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多年后》 第1章 陈年旧事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冽,刚过冬至,厚厚的积雪已铺了一层又一层,入目皆白。 陆府宅院里,身穿豆绿色比甲的丫鬟侍女在庭院里打扫积雪,个个步履轻盈,在艳丽吐蕊的梅花映衬下,别有一番意趣。 坐在内厅的崔氏收回视线,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沉不住气道:“不知大夫人可起身了?” 她从辰时入府,如今三杯热茶下肚,撑得腰带都紧了,要拜访的主人却迟迟不见人影。搁往常,她堂堂吏部尚书的嫡妻必然不会忍受这般冷遇,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拜访的更非寻常人,是禁龙司指挥使陆奉的夫人,江氏婉柔。 本朝开国仅二十余年,前朝皇帝荒淫无道,沉溺美色不理朝政。上行下效,养得官员各个肥头大耳,蠹国害民。以史为鉴,当今圣上即位后一改前朝奢靡之风,在百官之上设禁龙司,仅听皇帝一人调遣,为皇帝耳目,监察百官,赐先斩后奏之权。 指挥使的位置至关重要,皇帝几番斟酌,最后选定陆国公的嫡长子,陆奉。 陆国公是开国功勋之一,与皇帝情同手足。陆奉沾了老爷子的光,自幼在皇帝跟前长大,皇帝甚至酒醉戏言称他是“朕之半子”,其宠信可见一斑。 曾经的内阁首辅胡良玉对陆奉痛恨之极,多次上疏弹劾“佞臣”,以求“清君侧”。结果今年年秋,反而被陆奉扣上个“通敌”的帽子,全族三百余口被禁龙卫诛杀殆尽,菜市口的血渗入地底,血腥味儿至今未散尽。 自此后,朝中百官恭顺,再无人与之抗衡。 有这样一位权倾朝野的夫君,江婉柔就算再拿乔,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妻凭夫贵,当初任主母呼来喝去的庶女,如今千请万请,恐还见不上一面。 丫鬟瞥了眼崔氏,俏生生回道:“夫人何等尊贵,哪儿轮得到奴婢来催?您稍安勿躁。” 这话极不客气,就差没指着鼻子说崔氏身份不够,她陆府门槛儿高,恕不远送。崔氏当即沉下脸色,到底浸淫内宅多年,她压下心中不快,强笑道:“有理,有理。” 她低头端起茶盏小口轻抿,宽大的袖子下,指尖掐得泛白。 说巧不巧,丫鬟话音刚落,珠帘叮当响动,一位雪肤美艳的妇人由五六个丫鬟簇拥着款款走来。 这美妇肌肤雪白细腻,好似能掐出滑腻的牛乳。绯红色的云纹织金软烟罗包裹着曼妙的身躯,前胸丰满处撑得华贵的衣料鼓囊紧绷。整个人如同淌着甜汁的荔枝,散发着成熟美妇的糜艳风情。 “我来得迟了,失礼。” 江婉柔浅笑吟吟道,她比崔氏近乎小一轮,理应行晚辈礼,但因陆奉官职特殊,连皇亲国戚也不敢受她全礼,因此只是点头一笑,施施然落座。 崔氏恍然回神,尽管不是第一次见江婉柔,依然被那一身雪白的皮肉晃晕了眼。 时人以“清瘦”为美,江婉柔明显不在主流审美之列,甚至称得上“丰腴”。但谁见了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不美。高耸的乌发浓密如漆,朱唇不点而艳,眸含春水,泛着多情潋滟的情丝。 美则美矣,却充满红尘艳俗之气,不像端庄贤淑的主母,倒像个以色侍人的美妾。 崔氏掩住眼底的鄙薄,连忙起身相迎。 “哪里哪里,是我来的不巧,扰了夫人清眠,夫人勿怪。”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日崔氏有事相求,面上自然一团和气。两人寒暄几句,江婉柔对一旁的丫鬟吩咐道:“小厨房做的桃花酥还热乎,拿来给崔夫人尝尝鲜。” “是。”丫鬟低眉顺目退下,半点不见方才的轻狂。 崔氏心神一动,她浸淫内宅十余年,太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这下人好管,也不好管。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畜生也有撒欢儿的时候呢,更何况是大活人。内院放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洒扫枯燥,平时难免嬉笑打闹。 可她方才一路走来,观察陆府内下人皆进退有度,只能听见簌簌扫雪的声音。这场雪已经下了几天,丫鬟们得早起一个时辰扫雪,本就心生怨怼,她对自己府里那些躲懒耍滑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府的丫头倒是一个个闷头苦干,极懂规矩。 刚才唯一一个不规矩的,在江婉柔面前,也变得跟小猫儿似的,乖觉柔顺。 看来这位指挥使夫人,倒有几分手段。 崔氏定定心神,眸光微闪,说道:“大公子可好?听闻大公子总是惊厥多汗,我府中刚好有一儿科圣手,专攻此症。如若大夫人不嫌弃,可否让他瞧瞧?” 陆奉唯一的嫡子体弱多病,这在京中不是秘密。旁人都道他行事暴戾,报应到了子嗣身上。 讨好陆奉的人如过江之鲫,可惜陆指挥使贵人难遇,便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内宅。江婉柔这个月已经收到数十副药方,七八个所谓的“医圣”。因此,对崔氏的示好,她只是笑了笑,客气道:“如此再好不过,多谢崔夫人。” 她没再接话,拿起茶盖撇着上方的浮沫,虚虚地靠在铺满锦缎的梨花圈椅上。 江婉柔让人等了三盏茶,并不是睡到现在才起身。陆奉在天子跟前当差,卯时就要当值,她照例早早伺候他穿衣洗漱,转道儿去春晖堂给老祖宗请安,随后又折返回去照看淮翊用早膳,如此折腾一个时辰,水还没喝上一口就来见客了。 她与崔氏并不相熟,眼见她东拉西扯半天,说不到正题上。江婉柔喝了一口热茶润喉,直接问道:“不知崔夫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 崔氏随即苦笑一声,面露愁苦。 “说来惭愧,今天我豁出这张老脸,想求大夫人……替我家老爷美言几句!” 她自诩清高,今日肯放下身段,上门求一个点头之交的晚辈,实在是走投无路,死马当做活马医。 因着恭王一案,近来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恭王是今上第四子,其母在潜邸时就跟着圣上,后来得封贵妃,圣眷不断。圣上践祚二十余年,自先皇后去世后,中宫空悬,太子未定,恭王温厚恭俭,办的几桩案子也甚得圣心,有问鼎东宫之势。谁承想今年冬初,江南那边爆出私铸铁器案,最后竟查到了恭王头上。 自古私铸铁器乃重罪,更何况恭王这样的身份。如今圣上正值壮年,宫中最小的皇子才堪堪满月,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圣上当即大怒,不经大理寺审理,直接交给了禁龙司。禁龙司的人个个心狠手辣,尤其陆奉掌权后更为残暴,他恢复了前朝酷刑,如剥皮、烹煮、梳洗、凌迟等刑罚,手段毒辣,令人闻风丧胆。 恭王是龙子凤孙,陆奉再狂妄也不敢上大刑,可下面的官员就不一样了。所谓树倒猢狲散,近月来,因着此案,不知多少朝廷命官被带走审问。早晨还头戴乌纱帽威风凛凛,晚间就成了蓬头垢面的阶下囚。 眼看就要查到吏部,吏部尚书什么招都使了,连陆奉一面都没见着,无奈之下,才想起走“后宅”这条门路。 崔氏也是豁得出去,说到伤心处,一大把年纪,竟然当堂掩面抽泣起来,一把鼻子一把泪的,让江婉柔这个小辈难做。 不过自从陆奉当权以来,崔氏不是第一个求到她跟前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种场面她见多了,已经游刃有余。江婉柔睫毛微动,静静靠在椅背上,右手悄悄扶着酸痛的腰肢,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 贴身丫鬟翠珠见了,轻手轻脚走出去,在她身后垫上一个金丝软枕,江婉柔靠在上面,舒服地眯起眼眸。 陆奉自从五年前坠马摔断了腿,原本沉稳内敛的陆大公子变得阴晴不定。后来他执掌禁龙司,用尽严酷刑罚,性情更加阴鸷狠戾。在外他是暴虐的陆指挥史,在内……他也是荤素不忌的。她皮肉雪白娇嫩,他兴致来了,床帏之间经常见红,即使她为他生养了淮翊,也未曾得到他的怜惜。 晚上不辞辛劳地侍奉他安寝,白天早早起来伺候他穿衣洗漱。伺候完大的还有小的,淮翊是娘胎里带来的体弱,如今正是顽皮的时候,她不看着就不好好吃饭。好不容易把爷儿俩安置好,往常这个时辰,她应该吃了点心在睡回笼觉了,哪儿有空听崔氏东拉西扯。 崔氏一边哭诉,一边暗自观察江婉柔的神色,见她竟垫了软枕,拈起碟儿里的酥酪吃,一派云淡风轻。反观自己满身狼狈,不由又羞又怒。 她胡乱擦干眼泪,咬牙道:“让大夫人看笑话了。只是今日我厚着脸皮前来,自然有我的诚意。” “哦?” 江婉柔揉着腰换了个姿势,这套说辞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因此并未上心。她慢悠悠咽下酥酪,接过翠珠递来的湿帕,一根根擦拭葱白的指尖。 “此话怎讲。” 崔氏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夫人可还记得,天化十五年春。” 江婉柔唇角的笑意顿时凝滞。 她当然记得,天化十五年,那一年的春天很冷,寒气似能钻进骨头缝里,她在一片阴雨中,穿着不合身的嫁衣,顶替嫡姐,被抬进国公府。 同年,嫡姐江婉雪入恭王府,封一品王妃,入皇室玉碟。 …… 江婉柔敛下眉目,盯着手上涂满艳丽凤仙花汁的长甲,许久,轻声说道:“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 第2章 夫人并非空有一副美艳皮囊…… “崔夫人今日若是来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便请回罢。” 看着江婉柔明显不悦的神色,崔氏心中了然:看来这位容貌艳丽的指挥使夫人依然对当初的事耿耿于怀。 也是,毕竟这么大丑事,当年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江夫人出门交际,也因此受尽冷眼。直到陆大人执掌禁龙司,拔了几个人的舌头震慑,才没人敢拿这件事嚼舌根。 崔氏轻舒一口气,笃定道:“夫人莫慌,且听我一言。” 似乎觉得手里的筹码足够重,崔氏用锦帕擦了擦眼角,又拢了拢头发、展展衣袖。恢复往日的体面后,缓缓开口道: “我府上近来抓住一个蠢妇蠹虫,是后厨房里的,趁管家不注意,经常偷摸银炭出去卖钱。” “这等贼妇,本应直接打死了事,可那贼妇为了活命,竟然口不择言,编排许多前主人家的混账话,还说的有鼻子有眼儿,我当即差人打听……” 崔氏斜睨江婉柔:“您猜怎么着?那贼妇,竟是被宁安侯府赶出来的!时间不长不短,正是五年前。” 江婉柔乌黑的睫毛颤动,绞紧手中的绣帕。 崔氏暗觑她的神色,继续说道:“据那贼妇口供,她做梨花酥乃是一绝,因此得主人青眼,留在小厨房伺候。因五年前,卷进一桩天大的案子,才被赶出来。” 这“天大的案子”,江婉柔当然知道,满京城无一不晓,侯府的庶出小姐爬了准姐夫的床,被青天白日捉个正着,丢尽两府的脸面。 因为那天是侯府老夫人寿辰,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勋贵,众目睽睽之下,这等丑事很快就传遍京都,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陆奉倒没什么,他是男子,时人最多叹一句“少年风流”。江婉柔便没这么好命了,一个在大庭广众下失了贞洁的女人,那人还是嫡姐的未婚夫……若是陆奉不要她,她一点活路都没有。 想起这段不堪的往事,江婉柔似乎依然心有余悸。她抓起一旁的茶盏灌了一口,茶水特有的涩味儿溢满唇舌。 过了半晌儿,她说道:“把这贼妇送过来罢。” 崔氏大喜,忙问:“那我家老爷的事……”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这个道理我晓得。” 不等崔氏脸上笑开花,江婉柔缓声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后宫娘娘们还不得干政呢,外头的朝政大事,我等内宅妇人,到底人微言轻。我可以一试,但最后……尽人事,听天命。” 崔氏这心还没飞上去就坠了下来,脸上要笑不笑,十分滑稽。 少倾,她咬着牙道:“只要夫人肯美言几句,老姐姐我就知足了。” 江婉柔不置可否,既没应承她的谢,也没应她自作多情的姐姐。她垂下眼眸,拢了拢彩霞披帛起身。 翠珠轻呼“夫人当心”,忙上前扶上她的手臂。崔氏也连忙站起来,似乎还有话说,被江婉柔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她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锦光院,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前怔愣许久。 “夫人,小厨房送来的甜羹,您尝尝火候,可还爽口?” 翠珠把巴掌大的精致白瓷小盅端到江婉柔眼前,见她兴致缺缺,不由劝道:“夫人,您多少吃点儿嘛。您日日操持家业,不说旁的,奴婢还想着您养好身体,给大公子添个弟弟呢。” 江婉柔一顿,心中又添一抹愁绪。 陆奉为皇帝办事,手上沾满了血腥,说白了,干得都是掘人祖坟的勾当。早些年他根基尚浅时,有仇家来寻仇,不敢动陆奉,便把主意打到后宅女眷身上。她身怀六甲时经过三次刺杀,虽然没得逞,但日夜思虑,导致怀胎九月便受惊产子,淮翊先天不足,太医都说是早夭的命。 好在陆府金山银山,各种名贵药材养着,磕磕绊绊养到了五岁。只是身子骨极差,汤药不离口。下面人嘴上不敢说,心里都看体弱的大公子不长命,身为心腹的翠珠也时常有意无意念叨,劝江婉柔抓紧机会,再生养一个。 翠珠道:“太医说了,您身子骨儿康健,大人也正值壮年,再添个小公子岂不美哉?” 江婉柔双十年华,宫里的太医、各路名医,甚至赤脚游医也看过不少,都道夫人脉象稳健,并无不足之症,气色更是白里透红、色如桃花。偏偏肚子不争气。生过淮翊后便再无消息。后来陆奉从宫里寻来一副汤药,她每次房事过后都喝满满一大碗,从无遗漏,依然效果甚微。 “罢了,随缘吧。”江婉柔放下瓷盅,心不在焉道。 生淮翊的时候她急需一个孩子在公府站稳脚跟,如今上头没了婆母逼迫,陆奉似乎对子嗣也没有太大的执念,不仅没有苛责,反而反常地温言相劝,让她逐渐 歇了心思。 淮翊已经耗尽她的心神,她恐怕没有精力再生养一个孩子。 “哎呦,我的主儿,大爷嘴上不说,可那……那药,小厨房日日熬着呐,今早常安大人特意吩咐过,今晚锦光院掌灯。” 锦光院是江婉柔的院落,陆奉作为一府主君有自己的住处,是府里最大,也是风水最好的墨麟院。刚成婚时陆奉很少来锦光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锦光院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地,三天、五天、十天……如今一个月有二十多天宿在锦光院,其余日子不是在大理寺就是在刑部办差,回府直奔江婉柔这里,自己的墨麟院倒是荒废了。 不管内里如何,至少在外人看来,确实是夫妻情深,琴瑟和鸣。 江婉柔用锦帕沾了沾唇角,过了一会儿,垂下眼眸,“天寒路滑,让丫头们把雪扫干净些,备着热水。” “哎!” 翠珠欢天喜地的应答,一双巧手上下翻动,卸下珠翠金步摇,绸缎般光滑的黑发顿时散落下来,映衬着肌肤白的好似在发光。翠珠把她的长发轻柔束起,放下床边玉钩的帐子,轻声道:“夫人,您再睡会儿吧,奴婢在外头守着。” 尽管此举并不合礼数,可如今老祖宗在春晖堂不理俗事,刻薄的婆母被软禁佛堂,任性的小姑远嫁边塞,陆府全靠陆奉一人支撑门楣,妯娌更不敢跟江婉柔叫板儿。她现下是府里说一不二的大夫人,谁敢挑她的刺? 比刚进门时大着肚子在婆母面前立规矩,好了不知多少倍。 人得知足。 江婉柔心里默念着,缓缓阖上双眸。 *** 陆奉向来守信,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今日不知怎的,过了子时依然不见人影。 到了换值时辰,翠珠行了礼下去休息,换上另一个贴身大丫鬟金桃。金桃给房里换上新的熏笼,轻声道:“夫人,您先小憩会儿,等大爷回来奴婢伺候。” “不用,我等他。” 江婉柔熬得双眸泛红,依然摇了摇头。她起身到铜盆前,伸手试水温,吩咐道:“水凉了,添点儿热水。” 不仅水凉了,桌子上的夜宵也凉了。陆奉回来时早时晚,自从他晚间添过一次菜后,江婉柔便准备好夜宵等他,也不多,三荤两素一壶酒一道羹,他回来饿了便用些,不饿就把菜撤了,赏给守夜丫头侍卫。 尽管陆奉十次有九次不动筷,她依然不忘准备,甚至每次陆奉回来时饭菜都是热的。 金桃添了热水,抬头问道:“夫人,菜还热吗?” 金桃有两层考虑,一则这个时候大人还没回来,十有八九在外有宴请。二来已过子时,大人回来用完这一桌子夜宵,睡不了三个时辰天就亮了,今日这桌菜,大人定不会动筷。 既如此,何必多此一举呢? 江婉柔面不改色道:“热。” “对了,我前几日让你做的腰带怎么样了?” 金桃闻言一怔,心虚地垂下头,道:“回夫人,奴婢打好了底子,只是……只是时间紧,没来得及镶边儿。” 金桃绣工好,江婉柔经常让她做些香囊之类的小玩意儿。这次的腰带江婉柔没说什么时候要,她便没紧着这个做。金桃正懊恼间,上方传来温和的声音,“无妨,正好我现下闲暇,给我罢。” 金桃顿时松了一口气,急忙把做了一半的腰带连针线一同带来,嘴上依然告罪:“奴婢知错,请夫人责罚。” 江婉柔轻笑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温柔如水,“不过一桩小事,值当你这样?你比翠珠年纪大,怎的胆子这般小?” 金桃抿了抿唇,低着头不敢搭话。 如今她与翠珠同为锦光院的大丫鬟,其实翠珠比她晚来一年,在夫人刚进门的时候,是她和另一个叫“金桔”的丫鬟伺候。当时夫人势弱,满府上下没一个人喜欢她,甚至奴婢也敢欺凌,金桔多次出言不逊,如今她的坟头草已经两尺高了。 当然,和夫人无关,是金桔自己妄图攀高枝咎由自取。在金桃的印象中,虽然夫人生了一副祸水容貌,性子却是极温柔和善的。从不无故打骂责罚下人,还给她们加月钱。如今陆府上下,谁不感念夫人恩德呢?她跟在夫人身边,看着那些曾经对夫人不好的人一个接一个倒霉,夫人不争不抢,倒是越过越滋润了。 金桃脑子不灵光,却在忽然一瞬间觉得,夫人似乎并非空有一副美艳皮囊,也不是看起来那样柔弱可欺。 想通了这一点,她变得愈发沉默,伺候江婉柔也更加尽心,不敢丝毫不恭。 …… 主仆各怀心思,都不再言语。大约一炷香后,沉稳的脚步声传来,门外显出男人高大冷硬的剪影。 “夫君可回了。” 第3章 雪肌玉骨般的肌肤紧紧缠绕…… 陆奉解下貂皮大氅递给江婉柔,他脸色微沉,一双黑眸仿佛凝着寒冰。 见此情形,江婉柔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儿,没有出声。她抖了抖大氅上的细碎飘雪,挂在一旁的衣桁上。接着挽起袖口,拧干浸在铜盆里的手巾,轻柔地给陆奉擦拭脸庞。 能止小儿夜啼的陆指挥使,并非如传言一般青面獠牙面目可憎。相反,他的容貌十分俊美。高额挺鼻,剑眉薄唇——多年前,陆奉不曾断腿的时候,有匪君子,肃肃如松下风,是京城无数娇娘的春闺梦里人。 可惜,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很少有人敢直视他,从眉骨到鬓角蜿蜒了一道刻骨的疤痕,使这份俊美生生变成了狠戾。 “夫君,可要用膳?” 江婉柔柔声问道,不出意外得到“不必”的答案。金桃躬身把刚热过的饭菜撤走,另有两个小丫头一人一侧,跪地褪去主君的靴子,伺候他洗脚。 和江婉柔不同,陆奉是一个堪称严苛的主子,曾经有丫鬟不小心把汤撒在陆奉腿上,他冷笑一声,当即命人把那丫鬟杖毙,自那以后,府内的下人在他面前皆战战兢兢,不敢造次。 夜已深,金桃领着两个丫头悄然退下,陆奉眯着眼眸,淡淡道:“说了多少次,无须等我。” 江婉柔微微一笑,在他的太阳穴轻柔按压,“夫君不归,妾夜不能寐,总觉得不安。” “你回来了,我才睡得踏实。”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柔和的烛光映照着陆奉俊美邪肆的面容。江婉柔顺势贴上他的后背,染着凤仙花汁长甲在男人胸前一点一点摸索,欲解上面的盘扣。 “妾侍奉您更衣。” 陆奉倏然抓住她作乱的手,黑眸微沉,“夫人别闹,今天……你且忍忍。” 恭王手下有不少硬骨头,他今日审到子时,压了一肚子邪火。他平日用惯了严酷的刑具,自知下手没轻重,今夜只想快些安寝,不愿在她身上发泄。 即使当初不满意,甚至于痛恨这桩婚事,可成婚多年,他的妻子恭顺体贴,温柔娴静,事事以他为先,还十月怀胎为他生下嫡长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饶是陆奉这样的人,百炼钢也能化成绕指柔。 谁能厌恶一个眼里全是你,一心一意爱慕你,陪你走过低谷的美丽女子呢? 而且陆奉自断了腿后,脾性阴晴不定,万分忌讳旁人接近他,因此没什么通房侍妾之流,江婉柔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人。 男人嘛,对待自己的女人,总有那么几分怜惜。 凭着这几分怜惜,江婉柔坐稳了当家大夫人之位,且做得十分称职,阖府信服。这也是今日,江婉柔敢开口的底气。 做了多年夫妻,她十分清楚陆奉的性情,今日崔氏所求之事必会惹他不快。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到今天,不愿因为这点小事伤了夫妻情分,脑子一热,想出个浑招。 招不在新,有用则灵。 陆奉今年二十六,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不管在外多冷峻,鸾帐之中,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已。情到深处,她甚至能在他的黑眸中看出一丝迷蒙。 似有百般深情。 每当这个时候,他格外好说话。 江婉柔假装没有听到男人的警告,双臂悄然用力,雪肌玉骨般的肌肤紧紧缠绕上去…… *** 翌日,等江婉柔起身时, 日头已然高悬在头顶。 翠珠进来服侍她洗漱用膳,一边道:“大爷今儿早吩咐过,不让奴婢们吵醒夫人。春晖堂也传了话,让夫人好生歇息。” 春晖堂住的是陆奉的祖母,府里辈分最大的老祖宗。人到七十古来稀,老祖宗已经迈过七十的坎儿,终日窝在春晖堂不理俗物。她老人家不爱折腾,说过好几次,免了江婉柔的请安。她如今当家主母做得稳妥,又有老祖宗金口玉言,就算真不去,谁也挑不出她的毛病。 江婉柔却依然像刚进府那般谨小慎微,日日都去,风雨无阻,府里府外皆赞陆夫人纯孝。 “嗯,淮翊呢,早膳用了多少?” 尽管喝过蜂蜜水润喉,江婉柔的声音依然带着沙哑。老祖宗宽厚,她不担心那边,只是淮翊还小,她不看着就要翻天。 果然,今儿早没亲娘坐镇,陆淮翊作为陆府最金贵的小主子,谁也不敢勉强他,只用了半碗瘦肉粥和几块糕点,主食一口没吃。 “这孩子。” 江婉柔低声叹息。都说儿女是前世的债,她前世一定欠了陆淮翊黄金万两,从他生下来,没有一天不为他操心的。 她吩咐道:“让厨房煮一碗小馄饨,牛肉馅的,多放些姜——嘶呃——” 下面撕裂般的疼痛让她眉头紧皱,昨夜陆奉中邪一样,生生把她折腾得昏了过去。翠珠服侍她多年,早已习惯这种事,连忙上前搀扶主母,说道:“不如奴婢让人唤大公子过来?” 不等江婉柔说话,她继续道:“今天好不容易放晴,大夫说了,让大公子多走动走动才好呢。” 陆淮翊已满五岁,作为陆府的嫡长子,不能长于妇人之手,陆奉把他接到前院教导,一来一回,路程得两炷香时间。他身子弱,平日江婉柔待他无比小心,要是今天像昨日那般大雪纷飞,她定然不愿意让儿子走这一趟。 翠珠这么说,她倒不好反驳了。 江婉柔忍者不适靠在梨花塌上,听翠珠说今儿个崔氏又来拜访,丫头们不敢打扰她睡觉,已经打发回去了。江婉柔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原本打算和陆奉提上两句,不管成不成,总有个话头儿回了崔氏。没想到昨夜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都没落着! “翠珠!” 江婉柔越想越气,咬牙道:“吩咐大小厨房,祖母寿辰将至,最近府里膳食里不可见荤腥。” “啊?”翠珠一脸茫然,说道:“离老祖宗大寿还有两个月呢,今年这么早?” 老祖宗吃斋念佛,不爱食油腻荤食。为了让老人家高兴,陆府在寿辰当月不做荤菜,阖府茹素,这是多年来的老规矩。况且江婉柔管家以来刚柔并济,府里规矩严归严,陆府的月钱是其他地方的两倍有余,让人生不出怨气。 可老祖宗的寿辰在年后,如今才腊月初,本不应这么早啊。 江婉柔斜睨她一眼,语气不容置疑,“去办。” 她昨晚被折腾惨了!男人百无禁忌横冲直撞,那蛮牛似的身板儿说不准就是补出来的。猪鹿牛羊肉天天补,能没有力气么? 多吃点素也好,下下火。 这边翠珠领命往厨房走,刚好和去叫陆淮翊的金桃打个对面,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等陆淮翊到的时候,一碗滚烫冒着香气的小馄饨正热腾腾放在梨花案上,饱满多汁,十分喜人。 “母亲安好。” 陆淮翊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他穿着江婉柔亲手给他做的冬衣,竹青色的绫罗为面,狐裘为里,衣领袖口处缀着蓬松柔软的兔毛,看着就暖和。 江婉柔做的时候总怕寒风吹伤她病弱的儿子,做的格外厚实,却在陆淮翊单薄的小身板儿上显得有些臃肿,弯腰都费劲。 “哪儿那么多礼,快来让母亲看看,是不是又瘦了?” 陆淮翊依言走上前,因为常年不见太阳的缘故,他肤色极白,却不似其母珠光膏腴那种莹润的白,而是一种病态的冷白色,小脸尖尖的,一双乌黑的眼眸定定望着母亲,俊秀又乖巧。 江婉柔心疼得不得了,淮翊的袖口沾了点墨水,显然是正在练着字被她叫过来,她不忍心对他说重话,温言道:“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馄饨,用完再去书房。” 说着,拿汤勺舀起个圆滚滚的小馄饨抵在小儿唇前,陆淮翊的脸上泛起一丝薄红,别扭道:“母亲,我自己来。” 他都五岁了,怎么还能如小儿一般让母亲喂饭。 江婉柔也不勉强,只要他好生把这碗牛肉馄饨吃了就行,谁知陆淮翊刚咬一口,俊秀的小眉毛当即皱了起来。 “母亲,是荤的。” “嗯?荤的怎么了,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陆淮翊道:“方才听金桃姑姑说,要给曾祖母过寿,自今日起阖府茹素,以表孝心。” 江婉柔:“……”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江婉柔唇角的笑凝滞片刻,柔声道:“话虽如此,可你还小,身子又弱,你对祖母的心意她老人家都知道,不在区区一碗馄饨上。” 陆淮翊却摇摇头,一脸正色,“母亲此言差矣。以小见大,儿子若连口腹之欲都不能忍,又何谈孝心?况且如今是母亲管家,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儿子受了母亲的偏袒,又将置母亲于何地?” “……” 江婉柔一阵头痛,当下不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体面一点的人家自小便教导女儿识文断字。比如她的嫡姐江婉雪,凭借“京中第一才女”的名声,从二等侯府硬生生嫁到了皇家为正妻。可惜她没有江婉雪那样的资源,她们庶女只有一个落第秀才当老师,后来那秀才三年不中,收拾行囊回老家,她便再也没读过书了。 她最烦这些之乎者也的弯弯绕绕,偏生亲儿子张口闭口一句“古人云”,把她噎得不上不下。她但凡反驳一句,陆淮翊便会睁着乌黑的大眼睛问道:“母亲,难道先贤圣人说的不对么?” 她哪里敢开腔! 江婉柔深深呼出一口气,强笑道:“那母亲让她们做一碗素的,你吃过再走。” 陆淮翊看了看天色,面上有些为难,道:“母亲,父亲说每日要练二十张大字,今日的课业尚未完成,儿子等不及。” “下午再写,也无妨。” 第4章 有人算计她 马春兰没想到再次见江婉柔是这个场景。 她在柴房被关了一天一夜,一天滴水未进,蓬头垢面,脸色青白得像恶鬼。想她马春兰世代祖传的手艺,做出的糕点松软可口,甜而不腻,整个京城找不出几个比她手艺更好的厨娘。她是良民而非贱籍,不管在哪个主子家都过的舒舒服服,比不受宠的庶出小姐还得脸。 即使眼前这位指挥使夫人,当年也得低头叫她一声“马姑姑”。 五年前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又经历过尚书府的鞭子和一天一夜的关押,马春兰如今什么傲气都没了,甚至不敢 抬头看上方的江婉柔,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地求饶。 呜呜咽咽,吵得江婉柔头痛。 她放下手中的《刑律》,淡道:“窃人财物者,十贯以内,笞刑十;逾十贯笞刑三十,徙一年;逾百贯笞刑五十,徙三年,加役流。” “情状至恶,祸乱甚巨者,当处极刑,以正刚纪。” 江婉柔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把“极刑”咬得极为清楚,马春兰肥硕的身躯明显瑟缩了一下,顿时止住哭嚎。 江婉柔敛眸,“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想好了再说。” 如今前朝官员人人自危,想着法儿讨好陆指挥使。前几日不知哪位大人送来一个戏班子,据说是江南来的名角儿,那一把嗓音如黄莺出谷,甚得江婉柔喜爱。她准备今儿个听出新戏,大好光阴,总不能浪费在这个罪妇身上。 马春兰抹了一把脸,她明白自己因何捡回一条命,当下也不敢拿乔,哭喊道: “六姑娘,当年,您冤啊——” 她顿了一下,忍不住偷偷抬眼看,顿时睁大眼眸。 这、这是六姑娘吗?她印象中的侯府六姑娘人如其名,婉柔婉柔,温婉柔顺,瘦瘦弱弱的,躬身低头埋没在一众侯府千金中,丝毫不起眼。 如今高坐在上首的妇人白皙丰腴,一身雪肤白得仿佛在发光。她没了厚厚的头帘遮挡,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一双含情眼波光潋滟,魅而不妖,风情万种,说是神妃仙子也不为过。 马春兰怔怔看着她,惊艳又茫然。 “半柱香。” 江婉柔“铿”地一声将《刑律》甩到马春兰眼前,冷声道:“我耐心有限,若你说不出我想听的,就去见官罢。” 做了多年当家主母,动辄出入皇宫内廷,江婉柔早已不是当初在嫡母身边唯唯诺诺的六姑娘,她冷着脸一派不怒自威,马春兰吓得一哆嗦,赶忙瞥开眼道:“是,是。奴有罪,奴婢这就说。” “当年,奴婢一手梨花酥甚得侯夫人青眼,那日老夫人寿辰,我去给三小姐送糕点,听见……” 五年前,侯府嫡女江婉雪和公府长子陆奉定亲,陆奉作为侯府“准女婿”来贺寿,结果酒后迷醉,和妻妹江婉柔滚到一张塌上,闹得沸沸扬扬,是当年许多人的饭后谈资。 陆奉是谁?是陆国公的嫡长子,自幼和皇子一同长大,身份尊贵,性情沉稳,且是京中出了名的洁身自好,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怎么会忽然做出这种事,还是在这等场合? 陆大公子曾在军营历练过两年,和将士们称兄道弟,拿大瓷碗喝烧刀子,又如何会醉区区一杯女儿红? 几乎所有人都猜测,陆奉被设计了。而罪魁祸首,首当其冲便是江婉柔。 尤其江婉柔直接以正妻身份被抬进公府,更坐实这种说法。陆江两家联姻本就是江家高攀,一个公府,一个侯府,公比侯爵位高一等。那时陆国公还健在,是圣上最器重的大臣,掌实权。而侯府只是前朝的降臣加恩,一朝天子一朝臣,侯府只剩一个风光的爵位了。 嫡女尚且高攀,更何况区区一个庶女?陆奉本人容貌俊美,行止有度,这事儿说到天上也是江婉柔占了便宜。她生母是个清倌儿,有人道有其母必有其女,生性淫荡,上不得台面。 没有人比江婉柔更知道自己的冤枉,她当年一度以为自己活不了。后来她嫁进国公府,后脚江婉雪就成了恭王妃,她才恍然大悟。 陆大公子向来谨慎,怎么会随便在侯府乱走动,除非他十分信任引他来的人。 可惜,等她想明白的时候江婉雪已经成了恭王妃,她白白担了坏名声,在江婉雪成为王妃前,没人会往她身上想,在外人眼里能嫁给陆奉为妻是江婉雪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她傻了才把夫君往外推。 江婉雪成为王妃后,有人心觉蹊跷,却没有人敢拿这事说嘴。后来陆奉摔断了腿,变得阴晴不定,陆家姑姑婆婆妯娌一堆破事儿,再后来公公去世、怀孕产子……她太累了,无暇为虚无缥缈的名声奔波。 而且她又不跟外人过日子,只要陆奉相信她便好。陆奉又不傻,他怎么喝下那杯加料的酒,是谁引他到的耳房……他查得一清二楚,江婉柔甚至怀疑当初陆大公子愿意以妻礼迎娶她,有给江婉雪难堪的意思。 …… 往事已矣,江婉柔很少回想过去的事,也从未想过为自己的名声“翻案”。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你又能如何?倒是凭借这件事在陆奉跟前卖了几次惨,陆奉亲自拔了几个命妇的舌头,这件事便成了京城的禁忌,如今鲜少有人敢提及。 马春兰说的和江婉柔知道的几乎一致,她漫不经心听着,无非是嫡姐攀上了更高的枝儿,又不愿担上坏名声,便使计让未婚夫在自家老夫人寿辰上出丑…… “等等?” 江婉柔忽然直起身子,蹙眉道:“你说,江婉雪原本要引鹦儿去耳房?” 马春兰唯唯诺诺道:“是,奴婢听的真真儿的!三小姐亲自跟鹦儿姑娘说,此事若成,她便收了鹦儿当陪嫁,带到国公府当姨娘去。” 鹦儿是侯夫人跟前的大丫鬟,高门大户的女子出嫁通常会带几个通房丫头,将来在自己不便时笼络住夫君,不至于让外面的贱蹄子勾了去。陆奉容貌俊美,身份尊贵,鹦儿自然一百个乐意。只是当初为何变成了自己? 江婉柔想起那天,她小日子刚过,身上还有些不得劲儿,虚虚缩在角落里,根本不敢碰酒。后来丫鬟失手把一碗酒酿圆子洒到她的裙摆上,她去耳房更换…… 她一直以为那丫鬟是江婉雪的人! “你此话当真?” 江婉柔定定盯着马春兰,忽然一笑,说道:“我一介妇人,你诓我也就罢了,可此事牵扯甚广,有王妃娘娘,还有……指挥使大人。” “倘若你不说实话,少不得去禁龙司走一遭,就是不知道你这把老骨头,经不经得住那般严刑拷打。” 禁龙司恶名在外,别说一个厨娘,八尺大汉听了都瑟瑟发抖。马春兰当即吓得脸色发白,赌咒发誓说绝无虚言。见江婉柔不说话,砰砰往下磕头,地上的瓷砖染成了红色。 “来人,把她带走。” 江婉柔扬声吩咐道,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把马春兰拖走,翠珠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问道:“夫人,是否将这贼妇送官?” 江婉柔想了一瞬,道:“暂歇关在柴房,别让人死了。” “等大爷回来……罢了,这件事先别告诉大爷。” 许是江婉柔的脸色太难看,翠珠没问东问西,看着婆子把人关进柴房后,溜达到小厨房,给江婉柔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这是陆奉特地进宫求的药,据说每次房事后喝一碗,使女子更易受孕。江婉柔已经喝了整整三年了,肚子没有丁点儿动静。 她瞥了眼冒着苦味儿的汤药,说道:“喝了这么久,无甚作用,应当是庸医。” 这药一直喝,若是不幸像昨晚那样直接昏过去,翠珠便拿来与她第二日喝,一次都逃不过,很苦。 翠珠道良药苦口,江婉柔被她劝烦了,吩咐她暂且放下药,去外头的铺子上拿账本。经过这一打岔,江婉柔没了听戏的心思,拨弄算盘珠子理了一下午账本。 至于那碗放凉的苦药,被她全泼给了窗边的兰草,碗底儿干干净净。 *** 因为马春兰一事,江婉柔近几日总是心不在焉。 这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原本准备把它烂在心里的。翻出来又怎么样呢?也不光彩。她如今主母坐得稳当,无须节外生枝。 可她又清楚,马春兰应当没有说谎。 那岂不是说明,当年有人算计她?按那贼妇的说法,江婉雪当年设计陆奉,让他在寿宴上亵玩未婚妻府里的丫头,侯府便可顺水推舟退婚,只是不知道中途出了什么岔子,鹦儿没有来。 她的衣裳湿了,鹦儿这个丫头放弃了一步登天的机会,两件事凑到一起绝不是巧合!因为身份尴尬,江婉柔自小便在暗中为自己筹谋,如今得知竟有人算计自己,且她在明,那人在暗,她整个人如坐针毡。 那人是谁?除了五年前那次,她还做过什么手脚?她们究竟有何仇怨?背后那人会不会还 来害自己? 江婉柔的性格便是如此,走一步算三步,不留任何隐患,她想了几天,决定回侯府一趟,找找当年的线索。 恰逢这日陆奉回来得早,且心情不错。江婉柔在晚膳时提了一嘴,陆奉眸光微闪,定定看向江婉柔,温言道: “回侯府?夫人,可是有人对你胡言乱语?” 第5章 她不在乎他心里有人 他面色如常,语气称得上温和。 世人都道陆指挥使凶神恶煞,堪比十殿阎罗,其实近两年陆奉脾气已经好了不少。 他刚断腿那会儿易怒易暴,身边伺候的人换过好几遭,连亲近的奶兄都被他一脚踹吐血。那会儿他像一头穷途末路的困兽,眼睛煞红,江婉柔在他面前不敢大口喘气。 朝廷选官需满足“身、言、书、判”四大标准,即相貌、言辩、书法、文理皆优。“身”排在首位,像陆奉这种腿有残疾者,即使是国公爷的儿子也不得入朝为官,当年那场祸事几乎断了陆奉的前程,原本的天之骄子成了个废人,再加上之前未婚妻琵琶别抱,他性情能不扭曲么? 托淮翊的福,江婉柔刚进门就大了肚子,陆奉对她冷淡归冷淡,却不曾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圣上终究怜惜陆家,破格命陆奉为禁龙司指挥使。他在牢狱手段酷烈,脾气却越来越平稳。 江婉柔猜测,一方面是权势养人,另外则是犯人承受了他的大部分暴戾,他对其他人便没那么大的煞气了。 这两年陆奉的腿养得不错,走的快有些微跛,走得慢甚至看不出来。他的脾气也收敛不少,尤其在妻子跟前,他大多时候都是温和的。只是他不爱笑,天天冷着一张脸,江婉柔只能从他的神情语气中揣摩他的心意。 她很敏锐,因此在陆奉话音刚落时,即使他没有生气的意思,她依然感觉到了他的不快。 他不想她回侯府。 如果是一般的事,江婉柔大概就顺势说两句客气话,便不去了——凭良心说,陆奉如今待她不一般,甚至称得上“喜爱”。她更明白这些“喜爱”来自哪里,她为他生下嫡子,为他迎来送往操持内务,最重要的是她千依百顺,从不惹他生气,哪怕让他有丁点儿不愉,她也是不会做的。 可这件事…… 江婉柔神色如常给他夹了一筷子烧茄子,轻声道:“夫君想多了。马上过年节,各府的贴子、节礼我都备好了,早晚要走这一遭。我也多日没见过娘了,不知她身体好不好,不如亲自去一趟,我也安心。” 她说的“娘”指她的生母,宁安侯府的丽姨娘。原本以江婉柔的身份,如今贵为陆府大夫人,还生了孩子,就算是为了淮翊的脸面,侯府也得上折子给丽姨娘请个诰命。只是她亲娘身份实在难堪,而且身子不好,需得常年卧榻喝药。 早些年江婉柔也动过这个心思,为此在陆奉跟前温柔小意伺候好一番,临了居然是丽姨娘自己不愿意,江婉柔无法,只能多给侯府送东西,也有震慑的意思,让侯府不敢苛待她。 陆奉闻言点了点头,说道:“夫人说的是。这样,高大人前几日送我了一根百年老参,你带回去,等这段日子忙完,我随你一同看望岳母。” 陆奉没在这事上为难她,且他愿意叫她娘一声“岳母”,给她一份尊荣,让江婉柔心里熨帖,连着给他夹了好几道他爱吃的菜,夫妻两人这顿饭吃得很温情。 陆奉可能今天心情真的不错,晚间一番云雨后,他抚摸着江婉柔的光裸的肩头,破天荒聊起了夜话。 他道:“近来外头不太平,你出门多带些护卫。“ 江婉柔汗涔涔伏趴在陆奉身上,声音蜜饯似的甜,“嗯,我省的。” 他方才只要了一次,江婉柔虽然浑身酸软,意识却是清醒的。她想了一会儿,慢悠悠问道:“可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最近府中收到许多拜帖,我……夫君且给妾身透个底,妾心里慌。” 近来京中只有一件大事,便是恭王一案。崔氏送了人后几乎天天拜见,她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陆奉哑声一笑,搂住她的腰,“不慌,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可以准备年货了。” 江婉柔心中一惊,这是年前结案的意思? 其实她心中也有所觉,自从陆奉接手恭王案,每日面如霜寒,她轻易不往他跟前凑。近几日陆奉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她便猜测案子有了眉目。 心里想的,嘴上便说了出来。 陆奉平日不和她说朝堂上的事,如今结案在即,又刚温存过一番,陆奉痛快道:“没错,恭王……不,以后就是庶人了,齐庶人终生圈禁王府,无诏不得出。” 这么狠?这是把恭王的罪砸实了? 江婉柔心道,当今圣上除了设立禁龙司遭人诟病,其他方面堪称明君。前朝皇帝昏庸导致民不聊生,当时还是幽州王的圣上率兵起义,登基以来多施以仁政,恭王是他最喜爱的儿子,竟然狠得下心圈禁?还是被贬为庶民。 天子金口玉言,即使日后圣上老了,心软了,也很难再恢复恭王的王爵。如今太子未定,皇家几个兄弟斗成了乌眼鸡,他们也不会容许恭王再起来。 天家无情,真狠呐。 心里这么想,江婉柔嘴上却道:“圣上仁慈。” 可不么,恭王这一案牵连前朝后宫,不仅朝堂被血洗一遍,后宫也死了好几个妃嫔,其中不乏受宠爱者,而罪魁祸首只是贬谪圈禁,又何尝不是一种仁慈呢? 只是不知道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恭王殿下,要不要这种仁慈。 从云端跌到淤泥的滋味江婉柔没尝过,可她亲眼看过陆奉当年发疯。现在很多人都忘记了,当年陆大公子可是京中最沉稳持重的儿郎,连纨绔的顾小公爷都认陆奉为“大兄”,若是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 “嘶——” 陆奉拧了一把江婉柔腰上丰腴的软肉,寒眸微眯,“想什么呢,回神。” 方才怜惜,不忍折腾她,看来还是他心慈手软。 “我在想之前——” 江婉柔一顿,悄悄勾起他的手指,雪白的身子在他胸前蹭。 “我想起之前……那会儿妾才十三岁,夫君给我带松子糖吃。” 她展颜一笑,伸手抚摸他的侧脸,“那会儿妾还不知道,这么俊美的郎君,原是妾的夫婿。” 这到不是假话,陆奉和江婉雪有婚约,江家为了扒住这位贵婿,时常邀陆奉进府游玩。她偶尔在花园碰过他几次,为了避嫌,她匆匆行礼便走。偏就有一次,姨娘咳得厉害,下人克扣姨娘的药材,她去求老夫人,老夫人在午睡,身边的嬷嬷随意把她打发走了。她忍不住,在花园低声抽泣。 他递给她一方帕子,温声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哭。 她能怎么办呢?她知道他的身份,是姐姐的未婚夫,她能对他说嫡母苛待妾室吗?他一个外男,聘礼都没下呢,能管到侯府内宅上?就算这位陆大公子发善心,帮了她这一次,她们母女以后还要在嫡母手下讨生活,嫡母岂不是更容不下她们? 她止不住眼泪,却死死咬着牙关不开口,陆奉估计被她哭烦了,硬塞给她一包松子糖,“吃糖,莫哭了。” 姨娘很喜欢吃糖,她常年喝苦药,药后能有一口蜜饯便是极大的慰藉。她不喜欢,明明是甜的,却总让她想起弥漫的药味,还有姨娘永远止不住的干咳。 可那天的松子糖,真的好甜啊。 她双眸朦胧,嘴里的话不经思考脱口而出,“恭王落得此下场是咎由自取,只可惜了三姐姐,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很明显的,江婉柔感觉到抚摸她腰身的大掌瞬间收紧。 理智回神,江婉柔为自己方才的冲动懊恼,想找补又不知从何开口,讷讷道:“妾、妾失言了。” 江婉雪是陆奉的禁忌,江婉柔曾猜测过他对她的感情,两人幼年定亲,陆奉为了她洁身自好,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收用,后来江婉雪为了退婚算计他,成了高高在上的恭王妃,她想,他对她一定是恨的。 爱愈深,恨愈深。有爱方有恨。 所以江婉柔从未在陆奉跟前提过她,如今两人各自婚嫁,她也生下了淮翊,府中诸事也已料理顺畅。对她来讲,她只管 安心抚养淮翊长大,将来舒舒服服做陆府老封君便是。 她如今有钱有闲有名分,姨娘也因她得以善终。终日赏花听戏养孩子,再无人敢欺侮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至于他心里有什么人,她不在乎。 对,她不应该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江婉柔忽而一笑,翻身骑在陆奉身上,娇笑着搂住他的脖子,“这回妾在上头——” 陆奉长臂一伸掀翻她,两人顿时上下翻转,江婉柔闭上眼睛,乌黑的睫毛簌簌颤抖,却迟迟不见他动静。 “安置吧。” 过了一会儿,陆奉暗哑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江婉柔睁开眼睛,见陆奉已经睡了。 她盯着他锋利的下颌,看得眼睛都酸了,缓缓阖上眼眸。 一夜无梦。 次日,翠珠照旧端着熬的黑乎乎药汁奉上,与之前不同的是,旁边放着一盒松子糖,四四方方的糖块下垫着糯米纸,上面涂着金黄的蜂蜜,甜味儿直冲鼻尖。 翠珠喜气洋洋道:“这是大爷特意吩咐送过来的,说是夫人爱吃。” 江婉柔看了半天,说道:“我不爱吃糖。” 爱吃糖的是江婉雪。她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他一个男子,怎么会随身带一包甜到齁的糖?原来是她阴差阳错,抢了嫡姐的东西。 翠珠一愣,也想她伺候江婉柔这么久,很少见她吃甜食,倒是大公子爱吃,锦光院的糕点全进了大公子的肚子。 她也不敢说主君的不是,问道:“那奴婢把这盒糖分给姐妹们?” 江婉柔待下人宽仁且大方,经常赏东西给丫鬟们,翠珠这个提议并不冒犯。谁料江婉柔一反常态,含糊道:“放着吧。” 第6章 让欺侮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陆国公府坐落在离皇宫较近的定康胡同,宁安侯府在京城西侧的丰盛街,驱车得半个时辰。江婉柔盯着陆淮翊用过早膳后,带着两个贴身丫头,抬礼的八个小厮,还有马车外面一众身穿重甲的带刀侍卫,浩浩荡荡前往宁安侯府。 她来得匆忙,没有提前递帖子,侯府门房忙上忙下才把这些礼品货物安置好。按规矩,她应当先去拜访侯夫人秦氏,之前回侯府向来如此。秦氏有一个身为王妃的亲闺女,姿态摆得高高的,在江婉柔面前端足“嫡母”的架子,今天却称病没有露面。 这正好隧了江婉柔的意,她和秦氏相看两厌,秦氏既想在她面前摆嫡母的谱儿,又碍于陆奉的凶名不敢真拿她怎样;她不想见秦氏那张刻薄的老脸,又不能不顾念在侯府的姨娘。秦氏今天这“病”来的真好,江婉柔如是想,脸上带着盈盈笑意。 这丝笑意在踏入丽姨娘的房间后,瞬间消失不见。 屋里放着火盆,进屋迎面扑来一股暖意。绕过绣有四季山水的云母屏风,江婉柔见到了自己的生母,她闭眼卧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呼吸弱的像是没有。 “娘!” 她连忙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惊慌道:“您又犯病了?我叫府医过来瞧瞧。” “咳——别忙,不碍事。” 丽姨娘显然没想到江婉柔这时候过来,一睁眼惊喜交加,江婉柔扶着她坐起来,喂她喝了一盏参茶,丽姨娘苍白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红润。 江婉柔又惊又怒,压着怒火道:“娘,可是有不长眼人的怠慢您?您是不是受委屈了?只管告诉女儿,我打杀了她们——” “哎呦,六姑娘如今好威风,让姨娘害怕呐。” 丽姨娘打趣笑道。她很美,冰肌玉骨,眉如远黛,即使岁月和病痛也不曾损减她的半分容色,反而有种沉淀的温柔韵味。 当年红遍京师的丽质姑娘,无数达官显贵是她的裙下臣。这副美丽的皮囊让她受了大半辈子的磋磨,红颜薄命,她从不认为女子美丽是件好事,但此时见到唯一的女儿,她抚摸她的脸颊,笑吟吟道: “你肤色白,髻上的金步摇很衬你。我把你生的国色天香,可不许喊打喊杀,那样就不美了。” 江婉柔闷闷道:“娘,我只想你好好的。” “只要六姑娘好,姨娘就好。” 丽姨娘声音温柔如水,她懂规矩知分寸,即使私下里也只是自称“姨娘”。江婉柔却不同,她朝东院那边扬起下巴,轻声道:“娘,如今形势颠倒,那边……不足为惧。” 东院,是侯夫人秦氏的地盘儿,今日她回门,秦氏称病不出,足以说明一切。 江婉柔道:“娘,我想禀明父亲,把您抬成平妻。有了名分,您再也不用怕那恶妇了。” “慎言!”丽姨娘正色道:“六姑娘,你要叫她一声‘母亲’。” “我只有一个娘,才不要认贼作母!” 在丽姨娘面前,江婉柔不用伪装,尽显小女儿的任性情态。她恨恨道:“当年她对我们母女所做的一切,我让她百倍偿还。我恨她!恨她一辈子。” 江婉柔恨秦氏,恨抛下她们母女的宁安侯,更恨当年的弱小的自己。 在她刚记事的时候,宁安侯对她们母女很好,娘是他最宠爱的姬妾,父亲每日回来都会抱她,给她带小团扇、毛绒球之类的玩意儿,下人从不敢苛待她们。东院的大夫人很凶,父亲便免了她们母女的请安,呆在一方小天地里,像世外桃源。 儒雅的父亲,美丽的母亲,优渥的日子,在江婉柔五岁之前,她像一个真正的千金闺秀,受尽父母疼爱。后来……她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忽然厌弃了母亲,他逐渐不来这个院子,下人看人下菜碟,给的饭菜越来越嗖,冬天的炭也没了,母女两人冻得手脚生疮,她失口叫了姨娘一声“娘”,脸被竹板手套打的高肿……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当年太小了,伸出爪牙也只是给人挠痒痒。于是自小最有灵气的六姑娘越长越“木”,终日唯唯诺诺,头也不敢抬,每日晨昏定省跪在嫡母脚下,卑贱地苟且偷生。 即使如此,她们这里依然缺东少西,姨娘冻得患了肺病,没有大夫,没有药,经年累月成了痼疾。后来她在陆府站稳脚跟,风风火火回府处置了一批刁奴,给姨娘撑腰,府里不敢再苛待她,只是这病积重难返,只能生熬。 江婉柔深呼一口气,不去想那些沉痛的过往。她握着姨娘的手道:“娘,不说她。我请太医过来给您瞧瞧吧,这么熬着不是个事儿。” “又说傻话,太医哪儿是这么好请的。” 丽姨娘没被她带偏,谆谆道:“那位……到底是王爷的岳母,膝下还有两位公子,你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可得管住嘴,不可枉言。” 多好一个姑娘,可惜托生在她肚子里,白白带累姑娘的名声。丽姨娘有心无力,只能教导她“恭敬”、“孝顺”,世人皆爱这种女子,只盼陆指挥使能多爱她一点,哪怕没有爱,有怜惜也是好的。 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盼女儿一生顺遂,长乐无忧。 江婉柔跟她说不通,姨娘想让她成为一个温柔娴静的女人,想让她做世间男人都钟爱的贤妻良母,姨娘做到了,结果呢? 假如她真的如表面那样温和柔顺,她的尸骨早填陆府的枯井了,哪儿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她挣扎着从宁安侯府的淤泥里爬出来,又一点一点把陆府攥在手心,终于活的像个人样,现在让她宽宏大度,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可能吗? 等着吧,她一定会让欺侮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江婉柔压下心头的郁气,和姨娘温声说些体己话。以往她回来的时候提前递帖子,丽姨娘知道她要回门,穿上绸衣、施上粉黛,看不出气色不好。今天把江婉柔吓了一跳,她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想姨娘再为她操心。 本来打算让丽姨娘帮她留意线索,如今看来不成。江婉柔想了一下,招招手让金桃过来,说女儿不孝,让这个丫头暂代她为母侍疾。 江婉柔态度强硬,丽姨娘拗不过她,只好收下。江婉柔看姨娘精神不济,不想多留,晌午便准备起身回府。丽姨娘叮嘱道:“侯爷在翰林当值,你今天来 的不巧,见不到他,去拜见一下老夫人吧。” 她是为江婉柔着想,大张旗鼓回来一趟,不见称病的嫡母情有可原,老夫人都不见,少不得被人背后说“不孝”,她女儿如今是高门的当家主母,名声不能污损。 江婉柔乖巧地应了一声,多走两步路而已,也不费事,况且老夫人在她幼时确实给过她庇护,于情于理都应当去拜访她老人家。可惜不巧,在她之前,老夫人哪儿已经有娇客了。 管家躬身禀道:“今儿真是个好日子,五姑奶奶和六姑奶奶都在今日回门,待老奴禀报老夫人,备上一桌酒菜,好生热闹热闹。” “五姐也回来了?” 江婉柔心中诧异,五姑娘也是侯府庶女,嫁了一个家徒四壁的穷书生,谁知那书生祖坟冒青烟,连中三元,成为天化十七年的状元郎,外放出去做了胶州知府。 当年这事儿一度为人津津乐道,宁安侯府男丁资质平平,闺女倒是个顶个嫁得好。嫡女是皇家妻,两个庶女一个嫁给大权臣,一个成了状元夫人,一时坊间传言,不重生男重生女。 江婉柔想了一会,笑道:“我本应去拜见五姐姐和祖母,只是年节将近,府中诸事缠得我脱不开身,夫君也在来时叮嘱我尽快回府,只能改日再见了。” 她不想见五姐,五姐随她那状元夫君外放已满三年,算来要做京官了。不管是什么官职,总归是读书人,是清流,而陆奉这种权臣最招清流恨,两人立场天然对立,说不到一起去。 除了这些,江婉柔本人也不喜欢五姐姐江婉莹。有秦氏那样的主母在,侯府庶女们都得跪着活,没一个敢出头。大姐早夭,二姐和四姐嫁得早,只余她和江婉莹在秦氏身边伺候,两人都木木的,唯唯诺诺,不同的是江婉柔是藏拙,江婉莹是真的笨。 本着兔死狐悲的心态,江婉柔暗中救过她几次,两人也有些“报团取暖”的意味。后来江婉莹落了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总暗中盯着她看,那眼神直勾勾,让江婉柔很不舒服。 后来她发觉江婉莹有意无意模仿自己,她心里膈应,便和她逐渐疏远。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五姐没做过伤害她的事,她却没来由地厌恶她。 可能两人天生相冲吧。 江婉柔今天心情不好,不想捏着鼻子和讨厌的人周旋,脚下一转,径直往大门走去。管家不敢拦她,恭恭敬敬把人送上马车。身边的小厮不服道:“切,六姑奶奶一朝得势,抖起来了。咱们王妃娘娘还没这么神气呢,她算什么!” 管家狠狠拍了下小厮的后脑勺,喝道:“让你胡咧咧,还不去抬货!” 恭王爷入狱,现在还不知道什么章程,管家随侯府经历过两朝沉浮,看着浩浩汤汤离去的车马,他捋着胡须心道:这天,或许要变了。 *** 江婉柔心里记挂丽姨娘,让抬节礼的小厮先回府,她带着丫鬟侍卫去了禁龙司。 禁龙司巍峨矗立,两尊石狮子在门前怒目圆睁。朱红色的大门敞开,隐隐有血腥味儿从里面逸出,没有人靠近这里,显得阴冷萧瑟。 看门的小卫显然没想到有人来,定睛一看是陆府的马车,车上款款下来一个身着华衣,雪白丰腴的美艳妇人,顿时惊得瞪圆双目。 第7章 是要金屋藏娇吗 “夫人。” 江婉柔愣神间,陆奉推门而入。她鬼使神差地把那颗红玛瑙藏进衣袖,朝他浅笑道:“嗯,是我。是不是打扰你公务了?” 她仰着头,清丽的眼眸亮亮的,唇角微勾,扬起一个娇美的笑魇。江婉柔太清楚自己的优势了,身如浮萍,唯有母亲赐予的一张好皮相,怎能不物尽其用? 这个角度刚好显出她修长的脖颈和饱满的胸口,甚美。 陆奉情不自禁抬掌,想抚摸她的发髻又忽而停下,皱眉道:“来人,备水。” 他刚从暗牢的刑房里出来,手上溅了几滴血污。 小卫躬身送上热水,清澈的水面上飘着几片薄荷,遮掩血腥气。 陆奉爱洁,一般他会沐浴更衣后回府,江婉柔见到他时总是衣冠楚楚的,靠近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清冷感,是清洗血迹后,薄荷的味道。 江婉柔收敛心神,拿起手巾,为他一根根擦拭骨节分明的手指。 近几年陆奉待她愈发温和,她险些忘了他的身份。她的枕边人从来不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是凶神恶煞的指挥使,他性情暴虐,喜怒不定,手上的冤魂不计其数。 刚过两年松快日子,就么把心养粗了呢? 江婉柔暗中告诫自己,一边观察陆奉的神色。陆奉并未露出不快,他扫了一眼整齐的桌案,淡淡道:“这些事不用你做。”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一双手柔嫩细滑,不应该做这种下人活计。 他夫人什么都好,温柔体贴,善良柔顺,事事以他为先。曾经陆奉很享受这种温顺,如今却有些不舒服。 比如他经常晚上回来得晚,说了多少次,不要她等,她偏不听。 早晨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非得起来服侍他穿衣。 入口的饭菜永远是热的,冬天出门备手炉,夏日备冰鉴,腰间常年挂着她打的络子,亲手绣的香囊……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陆奉既怜惜她的辛苦,又不能免于世俗男人的劣根性,心里有种诡异的满足和自得。 他顺势握住 江婉柔的手,敛眉道:“有事派人递个口信儿,或者等我回去,以后别来这里。” 陆奉本是好意,禁龙司不是什么好地方,且她一路过来舟车劳顿,指尖冻得通红。 只是这话在江婉柔听来却格外刺耳。他久居上位,温声细语也改不了骨子里那股强势,怜惜的话听起来像训诫。 她忍不住想起那颗红玛瑙,它的主人是谁?她不许她来,是要金屋藏娇吗?这里是书房重地,寻常人进不来,那女子肯定极得他的信任吧? 江婉柔心乱如麻。 陆府后宅向来清净,她早已习惯了,忘了三妻四妾乃是男人常态,陆奉才是特例。 按照她一贯在陆奉跟前表现出的温柔贤惠,此时她应该把那颗玛瑙珠子悄悄放回去,装作没发现,再由她开口给他纳妾,顺利成章把那女人接回府。 这些年往来交际,有年长的夫人好心劝告过她,说男人哪有不贪花好色的,你自己开口总比他开口要人强,这样他还能念你几分好,给你嫡妻的尊重。 什么红颜知己、外室小妾,都不必看在眼里。攥紧管家权,好好教养子女,余生便不会苦到哪里去。 江婉柔咬着嘴唇,手脚僵硬,久久不说话。 陆奉察觉到她的沉默,江婉柔垂下眼睫,低声道:“没什么,我今天去看了娘,她身子不大好,府上那群庸医不顶用,我想请太医去一趟瞧瞧。” 这对陆奉来说是一桩小事,他当即让人拿他的牌子去太医署,又遣人去库房选些珍稀药材一起送过去。 他道:“需要什么尽管说,那也是我的岳母。” 妻子常年代他孝敬祖母,他也应投桃报李,厚待妻子的母家。只是江婉柔对宁安侯府实在没感情,丽姨娘深居简出,怕自己连累女儿,甚少见陆奉。 她不想提醒姑爷,六姑娘有一个曾经做妓的亲娘。陆奉一个壮年男子,更不可能经常拜访侯府的姨娘,在孝道这一块儿,陆奉对她有亏。 江婉柔没跟他客气,叮嘱如若太医方便,在侯府小住几日也好。这其实不太合规矩,太医主要供皇室驱使,能出去给旁人看病已是天恩,从未有留宿的说法。陆奉面不改色,一一应下。 看江婉柔脸色不好,他起身换了身衣裳,陪她一道回府。 此时江婉柔还不知道,她来一回在禁龙司内掀起了轩然大波。陆奉别的名声不提,但谁也不能否认他的勤勉。本朝旬休,即满十天有一天时间休沐,陆奉从未休息过,不是在处理积压的文牍,就是进宫见皇帝密谈,堪称铁打的身子。 今天夫人一来,指挥使大人竟然走了……就这么走了,供词才写到一半啊! 能在有生之年看到陆指挥使旷职,禁龙司众人唏嘘不已,只有守门的小卫捏着兜里的银疙瘩,心道:一群大老粗,要是见过夫人的容色,你们就懂了。 君王且为了宠妃不早朝,指挥使才哪到哪儿啊,走着瞧吧。 *** 陆奉难得体贴一回,江婉柔却领不了情。 她每日的生活简单又惬意,早晨去春晖堂走一圈,盯陆淮翊用早膳,自己陪着简单吃两口,回房睡回笼觉。 睡醒喝喝茶,赏赏花,就到了午膳时候,继续盯陆淮翊吃饭,溜溜食儿,陪他午歇。等下午陆淮翊去书房读书习字,她彻底没事儿了,看个话本儿,听两出戏,聊以消遣。 倘若实在无聊,她就从一堆帖子里抽一张顺眼的去赴宴。京中权贵多,今天张家夫人办个赏花会,明儿个李家老太太喜得金孙,只要她想,天天有酒宴吃。 各府都会给陆府送帖子,江婉柔想去就去,不想去也没人敢说什么。陆奉官职特殊,朝臣不敢得罪,同样不敢和他走得太近。江婉柔现在出门交际舒服得很,不管哪家宴会,她都是主座下第一贵客,身边人言语奉承,逗得她开怀大笑。 谁不喜欢被捧着呢,不管真心假意,脸上都笑开了花。那么多年轻鲜嫩的小娘子围在身边,美食美酒,莺歌燕语,一场宴会下来宾主尽欢。 至于她应该担负的管家之责、各府之间的迎来送往,江婉柔在刚嫁进来时步步维艰,如今已得心应手。动动嘴皮子,下面人自会给她办得又快又好,在她的恩威并施下,府里的下人很少犯错,再加上金桃和翠珠这两个心腹,她不大用操心。 于是,两人如今对坐无言,大眼瞪小眼,分外尴尬。 陆奉面色淡然,宽慰她:“你该做什么做什么,毋须顾忌我。” 一家三口刚用过午膳,可能陆奉在的缘故,陆淮翊不敢挑食,话也少了,闷头扒完饭就走。江婉柔看着陆奉心中郁闷,因为她手头无事可做。 她此时有些后悔自己前几日的勤勉,上月的账本看完了,各府节礼备好了,年货准备得大差不差,还剩几框水果,要从江南运,急不得。甚至新年的衣裳料子都到了,只差量身裁缝。 有心想表示自己的贤德,可她今天真的没事做,她也不敢随便拿东西糊弄,谁知道陆奉今天抽什么邪风,万一他随口问一嘴,她可不认为自己能瞒得过指挥使大人。 江婉柔想了半天,脱口而出,“要不,咱们去歇着吧?” 陆奉抬头看她一眼,目光略有诧异,让江婉柔不自觉垂下头。 她说道:“今儿的炭烧得好,暖而不闷,没烟味儿呛鼻,睡着正好。” ——纯粹胡说八道。 江婉柔房里烧得是最好的红萝炭,日日如此,今天和往常并没有区别。只是陆奉给人的压迫感太强,眉眼间寒冷锐利,笼罩着一层阴郁。 连穷凶极恶之徒都抗不住陆奉的压力,江婉柔方才口不择言,说出口就后悔了。 她正欲找补,陆奉起身走进内室,解上襟的盘扣。 “不是要歇晌?” 陆奉声音沉沉:“过来,给我宽衣。” 江婉柔硬着头皮走过去,她知道陆奉误会了,一边解他的腰带,一边别扭道:“现在……是白天呢。” 白日宣淫……不好吧? 陆奉低头,随手拔了她髻上的金簪。头发如瀑散落,她今天出门上了口脂,乌发红唇,外加白的发光的一身雪肤,美艳到极致。 “无妨。” …… 很痛。 江婉柔咬着唇瓣,如往常一样暗自忍受,可她忽而想起那颗被她收起的红玛瑙,心里跟塞了一团棉花似的,憋屈,酸涩。 还有点恶心。 一时恶向胆边生,江婉柔迷乱地攀上男人的脖子,脸颊蹭蹭他的肩膀,发狠咬下去。 第8章 男人饿不得 不仅没对男人造成伤害,反而把他惹激动了,陆奉闷哼一声,黑眸骤然幽深,险些折断她的腰。 …… 外头寒风凌冽,屋内炭火烧得劈啪作响,熏笼里的香烟袅袅升起,遮不住帐内的气息。纱帐几番摇曳又归于平静,江婉柔软成了一滩水,用被子裹住关键部位,慢慢往角落滚。 “牙尖嘴利。” 陆奉由着她,轻笑一声,音色沙哑低沉,有种莫名的性感。 江婉柔心中暗啐“禽兽”,没搭理他。陆奉披衣下榻,倒了一盏热茶,递给江婉柔。 江婉柔润了喉,哑声说道:“把帐子拉起来,太暗了。” 陆奉剑眉微挑,“是天暗了。” 语气颇有几分自得。 江婉柔:“……” 真是头牲口。 她看着窗外微黑的天色,想起身又实在没力气,于是对陆奉道:“你去看淮翊用晚膳。” 她很少对陆奉这么不客气,陆奉不以为忤,走时面带微笑,把锦光院的丫头们吓得够呛。 过了一会儿,翠珠进来服侍她沐浴更衣,端来一碗香菇糯米粥,六道素菜和常年不变的黑药汁。 *** 纵欲过度的后果就是精神萎靡。 江婉柔接连几天提不起劲儿,好在陆奉有自知之明,接下来几天没闹她。他也确实忙,终日早出晚归,陆淮翊的字都压了几天没看。 在离春节近十日时,皇帝下诏令,恭王齐煊私藏铁矿,暗卖兵器,卖官鬻爵,勾结反贼。不忠不义不孝,万死难辞其咎。然圣上恩德,念在齐煊受奸人蒙蔽,留其性命,削去王爵贬为庶人,幽禁王府,终身不得出。 此诏令之后,所有和恭王一案 牵涉者,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牵涉的人数巨多,刑部抄家人手不够用,管禁龙司借调。京城一时风声鹤唳,家家闭户。 寂静的街道上只听见官兵的呼喝声,蹄铁踏过青石板路,夹杂着女人和孩子的抽泣。 这一年的新年,过得很难。 陆府受到的风波最小,只是之前准备的节礼很多用不上了,堆在库房里。那些布匹木材之类还好说,鲜果就不行了,剩下几十框柿子和柑橘,无处发落。 吏部尚书曾给过恭王一些方便,不过牵涉不深,只是罚了一年俸禄,可以说是虚惊一场。之前江婉柔给崔氏递过消息,崔氏特来拜谢,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筐荔枝,年前送到了陆府。 这东西可是个稀罕物,尤其在冬天。想必崔氏费了许多心思,只是江婉柔虽体态丰满婀娜,有杨妃之美,却不爱吃荔枝,太甜了,齁。 老祖宗年纪大了,不吃生冷。江婉柔给陆奉和儿子留了些,给各房分了些,丽姨娘那边也送去不少,还剩下小半框。这东西不好放,她正对着满库房鲜果和半筐荔枝发愁时,二房夫人周氏和三房夫人姚氏携手而来。 “呦,长嫂忙着呢。”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说话的是三房夫人姚金玉,她是江南人,秀眉圆脸,娇小肤白,说话间吴侬软语,让人酥半边身子。 她身后是二房夫人周若彤,高挑瘦弱,身姿弱柳扶风,完美符合当下文人最推崇的“清瘦”美。她穿了件青绿色提花缎面小袄,满头乌发仅用一支羊脂白玉簪挽着,低眉垂目,和画里的仕女图神似。 “二弟妹,三弟妹,喝茶。” 江婉柔笑吟吟让人上茶,这两个妯娌站一起,总让她想笑。 陆奉两个弟弟娶的妻子,都是妙人。 陆家家世摆在这里,两人相貌身姿都称得上“美人”,可风韵却大相径庭。三弟妹姚金玉是商户女,虽说士农工商,商为末等,架不住人家头上顶个“皇”字,给皇室采办丝绸、瓷器,为行便宜,皇帝赏了个江南织造官戴的名头,即使只是七品芝麻官,也和普通商人划开了天堑。 锦绣窝里养出来的姚姑娘自然金贵,日日穿金带银,喜欢绚丽的绫罗绸缎,头上插满了金钗步摇,晃得人眼疼。偏她又生的娇小,江婉柔总觉得她头上戴的钗环太重,压得她不长个儿。 二夫人周若彤比姚金玉整整高一头,和江婉柔差不多高。周家世代清贵,周若彤的父亲是四品国子监祭酒。她本人秉承家风,熟读四书五经,喜欢琴棋书画,爱赏梅兰竹菊,衣着首饰皆以淡雅为主。品味高洁。 要不是进了一家门,两人这辈子都说不上话。姚氏嫌周氏清高,周氏鄙夷姚氏一身铜臭味儿,在江婉柔没进门之前,两妯娌别了好久的劲儿。 后来江婉柔嫁进来,她的家世是几个媳妇里最低的,既没有姚家的富庶也没有周家的清贵,年纪还最小,偏偏两人得管她叫一声“嫂子”,她们不服气,没少给她使绊子。 所幸周氏和姚氏并非阴险恶毒之人,自从上头的婆母被关进佛堂,陆奉成为禁龙司指挥使,江婉柔当家夫人的位置不可撼动。她管家后极具主母的气度,吃穿用度没有亏着两房,两人逐渐偃旗息鼓,不再和江婉柔争锋。 有意思的是,有了江婉柔这个后来者居上,周氏姚氏如今倒有些惺惺相惜,越来越亲近。 …… 江婉柔笑问道:“两位弟妹今天有什么事?” 当年那些磕磕绊绊江婉柔早已不在意,这两人可能心虚,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们眼不见心不虚,江婉柔也落得清净。 姚氏和周氏对视一眼,姚金玉开口道:“长嫂,我们来想问问,外头……如今是什么章程?” 近来京中不太平,不仅寻常百姓,连官宦人家也闭门不出,以防殃及池鱼。 “能有什么章程?无外乎捉拿贼子,都是爷们儿的事,和我等妇人无关。” 江婉柔喝了口茶水,回答得滴水不漏,“我们该吃吃该喝喝,好生过年便是。” “年货都给你们送去了,看看还缺什么,只管和我说。对了,后日裁缝来府量身,那天别让孩子们去学堂,年节将至,让孩子们也松快松快。” 陆家大房只有陆淮翊一根儿独苗儿,二房一子三女,三房三子二女,当然,不全是姚氏和周氏生的。二爷自诩文人,身边有两个美婢红袖添香,生了孩子后抬为姨娘。三爷是个爱玩儿的,荤素不忌,屋里头有名分的姨娘就有四个,书房里还放着几个不记名的通房丫头,儿女自然多。 两人应了话,随口聊起闲天。东拉西扯地,屁股像钉在椅子般不动如山。 第三盏茶下肚,见江婉柔依然不动声色,姚金玉先沉不住气,瞥向周若彤,软声道:”二嫂,你不是有话跟长嫂说么,怎么人到跟前,反而哑火了?” 江婉柔早就猜到是周氏有事,姚金玉心直口快,若她的事,第一杯茶不见底儿就说完了,姚氏不太看重面子,能说会道,能屈能伸。反而周氏抹不开脸,端着清高的架子,把自己硬生生架起来。 她很给面子地看向周若彤,温声道:“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有话直说便是。” 周氏虽清高,却没什么坏心眼儿,这两年她们相处也算和睦,江婉柔不欲为难,很痛快地应了她的请求。 也不是什么大事,周祭酒有家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是个京官,竟然牵涉进恭王一案,被判抄家流放。男丁年后押送岭南,女眷则没入官奴,适龄者填充教坊。 周祭酒费了点心思,保下女眷不被折辱。只是各品阶能买的官奴数有限,之前经过首辅胡良玉一案,周家已经买了不少官奴,又不能无故赶走打杀。他四品的官衔不够用,便想起了姻亲。 周氏凄凄道:“那孩子刚满十五岁,可怜见的,在家也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我想府里也不缺这一口饭,长嫂菩萨心肠,给她一个容身之处,就当给淮翊积福了。” 江婉柔忽然不高兴了。 她已经答应了周氏,她何苦拿淮翊说嘴。淮翊的身子一直是她的心病,听周氏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淮翊身子骨儿弱是福分不够? 她也以为是陆奉这个老子做恶太多,折了淮翊的福? 江婉柔少不得要为陆奉鸣不平。她承认,陆奉不是什么好人,可他也是秉承圣命办事,说白了,他是一把寒刀,皇帝才是执刀人。为什么这些人一口一个“圣上圣名”、“圣上仁慈”,偏偏对陆奉口诛笔伐? 旁人也就算了,你周若彤有什么资格?老二酸腐书生,自诩读书人,连个秀才都考不上。今天受邀赏这个真迹,明天鉴那个遗稿,别人凭什么非得给他这个面子?连她自己头上的一根簪都是中公出的银子!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陆奉带来的便宜,哪儿来的脸指责他。 说句不好听的,老二迂腐老三纨绔,要是没有陆奉支撑门楣,陆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轮得到你在这里高高在上可怜别人? 江婉柔把手边的茶盏重重放在案几上,收敛笑意。 “到底是罪臣之身,这段日子风声紧,不好让她出来见人。人放在你院子里,不要让她乱走动。” “这是自然,长嫂放心,我有分寸。” 周氏忙起身福了一礼,她后知后觉明白自己说错话了,想道歉又张不开口。周若彤今年二十五,江婉柔刚满二十,年龄摆在这里,她抹不开脸。 一旁的姚金玉扑哧一笑,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二嫂快起来,还没过年呢,我们可受不起你的大礼。” “看天色,二爷也快回府了,二嫂不去迎一迎?我家月儿还想要个弟弟玩儿呐。” 她口中的“月儿”是陆思月,如今陆府最小的孩子。 周若彤红了脸,嗔道:“想要弟弟问你家三爷要,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哎呀,长嫂,你看她……” …… 说说笑笑,气氛不复方才的紧张,周氏顺势起身告辞。姚金玉磕着瓜子儿没动弹,等周氏走后,她笑道: 第9章 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的生…… 江婉柔胸口一窒,姚金玉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她这么说,难道发现了什么? 她忍不住想起那颗玛瑙,心中憋闷难受。 江婉柔道:“三弟妹,我是个实是心眼儿,你跟我说话得摊开说。那些弯弯绕绕我不懂,恐怕引起误会。” “长嫂自谦了。” 姚金玉娇笑连连,如今府里谁敢小瞧这位大夫人?她刚进府那会儿表现地柔弱无害、菩萨心肠,要不是自己在她手里吃过几回闷亏,还真被她骗了。 这女人惯会装模做样,现在她家那憨三爷还迷糊着,天天念叨长嫂如母。啊呸!也不瞧瞧他多大,他口中的长嫂多大?亲生母亲还在佛堂关着呢,哪儿来的长嫂如母。 姚金玉道:“旁的我也懒得多嘴,长嫂估计也不放在眼里,只是这回嘛……青梅竹马、年少慕艾,到底是不同的。” 江婉柔心下大震,有一个隐约的猜想。姚金玉走近她,用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陆府的马车在恭王府后门停了三天,你有几日不曾见过大爷了?” “往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姚金玉施施然而去,江婉柔独自坐在靠椅上久久不动。雕花窗棂半开着,暖阳若金色的丝线洒下,勾勒出她精致娇艳的侧脸,前襟用金线织就海棠团花折射出熠熠金光。 “翠珠。” 过了很久,江婉柔起身,面无表情道:“备膳,我们去禁龙司一趟。” *** 车轮滚滚向前,江婉柔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惊疑?悲伤?愤怒? 压下这些复杂的情绪,江婉柔逐渐变得冷静。 当年都说她是捡了嫡姐的漏,但如果能让她选,她决不愿意嫁到陆家。她顶着那样的名声,没有娘家撑腰,夫家也不待见她。上头婆母刻薄,下头小姑刁钻,还有两个天天给她使绊子的妯娌,她过得真的很难。 这桩婚事不是她抢来的,是江婉雪自己不要的!如今什么都好了,没人敢给她脸色瞧,淮翊那么乖,连曾经厌恶的妯娌都变得眉清目秀,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现在的生活。 江婉雪不行,即使陆奉也不行。 这些年她战战兢兢做一个好妻子,每日起早贪黑地侍奉他,操持内务、绵延子嗣、孝顺长辈,她自认为对得起陆奉。可姚金玉说的不错,往往得不到的,才最珍贵。 凭她对她那嫡姐的了解,她一贯心高气傲,陆奉是恭王案的主审官,她必不可能对他有好脸色。那陆奉此时去恭王府干什么?查案还是……对曾经抛弃过他的未婚妻念念不忘? 那颗让她烦扰的红玛瑙,是江婉雪的吗? 她得一件件弄清楚。 …… 江婉柔低眉沉思间,忽然一个颠簸,耳旁传来马声嘶鸣,江婉柔身子蓦然前倾,她眼疾手快主抓住窗框,才不至于摔倒。 “夫人、夫人,您伤到了没有?” 翠珠一骨碌爬起来搀扶江婉柔,所幸两人都没受伤,只是食盒遭了殃,汤汤水水洒落一地,沾湿了江婉柔的提花裙摆。 这时,外头传来侍卫略带慌张的声音,“夫人恕罪,前面忽然闯来一辆马车,马受了惊。您可安好?” “好什么好,回去通通给我挨板子!” 江婉柔还没说话,翠珠气冲冲掀开帘子,扬眉怒道:“哪家这么不长眼,敢冲撞我陆府的马车!” 京中权贵人家,在轿子车马上都做有标志,陆奉奉皇命监察百官,陆府的马车从来畅通无阻,即使两家狭路相逢,旁人也都会识趣地避让。赶车的马夫横行惯了,没成想今天碰上个硬茬子。 那边儿小厮听了翠珠的话,不忿道:“这条道明明是我家先走的,你们占道不成反惊了马,自作自受,怎的还倒打一耙呢?” “天子脚下,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 翠珠气的脸色发红,呵道:“你放肆!你是哪家的?知道我家大人是谁么?说出来吓死你——” “翠珠。” 江婉柔呵斥住翠珠,问车外的侍卫,“他说的是真的?我们占了他们的路?” 侍卫犹豫道:“虽是如此,可他们不曾避让……” 这事真较真儿起来,是他们不对在先。可这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陆奉权倾朝野,旁人看见陆府的标志自会避开,侍卫也习惯了,竟不觉得自己有错。 反而觉得对面不识好歹,可恶可恨。 “行了,到此为止,走吧。” 江婉柔一听就知道自家不占理,她当家后十分约束下人,严令禁止仗着陆府的名头为非作歹。可有些东西是不可掌控的,比如侍卫和马夫的傲慢,水至清则无鱼,她也不好太过苛责。 江婉柔只当流年不利。食盒翻了,裙摆上沾染了汤汁,即使翠珠已经拿手绢擦拭干净,她依然觉得不舒服,只好打道回府。 倒霉的事一件接一件。 马儿方才受惊,竟不走了!马夫不敢甩鞭子,毕竟畜生不通人性,万一马再发狂伤了夫人,他真万死不能辞其咎。 马夫急得满面通红,这时对面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对面可是陆奉陆大人的家眷?” 声音如玉石般的温润质感,不疾不徐,让人如沐春风。 这应当是那家的主人。 江婉柔回道:“我是陆奉之妻,今日冲撞大人,实在对不住,您先请。” 对方似乎诧异她的身份,停了一瞬,含笑道:“原来大水冲了龙王庙,陆夫人,我是裴璋。” 江婉柔初听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裴璋,这不是五姐的夫君么!算起来她要叫他一声“姐夫”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江婉柔有些尴尬,这个时间、地点都不适合叙旧寒暄,而且她和裴璋也没旧可叙。她比五姐先出嫁,五姐成婚时没请她,她只送了添妆礼。后来他们夫妻离京上任,她连裴璋的面都没见过。 那边裴璋似乎下了马车,按照辈分,江婉柔不好不露面。幸好这个巷子没什么人,她提着裙摆下来,给他见礼。 “五姐夫,今天时机不巧,我改日自当备厚礼,拜访您和五姐姐。” 江婉柔说道,一边暗自观察裴璋。他有一副好相貌,肤色白皙、身姿颀长,浑身透着股书卷气。不是那种死板的书呆子,而是温文尔雅,有君子之风。 裴璋微笑道:“客气了,我和婉莹刚回京城,暂时在城南的新月巷落脚。陋室鄙薄,怕招待不周,唐突妻妹。” 江婉柔眼皮一跳,这话说得真有意思。 话里话外透着客气,可又把落脚地大剌剌告诉了她,这是让她去还是不让她去? 江婉柔只好回道:“应该的。” 两人相隔有五丈远,江婉柔带着丫头侍卫,裴璋那边有马夫和小厮。众目睽睽下,两人客套又疏离。 好在裴璋也知道这不是说话 的地方,痛快离开。江婉柔这边的马儿也从惊吓中回神,缓慢往前挪。 车厢里,江婉柔回忆方才的一幕,半晌儿幽幽叹道: “五姐,倒是好福气。” 第10章 如同早春桃花尖上摇摇欲…… 她当年在陆府举步维艰,对五姐江婉莹关注不多,只听说她的夫君才学出众,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她当时感叹她好命,倒不是因为什么状元,而是她随夫君一起外放,离开了京城。 外头山高水阔。没京城那么多繁杂规矩,且路途遥远,一般不会带上家中年迈的爹娘。她跟夫君新婚燕尔,头上又没有长辈压着,天高皇帝远,她不敢想有多自在。 比陆府那个烂摊子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今日见到五姐夫,方觉什么叫“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一出来,陋巷仿佛都添了华彩。不卑不亢,行止有度,除了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她对裴璋的印象十分不错。 而且因为她自小读不进去书,对读书人有天然的仰慕敬佩。她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只能鞭策淮翊好生向学,可他那一□□爬字……唉,不提也罢。 江婉柔的思绪逐渐飘远,裴璋再出色也只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她有很多事要忙,陆奉和江婉雪,淮翊的身子,过年的安排,年后老祖宗的寿辰……一桩一件,很快把裴璋抛到脑后。 *** 城南,新月巷,一座三进出的老宅门前,一身着华衣的窈窕妇人依门远望。 裴璋下了马车,让人小厮取来大氅给她披上,温声道:“外面风紧,不必在外等我。” 那妇人肤色白皙,长相秀美。好好的清秀佳人却穿了身织金的海棠色袄裙,头戴鎏金牡丹花簪,穿戴过于艳丽,反而掩盖了她原本的清丽。 这是裴璋的夫人,江婉莹。 江婉莹挽起裴璋的手臂,一边往回走一边道:“这么久不回来,我担心你。” 两人进了正厅,裴璋不动声色把手臂抽出来,“路上耽误点儿事。母亲呢,身子好点儿吗?” 江婉萤身体一僵,唇角微微下沉,“筝表妹给母亲喂了药,正歇着呢。” 裴璋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没看到她的不悦,“年关繁忙,母亲那里,劳你费心了。” 说罢迈步前往书房。 “裴郎——” “裴郎。” 江婉莹疾步走近,蓦然从身后抱住裴璋清瘦的腰身,声音发闷,“裴郎,你别走,我……我害怕。” 她今日醒来便觉得胸闷心慌,隐隐觉得有什么坏事发生,一整天心不在焉。给裴璋做大氅,扎了满手血,去门外迎他回来才安心。 裴璋松开她的手,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放心,我不会纳表妹。” 尽管已经说过很多次,裴璋再次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我少时寄居在姑母家,姑母待我如亲子,被姑父责打也要供我读书习字。如今姑母去世,只剩下表妹孤苦伶仃,我作为兄长,自应当照拂。” “我对阮表妹只有兄妹之情,无半分爱慕之心。” “可母亲她不这么想!” 江婉莹尖锐地打断他,顿时睁大眼眸,“她早就想让阮筝做她的儿媳妇了,母亲……母亲厌恶我!” 裴璋沉默一瞬,在外游刃有余的裴大人也不禁为婆媳相争头疼。一个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一个是在他微寒之时下嫁的妻子,与他而言,皆是债。 他淡道:“你我夫妻在外三年,母亲没和你相处过,日久见人心,她会想通的。” 江婉莹眼里闪过一丝嘲讽,他那好表妹在青州老家服侍老太太三年,如今两人一同上京,老太太的心思昭然若揭,而且…… 她垂下眼眸,声音委屈,“母亲不会喜欢我的,裴郎,你得给我撑腰。” 哪家婆母会待见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儿媳呢?她嫁裴璋四年,药也吃了,菩萨也拜了,什么偏方都试过,就是怀不上! 她急切地拽住裴璋的衣袖,期期艾艾道:“裴郎,京城有最好的太医,有珍稀的药材,我们一定会有麟儿的!你不许纳妾,你曾经答应过我的,永不纳妾,你不能反悔!” 跟着裴璋外出做了几年官夫人,江婉莹褪去了侯府时的唯唯诺诺,很少像今天这样失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心口格外慌乱,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离她而去。 她只能归咎于忽然冒出来的阮筝身上。 裴璋闻言双眸微沉,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阴霾。 他不着痕迹放开她的手,淡淡道:“不急,我们还年轻,兴许缘分未到罢。” “那今晚——” “年关在即,手头还有许多公务,我今天睡书房。” 他轻抚江婉莹的发髻,声音温柔却不容拒绝,“夫人,夜晚风寒,多添些炭,不必等我了。” 江婉莹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怔怔站在原地,忽地猛甩衣袖,梨花桌案上的一套青花瓷器被劈里啪啦扫到地上,碎片满地狼藉。 丫鬟听见动静急忙进来,惊道:“呀,怎的碎了,没伤到夫人吧?” 她抓起江婉莹手细看,却见江婉莹竟落了泪,口中喃喃道:“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丫鬟不听不懂她的话,却感受到了江婉莹的伤心。她一想就知道她为何伤心,她们家夫人,求子都求魔怔了。 她忽然拍了下脑袋,喜道:“夫人莫哭,奴婢想到了!之前您让奴婢打听的,还真有一个方子!” “宫廷之中,有专门让人生子的秘药,当今圣上十一个孩子,那药很灵验呢。” 江婉莹亮起的眼眸又瞬间暗淡下来,“宫廷秘药,恐怕不易得吧。” 以她现在的身份,连入宫廷的资格都没有。 丫鬟笑了,“夫人,您听我说完呀。那药虽难得,圣上却曾把它赐给过陆大人,就是那个……传言中残酷暴虐的陆指挥使。陆家的当家夫人,是您是本家姐妹呢。” 见主子依然茫然,丫鬟挑明道:“是您的妹妹呀,宁安侯府的六姑娘!” 听到这个名字,江婉莹瞳孔骤然收缩,指尖掐进掌心,掐得五指泛白。 *** 另一边,江婉莹心心念念的“求子秘药”被翠珠放在托盘上,江碗柔嫌弃又头疼。 “翠珠。” 她揉着眉心,无奈道:“这两日陆奉都没回府,我就算喝了,有什么用呢?” 翠珠圆圆的脸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有备无患嘛,兴许今天大爷就回来了呢。” 作为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翠珠一个月领十五两银子,够寻常人家半年的嚼用。夫人温柔和善,从不无故打骂下人,还经常给赏东西。她一心想报答伺候好夫人,有些事比江婉柔自己都急。 陆奉之前甚至半个月不回府,那时江婉柔定定心心,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只每日吩咐一句,让小厨房给陆奉送膳,以示她这个妻子对他的挂念。这回陆奉只是几天不见,江婉柔却时常凝眉沉思,在翠珠看来,夫人这是慌了啊。 陆奉积威深重,给翠珠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编排陆奉,只好硬着头皮劝慰道:“夫人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比宫里的娘娘们都美,大爷只是太忙了,等他空下来,定然舍不得冷落您。” 要是再有个一儿半女,就更好了。 大公子聪明伶俐不假,可那身子也是真弱啊,又极为挑食,天天山珍海味地养着,吃得却跟小猫儿一样多,看着愁人。 江碗柔好笑地看着翠珠,她大概能猜到她那小脑袋瓜儿里想的什么,又没有办法和她解释,今天惊马,翠珠顾不上自己直接扑向她,她领这份情。 她笑道:“好了好了,你放着吧。有你这么衷心的丫头,陆府不愁人丁不兴。” “等过年,我多给你一大吊赏钱。” 翠珠笑嘻嘻应诺,忽而又有些萎靡,低落道:“可惜,今年不能和金桃姐姐一起过了。” 她是被爹娘卖进来的,签了死契,是主人可以打死不论那种,她早忘记爹娘的样子了。她进府晚,金桃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她,往年两人一起过年守岁,也算相依为命。 江婉柔忽地一怔,想起被她放在宁安侯府的金桃。 她对翠珠道:“江南姚家过年送来了两颗老 参,你去侯府走一趟,捎给丽姨娘,顺带看看你金桃姐姐。” “另外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她虽不在我身边,却不能少了她的压岁钱。” 翠珠喜出望外,她也想念金桃姐姐了,嘴上却卖乖道:“夫人可不许偏心,要是我的压岁钱没有金桃姐姐多,我可要闹的。” “少了谁都少不了你,快去吧。” 江婉柔含笑吩咐,“对了,近来外头不太平,多带几个侍卫。从侯府后门进,不必惊动旁人。” …… 翠珠动作麻利,天刚微黑就回了府,带回来一双靴子和一个信封。 和大字不识的翠珠不同,金桃曾经在陆府千金的闺房伺候笔墨,勉强能写几个字。 金桃言简意赅,信上只有三段话。第一段向夫人请安,第二段表示太医医术精湛,丽姨娘的咳疾有好转,第三段终于说到了正题,是江婉柔交代给她的,让她暗中查询当年的事。 时隔太久,而且也不光彩,当年因为那事杖毙了许多人,包括当初弄脏江婉柔衣裙的丫头,尸骨早已烂在了乱葬岗。 那个叫鹦儿的倒是活着,嫁了庄子上的管事,三年前管事脱了奴籍,一家人离开京城,无迹可寻。 只剩下鹦儿一个活口,茫茫人海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这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其实也简单。 远在北境的大将军,醉后在小妾房里说了一句不恭的话都能被呈在皇帝案头,禁龙司,神出鬼没,无所不能。 江婉柔轻扯唇角,把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然后低头抚摸那双靴子。很明显是男子的款式,靴面由上好的丝绢制成,针脚细密均匀,彩色的丝线绣着象征吉祥如意的麒麟图案,光彩又华贵。 第11章 她偏不如他的意 江婉柔霎时脑中一片空白,等陆奉粗粝的掌心摸到她脸上时才恍然惊觉,脸颊烧得通红,急忙找锦帛裹上。妃红色的薄锻贴上成熟丰腴的身躯,雪肤半露,滑腻得似能掐出牛乳来。 “你……你怎么这时回了。”江婉柔躬着身躯,手臂放在前胸微微遮挡,眼光闪躲着往下看。 “过来。” 陆奉喉结滚动,漆黑的眸光极具侵略性,直勾勾压向她,让江婉柔浑身汗毛直竖。 她没有动,陆奉一步步走过去,挑起她的下颌,似第一次认识眼前人,放肆地盯着她。看得江柔心口惴惴,他喟叹一声:“我妇,甚美。” 江婉柔双颊更红了,嗔怪道:“呸,老夫老妻的,你也不嫌臊。” 她刚及笈就跟他,成婚五载,这具身子不知道被他弄过多少次,早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今天陆奉又抽什么邪风? 陆奉轻笑一声,上前拥住她,大掌带着温热,轻轻抚摸她潮湿的乌发。 “软光笼细脉,妖色暖鲜肤。我妻正当好年华,无需妄自菲薄。不过——” 他的大掌摩挲着她光洁的肩膀,沉声道:“倒是很久不见你这般,小女儿情态。” 她白日端庄,晚上倒是知情识趣,还敢大胆地跨在他身上作妖,雪肤乌发,如同聊斋里吸男人精血的妖精。 他见过很多次她最美的样子,摄人心魂,风情万种,却都不如今日这抹羞涩来的动人。 他们夫妻五年,陆淮翊已能识文断字,如今竟在她身上看出小女儿般羞涩情态,陆奉啧啧称奇,黑眸直直盯着她瞧。 江婉柔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心想往常陆奉也没这毛病啊,他一贯闷头办事儿,说不了几句话,今天中邪了?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双臂勾上陆奉的脖子,娇声道:“夫君,妾冷了呢。” 她宁愿早完事早睡觉,也不想受他这诡异的目光,三更半夜,怪渗人的。 陆奉狠狠揉了她一把,蓦然将她拦腰抱起,横放在榻上,然后拉开床帐,起身离开。 江婉柔的胸口起起伏伏,正动情时,眼睁睁看着他匆忙的背影。 他、他竟在这个时候走了! 走了…… 房间四角放了炭盆,炭火烧得霹啪作响,不至于让江婉柔受冻。她茫然地撑起身,却见珠帘响动,陆奉端着一个红漆楠木托盘进来,她隐约看见有朱砂和狼毫。 陆奉在桌案前摊开宣纸,声音低沉,“夫人或许不知,为夫颇擅丹青笔墨。” “我为夫人作画。” 江婉柔:“……” 她今晚的心情千回百转,看着兴头上的陆奉,倒没说什么扫兴的话。默默蜷起小腿,侧身伏趴在榻沿儿上,让自己舒服些。 她好脾气地问:“这样可好?” 陆奉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好。” 他起身上前,一把扯掉那身薄薄的妃红绸缎。 正是春色无边。 …… *** 翌日,江婉柔又没能去春晖堂请安。 当陆奉和江婉柔一起出现时,翠珠嘴巴张成了个圆,一拍脑袋,急道:“奴婢去端药。” 还好她机灵,早有准备!翠珠感叹自己未雨绸缪,笑得美滋滋。 “不用了。” 江婉柔皮笑肉不笑,拖着僵硬的身子,对陆奉微微福身,“我身子不爽,让翠珠伺候夫君用膳,我就不送夫君出门了。” 陆奉低头看她,“我今日休沐。” 说罢,可能觉得语气生硬,又体贴地抓住她的手,温声道:“无妨,我今日好好陪你。” 这下不止江婉柔心中惊悚,连翠珠也被吓得不轻。相由心生,陆奉常年用严法酷刑,身上总笼罩着一股阴寒邪佞。平日冷着脸还好,众人慑于他的威势,不敢不敬。如今刻意放柔声音,简直跟阎王微笑一样渗人,寒意从脊梁骨窜出,令人胆战心惊。 江婉柔让翠珠退下,心中委屈又疲惫。她决定年前去普陀寺拜拜菩萨,请串佛珠,驱邪。 她心里把陆奉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不是中邪就是颅内有疾!昨晚明明忍得青筋暴起,却装起了柳下惠,让她褪去衣衫,摆出各种羞人的姿势,折腾到三更天。 两人夫妻多年,江婉柔自诩身经百战,脸皮也不算薄,什么花样儿都使得,昨夜硬生生被羞的几乎落泪。最后没哭出来,是她看到了陆奉眼里的火热,逼迫自己忍了下来。 她偏不如他的意! 两人清清白白睡了一晚,却比新婚之夜都难挨。一大早起来又看见他,江婉柔心里堵得不行,只盼他早些出门,她去把那些下流东西全烧了。 现在听他说今日不出门,江婉柔脸上的假笑几乎挂不住,冷淡道:“我去看淮翊。” 说罢转身就走,和往日呈现的温柔截然不同。 她从来没对陆奉如此冷漠,在陆奉的印象里,江氏是一个好妻子,这个“好”体现在方方面面。 她擅于持家,府中迎来送往从未出过错;她孝顺长辈,祖母喜欢她胜过自己;她温柔贤惠,衣食住行,将他照顾得无一不妥。她在他面前总是柔声细语的,床榻间亦让他尽兴痛快。作为一个妻子,一府主母,实在无可指摘。 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尤记得当初宁安侯府那次,狭小昏暗的耳房里,少女双目泛红,如同一只绝望的小兽。纤细的胳膊不经一折,却敢抄起花瓶往他头上砸。 那双愤怒的眼睛倔强又漂亮,让他记了很久,很久。 他原以为是个烈性女子,谁知相处起来,她竟出乎意外地温驯。女人,听话些没什么不好。陆奉的心很大,装得下朝堂风 云,装得下天地乾坤,却无暇在一个女人身上驻足。江氏颇得他的心,两人搭伙过日子,他主外她主内,也算和美。 渐渐他发现,江氏虽然柔弱,却不爱哭闹。耳房那次她没哭,新婚之夜,她怕得浑身发抖,她也没哭。唯一一次掉眼泪是在生淮翊时,产婆问保大还是保小,她双眸垂泪,声声凄厉:“保大!” “保大!我活着能生更多的孩子,夫君、陆奉,陆奉你救我!” 为人妇最重要的职责便是绵延子嗣,这番话堪称大逆不道,把产婆和大夫惊得瞠目结舌。 也是从那时,他真正将她看在眼里。 第12章 敢发脾气了,倒是难得。…… 陆奉因为腿疾,走的并不快。两人一前一后到前院小书房,这里环境清幽雅致,原是陆府的藏书阁,后来陆淮翊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特意开辟出来给他做书房。 夫妻俩到的时候,陆淮翊正双手背后靠在墙角站立,孱弱的身板孤零零,看得江婉柔一阵心痛。 “陆大人,陆夫人。” 留着花白胡子的高瘦先生站起来,颤巍巍对两人拱手行礼。陆奉颔首示意,江婉柔摸了摸淮翊的头,看向老先生,美眸充满不悦。 她不客气道:“先生,此时正是念书的时辰,我儿做错了什么,您缘何罚他站呢?” 她幼时受尽磋磨,淮翊是她唯一的儿子,身子骨又弱,根本舍不得让他受委屈。 陆淮翊冷白的小脸上浮现出点点红晕,他扯了下江婉柔的衣袖,小声道:“母亲,我没背出来书,是我的错。” 就算背不出来也不能罚站呐,他那纸糊的身子受得了么! 向来通情达理的江婉柔在淮翊的事上难免失去理智,脸色不太好看。反而陆奉语气温和,对老先生道:“内子无状,让先生见笑了。” “夫人爱子心切,何来见笑之说。” 老先生爽朗一笑,眼神在夫妻俩之间掠过,捋着胡须道:“既然陆大人得闲,看来今日无需老朽班门弄斧。” 陆奉微微一笑,“先生自谦了。” 江婉柔心中微诧,陆奉在外名声暴虐,即使在自家府中,小厮丫鬟对陆奉这个主君也是畏多于敬的,二爷和三爷没事也不往他跟前凑,也不知这位先生是何身份,得陆奉如此看重。 尽管心里依然对淮翊罚站不舒服,江婉柔婀娜地福了个身,对老先生道:“淮翊身子不好,我这当娘的总归心疼,先生勿怪。” 老先生呵呵一笑,“两位客气了,大公子天资聪颖,又有陆大人和夫人这般严父慈母,日后必定前程似锦,顺遂无忧。” 客客气气把老先生送走,江婉柔随后叫来个小厮,吩咐给老先生送把伞。年前这天怪得很,忽然刮风下雪,让人防不胜防。一把伞不贵重,既不谄媚又周到体贴,让人挑不出错。 陆奉哑然失笑,“你啊——” 难怪戚老先生对她赞不绝口。 自从陆淮翊开始到前院书房读书,江婉柔很少来前书房看他。不是不心疼,而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淮翊是儿郎,她怕自己一味溺爱反而害了他,只能在衣物、吃食上对他用心。 弟子用八珍玉食,总不能让先生干瞪眼,她送来的汤汤水水都会给先生备一份,逢年过节再挑些字画、孤本之类的送给先生,只盼他好好教导淮翊。天长日久,尽管她和老先生见面不多,老先生却对江婉柔感官颇佳。 江婉柔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未竟之语,顾不上生闷气,忙问道:“莫非那老先生大有来头?” 人是陆奉找的,江婉柔没仔细打探过,反正淮翊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总不会亏待他。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陆奉道:“淮翊的前程有我,你不必操心。” 说罢看向一旁的陆淮翊,蓦然沉下声音,“是《科第》还是《文臣》,哪一篇没背出来?” 陆淮翊仰着头,脆生生回道:“回父亲,这两篇儿子都温习过,都背得出来。可今日先生抽查的是第一卷 的《地舆》篇,三个月之前学的,儿子忘了。” “哦?那看来是先生错了。” 陆奉冷着脸,声音不辨喜怒,“我儿今日这一顿罚受得冤枉。” 陆淮翊沉默片刻,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摇头道:“圣人曾言‘温故而知新’,前面学过的文章应当时时翻阅才是,这回是我的错,儿子认罚。” 陆奉点点头,“既然如此,你便再站一炷香,今日加练五张大字,你可认?” 陆淮翊痛快道:“我认,父亲放心,我日后定不会犯这般错。” 陆奉脸色稍缓,江婉柔却不愿意了,她对陆奉睁圆美目,怒道:“罚什么罚?淮翊他才多大,每日的功课本就繁重,还加练,手腕还要不要了?” “陆奉,这里不是禁龙司,淮翊不是你的下属,更不是你的犯人,他是你亲儿子,你舍得这么糟践他!” 江婉柔气急了,对陆奉点名道姓,丝毫不复往日恭敬。她心里憋屈,心想她把陆奉伺候得无微不至,不就是想让自己、让姨娘,让儿子活得好一点么,尽管她当初因为这桩婚事受尽委屈,但在淮翊出生后,她心里更多的是庆幸。 淮翊一出生便是侯爵公子,国公府的长子嫡孙,奴仆环绕,锦衣玉食。他身子弱,整个太医院供他差遣,他开蒙,陆奉给他请最好的先生,就算以后这孩子真不成器,陆家所有的金银积累,爵位,能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 她从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走到现在,给了淮翊她能给的一切,她受过的苦绝不会让淮翊尝,如此,也不枉此生母子缘分一场。 陆奉或许不是个好夫君,却是个极为称职的父亲。她不用问,淮翊眼中对他的孺慕明明白白。只是她没想到他居然对淮翊那么狠,陆府这样的门第,实在没必要让孩子头悬梁锥刺股,去考个状元回来呀。 陆奉淡淡道:“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夫人,我以为你明白。" “我不明白!年关将至,学堂都罢读了,淮翊还要受罚?没有这样的道理!自今日起到大年初一,淮翊休息,不念书了。” 他作践她不够,还要罚她儿子?昨晚实在超出了江婉柔的底线,她心中憋着气,言辞十分强硬。 陆奉闻言深深看着她,江婉柔昂头迎着他的目光,美丽的双眸中似有两簇小火苗翕动。 原以为陆奉会大怒,结果他看了她半天,慢悠悠说了一句“慈母多败儿”,转头走进里间,检查陆淮翊近期的大字。 他一走,江婉柔瞬间泄了气,美眸闪过一丝茫然。方才夫妻俩说话,陆淮翊乖巧地沉默不语,现在他看着陆奉的方向,又看向神情呆滞的母亲,伸出小手,拽了下江婉柔的缇花袖口。 “母亲,我们去玩儿抽陀螺吧?” 他的眼睛又黑又大,在尖尖的小脸上显得灵动喜人。他说道:“我抽得可好啦,一下子能抽三只陀螺,书棋和书墨都比不过我!” 书棋和书墨是他的书童,八九岁,伺候陆淮翊笔墨。 江婉柔弯腰摸了摸他的小脸,有些冰凉,遂劝道:“我们在房间里玩儿好不好?有炭盆,可以脱了衣裳玩儿。” 陆淮翊乖巧地点头,兴冲冲地去拿陀螺。他抽得起劲儿,江婉柔不懂这有什么好玩儿的,但她看着陆淮翊红扑扑的小脸儿,心里舒畅,嘴上十分捧场。 “哎呀,淮翊真厉害呀,母亲都不会这样抽。” “淮翊教教母亲好不好?是这样,还是这样?” “不对,母亲,是这样拿的……” …… 母子俩在用膳的小隔间玩耍,陆奉在书案前给淮翊批字,仅仅一墙之隔,那边的欢声笑语不断传到陆奉耳中。他往常每日检查陆淮翊的字,最近恭王案忙,有一段时日没看,已经有些不像话。 他在一张歪歪扭扭的大字下写道:“不及往日多矣,勿要懈怠。” 在下一张写道:“笔画松散,绵软潦草,无半分笔锋。” 把陆淮翊的字批判得一文不值,陆奉的面上却无多少怒意,反而唇角噙笑,俊美非凡。 方才江婉柔的模样再次浮现在心头,那双漂亮倔强的眼睛和多年前重合,依旧美得让人心惊。 他轻笑一声,把一沓大字排列整齐,低声道:“敢发脾气了,倒是难得。” 第13章 送到城南新月巷,裴大人…… 陆奉一连在府中歇了三日,江婉柔的日子愈发难过。白天还好,陪陪淮翊,处理府中事务,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晚上难熬啊,陆奉诸多手段,在她身上尽情尝试,让人羞愤欲死。 唯一的好处是陆奉这两日格外好说话,江婉柔趁机说了鹦儿的事,让禁龙司帮忙找人,陆奉点头答应,倒没细问缘由,包括柴房里关着的马春兰,他同样没有过问一句,让江婉柔满腹的解释无从开口。 陆奉很信任她,他秉承“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从不在内帷谈朝政;同样,关个厨娘,找个丫头,在他看来是后宅妇人之事,要打要杀理应听主母安排,他不插手。 况且这些年来,她做得十分周到,从未出过错。 他不问,江婉柔也不好特地把这事拿出来说道,一来并不光彩,二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如今木已成舟,淮翊都五岁了,她再揪着过去不放,也没甚么意思。 姚金玉中途过来一趟,说三爷房里的一个妾怀了,刚诊出来。三房有喜,江婉柔作为当家主母,送了一柄玉如意,两对儿金镯子,一套百子千孙帷帐外加两斤燕窝。 姚金玉福了个身,笑道:“长嫂阔气!我代尚未出世的孩子先谢过嫂嫂。” “一家人,无需多礼。” 江婉柔唇角含笑,姚金玉曾给她使过不少绊子,但她却不讨厌她。后宅之争向来如此,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两人立场不同罢了。随着三爷房里日渐热闹,她倒是真心对姚金玉有了几分欣赏。 陆府的三爷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温柔多情,听说未娶妻之前,在青楼楚馆有诸多红颜知己,极尽风流。江南姚家只富不贵,姚金玉嫁给陆三爷是高攀,也不大敢管他。谁知这姑娘出乎意料地“大度”,三爷的红颜,纳了!三爷的表妹,纳了!三爷看中什么人,统统纳进府,也从不赐避子药,有本事就怀,生下就给名分,三房一度乌烟瘴气,姬妾斗成了乌眼鸡。 久而久之,三爷逐渐不爱去外头了,府中妾室通房争宠,弄得他心烦,反而能在妻子这里得一清净,妻子贤惠大度,知情识趣,三爷很给她体面。姚金玉稳坐钓鱼台,三房姬妾虽多,可从来没有妾室敢在她面前呛声。毕竟三爷的“真爱”多不胜数,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有一个。 也曾有拎不清的妄想取代夫人的位置,那时三爷确实待她如珠似宝,只去她房里,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那意味。那女子还怀了孕,结果命不好,一尸三命,怀的是双胎。三爷消沉了一段日子,后来依旧依红偎翠,好不热闹。那次后,三房就没有子嗣出生了。 姚金玉面含喜色,似乎那即将出世的是她的亲生孩子。江婉柔送了东西,忍不住道:“三弟妹如此大度,倒是三爷的福气。” 平心而论,如果她和姚金玉易地而处,她也不会做得比她好。她不能接受养别人的孩子,更不能忍受淮翊的东西分给别人。 “哎呦,长嫂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姚金玉用手绢捂着嘴直笑,“也没甚么,生个庶子以后帮衬我儿子,女儿就更好说了,一副嫁妆了事,将来还能多一份姻亲,怎么都不亏。倒是大爷——” 她收敛笑意,正色道:“长嫂,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大房一根独苗儿,没个兄弟帮衬,淮翊以后,或许会很辛苦。” 江婉柔轻叹一口气,“我如今只盼他身子好些,其余的……看缘分吧。” 这种事也不是她说了就能算,她喝了那么多年的药,陆奉龙精虎猛的,也不太像有毛病的样子。而且怀孕产子对女人来说是鬼门关,她当年受了好大的罪,这会儿实在没必要自找罪受。 前有当年的事没查清,后有陆奉和他那未婚妻的一笔烂账,那颗红玛瑙还不知是哪位佳人遗落的耳珰,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解决吧。 姚金玉提点过了,也不再深言,起身笑道:“也是,是我杞人忧天。大爷和长嫂夫妻恩爱,兴许好消息将近了。” 这几天陆奉一反常态留在府中,姚金玉略有耳闻,朝江婉柔挤眉弄眼道:“嫂嫂御夫有术,得空一定要教教我呀。” 他以为江婉柔将她上次的话听进去了,勾得陆奉夜夜笙歌。毕竟江婉柔连续几日不曾去老祖宗那里请安,谁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江婉柔面色僵硬地把姚金玉送走,她哪里是御夫有术,她是被御的那个好么!这等私密事不足为外人道,只能闷头吃个哑巴亏。 她心绪烦乱,翠珠拿着账册问库房多的几框水果和荔枝怎么安置,节礼已经送过一遍,各府送的东西皆有定数,比如周家和姚家,两家的东西一模一样,再给谁家添都不合适。她看着账册头疼半天,脑中忽然闪过一个隽雅的身影。 “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江婉柔喃喃自语,对翠珠道:“库房里是不是还有几匹流光锦?你让人取来,加上那些水果,一起送到……送到城南新月巷,裴大人住处。” 当时说去拜访人家,她竟然忘了。如今倒是有空,只是论辈分,她比五姐姐低,她应该去拜访五姐,可两人如今都嫁了人,女子出嫁从夫,她这些年还没低过头,就是江婉雪当王妃那会儿,她也只送了礼,不用亲自登门拜见。 她和五姐关系实在一般,隐约记得她的模样,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兴许见面不一定认得出来,何必走这一遭。 人不去,礼便重一些吧。 江婉柔心中思忖:如若她记得不错,两人成婚四年,孩子估计也三岁了,送个长命锁,金项圈不会出错;流光锦在京中是稀罕物,给娘家姐姐正合适。姐夫那样一个俊雅的人物,金银俗了,笔墨纸砚刚刚好。他们夫妻既然上京,老家年迈的爹娘也该来了,老人家舟车劳顿,再带些灵芝人参…… 陆府库房非常丰厚,逢年过节宫里赏的,下面人孝敬的,各种姻亲送的……江婉柔从来不心疼,按照往年惯例,年前皇帝还要赏一波,后宫有一波,把库房堆得满满当当。 她把翠珠叫来,温声叮嘱道:“那日我们和裴大人有误会,你向来伶俐嘴甜,陪个罪,好好说话。” “夫人放心,奴婢省的。” 丰厚的节礼足足拉了两架马车,翠珠带着小厮护卫,一路浩浩荡荡,裴宅的门房没见过这阵仗,竟不敢让人进门。 翠珠好声好气道:“老伯,我是陆奉陆大人家的侍婢,奉夫人之命,给裴大人送年礼。” 门房老伯警惕地看着众人,“我家大人刚进京,不认识什么陆大人,姑娘走错门了吧。” “没走错,哎呀,您不知道陆府,还不知道宁安侯府江家吗?您家夫人和我家夫人,是亲姐妹呀!” 老伯神情略有松动,依然拦着门不让进,“我家夫人去了城外的送子观音庙,傍晚才回来,你们改日再来吧。” 翠珠被固执的门房气个仰倒!宰相门人七品官,以往她报出陆府的名号,哪家不是毕恭毕敬把她请进去,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偏偏夫人在她出门前特意交代过一句“好好说话”,她也不敢得罪,一筹莫展间,余光瞥见一个鸦青色的身影。 “裴大人?裴大人!” 翠珠眼尖,记性也不错,一眼就认出方才从壁后闪过去的是一面之缘的裴璋,趁门房愣神间,她小巧的身子钻过去,跑到裴璋跟前,俏生生行了个礼。 “裴大人好,奴婢奉夫人之命,特意来给您请安!” 少女声音清脆,把“特意”两字咬得格外重。 第14章 我们要个孩子 “你家夫人?” 裴璋博闻强识,立刻认出眼前这个圆脸丫头的身份,他温声道:“免礼,陆夫人礼意周至,裴某心领了。今日天寒,翠珠姑娘进来喝杯热茶罢。” 翠珠慌忙摆手,“不不不,奴婢不敢。这是春节的礼单,请裴大人过目。” 翠珠没想到裴璋竟然还记得自己一个丫鬟的名字,脸色的笑意多了几分真诚。裴璋和陆奉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不是说身份、地位或者相貌这种流于表面的东西,而是两人的气质天差地别。倘若陆奉是一把嗜血的寒刃,裴璋就是一 块温润的璞玉,让人看见就觉得舒服。 翠珠在陆府时从不敢直视陆奉,尽管她是江婉柔的贴身丫鬟,服侍主母整整四年,但她跟陆奉说的话不超过十句。江婉柔跟姚金玉不一样,三爷多看了哪个丫头一眼,不等他开口,姚金玉自己先做主把人送给三爷,十分有“正室”风范。江婉柔从不会主动给陆奉塞女人,即使在她身子不方便的时候。 听说曾经也有丫头觉得自己天生丽质,想攀一攀高枝,无一例外全都犯了陆奉的忌讳,被乱棍生生打死。她刚来时金桃就告诫过她,锦光院庙小,容不下“有志向”的大佛。她胆小,从不敢对主君生出旁的心思,从不往上凑。 陆奉也不习惯用丫鬟,他沐浴不用人伺候,平时穿戴喝茶大多是江婉柔在做,小丫头们最多做脱靴洗脚之类的杂活。 而且陆奉是世家公子,骨子里的矜骄。从不会留意妻子身边伺候的丫头叫什么,在他眼里都是伺候他的奴才。如今一面之缘的裴璋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翠珠心里高兴,话也不自觉多了些。 “裴大人,那天夫人狠狠罚了马夫和侍卫,回府嘴里还一直念叨,说对不住您,要亲自给您赔罪。” “是不巧,这段日子不得闲,府里府外的,夫人实在脱不开身。” “夫人虽人未至,但对您的心意可不假。年礼中有一方徽砚,有价无市,是夫人特意为您寻来的,她说如此物件,才能配得上裴大人的雅韵风姿。” “……” 翠珠确实有一张巧嘴,江婉柔让她“好好说话”,本意是想她人不去,说句好话,结个善缘即可。结果她把江婉柔夸得天花乱坠,直把门房老伯听得满脸羞愧——人家这么客气热枕,自己连门都不让人进,实在不该! 裴璋面上没有太大的波澜,他好脾气地听完翠珠的叽叽喳喳,让人把那两车东西卸下来,又吩咐门房给翠珠倒热茶。翠珠劈里啪啦一通说完,后知后觉裴璋穿着鸦青色的圆领官袍,他身姿挺拔,即使这种沉重的颜色,在他身上如青松般挺直清隽。 官袍,平时在家是不穿的,只有上朝或者面圣时才穿。 翠珠连忙福身告罪,“叨扰大人多时,大人若无别的吩咐,奴婢这就告退了。” 她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夫人是让她来结亲的,不是结仇的,万一耽误了人家正事,反而不美。 裴璋微微颔首,没有强留她。文官外放最少三年,倒霉的兴许一辈子都回不来。裴璋仅做了三年胶州知府便调回京城。四品官,在地方算个人物,但京城城墙上一板砖下来能砸死三个七品芝麻官,区区一个知府在京城根本排不上号,裴璋能让圣上在繁忙的年关每日叫他进宫,其才学、能力,应对一个后宅丫头绰绰有余。 翠珠走时晕晕乎乎,心想世间怎会有裴大人这样好的男子。他身姿颀长,她得仰着头看他,但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轻视或者鄙薄,她只是一个签了死契的丫鬟,值当他这样温声细语? 翠珠心里藏不住话,当她回去向江婉柔复命时,如在裴璋面前夸赞江婉柔一样,她唧唧呱呱,一顿天花乱坠,把裴大人说得天上有、地下无,让江婉柔对一面之缘的五姐夫更添一丝好感。 *** 裴璋并没有表面那样云淡风轻。 白天在文华殿,皇帝问他策论,他几次恍惚,差点没回答上来。不过他积累的学识丰厚,面上不动声色,皇帝倒也没看出来,回来的路上,裴璋闭目沉思, 以往他会在这时想朝事,今日却一直在想一个人。 一个女人。 狭窄潮湿的陋巷里,女人满头乌发如云,身上的肌肤似牛乳般丰腴白皙。她那天穿了一身橘红色的襦裙,上面绣着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簇拥在一起,如同晚霞一般绚丽。 裴璋自诩并非好色之徒。他本身模样俊雅,微寒时也有不少姑娘娘子爱慕于他。到了胶州地界儿,下面人献媚,送上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他依旧坐怀不乱。 他志在朝野,红颜枯骨,不过一张面皮罢了。直到那天见到她,他方觉什么叫“食色性也”,“色授魂与”。 可惜,罗敷有夫,她的夫还是个权倾朝野的大权臣,两人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她得叫他一声姐夫。一瞬的惊艳后,他很快清醒过来,亲手掐灭那丝见不得光的、微弱的火苗。 可她又让丫鬟来拜见他。那丫头左一句“特意”,右一句“夫人天天念叨您”。那日见面虽短暂,但能看出来她是个极为知礼的女子,丫鬟为何那样传话,是丫头自作主张,还是那丫头蠢笨,传错了话?亦或者是……她的意思? 她想做什么? 裴璋的心,乱了。 历经官场上的明争暗斗,裴璋面色如常,随身小厮也想不到自家大人在想别人家的夫人。裴府三进出的院子不算大,好在裴家人口简单,裴璋和江婉莹夫妇,老夫人和表妹阮筝,还能有空余。裴璋回府,先去后罩房看了裴老夫人。 他回来得晚,老夫人喝了药已经睡了。阮筝还没歇息,裴璋简单交代了几句,正要离去时,阮筝忽地叫住他。 “表哥——” 她咬了咬唇,说道:“你今日回来,是不是没去见表嫂?她……表嫂今日,似乎生气了。” 裴璋知道妻子对表妹的恶意,他微叹一口气,道:“婉莹只是一时想岔了,我再教教她,你多担待。” 阮筝连忙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家里忽然多出一个远房表妹,这么大年纪,还……还云英未嫁,表嫂难免多想,我也是女人,我不怪她。” “我自认问心无愧,只是表哥,你自己想想,我来这里不满一个月,你不是在外头就是在书房,表嫂住在正院,你回府绕过正院直接来后罩房,表嫂得多伤心啊。” “你们这样,我都不敢在裴家住了。” 阮筝是个美人,身形纤细,肤色白皙,脸上未施粉黛,一身香色缀花衣裙衬得她淡雅秀丽。如今美人低垂眉目,修长的脖颈暴露在寒风中,我见犹怜。 裴璋笑了,道:“胡说什么,裴府不缺你一口饭,别整日胡思乱想。” 阮筝脸色微红,“我,我总会嫁人的,不会一直赖在裴家。” “赖?”裴璋挑眉,如玉的脸庞在夜色里更添俊美。 他道:“就算不嫁又何妨?裴家虽不富贵,养一个弱女子绰绰有余。” “你啊,小姑娘家,心思无须这么重。今日有人送节礼,你取几匹颜色鲜亮的缎子,做裙子穿。” 阮筝问:“节礼?可是陆夫人送的那批?” 她脸上显出欢喜,道:“陆夫人当真体贴,舅母近来一直精神不济,加上过年,好多药铺都关了门,陆夫人送的药材刚刚好,真是个周到人呢。” 裴璋唇角的笑意微收,却听阮筝继续道:“可……表哥,容我多嘴一句。表嫂和陆夫人似乎有些龃龉,今天那批东西,表嫂全让人锁进了库房,不许让人碰。” “我惦记舅母身体,偷偷取了颗灵芝熬药。表哥,你得劝劝表嫂,旁的不说,药材得用啊,舅母的身体……” “好,我知道了。” 裴璋打断她,声音在夜里显得有些冷冽。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话题大多围绕裴母,几息后,裴璋匆匆去了正院。 他到的时候,满地碎片狼藉,茶叶、瓷片,还有一个吉祥长命锁,小铃铛被甩得掉落,孤零零躺在地上。 连续半个月不见,江婉莹没想到裴璋会在此时回来。她脸上的泪痕未干,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裴郎,你回来了。” “我刚才……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我……” 裴璋静静看着她,眼眸幽深。江婉莹顶不住他的眼神,越说越心虚,低下头,眼中又泛起泪花。 裴璋闭眼,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转身。 “你别走——” “我不走。” 裴璋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平静道:“我叫人来收拾。” 丫鬟麻利地收拾满地狼藉,还打了盆热水。裴璋挽着袖口,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手巾,给江婉莹擦拭脸颊。 江婉莹觑他,心虚道:“你不怪我?” 裴璋给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说道:“是我的错,这段时日繁忙,冷落了你。” 因为他这一句话,江婉莹又差点委屈得落泪。 她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柏香味,喃喃道:“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她……她今天让人来,送了好多东西。” “我忍不住。” 裴璋从她颠三倒四的话中听出,两姐妹在闺阁中关系不好。江婉莹道:“裴郎,如今你官居四品,这回回京,圣上一定会重用你。那些东西虽贵重,我们也不稀罕,是不是?” 裴璋道:“是。” “我把那些东西锁在库房,好不好?” 裴璋道:“好。” “她还给你送了一方徽砚?” 第15章 我是裴璋之妻 翠珠委屈道:“奴婢看您睡得香甜,不忍心叫醒您嘛。” 在她看来真不算什么,拜访夫人的人海了去,夫人一个个见,能见得过来么?等几个时辰是常有的事。再说今天已经大年三十,哪个正经人家在这时候拜访?不懂规矩。 要不是看在是夫人的本家姐妹,她早让人打发了,根本不会让人登陆府的大门。 江婉柔心中也诧异,她原以为江婉莹最多遣人送东西,不会亲自过来。两人关系有些微妙,无冤无仇,但她莫名不喜欢江婉莹,江婉莹也有意无意避着她,自她嫁进陆府,两人已经多年未曾见过面。 以至于她在花厅见到江婉莹时,神情一瞬呆滞,竟没能认出来。 “陆夫人。” 江婉莹开口,江婉柔蓦然回神,她拢了拢臂弯的织金彩霞披帛,朝她点头,“多年不见,裴夫人可还安好?” 既然她叫她为“陆夫人”,她也无需以姐妹相称。 两人对彼此都很陌生,不过江婉柔长袖善舞,江婉莹好歹在胶州做了几年知府夫人,倒不至于冷场。丫头送上茶水果子,两人不咸不淡地说着话。 三盏茶后,江婉柔有点儿想送客。 无他,她这五姐姐看她的眼神实在诡异!怎么说呢,厌恶中带着提防,提防中带着羡慕,羡慕里有一丝惊疑,惊疑后还有一抹畏惧。 太复杂了,江婉柔心中五味杂陈。这些年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面上恭维心里鄙薄看不起她的不在少数,她心宽,不仅不生气,还十分喜欢欣赏她们明明轻视她、面上还得笑脸相迎的样子。江婉莹不一样,她给她的感觉太诡异了,像暗中盯着人的毒蛇,虽然没下口,让人心里恶寒。 刚好,这时穿着崭新褙子的小丫头走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江婉柔勾起唇角,不甚真心地对江婉莹说道: “裴夫人,实在不巧。大爷唤我去给祖母那儿用膳。一大家子都齐了,老的老小的小,让他们等我一个人,不太合适。” 送客之意不言而喻。 江婉莹仿佛没听出话音儿似的,回道:“陆大人对你真好,听说这满京城的权贵,只有陆大人洁身自好,后院一个人都没有呢。” 嗯,有点酸。 江婉柔失笑,面上依旧一派贤良,“裴夫人误会了。并非我擅妒,是大爷公务繁忙,不爱女色。” “我家大爷那性情,他若真有看上的,我还能拦住他不成?” 这是她在外的一贯说辞,之前有人以“妒”来诘攻她,那可是七出之条,江婉柔不可能让这口锅扣在自己身上,索性推给陆奉。 她又管不住他,他不睡别人,她还能硬塞么? 江婉莹忽然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道:“也是。如陆大人这般尊贵的人物,日后必少不了三宫六院、三妻四妾,你也就这两年好日子了。” 江婉柔:“嗯?” 她这莫名其妙的怜悯是怎么回事?她想不明白自己有何处需要人可怜。不说杞人忧天,就算将来陆奉中了邪,忽然变得跟他三弟一样,她也是不怕的。她有淮翊,有名分,有人脉,懂经营,实在过不下去了,这些年攒的私房也够她富贵一生。 她确实因为陆奉得到了不少好处,但她并不是离了陆奉便一无所有,她为自己留的有退路。五姐倒真看得起陆奉,就连她这个枕边人,也时常觉得陆府是烈火烹油。经陆奉之手抄家灭族的不在少数,他得罪太多的人,如今圣上信任他,连皇子的案子都交给他办,倘若万一以后圣上后悔了,拿他开刀怎么办?亦或下一任帝王登基,他这个前朝权臣会是什么下场? 狡兔死,走狗烹。 有人说他“权倾朝野”,有人说他“简在帝心”,倒第一次听见有人说陆奉“尊贵”的,还三宫六院,当他是皇帝呐? 江婉柔面上微哂,不在意道:“那我更得趁着这两年,好好享受我的好日子。” 江婉莹似乎也自觉失言,很快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女人家,也没什么话好说,除了衣裳首饰便是家长里短,江婉柔听着话音儿,发现她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意。 纯粹自己作的。 她想不明白,明明那么好的开局,江婉莹怎么能过成这个样子? 那个什么筝表妹,她明明在成婚时就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在,人家有表哥表妹的情分,还得裴母喜欢,她应该在出京前就处理掉。她论身份是表嫂,好生给人相看个青年才俊,给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嫁出去,大家都满意。她倒好,直接给人打发到了穷乡僻壤的青州,裴璋那等人物在京城都少见,更遑论偏僻的青州,怪不得人家一直拖着不嫁。 现在好了,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侍奉裴母三年,硬拖成了老姑娘,于情于理,裴璋都不会撒手不管。自己给自己弄出个麻烦,还张口闭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妖精”,真是……蠢。 除此之外,最让她惊讶的是江婉莹随裴璋外出赴任三年,这么好的机会,她竟然没能抓住裴璋的心!她是宁安侯府的女儿,就算是庶女,也比当时裴璋那个一文不名的书生尊贵。她模样不算丑,又是下嫁,裴璋的性情不知比陆奉好多少倍,按道理,三年时间足够这对夫妻交心恩爱,如果裴璋珍视她,什么表姐表妹,都不足为惧。 还有裴母,她自己跟夫君外出潇洒三年,婆母能喜欢她才怪了!该弯腰弯腰,该低头低头,毕竟本朝“孝”字大过天。能教出裴璋那样的状元郎,其母必不是个心胸狭窄之人,日子久了就好过了。就算裴母真的蛮不讲理,裴璋又不是傻子,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婆母手底下受磋磨?他在外做官,传出不修内帷的名声好听? …… 不一而足,江婉莹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关口,大倒苦水。江婉柔听得一言难尽,最后当她开口要求子的方子,江婉柔真心觉得,或许没有孩子,并不是造成她目前困境的主要原因。 她缓缓道:“你和裴大人都还年轻,我觉得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 是裴璋啊!现在你在府中孤立无援,只能抓紧裴璋啊蠢货! 江婉柔正在艰难地斟酌语句,江婉莹倏地打断她,“我需要一个孩子。” 她低头轻抚小腹,斩钉截铁道:“只要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的。” 江婉柔:“……” 好什么啊?他现在冷落你,以后冷落你和孩子? 与人交往最忌讳交浅言深,江婉柔咽下未出口的话,一副药方而已,她还不吝惜藏着。 她叫翠珠把方子取来,不放心地叮嘱道:“子嗣之道 ,颇看缘法。这不是神丹妙药,你看我,吃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消息。” 江婉莹显然没听进去,欢喜道:“多谢六妹妹,有的吃总比没得吃好,好歹让我有个盼头。” 得,这会儿她成“六妹妹”了,这个五姐啊…… 在江婉柔耐心耗尽之前,小丫头再次来催,江婉莹得了方子也不想留在这儿,两人假惺惺说了两句面子话,正准备宾主尽欢地结束这场宴客时,陆奉来了。 “陆淮翊闹着找娘。” 他淡淡说道。今日陆奉着一身重紫色烫金边儿锦袍,衣领和袖口处嵌有精致的白玉扣,腰束麒麟玉带,剑眉凤目,挺鼻薄唇,即使额头上的疤也丝毫无损他的高贵俊美,反而添了几分邪肆。 “啪”地一声,江婉莹手中的杯子碎了,伴有一声惊呼,“你的腿——” 尽管声音很小,瞒不过习武的陆奉,他微蹙眉头,看向妻子的客人。 江婉柔也没料到这个变故,忙起身打圆场,“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五姐你不是急着走么,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大好日子,她不想出什么差错。陆奉平时走得慢,和平常人一样,根本看不出腿跛。谁知江婉莹傻了似的,一直盯着陆奉的腿瞧,他脸色越来越沉,问:“你是谁家的?” 他倒没有不跟女人为难的风度,当初有人背后念叨江婉柔,他不管什么老弱妇孺,亲自动手割了几根舌头,送到人家丈夫面前。他在外暴虐的名声可不是虚的。 只是这人是江婉柔的客人,给她个面子,他不会在此时发作。 “奴……不,我、我是江……不,我是裴家的。” 江婉莹似乎被吓到了,说话颠三倒四,只有说出裴璋的名字时才冷静些许。 她道:“我是裴璋之妻。” 裴璋? 陆奉眸光微闪,那书生倒有几分胆气,谁知娶得妻这么上不得台面。 他面容微沉,大马金刀坐在上首,喝了杯茶,不说话。 江婉柔似没看见他的黑脸,把一碟儿梨花酥推到他跟前,柔声道:“今天上的是苦丁,吃点儿点心,散散苦味儿。” 陆奉依然没说话,江婉莹看到,他吃梨花酥的时候眉头轻微皱了一下,依然把那盘点心吃了精光。 她低下头,低声道:“今日叨扰多时,我告辞了。听闻陆大人擅笔墨丹青,我夫君有一盒珍藏的颜料,朱砂、石青、藤黄都是极好的。” “我家夫君对陆大人敬仰多时,请大人笑纳。” 她走后,江婉柔奇怪地问,“我怎么不知道你擅笔墨丹青?” 陆奉先前在军中历练,后因为腿疾没有参加科举,旁人都道他武艺高超,她也是在嫁了他后,才知道陆府的藏书汗牛充栋,陆奉学识渊博。 至于什么笔墨丹青,陆奉从未以此出名,反而陆家二爷风雅,喜欢收集名画大作。 或许江婉莹打听错了。 江婉柔如是想,谁知陆奉沉默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他忽地怪笑一声,痞坏痞坏的,和他平时冷峻的样子不大一样。 第16章 陆奉一直从容的脸色,黑…… 冷冽的气息充满鼻尖,江婉柔想起某些时候,脸颊倏地红了。 “呸!不正经。” 她暗啐一声,眸光潋滟流转,浑然不知自己此时的万种风情。 今天是大年三十,府中设有夜宴,陆奉原本没想做什么,可此时江婉柔娇媚的样子实在撩人。倒是稀奇,她在那个时候大胆放荡,看她两眼却含羞地不能自已。 陆奉伸出大掌抬起她的下颌,故意缓缓摩挲她的脸颊。他的指尖有厚重的刀茧,在江婉柔乳酪般嫩滑的脸上,又酥又麻。 江婉柔心口如小兔惴惴,抬眼正好看见他眼中戏谑,心中的羞涩瞬间变成了不忿,心道: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矫情个什么劲儿啊。 遂攀附上陆奉的肩膀,伏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夫君,估计来不及呢~” 尾音一颤一颤,万分销魂。 小腹忽然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江婉柔一怔,笑得跟盘丝洞的妖精似的,摸了一把陆奉的俊脸,从他身上退下来,仪态万千地整了整海棠花领口,斜睨他。 “快开宴了,不能让祖母和孩子们久等,你说是吧,夫君?” 陆奉眸光幽深,面上和平时并无二致,如若不是看到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江婉柔险些信了。 她微福下身,这个姿态正好显出她纤细的腰身和鼓囊囊的胸脯,娇声道:“妾身告退。” 走在垂花走廊中,冷风吹过江婉柔的脸颊,让她冷静些许。她此时有些后悔刚才撩拨他。两人一前一后,江婉柔根本不敢回头看,只觉得他的脚步,很沉。 …… 不管外头多动荡,陆府的年宴办得热热闹闹。 陆奉居主位,江婉柔在他身侧,下面老祖宗,陆淮翊,二房、三房一大家子,乌泱泱坐满一堂。陆奉和江婉柔来得晚,陆奉大剌剌坐了下去,江婉柔则站起来提酒一杯,给大家赔罪。 “行了,老大媳妇,你恁多礼,坐下吧。” 老祖宗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满头银发,额前戴着碧石抹额,十分富态。按规矩,三个孙媳妇都得在她跟前伺候膳食,老人家大手一挥,笑呵呵道:“大好日子,不用管我这老家伙,各自回去伺候好你们男人、孩子罢。” 又拉起江婉柔的手叹道:“老大媳妇,你受累。” 江婉柔抿唇一笑,挽起袖口给老祖宗盛了一碗赤豆元宵。都说老祖宗年纪大了,糊涂。她倒觉得她是大智若愚,她刚嫁进来那会儿被婆母刁难,寒冬腊月挺着大肚子站规矩,是老祖宗几次三番保下她。她如今日日去春晖堂请安,不只是为了贤惠名声,她是真心的。 宁安侯府有老夫人,陆府有老祖宗,这两位老人都曾给过她温暖,她时常觉得,老天待她不薄。 老祖宗不要江婉柔伺候,她回到陆奉身边,按照往年惯例,斟了一杯酒,对陆奉道:“妾敬您,第一杯酒,祝夫君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陆奉抬眸看她,江婉柔被看得心中慌乱,以为他还在生气,手都快举酸了,陆奉终于接过,一饮而尽。 江婉柔提第二杯:“二祝君仕途顺遂,一展宏图之志。” 陆奉依然很给面子。 “第三杯。”饮了酒,江婉柔面上泛起稍许红晕,“愿你我恩爱不移,白首相约。” 这是多年的陈词滥调,往年都是这样过的,陆奉拇指摩挲着杯沿儿,忽地扣住她的手腕,明明没用力,江婉柔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如你所愿。” 他举杯饮尽,喉结上下滚动,俊美又性感。 江婉柔的心倏然一跳,视线从他的脸上移下来,挣开束缚,退至他身后。 “妾给您布菜。” 这种活儿轮不到的她做,按照往常,她只用象征性地夹两筷子,陆奉便会叫她坐下来,既表示了妻子的贤惠,也显出了丈夫的宽厚。二房三房皆是如此,姚金玉手还没沾筷子就被三爷拦下,周若彤给二爷斟过两盏热酒也落了席,只有陆奉这边,江婉柔站得双脚发麻,还在给他布菜。 老眼昏花的老祖宗都看不过眼,道:“君持,让你媳妇坐下,她操持一大家子,受累了。” 君持,是陆奉的字,在他加冠时圣上所赐。不知什么原因,陆奉不爱用,甚少有人知道这个字号。 陆奉看了江婉柔一眼,淡淡问道:“你累了?” 那么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江婉柔,她心中暗恨,面上笑得温柔贤惠,“妾不累,伺候夫君是妾的福分。” 陆奉轻笑一声,兀自喝酒,直到他被家里的男人们围着敬酒,江婉柔才脱开身。她眼神扫视一周,去了淮翊那席,让人把龙须酥撤下去,换上一碟儿椒盐酥饼。 她摸了摸陆淮翊的小脸,温声道:“你还小,吃太多点心牙疼,母亲明日再让人给你做好不好?” 