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云墓场》 第1章 《逐云墓场》作者:今天全没月光【cp完结+番外】 文章简介 康赭x汤于彗 (连自己都不爱的)攻x(除了攻都不爱的)受 背景川西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攻是藏族。 路途坎坷,但是大写的he。 第1章 未西归 汤于彗下飞机之前,没想到自己会吐得这么厉害。 来甘孜的决定上周刚下,在上飞机之前都是两眼一抹黑,连唯一一件厚一点的外套还是柯宁昨天晚上借给他的,说川西即使到了春天也很冷,让他尤其要小心发烧感冒。 其实这件外套也不够厚,汤于彗在廊桥的时候就觉得冷了,他想起柯宁早上送他去机场时沉默地看着他,说要不你现在去商店买一件羽绒服。 汤于彗摇了摇头,他觉得在机场购买这样的必需品是一件很狼狈的事,能显出他欠缺考虑、无人关心,毫无准备,而且伤痕累累。 本来一件衣服,不至于这样,可他冬季的御寒衣物全在寒假拿回了家,如果他能回家,那也不必来什么川西了。 攻略什么的自然都没做,汤于彗本来也不是来玩的,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买的机票,为什么要来这里。 契机好像是他隐隐地记得有一个很长的假期,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搜集数据,唯一的娱乐就是在晚饭的时候去蹭一会儿食堂的大电视看,那会儿电视总放cctv9,汤于彗就跟着看了好几期的纪录片,有一期介绍四川的风景纪录节目拍得很好——画面里群山环绕,湖光明秀。 汤于彗食不下咽,只能吃得很慢。电视里传来介绍的声音:四川省四季湿润,西部尤其美丽,水清山远,云很高、很厚。 于是汤于彗在下定决心离开一段时间后,盲目地选择目的地,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这里。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和学校以外的地方,中国地图只认得东面及偏北很小的一部分。在候机的时候他看了看,自己要去的甘孜接壤西藏,他飞到康定海拔不低,稻城则好像有五千多米。 但汤于彗生于长于鱼米之乡,对高原毫无概念,就对自己的莽撞信心过高地宽容了。 航程不算太长,但汤于彗很困,他最近一直睡不醒,每一觉都像要长眠。 直到飞机进入四川境内不知道哪个区域后颠簸了一下,他的头一下子猛地砸在窗户上,这才清醒过来。 汤于彗低头一看,恰好就看见飞机平稳地掠过云海中央,机翼下能看见被云流环绕的雪山,自己正和这座银白的飞行机器穿行在无数蓝白交间的雾块之间,一瞬间他以为到了天空的南极。 他发着呆看了一会儿,在气流层观赏了近一个小时的洁白云层后,汤于彗的眼睛被光线晃得发疼。 飞机落地后,他摇摇晃晃地拎着自己所有的行李——20寸的小登机箱,出了机场的大门,才走了几步路就行动迟缓地踱回来,慢步走进机场的厕所里,然后开始剧烈呕吐,昏天黑地。 汤于彗头疼欲裂,他透过厕所的玻璃窗看到外面晴空万里,云一阵一阵地在如洗的蓝天上流过。 自己却在如此明艳的美景下缺氧缺得喘不上气来,头痛得要命,而且觉得耳朵嗡嗡嗡地响,眼前阵阵发黑,差点以为自己要昏过去了。 他第一次离开平原,遭遇这种身体不适有点懵,问机场的服务人员,漂亮的藏族姑娘一脸笑意地告诉他这是高原反应,语含揶揄地说这很普通,与体质有关,第一次来的人时间久了就能适应,实在难受了也可以去买药,或者去医院吸氧。 汤于彗难受得脸色发白,但看所有目睹他惨状的人都带着一种善意的调笑,也就减缓了一点他的紧张感,在机场门口坐了一会儿。 但是身体的不适在等待几分钟后仍是毫无缓解,于是汤于彗只能改变自己的原先的计划,也就是毫无计划—— 他本来打算随遇而安地降落,随波逐流地离开机场,再随机应变地选择交通工具去他定了一个月的民宿客栈。 汤于彗暗暗地叹了口气,川西比他想象得还要偏一些,好像没有留给陌生的游客太多自我发挥的空间。 不比学校足球场大多少的机场建在真正的高山坡上,一出门就是平坦广阔的盘山公路,但车辆很少,十分钟了才过去几辆,公共交通更是想都别想。 汤于彗拿出手机查了查,发现机场到市里要四十九公里,到他要去的镇上有四十八公里。 他一口气叹得更缺氧了。 机场门口倒是站了几个揽客的黑车司机,但是汤于彗听不懂他们的普通话,也不太敢坐。 这列航班的外地游客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人在下了飞机后早就散得七七八八了,现在机场外面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正午的太阳晒得汤于彗有点发懵。 他突兀地想,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铁了心又毫无计划地跑到这两千多公里外的陌生地方之前,汤于彗不知道挨了柯宁多少责备和抱怨,但他左耳进右耳出,骨子里又混乱又茫然又毫无道理地无所畏惧。 但此刻他呼吸着高原稀薄而带着凉意的空气,站在如此强烈的紫外线也照不暖的一隅丘山下,汤于彗终于觉得有一点点怕了。 他混混沌沌地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黑车司机看他不走,也不答话,就对着他粗糙地笑了笑,站得远了一点,和另一个开着货车停在边上的藏族师傅说着汤于彗听不懂的语言,时不时爆发出不知是好是坏的笑声。 第2章 汤于彗觉得有点不自在,但即使他觉得自己奇怪又扎眼,还呆愣着不走招人烦,但他莫名觉得司机师傅应该没有在说他坏话。 尽管生理的难受无法忽略,但汤于彗在下飞机的一瞬间就爱上了这个地方,一种空荡而自由的愉悦甚至比光线刺激更快地激起他身体的颤栗反应。 山确实挺高的,天空又厚又蓝,阳光晒得他眯缝着眼。他觉得很静。 汤于彗慢吞吞地摸出手机,翻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订单页面。 他这才看到自己订了一个多月的民宿居然花了他六千多块钱,也才看清这家民宿的名字——风开四季。 唉。汤于彗在心里叹了口气,又贵又有点土。这是谁选的?柯宁还是自己,怎么毫无印象?应该是柯宁帮他找的吧,钱肯定是自己付的……因为要输密码……可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汤于彗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手机页面,翻到了最下面留的民宿的电话,慢吞吞地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好几声,汤于彗放平呼吸,甚至觉得频率恒定的嘟嘟声在这里怎么好像也变慢了。 “喂?你好?” 汤于彗一愣。 接电话的是一个有点低沉的男声,听起来不像是太和蔼可亲的前台小姐姐,汤于彗下意识地垂了一点头,对方耐心地等了几秒,他才慢吞吞地说:“你好,我是订了你家民宿的客人……嗯……就是订了一个月的那个,我刚下飞机,有点不舒服,想请问一下你们能来接我吗?” 对面的男声听起来稍微热情了一点,但是汤于彗觉得好像也就是从躺下到懒散地坐着那样的转变,不是真的带着高兴与欢迎的热情。 他听见男声平平淡淡地说:“现在是淡季,你没有提前打电话,师傅都不愿意空车去接人。你要是不怕等的话,我来接你吧,就是有点久,机场离镇上有四十多公里。” “四十多公里……”尽管汤于彗已经知道了,但还是无意义地重复了一句。他听见这个低低的嗓音讲了这么长的一段话,感觉有点怅然,把耳朵靠近了听筒一些,很小声地问道:“多少钱啊?” “三百。” 汤于彗停了一下,其实他对价格也毫无概念,但还是下意识地道:“这么贵啊。” 但那边好像也没有留讲价空间的样子:“嗯。你也可以坐机场外面的黑车过来。藏族师傅们之间都互相认识,不会半路丢下你。” 汤于彗沉默了一会儿,先是毫无意义地哦了一声,然后没说话,也没挂断,拿着手机又向着阳光看去。 他看到一朵巨大的云正从很远的山坡上飘过来,而自己的指尖在这么一会儿已经被晒得发红了,形状各异的山陵在断断续续的云影下仿佛流动一样地起伏着。 汤于彗顿了顿说:“嗯……那还是麻烦你来接我一下吧。” 作者有话说: 背景甘孜康定,以及或许还有川西其它地方和西藏。攻是藏族。作者非常不专业,水平有限,最大的隐忧就是以此文作考据,希望有缘看到的读者不要太把我或多或少虚构或处理的信息当回事,如果和事实的民俗以及文化有差,那就都是我的错,会听取所有以平和态度指出的意见改。但由于我的动力就是笔嗨,所以如果无伤大雅希望大家多多包容。非常非常喜欢川西,也很爱藏族文明,但是资料都来自于抓瞎百度和道听途说,毕竟没有深入过这份文化,希望能笨拙诚挚地传递好这个故事。啊最后,不接受关于攻受任何一方感情的质疑(可以质疑,不用告诉我),在我心中这就是爱情,自认为已经非常浪漫与理想,原谅它不够童话。 ps严肃脸憋死我了,祝大家七夕快乐w 第2章 康巴小王子 汤于彗觉得自己既然要住那么久,还是要尽快和客栈的人熟悉起来。 而且住宿地方的人毕竟靠谱,刚刚那个声音听起来冷冷淡淡的男生还在挂电话前问了问自己有没有厚衣服,在得到否定答案后让自己进去机场里面等。 但汤于彗不是很想回到密闭空间内,尽管外面氧气稀薄得让他头晕,但是他还是愿意站在被毫无障碍地铺洒了高原紫外线的沥青公路边上。 刚刚想拉他走的黑车司机已经开车离开了,机场外面更是显得空旷,倒是那个被攀谈的货车司机下了车,慢慢地走过来,汤于彗有点紧张地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站定了。 他有点怯,但也不是多么害怕,毕竟还是在白天的机场外面。 但更重要的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都在拒绝对外界做出反应,既不想动,也不太想说话。 然而这个皮肤被晒成酱红色的藏族司机好像也没有别的打算,看他露出紧张的样子,就带着有点憨厚的善意露出了笑容,用生涩的四川话讲了一个问句。 汤于彗没听懂,茫然地看着他。 司机露出费解的表情,又艰难地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小、盆、有,泥一个人来耍的嗦,载等朋友撒?” 汤于彗这回听懂了,顿了一下,说:“不是,等接机的人。” 想了想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不是小朋友,我已经读研了。” 司机哦了一声,好像是没太听懂,张了张嘴,像是想和他说话,但是贫瘠的汉语词汇已经用完的样子。 汤于彗犹豫了一下,主动开口找了个话题:“师傅,请问你们这里从新都桥镇上来接机,一般要多少钱?” 第3章 大概是钱和地名听得太多,司机师傅这句很快就听懂了:“两北。” 说出来他怕汤于彗听不懂,还比了个二。 好吧。汤于彗心想。唉。 康赭骑着摩托车到机场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有一个穿着灰色外套的男生站在机场外面的公路边上,连个遮挡物都没找,就那么愣愣地被强烈的紫外线杀菌消毒。 摩托引擎的声音这么大他也没反应,专注地仰头盯着远处的一座山发呆。 康赭顺着视线回了下头,没看到有什么特别的。 在盯什么? 看鸟看山还是看云? 康赭把头转了回来,没勾起太大好奇心。 他快步走到那个男生面前,刻意地让自己的语气里掺杂了合理的疑问:“你好?你是汤于彗吗?” 然后他就看到那个男生慢吞吞地转过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之后像是愣住了,没说话,站在原地没动。 认错了?不会吧。 康赭皱了下眉。走近了看,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好白,第二反应才注意到这人表情好像不太友善,一双很亮的眼睛下正闪动着跃跃欲试的不满与怒火。他观察了一下,好像还是对着自己的。 康赭:? 汤于彗觉得很奇怪,来接机的这个男生长得很帅,是乍一见会让人失去语言的那种帅,但是一看就知道是藏族人。他汉语说得很好,甚至连一点四川话的口音都没有;但是如果不是先打过电话听到声音,汤于彗绝对不会相信有那样沉的嗓音的人长了这样一张干净的脸。 男生的鼻梁很高,眉目都很浓郁,眼睛很深,轮廓分明,但是这样刻削似的五官却没有让他带上深邃的年龄感,因为他的眼瞳颜色偏浅,还蒙了一层淡薄的光,巩膜都快要带上婴儿的蓝色了,却完全没有怜悯感,是一双冷水一样的眼睛。 不过男生的皮肤倒是常见的高原肤色,但是却没有那种风吹日晒的沧桑感,而是黑得很健康,还有点精壮的漂亮。 最出乎他意料的是,男生笑起来居然还很阳光,有一颗小小的虎牙浅浅地抵在下唇上。 但汤于彗还是觉得莫名其妙,这个人不是已经可以明显确定自己就是要接的客人了吗?机场又没有别的人了。为什么还要用疑问的语气笃定地叫出他的名字? 这样的说话方式让汤于彗觉得有点不舒服,下意识地想回避这种斟酌过后的晦昧。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汤于彗觉得自己有点生气的是,客栈的人居然坑自己家的客人,而且还是这么明显地坑,是把他当傻子吗? 按道理讲,如果自己坐黑车回去绝对不会在机场再傻傻地等这么久,为什么这里的人都不摸着良心计算一下时间成本?不打折就算了还坐地起价,这个人是怎么好意思多坑他一百块钱的? 好吧,汤于彗想,如果这都还属人生地不熟、尚可原谅的范围内,不宜计较—— 但当看到他那辆停在路边的摩托车的时候,汤于彗觉得自己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男生熟练地用一只手提起他的箱子,把它稳稳地架在摩托车的尾部,用一根像是登山时用的延长带把它捆住了,然后长腿一跨就从前面骑在了车上,递给汤于彗一个绑在车前端的头盔。 汤于彗难以置信地道:“你就用这个来接机啊?” “嗯?”应该是带着的头盔阻隔了声音,男生像是没听清,顿了一下才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你高反了吧?吹吹风会舒服一些。” 会吗?骗人的吧。汤于彗在心里默默地想。 说实话他现在都有点想买张机票回北京了,云也不看了,山也不爬了,雪山和草原在纪录片里看也许和蔼可亲的多。 突然,汤于彗的怀里被塞进了一坨鼓鼓囊囊的东西。 他一怔,低头一看,是一件黑色的羽绒服。 “你没带厚衣服吧?风大,穿上不冷。” 男生已经发动了车子,声音在轰鸣的引擎中听得不太清晰。 好吧,毕竟是自己叫的。 汤于彗犹豫了一下,套上了羽绒服,慢吞吞地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 他刚一坐下,摩托车就轰地一声冲了出去。 汤于彗差点就叫出来,幸好忍住了,但身体因为惯性猛地朝前方撞了一下,撞到了男生身上,硬邦邦的,汤于彗觉得肩膀和脸颊都有点疼。 但男生毫无反应,而且说实话风太大了,讲话也听不清。汤于彗含含混混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感觉自己都没听到。 摩托车真的骑得挺快的。盘山公路弯道很多,但男生还是超了好几辆小汽车,汤于彗晃来晃去,不得已抱住了男生的腰,觉得自己又想吐了。 他一路都坐在飞车上,不停地和跑到公路上慢悠悠踱步的牛擦身而过。一开始还会吓一跳,但是看到漫山遍野的深绿草坪上站满了以诡异角度慢行的牛羊,盯了一会儿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因为摩托车速度很快,声音很响,汤于彗觉得自己好像呈着一艘快艇漂浮在云海之下,公路是水上的航道,轰鸣的风是溅起的浪花,云是粼粼流动的波纹,太阳透过玻璃一样的天空倾泻而下,很亮,但是并不暖和。 吹风治高反明显是这人胡诌的,狂风的畅快虽然能让人暂时忽略身体上的不适,但到下车的时候汤于彗觉得头好像更头疼了,喘不上来气一样的难受。 第4章 骑摩托的男生看了他一眼,好像也没流露出太大愧疚,把他引到前台的小木桌前,登记后给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一粒白色的药片。 汤于彗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红景天,”男生把药片塞到他的手心里,“不用担心,高反看起来吓人,但对年轻人影响不大,也就是不舒服一阵子。吃了以后如果还没好转,我再送你去医院吸氧。” 汤于彗心想,你既然知道我不舒服,不能把摩托骑得慢一点,或者直接开辆车来? 他看见院子里停了好几辆小汽车,还有一辆面包车,都是本地的牌照。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汤于彗是难受得不想说话,但男生就是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你不是要在这里住一个多月?第一天就难受成这样要不要考虑买机票回去?” 汤于彗愣了一下,没有说话,瞬间就错觉自己感受到了一股恶劣。 两个反问听起来有点咄咄逼人,偏偏男生笑得干净又清冽,好像一副关心客人身体健康的合理样子。但汤于彗一向敏感,总觉得对方是个神色漠然的旁观者。 他被对方一脸阳光地笑得莫名其妙,心想,你不是客栈里的伙计?这样主动搞砸一个月的订单不会被老板骂死? 汤于彗说:“不用,缓一会儿就好了,不麻烦的话,能先带我去房间休息一会儿吗?” 这下男生没有再笑了,只是不再吭声地走过来,单手拎起汤于彗的箱子,把他带到木质的楼梯前,然后爬上二楼,在一个角落的房间前站定了。 汤于彗在头疼的间隙内打量了一下这个客栈,不得不说柯宁确实还是认了一点真,不是随便选的。 虽然是民宿,但客栈环境很好,中央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旁边有一块很小的区域搭了一个很不符合川西风格的葡萄架,刚长出嫩叶的藤条爬满了篱笆,奇异地在苍茫中框出一块小清新来。 二楼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小阳台,房间的陈设朴质又干净,有一扇天窗斜斜地开在床的上方,房间内充盈着一股干燥饱和的木头味,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的蓝天和盘在山上的白云。 汤于彗的心情在吹到推开窗后的自然风后稍微好了一些,他掏出钱包,想要给男生接机的钱。 “算了,”男生说,对汤于彗无所谓地笑了笑,“不欺负高反的人。” 汤于彗还想再说话,但男生已经打算告辞了:“不舒服就多休息会儿吧,反正你住这么长时间,既然不着急,多休息休息也无所谓。” 说完他就放下箱子转身准备出去了,还想帮汤于彗关上门。 但就在门缝快要合上的时候男生突然顿了一下,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一样,又重新把门推开:“忘了说,我叫康赭。这家客栈是我阿爸阿妈开的,但最近客人不多他们平时不怎么来。我也不怎么来,但你住这么久,他们就让我住过来看着,有事可以打我电话,不是你今天打的那个……” 康赭顿了一下,然后像是妥协了一样无奈地重新走进房间内:“算了加个微信吧,有什么弄不明白的就问我,如果我很久没回,就打个语音过来。” 汤于彗还原地发懵地站着,康赭已经拿出手机调到二维码页面:“扫吧。” 汤于彗哦了一声,下意识地拿出来扫了,在验证信息那里填了自己的名字发过去。 只听到叮的一声,好友请求通过了。 康赭好像终于完成任务了一样,舒了一口气,草草地说了一句:“嗯,那你先休息吧,有事找我就行。” 然后门就被彻底关上了。 汤于彗结束了颠簸后就觉得有点困,但不太想睡,拿起手机无聊地瞪着页面看了一会儿 ——新联系人的头像糊成一团,细看好像是个羊,这是羊屁股?还挺不正经的。 名字倒是挺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康巴小王子。 汤于彗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痛心疾首了一会儿,想要改个备注。 刚刚忘了问他哪个“zhe”了,这个字当名字还挺少见的,很难猜啊。 汤于彗在输入法里看了半晌,然后随意地打了一个“康锗”上去,又感觉应该不是这个字。 他强迫症发作,瞪着眼看了一会儿,又换回了质朴且中二的小王子。 算了,太扎眼了,估计自己也不会记错。 奇怪的是,换完备注后,头疼带来的倦意像是一瞬间就蔓延了过来。 汤于彗本来没想睡觉,但是困意突然排山倒海。他像撑不住了一样躺倒在洁白柔软的床上,慢慢地沉入了他离开北京来到这个遥远土地上的,第一个梦乡。 在入睡前,汤于彗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就这么在床上睡着了?刚刚的两小时内,我是不是没想起来难过? 作者有话说: 1.巩膜偏蓝有可能是缺铁,正常现象,不太健康但好看。婴儿巩膜比较薄,无法完全遮蔽色素膜的颜色,看起来就是浅蓝色的。 第3章 赤色 汤于彗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逐渐黑了下来,黄昏趋向暗淡,隐约可见几颗早亮的星缀在天幕上。 他的头疼缓解了不少,不知道是睡够了还是那一粒红景天起了作用。 汤于彗花了好几秒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他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觉得有点热,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还穿着康赭的黑色羽绒服。 第5章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指搭在了衣服的拉扣上。 我居然就这样睡到了天黑?连外套都没有脱?汤于彗有点茫然。 怔了一会儿神,汤于彗起来洗了把脸,洗完之后就觉得有点饿,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早上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吃。 他看了看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有点犹豫,但还是打开房间的门走下了楼。 前台没有人,汤于彗正在犹豫要不要打电话,就看到后面的院子里隐约传来摇动的亮光。 康赭在院子里用柴火生了一个火堆,然后坐在旁边的一个木椅上,裹着个花纹复杂的红色毯子,支着个小木桌子玩游戏。 “起来了?”康赭余光里看到汤于彗慢吞吞地往这边走,顺口问了一句。 但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屏幕,也没有抬头。 “嗯……”汤于彗盯了盯他花花绿绿的电脑屏幕,没看出来这是哪款游戏。 他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请问……这附近有什么吃饭的地方吗?” “嗯?”康赭放在鼠标上的手没停,汤于彗看出来他正进行到游戏的关键阶段,其实没太注意听自己说话。 但对话总是要继续的,汤于彗有点窘迫地想,为什么这个人总是有一种游刃有余的居高临下。 又是一阵汤于彗听不懂的噼里啪啦后,康赭好像轻微地啧了一声,然后一脸不太高兴的样子关掉了游戏。 他的手离开鼠标,舒展肩部的时候手肘不小心碰到了在旁边围观了好久的汤于彗。 康赭顿了一下,然后道:“你怎么在这里?” 汤于彗:…… 他茫然地道:“我在跟你说话啊。” “刚才吗?”康赭看起来比汤于彗还要无辜,“好像是感觉有人来了,但我没细想。不好意思啊,刚刚没有听进去,下次再这样你叫我就行了。” 汤于彗张了张嘴,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所以你之前在无意识地和我对话吗?” “不知道,”康赭又是那样,随意地笑了笑,“大概是吧,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当两个人都重新强调对话的场景时,有时其实很难恢复之前的那种流畅感。 莫名地,汤于彗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再问一次有没有吃东西的地方这样的问题,感觉有点傻,像个找食的小朋友,他觉得康赭大概会觉得好笑。 他换了一种说法,用了一种更圆滑的成人的方式:“我刚刚问你,吃晚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视线里,康赭翘着的嘴角扩得更深了一点,好像看穿了他一样,帅气的脸上呈现出一个汤于彗看不懂的、英俊而平静的笑容。 汤于彗心里莫名一跳,有点想往后退一步。 然后他就听到康赭说:“我吃过了啊。” 汤于彗:…… 他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接什么了。本来康赭无论回答什么他都可以自然地抛出晚饭该去哪里吃这个问题,但被这样笑着看着,汤于彗突然就有点说不下去话了。 他终于知道,自己一直从康赭身上感受到的一种违和感到底是什么了—— 这个男生太傲慢了。明明长得很英俊,笑起来眼睛还会弯成月牙的样子,露出小而尖的虎牙,一脸干净的阳光,看起来不难相处;但细想,康赭从头到尾都没有流露过友好和善意的讯号,他的笑意像一朵积雨的云,恹恹的,爬到眼角就迅速地散了,真正的神色里全是漫不经心的倦怠和漠然。 汤于彗决定不再把对话进行下去,他打算回去再翻翻行李箱,柯宁也许帮他准备了些吃的放在里面。 现在已经很晚了,天黑成这个样子,外面一盏灯也看不见,汤于彗今天坐摩托过来的时候连路都没有看清楚,不是很想在这个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像傻子一样出去找东西吃。 他对着康赭点了点头,也无心再寒暄了,只简单地道:“那好吧,谢谢你今天的照顾,那我先回房间休息了,不打扰了。” 康赭淡淡地道:“不客气,晚安。” 汤于彗回到房间后,先是喝了一口装在背包里的果汁垫了垫肚子,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把他一直刻意回避的行李箱拉到自己面前打开了—— 箱子里被码得很整齐,能看出来柯宁已经尽全力把他在宿舍最厚的衣服找出来都塞进去了,还有一些常用的洗漱用品,一双柔软的棉拖鞋,一个他去年生日的时候柯宁在电玩城给他抓的小羊娃娃,几本他放在桌上最常用的专业书。 汤于彗努力地在侧边的兜里翻了翻,没有吃的。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收拾得满满当当又整齐有序的箱子,甚至能想象出来柯宁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帮他叠好衣服放进去的场景,眼睛突然就泛起一股酸意,顿时就不想再翻了。 汤于彗还记得昨天晚上,柯宁下自习回来,看到自己还躺在床上发愣,闷闷地问了一句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自己好像摇了摇头,然后柯宁就沉默了一会儿,把他的箱子从床下拉出来,一件一件地帮他理好了行李。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汤于彗拿着身份证和钱包就打算走了,柯宁顶着通红的眼眶堵在宿舍门口,把收拾好的行李箱递给他,还强硬地把电脑塞到汤于彗的背包里,送他到了机场,又在登机口前把自己的灰色外套脱下来递给了汤于彗,上前和他抱了一下。 第6章 柯宁用一种又慢又难过的语气说:“汤汤,都会好的,早点回来,好吗?” 北京还带着浓重寒意的早春空气好像还在肺里怎么也排遣不出去,汤于彗恍惚地想,这不就是今天早上的事吗?怎么感觉已经离得这么远了。 算了,饿一天就饿一天吧,也不会怎么样,汤于彗放弃地想,明天早上再起来找吃的,虽然自己好像赶上了康定冷门得不能再冷门的淡季,但毕竟是个旅游地区,总有餐馆会营业吧。 汤于彗忍着饥饿又躺倒在了床上,没吃东西也没有力气收拾自己。而且他记得柯宁叮嘱了好几回让他一定不要在来到高原后的第一天就淋浴洗澡,容易感冒生病,在海拔高地区会很严重,很麻烦。 可是下午刚睡了那么久,现在简直毫无困意,汤于彗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愣了好几分钟,然后无声地笑了笑—— 如果是爸妈知道了他这样不声不响地跑到两千多公里外,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但要是知道他奔波了一天,连衣服都不换地直接躺在床上,大概会好几天不跟他说话吧。 对了……衣服……汤于彗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想着把羽绒服脱下来还给康赭的,居然饿忘了…… 他犹豫了一下,挣扎了一会儿,然后就很坦然地就放任自流了。他实在不想再爬起来下一次楼了。 算了,刚刚康赭明明看见了也没管他要,汤于彗想。 好冷啊,明天再说吧。 就在汤于彗与天花板又干瞪眼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后,敲门声突然响了。 康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不会又睡了吧?” 汤于彗愣了一下,尽管很清醒,但他瞪天花板瞪得眼睛酸疼,躺在床上没动。 但过了一会儿都没有听见脚步离开的声音,汤于彗只能莫名其妙地爬起来给康赭开门。 在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后,汤于彗才意识到现在房间内的温度有多低,而自己裹在羽绒服内,竟然也懒得盖上被子,好像都没察觉到晚上降温得有多厉害。 门被吱呀一声拉开,汤于彗看着站在门外的康赭,一下子愣住了。 康赭一手托着餐盘,上面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面,另一只手撑在门框上,一脸平静,“你再让我多吹一分钟的风,我就真的懒得管了。” 汤于彗迅速地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康赭一脸自然地走进他的房间, “跟人求助很难吗?”康赭把餐盘放在了桌子上,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汤于彗:“好意思发出邀请,为什么不好意思问一个问题?” 汤于彗张着嘴,说不出来话来。 “我也不是很会照顾人,所以有很多事情你要直说。否则以后就算我看出来了,也许我也会觉得你本人并不想接受帮助。”康赭平平淡淡地道。 “对不……”汤于彗下意识地想要道歉。 “不是需要道歉的事,”康赭和缓地打断了他,想了想后道,“我好像管得有点多了,其实不是指责你,只是相处这么久,希望能够尽力地保持愉快。” “好的。”汤于彗答道,但实际在想,你这番话说得这么凉薄,一点也不像要好好相处的样子啊。 “那就好。”康赭道。 他终于把注意力收了回来,环顾了汤于彗的房间一圈,道:“这么冷,怎么不开电暖?” 汤于彗茫然道:“哪里有电暖?” 康赭一言不发地把一个放在电视柜旁边由一排白色瓷管组成的电器拉到汤于彗面前,安静了一会儿后说:“会插电吧?” 汤于彗沉默着不说话,他这会儿才发现这个东西和暖气居然真的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以为它是房间里的一排装饰物。 “你就这样睡一晚上,明天起来一定会发烧。”康赭道。 “不好意思,谢谢你。”汤于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康赭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可能有点冒昧,但还是问一下,你是来这做什么的?” 汤于彗一愣,并不是因为这话里的唐突,而是因为康赭冷淡平和的语气—— 他好像原本真的并不感兴趣,只是被汤于彗的生活技能表现点亮了一点新奇的求知欲,但是这种好奇带着拒绝的味道,只不过是一种礼貌的提问。 汤于彗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从一堆狼狈难堪的理由里选了一个不那么难听的,慢吞吞地道:“离家出走?” 他说出来的一瞬就后悔了,好幼稚,这居然是不那么难听的理由? 康赭听完挑了挑眉,伸出手道:“身份证再看一下。” 汤于彗想也没想,真的去背包里认真找出来乖乖递给他了。 康赭对着证件看了一会儿,又比对了一下真人,然后翘起一边嘴角道:“有可能。” 汤于彗无言以对。 康赭把身份证递还给他:“不过确实比我小了两岁,按理说你应该叫我哥。” 汤于彗张了张嘴,还没说出来话,康赭就淡淡地续上前面的话:“不过还是算了。如果叫不惯名字的话,叫我阿赭也可以,在这里大家都这样叫。” 汤于彗再次无言以对,这次竟然生出了一丝淡然的平静,感觉自己都快要习惯康赭的说话方式了。 在走之前,康赭帮汤于彗把电暖的插头插上了,好像真的有点担心他半夜冻死。 第7章 另外还把放在抽屉里的驱蚊器也顺便拿了出来,帮汤于彗插在了床头前。 “面你趁热吃了吧,碗筷放在那里就行,明天顺便带下来。”康赭帮他调了调温度后站了起来:“不过今天是例外,我不管你饭,给钱也不管,平时你要自己吃。明天早上先带你去吃早餐,后面你可以自己在镇子上转一转,先记个路,营业的馆子好像还有几家,客栈也有厨房,不过你要用的话要提前跟我说。” 想了想,康赭又补充道:“另外明天你要自己洗碗。” 汤于彗点了点头,尽力冲康赭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友好笑容:“嗯,我知道了,谢谢你。” 说完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用手摩挲了一下身上的黑色羽绒服,犹疑着道:“外套……” “你穿着吧,我看你一件厚衣服也没带。”康赭顿了一下,然后短促地笑了,“嗯,现在是真情实感地相信你是离家出走了。” 汤于彗沉默,怀疑康赭在内涵他,又无法反驳。 “你要去市里买点东西也行,你的行李太少了,”康赭想了想,“不过康定也就是个小县城,买不到什么好的,但你想去的话下次可以送你。” 汤于彗点了点头,更加郑重地又道了一次谢:“嗯,麻烦你了,谢谢你。” 康赭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个人真是从一而终地用一种礼貌的纯真客气着啊,连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那你早点休息吧,明天叫你吃早饭。” 汤于彗说好的。 康赭刚退出去打算离开,又听到后面传来细小而犹豫的声音—— “嗯……不好意思,就还是想问一下,”汤于彗踟蹰着道,“你的名字是哪一个zhe啊?” 康赭顿了顿,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一种好笑的无奈。 他冷淡地想,问这个干嘛?萍水相逢的人,还要做朋友吗?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下:“赤色的那个赭,赤、者,红土的颜色。” 康赭下楼离开后,汤于彗把手机拿出来,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把备注改了,莫名其妙地保留了那个很好笑的昵称。 他对着桌上的面碗发了一小会儿呆,然后才端起来,慢吞吞地把它吃光了。 第4章 暮色吵闹 汤于彗昨天白天睡得昏天黑地,所以觉少,第二天起得很早,还没等康赭叫他,就自己端着碗下了楼,进了厨房把东西都洗干净了。 等康赭打着哈欠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就看到汤于彗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地站在石墙那边,逗一只被拴在山茶树旁边的小黑羊。 康赭边揉眼睛边走过去,打开院子里的水龙头用手拢了一把清水,扑在自己脸上随意地抹了一把,对着汤于彗道:“起这么早?怎么不去跟你的同类玩?” “嗯,什么?”汤于彗没听懂,但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看着康赭站在院子里洗漱的这一幕。 ——今天是个晴天,暖洋洋的晨光已经铺满了整个院子,被扬起的水珠有的从康赭的皮肤上弹开,有的从他的手心中宣扬、洒落。 它们正好折射了饱满的金色光线,像碎了满地的钻石和金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康赭的脚边。 汤于彗刚刚过来的时候还想用院子里的水龙头冲个手,但水一下子喷出来的时候,冰得他差点叫出来。 康赭轻松地把水龙头拧了回去,对着汤于彗道:“这是溪水,现在雪还没化完,有一点冷,但是是可以直接喝的,挺甜,不过你体质不好,还是不要喝生水了。” 汤于彗哦了一声,心想反正也不要我喝干嘛要告诉我很甜,而且刚才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他默默地跟在康赭后面走了几步,忽然猛地转头,想起自己刚刚逗的那只小黑羊后面,还有一个棚子圈住了好几只白色的小羊。 但它们明显没有小黑羊自由,现在都挤在小羊圈里,拙嫩又无邪地看着他。 ——它们不像昨天在山坡上放养的那些波尔山羊一样显得脏兮兮的,这几只小羊的毛都雪白又干净,像温柔又无害的绒毯。 汤于彗和它们对视的时候,发现它们还茫然又无辜地冲自己咩了几声。 汤于彗:…… 他走了下神,想起那个被柯宁塞到行李箱最内侧差点被压扁了的小羊娃娃。 去年他研二的时候,导师带的一个项目赢了大赛获了国际奖,整个组的人都去庆祝吃饭,老师喝了一杯酒就走了,几个师兄师姐也借口有事先告辞,柯宁忙带着他蹭了一个师姐的车离开聚餐地,到了最近的一个商场。 汤于彗问他干什么,柯宁说不想带师弟师妹玩,跟小孩子混在一起没意思,让汤于彗陪他去抓娃娃。 ……汤于彗觉得这段话的前后部分根本就是互斥的。 他站在游戏厅里待了很久,实际技术明显低于吹嘘水平的柯宁才终于在娃娃机里抓出来一只卖相欠佳的小羊。 小羊的耳朵搭下来,边缘有些脏了,鼻头上有磨损的痕迹,看起来有点旧,眼睛却又大又亮。 最重要的是它雪白的毛看起来暖绒绒的。 汤于彗没忍住摸了一把,还挺软的,他想如果云要是固体,应该就是这种触觉吧。 汤于彗正琢磨着自己要不要也试试抓一只,这只小羊就被柯宁塞进了他怀里—— 第8章 “生日快乐,汤汤。” 记忆里的柯宁笑得露出了酒窝,“我还记得的哦,不过你好像从来也不过生日的吧,本来没打算送你礼物,但它长得也太像你了吧。” …… 像吗……汤于彗跟在康赭的后面边走边想,感觉一个男人被说像这种温顺的动物好像不算夸奖。是因为自己太慢了吗?汤于彗想,可是羊都很笨,但我很聪明的啊! “琢磨什么呢?问你话呢?” 走在前面的康赭突然停了下来,汤于彗正想得入神,一下子撞到他背上,额头一声闷响,顿时眼冒金星。 康赭叹了口气转过来,说:“你到底成年没有?身份证偷的你双胞胎哥哥的吧?” 汤于彗郁闷地揉了揉额头:“没有,我真的快24了,今年都该……” 他停了一下,声音顿时小了很多:“今年本来都该……研究生毕业了。” 康赭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有点讶然地道:“你成绩这么好啊,还能读研究生,我以为你就是个小少爷。” 我是啊。汤于彗叹了口气。 一句话三个分句,康赭全都说对了。 ——但是就十几个字,这个人是如何如此精准地全部打击到自己的痛点上的? 汤于彗发现自己每次和康赭说完话情绪都会莫名烦闷很多,尽管才认识了不到一天,但他真的觉得自己可能和这个人八字不合,无法好好相处。 汤于彗不太成熟地转移了话题:“嗯……差不多吧。你刚才问我什么?” 好在康赭很配合:“问你早上想吃什么?” 汤于彗这下真的有点惊讶了:“还可以选吗?” 他的本意是以为康赭早就决定好了,但康赭却弯起眼角,好像和他开起了玩笑:“不要看不起穷乡僻壤的少数民族好不好,虽然没有美式早餐和欧洲红茶,但你还是可以选早上吃面还是吃馒头的。” 提到面,汤于彗就想起昨天晚上还残余的尴尬和不自在,他忙道:“吃馒头吧,我现在不是很饿。” 康赭当然是怎么样都无所谓:“那好吧。” 早餐汤于彗吃了两个白面馒头,喝了一碗羊肉汤,康赭还给他端来两个藏族口味的酥油包子,又香又绵又甜,但汤于彗吃了一个就动不了筷子了。康赭看他实在是吃不下了,才从他碗里挑了一个走。 “不要剩下食物。”康赭边咬着包子边小声道:“藏民大多都待客热情,多吉大叔看你是汉族人,这两个酥油包子是专门拿出来送你的,早点摊不卖,一般都是他家里自己做了吃的。” 康赭也撑得够呛,勉强咽了下去喝了口羊肉汤,“你要是剩下了他们会觉得你是不喜欢,自己点的食物就算了,还是尽量多吃点吧。” 汤于彗觉得羊肉汤都撑到了喉咙口,说不出话,只能认真地点了点头。 出了早点摊,汤于彗又看到了昨天的那辆摩托,他脚步一顿—— ? 早上他们不是走路过来的吗?康赭到底是什么时候把车停在这里的? 康赭并不关心他内心对于交通工具移动的微词,径直往停车的地方走去,跨上车发动引擎后对汤于彗挥了挥手:“你今天先自己玩吧,我有事先走了,晚上再见。” 说完就骑着他声音巨响的摩托轰隆隆地走了。 康赭一走,汤于彗顿时不知道干什么了。 他下意识地就要掏出手机看项目日程的备忘录,突然想起已经没必要了。 汤于彗闷闷地把手机按关了机,努力地回想——昨天晚上康赭说要他今天要干什么来着? 哦,对了,认路。 那我就去认认路吧……汤于彗做好打算。 汤于彗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熟悉这附近的地形,也就是认路。 新都桥确实是一个小镇,但是没有人会在马路上晃上一天。 苍茫悠长的318国道上,汤于彗慢慢吞吞地走了一上午,差点和过马路的牛相撞好几次,却没撞见另外一个步行的游客。 他觉得走得有点热,但好像又不想停下来。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汤于彗终于精疲力竭,在一个街边的小店随便点了个牛肉小汤锅,吃完后又漫无目的地开始往回走。 期间有好几辆车停下来问他要不要搭车,是不是去稻城和西藏,还对他的徒步竖起了大拇指。 汤于彗觉得连解释的体力都没有了,就都摇着头说谢谢不用了。 早上在早点摊闲聊的时候,康赭告诉他,甘孜每年十月就开始下雪,要到了五月才转暖,他现在过来,天气还有点冷,积雪也化了大部分,花又还没开,正是要什么没什么的时候。 但汤于彗并不觉得自己来错了时节。 不是旺季,游客很少很少。 他走了一天,看见化雪的小河沿着公路一旁,静静地流淌过去,草原上冒出了稀疏的黄色小花,山坡上牧满了悠闲吃着草的牛和羊群。 一匹绛色的马被拴在一座小山丘上的白塔旁边,一个藏族姑娘正打了一桶水给它刷毛。 许多成片的经幡被绑在路边上,风把它们吹得呼呼飞扬,像展动五色的翅膀要朝着连通天堂的神山飞去。 一朵云则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跟着他,酝酿着纯白的睡意,枕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坡。 走回客栈的时候,汤于彗觉得自己脚都麻了,头也晒得发晕,但是心情明媚,感觉明天自己可以再走一遍。 第9章 康赭回到客栈的时候,就看到这个昨天还白白嫩嫩的小少爷坐在院子里,鼻头晒得发红,心不在焉地在吊椅上晃来晃去,对着远处的落日发呆。 他裸露在外的脸部皮肤迅速地变黑了,虽然还是偏白,但已经明显比早上黑了好几个度,鼻子那里都被晒脱皮了。 康赭:…… “你今天干什么去了,没有高反吗?”康赭问道。 汤于彗慢吞吞地抬起头,然后又摇了摇,先回答了康赭的第二个问题。 然后他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你不是让我去认路吗?” …… 康赭算是服了。 “你没有涂防晒吗?在外面走了一天?”康赭带着一点不可思议的无语,“明天你洗脸的时候鼻子那块得疼死,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去我阿妈那里给你拿一管芦荟胶吧。” 