是件很?荒唐的事。 怎么可?能呢…… 那丫头明明瞧着就是富贵命,从小被宠着长大的……虽然他也是昨日方明白,瑶持心的“受宠”是因为什么。 但她分明不像……也不应该是扮演这种角色的人啊。 怎么会是她呢。 林朔满目沉重地转过眼,却?恰好见到那边的明夷视线冷冷地瞥向这边。 大妖邪的眼光何其明显,绝对是一瞬不瞬地在注视自己。 看得他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干、干什么? * 正当外界遍地摆着烂摊子的时?候,瑶持心在一片纯粹的漆黑里睁开了眼。 她之前死过一回?,面对死亡的经验比一般人要丰富。 毕竟一般人也没有机会能死两次的。 于是熟练的大师姐很?从容地爬起?身,好整以暇地举目四顾。 此地空旷又虚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像天地未分开之前的混沌状态。 她低头握了握五指,有力道,有实感,自己想必不是死了。 老爹只说补全大阵需要她以血肉之躯填进来,也没说大阵会杀人,既然是封印术,顾名思义,她现在很?大可?能是在法阵之内。 四下里安静得可?怕,没有风声,因而她的呼吸、她的声音,一举一动都显得格外清晰,是实打实的孤寂。 瑶持心望着头顶自言自语:“我?是被关在里面了吗?” 这句话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传出老远。 隔了不多久,听见有人轻轻回?应:“是啊。”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不免沮丧地叹了口气:“唉……” 就知道是这样?。 等叹完她咂摸半晌回过味,蓦地反应过来,等等:“……哎?!” 不是,怎么这鬼地方还有别人在啊! 瑶持心无比惊恐地左右张望,接着闻得一串清浅的脚步声渐次靠近。 在此等环境,此等背景之下,几乎让她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前面肉眼可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对方走得不紧不慢,迈的步子并不大,可?接近此地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仅片刻已?在一丈开外。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个中等身形的女子。 比瑶持心略矮些许,体格匀称,长发垂腰,一张脸生得温婉清和,五官颇为显小,似乎是凡人十七八岁的模样?,不会太扎眼也绝对不难看。 不仅不难看,瞧着瞧着,隐约还有几分眼熟。 “你是……” 她上下一番打量,眉头迅速展开,豁然开朗般想起?了什么,“祖师……奶奶!” 是浮屠天宫里的那尊玉像! 纵然雕塑与真人依旧有差距,不过已?是七八分相似了。 “你……” 瑶持心一时?间说不出话。 这可?是传说中的人物?,活在每个人嘴里,甚至被一群远古族民顶礼膜拜,奉为神明的瑶光老祖宗啊! 还能说会动的! 她如何不吃惊:“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边的祖师轻描淡写地眯眼含笑?,带着与传言气质不相符的俏皮歪了歪头:“我?怎么不会在这儿?” “瑶光明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当日噎鸣石逃逸,是我?用自己的修为填补了属于它?的那份空缺,不然怎么争取来的这三?千年时?间?” 她指了指周遭,“我?若是死了,谁来支撑这个大阵呢?” “自是得坚持到最后一刻才行啊。” 大师姐对高深莫测的封印法阵一知半解,尚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而前面的女子则专注地盯着她,眼角笑?意?未减,那神色温和得宛如在看一位相伴多年的旧友: “我?等你很?久了,小持心。” 她嗓音清柔地开口,“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吧?” 不知道为什么,瑶持心原本水波不兴的内心,在听了她这话后无故一阵起?伏,旋即涌上一股天大的悲切和酸楚,当即一把抱了上去,委屈地嚎道:“祖师奶奶……” “诶。” 饶是个头不及她高,少女依旧纵容地搂着她细细抚摸宽慰。 “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够努力了。” “也很?认真了。” “独自扛起?挽救门派的责任拼命到现在,又独自扛起?