陆淮翊乖巧点头,手中留了一块儿,江婉柔原以为是他嘴馋,没想到陆淮翊小小的手托着点心,递给江婉柔,嫩生嫩气道:“母亲吃。” 他看到了,母亲一直给父亲布菜,还饿着肚子呢。 江婉柔心都化了,被陆奉怄出来的郁气瞬时消散。她 忍着甜腻咽下这块儿甜点,回席抽空夹了几筷子,刚垫垫肚子,两个妯娌便来她这里敬酒了。 女眷用的果酒,不醉人,连清高的周若彤都饮了一壶,江婉柔不好扫兴,中途回去两次更衣。夜幕沉沉,外头飘起了小雪,厅内却亮堂堂、暖烘烘,二爷即兴吟了首诗,三爷很给面子地抚掌大笑,女人间窃窃低语,夹杂孩童银铃般的笑声。 除了中途有个丫头差点把酒洒在陆奉腿上,一切都很完美。 大好日子,江婉柔不想罚人,外加周氏开口,话里话外十分维护那丫头,说小姑娘刚来,之前没伺候过人,请长嫂网开一面。 话到这份上,江婉柔更不好发作。这件小事很快被她抛到脑后。外头的梆子打了三声,今年的宴席结束,各家主子踉踉跄跄回各自的院子,江婉柔把淮翊安置好,伸出掌心,接下一片飘雪。 “又过了一年啊。” 她喃喃叹道,“真好。” 尽管今天说了许多言不由衷的场面话,但有一句话是出自真心,她真的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老祖宗慈祥和善,儿子孝顺乖巧。二爷三爷对她这个年轻的嫂嫂敬重有加,妯娌相处和睦,夫君……那男人某些时候难缠,但该给她体面的时候也从不吝惜,若能一直如此,两人相敬如宾,她也知足。 肩膀忽然一沉,身上裹了件厚重的貂皮大氅,陆奉皱眉,道:“傻站着做什么,不嫌冷?” 江婉柔摇了摇头,“我不冷。” 她摊开掌心,伸到陆奉跟前,双眸亮晶晶,“你看,雪。” 陆奉盯着她空荡荡的手心,又抬头看看她,忽然问道:“今年庄上的收成是多少。” 江婉柔笃定道:“二万五千七百三十二两。” 他又问:“淮翊的生辰是几日。” “八月初八。” 他再问:“我是谁?” “你?” 江婉柔看着他,“你是陆奉啊,我的夫君。” 陆奉脸色稍缓,江婉柔继续道:“是个总欺负我的坏人,晚上欺负我,白天也欺负我,就欺负我一个人,坏!” 陆奉:“……” 他对身后提着八角灯笼的翠珠吩咐,“给夫人熬一碗解酒汤。” 果真醉了。 江婉柔睁大美目,“我没醉,我清醒得不得了,不信……不信你再问问我?” 陆奉懒得跟她说话。 翠珠忙哄道:“是是是,您没醉,夫人我去给您熬碗燕窝吃,您先回去歇着。” 翠珠这个贴身伺候的丫鬟,知道江婉柔是醉了。她家夫人醉酒很怪,面上看不出来,口齿清晰言语清楚,拨算盘都不带出错的,只是忽然会冒出一两句奇怪的话,那些话夫人平时绝对不会说。 江婉柔冷哼一声,“哼,还想骗我,休想把解酒汤充作燕窝。” 翠珠:“……” 夫人醉酒的另一个特征,心中清明,行若稚童,简而言之,不好骗。 翠珠以为还得跟夫人好生缠磨,陆奉失了耐性,直接将她打横抱起,他的双臂刚劲有力,江婉柔扑腾了两下,没挣脱。 即使有腿疾,陆奉一步步走得沉稳,江婉柔的小腿在他臂弯里悠悠晃荡,仰头看他刀刻般的下颌。 她再次道:“陆奉,你看,我认得你,我没醉。” 陆奉道:“嗯,你没醉。” “我真的没醉。” “你真的没醉。” 江婉柔:“……” 她赌气道:“我讨厌你。” 陆奉:“知道了。” 江婉柔:“你让我布菜,不让我吃饭,讨厌死了!” 陆奉:“嗯。” “你不仅讨厌,还下流!不正经,让我找到那些东西,我一把火全烧了!” 陆奉面不改色,“你找不到。” 江婉柔小腿扑腾得更厉害了,“我能找到!” “哦。” 陆奉懒得跟个醉鬼计较,又觉得此时的江婉柔分外有趣,她平时面上端庄,什么都憋在心里,如今趁着醉酒,倒说出不少实话。 回到寝房,他脱了外袍,将江婉柔放在榻上解她的衣襟,江婉柔警惕地避过他,往后退,“你想做什么?” 陆奉道:“给你脱了外衫,松快松快。” 她醉了,他也没那意思。 “哼,你骗我。” 江碗柔红扑扑的脸上呈得意状,笃定道:“你肯定是想哄骗我脱了衣裳做那事,我才不受骗。” 她捂着衣襟像个惨遭恶霸蹂躏贞洁烈女,陆奉叹了口气,问:“这么不愿意?” 第17章 他是她最好用的靠山 翌日醒来,江婉柔看着身上完好的寝衣,身上清清爽爽,除了头有些疼,身子没有以往那种酸胀感。 昨夜发生了什么?她记得她在廊檐下看雪,然后……然后…… 她不记得了。 正欲叫翠珠过来问问,这时陆奉搭起门帘走进来,他穿着一身黑色对襟薄衫,额头的细汗沾湿了鬓角,显然是刚晨练回来。 “醒了。” 陆奉幽幽看向她,江婉柔眉心一跳,感觉今天陆奉不太对劲儿。 “嗯……昨晚,我没做失礼的事吧?” 她小心翼翼地问。她酒量不好,但酒品很好,即使醉酒也不会大吵大闹、失尽仪态。而且她谨慎,不会在外多饮,昨天要不是陆奉作怪,她肚子里没食儿,那两壶果酒才不会让她醉。 陆奉半敛眉目,漆黑的眼眸看得江婉柔胆战心惊。他问她:“忘了?” 难道我真做什么出格的事了? 江婉柔心中微惊,面上依然不动声色,笑道:“昨夜妾不胜酒力,如果当真出了丑,还望夫君海涵。” 她兢兢业业为他操持内务,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总不能因为一次醉酒责怪她吧? 陆奉没有这么小的气量。 江婉柔偷偷看他的脸色,男人冷眉凤目,神色冷峻,她看不出来什么,女人的直觉却让她感到一丝危险。 欸,对了!他怎么还在府中,不进宫么? 江婉柔终于知道何处不对劲儿了,她竟然在早晨看见了陆奉?真稀奇。 他们夫妻五年,彼此默契男主外,女主内,正经交流的时候并不多。她不会过问他朝堂之事,他同样不会插手内宅,刚嫁进来时她还和他商量,无一例外得一句“可”,后来索性自己拿主意。 对淮翊的教养也是,她管他吃穿用度,他负责教导功课,两人泾渭分明。如今细想起来,他们最多的相处竟是在榻上。陆奉公务很忙,天不亮就出门,她在睡梦中起来迷迷糊糊伺候他穿衣,黑灯瞎火的,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晚上回来已经很晚了,他们也没话说,除了干那事,也没别的消遣。 今早一睁眼便能看见他,倒是难得。 她问道:“夫君不去宫里吗?” 陆奉圣眷尤深,大过年圣上也没忘记他,昨天来了一波赏赐,大年初一又宣召陆奉,参加皇室家宴。 江婉柔时常想,怪不得满朝文武对陆奉又恨又惧。手握禁龙司,还能让圣上如此宠信。他是唯一参加皇室家宴的臣子,当年内阁首辅都没这等殊荣呢。 “去。”陆奉点头,扔下一句惊雷,“你跟我一同去。” “穿衣罢。” 他展开双臂,微微抬起下巴,显然不是要自己动手,是要江婉柔伺候。 江婉柔:“……” 震惊过后,她很快冷静下来,为陆奉挑了一身绛红色麒麟纹锦袍,脚踏暗绣如意纹黑色缎靴。她蹲下为他系着腰带,忍不住问出声:“这么突然,可要妾身准备什么?” 她常去后宫没错,可从未去过皇帝驾临的家宴啊!她是朝廷命妇,如今中宫空悬,以往参加贵妃娘娘主持的宫宴已是殊荣,最多遥遥见过皇帝威严的仪仗,跪下磕了头。 如今恭王被幽禁,贵妃被贬冷宫,说起来令人唏嘘。 “如常便可。” 陆奉低头,看着她柔顺的发丝,简单交代:“毋须担心,圣上宽厚,几位王爷皇子,也算知礼。” 江婉柔忍住掐一把陆奉腰上腱子肉的冲动,说出心中的惊疑,“夫君,这……能否和妾身详说一二?我之前 没去过,怕言行有失,丢了夫君的颜面。” 尽管她心里对陆奉各种嫌弃,但她清楚地知道,他是她的夫君,是她最好用的靠山,出了事先找他顶着,作为一家之主,可不是让他光享受不干活的。 天子威震四海,江婉柔心中紧紧绷着一根弦儿,盼着从陆奉口中得到些有用的消息,结果陆奉惜字如金,只道:“当寻常宴会便可,毋须准备什么。” “那怎么忽然叫我去呢?”江婉柔仰着头,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 “以往都没有的。” 陆奉看她如临大敌的样子,沉默片刻,没告诉她皇帝早就想见她,只不过被他挡了回去。她那会儿柔弱得风一吹就倒,浑身上下只有肚子大,他难得动了恻隐之心。 帝王之威,满朝文武都遭不住,更别提她一个小女子。那些小聪明在他面前耍耍也就罢了,糊弄不了皇帝。 皇帝本就不满这桩婚事,万一皇帝一怒之下赐了酒,他虽救得了她,也徒生麻烦。 他没有多言,只道:“叫人给陆淮翊穿衣洗漱。” “淮翊也要去?” 江婉柔立刻惊得站起来,“他太小了,身子又不好,还是让他安安生生待在府里吧。” “这是圣旨。” 陆奉打断她,淡道:“放心,淮翊不怯,他见过圣上,圣上还夸了他。” 爱屋及乌,皇帝爱重陆奉,对五岁的陆怀翊也稀罕得紧,只是江婉柔并不知道这些。 一连几个消息把她砸得发懵,她怎么不知道淮翊见过圣上?这么大的事,淮翊不告诉她,陆奉怎么也不知会她一声? 陆奉看着她睁圆的双目,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你对我便万分坦诚么,夫人。” “当然了。” 江婉柔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待夫君之心如日月昭昭,皇天可鉴啊!” 她对陆奉还不好么?白天晚上,府里府外,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满京城能找出几个比她更贤惠的主母?难道要她早晚三柱香给他供起来么! 陆奉被气笑了,挑起她的下巴,直视她的眼睛,“我问你,你与我燕好时,可曾有一丝舒爽?” 江婉柔:“……” 此时此刻,她竟不合时宜地觉得,陆奉不愧是干大事的人,这么羞人的话,他说出来竟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面无波澜。 不,还是有的,似乎有那么一丝……恼怒? 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邪风,最近陆奉有些奇怪,江婉柔没多想,她自认是个聪明女人,如今他是她不能得罪的靠山。她放柔了声音,垂眸做含羞状。 “这……夫君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怪不好意思的。” 陆奉冷哼一声。 她继续期期艾艾道:“那滋味儿……不好说,妾说不出来,反正觉得——觉得——” 她抬眸,温柔看向他,“觉得再没有人,能让妾如此快活。” 话本儿里都是这么说的。 起初江婉柔看时觉得话本骗人,后来日子久了,她逐渐琢磨出来,或许问题不在话本上,在陆奉身上。 可她能怎么样呢,她的男人不是寻常人,是大名鼎鼎的禁龙司指挥使!剥皮油炸、凌迟炮烙,听着都让人胆寒。她是亲眼见过他一脚踹死过人的,她那么怕他,即使这两年他脾气变得温和,她也有了底气,她心里还是怕的。 最初她疼得咬被角,怕自己哭出声,后来可能习惯了,竟也觉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至于话本儿上说的那些美好,她从未体会过。 江婉柔还曾可惜过,不过她看得开,哪能什么好事都让她占了呢,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 江婉柔看着陆奉的脸色,她原本是想讨好他,不知那句话犯了他的忌讳,他的脸色越来越沉,直接拂袖而去,看样子气得不轻,走路都跛了。 陆奉平时步履缓慢,如此看起来和平常人一样,加上他平日练刀练剑,体格雄伟,连江婉柔都险些忘了,他还患有腿疾。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她再次喟叹道。她的眼光极好,给陆奉挑的衣裳衬得他威严不失俊美,他那样的身份,武能弯弓搭箭,文能落笔成章,那腿……可惜了。 既然逃不过,江婉柔很快沉静下来准备宫宴。皇帝家宴,几位王妃一定会出席,她不可太盛装,盖过皇家媳妇的风头,又不能太素净,丢了陆奉的脸。大过年的,最好喜庆一点,圣上看着也高兴,对了,把昨日宫中赏赐的金钗戴上…… 江婉柔有条不紊地选好衣裳头面,她看着铜镜,对里面的美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待阖上妆奁时,她忽然眸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把耳边的东珠耳珰卸下来,换上了一副银丝红玛瑙耳坠。 第18章 做皇帝的儿子,真好…… 在去皇宫的路上,陆奉骑马,江婉柔抱着陆淮翊坐在暖烘烘的马车里,细语叮嘱儿子在宫内如何言、如何行,一举一动皆要谨慎规矩。 “母亲,我知道了。” 陆淮翊脸上红扑扑,从母亲的怀抱里退出来。虽然母亲又香又软,但他已经五岁了,不能再如稚童一样依赖母亲。 江婉柔点他的小脑袋,没好气道:“小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啊?你倒好,跟你父亲一起诓骗我。” 她说的是陆淮翊见圣驾的事,儿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她理解。可这么大的事情不该瞒着她啊,江婉柔觉得自己一颗慈母心被伤得七零八落。 陆淮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人小鬼大,瞒着江婉柔的事不止这一件。比如他不喜欢吃肉,把母亲送来的肉羹悄悄倒掉,比如父亲私下带他拉弓,拉得手腕红肿,却骗母亲是睡觉不小心压的。他知道母亲对他好,可父亲说了,他是男儿郎,将来要顶天立地、光大门楣的。 他身子孱弱,更要争气,将来给母亲撑腰。 江婉柔拿他没办法,打不得骂不得,陆淮翊也机灵,抱着她的腰讨好道:“欸,母亲今天好美啊,比天上的仙子娘娘还要美。” 江婉柔气得发笑,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她早晨刚把人老子气走,这会儿就报应到自己身上,真是亲儿子呢。 不过陆淮翊虽有讨好奉承之嫌,却也没说错。 江婉柔今天穿了一身瑰红色海棠纹蹙金长裙,上袄的衣襟袖口处用金线绣着暗纹,抬手间闪耀生辉;裙摆处堆叠的海棠花一层又一层,错彩缕金,交织一片,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她特意避开正红色和牡丹图案,这身衣裳既不会和王妃们的宫装抢眼,也不至于让她黯然失色。而且她肤色极白,在红衣金钗的衬托下,整个人白得发光。 于是,尽管江碗柔已经压了自己的装扮,在皇宫大殿拜见皇帝时,她依然吸引了众多视线。 “平身。” 皇帝嗓音不高,却威严雄厚,如雷霆万钧。 江婉柔心中忐忑难安,谁不惧怕当今圣上?这可是开国圣祖啊!当年前朝皇帝昏庸无道,各路诸侯揭竿而起,当时身为幽州王的圣上先灭鲁王,后剿陈王,率虎狼之师一路势如破竹攻陷京都,夺得帝位;花费二十余年,把千疮百孔的江山治理得四海升平,国富民强。 一人终结了一个乱世,世人评价当今圣上为乱世雄主,雷霆手段,仁慈心肠,其功绩彪炳千秋。 上首的视线充满压迫感,江婉柔不敢抬头,这时陆奉执起她的手,一同落席。 他的手很大,那层薄薄的手茧曾经在她身上流连,带给她的痛苦大过欢愉,在此时却让她格外安心。她低头冲他一笑,手指在他掌心蹭了一下。 软软的,有些痒。 陆奉稍缓,低声道:“老实些。” 他有时候真看不懂这个妻子,说她柔弱,身上偏有那么一股韧劲儿,不输男儿。说她胆小,拿他当傻子糊弄,还敢在这等场合引诱他,真是…… 陆奉松开了她的手。不可否认,这样的她鲜活灵动,他不讨厌。之前也不是不好,是太好了,脸上的微笑仿佛用尺子量过,端庄贤惠,但如白水一般,让人索然无味。 如今这样,虽偶有不驯,倒也有趣。如同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图,美则美矣却是死物,现在忽然动了起来。 莫名被扣一口大锅的江婉柔并不知道男人心中所想,如果知道一 定大呼冤枉。她哪里敢不驯?这段日子要不是被逼急了,她也不会那么冲动。 江婉柔或许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些年养尊处优,把她的脾气养大了不止一点儿。 她是个极识时务的女人,刚嫁进来那会儿顶着“爬姐夫床”的名声,阖府不喜,孤立无援,她可不得低头做人么。那会儿又赶上陆奉性情大变,她若敢在那时给陆奉展示她的“有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如今娇贵了,早晨刚把陆奉气走,现在又蹭人家的手求庇护,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她看着被叫到御前的陆淮翊,悄悄问道:“夫君,淮翊能行么?” 陆奉斜睨她一眼,嗤笑一声,“他比你胆子大。” 江婉柔食不知味,皇帝的家宴并不如后宫的宴席自在,那会儿都是女人,个个长袖善舞,聊点儿衣服首饰都不会让场子冷下来。皇帝这里都是男人的地盘,除了几个封王的王爷带着王妃,皇孙,其他年轻的皇子皆是孑然一身,身旁连个侍婢都没有。 他们谈论开春恩科,谈江南水匪,说什么“叛贼”,别说第一次来这等场合的江婉柔,就是那几个穿着正一品王妃吉服的皇家媳妇,也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端着当吉祥物。 她扫视一周,没看到恭王妃,心中略微失望。 她今日灵光一闪,换了个红玛瑙耳坠,有试探的意思。 陆奉不是个耽于美色的男人,她不怕那枚耳坠是别人的,就怕是江婉雪的。当年还是小姑娘的江婉雪在元夕险些被拐,被陆国公的嫡子所救,两人少年相识,青梅竹马。恭王案在陆奉手里结案,江婉柔能觉察出来,陆奉对此案尤为上心。 在尘埃落地那几天,一向沉稳的男人难得喜形于色,旁人看不出来,瞒不过她这个枕边人,他心情很好。 这其中,有几分为了公事,又有几分是为了私情? 江婉柔不敢细想。两人这样尴尬的身份,她不会如那些没脑子的蠢妇一样,拿着东西大剌剌质问陆奉,没事儿也挑出事端了。以她谨慎的性格,她更愿意慢慢试探,徐徐图之。 可惜,她今日特意换的耳坠并没有引起陆奉的注意。等淮翊好好回到她身边,江婉柔放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耳坠。 几次三番,陆奉终于看到了,皱眉道:“耳朵痒?” 江婉柔:“……” 皇帝正跟几个皇子说话,顾不到他们这边。江婉柔低声道:“我看,今天宴席上好似少了一个人呢。” 开宴前皇帝说了么,是“家宴”,今日只有父子,不论君臣。恭王虽已贬为庶人,但血脉亲情割不断,多少人因他抄家灭族,圣上单单留了他一命,足以说明一切。 今日的皇帝家宴,她以为恭王会携家眷前来,说不准皇帝看到儿子此时憔悴的样子,心软了呢。 她倒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她只是想如果今天能见到江婉雪,恰好用这枚耳坠试试,他俩如今是个什么境况,是形同陌路,抑或藕断丝连? 知道了,她才好应对。 陆奉瞥了她一眼,意味不明道:“你操得闲心不少。” 江婉柔自讨没趣,不再说话了。 除却刚开始的的惊慌,江婉柔逐渐明白了陆奉之前叮嘱她的“无需准备”是什么意思。确实不用她做什么,皇帝压根儿没正眼瞧她,倒不是皇帝轻视她这个臣妇,他同样没过问其他几位王妃,都在和皇子们说江南水匪的事,她全程支起耳朵听着,外加照顾陆淮翊,也不是那么难熬。 只是心里难免腹诽,圣上不知道怎么想的,让陆奉夹在一众王爷皇子中间,听说陆奉自小在圣上跟前长大,这样的荣宠,也太过了。 …… 江婉柔原以为这场宴会平稳无波地度过,谁知宴散之后,一个面容白净的内侍碎步过来,说圣上宣陆夫人前往文华殿。 江婉柔心中一惊,陆奉迅速做出反应,回道:“我去,她留在外头。” “既然是圣上宣召,臣妇应领旨谢恩——” “哎!那奴才领夫人到东华门那里等候大人?” 江婉柔和内侍同时开口,两人都有些微怔。江婉柔没想到陆奉“抗旨不尊”这么容易,内侍没想到有人敢质疑陆指挥使。 陆奉一锤定音,对江婉柔道:“你和淮翊去东华门等着。” 他顿了一下,声音带着安抚,“不用惊慌,万事有我。” 江婉柔望着眼前的男人,心里涌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她福了个身,“妾身告退。” 她随着内侍去东华门,陆奉径直走向文华殿,利落地撩起下摆,单膝跪地:“臣,叩见圣上!” 皇帝一下扔了奏折,“混账,你那个腿能跪吗!”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陆大人看座!” 皇帝怒目喝斥,双目瞪着陆奉,不悦道:“就这么稀罕,不愿意让朕瞧瞧?” 陆奉起身坐在椅子上,道:“贱内胆小,恐冲撞圣颜。” “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她。” 皇帝不满地嚷嚷,当今圣上年近五十,鬓角已有些花白,身形高大,阔额鹰鼻,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一派不怒自威之态。 这位传说中的帝王武能马上定乾坤,文能提笔安天下,唯独看向陆奉时候,那双深邃凌厉的眸中泛过一丝温和。 皇帝对陆奉埋怨道:“藏在府里这么多年,今年舍得让人出来了,朕见一面都不成?” “你这小子,忒不像话。” 言语训斥,却充满亲近,不像皇帝对臣子,倒像慈善的长辈对不听话的晚辈。 陆奉不答话,皇帝也不恼,语重心长道:“生得倒是不错,就是妖娆了些。美人乡英雄冢,君持,万万不可被美色所惑。” “若是引诱你沉溺内帷,朕饶不了她!” 陆奉嘴角微微抽搐,提醒皇帝,“江氏,是臣之妻。” 夫妻敦伦,乃人之天性,他们名正言顺,何来引诱之说? 可皇帝是皇帝,有时候就是不讲道理。 第19章 这世间的遗憾大抵如此 江婉柔自皇宫回去后便一直心神不定。 那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陆奉回来后面色冰冷,她不敢多问,心中同样藏着一件事。 那日宴散之后,她和淮翊在东华门,竟真见到了江婉雪! 之前两人一个是权臣之妻,一个是王妃娘娘,外出交际难免碰上。以免传出什么流言,两人仅是点头之交。但她一直记得她高傲的样子,她这个三姐自小便是天之骄女,模样好,有才情,还有一桩人人羡慕的好姻缘。 这回见到她,她依然穿着那身贵气的正红色王妃吉服, 脊背挺得笔直,江婉柔却从她身上看出沉沉的暮气,像原本璀璨的明珠,经过砂砾的摧残,一下子黯然失色。 她一人跪在东华门前,手呈信折,为恭王陈情辨白。内廷侍卫不让她进去,也不敢碰她,双方正在胶着。 江婉柔一时百感交集。 她曾经恨过她,怎么能不恨呢?她不想要的亲事推给她,让她受千夫所指,当年那么艰难,倘若换一个人,或许会死在那深深的宅院里。 她恨,恨她是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她只能任由脏水在自己身上泼着,不能为自己辩解半句。 可那个叫马春兰的厨娘告诉她,当年江婉雪只是想拿一个丫头填坑,害她的另有其人。 江婉柔忽然变得茫然。 她遥遥看了片刻,转头对引路的内侍道:“劳烦公公,有没有别的路?我们避开。” 她那样高傲的人,倘若此时两人撞见,她一定羞愤欲死。 内侍人精一样,哪儿能猜不到她的心思,笑道:“夫人心善。” 江婉柔苦笑一声,一切是江婉雪自己的选择,她没什么可怜她的。只是看着她跪得笔直的身影,她竟诡异地生出一股敬佩。 她能为了恭王在东华门一跪,江婉柔扪心自问,倘若将来陆奉落难,她能做到和江婉雪一样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摸着耳朵上的耳坠,忽然觉得没甚意思。 …… 夫妻俩各怀心事,陆奉又开始了早出晚归、不见人影的日子,江婉柔终日神色恹恹,看起来没精神。翠珠担忧她,那药也不敢让她喝了,从外头请了个戏班子,折腾两出新戏,才让江婉柔逐渐开怀。 等过年氛围渐消,江婉柔好生在内宅待着,一天忽然接到圣上口谕,大体意为告诫她谨遵妇道,伺候好自己男人。 她战战兢兢接了旨,心道自己个把月没出府,究竟哪件事犯圣上他老人家的忌讳,值当他特意发道口谕训诫?直到内侍把一个年轻男子推出来,道:“这位是洛先生,医术高明,尤擅断骨之症。” 江婉柔恍然大悟,这是给陆奉找的大夫啊! 她给内侍塞了一把银子,悄声问:“臣妇不敢揣测圣意,请公公明示。” 直接宣旨给陆奉不就好了,何必经过她,多此一举。 内侍笑呵呵,不动声色地把银子推了回去,道:“圣上担忧陆指挥使,一片谆谆慈爱之心罢了,夫人莫要多想。” 江婉柔神色恍惚地把内侍送走,看着眼前身负药箱的年轻男子,顿觉头疼。 陆奉那腿是老毛病了,当年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在陆府住了大半载,太医都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如今他走得慢和常人无异,陆奉不提,旁人更不去犯这个忌讳。 如今过去多年,圣上怎么忽然想起这一出,难道他那腿还能彻底痊愈吗?当年的太医早已致仕,眼前这个看起来脸嫩,二十出头的样子,靠得住么? 她心中腹诽,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让人收拾房间,那位姓洛的大夫滑不溜手,对江婉柔恭恭敬敬,道:“夫人看什么时候方便,草民随时听候差遣。” 江婉柔脸上笑得僵硬,“您客气了,您得圣上看中,定然医术高超。我一介妇人,于此道一窍不通,还是劳烦先生。” “您实在折煞草民。” 洛大夫躬身行了一礼,“圣上把草民交给夫人,草民当谨遵圣意,一切听夫人安排。” 江婉柔:“……” 两人对视一眼,谁也不想往陆奉跟前凑。江婉柔既是陆奉名正言顺的妻子,又有圣旨悬在头顶,无奈,只能让翠珠去了一趟禁龙司。 *** 是夜,陆奉在亥时回府,他推门而入时,江婉柔正在做针线。 “不怕看瞎了眼?” 陆奉看着针线框里未完成的鞋袜,微微皱眉,道:“我陆府养不起针线丫头了么?” “我闲着也是闲着。” 江婉柔连忙把手中的东西推到一边,殷勤地给他脱衣净面,一边道:“想着夫君在外辛劳,妾做的靴子软和,能让您舒服点儿。” 陆奉面色微缓,妻子女红极佳,她做的衣物鞋袜软和舒适,旁人不可比。 他执起江婉柔绵软细腻的手,柔弱无骨,十个手指头圆润饱满,指尖涂着艳丽的凤尾花汁,美极了。在暖黄的烛光下显得愈发养尊处优,不像做活儿的手。 他摩挲着她的手背,淡道:“我记得你身边有个擅针线的丫头,以后这些,你不要沾手。” 江婉柔:“……” 她本来也没沾手。 她心里发虚,还以为陆奉发现了,点她呢,可看起来又不太像。陆奉这个男人吧,骨子里极有尊卑观念,当初他虽不满意这桩婚事,对她也甚是冷淡,但陆府少夫人该有的吃穿用度,该有的体面,一样不会少了她。 在她和两个妯娌有争端时,他只说一句“你是长嫂”。她那时年轻,还以为他要她对两个弟妹退让,后来才琢磨出来,其实他的未竟之语是:你是长嫂,你做主。 在他的观念里,不管她以前是谁,既然嫁给了他陆奉,就是他妻子,她为他照顾内宅,她享受身为“陆奉妻子”这个身份带来的一切,像针线女工这种东西,不必她亲自动手。 妻子有妻子的用处,丫鬟有丫鬟的用处,下属有下属的用处,什么人就该站在什么位置上,不可僭越。 因此,陆奉会对爬床的丫鬟怒斥“贱婢”,也对江婉柔坚持做女红十分费解,从心底觉得她无须自降身份。 只是她是妻子,还是他颇为满意的妻子,不能像下属一样训斥,说了她,她又不听,他也很无奈。 江婉柔大概猜到他的意思,唇角微抽,把针线推一边,半蹲下去,解他的腰带。 陆奉的身体一瞬间僵硬,他没动作,江婉柔把他剥得只剩条亵裤,柔软的手臂一点点往上,从脚踝到小腿,慢慢探着,停在男人的右腿膝盖上。 她的手指很软,却柔韧有力,一下一下在骨头处按压,又酥又麻。 江婉柔道:“今天圣上御赐一位大夫,说擅长腿疾。妾想着夫君一遇刮风下雨便得受罪,不若让他瞧瞧?” “不求旁的,只求夫君日后少受些折腾。” 陆奉的右腿当初断得彻底,后来虽然接上了,但一遇寒气便发疼发痒。江婉柔才不会傻到说是给他治断腿的,这不明晃晃揭人短儿么,她为人妻,忽然给他塞个治腿的大夫,难道是嫌弃自己夫君? 于是她开口先提“圣上”,后又忧心他受苦,同样一件事,换个说法,听着就舒服多了。陆奉果然没生气,却也没同意。 他道:“你有心了,左右不过陈年旧疾,算了。” 一句“算了”,听得江婉柔心里不是滋味。 当年他费尽心机,各种办法都尝试过,把血肉割开往骨头里钉铁钉,太医说如果不用麻沸散,效果会更好,他就那么生生受了。 陆奉从小就是世家公子,顺风顺水惯了,骤逢大变,他当初那疯魔的架势,就算有人忽然给他一颗仙丹,说吃了它能治腿,代价是折寿三十年,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江婉柔手中顿了下,低声道:“试试吧,万一呢?” 她见过他意气风发时的样子,见过他失意落魄时的样子,却受不了他此时的淡然麻木。 心,有点酸胀。 江婉柔想,或许不只是因为他是我的丈夫,美人迟暮,英雄落魄,这世间的遗憾大抵如此,让人难过。 她扬起头,故作轻松地看着陆奉,说道:“再说了,夫君心疼心疼我,让我少做两幅护膝吧。” 得知他这个毛病,江婉柔便给他做护膝戴,一年做四五套,年年不落。 不同于荷包、衣裳这种精细的针线,护膝穿在里面,做工也不复杂,江婉柔每年给他送各种针线活儿,只有不起眼的护膝是她亲手做的。 针脚虽粗,胜在暖和,柔软。 陆奉低头看她,忍不住伸出手,遮上她亮晶晶的双眸。 太亮了。 他忽然想起他刚出事那会儿,暴虐易怒,侍卫、丫鬟、太医,就连两个弟弟也不敢近身,她那时瘦瘦小小的,小心翼翼端着一碗药,说:“夫君,喝了药就好了。” 她见他不动,便也傻傻站着,站了很久,绞尽脑汁憋出一句,“ 试试吧,万一呢?” …… 陆奉抚摸她的眉眼,说:“好。” 他伸出掌心,把她拉起来坐在他腿上,轻轻揽在怀里。 他温声道:“放心,我给你挣一份尊荣。” 自古妻凭夫贵,他虽然不良于行,绝不会在其他方面委屈了她, 江婉柔羞涩地低下头。她倒没在意陆奉的话,如今他已位极人臣,她也不缺尊荣。她还有点不习惯今天的陆奉,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他今天的怀抱很温柔,让她有种被珍视的错觉。 陆奉抱起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的妻子,放下床幔,红烛摇曳,一室春光。 第20章 春心荡漾 翠珠发现主母近来心情不错,气色红润,她肌肤白,更显得面如桃花娇。 她未经人事不懂,姚金玉过来找江婉柔几次,捂着嘴打趣,”哟,这女人还得靠男人滋润,瞧长嫂这脸色,大爷肯定没少疼你。” “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江婉柔面上微窘,想起夜晚……哎,这种事,她又不好拿出来细说,但心里实在困惑。 陆奉近来……很怪。 其实并不是如姚金玉所想,两人夜夜笙歌。最近这么多天,他们睡在同一张榻上,轻抚相拥,却很少真正在一起。 当然,缠缠绵绵是少不了的。 他极爱自己这身雪白丰腴的皮肉,他的手掌很大,带着粗糙的薄茧,丈量她身上每一寸肌肤。大红色的鸳鸯交颈锦被上,两人彼此呼吸相缠。 但他很少动她。 明明两人身上皆已汗涔涔,他却生生忍了下来。江婉柔一脸茫然,时常揽镜自照,镜中美人肤如膏腴,艳光四射,她也才二十岁,没到徐娘半老的年纪。 她甚至怀疑过是不是陆奉不中用了,可看那架势……又不太像。 陆奉并不是一个清心寡欲之人,相反,他的需求很大,后院没有别的妾室,江婉柔这些年并不好过。男女之道,也就那么回事,她早已过了青涩年岁。可这几日两人明明清白,却让她面红耳赤,口齿发干。 很多人见到陆奉的第一眼,常常被他那一身煞气所震慑,不敢仔细端详他的容貌,他,其实十分俊美。 他的轮阔棱角分明,下颌紧致而流畅,挺鼻薄唇,剑眉凤目。他的睫毛很长,如墨的瞳仁漆黑深邃,轻轻扫过,让人心神摇曳。 江婉柔被他看着,心中跟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似的,砰砰作响。 直到他拿起宣纸,摆弄她做出各种姿势入画,江婉柔心里的小兔子“吧唧”一下,蔫了。 …… 总而言之,除去男人某些时候的混账,江婉柔自觉十分舒心,他的抚摸,他的眼神,他的吻,都比那事让她着迷。 甚至有点儿春心荡漾的意味。 姓洛的年轻大夫给陆奉熬了膏药,每日需热敷半个时辰,因陆奉不喜旁人在场,这活儿便落在了江婉柔身上。也不是什么重活儿,只是要人时刻看着,如果膏药凉了及时用热水袋敷一敷。 膏药敷上,陆奉不能动,江婉柔也无事可做,两人总不能对坐大眼瞪小眼,陆奉半躺在梨花榻上,温声问:“你可曾读过什么书?” 陆家家学严谨,陆奉幼承庭训,学识渊博,当年若是参加恩科,说不准是个入阁拜相的好苗子。他平日公务繁忙,如今正好趁此机会,和妻子说些体己话,亲近一二。 他不需要她多有才情,即使简单如《论语》之流也可,权当解闷。 江婉柔不明所以,如实道:“妾读过《女则》和《女训》。” 陆奉不说话了。 他低咳了一声,又道:“不说这个,取棋盘和棋子来,你我手谈一局。” 江婉柔脸色一红,略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妾不会下棋。” 陆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书房里有一架焦尾,在进门左转的博古架上,你叫常安取来。” 江婉柔睁着美丽的双眸,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不耻下问道:“夫君,焦尾是何物?” 陆奉:“……” 陆指挥使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妻子竟然不通琴棋书画! 不外乎他惊讶,如今这世道不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但凡体面点儿的人家,想给女儿求一桩好姻缘,便会自小请名夫子教导,做诗写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当初江婉雪便是以一首《山川锦绣赋》名动京城,得圣上嘉奖,金口玉言称道:“当得才女之名。” 如此,江婉雪坐实了“京都第一才女”名声,一时风头无两。 江婉柔也是江家女,即使庶女的教导不如嫡女精细,陆奉也没想到能差到这种地步。他如今以暴虐闻名,但所有人都忘了,在他没断腿之前,陆大公子是位名副其实的大才子,精通经史子集,出口成章、挥毫泼墨不在话下。 江婉柔不是个蠢人,一瞬间就想明白了陆奉的意思,她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 “夫君,妾、妾让您见笑了。” 这实在不能怪她,在秦氏那样的主母手下讨生活,朝不保夕,每日吃饱穿暖都是奢望。要不是传出去名声不好听,秦氏恐怕连大字都不会让她们认得,哪有心思学什么琴棋书画? 那些悲惨的过往,她从未对陆奉说过,如今江婉雪落难,她更不会说了,倒显得她落井下石,人品刻薄。 陆府家风严谨,陆奉自小养在外院,不懂内宅的弯弯绕绕,他不能理解江婉柔少时的艰辛,只当妻子年少顽劣,不肯好好向学。 “罢了。” 看着她羞窘的脸色,陆奉莞尔一笑,“是我想岔了。” 她一个女人,又不去考科举,读再多的书有什么用?她把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把淮翊养得很好,足够了。 “常安。” 陆奉轻扣两下窗棂,对外低声说了几句话。片刻后,一青衣侍卫掀帘进来,双手奉上一个红木做的圆筒,躬身退下。 江婉柔瞪着他,有些生气,道:“夫君叫人进来,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 等陆奉敷完腿,差不多就到了安寝的时候。她现在只穿了里衣,满头乌发散在身后,这样衣衫不整,怎能叫外人看到? “放心,他不敢。” 陆奉心中好笑,她当他这个指挥使是纸糊的么,别说他如今在此,就算他人不在,谁敢多瞧一眼他陆奉的女人,嫌自己那双招子多余? 他拿起圆筒,在手里轻轻摇晃,在江婉柔的一脸好奇中,拿出里面的三个骰子。 “这个总会吧,不会也罢,我教你。” 沙漏一点一滴,流得那样缓慢,总得找点儿事做。陆奉心里已经把江婉柔冠上“年幼贪玩”、“不学无术”的名头,本来这些是给陆淮翊准备的,先拿来给她玩玩儿吧。 陆奉先演示了几局,江婉柔咬着唇,郁闷道:“不就是猜大小么,也太简单了!” 简直拿她当三岁小儿哄着玩儿。 “简单?” 陆奉挑眉,“你可知多少人毁在你口中的‘简单’二字上?其中不乏世家公子,名门贵族。” 不就是比大小吗?简单;不就是十两银子吗?不值当一顿饭;不就是一百两么,一幅画罢了;不就是一千两吗?就当买了一块玉…… 陆奉也曾年少过,年少风流,出入酒肆赌坊,亲眼见过原本的翩翩公子最后债台高筑,人也废了。他不愿自己的儿子落得此下场,与其将来陆淮翊被什么狐朋狗友带坏,不如让他这个爹亲自教他。 江婉柔此时还不知这区区三个骰子的厉害,兴致缺缺道:“好吧,既然夫君开口,妾不扫您的兴致。” 陆奉问她,“你准备拿什么东西做彩头?” “还有彩头?” 江婉柔瞬时来了兴致,腾腾跑出去,抱着一个精致的檀木红漆妆盒回来,摊开,里面金钗玉镯、珍珠宝石,琳琅满目,闪得人眼疼。 她骄矜地扬起下巴,道:“这些东西可做得?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这些珠宝头面大多是宫里赏的、旁人送的,或者她用陆奉的俸禄给自己添的,当初她出嫁,嫁妆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反正不管怎么来的,现在都是她的。 忽然,江婉柔心头一动,眸光转向陆奉,“既然妾出彩头了,夫君是不是也得跟上?” 不等陆奉说话,她伏在他 耳边,悄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 陆奉听后微微一笑,“好。” …… 不提江婉柔险些把里衣输掉,日后翠珠经常看到夫人拿着一个圆筒摇来晃去,眉头紧皱。在江婉柔苦练赌技的这些天,陆奉也没闲着,在处理公务之余,历时两个月,竟真把鹦儿找到了。 第21章 好似重活了一世 腰挎长刀的校尉把人捆着送过来时,还贴心地询问,“不知夫人想从此人嘴里撬出什么消息?属下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鹦儿此时一副妇人装扮,发髻凌乱,身上豆绿色的棉袄有几处勾了丝线,露出白花花的棉花。看起来虽狼狈,但江婉柔细心地发现,她身上的衣裳,很厚实。 真正穷苦的人家,冬天是穿不起棉衣的,她的衣裳用的棉麻布料,也没什么污糟,想来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 她看向一旁高大的校尉,柔声叹了一口气。 “大人既然这么说……实不相瞒,这妇人曾经做了一桩对不起我的事,过去这么多年,我怕她忘记了。我一介内宅妇人,心又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有何难?” 校尉沉着脸,拱手道:“请夫人将此人交给属下,只需去禁龙司暗牢走一遭,此人想不起来也得想起来!” 见江婉柔不说话,校尉还以为眼前这个美丽娇弱的女人不满意,忙道:“此妇的丈夫、儿女皆已擒获,请夫人示下。” 江婉柔这回是真惊了。 她原本也没想对鹦儿做什么,只想借校尉的口恐吓几句,让鹦儿痛快地说实话罢了,没想到他们竟然把人全家一起抓了。她暗自心惊,刑部拿人还得要盖官印的官府批文呢,禁龙司的势力竟这般大么? 校尉不明所以,还是客气回道:“夫人多虑了,我等得圣上钦赐,有无诏拿人之权。” 别说这等小民,就是当初内阁首辅胡良玉的府邸,他们也闯过。 也不是没有人诟病此事,曾有文臣联名上书,请求圣上收回禁龙司这一特权,至少要经大理寺审理定罪后,才能让禁龙司接手,否则易滋生屈打成招的冤案。圣上全都留中不发,被谏得烦了,悠悠叹了一句,“君持是个好孩子。” 堵得百官哑口无言。 江婉柔心中复杂,她没读过多少史书,但也明白盛极必衰的道理,如今是风光了,以后清算起来………… 她不敢细想,让翠珠给人塞了银子,客客气气送出去。鹦儿的胆子早就被吓破了,松开堵嘴的抹布,劈里啪啦全倒了出来。 和马春兰说得一样,原本的鹦儿踌躇满志,有当主子的机会,谁愿意做伺候人的奴才呢?在老夫人大寿的前一天,江婉莹找到了她。 “五姑娘说——说——公府富贵,但也要有命享。” 被吓破胆的鹦儿噙着眼泪,回忆那天江婉莹的话,说得格外详细。 “明天是祖母的大寿,在那等场合被揭出丑事,你以为你活得了?侯爷夫人会把你打死,以正门楣。” “当然,或许你很幸运,陆大公子有担当,让人上门纳了你,你得偿所愿,成为公府姨娘。呵,你以为这样就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了?陆公子视你为耻辱,对你不闻不问,陆府的千金刁蛮任性,极粘陆公子这个兄长,对你百般刁难。陆家夫人不喜陆公子这个儿子,更厌恶你,对了,陆公子还有两个弟弟,二少夫人和三少夫人各有来头,都不是省油的灯。” “看你不受宠,下人也作践你,你一个姨娘,过得还不如当初做侯府丫头时的光景。你后悔了,你想得宠,陆公子根本不碰你,你想出府,可你名份上是陆府的姨娘,你只能死熬,生生把自己逼疯。” “我这是在救你啊。” …… 鹦儿打了一个哆嗦,哭道:“五姑娘那话……那话跟真的一样,奴婢害怕啊,当晚就吓得发起高热,所以那天,奴婢跑了。” 她也算幸运,当时一片混乱,竟没人顾得上她这个小虾米。她后来大病一场,没去主子跟前伺候,顺势躲过了那场兵荒马乱。病好之后她如梦初醒,就像佛语所说,忽然灵台清明,好似重活了一世。 她去庙上捐了三吊香油钱,不像以前那样总想攀高枝,嫁了庄子上一个管事。他人长得黑,但老实、勤快,对她也很好。后来她怀有身孕,管事用积蓄给他们赎了奴籍,回乡下老家,买了三亩薄田,如今有儿有女,倒也过得安稳。 …… 江婉柔把鹦儿,还有柴房一直关着的马春兰放了,对翠珠交代,“去账房支一百两银子,给鹦儿送过去。还有,你跑一趟禁龙司,把人一家老小放了,万不可伤其性命。” 冤有头债有主,马春兰仅仅是偷鸡摸狗,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鹦儿更是无妄之灾。江婉柔交代妥当,又道:“祖母马上过寿,你给我找找往年宴客的名单。” “是,奴婢晓得了。” 翠珠道:“对了,夫人,今天奴婢看着清点库房,有几处对不上,少了五匹流光锦,一些胭脂螺黛,还有几套头面,都是女子用物,可能给哪家送的礼没记账。” 库房的物件和账本每月核对一次,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江婉柔没在意,道:“你再仔细核对一遍,看看角落——” 忽然,她顿了一下,对翠珠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金桃不在,翠珠一个人顶两个人用,是她的疏忽。 翠珠甜甜笑道:“不辛苦,左右不过跑跑腿、传个话儿,不用奴婢亲自动手,一点儿都不辛苦。” 夫人愿意用她,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没看金桃走得这段时日,房里那些不安分的小蹄子有事没事在夫人眼前晃荡,呸,当她不知道存的什么心思! 她才不想旁人占金桃姐姐的位置,粗使洒扫的丫头想去内院,内院的想做夫人的心腹,丫鬟也有上进心。主君那边没指望,只能在夫人这里使力气了。 江婉柔笑了一下,道:“去把金桃叫回来吧,这么久,我也想她了。” 翠珠满脸喜意地退下,江婉柔唇角的笑意瞬时拉了下来,她想不明白,为何是五姐? 她们并未有什么冤仇,甚至连口角也不曾有过。论身份,都是秦氏手下可怜的庶女,她们甚至是微妙的‘同盟’。 她年少时,还在秦氏手里救过她几回,她为何要恩将仇报,这么害她! 如今做了多年当家大夫人的江婉柔往回看,竟觉得江婉莹说得十分有道理,如果当初没有她插手,可能真如她所言那般发生。江婉莹一个闺阁女子,怎么对陆府情况知道得那么清楚? 还有她对鹦儿的预见,平时没见她脑袋多灵光,这事儿倒是猜得挺准,甚至连当年的她也不能预料到。 江婉柔想了很久,翻来覆去,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何处对不起她,也实在想不到江婉莹害她的理由。她日夜思虑过重,吃不下东西。 翠珠急得团团转,夫人前段日子精神不济,好不容易好了几天,又成这样了,看着比之前还严重几分。 金桃担忧道:“要不,奴婢请个大夫来瞧瞧?” 江婉柔不在意地挥挥手,“请什么大夫,一点儿小事,不值当兴师动众。” 老祖宗寿辰在即,宴客排戏,全是她一手操办,她在这时候叫了大夫,置老祖宗于何地?老人家好不容易过个大寿,结果把孙媳妇累得生了病? 原本高高兴兴的事,最后闹成了笑话。 “那您总得多吃点吧?” 翠珠掀帘进来,捧着一碗热了三次的血燕窝,心疼道:“您一大早起来,忙前忙后,都没吃多少东西。” 小瓷碗巴掌大,江婉柔拿起吃了半碗不到,皱着眉推出去,“腥。” “不腥啊。” 翠珠睁着圆眼,争辩道:“天地良心,奴婢亲自盯着熬的,连滴香油都没加。” 夫人近来饮食好清淡,她都知道的。 金桃比翠珠聪明些,试探地问道:“夫人莫非有心事?” 心疾,难用药医。 江婉柔心里烦躁,除了为江婉莹心烦,还要操办老祖宗的寿辰。库房少了东西,仔细查了,没记错账,就那么莫名其妙没了,这事在江婉柔管家之后,从未有过。 诸多事堆在一起,江婉柔心里没来由生出一股火气,却无从发泄。金桃收起瓷碗,看着江婉柔 的脸色,小心翼翼劝道:“夫人性情豁达,您曾说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夫人最近,略焦躁了些,有点不像您了。” 江婉柔一顿,心中忽然开朗。 对啊,她为何自己把自己困住瞎琢磨呢?瞎想就能解决问题吗?不能! 她真忙傻了! 江婉柔眼神顿时一亮,问金桃:“祖母寿辰的请柬是不是还没送?你去把裴府的挑出来。” “我亲自送。” 第22章 我嫉妒你,嫉妒得快要疯…… 京城这地儿寸土寸金,裴府的宅院在江婉柔眼里并不算大,至少和陆府比起来天壤之别,三进出的小院还不如陆公府后宅大,胜在坏境清幽,院内种着松树和柏树,看得出主人的清雅。 江婉柔到的时候,迎客的丫鬟说主母正在梳妆,请夫人稍等片刻。江婉柔坐着等,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儿。 她对身后的翠珠道:“上回……她等了多久?” 翠珠歪着脑袋,“大概……两个时辰?” “裴夫人不会让您等两个时辰吧?” 翠珠大惊失色,陆奉的官职是监察百官,平时外出做客,都是别人一张张帖子、千请万请才得江婉柔赏脸,她没想到有人敢这么怠慢夫人。 “这裴家夫人太过分了!” 翠珠义愤填膺,气得圆脸红扑扑。江婉柔反而笑道,“好了,算还她那一次,下回你也长点儿心,不可怠慢客人。” 她声音轻轻柔柔,倒不是真怪翠珠,毕竟来见她的人太多了,要是一个个见,她能从晨光熹微见到深夜,更遑论江婉莹连帖子都没下。 如今她同样不请自来,不过坐几个时辰,倘若这点耐心都没有,她还做什么陆家大夫人。 江婉柔气定神闲,观察起周围的陈设。宴客的花厅不大,摆的几张雕花梨木桌椅倒是不俗,角落的架子上摆放着几盆兰草,墙壁上挂有山水图,提字曰:冬青树上挂凌霄,岁晏花凋树不凋。 纵然江婉柔不是什么大家,也看得出来这张字写得极好,字形舒展,勾划间如行云流水自然流畅,笔走龙蛇,尽显飘逸。 看着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家儿子那□□爬字,不禁悲从中来,字也没心思看了,又思虑起府中诸事……所幸江婉莹没有那么锱铢必较,大约一个时辰,在她饿得饥肠辘辘之际,主人姗姗来迟。 她的气色比上次江婉柔见到她的时候好了些,只是脸色不太好,语气也不甚热络,打量江婉柔两眼,问道:“你来做什么?” 江婉柔也不恼,同样语气淡淡,“你不必给我甩脸子,你不欢迎我,同样,我也不想见到你。” “我来找你为一件事,请裴夫人屏退左右,只留你我二人。” 江婉莹看了她一会儿,挥退左右,江婉柔也让翠珠和金桃退下,等空旷的大厅只剩这对儿姐妹,江婉柔缓缓道:“我手里有两个人,一个叫做马春兰,一个叫鹦儿……” 她口齿清晰,把当年的经过一一道来,甚至不用求证是不是她做的,只问她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你?甚至江婉雪她都认了,毕竟一个是嫡女一个是庶女,立场天然对立。 可为什么是五姐呢?小时候,五姐犯了错,是她替她在秦氏跟前遮掩;她被罚饿肚子,是年幼的五姐偷偷溜进来,给她塞了一个白面馒头。 娘说过,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她一直记得那个馒头,后来帮过她很多次。以至于两人逐渐疏远,她成婚都没给她送请贴时,她还眼巴巴送上厚礼。她自认没什么对不起她。 她想不通。 可能因为证据确凿,江婉莹并没有辩驳,她怔怔听着,过了许久,她对上江婉柔的眼睛,轻声道:“为什么?” “因为我嫉妒。” 她看着眼前的女人,她肤色极白,脸上不用敷粉,只点了一抹红口脂便已美艳动人。她身上的小袄是香色提花缎面的,头戴嵌宝累丝赤金钗,耳铛是硕大莹润的东珠,左腕上同时挂着碧玉手镯和嵌珠金镯,真是好派头啊。 比前世还要风光。 是,五年前的事是她做的,她有一个秘密。 她,是重活一世之人。 前世,没有她的干预,鹦儿按照既定轨迹成了陆府姨娘,却没落得好下场。她那个高高在上的嫡姐更是自作聪明,当了几年王妃又如何?后来恭王遭幽禁,她四处奔波,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新帝继位后,恭王身死,王府家眷尽数被打发去苦寒之地守皇陵,那位可没念一点儿情分! 谁也没想到,笑到最后的人,竟是平日不声不响的六妹妹! 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连中三元,震惊朝野。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郎君,在金銮殿上朗声求旨,求娶宁安侯府六姑娘为妻。 圣上亲自下旨赐婚,他们的婚礼盛大而风光,红妆绵延数里。他们婚后举案齐眉,成婚多年,后院只有她一个女人,婆母竟然也不责怪她,对她像亲生女儿一样好。夫君爱惜,婆母慈爱,当时满京城的女子,去娘娘庙求签,口中皆念:只愿有江六姑娘一半的福气,信女便心满意足。 那么多女人羡慕她、嫉妒她,她同样不能免俗。 同是女人,她江婉柔怎么能那么幸福呢? 她中规中矩嫁了同爵位的侯府庶子,她那夫君看起来人模狗样,实则是个锦绣草包,吃喝嫖赌样样不落。她那好婆母管不住儿子,便把所有的气往她身上撒,骂她没本事,管不住男人。后院左一个嫣红右一个柳绿,斗得乌烟瘴气,她的孩子流了两个,最后亏了身子,婆家见她不中用了,连大夫都不请,把她扔在佛堂自生自灭。 她靠着一口气,硬生生挺了一年又一年,她的仇人个个风光,她不甘心去死!她日日烧香拜佛,把蒲团跪烂了一个又一个,却在有一天,听见外头的丫头闲话,说今日裴阁老上朝迟了,皇帝一问,原来是给夫人画眉耽搁了时辰。 她恍惚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的六妹夫已经成阁老了啊,他还不到三十岁!他当年是最年轻的状元,如今是最年轻的阁老,果真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他对她还是那么好。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不想活了。 她打翻了烛台,任由火舌侵蚀帷帐,在那剧烈灼热的疼痛中,她觉得她这一生就是个笑话。幼时无母亲庇佑,在歹毒的嫡母手底下讨生活,原以为嫁了人后就好了,结果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没有得到夫君半点怜惜,跟婆母斗,和小妾斗,最后无儿无女,一身病痛,孤苦地死在无人知的角落里。 生前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说不定死后,还要被啐一声晦气。 她的一生,好苦啊。 …… 江婉莹回神,复杂地看向江婉柔,喃喃重复道:“我嫉妒你,嫉妒得快要疯了。” 或许不计日夜的念经拜佛,终于让佛祖对她心生怜悯。她前世识人不清,如今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想,她这回一定会过得很好。 她太苦了,她也想尝一尝被珍惜的滋味。 江婉莹魔怔似的,一直说着“嫉妒”,江婉柔紧皱秀眉,想不到她害她被千夫所指,竟是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 她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没有地方值得旁人嫉妒,只是那个人却不能是江婉莹。即使她在内宅也听说过裴璋的名声,从地方升上来后直接任吏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他还那么年轻,日后封侯拜相不在话下。裴府人口简单,无俗务纷扰,她方才在清幽雅致的小径上一路走来,让诸事缠身的她倍觉清爽。 她实在毋须羡慕旁人。 江婉莹并没有解释更多,她抬起头冷声道:“六妹妹,一切皆有因果。过往不可追,当年算我对不起你,你现在也过得不错,不是么?”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说不定你将来还要感谢我,送给你一场泼天的富贵呢。” 江婉柔简直被气笑了,但她今早没用多少东西,腹中灼热难受,也不想见到江婉莹这张脸,有点恶心。 她拢了拢彩霞织金披帛,站起来,道:“五姐,我最后叫你一声‘五姐’,全了你我幼时的情谊。日后相见犹如陌路,你若再对我出手,我必不会心慈手软。” 或许她说得对,江婉柔也从心底觉得自己如今的日子不错,心境比之前宽阔许多。她有慈爱的祖母,乖巧懂事的儿子,权势滔天的夫君,她连报复她都嫌脏手。 她拂袖而去,在踏出花厅门槛的那一刻,江婉莹忽然道:“你的手,很好看。” 肌理柔嫩流畅,十根手指白皙如玉,透着淡淡的粉色光泽,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江婉莹低下头,伸出自己的手掌,“不像我,一到冬天,手上会出冻疮,形状丑陋,痒痛难忍。” 除非犯大错,秦氏不会让人打她们,在身上留下明显的伤痕。她更喜欢钝刀子磨人,比如吃饭只许吃五分饱,比如冬天不给炭火。都是娇柔的小姑娘,那时候她和六妹妹可怜,年年冻得手指生疮。 冻疮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只要生过一次,后面极易复发。 江婉莹幽幽道:“听说太医院有蕴养肌肤的雪肌膏,效果极好,我托夫君为我讨要。” 江碗柔扭头看她,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江婉莹却只是苦笑了一声,低声道:“他忘了。” 前世不是这样的,他在奴役之乱中立功,圣上问他要什么赏赐,黄金田地亦或加官进爵?他在金銮殿上声音朗朗,“臣之妻幼年清苦,遇冬十指溃痒,臣心痛之、惜之,怜之。请圣上赐良药解此疾,臣念上恩,愿为圣上、为朝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他为她求来十里红妆风光大嫁,为她在金銮殿上求良药。而她,什么也没有。 她怎么能不嫉妒呢? 江婉莹复杂地盯着江婉柔的手,声音似妒似叹,“没想到陆指挥使那样的人物,竟也如此疼你。” 江婉柔没在意那个“也”字,只觉得她疯疯癫癫。这怎么能扯到陆奉身上?她手长得好是因为娘把她生得好,她如今不再生疮是自己勤于保养。她刚嫁进来那年也疼痒难耐,太医日日住在陆府给陆奉瞧腿,她塞了银子,顺带要了盒脂膏。 第23章 三合一 脚下的官靴发出沉重的声响,惊醒了本就睡得不安稳的江婉柔。她翻了个身,揉着惺忪的眉眼掀开床帐,“翠珠——” “当?心?。” 陆奉按住她的肩膀,大掌抵在她的额头上。他的手很?冷,像冰一样,瞬间惊跑了江婉柔的睡意。 她一脸迷茫,“夫君,你……你怎么回了?” 平时青天白日是见不到陆奉身影的,江婉柔心?中诧异,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乌黑的长发海藻般散在身后,歪着脑袋,美眸睁圆,看?起来温软又乖巧。 陆奉心?中一软,手掌安抚似地轻拍她的脊背,温声问:“累了?还是病了?” 只怪江婉柔平时做得太好、太周到,以至于被陆奉亲手抓到躲懒,他从未想过责怪她,而是担忧她身子不舒服。 他把她的手放进锦被里,道:“叫太医过来看?看?。” 如今正值冬末,房间里还烧着足量的炭火,燥得江婉柔双颊红扑扑。她拉住陆奉的衣袖,娇声道:“别——” “我就是累了,想躺会儿。” 陆奉刚从外头回来,身上的衣物笼着森然寒气,像炎炎夏日的冰块儿,江婉柔忍不住往他身上蹭。 她道:“再说了,如今祖母寿辰在即,锦光院请大夫,到时候人家是说祖母不慈,折腾我这个孙媳妇儿?还是说我偷奸耍滑,不敬长辈?哪个传出去都不好听。” “何人敢嚼舌根?” 陆奉手中不自觉用力地搂紧她,不让她乱蹭。 他沉下声音,道:“有人嫌舌头长了,我帮他拔了便是,你无需忧惧。” 陆奉并不能?理解江婉柔为何看?重“名?声”这种虚浮之物,他自己的名?声在外就不怎么好听,有人说他残忍暴虐,有人说他貌若阎罗,那又怎么样?当?着他的面,还不得弯腰叫一声“陆大人”。 前倨后恭之辈,何惧之有? 江婉柔“哼”了一声,她靠在陆奉身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肌肤相贴,让她的言行也不自觉变得随意亲近。 她嗔道:“哎呀,别动不动喊打喊杀的。我们不像你,我等内宅妇人,出门在外,一个好名?声大有用处。再者,妻贤夫祸少,妻子贤德之名?远播,说不准还能?帮夫君加官进爵呢。” 陆奉轻笑一声,捏着她精巧的下巴,“这倒不劳烦夫人。” 如果一个男人靠自己的妻子加官进爵,这个男人在他眼里于废人无异。陆奉感叹妻子的单纯,又想到她一心?为了自己,心?中顿觉柔软。 江婉柔感受到他的松动,她打了个哈欠,拍拍身旁的床褥,说道:“夫君,床褥我暖热了,你进来一起睡会儿吧。” 她真的好累,好困。 陆奉一向严于律己,且他奉行晨起暮息,拒绝了江婉柔的邀请,他盯着她的脸色看?了会儿,看?她面色白里透红,轻拍她的脊背。 “睡罢。” 江婉柔阖上半眯的眼睛,又沉沉睡去。许是陆奉震住了那些魑魅魍魉,她不再做噩梦,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悠长。 …… 外头人得了陆奉吩咐,不敢扰夫人清眠。等江婉柔睡饱醒来已经到了暮色时分,人刚清醒,金桃过来禀报,说太医已经恭候多时。 江婉柔:“……” 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金桃给她端茶漱口,轻声道:“大爷走时特意吩咐的,奴婢不敢违背。况且您身子不爽利,是该瞧瞧大夫。” 翠珠附和地点头,“是啊是啊,大爷那么疼惜您,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大爷和大公子想想。” “行了,我说一句,你们有一万句等着。快把人请进来,客气着点儿。” 江婉柔无奈道,她险些忘了陆奉那个不容忤逆的脾性。陆奉话?不多,却言出如山,他的话?旁人只需遵从,没有拒绝的权利。她那会儿大概睡糊涂了,加上他神情?温和,竟让她以为能?讨价还价。 罢了罢了,不就喝几贴苦药,这么多年都喝过来了,不差这几口。 两鬓斑白的太医颤巍巍伸出手,三?指搭在江婉柔白皙的手腕上,过了片刻,太医道:“劳烦夫人换一只手,老夫一时拿不准。” 江婉柔依言换了一只手臂,太医捋着胡须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不仅诊得江婉柔心?里发虚,连身边两个丫鬟都面露担忧之色。 翠珠忍不住道:“大人,我家夫人究竟怎么了?您好歹说句话?啊。” 太医收了手,对江婉柔道:“夫人这脉相…… 有些怪。敢问夫人,贵府是不是有一位姓洛的小先?生?” 江婉柔点头,“确有其人。” “能否请洛小先生前来,老臣与他一同?商议后,再做打算。” “这……” 江婉柔面露难色,不同?于两鬓花白的太医,那位洛先?生是个年轻男子,她平时见他的时候都有陆奉在场。如今天色已晚,总得忌讳些瓜田李下。 老太医在宫中多年,一瞬间想明白了江婉柔的顾虑。他浑浊的眼睛打量眼前的女子,她生得极美,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自古红颜多薄命,对于女子来说,过于美艳的容貌,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幸事。 陆夫人,倒是个谨慎人。 他背起药箱拱手告辞,道:“今日天色已晚,待明天,老臣携两位同?僚一起,为夫人诊脉。” “夫人且放宽心?,您的身子康健,并无大碍。” 老太医语焉不详地打哑谜,江婉柔纵然心?中惊疑,也只能?客客气气把人送走,陆奉却没那么好的脾性。他当?时正好在宫里,得知太医诊了半天什么也没诊出来,当?即沉下脸,对皇帝道:“看?来圣上的太医院都是一群庸才。” 可?怜老太医一把年纪,被皇帝的和指挥使连夜叫起来盘问,此时也顾不上稳妥不稳妥,颤巍巍道:“陆夫人的脉象尚浅,微臣唯恐失手,不敢夸下海口。臣观夫人的脉象往来流利,如按滚珠,如若无疑——” “当?是喜脉啊。” *** 翌日大早,太医院来了足足五位太医,加上陆府原本的洛小先?生齐聚锦光院,一个个诊完脉,皆抚须不语,那架势让江婉柔心?中发虚,险些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莫慌。” 陆奉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寒眸微抬,沉声道:“诸位,可?诊断清楚了?” 几位太医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最?年轻的洛先?生开口,“禀大人,夫人此脉,当?是喜脉无疑。” 喜脉一般三?个月能?诊出来,江婉柔这月份太浅,而且她多年未曾生养过,太医们怕诊错,闹出笑话?,这才迟迟不敢开口。 陆奉心?有准备,不至于太诧异,他面色如常地把人请走,回来,看?向呆滞的江婉柔。 “夫人,我们有麟儿了。” 他手掌放在她的小腹,轻轻摩挲着,不敢想象,这样平坦纤细的腰肢,竟孕育着他的孩子。 他陆奉的血脉。 江婉柔仿佛才回过神,她双手覆在他的手上,原来自己近日易怒易躁,食欲不振,是有孕了吗? 距有淮翊已经时隔多年,她从未往这方面想,如今骤然得到这个消息,震惊过后,更多的是喜悦。 这世上什么都会变,唯有骨肉血亲剪不断。她在世上只有丽姨娘和淮翊,淮翊身子还不好,这胎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都是她的牵挂,将?来也能?和淮翊有个照应。之前吃了几年那苦药,肚子一直没动静,她自己都不惦记了,没想到会在此时来喜信儿。 “原是我错怪那药了,果真如翠珠所说,良药苦口。” 江婉柔笑得温柔,“我好几年不曾生养过,得找两位弟妹取取经,别糟了忌讳。” 当?年她年纪小,身量没长开,思虑又重,上头有婆母压着,外加刺客惊扰,那么艰难地生下淮翊,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如今什么都好了,这胎一定能?生下一个健康壮实的孩子。 她也绝不会再让自己落入当?年的困境,她要母子均安。 陆奉眸光微闪,正如江婉柔想不到那汤药的来历,陆奉也想不到妻子竟然阳奉阴违。配药的老太医说那原本是味补药,可?滋阴补血,对女子大有益处,只是女子喝了难以受孕,大约万里取一。 陆奉暗自感叹,原来他们夫妻就是“万”中的那个“一”,这莫非是冥冥中自有安排?这孩子来的时机实在巧妙,刚好在他扳倒恭王之际。 陆奉骨子里是个极为刻板传统的男人,多子多福,子嗣越多越好,又不是养不起。当?年他先?失马断腿,后家眷遭刺杀,她生产又那样艰难。他想,再等等吧,等他手里的筹码重些,那时她也长大了,能?生出健康的孩子。 她长得好,她生出来的孩子一定俊俏又漂亮,不急于一时。 陆奉也是个极能?忍耐的男人,这一等就是五年,他有时自己也觉得惊奇,这几年间,他竟只守着一个女人,对旁人提不起半分兴致,更别提让她们怀自己的子嗣后代?。 大约妻子珠玉在前,旁人在他眼里均成了庸脂俗粉罢。 …… 两人各有秘密,但对即将?到来的小生命怀以同?样的期待。江婉柔被层层保护起来,手头的事务分给了周氏和姚氏,她只拿个主意,动动嘴。翠珠连倒个水都怕累着她,平日大多躺着听戏,没人挑她的不是。 皇帝龙颜大悦,此时也忘了之前对江婉柔的种种不满,抚掌大笑道,“君持,你那媳妇是个好的,赏!厚赏!”后来因为胎儿月份尚浅,怕惊扰孩子,遂做罢,不过还是让内侍来陆府走了一遭,口谕嘉许。 第24章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大名鼎鼎的禁龙司指挥使,可止小儿?夜啼。 陆淮翊虽小,也知道自己?父亲的威名赫赫。他在父亲身边见过?许多人,他们?敬畏他,眼神克制而畏惧,连他这个小童也不敢直视。 当?他一个人在外、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时,他们?又常常因为?他的年纪小而轻视他。 这位先生是第一个弯下腰,平视和他说?话的人,他不想骗他。 裴璋闻言一怔,相较于声名如雷贯耳的陆奉,他第一瞬间,竟先想到了那个女子。 那个在陋巷之中,华彩照人的美艳妇人 。 是她的孩子啊,怪不得生得这样漂亮。 他复杂地?看着?陆淮翊,心里?鬼使神差般地?想伸手触碰他。他的眼睛他母亲很像,瞳仁乌黑发亮,浓密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闪到了人心里?。 衣袖下的手紧攥成拳,裴璋的教养不允许他做出?这般失礼之举。他退后?一步,克制道:“原来是陆大人家的公子。” “我是你的……” 他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姨丈”的称呼,“是你父亲的同僚,我姓裴,单名一个璋字。” 两人互报家门,陆淮翊知道裴璋在朝为?官,又躬身行了一礼,“裴大人好。” “不必拘礼。” 裴璋说?话如和风细雨般不疾不徐,他道:“既是同僚之子,我少不得看顾一二,你要去买砚台?我同你一道。” 盛情难却,加之陆淮翊对温文尔雅的裴璋心有好感,两人并肩去了裴璋方?才提到的店铺,那是一家书肆,掌柜的和裴璋是旧识。 这家砚台的质地?和品相超出?上家多矣,陆怀翊记得裴璋所言,方?才那些值六十两银子,这回他把怀里?的一百两银票拿出?来,掌柜却推辞不受。 裴璋笑道:“我比你年长几岁,这三块砚台赠与小友,算我给你的见面礼。” 不等陆淮翊拒绝,他徐徐道:“你若真想谢我,便?不要让我的心意白费,愿你秉持恒心,书艺日进。” 陆淮翊本就不好意思,听?他这么一说?,脸更红了。他羞愧地?低下头,“裴大人,我……实在受之有愧。” 之前交上去的大字,父亲还?会?圈上几个写得不错的,在下面批注勉励之语。如今一个圈也没?了,批语越发严厉,他越发怵父亲。 他让父亲失望了。 裴璋并不言语,他问掌柜要了一块墨锭和一张宣纸,把陆怀翊领到案前,道:“写个‘永’字,我看看。” 永字八法,点、横、竖、撇、捺、钩、提。大多习字者练的第一个字便?是“永”字,陆怀翊并不陌生。他给砚台添了水,自己?研开墨锭,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永”。 “裴大人?” 他转身看向裴璋,这个“永”字他练得最多,应当?不会?在裴大人面前出?丑。 果然,裴璋端详片刻,颔首道:“尚有些神韵灵气。” 陆淮翊微舒一口?气,裴璋忽而话锋一转,“虽有神韵,形却欠妥。笔画架构松散,横不平,竖未直,折处生硬突兀,可惜了这分灵气。” 裴璋声音温柔,言辞却十分锐利,一针见血直指要害。陆淮翊羞愧地?低下头,低声道:“父亲和老师也这么说?,我以后?勤加练习,会?写好的。” 裴璋笑了,他走到陆淮翊身后?,握着?他小手落下一笔。 “这样,轻一点。点为?侧,侧锋峻落,收笔时势足收锋……” 裴璋带他写了一遍,果然比之前大为?精进,陆淮翊惊得双目睁圆,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写得这么好。 “你并非不勤勉。” 裴璋道:“你只是体弱,手腕无力而已。” “冒昧问一句小友,你一直临摹的,是否是陆大人的笔迹?” 陆淮翊点头,“嗯,是父亲的字。” 他的字贴是陆奉一字一句亲自给他写的,如今手里?的是第二本。第一本被他不小心打翻茶盏弄湿,父亲连夜为?他补上,半夜未阖眼。 他习字格外勤勉用功。 可不知为?什么,他明明不偷懒,先生也夸他聪颖,字却一直写不好。 裴璋为?他解了惑,“小友似乎身体羸弱。” 他温言道:“陆大人是习武之人,笔锋似刀枪剑戟,力透纸背。小友年小体弱,手腕使不上劲儿?,却一味临摹陆大人刚劲坚实的笔锋,最后?只会?是四不像。不若缓笔慢行,放柔力度,方?能显现你自身的灵气。” 陆淮翊的眼睛越来越亮,这番话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先生只说?他年岁小,笔还?拿不稳,不急。父亲严词厉色,他只有低头听训的份儿,更不敢辩解。 原来他并非蠢笨难教,只是身子弱的缘故吗? 陆淮翊双眸亮晶晶,激动得双颊泛红,裴璋实在忍不住,弯腰,摸了摸他的发髻。 “我每逢五逢十在这家书肆看书。倘若你日后再遇到困惑,可以来这里?寻我。” 他想把字写好很简单,对症下药即可。单在纸上看不出?章法,他也是亲自带他走了一遭,才发现他手腕乏力的问题。想来陆府请的先生顾念身份,不敢僭越,陆大人威严持重,更不像会?手把手教子的父亲,才一直没?人看出?来。 “真……真的吗?” 陆怀翊忍住心中的澎湃,磕磕巴巴道:“会?不会?打扰您看书?” “不耽误、不耽误。” 身穿青衣的高瘦掌柜笑呵呵插嘴道,他和裴璋是旧识,语气十分熟络,“小店的藏书寥寥,裴大人多年前就翻过?很多遍了,这里?每本书放在哪个位置,他比我清楚。” 陆淮翊看着?裴璋,眼含崇拜:“这便?是‘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吗?” 如今裴璋在他眼里?是个神人,裴大人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算是吧。” 裴璋苦笑一声,抽出?那本他借阅过?很多次的《齐物论》,照例放下三个铜钱。 “唉,裴大人,如今得要五枚铜币了。” 掌柜的叹了口?气,“不是老朽我宰熟,如今米价踊贵,地?租也涨了,我这小本经营,得让一家老小吃饭啊。” 许是觉得不好意思,掌柜又道:“您总来看这本《齐物论》,不如您把它?买下来吧,我按原价算您。” 他心道:原先裴大人身无长物,只能租借书看;如今以裴大人的身家,动动手指能把他们?的铺子买下来,还?来他们?这里?看书,怪哉,怪哉。 裴璋很通情达理地?再拿出?两枚铜币,道:“不必。” 却没?有多解释什么。 陆淮翊察觉到,裴大人似乎有些失落。是因为?这本书吗? 他黑黝黝的眼珠扫过?那本《齐物论》,暗中记了下来。 *** 禁龙司,陆奉刚和刑部、大理寺诸人商定好公案,没?想到自家房里?还?有一桩私案等着?他。 江婉柔抚着?肚子垂眸不语,两个丫鬟战战兢兢,常安面无表情,地?上还?趴着?一个神志不清的丫头。 衬得原本狭小的耳房更加逼仄。 “怎么回事?” 他扫视一周,径直走向江婉柔,“肚子不舒服?” “常安,叫太医。” “不用,我好着?呢。” 江婉柔下巴微抬,朝地?上的丫鬟,道:“夫君还?是请太医看看那丫鬟吧,打坏了,人家主子心疼。” 她说?话阴阳怪气,陆奉不会?听?不出?来。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江婉柔迎上他的目光,怒瞪着?他。 人闹到她跟前,还?不许她说?两句话了! 常安上前一步,欲和陆奉私语,江婉柔忽然站起来,捧着?肚子艰难地?福了个身,道:“既然夫君说?话我不方?便?听?,我走便?是,不必特意背着?我。” “胡闹。” 陆奉脸色骤沉,翠珠金桃和常安连忙跪下。陆奉按着?弯腰弯了一半的江婉柔,他手臂又重又沉,江婉柔抵不过?他的力气,又不愿让他碰,扭来扭去。陆奉顾念她的肚子,两人拉扯一番,最后?她被困在陆奉怀里?,动弹不得。 陆奉冷声道:“你们?都下去。”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他不想在众人面前给她没?脸。 江婉柔恃孕行凶,并不领他的情。 “别呀,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被打成这样,就为?了见陆指挥使一面,这么让人走了,多让人伤心。” 她几次三番作妖,陆奉脸色愈发森然,他眼神扫过?常安,“说?。” 常安垂着?头,不敢看他,“禀大人,地?上是……那位身边的侍女,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夫人。” “拖出?去,杖毙。” 陆奉眉眼笼罩着?一层阴郁,看向江婉柔,“值得这么大气性?” 他连那丫鬟的脸都没?看清,轻飘飘就是一条人命。江婉柔心里?一凉,不自觉放低 了声音,“夫君没?听?常安说?么,是‘那位’身边的呢,夫君瞒着?我,我还?不能生气了?” 常安遮遮掩掩,她很快想到近来府中账务对不上的事,偏偏那么巧,少的都是胭脂水粉的女子物件。 陆奉一向把内宅之事交给她,她竟然忘了,开库房的钥匙,陆奉这个主君手里?也有一把呢。 心里?再难相信,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江婉柔心中白茫茫一片,没?了平日的冷静,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她其实知道,怎么做对她最好。 她应该主动把人纳进府,牢牢捏在她手心里?,让“她”翻不出?风浪。如此,外头再也不会?有人说?她擅妒,陆奉也会?念她一份好。她有淮翊,肚子里?又怀着?一个,掌家多年从未出?过?错,陆奉会?给她应有的体面。 第25章 妻者,齐也 陆奉的身体微不可见地僵硬。 她全身上下?都是软的,唯独圆鼓鼓的肚子发硬,陆奉根本不敢用?力,怕失手弄坏了她。 江婉柔抬起发亮的眼眸,道:“夫君感受到了吗,咱们的孩子很活泼呢。” 陆奉唇角微抿,僵硬地点了点头,“嗯。” 他道:“太医说过,你平日多多走动,对日后生产有益。” “是呢,不过锦光院院子不大,我一天能走三个来回……” 江婉柔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扯开,心中暗自发笑,这是她最近刚发现的乐趣。 方才孩子好好的,根本没踢她。 陆奉天天沉着一张脸,她以前?也怕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她从前?端着一副端庄贤淑的样子,因为她觉得陆奉是个一板一眼的老古板,她想活得顺心一点儿,不就?得顺着他么。 近来为他的腿热敷膏药,两人难得共处一室,她发现,她似乎对陆奉有误解。 他并非是粗暴蛮横的武夫。他儒雅博学,竟告诉她天是圆的,他给她讲天上的星宿,地上的山川大河,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辽阔。 他擅弹琴,琴声雄浑磅礴,豪迈万分?。 他和她一同?玩儿骰子,低眉抬眼之间,形容恣意,尽显风流。 他喜欢用?宽阔的大掌抚摸她的肚皮,一下?又一下?,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那?日的烛光太温暖,照得他锋利轮廓愈发柔和,她忍不住促狭,和他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夫君你看,孩子在踢你呢。” 她发觉陆奉身体僵了。 他手下?轻得不能再轻,反复摩挲着,沉声道:“嗯,很有劲儿,想来是个康健的孩子。” 江婉柔:“……” 她后来不信邪,又试了几次,陆奉这个平时敏锐万分?的人,竟对此深信不疑。 江婉柔心情复杂,看着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陆奉,心中有种诡异的满足感。 她恍恍惚惚地想:能在大名鼎鼎的禁龙司指挥使面?前?扯谎,还?被他附和,普天之下?,怕是不多见吧。 …… 陆奉面?色如常,和她交代了几句孩子的事,却没有被绕回去,“所?以,夫人准备如何赔罪?” 江婉柔:“……” 这男人有时候好说话,有时候还?真不好糊弄。 她拨弄陆奉寝衣上的暗纹,放柔了嗓音,“夫君想如何便?如何吧。” “妾都听夫君的。” 对陆奉这种男人,顺着他是最好的办法,江婉柔和他一个寝帐睡了多年,早已驾轻就?熟。 “当真?” 陆奉挑起她的下?巴,“落子无悔,夫人可还?记得?” 江婉柔又是一阵讪讪。 在他敷腿时,两人曾 对弈过几局。她原以为陆奉会不耐,没想到他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深入浅出,让她这个从来没接触过棋子的人也能摆弄两下?,当然,和陆奉这种高手不能相提并论。 她从来没有赢过。 她输得烦了,趁他不注意偷偷挪动几颗,被发现了面?不改色气不喘,理直气壮道:“夫君欺负人,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呢,怎么比得过你。” “我已让了你三手,你若还?觉得不公平,你说,我听着。” 陆奉把被她弄乱的棋子摆正?,淡淡道:“落子无悔,夫人的棋品堪忧。” …… 他没有说什么疾言厉色的话,却让江婉柔脸色通红。如今这事儿被翻出来,她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倒也记得给自己留后路。 她挺了挺圆滚滚的肚子,可怜兮兮道:“夫君怎么罚我,我都认。只是可怜我们未出世的孩儿,要跟着母亲一起受过。” 陆奉对这一胎尤为看中,如今她的肚子是个宝贝,是她的护身符,这符还?有五个月的期限,过期作废,可不得好好利用?。 陆奉平静道:“无妨,孩儿跟你受过不是一回两回了。” “听说你嫌安胎药苦,偷偷倒了去?” 江婉柔唇角的笑意顿僵,方才闹意散去,心中骤然一颤。 陆奉的脾性实在阴晴不定,不是说他喜怒无常,而是难以琢磨。 比如今天白日,开口?便?轻飘飘取一个人的性命,仿佛对待草芥。 她能感受到,哪会儿他压着怒火,她当时红了眼眶不仅仅是拈酸吃醋,她害怕。 后来他好像没那?么生气了,晚上回房她伺候他穿衣洗漱,他也不让她动手。她松了一口?气,原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他又翻出以前?的旧账。 从嫁入陆府的那?一刻,江婉柔就?知道自己和这个男人一辈子绑在一起,寻常人家过不下?去,还?能和离,依陆奉的脾性,她怕是死都得死在陆府。两人朝夕相处,她逐渐试探着他的底线,她扮演一个贤惠的妻子,两人相敬如宾,日子也过得下?去。 后来她发现陆奉更喜欢的她偶尔露出的任性撒娇,她便?放任了自己的脾气,谁想做一个没有脾气的面人儿呢?他们夫妻相得,当她以为已经足够了解这个男人,甚至仗着肚子,为捉弄他沾沾自喜时,他冷不丁一句话,瞬间把她打回原地。 她探不到他的底线在哪儿。 他那?么看中这一胎,日日问太医要她的脉案,却不过问她偷偷倒了安胎药。她今日大闹禁龙司,在下人面前顶了他的脸面?,他明明气恼,却按下?不发作。 他像深幽的江水,扔下?去什么都平静无波,却不知何时会掀起滔天巨浪。 江婉柔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白天那?会厉害得紧,现在怕了?” 陆奉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他很喜欢这个姿势,他的手掌很大,似把她老牢牢困在手心。 他道:“我妇好容色,真真我见犹怜。” 其实没有江婉柔想得那?么复杂,陆奉的心力大多放在朝堂上,恭王一案,江南水匪,日日等着他裁决的事太多了,剩下?的精力一部分?分?给陆淮翊,再然后才到江婉柔身上。 论身份,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两个孩子的母亲。论情谊,她与他相伴于?微时,多年夫妻举案齐眉,陆奉很满意他的妻子,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和宽容。 他不在乎她不通琴棋书画,他也不在意她偶尔的小心思?,她的任性骄纵他照单全收,他陆奉的妻子,该活得恣意昂扬。 她这么会撒娇,看得他心中发软,甚至不忍心对她说一句重话。陆奉忍不住捏了捏她略显圆润的脸颊,喟叹道:“是个傻的。” 她挺着大肚子,他能把她怎么样,难道还?能把她打一顿?平日那?么精明,怎么这时候犯蠢了。老鼠胆子一样,让他越发心怜。 江婉柔肌肤柔软白嫩,脸上被他捏得发红。她委屈道:“是夫君先吓唬妾的嘛。” 她又不是他心里的蛔虫,大名鼎鼎的禁龙司指挥使,他天天冷着脸,不苟言笑,谁不怕啊。 陆奉挑眉,道:“青天白日闹到官衙,外人早就?吃棍棒了,你倒好,就?说两句就?委屈了?” 陆奉把她白天的话全还?给了她,不过到底心软,声音变得温和。 江婉柔打蛇随棍上,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娇声娇气道: “您也说了,那?是外人。妾不是外人,是您的内人,才不要吃棍棒。” 陆奉也没想拿她如何,只是想告诫她几句,加上肚子里这个,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凡事不可冲动。好在今天都是他们的人,她也不想想,若是被刑部和大理寺的同?僚见到,一来顶撞夫君,二?来擅妒不容人,圣上对她不喜,她怀着孩子动不了她,等生下?来后,焉有她的好日子过? 他们夫妻多载,她可曾见过他看旁的女人一眼?听了别?人两句挑拨便?怀疑自己的夫君,这便?是她的为妇之道? 今日他推了圣上宣召回来,便?是想和她秉烛夜谈一番。她和陆淮翊不一样,陆淮翊将来要顶门立户,自当严苛教?导。她是他的妻子,妻者,齐也,她一时想岔了,他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古人道:修齐治平,齐家放在治国和平天下?前?,妻子聪慧,当明白他的苦心。 可惜夫妻俩并不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陆奉不知江婉柔对他的敬畏,江婉柔不明白陆奉对她的包容。她像抱着浮木一样不撒手,在他身上蹭来蹭去。陆奉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又素了这么久,被她蹭出一身火。 等发觉坚硬顶着她的腰身,江婉柔震惊得睁圆双目,这时候想从陆奉身上下?来,已经迟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磕磕巴巴道:“夫、夫君,肚子……孩子。” 陆奉体力好,在那?事上尤为粗暴,现在来一场,她会死在榻上的。 她真有点儿怕了,双手抱着肚子,“日后……妾一定好生伺候夫君,现在……不行?。” 她眼神四处游移,想寻些尖锐的器物。男人在某些时候是没有理智的,若真到那?时,她便?给他一下?子,让他清醒清醒。 她总得护住她和孩子。 “毋怕,不动你。” 陆奉声音暗哑,黑沉的眼眸紧紧盯着江婉柔。她发髻松散,眼尾微红。因为近来吃了许多补药,白皙的肌肤上透出淡淡的粉色。 陆奉伸手,带着刀茧的拇指在樱花般的唇瓣上反复摩挲。 “乖娇娇,张开。” *** 到了真正?春暖花开的春三月,寒冬的料峭一去不复返。江婉柔的胎像越发稳固,吃得好睡得香。陆奉更忙了,除却恭王案的零零碎碎,江南水匪越发猖獗,竟敢截杀进京赶考的举子。皇帝大怒,欲派人去江南剿匪,人选迟迟未曾商议下?来。 第26章 大梦一场 “小友客气了。” 陆淮翊稚嫩的童语让裴璋忍俊不禁,他?心头的怅然?消散,饶有兴趣地问?: “听闻陆大人?……颇为严厉?” 陆淮翊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腼腆道:“裴大人?放心,父亲不计较这些身外之?物。” 父亲在课业上?对他?严苛,外物却毫不吝惜。他?吃的补药是藩国进贡的血灵芝,据说生长在极为险峻的峭壁上?,十年方得一株,他?从未断过。他?四?岁的生辰礼是一把古朴的腰刀,刀鞘平平无奇,抽出来的刀刃削铁如泥,吹发可断。 父亲说:“愿我儿如此刀一般,做一个内里藏锋之?人?。” 他?后来才知道,那把刀是突厥多颉可汗的心爱之?物,是父亲当年第一次上?战场,一人?一骑深入敌营,斩下?多颉人?头,取得的战利品。 他?是父亲的嫡长子,也是父亲迄今为止唯一的儿子。陆淮翊知道自己身子弱,唯有以勤补之?。字写得不好,他?便晚睡半个时辰多练十张;父亲命他?每日拉弓三十下?,他?偷偷拉满五十下?,即使拉得手腕红肿。 相比于母亲对他?的呵护溺爱,他?更喜欢父亲的严厉,父亲没有因为他?身体羸弱便放弃他?,他?同样?不想辜负父亲的期许 有陆奉这样?一位威名赫赫的父亲,陆淮翊其?实很孤独。 在府中,他?身为长房嫡孙,年纪小辈分大,比他?年长的堂兄们和?他?相交,有恭维讨好之?嫌,他?们拉不下?脸面。年纪小的视他?如长兄,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好不容易有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玩伴儿,偏他?又身子弱,他?们得自己父母告诫,事事顺着他?,以他?为先。 同府之?中的堂兄弟们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必说了。陆奉并不限制他?交友,权贵家的孩子个个都是人?精,从小便会看眉眼高?低。陆淮翊也曾混迹于这种权贵子弟的“小圈子”,里头最?低是二品大员的嫡子,尊贵者不乏龙子凤孙,即使在这种圈子,陆淮翊依然?发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他?们骑马射箭,从来不会叫上?他?。 他?们一同习字,他?写得慢,所有人?仿佛商议好似的,手上?齐齐放缓了动作?。 即使几个男孩儿闲来无事捉鸡斗狗,他?一来,他?们全都一哄而散,开始谈论琴棋书画,论语诗词。 陆淮翊并非蠢人?,相反,他?十分敏锐聪颖。久而久之?,他?也不愿呆在那个人?人?迁就他?的小圈子里。在外没有朋友,回?到府中除了书童,就只剩下?江婉柔和?陆奉。 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心事说给书童听,陆奉冷峻威严,他?敬畏父亲,不敢逾矩。母亲倒是温柔可亲,也愿意听他?说话?,但他?长大了,他?是男孩子,有自己的自尊心,有些事不便讲给母亲听。 能遇到裴大人?,他?真的很开心。 他?不会因为父亲的缘故讨好奉承他?,也不会因为他?年纪小便轻视他?,他?亦师、亦友,裴大人?总是让人?如沐春风,让他?感觉轻松、自在。 陆淮翊真心想送些东西给他?。 黄白之?物太俗气,配不 上?高?洁的裴大人?,想来想去,他?只能想到裴大人?经常读的这本《齐物论》,可惜他?才疏学浅,并未看出这本书的特别。 陆淮翊心里如何想便说了出来,裴璋被他?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丝狼狈和?难堪。 “没甚么特别,只是里面的故事很有意思,不是吗?” 裴璋微微偏过头,修长白皙的手指翻开书本,放在陆淮翊跟前。 “你看,昔者庄周梦为蝴蝶,蝴蝶翩翩起?舞,他?感到愉快惬意,竟然?忘了自己是庄周。” “恍惚醒来,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与周与?” “你说,他?到底是蝴蝶,还是庄周呢?” 裴璋怅然?若失,他?时常觉得此生仿佛大梦一场,身边的一切皆为虚妄。 陆淮翊才学到《论语》、《幼学琼林》之?流,庄子对此时的他?来讲过于高?深玄奥,他?听不懂。 不过他?还是深深思索了一番,认真道:“蝴蝶也好、庄周也好,不都是他?吗?” “做蝴蝶的时候恣意享受天地自在,做庄周便要担负起?为人?之?责,无论如何境地,无愧本心便是。” 他?抬头看了眼裴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裴大人?,我……我实在愚钝,只能顿悟到这些。” “非也,我看小友是大智若愚。” 裴璋怔了一瞬,喟然?叹道,“小友心思至纯,反而是我思虑累赘,想得太多。” 他?喃喃道:“大丈夫行于世间,俯仰当无愧于本心,是蝴蝶,亦或庄周,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是我着相了。” 陆淮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看裴璋面前的茶盏不往上冒白气,忙道:“裴大人?,你的茶凉了,我给你添上吧。” 不等裴璋拒绝,他?已经站起?来提上?了圆肚紫砂壶。窗外春色正好,明媚的光线透过窗纱照在两?人?身上?,陆淮翊站起?来和?裴璋坐着一样?高?,男子面如冠玉,清雅俊秀,孩童唇红齿白,漂亮精致。 在清幽的午后,格外静谧悠闲。 *** 今日逢十,是官员休沐的日子,陆淮翊和?裴璋在书肆读书交谈,陆奉不在府中,也没在禁龙司,他?去了城南一个隐蔽的小巷。 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门外挂着两?顶红灯笼,梳着丫鬟发髻的女子依门远望,遥遥看见人?影瞬时瞪圆了眼睛,殷勤地把人?迎进里面。 “大人?,您可来啦!主子等了您好久,菜都凉了。” “有何要事?如此匆忙叫我。” 陆奉步履沉稳,官靴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带来一股莫名压迫感。 丫鬟想起?前几日某个人?的下?场,瞬时屏息凝神,小心翼翼道:“陆大人?,主子这两?天身子不舒坦,头疼。” “头疼?” 陆奉忽然?顿下?脚步,眉心微皱,“只为这个?” 丫鬟被他?看得心头一颤,赶紧低头盯着脚尖,道:“不,除了头疼,主子、主子还吃不下?东西,恶心,常常夜不能寐。” “难受得紧。” 陆奉闻言,剑眉皱得更紧了,冷道:“除了这个呢?难受去找大夫,不必找我。” 第27章 犹记当年 丫鬟把头压得?更低了,嗫嚅道:“大夫看了,说主子这是心病,得?需心药医。” 陆奉寒眸中?闪过一丝不耐,这时?房间内传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极轻,却?瞒不过多年?习武的陆奉。 他大踏步走进房内。 房间不大,雕花木窗半掩着,光线透过窗棂洒下,衬得?依在窗边的女子脸色更加苍白。 “你……咳咳,你怎么来?了?” 江婉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诧异,似乎对陆奉到?来?的事并不知?情。 陆奉沉沉盯着她,把腰间的弯刀搁在桌案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听说你病了。” 闻言,江婉雪的身躯微微一颤,她难堪地别过脸,低声道:“不碍事。”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叫你来?的。” 陆奉不置可否,淡道:“叫人去请大夫,缺什?么,少什?么,叫常安去办。” “我什?么都不缺。” 江婉雪神清冷淡,“你要只?是说这个,便请回吧。” 陆奉作势起身,“你好?好?修养。” “君持哥哥——” 一瞬的静默。 江婉雪苦笑一声,她走到?陆奉跟前,纤细的手?腕提着壶把给他斟了一盏茶水,“陈茶味涩,你不要嫌弃。” 陆奉没有伸手?碰那杯茶,他道:“我说过了,缺东西找常安,你无须自苦。” 江婉雪兀自坐到?他对面,同样为自己斟了一盏热茶,直直看着他,“我如今最?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吗?” 陆奉点头,“还得?委屈你一段时?日,放心,事成之后,我答应你一个要求,尽我所能。” 江婉雪喝了一口热茶,叹息般地说道:“你说的是事成之后,如若他们……他们不来?找我,你待如何?” 陆奉笃定道:“没有如果。” 他早有布置。 恭王曾是皇帝最?看重?的皇子,年?前那道圣旨怒斥其四条罪状,私藏铁矿,暗卖兵器,卖官鬻爵,勾结反贼,其中?让皇帝真?正狠下心来?的,是“勾结反贼”。 当?年?皇帝从幽州起兵,当?时?北有鲁王,南有陈王,皆兵肥马壮虎视眈眈。鲁王拥兵自重?,仗十万雄狮率先攻打幽州,皇帝和鲁王打得?难舍难分之际,陈王趁机走水路直指京都,欲等两方兵力耗尽,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在与鲁王大战中?元气大伤,遇上陈王更是阴险狡诈,投毒放火,无所不用其极。皇帝虽胜也是惨胜,甚至在混战中?折损了一个最?肖似他的儿子。最?后陈王怀揣传国玉玺跳下城楼,皇帝尤嫌不够,将其挫骨扬灰,再请得?道高僧将其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很少有人知?道,陈王在城楼前慷慨陈词,嗟叹‘时?也,命也,天命不在我!’之时?,他的一批旧部趁此机会,秘密护其血脉南逃,等皇帝发现时?,早已无所踪迹。 当?年?先皇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后有诸王内乱,战争频仍。当?今圣上登基时?面临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更别提北边突厥一直对我朝虎视眈眈,皇帝只?能秘密探寻陈王余孽的踪迹,没想到?这么多年?无所音信,最?后竟顺着自己的亲儿子找到?了,皇帝焉能不怒? 恭王犯的错,属于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打不住。 卖官鬻爵?他是领了差事的实权王爷,这种事自古以来?就有,本朝甚至可以拿钱银捐官,只?要不过分,不算什?么大事。 私藏铁矿?他是有封地的皇子,自己封地的铁矿未上报,儿子长大了,藏些?私房钱,皇帝咬咬牙,也能忍。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私铸铁器,甚至把铁器卖给陈王余孽!皇帝极重?义气,当?年?随他打天下的手?足兄弟,多少死于陈王之手??如果是堂堂正正战死沙场,成王败寇,他也认了,可他们偏偏死在陈王的阴毒手?段之下,加上杀子之仇,皇帝与陈王不共戴天! 不管恭王知?不知?道买主是陈王余孽,此罪已经将他钉死了,永远没有翻身的余地。而陆奉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利用恭王的最?后一丝价值,引出陈王余孽,将其一网打尽。 皇帝说:“君持,此事该由你来?办。” “谁都不行,此事只?能由你来?办。” 皇帝现在依然?对陈王的阴毒手?段心有余悸,道龙生龙凤生凤,陈王余孽恐怕也和他蛇鼠一窝。无妨,陆奉想,对方是小人,他也不是君子。 最?后一批东西没到?手?,不急么?如今恭王被困王府,是幽禁,也是保护,不敢探王府,那把人接出来?呢? 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当?年?恭王横刀夺爱,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接手此案时就引来一众侧目,竟以为他对曾经的未婚妻余情未了。 何其可笑。 …… 江婉雪微敛眉目,不止旁人这么想,她……也有些看不透。 当?初是她对不起他,后来?看到?他步步高升,她真?心为他高兴,心中?的愧疚也消散些?许,直到?半年?前,王爷被囚。 当时是他带兵围剿王府,故人以这种姿态相见,四目相对,皆为怅然?。 她当?年?做得?那样绝,她以为他恨她。他却?看了她一眼,吩咐道:“不得?惊扰女眷。” 当?时?院中?的女眷,不是只?有她么? 圣上派重?兵层层把守王府,一应吃穿用度皆由宫中?内官监负责,都是些?捧高踩低的奴才,刚开始以为王爷有起复的机会,日子还算过得?去,逐渐日久,送的东西越来?越不像话,连膳食都敢克扣。 她在年?宴上亲自跪拜圣上,她要让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看看,他和儿子们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他还有一个儿子孤苦伶仃一个人,连炭火都用不上! 那天她被拦在东华门外,那群狗奴才见风使舵,更加变本加厉,日子过得?愈发清苦时?,他来?了。 他道:“做一场交易。” 那不是商量的语气,是命令,江婉雪看着他冷峻的面容,忽然?觉得?很陌生。 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想了,他想折磨她?亦或想羞辱她?万万没想到?他只?是让她搬出来?,引什?么陈王余孽。 这间小院很清净,他吩咐过,一应吃穿用度皆比照昔日王妃分例。想象中?的投毒、刺杀,什?么都没有。不用为后宅俗务纷扰,也不用和令她厌恶的姬妾打交道,除了见不到?儿女,她过得?竟比真?正当?王妃时?还要自在。 他却?很少来?这里。 什?么陈王余孽,二三十年?前的事,陈王的骨灰早都扬了,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他找了个院子把她娇养起来?,却?又不理她,任她牵肠挂肚,胡思乱想。 茶盏上冒出丝丝白烟,氤氲出陆奉黑沉的眉眼。他的眉骨很高,那道刻骨的疤痕蜿蜒,显得?凶狠暴戾。 江婉雪道:“你……比之前变了好?多。” 记忆中?那个端方沉稳的世家公子,越来?越模糊,看不到?一丝从前的影子。 陆奉抬眉看了她一眼,“有话直说,无须拐弯抹角。” 江婉雪道:“我最?近惊觉多梦,头痛,常常夜不能寐,梦见好?多以前的事。” “那会儿我才这么高。” 她伸出手?比划,“人贩子说有糖葫芦吃,我竟这么信了,堂堂侯府千金,非得?贪那两口吃的,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流落何处。” “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不管怎么样,我始终记得?你的情——咳咳咳。” 她言辞恳切,执拗地盯着陆奉的脸色,似乎非要得?到?他的回答。 陆奉沉默片刻,道:“头痛,就差人去找大夫,开两帖安神药。” 江婉雪也沉默了。 她把一缕发丝别再耳后,直勾勾看着他,道:“大夫说这是心病,得?用心药医。” 陆奉的耐心彻底耗尽,拿起腰刀转身离开。在踏出门槛之际,江婉雪忽道:“君持哥哥,我不后悔。” 她说,“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曾梦见过一只?凤凰,凤凰就是要栖在梧桐木上的,我没错!” “假如……假如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即使现在王爷落魄了,生为君之人,死作君之魂,我永远不悔!” 陆奉顿下脚步,却?没有多说什?么,稳步离开。 他身上的气势太?凌厉,丫鬟不敢靠近,她手?上端着刚热好?的饭菜,小心翼翼道:“主子,这饭菜……还用么?” “为什?么不用?端过来?。” 江婉雪没有丫鬟想象中?的怒气,反而颇为气定神闲。 她先净手?漱口,亲自给自己舀了一碗鸡汤,撇去上面飘着的浮沫。 她笑:“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来?,这碗汤赏你,太?腻了,我吃不下。” 丫鬟往前一步,忐忑道:“主子……不生气?” “我气什?么?该气的人怎么也不该是我。” 江婉雪轻轻擦拭唇角,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男人啊,就是贱。” 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出现,把她养这四四方方的小院里,给她锦衣玉食,却?从不来?看她。 她日思夜想,在某一个瞬间忽然?福至心灵,她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了! 他要她后悔。 后悔当?年?那杯酒,后悔她当?年?抛弃了他! 她偏偏告诉他,她不后悔,她死都要和王爷死在一起,不管他怎么做,他永远得?不到?她。 第28章 他又迷上了为她作画 ”嗯?“ 江婉柔蓦然瞪大美目,不可置信道:“夫君,你?方才说什么?,妾没听清,你?……你?再说一遍?” “我可以为你?念戏本。” 陆奉神?色凝重,似乎在对待什么?朝政大事?,“作为交换,你?现?在,起来走?走?。” 江婉柔狐疑地看着他的脸色,试探地问道:“那、那我想听……拜月亭。” 她壮着胆子道:“我上回看完了前三折,夫君给我念第?四折,行吗?” “可以。“ 陆奉面不改色,朝她伸出手掌,“来。” 江婉柔的双手如白?玉柔荑,润如羊脂,放在陆奉麦色的大掌上,显得格外娇小。 陆奉半揽着她的腰身,缓步走?在院中的亭台水榭上,池子里锦鲤游荡,鱼尾摆动,泛起一圈圈涟漪。 江婉柔笑道:“夫君,你?看,这几只鱼儿肚皮圆滚滚,真是喜人。” 陆奉的手臂强劲有力,在身后托着她,让江婉柔格外安心。平时一个人的时候,即使水榭旁有护栏,她也很少在水边走?动,就怕脚底一个打滑,失足落了下去。她本就小心谨慎,如今肚子大了,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她半分都不敢大意。 陆奉顺着她的目光往下扫,只是几尾小鱼,并无特别之处。 他道:“你?若喜欢,我叫人送些过来。” 江婉柔笑了笑,“不必了,凡事?过犹不及,我这池子养这些鱼儿刚刚好,再添,地方就不够了。” 陆奉自然地接过话头,道:“把池子往外拓宽几分,即可。” “可什么?可?夫君真爱说笑。” 江婉柔不禁莞尔,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有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池子和?整个院子的格局相应,池子动了,院子怎么?办呢?” 陆奉扫视一周,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这院子,是小了些。“ 他道:“等孩子生下来,把边墙打通,前后扩上一扩,你?住得也舒坦些。” 江婉柔:“……”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男人的心思,有时也是难以琢磨呢。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打算此时和?陆奉掰扯这个。她指向池中一尾浅蓝色的锦鲤,扯开话题,“夫君可知,那是什么??” 陆奉面露不解,依然回道:“鱼。” “是‘浅黄’”。 江婉柔柔声道:“你?看,它的脊背是蓝色的,鳞片是白?色的,腹部和?鳍是赤色的,名字却叫‘浅黄’,是不是很有意思?” “还有那只,是丹顶锦鲤。” 江婉柔挺着肚子,小腿又肿,走?得并不快,说话间也不自觉放轻了语调。 “它的身体是白?色的,头上却有一个丹色图案,犹如丹顶鹤一般,很漂亮。” “石头缝里的那只是衣鲤,看,它游过来了……” 江婉柔缓缓道来,自她管家?得心应手后,日渐得闲,便摆弄起住的地方。睁眼?就是这一亩三分地,总得自己看着舒坦不是?如今锦光院的一草一木,皆有她的影子。 她说着,陆奉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江婉柔心中觉得惊奇。自从她嫁给他,男主外、女主内,他从不会把外面的事?带到内宅,她想跟他说点什么?,他只道:“你?做主即可。” 他终日早出晚归,如今想来,夫妻之间的亲近,竟只在床榻之上。 这回她身怀有孕,没法子干那事?儿,而他的腿要?敷膏药,两人对坐闲谈,比以往多了一丝温情。可他懂得那样多,她下棋下不过他,他念的兵书她似懂非懂,他讲山海辽阔,讲大漠孤烟,她只有瞪眼?惊叹的份儿。 尽管他并未轻视鄙薄,她心里却有股轻微的失落,仿佛在陆奉跟前矮了一截。 如今她发现?,原来博古通今的陆指挥使竟也有不通晓的东西,尽管只是池塘中微不足道的几尾小鱼,也让她心中底气倍增。 她并非一无是处,也无须妄自菲薄。 江婉柔说得高兴,比平时还多走?了两圈,走?得累了,坐在秋千旁的交椅上,嗔道:“我今日走?得多,夫君今晚只给我念一折戏,我亏本了。” 她只是说笑,他答应给她念戏本已经让她大为诧异。他那样的人,江婉柔实在想象不出,陆奉面容冷峻,薄唇念出“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教俺两口早得团圆。”时的样子。 心中觉得好笑,又有丝隐隐地期待。 她掌心轻柔地抚着肚子,心道:日后这样的日子怕是难寻,托了你?的福,让咱娘俩儿也闹他一回。 江婉柔不是为难自己的人,如今她褪下了珠钗华服,穿着宽松但舒适的襦裙,浓密的乌发仅用一根木簪斜绾在耳后。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侧脸上,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金光。 陆奉定定看着她,竟一时看得痴迷。 他想起来自远方的传教士,上供所谓的“圣母”图,那画极为逼真,却袒胸露乳,不堪入目,实在不成体统。 传教士信誓旦旦,说那是“神?母“,身上有“母性和神□□织的圣光”,被?圣上怒斥不知所谓,以御前失仪为名,杖责三十大板,赶出京城。 如今他忽然觉得,圣上似乎错怪了那些蓝眼?睛的家?伙。 他伸手抚摸她的发丝,道:“待晚间,我再为你?作一副画罢。” *** 江婉柔觉得她仿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陆奉这个男人,真有本事?把缠绵悱恻的戏本儿念得正气凛然,那王瑞兰仿佛不是跟蒋世隆结为夫妻,更像是歃血为盟拜把子,好好的一出戏,被?他念得索然无味。 他又迷上了为自己作画。 之前那些闺房情趣,两人打过赌,论玩儿骰子或者下棋,只要?她能赢他一次,他便还予她一副,如今一副没讨回来,又被?他摆弄着,做出许多难以启齿的姿态。 最?令江婉柔羞涩难当的是,他那时看她的眼?神?灼热,却不只是单纯的色欲,夹杂着惊叹,欣赏,痴迷,让她心神?摇曳,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有时她自己都感?到疑惑,她嫁人后身量长开了,外加日日的燕窝补品,她本身就算不上当下“纤细”的美人。如今更是身子笨重,怎样的天仙,任她身怀六甲,模样也美不到哪儿去,她难道是什么?狐仙转世,引得他如此痴迷? …… 总之,除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恼,江婉柔日子过得十分顺心。上回担忧淮翊被?人带坏,结果?儿子果?真去书肆看了一整天的书,只是不知道他怎么?和?裴璋遇到了一起。 江婉柔心中五味杂陈,除却她和?江婉莹的龃龉,裴璋的才学确实无可指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也想淮翊和?裴璋多亲近,熏陶一番“状元之气”。 淮翊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她不好直接问他,闲聊之中告诉了陆奉。 陆奉惊奇:“你?还会与人不和??” 江婉柔:“……” 所幸陆奉没那个闲心细问缘由,他宽慰道:“裴璋此人……不会为内宅所困,你?且放心。 ” 他在陆淮翊身边放了不少暗探,对于陆淮翊和?裴璋相识,他早已知晓。陆淮翊近来的字愈发飘洒俊逸,也瞒不过陆奉的眼?睛。 除了课业上对陆淮翊严格,陆奉其?他方面对他十分放任,只让人盯紧了,没出手管。 不论裴璋是何用意,这个人情他记下了,并在某一日的早朝上,还给了他。 金銮殿上,一众文臣武将正笏垂绅,列于两侧,为去江南剿匪的人选争执不休。 圣上即位二十余年,除了每年冬,突厥一些流民骚扰我朝边境,可谓四海升平。无重大功绩,寻常官员想升官,只有慢慢熬着,等上峰退下来,和?一众同僚争破头,才能争到一个机会。 好不容易出了个在圣上跟前挂名的江南水匪,那剿的是匪么??是明晃晃的政绩!且江南富庶,朝中各部都想分一杯羹,皆上表陈词,愿为代天子南巡,万死不辞。 禁龙司近来在为恭王一案收尾,此事?与陆奉无关?。在听到“裴璋“的名字时,他微微一顿,出列道: “臣以为裴侍郎能谋善断,沉机观变,可堪大任。” 因陆奉官职的特殊,他一般很少开口,他说话意味着有人要?倒霉,文武百官盼他最?好是个哑巴。这是陆奉第?一次举荐人,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哦?陆爱卿也觉得裴卿能干?” 皇帝饶有兴趣地问,在人前,他很少叫陆奉的字,只唤爱卿。 陆奉敛眉,淡淡道:“青州知府得以平反,裴侍郎当居首功。” “唔,你?不说,朕险些把这事?忘了。” 皇帝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疲惫,“还未给裴卿封赏,是朕之过。” 裴璋当即上前一步,躬身道:“臣为圣上分忧,不敢居功。” 皇帝又陆续问了裴璋几句话,裴璋皆对答如流,后面的事?便水到渠成。皇帝很爽快地下令,命裴侍郎为巡按御史,赐尚方宝剑,代天子南巡,剿灭水患,整饬吏治,安抚万民。 裴璋仅用三年从胶州升至京都,且进了有实权的吏部,如今侍郎的椅子还没坐热,现?下又成了钦差御史,升得如此之快,百官下朝时眼?都是红的。 “陆大人,请留步。” 裴璋好不容易从同僚的贺喜声中挣脱,他追上陆奉,朝他拱了拱手,道:“方才多谢陆大人,为下官美言。” “客气。” 陆奉淡道:“裴大人有本事?入了圣上的眼?,在殿上能言善辩,机敏应对,非我之功。” 第29章 真心难寻 两人并肩而行,一个威严冷峻,一个温润如玉,所过之处,街上姑娘媳妇们?纷纷羞红了脸。 裴璋徐徐道:“听?闻江南好风景,此次南巡,趁机见识一番江南水色。陆大人以为如何?” 陆奉黑眸沉沉,一语道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要微服进江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陆大人。” 裴璋苦笑一声,“江南水匪如此猖獗,当地官员却毫无?作为,恐怕内里早已勾结。” 圣旨中“剿灭水患”后紧跟着一句“整饬吏治”,圣上估计对?此心知肚明。 “不止。” 陆奉淡道:“圣上疑心官匪勾结,而且是京官。” 皇帝最终选定?裴璋为钦差御史,自然不单单因为陆奉的一句举荐。水匪历朝未曾断绝,却从未如此嚣张过,竟敢截杀进京赶考的举子。 他们?凭得是什么?我泱泱大朝,兵强马壮,一堆不成气候的匪徒,他们?有何依仗而不惧呢? 除非他们?有高官相护。 皇帝想得更深,惊疑除了江南官场,上面还有京官与之勾结,满朝文武中,裴璋除却资历尚浅,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论出身,他是科举选拔出来?的天子门生,清清白白;论能力,他三年便从胶州升上来?,了解地方官场的弯弯道道,而且他进京不久,和京中势力没有牵连。皇帝早看中了他,迟迟不决,是因为惜才。 他是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入了阁,就算不揽这个差事,按部就班走,将来?的前途也?不会差。 江南此行,表面风光,暗处藏危。 皇帝方才在殿上试探裴璋,裴璋明知此行的凶险依然坚决,皇帝赐他尚方宝剑,不止是荣宠,更是一道护身符。 对?于裴璋准备微服入江南一事,陆奉点评道:“裴大人机敏。” 水匪残暴,对?于裴璋这种文弱书生,与其官袍加身当个活靶子,倒不如微服私访,反而能探出些虚实。 “无?奈之举罢了,今日若是陆大人,定?不会如我这般藏头藏尾。” 裴璋苦笑道,温润的眸中闪过一丝凌厉,“暴匪如此猖獗,连圣上钦差都?得避其锋芒,这回,定?将其一网打尽。” 许是想不到裴璋这样的书生有如此胆气,陆奉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何?” 为何非得搅合江南这趟混水? 裴璋朗声笑道:“为报圣恩,为泽被?苍生,剿灭匪徒,还江南百姓一片安宁。” 陆奉不置可否,眉头都?没动一下。 “——不过,除了冠冕堂皇的话?之外?,下官亦是俗人,也?想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陆奉黑眸微沉,转头看他,又问了一句,“为何?” 为何对?我的长子悉心关照,为何此番剖白心迹? 和聪明人说话?,不需要多言。 裴璋道:“令公子聪明伶俐,可怜可爱,下官见之心喜,您无?须多虑。” “况且细算起来?,下官得高攀陆大人一句“连襟”,您的……夫人,是我妻之妹。” “年前贵夫人给我府上送了年礼,年关事忙,我竟给忘了,下江南之前,下官当携家眷拜访夫人一趟。” 陆奉眉头微皱,生硬道:“不必。” 他尤记得,妻子说过和娘家的庶姐不和。 她一向?与人为善,两人不和,那?一定?是旁人的错,她既不喜,何必见了让她堵心。 他道:“她……罢了,你我论事,无?关妇人。” 正如陆奉不把外?头的事带回房里,他同样不爱在外?人面前说起江婉柔。那?是他的妻,旁人多说一句都?是冒犯。 他不会让她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 裴璋眸色微闪,他何等聪颖,顺势把话?题扯回江南水匪上,两人同路一段,在一个岔路口分开。裴璋位卑,他肃立在原地等陆奉先行离开,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 裴府,正院。 一股儿浓郁的药味儿弥漫整个院落,丫鬟捧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端上来?,小心翼翼道:“夫人,药熬好了。” 江婉莹微抬眼眸,疲惫地叹了口气,“放哪儿吧,我等会儿喝。” 丫鬟把药放在桌案上,看见旁边那?碗丝毫未动的蜜饯,不由劝道:“夫人,您都?喝三碗了,好歹吃块儿蜜饯,散散苦味儿。” “蜜饯味甜,吃多了怕影响药性。” 江婉莹抚摸着尚且平坦的肚皮,喃喃道:“那我这一切都白费了。” 丫鬟实在不明白主子的心思,低声提醒道:“夫人,从来?没有哪个大夫说过,吃蜜饯会影响药性,您多虑了。” “你这丫头,跟你说不明白。” 江婉莹摇摇头,端起那碗黑乎乎的汤药,没有半分犹豫,利落地仰头灌了下去,苦得她眉头紧皱,连声叫丫鬟给她倒水。 这药味又苦又涩,寻常一碗已经让人难以忍受,江婉莹连干三碗,此时仿佛无?数细小的针在舌头上面扎。浓烈的苦味在口中蔓延开来?,她却觉得格外?安心。 她想:她一定?会有一个孩子的,看在她受了这么大罪的份儿上,上天一定?会赐给她一个孩子。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正如她现在拥有的一切,一定?是因为她前世过得太苦了,得上苍怜悯,让她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江婉莹咬紧牙关,任由那?股苦意弥漫整个身躯,待几息后,她平复下来?, 问道:“裴郎呢,下朝回了么?” 丫鬟道:“大人前脚刚回,在书房。” “你叫人把鸡汤热一热,给他送过去。再传个话?,说我今天葵水已尽,让他今夜早些——裴郎?” 看见来?人,江婉莹顿时睁大眼眸,惊得站起来?,“你、你怎么来?了?把鸡汤端过来?……不对?,快给大人上茶。” 裴璋很?少白日进她的房门,江婉莹惊得手忙脚乱,差点失手打翻药碗,裴璋微不见地皱了皱眉,吩咐道:“把窗子打开。” “对?对?对?。” 江婉莹连忙附和,“东西两边儿的窗子都?打开,散散药味儿的,免得熏着裴郎。” 裴璋扫了眼桌案上一模一样的三个大瓷碗,沉默片刻,淡道:“是药三分毒,母亲那?边我去说,你……无?需这样折腾自己。” 江婉莹忙摇头道:“不折腾,裴郎,我愿意的。” 她耳后浮现一丝红晕,“能为裴郎生儿育女,是我的福气,怎么会有怨言呢?” 她走到裴璋身边,想碰裴璋的手,又微微一顿,转为拉着他的衣袖,柔声道:“说不准,我的腹中已经有了夫君的孩子,他一定?聪明又伶俐。” 伶俐? 裴璋脑中闪过一个人影,被?他迅速压了下去。他道:“我即将启程前往江南,府中诸事,辛苦你了。” “江南?” 江婉莹怔了片刻,疑惑道:“怎的忽然出远门呢?这……何时回?” 裴璋道:“我已向?圣上请旨,前往江南剿匪,短则三月,长则半年。每月我会往家中寄书信,你管好家里,无?须牵挂。” “江南……江南……” 江婉莹似乎没从这个消息中反应过来?,喃喃道:“江南……不行!” 她骤然瞪大眼眸,“此行危险啊!裴郎,你不能去!怎么会是你呢?” 她想起来?了,江南水匪,其凶狠残暴,竟敢截杀朝廷派出的钦差大臣,此事震惊朝野,当年连她这个内宅妇人都?略知一二?。 明明不是他啊! 江婉莹急切道:“裴郎,你千万不能去!告假?亦或干脆告病吧,你好生留在府中……” “夫人慎言!” 裴璋低声呵斥,“圣上钦点我为钦差大臣,皇恩浩荡,你这是要我欺君么?” “反正江南去不得!” 江婉莹把裴璋的衣袖攥得发皱,力气大得仿佛在上面戳一个洞出来?。她惊恐道:“裴郎,你信我一回,江南真的不能去,水匪凶残……你会没命的!“ 裴璋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把丫鬟打发走,待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他把江婉莹的手指掰开,拽出袖口,拍了拍她的肩膀。 “莫要惊慌。” 他道:“你既能看出此行危险,见识眼光远于一般妇人多矣,更当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你我虽暂时分离,待回来?后加官进爵,为你和母亲挣一份体面。” “我日后自有体面,不用你……裴郎,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多了去,江南真的去不得,你信我一回!” 江婉莹陷入了深深的恐慌。裴璋虽不如上一世待她那?样疼爱她,但已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夫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即使她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他也?从未责怪过她,给予她一份妻子的尊重。 她想,够了。即使没有夫君的疼爱,她有尊重,有地位,日后会是风风光光的诰命夫人,再没有人敢轻视她、欺侮她,足够了。 那?药她喝了好久,日日喝三碗,他们?只差一个孩子!她日思夜盼,怎么一切,忽然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 不说圣命难违,此行是裴璋自己百般筹谋得来?的,就算真病了,他爬也?会爬起来?登上南下的船。江婉莹急得唇角燎泡,但这等朝政大事,怎会因为她的几句话?动摇?裴璋逐渐夜不归府。一来?妻子过于担忧,使他徒增烦扰,二?来?为南下做准备。他日日去刑部和大理寺调取水匪的卷宗,碰巧陆奉也?是这两个地方的常客,一来?二?去,两人逐渐相熟,算是点头之交。 *** 第30章 和裴璋一同下江南 “哪儿有人给敢我委屈,这丫头?说胡话呢。” 江婉柔站起来迎他,陆奉疾步把她按下?去,轻斥道:“这般不知轻重,胡闹。” 他走得快,腿脚竟也没显出多少不便,江婉柔惊奇道:“夫君,你的腿……” 翠珠和所有丫鬟皆低头?不语,她们连陆奉的脸色都不敢看,更遑论他的腿。陆奉扶着江婉柔,沉声道:“嗯,有所好转。” 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陆奉在江婉柔面前没什么忌讳,道:“那位洛小先生,有几?分真本事?。” “那可?真是太好了。” 江婉柔脸上绽出笑意?,她当然希望陆奉的腿好,她不敢奢望能和常人无异,只愿他寒冬腊月不再?受苦。 之?前盼着他腿好,是怕他阴晴不定的性子迁怒自己。如今夫妻多载,她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他是她的夫君,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她心疼他受的苦楚。 旁人只道陆指挥使雷霆手段,听到他的名声便吓得大惊失色。江婉柔却道他是个人,是个需要吃饭喝水,受伤了会疼、会流血的人。 每年她都会给皇觉寺添一笔香油钱,上面供着三个人的长生牌,一个是生她养她的丽姨娘,一个是她生的陆淮翊,最后一个便是陆奉了。 他好,她便好,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这么高兴?”被她的喜悦感?染,陆奉冷峻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江婉柔在他的搀扶下?半躺在窗边的梨花躺椅上,笑道:“瞧您说的,妾自然日夜盼着您好。” 如今已是仲春,外?头?的春光正暖,江婉柔近来爱上了晒太阳。她往里头?挪了挪,拉开?小毯子,拍拍外?头?的空位。 “夫君,好不容易得闲,一起晒会儿吧。” 江婉柔的肤色极白,雪白的皮肉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柔和的光泽,恍若一颗汁肉饱满的荔枝。陆奉本要进宫面圣,临走前看一眼妻子,看见这个场景,他忽地脚下?一顿。 “好。” “等等——翠珠,给大爷换件衣裳。” 之?前都是江婉柔服侍陆奉穿衣,如今她身子重,陆奉不让她动手。房里的丫鬟伺候过他几?回,他不是嫌慢就是嫌笨手笨脚,怎么都不得劲儿,索性自己来。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盘扣,脱下?深紫色的蛟龙官袍,换上一身轻盈的皎白色云缎锦衣。衣襟袖口处绣着祥云如意?纹,款袍大袖,勾勒出男人宽阔的肩背和精壮的腰身。 也许是春光太好,也许靠着这身朗朗如月的衣裳,江婉柔仰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叹。 “夫君好生俊朗!” 陆奉平时的衣裳以黑色、玄色、紫色为主,沉稳威重,加上他眉骨上那道刻骨的疤,显得他整个人凶狠阴骘。这段日子陆奉待她越发温和,上回做春裳的时候,江婉柔心中一动,让人裁了这样一件洁白轻盈的衣裳。 她清楚他的尺寸,果然十分合身。 陆奉原先嫌这颜色太过文弱,低头?看见江婉柔眼里的惊叹,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略微僵硬地拂下?宽大的袖子,道:“这样的款式,倒不多见。” “这是京中最新的款式。” 江婉柔兴致勃勃,道:“料子是云缎,轻盈透气,我一看图样,就知道夫君穿上肯定好看。” 人靠衣装,一身白衣的陆奉气质大变,恍如回到多年前,一切尚未发生的世家公?子。 陆奉的心绪稍许复杂。 在他固有的观念里,女为悦己者容,女人涂脂抹粉天?经地义。男人在世,当以建功立业为重,毋需在意?容貌。 他伸出手臂,把江婉柔身上的小毯子往上拉了拉,忽然问道:“嫁给我,可?委屈?” 他在这一刻忽然明白,食色性也,不止男人爱好容色,女人也喜欢俊俏的郎君。 而?他,当年是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 “嗯?” 江婉柔枕着他的一只手臂,被晒得舒服地眯起眼眸,“夫君今儿个尽开?玩笑。” 她道:“夫君身份尊贵,龙姿凤章,是妾修 了八辈子的福,高攀了您,怎么会委屈呢?” 齐大非偶,按她原本的身份,从未想过高攀陆国公?府这样显赫的门第。她同样不愿意?嫁给所谓“门当户对”的公?侯家庶子,靠着家族庇佑,每月伏低做小,在公?中领一份月例。 那真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父亲忽视,嫡母不慈,她不能像男人那样走出宅门建功立业,只能在亲事?上为自己谋划。父亲在翰林任职,当时她想着,她最好的结局便是寻一个家境贫寒且上进的读书人。 家境贫寒,她便是下?嫁,婆家看在侯府的份儿上,也不敢磋磨薄待她。 读书人,圣上三年开?一次恩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慢慢熬,总有一天?能念出个名堂。 后来阴差阳错,她成了陆家妇。 其?实江婉柔方才?没有说谎,除却刚开?始的艰难,把陆府这一大摊子事料理清楚之后,她确实是“高攀”。 她一点儿都不在意?陆奉的腿,当年活得战战兢兢,她甚至不敢要求未来夫君的美丑与否、年纪大小,只要脾性好,待她好,能护住她和丽姨娘足矣。 陆奉给的,比她原本设想的好得太多。陆国公?府锦绣富贵,不用她一进门就过“洗手做羹汤”的苦日子;陆奉得圣上看重,她是权臣之?妻,不必做那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她在嫁进来的第三年得封诰命,宫宴上她坐在离贵妃最近的位置,一眼往下?扫,没有比她更年轻的。 即使陆奉的脾气阴晴不定,相处这么些年,她也逐渐摸清了他的脉门。尤其?近来怀上肚子里这个,两人那事?儿做得少了,却比往日更添温情。 江婉柔想,她和陆奉夫妻和美,如今只盼着淮翊平安康健,再?把小的生下?来,安生养大,将来舒舒服服做个老封君,得一世安稳。 她这一生,便知足了。 江婉柔蹭了蹭陆奉的手臂,慵懒道:“夫君倒是说说,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陆奉沉默。 他原本也觉得,嫁与他陆奉为妻,不会屈就这世间任何一个女人。那天?江婉雪的话言犹在耳,让他坚如磐石的心生出一丝裂缝。 她说,即使恭王落败,她犹不悔。 身为本朝顶尊贵的世家公?子,陆奉自小便是天?之?骄子,当年未婚妻算计他,选择投入恭王怀抱,他只当女人贪慕虚荣,从未想过其?他。 除了出身,他自认样样都比得过齐煊。 如今齐煊败了,连条狗都不如,如江婉雪那般虚荣的女人,竟对他痴心不悔,陆奉的道心再?坚固,仍旧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微妙的比较之?意?。 齐煊哪里比得上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那双腿他暂且在他留身上两年,早晚要他血债血偿。 当时江婉雪说出那句话,他嗤之?以鼻,这女人贪慕虚荣、不识时务,且肤浅万分! 幸好,他的妻子乖巧懂事?识大体,和世上这些俗女子都不一样。 如今他恍然发现,妻子好似……也颇为看重皮相。 只是换了一件衣裳,她便露出那样赞叹的神情,双眸发亮,让他好笑又无奈。 陆奉沉默片刻,缓缓道:“君子不以貌取人。男子貌美者,徒有其?表,难成大事?,纵观古之?豪杰……” 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垂眸一看,她已经睡着了,眉目舒展,唇角含笑,想来做着什么好梦。 陆奉看了她一会儿,用指腹轻轻刮蹭她微红的双颊,在她身边,缓缓阖上眼眸。 *** 皇帝对陆奉有着出乎寻常的宽容,他来晚了也不恼,只是见他的时候神色一僵,道:“君持今日……颇为俊朗。” 白衣素雅,薄带宽袖,和他平时威严冷峻的样子很不一样,骤一看,身上的阴鸷之?气都散去不少。 陆奉道:“妇人胡闹。不说这个,圣上宣臣来,有何要事??” 江婉柔不仅眼光好,选的布料也极为柔软舒适,陆奉陪她小憩片刻,竟觉得平时惯穿的官袍沉闷难忍。 怪不得道:美人乡英雄冢。古人诚不欺我。 说起正事?,皇帝收起方才?的调笑之?意?,让内侍递给他一封信,道:“看看。” 陆奉一目十行,脸色越发沉重。 “朕也没想到,竟会是他们。” 皇帝的脸上显出复杂的神情,二十多年了,余烬复燃,他竟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他眼前蹦跶。 陆奉顿了下?,道:“情理之?中。” 当年陈王旧部南下?逃窜,后来便如泥牛入海不见踪迹,他们差点把南方翻个底儿朝天?,什么都没找到。 原来,他们竟躲在水上。 裴璋调取历年水匪的卷宗,发现近三年水匪尤为猖獗,武器更加精良,截杀往来商船,又快又准,恍若一支行动有序的军队。 这个时间,刚好和恭王私铸铁器往外?倒卖的时间对上。 明明不相干的两件事?,裴璋心细如发,在翻阅多年前水匪杀人越货的书判时,发现水匪常用钩戟。 钩戟前端有直刃,旁边有横刃,能刺能钩,可?以钩住对面的船只,尤适合水战。 恭王私卖的铁器中,钩戟最多。 所有的巧合碰到一起便不是巧合,裴璋不清楚陈王的内情,把发现的线索上禀,皇帝纵观全局,什么都明白了。 皇帝道:“先前朕还觉得裴璋资历尚浅,如今看来,是朕目光狭隘。” 第31章 陆奉身世 “二?十多年了啊。” 皇帝高大的身躯靠在龙椅上,声音显出一丝沧桑,“君持,待陈王事了,朕想认……” “圣上,臣姓陆。” 陆奉淡淡道:“父亲养我,护我,我身为嫡长子,当为他供奉香火,尽身后事。” “他又不?是没?有亲儿子,用得着你!” 皇帝低声呵道,他虎目睁圆,大殿所有的内侍立刻悄声跪下?,皇帝烦躁地拂袖,“都下?去。” “等等——给陆指挥使看?座。” 君威难测,内侍们都踮着脚尖走路,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待大殿只剩两个人,皇帝高高坐在上首,看?着下?处的陆奉。 他沉静地低着头,锋利的轮廓被殿外?透过的光影分割,一半明,一半暗。 所有人都道圣上对陆指挥使宠信万分,他敢顶撞皇帝,可不?穿官袍,甚至可以御前带刀,历朝历代,从?没?有宠臣得帝王如此信任。 陆奉手段狠绝,明眼人看?来,他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利刃。像这般人物?,煊赫一时,但善终者寥寥无几。不?是兔死狗烹被清算,就是皇帝留给下?一任帝王,杀鸡敬猴的活靶子。 经他之手,抄家灭族者不?知凡几,很多人都眼巴巴看?着、盼着,想看?大名鼎鼎的陆指挥使会是何种下?场,他一手恢复的前朝酷刑,是否最终会作法自毙,报应到自己身上。 只有皇帝知道,他们永远等不?到这一天。 他怎么忍心呢?君持是个好孩子,是他最愧疚,也是最肖像他的……亲儿子啊。 皇帝的思绪逐渐飘远。 …… 二?十多年前,那?时的皇帝还?是幽州王,刚和鲁王在祁州大战一场,惨胜收场。南边的陈王趁机走水路上京,迅速攻陷京都,黄袍加身,登基称帝。 陈王称帝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使臣向幽州王议和,企图两分天下?,二?帝共治。 此乃缓兵之计,幽州王当然不?信,只是他经过和鲁王一战元气大伤,急需休养生息。双方各有算计。 他没?有想到陈王竟阴毒至此! 在双方签订盟约的路上,陈王派人突袭幽州王府,意挟持他的家眷。当时幽州老宅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三岁稚童,全是老弱妇孺之辈。在逃窜途中?,他的一妾一子被陈王兵将所掳。 他快马加鞭赶来,那?妾看?见他,美眸中?流下?两行热泪,凄厉喊道:“王爷,妾求您,救救我们的孩 子。” “他才会说话,昨天还?叫了父王,他聪慧、伶俐,王爷,王爷啊——” 那?妾说完,一头撞死在身边士兵的刀刃上。 殷红的鲜血顺着寒冷的刀刃缓缓流下?,双方大战,场面一度混乱。他的副将陆长渊机敏擅战,趁机抢回稚子,快马奔回大营,却又遭大批陈军截杀。 陈王想让他们都死在这里。 他们只率了一支精锐回幽州,敌强我弱。皇帝至今不?愿意想起那?场战斗,全是血。他的下?属,他的副将,他的手足兄弟们,他们昨日还?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说等将来王爷登基,高低讨个威武大将军当当。 永远没?有那?一天了。 幽州是他发家的地方,皇帝登基二?十余年,从?未踏足幽州地界一步。于他而言,那?不?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是他兄弟们的埋骨之地! 满地残肢断臂,收敛衣冠,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腿,至今想来,仍是锥心之痛。 死了那?么多人,可笑的是,他活着,他的孩子活着。他的兄弟们为保护他而死,他兄弟的孩子,代他儿子受死。 陈兵紧追不?舍,陆长渊逃至幽州老家,把自己年纪相仿的儿子和幽州王之子互换衣裳,引开追兵,他趁乱携子北逃。 那?孩子被乱刀剁成了肉泥。 幽州王大恸,回到大本?营之后,连夜撕毁议和书,对陈王宣战。 两方打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谁都不?知道老天哪日收走这条命。大战前夕,幽州王带着孩子,去了一趟陆长渊的营帐。 他道:“兄弟,我为王爷,你为副将,名分虽分尊卑,但你知道,我一直拿你们当亲兄弟。” “要是早知如此……我断然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陆长渊沉默,自古忠义难两全,那?