汤于彗哦了一声,康赭感觉他神游在天外,可能都没有听进去自己说什么。 过了几秒,汤于彗又慢吞吞地问:“你吃晚饭了吗?” 康赭:…… 其实他没有吃,但他不想再和汤于彗对话,也不想和他一起吃晚饭,就点了点头。 康赭心想算了,等会儿去家里蹭一顿。 汤于彗目送他骑着摩托又出门去,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继而眼光又看着远方被彤云笼盖的山峦了。从头到尾,他的屁股都没有从那架吊椅上移开过。 轰隆的声音越来越远,康赭骑在摩托车上,有点头疼。 感觉今年的春天真的给他送来了一个大麻烦。 第5章 观光月亮 汤于彗都快在椅子上睡着了,康赭才骑着他的摩托踩着星空回来。 一支绿色的管状物体被扔到汤于彗身上,康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洗完脸后涂在晒伤的地方,不见得不疼,但好得快一点。” 汤于彗哦了一声,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呆了很久才迟钝地说:“谢谢。” “嗯,”康赭看他神魂还没有归位,也不打算跟他闲聊,摩托停好后就往后院走去。 汤于彗看到康赭越行越远的身影,突然意识到马上四周又要回归无人的静籁,顿时心慌得彻底醒了。 他刚刚无聊地算了算,加上点菜,今天离开康赭后,自己说过的话都没有超过五句。 而今夜的星空很美,他在下面坐了很久,觉得有点难过。 汤于彗鼓起勇气,突然很不想回到那种孤独里,很难得地主动叫住了在场唯一可以说话的人。 他自以为很好地开了一个寒暄的头:“康赭,你今天去哪里了呀?” 康赭往回走的脚步一顿,顿时间就涌上一股几乎是生理性的不耐烦。 他最厌烦店里的客人找他陪聊,旺季的时候他宁可天天到山坡上去放羊喂马,也不想到客栈里吹空调,应对没完没了的游客。 他知道自己一向都在默然地散发“我不想搭理你”、“没事别烦我”的讯号,这种神色他最擅长。像汤于彗这种又乖又敏感的人不可能没看出来。 大概真的有点可怜吧,康赭想,汤于彗二十四小时一大半时间都在魂不守舍,等人不等人都在发呆,随时出门像去安静地自杀一样,在太阳下一走就是一整天,天天都在和世界告别。 既然还在读书,又不是出于工作的目的,也不像个文艺青年,汤于彗一定碰到了什么事,才会来川藏待这么长的时间。 很典型,这一点不难猜。 康赭无所谓,反正汤于彗现在还没有表现出倾诉欲,这样他就很满意了。 麻烦的事他一向能不问就不问,没兴趣看别人的伤口,不关心,也不爱听故事。 康赭漠然地回过头,刚想敷衍几句回去睡觉,转过身后却突然一顿。 ——如果要康赭说,汤于彗长了一双很适合在这个社会生存的、具有欺骗性的眼睛。 瞳仁很亮很大,永远带着莹光,不开心的时候像蓄了一汪淋雨过后的伤心。 他鼻头的红还没有退下去,可能是在外面坐得太久,盯着康赭的时候还打了个喷嚏,不开心地皱了皱鼻子,顿时像哭过一样,看上去更可怜了。 好吧,康赭叹了口气。 他好久没回家,今天一回去就被阿爸拖着念了一个小时的经,在佛堂前跪了一会儿。 今天刚讲了善,也许是要他做好事吧。 康赭回到大厅里,拿了一个小凳子,把自己烤火时常裹的毯子拿出来,在汤于彗旁边坐下了。 汤于彗顿时就紧张起来,连忙道:“啊……你不用……我没有麻烦你跟我聊天的意思。” 康赭想,算了吧,你一脸很需要人陪的样子。 他没有回答,反而直截了当地问汤于彗:“你是不是每天都没什么事做?” 汤于彗呆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道:“……嗯。” 康赭神色漠然:“你不是学生吗?这样跑路几个月没事?” 又是一阵沉默,汤于彗捏了捏掌心:“……现在,暂时休学了……” 哦,就是这个了。 康赭脑海内无情地响起bingo的声音,觉得汤于彗真的太好猜了,这真的已经快二十四了? 他开始合理地推测—— 汤于彗提到休学是一种难堪的反应,那应该不是身体的原因,也许是社会关系处理失败;一个人跑出来,没有家人陪,整整两天一个电话也没有,家庭情况大概也很复杂。 第10章 康赭漫不经心地抽出一点思绪,花了十几秒分析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巧妙地避开了学校和家庭两个关键词,没再继续深问进去,而是随口对汤于彗道: “有做旅行计划吗?” “……” “下一站打算去哪?” “……” “呆三十天你都打算怎么过?” “……” “什么时候回去?” “……” 康赭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简单,但汤于彗一个都答不上来。 那种难堪的感觉又出现了,汤于彗毫无道理地想,为什么自己总是被康赭坦荡又冷漠地逼成这个样子。 本来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慢慢接受被人看到不好的一面,但还是很抗拒让康赭看出来自己的狼狈。 “好吧,”康赭也没继续问了,而是平平静静地道:“那你确实很厉害。” 汤于彗一愣,听不懂一样地看着他。 “喜欢出来玩的人其实很多会有一种惯常的优越感,好像生活在别处比生活在柴米油盐中高贵一点一样,旅行就算不是为了炫耀,也难免想从自然中得到一点什么,或者是阅历,或者是感想,或者就是快乐吧。” “你不怕浪费钱,不怕浪费时间,就这样一件厚外套都没带,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高原反应地跑到川西来,我说一句你不怕浪费生命也不算过分。” “但这样你也没有什么想要的,不要求风景回报什么,无所谓去哪里,看到看不到什么都没什么影响。你连快乐都不图,这不是人世间最有性格的活法了吗?” 说完这一大段话,康赭趁着汤于彗还懵着缓缓地站了起来,拍了拍火堆飞扬到身上的烟灰,对他道:“最近我朋友在塔公草原那边筹办赛马节,我白天去帮他跑马,你要是不知道干什么,明天可以来找我,记得多擦点防晒霜。” 说完也不听汤于彗的回答,好像很怕他拉着自己倾诉一样,康赭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留下汤于彗一个人在星空下思考人生。 汤于彗被他说得愣愣的,出神地看着璀璨的星河想:“我什么都不图,连快乐也不要吗?” - 康赭边往回走边思考,刚刚是不是框得太过了,不会真的全信了吧。 想着想着他就无所谓地笑了。 他之前在西藏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拉萨那边帮人解佛,师傅一句就能解开的话,康赭可以诌出一大堆。 久而久之,开惑的哲理张口就来。 偏偏游客都喜欢找他聊天,显然是没看出来他心不静,也没什么大智慧。 不过康赭想,这也是另一种程度的修行。 世人都爱听似是而非的糊涂话,酒满半杯最香,月笼一半最美。 人人都想看清,却又不敢看清。 第6章 梦游路口 康赭说的是对的。第二天起来洗脸的时候,汤于彗差点被晒脱了皮的鼻子疼出眼泪。 他往镜子里面看了一眼,好吧,黑色素好像都蒸发了一样,隔了一夜他果然又白回来了,只是鼻子上还横着一道浓烈的红痕。 他眼睛大,睡不太好边缘就会泛红。汤于彗看了一眼自己的脸,突然无比希望自己能晒黑一点,起码不要这么显嫩。 难怪以前柯宁常和他开玩笑,说他每次熬夜盯实验第二天早上看起来就像在外面哭了一晚上。 汤于彗觉得像康赭那样的皮肤就很好,虽然有点黑,但是很健康、很阳光,衬着英朗的面庞,浑身上下透出一种冷硬的气质,一看就非常不好惹。 他乖乖地抹上了芦荟胶,又拿冷水泼了眼睛好几次,终于感觉看起来好像正常了一些。 他推门出去,走到院子里,康赭正在打电话,说的是藏语。 汤于彗听不懂,无聊地看着他发呆。 康赭挂掉电话后,转过来好像是愣了一下,继而对汤于彗道:“我说的没那么感人吧?你回去哭了一晚上?” 唉。汤于彗叹气。 他耐心地解释道:“我没哭,我就是没睡好。” 但碰巧这个时候汤于彗又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揉完后耸了下鼻子,除了带着水汽的眼睛,全脸除了白就是红,真是一分的说服力都没有。 康赭:…… 好吧。康赭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晒不黑?” 汤于彗郁闷地道:“很明显吗?你能看出来?” “昨天看着还黑了一点,”康赭笑了下,“不知道是不是晚上的原因。” “我就这样,”汤于彗道,“晒不黑,很快就白回来了。” “嗯,晒不黑有晒不黑的好处。”康赭看了他一眼,“在群体里很容易认出来。” 汤于彗:? 这又是在说什么乱七八糟听不懂的话。 康赭今天换了身衣服,没穿前两天那件很长的深蓝色羽绒服,而是换了黑色的冲锋衣和束脚运动裤,脚上踩了双系带到小腿的马丁靴,腿又长又直,像摄影杂志上的那些又野又冷淡的男模。 汤于彗看了看牌子,还挺贵的。 他想,康赭到底是干什么的?他真的好不像本地人啊?这真的是去骑马的? 汤于彗本来还有点想看康赭穿藏族衣服的样子,一定是很好看的吧。 康赭拿手掌在汤于彗面前晃了一下,“发什么呆?骑马,去吗?” 第11章 汤于彗回过了神,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里都带了好久都未听到过的朝气——“去!” - 一般来说,在川西旅游,去哪里都会选自驾当交通方式。 蜿蜒漫长的国道上,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才能遇到另一个人,公路上有成群结队的牛、羊,汤于彗还常见人骑马而过。 他这次很自觉,没有头脑发懵地说要步行,跟着康赭跨上了他的摩托。犹豫了一下,用手虚虚地绕了一个圈,悬空着环住康赭的腰。 他还穿着康赭的羽绒服,三天没有换过了。 汤于彗想,他很喜欢这里,现在哪都不想去,不知道能不能向康赭再借几件衣服。 然而,虚虚悬着的手没过多久就落到了实处,汤于彗手肘内侧的皮肤正好隔着外套贴在康赭的胯骨上。尽管隔着好几层,但他一瞬间好像觉得抱住了一段嶙峋的山脊。 康赭觉得腹部都被他勒得有点疼,但想了想还是没说话。汤于彗的体温很高,贴着不让人讨厌,而且在这样的路上一开口就灌一嘴风,停车和减速都很麻烦。 汤于彗要是有机会解释,一定会控诉自己的委屈——他完全是被动的! 康赭骑摩托车实在是太野了,像赶着去飞一样,常常贴着汽车、牛、防护栏和石头界碑的边就轰隆隆地冲过去。 汤于彗肾上腺素狂飙,吓得不行,既不好意思叫出来,又不敢喊停。 等康赭终于开到塔公草原的时候,汤于彗的头已经被大风吹懵了。 他觉得康赭简直比逐日的夸父还要厉害,巨人都是要去追赶太阳,康赭把太阳丢掉了后面。 草原的门口坐了一个皮肤黢黑的藏族小哥收门票,汤于彗抬眼一望眼前就是伸到云里的长梯。 塔公寺被成圈的塔林包围着,有一个厚袍的僧人倚在门口,寺庙的下面是传统的藏式石砌墙,上面则是金色的汉式歇山屋顶,在晨光的照拂下金辉煌煌。 汤于彗正要去买门票,掏出了两张的钱,康赭伸出一只手拉住他,“你干什么?” ?汤于彗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康赭叹了口气:“你觉得我需要买门票吗?” 汤于彗这才反应过来,迟钝地哦了一声,然后道:“那我呢?” 康赭说:“你乖一点,我带你进去。” 汤于彗果然很听话,乖得要命,小心翼翼地跟在康赭后面。 但是他觉得康赭说的仿佛煞有介事,其实又在哄人。他连招呼都没有打,只是看了门口的门票小哥一眼,小哥就放汤于彗进去了。 “你朋友住在景区吗?”汤于彗问道。 “……嗯?没有。”康赭走在他前面,“草原不是景区,给你们看的草原才叫景区。” “哦,”汤于彗觉得康赭又在内涵他,但是又无话可辩。 康赭绕过了长梯,完全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汤于彗忙拉住康赭的袖口:“你去哪?我们不上去吗?” 他们停在了伸到云层中的长梯前面。 康赭扯了扯袖子,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嗯,不该嘲笑你,卖你一张门票确实不是人家的错。” 说完,康赭掏出一支烟想要点上,对汤于彗缓缓地道:“你要想玩自己上去,我在下面等你。” 汤于彗问道:“你不去吗?” 康赭说:“不去,我有高原反应。” 汤于彗:…… 汤于彗:“你不想去我也不去了,走吧。” 他走了几步,看见康赭停在原地,好像带着点好奇端详他。 汤于彗和他视线相撞,心里一跳,问道:“怎么了?” “你好乖啊,”康赭又那样熟悉地笑了,“平时是不是总有人夸你脾气好?” 汤于彗心里突然重重地一跳,仿佛一声暴雨前的闷响。 他无来由地慌乱,脚步定在原地,手却突然很想握住点什么。 虽然他是经常被人说脾气好,但是康赭这么说就好像别有深意似的,既带着糖味,又藏着小针一样的刺。 他说不上来原因,但他很讨厌被康赭以这样的方式打量。 讨厌康赭这种时隐时现的、可有可无的好奇。 汤于彗下意识地保护起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跟康赭聊天很危险,说得越多好像就越容易被看清。 虽然他早就隐隐有直觉,如果康赭想的话早就已经把他看透了。 只是康赭暂时不关心,所以停在那里,无所谓他经过不经过。 “嗯……我脾气是还可以吧,”汤于彗缓缓地道:“反正我应该不会跟你生气。” 讲出这句话来,汤于彗自己都是莫名其妙地一愣。 康赭点烟的手似乎顿了一下,但打火机还是照常地跳动出明橘的光线,横在了他们的视线之间。 汤于彗忙补充道:“要是生气早就生气了……毕竟你说话也不怎么温柔……” 康赭咬着烟蒂的时候下唇角会无意识地上扬一点,他露出了晦暗的笑容:“哦,这样啊。不过我觉得我脾气挺好的,对你很亲切啊,你不觉得吗?” 汤于彗:…… 倒也不用这么说瞎话吧。 康赭今天看上去心情好像不错,看汤于彗再次无言以对后,他很淡地笑了一下,帮汤于彗把背着水的书包挎在了自己肩上。 “先走吧,跑完马有时间就陪你上去。” 第12章 第7章 我还是不能和你分散 康赭的朋友是个和他差不多高,但是比他黑了很多、也很英俊的藏族男人。 藏族男人用生涩的汉语和汤于彗打招呼:“泥好,美丽的蓬友,欢因来到窝蒙的家园。” 汤于彗有点害羞地对他点了点头,继而对男孩旁边的人紧张地笑了笑——那是一个漂亮得惊人的女孩。眼睛很大、高挑白皙,裹着一件红色的藏袍,正目光盈盈地对着汤于彗微笑。 “这是加洋,我从小的朋友,”康赭简单地介绍,看汤于彗愣愣地盯着旁边的人,康赭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他的后脑勺道:“别一直盯着人家老婆看,小心挨揍。” 汤于彗瞪圆了眼:“他已经结婚了吗?” 康赭嗯了一声:“怎么,你对人家有意思吗?” 汤于彗轻轻揉了揉被敲的后脑勺,小声道:“不是……你们不是该差不多大吗?既然是你从小的朋友……” “这有什么稀奇的,”康赭笑了笑,“我也结婚了啊。” 汤于彗呆了一下,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心里顿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加洋在旁边哈哈大笑,他汉语讲得生疏,但是毕竟住在塔公寺旁,熟悉游客,听起来倒是不费劲。 为了让汤于彗听懂,加洋把生涩的汉语讲得磕磕巴巴,发音倒是标准了很多: “他……没……没有,康赭让草原的女孩……都伤……伤心。都想做……他……他的……情人。但是……康赭……都不要。” 汤于彗费了半天劲才听懂,他又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眼神清澈又无言地看着康赭。 康赭被看得头疼,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在藏族,男人到我这个年纪结婚已经不算早了。” “哦……”汤于彗应了一声,睫毛好奇地闪了闪:“那你为什么没有情人啊?” 康赭抬了下眼皮,懒洋洋地笑了笑,“跟你有关系吗?管这么宽啊?” 果然不会说这么多啊,汤于彗遗憾地想道。 - 汤于彗本来一直觉得,康赭不太像藏族人,但也不像汉族人,他太捉摸不定,像一团轻飘飘的梦游。 但是在看到康赭骑马,或者准确地如康赭的原话所说——“跑马”以后,汤于彗才真的相信了康赭名副其实地属于辽阔疆土上西南大地的这块高原,他是土生土长的藏民。 康赭从加洋的马厩里牵出一匹棕色的成年骏马,马尾很长,走起路时会很高傲地扬起来。 康赭的长腿一蹬,从容利落地翻上马背。 他先是驭马缓缓地走上了一段山坡,然后转了个头,从坡上策马狂奔下来,速度非常快。 汤于彗能清晰地看见他在自己的视线里、在静止的苍穹间不断地被放大。 草原成了狂风猎猎的布景板,康赭像神话里那些踏着风和太阳的神明。 骏马奔勇矫健,康赭骑在上面,神色冷漠而张扬。土地在巨力的踏动下扬起灰尘和草屑。 汤于彗愣愣地看着,好像在看一场汹涌的、朝着自己奔来的千军潮水。 - 汤于彗以前从来没有骑过马。 他曾经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在甘肃的卫星发射中心呆了好几个月。 涉嫌机密,父母当然不可能带着他工作。他被寄养在一个和父亲相熟的当地人家里一段时间。那家人里有一个大了汤于彗两岁的小姐姐,很瘦很黑,眼睛大大的,对汤于彗很好,放假的时候带着汤于彗去嘉峪关,去敦煌,去鸣沙山骑骆驼。 那个时候汤于彗还在上初中的年纪,后来他中学阶段所有语文考试的记叙文都写了那个姐姐和这段故事。 但是那个时候瘦小的汤于彗觉得骑骆驼不够英勇,所以在他的作文里,他骑的都是红色的小马。 “在一个平时看不到的视角里逐渐现出了远方的红日和渐隐的地平线,颠簸的铃声空空地回荡在流沙之海,金色的光线勾勒出山丘的轮廓。我骑得很慢,但好像要去很远的地方。” 汤于彗把这个素材背得滚瓜烂熟,但每次想起这节曾被老师叫上去朗读的段落,他仍会尴尬得脚趾头在鞋子里缩成一团。 他文科一向不好,这是唯一一次被语文老师表扬,这么多年前的事情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汤于彗却依然能想起在教室的那个下午,他读得满脸都是羞赧的汗水,好像被逼着赤身在大漠的红日下行走。 回忆里想象的场景似乎和现实模糊地有了联系,好像虚化的焦段随着细微的调整慢慢地在梦境里变得清晰 ——康赭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朝他走过来。 汤于彗好像又想起了当时朗读课文时热而慌燥的感觉。他的心跳开始加快,心脏像被催熟,血液不规则地强烈涌动着。 尽管这个时候他还倍感莫名,但如果未来能给予警示,他理应从这一刻就预知痛苦。 而这次伴着风声的不是驼铃,也没有孤烟和红日—— 草原天朗气清,康赭叼着一支烟,吐出来的白气好像要升到云上去。 “试试吗?”康赭冲他扬了扬眉。 汤于彗小声回答:“我不会。” 康赭亲昵地摸了摸小马的头,他刚跑了一圈很爽的,现在给足了耐心:“想骑吗?” 汤于彗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康赭把烟从嘴边拿下来,吐了一口烟圈,随意地扔到地上碾掉。他含了一颗薄荷糖,还给汤于彗塞了一颗到嘴里,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双腮:“想骑就上去,这匹很乖,我带你,不会摔。” 第13章 想要最终还是战胜了胆怯,汤于彗感觉脸颊又热又凉,脑子里冒出古怪的想法。 他想,既然毒品很多都是源自植物,那上瘾的味道会是草木香吗? 他跃跃欲试地踩上马镫,翻上去坐稳的一瞬间就被这种古老又英挺的坐骑俘获了。 真美啊,他想。 汤于彗低下腰,悬空着手臂轻轻地抱了抱小马的颈部。 “别蹭他,”康赭提醒道,“跟你不熟,小心把你甩下去。” 汤于彗这才恋恋不舍地起来,手隔着一层空气往后滑动,假装在顺小马的毛发。 康赭觉得挺有意思,懒懒地勾了一边嘴角:“这么喜欢啊?” “嗯,”汤于彗第一次给了一个十分肯定的答案,他又开始闪动他水润丰盈的大眼睛了,小声嗫嚅道:“好可爱啊。” 康赭瞥了他一眼,含着一口充盈的凉气,顶了顶薄荷味的腮帮。 他轻轻地拉了拉马缰,小红马好像真的认识他一样,听话地小小走动起来。 一开始汤于彗还有点怕,走了一圈之后,就开始催促康赭走得快一点。 康赭没说话,笑了笑,在小马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小红马顿时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啊————”汤于彗吓了一跳,但康赭已经被小马甩在几步开外了。 汤于彗回头一看,康赭就站在原地,又点了一支烟,神色漠然地远远看着他。 “康赭……?”汤于彗开始叫他的名字,小马逐渐在加速,他不敢频繁回头,可是迎着风又有点害怕。 汤于彗被颠得发抖,真的开始觉得恐惧,他开始狂喊康赭的名字,但是都没有听到回应。 “康赭————!!” “让它停下来——————我真的害怕了————!!” “康赭……” “康赭康赭康赭!!!” 汤于彗差点就要哭了,好像已经在脑海里演练了自己从马背上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想象被马蹄一脚踩得吐血的感觉。 “阿———————————赭——————————” 突然,天地回应他了。 草原上的风裹挟着康赭越来越近的、沙哑的大喊: “别怕,跑——————” “汤————于——————彗——————” “跑起来————!” 汤于彗回头一看,康赭纵马追在了他的后面,两匹马之间还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康赭的面容模糊,但汤于彗笃定他笑了一下: “不———————————要——————怕——————” 那个“怕”字咬得很轻,被风温柔地裹挟到汤于彗的耳边,像是在停泊在耳骨上的蝴蝶,低语后迅速地碎成草原上星星点点的光瓣。 一瞬间,血液中恐惧混乱的跳动静止了,变成了某种更倾盆而下的震人声响,风的流向霎时全都有迹可循,又清晰,又乱,像狂鼓一样地震动和颤抖着。 他们头顶的云霎时化成无声的河流,催赶着胯下的小马,伴着草原的风鸣和歌声,跟着汤于彗自由、和缓地流向大海。 汤于彗整整跑了五圈,才慢慢地停下来。 康赭早就下马,站在开始的地方等他了。 他控着马缰,愣愣地骑在马上一步步走向康赭。 汤于彗双颊潮红,脸上满是兴奋与痛快的水渍。 他第一次看见了康赭爬上眼角的、真实的笑意,像黑暗糙劣的矿物终于被人看到它包着碎芒的核心。从此夜空布满的不再是暗淡发灰的钉子,而是足以照亮整个银河的星辉。 汤于彗心跳如擂鼓,震得他咚咚响,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人在和他说话,但他一个字也发不出声来。 康赭竟然还张开了双臂,把他从马背上抱下来,用手背擦干了汤于彗脸上的水痕。 他还是那样好看又轻飘飘地笑着:“怎么又哭啊。” 作者有话说: 1.藏族管相爱的人叫情人,不是我们世俗意义上的那个情人。 第8章 飞的话请握住我的手 汤于彗做了一个梦。 这是结束漫长饱和之一日的一个俗气的结尾方式。但他还是顺从地被纳入了温柔的夜里。 在他来康定的第三个晚上,在一整天的激素分泌异常、头脑发昏、全身酸软、长久地躺倒在床上仰望天窗上的星空后,汤于彗有所预感地走入了那个梦境。 梦里,他所在的空气都是温水一样的静谧、潮湿,白天里才见过的清朗干净的草原蒙上了一层锈红的滤镜,使得人的视线变得很差。 汤于彗模模糊糊地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呢?它好像吸收了很多的光线,却那么脏、那么沉,一定很接近太阳吧。 大风里他被十二匹马围成的圆圈圈在中央,它们全都慵懒地在草地上磨着蹄子,却全都做出了攻击的态势,好像下一刻就要来把汤于彗踩得粉身碎骨。 其中一匹最心不在焉,在其它十一匹都缓缓逼近的时候,它还慢悠悠地在原地踱步吃草,对汤于彗即将葬身蹄下毫不关心,好像还盼着快一点结束。 梦里的汤于彗有点生气,他想,你为什么不来呢?你不想踩烂我吗?你真好看,我把骨头和碎片都留给你好不好? 他最后选了那匹对他视而不见的马,缓缓地向它走过去,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马颈部充盈的毛发。 第14章 梦里的马垂下了头,伸出舌舔了舔他的手腕。汤于彗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一边预感自己即将像痉挛一样地颤抖发麻,一边想你是马又不是长颈鹿啊。 那匹马驮着汤于彗,缓缓地走出了包围圈,另外十一匹都停下来看着他们,眼神悲伤又宁静。 汤于彗骑着马,在视线中越来越红的草原里漫步而行。那匹马把他驮到了长梯的前面。 白天的云在这里已经被染成彤色了,康赭站在一片锈里等他。 但这次他没有把汤于彗抱下来。 “上去吧。”汤于彗听见康赭说。 他此时已经意识到这是个梦,因为白天里他清晰地记得,回去的时候康赭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选了另一条路,没有再经过那一路通往天的长梯。 而汤于彗失魂落魄,根本不记得再请求康赭一次。 所以康赭邀请了他去云上吗?这一定是做梦了。 康赭摸了摸马的头部,把缰绳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攥在自己的拳头中。 马一步步地踏上楼梯,很稳,但四周一直在吹风。 他们爬了很久,才逐渐接近山顶。 眼看还有几阶了,康赭突然停下了马,问汤于彗:“你想上去吗?” 汤于彗想了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是康赭松开了马缰,马很快地载着汤于彗到达山顶了。 真的好奇怪,汤于彗想,他们明明顺着山坡爬了上来,为什么山顶的另一边是垂直的断崖? 康赭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沉默地注视笼罩在一片黑暗中的崖底。 “我说了不上来的,”康赭的表情模糊,“又卖你一张门票。” 汤于彗说:“我看不见你,这里越来越暗了。” 忽然,康赭什么都没说,他的脸缓缓地逼近了。 汤于彗骑在马上,比他高了一大截,康赭却突然翻身上马,从后面搂住他的腰,鼻尖抵在汤于彗的脖子上,明明没有抽烟,汤于彗却觉得他身上的烟味快把自己氲得如雨水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红?”汤于彗看着越来越接近矿物一样的天空颜色,终于发出了疑问。 康赭伸出来舌头轻轻地舔了舔汤于彗的脖子内侧,汤于彗顿时开始全身神经质地发抖,他惊疑地看着康赭,嘴巴无意识地开合。 康赭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含着哑,像一阵风贴在汤于彗的耳边:“你真的不知道吗?我教过你的。” “土地,”康赭的声音开始喃喃自语,汤于彗转过头和他对视。 视线对上的一瞬间,马背上的人迅速破碎成絮状的光点,从光点中飞出一只全身鲜红的蜻蜓。 它向着悬崖飞去,路过了汤于彗的耳畔,康赭年轻而喑哑随之响起:“赤色的土地。” 啪地一声,蜻蜓也碎了。 “是赭。” 汤于彗醒了。 他浑身是汗,像溺水濒死一样地大口大口喘气。 此时天还没亮,汤于彗愣愣地和头顶的星空对峙,迅速就明白了自己身上的反应。 他把手背轻轻地贴在自己颈侧的动脉上,长久地不发一语。 - 汤于彗躲了康赭好几天。 其实也不算是躲,汤于彗觉得康赭可能都没有注意到。 他发现平时只要他不主动,康赭就很少会和他对话。 但是还是会在出门之前知会汤于彗一声,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拒绝了康赭一次之后,康赭就再也没有叫过他了。 汤于彗一边庆幸,一边又感慨地想,康赭的耐心就是一次的程度,但一仅仅是比零大一个单位的数啊。 他想了好几天,还是播通了柯宁的号码。 耳边传来嘟嘟地待接声音好像又恢复到汤于彗熟悉的频率了。 他发着呆想,为什么和康赭第一次通话的那次,等待的波段间隔了那么长的距离,不是他的错觉,是真的很慢。 可是那个时候我都还不认识康赭啊,汤于彗想。 这是他来到甘孜后打的第二个电话,被很快地接起了。 “喂……?”柯宁的声音含着鼻音,“汤汤?” 汤于彗立马道:“柯宁,你感冒了?” “没有,”对面的柯宁好像是揉了揉鼻子,“昨天通宵了,在睡觉……” “啊,没有打扰你吧?”汤于彗笑了笑,“这么拼呀?” 柯宁还迷迷糊糊的声音传过来:“这也叫拼?哪有你平时……” 说到一半,柯宁的话音突然被突兀地掐断了,沉默了几秒,柯宁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对不起啊……汤汤。” 汤于彗想到他就觉得很可爱,像是心里的伤口被小猫温柔地舔了一口,未必不疼,但是被濡得暖暖的。 “没事,努力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更不是成为伤疤一样需要别人道歉的事。”汤于彗笑了笑,“而且你什么时候见我跟你生气过?” 柯宁吁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活泼了一点:“汤汤,你心情是不是好多了?” 提到这,汤于彗迟疑道:“应该有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出了这次打电话的目的—— “柯宁,你能给我讲讲你的初恋吗?” 对面安静了几秒。 “啊?”柯宁带着困惑地问,“为什么讲这个?” 第15章 他的声音比刚刚道歉的时候更低了:“汤汤,你有喜欢的人了?” 汤于彗说:“大概吧……” 柯宁慢吞吞地道:“我以为……你不会有这个心情呢……是你旅途中碰到的人吗?” 汤于彗:“嗯,我还不知道呢,不太清楚。” 他有点迟缓地说:“我还没喜欢过别人。” “我知道!没事!”柯宁立马道,顿了一会儿后,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温柔又缓慢,“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汤于彗:“说不清楚,我才认识他几天,以后慢慢和你讲好吗?” 柯宁嗯了一声,这才像反应过来一样:“不过你为什么问我的初恋啊?你不是知道吗?我喜欢男生……” 对话又被突兀地掐断了。 汤于彗慢吞吞地道:“我就是想和你说,我好像,也喜欢男生……” 第9章 盐分矿河 柯宁的反应不大,或者说,实在是太不大了。 连惊讶都欠奉,汤于彗只听他简单地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他奇怪地问:“你不惊讶吗?没什么要问的?” 柯宁犹疑着说:“汤汤……我没有别的意思,但这实在没什么好惊讶的……” 他尽量选了一个婉转的措辞:“我一直感觉你和普通的男孩子不一样,你有种,让人很想保护的感觉……” “尽管我已经是……就是……一对里面,”柯宁吞吞吐吐地说,“比较被保护的那一个了。” 汤于彗慢慢地转过弯来:“你是说……我很弱吗……还是……很娘?” “不是!!”柯宁立马道,“绝对不是!!!” “而且你这是固有观念,没有一种群体在一段关系中是绝对弱势的!”柯宁耐心地解释道:“你一点也不弱,也不娘,我知道你一直很强大,比我们所有人,都强大。” 柯宁顿了顿,放缓了声音,慢慢地道:“但是你太具有迷惑性了啊,温柔又有礼貌,脾气还很好,从来没见过你跟谁生气,这就已经和很多男生不一样了。” “这些都是你身上,很美好的东西,”他温柔地道,“我总觉得有一天你会依赖上一个很特别的人。” “我只是很难想象你依赖一个女生的样子……”柯宁道,“对,这样说就对了!” “嗯……”汤于彗弯了弯眼角,“我还以为你要说是因为我长得像gay。” “我偏不,”柯宁也笑了,“你是很漂亮,但是你糙死了好吧!做gay以后请有志气一点好吗!” 因为汤于彗说以后慢慢再和柯宁讲,柯宁便温柔地没有再问,只是和汤于彗聊了一些日常的事,但是没有忘记嘱咐他整理好心情后一定要告诉自己。 在挂掉电话前,柯宁轻轻地道:“汤汤,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一件会伤心的事……虽然可能只是愿望,但我已经不想看到你再被任何方式伤害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汤于彗认真地说好,让柯宁别担心,还说过几天给他寄藏族这边的特产。 挂掉电话后,汤于彗站起来,发了一会儿呆。 他走出房间,来到二楼的走廊上,站在这里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全貌。 康赭今天居然还没有出门。 院子里的葡萄架旁堆了一堆原始的木材,康赭正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在锯木头。 汤于彗刚看到他一条腿踩在粗壮的树木上,还没眨眼,康赭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察觉到他的视线,突然回过头来,对着汤于彗招了招手:“下来坐会儿吗?” 汤于彗点了点头,又想到隔着这么远,康赭可能看不到,便动作迅速地侧身走下了楼梯。 他每次向康赭走过去的时候,就会有种像小时候走上黑板做题一样的紧张感,仿佛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走向”本来就是一件郑重的事。对别人还好,对着康赭却尤甚。 康赭去屋里给他拿了一个小木凳,放在葡萄架的阴影下,让汤于彗在这里坐着看,不要再晒太阳。 “你在干什么?”汤于彗主动地打开话题。 康赭道:“做一张桌子。” “为什么?”察觉到自己问的好像有点奇怪,汤于彗又补充道,“做来干什么用?” 康赭简单地答道:“有张小桌子,可以一起吃饭。” 汤于彗愣了愣,他听到自己又很笨地问了一次:“为什么?” “嗯?怎么那么多为什么?”康赭的注意力全在木头上,没看他,“我也不是成天都在外面吃,这边没有外卖,反正都要做饭,有人洗碗不是很好吗?” 汤于彗呆呆地道:“我吗?” “是啊,”康赭专心地锯着木头,还是没有抬头,“不然还有谁?” “可是……”汤于彗吞吞吐吐地道,“之前你不是说……给钱也不管的吗?” 康赭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锯子,转过来,懒洋洋地看着他:“你给钱了吗?” 汤于彗滞了一下:“没有。” “嗯。”康赭拿起放在旁边的工具,重新开始全神贯注地锯他的木头,“还有什么问题吗?” 割出木屑的声音又开始沙沙地响起了,汤于彗鼓噪的心跳在这其中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他尽力地掩盖了,但康赭的话语仿佛仍在这份巨响中显得模糊。 第16章 汤于彗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好大的气球正在慢慢地鼓胀。 - 然而康赭说拼桌吃饭,就真的只是拼桌吃饭。 汤于彗发现,只要不出门的日子,康赭往往能睡到中午。 汤于彗自己有很严重的胃病,以前在家的时候汤蕤会逼他七点钟起来吃早餐,内容根据专门的营养清单搭配,虽然各种元素丰富,但实际却未必可口。 汤于彗常常觉得难以下咽,但也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真的想吃。 小时候汤于彗以为妈妈很爱他,因为他的餐食从来都比同龄人更加精心准备;他一生病全家都会非常紧张;在幼年时期,他得到的关怀尤其多。 后来汤于彗才明白,他可以爱怎么样怎么样,甚至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他不可以不优秀,甚至比不优秀更严重的,他不可以不健康。 在刚上大学的时候,汤于彗刚刚离开囚笼一般的家,所有的枝叶都在暗地里背着于正则和汤蕤逆向生长。 一年的作息颠倒和饮食混乱让他养尊处优的胃七溃八烂。 直到大二的时候,这种用力过猛的矫枉过正才趋于风平浪静 ——也不是汤于彗懂得爱惜自己了,只是他经过一些事后明白,这样一幅宣扬和叫嚷式的抗争仍然不过是自己内心深处想要获得父母关爱和注意的一种潜意识投射,很幼稚无用,也很可笑。 但他的健康底子已经被一年的混乱生活完全毁掉了,几乎需要回炉重造。 汤蕤和于正则很生气,断了他半年的生活费。 汤于彗也没有再进行像默片一样的无谓抗争,又重新养回了吃早饭的习惯。 他想过要叫康赭一起,但一是他根本不知道康赭到底住在客栈的哪个位置,因为他每次出现几乎都是神出鬼没的,简直是刻意抹去自己的存在感;二是汤于彗的烹饪技能基本为零,一天之计在于晨,他实在不好意思叫康赭一起和他吃糠咽菜。 所以这几天里,康赭和汤于彗几乎达到了一种默契的配合。 康赭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汤于彗会在上午的时候去集市买菜,充当伙食费。 蹭了好几顿丰盛的午饭后,汤于彗就发现康赭真的很会做菜,无论他买回来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吃。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都是相互维持安静的,没有人提过不要交谈,但他们都选择了疏离的礼貌。 大厅里还有一个电视,但两个人都没有提出过搬到里面吃。 晴天的午后,他们就这样在葡萄架的阴影下,安安静静地拼桌吃饭,吃完后汤于彗到厨房去洗碗,出来的时候康赭往往已经走了。 康赭下午的时候从来不在客栈里。 有一次汤于彗好奇地问康赭做饭为什么这么好吃,康赭想了一会儿,说以前去过很多地方,在滞留一个城市无事可做的时候,最容易学的东西就是做饭。 汤于彗听后带着一点憧憬地问道:“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康赭嗯了一声,淡淡道:“只是打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汤于彗短促地啊了一声,心里却想绝对不是这样,你做起来一定就变成了很了不起的事。 同时,汤于彗还隐隐约约有一种“这才对”的感觉——康赭一定是那种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的人。 他想象康赭漫无目的地走,漫不经心地留,不断地停泊在地图上一个个的点。 可是康赭为什么离开呢?又为什么回来? 他看似无心浮华,以后都会永远留在这群山与河流之间吗? 汤于彗觉得他们没有熟悉到可以提出这种问题的地步,便点到为止地安静了下来。 可在今天汤于彗收拾完碗筷,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康赭竟然还没走,正靠在葡萄架旁玩手机。 “今天出去玩吗?”看到汤于彗出来,康赭放下了手机。 汤于彗愣了一下,颇有点受宠若惊地道:“你问我吗?” “是啊,这里还有别人吗?”康赭很轻地笑了一下,“你怎么好像总有点不在线的感觉。” 汤于彗的声音几乎是一瞬间就高扬了起来:“去!” 他匆匆忙忙地摘掉围裙,去院子中央的水龙头重新洗了一下手,又接了一捧水泼到脸上,想要清清爽爽地跟着康赭出门。 未掉的水珠挂在他的睫毛上,被阳光照得像空气晶莹的矿石。 汤于彗用手背蹭掉了一滴沿着脸颊滑下来的水珠,看着康赭道:“我们去哪里啊?” 康赭的视线聚集在他的睫毛上,“这两天暖和了,我阿爸阿妈在南边的田里种青稞,我要去帮忙,你反正也没事做,去看看吗?” 汤于彗笑了:“青稞吗?我还没见过青稞田呢,走啊,当然一起去!” 康赭重新垂眼认真看了他一下,直把汤于彗那颗挂在睫毛上的水珠看掉了。 “你等我一下。”康赭回到大厅里,在底下的柜子里翻了一会儿。 汤于彗跟进来站在一边:“你找什么呢?” 康赭没理他,翻出来一个巨大的草帽,扣在汤于彗头上,还帮他系好了帽绳。 打结的时候有点用力,汤于简直觉得康赭在故意勒自己的脖子。 系好后,康赭在汤于彗的头顶拍了拍,淡淡地道:“尽量呆在阴凉的地方,别乱跑,记得防晒。” 第17章 第10章 零点零五克的爱情 康赭说,只要不是七八月的雨季,川西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干燥的晴天。 四月中旬,太阳朗照在草原和河流上,所有的地方都在发亮。汤于彗想象空气是无尘的固体,笼罩在一片湛蓝和生生绿色之间。 细碎的光芒从探头的麦苗上掠过,从粼粼的水波上掠过,跟着汤于彗和康赭轰隆隆前行的摩托并翼而飞,然后和风一起被抛在后面。 汤于彗感觉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好像都没有过如此明朗的时候。 天高云霁,心胸被荡涤得干净,让他开心得想要大叫。 但是实际的情况是,万物都安静地成了晴天的背景板。 因为当他坐在摩托车的后座,抱着康赭的腰时,顿时感觉自己像拥住了一座沉默的山,失去了所有发声的必要。 汤于彗仰起头,盯着一朵遮住太阳、镶上金边的云发呆,心想我们会靠近你吗? 康赭载着他开了多久,他就看了那朵云多久。 当康赭把车停在路边的时候,汤于彗觉得自己的头都因为长时间保持仰望的姿势而有点充血,下车的时候眼前一黑,被康赭一把扶住了。 那是瞬间的反应,但是汤于彗很乖地立即放开了他的手,自己走到一棵树下蹲着,缓了半天才恢复过来。 康赭点了一支烟,垂着手站在旁边,看见汤于彗动了,就把烟拿下来夹在两指之间,伸出另一只手来拉他,“可以走了吗?” 汤于彗默然地看着康赭的掌心,那只手平稳地横在自己的眼前,皮肤是理所当然的黑和干裂,但是指甲很干净,指骨突出地亘在修长的指节间,掌纹很阔,每根纹路都好像在挣破束缚地延伸到最长。 他没握住那只手,在地上撑了一把自己站起来了。 康赭也没在意,把烟扔在地上碾掉后,带着汤于彗往田间走去。 汤于彗一直知道,所有的谷物都很美丽,这种美丽带着一种哺育的神性,既像少女,又像母亲。 他见过麦田,见过鱼米之乡绿油油的水稻,却没有想到青稞田是这样的—— 广袤的草原里,每一株大麦都从未静止过,细细的秆苗随着风不断摇曳,连成了一片此起彼落的绿海。 青稞好像都在匀缓地呼吸,穗须柔柔地缀在麦苗顶端,被摩挲着发出沙沙的春歌。 汤于彗被康赭领到一块看不见尽头的田地中央,又被康赭带着找到埋在青稞苗间、几乎快看不见的一条小路,一路走到一棵大树下。 有一对牧民打扮的夫妻在远处正弯着腰拾掇稞苗,听到他们的动静,两个人都抬起身来,其中的女人向康赭挥了挥手。 康赭很明亮地笑了笑,停下来,也冲那边的人影摆了摆手。 他伸了个懒腰,对汤于彗道:“那就是我阿爸阿妈。” 汤于彗一愣,连忙踮起脚,大幅度地也冲那边挥手,几乎快要跳起来。 康赭对他突然的大动作愣了一瞬,两个人影也似乎都是一顿,继而女人热情地回应过来,手挥得更厉害了,还强迫着拉起旁边的男人摆了摆手,冲着康赭大喊了一句什么。 是藏语,汤于彗没听懂。 康赭同样回了一句藏语,他带着模糊的笑意看着汤于彗:“你怎么这么高兴?” 汤于彗心想我也不知道,但我大概能猜到为什么,可我不能用力去想。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这种频率从今天走出门的那一刻就从来没降下来过。 像是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要跳出脉搏,把薄薄的皮肤都撑满,逼迫汤于彗热情、诚挚地大跳大笑。 汤于彗缓缓地蹲下来,他的高原反应还没完全消失,刚刚的大幅度肢体运动让他有点习惯性的缺氧。 他冲着康赭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也不知道,但我好高兴啊。” 康赭没说话,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也蹲了下来。 汤于彗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地面上放大了一块相同的阴影,感觉到有一股热温正在缓缓靠近自己的面颊,康赭菲薄的烟味从鼻翼轻轻的气流交换间一路核爆到脑海。 汤于彗的睫毛开始窸窸窣窣地颤抖。 忽然,康赭停在了一个仿佛两人要接吻的距离上,他的脸静止在汤于彗的咫尺之外。 空气的流动都乱了,汤于彗庆幸自己没有欲盖弥彰地闭眼。 他看见康赭伸出了右手,轻轻地探向他后面散发着好闻味道的干燥树皮。尽管没有回头,但是他感觉到康赭的手指轻轻地捻拢了什么。 两对像是空气缕织的翅最先占满汤于彗的双眼,紧接着是细长的虫节和硕大的目。 