挽救九州的责任进了这里,脆弱一点也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吧。” 瑶持心打小没有亲娘——虽然如今爹也不是亲的——身边一直没什么能充当母亲的女性长辈,叶长老有雪薇了,对她多少带着点亲疏之别。 眼下乍然被祖师一番轻言细语地认可?,她心里的柔软几乎要泛滥成灾,“呜哇”一声,当真抱着她狠狠任性地宣泄了一场。 两个人就着这荒芜的空间席地对坐。 祖师看上去不像“奶奶”,倒像个小姑娘,瑶持心感觉自己有好多话想问她,好多事想知道,一时?又不知该从何提起?。 “奶……您怎么会清楚我?的事,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说是‘等我?很?久了’呢?整整三?千年,您都待在此处吗?还有……” 祖师不慌不忙地向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不急,一个一个来。” “我?们?还有时?间,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回?答。” 她说完目光却?意?味不明地落在瑶持心胸口上,“但是,在此之前呢,我?得先解决一个小问题。” 只见老祖宗并指悬在她心脉的位置,仅轻轻一个牵引的动作,一块发亮的灰白晶石便从体内悬空而出,径直落到了她掌中。 瑶持心分外诧异地低头瞧了瞧自己,又去瞧祖师托着在手里的物?件。 那是噎鸣石的碎片。 老爹想尽办法,耗尽毕生所学,乃至飞升凌绝顶也无法办到的事,她老人家居然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就成功了。 不愧是能以自身修为替代神器,还能匀出精力搞分身,建立起?瑶光派的女人…… 这也…… 瑶持心不得不暗自纳罕。 这也,太厉害了吧? 跟他们?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同?天上的神佛还有什么区别? 大概没想到逃了三?千多年,最后又回?到她的手中,那碎石看着非常不高兴,外放的光都带着不满和不甘的情绪。 祖师对此好似习以为常,只面不改色地蹲下身,任凭此物?闪成了颗愤怒的星星,翻掌将碎片摁进了地面。 “虽说有你身在阵中,大阵已?无差池,可?让它?在你体内待久了终归不好。” 她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轻松道,“还是这样?稳妥些。” 那嚣张无比的破石头在她面前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半点挣扎都没有,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化作了虚无。 第149章 遥远的世界线(七)无论…… 祖师盘腿坐在地上,仰头道:“待在此?处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消耗着我?的修为?与真元,三千年是死线,这是我?从入道直至离开故地的时间。” 之所?以说大阵只能撑这么久,是因为?她的寿命只能撑这么久而已?。 “其实法阵崩溃尚不到时候,由于你那小叔叔以外力提前撬开,我?眼下还有些?余力可以在这里跟你说会儿话。” 为?了等瑶光后人寻到碎片,为?了等阵法补全,她硬生生在这个黑咕隆咚的鬼地方熬了三千年。 三千年。 瑶持心?简直不敢深想,一个人怎么能独自?度过这么漫长?,这么孤寂黑暗的时光呢。 她不会绝望,不会发疯吗? 何况稍有差池,很可能一番辛苦就白?费了。 她在感慨之余不禁有些?许自?惭形秽:“您是真的为?了大义舍身成仁。” 放弃了熟悉的故土,牺牲了一辈子的自?由,如今很快还要失去生命,就为?了换一个她一眼都见不到的太平人间。 相?较之下,自?己先前的那些?犹豫挣扎简直上不得台面。 老祖宗收回视线,转而理所?应当地冲她一笑?:“你不也是舍身成仁吗?” “我?跟您不一样的……” 瑶持心?不好意思地避开她的目光,“你是真心?实意为?了天下苍生,我?不是。” 她说来?挺难以启齿:“我?一开始很怕死,其实一点不想管这什?么封印法阵,还让石头蛊惑着去了上古,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年。” “会下定决心?填阵,也只是想让我?爹和我?在乎的人今后能过得安稳一点,我?没想过为?了其他。” 平心?而论,自?己的初衷并不怎么高尚。 至少和祖师比相?去甚远。 “但那又如何呢?” 她听完竟无半点鄙夷之意,神情明亮得一如既往,“要先爱你所?爱之人,才能去爱天下苍生啊,这不冲突。” “何况。”她笑?起?来?,“最后的结果不都一样么?勇气又没有贵贱之分。” 