是他的骨肉血脉,他也痛。 幽州王叹了口气,“长渊,你失去一个儿子,我还?你一个儿子,你先别慌,听我说——” “陈王与我不?共戴天,不?将其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只恨!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赢。” “你膝下只有这一条血脉,说句难听的,他日马革裹尸,谁给你哭丧摔盆?放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将孩子给了你,日后于我再无瓜葛。” “不?管将来如何,他永远是你陆长渊的儿子。” …… 思及过往,皇帝威严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哀伤。 当年活下来的那些兄弟们,他个个没?有亏待他们,加官进爵,封妻荫子,至少保他们三代富贵无极。 长渊封陆国?公,世?袭罔替。他如今过得很好,有妻有妾,他发妻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他的美妾为他生下?一个千金,儿女双全,高官厚禄。生前位极人臣,死后入忠烈祠,与他一同,享万世?香火供奉。 他自认,对得起他。 他总是不?自觉关注陆奉。 他被养得很好,相貌英挺,允文允武。他把幽州军交给他,他第一次上战场,就一人一马单骑闯敌营,斩下?多颉的人头。 他十几个孩子,唯独这个被送出去的儿子,最肖他。 他或许是老了,总想起以前的事。他这一生有很多女人,那?福薄的妾并非绝色,他连她的鼻子眼睛都记不?清,却总想起那?天殷红的血,和她凄厉地叫喊。 她用她的命为他们换来一线生机,她求他,去救他们的儿子。 皇帝曾在文化殿设酒宴,他没?穿帝王衮服,一身便衣常服,亲自给陆国?公斟了酒。 他道:“长渊,一晃二?十多年,时过境迁,我总梦到从?前的事。那?些死去兄弟们,幼麟、青松,凌峰……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如今他们也该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陆国?公一如多年前沉默寡言,举杯道:“圣上,往事不?可追,您勿伤怀。” “是啊,都过去了。” 皇帝叹息一声,“当年兄弟们浴血厮杀,才有你我如今的光景。朕……我这些年,从?不?敢忘却你们的辅佐之情。” 陆国?公道:“圣上待臣等恩重如山,臣也不?敢忘却圣上的恩德。” “既然如此。” 皇帝看?着陆国?公,眼含殷切,“我待你不?薄啊长渊,你如今儿女双全,膝下?承欢,那?你、你能不?能——” ——能不?能,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啊? 皇帝眸光含泪,陆国?公闷声喝酒,两人不?欢而散。 皇帝动了心思,一发不?可收拾。他想,他会给长渊很多补偿,加封异姓王,赐免死金牌、丹书铁券,他什么都愿意。他是天子,承受天命,富有四海,没?什么是他拿不?起的。 可他没?想到,长渊,没?了。 急病,太医赶到时,身体已经僵了。 皇帝看?着在棺椁前披麻戴孝的陆奉,几番嗫嚅,最后什么都说不?出口。 当年那?些兄弟们,又走了一个。怪不?得天子自称“寡人”,寡人,寡人,他当真成了孤家寡人。 当年那?一轮荒凉的圆月下?,他说让这个孩子为长渊哭丧摔盆,竟一语成谶。 后来发生太多事,陆奉断腿,性?情大变,执掌禁龙司,今年他的妻子再度有孕,皇帝才恍然惊觉,他这个儿子,已经快到而立之年。 他也垂垂老矣。 在有生之年,他能听他叫一声“父皇”吗? 皇帝叹了一口气,缓声叮嘱,“此行路途遥远,你带上禁龙司的精锐,遇事不?要逞强,千万小?心。” “臣遵旨。” 陆奉神色并未波动,他抬头,忽地问道:“京城继续盯?” 他说的是城南的小?巷,虽说现在还?未有动静,陆奉总觉得能引出大鱼。 陈王手段阴毒,喜欢对老弱妇孺出手,其余孽,未必没?有其父之风。 皇帝顿了下?,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既然交给你了,朕不?过问。” 他不?喜欢江婉柔,更厌恶江婉雪。这些个女人,个个都是红颜祸水,挑得他的儿子们自相残杀,可恶,可恨,可恨至极! 在皇帝眼里,他的儿子们没?有不?好的,即使犯大错的恭王,也只是听信奸人挑拨,幽禁王府,半为惩罚,暗中?有保护之意。 手心手背都是肉,毕竟,那?也是他曾喜爱过的儿子啊。 皇帝道:“她……若真引出陈王余孽,念她有功,事成之后,赐一个体面罢。” 江婉雪若不?是为恭王诞育一儿一女,皇帝断不?会留她性?命。这些年皇帝时常回想,会不?会是他错了?当年那?首什么什么赋,他一个字儿没?听到心里,只是看?这姑娘模样?俊,家世?差了些。无妨,他儿子喜欢,他便赐她一份尊荣。 于是,天子金口玉言,一夜之间,江婉雪“才女”之名冠绝京城。 如果他知道恭王因此看?上江婉雪,埋下?兄弟阋墙的祸患,他一定早早命人绞死那?女人,而不?是留至今日,进退两难。皇帝对江婉柔冷眼相对,一是觉得她身份低微,配不?上陆奉,还?有一部分则受到江婉雪的连累。 第32章 夫妻离别,脉脉温情 “这?……这?般突然?” 江婉柔怔怔睁大美眸,暖黄的烛光下,显得神色越发?茫然。 陆奉之前不是没有外出公干过,短则三?五日,长则半月一旬。如若三?五日,他会派人知会一声,长时间外出,他也记得往家中寄信,报平安。 他的家书十分简洁,没有缠绵的思念之语,亦不会告诉江婉柔他在哪儿?,在做什么,大多?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 字不多?,江婉柔收到家书时总是高兴的,她为他求了许多?护身符,她还年轻,淮翊还没有自立,她可不想早早当寡妇。 江婉柔脸上扯出一抹强笑,像之前他每一次外出一样,柔声叮嘱,“夫君在外千万小心,天寒了,晚上记得添衣……” “不想笑,就?不要笑。” 陆奉执起江婉柔白皙的手,温声道:“我尽量赶在你生?产之前赶回来。” 春夏交接,天儿?只会越来越热,何须添衣。 江婉柔后知后觉,也再不装做如往常“大度贤惠”的样子,低落地垂下头。 “要去?这?么久啊。” 她语气闷闷,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皮,道:“太医说,距离我生?产,还有足足四个月呢。” 江婉柔从未有过的失落。 或许女?子有孕时,更易多?愁善感。他从前出门,她担心他的安危,心中却没有多?少不舍之意。 这?回她慌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陆奉简在帝心,能让他外出公干,一定是天大的事,作为一个贤内助,她实在不该怨怼。 可她控制不住。 陆奉低声叹了口气,轻柔地把她笨重的身子揽在身前,摸了摸她微红的脸颊。 “我知你不舍。” 她生?产在即,他又何尝舍得离开她呢? 生?陆淮翊的时候,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当女?人怀孕生?子,天经地义。这?一胎尽管不在意料之中,但他的确满怀期待。 他亲眼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亲自经历过她孕吐难忍,看着她双腿肿胀,看她在夜晚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她受苦了。 江婉柔用脸颊蹭了蹭他粗糙的指腹,像只慵懒的猫儿?一样,闷声道:“就?不能换个人去?么,夫君不我身边,妾心中慌乱,没有主心骨。” 陆奉沉默。 别的事能商量,陈王与他血海深仇,他的生?母,那个代他而死的稚子,忠烈祠里不计其数的牌位……这?一笔笔血债,不将其挫骨扬灰,他有面?目立于世间? 他双臂收紧,又说了一遍,“我会在你生?产前赶回来。” 夫妻对视,相顾无言。 江婉柔也知道,自己方才异想天开了,陆奉身负圣命,哪儿?是她一句话能留住的。她闭上眼,靠在他怀里。 他的怀抱坚实有力,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心。 她低声问:“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 原本裴璋定下的启程日期是在半个月后,意欲做足准备,陆奉办事干脆利落,轻车简装,生?生?提前了十天。 早一日走,便能早一日回来。 陆奉一下一下摩挲着她柔顺的长发?,道:“我不在府中这?段日子,你安心养胎,无事不要出门。” “我已交代过二弟、三?弟,这?几个月闭门谢客,实在推不掉,还有两个弟妹,你无需操心。” “嗯。” 江婉柔低低应了声,“如今凡事都不如我的身子重要,我知轻重。府中诸事自不必说,我心中有谱,我……我担心外头……” 陆奉在这?个节骨眼儿?出门,她不可避免地想起生?淮翊的时候,明?枪暗箭不断,她受惊早产,险些一尸两命。 想起当初的艰难,她心中一阵后怕,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莫慌。” 陆奉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从怀中拿出一块黑底金漆的腰牌,上面?龙飞凤舞一个大字——“禁”。 “这?是禁龙司的调令,见此令如见天子,可任意调用禁龙司的兵马。此外京城诸军,如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见此令,莫敢不从。” 陆奉把令牌塞进江婉柔手中,握紧她的手,“我在府内外留有探子,常安也留给?你,不怕。” 陆奉想得如此周密,倒让江婉柔受宠若惊。 冰冷的令牌棱角分明?,她仿佛拿了个烫手山芋,磕磕绊绊道:“夫君……这?般重要的东西?留给?妾,是否不妥?” 此物之贵重,单一句“见此令如见天子”便已明?了。听陆奉的语气,除了皇宫护卫帝王的禁军,此令可调用京城中任意一支兵马,这?……也就?比兵符差点儿?,圣上竟把这?般重要之物赐给?陆奉? 陆奉就?这?样……轻飘飘给她了? 江婉柔神情恍惚,恍在梦中。 “死物而已,无需多?虑。” 陆奉不在意道。当年陈王趁幽州大军前往议和地时,突袭幽州老宅,挟持老弱妇孺,血流成河。前车之鉴在此,他不敢大意半分。 尽管有皇帝的承诺,陆奉从不会把冀望系于旁人之身,他自己的妻儿?,他护得住。禁龙司的精锐,他多?数留在陆府周围,只带了一些亲信和几位能人异士。倘若真对上陈王余孽,他一人一刀亦不惧。 “那妾就?收下了。” 江婉柔握紧手中的令牌,目光忐忑,又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徒增烦扰。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反握陆奉的手,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肚子里的孩子感受到了热源,在里头翻江倒海。 她看着陆奉,认真道:“夫君放心,妾一定保护好自己跟孩子,等你回来。” 陆奉如此相护,她不会辜负他的一番情谊。为母则刚,当年那么难都把淮翊养大了,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她难道还护不住自己? 她叮嘱道:“您在外万事小心,不用记挂妾和府里,我……我等你回来。” 烛火摇曳,暖光四溢,夫妻俩眼神对视交织,房里弥漫着脉脉温情。 忽地,陆奉脸上微变,皱眉道:“他……刚才是不是动?了?” “是呢,孩子也舍不得你。” 江婉柔还没有发?现不对劲儿?,嗔道:“趁现在,你多?摸摸他,说不准下次再见都生?出来了。” 陆奉眸光凝重,看向江婉柔,问她:“那,之前……” 之前? 江婉柔瞬间福至心灵,想起自己曾经恃孕生?娇,几番捉弄陆奉。 糟糕! 方才的离别之情骤然消散,江婉柔神色讪讪,尴尬道:“之前……之前孩子也动?,这?一回,可能是听见父亲出远门,格外欢快哈哈……” 在陆奉黑沉的眸光中,江婉柔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也越来越虚。 离别在即,她倒不担心陆奉对她做什么,只是这?个男人在某些时候格外固执,单说教就?够她喝一壶的。 江婉柔看向陆奉,男人面?容冷峻,凤眸、挺鼻、薄唇……过了一会儿?,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下一刻,雪白的双臂如蛇般缠绕上男人的肩膀,唇齿相依,由?浅入深。 她缓缓闭上眼眸,如同一只小舟,任由?狂风骤雨侵袭。 *** 既然一定要走,与其离别伤怀,不如早做准备。 翌日一早,江婉柔早早起身,为陆奉准备南下的行囊。 换洗的衣物是一定要带的,春夏之际,乍暖还寒,除了夏日的薄衫,她没忘给?他放两件厚衣裳。陆奉不爱佩戴香囊、玉佩等饰物,省了江婉柔不少功夫。 南下须得乘船,水上不比地面?,难免会遇到风浪、下雨,她为陆奉准备了挡雨的蓑衣、斗笠和厚实的披风。 除了衣物被褥,江婉柔还备有常用的药材,治个头疼脑热不成问题。尽管陆奉说他没有晕船之症,以防万一,她依然在行囊里放了几片生?姜。 剩下的一些小物件,如水囊、麻绳、匕首、碎银等,江婉柔尤嫌不够,杂七杂八地,一大早,竟收拾出三?口大箱子。 尽管不用她亲自动?手,折腾几个时辰,依然把她累得脸色苍白,翠珠端着一碗参茶过来,心疼道:“夫人,您歇口气儿?吧,大爷还有三?日出发?,不急。” “这?才哪儿?到哪儿?,日后还有得添吶。” 江婉柔坐下,喝了一口茶润嗓,皱眉道:“这?参……有点儿?老了。” 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她这?舌头养得越发?金贵,一口就?尝出不同。 翠珠忙道:“夫人恕罪,奴婢去?换一盏。” “不必,你去?看看,今日的茶为何不同,茶水房的丫头偷懒,还是换人了?” 一口茶而已,她倒不是责怪惩罚下人。先前陆奉日日在府里,犹如一根定海神针,安她的心。 如今人还没走,江婉柔已有些草木皆兵。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点,没什么不好。 她吩咐道:“下午把府中所有人叫到小花园,我要训话。” “还有,日后锦光院只出不进,不管是内房管针线的,还是外院侍弄花草的,病了就?换个人顶上,不许进生?面?孔。” 江婉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去?一趟禁龙司,先把这?些送给?大爷瞧瞧,缺什么,少什么,再与我报备。” “嗳!” 翠珠去?外头叫了几个侍卫抬箱子,还没出院门,江婉柔忽喊道:“等等——” “等我一会儿?。” 第33章 前尘惊梦 三大口雕刻着精致花鸟图案的红木金漆箱子抬到禁龙司的时候,陆奉正?在和裴璋商议南下路线。 “先抬下去。” 陆奉唇角紧绷,转身对裴璋道:“内子无状,裴大人见笑。” “夫人蕙质兰心,贤德体贴,堪称贤妇典范,实无可笑之?由。” 裴璋的目光从?那三口红木箱收回,拿起毛笔,身体微微前倾,在舆图上勾勒出一条线路。 “如方才所言,兵分两路。十日后许大人和刘大人乘御船,带足人马从?京城浩荡而出。你我先一步赶往通州,从?通州口岸出发,扮作贩卖茶叶的商人,微服暗访。” 裴璋道:“如若中途没有遇到风浪雨雪等?特殊天象,我们应该比两位大人早到一旬,我们——” 他用笔在舆图上圈出一个地方,一锤定音,“在苏州下船。” “可。” 陆奉扫了一眼舆图,看向裴璋,眸中暗含欣赏,“裴大人胸有丘壑,考虑地很周全?。” 裴璋笑道:“陆大人谬赞,下官想的您都想过?了,细算起来,是下官班门?弄斧。” “不?必自谦,裴大人,你是个聪明人。” 不?同于裴璋的处事圆滑,陆奉生而尊贵,向来不?假辞色。他不?屑对厌恶之?人多投一个眼神,他称赞一个人,同样出自肺腑。 裴璋有毅力一章章翻阅多年前的卷宗,且心细如发从?中找出端倪;两人一同商议南下路线,虽然他觉得此人有时过?于谨慎温吞,但他的考量确有道理。 陆奉把舆图收起来,“今日就到这里,裴大人,南下路途艰辛,做好准备。” “皇恩浩荡,不?敢言苦。” 裴璋含笑道,他走到陆奉跟前,微微躬下身,对陆奉行了一礼。 “南下之?行,还望君持兄长,多多担待。” 既然决定微服暗访,陆奉肯定不?能顶着“陆奉”这个如雷贯耳的大名。他化名“沈君持”,身份是茶商世家的一族之?长,裴璋则化名“沈璋”,是“沈君持”的堂弟,一行人的“二当家。” “璋弟客气。” 陆奉从?善如流回道,他位尊,不?必对裴璋垂手行礼,只?微微颔首,“诸事已落定,这两日不?必来了,料理好家事。” 这句话?是提点。 陆奉向来公?私分明,不?喜欢把家事公?事混为一谈。因为南下一事,他与裴璋在刑部、大理寺经常遇见,有时候裴璋直接来禁龙司拜访,两人逐渐熟稔。 他常常看到裴府的人给裴璋送羹汤。 若只?是一碗羹烫,陆奉不?至于严苛至此。有意思的是裴府每次不?是送一次,是送三次。 三次,分别?在不?同的时辰,由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食盒送过?来。 被?陆奉撞上的次数多了,他没问,裴璋反而先开口解释。 “陆大人要去用膳么?,不?若你我一同?” 裴璋最后哪碗都没有喝,任由它?们放凉,结块,最后进入街头大黄狗的肚子。 两人举杯对酌,陆奉第一次在这个年纪轻轻、运筹帷幄的裴大人脸上,看出一丝苦意。 “早晨那碗鸡汤,是我的母亲为我熬的,入口温热,汤味鲜美,上头飘着一层薄油。从?前日子苦,母亲舍不?得吃喝,家中有点荤腥,全?给了我。” 裴璋闷头喝了一杯酒,又道:“午时那碗鱼汤,是我妻子为我熬的。文火慢炖,里头加了人参、灵芝各种名贵药材,滋补养身。” “傍晚这一盅,出自我的表妹之?手。她聪颖心细,那会儿恰逢一日忙完,正?是饿的时候,她做的银耳莲子粥甜而不?腻,恰好解一天的疲乏。” 陆奉想起裴璋从?未动过?的饭盒,沉声道:“你不?喜欢。” 他宁愿和他这个上峰一起喝酒,也不?愿意碰家中精心烹制的羹汤。 陆奉道:“不?喜欢,不?准她们送便是。” 若从?前陆国公?尚在的时候还能压一压陆奉,如今陆奉在外?是天子宠臣,在内是一家之?主,他皱个 眉头,旁人心里都得抖三抖,二爷和三爷也不?敢在这个面冷的大哥跟前说笑。裴璋的瞻前顾后,如陆奉这般强势的男人不?能理解。 “人生在世,哪儿能事事随心?” 裴璋苦笑一声,把自己跟前的杯盏添满。 “母亲生我、养我,为供我念书,一针一线做绣活儿,差点熬瞎了眼。我身为人子,怎么?辜负她的一番慈心?” 即使上头的油多得发腻,他还要笑着,说一句“多谢母亲。” “我的……妻子。她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在我最困苦的时候下嫁于我,糟糠……糟糠之?妻不?可弃,我同样不?能辜负她。” 妻子却从不知道,他不?爱吃鱼。 “我的表妹,她……” 陆奉听不?下去了,打断他:“来人,裴大人醉了,送他回去。” 或许旁人会说裴大人温柔体贴,陆奉看在却是优柔寡断、软弱不堪!他不敢相信如裴璋这般,皇帝亲口承认的“天纵之?才”,竟会被内宅妇人所困。 …… 裴璋有大才,圣上欲重用他,陆奉让他“料理好家事”,是提醒,亦是提点。 裴璋听出了陆奉的言外?之?意,朝他拱手告辞,没有说话?。 陆奉看着他挺如青竹的背影,心中闪过?一丝可惜。他招手,对一小旗吩咐道:“圣上赏赐之?物?中,有个软甲,给裴大人送去。” 小旗磕磕巴巴:“这……大人,那软甲据说刀枪不?入,圣上留给您作防身之?用,给裴大人,是否太可惜了?” 陆奉淡道:“一件轻便的护甲而已,没那么?玄乎。” 这世上没有刀枪不?入的东西,陆奉仔细端详过?,若让他来,使八成力便能把这软甲破开,一力降十会,他在十五岁时便能拉动三百石的硬弓,臂力惊人。 陆奉上过?战场,在尸山血海中明白?一个道理:御之?至者,攻也。 倘若沦落到防御之?时,已然落了下风。这东西对陆奉来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对裴璋这种书生正?合适。 说不?准能在关?键时候救他一条性命。 小旗领命退下,陆奉想起妻子为他准备的行囊,心中一阵熨帖,却没有立即去看里面的东西。他把舆图放好,吩咐道:“来人,请许大人和刘大人前来一叙话?。” 陈党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回,必将他们一网打尽! *** 裴璋回到裴府,没有回正?院,也没有去看母亲,径直去了书房。 小厮见到他,赶忙迎上来,道:“大人,您吩咐的东西都小的都准备好了,这是单子,您过?目。” 裴璋拿来扫了一眼,道:“不?错,先放进库房……等?等?——” 他把没走远的小厮叫回来,“照着单子誊抄一遍,给禁龙司的陆大人送一份。” “啊?” 小厮睁大眼眸,“这可是您花费好几个夜晚整理出来的,就这样,白?白?给别?人?” 小厮在准备行囊的时候心中惊叹,他家大人细心谨慎,事无巨细,什么?情况都考虑到了。这张单子比真金白?银金贵,岂能白?白?便宜旁人? “死物?而已,不?足为贵,送去罢。” 裴璋略显疲惫地挥了挥手,交代小厮:“再给我拿瓶樟脑丸。” 他最近失眠多梦,醒来头痛欲裂,大夫给了一瓶樟脑丸,强烈的辛味儿直冲颅内,让他好受些许。 只?是樟脑提神醒脑的同时,有一定的毒性,大夫嘱咐让他注意用量,小厮想提醒,抬头看见裴璋清冷的眉眼,嘴边儿的话?又咽了下去。 大人平时好脾性,冷下脸的时候也真让人害怕。尤其进京以来,大人日渐威重,连老夫人都不?敢动不?动叫大人去后院,他一个小厮,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裴璋进了书房,拿起桌案上一个小瓷瓶,放在鼻尖轻嗅。 他又头疼了。 他近来反反复复,做两个梦。 第一个梦,梦见那个潮湿的陋巷,身穿橘红霞衣的丰腴美妇人,朝他屈膝行礼。她低眉顺眼,柔声叫他:“裴大人。” 她离他似乎很近,他朝她走去,却怎么?都不?能靠近。在挣扎中骤醒,单衣薄被?,只?有他一个人。 他打开窗,看着黑沉夜幕下的一轮圆月,心中思绪万千。 他自幼习得圣人之?书,明礼义、知廉耻,竟……竟对一个有夫之?妇动了那等?心思,醒来那一刻,裴璋有一个大胆而荒唐的念头。 幸好。 幸好她是自己的上峰之?妻,幸好她有一位权倾朝野的夫君。如若她嫁的是个贩夫走卒,无名之?辈,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圣人言,做事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他想,无妨,或许美色惑人,他只?是一时被?皮相所迷。一个内宅妇人,一个朝廷命官,他克己守礼,两人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他会想办法,让自己忘记她。 可有些事偏偏不?受控制,越想忘记,越会想起。 在他为这个梦辗转反侧之?时,他又做起另一个梦。 梦里是那家熟悉的书肆,有个面容模糊的姑娘,去里面买医书。 她口齿极为伶俐,“掌柜的,你这书破了一个角,里面也被?虫蛀了,除了我,估计也只?能放在仓库里喂虫子。” 第34章 淤泥里开出的花 “免贵姓裴,单名一个璋字。” 他道:“区区一介书生,不值得姑娘挂怀。” “你说你这?个人,真奇怪。” 那姑娘仰头看着他,“你若不想让我挂怀,不告诉我便是,你这?般言行不一,我到?底听哪个?” 裴璋处事圆滑,第一次被一个姑娘问得哑口无言。 他原以?为?姑娘不会理?会他,可她竟毫不犹豫地拿走他手?心的两枚铜币,放在掌柜面前。 “喏,钱货两讫。” 她回身,对他弯腰行了一礼,“裴公?子,今日多谢你。你留个住址吧,我日后好报答于你。” “姑娘这?么说,好似我胁恩图报,倒陷裴某于不义之地。” 掌柜把书包好,附和道:“就是,两个铜板儿而已,值得你们两个婆婆妈妈半天……” 姑娘反唇相讥,“要不掌柜把钱退给我?两个铜板而已。” 掌柜悻悻然,不说话了。 裴璋平日见到?的女子多温婉恭顺,第一次见这?般口齿伶俐的姑娘,不由笑道:“姑娘胸有丘壑,纵然一时困苦,终会云开?雾散,窥见天光。” 她衣着富贵,身上却连十五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他不去揣测大户人家的阴私,但她一定 过得十分不易。 这?世道艰难,男子尚能走出宅门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女子却多束于内宅,纵有才华,难以?施展于外。 “借你吉言。” 姑娘的笑声很好听,纵然看不清她的脸,他觉得她的笑容一定是爽朗恣意的。 她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裴璋,我记住你了。” “你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吗?” 他回:“是。承蒙圣恩,我进?京参加今年的恩科。” 姑娘赞叹道:“哇,你好生厉害!年纪轻轻,竟能一路考到?京城!” 他苦笑一声,“我身无长物,只会念书罢了。不怕姑娘笑话,春闱在即,同窗皆埋头苦读,我……我只能在这?里租阅书看。” “只要把书念到?肚子里,是租是买有何区别?,细算下来,你赚了。” 姑娘认真地告诉他,“莫欺少年穷,我看你仪表堂堂,似有鸿鹄之志。” “同样借姑娘吉言。” “欸,我说真的,你别?不信。” 姑娘一字一顿,道:“上天不公?,世道艰难,但只要肯拼、敢搏,纵然在淤泥里也?能挣扎奋起,活出个人样来。” “说不定你日后,能当个大官儿,名垂青史?呢。” 他低声道:“好。裴某记住了。” “姑娘如此心胸,日后定能前途顺遂,富贵无极。” …… 裴璋头痛欲裂,樟脑丸强烈的辛味儿似乎也?不能缓解。 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他连梦中姑娘的脸都看不清,却清楚地记得她的每一句话,记得她带给自己的震撼。 她说:莫欺少年穷。 她说:要活出个人样。 她说:他日后能名垂青史?。 裴璋是个诸事藏心的人,少时的清苦成就他这?般谨慎内敛的性情?。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依然有时会怨天尤人,却蓦然被一个姑娘点醒。 她像塘中开?出的最艳丽的花,让他这?个同样在淤泥里苦苦挣扎的人,忍不住想靠近。 大梦骤醒,没有花,也?没有什?么姑娘,心中像少了一块儿似的,怅然若失。 只怪这?个梦太逼真,竟让他宁愿徜徉在梦中,不愿意醒来。 裴璋揉了揉太阳穴,走至书架前,修长的手?指在《齐物论》跟前徘徊片刻,终究没有拿,抽出另一侧讲江南风土人情?的《江南策》和一本《茶经》。 *** 江婉柔给阖府上下紧了紧皮子,外加陆奉出远门,整个陆府笼罩着一层沉闷的氛围,连爱玩闹的三爷也?安分不少,整日呆在府中。 那日临时起意问的参茶,竟真问出些东西。 锦光院就这?一个正经主子,陆奉那边没有“上进?”的机会,丫鬟们只能在江婉柔这?里献殷勤,平时她喝的茶,一定是入口新鲜温热的。 上回那茶老了,翠珠下去一问,原来煮茶的不是茶水房惯用的丫鬟,是从别?处来的,刚伺候一天。把翠珠气得破口大骂,罚了整个茶水房一个月月银。 茶水房的丫头们委屈道:“翠珠姐姐消消气,若是寻常人,就是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人碰夫人的茶水,那位……是二夫人房里那个。” “二夫人亲自送来的,我们压根儿不敢让她动?手?,人家眼?巴巴泡上,刚好您又来催……暧,这?不赶巧嘛!” 江婉柔养胎这?段日子,府中大体风平浪静,唯一的波澜就是二房三房因为一个丫鬟闹得不愉快。 说是丫鬟,其实是周家落难的远方亲戚,当初因为?恭王案牵涉为?奴,平时在二房院里,没人让她做端茶倒水的活计,住的房间也不是丫鬟住的通铺,是单独的小隔间,像个远方娇客。 要不是三爷做出那等荒唐事,引起轩然大波,谁也?不会注意到?她。 那姑娘不愿意做妾,一根儿白绫上了吊,幸好被救回来。养了一段日子,哭哭啼啼跑到?周若彤跟前,说愿意去锦光院伺候,做个洒扫丫鬟也?使得。 她怕三爷再来,阖府之中,只有大夫人护得住她。 周若彤原本把这?远方亲戚当累赘,这?回她宁死不为?妾,这?份气节让周若彤高看三分,她本是诗书世家,觉得这?姑娘如今落难,倒也?不坠周家的清名。 于是亲自走了一遭,把人送到?锦光院。原本要拜访江婉柔,恰好江婉柔在午睡,她不好打扰,留下一句:“这?丫头便留在这?儿,让她代我伺候长嫂,今日不巧,我改日再来看望长嫂。” 二夫人亲自送来的,丫鬟们敢怎么办?这?人身份尴尬,主不主、仆不仆的,哪里都不愿意收这?个祖宗,最后塞到?偏远的茶水房,谁知第一回 煮茶,就赶上江婉柔立威。 “这?真是事儿赶事儿赶上了,茶水房的妹妹们也?是难做。” 翠珠在茶水房骂了一通,在江婉柔面前倒是为?她们殷切求情?,“夫人,人是二夫人亲自送来的,她们也?没办法。” “行了,我知道。” 江婉柔揉了揉额头,周若彤塞这?么个人过来,不仅底下人难做,她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安置。 二弟妹的远方亲戚,周若彤曾亲口对她说过:“原也?是个千金小姐”。她不知道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能让人一直做个端茶到?水的丫鬟? 锦光院不缺一口饭吃,如若往常,当养了个客人,闲养着也?罢。如今她身子重,力?有不逮,实在不放心在身边放这?样一个人。 那姑娘一家遭受恭王案牵连,抄家流放,办恭王一案的人,不正是陆奉么?说她谨慎也?好,小人也?罢,她宁可小人之心,也?不愿将?来真出什?么事,追悔莫及。 翠珠小心翼翼道:“夫人,那丫……那姑娘,还在茶水间候着呢,要不叫来,您见见?” 江婉柔斜睨翠珠一眼?,“嫌你夫人我太闲了?” 就是府中正儿八经的客人,也?得亲自携重礼,登门拜访,枯坐几个时辰,才能见到?陆府大夫人一面。一个身份尴尬的奴婢,不值当江婉柔费心。 她的肚子越发大了,才六个月,竟跟寻常妇人七八个月差不多大。她不见人的时候能穿宽松舒适的襦裙,发髻拿根轻便的木簪挽起,舒服自在。见客便得起来装扮一番,即使没人敢挑她的不是,她也?不愿意在人前展露自己的疲态。 老祖宗几次派人来,说生产之前,不准她去春晖堂。江婉柔摸着肚皮笑,都道老祖宗人老了,糊涂,她倒看阖府没有比老祖宗更明白的人了。 她想了想,道:“派人去二弟妹那里说一声,说我这?里不缺人,让那姑娘回去吧。” “三爷风流归风流,但不是强人所难之辈,我回头再跟他说说。二弟妹实在放心不下……把人送春晖堂吧,祖母慈祥仁爱,定能护得姑娘周全。” 这?桩事没在江婉柔跟前挂心,她如今满心想着陆奉下江南一事,送去三口大箱子后,她零零碎碎又添了一些,时间过得很快。 等?陆奉带着夜间的寒气回府时,江婉柔已经睡了一觉。 “你可回来了。” 江婉柔揉着惺忪的睡眼?,把他冰凉的大掌放进?被窝里捂着。 “我从来没出过京城,啊——” 她打了个哈欠,忍着困意道:“江南只在戏本儿里听过,听说是个富饶的好地方。我寻思那地儿应该不缺吃穿,准备的东西也?不多。夫君看看还缺什?么,少什?么,我再添置。” 陆奉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柔情?,温声道:“够了,你准备的很周全。” 裴璋命人送来一份他整理?出的单子,他感叹裴璋心细如发,没想到?妻子准备的竟不必裴璋差多少。除了火石这?种她兴许没见过的东西,她什?么都考虑到?了。 他把她额前的碎发轻柔拂去,道:“睡吧,我看你一眼?,今晚睡书房。” 江婉柔怀孕后期睡眠不好,陆奉晚上回来得晚,不想惊动?她,经常在书房睡。 “别?呀——你都要走了,趁还在府中,多陪陪我和孩子吧。” 江婉柔挣扎着坐起身,薄被从她身体上滑落,寝衣上的盘扣被她睡得崩开?一个,香肩酥胸,白皙柔软。 第35章 为陆奉流泪 陆奉微抿一口,道:“并不烫。” “夫君皮糙肉厚的,你觉得不烫,我喝着就是烫。” 江婉柔不依不饶,道:“我要一杯凉的。” 陆奉起身,换了一个茶壶,江婉柔依然说烫,几番下来,要不是江婉柔神色恳切,他还以为是她?新想出来折腾他的法子?。 “我给你吹吹,可?好?” 陆奉在杯沿轻吹片刻,终于能入江婉柔的口,她?眯着眼睛喝了个精光,把?空杯盏交给陆奉。 “还要。” 陆奉又给她?倒了一杯,如之前那般,吹凉。 “夫君,还要。” 第三次,陆奉接过茶盏,低头摩挲着杯沿儿,意味不明道:“你如今使唤我,倒是顺手。” 江婉柔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讪讪道:“这?不是翠珠和金桃没在身边吗,夫君的手累不累?我给你揉揉。” 她?殷勤地给陆奉揉手腕,一边抬头看他的脸色。 在她?第一回 说烫的时候,她?没多想,是真烫。 等回过神,陆奉已经浅尝一口,且为她?吹凉了茶,让江婉柔大为震惊。 陆奉身上有着世家公子?的臭毛病:爱洁,从不与人共用茶盏。江婉柔从前嗤之以鼻,两人床榻间唇齿交缠,不知吃了她?多少口水,也没见他嫌弃。穿上衣裳倒是衣冠楚楚不认人了,呵,男人。 心中暗骂,江婉柔却从来没有犯过陆奉的忌讳,锦光院每一处桌案都放有他专用的杯盏,日日拿去烫,过月就要更换,反正陆府有的是银子?,不缺几套茶盏钱。 如今陆奉与她?共用一个杯子?,江婉柔的睡意被惊醒,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近来两人相处渐多,江婉柔也能感觉到他如今待自己不一样。只是这?个“不一样”究竟有多特殊,她?不知道。 她?想试试。 陆奉任由?她?捧起自己手腕,为他揉捏。他的腕子?刚劲有力,犹如钢筋铁骨,江婉柔的手细腻柔软,一下一下戳着,不像按摩,像挠痒痒。 “不准胡闹。” 他捉住她?的手,淡声道:“你近来,越发没规矩。” 言辞严厉,语气却没多少责怪之意。 江婉柔拿不准他的意思,不过她?这?个人最会打?蛇随棍上。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上,岂料还未开口,陆奉悠悠道: “又踢你了?” 江婉柔:“……” 陆奉摸了两把?她?的肚皮,道:“我走后,不要日日听?戏本儿,让人给你念些?四书?五经,我们?的孩儿,日后不能当个纨绔。” 江婉柔答应地十分痛快,“放心吧,夫君,我都听?你的。” 陆奉哼笑一声,不知道信没信。带有薄茧的手在她?的肚皮上摩挲,顺着肚脐缓缓往下…… “夫君?” 江婉柔心中一惊,因为身子?笨重又合不拢,惊恐地拉住他的手臂。 “怕了?” 陆奉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连夫君都敢戏弄。” “我这?不是看夫君待我好,才敢跟您开玩笑的嘛。” 江婉柔委屈道,“如若夫君不喜,妾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胆子?小,您别?吓唬我。” “你还有害怕的时候?” 陆奉盯着她?,目光沉沉,“再?没有比你更会装模做样的,你……罢了,待我从江南回来,你我夫妻坐在一起,好好算一算账。” 他看了江婉柔为他准备的南下行?囊,同样发现?了她?悄悄放进去的玉璧,心中一阵柔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忽地,他又骤然想起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从前每次出行?,她?表现?地依依不舍,贴心地为他准备衣物,却从未像这?次这?般。 那箱子?一打?开,不用他开口,一旁的小旗连声赞叹,“夫人对大人,乃一片真心。” 见识过真情,怎能分辨不出假意? 难道她?从前都是装模做样敷衍自己么? 一瞬间,陆奉的脸色五彩纷呈,推了公事回府,他要好好质问?这?个女人,问?她?、问?问?她?…… 他在路上想了很多。 一路疾行?,等真见到她?恬静的睡颜时,他忽然觉得不重要了,心中只有一个荒唐的念头:让她?好好睡一觉。 她?说渴。 他为她?倒水。 陆奉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儿。 除了当年那一杯加料的酒,从未有人敢如此戏弄于他,这?女人仗着有孕越发不敬,如今连“贤惠”都懒得装了! 他心中竟无半分怒火。 …… 陆奉眉骨高,瞳仁幽黑,盯着人的时候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江婉柔被他看得不自在,讪讪道:“夫君,可?是妾脸上有什么东西?夜深了,咱们?安寝吧。” “妾服侍您宽衣。” 说着挣扎着起身,被陆奉按着肩膀,不让她?动。 “不必。” 陆奉瞧着她矫揉造作的样子,自她?肚子?渐大,他从未让她?动过手,往常瞧不出什?么,如今一看,全是破绽。 他身为禁龙司指挥使,刑部、大理寺的断不了的案子?交给他,不出一旬便能堪破,穷凶极恶之徒在他面前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不敢动半分歪心思。 终日打?雁,反而让家雁啄了眼,好,很好! 江婉柔见陆奉杀气腾腾地去宽衣,嘟囔一声“宽衣而已,至于么”,她?如今万事不挂心,打?了个哈欠,躺下闭上眼眸。 原本只想眯一会儿,等陆奉回来再?跟他说会儿话。三爷是她?的小叔子?,别?的事好说,可?她?身为长嫂,总不好管到小叔子?房里去。 由?陆奉这?个兄长出面正好,强扭的瓜不甜,三爷才貌双全,仪表堂堂,何必做强人所难之事。 江婉柔高估了自己。 陆奉沐浴回来,只见江婉柔枕着胳膊侧躺着,脸颊泛红,唇瓣粉嫩,浓密的睫毛翕动,如同两把?小扇子?。 他沉静地走过去,把?她?的手臂抽出来,放在锦被里,起身吹灭蜡烛。 *** 陆奉没有大把?的时间浪费在后宅。 江婉柔没来得及把?三爷那档子?事告诉陆奉,转眼就到了出发的日子?。他卯时整理好行?装出门,那时候天空黑沉,不见一丝光亮。 翠珠辰时给江婉柔熬了一盅燕窝,让她?垫垫肚子?再?睡。她?推开门,看见窗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哎呦,我的好夫人,怎么不点灯呢?” 翠珠忙把?托盘放下,寻摸着火折子?把?蜡烛点上,又拿起衣桁上的披帛,搭在江婉柔的肩膀上。 翠珠絮絮叨叨:“虽说春将交夏,早晨还有寒气呢,您看那草上,全是露珠,夫人如今双身子?,万万不能受凉。” 江婉柔拢了拢柔软的披帛,低声道:“他走了。” 陆奉从来没有出过这?么久的远门,近来夫妻感情渐入佳境,他忽然这?么走了。 江婉柔曾想过,离别?之时,要说些?什?么。 是“君行?千里、妾心相随”的缠绵情谊?还是“此去与师谁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风”的殷切祝愿?他曾说她?“不学无术”,她?特意翻过府中的藏书?,找出几句有文采的诗句。 一句也没用上。 昨夜,两人如同每一个寻常的夜晚那样和衣而眠。卯时那会儿,陆奉起身,她?听?着窸窣的穿衣声,怔怔望着床侧的百子?千孙帷帐,喉咙里像塞了一块棉花,无从开口。 陆奉同样一言不发,他的靴子?很重,沉闷的脚步声靠近,她?慌忙闭上眼。她?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用带着厚茧的指腹轻蹭她?的脸颊,或者抚摸她?的肚子?,他却只看了她?一会儿,脚步声逐渐远去。 她?慌乱起身,打?开窗子?,在黑沉的夜色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他手里握着惯用的长刀,衣袂翻 飞,步履沉稳,整个人如山一般坚毅。 她?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在拐角处,他忽然停了下来,抬起左臂,微微摆动一下,不回头地往前走。 那一刻,江婉柔心里空空的,面上微凉,一摸,她?竟流泪了。 江婉柔很少哭,因为她?知道没用。父亲看不见她?哭,嫡母不会在意她?的眼泪,只有丽姨娘,她?哭,她?抱着她?一起流泪。 后来她?学乖了,眼泪这?种东西,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没有人疼的孩子?,是不配流泪的。 江婉柔默然拂去脸上的泪珠,她?这?辈子?,为姨娘的病哭过,在生淮翊时哭过,如今,竟为陆奉流了眼泪。 她?尤记得,初成婚时,她?吓得战战兢兢,连他的脸都不敢多瞧。 江婉柔想,或许他近来对她?太好了,也或许孕期的女子?,总爱多愁善感。 她?捧着肚子?继续回去睡,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安稳。 江婉柔喃喃道:“也说不上喜欢,但习惯了,忽然没有了,怪难受的。” “啊?夫人喜欢什?么?奴婢为您寻来。” “老祖宗和大爷都交代过了,这?阖府上下,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夫人您!” 翠珠叽叽喳喳地把?窗子?关上,燕窝尚且温热,江婉柔喝了两口,放下。 她?问?道:“淮翊呢?” 翠珠道:“大公子?正在书?房念书?,您要想他了,奴婢叫大公子?来锦光院用早膳?” “不必,早晨天冷,不值当他走一趟。” 江婉柔叹了口气,她?心里不得劲儿,闲着更爱胡思乱想。 第36章 夫人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南苑的小佛堂是府中禁忌,如?今鲜少有人?提及。那佛堂里住的不是旁人?,是江婉柔顶头的婆婆,赵老夫人?。 江婉柔对这个婆母,心中着实发怵。 赵老夫人?是跟着陆国公起?家的糟糠之妻,听说还上过战场,为?陆家生育三个儿子,陆府唯一的一位千金出自一个妾室,那妾曾是赵老夫人?的贴身丫鬟,她亲自做主给陆国公纳的妾。 这般人?物,江婉柔在刚嫁进来时,用尽心思奉承讨好,可?惜人?和人?的眼缘不同,老夫人?一直不喜欢她。 三个儿媳妇,晨昏定省,她来得最早,走得最晚,老夫人?从不给她一个好脸。 她嫁进来的名声尴尬,她认。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平日尽量避着老夫人?走。赵老夫人?性情刚硬,却不是个主动来磋磨人?的婆母,最初,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直到她怀孕。 旁人?家的婆婆纵然不喜欢儿媳,只要儿媳有孕,看在孙子的份儿上,也不会太过分?。她家刚好相反,最初婆母对她的态度是眼不见为?净的漠视,她一有孕,则是明晃晃的厌恶。 春寒料峭,让她挺着肚子站在外头立规矩。 婆婆“病了”,只要大?儿媳去侍奉汤药,跪在榻边伺候,一跪就?是一天。 夏日炎热,婆母心血来潮想吃烤板栗,一定要大?儿媳亲自去做,一会儿嫌生了一会儿嫌烫了,非得折腾她。 一日三餐,要怀孕长媳伺候才吃得香。 ……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最后赵老夫人?被关小佛堂,是因为?江婉柔在她院中喝下的茶中有红花。陆国公大?怒,次日收拾出南苑的小佛堂,吩咐道?:“夫人?吃斋礼佛,闲事不得打扰。” 这是软禁。 江婉柔有个秘密,婆母平日为?难她,但那碗红花确实与她无关。 是江婉柔自己下的。 她实在没有别的法?子,那会儿她身子已经五个月了,婆母那般日夜磋磨,若她不用点儿手段,孩子总有一天会被折腾没的。 公府门规森严,外是外,内是内,天命之年的老祖宗不管事,陆府内宅就?是赵老夫人?的一言堂。男人?们?不过问内宅之事,陆奉她更指望不上,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趟,她就?算真闹到他跟前?,他还能为?自己这个硬塞进来的妻子,质问违逆他的母亲吗? 江婉柔思虑许久,只能自救。 丽姨娘久病成疾,秦氏那毒妇不给她们?请大?夫,她便?自己找医书看,自己抓药,也成了个半吊子郎中,略识得一些?药性。 她只敢沾了一丁点儿,便?做出腹痛难忍的样子,那日正好陆国公休沐,叫大?夫来瞧,恰巧揭露这场内宅阴司。 江婉柔本意?不想害赵老夫人?,老夫人?陪陆国公白手起?家,又生育三个子嗣,她也没想凭这个扳倒她。她只想安安稳稳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而?已,最好是个男丁,如?此?她便?能在府中站稳脚跟。 后续的走向,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陆国公雷厉风行收拾出来小佛堂,宫中还下了一道?敕令,大?体训斥赵老夫人?“为?母不慈”云云,一夜之间,压在江婉柔头上的大?山轰然倒塌,陆奉特意?回来一趟,对她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江婉柔低眉顺眼,“媳妇伺候婆母,天经地义,不敢言苦。” 她那会儿根本不敢把陆奉当成救命稻草,所?幸那件事之后,陆奉对她渐渐上心,临近产期遇到的那几回刺杀,若没有陆奉看顾,她和淮翊也活不下来。 淮翊生来体弱,大?家心照不宣是因为?遭遇陆奉政敌的刺杀,陆奉为?此?对她愧疚,江婉柔心中却一直有个疙瘩。 她觉得罪魁祸首是她亲自下的那碗红花茶。 尽管她已经足够小心,可?她又不是神仙,哪儿能那么准确控制用量呢?她当时想好了,如?若事成,至少压制婆母一段时日,让她平安生下孩子;倘若万一……真没了,趁机把婆母苛待儿媳的事捅出来,公爹是个正直之人?,日后自有她的松快日子过。 至于?以后,她还年轻,好生筹谋,还会有孩子的。 江婉柔时常回想,她那时确实太年轻,换做现在,她有百种更好的法?子解决,不至于?破釜沉舟到那种地步。当时只想着保全自己,肚子里的只是块肉,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当时拼命想保,也只是想凭借一个孩子在陆府占一席之地。 后来陆淮翊出生,她生下淮翊的时候才十六岁,还留恋着姨娘怀抱的年纪,骤然当娘了。 他聪明、伶俐,懂事,唯一的不好,只有身子弱。 江婉柔后悔了。 这些年她对淮翊纵容溺爱,陆奉都看不过眼,谁都不明白她心中对淮翊的愧疚。她行事谨慎,那碗红花未经旁人之手,这是她烂在肚子里,带到坟墓里的秘密。 …… “嘶——”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受到母亲情绪的感染,江婉柔捂着肚子坐下,眉心轻拢。 “翠珠,给我熬一碗安胎药。” 她不喜欢吃甜,更讨厌苦味,喝了苦药没有别的东西压,只能由自已生生受着。平日要陆奉看着喝安胎药,如?今没人?管,自个儿得知轻重。 用过早膳和安胎药,江婉柔唤来金桃,道?:“把人?带过来,我瞧瞧。” 陆国公临终前?交代,让老夫人在佛前好生“静心”,自此?南苑小佛堂成了府中忌讳,后来江婉柔管家愈发威重,更没有人敢大张旗鼓提起。 这个姑娘,好听点儿是落难娇客,说白了就?是罪奴,还敢在主人?府中挑三拣四?? 江婉柔心觉蹊跷。 金桃很快将人?带了过来,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巴掌大?的小脸儿,柳叶眉,圆杏儿眼,樱桃唇,细皮嫩肉的,纵然穿着丫鬟的嫩绿色褙子,看起? 来也不像会伺候人?的样儿。 江婉柔盯了她一会儿,悠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姓周,名妙音。” 这个名为?周妙音的姑娘怯怯看着江婉柔,福下身子。纤柳细腰,身段儿倒是极好。 “免礼。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年前?来的府中?这样一个标志的人?儿,我竟不曾见过。” “夫人?事忙,不敢惊动夫人?。” 周妙音维持着半蹲礼,低头道?:“小女自知叨扰贵府,自进府以来战战兢兢,足不出户,不敢给夫人?、二夫人?添麻烦。本想聊此?残生,岂料……岂料……” 周妙音眼角沁出了泪花,“多谢夫人?救我,日后必结草衔环,感念夫人?大?恩。” “我倒不必你报我什么恩,我只想问一问你,按照你以前?的身份,做妾是辱没了,可?我家三爷身份尊贵,风流倜傥……” 江婉柔轻抿一口茶水,继续道?:“如?今你这种境遇,二弟妹能照顾的了你一时,不能照看你一辈子。三爷温柔多情,我那三弟妹也不是不能容人?的妒妇,你后半辈子有个依靠,为?何不愿?” 周妙音抬起?头,一双圆杏儿眼直勾勾看着江婉柔,道?:“我周家世代清名,宁为?奴,绝不为?妾。” 江婉柔看着她,忽地笑了,“你在我二弟妹跟前?便?是这样说的?哄得她将你送来我这里。” “不愿做三爷的房里人?,倒看上了大?爷。你倒是给我说说,都是做妾,大?房的妾室比三房高贵不成?还是姑娘雄心壮志,等着我给你腾位置呐。” 江婉柔笑着,声音愈发冰冷,周妙音立刻跪了下去,“扑通”的跪地声沉闷,空气仿佛凝固。 “夫人?冤枉!小女万万不敢有这般心思——” “我记性不错。” 江婉柔蓦然打断她,“除夕家宴,有个丫头险些?把酒水洒在大?爷的衣衫上,你真该庆幸,那天是个好日子。” 按照陆奉的脾性,放在往常,一记窝心脚踢过去,依这姑娘孱弱的身板儿,早下九泉了,哪儿有如?今这么多事。 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周妙音,瞬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周妙音看向江婉柔,道?:“是,我……是有这个心思。大?夫人?,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理,您如?今身怀六甲,还想霸着大?爷不放吗!” “你个贱人?,我撕烂你的嘴!” “翠珠——” 江婉柔还未言语,翠珠先上去狠狠给了周妙音一巴掌,翠珠是穷苦人?家出身,一把子力气大?得很,周妙音被打得头一偏,白皙的脸上浮现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翠珠,你出去,给周姑娘拿块冰敷脸。” 江婉柔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淡道?:“丫鬟不懂事,回头给你送些?伤药。” 周妙音恨恨看着她,“打都打了,何须夫人?假惺惺!” 江婉柔轻叹一口气,道?:“委屈了?” “妾,女子在下,立着伺候为?妾,如?今这点儿委屈都受不了,何谈以后。” “周姑娘,我观你貌美聪颖,做个妾,着实委屈你。我陆府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今日便?收拾东西,从哪儿来,回那儿去。” 周妙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咬了咬唇,道?:“夫人?,我不敢跟您争。如?若您不放心,我情愿喝下绝嗣药,在您不方便?的时候把大?爷笼络住,我……夫人?,反正总要有这个人?,为?何不能是我?我一介罪奴,什么都没有,您捏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我只求一个安身之地,求您!” 第37章 夜晚惊变 此时,陆奉和裴璋已经出了?城门?。 行囊已经遣人?提前送往通州,一行人?轻车简装,从卯时出发,一人?一骑,快马加鞭,已经出了?城外五里?地。 “嘘——” 前面的侍从勒住缰绳,策马回身?道:“大当家,前面有个茶肆,我们?是否前去休憩一番,喝口茶?” 陆奉本想说“不必”,余光瞥见裴璋苍白的脸色,他轻夹马腹,停了?下来。 “所?有人?听令,前方休整。” 裴璋拉紧缰绳靠近陆奉,苦笑道:“多?谢陆……君持兄挂怀。” 陆奉翻身?下马,沉声道:“你一介书生,跟现在已为不易,休憩罢。” 陆奉带的一行人?皆是禁龙司精锐,陆奉本人?骑射功夫自不必说,一路快马疾行,裴璋闷不作声,不叫苦叫累,也没有掉队,已让陆奉刮目相看。 马蹄声疾疾,一行人?高头大马,玄衣劲装,把茶肆老板吓得脸色煞白,原本坐着的客人?也坐立不安,起身?欲走。 “诸位,不要害怕。” 裴璋上?前,拱手行了?一礼,徐徐道:“我们?是路过?的茶商,有正经官碟在身?。路途多?劫匪,我与兄长?雇了?一个镖局为我兄弟俩保驾护航。路过?喝口茶,叨扰诸位,对不住。” 一行人?个个虎臂蜂腰,面色带煞,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只有裴璋这个“文弱书生”看起来斯文儒雅,茶肆老板直接略过?气场强大的陆奉,来到裴璋面前。 “叨扰说不上?,这位公子,我这……小本生意,能否让诸位的马匹……挪远一些,免得惊扰客人?。” 裴璋转头看陆奉的脸色,陆奉点头,道:“可。”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把手中的长?刀放在外头支起的小桌上?,“上?茶。” …… 一行人?安顿好,裴璋这个“二?当家”坐在陆奉对面,手端一碗淡茶,道:“君持兄怎么不喝?” 陆奉面前的茶水分毫未动,他从腰间拿出一个水囊,“我习惯用这个。” 裴璋和他渐熟,略微知晓他的洁癖,他笑了?一下,眼神不由看向水囊口处,用红绳悬挂着铜钱大小的玉璧。 他道:“这玉质地不俗,君持兄挂在水囊上?,未免暴殄天物了?。” “这个?” 陆奉哂笑一声,无奈道:“我夫人?为我求的护身?符。神神鬼鬼之道,也只有这种?没见识的妇人?信。” 嘴上?这么说,陆奉用手摩挲着,甚至舍不得用力。 他没有佩戴玉佩的习惯,外出赶路,最重要的东西便是水囊,他把它放在水囊处,每一次喝水,总能想起她。 裴璋眼神微黯,“君持兄和夫人?,鹣鲽情深,真让我羡慕。” “璋弟何须妄自菲薄。” 此行扮做茶商,在外陆奉是“大当家”,裴璋是他的堂弟,两人?私下也以“兄弟”相称,多?了?分熟稔。 陆奉道:“听闻你夫人?多?年未孕,你也只守着一个,璋弟比我,不遑多?让。” 裴璋含笑不语,低头喝茶。 放下茶碗,他看向一马平川的远方,怅然?道:“前路迢迢,唯愿你我此行,能把陈王余孽彻底剿除,还江南百姓一片安宁。” 陆奉喝了?一口水,冷眸坚毅,“一定。” …… 队伍休整一番,陆奉看向裴璋,“快马加鞭,按我们?现在的脚程,还有两日到达通州,你能否受得了??” 裴璋笑道:“君持兄未免小瞧愚弟,我纵然?不如诸位兄弟们?健硕,也不至于拖诸位的后?腿。” “兄长?,请。” 出了?巍峨森严的京城,裴璋言行不像在京城那般拘谨,君子如松,清风朗月,时而?又展示出豪迈的气魄,正好对上?陆奉的胃口。 他抬掌拍裴璋的肩膀,“贤弟,请。” 倏然?,陆奉轻皱眉头,“为何不穿软猬甲?” 南下一行,明着做“靶子”的许、刘两位大人?都是禁军教头出身?,只有裴璋是个文官。 裴璋道:“通州离京城不远,近年来从未有过?劫匪掳掠案件,等上?了?船,我自会保全自身?,君持兄放心。” 裴璋收到陆奉送来软猬甲,亲自登门?感谢一番,倒也没推辞。他知道自己的优劣,尽量扬长?避短,真动起刀剑,不让一行人?为他分心。 陆奉淡淡应声,“跟紧我。” 裴璋是个肱骨之才,真折在这里?,不仅圣上?,连他也觉得可惜。 裴璋似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打趣道:“君持兄竟和我那拙荆同出一辙。临行前,我妻同样?叮嘱我,说君持兄有大气运加身?,在你身?边,可保我平安无虞。” 陆奉挑眉,“令夫人慧眼如炬。” 裴璋抚掌大笑,道:“那这一路,愚弟全仰仗大当家了?。” “好说。” 马蹄扬起漫天的黄沙,一队人?浩浩荡荡远去,其他客人?觑着他们?的身?影远去,才敢放声说话。 “嚯,不得了?,天子脚下,连茶商都有如此气派。” “嗐,近来不太平,南边闹水匪,京城有个王爷犯了事,年前一直在抓人?,年后?又喊上?冤了?,似要翻案。” “他王爷犯了?事,不还是王爷吗。今年米价又上?涨三成,只有咱们?老百姓,难呐!” “勿议国事,勿议国事哈,大家吃茶。” 起风了?。 *** 不管外头如何,江婉柔窝在锦光院这一方小天地中,安稳养胎。 转眼两个月过?去,院子里?的迎春花开了?败,池塘中的尖尖小荷逐渐冒头,伸展,如今荷叶田田,满目苍翠,秀丽的荷花大朵大朵绽放着,已经到了?炎炎夏日。 午后?,知了?声伴随着朗朗书声,从锦光院里?传出。 “好了?好了?,弟弟妹妹们?都听好了?,我的乖儿,你喝口水歇歇吧。” 江婉柔躺在树荫下的躺椅上?,身?边是手捧一本《三字经》的陆淮翊。他放下书本,皱起秀眉,道:“母亲,不要总打断我。” 江婉柔扶额,脑仁儿痛。 陆奉走时交代,让她多?听正经书,不要总听那些不知所?云的戏本儿,她嘴上?答应地好,心里?没当回事儿。 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陆奉一走,她就?是府中的“大王”,谁能管到她头上?? 还真有,陆淮翊。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太医逐渐察觉出不对劲儿,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凑一块儿嘀咕半天,得出结论:是双胎。 当下最好的双胎怀相便是龙凤呈祥,两个男胎反而?不吉利。皇帝龙颜大悦,大手一挥赏赐许多?东西,旁人?捡着吉利话说,都道是一男一女。 陆淮翊按照父亲的交代,每日按时给母亲读一卷书。一听是双胎,思索片刻,自个人?儿悄悄加了?一卷。对江婉柔言之凿凿道:“圣人?云,君子顺时而?变。之前以为母亲肚子里?只有一个,如今徒生变故,自然?要见机行事。” 江 婉柔大惊失色:我的儿,算术不能这么算,你只读一卷,弟弟妹妹都听得到。 陆淮翊秀气的眉目轻拢,“母亲,弟弟的是弟弟的,妹妹的是妹妹的,你不能厚此薄彼。圣人?云:……” “好了?好了?,你念吧。” …… 江碗柔经不住儿子的缠磨,每日听他跑过?来给自己念书。如今陆奉不在京中,陆淮翊的字在裴璋的指导下进步神速,他功课松快,有大把时间往锦光院跑,江婉柔就?没那么自在了?。 之前陆奉为她念书,她听得烦了?,朝他撒个娇,他言辞严厉,眉头紧皱,却拿她没办法。 夫妻之间如此,母子却不行,风水轮流转,如今没辙的人?成她了?。 淮翊年纪轻轻,倒把他爹沉稳持重的性?情学了?个透。天天板着小脸跟小大人?似的,陆奉念书她还能眯一会儿,儿子跟前连哈欠都不敢打。 淮翊这孩子执拗,不会把她晃醒,但会一直在她身?边等着,直到她睡醒。有一次她睡到傍晚,他就?等到傍晚,江婉柔心疼地不行。 等念完书回去,淮翊要完成他的功课,不管多?晚,有没有人?检查,他总要做完的。 他心气高,偏身?子羸弱,累着了?又生病,江婉柔打不得骂不得,真生了?个活祖宗。 江婉柔亲自起身?给淮翊倒茶,推过?去,“诺,多?喝点儿水,我听你声音沉闷,兴许是上?次的伤风没好利索。” 陆淮翊立刻垮下小脸,闷声道:“母亲,太医说过?,儿子已经痊愈了?。” 他表现地再老成也只是稚童,那苦苦的药,他不愿意喝。 江婉柔闻言睁大美眸,轻斥他:“你这孩子,听太医的还是听母亲的?” “自然?是听太……听母亲的。” 陆淮翊一改方才的昂首挺胸,乖乖喝下江婉柔递过?来的茶水,锦光院里?的茶大都味儿淡,把陆淮翊喝得秀眉紧蹙。 江婉柔苦口婆心道:“等会儿让洛小先生给你把个脉,母亲让人?给你做你爱吃的小馄饨,晚上?做完功课,早些安歇。” “前几日你父亲来信,问起你,我都不敢说你又病了?。你父亲在外刀光剑影,我却把你养得病恹恹,等他回来了?,你要母亲如何向他交代!” 江婉柔轻声细语,语气并无责备之意,却听得陆淮翊心中愧疚难安,忙道:“母亲,是儿身?子不争气,您千万别这么说,儿子惶恐。” 第38章 结发为夫妻 昨晚连夜将太医院的院正请来?,施针灌药,淮翊已经?退了热,早晨还喝了一碗清粥,直到天蒙蒙亮,江婉柔才放心阖眼。 昨晚一夜未眠,江婉柔睡到午时一刻,醒来?时常安正在锦光院外?请罪,已经?候了几个时辰。 “昨夜不在,这?会儿?倒来?了。” 江婉柔接过?丫鬟送上来?的清茶,掩嘴漱口,另一个机灵的丫头立刻半跪在她身前?,双手捧着漱盂接。 江婉柔用手帕擦了擦唇角,“请进来?。” 常安目不斜视,进来?直接撩起衣袍单膝跪地,“卑职玩忽职守,请夫人降罪。” “原也没什么大?事,言重了。” 江婉柔淡淡道:“昨夜大?公子急病,我?一时慌了神,想起夫君临行前?的嘱托,让我?遇事找常安大?人。” 常安把头压得更?低了,“卑职惶恐。” 翠珠和金桃喊他一声“大?人”是敬重,主母这?样叫便是折他的寿了。因为他是陆奉的亲随,江婉柔对他颇为客气,平时陆奉在的时候,冬日的暖炉,夏天的凉茶,凡给陆奉准备的,她都不会把常安落下?。 陆奉公务繁忙,一年?中在外?的日子比在内帷的日子多得多,江婉柔对常安好,经?年?累月的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尽管常安和他那主子一样性冷,但?他对江婉柔这?个主母十分敬重。 平时锦光院下?人犯个错,江婉柔尚且能宽容,如今常安一时疏忽,他还是陆奉的人,她还能打他一顿不成? 只是昨晚出事的是淮翊,江婉柔心里有气,言辞分外?冷淡,“昨夜我?已叫了旁的人,现下?大?公子病情已稳,你回罢。” 常安一动不动,低头道:“夫人容禀,昨夜实在情况危急,人命关天。卑职一时糊涂,请夫人责罚!” 陆奉临走前?命他守好府中,昨晚城南小院忽来?刺客,出手狠辣,刀刀致命,他来?不及细想,立刻带人过?去。 先不说主君对那边的看重,那位……就算如今落魄,论起身份,也是在皇家玉碟上的王妃娘娘,堂堂王妃不明不白地死在他们手里,不知?会给主君带来?多少麻烦。 没想到那么巧,就这?一晚,原本安稳的府中恰巧出事。常安现在想来?,只能感叹苍天弄人,时运不济。 江婉柔本想轻拿轻放了,听常安这?么一说,反而来?了兴趣。 她问:“哦?你倒是跟我?说说,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 在半年?前?的禁龙司,因为一个不长眼、大?放厥词的丫头,常安亲眼目睹主母和主君闹别?扭。 事后夫妻俩在闺房中如何和好、又如何蜜里调油,常安不知?道,江婉柔被哄好了,他只当陆奉已经?把来?龙去脉尽数告诉她。 作为陆奉亲随,他是最先察觉到主君情绪变化的,近来?主君对主母越发上心,且在临走时交代:一切听主母安排。 他把调兵遣将的令牌交给了江婉柔。 种种迹象,加上常安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愧疚,他没有半分隐瞒,“昨晚城南小院遭刺客袭击,王妃险些丧命。” “咳、咳……” 江婉柔被茶呛了一口,浓密纤长的睫毛颤动着,她美眸睁大?,瞳仁中满是震惊。 她很聪明,根本不必常安提大?名,能和陆奉扯上关系的“王妃”,只有那么一个。 身旁的小丫鬟连忙围在江婉柔身边,前?前?后后忙活,掩住了江婉柔脸上的神色。 “是么?那真是……不幸呢。” 过?了一会儿?,江婉柔微微垂眸,低声道:“常安,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奉性情霸道,常安平时不敢盯着主母瞧,此时也未发现主母的异常。 他冒着冷风和刺客拼杀一宿,结果人全死了,线索全断。江婉雪左一句“狗奴才”、右一句“狗东西”骂得他狗血淋头,回府骤然?得知?自己又多了一项“玩忽职守”的罪名。 常安眼前?一黑,他心中苦闷,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 “此事正是蹊跷。” 常安道:“主君也没料到这?种情形,他临走前?吩咐好生看着那边,如今骤生变故,卑职已连夜写密信禀报主君,再作安排。” 江婉柔凉凉道:“特?意吩咐的过?的呀,你们主君,对王妃倒是上心。” 他走得这?段日子,府中诸事都是她一个人扛,连淮翊生病,她都不敢告诉他,生怕他担忧分心。 倒是她枉做贤良! 江婉柔紧闭双眸,胸口微微起伏着。不自觉地,舌尖被她咬破,轻微的刺痛感和口中铁锈味儿?让她冷静下?来?。 她忽然?想起来?,半年前禁龙司和陆奉闹那次,陆奉说,那是故人的家眷。 夫妻多年?,她了解他的脾性,他不屑说谎。既然他没有骗她,这?个曾经?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如今于他而言,只是“故人之妻”,仅此而已。 多年?前?的老黄历,如今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他还能惦记别?人的妻子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应该对他多一些信任。 江婉柔安慰自己,但?这?件事如同心中的一根刺,她又忍不住想试探。 她问常安:“夫君需要王妃为他……做一些事,才这?般照顾,是吧?” 常安理所当然?道:“当然?,王妃很重要。” 听到这?里,江婉柔心中稍安,又问:“夫君有没有说过?,将来?怎么安置……王妃?毕竟是王妃娘娘,他身为下?臣,这?样……万一传出去,名声不太好。” 这?回问住了常安,他茫然?道:“主君的心思,卑职不敢枉加揣测。” 江婉柔心里又没有那么安了。 她看着常安,有很多话想问,陆奉在干什么?他对她那嫡姐,他的前?未婚妻,到底是什么心思? 她终究没有问出口。 这?些话,她不应该在常安嘴里听到。 她略显疲惫地扶着额头,对常安道:“起来?罢,我?知?晓人命关天。” “你们主君许多事……他不说与我?听,我?纵然?担心,也无从助他。你对他忠心耿耿,我?怎么会怪你呢。” 一番话如春风化雨,让常安吹了一夜冷风的心骤然?回暖,他双手抱拳,认真道:“夫人高义?。” 有江婉柔的对比,更?显得城南那位王妃的傲慢无礼。 都是一府姐妹,怎能相差这?么多呢?还“京都第一才女”,是让世人见到才女破口大?骂的丑恶嘴脸,岂不让人发笑。 反观夫人,世人对她诸多误解,但?他从没见过?比她更?好的女子。不外?乎主君日渐沦陷,谁能逃过?夫人的温柔乡? 常安不免发牢骚,道:“若都像夫人这?样就好了。正值多事之秋,那位还不安分,吵着找什么耳坠,若不是主君吩咐在先,卑职真想……” “什么耳坠?” 江婉柔打断他,电光火石间?,她蓦然?想起一件她早已遗忘的旧物。 她轻扯唇角,脸上却不见笑意,悠悠道:“不会是——一个红玛瑙耳坠吧?” *** 千里之外?的杭州。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炎炎热夏,杭州城恍若人间?仙境。烟柳画桥,绮罗绣户,分布得错落有致,街巷上行人络绎不绝,衣袂飘飘,一派盛世之景。 杭州城最大?的销金窟,红袖坊却闭门谢客。从京城来?了两位财大?气粗的茶商,一到杭州,直接包下?整个红袖坊,引起一时轰动。 红绣坊是烟花之地,前?楼轻纱粉帐,香烟袅袅,后院却有一片竹林,颇为雅致。 陆奉沉着脸从房里出来?,他一身黑色锦袍,衣角沾染了点点血迹,浑身上下?的血味儿?浓得刺鼻。 裴璋正在院外?的石凳上看邸报,听见脚步声,忙站起来?,问道:“如何,可吐出有用的消息?” 陆奉闷不做声灌了口茶,倏然?冷笑一声,“奇了,青天白日,有人上赶着做白日梦!” 形势比想象中的复杂。 他们从通州出发,顺流而下?在苏州下?船,一路畅通无阻,反而大?张旗鼓乘御船南巡的许、刘两人大?人,中途遭遇几番刺杀,许大?人被毒箭射中肩膀,毒入肺腑,不得不停靠在苏州疗养。 天子御船,上供尚方宝剑。这?不是刺杀钦差,是明晃晃打圣上的脸!偏偏陆奉裴璋一行又格外?顺利,山不就我?,我?去就山,陆奉率人黑衣蒙面在渡口蛰伏数日,终于发现水匪踪迹,杀之,活捉之,来?来?回回杀了几百人,这?群人犹如春草,春风吹又生。 后来?他们兴许得到命令,慢慢销声匿迹,百姓和往来?商人拍手称快,终于得一片安宁,但?陆奉他们不是真来?打水匪的,这?些小打小闹,根本不是他们的目的。 他们在苏州逗留一个月,没有再见到水匪的踪迹,两人同时决定,前?往杭州。 他们买下?当地最大?、最精美的商船,一到杭州就大?肆挥金,现在整个杭州城都知?道,红袖坊有两位财大?气粗的大?商人。他们找不到水匪的老巢,只能等。 等待的过?程并不好受,陆奉心有牵挂,更?痛恨这?些反贼,亲自上手审问。禁龙司尤擅刑讯,陆奉身为禁龙司指挥使,这?批人落在他手里,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日,一口咬死是“普通人”、“活不下?去”、“被迫落草为寇”的水匪,终于承认自己的身份,被大?怒的陆奉一掌拍死。 第39章 家有妒妇 陆奉脸色稍缓,没有避讳裴璋,不紧不慢地?拆开信封。 他的眸光逐渐凝重。 裴璋在衣袖下?的手悄然握紧,松开,又握紧,修长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他低头?抿了一口了茶,状若无意?地?问道:“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陆奉狭长的凤眸微眯,哼笑一声,把信拢在掌心?。 “妇人争风吃醋,无妨。” 常安的密信比江婉柔的家?书?早到一天,他已知晓城南小?院遇袭的事,他不认为是陈王的人。 陈王余党虽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近来几番交手,陆奉断定他们的老巢在江南一带,京城乃天子脚下?,陈党最多放几个探子探听消息。 连恭王府都不敢闯,敢大张旗鼓地?刺杀江婉雪么? 而且他们没有理由杀她。他查过账本,最后一批兵器数量庞大,定金高达二?十万两,他们真有复国这个胆子,此刻最焦急的应是那批兵器的下?落。 不是陈王余党,那么想要江婉雪命的……陆奉已有猜测。 这场忽如其来的刺杀打乱了陆奉的计划,他回信命人继续盯着,以不变应万变。刚回完常安的密信,今日收到了江婉柔的家?书?。 她的家?书?很长,说府中诸事,说陆淮翊,说腹中的孩子,说她自己。诸如早膳用了什么,她近来口味偏重,喜欢吃姜辣羹;池塘中那尾“浅黄”生了一窝小?鱼仔儿……絮絮叨叨,一次能?写四五张纸。 陆奉喜欢在夜晚打开她的信,洗去一身血腥,在灯火下?反复研读,仿佛置身于千里之外的陆府小?院,让他心?中悦然。江婉柔这次的信却只写了两页,不复以往温情?,临到最后,甚至有兴师问罪之意?。 她照常说了府中诸事,说淮翊生病,她动用了他给的令牌,如今病情?已稳,接着话风一转,转到城南小?院上。 “妾竟没想到,原来夫君口中的‘故人’之妻是妾的嫡亲姐姐,都是一家?人,夫君何苦瞒我?” “原先妾不知道便也罢了,如今知道了,少不得登门拜访。可如今妾身怀六甲,不宜出门,这可如何是好?” “妾与?姐姐许久未见,等夫君回来,不若你?我一同前?去罢。妾是个女流之辈,不懂大局,只是觉得这般,实在不合礼数,夫君以为呢?” “书?短情?绵,盼君早归。” …… 一共薄薄的两页 纸,一半阴阳怪气,一半质问,陆奉摩挲着手中柔韧的信纸,心?中好气又好笑。 她贯来爱端着,高兴了笑,不高兴了也笑,旁人都道他脾气古怪,难以琢磨,殊不知他夫人比他不遑多让。 如今这般拈酸吃醋,倒是难得。隔着信纸他都能?想象出她下?笔时的样子,一定是前?所未有的生动、鲜活。 这女人不知怎么想的,平时精明,怎么在这事儿上犯蠢,跟个护食儿的小?猫似的。这段日子在烟雨江南,这里的女子环肥燕瘦,不乏如江婉柔一般美艳丰腴者,陆奉是个血气方刚的壮年男人,在府中有江婉柔给他各种纾解,如今结结实实素了几个月。 他从未外出这么久,下?属给他找来干净的女人泄欲,他骤然想起她,想她一定会伤心?难过。虽然他八尺男儿,并不是那种惧内的软脚虾,但他不愿她伤心?。 如今一看,这女人心?眼儿小?成这样,确是妒妇无疑。 他心?中喟叹一声,拍下?裴璋的肩膀,道:“贤弟,提前?十日行动。” “为何?”裴璋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君持兄如若不嫌,愚弟可参谋一二?。” 陆奉唇角微勾,“不必,按我说的做。” 家?有妒妇,他在外心?难安呐。 …… 陆奉行事果断,一行诸多决策,虽是陆裴两位当家?一起商议,最后拍板决定的只有陆奉,他不容别人忤逆,裴璋纵然觉得有些激进,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开口。 他回到房间,拿出暗格里的樟脑丸瓷瓶,放在鼻下?轻嗅。 他近来的梦越发?多了。 除了陋巷中那个丰腴美艳的妇人,他频繁梦见书?肆中的姑娘。 他又一次见到了她,这回不是在书?肆,在他租赁的小?院中。 “喏,裴公子,我说过会还你?的。” 他看着姑娘白皙手心?里的两枚铜币,没有接。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问了书肆掌柜。而且你这里很好找,稍一打听,都知道这里住了一位丰神俊秀的郎君。听说你经常帮街坊写信?裴郎君,你?在附近的名声很好呢。” “哎呀,别说这么多废话,你?快拿着,我不能?出来很久,被发现就惨了。” 他依然没有接。 他定定看着眼前?的姑娘,道:“我观姑娘衣着富贵,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不是什么千金,只是一介庶女罢了。” 姑娘垂着头?,语气骤然低落,“你?也看到了,我娘生病了,我连为她请个大夫,抓副好药都做不到。” “寄人篱下?,是生是死,皆在别人一念之间。” 他心?中微震,原来说出那番话的倔强姑娘,竟活得如此艰难。 他问道:“敢问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你?问这个做什么?” 姑娘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他,“亏我觉得你?是个君子,女人家?的清白有多重要?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要以死明志了!” “姑娘不是动辄寻死之人。” 他笑了笑,道:“我与?姑娘有缘,想……帮帮你?。” “你?看起来年纪轻轻,怎么说话神神叨叨的?看好了啊,咱俩的缘只有这个。” 她“啪”地?一声把两枚铜币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道:“我还给你?,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可千万不要说见过我,我还指望嫁一个好人家?呢。” “何谓好人家??” 他淡淡道:“貌比潘安、温柔小?意??抑或家?财万贯、权势滔天?” “裴公子,你?青天白日做梦呢!” 姑娘没好气道,“世上真有这样的郎君,也轮不到我啊。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只要他对我好,对我姨娘好,能?护住我们母女,就心?满意?足了。” 他沉默片刻,道:“不日就是春闱,我在府试和院试中皆夺得魁首,我观一同参与?春闱者,无人出吾之右。” “嗬!好大的口气,那我在此先恭喜裴公子高中。” “倘若真有那一天,我蟾宫折桂,姑娘可……可愿嫁我?” 他后退一步,广袖轻扬,双手拱于身前?,在她面前?弯下?腰。 “姑娘钟灵毓秀,蕙质兰心?,裴某为之心?折,愿以余生相护,与?姑娘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他面色如常,手心?却已渗出了细汗。此举实在孟浪,姑娘颤着手,“你?……” 他做好了被骂“登徒子”的准备,没想到等了半天,那姑娘道: “你?——” “你?两个铜板就想娶媳妇儿,想得美!” 他怔住,转眼姑娘已经跑了出去,他起身欲追,后院传来母亲的声音,“璋儿,外头?来客人了?” 他回到母亲身边,搀扶她的手臂,“母亲,已经走了。” “嗐,你?这孩子,怎么不请人来家?里坐坐,我们孤儿寡母,仰仗四邻颇多,咱们家?虽不富裕,也不能?失了礼数。” “儿子知晓。” 他想了一会儿,道:“母亲,儿子心?悦一位姑娘。” “哦?这是好事啊,我儿终于开窍了!” 母亲笑地?合不拢嘴,问他:“是哪家?的好闺女?说来与?我听,母亲为你?提亲。” “她……身份非同一般,是名门闺秀,儿子恐怕配不上。” “这有什么,我儿何须妄自菲薄。” 母亲用布满老茧的手请轻拍他,“如今确是有些为难,再等等罢,等我儿高中,官袍加身,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娶得。” “只要你?喜欢,咱们老家?还有几亩薄田,母亲攒了一辈子,手里有些体己钱,都拿来做聘礼,定然给儿媳风风光光地?娶进门。” …… 裴璋头?痛欲裂,明明是个梦,梦中的情?形却那么真,他甚至能?感受到求娶姑娘时,心?中砰砰乱跳的紧张感。 都是假的,大梦醒来,没有什么姑娘!他如今娶的妻,是在他初来京城,囊中羞涩时,为他解围的江五姑娘。 她是他的恩人,她却不要他还银子,她要他娶她。 她哭道:“我是个庶女,自小?被家?中嫡母虐待,如今她要将我嫁给一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男人,裴公子,你?不娶我,我会被打死的。” 她是侯府小?姐,不嫌弃他的贫寒的家?境,毅然嫁给他,糟糠之妻不可弃,尽管两人婚后并不和美,他也从未动过旁的念头?。 直到见到那位指挥使夫人。 裴璋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君子之道、是与?陆奉的朋友之谊,另一半被两个姑娘占据,虽然没看清脸,可他有种感觉,那个姑娘就是她! 虽然两人身量、性情?各不相同,他就是那么笃定,一定是她。 莫非我与?她是前?世的夫妻吗? 裴璋陷入深深的迷惘,这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外头?有人问:“二?当家?在吗?” “何事?” “大当家?吩咐,请您离我们兄弟近些,刀剑无眼,以免误伤到您。” 第40章 奇耻大辱 江婉柔“不求上进”,生的儿子却?小小年?纪胸怀大志。淮翊生病的这?几天,江婉柔做主停了他的课业,可能是休养得好,也可能是读书心切,陆淮翊这?次好得很快,不消几日就恢复得活蹦乱跳。 江婉柔与他约法三章,凡事量力而行?,不可太过勤勉,让自己劳累。江婉柔临近产期,肚子日渐滚圆,陆淮翊不敢让她操心,十分听?话。 转眼?间到了七月末,骄阳似火炙热烤着大地,锦光院早早用上了冰鉴,一进房门,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江婉柔慵懒地躺在窗边的梨花椅上,一身?肌肤如?雪,身?上裹了一层柔软的薄缎,外罩香色的轻盈纱衣,小臂半露,清透的碧玉手?镯套在雪白细腻的手?腕上,整个人如?同画中?仙子。 “最近米价,涨得有些快。” 她一页页翻着账本,因?为即将临盆,她把以前蓄的凤仙花汁长?甲绞了,五个指尖圆润饱满,指甲上透出淡淡的粉色,让她一时有些不适应。 她嘟囔道:“等生下来,还是把指甲蓄起?来为好。” “这?有何难?奴婢见库房里有许多精致华贵的护甲。” 翠珠端着一碟颗粒饱满的葡萄进来,放在她手?边,同时抽走了江婉柔手?中?的账本。 “夫人,您还说大公子呢,都快临盆了,还如?此劳累!” 江婉柔笑道:“我不过看两眼?账本,有什么劳累的?” 她自从把府中?诸事撒开手?后,一天天过得舒坦无比,翠珠和金桃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府中?各路名厨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操心,整个人养得唇红齿白,色如?春花。 可神仙日子过久了,也觉得无聊。 她管家五年?,府中?自有一套规矩,短短几个月也不会乱套,更何况她把权柄分给周氏和姚氏,有让她们二?人互相制衡之意。 早晚要交还给她,两个弟妹倒也没?敢趁机作妖,锦光院的待遇甚至比她管家时还要好些。比如?前段日子宫中?赏下的花草,按照往年?,江婉柔往前院送两盆,二?房、三房各两盆,春晖堂、小佛堂各送一盆,剩下归锦光院的,也只剩两三盆。 这?回两个妯娌彷佛约定好似的,都把各自的分例匀锦光院,七八盆鲜艳欲滴的名贵花种齐刷刷摆在窗外,引得五颜六色的蝴蝶翩跹飞舞,成了一大景致。 当时翠珠好奇地问:“两位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江婉柔想了想,“兴许是赔罪吧。” 周若彤身?上有着书香世家的清高,为人处世上实在欠缺,可能后知后觉回过味儿来,觉得周妙音那事她办得不地道,又拉不下脸过来认错,只好用这?婉约的方式服软。 姚金玉就比她精明?多了,三房也不无辜,看着二?房表衷心,她焉能落后?什么事都先紧着锦光院,江婉柔要看账本,立刻把账本送来,没?带半分犹豫。 要不说皇商世家出来的姑娘,一笔一笔记得清晰明?了。原本江婉柔做好了准备,水至清则无鱼,陆府每月往来就是一大笔开支,管家权油水大,就算趁机捞点儿,她也不会说什么。 谁知出乎意料,她看着账本,除了米价上涨得厉害,其他地方清清楚楚,没?有一丝猫腻。 陆国公府人口众多,大房子嗣稀薄,二?房三房可是热闹,加上伺候的下人,里里外外加起?来三四百口人,一个月光吃饭就得花上百两银子。 江婉柔问翠珠,“近来京中?可有大事发生?” 翠珠想了想,摇摇头,“奴婢没?有听?说有什么稀罕事。” “今年?各地可有旱灾?” “回夫人,并无。” “那奇了怪了。”江婉柔把账本合上,吩咐道:“你得空去米行?问问,怎么米价上涨这?么多。” 翠珠低头应诺,她没?心眼?儿,在江婉柔面前贯来有什么说什么,她疑惑道:“夫人,就几文钱,咱们公府又不是买不起?,管那么多作甚?” “你啊,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江婉柔点了一下她的发髻,缓道:“一斤上涨几文钱,十斤上涨几十文,百斤就是一两银子了,光我们府中?,一个月吃进去多少米,你算过没?有?” 翠珠摸着脑袋,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不过不妨碍她崇拜地看着江婉柔:“夫人,您真厉害!” 江婉柔苦笑一声,道:“这?算什么厉害,我只是过过苦日子,更懂民生多艰罢了。” 米价上涨,只对穷苦人家有影响,即使姚金玉那么精明?的人也对此毫无所觉。她和翠珠想的一样:又不是吃不起?,涨得这?些拢共不如?她一根簪子矜贵。 江婉柔虽生在公侯世家,但闺中?的日子实在清苦,秦氏刻毒,却?装得贤惠,她不会毒打?她或者在衣着上克扣她。小时候,她经常穿着华贵的衣衫,却?饿得整夜睡不着觉。 如?今她时常恍惚,当年那个饥肠辘辘、满身冻疮的小姑娘,竟也过上了梦中?的好日子。 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奴仆环绕。冬日有上好的炭火,夏日有用不完的冰鉴。她不同周氏或姚氏这?种娇养出来的姑娘,周氏嫌二?爷终日沉溺山水,不上进,姚氏嫌三爷风流多情?,妻妾成群。江婉柔从来没嫌弃过陆奉阴晴不定。她顶着那样的名声嫁进来,他至少给了她妻子的尊重,让她摆脱秦氏的阴影。 这?些年?,随着陆奉平步青云,她的腰杆子也越来越直。她回侯府只看望丽姨娘,很少见秦氏,有时在宴会上偶尔遇见,她坐在上首,看着远 处老了许多的嫡母,才?发觉她原来如?此渺小。 她很珍惜自己现下的日子,她与陆奉夫妻五载,除了夫妻之情?,还有相濡以沫陪伴,有相敬如?宾的朋友之义,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平淡安稳,又忽然冒出个江婉雪。 江婉柔眸色渐深,问翠珠,“城南那边……怎么样了?” “啊?” 翠珠小脑袋里还想米价的事,骤然跳转话题,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啊!那边啊。” 她瘪瘪嘴巴,道:“听?说还在闹呢,一直不消停。” 江婉柔得知陆奉口中?的“故人之妻”是嫡姐,心中?正不得劲儿,又发现当初在陆奉房里找到的耳坠,竟是江婉雪的。 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流水有没?有意她暂且不知,总之落花一定有情?。 理智上,她知道两人如?今的身?份隔着天堑,江婉雪纯粹异想天开。 情?感上,她很不开心。 如?同细小的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纯让她难受、恶心。 因?为陆奉禁龙司指挥使的的“赫赫大名”,她以前很少为陆奉的后宅操心,即使有一两个为荣华富贵不要命的,她松松手?就解决了,那时她想的很简单,不能让别人动摇她在陆奉心中?的位置,不能让旁人威胁到淮翊。 或许人心总是贪婪的,如?今不用为生存殚精竭虑,她想要的却?更多了。 她不仅想要坐稳国公夫人的位置,她还想要陆奉的心。 她看那些戏本,男欢女爱乃人之天性,有言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各中?滋味,妙不可言。 她今年?才?二?十出头,经历过艰辛困苦,享受过荣华富贵,还没?有体会过情?爱的滋味。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不活个够本儿,岂不是亏了? 她不容许有人觊觎她的东西。 当日,短暂的思索后,江婉柔叫人打?磨了一对一模一样的耳坠,叫人送去城南小院,并让常安传话。 “三姐姐原来那枚耳坠不好找,旧物而已,不足为重,丢了就丢了。” “刚好库房里有肖似的,我不喜欢,放在库房里也是吃灰,不如?借花献佛,送给姐姐,望三姐姐不要嫌弃。” 不出江婉柔所料,以江婉雪高傲的性子,一眼?没?看就把装着耳坠的盒子摔了稀碎。两人曾经是姐妹,嫡庶有别,秦氏又那般苛待庶女,她们庶女在府中?的地位跟个丫鬟差不多,在嫡母和嫡姐跟前卑躬屈膝,没?有半分尊严。 后来即使她高嫁给陆奉,江婉雪却?嫁入皇家,比她更尊贵。而且江婉雪曾是陆奉的未婚妻,当年?是她抛弃了他。 庶妹捡了她不要的男人,江婉雪心中?是得意的,即使这?些年?陆奉权倾朝野,她也从未看得上江婉柔,她在她面前,总自以为高她一头,甚至酸酸地想:要不是当年?她放手?,哪儿轮得到江婉柔一个卑贱的庶女?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折腾再三、视如?珍宝的耳坠被江婉柔说“不足为重”、“丢了就丢了”,反手?把她不要的东西给她,对江婉雪这?种生来高傲的人来说,是奇耻大辱。 听?说江婉雪那天把房里的瓷器全砸了,听?到她不高兴,江婉柔心里好受多了。 总不能让她一个人膈应不是? 当时她让翠珠跟着常安一起?去,翠珠回来时高兴地手?舞足蹈,看起?来比她本人都解气,又絮絮叨叨,在她耳旁出了许多主意,狠狠道:“呸!还王妃呢,那般不要脸皮,跟红楼的娼妇有何区别?” “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夫人您可不能退缩,咱们这?样……再这?样……” 她好笑地拍了下翠珠的脑袋,道:“好丫头,你知道吗,你这?种在戏文里,叫做‘狗腿子’。” 第41章 心痛 “那位……看着倒是老实。” 翠珠紧皱眉头,圆圆的脸上显出苦闷,道:“老夫人不喜旁人伺候,她就在院子里打理花草,平时很孤僻,不大爱跟人说话?,旁人也不主动搭理她。” 江婉柔手下的动作一僵,又问:“那她行迹有无可疑之处?或者和府外之人鬼鬼祟祟,暗通款曲?” 翠珠道:“夫人,前?面不好说,至于和府外之人暗通款曲,应该是您多虑了!咱们深宅大院里,五步一道门、十步一堵墙,里里外外那么多丫头婆子把持着,定不会发生那等丑事。” 江婉柔揉了揉额头,“我不是怕这个,我担心……唉,你去给我切个香瓜,顺带把金桃叫来。” “哼,夫人就疼金桃姐姐,不疼我。” 翠珠嘴上不服气地嘟囔着,脚步乖乖退了出去,临走时不放心地叮嘱,“夫人,瓜果生冷,您可千万别吃多了,伤身。” “好丫头,夫人听?你的,快去吧。” 翠珠手脚麻利,金桃不消片刻就站在江婉柔跟前?,她福下身,不等主子发问,抢先开口?:“夫人,奴婢认为,那位周姑娘像在打探什么消息。” “此话?怎讲。” 金桃低头道,口?齿条理清晰,“当时周姑娘言之凿凿,为了伺候主君,宁愿喝下绝嗣药。可主君在府时她岌岌无名,偏偏赶在主君出门的日子出头,此为疑点一。” “如若周姑娘真是攀龙附凤之辈,那她去小佛堂,必然要讨好老夫人。可奴婢盯了她数日,她只在外院侍弄花草,总共和老夫人说不上十句话?,此为疑点二?。” “先在三房闹出轩然大波,后意图进锦光院,计谋不成,又转而投向小佛堂。这位姑娘平时孤僻,但手脚勤快,外到修剪花草,内到打扫香灰,都有她的身影,奴婢以为,她在观察。” 至于观察什么,就不是金桃这个丫鬟能操心的了。 事实上江婉柔此时也一头雾水,但她知道周妙音一定有问题。 她先前?只是怀疑,后来把三爷叫来过问,三爷惊得?躬身赔罪,对江婉柔大吐苦水。 那天他恰好喝多了酒,在花园看到一个妙龄女子掩面哭泣,他一时酒意上头,问她是哪里的丫头,看着眼生。 姑娘受惊而去,三爷酒醒后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三房最不缺的便是美娇娘,环肥燕瘦,各个知情识趣,三爷不至于对一个黄毛丫头念念不忘,接着便得?到周妙音上吊的消息。 三爷在江婉柔跟前?再三赔罪,只是他那天喝迷糊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何等唐突之事。 在府中相处多年,江婉柔对家?中两个小叔子的人品心里有数。二?爷风雅清高,三爷风流多情,都不甚上进,至今没?个一官半职。陆奉权倾朝野,可两个亲兄弟从未开口?问长?兄要过好处。 二?爷在外头交了一大堆文?人墨客,三爷红粉知己无数,这么多年,两人从来没?有给陆奉惹过麻烦,更别说做欺男霸女的勾当。两位小叔十分?敬重陆奉,对她这个年轻的嫂嫂也礼遇有加,不是糊涂的人。 江婉柔当即断定这位周姑娘有问题,三爷再怎么醉也不至于跑到二?房撒酒疯,二?房那么大地儿,不够她哭么? 江婉柔更命人盯紧了她,甚至动用?了陆奉留下的线人,这姑娘折腾一圈,她以为她大有所图,谁知她到了小佛堂反而沉积下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佛堂只有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夫人,难道放着什么宝贝? 往往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只能敌不动,我不动,先这么耗着,看江婉柔先沉不住气,还是周妙音先露出马脚。 江婉柔问:“这位周姑娘的身世可查清了?” 金桃低着头,“没?有问题。” 特?意让禁龙司的人查的,江婉柔不放心,让人查了两遍,确实是周家?远房表亲的姑娘,自幼丧母,父兄尚在流放的路上,身份没?有一点儿问题。 想 来也是,如果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暗探,不会让江婉柔轻易看出端倪。那位周姑娘看起来细皮嫩肉,只怕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忽逢大变,让人利用?了去。 陆奉身份使然,江婉柔对这种包藏祸心的人不惧,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她府中作妖! 她缓缓道:“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 “奴婢遵命。” 金桃抬头,看见江婉柔手边的账本,轻声劝道:“夫人,你不该这么劳累。” 前?段日子经历过大公子生病,如今又是府外的王妃,府内还有个居心叵测的周姑娘,夫人即将临盆,还在看账本,实在操劳。 “就这点儿事,算得上什么劳累。” 江婉柔笑道:“我只动个嘴,府里府外,多亏了你们。” 刚嫁进来时才是四面楚歌,如今有周氏和姚氏帮衬她管家?,她又有翠珠和金桃两个说得?上话?的心腹,外院除了常安,还有陆奉留给她的人手,甚至那样重要的令牌也在她手里。 这是她的底气。 她问金桃,道:“产婆和大夫都安置好了吗?” “夫人放心。” 产婆、大夫甚至奶娘,江婉柔在刚得?知怀孕时就已着手安排,陆府好吃好喝供养了大半年,如今产期将近,比江婉柔本人都盼着赶紧瓜熟蒂落,他们好拿银子走人。 皇帝直接把擅千金妇科的太医放在陆府,金口?玉言,务必保孩子平安。 如今万事俱备,江婉柔此前?生过淮翊,心中并无对生产的忐忑和恐惧,她艰难地站起来,站在窗前?,轻轻叹了口?气。 “他说过,会在我生产之前?赶回来。” 上次去信后,江婉柔没?有再收到陆奉的回信,她在府中,心中忍不住为他担忧。 只要他能全?头全?尾地回来。实在赶不及也就算了。 江婉柔道:“把《心经》取来,我要念两卷。” 《般若波罗蜜心经》,多用?于为远方的亲人祈求平安,江婉柔原先爱听?戏折子,如今每日念一段沉闷的佛经。 她闭上眼睛,心道:愿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信女的夫婿一路康宁,平安归来。 *** 富春江景色秀美,地势却?极为复杂险峻,山峰如刀鞘般直插云霄,峡谷中江水湍急,不断拍击着两岸的礁石。 宏伟华丽的商船被周围数艘船只层层包围,陆奉一袭黑衣,面色冷峻,身边围绕着一圈猿臂蜂腰的高大壮汉,皆手握长?刀,刀刃甚至刀柄上流出殷红的血,滴在甲板上,满身煞气,恍若十殿阎罗。 “想不到我等有此荣幸,让堂堂禁龙司指挥使亲自出手。” 对面的甲板上缓缓走出一个身姿清瘦的青年男子,二?十五岁上下,面容白净,眉目清秀。人不可貌相,世人恐怕怎么也想不到,穷凶极恶的水匪头子,居然是这般书生模样。 “陈复。” 陆奉冷冷道,眸光如鹰钩般直直射向他,嗤笑:“不做缩头乌龟了?” 他与裴璋在杭州一带大肆挥金,在众目睽睽下把几十口?空箱子运上华丽的大船,扬言继续南下。果然,在子陵峡附近遇大批水匪截杀,甚至引来了他们的主子。 当年侥幸活下来的孽种。 呵,口?气倒是狂妄,竟敢把那孽种取名为“复”。陆奉抬起手腕,染血的刀刃在日光下闪着寒光,“诛之,不留活口?。” 他会亲手挑破这场“复国?”的镜花水月梦。 “陆指挥使似乎还没?有看清楚形势?” 陈复微微一笑,道:“不管你陆奉在外多英勇无畏,如今我众你寡,还是在我擅长?的水上,你以为你能赢?” 回应他的是对面一记凌厉的飞箭,陈复眸光微黯,迅速闪身躲过,那支箭矢牢牢钉在了他身后的桅杆上,桅杆应声而折。 “真乃蛮夷也!” 陈复收敛笑意,冷声道:“陆奉,你知道吗,你这个局做得?粗劣无比!你先前?在苏州折我上百个兄弟,如今这般刻意,你以为我是傻子么?” 陆奉嗤笑一声,“你来了。” 他来了,这就够了。 陆奉与裴璋一路上分?析过陈复其?人,骨子里极为嚣张,先截杀进京赶考的举子,后袭击圣上钦派的钦差大臣,明晃晃挑衅朝廷的威严。 两人立刻改变策略,在杭州大张旗鼓行事,此番不是阴谋,是阳谋,他赌陈复在知道他们的身份时,会迎难而上。 陈复也确实想到了,他们朝廷一明一暗派出两拨人,暗中的人想瓮中捉鳖,却?不知在水上,究竟谁是鳖。 事实上,两方都赌对了,陆奉想一举灭了陈朝余孽,陈复要杀杀朝廷的威风,此时无关阴谋,只关乎实力。 陈复叹道:“陆指挥使,你若真想见我,好生递上拜帖,陈某定好酒好茶相待,何须你如此折腾,还扮做茶商……你!陆奉尔敢!” 陆奉挥手,箭雨“刷刷”倾泄而下。他想不通陈复为何有这么多废话?,他愿意讲,他不耐烦听?。 他只用?杀他就够了。 大战一触即发,陈复带的人常年烧杀抢掠,出手阴险狠毒。他们擅用?钩戟,狠狠勾住中间的商船,船篷被挑破好几个大洞,船身上凿出密密麻麻的小坑。陆奉身后有弓箭手,身边的人手持长?刀,各个以一当十,勇武非凡。 一时打得?难舍难分?,忽然,风中传来硝石的味道,陈复眉心微沉,正在思索间,瞬间火光点点,一群人埋伏在两岸起伏的山峦中,手持带火的箭簇,裴璋身居其?间,微微一笑,“放。” 第42章 羊水破了 “你说什么?” 他蓦然起身,苍白?的脸上,越发?显得眸色幽深如墨。 “陆大人率领兄弟们去下流截杀陈贼,陈贼诸人仓皇逃窜,追至一个峡谷中,后来……” 侍卫脸上闪过一抹痛色,道:“忽传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天塌地?陷,远处冒出阵阵黑烟,卑职立刻前去查看,那陈贼……竟在峡谷中埋有?火药。” “山中碎石四?处滑落,兄弟们还?在挖凿,卑职另派人在水中打捞,至今未见陆大人的踪迹。” “陆大人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等需往京中送信,请派兵——” 裴璋骤然打断他,喝道:“不可!” “为何?裴大人,虽然您官职高,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延误啊!” 裴璋缓缓下床,修长如玉的手指系上胸前的盘扣,淡道:“带路。” “可是——” 侍卫还?想?分辨,抬眼撞入裴璋幽暗寂静的黑眸中,久久说不出反驳的话。 南下之行,名义上以陆奉和裴璋两人为主,但陆奉位高权重,勇猛非凡,他们心里敬重他,凡事皆听陆指挥使的命令。裴璋也从不违逆陆奉,所以他们并没?有?把这个文?弱的裴大人看在眼里。 如今裴璋受了?伤,身形羸弱、脸色惨白?,身上却有?了?一种浑然的气势,被他漆黑的瞳孔盯着,侍卫顿觉如芒在背。 那是久居上位者才能养成的气魄,他从前只在陆奉身边感受过。如今裴璋骤然受伤,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竟不敢直视眼前病弱苍白?的青年。 “带路。” 侍卫不敢再言,恭恭敬敬把裴璋带到峡谷。现下已过子时,漫山的火把照得峡谷如同白?昼,遍地?碎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儿。 “呦,裴大人!你不好?好?养伤,到这儿做什么!” 众侍卫在埋头?搬运碎石,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坚毅的中年男人。他走到裴璋身边,不赞同道:“这里风大,裴大人该在房里好?好?养伤。” 他是和陆、裴兵分两路的刘大人。南下一共派出四?位朝廷命官,如今许大人身中毒箭,尚且昏迷未醒,陆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裴璋又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现下只剩刘大人毫发?未损,愁得他脑仁疼。 此番回京,该如何向圣上交代啊! 旁人还?好?说,圣上对?陆指挥使的偏爱有?目共睹,甚至戏言他是“朕之半子”,连正儿八经王爷的案子都交给他,要是陆奉出事,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刘大人的眉头?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既然裴大人来了?,便与老夫一同参谋参谋,如何向圣上上疏。” 这么大的事,肯定不能隐而不报,就是看如何报,能熄了?那帝王的雷霆之怒啊。 裴璋道:“不报。” “即刻封锁消息,不能让此事传至京城。” 刘大人和方才的侍卫同样的反应,“那岂不是欺君之罪?” “刘大人听我、咳——听我一言。” 裴璋吊着一口气走到这里,清润的声?音在呼啸的冷风中显得模糊不清。 “如今陆大人生死未卜,圣上担忧他心切,看到此报,岂不勃然大怒?” “再者,陆大人在京都树敌颇多,如果让居心叵测之人得到他遇难的消息,更为他添一分危险。” “京城不只有?圣上,还?有?陆大人……陆大人的家眷。” 他难受地?捂着胸口,艰难道:“她……她即将临盆,最快的密折三日就能到达京城,万一让她受惊,不……绝对?不能传到京城。” 刘大人是禁军教头?出身,一介武夫,听了?裴璋的一番话豁然开朗,连声?道:“好?好?好?,还?是裴大人考虑周全,连陆大人的家眷都想?到了?。圣上夸你有?治国?大才,老夫算是见识了?!” “依裴大人之见,我等该如何行事为妥?” 裴璋环视一周,踉跄着迈开步伐,“我看看。” 刘大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主要裴璋的身子骨儿看着太?过羸弱,他怕一不小心给风吹折喽。裴璋用了?半个时辰,把周围走过一遍,忽道: “水上的人撤回来,太?远了?,陆大人不在水里。” “这里……” 他用靴子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道:“朝这个方向找找,往深处挖,我猜,可能这里有?个密道。” “为何——嗳?裴大人你流血了?!” 在火把的光亮中,刘大人看到裴璋靴子上血迹点点。这里碎 石遍地?,山体?陡峭,他们都穿着特制的鹿皮靴,裴璋却是寻常的缎面靴,走一圈下来,脚磨出了?血。 这下刘大人不敢再问,赶紧叫人把这尊大佛请走。他看了看裴璋划线的方向,吆喝道:“来几个人,往这里挖!” …… 刘大人命当地?官兵封索山路,带人不分昼夜地?挖了?整整三天,终于在第三日午时找到了?密道,里面?有?剧烈打斗的痕迹,鲜血干涸在墙壁上,满地?残肢断臂,还?有?数箱金银财宝与兵戈武器。 却不见人的踪影。 搜刮出来的财宝足足有几十万金,刘大人乐得直拍大腿,当即准备上疏回禀圣上。在他看来,此时陆奉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剿了?陈贼的老巢,这等功绩,还?比不上区区一个臣子吗? 裴璋坚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确定陆奉的行踪之前,不准往京中传消息。裴璋是有?尚方宝剑的钦差御史,刘大人年纪资历却比他老,两人争执不下,后来双方各退一步,裴璋道:“至少过完八月。” 刘大人被珠宝的光芒晃得眯起眼眸,“成!嗐呀贤弟,你与陆奉非亲非故,怎么对?他的生死如此上心?你糊涂啊,叫了?几个月‘兄长’,别真把人当亲兄弟了?吧?” “要是万一……也不全是坏事,毕竟少了?一个人和我们抢功劳……” “报——” 侍卫匆匆闯进来,打断了?刘大人的高谈阔论?。刘大人脸色一沉,正欲训斥侍卫不懂规矩,侍卫双手高捧一封带有?红漆的信笺,气喘吁吁道:“启禀两位大人,收到来自北方的密信。” “上面?,有?、有?陆大人独有?的标记!” *** 京城,陆国?公府。 八月初八那日,江婉柔在府中大摆酒宴,热热闹闹给淮翊办了?五岁的生辰礼,宴席散后,她摸着淮翊的脑袋,柔声?道:“今年委屈我儿,待明年,母亲一定为你大办一场。” 即使再热闹也只是府中内眷,以往淮翊生辰礼,陆奉亲自写请帖,宴请京中众多达官显贵,连诸位皇子、王爷都不曾缺席,那是何等的气派与尊荣?今年陆奉不在,自他走后陆府开始闭门谢客,爱热闹的三爷也不再往外跑,府中分外消停。 陆淮翊看着江婉柔,忽然拉住她的手,道:“母亲,你别担心,父亲会回来的。” 陆奉已经有?段日子没?往府中寄过家书,江婉柔心中忧虑,笑的不如往日多,吃也吃不好?。 好?在产婆说了?,江婉柔这回是双胎,本来就辛苦,少吃点有?好?处,胎儿大了?反而不好?生。 陆淮翊不会安慰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道:“母亲,您笑一笑呀,就算父亲真的遭受不测,还?有?儿子呢,儿子会比父亲对?您更好?,让您做尊贵的老封君!” 江婉柔:“……” 她真被陆淮翊“童言无忌”的话逗笑了?,苦笑道:“尽说胡话。” 淮翊还?这么小,没?有?父亲的扶持哪儿行?她也不想?年纪轻轻当寡妇啊。江婉柔心中担忧,不想?让淮翊跟着她操心,强颜欢笑把他送走,又开始念那卷佛经。 又过了?几日,在江婉柔念完一卷经书,刚放在手边的桌案上时,金桃匆匆来报。 “禀夫人,佛堂那位周姑娘往外传消息,已经被抓起来了?!” “哦?这么快?” 江婉柔眼神一亮,她还?以为周妙音沉得住气,没?想?到这么快露出狐狸尾巴。她道:“把人给我带上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敢在我陆府作乱!” “有?一个……死了?。” 金桃面?色为难,“多亏主君留下的线人,发?现她与府中倒夜香的婆子接触颇多,盯了?数日,正好?抓到两人传递消息。” “那婆子当即咬舌自尽,周……也想?效仿,可能是千金之躯,受不了?疼,没?死成。” 金桃看着江婉柔的脸色,得到她的示意,让人把周妙音带进来。 纤弱的小姑娘被困得像螃蟹一样,嘴里塞着一团布,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把她压下来,双目狠狠盯着,以防她伤到主母。 她脸颊红肿、发?髻散乱,嘴边还?流淌着一丝血迹,江婉柔冷眼看着,让人把她嘴里的布取出来。 “你有?什么话说?” 江婉柔冷声?道:“你如今在我手里,尚得一息安稳。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姑娘到了?禁龙司,不知落得何种下场。” 听到“禁龙司”三个字,周妙音忍不住瑟缩一下,终究恨意占据了?上风,她怒瞪江婉柔,狠狠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周姑娘,自你入府以来,我自认待你不薄,何故如此仇视我?” “是羡慕,亦或者……嫉妒?” 周妙音顿时脸色大变,低下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第43章 相见 周围脚步声凌乱,偶尔听到盆碗碰撞的清脆声响,江婉柔躺在榻上,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绞痛。 “夫人,用?力、用?力啊!” “啊——” 汗水沾湿了发丝,恍惚中,江婉柔感觉有人用?湿帕子?为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有人往她嘴里塞参片,产婆在耳边不断道: “夫人,憋住气,使劲儿!” “头出来了。” “快了,快了,就差一点儿,使劲儿,哎呦,还?有一个!” 不知过?了多久,蓦然一道白光闪过?,江婉柔那?会?儿叫都叫不出来了,她虚弱地闭着眼,耳边响起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龙凤呈祥啊!” “呦,姑娘哭得?真有劲儿。” “母子?均安。” 江婉柔心里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消散,放任自己?陷入黑沉的梦乡。 …… 江婉柔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片荒凉的大漠,一群人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手持利刃,身?骑快马,追杀一个黑衣男人。双方你追我赶,他们?狠狠把手中的长?矛刺入男人的胸膛,男人身?上被扎出几个血窟窿,鲜血流淌了一地,鬼使神差地,她走上前,撩起男人的黑发。 ——竟是陆奉的脸。 江婉柔心神俱震,她看着周围恍若恶鬼般欢呼的人群,茫然地给陆奉擦脸上的血。一下、两下,怎么也擦不干净。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疼。 原来是个梦啊!可是为什么,他身?上的触感那?么清晰真实,甚至还?带有血肉的余温。 “你别死。” 她怔怔抚摸着他的脸,“我为你生了一对龙凤胎,你睁开?眼,看一看啊。” 天地骤然失色,黑暗淹没一切,青面獠牙的恶鬼忽然消失了,江婉柔终于为陆奉擦干净脸颊,抱着他的尸身?,一同淹没在黑暗中。 …… “啊——” 江婉柔骤然睁开?眼眸,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没事,只是个噩梦而已。她安慰自己?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一定是太担心他了…… “夫君?” 江婉柔抬眸,骤然看见梦中的陆奉活生生出现在自己?跟前,她怔神片刻,低头猛掐自己?的手臂。 嘶,这?个梦好真。 “是我,我回来了。” 陆奉连忙制止她自伤,拢过?她的肩膀,温声道:“我说过?,不会?错过?你生产。” 肌肤的触感和方才一样?真实,江婉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抚上他的脸庞,怯生生地问道:“这?真的不是梦吗,夫君,你还?活着?” 陆奉挑眉,“夫人好生摸摸,我是人是鬼。” 江婉柔当真不客气,抚过?他的额头、鼻梁、薄唇,下游到衣襟,解开?他的盘扣。 “嘶。” 下面的钝痛让江婉柔面容扭曲,她这?下彻底信了,如今是她刚生产完醒来,这?不是梦。 “夫君,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对了,孩子?,我们?的孩子?——” 陆奉按下她的肩膀,“我们?的孩子?壮实又漂亮,一儿一女,辛苦你了。” 他摇晃床头铃铛,不一会?儿,翠珠端着一碗汤药进来。她眼眶红肿,肯定私下哭过?不少,见江婉柔醒来,翠珠眼里迸射出惊喜之色。 碍于陆奉在此,她不敢在江婉柔跟前放肆,放下汤碗便躬身?退下,陆奉舀起一匙药,道:“别急,我慢慢说与你听。” 陆奉率人在富春江下游截杀陈复,陈复自幼生活在水上,水性极好,竟比陆奉的脚程更快。陆奉在沿岸发现水迹,顺着水迹追至一峡谷,突然,“轰——”地一声,深埋的火药被点燃,山体轰然崩塌。 江婉柔惊得?瞪大美眸,“啊?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陆奉语气平平,她却能想?象到当时有多危险,她眸色担忧,再次把手伸到他的衣领处。 脸上看不出什么,她担心他衣裳下裹着的身?子?,不会?已经伤痕累累了吧? “夫人真当我是铜皮铁骨?” 陆奉轻笑?一声,拍掉她的手,“先喝药,晚间给你看。” 在江婉柔的殷殷目光下,他放下汤碗,从怀里拿出一枚玉璧,看向江婉柔。 “是你救了我。” “我?” 江碗柔看着她临行前夹在陆奉衣物中的玉璧,疑惑道:“莫非佛祖当真显灵,从天而降一道金光,将夫君罩了起来?” 陆奉勾起的唇角微微一僵,抬掌轻抚江婉柔的秀发,“以后少看些戏本。” 江婉柔:“……” 她总感觉不是好话。 当时,峡谷地势陡峭,水迹忽然消失不见,四面八方有四五条可疑的路,陆奉心中躁怒,口中干涸。解下腰间的水囊。 忽然,他动作微微停滞,发现囊口坠的玉璧不见了。 行走在外,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便是水囊,一来他爱洁,二?来安全,他方才在岸边喝水时还?在,如果丢落,一定在那里。 只是一件死物而已,不如陈贼重要。 岸边离此地不过?两里路,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几息便能来回。 陈贼狡猾,不得?耽误片刻。 快一点,再快一点,耽误不了什么。那?是她放在枕边的东西,它被她的发丝缠绕过?,沾染过?她身?体的馨香。那?玉璧不是凡品,如果被那?群五大三粗的兵痞看见、或者被山野樵夫捡到,放在手心把玩…… 光想?想?,陆奉就觉得?难以忍受。最终心里强烈的占有欲占据上风,陆奉迅速吩咐一句,“你们?往那?几个方向搜,我去去就来。” 待找到回头,已经天塌地陷。 他侥幸活着,也只有他活着。他迅速赶过?去,环视四周,做出了和裴璋一样?的判断——有密道。 他追至密道,终于找到陈贼众人,双方皆已筋疲力尽,陈复力竭但人数众多,还?有他们?自己?知晓的精密机关,陆奉双拳难敌四手,再次被他们?逃脱。 等追出密道的时候,天边已是红霞遍布。又一次,让陈贼在他手中溜走。陆奉生来便是天之骄子?,除了当年?断腿,他做任何事都是手到擒来,从未这?般挫败。 当年?,陈王让无数忠心耿耿的将军丧命幽州,如今,陈王的崽子?在这?道无名的峡谷中,折了他陆奉的兄弟们?。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陆奉没有折返回去,去临近的镇上买了匹快马,一路追寻陈贼的踪迹,竟跟到了京城。 …… “原来如此。” 江婉柔感慨道,陆奉这?惊心动魄的一路,简直比戏文都精彩,她追问道:“然后呢,那?水匪在京城,抓到了吗?” 陆奉并没有告诉她陈王的事,江婉柔只当陆奉口中的“贼人”是水匪,心想?这?帮水匪真够猖獗,京城乃天子?脚下,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陆奉脸色微冷,手上继续给她喂药,沉声道:“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养好身?体,照看好三个孩子?足矣。” 陆奉不爱说外头的事,江婉柔也懒得?操心,毕竟水匪再猖獗,也不可能打到高墙深宅的国公府。她放下一半的心,问他:“那?……你还?会?走吗?” 他从前出门也就十?天半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这?一走四个月,她心里还?怪惦记。 陆奉没有轻易做出保证,回道:“但凭圣上吩咐。” 药里加有少量的麻沸散,江婉柔感觉下面没那?么疼了,这?时才有精神仔细端详陆奉。模样?没大变,轮廓如刀削般分明, 冷眉剑目,薄唇紧抿。只是眼底多了片乌青,下颌面长?出了短短的胡须。衣裳乍一看整洁,细看之下,袖口和袍边已经磨损抽丝。 她伸出手,为他扶正头顶的发冠,柔声道:“夫君快去歇歇吧,我叫人伺候你沐浴更衣。” 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估计回府还?没有阖眼。 “不必,”陆奉摇摇头,“我去面圣。” 他到京城先去京兆尹,下命关闭东、西两面城门,只留南、北二?门,下令严格排查来往行人。之后即刻赶往府内,刚好赶上她生产。 思及此,他紧握她的手,似乎心有余悸,“夫人,如今你我二?子?一女,孩子?够了,我们?……以后不要了。” 在产房外,他看着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听着她痛彻心扉的惨叫,心中抽痛不已,恨不得?代她承受这?份痛。 妇人产子?,如同迈鬼门关,他原先只当危言耸听,这?世上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不能绵延子?嗣,要女人有何用?! 不止陆奉,这?世上的男人都这?么想?。传宗接代乃天经地义?,如果哪家媳妇儿不走运,没挺过?去,媒人得?赶紧为其再寻一家好姑娘,美名其曰:照顾孩子?。 这?世道,子?嗣总比女人重要。 陆奉站在产房外,听着江婉柔的阵阵惨叫声,蓦然想?起第一次生产时,她凄厉地叫喊。 他在冷风中下令,“保大。” “如果夫人有恙,在座的诸位、诸位的家人亲族,尽去殉她罢。” 陆奉面容凌冽,威势逼人,把产婆嘴里那?句“大小都能保”硬生生吓得?缩了回去。江婉柔醒来,除了翠珠喜极而泣,其他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 江婉柔暂不知内情,听了陆奉的话,她笑?道:“子?嗣全凭天意,哪由得?了你我做主?淮翊之后五年?,丝毫没有音信,谁知这?一来啊,就是俩。” 第44章 真情假意 陆奉看?着?她的神?色,温和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妻子什么都好,只是心?思重?,爱胡思乱想。他蓦然想起那?封阴阳怪气的家书,忍不住抬掌掐她的脸。 江婉柔孕时山珍海味地补,面色红润,脸如银盘,加上她雪白细腻的肌肤,手感细滑软糯,陆奉没忍住,连捏好几下。 “不要捏,这样不雅,呜呜——” 江婉柔呜咽着?,口齿模糊不清。她一定还?在梦里,陆奉出?去一趟,怎么变得这么幼稚! 陆奉难得哈哈大笑,冲淡了他身上的阴沉之气。笑够了,他戏谑道:“我不纳妾。” “嗯?” 江婉柔微微怔神?,不明白陆奉怎么忽然扯到纳妾的问题上,陆奉略微不舍地放下掌中美好的触感,对江婉柔解释,“娶妻纳妾,本为传宗接代,如今我们子嗣丰盈,用?不着?旁人。” “你我二人足矣。” 她爱胡思乱想,他干脆给她吃个定心?丸。三个孩子的娘了,每日相夫教子即可?,别总疑神?疑鬼,又想不到点子上,乱吃飞醋。 陆奉的声音低沉醇厚,和他这个人一样,让人不自觉信任臣服,江婉柔心?里承认,这一瞬间,她的确心?中动?容。 只是经过他一打岔,她原本准备试探的话反而不好说出?口了。 有言道:至亲至疏夫妻。她与陆奉多?年夫妻,如今两人还?共同孕育三个孩子,可?周妙音那?个“要灭口”的秘密实在太大,让她不敢轻易开口。 虽然他在她面前没有那?么冷,近来夫妻情谊渐深。他这回出?远门,她心?中的惦念是真,日夜祈求他平安是真,见?到他的欢喜是真,但心?中对他的那?丝害怕,也是真。 夫妻、夫妻,夫为妻纲,他永远是压在她头顶的那?个人。就像翠珠和金桃,她对她们再好,再情同姐妹,真遇到事,她们不敢在她跟前放肆。 理智与情感在心?中拉扯,江婉柔略显僵硬得娇笑着?,因为刚生产过,她身心?俱疲,脑中乱糟糟的,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应他。 陆奉安抚地拍了下她的手背,然后将她的手放进大红色的鸳鸯锦被里。 “有什么话就直说,不想笑便不必笑。” 陆奉站起身,淡道:“你先休息,我进宫面圣。” 他走得干脆利落,江婉柔蓦然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陆奉——” 陆奉停下脚步,江婉柔其实也不知说什么,一瞬的沉默后,她道:“叫金桃给你拿身干净衣裳,你走的这段日子,我……” 她本想说她担忧他,亲手为他做了几件外袍,算为刚才找补。可?话到嘴边儿,她咬着?唇瓣,低声道:“我……叫人给你做了件衣裳,如今这天,正正好。” 陆奉“嗯”了一声,缓步离去。只有背影,江婉柔看?不见?他的表情,她慢慢躺回引枕上,狠狠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见?主君走远,翠珠蹑手蹑脚地进来,夫人生产经历了一天一夜,她在外头担心?死了,本想和夫人好好说会儿话,见?江婉柔满脸疲惫,又不敢说了。 她轻轻给江婉柔掖了下被子,江婉柔骤然睁眼,一见?是翠珠,心?里说不清松了口气还?是失望,问她:“怎么不出?声?” “夫人,奴婢是不是吵醒您了?” 翠珠顶着?两个红肿的核桃眼,低声道:“奴婢只想过来瞧您一眼,您接着?睡,奴婢这就走。” 江婉柔看?着?不知所措的翠珠,心?中微怔,过了一会儿,她低声哂笑,朝翠珠伸出?手臂。 “扶我起来,我方才睡了好长一觉,怎么睡得着??” 翠珠忙倾身上前,看?着?江婉柔的脸色,声音顿时欢快了许多?,”夫人您饿了吗,奴婢给您准备了点心?和羹汤,这就端上来。” “我不渴,也不饿。” 翠珠停顿一下,马上又叽叽喳喳道:“那?您想看?看?两位小?主子吗?几位接生婆,个个都说生得漂亮,奴婢给您抱过来。” “两位小?主子总哇哇大哭,肯定是没看?见?亲娘。” 江婉柔笑了,柔声道:“你懂怎么抱孩子么,别把两个小?家伙摔了。” 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来,说不期盼是假的。但方才陆奉说了,孩子在睡觉,这么小?的孩子,抱来抱去再受惊,亦或受了凉风,她要后悔死。 左右在自家府中,陆奉也回来了,她心中大安。只要两个孩子被照顾得好好的,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翠珠眼里有活儿,嘴上不消停,脚下也没闲着?。她眼睛环视四?周,把南边儿半掩的窗子阖上,一边笃定道:“夫人,奴婢就是自己摔了都不会让小?主子受伤,您放心?吧!” 江婉柔忽然问她:“翠珠,你跟我几年?” 翠珠愣了一下,掰着?指头算,“一二三四?,夫人,我在您身边快有五个年头了!” “真快啊。” 江婉柔轻叹,道:“五年,你熟知我的脾性,知晓我所有的喜好,甚至一盏茶,你煮的,总比别人煮的更顺我心。” 翠珠一时被主子夸得不好意思,正想谦虚两句,听江婉柔道:“你以后不要再自称‘奴婢’了。” 她待旁人宽严并济,对翠珠和金桃两个心?腹,却?从舍不得责罚。相伴五载,两人甚至比陆奉给她的陪伴更多?,她对她们也有真心。 谁知翠珠一听,吓得差点蹦起来,连忙摆手,“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夫人折煞奴婢了!” “你别怕。” 江婉柔放轻了声音,“一个称呼而已,这些年,我待你和金桃如何,你心?中明白。” 翠珠固执道:“哎呀,这不是一回事!总之,夫人是主子,奴婢是丫鬟,这是顶天的规矩,规矩不能破!” “夫人以后不 要说这种话了,奴婢害怕!” 江婉柔没有再强求。翠珠被她吓到了,利落地倒了一杯茶,慌忙退下。江婉柔握着?温度恰好的杯盏,心?中沉思。 连最不稳重?的翠珠都不敢在她跟前逾矩,她平日宽和,对翠珠不曾说过一句重?话。 如今陆奉跟她说,可?以在他跟前畅所欲言,想笑便笑,不想笑也不必勉强。瞧瞧,这话听着?真好听啊,像一块蜜糖,不断引诱她去品尝。 可?她知道,她不能。说白了,她与翠珠没什么区别,都是依附于人活着?罢了。 她费尽心?思走到现在,如今什么都有了,难道要她去赌陆奉虚无缥缈的真心?吗?她赌得起么? 她惦念他,担忧他,敬重?他,依靠他,甚至对他生出?了一丝超出?寻常夫妻的爱意。他们这场姻缘,始于一场算计。婚后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她曲意逢迎,对陆奉千依百顺,织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让他离不开自己。 可?这张网在网住陆奉的同时,又何尝没有束缚她呢? 这些年,真情假意,真真假假,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只是江婉柔心?里一直紧着?一根弦,她不能把自己完全交给他。 不止陆奉,她不会把自己的心?全然系到任何一个人身上。幼年经历困苦,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世上真正能信任的,只有自己。 父亲不行,姨娘不行,她只有她自己。 江婉柔长长叹了口气,再次阖眼,思虑怎么安置那?位棘手的周姑娘。 *** 陆奉换了身衣裳,临出?门时,问常安:“我不在这些天,有人让夫人受委屈?” 常安低着?头,半天憋出?一句,“应该……无人敢给夫人气受。” 陆奉一走,江婉柔便是陆府最大的主子,她大着?肚子,看?不惯她的皇帝都得消停消停,谁敢让她受委屈? 要真说不顺心?的事只有那?一件,便是城南那?位王妃娘娘,可?夫人只是送去一副耳坠,便让恭王妃发了疯,这……谁气谁还?两说。 当时看?到江婉雪的反应,常安肠子都悔青了,他直到那?时才后知后觉,夫人怒了,之后躲着?江婉柔走。 想到这事儿,常安立刻单膝下跪,利落认罚,“属下失职,请主君责罚!” 传言道陆奉阴晴不定,常安跟了他十几年,他深觉世人愚昧,都误解了他。 陆奉不爱那?些弯弯绕绕,钉是钉、铆是铆,他说出?的话,做出?的命令,他们不需要思考,只用?照做就是。 做得好了,有赏;做不好,便罚。赏罚极为分明且从不追溯过往。比如曾经,禁龙司有个将领不服气,想他陆奉资历尚浅,却?凭身世骤然接管禁龙司,还?是个瘸子。 那?将领私下骂过好几回陆奉“死瘸子”,偏偏一回不巧,被陆奉恰好听到,陆奉罚他八十军杖,罪名?为“不敬上峰”。禁龙司的棍子,十杖能打死一个文弱书生,谁知那?将领命大,竟然活了下来。后来那?将领自知得罪上官,欲辞官回乡,被陆奉以“不合吏治”为由驳回。 将领只能战战兢兢留在禁龙司,本以为陆奉想杀鸡儆猴,结果他什么都没做,甚至在一次任务中救下此人一命。 当时禁龙司私下流言四?期,说陆指挥使留着?那?人,欲要施恩,以德服人。只有常安最清楚,他们都想错了! 主君当时确实生了怒,按照最高?刑罚处置,事后不论他的死活,这事主君心?中已经过去了。至于后来驳回他辞官的折子,因为那?将领正值壮年,不符合本朝吏法,根本不是什么杀鸡儆猴。 第45章 私房钱 常安三言两语把城南小?院的事禀报清楚,果然,陆奉眉头都没皱一下,淡道:“自己去领三十军棍。” 常安心中长松一口气?,陆奉不?在京城这段日子,何止江婉柔,就连他这个七尺男儿?都不?免心中惶然,仿佛失去主心骨。 陆奉又问了几句江婉雪,自从经历上次的刺杀后,江婉雪病了,这回是?真病,受惊过度加上入秋阴冷,磕磕绊绊的,一直好不?利索。 陆奉沉默片刻,吩咐道:“找太医好好瞧瞧。” 常安心中略显诧异,陆奉说话从不?拐弯抹角,说“好好瞧瞧”,就是?字面意思,他要那位王妃娘娘无恙。 之前……没看出主君对恭王妃有这份心啊。 陆奉离京四个月,常安和江婉柔接触多了,打心底敬重主母,不?免为?她鸣不?平。 他颔首道:“属下遵命。只是?主母那边,恐怕说不?清楚……” 陆奉斜睨他一眼,“加十棍。” 常安不?敢再说话,躬身退下。 *** 陆奉面圣不?需要令牌信物,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皇帝住的养心殿。 刚踏进来,陆奉的眉头微蹙。这时皇帝疾步走来,他身形高大,穿着绣有九爪金龙的黑色圆领常袍,领口微褶,显然刚从榻上起来。 “好,好!回来了就好。” 皇帝一双虎目含着喜悦,把陆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抬掌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番折损诸多兄弟,依然让陈贼逃脱,陆奉原本准备负荆请罪,但此时看着皇帝殷切的目光,他忽然偏过头,道:“圣上该保重龙体。”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一进来就闻到了,养心殿有股药味。 皇帝龙骧虎步,在位二十余年,连太医都甚少传唤。陆奉根本没有想过,九五至尊的帝王居然会如凡夫俗子般生病。 “嗐,入秋受了凉风,朕都说没事,那群太医,忒小?题大做。” 皇帝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拉住陆奉的手让他坐下,慈声?道:“来,让朕看看,出去一趟,君持瘦了。” “你媳妇给你生了对好儿?女,听朕的,先把诸务缓一缓,好好歇几天,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陆奉避开皇帝的眼睛,沉声?道:“陈贼未灭,臣没有这等?闲心。” 平时皇帝居高临下地坐在龙椅上,陆奉站在下首,他暂且不?觉得突兀,如今两人坐在案几两侧,不?像君臣,像一对寻常的父子闲话。 只是?皇帝武将出身,久居上位,说不?出太温情的话,更指望不?上陆奉,一时相顾无言。 骤然,陆奉掀起衣袍跪下,“臣有辱圣命,请圣上降罪!” “陈贼狡猾,朕抓了几十年都没音信,怎能怪你。” 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安慰道:“你们此行并非全无所获,摸清了陈复其人,剿灭陈贼的老?巢,那些金银财宝与兵戈武器,当算你一大功。” 陆奉摇摇头,“剿灭陈贼老?巢,是?裴大人和许、刘两位大人的功绩,与臣无关。” “怎么与你无关?” 皇帝没好气?地瞪着他,“裴璋说得清清楚楚,是?你先发现的密道,一路北上追杀陈贼,把人堵在京城。谁敢说你没功绩?朕第一个不?答应!” 皇帝身上有上位者的通病,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陆奉是?他心怀愧疚又不?能认的亲儿?子,他心偏到没边儿?了。 况且陆奉并非沽名钓誉,他实打实办事。眼底那一圈乌青,皇帝看得清清楚楚,如此一个出色又不?居功的孩子,皇帝真心疼他。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以一种罕见的、商量的语气?道:“现下陈党余孽在京城,掀不?起什么风浪。即将举行秋社,朕想让你认祖归宗。” 陆奉正要说话,被?皇帝骤然打断,“你先闭嘴,听朕说!” “朕时常在想,或许当年,是?朕错了。” 皇帝威严的脸上露出一抹失落,他抬头,望着头顶的雕龙屋檐,语气?怅然,“这些话,朕从不?曾告诉旁人。其实那时候……我也没想过我能赢。” 他刚和鲁王大战一场,元气?大伤,陈王先他一步占据京城,京城的城墙高耸,外有护城河,易守难攻,若非陈王欺人太甚,他也不?会鱼死网破。 同陈王跳城墙时还在为?他的血脉筹谋一样,在两军开战前夕,他同样秘密 安排了一支精兵。如若战败,他们这些人死就死了,当年歃血为?盟时发过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大丈夫死得其所,没什么好怕的。 但稚子何辜,他给他自己、以及诸位兄弟们留了一条后路。他那时已?经有两个儿?子,但长渊只有一根独苗儿?,惨死在陈军刀下,他不?忍啊!长渊生前陪自己南征北战,死后马革裹尸,以后连个为?他上坟后人都没有,他不?忍心啊! 把这个孩子过继给长渊,他以必死的决心上战场,没想到,赢了。 皇帝道:“恩恩怨怨,过去二十多年,朕如今已?经看淡了,人生在世,不?过一抔黄土。” 陆国公去了有四个年头,入秋来皇帝邪风入体,感染了风寒。确实如皇帝所言,不?碍事。可他是马背上的帝王啊,齐朝的开国皇帝,壮年时力举大鼎,如今一个小?小?风寒,竟让他卧病不?起。 皇帝再一次意识到,他老?了。 他的孩子,如今已?有了三个孩子,不?服老?不?行。 听着皇帝的肺腑之言,陆奉神?色晦暗,低着头,阴影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没听到反驳,皇帝微微舒了一口气?,放轻声?音道:“当年你年轻气?盛,非要去禁龙司,朕依你。这些年,你行事刚烈,得罪了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有数。” 陆奉不?在乎道:“禁龙司不?办冤案,杀的皆是?朝廷蠹虫,尸位素餐、贪污成性,他们该死。” “就是?该死也不?该由你来动手!” 皇帝吹胡子瞪眼,“如今朕这把老?骨头还有几两重,能给你遮风挡雨。倘若他日,朕两腿一蹬,殡天了呢?天天喊‘万岁’,朕又不?是?乌龟大王八,能活千万年!” “君持,过刚易折,我能容得下你,将来新?帝登基,你又该如何自处?” “朕想过了,等?秋社,你同朕一起祭祀天地,朕为?你恢复亲王的身份,你慢慢把禁龙司的担子卸了罢。你如今膝下有三个孩子承欢,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 人一老?,心气?也跟着变了。皇帝真心为?陆奉打算。这个儿?子自幼多舛,身有腿疾,里里外外得罪这么多人,这是?皇帝为?他想过的最好的结局,禁龙司指挥使听起来威风,说白了就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利刃,他舍不?得把自己的儿?子填进去,将来新?帝能容得下他吗? 不?如急流勇退,富贵一生。 陆奉跪在帝王跟前,过了很久,他开口,声?音略显僵硬,“禁龙司,恕臣不?能放手。没有活捉陈贼,臣心难甘。” “等?陈贼事了,全凭圣上做主。” “好,好!好孩子!” 皇帝被?巨大的惊冲昏头脑,连把他扶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激动,“应该的,陈王一案尽数交予你,要人要马,你尽管开口。” 皇帝原以为?花费一番口舌才能说动陆奉,没想到这回这么容易。至于陆奉口中“等?陈贼事了”,他并没有在意。陈复老?巢都被?抄了,剩下的残兵败将逃往京城,京城数万精锐,天罗地网,还能让他逃了? 在皇帝眼里,了解陈年旧怨,儿?子认祖归宗,已?指日可待。 皇帝脸上的沟壑仿佛洋溢着喜悦,他叹道,“至于陆家,朕自不?会亏待,长渊的两个儿?子,等?等?,叫什么来着……” 陆奉忽然打断他,“圣上,臣的妻子刚刚为?臣诞下一对儿?女,臣进宫匆忙,尚未来得及去看他们。” 皇帝正在兴头上,没有阻拦,大笑道:“好好,一下子得了对龙凤胎,得大办一场!你媳妇这次是?大功臣,当赏!” 之前皇帝因?为?淮翊身子弱,迁怒江婉柔,如今一视同仁,又因?为?两个健康的孩子赞许她。 皇帝赞许的方式简单粗暴,给权、给钱。 “权”这块儿?先放一放,一来江婉柔在几年前就已?得封诰命,还是?品阶最高的“夫人”,仅在王妃之下,已?经封无可封。二来在皇帝眼里,陆奉早晚是?个亲王,他连封号都拟好了,妻凭夫贵,她的尊荣应由陆奉这个丈夫给予。 于是?,江婉柔好好在锦光院坐月子,忽然一道圣旨下来,赏黄金千两,良田百倾,绸缎百匹,东海夜明珠十斛,和田美玉十方,珊瑚树数株,首饰头面若干……进贡的琉璃盏一套,翡翠玉如意一对。 圣旨的太监一口气?念不?完,中途喘了好几下,江婉柔一脸茫然地接了旨,等?宣旨太监们浩浩荡荡离去,江婉柔才回过神?,忙道:“翠珠、金桃,快去送送诸位大人们。” 乖乖,这也太多了!江婉柔让人把圣旨供奉在祠堂,心里盘算着皇帝忽如其来的赏赐。 管家油水大,她掌家这些年,自然给自己留了不?少私房钱,将来万一有什么事,这是?她和淮翊的退路和底气?。 皇帝一出手,比她这些年攒的多得多,旁的不?说,单那黄金千两就足够阔绰,不?是?白银,是?明晃晃的黄金啊! 能抵一个州郡,一整年的赋税。 …… 晚间,夫妻两人在帐中对望,江婉柔忐忑道:“不?知圣上是?何意,妾受之有愧。” 第46章 小别胜新婚 “这么多,都给我啊?” 江婉柔身着水红色的锻面寝衣,月子怕冷不怕热,翠珠在屋角放了个?炭盆,热得她双颊红扑扑,乌黑水润的眼睛眨着,不像刚生产完的妇人,像个?天真的二八少女。 可惜,只能看不能碰。里侧的陆奉眼皮都没?抬一下,道:“嗯。” 天降横财,还是帝王钦赐,江婉柔高兴归高兴,心中?总觉得这笔黄金烫手。 她轻轻拽了下陆奉的袖子,嗔道:“晚上别看了,当心熬坏眼睛。” “你许久未归家,你我夫妻说会?儿话吧。” 她得好好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 陆奉放下手中?