是蜻蜓。 汤于彗回不过神地看着它,康赭的气息就在耳边:“好少见啊。” 他抬起头,把视线从漂亮的昆虫转移到康赭的眼睛上——他的瞳仁真黑啊,边缘带着一点冷水的蓝。 汤于彗看见这双目轻轻地垂下了,康赭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拢开汤于彗的掌心,也没让他抓住,只是把蜻蜓慢慢地放在了上面 ——“送你了”。 汤于彗不敢、也还没来得及合拢手掌,精灵一样的蜻蜓就振着玻璃般的薄翅,远远地飞走了。 康赭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逆着光的方向俯视汤于彗,变成了柔化边缘的明亮剪影。 第18章 “你在这里坐会儿吧,也可以走走,我去帮我阿爸阿妈的忙。” 汤于彗心脏狂烈地跳动,他还在想刚刚那只他没有抓住的蜻蜓,那只从梦里的光絮中飞出的红色蜻蜓。 他发着怔点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康赭被光线勾勒出的柔焦边缘,觉得他比差翅亚目昆虫还要透明。 康赭走远后,很快就埋没在那一片青绿里面了。 汤于彗看了一会儿,除了看出康赭毫不出意外地把农活干得利落干脆又漂亮,什么别的也没看明白。 他调出了手机里的健康app,把它轻轻地放在地上,测了测自己一直降不下来的心跳,将截图发给了柯宁—— “小柯同学,本着科学求证的精神,你觉得从这个数据能推导出什么?” 柯宁的消息回得很快,汤于彗有理由怀疑他又没去实验室,而是在宿舍里睡觉或者打游戏—— “小汤同学,如果你不是在经历容易引起激素紊乱的任何一项体育或娱乐活动,那么平常我会推断你在经历国家级科研成果奖励,但现在结合此题出题背景,我合理推断你的一元胺支配了神经系统,或者你会更喜欢它的社会学解释——爱情。” 汤于彗放下手机。 青稞们又开始摇动了,它们那么快乐地簇拥这康赭在麦秆的海洋里,把他的衬衫下摆簌簌地吹成一道悬浮在田埂上的白云。 康赭转过身来,看见汤于彗这么半天了还愣愣地傻站在树下,笑着喊道:“你也一起过来算了————” 汤于彗把发烫的手机放回兜里,一滴晶莹的汗珠从他的鬓边滑过,流经下巴滴到地上。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汗,水分常常是感情第一表达的化学表现,就像眼泪一样。 他朝着康赭走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所有的科学术语均来自百度(错了就改 一般认为一滴水为0.05ml左右,汗水因为含有盐分密度不太一样,但是这里还是按照水的密度处理成0.05g啦。 第11章 有勇可果 从那天从青稞田回来后,后来的几天里,汤于彗都刻意地与康赭保持距离。 他已经开始感到了害怕,预知到了即将要来的一切,他没有兴奋,倒是预先产生了钝痛与恐惧。 汤于彗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发生,尽管他心里已经没有时时刻刻都汹涌着澎湃感,但他能感觉到,有一些稠状的东西正在他的心上堆积。 随着越来越多地呆在康赭身边,那些像绵密奶油和晶莹蜂蜜的甜蜜物被规律放大的心跳烤化,变成乳状的流质,潺潺地唤醒他柔软的躯体。 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想克制无痕地拉开距离,汤于彗却表现得愈加奇怪。 他不记得自己具体做了什么,在他看来不过就是更长时间地寻找康赭,然后悄无声息地自我沉默与发呆。 但是康赭的反馈清楚地暗示着他,他没有表现正常。 汤于彗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自己的感情堤坝被名为康赭的蚁类蛀食的同时,康赭也在莫名地疏远他。 虽然他本来就从未亲近过汤于彗,但是那种距离感更明显了。 两个人还在吃饭的时候,康赭常常在汤于彗吃到一半的时候就吃完放下碗离开;或是他明明在院子里打游戏,看到汤于彗回来了就自然地转回到后院的房间去。 汤于彗想不发现都难,因为康赭那种拒绝的感觉实在是太明显,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客气地掩饰一下,或者是对汤于彗说些什么。 可是这次,康赭的做法却难得地没有伤害到汤于彗一丝一毫。 因为汤于彗别的没有,却从来不缺莽撞与愚勇。 他本打算得过且过、放任自流地豢养还未成型的问题,可康赭沉默的规避反而激起了他偏激的自尊心。 而在求证问题上,未来科学家出身的汤于彗向来从一而终。 他又和柯宁理性地探讨了几次,觉得“汤于彗恋爱了”这个命题确实客观存在,虽然它是该假说在特定变量上的首创发现,但是不能否认一个真理也许即将出现的事实。 汤于彗好几次想和康赭聊一聊,但是都被巧妙而无余地地避开了。 柯宁远在北京,汤于彗举目无亲,只身一人、孤立无援,万般无奈下决定曲线救国—— 他搬出了康赭的家人。 汤于彗觉得开心而庆幸的是,康赭的爸爸妈妈好像都十分喜欢他,下青稞田的那天就对汤于彗表现出了的十足的热情和欢迎。 康母几乎不会说汉语,康父稍微好一些,但是也讲得有些生硬,四川话口音很重。 汤于彗只记得自己笨拙地在田里杵着,很难跟他们交流,也几乎没帮上什么忙;但康母一直对他露出非常亲切温柔的笑容,看了他一会儿,还弯着眉眼对康赭说了几句话。 康赭听完就笑,汤于彗带着几分忐忑地问阿姨说了什么。 他们头顶的白云晴朗,康赭的笑意好像被拖长了,慢悠悠的,像阳光洒在风吹过的田野里,晃晃荡荡地摇着。 他翘起一边嘴角懒懒地道:“她说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小孩,觉得你面善,大概有佛缘。” 汤于彗不是没有被人夸奖过外貌,但头一次觉得这样开心。 他两颊一下子就红了,就好像第一次被母亲亲了额头的婴儿一样。 他顺着余光偷偷看了看康赭还未展平的唇角,心想你信着佛,还那么漂亮,你的缘分只会比我更深吧。 第19章 康赭的长相综合了父母所有的优点,又英挺,又撑着美好的骨相。 尤其是那双又阔又干净的、带着点冷水蓝的眼睛,在康赭的脸上是深邃,在康母的脸上就是清澈;而那如峰般高耸的鼻梁和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都来自康父那张英俊而沉挺的面容。 但是汤于彗觉得,康赭跟他的家人间还是有种大相径庭的感觉。尽管外表有明显的遗传特征,但汤于彗很难想象康赭归属于一个家庭里。 尽管康父康母都拥有不逊于汉族美人的外貌,并且随着年纪的推移更显出醇厚的韵味。但是他们的美丽与英俊都是趋于内敛的,仍然保留着高原少数民族的淳朴特质,那种安和、淳然、与人为善的气质。 倒不是说康赭有多背离这种特质,只是不太相似。 康赭不像他的阿爸阿妈,他也不像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然而非要挑的话,汤于彗觉得康赭又确实应该自由而无拘束地属于这些群山和河流间的停泊点,康定就是最匹配康赭的、当之无愧的故乡。 总之最后,康赭与汤于彗的父母十分投缘,他们不仅在汤于彗下田捣乱的当天开着小货车亲自把他送回了客栈,同时无情地勒令康赭自己骑摩托回去;还邀请汤于彗挑方便的一天去他们家做客。 最让汤于彗手足无措的是,尽管语言不通,但汤于彗知道康母走之前还拉着康赭絮叨了好几遍。 都是同样的话,说的时候一直在看着他,汤于彗猜是在让康赭照顾好自己。 可是从那天以来,经历了康赭坦荡而直白的疏离,汤于彗求证失败、黏人未果,还不够称斤轮两的爱情碰了个外软内硬的钉子。 幸好他撑着几乎快要同归于尽的自尊心,穷途末路地搬出了外援——他提出想赴约去康赭家做客。 康赭果然一听就露出头疼的表情,是他一贯的、不想处理麻烦时的表情。 但汤于彗知道,藏民向来言出必行,没有那些口头之约的弯弯绕绕,邀请了人就是十足真心的诚意,如果自己真的不去做客,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 果不其然,康赭也没把父母的话当成随便的托词,再问过汤于彗确认一遍后,就拿出手机跟家里打了个电话。 汤于彗听不懂藏语,无法根据内容推断,只能从语气有限地揣测,康父康母都很高兴,而康赭面无表情的神色也渐趋无奈的妥协。 康赭挂掉电话,对汤于彗露出了很平淡的笑容,“我阿爸阿妈说,你要是方便的话,那就明天去。” 想了想,他还是叮嘱道:“早上不要赖床,去赶早市买点东西带过去。” 汤于彗理所当然地又甜又乖巧:“好的。” 第12章 至今我仍然困惑 等到真的约定好去康赭家的那一天到来,汤于彗觉得,自己来康定这么久,虽然每天都很轻松愉悦,但这可能是他最期待的一天了。 汤于彗几乎一晚上都没睡,总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兴奋,辗转来辗转去,比答辩前还紧张。 所以第二天早上当康赭打着哈欠从后院走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汤于彗因为起得过早,在门口无所事事地蹲着望天,像个没人要的门神。 康赭还困着,但眼神已经下意识地呈出冷淡的聚焦。 他刚要说话,汤于彗却突然站起了身,倚着院子的大门朝里面探头探脑,“你才起啊?我没好意思叫你。你们家后院好大,你住在哪里啊?” 这么长的一串提问,康赭听到一半就想打断。 他刚想拍一下汤于彗的头让他别瞎看,手上的动作却突然一顿,想起今天要一起回家,实在没必要不温柔到这个份上。 一句不太客气的冷漠幸运地梗在了康赭的犹豫里。 草原的清晨熏暖,他也随波逐流地柔和。 康赭费力地匀了一点耐心出来,带着汤于彗沿着后院的小径走到了自己的小院面前。 出乎汤于彗意料的是,康赭的院子前面种着一棵与他极其不相称的巨大桃花树。 可能是高原气候不一样,本来早已该过了花期的桃花刚谢不久,但还有那么一两朵粉白缀在油绿的叶子之间,像是为主人强硬地横出一道强弩之末的春意。 …… 汤于彗:“你居然种桃花啊……” 康赭面无表情地道:“我为什么不能种桃花?” 汤于彗当然不会回答这道送命题,康赭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如果早两个星期来,还能看到开花,站在前院就能看到一片红从墙上探出来。” 说到这,康赭的话音顿了一下,继而刻意用上了一种强调的语气:“不过后院一般不让客人进来,旺季的时候我阿爸阿妈和招的伙计都会分住在这个小院里,不太方便,最近人不多就算了,但平时你要找我的话,打电话会更方便。” ——懂了。 汤于彗自动翻译,“私人区域,闲人免进。无事勿扰,大事酌情开门,小事漂流瓶联系。” 他对康赭点了点头,心情上的雀跃并没有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冷淡而消弭。 他早就明白了康赭一向如此,而汤于彗已经养成了不抱期望的习惯,像这样有留有余地的台词,已经能让他体会到康赭式的体贴了。 我不会有点受虐倾向吧,汤于彗郁闷地想。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遵从内心的诚实,兴奋而急切地拉住了康赭的袖口,“知道了,我们现在走吧?” 第20章 康赭点了点头,边走边和汤于彗说了一些去藏民家做客的注意事项,说得汤于彗越来越紧张。 康赭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笑了笑,火上浇油地祝他玩得愉快。 等汤于彗半信半疑地走到门口,回过来神的时候,发现自己鼓起勇气一直忐忑拽着的康赭的袖口,早就已经从他手里松开了。 - 和汤于彗一起在外面吃了早饭后,康赭就带着汤于彗在早市上闲逛。 说是“早市”,其实就是一些家里没有放牧或种田的小户藏民在街边的一个小区域里买卖每日要吃的蔬菜、肉食、鸡蛋等东西,而买卖大多都是活禽。 康赭说,在川西这边,本地居民的食物大多都是靠自家供养,很少会从外面买,家家户户几乎都会种田或者放养牛羊。 但是有人的地方一定会有集市,汤于彗新奇地跟着康赭转来转去。 这样的地方几乎没有游客,汤于彗带着好奇和羡慕地看着康赭笑着和小贩说话,可惜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汤于彗漫无边际地想,新疆的文字和阿拉伯语长得很像,藏语和梵文看起来倒是很相似,也不知道难不难学。 最后康赭带着汤于彗买了几盒鸡蛋,一大袋的水果,还有两瓶汤于彗没见过的、看起来劲儿就非常大的青稞酒,然后就骑着摩托带汤于彗回家了。 康赭的家离新都桥镇子不远,他只开了二十几分钟就到了。 就和普通的藏族民居一样,康赭家也是红砖色的二层小楼,拥有一个面积广阔的院子。 让汤于彗惊讶的是,这里和客栈一样,有一个很大的后院,几只羊在栅栏里闲逛着,而院子的偏侧就是马厩。 康赭把摩托停在旁边,招呼汤于彗进屋子里去,自己却朝着马厩走过去。 比起和父母打招呼,康赭好像是专程回来看他这些动物的。 汤于彗见他动作温柔地摸了摸一匹栗色小马的头,又把一只跑出院子的小羊赶回圈里。 康父康母都在室内,应该是没察觉到他们来了。汤于彗当然不好意思自己进去,就站在院子里等康赭。 太阳晒得他松软又柔和,汤于彗孑然地立在蓝天下,头一次想拿出手机来拍照。 甘孜这边的土著民居都是用灰色的砖块垒建的,因为房子的密度很稀,当空旷地站在蓝天下的草原上时,看起来总比实际的层高要高一些。 每一栋房子往往都有很多扇窗户,窗沿在外侧画着好看繁饰的花纹,建筑都像野性而粗糙的遗迹。 康赭像巡视了一圈自己领地一样,终于走回来了,他对着汤于彗道:“你怎么不进去?” 汤于彗很乖又很正直地道:“等你啊。” 康赭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好巧不巧,自己在边侧房间的窗户恰巧成了白云角落的前景。 他无聊地把这一张划过去,对汤于彗道:“走吧,应该在等你了。” 第13章 宴我以山青 完全没有出乎意料,汤于彗果然得到了康赭家人最热情的款待。 但非要说的话,汤于彗觉得是开心与难熬并存的。 他有点拘谨,因为很怕自己表现得不好,或者做出什么不礼貌、冒犯的事。 尽管汤于彗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紧张成这样。 康赭妈妈不会讲汉语,只能听;康赭爸爸沉稳但寡言;剩下一个康赭处在对话圈外,更别指望替汤于彗解围了。 桌上的菜堆得满满的,每一道都是用心准备了的。 因为语言障碍,汤于彗表达好吃时只能努力地露出夸张的赞赏表情,同时手脚并用地比来划去。 从余光里康赭坦然翘起的嘴角来看,汤于彗想象自己大概能顶得上载歌载舞四个大字了。 吃过饭后,康母从厨房里端出一小盘糌粑。不像藏族分量极其大的吃食,这一盘小巧而精致,一看就是为了汤于彗专门做的。 康父把酥油茶、奶渣和糖搅拌好,一言不发地递到汤于彗面前。 汤于彗忍着饱,努力把已经堆到嗓子眼的食物咽到食管里,强塞了两个,被好吃到失去语言。 康父看他就像仓鼠一样鼓着脸颊塞入食物的样子,板着严肃的脸上终于忍俊不禁地露出了一点笑容。 康赭叹了口气,把汤于彗面前的盘子往自己的方向推了推,“别吃了,吃不完就算了,我阿爸阿妈不会生气。” 汤于彗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吃得快顶到快吐了。 他悄悄地地揉了揉肚皮,努力竖起大拇指,对康父康母竭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在康母没有再端别的东西上桌了,汤于彗吃饱后,到院子里去看了一会儿马,终于把胃里的食物消化了一些,撑得不那么难受了。 汤于彗逗完马,又开始溜羊。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圈里的一只纯白小羊的时候,康赭朝他走了过来。 汤于彗看了半天没忍心下手摸的洁白小羊,康赭一把就薅了人家头上的毛。 汤于彗痛心疾首地看着,小羊的头温顺地蹭在康赭的掌心里,被蹭的人漫不经心地对汤于彗道:“很无聊吧。” 汤于彗没反应过来:“嗯?” “你看,这里就是这样了。吃完饭连找一项娱乐活动都很难,客栈起码还有wifi,家里连电视也没有。” 第21章 康赭顺了顺小羊的脊背,淡淡地道:“中国那么大,你为什么要到这样一个陌生且无聊的坐标来无所事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汤于彗的心里蓦地一紧,心脏几乎已经开始规律性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好奇了吗?” 康赭靠着羊圈的栏杆,掀起眼皮看着他。 汤于彗缓缓地咧开了嘴角——他笑得很甜,看起来年纪更小了,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伤害的、不应该出现在高原的温室玫瑰—— “你感兴趣了吗?阿赭?” 康赭带着一点轻慢,无情地提起唇角:“没有。” 汤于彗的笑容收起了一点,但没有太多,他很轻地哦了一声,注视着康赭道:“我小的时候娱乐活动很少,家里的电视几乎不开,开了能看的频道也很有限,我当时最喜欢的就是央视的纪录频道了,总是偷偷看,后来就养成了习惯。 “他们几年前有一个宣传片,是在川西拍的,拍得很好,我很想来看看,也想去云南和西藏。” “我知道你们这里还有一座很漂亮的雪山,叫作贡嘎,电视里说像神明一样圣洁又美丽,在某些很神奇的日子里,听说在成都也能看到雪峰。” 汤于彗纯真地、带着不自知的引诱与天然,睁大了他的眼睛:“是这样吗?” 康赭的视线沉默地落在地上的一点,并没有回答。 汤于彗的语气稍微低落了一些:“嗯……你猜的大概都是对的,我……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所以逃到这里来。这不是什么不能讲的,我以后可以告诉你,但现在这不是我最想说的……” 总是凝结在山坡上的一团又一团的云此刻都散开了,正午的太阳很毒,晒得汤于彗头脑发晕,紫外线的长波短波开始不动声色地致他于死地。 他在等康赭发问。 这种等待让汤于彗感觉到一种热带爬行动物的痛苦,有一层茧状的薄质在他身上缓缓凝固,牵连着他的皮肉,让他被空气连结,因为宁静的延长而痛不欲生。 康赭终于开口了,他的表情毫无变化,拥有神一样的温柔和冷淡:“那就以后再说吧。” 汤于彗愣了一下,那层薄质变成了无机的怪状坚壳,在皮肤上千奇百态,但是没有一种能堪入目。 他的血液里像灌满了铅泥,反应了很久,然后才迟缓地道:“嗯……那我以后再告诉你吧。” - 下午的时候康赭妈妈把一个圆形的小桌子搬了出来。这个桌子的样子很特别,刻了一圈格桑花的纹路在边缘,却并不繁复,非常雅致精巧。 而且桌子还是折叠式的,很轻,康赭都没有动手帮忙,而是靠在一旁抽烟。 康母看见汤于彗盯着桌子的花纹一直看,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手比划指向康赭,用很生涩的汉语说:“康赭……做的。” 汤于彗的头动了一下,本想抬起来看康赭一眼。 但还是垂下了。 康母正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有点奇怪,这时候康父端着茶走出屋子,汤于彗连忙站起来,帮忙把茶具摆在桌子上。 康父摆摆手,让他不要拘谨。 他的汉语讲得还算流利,只是一开始总是板着脸,话很少,显得很严肃。 好在经过了午饭之后,这点双方的拘谨都被打破了。 他笑着对汤于彗道:“小汤,喝茶,我们家里自己打的,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康赭把烟碾灭了,站起身来,“你们聊吧,我出去转转。” 汤于彗还没来得及说话,康赭已经很快地走了。 汤于彗干巴巴地把视线从康赭的背影上移回来,有点不知所措。 他十分缺乏与和蔼的长辈相处的经验,又很怕自己表现得不好,康赭在的时候本来都没有那么不自然了,现在突然变成他一个人,中午吃饭时的那种紧张又卷土重来了。 汤于彗端端地坐着,眼神忐忑而拘谨,但还是露出笑容。 藏族生性豪放淳朴,很少见到乖成汤于彗这样的小孩。 康父康母都是越看越觉得这个孩子温顺又有礼貌,讨人喜欢得不得了,生怕自己表达得还不够热情。 康父拿起茶壶来,给汤于彗面前的小茶碗里倒了一杯茶。 汤于彗端起来一看,茶盈盈地盛在碗里,黄澄澄的,茗香悠远,在太阳下泛着金色菲薄的光。 汤于彗喝了一口,觉得这茶虽然清冽,但是又温又远,缭缭绕绕的,有种说不清楚的静然味道。 康父笑着对他道:“这是甲恩茶,是只有甘孜才有的,是你们汉族人比较爱喝的茶,没有什么腥味。” 他看汤于彗喜欢,说的就多了一点:“这茶是采雪山桑叶晒出来的,要先煮,在锅里面加上白碱,把水煮干,等茶变黑,再捞起来拿出去晒,每次煮的时候抓一把撒在锅里就可以了。” 康父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喝了一口,神色放松而自然地对汤于彗道:“但你要是喜欢喝奶茶的话,我再重新去给你打一杯。” 汤于彗忙道:“不用了,谢谢叔叔,我喝这个就好,我很喜欢,非常好喝!” 康父没说话,笑着看了他好一会儿。 悠长的午后横亘在他们中间,渐渐的,茶氤氲的水汽像蔓延到人的眼眶里,盛出了一点复杂的雾霭。康父像是有点怀念地看着汤于彗,笑道:“真没想到,康赭还会带汉族的朋友回家玩啊。” 第22章 汤于彗不知道他和康赭算不算朋友,但还是带着私心默认了。他底气不足,只敢承认一半,连忙道:“没有没有,都是我缠着康赭,让他带我玩的。” 康父看着他笑了笑,转过身去对康母说了句什么,康母也笑了起来。 他对着汤于彗温和地道:“我们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普通人其实呆一个星期就腻了。我看你不是有事要做的样子,大概有什么别的理由,本来应该多照顾你一点。” 康父端起杯子来又喝了一口茶:“可是现在正是农民最忙的时候,其实往年我和康赭的妈妈都会把客栈闭店,等暑假再开。但是我们都是第一次在网上注册,记性又不太好,忘记了撤销,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让你取消,是康赭说他可以去店里住着帮忙照顾。” 这个信息汤于彗是第一次听说,他呆了一下,缓慢地道:“是这样的吗……?” 康父点了点头:“是啊,这就是缘分吧。” 汤于彗想了想,还是有点犹豫地问了出来:“可是叔叔,康赭他是不是……不太喜欢我?我感觉他好像……嗯……不太想跟我相处。” 康父看上去也有点无奈的样子,但他没有解释,而是对汤于彗道:“他带你去骑马了,对吗?” 汤于彗一愣,点了点头。 康父没有说的更多,只是温和地带着笑容道:“他很喜欢你。” 第14章 逐云 和康赭爸爸聊天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他比康赭柔和许多,虽然也不算健谈,但是会一直很亲切、很平和地和汤于彗说话。 汤于彗通过聊天知道,康父曾经考到了北京,在那里念完了大学。 这在那个年代实在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汤于彗可以想象,这样的人优秀得像同一片土地上所有居民共同编织的、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他一定是告别了所有父老乡亲一送不期还的自豪目光,怀抱壮志地离开故乡。 但是这光环在大城市里没有让他自满、自卑,甚至更出人意料的,没有留住他。 康父没有忘记自己是从哪里走出来的,在谨慎地思考以后,毅然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这点倒是被康赭继承了,尽管理由不太一样。不过无论什么样的犬马声色、如梦浮生,也没有办法让他们多看一会儿。 十万软红磨不掉的,向来是来自大山的粹质。 康父毕业回了甘孜以后,娶了心爱的藏族姑娘,在县城里教了好几年的书,后来觉得实在没有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又回乡带领发展畜牧产业。 这几乎是一切从头开始,有好几个村子却因此脱贫,之后康父又把所有的积蓄投资建了学校。 康家人没有任何一个觉得这是件值得称道的、了不起的事,他们如同水到渠成地认可和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伟大和善良得如此理所当然。 藏族人信佛,自己做因,定然都有果报。 后来康父年纪大了,家乡愈来后继有人,他才逐渐把心思都转移到了家里。 康赭的爷爷从前是老牧民,他们家在镇子上一直算得上富足。康父从他阿爸那里继承了好几个山头的羊和牛,并开始学着培育和种植谷物,本来还想在康定实验吸引投资的新兴农业,但由于实在心力不足,加上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这才提前很久从这些事里抽身出来。 康母拿出积蓄来开了客栈,夫妇两人主业放牧种田,副业贡献给康定越来越发达的旅游业。 康父一直很想让康赭多学东西,要么活出自己的自由,要么为家乡做一点有益的事。 想到康赭意不在此,还成为他心上的遗憾。 汤于彗本来就觉得,康父身上确实有那种教书匠人润物细无声的气质,听完这些后才确信了这一点,也不由地更加敬重。 这种温润的育人之感把康父英俊、刚毅的藏族面孔冲得柔和了一些,甚至有了股恬淡的谦谦君子之味,可又毫全不似读书人的羸弱骄矜,因此褪掉严肃后,才显得这样稳重又亲切。 尤其是对着汤于彗,康父耐心地打开了平时很少提及的话匣。 “康赭从小就不太合群,但很奇怪的,所有的孩子都很喜欢他。他小时候比现在还让人没办法,总是臭着一张脸,偏偏小孩都愿意往他跟前凑,觉得他像个大哥哥。” 汤于彗短促地啊了一声,又很轻地道:“嗯……能够想象……” 康父露出了怀念的笑容,“我们这什么也没有,比不上外面的世界,我和他阿妈不想让下一代也被困在这里,所以初中的时候就送他去成都读书了。” “康赭一直很少回家,一是路远不方便,那个时候还没修这么好的公路,坐一天的车能颠得人死去活来;二是他也不怎么愿意回来,当时我和他阿妈还想,城里的生活……总是更好的。” 讲到这,康父有点失落地道:“我远离做学生太久,帮不了他什么。康赭虽然话少,但是一向有自己的想法,我们想着不要过于干涉他,所以也许是关注的少了些……” 但接着,康父又露出了有些许骄傲的笑容,只是那其中有种说不出的遗憾,“不过康赭以前确实也没什么让人好操心的,他每次考完试寄来的成绩单,我看来也是很过得去的。” 汤于彗也笑了:“能想到,康赭好聪明啊。” 第23章 “唉,可惜再聪明也没完成学业。”康父皱了下眉,眼神里却没有多少责备的影子,“康赭这孩子从小就话少,平时虽然不爱和我们交流,但从来没有给任何人添过麻烦,我们一直以为他虽然想得多,但总是很懂事的。谁想到这么多年没有动静,一有动静就不得了,念到高二的时候,康赭突然就辍学跑回来了。” 汤于彗愣愣地道:“为什么?” 康父安静了一会儿,才很慢地笑了笑道:“我到现在也没完全明白为什么,但很多事情已经在试着慢慢理解他。” 他叹了一口气,“可在当时哪想得到那么多,我和他阿妈又气又急,他爷爷气得差点打断掉他一条腿,但他就是怎么也不愿意回去,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一句不想念了。” 康父无奈地对汤于彗笑了笑:“我是很讲道理的人,也没急着和他动手,问他为什么不想读书了,他说不是不可以继续,而是他不想,不愿意继续了。” 汤于彗怔怔地道:“康赭他……” 他心里涌上一股无奈的惋惜,为康赭错过了另一种可能性的人生。 但他又几乎是瞬间的、仿佛本能地感到骄傲,尽管他并不觉得这是对的。但是似乎这才合理,仿佛错误中生长出一种美丽的不合时宜,似乎这就是康赭天经地义的、冷淡的反骨。 汤于彗黯然地笑了笑:“很像……康赭会说的话啊。” 康父也是颇感头疼地点了点头,但那是已经带着点释然的怅惘,“我和他阿妈气了很长一段时间,断断续续的,后来康赭也不怎么回家了。有天回来拿了个大背包,等吃完晚饭,就跟我们说他要走了。” “唉,”康父无奈地道,“这孩子真是……” “我和他阿妈都不知道这些年康赭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么事,结果一年前他又突然回来了,但只是跟我们交流的更少了。” “所以我们看到他对你这么好,你们能成为朋友,我和他阿妈真的是非常高兴的。” 汤于彗怀着复杂的心情强咽下这份好,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叔叔,康赭他就没有别的朋友吗?” 康父笑着说:“有啊,特别奇怪,他不爱理人,人缘却好得很。跟他同辈的人,无论男女都很喜欢他。我有个一个朋友的儿子叫桑吉,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 说到这,康父顿了一下,温和平静的面容开始缓缓地流露出一种怀念的悲伤,那神色因为蒙了旧时光的灰翳而显得十分温柔复杂。 “说起来……小汤你和桑吉,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点像……” 汤于彗一顿,更加小心地放低了语气:“他是康赭很好的朋友吗?” 沉默一阵,康父看着茶出了一会儿神,才笑了:“是啊。” “那怎么……”汤于彗看着康父沉默的神色,觉得自己好像打开了什么封闭已久的匣子。他有点后悔,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么多呢? 就在这个时候,康赭从外面回来了。 他瞥了桌上的茶杯一眼,淡淡地道:“你们在聊什么?” 汤于彗不知道该不该由自己开口,幸好康父接过了这个问题,“在聊你小时候的事。” 他笑着也给康赭倒了一杯茶,“我在和小汤控诉你以前有多招人烦。” 康赭垂下目光,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很平静地反驳道:“我不记得有招人烦过,我从来都是招人喜欢。” 汤于彗的心里重重地一跳。 然而康赭并没有看他,只是把汤于彗喝干净的茶杯倒扣在桌子上,对他道:“别在这里晒霉了,走吧,带你出去玩。” 汤于彗尽全力地稳住了声音,不易察觉地小声颤抖道:“去哪里?” 康赭想了想:“教你骑摩托,去吗?” 汤于彗摇了摇头,“我学不会。” 沉默了几秒,康赭淡淡地道:“要试了才知道会不会。” 汤于彗突然抬起头看着他:“试了就一定能学会吗?” 康赭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露出了那颗很早以前就被汤于彗发现的虎牙。 汤于彗早就知道牙齿是脊椎动物高度钙化的组织,但是在康赭这里,它却是康赭的慈悲,康赭的武器;他笑得那么轻,那么甜,但仿佛填充了坚硬而痛苦的珐琅质,永远充满拒绝。 “不知道,但是你不试就一定学不会。” - 康赭带着汤于彗推着两架摩托走了出去,外面的天空是如洗的晴色,成片的云漂浮在瓦蓝的天幕上。 汤于彗站在宽阔延伸的公路上,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一把被身旁大风穿透、布满窟窿的、一无所有的骨架。 还是算了吧,他很难不这样想道。 摩托车教程果然并不顺利,汤于彗第一次做了个对学习手足无措的学生。 以往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很容易被周围人贴上类似“聪明”、“漂亮”、“天才”、“神仙”这样的标签。 汤于彗继承了于正则和汤蕤的才智,综合了英俊且文质彬彬的父亲与拥有惊人美貌的母亲所有的优点,这一切都让他不平凡起来。 但是汤于彗被夸赞外貌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同时诚实地认为自己只是比别人学东西快一点,这些都不是他的天分,因为汤蕤常常和他强调,这些本来都不应该属于他。 第24章 不过显然人无完人,也许于正则和汤蕤中没有人擅长运动,所以汤于彗到了户外的时候,总显得比在冰冷机械的仪器旁笨一点。 按照柯宁的话说就是,看起来不太灵活与协调。 本来汤于彗觉得摩托车也属于机械,应该是自己擅长的部分。等到了实践才发现,操作起来比自己想得难很多。 康赭倒是没让他出现什么意外,只是显然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老师,讲了一遍就让汤于彗自己试着开。 汤于彗平时看康赭骑摩托利落又随意,以为并没有那么难. 他憋了一股绝望的自尊,撑着一股傲劲跨上摩托。 但是当车子发动之后他才感到了害怕,遇到转弯的时候浑身紧张,攥紧把手的掌心也浸满了汗水,恐惧地想等会儿该怎么停下来。 汤于彗强作镇定,但康赭和他并排而行,让他很不想现在就求助。 大不了就是死吧,汤于彗想,虽然应该不太可能,但反正我也一无所有。 康赭放慢了速度,默不作声地骑在他身边,两个人都不说话,风把他们的衣袖吹得呼呼作响,像鼓满了晴天海上的帆。 然而说到底,恐惧就是恐惧,并不会配合穷相的自尊。 汤于彗越来越紧张,手也攥得越来越紧,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冷静下来。 他浑身僵硬,几乎可以确定自己下一个弯道就会出事。 这时,骑在他旁边的康赭突然很肆意地笑了一声。 汤于彗在僵硬中强忍害怕看了他一眼,只见康赭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盔取下来了。 他骑这样的速度就像在玩一样,两只手随意地搭在车把上,根本没有借力,此时正歪着头懒洋洋地看着汤于彗笑: “你打算骑到什么时候,骑回北京吗?” 尽管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感觉,但汤于彗听到这句话还是浑身顷刻间就颤栗起来。 他偏回头去,咬住牙齿,从下巴淌下的汗珠随着绷紧的颈线滑过喉结,像一滴凝结了此刻咸湿的珍珠,狼狈地落到地上蒸发。 汤于彗说不出话,神经紧张,意识却模糊又暧昧,只感觉自己要被这紫外线晒成一滩陨身糜骨的春泥。 如果这个时候摘下头盔来,一定能看到他不知何故、红得发烫的脸。 康赭在旁边淡淡地道:“你别那么紧张,不要害怕,放松一点,刚刚都教过你的,我在旁边,不会让你出事。” 这样的场内指导完全是在加速心悸,汤于彗自暴自弃地想。 他还没回答,康赭又接续之前的话道:“你试着去享受,而不是去驾驶它。你还记得上次骑马的感觉吗? 这句话倒是起了作用,那阵曾回应汤于彗的风又奇异地唤醒了熟悉的自由,叹息着穿过汤于彗干渴、怅然的灵魂。 他开始想象自己骑着的是马,是风,是一艘船,晴天不过是奔逐的场景,而他是鸽子,是飞机,是荡舟的云。 康赭已经骑到了他的前面,汤于彗一半的神志还放在紧张驾驶的摩托车上,另一半却始终盯着康赭被风吹得翻扬的外套衣角。 他想,我追不上。 第15章 如见你长途归来 在空阔宽广的国道上骑摩托车确实是一件很爽的事。虽然汤于彗战战兢兢地把速度控制在安全限速内,但好像还是能体会到康赭平时的快乐。 康赭只是在一开始会等他,后来就常常甩开汤于彗一大截。 等汤于彗颇感得意地自娱自乐骑过来,往往看见康赭站在白底红字的路碑旁等他,手里还夹着烟。 汤于彗早就发现,康赭抽烟好像和他脑海里理解的这种行为一直都不太一样,既无颓废之感,也一点不绻长暧昧,那烟雾在康赭的面前依旧是明亮的,让人想起冬天早晨的白汽,尽管他们同样模糊。 康赭正盯着山坡上簇拥在草丛中的白色藏文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当地人曾经跟汤于彗解释过那藏文就是康定情歌的意思。 不知道康赭会不会唱。汤于彗胆大包天地想。 - 他们一起踩在黄昏的影子上回了家,而康母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们了。 康赭默不作声地把摩托停了回去,汤于彗也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这种安静从回程的时候就一直持续了。他们没有人不开心,但都不想说话。 这是共享了一个静谧午后常有的后遗症,汤于彗明白那种失落。 而为了下午能称得上美好的奔逐,和这一瞬间与康赭情感的共通,汤于彗不仅理解,甚至也原谅了一直缠绕于他的、不止于这种的失落。 晚饭只比午饭还要丰盛,汤于彗面前摆了两个大锅,两个都是火锅,分辣与不辣。 他感觉到很是赧然,觉得康赭的家人对他实在太好了。 他想到自己不仅无法报答这种友善,还曾经用一种不太光彩的方式惦记着。 康父把他们上午带来的青稞酒打开了,给汤于彗也倒满了一个玻璃杯。 汤于彗欲言又止地看着杯子,康父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喝一点没关系,度数低。” 汤于彗很想拿起酒瓶查证一下,被康赭轻巧地拿走了瓶子。 康赭淡淡地道:“他们喜欢你,你就喝一点,喝不完也没关系,我帮你喝。” 晚饭的气氛比中午时还要亲切,而就在席间,康母一边给汤于彗夹菜,一边用手肘顶了一下喝了酒之后突然变得侃侃而谈的康父。康父这才像想起什么似地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摸索了一下,有点欲言又止地对着汤于彗道:“小汤,你来了这么久了,都去哪里玩了?去色达和稻城了吗?怎么不在县城住一段时间啊?” 第25章 汤于彗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叔叔,我还没去县城,这一阵子就一直呆在这边。” 康父啊了一声,有点惊讶地道:“连县城都没去啊?” 汤于彗小声地嗯了一声。 康父顿了几秒,然后放低了语气,用一种长辈的温柔轻声地道:“那木格措去了吗?贡嘎呢?” 汤于彗窘迫地摇了摇头。 康父和康母说了一句什么,两人顿时不赞同地看了康赭一眼。 康赭把一块牛肉挑进自己的碗里,面无表情地道:“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不出门。” 又变成藏语交流了,汤于彗听见康母明显语含责备,但是康赭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有点紧张,真的在考虑要不然找个时间去学藏语。 康母说了一句什么,康赭想了想,最后用汉语回答了:“那好吧。” 汤于彗一头雾水,康父则已经又笑嘻嘻地端起酒杯,热情地邀请汤于彗和他再碰一下杯。 他们聊天时虽然一直是康父掌握着话语权,但是却始终不离一种饱含关怀的体贴,仿佛他是真的关心汤于彗这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汤于彗最怕这种厚重的好,只想拿出自己所有的讨人喜欢;但同时他也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在这样一个热情而温和的夜晚里,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对着人倾诉的渴望。 可是医治长痛并不是一个立即见效的过程,所以汤于彗只能很甜地笑。一面唾弃自己作为破坏工具的隐秘感情,一面揣着这份郁热的体贴不愿意放开。 晚饭的量实在太多,他们这一顿吃了很久。 汤于彗本来不太爱喝酒,但康赭带他买的这瓶青稞酒却十分清润绵甜,喝起来悠香醇厚,他喝的时候完全没有上头的感觉。 汤于彗觉得很好喝,像甜甜的泉水一样,又主动敬了康赭的家人好几杯,逗得康父康母频频大笑。甚至他还一时得意,胆大包天地反抗了一次康赭的挡酒。 到离席时都还很正常,但是当汤于彗站在院子门口和康父康母道别的时候,他突然开始觉得世界都呈不规律的角度旋转。 汤于彗很慢地失去平衡,下意识拽着康赭的袖子,但指尖离得很远,仿佛一种肌肉记忆,没有碰到康赭的皮肤。 这是一个需要用力才能保持的手势,这个时候就显得很不自然,因为喝醉了的身体仿佛就应该顺应世俗地获得一种宽容。 康赭表情冷淡地看着自己的袖口。他很不想照顾醉鬼,考虑把汤于彗丢在这里留宿一晚,相信他阿爸阿妈一定很乐意。 然而康赭的脚步刚要动,身体却蓦地一顿,因为手上突兀地感受到了一股带着怯意的、孤注一掷的体温。 醉鬼汤于彗紧紧攥住袖口的手指静静地往下滑落,很轻地握住了康赭的小指。 康赭几乎是自然地、瞬间产生了一种怜悯的感情,他知道这不是另一座冰山,但同样在渴求相撞于粉身碎骨。 汤于彗好像难以对焦,他的指腹卡在了康赭的突出的指节上,最前面的部分贴到了一层薄薄的茧。 他看不清,只能用触觉静静地发愣,想起了红色蜻蜓如茧一样的翅膀。 康赭等了很久,正在考虑直接抽回的时候,汤于彗突然很轻地放开了。 他抬起了头,努力地眨了几次眼,觉得好像清醒了些。 但他的眼睛还是睁得很浅,带着一种夜的静谧和伤心,“我们现在回去了吗?” 康赭沉默了一会儿,夜色稀释了他的叹息,他把袖口挽到了肘部,扶着汤于彗站了起来, “走吧。” 喝醉的人总是比平时沉一点,幸亏汤于彗喝多了以后很安静,除了不舒服地蹙着眉,没有动来动去,否则康赭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载他回去。 因为回去会开得很快,康赭怕汤于彗掉下去,把他的手臂圈过来,环住了自己的腰。 汤于彗一开始还很乖,后来可能是酒意晕散了,他开始觉得热,整个人就开始不安分地抱着康赭动来动去。 狭小的摩托车座上,一点点的身体接触都会被无限地放大。康赭的情绪和感官都很清醒,但还是被磨得想发火。 他啪地一声用力打掉汤于彗无意识往他外套里面伸的手—— 那一块的皮肤被夜风吹得发凉,汤于彗的手实在很烫。 汤于彗瑟缩了一下,康赭很用劲,他的手背立马开始现出清晰发红的印子。 他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地缩在后边,环着康赭腰的臂围也不动声色地放宽了一圈。 可是没过一会儿,醉鬼又不记得了,康赭感觉到安静贴在腰侧的另一份体温。 它没有怯意了,但是康赭明白这仍然是属于汤于彗的,因为实在很笨,也很可怜。 他没有再把它打掉,而是很淡地在夜色中笑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 汤于彗:“?” 他茫然地抬起头,只能看见冰山的背影。 汤于彗努力地侧了侧头,但是从这个角度仍然只能看到康赭的嘴角微微上扬,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有点迷茫而委屈地道;“我本来就没醉啊。” 康赭笑得更有诚意了一点,“没醉你在我身上摸什么?” 汤于彗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在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眉头都蹙到了一起,他现在的脑子无法理解康赭在说什么,但是隐约感觉到了害怕,只能诚实地道:“你很凉。” 第26章 康赭没有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在汤于彗都快要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把摩托车开到了路边的一侧,然后减速停了下来,熄掉了火。 他划下摩托车的单撑,让它倚在公路的护栏旁,然后伸出两只手撑在后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汤于彗。 汤于彗还坐在摩托上,康赭用行动圈住了他,意思是不准下来。 被康赭清晰的烟味贴近与包围,汤于彗霎时间明白了自己有多可怜,他知道他无法阻止自己剧烈的心跳在这片寂静里遁型。 他这个干枯的三维生物,正在被名为康赭的受力不断挤压,等着被封进一个黑暗而寂寞的真空里。 酒还没有完全醒,汤于彗愣愣地仰头看着康赭,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远处嶙峋又绵延的山坡,在黑夜里不过也只是泛着暗辉的几何阴影,星星如常地耿耿缀在天幕上,而月光此时正如流水一样倾洒在他们身上。 然而在汤于彗后来的理解中,接下来发生的一瞬,或许同样是因为有一只蜻蜓飞离他的手心,在热带振动翅膀,物理发生了未知的褶皱,改变了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世界不知所云的两秒钟—— 在抬起手之前,康赭自己都没想到他会把汤于彗抱起来,然后绕过摩托放下,让汤于彗垂着脚坐在护栏上。 但是康赭并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感到欣喜。 