瑶持心?正心?有所?觉,见老祖宗支着脸颊,慢条斯理地卷起?她胸前垂落的一缕青丝。 “小持心?你原本就只是一个被仓促架到这个位置上来?的普通人,不似小林朔有非凡的天赋,像他那样的修士,从认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后,便会下意识地有强者保护弱者的本能,和为?大义倾其所?有的觉悟。” “而你会迷茫,会迟疑,乃至不甘、不平,这都很正常。” 长?长?的黑发在她掌心?缎子似的流过,那双眼眸居然还带着少女般的纯粹,“可是普通人又怎么样,我?就很喜欢普通人啊。” “诸神创造世界,普通人创造的才是奇迹,不是吗?” 瑶持心?看着老祖宗时,能感觉到她好像是真的很热爱这个万象更新的世间,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不带任何私心?的,一视同仁的。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一腔赤诚的人。 赤诚得让她深深震撼。 “而且。” 对面的祖师微微一顿,眼尾笑?意温柔,“在你进来?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普通了呀。” 万籁俱寂的黑暗中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因而她这一句盖棺定论的话轻风似的在周遭吹了个来?回。 仿佛野外密林里照进的阳光,蓬勃,恣意又灿烂。 这一瞬,纵使是瑶持心?,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对面的祖师似乎发现了她眼角的潮气,噙着浅笑?伸手替她抹了抹:“其实,我?才是该同你说谢谢的人。” “谢谢你那个时候选择回来?。” “知道吗?”她突然语焉不详地开口,“‘上一次’噎鸣石将?你带走后,你是没有回来?的。” 瑶持心?正发着呆任凭她摆弄面颊,闻言一头雾水地回过神: “‘上一次’?哪个‘上一次’?” 她认知中的“上一次”是瑶光山大劫夜。 但昔年法阵并无动荡,自?己甚至都没发现碎片的存在,更遑论被神石带走的事。 自?己濒死的当下直接就回溯到了大比前夕,哪有这么多…… 等等。 除非…… 瑶持心?瞬间生出一个毫无根据的想法。 源自?于那段多出来?的,奇怪记忆。 老祖宗约莫从她澄澈的瞳孔中瞧出什?么,笑?得一脸神秘,“没错,不是让时光倒流六年的那个‘上次’。” “在这之前,还存在一条时间线。” “……” 居然,真的有。 大师姐逐渐感觉脑子又要回到从前一锅浆糊的状态。 这到底是有多少条时间线,又有多少个历史走向啊? 为?什?么有的她知道,有的她却完全一无所觉呢? 她自?己掰着指头算了一阵没算明白,倒是想起?什?么: “对了,我?先前就想问您了。” 瑶持心?不解:“您怎么这么清楚外面的世界?不仅知道我?,还知道林朔,连我?们这儿的修为?巅峰是‘凌绝顶’都知道……奶,你不是在法阵里关着呢吗?” 瞧着对瑶光山倒很是了如指掌。 老祖宗带着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好歹也是北斗时代的一派之主嘛,虽说出不去,透过仙山的灵气看看与瑶光相?关的人和事还是没问题呀。” 她说完扬起?视线,入目依旧一片漆黑:“且不知为?何,在这阵中,我?的意识似乎不受‘回溯’时间的影响。 “可以以一个完全客观的视角,看到整个世界是如何重启,又如何变化的。” 或许是阵法隔绝外物的缘故,使她不至于因为?光阴倒流被洗去记忆,故而所?见所?闻,可能比身负碎片的瑶持心?,甚至是噎鸣石本身,还要全面。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 这高高在上的俯视之态,真有几分神明的味道。 说不定,九霄天外的诸天神佛也是这样看他们的呢? “来?,你瞧这儿。” 祖师指尖凝起?光晕,落在虚无的地面向她尽量清晰地解释来?龙去脉。 昏黑的地上悠悠勾出了一道发光的直线。 “这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它会继续朝前行走。” 她在这条线上斜伸出一小段线条,“这是瑶光山大劫夜那个没有结果的历史,静止在你被白?燕行一剑穿胸以后。” 随即又于两?条光线的最上方,单独拉出了一条长?线,“而这个,是早在它们之前,但又在我?所?处的世界之后的另一条线。” “也是现今这个九州,一切因果的开端。” 瑶持心?皱着眉懵懵懂懂地盯着它看,甚为?困惑地抬头:“一切的开端?为?什?么这么说?” 老祖宗耐心?很好地晃了晃手指,并不着急解释,反而问:“你难道没有好奇过,一个圆的起?点在什?