的史书,看着面色红润的妻子,神情略显无奈,“你说。” 江婉柔刚生产过,不能沐浴,她受不了浑身被汗水弄得黏糊糊,让翠珠用温水给她擦拭身子。她如今不方便,原以为陆奉看过孩子,会?回他自己的院子,没?想到天蒙蒙黑,陆奉竟来了锦光院。 人来了,江婉柔不好把他赶走,让人另取一床被子,两人同床不同被,倒是几年来头一遭。 屋里燃着炭盆和烛火,床头放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将房间照得亮堂堂。床帐半遮半掩,雕花大床内,江婉柔仔细端详陆奉的脸庞。 他刚回来时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的,活像江湖上流浪的游侠儿。待他从宫里回来,江婉柔即刻叫人给他沐浴净面,如今拾掇一番,男人剑眉浓黑,挺鼻薄唇,穿着薄薄的黑缎寝衣,露出一片紧实有力的胸膛。 有种锋利冷漠的俊美。 江婉柔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伸手给他整理衣襟。 “少招我。” 陆奉警告似的瞟了她一眼,轻拍掉她的手。 “妾只是想帮夫君整理下衣裳。” 江婉柔委委屈屈道,不承认是她自己的色心犯了。陆奉的容貌是极具攻击性的俊美,但他身上的煞气太重,人们通常会?忽视他的相貌。 江婉柔不喜欢做那事,太疼了。陆奉其实没?有特?别的嗜好,那时候也不爱说话,埋头苦干。只是他体力好,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太大,只能苦了她。 她喜欢正面,或者跨在他身上,这样她能看清他的脸。能清楚地看到他脸庞滑落的汗珠,能看到他滚动的喉结,看到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陆奉无疑是英俊的,在这种时候格外撩人,江婉柔看着他的脸,仿佛觉得身体也没?那么疼了。 她在心中?幽幽叹道:要是一直如此就好了,不用做那事,还能欣赏陆指挥使的男色,简直是神仙日子。 江婉柔的眼神太露骨,让一旁的陆奉想忽视都难。他把手中?史 书放在一旁,对妻子道:“你再?忍段日子,现在不可。” 他也忍得辛苦。 江婉柔:“……” 要不是现在不行?,她也不敢这么撩拨。 江婉柔按捺住她蠢蠢欲动的双手,眼神从陆奉精壮的胸前移开,嗔道:“有言道:小别胜新婚,夫君一走多日,跟妾都生疏了。” 陆奉垂眼看她,一双黑眸淡然无波,“不若我们熟上一熟?” 江婉柔怔神间,陆奉欺身而上,江婉柔身上骤然一重,男人的呼吸喷洒在颈侧,带着浓郁的灼热感?。 四目相对,江婉柔骤然睁大美眸,磕磕巴巴道:“夫、夫君,太医说了,现在不行?。” “不行?还撩拨我?” 陆奉的声音低沉暗哑,在江婉柔耳边,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忍不住身体瑟缩,嘴上还在狡辩,“我没?有,夫君冤枉我!” 话音未落,被陆奉结结实实堵在里面,陆奉的吻又凶又急,带着把人拆吃入腹的狠戾。 …… 外头的蜡烛燃至一半,烛泪层层堆叠在银漆烛台上。陆奉放开江婉柔,她脸色红润,一丝暧昧的银丝划过,唇瓣似敷了一层上好的胭脂,艳光摄人。 妻子终于?乖了,陆奉满意地颔首,又拿起?方才的史书观摩。 江婉柔震惊地看着陆奉,要不是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她还以为方才是自己的幻觉。 她咬了下唇瓣,又麻又疼,疼地她“嘶嘶”皱眉。 江婉柔心中?感?叹,陆奉果真是个?干大事的男人。如此活色生香的美人在此,他竟然埋头看书! 她和衣躺下,决定不去招惹男人。谁知?过了一会?儿,陆奉淡淡道:“说。” “啊?” 江婉柔面露疑惑,“说……说什么啊?” 陆奉分给她一个眼神:“你不是要说话?” 江婉柔:“……” 她讪讪道:“不说了,妾怕打?扰您看书。” “无妨。” 陆奉双腿交叠,把书一放,恣意地靠在床头,道:“消遣而已。这是四年前修撰的新史,比以往旧史的佶屈聱牙,新增了注释和故事,增添趣味。” “原是为你找的。” 显然,他走时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主人恐怕连书皮都没?翻开过。 他微叹一口气,算了,孩子都生下了,以后让孩子学,不必强求她。 江婉柔身子一僵,既怕他翻旧账,又怕他忽然来了兴致,给她讲一段。陆奉声音醇厚,念书很好听,当时她怀孕的那会?儿,一听他念书就犯困,还得应付他时不时中?途停下,向她发?问。 陆奉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但他念的书又太过晦涩,她总是一知?半解,夫妻俩大眼瞪小眼,两人都很无奈。 有段时间她甚至怀疑,什?么给“肚里的孩儿”熏陶,全是托词,他莫不是嫌她不懂诗书,趁机点她呢? 现在肚子平平,江婉柔怕他又犯“好为人师”的毛病,赶在他之?前开口,忙道:“夫君看到两个?孩子了吗?” 陆奉淡漠的眉眼显出一丝柔和,“嗯。” 他道:“很漂亮。” 江婉柔不晓得能看出什?么漂亮,刚出生的孩子,跟个?没?毛的红猴子似的,红彤彤、皱巴巴,一点都不好看。 她今天看了一眼,两个?孩子眼睛眯着,戳戳捏捏,他们没?什?么反应,奶娘还夸血脉连心,说两个?小主子一睁眼就哭,只有在亲娘跟前乖巧。 江婉柔不免想起?淮翊,他刚出生那会?儿也不好看,她看到时伤心得快要哭出来,论相貌,她和陆奉都算人中?翘楚,怎么生出来个?丑孩子。 大概过了一两个?月,瘪瘪的孩子似被吹了一口仙气,忽然变大了,成了个?雪娃娃,两个?眼珠黑黝黝,像水灵的黑葡萄。 江婉柔笑道:“两个?小人儿的满月酒可得大办一场,不能比他们哥哥的差太多。” 淮翊出生那会?儿,正值陆奉接管禁龙司,因行?事残暴刚烈,朝中?没?人敢得罪他,他唯一的儿子满月,京城所有的权贵一个?不落,全都送上了厚礼,九五之?尊的帝王亲至。她抱着淮翊,以陆府当家大夫人的身份接待宾客,那算是她第一次,正经走进京贵妇们的圈子。 陆奉点头,“这是自然,我亲自写拜帖。” 淮翊每年的生辰,都是陆奉亲笔写的帖子,如今轮到两个?小的,不能厚此薄彼。 江婉柔赶忙道:“还有淮翊,今年你不在府中?,他的生辰宴过得寒酸,得抽空给孩子补上。” 她此时的样子像只护崽的母鸡,陆奉不禁莞尔,戏谑道:“你这个?母亲,真把一碗水端平了。” “这是自然。” 江婉柔不以为然,道:“都是我的亲骨肉,怎能厚此薄彼呢?” 陆奉神色微怔,俄而一笑,轻声道:“你说的对。” 是他错了。他忠于?大齐,忠于?圣上,圣上对他偏信几分,他竟天真地以为,他是他最得意的儿子。 今日给他狠狠扇了一巴掌,原来,他从未考虑过他。 皇帝共有十?二个?儿子,最小的儿子才一岁多。出宫建府的王爷们,倒了一个?恭王,还有礼贤下士的贤王、有精通骑射的英王,有机敏擅辩的敏王,有文采斐然的敬王。成年的皇子中?,小九机灵会?撒娇,小十?念书好,过目不忘,十?一的母亲是皇帝宠爱的妃嫔,十?二是皇帝老来得子。 陆奉知?道他有腿疾,也明白他身份尴尬。当年陆国公?问他,想做皇子还是陆家长子,他想了一夜,选择陆家。 当年他根本没?有野心,陆国公?勇毅刚直,他自幼年沐浴名师教导,成年上得战场,和将士们一起?守卫边疆,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建功立业,报效朝廷。 要不是齐煊那蠢货自作聪明,陆奉性情大变,才有了争一争那个?位置的念头。 他执掌禁龙司,皇帝多次暗中?相助,他都知?道。他以为这是皇帝的默认,他身上同样流着帝王的血,他们行?,凭什?么他不行?? 至于?结果,成王败寇,他认。 若说恭王刺激陆奉,在他心中?长出一颗嫩芽,今日父子两人养心殿里谈话,让这颗嫩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那个?位置,他势在必得! …… 陆奉面色如常,但他的情绪变化瞒不过江婉柔这个?枕边人,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 “不要蹙额,以后皱眉多了,这里会?长纹路。” “显得凶。” 陆奉轻笑,“我本就凶。” 江婉柔回:“夫君不凶,夫君是世上最和善的人。” 说完,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乐了。 她蛄蛹着靠近他,“我给你按按头吧,你出去这么久,正好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精进。” 江婉柔的双手按上男人的太阳穴,这里是人的命门,尤其是习武之?人,最忌讳这处暴露于?人前。江婉柔不清楚,第一次给陆奉按的时候,险些被陆奉拎着脖子丢出去。 第47章 江婉柔有点悲伤 如今裴璋风头正盛,按江婉柔滴水不露的性格,应该把她安排在前列。 但她实在不想看见江婉莹。今天是个好日子,她特地细细敷上铅粉,上了?胭脂,妆容精致,衣着华美,不想在此?时倒胃口。 当了?多年?当家主母,把江婉柔蕴养出?了?一股傲气,不想虚与委蛇的时候,她当然可以任性一把。 侍女?恭敬接过江婉柔手中的单子,丝毫不敢质疑夫人的吩咐。两个孩子,有府中六位奶娘、两个嬷嬷照看。江婉柔想看孩子时,自有人把小主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抱过来,她只在母爱泛滥时抱一抱、逗一逗,至于孩子吃喝拉撒、哭闹叫喊,没人敢烦到她跟前。 不用为孩子分神,江婉柔好好休养了?一个月,渐渐把府中事务接了?回来,周氏和姚氏撒手得很痛快,江婉柔投桃报李,把圣上的赏赐给二房、三房各送去几件。 原本便是江婉柔管家,如今她生了?对儿龙凤胎,圣上亲自宣旨赏赐,大爷越发爱重?,府里没有傻子,都知道哪位是“真佛”,把大夫人的话奉为圭臬。 一个小小的变动并未引起波澜,倒是姚金玉扫了?一眼,眼睛一转,没看到似的迎上来,道:“呦,今儿个是长嫂的好日子,正主儿反而?去躲清闲。” “你这张嘴,贯不饶人。” 江婉柔笑着,随手抓起碟儿上的一个青果,给姚金玉塞过去,“先吃点儿,垫垫肚子。” 一场宾主尽欢的宴席,主人家是很受累的,不能轻忽这个,不能怠慢那个,宴席上珍馐玉食,色香味俱全,主人通常动不了?几口。 江婉柔喜欢去别人家吃席面。不爱自己办宴。 陆奉的生辰宴一向低调,江婉柔自己生辰更懒得麻烦,二房、三房有两个妯娌操办。以往一年?中陆府也就大宴宾客两回,一次是老祖宗大寿,其二便是淮翊生辰。如今多了?两个小的,亲生骨肉,江婉柔操办地甘之?如饴。 她有先见之?明,早前已经在锦光院垫了?几个小菜。姚金玉陪她打趣玩闹,过了?一会儿,客人们?到的七七八八,围着江婉柔说话。 江婉柔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尽管她许久不曾露面,却并非困在府中与世隔绝,翠珠和金桃每日给她念京中的新?鲜事,江婉柔句句应对得体,未有半分疏漏。 吏部尚书?的妻子崔夫人叹道:“江夫人的消息真灵通,我府里本月的开销,比以往多了?好几百两,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米价上涨了?。” 江婉柔在刚刚察觉到这趋势的时候,当即让人囤了?许多米面粮油,陆府地方大,人也多,不怕发霉,省下一大笔钱。 “江夫人持家有道,当真贤惠。” 江婉柔微微含笑,回道:“崔夫人谬赞。” 说起来,崔夫人与江婉柔还有些渊源。年?前她求救无?门来到陆府,给江婉柔送来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厨娘,阴差阳错,让江婉柔找到了?当年?害她的真凶。 后来江婉柔给她递了?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崔夫人过年?给她送来一筐稀罕的荔枝。今日江婉柔两个孩子满月,崔夫人来得最早,有示好之?意?。 抬手不打笑脸人,江婉柔也愿意?给她一个脸面,或者说她一直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没办法,陆奉太刚硬,她这个做妻子的便得柔和一些,方为长远之?道。 因为今日参加孩子的满月酒,来的女?宾都没有带家中的女?儿,一群生养过的妇人说话,没那么? 多忌讳。聊完珠钗头面,夫君儿女?,这些家长里短的闲篇,有一妇人忽然道:“你们?可知,如今那位裴大人,风头正盛呢。” 此?话一出?,原本热闹的氛围瞬间静谧。 裴璋的妻子是江婉柔的娘家姐妹,但自裴璋入京以来,她们?从未见这两姐妹在人前说过话,也不见两府往来,在座的都是人精,看得出?来姐妹不睦。 这不,那位裴夫人架子可够大的,这会儿都没到,估计今天不会来了?。 江婉柔面不改色,没有提江婉莹,顺着接话:“我也有耳闻,据说年?纪轻轻就入阁,将来前途无?量。” 众人见江婉柔面色温和,渐渐放开了?,有一位夫人道:“我遥遥见过那裴璋一眼,面如冠玉,谦逊温和,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郎君。” “我娘家妹妹的女?儿如今正值妙龄,她出?身?差了?些,要是有机会,能嫁与裴侍郎,做个贵妾也使得。” 话音刚落,又一位夫人插嘴道:“是啊,我家也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庶女?,能和裴侍郎结为姻亲,可得大造化了?。” 京中权贵皆是如此,嫡女?自幼好生培养,长大了?百般绸缪,寻一门好姻亲,维持家族荣耀,甚至更上一层楼。庶女就随意多了,反正庶出?的女?儿不值钱,嫁同?等的庶子为妻、嫁高?门为妾,或者如当年裴璋求娶江婉莹一样,尽管当时他只是个穷书?生,宁安侯觉得他是个人才,一个庶女?,舍了?便舍了?,万一压对宝,如现在的宁安侯,倒了?一个恭王,有陆奉和裴璋两个女婿,他依然很得意?。 尽管江婉柔不喜宁安侯,但在外人眼中,她是江家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且姨娘还在侯府,她总不能天天给陆奉吹枕头风,说自己生父的坏话吧?就算她说了?,陆奉也不是为内宅动摇之?人。 庶出?的艰难苦楚,没有人比江婉柔更懂。虽然嫡女也没好多少,但总归打听过对方的品性、容貌,不会过得太苦,庶女如同一件可有可无的货物,身?似浮萍飘絮,不知飘往何方。 江婉柔低垂着眉目,道:“裴侍郎好是好,但做人妾,哪有当正头娘子舒服呢,我那姐姐……嗐,不说也罢,诸位夫人还是另寻骄婿罢。” “江夫人此?言差矣。” 说话的是一位穿着深蓝衣裳的圆脸妇人,江婉柔记得她是某位御史的夫人,没什么?爱好,偏爱碎嘴。 蓝衣妇人压低声音道:“我看这裴府内宅,大有门道。” 人一旦说起别人的闲话,总是精神抖擞。在座诸位皆支棱起耳朵听,江婉柔垂首吹茶喝,没有说话,亦没有阻止。 众所周知,裴璋只有一妻,并未有其他姬妾,但是江婉莹嫁入裴家多年?,肚子一直没动静,裴璋能忍,家中的老夫人可忍不了?。 裴老夫人丧夫寡居,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如今儿子要绝后了?,可不着急么??先前刚到京城时,老夫人舟车劳顿,几个月不曾露面,如今身?子骨儿好了?,出?来第一件事便是为儿子另寻佳人,甚至放出?口风,谁家女?子能诞下麟儿,允她做平妻。 不然今日怎么?这么?多夫人盯上裴璋,跟苍蝇盯着肉似的。谁家夫妻成婚五年?还没动静?估计就是如今那位裴夫人不行!如此?嫁进去,是妻是妾有何要紧,只要生下孩子,熬得住,就赢了?。 裴璋一表人才,前途无?量,不止诸位贵夫人愿意?攀这门亲,家中的女?儿也愿意?。只是裴侍郎情深,至今未松口。 蓝衣妇人又道:“不过依我看,裴侍郎松口是早晚的事。听说裴府后院还住着一个云英未嫁的表姑娘,如今双十年?华,侍奉老夫人左右。” “这表姑娘迟早跟了?裴侍郎,有一就有二,世上还真有情种不成?” 说完,众人发出?一阵哂笑。寻常男人有两个铜板儿还想买个丫头暖被窝,更别提这一众权贵。在座哪一位的家中不是妾室、庶出?子女?一大堆,与之?相比,江婉柔算是异类。 有人叹:“江夫人好命。” 阴差阳错得了?嫡姐的婚事,如今年?纪轻轻得封诰命,夫君独宠,儿女?双全。反而?那位一时显赫,如今……唉,都是命啊! 崔夫人接话:“我倒觉得事在人为。江夫人恐怕有我等不知道的驭夫之?道,今日话都说到这儿了?,我等得向夫人讨教一二。” 妇人间说话,比闺中姑娘大胆奔放,如今宴席正酣,诸位夫人吃了?甜酒,气氛正是热烈。 江婉柔佯装娇羞地笑了?一下,柔声道:“我哪儿有什么?驭夫之?道,诸位抬举我。” 在外人面前,江婉柔向来给陆奉面子,“全赖夫君品行端方,治家严谨,得夫君怜惜,是妾三生有幸。” 这话旁人不好插嘴,陆奉此?人鼎鼎大名,哪一条都和“品行端方”沾不上边儿,睁眼说瞎话也不能这么?离谱。话头正架在这儿,姚金玉“噗嗤”一笑,戏谑道:“这话可是长嫂亲口说的,回头我得跟大爷好好学学。” 江婉柔娇嗔得瞪了?她一眼,挥手,叫来翠珠,“去,给三夫人上盘麦芽糖,看能不能黏住她的嘴。” …… 江婉柔知情识趣,又有姚金玉这个妙人在,后院的气氛逐渐热烈。江婉柔跟着喝了?几杯果酒,她自知酒量不好,让金桃偷偷在她的酒壶里兑了?水,水喝多了?,便想更衣。 她淡笑一声“失陪”,在丫鬟的陪同?下去后院的西南角更衣,陆国公?府很大,中间得穿过一个小花园,在园中,她看见了?一个男人。 她心中顿时警铃大响,宴会最怕的就是这个。她当年?因此?尽失清白,后来看多了?,这种事屡见不鲜。哪家姑娘失足落水,被谁家公?子救了?,众目睽睽下抱在一起;谁家公?子在后花园捡到了?哪位贵女?的珠钗……算计得清清楚楚,偏又无?可奈何。 迎面的冷风让她从酒宴中清醒,她缓步走上前,问:“这位公?子,您在此?作何?” 今天来的全是贵妇,决不能在府中出?事。 江婉柔心中闪过许多阴谋诡计,岂料男人转身?,露出?一张清隽绝伦的脸庞。 “裴、裴大人?” 江婉柔眨了?好几次眼,刚说过别人的闲话,这会儿忽然见到正主,一瞬间神色怔然。 第48章 一场大戏 在梦中,她不是这般模样。 她更削瘦一些?,喜欢穿淡雅的青色衣裙,干净清爽。 她不爱上胭脂水粉,她天生丽质,本就不需要这些?庸俗点?缀。 她的秀发乌黑亮丽,常常用一个?玉簪或者素簪挽起,他为此学?了很多种样式,为她挽发。 她的十指白皙纤长,指甲圆润饱满,透着淡淡的粉色,如早春的樱花,鲜嫩脱俗。 她的眼睛大大的,乌黑有光泽,比天上闪烁的星辰还要耀眼。 …… 明明一样的脸庞,却像两个?浑然不同的人。 她比梦中的“她”身段更加丰腴,肌肤雪白,身上穿着流光溢彩的霞缎,鸦鬓簪着摇曳的鎏金步摇,金钗闪耀,珠翠点?点?。 她面若桃花,脸上敷了粉,黛眉红唇,身上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很甜,甜得有些?腻。 她的手指如羊脂玉般细腻柔韧,小指上带着璀璨的鎏金护甲,红蓝宝石错落地镶嵌在甲片上,折出刺眼的光芒。 她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前,叫他“裴大人”,客气又疏离。 裴璋闭了闭眼,后退一步,道:“两个?铜板而已,毋须劳烦。” “裴大人不要客气。” 江婉柔方才喝了酒,双颊红扑扑,比胭脂都要醉人,“能让你?来找寻的,想必不是凡品。您赏脸赴我?一对儿女的满月宴,怎能让您丢了东西?” “来人——” “不必!” 裴璋骤然提高音调,连续后退几步。 “兴许是我?记错了,我?……对不住,我?酒量欠佳,失态。” 不一样,她和他一共孕育两子,现在她除了长子,却生下一对龙凤胎。 难道两人是前世?的夫妻,今生,缘尽了吗? 裴璋面上露出痛色,很快被他掩盖下去。 他轻声道:“夫人,我?与贵公子乃忘年之?交。” 江婉柔点?头,唇角荡漾着感激的笑意,“我?知晓,还未正式拜谢过您。淮翊这孩子倔,有您开导,性?子开朗许多。” 裴璋眉眼低垂,不再看?江婉柔。 “我?与贵公子有缘,倘若以后他……或者夫人,遇上难事?,可以来找我?。” “裴某定倾力?相助,绝无二话。” 江婉柔心中更加诧异,觉得这裴大人实在古道热肠。抬手不打?笑脸人,她欠了下身,道:“妾身先代犬子谢过裴大人。” 裴璋道:“我?看?见东边有个?小厮,我?叫他引路。” 说罢,他蓦然抬头看?向江婉柔,江婉柔心中一惊,那眼神?幽暗复杂,有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裴璋道:“夫人,珍重。” 江婉柔回?过神?时,只能看?见裴璋的背影,男子白衣翩翩,身姿颀长,却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秋风拂过,吹落地上几簇菊花的花瓣。 她叫来两个?小丫鬟,让人在院里找两枚铜板。 …… 一场微不足道的插曲,江婉柔言笑晏晏地回?到宴席,和诸夫人说笑一会儿,奶娘在江婉柔耳边低声说小主子睡饱了,她才让人把孩子抱过来。 尽管刚刚满月,两个?孩子已经出落地玉雪可爱,江婉柔卸下护甲,把哥哥抱在怀里哄了会儿,接着去抱妹妹。 兴许嗅到母亲身上的馨香,哥哥妹妹都很乖巧,眯缝着眼睛,不哭不闹。江婉柔和奶娘一人抱着一个?,在众人面前露了个?脸,收获一众赞誉。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江婉柔听在耳里的全是溢美之?词,她笑着一一答应,替她的孩子接下这份福气。现下已经过了处暑,天气转凉,尽管用厚厚的襁褓包着,里衬柔软亲肤的丝缎,江婉柔生怕冻着小家伙,转了一圈就让奶娘把他们抱走?。 人多眼杂,她也不放心让两个?孩子暴露于人前。 太阳悄然西移,宴席已过半。身姿曼妙的歌姬穿着绚丽的衣裙翩翩起舞。趁诸位欣赏歌舞之?际,江婉柔抽空夹了几筷子,吃了块油酥饼和一碗乳酪,间隙抬头说几句话,不让场面冷下来。 江婉柔的脸上显出疲色,好在时辰差不多了,接下来只需把客人送走?,今日便圆满了。忽然,金桃匆匆而来,在江婉柔耳边低声道: “夫人,裴夫人来了。” 江婉莹? 江婉柔微蹙黛眉,她原以为她不会来。她方才在小花园见过裴璋,说明裴璋准时赴宴,她却在这个?时候来,夫妻俩竟不同路吗? 人到了,她总不能把客人赶出去。 她让人把江婉莹安排在她特意选的位置上。她来得突兀,江婉柔以为她要闹,特意派人盯着她,谁知江婉莹进来不言不语,也没有动宴席上的菜色。 闷声喝了好几杯酒,目光死死盯着上首的江婉柔。 她的视线如苍蝇一样黏在身上,让江婉柔如鲠在喉。好在她见过的场面多了,不会为这点小事失态。江婉柔熟视无睹,神?色如常地送走?诸位夫人,待空荡荡的花厅只剩下两人时,她骤然垂下上扬的唇角。 她道:“裴夫人一直看着我,有何指教?” 江婉莹脸色青白,即使敷了厚厚的粉,也难掩神?态中的憔悴。她没有起身,歪着头看?上首的女子,目光愤恨,还夹杂着一丝幽怨,与嫉妒。 江婉柔要气笑了,她那般害她,她没找她报仇,她有何颜面恨她? 过了一会儿,江婉莹幽幽开口,“你?很得意吧?” “国公府的当家夫人,敕封一品诰命,夫君疼爱,儿女双全……哈哈哈,六妹妹啊六妹妹,你?瞒得我?好苦啊!” “你?也重生了,对不对?” 江婉柔看?着形若癫狂的江婉莹,心道她在宴席上备的是果酒,江婉莹酒量这么差吗? 她不耐和一个?醉鬼说话,淡淡道:“金桃,送客。” “你?心虚了?” 江婉莹痴痴地笑,她这段日子瘦了,双颊凹陷,颧骨凸出,为了遮掩疲态,她在脸上敷了厚厚的粉,涂着红唇,乍一看?十分狰狞。 她狠狠道:“我?真傻,早该想到的!鹦儿死了,你?却越活越滋润。你?知道我?跪坏了多少蒲团么?我?念了一卷又一卷经书、受了那么多苦,才换来转世?重生的机会,你?凭什么?” “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 女人凄厉的声音在大厅回?荡,江婉柔眉头紧蹙,想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如意?” 方才诸人闲话,可见江婉莹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先前听翠珠胡咧咧,说市井有疯妇,因自己生活贫苦艰辛,日日当街唾骂,怨恨其父其母,怨恨丈夫子女,怨恨老天不长眼。 谁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她骂得多了,有一日大雨滂沱,竟从天降下一道天雷,将?那妇人劈死了。 江婉柔原先当翠珠哄着她玩儿,如今一看?,也未尝作假。 她面色复杂,劝道:“裴夫人,我?劝你?敬畏上苍,有些?话不能乱说。”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不用给?我?装傻!” 江婉莹踉跄着站起来,一步步朝江婉柔走?来。 “首辅夫人当腻了是吧,如今想做皇后娘娘?六妹妹,看?不出来,你?野心不小。” “你?能笼络住那位,是你?的本事?,我?认!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 水,你?当皇后,我?也不嫉妒。” “可你?明明都过得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要抢走?我?的裴郎!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裴郎!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江婉莹目光充满怨毒,这段日子以来,婆母的逼迫,丈夫的冷落,姓阮的贱人的嘲笑,旁人的指指点?点?,似乎在此时找到了出口。 裴璋从江南归京,她满心欢喜地去迎接,让人做了一桌他爱吃的菜,他回?来第一句话,却先质问她: “你?一个?侯府小姐,去恒泰做什么?” 她与裴璋相遇在京城最大的恒泰当铺。 前世?裴阁老有两大事?迹广为流传,一是“宠妻”二是“重情”。 “宠妻”自不必说,好大一箩筐,“重情”是指他念旧情。当年裴阁老在寒微之?时进京赶考,生活窘迫,无奈当了传家玉佩,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租下个?小院,供他和寡母暂居。 后来他一朝高中,率先去赎传家玉佩,掌柜完璧归赵,说那日观公子仪表堂堂,想必一时困苦,这块玉佩根本没有挂牌售卖,等?公子来赎。 裴璋就此和掌柜引为知己。后来恒泰的掌柜得罪权贵,铺子在京中开不下去,裴璋冒着得罪权贵的风险出面周旋,那权贵听说了两人的事?迹,大为感动,三人相和,成就一桩美谈。 前世?裴璋的故事?听的太多,江婉莹牢牢记住了恒泰这个?名字。回?来先把碍事?的六妹妹解决,然后用前世?的先机讨好嫡母秦氏,她终于在府中活的像个?小姐,日日溜出去,守在恒泰铺前,等?来了走?投无路的裴璋。 他需要银子,恰好,秦氏近来待她不错,她攒了些?体己钱。 …… 江婉莹从未见过裴璋那样阴沉的脸色,只能支支吾吾,随口编出个?瓷盏。说嫡母不慈,她偷拿府中的瓷盏变卖。他又追问瓷盏的颜色、款式,事?无巨细。假的真不了,裴璋目光如炬,瓷盏事?后,又追问她为何知道南下有危险。 裴璋睿智聪颖,心细如发,凭一己之?力?察觉出水匪和恭王案的牵扯,其能力?得到皇帝和陆奉两个?人的赏识,一个?后宅妇人哪里顶得住?她被问得越发心虚,最后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49章 她受委屈了 江婉柔忐忑地看陆奉,道:“妾这五姐姐疯疯癫癫的,忽然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妾心实在惶恐。” “一个?疯妇,值当你?吓成这样?” 陆奉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孩子们在闹,你?去后院哄哄他们,这里交给我。” 他的嗓音醇厚低沉,带着令人信服的魔力。江婉柔心中稍安,她?正欲抬脚离开, 又看了一眼伏趴在地上的江婉莹,说道:“夫君,我不能吃这个?哑巴亏,得先为自己辩白两句。我自从嫁到?陆府,孝顺公婆、友爱妯娌,恪守妇道。从未做出过半点儿出格之事!不知道五姐姐得了失心疯还?是受奸人蛊惑,竟这般污蔑我,旁人的看法我不在意,只求夫君,千万信我。” 她?怕待会儿江婉莹再说出丧心病狂的话,干脆走在她?前?头,她?行得正、坐得端,陆奉也不是偏听偏信之人,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污她?清白?做梦! 果然,陆奉的脸色和缓,薄唇微微勾起,看不出怒意。 他道:“别?说傻话了,来人,送夫人回房。” 江婉莹派人给陆奉送了个?纸团,上书?:令夫人早已心有所属,与外男牵扯不清。与君为妻五载,尽是贪图荣华富贵,无一丝真情。请陆指挥使前?往花厅,邀君看一场大戏。 一个?很拙劣的局,按陆奉的脾性,应该立刻把人拿下,禁龙司十八道大刑轮番上,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所遁形。 这回,杀伐果断的陆指挥使罕见地迟疑了。 原因?有很多,比如这是他的内宅家事,牵扯太多,恐有损妻子的名声;再比如将?计就计,看究竟是那方小鬼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乱……除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陆奉的心底深处,他自己犹豫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按照纸团上所写,孤身?来到?花厅。 接着便看到?一场所谓的“大戏”,这疯妇说什么前?世今生,他嗤之以鼻。他在边疆整整三年,战场上尸山血海,白骨累累,谁的刀快谁就是王,没有人信什么神神鬼鬼,因?果报应。 在陆奉看来,鬼神魔佛只是安抚民心,便于统治的工具罢了。 他不信所谓的“前?世”,江婉莹口中的“前?世夫妻”更是无稽之谈,直到?他听江婉莹道,妻子嫁进陆府,受了许多委屈。 陆奉无可反驳。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不喜这个?素未谋面的妻子,他娶她?,只是因?为他碰了她?,那双小兽般的眼睛落在了他心上。皇帝百般劝阻,说如此女?子不堪为妻,他还?是八抬大轿娶了她?。 娶个?妻子,对他没什么特别?,陆府占地广袤,匀一个?院子给她?住,不是大事。 什么时候对她?上心的,他也记不清了。或许在她?为他诞下嫡长子时,或许在她?为他缝制温暖的护膝时,或许在他深夜归来,看到?那一盏为他而亮的烛火时;亦或更早,在新婚之夜,她?吓得瑟瑟发抖,仍旧用颤抖的手解他的盘扣时。 饶是陆奉这样严苛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很好。 他也承认,起初,他对她?并不好,让她?受了许多委屈。 那一瞬间,陆奉心中竟生出了一丝无措,他在暗中死死盯着江婉柔,想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她?心中可有怨怼? 她?说:我与夫君的感情真得不能再真。 她?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似有什么东西在耳旁炸开,陆奉听见了心脏在胸腔里砰然跳动?的声音,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陆国公把他叫到?祠堂里,告诉他身?世。 在那个?疯女?人即将?碰到?她?时,陆奉再也忍耐不住,从暗处现身?。他没有跟她?说几句话,现在不是儿女?情长之时,待回到?寝房,他们有很多时间。 …… 目送走一步三回头的江婉柔,陆奉脸上的柔情彻底消失。刚才在江婉柔跟前?叫嚣的江婉莹好似忽然哑巴了,趴在地上,捂着受伤的手腕,讷讷不敢言。 陆奉慢条斯理?地走过去,他走一步,江婉莹退一步,眼中充满恐惧和敬畏。 “裴璋的妻子?” 黑锻官靴停在江婉莹身?前?。陆奉手下审讯犯人无数,不乏装疯卖傻、以求逃脱之辈。她?眼中有恐惧,真疯的人,没有这种?情绪。 方才听了江婉柔的“真情流露”,陆奉心情不错,没有用那双碾碎无数人颅骨的靴子,直接踩到?差点伤了妻子的手腕上。 他先前?听妻子说过,这个庶姐和她关系不睦,妇人间的争锋嫉妒,他不在意,也不想问?。 他随意抽了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审视道:“照你?说,你?是重来一世之人。在你的那一世,我当了皇帝?” 他的身?世至今秘而不宣,莫非裴璋通过某种途径猜到了,让他的妻子前?来试探? 合作,威胁,亦或投诚? 陆奉心中闪过无数阴谋诡计,唯一没有往“前?世今生”这方面想。 江婉莹低着头,发髻凌乱,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江婉莹要耗,陆奉比她?更沉得住气,空荡荡的花厅里寂静沉闷,过了很久,江婉莹道: “我夫君是裴璋。” “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原胶州知府,天?子钦派的钦差御史,如今的吏部侍郎,深受天?子宠信。” 她?眼睛死死往下盯着,不敢看陆奉的脸色,“我是朝廷命官之妻,你?不能杀我。” 陆奉挑眉,“我何时要杀你??” “天?干物燥,引发一场大火,亦或走在河边,失足落水,更有想不开的,一根白绫吊死在房里,裴夫人,人命在我这不值钱” “我耐心不多,我问?,你?说。” 裴璋是麻烦点儿,也只是麻烦点儿而已。在江婉莹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时,陆奉已经把她?当成个?死人了。 江婉莹在江婉柔面前?还?能装疯卖傻,如今直面陆奉,想到?前?世那些传闻,忍不住全身?打颤。 开国圣祖皇帝传位于武帝,武帝独断专行,自继位后,大改圣祖皇帝的“修养生息”之政,大力扶持蚕织商业、海外贸易,从中攫取巨额军费,广积粮草,大造兵械,在国土以北、西、南三面蓄养虎狼之师,大肆征伐。 武帝尤爱御驾亲征,破其城池,掠夺财宝,降者皆没为奴隶,烙官印,通买卖,不降则焚烧屠城,铁骑所过之处,哀鸿无数,尸横遍野。 史官上谏,为帝者征伐太过,煞气日盛,恐非祥兆,遭武帝痛斥贬谪,直接废除谏官一职。他颁布严刑峻法,削弱百官之权,朝中大小诸事,皆决于帝,久而久之,除了内阁首辅裴璋,无一人不畏帝王威仪,不敢稍抒已见。 朝廷百官噤若寒蝉,民间更是战战兢兢,禁龙司耳目遍布各地,百姓不敢妄议帝王半句。他是个?暴君,他杀的人不计其数,刚愎独断,容不得丝毫忤逆,在他面前?,稍有不慎就可能人头落地。 他又是个?明君,在他的统治下齐朝日益昌盛。圣祖皇帝结束了四分五裂的乱世,武帝在圣祖皇帝的肩膀上,大肆扩张疆图,抢掠的财宝国库充不下,融成金子,分发给普通百姓。 极度的强权之下,气氛压抑,无人敢非议帝王,在所有人心里,对武帝既敬、又畏、又怕,江婉莹也不例外。武帝离她?太遥远了,她?死那会儿,武帝又要去征伐,这次要远征大漠,大漠有个?古老的部落,据说藏着永生的秘密,钦天?监算出是“大凶”,帝王大怒,砍了好多人头…… 前?世活了那么多年,真正直面陆奉时,江婉莹才切实感受到?了死亡的胁迫,加上“武帝”天?然威压,在极端窒息的恐惧下,江婉莹竟聪明了一回。 她?依然不敢抬头,道:“我方才所说,句句属实。我……我是有宿慧之人。” 江婉莹知道她?不聪明,对上陆奉,说谎就是找死,亦不敢再说“前?世今生”,不管是今世的陆奉还?是前?世的武帝,显然不信这一套。 她?换了个?说法,“我忽有一天?灵台清明,能预知未来之事。我看到?六妹妹嫁与裴璋,裴璋高中状元,一路高升,我便动?了心思……” 陆奉没有打断她?,他的神情从刚开始的漫不经心越来越凝重,若说这妇人编故事,这故事也太真了,环环相扣,没有丝毫破绽,眼前?的女?人……啧,应当没有这个?脑子。 为了让他信服,江婉莹绞尽脑汁,又想起一件事佐证,“今年冬天?会很冷,北边有个?小镇,许多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卖给富家为奴,富家不仁义,动?辄鞭打,有几个?人聚在一起,杀了富人,举旗叛乱。” 具体原因?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可她?不清楚,她?只知道江南水匪一案后,紧接着北方一个?镇子爆发了动?乱,因?为是奴役起事,闻所未闻,被人称为“奴役之乱”。 前?世,裴璋没有下江南,而是在这场奴役之乱中崭露头角,逐渐被帝王重用。 江婉莹说的颠三倒四,陆奉本不应该信,可钦天?监偏偏算出,今年冬季寒冷。 现在离过冬还?有几个?月,钦天?监不敢打包票,监正禀报皇帝时,他恰好在,皇帝吩咐再测,不许声张,扰乱民心。 此事,就是裴璋也不该知道。 陆奉沉思许久,意味不明道:“裴夫人好手段。” 他倒真舍不得杀她?了。 第50章 我永远信你 闻言,江婉柔娇羞地?别过脸,双目紧盯榻边的束帐流苏,咬唇不语。 方才已经来过一次,她雪白绵软的身子上覆着一层细腻的薄汗,如云的乌发大片铺在身后,肌肤如玉,眼尾泛红,如同话本里勾人的妖精。 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陆奉继续闷声享受柔软馨香。忽地?,江婉柔“嘶”地?惊呼一声,感受到一阵刺痛。 她委委屈屈道:“夫君轻点,没了。” 她最?近劳累得很。出完月子,府中诸事倒是得心应手,夜间?却?险些折了腰。男人隐忍这么久,骤然?开荤,她好?几天没下来榻。 陆奉这厮着实不要脸皮,从宫里带来一大口箱子的物什。什么温补药玉,羊肠衣,羊眼圈,合欢香……她看?一眼都觉得面红耳赤,亲自塞到床底下。 她一直当陆奉是个端方严肃的正经人,哪儿知道他不正经的时候这般孟浪!他以往闷声不吭的,如今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全招呼到她身上,沙哑的声音她耳边问:“舒服么?” 她不应他,他便?一直磨。弄得江婉柔想一头?撞死在榻上,宫中的东西确实好?使?,陆奉这个空有?蛮力的粗蛮汉子,竟弄得她有?点儿感觉。 又痛,又爽快。她控制不住,恰逢刚生产完,奶水在某些时候的会溢出来。这时陆奉便?会低低笑出声,说她是水做的宝贝。 陆奉用力揉了一把,上面的水被他榨地?一滴不剩。他伏在江婉柔颈侧,质问道:“今日就这么点儿?” 江婉柔哭笑不得,她像安抚孩子一样,柔软的双手抚摸男人宽阔的脊背。 “今天喂了两个孩子,自然?就少了。” 陆奉语气不满,“孩子让奶娘喂养,陆府不吝几个奶娘的月钱。” 江婉柔这会儿还陷在方才的余韵里,痴痴地?笑了,嗔怪道:“你啊,真不羞。” “为人父的,还和孩子抢口粮吃,说出去让人笑话。” 陆奉理所当然?道:“你是我的。” 她的人,她的心,都属于他陆奉,什么“前世今生”,简直无稽之谈! 今日江婉莹的话,还是给陆奉造成了一些冲击,所以今晚江婉柔感觉格外难熬。 江婉柔顺着他,柔声哄道:“是是是,都给你。没人和你抢,那么凶做什么。” 再次生产后,连江婉柔自己都未察觉到,她的心境比之前开阔许多,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平和、包容与宁静。 那是一种温和又柔韧的温暖,让陆奉深深沉溺其中。 陆奉忽然?问道:“今日,你在花园见裴璋了?” 江婉柔猛然?一激灵,不知道她走后江婉莹又胡说八道了什么,竟让陆奉疑心至此。 她状若无意?道:“裴大人在花园迷路,我正巧遇到,说了两句话。” “夫君,有?何不妥吗?” 陆奉不说话了。 妻子坦坦荡荡,辛苦操持一双儿女的满月酒,他实在不该多疑。 他也从不相信“转世往生”等无稽之谈。 但今天江婉莹的话恍如在他心中扎下了一根刺,酸疼,却?无从拔起。 妻子很无辜,裴璋今日在花园迷路尚且存疑,但观他往日言行,确实是个端方君子。 陆奉空有?一腔闷气,却?不知往何处发泄。他自出生便?是公?爵世家?,鲜少有?这样憋屈的时候。 只能把这笔账记在那个不知所谓的疯妇身上,等日后一一清算。 江婉柔见陆奉久久没动静,用柔韧的双手来回轻抚他的脊背,轻声问:“难道今日我那五姐姐又污蔑我了?夫君信她不信我?” “我信你。” 陆奉沉声道,抓住她不安分小手,按在枕侧。 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道:“我永远信你。” 陆奉神?情专注,在此时有?种不合时宜的认真。 江婉柔咯咯直笑,道:“瞧你,我开个玩笑罢了,快把我松开。” 陆奉眼神 ?略过她的双手,语气意?味不明,“蓄甲了?” 江婉柔孕时图方便?,把长长的指甲绞断了,如今两个小祖宗落地?,她特意?戴上长长的护甲,蓄养指甲。 原因有?二。一来她体态丰腴,不似时下推崇的“柔弱纤细”之美,手也比寻常女子稍显“富态”。蓄着长长的指甲,让手显得纤细修长,更为美观。 其二则是为显身份。平民人家?的女子,平时忙于家?务农活,就是想蓄也没有?蓄起来的机会,贵妇人们爱留长甲,彰显尊贵的身份地?位。 她男人是本朝第一大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婉柔总不能天天穿戴得一副穷酸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国?公?府没落了。 除去这些,江婉柔自己也喜欢各式各样璀璨华丽的护甲,尖如鸟喙的鎏金护甲搅弄着丝绢,款步袅袅,仪态万千。 这些女人家的小心思,陆奉不得而知,只是在床笫间?,这长甲另有?用处。 他哼笑一声,放开她的手,问道:“喜欢这样?” 他后背被她挠得不成样子,之前她可不敢如此。 陆奉不能忘怀她在醉酒时的惊骇之语,甚至有?段日子陷入了微妙的自我怀疑。如今被挠了,不仅不生气,还有种隐隐的得意。 意?乱情迷至此,想来她是舒爽的。 江婉柔没弄懂陆奉的意?思,但男人极具侵略性的黑眸骗不了人。她扭动了下腰肢,双手攀附上陆奉的脖颈。 “这回换我在上头?。” “依你。一会儿可别哭着说没力气。” …… 光线渐渐暗了下来,皎洁的月光透过半掩的窗子,洒下一地?银辉,夜色正浓。 *** 江婉柔饱饱睡了一觉,当她醒来,已经到了辰时,床边已经没有?男人的余温。 陆奉早走了。 他卯时当值,往往天不亮就要起身,她按捺着睡意?伺候他穿衣净面,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后来她再度有?孕,陆奉不许她动手,她也疲累,自顾自睡了过去。如今两个孩子落地?,他似乎习惯了如此,不再惊扰她。 江婉柔心绪复杂地?穿戴整齐,倒也不准备提醒陆奉。正如他下江南前放在她这里的令牌,他不知是忘了还是另有?打算,没有?问她要回去。 她佯装不知,至今还在她手里。 …… 江婉柔先看?过两个孩子,又叫上淮翊一起用早膳。入了秋,府里大大小小一大堆人要添厚衣裳,江婉柔重新接手府务,大笔一挥,每人多添了一身。 她的驭下之道很简单,她自己过过苦日子,人嘛,要的无外乎吃饱穿暖,有?点闲钱。她从不吝惜月钱,以利诱之;又制定详尽清晰的家?规,以重刑震慑之,恩威并施,如此成了规矩,府中让她很省心。 连刚落地?的两个孩子见了她都不哭不闹。昨日江婉莹疯疯癫癫闹了一通,陆奉让她无须挂心,她也懒得对她多投一个眼神?,如今让她烦扰的只有?一个人,周妙音。 金桃刚从宁府侯府回来。昨日陆府满月宴,娘家?只来了一个宁安侯,在接待男宾的前院,江婉柔见都没见着。侯府女眷中,秦氏称病不来,丽姨娘的身子倒是好?些了,她却?不肯来,只让人送了两串长命锁。 江婉柔知道,姨娘怕她给自己招闲话。十几年了,姨娘一直觉得她的出身拖累了她,深居简出,不肯在众人面前露脸。 她拗不过她,只能派金桃过去一趟,给她送去两个孩子的画像,托话等她得闲,带两个孙儿去看?她。 金桃福了个身,回道:“姨娘叮嘱,她一切安好?,不许夫人来回折腾。” 江婉柔了然?地?挥挥手,没有?再言语,金桃心思通透,看?出她心情不佳。 金桃劝道:“姨娘是为夫人好?。” “我知道,她就是那个性子。” 江婉柔倒不为丽姨娘担心,宁安侯是前朝降臣,经历荒淫无道的前皇帝,经历过陈王之乱,如今还能捞一个侯府爵位,她那个父亲,识时务。 只要陆奉一天不倒,只要她一天还是陆府当家?主母,姨娘在侯府的日子就不会艰难。 江婉柔叹道:“我是担心那位周姑娘。” 她揉了揉眉心,问:“她最?近怎么样?” 金桃思虑片刻,中肯地?评价,“很安分。” 江婉柔叫人把周妙音带过来。 从生产到坐月子,这位周姑娘一直是她手中的烫手山芋。那个秘密太骇人听闻,她至今不敢和陆奉开口。 可禁龙司的耳目遍布天下,守边将?军宿醉说的话,第二日便?能呈在皇帝案头?。自家?府中发生什么事,怎能瞒过陆奉这个主君的眼? 昨日她和裴璋在花园偶遇,周围没有?一个人,相信那位裴大人也不会大声嚷嚷,陆奉晚上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抓周妙音时,甚至用了陆奉的人。整整一个月,他不曾过问她,她也没有?主动说。 陆奉说,他永远信她。 男人在榻上的话算不得数,可他说这话时,神?情那么专注,那么认真,让她竟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陆奉不屑说谎,但她知道,他在那一刻,对她是真心的。 她又该如何回应这份沉甸甸的真心? 事关重大,即使?金桃,江婉柔也没有?对她说太多。周妙音近来养得不错,刚满十五岁的小姑娘,似乎还长高了,这回见到江婉柔,她不复以往的不驯,略微欠了欠身,轻声道:“见过夫人。” 金桃在外守着,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里头?传出江婉柔的声音,她吩咐金桃,“给周姑娘好?生送回去,不得怠慢。” 第51章 我不会让你无所依凭 江婉柔把膝上的针线筐放在一侧,走到陆奉身前,白皙柔韧的十指解开他的外袍襟扣。 她笑道:“看来你我心有灵犀。杂事先放一放,夫君饿不饿?小厨房里热有羹汤,现下正好入口?。” “不必。” 陆奉身上的官袍挺阔,面?料偏硬,看着威严,穿着却不怎么舒坦。他微抬下颌,任由江婉柔脱去他的外袍,挂在一旁的红木衣桁上。 他顺势握住江婉柔的手,两人自然地走向床榻。 陆奉扫了眼做到一半的护膝,沉声道:“说了多?少?次,这些针线活有绣娘,无须你亲自动手。” “眼睛还要?不要??” 江婉柔笑了笑,道:“我闲着也是闲着,上回圣上赏赐的夜明珠放在屋里,里外照得亮堂堂。” “天冷了,我想?着多?给你做几件护膝,免得来日受罪。” 今年圣上不知从哪儿找来个?洛小先生给陆奉治腿,陆奉安生敷了一阵膏药。只?是他平时步履缓慢,看起来和寻常人无异。所以这膏药的效果,陆奉不说,她也不清楚。 后来陆奉下江南数月,膏药断了许久。近日看他不似往日繁忙,江婉柔跟他商量,不如晚上挪出半个?时辰,继续敷着。 陆奉的腿是陈年旧疾,从前试过那么多?法?子,如今连他自己都放弃了,经过江婉柔的提醒,他蓦然发觉,他的腿……好像比之前好不少?。 在江南的几个?月,有一半时间在船上度过,水汽阴寒潮湿,按往常,他那条断过的腿应该疼痛刺骨。 江婉柔想?得长远,提前给他的行囊里塞了好几个?护膝。只?是那东西厚重?,陆奉嫌外出打斗不方便,懒得戴。 其实平日他也懒得戴,那点儿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早晨江婉柔服侍他穿衣,半蹲半跪在榻边,认认真真绑好护膝的带子,他才勉为其难地戴上那笨重?之物。 在江南没有江婉柔督促,他在船上一两个?月,深夜埋伏在江边,截杀水匪数日,甚至几次亲自下水。后来没日没夜骑马北上,那条腿竟没有感觉到一丝痛楚。 那个?面?嫩年轻的洛小先生,有两分真本事。 陆奉点头,道:“依你。” 他并未细说腿的好转。整整五年,时间太久了,曾经那么多?次,一次次满怀希望到彻底失望,如今已经在陆奉心里掀不起波澜。 他不相信他的腿能彻底痊愈,只?是减少?点痛苦罢了。 …… 看着江婉柔欢喜的表情,陆奉忍不住捏了把她红 润的脸颊,道:“就说这个??”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值当她开口?。 闻言,江婉柔弯弯的唇角凝滞。她垂下眼帘,乌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扫过一片阴影。 她放低了声音,道:“是别的事。事关重?大?,我……夫君先答应我,无论我说什么,你不许生气。” “怎么,闯祸了?” 陆奉好笑地看着她,她向来稳重?,操持内宅家务,从未让他操过心,今日倒是稀奇。 他打趣道:“说来听听。无妨,天大?的事儿,为夫给你担着。” 她一个?内宅妇人,能犯多?大?的事儿?退而言之,就算她真捅破天去,又能怎么样?他的结发妻子,他三个?孩子的母亲,他护得住她。 温暖的烛光摇曳,江婉柔特意把屋子里的几根白蜡换成?了黄蜡。黄蜡没有白蜡明亮,燃起的烛火偏向柔和,把陆奉冷峻的眉眼都衬出几分温柔。 想?了一会?儿,她道:“要?不……还是夫君先说罢。” 现在的氛围太好,她不忍打破。 陆奉被她逗得发笑,他行事果断,最看不上优柔寡断之人,他从前也欣赏她干脆利落的处事风格,这样的女人,才配当得陆府的当家主母。 现在看她咬着唇瓣,犹豫踟蹰,他不仅不厌恶,甚至微妙地满足了他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理,越发想?逗弄她,看她露出更多?的、不为人知的情态。 陆奉没有为难她,直白道:“最近岳家不太平,你得空回娘家走走,定一定侯府的心。” 近来京城米价上涨,对江婉柔来说,只?是账本上多?了一项开支,实则背后大?有内情。 江南乃鱼米之乡,大?运河沟通南北,京都的粮食多?走江南漕运,甚至比周围各地还要?便宜几分。从京城米价上涨伊始,裴璋就敏锐地嗅到不对劲。 他在回京途中顺着米价往下查,原来往京城运粮的商船连续翻了数艘,供不敷求,京城的米自然就贵了。 米粮重?,压船,风浪再大也鲜有翻船事故,这船翻得蹊跷。出事的地方恰好在江南一带,陈党在水上盘踞多年,让人很难不怀疑他。 此事还有种种疑点,陈复囤钱、囤兵马、囤武器,都说得过去,他要?那么多?粮食做什么?他的人马远远没有达到竖旗起兵,谋求粮草的地步,陈复老巢的那个?密道,也并未看到粮食的痕迹。 若说陈复除却江南,另有盘踞地,皇帝不相信。陈党余孽当年在他眼皮子底下南逃,他差点儿把南方掀了个底儿朝天,若不是他们狡猾盘踞水上,他怎会?容许他们嚣张这么久? 而且从江南缴获的巨额财宝和兵戈来看,他们确实抄了陈复的家底。 上回陆奉快马加鞭,把陈复党羽堵在京城。只?剩些残兵败将,皇帝在高高的龙椅上坐久了,只?把陈党当成?瓮中之鳖,命禁龙司、五城兵马司、京兆尹多?方联合,全?城戒严,缉拿反贼。 陆奉和裴璋以“肃清水匪”之名下江南,却带回来两大?船财宝。裴璋多?逗留了一个?月,回京连夜上疏弹劾,苏州的粮税总督,常州参将,杭州的教谕……一众十余人人等,尸位素餐,勾结水匪,鱼肉百姓,当斩。 这会?儿百官才明白过来,原来“水匪”都是托词,两位大?人是去抓多?年前的陈党。陆奉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复,裴璋还记得圣旨所托:肃清吏治,安抚万民。 皇帝对裴璋很满意,大?赞他心思敏捷,勇毅刚直。一事不劳二主,把抓人的事交给陆奉,其中牵扯的官吏交给裴璋,年轻的裴侍郎一时在朝中风头无两。 这些事,江婉柔在内宅略有耳闻。昨日孩子们满月宴,裴大?人是妇人们的议论中心。 后来江婉莹疯疯癫癫闹了一通,江婉柔心里忌讳,避免在陆奉跟前主动提他。没想?到却是陆奉先开口?。 那几个?犯官陆续押往京城,为了保命,接连攀咬旁人。人未至,口?供已经如雪花般飘进京都,攀扯出不少?陈年旧事。 其中一条,陈王在京称帝的百日中,宁安侯趋炎附势,为讨好陈王,送去美?人歌姬若干。 原本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被翻出来,多?半是裴璋和宁安侯姻亲的缘故。 没成?想?裴璋丝毫不留情面?,今日早朝,一五一十禀报皇帝,没有辩解,亦没有偏私,仿佛宁安侯和满堂的文武百官一样,于他没什么区别。 陆奉简单交代了两句,道:“我一直以为裴璋性情温吞,经此一事,倒让我刮目相看。” 江婉柔的心瞬间被揪起来,忙问:“夫君,我担心……” “无须担忧,有我。” 陆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发现她双手冰凉,捂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怀里。 他搂着江婉柔的肩膀,低声劝慰道:“只?是一件小事罢了,岳父那个?老鼠胆子,不敢勾结反贼。” 宁安侯本是降臣,曾献媚于陈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坏就坏在裴璋太认真,皇帝感叹他的刚直,依然把此事交给他。如今宁安侯头上顶着“勾结陈党”的嫌疑,按常理,应该先去刑部大?牢走一遭。 皇帝顾念陆奉的面?子,只?是暂且罢官,待后续详查。 陆奉解释道:“照例盘查,最多?两个?月。岳母身子不好,你多?去走动走动,安她的心。” 陆奉察觉到,妻子对家中感情不深,唯一的牵挂只?有深居简出的“岳母”。他一般不在内宅说朝廷之事,唯恐她担忧,今天话多?了。 江婉柔惊魂未定,她看向陆奉,问他:“万一……万一他真的……怎么办呀?” 她恨那个?曾经把她们母女视若珍宝,又弃如敝履的男人。自从嫁人后,她很少?有见外男的机会?,她刻意避开,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只?记得他是个?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斯文,万一他真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呢?就算没有,满朝文武,谁又经得住细查? 听陆奉所言,牵扯公事,裴璋是个?铁面?无私的人。 那个?所谓的“父亲”怎样她一点都不在乎,可?姨娘不行,她才过上几年安稳日子,她那身子骨受不了折腾! 江婉柔急得浑身发颤,陆奉拥紧了她,不住安慰道:“说了没事,不怕。” 他的嗓音醇厚低沉,很可?靠,带给江婉柔无限的安心。 他道:“我不会?让你无所依凭。” 她出身本就不高,宁安侯府再没落,也是个?侯爵,若是宁安侯府倒了,她的身份难免尴尬。 女子嫁人后,身份地位跟着夫家走。但?他见过她多?年前,刚嫁进府时战战兢兢的样子,那时他的疏忽,让她受了许多?委屈。 再者,还有他的三个?孩子。刚出来那对儿兄妹暂且不提,淮翊已经年满五岁,外祖若是个?罪臣,孩子脸上也不好看。 第52章 坦白身世 “真的吗?” 听了陆奉的解释,江婉柔抬头望他,乌黑的眼眸湿漉漉,如?同山涧的迷蒙的小鹿。 陆奉心中骤然柔软,没?有忍住,低头吻上她的眼睫。薄唇冰凉,让江婉柔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睛,放软了身体靠在?陆奉的怀里。过了一会儿,江婉柔睁开眼睛,认真看向?陆奉,道: “夫君,多谢你。” 不管她和宁安侯府内里如?何,她始终姓“江”,与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与陆奉夫妻多年,外面人说他是“权臣”“佞臣”,江婉柔却清楚,陆奉一板一眼,极重?规矩。 家里的二爷、三爷,至今还是白 身。手足兄弟仍不敢问他讨要?好处,他如?今为自己弄权,说不感?动是假的。 陆奉笑了,道:“一桩小事,值当你这么挂心?好了好了,若真想?谢我,今日便劳烦你一趟,伺候为夫沐浴更衣罢。” 江婉柔的脸色煞时?由?白转红。方才她还为姨娘忧心忡忡,被陆奉不正经地打岔,看他不以为意的样子,似乎真是她小题大做。 她心下?稍安,娇嗔地扫了他一眼,“就会使唤我。” 嘴上这么说,脚下?一路跟着他到了里屋的浴房。绕过紫檀雕花屏风,青石铺就的浴池上冒着腾腾热气,陆奉爱洁,每晚必沐浴洗发,江婉柔算着时?辰,让人往里头添热水,此时?的水刚好温热。 江婉柔垂首为他宽衣解带,她先前梳洗过了,身上穿着香色素缎寝衣。因为产后?前胸丰腴,绣娘特意把她的寝衣放了几针,如?今低着头,在?陆奉的角度,余光恰好扫到那一片丰满柔软。 陆奉喉结微动,问道:“一起??” 江婉柔褪去他的上衣,抬眼看他,“妾洗过了。” 陆奉不置可?否,黑眸直勾勾盯着她。江婉柔的脸微微一热,装听不懂的他的暗示。 周妙音的事拖得太久,既然决定坦白,干脆快刀斩乱麻,她不喜欢犹犹豫豫,节外生?枝。 …… 朦胧的水汽蒸腾,男人微闭双目,精壮的身躯大半浸在?水里。江婉柔刚才用皂角给他洗了头发,她还是第一回 干这事。之前陆奉只让她伺候穿衣净面,在?他的观念里,这是她为人妻的“本分”,至于洗发沐浴,这是下?人的活儿计,不用她亲自动手。 好在?陆奉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子”,她第一回 上手,手脚不利索,好几次将水沫撩进他的眼睛,他干脆闭上眼眸,任由?江婉柔折腾。 江婉柔自知理亏,低声?道:“妾第一次,以后?就好了。” 陆奉哼笑一声?,没?有回她的话。可?能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江婉柔着实不会伺候人,她蓄着长长的指甲,挠得陆奉头皮发麻,香甜的气息笼在?颈侧,一会儿问他轻了,一会儿问他重?了。 磕磕绊绊洗好了头发,江婉柔心中松一口气,拿着汗巾子给他的头发擦至半干,接着给他擦身子。 陆奉的肤色偏深,并非时?下?推崇的“玉面郎君”,他长相凌厉,眉骨上那倒刻骨的疤痕更显狠戾,不过脱了衣裳,那张脸和身子搭在?一起?,倒是意外和谐,浑然天成。 江婉柔小心翼翼抚过他的腰身,她早就身体力行地体验过,他身上又硬又结实,肌肉紧绷流畅,指尖在?上面滑落,感?受其中蕴藏的力量。 在?江婉柔又一次抚上他的腰腹时?,陆奉睁开眼,道:“一起?。” 方才是疑问,现在?是陈述。 江婉柔顿了下?,垂下?浓密的眼睫,“别闹我,我今天有事跟你说。” 她补充道:“大事。” 陆奉的声?音低沉,听起?来十分正经,“下?来,我听你说。” 江婉柔不是新婚小妇人,才不会被他道貌岸然的样子骗了,娇笑道:“难道我不下?去,你就不听我说了?” 陆奉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江婉柔回过味儿来,陡然瞪大美眸,心道陆奉不会这么小气吧? 她用指头戳了戳他的胸膛,没?反应。 戳他的眉弓,陆奉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她不甘心,手伸到水下?,戳他紧实有力的大腿,被陆奉一把抓住手腕,略一用力—— “哗啦”一声?,江婉柔被一股熟悉的气息包围,陆奉的手臂紧紧环绕着她,温热的池水中,相隔一层薄缎寝衣,眼神交织。 江婉柔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奉,都……这样了,面上跟没?事人似的,陆大人喜怒不形于色,她算是见识了。 陆奉果然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她扭了两下?,没?挣脱,这个姿势很不好受,她双臂如蛇搂上男人的脖颈,身子微微往下?沉,整个人挂在?陆奉身上,仿佛攀附他生长的水草。 舒坦了,她忙道:“等等,你先别急,听我说。” 江婉柔今日又是做护膝,又是换蜡烛,铺垫许久,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那么重要的事,这会儿说,怪不庄重?的。 可?这会儿不说,今晚说不准就没?机会了。 推到明日?她又得挂念一天,不行! 江婉柔仅用了片刻思索,把头歪在?陆奉耳侧,道:“你去江南的时?候,我在?小佛堂捉住一个奸细,是之前……之前二弟妹房里的,叫周妙音。” 陆奉一手托着她的臀,一手剥她的寝衣亵裤,水中不方便,江婉柔似乎听到了布帛撕裂的声?音。 他沉静道:“嗯,继续。” 江婉柔:“……” 好在?水汽蒸腾,仿佛为两人蒙上一层朦胧的纱衣,她断断续续道:“她的上线命她在?陆府查一桩旧事,小姑娘年纪轻,心思倒重?,真被她查到了。” 江婉柔看着埋在?她胸前的陆奉,心绪稍显复杂,“是、是关于夫君的身世?。” 说出口的时?候,江婉柔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周妙音说陆奉是皇家子,把她吓得好几天睡不好觉,甚至动过灭口的心思。 思来想?去,这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告诉陆奉。她并未完全相信周妙音,如?果她说谎,自有陆奉惩治她,如?果她说得是真的……江婉柔立刻想?到当年江婉雪忽然的悔婚,想?到陆奉莫名其妙的失马,想?到陆奉对恭王刻骨的敌意。 这种事,更不是她能掺和的。不怕聪明人,也?不怕蠢人,就怕人自以为聪明地办蠢事。她若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她明明知道,却又一知半解,糊里糊涂的,最容易办错事。 她想?了很久,以陆奉的性子,敞开天窗说亮话才是正道。他兴许不会迁怒她知道的太多,却决不容许她的隐瞒。 他曾对她说过好多次,要?她信他。 她便试着信他一次,就像他曾教她下?棋一样,落子无悔,她赌了,有三个孩子在?,她不怕输。 …… 江婉柔事先在?脑海中推演过,陆奉的反应会是什么,愤怒?慌乱?惊疑? 她什么都想?了,甚至荒谬地想?过,会不会被灭口。陆奉闷声?埋着头,含糊道:“嗯。” 没?了。 江婉柔怀疑他没?听清,推了推陆奉的肩膀,不可?置信道:“夫君,你……有什么话说吗?” 就是交代一句“守口如?瓶”也?行啊,好歹让她知道个章程。 陆奉抬起?头,不满道:“今日又少?了。” 江婉柔:“……” 她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我方才的话,夫君听清了吗?” 陆奉:“嗯。” 江婉柔:“周妙音告诉我,你不是陆府长子,是皇……呜……” 陆奉掐着她的腰,把她抵在?池边,问:“我是谁?” 江婉柔神情迷茫,“皇——呜呜——” 陆奉的大掌捏住她的下?巴,“我是谁,啊?” “皇——” “我是谁?” “是陆——啊!” “我是谁?” “……” 江婉柔是个旱鸭子,浴池又大又深,只能死死攀附在?陆奉身上。陆奉坏心,大掌捂住她的口鼻,把她带到水下?。那一刻,她的生?死、她的喜怒哀乐仿佛全寄托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随他予取予求。 这晚陆奉格外激动,江婉柔眼泪汪汪,浑身绵软。最后?,她实在?受不住,“哇”地大哭出声?。 “呜呜呜哇夫君,夫君!” “你是我夫君。” “夫君,求求你……” 陆奉精壮的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水珠滑落,不知是池水还是汗水。 他低下?头,一点一点舔舐掉她的泪珠。 …… 醒来时?,江婉柔觉得下?半身似乎木了,腰好像不是自己的。回忆起?昨晚的荒唐,她脸色变了又变,五彩纷呈。 “翠、翠珠——” 江婉柔嗓音沙哑,发不出太大的声?音。翠珠早早在?门外候着,听见动静麻利儿地进来,奉上一盏温茶。 江婉柔润了润喉,她看着 窗外撒下?的光线,问:“什么时?辰了?” “午时?一刻。” 翠珠接过杯盏,道:“可?要?奴婢传膳?” 江婉柔很少?这么晚起?身,翠珠看着娇柔的主母,心中充满怜惜。 昨晚寝房的动静直到夜半,守夜的丫头听得面红耳赤,主君……太勇猛了。 可?怜夫人。 江婉柔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昨夜什么时?候睡的,她已经记不清了,记忆中最后?一眼是男人刀削斧刻的下?颌,和浴房里潮湿的青石砖。 第53章 不重要了 身后的?翠珠机灵,见状连忙把臂弯里准备好的?织金撒花锦缎氅衣给江婉柔披上,道:“风大,夫人当心身子。” 江婉柔扯过?氅衣裹身,径直踏入正厅。宁安侯爱好风雅。厅内陈设古朴雅致,四角立着青铜烛台,墙壁两侧各有一排书架,摆满了典籍古玩。 此时却一片狼藉。 江婉柔绕过?地下的?碎瓷片,眸光在怔住的?宁安侯和秦氏面上扫过?,视线定在宁安侯身上。 “父亲。” 她没有行礼,淡淡叫了一声,道:“女儿有话交代,请屏退左右,你我单独谈谈。” 宁安侯是个高瘦斯文?的?中年?男人,藏青色的?长袍穿在他清瘦的?身上,显得飘逸欲仙。他面容白净,蓄有一把美须,若不是刚才和秦氏争吵,气得面目青红,应是当下最推崇的?风流倜傥的?“士大夫”。 看着这位忽然闯入的?贵妇,宁安侯神色微怔,听到她的?称呼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的?第六个女儿。 自她嫁人后,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江婉柔对?侯府没有多少感?情,她回门只看丽姨娘,顺带看看老夫人。就连和她相看两厌的?秦氏,碍于礼法,她也捏着鼻子见过?几回,反而对?宁安侯这个生?父陌生?。 她幼时吃了很多苦,被无视,被欺侮,受饿挨冻,刁难责罚,皆出自秦氏之手?。她恨毒了那个恶妇,在无数个忍饥挨饿的?夜晚,她默默发誓,倘若有一天,她手?握权柄,一定要那恶妇生?不如死! 这个想法在她心里盘桓了许久,当初恭王案发,江婉雪那个“王妃”已?不成气候,她暗示过?丽姨娘,要将她扶正。反正秦氏娘家人已?经死绝了,一个下堂妇,拿捏她再简单不过?。 丽姨娘不愿意?,她那会儿肺疾加重,她忧心她的?病情,这事?便一直搁置。后来怀有身孕,陆奉远下江南,她抓住了鬼鬼祟祟的?周妙音。 起初,还不知道周妙音是探子时,周妙音言之凿凿要为她“分忧”,给陆奉做妾,那会儿江婉柔面上不显,心中千思万虑,杀了她的?心都有。 一介罪女罢了,敢抢她的?男人?金桃看出了她的?心思,明里暗里道愿意?为她分忧,她最后没有下手?,一是因为孩子,二来想到了秦氏。 和陆奉不同,江婉柔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对?鬼神尤为敬重。她身怀六甲,唯恐手?上沾染血腥,报应到她的?孩子身上,淮翊那会儿日日点卯,给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念书,他稚嫩的?嗓音念着,“人之初,性本善”,她甚至不敢看淮翊的?眼睛。 在那一刻,她鬼使?神差想到了秦氏,她连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容不下,她……与当初的?秦氏有何区别? 她如今坐到秦氏的?位置上,难道也要变成她当初最痛恨的?人吗? 秦氏和宁安侯是少年?夫妻,这么多年?,她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个纳美姬,生?下庶子庶女,她能不恨么? 江婉柔不是原谅了秦氏,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后宅之中,妻妾本就天然对?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秦氏手?段毒,碰上这样的?主母,算她倒霉。 可是宁安侯呢?他是她的?父亲啊,他凭什么不管她,任由她和姨娘被欺侮?明明他在她小?时候对?她那么好,他也曾把她抗在肩膀上,也曾笑呵呵带她赏花灯,她和姨娘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怎么一夕之间,忽然变了呢? …… 江婉柔对?宁安侯的?感?情很复杂,毋庸置疑,她恨他,恨他对?她们母女弃若敝履;她又忘不了他曾经的?宽慈。她想大声质问他,当年?为什么要抛弃她们?想要他痛哭流涕,对?自己和姨娘忏悔!交织的?爱恨在心底滋生?,以至于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宁安侯,只能把这道陈伤埋起来,冷淡以对?。 江婉柔擅长自己宽慰自己,她想,幼年?的?困苦并非全然是坏事?,陆奉强势专制,旁人跟他做夫妻,肯定受不了他霸道的?掌控欲,对?于她而言刚刚好,至少在他面前,她永远不用担心被抛弃。 …… 昨夜陆奉要的?太狠,江婉柔下面还有点酸胀,她自顾自找了个官帽椅坐下,等宁安侯处理好家事?。 或许真的?太久不见,如今骤然见到宁安侯,她心中没有太大的?心绪波动,只想赶紧办完事?,见一面丽姨娘,赶早回去。 现在头顶的?日头偏西,她回府可能天已?经黑了。她得盯着淮翊,让他不要熬夜念书,早点歇息;那对?儿小?祖宗爱哭闹,除了她,没人能哄得了。还有陆奉,他近来下值早,她若不在,锦光院的?丫头们能让他吓破胆。 不知不觉中,心中空洞的?一角被慢慢填上,连曾经痛恨的?秦氏也在她心里掀不起波澜。江婉柔靠在椅背上,冷眼看着秦氏离去,又看向面色尴尬的宁安侯。 这个架势,比这里的主人都自在。 可能因为江婉柔的不请自来,也可能刚才他和秦氏吵闹,被江婉柔这个小?辈看了笑话,宁安侯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虚咳一声,来回踱步,道:“你回门,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惹人笑话。” 江婉柔淡淡看了他一眼,回道:“如今侯府最大的?笑话,可不是我。” 皇帝办事雷厉风行且不留情面,说?罢官,当场让人把宁安侯的?顶戴官翎剥了,押出宫门。满朝文?武看着,对?宁安侯这种清高的文人来说,是奇耻大辱。 被江婉柔一揭短,宁安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儿。他在家是一家之主,在外虽只是个翰林清流,但有恭王、陆奉、裴璋三个好女婿在,几个人浮浮沉沉,总有一个能给他长面儿。 鲜少有人敢这么顶撞他,他欲开?口训斥,抬头看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她面如银盘,鸦髻如云般高高挽起,璀璨的?金钗错落簪在上头,后髻左右各簪一支同色的?点翠红宝石鎏金步摇,长长的?流苏落在玉颜两侧,她淡淡笑着,眼神却无一丝笑意?。 宁安侯心中微惊,这……还是他那个不起眼的?女儿吗?侯府的?姑娘,小?六最木讷无趣,他从前甚 至不曾正眼瞧过?她,如今竟有如此气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江婉柔自己都未曾察觉,和陆奉在一起久了,身上沾染他的?影子,仅肖似一分,放在外头,也足够唬人了。 宁安侯撩起衣袍坐下,想喝口水掩盖尴尬,发现手?边空无一物,桌上的?杯盏都被秦氏方才摔了。 主君和主母吵架,下人不敢轻易靠近,外头也没人,正尴尬时,江婉柔开?口道: “父亲有个好女婿,夫君昨日跟我说?了,他会保你。” 闻言,宁安侯心中狂喜,脸上还没来得及笑出来,江婉柔又道:“听说?近来府中喜添贵子?父亲年?岁大了,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 “趁着此时辞官归隐,岂不正正好?” “糊涂!”宁安侯拳头紧攥,顾忌江婉柔的?身份,没有拍桌子瞪眼。 他压着怒气,道:“为父正值壮年?,正是为朝廷效力的?好时候。你这等糊涂妇人,头发长见识短,不要胡言乱语。” 皇帝打?天下时伤亡太多,对?旧臣能用则用,怀以安抚之政。宁安侯是前朝降臣加恩,和陆国?公这等世代罔替的?爵位不一样,到了他这一代只剩个侯府空壳,传不下去。 如今他领着翰林的?差使?,又有几个女婿,看起来还算花团锦簇,只是侯府女儿个顶个争气,男丁却不得用,如今还没有能支撑门楣的?男丁,宁安侯才不舍得退。 江婉柔轻笑一声,讥讽道:“要不是我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父亲此时应该在刑部大牢呆着了!” “父亲自愿请辞,尚能保一世清名,若是让那位裴大人细查……听说?,裴大人甚是铁面无私。” “父亲应该登过?裴府的?大门吧,让我来猜猜,门都没进去?” 宁安侯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江婉柔轻声道:“这也是夫君的?意?思。” ——纯属江婉柔胡说?八道。 陆奉答应出面保她娘家,江婉柔感?动之余,心中也有思量。 陆奉顾念姨娘,顾念她的?面子,她何尝不为陆奉考虑? 他本就背着“权臣”的?恶名,她现下又知道他那一层身份,背后牵扯的?太多,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如今当权还好说?,倘若一朝失事?,墙倒众人推,说?不准多少脏水往他身上泼,她不能给他多少助力,至少不拖他的?后腿。 她不能让侯府成为他日别人讦攻他的?借口。 她思来想去,让宁安侯主动辞官是最好的?办法。陆奉评价他“老鼠胆子”,想必不敢做出真正伤天害理的?事?,其他的?鸡毛蒜皮,看在他主动请辞的?面上,能抹抵便抹了。 只是没了官身,还有个侯爵名头,她再多加照看,姨娘日子也不会太差,这是江婉柔想到的?两全之法。 而且她虽出身侯府,却从未享受过?侯府的?荣华富贵,如今宁安侯想靠她安然无恙,哪有这么好的?事?! 江婉柔没有和宁安侯说?太多,她今日不是来叙旧的?,也不是商量的?,宁安侯走投无路,除了听她的?,别无选择。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江婉柔弹了弹裙摆,起身离开?,忽然,宁安侯叫住她,“柔……柔儿,你是不是……对?侯府有怨?” 第54章 见裴璋了? 江婉柔去?看了丽姨娘。 因为怀孕和府中?繁杂事务,她?很久没见过姨娘了。她?似乎还不知?道宁安侯的事,见到女儿回门,丽姨娘喜出望外,留江婉柔用了晚膳。 上回请的太医医术高超,丽姨娘的咳疾大有好转,她?不大喜欢出门,平日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肤色有种病态的苍白。 岁月并没有在丽姨娘身上留下太多痕迹,除了眼角的细纹,她?乌发雪肤,体态纤弱轻盈,如少女一般美丽动人。江婉柔看得心惊,委婉地向丽姨娘表示:不爱出门就不爱出门吧,起码在外头晒晒太阳,多吃肉,吃燕窝补品,每日围着院子走几圈,养养身子。 常言道红颜薄命,江婉柔自己就十分注重养身。饮食荤素相搭,不仅□□细的珍馐,还喜欢吃青菜糙米,即使刚嫁进陆府时过得那样艰难,陆国?公治家严谨,没人敢在吃食上苛待她?。 后来日子逐渐好过,她?心宽体胖,竟生得愈发丰腴,不符合当下“清瘦”的审美,她?有意识地缩减饮食,被一同用膳的陆奉发觉,那会儿他?又?冷又?凶,他?眉心一皱,吓得她?一惊,放下碗筷不敢动。 他?淡淡道:“陆府买不起米了?” 从那以后,她?就不再为难自己,幸好宁安侯和丽姨娘体格清瘦,她?没有长成一个?珠圆玉润的胖女人。她?产后又?丰满不少,傍晚没人的时候,在院里跳一段胡旋舞,练腰肢和身段。 丽姨娘当年红极一时,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曾在母女俩困在破落的小院,丽姨娘没什么可教她?的,便?把自己傍身舞技传给女儿,从小学舞,江婉柔的腰身很柔软。 只是?当下的名门贵女,讲究书卷气,讲究才情。谁家女儿擅琴棋书画,说出去?是?夸奖,若说谁家女儿擅歌舞,便?是?侮辱了。 那是?舞姬才学的东西,上不得台面。自从嫁出侯府,江婉柔几乎没碰过舞,这回生了两个?孩子,怕腰身变粗,她?才重新捡起来,每日跳上一小段,体态明显轻盈许多。 每日流水的补品补着,她?又?爱晒太阳,加之练舞强身,每回太医诊脉,皆对她?的脉象赞不绝口,女子多身体羸弱,像她?这般康健的,真不多见。 …… 江婉柔自己如此,便?看不得丽姨娘走一步喘三步的样子,病怏怏的美人惹人心怜,可宁安侯已经很久不踏入小院,给谁看呀? 她?宁愿丽姨娘丑一些,养得壮壮的,如今这样,她?真怕一场风寒下来,姨娘就这么没了! 丽姨娘笑?她?杞人忧天,在江婉柔的千叮咛万嘱托下,口头答应她?,每顿多吃一碗肉。 江婉柔今天是?来安姨娘的心,反而把自己吓着了。随着天色渐黑,她?不得不回府。微凉的晚风吹拂,丽姨娘倚门相送,厚厚的大氅披在她?身上,仿佛能把她?纤细的身躯压垮。 江婉柔忍住鼻尖的酸意,姨娘心思重,她?跟她?说宁安侯犯事时,她?明显感觉到她?心不在焉,那一刻,江婉柔甚至想她?是?不是?做错了? 姨娘……还对那个?抛弃她?们的男人心存幻想吗? 丽姨娘什么都没说,她?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江婉柔今天出门匆忙,只带了翠珠金桃,两个?随侍小丫鬟,两个?健壮的婆子,还有一众侍卫,比起往日的浩浩荡荡的排场,今日算得上简朴。 马车上有陆府的标记,在京城,没人敢冲撞她?。 她?在众人的簇拥下稳稳当当坐上马车,即将驶出巷子时,忽然?传来一阵阵脚步声,马车停了。 翠珠往外探,只见一群官兵汹涌般围上来,他?们身穿冷锐的铠甲,手中?的长枪寒光凛凛,在微黑的夜色中?,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令人胆寒。 翠珠没见过这阵仗,壮着胆子大声呵道: “前方何人,敢拦我?陆府的马车?” 京中?姓陆的权贵不多,对面的官兵面面相觑,人群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走得很慢,躬身道:“夫人安。” 男子的嗓音清澈温润,江婉柔听出来了,是?裴璋。 也是?,圣上让裴璋主?审此案,如今宁安侯是?戴罪之身,他?率人围了侯府,是?他?为官的分内之事。 江婉柔心绪复杂,她?和他?仅有几面之缘,江婉莹在满月宴上发疯之前,她?对 他?的印象颇佳。 他?学识渊博,举止有度,淮翊也喜欢他?,即使这回犯事是?人是?她?的生父,她?听了裴璋的事迹,心中?也没有多少怨憎。 从江南押回来那些大官,个?个?身居高位,鱼肉百姓,不知?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江南远离京城,其中?势力盘根错节,裴璋这么年轻,只一趟,便?让整个江南地动山摇。 那些官员有多恨他?,百姓就有多感恩他。于情,牵扯宁安侯,江婉柔该怨恨,于理,她?真心想为裴大人抚掌喝彩。 年纪轻轻,不畏强权,有勇有谋,他真的很出色。 可她?那五姐得了癔症,胡言乱语,还让陆奉听了个?正着!不管她?从前对裴璋是?何态度,如今只能远离。 对她?,对裴璋,都好。 她轻声道:“裴大人安。” 她?使了个?眼色,翠珠当即明白过来,高声道:“裴大人,天色不早了,我?家夫人急着回府,劳烦让个?道。” 裴璋眉眼低垂,略一抬手,乌泱泱的甲胄散开,让出一条通道。 他?温声道:“今天衙门有事耽搁了,我?……本不欲惊扰你。” 即使是?抄家,也没有大晚上黑灯瞎火上门的,裴璋在对江婉柔解释。 江婉柔心下微惊,和陆奉呆久了,朝政上的事,不管男人怎么做都有他?的道理,她?不该过问,更没想到有人会向她?解释。 她?压下心头的怪异,回了句,“无妨。” 让出的路窄小,宽敞的马车驶得很慢,漫长的等待中?,江婉柔实在忍不住,道:“裴大人,您如何办案,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也不敢妄言。” “可我?姨娘……她?身子不好,身患旧疾。祸不及女眷,您让手下人轻着点?儿,不要?惊扰她?。” “妾身拜谢裴大人。” …… 江婉柔心底矛盾,她?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和裴璋说,所以她?的声音很小。过了一会儿,马车经过裴璋,他?道:“好。” “我?应你。”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驶离逼仄的小巷,两人没有再说话?。江婉柔如芒在背,感觉身后好像有一双眼睛,一直望着她?。 她?忍不住往后瞧,秋风吹过车帘,即使外面那么多身穿甲胄的士兵,她?一眼就认出了裴璋,他?的身姿清瘦颀长,低着头,身上的黑色锦衣在晚风中?猎猎作响,似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江婉柔无端地觉得,他?在悲伤。 江婉柔蓦然?想起第?一次见他?,也是?在这样一个?窄窄的巷子。他?容貌清隽,满身书卷气。知?道对面是?大名鼎鼎的“陆国?公府”,依然?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应对。 她?想,他?应该是?那个?样子的,像传言中?一样,游刃有余,意气风发。 江婉柔忽然?有一点?难过。 *** 见过丽姨娘,见过裴璋,江婉柔的心情骤然?低落,好几天提不起劲儿,即使那对儿兄妹在怀里,也不能让她?开怀。 白天如此,晚上也心不在焉。腰不扭了,臀也不摆了,身子一软,是?生是?死全随陆奉摆弄,陆奉刚开始以为那晚胡闹,累着她?了,动作十分温柔。 过了几天,她?还是?蔫蔫儿的,陆奉察觉出她?不开心,让人往府里送了一套璀璨华贵的头面。以赤金为骨架,运用累丝工艺,金线细如发丝,勾缠出巧妙绝伦的牡丹花纹。再嵌以鲜艳欲滴的红珊瑚为牡丹花瓣,以拇指大小的珍珠为蕊,坠以血红的红宝石流苏,从盒子中?取出来,惹得锦光院一片惊呼。 饶是?见多识广的江婉柔也眼前一亮,这些年她?的首饰头面不计其数,却第?一回见这样精致华美的。红宝石色泽清透,用作花蕊的珍珠颗颗饱满,竟是?难得的一样大小。 除却用料,工艺更是?一绝,处处精致,极小的细节也挑不出错。这世上没有女人不爱华美的饰品,江婉柔立刻让翠珠和金桃给她?盘发,果然?珠光宝气,艳气逼人。 江婉柔肤如羊脂,很衬明灿灿的黄色和鲜艳的红色。翠珠叹道:“遍观京城,这样华贵的东西,只有夫人才压得住。” 戴首饰也是?有讲究的,比如三房的姚金玉,喜欢金子,坠满头金钗,旁人见她?,先被那金子闪了眼,看不见她?的人。 江婉柔身姿高挑,肤色雪白,眉眼间明艳大气,这些外物只能成为她?的点?缀,并不会喧宾夺主?。 看着铜镜中?的绝色佳人,江婉柔阴郁多日的心情稍微放晴。不出门的时候她?鲜少打?扮得这么隆重,珠钗宝石好看是?好看,也累,头上顶着几斤金子宝石,一天下来,累得脖子疼。 可这是?陆奉第?一次送她?礼物,他?虽未明说,江婉柔知?道,这是?哄她?开心呢。 陆奉这样一个?男人,能做到这样,属实不易。江婉柔自己开心了,也想让他?高兴高兴。 她?没有让人卸下满头的珠翠,挑了一件和这套头面相称的织金霞红掐腰襦裙,这套衣裙是?她?未有孕时裁的,领口偏低,又?紧,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饱满的胸脯,她?嫌这套衣裳不庄重,没沾过身。 第55章 折腾一夜 江婉柔心里一咯噔,状若无意道:“早些日子,妾回门的时候,远远说过两句话。” “夫君,可有什么不?妥?” 陆奉眉目冷峻,沉默着不?言语,只是江婉柔觉得腰间的手臂勒得更?紧了。 她?疼地眉心轻皱,忍着没有叫出声。过了一会?儿?,江婉柔双臂缠绕上陆奉的脖子,在?他?紧绷的唇角落下一吻。 极轻,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她?担忧地望着他?,道:“夫君今日怎么了,遇到不?顺心的事,可否跟妾说一说?” “妾虽是女流之辈,帮不?上什么忙,但话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强。” 她?的眼眸清清亮亮的,一眼望到底的真诚。陆奉目光深沉,指腹抚过她?发?髻边栩栩的金翅,问:“喜欢吗?” 江婉柔羞涩地笑了一下,道:“喜欢,妾还没有见过这样华美的头?面。” 陆奉不?在?意道:“外物而已,远不?及你矜贵。” 这套头?面费了陆奉一些心思,用料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工艺。是宫里专门给帝后做冠冕的老工匠,他?要得急,调动?了宫里所有能用工匠,被皇帝笑骂“色令智昏。” 他?从未给一个女人花费这般心思,即使江婉雪言之凿凿,说她?与陆奉所谓的“青梅竹马”、“自幼相识”,陆奉也是把她?的事交给常安,他?根本不?上心。 如今对一个女人牵肠挂肚,甚至肯费心思讨她?欢心,陆奉不?觉得有什么,她?值得。 他?与裴璋在?江南有旧,从江南一趟回来,裴璋的性情兀然?刚硬,他?对他?的妻族并无感情,宁安侯落在?他?的手里,至少?得脱层皮。 他?对江婉柔说过,会?保宁安侯无恙。碰上裴侍郎这个硬茬子,略微棘手, 忽然?间,宁安侯上疏辞官。 那些如侵占良田、举官不?实,擅离职守、文案稽程等?不?大不?小的罪名,在?辞官面前,骤然?不?值一提。 宁安侯历经几朝,那样汲汲营营之人,主动?辞官,陆奉一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也不?知道她?怎么劝说的,想必费了不?少?功夫。 起先陆奉还有点郁闷,他?说能解决,便不?需要她?操心,江婉柔笑着回他?,“知道夫君厉害,可妾不?能让夫君难做呀。” 一句话,让他?心中熨帖至极,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接下来便好办多了,刑部和大理寺得他?的示意,对宁安侯轻拿轻放。只剩一个裴璋,他?在?列举宁安侯的罪状后,唯独把最重要的“向陈王献美”、“勾结陈党”抹了。 起初攀咬宁安侯的是苏州粮税总督张谦禹,也是个老臣,他?必定清楚,虚构证词胡乱攀咬,罪加一等?。先前还言之凿凿,裴璋审了一晚上,忽然?改口,说年老昏花,记错了。 本来两个月的案子,半个月还没过便匆匆结案。宁安侯保留爵位,失了官身,那些鸡毛蒜皮的事过了明路,日后再无隐患。甚至不?需要陆奉出什么力,皆大欢喜的局面,却?让陆奉心中阴郁。 他?心思缜密,知道张谦禹没有说谎。裴璋先前“大义灭亲”,对宁安侯这个岳父毫不?徇私,如今又悄声抹了痕迹,他?吃饱了撑的? 陆奉让禁龙司的人详查,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架不?住禁龙司手眼通天,查出一桩陈年旧事。 宁安侯确实曾向陈王献美若干,有一位美人天姿国色,甚得陈王喜爱。 后来陈王跃下城墙,除了南逃的陈复,他?的妻妾子嗣皆被皇帝屠戮殆尽,在?兵荒马乱中,无人知晓,皇宫里少?了一位美人。 那位美人被宁安侯趁乱接出,藏于后院,恰巧,正是终日深居简出的丽姨娘。 …… 陆奉得到密报,命人把当年的蛛丝马迹抹去,同?日,苏州粮税总督张谦禹在?狱中暴毙而亡。 宁安侯怀着怎样的心情献美,又为何把人接回来,多年前的曲折恩怨,陆奉没有心思探究,好在?江婉柔年纪小,算算时间,绝对不?可能是陈王的子嗣。 陆奉唯一好奇的是,裴璋为何要那样做?经过南下之行,他?对他?有些了解。无疑,裴璋是个好官,外圆内方,看着温润无害,实则内里刚直,不?是徇私之人。 他?对他?的岳父宁安侯不?假辞色,费劲心机替宁安侯的妾室遮掩……无外乎陆奉多想,实在?说不?通。 他?叫来放在?府里的探子,问:“夫人呢,近来如何?” 探子一五一十禀报江婉柔近来的踪迹,江婉柔最近除了回一趟宁安侯府,其余日子足不?出户,在?院子里管家事、哄孩子,很容易就把江婉柔和裴璋见过的事,和盘托出。 江婉柔不?知道,其实今日陆奉并不?繁忙,他?早晨得到消息,下午和晚上在?禁龙司亲自上手,审讯了整整一天犯人,失手捏碎了三个水匪、两个江洋大盗的头?骨,才回府中。 …… 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韵味。陆奉深深看着江婉柔,她?戴着他?为她?打造的赤金头?面,身穿金缕衣,成?熟丰满的身段艳丽多情,一身雪白的皮肉如羊脂般细滑。 她?很美。 但这种美只能困于深宅,让他?独自欣赏。她是他一个人的,旁人休想沾染,多看一眼都要将眼珠子挖下来! 在?江婉柔忐忑的目光中,陆奉道:“三个孩子的娘了,见人得知道分寸。” 江婉柔不?明所以?,但她?隐约猜测,陆奉在?为她见裴璋一事不满。 天地良心,只是隔着帘子说了几句话,她?们甚至没有对上一面,陆奉这脾气来得也太古怪了! 如果在?几年前,江婉柔估计会?捏着鼻子认下,跟陆奉这样的人相处,最好顺着他?来,不?要忤逆顶嘴,让自己好过点。 如今地位稳固了,脾气也渐渐养大了。江婉柔委屈道:“夫君这话好没道理!你倒是说说,我何时不?知道分寸了!”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隔着帘子和外男说几句而已,就是让最古板的老学究来,也挑不?出她?的理。 她?好好等?着他?回来,他?倒好,一来就给她?甩脸子,她?就是个泥人了? 江婉柔自以?为行得正,坐得直,她?抬头?看向陆奉,铿锵道:“请夫君明示。” 陆奉不?说话了。 丽姨娘是她?的生母,他?知道她?对丽姨娘感情有多深。如今陈王人人喊打,他?那位岳母多年来深居简出,宁安侯主动?请辞,必然?不?想让人知道其中内情。 他?命人把痕迹彻底抹去,这件事就当不?存在?。否则翻出旧账,她?、丽姨娘,整个宁安侯府,都将处于风口浪尖,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他?也不?愿意她?为此烦扰伤怀。 陆奉说不?出个所以?然?,江婉柔的腰板儿?挺得更?直了,条理清晰道:“夫君曾经说过,说永远信我。如今我不?过隔着帘子和外男说了两句话,夫君便怀疑我。你的信任,也不?过如此。” “胡说八道。” 陆奉皱着眉反驳,“我没有不?信你。” 江婉柔的目光看向他?,“那夫君如今在?做什么?难道你真信我那疯疯癫癫的五姐,说什么前世夫妻?” “先不?说那事多可笑,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样?前朝的剑尚且不?能斩本朝的官,夫君今世娶了我,还能管到前世的我头?上?” “未免太荒谬了!” 江婉柔知道,五姐那套疯话在?陆奉心中始终留着一根刺,与其让陆奉疑神疑鬼,不?如趁机拔除,一劳永逸。 江婉柔当真了解陆奉,他?生性多疑,得知裴璋如此行事,先怀疑裴璋觊觎人妻,又暗自想到了那疯妇的胡言乱语。 冬天还没有来,他?不?能验证那堪称荒谬的话,按她?所言,妻子前世所谓的“丈夫,是裴璋,偏偏裴璋对她?不?清白。 即使他?不?信鬼神转世之说,也情难自抑地受到了影响。 …… 江婉柔目光灼灼,“夫君,你说话啊。” 陆奉手中一顿,微叹了口气,道:“话都让你说了,我说什么。” 他?本来也不?是兴师问罪的,裴璋或许心思不?纯,终究没做真正出格的事,他?是个肱骨之才。 连裴璋他?都只是警告,更?别提江婉柔,他?知道她?有多无辜。 妻子被人觊觎,却?无处发?泄,陆奉气儿?不?顺,脸色自然?不?好看。 江婉柔最擅长打蛇随棍上,见陆奉口风稍软,她?便开?始硬了。 她?低下头?,手中扣着衣袖上的暗纹,委屈道:“今日夫君送了妾这样好看的头?面,妾心欢喜,特意盛装打扮,给你看。” “这头?面好沉,压得妾脖子疼,等?到这么晚。夫君倒好,一回来就冷着脸,因?为一件捕风捉影的小事,怀疑妾的忠贞。” “怀翊刚过完五岁生辰,两个小祖宗还没断奶,要不?是有三个孩子在?,妾真想一根白绫——以?死明志了。” 江婉柔眉眼低垂,微微侧身,露出半张艳丽又无辜的美人面,从陆奉的角度看,柔弱又可怜。 江婉柔越说越难过,用衣袖掩面,要多委屈有委屈,陆奉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神色愈发?复杂。 “做戏做全套。” 他?一言难尽,道:“好歹挤两滴眼泪出来。” 干打雷,不?下雨,做戏都这么敷衍了么? 第56章 雷霆雨露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是圣上的?旨意,我等听从吩咐便是。” 花厅里烧着暖烘烘的?铜炭盆,江婉柔放下账本,悠悠道:“大爷得圣上看中,是大爷的?本事,更是我陆府的?荣光,两位弟妹犯什么嘀咕?” 江婉柔穿了一件香色的?圆领提花缎面小袄,下配一条宝蓝色的?下裙,衣领和?袖口?缀着一圈毛绒绒的?洁白兔毛,手腕上套着剔透的?碧玉手镯和?金镯子?,随着她一动,叮叮作响。 姚金玉看着她闲适的?模样,摇动手中的?绣花团扇,道:“话虽如此,可这荣宠也太盛了,过犹不及,我等心里难安呐。” 她试探地问:“外面如今什么传闻都有,长嫂……您好歹说句话,让我和?二嫂,心里有个章程。” 江婉柔睨着她,笑道:“三弟妹说说,外头什么传言?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皇帝对陆奉恩宠太过,现在暗中传出流言,说皇帝这是“捧杀”,盛极之后,寒刀已经架在颈侧。 此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从陆奉自江南归来,皇帝对禁龙司的?态度越发微妙,接连几个大案绕过禁龙司,直接交给?刑部?和?大理寺。 禁龙司本为帝王耳目,所有的?权力?来自帝王的?宠信,满朝文武,谁也不想头上吊着把利刃。见皇帝态度暧昧,有人开始琢磨,莫非圣上有废禁龙司之意? 前朝皇帝昏庸无道,官员蠹国害民,皇帝观前朝亡国之感,在开国之初设“禁龙司”,监察百官。如今风清气正?,反观禁龙司以严刑酷法著称,本末倒置,这个机构如今的?确没有存在的?必要。 人心浮动之时,帝王迎冬祭祀,身边只带陆奉。这等殊荣,连当年的?恭王也不曾有过。皇帝一冷一热,有人道禁龙司盛宠依旧,也有人道这是帝王心术,养虎遗患。 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近两年哪里都不太平,先有恭王案,后有江南水匪,紧接着爆出陈王余党,裴璋弹劾江南重?臣,拔了萝卜带出泥,朝局一阵动荡。 这些动荡,十有八九和?陆奉有关。 姚金玉的?娘家在江南一案中全身而?退,其中不能说没有陆奉的?面子?,甚至不用他开口?,谁敢不给?陆指挥使几分薄面?三爷偏爱红粉佳人,二爷自恃清高,陆府的?顶梁柱只有陆奉。近来流言甚嚣尘上,她和?周若彤坐不住了,来找江婉柔探口?风。 现在被?江婉柔反问一句,姚金玉摇着团扇的?手一僵,向来巧舌如簧的?她竟不敢开口?。 长嫂年纪不大,气势却越发足了。她还?记得她刚嫁进门时,拘谨、清瘦,穿着她撑不起来的?华贵绸缎,如同小孩穿了大人衣裳。 如今她姿态闲适,笑容满面,和?多年前相比,堪称脱胎换骨。 想到大房,又想起自家混乱的?一摊子?,姚金玉心中滋味复杂,低着头不说话了。 二房的?周若彤开口?解围,道:“长嫂何苦为难我们,我和?三弟妹也是心忧大爷,心忧陆府。” “外头都说,圣上恶了大爷,是也不是?请长嫂给?个准话。” 周若彤说话直,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江婉柔不好再装傻。 她收敛了笑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覆巢之下无完卵,倘若圣上真恶了大爷,二房三房还?想分家,躲过一劫吗?” 这话重?了,周若彤和?姚金玉立刻站起来,对江婉柔欠身行礼,“长嫂息怒,我等没有这个意思。” 江婉柔没有叫她们起来,如今外头怎么样她不管,府中近来人心浮躁,该好好管管了。 她看着手边的?账本,叹道:“今年米价上涨,冬天又来得这样早,裁棉衣、买炭火,一笔一笔,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 “寻常百姓在敝舍冻得瑟瑟发抖,我们呢?穿着绫罗绸缎,屋里头烧着红萝炭,三弟妹嫌热,还?摇着团扇扇风……吃喝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大爷在外头刀光剑影,给?我们挣的?。” “我们帮不上忙就算了,一有个风吹草动,自己先慌了阵脚,叫外人怎么看?” …… 江婉柔语气平实,没有责备的?意思,却听得两个妯娌面红耳赤。陆国公府家底厚,但陆国公也去了多年,如今府中全靠陆奉撑着,大房当家,但大房人口?稀少,即使加上今年新添的?那对儿龙凤胎,满打满算才?五个主子?,和?妻妾子?嗣成群的?二三房没得比。 江婉柔处事公正?,厚待妯娌,逢年过节往江南金家和京城周家送的礼都极厚,还?有两位高堂,远嫁北境的小姑子,真一笔一笔算起来,大房是吃亏的?。 当初享了大房的?荣华富贵,如今只是有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便急不可待地跳出来,确实做得不地道。 江婉柔叹了口?气,道:“起来吧。放心,今天这话止于此,我不会告诉二爷和三爷。” 今天估计是两个妯娌自己的意思,二爷三爷虽不爱仕途经济,待陆奉这个兄长敬畏有加。说句难听的?,即 使真到了抄家灭族的?地步,两个兄弟估计也会梗着脖子?,和?陆府共进退。 她打个棒子?,再给?个甜枣,姚金玉和?周若彤这会儿对她心服口?服,心中一丝怨怼也不敢有。趁着这个机会,江婉柔又敲打了几句,外头那些流言当笑话听听得了,不必为此慌张,也不能张狂,一切如常即可。 江婉柔仔细琢磨过,内宅安稳与?否,是一个很重?要的?风向标。比如当初的?崔氏,吏部?尚书在前朝艰难,崔氏便得一家家登门求人。 陆奉不爱和?她说前朝的?事,这回?具体如何,其实她也不清楚。外面人心浮动,她更得稳住内宅,自己先坐得住,就算是虚架着,外人也要敬你?三分,不敢轻易下手。 更何况她也不是全然没有底气,她对陆奉有信心,二来知道陆奉的?身世,虎毒不食子?,皇帝总不会害他。 将两个妯娌敲打一通,江婉柔对完账本,又叫来各院的?管事婆子?。这会儿不用她费神,只需坐着喝了两盏茶,听金桃板着脸训话。 事后,翠珠给?江婉柔锤肩,艳羡道:“金桃姐姐好威风!夫人,下回?让我去嘛。” 江婉柔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镇不住场面。” 翠珠圆脸圆眼,又爱咋呼,虽和?金桃同为贴身丫鬟,明显不如金桃服众。 但翠珠对她上心,手脚也麻利,她爱让翠珠贴身服侍,遇事让金桃去办。 翠珠气呼呼道:“夫人就是不信我,我……我也很聪明的?。” “好好好,我的?翠珠最聪明。” 江婉柔笑着哄了她两句,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坐直身子?,“我来问问聪明的?翠珠,你?……有没有觉得金桃近来……不对劲儿?” 从宁安侯府回?来,江婉柔隐约觉得金桃心不在焉,她那段时间情绪不佳,也没多问,想兴许过几天就好了。 翠珠大惊失色,急道:“夫人明鉴,金桃姐姐衷心耿耿,绝没有二心!” 翠珠都快跪下来了,江婉柔安抚道:“傻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金桃姐姐的?衷心,我清楚。” 金桃是个聪明人,她倒不担心她背叛,只是金桃心思重?,她怕她遇上难事,憋在心里不说。 当初查五年前那件事,她把金桃派去丽姨娘身边一段日子?,以姨娘的?性子?,一定会善待金桃,难道中间发生了她不知道的?曲折? 她对翠珠道:“我和?金桃……到底不如你?们亲近。你?没事多劝劝她,我这个夫人还?在,能给?你?们做主。” 皇帝是天下人的?天子?,跺一跺脚,地动山摇。陆奉是陆府的?天,陆府上下几百口?,都得看着他的?脸色过日子?;江婉柔便是锦光院的?天,她的?喜怒哀乐,牵动锦光院每一个丫鬟婆子?的?心。 天子?离她太遥远,江婉柔的?心很小,只想在她的?能力?所及,为她庇护的?人遮风挡雨。 *** 京城四处戒严,抓陈党余孽。近来江婉柔收到的?帖子?都少了,她便呆在府中,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外头的?流言传了一阵,陆府从上到下不慌不忙,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陆奉照常进宫当值,二爷依旧呼朋引伴,邀人赏析他的?大作;三爷又纳了一个美人,温香软玉,极尽风流。 传言声?逐渐歇了下去。 外表一切如常,江婉柔知道,不一样了。 皇帝好似真的?疏远了禁龙司,尽管江婉柔不通朝政,她却能直观地感受到,陆奉闲下来了。 从前只能在晚上见到他的?人影,现在他回?来得早了,有时天还?没黑就回?到府中,更离奇的?是,本朝官员逢十休沐,陆奉竟然没有去禁龙司! 这么多年,陆奉从来没有休沐过! …… 还?没到冬至,外头已经飘起了小雪花,飘飘洒洒,挂在外头未落尽的?秋海棠上,红白相映,十分好看。 屋外响着呼呼寒风,屋里头温暖如春。翠珠把窗子?半开透气,叹道:“夫人,外头真好看,咱们支一方?小案,在庭院里煮茶赏雪吧。” 江婉柔系着胸前的?盘扣出来,嗔道:“零星小雪,有什么好赏的?。你?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安排人扫雪。” 她刚给?两个孩子?喂完奶,经过陆奉的?深思熟虑,兄妹俩终于有了名字,哥哥从淮字辈,叫“陆淮翎”,陆奉手捧厚厚的?一本《解文说字》,给?江婉柔多方?解释这个字,江婉柔听得晕晕乎乎,反正?知道,这是个极好的?名字。 第57章 有变 陆奉没有撑伞,墨发和眉眼间零星散落小雪。 江婉柔围着他,解开他胸前的?玄色貂皮大氅,挂在一旁的?衣桁上。她捂住他冰凉的?手,笑道:“唔——好?凉啊,快进来暖暖身子。” 翠珠识趣地把炭盆端到窗边的?案几旁,给两?位主子倒上碗热姜茶,悄然退下。陆奉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微红的?火光映着他冷峻的?脸庞,江婉柔低头看他,蓦然心头一动。 她伸出手,拂掉他眼睫上的?雪花。 陆奉闭了闭眼,骤然握紧江婉柔的?手腕,声音低沉,“别招我。” 江婉柔讪讪睁开腕子,嘟囔道:“夫君真?是的?,一来就冤枉妾。” 陆奉低哼一声,冤没冤枉她,她自己心里?清楚。 他没有理会江婉柔的?矫揉造作,眸光轻扫,“又喂了?” 江婉柔低头看着整整齐齐的?衣领,震惊地睁圆美眸:“你怎么?知道?” 她特意在脖子上敷了香粉,遮掩奶腥味儿,不应该啊。 陆奉脸色一黑,两?人的?眸光对视,过了一会儿,江婉柔骤然反应过来,“你诈我?” 陆奉淡道:“用不上这一招。” 她身上的?香味儿比平时略浓,陆奉办案无?数,她这点儿小伎俩,在他面前实在不够看。 他捏了捏她圆润的?手,声音略显无?奈,“不老实。” 陆奉近来发现,她惯会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被他戳穿了,又爱撒娇,亮晶晶的?眼眸直勾勾看着你,让人无?可奈何。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温柔、贤惠、识大体,是个极称职的?主母。如?今生了两?个孩子,越活越回去了。 江婉柔提起裙摆,在陆奉对面坐下,疑惑道:“何事?惹夫君发笑?” 难道被她气笑了?不应该啊,陆奉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陆奉轻轻摇头,“无?妨。” 虽然和他心中的?“主母”相差越来越远,陆奉心底却不讨厌,甚至越发爱怜。是种很微妙的?感觉,如?同一根羽毛瘙弄人心,痒,又舒坦。 当然,如?今已经够娇了,说出来怕她尾巴翘到天上。陆奉面色不显,喝了口姜茶,照常过问两?个孩子。 他是个标准的?“严父”,从?淮翊身上可窥探一二。现 在两?个孩子还?小,日常有江婉柔这个亲娘操心,他过问一句顶天了。现下讲究抱孙不抱子,两?个孩子他都没抱过,现在孩子看见父亲还?扯着嗓子嚎。 江婉柔唇角漾起笑意,不自觉放柔声音,“好?着呢,小猪崽儿似的?,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我都快抱不动了。” 陆奉神色稍缓,他今年二十有七,初为人父时满心欢喜,望子成龙。经历过淮翊,他也看开了,只要子嗣平安康健,其余的?,有他这个父亲为他们挣。 他道:“洛先生的?膏药不错,让他给淮翊瞧瞧手骨。” 他的?腿如?今大有改善,陆奉最近盯着淮翊练字,很快注意到了淮翊手骨软,摹不出他刚劲凌厉的?笔锋。 陆淮翊是他的?长子,即使?他体弱,陆奉一直按继承人的?标准培养他。除了读书习字,他每日给他布置的?另有武艺功课,拉弓挥刀,都需要强健的?臂力。 江婉柔低声应了,见陆奉面前的?姜茶见底,殷勤地起身为他添满,一边旁敲侧击为淮翊说好?话。 他身子骨儿已经那样了,本来就不是习武的?料,连念书她都不舍得?他读太晚,何苦为难孩子。 陆奉睨了她一眼,哼道:“妇人之见。” 皇帝、陆国公,他自己,哪一个不是骁勇善战,英勇无?双?陆奉不奢求他赶上先人,至少?能提得?动刀剑,不坠父辈的?威名?。 再者他体弱,练武强身,对他有好?处。 在如?何教养体弱的?长子一事?上,江婉柔和陆奉大有分歧,江婉柔心疼死?了,但陆奉有时候好?说话,大多时候是不容忤逆的?,比如?现在,江婉柔瞧着他的?脸色,知道自己劝不了,见好?就收。 以后日子还?长,徐徐图之罢。 …… 陆奉见她情绪低落,他心知原因,却也不能事?事?依她。 他偏过头,看着窗外零星飘着的?小雪,问道:“喜欢赏雪?”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连示好?都这样隐晦。 江婉柔或许没听懂,也许听懂了,不想应他。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窗外望,低声道:“雪有什么?好?赏,一到冬天,冻得?要死?。路也滑,不好?走。” 贵人们喜欢在冬日煮茶赏雪,赏花作诗,江婉柔从来没有这样的雅兴。冬天很冷,她和姨娘的?小院偏远,要走很远才能到秦氏的主院,她天不亮出门给秦氏请安,遇上下雪,鞋子会沾湿,泡的?脚趾发白?,不小心还会滑几脚,摔得?很疼。 如?今每逢冬天,她喜欢窝在屋子里?,像冬眠的?小猫儿一样,炭火将她浑身烘得暖洋洋,再喝上一碗姜茶,于她而言,便知足了。 倘若当初陆奉调查丽姨娘的往事时提上一句,他就该知道江婉柔过去过得?是什么?日子,只是他的?心太大,不在乎,也不过问这些零零碎碎的内宅琐事?。 陆国公治家严谨,他从?未想到宁安侯内宅不修成那个样子,纵人苛待子女。 被江婉柔不咸不淡地噎一句,陆奉沉默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接话,“没错,冬天不好?过,难得?你有这份儿心。” 在江婉柔疑惑的?目光中,陆奉徐徐道:“我也不喜欢冬天。” 我朝北境临近突厥,每逢冬天,突厥的?游骑兵会频繁骚扰我朝边境,抢掠过冬的?棉衣和粮食,杀害老弱妇孺。陆奉在战场三年,率幽州军和突厥混战数次,深入敌营,亲自斩下可汗多颉的?人头,北境才稍稍平息。 老可汗死?了,新的?狼崽子逐渐长大。近年北境越发不安稳,要不是禁龙司诸事?缠身,皇帝又舍不得?,陆奉真?想再上战场,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想起当年的?快意恩仇,金戈铁马,陆奉语气中透露出浓浓的?怀念和向往,江婉柔心中一激灵,忙道:“过去多少?年了,提这个做什么?。” “你一个人,又不能掰成两?半用。再说了,北境有凌霄在,你不放心别人,还?不放心自己的?妹夫吗?” 江婉柔的?心很小,能保卫城池、庇护百姓的?将军有很多个,她的?男人却只有一个,她的?孩子们还?小,离不开父亲。 陆奉下江南那会儿,她紧闭府门,终日提心吊胆,生怕别人来害她。她更不放心陆奉去什么?战场了,刀剑无?眼,她可不想早早当寡妇! 江婉柔苦口婆心,劝道:“凌霄是你一手提拔出来的?,你清楚他的?能力。过年那会儿清灵给我来信,说他们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陆清灵是陆家的?千金,虽是妾室所出,老夫人却待她亲厚,和秦氏那等主母完全不同。江婉柔当初也看得?明白?,老夫人并非生性刻薄,只针对她罢了。 陆清灵身为陆国公府唯一的?千金,身上有着所有千金小姐的?刁蛮与任性,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陆奉这个长兄敬畏有加,既怕又仰慕。当年江婉柔可吃了她不少?排头。 幸好?,她进门不久,陆清灵也到了出嫁的?年纪。江婉柔实在不想应付这个刁蛮的?小姑子,千挑万选选中凌霄,出身不高不低,相貌英挺、人品端正,最重要的?是——他立志常驻北境。 那会儿老夫人已经软禁佛堂,长嫂如?母,她挑的?这桩婚事?任谁也挑不出错。陆国公选女婿只看人材,不看出身;凌霄是陆奉过命的?亲信,舍一个妹妹,亲上加亲,他也乐见其成。 当初江婉柔想得?很简单,只想把陆清灵远远嫁出去。毕竟以她的?性子,嫁了人也少?不得?吵闹,留在京城,三五天就得?回门吵一通,她一想就头疼。 远远发嫁了,眼不见心不烦,至于陆清灵过得?好?不好?,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了。得?陆国公和陆奉看中,凌霄的?品性肯定不差,她没有故意给她选外面花团锦簇,里?头一团糟的?人家,已是她心慈手软。 人生的?境遇奇妙无?比,江婉柔没有想到,她竟阴差阳错促成一对佳偶。 凌霄是陆奉带出来的?副将,脾性和陆奉一脉相承,竟生生压下了陆清灵的?小姐脾气。夫妻俩婚后在京城住了三个月便赶赴北境,中途凌霄回京述职,陆清灵回过门一次。她变了好?多,似乎一下子从?少?女长大了,对江婉柔亲昵热络,十分感激嫂子给她找的?“如?意郎君。” 女人成婚前后是不同的?,成婚前,陆清灵终日黏着长兄,婚后有些话不便和男人说,江婉柔这个温柔、好?说话的?长嫂便成了她倾诉的?对象,逢年过节通个书信,相处地越发亲厚,两?个孩子满月,陆清灵不便回来,给兄妹俩送了两?箱厚重的?大礼。 还?有淮翊的?吃的?药材,有些只生长在寒冷的?北境,她在信里?随口提了一嘴,陆清灵每年都惦记着,托人送回来。 …… 提起陆清灵夫妻,陆奉轻笑,他握住江婉柔的?手,喟叹道:“还?是你知我。有凌霄在,北境无?恙。” 当年的?小统领如?今已成了威震一方的?大都督,陆奉既欣慰又自得?。 江婉柔见把他的?心思拐回来,心中松了一口气,笑道:“唉,说起这个,我还?真?想清灵了,不知道今年过年,能不能见到她。” 第58章 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 一片静谧,窗外?寒风呼啸,房内的夫妻俩互相对视。 江婉柔低下?头,挣脱陆奉的手,轻声道:“夫君去忙罢。” “正事要紧,不必管妾身和孩子们。” 陆奉眸光 黑沉,问常安:“何事?” “有陈党的消息。” 江婉柔的余光看见,陆奉神色骤然凝重,他手下?的彩釉碗裂开了?几道缝隙。 陆奉起身,看向江婉柔,温声道:“你好好歇息,等我?回来。” 心中那一点儿酸涩,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并非不识大体的女人,当初江婉雪的存在?确实让她膈应了?一阵,后来经历产子、坐月子、宁安侯一案,接着准备阖府的过冬事宜,要不是现在?常安提起来,她已经完全把她忘了?。 她刚才是有些不高兴的,言辞阴阳怪气。一听是正事,心气儿稍微顺了?点儿,这会儿陆奉温声细语,让她等他回来,她心里那股气”倏“地一下?,悄然散了?。 江婉柔把刚解开的大氅又给他披上,陆奉身姿挺拔高大,江婉柔得垫着脚尖给他系带子。 她叮嘱道:“记得撑伞,今天这雪不知道下?到几时,晚上天黑路滑,夜路不好走,尽量早些回来。” 陆奉抓住她的手,沉声道:“日后有话直接问我?,不必瞎琢磨。” 又琢磨不到点子上,一天天拈酸吃醋,不怕气着自个儿。 他低下?头,在?江婉柔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江婉柔的脸色瞬间转红,长长的指甲在?他精壮的腰身上一掐,嗔道:“不正经。” 陆奉闷哼一声,握紧她的手。江婉柔以为他还想温存一会儿,双颊泛红,含羞地站在?他面前。下?一瞬,陆奉毫不犹豫地转身,玄色貂皮大氅碰到她的手背,大氅还没有被?炭盆烘干,泛着丝丝凉气。 江婉柔怔然看着他背影,他走得不快,却沉稳有力,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 她蓦然想起他下?江南的那个清晨,他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去。 江婉柔的心绪骤然低落,心道下?次不送他了?,眼?看着,心里空落落的。 …… 天上飘着小雪,没法排戏,江婉柔随手翻了?个话本,是个很俗套的故事。一平民小卒和一个绣娘在?乱世结为夫妻,战争将起,小卒舍下?妻儿参军,屡立战功,最后成?为大将军,和妻儿团聚。 这正是江婉柔喜欢看的,合家团圆的戏码,她这回却没有看完。一来书中描述的战争太惨烈,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不忍心看。二来绣娘和将军情深意重,却因?为战争分离数载,书中写绣娘为临行的丈夫准备衣物?,她心中酸涩,颇有物?伤其类之感。 她蔫蔫儿阖上话本,闲来无事,提笔给陆清灵写了?一封家书。又叫金桃过来,吩咐她打听打听“陈王”。 她自出生便是当今圣上一统的太平盛世,陈王距她太过遥远,近来陈党闹得沸沸扬扬,她那嫡姐又和陈王扯上关系,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做完这些,江婉柔心中骤然空虚。府中诸事已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陆奉外?出办事,两个小祖宗在?睡觉,淮翊在?埋头苦读,外?头飘零着小雪花,她也懒得出门。 暖烘烘的房间里,香炉里升起袅袅轻烟,江婉柔躺在?梨花榻上,身上披了?条羊皮小毯,缓缓进?入梦乡。 *** 陆奉骑快马赶来,身上裹着寒冷的风雪。 江婉雪看见他,眸中迸发出激动的光,连忙迎上来,“你来了?。” 陆奉淡淡“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弯刀,自顾坐下?。 他道:“常安说,有人联络你,细说。” 江婉雪神色微怔,她缓步走到陆奉身边,为他斟了?一盏热茶。 陆奉没有动。 江婉雪低声苦笑,“君持哥哥,你我?之间,竟生疏至此吗?”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色小袄,脸色略施粉黛。女要俏,一身孝,这身衣裳衬得她身姿窈窕清瘦,惹人心怜。 她坐到陆奉对面,脊背直挺挺,似乎还是当年高高在?上的恭王妃。 她道:“我?有些冷。” 陆奉淡声吩咐,“常安,炭。” 他锐利的目光紧盯江婉雪,“继续说。” 江婉雪:“……” 陆奉先?前吩咐过,城南小院的吃穿用?度,一应满足。江婉雪并不缺炭火。 她今日特意没烧,就是等陆奉来。女人间显而易见的小心思,江婉柔也曾用?过。她刚进?府的时候步履维艰,下?面人阳奉阴违,陆国公治家严谨,倒不敢克扣她的炭火,只是红萝炭中夹杂着略次一等的灰花炭,不暖和,有烟味儿,还烧得快。 江婉柔笑盈盈收下?,特意在?陆奉回来那一日,院里全换上最低等的灶炭,让陆奉半夜黑沉着脸,命人把管炭火的婆子打好一顿板子。 自此后,不管上头怎样斗法,下?面人心中把江婉柔当个正经主子瞧。 …… 陆奉的心思不在?内宅,但他办案无数,这些小伎俩尚入不得他的眼?,端看他愿不愿意接茬儿。 他不接话,江婉雪这出独角戏唱不下去,只能?硬着头皮,说陆奉想听的话。 她前段日子受惊,生了?场大病,常安找大夫给她瞧,那药有点古怪,一直喝,一直好不利索。 病恹恹呆了几个月,昨日那个大夫又来,小童把方子交给她,她打开一看,里头夹了?张纸条,上书:请王妃明夜子时,到后花园一叙。 陆奉取过纸条仔细端详,唇角微勾,对江婉雪道:“甚好。” 当初城南小院迟迟不见动静,皇帝都放弃了?,觉得此计不妥,唯独陆奉一意孤行,他笃定能?钓出大鱼。 陈王当年尽用?不入流的手段,专挑老弱妇孺下?手,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在?此,陈党能?眼?睁睁放过?尤其在?他将陈复赶到京城后,抄了?他江南的老巢,他比平时更需要这笔兵器。 近来京中戒严,陆陆续续抓了?不少?陈党,陈复却仍旧不见踪迹。血债血偿,陈复一日不死,陆奉就一日睡不安稳。 连江婉雪都察觉出陆奉的好心情,下?人把炭盆端上来,悄无声息地退下?。江婉雪蜷缩着冻僵的手指,试探道:“君持哥哥,你……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吧?” 上回被?刺客吓破了?胆,好不容易盼来陆奉,她不敢在?再?端“清高”的架子,换了?一副模样。 江婉雪蹙着秀眉,心有余悸道:“你了?解我?,我?从小就怕黑。那些人穷凶极恶,你若不在?,我?一个人,万万不敢赴约。” 陆奉沉声道:“我?自然在?此。” 为了?一个陈复,他从江南追到京城,好不容得到消息,他怎么?会放弃? 江婉雪柔柔笑了?,陆奉并非慷慨陈词地做保证,相反,他语气平稳,神色也是淡淡地,但他在?这里一坐,如定心锤一样,让人无端地安心。 江婉雪心中酸涩,又一次为当年后悔。 这些日子,她时常反思,她当初是不是做错了??倘若她不去肖想那泼天的富贵,倘若她当初手段软和一点,现在?是不是有所转圜? 江婉雪笃定,陆奉对她依然有情。 如果只是将她当做一个无关紧要的诱饵,为何劳心劳力为她治病?今日又为何留在?这里? 他终究舍不得她。 江婉雪想,他如愿了?。经过那场提心吊胆的刺杀,经过这么?多天的冷落,她真的后悔了?。天家富贵,却也处处刀光剑影,远不如做一个简单的宗妇自在?。 如果当初……现在?她应该是他的夫人,如她那个好命的庶妹一样,除了?坐不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什么?都有了?! 江婉雪垂下?眼?眸,道:“君持哥哥,我?其实——” “江氏。”陆奉收敛笑意,淡淡制止她。 江婉雪这些小心思,他并非全无所觉,只是不在?意,懒得上心。 陆奉道:“听说,你在?我?的书房落下?一个耳珰?” 想起这个,陆奉又气又好笑。他记得年前有一段日子,江婉柔天天戴着耳坠在?他跟前晃,动不动抚弄耳垂,亏他以为她耳痛,吩咐太医给她瞧。 她那会儿脸色古怪,他可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颗红玛瑙耳坠是江婉雪心中的耻辱,那个曾经跪在?她脚下?的庶妹,两人身份骤转,被?人大剌剌打到门口,其威力堪比当面扇了?一巴掌,脸疼。 如今再?被?人提起,江婉雪脸色煞白,羞愤道:“我?不是——” “我?有妇,你有夫,自重。” 陆奉嗤笑一声,道:“我?陆奉再?饥不择食,也不会要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在?陆奉这里,“不守妇道”这四个字算是极重的罪名,江婉雪的脸色更白了?,眸中似有水光闪烁。 她不可置信道:“君持哥哥, 你我?相识多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还是,有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江婉雪紧紧盯着陆奉,“你信她,不信和你一同?长大的我??” 陆奉的表情有些古怪。 她虽未指名道姓,陆奉知道,她在?说他的妻子,婉柔。 他难道不信自己的妻子,信一个外?人吗? 况且她什么?也没说,明明自己心里酸死了?,也只是阴阳怪气两句,手上乖巧地服侍他穿衣,叮嘱他风寒,不要走夜路。 可惜,今晚注定陪不了?她。 陆奉心中一阵柔软,他言尽于?此,起身离开。江婉雪看着他的背影,难堪、羞愤、无措……种种滋味浮上心头,恨恨道:“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 第59章 柔儿好乖 窗外寒风飘雪,拍击着窗牖,窗纸瑟瑟作?响。江婉柔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柔软温暖的衾被里。 已过子时,守夜的小丫鬟蹲在炭盆前打哈欠,忽地,外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走来。 小丫鬟骤然惊醒,忙起身?退至一旁,在房门打开之际,躬身?道:“请主君安。” 陆奉自顾把沾染风雪的大氅卸下,淡声吩咐丫鬟退下。这会?儿江婉柔早睡了,丫鬟本想提醒一句,微弱的火光下,她眼尖地瞥见陆奉靴底的血迹,还有大氅上溅上的点点红痕。 丫鬟福了个身?,悄无声息地退下,顺手阖上房门,把狂风骤雪关在屋外。 略有些粗鲁地挑开床帐,陆奉翻开床头的暗阁,从?里面的瓶瓶罐罐中随手抓了一个瓷罐,长指搅弄,另一只手捏住江婉柔的下颌,狠狠覆上粉嫩的唇瓣。 …… 江婉柔正?做美梦呢,被一阵涨意弄醒,模模糊糊撩起眼皮。 “是我。” 陆奉掐紧她的腰,声音低沉暗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江婉柔睡得浑身?酥软,这会?儿实在没有力气。她攀上陆奉强健的肩膀,像哄淮翊一样,低声道:“好人?,明个儿再给你好不好?现?在太?晚了,我累。” 黑暗中,传来男人?低沉的笑。 “不用你出力。” …… 宛若浪涛中的一叶小舟,浮浮沉沉。陆奉今日格外兴奋,没有收住力度,羊脂般细滑的肌肤上遍布淤红的指印,十分骇人?。 不知?过了多久,把江婉柔的睡意完全折腾没了,她浑身?酸软,汗涔涔地枕在陆奉身?上。 “外头办事不顺利?怎么?净拿我撒火?” 江婉柔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陆奉的腰肌,语气嗔怪,“明日三弟妹约我打叶子牌,我起不来怎么?办?” 房里一片昏暗,只有最外侧的高脚凳上燃着一根摇摇欲灭的残烛。陆奉抬掌,抚摸她柔顺的长发。 他的声音带着魇足后的慵懒,道:“让她等着。” 她是长嫂,小辈们等她,理所应当。 江婉柔瞪了他一眼,“我丢不起这个脸。” 姚金玉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偏她的脑袋灵光,被她猜到,说不准怎么?打趣她。 陆奉哑声笑了一下,挑起她的下颌,“我瞧瞧,哪里丢脸了?” 在外马上定乾坤,内帷中把自己的女人?治得服帖,陆奉心里颇为自得。 他的脾气一阵一阵的,先前那会?儿又凶又狠,江婉柔以为他的办事不顺,忍着睡意伺候他,现?在这情形,又不像发怒的样子。 江婉柔挣脱他的钳制,在他的腰腹上蹭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躺。 她幽幽道:“今儿个到底怎么?了?” 这么?晚把她折腾醒,总得让她知?道个缘由。陆奉却误会?了,想起今天走时她别扭的神色,陆奉畅快大笑。 他捏着她滑嫩的小脸,语气戏谑:“这么?酸?” “放心,没给旁人?。” 陆奉说着,抓起她的手按在某处,江婉柔脸色骤红,啐他不要脸皮。 她现?在肯定了,陆奉的心情相当不错。 锦绣春帐,温香软玉在怀,与方才的腥风血雨恍若隔世。陆奉抚摸着江婉柔光滑的脊背,缓缓道来。 今晚是一场恶战,陈党果然想要那批兵器,他们当真以为江婉雪是陆奉金屋藏的娇,想让江婉雪给陆奉下毒。 陆奉心中嗤笑,多少年了,陈党依旧死性不改,竟天真地以为一个内宅妇人?能翻弄风云。即使愚蠢如齐煊,把那批兵器藏匿地只告诉他的心腹,而不是他的发妻。 这些年呆在水上,把脑子泡坏了。 陆奉本想暗中不动,顺藤摸瓜找到陈复的踪迹。那会?儿天色正?黑,来人?身?后的侍从?禁不住寒风,咳嗽了一声,陆奉眉心忽皱。 他博文强识,这些年禁龙司办案无数,靠得不仅仅是刑房里残酷的刑具,陆奉敏锐机警、明察秋毫。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陆奉听得出来,是那小崽子的声音无疑。 没有丝毫预兆,陆奉拔刀跃起。 …… “然后呢?夫君把那……陈王的余孽杀了?” 江婉柔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眸,虽然场面很血腥,但陆奉的描述太?平淡了,让她感?不到丝毫害怕。 陆奉遗憾道:“没有,他身?边高手如云,被他逃了。” 似乎上天也在帮他,那会?儿风雪正?急,迷得人?睁不开眼,给了陈复可?乘之机。 “不过——” 陆奉微勾唇角,缓缓道:“我砍下了他一条手臂。” 他低头问她,“还热乎着,你要看?吗?” 如此惊悚的话被他平淡地说出来,江婉柔身?上汗毛直竖,大声拒绝道:“我不要!” 血肉模糊的,她看?那玩意儿做什么?晚上睡觉她怕做噩梦。 陆奉眼神中露出些许遗憾,他自小背负的血债,今天终于有交代,他心里痛快,可?惜她太?胆子小,无法?与他共享这份喜悦。 江婉柔面露疑惑,“可?是人?还没有抓到,会?不会?有后患?” 现?在高兴,是不是太?早了些?陆奉不是这般得意忘形的人?。 陆奉笑了一声,胸腔震动,震得江婉柔的脸颊痒痒。 他爱怜地抚摸她的侧脸,“傻。” “他受那么?严重的伤,会?去哪里?” 江婉柔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医馆!” 之前陈复躲着不露头,如今为了活命,只有两条路,要么?去医馆,要么?逃离京都。 即使他身?边有擅医术的谋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得需要伤药吧,那样大的疮口,普通的金疮药根本止不住。 而城门早已戒严,陈党很难逃出去。 想通了这些,江婉柔仰头看?陆奉,双眸发亮,“夫君真厉害!” 陆奉哼笑一声,手下用力,掐紧她的腰身?。 “这就厉害了?我还有更厉害的……” “啊哈哈,别闹,痒。”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江婉柔忍不住撇过脸,陆奉今天不知?道什么?毛病,偏爱咬她的耳垂,她那里不禁碰,一碰就软了腰肢。 江婉柔实在受不了,陆奉今天毫无预兆,之前好歹用了脂膏,不至于干涩撕裂,现?在她真的没力气。 她在他的臂弯里来回?扭腰,嘴上道:“夫君说了这么?多,都是妾不爱听的,我那嫡姐……还没说清楚怎么?回?事呢。” “你走的时候,不让我胡思乱想,可?夫君把旁的女人?养在院子里,好吃好喝供着,她、她还是你曾经的未婚妻,能让妾不多想么??” “若今日没个交代,妾可?不伺候了。” 三分真七分假,江婉柔把拈酸吃醋的样子演得活灵活现?,陆奉被她逗得发笑,低头,狠狠咬了一口她的圆润的耳垂。 “喜欢戴红耳坠,嗯?” 电光火石间,江婉柔骤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幸好帐中昏暗,看?不见江婉柔泛红的脸颊。 江婉柔低声哼哼,“就爱戴。” 她今晚被他咬了好几口,颈侧,胸前,全是印子,明天不知?道怎么?穿衣裳。江婉柔恶向胆边生,攀上他的肩膀,长甲用力嵌入他的皮肉。 她逼问道:“快说!不然我大刑伺候。” 陆奉又一阵大笑,笑够了,搂着她香软的身?子,配合道:“我说,请夫人?手下留情。” 江婉柔刚才已经感?受到了陆奉平淡的叙事能力,果然,他讲起江婉雪这个曾经的“未婚妻”,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江婉柔听得直打瞌睡。 听到陆奉亲口说出对嫡姐毫无挂念,江婉柔彻底放下心,疑惑道:“为何是恭王?好歹结发夫妻,何至于此啊。” 陆奉眸光微冷,“因为他蠢。” 蠢货,以为旁人?都如他一样,鼠目寸光。 若说陆奉当世最恨的人?是谁,当属恭王齐煊。 齐煊甚得圣心,宫中贵妃盛宠不衰,已有问鼎东宫之势,他对于陆奉,一直采取拉拢之策。 可?惜陆奉冷脸以对,让他无从?下手,直到他无意中的得知?陆奉的身?世。 人?总有比较之心,皇帝可?以宠信一个臣子,这个臣子绝不能是他的亲生骨肉。齐煊逐渐暗中提防陆奉,将之视为夺嫡路上的绊脚石,欲除之而后快。 直到陆奉上战场,皇帝把幽州军交给他。 那是幽州军啊!伴随皇帝一路打天下的军队,尽管当年那些将领已经封侯拜相,幽州军重新整编,它对皇帝的意义?仍旧特殊。 帝王之心不可?测,他在朝堂上宠信恭王,又把陆奉高高捧起,恭王更把陆奉当成眼中钉。当年那场婚事,与其?说是江婉雪悔婚,不如说恭王刻意引诱。 一个冷面不知?情趣的未婚夫,和一个主动对你示好,身?份高贵、有可?能继承大统的实权王爷,怎么?选? 夺妻之恨,没想到陆奉根本不在乎。 于是有了接下来的坠马,没有把陆奉摔死,反而摔断了一条腿,让陆奉性情大变,成就了如今闻风丧胆的禁龙司指挥使。 …… 当年这些曲折,陆奉没有告诉江婉柔。齐煊自作?自受,当初抢了他的未婚妻,以为陆奉同他一样无聊,要占他的女人?,羞辱他。 他宁愿江婉雪死了,也不愿受此侮辱。 江婉柔听后一阵唏嘘,虽然她也不喜欢江婉雪,心中却有点可?怜她。 这世道本就艰难,女人?一生的荣辱,全系在男人?身?上。父亲、夫君、儿子,一辈子都不由己。嫁得可?心人?还好过一些,如若遇上坎坷,如同江婉雪,物件一样被送来送去,丈夫无能,见她落入敌手,竟不是救她,反而要杀了她,成全他的尊严? 第60章 两不相欠 一夜春宵。 放纵一夜的结局就是?江婉柔错过了和两个弟妹约的叶子牌,好在她不用点卯上朝,一觉睡到晌午,也没有人不识趣地打扰她。 陆奉是?个劳碌命,天不亮便穿戴整齐,神采奕奕地踏雪出门。没有江婉柔给他照看,下面伺候的人不敢直视主?君的面容,陆奉站在金銮殿上时,才?发现众人看他的目光十分古怪。 “哼,陆卿啊,你如今年轻气盛,更当懂得节制。” 皇帝看着陆奉侧脸上刺眼的抓痕,心里恨铁不成钢,又顾念陆奉的面子,不能说得太露骨。憋得皇帝脸色黑沉,心里又给江婉柔默默记上一笔。 红颜祸水! 陆奉摸了摸脸上的抓痕,昨夜太尽兴,她那?点儿力气跟挠痒痒似的,他竟没有察觉。 顶着皇帝和满朝文武戏谑调侃的眼神,陆奉出列,面不改色道:“昨夜臣与?陈党浴血厮杀,有伤颜面。请圣上恕臣,御前失仪之罪。” 闺阁之事,止于房内。陆奉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讲房事的癖好,更不愿意让妻子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 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好小子,欺君也编个像样点儿的理?由,陈党想干什么?用指甲挠死你? 对于陆奉这个漏洞百出的理?由,皇帝不仅不能戳穿,还得捏着鼻子为他遮掩。明?眼人都能瞧出不对劲儿,那?又怎么样?皇帝都认了,谁敢去质疑陆指挥使? 皇帝面容铁青,不咸不淡地教导了两句,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真?让亲儿子难堪。陆奉神色坦然,不动声色地把?话题从?内帷中?拉回来。 “昨夜虽让陈党潜逃,臣重伤陈复。请圣上下令,命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全程搜捕医馆,捉拿陈贼。” 众人心中?一凛,心思迅速从?方才?的桃色风波中?剥离,陈党事大,京兆尹和一众官员即刻出列,表示愿为陆指挥使效绵薄之力。 “并非为我效力。” 陆奉淡淡道:“是?为圣上、为朝廷效力。” 皇帝的脸色由阴转晴,抚掌大笑道:“好好好,这才?是?朕的好儿……好臣子啊,哈哈哈,来人,重赏!” 陆奉不是?第一回 接到赏赐,却第一回受赏受得这样憋屈。 皇帝登基二十余年,帝王威仪,岂会这般藏不住话?上头话音刚落,不仅文武百官,几个参政的王爷,如贤王、英王、敏王之流,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陈复即将落网,也到了他和皇帝约定?的认祖归宗的时机。陆奉想争一争那?个位置,恢复身份是?迟早的事,只是?皇帝容得下一个权臣,却不一定?想要一个手握重权的王爷。 他手握禁龙司,北境的凌霄身为三军都统,执掌八万兵马。凌霄轻易动不得,只是?待他成为亲王那?一天,禁龙司兴许便不复存在。 近来几桩大案,皇帝绕过禁龙司,直接交给大理?寺和刑部,陆奉冷眼瞧着,心里明?白皇帝的打算。 他想他急流勇退,做一个安稳的闲王,可他……不甘心啊。 他身上也留着帝王的血,只瘸了一条腿,便让他一辈子居于人下,他的儿子给别人的儿子下跪,他的女人给别人的女人磕头……光想想,便难以忍受。 陆国公勇毅刚直,起初知道自己?的身世,陆奉并不想争什么,要不是?齐煊那?个蠢货,阴差阳错,陆奉如今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他不可能放手。 陆奉默然回列,微敛着眼皮,如岿然不动的高山,让人看不出深浅。 …… 继续议政,如今天下大体太平 ,除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陈党和几近结案的江南案,其他都是?小打小闹,陆奉闷声听,直到裴璋出列,奏报: “启禀圣上,北境有一边陲小镇,名曰‘落云镇’,此?地贫寒偏僻,冬日常年受突厥骚扰,百姓苦不堪言。请圣上开恩,减免此?地五成赋税,以解民困。”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坐不住了,阴阳怪气道:“裴侍郎哀民生多艰,也得管管我户部的死活啊。开口就是?五成赋税,怎么,明?年我户部收不上税银,我上裴侍郎府上讨要去?” 裴璋近来出尽风头,他资历浅,比陆奉还要年轻几岁,有多少人阿谀奉承,就有多少人看不惯他。 裴璋不急不缓,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上面详细记载了落云镇男女老幼的人口,户不过千,口不满万,其中?老弱逾三成;又统计了田赋状况,田多荒芜,岁收不足糊口,市肆凋敝,利微难以为继。 其余如:寇贼袭扰,农舍尽焚、驻军粮饷开支巨大……纲举目张,脉络分明?,分条缕析,皆有佐证。看的皇帝不忍,竟真?有几分意动。 朝堂为此?争论不休,那?地既没有大灾也没有大旱,没来由地,吏部侍郎一个折子,平白让户部少了税银,户部当然不干。贫苦百姓,谁不可怜?