他把双手压在汤于彗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汤于彗虽然迷迷糊糊的搞不清楚状况,但也配合地坐在护栏上。 他的眼睛里充满迟钝的顺从,虽然不明就里,但是他没办法拒绝康赭。 护栏很宽,汤于彗悬空坐着也不至于掉下去,但是康赭的眼神让他几乎生理性地颤抖,因为那看上去就像此刻要把他推下去一样。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个很高的上坡,康赭就把车停在坡度拐角的地方,汤于彗被困在护栏没办法回头,但他听到了自己背后又急又闷的河水声。 汤于彗又倦又热,只能充满潮湿地看着康赭,很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的大脑拒绝了这种行为,酒精在他的身体里朗读免责宣言,但是汤于彗还是不敢。 他刚想从栏杆上跳下来,康赭却真的推了他。 汤于彗差点叫出来,然后才发现康赭并没有用力,而且他的后背被安稳地圈在康赭的臂弯里。 康赭淡淡地看着他,平静地问:“醒了吗?” 汤于彗的酒精早就被刚刚那一下吓得魂飞魄散,他呆呆地点头,“醒了。” 康赭又问:“还醉吗?” 汤于彗立马摇头:“没有,不醉了。” 康赭没说话,安静地端详了他一会儿,离着汤于彗这么近的距离,突然笑了。 汤于彗看见那颗康赭的武器又露了出来,如同矿物被镶嵌在人类的书写里,从简单的生物蛋白质中生长出一颗纯白的釉石。 康赭很慢地凑过来,那颗釉石被他藏起来了,但包裹它的唇一样很具有欺骗性,印在汤于彗的额头上像是抵达一场遥远的梦游。 康赭往后退了一点,又问了一次:“还醉吗?” 这个问题很奇怪,汤于彗想。很短的时间间隔内,生命的很多片刻在他脑海里途经这一场梦游,那些无机物的语言,机械顺从冷淡的银光,写满黑板和纸页的方程,那些自己以为曾理解、学会的很多力量,此刻一一告别了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试探性地改换了答案,喃喃着不确定道:“还有一点……?” 康赭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满意,然后又靠了过来。 月光一定在这瞬间凿通了汤于彗的七窍,不然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懂得这种语言—— 康赭在吻他,舌头横扫口腔内的柔软,一一舔过每一颗牙齿,很凶地往里顶,薄凉的唇肉却仿佛亲密无间,温暖地和他厮磨在感官之中。 他和康赭在接吻。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汤于彗瞬间就从灵魂上安静了下来。 这个吻不长,但是汤于彗很想为它装上光年的单位。因为它听上去很美,而且真的走了很久。 康赭在和汤于彗分开的时候竟然还笑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汤于彗感觉到了那颗虎牙从自己的唇上很轻地碾过。 他看到康赭眼睛呈着月光,依旧泛着蓝,很漂亮,像是从云层藏起的皎洁中跋涉而来。 汤于彗不知道会不会醒,但他还是很轻很轻地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1.生为冰山,就该淡淡地爱海流、爱风,并且在偶然接触时,全心全意地爱另一块冰山。——王小波《似水柔情》 第16章 湖光下落不明 闭眼当然不会闭一晚上,但是汤于彗有意识的睁眼,却确确实实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眼睛接触到阳光的第一瞬间,汤于彗甚至根本没有想起别的事,只是感到迷茫——他在哪里? 本性使然,他只要一提出问题就会想很快弄清答案,所以在盯着头顶的天窗眨第二下眼的时候,汤于彗就已经明白了当下的状况。 学术不端、休学、扫地出门、甘孜、春季、康赭……这些词语很快地在他脑海里形成被箭头串联的谱系。 汤于彗想起自己喝醉了,感觉头又开始疼起来。 莫名其妙地,像是非条件反射一样,汤于彗的睫毛突然短促地颤了一下。 第27章 类似这样的动作发生在他身上总是格外有春意,像是发绿的嫩叶被雨水拍打的初次颤抖,紧接着,倾盆而下的名词开始如暴雨一样砸在汤于彗的神经上—— 青稞酒、河水、冰冷的栏杆和山脊的月亮…… 连接这些词语的箭头还没有打出来,但是汤于彗已经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 好像是被冰冷的釉石贴到皮肤,汤于彗一个激灵,完全醒了。 他对着空气中被晨光沁润的灰尘发了会儿呆,很慢很慢地又眨了下眼,然后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 - 汤于彗磨蹭了快一个小时才缓慢地拖着沉重的身体下了楼。 他头一次在镜子里端详自己这么久,企图用一个诚实的镜像练习视线相对,尽可能地像平常一样自然,直练得他感觉自己面目茫茫。 但好像还是没什么用,汤于彗下楼后,在还没有看到别的事物之前,先看到了康赭。 他周围的光线在迅速暗淡。和康赭目光相对的时候,汤于彗一瞬间想起来镜子前那个苍白、瑟缩的自己,只刹那就错开了视线。 康赭好像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平静地对汤于彗道:“早。” 汤于彗不自然地举起手,嗓子有点干,“早上好。” 康赭走了过来,站在汤于彗面前,“休息得怎么样?头还疼吗?” 汤于彗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几乎是英勇地看向他,“还好……还有一点,但已经好多了。” 康赭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笑意挑起嘴角,“还醉吗?” 这笑容和话语都让人晕眩,像回到草原夜晚的季风里,汤于彗头疼地道:“不醉了……你是不是只会问这一句?” 康赭挑了挑眉,有点惊讶地感叹道,“你居然记得啊。” 汤于彗避开他的眼睛,低下头,“你比较希望我不记得了吗?” 康赭没说话,伸出手指扣住汤于彗的下巴,把他低着的头抬了起来。 他用指腹轻轻地捻了一下汤于彗下颌的皮肤,淡淡地道,“记得就记得吧。” 因为知道汤于彗宿醉难受,康赭难得早起,去集市上买了粥和小酥油包,即使汤于彗并没有胃口,康赭还是逼他吃了很多。 在努力塞食物的时候,汤于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出了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微信取名叫康巴小王子啊?感觉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说完,汤于彗很少见地,看见康赭愣了一下。那一下很可爱,让汤于彗几乎忘了自己问了什么,只想亲他一下。 康赭笑了笑,“不是我啊,是我的羊。你在家里不是见到了吗,没认出来?他才三岁,叫嘉瑟,就是藏语里的王子。他阿爸长得很英俊,阿妈也很漂亮,是羊群里地位很高的情侣。” 他看了汤于彗一眼,缓缓地道:“再说我不是配了它的头像吗,怎么会以为在说我?” 天,太可爱了吧。 汤于彗不知道这样合不合时宜,但他还是决定遵从本心。 反正康赭总不能打我吧。汤于彗竟然还分心地想。 他带着晨间熨热的气温,如愿以偿地抵达地球星康巴区的b612,和真正的小王子嘴唇相碰。 康赭反应不大,只是看着汤于彗很慢地眨了一下眼。 汤于彗红着脸退回去,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辩解道:“谁看了都会以为在说你自己吧?” 康赭无所谓地笑了,“那随便吧。反正我微信里人很多,你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 汤于彗在心里叹了口气,因为其他人都默认了你就是在称呼自己。是你,就是你吧,你就是故意的。 康赭嫌汤于彗吃饭太慢,没收了一个他的酥油包,冷静地道:“你慢慢吃,我们今天就可以不出去了。” 被抢了唯一念想的汤于彗两腮都塞得满满的,很忧郁地盯着他的酥油包,有气无力地道:“去哪?” “今天去木格措,”康赭道,“我阿爸阿妈早上打电话,让我带你出去。” 汤于彗哦了一声,感慨地道:“叔叔阿姨真好啊。” 康赭咬了一口酥油包子,很敷衍地认同了,“是啊。” - 汤于彗跟着康赭,这次没有再问要不要买门票的事。 他被康赭带着进了景区,陈恳地感慨道:“做当地人真好啊。” 康赭看了他一眼,很轻地笑了一下,“希望你以后也会这样觉得。” 其实汤于彗本来没有抱太大期待,因为康赭对带他来景区玩一向很排斥,一路上也没少编排木格措的坏话,好像汤于彗对于景点的过于雀跃是游客的标配版没见识。 但是站在泛着如麟金光的深蓝色湖水面前,汤于彗看康赭的神色,心想,你明明也很骄傲的。 汤于彗不知道是不是都是这样,但是高原的湖泊仿佛真的带了一点神性,那美好确实似乎不属人间,应该遗落在神话和挽歌里。难怪总有那么多的故事。 眼前山河渺渺,群山拥挤向苍老。 七色海月牙形的湖面倒映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天光山色,那光线像是溶解在水中,点染出如缎一样的纤纤金浪,除了婉顺的涟漪什么都悄然无迹。 汤于彗现场就能编出一个童话,到了晚上,这里一定有偷捞月亮的罪人或神明。 他不动神色地站得离康赭近了一些。在他们不远处就有一对游客,应该是情侣,女孩子刻意穿了鲜红色的长裙,在荡漾湖光前摇曳如经幡飘荡,男生举起手机,不断换着蹲姿地拍照。 第28章 汤于彗很小声地道:“我可以站在你旁边吗?” 康赭侧过脸来看他。好了,现在溶解金光的逝水淌在康赭的眼睛里了,汤于彗想。他看见康赭露出了费解的表情—— “你不就站在我旁边吗?” 汤于彗跨了一步,差一点就可以和康赭并肩而立,“再旁边一点。” 康赭没说话,转了回去,盯了湖面很久,第一次看懂了金色的涟漪。他想,汤于彗胆子不大,还常常看似很单纯地袒露畏惧,但是只要跨过了谁也不懂的一个点,他就会充斥一种狭路断崖一样的勇,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人。 湖面如天空背影,康赭顺应自然,漂泊过了那段涟漪,填补上了月亮的金烫出的最后一块空白。 还有牵手的瞬间就会颤抖的人,康赭安静地想。 他看着如月缺一样的湖水,淡淡地道:“再旁边一点吧。” 作者有话说: 王子:拉萨读音gyae se,康区读音jiar si,译为嘉瑟。百度的,不知道准不准确。 第17章 春草秋更绿 汤于彗的生活终于在康赭的带领下丰富了起来,开始像个合格的游客。 他去了木格措,看了薰衣草田,爬了好几座他不记得名字的小山。 他们常常在回去的时候路过一座寺庙,康赭没有带他进去过,汤于彗就每次安静地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在掠光一样的朱红金顶中悄悄双手合十,祈求康赭快乐、健康。 康赭不会每天都带他出去玩,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呆在一起打发时间。 后院的权限被分给了汤于彗,那里竟然还有一个康赭改造的小书房,成了他们消磨时光最久的地方。 康赭有时候会邀请汤于彗一起看电影,汤于彗每次都答应得很高兴,但其实他对纪录片以外的电影并不热衷,如果一起躺在沙发上,更多的时候他也只是光明正大地坐在一旁,看康赭专注的侧影发呆。 汤于彗一直知道自己喜欢康赭,但现在竟然害怕自己爱他。 康赭从来不要求他集中注意力,任何事情都是,随汤于彗喜欢就好。被看也没有什么反应,被亲倒是会笑。 汤于彗觉得他有种安安静静的疏狂气质,常常被理解成冷淡,其实这也没什么错,但康赭只是对什么都不在意,他不关心万物,不关心明天,所以能永远保持清醒,漠然。 看电影的时候,康赭的侧影在黑暗中常被投影仪的光线勾勒得更为深邃,荧蓝色的冷光投射在空气间,让汤于彗联想到很久以前在学校礼堂播放的,星轨纵横的银河。 他觉得康赭像一颗沿闭合轨道做周期运动的卫星,有时候近,有时候远,平衡汤于彗所在星球的自转,控制潮汐,变成类似阴晴圆缺的时间坐标,安静地运行在一个遥远的点上,不离开也不靠近。 汤于彗没有过问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康赭也没有提,他们像一对哑巴,很宁静地在恋爱的云海遨游,不深进也不靠岸,只是荡舟逐流。 汤于彗并不认为自己追上了,但他愿意做那颗被注视的、无言的行星。他可以不睁眼,可以像是在黑暗中被塞入一个填满棉花的房间,他可以在爱情里无声,听话,不提出任何问题。 因为难以言说的暧昧浪潮涌动在两人中间,康赭变得愿意和汤于彗共享很多的时间。早起虽然是昙花一现,但是很多时候,即使没有计划出门,康赭下午也会呆在客栈,汤于彗晒太阳看书,康赭就在他旁边打游戏。 天气越来越热,午后被放肆的春暑侵入,恹恹欲睡突然变得合理。汤于彗常常蜷在葡萄架下午困,然后被康赭和晚饭的浓郁香气叫醒。 他和柯宁打过好几次电话,柯宁的态度总是表现的高兴得很复杂;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问汤于彗恋爱求证的实况。 这点倒是让汤于彗感到庆幸,他不想说谎,虽然他拥有自觉人生迄今为止最巨大的快乐,但他有预感柯宁不会感同身受。 天气已经暖和了很多,汤于彗之前带的稍薄一点的衣服也渐渐地能派上用场,虽然他还是会在早晚借康赭的羽绒服穿。 汤于彗宅本质的懒筋作祟,一点也不想回到城市文明,即使是小县城,他想到要去逛街也觉得很麻烦。 因为太满意米虫一样的生活,他很快就产生了新的需要,好几次汤于彗都托柯宁寄书给他,但他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一天会收到。 镇子上没有快递点,柯宁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汤于彗一片茫然,只能托康赭专程出去,然后把一小箱重重的书用摩托车给他载了回来。 康赭抱着箱子进门的时候,汤于彗虽然感觉到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很快迎了上去—— “麻烦你了,是不是很远啊……” “没有,骑车还好。”康赭去前台拿了一把小刀,帮汤于彗把箱子拆开了,“但是与其寄这么多书,你不能让你朋友给你寄点衣服和生活用品?有需要看的在电脑和手机上读不就好了?” 汤于彗道:“那不一样。” 康赭点点头,他以为汤于彗有固定的阅读纸质书的习惯,但汤于彗实际在想,这样他就有足够的借口不把这些书带走,他会顺其自然留给康赭。 如果能送给康赭什么,他希望留下汤于彗这个人的意义,希望喜欢的人能共享自己的灵魂。 第29章 康赭随意地翻了翻,“你看这么多书?《一维量子物理》、《多体系统的量子理论》……这都是什么……” 他拿起几本包装明显不同的薄薄书册对汤于彗道:“这几本是什么……这是英文吗?你的书我好像没几本能看懂。” 汤于彗:“这是我搜集的诗集的原版,上面的字是西班牙语,是我本科的时候辅修的第二专业。” “你到底是学什么的?”康赭笑了,“不仅是少爷,还是学霸,你的人设太理想化了吧。” “没有那么夸张啦……”汤于彗想了想道:“其实很难解释,我学的还是物理,但是研究方向是凝聚态,它是一个很复杂的学科,总的来说就是研究原子、分子和人工原子分子的集合体,我对理论不太感冒,所以一直在做与化生交叉的材料实验。” 他淡淡地笑了笑,“但其实我最喜欢的是语言,可我家里人不让我读。我爸爸是工程物理学家,以前在大学教书,后来开始研究火箭;我妈妈是地质古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他们都觉得自然科学才是人间的真理,并且常常相互看不上,更不论其他笨人的语言。” “但我可能比较有天赋,你可以试试教我藏语,我应该能学得很快。”汤于彗说道,笑容变成生动的甜。 康赭表情没变,伸出了手,诚恳地拍了好几下。 看见汤于彗投来怀疑的视线,康赭举起双手,很无辜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是真的觉得很厉害。” 沉默了一小会儿,汤于彗又复弯起眼角,“对吧,是很厉害吧?” “嗯,跟我想的不太一样,”康赭凑了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纠正道:“我是说你。” 汤于彗一愣,“我吗?” “是啊,”康赭道,“比我想象的聪明太多了。” 从来都被赞赏才智的汤于彗没有表现任何异议,他把康赭的手拉下来,用掌心包住他的手指,轻轻地道:“也没有很聪明吧,我有很多事都做不好。” 康赭道:“每个人都有很多事做不好。” “你有吗?”汤于彗又露出那种毫无自知的、纯真又引诱的提问表情,和他表述的聪明面貌完全不一样,“我总觉得只要你想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恰恰相反,”康赭抬起眼皮,“有很多事我都无能为力。” 那是因为你想做的事很少,太少了,所以并不屑于包括这么多擅长。汤于彗在心里默默地补充想道。 康赭对汤于彗的书好像起了不小的兴趣,游戏都打得少了,常常和汤于彗蜷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一起打发时间。 虽然康赭常说看不懂,但汤于彗觉得并不完全是那样,康赭很有条理地从易到难选择了书目,而且几乎正是研究入门的顺序,并且停留在每页的阅读时间正在逐渐缩短,这期间汤于彗并没有告诉过他任何要点,所以觉得康赭真的很聪明。 这些书汤于彗早就全部看过,柯宁寄给他无非是担心他过于颓废,但其实这只是无妄之忧。哪怕是最难的那段日子,汤于彗也从来没有忘记在每天起来的时候刷一遍当天的期刊和论文消息。 这是十多年训练刻入骨髓的习惯,几乎和呼吸一样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好在汤于彗也喜欢物理,真正想读的那几册薄薄的诗又也被寄了过来,所以他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现在几乎已经到了一年中最好的时候,梦想和感情都和万物一样郁郁葱葱。 汤于彗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开始投入大量的时间在这个季节注视天幕,长久地凝聚目光中的云。 读书是一种适合迎接春天的方式,更何况是高原的春天。草熏风暖,光阴洁白,所有的美丽都在打破沉默。 汤于彗在渐渐生长,发生改变,尽管慢了很多,但他同时共情到康赭一样野生在这群地上,等待一场春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第18章 我没有更大的梦了 春天来了,甘孜的旅游也开始回暖。客栈里开始陆续有了别的游客来来往往,已经过了农忙时节的康父康母也会常来店里帮忙。 汤于彗在整个店里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角落,那就是屋顶的露台,在三层,康赭把钥匙给了他。 二人世界被渐挤的人群打断,但是汤于彗也没太大异议,因为有了更愉悦的补偿——他特别喜欢看康赭接待游客的样子,觉得实在是每天的"made my day"。 汤于彗发现康赭处理不耐烦的方式其实特别简单,往往就是掀一下眼皮,然后厌倦地放空视线,没有焦点地注视着什么,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但康赭多看人一会儿,那些再企图油滑的客人也会开始支吾,要么直接在长久的沉默中放弃,要么去找更好说话的康父康母。 另外,正如汤于彗预料的,康赭此人还可以又冷又甜,他能不动声色地岔开背包客的徒步邀请,也能游刃有余地应付所有漂亮小姑娘的搭讪。 有很多人都想邀请康赭,意图多样。但是康赭都拒绝了。 汤于彗每天都在心理建设富士山不可私有,但对于抑制雀跃好像没什么用。 他时常心情很好地躲在顶楼看书。康赭不忙的时候会带他出门,忙的时候就让汤于彗自己去拿钥匙。 一次醒来的时候,汤于彗的脸被键盘压出印子,但身上盖了康赭那张又大又厚的红色毯子。 第30章 积极变好的状态即使不用过多地传达,也能让周围的人感受到。 尽管没有刻意炫耀,但是柯宁也知道了汤于彗正在谈一场快乐的、遥远的恋爱。 他虽然隐忧得焦虑到快睡不着,但他是汤于彗最好的朋友,一个不好的字也难以开口。 于是柯宁只能利用汤于彗这阵心情好得不得了的劲儿,狠狠地给他灌了好几桶的廉价鸡汤。 鸡汤是有用的。汤于彗确实觉得生活开始美好,世界在恋爱的眼光里重新变得缤纷而拥有色彩。 他接受了柯宁重新振作的建议,突然觉得此前遭受的所有背叛、屈辱与冷遇,归根结底也只是被他的自尊放大了伤口的小事。 汤于彗并不勉强、软弱,也从来不凄惨可怜。 他很强大,足够拥有重来的勇气。 就在柯宁不怎么走心的人工鸡汤和他本身巨大的恋爱脑加持下,汤于彗恍然间感觉到了天地与蚍蜉巨大的体积差,讶异于自己竟然会被困在这样渺小的坎坷中。 如果让康赭来看,一定会觉得他的烦恼实在是沧海一粟。 算不上重拾信心,但汤于彗隐约理解了一种笼统的、不知所谓的伟大。他没有更大的梦了。这沿途无论多么崎岖,也为他带来了奔逐过的美好天光。 这天黄昏,汤于彗正在屋顶裹着毯子看论文,他身边有一杯冷掉的酥油茶,是康赭临出门前给他打的。 康赭从来不给客人打酥油茶。康父倒是会打,但平心而论,他打的其实没有康赭好喝。 康父心善和蔼,酥油茶并不贵,不过即使客人遵约提前预定,也要二十块钱一壶。 汤于彗天天喝,倒是从来没有被人收过钱。 康赭把客栈里的几只羊牵出去转山了,他说见不到嘉瑟,但是要适当地雨露均沾。 可爱一词汤于彗已经说得厌倦了,于是他只能就着酥油茶香,和正要出门的康赭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康赭难得缱绻地吻他,汤于彗如遵循规则一样地开始融化。 然而两人接到一半的时候,康父突然从大厅里走出来,走到院子里去找东西。汤于彗不经意地一瞥吓了一大跳,没注意一口咬在了康赭的下唇上。 康父倒是没看见他俩,不过康赭笑得又酷又甜,手劲倒是不小,汤于彗被狠狠地捏了一下腰。 等到康赭回来的时候,薄暮已促彤云,汤于彗在屋顶呆了一个下午,鼻头又被晒得发红。 他的皮肤实在太薄太白,细小的绒毛生长在樱红的唇边,实在是像一种被信仰照拂的恩赐。 康赭把羊赶紧圈里,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屋顶上落日的圆影,拿出一支烟,想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抬脚朝向楼梯口走去。 汤于彗看论文看得认真,突然被康赭从后面一把抱起。 他吓了一跳,四肢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他手脚并用地缠住唯一的支点,整个人一股脑地挂在了康赭的身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有心跳如发皱的鼓,跳出沉闷、巨大的响声。 康赭却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盯着汤于彗的电脑屏幕,他用一只手臂架在汤于彗的大腿下,确保他有不会掉下去的安全感。 汤于彗已经想不起汉语怎么说了,他慌乱地组织着语言,连吐词都变得灼烫,“你……干什么……” 康赭没回答他,专心地把页面里的最后两行看完了,然后才转过来对着汤于彗笑了笑,“看不懂。” 那个笑容转瞬即逝,却让汤于彗在这个时间点上所有的平行世界里永远失语。他心脏骤然一缩,觉得这世上再也不可能有比康赭更迷人的人了。 康赭把另一只手也腾出来,把汤于彗往上托了托。 汤于彗的重心向上攀爬,但是整个人还是听话地挂在康赭身上,他伸出双手攀住了康赭的脖子,把通红的脸颊如烙铁一样贴在康赭的锁骨处。 康赭道:“抬头。” 汤于彗乖顺地抬起头,康赭亲了他的眼皮一下,把他放回到椅子上,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吻了他的额头,什么也没说,转身下楼了。 汤于彗看了电脑屏幕很久,页面上的宋体小四不知所云地安静注视着他。 汤于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但是刚才那种无声巨大的幸福诚实地让他颤抖,这幸福使汤于彗害怕,因为刚刚一瞬间,他竟然想对康赭说我爱你。 暮色把他的眼睛染红,赤色的云辉映天幕,汤于彗安静地坐在那里,看起来灿烂又难过。直到天色变黑,四周静谧,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屏幕上弹出了康赭的消息,“你不是一直说想放羊吗,明天带你去吧?” 汤于彗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按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回复了一个好啊,然后慢慢地合上了电脑。 - 人们对于放牧美好的想象,大概可以追溯到很远的时候。 这个古老而苍凉的词汇似乎总伴随着草原旷远的风,辽阔的笛声,一切和自由有关的想象—— 太阳光明正大,山峰白云苍狗。 汤于彗想,那是因为他的出门就是出门,在坐标间平移,乏善可陈;可是康赭的出门却似旅人。每见他驱马牧羊回来,总有千山万水之感。 但是实际的放羊却比汤于彗想象的难多了。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不怎么有存在感的羊群,在汤于彗这里却尤其叛逆,他费力地赶也赶不动,都出了汗,却还是有老是独自行动的山羊。汤于彗被逼无奈,最后还是要求在一旁懒懒地看着他的康赭帮忙。 第31章 果然,小羊们一被康赭驱赶,就露出了温顺的本性。康赭往东他们不敢往西,看得汤于彗莫名气愤,暗骂实在是不争气。 羊群被赶到山坡上吃草,康赭就带汤于彗到山坡的背面躺下。 他们并肩而靠,汤于彗闻到青草繁茂、枯燥的香味,落山风从他们中间静静地穿过,他转过眼去看着康赭。 康赭同样在看他,他对汤于彗笑了:“你是不是会讲西班牙语?” “嗯,”汤于彗答,“你要学吗?” 康赭道:“我不学。我每天用藏语给你读你的那几册诗,作为交换,你每天用西班牙语背一段佛经给我,怎么样?” “为什么,”汤于彗一愣,“佛能听懂吗?” 康赭想了想道:“听不懂吧,我也听不懂。” 汤于彗十分茫然,但并没有拒绝康赭。他怎么可能拒绝康赭,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他从没想过那些句子能被喜欢的人念出来。 因此后来的几天,康赭每天都带他来山坡放羊。古朴低沉的语言确实宛若康赭朗读的、青铜的星体。汤于彗把他听不懂的字字句句都翻译成那天他就在心里默念的、爱情的语言。 汤于彗依照约定,对着佶屈聱牙的经文,艰难地在脑海里做好几次转化,然后磕磕巴巴地背出来。 有一次他开了小差,康赭漫不经心地听着他背佛经,阳光穿过云层洒在他们的头顶,智利的歌离他们很远很远,但是汤于彗悄悄地对着康赭的眼睛道:“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两个人经历完一番毫无意义的三语交流,康赭就把羊都赶回去,骑着摩托带汤于彗去河边玩。 他们蹲在一条小溪的分流上,汤于彗脱了袜子,两足像雪一样洁白。 康赭把他带往岩角最尖刻的石群上面,让汤于彗赤足站在那里。 汤于彗的脚刚碰到石头就微微地皱了皱眉,“有点疼。” 康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不知道吗?本地的藏民有一个流行的传统,踩这里的石头有助于按摩穴位,对身体很好。” 汤于彗慢吞吞地眨了眨眼,“是吗……?” 他听话地站了一会儿,裸着的双足被冰凉的小溪冲得泛白,石头实在太尖,汤于彗抬脚一看,脚底都是被石块硌出的红痕。 康赭把汤于彗从河里抱到摩托上,一边笑一边说对不起,是骗人的。 被骗的汤于彗滞缓地呆看着那颗作恶的虎牙,停了很久,突然身体一动,泄愤一样地用嘴唇找到,然后用舌尖去顶它。 康赭笑得更厉害了,他合格地演示了身为一个骗子的道歉。他把双手按在汤于彗的膝盖上,半蹲下来,仰起头,很长很慢地吻他。 作者有话说: “青铜的星体”化用西班牙诗人洛尔迦诗中的语言。 第19章 白色的噪音之海 凌晨三点,汤于彗给自己原本的博士生导师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 在事情发生以后,他并没有和老师联系过,一是因为羞愧,虽然也许柯宁帮他解释过,但是愧疚感还是挥之不去;二是汤于彗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他做不好道歉这件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汤于彗不想打扰老师工作,也或多或少地有点胆怯,所以特意在凌晨发了这封邮件。 他知道搞科研的一向掉头发,但没想到老师昼伏夜出到这个地步。汤于彗发出去后没隔多久,就收到了回复。 原本会成为他博导的这位老师德高望重,即使在一向普遍要求严格的学院里,也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众多的师兄师姐都抱怨过跟着他读博是一个压抑、怀疑自己、生不如死的人生阶段;不过汤于彗之前和老师有所接触,感觉适应得还好。 但老师确实说话一向犀利、尖锐、毫不留情面,即使是汤于彗也不会说他是一个亲切的人;可是今天,汤于彗却从这一封平常的邮件里读出了老人斟酌过后的安慰。 言语虽然仍是一贯的严厉透露其间,但邮件的内容却罕见地涉及了大部分与考博有关的书籍建议。 本来类似考博这种事和汤于彗毫无关系,他本就该毫无异议地带着最高水平的荣誉跟着最厉害的老师继续读下去做研究,所有人也都是这样理所应当地认为的。 而即使在汤于彗的事在学院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老师也表示过不介意学校给的延毕处理,仍然把保送名额留给汤于彗;但是汤于彗坚持要考,并在邮件里和老师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大概老师好像并不在意这种小事,似乎也没有很介意汤于彗离校一年的样子。 邮件的最后写着:下学期回来干活,怎么找你还找不到了。 汤于彗从小优秀,人生履历漂亮出了一份距离感,他又一向自主和独立,敬重老师却并不亲近老师,这是他第一次看邮件时产生了酸涩的感觉。 他没有在邮件里回复老师确定的回京时间,只是郑重地道了谢。 汤于彗的房间信号很好,点击发送邮件后,加载的小圆圈几乎只转了一点点就显示发送成功。 页面跳转的瞬间,汤于彗有一种从浮云间落地的感觉,似乎能听到起落架放下来的轰鸣声响。 甘孜突然变得离他很远,尽管他还置身其间。 汤于彗觉得自己恍若一个久游沙漠的旅人,在一片黄中漫无方向地走了很久,却突然在荒漠的中心找到一艘飞船。 第32章 这种荒诞的异象提醒游人的身份,飞船会带领他飞离短暂靠岸的星球。 邮件是宇宙飞船,宇宙飞船是梦里的蝴蝶,一旦碎了,就不知道是这个生长在川西草原、比本地人还热爱本地的汤于彗做了一场二十余年的旧梦,还是那个在最高学府拿最高的奖、寂寞地注视着电子仪器睡着的汤于彗拥有的一场遥远梦想。 或许他的快乐时光本来就是拼接在一起的,拥有它们是被飞船带走的代价。汤于彗想。 - 由于一些特殊的理由,汤于彗最近有时候会避开康赭单独行动。 他避得不动声色,因为康赭越来越忙,好像并没有注意到。 镇子到了这个时候好像在筹办什么节日,每天都有或年轻或年长的藏民来找康赭。 同时还要应付游客,康赭每天几乎都忙得越来越看不见人影。 汤于彗开始不觉得观察康赭待人接物是件有趣的事,因为他看到了康赭的疲惫,以及掩盖在疲惫之下的,不动声色的厌倦。 所以他就只会在晚上的时候,等康父康母都睡下了,再偷偷溜到康赭的房间。 康赭有时候会抽着烟抱着他坐在已经绿油油的桃花树下,抬起头看同样倦懒的群星;有时候会和汤于彗一起各坐在床的一边看不同语言的书;不过也有的时候,汤于彗过去的时候,康赭已经睡着了。 两个人错开闲暇的时间,在这样的情况下,康赭经常不知道汤于彗白天在干什么。 汤于彗跑了好几趟,但是由于他没有以通过学校项目的方式,又只承诺会呆到暑假,所以仅有的两间学校都不愿意招他当老师。 即使是完全自理的免费支教,而且相当来之不易,条件很差的当地小学也很排斥这种短期的心血来潮,并没有简单地就同意汤于彗的申请,尽管汤于彗可能是他们见过的最“金贵”的“大学生”了。 留下的理由比预料的还要难以寻得,汤于彗还不敢告诉康赭,他忧虑康赭的反应,预感他并不会感到高兴,所以先斩后奏已经是他暂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这天汤于彗又再一次在下午独自出门,康赭从加洋那里回到客栈,康母在后面的厨房里,康父正坐在大厅里看电视。 康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康父笑了笑道:“找小汤呢?” 康赭没回答,康父道:“你都打量一圈了,小汤出去了。” 康赭反应平淡地道:“又不在?” 康父从电视上转移视线,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纳闷道:“你之前不是不爱带人家玩儿吗?” 康赭掀起眼皮,纠正道:“现在也没多爱带。” 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摩托车钥匙,没打算听他阿爸后面的话,“走了,晚饭前回来。” 再一次被学校拒绝无果,汤于彗顺着河流漫无目的地走,不知道拐到了哪一个岔道上,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他没见过的寺庙前。 康赭不在,他不了解情况,不敢贸然打扰进去。 这是座相当寂寥的佛寺,已经有些破旧了,汤于彗没有碰到僧人,兴许是去转山了,或者也许早就已经没有人在了。 主庙的外面有一个很高的平台,几乎像是祭坛,中央建了一座高大的白塔。 汤于彗走了上去。他一直觉得好奇,但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这种在康定草原随处可见的白塔。 塔的顶端挂了一圈风铃,不时有风轻轻吹过,又沉又远的声音就回荡在空阔的四周。 明明是很简朴、素质的一座塔,但是发声的瞬间就像被天地唤醒一样,一刹那有了一种辉煌、肃穆的感觉。 康赭找到汤于彗的时候,隔着老远就看见他站在平台上,用手触着白塔的底部,仰着头看向顶端,很入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摩托车发出轰隆的响声,空白的场景顿时被拉近到云影跟前。但是都骑到面前了,汤于彗好像还没发现一样的在原地没动。 康赭息掉摩托,腿一撑地,突然也不想下来了。 他抬起眼,沉着嗓子喊了一声上面的人,“汤于彗。” 塔顶的铃铛又在风鸣的间隙中被唤醒歌声,汤于彗的听觉一寸一寸地生长回来—— 康赭很少叫他的名字,这时乍听起来竟像隔着一条逝水。 汤于彗还在空白之中,但好歹是动了,康赭看着他的样子皱了一下眉,“还要抱你下来吗?” 蹙起的眉头让汤于彗顿时回神,“不用……你怎么在这里……?” 康赭道:“出来买东西,我阿爸让我顺便把你带回去。” 空白的场景开始流通,所有的宽阔开放锦簇,汤于彗眨了眨眼,缓缓地道:“你来找我啊?” 康赭拧了一下把手,作势要发动摩托车,汤于彗立马识趣地闭嘴。 他乖乖地正打算走下四四方方的平台,等的不耐烦的人却突然长腿一跨,走了几步站在台阶下面,仰起头和站在高处的人对视。 汤于彗正要说话,康赭却突然从下面摸到了他露在空气中的脚踝。 康赭很轻地捏了一下,不是很温柔地道:“快点,回去了,饿了。” 汤于彗被捏得神经元突然全部在脚腕集中,那一小块皮肤莫名地开始发麻,他一个激灵,如实地诚恳道:“有些时候我真的会被你吓到……” 康赭打断他,突然道:“跳。” 第33章 汤于彗:“……什么?” 康赭露出笑容:“你不跳我就走了,你自己回来吧。” 汤于彗往下看了看,也不是太高,但康赭真的不是个正常人吧。 他的脚腕还在发麻,跨出的一步却很带有一点骨气,像是闷着孩子气的不甘心,眼光里又是坦坦荡荡的虽千万人吾往矣。 康赭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汤于彗身上这样显得孤独、离群却从不脆弱的勇气。这样被赋予了少年感的一跃,双脚滞空的时间好像格外的久—— 康赭看清汤于彗脸上的表情,看清他被风挽留的扬起的衣角,直到白塔顶端的风铃声穿过层云,直下草木,康赭的双臂才接到从台阶上跃下的重量。 康赭的手臂环过汤于彗的腰,把他高高地抱了起来,安静地和背景一起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是和平时一样的,却又从来没被汤于彗见到过的笑容。 康赭把汤于彗抱到摩托车上,把头盔重重地扣在他头上,有点凶地道:“以后去哪我送你,别自己跑出来了,知道了吗?” 第20章 常语黯淡 康赭他们筹备的节日,是康定每年四月八的转山节。 藏汉民族杂居之地很早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农历的四月初八日是释迦牟尼佛的诞辰日,所有的佛教信徒在此月内做善事一件,颂佛一声,可得十万倍之功德。 每年到了这一天,甘孜藏区远近的群众都会穿着民族服装,汇集到跑马山上和折多河畔。 人们先到寺庙里燃香祈祷,焚烧纸钱,然后转山祭神,祈求神灵保佑来年顺利昌盛。 康赭告诉汤于彗,在以前,藏民每次在转山以后,还会支起帐篷进行各种各样的活动,各个村子还会表演藏戏,唱民间的歌谣,跳锅庄舞、弦子舞,骑手们还会进行跑马射箭比赛。藏族姑娘们齐齐打扮得漂亮出门,在草原上席地野餐。 汤于彗想象了一下,就感觉十分神往,虽然被康赭泼冷水说现在早就不复从前的传统,更像是一个围着游客转的旅游节日了,但他仍然十分期待,数着日子盼望四月八的到来。 他想让康赭带他去县城参加节日庆典,但是康赭显然想要拒绝的样子。 他建议汤于彗自己坐车去,并提到每年的转山节都有很多游客去凑热闹。 没有康赭作陪伴状语,汤于彗的兴趣一下子就淡了很多,他有点忧郁地道:“你为什么不去啊?” 康赭道:“因为那天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我走不开。”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吗?”汤于彗抿了抿嘴,觉得还是很想去,于是心一横,软下声音道:“想让你陪我去啊。” ——他撒娇其实撒得不太自然,但空气立马应声变得甜腻绵密起来。 这好像是汤于彗本人的天分,他用得极少,但按理说每次都屡试不爽。 柯宁说这是他的大杀器,让汤于彗不要随便拿出来,煞有介事地怀疑会促成引战。 虽然汤于彗觉得柯宁的说法是一贯的商业式浮夸赞美,不过他也能大概明白如果自己放低姿态、诚恳地提出要求,几乎百分之百不会遭到拒绝。 有可能是世界布满大概率的颜控,但更可能是他本人有欺骗性的纯良——同样的语言,汤于彗软下语气来,碳水化合物的含量仿佛就会比其他人饱和一些。他着意在言语上裹一层甜霜子弹,希望康赭能短暂地被迷惑一下。 可惜康赭好像是糖分免疫人群,他没有任何反应地冷漠道:“应该不能。” “好吧,”汤于彗其实知道大概会是这样,更忧郁了,因为实在很想去,只能放低期望选择planb。 他忧伤而沮丧地道,“那我自己搭别人的顺风车去好了。” “其实你可以不去,”康赭突然道,“镇子上一样有活动,只是没有县里那么大。” 汤于彗眨了眨眼,一瞬不动地看着康赭,“哦。” 康赭瞥了他一眼,淡漠地道:“去不去?” 汤于彗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突然拉近距离靠近康赭,用力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整个人挂在康赭身上,开始掀起他的衣服翻来找去。 康赭不是很客气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语气平静地道:“你干什么?” 汤于彗抬起头,很严肃地道:“我在找糖霜的弹孔。” “听不懂。”康赭用单手包住汤于彗的下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脸颊,“你到底去不去?” “我不去了……”汤于彗在他掌心蹭了蹭,弯起眼角,笑得很甜的样子,“那你们会怎么过节啊?” 康赭放下手,简单地道:“祭山。” 汤于彗一顿,犹疑着道:“哦……那我……可以去吗?” 康赭伸了个懒腰,“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你保持应该的尊重,没有人会在意。” “那我想去,”汤于彗道,“我想跟着你。” 康赭嗯了一声,抬手捏了一下他的后颈,“那你再去问问我阿爸阿妈,跟他们说一声打个招呼。” “那我现在就去!”汤于彗扬起声道。 他从康赭身上起来,迅速地一溜烟跑下了楼。 康赭站在屋顶的平台上往下看了一会儿,看见汤于彗手脚并用地和他阿爸在院子里兴奋比划。他翻出手机打开日历,手指不动声色地在屏幕上敲了两下,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锁上了屏。 第34章 汤于彗没一会儿就跑了上来。“叔叔阿姨同意了!”他高兴地道,“就是让我别说是你们家的客人,这样不太好,那我可以说我是你们家的亲戚吗?” 康赭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把汤于彗揽过来,像逗猫一样挠了一下他的下巴,语气轻慢地道:“那你是吗?” 犯规了吧。 汤于彗心里一麻,小声地道:“……这要怎么答啊,我推测这不是一道简单的送命题。” 他的脸又迅速红了,康赭摩挲了一下汤于彗的脸颊,能感受到比之前攀高了一点的热度。 温度计都没这么快的。 康赭感觉到有趣,翘起一边嘴角,“那你叫声阿赭哥哥听听?” “不叫……”汤于彗别过脸。 他的面颊红得几乎艳丽,但嘴上还是很有骨气地道,“你怎么总这样啊……” “什么样?”康赭心情很好,很少见地有兴趣提出疑问。 “嗯……就像是很会……谈过很多次恋爱的样子……”汤于彗慢吞吞地道。 空气像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尽管很短,但是康赭很轻的一顿还是被汤于彗察觉到了。 不过他的神色很快就归于原状,甚至还笑了笑,对汤于彗道:“哦,我们在谈恋爱吗?” 康赭的眼角弯起和之前并无不同的弧度,但是眼神却开始由秋转冬,尽管笑意不变,但是那种如影随形的模糊感又回来了—— 他对着汤于彗缓缓地道:“那也没有很多次啊,这大概是第一次。” 汤于彗本来该高兴,可是迅速而庞大的失落如茧一样地包裹住了他,他勉强地回答道:“哦,那我也是第一次。” 康赭放开了环抱着他的手臂,盯着汤于彗的脸看了一会儿,静静地恢复成了汤于彗平时熟悉的、康赭的样子—— 他语气很慢地对汤于彗道:“怎么这样也会不高兴啊。” 没有人说话,空气开始变成黏着的流质,密密地填满迟钝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汤于彗才努力地笑了笑,“没有啊,只是有一点惊讶,你居然没有谈过恋爱吗?” 康赭同样沉默了一会儿,也提了下嘴角,“不知道,反正就是这样。你呢,在学校里没谈过恋爱?” 汤于彗摇了摇头,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此时已经万分后悔自己提起,只是简单地道:“没有。” 康赭点了点头,很难得地没有放过他,“为什么?” 汤于彗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有点疲惫地答:“因为没有喜欢的人。”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康赭如同站在一面镜子前,无声地对其中呈现的自己原样的灵魂漠然地笑了笑。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最终伸出手,把汤于彗拉进了怀里,亲了一下他的眼睛,“嗯,知道了,别不高兴了,我也一样。” 