么地方吗?” 她愣了一下。 只听祖师换了个说法:“那支被你交到岐山少年手上的排箫,最终又由他送给了你,那么这箫,到底是从何处来?的呢?” 大师姐真给她问住了。 她从没考虑这个问题,一时忽有种水落石出前迷雾笼罩的困顿感。 祖师:“那时候我?布好大阵,重建起?瑶光仙山,赶在分身消失之前,将?找寻神石碎片的重任交给了下一任掌门?。 “待诸事安排妥当,便回到了这个地方等候消息。” 噎鸣碎片藏在人间,逃得十分狡猾,而玄门?起?初也不是这么好混的。 由于灵气扩散,术士之间,以及新生的修士之间冲突不断,前几百年瑶光仅是站稳脚跟已?颇为?艰难,几乎没有太多的工夫抽身搜寻神器的下落。 这也在她意料之内。 千年来?一连好几任掌门?皆无功而终。 “直到你父亲瑶光明继任,不久又找到了你,这个计划才算看到一点曙光。” “我?亲眼瞧着你入道,筑基,修炼……一日一日接近三千年的死线。” “这段历程和你如今所?经历的人生没有差别,你照常长?大,仍然生活在鸟语花香的瑶光山,也同样突破了境界——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人?”她忙问,“谁?” 祖师奶奶脸上挂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奚临。” 在瑶持心?犹且怔忡的注视下,她单独拉出一条线来?:“那时你们并不认识,各自?有着各自?的人生。” “你是六大仙门?之一,瑶光山的大师姐,而他是三千年后苏醒的岐山部遗孤。” 听上去本是毫不相?干的两?类人。 “奚临应该跟你讲过一些?吧。 “他因族人的血肉供给足足沉睡到天下太平的年代才醒来?,与两?个弟妹一起?在南岳古都闯荡,吃尽了苦头。最终被明夷——那位雍和城主领了回去,走上一条血淋淋的不归路。” 瑶持心?瞳孔里充斥着微光暗闪的人生线条。 “征战杀戮,攻城略池,他为?了至亲什?么都干,几乎抛弃了一切原则,但磕磕绊绊两?百年,依然什?么都没能保住。” “先是唯一的弟弟葬身于‘猎人’之手,接着义妹也紧随其后。” “昔日百鸟林一战落幕,世上最后三个活着的岐山血脉已?去其二,那是他人生最无望的时刻。” 而彼时他们各为?陌路人。 当瑶光大师姐带着一帮弟子从林子上空飞过时,浑身披血的邪修自?然没有跟着踏上仙山。 第150章 一生所归师姐,欢迎回来。 “奚临……” 大?概太过突然,她完全是无?意?识地喃喃唤了一声。 紧接着瑶持心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在灵台上重复:“奚临?奚临是你吗?” 那头的青年分明也意?想不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是我……你现在怎么样?你在哪里?” 而落在耳畔的声音几乎哽咽得语不成句,他?静静等瑶持心平复了一会儿,说不出是难受还?是感喟,唇角五味杂陈地动了动,最后只?道:“师姐,不要哭。” “嗯……” 她坐在地上捂着眼睛,明知他?看?不见,依旧下意?识地点点头。 “嗯。” 对面?的祖师虽听不到他?二人的交谈,却也能从她的神情举止猜出是那个能在灵台沟通的分魂术,当下略显意?外地眨了眨眼。 “你怎么……” 瑶持心红着眼圈,既惊喜万分又倍感不解,“你是怎么办到的?” “此事说来话长……城主?本?来让林朔带人去瑶光山的烟海阁翻查古早传承下来的典籍,打算找一找是否有关于?大?阵的记录,结果无?意?中?发现白虎峰的藏书房内有几本?残留着上古灵气的旧书。” 此刻身处结界外的奚临抬眸往旁边看?去。 明夷张开了一个他?瞧不明白的阵法,而林大?公子显然对跟邪修合作介怀至极,紧皱的五官从眉毛到嘴角肌肉,无?一不在散发着忍辱负重的憋屈。 边上的瑶光明已顾不得许多,他?满脸苍白,疲态与老态尽显,正紧张地望着他?,期盼能从他?口中?得到一线生机——奚临如今是唯一能联系上瑶持心的人了。 他?收回目光:“城主?想试试看?能不能接触到底下深埋的大?阵,毕竟两个阵眼用的是同一时代的灵气,他?认为这或许可以引起共鸣。” 因此里外空间才?得以短暂地连通,供他?二人神识交流。 但也意?味着,这样的交流是有时限的。 明夷的表情并不轻松:“书上那点灵气支撑不了太久,你长话短说,快问她的情况。” 瑶持心连忙擦干泪水,飞快地简述周遭环境。 “……我在法阵内部,还?有祖师……瑶光祖师也在我旁边。” 奚临:“……” 什么师? “唉,我这边的事说来也很复杂,总之就是我没事,我很好。可不知要怎么从这里出去。” 她环顾四周,“里面?什么也没有。” “阵眼呢?布阵符文呢?……法阵入口有吗?” “没……都没有,它像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瑶持心问:“你们能用传送术把我们接走么?” 