今儿来个落云镇,明?儿来个落雨镇,岂不是?乱套了? 两方争论不休,还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皇帝被吵得脑仁疼,一拍龙案,“够了!” 皇帝虎目往下扫视,目光落在沉默的陆奉身上。 “陆卿,你来说。” 诺大的金銮殿寂静万分,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陆奉,陆奉眼皮都没抬,道:“按律行事。” 按照律法,遇到洪、寒、旱、虫、疫等灾年,或者遇大战乱,抑或新皇登基,加恩天下,才?有可能减免赋税。且一般只减三成。裴璋没有缘由,开口就是?五成,没有这样的先例。 皇帝揉了揉额头,拍板决定?,“那?便依律法办。朕这金銮殿何时成了菜市口?吵吵闹闹,不成体统!” “陆卿随后?去养心殿见朕,退朝!” 皇帝拂袖而去,百官下跪送迎。陆奉的位置在百官之首,他刚撩起下袍,皇帝身后?的禀笔太监连忙上前虚扶一把?,笑道:“陆大人不必多礼。圣上交代过,冬天寒气重,跪来跪去的,对腿不好。” “对了,那?位洛小先生医术如何?您别看他年轻,圣上当初费了好大力才?寻着他,说是?什么神医的弟子,传得可玄乎了。” 陆奉轻扯唇角,这便是?帝王之道么?一面是?慈祥的父亲,一面是?冷酷的君王。他既无?法把?他完全当成父亲敬爱,也无?法把?他当成帝王敬畏。 他独自走出金銮殿。天气越来越冷,宫门外停着大大小小的马车轿子,官员个个脚下生风,恨不得立刻飞出去。陆奉走得慢,等人陆陆续续走完,在红漆圆柱的拐角处,他和裴璋迎面相遇。 “陆大人。” 裴璋对陆奉拱手行礼,陆奉扫了他一眼,淡道:“这不是?出宫的路。” 他去养心殿,裴璋出宫,两人本不应该相遇。 裴璋平视陆奉,没有无?谓的解释,也没有废话,开门见山,“你我的恩怨,不应牵扯朝政。” 陆奉闻言嗤笑一声,撩起眼皮:“恩怨?你我有何恩怨?” 以能言善辩著称的裴侍郎沉默了。 他向?来清正廉洁,为了她,第一次以权谋私,改了苏州粮税总督张谦禹的口供。 张谦禹暴毙狱中?。 若说张谦禹暴毙是?个意外,后?来他在审案之时,犯人的枷锁形同虚设,忽然暴起,险些戳瞎他的眼睛。裴璋不蠢,相反,他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和细心。 他没有细究,不是?他怕了陆奉。如今她为他人妻,她的丈夫暴戾多疑,他不想给她惹麻烦。 裴璋道:“皆是?我一厢情愿,我亦有妇,绝不敢起龌龊的心思。” “请陆大人不要迁怒……旁人。“ 他甚至避讳了她的称谓,她在他手下讨生活,只愿她好过些许。 陆奉冷笑连连,声音仿佛从?牙缝里蹦出来,“裴璋,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谁,嗯?” “我若想要你的命,你能活到现在?” 起初猜测裴璋觊觎他的妻子,陆奉恨不得活剐了他!但他并非全然不讲道理?,裴璋没有真?正做出罔顾礼法的事,又是?个肱骨之臣,他还暗中?帮过江婉柔。陆奉不咸不淡地教训了他一次,还被他躲过了,已是?他宽宏大量。 裴璋沉默一瞬,道:“我知道,陆大人手下留情。” 陆奉忽然道:“三次。” “你教我儿习字,我助你得钦差御史之位。” “南下之行,你帮我找到陈贼,我救你一命。” “后?来的张谦禹,你虽篡改口供,终究心慈手软。这世上只有死人的嘴撬不开,是?我收的尾。裴大人——” 陆奉眸光锐利,紧紧盯着裴璋,“你我早已两不相欠。” 陆奉这个人重规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方才?落云镇的事,倘若换一个人提,他也是?同样的答复。 在政事上,他向?来不掺私人恩怨。 裴璋很聪明?,这时候他却有些痛恨自己?的聪明?。陆奉没有说谎。这一回,是?他落了下乘。 他退后?一步,认认真?真?对陆奉行了一礼,道:“裴某小人之心,请陆大人见谅。” 陆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掺和私人恩怨,他颇为欣赏这位年轻的裴侍郎,能屈能伸,非常人也。 他问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镇,何须如此??” 凭良心说,裴璋那?份奏折写得漂亮,皇帝都被他说动几分。倘若实行,确实能造福一方百姓。 裴璋苦笑一声,道:“即使是?边陲小镇,也是?我大齐的子民。叨扰了,下官再想办法。” 在梦中?,他与?她在落云镇一同生活了三年,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能做的太少了。如今天时地利,或许那?个梦就是?上苍给他的提醒,他总要做点什么。 第61章 为她上药 陆奉冷冷看了他一眼,绕过裴璋独自前行。 有宽仁济世?之心,可惜他资历尚浅,此事牵扯甚广,注定撞南墙。 可要不是裴璋有这份心,陆奉也不会容忍他至此。能臣常见,心怀悲悯的贤臣常见,同时拥有这两种品格的臣子却不常有。 他终究惜才。 *** 江婉柔起身后,千挑万选,选了一件杏黄色的撒花小袄,下配同色银丝锦绣团蝶百花裙。这是她?几年前衣裳,料子是上好?绸缎,依然光鲜亮丽,只是颜色太嫩了,样式活泼灵动,与?她?现在的身份不符。 可她?的衣裳大多是圆领,陆奉心狠手黑,她?脖子上一大片淤痕,香粉都遮不住,唯独这件衣裳领子稍微高?一点,她?临时让金桃在腰身和胸脯那儿放了几针,先?凑合穿着。 翠珠眼前一亮,俏声道:“夫人今儿个?的打扮好?别致,来,奴婢为您盘发。” 翠珠手巧,十指翻飞,给?江婉柔绾了个?惊鸿髻。形如其名,此髻状如展翅欲飞的鸟雀之尾,端庄之余多了灵动俏皮。 翠珠今天没有给?江婉柔戴璀璨华贵的金簪,用双股发钗把浓密的发髻固定,一支银蝶翠羽步摇簪在髻尾。簪头?是一只展翅灵动的蝴蝶,蝶翅嵌有细碎的五彩宝石,下坠细链流苏,轻微摇动,既显活泼俏皮,又与?今日的下裙十分相搭。 江婉柔嗔怪地瞧了翠珠一眼,扶着发髻上的蝴蝶,道:“得亏今儿个?不见人,这样出去,少不得被人编排。” 不管是衣裳还是发饰,都太“嫩”了,要不是乌发全盘了上去,往人前一站,活脱脱一个?闺中少女。 翠珠在身后为她?整理碎发,笑道:“这样好?看,谁敢编排夫人呢。” 江婉柔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秦氏刻薄狠毒,这样鲜嫩的颜色,她?闺中不能、也不敢穿,还要费尽心机掩盖容貌。如今这般打扮,倒有几分新奇。 像把那些?错过的少女时光找补回来似的。 “罢了,索性今日不见客,就这样吧。” 这会儿已经过了晌午,天气越发寒冷,一个?人用膳也冷清。江婉柔今早没起来,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叫两个?弟妹,思来想去,只能把书房里的淮翊叫过来。见淮翊闷闷不乐,她?温声道:“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和母亲说说?” 陆淮翊嚼着肉丸子,双颊撑得圆鼓鼓,金桃连忙把茶盏送到他唇边 。淮翊掩嘴咽下,对金桃道:“多谢金桃姑姑。” 他又看向江婉柔,小脸紧绷,道:“母亲,圣人云‘食不言、寝不语’,您不要在此刻说话。” 江婉柔给?他的碟子里夹了个?牛肉丸,好?脾气道:“好?好?好?,母亲不说了,这个?丸子好?吃,你?多吃点。” 男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江婉柔不强求,只要他吃得好?,睡得香,她?便知足。 淮翊有点撑,但看着母亲殷切的眼神,他抿了抿唇角,正?准备下筷时,外头?响起陆奉冷然的声音:“你?平日就是这么跟你?母亲说话的?书念到狗肚子里了!” 随后珠帘响动,陆奉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身后伺候的丫鬟悄声跪下,江婉柔和陆淮翊慌忙站起来。江婉柔走到他身侧,柔声道:“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今儿个?不忙?” 陆奉微抬下颌,让江婉柔解开?他的外袍,回了声“嗯。” 他的目光扫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陆淮翊,冷道:“给?你?母亲赔罪。” 陆淮翊站定,小小的身子在江婉柔跟前深深弯下去,“母亲,儿子知错了。” 身为人子,不应言母过,更何况母亲是关心他。淮翊心情?不好?,江婉柔又溺爱,他在江婉柔面前没有忌讳,偏偏这回被陆奉听见。 江婉柔看得心疼,陆奉这个?人极重规矩,三纲五常,她?现在不能把淮翊搂在怀里安慰。眸光一转,江婉柔拽住陆奉的一只手臂,笑道:“好?了好?了,多大点儿事儿,值当你?这样动气。” “你?回来得正?好?,有道烧鹿肉还没上。金桃,你?去催催小厨房,七成火候就行。” 陆奉口味特殊,喜欢吃肉,不是那种水里的鱼虾蟹,他爱吃地上跑的,鹿肉、猪肉和牛羊肉,不要全熟,七分熟三分生,正?合他的口味。 夫妻多年,正?如她?了解陆奉的口味,陆奉也听出了江婉柔隐隐的求情?。他不赞同地看了江婉柔一眼,忽然一怔。 陆奉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他上下扫了扫,慢吞吞道:“今日的装扮……倒是别致。” 跟个?小姑娘似的。 江婉柔本来也年轻,肤如凝脂,五官明艳。今儿这身打扮显嫩,身段却是成□□人无疑,俏皮与?妩媚交织,让陆奉这个?多年枕边人也眼前一亮。 陆奉的目光直率又放肆,盯得江婉柔不好意思。她微微垂下头,轻声道:“多年前的衣裳,都不时兴了,有什么好看的。” “那便裁新衣。” 陆奉大马金刀坐在圈椅上,身后丫鬟为他倒酒布菜。江婉柔被他看地羞涩,桌帷下,她的小腿悄悄伸过去,蹭了蹭陆奉的靴子。 “夫君,用膳。” 平时两人怎么闹都行,现在淮翊在呢,江婉柔要脸。 陆奉的眸光瞬间变得幽暗。 …… 一顿饭,三个?人都食不知味。 陆淮翊的想法最简单,他方才对母亲不恭,不知道父亲会如何降罪。陆奉一边想朝堂的事,一边放肆打量羞涩的妻子。江婉柔被他看心慌,又顾念淮翊,好?好?一顿饭,竟吃出了偷情?的感觉。 等陆奉放下筷子,母子两人都松了一口气。陆淮翊起身欲走,陆奉叫住他,问他《幼学琼林》学到了哪一章,又当场提问了几个?问题,陆淮翊对答如流,陆奉点点头?,淡道:“功课尚可。” “回去把孝经抄一遍,三日后交给?你?母亲。” 江婉柔睁大美?眸,心疼道:“是不是太多了?孩子还小……” “两遍。” 陆奉手指的骨节轻敲桌案,看向陆淮翊,“你?可有不服?” “儿子服气。” 陆淮翊一本正?经地对两人行了个?礼,起身告辞。江婉柔吩咐金桃给?他披了件厚披风,送他回前院。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寝房,江婉柔心里不高?兴,想开?口为淮翊求个?情?,看着他冷峻的神色,又怕让淮翊再受罪。 陆奉看着她?,无奈道:“慈——” “慈母多败儿。” 江婉柔凉凉接道,“我是慈母,淮翊是败儿,只有夫君英明神武,行了吧。” “胡搅蛮缠。” 陆奉气得发笑,长臂一伸,托起江婉柔的臀尖,单手抱起她?走向窗边的梨花榻。 窗户半开?半掩,光线十分清晰。陆奉抓起江婉柔的手,摸他脸上显眼的抓痕。 他道:“你?干得好?事。” “今日早朝,你?可知多少人看你?男人笑话,嗯?” 江婉柔早就发现了,心虚,没敢吭声。陆奉注重脸面,她?以前会克制住,往他后背上抓,颈侧都甚少留痕迹。 可……可也不能怪她?啊,她?那会儿神志不清,被撞得跪都跪不利索,哪儿记得今夕何夕?抓到什么是什么吧。 她?不满地嘟囔:“又不是只有你?有,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印子,现在还没消呢。” 较真起来,陆奉比她?狠多了,只是他留痕迹的地方隐蔽,衣裳能遮住。她?不留神,刚好?在他脸皮上划了一道。 陆奉挑眉,把手伸到她?的衣领处,“我看看。” “别——好?人,今儿个?让我歇歇吧。” 江婉柔双手捂住前襟,委屈道:“昨天……都肿了,现在还疼。” 陆奉狠狠在她?前胸揉了一把,道:“疼还不老实。” 江婉柔更委屈了,睁圆美?目:“妾向来本分,什么时候……妾比窦娥还冤!” 陆奉轻笑一声,放才在用膳时,她?那样挑逗他,也不顾念淮翊。那会儿大胆,现在倒是知羞了。 他咬着她?的耳朵,问:“只有疼?” 江婉柔面色发红,陆奉从?宫里拿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是只有疼。 个?中滋味,不可言说。 陆奉又问:“上药了没有?” 江婉柔面露惊恐,“这还能上药?羞死了!” 陆奉微叹了口气,语气无奈,“我说别处。身上,上药了吗?” 昨夜砍下陈复一只手臂,风雪和仇人的鲜血交加,陆奉血气翻涌,手下难免失控。早晨起来穿衣,看到她?身体上的淤痕,心里不是没有怜惜。 江婉柔把脸埋在他的怀里,闷闷道:“不用,过几天就好?了。” 陆奉在床上没有凌虐人的癖好?,不会故意使力让她?疼。只是他一身蛮劲儿,她?皮肤嫩,身上青青紫紫的印子几乎没消退过。 陆奉温声道:“床头?的暗阁里,有个?细口小瓷瓶。拿来,我给?你?上药。” 江婉柔立刻捂住衣襟,打量陆奉,语气充满不信任。 “我不要。” 她?今天打扮得嫩,现下双手护胸,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让陆奉误以为他是哪家的纨绔,在强抢民女。 本来没那心思,生生被她?挑起来几分。 陆奉深呼一口气,手下拍了拍她?丰腴的臀肉,“快去。” 他没想做什么,今早皇帝有赏,这回东西不少,估计一会儿传旨太监就到了。她?是当家主母,不是泄欲的通房小妾。衣衫不整地接旨,阖府怎么看她?,她?又如何在府中立威?他总得给?她?这个?体面。 第62章 她的过去 “啊?” 江婉柔攥紧小瓷瓶,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藏进袖子里,忽然听到陆奉这样?问。 她没?有防备,直言道:“我们本?来就见过呀,在侯府的后花园。” 陆奉想了一会儿,眉心微皱,“我不记得了。” 陆奉观察力和记忆力都堪称卓绝,如果他曾经见过江婉柔,以她这样?的容色,他应当不会忘记。 江婉柔笑道,“我那会还小呢,唔——好像是十三岁,你肯定?不记得啦。” 她把小瓶子悄悄塞给陆奉,陆奉起身,微抬下颌,示意她脱衣裳。 即使两人已经做 过更亲密的事,青天白日,江婉柔也有些放不开。她看向陆奉,男人眸光沉沉,仿佛眼前的活色生香和案牍上?的公文并无区别。 她觉得自己矫情了。 在陆奉的注视下,江婉柔扭扭捏捏解开襟扣,小袄,中衣,里衣……即使房里烧着暖烘烘的炭盆,骤然剥下衣裳,江婉柔身上?泛起一丝寒意。 陆奉道:“继续。” 江婉柔低垂头颅,尽管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他的声?音醇厚低沉,撩地她心里“怦怦”跳。 她舔了舔嘴唇,留下肚兜和亵裤,羞答答趴在梨花榻上?,浑身紧绷。 “夫君,你来罢。” 梨花榻上?铺着猩红毛毡,更衬得丰腴的身躯肤白如雪,上?覆密密麻麻、青红交加的淤痕指印。 陆奉喉结滚动,食指粗暴地在瓶子里搅弄,扣出一大坨淡青色的膏药,按在江婉柔圆润的肩头。 “嘶——凉。” 江婉柔忍不住拱起身体,瑟缩着往前爬。 “老实点。” 陆奉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她的臀肉,隔着薄薄的亵裤,如同成熟糜烂的桃子,一颤一颤的。 陆奉眼皮一跳,又打了她一下,沉声?道:“不许浪。” 江婉柔委屈道:“没?有浪,真?的好凉。” 陆奉的掌心布满厚茧,拇指戴着碧玉扳指,膏药清凉,他根本?不会给人上?药。扳指时不时刮过皮肤,带来一阵颤栗的凉意。 陆奉感受着掌中的柔软滑腻,评价道:“娇气?。” 在战场上?,将士们缺胳膊少腿,烈酒一浇,棉布一裹了事,哪儿像她拈轻怕重的。多亏她是他的内人,娇气?些也无妨。若是他的属下,不能吃苦受罪,早军杖伺候了。 听他这么说,江婉柔故意掐着嗓子,娇声?道:“妾又不上?战场,做什么和将士们比较。” 即使如陆奉,他在战场上?,身为陆国公的嫡子,难道他就和普通人家的小兵小将一样??他难道不住单独的大帐篷?有一口吃的,难道不是先送到他的帐子里? 人从出生起便?分三六九等?,有些人生来便?是天潢贵胄,有些人生来为奴为婢。公平吗?即使曾经在秦氏手下那般艰难,江婉柔也很少怨天尤人。 至少她是公侯之女,比辛苦讨生活的戏子、娼妓,奴婢之流好太多。上?位者一怒,轻而易举要了下位者的性命。江婉柔自知力量微弱,她改变不了这个世道,只能顺应它?,让自己活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如今,算是熬出头了吧。 江婉柔眯起眼睛,感受陆奉粗粝的指腹在脊背上?划过。受了刚才的教训,她不敢再躲,陆奉这厮实在手黑,打得她臀尖发麻。 陆奉见她老实了,倒也安安稳稳上?药。其实江婉柔刚才想错了,陆奉在军营的时候,和将士们同吃同睡,实打实吃过苦。 甚至最初他进幽州军的时候,也只是个普通的“百夫长”,后来一步一步升上?去,诚然有家世的原因,但?陆奉本?身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将士们也服他。 毕竟战场不是别的地方,自古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单靠身份、家世,压不住那帮糙汉子。别看陆奉现在吹毛求疵,伏击敌人的时候,几天不换衣裳不阖眼,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哪还想得起来什么洁癖! 这些,陆奉没?有心思和江婉柔解释,他现在感兴趣的是—— “侯府后花园?你细细说来。” 十二三的岁的妻子,陆奉心中浮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白白嫩嫩的,梳着两个小发包,乌黑的眼睛忽闪忽闪,可怜可爱。 江婉柔趴在彩绣软枕上?,毫不留情打碎了陆奉的幻想。 她小时候吃不饱,又干又瘦,一点儿也不粉雕玉琢。她见他的时候哭红了眼,双眼肿如核桃,只有可怜,和“可爱”没?有一丝关系。 江婉柔说完,低声嘟囔道:“夫君真是健忘,我之前跟你说过,后来——嘶——轻点。” 她扭了扭胯骨,接着道:“后来,你还给了我松子糖。” 多年前的宁安侯府,她走投无路在后花园哭泣,偶遇未来的三姐夫,他给了她一方帕子,和一包松子糖。 一年前,在恭王案事发时,床榻之间,她玩笑般地说过,他曾经给过她糖吃。只言片语,没?有细究。次日他上朝后,又命人送来一盘松子糖。 只是她不爱吃甜,多年前那包糖入了常年喝药的丽姨娘的口,一年前那盘糖,翠珠想往下分,她没?让,最后腐烂发霉,丢掉了。 陆奉敛目沉思,在记忆的草蛇灰线中,隐约记起了这两件事。 当年的事情太久远,一个不起眼的侯府庶女,根本?没?有入陆大公子的眼,他转头便?忘了。一年前……那会儿在榻上?,他眼中是她泛红的双颊、饱满的胸脯和柔软的腰肢,至于她随口提的什么糖,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当她馋了,他记下糖的名字,命人给她送上?一盘。糖这种东西对于普通人家奢侈,陆国公府不至于吃不起,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一应吃穿用?度,当配最好的。 一盘普通松子糖,过去便?过去了。如今再度提起,陆奉忽然道:“当年,你在侯府过得不好。” 他的语气?不是疑问,是陈述。 成婚几近六载,在这个寻常的下午,眼前玉体横陈,手下的皮肉雪白细滑,陆奉却想探究她的过去。 成婚前的她……是什么样?的呢? 江婉柔把脸埋在枕头里,痴痴笑了,“庶女,哪儿有什么好日子。” 那些事困不住她,江婉柔喜欢往前看,从不沉溺在苦难的回?忆里,自哀自怜。 如今宁安侯辞官,上?回?见秦氏,她已半头白发,满脸沧桑。江婉柔以为自己会很痛快,其实并没?有。 她早就走出来了。 江婉柔对现下的日子很满意,更不必用?过往的悲苦换取陆奉的怜惜。闲来无事,和夫君做些闺房趣事,蜜里调油,多好。何必弄得苦大仇深,哭唧唧的,矫情。 陆奉问一句,她答一句,她也没?有说谎,只是挑着说。比如嬷嬷克扣她的分例,让她吃不饱饭,她一语带过。后来如何整治那嬷嬷,暗中抓住人把柄,让人不敢再欺负她,她讲得绘声?绘色。 当时和秦氏还有下面的丫鬟婆子斗智斗勇,如今想来,江婉柔也有些佩服自己。那嬷嬷偷拿厨房的糕点,她深夜不睡守着,被蚊虫咬得浑身包,就为了捉贼拿脏。 她最后没?有去告发那嬷嬷,反而手里握着她的把柄,日后嬷嬷得秦氏的暗示苛待她,雷声?大雨点小,她躲过好多麻烦。 说着说着,江婉柔把自己逗乐了,笑地浑身发颤。她没?有注意到,陆奉的力道越来越轻,后来直接没?动静了。 “咦?上?好了?” 江婉柔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蜷缩着起身,双臂抱胸,转身看陆奉,被他黑沉的脸色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身上?只剩个肚兜儿和亵裤,江婉柔拉过一旁的小羊毯裹在身上?,伏跪在榻边,双手扯陆奉的下袍。 她仰着头,道:“刚才还好好的,你怎么一阵一阵的,忽然不高兴了?” 陆奉眉目阴寒,一言不发,胸口微微起伏着,江婉柔了解他,这是气?狠了。 她顾不得羞涩,手脚并用?爬到他身上?。她没?有章法?,好在陆奉臂力稳健,即使只用?一只臂膀,也能稳稳托住她。 陆奉搂着她,两人一同滚在狭小的梨花榻上?。 他的脸色依然难看,但?手中却很温柔,江婉柔稍稍放心,知道他不是冲自己。她伸出手,抚摸陆奉冷峻的眉眼。 “不高兴就说出来嘛,天天冷着脸,显凶。” 看着她忐忑的神?情,陆奉眸中冷意渐消,他道:“没?什么。” “想起了朝堂之事,你不用?管。” 江婉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朝廷上?的事,她插不上?嘴,两人安静地抱了一会儿,陆奉扯开她裹身的小毯 。 在江婉柔震惊的目光中,陆奉道:“前面,上?药。” 江婉柔笑得僵硬,“前头就不必……好好,你来吧。” 他脸色着实不太好,江婉柔不想在会儿跟他较劲儿。好在这会儿没?跟刚才一样?,让她四仰八叉躺在榻上?。她窝在陆奉怀里,实在羞涩,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任他撩起她的肚兜摆弄。 等?上?完药,江婉柔成了个熟透的大虾,抱着陆奉的腰不肯撒手。两人就这么和谐又诡异地搂了许久。屋里的炭盆烧得旺盛,陆奉的身躯更是火热,江婉柔一不留神?,就这么睡了过去。 临近微黑,浩浩荡荡的传旨太监来陆府宣旨,陆奉亲自接旨,没?有一个人敢提大夫人为何不在。等?江婉柔睡醒一觉起身,传旨太监早已回?宫了。 陆奉提前告诉过她这事,她自己睡着了,怪不得别人。太晚了,江婉柔没?细看,第?二日才发现不对劲儿。 第63章 养儿日常 陆奉是龙子凤孙。 江婉柔叫几个体格壮硕的婆子把东西抬到锦光院,照着单子一样样核对?,除却那支凤钗,还?有蟠龙玉佩,蛟龙金带紫袍衣……不一而足。 皇权之下,规矩森严,吃穿用度皆有规制。比如皇帝的衣袍饰物皆是九爪金龙,皇后才有资格戴九尾凤簪。再往下的王爷、皇子,可以穿五爪蛟龙的衣物,其余后妃、王妃,公主能用凤凰图案的发饰,等级分明,不可僭越。 外臣再受宠,也没有穿着王爷的蟒袍招摇过市的。 江婉柔看着这?些逾制的赏赐,一阵头痛。 她问一旁的金桃:“大?爷可有留下什么话?” 金桃想?了一会儿?,谨慎道:“大?爷没有特别的交代,只说让夫人处置。” 平时逢年过节送的节礼、宫中的赏赐,都是由江婉柔做主,给二房、三房分一分,她自己留一些,剩下的充入库房,陆奉从不过问。 “哦,对?了!” 金桃心思急转,道:“昨日接旨时,大?爷扫了一眼单子,说有几根簪子尚可入眼,让夫人戴着玩儿?。” 江婉柔唇角微抽,那些金簪雍容华贵,不是“飞凤衔珠”便是“点?翠凤尾”,其规制都不是她一介命妇能用的。 她叹了一口气,道:“放回库房吧,用铜锁锁好,先不要动。” 她生?性谨慎,即使再漂亮,再华贵,也不会用这?些逾制的东西。只是帝王不会无的放矢,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有何深意?? 总不会是内务府弄错了吧。 好在陆奉留了一句话,让她“戴着玩儿?”。听起来不着调,却大?大?安了江婉柔的心。说明在陆奉心里,这?不是件大?事儿?,或者说此事在他的掌控之中。 江婉柔想?了一会儿?,吩咐金桃,“你叫厨房烧几个大?爷爱吃的菜,晌午送去禁龙司。” 陆奉身为禁龙司指挥使,怎么也不会少了他一口吃的。从前陆奉不常回府时,江婉柔有事和陆奉商量、或者要他给她撑腰时,便叫人给他送膳食,闻音知雅意?,陆奉十有八九会回来。 他不爱和她说朝政,可他的身世却和朝政息息相关。江婉柔不能容忍自己两眼一抹黑,趁着夫妻感情蜜里调油,她想?问清楚,究竟是什么内情,以后真遇上事,她也好应对?。 从前相敬如宾,陆奉尚给她这?个体面,江婉柔压根儿?没想?到,这?回竟铩羽而归。 金桃拎着食盒回来,恭敬道: “启禀夫人,大?爷说……说夫人早些睡,今夜不必等他。” 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江婉柔正散着衣襟,给明珠喂奶。她最近吃得大?补,多用猪脚和鱼汤,鼓囊囊的胸脯里乳汁丰沛,能节余出来给两个孩子吃。 闻言,江婉柔眉心轻皱,抬头问金桃:“不回来……难道出事了?” 最近陆奉闲暇,在府中的时间?渐多,就?算她不送这?顿午膳,她原以为他会回府的。 金桃迟疑了一瞬,看着江婉柔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奴婢不敢多问,只是大?爷吩咐……让夫人安心,无须胡思乱想?。” 这?是经?金桃“斟酌”后的语句。她拎着食盒到禁龙司时,陆奉黑袍肃杀,正在擦拭锋利的寒刃。金桃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在肃肃寒风中,陆奉淡声吩咐:“告诉你们主子,无聊多看书,正经?书。少看些不知所谓的戏本。安心养孩子,别总琢磨有的没的。” 虽然不在当?场,江婉柔能想?到陆奉说这?话时的样子。她气笑了,身子一动,小明珠怕到嘴的口粮跑了,急得用力吮吸。 “嘶——乖宝儿?,母亲不是冲你,都是你爹的错!” “乖乖,都是你的,不急不急啊,咱们慢点?儿?吃。” 江婉柔拍着、抱着、哄着,好不容易把明珠哄松嘴,低头一看,胸前的纷嫩已?经?被吮得通红。 “小丫头,劲儿?还?挺大?。” 江婉柔接过奶娘递过来的丝帕,擦了擦口水和奶渍,把明珠放在摇床上,低头系襟扣。 躬身候着的奶娘趁机劝道:“夫人,现在两位主子小,等再过几个月,长了牙,咬起来更疼。” “夫人千金之躯,日后这?种活儿?,还?是交给奴婢们吧。” 高门贵妇鲜少亲自喂养,一来孩子哭闹,扰主母好眠。二来这?也是个苦差事,并不是每个孩子都乖乖吃奶,多得是蛮力撕咬,碰上劲儿?大?的,能把母亲咬得血肉模糊。 为母不易,养育一个孩子,远不止从鬼门关走一遭这?么简单。 好在陆国公府富贵,江婉柔只需要把孩子生下来便高枕无忧。嬷嬷经?验老道,比她会照看孩子;她精挑细选上好的奶口,定把她的孩子喂得白白胖胖。 江婉柔摸着明珠白嫩嫩的小脸,点?头道:“也好。过冬了,你们去账房支十两银子,买两件厚棉衣穿。” 刚生?下来的时候,她慈母之心泛滥,孩子不爱吃奶娘的奶水,她躲着陆奉,偷偷摸摸喂。如今两个孩子渐大?,力气也大?,每次都弄得她很疼,她也慢慢减少了喂奶的次数。 有六个奶娘,孩子又饿不着,何必自讨苦吃? 至于胸脯的涨奶,有陆奉在,她从不担心这?回事。 …… 江婉柔冰雪聪明,从金桃犹豫的表情和支支吾吾的话中猜出九成,她低声嘟囔,“戏本儿?怎么了,我还?没嫌他无趣,他倒嫌我不正经??” “天地良心,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不正经?。” 陆奉不说废话,也不像江婉柔这?样喜欢试探,他把所有都摆在明面上,简单粗暴。 江婉柔读懂了他的话,有三层意?思。 其一,他事务繁忙,不要打扰他。 其二,凡事在他掌控之中,不用担心。 其三,好好带孩子,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江婉柔撇了撇嘴,不问就?不问吧,有句准话就?好,至少让她不用提心吊胆。 *** 近来朝堂不太平,先有裴侍郎为减一边陲小镇税负,把吏部、户部、刑部全牵扯进来,闹得不可开交;后有禁龙司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联手?抓陈党,几乎把京城翻了个底儿?朝天。没有人敢搜查陆府,但外头兵荒马乱,天气又冷,江婉柔窝在府中,不大?爱出门。 她信任陆奉,他既然说了不用她操心,她便无需杯弓蛇影自己吓自己。陆奉一连十日没有回府,她也不慌,该吃吃,该喝喝,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先前陆奉下江南,一走那么多日,她心里惦记;可最近他闲暇,天天腻在一起,夫妻感情是好了,可她身子吃不消啊。 如今有远有近,她正好趁机歇歇,养养精神?。 不用伺候男人,在府中没有人挑江婉柔的理儿?。她吃得饱,睡得香,闲来无事,和两个弟妹玩儿?上半天叶子牌,或者在风和日丽的下午,叫府里养的戏班子排新戏看。 至于陆奉交代的“正经?书”,完全被她抛到了脑后。人 生?在世当?及时行乐,她又不用考科举,那么用功做甚?整个天底下,除了陆奉,估计没有第二个人无趣到这?种地步。 江婉柔终日打牌听戏,快活似神?仙。只有两件事让她烦心。一是陆奉不在,她断了两个小人儿?的奶水,乳汁堵在胸脯里,得用东西疏通才好受些。其二便是淮翊。 上次陆奉罚了淮翊抄孝经?,给出的期限是三日,陆淮翊次日便抄好送过来,江婉柔摸着他的黑眼圈,心疼。抱怨陆奉罚得太狠。淮翊也不知变通,这?么实?诚干嘛,他就?算一字不抄,她这?个当?娘的还?会怪他吗?说不准还?得帮他遮掩。 淮翊这?个受罚人倒比江婉柔坦然,他态度诚恳,道:“母亲,这?次是我错了,儿?子甘愿受罚。” 母亲温柔慈爱,他却仗着母亲的疼爱对?她不恭。当?年母亲拼着性命生?下他,他身子弱,母亲为他亲尝汤药、彻夜不眠,他真的不该。 话说到这?份儿?上,陆奉为她罚淮翊,淮翊心甘情愿,两人父慈子孝,倒衬得她里外不是人。 江婉柔也知“溺子如杀子”的道理,可淮翊太乖了,他身子弱,陆奉又太过严厉,她不自觉想?多疼他一点?。 她温柔地给淮翊理了理小冠,问道:“近来功课忙不忙?你也不要太实?诚,多了便给你爹和先生?说,你还?小呢,不急啊。” 淮翊摇了摇头,道:“母亲放心,我跟得上。” 小孩儿?心思重,好胜心也强,就?算跟不上也不会说出来,让先生?减免课业,只会自己私下偷偷用功。 江婉柔劝不住他,给陆奉说,让他管管儿?子。谁知陆奉笑了笑,颇为满意?道:“吾儿?当?如是。” 气得江婉柔死命掐陆奉的腰,当?然,她也为此付出代价就?是了。 陆奉靠不住,江婉柔只能在淮翊这?头下功夫。她苦口婆心劝道:“我儿?,你瞧瞧,这?诺大?的家业,将来都是你的。” “你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没有人同你争。” 陆淮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却道:“正是如此,儿?子日后要顶门立户,更应勤勉。” 江婉柔无奈,叹了口气道:“你再勤勉,折腾来折腾去,咱们国公府就?这?一亩三分地,何必呢。” 陆淮翊眸光闪烁,他低下头,没有反驳江婉柔的话。 对?于体弱的长子,江婉柔真心没辙,比当?年的陆奉都难搞。现在他长大?了,有心事也不愿意?和母亲说,江婉柔不明白他如此执着的“上进心”,更不明白他为何心绪不佳。 第64章 王妃 雪肤粉腮,香汗淋漓,江婉柔跪跌在?洁白的羊绒地毯上,湿漉漉的双眸里一片茫然。 陆奉没有说话,他卸下腰间的弯刀,步履沉稳,朝江婉柔逼近,伸出手。 江婉柔抬头暗觑他的脸色,怯生生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下一刻,身体向前倾倒,江婉柔慌乱中攀上他的脖颈,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很凉。 她忐忑道:“夫君,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陆奉抱着?她站稳,反问?:“我不能回?” “当然可以。只?是夫君回得突然,妾来不及迎接,没有做到为人妻的本分。” 江婉柔垂着?头,低眉顺眼?地,握了下陆奉冰凉的手。 她柔声道:“夫君的手好凉啊,妾为您泡一壶茶,暖暖身子。” 她完全没有想到陆奉忽然进来。歌舞低贱,她自嫁进来便谨小慎微,当好国公府的长媳。也是后来生下淮翎和明珠这对儿兄妹后,她怕身段臃肿,又觉地位稳固,才敢在?无人时偷偷练上一段儿。 胡旋舞是外邦传来的,腰肢迅速舞动,轻盈如秋日之落叶,又似冬日之飘雪。一曲下来气喘吁吁,需要舞者有足够的力量和柔韧,江婉柔全当强身健体,每次太医诊平安脉,都说她气色好,身体康健。 除了难登大雅之堂,江婉柔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从前她看丽姨娘在?小院翩然起舞,那?破败的院子都显得亮堂堂的。只?是当下轻贱舞姬,陆奉又是这样古板的性子,连戏本儿都不许她看,如今见她私自练这般“不正?经”的舞,不知道要怎么?“罚”她。 江婉柔苦着?小脸,骤然和淮翊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冲洗茶具,取茶、投茶、洗茶、刮沫,江婉柔挽起袖子,手指雪白,长长的指甲涂满艳丽的凤仙花汁,手托青釉彩瓷,看着?便是一道景。 她小心?翼翼把茶水奉上,低垂眉眼?,不敢看陆奉的脸色。 “夫君,请用茶。” 陆奉大马金刀地坐在?窗边的梨花榻上,端起喝了一口,放下。 “烫了。” 江婉柔不疑有他,殷勤地又泡了一盏,特意在?唇边吹了吹,双手奉上。 陆奉轻抿一口,淡淡道:“火候不对,轻了。” 江婉柔心?中疑惑,她这手泡茶的功夫已?有五年了,陆奉凶名在?外,又曾带兵打仗,曾经她和旁人一样,以为陆奉爱饮酒。 其实不然,陆奉能喝酒,和几杯就醉的江婉柔不同,陆奉筵席上的酒是最烈最醇的。但平时独自在?书?房或者锦光院,他偏爱喝茶,比如大红袍那?种滋味强劲儿的茶,江婉柔尝不出区别,但陆奉爱喝,她便把房里的茶全换成他的口味。 泡茶的手艺同样经过千锤百炼,起先陆奉喝她泡的茶,抿一口就放下,她追问?怎么?样,陆奉答:“尚可”。 接着?道:“让下人来,你不必做。” 她就知道入不得陆大公子口。从茶饼到水温,她一次次精进,他也喝习惯了,虽然不常亲自动手,但她自认这门手艺没有落下。 …… 江婉柔迟疑了一下,又认认真?真?泡第三次茶水,陆奉这回抿都没有抿一口,只?抬眸扫了一眼?,道:“重?了。” “就那?么?一指甲盖儿茶饼,哪里会重??” 当了五六年养尊处优的大夫人,把江婉柔的脾气养出来了,她把茶盏重?重?往桌案上一放,抬眸和陆奉对峙:“我这茶——” 对上男人戏谑的眼?神,江婉柔终于反应过来,哪里是茶轻了重?了,他就是在?戏弄她! 陆奉微挑剑眉,道:“茶尚有欠缺。” 他顿了顿,淡声道:“舞不错。” 江婉柔:“……” 她悄悄挪过去,伸出手指,勾他的衣袖。见他没反应,又得寸进尺地去勾他的手,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几乎靠在?陆奉身上。 她掐着?嗓子,娇声道:“哎呀,我哪儿会什么?舞,午膳吃撑了,随便扭两?下,消消食罢了。” 陆奉哼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脸皮也厚。” 江婉柔:“……” 她美眸瞪着?他,自暴自弃道:“妾就是擅舞,怎么?了?方才是胡旋舞,除了那?个,妾还会‘惊鸿’、‘绿夭’、‘霓裳’……妾会的多着?呢。” 反正?她在?陆奉心?里就是个“勉强识字”、“不通文墨”,只?爱看戏本、话本儿的庸俗妇人,再加个上不得台面 的舞技,齐活儿了。 她从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江婉柔兀自生闷气,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陆奉的闷笑。 他体形高大,轻而易举把她圈在怀里,无奈道:“人不大,气性不小。” 江婉柔看着?他,乌黑的眸光充满控诉。正当陆奉以为她要出什么?幺蛾子时,她忽然挺了挺胸脯,慢吞吞道:“妾……不小。” 静谧片刻,陆奉忽然放声大笑,胸腔震动,让江婉柔的心?也跟着?跳了起来。 等陆奉笑够了,江婉柔以为此事就这么?混过去时,陆奉忽然道:“习舞一道,终究低贱。” 江婉柔心?一下子提起来。 “不过——” 陆奉伸出手,拇指抚过,为她擦拭掉鼻尖晶莹的汗珠。 “——尚可强身健体。你若喜欢,在?自家?府中随你,万不可显于人前。” 江婉柔诧异地看着?陆奉,问?:“就这样?” 陆奉重?规矩,她以为按他那?脾性,就算不罚,也不免言语斥责。她知道陆奉为什么?喜爱她,因为她稳重?,识大体,能做好他心?中满意的“当家?主母。” 从来没见过私下练舞的主母。 陆奉回她:“不然?” 难道他能捉住她,打一顿板子?她身娇肉嫩,稍一用力就哼哼唧唧喊疼;稍沉脸色,她就抱怨他凶,越来越娇气。 江婉柔坦然道:“我原以为夫君会看轻于我。” 丽姨娘出身风尘,她四书?五经不识,琴棋书?画不通,只?会些取悦人的手段,连她自己也是偷摸练,不敢让人瞧见。 陆奉笑了笑,赞道:“甚美。” 倘若换一个场景,他定然不允许江婉柔私下练舞,舞姬是供人赏玩的玩意儿,他的妻子怎能自降身份去做那?种事? 猝不及防地,在?未曾思虑之前,他先见到江婉柔翩然起舞时的模样。女人身穿洁白的里衣,发?髻松散,轻盈跃动,举手投足间尽显逸韵幽婉。她的脊背挺直,高高扬起下颌,光线照在?她雪白的侧脸上,那?一瞬间,陆奉怔住了。 舞姬低贱,她却甚美。 陆奉眼?里掩不住的欣赏,倒让江婉柔略有些羞涩,她道:“是我小瞧了夫君。” 也不能怪她,毕竟陆奉出门都要叮嘱一句,让她多看“正?经书?”,她不知道他在?这事儿上这么?好说话。 陆奉神色无奈,道:“我让你看,你看了么??” 他为她准备的史书?典籍,她恐怕翻都没翻过,他说什么?了?像对陆淮翊那?样动辄责罚吗? 从前,他对妻子的要求是“贤妻良母”,要她打理好内宅,恭敬夫君,孝顺长辈,生儿育女,他便给她妻子的尊荣。 如今陆奉的底线一降再降,内宅么?,她向来做得很好,就算有一天她撒手不管,他派个嬷嬷便是。他在?,内宅翻不了天。 长辈有下人伺候,不用她亲自孝敬;如今他们儿女双全,也不需要她再生育。陆奉想了想,他现在?对江婉柔只?有一条底线: 恪守妇道。 其余的,只?要不过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必与她计较。 *** 陆奉的靴子沾着?泥土和风雪,把江婉柔刚铺上的羊毛毯子踏出几道污痕。她坐在?他坚实的大腿上,勾起他的衣袖,抱怨道:“这么?好的毯子,阖府只?有一块儿,多可惜啊。” 这是上次她生育淮翎和明珠时,皇帝赏赐给她的。陆奉让她收着?,她便没客气地把这些全当私房钱。 陆奉捏了捏她的脸颊,淡道:“出息。” 他看向她松散的发?髻,只?有一朵牡丹金簪半绾着?,问?她:“为何?不戴凤簪?” 他粗粗扫了一眼?单子,皇帝这回手大方,那?几支凤簪尚能配她。 江婉柔嗔道:“还说呢,没有由头,圣上赏那?么?些逾制的东西,妾吓都吓死了,全都锁在?库房里,不敢动。” “正?好,我得跟你讨个说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一走就是许多天,外头都说你在?抓陈党,抓到了吗?” “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江婉柔在?他胸前又摸又戳,还想脱掉他的衣袍看,被忍无可忍的陆奉地按住不安分的双手,反剪在?身后。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说一件寻常事,“咱们换个宅子住。” 江婉柔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呀?国公府地界儿大,风水好,做什么?换来换去?高堂尚在?,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也不好搬啊。” 陆奉看着?江婉柔,“没有旁人,只?有你、我和孩子。” 江婉柔想了大半天,骤然睁大双眸,陆奉按着?她才没有跳起来。 她惊道:“你是说——” 按陆奉独断的脾性,绝对不可能分家?,联想起皇帝送来的逾制赏赐、陆奉的身世,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的夫君是龙子凤孙,是皇子啊! 第65章 前世因,后世果 虽然陆奉给江婉柔交过底,但在尘埃落定之前,江婉柔在外没有露出?丝毫端倪。她今年冬天本就不爱出?门,寻常人见不到她,上回?有流言说陆奉已失帝心?,她从上到下敲打一番,给府里众人紧了紧皮子,这回?倒也风平浪静。 朝堂却乱成了一锅粥。 陆奉活捉陈复,皇帝激动得浑身颤抖,要将陈复押往幽州,千刀万剐,以?慰藉当年亡故的英灵。陆奉不以?为然,陈贼狡猾,他追了大半年,从京城到江南再到京城,其?中耗费精力巨大,不如趁早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皇帝不在乎地摆摆手,道:“君持啊,如今天下尽在朕彀掌中,你多虑了。” 皇帝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坐得太?久,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他忘了当年身为幽州王的谨慎,将士惨死的情状却常常出?现在噩梦中。 当年陈王设局,幽州血流成河,如今把陈王最后的血脉戮于幽州,有始有终。将来百年之下,他终于有颜面见他的诸位弟兄们了。 皇帝一意孤行,满朝文?武支支吾吾,最后只有文?臣裴璋出?列,赞同陆指挥使。他和陆奉一同在江南数月,同样深知陈党狡猾。 当时莫名其?妙沉的粮船,致使京城米价上涨了三四成。好在京都富庶,官府开了几处常平仓,没有造成大动荡,但裴璋有预感?,这些莫名沉的粮船恐 有后患。 皇帝连陆奉的话?都不听,更别?提一个?外臣。当场敲定许、刘两位大人,加精兵押送陈复,在幽州台上施以?极刑,等陈贼咽气?,把其?头颅砍下吊在城门口,告慰先烈英灵。 皇帝没舍得让陆奉走这一遭,一来一回?路途遥远,冬天下雪路不好走,等陆奉从幽州回?来,说不准会错过年节。刚过去?的迎冬祭祀,皇帝把陆奉带在身侧,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今年的除夕宴,他要他的儿子风风光光站在人前。 …… 散朝之后,诸位大臣三三两两结伴离开,陆奉向来独来独往,裴璋迟疑一瞬,追上他。 “陆大人。” 他身为下官,始终落后陆奉半步,温声道:“下官有一计策,兴许能让圣上回?心?转意。” 陆奉目不斜视,冷道:“不必。” 关于陈复,他心?中自有计较。即使皇帝怪罪他,他也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裴璋顿了下,意味深长道:“上意所向,天威赫赫,岂容逆鳞之犯。” 陆奉停下脚步,看着眼前清隽的年轻官员,直接道:“有话?直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尧幽囚,舜野死。” 裴璋一字一顿,他对上陆奉的目光,微微欠身,“或许是裴某班门弄斧了,陆大人见谅。” 英明如尧舜,在皇位争夺时尚有疑云。上位者不容违逆,即使陆奉身份特殊,明目张胆对抗帝王,实不是明智之举。 陆奉眼神如刀,直直射向裴璋。 “你知道了。” 肯定的语气?。 皇帝几次逾矩的举动,私下不是没人嘀咕,裴璋机敏,他猜到不足为奇。 但他还能猜到他接下来的打算,且来劝诫,这让陆奉心?生警惕。 裴璋笑了一下,清隽的脸上一片坦诚,“我并无恶意。” 上回?陆奉说他们两不相欠,裴璋心?知并非如此,他做的事皆是为官的本分?,陆奉却实打实救了他一条命。 那件软猬甲,陆奉手起刀落斩杀偷袭他的陈党。裴璋看似圆滑实则固执,行事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他不想欠他这个?人情。 寒风把陆奉的重紫官袍吹得猎猎作响,裴璋眼眸微眯,想起梦中事。 那梦断断续续,他姑且称之为“前世”,他并未完完全?全?窥见前世之貌,从零碎的片段中,他知道,眼前冷峻的男人是未来的宣武弘烈皇帝,继开国圣祖后,大齐的第二位君王。将王朝带到了顶峰,英年而崩,留下一片广袤、富足却动荡的土地。 在他看到的“前世”,皇帝和陆奉的关系十分?僵硬,陆奉腿有纨疾,暴戾无常,最后即使夺得皇位,也并不光彩。皇家十九个?男丁,他杀了过半,逼得圣祖不得不“退位”。 陆奉继位后,对内独断专行,对外频繁兴兵,征战四方,手段残忍毒辣。最后一次战役,他亲率铁骑踏平了大漠,并未得到想要的“长生药”,把五万俘虏就地坑杀。其?后,武帝崩,被征伐压迫的诸国并起,大齐迎来了风雨飘摇的二十余年。 后世史书评道:“行不义之师,乃自取之祸。因战而兴,必因战而亡,功过难论,徒留叹息。后世君者当引以?为戒,以?民为本,慎用?兵戈。” 裴璋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他想救大齐,但他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是阻止一位残暴的君王继位?还是劝谏君王,勿要四处征伐?或者尽力救下他的性?命?如果武帝不死,列国臣服,根本不会动荡至此。 裴璋近来常看《齐物论》,又看了佛家的《因果经?》。前世因,后世果,因果轮回?皆有定数,非人力可及也。可让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他做不到。 而且现在和梦中,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他前世没有任什么钦差御史,也没有和陆奉一同下江南。今生,陆奉的腿疾并不严重,他的性?情也好了不少,沉稳果断,和前世暴戾的君王判若两人。 裴璋想试一试,或许在他的干涉下,能救下很多人呢? 前世,陆奉和皇帝闹僵的契机之一便是对陈复的处置。那时候没有他的参与,皇帝想把人押到幽州祭天,陆奉等不及,在出?发前将其?枭首,完全?没有给帝王颜面。皇帝大怒之下,把原本给陆奉定的超品亲王爵位,直接降了一级,成了普通王爵。 帝王之心?便是如此,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在心怀愧疚时对你满心偏爱,恢复身份后,和他所有的儿子并无不同。 皇帝不缺儿子。 …… 陆奉听懂了裴璋隐晦的劝诫,他神色复杂,道:“裴大人有空,多管管自家事。” 尽管裴璋的提醒有道理,但他又不傻,裴璋想到的,他能想不到? 他如今的力量还不足以和帝王抗衡,不会冲动行事。毕竟除了自己?,他身后还有妻儿,陆奉在很早之前就开始铺路,陈复这条命,他已有计较。 裴璋在陆奉的语气中听出他留有后手,他笑了笑,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没有还上陆奉的人情,裴璋有些遗憾,不过心?中也有一丝苦涩的欣慰,至少,眼前的陆奉和“前世”暴戾阴狠的武帝截然不同,她在他手底下,兴许会好过一些罢。 想起今世错过什么,裴璋的心?一阵钝痛,唇色变得苍白。 陆奉看着裴璋骤变的神色,忽然问道:“听说裴夫人病了?” 这对儿夫妻,都透着一股古怪,让陆奉心?生提防。当初江婉莹说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话?,陆奉暂时把她的命记着,只待这个?冬天。 裴璋收敛神色,恢复了平静,“嗯,内子身子不适,在家休养。” 陆奉挑眉,“真不适,假不适?叫个?太?医瞧瞧。” 裴璋面不改色,“风寒,喝两幅药即可,不劳陆大人费心?。” 陆奉哼笑一声,快步往前走,和裴璋分?道扬镳。 裴璋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轻喃一句,风太?大,赶来给他披衣裳的小厮也没听清楚。 小厮把大氅披在裴璋肩头,道:“大人,外头太?冷了,咱们回?府吧,老夫人总念您,还有夫人……啊呸。” 说顺溜了,小厮连忙扇了自己?两个?嘴巴,赔罪道:“小的知错。” 现下裴府还有什么夫人呢?没有任何征兆,主君仿佛在一夕之间厌恶了夫人,连“夫人”都不许叫了,关在偏僻的小院里,不许任何人探望。 可要真说“厌恶”,也有点奇怪。老夫人早就不喜这个?儿媳,如今儿子终于睁眼看开了,却不肯休了她,也不肯纳妾,让老夫人好一顿生闷气?。 主人的家事,小厮不敢插嘴,忙道:“大人,这边走,小路近——” “不回?府。” 裴璋换了个?方向,道:“去?那家书肆。” *** 皇帝明里暗里几番示意,陆奉逐渐减少去?禁龙司的次数,一下朝,就回?了陆府。 他回?府的时候,江婉柔还没有睡醒。他总折腾她,冬天天气?冷,她也爱睡,没想到陆奉回?来得这么早。 陆奉纳闷了,她怎么总在睡?晚上还没两下就嚷嚷着困,晌午午睡,早晨还在睡,亏她睡得着。 翠珠和金桃战战兢兢,一点儿不敢透露从前陆奉走后,江婉柔总要回?来睡回?笼觉的事。金桃急中生智,把未做完的靴子奉上来,道:“启禀主君,夫人昨日为您做靴子,劳心?费神,估计累着了。” “夫人平日不这样的。” 哪儿有主母睡到这个?时辰才起床?江婉柔素来以?贤惠示人,金桃这个?大丫鬟不能让人戳穿她。 陆奉扫了一眼金桃手中的靴子,靴筒高耸,以?鹿皮为底,墨色锦缎为面,其?上以?金丝银线绣着麒麟瑞兽,针脚细密,绣工精美。 陆奉道:“放下罢,你——” “奴婢名唤金桃,” 陆奉不在意一个?丫鬟叫什么,他吩咐道:“有点眼力劲儿,下次这种事,不要让你们主子亲自动手。” 他踏进屋内,掀开帐子,捏着江婉柔嫩乎乎的双颊,把江婉柔弄醒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不等陆奉开口,骤然扑倒他怀里,扑了满怀。 “夫君,你可回?来了。” “我做噩梦了!” 第66章 你我是前世的夫妻 陆奉刚从外头回来,硬挺的?官袍上覆着寒冷的?风雪,江婉柔顾不得嫌弃,死?死?搂住他的?腰身, 也堵住了陆奉即将出口的?说教。 乌黑柔顺的?发丝蜿蜒,垂在她白皙的?颊侧。江婉柔刚睡起?来,惺忪的?双眸乌黑水润,整个?人蜷缩在陆奉怀里,仰着头,怯生生看着他。 把陆奉看得心都软了。 他揽起?她的?腰身,大掌安抚似地抚摸她的?脊背,道:“我在,不怕。” 陆奉声音低沉,无端让人信服。江婉柔渐渐安静下来,把脸埋在他怀里,低声道:“幸好,只是梦罢了。” 这个?梦很诡异。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她跪在最前面,身后还有很多看不清脸的?人。前面是一口雕有龙纹的?金丝楠木棺材,内砌一圈冰砖,一玄衣男子安静地躺在里面。 那男子肤色冷白,浑身僵硬。他似乎还有着对未竟之事的?不甘和执着,深邃的?双眸瞪圆,死?不瞑目。 仔细一看,那人剑眉横斜,鼻梁高挺,俨然?是陆奉的?面容! 她吓得神魂俱裂,却控制不了梦中的?自己。她呆呆跪着,耳边尽是女人连绵起?伏的?抽泣。身后人来了走?、走?了又来,从白天到黑夜,大殿里烛火飘摇,恍然?间,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揉了揉僵硬的?膝盖起?身,外头有人唤她“夫人”,她顺着声音往外走?,蓦地,她又忽然?停下来,转回去,踟蹰许久,颤抖着双手,覆上棺内男人的?眼?睛。 她为他阖上了眼?眸。 …… 江婉柔抱着陆奉的?腰身,依然?心有余悸。她低声道:“夫君快把外袍脱了,进来暖暖。” 他身上很冷,让她想到了梦中冰冷僵硬的?触感。 陆奉本?来要去书房处理公务,踏进府门,自然?而然?地先来了她这里。既然?来了,陆奉也没折返回去,进来看她一眼?,没成想青天白日,她这一府主母却在呼呼大睡。 蚤起?者,百事之基也。陆奉从小养成的?习惯,自少年时便是卯时起?身,即使夜晚不眠,也不耽误他早起?的?时辰,后来在朝为官,起?得更早。陆淮翊有样学样,在陆奉眼?里,这是最基本?的?勤勉。 他严于律己,看别人也难免苛刻。可眼?下妻子怯怯搂着自己的?腰,满目惊惶,让他到嘴边的?劝诫生生咽了下去。 江婉柔掀开锦被,被窝被她睡得暖乎乎,可舒服了。陆奉沉默着把外袍脱下,却没有脱靴上榻,反手用锦被裹起?她,只露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江婉柔疑惑道:“夫君,你不进来睡会儿么?” 刚才的?梦把她吓得太狠,也可能是这段日子陆奉的?脾气太好,江婉柔竟忘了在他面前维持“贤惠”的?主母,还想拉陆奉一同享受温暖的?巢穴。 寒冷的?冬季,外头寒风呼啸,能躺在温暖的?房间里,心无挂碍地安睡,江婉柔很知足。 陆奉顿了一下,道:“我还有公务。” 美人乡英雄冢,陆奉常年读史,温香软玉不能消磨他的?意志。 “哦。” 江婉柔低落地应声,像怕他走?了似的?,紧紧贴在他怀里。 像陆奉这样的?人,很难想到有人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吓成这样,他拍着江婉柔的?脊背,温声问她梦到了什么。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怕什么,他为她解决就是。 江婉柔叹了口气,怅然?道:“我梦到你死?了。” 陆奉:“……” 江婉柔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口径,绘声绘色地讲述梦中之事。单独一个?梦也没什么,她又联想到在她生产时,恍惚见到陆奉的?惨死?,她仔细回忆,他们身上穿的?同一件衣裳! 让江婉柔不寒而栗。 陆奉面无表情地听?江婉柔讲述,一会儿说他身上被戳了许多血窟窿,惨死?大漠,一会儿说她跪着为他守灵,胡言乱语不知所云,要是换个?人跟他说,他早命人打出去了。 说完,江婉柔思虑片刻,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这莫不是上苍给?我警示!” 江婉柔双眸发亮,看着陆奉,“一定是这样,夫君,你以后万万不可去大漠,也不要再穿玄色的?衣裳。” 陆奉静静看着她,认真道:“柔儿。” “嗯?” “日后少看戏本?儿。” 江婉柔:“……” 虽然?觉得荒谬,但江婉柔明显受惊了,陆奉宽慰道:“梦皆虚幻,不过心之所思,情之所忧。皆是庸人自扰罢了。” “你若真怕这些?,明日去皇觉寺上柱香,请大师为你驱驱邪气。” 陆奉向来不信虚无缥缈的东西,倘若能让她安心,去一趟也无妨。 江婉柔和世人一样,心中对鬼神充满敬畏,她忙点头,道:“是呢,我正有此?意。夫君不忙的?话和我同去吧。” 她为陆奉祈求平安,倘若他本?人不去,菩萨佛祖看不到诚意,岂能显灵? 陆奉无奈道:“我有公务。” 江婉柔知道没戏了。 她低声叹了一口气,心思活泛道:“那这样吧,不若夫君把身上的?物件给?我——” “柔儿。” 陆奉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道:“兴许我们有前世之缘。” “嗯?怎么说。” 陆奉看着江婉柔迷茫的?神色,问她,“可还记得你怀孕时,我为你念的?话本?儿?” 江婉柔讪讪地笑,当初挺着大肚子,她胆大包天,做出不少捉弄陆奉的?事。他看不上戏曲话本?儿,她偏要他给?她念。 最后杀敌八百,自损一千,陆奉把缠绵悱恻的?本?子念得索然?无味,险些?让江婉柔戒掉话本?。 陆奉记忆力卓绝,虽然?不喜,他依然?记得其中一小故事,大抵如此?: 书生和小姐约定婚姻,后来小姐琵琶别抱,嫁给?一行脚商人,书生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这时来了一个?游历高僧,掏出一面镜子给?书生看。 镜中,小姐□□地躺在坟茔,一猎户经过,摇摇头,走?了。接着是书生,他给?小姐盖了一件衣裳,踟蹰片刻,也走?了。最后来了一个?行脚商人,他为小姐挖了个?坟,小心翼翼地掩埋。 高僧对书生道:一啄一饮,皆有定数。小姐今世与你相识,只为还你一件衣裳的?恩德,她最后要报答的?人,是那个?为她收敛衣冠的?商人,也就是她今世的?夫君。 书生豁然?开朗,病大好。小姐和商人一生恩爱,幸福圆满。 …… 陆奉只是想转移江婉柔的?注意,说到最后竟也深觉有理,笃定道:“你我肯定是前世的?夫妻,今世续缘。” 他想起?江婉莹的?胡言乱语,更觉得无稽之谈!真要有什么前世夫妻,肯定也是他与她,不然?她怎么做梦只梦见他,不梦见什么裴璋? 陆奉眼?眸微眯,忽然?问道:“你……可还有梦到什么人?” 江婉柔不明所以,如实道:“人……倒是挺多的?,就是看不清脸。” 只能清楚地看见陆奉的?脸。 陆奉满意地点点头,道:“这就对了,我们夫妻姻缘天定,无须为此?烦扰。” 江婉柔被他绕晕了,她梦见他惨死?,怎么就绕着绕着就成“姻缘天定”了? 她弱弱道:“兴许妾前世对您有恩呢?你可要好好报答你的?恩人。” 毕竟在梦中,他死?不瞑目,是她为他阖上了眼?睛。 陆奉笑道,“也无不可。” 凭这两个?虚无缥缈的?梦,“博览群书”的?江婉柔想出一堆因缘际会,陆奉本?就不信这些?,权当陪着她玩闹,夫妻俩说了会儿话,江婉柔逐渐从惊慌的?梦中缓过来神儿。 理智回归,江婉柔用力裹紧被子,为自己解释道:“妾魇着了,平日……妾很勤勉的?。” 陆奉低声轻笑,没有回应这句话。见江婉柔无恙,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披上衣服去书房。 剩江婉柔一个?人蜷在被窝里,忽然?,她想起?来,方才他好像叫她——“柔儿”? 这是他第二次叫她“柔儿”,第一次在前不久的?床榻之间。从前,他只唤她“夫人”。 房里的?红萝炭烧得噼啪作响,江婉柔觉得浑身热得慌,她伸手摸了一下双颊,果然?发烫。 “翠珠——” 她舔了舔唇,吩咐道:“撤一个?火盆,给 ?我煮壶凉茶喝。” 之前陆奉脱了衣裳让她口干舌燥,如今就说会儿话,怎么心也跟着乱跳呢? 怪哉。 *** 江婉柔办事雷厉风行,不喜欢拖泥带水。既然?那个?梦让她不安,她次日便浩浩荡荡前往寺庙,陆奉叫她去皇觉寺。 “皇觉寺”——顾名思义,是供皇室专用的?寺庙,但如今陆奉身份不尴不尬,江婉柔向来谨慎,不会在这节骨眼?儿给?他惹事,她去了京外有名的?慧光寺。 江婉柔是个?良善且大方的?香主,矮胖的?住持见了她笑得跟弥勒佛似的?。京中贵妇大多信佛,就算不信,每年也得请尊佛像,抄几?本?佛经供着,以示自己的?“慈悲贤德”。江婉柔不缺银子,每年给?京中大大小小的?寺庙捐了不少香油钱,累积下来,能给?寺中的?佛像重塑几?回金身。 为了迎贵人,寺庙提前清理场地,闭门一日,不让寻常香客和闲杂人等靠近。和尚也是男人,江婉柔出门带足了侍卫、丫鬟和婆子,绝不给?人留下瓜田李下的?话柄。 第67章 圣旨敕封 吉祥话谁都爱听?,江婉柔掩嘴轻笑,道:“且借住持吉言。” 她没有让住持给她解签文,又是财禄又是福泽,还有条“龙”,有陆奉在,她倒不担心这些。 她迟疑了一瞬,半遮半掩说道,她近来总做噩梦,梦见亲近之人惨死?,这是何解? 因陆奉身份特殊,她留了个心眼儿,没敢全盘托出,见住持面色凝重,江婉柔真以为招来什么?邪祟,忧心忡忡道:“可有破局之法?” “施主莫慌。” 住持微微一笑,他面容祥和,眼眸深邃而明亮,出口话也玄妙。 他道:“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昔日?已去,来日?尚遥,唯有体悟当下,一思一念,心定则境宁。” 这对江婉柔来说太过高?深了,她眨了眨乌黑的双眸,不耻下问道:“住持,我听?不懂。” 住持呵呵一笑,问江婉柔:“施主是为噩梦缠身烦扰,还是担忧梦中成真?” 江婉柔想了一会儿,道:“都有。” “如若其一,我观施主面色红润,气息清正?,并非被邪祟缠绕,只是……一缕执念罢了。” 住持把手中的佛珠递到江婉柔面前,“此物?赠与施主,保您免受噩梦侵扰。至其二——” 住持抬眸,看着高?高?在上、眼含悲悯的金身佛像,缓道:“世间因果相循,善因善果,恶因恶果,缘法造化,皆在自身的一念之间。” 说实话,江婉柔还是没太明白。她小心翼翼把佛珠收起来,轻皱秀眉,“唔,住持的意思是,只要多做善事,梦中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住持但笑不语,既没回应也没有反驳,合掌道:“施主聪慧。” 江婉柔:“……” 她怀疑住持阴阳怪气,在嘲笑她。 不过好?歹得了一串佛珠,江婉柔知足。她又旁敲侧击地问,这梦是否对陆奉有妨碍。住持道陆奉命格贵重,所有魑魅魍魉,皆要退避三舍。 至此,江婉柔心中大安。她留在寺庙用了一顿斋饭,知道贵人驾临,今日?寺庙的斋饭做得精致丰盛,但对习惯了锦衣玉食的江婉柔来说,还是太简陋了。 马车里有充饥的点心茶水,佛门重地,江婉柔心存敬畏,只简单用了斋饭,没有让翠珠折腾着取点心。她在住持的陪同下,一个个殿宇拜过,已经过了晌午。 江婉柔在一众人的护送下登上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下山。诸位僧人在巍峨庄严的庙门相送,直到华贵的马车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 住持身旁,一个高?瘦的小僧道:“师父,您为何把本寺的佛宝献了出去?那可是历代住持师父开过光的佛珠,交给一介妇人,未免……可惜了。” 住持垂眸轻笑,问另一个小沙弥:“慧觉以为呢?” 慧觉是个圆头圆脑的小沙弥,骤然听?到师父问自己,他想了一会儿,道:“可能是因为,施主是个好?人?” 高?瘦的小僧不服道:“俗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又道红颜枯骨。你?只见了女施主的面相,看她容貌美丽,便以为她是好?人。慧觉,你?着相了。” “啊?” 慧觉摸了摸尚未受戒的圆脑袋,嘟囔道:“我不是看女施主的相貌。” “师兄难道没有瞧见吗,寻常的贵人上马车,都要仆人趴下,踩着人背上去。只有这位女施主,她用的马凳。” 慧觉仰着头,“见微知著,女施主定是一位心怀悲悯之人。师父,我说的对吗?” 住持摸了摸他冻得通红的小耳朵,笑道:“回罢。” 宝刹庄严的寺门闭合,万籁归于幽寂,只余浑厚的钟声绕梁许久、许久。 *** 江婉柔将佛珠供奉在房内,自那之后,她一觉睡到天亮,再?也没有做过噩梦。她感叹住持真有两分?本事,约莫过了十日?,没有任何征兆,很寻常的一天,圣旨到。 陆奉不在,江婉柔携阖府跪迎接旨,太监的声音高?昂尖锐:“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咨江氏婉柔,性秉温庄,度娴礼法。柔嘉表范,毓秀名门。以册宝立尔为齐亲王妃,为宗族之表率,昭令誉于无穷,钦此。” 饶是江婉柔早有准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圣旨砸懵了,其余人更不必说。宣旨太监亲自把江婉柔扶起来,悄声给她透了个底儿。 “王妃娘娘,今早圣上在早朝上痛斥陈王,慷慨激昂下,说出陆……齐王殿下的身世,另有武国公?、陈侯相和,圣上当即下旨,敕封殿下为‘齐亲王’” 皇帝先前做过许多铺垫,众人知道陆奉身世有问题,最多觉得皇帝荤素不忌,睡了人不认账,涉及逝去陆国公?,这等?丑事,本以为一辈子见不得天日?。 谁知皇帝不仅承认了,还承认地大大方方。陆奉也根本不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谁都知道当年那场祸事,皇帝在动乱中失去了一个儿子,原来竟是陆国公?狸猫换太子。 陆国公?怎么?想的,英魂已逝,已无从考究。没有一个皇帝会拿自己的血脉开玩笑,武国公?和陈侯是当年随皇帝一路打到京城的将领,有他们佐证,陆奉皇子的身份板上钉钉,无人质疑。 皇帝做得漂亮,陆家养育了陆奉多年,皇家玉牒上,陆奉依然姓陆,但以国号“齐”为他敕封,享超品亲王爵位。皇恩浩荡,连当年的恭王都没有这般荣宠。 皇帝子嗣众多,除了还在上书房念书的皇子,光参政的王爷就有四?个,英王、敏王、闲王、敬王, 都不如“齐”来得尊贵,可偏偏最尊贵的“齐王”半路出家,他还不姓齐,姓“陆”。 帝王之心难以揣测,诸臣面上笑吟吟恭贺蛟龙归位,心底各有盘算。皇帝前段日?子风寒,养心殿宣了好?几回太医,朝臣也恍然惊觉,他们追随了大半辈子的天子,老?了。 皇帝英明神武,往前个十来年,区区风寒,哪儿用得着叫太医呢? 皇帝重子嗣,却轻女人,自他是幽州王起便没有正?经的王妃,登基多年,中宫后位空悬,太子未定。皇帝以为自己还有很长的时?日?选定继承人,可底下的臣子等?不及啊。 自古以来,这种事,站对位置,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站错位置,全族遭殃。不站队,不如趁早辞官,好?过将来任何一位登基,都得受排挤,无立锥之地。 能登上金銮殿的大臣,谁没有野心、谁不想更进一步呢? 平静的水面下风起云涌,处在风口浪尖的陆奉倒是一派平静,看不出喜怒。皇帝今日?在文华殿设宴邀请群臣,陆奉换上了亲王的紫服蟒袍,侍立在帝王身侧。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君臣相得。 皇帝喝得面红耳赤,宣画师将这副盛景描绘下来,宴席正?酣。 *** 前朝发生的事,江婉柔此时?丝毫不知。她茫然地接过圣旨和王妃的翟服头冠,一回头,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眼中和她一样?震惊。 江婉柔:“……” 做了多年主母,江婉柔把颤抖的手掩在衣袖里,佯装镇定地上茶、打赏,如常送宣旨太监出门。皇帝看中陆奉,今天来陆府宣旨的是皇帝御前的禀笔太监,临走时?,他叹道:“得王妃娘娘这般贤内助,齐王好?福气。” 江婉柔心中诧异,心道这位公?公?还真敢说。从她嫁进来至今,哪一个不说是她高?攀陆奉?倒第一次有人这样?夸她。 她低垂眉眼,回答得滴水不漏,“公?公?谬赞了,能嫁与王爷这般人中龙凤,才是妾身的福分?。” 先送走外人,江婉柔又安抚内人。好?在老?祖宗不在,说来也巧,前几日?下雪,老?人家在院中赏雪时?不小心滑了一跤,老?祖宗身体硬朗,没出什么?大事,得卧床修养一段日?子。 江婉柔去伺候了两天,被老?祖宗凶巴巴地赶回来,道:“你?有男人有孩子,整日?和我一个老?婆子呆着作甚?去去,别让我拿扫帚赶你?。” 老?祖宗待她好?,江婉柔领这个情,如今忽逢变故,好?好?养大的大孙子,“刷”地一下没了,江婉柔心里都替老?人家难受。她当即下令封锁消息,不许对春晖堂透露半句。 接着是两个妯娌,两人的眼睛跟灯笼似的,周若彤嘴笨,姚金玉可不是省油的灯,叽叽喳喳吵得她耳朵疼。姚金玉明里暗里打探消息,不忘她那风流的夫君,嘴上亲亲热热叫着“长嫂”,道:“长嫂去皇家享受荣华富贵,可不要忘了我们妯娌们呀。” 江婉柔知道,她哪儿是叫她别忘了妯娌,是隐晦提点,让陆奉别忘记曾经的“兄弟”。 国公?府只有陆奉一人支撑门楣,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齐王”,二爷三爷都是不顶用的,陆府怎么?办?陆国公?的爵位,要传给谁呢? …… 江婉柔一个头两个大,她相信陆奉有安排,只是如今陆奉不在,她不敢轻易做出承诺。两个妯娌缠得紧,江婉柔暂时?还摆不出“王妃”的架子。相处几年,平时?偶有摩擦,但周、姚两人并非奸恶小人,几人赏花听?戏打牌,打趣说笑,也处出几分?感情。 将心比心,江婉柔明白她们的恐慌,连她心里,如今也是七上八下地,乱跳。 装傻充愣加柔声安抚,江婉柔终于把两个妯娌送走。回到锦光院,丫鬟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踟蹰着,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行礼。 夫人是个宽和大方的主子,如今成了王妃娘娘,身份更上一筹,她们想一直跟着她。 第68章 凭什么活下来的是你 她自顾灌下?一大盏凉茶,事情越多,越不能慌乱。江婉柔定定心神,叫翠珠拿来笔墨纸砚,把乱如麻线的诸事一条条捋清楚,拿不定主意的单独列出,问陆奉。 陆奉比预想中回来得早,天色将黑,外头传来熟悉的沉稳脚步声。江婉柔松了一口气,用压尺把宣纸压在桌案上,起身打开?房门,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陆奉晦暗的神色掩在明?灭的阴影里,看不出喜怒。 “夫君?” 江婉柔试探着扯住他?的衣袖,忽觉手感有点不对劲儿,垂眸一看,紫衣蟒袍,金蛟腰带,裹在他?精壮的身躯上,显得威严愈重。 这样的陆奉有些陌生,好?似忽然回到初成?婚时,不苟言笑的陆家大爷,她那?会儿都不敢抬眼瞧他?。 江婉柔环住他?的腰身,为他?解开?腰带,一边扬声道?:“翠珠,把醒酒汤端上来。” 陆奉微抬下?颌,任由她为自己宽衣解带,道?:“我?没醉。” 他?虽不嗜酒,但曾在军营里历练过三年?,喝惯了最烈的烧刀子,宴席上的果酒,在他?眼里也就比白开?水强点儿。 江婉柔脱下?他?的外袍搭起来,笑道?:“知道?你酒量好?,酒喝多了,即使没醉,头疼也难受呢。” 他?回来的时候江婉柔正在写字,绕过紫檀木牡丹屏风,房间里被硕大的夜明?珠照的亮堂堂。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绸缎寝衣,如云的黑发?半挽,如同无数个?寻常的夜晚一样,笑盈盈望着他?。 那?一瞬间,陆奉心中冰雪消融,那?些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似乎被这扇薄薄的房门隔绝在外。 他?微缓神色,一言不发?,任由江婉柔扯着手臂,坐在铺满猩红毛毡的梨花榻上。 猜到陆奉今日得喝酒,江婉柔早就命人煮好?了醒酒汤温着。不一会儿,翠珠手脚麻利地进来,后面还跟着三个?手端铜盆的小丫鬟。毋用多言,两个?小丫鬟在陆奉腿边跪下?,为他?脱靴洗脚。另一个?丫鬟用水打湿巾帕,江婉柔自然地接过,用眼神示意丫鬟退下?。 陆奉舒坦地微眯眼眸,不说话也不动作。江婉柔松了松他?的衣领,细致地给他?擦额头、眉毛,耳朵……然后捧起他?宽阔的大掌,一根根擦拭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忽地,江婉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陆奉睁眼,剑眉微挑,似在询问原因。江婉柔低着头,道?:“妾想起淮翊了。” 陆淮翊也有调皮的时候,小时候玩儿雪,弄得满身满脸脏污,江婉柔又?气又?心疼,也是这样让他?躺在榻上,一点点为他?擦身子。 淮翊很乖,小小的身板儿,让抬掌抬掌,让翻身翻身。如今陆奉雄健的身躯躺窄小的梨花榻上,两人天差地别,江婉柔竟生出了同一种?,近乎“怜爱”的情绪。 她怜爱这个?男人。 她坐在陆奉身旁,柔声道?:“好?了,心里有不痛快的,跟妾说说?省得憋在心里,把人憋坏了。” 陆奉道?:“没有不痛快。” 江婉柔戳了戳他?坚硬的前胸,“骗人。” 陆奉:“……” 主君和主母说悄悄话,翠珠有眼色地和小丫鬟悄然出去,顺手关上房门。待房间里只剩两人,陆奉手下?用力,江婉柔顺势趴在他?胸前,双臂自然环抱他?的腰身。 听着男人沉稳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陆奉低声叹道?:“君心难测。” 亲授权柄,免除跪拜,帝王无条件地信任,陆奉曾以为,皇帝意属他?。 后来父子养心殿谈话,他?才明?白,原来只是帝王的愧疚之心,一个?身有残缺之人,登不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如今皇帝大费周章为他?恢复身份,未改他?的“陆”姓,却封他?为“齐”王 ;无上荣宠,又?当堂卸了他?禁龙司指挥使的位置。 酒宴正酣,皇帝红着脸,摆摆手道?:“君持啊,有道?是千金之子不垂堂。你如今身为亲王,天天打打杀杀的,有失身份。” “日后你就统领户部吧,户部是朕的钱袋子,交给外人,不如朕的亲儿子放心,哈哈哈。” 户部尚书当即躬着身子出列,表示一定倾尽全力,辅佐齐王殿下?云云,最后再表一波衷心,此事当堂敲定,皆大欢喜。 尽管早知道?有这一天,皇帝雷霆手段,依然让陆奉的心里燃起无穷怒火。 除了对禁龙司的留恋,更多的是愤懑,被摆布的无能为力,陆奉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不够。 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臣”、“亲王”、“宠信”,统统不够。上位者一句话可以把你捧上云端,便可以一句话把你摔落淤泥,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为所欲为! 今日不止把江婉柔吓了一跳,皇帝忽然来这一出,也没有通知陆奉。他一下一下抚摸着江婉柔柔顺的长发?,问道:“今日,可吓到了?” 白天兵荒马乱,江婉柔心里不是没有怨气,这么大的事儿,陆奉至少该知会一声儿,让她早做准备。现?在明?白了,他?也是身不由己。 陆奉不爱把朝事拿到内宅说,更不会把难处说给江婉柔听,那?只会显得他?软弱无能!在外,他?暂受君王摆布,在内,他?是她的无所不能的丈夫,是为她遮风挡雨的天。 她只要做好?他?的妻子,其他?的事,不用她操心。 陆奉言语寥寥,江婉柔时常让翠珠金桃打听朝廷消息,不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的内宅妇人,她懂他?的难处。 她更明?白,陆奉这样的男人,此时不需要同情和安慰。 江婉柔想了一会儿,从陆奉的身上起来,翘着涂满凤仙花汁的长甲,解胸前的扣子。 “你——” “嘘,别说话。” 江婉柔低着头,微红着双颊,羞答答道?:“夫君,妾冷——呜呜——” 上回被陆奉踩脏了她的羊绒地毯,江婉柔随口抱怨两句,陆奉隔日让人送来一条白熊皮子,似乎是被人射中了眼睛,熊皮整张剥下?来,完整无暇,铺将开?来,衬得房间漂亮又?华贵,江婉柔甚是喜爱。 迷迷糊糊,江婉柔眯着水润的眼眸,不合时宜地想,还是羊绒毯好?。白熊皮子好?看归好?看,毛皮太粗糙,扎得她背疼。 *** 翌日,江婉柔在柔软的锦被中醒来,想起昨夜的荒唐,骤然脸皮一红,慌忙掀开?帐子——果然,那?张白熊皮子已?经不见了。 多好?的皮子啊! 尴尬中夹杂着一丝心痛,她忙叫来翠珠,翠珠未经人事,也是红着脸,支支吾吾道?,那?张皮子已?经被主君处置了。 至于如何“处置”,江婉柔没好?意思细问。翠珠道?:“夫人,那?张羊皮毯已?经清洗好?了,您若不喜欢,库房里还有别的。” 江婉柔这个?冬天爱窝在房里,从床榻到屏风那?片地方铺有厚厚的毛毯,这样在寝房不用穿绣鞋,只着绸袜踏在上面,软乎乎的,很舒服。 回忆起昨日的汹涌,江婉柔忍痛道?:“算了,日后不必铺了。” 她现?在还觉得后背一阵刺痛,她说背疼,陆奉就让她在上头,反正总有个?地儿受罪。 …… 江婉柔习惯了白日陆奉不在,她在翠珠的服侍下?穿好?衣裳,简单用了早膳,心绪被府中的琐事占满。 昨日她把如麻的诸事理好?了,就等陆奉回来跟他?商量,好?嘛,一晚上,全胡闹了,没干一点儿正经事。 江婉柔揉着眉心走到桌案前,昨日的宣纸依然被压在压尺下?,隔着几步,依稀看到未干的墨痕……等等,她昨日写的,这会儿怎么有墨痕呢? 江婉柔三步并做两步,迅速拿起来,只见她的簪花小楷旁,多了几行?不容忽视的大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一看就是陆奉的笔迹。 她已?经决定好?的,他?分毫未动。那?些她拿不准主意的,比如府中的账怎么分,他?们何时搬迁,走后把中馈交给哪位弟妹,老祖宗那?里如何交代……桩桩件件,陆奉简明?扼要,每一条都写得很清楚。 江婉柔瞬间安下?心。 她松了口气,道?:“总算有个?章程。” 二爷清高不通俗务,三爷风流归风流,但为人处世比二爷强上不少。江婉柔先前还想,二爷占“长”,三爷勉强占个?“能”,不知道?公?府的爵位花落谁家。陆奉让她把中馈交给二弟妹,看来以后陆国公?府,要靠二爷支撑门楣了。 自古以来家业乃嫡长子继承,陆奉重规矩,这样的结果江婉柔并不意外。她只是担忧,在内,周若彤明?显不如三弟妹姚金玉行?事稳妥;在外,不知道?二爷的性子能不能撑得起诺大的公?府,陆奉现?在还顶着“陆”姓,这么多年?的情分,真要遇上事,陆奉绝不会撒手不管。 嗳,多想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后的事,到时候再烦吧。 翠珠见江婉柔面上纷扰,问道?:“夫人,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江婉柔把宣纸叠好?,不禁莞尔,“小丫头,管得不少。我?若真有难处,你能为我?解忧?” “奴婢不能,但主君能啊。” 翠珠一时适应不来新称呼,大剌剌道?:“主君说了,若夫人还存疑,便去书房找他?。” 江婉柔面露诧异,“他?在府中?” 昨日刚封王,江婉柔这个?女眷都琐事缠身,她以为陆奉比她更忙。 第69章 陆奉,我很生气! 江婉柔脚步一顿,悄悄使了个眼色,叫翠珠回去。 她提起去裙摆,蹑手蹑脚走到窗边,窗户半开半掩,透过窗台的兰草,隐约看到陆奉宽阔的背影。 他道:“老夫人,慎言。” 婆母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仿佛含着砂砾。 “慎什?么言?今日就是他齐震岳亲自到我跟前,我也?不怕!” 江婉柔惊得捂住嘴,齐震岳是当今天子的名?讳,所有的典籍笔画都得避讳这几个字,婆母疯了不成? 赵老夫人喘着粗气,一字一顿道:“我告诉你,你们?姓齐的,永远欠我一条命!” “你如今威风啊,占了我儿嫡长子的身?份,风风光光活了这么多年,现在摇身?一变,成王爷了?那我的儿子呢,谁还记得我可怜的孩儿?” “他最怕疼。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人样都没了!他的小胳膊,小手,我一块又一块,把他捡起来。我拼啊拼,太碎了,我拼不好他啊,啊!” 嘶哑的声音饱含痛苦愤恨,让不知内情的江婉柔心也?揪了起来,忽地,一道刀刃的寒光闪过,江婉柔脑中瞬间空白,脚步比理智更快,冲开房门。 “夫君当心——” 陆奉闷哼一声,他握住抵在胸前的刀刃,刀尖已经?刺进胸膛,暗红的鲜血汩汩往下流,濡湿了深紫色的蟒袍, “出去。” 陆奉脸色铁青,对闯进来的江婉 柔道:“柔儿听话,你先出去。” 江婉柔急得团团转,这时候儿哪听得进去。陆奉的胸口在流血,他握着刀刃的手也?在流血。 她惊慌道:“太医……不……大夫,快找个大夫。” 她手脚慌乱,围在陆奉身?边,又顾忌他的伤口不敢动。陆奉低咳一声,骤然把胸前的刃尖拔出,短刀“咣当”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婉柔连忙去捂他的伤口,她的手被外头的寒风冻得冰凉,他的血却是温热的,让江婉柔的心也?跟着发疼。 陆奉唇色发白,眸光却深邃黑沉,他看向赵老夫人,道:“我言尽于此。老夫人考虑好了,随时找我。” 江婉柔这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注意到许久不见的婆母。她比记忆中又老了几分,头发花白,双颊矍瘦,双眼有些红肿,但眸光铮铮发亮。身?体?微微前倾,好似一张拉满的弓,蓄满力?量,蓄势待发。 她恍然想起,她的婆母,听说当年追随的陆国公上过战场,巾帼不让须眉,不似寻常妇人。 陆奉低声道:“走。” 江婉柔没有再多的心神?放在婆母身?上,扶着陆奉离开。说是扶,陆奉走得比她快,到有人的地方,江婉柔连忙叫人唤大夫。一阵兵荒马乱,半个时辰后,陆奉裸着上身?,胸口被白布缠绕包扎好。 洛先生?在铜盆里洗手中的血污,叮嘱道:“皮肉伤而已,没有伤到心脉。勿要沾水,勿大动,忌辛辣酒色,及时换药,没什?么大碍。” 江婉柔认真地把每一条记在心里,问道:“这得多久能好呀?” 江婉柔行事妥帖,不仅钱财厚禄,言语上对洛先生?也?颇为客气。洛先生?对她很有好感,他笑了一下,道:“快则一月,慢则三月。” 看江婉柔秀眉紧皱,洛先生?安慰道:“不过王爷体?格健壮,又有宫廷秘药,好得兴许能快些。王妃无?须烦扰。” 江婉柔稍稍安心,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陆奉沉声道:“下去。” 洛先生?收敛笑意,背起药箱躬身?告退。江婉柔不明所以,好端端的,怎么生?气了? 他今日不顾自己的安危,她还没有生?气呢。他那么厉害,又是杀水匪又是砍江洋大盗的,婆母只是一个老弱妇人,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血肉模糊? 他一声不吭,受得倒是硬气,她们?孤儿寡母怎么办?淮翊刚过五岁生?辰,两个孩子还没断奶,他有没有为她们?母子考虑过? 江婉柔坐在离他不远的圆凳上,悄摸生?闷气。 过了片刻,陆奉看着垂头摆弄衣袖的江婉柔,道:“过来。” 江婉柔换了个方向,不理他。 陆奉眼含无?奈,淡道,“伤口裂了。” 江婉柔骤然起身?,快步走到他身?边,摸摸瞧瞧,“哪儿裂了?我叫洛先生?回来——” 陆奉握紧她的手,略一用力?,江婉柔一下子落在他怀里。她不是那种小巧玲珑的体?格,陆奉的伤口刚包扎过,经?这一折腾,真裂了。 江婉柔:“……” “活该!” 她狠狠掐了一下陆奉的腰,到底心疼,没敢太用力。陆奉不许她叫洛先生?,说他“不敬主母,该罚。” 江婉柔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人家洛先生?好好的,怎么不敬主母了?陆奉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对你笑。 经?过裴璋一事,他对这种小白脸深恶痛绝,看谁都不怀好意。 江婉柔:“……” 她聪明地不在这事上纠缠,转而问道:“今日婆……老夫人是什么回事?” 江婉柔受了她那么多磋磨,当年碍于面子辈分,现在陆奉身?份明了,她不愿再叫她一声“婆母”。 陆奉道:“你不必——” 江婉柔凉凉接道:“得了,我又不必管。妾身?还有事,先走了。” “柔儿。” 陆奉手臂用力?,江婉柔刚才又给他的伤口包扎一遍,怕又裂开,不敢乱挣扎,只能转过脸,气的双颊鼓鼓。 陆奉伸手,粗糙的指腹摩挲她的脸颊,无?奈道:“小嘴能挂油瓶了。” 江婉柔怒瞪他,“陆奉,我很生?气!” 他什?么都不告诉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她为他提心吊胆,他还嫌她多事。 陆奉轻皱眉头,还未开口,被江婉柔叭叭堵住嘴。 她掰着指头,一条条算道:“我知道,你心中思?虑甚多。有很多事,你瞒着我,是怕我担忧,我领这个情。” “但我也?同样挂念你啊。你带着一身?伤回来,我连问一句都不行,你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妻子?” “胡说。”陆奉沉声道:“我待你如何,你心中不知?” “你待我好,真的很好。能得夫君怜惜,是妾三世修来的福分。” 江婉柔的声音骤然软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她盯着着陆奉,幽幽道:“可是夫君啊,我是你名?正言顺娶的妻子,不是只讨你欢心的美妾,更不是府中豢养的猫猫狗狗。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妾却想与夫君,做一对长长久久的夫妻。” 陆奉久久不语。 江婉柔的眸光明亮而诚挚,陆奉被这样的目光看着,竟狼狈般地敛下眉眼,道: “别瞎琢磨,不会到那一步。” 成王败寇,倘若真有一天,他败了,他认。他早已为他的妻儿安排好退路,虽不如现在荣华富贵,至少保她们?衣食无?忧。 这也?是他为人夫,为人父,能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陆奉乾纲独断,以夫为天的观念根深蒂固,不是区区几句话能动摇的。江婉柔挫败地叹了口气,他受着伤,她连掐他都不敢用力?。 *** 江婉柔心里憋着一口气,陆奉显然也?不是甜言蜜语会哄人的主儿,两人就这么僵着,江婉柔盯换药换的勤,不过几日,陆奉的伤已大好。 接下来马不停蹄地移居搬迁,琐事一大堆,把江婉柔累得够呛。 国公府这边,陆奉亲自上疏,请旨把爵位传给陆家二爷。江婉柔把库房、账务、田庄、铺子……分门别类地整理清楚,她那中看不中用的嫁妆和皇帝单独给她的赏赐,以及她管家这么多年,悄悄捞的“油水”,他们?悉数带走。 陆国公留下来的家业,原封不动留下来。至于多年来,陆奉的俸禄,宫里给陆奉的赏赐,底下人“孝敬”的金银珠宝,二八分成,他们?拿小头,大头留给国公府。 江婉柔心痛地把铺子田庄交出去,有几个铺子不在旺市,却正盈利,她当初花了好些心思?才把这几个铺子盘活,还有几个田庄,当年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如今良田丰沃、五谷丰登,都是她的心血啊! 她看着周若彤,恋恋不舍道:“二弟妹,虽然名?分不在,我们?的妯娌情分,我一直记在心里。” “这是账本、这是田契,这是地契,还有库房的钥匙,出府的对牌。” 江婉柔一样样清点,叫人送到周若彤跟前,道:“今日,我将这些悉数交于你,望你勤俭持家,守好这诺大的家业。” 在这里生?活五年,骤然离别,江婉柔心中伤感,忍不住多交代了两句,“事情多,又杂乱,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叫三弟妹帮帮你。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一家主母,眼光放得宽些,不要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 “我省得。” 周若彤深深福了一礼,轻声道:“臣妇定孝顺长辈,友悌妯娌,照顾好三叔一家,请王妃娘娘放心。” 她这么说,江婉柔更不放心了。 周若彤是书香清流,她自进府时就没管过几天家,江婉柔有孕,把中馈交给两个弟妹,周显然不如姚。别看卖身?契捏在主家的手里的家奴,心思?活泛的不少,表面憨厚老实,背地里手脚不干净的,偷奸耍滑的、包藏祸心的,姚金玉能拿捏住她们?,周若彤就会被糊弄过去。 她这个二弟妹其?实和陆奉有点像,他 们?好似天然看不见“下人”。有时候翠珠和金桃在,陆奉毫不顾忌地压着她亲热,在他眼里,下人只是伺候主子的“器物?”,和一件趁手的瓷器并?无?区别。周若彤同样高高在上,因为她是“主子”,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下人不必管,她一声吩咐就够了。 第70章 乔迁之喜 外头没有下霜雪,寒风却呼啸地紧,陆奉高大的身躯走在前面,为江婉柔挡住了刺骨寒风的侵扰。 那对儿?双胞胎已经被奶娘搂在怀里,疾步送回暖阁。裹着毛绒绒披风的陆淮翊看向别扭的爹娘,摸了摸冻红的脸蛋,小跑到两人跟前。 “父亲,母亲。” 经过上回陆奉的训斥,淮翊更谨言慎行,江婉柔嫌他人小老成,陆奉却很满意他的规矩,夫妻俩对淮翊的教养天?差地别,经常为此争执。 陆淮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请准许儿?子先走一步,再核对一遍行装。” 陆奉不喜张扬,加上他受伤,对外宣称的是?偶感风寒,并未大办乔迁酒宴,只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也就是?今日搬迁。陆淮翊年纪小,性子却独,他惯用的笔墨纸砚,喜欢的典籍,甚至自己的陀螺,都要?亲自亲清点。 看着淮翊冻得红朴朴的小脸,江婉柔恍然惊觉,她方才和陆奉闹别扭,走路磨磨唧唧,完全把体弱的儿?子忘了! 双亲尚在,没有吩咐,儿?子不能擅自离开。江婉柔有陆奉为她挡风,剩淮翊这个?小可怜,寒风如刀,把他白嫩的小脸吹得发疼。 江婉柔狠狠瞪了一眼陆奉,赶忙叮嘱淮翊回去。经一打岔,江婉柔也没了心思和陆奉闹脾气,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 江婉柔发现,陆奉走得很快。 陆奉语气无奈:“风大,快些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婉柔赶不上陆奉的步伐,累得气喘吁吁,道:“你的腿,不瘸了嗳!” 陆奉断了一条腿,从前他会刻意放慢脚步,看起来和寻常人无异。方才他走得比之前快很多,竟也看不出跛脚。 陆奉目视前方,没有理会江婉柔。 自从坠马后?不良与行,瘸”这个?字是?陆奉的忌讳,皇帝都不敢在他跟前提,江婉柔从前小心谨慎,如今越来越大胆。 “真的,我的感觉不会出错。” 成婚近六载,她走在陆奉身侧很多次,今天?明显比之前快了很多。江婉柔激动地眸光发亮,看陆奉的脸色—— 他面无表情?,不惊亦不喜,仿佛说?的是?旁人。 江婉柔忽感挫败,嘟囔道:“算我多管闲事。” 他总是?这样,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不上心。她倒不是?嫌弃陆奉腿瘸,都一起生了三?个?孩子了,孩子他爹面容俊美,身份尊贵,哪儿?点儿?都没有委屈她。她只是?担心他的身体,怕他疼。 陆奉现在腿不疼,头疼。 他发觉她不仅越来越娇气,脾气也大得很。上回她大声嚷嚷生气,好几?日不让碰,理由是?“洛先生说?了,你这伤口不能扯动,容易撕裂。” 当?然,胳膊拧不过大腿,江婉柔最后?还是?用尽手?段,好好“伺候”了男人一番。她自觉受屈,陆奉也不满,一点儿?肉腥只能解馋,抵不了饿。 现在伤口大好,她又莫名其妙地生气,陆奉完全想不通她生气的原因。 虽然有时候,嗯……她反抗的时候也别有一番风味,但好好的夫妻,还是?你情?我愿最好。他甚爱她雪白柔软的身躯,爱她乌黑柔顺的长发,还有情?到深处,朦胧微红的双眸。 陆奉思虑片刻,慢吞吞回道:“是?比之前利索。” 江婉柔不提,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如今娇妻稚子在怀,大权在握,当?年那些刻骨铭心的痛,现下已经不能动摇他的心绪。 江婉柔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跟着他的脚步,期待道:“这才不到一年,以后?我陪着你,那药多敷敷。一年不行就两年、五年,十?年!说?不定能好呢?” 陆奉无奈轻笑,“傻。你真当?那姓洛的是?华佗在世不成?” 当?年费了那么大功夫,恢复成如今这样,已是?意料之外的喜讯。他如今看淡了,即使真有一贴灵丹妙药放在跟前,说?每日必敷,敷个?十?年、二十?年必能痊愈,他恐怕也懒得麻烦。 十?几?年后?,他也垂垂老矣,那个?时候恢复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陆奉不以为意,江婉柔可不这么想,不动刀不施针,只每天?敷一贴膏药,不管贴几?年,只要?能好,就是?赚了! 就是?十?年二 十?年又如何,那会儿?陆奉也才半百,书上还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呢,说?不准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 江婉柔悄悄把这事记在心里。 *** 新的府邸在离皇宫不远处,和陆国公府也只隔三条街道。皇帝欢欢喜喜认了儿?子,自然不会在外物上亏待他。新宅子占地广袤,里头被内务府洒扫清理过。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匾额上四个?赤底烫金的大字“齐亲王府”高悬,门口两尊硕大的石狮子怒目圆睁,威严霸气。 一行人浩浩荡荡搬迁,他们搬到新宅邸的时候,天?上正?好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江婉柔掀起帘子,细雨如毫,落在她的手?心。 她蓦然想起六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她穿着不合身的嫁衣,背负万千骂名,顶替嫡姐,嫁到未知?的国公府。 那时她是怎么想的呢?害怕,惊惧,迷茫,还有一腔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一定要?在国公府站稳脚跟,她还那么年轻,只有她好,姨娘才有好日子过。 她的确做到了,只叹天?意弄人,江婉柔看着眼前巍峨陌生的府邸,心里唏嘘不已,忽然,帘子被乌黑的刀柄打落。 “胡闹。” 陆奉淡淡训斥,“不可贪玩。” 江婉柔:“……” 她真想敲开陆奉的脑袋问问,她现在是?三?个?孩子的娘嗳,淮翊现在都不玩儿?水了,她难道比淮翊还幼稚? 今天?下着小雨,某个?人身上有伤,好好的马车不坐,非得在外头受着寒风骑马,也不知?道是?谁胡闹。 不过经过一打岔,打散了江婉柔的伤春悲秋。等一家?人搬到新府邸,她更没有心思想东想西了。 这宅院实在太大了! 其实齐王府和陆国公府差不多大,但陆国公府人多啊。老祖宗的春晖堂,二、三?房各占一个?院子,老国公的故居,陆清灵的闺房,佛堂,祠堂,书房……为了让淮翊方便习武,还有个?小型靶场,马厩里的马牵出来,能在靶场尥两下蹶子。 现下只有他们一家?人,府中骤然显得空旷。江婉柔挑了个?有温泉引入的院子,依然叫“锦光院”,把原来自己院的丫鬟仆妇一同带过来,两个?小人儿?也先放在她这里照看。 正?常的府邸格局,男主人和女主人各自单独一个?院子,其他妾室根据等级划分住处。陆奉没有妾室,原先在国公府时他倒有个?墨麟院,后?几?年他压根儿?没踏足,这回他连院子都不选了,直接住在锦光院,这样一来,府里人烟更稀薄。 江婉柔在入住次日便叫工匠拿来宫室图,准备扩建前院书房,让淮翊念书更宽敞。再给两个?小的收拾点儿?地方,留块地儿?做花房,剩几?间客房和宴客的大厅,其余没用的,干脆统统推了做个?马场罢,省得人打扫。 江婉柔把自己规划好的宫室图给陆奉看,陆奉将将扫了一眼,道“随你。” 只要?不是?太过分,内宅事务,陆奉几?乎不插手?。现在江婉柔头顶没有长辈,下头没有妯娌小姑,陆奉又是?个?撒手?掌柜。除了原本带过来的人,内务府也拨过来一批丫鬟仆人,目前忠奸不明,但也没有人敢顶撞王妃娘娘。 第一晚,江婉柔想念原来锦光院,想念她养的花花草草,想念偶尔来她院里晒太阳的狸猫。第二晚,在和陆奉疯狂一夜后?,稍微缓解了她的心绪。第三?晚,江婉柔竟觉得除了无聊些,如今的日子竟比之前还自在! 江婉柔贯会给自己找乐子,近来天?气不太好,钦天?监算出大雪,不宜大兴土木,新的宫室图暂且搁置。江婉柔休息过来后?,先着手?布置自己的院落。移栽冬日的梅花的松柏,让人把池塘的冰破开,养不怕冷的鱼苗,池壁砌上她喜欢的太湖石;房内的珠帘换上她喜欢的琉璃珠……她正?乐此不疲时,在搬到新府邸的第六日,圣上驾到。 皇帝估计是?早朝后?临时起意,身上还穿着明黄色的帝王衮服,身后?跟着几?个?臣子,江婉柔很少见外男,扫视一圈,只认识陆奉和裴璋。 人群中,陆奉朝她微微颔首,江婉柔稍稍安心。好在她之前想到兴许有人拜访,把宴客的花厅布置的井井有条。府中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原本就华贵精致,拿得上台面。 江婉柔默不作?声跟在陆奉身后?,皇帝慢悠悠转了大半个?府邸,回到花厅,他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诸卿都坐,今日不论君臣。朕如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今日只是?想来看看,朕的儿?子过得好不好。” 他这么说?,众人心里可不敢不把他当?皇帝,但都很给面子,一个?个?感叹帝王的“慈父之心”。皇帝摆摆手?,懒得听这些场面话?。他对陆奉道:“君持啊,前几?天?陈复之事,朕心中恼怒,今日才有空出来,恭贺你乔迁之喜。” “这院子布置得不错,你媳妇用心了。” 江婉柔赶忙出列,低眉顺眼道:都是?父皇隆恩,儿?媳不敢居功。 皇帝难得给了江婉柔几?个?好脸,夸她贤惠能干,大度懂事。江婉柔小心翼翼应声,没弄明白皇帝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皇帝忽然话?风一转,道:“其他都好,就是?这院子……太空。” 第71章 十五个美人 江婉柔屏息凝神,谨慎道:“父皇教诲的是?,儿媳省得了。” “两句家常话,谈不上教训。” 江婉柔是?陆奉明媒正娶的妻子,更是?皇孙的生母,当着诸位大?臣的面,皇帝并非刻意为难她。他语气缓和,道:“前阵子番国来使觐见,送来一批女使。朕这后宫够热闹了,正好你院里?空旷。不如,今日便?好事成双,给你们夫妻俩添添喜气。” 皇帝自诩给足了江婉柔脸面。区区一个庶女,有?幸嫁给亲王为正妃。看在君持甚是?喜爱她的份上,他一没有?赐家世强劲的侧妃,二没有?赐身份显赫的藩国公主?,只是?几个身份低微的女使而已。她如今已育有?三个孩子,两个男丁,地位稳固,就算他日女使生子,母亲身份低微,且有?外?邦血统,注定?难成大?器。 放眼望去,哪家王妃过得有?她滋润? 帝王钦赐,江婉柔哪敢有?胆子说?“不”?不仅得接受,还?是?高高兴兴地受着,感念“父皇隆恩。” 江婉柔在外?向来滴水不漏,她想笑一笑,轻轻扯动唇角,却实在笑不出来。她深深垂下头,干巴巴道:“儿媳、儿媳谢过父皇。” 皇帝龙颜大?悦,江婉柔低眉顺眼的柔顺姿态让他更加满意,他道:“不必给太高的份位,先做个庶妃罢。” 按照亲王的规制,除了明媒正娶的王妃,另有?两个侧妃,正妃侧妃皆上皇家玉牒。剩下的看王爷的喜好,可有?若干庶妃,庶妃逢年过节能跟着王妃进宫请安,死后入皇陵。庶妃之下还?有?没名没分的“夫人”,比寻常人家的通房丫头好点,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不得王爷喜爱,大?多是?被宠幸一夜,又不能放出去,最后在狭小的庭院里?孤独终老。 皇帝自以为已经?给江婉柔留足体?面,江婉柔没有?来得及说?话,陆奉淡道:“进贡之物,何须大?费周章,父皇多虑了。” 皇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没想到最肖自己的儿子比他还?小气!众所周知,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但出手着实不大?方。继位多年,从未大?封后宫,任她是?绝色佳人还?是?相伴多年的情分,皇帝只有?在两种情况下给人升位分,一是?生儿子,生有?出息的儿子。二是?本身家世显赫,父兄在前朝得重用。 实际第一种居多,老臣都清楚皇帝的德行,万一家里?犯了事,皇帝一定?该抄抄该斩斩,绝不会因为宫里?有?个女儿宽待,说?不准还?要连累宫中的女眷。所以老臣和心底儿清亮的新贵,并不想要让女儿或妹妹入宫,更愿意和家世相仿的人家联姻,护佑家族世代昌盛。 皇帝对后宫的女人吝啬,在某些时候又是?个明君。前朝有?律 令,年满十?五岁的官宦女子皆要经?过选秀,落选后方可自行婚配,以示皇权至高无上。皇帝登基后废除这一律令,他不想前朝和后宫牵扯太多。万一想重用哪个臣子,还?得捏着鼻子宠幸他的闺女,冷落了,君臣徒生嫌隙,为了一个女子,不划算。 总之,这样一个对女色不挂心的皇帝,凡是?进宫的女子,不管有?没有?侍寝,最起码给个末等常在,陆奉比他更吝啬,连个名分都不肯给! 皇帝迟疑了一下,道:“君持啊,是?否不妥——” “父皇,这是?儿臣的家事。” 陆奉声音冷淡,“请容儿臣自行处置。” 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赏赐,陆奉为人臣,为人子,不可推却。但人进了他王府,便?是?他说?了算,皇帝手再长,能伸到他的内宅? 皇帝被陆奉气得吹胡子瞪眼,天家父子对峙,把底下人吓得不轻。有?人看皇帝的脸色,有?人暗觑陆奉,只有?一人,悄悄看向不发一言的江婉柔,眼眸黑白分明,暗含忧色。 “启禀圣上,臣自请押送陈贼,一探虚实。” 清润的声音响起,裴璋打破了紧张的氛围。他面容白净清隽,微微一笑,如春风拂过。 起初活捉陈复时,陆奉提议立刻绞杀,以绝后患。皇帝总想给死去的兄弟们交代,非把人押到幽州处置,结果前脚刚出京,皇帝后脚收到突厥的国书,愿以二百匹肥羊,三百匹良驹,五百张毛毡换取陈复,另许诺约束流寇,此后三年,不再侵犯我朝边境。 那?些三瓜俩枣,皇帝并未看在眼里?,只是?每年寒冬,突厥频繁骚扰我朝的边陲,抢夺财物、米粮和女人。为此大?齐和突厥数起争端。突厥无赖道:“我国与贵朝签订世代友好的盟约,怎会做这种背信弃义之事?流寇在我朝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他们冬日没有?衣裳穿,没有?女人睡,只能去抢。不仅抢贵朝,本国也不放过,我们也深受其害啊!” 什么流寇,分明是突厥士兵乔装打扮,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却不能明晃晃撕破脸。 皇帝半生戎马,但私心里?,他不愿意再起战争。并不是他老了,雄心不在,而是?当年皇帝昏庸,接着诸王争霸,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埋下太多冤魂,将士们何辜,百姓又何辜? 比起阴险的陈王,残暴的鲁王,皇帝确实当得一代明君,在没有?大?争端的前提下,他不愿和突厥大动兵戈。 与陈王父子的恩怨,多掺杂着帝王私情,可若舍一个陈复,能换取边境三年安定?,实话说?,皇帝有?些心动。 皇帝叹了口气,心绪又被朝廷诸事占满,什么“庶妃“、“夫人”,统统不重要了。 他看着裴璋,道:“裴卿有?这份心,难得,只是?此事幽深复杂,还?需从长计议。” 裴璋的能力毋庸置疑,当满朝文武一头雾水,疑惑“陈复”怎么和“突厥”扯上关系时,裴璋茅塞顿开?,忽然禀报前阵子,京中米价上涨一事。 京城的粮食来自江南漕运,江南又是?陈复的老巢,京城米价为何上涨,因为运粮的船翻了啊!几千石粮食不翼而飞。 突厥频繁骚扰我朝边境,齐朝兵强马壮,他们也不想挑起战争,而是?地势使然。那?里?冬天严寒,牲畜大?多冻死饿死,突厥是?游牧民族,种不了粮食。为了生存,我朝驻军薄弱的边陲小镇,便?成了他们眼中的肥肉。 至于陈贼和突厥如何勾结,意欲何为,他们一概不知。如今禁龙司归陆奉的副手,一个叫“霍费昂”的人管,禁龙司上过大?刑,陈复是?个硬骨头,没有?吐露半句。 皇帝为此昼夜忧虑,他既想陈复死,又想要边境的安定?,如今竟有?些后悔,早知道该听陆奉的,早早绞杀,也不必如今两难抉择! …… 陆奉没有?办乔迁宴,他又刚卸了禁龙司的官职,皇帝生怕别人看轻他,今日亲率重臣给他做脸。在座的都是?朝中肱骨,谁都没把方才的内宅事放在眼里?,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谈论朝政。 江婉柔见状,抬头看了陆奉一眼,得到他的颔首示意后悄然退下。在退出花厅的一刻,鬼使神差地,她看向裴璋。 正好,裴璋在往外?看,隔着稀稀拉拉的人群,两人的眸光对上,皆是?一怔。 江婉柔心口发涩,不知道为何,每次见到他,他好像都很难过。 让她也难过起来。 裴璋先反应过来,朝她微微一笑。江婉柔心绪复杂,微微向他欠身,以示对他的感激。 方才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都解了她的窘迫。 江婉柔悄然离开?。 花厅里?都是?男人,接下来的场合不需要江婉柔出席,她也乐得自在,在后院吩咐厨房准备酒宴,她做这些得心应手,挑不出任何错。过了晌午,皇帝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陆奉也在此列,他走时命人留了一句话,“勿要胡思乱想。” 江婉柔心下稍安,只是?这颗心还?没有?完全放到肚子里?,皇帝办事雷厉风行,下午就命人把“番国女使”送了过来。看着面前一行环肥燕瘦的美?人,江婉柔险些把手中的杯盏捏碎。 陆奉可真是?皇帝的亲儿子!瞧着一个个的,或玲珑娇小,或高挑玉立,或体?态丰盈,或清瘦冷艳,可谓百花齐放,各有?风情。但她们有?一个共同点——脂如暖玉,肤色雪白。 这是?皇帝亲自挑的人。陆奉五年和江婉柔生了三个孩子,皇帝便?理?所当然地以为陆奉偏爱肤白丰腴的女人,这回送的人里?,好几个和江婉柔体?态颇似。 娶妻取贤,纳妾纳色,皇帝真不愿意在这方面委屈自己的儿子,这些人即使娇小清瘦的也是?丰乳肥臀,一来为陆奉解乏,二来好生养,将来生出了个一儿半女,人丁兴旺,多子多福。 一排人莺歌燕语,一个个下跪给江婉柔行礼问安,跟树上的百灵鸟似的,吵得江婉柔脑袋疼。这个叫什么“雪”,那?个叫什么“柳”,一圈下来,江婉柔一个名字都没记住,只数清了人头。 一共十?五个!就是?一天一个,一个月也只能排两轮,她那?皇帝家翁真不怕把亲儿子搞成马上风么! 江婉柔心里?一阵憋闷,人是?皇帝赐下来的,她不能给她们甩脸色,却也不必违逆心意,非得露出笑脸。毕竟陆奉都说?了,这是?他们齐王府内宅之事,皇帝手再长,总不能强按着陆奉睡谁吧? 因暂且没有?名分,江婉柔没有?让她们敬茶,给这十?五个美?人安排了个偏僻的院子,住在一起。又不咸不淡地训了几句场面话,让她们散了。 第72章 老夫老妻 江婉柔气?鼓鼓地回到锦光院,齐王府烧着地龙,虽然花费甚多,但?都是内务府出银子,冬日除了庭院,整个府邸都是暖洋洋的,锦光院还?引入了温泉口,热得江婉柔口干舌燥。 灌了一大口凉茶,依然浇不灭心中的火气?。 翠珠端上来一碗松节红枣茶,小?心翼翼道:“夫……王妃娘娘,只是些?没名没分的女使,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比通房丫头好上一点儿。” “您贵为王妃娘娘,还?有世子爷为您撑腰,动动手指就?能捏死她?们。” 凉茶性寒凉,对女人身?体不好。翠珠悄悄把?桌子上的凉茶换成补气?血的红枣茶,宽慰道:“您向来敞亮,怎么?在这会儿转不过弯儿了。” 陆奉在受封次日就?上疏请立世子,如?今陆淮翊 是名正言顺的齐王府世子爷,陆奉未来的继承人。翠珠想的很简单,世子一立,王妃娘娘已经熬出来了,王爷宠幸谁,宠幸多少个,就?算生出个庶子庶女来,也于王妃无碍。 百年之后,王府总归是世子的,男人不一定靠得住,但?从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亲骨肉,一定靠得住。 况且世子爷那么?孝顺。 这也是大多数女人惯有的想法,有了子嗣后,聪明的女人从不管夫君寻花问?柳,只要?把?管家权牢牢掌握在手里,教养好儿子,便能保一生顺遂。曾经的江婉柔也这么?想。 可现在江婉柔不能忍受。一想到他用碰了别的女人的手抚摸自己,她?想想便觉得恶心。 她?甚至大逆不道地想,凭什么?一个男人能娶那么?多女人,女人却只能忠于一个丈夫?她?想要?陆奉,完完整整的陆奉,都是她?的,她?绝不和任何?人分享! 她?是个柔顺传统的女人,这一刻,她?实?实?在在犯了“妒”心。 这些?心事,即使对翠珠、金桃也无法宣之于口。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再睁眼,眸光恢复惯有的冷静。 她?道:“叫人看着揽芳阁,那个叫‘霜雪’的,格外盯着点儿。” 那群美人住的地方叫“揽芳阁”,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好在陆奉今日对美色态度冷淡,江婉柔低垂眉目,思虑该如?何?处理这些?烫手的美人们。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如?今咱们王府有几个嬷嬷?” 翠珠想了想,道:“回王妃,不算咱们从国公府带来的,一共二十余位。” 江婉柔又问?:“几个教导嬷嬷?” 大嬷嬷各有专职,有专门管针线的,有管事嬷嬷,还?有专门教导礼仪的教导嬷嬷。翠珠利落地回答:“教导嬷嬷共有八位。” 如?今江婉柔成了齐王妃,水涨船高,翠珠作为她?的心腹大丫鬟,走路带风,也不敢像先前那样万事不挂心。 江婉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八位啊,够了。” 她?吩咐道:“咱们王爷脾气?大,规矩重,劳烦各位嬷嬷,去教导一番新来的美人们,切勿犯了王爷的忌讳。” 翠珠眼前一亮,“王妃英明!” 陆奉在身?为禁龙司指挥使时,大名已如?雷贯耳。别说初来乍到的美人们,就?是嬷嬷也摸不准陆奉的脾气?,为保稳妥,得了吩咐的嬷嬷一定会再三谨慎,教导几个月才会放人出来。 而江婉柔,她?作为王妃,要?把?美人调教好献给王爷,谁又能挑出她?的错呢? 至于几个月后,她?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其实?这些?人都不足为惧,她?只在意陆奉的想法。 忽然,江婉柔摸向自己的脸颊,问?道:“翠珠,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色衰而爱驰,这回挡过去了,她?总有老的一天。而陆奉却权势日盛,她?难道要?一辈子困于莺莺燕燕的美人堆里吗? 江婉柔心里更不是滋味。 翠珠哪儿敢顺着这话往下说,她?巧舌如?簧,把?江婉柔夸得比西施、塞貂蝉。翠珠伶俐且手巧,正好闲来无事,她?给江婉柔画了个时兴的“酒晕妆”,两颊涂抹浓厚的胭脂,以?妆色如?醉酒后的红晕而得名,尤为适合江婉柔这种明艳大气?的相貌。 晚间陆淮翊陪同母亲用膳,毫不吝惜地称赞了母亲的美貌,把?江婉柔哄得眉开眼笑,直到陆奉回来。 照例,陆奉径直踏入锦光院,站定,抬起下颌,双臂微张,等江婉柔为他宽衣解带。 久久不见动静,他看向梨花榻边的江婉柔,暖黄的烛光下,她?眉眼低垂,嫣红的双颊如?醉酒般妩媚娇美。 陆奉走上前,抬起江婉柔的下颌。她半垂眼帘,纤长浓密的睫毛颤动——江婉柔很明白自己的优势,初为人妇时,为了讨他欢心,她对镜练习过很多次,这个角度显得楚楚可怜,连陆奉这样冷硬的人,也为她?软了心肠。 陆奉挑起她?的下颌,道:“饮酒伤身?,适度即可。” 江婉柔:“……” 她?睁开半阖的眼眸,瞪着他,“妾脸上的是胭脂!” 陆奉淡淡“哦”了一声,道:“睡觉,洗了罢。” 他不想吃一嘴胭脂水粉。 江婉柔瞪着他,不可置信道:“妾今日,难道不美吗?” 连五岁的淮翊都夸她?好看! 陆奉皱眉。冷峻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你?向来如?此。” 她?天天都是这个模样,今日有什么?不同吗?陆奉锐利的眸光上下扫视,实?在瞧不出来。 江婉柔气?哼哼地起身?,幽幽道:“妾去洗漱。” 她?果然是老了,往前推两年,她?现在身?上估计剩不下半拉肚兜。 老夫老妻,陡然无味。说不准是她?枉做小?人,耽搁了人家寻新鲜。 江婉柔兀自侧躺在榻上,脸朝里,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陆奉不爱用丫鬟,这么?多年,一直是江婉柔伺候他穿衣和就?寝,现在她?撒手不管,陆奉独自去浴房洗漱,墨发散着湿漉漉的水汽,从背后抱住江婉柔。 昏黄的帐子中,他的声音格外低沉,“我说过,有话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江婉柔声音闷闷,“今日父皇赏下好多美人。” 陆奉“嗯”了一声,问?:“然后?” 江婉柔:“……” 她?翻了个身?,脸正对着陆奉,“个个都身?姿窈窕,年轻貌美。” 陆奉思虑片刻,似乎明白了江婉柔的烦扰。 他道:“何?须自降身?份,和几个奴婢计较?况且生老病死,乃乾坤之常道,无须为此忧心。” 江婉柔狠狠剜了他一眼,陆奉平日多英明,偏偏这会儿是个榆木脑袋,不解风情!连翠珠都知道夸她?年轻,他呢?那话的意思是:老就?老了呗,别计较。 她?没好气?道:“没事,妾老了,永远有人年轻鲜嫩,一共十五个姐妹,今儿还?有人问?我,何?时安排侍寝,妾身?拿不定主意,请王爷示下。” 陆奉凝神思索,道:“父皇赏下来的人,确实?不好冷落。” “你?先睡着,今晚不必等我。” 陆奉蜷起腿,作势起身?。江婉柔骤然搂住他的腰身?,“不许去!” 她?凶巴巴道:“你?要?敢去,我就?……我就?……就?再不给你?敷药了!” 她?日日劳心费神地给他的腿上药,可不是为了便宜别的女人! 江婉柔感受到陆奉的腰身?似乎在震动,她?身?体柔软地如?同一条水蛇,手脚并用,牢牢缠上他的身?体,抬头,看见他含笑的双眸。 “你?诈我?” 江婉柔瞪大美眸,没来得及从陆奉身?上下去,被他按住腰,她?的惊叫吓得咽在喉咙里,两人一同滚进柔软的床榻。 陆奉闷声笑:“小?醋坛子。”一边剥她?的亵裤。 柔顺的乌发的潮湿的墨发纠缠在一起,江婉柔呜呜咽咽,不忘控诉道:“你?骗我,还?嫌我老!” 陆奉先前还?“不骗你?”、“不嫌你?”敷衍两句,奈何?江婉柔太不配合,他把?她?翻了个身?,反扣她?的双手,江婉柔被迫把?脸埋在枕头里,呜呜咿咿,呼吸不上来,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个角度刁钻,弄得江婉柔苦不堪言,这么?多年,陆奉是没有一点儿长进啊。之前有脂膏,她?还?能有一丝欢愉,如?今打回原形,她?一时真有些?受不了。 …… 几次后,江婉柔裹起锦被,可怜巴巴缩在角落,沙哑道:“夫君,我看今日有几位美人,容色甚佳,不如?……” “胡闹。” 陆奉轻而易举把?她?捞过来,隔着锦被,重重打了下她?的肉臀,他下手黑,江婉柔呜咽一声,感觉好像有东西流了出来。 方才没哭,这回真要?哭了!她?哭唧唧道:“怎么?办,这回……没有用……怀上怎么?办。” 自古产子就?是走鬼门关,而且随着年纪愈大,江婉柔内心也不想再生孩子。刚生淮翊的时候她?年轻,生下来就?完事儿,肚子平平坦坦,腰身?柔韧如?丝。今年生这对双胞胎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吃力?, 怀的时候辛苦,产后又是用宫廷秘药,又是让嬷嬷按摩,她?自己控制膳食外加练舞,折腾好几个月,才恢复原先的身?形。 她?爱淮翊,也爱淮翎和明珠,如?果再有一个孩子,她?一定会像爱他的哥哥姐姐那样爱他,但?如?果能让她?选,她?不愿为此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陆奉轻吻她?的脸颊,道:“无妨,明日喝一贴药。” 他也不愿她?再受生育之苦。 第73章 兴师问罪 翠珠瞧着她的脸色,劝道:“王妃,是不是太苦了,要不奴婢给您冲碗红糖水?” 江婉柔又端起?碗,放在?鼻下轻嗅,不是她的错觉,那药她喝了五年?,绝不会认错。 她问道:“你?看着煎的?” 翠珠如实回:“是今早前院命人送过来的。” 陆奉一般不插手后宅,同样,江婉柔也?不往前院安插人,陆奉就是所有探子的首领,万一被他察觉,妨碍夫妻情分。 她收敛眉目,吩咐道:“把药渣收起?来,寻个好?天?气晾干。” 想起?先前一直难有孕,陆奉也?不着急,江婉柔心里有一个隐约的猜想。干药材比湿药材好?辨认,王府有专门的医官,还有医术高明的洛先生,等晒干后,自会验证她的猜测。 …… 翠珠手脚伶俐,正好?今儿个天?不错,翠珠把药渣晒在?太阳底下,不到两个时辰已晒至半干。 江婉柔如今身为?齐王妃,身份高了一阶,原本以为?会比之前忙碌,其实不然。皇帝对儿子们都不错,宫中还在?念书的皇子自不必说,开牙建府的王爷们,皇帝也?都一一照拂,齐王府大部分零碎琐事?,皆由内务府包揽。 吃,根据王府的规格人数,内务府每月送大米、小麦等五谷,牛、羊、鸡鸭鹅肉一应俱全,另有应季的水果,人参、鹿茸等滋补药材按月供应。不需要江婉柔劳心费神地比价,采买。 穿,内务府有织造局,夏日供丝绸,冬日供狐皮、貂绒。王爷的朝服衣带发冠、王妃的翟服头冠首饰,孩子们的衣帽鞋袜,甚至下人的衣裳都有人专门做好?,送过来。王府另配有十个绣娘,专门给主子们裁常服。江婉柔的衣裳本来就多得穿不过来,目前王府的绣娘还在?四?处托关系,想在?新主子面前混个脸熟。 用,王府的家具器皿在?他们一家人搬进来之前就已安置妥当,像一些?易碎的瓷器,譬如花瓶、香炉等,每月内务府照例过来询问,是否需要更换,想少量添置一些?也?无?妨,齐王风头正盛,内务府对齐王府不敢怠慢。 最重要的是,内务府送来的这些?东西,不用江婉柔出一分银子,而陆奉作?为?亲王,是有俸禄和庄田的! 皇帝宠爱儿子们,王爷的俸禄每年?高达万石,田庄肥沃,再加上上回皇帝单独赏她的“私房钱”,江婉柔原本还在?为?国公府的财产心痛,现在?一合计,果然还是皇家财大气粗! 她是个勤俭持家的王妃,能走内务府的都走内务府,反正不要她出钱,更不用她费心。没有妯娌那一堆事?儿,江婉柔的日子比之前松快。她迫不及待找了医官,两人密谈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江婉柔送老迈的医官出院门,翠珠连忙跟上来,给她披上了白绒绒的狐狸毛披风。 “王妃娘娘,别看日头大,还有风呢,您快进去。” 王府的医官有官阶在?身,可谁又尊贵得过王妃娘娘?何须亲自跑出来一趟。 江婉柔没有如往常一样转身回去,她抬头,看了看天?色,道:“这个时辰,王爷应该在?书房。” 自从?陆奉领户部的差事?,他不再如往常一样早出晚归,早朝后便回来,能与江婉柔一同用个晚膳。 翠珠搓了搓手,还在?琢磨主子的意思,江婉柔已经径直踏出锦光院的圆拱门,朝前院走去。 *** 齐王府前院,书房。陆奉靠在?紫檀木圈椅上,桌案前站着一袭白衣的裴璋,两人目光对峙,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日落的余晖透过书房的窗棂,明亮的那面照在?裴璋脸上,一身黑袍的陆奉恰巧在?阴影处。江婉柔推门而入,明暗处的两人同时看向她,场面一度静谧。 陆奉的指节轻扣桌案,语气辨不出喜怒,道:“出去。” 江婉柔立刻回神,朝陆奉行了一礼,“恕妾身失仪。” 她本来气冲冲来诘问他,谁知碰上这样诡异的场景。江婉柔低垂眉眼,不敢给裴璋半个眼神,在?即将踏出门槛时,陆奉淡道:“去耳房等我。” 耳房在?书房隔壁,一样烧有暖和的地龙,不用在?走廊上受寒风。 江婉柔低声道:“谢王爷体恤,妾身告退。” 裴璋微垂头颅,目不斜视,在?江婉柔走后,他再次看向陆奉。 “区区两成而已,关乎数万黎庶的性命,请王爷三思。” 近日有朝堂有两件事惹人注目,一是对陈复的处置,其二便是裴璋在?月前提的,为?落云镇减免税负一事?。 当日早朝,此提议被皇帝以“按律行事”驳回,他并未放弃,翻遍律法,在?边边角角处,发现这样一行小字:“遇灾祸之年,或新皇御极,亦或加恩天?下,税负宜减。若无?此三者,然有旧例,亦得循之。” 裴璋不辞昼夜地查遍历年?的“赋役黄册”,还真找到了先例。在?皇帝登基之初,偏僻的南下诸郡有个县,又偏又穷。县令是个好?官,上梳请求减免三年?的税负,这三年?让百姓们休养生息,有余钱种粮食、种瓜果,地方?有余钱修路铺桥。 当然,此县不符合朝廷减免税负的法令,不白减,等三年?后,百姓们日子好?过了,每年?稍稍加赋加税,用六年的时间“还”给朝廷。当时新皇初登基,朝中百废待兴,皇帝是马背上打的天?下,哪儿懂什么治理国家? 看到县令的奏疏,皇帝一时新鲜,亦被 他的爱民之心打动,朱笔一挥,道:“准奏。” …… 至于成效如何,时间太远,已无?从?考究,但?的确是明晃晃的“先例”。加上裴璋的坚持,游走在?各方?之间,皇帝渐渐被他说服,户部尚书也?欣然同意,只差临门一脚,皇帝忽然认了个儿子。 陆奉统领户部,原本要下达的诏令迟迟不发,裴璋询问,才?知道卡在?齐王这里。 裴璋的奏疏写得漂亮,以至于没有人在?意他的春秋笔法。当初的小县城,县令也?只敢上疏减三成,分六年?“还”清。现在?裴璋一开口就是五成,分十年?上缴。落云镇并不富裕,或许当初的户部尚书不在?意这些?“三瓜俩枣”,陆奉的眼里可揉不得沙子。他还是那句话: “按规矩来。” 既然律法说可按照先例,那便严格遵循。 并非他刻意为?难裴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在?既定的规则下,所有人各居其位,万事?有矩可循,方?能保国安民,社稷安稳有序。 律法不合适,可修、可改,却万万不能因?情废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旦开此先河,四?方?诸郡有样学样,或夸大其词,或伪造情状,因?一个小镇,毁了律法的威严,在?陆奉看来,这是万分愚蠢。 “两成、而已?”他嗤笑一声,黑沉的眸中却并无?笑意。 他道:“裴大人,本王有一事?请教。” “请问裴大人一年?的俸禄几何?其中两成又是几何?” 裴璋清隽的眉毛紧皱,回道:“两者并无?可比较之处。” 陆奉道:“那好?,本王再问你?。每年?举子们进京参加秋闱,按律,各郡县选出来的举子不过百人,有一郡人才?济济,一书生乃文曲星下凡,才?堪堪排名一百零一位,敢问裴大人,是否该破格录取?” 裴璋想也?没想,立刻道:“不拘一格降人才?,既是有才?学之人,当得殊荣。” “巧了,这一百零二位,和这位文曲星不相上下,裴大人,还不拘一格么?” 裴璋忽地沉默。聪明如他,已经明白了陆奉的意思。 后者再破格录取,后面还有更“可惜”的人才?,前两位都破格了,凭什么到他这儿就不行了? 规矩一旦破开,便不再有任何约束力,后患无?穷尽也?。 他闭了闭眼,尽管内心不愿承认,陆奉,或许是对的。 他又想起?“梦中”时,武帝薨,内忧外患,乱成一锅粥,最后终止内乱的,是凌霄将军的铁骑,以及武帝在?位时制定的“严刑峻法”。 武帝在?民间的名声毁誉参半,他在?位时无?人敢提,崩逝后才?逐渐有议论声。旁的皇帝继位先修皇陵,武帝先修“齐律”。在?原有的基础上,删减了类似“遵先例”这种模棱两可的表述,刚纪分明,事?无?巨细皆有定规。律法条条清晰,又格外严苛。 动辄处以极刑,抄家灭族,砍头枭首、刖足断肢,令人胆寒。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目睹新律之森严,莫不惧之。可正是因?为?有这样人人惧怕的“严刑峻法”,人人安分守己,以求自保,才?没有让国家陷入大动荡。 裴璋的手段更温和。在?“梦中”,他与武帝王屡次争吵,他不断贬官,又不断升回来,武帝看重他的能力,又厌恶他的脾性。他同样看不惯武帝频发战乱,与暴君无?异。 在?这一刻,裴璋忽然想起?武帝死后,风雨飘摇的二十余年?。他夙兴夜寐,却用了二十年?之久才?换来一个太平盛世,如果是他……或许前期会死很多人,流很多血,但?那个太平盛世,或许会来得更早。 这段日子困在?心中的迷茫,此刻有了清晰而坚定的答案。 裴璋苦笑一声,拱手道:“王爷英明,裴某……心服口服。” 陆奉的眉宇间显出一阵阴郁。 裴璋此人,让他厌恶非凡,在?那十分的厌恶中,又夹杂着一分欣赏,让他甚是棘手。 他烦躁得挥了挥手,道:“既然如此,裴大人回罢。” 第74章 他的补偿 陆奉握紧她的手,顺势关上房门。门扉闭合,发出“吱呀”声,让江婉柔心?头一颤。 她努力睁大眼眸,仰头看他?,“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我……” “我信你。” 陆奉沉声道:“我说过,我永远信你。” 江婉莹曾经大闹国公府,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污她清白,那会儿她问陆奉,陆奉也是这么?说。 他?生性多疑,江婉柔当时听得高兴,其实并未往心?里去,她也不?会傻到听男人一句空口白牙的话?,只想以后更加谨言慎行,不?落人口舌。 昨日满堂的人都?在说什么?“突厥”,只那么?一瞬,江婉柔没想到,陆奉竟然?会注意到她,更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相信她。 天地良心?,她敢对天发誓,绝没有?生出任何非分之想,但当时的情况……确实惹人误会。 江婉柔心?中?五味杂陈,她动了动唇,好?几次,却说不?出话?。 这一刻,江婉柔心?中?有?种莫名?的羞愧,外人道陆奉手段狠辣,冷面阎罗,她这个枕边人,竟也小瞧了他?。 *** 这是个美好?的误会。陆奉的心?胸宽广,但也没宽广到容许旁人觊觎自己的妻子。那不?是圣人,是懦夫。 但他?同?样不?是个愤怒冲昏头的莽夫,陆奉办事,自有?他?的一套准则。 正如他?多次驳回落云镇的减税折子,并非因为他?和裴璋的私人恩怨。事实上,因为裴璋的折子写的漂亮,外加详尽的旁征博引,他?私心?里对此?事颇为认同?,但律法如此?,他?选择遵循法度。 政事如此?,对于内宅私事,他?眼明心?亮。知道江婉柔自从?嫁给他?,孝顺长辈,操持家务,谨守闺训,一门心?思扑在他?和三个孩子身上,并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更没有?存二心?。 盗贼觊觎珍宝,总不?能怪珍宝太耀眼。陆奉心?中?有?气,也是对着觊觎的贼人,江婉柔这边他?提都?没有?提,当然?,男人的占有?欲作祟,江婉柔也吃了点儿苦头。 至今,江婉柔还傻乎乎以为昨夜陆奉要?得凶狠,是因为她脸上多涂了一层胭脂。 …… 江婉柔垂下眼眸,哼哼唧唧道:“妾本?身就清白,我满心?满眼都?是你,待夫君之心?,比真金还真。” 她想了想,决定不?在这个问题纠缠。陆奉都?说相信她了,她再解释一番,说她是为了感谢裴璋为她解围?那裴璋为什么?帮她解围?她也不?知道啊,越说越乱,不?如糊涂过去。 陆奉脸上的神色稍缓,道:“我知。” 正因为知道她的心?意,他?才不?在乎旁的。但裴璋几次三番,已经把陆奉的耐心?完全耗尽了。他?敛下眼眸,面上不?动神色,江婉柔也猜不?出他?的心?思,总之不?太痛快就是。 江婉柔忽然?蜷起手指,挠他?的掌心?,眼巴巴看着他?。 陆奉眸光微闪,话?风一转,道:“王府有?绣娘,日后不?要?再做这些粗活。” 他?身上这套衣裳是前日锦光院送过来的,靴子同?样出自 她手,她爱给他?做针线,陆奉握着她柔软细腻的手,始终不?能理解她这项爱好?。 听戏看话?本?儿,虽然?他?也不?喜欢,至少是无?聊时的消遣,他?不?阻拦。她每日练舞,不?合规矩,但关门来,既能强身健体,偶尔又是夫妻情趣。能摆弄出各种姿态,只有?他?知道她的身段有?多软。 只一条,她自从?嫁进来便热衷于给他?做衣服鞋袜,陆奉不?缺衣裳,不?管是国公府还是王府都?不?缺绣娘,实在无?须她自降身份。 提起这个,江婉柔更加心?虚地不?敢应声。原本?气势汹汹来,出师未捷,还没说出口呢,在他?面前忽然?矮下半截。 她欲言又止,偏陆奉目光锐利,直接问:“什么?事,值当你吞吞吐吐?” “那汤药不?对!” 想了想,江婉柔还是觉得委屈,今日得为自己讨个说法。 她快语连珠,迅速道:“今日你送来那碗避子汤,我让医官看了,那些药材,和你从?宫里带来的方子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请夫君给妾身一个解释。” 那药那么?苦,她还不?喜欢吃甜食,她喝了足足五年!说着说着,江婉柔挺了挺浑圆的胸脯,觉得气势又足了些。 她可不?是空口白牙,药渣她还留着呢,容不?得抵赖。 她都?做好?了和陆奉斗智斗勇的准备,谁知陆奉沉默了一会儿,大方承认,道:“之前那个方子,确实是避子汤。” 耳房有一张暂供歇息的窄榻,陆奉抱起江婉柔,她裹着毛绒绒的白狐大氅,把自己裹成了个雪球,陆奉身形高大,窝在在他怀里丝毫不显臃肿。 他?温声解释,道:“当年我树敌太多,你若再有?孕,恐遭人惦念。” 其中?诸多缘由,譬如位高权重,膝下只有?一个体弱的儿子,能挡下一些人的忌惮;还有?她生长子时那样艰难,他想让她多养两年。 其实按照陆奉最初的想法,在淮翊两三岁的时候,他?已完全掌控了禁龙司,她的身量也逐渐长开,可以生了。但他?习惯了那样的日子,不?管回来得多晚,永远有?一盏灯等着他?,沉醉在她的温香软语中?,陆奉想,再等等罢。 要?不?是江婉柔赌气,私自把药泼了,现在估计也不?见那对儿双胞胎的影子。陆奉轻叹了口气,大掌拂开厚重的披风,抚摸她的小腹。 他?道:“天意如此?。” 江婉柔想起自己泼的那几回药,心?道原来如此?,这可不?是天意。 陆奉的解释让她心?气稍平,脸上依然?气鼓鼓,道:“那夫君为何瞒我?明说便是,妾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啊。” 陆奉捏了捏她柔软的双颊,语气有?丝歉意:“此?事,是我考虑欠妥。” 决定用?药之初,她于他?,不?过是名?分上的妻子,他?长子的生母,府中?称职的主母。夫为妻纲,他?决定的事,不?容忤逆。 换言之,“妻子”怎么?想,不?重要?。 后来他?对她越发上心?,更加无?从?开口。 陆奉出身尊贵,脾性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头上只有?一个皇帝能压住他?。谁又敢说他?的错?如今在这间狭小的耳房里,他?低下头,和妻子说句“欠妥”,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第一次表达“歉意”,还是对自己的内人,陆奉脸上稍许不?自然?,只是他?贯来冷着一张脸,看不?出来。 他?微抿薄唇,道:“柔儿,你可有?心?仪之物?” “啊?” 江婉柔怔怔,怎么?忽然?换了个话?题? 她如实回道:“没有?。” 别说现在是王妃,就是身为国公夫人的时候,她喜欢的、想要?的物件,已经尽数收入她的囊中?。宫中?赏赐不?断,她的眼光也越发挑剔,寻常的珍宝还入不?了她的眼。 陆奉又问:“可有?抱憾之事?” 江婉柔想了会儿,摇摇头,“并无?。” 她这会儿才琢磨过来,原来是陆奉心?中?有?愧,要?补偿她啊! 江婉柔觉得自己真没出息,刚上来被他?反将一军,气势已弱三成,接着听他?解释,心?疼心?怜他?的处境,最后被他?一句软和话?哄好?了,她方才明明那么?生气! 不?过有?补偿,不?要?白不?要?,江婉柔连忙改口,“有?有?有?,等我想想!” 思绪如飞,江婉柔蓦然?灵光一闪,抬头看他?,“心?仪之物嘛,不?如夫君把你的墨宝给我吧。” 陆奉笑道:“这有?何难,你想要?哪一副?” 江婉柔双颊上升起一抹绯红,扭扭捏捏,道:“就是之前……晚上……你画的那些。” 她孕时不?便伺候,他?剥了她的衣裳,摆弄各种姿势入画,实在羞人。 陆奉沉默一瞬,摸了摸她的鬓角,“换一个。” 不?是他?不?愿意给,作为本?朝最大的探子头子,他?深知没有?不?透风的墙,市井奇人异士繁多,东西不?管藏得多隐蔽,总有?人能找到。 当时只看她的反应有?趣,想逗逗她罢了,曾经江婉柔问过他?,他?笃定道:“你找不?到。” 他?做事谨慎,习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早烧成灰了。 江婉柔气得掐他?的腰,掐青了他?还不?松口,只能接着提要?求:“你日后不?许凶我。” 陆奉语气无?奈,“我何时凶过你?” 他?把他?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她,倒是她,越发娇气,稍有?不?顺就闹,哪有?当初贤良淑德的样子? 江婉柔哼哼唧唧,“也不?许凶淮翊。还有?淮翎和明珠,你都?不?能凶。” 陆奉:“换一个。” 玉不?琢,不?成器。都?像她那样教孩子,早晚教废了。 这不?行,那不?行,忽然?,江婉柔脑袋瓜一转,道:“既然?这样,那……就先?欠着吧!”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等我日后想好?了,再告诉你。” 陆奉被她缠得没脾气,他?揉了揉眉心?,叹道:“好?,都?依你。” …… 江婉柔气势汹汹地走,心?满意足地回来,连翠珠这个心?腹都?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问:“王妃,这些药渣如何处置?” 第75章 她死了 池塘早已冰封,犹如一个巨大的寒镜,江婉柔特地养的耐寒的鱼苗儿不?见所踪。青砖上积着一层薄霜,在寒风的侵袭下,枯枝剧烈颤动?,落在地上“嘎吱”响。 金桃裹着厚重的棉衣,疾步走到廊檐下,守门的丫鬟赶紧迎上接过她手中托盘,顺手把手炉塞给她,殷勤道:“金桃姐姐,这么冷的天,让底下姐妹们来?就好了,何?必您亲自跑一趟?” 说话间?,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金桃跺了跺脚,笑道:“几步路罢了,不?妨事。” 近来?天气越发寒冷, 江婉柔爱上了喝羊肉汤,鲜嫩的羔羊肉,加入红枣、枸杞,少量当归,小火慢温,味道浓郁醇厚,喝一口让人从头暖到脚。 骤然搬到新?府邸,府中下人大多是从内务府拨来?的,忠奸不?明,江婉柔不?敢轻易用。她入口的东西,都要翠珠和金桃亲自去盯。 金桃和守门的丫鬟寒暄几句,掀开?厚重的帘子,进入房内。 屋里屋外犹隔天堑,外头寒风刺骨,里头温暖如春。金桃看着歪在窗边看话本儿的江婉柔,轻声道:“王妃娘娘,羊汤趁热喝才有劲儿。” 江婉柔搁下手中的话本,慵懒道:“淮翊那边呢,他用了吗?” 金桃沉默一瞬,委婉道:“世子爷念书刻苦,托奴婢转告,今晚来?锦光院用晚膳。” 江婉柔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陆淮翊挑食挑得厉害,她看着还?好些,她不?在,没人管得住他。之前她叫他来?锦光院用膳,恰好陆奉近来?