汤于彗很慢地眨了眨眼,他很想听康赭说一次,但是却不敢再次提到喜欢,于是很取巧地调换了一种句法:“你觉得……我有没有哪里,不会让人讨厌的……?” 康赭凝神思考了一会儿,他很自然地把手伸进汤于彗的外套里,隔着最里面的那件白t恤,像平时摸羊的背脊一样顺了一遍他的肋骨,想了想,给出一个明显文不对题的回答:“皮肤?” 汤于彗本意完全不是这样,但还是全身过电,转过头来睁大眼看着他,想要抗议,康赭却对他露出放大的笑容,“很白,像羊奶,还一晒就红。” 尽管并不出于自愿,但汤于彗本人的身体机能就像为了应证康赭说的永远是对的一样,面颊迅速地就红了起来。 汤于彗甚至有点绝望地想,皮肤薄的人真的好惨啊,脸红到底有没有可能是可控的?这种条件反射完全多余且不必吧。 康赭明白汤于彗想听什么,但回答问题的人永远是那么无趣,于是他用疑问的态度换了一个答案:“眼睛?” 他低着头,像是沉思了一会儿的样子,带着一点笑意地道:“很迷人?” 放弃了,汤于彗无言投降。 他垂下头,很小声地道:“算了,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康赭笑了,把汤于彗垂着的头轻轻按得又低了些,吻了一下他的发顶——“皮肤,眼睛,骨骼,和心,都很好,都讨人喜欢,没有让人讨厌的。” 第21章 但我盼望更多的没顶 四月初八的这天天气很好,在汤于彗已经习以为常的大密度云群中,他好像看到了来甘孜第一天的蓝。 那天空透亮得他无法言语,蓝得让他觉得渺小、干净、无忧。 康父康母都提前出门了,康赭即使在这一天也很难早起,快到中午才载着汤于彗出了门。 无垠的蓝色天空下,汤于彗仿佛也被这个节日的意义感染,变得明快与晴朗起来。 他轻轻地抱住康赭的腰,想起自己在三年级的时候,于正则就开始考他初中数学,他每周末都要做一张试卷,很少像别的小孩子有自由支配的活动时间。 汤蕤的书柜里,有一套被淘汰的、已经有些旧了的百科全书,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大人的笔迹,看得出书的主人曾经用心地在上面投入时间。 笔迹是汤蕤的,这书是他姐姐的,汤于彗在很久以后才知道。 于家有三间书房,于正则有一间,汤蕤有一间,还有一间综合用的,等汤于彗长大后被分给了他,而这套百科全书被放在汤蕤书柜一个阴暗的角落。 第35章 小时候的汤于彗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很聪明地依靠直觉没有告诉妈妈自己发现了这个角落,在于正则和汤蕤都不在的时候常常偷偷溜进去,津津有味地捧着这套百科全书读好几个小时。 他讨厌做于正则给他出的数学题,也讨厌学不懂的物理。很难,如果他不会,爸爸妈妈都会不高兴。 相对的,百科全书里的世界是那么简单而有趣,北极熊毛茸茸的可爱,dna有美丽的双螺旋结构,而我们生活的庞大的地球是原来只是宇宙里一颗不起眼的小星星。 百科全书很大、很厚,在被汤蕤发现之前,汤于彗看了好多好多遍。 在上初中以前,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小汤于彗已经能自豪地背出许多全知类的知识,下定义他最擅长,例如彩虹是一种光学现象,氧化还原反应的实质是电子的得失或共用电子对的偏移,而大气中的云正是一种水蒸气遇冷形成的美丽的、漂浮在空中的混合物质。 即使后来在各种教材、展览、甚至是仪器上,汤于彗见过很多壮观的、原貌的气象图,他也能清清楚楚地背出那套百科全书上原始的概念解释: ——“大气中的水蒸气遇冷液化成的小水滴或凝华成的小冰晶,所混合组成的漂浮在空中的可见聚合物。” “你说什么?”康赭转过头来,隔着头盔对汤于彗问道。 汤于彗不知道自己居然背出了声,他笑得双眼眯成缝,大叫道:“我说你开快一点,要追不上了!” 康赭莫名其妙地道:“追什么?” 汤于彗没有出声,默默地在心里大喊,你,你啊。 他想,如果云知道,它一定听见了汤于彗本人喜欢康赭,或许爱上了康赭的宣言,像一群过于饱和的水蒸气依附在凝结核周围——他爱他的物理意义和人文情感,它们同样那么轻那么美丽,他早就开始崇拜、开始热爱,这几乎是一种自然规律。如此眷恋云海,他注定会沉浸在这种任意滂沱、随便晴朗的自由中间。 等康赭载着汤于彗赶到山脚下的时候,祭山活动早就开始了,仪式已经开始正式进行。 汤于彗喘着气和康赭爬上山顶,看见许多当地的藏民围聚在一起。山顶堆起了一个简陋的祭坛——是用石头和箭矢累累堆起的石碓,康赭说这个在藏语里叫作“拉则”,其实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箭垛”或者“神宫”。 汤于彗很小声地道:“这个有什么寓意吗?” 康赭道:“这是神灵依附的宫殿。” 说不上为什么,康赭的这句话语音刚落,汤于彗的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巨大的震动——他看着面前静默的石碓,仿佛被无声肃穆的空气流穿了心肺,念经文的声音顿时被放得很大,近于群山的叹息。 天空清白磊落,阳光变成一种温柔的钝器,无声地切割着人的思想和情感。 忽然,汤于彗和站在拉则的中心、作素衣僧侣打扮的老人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双智慧、怜悯的眼睛,在漫长的时间中被生命打磨出了如博爱一样的柔光。汤于彗被这样的光注视着,顿时产生了一种默然又浓烈的悲恸。 也许老人并没有看他很久,但是他灵魂的噪音变得很大。 人群围着的中间,被点燃的松枝萦起一股倦怠的白烟,它们被高原的太阳照成金色的光带,好像一条升往云上的河流。 康赭昨天就提前告诉汤于彗,这种仪式叫作煨桑,松柏的枝叶能够燃烟洗涤晦气,雾状的渺茫中,神灵将会到来。 近乎跳跃在鼓膜上的悲吟和缭绕如烟的、汤于彗听不懂的经文发生了共振,他闭上眼,曾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康赭模糊的脸浮现在他脑海里,带着笑看他,温温柔柔地道:“我不希望你记得我。” 汤于彗隔着一片茫茫回看过去,安静地想,为什么神灵一定降临在这种如云的缥缈里,如果他来生变成草木,会在枯萎成灰的那一刻见到他焚尸所求的那一道光吗? 想到这里,那层薄如裙带的灰烟带上了一种他熟悉的、冷水一样的颜色,团成天空的岛屿。汤于彗明白,这不是他的宗教,甚至是他偷来的短暂信仰,但他一生或许都将循着这缕吟唱,追逐那道蓝色的光。 肃穆的祭祀仪式过后,康赭带着汤于彗下了山。 汤于彗沉浸在刚刚那种巨大的情绪里缓不过来,他呆呆地道:“那个主持仪式的老僧人……” 康赭道:“是我爷爷。” 汤于彗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他。康赭淡淡地道:“我爷爷从在我奶奶去世以后,就常年住在寺庙里了,我也不太能见得到他。” “哦……这样啊……”汤于彗慢慢地道。 康赭揉了一下他的头发,“怎么了?” “没什么,”汤于彗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的时候有种很奇怪的悲伤的感觉。” 康赭笑了笑,“他很严厉的,不过他可能会很喜欢你这样的小孩。” 康赭带着汤于彗离开了祭山仪式后的人群,他们和太阳一起走下山坡,天色已接近黄昏了。 虽然康赭的情绪表现一向不明显,但是汤于彗感觉他今天的心情好像有些意外的好。 康赭把摩托车停在了祭祀的山下,问汤于彗道:“走走吗?” 汤于彗点点头,跟在康赭身后,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国道上安静地同行。 第36章 穿行在草原和道路上的风被他们走出了另一空间的荒诞感,几乎让人忘记了时间流逝。 高原的黄昏同样炙热,阳光把汤于彗的皮肤烤得几乎发痛,他觉得自己的五感正在流失与外界的关联,轻轻地道:“我觉得我今天听到了一种呼唤。” 这种奇怪又矫情的说法也没有引起康赭的发笑,他走在汤于彗的前面,这时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一眼,轻飘飘地道:“是吗?呼唤你什么了?” “不知道,”汤于彗也同样轻轻地答,“但总觉得和你有关。” ——他本来想说从前他一直不太相信这些东西,但不小心吐露了实话。 过于形而上的概念在汤于彗看来曾一度荒谬,但是也许真实本来就是向来荒谬的。 “对了,”接下来的话突然变得很顺其自然,汤于彗停下来,注视着康赭的背影道,“我找到了一份在这边的支教工作,有一间小学今天回复我了。” 荒谬被暂停了,也许再也不会看不清了,汤于彗明白地确信自己看见康赭周围的光线迅速地黯淡下来,一朵云从山坡的另一头飘过来,把康赭框在了淡漠的阴影里。 那道阴影里的人神色模糊不清,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不希望这样。” 汤于彗静悄悄地躲在阳光的囚笼里,离那道阴影远远的,“可是我想这样。” “不要为我改变,为我牺牲。”康赭道,“我讨厌选择,被选也是一样。你应该明白,不要把付出加在我身上,太累了,我不想要。” “可是我只会呆到暑假的,夏天前我一定就回去了。”汤于彗缓缓地道,“我没有要求你回报什么,是我心甘情愿想做的。” 康赭静静地看着他,很久才笑了:“骗子。” 汤于彗抬起脚,一步跨进了阴影里,真远啊,像阳光再努力也无法弯曲照射到的暗面。 他抱住了面前静谧、孤独的影子,“是,我是骗人的,我喜欢你,好喜欢你,你要我怎么办呢?” 康赭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也伸手揽住了他,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头发,“我不知道,你的意义出现得并不剧烈,但我可能本来就认不得奇迹。” 这一天他们沿着路途走回客栈,直走得夜幕低垂,群星寂静辉煌。 汤于彗的脸颊一开始被晒得发痛,四周黑暗以后又被风吹得颤抖。 康赭走到他的身边,和他并排,问道:“冷不冷?” 汤于彗不想和他说话,重要的是不知道说什么,便只是摇了摇头。 星光繁琐而明亮,他们落在宇宙的井里,并不因为任何一颗而欢喜;如黑如蓝的夜色总会被晨光稀释,但星空永远寂静、安宁地注视着他们。 康赭沉默地和汤于彗并肩而行了一小段路,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立在繁星之下,无言地看了汤于彗一会儿,然后道:“你过来吧。” 汤于彗回过头,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康赭从道路边的草丛中找到了一根树枝,一言不发地沿着公路的横截面划了一道长线。 他站在线的另一头,看着面前模糊的、似是而非的奇迹,希望他不要过于暗淡地熄灭。 康赭静静地重复了一遍:“你过来吧。” 第22章 拥挤的树群 汤于彗支教的小学离镇子上有十几公里,高原的人口密度已经不能仅用稀薄来形容了,只能算人烟十分罕至的地方。 康父康母听到小汤居然留在了他们这穷乡僻壤当老师,即使只是临时的,也一时都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 康父几十年如一日地守着一颗老教师的心,知道后沉默了很久,连拍了好几下汤于彗的肩膀,还差点掉眼泪。 睡到中午这种美梦从此就离康赭远去了,汤于彗在康家的地位一度升至顶点,康父康母不仅给他免了未来一个多月的房费,还强行要求康赭每天接送汤于彗上下学。 康赭每天一脸低气压地爬起来,送汤于彗去学校的路上经常一个字都不说,接他的时候倒是往往心情很不错,还会在汤于彗的学生看不到的地方和他接一个长吻。 临时决定支教的汤于彗算是破格地留了下来,小学很难为他提供宿舍,汤于彗便继续住在康赭家的店里。 康赭曾在送他去学校的路上嘲讽汤于彗是专车接送、住客栈的贵族体验式支教。汤于彗无法反驳,虽然性质和开跑车送外卖这样的噱头新闻还是有很大区别,但是康赭说的倒也都是事实。 他理亏但又不太甘心——明明已经让自己走进去了,康赭怎么好像还是没什么大变化。 可惜汤于彗心壮胆怂,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加持,只能在被内涵的时候自以为很凶地睁大眼睛瞪着康赭。 此事的结果就是,在进教室的时候,一个脸很黑的坐在前排的小姑娘满脸担忧地看着他,用夹杂着很重口音的汉语问汤于彗:“老师你怎么脸这么红,是生病了吗?” 汤于彗心虚气短地说没有,然后立马低着头转过去背对学生,在黑板上板书今天要教的公式和定理。 说是黑板,其实也就是颜色深一点的一块石板,粉笔都被用得很短,每天学生们都会把它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汤于彗面前那张摇摇欲晃的“讲台”上。 汤于彗人好善良,懂得又那么多,衣着干净、谈吐从容,什么都知道,来自首都最好的大学,住在康赭哥哥的家里,关键是还那么那么的漂亮,简直像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第37章 小孩子对好坏、贫富的概念其实没有成年人那么深刻,但这些脸脏脏的、穿着有无数补丁的旧衣服的孩子们对汤于彗有种强烈又复杂的憧憬。 现在的条件其实没有以前那么差了,孩子们也见过一些从城里来的老师,但从来没有一个像汤于彗这样,本身就象征着一种很遥远的美好和梦想,像天空一样的干净漂亮,只是又高又远。 这种过于亮眼的光芒让这种憧憬变得很难以启齿,但是这并不影响班上的每一个孩子都悄悄地喜欢汤于彗。 这里的小学不分六个年级,只有高年级和低年级。 汤于彗本来怕自己教不好,便想从年纪更小的班级入手,但在发现了好几次站在教室外面偷听的高年级学生后,汤于彗教的小学数学课也就合为高低年级一堂了。 本来就不大的教室里面挤满了脏兮兮又黑黢黢的,抬着头、认真地注视着黑板的学生,汤于彗在板书的时候让自己的心安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转身的时候就会看到好几十双亮亮的眼睛,如星星一样地注视着他。 他每天都会看到黑板右下角的角落里,用稚拙的字体写着的“老师好”。 每天的笔迹都不一样,有的已经开始模仿大人的字,写得稚嫩又生硬;有的横撇捺竖仿佛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聚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写汉字并不熟练。 ——这些都是汤于彗那群腼腆、内向的学生们每天向他表达喜欢、和他问好的方式。 条件艰苦,粉笔也是不怎么富裕的稀缺物,大家都很小心翼翼地节约着使用。于是“老师好”三个字常被挤在一个非常小的角落里,很不起眼,汤于彗上课的前几天甚至一直没看到过。 直到他有一天刚刚讲到集合的概念,想在黑板上画一群小动物作示意,他画得太满,黑板不够用,这才一打眼看到右下的角落里写着什么字。 他几乎是寂静地看了几秒,直到酸软又厚重的沉默提醒他该开口说话了,他才转过头来,向这群曾莫名暗淡此时却亮亮地期待着闪烁的星星们露出了一个最大的笑容。 汤于彗的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亮盈盈的,笑起来好像有水色的光,连说谢谢仿佛也是夜晚的云销月霁,银色的淡光照拂温柔的山峰。 当时在教室的所有人几乎都咧起了嘴角,几个格外害羞的学生还低下了头。 ——这一幕康赭其实也看见了,他经常送完汤于彗后,并不急着回客栈,躺在学校狭小的操场草坪上散掉起床气或者干脆睡回笼觉偷懒。 那一天他站在教室外面那个视线死角唯一一块的玻璃窗外,很好奇地打算再观察十分钟,看看汤于彗今天能发现他这群小孩儿送给他的礼物吗。 汤于彗的反应几乎和他想得一模一样,先是愣住,可能还会愣很久,然后一定会绽放很大的、让人感觉幸福的笑容。 只是这一幕的触动比康赭想得大一些,他看了一会儿,点了一支烟,没有再去操场睡觉,而是直接静悄悄地骑摩托车走了。 这天本来也该一样,康赭例行公事一样地去到汤于彗的房门前敲门,但是这次没有传来很轻快的脚步声,也没有一个人做贼心虚地在门口打量一圈,然后过来抱住他的脖子,磨蹭很久才害羞地亲在他的脸上。 汤于彗隔了很久才过来开门,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是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只被暴雨淋过的小羊。 康赭把他的下巴扳起来,看了一会儿,幸好没哭,只是眼角有点红。 他轻轻地放缓了语气,“怎么了?” 汤于彗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快走吧,上课要迟到了。” 康赭很早以前就已经很自然地会识别汤于彗的各种情绪了,他很意外地读取到汤于彗真的不是害怕示弱,而是确实不想求他安慰的讯号。 康赭本来都已经开始在酝酿尽量温柔的措辞,这时也只能从善如流地沉默下来。 很罕见的,汤于彗在路上,坐在摩托车上时一句话也没有说,整个人像是被霜压垮的草本植物。 康赭看四周没人,在校门口把他抱下来,把他的头盔轻轻地解了下来,果然看到那道眼角的红还是没有下去。 他皱了皱眉,“你今天还是不要去上课了,我去和校长说一声。” 汤于彗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摇了摇头。然而看着康赭没有放他走的意思,他勉强地笑道:“我不能旷课啊,而且我想去上,没关系的,你下午来接我吧,可以吗?” 他在这种时候还是有一种纯真又顺从的善良,康赭也说不出什么,便叮嘱道:“有什么就给我打电话。” 汤于彗强打精神地上了一整天课后,早上那种仿佛被冷水浸透的潮湿、难过的情绪好像散了不少,他走出校门,看见了康赭骑在车上等在校门口。 他走过去的时候目光很散地投在康赭背后湛蓝的天空和漂浮的云上,心想,幸好你们是晴朗而自由的,能够独立地安慰好多好多微不足道的人生。 康赭在汤于彗坐上摩托车之后,几乎是飞一样地开了出去。汤于彗抱着他的腰,吓得差点大叫。 然而康赭并没有开回客栈,汤于彗发着呆地看着眼前并不熟悉的景物,奇怪地看着康赭把摩托车停在了一个小山丘旁边。 他走了几步,才像想起一样转过来看还站在摩托车旁边的汤于彗,很认真地道:“忘了,需要抱你上来吗?” 第38章 汤于彗连忙迈动脚步,“不用了……我自己走。” 他们没有花费太久就爬到了坡顶,五色的经幡飘扬在青绿的草原上,繁茂的星火条被吹得鼓起翅膀,像马上要挣脱长绳而飞往雪山。 在下面的时候不会发现,只有爬上山顶后才能够看见一道弯弯的小河环绕在丘陵之间,这时它们全被阳光温和地裹紧金色的星芒里,碎光跳成一片钻石的海洋,像黄昏筛下的粉。 康赭选了一块柔软的草地躺了下来,对汤于彗道:“坐吧。” 汤于彗一眼不眨地看着面前的景色,愣愣地道:“这是哪里,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康赭道:“就是没有名字的山而已,你先坐下吧。” 汤于彗坐在了他的旁边,他正对着面前金光闪闪的河带,经幡在他身边鼓动飞扬着,风声虽然不大,但是有生命地围绕在他们周围。 康赭躺在他旁边,侧了一点脸,闭着眼睛,没有直面太阳。 “你讲吧。” 汤于彗一顿,“什么?” 康赭道:“不用讲给我,讲给这座无名的山?他很孤独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人类的废话,你可以行行好做件善事。” 汤于彗像听不懂一样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这样啊,那确实是一座很惨很寂寞的山啊,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听一听人类无聊的抱怨呢?” 康赭眼皮都没抬,拿手拍了拍草丛下面潮湿的土壤,然后道:“他说随便你。” 阳光照在康赭半边的侧脸上,汤于彗很想很想亲他。 他很轻地吻在康赭了的耳朵上,康赭终于睁开眼睛,目光漆黑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合上了眼皮。 汤于彗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道:“早上的时候,是我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很轻地重新开口道:“我没有说过吧,其实我有个姐姐,叫作于彗。” 第23章 云水皆为自由身 于彗是汤于彗的姐姐,但是汤于彗并没有见过她。 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已经过世二十四年了。 于家是个地位非常高的家庭。于正则和汤蕤都是著名的学者,而且是很厉害的、在实业上做出了相当成绩的学者。 然而于家高的不仅是社会地位,经济地位也是一样。 于正则虽然出身贫寒,但是他个人能力实在太强悍,在学工商三栖,于学术与利益间游刃有余地施展才华;汤蕤则是已渊源百年的苏商家族当家唯一的女儿,是大家闺秀中的大家闺秀,如果不是醉心古生物这门冷门的学问,大概率会继承家业,凭她的聪明才智本来也确实足够得心应手,但是大小姐志不在此,家业就暂时交给堂哥打理,可是但凡汤蕤有一天厌倦了研究工作,下半辈子也绝对不用为锦衣玉食而发愁。 两个人在大学认识——一个眼高于顶的年纪,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的才华横溢,更加巧合的是,同样的出名与好看。 于正则大四的时候就靠一项实验专利还清了所有的助学贷款,本科还没毕业就已经在做博士的课题,靠着大学期间的积蓄在学校附近买了个小公寓,只是为了方便早上少走从寝室出发的一小段路;汤蕤则是学院著名的美人,而且不是一般的美,是一种美出了距离感的出尘。她是女生公寓到实验室那条长路上的人文风景,每天穿着同龄女孩半年生活费都负担不起的素色长裙,从不化妆,偶尔略施粉黛,就会成为校级的新闻。 优秀的人相互吸引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最后真的相爱,并且结了婚。 这件事即使在毕业后多年,也激起了相当一部分知情人间的水花——也许在普通人的潜意识里总是认为,同样很有性格的两个人最终应该是互斥的,大家并没有想到聪明人的爱情原来也有盲目的时候。 然而棱角不能互包,只能成为日渐扎人的尖刺。也许很多事情之所以有隐忧,是因为它确实存在言之有理的祸端,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藏而不发。 塔尖的爱情的确缺乏现实的立锥之地,无论那是象牙塔还是金字塔。 婚后的于正则和汤蕤的感情日渐冷淡下来,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多么激烈的矛盾,只是因为两个人都是更重视自己的人——成年人的世界内容庞杂,爱情实在不算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过离婚倒是也毫无必要,因为并没有比眼前的对象更适合构建婚姻的人。 于正则和汤蕤像两个生活在同一空间的、互相认识的房客,各自忙于自己的事情,但这样就已经足以填满所有个人的时间。 本来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应该合理地被时间冲淡,再到人们都遗忘之时和平地结束。 然而女儿于彗的意外出生,却改变了这个死水一样的局面。 于正则和汤蕤做不好丈夫与妻子,却奇异地都想做一对好父母。 女儿成了原本关系凉薄的夫妻关系里效果显著的粘着剂,于正则和汤蕤开始像一对真正为了孩子考虑的夫妇;而施于家庭的关怀有的时候不分得那么明确,就有一种大家都是相爱的感觉。 受尽父母万千宠爱的于彗从小就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小天使,家庭的庇佑只是她的翅膀,却不是她的光环。 智慧而美丽,她像极了汤蕤。而同样的,于彗在读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继承了父亲惊人的才智。 第39章 于彗的数学能力很强,五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在学习高中的理科内容,还在升上初中之前就自信满满地告诉爸爸妈妈自己以后要做一个伟大的女数学家。 然而,她并没有接触到更广阔的、更加美丽的逻辑世界,就被时光永远地暂停在了升入初中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六年级的时候于彗因重病休学一年,但还是未能等到重返校园之时。 女儿住院的那一年,汤蕤的精神几乎是崩溃的,她和研究所请了长假,一直处于半离职的状态;于正则略微好些,但也停了手头很大一部分的项目和工作。 他们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两个人的一生似乎都从来没有碰到过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但是人类有的时候能做到的事情真的很有限,这样一双几乎是人生赢家的夫妻,却无法用金钱和地位换来最爱的女儿的健康。 于彗才刚刚跨出拥抱这个美丽世界的一步,就要永远地和它告别了。 她很善良,唯一念念不忘的也就是爸爸妈妈会有多心碎——他们那么爱自己,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难过。 刚刚失去于彗的那几个月汤蕤几乎什么也做不了,她并不歇斯底里——她一生都强大又美丽,并不会这样失态地表达自己,这对她来说几乎是可耻的。 然而于家还是终日弥漫着一股阴冷腐朽的死气。两个要强的人连痛苦起来都是冰冷而压抑的,汤蕤思念自己的女儿几乎快要失常,于正则也一样悲伤,但他更痛苦家里有一个被打击得快要发疯的女人。于是他和汤蕤商量后定好协议,决定再拥有一个孩子试试。 试试,这就是汤于彗的生命一开始拥有的全部含义了。 哭声大概是婴儿用来回应母亲的第一个举措,而哭泣本身就有撒娇的含义。 想必所有的婴儿出生时都是带着对母亲的依恋,沐浴在被爱的有恃无恐里,怀揣着对世界郁勃的、生动的渴望。 汤于彗也是一样,在他对世界发出哭声的那一刻,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汤蕤莫名寂静而悲哀的眼睛,那时他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个精神替代品。 小的时候汤于彗总会被说名字像女孩子,还总是会被同龄的小朋友问,你为什么跟着妈妈姓啊? 小汤于彗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去问老师,老师有点尴尬地语焉不详道也许是因为爸爸非常爱妈妈,所以才把这么光荣的权利让给了她。 小小的汤于彗还不知道爱这个东西是什么,但莫名感觉老师说的不太对。 ——因为他很少看到爸爸妈妈呆在一起,他们常常两人都不在家,家里总是保姆阿姨在照顾他。 小汤于彗一开始会和照顾自己的阿姨很亲密,后来就不会了,因为阿姨很快就会被妈妈换掉。 妈妈从来都不愿意多花时间和他呆在一起,但是对于和汤于彗呆在一起的人又总是不满意。 有一次汤于彗白天在院子里吹风吹得狠了,晚上回去有点感冒,发了一点低烧,模模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从来都是那么美丽寡言的妈妈,语气冰冷地让自己最喜欢的保姆阿姨立即收拾东西离开。 妈妈对他的身体健康似乎关心到了一种神经质的地步,而爸爸只会让他看书做题。 他们都很严格,严格的方式和重点都不一样,但都被小时候的汤于彗理解为爱,因为关心健康和严格要求确实是亲情的表达方式。 但是后来汤于彗才明白,这确实是亲情的表达方式,但不应该是唯一的方式。 汤于彗拥有十分无趣和孤独的童年,这一直持续到他上初中前的那一个暑假。 于正则和汤蕤终于接受了他不是于彗,也代替不了于彗的事实,就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他。 汤于彗尽管已经凭借早慧明白了爸爸妈妈并没有那么喜欢他,但真实的解释也实在是太残忍。汤于彗也曾在青春期怀着怨愤的心情和从来没见过的姐姐进行比较,进而得出了自己也许确实不如于彗那么有才华的结论。 但是汤于彗转念又想,就算自己比姐姐聪明很多,于正则和汤蕤也不会爱他。 尽管痛苦而寂寞,汤于彗还是长成了一个寡言但并不偏激的少年。 于正则和汤蕤在他活过了于彗的年纪之后,对他的人生就不再关心了。 汤于彗的物质需求从来没有被短缺过,但是也并没有人关心他在想什么。 不过尽管如此,于家仍是有两条隐形的规则施加于他,汤于彗对此心知肚明。 这是于正则和汤蕤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用椎刀刻进他灵魂的不动条款,简而言之,也就是对汤于彗的两点要求:第一,他不可以不优秀;第二,他不可以不健康。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从我离开家以后。”汤于彗安静地躺在草丛上,他头顶那一团的空气笼罩着一股巨大质量的、沉重而宁静的悲哀。 他的头靠在康赭的腹部,随着康赭平静的呼吸一起一伏,“我上次见到我妈妈的时候是在医院,是去年的时候。她确诊了乳腺癌,已经好几个月了,但是没有任何人告诉我。” “我知道这个消息还是通过我本科的一个师兄,后来去读了我妈妈所里的博士,是他回学校参加会议的时候告诉我的。” 即使已经隔了一年多,汤于彗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天气不太好,会议涉及的内容不是汤于彗的领域,他是被师兄的消息叫过来的,一直听得半醒半睡,茶歇的时候,已经好久不见的师兄神色匆匆地找过来,脸上带着并没有掩饰的、于心不忍的痛苦,看了汤于彗一会儿才仿佛很难开口一样地说:“小汤,汤老师的病还好吗?” 第40章 汤于彗那天晚上到达医院的时候,很费了一番功夫才进入病房,因为他的名字并不在可以探视的“家人”之列。 而当他推开病房的门,看见汤蕤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汤于彗还是能感觉到眼眶刹那灼烫的温度。 曾经被上天眷顾至此的美人竟然有一天也流露出这样的枯萎朽木之感,他曾经以为汤蕤永远也不会老。 于正则并不在,只有汤蕤的助理研究员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地听她安排工作。 汤蕤看到汤于彗的时候,脸色几乎是迅速地一沉,带着一种仿佛被冒犯一样的愤怒,被深深地藏在如霜一样的冷漠下。 但也许是关心则乱,汤于彗在仓促之间,竟然好像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痛苦。 汤蕤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这里还用不着你,回去做你自己的事去。” 汤于彗有点难过地道:“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有什么用,”汤蕤不耐烦地道,“你是医生吗?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那天汤于彗即使拿出了十万分的耐心,也并没有和汤蕤和平地达成协议,汤蕤的病并没有严重到无法挽回,可是她自己并不配合。 在被汤于彗找到病房以后,她很快就换了医院,而且主动断了与汤于彗原来就极为稀疏的联系。 于正则的话也模棱两可,但两个人的中心意思都很明确,让汤于彗少管这件事。 隔了一年之余,而此时的汤于彗静静地躺在散发着好闻气味的青草上。高原日暮将山色染红了,天边渐渐地镀上一层金边,在他旁边沉默躺着的康赭从汤于彗开口伊始,就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他静静地揉了揉汤于彗的头发,很久才缓缓地道:“那阿姨现在还好吗?” 汤于彗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道:“我不知道。” “去年那段时候我的心情很乱,我一直很担心,神经有点衰弱,缺乏睡眠,可能也有点厌食,我想了所有的办法让她好好治疗,但是并没有人理会我。”汤于彗道,“我研究生承担的课题在那时刚好进入了收尾阶段,压力很大,每天都过得混乱又茫然。那时有一个同学……是我本科的室友,我们关系一直还不错,他也加入了我负责的小组,但我没想到他原来,这么讨厌我……甚至这么……恨我……” “他动了一点小手脚,并没有在他负责的部分进行实验,而是照搬了国外一个现行研究的结论,那个研究并没有发表,我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数据。但是这件事我也有错,当时我的生活几乎是一团乱麻,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节。他给的数据偏差并不大,专业素质也过硬,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核实数据的来源,就这样整理好了到了答辩。” “就在答辩的那几天,那个研究突然发表了,答辩的时候被问起,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一直在想到底为什么。” 康赭的手顿了顿,继而仿佛安慰一样地从汤于彗的头发尾梢轻轻地往上,温柔地拂过他的耳廓。 汤于彗慢慢地道:“学校给的结果是判我和那个男生同时被处罚,我是组长,即使不是我负责的部分,当然也应该负全责。我被以学术不端的名义要求退学,那个男生也没有拿到研究生学位。” 汤于彗停顿了一会儿,把康赭抚摸自己头发的手拉了下来,放在了自己的胸口:“这么大的事当然瞒不过我爸爸。他很生气,把我赶出了家门;但是他的话语权很大,后来应该是和我们院长沟通过了,这种丑事本来就是低调处理,我的处分还没有正式下来,莫名其妙地就被换成了‘选题价值存疑,延期一年毕业’这种不痛不痒的处理方式。” 沉默了一会儿,汤于彗笑了笑道:“那个故意陷害我的同学并没有多么意外,他被迫退学,但是好像并不是很在乎,他告诉我自己早就不想继续这一行了,只是想在走的时候看看能不能把我拉到泥潭里。” “我还记得他真的很高兴的样子,像是解脱了一样,临走的时候还告诉我说:‘果然,你不会啊。’” 汤于彗说到这,静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我当然不会,即使被退了学,我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我逃避的只是被家里赶出来,而我的父母并不爱我这个我早就明白的事实。” “那天我离开家的时候竟然正好碰见我妈妈回来,我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她了,她很瘦,一脸病容,但还是在看着我的时候瞬间就严厉起来,她当然知道这所有的前因后果,但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要是你姐姐……” 汤于彗用康赭宽厚的手掌盖住了自己眼睛上面的空气,它们此刻像凉掉了的雾,静静地聚拢在康赭的掌心。 “阿赭,你知道吗?那个小时候的问题我长大以后就明白了。我姓汤,并不是因为我的爸爸格外爱我妈妈,而是因为要保留于彗这个姓名。我的名字很好听吧?里面有爸爸,有妈妈,有姐姐,有幸福的一家人,就是没有我啊。” 第24章 深空静谧的夜 康赭什么也没说,他的手掌拢在汤于彗的眼睛上面,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的手下像覆着一块玻璃,显而易见的透明,美丽而脆弱。 康赭静静地站在那一面镜子前,觉得自己此时的心中,一面流淌着对汤于彗本人堪称怜惜的感情;另一面又像无法阻止一样,惯常地分离出残忍的人格,难以理解地站到眼前人的悲欢对面,无法阻止自己不显得冷漠地看着他。 第41章 康赭把三个字在心里过了一遍,渐渐地聚起笑容,开口又叫了一遍—— “汤于彗。” 一滴温热的液体流经康赭的指缝,它在碰到康赭的手掌边缘后,渐渐地流成带状,从汤于彗如瓷一样的皮肤上淌下一条晶莹的海。 汤于彗的声音沙哑又纤弱,就像那个在幼稚园被同学问到答不出来的问题的男孩,“阿赭……” 康赭很轻地一顿,那一滴眼泪前所未有地打动了他,他移开了手掌俯下来,轻轻地吻在了汤于彗眼角的泪痕旁,“你不喜欢,那今天就把名字改了吧,姓康怎么样?” 汤于彗愣愣地看着他,“你不是有信仰的人吗?这种话可以随便说吗?” 康赭半撑起来,漫不经心地笑看着他,“说说而已,怎么,不可以吗?” 康赭的手臂并没有完全撑在草地上,他比常人靠得近一点,又比爱人远一点。 汤于彗抬手圈住他的脖颈,怔怔地看着他。 康赭身后的夕阳是一片如晕一样的红,但眼前人拥有比真实的自然更厚密度的黄昏,以至于让人光是长久地注视他,就产生一种浓烈的迟暮之感。 爱上他也是一样,如暮色一样让人倦怠又依恋。 汤于彗轻轻地道:“可以。” 康赭配合地吻了他。 草原的风十分温柔地从他们中间穿过。 从晨曦到深夜,汤于彗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候,太阳将落未落,世界是带着佛光的、怜悯的金色,时间慢得离奇,催不动一场盛大的离别。 春日芬芳,汤于彗却分明感觉到了爱人的一股秋色,康赭吻在他的眉毛上,让他想起自己路过晚秋的薄夜,他惯常走在去往实验室的路上,在那条小路上停了一会儿,看了会儿天边如火烧一样的云,银杏就簌簌地落了满身。 这个吻很长,康赭的温柔很短,他从那一滴泪水的汹涌里尝到了和冰川同质的咸,于是一些陌生又充满归属感的东西渐渐地在他身上醒来。 这个吻变了味道——夕阳开始燃烧,温蕴的橘光变成赭色的赤红,康赭越吻越凶,他的舌头勾过了汤于彗的每一颗牙齿,用力地直往更深处顶。 汤于彗快要跟不上他,开始急促地喘息。 康赭再次撑起上半身的时候像换了个人,脸上是汤于彗初见他时那种,带着傲气和邪性的笑容。 他同样在喘,但是远不像汤于彗那么被动,一股漫不经心的野性萦绕在他周围。康赭翘起一边嘴角,略带懒倦地道:“怎么办?想行使一点冠名权。” 汤于彗的唇被吻得如熟透的浆果,里面确实有甜美而将待成熟的汁液,但是它们那么纯洁,并不知道自己在默许地蛊惑人心,“什么……?” 康赭十分不温柔地把他拉了起来,一使劲,扛在了肩膀上。 汤于彗瞬间由望天到看地,被完全掉了个个儿,晕头转向,差点眼前一黑。 刚刚才哭得如一场泽物细雨的人此时充满了实打实的迷茫,“阿赭……你干什么?” “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康赭懒懒地道,“现在终于叫顺了?” 汤于彗一愣,立马安静闭嘴了。 他挣扎着要下来,康赭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腰臀,略带警告地道:“别乱动。” 直到汤于彗一言不发地被康赭扛到了山下,被抱上了摩托,甚至已经被带好了头盔,康赭正要给他扣上带子,汤于彗才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了康赭的手腕,“啊……!” 康赭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汤于彗突然爆发力气抓在他腕部的手,“啊什么?” 汤于彗的脸又开始红了,白瓷一样的脸上除了那漆黑又潮湿的眼珠,就是如夕阳一样薄薄的绯色,“你为什么不问我……?” 话音刚落,那层绯简直要烧起来,汤于彗的声音低得比风大不了多少,“……你问我不就好了……” 康赭这才明白他说什么,有点好笑地放下手。他掐了掐汤于彗的脸颊,充满危险意味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问你就可以,但是我觉得现在还不行。” 说完,他又觉得有必要辩白一下自己,“不是不行,是不想。” 汤于彗被掐住脸颊,眨了眨眼睛问:“为什么?” 康赭想了想道:“你哭得那么惨,这算欺负你了吧?我从来不欺负小孩。” 汤于彗:…… 认真的吗? 他把手放在了康赭的胸口处,上蹿下跳地摩挲了一番,嘴上煞有介事地道:“我摸一摸你的良心在哪里……” 康赭一言不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汤于彗一顿,在康赭身上上下作乱的手硬是怯怯地收了回来,有点紧张地放在身旁。 康赭的目光如有实质,冰川似乎要作陨石。汤于彗恢复小羊一样的目光,心跳如雷,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是康赭身上淡如草木的烟味。他紧张地抠着掌心,有一种衡如宇宙的巨大悸动在胸中说不清楚地横冲直撞。 康赭没再说什么,把打断的扣带行为完成了,他很轻地抓了一下汤于彗的手,缓缓地道:“走吧。” 回去的路上全程没有人说话,汤于彗一直把头靠在康赭的后背上,他的脸降不下来地红,愧于仰头看自己的星星。 直到开回了家,客栈的点点灯火在庞大的黑夜中亮起如烛,繁星像洒在可乐中的盐块,都砰砰地泛着鼓噪的气泡声,闪动炫人眼目、如钻石一样的光。 第42章 汤于彗跳下摩托,快走了几步,一伸手,抓住了康赭的衣角。 康赭的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安静地看着他。 汤于彗的神色泛起了那层在下午躺倒的山坡上,萦绕了他们一个黄昏的、青草饱和的潮意。 康赭捻了捻手指,无端地想抽一根烟。 汤于彗的声音也同样湿漉漉的,像是不敢面对面前的人,只是怯怯地让夜色传达,“……你不是告诉过我,四月初八是释迦牟尼佛的诞辰日。佛教的信徒在这个月内做善事一件,功德会翻十万倍。” 康赭没有动,轻飘飘地站在那里,模糊地道:“是啊,那又怎样?” “现在还没有过一个月,”汤于彗的声音有些许的低落,像是强行鼓起力气地开口,“我认为这样的话,应该还算在有效期内。” 康赭道:“你想说什么?” 汤于彗沉默了一会儿,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我不怕被欺负……你可以做一件好事吗?” 康赭一怔,像是平生第一次露出确实的迷茫,“什么?” 汤于彗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他的面前,他像豁出去了一样仰头看着康赭,“我觉得我之所以碰到这么一点小事就游移不定、失魂落魄,就是因为我一生都顺风顺水,又过于渴求被爱,所以才这么容易跌跟头。” “世俗眷顾我,上天优待我,以前从来没有人欺负过我。也许我需要的就是被欺负,被奉献,被伤害……” 他终于走近了最后一步,踮起脚,手臂从后面圈住了康赭的脖颈,轻轻地抱住了面前的人,“阿赭,你帮帮我,做一件善事吧。” 第25章 寄一封荒原的散文诗 康赭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儿,汤于彗以为得不到答复,渐渐失望地松开了手。 他一松手,康赭就往后退了一步。 汤于彗一顿,感觉有点受伤。 他虽然已经习惯于被康赭拒绝,但是很少把自己剖露到这个地步,眼里的光不受控制地瞬间熄灭了下来。 然而下一秒,他却被人抄过膝弯,一把横抱了起来。 康赭比起很多的藏族男人,甚至可以说的上有些单薄了。他偏瘦,虽然很高,但并不壮硕,而且总是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如果不流露真实的情绪,看上去并不具有很大的攻击性;甚至不认识他的人,乍见时还会觉得他是个干干净净的大男孩。 但是汤于彗凭借长期以来的经验知道,康赭的力气非常大,而且能动手时绝不动嘴。他在沉默的时候,眯起眼睛的时候,漫不经心地露出笑容的时候,他身边的时间似乎会像留恋一样地慢下来,周围的光线会瞬间地呈现暗调,只有他是空间里安静的可视物,让人情不自禁地想长久看着他。 这大概很危险吧,但是就是让人无法自拔。 现在也是这样,这是康赭最迷人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横抱起汤于彗,走出客栈的大门,把他抱上刚熄火没多久的摩托,沉下声道:“在这等我一下。” 汤于彗的心跳咚咚地震得他耳朵发懵,他在满天的星光下坐了一会儿,觉得止不住的爱意比银河更长。 