明夷听完就说不行,“法阵内部生不出第二个法阵来。” 他?语速飞快,“而且我感觉寻常的术法穿不透那层屏障,这大?阵太缜密了,从外面?下手基本?不可能,只?能配合你们那边行动。” 想想也是,如果这么容易任人随意?进出,又如何?锢得住七件神器? 老祖宗坐在对面?,无?比新奇地听着她转述外面?世界递进来的消息,不由?得连声称叹:“现今也有这种水平的符阵高?手存在啊?真是想不到,还?挺有巧思的。” 瑶持心跟着他?们讨论了半日一无?所?获,病急乱投医地问自家祖宗:“奶,咱们能从这儿布一个空间法阵和他?们外面?的相连么?” 祖师如实摇头:“不行哦。” 她忙发愁地向奚临道:“我们没办法!” 话音刚落,只?听老祖宗轻描淡写地接着自己的前一句话补充: “不过我倒是能用其他?方?式把你送出去。” 瑶持心顿在那里,张着的嘴没来得及合拢,讷讷地改口: “现在……又有了。” 奚临:“……” 不等师弟发问,她自己先惊疑不定地转过视线:“奶、奶奶!……你说的,是真的吗?” “从法阵内部,去往外面??我们能出去了?” 老祖宗一面?应着,一面?摁着膝头站起身,“其实我在填阵之前,就替自己备了一条后路,以便?大?阵完成后可以抽身离开。” 她言罢,举目朝这个待了不止三千年的虚无?之地波澜不惊地投去一眼。 “只?是没料到,整个计划会足足消磨到我大?限将至……这恐怕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瑶持心却见她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侧目望了过来,眉眼含笑,“还?以为这个术用不上了呢,好在尽管过程诸多不如意?,结局终究也没那么坏,是吧?” “能等到你,我就不亏了。” 她抬手掐了个陌生的诀。 “我们那个时代的传送术和你们的不太一样,不必画复杂的符文,也不用精心布置法阵,只?需提前留下属于?自己印记便?可施展,有点类似你常用的‘阴阳缠丝护手’。” 涌动的灵气缓缓荡起少女鬓边的碎发。 “所?以这术法原来仅能送我一人脱身,但如今你因分魂术的缘故重新与外界有了牵连,我便?能以此为媒介,于?我的传送术边上单独替你另开一扇门。” 瑶持心双眸一亮,刚要高?兴,祖师紧接着又严肃道:“不过——” “凡事皆有万一,我得提醒你一句。” “这条通道是有风险的,它到底只?是延伸出来的附属品,而你的修为也与我相去甚远,连我亦无?法保证进去后会发生什么。” “其一,你说不定会有迷失其中?再也出不去的危险。” “其二。” 她微妙地凝滞了片晌,“虽说是一条小道,可依旧属于?空间术法的一种,由?于?它本?身不稳定,通道内的时间流速和外界很可能不相同。” 话已至此,瑶持心隐隐猜到祖师要告诫自己什么了,下意?识攥紧了五指。 “兴许你在里面?仅仅度过了一日,十日,而外面?的世界早已去千年,乃至万年之久。” 灵台上的声息同样安静着。 对面?的祖师严峻且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眸:“你想好去面?对这一切了吗?” 未来也许是一个完全陌生,完全天翻地覆的世界。 也许再无?她熟悉的人和物,也许她的至亲、好友、所?爱均已归为尘土。 正如于?自己而言的当世九州一样。 瑶持心深吸了一口气,嘴唇轻启的瞬间,耳边传来的声音清润平和。 “师姐。” 奚临坐在浮屠天宫外狼藉一片的空地上,眼神无?端温柔下来,“没关系。” “放心进去吧,我会等你。” 他?唇角若有似无?地挂起笑,抬头望向高?处时,红如玛瑙的瞳孔中?映着苍穹碧落,浮云蓝天。 “反正,三千年也等过来了,不是吗?” 分明是后果无?法相提比论的两件事,然而她闻言还?是心里一酸。 瑶持心闭上眼睛跟着笑了一下。 “那我尽量走快一点,努力跑着出来见你。” “嗯。” “说好了,你一定要等我啊。” 她抿起唇,泪光模糊地叮嘱,“就算变成老爷爷了,也要等我。” 青年颔首应声:“嗯,我会的。” “至少在见到你最后一面?之前,我不会让自己轻易咽气。” 瑶持心听他?信誓旦旦地承诺:“你知道的,我很厉害。” 是啊,他?很厉害。 出类拔萃的剑术,丰富的临战经验,那么多荆棘丛生的险境都奈何?不了他?,除了他?自己,连老天爷都不敢收他?的命。 为了以后能与自己重逢。 瑶持心心想,奚临肯定有继续活下去的欲望。 她一日不出现,他?就一日不会放弃活着的念头,会长长久久,怀揣希望地期盼未来。 思及如此,她便?安心了许多。 面?前一人来高?的传送阵光华流转,是这无?尽黑暗里唯一的光源,照得祖师那张温婉的脸愈发柔软明净,瑶持心看?过去时,她正轻轻一莞尔。 从容得宛如一抔波澜不惊的山泉。 纵然只?相处了短短半日光景,当下她却难以自控地生出不舍来。 瑶持心知道,这一别极有可能是永诀了。 