闲暇,晚上也来?她这里用膳,孩子看见爹跟见了什么似的,坐得板板正正,话不?敢多说一句,还?要被考校课业,江婉柔心疼,不?太?爱叫他来?自己这儿。 江婉柔揉了揉有些酸的脖颈,金桃连忙上前替她揉,冰凉的手指触碰到雪白的肌肤,江婉柔惊得一哆嗦。 “奴婢失仪,请王妃娘娘恕罪。” 金桃迅速跪下,眼中闪过一丝懊悔。她进来?前特地用手炉把手捂暖,兴许是外头太?冷,她已经觉得很暖了,但和江婉柔身上的温度比起来?,还?是冷。 江婉柔顾不?上陆淮翊的膳食,连忙叫她起来?,轻叹道:“我?又没怪你?,你?啊,就是太?谨慎。” 她看着金桃冻得通红的手指,问:“天气是不?是又冷了?” 金桃想?了想?,回?道:“是比昨天冷。” 齐王府的位置很有意思,靠近皇宫,和国公府相距不?远,和诸王府也近。江婉柔布置好内宅后?,又抽空拜访了几位新?“妯娌”——各府的王妃娘娘。不?管各自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客客气气地见礼。接着又陆续接见几拨客人,姚金玉和周若彤也来?拜访过,还?有宁安侯府,丽姨娘深居简出,她定然不?会出来?,江婉柔把侯府的贴子搁置,大概三四次后?,侯府才逐渐消停。 该拜访接见的都一一见过,天愈发寒冷,大冷天的,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客人轻易不?登门。入冬来?,京中各府举办的宴席也少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办宴图得是一个宾主尽欢,这种天气接到帖子,人家来?吧,受罪,不?来?吧,得罪人,干脆关上门,悄悄办事。 肉眼可见地,江婉柔收到的帖子逐渐稀薄。如今陆奉刚刚统领户部?,底下人排着队“孝敬”,户部?是朝廷的“钱袋子”,个个出手大方。可江婉柔也不?是眼皮子浅的人,她还?没有摸清门道,不?敢碰。这再挡下一部?分,剩下的帖子寥寥无几。 就这样,江婉柔把该尽的礼数尽到了,近来?无人拜访,她已经连续几日窝在房里,不?曾出门。只打?开?窗户的瞬间?,感?受到外头的刺骨的冷风,才知道寒冬凛冽。 她垂下眼睫,呢喃道:“今年冬天,还?真是古怪。” 有道是瑞雪兆丰年,但今年入冬,雪天很少,就算有也是零星小雪,唯独出奇地冷,连续十来?年都没有这样的怪天气。 假如往前推个十几年,江婉柔还?在秦氏手底下那会儿,这样的天能把她活生生冻死。 这样一想?,书中痴男怨女,缠绵悱恻的故事瞬间?索然无味,江婉柔问:“外面可有灾民?” 金桃想?了想?,道:“目前内城还?算安稳,乞儿少了大半。外城……不?太?平,流民越多,京兆尹衙门那边拦着,近来?进京盘查地越发厉害。” 江婉柔心中一沉,事情比想象中的更糟。 京城乃天子脚下,住的人家绝对称得上富庶,内城安稳很正常,但乞儿少了大半……这可不是好事。遇到灾年疫病,最先遭殃便是流落的乞儿,好好的人,总不?能忽然消失了不?是? 京兆尹拦着灾民不让进城,是他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如今齐王府的吃穿用度皆出自内务府,江婉柔做了那么多年的掌家夫人,依然保留着关注柴米油盐的习惯。前段日子米价风波刚过,入冬以来?,炭的价格飞涨,棉花、棉衣、棉布的价格接连涨价。各大药铺,润肺止咳的枇杷最为紧俏。因丽姨娘有咳疾,江婉柔知道,这是冻出病来?了。 内宅一本薄薄的账簿,可窥探民生多艰。 …… “王妃娘娘?” 见江婉柔愣神,金桃提醒道:“羊汤要凉了。” 她已经用汤匙撇了上头的浮沫和油脂,外加枸杞和当归入味儿,但羊肉本来?就膻,放久了,恐怕那股味道蹿出来?。 江婉柔翘起鎏金璀璨的护甲,搅拌瓷白的汤勺。她喝得很慢,等汤盅见底,她忽然起身,在寝房的帷帐中鼓捣半天,拿了一叠银票出来?。 她交给金桃,道:“这是五千两,你?去买些棉衣、柴禾,不?用上好的棉花,陈年棉也行,尽量厚实点儿。” “去城外支个摊子布施,不?许透露齐王府,便说……说是来?京城的行脚商人,散财行善。” “城外无人布施便罢了,如若有其他富贵的仁善之家,跟在他们后?头,不?必出风头,东西散完就回?来?,勿要逗留。” 金桃接过这一沓银票,细细咀嚼江婉柔这几句话。她疑惑道:“王妃娘娘,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为何?……弄得像做贼一般?” 与王妃而言,也是个好名声。何?苦做好事,不?留名? 江婉柔笑了一下,她点了点金桃的额头,道:“对,你?就当做贼,千万不?要把你?主子我?供出来?。” 倘若她是从前陆国公府的大夫人,她巴不?得扬名天下,还?能给恶名在外的陆奉挽回?点儿名声,但陆奉如今是齐王,皇帝正儿八经的亲儿子。 其他王妃都窝着没动?,她一个半路出家的王妃,大张旗鼓地布施,显着你?了! 当今龙椅上那位的性情?,江婉柔略知一二。去年,她陪陆奉一同参加皇室家宴,席间?全是男人们的交谈,各位王妃们眼光鼻鼻观心,如同莲座上的泥菩萨,尽力当个摆设。江婉柔半路出家,她的“王妃妯娌”们可是做了父皇多年“儿媳”,跟着前辈们,总不?会出错。 百姓固然可怜,可她为人妻,为人母,首先要考虑她们一家的死活。如今府中的一砖一瓦,她喝的肉汤,淮翊的大儒老师,都是陆奉给她们挣的。她若拎不?清,非得“大发善心”,陆奉被皇帝提防,被兄弟忌惮,那才是得不?偿失。 淮翊曾经给她念书,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江婉柔觉得很有道理。在行善之前,她得先顾着自己不?是? 金桃依然不?明白其中利害,她揉了揉被江婉柔点过的额头,躬身道:“奴婢遵命。” 无所谓明不?明白,于她而言,只要遵从主子吩咐就够了。 金桃素来?聪明,难得看到她这样茫然的神态,江婉柔笑道,“你?啊,也就比翠珠大一岁,怎么天天板着脸,跟个老嬷嬷似的。” 房内地龙烧的旺盛,金桃脸色微红,低声道:“王妃娘娘……莫要打?趣奴婢。” “也不?是说不?好,都是如花似玉的姑娘,活泼有活泼的美,沉静有沉静的美。你?就是太?持重,凡事憋在心里,我?怕把你?憋坏了。” 金桃有心事,她前阵子让翠珠打?探,翠珠这个不?顶用的,什么都套不?出来?,跑过来?喜滋滋跟她说:“金桃姐姐好着呢,您多虑了。” 江婉柔无奈扶额,后?来?赶上迁府的事,忙里忙外,她又把金桃的事忘了。 她柔声道:“你?别看我?总叫翠珠在我?跟前,她呀,也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不?出乱子,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我?最放心的人,还?是你?。” 金桃办事严谨,聪明又本分。 比如这些年,从国公府到齐王府,陆奉的衣物?鞋袜,皆出自金桃之手,陆奉至今未觉。碰上个心大的,手中攥着主母的“把柄”,要不?趁机去主君跟前邀功献媚,要不?仗着主母离不?了她,偷奸耍滑。金桃向来?本分,她把她派出去那段日子,金桃甚至不?忘给陆奉做双靴子。 江婉柔道:“你?又什么难处,尽管 告诉我?。有些事在你?眼里是个坎儿,说不?定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小事。” 金桃双亲已经不?在了,她这些年给的月银赏赐足足的,府中的男人不?敢冒犯她院里的人,再者?,金桃比翠珠有威严,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江婉柔想?不?到她有什么难处,她动?之以情?,金桃脸上微微动?容,她沉默片刻,低下头,“奴婢……奴婢并无难处,劳王妃娘娘挂心。” 第76章 嫌他不行? “呃……啊?” 江婉柔愣神间,陆奉用洁白的?巾帕擦了擦手,上前?握住她的?手。 男人大掌宽厚,粗糙的?刀茧上覆着一层湿热的?滑腻,让江婉柔心中寒栗。 “冷?” 陆奉皱眉,随口吩咐道:“加盆炭。” 因?为齐王府冬日烧地龙,处处温暖,锦光院根本没有备火盆,几人丫鬟对视一眼,迅速福身退下,主子吩咐,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得让主子满意。 不一会儿,帘子被轻巧地翻开,丫鬟利落地把火盆放在角落里。房里本来就热,江婉柔热得双颊通红,她脱去上身白底绣折枝红梅的?褙子,向后吩咐道:“这光晃眼,全换成黄蜡。” “换完便下去罢,今日不必伺候。” 等?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江婉柔执起汤勺,舀了一碗鸡汤,用小汤匙撇去上面的?浮沫,放在陆奉跟前?。 “夫君,喝汤。” 陆奉轻微颔首,道:“你吃,不必顾忌我。” 最早之前?,陆奉来锦光院用膳,江婉柔站着为他布菜,等?他用的?差不多才顾得上自己。生完淮翊后,可能想给长子母亲一个“体面”,也可能是陆奉渐渐对她上了心,提过好几次让她坐下,江婉柔“却之不恭”,两?人才一同用膳。 陆奉今天不对劲儿,但这会儿江婉柔也饥肠辘辘,什么?都没有填饱肚子重要,她给自己夹了几口爱吃的?菜,不忘给陆奉夹两?片羊肉,笑?盈盈道:“夫君多吃点儿羊肉,养身。” 陆奉忽然抬头,幽黑的?眼眸沉沉。江婉柔的?笑?容一僵,道:“怎么?,妾说错话了吗?” 她近来喜欢喝羊汤,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给淮翊那边送的?有,顺手给陆奉夹块肉。都说冬天吃羊肉好,暖身,之前?也没见陆奉有不吃羊肉的?毛病啊。 陆奉倒是没让江婉柔尴尬,他放进嘴里咀嚼几下,神色略有些古怪,道:“我身体……不错。” 江婉柔不明所以,回?道:“养身嘛,是日积月累的?事。现在身强体壮,将来也有老的?一天,到时候就晚了。” 就像她原本体寒,可能闺阁时期没养好,每月月事来的?时候,下腹总钝钝地疼。她不爱喝药,翠珠便每天给她煮姜茶喝,用了一年半载,缠绕她多年的?恶疾竟然好了,让她每个月心情?都好上不少?。 根据自己的?经验,江婉柔这句话出自肺腑,不知又戳到了陆奉哪儿根肺管子,他冷道:“我老么??” 江婉柔更加疑惑,陆奉这个年纪,还没有到而立之年,正值壮年。而且他一个男人,又不用担心“红颜未老恩先断”,他在意这些做什么?? “夫君才不老呢。” 她笑?道,又想起之前?自己抱怨年华不再时陆奉说的?话,如今原原本本还给他,“再说了,生老病死?,乃自然之道,非人力所能及也。” 陆奉的?脸色骤然黑沉。 江婉柔更加不明所以,多说多错,她冲他笑?了笑?,低头用膳。陆奉出身尊贵,江婉柔常年在外应酬交际,两?人用膳的?姿态流畅又漂亮,房内换上了温暖柔和的?黄蜡,画面脉脉温情?,夫妻两?却心思?各异。 江婉柔暗忖:方才陆奉说什么?,江婉莹死?了?上回?江婉莹大闹国公府,把她恨得牙痒痒,后悔当初那么?便宜她。后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她已经完全把她忘了,忽然听到这么?个消息。 六年前?的?设计,上回?她大闹她一双儿女的?满月宴,小时候那点微薄的?情?谊,早就不在了。江婉柔一点儿不为她可惜,只?是陆奉提起……他贵人事忙,怎么?会忽然关注一个内宅妇人? 如今裴侍郎代君出使突厥,朝野关注,他的?发妻去世,不应该一点儿风声都不透露啊。 不对劲儿,哪里都透着古怪,她得找时机问?问?。 *** 陆奉夹了块猪血豆腐,一口咬下去,柔软滑嫩,猪血独特的?腥味儿溢满唇舌,让他回?忆起方才的?血色。 他亲自动手,捏碎了他妻子庶姐的?颅骨。 嫣红的?液体汩汩而出,夹杂着浑浊的?白。女人的?面容逐渐扭曲塌陷,双目吐出,嘴巴大张,却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多年来,死?于陆奉之手的?人不计其数,禁龙司十八道酷刑他用得娴熟。她不是在他手下死?状最惨的?,却是让他最怒不可遏的?。 他本不想杀她。 今日,北方传来军情?,齐朝与突厥接壤的?地界,一个叫四方镇的地方忽起暴乱,叛军只?用了三天,连占两?个镇子,下头人这才敢匆匆上报,因?不是军事重镇,驻军薄弱,凌霄将军已派兵前往支援。 皇帝当年结束了诸王争霸的?动荡,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出过这样大的?动乱。即使嚣张如陈复,也只?敢在水上当个“水匪”,这回?却是攻城略地,自立为王,实打?实的?“逆贼!” 叛军只?有千余人,不足为惧,等?驻边大将军凌霄的援兵一到,自当将其拿下。皇帝龙颜大怒,一是没想到,他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将天下治理得河清海晏,竟会、竟敢有人叛乱。二是恼怒守城的 官兵废物,酒囊饭袋,竟让区区千人拿下。最令他生气的?是,叛军首领,是个卖身的奴婢。 没错,不仅是个“奴”,还是个“奴婢”,叛军首领,是个女人。 一个奴婢,一个女人,率领千人,区区三日,占了他两个镇子。皇帝看了好几遍奏折,揉着瞪大的?眼睛,甚至想过是不是下面的人欺君,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皇帝御极多年,早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却在今日早朝破了功。帝王一怒,流血千里。满朝文武一个个跟鹌鹑似的?,低下头不说话。见朝臣这副没出息成这个样子,皇帝更加火冒三丈,只有几位王爷硬着头皮,出列劝说两?句。 参政的?王爷们,陆奉一言不发,从头沉默到结束。下朝不顾兄弟们异样的?目光,迅速不见人影。 他去了裴府。 裴府本就不大,他在一尊佛像前?找到了江婉莹。她正跪在蒲团上,满目虔诚地匍匐扣头,陆奉瞟了一眼供奉的?佛像,慈眉善目的?菩萨一手持着净瓶柳枝,一手怀抱婴孩。这位菩萨“大名鼎鼎”,以至于陆奉都认识,这是送子观音。 “谁?” 被骤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待江婉莹看清人脸,她忽然镇定?了,笃定?道:“你来了。” 算算时间,应该到了前?世奴役之乱的?日子。他既然来了,便知道她不是信口雌黄。 若不是在菩萨面前?,江婉莹真想大笑?三声,裴璋不爱她怎么?样,他把她关在这里又怎么?样,她攀上的?可是未来的?皇帝,她是皇帝贵人! 她会让她们,统统匍匐在她的?脚下! 陆奉言简意赅,问?:“奴役之乱结局如何。” 他面容冷峻,气势威严,让人不自觉臣服。江婉莹回?道:“动乱两?个月……不,三个月,最后被朝廷镇压。” “这么?久?” 陆奉微微皱眉,皇帝只?是震怒有人胆敢“造反”,但这些乌合之众,实在不足为惧,等?凌霄的?驻军赶到剿灭,也就月余时间。 陆奉今日身穿重紫色亲王蟒袍,加上江婉莹对他天然的?惧怕,她慌忙改口,“或许是……是一个月,我记错了。” 她哪儿知道多久?前?前?后后加起来三十多年了,当初这个事迹广为流传,多为赞颂裴阁老机智敏锐的?事迹,年纪轻轻,临危不乱,至于其中细节,民间故事又不是史书,哪儿能记得清清楚楚? 陆奉敛下眉目,又问?:“叛军的?首领姓甚名谁?” 江婉莹想了一下,慢吞吞道:“好像叫月奴……还是叫什么?柳奴,对了,他叫柳月奴!” 她终于在混沌的?记忆中寻到这个名字,因?为很特殊,穷凶极恶的?反贼竟叫这样一个名字,一度惹人哄笑?。 陆奉心下发沉,叛军首领,确实叫“柳月奴”。驿站跑死?了三匹快马,皇帝昨晚才得到消息,江婉莹一个被关押的?内宅妇人,不可能知道。 不信鬼神的?陆奉第一次遇到这种“玄妙”之事,不管心中如何诧异,面上全然不动声色。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柳月奴,是男是女?” “自然是男子。” 江婉莹十分笃定?,虽然叫了一个娘们唧唧的?名字,但攻城略地,竖旗为王,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女子? 部下也不可能奉一个女子为大王。 陆奉心中沉思?道:此女虽有宿慧,见识窄小,愚钝不堪。可参详,不可全信。 他稍一想就知道缘由。按照皇帝的?性子,他戎马半生,先诛鲁王后灭陈王,何等?的?雄姿英发,晚年竟被一个女人造反,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被人所知,载入史册。 北境有凌霄,陆奉不担心,与他而言,当前?最重要的?是—— “你说,本王是未来的?皇帝?” 江婉莹眼前?一亮,终于说到了正题。武帝登基声势浩大,历代以来,他是第一个以残缺之身登上帝王大位的?皇帝。他的?腿远没有如今这么?好,走路时一深一浅。她只?在他登基时遥遥见过他的?背影,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武帝暴戾之名日盛,渐渐地也没有人敢在帝王面前?抬头,窥伺帝颜。他的?腿后来怎样,很少?人知,更无?人敢谈论。 第77章 你是我的 翌日,翠珠端着铜盆站在廊檐下,等江婉柔起身洗漱。已经过?了午时?,屋内依然?静谧无声。 “翠珠姐姐,要不,咱们进去?看看?” 身着嫩绿比甲的小丫鬟忧心忡忡道,她们都是从国公府带过?来的人?,知道江婉柔的习惯,就是怀孕嗜睡那会儿,也没有睡到?这个点儿的。 别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翠珠用手探了探盆中的水温,不冷不热。她问:“嗯……昨日是秋荷值夜?”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鬟出列,压低声音道:“翠珠姐姐,是我。” “昨夜闹到?几时??” 秋荷双颊飞起一抹绯红,轻声道:“到?今早……卯时?才将将消停。” 王妃娘娘独掌大权,又得王爷宠爱,她们做奴婢的与有荣焉,不管在国公府还是在王府,锦光院都是头一份,比寻常百姓过?得滋润多了,唯独一点不好,晚上得守夜。 齐王府里烧着地龙,倒不是冷,只是难熬。王妃每个月挂红五六日,王爷有时?候繁忙不回府,除却?这些日子,两位主子一个月有二十天都在恩爱。那动?静,即使?经过?人?事的丫鬟,也听?得面红耳赤。 王爷身形高大,体?格健硕,王妃在他跟前显得娇小柔弱,这么多年,也是难为王妃娘娘。 翠珠在江婉柔面前不着调,在底下人?面前倒是有模有样。她狠狠瞪了秋荷一眼,厉声道:“又不是第一天伺候,你臊什么?我警告你们,千万别动?不该有的心思,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她!” “奴婢们不敢。” 不止秋荷,廊檐下的一众丫鬟们齐齐应声。陆奉冷漠威严,根本不把她们奴婢的命当命,曾有攀龙附凤之心的,运气好的被江婉柔打发出去?,运气不好的,撞到?陆奉手里,命都没了。 她们能跟着江婉柔从国公府到?王府,没有蠢人?。 翠珠圆圆的眼睛瞪大,逡巡众人?。良久,她哼道:“都给我紧着点儿皮子,王妃娘娘仁善,我翠珠可不是好相与的!” 秋荷唇角微抽,恐怕这锦光院上上下下,恐怕也就翠珠一个人?觉得“王妃仁善”。上回圣上赐的十五个美人?,至今没有人?能见王爷一面,那边经常有人?使?银子,来锦光院“活动?”,她们没敢收。 众人?又等了大约一刻钟,等铜盆里的水变凉,翠珠叫人?重新烧了一盆,想了一会儿,她悄悄翻开厚重的帘子。 刚进来,房里浓郁的气息让她直皱眉头。房间有些凌乱,梨花榻上铺的猩红的毛毡皱着,原本规规整整摆放的书案歪了,江婉柔常看的话本全被拂在下面,红木书案上干干净净,隐约有些干涸的水渍,和圈椅上的痕迹如出一辙…… 翠珠连忙把铜盆搁在一旁,迅速走到?寝房前,掀起帷帐—— “嗬——” 翠珠倒抽一口凉气,她这会儿终于知道秋荷为何脸红了。比起外头的凌乱,里头更是一片狼藉,两个引枕只剩一个,褥子褶皱纵横交错,江婉柔裹在绯红色的锦被里,脸朝里,光滑的肩头半露,上头指痕咬、痕遍布,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看起来像被“凌虐”过?似的。 “王……王妃娘娘?” 翠珠想伸手推醒她,手落在半空,实在在她身上找不到?一块好皮肉。犹豫间,江婉柔似乎听?见有人?唤她,“嘤咛”一声,翻了个身,悠悠转醒。 “王妃娘娘?” 翠珠屏气凝神,见江婉柔扑闪着浓长的睫毛,也不说?话。她忽然?福至心灵,道:“您要喝水?等着,奴婢这就来。” 她手脚麻利地沏了一杯淡茶,奇怪,一晚上了,茶怎么还是温的? 翠珠心中疑惑,但她没多想,温的总比凉的好。两盏茶下肚,江婉柔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背过?去?。” “帘子,放下。” 翠珠不明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听?从主子的吩咐,放下床前玉钩上的纱帐。江婉柔闭着眼,心中把陆奉骂了个狗血淋头,双颊不自觉浮着一层绯红。 呼吸,用力,再用力。她咬着唇,忽地闷哼一声,把体?内的东西弄出来。 翠珠似乎听?到?了“叮当”的铃声,还没听?清楚,江婉柔道:“给我穿衣。” …… 她忙前忙后,伺候主子穿戴。江婉柔只穿了件亲肤柔软的绸缎寝衣,如云的乌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翠珠正捧着颜色鲜艳的褙子、小袄和裙子过?来,江婉柔摆摆手,道:“又不出门,打扮那么仔细做什么。” “哦。” 翠珠又哒哒跑回去放下。江婉柔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入冬以?来,她不爱出门,就算只待在锦光院,她也是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不戴繁重的头冠,但会戴几支喜欢的金簪,偶尔兴致来了,还会让翠珠给她画上个精致的妆容。 看来主子昨晚真累着了。 翠珠身份低微,平时?连陆奉的面容都不敢直视,这会儿却?生出许多怨气。嘴上嘟囔抱怨道:“王爷真是的,您是正儿八经娶回来的王妃,怎么能这么作践人?!” 江婉柔没骨头似地,靠在已经收拾妥当的梨花榻上。她手中捧着一盏温茶,轻声提醒,“翠珠,慎言。” 她知道翠珠没有坏心,就是嘴上不把门,什么话都敢说?。陆奉是谁,当朝齐王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是她一个丫头能编排的? 翠珠自知说?错话,低下头讷讷不敢言。过?了一会儿,见江婉柔没动?静,她讨好地笑了笑,道:“王妃娘娘,奴婢今儿发现个趣儿事。” 江婉柔抬起秀眉:“哦?” 她不说?话是因为昨夜嗓子用多了,不舒服,翠珠以?为她生 气了,绘声绘色道:“咱们这茶壶儿,成精了!” “昨个儿晚上奴婢沏的茶水,隔了一早,您猜怎么着?还是热乎的!” “您说?这事奇不奇?” 江婉柔正在喝茶的手一顿,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隔夜的水为何温热。 昨日陆奉又凶又狠,不知道发哪门子邪火,偏偏一句话也不说?。因用了脂膏,倒不怎么疼,兴许,还有点儿感觉。两回后,她趴在他的胸前,迷迷糊糊地问:“妾那五姐姐,到?底怎么回事?” “万一她……真的……妾得去?裴府走一趟,尽尽礼数。只是如今裴大人?不在京都,裴府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夫人?,可怜哦。” 陆奉声音沙哑:“谁可怜?” “都可怜。裴大人?年纪轻轻,成了鳏夫,啊——” 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了陆奉的肺管子,接下来便由不得她。从床榻到?梨花榻,再到?桌案上、圈椅……陆奉向来稳重,没想到?混蛋的时?候真不是人?啊!她身上出了很多汗,又被他吃了好多口水,嘴里干涸,虚弱到?浑身脱力。 陆奉拎起茶壶给她灌水,她那会儿意识已经有些涣散,不肯喝凉水,陆奉把茶壶放在手心,一会儿,茶忽然?热了。 …… 后来的事她也记不大清,太多的欢愉堆积便成了痛苦。他的大掌牢牢捂住她的口鼻,她浑身没有力气,明明眼睛好好的,眼前却?一黑又一黑,只能感受着他,沙哑的呢喃声如魔咒一边,响在耳畔。 “我的。” “你是我的。” …… 昨夜的荒唐远不止这些,床头暗格里的东西用了大半,江婉柔中间昏过?去?一次,又生生醒来,一瞬身处云端,一瞬如坠地狱,等她完全清醒,就是翠珠在床边叫她的时?候。 身上干爽,陆奉还算有良心,给她清理过?了,但不妨江婉柔痛骂他,因为他的良心实在不多,临走不忘给她塞个“小玩意儿”,她现在还觉得酸。 …… 江婉柔忽然?不想喝手中的茶了。 她放下杯盏,对翠珠道:“你去?打听?一下,近来京中有没有哪户人?家办丧事,别失了礼数。” 虽然?心中生疑,经过?昨晚,江婉柔暂时?不打算过?问江婉莹,陆奉从不信口开河,既然?人?去?了,她作为娘家妹妹,备上份厚礼,面上好看些就是。 翠珠领了差退下,换金桃顶上。金桃素来沉稳,她没有叫旁人?,默不作声换上新床褥,收拾好桌案椅子,又把窗户打开半拉,散房间的气味。江婉柔用了膳,见窗外梅花开得正好,正想叫金桃给她剪两枝回来,插在白釉高颈细口瓶中,这时?,外头丫鬟来报: “王妃娘娘,有拜帖。” 寒冬腊月的,谁会来拜访? 江婉柔打开一看,是宁安侯府的帖子。她心中更加疑惑,在成为“齐王妃”后,她去?看过?一次丽姨娘,她身体?还是老样子,依旧不爱出门,她要见她,派个人?给她递信儿就是,亲生母女,没有必要弄得这样客套。 不是丽姨娘,给她下拜帖的只有……秦氏。 江婉柔随手搁置在一旁,道:“拒了。” 如今宁安侯辞了官,只领一个虚爵。宁安侯本就是说?降臣加恩,爵位不能再往下传,下一代只剩个白身,地位一落千丈,几乎要淡出京城勋贵的圈子。 后来陆奉受封齐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宁安侯府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可惜,齐王对这个岳家既不提携,也不亲近。 倘若江婉柔不亲近侯府,少?不得被人?暗戳戳说?“不孝”,可陆奉态度明显,谁敢指责龙子凤孙?毕竟先“君臣”后“父子”。陆奉对岳家冷淡,又宠爱王妃——成婚多年,后院只有一个女人?,王府子嗣皆出自她腹中。明眼人?看的出来的疼宠。 第78章 当年恩怨 江婉柔原本没打算出门,上身?穿着嫩黄色的小袄,下配一条靛青色下裙,乌发上簪了?支宝蓝翠羽珠钗,艳丽的红梅簪在髻侧,衣裙摆动,带来?一阵梅花的幽香。 秦氏不值当江婉柔费心,她没有专程换衣裳,径直去宴客花厅,骤然见到来?人,她微微一怔。 她看起来?苍老又憔悴,比上回见到她和宁安侯吵架时还要糟糕。 见到江婉柔,秦氏连忙起身?,躬下身?道,“见过王妃娘娘。” 江婉柔顿了?顿,心绪复杂地抬手,“起吧。” 宁安侯府还没有落魄到穿不起绸缎的地步,秦氏身?上的穿戴倒是?富贵板正,显然是?好好收拾过一番才出门,脸上敷着白?粉,还遮不住眼底的乌青。 江婉柔收回打量的目光,直接道:“有什么话,直说。” 秦氏可不是?这么“知?礼”的人,她还是?陆府大夫人时,秦氏还要摆嫡母的架子,现在“忍辱负重”在她跟前弯下腰,想来?所求不小。 她真有点?好奇。 秦氏把原本出口的客套话咽了?下去,她迟疑一瞬,看向江婉柔,“我知?道,我往日待你不好。 你若有怨,冲我来?便是?!” 江婉柔莞尔,“所以你今日来?,是?要兴师问罪?” 她完全不知?道秦氏在说什么,只是?这语气她听?着不舒服。不说两人旧日有怨,就是?寻常客人,眼巴巴跑来?求人,也得说两句吉祥话。若有所求,必低人一头,这么浅显的道理,她这个孤高的嫡母显然不明白?。 “既然如此,我便不留客了?。金桃,送——” “你兄长如今在禁龙司!” 秦氏咬牙切齿,想起在禁龙司受苦的儿子们?,脸皮、羞耻,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走到江婉柔面前,深深弯下腰身?,“王妃娘娘,我……求您!” “我是?对不起你,可我好歹没有动辄打骂,更没有像那种?恶毒嫡母般,害你性命。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那是?你的亲兄长,你一定要赶尽杀绝么!” 秦氏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沟壑遮不住憔悴,昔日高高在上,一句话拿捏她生死的嫡母此时狼狈至极,江婉柔心里并没有多?少痛快。 当然,她更不会可怜她,她说得凄惨,江婉柔永远不会忘记她当初怎么为难她们?母女?,她不动手打骂是?因为顾忌名声?,她没有害她们?性命,因为她只是?个姑娘罢了?。 宁安侯府一共六个姑娘,两位公子, 两个男丁皆是?秦氏所出,是?其他人生不出儿子吗?她记得小时候,宁安侯府是?有庶子的,只是?那孩子命薄,夭折于一场风寒,那位姨娘经不住丧子之痛,紧跟着去了?。 江婉柔看见了?,是?秦氏院里的一个嬷嬷,趁奶娘昏睡,把窗户大敞。她告诉丽姨娘,姨娘死死捂住她的嘴,告诉她“柔儿乖,你看错了?。” 江婉柔从不敢小看内宅女?人,面上言笑晏晏,内里杀人于无形。她闺阁时尽量低调不惹眼,依然时刻处于恐慌之中?,生怕有一点?惹了?秦氏的眼,死于非命。 …… 那些年的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现在已经在江婉柔心里翻不起任何风浪,她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并没有为自己辩解,冷静地问秦氏内情。 她有句话说的没错,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姨娘还在侯府,她总得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自从宁安侯被迫“辞官”后,皇帝明显恶了?宁安侯府,上行下效,原本在两个公子身?边奉承巴结的人一哄而?散。原先仗着有“恭王妃”这个亲姊妹,两个公子出入风流,皆以皇亲国戚自居,后来?恭王倒台,还有裴璋和陆奉这两个举足轻重的“妹夫”,两人在外依旧呼朋引伴,光鲜亮丽。这会儿处处受排挤,两人心中?难免苦闷。 紧接着,陆奉成了?“齐王”,不止江婉柔跟着大起大落,在陆奉没有明确表态之前,两人又“抖”起来?了?,宁安侯府的男丁没出息,二十好几,至今还是?白?身?,日常出入酒肆赌坊,秦氏也知?道自己儿子的德行,只要不闹出人命,随他们?去吧。 一个月前,兄弟二人迟迟不归府,能找到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影,多?方打听?才知?道,人被抓进了?禁龙司,罪名是?“不敬上位。” 不敬上位,这个罪名可大可小,轻了?,打几板子放回去,重了?,可是?杀头的大罪。秦氏急得多?方斡旋,宁安侯也四处奔波,没有人搭理他们?。 这里头门道大,一般人不愿意插手。 随着陆奉恢复身?份,如今禁龙司的指挥使名叫“霍费昂”,是?陆奉一手提拔出来?的副将。如今禁龙司大不如前,虽还有无诏拿人的特权,但霍费昂没有陆奉的手段和魄力,从未用过这项权力。唯一破例,就是?这次,直接绕过刑部和大理寺,拿下了?陆奉的“舅兄”。 陆奉身?为亲王,又曾对霍费昂有提拔之恩,按霍费昂谨慎的性子,要不是?背后有人示意,绝不敢这么做。能指挥得动禁龙司,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一个龙椅上的皇帝,一个是?陆奉本人。 皇帝想办谁,不用拐弯抹角,秦氏也知?道,自己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入不得圣上的眼,陆奉与?他们?无冤无仇,秦氏想了?半天,只能想到江婉柔身?上。连圣上赐的人,齐王殿下都不肯给名分,想来?是?极为爱重王妃。说不定就是?她的枕头风,吹得齐王昏了?头! 听?了?来?龙去脉,江婉柔笃定道:“不可能。” 不是?她看不起两个“兄长”,有秦氏这样一个厉害的母亲,两人怂得很,陆奉闲得没事去找两个草包的麻烦? 至于后者,更是?无稽之谈。她自己都很少回忆过去的伤痛,又怎会在陆奉跟前卖惨?她衣裳下的痕迹至今没有消退,她知?道陆奉对她有多?着迷,还有三个孩子,她用不着自揭伤疤,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讨他怜惜。 秦氏只当这是?江婉柔的托词,她咬了?咬牙,道:“你放过你兄长,我有东西和你交换。” 江婉柔摇摇头,“你求错人了?。” 就算她愿意吹“枕头风”,陆奉也见不得听?啊,他向来?公私分明,冲冠一怒为红颜?呵,陆奉只会说,让她少看些话本。 她淡淡道:“清者自清,两位兄长既然无辜,朝廷便不会冤枉他们?。我只是?一介妇人,帮不上什么忙,你回——” “你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对你们?母女?冷淡吗?” 秦氏忽然开?口,江婉柔神情一凝,看向秦氏的眼睛。她老了?,眼角有明显的纹路,眼尾微微上吊,从一个刻薄的中?年妇人变成了?一个刻薄的老妇。 她不合时宜地想,她好像从未见秦氏开?怀笑过。 看江婉柔不说话,秦氏冷冷一笑,“因为他怕啊,他怕人知?道,你母亲曾经‘不干净’。” “你母亲,我宁安侯府的丽姨娘,曾侍奉于反贼,陈王。” *** 傍晚,常安依旧禀报,王爷暂不回府。江婉柔问:“可有说何时回来??” 常安一顿,他只是?个传话的。圣上和几位王爷都在,连续议事三天,连他都能感觉到紧张的氛围,恐不好脱身?。 他恭敬道:“属下不知?,要属下给王爷稍个信儿么?” 江婉柔贯来?贤惠,识大体,常安照例过问一句,没想到这回江婉柔反常道:“嗯,你去问问,他那衣裳穿了?几天了?,好歹回来?洗发沐浴,换身?新?的。” 皇宫能没有衣裳穿?常安暗自腹诽,面上依然恭恭敬敬道:“属下遵命。” 看来?王妃是?想王爷了?,只是?如今王爷要事缠身?,恐怕难消美人恩啊。 常安心觉陆奉不会回来?,毕竟当着皇帝和王爷们?的面,让王妃一句话叫走了?,岂不是?有损大丈夫颜面?他心中?如是?想,却也尽职尽责地传了?话。 半个时辰后,陆奉风尘仆仆回到王府,江婉柔刚刚和淮翊用完晚膳,丫鬟们?正在收盘子。 “父王。”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陆淮翊弯腰行礼,江婉柔疾步走到他身?边,问道:“用过膳了?吗,我叫人重新?上几个菜?” 陆奉任由她脱去自己的大氅,敛下眼皮:“嗯。” 在皇宫只垫了?几块点?心,他确实饿了?。 陆奉是?锦光院的天,他一回来?,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得围着他转,趁空隙,江婉柔给淮翊使了?个眼色,让他赶快走,别一会儿又被陆奉逮着考校功课。陆淮翊冲母亲笑了?笑,他胸有成竹,却不好拂了?母亲的好意。 陆奉根本没有往这边瞧,仿佛知?道他们?的眉眼官司,他淡道: “戚先生如何?” 戚先生是?陆淮翊的老师,江婉柔曾见过那个胡子花白?老先生,当时她还不知?道,戚先生竟是?宫中?教诸皇子的太傅,学识渊博。 陆淮翊忙回道:“老师很好。” 陆奉又问:“李师傅如何?” 李师傅是?教淮翊弯弓搭箭的拳脚师傅,陆淮翊想了?会儿,点?点?头,“师傅也很好。” “课业上可有不懂的?” 陆淮翊摇摇头,“并无。” 陆奉坐下,语气有种?风雨欲来?的平静,“既然如此,日后多?听?两位老师的教导。” 他忽而?一顿,补充道:“也不可全听?,凡事自己多?思,多?想。” “回去罢,路上滑,当心脚下。” 陆淮翊躬了?躬身?,一头雾水地回去。连江婉柔也有些不明所以,陆奉今天的话好奇怪,最?后还让淮翊“当心脚下”?这般直白?的关心,他从不说出口。 第79章 抵死缠绵 心中不妙的预感成真,江婉柔神?情?呆滞,好一会儿,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忽然搂紧陆奉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前,闷闷道:“就不能……不能换一个人吗?” 满朝有那么多?文臣武将,她却只有这一个丈夫,他的腿脚还不好。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伤者碰着?……他还没走,江婉柔已经?开始提心吊胆了。 陆奉轻叹一口?气,大掌安抚似地轻拍她的脊背。江婉柔之前总嫌他下手重?,现在却给她浓浓的安心。 军令如山,江婉柔也知道自己那是痴人说梦。平复下来后,她低声问:“去多?久?” 陆奉沉默一瞬,“不定。” 齐朝于突厥不睦久矣,多?颉曾多?次向?我朝开战,年少的陆大公子鲜衣怒马,深入敌营斩下多?颉的人头,才暂时稳定北境。其后阿史那继位,相较于多?颉,他是个温和的首领,效仿齐朝“修养生息”的政策,双方大体上相安无事?,阿史那死的突然,给两国都带来巨大的动?荡。 冒顿继承了其祖父的遗风,天性好战,正值今年冬天格外冷冽,齐朝是农耕大朝,虽有动?荡,至少存有余粮,挺到来年春就会缓和。突厥的牲畜和牧马已经?冻死大半。那边的棉花主要靠和齐朝通商,但今年本朝都紧俏不够用,根本没有剩余往外头卖。没有粮食,没有过冬的棉衣,只能靠征战抢掠。 先前突厥送来国书,要求以陈复换边境三年安稳,如今陈复正在路上,突厥公然撕毁国书,如此挑衅,皇帝在龙椅久坐了一宿,吐出一个字,“打!” 这回不止是把突厥打退,更要把他打怕,就像上一回陆奉神?出鬼没砍了多?颉一样,让他们?一听到齐朝的威名便闻风丧胆!这一仗,注定会很长。 江婉柔不懂什?么打仗,但她了解陆奉,他的每句话都算数。现下他连个具体的期限都给不出,她心里更难受了,低落道:“淮翎和明珠,还不会说话呢。” 何止不会说话,现在两个小?家伙瞪着?水灵灵的黑眸,看?见这个冷脸的大块头就哭,压根儿不认他们?的父王。陆奉的心力有七分放在前朝,二分给江婉柔,剩下的一分留给长子陆淮翊,偶尔才有空看?看?两个爱哭的奶娃娃。 淮翊虽体弱,少而老成,谨慎沉稳;两个奶娃娃只管吃睡,陆奉留了人看?顾自己的血脉,三个孩子他倒不怎么担心,唯独放不下她。 上回不过下江南几个月,他临走那天的清晨,她倚在窗前望他,他差点儿走不了。她越发娇气,他不在,他娇柔的妻子该怎么办? 陆奉沉声叮嘱:“我不在的日子,少出门。如遇难事?,进宫寻父皇。” 江婉柔心里更难受了,父皇天威 难测,上回赐的十五个美人还在府里住着?呢,有个叫“霜雪”的,四处托人找关?系在陆奉跟前露脸,得亏她的人盯得紧,才没有被她钻空子。 她忽然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倏地抬头道:“你?在军营里,都是大男人,那个……怎么纾解?” 陆奉:“……” 不舍缠绵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断,陆奉的手狠狠揉了下她肉乎乎的臀尖,他深呼一口?气,道:“有女人。” 在皇帝曾是幽州王的时候,便整顿军纪,不准随意奸淫民女,军营的士兵有营妓,高?阶将领不爱碰营妓,会带上一至两个爱妾,在自己的帐子中,只要不因此延误军情?,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军营有女眷。 江婉柔不吭声了,她可不会“贤惠”地主动?让陆奉带美妾,她幽幽道:“可惜,妾不能跟着?一同去。” 陆奉笑道:“战场不是儿戏,岂容你?这般胡闹。” 即使再舍不得她,陆奉也从未想过带她随军。一来她是正儿八经?的王妃,府中还有三个孩子照顾。二来营地条件简陋,连喝口?热水都是奢望,王府深墙大院,小?厨房的炉子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府内烧着?地龙,她在房间里只着?寝衣,用膳都不用出门。 他的妻子就应该这样,在暖房中金尊玉贵地养着?,不必受外头的风霜。 得知陆奉最多?在京城留十日,江婉柔舍不得,黏黏糊糊缠着?他,两人匆匆洗浴后滚在一处,紧紧搂住的对?方的脖颈,交换彼此的气息。 微弱烛火摇曳,江婉柔的乌发如云般散落,铺在大红色的鸳鸯锦被上。她气喘吁吁趴在陆奉半裸的胸前,道:“好人,明天再给你?,今天真不行。” “我……呃……有事跟你?说。” 陆奉也知道前几天弄狠了,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哑声道:“没堵你?的嘴。” 江婉柔瞪了他一眼,美眸波光潋滟,双唇红艳润泽,上覆着点点水痕。心想他还好意思说,方才要把她拆吃入腹一样,现在唇还是麻的。 她平复了下气息,缓缓道:“今日,我那嫡母下拜帖……” …… 陆奉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江婉柔刚开始还有条有理,说到姨娘被献给陈王,因为此事?再度被宁安侯抛弃,气得语无伦次。陆奉没有打断她,只用宽阔的手掌,轻抚她的后背。 等她说完,陆奉道:“你?在府中无聊,有岳母陪你?,也好。” 让江婉柔苦闷纠结许久的难题,在陆奉这里根本不值一提。她年纪太小?,不可能是陈王的血脉。丽姨娘的事?他原先就知道,还是他亲手抹去的痕迹。至于把妻子的母亲接到王府,宁安侯尚在,本不合礼数。 但陆奉这些年做得不合礼数的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件。而且皇帝也不会说什?么,这次出征,原定的人不是他。 他有腿疾,受不得严寒,皇帝不许他再上战场,架不住几个“兄弟”推波助澜。年纪最小?的英王满脸敬仰,“当年齐王兄单枪匹马,一人一骑斩下多?颉的人头,震慑突厥多?年不敢动?弹,如今一个黄毛小?儿,齐王兄岂不是手到擒来。” 敏王斯文有理,“是这个道理。齐王兄熟悉突厥的地形和战法,且和凌霄将军有同袍之宜,此行非齐王兄莫属。” 滑不留手的敬王看?看?众人,又看?向?陆奉,踟蹰道:“不知齐王兄的腿疾现下如何?千金之子不垂堂,虽然边境军情?重?要,又如何比得上王兄的贵体……量力而行啊。” 陆奉没有耐心听他们?掰扯,直接撩起下袍,对?皇帝请缨,“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不用这群居心叵测的兄弟们?,陆奉完全继承了皇帝好战的血性,这些年在京中把他憋狠了,之前还有禁龙司,如今统领户部,周围全是战战兢兢的老头子,入目尽是繁杂的户帖赋税,他的长刀擦了又擦,已经?许久没有饮过血。 他心中冷笑,费尽心机把他驱逐出京又如何,以为这样便高?枕无忧了?虎符一分为二,凛霄持左,帝王持右,如今右虎符到了他手里,想从他手里要回去,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皇帝迟迟不立太子,陆奉冷眼看?着?,皇帝嘴上念叨“朕老了”,心里根本不服老,妄想还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选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他等得起,陆奉等不及。 老狼王盘踞王座,爪牙尤利,但鬃毛已衰,幼狼日渐体魄雄壮,两者必有争雄的一天。此乃天道,草原上的畜生,穿着?兽皮的人,皆是如此。 …… 陆奉心有大业,唯觉对?不住妻儿,她胆子小?,又爱瞎琢磨,此行一别,兴许再见已是几载后,他舍不得,又不得不舍。 江婉柔把丽姨娘接到王府,她有人陪,他也放心些。 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她抬起眸看?他,两人的视线对?上,又黏黏糊糊抱在一处缠绵,迷迷糊糊中,江婉柔心觉好像忘了一件事?。 算了,不重?要了,改日再说。 *** 陆奉雷厉风行,第二日,丽姨娘就被风风火火接到齐王府。早朝上,皇帝宣布北境起战,齐王赴北督军的消息,举朝哗然。对?比起来,丽姨娘这事?儿放在平时“不合礼数”,现下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水中,激不起一点浪花。 宁安侯不敢说话,皇帝对?陆奉既骄傲又有愧,王爷们?齐心协力把皇帝最“宠爱”的儿子送走,见好就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给他找不痛快。母女终得团聚,江婉柔心里高?兴,但这份高?兴填补不上陆奉即将出征的难过,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不能互相替代。 如同上一回送他下江南一样,江婉柔再次给他准备行囊,吃得穿的用的,恨不得样样给他备齐,陆奉这日都很忙碌,深夜才回府。临行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此时相处的时光更显得弥足珍贵。床榻,浴房……大开大合,抵死缠绵,每次到脱力昏倒才罢休,如同一对?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鲋。 夫妻俩难舍难分,有句话道:世事?无常。 临行前一晚,陆奉回来得比前几天更早,他亲自问了陆淮翊的功课,百忙之中给他写了三大本字帖,够他用一两年。陆奉这回出门时间久,陆淮翊稚嫩的脸上一片镇定,父王走了,他便是王府的顶梁柱,他会保护好母亲和弟弟妹妹们?。 陆奉摸着?他的头,难得夸了句,“好。” 一家人吃了一顿晚膳,丽姨娘依然不大爱见人,她害怕陆奉这个女婿,陆淮翊大了,行为言谈间亦有其父之风,丽姨娘想近亲却也心怯,淮翎和明珠还是奶乎乎的小?娃娃,长得玉雪可爱,丽姨娘天天带着?他们?,有事?做,心胸也日渐开怀。 最后一夜,在一片黑暗中,两人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说话,紧紧相拥而眠。 第80章 行路难 “我进宫一趟。” 陆奉身着重紫色的箭袖烫金蟒袍,腰系兽首铜带,眉心?微皱,眉宇间自?带一股威严气?势。 他出征在即,父皇不?安抚他的妻儿,此举意欲何为?即使心?中难舍,他从未想?过把江婉柔带在身边。军营条件艰苦,物资匮乏,刚入营的七尺男儿还要熬上一熬,根本不?适合柔弱的女子。 而且带兵打仗,枕戈待旦,身边带个女人算什么?事。 陆奉向来公私分明,他不?做自?刎的霸王,身边也无须虞美人作陪。 他面色阴沉,来宣旨的禀笔太监苦着一张脸,小跑着追上陆奉的脚步,“使不?得,哎呦,王爷,使不?得啊。” 太监跑得气?喘吁吁,道:“圣上昨夜批阅军情,寅时才阖眼?,今早罢了早朝,特地为您践行。” “圣上一片慈父之心?,都是为了王爷呐!奴才说句托大的话,昨日诸位王爷上疏,欲插手军需,圣上大怒,为您驳了诸王爷的面子……齐王妃呦,您也劝劝王爷。” 见说不?动?陆奉,禀笔太监急中生智,看向匆忙赶来的江婉柔。江婉柔拽住陆奉的衣袖,道:“夫君,莫要冲动?。” 上一回来齐王府宣旨时,禀笔太监和江婉柔有过一面之缘,他曾叹道:“有您这样一位贤内助,是齐王殿下的福气?。” 如今,果然应验了。 江婉柔轻声细语,安抚住了暴怒的陆奉。她笑道:“正好你我夫妻难舍难分,父皇善解人意,全了你我的情谊。只是如今形势紧迫,还是等回来后,再向父皇拜谢吧。” 一番话,既然赞颂了皇帝,又让劝解了陆奉。禀笔太监心?中为江婉柔大声喝彩,忙躬身附和,“王妃娘娘大义,王爷三思啊。” 江婉柔不?是“大义”,她也不?懂什么?朝局打仗,但她很聪明,从方才太监的三言两语中,她明白两点。其一,皇帝殚精竭虑,为陆奉扫平障碍,还为他罢了早朝践行。她知道陆奉的脾气?,万一两人对峙起来,皇帝自?觉“一片慈心?”被辜负,帝王一怒,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她不?敢赌。 其二,陆奉此番出征,除了抵御外?敌,后方并不?是固若金汤,想?害他的是手握权柄的王爷,能庇佑他的,只有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皇帝。 不?管对这道旨意多困惑,她只能应下,还得高高兴兴应下。在生死攸关的要事面前,一切情绪都是徒劳。 她对禀笔太监道:“公公,这个消息实在突然,可?否让妾身准备一下,稍缓两刻钟。” 面容白净的太监笑呵呵道:“当然,现下天儿还早,您忙着,奴才在外?候着,您随时吩咐。” 离临行的还差一个时辰有余,而且今日只是离京,又不?是真?的打仗,晚个一时半会儿,皇帝还能责怪即将上阵杀敌的儿子吗?江婉柔更?不?是不?知深浅的人,不?会耽误太久。 禀笔太监贴心?地退下,徒留江婉柔和陆奉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 江婉柔忽而叹了口气?,看向陆奉:“孩子们怎么?办?” 骤然得知这个消息,除了困惑,茫然,无措,江婉柔倒不?怎么?害怕,在陆奉身边,她总是安心?的。至于?陆奉担心?的随军艰苦,她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再苦,能比再秦氏手底下苦? 她唯独放不?下三个孩子,淮翊才六岁,两个小的还没有断奶,她从来不?曾离开他们身边。 陆奉沉默许久,问她:“决定了?” 倘若她方才没有拦他,他此时应该在去皇宫的路上。 江婉柔露出一个苦笑,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嗯。” 这不?是皇帝随意派小太监传的口谕,是明黄色的圣旨,皇帝身边的禀笔太监宣旨,寻常官宦人家,接到这种圣旨是要供奉在祠堂里的,如果因?为她,搅弄陆奉和皇帝父子之间起嫌隙,她岂不?成了“红颜祸水”? 红颜大多薄命,她还没活够。冬日的冷风拂过,江婉柔的心?绪前所未有的冷静,她只有一个念头:此时决不?能得罪皇帝。 听了她的答复,陆奉眉宇间露出一股焦躁,他道:“你不?信我?” 她是他的妻子,难道他陆奉无能到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吗! 陆奉神色冷硬,黑眸中带着未散的怒意。江婉柔靠近他,拽他的衣袖,他不?动?,江婉柔得寸进尺,用小指勾他的手指。 她道:“手冷。” 陆奉扫了她一眼?,反握住她的手,两人一同走到廊檐下。 江婉柔忽然“噗嗤”一笑,双臂死死抱住他的腰身,道:“好了好了,受这无妄之灾是我,你怎么?生气?了?还要人哄。” “淮翊现在都不?要我哄了呢。” 陆奉被她缠得没脾气,“不?要胡闹。” 江婉柔道:“事以至此,与其怨这恼那,不?如早做准备。旁的好说,我唯独担心孩子们的安危。” 淮翊大了,尤其陆奉受封齐王以来,陆淮翊走到哪儿,都有人叫他一声“世子爷”,小小年纪越发老成。至于?两个小的,幸好接回了丽姨娘,淮翎和明珠格外?喜欢外?祖母,有这俩小祖宗闹着,丽姨娘脸上的笑容多了,整个人也似枯木回春,愈发容光焕发。 府中的奶娘、嬷嬷是江婉柔产前便挑好的,用的得心?应手。只要能保证孩子们的安全,其他的,江婉柔没有太大的担忧。 陆奉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放心?,旁人的手伸不?到齐王府。” 当年幽州的教?训足够深刻,陆奉把自?己的心?腹一分为二,一半随他出征,一半留守王府。明里暗里的,齐王府固若金汤。再则,皇帝尚在,只要几个王爷不?打算立刻黄袍加身杀进皇宫,他们不?敢暗害皇嗣。 即使当初的恭王,陆奉也没有动?他的儿女们。 江婉柔心?下稍安,时间紧迫,她立刻让人收拾她的衣物行装。好在王府虽大,就住她们一家,不?像在陆国公府那样人口繁杂,衣食住行皆由内务府操办,她手头上没活儿,不?用找人替她管家。外?有常安,对内,江婉柔安排了四?个跟了她许久的嬷嬷以及翠珠掌事,金桃则跟在她身边,贴身照顾她。 和丽姨娘告别,抱了抱故作镇定的陆淮翊,轮流亲了亲眼?眸圆溜溜、流着哈喇子傻乐的龙凤胎,翠珠红肿着眼?睛,给江婉柔收拾好了行装。 生怕主子在外?受委屈,翠珠准备的很细致,裘皮大氅,皮衣皮帽,衣裳首饰脂粉,毯子细软,手炉,她爱吃的糕点,甚至还不?忘在夹缝中塞两本话 本,江婉柔哄道:“好了,别哭了,如若这一仗顺利,兴许明年就回来了。” “你还埋怨我只带金桃不?带你,一点儿小事就哭鼻子,我怎么?敢把大事交代给你?” 翠珠揉着红肿的双眼?,抽噎道:“不?……不?哭。” “就算不?哭,王妃也不?会把要事交给我。” “谁说的,我把你留在府中,才是对你委以重任。” 翠珠小儿般的情态冲散了江婉柔的离愁别绪,她莞尔一笑,把她叫到身前耳语几句,渐渐地,翠珠圆乎乎的小脸逐渐紧绷,狠狠点下头。 她肯定道:“奴婢定不?负王妃娘娘所托!” 多耽误了半个时辰,在众人不?舍的目光中,江婉柔头也不?回地踏上马车。这马车不?如她经常坐的那种宽敞华丽,亦没有小案宽几,软枕茶水,它?甚至很小,只够坐得下江婉柔和金桃两个人,却厚实坚固,地盘沉稳,能走得了泥泞的山路,挡得了箭矢刀枪。 金桃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个软枕靠在江婉柔身后,入目满眼?陌生,直到这一刻,江婉柔才滋生出真?正离别的情绪,心?里仿佛挖了个洞,空落落的。 这时,外?头传来陆奉低沉的声音,“我在外?面。” 江婉柔忽然鼻头一酸,轻声道:“你能不?能进来呀。” 她想?被他抱着。 车外?沉默许久,江婉柔也觉得自?己痴人说梦,陆奉道:“等出城门。” 高高的城楼上,皇帝率众臣为陆奉践行,江婉柔原以为她这个“王妃”至少得露个脸,陆奉让她安生呆着。她在马车里吃完了三块酥饼,车轮滚滚向前,江婉柔甚至没有上去见皇帝一面。 她好奇地掀开车帘,巍峨高大的城墙被遥遥甩在后面。今天天气?好,惨日薄照,天空是极轻的淡蓝色,隐约飘着几朵稀薄的白云,半拉太阳若隐若现。 江婉柔抬起头,怔怔瞧着,一时竟挪不?开眼?睛。 从宁安侯府,到陆国公府,再到齐王府,她住的宅院越来愈大,墙也越来越高。庭院深深,即使在最宽阔的齐王府,她抬头往上瞧,只能看见高墙里那片四?四?方方的,逼仄的天空。 原来天上,竟有这么?大啊。 江婉柔得了趣,好奇地梗着脖子打量,许久,忽然眼?前一黑,陆奉高大的身躯逆着光,挡着了她的视线。 随着一声“吁——”,金桃识趣地起身腾地儿,陆奉长腿一抬,不?用马凳踏板,利落地侧身入内。他遮住江婉柔的双眸,淡道:“闭眼?。不?怕瞧坏了眼?睛。” 果然,江婉柔后知后觉,刚才日光不?刺眼?,她看得入迷,如今眼?眶里一阵阵刺痛,闭着眼?,眼?前依旧白茫茫一片。她看不?见,只能听到陆奉沉沉的声音,“拿冷水,巾帕。” 第81章 你也要紧 陆奉语气冷淡,连续敷了几次冷巾帕,江婉柔的眼前的白光渐渐消失,直到完全变黑,她缓缓睁开双眸。 “暧,不疼了。” 陆奉紧绷的身躯微微放松,他告诫道:“荒径野途,险象环生,切勿掉以?轻心。” 江婉柔从前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天空,她笑了笑,“只是一时入了迷,我以?后就知道了。” 陆奉紧抿薄唇,对江婉柔不在意的神情有些不满。 在外不比府中,陆奉自身敏锐机警,他的属下个个如他一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江婉柔不是他的下属,是他的妻子。 沉默片刻,陆奉道:“我把你送到将军府,你安心呆着,不要乱走?动。” 凌霄身为戍边大?将,把妻儿家眷安置在距驻军三?十里地的卫城,快马一日便能来回?。在军情安稳大?多时候,凌霄大?多住在卫城的将军府。 江婉柔诧异道:“我们不一起吗?” 面对陌生的一切,身边只有一个金桃,江婉柔此?刻宛如一只稚鸟,只想待在陆奉的身边。 她紧紧抱住陆奉的腰身,依恋道:“夫君,我不想离开你。” 看她这副稚鸟恋巢的小模样?,陆奉的心越发柔软。他安抚地抚摸她的脊背,温声道:“柔儿,听话。” 他从来没有打算把江婉柔带到军营里,卫城守备森严,吃穿用度虽比不得京中,好歹有御冬的炭火,有热汤热饭,不必在外挨饿受冻。将军府的大?夫人是陆清灵,江婉柔曾经是她的“长嫂”,陆奉不必担心她受委屈。 这是陆奉想的两全之法,江婉柔仔细一琢磨,也觉得甚有道理。幸好她从前广结善缘,逢年?过节,从来没有落下远嫁的小姑子,在陆奉恢复身份后还给陆清灵写了封信,大?意为虽世事无常,但她们之间的情谊依旧,她永远把陆清灵当妹妹看。 五分?真五分?假,总之,江婉柔把关系维持的不错,陆清灵自从嫁人后,不似之前那样?刁蛮任性?,将军府离营地不远,军情安稳时,陆奉还能回?去看她。 陆奉笑了笑,没有回?答江婉柔近似“天真”的话,她以?为打仗是每日早朝点卯,双方约好时间再动手?实际情况是半夜吹响号角,一旦开战,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他道:“我早些接你回?去。” 今日陆奉格外温柔,逼仄的车厢里,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虽没有炭盆火炉,江婉柔靠在陆奉温暖宽阔的怀里,心想也没有那么难。 很快,江婉柔发现她错了,错的彻底。 住还好说,虽然营帐单薄,但烧着柴禾,晚上有陆奉这个人体火炉,江婉柔倒是没有受冻。江婉柔曾自诩过过苦日子,但她同样?忘了,那已经是很多年?的事了。 她养尊处优的日子过的太久,盛开在暖房中的娇艳牡丹,不管根茎多么坚韧,骤然来受到外面的风霜,难免水土不服。 入口的膳食单一,基本上是干肉、馒头、腌菜等易储存的干粮,和府中每顿八菜一汤,饭后的茶水瓜果?点心相比,堪称天壤之别。江婉柔不叫苦,陆奉瞧见了,给她打野猪、飞禽,他烤的肉又焦又香,江婉柔满目崇拜地看着陆奉,觉得他比府中大?厨还厉害! 膳食上有陆奉时常为她“打牙祭”,别的方面就没那么舒坦了。江婉柔从前腹诽陆奉那些富贵堆里的臭毛病,她同样?不遑多让,她在府中日日洗浴,在外面只有走?到沿途有人家的小镇村庄上,才能痛快洗个热水澡,快的三?日,慢则三?五日,她觉得自己?都快馊了。 更熬人的是赶路,旁的陆奉尽量照顾她,但是军情刻不容缓,陆奉没有因?此?暂缓行程,赶路急,越往北越多崎岖山路小道,舟车劳顿,江婉柔吐了好几次,二十天下来,面色青白,软乎乎的双颊逐渐清瘦。 陆奉不是不心疼,一次在荒郊野外,江婉柔蔫蔫趴在他的膝盖上,说想洗澡。距离路程还有十天左右,陆奉沉思一瞬,难得破了例停下休整。他叫人去河边挑了担冷水,就地用石头垒了个简易炉灶,烧一锅热水,供她擦身。 江婉柔灰扑扑的目光瞬间发亮,她搂住陆奉的脖子,“叭”地亲了一口,激动道:“夫君真厉害!” 在府中,陆奉的衣食住行皆是她一手操办,他跟大?爷似的,穿衣脱靴都要人伺候,到了荒凉的野外,江婉柔发现,陆奉很厉害,方方面面的厉害。 他会打猎烤肉,即使在寒冷的冬季也能打到飞禽走?兽,从不空手而?归。他能辩别好吃的野果?和有毒的果?子,能精准的判断水流的位置,会粗略地预判天色,连她们的帐篷都是他亲自搭建,比别的营帐更牢固,挡风。 每一件,在陆奉眼里不值一提,在江婉柔眼里却新奇有趣,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陆奉。被她夸赞的陆奉撩起眼皮,道:“简单擦身即可,不许超过一刻钟。” 在外,他一贯是这种?命令的语气,江婉柔习惯了,反正陆奉不会像惩罚下属那样对她,最多训斥两句,好不容易擦回?身,她擦的很仔细。直到陆奉黑着脸把她裹起来,她又是陪笑 脸又是撒娇,没有把陆奉哄好,当晚,她病了。 江婉柔身体很好,在府中经常练舞强身健体,比寻常闺阁女人强健许多,撑过这么久的舟车劳顿,这一回?,虽然营帐里烧着暖烘烘的柴禾,但单薄的营帐终究难挡寒风,她擦身太久,感了风寒。 她烧得小脸红仆仆,幸好江婉柔心细,给陆奉准备的行囊中有常见药材。灌了药,江婉柔依然不醒,陆奉眉眼阴沉,用大?氅裹起她,翻身上马,沉声吩咐:“去前面的小镇休整两日。” 离他们最近的镇子,名曰:“落云镇”。 * 一处幽静的院落,郎中顶着身旁人冷冽的目光,为榻上的女子把脉。良久,他颤巍巍收起手,道:“普通风寒而?已,这位夫人脉象稳健,并无大?碍。” “那她为何一直不醒?” 陆奉看着榻上的江婉柔,她双颊通红,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看的他心痛。 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在陆奉心里,这是他的无能。 郎中道:“大?人莫急,夫人可能是累了,睡一觉,捂捂汗就好了。” 陆奉想起赶路的艰辛,沉默不语。他走?到江婉柔身侧,粗糙的指腹摩挲她的脸颊,问:“休养多久?” “当然是越长越好。” 这位夫人生的国色天香,肌肤像雪一样?白,郎中初见以?为看见了天上的神妃仙子,这等美丽的女子,连年?纪一大?把的郎中都舍不得她受苦,特意说长了时间。 “最好修养个十天半个月,等好利索了,再动身不迟。” 陆奉摆摆手,让郎中下去。夜晚降临,在昏黄的烛光中,江婉柔缓缓睁开迷蒙的眼眸。 “醒了?” 她的手被陆奉紧紧握着,她一动弹,立刻被陆奉察觉。江婉柔浓长的睫毛翕动,闭眼又睁眼,好几次,终于?清醒过来,原来她现在已经不在王府了。 怪不得,眼前的房间整洁却简朴,桌椅陈设还不如府中大?丫鬟用的富贵。 她贯来娇气,如今又受了大?罪,陆奉以?为她会哭闹,甚至做好了哄她的准备,谁知江婉柔醒来第一句话,“夫君,妾是不是耽误行程了?” 她眼中浮现浓浓的愧疚。从京城一路北上的这些日子,经过繁华的城池,起初尚觉新鲜,官道两旁酒肆茶坊错落,商旅往来,驮货的骡马打着响鼻,是京中感受不到的烟火气息,很自在。 可越往北走?,更多的是偏僻的小镇,荒芜的村庄。土坯房歪斜错落,柴扉半掩,门口老妪枯瘦如柴,守着小半碗糙米野菜粥,喂怀中瘦骨嶙峋的孙儿。田间荒芜一片,卖炭翁守着炭车,满脸黑灰却卖不出几块炭,瘦骨嶙峋的乞儿满脸麻木,孩童们衣不蔽体,小脸冻得青紫。 江婉柔起先?看不下去,要金桃去给买些馒头给他们,陆奉却道:“没用。” 她救得了一个,十个,百个,救不了全天下的穷苦人,吹在陋巷的风无拘无束,却也寒冷刺骨。陆奉对她说,这不算什么,真正苦寒的是边关百姓,不仅要为生计奔波,还要面对穷凶极恶的外敌,烧杀抢掠,不留性?命。 真切地感受过,江婉柔才知道陆奉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下面人给陆奉禀报前线军情,江婉柔留意听了一耳朵,排兵布阵,她听不懂,但她知道死了很多人。 她挣扎着起身,躺在陆奉有力的臂弯里,她虚弱道:“夫君,正事要紧。” 陆奉抚摸她的脸颊,幽深的眸光沉沉。 “你也要紧。” 他既然把她带在身边,又怎能弃她于?不顾? 陆奉从未对她说过情话,这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本就病弱的她红了眼眶,她磕磕绊绊道:“那……战事……” “有凌霄。” 陆奉沉声道:“安心养病,勿要多想。” 他喂了江婉柔一碗药,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江婉柔眼皮发沉,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陆奉看了她许久,起身出门,走?到前院的简朴的厅堂,昏暗的烛火下有两人在此?等候,一个是闻风赶来的县令,一个是陆奉的老熟人,裴侍郎裴璋。 见他进?来,两人立刻起身行礼,陆奉大?马金刀坐到上首,没有理会慌张谄媚的县令,对裴璋道:“办好了?” 裴璋点点头,“幸不辱命。” 第82章 前尘已矣 突厥骤然撕毁盟约,皇帝在派陆奉督军之?前,下令就地处决陈复。裴璋执行完皇帝的御令,回京城的途中路过落云镇,正好?减赋税折子批了?下来,虽只有三成,也大大缓解了?此方百姓的困苦。 回京不急,因梦中作祟,他对落云镇有种莫名的感情,在此逗留一阵,助这?里的县令理?此地诸事,没想到恰好?遇到北上的陆奉。 落云镇的县令是个体格圆润的中年男人?,眼睛细长?,面?色谄媚又至于不惹人?厌。他忙道:“启禀王爷,那陈贼的头颅已于月前送往京城,裴大人?办事,王爷尽可放心。” 陆奉淡淡扫了?他一眼,县令立刻被吓得身体僵直,双手交叠身前,凸起的肚腩把官袍撑得紧绷,显得十分滑稽。 “下去。” 一个小小的县令,着实入不了?陆奉的眼,跟他说句话都是屈尊降贵。裴璋朝县令笑了?笑,温声道:“刘大人?,你先回去吧,劳烦再寻几个好?厨子,几个嘴严的下人?。王爷一路风尘仆仆,准备些酒菜,慰劳诸位大人?们。” 县令千恩万谢地退下,待前厅里只剩下两人?,陆奉忽地冷哼一声,“你到是会做人?。” 在京城八面?玲珑,如今到了?穷乡僻壤的小镇,连个芝麻官儿都对他马首是瞻,陆奉不得不承认,裴璋有几分能耐。 裴璋勾起唇角,“不会做人?,又怎能担负起王爷给予的重?任?”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默契地止住话题。 裴璋低头喝了?一口茶,落云镇太穷了?,即使这?里上好?的茶叶,不及京中的次品,入口,唇舌溢满苦涩。 裴璋恍然未觉,他放下茶盏,问:“王爷欲在此逗留多久?” 陆奉道:“十日。” “十日?” 裴璋微挑俊眉,意味深长?道:“前方,恐怕等不了?这?么久吧?” 陆奉看向他,眸光像刀一样?锋利,“裴璋,你逾矩了?。” 裴璋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没有别的意思,王爷勿怪。” “你最好?是。” 陆奉神情漠然,冷冷道:“既然圣上交代的差事办完了?,你无需在此久留。” 裴璋微微一笑,“落云镇骤然减赋,刘县令一时惶恐,摸不准上意,不敢动作。送佛送到西,待此间事了?,下官自会回京。” 他补充一句,“下官已向圣上奏明缘由,并非有意拖延。” 陆奉冷道,“你既有心,索性?留在这?里,不必淌京中的浑水。” 裴璋一愣,清隽的脸上神色复杂,“等天下大安,我?或许真会留在此处,毕竟这?里……罢了?,王爷舟车劳顿,下官告辞。” 陆奉看着他的背影,黑眸中的情绪复杂难辨。许久,他起身离开,似乎方才只是寻常的对话。 *** 江婉柔睡了?足足两日,不用慌张赶路,狭小的房里放了?两个炭盆,有金桃贴身照顾,第三日,她身体已然大好?。 江婉柔是容不得自己邋遢的,这?两天吃得饱,睡得香,连续喝了?几贴药,她身上逐渐有劲儿了?,便?不想整日躺在屋子里,让金桃给她梳妆打扮。 此地苦寒偏僻,江婉柔倒也没有像京城那样?珠光宝气地装扮。她穿了?件湖绿色的绣花小袄,陪同色下裙,裙边绣着与之?相称的嫩柳枝条。金桃给她梳了?个垂挂髻,用梅花簪把如云乌发盘起,剩下一股垂在颈侧,走起路来恰如柳丝下垂,和今日绿色的衣裳相互映衬。 她的面?容比之?前 消瘦,原本有些圆润的下颌变得纤细精巧,更显得眼眸乌黑发亮。整个人?像一颗亭亭玉立的柳树,在荒芜的冬日里,焕发着勃勃生机。 江婉柔对铜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问一旁的金桃:“王爷呢,今天怎么不见他?” 金桃回道:“今天前线传来军情,据说凌霄将军大破突厥,开局第一战,是我?们赢了?。” “王爷正在前院看密报,王妃娘娘,咱们去找王爷吗?” 北上这?一路,江婉柔对陆奉愈发依恋,一日三餐,夜间安寝都腻歪在一处,陆奉也依着她,为此打破了?很多原则。比如会一边抱着她,一边给凌霄回信。他那时候神色凝重?,薄唇紧抿,一手提笔,如银钩铁划,力透纸背,江婉柔抬眼看他,安静窝在他怀里,心中跟揣了?个小兔子一样?跳。 陆奉公私分明,在京城,江婉柔自己都识趣地不去书房找他。虽然现在她依然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但他抱着她,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膛,这?种感觉,很微妙。 说不上来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反正就是不一样?。 江婉柔脸上漾起笑意:“赢了??这?真是个好?消息。” 因她之?故耽误行程,江婉柔心里过意不去。这里的膳食粗糙,还不如陆奉烤的野味香,但为了?养身体,她咽下不喜欢的黄米粥,尽力用膳喝药,就为了?尽早启程。 大夫说十天半个月,她三日就好了。江婉柔没说找陆奉,她走出房门,今天日头好?,也没有凌冽的寒风,她眯起眼眸,伸伸胳膊动动腿,感受身体中的力量。 如果?无恙,她打算跟陆奉说,今日便?启程吧。 锦光院庭院深深,三步一门五步一墙,到处守着丫鬟婆子,江婉柔压根儿没想到有人?敢窥视她,她蹦蹦又跳跳,扭脖子,伸胳膊,抬腿,转身,对上一张清隽的面?容。 “小心。” “王妃娘娘当心!”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往前倾,裴璋疾步过来,雪白的靴尖划在泥土地上,又骤然停下。她身后的金桃眼疾手快,及时扶住她的胳膊和腰,没有让江婉柔狼狈跌到。 江婉柔看着眼前的裴璋,心中震惊又复杂。一会儿想自己方才丢脸的样?子是不是被他瞧见了?,一会儿想裴璋怎会忽然出现,一会儿又想到莫名想到了?江婉莹,她神色怔怔,一时说不出话。 好?在裴璋不会让人?尴尬,他笑了?一下,温声道:“下官奉旨在此办差,正要去寻王爷。路过此处,恰好?看见王妃几欲跌到,下官来迟,请王妃娘娘恕罪。” 一句话,既说明了?他在此地的缘由,又“贴心”地向江婉柔解释,他在她摔倒时刚来,什么都没有看见。 因为这?份若有若无的贴心,江婉柔永远无法讨厌裴璋。她尴尬地低下头,理?了?理?袖口和裙摆,轻声道:“原来如此。我?无碍,裴大人?无须挂怀。” 如若按照往常,此时裴璋应当避嫌离开,可他太想她了?,裴璋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子,衣袖下的手握成拳。 此刻的江婉柔清瘦了?些,比起在京城繁华的宅院里,那个身穿金衣霞帔,满头珠翠的丰腴贵妇人?,此时的她清新灵动,柔嫩的双手指甲粉白,没有什么鎏金璀璨的护甲,和记忆中的“妻子”一模一样?。 她,本应该是他的妻啊! 裴璋胸中钝钝发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江婉柔见他脸色惨白,忙问:“裴大人?、裴大人??你没事吧?” 裴璋深深呼出一口气,他敛下眉目,忽然道:“这?里名叫‘落云镇’,傍晚时分,夕阳渐落,天边的云彩往下沉,似乎落到地面?上,因此而得名。” 江婉柔不明所以?,裴璋继续道:“在落云镇的北边,有个宽阔的草场,白天在上头纵马驰骋,晚上累了?,躺在高坡上看天上的星宿,虽没有京中的繁华,沉醉其中,也颇得其乐。” 裴璋苦笑一声,他抬起眼眸,眼中含着一丝微若的希冀,“王妃……你……可觉得这?里似曾相识?” 裴璋这?话莫名其妙,江婉柔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她还没有说话,身后的金桃上前一步,冷声道:“请裴大人?慎言。” 一个外男,和王妃娘娘说这?般含糊暧昧的话,被人?听到还了?得? 向来冷静知礼的裴璋却似着了?魔一般,直直盯着江婉柔。过了?许久,江婉柔抬起头,对裴璋笑了?一下。 她道:“这?镇子的名字倒是别致,晚霞很美,可惜,我?不喜欢迟暮之?景。” “相比落下的云彩,我?更喜欢旭日东升。裴大人?,这?里很美,却不属于我?。” 她意有所指,裴璋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他强压下心中的翻涌,故作镇定道:“你……是不是也做过……一个梦?” 江婉柔似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回道:“梦?我?倒是天天做。梦里又当不得真,醒来便?忘了?。” 她顿了?顿,垂下眼眸,“我?前段日子总做噩梦,请高僧为我?护法,高僧道:前尘已矣,人?应该活在当下。” “裴大人?以?为呢?” 裴璋咬着舌尖,猩红的铁锈味儿溢满唇舌。过了?许久,他往后退一步,深深躬下腰,“王妃教诲的是,下官明白了?。” 江婉柔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同样?后退一步,给裴璋福了?个身,道:“妾身要去前院找王爷,裴大人?不如一道?” “不了?,下官忽然想起,有份折子忘了?拿,先走一步。” “如此,裴大人?慢走。” 江婉柔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等裴璋的身影完全?消失,金桃看着面?带笑容的江婉柔,担忧道:“王妃娘娘……” 江婉柔斜睨她一眼,“金桃,你跟我?最久,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面?色如常,去前院找陆奉。起初步履平稳,后来越来越急,几乎成了?小跑,嫩绿的裙摆在风中舞动。陆奉看见她,把桌案上的密折一推,江婉柔忽如乳燕投林般过来,死死搂住他的脖颈,仰头,覆上他的薄唇。 第83章 她想要他 他的指腹上覆着粗糙的刀茧,把她娇嫩的双颊抹出红痕,江婉柔抽噎着,晶莹的泪珠挂在卷翘的睫毛上,我见犹怜。 她乖顺地蹭了蹭他的掌心,闭上眼睛。 “我……做了噩梦,一觉醒来,你不在,我害怕。” 她的神情脆弱又充满依恋,饶是?陆奉也不禁软了心肠。他打横抱起她,坐在房间窄榻上,安抚道:“莫怕,我在。” 这?一路,江婉柔如同稚鸟一般黏着陆奉,如今又大病初愈,陆奉没?有?多想。细密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眼睫上。他的唇有?些凉,却异常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和怜惜。 他越这?样,江婉柔心里?越不好受,眼泪流的更凶了。 江婉柔不蠢,相反,她很聪明。第?一回在国公府花园,裴璋说,遇到难事,可以去找他。这?话十分僭越,但他贴心地扯上淮翊,她以为是?她想多了。 第?二次,在齐王府的花厅,他自请出京,为她解了一时之围,她心中隐约有?些猜想,又觉得?荒唐。毕竟两人各有?夫妇,他还是?她名义上的“姐夫”,她的夫君是?权势滔天的亲王,他疯了不成? 后来听到他领御旨离京,她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或许是?她自作多情呢?陆奉也说了,裴璋更在在意经济仕途,他那时出声?,兴许有?自己的考量。 直到这?一次,他眼里?的情谊是?那样深沉,言语直白热烈,她想装傻都不可能。 她蓦然?想起江婉莹的疯言疯语,说什么?“前世夫妻”,或许根本不是?空穴来风,作为枕边人,江婉莹知道她夫君心中在想什么?,才跑到她跟前发疯。 她顶着那样的名声?嫁给陆奉,一直谨言慎行,不让人抓到把柄。如果换一个人,敢觊觎她,她一定叫人把他打出去,再去陆奉面前狠狠告一状,以证自己的清白。 她对裴璋心软了。 她不知道什么?“梦”,他眼中的爱意浓得?似把人吞噬,但他又是?那样克制,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她甚至对他生不出一丝厌恶,反而?愈发心疼。 她每次见到他, 他似乎都很悲伤,让她的心也跟着揪痛。 或许在他的梦里?,有?一个如她一般的女子,他们很相爱。 江婉柔毫不留情打破了他的美?梦。于裴璋,长痛不如短痛,何苦劳他一人伤神。于她,她有?夫君,还有?三个孩子,她的夫君独断多疑,她绝不容许自己的名声?有?丝毫玷污。 这?明明是?最好的结果,她却不敢看裴璋的脸色。那一刻,她甚至荒诞地想,如果她当初没?有?去那场宴席,如果当初裴璋来求娶的人是?自己,他恰好是?她喜欢的读书人,虽家境贫寒,却前途无量,是?她当时最满意的夫婿人选。 没?有?如果,世事无常。 一袭白衣消失在拐角,江婉柔的心空落落的,那种不可言说、若有?若无的情绪,汹涌又绵长,她与他才见过寥寥几面,却让她几欲落泪。 今天的天气很好,江婉柔却觉得?浑身发冷。入眼是?陌生荒芜的院子,她想都没?想,径直向陆奉奔去,熟悉的气息裹满全身,也填满了她空旷的心。 她想要他,疯狂地想要他。 江婉柔解开衣襟上的盘扣,半露的脖颈和香肩的比牛乳还要白,在淡淡光线的照射下仿佛发着光。 忽然?,陆奉扣住她的手,拉起她半褪的小袄,给人好好裹起来。 “别?闹。” 他的喉咙发紧,手上却稳稳当当,给她解开的扣子,一颗颗扣回去。 他温声?道:“此地不妥,你若想要……等到将军府再给你。” 路途近乎一个月,两人晚上日日抱在一处,江婉柔怕冷,两人肌肤相贴,却没?有?真正?发生什么?。陆奉在某些时候非常古板,她是?他明媒正?娶娶回来的妻子,没?有?在荒郊野外苟合和道理。 就算在此处,四周有?密不透风的墙壁,屋顶有?的遮蔽的砖瓦,他依然?觉得?此地简陋,在此,委屈了她。 陆奉向来荤素不忌,在锦光院时,桌上、椅上,毯上甚至镜前,他们哪儿没?试过?江婉柔没?想到他在这?时候演上了正?人君子,她神色怔怔,睁着一双红眼睛,像极了陆奉打猎时遇到的呆愣愣的小兔子。 他忽然?笑了,捏着她的双颊,道:“瘦了。” “明日给你打只?兔子玩儿。” 兔肉既少又柴,陆奉瞧不上那三两肉。念在行路辛苦,捉来给江婉柔逗趣儿。可惜兔子也欺软怕硬,在陆奉跟前动都不敢动弹,在江婉柔手里?,不出一刻钟,跑没?影了。 江婉柔脸颊微红,嘟囔道:“我又不是?小姑娘,用不着这?些玩意儿哄。” 被陆奉一打岔,方才那股难受的情绪淡了大半。陆奉还不放过她,挑着她的下巴打量良久,慵懒道:“分明是?个年芳二八的小娘子,家住何方,双亲姓甚名谁?可有婚配?” 他明明穿着肃穆的黑色锦袍,此时活像一个调戏良家女子的登徒子。 江婉柔嗔怪地瞟了他一眼,捻起手指,半遮面孔,“不巧,奴家已嫁为人妇,与公子恐怕无缘了。” “哦?” 陆奉俊眉微挑,戏谑道:“这?有?何难?公子我有?权有?势,把你那短命的夫君绑了沉塘,你我依旧能双宿双栖。” 江婉柔面露惊恐,“想不到公子仪表堂堂,竟然?强抢民女!” 陆奉“唔”了一声?,喟叹道:“只?怪小娘子生得?貌美?,让本公子魂牵梦萦,把持不住啊。” 江婉柔瞪着眼睛,“胡说!你方才明明把持地住!” 陆奉抖着肩膀闷声?笑,江婉柔闹了个大红脸,伸手,用指甲掐了一把他的腰身。 “不正?经。” 明明是?他先开始的,现在……倒显得?她多急色。 嬉笑打闹后,江婉柔想起了今日的正?事,她告诉陆奉她身体已经大好,尽快启程,不要在这?里?耽搁。 她本是?好心,陆奉却会?错了意,心想莫非这?阵子真的冷落了她?这?么?急? 他温声?劝道:“你安心养病,别?总想有?的没?的。” “我真的没?事了。” 江婉柔从他膝盖上跳下来,转了一个圈,“你看,我能跑能跳,好得?很。” “正?好,我也想清灵妹妹了。” 今天这?身衣裳是?束腰的款式,正?好江婉柔这?阵子瘦了些,更显得?腰肢纤细,符合当下的弱柳扶风的审美?,却让陆奉频频皱眉。 “行了,再回去养养。” 陆奉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江婉柔听的耳朵泛红,红着眼眶过来,红着脸颊出去,让贴身伺候的金桃一头雾水。 *** 原以为陆奉说笑,没?想到第?二日,他真给她弄来一只?兔子,它身上的毛像雪一样白,江婉柔见之欢喜,给它起名叫“雪团”。在雪团的陪伴下,江婉柔又养了两日,脸色肉眼可见得?红润,陆奉才下令离开此地,继续匆忙的赶路。 可能中途在落云镇休整了几天,接下来的日子江婉柔精神不错,剩的路程也短,又过了几日,一行人顺顺当当到了卫城。 卫城作为凌霄安置家眷的军事重镇,城墙高大而?厚实,城楼上有?错落分布的城垛,垛口上,无数身穿铠甲的士兵们瞭望搭弓,只?待敌人出现便能立刻射出箭雨。城门是?厚重的大铁门,以铜钉铆合加固,无特殊命令,每日只?开四个时辰。 江婉柔掀开车帘往外瞧,临街有?烙炊饼的小贩,有?卖萝卜白菜的菜农,有?吆喝着“卖毛皮”的猎户。街边酒肆敞着门,几个穿着铠甲的士兵在里?头喝酒。铁匠铺子一个接一个,风箱呼呼作响,健壮的铁匠在寒冷的冬日半赤臂膀,轮锤捶打兵器。 除了街上时而?响起的铁蹄声?,提醒江婉柔战争的肃杀,这?里?更像一个繁华的城镇,充满烟火气息。 “哇,原来卫城长这?样,和我想象中,很不同。” 江婉柔满目惊奇,陆奉忽然?放下车帘,隔绝江婉柔的视线。 他淡淡道:“勿要抛头露面。” “哦。” 江婉柔低落应声?,过了一会?儿,外头喧闹的声?音实在勾得?她心痒,她勾了勾陆奉的衣袖,道:“我看,方才外面有?许多姑娘和妇人。” 她们昂首挺胸走在大路上,身边并无父兄或者儿子的陪伴,有?的还摆摊卖胭脂水粉,这?是?京中完全不可能看见的场景。 在京城,女儿家越贵重越不能见人,怪不得?有?“养在深闺人未识”这?种说法。出了阁,稍微自由些,能拿着拜帖去各家串串,也仅此而?已。贵夫人们出门坐轿子、马车,凡事有?丫鬟婆子跑腿,根本不露脸。碰上乞巧节等大节日,能在夫君的陪同下出来走走,家里?规矩重的,还得?戴上帷帽和面纱。 当然?,这?些和江婉柔没?有?丝毫关系,陆奉这?样的人,让他陪她逛街市?呵,也只?敢在梦里?想想。 陆奉道:“此处民风剽悍,女子亦能和男人一样外出,做生意。” 战时男人都去打仗了,女人要是?和京中女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道要活活饿死?这?里?的女子同样为生计奔波,久而?久之,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陆奉给她讲,此处还有?个女屠户,下手快准狠,比所有?的男屠户都厉害,有?瘦弱的男人不想劳作,便去“倒插门”,此女来者不拒,一人养了好几个“夫婿”。 第84章 夫妻夜话 闻言,江婉柔眼中的神?采骤然消散,她?揪住陆奉的衣袖,乌黑的眼眸渴望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陆奉扯出被她?揉皱的衣袖,沉声道:“听话?。” 古有女将秦良玉、今有竖旗反叛的柳月奴,陆奉心胸开阔,并?没有皇帝对女子的诸多偏见,但那仅限于旁人,他的女人,安生待在宅院即可。 再者?此处不比京城,鱼龙混杂,江婉柔容貌又太盛,旁人多看她?一眼,他都想将人的眼睛挖下来?。 陆 奉话?不多,但他出口的话?句句顶用?。江婉柔歇了心思,嘟囔道:“日日待在将军府的宅院,好无聊唔。” 陆奉反问:“王府后宅不无聊?” “不一样嘛。” 江婉柔给他掰着指头?算,“从?前在国公府,我是大夫人,家中人口众多,府里府外,迎来?送往,忙得脚不沾地;齐王府倒是消停,可后来?父皇他老人家赐那么多美人,淮翊体弱,两个小的嗷嗷待哺,妾哪里会觉得无聊?” 这话?三分真?,七分假。事实上,在生下淮翊以后,江婉柔逐渐在府内站稳脚跟,她?料理内务已经得心应手,每日大多时间沉溺在赏花听戏上;到了齐王府更是舒坦,衣食住行皆由?内务府包办,皇帝送来?的美人们至今没有见过陆奉的面。她?一点儿都不劳累。 陆奉却很吃这一套。 他捏了捏她?柔软的双手,低叹道:“委屈你。” 她?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如今一道圣旨,却要她?抛下稚儿,随他一同来?苦寒的边关,他对不住她?。 江婉柔本想在陆奉跟前买个惨,他当真?了,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江婉柔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轻声道:“不委屈。” “和你在一起,就?不委屈。” 陆奉黑沉的眸色浮现一丝柔情,气氛正柔情蜜意?,江婉柔期期艾艾道:“要是……能?出去看看,就?更好了。” 陆奉:“……” 他用?指节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告诫道:“老实点儿。” 外头?除了讨生活的小老百姓,就?是寒风冷沙。她?擦个身都会生风寒,陆奉哪儿放心她?出门?有人跟着也不行。 江婉柔哼哼唧唧,终于歇了心思。她?心里不得劲儿,变着法儿折腾陆奉,说陆奉方才太用?力,敲的她?头?疼,要他给她?揉揉。 陆奉依言给她?揉,她?皱着秀鼻,一会儿说轻了、一会儿重?了,怎么都不满意?。陆奉未必没有看出她?在作妖,但他偏偏吃这一套,耐着性子哄了她?一路,等到将军府,江婉柔的气消了大半。 凌霄在前线打仗,迎接他们的是陆清灵和她?的女儿。几年不见,曾经天真?娇气的大小姐变得沉稳有度,只是骤然见到亲人,陆清灵还是忍不住,一下扑倒江婉柔身上,哭了起来?。 她?哭,她?身后的女儿也哭,身边的侍女跟着掉眼泪。亲人相见是好事,江婉柔想不通有什?么好哭的,为了应景儿,她?一手掩面,一手猛掐大腿,也只红了眼眶。好在金桃机灵,不住地掉眼泪,看起来?也像模像样。 “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陆奉安置好下属,回来?看见哭作一团的众人,眉头?皱地能?夹死一只苍蝇。听见他的喝斥声,原本抽泣的陆清灵一顿,眼泪憋在眼眶里,愣是不敢流下来?。 她?往后退一步,用?手帕沾沾眼角,“小妹无状,请长兄……啊,不是,请王爷恕罪。” 陆奉冷声训斥:“你在凌霄跟前也是这样?鲁莽无礼,如何当得起将军夫人的位置!” 陆清灵低垂头?颅,低声道:“王爷教诲的是,我知晓了。” 身为国公府唯一的女儿,即使只是个庶女,赵老夫人把她?当亲女儿看。陆清灵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陆奉这个长兄。起初在闺中还好,男女有别,最多听两句训,直到陆奉娶了妻。 江婉柔嫁进来?的名声并?不光彩,陆府从?上到下,除了糊涂的老祖宗,没一个喜欢她?,陆清灵尤甚。她?敬重?陆奉,她?视若天神?的兄长娶了一个名声狼藉的庶女,她?恨死江婉柔了,处处使绊子甩脸色,不肯认这个“长嫂”。 她?是府中千金,江婉柔根基尚浅,不好用?辈分压她?,便想了个辄,借力打力,让陆奉去教训她?。陆奉罚起人来?不留情面且不论男女,有次她?来?锦光院找茬儿,被陆奉“恰好”听到,被以“不敬长嫂”之名,打了五板子,不多,却足够震慑,让她?再不敢放肆。 这些年姑嫂关系渐好,待陆清灵嫁为人妇,为人母,好几次传的书信中,她?为当初的不懂事道歉,江婉柔大度地表示翻篇了。至今陆清灵不知道江婉柔在其中的运作,还以为她?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嫂子。” 现在陆奉既是齐王又是兄长,威严比以往更甚,陆清灵更怕他了,她?忍不住偷偷瞟向江婉柔。江婉柔会心一笑,拉住陆奉的手臂,温声劝道:“夫君,小妹是见了我们,高兴。你不要这么凶。” “看你,把孩子都吓到了。好姑娘,长得真?俊,过来?让舅母瞧瞧。” 有江婉柔在,气氛便冷不起来。小姑娘名字叫凌芸,刚满五岁,还有个三岁的弟弟,年纪太小,并?未让他出来?见客。江婉柔把早就准备好的璎珞金项圈给她?戴上,几人吃了顿便饭。好酒好肉,足足上了二十八道菜,虽不如京城的精致奢华,比沿路的膳食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看得出来?,陆清灵精心准备过。 陆奉不多话?,简单问了几句,淡声吩咐:“凌霄守边不易,你为人妻,自当贤良淑德,操持内务,尽心侍奉夫婿,不要辱没陆府的门风。” 陆清灵小心翼翼点头,“是,我当像长嫂一样,尽心服侍夫君。” 陆奉轻笑一声,摇摇头?,“像她?三分,足矣。” 在他心里,江婉柔千好万好,这世间没有哪个女人比得上她,能?效仿三分,便是陆清灵的福气。 江婉柔给他斟了一杯酒,嗔道:“哪儿有你这么做兄长的,凌霄不容易,我清灵妹妹一个人守着诺大的将军府,也难呐。小妹你别怕,凌霄有没有欺负你?尽数说来?,长嫂给你做主。” 陆清灵感激地冲江婉柔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谢谢嫂嫂!他才不敢欺负我呢!” 看得出来?,陆清灵是真?的开心,她?也是真?心喜欢凌霄。将军府人口简单,凌霄自幼丧父,少年丧母,身边并?无妾室,这里也不如京城那般盘根错节,需要迎来?送往。江婉柔在路上还羡慕陆清灵的自在,如今看来?,只能?说冷暖自知。 陆清灵比她?小一岁,在府里娇生惯养十几年,原先?也是个肤若凝脂,乌发雪肤的娇俏女子。边关的风霜磨人,尽管今日她?脸上敷了粉,穿着华贵的绸缎,江婉柔眼尖地看见她?脖子的肤色偏黄,发丝略微干枯,比京中同龄的妇人更显疲态。只有笑起来?,露出两个小虎牙,江婉柔才恍然想起她?原来?的样子。 可她?又是那样高兴,提起凌霄,眼睛亮的仿佛有光。 *** 江婉柔一边顾着给陆奉添酒夹菜,一边和陆清灵说体己话?,抽空再逗弄五岁的小凌芸,这场接风宴宾主尽欢。宴后陆奉准备启程的人马,江婉柔在寝房清点她?们带来?的行囊,等忙完,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陆清灵很大方,直接把东边一整个院子给江婉柔夫妻住。寝房烧着暖和的炭盆,江婉柔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金桃正在给她?擦头?发时,陆奉推门而入。 “可回来?了。” 金桃识趣地退下,江婉柔散着满头?黑发,带着一身水汽,直接攀上陆奉的脖子。 “我等了你好久。” 陆奉摸着她?湿漉漉的发丝,皱眉道:“湿着头?发怎么睡。” 江婉柔赖在他身上,“先?不睡,我想和你说说话?。” 一路上不觉有什?么,今日到了将军府,江婉柔忽然反应过来?,他们不是来?走亲戚的,陆奉是领天子御令,来?督军打仗的。 他明日就?要走了。 前线据此约三十公里,单纯按脚程,骑快马,一日便可来?回。可接风宴上,江婉柔问过陆清灵,凌霄已有两个月未曾回将军府,最长的一次,凌霄离府的日子,有半年之久。 小芸儿这么久不见父亲,竟也不哭闹,奶声奶气道:“爹爹,要好久……好久……好久才能?见到一面。” 江婉柔宴上还为陆清灵辛酸难受,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她?为自己辛酸了。凌霄曾经是陆奉的副将,和陆奉的性子一脉相承,她?已经预计到,自己会守很长一段时间空房。 她?跟着他一路走来?,两人明明相隔这么近,却不能?见面,她?抓心挠肝地难受。 陆奉接过凌霄的军报,开局大胜,但也是惨胜,突厥来?势汹汹,第一城本来?可以不要,为了鼓舞士气,凌霄用?了极大的代?价守住城池。陆奉记挂前线,恨不得今晚连夜赶去。 可江婉柔抱着他,她?浑身软乎乎,乌黑的双眼充满依恋,让陆奉不自觉软了心肠。 怪不得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陆奉心中喟叹,罢了,也就?一晚,再陪陪她?。 他摸了摸她?湿润的长发,骤然打横抱起江婉柔,向床榻走去。 “不是……别……我有话?和跟你说。” 江婉柔扑腾着小腿,显然不能?撼动陆奉分毫,他们滚成一团,陆奉把头?埋在她?雪白?的颈窝,弄得她?又痒又麻。 第85章 陆奉好战 “回王妃娘娘,每逢月底,夫人率人来?回两地,押送军需。” “等等?” 江婉柔骤然打断她,不可置信道:“你说,你们将军夫人……亲自……押送军需?” 这完全颠覆了江婉柔的观念,她操持内务,进?退有度,自诩放眼京城,没有哪家主母做得比她更好、比她更“贤惠”。陆清灵可是将军夫人啊,怎么能抛头露面,做男人的差事? 还是军需这等要事。 丫鬟笑?了笑?,语气中与有荣焉,“没错!夫人亲自押送。这不算什么,我?们夫人还有一支娘子军,个个身手了得,不比男人差!” 江婉柔完全呆滞了,丫鬟口中的“将军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可昨日陆清灵抱着她哭成一团,在陆奉面前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更和她记忆中刁蛮任性的小姑子判若两人。 她敛下?神?色,在丫鬟的带领下?往主院走?去。将军府占地广袤,府内庭院开阔,地面砖石铺陈随性,没有京城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的精致华贵,陈设粗犷,有种不拘小节的豪迈气息。 江婉柔到的时候,陆清灵正在擦拭长缨枪,见到长嫂,她眼睛一亮,上前握住江婉柔的手,“长嫂,我?正要去找你。你初来?乍到,这里不比京城繁华,有什么招待不周的,你尽管说,千万不要和小妹客气。” 江婉柔反握了下?她的手,感受到一片薄茧。她笑?道:“都是一家人,我?跟你客套什么。你别操心了,我?什么都好,下?人也都尽心。” 姑嫂俩亲亲热热说了会儿话,江婉柔把羊脂玉送出去,陆清灵道:“我?最近诸事繁忙,没法儿多陪您,我?待会儿找几个人,陪长嫂在城里逛逛。” “卫城虽不如京城奢华,也别有一番意趣。” 江婉柔心下?一动,又想起陆奉的告诫,她摇了摇头,婉拒道:“不了,我?在院里走?走?就好。” “院里有什么好逛的?大冬天,连根草都不长,嫂嫂,我?跟你说——” 忽然,陆清灵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兄长不许你出门?” 江婉柔回一个无?奈的笑?。 陆清灵在陆奉跟前唯唯诺诺,人不在了,胆子忽然大了起来?,愤愤不平道:“兄长真不讲理!长嫂这么贤惠,没有犯一丁点儿错,凭什么禁你的足?” 禁足是一种惩罚,只?有犯错的女人,比如国公府的赵老夫人,才会被关起来?不许出门。 尽管江婉柔心里也不痛快,但在外面,她向?来?给?陆奉面子。她柔柔一笑?,解释道:“他也是担心我?的安危。他在前线拼命,我?帮不上忙就算了,总不能让他为我?分心。” “再说了,他就是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江婉柔朝她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陆清灵深以为然,叹道:“是啊,苦了长嫂。” 从前陆清灵以为一介庶女,根本配不上她的长兄。现在陆奉身份更上一层,陆清灵却 瞧明白了,夫妻相处,并非只?看身份地位的高低,他那冷面长兄,也就江婉柔降得住他。 但凡换一个人,要不性情高傲,和同样冷硬的陆奉相看两厌,要不心性软弱,被吓得战战兢兢手足无?措,昨日虽然见面匆匆,陆清灵看得出来?,陆奉对她甚是珍爱。 反正在陆府的时候,她从未看见陆奉和谁共饮一杯,更遑论喝旁人剩下?的酒水。江婉柔酒量不好,她昨日特?意准备的甜果酒,她每杯只?抿了一小口,就被陆奉自然地拿过去,江婉柔悄悄瞪他,他不为所动,两人的手在桌布下?拉扯交缠,陆清灵看破不说破,既羡慕,又伤神?。 她也想凌霄了。 战事吃紧的时候,凌霄动辄数月不回府,她实在想他,便想出送衣物的法子,借机见他一面,慰藉思念之情。 说起往前线送衣物鞋袜,江婉柔对陆清灵赞不绝口,主动提出帮衬她,反正她又出不了府,闲着也是闲着。 江婉柔是客人,陆清灵不好意思麻烦她,江婉柔也不纠缠,两人接着说话。大多是陆清灵在说,江婉柔仔细倾听。听她讲凌霄和孩子们,听这里的风土人情,还有陆清灵组建的“娘子军”。 她出身武将世家,陆国公不拘着她,陆清灵闺中便爱舞刀弄枪,如今天高皇帝远,她说到兴起之时,拿起红缨枪,当场给?江婉柔来?了一段。 英姿飒爽,让江婉柔抚掌赞叹。陆清灵笑?道:“长嫂若是喜欢,等闲下?来?,我?教你。” 她敢教,江婉柔可不敢学。她和陆清灵不一样,她自幼学的女德女训,舞刀弄枪,对她来?说太过“离经叛道”,也不好和陆奉交代。只能一边羡慕陆清灵的自在洒脱,一边严词拒绝。 很快,江婉柔发?现,陆清灵根本闲不下?来?。 她起初雇人给?前线送衣物是想找个机会,见凌霄一面,规模并不大。如今战事骤来?,军需急增,朝廷也派人往前线调军资,只?是远水解不了近火,路上也需要时间,陆清灵这边的压力骤然大了起来?。 她忙得脚不沾地,江婉柔识趣地不打扰她,安安静静待在院子中。院子大而空旷,江婉柔经常开着窗子,看边关广袤的天空,一看就是一晌午。 陆清灵风风火火带着一帮人给将士们赶制过冬的衣物鞋袜,将军府的人各司其职,每个人都在忙。她是客人,陆清灵不可能让她动手。 江婉柔很悠闲,却也孤独。 她听陆奉的话,和在京城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人打扰她,她只?能把小芸儿接过来?,逗弄两天。可日子久了,看着玉雪可爱的凌芸,她不免想到了京城王府的一双稚儿,心里更加难受。 如此过了十天,江婉柔实在受不了,快把她憋疯了。她主动找到陆清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定要她给?自己找点儿事做。 姑嫂俩一起,招呼妇人们做工。大多娘子们都是熟手,且是军眷,说不准手上的衣物就是给?自己丈夫准备的,都格外用心。江婉柔身为王妃,还是绣工不怎么样的王妃,不可能屈尊降贵地亲自动手,她静静观察两天,琢磨出点东西。 娘子们夜以继日,昼夜不停歇地做,这点东西对前线来?说仍旧杯水车薪。一来?军需空缺甚大,其二,她们太慢了。 要做一件衣裳,起先要剪裁布料,然后?用针线缝制,最后?缀上扣子,非常繁琐。有的娘子心灵手巧,做的既快又好;而有的人擅长裁剪,缝得慢;还有的擅长针线,力气却不够,费好大劲儿才能把扣子订上去。 江婉柔观察几天后?,和陆清灵商量一番,把人分成几波。一堆人只?管剪裁,她们裁好了,交给?下?一批人缝制,以此类推。娘子们习惯了以往的做工方式,起初,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王妃”,她们并不信服。 天高皇帝远,皇权在偏远的城镇威慑并不大。更何?况江婉柔生的太美了!她病中都要把自己拾掇地体?体?面面,现在虽不像在京城那样奢华,但绸缎袄子、绣花褙子、狐皮大氅一样不缺。乌发?上的宝石簪低调不失华贵,耳戴莹润的东珠耳铛。她肤色极白,还喜欢鲜艳的颜色,如茜红、绯红、湖蓝、嫩绿之流,配以相衬的首饰头面。江婉柔一出来?,把灰扑扑的陋室都衬出了华彩。 这样一个绝色美人,应该在男人的榻上,不应该出现在苦寒的边关。 她很爱笑?,说话也柔柔的,有些?粗蛮的娘子不服她,胆敢出言顶撞。陆清灵十分维护自己的长嫂,脸色一沉就要打人,江婉柔劝道:“不可,前线将士们浴血奋战,我?们在后?方打他们的娘子?不像话。” 免了责打,她却并未不计前嫌,给?众人长篇大论地解释,博一个好名?声。相反,她直接叫人把顶撞她的人赶了出去,做了多年掌家夫人,她深知恩威并施的道理。一味的宽和便是软弱,她不计较,却也不容冒犯。 众人心有怨怼,有了这场杀鸡儆猴,只?敢在背后?小声抱怨。江婉柔强制改了她们的做工习惯,却在别的地方处处体?贴,冬日天冷,她叫人给?娘子们熬姜茶,一大锅茶一起熬,不费功夫,也不费多少银钱。 渐渐地,抱怨声逐渐少了,娘子们歇气的功夫,喝一口暖呼呼的姜茶,有人小声道:“我?觉得王妃娘娘,兴许有她的道理。” 直到月底,衣物鞋袜收拾装车,比之前足足翻了一番,此时,诸娘子,陆清灵,皆对江婉柔心服口服。 陆清灵满目崇拜,赞叹道:“长嫂,你真厉害!” 短短十几天,江婉柔不仅让她们事半功倍,还缓解了她们物资紧缺的难题。这种物资紧缺不是指没钱,而是没东西,有钱也买不来?。 今年冬天格外冷,棉衣最重要的是御寒的棉花,今年棉花紧俏,卫城守备森严,不便与外通商,只?能家家户户搜寻,陈年旧棉也少得可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江婉柔想了个法子,把较多的棉花和少量的芦花、麻絮混在一起,外头的布料选挡风的粗棉布,做出来?肯定不如纯棉衣保暖,但原来?做一件棉衣的量,如今能做两件甚至三件,江婉柔思虑许久,觉得可行。 毕竟只?是一时应急,后?续军需会陆续调过来?,多而粗糙,让更多的将士们先穿着,比少而精好。 江婉柔笑?道:“我?也就动动嘴,还是多亏了你们。” 她没有想到,陆清灵竟然会亲自动手,怪不得那些?妇人们对她如此尊敬,想来?不止是因为“将军夫人”的缘故。 第86章 吻上她柔软的唇瓣 “站住。” 他缓慢地收回双腿,沉重的靴子踏在地面上,沉闷地让人心惊。 “转过身来?。” 小将呆呆站在原地,似乎被吓住了,没有离开,亦没有动弹。 “转过来?!” 陆奉厉声喝斥。他休憩的时候,即使凌霄也不敢随意进出,这小将犯了忌,且奉上的茶水是他贯喝的大红袍。 他在军营只喝烈酒和白水,这小将不对劲。是奸细?亦或汲汲营营,讨好上峰之辈? 不管是哪种人,都不为陆奉所喜,他的眸光如鹰隼锐利,沉声道:“拿下,杖毙——” 小将骤然转身,露出艳若桃李的面容和一双湿漉漉的、幽怨的眼眸。两人视线相对,陆奉的身形猛然一僵,冷漠的表情罕见的出现?一丝皲裂。 “胡闹!” 陆奉目光错愕,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色阴沉地向江婉柔走去。他本就?身形健壮,如今穿着厚重的铠甲,一身血腥味,给人沉重的压迫感。 江婉柔忍不住后退一步,陆奉的脸更黑了。 她抬起眼眸,幽幽道:“你凶我。” 陆奉:“……” 他怒极反笑,一把扯过江婉柔的腕子,把她拉到营帐后方的简榻上,那榻既冷又?硬,完全都不如将军府的床绵软温暖,给江婉柔膈的难受,陆奉不说?话,她也不敢开腔。 陆奉的额头青筋直跳,过了会儿,他揉了揉眉心,道:“陆清灵的主意。” 柔儿听话懂事,一定是旁人给她教?坏了! 倘若陆清灵知道他这般想,一定指天发誓大呼冤枉,她根本没敢撺掇,况且江婉柔主意正,岂是她几句话说?得动的? 她跟着陆清灵过来?,一是因为陆清灵轻车熟路,她一直这样见凌霄,几年?来?从未出错,保证安全。二?来?,江婉柔这些日子劳心费神,这回运过来?的军需比之前足足翻了一番,她嘴上谦虚,心中颇有些洋洋自得。 离开了繁华的京城,她不如陆清灵会舞动弄枪,更不会组建“娘子军”,但她也不是一无?是处。 她能帮他。 还有,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上一年?是除夕夜,陆奉还不是齐王。当时有淮翊,二?房、三房,老祖宗……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如今物?是人非,她对着空旷的庭院,心里空落落的。 …… 江婉柔低垂脖颈,很仗义地替小姑子撇清,“不关清灵妹妹的事,是我……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这四?个字如同夏日里的一盆凉水,沁人心脾,一下把陆奉心中的火苗浇灭。江婉柔放低了声音,显得十分委屈。 “我在府中,天天担忧你在前方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怕你分心,我都不敢打扰你,只想远远见你一面,就?知足了。” 她抬起幽怨的双眸,控诉道:“你凶我。” 陆奉面容严肃:“军营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这般胡闹!” 江婉柔不接他的茬儿,瞪着他,“你还要打死我!” 陆奉:“……” 经过方才一番拉扯,江婉柔戴着的头盔歪了些,散出几缕发丝,垂在脸颊侧。尽管江婉柔已?经尽力?做出一副委屈姿态,但她最近在将军府养的着实不错,肤色白里透红,红唇润泽,双颊也养出了软肉。 他默不作声上前,脱掉她的胄盔。乌黑的秀发如瀑般散落,江婉柔不明所以,陆奉扫了她一眼,反问:“不重?” 这东西?以精铁制成,比江婉柔惯戴的首饰头面重多了,她揉了揉脖子,故意道:“重是重了些,为了见夫君一面,妾甘之如饴。” “夫君,妾好不容易来?一次,你抱抱我。” 她仰头看陆奉,乌黑的双眸闪闪发亮,陆奉被她弄得没脾气,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解身上的甲胄。 把沾染血污的、沉重锋利的铠甲的褪下,陆奉 剩一身单衣,珍而重之地把江婉柔抱在怀里。 嗯,胖了些。 他的身体很热,江婉柔顺势把冰凉的手塞进他的衣领,贴上他紧实且宽阔的胸膛。 她用?指头戳了戳,没有受伤,很硬。 陆奉呼吸乱了一瞬,没有理?会她作乱的手,沉声道:“下不为例。” 江婉柔知道他没气了,反问,“妾来?看你,还看错了不成?” “是错了。” “刀剑无?眼,军情无?常,你在这多一刻,便多一刻危险。” 他也想她,可和她的安危比起来?,这点思念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江婉柔抿了抿唇,陆清灵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长嫂,北境治军严明,上至大将军下到无名小卒,皆按军规行事,放心。” 她一路走来?,除了巡查森严,并未遇到危险,没想到最大的危险是陆奉!太可怕了,他刚才那副暴虐的模样,她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江婉柔抱怨道:“你这主帅,忒不讲道理。我只是给你上了一盏茶,就?要打死我?” 看出她的惊吓,陆奉轻抚她的后背,耐下性子给她解释原因。江婉柔瞪着美?眸,道:“那也不对。就?算是个奸细或者……小人,也得先审问一番,哪有问都不问,直接捉人杖毙的?” 他还是个掌生?杀大权的王爷,是三军主帅。她管着一个后宅,要罚人也是先拿出证据,捉贼拿赃,让人心服口服才行。 对上江婉柔黑白分明的眼眸,陆奉忽然一顿,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战场上死过太多人了,战后清理?尸体,敌军的,我军的,残肢断臂混在一起,尸山血海。看久了,人就?麻木了。 陆奉在少年?,第一次上战场时,尚且存有怜悯之心。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兵卒,渺小如尘埃,可卸下这身铠甲,他也许是家中的顶梁柱,是年?迈老妇的儿子,是女人的丈夫,是嗷嗷待哺稚童的父亲。 这种悲悯在每一次征战中消磨殆尽。打仗嘛,哪儿有不死人的,伤亡数量变成军情上冰冷的数字,他的心逐渐冷硬。转运使他说?斩就?斩了,一个区区的兵卒,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一场仗打下来?,要死上千人,杀错就?错了,又?不是如凌霄一般的猛士,有什么?要紧? …… 陆奉移开目光,道:“吓唬你罢了,勿要当真。” 他靠近她时,她露出害怕的神色,尽管只有一瞬,依旧被陆奉敏锐地捕捉到。 他不想她怕他。 也不想她发现?,原来?她的枕边人,是个暴虐的疯子。 江婉柔松了口气,陆奉现?在卸下冷硬的铠甲,神色柔和,和平时的他别无?二?致,甚至她私自来?军营,他也没生?多久的气。 她把暖好的手抽出来?,环抱他的腰身,道:“吓死我了。” 方才语气质问,如今算是软软的撒娇了。陆奉从善如流地哄了她两句,江婉柔很快把这事抛到脑后,和陆奉炫耀这一批军需。 在陆奉面前,她完全没有在陆清灵面前的谦虚之态。这些东西?于前线杯水车薪,陆奉还看不上眼,听江婉柔说?完,他很给面子地点头,道: “嗯,都是柔儿的功劳。” “待上疏时,我为你讨赏请封。” 江婉柔抿唇一笑,嗔道:“赏什么?呀,只要能帮到你,我就?知足了。” 也不是她故作清高,实在是她已?封无?可封了,她是超品亲王妃,皇帝后宫无?高位,陆奉在王爷中年?岁偏长,她年?纪虽小,却是好几个王妃妯娌的“嫂嫂”,放眼齐朝,她已?经是最尊贵的女人之一,除了给皇帝行礼,没有人能让她弯腰。 至于再?往上一步,当今皇帝精神矍铄,积威深重,她完全不敢有僭越的想法。 陆奉笑了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久别重逢,夫妻两人这会儿终于耳鬓厮磨,互相抱着说?悄悄话,咬耳朵。 江婉柔在后方也听过陆奉的赫赫威名,连续打了好几场胜仗,扬我朝国威。诸人提起他,无?不敬畏赞叹。现?在大英雄在自己跟前,江婉柔缠着他,要他讲具体内情。 陆奉无?奈,他不可能告诉她他刀下有多少亡魂,冷铁卷刃,他一个月换了七把刀;他也不可能告诉她,为了震慑突厥,他下令不留俘虏,悉数就?地斩杀。 他给江婉柔讲战术,讲兵法,讲排兵布阵,每场都惊心动魄,可惜陆奉不是个说?书先生?,在他嘴里,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再?复杂些,江婉柔还听不懂。 她似懂非懂,并不妨碍表达她的惊叹,“哇!夫君真厉害。” “运筹帷幄之中,夫君有勇有谋,乃大丈夫也!” 她的双眸亮晶晶,里面是一览无?余的崇拜与敬仰。陆奉原本只想哄哄她,却抵不住这样的目光。他闭了闭眼,骤然俯身,吻上她柔软的唇瓣。 急切中带着凶狠,江婉柔几乎喘不上来?气,她却没有退缩,攀上他的脖颈,温柔地接纳他,回应他。 陆奉眸光一黯,大掌深扣她的后颈,两人纠缠的愈发深入…… *** 陆奉在帐子中用?了午膳,向来?不重口腹之欲的他难得点了精致的膳食,带着茶果糕点。夕阳西?下,陆奉护着一个头戴帷帽,体态丰腴的妇人出了营帐,亲自把人送到回程的马车前。 凌霄夫妻正在依依惜别,看见陆奉过来?,陆清灵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扯着凌霄的衣袖往后退。 第87章 奇女子 “呃……啊?” 江婉柔目光震惊,见她呆呆愣愣,陆清灵握住她的手,叮嘱道:“长嫂,咱们不理她便是?。” 江婉柔反应好一会儿,才?明白陆清灵说的“怜惜”是?什么意思,鼎鼎大名的叛军首领竟是?个女人,还……喜欢女子? 她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男欢女爱,伦理纲常,这?远远超出了江婉柔的认知?,比陆奉曾给她讲的女屠夫都离谱。 陆清灵撇撇嘴,哼道:“谁知?道呢,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江婉柔不赞同地?摇摇头,道:“小妹,世?人多流言蜚语,以讹传讹。既未曾亲自和人相交,也不曾亲眼见过,又怎能妄下定论呢。” 江婉柔从不以传言识人,毕竟她自己就饱受流言侵扰,当初顶着“爬姐夫床”的名声嫁人,她多年谨言慎行,加上陆奉权势日盛,才?渐渐无人敢提。 她并不是?传言中那样不知?廉耻,水性杨花。 陆清灵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急得双颊涨红,“长嫂,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和她不一样!” 日久见人心,陆清灵在后来?的相处中彻底被?江婉柔折服,自家嫂子贤惠大方,温柔体贴,谁都比不上她!她原来?不喜欢她尚且如?此,要是?让那柳将军见到长嫂还了得? 长嫂还如?此美貌! 那传言不是?空穴来?风,柳月奴以女子之?身受封将军是?一桩奇谈。皇帝当时?的御令是?“杀无赦”,谁知?突厥忽然来?犯,凌霄顶着压力把柳月奴招安,陆清灵知?道其中内情。 凌霄和陆奉不同,陆奉不喜欢江婉柔抛头露面,更不爱和她说朝堂的事,他只要她顾好自己和孩子,外头自有他去为她们母子拼杀。凌霄和陆清灵是?有商有量的患难夫妻,两人知?无不言,没什么忌讳。 凌霄当时?冒了很大风险。 女人起?兵叛乱,自古未有之?,皇帝震怒,凌霄亲自出兵镇压,那些乌合之?众在训练有素的铁骑下溃不成军,凌霄抓了很多俘虏,让他奇怪的是?,那些俘虏颤抖、害怕、求饶,却无一人出卖首领。 柳月奴在他们中威望甚高。 凌霄好奇,着人仔细探查柳月奴的来?历,一查才?知?道,她竟来?自突厥。 她来?历神秘,据说她生父是?突厥人,母亲是?齐人。她的母亲被?抢到突厥时?已身怀有孕,后来?才?和突厥人生下柳月奴,她不远千里?来?齐,要找寻同母异父的阿姐的下落。 凌霄猜测,她原先家中富庶,兴许后来?出了什么事,家道中落,把柳月奴的姐姐卖到齐朝。柳月奴找了很久,终于在边城一富户人家,找到了她的阿姐。 那富户为富不仁,待家中奴婢甚是?严苛,鸡鸣未响便得起?身,淡水劈柴,洗衣擦地?,稍有迟缓,便会找来?管家婆子的一顿毒打?。今年冬天格外冷,吃不饱穿不暖,没有力气做工,柳月奴找到她的阿姐时?,人被?打?得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 她来?晚一步,终究没有救下阿姐的命。 在阿姐下葬的当天,她去城东的铁铺打?了一把寒刃,一人一刀,当夜屠尽富户满门,却留下奴仆的性命。她提着染血的长刀横跨门前,众奴战战兢兢,她沉默许久,说了两句话。 “阿姐说,你们都是?可怜人。” “可愿以后跟着我?” …… 边城本就困苦,加上今年的严寒,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跟着柳月奴,不用挨鞭子,抢杀富户,有白馒头吃,有暖和的棉衣穿。渐渐地?,不只是?卖身的奴才?奴婢,穷苦百姓也愿意跟着她,视她为救命恩人。 她的人马逐渐壮大,这?便是?奴役之?乱的开端。但柳月奴并不想反齐,她亲自来?找凌霄求和,要他放了那些俘虏。 她说:“她们都是?可怜人。” 她手刃富户,官府来?捉拿她,她定然不从,投奔她的人越来?越多,她便成了“反贼。” 凌霄不想杀她。于公,他是?朝廷镇压叛贼的将军,这?是?他的分内之?事,可于私,他从心底里?敬佩这?个女人。她功夫好,巾帼不让须眉;她有情有义?,不远千里?寻姐。她杀了人,但杀的是?为富不仁的乡绅,是?鱼肉乡里?的贪官,她救了那么多穷苦百姓。 凌霄正?犹豫时?,突厥忽然向齐宣战,战时?情况特殊,陆奉持半边虎符在赶来?的路上,凌霄手握最大权力,甚至有先斩后奏之?权。 他招安了柳月奴。 当时?陆清灵极其反对,太?冒险了,皇帝那边不好交代不说,那柳月奴不仅是?个女人,还有一半突厥的血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和引狼入室有何区别?? 凌霄道:“可以一试。” 他招安了柳月奴,但也防着她,在陆奉没来?之?前,他把柳月奴派往前线杀敌,她手起?刀落,一刀一个人头,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在守城之战中立了大功,渐渐地?,凌霄发现她心性情直爽,不喜拐弯抹角。他直接问:“柳将军,你父是突厥人,你母亲是?齐人,不知?你……” 柳月奴瞟了他一眼,淡道:“我是个人。” 凌霄:“……” 他低咳一声,继续问:“令尊姓甚名谁,可否方便告知?,我好为你请封。” 柳月奴道:“不重要。” “死?了。” 凌霄压下心头的惊疑,打?量她道:“倒是?可惜。” “不可惜。” 柳月奴脸上毫无波动,“我杀的。” 凌霄脸上的表情太?过震惊,柳月奴难得解释了一句,“他杀了我的母亲。” 凌霄不再问了,柳月奴这?样的,怎么看都不像奸细。相反,她有种近乎赤诚的直白。如?同她拼命杀敌,他问她想什么封赏,她疑惑道:“不是?早说好了吗?” 最初招安时?,她要凌霄放了她的手下们,条件便是?柳月奴放下屠刀,为朝廷所用。 功夫了得,坦率赤城,有情有义?,这?是?凌霄做梦都想要的人才?,与她的优点相比,她身世?上的污点以及女人的身份,并不算什么。他力保柳月奴,叫陆清灵都吃了飞醋。 很 快,陆清灵发现她狭隘了。人家柳将军不仅和男人一样英勇杀敌,平日归营时?,也和男人一样,好美人。 她不要金银珠宝的赏赐,营帐中却有很多美丽的女子。她不用她们做什么,好吃好喝地?养着,她自己衣着朴素,帐中的美人们倒是?绫罗绸缎,整日穿金戴银。甚至有女人慕名而来?,求柳将军收留。 …… 陆清灵把她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江婉柔跟听书似的,睁大美眸,一会儿惊讶一会儿叹息,听完后,她叹道:“这?柳将军,真乃奇女子也!” 陆清灵脸色一黑,不满道:“长嫂——” “好了好了,我知?道。” 江婉柔知?道陆清灵担心什么,她笑道:“其实我觉得,兴许咱们都想岔了。” “那柳将军有个为奴的姐姐,深知?女子不易,又适逢打?仗,她只是?想救那些可怜的女子们,传着传着,就成了流言。” “呵。” 陆清灵冷笑,“那可真巧,她救的那些‘可怜女子’正?好,个个貌美如?花!怎么,丑人就不可怜了?” 她对柳月奴没有一丝好感,起?先凌霄对她另眼相看,顶着巨大的压力保她,后来?虽解释清了,她心里?依然有根刺。 一个女人,一个长得不丑的女人,天天和她的夫君一同杀敌,两人在一起?的日子比她和凌霄在一起?的时?间都长,管她喜欢男人女人,她就是?嫉妒! 现在多了一条,她怕柳月奴觊觎她的好嫂子! 江婉柔笑她杞人忧天,不过还是?哄了哄陆清灵,说她以后一定避着这?位柳将军。两人说话间,马车行至卫城,此时?天还没有完全黑,街边已有亮起?的灯火,炊烟袅袅升起?,天边的红霞蔓延,映照巍峨古朴的城门。既壮丽辽阔,又充满人间烟火气。 江婉柔看呆了,她放下车帘,对陆清灵道:“我们下去走走吧。” 刚来?时?就已经将她勾得心痒难耐,今日正?好磨得陆奉松了口。 陆清灵忽然傻眼了,她原先撺掇江婉柔出来?逛逛,但现在马上天黑,食肆街铺大多关门,这?时?候有什么好逛的? 江婉柔笑道:“不瞎逛,就走一走,正?好躺了一下午,睡得我骨头都酥了,活动活动筋骨。清灵这?么厉害,肯定不会让我遇到危险。” 她说话缓缓的,柔柔的,还带着体贴的温柔,“要是?不方便,那便算了。” 陆家人都吃这?一套,陆清灵当即一拍胸脯,“嗐,这?有什么不方便,你们几个……跟上来?。” 江婉柔戴上洁白的帷帽,在下车的一刹那,冷风刺骨,她不由打?了个哆嗦。陆清灵给她塞了个手炉,道:“长嫂,当心受凉。” “你要受不住,我们就回?去……” 江婉柔好不容易出来?,哪儿甘心这?么回?去。尽管天气很冷,尽管她眼前隔着一层白纱,她依然对眼前的街景新奇。她如?同一只离开樊笼的飞鸟,这?里?看看,那儿里?瞧瞧,连街边新出炉的馒头都能让她驻足许久。 忽然,在糖水铺子前,她眼前一晃,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没有看清脸,那颀长的身姿和清雅的气度,竟和裴璋有八分相似。 第88章 抢走她 “柳将军?” 江婉柔目露疑惑,“我与?她素未谋面,是不是送错了?” 丫鬟低声道:“柳将军亲自送来的?,人就在府外。” 柳月奴以女子之身受封将军,在卫城赫赫有名,得许多女子的?敬仰,这丫鬟也是其中之一。 丫鬟问道:“可要奴婢把?柳将军请进来?” 江婉柔敛下?眉目,莹白细腻的?双手端起瓷盅,打开盖子,浓郁的?香甜味扑入鼻尖,和方?才她在糖水铺子前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 江婉柔问道:“柳将军说?要来见我?” 丫鬟摇摇头,“不曾。” 柳月奴只说?将这盅糖水送给王妃,没有多余的?交代。 江婉柔把?糖水放下?,轻笑道:“你这丫头,倒会?急人所急。” 从陆清灵对柳将军的?态度看,她恐怕压根儿不知道这事?儿,这丫鬟不禀告主母,私自把?入口的?东西呈上来,且言语怂恿。也就在卫城,放在国公?府或者王府,江婉柔断不能容忍这样的?下?人作乱。 丫鬟这会?儿知道江婉柔怒了,忙下?跪求饶:“奴婢知错,请王妃娘娘恕罪。” 江婉柔问:“错哪儿了?” 她的?声音柔和,面色也并非凶神恶煞,但丫鬟却感受一股莫名的?压力,比面对陆清灵更甚。 江婉柔向来和气待人,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和陆奉在一起日子久了,日日耳濡目染,举手投足间沾上了他的?影子。 丫鬟战战兢兢道:“奴婢……让王妃不悦,就是奴婢的?错。” 江婉柔笑了一下?,并未多费唇舌,唤了一声:“金桃。” 此处不是齐王府,陆清灵兴许不在意,江婉柔却不想失了礼数,越俎代庖惩治将军府的?仆人。这个?丫鬟不懂事?,换一个?即可。 金桃办事?干脆利落,不用江婉柔多吩咐,亲自把?人带去陆清灵处,解释内情。江婉柔看着冒着热气的?糖水,陷入沉思。 她不爱吃甜食,不管是谁送来的?,她肯定不会?喝。只是这柳将军是什么意思? 是阿谀奉承?不太像,江婉柔这些年收的?礼多得数不过来,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区区一碗糖水,说?出去惹人笑话。 可她方?才在糖水铺前驻足许久,她前脚刚回府,后来就巴巴送上来,温度适宜,仿佛只为讨她欢心,实在“体贴”。 这么“体贴”的?柳将军,却什么都没说?,甚至不曾要求见她一面。 江婉柔自幼便知道,世?间熙熙皆为利来,旁人与?她相交,自然要“图”她点儿什么。而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不慕名利,唯爱美人。 江婉柔心中大感荒诞,她对赶回来的?金桃道:“你去看看人还在吗,如果见到柳将军,告诉她……劳她费心,我不吃甜食,辜负将军美意。” 这是婉拒的?意思。 放在平常,江婉柔或许会?好奇惊叹,想一睹这位奇女子的?真容。如今战事?吃紧,柳将军是上阵杀敌的?女英雄,还有她那个?传言……尽管江婉柔存疑,但万一传到陆奉耳朵里……她不想节外生枝。 江婉柔的?兴致也就来那么一会?儿,正?巧即将除夕,将军府张灯结彩,洋溢在过节的?氛围中,江婉柔帮衬着陆清灵,一直没有出门,日子平静又安稳,她渐渐把?那日的?虚影和奇怪的?柳将军抛在脑后。 真正?见到柳月奴,是个?意外。 除夕夜,姑嫂两人办了个?盛大的?宴席,临了却收到消息,凌霄和陆奉不能赶回来,两人大眼对小眼, 面对一桌好酒菜,顿时没了兴致。 “无妨,等下?个?月底,我们?去前线送衣物?,总能见到的?。” 陆清灵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她比江婉柔习惯这些,还能劝她两句。江婉柔这个?做嫂子的?,总不能让小姑子劝哄,她佯装无事?,两人加上一个?小芸儿,三个?人围在桌边,吃了顿味同嚼蜡的?除夕宴。 等回到院子,江婉柔的?脸上抑制不住的?低落。陆清灵比她强,没有凌霄,还有一子一女陪伴,她在陌生苦寒的?边城,举目无亲,她只有陆奉了。 上回明明说?好的?,他的?大掌抚摸她的?长发,道:“战事?稍歇,我回卫城看你。” “除夕夜,定不让你孤枕难眠。” 陆奉从来不食言,她满心欢喜地期盼,他说?不回就不回了。尽管知道战场瞬息万变,有些事?陆奉也左右不了,她心里依然有种难以言说?的?委屈。 金桃指挥几个?丫鬟给她抬来沐浴的?热水,江婉柔心绪低落,忽然问她:“雪团呢?” 陆奉给她抓的?小兔子,刚到她手里的?时候才一个?巴掌大,现在吃得圆滚滚,江婉柔用两只手臂才能托动它。 向来稳重的金桃一怔,“奴婢去找找。” 江婉柔不爱用笼子拘它,雪团不怕人,自己?在院子里蹦跶,金桃回忆起来,似乎一下午不见这个白团子。 院子很大,平时它自己?找个?地儿窝着,饿了再出来,反正?没有人敢把?王妃养的?兔子煮了吃,江婉柔也不在意。可今天是除夕夜,她孤零零一个?人,陆奉不在,难道连个?兔子也不能陪她吗? 大晚上,院里的?所有人提着灯笼,里里外外找兔子。一无所获时,有丫鬟急匆匆跑来,道:“回禀王妃,柳将军求见。” “她说?在府外,逮着一只兔子。您看……” 无奈,在漆黑的?天色里,江婉柔披了件大氅,去将军府前厅见客。此时夜已?深了,四周万籁俱静,江婉柔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女将军。 和她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听说?这位柳将军英勇无比,在她的?想象中,应该像府中的?婆子一般五大三粗,身形高壮,才有力气上阵杀敌。 恰恰相反,她身形高挑而婀娜,丹凤目,鼻梁高挺,薄唇如刃。兴许带着外邦血统的?缘故,她的?五官十分深邃,眸光凛冽锐利,仔细一看,瞳孔是幽蓝混着墨黑的?颜色,似比夜晚的?苍穹美丽。 她大步流星向江婉柔走?来,沉重的?马靴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江婉柔忍不住往后一退。 柳月奴忽然一顿,停下?来。 “你的?兔子。” 她扫了一眼手中的?肥兔子,雪团两个?耳朵被她拎在手中,扑腾着小短腿,好生可怜。 “柳……柳将军。” 江婉柔稳了稳心神,道:“你把?雪团放下?。” 怪不得陆清灵不让她和柳将军接触,这位女将军,虽然外貌是个?女子,举手投足没有半分女人的?温婉。她走?路的?步子很大,脚下?生风,她的?脊背挺直,眸光冷静无波。她没有如寻常女子一般,用簪子绾发,也没有像男人一样用玉冠束发。她只用一根素绳把?乌发束于脑后,发缕垂坠状如马尾,英姿飒爽。 明明是两个?女人,竟让江婉柔生出一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荒谬感。 好在柳月奴看着可怕,实际上很好说?话,她止步不前,如江婉柔所言,把?雪团放下?。 雪团“嗖”地一下?,飞快跑到江婉柔脚边,江婉柔给它抱在怀里,安抚地摸着它柔软的?绒毛。 她抱着兔子,柳月奴直勾勾看着她,那目光太放肆,让江婉柔不能忽视。 难道她真如传言那般,喜欢貌美的?女子? 江婉柔还是不愿相信,一来流言荒谬,二?来,对方?看她的?眼神……嗯,很认真。 不是看到美色的?觊觎,也不是陆奉浓烈占有欲,更不是裴璋的?隐忍克制,她的?目光平静而认真。 江婉柔抱着雪团的?手不自觉收紧,对方?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道:“我不会?伤害你。” 她烦躁地皱了皱眉,有些笨拙地解释,“我不知道你不吃甜食。” 江婉柔想起那碗诡异的?糖水,还有今天这兔子,刚好那么巧,偏偏让柳将军碰到? 柳月奴十分坦然,道:“我一直在府外守着你,今天见它跑出来。” 雪团今日跑出府是意外,被柳月奴逮到却不是巧合。 江婉柔更疑惑了,“你守着我做什么?” 柳月奴理所当然道:“保护你。” 江婉柔心中一咯噔,狐疑地看着她,道:“你我非亲非故,你……” 一个?能上战场杀敌的?将军,守在将军府外,说?要保护她,得亏柳月奴是个?女人,不然她十张嘴都说?不清。 “有人暗中盯着你,我怕你有危险。” 江婉柔在将军府好好的?,从未遇到危险,倒是眼前这个?奇怪的?柳将军处处可疑。她警惕道:“你为何要保护我,是王爷的?命令?” 柳月奴笑了一下?,极轻,英气的?脸庞上显出几分柔和。 “我想保护你。” 她缓缓道:“我不叫柳月奴。柳是我母亲的?姓氏,月奴是我姐姐的?名字。” 她的?眸光温和,看着江婉柔,“你和我的?阿姐,好像。” 她搜罗那么多女人,有的?像阿姐的?眼睛,有的?像她的?鼻子,有的?像她的?唇,论相貌,江婉柔和阿姐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和声音和阿姐一样温柔。 她说?,“勿要以流言取人。” 她说?:“这柳将军,真乃奇女子。” 柳月奴跟在不远处,她没有见过江婉柔的?相貌,只听她的?声音,便几乎落泪。 第89章 死而无憾 江婉柔屏息凝神,心中慌乱一团,情不自禁想握紧双手,却发?现浑身?酸软,没有一点力气。 那人俯下身?,清冽中夹杂着?青竹的气息,离她越来越来,骤然间,男人冷声喝道?:“滚出去,别扰本?官的兴致!” 外头?传来陌生男子“桀桀”的笑声,嘟囔一串奇怪的话,江婉柔听?不懂。 但她听?出来了,她面前的男人,是?裴璋。 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江婉柔缓缓睁开眼眸。入眼是?间简洁的屋子,地面铺着?兽皮,不太像齐朝的陈设,方桌上放着?一盏灯烛,现在已经入夜了。 裴璋如玉的脸庞在烛光下更显清隽,他一手挑起?床帐,漆黑的眼眸平静地看着?她,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江婉柔闭了闭眼,身?上还是?没有一丝力气。她轻声问?道?:“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她现在心中很?乱,往前捋,只记得有个丫鬟过来,说陆清灵找她。她看着?那丫鬟眼熟,猛然想起?是?被?她赶出去的那个丫鬟! 那丫鬟私自接了柳月奴的糖水,她叫金桃把人退给陆清灵,她便没有再见过她。可惜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裴璋离她近在咫尺,江婉柔从没有和陆奉之外的男人靠这么?近,从前远远见过,只觉得这位裴大人光风霁月,和他相处极为舒服,让人如沐春风。 此时他居高临下看着?她,江婉柔才恍然惊觉,褪去那层温润如玉的外表,他是?个男人,是?个身?形颀长的男人,她这会儿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江婉柔乌黑的眸里闪过一丝怯意,只一瞬,没有逃过裴璋的眼睛。 他忽然冷笑一声,更逼近她,“躲什么??王妃冰雪聪明,难道?看不明白么??只有顺了我,你才有活路。” 他白衣翩翩,面如冠玉,却说着?登徒子的话,江婉柔忽然不怕了。 她抬起?眼眸,低声道?:“裴璋,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个对她说“你若有难处,来找我”的裴璋,那个不动声色为她解围的裴璋,她不相信他会伤害她。 两人离得这么?近,他甚至没有碰她一下。 裴璋闻言一怔,他缓缓起?身?,把铜钩把窗幔勾起?,坐在窗边的方桌前。 他默不作声倒了一盏茶,修长如玉的手拎起?茶壶,连倒茶都看着?赏心悦目。 江婉柔无暇欣赏这般美景,过了许久,裴璋道?:“这里是?突厥境内。” 江婉柔昏迷的一天,此时已经出了卫城,这里是?突厥邻近齐朝的边城。 裴璋接着?说道?:“外面都是?突厥人,还有……陈复。” 陈复? 婉柔蓦然睁大眼眸,这位大名鼎鼎的陈朝余孽,她近年总听?到他的消息,他不是?被?裴璋处死了么??等等……先前听?说陈贼勾结突厥人,如今陈复“死而复生”,裴璋他竟勾私通外敌? 裴璋轻抿一口茶水,淡淡道?:“在齐,我只是?一个小小侍郎,突厥许我高官厚禄,你说,我该怎么?选?” 江婉柔稳了稳心神,语气笃定,“你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 她听?过裴璋许多事迹,据说他为给边塞小镇减税负,得罪了很?多人,他本?不需要如此辛苦。 裴璋浅笑,他看向?她,“除了功名利禄,又许我美人无双,够不够?” 江婉柔对上他的视线,眸光清明澄澈,“不够。若是?这些过眼云烟的东西能收买你,你就不是?裴璋了。” 她眼中充满信任,却让裴璋心中钝痛,这一世,两人并无纠葛,只遥遥见过数面,她依旧那么?懂他。 和梦中一样。 他穷困潦倒时,她对他道?:“我瞧你仪表堂堂,似有鸿鹄之志!” 他被?贬郁郁不得志时,她道?:“书上都说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别看一个小镇,亦关乎数千百姓的生计。” 武帝崩,举朝动荡。他亦踟蹰迷惘,她笑道?:“嗐,那么?多年都过来了,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知道?,我嫁的夫君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 裴璋紧握双拳,又缓缓松开,他拿出另一个干净的杯盏,倒一盏茶水,给江婉柔递过去。 江婉柔恢复些力气,她靠在床头?,裴璋垂下眼睫,道?:“喝吧,我方才试过,无毒。” 听?到这句话,江婉柔彻底放下心。她嘴里干涸得厉害,小口小口抿着?,一盏见底,她刚抬起?眼睛,裴璋自然地递上第二杯,还有一方白帕。 他道:“新的,没有用过。” 江婉柔迟疑一下,沉默地接过来,裴璋温润的嗓音在耳边徐徐响起?。 “陈复贼心不死,在我押送他之初,便以重金为诱,一计不成,又许以高官厚禄。他吐出很?多消息,当初和他做米粮交易的突厥人,正是?冒顿。” 冒顿,突厥新的可汗。 他如实上疏朝廷,结果未曾呈报御前,那封奏折,被?陆奉拦了下来。 陆奉对他道?:“可假意依从,侵入突厥内部,拿到布防图,你我里应外合,可成大事。” 陆奉自从拿到兵符那刻起?,就没想过老老实实守城,突厥放肆太久,这一回,他要长驱直入,率铁骑踏碎他们的王庭,要他们至少?俯首百年。 是?武帝的性子,裴璋一点儿也?不意外,在梦中他确实做到了。在他称帝的次年,御驾亲征。没有什么?布防图,硬 打,连烧数十座城池,无数平民遭殃,突厥的王室屠被?戮殆尽。 他意外的是?,“为什么?找我?财帛动人心,不怕我当真投敌叛变?” 陆奉挑眉:“你不怕,我何惧之有?” 此事最危险的是?裴璋,孤身?一人闯入敌营,稍有不慎就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且此事关乎机密,只有陆奉一个人知道?,就算他死里逃生,齐朝赢了,万一陆奉身?死,或者他翻脸不认人,裴璋就是?人人喊打的逆贼,诛九族也?不为过。 裴璋应了,在落云镇上两人的谈话处处有机锋,胖乎乎的县令挺着?肚子,还误以为两人不合,拼命给裴璋说好话。 …… 裴璋条理清晰,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得明明白白,至于江婉柔,是?个意外。 一路走来,裴璋从原先的痛斥,到和缓、再逐渐动摇,演得惟妙惟肖,陈复已经信了他八成,可冒顿生性多疑,就算裴璋说出,陆奉杀害了他的发?妻,他依然将信将疑。 正巧,陆奉带王妃来卫城,陈复察觉到裴璋对江婉柔的特殊,想出一个阴毒的主意。 “裴兄,既然那陆奉杀了你的发?妻,你把他的女人夺过来不就行?了!听?说齐王妃生得国色天香,得齐王独宠。” 要不是?真宠爱,也?不会打仗都带着?。 陈复对陆奉恨之入骨,他毁了他的老巢,砍下他一条手臂,把他追的如同丧家之犬,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最宠爱的女人,他孩子的亲娘,被?别的男人睡了。哈哈哈,想起?陆奉的脸色,陈复已经迫不及待。 裴璋不想把江婉柔卷进来,但他不能阻止,让冒顿生疑,两人都得死在这里。 …… 裴璋的声音不疾不徐,让江婉柔慌乱的心逐渐镇定下来。 她问?裴璋:“布防图拿到了么??” 裴璋摇头?,俄而,又点点头?。 “我和冒顿仅有数面之缘,接触不到机密。不过我多日观察此地的地形山川,守备强弱和调兵遣将,心中亦有所获。” 至少?明面上,现在他是?突厥的座上宾,没有人限制他的自由。他博闻强识,且心细如发?,虽没有拿到布防图,也?能猜个七八成。 江婉柔眼前一亮,“那岂不是?说,我们只管逃出去就行?了?” 裴璋轻笑道?:“是?。” 可逃出去,又何尝容易。为了取信冒顿,他身?边没有带任何暗卫,陈复这神来一笔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一人脱身?