他抬头看向天空,遗憾而充满怀恋地想道,这世上只有极少数人见过这样的夜。 康赭回来得很快,他拿了那条巨大的红色毯子,那红在昏暗的夜中依旧显眼,汤于彗一瞬间被更深地触动。 他想起这条毯子曾经在他第一次下楼和康赭打招呼时被夜晚寂静的篝火裹挟,又陪他度过了好多个楼顶安然的黄昏,现在它泛着一股干净的皂香味,像嫁衣一样地被康赭展开,披在了汤于彗的身上。 康赭低声道:“晚上冷。” 汤于彗嗯了一声,很轻地道:“我们去哪里?” 康赭沉默了一会儿,翘起一边嘴角,那颗虎牙正好露出迷人的尖角,“不知道,你决定吧。” 他给汤于彗戴好了头盔,发动摩托车,伴随着轰隆的引擎声和狂乱的风,奔逐进更加广阔的黑夜。 晚上真的很冷,明明再过一小段时间就要入初夏了,但是汤于彗还是感觉到了山风毫不留情的寒意——它们把云吹散了,把星星吹得更亮,把康赭的衣角吹得像一场生命中走马灯一样的剪影。 汤于彗紧紧地抱住康赭的腰,想为康赭传递温热,却发现康赭并不冷,或许是他的手被风冻得没有了知觉,汤于彗缓缓地隔着一层衣料抚摸,竟然觉得他的冰山是暖和的。 “阿赭,”汤于彗轻轻地道,“你会唱康定情歌吗?” “嗯?”康赭一愣,毫不留情地嘲笑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唱,我最讨厌这首了。” 汤于彗本来以为风太大,康赭应该听不到才对,一时间弱了气势,“为什么,我觉得很好听啊……” 康赭没有回答,汤于彗惯常被他内涵,已经练就了不动如山的心态,正想再问一遍的时候,一阵低沉的吟唱裹挟着旷野的风鸣,像颤动了汤于彗的神经一样,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边。 是一首藏语的民谣。 老实说,汤于彗曾经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少数民族的语言虽然自有价值,但常常显得不那么合乎时宜。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往往代表了官方的文化符号,因此其它的形式难免就显得带上了本土的泥味——虽然厚重,但是听上去总是拙朴的。 第43章 比如他一直觉得扎西这个词的发音很奇怪,有点笨笨的,带着一种迟钝的感觉,但是被康赭一唱,这些天籁的语汇真的就像荒原的风一样空阔,那么远,那么长久、剔透。 在这阵低沉、辽远的吟唱中,汤于彗感受到一股宛如旷野长风一样空空荡荡的呼唤。 他没有信仰,这些事物从前代表了离他很远的一种陌生传统,此刻他却真的能感受到那种形而上的往生追求。 汤于彗觉得自己像要被夜晚的凉风吹透了,他的灵魂与身体一分为二,远离了行驶的摩托车,远离了黑暗的公路,甚至远离了康赭,变成了一张马上就要飞往雪山的风筝——他也许一生都到不了,但是很想追上那一团聚散无常的云。 康赭说让他决定,就真的一直只顾往前奔驰。 汤于彗看见皎皎的月挂在远方,静静地看他们奔跑在一场寂静之中。 而就在看得见贡嘎山的一面山坡上,汤于彗让康赭停了下来。 康赭被风吹得衣领都乱了,他眼中那层冷水的光简直要与月色争辉,一片茫茫如夜,那么遥远又沉静。 汤于彗要自己下来,康赭却扣住了他的手。 原来汤于彗不是错觉,他的冰山真的是温热的。 康赭堪称温柔地把他抱了下来。汤于彗被裹在毯子里,被稳稳地一步步放在了山坡的草地上。 真的好冷。汤于彗看着康赭的眼睛,尽管躺在毯子上,但还是想发抖。 一阵风吹过来,康赭跪下双膝,伏在他身上。 他背后是布满繁星的夜空,康赭也像其中掉落的一颗,不由分说地慢慢靠近。 康赭俯下身来,他的双手扣住了汤于彗的手腕,于是用牙拉开了汤于彗羽绒服的拉链。 这件羽绒服还是康赭第一次见到汤于彗时借给他穿的,汤于彗老是时不时地就套上。他今天出门的时候显然心情不太好,下意识地就把自己裹得很厚。 康赭下午的时候看到汤于彗从学校走出来的那一刻,才恍然意识到,这件衣服原来这么大。 汤于彗也许是怕冷,一直在发抖,康赭便善良地放过了他。 他没有脱掉这件外套,而是从善如流把汤于彗的长袖下摆轻轻叼起。这块皮肤和康赭想象得一样,甚至让康赭觉得诧异——自己信口而出的答案竟然真的这么准确,真的就像羊奶一样白。 康赭一面用手指轻轻摩拿汤于彗的腰线,一面单手把汤于彗的手臂抬高拔起,用了一点力压在手腕上面。 别抖了,康赭想,你的皮肤好薄啊,脉搏也跳得这么快,害怕和回应怎么都这么积极,好像离开你你就会死一样。 汤于彗被看得几乎要哭,他的声音带着颤音,细细地道:“阿赭……” 康赭终于像怜悯一样地不看了,他一言不发地俯下身来,流连在腰际的手扣在了汤于彗的背后,一寸一寸地往上掠过。 两人的身体交叠在一起,康赭在汤于彗的齿间逡巡,冰山似乎要作火山,汤于彗头一次感觉到康赭的体温原来并不低,此刻他像一块正在被高温炙烤的岩石。 汤于彗的手被扣住,动弹不得,只能用脚轻轻地去蹭康赭的小腿。 康赭一顿,用舌尖勾了一圈汤于彗一直在往后躲的舌头,像是惩罚性地往里一顶,汤于彗立马发出呜咽的声音。 康赭撑起上半身,似笑非笑地道:“你胆子还挺大。” ……汤于彗刚要说话,就被康赭堵住了嘴巴,他的长袖t恤被完全推到上面,露出红得发艳的两点,康赭居然还用他的虎牙来碾,汤于彗全身一抖,腰不自觉地往上一抬,脚背一下子绷得笔直。 康赭的手从他的耳廓慢慢地逡巡而下,绕过脖子,像抚摸情人一样细细酥酥地徘徊在他所有裸露的皮肤之间。 汤于彗像小羊一样地去舔他的耳蜗,康赭一顿,继而用力地往下一压,用双手拢住汤于彗薄薄的腰,拇指不太温柔地来回摩華。 康赭把汤于彗的裤子推到膝弯处,而自己只是解开了腰带,把突出的胯骨抵在汤于彗的小腹处,来来回回地慢慢磨着。 汤于彗颤得仿佛过电,他委屈又心痒,哀求一样地道:“阿赭……” 康赭的声音低沉得仿佛被沙裹住,“我让你叫我什么? ” 汤于彗剧烈地一抖,康赭顺势把自己抵上去,仿佛给足了耐心一样地道:“叫我什么?” 尽管咬住了嘴唇,汤于彗还是很乖地带着哭腔道:“阿赭哥哥……” 一根手指被探了进来,但它仿佛十分游刃有余,不疾不徐地在汤于彗的穴内一寸一寸地前进,不太用力地勾勾缠缠一阵,才缓慢地容纳另外一根进来。 汤于彗被磨得要发疯,他哀怨地凑近距离,开始细密地啃康赭的锁骨,又觉得不够解恨,一路往上,狠狠地舔咬康赭的耳廓。 难耐的喘息被瞬间放大,康赭深吸一口气,狠狠地用手指往深处顶了一下,汤于彗一颤,抖得几乎不成样子。 康赭仿佛失去耐心一样地把手指全部退了出来,从包里拿出一支管状的物体,用力一挤,几乎一大半都在他手上。 他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潦草地把这一层透明挤进了汤于彗的体内。 汤于彗喘得仿佛要哭了,他艰难地道:“你涂的什么? ” 康赭看着他,缓慢地笑了笑,“芦荟胶。” 第44章 汤于彗咬住下唇,别过头不再看他,康赭却把他的头硬掰回来,强迫他看自己被凝胶状的物质涂满的下面。 康赭缓缓地道:“汤于彗,你看,你这里亮晶晶的。” 汤于彗真的快要哭出来,恨不得把欺负自己的话原样咽回肚子里,康赭却仍然在他耳边充满恶意地笑道:“这是水吗?这么黏? ” “汤于彗,你把你最爱的毯子弄脏了,它湿了好大一块。” “汤于彗,你的腿怎么分得这么开啊。” “汤于彗,”康赭把嘴唇抵在汤于彗的耳边上,用虎牙碾了碾他的耳垂,轻飘飘地道:“你是欠欺负还是欠操啊?” 汤于彗忍无可忍地直起身,咬住内裤的边,褪下康赭最后一层的隔膜。 发了狠之后,汤于彗才骤然意识到他的脸颊靠在康赭的腿间,一时间慌了手脚,那股坚烫的热意几乎要把他灼伤。 康赭漫不经心地笑着看他,两人终于袒露到最后一步,康赭不再说话,用力地顶开汤于彗那一片湿润。水声紊乱,汤于彗疼得一叫,康赭却用手堵住他的嘴,不管不顾地往前凶猛顶进。 细碎的呻吟还是从指缝中仿佛难耐一样地溢了出来: “啊---阿赭-----啊啊啊啊---” 来回的抽送中,汤于彗被顶得直往后仰,而他的叫声渐渐地变了味道,那一声声勾勾连连的颤音染上迂回的春色,细细尖尖地往夜色中流淌。 汤于彗随着顶动一声声地在心里道:阿赭,阿赭,我的阿赭。 康赭真正操人的时候反而不说话了。他凶得要,把汤于彗的腰掐出了一片红色,汤于彗被顶得不住起落,很快就射了出来。 康赭面无表情,到最后将要释放的时候,汤于彗的手腕被再次扣住,直到康赭一脸冷漠地俯下身来,汤于彗才在巨大的震颤中,感受到了体内被灌满的一股热流。 康赭的喘息像野兽一样,在他一言不发的沉默中渐渐平静下来。汤于彗怔怔地看着夜空,不知所云地想起了很多的事。 视觉的,触觉的,空间的,时间的一一父母的掠影;食堂那座放纪录片的电视;同学间的来来往往聚散离合;北京的树和秋天;还有他初来康定之时被困机场,康赭骑着摩托轰隆隆地朝他奔来,一片云始终在他后面。 康赭的衣衫被草原的夜风灌满,简直像要飞扬起来。 他恹恹地看了汤于彗一眼,然后俯下身来,把毯子裹在两个人的身上,充满倦意地温柔抱住了他。 第26章 吹绿日日深 川西的最佳旅游季节是夏秋季,如果你打开所有的旅游软件,几乎都会这样标识。 高原的春光实在是太短暂,转眼间那股薰暖的气息就会被不成熟的夏风吹散。 不过即使是到了七八月,康定的早晚依旧很冷,更何论刚入初夏。 汤于彗每天从学校回来,吃完饭还要去楼顶看一会儿星星。 康赭怕他感冒,虽然不太赞同,但最后也没太拦着他。 那张红色的毯子不知道被康赭收去哪了,不过即使还在,汤于彗也很难再坦然地披着它。康赭退而求其次地重新去家里拿了一条藏蓝色的小毯子,但可能是心理作用,汤于彗总是觉得没有之前的那条暖和。 寒冷的季节一过,来川西旅游的人就越来越多,客栈里的房间几乎没有空的,康父康母已经很少回家,直接在客栈里住了下来,方便打理店里的事务。 汤于彗白天去学校上课,康赭送完他后,就回来帮康父康母照顾店里的事。 不过根据康父在晚饭时三天两头的控诉,汤于彗推断康赭多半常常偷懒,又去看他一直心心念念的羊或者去骑马,然后在山坡上一躺就是一个下午。 直到再去学校接汤于彗放学回来。 正因为这样的情况,汤于彗格外珍惜每天晚上和康赭并肩躺在楼顶的时光。 他明白自己的夏天很短,很快就会过完了。 经过好几天的观察,汤于彗发现,康父康母很少管康赭在做什么,甚至很少过问康赭的事,但感觉又不是不关心,而是给予了康赭充分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就说偷懒这件事,抱怨归抱怨,如果不是康父实际默许而无所谓的态度,汤于彗觉得康赭也不会常常这样做。 康赭最近对待汤于彗可以称的上是温柔了。虽然康赭并没有说什么,但汤于彗总觉得,自从上次在草原的那个夜晚以后,康赭就好像对他产生了一种类似责任感的东西。 很多时候汤于彗觉得康赭心里可能在骂人,但还是什么也不说地尽量抽出时间陪着汤于彗做一些没什么意义的事。就好像不应该放汤于彗一个人一样,比起从前那个满脸都是“离我远点”的时候有了很大的改变。 几乎每个夜晚,两人并肩躺在楼顶,枕在一张毯子上,专注地注视着头顶的天空。 看月亮的时候,康赭沉默而晦暗;看星星的时候,康赭耀眼又鲜明;但无一例外,他始终都是十分默然而宁静的。 并非不言语或者毫无交流,相反康赭说话一直很有趣。只是汤于彗觉得,当康赭被一直笼罩在辽远的夜空下时,一切在他身边的事物,意义都会变得很轻。 人们常说爱人看着远方的时候离得最远,但汤于彗反而觉得,康赭眼睛里没有任何人的时候,反而离他更近了。 第45章 因为这仿佛像是康赭放下一切的漠然,终于在汤于彗面前坦坦荡荡地承认了,他的眼里的确什么都没有。 连他自己都没有。 说不清为什么,汤于彗总会觉得,康赭应该是孤独的。 康赭并不因为他的孤独而自得,当然更不因为他的孤独而羞愧;他从始至终,一直是骄傲的——并不是那种昂首挺胸、撑着一把脊骨的、风风光光的骄傲;而是那种平静的、甘于独醒的,冷淡而缄默的骄傲。 汤于彗当然不算笨人,而且成长经历让他很早就学会了建立一种自我保护机制——面对危险的嗅觉、拒绝伤心的未雨绸缪,甚至到现在了汤于彗每天早上起来睁眼在心里默念的第一个念头都是——我始终是要走的。 你可以爱一朵云,看一轮月亮,亲近它,爱慕它,但你追不上,也带不走它。 这个道理汤于彗当然明白,他能模糊地察觉出来康赭应该是喜欢他的,或许很喜欢,甚至是唯一动心的喜欢。 但是康赭是个连自己都可有可无地不爱的人,这注定了他们从一开始就站在不同的两条路上,并不交汇,而且似乎没有必要停下来。 而汤于彗正在日复一日地把康赭这个人在短暂的路途中描摹得更加深刻,然后在他无数个可能的往后中寻找类似于此的时光。 而且他能认识到,比起自己对康赭深刻的爱意,更让他感到恐惧是逐渐而生的眷恋。 ——尤其是在两个人的关系更进一步之后。 汤于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生的零,因为相比肉体的意义,他总觉得自己在那以后日渐爬升的软弱才更让他心惊——他的确在不可抗地变得柔软,他的感情更加细密而缠绵,他不愿意和康赭分开,总是想时不时地靠近他。汤于彗知道,这远比行将挫骨扬灰的爱情更可怕。 现在他付出的是爱意,是感情,没有关系,这并不够可怕,并不是所有人都要靠爱情活着。 汤于彗愿意作无回报的养分,毕竟古往今来并不惟他一份,光阴如散,百代过客,所有人或许都曾经盼望过滋养他现在全力投入的,那一种聚散无常的生命现象。 但是依恋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那意味着占有,信任,意味着总会跋涉而来的痛苦,爱别离,求不得。 唉,汤于彗对着夜空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我该怎么办? “怎么了?”躺在他旁边的康赭听见他叹气,于是侧过头来。 “没什么,”汤于彗颇为神伤地道,“我还是离你远一点吧。” “嗯?”康赭一脸莫名其妙。 他平躺回去,好像在认真思考一样地道:“我最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汤于彗早就能看出来了他根本没在意,因为康赭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牵动情绪,他颇为心累地道:“阿赭,你要是真的惯惯我就好了。” 康赭闻言,压住了一点笑容,仿佛很认真一样地正色道:“哪方面的惯?” 但凡借汤于彗一点胆子,他一定对着夜空咆哮康赭你真是够了啊啊啊啊啊,但尽管知道康赭可能连反应都欠奉,汤于彗还是没舍得真的说出来。 汤于彗矜持地道:“反正不是你想的那个方面……暂时不是……唉,你别管我了,我觉得我可能就是太缺爱了。” 康赭没再说话,等到汤于彗又开始发呆,两人又陷入沉默之际,康赭却突然翻过身来,双手撑在汤于彗的两侧,把他压在了下面。 ——又是那种犯规的、带着甜意的似笑非笑,康赭眼睛轻眯起来看着他,“有多缺?这世上还不够多人爱你吗?” 汤于彗静静地回搂住他,“不是那种,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那样。” 能和喜欢的人相抱在星空之下是很幸福的,汤于彗有点怅然地看着那沉默地拥住他们的一片浩瀚。 康赭的笑容不变,像隔着一层始终无法廓清的雾,永远站在一个距离望向他,“那很难啊。” “大概吧,”汤于彗静了一会儿,也笑了,“但一天有一天快乐的方式,你说呢,阿赭?” 康赭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意外,点了点头,“嗯,算是吧。” 这番话云里雾里,但是汤于彗知道,康赭什么都明白。 汤于彗已经能够理解了,从自己爱上康赭的那一天起,或者从更早的时候,在高原的机场,康赭疾驰到他身边,给他一场晴空万里的邂逅之时——那时汤于彗就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模糊的隐痛,从初见那一天起,就从未从他的爱情中消失。 自己根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骗子,他才最怕康赭看清,怕康赭不要。 汤于彗适时地转换了话题:“阿赭,你明天带我去县城里吧。” 康赭有点意外地道,“我以为你不会去了。” 汤于彗没有看他,对着满天的星星弯眼笑了笑,“总该去一次吧。” 康赭一顿,“你去干什么?” “不知道,随便转转。”汤于彗道,“镇子上什么也没有,想去给班上的孩子买几本书,还想买两件这两天穿的衣服。” 他静了一会儿,然后才很慢很慢地道:“还想买点带给朋友的东西。” 两个人此时都抬头看着夜空,并没有相互对视。康赭的目光似乎在汤于彗身上停了一会儿,但是那太远,太轻了,汤于彗并不确定它们是否真的发生。 第46章 康赭的声音听上去一点迟疑都没有,汤于彗那种模糊的隐痛更加巨大了。 他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这理所当然。 ——康赭的话就与平时并无不同,和初见时一样遥远而带着笑意。 “好啊,明天带你去吧。” 作者有话说: 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爱上是他了。——黄永玉《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 第27章 千阙云落 汤于彗原以为甘孜自治州这么大的面积,康定又是首府县城,按理说应该会比较繁华才对。 但是康父告诉他,康定的人口其实总计只有十几万,而且去年才退出贫困县的行列。 汤于彗在只有草原和牛羊的镇子上住了两个多月,去过的最密集的人口聚集区也就是镇子上的集市;而集市上卖的都是牲畜和农作物,他好奇地跟着康赭逛了一圈,再怎么磨蹭,花了十几分钟也就走完了。 还有几次汤于彗让康赭载他去一趟镇子口的小卖部,给孩子们买一点糖果和文具,也就算是难得的“逛街”了。 尽管康赭早就告诉他县城没什么可逛的,但汤于彗远离城市文明太久,连带着人味儿的空气都觉得新鲜,所以临出门前还是像要郊游一样的兴奋。 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康赭怕长时间在摩托车上吹风让汤于彗感冒,就又把那件羽绒服拿了出来,一把盖在了汤于彗身上。 汤于彗坐在后座,趴在康赭的背上,摩托车开出去一小段路,那件衣服就顺其自然地裹住了他们两个人。 因为康赭开得一向很快,长途就更像是要开飞着走,汤于彗也就不便搭话灌一嘴的风,于是便在这阵轰隆隆的声音中熟练地开始发呆。 被置身在风中会让人失去语言,这就是自然始终如一的力量。 汤于彗放空地看着这辽阔又空空荡荡的国道上的风景 ——白云如野,山山高峻,沉默地凝聚着清晨与黄昏。 汤于彗知道它们不仅是美丽,更是一种永恒不变的意义与追求。 那一片一片的草原从枯萎到郁郁葱葱,那些山谷从静静伫立到依循风声重逢,成千上万的牛羊栖息在广阔的牧场上,阳光下青稞田摇曳如穗海,河水始终奔波滚滚,日月醒来又安睡,群星古老如寂静的伤疤,从晓事起就永生善良的人们跋山涉水,朝着神山一步一跪,直到破破烂烂地走到布达拉宫的广场…… 生命在荒野中不过悲过喜地前进,快乐的日子像风一样轻薄,好像随时可以被带往任何地方。 汤于彗想,为什么天地那么大,处处风霜凄厉,却总有一些这样的地方让我们自由。 刚刚看到县城的影子,汤于彗就在摩托车上兴奋地大喊:“阿赭,到了到了————!” 康赭到现在也无法理解汤于彗说蔫就蔫说疯就疯的这股劲儿,好笑地道:“你这么兴奋干什么?” 汤于彗连声叫道:“进城了进城了进城了——!!” “……” “我跟你说过了县里什么也没有,”康赭一脸平静地道,“要不然你从这里打个不正规的出租车去成都,还可以赶上去春熙路喝下午茶。” 汤于彗听出了康赭又在内涵他,瞬间就乖了,“不了……你就随便带我逛逛……” 康赭道:“吹了一个多小时的风你不冷吗,先去吃点东西暖和一下。” 汤于彗被康赭带去了县城里一家装修很简陋的餐厅,和镇子上的那些小饭店很像。这家店不在商业街的干道上,所以鲜有游客光顾,生意十分冷淡。 康赭刚一踏进店门,汤于彗就听见一阵动静,像是有人猛地站起,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汤于彗好奇地探出头来,正好跟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对上。 朝他们迎过来的是一个十分清秀好看的藏族少年,看起来和汤于彗差不多大。 他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很快就在康赭面前停下,侧过头看了汤于彗一眼。 汤于彗刚刚酝酿出一个笑容,就看见这个少年转过了头,冲康赭笑着用藏语说话。 康赭回了几句,两个人像是很熟的样子,在康赭说了一句什么之后,少年突然又笑了起来,伸手想来拉康赭的袖口。 康赭却突然换回了汉语,避开了他的手,“丹珠,说汉语,我们要点菜了。” 叫丹珠的藏族少年一愣,继而才点了点头。他转过来,对着汤于彗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丹珠,是阿赭的朋友。” 他的汉语说得十分流利,但是语气却并不怎么热络,显然一开始只是不想和汤于彗说话。 汤于彗对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康赭把菜单递给了汤于彗,“想吃什么?” 汤于彗看了一眼,都是牛羊肉,他不太懂,就道:“你点吧,我不挑食。” 被推回来的菜单康赭也没拿起来再看,而是直接对丹珠道:“那就还是和平时一样,你看着做吧。” 丹珠看了康赭一眼,好像还想要说什么,康赭却停下来,对他笑了笑,“快点做,饿了。” 等丹珠走了以后,过了一会儿,汤于彗才慢慢地道:“你朋友吗?” 康赭替他把一次性筷子掰开,刮了刮上面的刺,“嗯,高中时候的学弟,小我两岁。” 第47章 汤于彗轻轻地道:“他喜欢你吧。” 康赭拿筷子的手一顿,继而平静地道,“嗯,知道。” 他给汤于彗倒了一杯酥油茶,“但是他们家饭很好吃,这两件事没什么关系吧?” 汤于彗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阿赭,你真的好残忍啊。” 康赭放下茶壶,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道:“世上很多事,有的时候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份残忍,不是吗?” 汤于彗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端起面前的酥油茶喝了,“嗯,是啊。”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康赭敲了敲茶杯的边,“你不想吃的话,要不换一家?” 汤于彗笑了笑:“没有,我想吃,没关系。” 饭菜确实很好吃,藏族人的餐桌上肉食居多,吃多了总会觉得腻。而这家店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牛羊肉在汤里都没有原来的腥膻味了,反而清香又细腻。 然而即使这样,汤于彗吃完饭后也不记得康赭到底点了哪几道菜。康赭要结账,丹珠坚持不要,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他最后还是没有和汤于彗打招呼,只是拉着康赭,好像很不经意地想和他再多说两句话。 康赭却没有再闲聊的意思了,只是看着他淡淡地笑。 过了一会儿,丹珠松手了,康赭脸上的神色十分平静,最后很轻地对丹珠摇了摇头。 两个人离开餐馆,康赭问汤于彗:“你要买什么?” 汤于彗想了想道:“先去买衣服吧。” 康赭却突然道:“别买了,你就借我的穿吧,反正也没几天了。” 汤于彗一怔,心里猛地闷闷疼了一下,像是突然被钝器划开了伤口,不算太痛,但有什么鲜活的东西正在一滴滴地从那个小口中流出。 他愣了一会儿,才看着康赭点了点头:“那好吧。” 康赭不怎么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那你还要买什么?” 汤于彗好像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一样,“给班里的孩子买一点零食和文具。” 康赭道:“这个在街上不太好找,直接去超市吧,应该还有一些特产,卖得比外面的便宜。” 汤于彗点点头,“嗯,走吧。” 和康赭一起逛超市,按理说应该是非常美好的场景,但汤于彗总觉得有些心不在焉。 汤于彗一直不愿意承认,但康赭仿佛已经明明晃晃地把事实推到了他面前。 ——他所强撑的乐观与豁达不过是一层薄薄的借口,这张色厉内荏的皮并不比一张纸厚到哪去;而他一直所在盼望的,不过也就是自欺欺人地积攒回忆。 离别有期,并不因为任何主观的修饰而改变。这一点,康赭比他更加心知肚明。 只是那种伴随着快乐的模糊隐痛骤然猝不及防地给人一击,让汤于彗很难不在这快乐中看清自己。 康赭帮汤于彗挑好了文具和纪念品——在他看来实在没什么可买的,汤于彗要带回去送人的也不多,所以两个人不到一个小时就逛完了。 让汤于彗茫然的是,康赭不知道从超市的哪个角落里找到了一顶棕色的帽子,还买了下来。 这顶帽子明显是卖给游客的,上面绣着藏族的纹饰,但绣得有点粗糙,帽沿上还有参差不齐的流苏。 然而康赭试着往头上戴了一下,汤于彗就看得一愣,心想这么普通的帽子怎么康赭戴出来就这么好看。 尽管只是很局部的打扮,但这顶帽子却让康赭身上那种常常让人注意不到的民族气质被粗暴地展露了出来,刀刻斧凿的深邃五官更加的突出,显得十分英俊,有一种别样的神采出落出来。 两个人走出超市,时间还很早,汤于彗发现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但又不太想回去,于是期待又忐忑地看向康赭,不知道康赭会不会陪他。 他正在考虑怎么诓康赭带他去玩,头上却被猛然扣上了什么东西—— 康赭把那顶帽子压在了他的头上,漫不经心地道:还想去哪?” 汤于彗被帽子压得一懵,茫然地看着康赭:“你干什么?” 帽子的两侧有细绳,康赭先没说话,帮他系好了才缓缓地道:“送你了。” 汤于彗满脸茫然,康赭拉住系口两端的绳子一扯,“快点,去哪,不说就回去了。” 汤于彗立马道:“那我们去跑马山吧!我想坐缆车!” 康赭翘起了嘴角,“我就知道。” 汤于彗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他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一把抱住康赭的腰,自以为很有气势地大声唱起来:“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哦!” 康赭把手指按在他的额头上,“带你去可以,但我不想爬跑马山,你自己进去玩吧,我一会儿来接你。” 汤于彗睁大眼睛道:“为什么啊……” 康赭道:“不为什么,去不去?不去的话我们现在就回去了。” 汤于彗还是很想看看的,只好妥协道:“那好吧……” 不像其它景点,大名鼎鼎的跑马山就在康定的县城里,离得并不远。 在山脚售票处的值班是一个阿姨,难得康赭不能靠刷脸进去了。 康巴小王子也有买门票的一天。汤于彗被拦住不准掏钱,只能看康赭一脸漠然地拿出手机扫码,卖票的阿姨还好奇地看了他俩好几眼。 第48章 汤于彗和康赭约好了一个小时内一定下来,康赭就把他送上了缆车,站在原地对汤于彗挥了挥手。 缆车已经很老旧了,爬行得很缓慢,好几分钟了,汤于彗还一直看着康赭离开的背影。 他们来的时间晚,景区已经快到停止入场的时间了。 买票的时候就已经看不到别的游客,此时缆车上的人更是稀稀落落。 直到看不见康赭的身影了,汤于彗才转过头来盯着面前的景色。 晴空对待他仿佛向来十分眷顾,天空的颜色干净得像一盘初挤的颜料,而这中间,正在被云气逐层地点染出一层明亮的白。 ——康定的云向来飘忽不定,聚散往往都是零零散散的片状,而这时云层却团成了一簇巨大的絮,像一座白色的孤岛。 那首歌写得真的很好,汤于彗想,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啊。 然而尽管庞大,阳光还是从那一团厚重的云层中穿了过来,投射在缆车的玻璃窗户上,把汤于彗的头发一点一点照成红色。 汤于彗一半沐浴在夕照下,另一半被山的层层绿意包围,在一缕温和慈悲的光线笼罩之中缓缓上升。 在汤于彗面前的,是一条通往云上的人工天梯;而他背后,则是在上升的过程中逐渐显山露水的一座巨大佛寺。 康定城渐渐地留在人间了,暮光投射在佛寺的金顶上,碎金一样的光随着缆车的上升在视线里细细地淌成带状,泛着和落日下河水一样,破碎的、金色的涟漪。 汤于彗怔怔地看着,感觉周围好似猛然喧哗起来,一时间胸膛里仿佛鼓满了高原的风——它们没有形状,却把人的心脏撑得很满。 对康赭的想念在这一刻猛地淹没了他,尽管他们才分开了不到二十分钟。 汤于彗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爱一个人的心情天崩地裂,不由分说地奔涌而来。 这从来都不是什么温柔的细水长流,从它孕育出来的那一刻起,汤于彗就知道,它注定了要溃于生命的许多场景之中。 他没有再往山上走了,汤于彗下了上途的缆车后,把回程票递给工作人员,直接坐上了下山的缆车。 佛寺的金光在渐近的俯视下显得更加真切了,它淌得不再那么耀眼和辉煌,而是静静地笼罩着整个寺顶,继而笼罩住整个县城。 汤于彗被送往了天梯的另一面,尽管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那团云就在他的背后,一直温柔地注视着他。 阿赭,阿赭。 汤于彗在心里呓语一样地念着,然而都快接近终点了,康赭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果然,阿赭是不会等他的。汤于彗有点失望地想。 阿赭不会做的事情很多,站在原地等人不过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一件。汤于彗想,说好一个小时再见,阿赭大概去找他的朋友了。 工作人员诧异地来把缆车的门打开,汤于彗很慢地走下来,对满脸疑惑的工作人员笑了笑,打算去找个地方坐着等。 说来奇怪,康赭本人明明是极暗的,但是在他周围,光线的吸收好像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从来都不比他更明亮。 汤于彗抬头一望,一眼就看见康赭坐在操作室后面的座椅上,低着头玩手机。 康赭的手上还拿着两袋栗子,一袋正在被他往嘴里送,另一袋则被塑料袋包好了,挂在他的手肘处。 察觉到动静,康赭抬起头一愣,“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 汤于彗一言不发,很慢地走到康赭面前蹲下来,把脸颊放在他的膝盖上,在心里叫了一声阿赭,又轻轻地抬起头,“阿赭,我爱你。” 第28章 不须长此留 当汤于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康赭的内心其实是很平静的。 他很难得地没有迅速而准确地理解别人的意思,而是隔了好几秒才明白汤于彗在说什么。 然而让人庆幸的是,康赭早已有一张刀枪和蜜糖都无法侵入的冷漠面孔,不用确认,他就知道自己一定面无波澜,神色平静。 所以他想,这样不会伤害到汤于彗。 当然也不会不伤害他。 在那几乎可称怔忪的几秒之后,康赭看着汤于彗的脸,其实在缓慢而平静地想,为什么呢。 汤于彗无疑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他其实并没有拥有一个多么幸福的童年,但却奇怪地拥有了属于被充分地爱着的小孩一样的眼睛。 汤于彗漂亮的地方很多,手肘,膝盖,鼻梁,或许不止一个人曾经为了这些丢失自我,但如果让康赭选的话,他最先注意到的、最先放弃的,是那双眼睛。 康赭有的时候会通过在汤于彗脸上这两汪清澈的池水中看到自己,想到这未尝不是那面镜子的另外一种样子。 这种想法让康赭觉得厌倦,仿佛被无处不在地注视着,让他甚至不想再被看见。 自有痕迹以来,汤于彗恍惚发烧一样的迷恋其实并没有让康赭产生多么奇怪的情绪,而汤于彗实际也大可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喜欢。 康赭并不反感迷恋,当然也不珍视;他曾收到过很多类似这样的东西,这些事物让他变得擅长。 但也许正因为很难说的上珍惜,所以让偶尔的回应都显得并不珍贵。 在几秒内,康赭先感觉到了茫然、震动,然后是很微小的痛苦和一点疲倦,最后这些都渐渐褪去了,只剩下他熟悉的、仿佛和他共生一样的冷静,这冷静中掺了旁观似的诧异,因为康赭了解汤于彗有多么具有欺骗性的外表——他看起来纯真、稚气、什么都不懂,有一身又笨又吓人的勇气。 第49章 但是康赭知道他其实非常非常非常聪明,未尝看不到故事的结局。 如果可以重新选,康赭一定去坐缆车,和汤于彗一起被关在他抗拒给汤于彗留下回忆的密闭空间里,看他知道会很美、让汤于彗睁大眼睛的白云和金光。 或者会亲他,甚至可以把汤于彗从缆车抱出来,当着不认识的人,在夕阳中吻他的额头。 毕竟这样,都会比听到后面的话好太多太多。 所以汤于彗也并不比他父母好到哪里去,康赭冷淡而旁观地想,陷入恋爱一样不够聪明。 康赭认为,在刚刚很短的时空里,汤于彗的举动好像回到了并没有人爱他的童年,拥有了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而不够聪明的汤于彗选错了,他牵着新鲜的、名叫康赭的玩具的手,离开也许大而空荡、康赭其实并没有见过的房子,好像除此以外可以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在乎了一样。 山下的缆车站里,康赭缓而稳定地心跳着,他没有想到让汤于彗闭眼的方法,所以只能自己不看他。 他轻轻地抬手贴在汤于彗的颈后,用了一点力,可以称得上迅速地离开了那双眼睛,让汤于彗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的上。 汤于彗听到了规律而并不快速的心跳,听到了平缓而并不规律的话语。 康赭叫他:“汤汤。” 他听到康赭仿佛很慢一样地说,“我只能陪你走很短的一段路。” “剩下的你要自己走,我陪不了你。” 汤于彗抬起头看向康赭,他好像不再那么冷漠了,但一样很骄傲,像一个哥哥一样,带着深沉而并不亲密的温柔问他:“你明白吗?” 汤于彗觉得自己产生了想哭的念头,但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产生这样的行为。 于是他静静地抱了康赭一会儿。 离开跑马山之后,汤于彗和康赭沉默地走在街道上,汤于彗觉得自己每一秒都在丧失前一秒的记忆,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康赭走在前面,突然停了下来,对汤于彗道:“想走走吗?” 康赭之前扣在他头上的帽子被汤于彗摘了下来,他不是很想戴着,既怕弄坏,又不想再戴着它。 汤于彗的时间变慢了,好像暮色和康赭都会让他迟钝,他过了一会儿才道:“好啊,去哪里?” 康赭道:“随便走走,你饿了吗?” 不像康赭躲在操作室后面玩手机,汤于彗已经在阳光下晒了很久,觉得手指有些发痛,他摇了摇头,过了几秒又说,“不饿。” 康赭看了他一会儿,把他拿在手里的帽子抽了出来,重新戴在了他的头上。 汤于彗觉得康赭好像有点他看不懂的、非常微弱的难过。 康赭好像真的缺乏柔软的能力,即使是这样一点带着人情味的伤心,也并不是那种湿润的、流着眼泪似的难过;而是那种生锈的铁,医院夜晚的仪器,或者是黑洞一样,坚硬又沉默的难过。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表白还是不戴帽子的举动,汤于彗分神地想。 康赭戴好帽子后,重新道:“那就随便走走,我好像很少和你一起走路。” 汤于彗短暂地走了一下神,觉得好像确实是这样。大部分出行的时候,他们都在摩托车上,汤于彗会很自然地抱着康赭,没有人的话,康赭会抱他下来。 平坦而宽阔的公路上,康赭走在汤于彗的前面。 汤于彗对此松了一口气,他也并不知道这个时候要怎么和康赭并排共行。 那种针扎一样的刺痛感好像从指腹往四周蔓延,汤于彗连指甲都开始发痛,在一片静默中,那种麻木堆积起来,突然变得难以忍受,汤于彗叫住了走到前面,和余晖几乎化成了一片的人。 “阿赭。” “你可不可以等等我,”汤于彗看着被铺上橘红光晖的公路,很轻声地道,“我好想,和你在傍晚牵手。” 如果不是确实发生,也许汤于彗一直不会相信,原来夕阳可以如此眷恋人的生死,倘若未闻。 康赭走了过来,沉默地牵起了汤于彗的手。 康赭的手很大,摸起来非常粗糙,紧贴手上的皮肤时带着热度,好像和汤于彗想象的,像神像一样冰冷又平滑的手不一样。 他们没有说话,路上的行人很少,但是在经过的时候,都会带着一点好奇地看着他们。 汤于彗牵了一会儿,就觉得可以放开了。 但是康赭握得很紧,对他人的视线恍若未闻,隔了很久才开口道:“汤于彗。” 汤于彗的手指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他的手太纤细太白,被康赭几乎是拢在掌心里。 康赭平静而确定地道:“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你记得我。” 汤于彗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很可笑,觉得康赭很不讲理,他不着痕迹地握紧了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几乎是有点困惑地道:“这怎么可能呢?” 他甚至真的笑了笑,“我只是个普通人啊,阿赭。” 康赭缓慢地停顿了一下,他修长又宽大的五指抵在汤于彗的指缝之间,看起来马上就要和他紧扣了,但最终还是没用力,并没有握在一起。 “你什么时候走?” 汤于彗抬起头,带着一点茫然,又好像带着一点伤心地看着他,“还有好几天呢。” 第50章 “我知道,”康赭放开了汤于彗的手,转过来站在逆光的地方看着他,面容模糊,声音低沉,甚至带了一点露出锋芒的严厉。 “我的意思是,你会走吧?” 这不是一个疑问,康赭的语气带着一点逼问的无情,好像在几分钟内,他就已经受够了温吞地哄人和掩饰。 康赭其实很少使用问句,即使用了提问的诚意也很有限,因为他往往在开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康赭现在的神色告诉汤于彗,他好像残忍到十分需要问出一个确定的答案。汤于彗很想很想问,阿赭,你喜欢我吗,但是手被松开的痛苦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恐惧让他无法组织出这样的句子,他几乎是祈求一样地想道,他其实不是什么都不怕。 于是他只能说出他觉得康赭想听的答案,希望康赭能够放过他。 第29章 巢 山区没有补课一说,才刚过六月不久,学校就放假了。 汤于彗去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在教室破烂的木门前站了很久。 高原的氧气吝啬,阳光却十分大方,总是在各种这样的场景下剧烈又不容分说地笼罩着这片土地。 清晨的一隅光线斜照在汤于彗身上,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他做什么动作向来是很轻的,这次却好像推得太快了。 一进教室,总是因为脏兮兮而显得有些窘迫的学生们今天看汤于彗的目光好像格外的勇敢,很多人都抬起了头注视着教室的门,但汤于彗如常地展开了笑容,一个字也没有多说,打开破破烂烂的教材,开始讲课本上的最后一个单元。 数学广角里,最后一个单元是鸽巢问题。 昨天汤于彗备课的时候就觉得有点难,他看了看教室里挤满的参差不齐年龄的孩子,记得最小的那个上节课才羞涩又骄傲地跑过来和他说刚背会了乘法表。 汤于彗很想给他们展示一个更宽阔、更广大的世界,也很想带他们去。 但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拥挤而破旧的教室里,康赭抱他的体温不合时宜地出现在皮肤的感知层,汤于彗想自己很早就比这群孩子更早地明白,人生永恒的事实是,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只是他现在并不太想让这群孩子理解这么让人伤心的事实。 汤于彗叫了三个年纪不一的学生,让他们走到讲台前面来。 学生们依旧有点不好意思,汤于彗对他们一一鼓励地笑了笑。 他小心翼翼地从粉笔盒里拿出了四只粉笔,站在讲台上轻柔地道:“现在老师手上有四支粉笔要分给三个小朋友,老师还不用分,就知道他们当中一定有一个人会至少拥有两只粉笔,大家知道是为什么吗?” 台下的学生开始骚动,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男生很小声很小声地道:“我好像明白了。” 汤于彗笑了笑,拿着粉笔走到有点紧张的三个孩子面前,他依次给了他们三个人每人一只,拿着最后剩的一只,举到自己的眼前,露出和他的学生们并无区别的稚气笑容,弯了弯眼睛。 讲台下一阵惊奇地叫声。 汤于彗重新看了注视着眼前的三个孩子,年纪最大的那个在和他视线接触的时候,很难为情地转开了头,汤于彗露出笑容,走到那个孩子面前,把粉笔递到了他手上。 “鸽巢原理是组合数学中的一个基本原理,其实也叫抽屉原理,最先是由一位德国的数学家提出来的。老师把四只粉笔交给三个人,那么他们当中一定会有人拿到至少两只;同理,如果我们把三个苹果放到两个抽屉里,至少会有一个抽屉有两个苹果;如果有五只鸽子飞进四个鸽巢里,那么一定会有一个鸽巢里的鸽子会有另外一位伙伴,对吗?” 看见有的学生如恍然大悟,而还有的学生似乎仍是一脸茫然,汤于彗笑了笑,把想要继续在黑板上写复杂公式的手放了下来。 那位昨天才背会九九乘法表的小男孩好像纠结得眉头都可以夹苍蝇了,大概因为年纪小,他并不像其他学生一样总是带着一丝拘谨,在课堂上很活跃,还经常对汤于彗提问。 这次他好像还是没太听明白,举起手有点懵懂地道:“老师,这么说的话,你跟我们说过,中国有34个省,那加上你我们现在学校里一共有35个人,是不是只要用力飞了,总有人会能在另外一个地方见到你啊。” 教室里霎时静了,小男孩好像也感觉自己提了一个和定理没什么关系的问题,这个时候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怯怯地道:“这样说是不是不对啊……” 此时下课铃响了,汤于彗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很想告诉这个孩子数学中的假设与世界的真实,也想告诉他们鸽子或许没有那么大的选择权。 确实,如果另外的三十四只鸽子用尽全力地飞,至少会有一个省份的坐标归属两人以上,但这个地方也许不是自己所在的北京;而更可能等待这群鸽子的未来是,他们中只有极少数人能飞到别的巢穴,即使是来了,也会在时光中忘记在一节数学课上,为他们假设巢穴的人。 汤于彗很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他从一开始就不想做出任何离别的姿态,怕他的学生们哭,更怕自己哭。 他静静地把涌起来的感情一一过了一遍,然后慢慢地压下了它们,很温柔地笑了笑:“嗯,是这样,但是鸽子也不用太用力飞,因为老师在每个省份都搭了巢穴,不管飞到了哪里,老师能来看你们。” 第51章 走出教室,汤于彗看见康赭的摩托车停在学校破旧的门口,而康赭正靠在土黄的砖墙上抽烟。 汤于彗已经很久没看见他抽烟了,以为康赭等得久了,就走得快了一点。 康赭察觉到了他的脚步声,从靠着的墙上离开站直了,把烟碾灭在一块墙砖上。 汤于彗看见他的视线越过了自己向后看去,就朝他走过去道:“怎么了?” 康赭端详了他的脸一会儿,翘了翘嘴角:“你今天是不是还没哭?” 汤于彗十分莫名,又带着一点小心地为自己辩解道:“是还没有,怎么了?我已经很努力了,我不想在孩子们面前哭。” 他有点警惕地道:“你要做什么?” 康赭又带着他的常见笑容,这次是很亮又恣意的那一种,像个眼角弯弯的大男孩,答非所问地道:“有些事只会迟到,不会缺席啊。” 汤于彗满脸茫然,康赭却扣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身。 看到眼前的景象之后,汤于彗的眼角一阵细微的抽动,在脑海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被关了很久的眼泪就跨过了心脏的指引,先流了下来。 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县新都镇上的一所小学,一共三十四位学生,都同样穿得破破旧旧,年龄不一,身高不齐,此时站成一排,像盆地一样高低不平。 