一旦她们踏上各自的路,让时光冲散在洪流之中?,今后还?不知能不能再见。 “奶奶……” 她伸手抱了上去,被祖师十分配合地揽入怀里。 “不用难过,小持心。” “在你们的认知中?,我早就已经死了不是么?” 她贴在她耳畔蹭了蹭,“你只?管把在此地发生的一切当作一场梦,把我当作史书上那个寥寥几笔的古人就好。” 可瑶持心依然抱着一丝天真问:“我们还?有机会,在外面?相见吗?” “有啊。”老祖宗笑道,“我不是一直在瑶光山么?” 山门的雕像,天宫里的玉塑。 “今后也会在你们身边的。” 此时此刻,守着法阵的明夷额头的汗珠都渗了出来,他?急声催促:“还?要多久,快没时间了,我最多能再撑一炷香!” 她微扬起下巴:“告诉他?,就两息。” 说完向前一甩袖袍,转瞬已分出另一条略略局促的法阵入口。 入口内深邃幽暗,一眼望不清端倪。 她松开手,往瑶持心脑袋顶上摸了摸,“去吧。” “这是你自己的路,余下的要你自己去走。” 瑶持心瞧着她,认真点了点头。 “那我出发了。” “奶奶,保重……” 她轻声道完别,一转身,抬脚穿过了传送术涌动的门扉。 走没两步,瑶持心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祖师像是猜到她会有这个举动似的,犹在原地笑盈盈地冲她挥挥手。 直到法阵入口渐次缩小,围聚,合拢,最后带着她手掌挥动的痕迹湮没于?浩瀚的混沌之后。 来时路就此化作虚无?。 瑶持心彻底置身在了“通道”中?,她又变成了独自一人。 几乎是同时,她感觉到灵台上,甚至周遭的全部气息都“封闭”了,自己宛如处于?某个全然脱离现世的空间里。 四周是和方?才?的法阵内部不相上下的黑暗。 而她要从这个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地方?走出去。 瑶持心将视线自来路收回,忐忑又坚定地凝望着前方?。 出得去吗? 迎面?扑来一缕不冷不热的微风,其实她心里一点思路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底气可言。 但无?论如何?,只?要一口气尚在,自己的脚步便?不会停下。 瞎蒙也好,乱窜也罢。 哪怕奔走一辈子,终有一日她要让自己回到那个祥云缭绕,仙鹤盘旋的瑶光山。 有人还?在等她。 瑶持心顺着风吹来的方?向,踏着并无?实地的虚空朝前行走。 纯粹的黑混淆了她对空间、时间的感知,偶尔会觉得自己在原地踏步,偶尔又觉得脚下的路格外漫长。 她从缓步到小跑,再从小跑渐次加速,忽然那一直微微拂面?的气流停止了。 瑶持心蓦地驻足一顿,下意?识地迷茫起来。 没了这股风的引领,她登时有些分不清去向与前路。 目之所?及的黑,黑得仿佛没睁开眼似的,令人分不清方?位。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凭感觉信步,就在这个时候,怀中?有何?物亮起了光,一烁一闪,晃晃悠悠地从衣襟内飞了出来,斜斜悬在头顶之上。 是…… 先前给她治愈心脉而碎成了几片的,无?极戒指。 “元老”自行化作了灯台的模样,用一小块零碎的残骸散发光芒,示意?她跟上。 ——此物虽暂不知有什么玄妙之处,但或许在某些晦暗不明的诡谲之地可以照亮前路。 瑶持心意?外又诧异,惊喜不已地在后面?追逐它的光影。 原来殷长老当日所?言是真的。 即便?平常那样不喜欢她,即便?总看?她不顺眼,可它依然肯在危急关头一次又一次为她粉身碎骨。 大?师姐在底下边跑边冲它道谢。 可惜“元老”的臭脾气,还?是那么爱答不理。 前路不知有多远多长。 但幸好也不全然是悲苦无?望的。 瑶持心心中?踏实起来。 她一定能出去。 一定。 与此同时,隔着山海和光阴的法阵之上,天宫大?殿外,奚临觉察到灵台空旷寥落的沉寂,便?知师姐恐怕已踏入了传送术里。 大?概唯有等她重新回到这个现世,才?能再通过神识向他?传音吧。 那会是,多久之后的事呢…… 他?胸口莫名空落落的,目光不禁随着一排展翅高?飞的鹤鸟,若有所?思地看?着遥远而蔚蓝的天际。 一旁的林朔很清楚现在已经再没有他?们能做的了,余下的只?有等。 他?弹弹衣袍,起身从奚临背后经过,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摁。 “行了,尽人事,听天命。你这会儿干看?着也没用,还?不如好好修炼,尽力活到能见她的那个时代。” 林大?公子揣着斗法后残破的大?长袖,迈开步子越过他?,落魄得高?深莫测,“要是她回来,见我们这帮人一个个都不在了,既没人损她,也没人陪她吵架,那她得多无?聊。 “你说是不是?” “当然。” 他?煞有介事地拔高?了嗓门,装作在看?四处的风景,“指不定过个两三天,也兴许是明天,运气好下一刻,她就出来了呢。” 奚临听出这是想劝慰自己。 他?