尚且凶险,况且带上一个身?娇体弱的江婉柔。 他看着?她,郑重道?:“放心,我带你出去。” 即使?他豁出性命,也?一定会保她无虞。 倘若梦中真是?前世,他上辈子功德圆满。这一世,他把胶州治理得井井有条,把落云镇诸事理清,绘出布防图,再把她安稳送到齐朝……如此,他也?算死而无憾。 身?在敌营,江婉柔倒是?比裴璋达观,她宽慰道?:“我不想死,也?不用你死,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不知现在是?几月几日?我失踪了这么?久,陆奉一定会找我的。” 江婉柔对陆奉很?有信心,声音带着?底气,“他那么?厉害,说不定你我在此待着?,什么?都不用做,他忽然从天而降,把我们救出去了呢!” 裴璋摇头?苦笑,“我倒是?盼着?,他打得慢些。” 他没有回答江婉柔的疑惑,温声道?:“夜深了,睡吧。” 江婉柔忽然一怔,她逡巡四?周,没有找到第二张床,也?没有可供休憩的小榻。 好在裴璋不会让人尴尬,他道?:“你先睡,我喝口茶,一会儿自有地方休憩。” 他侧身?对着?她,目不斜视,江婉柔张了张口,与外男共处一室,她的清白有污。但此时此刻,为了性命,她不能叫裴璋出去。 别说她和裴璋清清白白,就算真发?生了什么?,难道?要她为了所谓的“贞洁”去死吗?她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她还有三个孩子,江婉柔很?惜命。 第90章 阿姐阿妹 小将掀开帐子,屏息凝神把密信奉上,陆奉却未拆开,他扫了一眼,道:“叫凌霄进来。” 王妃在将军府失踪,王爷震怒,把凌霄将军都打了五十军杖,数日未曾出现于人前。 小将松了口气,把早早候着的凌霄将军请来。凌霄目不斜视,直接单膝跪下,抱拳道:“末将有罪,请王爷责罚。” ——这是没有进展的意思。 王妃嫂嫂在自己?府中失踪,凌霄这顿军杖挨得没有丝毫怨言,清醒后立刻派人搜寻,目前笼统锁定?几个边城,具体内情,还需继续探查。 经过将军府一事,陆奉根本不会再把希望再寄托到旁人身上,他把从京城带来的人派去大半,比凌霄消息快一步。 他查到了江婉柔在哪个城池。 陆奉没有理会凌霄的告罪,他下颌微扬,示意凌霄拆突厥的密信,“打开看。” 他的脸色幽森难辨,连续的征战让他身上的玄甲沾着猩红,寒目布满红血丝,下巴长出短而硬的胡茬,浑身上下笼罩着一层血腥煞气。 凌霄默不作声拆开,委婉的言辞挡不住突厥的狼子野心,信中道:王妃娘娘在他们?突厥王庭“做客”,请王爷先行退兵,放归突厥的俘虏,再进一步详谈。 凌霄双拳紧握,压着怒火道:“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人家?可没有说,等陆奉退兵,放了俘虏,就把王妃还回来,信中说的是“稍后详谈”,显然准备用江婉柔逐步试探,拿捏陆奉。 而陆奉,最?厌恶旁人的威胁。 凌霄看着陆奉的脸色,欲言又止。卫城守备森严,陆清灵她们?在卫城多年没有出过事,恰逢当时战事吃紧,前线无暇分心,将军府出了个心怀怨恨的丫鬟做内应,才让别人钻了空子。 陆奉让人打了他五十军杖后,没有因此事再埋怨痛斥他,凌霄却自觉无颜面对陆奉,他犹豫许久,问道:“不知?王爷的意思是?” 对陆奉来说,这是两难的抉择。 陆奉大败突厥,转守为攻,举朝瞩目,碍于江婉柔的名声,陆奉严令禁止,此事并未传到朝廷。但若陆奉忽然退兵,这事怎么也瞒不住。一旦传开,突厥能不能放人两说,就算平安回来,即使?有陆奉护着,江婉柔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可若不答应……凌霄常驻北境,即使?没有听过齐王独宠王妃的传言,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明白江婉柔在陆奉心中的份量。 陆奉不信鬼神,腰间却一直挂着一个玉璧平安符,他曾多嘴问过一句,陆奉笑道:“你嫂嫂给的,拗不过她。” 他提起江婉柔,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出一丝柔和,言语间半是苦恼,半含炫耀,“这种玄乎东西,也就她信。不戴她又不高兴,和我闹。” “打不得骂不得,越来越娇气。凌霄啊,为兄为鉴,你莫娇纵清灵。” 凌霄看王妃嫂嫂端庄贤淑,举止有度,没有半分骄纵之气,便知?两人感情极好。毕竟清灵在外也是沉稳的“将军夫人”,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有底气“娇气”。 …… 凌霄更觉愧疚,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抉择,他看向陆奉,只见陆奉冷冷一笑,甚至没有问信中写的什?么,阴沉道:“继续打。” 妄想牵制他陆奉,做梦! 凌霄面露犹豫,“那王妃嫂嫂……” “呵,你以?为我一味退让,她便能好?” 陆奉脸色森然,多日连续的作战让他双目充红,他的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打!打得他们?痛了,怕了,吓破了胆,他们?投鼠忌器,才不敢动她。我若一退,他们?便有恃无恐。”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他不能让人知?道,她是他的软肋。 陆奉还知?道,她正和裴璋在一处。 江婉莹临死前的胡编乱造,还有裴璋对江婉柔暗搓搓的觊觎,陆奉忍无可忍,让裴璋远离京城,是他的手笔。 他原本不打算叫裴璋再回京城,他既喜欢那个鸟不拉屎的边镇,便叫他一辈子留在那里?! 后来发生?的事出乎他的意料,他千防万防,两人还是有了交集,陆奉原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在得知?消息的那一瞬,他心头最?先涌上的,是庆幸。 裴璋圆滑机敏,有他在,她的性命应该无虞。 旁的细枝末节,陆奉不愿多想。上一回她化成小将来营地,她搂着他的脖子,娇声道:“你快点?回去看我呀,妾在府中,日日盼君归。” 陆奉闭了闭眼,他只要她,要会说会笑的她,要活着的她。 凌霄暂时不知?道这个消息,陆奉更不会把妻子和旁的男人在一起事闹得人尽皆知?。凌霄觉得陆奉这一番话?虽有道理,却难免拿江婉柔的命冒险。 “这……” 看着陆奉森然的面容,凌霄及时止住话头。近来陆奉越发阴晴不定?,动辄打杀,众人在他跟前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错处。 凌霄也怕,他倒不怕责罚,他担忧陆奉一时冲动,做出失去理智的事。 此战举朝注目,陆奉一路势如?破竹,大胜的同时,屠城、坑杀俘虏的事迹也传得沸沸扬扬。那群读书人脑子读傻了,竟公然发檄文?,讨伐齐王暴虐无道,手段残忍,非仁义之师也。 凌霄心中冷哼,真是吃饱了撑的,把那群高呼“仁义礼智信”的书呆子绑上战场待两天就老实了。但读书人旁的不行,实在会煽动人心,或许背后还有几位王爷的推波助澜,陆奉原来就是“催命阎罗”,如?今更是暴戾恣睢,民间闻其名,股栗色变,噤若寒蝉,惶惶然不敢多言一句。 凌霄不再提江婉柔,他顿了下,问道:“新抓的俘虏如?何处置?突厥开出黄金万两的条件——” “杀。” 陆奉的脸色毫无波动,他冷道:“告诉他们?,不想谈,便打!我陆奉平生?最?爱征伐,他们?愿意耗,我奉陪到底!” 凌霄想劝两句,到嘴边的话?,看着陆奉阴沉的脸色,又咽了下去。他抱拳出了营帐,传达陆奉的军令。 小将问:“敢问让哪位将军领兵?” “柳——” 凌霄忽然一顿,才想起柳月奴自请寻找王妃,好几日没有音信。 他沉声道:“叫苏统领去,给我准备笔墨。” 他要和柳月奴传封信笺,那些人身手都不如?她,说不定?她有所获。 *** 凌霄的信件石沉大海,但人,真给柳月奴找到了。 一处不知?名的偏僻村落,村头一架老旧的木质风车吱呀作响。往里?走,圆顶帐篷错落铺陈,一个身形矫健的女子扛着半扇野猪肉,走进其中一个帐篷。 “柔姐姐,我回来了。” 帐篷里?烧着暖烘烘的火盆,地面铺着的毛毡料子厚实耐磨,篷顶上头用彩线绣出雄鹰展翅的图腾,内壁挂着一些兽皮和兽骨。江婉柔披着暖融融的貂绒毛皮,恹恹躺在胡床上。 听见声音,她骤然一惊,怀中的兔子从她手里?窜开,跑得不见踪影。 这只兔子的毛皮白中带灰,冬天兔子本就不好找,这是柳月奴费了好大力气,找到的最?像雪团的一只。 柳月奴挽起袖子,摸了摸木盆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 她道:“柔姐姐,你擦过身子了么?要不要我再烧一壶热水?” 江婉柔摇摇头,她起身,把柳月奴冰冷的双手捂在怀里?,叹道:“不用,阿妹辛苦了。” 两人在这里?生?活半月有余,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柳月奴操劳。她和陆奉一样厉害,能在冬天打到肥嫩的猎物,能找到暖和的柴禾,她还会说突厥话?,两人躲在这个偏僻的村落里?,没有引起追兵的注意。 见到柳月奴,她起初也很?震惊。裴璋让她逃,可四周守备森严,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她一个弱女子,在人眼皮 子底下脱身何谈容易。 裴璋给她绘了那里?的布防图,谨而慎之,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讲述他们?换防的时辰规律,告诉她哪里?守卫最?薄弱,要如?何掩人耳目,给了她干草和油脂。冬日天干气躁,火势容易蔓延,若有东风助阵,很?容易纵场大火,引起混乱。 江婉柔趁乱脱身,按照裴璋给的路线,一直往南跑,便能到齐朝的边城。 裴璋在心中一步步推演,告诉江婉柔她可能遇到的所有困难,他考虑了每一种情况,想出了每一个应对之法,可临了,他还是犹豫了。 两人在一起目标太大,且他要拖住陈复,不能和她一起,她一个深宅妇人,身娇体弱,容貌艳丽,身处异邦,还要躲避追兵,听起来像痴人说梦。 他花了数日推演,想到她可能遇到的危险,一瞬又推翻了这个计划。太莽撞了,再想想,或许有更稳妥的办法,此时,哑女来送饭食,和往日不同的是,多了一碗糖水。 柳月奴找来了。 她是最?先发现江婉柔失踪的人,出于某种私心,她并未告诉凌霄线索,反而有意误导,让凌霄的人绕了好大一个圈,她顺着踪迹,第一个找到江婉柔。 柳月奴的身手,加上裴璋的计划,天衣无缝,两人顺利出城。江婉柔以?为很?快能回到齐朝,可柳月奴没有顺着裴璋给的路线南下,反而带着她继续往北走,在这处偏僻的村落停下。 在江婉柔固有的印象中,突厥人野蛮粗鲁,穷凶极恶,可在这里?,她感受到一片祥和和平静。村中有条蜿蜒的小溪,水流清浅,水底圆润石子清晰可见。清晨,女人们?在溪边跪坐捶打衣物,她听不懂她们?的话?,但她们?的笑声很?清亮。孩童们?赶着羊羔出圈,他们?甩着鞭子,小脸蛋儿红扑扑,赶得羊羔咩咩叫。 第91章 找到她 发觉柳月奴不对劲儿,江婉柔按捺不动,一来不知道柳月奴是敌是友,二来两人同行,全?仰仗身姿矫健的柳将军,她只得一面虚与委蛇,一边暗自观察。 渐渐地,她发现?柳月奴除了?不按路线走,平日待她极好。柳将军除了?会骑马打仗,平日的洗衣烧水烧饭,一个不落。她不大爱笑?,轮廓凌厉,加上高挑矫健的身形,乍一看十分冷漠,但细细接触下来,她是个赤诚坦率的女子。 她听过她的传言,言辞间有意避免谈到她的“阿姐”,柳月奴却没什么心眼儿,她稍微一套就明白了?八成。两人在一起生活日久,确定柳月奴不会伤害她,江婉柔才敢开口。 果然,柳月奴眸光一怔,她别开脸,语气?僵硬道:“灶冷了?,我去?添点儿柴。” 江婉柔扯住她的衣摆,柔声道:“不用,隔壁婶娘送了?几块馕饼和羊奶,够我们中午吃。” 江婉柔生得太?美了?,体态丰腴,那一身雪白细滑的皮肉,显然没有受过塞外的风霜。柳月奴并未限制她的自由,她的心思很简单,这一村老?弱妇孺,加起来也打不过她,她有能力保护好她。 江婉柔却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她外出多以白纱遮面,对外宣称身子不好,体弱多病,四周邻里热心肠,受了?柳月奴的恩惠,零零碎碎给她们送东西。 柳月奴抿着薄唇,低声道:“我去?晾衣裳。” “不用,我晾过了?。” 饭是柳月奴做的,衣服是人家浆洗的,江婉柔现?在不是奴仆成群的王妃,她也不甘心做一个只会吃喝的累赘。 她把柳月奴猎来的兽皮挂在篷壁上,让她们的帐篷更加保暖;把剩下的牛羊肉切成小块,撒上细细的盐,挂在通风口风干,储存过冬的粮食。尽管身在语言不通的异邦,她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过得舒服。 柳月奴却想把自己的柔姐姐好好养起来,她轻皱眉目,道:“柔姐姐,等我回来晾就行,你怎么能做这个?” “我有手脚,有什么做不得的。” 江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也不是生来就是王妃,你不必把我捧到天上。” 柳月奴待人好的方?式很质朴,她自己不重口腹之欲,也不爱穿着打扮,她帐中的美人们却个个绫罗绸缎,穿金戴银。江婉柔原先就锦衣玉食,这一路奔波,柳月奴总觉得委屈了?她 。 江婉柔察觉到这一点,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真的待她很好,她却不得不戳穿这副平和的假象。 她狠了?狠心,道:“阿妹,斯人已逝,我若有你这样?一个好阿妹,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这句话?和阿姐临终交代她的一模一样?,柳月奴心中大恸。阿姐死后,她浑浑噩噩,用那些?容貌相似的女子来麻痹自己,直到遇到了?江婉柔。 她会拍着她的背给她唱歌谣,她会给她盖被子,她会温柔地抚摸她的手,叫她爱惜自己。 父亲恨她不是男儿身,母亲厌恶她身上的突厥血脉,从小到大,只有阿姐喜欢她。王妃和阿姐一样?温柔,一样?待她好,她为?什么不能是她的! 柳月奴不能接受,她烦躁地握紧拳头,自欺欺人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既然开口,江婉柔不喜欢拖泥带水,她看着柳月奴,声音温柔又坚定。 “你知道的,阿妹,你是个聪明姑娘。” 能迅速组起一支颇具规模的起义军,能让凌霄冒险招安,又安然无恙地把她从守备重重的敌营救走,如?今生活安稳平静,柳月奴绝不只是个空有蛮力的粗人。 她只是不愿意醒来罢了?。 “我不是她,我在你心中永远不能代替她。可是阿妹啊——” 江婉柔轻轻握住她的手,“尽管我是个假姐姐,一路走来,我是真心把你当成妹妹。” “她不愿意见你如?此,我同样?不想你沉浸在过去?。” 柳月奴的身体紧紧绷着,她身形高挑,一双幽蓝的凤目凌厉无比。江婉柔却不害怕,她温柔地看着她,两人久久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长时?间,柳月奴狼狈地错开视线,狠狠道:“你休想抛弃我!” 江婉柔笑?了?,“没有抛弃你,只是我是齐人,不习惯这里的水土,总要回到齐朝的土地。” 她在此耍了?个心眼,柳月奴的母亲是被抢到突厥的,她一生都过得不幸。 果然,柳月奴的神色微微松动,她的眸光暗淡,闷声道:“你就是想着那个王爷对不对!” 那个齐王有什么好,长得又高又壮,凶狠残暴,还不如?那个姓裴的小白脸! 呸,不行,柔姐姐还是跟着她最稳妥。 柳月奴在心里阴暗地来回比较,江婉柔大方?回道:“他是我的夫君,我当然想他。” 一路颠沛流离,尽管柳月奴不曾让她受丝毫委屈,但又如?何比得上陆奉?不管身处何方?,只要他在身边,她好像有了?主心骨,什么都不怕。 她扯了?扯柳月奴的衣袖,柔柔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阿妹,你带我回卫城吧,我们的情谊不会变,你永远是我的好阿妹。” 她的眼眸乌黑发亮,柳月奴抵挡不住这样?的眸光,她沉默许久,道:“外面正在打仗,很危险。” “再等等罢。” 江婉柔心中失望,却也有所预料,这姑娘执拗,她原本也没打算一次说服她,这次是个很好的开头,徐徐图之。 她会慢慢开导,给她时?间想开。 两人沉默着吃了?午膳,柳月奴也许不想面对她,膳后找了?个借口出门。江婉柔没有阻止,她细致地给她系上羊毛披帛,叮嘱道:“记得天黑前回来。” 这里民风淳朴,江婉柔倒不担心安全?,柳月奴说的“打仗”她只当是托词。临近傍晚,风忽然大了?起来。村口的木风车飞速旋转,呼呼啦啦,传来一丝不祥的气?息。 江婉柔起身,用砖头压紧帐篷的边边角角,正在固定门帘时?,听见外头匆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嘈杂声如?潮水般涌上来,“哒哒”地由远及近,似有人夺命狂奔,其间夹杂着呼喊,她听不懂,只觉得慌乱至极。 很快,凛冽的风声混着沉闷的马蹄声,“轰隆隆”似重锤砸在地上,震得江婉柔心中发慌,她悄悄掀起一个缝隙,外头乱成一团。男人们抄起长刀,女人抱着孩子,拎着包袱匆匆出逃。她看见了?今早给她们送羊奶的邻家婶娘,还有总蹦蹦跳跳找她梳头的小姑娘,她泪流满面,乌黑眼睛里尽是惊慌。 尽管听不懂他们的话?,江婉柔知道,有人打过来了?! 她急匆匆在枕头下找到一把匕首藏在袖子里,紧紧攥着刀柄。此时?柳月奴不在,江婉柔深深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是追兵,村民应该把她们这两个“外来户”供出去?,捉拿她们两人即可,用不着搞这么大阵仗,莫非,打过来的是齐军? 风声、马蹄声、脚步声和孩子女人的哭泣声混成一团,江婉柔脸色苍白,心中迅速思忖:到底是追兵还是齐军?他们认得她吗?她这样?的身板儿,是冒险跑出去?搏一搏,还是等柳月奴回来…… 她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猛地,帐帘被一把利刃劈开,柳月奴风尘仆仆过来,她发丝凌乱,一把拉过江婉柔,冷声道:“我们走。” 她的身姿挺拔矫健,即使只是个女人,却为?江婉柔挡住了?拥挤的人群,不让旁人沾染她半分。柳月奴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她拉着江婉柔往人群相反的地方?跑,江婉柔跟不上她的步调,气?喘吁吁时?终于看到了?一匹骏马,她长臂一伸,揽住江婉柔的柔软的腰肢,稳稳落在马背上。 柳月奴双腿夹紧马腹,马儿扬起蹄嘶鸣,如?离弦之箭,两人的发丝在风中飞舞。风中裹挟着硝烟的味道,营帐被砍得七零八落,不远处似有火光,烈火吞噬着残布与木架,噼里啪啦作响。 越走,江婉柔看到的尸体越多,粗壮的汉子瞪大双眼,空洞无神,脖颈被利刃豁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汩汩涌出;干瘦的老?人满脸惊恐,胸腹间插着数支羽箭,身子蜷缩,双手还徒劳地抓着箭杆,似想拔出来。 女人护着孩子的尸首,哭声早哑成了?气?声。泪与血混在一起,放眼望去?,尸山血海层层堆叠,层层血腥翻涌。 江婉柔的脸色煞白,这些?人是突厥人,可除了?长相说话?不同,他们也只是普通的百姓。他们当中兴许有人给她送过柴禾,有人给她送过羊肉,有人在早晨对她笑?过,现?在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死不瞑目。 浓烈血腥味儿让她想吐,但她不能给柳月奴添乱。四周有很多穿着铠甲的士兵,江婉柔此时?无力分辨是齐军还是突厥人,他们手握刺刀,犹如?恶鬼,刀尖上的血红的刺眼,她快喘不过气?了?。 柳月奴一边护着她,一边握紧缰绳,忽然,一支凌厉的箭羽袭来,身下的马儿发出惨然嘶鸣,柳月奴脸色大变,以肘撑地,用身体护着江婉柔,两人一同滚落下来。 江婉柔惶惶然,扭头往后看,一片血色火光中,一个熟悉高大的身影缓缓朝她走来。 是陆奉! 江婉柔惊魂未定,不知是不是在做梦,陆奉他……变了?好多,高挺的眉骨上疤痕狰狞,寒目充红,脸色阴沉,整个人笼罩着一层煞气?。 第92章 迷恋她 粗糙的掌心带着让人战栗的寒意,江婉柔忍不住瑟缩一下,她心中惊魂未定,身体却仿佛记得?他?的体温,情不自?禁地,她用脸颊轻蹭他?的掌心。 陆奉幽深的黑眸映着两簇火光,骤然,他?将她拦腰抱起,江婉柔自?然地攀附上?他?的脖颈,沾染着灰尘的狐毛披风在冷硬的玄甲前随风飘荡。 陆奉一言不发往回走,微微起伏的胸膛显出男人并非如表面那样冷静。江婉柔好半天才回神,正欲开?口,耳边传来一个?小将的声音。 “启禀王爷,贼人皆已伏诛,剩下残兵败将,您看……” “老规矩。” 陆奉的声音沙哑冰冷,江婉柔被?他?的手按在怀里,旁人看不见她的脸,她也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只听见呼啸的风声和噼里啪啦,烈火燃烧的声音。 “……不要。” 她的双臂不自?觉用力,尽管不知道“老规矩”是?什么,她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低声道:“这里……好多人都帮过我,还有 柳将军,没?有他?们,我今日见不到?你。” “陆奉,不要伤害他?们,好不好?” 小将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陆奉自?统帅三军以来,军令如山,字字千钧,连凌霄将军都不敢违背他?的命令,他?多次训斥凌霄将军“妇人之仁”,此时怀中抱着真正的“妇人”,不知道王爷是?何反应。 原以为陆奉这样的男人不会为女色所惑,这阵子不停歇地打?,不止打?得?突厥屁滚尿流,我方也损兵折将,后方军资几乎运不过来。其中多少是?因为帝王御令,又有多少是?因为王妃娘娘? 因陆奉下了封口令,无人敢提这件事,小将只敢在心里想想,抬眼觑陆奉的脸色。 陆奉眉眼阴沉,不只小将,连怀里的江婉柔都七上?八下的,过了一会儿,陆奉道:“关起来。” 寒风吹着衣袂猎猎,陆奉只稍做停留,长腿阔步走向不远处的帐篷。 这个?帐篷显然是?刚刚搭建的,里头陈设简洁,只有一张桌案,一盏灯烛,一张小榻,地面和椅背上?铺着虎皮毯,陆奉抱着江婉柔大马金刀坐在圈椅上?,江婉柔从他?怀中探出头。 距上?次一别,夫妻已分离两个?多月,其间两人都经历了太多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此时在摇曳的烛火下,两人对?视许久,江婉柔颤动着眼睫,低声道:“硬。” 他?的铠甲又冷又硬,把她的脸颊膈地生疼。 陆奉薄唇紧抿,这个?姿势并不好卸甲,他?却没?有放开?她,反而拥得?更紧。他?的下巴抵着她额头,骨节有力的手指勾住玄甲的肩扣,稍一用力,“咔哒”一声,甲片簌簌而动,沉重沾血的铠甲落在地面的虎皮毯上?。 他?没?有收住力气,把玄甲里头的薄衫也扯开?了,胸口微敞,露出紧实健壮的前胸,江婉柔骤然瞪大美?眸,多年的老夫老妻,她倒不是?害羞,只见在斑驳的烛光下,他?身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狰狞伤口,几处伤口尚未愈合,凝结出暗红色血痂。 这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四周泛红,刀伤箭伤,都是?新添的。 江婉柔心中揪然,她伸出手,颤抖着贴上?他?的胸膛。 “你……疼不疼呀?” 她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尽管身在硝烟的战火中,她之前在平和的卫城,不曾见过战争的残酷,即使后来被?俘,在裴璋和柳月奴的刻意保护下,她也没?受过什么大罪。 方才遍地的尸体与火光让她大受震撼,现?在看陆奉一身狰狞的伤痕,江婉柔目露惶然,险些落下泪珠。 “小伤罢了,柔儿勿怕。” 怀中的身体柔软馨香,陆奉抱了她许久,终于确定这不是?梦,也不是?他?的错觉,他?几乎踏遍半个?草原,他?的妻子,终于回到?了他?的怀抱。 陆奉埋在她雪白的颈窝,他?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男人,他?不会和江婉柔倾诉,这些日子他?有多想她,多挂念她的安危;更不会和江婉柔说他?的焦躁,他?的愤怒与不安。 他?只是?抱着她,双臂紧紧搂着她的腰肢,用力之大,仿佛把她揉到?自?己的身体里。 江婉柔心头也是?酸涩,颠沛流离这么久,她也想他?。她从前总嫌他?粗鲁,嫌他?力气大,总弄痛她,现?在被?他?大力抱着,她前所未有的安心。 彼此体温相贴,两人谁也没?说话,紧紧相拥,平息着重逢的喜悦。过了许久,江婉柔靠在他?胸前,伸出手,抚摸他?棱角分明的脸颊。 他?的下巴许久未打?理,扎得?她手疼。江婉柔轻声道:“你瘦了。” 近几个月仗打得密,经常膳用到?一半,响起震鸣的战鼓声,或者夜晚进攻,昼夜颠倒。陆奉擅打?仗,不管是?突厥还是齐军把他吹得神乎其神,但他?终究只是?肉体凡胎,他?受伤了,也清瘦了。 他?的轮廓本来就锋利分明,如今清瘦几分,显得?眉骨愈发高耸,眼窝深陷。眉压眼的面相,瞧上?去?阴沉狠辣,刚才把江婉柔都吓到?了。 找回失去?的珍宝,陆奉的阴冷脸色和缓几分,他?低着头,回道:“你也……” 对上她乌黑发亮的眼眸,江婉柔双颊饱满,脸色白里透红,陆奉眼睛不瞎,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回一句:你也瘦了。 他?顿了下,道:“你受苦了。” 江婉柔摇摇头,她道:“多亏了裴……多亏了柳将军,她一路相护,我并未受罪。” 重逢的喜悦后,江婉柔冷静下来,言辞跳过了与裴璋的相遇。她被?人掳走月余,本就容易遭人诟病,柳月奴名声再怎么差,她也只是?个?女人,两个?女人在一起能做什么? 她在陈复手里那些日子,和裴璋日日共处一室,尽管两人清清白白,裴璋一个?手指头都没?碰她,可这传出去?,谁信呢? 她不想骗陆奉,但她此时没?有办法解释,她把裴璋那段儿略了过去?,只说陈复掳走了她,柳月奴救了她。 江婉柔扯着他?的衣袖,急切道:“夫君,我虽身处敌营,并未——” “好了,不必说了。” 陆奉的脸上?喜怒难辨,他?敛下眉目,道:“都过去?了,你回来就好。” 江婉柔觑着他?的脸色,只是?陆奉城府深,他?不想的时候,连她这个?枕边人也猜不透他?的心。 江婉柔咬着唇瓣,倘若陆奉怀疑、质问她,她尚有言可辩,如今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她不知他?怎么想的,但…… “别咬。” 陆奉拇指摩挲,把可怜的唇瓣从她的贝齿中拯救出来。怀中的美?人发丝凌乱,红唇润泽,她仰着头,乌亮的眼眸看着自?己,姿态尽显柔软和依恋。 陆奉微微用力,掰开?她的下颌,低头覆了上?去?。 唇舌交缠,他?要的很急切,带着焦躁和掠夺,江婉柔呜咽一声,太久没?有亲近,她有些受不住这个?,可他?的大掌紧扣她的后脑,让她退无可退。 江婉柔呼吸不过来,眼角沁出泪光点点。她稍有推拒,他?入得?更狠,她只能顺从地张开?贝齿,接纳他?,安抚他?。 过了许久,一缕粘丝从两人唇角滑落,江婉柔抚着乱跳的胸口,双目迷蒙中,她大概知道,他?还是?这么迷恋她。 她颤动着睫毛,不在纠结这个?问题。她闭了闭眼,平息气息后,道:“不要在这里。” 陆奉“嗯”了一声,他?道:“今天太晚了,你休憩一日,我带你回去?。” 久别重逢,他?想要她,却更想抱着她,感受她柔软的身躯在自?己怀里。江婉柔却是?没?心思,方才在这片土地上?,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一切罪魁祸首,是?她的夫君。 可她是?齐人,陆奉奉旨出征,他?身上?那么多狰狞的伤口,她没?有办法责怪他?。 江婉柔道:“我……不懂打?仗,也不懂两国的朝局。” “可是?夫君,那些老弱妇孺是?无辜的,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普通的村民,你能不能……不要杀她们呀。” 陆奉没?有应声,他?伸出手掌,遮上?她的眼睛。浓密的睫毛颤动,瘙得?他?掌心痒。 他?道:“今日受惊了,睡吧。” 江婉柔勾着他?的手指,正想再劝说,陆奉道:“听话。” 他?语气平静,没?有厉声斥责,江婉柔却听出不容置喙的意味。她柔顺地闭上?眼睛,拉长语调,像在撒娇。 “你不在,我睡不着。” 陆奉神色和缓,他?解开?她脏污的披风,把江婉柔抱到?一旁的小榻上?,拉起上?面的毡毯,给她裹得?严严实实。 他?道:“我守着你。” 江婉柔像怕他?跑了似的,拉着他?的衣角,“说话算数,不许趁我睡着离开?。” 她确实想他?,也怕他?趁她睡着 ,再发布什么残忍的军令。江婉柔自?觉读书不多,对?两国交战一窍不通,但她懂最简单的道理:烽烟四起,是?金銮殿上?高座的君王们的一念之差,和晨起躬耕,暮归炊饭的小民有何干系? 更别提这些无辜的老弱妇孺们。她费心布置的帐篷被?柳月奴划烂了,里面邻居送的馕饼、羊奶,小姑娘送给她的彩色鹅卵石,兴许都不在了。想起今日见到?小姑娘惶恐的眸光,江婉柔心中一阵窒息,她还活着吗?她和小芸儿一样大,是?不是?因为她在这里,才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第93章 他爱她 多?亏了?这个“柳将军”,要不是?她一路故意误导,他也不至于这么晚才找到她! 陆奉的目光锋利如刀,江婉柔也知道柳月奴做的手?脚,心中大叫“不好”。她习惯地勾起他的衣袖,正欲求情,嘴里?骤然被塞了?一块儿糕点,噎得她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婉柔吃东西的时候双颊圆鼓鼓,睁着乌黑水润美眸,陆奉面上?不显,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一张口,就往她嘴里?塞糕点,江婉柔怕了?他,在他怀里?挣扎,奈何马车狭小,躲也躲不到哪儿去,两人在里?面几番拉扯,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启禀王爷,已到乌金城。” 乌金,是?突厥的军事要冲,扼守突厥通往齐朝的咽喉要道,地势险要,多?高?山峡谷,易守难攻,陆奉胸前最深的箭伤来于此。 如今已被齐军占领,也正是?这一战,让突厥朝野震动,议和派越来越多?,新上?任的冒顿欲征战敛财扬威,没想到遇上?更疯的陆奉,这场突厥挑起的祸乱,现在是?陆奉不想停。 江婉柔和柳月奴一路奔波,柳月奴大多?给她讲突厥的风土人情,江婉柔不知道战事的具体情形,她只觉得四周异常安静,除了?风声,只能听见马蹄和士兵们沉重有序的脚步声。 她扭扭捏捏,不愿意让陆奉抱着出去。陆奉也没有勉强,他叫人送上?一顶帷帽,隔着一层白纱,入眼的府邸和齐朝的宅院风格迥异,没有雕梁画栋的斗拱飞檐,围墙高?大厚实,四周守满了?腰挎长?刀,身穿玄甲的士兵,他们密密麻麻,目不斜视,把眼前的宅院围得密不透风。 沉闷的气息让人头皮发麻,江婉柔忍不住往陆奉身边靠了?靠。陆奉低头问:“冷?” 江婉柔摇摇头,这地方太安静了?,她心里?发憷。陌生的地方,她只能靠着陆奉汲取温暖,殊不知身旁人才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 陆奉道:“再忍耐些?日子,很快就能回去了?。” 他说的“回去”是?指回战争结束,回齐王府,并非回卫城的将军府。江婉柔暂时没有听懂陆奉的弦外之音。这处原先是?突厥高?官的一处府邸,占地不算广袤,陈设却处处精致,陆奉把她带到他的房间,道:“以后你住在这里?,不要出门。” 在京城时,陆奉一直歇在江婉柔的房里?,江婉柔把锦光院布置地暖煦舒服,喝茶的小案,小憩的贵妃榻,紫檀牡丹花屏风,赏景的梨花躺椅……一应俱全?。陆奉一个人住却没那?么多?讲究,诺大的房里?只有一张宽大的床榻,角落的衣桁上?挂着一副威风凛凛的战甲,旁边是?个兵器架,长?刀、劲弩摆放有序,刀刃泛着寒光, 江婉柔这会儿真感觉有点冷。 好在陆奉知道妻子是?娇养的牡丹花儿,不一会儿,一群齐朝面孔的侍女?鱼贯而入,地面铺上?的洁白的羊绒毡毯,房间四角烧着火盆,几人合力抬了?一扇宽大屏风,把床榻单独隔开,外头放上?一张桌案,成了?个小隔间。 江婉柔起先不懂为何这番布置,她在婢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后,看见端坐在桌案前的陆奉,上?头摆着一张大大的舆图,笔墨纸砚俱全?,还有整齐摆放着的信笺和折子。 “这……” 江婉柔走到陆奉身边,柔软的双手?落在他的肩头。 她问道:“怎么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 陆奉公私极其分明,在京城时,他在前院书房处理政事,回锦光院就是?众星捧月的大爷,婢女?们伺候他净手?用膳,江婉柔伺候他脱衣睡觉,他从不把朝政带到内宅。 他手?上?的都是?机密要件,江婉柔也很少主动去书房找他,这算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现在怎么把折子带到寝房来了?? 陆奉顺势把她拉到腿上?,她才沐浴过,发丝半湿半干,软乎乎的双颊被热气熏得泛红,陆奉捏了?捏她的脸颊,回道:“陪陪你。” 向?来冷硬的男人说出这番话,让江婉柔有些?受宠若惊。从昨晚见到他到现在,一切像做梦一样。她把脸贴在他的胸前,感受这来之不易的宁静。 她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原以为陆奉也是?如此,谁知过了?许久,她眼睁睁看着陆奉拿起一本?本?折子看,看他研磨 润笔,在上?面勾勾画画。他的眸光专注冷静,一点儿不像怀中抱了?个美娇娘的样子。 可若他不在乎,便不会这么反常地把军务带到寝房处理。江婉柔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欲言又止。 也许她的目光太炙热,陆奉在百忙中分给她一个眼神,“有话直说。” 江婉柔不好给陆奉讲自己的事,毕竟她从敌军中跑出来绕不过裴璋,多?说多?错。她想了?一会儿,问道:“我?从将军府失踪,清灵妹妹急坏了?吧。” 何止急坏了?,要不是?凌霄替妻受罚,陆清灵也逃不过一顿打。后来查出来将军府有个吃里?扒外的下人,府中所有伺候的丫鬟跟着遭殃,那?几日人心惶惶,枉死了?很多?人,也没有平息陆奉的怒火。 江婉柔显然了解陆奉的脾气,她低声道:“也是?我?不小心,那?丫鬟早就被我?赶出去了?,要是?我?早发现……” “不怪你。” 陆奉打断她,道:“过去了?,无须挂怀。” 江婉柔骤然鼻尖一酸,这些?日子的惊慌、不安,在这句“不怪你”中烟消云散。她幼年孤苦,自嫁人后战战兢兢,不敢踏错一步,也正因为她的谨慎能干,才得到阖府的尊敬。 陆奉待她很好,给她体面尊贵,送她华贵的凤冠头面,珠翠玉石。那?些?真金白银的“宠”,都不抵这一句:不怪你。 在京城,她为他打理内宅,迎来送往,她自诩没有第二个人比她做得更好,她手?里?的一切,都是?她该得的。出京后,她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完全?成了?“累赘”,拖累他赶路的进度,还成了?别人威胁他的筹码。 他说:“你也要紧。” 他说:“回来就好。” 他说:“不怪你。” 江婉柔此刻有种?茫然又笃定的情感:他爱她。 不是?因为她“有用”,也不是?因为她“识时务,知进退”,他是?纯粹地,爱她。 江婉柔忽然很想把裴璋的事坦白,她几次张口,那?一瞬间,她心中闪过被宁安侯抛弃,不闻不问的姨娘,被丈夫追杀的江婉雪,她好不容易坐稳的王妃之位,她还有儿女?们…… 陆奉察觉她的不对劲,放下手?中狼毫,皱眉道:“受委屈了??” 江婉柔摇摇头,她搂紧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她闷着声,断断续续道:“陆奉,我?……我?心里?……好……好爱你啊。” 陆奉的耳力很好,听到这等露骨的话,他身体一僵,向?来冷静自持的男人竟显得不知所措。 像他这样的男人,自小受“克己复礼”的教导,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如何能沉溺在女?人的肚皮上??要让他说一句“爱慕”,比杀了?他都难。 他抚摸她的后背,半天?,僵硬地回了?一句,“嗯。” 江婉柔没有什?么好羞涩的,在突厥的这段日子,她发现这边的男女?直率坦诚,看对眼儿了?,大庭广众之下互唱情歌,表达爱意。 这里?不是?要求女?子三从四德的京城,江婉柔放开了?,“好爱你”“好想你”说个不停,陆奉哪儿受得了?这个,一时天?雷勾地火,矫健和雪白的身躯纠缠着,滚到刚铺羊绒毡毯上?。 …… 这里?没有暗格里?那?一堆儿东西,起先没准备好,江婉柔拧着眉,没有叫痛,反而敞开身子迎合,紧紧缠绕着他,让他把她填满。 她他耳边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陆奉。” “陆奉。” “……陆奉啊。” 她最后浑身发抖,牙齿都是?颤的,依然不肯松开他的脖颈。叫陆奉既怜爱她,又恨不得弄死她。 *** 江婉柔很快为自己的草率付出了?代价,事实证明,禁欲的男人不能撩拨,又言道小别胜新婚,陆奉实打实做了?三日“新郎官。”一道屏风之隔,甚至不耽误他完事儿,随手?披上?外衫去处理军务。 最后一次昏过去时,江婉柔迷迷糊糊地想,等醒来,她得把陆奉的硬胡茬剃了?,扎得她好难受。 不等她动手?,她再次醒来,身边床铺已经变得冰凉,外头也没有人,江婉柔问侍女?,可惜陆奉威严太重,她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给她留了?口信,可在院中闲逛,不得出府。 江婉柔现在走路打颤,别说闲逛,下榻都费劲。她揉了?揉眉心,侍女?们马上?诚惶诚恐地问王妃娘娘有何吩咐。 江婉柔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子,端上?什?么吃什?么,她不挑食,也不折腾出去作妖,可这个院子实在安静,守卫像陶俑一样一动不动,丫鬟们蹑手?蹑脚,仿佛踮着脚尖走路,没有一点声音。 江婉柔好奇道:“此处为何如此安静?” 不止府中,她那?日在府外也是?,静悄悄,没有一点人气。 侍女?们对视一眼,一人出列,道:“禀王妃娘娘,这里?是?乌金,原是?突厥的城池。被我?齐军攻打下来后,清理一番,如今是?我?们的大营。” 第94章 少年夫妻老来伴 陆奉直到深夜才回。 在江婉柔失踪的这段时日,陆奉亲率铁骑,踏平半个草原,乌金已经是突厥的腹地,王庭多次遣人?议和,给出的条件从金银马匹,到割让城池,陆奉全然不顾,势如破竹,有剑指王庭之?势。 今日凌霄和其余几位将军找陆 奉,再次为议和的事。如今突厥愿意割让数座城池,其中几处为通商要塞,诚意已经足够大,几位将军以为,可?以一谈。 这场仗打了四五个月,因为江婉柔的缘故,如今局势比陆奉预想中快了两个月,齐朝也?损兵折将,陆奉打算稍事歇息,等大军休整后?开拔,长?驱直入突厥王庭。 当今圣上雄心壮志,这几个儿?子?中,陆奉最肖他,如今他壮士暮年,由自己的亲骨肉替他征战四方,皇帝龙颜大悦,不仅亲自过问军资,金口玉言道:“突厥诸事,皆听齐王裁决。” 皇帝支持,陆奉想打,诸位将军却蠢蠢欲动想和谈。今年冬天格外寒冷,突厥地势靠北,运输草料物?资比大齐更艰难,如今天气?渐渐转暖,道路冰雪消融,更好运辎重,草原开始反青,马匹有了充足的草料供应,突厥行军作战比冬日多了优势。 一仗比一仗难打,突厥又有和谈的诚意,我军也?需要休养生息,何乐不为呢? 除了凌霄态度不明,其余诸将领渐渐动摇,明里暗里规劝王爷,奈何陆奉主意正,军中有广开言路的传统,他并未责罚献言的诸将,但也?没?有听到耳朵里。 他的态度坚定且从一而终,既然他们想打,他奉陪到底。 今日再次为议和的事商议到半夜,有人?规劝,把陆奉的名声?搬出来?说事,在那群读书人?的渲染下,齐王殿下威名赫赫,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那人?把讨伐齐王的檄文拿出来?念,几乎指着鼻子?骂陆奉“嗜杀成性,凶残暴虐”,若不收敛,日后?定“堕落畜道,永不超生”,泥人?都有三分血性,跟别提暴虐的陆奉。 他回来?时,脸色不大好看。 江婉柔已经小?憩一觉,听见动静,她猛然惊醒,赤着脚踝去迎接他。 “你回来?啦。” 她睡得颊如海棠,乌眸水润,寝衣扣子?松松垮垮,开了一颗,露出淤红雪白的肩膀和红色颈带。 陆奉黑眸骤沉,他伸出手掌,摩挲她裸露的肩膀,粗粝的掌心让她想起这几日的欢愉,江婉柔身体一颤,双腿有点软。 陆奉把她的衣衫理好,道:“怎么不穿鞋?” 房里铺着暖绒绒的毡毯,江婉柔倒不觉得冷。她抱着陆奉的手臂,道:“想见你,等不及穿鞋。 “等你回来?呢。” “等我?” 陆奉面露意外,挑眉道:“还有力气??” 这几天她着实热情,夹着他的腰,不让他出去。陆奉原先想着温柔些,可?真到那当口儿?,他控制不住自己。 陆奉回想,她故意引诱,像个吸人?精血的妖精似的,也?不能全怪他。 江婉柔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娇声?道:“我的爷,你没?听人?说嘛,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坏的牛,你好歹歇两天。” 陆奉低声?笑,把她揽进怀里,附在她耳旁道:“我用不用歇,你不清楚?” 两人?拉扯着进了里间,陆奉在府中当大爷,在外却不喜旁人?侍奉。他兀自洗浴沐发,出来?时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扎在腰间的黑色绸裤,未干的水珠顺着鼓起的肌理流下,胸前刀疤纵横,看起来?筋信骨强,又狰狞可?怕。 江婉柔用柔软的绢布给他擦身,这些伤痕已经结了痂,尽管陆奉不在意,她心疼得很。这几日他再过分,她也?死死忍着,没?有给他身上多添一道抓痕。 连陆奉都哄道:“好乖。” 江婉柔给他擦拭身体,一边道:“洛先生擅膏药,回京叫他调制一贴药,把这些伤再治一治吧。” 陆奉眯眼享受她的服侍,闻言笑道:“胡闹。” 撒上金疮药,不耽误行动。又不是女?子?,这些年他连瘸腿都坦然接受,身上多几个疤痕有什么紧要。 江婉柔一顿,抬起头看他,“还是治治吧,当心落下病根,等将来?老了,还得受罪。” 她向来?爱惜自己,不明白像柳月奴和陆奉之?流,为何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柳月奴那里她姑且只能劝劝,陆奉是她的丈夫,他不上心,她得替他上心。 她一腔认真,陆奉却不以为意。况且那是回京后?的事,按照陆奉的设想,这一战没?有半载,也?得有三个月。 他懒得为几个月之后的事与她争口舌,随口敷衍了两句。江婉柔暗自记在心里,今天她有别的事。 擦完身子?后?,她叫陆奉坐在床侧,她跪在床榻上,给他擦拭头发。 陆奉纳罕:“今日这么乖?” 江婉柔笑道:“本就?是妾身该做的,如今出来?久了,骨头都松了。” 陆奉在外一切亲力亲为,江婉柔舟车劳顿,又生了病,他起身都悄悄地,生怕惊醒她。比起早些年,用膳要江婉柔布菜侍奉,早朝要她忍着困意伺候他穿戴,今日江婉柔做这些,实在不值一提。 一盏青灯如豆,她的声?音柔情似水,陆奉仿佛置身千里之?外的锦绣王都,他不再言语,阖上眼,享受片刻的松乏。 他的头发又黑又硬,江婉柔细致地擦拭,时而给他按按头皮和太阳穴,过了许久,江婉柔试探地问:“夫君今日……心情不好?” 陆奉刚进来?那脸色黑的滴水,她得探探,挑个好时候。 果然,陆奉的脸色骤然紧绷。今日着实气?着了,在亲近的人?面前,他无须遮掩。 他冷笑道:“本王早晚取缔那个不知所谓的集议!” 他率领整个大齐最精锐的幽州军,这支军队此前跟随皇帝打天下。皇帝在女?色上混不吝,但对将领们掏心掏肺,常常以兄弟相称。 是兄弟,就?不该有尊卑。皇帝开辟的传统,在军中每月召开一次军僚集议,大大小?小?的将领加起来?二?十三人?,围在一起,此时没?有等级森严的官位,只要有想法,尽可?以畅所欲言,力求集全军之?智,与乱世中谋胜。 大家心往一处使?,皇帝广开言路,以此打了许多以少胜多的翻身仗。后?来?皇帝登基,幽州军整编,这个传统保留了下来?,这也?是为何陆奉这个“铁杆主战派”,今日听了一天没?用的口水。 他不屑争辩口舌,从前还有凌霄坚定地站在他身旁,引经据典、高谈雄辩,如今放眼望去,全是要和谈的,凌霄也?开始含糊其辞,陆奉知道,他也?动摇了。 陆奉心中憋了一肚子?火,和谈和谈,要不是前面几仗打得漂亮,谁给你和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的拳头硬谁有理。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就?没?人?懂么? 陆奉此人?唯我独尊,要不是开辟集议传统的人?是他老子?,他老子?现在还坐在龙椅上,他早每人?赏十军杖打出去了。 江婉柔听了来?龙去脉,喃喃道:“诸位将军们,也?许有他们的道理……” 话没?说完,陆奉骤然转头,眸光凛冽:“你也?觉得我错了?” 江婉柔一惊,连忙拍他的胸口,连声?道:“没?有!” “咱们不气?啊。旁人?不清楚,我还不懂你吗?夫君目光长?远,一切都是为了大局。没?有你在前面殊死相搏,哪儿?有我们在后?方安享盛世呢?” “他们不懂,咱们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不气?不气?啊。” 陆奉心中有怒,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心中熨帖。他缓和了神色,把她拉进怀里。 “不是冲你。” 他一下一下抚摸她柔顺的长?发,温声?道:“吓到了?所幸,有你知我。” 陆奉自出生起顺风顺水,如今打了胜仗,一帮人?却闹着和谈,让他生出了一种“壮志难酬、知音难觅”的苦闷。 他不爱把军政拿到后?宅床榻上说,可?在外,一溜儿?烟的“王爷三思”、“王爷慎重”,连他亲自提拔的心腹,他的妹夫凌霄也?违逆他,只有一个她! 她不懂带兵打仗,不懂两国朝局,但她懂他。 陆奉自持身份,诸位又刚从战场下下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陆奉不好过河拆桥。江婉柔没?那么多顾忌,狠狠痛骂那些人?“鼠目寸光”、“荒唐荒谬”、“软弱不堪”,又对陆奉满目崇拜,左一个“英明”右一个“睿智”,把陆奉听得心气?顺了,极其舒坦。 憋了一天的怒火一扫而空,他低声?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看着她同仇敌忾,义?愤填膺的样子?,他反过来?劝慰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无妨。” 江婉柔:“……” 他抚摸她的力道越发温和轻柔,她乖乖在他怀中待了一会,感觉他怒气?渐消。 江婉柔心中犹豫,又想起白日在他桌案上看到的折子?,她咬了咬唇,把手掌贴在他紧实健壮的胸膛上。 她幽幽道:“将军们说的全错,不过关于和谈……妾也?……赞同。” “妾有自己的私心。” 陆奉挑眉,他这会儿?没?有方才在军帐中的 不耐,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江婉柔的手在他胸前游移,细细抚摸他身上每一道疤痕。 她低声?道:“妾只是一介妇人?,不懂打仗什么的,我只知道,你是我的男人?。” 第95章 劝哄 她的声音柔和?,却带着执拗的认真,叫陆奉的心猛地?一动,呼吸变得凌乱。 他按住她的手,哑声道:“不叫你当寡妇。” 洁白的绢布不知何时落到地?上,陆奉捉着江婉柔的手,让她跨坐在他精壮的腰上,两人一同滚向?宽大的床榻。 怀中抱着馨香柔软,陆奉心神激荡,日子一天天过着,连他也忘了?,原来两人已经成婚六年之久。 六年,他熟悉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她腹中诞育了?他三个孩子,她依然能轻而易举撩拨起他的兴致,叫他血脉偾张,如同刚入洞房的愣头青。 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这种满足和?驰骋沙场,长刀饮血的征服欲不同,她一直是?柔顺的,像水一样,接纳他的所有。 陆奉不会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他向?来用行动说话,一时心神激动,叫江婉柔险些背过气?。这里的胡床宽大敞亮,没有像大齐那样朦胧的床帐,一切看到明明白白。 雪白的身体渐渐变得薄红,他身上很烫,叫江婉柔也流了?许多?汗,发丝沾在她粉白的脸颊上,她羞涩得垂下眼睫,拉起一旁的锦被遮盖。 “羞什么?” 刚魇足的男人总是?好说话的,陆奉嘴上这么说,还是?翻了?个身,叫她趴在自己胸前,给她身子裹上。 江婉柔双颊泛红,嘤咛道:“我方才……还没有说完呢……” 她打了?许久的腹稿,刚起了?个头,就被男人堵住了?唇,前几日把?他喂得饱饱的,今天怎么还这么有力气?? 比天天犁地?的牛都好使。 陆奉声音沙哑,“说。” 江婉柔哼哼唧唧地?扭腰,“你先出去呀。” 陆奉紧扣她的腰身,声音暗含警告,“别招我。” 近日三军休整,乌金被齐军占领,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温香软玉在怀,陆奉颇有些的“君王不早朝”的惬意。 感受身体中的东西有硬起来的趋势,江婉柔身体一僵,不敢动了?。 她乖顺地?伏趴在陆奉胸口?,想了?一会儿,缓缓道:“你每次出门,我在家中日日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不饱,日渐憔悴。” 陆奉的手骤然一顿,他掌心下的皮肉雪白细腻,饱满丰腴,摸着琼脂弹润,抱起来沉甸甸,实?在看不出半点憔悴。 他沉默片刻,很给面子地?宽慰道:“再?忍一段日子,很快。” 江婉柔继续道:“我想你,也想京中的孩子们。淮翊身子不好,又不爱吃饭,没有我盯着,不知道瘦成什么样。今年冬日这么冷,他万一在感染风寒……” “不会。” 陆奉笃定?道:“陆淮翊很好,你无需担忧。” 陆奉也不是?一打起仗来全然不顾后?方,他往京城的每一封军报中都夹杂着一封家书。如今齐王府只有丽姨娘、陆淮翊和?两个开不了?口?的奶娃娃,他又不可能给自己的丈母娘写信,给谁看的家书,毋庸置疑。 半个月一封,专人快马,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陆奉的家书却十分简单,问下陆淮翊的功课,问一句府中情况,用不了?一页纸。最长的一次是?陆淮翊念书有疑,问过几位先生?,均不解其意,陆奉晚上卸下染血的战甲,给长子解惑。 陆淮翊这个年纪,念的正是?儒家的四书五经,学的是?仁义礼智信,陆奉白日坑杀俘兵数以万人,晚上教儿子“仁者爱民”,叫外人知道,得让人笑掉大牙。 总之,父子两互通有无,自陆奉走后?,陆淮翊这个“世子爷”成了?名副其实?的爷,别看年纪小,行事沉稳有章法。他经常被召入皇宫,对弟弟妹妹照拂有加,再?替远在边关的爹娘孝顺丽姨娘,偶尔去陆国公府坐坐,探望曾经的二叔三叔,老祖宗。 陆奉离京这些日子,齐王府的世子爷渐渐崭露头角,旁人提起无不惋惜,惋惜其一,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是?陆奉那个活阎王的种? 其二,可惜身子不太好,慧极必伤,倘若身子好些,说不准有大造化。 …… 陆淮翊兴许也知道自己身子骨差,他自以为?要顶门立户,更加仔细养身,他这个冬日比前几年都好,陆奉明白,却不好和?江婉柔细说。 她不像寻常女?子,分离哭哭啼啼。自从?她随他一起踏出京城,她没有主动问过孩子们,她不是?不想,她是?太想了?,又不能立马回去,提起来,徒增伤感。 陆奉正欲宽慰她,江婉柔继续说道:“我前段日子和?柳将军流落突厥,街坊邻里和?善,邻家有个小姑娘,就比淮翊小一岁,我看着她,我就想啊,等我们的小明珠长大,是?不是?也出落得这样漂亮。” 陆奉理所当然道:“当然。” 她生出的孩子自然漂亮,就算不漂亮也无妨,有他这个父王在,自会给她尊贵无双。 江婉柔笑了?,“是?啊,无论美丑,都是?你我的孩子,是我们的掌上明珠。” “可是?……别的孩子……于旁人是草芥,她也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呀。” 她搂紧陆奉的腰,低声道:“打起仗来,我们一家骨肉分离,更多?的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夫君,咱们不打了?,好么?” 陆奉听着她天真的话,没有像方才在营帐中一样疾言厉色。某方面满足的男人真的好说话,他轻抚她的发顶,耐心解释。 “哪儿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他道:“突厥屡屡犯我朝边疆,如今更是?背信弃义,公然撕毁盟约。若不予以重击,岂不以为?我天朝软弱可欺?日后?定?会变本加厉,兴兵大犯。” 突厥是?忽然撕毁盟约的吗?不是?!阿使那在位时也曾多?次挑衅,不过是?小打小闹,皇帝哀叹民生?多?艰,纵容他们一次又一次,陆奉那时候忽然觉得,皇帝老了?。 他再?也不是?当年破釜沉舟的幽州王,龙椅上坐得太久,血气?都磨没了?。 陆奉一直以为?,齐朝前些年对突厥听之任之,养大了?他们的胃口?,所以冒顿才敢一上位就拿大齐开刀,他这回长驱直入,毁其巢穴,斩草除根,不仅保边疆长久安宁,更是?让其他临国瞪大眼瞧着,我大齐兵强马壮,不怕战,更不畏战。 至于其他的,比如突厥靠北,打下它,也就打下了?往北通商的关口?,我边关百姓不仅免除蛮夷侵扰,靠通商多?几项生?计,不用裴璋千难万难去薄赋敛,他们自食其力,就可以过上好日子。 再?比如突厥的马匹极佳,以良马为?基,育我朝马种,以振国威。还有征战敛财,充盈国库……好处太多?了?,即使现下艰难,所有人劝阻,也丝毫动摇不了?陆奉的决心。 陆奉言简意赅,解释地?深入浅出,连江婉柔这个妇人都听懂了? ,她听懂了?,却不赞成。 她在陆奉的书案上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折子,陆奉的回复只有一个字,“诛”,两个字,“不留。” 她那时才明白侍女?口?中的“清理一番”是?什么意思,乌金城,除了?齐军,已经没有活人了?啊 她双手颤抖,根本不敢往下面翻,死了?好多?人,不止突厥人,还有我朝的士兵,尸山血海堆积的胜仗,真的是?赢吗? 陆奉说的那些东西,或许和?谈也能解决呢?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夫君,我知道你有宏图大志,想横扫千军,开疆拓土。可一味强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和?谈……即使只是?权宜之计,趁机休养生?息,光积粮草,不也很好吗?” “还有外头那些人……他们那样说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于你的名声不利。你明明是?守卫边疆的大功臣,怎么成了?个暴虐嗜杀之人?” “妾听着心里不舒服,也为?你叫屈。” 陆奉低声笑,他倒不在乎什么名声,再?说,他做的事他认,外头的有些名声并非空穴来风。他缓缓抽出来,翻了?个身,再?度把?江婉柔压到身下。 他哄道:“既然心疼我,不用羊肠衣了?好不好,我给你弄出来,给你弄干净。” 前几个月在将军府,夫妻俩没忍住,主要是?陆奉没有忍住,那会儿没有羊肠衣。后?来陆奉用手给她弄出来,果然没怀。 自从?想出这个法子后?,他便不大爱用羊肠衣了?,总是?弄在里头,事后?再?清理。他的骨节很硬,指腹上带着粗粗的刀茧,江婉柔得遭两次罪。她每次要先哄好他,要他好好戴上那东西才放心。 今天轮到陆奉哄江婉柔了?。 他着实?不会哄人,就会说一句“乖”。江婉柔檀口?微张,他壮硕的身躯几乎把?烛光全部?遮挡,隐约透过一点,虎背蜂腰,大臂上的肌肉一鼓一鼓,上面沁着一层薄汗。 因为?身高的缘故,他不刻意低头,江婉柔甚至看不到他的正脸,只能看到他锋利的下颌和?滚动的喉结,他根本没有给江婉柔拒绝的机会,一边哄着,一边狠狠入着。 江婉柔心中的一肚子话,只能化成破碎不成调的语句,随他浮浮沉沉。 *** 陆奉连续几天的心情都不错,江婉柔隔三差五地?劝,夫妻多?年,在最初嫁入国公府时,她日日观察,每日单独抽出一个时辰分析陆奉,她的夫君,也就是?以后?她的衣食父母。外加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她了?解他。 他的心智超乎寻常的坚定?,认定?一件事很难改变,也听不进人劝。越多?人阻挠,他越来劲儿,只能以柔克刚,润物无声地?影响他。 第96章 皇室身份 柳月奴私自藏匿王妃,罪不可赦,陆奉本想杀了一了百了。奈何江婉柔明里暗里给柳月奴求情,说她年纪小,做事考虑不周,而且两人流落在外?,多?亏柳月奴照顾她,否则她还被困在敌营,哪儿?有?他们夫妻的相聚? 她是她的“阿妹”,尽管她只是沾了她亲姐姐的光,论?迹不论?心,她确实受了柳月奴那么长时间的恩惠。 那日陆奉找到江婉柔时,一支冷箭射向了江婉柔□□的马,她摔落在地上,危急时刻柳月奴以身相护,手肘脱了臼。这是陆奉亲眼所见,念在柳月奴思姐心切,又?曾立下汗马功劳,陆奉留了她一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柳月奴身为钦封的明威将军,擅离职守月余,被陆奉罚了八十?军杖。这是军中最严苛的刑罚,八十?军杖下来,即使是身形魁梧的大汉,也得非死?即残。 其中有?没有?陆奉的私心,外?人不得而知?。江婉柔曾旁敲侧击问柳月奴的消息,陆奉道:“我不杀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照军规处置。” 一句话,把江婉柔堵得哑口无?言,大是大非面前,别说是她的“阿妹”,就算是她的亲妹妹,她也不能求情,否则她不真?成了祸国的妖妃?陆奉显然也不是被女色迷昏头的男人。 就这样,柳月奴生生受了八十?军杖,军中的棍棒坚实粗硬,凌霄这个八尺男儿?受了五十?杖,还得卧床休养数日,柳月奴以女子之受刑,结束时,人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好在陆奉恩怨分明,一码归一码,她受了杖责,又?罚了三年俸禄,此事到此结束。她还是“柳将军”,没有?拦着不许人给她治伤。只是陆奉对柳月奴的不满如此明显,上行下效,没有?军医愿意惹上这出官司。 毕竟陆奉“声名远播”,不仅让敌人闻风丧胆,底下人见到他也发?憷。 眼见人快不行了,是柳月奴曾“搜集”的美?人们救了她。 兵荒马乱的,她们要不是家境贫寒,卖身为奴的女子,要不是家破人亡的孤女,偏偏还都有?点姿色,柳月奴好吃好喝养着她们,不用她们做活儿?,甚至不用能歌善舞,只需要坐着,让她欣赏缅怀。 这可比伺候那群臭男人强多?了,柳将军出手大方,不会对她们动辄打?骂,别的将领看上她们,柳将军会为她们出头。美?人们衣不解带地照顾昏迷的柳将军,把金首饰卖了打?点,有?钱能使鬼推磨,好歹留下了一条命。 柳月奴不重口腹之欲,也不爱穿衣打?扮,她原本的俸禄全养女人了,可谓“一穷二白”。伤药、补药、冬日的柴禾都要花银子,原本柳月奴不在这些日子,美?人们战战兢兢,已经过的捉襟见肘,如今连首饰都卖了,正是缺银子的时候,有?个眼尖儿?的美?人,看见了柳月奴脖子上挂着的一块墨绿色的岫玉。 那玉呈圆形,上面雕着狼首和卷草纹,图案不常见,胜在雕工精致,玉也是好玉。救命要紧,几个美?人商量着,先把玉当了,其余的等柳月奴醒了再说。 一群弱女子,不敢在外?抛头露面,只能托人打?点,经手的人多?了,她们不识货,有?识货的人。 但凡正面和突厥打?过仗的人都知?道,卷草纹围绕着狼首,那是突厥的旗帜。 小将立刻往上报,不出半日,这枚玉佩到了陆奉手中。他摩挲着手中墨绿色的圆玉,立刻宣凌霄觐见。 这柳月奴究竟是何底细,竟然有?突厥皇室的信物?! …… 凌霄被问得冷汗淋漓,柳月奴曾言她父母身故,六亲皆亡,他还没来得及细究便迎来了战事,难道柳月奴是突厥的奸细? 她在战场上手起刀落,杀敌比齐人都猛,怎么会和突厥皇室牵连? 好在这个时候,柳月奴醒了。 她脸色苍白,被人搀扶着才勉强下地,面对气势逼人的男人们,丝毫不显怯意。 她道:“我从未对不起齐人。” 陆奉案头摆放着柳月奴自进入大齐的所作所为,他把玩着手中的玉佩,道:“这东西是你的?” 柳月奴十?分坦然,“是。” “你是皇室中人。” 柳月奴顿了 一下,底气没有?那么足。 “我不知?道。” 突厥的皇室散乱,不像大齐有?内务府,只要姓“齐”,即使只是和皇帝一表三千里的穷亲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也是皇亲国戚,什?么都不用做,有?内务府养着。 草原是游牧民族,经常迁徙,没有?那么严重的宗族观念。到柳月奴这一支,她那个突厥爹,落魄地只剩下“阿史那”的姓氏,她杀了他从突厥逃走,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她身上的玉佩是她爹的宝贝,那个脾气暴烈的落魄武师,他常常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他们家族昔日的荣光。可笑他盼了一生的儿?子,临了,只有?这个从齐朝抢来的女人生的女儿?,弯弓搭箭,骑马驰骋,身手最好。 柳月奴从未把自己当突厥人,更遑论?皇室中人。这层身份连她自己都忘了。这块玉佩是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那老东西即使沦落到卖女儿?,也不肯拿它换食物。那时候她太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齐的商人用一袋大米买走了阿姐。等到她有?足够的力量,一把大火烧了曾经的家,只留下这块儿看起来值钱的玉佩。 突厥人排挤她,齐人害怕她,两国的纷争,于?她有?什么关系?即使留在齐朝做这个“明威将军”,也是和凌霄的约定,非她本愿。 陆奉沉思片刻,又?问:“你的真?名叫什?么?” 她顶替了她姐姐的名字活着,她原本该有?个突厥名字。 柳月奴念出一个名字,有?些绕口,陆奉和突厥打?交道多?年,他心中了然。 陆奉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凌霄已经单膝跪下,抱拳道:“末将失职,请王爷责罚。” 招安一个女人也就罢了,此人险些把王妃掳走,身份还是突厥皇室。即使只是没落的旁支,说出去,也足够笑掉大牙。 陆奉没有?理?会凌霄,他轻扣桌案,对柳月奴道:“你可知?,王妃日日念着你,三番五次给你求情?” 柳月奴神情一怔,冷冽的神情略有?松动。 她低声道:“是我对不住她。” 她的柔姐姐啊,她知?道她想回大齐。可她不厌其烦地叮嘱她天冷添衣,她细细地给她敷伤口,她给她系披风戴毡帽,她用柔软馨香身体抱着她,给她唱小时候的歌谣,她放不了手。 她以为她会憎恶这个掳走她的“贼人”,她却?为自己求情……这一刻,柳月奴心中酸软,又?满足。 其实江婉柔和她的阿姐长得并不像,阿姐纤细瘦弱,江婉柔明显是锦绣富贵娇养出来的玉人儿?,和她相处的越久,柳月奴越来越清晰地明白,她不是阿姐。 可是她对她那么好,她好温柔,她想让她做自己的姐姐。 陆奉冷哼一声,“你倒有?自知?之明。” 他不喜欢江婉柔的注意力放在旁人身上,前有?裴璋,又?来了个柳月奴,即使是个女人,也让他无?端窝火。 更别提柳月奴还有?那么个名声!在起初得知?柳月奴把江婉柔藏起来,她“疑似”喜爱容貌姣好的女子时,陆奉把手中的朱笔生生掰断了。 柳月奴惨白着脸争辩,“我对她坦坦荡荡,我对天发?誓,从未欺瞒于?她。” 就像江婉柔曾问过她的名字,她毫不犹豫告诉她,并不是因为她觉得江婉柔不懂,而是她想告诉她。 江婉柔当时觉得那个名字熟悉,是因为陆奉曾在她面前提过这几个姓氏,只是她不懂突厥话,只当他们突厥名字长得像,没有?往下深想。 人不在,江婉柔也听不见柳月奴这般剖白。陆奉脸色变了几变,连凌霄都以为他要下令处死?柳月奴,他沉着脸,走出营帐。 留下一句话,“好好养着。” 凌霄和柳月奴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里的茫然。 紧接着,当晚,陆奉再次召开?集议,暂且按兵不动,叫突厥使臣来谈。 目前是齐朝兵马占据优势,且急于?求和的是突厥,对方十?分殷勤,王庭也做好了割地赔款的准备,奈何陆奉胃口太大,先让突厥割让北方广袤无?垠、水草丰茂且毗邻诸多?贸易要道的草原,又?要十?五座城,其中包含三处铜矿与两处铁矿,责令突厥岁岁进献牛羊各十?万头、黄金一百万两整。 另献骏马五万匹,要耐力极佳、可驰骋千里的良驹。除此之外?,交出反贼陈复,令冒顿亲自赴齐,对我天朝下跪称臣,俯首认错。 他要的太多?,远远超过了突厥的预期。虽说战败求和是常事,但没有?像陆奉这么苛刻的,几乎断了他们的命脉。还要冒顿可汗对他们的皇帝下跪称臣,按他们草原汉子的血性,不如刎颈自尽,还能留得一世英名。 陆奉这边狮子大开?口,不像正经和谈的样子,但他从前连突厥的求和书都不看,如今愿意坐下来,分条缕析地列出条件,已经足够有?诚意。 突厥使臣个个面露土色,陆奉色冷峻,语气不容置喙:“答应,突厥往后便为大齐附属之地,我朝会遵循旧例,保其安宁,仿若兄弟之邦。然若不答应……” 他冷笑一声:“我大齐的铁骑早已枕戈待旦,踏平尔等每一寸土地,片甲不存。彼时,本王所求将远不止于?此,城池、金银算的了什?么?突厥一族将在我朝铁蹄之下灰飞烟灭,永无?复兴之日!如何抉择,望尔等慎思。” 第97章 他的偏爱 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柳月奴神色怔怔,想不通她一个双亲俱亡的女子之身,怎么和“可汗”扯上关系?即使她哪儿哪儿看不惯陆奉,觉得这个残暴的男人?配不上她的柔姐姐,但她得承认:陆奉不会信口开?河。 陆奉按住江婉柔不安分的手,道:“尽管只?是没落的旁支,你身上流着阿史那王族的血,你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柳月奴脸色紧绷:“我是女人?。” 陆奉怪异地瞧了她一眼,一人?单枪匹马组建一支起义军,女子之身受封将军,连他都不把她当寻常女人?看,她竟然会受女子之身的禁锢? 陆奉反问:“女人?又如何?” 突厥女人?的地位比大齐高些,女子能继承一定的牛羊等财产,可汗的妻子可敦地位尊崇,甚至能够插手政务,历史上就曾有可汗多?病或早亡,王朝实际由可敦掌权。或者皇子不争气?,公主天赋异禀,由公主代?可汗处理?政事。 草原上大部分人?不在乎统治者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可汗威武雄健,能带领他们打退敌人?的侵袭;能让他们吃饱饭,让马儿吃上好草料,就是好可汗。因此柳月奴是女儿身这事,还真?没有受到多?大的阻碍。 陆奉敢肯定,王庭那些个天潢贵胄加起来,打不过柳月奴这个“女人?”。 让突厥难以?接受的是,他们的王,竟然由齐朝指定,那岂不是说明,他们纵马驰骋的草原汉子,自?此后要受齐朝的掣肘? 陆奉这回没有给?更多?的时间,只?有三日,能接受就谈,不能接受就打,他们齐军已休整地足够久,磨刀霍霍,准备宰杀对岸肥美的牛羊。 陆奉这神来一笔,不仅超出了突厥人?的意料,诸位将军也是一头雾水,开?口换了他们的王,他们能答应么? 结果证明,陆奉不仅熟读排兵布阵的兵法,他也深谙争权夺利的人?性。 前任可汗刚死,尸骨未寒,冒顿的位置本来就不稳,如今外敌当前,突厥内部乱成一锅粥,他的诸多?兄弟们虎视眈眈,意图浑水摸鱼。 战,伤亡惨重,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和,齐朝放松了和谈的条件,只?是换个人?当王,柳月奴拥有王室的血脉,也不至于让突厥太丢脸。 再者,她只?是个女人?啊,暂时稳住齐朝,留得青山在,等过两年,他们缓过来劲儿,能与大齐一战,便叫这个可汗“暴毙”,其他兄弟们都有机会摸一摸那个位置。 总之,在紧张的时间和混乱的局势下,所有人?都想不到,突厥竟然答应了。柳月奴这个齐朝的“明威将军”,过不了几日就正式走?马上任,成为突厥的新王。 从一介反贼,到女将军,再到突厥可汗,柳月奴传奇的一生?,足以?载入史册,彪炳千秋。 …… 陆奉没有耐性和柳月奴细心解释,只?交代?几句便带着江婉柔离开?。等回到歇息的府邸,陆奉下颌微抬,等江婉柔伺候他脱衣。 江婉柔还沉浸在震惊中,直到陆奉不满地轻咳一声,她恍然回神,抱紧陆奉的手臂,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在做梦吧。” 刚认的阿妹稀里糊涂当上了突厥可汗,方才听陆奉话里话外的意思,两国不用打仗了。 他们很快能回京了! 陆奉不说话,松了松衣领。 江婉柔立刻有眼色的上前,给?他解沾染寒气?的衣袍。陆奉脸色稍缓,冷哼道:“出来太久,我看你的心野了。” 对于“贤惠柔顺”的江婉柔来说,这是个非常大罪名,搁以?前她得惊恐万分地自?证清白。如今她吃准了陆奉不舍得动她,脱完他的外衫,往他怀里钻。 “夫君,妾身冤枉啊。妾心里眼里都是夫君,怎找心就野了。” 陆奉被?她磨得没脾气?,一把把她揽在怀中,语气?不善道:“不准再见那个柳月奴。” 他有意放任两人?亲近,但他以?为的“亲近”是和京城那样,宽大的椅子隔开?八丈远,说话吃茶,矜持有礼。 而不是像这样抱在一起拉拉扯扯。不是,她脸红个什么劲儿! 把两朝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齐王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决策。 江婉柔无法理?解陆奉的奇怪的占有欲,不是早说清楚了么,人?家柳妹妹只?是思念阿姐。她心中腹诽,面上还是从善如流地摸着他的胸口,嘴巴甜如蜜,好不容易把陆奉安抚住。 怀中的身体软乎乎,沉甸甸,陆奉脸色稍霁。在外叫人?琢磨不透的齐王,在房中抱着他的妻子,缓声向她解释。 陆奉原先是坚定的主战派,秉承着“打不服就往死里打”的观念,谁也劝不住他。让他做出改变的,是江婉柔。 他知道她心软,先前那些村民,他留了她们一命,那些曾对他的妻子施以援手的突厥人?,他甚至可以?放了她们。前阵子江婉柔愁眉不展,他原想以?此讨她欢心,没想到她听后,更忧愁了。 她道:“一群老弱妇孺,丈夫儿子都不在了,又能活几年呢?” 陆奉眉头紧皱,“难道还要我养着她们?斩草不除根,为大患也。” 女人?能生?出新的孩子,幼儿会长大,等长到能弯弓搭箭的年纪,又是齐朝的隐患,生?生?不止。 江婉柔反问他,“那所以?呢?夫君要把他们全杀光吗?也只?有如此,才算彻底斩草除根。” 陆奉敛眉沉思,一时间,他竟回答不上江婉柔这个妇人?的话。 全部杀光,如此繁多?的人?口,他办不到,史书上从未有此事,也和他的本意相悖。 他只?是想突厥永世称臣,彻底绝了边境的隐患,让齐朝百姓永享盛世安宁。即使现在有人?称他暴虐,千秋万载之后,后人?自?会明白他的功绩。 既然杀不完,必以?武力震慑之,让之不敢反齐。这也是他原本的想法。江婉柔道 :“夫君,你杀了他们的丈夫、爹娘,妻儿,即使一时迫于武力,焉然是真?心臣服?” “你也说了,斩草不除根,积怨日久,一朝溃堤,必酿成大患。易地而处,倘若我是突厥的女眷,我一定会假意臣服,寻找一切时机,为我的夫君报仇雪恨!” 叫陆奉好好“教训”了一番,不许她说晦气?话,他活得好好的,怎么会叫她落到那种境地? 不过这番堪称“可笑”的话在陆奉心中划开?一道口子。不能杀完,也不能打得太狠,否则必然会引起反噬。他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相反,陆大公子文韬武略,熟读经史子集。 古有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他明白这个道理?。 被?鲜血和胜仗围绕的激荡散去,陆奉逐渐冷静,思虑下一步究竟要如何走?。正巧,柳月奴身世大白,她的身份太合适了,身负两国血统,电光火石间,陆奉心中浮现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突厥换一个王呢? 他命人?细查柳月奴此人?,从她的种种行迹来看,她并不认同自?己是突厥人?。当然,她也不认同自?己是齐人?。 但她有一个弱点?,她那个死去的姐姐。她喜欢,甚至是依恋江婉柔。她是他的发妻,他三个孩子的母亲,就算为了她,柳月奴一定会亲近大齐。 狼群从狼王逐猎,从羊随头羊而觅草,世间族类皆然,有一个亲近大齐的可汗,他再辅以?武力震慑,怀柔手段教化,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另有个私心。他的女人?不需要对任何人?低头。但宁安侯府太弱了,不管在国公府做大夫人?时,还是齐王妃,她脾性温和,被?人?冒犯也不生?气?,在江婉柔看来是处事圆滑,在陆奉看来,太委屈了。 他便给?她一个稳固的后盾,一个强势的“娘家。” 她想生?气?就生?气?,想翻脸就翻脸,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这一点?,他放在心里并未明说。江婉柔却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她靠在陆奉胸前,心中酸涩难当,喉咙像被?棉花堵住似的,微微哽咽。 陆奉还不放过她,挑起她的下巴,哼笑道:“不打仗,这回嘴上的燎泡总该好了吧?” 江婉柔一怔,没有任何征兆。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他都知道! 她无法言明的规劝,她日夜思虑的隐忧,她欲语还休的苦闷,他都知道! 她这眼泪来得忽然,叫陆奉吃了一惊。他显然不会安慰人?,僵硬地给?她擦拭眼泪,问谁叫她受委屈了。 江婉柔一边掉眼泪,一边摇头,把脸埋在陆奉胸前,嗡声嗡气?道:“陆奉,我有没有告诉你,我真?的好爱你。” 她恍然有种感?觉,这人?世苍茫,不会再有另一个人?,对她更好了。 她正在拥有,且享受着他的偏爱。 一个威严冷漠的男人?,事事为她考虑,唯独对她包容,世间有哪个女人?不动心呢?江婉柔亦是俗人?。他爱她,她爱他,两人?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一同孕育了三个伶俐可爱的孩子。 从前总有人?说她命好,她嗤之以?鼻,如今她信了,上苍果真?待她不薄。 陆奉问了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江婉柔平复下来,抹了抹眼泪,笑了。 她道:“我想孩子们了。” 日子过得真?快,细算下来,他们已经出来半载有余,两个孩子都快一岁了。 陆奉抚摸着她的脊背,沉声道:“很快。” *** 即使有陆奉的保证,两国和谈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大齐这边还好说,皇帝御令齐王一人?裁决,没有任何争议。突厥那边乱成一锅粥,而且陆奉提出了种种条件,他自?然不会以?为换上一个柳月奴就万事大吉。 第98章 送别 待突厥使臣离开,陆奉摆了摆手,叫众人退下,只剩下他和裴璋二人。 两人对视一眼,裴璋躬身一拜,“下官幸不辱命。” 最后突厥答应陆奉那?么苛刻的条件,两国达成和谈,其中裴璋有莫大的功劳。陆奉找到江婉柔后,顺着线索和裴璋取得?联络,裴璋手绘出重要城池的布防图,尽管不是全然准确,也能像个七八成。 这为齐朝谈判增添了筹码,且布防图是军事?机密,由历代?可汗保管,如今被齐朝得?到,冒顿头上?又多了一项罪名,给柳月奴登位扫清障碍。 总之,此行?艰巨,稍有不慎就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裴璋一个文人,只身潜入敌营,立下汗马功劳,他还?救了江婉柔。 陆奉敛下寒眸,沉声道:“坐。” 不论私人恩怨,作为同?僚,他欣赏这样的下属,这也是为何,他屡次对裴璋心慈手软的原因。 裴璋从善如流地坐下,两人谈了一会儿公事?,须臾,陆奉坚硬的骨节轻叩桌案,道:“你的功绩,本王已?如实向圣上?禀明。” 正如裴璋未曾趁人之危,陆奉也不屑于做公报私仇的事?。他接着问道: “不知裴大人有何打算?” 裴璋面色平静,回道:“全凭圣上?做主。” 陆奉心中暗骂裴璋滑不溜手,他一顿,意有所指,“如今都护府初立,齐人与突厥共治,正值百废待兴之时,急需有识之士。” 和聪明人说话,不需要多言。裴璋低头一笑,“王爷谬赞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官本不应该推辞。只是下官高堂尚在,为人子者,岂能弃亲不顾而远游?” 一个“孝”字压下来,这番话冠冕堂皇,可是天地君亲师,高堂又如何比得?了圣恩?陆奉正欲开口,裴璋冷不丁道:“再?者,下官之妻尸骨未寒,夫妻一场,我总要回去送她一程。” 陆奉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璋口中的妻子,是死在他手里的江婉莹。 当然,陆奉不会觉得?自己杀错了,那?女人口出妄言,死千百次都不为过。身为本朝最大的探子首领,陆奉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不留一点儿痕迹,但他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裴璋多智近妖,他若深查,未必查不出来。 陆奉没有一丁点儿愧疚,大手一挥,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你看上?哪家姑娘,本王为你做主!” 原是这么一说,陆奉越想越觉得?有理。裴璋老大不小了,如今又成了个鳏夫,干脆赐他十个八个美人,生一堆孩子,省得?总惦记不该惦记的人。 可惜裴璋不领他的情,他摇了摇头,“不劳王爷费心。” 江婉莹死的时候,裴璋并不在京城,他收到家中来信,相伴五年的妻子莫名身故,那?一瞬间,裴璋心中一阵茫然。 不是悲痛,不是愤怒,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惆怅,夹杂着隐晦的、难以难明的快意。 她在他寒微之时下嫁,夫妻多年,虽算不上?夫妻恩爱,也能勉强称一句相敬如宾。他原以为两人就像世间多数夫妻一样,平平淡淡走过一生,直到他做了那?个梦。 在梦中,他有一个娇美动人的妻子,两个伶俐可爱的孩子,他一生无憾。所有的一切,因为江婉莹作 祟,都毁了。 裴璋那?一段日子头痛欲裂,樟脑丸也抵挡不住。他整宿在榻上?辗转反侧,睁着眼睛到天亮。多少?次,他想去佛堂把她捂死,掐死,捅死,他恨啊! 他恨江婉莹,他怨恨苍天这般作弄人,为何要让他想起来!他甚至开始怨恨他的老师,怨恨从小读到大的圣贤书,一字一句写着“温厚恭良”,把他教得?“重情、明理”,她为人妻无过错,叫他不能痛痛快快杀了这个罪魁祸首。 如今她死了,仿佛身上?缠绕的丝线顿时消解,裴璋莫名松了一口气,不必他苦苦抉择。家中的老母和表妹受到了惊吓,母亲从前不喜这个儿媳,如今人死如灯灭,母亲给他的家书中谆谆教诲,叫他势必找到贼人,为妻子昭雪。 她的尸身太碎,拼不成完整的身体,只能收敛衣冠,放在棺材里。向来简朴的母亲为她定做了上?好的楠木棺材,停棺家中,等?他回去主事?。 对于杀害江婉莹的凶手,他隐有猜想,却并不打算深究。他如今回去送她一程,给她找一块风水宝地,也算全了多年的夫妻情分。 不,他们不该再以夫妻相称,他早就写了休书,因为怕江婉莹胡言乱语,把她禁锢于佛堂。他会把她风风光光送走,但她不能再占据他妻子的名分,他心底的妻子,从来只有一个。 即使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知晓。 裴璋想起江婉柔,心中钝痛难忍。他看向陆奉,很想为她解释几句,在突厥那?几日,两人清清白白,恪守男女之礼,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又转念一想,这种事越解释越说不清,她那?么聪明,想来会有应对之法。 薄唇微动,他最终没有开口,但又不放心,隐晦地说道:“裴某刚经历丧妻之痛,对女色未有多念。” 陆奉低声笑了,也不知道信没信。人家话说到这份儿上?,陆奉总不能把功臣强留下来。他的眸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裴璋。 “留在突厥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裴璋,你是个聪明人,本王不赘言。” “你若执意回京,经此一役,势必会被打成本王的党羽。本王没那?么多闲心照看你,将来京城的日子,不会太平。” 裴璋仿佛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笑道:“裴某八尺男儿,又何须王爷照料。” “京城的风浪从未平息过。至于齐王党羽……王爷,裴某的诚意难道不够明显?” 前世的战功赫赫的武帝,即使重来一次,很多事?已?经发生了变化?,裴璋依然信他。 上?一世,陆奉私杀陈复惹怒帝王,而且他的腿脚不便,此战并未派陆奉督军。我朝与突厥胶着多日难分胜负,皇帝气的身体每况愈下,后来诸王插手,逐渐演变成多夺嫡之争,陆奉手刃兄弟夺得?大位……这一切,才?用?了短短两年。 真正打服突厥,是武帝登基之后的事?了。 如今龙体康健,与突厥一战半年就获得?大胜,陆奉的性情也不如武帝暴虐弑杀,不知道如今,他何时能夺得?大位。 听陆奉方?才?的话音儿,他已?有此意,说不准比上?一世还?要早些。 裴璋压下满腹思虑,起身告辞。陆奉不置可否,既没答应,也没有拒绝他的“投诚”,等?他离开,陆奉慢条斯理喝了一盏冷掉的茶水,去处理陈复。 这一回,他亲自操刀,二十多年的恩怨,该了结了。 *** 男人们?各自忙碌,江婉柔也不闲着。 随着和谈进入尾声,一切都敲定地七七八八,柳月奴这个“可汗”也该走马上?任,高坐王庭了。 营帐中,包裹、箱子零零散散摆在地上?,江婉柔神?情焦急,在其中一个包裹里翻寻。 “奇怪,我明明把马油放在里面了呀,怎么不见了。” 柳月奴掀开帐帘,看着一地包裹,无奈道:“柔姐姐,不必忙活了,我什么都不缺。” 她如今这声“柔姐姐”叫得?名正言顺。前几日,两人正式义结金兰,不是口头上?说说,是祭过天地,写到两国国书上?那?种。 柳月奴这个“可汗”,国书上?记载为:身负尊贵的王室血脉,又秉承天朝教导,为齐朝王妃之妹,今衔命于身,以促两朝之睦。 当时接到这个消息太过震惊,柳月奴不愿意去当这个劳什子“可汗”,她又不傻,陆奉硬推她上?位,就是齐朝的傀儡,突厥人又岂能真心服她这个王?身负两国血脉,两边不讨好。 直到陆奉把这封国书拿到她跟前,道:“你好了,她才?会好。” 柳月奴犹豫了。 她太想名正言顺叫她一声“姐姐”,她又想起来,这个王爷待柔姐姐不好! 她才?不舍得?叫柔姐姐喝那?么苦的药,一喝就是五年!那?个王爷说,柔姐姐身世低微,总叫人欺负。 她强大了,旁人才?不敢欺负她。 柳月奴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决定当这个可汗。 她去找陆奉,开门见山道:“我既然当了可汗,绝不做卖国求荣之君。” 正如那?些跟着她起义的奴仆,最后凌霄率兵镇压,她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下他们?。她是个很纯粹的人,一旦承诺,便会践行?到底。 她会好好做突厥的王,而不是齐朝的傀儡。 陆奉哼笑一声,“你先坐稳可汗之位,才?有资格和本王谈。” 突厥王庭此时正乱成一锅粥,冒顿被囚,几拨势力角逐,柳月奴这个“孤家寡人”上?去,少?不了冷枪暗箭。 不过有凌霄的大军压境,暂时无性命之忧,至于日后……就看柳月奴的本事?了。 柳月奴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她并不担心,陆奉还?算大方?,把她曾经的下属还?给了她,让她带到突厥。 她认真道:“我会遵守两国盟约,但倘若齐朝失信,我亦不会束手就擒。” 陆奉轻蔑一笑,“弹丸小地,我大齐尚不入眼。” 突厥草原广袤,虽不能和泱泱大齐比,怎么也称不上?“弹丸”。不过陆奉不放在眼里,只要老老实实纳贡称臣,不给他惹事?,这片土地是突厥人治理,还?是齐人治理,亦或将来权柄会被柳月奴收拢,他并不在意。 但柳月奴一个女人,比某些男人都有担当,叫陆奉刮目相看。 第99章 夫妻有恩矣,不诚则离…… 把柳月奴送走,江婉柔脸上的笑容瞬时收敛,她是真心?待过她的,又怎会真的对她的离去无 动于衷? 一直回到歇息的府邸,江婉柔脸上带着愁绪。 “您回来了。” 金桃赶忙迎上来给江婉柔脱衣净面,一边道:“可要传膳?王爷留了口信儿,今晚王妃娘娘先睡,不用等王爷。” “嗯?他为?何?不回?” 刚刚送走一个阿妹,江婉柔心?里正难受,她想他了。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她盼着陆奉忙一些?,不要打?扰她的小?日子。她贯来不把希望靠在别人身上,现在倒有越来越依靠陆奉的趋势。 金桃犹豫一瞬,答道:“听说王爷要亲自处决叛贼,陈复。” 听到这个名字,江婉柔眼底浮现一丝厌恶。她被陈复掳走的新仇,丽姨娘的旧恨。这人真是死有余辜! 她见过他一面,缺了只手臂,长得倒是白面书生样,阴冷黏腻,细长的眼睛仿佛一条毒蛇,冷不丁扑上来咬你一口。 现在想起?来依然泛恶心?。 整个晚膳,江婉柔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她平时和气惯了,丫鬟们见她这副样子,个个屏息凝神,有个年纪小?的,甚至失手把汤汁洒在了桌案上。 一点小?事,江婉柔不至于责罚,倒是金桃立刻福身请罪,是她安排不周,才有了纰漏。 自江婉柔从将军府失踪,将军府的仆人杖毙大?半,念在金桃是江婉柔的贴身丫鬟,只领了二十板子,等有江婉柔的消息,她跟着跟着凌霄的军队来乌金,主仆得以重?逢。 金桃跟着她一路受苦又受罪,江婉柔好好安抚了一番,只是金桃不像翠珠一样情绪外露,江婉柔有时也摸不清她的想法。 正如今日,她总感觉金桃心?不在焉。 用过晚膳,江婉柔挥退众人,她坐在铜镜前,金桃给她拆卸头上的钗环。嵌着红宝石的凤尾金钗,点缀着绿松石的步摇,晶莹剔透的羊脂玉……突厥送来议和的几大?箱珠宝,被陆奉扣下一批,留着给自己的王妃当私房。 金桃手艺很好,没有让江婉柔感受到丝毫痛意,如瀑的青丝垂坠而?下,江婉柔忽然开口:“金桃,你有心?事。” 金桃一怔,不等她膝盖落在地上,江婉柔眼疾手快托住她的手臂,“身子还没好利索,不必跪。” “从京城到突厥,你跟着我一路奔波,我原以为?,我们的情谊是不同?的。” 江婉柔幽幽道:“连你都有事瞒着我,我还能信谁呢?” 这话?重?了。 金桃脸上出现一丝少见的慌乱,江婉柔声音轻柔,语气却不容置疑,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 金桃自从宁安侯府中回来就有些?奇怪,她原先不在意,谁没有个心?事呢?今天?她本就心?情不好,又敏锐地发现,提起?“陈复”时,金桃格外不对劲儿。 一个前朝反贼,她的金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人会有何?牵扯?兹事体大?,江婉柔不能放过这个隐患。 在江婉柔的软硬兼施下,金桃闭了闭眼,缓缓开口…… *** 夜深露重?,“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沉重?的军靴踏在地面上,在沉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还没睡?” 看着坐在案前,困得点头的江婉柔,陆奉皱起?眉头,掌心?抚上她的脸颊。 他的手似乎刚洗过,有种潮湿的黏腻,又很冷,叫江婉柔一个哆嗦,惊醒了睡意。 她打?了个哈欠,起?身给他宽衣。 “有话?想跟你说,睡不着。” 夜晚依然寒冷,陆奉的衣袍外覆着一层霜寒,江婉柔照例给它?挂在衣桁上,眼尖的瞧见,袍角沾染着点点血迹。 她眼神一黯,什么都没说,照常给陆奉松头皮。 陆奉合上眼眸,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沉。 过了一会儿,他道:“有何?事?” 他特意留了话?,她等到现在,陆奉即使心?绪沉重?,也准备听一听。 江婉柔低声问:“听说今日,夫君去处决陈贼?” 陆奉身体一僵,在寒风中沉下的怒火又骤然升腾。 陈复彻底死了,死得透透的,他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把他的身体剁成肉泥,也算为?当年那个孩子报了仇。 陈复当然不甘心?,他韬光养晦多年,未曾一展宏图,屡次败于陆奉之手。或许他知道这次必死无疑,陈复看着陆奉睥睨傲然的模样,恨之入骨。 父王当年被齐帝老儿逼死,他今日亡于他的子嗣之手,凭什么!凭什么天?下间的好事都叫姓齐的占了! 陆奉率铁骑踏平半个草原,如今正是春风得意时,陈复偏不叫他好过。 他就是死,也要恶心他一回。 “齐王,哈哈哈,好一个齐王。” “任你战功赫赫又如何?,你知道吗?你那美人王妃在别的男人身下辗转承欢,叫得销魂极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前能尝一尝王妃的滋味,我陈复死而?无憾——” 陆奉的刀很快,一刹那,陈复的头颅和身子分离,一道血柱喷涌而?出,渗入大?牢的青石板缝里。 陆奉不会蠢到相信陈复的话?,但事关江婉柔,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被掳走那段日子,他从来不过问。不是他豁达到不在意,相反,他在意极了。 当初下江南,他连沾染着她的气息的一块玉佩都不允让旁人染指,更何?况活生生的人! 但他知道,这不能怪她。反而?是他的疏忽,让她遭受无妄之灾。 他没有问出口,但此事一直是他心?里难以拔出的一根刺。江婉柔对他的隐瞒,裴璋明里暗里的解释,如今再加上陈复不知真假的胡言乱语,彻底点燃陆奉的怒火。 他胸口微微起?伏着,压低声音道:“嗯。” 江婉柔看出他在发怒,他一进来就沉着脸,既不说话?,也不抱她。 她犹豫了一下,按照常理,她不该挑在这个时候开口。 可他又对她那么好,叫她以为?,他心?里有她。 江婉柔拧干巾帕,细细给陆奉擦了脸。趁着柔和的烛光,她柔声道:“今日,我有两件事告诉夫君。” 她逼问出金桃的话?,有些?意外,又在情理之中。 当初查鹦儿一事,她把金桃派到丽姨娘身边,金桃心?思?通透,贴身伺候丽姨娘,比所有人率先知道丽姨娘和陈王的往事。 丽姨娘睡觉多梦魇,梦中也在挣扎求饶,脸上的神情狰狞又痛苦,金桃原先怕她魇着了,叫醒过她几回,丽姨娘问:“我没说胡话?吧?” 金桃谨慎地摇摇头,“奴婢没有听清。” 丽姨娘松了口气。后来次数多了,丽姨娘兴许知道瞒不过去,又一次魇后,金桃给她倒了一盏温水,丽姨娘道:“你是个聪明的丫头,知道的多了,未必是好事。” 金桃想了想,答非所问:“奴婢是夫人的奴婢,只听夫人吩咐。” 丽姨娘苦笑一声,没有再多言。金桃听江婉柔的吩咐,经常打?听前朝的事说给她听,并非一般的丫鬟。从丽姨娘讳莫如深的态度,还有她梦中的求饶声,她推测两件事: 其一:不知是何?原因,侯府的姨娘曾经和反贼陈王有染。 其二:陈王暴虐,以折磨美人为?乐,过去多年,丽姨娘依然会做噩梦。 事关丽姨娘的声名,金桃不敢瞎说,甚至连江婉柔都不敢说。不同?于翠珠的无知者无畏,金桃其实有些?怕江婉柔,毕竟她曾亲眼见过,前日还对夫人口出不逊的丫鬟,次日便因为?对大?爷不敬,被乱棍打?死。大?爷亲自下的命令,但其中有夫人多少手笔,谁也说不清。 夫人现在看着一团和气,当年她手上绝不干净。谁愿意自己生母的“丑事”叫人知道呢?金桃原准备把这事烂在心?里,江婉柔问过,叫翠珠试探过,她的口风闭得严实,直到今天?才叫江婉柔问出来。 …… 江婉柔原先从秦氏嘴里知道姨娘曾经被献给陈王,长辈的事,她不好多问。她不知道,原来姨娘在陈王手里曾受过那么多的屈辱折磨!过去多年,她还会做噩梦。 一个身份低微的绝色倾城的女人,时逢乱世,注定命途坎坷。姨娘前半生已经受了太多罪,江婉柔语气低落,道:“夫君,我想回去问一问姨娘,倘若她愿意……能不能叫 ……叫她和离啊?” 宁安侯把姨娘献出,又出趁战乱把她找回。她原本以为?姨娘对他有情,江婉柔现在才觉得,她错了。 又不是贱得慌,谁会爱上一个亲手把她推入炼狱的男人!江婉柔原先也不敢想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可出来久了,看过民风粗犷的卫城,见过辽阔的草原,江婉柔的心?境潜移默化地变了。 她想要姨娘痛痛快快地活后半生,不用被迫和宁安侯绑在一处,不再为?名声所累, 陆奉冷静地打?断了她的畅想,“按齐律,妾不可与主君和离。” 虽然是他的岳母,但确实是“妾室”,只有被休弃的份儿,没有和离的资格。 江婉柔一怔,“那叫他写?放妾书,可以吗?” 从前她问过丽姨娘,她不愿意扶正,原本她以为?是姨娘不争名分,如今想来,或许是姨娘根本不愿意呢? 陆奉轻轻颔首,“嗯。” 这是答应了? 江婉柔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容易,她身为?齐王妃,和他夫妻一体,总要为?他考虑。别的王妃家世显赫,她如今只有一个没有官职的虚爵父亲,母亲再被放归,她的身份更不堪了。 第100章 回京 江婉柔不知道?,一场危机被她稀里糊涂化解,陆奉也不会拿这腌臜事污她的耳朵,她只觉得陆奉不愧是行伍出身,身上使不完的蛮劲儿,直到?几日后,她身上如期来了月事,才叫江婉柔松了口气。 相较于来时?的寒冷匆忙,归途正值春光明媚的春三月,赶路也不必焦急。一路北上,江婉柔舟车劳顿,先是生病,又遭人掳掠,被陆奉找到?后,护得跟个眼珠子似的,关?在寝房不让出门,可?把她憋坏了。 她又贯会装可?怜,缠磨着陆奉,叫他带她出去走走,放放风。陆奉被她磨得没脾气,叫人给?她裁了一身骑装,带着江婉柔去草原上跑马。 江婉柔在四四方方的宅院中困了这么多年,一时?半会儿学?不会骑马,只能在温顺的短腿小马驹儿身上过一把瘾,起初陆奉还算有耐性?,后来实在嫌她磨叽,一把揽过她的腰肢,锢在自己身前。 他的坐骑是品种精良的汗血宝马,几乎和江婉柔一样高,陆奉双腿夹紧马腹,□□的战马驰骋如电,惊得江婉柔抓紧它黑亮的鬃毛,喘着气道?:“慢些。” 陆奉声音低沉:“怕什么,定?不会叫你掉下去。” 他带她一同欣赏,他打下来的如画江山。 陆奉的手臂刚劲有力,身后是熟悉宽阔的胸膛,江婉柔逐渐从惊吓中缓过神,在高高的骏马上,衣摆在微风中猎猎作响,天蓝云白,眼前的绵延的草原一望无际,江婉柔不由看痴了。 在京城没有这样的壮丽的景色,和柳月奴在突厥那段日子,她心里装着事,又天寒地冻,她无暇欣赏这样的美景,如今和陆奉在此处,顿感天地辽阔,人处期间,渺小如尘埃。 自那后,江婉柔便经常缠着陆奉,要他陪她骑马。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陆奉乐意由着她,直到?某日晚上回?到?帐中,陆奉掰开她的腿,看见雪白的腿根儿被磨出一片红痕,甚至破了皮。 他的脸色顿时?黑沉,后来任凭江婉柔再怎么求,再也不松口,连那匹短腿小马驹儿都收回?去,江婉柔心中郁闷,跟他闹脾气,两人别别扭扭,回?到?卫城。 陆奉和凌霄有事商谈,在此又停留了十余日。男人们忙他们的,江婉柔和陆清灵姑嫂得以重聚,陆清灵见到?面?色红润的江婉柔,几乎喜极而泣,抱着江婉柔不撒手。 对长嫂在她府中被掳,她一直心存愧疚。为此连府中为将士们缝制衣物的娘子们遣散了,要不是那日人多口杂,长嫂也不会出事。 倒是江婉柔知道?后多加劝阻,虽说现下战事平息,凌霄和陆清灵夫妇团聚的日子多了,但叫陆清灵日日守着诺大的将军府,形单影只,有些事做也是好的。 其实她还有些羡慕小姑子,陆清灵在闺中多骄纵啊,如今觅得良人,简直脱胎换骨。夫妻两人有商有量,凌霄甚至会和夫人说军政大事。陆清灵可?以抛头露面?做生意,可?以舞刀弄枪,听丫鬟说,将军和夫人感情甚笃,兴致上来了还会切磋一段,有输有赢,陆清灵赢得居多。 江婉柔既为人家夫妻的恩爱羡慕,又忍不住泛酸。想想也知道?,凌霄从底层拼杀出来的大将军,怎么会打不赢三脚猫功夫的陆清灵,人夫妻的情趣。反观陆奉呢?两人下棋,他不让着她也就算了,她偷偷挪几颗棋子,他还要戳穿她! 虽然这种比较没来由,但江婉柔就是酸了,正好碰上那阵子和陆奉闹别扭,夜深人静,江婉柔趴在男人汗涔涔的胸膛,半真半假地抱怨。 陆奉忽然一怔,江婉柔也后知后觉地觉出几分尴尬,年轻时?尚且循规蹈矩,如今一把年纪,怎么尽学?小女?儿情态? 陆奉沉默半晌,吐出一句话:“少?看话本。” 他顿了下,补充道?:“勿 跟陆清灵学?。” 江婉柔眸光幽幽,陆奉沉思片刻,用手臂圈着她,叫她跨坐在他身上,声音沙哑:“让让你。” “你来。” …… 江婉柔再也不和陆奉抱怨了,好在她知足常乐,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陆清灵陪凌霄常年苦守边关?,其中的艰辛,又何足为外人道?? 京城逼仄却有锦绣富贵,卫城自由也苦寒无比,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甜,比不出个所?以然,还是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最要紧。 因为陆奉还在,陆清灵可?不敢在他眼皮底下“重操旧业”。上回?在江婉柔的提议下,娘子们做出的鞋袜比平时多了一番,尽管陆奉看不上这三瓜两枣,姑嫂两人心中颇为自得,尤其是江婉柔。 她们在房中嘀嘀咕咕地商议,江婉柔根据上次的经验,又想出许多新奇的点子,陆清灵一一记下,她看着江婉柔,眸光饱含崇拜:“长嫂好聪明!可?惜了……” 可?惜嫁的男人偏偏是兄长。她如今伏低做小,等兄长走了,她家凌将军由着她,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到?她头上。 长嫂这般聪颖剔透之人,一辈子就栓到兄长身上了。他天天冷着脸,不苟言笑,她在兄长跟前大气不敢出,生怕哪句话说错了,被拉出去打板子。 几年过去,兄长位愈高、权愈重,脾气也越发难以琢磨,她这个曾经最“敬重”长兄的妹妹也怕他,嫂嫂日日夜夜和他在一处,出个门都要请示,当真不容易。 江婉柔笑着瞥了陆清灵一眼,嗔道?:“小妹,慎言呐。” 陆奉如今对陆清灵横眉冷,训斥她“性?子跳脱,不堪为妇”,国公府嫁了一个没有教养好的姑娘给?凌霄,叫她这个做长嫂的,好好“教教”不懂事的小姑子。 陆清灵一个激灵,讨好地给?江婉柔揉肩膀,“嫂嫂最好了。” 江婉柔才懒得做出力不讨好的事,人家凌霄都觉得小妹好,陆奉管的倒宽。她每日和陆清灵唠家常,逗逗可爱的小芸儿,再趁陆奉心情好,叫她在城里转转。 卫城其实不大,一条主干道?横亘南北。来的那日,隔着帘子看到?的铁铺,酒楼,街边热闹的商贩,江婉柔在陆清灵的陪伴下亲自感受了一番,十分新奇。 她想起当时?陆奉给?她讲的“女?屠户”,特意去光顾了女?屠户的生意。女?屠户生得高大,身穿粗布麻衣,包裹着紧实的手臂。她生意不错,江婉柔排了一会儿才轮到?她,女?屠户拎着厚重的剁骨刀,目不斜视,问:“要几斤肉?” 江婉柔一怔,随即柔声道?:“我家夫君腿脚不好,我想买些骨头回?去炖汤,滋补滋补。” 许是江婉柔的声音太柔和,女?屠户抬头看了她一眼,道?:“离小民远些,莫惊着贵人。” 尽管江婉柔蒙着面?纱,但她一身锦绣富贵,耳边坠着的红珠子够她杀半辈子猪,她的手柔软细滑,不像做活儿的手。 江婉柔依言后退一步,目光却好奇地投向帘子后的两个男人,一个穿青衣,一个穿白衣,长得白净俊秀,和卫城风吹日晒的男人很不一样。 她的目光实在太亮,女?屠户给?江婉柔碎骨头,一边淡道?:“我男人。” 江婉柔骤然睁大双目,磕磕巴巴道?:“哪……哪一个?” 女?屠户利落地用草绳把骨头捆好,卷起围腰,擦了擦油腻的手,递给?江婉柔。 “都是。” …… 江婉柔恍恍惚惚回?到?将军府,依然震惊今日的见闻。她原先以后陆奉逗她,这没想到?这卫城民风剽悍至此啊! 陆奉淡道?:“她有本事,有何不可??” 他向来对有能之士刮目相看,在他眼中,女?屠户凭一己之力养家糊口,算是“能人”,和一般的女?人不同。 江婉柔不满地嘟囔道?:“杀个猪就是能人了?妾身也……” 她想说她虽没有女?屠户力气大,但她把铺子田庄经营地妥妥贴贴,真比起来,那女?屠户不一定?有她厉害。话未出口,一抬头,对上陆奉漆黑锐利的寒眸。 “嗯?” 江婉柔一个激灵,瞬间改口,“妾身也叫那屠户剁了几块骨头,熬碗汤补补。这几个月行军打仗,你都没好好敷药。” “等回?京城,还得叫洛先生瞧瞧。” 陆清灵说得对,陆奉不苟言笑盯着人时?候,确实让人害怕。江婉柔干脆扑倒他怀中,僵硬地扯开话题。 她真是疯了,和陆奉说这些做甚么! 好在陆奉没有深究,他盯着她乌黑的发髻,许久,在江婉柔心中惴惴难安时?,他道?:“好了不少?,不必忧心。” 多亏江婉柔先前的悉心照料,又是敷膏药又是绑护膝,陆奉在严寒的突厥折腾这么久,现在不疼不痒,走起路来也不大看得出来。 陆奉自己都忘了腿的事儿,旁人不敢提,也就江婉柔天天记挂着。 那碗骨头汤还是没叫陆奉喝上一口。江婉柔有时?也琢磨不透陆奉,比如方才,要说他在意吧,他什么都不说,说不在意吧,夜晚要得格外凶狠,大掌捂住她的口鼻,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柔儿,乖。” 他那晚说了很多遍,江婉柔醒来后,得到?她们要离开卫城了。 离别猝不及防,凌霄夫妇把一行人送出城门。江婉柔和陆清灵姑嫂俩依依惜别,陆奉和凌霄沉默寡言,两人眼神对视,又默契地移开,似乎达成?了见不得人的共识。 “好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陆奉轻声斥责,陆清灵用帕子沾着眼角,走到?凌霄身旁。 陆奉临走还不忘以兄长的身份,冷着脸教导:“既嫁了人,当守为人妻的本分。不可?任性?妄为,尽心侍奉夫君,相夫教子,明白么?” 第101章 震怒 从凛冽的寒冬到初夏,细算下来,夫妻俩离家已有半年之?久,陆淮翊穿着一身宝蓝色锦缎窄袖圆领长袍,衣襟上用银丝纹着祥云图案。腰坠一条羊脂玉扣的丝绦,足蹬玄色缎面小朝靴,身姿挺拔清瘦,衬着冷白的肤色,显得矜贵无比。 他长高了些,也比之?前更加沉稳。见?到许久不见?的双亲,陆淮翊神情激动,也只是一瞬,他顿了顿,稳步走上前,躬身道:“儿子恭迎父王、母妃。” 陆奉扫了眼门?口井然有序的诸人,低低“嗯”了一声,江婉柔看不够似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陆淮翊身上。陆奉转身,“还不走?” 江婉柔恍然惊醒,给长子使?了个眼色,踮起裙摆,小碎步跟在陆奉身后。 王府人口不多,上无高堂,只有一个“借住”在王府的丽姨娘,丽姨娘身份尴尬,不会趁这个时候出头,陆奉和?江婉柔夫妻俩不用去拜会什么长辈,直接入锦光院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尘土。 锦光院的下人大?多是江婉柔从陆国公府带过来的,懂分寸知?进退,更别提齐王一战,接连攻下突厥数座城池,威名远扬,如今朝野上下,谁提起齐王,莫不是畏惧恭敬,锦光院的丫鬟们恨不得踮着脚走路,伺候得尽心尽力。 江婉柔来不及换洗,先被红着眼睛的翠珠扑在她身上大?哭一场,又连忙叫人把双胞胎抱过来。看得出来,丽姨娘把两个孩子照顾得很好?,兄妹俩软乎乎沉甸甸,藕节似的手臂胡乱挥舞,手上的银铃“叮当”作响。 看得江婉柔心软如泥,轮流抱着哥哥妹妹,亲他们柔嫩的小脸蛋儿。按道理说,自他们刚出生?起,江婉柔就被迫随军,不满一岁 的小娃娃什么都不懂,这兄妹俩脾气不大?好?,被生?人抱就哭,但江婉柔抱他们,兄妹俩仿佛知?道这是自己的亲娘,咧着嘴笑。 妹妹活泼好?动,肉乎乎的小手跃跃欲试,抓江婉柔头上摇晃的金步摇。江婉柔拔下来逗她,既欣慰又心酸地感叹,“他们这么小,竟还记得我?。” 翠珠怀中抱着昏昏欲睡的哥哥,解释道:“多亏了丽夫人。” 王妃娘娘的生?母,王府上下尊称一句“丽夫人”。旁人兴许顺着江婉柔的话风,接一句“母子连心”,哄主子高兴。偏翠珠是个实心眼儿,她说道:“您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丽夫人怕小主子们忘了亲娘,在襁褓中放您穿过的衣裳,经常带小主子们来锦光院走动。” 这么小的孩子话都不会说,更认不出面容,全靠江婉柔身上熟悉的气息认出娘亲。江婉柔闻言一怔,心中五味杂陈。 养儿方知?父母恩,她如今生?养了三个孩子,姨娘还在为?她盘算。今日回府,她环视一周,根本不见?姨娘的影子。 她知?道姨娘在想什么,她不愿意给她添麻烦。 江婉柔低低叹了一口气,问了丽姨娘的吃穿用度,又叫人给她捎话,她明日去拜见?她。 今晚兴许会被圣上召见?,或者是有陆奉在的家宴,他在,连陆淮翊都谨言慎行,不如姨娘一个人用膳自在。 等明天诸事办妥,她再去见?她,这也是姨娘的用意。经过此事,江婉柔心中更坚定?了叫姨娘从宁安侯府脱身的打算。 …… 怕圣上召见?,江婉柔依依不舍地叫人把两个孩子抱走,她沐浴更衣,换上明艳的重红色王妃翟服,描眉施粉,装扮地贵气逼人。 费心费力折腾一圈,临近傍晚,接到宫中的旨意,宣齐王殿下觐见?。 得,压根儿没提自己,江婉柔深觉“自作多情”。陆奉一派沉稳,对宣旨太?监道:“本王稍后进宫。” 江婉柔原以?为?这个“稍后”就是换身衣裳的事,谁知?陆奉大?手一挥,直接叫人传了晚膳。 他大?马金刀高坐主位,看向神情呆滞的江婉柔,挑眉道:“不饿?” 江婉柔犹豫了一下,依言坐在他的下首,面含忧色:“夫君,父皇召见?,会不会……不妥?” 他刚打了大?胜仗,回来却居功自傲,藐视圣威。即使?父皇偏爱自己的儿子不在意,被别人揪住把柄,便是讦攻陆奉的利刃。 江婉柔挽起衣袖,给陆奉添了一盏茶水,柔声道:“府中诸事,交给妾身即可。” 陆奉把玩着杯盏,哼笑一声,“你到是贤德。” 她摸不准陆奉的意思?,恰好?这时陆淮翊进来,王府人口少,除了那两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娃,夫妻俩加上长子,便是一顿“家宴”。 在江婉柔被一堆人围着涂脂抹粉的时候,陆奉已经把陆淮翊叫到书房,考校了一番功课。陆淮翊自诩对答如流,没有辜负先生?的教?诲,却只得到了陆奉“尚可”的评价。 即使?明白父王向来严苛,陆淮翊心中难免低落。他绷着一张俊秀的小脸,躬下身子,“父王,母妃。” 陆奉点了点头,说了声“坐”,经过陆淮翊这一打岔,江婉柔也不好?再劝,反正陆奉心有丘壑,不用她瞎操心。 一家团聚,家宴的氛围却有些沉闷。陆奉不多话,江婉柔空有一腔话,不好?在此时和?儿子细说。房中只有玉箸和?盘子撞击的清脆声,过了一会儿,陆淮翊起身,给江婉柔和?陆奉面前的盘子里各夹了片笋尖。 他抿着唇,道:“父王,母妃一路辛苦,这是儿子亲自去后山挖的竹笋,性温和?而味鲜,请父王、母妃尝一尝。” 陆奉自若地夹起来放入口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是江婉柔藏不住话,心疼道:“这些事自有下人做,你身子娇贵,怎能?做这些粗活儿。” 陆淮翊一笑,对上江婉柔,才有了几分孩童应有的灵动。 他道:“母妃,儿子身子好?着呢。您和?父王离京的这段日子,我?从来没有劳烦过太?医。对了,儿子如今能?拉得动五斤的长弓了!” 双亲临行之?前,他还只能?拉三斤的小弓,如今短短半年,怎么不算进步神速呢?连陆奉都罕见?地夸了句:“不错。” 江婉柔和?陆奉对儿子的教?养全然不同,陆奉对他寄予大?望,要?求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江婉柔却只要?一个康健的儿子,女人心软,难免溺爱。 她照例先夸赞一番陆淮翊,把陆淮翊夸得耳尖泛红,又给他夹了个肉丸子,谆谆劝道:凡事量力而行,以?身子为?重,不管三斤弓还是五斤弓,在她心中,他都是英勇的好?孩子。 “你爱吃的牛肉,来,多吃点儿。” 江婉柔一直嫌陆淮翊瘦弱,又半年未见?,可着劲儿给他夹菜。顾上这个就顾不上那个,直到“碰——”地一声,陆奉把杯盏重重放在桌案上,叫人心里一惊,母子两看向他。 “添茶。” 陆奉说着,眸光直直看向江婉柔,原本要?上前的丫鬟身形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江婉柔款款起身,自然地接过丫鬟手中的茶壶,给陆奉添满。 她仿佛没看见?陆奉阴沉的脸色,笑道:“怪我?,许久不见?淮翊,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夫君饱了吗?我?再叫她们上几盘你爱吃的菜。” 陆奉脸色稍缓,他用膳不是细嚼慢咽那种,现下已经有八分饱了,但看着江婉柔把心神分给旁人,即使?是自己的亲儿子,他心中也不舒坦。 陆奉向来唯我?独尊,他不舒坦了,旁人也别想好?过。 于是接下来,陆淮翊秉承“食不言寝不语”,不发一言,陆奉指使?着江婉柔给他布菜。她身段和?仪态都极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即使?穿着繁复的王妃翟服,头戴华贵的宝石金步摇,俯身添茶时,鬓边的流苏甚至不会大?幅度摆动,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 陆奉还算有良心,看着江婉柔行动不便,叫她夹了几回菜,等把她的注意力完全夺过来时,就着她奉上的茶水漱了口。 等天边泛起点点星光,陆奉起身进宫,走前叮嘱道:“今晚早些睡,不必等我?。” 江婉柔累得腰肢酸软,陆淮翊也想和?母亲亲近,但他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见?江婉柔面露疲色,方才父王那番做派,他也琢磨出点儿味儿来。 他连忙躬身告辞,未敢多留。江婉柔累了一天,心里对陆奉有气,也没有等他的打算,在熟悉的床榻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亮。 直到翌日,江婉柔才知?道陆奉那句“不必等我?”是什么意思?。 她正梳妆时,翠珠慌慌张张赶来,说齐王殿下不知?何处惹圣上震怒,被罚跪养心殿,已经一整夜了。 “什么?” 江婉柔一下子站起来,厉声道:“你别慌,慢慢说。” 从国公府到齐王府,陆奉仿佛一座巍峨的高山,庇护着一家子人,江婉柔从未想过他会出事。翠珠更经不住事,脸色煞白,仿佛天塌了一般。 翠珠气喘吁吁道:“外头说……圣上这次真恼了王爷,从前……圣上从来舍不得王爷跪……” 陆奉因有腿疾,在他还是恶名昭著的禁龙司指挥使?时,圣上就免了他的跪拜之?礼。江婉柔知?道,心中更加急躁。 他得犯多大?事,才叫圣上震怒? 翠珠煞白着脸,两股战战:“听说王爷先斩后奏,以?突厥狡猾,唯恐再起战事为?由,把、把虎符留在了边关。” 虎符! 江婉柔蓦然睁大?眼眸,虎符事关重大?,任何一个帝王都不能?容忍旁人觊觎,更何况……虎符根本没有在边关啊! 第102章 为夫求情 那“好东西”明明在陆奉身?上,她确信无疑! 江婉柔攥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一直都明白,陆奉不?是个屈居人?下之人?,后?来他受封齐王,权势日盛,她反而勒着下人?,不?许借齐王府的势惹是生非。 有些事她不?是没想过,可上头的皇帝正值壮年,底下几位王爷各有千秋,陆奉身?患腿疾,她只一想,觉得仿佛如天方夜谭,笑过便罢了。 她从没有想到这一天这么快来到她面前。相?比于陆奉的野心勃勃,江婉柔很?好满足。 最初在秦氏手下时,只想吃饱穿暖,找一个品性好的夫君,待她好,最好能照拂姨娘。虽说?阴差阳错嫁了陆奉,磨合几年,也算过上了当初梦寐以求的日子?。 后?来生下淮翊和那对儿龙凤胎,她便想教导子?女,将来做一个舒舒服服的老封君,荣华富贵,终老一生。这就?足够了。 至于再往上走……她自小便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成了鸡犬升天,一旦败了,那就?是抄家灭族之罪,什么都没了。 她如今夫妻和美?,儿女双全,姨娘也即将从宁安侯府那个吃人?的地方解脱出来,她只求安稳,没有一点?儿不?该有野望。 江婉柔深呼一口气,问道:“王爷可有传话回来?” 翠珠摇了摇头,“未曾。” 自昨夜陆奉进宫,到今早传出这个消息,齐王府的人?都扣在皇宫里,一个都没回来。 江婉柔问:“王爷被圣上责罚,这是打哪儿听说?的?” 翠珠一怔,“大家……大家都这么说?,今早就?传遍了。” 江婉柔冷声道:昨夜出的事,还?是在父皇的养心殿,今早就?传地沸沸扬扬。这个‘大家’,又是哪家?” 江婉柔心中疑窦丛生,昨夜陆奉叫她不?必等他,是普通的叮嘱,还?是他早有预谋?那她呢?又该怎么做,才是是对的? 过了一会儿,江婉柔冷静道:“吩咐府中上下,自今日起一律不?许出府,府中一切照旧,倘若有人?敢在此时起了歪心思,休怪我不?留情面。” “叫金桃去世子?那里走一遭,告诉他安心念书,无须为外界俗事纷扰。” “备马车,我要进宫。” 外面纷纷扰扰,更遑论有人?在里头浑水摸鱼,江婉柔压根儿没有叫人?去外头打听的打算,当务之急,她要见陆奉一面。 闻言,翠珠圆圆的小脸儿更白了,颤着声音道:“王妃娘娘,不?如耐心等一等,或许等圣上气消了,王爷过会儿就?回来了……” 如今皇帝正在气头上,亲儿子?都罚了,这时候不?是上赶着找不?痛快吗?王妃娘娘向来聪颖,膝下有三个孩子?傍身?,何必淌这趟浑水? 江婉柔低眉敛目,没有应声。翠珠猜不?透她心里的想法,她跺跺脚,风一般地跑下去,叫人?准备马车。 这正是江婉柔看中她的地方,她的吩咐,金桃会三思而后?行,但翠珠不?管懂不?懂,都会照做。 *** 江婉柔没有换上华贵的重?红色王妃翟服,反而穿了一件素气的湖蓝色罗裙,上罩着月白绫子?的对襟褙子?,乌黑的秀发绾成一个端庄的圆髻,没有戴平时惯用的金簪步摇,仅簪了几根祥云白玉簪,几缕碎发落在颈侧,耳上的珍珠泛着柔和的光泽,随着她走路轻轻晃动,显得大气又温婉。 宽松的褙子?稍微遮盖了她丰腴的身?姿,江婉柔揽镜自照,虽说?一路奔波,但她确实没吃什么苦头,双唇润泽,脸如银盘,饱满透红。她敷了好几遍粉,才看起来有个憔悴相?。 在马车滚滚驶向皇宫时,江婉柔一言不?发,心中却思虑万千。 她想起了她的嫡姐,曾经的恭王妃,江婉雪。 恭王出事时,她随陆奉一同进宫参加宫宴,她在东华门前见过江婉雪,她穿着厚重?的王妃翟服,头戴金冠,直挺挺跪在宫门口,为恭王求情。 当初她是看客,感叹江婉雪豁得出去,她可不?一定?有这份深情。如今轮到自己?身?上,两人?经过这么多事,如若一跪能解陆奉的围困,不?管什么脸面不?脸面,她愿意?的。 但江婉雪的下场告诉她,不?行,此路不?通,得另寻他法。 江婉柔心想,当初江婉雪的做法固然刚烈,但皇帝是什么人??九五至尊!她这个做儿媳的在人?来人?往的东华门面前一跪,叫皇帝的脸往哪儿搁?把儿子?圈禁,逼得儿媳下跪,皇帝待百姓宽仁,怎么轮到自家事就?如此刻薄。 跟陆奉时间久了,江婉柔琢磨出一套应对皇帝这种人?的办法,不?能来硬的,普天之下,谁能比皇帝更硬?连陆奉这个暴脾气跟他老子?对上,还?得被压制三分,他老人?家大笔一挥就?叫她随军半年,她可没有胆子?和皇帝对上。 得来软的,以柔方能克刚。 …… “王妃娘娘,西华门到了。” 江婉柔骤然回神,她拎起手边的红木食盒,款款下了马车。 西华门相?对偏僻,来往人?少,不?用江婉柔吩咐,翠珠立刻上前,用手绢掩着一大锭黄金,塞给守门的侍卫。 “劳烦大人?通报一声,齐王府,王妃娘娘求见。” 侍卫悄悄掂量了下手中的金子?,很?实在,可也得有命花。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皇帝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愿意?上赶着触霉头。 他满怀心痛,正要推辞,江婉柔忽然道:“世子?前几日亲自挖了笋,要给皇爷爷尝个鲜,可惜他身?子?不?好,不?能亲自过来,央求我替他尽孝心。” “我和王爷不?在京城这段日子?,多亏父皇对世子?的照料,我这个做娘的,总不?好驳了孩子?的意?。” 有意?无意?地,她把“王爷”和“父皇”咬得格外重?,提醒侍卫,陆奉可不?是如恭王一般,被削除爵位,贬为庶人?。陆淮翊屡次得圣上宣召进宫,朝野上下皆知齐王世子?颇得圣上喜爱,如今世子?爷给皇爷爷尽孝心,谁能拦?谁又敢拦? 果然,宫里的人?都是人?精,侍卫仔细琢磨了两遍江婉柔的话,从善如流把金子?揣进袖口,道:“王妃娘娘稍等片刻。” 他抬脚踹了另一个侍卫的小腿,厉声道:“还?不?快去!耽搁了贵人?的事儿,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 江婉柔敛下眉目,前倨者必定?后?恭,世态炎凉、捧高踩低,在皇宫显得淋漓尽致。怪不?得,人?人?都想往上爬。 好在那侍卫会传话,一炷香后?,江婉柔在内侍的带领下,去了皇帝下朝后?常去的文?华殿。 “儿媳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华殿的台基以玉石铺就?,朱红色的廊柱处矗立,每一根柱子?皆雕龙绘凤,华贵精美?。数名身?穿藏青色衣袍的太监垂手立在两侧,眼?观鼻鼻观心,诺大的宫殿安静无比。 过了许久,皇帝从繁杂的御案中抬起头,沉声道:“你若来求情,便免了。” 陆奉在虎符上动手脚,皇帝万万不?能忍。搁旁人?,重?重?的板子?早打下去了,但偏偏是陆奉。 他引以为傲的亲儿子?,刚刚给大齐打了大胜仗,他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封赏和庆功宴,何至于此! 皇帝不?叫起,江婉柔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低着头,轻声道:“儿媳虽是女流,也懂得一些浅显的道理。夫君身?为人?子?,惹得父皇肝火,是夫君的错,理应受罚。 ” 这话叫皇帝一怔,他大发雷霆,除了陆奉先斩后?奏,更多是被他气的。他犯下弥天大错,竟不?以为忤,跟头倔驴一样,信誓旦旦道:“儿臣都是为了边关百姓,为了大齐的基业。” “儿臣认罚。” 嘴上说?着认罚,腰杆儿挺得比谁都直,把皇帝气得心口直跳。他不?相?信陆奉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也不?相?信其他王爷怂恿的,齐王拥兵自重?,意?在谋反。 边关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谋反也是掌控御林军,远水解不?了近火,他还?不?到老糊涂的时候!他发怒的是儿子?们各自有了心思,陆奉明知此举会惹怒他,他还?是做了。 做得理直气壮,只认罚,不?认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是皇帝,也是一个父亲,哪儿能容许他这样放肆! 两人?僵持不?下,皇帝等着陆奉来认错,心中隐约也明白,以陆奉的性子?,估计他把膝盖跪烂了,嘴还?是硬的,这会儿江婉柔一番话,不?管真假,叫皇帝心里舒坦了。 他放下朱笔,重?重?拍下桌案,“连你都知道他错了,那个逆子?……不?说?也罢!” 皇帝的声音中气十?足,在他拍下桌案的瞬间,殿内大大小小的内侍宫女尽数跪下,额头抵地,因为皇帝不?喜人?求饶,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殿里寂静地可怕,江婉柔心中一窒,这时才切身?体会了什么叫“九五之尊”。 其威如雷霆,生杀予夺,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江婉柔在此时诡异地理解了陆奉,他那样的人?,怎会甘心跪在旁人?脚下?正如现在,她这个入宗室玉碟,为皇家生了二子?一女的王妃,跪在金殿上,和周围的宫女内侍,并没有什么不?同。 好在皇帝不?是如陈王之流的暴君,不?拿宫人?撒火。他轻抬下颌,“都起来罢。” 出于谨慎,江婉柔依然跪着,皇帝大掌一挥,“你也起来。来人?,给王妃看座。” 皇帝向来待她冷淡,江婉柔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恭敬道:“儿媳多谢父皇恩典。” 第103章 都听你的 几个内侍对视踟蹰着,不敢近陆奉的身。陆奉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跪了一夜的膝盖钻心地疼,他步伐缓慢,朝文华殿方向走去。 “嗳,王爷,您走错了,西华门在这边。” 方才来宣旨的太监躬着身子,脸上堆着笑,道:“圣上心疼您,吩咐奴才们直接送您回府,不必再跑一趟。” 这太监会传话,其实是皇帝不想看见?陆奉,怒道:“叫那逆子回去反省,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来见?朕!” 陆奉微微一顿,看向把腰弯地跟虾米似的太监,“出了何事??” 只经过一夜,皇帝定然没有消气。 太监陪着笑,道:“今儿?个一大早,王妃娘娘进宫觐见?,不知怎么说动了圣上,现下王妃娘娘正在西华门外 等您。” 宣旨太监扬了下拂尘,感?叹江婉柔的贴心。独得齐王宠爱的王妃娘娘果然手段非凡,只拎了个食盒进宫,便说动圣上饶恕齐王的罪过。这么大的功劳,他原本邀请江婉柔一同来养心殿门口,亲自搀起王爷,夫妻扶持,多好?的一桩佳话。 谁知江婉柔摇了摇头,道:“多谢公公美?意。妾身还?是在西华门外等候王爷。” 他起初不明白什么意思,刚才看那群太监都不敢近陆奉的身,忽然福至心灵,想道:王爷那样尊贵的人,定然不愿意让旁人看见?他狼狈的时候,更别提自己的妻子。 王妃娘娘既把事?儿?办妥了,又知分寸,也忌到了男人的脸面。太监心中对江婉柔钦佩万分,忍不住为她说好?话。 “王爷这边请。奴才见?王妃娘娘身形单薄,形容憔悴,估计这会儿?心里正急呐” 这话叫陆奉眉心一跳。因为江婉雪戏弄了两?个皇子,皇帝不喜江氏女,江婉柔每次见?皇帝跟耗子见?猫儿?似的,战战兢兢。他也有意阻拦,江婉柔和皇帝“公爹”见?面次数并不多。 他想过她会担忧,会惊慌,唯独没想过她会直接进宫,她那么害怕皇帝,竟然把皇帝说动了? 这些疑惑暂且不提,陆奉放弃了去见?皇帝的打算,他加快步伐,因为走得太快,膝盖加上陈年旧疾,一深一浅,显出几分跛脚。 他不在意旁的,太监的话在他心头久久萦绕,他说:王妃身形单薄,形容憔悴。 自从生?过陆淮翊后?,江婉柔从来没有和“身形单薄”搭上边,就算随他去了苦寒的边关?,一趟下来,依然丰腴圆润,色如桃花。 这才过去一天,怎么就“单薄”、“憔悴”了? 下人只会捡着好?听的话儿?说给主子听,尤其太监这种在御前伺候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陆奉却在此?时失去了惯有的冷静。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陆奉出现在西华门外,江婉柔伫立在马车旁,湖蓝色的罗裙随微风轻摆,袅袅婷婷,仿佛一株温婉淡雅的鸢尾花。 看见?陆奉,江婉柔眼神一亮,快步上前,一把飞扑到他怀里,“可算出来了。” 陆奉熟练地揽起她的腰身,掂了掂,心中松了口气。 还?好?,没瘦。 他低头端详她的面容,脸色苍白,双眸红彤彤,确实有几分憔悴。 陆奉无所顾忌,江婉柔还?记得这是大庭广众之下。起初那一下算他们夫妻情深,情难自禁。现在陆奉搂着她不撒手,万一传到皇帝耳朵里,她少?不得又得背一个“红颜祸水”的罪名。 江婉柔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低声?道:“夫君……好?多人。” “咱们进马车说。” 陆奉身形高大,他一进来,把原本宽敞的车厢衬得窄小逼仄。他什么都没问,伸掌抚摸她的脸颊。 “怎么这么憔悴?” 忽然,他觉出不对劲儿?,手感?触感?滑腻,拿开一看,指腹上有一层薄细的白色粉末。 “……” 江婉柔尴尬道:“今日……脂粉涂多了。” 陆奉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温声?问:“吓坏了?” 以她的胆子,没有他在身旁护着,敢只身闯皇宫,她着实爱惨了他。 江婉柔悄悄把袖子中生?姜往里塞了塞,重重点头,“嗯!” “今早听见?消息,妾身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想赶紧见?到你。” “谢天谢地,父皇宽慈仁厚,咱们先回去沐浴用膳,你好?好?睡一觉。旁的事?,等歇好?了再说。” 陆奉一整晚没有阖眼,不过这对他不算什么,在攻打突厥时,几日不眠不休是常有的事?。他拉起江婉柔的手,把她抱在腿上,怀中的人沉甸甸,叫他莫名的安心。 他安抚道:“不用担心,我自有应对。” “下回你安安稳稳待在府中,外头的事?,一切有我。” 江婉柔忽然瞪大眼眸:“还?有下回?” 一次就叫她胆战心惊了,从前不觉得,陆奉一出事?,那真和天塌了一样,没有他,谁来庇护齐王府,庇护她们母子呢? 今天她耍了个小心思,脸上涂了白粉,怕自己哭不出来,袖中放了生?姜。再扯上淮翊的大旗,顺带给陆奉卖卖惨,今日成功了,有她的功劳,但最重要的还?是皇帝。 皇帝终归疼爱陆奉,帝心在他身上,她送股小风,皇帝顺势递个台阶,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下回?他还?想做什么!江婉柔不想终日担惊受怕,正要开口,陆奉问道:“今日你和父皇说了什么?竟能说动他。” 皇帝说陆奉是头倔驴,但他同样说过,陆奉是最像他的儿?子,皇帝的脾气也不遑多让,他在龙椅上坐久了,比陆奉更固执难劝。 她能说动皇帝,叫陆奉也吃了一惊。 出了宫门,江婉柔这会儿?可不打算“自谦”,她也实打实为陆奉做了诸多打算。她把过程说得曲折艰难,皇帝屡次发怒,她谨小慎微才得以脱身。她不仅想叫陆奉知道,她为他做了什么,更想劝劝他,以后?少?折腾点儿?,至少?想想她们母子。 江婉柔红着眼睛,摇晃陆奉的手臂,“夫君,咱们安安稳稳过日子吧,再来一次,妾害怕。” 陆奉淡笑了下,答非所问道:“我在,不必怕。” 江婉柔幽怨地看着他,抬起手掩面,忽地被陆奉一把钳住手腕,粗粝的大掌紧贴她的小臂往里探,江婉柔一惊,心道陆奉精力这么好?!接着,陆奉从她袖中摸出块生?姜。 江婉柔:“……” 陆奉瞧了一眼,把生?姜抛到外头,看着江婉柔红红的眼睛,叹道:“日后?莫耍这些小聪明。” 他可以由着她,可皇帝岂容他人愚弄?这回走运,若有下一次,他不在她身边……陆奉不敢想下去。 江婉柔眼睁睁看着姜块被抛出去,不服气地嘟囔道:“要不是妾身的小聪明,夫君现在还?在养心殿呢。” 管他什么大智谋、小把戏,只要有用就是好?招!江婉柔低着头,手指搅弄着衣袖,闷闷不说话。 陆奉皱起剑眉,“听话。” 江婉柔抬起头,凶巴巴道:“你都不听我的!” 他反正从来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凭什么叫她听话。 江婉柔鲜少?反驳陆奉,就算有时候不认同,她也会先顺着他,再徐徐图之。这回她也生?气。皇帝威仪赫赫,又向来对她不喜,她方才提心吊胆,出文华殿的门时,双腿直打颤。 自从当上国公府的大夫人,后?来成为齐王妃,江婉柔的膝盖骨硬了,一年到头也跪不了几次,今天为他又磕又跪,他还?不领情! 江婉柔双眸瞪着他,只是时机不巧,刚用过姜水,她的眼底红红的,像陆奉曾经给她抓的雪团,可怜又可爱。 看得陆奉心中泛软,他抚摸江婉柔的后?背,低声?哄道:“听你的。” “都听你的。” 陆奉其实不大会哄人,只是他说这话时,漆黑的双眸一眨不眨看着江婉柔,声?音低沉醇厚,江婉柔心中闷气,一下子散了。 她忽然理?解了何谓“美?人计”。很少?有人敢直视陆奉,殊不知外头传“面若阎罗”齐王殿下,有一副绝顶俊美?的好?相?貌,连眉骨上那道疤都恰到好?处。 叫她的心惴惴直跳。 *** 两?人互相?为对方的美?色所迷,没吵起来又缠缠绵绵抱在一处腻歪。回到王府,陆淮翊读完晨课,刚得知这个消息,父亲母亲已?经双双携手,恩恩爱爱把家还?了。 虚惊一场,阖府上下都放了心。江婉柔陪陆奉用过膳,叫他去休憩。她以为皇帝既然叫陆奉回来,这事?便了了,后?续的发展远远超她的意料。 皇帝他老人家金口玉言,说的是:叫那逆子回府,好?好?反省,想明白了再来见?朕! 反省,是不能踏出府门,不能上朝,形如“软禁”的反省。 陆奉原先领着户部的职位,如今大获全胜,回京没有任何封赏,触怒帝王,在养心殿跪了一夜后?,现下被关?在府中“反省”。 除了府外没有御林军围守,这一切,和当初的恭王何其相?似!恭王被贬为庶人,至今 不得自由,如同废人,那现下功高震主的齐王…… 诸臣各怀心思,自陆奉出征起,平静已?久的朝堂,渐渐开始躁动起来。有人暗搓搓试探皇帝的心意,有人投靠了英王、敏王之流,企图搜集罪证,坐实陆奉“拥兵自重”的罪名。 外头流言满天飞,乱成了一锅粥。处在漩涡中心的陆奉倒是安之若素。皇帝叫他“反省”,他就每日待在府中,读书习武,教养儿?子。一个月下来,连从前看见?他就哭的双胞胎都认爹了。 第104章 给你出气 炎炎夏日,锦光院姹紫嫣红,各色的牡丹、芍药争妍斗艳。池畔边的太湖石错落有致,水映天光,粉的白的芙蕖摇曳生姿,锦鲤在水中?游荡着?抢鱼食,泛起阵阵涟漪。 在池畔的六角亭处,江婉柔一身轻薄的罗裳,站在栏杆前,轻摇团扇,脸上神色恹恹。 “哎呦,王妃娘娘,您不能再?喂了,这鱼儿快叫您撑死了。” 翠珠端着?一盆冰鉴上来,接过江婉柔手中?的鱼钵和团扇,给她扇凉风。 江婉柔叹了口气,扶着?酸软的腰肢坐在亭里的石凳上。 她问道?:“王爷呢?” 翠珠回道?:“王爷这会儿和世子?爷在演武场,对了,王爷吩咐,今晚叫咱们院里留灯。” 闻言,江婉柔的脸上显出一丝苦闷。 陆奉被勒令“反省”的这段日子?,他?的日子?非常规律。早晨辰时起身,去院中?打半个时辰拳,沐浴用膳,然后去前院书房和陆淮翊一起读书,顺带考校儿子?功课。午膳后小憩片刻,带陆淮翊去演武场拉弓练剑;天微黑时,回锦光院用晚膳,不等星光布满天幕,夫妻俩已经被翻红浪,共赴巫山了。 陆奉的体力实在太好,从前公务缠身,一个月可能有十天八天不在府中?,有时间歇歇,江婉柔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成日缠绵,他?龙精虎猛的,她实在吃不消。 短短一个月,她的眼底已经泛起乌青。后来她想?了个招,早早用过晚膳歇息,等陆奉回来,她已经呼呼大睡。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几天,陆奉仿佛琢磨出味儿来了,提前传话,叫锦光院留灯。 只听见?“留灯”二字,江婉柔已经感觉腰身隐隐作痛。多亏了床榻暗格里那些东西,比路上舒坦些,可也?架不住陆奉成夜地折腾。从前他?只是闷头?干,后来夫妻感情渐好,他?又看?见?她擅舞,腰肢柔软,能摆出各种姿势,得的趣儿多了,花样也?层出不穷。 虽然陆奉不承认,江婉柔怀疑他?偷偷看?了避火图。 江婉柔脸上的苦相太明显,翠珠以为她在齐王府的前途忧愁,宽慰道?:“娘娘别?慌,天塌下来,有王爷顶着?。” 这一个月,不管外面如何纷扰,齐王府内一派悠然,江婉柔治家有方,趁乱揪出了几个往外头?传消息的探子?,直接乱棍打死,命阖府观刑。王妃娘娘仁慈宽厚,平时从不无故打骂责罚下人,出手就是雷霆手段,一下震住了慌乱的人心。 加上陆奉安之若素,和恭王被囚时癫狂的样子?截然不同,王府最大的两位主子?都不慌,其余人也?渐渐定下心,只等圣上解齐王府的禁。 江婉柔笑了下,问翠珠:“今日可有人拜访王爷?” 陆奉“闭门思过”,没有皇帝的御令不能出去,但拦不住旁人拜访。她原先以为凭陆奉的名声,估计门可罗雀,谁想?还真有人在这个节骨眼儿出头?。户部尚书、现任的禁龙司指挥使,吏部侍郎裴璋……裴璋在突厥功绩显著,加上上回在江南的功劳,皇帝朱笔一挥,直接叫裴璋入了内阁,成为本朝最年?轻的阁臣。 裴侍郎自从入京后便荣宠不断,如今更是春风得意,可惜,年?纪轻轻便成了鳏夫。他?低调地办了江婉莹的丧事,对外缄口不言。那会儿正是陆奉“思过”期间,江婉柔叫人送了祭品,两人再?无旁的交集。 翠珠想?了一会儿,“今早陆国公府的二爷和三爷来拜见?王爷,留了整整一个晌午。” 两个小叔子?? 江婉柔神情恍惚,这日子?过得太快了,没过几天齐王妃的日子?,她便跟着?陆奉随军,回来还没喘口气,就出了这档子?事。 虽然圣上并未对儿媳禁足,且时常宣陆淮翊进宫陪他?。但夫君被罚,江婉柔这个做妻子?的,总不能天天描眉画眼,四处去吃席走动。 她已经大半年?没有去过陆国公府,也?不知道?姚金玉和周若彤把府中?打理的怎么?样,还有老祖宗,她老人家身子?骨儿可好?当初硬瞒着?陆奉的身世,不知道?还瞒不瞒得住。 江婉柔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心赏景,去了丽姨娘的院子?里,逗逗淮翎和明珠兄妹俩。两个孩子?正是学话的时候,丽姨娘哄着?他?们叫“娘”,孩子?们口齿不清,江婉柔听了半天的“凉凉”,沉重?的心情稍微放松。 晚上,等陆奉回来,看着面色如常的男人,她率先问道?:“夫君,父皇何时才能消气呀,我想?出门了。” 陆奉一顿,烛火下她的肌肤雪白,绸缎般的黑发蜿蜒垂下,刚洗浴过,雪白的肌肤泛红,像一颗熟透的,泛着?汁水的甜荔枝。 陆奉眸光一黯,朝她伸出手。 “过来。” 良辰美景,美人在怀,人生得意事莫不如是,岂能辜负。 江婉柔睫毛颤动,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搂着?他?的脖颈,低声道?:“好人,今天饶了我吧,好疼。” 陆奉声音低沉,“哪里疼。” “腰疼……嗳,你?别?——说正事呐!” 粗粝的掌心贴着?