他们都一样的脏兮兮又弱小,因为缺水和贫穷,给不了他们体面的、能够被庇护的象牙塔。 他们都很小,却并没有拥有普世价值观灌输的、属于年轻的、生动而无限的可能性;但他们都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们有史以来最喜欢的一位最宝贵的老师,胆怯,不舍,眷恋,因为他带给了他们最干净、最遥远、让人心生希望的美好梦想。 但他们还是离得很远,像不敢靠近美好的月亮一样,像任何一个思乡望归的游子,抬头仰望遥远美丽的光。 汤于彗带着一点呜咽,满脸泪水地朝他们招了招手,鸽子们就成群结队地飞了归来,如同倦鸟归巢,紧紧地环抱住了他。 阳光温柔地笼罩了他们,让这幅场景穿过无数类似的新闻报道和纪录片单调缺乏新意的画面,圣洁又美丽地被草原和高山永远感念、记住。 坐在回客栈的摩托车上,汤于彗还一直在哭,他流眼泪流得很安静,康赭是从逐渐被浸湿的后背衬衫感受到的。 康赭停下了车,有点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还在哭啊?” 汤于彗的眼角周围红得吓人,鼻子皱成一团,简直像康赭初见到他的那几天时,被紫外线晒脱皮的样子。 汤于彗难得地皱起眉头,很强硬,闷闷地道:“不要你管。” 康赭看着他笑,“又不是我惹哭你的,汤老师,讲点道理好吧?” 汤于彗仍旧是低闷地道:“我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学习,挣好多钱,然后把它都捐过来。” “那你跟我阿爸商量吧,”康赭笑着道,“他一定很高兴。” 汤于彗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哭得没那么惨了,终于平静下来。 康赭不知道为什么,也和他一样的安静了一会儿,站得离汤于彗远了一点,才缓缓地开口道:“你都二十三了,怎么还在说这种话。” “这跟我多大了有关吗?”汤于彗不解地道,“就是要在独立之后,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吧。” 康赭像感慨一样地叹了一口气,“该怎么说呢?某种程度上说,你真的是天赋异禀。” 汤于彗眨了眨眼,康赭在他旁边蹲了下来,“我一直很好奇,你明明没怎么被爱过,怎么能被保护得这么好。” 汤于彗直觉康赭绝对不是在夸他,很想反驳,但是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说法,只能闷闷地道:“我不知道。” 他有点不确定的,带着一点茫然地讲:“但我觉得如果有的话,也许是姐姐在保护我。” 康赭转过头,很难以形容地看着他。汤于彗很轻地道:“我想过,如果姐姐没有去世,而爸爸妈妈还是有了我,也许那个家里,唯一爱我的人会是姐姐吧,毕竟就我知道的,她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善良。” 康赭转念一想,觉得大概也确实是这样的,毕竟汤于彗的父母都不会爱他,如果真的产生这样不存在的情况,唯一的亲情来源可能的确是天真、善良,并不缺乏爱意的姐姐。 “你们家的基因真的很神奇,父母精明得要命,姐弟俩倒是都很天真,”康赭躺在了草地上,漫不经心地道,“而且还挺无私,靠想象就能遗传到这么伟大美好的善良。” 汤于彗先是茫然地反应了一会儿,不明白为什么康赭又开始夹枪带炮,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眨了眨眼,“阿赭,你是不是生气了?” 康赭连身都懒得翻,懒懒地道:“我生什么气?” “你气我这么轻易地就原谅了姐姐,”汤于彗笑了,“还把她当作我的保护神。你觉得我的善良很软弱,说不定还觉得它们很愚蠢,毫无价值。” 康赭看了他一会儿,弯了下眼睛,慢慢地道:“汤老师,你要记得,我是信佛的,我永远不会觉得善良毫无价值。” 汤于彗像抓住了什么一样,很开心地露出笑容:“你就是这样觉得的,说不定还在心里嘲笑我笨。阿赭,你就是这样的,你在逃避问题。” 康赭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觉得连反驳也没什么意义,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和汤于彗开展这么无聊的对话。 第52章 他点了点头,“嗯,你说的对。” 汤于彗一噎,继而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后道:“阿赭,你厌倦天真,讨厌不经计较的奉献,因为你觉得承担这些很麻烦。可是阿赭,为什么呢?你和我不一样,有那么多人爱你,你是这样长大的,可是为什么你不爱自己?” “没有为什么,”康赭沉默了一会儿后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善良是你的天赋,但只是我的选择。” 汤于彗轻轻地道:“可是阿赭,你知道吗?我也不是真的一直这么天真的。我也一度恨过我的姐姐,即使觉得我生活在她的庇护里,也不过是最近才产生的这样想法。” 他轻而缓慢地看向康赭,慢吞吞地道:“因为我觉得人的一生,能够发生的好事是很有限的,当你遇见了一些事情之后,就要原谅另一些耿耿于怀的东西,才能配得上那份美好。” “以善抵恶,”康赭淡淡地笑了笑,避重就轻地道:“怪不得我阿爸阿妈那么喜欢你,你真的比很多藏族人还要适合做信徒。” 沉默了一会儿,汤于彗收回了自己的那一份失落,释然地叹了一口气,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有点于心不忍,甚至也有点胆怯,并不那么想逼迫康赭回答他了。 “那好吧,那就当是我……” 康赭却突然打断了他,“你这么想知道的话,我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汤于彗一愣,“去哪里?” 他向下注视着康赭,康赭的面孔一半笼在山坡上云的阴影,看上去十分平静,也并没有任何的感情。 康赭没什么起伏地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走吧,带你去看看善良的人的结局。” 第30章 金山夕照 贡嘎并不是甘孜唯一的雪山,它只不过是一群大雪山的主峰,因为海拔最高,所以名气也最大。 在汤于彗从前的认知里,雪山一直是白色的。经年不化的晶莹静静地覆盖在绝高峭拔的峰岭上,每天见到的只有停留极短的云和永不歇息的寒风。 但他后来再想到的川西的雪,脑海里却总印象出蓝红交替的光影。 大概是因为雪山背后的天空实在太澄澈,像一块湛湛的矿物,让白色的雪映照在一片无杂质的蓝中;或是等到日照夕山,贡嘎带着温柔的余晖,羞怯又磅礴地呈现出神岭应有的原貌,山顶红得如同火山的岩石,又仿佛寺庙被岁月拂过的金色掠影。 汤于彗刚到康定时,还梦想着让康赭有一天带他去爬贡嘎。 印象里康赭好像用一种很无言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问汤于彗有没有登山的经历,汤于彗摇了摇头,康赭就没什么耐心地直接拒绝了。 汤于彗有点不服气地问为什么,康赭就很简单地告诉他—— 会死。 后来了解得多了,汤于彗也就明白了康赭当时不仅仅是不耐烦而吓他,像他这样的户外白痴,贸然地去爬比珠穆朗玛登顶难度还高的雪山的确就是去送死。 但是道理虽懂,人却常有不甘。美丽圣洁的雪峰就在眼前,纵然在无数的生活场景中化为背景,如果骤然远眺或抬头看到积雪的山顶,汤于彗还是会睁大眼睛,长久地,像不知道如何移开视线一样地发呆。 川西实在是太美了,甘孜是它的心脏,是像泪水一样的宝石。山山一言不发地分离,雪却在河流间重逢,牛羊散步在群峰中间,骏马奔腾带起尘土,天空倒映在草原上,就成了蔚蓝的湖泊。 康赭没有说带他去哪里,但是汤于彗猜应该是不太好去的地方,因为康赭带了两个氧气瓶。 到了出发的时候,康赭看起来好像已经有点后悔了,汤于彗被他再三叮嘱如果爬不动了或者不舒服一定要说,因为按照康赭的原话是“实在是没什么必要这么努力去看的地方”。 汤于彗在康定住了这么久,适应得很快,早就已经不怎么高原反应了,他虽然有预感要爬一小段距离,但是他没想到康赭真的带他来爬一座积雪的山。 康赭强调了不会爬到顶,否则也不会让汤于彗来。 两个氧气瓶并不轻,康赭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沉默地替汤于彗背着负重;汤于彗走得并不轻松,但他看着康赭的眉目好像覆上了一层山顶的霜,紧绷的唇角也一直沉默着,汤于彗也体贴又适宜地保持了安静,全程没有多话。 已是六月,草原上野花开始烂漫,阳光虽然并不炽烈,但是在白天也不会让人觉得特别冷。 可是康赭带他在一座无人的山峰上越爬越高,风愈渐大了起来,把汤于彗几乎要吹透了,真的像一只快要朝着雪山飘去的风筝。 康赭回头看了他一眼,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汤于彗身上。 汤于彗忙说不用,康赭没什么表情地说自己不冷,还问汤于彗要不要吸氧。 汤于彗摇了摇头,康赭就站起来,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快到了。 汤于彗发现,越到了路程的后面,康赭走得就越慢,起先汤于彗还以为康赭在放慢速度等他,后来又发现康赭好像没有这样的打算。 越往上走越冷,他们的身边渐渐地有了积雪,浅浅的一层,和山顶的冰川差得很远,但还是让汤于彗停顿几秒,无声地看了一会儿。 康赭带他爬的并不是一座多么高的山,却正好能对着贡嘎金红的雪峰。 第53章 汤于彗曾经用翻译佛经的幌子,蹩脚地给康赭念了许多情诗。 有一次念完之后,他们躺在山坡上,康赭在听过之后,闲聊时问汤于彗有没有看过一位伊朗导演的电影。 康赭几乎什么都知道,又很聪明,汤于彗听过名字后有点遗憾地摇了摇头,康赭就很轻地笑。 他抬手遮住了云层移走后直射下来的阳光,又问汤于彗喜欢雪山吗,汤于彗犹豫着慢慢地点了点头,康赭就道:“我还挺喜欢一句诗,是他写的。” 他的眼睛又眯成天真无邪的样子,虎牙放肆地露了出来,像是听汤于彗背诵佛经的回礼,轻而缓慢地对他说:“对一些人来说,山顶是一个用来征服的地方。对那座山来说,它是下雪的地方。” 此时此刻,汤于彗无言地注视了一会儿对面洁白的雪峰,没有源头地想起这句话,无端地开始轻而慢地难过,觉得好像不太想去了。 又走了一会儿后,康赭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到了。” 汤于彗停了下来,环顾了一圈四周的环境,满目茫然。 他们停在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地方,比半山腰要略高一些,中间有一块突出的地貌,沐浴在丰沛的阳光下,遥遥地和对面宏伟巨大的雪山相望。 在前面有一块十分显眼的大岩石,旁边长着一棵高大的冷杉。远远看去,树上还系着什么,在风里猛烈地翻飞,像要朝着雪山张开翅膀。 汤于彗不知道康赭要带他看什么,但是心里已经突突地开始跳了起来,预感就是这里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康赭并没有动,他停在原地,眼睛沉沉地垂着,冷漠地看着汤于彗的背影。 汤于彗的心里重重地一跳,又转身走回去拉康赭的手,很轻地问:“怎么不走了?” 康赭神色漠然地几乎让人害怕,他淡淡地甩开了汤于彗的手,平静地道:“你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汤于彗被的手被乍然甩开,康赭那一下几乎打得他一痛,他无端地开始空空落落地慌张,不放弃地又去牵康赭的手,小声地道:“怎么了……” 而汤于彗的声音却猛地一顿,因为他抓住了康赭刚刚甩开他的手。 汤于彗抬起头看着康赭,冰山到底还是冰山,那种寒冷的体温触感却没有让汤于彗停止心中抽搐一样的难过—— 康赭神色无异,挺拔英俊,像神像一样安静地伫立在草原与雪山的静默里。 而他被汤于彗抓住的手正十分冷静、无声无息地颤抖着。 作者有话说: 对某些人来说,山顶是一个用来征服的地方。对那座山来说,它是下雪的地方。 ——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 第31章 悲小的潮湿 正对贡嘎的山峰半腰,康赭面无表情地看着汤于彗小心翼翼地抱着他,仰起担忧的脸,很想直接别过头去,或者说你别看了。 他知道自己的手在抖,但他的心里其实没什么特别强烈的感觉。 每次都抖,康赭想起来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但这次他没有再面含讥讽地注视着那面镜子,就好像被人抱着的话,就可以不必假装不累地站在它面前。 康赭又想抽烟了,也很想真的叹一口气,或者睡一次醒不醒来都无所谓的长觉。 康赭冷淡地看了一会儿自己没什么波澜的内心,觉得除了一把仿佛柴火烧尽以后、倦怠的灰尘以外,好像什么都没有。 唉,别看了。康赭疲惫地想,别看我了。 我要把你打碎了。 面前的人无声无息地被他抱着,汤于彗下意识地有一点慌,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用自己喜欢被安慰的方式,显得有一点笨拙地抱着康赭。 康赭刚才那种无声又冷静的颤抖让汤于彗的心里陡然空空荡荡地疼,此刻即使抱着他也没有什么实感,就好像抱着一团马上就要滂沱、然后消失在天空中的积雨云。 但那种让他哭都哭不出来的共情仿佛只是汤于彗瞬间的错觉,康赭很快就停止了颤抖,很平静地把汤于彗的手拿了下来。 汤于彗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康赭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半朝着天空吐出一截慢而长的烟雾,然后停了下来,对汤于彗熟悉地笑了笑。 汤于彗看见他几乎是有点松弛地咧了一下嘴角,然后把没抽完的烟碾掉了,走了过来,牵起了汤于彗的手。 他听见康赭仿佛叹息一样地道:“算了。” 汤于彗被康赭一言不发地牵到了那一块石头面前。 出乎他预料的,那就是一块普通而巨大的石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像是被人后来搬过来的痕迹。 刚刚在远处看到的飘扬的带状物,离近了细看,汤于彗才发现它是一条红色的幡,被系在一棵高大的冷杉枝条上,上面写着藏文。 汤于彗看不懂写的什么,但感觉很像一个名字。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后,康赭终于开口了:“上次你去我家的时候,我阿爸是不是跟你提到了我的一个朋友。” 汤于彗心里莫名地一颤,就像某种猜测得到了印证,他小心翼翼地轻声道:“记得。” “我就知道,”康赭淡淡地笑了笑,“我阿爸摆出那副表情,一看就是想起他了。” “阿赭……”汤于彗不知道说什么,讨好一样的很乖地牵了一下他的手,把自己柔和的软肉抵在他的掌心里。 第54章 “你们有一点像,但没有多像。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他叫桑吉,但这里埋的其实不是他,”康赭回捏了一下他的手,突然转过来问了汤于彗一个问题,“你知道藏族只有罪人才会被土葬对吧?” 汤于彗愣了一下,很小声地道:“知道……” 康赭不怎么温柔地捏了一下他的指腹,“你不用这么小心说话,他也不是我埋的,而且灵魂不在这里,他听不到,也不会介意。” 汤于彗不知道说什么,正想再轻声地、不那么笨拙地说一些适合的话来安慰,却听见康赭在他旁边,平而缓慢地道:“我的才在这里。” 汤于彗猛地抬起头,嘴唇无意识地张开,两人牵起的手猛烈地晃了一下。 康赭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讲了下去:“这里只埋了一些他曾经用过的东西,像衣服,书,还有别的什么,应该是吧,我猜他也就这些东西了。”康赭很淡地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我就搬了一块石头过来。不过在这里好歹是能看到雪山。” “他的尸体我们没有找到,应该早就在山里被泥水冲走了。” 康赭平平淡淡地讲:“我倒是觉得挺好,总比埋在土里好。” 他好像在和汤于彗科普一样,没什么感情地道:“在藏族人的观念里,土葬是一种最侮辱的葬法,是对死者的惩罚。他们的灵魂会被困在土地里,不能升天,在以前只有强盗、杀人犯或是带来传染病的人才会被这样残忍地安葬。” “你即使不信佛教也应该知道,”康赭道,“怎样死其实比怎样活,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多。” 汤于彗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道:“为什么……” 康赭转过头去,盯着那一条飘扬的红幡,很久才开口,“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他阿爸太狠心了,那么善良的人,怎么能做到这一步,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觉得真的不至于。” 出乎天然的本能或是极其敏锐的直觉,汤于彗在这一刻产生了强烈的惧怕,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离开,立刻停止发问,也不应该听到后面的故事,他几乎是急切地拽了一下康赭的袖口,像一个逃兵一样,因为一块石头和一棵树惊慌失措,“阿赭……” 太慢了。康赭的身上已经萦绕起了经久的、沉默的、像囚笼一样的硝烟,他平静地推开那一面镜子,松开了汤于彗的手,“不就是同性恋,再加上喜欢自己的朋友吗,真的不至于。” - 三年前的深圳市,致远中路28号,深圳北站。 康赭靠在一根柱子上,百无聊赖地捻着裤兜里的烟盒,想了想,还是觉得为了这么一点事交罚款不值得,主要是在大庭广众被人抓住交钱很麻烦,也挺傻的。 他疲惫地长呼了一口气。 昨天晚上有一辆快废了的铃木被送到店里,也不知道是从哪条路上下来的,被*成这样,一帮少爷看起来也不差钱,康赭当场就想关门赶人,结果老板和车主认识,特意赶了过来,笑嘻嘻让康赭不着急慢慢修。 老板是康赭在青海认识的朋友,不常来店里,但跟康赭关系很好。 康赭权衡了一下,觉得虽然有点麻烦,但正好打发在深圳的最后这一段时间了。 他上午正在修排气管,弄得满身脏,正又烦又热,康父突然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开口就是让他去火车站接一下人。 康赭几乎是有点茫然地道:“接谁?” “嗯?你德吉叔没有给你打电话吗?”康父道,“小桑来深圳找工作了,下午两点多就到了,我让他先来投奔你一段时间。” 康赭的神经不是很愉悦地跳了跳,垂下眼皮,没什么情绪地道:“桑吉啊。” 他换了一只手接电话,让听筒离得远了一些,“我有什么好投奔的,打着工呢。” 康父在那边笑了笑,“你要是不愿意就直说不愿意吧,我什么时候勉强过你。” “不过我提醒你,桑吉人生地不熟的,普通话都说不明白,好歹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叫了你那么多年哥。他阿妈去世这么多年了,他阿爸好不容易同意他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就看看你忍不忍心吧。” 康赭挂了电话后,翻了一下记录,确实是有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昨天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 康赭的号码一直经常被打,尽管他从来没给过别人,但找到他的人总是很多,浪费时间地接了几次之后,康赭就再也不接陌生号码了。 德吉叔那样的人,估计打了几次没打通,等会儿下车了如果能和桑吉联系上,能立马让桑吉买票回去,就怕给自己添麻烦。 康赭看了一会儿自己沾满了机车油污的手,很诚恳地叹了一口气。 已经快要入夏,深圳像个正在起灶的火炉,实在太热了。康赭在车站里面毫无起伏地站了一会儿,就满背都是汗。 他刚跟房东打完电话续租,压着情绪地沟通和解释,说完之后更感觉身心俱疲,这会儿被热空气蒸着桑拿,康赭连呼吸都觉得麻烦。 他阿爸跟他说,桑吉没有手机,让他注意着点接人。 康赭几乎有点无语,自己都走了好几年了,真不怕他把人接丢了。 康父听到后像是安抚一样地笑了笑说,小桑那么乖,又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一直盯着出站口,没有玩手机,要不然等会儿找起人来会更麻烦。 第55章 深圳的云那一天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 康赭去过很多的地方,但总是更偏爱干燥的气候,他一向很讨厌黏糊糊的潮湿,面无表情地盯着阴沉沉的天空,觉得自己今天的不耐烦积累的太重,好歹不能这样对一个千里迢迢找过来的朋友,于是开始熟练地排遣和放空。 后来康赭记得,那天深圳确实下了雨、他等了一会儿还是走到外面去抽了一支烟、桑吉有一只在车站买的小灵通,以及他后来无数次后悔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困住他的——在见到很多年不见的小时玩伴第一眼的真实想法。 三年前的康赭在一场重而密的雨中,唤醒了被刻意忽略的记忆,看见熟悉的羞怯而热诚的一双眼睛以及拥有这双眼睛、朝他奔过来的人,平直而冷淡地想:真的很麻烦。 第32章 废墟的长明 “我给你把我的屋子收拾出来了,你就暂时先住在这里吧。”康赭进了屋子之后,把桑吉的行李放在了自己的床边。 说是行李,其实也就是一个比编织袋好不到哪里去的布包,破破烂烂的,上面沾满了长途颠沛后的灰尘和脏污。 因为事情实在是太突然,康赭看见床上自己还没来得及换的床单和被罩,有点烦躁地皱了皱眉。 他回头看了看桑吉,却发现他还没有进来,而是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先是从镇子上搭班车到了县城,又从县城坐大巴到了成都,没买到卧铺票,但桑吉还是庆幸自己买到了硬座。他的行李不多,但已经是他全部的家当,他不敢睡觉,生生地熬了一个整夜,到下午到了深圳的时候,他已经不眠不休地在路上坐了快三天的车。 身上那身火车味还没有散去,桑吉从来没有一刻意识到自己身上地气味竟然如此难闻,他怕康赭发现这股味道,便只能拘谨又窘迫地站在原地。 桑吉在离开之前,就知道自己必定是害怕来到这个大城市的,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个乡下来的、连汉语都说不好的少数民族青年感到难为情,但他在这股突兀的格格不入前产生了后知后觉的羞愧。 他知道自己必定是和外面的环境很不一样的,但是康赭干净、整洁、在他看来称得上是体面的住处陡然把这种格格不入具现化了。 桑吉站在卧室门口,看见自己脏兮兮的“行李”被康赭堆在整洁的床边,一瞬间竟然有点想哭。 他站在门口,手指无措地下意识抠着门框,有点犹豫着道:“阿赭……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康赭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点讶异地挑了挑眉,“会说汉语了?谁教你的?” 桑吉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本来还能勉强说得整齐的汉语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就你走的这……这几年……我去上了学。不……不是什么好……好学校,就……就是……县上的……高中。没读完……阿爸……阿爸不让我读了。” “是吗?学会汉语还是挺好的,那你平时要尽量多说,不要怕。”康赭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友好得像个大哥哥一样没什么计较地笑了:“怕什么,我又不会笑你。” 桑吉抿了抿唇,康赭去柜子里拿出了新的床单和被套,放在了床上,揉了揉眉心,才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没嫌你麻烦,别想多了,我就是今天有点累了。” 在得到了康赭的点头之后,桑吉才敢走进这对于他来说过于明亮干净的房间,康赭指着床单和被套对他道:“你自己换一下吧,太麻烦了,我就不帮你了。” 桑吉听话地点了点头,康赭安静了一会儿,还是很直接地道:“不过我在深圳呆不了太久,本来下个月就该走了的,但是你来了我就呆到今年冬天,不过你要做长远打算,如果想在深圳安定下来,还是要早做决定,找房子一般是越早越好。” 桑吉像是没听懂一样,过了一会儿才呆呆地道:“你要去哪……?” 康赭沉默了几秒,没有直接回答:“再说吧,还没想好。” 桑吉有点急切地道:“还没想好就决定要走吗?” 康赭嗯了一声,看了他一眼,桑吉下意识地轻微退后一步,不过康赭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收回了目光,“你早点休息吧,我今天去沙发对付一晚上,等明天再去买一个折叠床,隔壁那间屋子我没收拾出来,上一个租房的人前一阵子退了,还有点东西在那里,我等明天给房东打个电话。” 桑吉连忙道:“这怎么行,你睡床,我去沙发。” 康赭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客气了,你睡吧,有什么明天再说。” 等到了第二天早晨,康赭被闹钟吵醒的时候,起床气几乎要核爆。 要在这个闷热又潮湿的城市过夏天,还要再呆好几个月,重点是还有一件这么又头疼又棘手的麻烦,这种烦躁好像不是睡一觉就能缓解的。 康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调节了一下心情,坐起来醒了几分钟的神,确定自己不想再无理取闹地发邪火后,便走到卧室门前敲了敲门。 卧室里面马上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还有很明显的急切的布料摩挲声,康赭在门口站着,隔了几秒之后沉着声音喊了一声:“桑吉。” 摩挲的声音一顿,继而像是放弃了一样地停了下来,康赭听到拖鞋急促地在地板上跻趿的声音,桑吉带着一点无措地开了门,“阿赭……?什么事?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第56章 康赭从打开的门缝里往内看了一眼,淡淡地道:“在换床单被套?” 桑吉捏在门把上的手猛地一紧,勉强笑了笑,“是啊。” 康赭掀起眼皮,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怎么不昨天换?” 桑吉垂下头,“昨天太累了,困得早,就想明天起来帮你换也是一样的。” 康赭没说什么,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直到桑吉开始不自在地垂下眼皮,康赭才淡淡地道:“没事,先别换了,过来吃早饭吧。” 吃过早饭后,康赭要去店里继续工作,便问桑吉打算今天干什么。 早上的事好像还是让桑吉没有回过神,他吃早饭的时候就一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样道:“我去……找找工作。” 康赭在门口换鞋,闻言一顿,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放了一把钥匙在鞋柜上,“那你加油,这是房子的钥匙,要是找不到的话,就先回来再说。”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从包里掏出了两千的现金,和钥匙放在了一起。 桑吉这下回神了,脸涨得通红,拼命摆手,连藏语都憋出来了,就是不要。 虽然猜到了会这样,但康赭还是敲了敲桌子,把自己的声音刻意调到不怎么耐烦的那个频道:“别闹了,我上班要迟到了,也没有别的意思,你需要的话可以先用着,实在不需要的话就放着。” 桑吉被他用这样的语气一说,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只能讷讷地坐在原地点了点头。 康赭走出门后,边下楼梯边想自己是不是逼得太过分了,他叹了一口气,想他阿爸到底知不知道他一口一个乖的小桑应对起来到底有多麻烦。 走到一楼的时候,康赭又被几步楼梯的运动量给深圳的夏天出逼了汗,他脑海里想到德吉叔的脸,感觉自己最近叹气叹得越来越频繁了。 等下午康赭回来的时候,桑吉果然已经回来了。 他坐在沙发上,没有打开电视,什么也没做,就是像发呆一样地直直坐着。 他像一团拘谨的、被隔离在这个房子之外的、不怎么好看的空气,即使身处其间,也仿佛比这个空间内其它所有没有生命的东西都还要没有底气,什么都不敢动,也什么都不敢做。 康赭自己都感觉有点累地看着他,实在是想不为通到底何必。 桑吉一看到他回来,仿佛终于从那一团空气中活了过来,眼睛骤然被点亮,“阿赭,你回来了!” “你想吃什么?”桑吉很开心地笑道,“我去买了点菜,可以给你做饭。” 康赭把钥匙放在鞋柜上面,自己都感觉最近不太好的事做多了,会折寿吧,但他还是没什么情绪地直接道:“找到工作了吗?” 桑吉那一点乍然有活气的光迅速就熄灭了,他的脚步顿在原地,有点难为情地道:“没有……还没有……我明天再去试试。” 这样找到冬天也不可能找到,康赭旁观又冷静地想。 他倒了两杯水,坐在沙发上,让桑吉在他对面坐下。 桑吉看起来有点紧张,两只手地手指无意识地蜷在一起。康赭喝了一口水,沉吟了一会儿后道:“深圳不太好找工作。” 对面的桑吉猛地抬起头,仿佛终于为自己过于窘迫的难堪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是的……我阿爸之前也跟我说了……大城市不好找工作。” 康赭没说什么,他知道这个年纪的人都有很强烈的自尊心,尤其是憋着一股气的,越是处境艰难就越是执拗,想必桑吉最怕的就是自己看不起他。 康赭虽然打算离他远点,但实在没必要在这一点上对他这么不好。他点了点头道:“嗯,是很难找,所以我帮你想了个办法。我有一个朋友开了一家唱片店,需要有个人在店里看着,正在到处招人,所以我回来问问你,你看看你想去吗?” 桑吉沉默了很久,才像是鼓起勇气,很低声地道:“什么是唱片啊……?” 康赭一愣,继而心里涌起了一点说不出的滋味,他放缓了一点语气道:“你去呆几天就知道了,工作很简单,他那个店几乎没人去,你只要每天去开门关门,在店里的时候随便挑几张唱片轮着放,最多很偶尔的时候收一下钱,还可以每天听听歌,不复杂的,你想去吗?” 桑吉不说话,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绞着。 他安静了很长时间,长到康赭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涌起一点不耐烦,桑吉才很小声地开口道:“我去。” 那天晚上给康赭做饭的事桑吉到底没有实现,康赭带他去外面吃了一顿火锅,据说是庆祝他找到工作。 当时桑吉的心里升起了隐秘的期待,在一通热烘烘的辣油味中,他第一次正视了自己选择的人生,觉得说不定一切都会有希望。 但桑吉很快就发现,自己能够见到康赭的时间其实是很少的。 因为唱片店开在一家夜市里,桑吉往往需要下午来开门,到了晚上十点多才能够回去。 康赭每天很早就去店里,下午一般就回来了。跟他的时间几乎完全错过。 桑吉在一开始的时候,很开心地打起精神给康赭做了几天早饭,但是康赭每次都会说他没胃口,或者早上吃不下东西。 但是康赭也不是完全不做饭的,有些时候桑吉晚上回来了,还会看到康赭给他留了夜宵。 第57章 他只是不想让我给他做饭,也不想和我碰面。 过了一个多月后,桑吉才终于缓慢地意识到了康赭不动声色的用意。 这个问题不能深究为什么,桑吉光是产生了这个意识,就害怕得喉咙发哑。 他觉得像一个在夜色里摸黑前行的人,即使碰到了坚硬的石壁,也不敢去细想那是什么,只能绕开它,骗自己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不然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当初那个拼了命也要走出去追到这里的自己。 桑吉模糊又疼痛地想,我没有完全地骗自己赖在这里,我只是来见见阿赭,阿赭对我真的很好的。 刚来的时候,桑吉自卑得几乎已经快成了心上的一块顽疾,他对于自己与这个光鲜又体面的大城市间的鸿沟心知肚明,在每天出门前,他都会不自信地站在镜子前面照很久,生怕自己身上有哪一个细胞暴露了自己只是康赭一个土气的、带着一身麻烦的、甩也甩不掉的同乡。 康赭几乎不照镜子,房子里只有一面很小的在卫生间里。 有一次康赭休息的时候,撞见桑吉费力地在卫生间里那一面小镜子前上上下下地照了很久,当时康赭没说什么,但后来还是在客厅里装了一面很大的等身镜。 桑吉现在都还记得康赭笑着跟他说大男人少照镜子,要自信一点的样子。 康赭的好其实是无声的。 他们住的房子里,桑吉在的那一间屋子没有空调,只有电扇。这在盛夏的深圳几乎是杀人了,桑吉住了一个多月,身上的钱花得都差不多了,和身无分文也差不了多少。高原都是冷得冻人,他从来没经历过这样闷重又潮湿的黏热,有一天晚上康赭撞见他被热醒在阳台吹风,当时康赭没说什么,但是第二天桑吉下夜班回来之后,就看见房间里多了一台空调。 这是租房,空调也带不走的,做这种花销完全就是便宜房东。 那天桑吉愣愣地看着崭新的空调,手足无措地在房间门口站着。 康赭已经睡了,好像刻意不想被他感谢的样子。桑吉来了这么久,已经学会了品味了他无声的拒绝,知道了康赭并没有什么别的用意,但是他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内心酸涩得皱成一团。 这是空调啊,连我阿爸都没见过,也没用过的高级电器。 桑吉受到了几乎是刺骨的自责,看到了自己灵魂卑劣的弱点,但同时又无法控制自己可鄙又隐秘的欢喜。 每个夜里,躺在空调吹出干净又好闻的冷风下,桑吉就会产生一种想哭的情绪。 阿赭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桑吉有点羞愧地想,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喜欢他,不该来打扰他。 他已经渐渐地明白了,康赭帮他找工作,给他留夜宵,为他装镜子、买空调,做这些都是因为康赭觉得自己有照顾他的责任。 他还会每周都和自己的阿爸通一个电话,桑吉一直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但后来也渐渐地回过味来。 康赭几乎做了所有作为同乡、朋友、甚至是哥哥该做的事,但唯独没有一件是亲近自己的。 康赭克己守礼,体贴周到,充满了合适又不伤人的距离感。他是这个城市真正的居民,甚至是游刃有余、并不留恋的居民,和那个桑吉熟悉的,在草原驰骋,喂马、放羊、看云,从山坡上奔跑下来,然后在天空之下放肆又骄傲地露出笑容的阿赭哥哥,完全不一样。 桑吉知道自己汉语讲得很差,连高中的学历都没有,能明白自己得以体会好几个月的城市生活,完全是依靠着康赭的帮忙。 他曾经也想要努力,几乎是削足适履地想要融入这个所有人看起来都美好、遥远、充满幻想的城市,能够不过于突兀地呆在阿赭身边,但就是这一点点要求,他原以为并不多,但是却没有想到实际上会这么难。 几个月的时光就在一人有意识地躲一人下意识地懵的情况中兵荒马乱地度过,深圳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桑吉在初秋第一个下雨的夜里恍惚地想,要不我还是回去了吧。 他是真的很笨,远远没有阿赭那么聪明,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有阿赭那么聪明了吧。 他花了这么久才想起楚,刚来的那天,阿赭在车站看到他后的第一个眼神,原来并不是他后来客气着否认的事实,而是真的并不欢迎他。 桑吉想,等阿赭离开了深圳,我也就回家吧,回去陪我阿爸。 我不该再不合时宜地打扰他了,我本来也不想要什么,我只是昏了头,太久太久没见到他了,很想他。 桑吉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喑哑地、隐秘地,像深圳潮湿阴郁的空气一样,一无所有地爱着阿赭。 但他希望阿赭不要逃,也不用跑,甚至不用困扰,因为自己并不会伤害他,自己会是永远爱他的人。 只要永远不告诉阿赭就好了。 桑吉想,我是罪人,我会再不正常几个月,然后我就会好了。 像没有日夜在草原想念康赭教他认字时一样的好;没有挨打借钱、一言不发地追到深圳来的好;没有悄悄不换被子然后被康赭发现的好;没有偷拿康赭的衣服、在他的气味里做那种事的好;没有在夜里起来溜到康赭门口、裹一床薄薄的被子、被子下什么也不穿地站着的好。 就几个月,我就走了,然后我就好了。桑吉想。 第58章 我会不幸福,但我不需要幸福,阿赭会在我余生日复一日的祈祷和祝福里健康快乐、无病无灾。 “你想好了?不留在深圳了?”康赭有点惊讶,看着面前的人道。 离房租到期还有一个月,桑吉好像也没有找房子的打算,被康赭问了,他就笑了笑,带着一点不好意思地道:“嗯,我想回去了。” 深圳到底是多少改变了这个大山里的藏族少年,他终于也不再像刚来时那么畏惧和柔弱,虽然仍然缺乏自信,但这个时候他却带着一点释然的笑意道:“我想我阿爸了。我可能还是不太适合大城市,我本来也就想出来看看,没想过能留在外面。” “别这么说,”康赭平静地道,“不过想好了就好。” 桑吉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康赭看了他一会儿,他看到桑吉眼里的光没有完全熄灭,能坚持到这个地步,那阵光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地熄灭吧。康赭笑了笑,他知道桑吉想听什么,但他最后还是只是和平时一样,不怎么在意地道:“什么时候走,我请你吃一顿饭?” 桑吉连忙摆手,“下周。你不要请我了,你帮了我这么多忙,照顾我这么久,我请你吃饭。” 康赭想了想,也没和他争,点了点头,“那也行吧,那就明天等我从店里回来。” 第二天的最后一顿晚饭还是吃了火锅,桑吉吃得很高兴,他始终记得那第一个让他感觉充满希望的、闹哄哄的晚上。 他和康赭都喝了酒,但康赭喝得很少,桑吉知道自己高兴,但又觉得自己高兴得肝肠寸断、空空荡荡,于是便堪称恶劣地故意放纵自己多喝了一点。 康赭也没拦他,桑吉在被他扛回去之后很快就在自己房间里睡着了。康赭想起自己今天刚换了床单被套,又嫌弃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味。 扛喝醉的人实在很累,康赭难得犯懒地不想洗澡,将就着在沙发上凑合了一个晚上。 康赭不算睡眠很浅的人,但是一个吻也足以让他醒了。 他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看见桑吉正在清晨的阳光里虔诚地跪着、颤抖地把嘴唇贴在自己的上面。 康赭无声地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把视线转到了沙发正对的那面镜子上,不带什么情绪地看着它。 他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心绪,觉得实在是没催生出什么感情,就是觉得有点可怜,很想叹气。 他在那面镜子上看见了两个似乎是亲密地贴着的人,看见桑吉闭着眼,连睫毛都好像在抖,也看见自己疲惫的、没有任何触动的表情。 但同时,他也看见了德吉叔站在门口,满面狼狈的风尘,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瞪大眼睛,嘴唇无意识地张着,像是发不出声音一样地看着他们,仿佛已经被这个画面冻住。 康赭猛地推开了桑吉,桑吉闷哼一声,惊慌地想要站起来,却也在巨大的镜面里面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站在门口。 在康赭的记忆里,那面镜子好像是碎了,因为他很清楚地听到了清脆又刺耳的破裂声,但他后来确认过了玻璃是完好无损的,那一声破裂的响声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他在一阵死亡一样窒息的沉默中再次看了一眼桑吉的眼睛。 光熄灭了。 第33章 更与雪山期 后来的事情在康赭的脑海里像是过度曝光的电影,他很讨厌这种借着比喻的矫情说法,但是努力回想的话,他能想起的确实是一片仿佛被烫伤一样的空白。 就像很多年前,他还没有退学,在一节昏昏欲睡的课堂上被化学老师叫上去演示实验。他拿着很长的像是镊子一样的东西,从装着煤油的试剂瓶里拿出一节镁条,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把它点燃。 耀眼的、滚烫的白光。 站在视线的焦点中央,十六岁的康赭称得上是出神地看着这一圈白色的光团,感觉它在自己的眼睛上烫了一个洞,因此所有的东西都是过亮的,呈着一个凄凄烈烈的空白。 不仅看不见,二十四岁的康赭感觉这东西大概还会让人的听觉也失灵。 很吵,骂人的话夹杂着浓烈的乡音,让康赭差一点听不懂藏语。 桑吉被扇了一个耳光,脸迅速地就红肿了起来,还被踹了一脚跪在地上起不来,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的。 德吉大叔好像红了眼,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 但这些画面都像是被清晨刺眼的阳光笼罩在一片不真实的朦胧中,空空洞洞的,让康赭难以确认自己是否也真的在这画面里。 桑吉当天就离开了,深圳这个一开始寄托了他无数幻想的城市完全没有给这个青涩的藏族少年留下一场可供回忆的美梦,他走得比来的时候还要狼狈。 他连他脏兮兮、皱巴巴的行李都没有机会带走。 被德吉叔打到快要站不起来之后,桑吉被德吉叔拖着就要离开。 康赭开口叫了他们一声,桑吉的背脊几乎是瞬间地一僵。 康赭看到了,他感觉自己的骨头仿佛也如有所感地疼了一下。 德吉叔隔了很久才转过身来,低着头,不敢看他。 康赭缓慢地用藏语道:“德吉叔,桑吉没做错什么,你不要打他。” 沉默了很久之后,德吉叔最终还是没有抬起头,他转过身去,背着康赭僵硬地点了点头。 第59章 余光里,康赭确定最后他看到桑吉哭了,他哭得无声无息,眼泪却惊天动地地往下流。 最终,这场荒诞又喧闹的电影以桑吉最后看他的那一眼结束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后来知道那是最后一眼,在康赭过曝的、像金属燃烧一样的回忆中,那一眼充满了控诉、痴愿和绝望。 “我后来就没有再见过桑吉了,”康赭静静地在那一块巨大的石头面前,仿佛随时都要被吹往雪山的任何一阵风带走,“也不是故意避开,只是没再联系上他。” 汤于彗站在他旁边,不可制止地觉得难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埋在这里,已经化作了尘土的少年,为他曾经的,已然面目全非的勇气,跋涉了几千公里、千山万水的难过。 “为什么联系不上了?” “他被他阿爸关起来了,”康赭道,“快半年。” 汤于彗愣愣地看着他,康赭沉下声道:“其实德吉叔是个好人,他从小到大最疼的就是桑吉。” 康赭转过身来,看向石头旁边的那棵冷杉,淡淡地道:“可是你也看到了,在发达的城市里,这种事尚且不能完全被父母这老一辈接受,更何况是在这么偏远闭塞的山区里。” “是不洁的吧,”康赭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道,“或许他阿爸是这么认为的。” 汤于彗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在轻轻地颤抖,他艰难地道:“后来呢?” “你认为是德吉叔害死了他?”康赭笑了笑,“没有,德吉叔心肠很软,他只是理解不了,如果不是发生了后面的事,时间长了我猜他最后也会原谅桑吉吧。” “桑吉是自己跑的。” 