难得垂眸牵了牵嘴角,算是心领了。 其实,不用说他?也明白。 先要活着,才?有明天。 * 这场因北冥剑宗掀起的阴谋总算告一段落。 尽管瑶光众弟子应对及时,各峰仍然损失惨重,接下来的几年里门派近乎都忙于?战后的重建与修缮,无?暇他?顾。 而瑶光明在当初强行镇压神器的过程中?被法阵反噬,修为和真元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一直封山闭关,由?叶琼芳帮忙调理医治,尚不知情况如何?。 未免整个仙山失了主?心骨,按照瑶光惯例,这种时候多是长老出面?主?持大?局,但考虑到玄武主?事不善言辞,最终一致决定让林朔暂代掌门一职。 其余群龙无?首的四象峰则交给座下大?弟子打理。 经此一役,瑶光元气大?伤,很长一段时间里战力大?不如前,连着二十年没有出席过玄门大?比。 同样远在北海的剑宗,观澜死后,靠溜须拍马和给掌门炼制大?力丸的丹修长老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剑修们个个野心勃勃,又好勇斗狠,很快便?派系林立,争执斗法三天两头就得来一次,谁都想爬上高?位,谁都不服谁,北冥的海浪卷得比那老不修掌门在世时还?要高?。 就这么折腾了没几年,剑宗衰败的速度竟比失去凌绝顶的瑶光还?快,到了下一个十年,玄门弟子之间已鲜少再有人谈论起此地。 那荒芜的北海之滨,红梅似锦的花坞同料峭肃杀的岛屿一并残破荒芜,看?来繁华绵延千年也终有消亡的一天。 老派仙门一个接一个不成气候,倒是不少小门小派如雨后春笋,蓬勃而生。 听说南边某座小岛上就有一派专精剑道的宗门,门主?修为虽然不高?,却将手下弟子治理得井井有条,是玄门中?少见如此上下一心的门派,一时曾传为佳话。 至于?南岳的邪修们,这几年反而活跃了不少。 那捉摸不透的雍和城主?似乎有了新的目标,旧仇翻新怨,开始专冲开明仙宫的人发难,又从来不下死手,招猫逗狗般地给对方?使些绊子,连带开明也跟着每况愈下。 昔日浮屠天宫一别,得知九州真相的始末后,出于?愧疚,也出于?同盟之谊,昆仑掌门折返回雪山不久,便?率先将个中?因果昭告天下。 瑶光明负伤隐退,他?是现今最权威,也最说得上话的大?能。 剑神一言九鼎。 很快三千年轮回和七大?神器的秘密就在八荒六合内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轰动无?比。 嗅到商机的仙市某老板立刻雇了一批能言善辩的笔杆子,连夜编就一部神乎其神的传记于?仙门、凡间两处流传,面?市当日被瞬间哄抢一空。 仙市赚了个盆满钵满,而因此转投瑶光的有志之士也陡然大?增。 开山择徒的那天,慕名前来的凡人与散修一路从山门排到了山脚,其景象之壮观难以尽述,哪怕数十年之后犹自为派中?弟子津津乐道。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时光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从日到月,从月到年,春生秋杀,寒来暑往。 大?战后的残垣上有了新的建筑,宫宇宏伟挺拔,檐角直冲云霄。 年轻的小弟子们一批接着一批走出“山门”的讲堂。 那主?殿外矗立着的老祖雕像依旧巍峨得熠熠生辉,目送着门下修士御剑归来与远行。 青龙峰属于?外门弟子的住处换了一波又一波门徒,某间宽敞雅静的小院内却一切如昨,参天蔽日的乔木开了一树繁花,树下铺满厚厚的落英。 石桌上的茶具摆得轻松惬意?,那片飘落的飞花在茶水中?悠悠浮荡。 好像院主?人只?离去不过半日光阴,不多时就将推门回来。 收拾完枯叶的揽月离开前神色复杂地往里看?了一眼。 古老的瑶光山还?是仙气飘飘的模样,鸾鸟与火凤交替着在半空盘旋萦绕,途经浮屠天宫之上,扇落的羽毛柳絮般纷纷扬扬地往下掉。 重建后的天宫和往昔无?甚差别,白石雕砌得圣洁孤高?,不如说在林氏雄厚的资产下还?愈发高?不可攀了。 此地仍是禁制森严的祖庙,但周遭不再流动着浑厚的灵气,也没了某个深埋着秘密的大?阵,真真切切是一处摆放着祖师与历代掌门牌位,供人瞻仰的地方?。 大?殿门前的青年站了一会儿,照常不紧不慢地抽身离去。 除了出任务下山,奚临每日都会雷打不动地到这里待上一阵。 从那日起,他?说不清过了多少年,修士本?身对年月的概念也很模糊,所?以等待其实还?好,并没想象中?那么难熬。 路上有年轻的后辈遇上,忙站定了向他?恭敬地行礼。 “雪薇师姐和林长老已经在里面?了,是打算商量明年大?比的事。” 主?峰正候已久的小弟子见他?出现,赶紧迎上来,“殷长老没露面?,托人带了个话,说不用在意?他?的意?见,你们看?着办便?是。” 奚临尚未进去,隔着老远已能听到林某人的大?嗓门,也不知又在对什么事不满。 