寝衣游移,夏日衣衫薄,酥酥麻麻,叫她的腰一下就软了。 陆奉低笑一声,“给你?揉揉。” 江婉柔狐疑地瞪了他?一眼,定了定神,问道?:“夫君,咱们府中?到底什么?时候能解禁呀?” 陆奉挑眉,“听父皇旨意。” 又来了,每次都是这样搪塞她,江婉柔瘪瘪嘴,父皇总宣召淮翊,不是明晃晃的暗示么??就等陆奉服软了,难道?叫身为天子?的父皇亲自来请他?吗? 况且当初陆奉提前那句叮嘱,早算准了父皇会发怒,说不准他?还是故意的,陆奉什么?都不告诉她,这段日子?仿佛暴风雨前的平静,叫她心里发慌。 陆奉龙精虎猛,叫她一觉睡到大天亮,有时候她先睡,陆奉不舍得叫醒她,她睡饱了,偶尔会在晚上起夜。 榻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床边连热乎气都没了。 她第二日一早问值夜的丫鬟,丫鬟一脸茫然,“王爷……一直在房里啊。” …… 江婉柔按捺不发,直到前几日,现任禁龙司指挥使拜访,厨房做了绿豆汤,她怕丫鬟送去的,他?不喝,她亲自拎着?食盒送去书房。 绿豆百合汤,消暑,解火。为了她的腰,得叫陆奉好好败败火气。 隔着?门板,她隐约听到几句话。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我等誓死效忠王爷……”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她来不及多听就被陆奉揪了出来,江婉柔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他?,陆奉面无表情,眸光锐利,身上的杀意犹如实质,叫江婉柔脸色煞白。 看?见?她的瞬间,陆奉也?怔了怔,江婉柔往后退了一步,福了个身,道?:“夏日炎热,妾身给王爷送解暑汤,不料王爷有贵客在此,恕妾身失礼。” 现任的禁龙司指挥使名叫霍费昂,年?近四十,肤色偏深,阔面方脸,见?是齐王的内人,立刻抱拳行礼,“下官见?过王妃娘娘。” 他?转向陆奉,“不觉叨扰已久,属下告辞。” 陆奉点了点头?,把江婉柔臂弯的食盒接过来,拉过她的手臂,轻轻揉捏。 “这点小事,何须你?亲自跑一趟。” 他?声音温和,一点儿看?不出方才杀意凛然的样子?,江婉柔怯怯瞧着?他?,对上陆奉的黑眸,他?顺势一拉,叫她坐在他?怀里。 “吓坏了?方才不是冲你?,别?怕。” 江婉柔咬了咬唇,沉默半晌,问道?:“方才那位大人莫不是……禁龙司指挥使,霍大人?” 陆奉面露惊奇,“你?竟知道?他??” 一个外臣,一个内宅妇人,刚才霍费昂未言明身份,她如何认得? 江婉柔低声道?:“妾身瞎猜的。” 方才那位大人称了句“属下”,只有禁龙司的人在陆奉面前这样自称。他?对她行礼时称“下官”,说明这人不仅是陆奉曾经的旧部,还有官职在身。 再?加上他?面容刚毅,一看?就是习武之人,江婉柔在心里对了一圈,只有现今的指挥使霍大人符合,年?岁也?对得上。 她这些分析给陆奉听,叫陆奉啧啧称赞,“柔儿聪慧,我竟娶了个女诸葛。” 江婉柔倒不缺他?这一句夸,她心中?想?刚才的事,皇帝卸了陆奉禁龙司指挥使的位置后,禁龙司大不如前,从前和刑部、大理寺并驾齐驱,如今隐隐被两者压了一头?。看?这架势,禁龙司还在陆奉的掌控之中?? 否则都是同僚,陆奉在位时,可从来没有对哪位王爷自称“属下。” “想?什么?呢,说出来叫我听听。” 江婉柔忽的一惊,她不知道?怎么?开口,电光火石间,她又想?起一件事。 上年?冬天,秦氏来找她,说她两个儿子?被禁龙司的人捉了,来不及问陆奉,突厥战起,皇帝的旨意接踵而下,她把这事完全抛到了脑后。 她试探地问:“夫君,如今霍大人……听你?的吩咐?” 陆奉回答得冠冕堂皇,“都是大齐的臣子?,他?和我,自然都听圣上的吩咐。”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温声道?:“别?多想?。” “一身奶味儿,又去看?两个小的了?你?实在无聊,叫人把孩子?抱到锦光院,总在岳母那儿算什么?事。” 自从他?们夫妻回来,丽姨娘也?总提,把淮翎和明珠兄妹抱到江婉柔跟前养,江婉柔先前试了几天,孩子?乖的时候是真乖,叫她的心差点化了,可闹起人来,也?是万分可恶。 第105章 患难夫妻 陆府治家严谨,连庶出?的?陆清灵都被养得骄纵任性,陆奉从未想过妻子?在娘家竟受这么多的?磋磨。秦氏那两个儿子?,纯属是?陆奉公?报私仇。 他倒没有什么“不动老幼妇孺”的?优良美德,只?是?秦氏身?份特殊,她是?江婉柔的?嫡母,嫡母出?事,江婉柔得守孝三年。她顿顿吃肉,爱穿金缕霞披,喜欢金灿灿的?首饰头面,陆奉不打算这样委屈她。 于?是?秦氏那两个倒霉儿子?成了?替罪羊,儿代母受过,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秦氏看见儿子?被抓心急如焚,四处求人,也算平息了?陆奉的?怒火。 看着江婉柔乌黑水润的?双眸,陆奉失笑,道?:“怎么这副样子?,傻了??” 江婉柔低下头,期期艾艾道?:“妾以为……夫君铁面无私。” 这可不是?她说的?,但凡和陆奉共事过的?人,都知道?陆奉极重?规矩,当初裴璋折腾落云镇的?赋役,所?有的?关节都打通了?,最后被齐王以一句“按齐律来”打回去,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江婉柔在后宅也有耳闻。 陆奉低笑,“柔儿,我不是?圣人。” 诸如神佛、律法,只?是?教化?百姓的?手段,他极力维护齐律,因为他是?王侯,他要百姓人人遵循律法,便可达到天下大治。 而他自己,自然是?跳出?诸多束缚之?外的?。连皇帝都有明显的?喜恶,他只?想给自己的?女人出?口气,用得着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过不了?几年,他就是?全天下人的?规矩。 江婉柔那时没有体会到陆奉的?深意,但她再一次确定,她在他心里?是?特殊的?,他在乎她。 他爱她。 …… 因为这份“特殊”,今晚江婉柔横了?心,非要问出?个子?丑寅。 她不再和陆奉兜圈子?,看着陆奉的?眼睛,问他:“到底是?看父皇的?旨意,还是?看夫君的?意思?” 陆奉贴在她后腰上的?手微微一顿,道?:“今天内务府的?人送了?几匹蜀锦,叫绣娘给你裁身?罗裙。” 江婉柔的?衣裳多得穿不完,很多裁完就压了?箱底儿,根本没有上过身?。几匹布尚入不了?江婉柔的?眼,气呼呼道?:“我不要!” “夫君,你给妾身?透了?底儿吧,妾身?日日跟浮在云端上一般,叫人心里?害怕。” 陆奉道?:“怕什么。” “连你身?边那个蠢丫鬟都知道?,天塌下来有王爷顶着,你何须杞人忧天?” 江婉柔心里?一惊,这是?翠珠下午说的?话,那会儿在凉亭中,明明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震惊的?神色太明显,陆奉笑了?下,道?:“我不是?凌霄。” 连自家府门都守不住,五十杖轻了?。 关键时刻,此时府内府外,所?有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江婉柔来不及反思自己最近有没有“阳奉阴违”过,她脱口而出?,“你真想反?” …… 空气刹那寂静,夫妻俩对视,柔和的?烛光照在两人的?侧脸上,相顾无言。 陆奉收敛笑意,过了?很久,他问:“我若反,你跟我么?”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江婉柔反倒不害怕了?。 她垂下鸦羽般的?眼睫,轻声?道?:“如今圣上正?值壮年,且京中守备森严,一来凶险,二来名不正?,言不顺,有悖天道?。” “请夫君三思。” 陆奉看着她,声?音低沉:“倘若,我要逆天行之?呢?” 江婉柔想了?会儿,掰着指头算,“三个孩子?定要安置好,如今淮翊大了?,很有长兄的?风范。” “姨娘苦了?大半辈子?,我先前问过她,她愿意脱离宁安侯府,不做高门妾,做个一穷二白的?农女也使得。” 江婉柔抬眼,眸光专注而认真,“只?要把孩子?们和姨娘和安顿好,妾别无所?求。” 陆奉皱起剑眉,“你怎么不为自己想一想?” 江婉柔沉默着,她忽然一笑,伸手抚上他的?冷峻的?脸。 “夫君不是?说了?么,有你在前面顶着,妾不怕。” “妾自从十六岁嫁为陆家妇,钟鸣鼎食、高粱锦绣,没有过过一天苦日子?。荣华富贵一同享了?,没有道?理?,大难临头的?时候,妾独自高飞。” “这福气,我也享够了?。” 在陆奉还是?禁龙司指挥使的?时候,江婉柔就想过很多次的?这样的?场景,毕竟像陆奉那样的?大权臣,很少有善终。如今曾经的?担忧成真,最多不过头点地,她这些年,想着法儿叫自己开心,没有一天是?白活的?。 她知道?她劝不住陆奉,所?以根本不做无谓的?劝阻。她道?:“有道是:患难夫妻。我不怕别的?,只? 求你做什么事,知会我一声?,不要事事瞒着我。” “我虽是?女流之?辈,夫君也说了?,我有点小聪明,定不会拉你的后腿。” 江婉柔的声音很轻,像鸿毛一样,拂在陆奉心上,叫他心头滚烫。 尽管他深思熟虑,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败了?,他认。他早就为她们母子?留好了?后路,虽不如现在权势赫赫,至少能叫她们富贵一生。 过去在军中时,他因臂力非凡,常常被人比作霸王,他嗤之?以鼻。一个懦夫罢了?,不配与他相提并论。如今她誓死相随,他在这一刻,忽然懂了?霸王的?柔情?。 得卿为妻,此生无憾。 陆奉喉结上下滚动,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他只?说了?两个字,“不够。” 她才二十二岁,福气还在后头,怎么就享够了?? 他要把她捧上天底下最高的?位置,金尊玉贵,长乐无极,再没有人能叫她跪下磕头。 ——上一回,江婉柔在文华殿又磕又跪,夏日衣衫薄,她皮肤雪白细腻,膝盖上跪出?一片青紫,晚上褪了?衣裳一览无余。江婉柔不敢抱怨皇帝,陆奉面上不说,心中久久不能忘。 陆奉紧紧抱着江婉柔,似把她揉尽骨血里?,江婉柔惊呼道?:“疼——” “你轻点,早晚叫你弄折了?。” 陆奉轻笑,“我舍不得。” “给你揉揉。” 不等江婉柔反应过来,陆奉拦腰抱起她,大掌放下了?床帐。 …… *** 翌日,江婉柔扶着腰起床,左想右想,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昨日她掏心掏肺的?一番话,就换来陆奉没头没尾的?两个字,接着就被抱进榻里?,褪了?衣衫。 人家齐王说话算话,真给她揉腰,就是?那手十分?没规矩,专挑她碰不得的?地方揉,最后……给她摸得口干舌燥,春心荡漾。 明晃晃的?阳谋!江婉柔现在扶着酸软的?腰身?,有苦说不出?。 翠珠有眼力劲儿地给她垫软枕,江婉柔摆摆手,叫翠珠出?去。 等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江婉柔做贼一样,弯着腰身?,从那张日日摇晃的?拨步床底下,取出?一个长长的?,上雕花鸟纹的?木匣子?。 打开,里?头是?厚厚的?银票,最低是?千两的?面值,各大钱庄的?都有,加起来有五六万两。另有良田、铺面若干,这些倒是?不起眼,数量多,份额小,分?布在京城周围,这是?江婉柔能够到的?最远的?地方。 毕竟一个京城的?贵妇,去江南、或者西北开铺子?,不用说就有猫腻儿。 另有几锭碎金碎银,几个成色好的?珠子?,放在一个锦囊里?。这些是?江婉柔全部的?家当。 或者说是?私房钱。大多是?在陆国公?府当大夫人时“捞”的?,还有生双胞胎时皇帝的?赏金,她全换成了?便携带兑换的?银票。其他诸位头面、宝瓶、珊瑚之?类的?赏赐,宫中物件都刻有印记,不能卖了?换钱,虽然陆奉说那是?她的?私房钱,只?能摆在库房看,不能动,叫江婉柔惋惜了?很久。 在匣子?的?最下面,有一份路引文牒,她和户部尚书的?夫人交好,她扯了?个谎,说自家有个远房亲戚犯了?事,想出?京躲躲风头,尚书夫人替她弄来了?这个,能随意出?京而不受盘查。 这些,是?江婉柔所?有的?底气。 当初那么难,婆母不喜,妯娌不善,夫君还是?阴晴不定的?冷郎君,她怕有一天国公?府厌了?她,一点一点攒着,将来有个退路。后来她逐渐站稳脚跟,陆奉权势日盛,她又害怕将来陆奉倒了?,她跟孩子?怎么办?继续往里?攒。 再后来陆奉受封齐王,江婉柔松了?口气,王府内一应吃穿用度皆由内务府操办,江婉柔不用操心,也没里?捞油水的?余地,这个小匣子?已经许久未曾打开,江婉柔数了?数,够多了?,将来给淮翎和淮翊娶媳妇,给明珠做嫁妆,她还能剩一笔体己钱。 江婉柔苦笑一声?,想不到当时的?未雨绸缪,竟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陆奉昨夜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要争。” “都是?父皇的?儿子?,我凭什么屈于?人后?凭这双腿么,我不服!” …… 陆奉说他给她们母子?留了?退路,齐王府有一条密道?,自他们住进来时便秘密开凿,通往一处民宅,可供他们暂时藏身?。 江婉柔仔细把每一张银票地契数了?数,放好。她环视一周,满屋子?华贵的?陈设,却带不走,她怔愣许久,忽然想起了?还有两样小巧的?,贵重?的?东西。 第106章 我不会为你守寡的 自从得了陆奉的?准信儿,江婉柔不管心中如何焦躁,面上始终不显,每日赏花看话本?儿,叫府中的?戏班子排戏给她听,府里诸人见王妃娘娘这般悠然,更定定心心,觉得圣上只是一时气恼,过段时间气消了,齐王还是圣上最宠爱的?儿子。 谁想这一等,就是三?个月,从炎炎夏日等到秋风瑟瑟,陆奉在?府中娇妻幼子,优哉游哉,朝堂上却炸开了锅,短短几个月,事端一件接着一件,风云四起。 先说外患,大?齐与突厥和谈后,一个名叫“柳月奴”的?齐朝女?人登上可汗的?宝座,起先突厥王庭那帮人没把这个杂种女?人放在?眼里,没想到柳月奴名字软,手段是真硬,刚上位就把冒顿斩杀,带领一帮亲信,外加利用凌霄的?二十万大?军震慑,把王庭搅地天翻地覆,登基不满半年,已经扫清障碍,从“傀儡”变成名副其实的?女?可汗。 她选贤任能,利用和大?齐打通的?商路,鼓励商贸,民间一片欣欣向荣,用不了多久就能从战争的?阴霾中走出?来。如今突厥是大?齐的?附属邦国,按理说突厥兴盛,齐朝应与有荣焉,可是这个女?可汗桀骜不驯,不认旁人,只认齐王。 齐朝在?草原上设立都护府,齐人与突厥人共治,随着凌霄撤军,突厥越发猖狂,齐人大?都护成了摆设,凡齐朝下达的?命令,柳月奴只有一句话,“上无?齐王印者,驳还重?书。” 这话传到京城,进而演变成:“突厥只知齐王,不知天子。”一下把陆奉推到了风口浪尖,几位王爷避嫌,并?未多言,几个三?四品大?臣陆续跪下,话里话外,暗指齐王有“不臣之心”。 七月末,一个五旬老汉敲响了午门外的?登闻鼓,告御状伸冤,言明是前内阁首辅胡良玉的?家奴,当初陆奉任禁龙司指挥使时,胡良玉多次痛斥他为“佞臣”,后来被陆奉扣上通敌的?帽子,一家三?百余口被诛杀殆尽,只剩下这个回乡探亲的?老奴。 老汉声泪俱下,卧薪尝胆多年,搜集证据,言之凿凿要为胡阁老平反。 皇帝沉默许久,绕过禁龙司,命刑部和大?理寺彻查。一石惊起千层浪,曾经齐王一手办的?案子重?新审,平反了又如何?死?人又活不过来,却能叫齐王身?败名裂。 皇帝模棱两可的?态度叫众人生疑,谁料有一就有二,要平反的?案子跟雨后的?春笋一般,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连曾经沉寂已久的?恭王都冒出?头,上表陈词,“儿臣蒙受不白之冤,惟望父皇明察。” 英王、敏王、敬王与贤王这才踟躇着站出?来,为恭王求情,请求彻查这些案子 。 陆奉手上不干净,随便单拎出?来一个都是杀头重?罪,谁知皇帝态度含糊,道?:“先查查再说。” 陈年旧案,一年半载、三?年五载都有可能,等彻底查清,人家齐王府估计又添丁进口了,皇帝还是偏心!正巧这时,几位王爷派往边境的?探子回来,带回来一个惊天大?消息。 虎符根本?不在?凌霄手里,而是被陆奉带走了,他私藏虎符,隐瞒君父,意在?谋反! 事发日在?三?天前,当晚,皇帝派御林军围了齐王府,不许任何人进出?。尽管有江婉柔的?勒令约束,但身?穿寒甲的?御林军就在?外守着,王府现下人心惶惶,生怕步恭王的?后尘。 *** 夜幕降临,江婉柔草草用了晚膳,倚在?贵妃榻上发呆。 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养得她嘴刁眼毒。她平日有喝燕窝的?习惯,平日上的?燕窝晶莹剔透,纹理细密清晰,煮熟后的?窝丝饱满丰盈,口感细腻丝滑。今天晚膳上这盏燕窝,纹理粗糙,暗淡无?光,煮得稀稀拉拉,甚至有些酸涩,往日这种东西,根本?没有人敢呈上来。 虽然府中暂时被围起来,但库房堆得满满当当,才三?天,断不会只剩这点劣等品,解释只有一个:丫鬟不上心。 这还是她锦光院的?丫鬟,从陆国公府带到齐王府,她曾得意洋洋,自以为手段高明,驯仆有道?,真摊上事儿,才知道?她们不是忠于她这个“夫人”、“王妃”。 她们忠于的?是权势,是陆国公府、齐王府的?赫赫权势。 树倒猢狲散,江婉柔叹了一口气,陆奉告诉她不必怕,很快了。 他说放心,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中。 江婉柔原以为,陆奉所谓的“争”,是控制边境军权,以虎符为凭,和凌霄里应外合,逼得皇帝退位。或者控制御林军,一声令下,血雨腥风,夺取京畿要地。 成,身?披黄袍登基,败,一家老小共赴黄泉。 陆奉沉默半晌,摸了摸她的?头,道?:“少看些话本?儿。” 凌霄边境的大军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远水解不了近火,且边境除了突厥还有其他小国,凌霄是安定北方?的?定海神针,不能动。御林军是皇帝的亲信,和当初的?禁龙司一样,只听皇帝命令,想控制御林军,做梦比较快。 江婉柔继续追问,“那夫君打算如何?” 一直被关着,这是什么计策? 陆奉笑?了笑?,道:“请君入瓮。” …… 江婉柔似懂非懂,陆奉给她说道?这个地步已经顶天了,毕竟从前他只叫江婉柔打理内宅,带好孩子。他道?,等此事了了,他一件件讲给她听。 什么时候事了呢?江婉柔神情呆滞,近来府中慌乱的?气息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她,她心里急。 不行,得再好好问问陆奉。 她低头沉思间,房门忽然被一阵大?力推开,江婉柔迎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陆奉抓起她的?手腕往外走。 “你先走。” 江婉柔心口一跳,迅速冷静下来,赶忙把早就准备好的?包裹拎上,陆奉阔步急趋,江婉柔小跑着才能追上他,两人绕过小桥、假山、流水,在?一处废弃的?柴房中,陆奉移开一个水缸,一大?堆柴禾,出?现一个黑洞洞的?密道?。 他言简意赅:“密道?里有火折子,一直走,不要怕。走到尽头,常安接应你们。” 江婉柔忙问:“孩子们和姨娘……” 陆奉道?:“我?稍后把他们送过来。” 挖凿地道?的?工匠已被他秘密处死?,此处只有他和常安知道?,事发突然,他甚至来不及顾念他的?子嗣,没有片刻犹豫,来到她的?门前。 陆奉呼吸凌乱,几缕墨发黏在?高耸的?眉骨上,和先前游刃有余的?样子截然不同。江婉柔心中一沉,问道?:“出?事了?” 陆奉轻抚她的?脸颊,答非所问道?:“那个地方?只有我?和常安知道?,很安全,有水和干粮,委屈你们几日,不要出?门。” “最快明日,慢的?话……三?日后,如果我?不去接你们,常安送你们出?城,一路往北走,到卫城,凌霄把你们送到突厥,到时候,柳月奴会接应你们。” 陆奉沉声叮嘱,他说得越多,江婉柔心口越紧,她抓着他的?袖口,急道?:“不是说……没事吗,怎么忽然说这些……” 陆奉笑?了一下,把江婉柔拉进怀里,把头埋在?她雪白的?颈窝。 “不怕。” 他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是神仙,以防万一罢了。” 其实这并?不是非常高明的?计策,能成如今的?局面,全在?人心。 陆奉算准了皇帝的?脾气,算准了几个兄弟们容不下他,加上他在?背后的?煽风点火,柳月奴和凌霄的?配合,裴璋的?周旋。但……还是出?了岔子。 他还有没有放出?最大?的?勾子,他们已经等不及了,今天的?事比预想中提前了几日,陆奉并?非不能应对,但却叫他明白了,他是人,是肉体凡胎的?人,做不到算无?遗策。 把她远远送走,他才安心。 江婉柔微微舒了一口气,时间紧迫,陆奉不可能在?此时给她一一解释,她隐约明白,出?了点差错,但无?大?碍。 她闭着眼,双臂紧紧抱了他一下,然后抽出?身?,迅速解开包袱,摸出?一串佛珠戴到陆奉的?手腕上,道?:“高僧开过光的?,你戴着,愿佛祖护佑我?夫遇难成祥,平安顺遂。” 她没有丝毫犹豫,把那块令牌一同塞给陆奉,“还给你,兴许用得上。” 江婉柔信神佛,这两样东西在?她眼里,比那些金子银票都贵重?,佛珠给他了,至于那块令牌,她原本?想自己悄悄留着,是她将来的?底气,将来留给淮翊也好。 晚上那盏粗劣的?燕窝叫她明白,所有的?前提是,陆奉能胜。 只有陆奉真登上那个位置,她才有从他手里分一杯羹的?资格,陆奉败了,她要这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又有谁会听从一个反贼之妻的?调令? 陆奉瞧了一眼,眸光微闪,还没来得及开口,江婉柔踮起脚尖,轻吻他的?唇角,闷声道?:“陆奉,一个女?人,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女?人,活得很难。” “我?不会为你守寡的?。” 说完,江婉柔不敢看陆奉的?脸色,迅速提起裙摆,沿着密道?的?台阶头也不回地往下走,徒留陆奉一个人站在?外面,额头青筋直跳。 陆奉深呼一口气,疾步冲出?门,过了片刻,陆淮翊抱着哥哥,丽姨娘抱着妹妹,跑的?气喘吁吁,到了密道?前。 第107章 王爷暂代朝政 火光冲天?,火把在烈烈炎风中浮动,兵甲碰撞着,脚步声杂沓纷乱,将?王府层层围住。 老管家颤巍巍跑过来,看见陆奉顾不上行礼,急道:“王爷,外头都是官兵,说您意图谋反,要缉拿您啊!” “慌什么。” 陆奉面不改色,沉声道:“本王是圣上钦封的?亲王,没有加盖玉玺的?圣旨,谁敢拿本王?”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里的?魑魅魍魉!” 府里的?丫鬟小厮慌乱逃窜,陆奉连把刀都没有带,径直走向王府正门?。正抵在门?前的?侍卫身形僵硬,脸色惨白?,手中的?寒刃在火把中颤动。看见陆奉,一个身着寒甲的?侍卫上前,抱拳道:“王爷,外面人?多势众,恐……恐……守不了多久。” 陆奉摆了摆手,“开府门?。” 众人?一怔,但陆奉在侍卫心中威严极重?,即使?到了如?今的?地步,也习惯地服从?他的?命令。朱红色的?府门?缓缓敞开,外头火把攒动,密密麻麻的?人?把王府围得水泄不通。英王、贤王、敬王高高坐在骏马上,看见陆奉就?这么出来,面上皆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英王道:“齐王兄,你私藏虎符,包藏祸心,谋逆篡位之举昭然若揭!我等奉父皇圣谕,率军前来捉拿你,以正国法!齐王兄若识相,当束手就?擒,念在同为兄弟的?份上,留你个全尸。” “哦?” 陆奉挑眉,一个个看过去,道:“若本王没记错,五弟,礼部?当差,八弟好诗书,日日在翰林院编史书,至于?你……敬王弟,许久不见动静,在工部?可好?” “本朝律法,罪刑应先由大理寺审理,刑部?复核,再报于?圣上,方能定?罪。本王是圣上钦封的?亲王,不经三司,不见父皇,就?要我的?命,未免……贻笑大方啊。” 陆奉一开口就?精准戳中了几人?的?痛脚。皇帝不放权,这几个参政的?王爷,再加上最小的?敏王,全是在翰林、礼部?、工部?这些没什么实权的?地方,像吏部?和?刑部?等要职,他只放纯臣,例如?从?地方升上来,背后没有任何势力的?裴璋。 起先大家都一样,大哥不笑二哥,谁也别笑话谁。偏偏横空出世一个“齐王”。认祖归宗前是权势赫赫的?禁龙司指挥使?,龙子凤孙也不放在眼里,好不容易封了王,不仅给最高的?“亲王”爵位,还把油水最大的?户部?分给他,皇帝这偏心明目张胆,叫几个王爷心中不服。 紧接着出了突厥的?战事,陆奉挂帅,几个王爷想管军需,刚开口就?被皇帝斥责驳回,陆奉胜仗打得越多,民间威望愈高,加上皇帝的?鼎力支持,几人?开始慌了:父皇,不会真有意叫这个瘸子继位吧? 几个王爷一合计,陆奉不除,他们睡不安心!退一万步说,即使?最后陆奉没有坐上那个位置,不管是谁在位,谁都不想手底下有一个战功赫赫、和?戍边将?军沾亲带故的?王爷。 陆奉成了几个兄弟的?眼中钉,民间讨伐齐王的?言论甚嚣尘上,那些说齐王残暴不仁、屠戮百姓的?檄文,更是诸王爷皇子们的?手笔。可惜没什么用,正瞌睡时,陆奉触怒皇帝,亲自把把柄送到他们手上,岂能不好好利用? …… 陆奉轻慢的?态度叫几人?沉下脸色,英王冷笑一声,连面子都懒装了,道:“死到临头还嘴硬,陆奉,你犯的?是谋逆之罪,当诛九……当格杀勿论!” 陆奉淡道:“谁说本王谋逆,证据呢?” 敬王勒着马绳,居高临下道:“齐王府的?下人?找到了你私藏的?虎符,人?证物证具在,你休想抵赖。” “这也是父皇的?命令,齐王兄,并非我们兄弟不能容你,是父皇容不下你!” “杀,取得齐王项上人?头者,赏黄金万两。” 帝王的?偏爱既是蜜糖也是砒霜。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初恭王因为幽州军的?事嫉恨陆奉,设计断了他一条腿,如?今他们连他的?命也容不下了,杀人?诛心,敬王要让他死,也死不瞑目。 只是陆奉今非昔比。乌泱泱的?兵马一拥而上,倏然,王府大大小小的?屋檐上涌出一排排黑影,他们身着黑衣黑甲,眸光肃杀。刹那间,密麻麻的?利箭如?雨般向王府外的?包围圈疾射而去,箭羽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尖锐呼啸。 有死士闪身为几个王爷挡流矢,三人?没受什么伤,一向温文尔雅的?贤王气急败坏道:“陆奉,你敢抗旨!” 陆奉撩起眼皮,“说不准,是有人?假传圣旨呢。” 贤王神色一怔,立刻抽出侍卫腰间跨的长刀,高声道:“别管本王,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他心虚了,确实不是皇帝的旨意。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父皇对陆奉那么偏心,陈年旧案,甚嚣尘上的?民议,甚至连陆奉私藏虎符,他都能忍,舍不得他多跪一天?。 难道只有陆奉是他的亲儿子么! 探子从?边境回京,确定虎符没有在凌霄手上,既然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斩后奏!到时候陆奉死了,掘地齐王府三尺找到虎符,届时皇帝听到的?,就?是:齐王畏罪,携虎符北逃,意图率军杀回京师,夺取皇位,已被他们兄弟斩于马下。 毕竟齐王私藏虎符是真的?,就?算皇帝生疑,他们三个人?,加上一个年纪小,怕事,此行没有亲自来的?敏王弟,四个成年王爷,难道比不上一个死人?? 他们带的?是王府的?府兵,京中对王爷府兵的?规制有限制,四人?才凑齐六百兵马,但陆奉的?人?都是禁龙司精锐,各个英勇无比,以一当十,且占据地形优势。贤王渐渐觉出不对劲儿,高声道:“匹夫之勇,总抵不住御林军,御林军即刻赶到,念在你们受反王蒙蔽,束手就?擒,既往不咎。” “巧了。” 陆奉恣意大笑,风吹起他的?衣袍和?墨发?,“本王也在等御林军。” …… 齐王府火光冲天?,厮杀声一片,自从?和?突厥和?谈后,陆奉还没有这般过瘾,他随手抽了一把王府侍卫的?长?刀,跃跃欲试之时,刀柄和?手腕上的?佛珠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陆奉略带嫌弃地看了一眼手上的?珠子,他不习惯手上缠一圈东西,这珠子平平无奇,估计那些秃驴为了香油钱,诓骗于?她,也就?她把这玩意儿当宝贝。 心里这么想,陆奉站了许久,他“咣当”一声把刀扔在地上,朝暗中的?弓箭手做了个手势。 啧,女人?就?是麻烦。 *** 天?边泛起鱼肚白?,京城一处荒凉的?小院厢房中,江婉柔搂着睡着的?小女儿,淮翊依偎在她身边,丽姨娘单手抱着淮翎,扒着窗户往外瞧。常安的?拇指压在刀柄上,眼光六路,耳听八方,机警地看向四周。 一整晚,几人?都没有阖眼。 “姨娘,你歇歇吧。” 江婉柔低声道。常安不能睡,淮翊不肯睡,姨娘一把年纪,还得跟着她受罪。 丽姨娘回过身,叹了一口气,“我这心里慌慌的?,也不知道王爷……唉。” 不止丽姨娘忧心,江婉柔眼底也是一片乌青一整晚,女儿在他的?臂弯里安睡,她看着明珠的?样子,她的?眉眼很像陆奉,不似女子般柔和?,反而有些英气。 淮翎是悬胆鼻,淮翊的?嘴唇薄,抿着唇的?样子,简直和?陆奉一摸一样。带着三个孩子,她怎么能忘得了他? 匣子中那些东西,在她还没有在陆府站稳脚跟时,也曾想过不如?叫陆奉休了她,一了百了。她有田有银子,自己立个女户,过得不比当个小媳妇自在?时过境迁,匣子中的?银票越来越丰厚,她却越来越离不开他。 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男人?,比他对她更好了。 江婉柔心乱如?麻,一会儿想陆奉会不会赢,一会儿想他昨晚交代的?话,去北境,找凌霄,找柳月奴, 在乌金城时,他极力推柳月奴上位,是不是早就?为今天?打算过?他在那时已经开始布局了吗?如?若他真败了,与其在大齐躲躲藏藏,不如?去已经成为突厥可汗的?柳月奴那里求得庇佑。 既然他那么厉害,这回肯定?能逢凶化吉,她都把佛珠给他了,佛祖会保佑他的?。 天?亮了,他怎么还不来? …… 江婉柔的?心思一会儿飘到这儿,一会儿飘到那儿。没个定?性,一片沉寂中,陆淮翊站起来,翻开方案上的?包裹,取出一块炊饼。 他递给丽姨娘一块,又递给江婉柔,道:“母妃,吃饼。” 江婉柔苦笑一声,“好孩子,你吃吧,母妃不饿。” 这里提前放的?有干粮,应急用的?,自然不可能和?王府的?山珍海味相比。而且夏日炎热,放多了容易馊,这是一处废弃的?小院,不能生火,否则炊烟会叫人?生疑。放的?都是馒头炊饼,饿不死罢了。 只有三天?的?量,如?果三天?还没消息,说明成败已定?,京城已不能久留,到了出城的?日子。 陆淮翊固执地伸着手,“母妃不吃,儿子也不吃。” 赶路匆忙,他身上锦袍的?衣角沾了几处脏污,但他长?得好,眉目清隽,身形也抽条了,即使?在陋室也难掩贵公子的?气度。 陆淮翊道:“母妃不用担心,父王英明 神武,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第108章 尘埃落定 “老夫人?” 江婉柔更疑惑了,追问道:“是陆国?公府的老夫人?” 她曾经的“婆母”?不?是在国?公府的佛堂关着?么?,一个身体孱弱的老妇人,怎么?能刺杀皇宫里的天子?不?可置信。 霍费昂微微颔首,道:“具体事宜,等王爷与王妃娘娘细说。” 关于圣上遇刺这件事,满朝文武讳莫如深,霍费昂也不?敢多言,江婉柔朝他点头道谢,并没有为难他。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从东华门驶向?皇宫,江婉柔掀起车帘往外瞧,宫内的侍卫宫女井然有序,各司其职。盘龙金柱,红墙琉璃瓦,四周的陈设和?她从前进宫时别无二致,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只是从前马车只能停在宫门外。在宫里,除了帝后和?品阶高的主子们有轿撵坐,以他人都得步行,宫里的路又直又长,江婉柔从前都是老老实实靠腿走,今天马车直接从东华门驶入,长驱直入内廷。 丽姨娘带着?两个小的去?偏殿歇息,霍费昂做了个手势,道:“王爷在养心殿内,请世子爷在外等候。王妃娘娘,请。” 金灿灿的牌匾上刻着?“养心殿”三个大字,江婉柔不?放心地看向?陆淮翊,柔声叮嘱,“淮翊,你坐着?,先吃点东西垫垫。” 陆淮翊摇了摇头,“母妃,我不?饿。” 母妃和?祖母都滴水未沾,他怎能先享乐呢?父王第一个见母妃,说明父王母妃鹣鲽情深;父王不?让他离开?,说明一会儿有事交代他,陆淮翊不?怕累,他要父王的重?视与栽培。 当初只是一个王府,一个“亲王”爵位,他尚且勤勤恳恳,生怕做不?好世子,叫父王失望。当他们的马车不?经盘查从东华门驶入,陆淮翊知道,父王早晚会登上那个位置。 他抬起头,天边泛起红色的霞光,照着?庄严肃穆的宫墙,墙内所有人都显得那么?渺小。刚过完六岁生辰的陆淮翊怔怔看着?,激动、期待,又有些茫然。 像做梦一样?。 …… 江婉柔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往里走,养心殿是皇帝平时歇息的地方,她第一次来这里,穿过明黄色的层层帷幔,龙榻前,一个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 “夫君?” 江婉柔试探地叫出声,陆奉转身。没了他的遮挡,江婉柔看见平日龙骧虎步的皇帝闭着?眼?躺在床上,胸前的衣襟染了一大片暗红的血色。 江婉柔大惊,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叫她看见皇帝就想下跪行礼,陆奉先一步上前,上下扫了她一遍,把她揽在怀里。 “不?怕,都结束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衣袍处沾着?血腥和?尘土,深邃的眼?眶中布满红血丝,看起来十?分疲乏。即使如此,江婉柔一整夜的惊慌,在看见陆奉的那一瞬,彻底烟消云散。 江婉柔胸中有一腔话想说,她咬了咬唇,余光瞥见躺着?的皇帝,别扭地把陆奉推开?,闷声道:“咱们……出去?说话。” 即使皇帝神志不?清地躺着?,有外人在场,她总觉得怪怪地。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幸好皇帝看不?见,要是叫他看见,此举逃不?过“红颜祸水”四个字,还不?得把她的皮给?扒了? 陆奉带她进了养心殿的隔间,皇帝的寝殿,即使是隔间也是宽敞的,陆奉却上瘾似的,抱着?江婉柔,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里,闭着?眼?,久久沉默。 江婉柔感受到,他在伤心。 她一时有些无措。 与他成婚这么?多年,他鲜少?有这种情绪,即使是当年断腿,叫他一蹶不?振,他身上有暴怒,有戾气,有愤恨,却从不?伤悲难过。 唯一一次,是陆国?公仙逝,他独自站在灵堂前,敛下眉眼?,和?哭得不?能自抑的二爷、三爷相比,一滴眼?泪都没掉。 江婉柔却看到了他袖下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着?,默不?做声为陆国?公打?点后事。也只有他,实打?实吃了一年的素斋守孝。 那会儿管家权已经到了她手里,二房、三房才过了半年便已经守不?住,偷偷买荤腥吃。两家都有孩子,就算大人不? 吃荤,几个孩子也遭不?住,江婉柔看破不?说破,毕竟连她也偷偷补贴淮翊,阖府只有陆奉,他平时顿顿无肉不?欢,孝期内从未破戒。 江婉柔在那时隐约觉得,其实陆奉不?是表面上那样?冷漠无情,他只是沉默寡言,藏在心里不?表露罢了。 江婉柔顺势回抱着?他,掌心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背,轻声道:“累了,就歇会儿吧,妾守着?你。” “不?累。”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江婉柔忍不?住躲了一下,陆奉放开?她,说道:“事发突然,我没有去接你们,吓坏了?” 江婉柔点点头,倏而又摇摇头,先前有些忐忑,但看到那串佛珠,还有那句话,她就知道是他。 “见到你,就不害怕。” 她担忧地看着?陆奉,试探地问道:“怎么?了?还有……父皇,昨晚发生了什么??” 皇宫里没有打?斗的痕迹,皇帝怎么?会忽然遇刺呢?陆奉说“事发突然”,甚至来不?及接她们母子,难道指皇帝遇刺,陆奉也没有料到? 陆奉身形一顿,低声道:“我没想他死。” 昨晚的一切都是他做的局,皇帝也略知一二。虎符没有在凌霄手里,江婉柔曾经在陆奉身上发现了它,其实在陆奉回京后,早已禀明皇帝。 但他却没有痛快地交还给?皇帝,他道:“几位皇弟欲取儿臣性命,此物在身,儿臣才睡得踏实。” 皇帝当然不?信他这番屁话,虎符能不?能防身另说,虽然他偏心陆奉,但其他几个儿子也不?是从外头捡的,连勾结宿仇的恭王他都能网开?一面,皇帝对于他儿子们,既是“严父”,也是“慈父”。 更重?要的是他正值壮年,至今不?立太子,不?给?王爷们分权,他自诩能掌控一切。 陆奉没有说话,把撒播谣言那几人的证词交给?皇帝。陆奉拼了命在前方打?仗,手足兄弟们却在背后捅他刀子,皇帝看后暴怒,过会儿又叹了口气,道:“朕回头定?会严惩他们,你放心,有朕在,他们翻不?出大浪。” 陆奉挑眉,“父皇是准备和?稀泥?” 皇帝一怔,面上有些挂不?住,不?悦道:“君持,这事是他们老五他们几个做得不?对,也远远不?到取你性命的地步,朕自有决断,断不?会叫你受委屈。” 陆奉冷笑连连,“不?叫我受委屈?那就和?当初齐煊一样?,该贬贬,该圈圈,父皇今日心慈手软,来日见到的就是儿臣的尸体。” “胡闹!” 皇帝一拍桌案,吹胡子瞪眼?道:“兄弟间的小打?小闹,闹出去?,难道叫满朝文武看咱们父子的笑话?况且这些年朕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他们哥儿几个不?服气,也属人之常情,他们没有坏心。” 陆奉锐利的眸光直逼皇帝,沉声道:“心肝儿藏在身子里头,除非挖出来,否则也看不?出红的黑的。父皇想必舍不?得,那您就亲眼?看看罢。” 具体叫皇帝看什么?,陆奉缄口不?言,虎符看架势也不?打?算还。陆奉言语不?驯,把皇帝气得直发抖,愤然拂袖而去?,叫陆奉去?外头跪着?,什么?时候服软什么?时候起来。 紧接着?就是江婉柔为夫求请,齐王被勒令闭门思?过。 …… 按照陆奉的计划,等那几个蠢货按捺不?住,杀上门来,皇帝盯着?几人的一举一动,得到消息,八成会亲自率御林军前来。为了确保在皇帝来之前,他把几人杀得干干净净,陆奉找到了佛堂里的老夫人。 当初在佛堂里,老夫人捅了他一剑,陆奉和?她做了一个交易。 “冤有头债有主,你真正的仇人是陈王。我把陈复的项上人头给?你送来,你帮我一个忙,我们母子一场,两不?相欠。” 皇帝和?老夫人二十?多年没有见面,故人相见,多年的恩仇,总能为他拖延够时间,即使刀剑相向?……陆奉也想过,毕竟老夫人也捅了他一剑,可那是他心中有愧,他没有闪躲。 一个久居佛堂的内宅夫人,怎能抵得了层层禁军,和?身形健硕的皇帝? 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等他得到皇帝遇刺的消息,事成定?局,已经晚了。 他只想顺势把几个碍眼?的兄弟剁了,他身有战功,到时候是皇帝唯一成年的子嗣,就算杀了那几个人……是他们假传圣旨、残害手足在先不?是么??他只是自保,皇帝知道他的清白。就连赵老夫人,陈复曾经派了个女探子到小佛堂,他留着?她,反正陈复已经死了,把一切推到死人身上,死无对证。 他可以清清白白坐上那个位置,他等得起。他从未想过弑父,他的第一把刀是皇帝亲手给?他磨的,他拳脚师从陆国?公,骑射却是皇帝手把手教他的。他少?时进宫,皇帝威仪赫赫,唯独摸着?他的头,笑道:“是个好小子。” 后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对皇帝的感情很复杂,有敬、有爱,也有恨。他的字皇帝取的,他不?爱用,旁人都避讳,只有皇帝一口一个“君持”。 皇帝曾道:“君子端方,持身以正,君持啊,你配得上这个名字。” 他从来不?是个君子。 太医说,皇帝已经没救了。 昨夜亲手杀了三个手足,现在皇帝也要走了。今早他去?主持早朝,金銮璀璨的龙椅唾手可得,比他预想中早了很久。陆奉心中却没有多少?胜利者的喜悦,甚至有一瞬的茫然。 第109章 中宫皇后,执掌凤印 江婉柔敛下眉目,低声道:“世事无常。也不能?全然怪你。” “你先换身衣裳,歇一会儿,我来为父皇侍疾。兴许……还有救呢。” 陆奉摇摇头,道:“齐王府不干净,你先在偏殿住着,有事唤常安。” 一夜死了三个王爷,皇帝遇刺昏迷,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刺杀皇帝的是?陆国公府的老夫人,是?陆奉曾经名义上的“母亲”,英王、贤王、敬王皆死于陆奉之手,在旁人眼里,陆奉已经是?“弑父杀弟”的谋逆反贼。 他还成?功了。 如今群龙无首,京中的守军除了皇帝亲自执掌的御林军、还有禁龙司、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当初陆奉在位时,凭功夫好,赏罚分明,甚得部下诸人的敬畏。那时侯禁龙司简直在朝中横着走,连内阁都要避让三分,可自从陆奉卸任指挥使之位,禁龙司逐渐不受皇帝重用,被排挤打?压,十分憋屈。 昨夜杀三王时除了陆奉自己的私兵,也抽调了禁龙司的人马。陆奉登基,从龙之功,比昔日的荣耀更上一层楼,他死,一同被打?为反贼,死无葬身之地。总之,禁龙司如今完全和陆奉绑在一起,不可分割。 再说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他们主要护卫京畿,昨晚齐王府那么大的动静,等他们赶来时,黄花菜都凉了。能?调动其兵马的令牌,普天之下一共有三块,两块在皇帝手中,还有一块在陆奉手里,曾交给江婉柔,昨夜被她还了回来,正是?及时。 剩下御林军,这支人马完全效忠于皇帝,如果陆奉亲手杀了皇帝,他们拼了命也要为皇帝报仇,但?他偏偏不是?。现在皇帝躺着生死未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殡天,陆奉是?唯二成?年的王爷,还剩下一个刚弱冠的敏王,昨晚没胆子跟着哥哥们一起闯齐王府,反而阴差阳错捡回条命,如今跟鹌鹑一样在府中瑟瑟发抖,连进宫看一眼皇帝的胆魄都没有。 御林军没有为陆奉所用,但?也没有和陆奉刀剑相?向,只盼着皇帝赶快醒来,哪怕回光返照,至少留两句圣喻,叫他们有章可循。 于是?,如今陆奉一人掌管京中八成?的兵马。趁着皇帝昏迷,直接振臂一呼,黄袍加身也省得。他却按捺不动,甚至来不及歇息。安抚百姓,平定前朝,照顾皇帝……诸多事务,都等着他裁决。 江婉柔心疼他,软磨硬泡地押着人,好歹用了膳。陆奉比平时更加沉默,几乎不发一言,江婉柔没有打?扰他,两人夫妻多年的默契,即使不说话,饭桌上也不显沉闷。江婉柔趁机给他夹了些他爱吃的菜,见他吃得干净,才稍微舒一口气?。 陆奉把江婉柔留在偏殿,接着见了陆淮翊。江婉柔不知道父子二人说了什么,淮翊没有随弟妹和母妃一同休憩,反而被陆奉带到身边,去文华殿召见大臣。 丽姨娘愁得紧蹙秀眉,道:“淮翊那身子骨,昨晚熬了一夜,至今滴水未沾,好歹叫孩子吃口热乎饭再走。” 江婉柔向来溺爱儿子, 这回却没有阻止。她垂下鸦黑的睫毛,许久,轻声道:“他长大了。” “随他。” *** 陆奉把京城把控地密不透风,身穿甲胄的士兵日夜在街上巡视。陆指挥使的大名本就如雷贯耳,托了几个王爷的福,齐王在边境的“壮举”被传地沸沸扬扬,朝野上下,即使很多人心中以为齐王弑父篡位,在如此压抑的氛围下,谁也不敢说出口。 平静下的暗流涌动暂且不提,京城目前没闹出什么大乱,陆奉没有登基的架势,朝堂诸事经内阁起草,六部执行,他很少插手。如此过了十余日,在一个平静的午后,皇帝醒了。 陆奉这些日子睡在养心殿,衣不解带侍候汤药,内侍发出尖叫的一瞬间,在外头假寐的陆奉立刻睁开眼,冲向龙榻。 “父皇?父皇!” “您睁开眼,看看儿臣!” 皇帝睁开浑浊的双眼,瞪着明黄色的床帐呆滞,许久,他转头,看向单膝跪着的陆奉。 他缓缓抬起手掌,陆奉连忙伸出手托扶,高声道:“太医,太医——” “行了……咳咳。” 皇帝眼窝深陷,干裂的嘴唇颤抖着,道:“朕……时候不多了,不见那帮老头子。” 他上下打?量陆奉,语气?带着小心翼翼:“老五那几个不争气?的?” “英王、贤王,敬王三人假传圣旨,残害手足,已被关?押天牢,等父皇裁决。” 陆奉声音沙哑,“他们还在高呼冤枉,父皇,你得撑着,去看看他们。” 皇帝在赶往齐王府的道上遭老夫人拦截,根本不知道已经死了三个儿子。他微不可闻松了一口气?,喘着粗气道:“他们做错了事,该打?该罚。但?你们是?手足……咳,手足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呼……你留他们一命。” 陆奉低声道:“好。” 皇帝笑了,继续道:“素娥……罢了,天意?如此,兴许是?朕……人间的劫难走完,该回天上去了。” “朕早就说过,所有的子嗣中,你最肖朕,果然啊……君持,你凑过来些,朕有三件事,要交代?你。” 陆奉低着头,向来果断的他竟面露难色,慢吞吞道:“父皇,老夫人是?、是?儿臣……” “第一件事,你把姓改成?‘齐’,朕的淮翊孙儿,你接下来的子嗣,统统改成?‘齐’姓,这天下,本该姓齐。” 皇帝打?断了陆奉的话,活着的时候把权力死死攥在手里,不容丝毫蒙蔽欺瞒,人之将?死,反而明白了“难得糊涂”的道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陆奉,继承人的位置已经不需要他挑选,何必挑明。 “第二件事,除却夭亡的子嗣,朕如今十二子六女,你要善待他们……皇子么,年岁到了……划块地封出去,公主……咳,公主好办,寻个驸马嫁了便是?,日后都看她的造化?,只此一条,我大齐的公主,永不和亲。” 陆奉咬着舌尖,弥漫的铁锈味儿叫他不至于失态,“好。” “第……第三件事。” 皇帝的气?息逐渐微弱,握着陆奉的手慢慢松懈,“朕……多年不敢踏足幽州的地界。朕诛了陈王,夺了皇位,在位二十余年,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我……终于有脸面去见那群老兄弟了。” “落叶归根……呼……皇陵中放朕的衣冠冢,棺椁……秘密埋入幽州,和老伙计们埋在一处,倒上最烈的烧刀子,朕去、去……” 皇帝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着,手下骤然用力,几乎把陆奉的手臂掐断。陆奉仿佛感觉不到疼,他唇色发白,眸光定定看着皇帝。 “朕去会旧友,欣然……无所憾也!” 皇帝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他瞪大虎目,嘴唇反复嗫嚅着,陆奉膝行上前,皇帝说了最后一句话,他的手臂无力垂落,眸光逐渐暗淡下去,缓缓阖上眼眸。 陆奉没有动,他直直地跪着,面色苍白冷峻,看起来似乎毫无波澜,但?细看之下,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衣袖下的手握成?拳,把掌心抓破了几个血洞,血水一滴一滴落在玉石地板上,成?了一处小血洼。 过了很久,他闭了闭眼,起身后撤三步,膝盖跪在地上。上身前倾,掌心伏地,贴在冰冷的玉石上,重重磕下一个响头。 “儿臣,遵旨。” *** 皇帝殡天,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陆奉把持朝堂内外,但?他身上背负着刺杀皇帝的嫌疑。皇帝是?开国圣祖,对大臣、对百姓,都是?一位难得的好君主。当年追随皇帝打?天下的将?军们还没死绝,君臣情意?在,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陆奉登上帝位。 都以为有一场硬杖要打?的时候,陆奉拿出了皇帝的遗诏。上书曰:“朕蒙宗庙庇佑、起于乱世,经烽火硝烟,百战余生,终定九州,肈启新朝,臣民同心,此乃天下之幸,亦朕之责也。 朕之皇三子齐奉,其天生神?勇,气?宇轩昂。其性?坚毅刚强,胆略过人,腹有良谋,颇具帝王之资。今朕决意?传位于齐奉,望其嗣位之后,上敬天地神?明,下抚九州苍生,怀壮志而施仁政,秉勇毅而御朝堂。内修文德,以兴邦国之盛;继往开来,使大齐之基业永固,万民之福祉绵延。 钦此。” 皇帝亲手所书的遗诏,经三十几位朝臣,包括当初随皇帝打?天下的老臣反复确认,是?皇帝的字迹。 皇帝留下遗诏,再没有人质疑齐王皇位来路不正,连“弑父”的流言都不攻自破。如果真是?齐王干的,皇帝清醒时,又?怎会把遗诏交给他? 裴璋当机立断,率先撩起衣袍跪下,朗声道:“如今山陵崩,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请齐王殿下继位,上应天命,下抚黎庶,统御四海。” 裴侍郎是?皇帝的面前的红人,有他开头,霍费昂第二个跪下,接着是?户部尚书……一个个,最后御林军统领下跪相?和,抬眼望去,全是?弯着的脊背,只能?看见代?表官职的各色官服,根本看不清人脸。 原来父皇终日面对群臣,是?这种感觉。 陆奉缓步走上玉阶,环视一周,过了许久,他沉声道:“起。” …… 圣祖二十七年,帝崩,举国同悲,皇三子齐奉继位,改年号为“武靖”,册立发妻齐王妃为中宫皇后,执掌凤印,嫡长子齐淮翊为皇太子,赐居东宫。 先帝丧事未办,只有一道圣旨,并未拜祖宗宗庙行大礼。江婉柔午睡起来,正准备叫御膳房做顿烤鹿肉,给陆奉补补身子,骤然得到这个消息,整个人晕晕乎乎,如在梦中。 第110章 进退两难 皇宫的路很长,等江婉柔到乾元殿时?,夜色已经?深了。内侍和宫女?们?被陆奉遣走,四周寂静地只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声音,江婉柔往里走,光影交错中,她看见?了独自高坐在?龙椅上的陆奉,他的面容隐匿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江婉柔一怔,陆奉此时?身穿龙袍,玄色锦缎上绣着金龙,张牙舞爪,怒目圆睁,她缓缓停下脚步,心中思忖:要不要下跪行礼? 按道理说?,跪拜天子,天经?地义?,当初先帝宣见?她的时?候,她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膝盖都被宫里的石板磨红了,面上不敢露出丝毫怨怼。可……现在?上头的是陆奉呀,叫她跪他,她心里不得劲儿…… 江婉柔思索片刻,双手搭在?腰侧,正要行一个?福礼,双膝还没弯下去,上方传来陆奉沙哑的声音。 “过来。” 江婉柔顺势起身,循着玉阶款步上前,站定,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道:“夫……圣上,这么晚叫臣妾来……啊!” 一声惊呼,她的手臂被猛地一拉,脚下踉跄着跌进陆奉的怀里。 “你抽什么邪风!” 江婉柔骤然睁大美眸,她推拒他的肩膀,连尊称都忘了,急道:“陆奉,你快放开我,这不合规矩!” 这可是龙椅啊!除了皇帝,旁人摸一下要砍头的!虽然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但这种堪称僭越的事?,叫自幼谨小慎微的江婉柔胆战心惊。 “怕什么。” 陆奉淡淡道:“什么规矩比朕大?” 先帝殡天,他如今是大齐最大的规矩。 江婉柔噎住,他的臂膀如钢筋铁骨,她早已见?识过他的力气?,不再费力折腾。江婉柔拢着裙摆,小心翼翼往他怀里靠了靠,整个?人缩在?他身上,尽量不叫自己的衣角沾染上龙椅。 对?于一个?连皇帝龙颜都不敢直视的女?人来说?,她实在?不敢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陆奉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但她无意识地朝他怀中瑟缩的模样?,叫他龙颜大悦。他轻笑一声,叫了她一声“柔儿。” 江婉柔一顿,在?明灭的光影中,她仰头看他,伸手抚摸上他的侧脸。 他的轮廓凌厉分明,经?过几天的折腾,连原先那点儿肉都没了,皮肉贴着骨头,冷眉峻目,叫人望之生畏。 江婉柔忽然道:“不想笑,就别笑了。” 陆奉曾跟她说?过这句话,如今反而轮到她来说?了。他清瘦了许多,眉宇间笼罩着一股躁郁,她许久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当陆指挥使、当齐王时?,尚且游刃有余,如今成了一朝天子,怎么还不如从前自在?? 听她这话,陆奉身形一顿,他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埋在?她雪白的颈窝里。 他有些乏。 这几天,先帝崩逝的悲痛,等着他裁决的积压的政事?,平衡朝堂势力……皇帝,是一朝天子,从前他梦寐以求,等真正坐上这个?位置,周围是各有心思群臣,他恍然有了和当年先帝一样?的感觉。 皇帝,合该是孤家寡人。 奏折批到深夜,他把她叫过来没有别的事?,他只是想抱抱她,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才叫他松松心神。 江婉柔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心口,陆奉身形高大,他的身躯几乎能把江婉柔整个?人笼罩起来,但此情此景,说?不清是谁更?依赖谁。 过了一会儿,江婉柔轻声道:“遇上什么事?了?上次我们?约定好了,你我夫妻一体,有事?不许瞒着我。” 先帝殡天,陆奉骤然登上皇位,别说?陆奉,就连江婉柔,尽管已经?搬进凤仪宫,她也时?常忘记自己是“皇后娘娘”。 天子威重,责更?重,江婉柔理解他,但陆奉绝不是因为?几本奏疏批不完就叫累的人,肯定出事?了,这事?叫他这个?一国之君也棘手。 皇帝都束手无策,江婉柔也不觉得她能够解决,她就是看不得陆奉这副郁郁的模样?。夫妻多年,她亲眼看着他从断腿的阴霾中走出来,从意志消沉到运筹帷幄,封王时?的威仪赫赫……他不该如此。 陆奉道:“无事?,别瞎想。” 江婉柔不信,睁着乌黑水润的双眸,固执地看着他:“你说?话不算话!” 陆奉无奈地揉揉眉心,道:“后宫不得干政。” 江婉柔搂着他的脖子胡搅蛮缠,“哪有‘政’?咱们?夫妻俩晚上说?些私房话,哪儿来的干政?” “……” 陆奉被她磨得没脾气?,几番纠缠后,随手抽了个?没有翻开的折子递给她。 还没翻开,他就知道里头写的什么? 江婉柔狐疑地接过来,从前她常给陆奉收拾桌案,连他的军报,在?乌金城时?她也偷偷瞧过,对?这玩意儿没有对?龙椅的敬畏之心。她当真大剌剌看了起来,趁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好半天才看明白。 除却?开头的请安,结尾奉承皇帝的一大堆拍马屁,从这份文绉绉的奏折中,江婉柔只看出一个?意思:严惩陆国公府。 陆家关在佛堂的老夫人刺死先帝,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然不能草草了事?。当时?情况乱成一团,皇帝中剑,老夫人似乎也吓住了,呆怔怔,两眼一翻昏里过去,至今被压在?天牢里。 行刺帝王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老夫人是陆奉的养母,陆国公跟随圣祖皇帝打天下,是真正的肱骨之臣,祠堂里还供着先帝钦赐的丹书铁券。 于是这事?儿犯了难,寻常的重罪,赦也就赦了,可这是刺杀皇帝!先帝尸骨未寒,不能枉死啊! 但是陆府同样?对?陆奉有养育之恩。难道叫皇帝亲下令诛杀自己的养母,自己曾经的手足兄弟?对英王那几个?兄弟他毫不手软,可对?国公府的两位爷,他不管是陆指挥使,还是齐王时?,都颇为照顾。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有些人急于讨好皇帝,上疏为?陆国公府求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罪魁祸首必须死,收回国公府的爵位,贬为?庶民,保全一家老小的姓命。 现在?呈到陆奉面前的折子分为?两类,一类言辞激烈,请求圣上诛尽陆府一脉,为?先帝报仇!绝大多数是剩下的这种,杀一人,削其爵位,自此京城显贵再无“陆”姓。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合陆奉的心意。不提荒谬的诛尽陆府一脉,就连只杀老夫人,陆奉也迟迟未下裁决。 老夫人对?他并不好,两人空有母子名义?,没有情分,但陆国公把他当亲儿子看,他亡故时?遗言,叫他好好待老夫人。 再说?削爵一事?,老二和老三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没了爵位俸禄,叫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么?陆国公戎马半生,赔上一个?儿子,后代不应该落得这样?的结局。 陆奉向来杀伐果断,如今进退两难,他不是因为?朝臣的逼迫,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断这桩陈年糊涂账。 皇帝临终前,对?遇刺缄口不语,只含糊着念了一句:“素娥啊……” 赵素娥,老夫人的名字。老夫人当年不是娇滴滴的闺中女?子,男人们?上阵杀敌,女?人们?押送粮草,传递消息,巾帼不让须眉,不比男人差。后来日子好过了,随皇帝入主京城,她们?成了国夫人、侯夫人,鲜少?有人提及曾经?的峥嵘。 赵素娥也成了赵夫人。但更?多的人以陆夫人称呼她。后来儿子长大了,娶了媳妇,她又?成了老夫人。在?皇帝念出“素娥”两个?字的时?候,陆 奉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说?的谁。 在?被昔日故人利剑刺入胸膛的时?候,皇帝是震惊?愤怒?愧疚?亦或是释然?陆奉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皇帝那句“素娥……”后准备接什么,皇帝的未竟之语,随着他的崩逝永埋地底,成了永远的秘密。 一边是生恩,一边是养恩,陆国公和老皇帝都对?陆奉不薄,龙棺尚未入皇陵,满朝文武都等着陆奉的决断,他不惧名声,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曾经?以为?难如登天的继位,阴差阳错,加上先帝的遗诏,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反而登基后面临的第一件事?,实打实难为?住了陆奉,叫他头疼欲裂。 …… 江婉柔垂下眉眼,这事?就是一笔糊涂账,说?不上谁对?谁错。当年陆家的孩子替陆奉受死,老夫人恨,人之常情。可过去这么多年,尤其是老国公走后,家里的门楣全靠陆奉撑着,她另外?的两个?儿子在?公府的庇佑下风花雪月,吟诗作画,银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陆奉刀光血影挣回来的! 虽然江婉柔也从管家中捞油水。她总忍不住为?陆奉叫屈。 她想了想,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不如就把此事?交给大理寺……” “不可。” 陆奉打断她,沉声道:“我自有定夺。” 事?情来得突然,又?夹杂旁的庶务,他只是一时?迷惘困顿,陆奉想:再给他几日,他好好思忖,总会有一个?两全之法。 他只是乏了,却?从未想过逃避。 江婉柔原本有满腹疑问,先帝真有遗诏吗?为?何那么快太子,还有当初陆奉答应她的,叫姨娘脱离宁安侯府,也不知道还做不做数。 看着眉头紧蹙的男人,她什么都没说?,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整个?人依偎在?他身上。 他喜欢她这样?依赖他的姿态,江婉柔也不知道怎么办,但她想叫他高兴。大殿空旷寂静,蜡烛快燃尽了,烛火摇曳,把他们?相拥的影子拉长。 *** 自从去过乾元殿,江婉柔也跟着忧愁起来,吃饭睡觉,心里总在?挂念。结果真叫她说?准了,清官难断家务事?,陆奉那样?英明果断的人,这回偏偏夹在?中间为?难。 第111章 陪我喝一杯罢 一驾马车缓缓驶出宫门,在?天牢前停下。金桃手持一块金令,冷声?道:“宫中贵人,提见罪人赵氏。” 这是?关押死囚是?地方,不似一般的囚牢血腥脏污,却极为幽森压抑,周围石壁厚实,长长的暗道望不到头,不管白?天黑夜,照不进一丝光线,只有跳动的火把影影绰绰。 江婉柔往里走,在?关押赵老夫人的牢门前站定。她拢了拢披风,轻声?唤道:“婆母。” 这里没?有白?天黑夜,这时赵素娥闭着眼睛假寐,她听见动静身体一惊,瞬间弹坐起来。 “是?你?” 她眯着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了许久才认出江婉柔。 她坐在?石床边,冷眼瞧着她,道:“谁叫你来的,齐震岳?还是?陆奉?” 江婉柔的面容已经不是?她熟悉的样子,她的腰臀身量长开?了,从国公?府的大?夫人到齐王妃再到如?今的皇后,即使不说话也有一番威势,和当年低眉垂目,轻声?细语的小媳妇儿,不可同日而语。 江婉柔轻声?道:“是?我自己要来的。多年不曾侍奉婆母,儿媳心中惶恐难安。” 这本和她无关,反正有陆奉烦心,她只需要安安稳稳高坐凤驾,这种出力不讨好的烫手山芋,以她谨小慎微的性子,绝不可能主动沾染。 可她实在?心疼陆奉。 这些日子,对陆国公?府的处置悬而未决,她眼睁睁看着他越发阴沉,朝臣逼他,他也在?逼自己。 陆奉不是?个?受人挟制脾气,可治国理政和上阵杀敌不同,他能在?战场上手起刀落,一刀一个?血窟窿,可新帝初登基,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总不能把满朝文武砍了吧?况且他们不是?无理取闹,先帝遇刺,放在?哪朝都是?天大?的事,将来史书工笔,必得有个?说法。 除却那些雪花似的折子,先帝遇刺之仇,和老国公?临终前的嘱托在?陆奉心中反复拉扯,究竟谁对谁错?这一笔糊涂,谁也说不清。 这些陆奉没?有和江婉柔诉说,但她懂。他酒量好,但并不嗜酒,陆奉平日爱饮茶。近几日他歇不好,晚上饮壶烈酒才能入睡。 陆奉这样的人,竟也要借酒消愁了? 江婉柔心中大?恸,她密切关注此事,其实办法近在?眼前。最?简单的道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舍老夫人一条命,换国公?府一家老小的生路。他做不出决定,她来替他做。 金桃曾委婉地劝过她,后宫不得干政,圣上刚登基,皇后就急不可待地插手政务,兴许会?惹圣上不快。 江婉柔笑了笑,道:“若是?仅凭这点儿事就能扳倒本宫,本宫不必坐这个?凤位,直接退位让贤便是?。” 陆奉给了她足够的底气,他刚继位便册封中宫,她生的儿子是?皇太子,他们一同走过风风雨雨,他爱她护她,待她极好。 她同样心疼她的男人。 …… 江婉柔打开?牢门,她屈膝下蹲,掀开?臂弯里提着的红木食盒,一股饭香扑面而来。一盘醋溜白?菜,一碟儿酸笋蒸鱼,一盘醋芹,另有几盘好菜,荤素都有,外加一碗饭,一碗羹汤,御膳房最?好的御厨做的,叫人闻之生津。 她一样一样摆好,看向老夫人,道:“多年不见,不知可还符合您的口?味?” 赵素娥看了看一地的饭菜,又看着江婉柔,讥讽道:“怎么,你来看我的笑话,还是?来羞辱我?” 牢房连个?桌椅都没?有,赵素娥自然而然地以为,江婉柔来此是?为了报多年前的仇。 她冷笑一声?,哼道:“他齐震岳也不敢来见我,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落井下石?” 江婉柔微微一笑,柔声?道:“儿媳若来羞辱您,何必费劲心机,叫人做这些菜?” 赵素娥定睛一看,一大?半都是?酸味菜色,她爱吃酸,平日吃碗阳春面,都要加口?醋才吃得香。 她的心中瞬时五味杂陈。自从陆国公?去后,她久居佛堂,吃什么都没?滋味,连她自己都不重口?腹之欲。逢年过节,两个?儿子和儿媳悄悄过去看她,江婉柔一次都没?有去过,没?想到到头来,却是?她曾经磋磨过的大?儿媳,记得她的口?味。 赵素娥怔愣许久,别过头,声?音冷硬:“这是?断头饭?想杀我就直说,齐震岳当年也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怎么老了老了,反而怂了,叫一个?女?人出头!” 江婉柔轻轻摇头,牢头估计得过吩咐,赵素娥的衣裳和头发并不脏污,走到大?街上还能看出几分体面。可她十分矍瘦,不是?那种弱柳扶风的瘦,她的双颊凹陷,颧骨突出,就像一根硬挺的脊骨披了层人皮,只剩一口?气吊着。 她轻声道:“婆母,你在?害怕什么呢?” 三句话不离先帝的大名,她想知道什么? 江婉柔慷慨地告诉了她,“先 帝殡天,怕是?不能来见您了。” 赵素娥的瞳孔骤然放大?,她怔愣许久,苍白?的唇抖了又抖,尖声?道:“不可能!” “我明明——” 她只是?想为她可怜的孩子报仇,她不想他死! 那是当年无数幽州兄弟们用命保护的皇帝啊!当年幽州一役,将士们用身体当肉盾护他,才叫他从陈王的追兵中逃脱,陆长渊愿意用自己亲生骨肉换他孩子的命,他……怎么会?死在?区区一剑之下? 他竟然死于她之手? 赵素娥低下头,颤抖着伸出双手。她又骤然看向江婉柔,双眸发红,恶狠狠道:“你骗我!” 跟陈王打、跟鲁王打,当年那么凶险他都能捡回一条命,她一定在?骗她! 赵素娥形若癫狂,她恨齐震岳,但他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当年那些牺牲算什么! 这些年把她折磨得疯魔,陈王已死,陆长渊也死了,如?若不是?滔天的恨意支撑,她早撑不下去了。 现在?,齐震岳也没?了? 赵素娥骤然跌到在?地,她的心一片空洞,连恨,都没?有力气恨了。 江婉柔不懂他们之间的恩怨,听说婆母当年上过战场,能和父皇、公?爹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酒的。陆奉笃定她孤身一人能拦住圣驾,她一个?老妇人,能在?层层禁军下在?成功刺杀父皇,想必父皇对她也有故人的情谊,不曾对她设防。 这摊子烂账,等他们自己下去分说吧。江婉柔叹了一口?气,掀开?第二层食盒,依次从里头拿出一壶鸩酒,一把匕首,和三尺白?绫。 她整整齐齐摆放好,道:“饭菜没?毒,但儿媳今日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求婆母念在?老祖宗年迈,府中孩童尚小的份儿上,放下执念,赴黄泉。” “儿媳叩谢婆母大?恩。” 赵素娥痴痴怔怔,嘴里反复念叨着“不可能”,直到听到江婉柔说陆府诸人,她如?梦初醒,转头看向她,“老二和老三……如?何?” 长子惨死,她那段时间根本不敢入睡,梦里全是?他凄惨的啼哭,她哭闹,发疯,可他就是?没?了!他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尸身,阎王都不收他。 民间固有的说法,尸身残缺的人,入不了轮回。可她拼命地找,太碎了,她拼不起来她的孩子啊! 最?后有个?神婆说,叫她与陆长渊再生一个?,同腹之子,她可怜的孩子还能托生在?她肚子里,不管是?真?是?假,她信了,她不能叫她的孩子当个?孤魂野鬼。 老二长得和他一点儿都不像,无妨,她还能生,等老三出生,那事已经过去三年,她清醒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顶替他,倘若连她这个?生母都忘了他,她可怜的孩子,该有多伤心啊。 她没?有办法亲近老二和老三,后来他们大?了,母子情分更是?淡淡,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对于她的三个?孩子,皆是?如?此。 这会?儿,她终于记起了她的另外两个?儿子。江婉柔轻声?道:“二爷三爷好着呢。二爷好书画,前阵子得了一本孤本,痴迷地闭门钻研,谁都叫不出来。三房又添了新丁,是?个?男孩儿,八斤六两,壮实又吉利。” 赵素娥的眼泪中倏地一下流下来,含糊地说了一声?“好。” 她面上呆滞癫狂,言语又带着几分清醒,她问道:“婆母可好?” 江婉柔点点头,“好。老祖宗身子骨硬朗,太医说,她老人家什么病都没?有,能活到九十九。” 赵素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哑声?道:“婆母是?个?慈善人,合该长命百岁。” 她又问:“清灵可好?” 江婉柔答道:“和凌霄将军夫妻恩爱,儿女?伶俐。” 赵素娥闭上眼睛,过了很久,轻声?道:“你走吧。” …… 目的达成,江婉柔明明该高兴,可她心里跟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沉甸甸,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躬下身,双手放在?额前给老夫人行了一个?深深的拜礼,道:“婆母若有遗愿,尽请吩咐儿媳。” 赵素娥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把我远远埋了。” 她本欲被爹娘嫁给幽州王为妾,却偏偏瞎了眼,看上王爷身边沉默寡言的副将,半夜翻墙找陆长渊私奔,王爷不爱美人却惜才,成全两人。他不拘她舞刀弄棍,他们能把后背完全交给对方,是?一对人人艳羡的夫妻。最?后形如?陌路,他牺牲了他们的孩子,她手刃他拼命追随的帝王。那么深刻的爱和恨,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第112章 夫君,妾知错了 两人对?望着,江婉柔转头扬声吩咐,“来人,温一壶烧酒。” 陆奉顿了下,纠正道?:“果酒。” 江婉柔:“……” 她酒量不好,连果酒都能吃醉,根本经不住一杯烧酒。 值夜的宫女自然是听圣上的命令,端上一壶甜果酒。江婉柔挥退众人,拂起衣袖,起身亲自给陆奉斟满。 陆奉仰头一饮而尽,江婉柔又给他满上,如此过了三?杯,陆奉抿了抿薄唇,道?:“没?滋味。” 江婉柔站在他身边,闻言一笑,“都是女人喝的甜酒,不够劲儿,圣上当然喝不惯。” 陆奉眉头微皱,“你叫我什么??” “圣……” 这时,江婉柔想起他方才自称“我”,她忽然转了个音儿,幽幽道?:“都叫你‘圣上’,我要喊你的大名,叫旁人听见,还?不得参我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我可不敢。” 陆奉抓住她的手,语气意味不明。 “尽耍小聪明。” 江婉柔正要抽出手,却听陆奉沉声道?:“既然这么?聪明,何故惹这桩闲事。” 江婉柔身体一僵,垂下眼眸,“你知道?了。” 她本也没?想过瞒住陆奉,但刚办完事回来就叫人逮住,不免有些?挫败。 陆奉哼笑一声,他夜半醒来发现床边无人,惊怒交加,差点叫禁军掀了皇宫。后来得知她悄悄出宫,他便猜到了。 陆奉咬紧后槽牙,没?有人知道?他发现她不见那?一刻的惊恐。经过将军府那?事后,他把她看跟命根子似的,里?三?层外三?层护着,生怕她再遭受不测,却拦不住她自己往外跑。陆奉又惊又怒,不给个教训,以后还?了得? 他猛然拉过她,把人按在大腿上,大掌高高扬起,“啪——”地一声落在她肉乎乎的臀尖上,一颤一颤。 陆奉再大的怒火也不舍得用力,江婉柔并没?有感觉很痛,但她身为?生过三?个孩子的娘,淮翊都六岁了!她这把年纪被人按住打臀部?,她的脸“轰”地一下涨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陆奉,你混蛋!” 江婉柔这会儿也不喊圣上了,尖声道?:“我都是为?了谁?你个没?良心?的,啊——” 陆奉加重了力道?,又是一下,“还?顶嘴。” 罪加一等! 这回是真疼了,陆奉臂力强劲,即使没?有刻意用力,江婉柔这细皮嫩肉的也经不住,只能含泪认怂,道?:“别……我错了。” “夫 君,妾知错了。” 那?语气百转千回,叫人酥了半边骨头,陆奉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不为?所动,问:“错哪儿?” 江婉柔瘪瘪嘴,她错哪儿了?她错在不该心?疼他! 她吞吞吐吐道?:“臣妾不该私自去找婆母,可我……” “啪——” 上方的男人咬牙切齿,“再想!” 好痛! 泥人也有三?分脾性,况且江婉柔这些?年脾气叫养大了,受不得半分委屈。她忍不住扑腾着腿挣扎,踢翻了桌案上的青花瓷杯盏,“哗啦”一声摔在地上,下面洒满了四分五裂的碎瓷片。 一瞬静默,江婉柔挣扎着想起身,陆奉按紧她的腰身,低声道?:“别动。” 他把脚下的碎瓷片一片片踢走,换了个姿势,叫江婉柔岔开腿坐在他的大腿上,两人大眼对?小眼,相顾无言。 过了一会儿,江婉柔低声哼哼,“疼。” 陆奉垂眸往下看,“扎哪儿了?” 她刚换上的鞋袜,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就是方才挣扎地太激烈,一只绣鞋踢掉了,丝织的罗袜半勾在脚背上,比一捧雪还?白。 江婉柔哼哼唧唧,小声道?:“那?里?……疼。” 陆奉一顿,语气稍显无奈,“我没?用力。” 江婉柔睁着乌黑的眼眸瞪他,控诉道?:“你还?想用力?” 陆奉:“……” 他叹了口气,手伸过去,“给你揉揉。” 江婉柔大惊失色,“这是孝期。” 陆奉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他咬牙切齿道?:“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他就算再急色,也不会在先帝头七还?没?过的时候胡来。 江婉柔:“……” 他从前给他揉腰揉背,哪次不是揉到床上去了,也怪不得她嘛。 陆奉这回倒是规矩,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最后一次,你休想走!” 叫他惊怒的不是她私自去找老?夫人,也不是她插手政务,是他半夜醒来,她不在了!那?一刻他耳边嗡嗡作响,胸口血气翻涌,双目赤红。 江婉柔起先没?想明白,然后听他说起将军府,她才懂了陆奉这股邪气为?何而来。 合着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啊! 江婉柔深觉自己白遭了一顿罪,她没?好气道?:“我能去哪里?,啊?天天叫我别瞎想,你堂堂一国?之君,比我还小心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全?天下都是他的,她还?要跟着他享福呢,疯了才会走!江婉柔气得发笑,不过被这一搅合,心中那股闷气倒是散了。 她坦白道?:“婆母……去了。” 陆奉点头,语气淡淡:“我知。” 在知道?江婉柔的去向后,陆奉已经知道?了结局。 他看着江婉柔微红的双眸,道?:“别瞎想,她已有死志。” 言外之意,不怪你。 这是最好的结果,陆奉明白,他只是不愿面对?。没?成?想最后却是柔弱的妻子替他做了回恶人。 他向来不齿躲在女人背后的男人,那?是最没?出息的男人,但当他被江婉柔维护的时候,第一次是向父皇求情,第二次是现在,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陆奉抚摸她的脸颊,“以后不会了。” 不会再叫她替他担心?。 江婉柔这回听出了他的意思,嗔道?:“相互扶持的才是夫妻,你我之间,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她若是只会献媚邀宠,只在他得意地时候出头,她也得不到他的爱重。陆奉是个拎得清的人,正如她刚嫁进来的时候,她战战兢兢做好国?公府的大夫人,即使陆奉并不喜爱她,也给了她应有的体面。 这时,江婉柔忽然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她咬着唇,犹豫了许久,缓缓道?:“夫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许再打我。” 陆奉无奈扶额,“我何时……罢了,你说。” 江婉柔期期艾艾,用很低的声音道?:“其实……当年那?碗红花,不是婆母,是我自己喝的。” 斯人已逝,一切恩怨尽了,她也不必像当初那?样如履薄冰,干脆说开了,还?婆母一个清白。 她原以为?这样的大事,即使陆奉不会怪罪于她,至少也得怔愣良久。没?想到他听完面不改色,吐出一个字。 “嗯。” 江婉柔紧紧盯着他,等他接下来的话,结果等了半天,陆奉看着她瞪得浑圆的眼睛,疑惑道?:“还?有事?” 江婉柔比他更疑惑,“你……不想说点儿什么??” 陆奉沉默片刻,道?:“你的把戏,很拙劣。” 江婉柔心?中一惊,“难道?那?个时候,你看出来了?” 陆奉点头,补充道?,“还?有父亲。” 其实不怪江婉柔把戏拙劣,是赵老?夫人不可能用下药这样下作的手段。陆清灵的生母是赵老?夫人院里?的丫鬟,那?些?年她和陆国?公形同陌路,院里?有个丫鬟心?思活泛,趁陆国?公醉酒,穿着老?夫人年轻时的衣裳爬了床,陆国?公大怒,要打死那?个丫鬟,被老?夫人拦下。 她道?:“到底是一条人命。” 那?丫鬟福薄,一次就有了陆清灵,却难产而亡,老?夫人对?待陆清灵一视同仁,并没?有因为?她的生母苛待庶女。她只是心?里?太苦了,却不是一个恶人。 江婉柔茫然又不解:“既然你们知道?,为?何……为?何把婆母关佛堂?” 她一直以为?是她的构陷。 陆奉道?:“你确实受了委屈。” 红花是假,但那?些?苛待却是真。陆国?公深夜把他叫到庭院,坚毅的脸上满是是疲惫。 他拢共说了两句话。 “你媳妇受苦了,你回头好生安抚。” “素娥……她不是这样的人。” 老?夫人关进佛堂后,管家权全?部?交到江婉柔手中,连陆奉也时不时回来坐一坐,问一句府中可好。 …… “原来如此。” 江婉柔神情恍惚,她看向陆奉,“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告诉我。” 陆奉挑眉,“我怎么?说?” 难到说他知道?她构陷婆母?她那?小猫儿一样的胆子,要吓破胆了。 江婉柔噎住,过了半天,她幽幽道?:“你那?时有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坏女人?” 姨娘告诉她,男人都喜欢善良柔顺的女人,这也是她一直装作的模样。 陆奉不甚在意道?:“有些?手段,不是坏事。” 也正是如此,他才放心?把府中交给她。她尽心?侍奉他,为?他生儿育女,教养孩子,那?她于他就是一个好妻子。 其余的旁枝末节,没?有必要在意。就算她杀人放火他也会给她处理干净,更别提区区一点手段。 她的小心?思可不算少,陆奉看破不说破,有时候拿出来逗她,颇有几分意趣。 江婉柔还?不知道?陆奉的坏心?思,她靠在他胸前,低声道?:“我们……好好过。” 第113章 江婉柔都在后悔 那?些美人可不老实,里头有个白皙丰腴的,好像叫“霜雪”,从前想着法儿见陆奉,出京前她叫翠珠盯紧她,那?女子四处使银子打探王爷的喜好,过了段日子开始模仿她的穿衣打扮,江婉柔当然不可能叫她们进?宫。 好在后宫这些事,陆奉向来?不过问。江婉柔不提,任由那?些美人们在齐王府望眼欲穿,他?压根儿想不起来?,只?问了为先帝生养过皇嗣的太妃。 经过圣祖帝二十多?年的励精图治,再加上和突厥一战,突厥求和纳的岁贡、抄陈复老巢时搜寻出来?的金银珠宝,如今国库充盈,太妃们依旧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江婉柔不会?在这上面苛待她们。只?是?生下子嗣的太妃好办,最起码有个孩子傍身,不闹腾。叫她愁的是?年轻貌美的妃嫔。 最小的才?十六岁,甚至没来?得及见先帝一面,就成了寡妇。 花骨朵儿一样的美人,哪儿能甘心一辈子苦守皇陵呢,日日堵在凤仪宫门前哭。先帝尸骨未寒,就算是?十六岁的太妃,按理说也算“长辈”,江婉柔从前经营了多?年的贤惠名声,如今成为一国之后,自然也要做个“贤后”,待小太妃们非常客气。 直到有几次,有人专挑陆奉在的时候来?,女要俏,一身孝,哭得梨花带雨,通红的眼睛里跟有钩子似的,偷瞄皇帝。 毕竟人往高?处走,先帝崩逝,她们还?是?黄花大闺女,不甘心一辈子在宫中老死?。今上年富力壮,在江婉柔多?年的细心照料下,唯一的跛脚也看不出来?,身穿明黄色的龙袍,冷峻威严,俊美无俦。 和荤素不忌的先帝不同,今上的后宫只?有皇后娘娘一人,皇子也才?两个,虽说早早立了皇太子,但皇太子体弱人尽皆知,皇帝正值壮年,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 江婉柔又不瞎,那?眼神快黏在陆奉身上了,她心头大怒!想当初她也是?在花儿一样的年纪嫁给陆奉,他?摔断腿时,阴晴不定?意志消沉,是?她伺候汤药悉心照顾!国公府没有苛待她,她虽然称不上“糟糠之妻”,但眼看着自己辛勤浇灌的小苗儿,好不容易长成参天大树,旁人却想摘桃儿,气得江婉柔多?用了两碗饭! 皇后娘娘当晚就着手修订宫规,美名其曰: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用一条条宫规把小太妃们困在宫里为先帝祈福。一时间宫里骤然清冷了不少,连生养过皇嗣的太妃都不敢在江婉柔跟前拜谱儿,经此一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娘娘不是?个任人拿捏软柿子。 而且这事做得光明正大,无可指摘。不打你?,不骂你?,没有在吃穿用度上克扣,小太妃们为先帝“祈福”,反而叫皇后落了一个贤惠的名声,这等手段,怪不得能独得圣上恩宠。 能在先帝后宫平安产子的且抚养成人的,没有一个蠢货,立刻明白了宫中真正该讨好的人是?谁。有人毛遂自荐协助江婉柔处理宫务,有人挑她得闲的时候过来?打叶子牌,江婉柔从来?没输过。还?有人投其所?好,不知从何处打听出皇后爱看话本儿,悄悄给她塞了一沓儿才?子佳人的话本,叫她哭笑不得。 此事叫江婉柔立了威,后宫的主子、奴才?上赶着讨好她,江婉柔也逐渐适应“皇后娘娘”的身份。她飘飘然地想,怪不得都要做人上人,周围人全都捧着逢迎,没有一个人敢忤逆她。大权在握、生杀予夺。谁不喜欢这种?滋味呢? ***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腊月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色裹满皇城,百姓却穿上了各种?颜色的衣裳,准备红红火火过年节。陆奉趁着这段日子整顿朝纲,扶持亲信笼络政权,江婉柔也逐渐把宫务梳理地七七八八,越发有皇后的威仪。 是?夜,凤仪宫灯火通明,宫女和内侍被远远打发走,陆奉脱下硬挺的皇帝朝服,内衫半敞,眯着眼躺在江婉柔的腿上,享受她的轻柔按压。 即使做了皇帝,陆奉每日早朝后依然练半个时辰的拳脚刀剑,他?身上的肌肉流畅硬实,江婉柔揉得手都酸了,忍不住嗔怪道:“哼,就会?折腾我。” 又不是?没有内侍宫女,非得叫她来?。早朝也是?,满宫那?么多?伺候的人,非得把她叫起来?,像之前那?样侍奉他?穿戴。 明明北上的时候,打猎烧水,他?什么都会?,怎么一回到宫里,连件衣裳都不会穿了呐? 江婉柔泄愤地拧了一把他?的腰身,陆奉闷哼一声,抓住她的手,低声笑。 “折腾别人,你?又不乐意。” 今日除服,早在几日前,江婉柔就跟他?商量,宫中开支大,新帝登基不宜铺张,也不好委屈了父皇的妃嫔,不如叫生养过皇嗣的妃嫔留在宫里,至于那?些无子嗣榜身的,干脆放还?回家,不至于叫人老死?宫中。 陆奉挑了挑眉:“朝廷穷的揭不开锅了?” 那?也不至于从女人身上克扣口粮。 江婉柔笑意盈盈:“许多太妃们年岁尚小,连圣颜都没有见过,一辈子困在寂寥深宫中,可惜了。” 更重要的是?她怕关着关着,把人逼到绝境,做出什么傻事。不如抬抬手给人一条生路,大家都好。 陆奉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道:“早跟你?说过,有话直说,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即将?到而立之年,那?些小太妃比江婉柔年纪都小,他?若成婚早些,能当她们的爹了,江婉柔能看出来?的,更逃不过他?的眼睛。 先帝眼光毒,能入宫的妃嫔个个花容月貌,美人暗送秋波,陆奉不仅心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感受过日月之辉,又怎会?为萤火之光停留。这些手段在他?面前跟过家家一样可笑。少女欲拒还?迎的青涩,初为人妇时的娇羞妩媚,还?有如今糜艳的风情……他?亲手催熟的果子,美妙的滋味,又岂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 陆奉不爱弯弯绕绕,他?看着她,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放心,不会?有旁人。” 不管是?这妃那?妃,还?是?齐王府的美人,亦或将?来?的秀女,都不会?有。 先帝都不爱用后宫 平衡前朝,陆奉的脾气比先皇更硬,他?不喜欢的,谁也勉强不了他?。 他?早早立下太子,一来?前车之鉴,先帝迟迟不立太子,叫兄弟阋墙,自行残杀。他?断不能效其后路。二是?为了江婉柔。这天底下唯一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百年之后和他?一同合葬的,只?有她。 江婉柔当时怔愣良久,没有像从前那?样装贤惠,认真中带着小心翼翼,道:“陆奉,皇帝说出口的话金口玉言,我当真了。” 陆奉平静道:“我何时骗过你?。” 既然叫她忧心,送走便是?。不过太妃们肯定?不能送还?回家,更不可能放任她们出去嫁人。即使有名无实,那?也是?他?亲爹名义上的妃子,陆奉身为人子,总不能给先帝戴绿帽子。 于是?陆奉朱笔一挥,命无所?出的太妃们迁往京郊的行宫,孝期一过就搬走,齐王府的美人本就是?先帝硬塞给他?的,一同送往行宫。江婉柔彻底放下心,就是?事后陆奉总打趣她“小醋坛子”,逗得江婉柔气呼呼,又无可奈何。 …… 江婉柔一听这话,果然恼羞成怒,又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腰身,“你?还?说!” 陆奉这回没有惯着她,一个呼吸间,他?骤然睁开黑眸,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沉声道: “胆子不小,朕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经过这几个月的磨合,陆奉和江婉柔在外是?帝后,只?剩两个人的时候还?和从前一样,自称“你?我”。江婉柔一点儿都不怕他?,雪白的双腿缠绕上他?的腰身,一点一点地磨蹭。 “圣上冤枉,臣妾很?乖的。” 江婉柔浓密的睫毛翕动,睁着乌黑水润的眼睛,无辜又可怜。 如果她的指尖没有在他?的胸膛抚摸勾点,陆奉还?真以为冤枉了她。 整整守了三个月,不止陆奉,连江婉柔也渴得厉害。好不容易出了孝期,她提前沐浴更衣,擦了香粉,就算今晚陆奉歇在养心殿,她也要去给他?送碗汤补补身子。 陆奉直接来?了凤仪宫,江婉柔有意引诱,她把肚兜儿解下,穿了一身火红色的寝衣,乌发半绾在颈侧,腰间用一根绸带束起,只?要轻轻一拉,活色生香。 奈何陆奉不上钩,明明躺她床上了,还?装成一副君子模样,脱了外袍,竟只?叫她给他?按身子。 江婉柔不信邪,悄悄拉了一下薄裳,露出雪白无暇的肩头,乌黑的秀发蜿蜒而下,压在胸前丰满的曲线上,陆奉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淡淡阖上眼眸。 “怎么停了?继续。” 怪不得江婉柔要拧他?。 …… 她的肌肤比雪还?要白,在红衣的映衬下莹润剔透,宛若雪压红梅。江婉柔勾唇一笑,心中暗恼: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这会?装什么大尾巴狼! 她望着他?黑沉的眸光,一点点拉起褪下的衣裳,把肩膀遮地严严实实。接着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臣妾困了,先行歇——” 后面一个字没有机会?说出来?,在今晚的每一刻,江婉柔都在后悔。 不是?后悔挑衅他?,而是?太久没有亲近,她竟然忘了,陆奉活儿不行! 忘备脂膏了啊。 可惜一整晚,陆奉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晶莹的汗珠从雪白的鼻尖上渗出,黄纱摇曳,江婉柔眯着朦胧的眼眸,双臂无力垂下。 第114章 长生不老 翌日,江婉柔午时才悠悠转醒,稍微一动,浑身又酸又胀,痛地她的秀眉拧成一团。 “娘娘,您先喝口水,润润嗓。” 翠珠端着一杯温水,半跪床榻前伺候。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翠珠和金桃从?陆国公府的丫鬟成为齐王府的丫鬟,两人没觉出不同,反正都?是伺候主子,换了个地方罢了。可这回随着江婉柔入主凤仪宫,两人摇身一变,从?一介丫鬟变成了宫中有品级的女官,每月得?到的“赏银”也成了“俸禄”,可谓天壤之别。 连沉默内敛的金桃都?红了眼眶,翠珠更不必说,日日细心妥帖,恨不得?把江婉柔供起?来?。江婉柔就着她的手轻抿一口水,轻声问:“宫宴的单子拟好了么,拿来?叫本宫掌掌眼。” 年节将至,今年是新帝登基第一年,先帝未立中宫,江婉柔就是开国以来?第一位皇后,今年的宫宴务必办得?红红火火,江婉柔凡事亲力亲为,为此下?了很大的功夫。 有眼色的小宫女争着替皇后娘娘跑腿儿,翠珠服侍江婉柔穿衣。她肤色白,极容易留印子,雪白的身上青红斑驳,看?得?翠珠面红耳赤,低声道:“圣上也太、太孟浪了些。” 江婉柔似笑非笑地斜睨她一眼,再次提醒她:“慎言。” 翠珠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这张嘴,皇帝也是她能编排的?往大了说就是大不敬,砍头也不为过?。 翠珠一怔,做了一个打脸的动作,连忙认错,主仆嬉闹间,宫女把年宴的名单呈上来?,江婉柔累得?手臂差点?抬不起?来?,她忍不住低骂一声,“牲口!” “啊?娘娘您说什?么,奴婢没听清。” 刚告诫完翠珠“慎言”的江婉柔咬着牙,狠狠道:“你听错了。” 昨晚赔了夫人又折兵,江婉柔现在十分后悔,当初陆奉问过?她其中滋味,她昧着良心回了句“快活”,他不会当真了吧。 他那驴一样的玩意?儿横冲直撞,只会硬夯,把她弄得?要死要活,他日后不纳妃妾,看?陆奉身强体壮,她难道还要受三四十年的罪? 江婉柔眼前一黑,差点?把手中的礼单扔出去。 “娘娘?” 江婉柔摆摆手,忧愁地把这事装到心里,继续看?宴客的礼单。宗室皇亲,朝廷命妇……从?上到下?看?下?来?,江婉柔的眉心微微拧起?。 翠珠还以为她腰疼,给?她垫了个软枕,过?了一会儿,江婉柔忽然道:“人太少了。” “啊?” 翠珠扫了一眼宾客的礼单,她不识字,但写得?密密麻麻,实在算不上“少”。 江婉柔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宗室皇亲,太少了。” 先帝子嗣繁盛,光皇子皇女加起?来?就能坐满半个大厅,再加上成年的皇子娶妻生子,皇妃侧妃皇孙们,宫宴上热热闹闹,显得?皇家枝繁叶茂,瞧着也气派。 如今英王、敬王和贤王身死,他们意?图给?陆奉扣“忤逆谋反”的帽子,被陆奉原原本本还了回去,其妻妾殉夫,子嗣殉父,没有剩下?一个活口。 陆奉办事向来?斩草除根,不留隐患。江婉柔带着孩子们经过?那惊心动魄的一晚,她明白若是陆奉败了,那死的就是她们母子。妇孺可怜,但谁又来?怜悯她和她的孩子们呢?她没有立场,也不会劝阻陆奉,自古成王败寇,皆是如此。 除却三王,还有一个当日胆子小,不敢来?敏王。先帝遗诏,叫陆奉善待手足,陆奉不打算对敏王做什?么,头上的哥哥没了,他的年纪稍长,陆奉给?他在京外封了一块土地。谁知敏王自己心里有鬼,怕皇帝面上分封,暗中派杀手暗杀于他,吓得?两眼一翻昏了过?去,至今缠绵病榻,不敢出府。 这样一来?,宗室人口少了大半,还有被圈晋的恭王……等等? 恭王? 江婉柔一惊,终于想起?来?她昨夜忘了什?么事了,丽姨娘! 她昨日接见朝廷命妇,受其跪拜,许久不见的秦氏竟然也来?了。 照惯例,皇后的娘家该晋封“承恩公”,以示皇恩浩荡。但皇帝对宁安侯府始终淡淡,宁安侯几次递帖子到皇宫,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一丝回应。 圣上亲自执起?皇后娘娘的手祭拜宗庙,今上二子一女,皆出自皇后腹中,自新婚后便独得?圣上多年恩宠,中宫地位稳如泰山,却迟迟不封皇后的娘家。那岂不是说明,皇后对娘家有嫌隙,致使皇帝也不喜宁安侯府? 宁安侯汲汲营营一生,没成想府中真飞出个金凤凰,江婉柔却不亲近娘家,最后什?么都 ?没落到,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还在禁龙司牢里关着,当初是陆奉亲自下?令,没有他的旨意?,谁敢放人?即使大赦天下也没有那哥倆儿的份。 自从?宁安侯辞官后,侯府境况一落千丈,还有为了捞人四处活动,从?中掏的金银,侯府日子应该不好过?。秦氏那样一个要脸面的人,半黑半白的头发抿地一丝不苟,身上却穿着陈年旧缎,手腕上的翡翠手镯也不如从?前的水头足。江婉柔淡淡扫了一眼,本不欲理会,谁知宫宴结束,秦氏却主动留了下?来?。 待四周无人,她默不作声跪下?来?,从?怀里拿出一张薄纸高高奉上。江婉柔打开一看?,是她正需要的,“放妾书”。 侯府对江婉柔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如今凭这张放妾书,恩怨一刀两断,丽姨娘自此后和侯府再无关联,作为交换,请皇后娘娘放过侯府,和她的三个孩子。 江婉柔同意?了。 那两个“哥哥”与她本来?也没什?么旧怨,至于江婉雪……她心中琢磨,自从?生完两个小的,她便没有打听过?江婉雪的消息,她如今在哪儿,恭王府么? 江婉柔揉着酸软的腰身,叫人扶着她,起?驾养心殿。 ***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暗流涌动,唯独裴璋气定神?闲,稳如泰山。他一手促成的落云镇减赋,那里的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还有他在胶州的政绩,南下?捣毁陈复老巢,北上助陆奉攻打突厥,在陆奉幽禁王府时为其周旋,在旁人惊疑不定时率先跪下?,高呼万岁。 一步一步升上来?,稳扎稳打的政绩,辅佐皇帝的从龙之功,裴璋至今仍是侍郎,一来?因为他实在太年轻,二来没有等到每三年一次的官员考评,没有晋升的由头。但他入了阁,即使胡子半白的老臣也习惯地听一耳朵裴侍郎的高见,其地位权力,早已远远超出“侍郎”之位。 正如此刻,他侯在养心殿外,朗声道:“臣裴璋参见圣上。” 里头寂静无声,门外也不见内侍,他又禀告了一遍,里头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 裴璋第三次禀告,道:“臣有要事启奏,请见圣驾。” 里头再没有发出过?声响。 裴璋思虑片刻,直接抬起?脚步,推门而入。陆奉不是一个守虚礼的皇帝,而他确有要事,不得?耽误片刻。 他走进?养心殿,陆奉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面前是宽大的御案。裴璋面不改色,照常行礼:“陛下?圣安,臣有本奏。” 陆奉果?真没有计较他的失礼,抬起?下?颌,“说。” 裴璋道:“近来?市井中有人私自贩卖丹药,称作‘逍遥丸’的仙丹,服之飘飘欲仙,恍若超出尘世。” 陆奉挑眉,神?色冷静,“这世上本无仙人,定是人祸作祟。” 裴璋微微一笑,“正是。” “名为仙丹,实则暗含剧毒。以朱砂和罂粟相佐,久服必损身心,蚀其神?智,气血皆乱,其害无穷。” 陆奉坚硬的骨节轻扣了几下?桌案,他忽然低笑一声,不在意?道:“妖僧妖道惯有的把戏,不稀奇。捣毁巢穴,杀了便是。” 每日呈到御案前的折子不计其数,有太多事等着陆奉裁决,将士们过?冬的军饷,明年加开恩科,工部?想造船出海,户部?不愿意?拿银子,闹到御前……这点?小事,要不是裴璋亲自跑一趟,根本不可能上达天听。 陆奉以为裴璋另有要事,结果?裴璋只为一颗小小的“逍遥丸”而来?,陆奉气笑了,嗤笑道:“从?前朕只知裴卿志存高远,今日才知,裴卿于细微处更洞若观火啊。” 裴璋没有解释,也没有像寻常官员那样诚惶诚恐地跪下?,他温声道:“圣上言:这世上本无仙人。” “倘若有一道士向圣上进?言,说北漠有古族,族中藏仙丹,服之可得?长生,不老,不死。” 他抬头看?向陆奉,轻声问道:“圣上将会如何?” 两人眸光对视,陆奉骤然沉下?脸色,反问:“你在质问朕?”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全天下?人的君父,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陆奉只当了三个月皇帝,已经把皇帝的唯吾独尊浸淫到了骨子里,裴璋看?着他,甚至能隐约看?到前世武帝的影子。 裴璋垂下?眼帘,“臣不敢。” “臣只是好奇。毕竟长生不老,臣也有些心动。” 他选择辅佐他,企图阻止他的死,改变原有的轨迹,不叫大齐经历那风雨飘摇的二十多年。 陆奉和武帝不同。他的腿好了,性情也不似武帝暴戾,和突厥一战更是和前世大相径庭。上一世,武帝御驾亲征,直捣突厥王庭,把王室的头颅割下?来?挂在城头上,屠戮数十万人,武帝崩逝后,突厥人愤而反击,给?齐朝边境带来?极大的动荡,数年不能平。 他以为他成功了。但陆奉同样手刃兄弟上位。自登基后,他日渐独断专行,朝堂成了他的一言堂,群臣只听吩咐,不需要进?言。 第115章 情人眼里出西施 裴璋心口一闷,气血轰然上涌,他脚下踉跄,几乎站不住。 他心细如发,聪明过人,在这一刻他却痛恨自己的聪明,一下就猜出?来那片衣角的主人是?谁。 心痛么,在北上之路,她明明白白说出?“落云镇虽美,却不属于我。”时,在被?掳突厥,她忐忑又戒备的目光中,裴璋已经明白,他与她,再无可能。 他怨恨上苍,怨恨江婉莹,怨恨陆奉,天灾与人祸,这一切阴差阳错,才叫他们这样恩爱的夫妻分?离。 他像一个可怜的守财奴,仅靠那段美好的回忆活着。他的妻子机灵俏皮,心思通透,贤惠持家,进?退有度。她最是?守礼,断断不会?做这等荒唐之事。 他也不舍得。 他碰她一下都把她弄痛了,为什么他可以,她……竟也愿意? 这和他记忆中的妻子完全不同。封后大?典上,她一袭正红的绣金凤袍,头戴华光璀璨的凤冠,金凤衔珠,垂在她雪白的颈侧,他远远望着,再一次觉得,她不是?她。 …… 裴璋后退一步,眼?睛盯着脚下,道:“微臣告退。” 他心乱如麻,不愿再待在这里。一个皇后,一个下臣,两人再无可能,他也早早打算放手。可他又忍不住想,这一世的她好华服,好金银首饰,会?任性地做出?些荒唐事,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她现在快活么?养心殿,先帝的嫔妃都不敢来的地方,她在此玩闹嬉戏。如果这才是?她喜欢的日?子,那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她谨慎守礼,难道都在压抑本?性么? 这个念头叫裴璋不寒而栗,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告辞,陆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站住。” 陆奉冷声叫住他。裴璋的反应逃不过他的眼?睛,看着一向冷静的裴璋仓皇失措,陆奉心头深深地不悦。 他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江婉柔娶回来,两人祭过天地,拜过宗庙,一同孕育了三个子嗣,再名正言顺不过!他和他的女人亲近一 二,你裴璋不听宣召进?来,吓得她躲到桌案底下,现在一副被?辜负的痴情模样是?怎么回事?当他是?死人啊! 陆奉的眸光如刀,“裴璋,你不会?真信那个疯女人的疯话吧?” 裴璋脸色苍白,尚存的理智让他回道:“臣不知圣上在说什么。” “哼,你最好不知道。” 陆奉嗤笑一声,抬起?下颌,扬声道:“那女人兴许真有几分?邪性,朕去了一趟皇觉寺,高?僧说妖言惑众,算不得真。” “你是?朕的肱骨之臣,别跟着犯癔症。” 江婉莹死的太草率,但?她临死前那一番胡言乱语依然在他心头插了一刀,陆奉这般不信神佛的人,竟也偷偷去皇觉寺问过,住持给了八个字: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这里头佛教的禅意太浓,几天几夜也说不完,陆奉简单粗暴地理解为:都是?假的! 什么转世重?生,两个嘴皮子上下一碰凭空捏造,都是?假的!只有他牢牢握在手中的,才是?真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陆奉才是?最通透的人。 他眯起?眼?眸,道:“犯癔症就去瞧大?夫,太闲了就去吏部衙门办差,你若愿意,大?都护的位置永远为你留着。” 不论私怨,裴璋是?个好臣子,他家中有老母,不愿离京,陆奉没有刁难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容忍有人暗中觊觎他的女人。 陆奉沉思片刻,忽然眸光一亮,道:“你若不愿做都护,柳月奴那边还缺个王夫……” 新帝登基,柳月奴千里迢迢奉上庆贺奏折,一本?折子千字,八百字都在问候皇后,把陆奉气得青筋直跳,这份折子焚身火海,没有被?江婉柔知道一星半点儿。 裴璋把头压得更低,“臣不敢。” “你——算了,你下去罢。” 陆奉脸色微变,挥手叫他退下。等彻底寂静无声,御案下的桌帷被?一把掀开,露出?江婉柔涨得通红的脸颊。 他颇为好笑地把她拉起?来,看着她怒瞪的双眸,无奈道:“不是?我叫你钻的,你瞪我做什么。” 方才要不是?她在下头用?长长的指甲掐他,哪儿能那么容易放裴璋走,就算王夫不成,也得给裴璋赐个婚,免得总惦记有的没的。 江婉柔不可置信看着她,他恶人倒打一耙! 她又不是?没有喂饱他,昨晚才睡过,没说两句又把她按在椅子上。她对龙椅心存敬畏,连片衣角都不敢沾染,陆奉差点把她剥光了,两人正闹腾时,外头响起?裴璋的声音,叫她心口惊了一下。 她要回偏殿避让,陆奉这死人不叫她走,信誓旦旦道:“我们又不是偷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江婉柔跟他说不通,缠磨半天,最后时间来不及,她脑门儿一热,直接钻到桌案底下。她以为陆奉会早早把裴璋打发走,谁知两人竟谈起?了国事,最后人裴璋都要走了,他还说! 她不掐他掐谁! 江婉柔生起?气来,雪白的双颊像敷了一层红胭脂,陆奉方才被?裴璋引起?的不悦骤然烟消云散。他搂着她,低笑道:“别闹,叫我看看,腰好了没有。” 江婉柔警惕地看向他,连忙往后退,“我的腰好着呢,不用?你看。” 方才就是用这招差点把她扒光,她才不会?上两次当。 没想到陆奉“嗯”了一声,道:“既然好了,今晚摆驾凤仪宫,皇后娘娘好生接驾。” 江婉柔深呼一口气,还是?没忍住,捏起?拳头锤他,她这点力气跟挠痒痒似的,陆奉闷声笑,把江婉柔气得眼?睛都红了。 当然,最后还得他抱着给哄好了。陆奉承诺为丽姨娘立女户,慷慨地加封丽姨娘为国夫人,赐居府邸。至于宁安侯一家,便如江婉柔所言,一刀两断。 他不会?刻意刁难,但?宁安侯府也不会?因为和皇后沾亲带故受到优待。这便是?权势的好处,从?前江婉柔不认宁安侯府,旁人会?道江婉柔不孝,连娘家都不认。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只会?说宁安侯不慈,叫皇后娘娘冷了心,留不住这通天的富贵。 秦氏两个儿子吃了些苦头,不过性命无忧,放了便放了。至于江婉雪,陆奉说起?来,神色吞吞吐吐,含糊道:“没死。” 江婉柔一怔,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在哪里?” 事到如今,她相信陆奉对江婉雪没有旁的心思,除了对秦氏的交代,她也有些好奇江婉雪如今的境遇。 陆奉皱着眉头,过了半天,道:“守皇陵。” 他不愿直说,因为这女人……似乎也犯了癔症。 当初他用?江婉雪钓出?陈复,按照约定?,江婉雪可以向他提一个要求,只要不难办,他会?守约。 他的承诺很宝贵,只要她敢提,可保她一世富贵无忧。谁知这女人像被?下了降头一样,幽幽道:“你我之间,只剩下交易,再无情分?了么?” 陆奉不记得和她还有什么情分?,在他少年时,同世间所有的男人一样,需要一个妻子为他打理庶务,孝顺长辈。那时他刚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无意搅进?皇家纷争,不愿娶高?门世家女,江婉雪的家世刚刚好,还会?吟诗作画,是?他偏好的才女。 他曾经从?人牙子手中救过她,瞧着不丑,比起?其他没见过的女人,在内务府送来的一堆画像中,他随手一指,“就她了。” 于是?他就成了宁安侯府的“准姑爷”,在那场宴席上,被?她送了一盏加料的酒,两人再无纠葛。 陆奉无法理解江婉雪的想法,正如他想不通当初她为何舍弃他而选除了身份一无是?处的齐煊,如今大?好机会?放在眼?前,她神色幽怨,最后别过脸,道:“我什么都不要,叫我在这里自生自灭罢。” 陆奉怔愣片刻,表情一言难尽,“好。” 是?她自己不要,陆奉以为不算自己食言,他当真撤了人,放她在那个小院自生自灭。 倘若一直不生事端,倒也罢了。自从?先帝崩逝,他荣登大?宝,改了年号。那女人好像疯了,天天在院子里念叨“皇后,皇后!我是?天生凤命啊!” “我才是?皇后!” “哈哈哈,我是?皇后。本?宫是?皇后!” “皇上,君持哥哥……你快来迎臣妾啊。” “……” 这等疯言疯语,被?巡逻的禁龙司卫兵听到,本?以为是?个疯婆子,一看是?曾经的恭王妃,迅速禀报御前,陆奉眉心一跳,黑着脸道:“堵上她的嘴。” 他身边的位置只有江婉柔一人,什么阿猫阿狗也配来沾他的身!关键她还是?他曾经的未婚妻,一想起?倘若没有当年那场意外,这样的女人要占他的妻位,陆奉的脸更黑了,拂袖道:“带去皇陵。” 她既然这么喜欢权势,清醒着想做王妃,疯了还想做皇后,不如守着皇陵过一辈子罢。 他一度以为江婉雪疯了,可被?带走时,她又清醒地记得陆奉欠她一个承诺,尖声道:“我要面圣,我要见圣上。” “我错了,我后悔了,君持哥哥,我要你娶我,我们本?该是?一对儿……唔——” 剩下的,被?侍卫堵住嘴,声音渐消。 …… 掠过江婉雪那些疯言疯语,陆奉讲了大?概,末了,他斩钉截铁道:“朕绝不会?放她回京。” 江婉雪此人,杀了没必要,留着跟个苍蝇一样,他不想听她嘴里再说出?一个字。 第116章 宫宴之上 那一瞬间,陆奉的?心怦然一跳,向来无惧无畏的?他竟不敢看她的?眼睛。 于?是日理万机的?圣上每日专门匀出半个时辰敷腿,即使有时候忙了,歇在养心殿,他也会遣人去凤仪宫传声话?。皇宫比齐王府大得多,但两人依然和从前一样?相处,和民间的?寻常夫妻,并无不同。 …… 陆奉伸出手掌,搭在曾经断过一次的?膝盖骨上,笑道:“断腿之仇,朕已经报了。” 他因为先帝遗诏,留下齐煊一条性命,但他不会就这么放过他。 陆奉可没有以德报怨的?美德,恭王齐煊如今活着,却是如陆奉所?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除却堂堂王爷被?圈禁、失去尊严的?痛苦,陆奉登基后,命暗卫去恭王府走了一遭,倒也不是落井下石,他告诉了恭王一件事。 先帝临终前,用微弱的?气息说?出最后一句话?:遗诏……在养心殿床头的?暗阁里。 这是他身?为高瞻远瞩的?一代君王,为自己和子孙留的?最后一条退路,最终被?陆奉用上,顺利登基。 满朝文武传阅,看不出一点儿?伪造的?痕迹,因为它就是真的?。但是陆奉不会说?,他打开养心殿的?暗阁,里头一共有三个匣子。 每个匣子各有一张盖有红玺的?圣旨。按日期先后来看,第?一份是恭王,第?二份是英王,第?三份,才是立皇三子齐奉为储,只有这份圣旨得以昭告天下。 那时候皇帝的?尸身?还没有冷透,陆奉看着一字排开的?三张圣旨,心头百般滋味。他争了这么久,原来本就是他的?! 立恭王的?时间最早,在七年前。那时候一切都没有发生,恭王是皇帝跟前最得宠的?皇子,他温和谦逊,礼贤下士,朝堂和民间呼声最高。立英王的?时间在两年前,恭王案发之后;而最后这份遗诏,是在陆奉和突厥打仗途中,连下突厥数座城池时,看末尾落款的?时间,才过了半年。 倘若没有这场意外?,皇帝老死退位,这三张遗诏根本没有见天日的?机会。原本是以防万一留的?退路,陆奉从中窥出了皇帝的?心境。 第?一份遗诏在七年前,皇帝意属齐煊继位,给他风光荣宠,却迟迟不立肯立太子,那时恰逢皇帝把幽州军给陆奉,齐煊知道了陆奉的?身?世,在深深的?嫉妒、惶恐还有一丝不安下,他对陆奉出手了,没能?取陆奉的?命,却叫他折了一条腿,自此他性情大变,为日后的?恭王一案埋下隐患。 恭王定罪后,皇帝再次找继承人,暂选了最年长的?英王。皇帝心思深沉,这回没有像恭王那样?隆宠,甚至英王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被?选中了。英王年长稳重,却在陆奉打仗时妄图插手军需,昏招不断,直到那时,杀伐果断的?陆奉才入皇帝的?眼。 陆奉心中五味杂陈,因为他的?腿,皇帝最后选无可选,才选定了他。可他最终既然选定了他,他……本不用争。 但倘若掰着指头细算,齐煊原本也不用争,英王同理。最后全都自作聪明,自取灭亡。 陆奉心头百般怅然,他不想一个人惆怅,命人仔仔细细讲给恭王听:先皇原本准备的?立的?储君是你,倘若你不自作聪明,今日登上皇位的?,该是你啊! 据暗卫说?恭王听后神色癫狂,貌若疯癫。不论?是真的?还是恭王为了保命演的?假象,都叫陆奉龙颜大悦,即使他的?腿还有十?年八年、或者一辈子也好不了,他已经放下了。 …… 夫妻俩曾说?过,两人坦诚相见,不许隐瞒。连遗诏这种绝密之事,陆奉也坦诚相告,江婉柔听后同样?叹了一口气,心道世事无常。 她也明白了陆奉为何那么着急立太子,说?句不好听的?,先帝儿?子多,死了三个废了一个,还剩下八个皇子呐!她可只有两个宝贝疙瘩,她跟陆奉商量好了,以后不再生养,她也不会容许别?的?女人给他生。 她静静靠在他胸前,满腔的?劝诫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她这会儿?忽然意识到,陆奉兴许真的?算不上一个好人,但他于?她和孩子们,无疑是一个好丈夫、好父皇。 陆奉察觉出她的?低落,低头问:“怎么,又不高兴了?” 江婉柔摇摇头,旁人都有立场指责他,唯独她没有。她不能?在享受了他的?好后,高高在上指责他的?暴虐。 她道:“没事,就是近来办年宴,有些劳累。” “宫人都死绝了?” 陆奉紧皱眉头,高声道:“来人——” “别?——” 江婉柔拽住他的?衣袖,“就是随口抱怨一句,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当家夫人,你还信不过我?” 陆奉不置可否,看着她,道:“一场宴席罢了,无须上心。” 他不在意这些虚礼,若是因此累到她,更是得不偿失。 江婉柔瞟了他一眼,嗔道:“好人,你晚上少使些力,才叫我少受些劳累。” 陆奉剑眉微挑,“只有累?你不快活?” 江婉柔翻了个白眼,不忍戳破男人的?自尊心。她寻了几个宫中的?老嬷嬷,宫里卧虎藏龙,什么奇人都有。那老嬷嬷教了她几个法子,能?在那时……叫女人快活。 她准备试试,脂膏虽好,但那后劲儿?太大,差点儿?一口闷气昏死过去,旁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图个新鲜,偶尔才用一次,陆奉还是喜欢埋头猛干。 自从生过两个孩子后,他又多了一个癖好,喜欢舔咬她鼓鼓的?胸脯。她早就没有奶水了,他依旧乐此不疲,江婉柔也不太敢说?,生怕他劲儿?上来,又叫她怀上,那才得不偿失。 她懒得回他,陆奉对这个问题异常执着,仿佛对待严肃的?朝政。江婉柔不想戳他的?心,也不想昧着良心,她理了理衣襟从他身?上下去,被?陆奉一把扯回怀里。 宫人全都被?远远打发走,今天日头正好,融融暖光洒在殿口的?玉阶上,殿里传出闷声的?响动,夹在着女人的?惊呼声,隐约听个大 概,似乎是:“不准在这里啊混账!” 殿外?的?腊梅绽于?墙角,暗香浮动;阶下冬青凝翠,古松劲挺。在温暖的?日光下,一片祥和静谧之景。 ***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宴,江婉柔为此付出极大心力。华堂彩烛,宝鼎香烟;席间摆着珍馐美酒,丝竹管乐声不绝,彩衣宫女们井然有序地穿梭其间,尽显皇家?气派。 江婉柔身?穿华丽的?凤袍,胸前用金线绣成的?凤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她的?肌肤欺霜赛雪,细腻如羊脂,白里透红。云髻高高绾起,凤冠上步摇的?流苏轻轻摇动,恍若神妃仙子。 江婉柔不善饮酒,叫翠珠偷偷给她的?酒盅中掺了水,她笑盈盈举着金杯应对。前朝后宫息息相关,这次序也有讲究。 命妇们大体按品级和其夫君官职排座次,陆奉正得用的?,位置便靠前些。还有如今降成伯爵的?陆府,江婉柔特意发贴,叫周若彤和姚金玉一同前来,坐在她的?下首,远远超出了两人应有的?品阶。 这是皇后娘娘的?宫宴,叫曾经的?妯娌说?说?话?,无可指摘。同样?发出一个讯号:陆府简在帝心,尽管一时落魄,旁人休得欺侮。 至于?叫她头疼的?宗室皇亲,她连发数道凤谕,召敏王妃入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叫她相信圣上真不打算杀敏王,敏王的?“病”终于?好转。加上敏王一家?子妻妾子女,宫中的?老太妃也来给她撑场面,这才显得皇室没有那么凋零。 陆奉在前朝的?奉天殿大宴群臣,早早传过话?来,等那边结束,他过来一趟,给皇后娘娘一个脸面。江婉柔其实不太需要他这个“脸面”,从一个妾生的?庶女,到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生母因她得封国?夫人,膝下的?皇太子,垂髫之年已经被?圣上带到身?边参政。这等荣宠,只要不傻不瞎,都看得出来。 江婉柔不好拒绝陆奉的?“一片好心”,只能?拖着时辰周旋。她从前当?陆夫人、齐王妃的?时候就是个好性子,与谁都能?说?两句话?,如今做了皇后,该有的?威仪陆奉替她撑了,她只要和和气气的?,与陆奉一刚一柔,刚刚好。 丽姨娘……不,现在应该称为国?夫人,她不喜欢在人前露脸,早早离了席。周若彤和姚金玉原本因为掌家?权不合,经过这场祸事,反而叫妯娌俩关系好了,两人坐在江婉柔下首,互相配合进退有度,叫江婉柔好生欣慰。 酒过三巡,江婉柔有些疲乏,旁人不敢过去叨扰,在她身?边的?敏王妃小心翼翼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臣妇们就此告退,免得叨扰皇后娘娘。” 江婉柔微笑着摆摆手,举起一盏清茶仰头而尽。旁人看似说?笑,都留着余光时刻关注凤座上的?皇后娘娘,江婉柔敛下眼眸,把周围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在热闹璀璨的?华堂烛影下,她也有一瞬间的?恍惚。前年她跟着陆奉参加先帝的?家?宴,为了不盖过王妃们的?风头,她挑了好久的?衣裳首饰,在宴席上低头装鹌鹑。如今才过去两年便换了光景,人之境遇,果真玄妙。 她正低头沉思间,外?头响起太监尖锐的?声音,“圣上驾到——” 江婉柔一怔,四周的?立刻安静下来,齐刷刷跪了满地。她提起裙摆起身?,膝盖还没有来得及弯下,陆奉疾步走来,握紧她的?手臂把她托起来,沉声道:“平身?。” 第117章 正文完 裴璋心细如发,尽管淮翊没有明?说?,从几次相处和少年尚且藏不住心事的表情中也能窥探一二,他减少了去那间书肆的频次,自然而然地?和淮翊疏远。 即使齐淮翊如今贵为皇太子,鲜少有人知道?,他和裴璋曾是忘年交。 …… 修长白?皙的手?指翻过扉页,裴璋瞧了片刻,笑道?:“太子殿下的笔锋愈稳,进益斐然。” 原先松散的字体骨架变得?紧凑有力,规整有型,笔墨间骨力顿生,隐约能看出陆奉的影子。 裴璋温声问:“你还在临摹圣上的字帖?” 齐淮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嗯。” 他跟着裴璋习了一段时间的字,那字先生都说?好,陆奉盯着他交上去的课业,紧皱眉头,过了好半晌儿,道?:“软趴趴,没有筋骨,重写。” 他只能重新换成陆奉的字帖。如今面对裴璋,淮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羞愧。裴璋并未说?什么,只道?:“圣上的笔法固然精妙,但一味仿之,恐失自身的灵秀。见字如人,太子殿下年岁渐长,当从己意?才是。” “从己意?……” 齐淮翊喃喃自语,自从成为太子后?,他勤勉好学?,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有丝毫懈怠。但不够,远远不够!父皇如同一座他永远翻不过去的巍巍高山,横亘在眼?前。他时常会想:算了吧,他兴许这辈子也不会突破的父皇的成就。 裴大人却告诉他,不能一味效仿前人,从己意?。 齐淮翊黑黝黝的眸光一亮,再次躬身道?:“我受教了,多谢裴大人。” 他真的好喜欢裴大人,甚至在明?知父皇不应允的情况下,请求裴大人做他的太子太傅,被父皇一顿呵斥。 齐淮翊心中愧疚难当,裴璋在朝堂上游刃有余,不需要他的帮助。他绞尽脑汁苦想,裴大人没有旁的爱好,独爱读庄子的《齐物论》,他亲手?誊抄一份,当做新年贺礼,聊表心意?。 裴璋大致翻了一眼?,每一页干净整齐,连个墨点都没有,可见誊抄之人的认真。 他仔细收好,放回袖袋中,笑道?:“如此,裴某多谢小友。” 此刻,在深夜偏僻的角落里,两人不是君臣,仿佛回到了书肆对坐品茗的时候,只有裴大人不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看。 齐淮翊很高兴,他在裴璋面前没有丝毫太子的架子,道?:“可惜这本书过于玄妙,我……愚钝,依然没能领会其?中的深意?。” 他记得?裴璋曾给他讲过庄周梦蝶的故事,他边誊抄边思索,想与裴大人探讨一二,依旧不解其?意?,他甚至问过父皇,父皇却说?黄老之学?是“出世”之道?,不适合他,叫他多看儒家和法家的典籍。他只能照本宣科地?誊抄上去,未做注解。 齐淮翊红着小脸,道?:“裴大人,等我长大些,懂得?多了,再与您一同探讨,可好?” 裴璋忽然愣住,过了许久,他伸出手?掌,僭越地?抚摸淮翊的发顶。 皎洁的月光下,他有些感叹,又怅然道?:“不必,我已?然明?白?了。” 在初见的时候,她的孩子早就告诉了他答案,只是他……不甘心。 齐淮翊不知道?裴璋明?白?了什么,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立刻就察觉出 他低落的情绪,正茫然无措时,裴璋忽然蹲下身,像第一次见他那样,平视他说?话?。 修长的手?指为淮翊拢了拢肩膀处的披风,裴璋温声道?:“夜寒风大,快回去罢,别叫皇后?娘娘……和圣上担忧。” …… 裴璋独自回到府邸。裴璋喜静,裴府的位置本就不在闹市,自从江婉莹死后?,府中更加冷清。府里伺候的下人不多,后?院只有裴母和一个寄居的表姑娘,即使在热闹的年节,院中一片深幽寂静。 裴璋端坐在书房,暖黄的烛光照在他清隽的侧脸,面前摊着一本书,是齐淮翊方才赠他的《齐物论》。 寂静的深夜里,裴璋思绪飘远,想起半年前的场景。 在办完江婉莹的丧事后?,他心中苦闷,向来理智的他竟也寄希望于神?佛,冥冥之中,他去了京外,江婉柔曾去过的慧光寺。 那个笑起来像弥勒佛一样的住持说?道?:前世因,今世果。前世的缘分已?尽,放下罢。 他放不下!明?明?他们是一对那么恩爱的爱侣,白?头到老,怎么会缘分尽了呢!那她和武帝又有什么缘分?他们甚至一面都未曾见过,荒唐可笑。 住持没有回答他,只道?:“缘分,本不讲道?理。既然能结为夫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并未从慧光寺得?到稍许安慰,如今在这个寂静的深夜,他再一次回想起住持说的因果论。按照住持的说?法,上一世,她与她恩怨两清,但她和武帝尚有羁绊,才有了今生的夫妻缘分。 一个君王,一个臣妇,他们甚至没有见过对方的面容。裴璋想了又想,终于从记忆的草蛇灰线中找到一丝隐晦的线索。 妻子是个通透豁达的人,只有一件事叫她不能忘怀,是岳母的死。 他与她在落云镇外放三年,日子清苦却也快乐,在那里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和皇太子一样聪明?伶俐,待调回京城时,却迎来岳母病逝的噩耗。 他第一次见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愤恨,她狠狠道?:“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了姨娘!” 她说?的是宁安侯和侯府的主母秦氏。她生父不慈,嫡母恶毒,他都知道?,他也曾承诺过,等调回京城,把?岳母接过来荣养。晚了一步,终成遗憾。 自那以后?,她和娘家势如水火。后?来新帝血洗朝堂登基,逐一清算各方势力,恭王和其?子嗣被诛,妻妾赶去守皇陵,而宁安侯府作为恭王的姻亲,抄家流放,除了出嫁的女儿,全家被流放三千里做苦役。 宁安侯和秦氏,没能挨过苦寒的流放之路,惨死途中。她得?到消息为岳母上了一炷香。他几次宽慰她,她却道?:“都过去了。” 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薄命的岳母和娘家,她是他裴家的儿媳,他的发妻,他孩子的母亲,直到老死,他一直以为她同他一样,没有遗憾。 难道?武帝阴差阳错替她报了仇,成了两人的羁绊? 裴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除了这个,他想不到旁的。武帝不好女色,连自己的妃嫔都认不清脸,更遑论臣妻。他们唯一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武帝死后?,朝纲崩坏,前朝后?宫乱成一团,他稳固前朝焦头烂额,她不忍看他那么劳累,主动为他分忧。 “我去为圣上守灵吧,有我在,定定后?妃们的心。” 她为武帝守灵到深夜,那天?晚上的风有些寒,他解下披风为她披上…… “表哥——” 一道?柔弱的女声打断了裴璋的思绪,他起身打开房门,外面的女子身着素雅的提花小袄,手?上端了一碗汤。 是他的表妹阮筝。 阮筝把?解酒汤放在桌案上,柔声道?:“我想着表哥今日定要饮酒,做了碗解酒汤,表哥用了再睡,免得?头疼。” 裴璋待人温和,他点点头,问:“母亲呢?” 裴母向来和阮筝亲厚,她笑了下,道?:“早早用过膳,睡下了。” “她老人家惦记你,这大年夜的,叫我来看着,不叫表哥在书房熬。” 裴璋苦笑一声,温声道?:“母亲近来身子不好,多亏了你,表妹。” 阮筝清秀的脸庞浮上一层红晕,小声道?:“都是一家人,表哥说?什么客气话?。” 裴璋摇摇头:“你是我裴家的恩人,但终究不姓裴。这么多年照顾母亲,竟生生把?你拖成了老姑娘。” “是我之过。” 阮筝忽然一怔,江婉莹那个毒妇在她适龄时把?她打发到青州,那穷地?方全是歪瓜裂枣,她宁愿拖着不嫁也要留在裴家。眼?看着熬死了江婉莹,舅母多次曾言,叫她嫁给表哥做续弦。表哥孝顺,她心中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裴府的女主子。 难道?表哥当真开窍了? 阮筝低头咬唇,觑着裴璋如玉的面庞。裴璋顿了下,道?:“我看了几个同你年纪相仿的才俊,平行端方,人品正直,家世也说?得?过去。” “你见一见,有看得?上眼?的,告诉表哥,我为你说?媒。” “夜寒露重,早些回去歇息。” …… 在阮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裴璋合上房门,默不作声地?把?这本《齐物论》放在书架上。他倏而一笑,摇摇头,低声呢喃道?:“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终究……意?难平。 *** 年宴之后?,江婉柔没歇两天?,又迎来另一场大事——老祖宗寿辰。 自从她随陆奉离京,回来紧赶着一堆事儿,她许久没回陆府探望过,当初陆奉认祖归宗时,哄骗老祖宗是外出办事,现在她老人家还不知道?大孙子竟是新帝! 江婉柔跟陆奉商量:“这回微服私访,你别穿那身龙袍了,说?句不好听的,老祖宗还有多少个年月?别叫她老人家受惊。” 这点小事,陆奉向来由着她。江婉柔把?他的旧衣裳挑出来。他的衣裳以玄色、黑色、深紫为主,颜色深沉,自从他做了皇帝后?,浑身越发冷峻威严,就算不穿龙袍,按照翠珠的说?法:圣上站那儿什么都不做,只撩起眼?皮,就叫人两股颤颤,想要跪下磕头。 连续换了几身,江婉柔都不太满意?。在陆奉逐渐危险的眸光中,江婉柔迅速挑了一身淡青色锦袍,衣襟处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祥云如意?纹,中和了陆奉身上的凶煞之气。鬓若刀裁,眉眼?凌厉,显出他愈发俊美。 陆奉嫌弃地?瞥了一眼?这身衣袍,正欲解开腰带,被江婉柔一把?扑上来,双臂搂着他的腰身,娇声道?:“夫君穿这身真俊,叫妾都移不开眼?了呢。” 陆奉一顿,把?她从身上撕下来,沉声道?:“油嘴滑舌,成何体统!” 江婉柔瘪瘪嘴,陆奉这个人,行事有心中的一套准则,十分固执。比如孝期内,夫妻俩常常相拥而眠,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自然有忍不住的时候。 先帝尸骨未寒,两人肯定不能越界。但她可以用旁的法子给他纾解,她怀孕那会儿经常做。她看他忍得?辛苦才愿意?伺候他,也不算破戒。他可倒好,把?她好心当成驴肝肺,宁愿泡在冷水里也不愿碰她,叫江婉柔不禁反思,是她容颜不再了?还是她太龌龊,没有孝心。 后?来他开了荤,快把?她折腾散架了,她才琢磨明?白?,这人就是轴!比如现在,今日是老祖宗寿辰,得?正正经经,不能越界。 呸,这会儿装君子,她胸前明?晃晃的牙印还没消呢,脱了裤子是牲口,穿上衣裳还不认人了。 江婉柔心中腹诽,面上依旧笑盈盈地?哄他穿上这身衣裳,今天?是个好日子,总不能叫他跟个阎罗似的,给府中的小孩儿吓坏了。 江婉柔转而抱着他的臂膀,道?:“你看这上头的花纹,多精致,是臣妾一针一线绣的。” “当初为了绣这身衣裳,臣妾手?指都扎破了,夫君,圣上~” 陆奉眉心一皱,不再计较什么体统不体统的,抓起她的手?瞧。十个手?指头圆润饱满,长长的指甲涂着艳丽的凤仙花汁,她把?贯戴的护甲卸了。 江婉柔眨巴着乌黑的眼?睛,无辜道?:“之前做的衣裳,你都没穿过。伤口早就好了。” 陆奉低声“嗯”了一声,道?:“宫中有尚服局,无须你动手?。” 陆奉一直想不明?白?,江婉柔为何钟情于给他做绣活儿,他明?明?不缺这些。正如江婉柔也想不明?白?,陆奉这么精明?的人,为何一直没有发现,她的绣工并不好。 甚至有一次,他曾亲眼?见过金桃正在做靴子,他拿起来仔细端详,江婉柔心中忐忑,心中正想要怎么解释,陆奉放下,淡淡道?:“这丫鬟的绣工……倒是没你做得?精致。” 江婉柔:“……” 一直都是金桃做的,难为他睁眼?说?瞎话?。 …… 她笑了笑,这点小事便没有“坦诚”的必要了,叫陆奉误会下去也好,日后?用来讨可怜,这不就用上了。 在江婉柔一通甜言蜜语和哄骗下,陆奉皱着眉头,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件在他看来太过“文弱”的衣裳。 淮翎和明?珠被丽夫人接了过去,两个 孩子两岁了,正是牙牙学?步之时,丽夫人喜欢孩子,亲自纳了小鞋,教哥哥和妹妹走路。江婉柔放心地?把?双胞胎交给她,夫妻俩带着淮翊,从宫门悄悄出发,前往陆府。 曾经煊赫一时的“陆国公府”变成了“陆伯府”,却依然人丁兴旺、热闹非凡。老祖宗的寿辰向来不请外人,二房、三房的人提前得?到消息迎接帝后?,江婉柔按住陆奉的手?臂,笑道?:“什么皇上皇后?,都是一家人,咱们大爷回来了,哪有那么多虚礼。” “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江婉柔言笑晏晏,陆奉斜睨她一眼?,淡道?:“今日不论君臣,进去罢。” 他大步跨进府门,江婉柔朝着二爷、三爷和两个弟妹点点头,忙跟上陆奉的步伐。经过此事,叫府中众人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几分过寿的模样。 老祖宗之前摔了一跤,养了几个月,听说?又糊涂了。江婉柔还担心她不认人,结果陆奉一来,老祖宗呵呵一笑,道?:“君持也回来了,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老祖宗瞥了一眼?身后?的江婉柔,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老大媳妇,哎呦,今天?我老婆子高兴啊,得?喝两杯。” 老祖宗那么大年纪,怎么能喝酒呢,果真糊涂了。江婉柔无奈地?和陆奉对视一眼?,她提起裙摆,坐到老祖宗下首陪她说?话?。可说?老祖宗糊涂吧,她说?出的话?也清醒。 她摆摆手?,道?:“你去你男人那里,跟我一个老婆子有甚么话?好说?。” 陆奉闷声低笑,江婉柔远远瞪了他一眼?,看向老祖宗,柔声道?:“老祖宗,您近来身子骨儿可好?” 老祖宗笑眯眯道?:“都好。君持待你如何?这孩子面冷心热,是个好孩子。” 这回轮到江婉柔笑了,也就老祖宗把?陆奉当成“孩子”,老祖宗耳背,得?大声说?她才能听见,江婉柔回了句“他待我极好”,差点叫全堂的人听见,羞得?她红了脸颊。 她羞羞答答地?回到陆奉身边,这回的席位和原先一样,依然是陆奉这个一家之主高座主位,江婉柔坐在他身侧,淮翊做在老祖宗身边,他是个懂礼的孩子,老祖宗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认真想过后?答复,叫老祖宗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 陆奉失笑,轻轻摇头,“这小子,倒会讨巧。” 江婉柔给他满上酒,意?有所指道?:“孩子他爹不讨巧,只能叫孩子辛苦些。” 陆奉挑眉,“他爹待他娘……极好。” 江婉柔:“……” 她把?手?悄悄伸到桌案下,借着桌帷的遮挡,狠狠地?,拧了一下他的腰身。 疼中带着一点儿酥麻,陆奉闷哼一声,脸上神?情古怪,“今日收敛些。” 他理所当然地?把?江婉柔的恼羞成怒理解成调情求欢,毕竟方才可是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说?出:他待我极好。 啧,这等私密话?,等回去慢慢说?与他听,何必嚷得?人尽皆知。 算了,家宴,就由她一次。 陆奉唇角噙笑,大掌握住江婉柔的手?,两人的手?在桌帷下掰扯地?难舍难分,江婉柔忽然一顿,眼?尖地?在穿梭的丫鬟中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个姑娘的名字,二房的远房亲戚,周妙音。 在她即将生产时抓到的探子,后?来她把?人给了陆奉,凡事不操心,便没有再关注过,她听陆奉说?这人是陈王的探子,陈王一脉都死绝了,她竟还活着?不像陆奉的手?笔。 陆奉面上淡然,私下把?玩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指,道?:“不是你说?过,留她一命?” 江婉柔一怔,她何时……对了,她先抓到周妙音,要她为她所用,周妙音为表诚意?,告诉她陆奉的身世,惊得?两个小家伙迫不及待降世。 她说?话?算话?,好像真在陆奉跟前提了一嘴,“不过是个小姑娘,怪可怜的,如果牵扯不大,留一条性命吧。” 连她都忘记了,陆奉竟然还记着!她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到了心里。 江婉柔身体微僵,心口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涨。 她在这一刻明?白?,陆奉在意?她,比她想象中还要多。 江婉柔久久不语,陆奉察觉到不对劲儿,低头问她:“怎么,不高兴?” 江婉柔摇摇头,她垂下浓密的眼?睫,轻声道?:“陆奉,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好爱你。” “嗯?” 陆奉冷峻的面容露出一丝疑惑,江婉柔笑了,她举起面前的酒杯,对陆奉道?:“夫君,你我结发为夫妻,蒙君爱护,寒暖相偎,有七年矣。此杯敬你,愿你君身体康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陆奉举杯和她对碰一下,沉声道?:“你酒量不好,莫贪杯。” 他不明?白?区区一个探子,有什么特别,叫她一会儿喜一会儿悲。江婉柔今晚兴致很高,她喝了一杯又一杯,陆奉都拦不住,等回宫时,果然醉了。 江婉柔醉酒和旁人不一样,她不上脸,说?话?间也言辞流畅,直到晚上在帷帐中,江婉柔一口咬上他的肩膀,尖声道?:“很痛啊,混账!” 陆奉额前沁了一层细汗,他一顿,再次重重用力,江婉柔喊得?更大声了,哇哇道?:“不是那里,嬷嬷说?不是哪儿,你换个地?方啊。” 陆奉还没想明?白?这个“嬷嬷”是怎么回事,江婉柔鸦黑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她双臂搂上陆奉的脖颈,缓缓磨蹭。 嬷嬷说?过,女人也是能够快乐的,只是要找对地?方。她清醒时羞涩不敢,如今醉了,胆子倒是大了。 …… 长夜漫漫,这对成婚多年的夫妻交缠着,一同攀上极乐高峰。至于明?日酒醒后?面对陆奉的黑脸?江婉柔心道?: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先快活再说?。 反正他爱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