雪薇侧目瞥到他?,先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边上火冒三丈的林大?公子,随后才?掩着嘴笑道:“来了,你瞧瞧这份名单,我对剑修的了解不如你们。” 奚临颔首在她旁边落座,轻车熟路地,如当年翻看?名册信息一样用灵气调取各弟子的信息一一审阅。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从前?从前怎么样那我管不着,别以为瑶光山现在好欺负了就狮子大?开口。” “告诉他?,让焱老板来跟我谈,否则这事儿没什么好说的……” 伴随着林朔气焰嚣张的碎碎念,他?将几个拟定备选的朝元修士单独挑出来,由?负责的弟子登记在案。 小师弟玩笑似的与他?打趣,“听闻明年的大?比场子是在昆仑,那地方?可比北晋还?要冷,难怪人家总说昆仑虚的剑修厉害,都是几十年如一日,北风里磨砺而成的,师兄,行行好,别让我去呗。” 他?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目光仍停在名册上,“那你想去哪儿?” “嗐。”对方?大?言不惭,“当然是咱们自个儿山上最好啦,四季如春,吃住又自在,修炼也方?便?,可惜我入门晚,没赶上好时候。” 奚临没有表态,唇边只?挂着一点浅浅的弧度,半是专注半是留神地听着。 “师兄师姐们说,早几十年,瑶光每一个甲子便?轮一次东道主?呢,财大?气粗得很。” “等明年咱们进了前六,想必又能有机会了。” “也不知会和哪一派同盟呢……” …… 耳边充斥着小师弟美好的畅想。 奚临见怪不怪,刚准备翻到下一页,就在这时,他?的灵台上蓦地腾起一点细微的动静。 那是极轻弱,极模糊,仿佛一星半点火苗闪现的感觉。 是经年累月,风霜雨雪,他?从万籁俱寂等来的白昼茫茫。 青年嘴角的痕迹蓦地僵在那里,红瞳上映着眼前名册的文字,而星眸深处却逐渐闪烁出不可置信的微光。 然后越来越清澈,越来越明亮。 他?无?名指上若有似无?地浮现出一根细细的红线。 小弟子尚在侃侃而谈,下一刻见他?在原地呆坐了片刻,旋即疾风骤雨似的化成了一道风,猛地刮了出去,吹得他?一头凌乱。 “诶,师兄——名单还?有这么多呢。” 他?在后面?不解,“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师兄!师……” 年轻的修士正要追上去,冷不防被长老一手摁住。 林朔不知几时站到了他?背后,八风不动地开口,“别喊了,长点眼力劲。” 他?似有所?觉地望向门外,“多半是他?等的人回来了。” 近处的雪薇跟着怔愣地吃了一会儿惊,半晌才?缓缓回过神,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松口气,到底可能是期待更多些。 她平复完跌宕的心情,十分好奇地支着下巴疑惑道: “奇怪,你说他?怎么知道她会出现在哪里的?” 林长老松开手,习惯性地抱起胳膊,“我哪儿清楚。” 此刻浮屠天宫上空,奚临御剑的速度近乎达到了顶峰。 他?匆匆在大?殿外落地,目之所?及的浮岛空无?一人,银白色的建筑安静地伫立在风中?,微微撩起他?鬓边的碎发。 面?前分明什么也没有,青年却扬起头,凭着本?能地直觉张开双臂。 下一刻,洞开的法阵后,那人伸出手来,猝不及防重重拥了他?一个满怀。 “奚临!” 这声音带着欢快,一并连语气腔调都熟悉得惊人。 奚临禁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她出现得突兀又匆忙,甚至没给人半分思考的余地,就这么凭空落进了他?怀里。 像一场骤然惊醒的大?梦。 感受到手臂下过分温热的实感,每一寸呼吸里全是她的气息,有那么一瞬,他?险些热泪盈眶。 “师姐……” 奚临不自觉地用力收紧了手臂。 瑶持心裹挟着一身奔跑过后冰冷又灼热的仆仆风尘,气喘吁吁地捧起他?的脸,在满目晶莹中?模糊不清地打量他?。 乍然瞧去,他?和以前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她不知现在是何?年何?月,但也明白脚下的瑶光山已不是当日自己离开的那个瑶光山了。 “是不是又过了好长时间?” 瑶持心抿着唇,高?兴且心疼地摸摸他?的脸,歉疚道,“对不起,我总你让等我这么久。” 奚临抱着她的腰,几近悬空离地的,仰首认真看?着她,唇边都是笑意?,“没事,毕竟最后,都让我等到了。” 不管怎样,老天待他?终究还?是不薄的。 无?论是哪段时光,千年万年,无?论是无?望或是希望。 自己都得偿所?愿的,见到了她。 这如何?不算是一种幸运呢。 他?抵上瑶持心的额头,闭目柔声感激道: “师姐,欢迎回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