汤于彗惊讶地张大眼睛,康赭慢慢地接下去道:“时间久了,德吉叔关他就没有那么严了,也算是变相地在缓和关系了。” “谁也没想到桑吉就那样跑了,他把自己在深圳攒的钱全部留下来了,还在桌上刻了字,说自己出去转转,等好了就回来。” 康赭很淡地笑了笑:“你一定认为他会来找我吧,我猜德吉叔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当时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去了稻城、理塘、然后过了金沙江大桥,到了墨脱、林芝,拉萨,在大昭寺门口拍了一张照片,去打印店洗了寄给了给我。” “那个时候我早就不在深圳了,他应该也知道的,所以估计没指望我能收到。” “我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有没有像他说的变好了,但后来他回家了,刚到四川境内,遇到山体滑坡,他们一车的人都死了,只有一个小孩,被泥石冲到了另一个地方,不过最后也没救过来,挖到他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行了,还对着搜救人员不停重复,让他们去救一个藏族哥哥。” 康赭把视线又转向了远方,看着已经累积在贡嘎神山上千万年的积雪,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只是带着真诚平静地问了一个问题:“你说,我是不是该对他好一点的?” 汤于彗没有办法回答他,他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只能颤巍巍地抱住康赭。 他苍白地道:“阿赭,这不是你的错……” “我没说是我的错,”康赭轻轻地揽住了他,声音几不可闻,“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曾经拉过他一把。” 他轻轻地摸了摸汤于彗的头,吻了吻他的发顶,“别哭了,汤汤,你看,就是这样了,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我本来就不是特别快乐或者痛苦的人,在哪里去哪里其实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但我没有办法这么轻易地和它告别,我不能拥有自己了,所以我不能爱你。” 汤于彗哭得发抖,他俯在康赭的肩膀上,颤抖着道:“没关系,没关系阿赭……我明白……” 康赭安静地和他在雪山洁白光芒的注视下相拥,过了很久,汤于彗才仰起头,看着康赭并没有泪光、干涩的眼睛,“阿赭,你很喜欢他吗?” 康赭笑了笑,胸腔的震动让汤于彗的眼泪更不可抑止地掉下来,他很轻地揉了揉汤于彗的耳朵,带了一点很悲伤的温柔道:“你是不是没有认真听。” 汤于彗把康赭胸前的衣服都蹭湿了,才听到康赭仿佛叹息一样的声音:“不喜欢啊。” “就是因为不喜欢啊。” - 两个人从山下下来以后,康赭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仿佛不曾亲手带着汤于彗和自己的一切告别。 康赭把头盔扣在了汤于彗的脸上,轻轻地替他扯了扯带子,“后天走的时候我去送你吗?” 汤于彗的眼睛哭得发痛,这时有点睁不开,他用仿佛听不见的声音一样很轻地道:“好啊。” “嗯,”康赭点了点头,很浅地对他笑了一下,“希望你以后有机会再来甘孜玩。” “好。”汤于彗也勉强地点了点头,露出笑容,“如果有机会的话。” 同样的长路,国道的样子和初始的煦阳铺洒下来的没有什么不同。 依旧是轰隆的摩托,像隧道中巨石滚动的响声。天仍然兀自地蓝着,山那么绿,云远远地挂在峰顶,从很近的地方飘到很远,送别游子和爱人回到原来的地方。 第34章 未遇好景降临 汤于彗不敢相信,自己来甘孜好几个月了,行李竟然也没有增加几件。 他不记得关于离开北京那班飞机的任何细节,却把自己离开的航班号码背了下来。 第60章 住了好几个月,属于汤于彗的客房俨然像一个他自己的卧室,柜子上面摆满了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汤于彗从河里捡来的石头、康赭用草茎给他编的手环、康母亲手给他织的围巾,上面绣着格桑花…… 汤于彗的视线转到一个锈掉的铃铛上时一顿,暗暗出神。 这是在一个下午他陪康赭去放羊的时候康赭从“康巴小王子”的脖子上取下来的。 小王子不愧是阿赭最喜欢的小羊,铃铛很干净,应该是经常清洗,一点羊身上的腥膻味也没有沾到。 汤于彗对它的声音特别熟悉,因为他记得后来这个铃铛被系在他的脚踝上,随着康赭的动作发出叮叮的响声,如果康赭顶得急了,叮铃声变得急促,康赭就会撑在他身上,眼睛里聚簇一团光,不怎么好意地看着他笑。 汤于彗把铃铛拢到掌心,轻轻地闭了闭眼。 明天就要走了,但他收拾东西却还是慢吞吞的。 到晚饭时间,康赭看他还没有下来,就来房间里叫他,“还没收拾好吗?” 每当晚餐加上“最后一顿”的限定时,就会具有让人伤心的仪式感。因为汤于彗的飞机是明天上午,所以他一开始就不太想去吃这顿饭。 他怕自己又哭得一塌糊涂,可他最近哭得实在是太多了。 “我还要等一会儿,你让叔叔阿姨给我随便留点什么就行,你们先吃吧,我收拾完了再下去。” 没叫动人,康赭却也没离开,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蹲了下来,隔着一个行李箱问汤于彗:“需要帮忙吗?” 汤于彗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说话的力气,只简短地道:“不用。” 康赭还是没离开,他把一顶帽子从汤于彗仔细收叠的行李箱中拿了出来,放在手里捏了捏,“这个我拿走了。” 那正是他在康定县城的超市里买下的、送给汤于彗的那一顶帽子。 汤于彗愣愣地道:“你不是送给我了吗?” 康赭道:“嗯,可是现在我要拿走了。” 说不清楚为什么,就因为一顶做工粗糙,甚至并不是太好看的帽子,汤于彗一瞬间心里痛得发麻。 因为这是自己在那个金山夕照的下午,清晰又狼狈地把自己剖开给康赭看之后,康赭送给他、陪伴他的东西。 现在他却要收回了。 汤于彗不回答,闷闷地蹲在行李箱前叠衣服,康赭也不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静静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汤于彗突然像泄气一样地道:“嗯,你拿走吧。” “谢谢。”康赭道。 他站起来,揉了揉汤于彗的头发,“在厨房给你留一点吃的东西,收拾完了早点休息,我明天送你。” 说完他正要离开,衣角却被轻轻地拽住了。 康赭的脚步很轻地一顿,继而面色平静地转过来,淡淡地道:“怎么了?” 汤于彗抿着嘴,眼神避开康赭的脸,垂着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的指腹捻了捻被拽住的衣角,静了很久才道:“我可以带走那件羽绒服吗?” 房间里一下变得很静了,仿佛空气的流动都清晰可闻。 康赭轻微地怔了一下,没想到他要说这个。 他往后退了一步,被汤于彗拽住的衣角从他手指间滑出。康赭站在一个不近不远的地方,对汤于彗笑了笑,“可以啊。” “谢谢你,阿赭。”汤于彗也抬起头,看着他笑了。 康赭别过视线,很快地离开了房间。 最后一个独处的时间里,汤于彗没有要拥抱,没有要亲吻,甚至没有要更贴近的、只能被他和康赭共享的亲密,因为他知道这些都不是永远的。 就像一台陪着他成长的贩卖机,他用感情换来投进去的硬币,如果机器里空空的、只剩最后一瓶孤孤单单的饮料,那么他希望它能留在那里,不至于看上去那么寂寞。 汤于彗一夜都没有睡着,倒不是多么的大悲大恸,只是他心里有一个地老天荒的沙漏,安安静静地一滴滴漏在一片无光的大海里。 汤于彗想起很多电影和书本里的场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怅然问道,人们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和爱的人告别。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汤于彗感觉自己好像几乎没有睡着,只有那个问题始终在他脑海里环绕。他从床上坐起来,天窗刚好漏下来一段细细的尘光,汤于彗揉了揉眼睛。 康定赐给了他最大恩厚的晴天,离开的这一日依旧美得惊心动魄,汤于彗对着飘到天窗一角的一片云无声地笑了笑。 康赭穿了一件很薄的黑色外套,帮他把箱子拎到了楼下,又帮他绑上了摩托车,就和第一天的时候一模一样。 汤于彗去大厅里和康父康母一一告别,他双手合十对他们微微鞠躬,用上了自己最大的诚意在心里道:阿姨说我有佛缘,如果真的有的话,希望佛能听我的祈愿,把这缘都结到他们一家人身上,让他们永远幸福、健康。 去机场的有四十八公里,汤于彗放空地看着国道在他身后掠过千里一途的漂亮风光,回头望见青山在他背后倒退,像是无声的送别。 他收紧了搂在康赭腰上的手,把脸贴在他的背后,想象血液在冰山里循环的声音。 汤于彗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用尽了去幸福的力气记住这股寒流一样的幻觉。他焐不热,但希望自己这么这么喜欢的人能和冰川一样坚硬、自由。 第61章 路途再远也有到达的时候,他们来得并不算早,汤于彗已经应该进机场了。 康赭帮他把箱子拎了下来,但自己仍然坐在摩托车上,两腿撑着地,看样子是不打算送他进去了。 汤于彗不知道自己现在笑起来会不会是一副乱七八糟的样子,但他还是努力地咧开了嘴角。 康赭沉默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声音沉沉的,“走吧。” 汤于彗想开口,但刚说了一个“好”就带上了哭腔,他只能用力地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对康赭点了点头。 康赭对他摆了摆手,汤于彗刚刚狠心地转过头,走了一步就被康赭叫住,“等一下。” 汤于彗转过头来,已经满眼都是泪水,呈在玻璃一样的眼睛里,睫毛一眨就要掉下来。 康赭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了那顶在他们中间辗转来辗转去的帽子,沉沉地叫了一声:“汤于彗。” 即使已经隔了这么久,当康赭认真地叫他的名字的时候,即使在这样永别的场合,也会让汤于彗的心规律又稳定地悸动。 汤于彗拼命地忍住眼泪,没有让它掉下来。他往前走了一步,康赭把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又轻轻地叫他:“汤汤。” 康赭的声音仿佛耳语一样,很轻,像一阵风一样掠过,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还给你了。” 说完,康赭就拧了拧摩托车的发动机,没有再看汤于彗,骑上公路愈渐愈远。 汤于彗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它们肆虐地流在脸上,滑过下巴砸在公路上,成为这万千沟壑之间并不格外动人的一部分,他听见康赭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混杂很多声响,像是风的脉搏,在经幡的飞扬里永恒地跳动。 汤于彗一边哭一边拉着箱子,直到走进那个他曾经在那里吐得一塌糊涂的洗手间洗了一遍脸才平静下来。他找到一个藏族的工作人员重复了一遍刚才康赭的话,很轻地问他是什么意思。 藏族小哥带着笑意看他,“是来送你的朋友说的吗?这是我们一句很普通的祝福话。” 汤于彗慢慢地问道:“是什么意思。”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在机场哄杂的登机提示音中,藏族小哥用热情又友好的声音对汤于彗重复道:“他说再见。” “还有祝你幸福、健康。” 作者有话说: 有的地方,小伙子如果看中了姑娘,愿结终身之好,他就会抢走姑娘的帽子。几天之后,小伙子会来还帽子,如果姑娘愉快接回,说明她也爱上了这位小伙,否则,姑娘就不要自己的帽子了。——摘自《中国婚俗》藏族篇 第35章 不落野 汤于彗下飞机之后,来接他的依旧是柯宁。 机场熙熙攘攘,是最容易在电影里把人群模糊成河水一样的地方,世界的喧闹很高级,人们穿梭其间,把离别变成一道道无足轻重的航班数字。 汤于彗淹没在人群的潮水里,走了很久的路才看到柯宁。 柯宁一点都没有变,站在那里还是一副好看又生机勃勃的画。 只是汤于彗先看到了他的样子,隔了好几秒,才听见了鼎沸的人声,仿佛隧道绵延不绝的回音,重新把他推向现实的世界。 柯宁冲他用力地招了招手,汤于彗还是静止一样地立在原地,柯宁就往前跑了几步,一把抱住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汤汤,欢迎回来!” 汤于彗被抱得一愣,下意识地揽住了他。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体格比自己还小的人抱过了,有点不记得这种感觉。 汤于彗神游地怀恋了一会儿,终于也露出笑容,揉了揉柯宁的头发。 北京的交通不论什么时候都依然拥堵,他们在机场门口等了很久才等到柯宁叫的车。 然而直到两个人都上车了,柯宁还在喋喋不休见到汤于彗的兴奋。 柯宁平时话并不多,汤于彗感觉他今天有点疯,应该是真的想自己了。 汤于彗很慢地露出一点笑容,“是不是我不在没人帮你干活了,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见到我有这么高兴?” 柯宁一噎,继而低下头:“这也算是有一部分原因……” “不过……”柯宁再抬起头时,眼圈已经有点红了,“汤汤,你终于回来了,我真的好高兴啊。” 汤于彗一怔,隔了很久重新抱了抱他。 松开以后,汤于彗从车窗向外看了一眼,仿佛这才终于明白自己落地了一样,回头对柯宁笑了笑:“嗯,我回来了。” - 其实经常有人会说,时间其实是世上消逝得最平等的东西。 汤于彗觉得仿佛过了一生的几个月,其实只是他人的人生里的平平淡淡的一段日子。 刚进校的新生甚至还没有通过这段日子顺利追到喜欢的同班同学;教学日历仍然划在今年的春季学期内;柯宁参与的项目也只推进了一点微小的进度;学校里有的树叶子还没绿成夏天的馥郁,仍然是脆生生的。 不同于大自然,一个人的雪崩是微小的。 太普通,也太短暂了。 回校以后,汤于彗的生活迅速地就变忙了起来 ——去消掉休学处理,把上一个项目的手续交接,和老师交流未来的实验安排,开始准备考博,写新的立项计划和论文。 第62章 没过多久柯宁就发现了,汤于彗回来基本和没回来没什么区别,因为他忙得脚不沾地,自己几乎见不到他。 不过这倒是恢复了从前习以为常的生活,这才是他们平时彼此熟悉的样子,汤于彗从很久之前就是这样,自然地天才又努力着。 但柯宁感觉,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汤于彗本来就像一个只能堪堪接受到外界信号的蓝牙,只是现在这样的联系更加冷清了,仿佛有人把他从这个世界移得又远了一点。 柯宁想起,汤于彗刚到康定没多久的时候,曾经打电话很小心地跟自己说可能有了喜欢的人,但后来就再也没有提过了,不知道这个可能有没有发酵。 他想起自己去接汤于彗的那天,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但是汤于彗好像就是看不到一样,拎着行李箱一个人掉在所有人的后面,慢吞吞地走了很久。 身边的人不断超过他,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孑然一身、空空荡荡地在巨大的无助里漫游。 机场是一个喧闹而久违的太空舱,在汤于彗离开自己的星球之后,不在乎再被带到任何地方。 柯宁每次想到那个画面,心里就会泛起一股不知名的酸意。 应该发酵了吧,他想。很短暂的。 回校一个月以来,汤于彗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去想关于康赭的事情,他把自己塞得很满,每天都疲于奔命地完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完成的事情。 所有从甘孜带回来的小东西他都收在了一个小箱子里,放在了柜子的最里面,帽子被放在抽屉里,那件黑色的羽绒服叠好后,被他放在了所有衣服的下面。 这样他就看不到,也没有什么机会想起这些。 日子很快地重新回到正轨,但后来的汤于彗几乎没有这段日子的记忆。 他并不感觉自己特别地难过,就是想不起来是如何度过这段时间的,就像被抽走了一片茫茫的空白。 暑假汤于彗哪里也没有去,就留在学校跟着导师加入了一个新的项目。 柯宁也是从来不回去的,两个人就又重新结起伴来,变回众人眼中理所当然的,厉害而忙碌的天才,把一个又一个夏季消磨在校园里。 有一天柯宁和汤于彗一起从外面吃完饭回来,天气太热了,两个人都不想回到闷热的寝室,就在外面多走了一会儿,散步到天桥上。 学校已经放假了,城市里游荡在外面的年轻人明显增多,向来宁静的学校周围也变得喧扰,这一切都很快地让人能从一段安静的记忆中脱敏。 汤于彗和柯宁边聊着实验的数据边快速地穿过拥挤炙热的人群。突然,汤于彗心里缓慢地一滞,不经意地抬头往远处看了一眼,脚步就这样一顿,毫无预兆地停在了天桥上。 柯宁走了几步,发现汤于彗落在后面,也纳闷地停了下来。 他的视线随着汤于彗看过去,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柯宁只看见了远方有一朵很巨大的云,在城市里勉强算是罕见,像是挂在很高的地方。 远处水泥钢筋的城市森林变成了山峰岩壁,像光带一样的车群淌成山谷和河流。 很美,有点像吉卜力电影里的场景。 但也并不格外的特别,没有让人为它长久驻足的理由。 柯宁不知道为什么汤于彗要看这么久,他只觉得这云很大,很白,但是轻飘飘的样子,像是走了很远的天空的旅行客,马上就要被风吹向另外一个地方。 汤于彗突然道:“你手机借我一下,我的没电了。” “嗯?”柯宁疑惑地看他一眼,但也乖乖地把手机拿了出来,“怎么了?” 拿出来之后柯宁才发现自己的电量也仅剩一条危险的红线,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汤于彗一眼。 汤于彗抿了抿唇,没说什么,还是很快地把手机接了过来。 他身上陡然弥漫着一种近乎痛苦的焦躁,柯宁感受到了,有点小心地道:“汤汤,你要干什么啊?” “买机票,”汤于彗没有抬头,后面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要回去。” 电量不断地闪烁,汤于彗的手指有点痉挛地颤抖着,柯宁不知道说什么,看汤于彗已经跳到了付款界面,手机却突然一下子黑屏没电了。 柯宁无意识地张了张嘴,像做错事一样地站在原地。汤于彗抬起头,柯宁一瞬间以为他哭了,却发现并没有,只是眼眶吓人地红着。 汤于彗颤抖地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蹲下来,周围的人都顿了顿脚步,奇怪地看着他们,柯宁也蹲了下来,不知所措地拍他的背,慌乱着道:“汤汤……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啊,我们现在就回去买好吗?” 汤于彗把身体蜷成一团,但是不住地摇头。 柯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个漂亮的大男生,就这样在天桥上蹲了很久,直到汤于彗的身体停止神经质的颤抖,重新站起来,不过依旧低着头,声音带着一点沙哑,“我没事了,走吧。”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柯宁去了通宵实验室,但还是不太放心把汤于彗一个人留在寝室里。 汤于彗很坚定地对他说没事,等柯宁走了以后,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对着没有星星的夜空发了一会儿呆。 他把那件羽绒服重新翻了出来,把寝室的空调温度调到最低,然后关了灯,很轻地躺在了床上。 第63章 黑色的羽绒服被盖在了汤于彗的身上,像一张巨大的网。汤于彗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怔,然后很慢很慢地闭上了眼。 第36章 长停川 晚上八点多。 汤于彗刚从生产线上下来,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就被他们小组的领导拦下了。 “小汤,你等会儿帮忙去盯一下陈工那边,他好像在画图,有一批材料要过来,盯的人手不够了。” “好的,”汤于彗没什么疑虑地答应下来,平静地摘下口罩,揉了揉眼睛。 他的脸小,公司发的防护口罩太大了,口罩的边缘几乎抵在眼睑下面,他每次戴久了就会觉得眼睛那个地方被磨得很疼。 等到运输的材料被一批批地盯完,外面的夜已经全黑了。 远离大楼的厂房寂静,汤于彗一个人快步穿过停车坪,打算搭夜班车回公司去拿东西。 叮的一声,手机在空无一人的安静中发出突兀的声音。 汤于彗的脚步一顿,不知道为什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把手机拿出来。 “明天有时间吗,再见一面?” 汤于彗看了很久,手机被握在掌心,但是他的手指却离页面很远地悬空着。 他没有回复,手机被握住的地方微微地出了一点汗,直到屏幕完全黑下来,汤于彗在上面看到自己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跨出脚步。 - “二十岁以后的人生就好像是按了加速键一样。” 这是汤于彗很早以前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一句标语。 应该是还在北京的时候,在通勤的地铁上,因为他觉得这句话很像广告里的台词;或者是在朋友圈偶然刷到,因为他既没有微博也不看别的社交软件,平时其实很少会读到这么有抒情意义的东西。 汤于彗的瞬间记忆很强,数字让他敏感,这句话又不知道为何,很小地拨动了一下他的心弦。所以他记住了这个并没有太大意义的广告词。 没有太大意义是因为并不适配于所有人,汤于彗的人生就没有在二十岁时加速,他的加速键按在了那之后的第三年。 然后就是快如逐流一样的寿命的简单流逝,只有年龄在飞速地增加,其它的好像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快四年的时间里,汤于彗买过去康定的机票十七次,去机场十二次,登机三次,有两次走出了康定的机场,一次站在康赭曾经接他的路口看了一会儿远处好像要被山峰截断的天空;一次见到了康赭。 说见到也不对,因为汤于彗只是单方面地站在很远的地方观察了一会儿,康赭根本不知道他来过。 距汤于彗离开已经过了一年多,那一天他很早就飞到了康定的高原机场,但没有自己是怎么来的记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了一辆藏族大哥的货车上。 大哥普通话说得不好,但能听懂,汤于彗下车的时候问他多少钱,藏族大哥笑了笑,伸出手指比了一个三。 汤于彗付了钱后,才发现自己除了手机和钱包什么都没有带。机票的存根被他乱糟糟地塞在裤兜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毫无印象地顺利登机的。 车子到底是比摩托车快很多的,也不会颠得他想吐。 汤于彗觉得这次在路上的时间就很短,短得让他害怕。 站在客栈的外面的公路边上,汤于彗才发现客栈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外面的墙已经不再是旧旧的砖石的样子,房顶也不再是原来暗沉沉的灰色,而是和天空辉映的白。 院子里已经没有了马厩和羊圈,但是汤于彗觉得自己像是劫后余生一样地发现,那一座葡萄架还没有拆。 有一辆摩托车正停在它的下面。 汤于彗没想过能够遇到康赭,也不想真的遇到他。 他悄悄地躲在公路旁边的大树旁,隔着很远地看着客栈的大门。 离开甘孜以后,汤于彗的记忆经常会出现问题,并没有影响到日常生活,但他会常常记不得某一段时间里自己在想些什么。 就像那一段时间被一种力量平移过去了,再回想那段记忆的思路,脑海里就是一片无知无觉的空白。 也不是特别严重的事,只是让汤于彗感到不适应了一阵子。 直到后来,汤于彗才反应过来那是一种自己的身体建立的防御机制,大脑是尽其所能,让他忘记情绪的感受。 是在保护他。 那天也是一样,汤于彗的这种短暂的精神恍惚又发作了,他浑浑噩噩地看着那个大门敞开的路口,心里是无声又无光的一片宁静。 而康赭出现的一瞬间,汤于彗清晰地感觉到,那一片空白很轻地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点点微小的震动,让那场雪崩变大了。 康赭没怎么变,他好像更高了一点,头发短了,推着摩托车走出来,黑色的风衣裹在身上,看起来有一点冷。 汤于彗看他跨上车子,弓着背,俯得有点低,并不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很快地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那个方向却是汤于彗熟悉的,是学校那边。 汤于彗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没有选择坐任何交通工具,就像他来到康定的第一天一样,一个人在国道上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已经西斜,才走到学校的门口。 学校也变了,重新修过了,汤于彗慢了很多的心脏有一点点雀跃的跳动。 第64章 看来那些教育慈善机构并不都是在骗人,是有用的。 学校甚至有了操场,有一个很高的旗杆伫立在正中间,红旗飘扬在蓝天之下,风仿佛是被旗子鼓动,具象为一面帆,夕阳给它的流淌镶了一道金色的边。 康赭靠在摩托车旁边等人,有一个很高的男孩从教室里走出来,把红旗从旗杆上降下来后,看到康赭,就匆忙地跑了出来 康赭应该的确是在等他,和男孩说了几句话后,康赭把一个小包递给对方,又粗糙地摸了摸他的头,就骑上摩托车离开了。 直到所有的学生全部走完,夕阳沉没在山峰的背后,天黑得万籁俱寂。 四下夜幕低垂,繁星如钻石一样地挂在天空上,汤于彗才动了动,找了个客栈住了一夜,给手机充上电,第二天就买了飞回北京的机票。 从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康赭了。 三年多的时间里,汤于彗选择了最短期高效的硕博连读,拿到了a大有史以来就读年份最短暂的博士学位,学会了藏语,参加了汤蕤的葬礼,拒绝了所有科研机构和高校抛来的橄榄枝,拿了一个学历的最差解,成为了一名非常普通的工程师。 汤蕤去世的那天,于正则并没有守夜,汤于彗一个人在灵堂里跪到最后。 汤于彗觉得汤蕤很可怜,但也真的很美。 她的离开让人觉得是一种美在陨落,但这结局依然是让人惋惜的。 汤于彗不怎么痛苦,但确实感到悲伤。 他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点开了微信的对话框里那个已经沉在最下面的羊屁股,跳到了聊天的界面。 他看着已经很久之前的对话,犹豫了一会。 那是在半年前,汤于彗在结项后的聚餐上被师兄师姐灌了几杯酒后,柯宁把他扛回宿舍,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流眼泪,但是没有声音,柯宁回寝室后吓了一跳,因为他并没有发现后背被浸湿了。 想了一会儿,柯宁就把手机递到他手上,然后离开了宿舍。 酒精是打破人防线的东西,古往今来,醉酒的人从一而终的狼狈。 也千篇一律的诚实。 汤于彗点开那个头像拨了过去,但很快就自己挂了。 按下挂断键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汤于彗就不想哭了。 他想到微信的铃声和那一片旷野的寂静是多么不匹配啊,也许在康定的那一片堆星的夜空下,曾经突兀地响起一次仿佛求救一样的轻促讯号。 不知道为什么,汤于彗觉得那声短促让人有一点伤心。 然后他就自己对着天花板笑了笑,突然觉得很累,闭上眼,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才看到康赭隔了两个多小时给他发了消息,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问他有事吗。 汤于彗宿醉头疼,慢吞吞地爬起来,回复了两个字,“没事”。 ——这就是对话框里的最后一条信息了。 汤于彗没想再给康赭打电话,只是盯着那个头像看了一会儿。 康赭的朋友圈一片空白,昵称和头像也从来没换过。 汤于彗有时候甚至会想,这个号说不定已经早就没人在用了。 他轻轻地点了一下那个头像,就像悄悄地摸了一下小王子的屁股。 汤于彗想到它身上洁白柔软的羊毛的触感,没有忍住,在灵堂里面很突兀地笑了一下。 意识到这样并不太好,但汤于彗像做坏事一样,没忍住,又点了好几下,这次点得有点快,手指的频率之间几乎没有留下空隙—— kyh拍了拍“康巴小王子”。 汤于彗吓得一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手机在一阵惊愣之中都掉在了地上,懵懵地捡起来,也不知道怎么撤回,顿时间一阵慌乱。 这次康赭回得很快,微信电话很快地就打了过来。 灵堂依旧是一个和轻促的声音不匹配的地方,铃声让汤于彗恍惚了一下,仿佛是一个在深海被困很久的人茫然地接收到了回应求救的电波。 汤于彗手忙脚乱地接了,就听见康赭的声音隔着一层不真实的恍惚,沉沉地传来:“怎么了?” 忽然,那一点痛终于缓慢地爬完了汤于彗麻木的神经,永远地失去汤蕤的事实仿佛这个时候才终于缓慢地被他理解了一样。 汤于彗愣愣地盯着灵堂中间那张美丽的脸,那已经是一副巨大的照片,在它下面躺着的人已经不再拥有生命了。 汤于彗轻轻地道:“阿赭,我没有妈妈了。” 康赭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汤于彗觉得这阵沉默让他紧张和难堪,因为他的本意并不是这样,在康赭看来也许这个电话打得莫名其妙又戏剧,于是汤于彗连忙道:“我这边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了,先挂了。” 汤于彗听到一个短促的气音,像是康赭刚刚要开口,但是他不敢听,很匆忙地就把电话挂断了。 康赭没有再打过来,汤于彗怀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等了一会儿,把手机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很安静地又跪了一会儿。 过了十多分钟后,汤于彗手机上收到一个视频。 ——康赭应该是把手机固定在了不知道摩托车的哪个位置上,然后让它的摄像头正对着夜空。 汤于彗看着视频,在轰隆隆的引擎声中看见如噪点一样的星光像河水一样倒退。 第65章 他点开视频下面的语音,轻轻地把他贴在耳朵旁边。康赭的留白很长,仿佛有一种他想了很久的错觉一样。 他说:“汤于彗,不要难过,这世上还会有很多别的东西陪着你。” 汤蕤去世半年以后,汤于彗就进入了博士的毕业季,他的论文很早就写完了,就等最后回来答辩。 反正留在学校也无事可做,汤于彗就提前到了工作的企业去实习。 在成都。 汤于彗每次只要细想这件事,就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 他真的没有阴魂不散到这个地步,他并没有想过能像电影一样在这么大的城市里遇到康赭,或者只经历四个小时的车程,回去找他。 汤于彗很早就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必拥有他了。 可是为什么要放弃那么多东西来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也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来成都两个月了,汤于彗也渐渐适应了,他开始变得主观地很喜欢这个城市,偶尔还会拍照发给已经在博后的柯宁。 有一次路过ifs,汤于彗觉得趴在上面的那个熊猫真的很可爱,那么大一只,把自己的头埋在天空下面大厦的顶端,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柯宁也这样觉得,汤于彗就把自己拍的熊猫屁股换成了头像。 汤于彗觉得自己过得很好,真的没什么不好的。 他从来没有缺过钱,工作对他来说又很简单,虽然有点累,但是总体上很自由。也不用常和人打交道。他年纪小,周围的同事最小的也大他好几岁,因此也都很照顾他。 不像柯宁和自己的导师,汤于彗其实没有很强烈的痛惜感,他并没有怀着奉献一生的心去学习物理,只是碰巧还算擅长。学了这么多年的东西要说再见虽然可惜,也并不是丧失了一切一样的遗憾。 再次见到康赭的时候,汤于彗怎么想都觉得那一天实在像一个不真实场景里的荒诞片段,从地点到人物,每一幕都充满了戏剧感。 汤于彗那天难得准时下班回家,赶上晚高峰,在地铁上被挤得差点喘不过气,又热又渴,下车后就立马去便利店想买一瓶买矿泉水 推开门之后,汤于彗短暂地抬头,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怔怔地盯着柜台。 便利店“欢迎光临”的提示声在清清冷冷的白炽灯光下响起,但汤于彗觉得它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脚步顿在那里,并不敢光临那一个梦中的世界。 康赭捏着刚结完账的烟盒往外走,转过身的时候也愣了一下,脚步突兀地就顿住了。 汤于彗不想灵魂出窍一样地傻站在门口,但是他的大脑不听指示,没有办法移动脚步,也没有办法说出一句话。 “我……” 康赭很快地就朝他走过来,他停在汤于彗面前,把烟揣在兜里,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汤于彗觉得他更高了,更成熟了,也更冷了。他的眼睛依旧是沉的,但是嘴角仿佛为了打破尴尬的宁静,也终于学会温柔地勾了一下。那个曾经让汤于彗觉得改变了信号频率的声音依旧带着漫不经心的沙哑,经年后更加暗淡,却无比清晰地跨越时光传了过来—— 康赭说:“真的是你啊。” 第37章 无谓奔赴 夕阳的余晖下,便利店像是被封照在了岁月的缝隙中,静止的画面周围好像有细簌的流沙声,淌过一条条时间的暗河。 这重逢因为太过仓促竟然显得有些荒诞,实在太像一场梦了。 “汤老师……?” 一声清脆打破了汤于彗凝滞的怔然,他转过头来,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藏族男孩正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汤于彗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比他还高一点的少年,过了好久才茫然地道:“小加……?” 藏族男孩甜甜地一笑,“你还记得我啊,汤老师!” 汤于彗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才恍惚地摸了摸他的头,露出有点怀念的笑容,“你都长这么高了啊……” 四年前,那个在破旧的小学里因为最后一节课被点上讲台,难为情地转过头去,却额外地被多给了一只粉笔的男孩,已经像一根竹子一样拔节生长成高大的少年,现在站在繁华熙攘的城市路口,和在万里长云的高原小学贴着墙背书的样子也没什么区别,仿佛洁白的鸽子立于高楼的穹顶,马上就要飞往自由的天空,已经什么都不畏惧,也什么都不动摇。 汤于彗弯了弯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加露出笑容,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考到成都来读高中了,学费全免,今天放假,阿赭哥哥特意来看我。” 汤于彗一顿,终于缓缓地回头,很慢地重新向康赭看过去,却发现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的背后。 “哦……”汤于彗慢吞吞地道,“这样啊……” 小加见到他十分高兴,现在这个高高的少年已经和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了,笑起来却仿佛仍有从前那个腼腆小男孩的影子,“汤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汤于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康赭,却发现康赭从头到尾都在看着他,没有移开过视线。 汤于彗瞬间就对自己充满了厌弃,他低低地道:“我现在……暂时……在这边工作。” “啊……”小加睁大了眼睛,“汤老师,那你以后要留在四川吗?那你家里那边怎么办?” 第66章 汤于彗被问得一怔,刚要回答,一直站在旁边的康赭却终于开口了—— 他的眼神不变,声音却沉沉的,对着汤于彗道:“你吃饭了吗?” 汤于彗一愣,康赭却往近又靠了一步,汤于彗下意识地退后了一点,而下一秒,那种包裹在他周围的沉重压迫感却荡然消失了。 康赭漫不经心地翘了翘嘴角,无谓地笑了笑,仿佛是顺便又仿佛心情很好一样地对汤于彗道:“要一起吗?” 小加也在旁边热情地道:“是啊汤老师!一起嘛!我们也还没有吃饭。” 汤于彗抬起头,视线在重逢后第一次对上了康赭的眼睛。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我吃过了,你们去吧。” 虽然已经长大了不少,但小加毕竟还是个孩子,听到之后脸上的失望瞬间就挂不住了,“再吃一顿嘛,汤老师,真的没想到这么巧能碰到你,好难得啊!” 汤于彗笑着道:“我也很惊喜。但我真的吃过了,你在哪里读书?下次老师也来看你。” “真的?!”小加立马高兴地道,“我在十三中,高一七班。” 汤于彗点了点头,做出承诺,小加却还是不太甘心的样子,仍然想拉着汤于彗一起走。 康赭看了汤于彗一眼,拍了一下小加的肩膀,淡淡地道:“他吃过了就算了,我们走吧。” 小加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汤于彗。 看着康赭和小加转身离开的背影,汤于彗深吸一口气,迈动有些僵硬的身躯,也打算离开了。 然而前面的脚步声却突然一顿,康赭转过头来,站在一片被夕阳染得血红的街角对汤于彗笑了笑道:“你不是要去便利店吗?” 汤于彗一愣,脚步顿时滞在原地。康赭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眼神里有戏谑,有残酷,也有一些更深更沉的东西,像是隔着四年时间的灰烬,也隔着千山万水地看向他。 康赭周围的光又是那样迅速地黯淡了,四周的空气变成紊乱复杂的固体,一点一点的要在呼吸中压迫、击溃汤于彗。 汤于彗觉得自己的眼眶酸酸的,但是终于并没有流下泪来。 不知道多久之后,康赭才露出一个笑容,模模糊糊的,隔着一层冰山的雾气,是熟悉的又轻又远—— “你真的回来了啊。” 和康赭所有不变的习惯一样,这依然不是个问句,只是这次康赭的笑容比话语更快地消失了。 汤于彗一动不动地看着康赭和小加的身影消失在路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这才缓慢地迈动步伐离开了。 - 康赭发来的消息汤于彗并没有回,他第二天照常去上班了,手机也没有再响起过。 恍然想来,那场重逢确实就像一场短暂的梦境,要不是消息真实地留在了手机上,汤于彗找不出一点证明康赭曾经走近他的痕迹。 算了,反正应该已经回去了吧。汤于彗想。 倘若生活没有意外,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对于汤于彗来说尤其如此。 过了几周之后,忙了一天的汤于彗在下班时却突然被小组的领导叫住—— “小汤,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汤于彗一怔,想了想后道:“下周吧。我得回学校办一些手续,还要参加答辩。” 领导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不着急,等你顺利毕完业了再回来上班就行。” 汤于彗笑了笑道:“好的,给您添麻烦了。” 领导欣慰地看着他。汤于彗是这几年里,公司招到的条件最好的新人,以汤于彗的学历和科研成就,随便去哪个大厂或者研究院都能拿到极其优厚的待遇和福利。 但拥有这么大光环的人,最后却来了他们这样一个显得有些平凡了的小分公司。其实这一直是让同事和领导觉得有些难以理解的事。 而且汤于彗工作能力过硬,人还细心又踏实。实习生要做的事情很多,拿的工资又少,汤于彗几乎在被当做廉价劳动力压榨,但总是毫无怨言地加班,就像时间怎么用也不心疼一样,完全不在乎有没有自己的生活。 本来已经完全适应了在成都的日子,都快忘记自己还回学校一段时间的汤于彗,在下班的地铁上放空地想了一会儿这件事。 其实他还没有正式地和公司签合同,如果现在反悔,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汤于彗想得入神,头在地铁的扶手上磕了一下,他这才像恍然惊醒一样,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 汤于彗今天打算再去一趟便利店,领导的话提醒了他一些被忘记的现实,汤于彗没有了做饭的心情,只想随便买点加热的东西回去凑合一下。 而生活有的时候就像一场具象的荒诞,时间经历了一系列戏剧的巧合,又仿佛恍然在不经意间跌宕地重合了—— 汤于彗慢吞吞地低头往便利店门口走去,却突然被一只伸出的手拦了下来。 康赭的嘴里还咬着一只烟,拦下汤于彗后,却用另一只手把烟拿了下来。 他看上去和几周前没有区别,和四年前也没有区别,甚至和那一天记忆里的云、记忆里的风也没有任何区别。 汤于彗安静地想,他只会流逝,却永远不会改变。 在仿佛跨过了经年的苍白中,康赭如常地淡淡笑了笑,目光看着汤于彗的眼睛,平静地道:“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第67章 第38章 不望项背 “你怎么在这里?”短暂的怔愣过后,汤于彗才反应过来。 康赭拦住他的手还是没有放下来,显得有些敷衍地道:“路过。” “……”汤于彗虽然不信,但也没再说什么,“你现在都在成都了吗?什么时候离开的?” 康赭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碰巧每周来一趟。” 这么碰巧就能遇到吗。 汤于彗疑惑地道:“那你怎么会在这里等我?你知道我住这里吗?” 康赭眯起眼,翘了翘嘴角,“你住在这里吗?” “……”汤于彗顿了几秒,放弃地回到原来的问题,“那你怎么会在这?” 康赭笑了笑道:“真的是碰巧。你看到街尽头的那家店了吗?” 汤于彗顺着视线一看,是一家机车俱乐部,很大,工作室是一座独栋的小别墅。 “是我朋友的店,”康赭道,“他们最近在办比赛,所以每周我会过来帮忙。” 汤于彗每天路过,几乎从来没有看到那栋小别墅里面有人,没想到康赭就在那里。 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 汤于彗垂着头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康赭道:“现在知道你住在这附近了,请我上去坐坐吧。” 汤于彗犹豫不定地站在原地,康赭又对他笑了笑,“不请也没关系,其实就一个问题,我问完就走,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 本来还在想拒绝言辞的汤于彗一听,却顿时滞了一下,他突兀地攥住了康赭的手腕,深吸了一口气道:“不,没关系,走吧,你不嫌弃的话就上去坐坐。” 汤于彗在成都呆的时间不长,但他租了一个地段很好的公寓,就在城市中央,楼房又新又高,像一栋崭新的碑塔。 不过汤于彗选的楼层很高,在顶楼,每次坐电梯都要坐好几分钟,这倒是挺少见的。 今天的天气很好,成都的空气清新,白云如簇地挂在天空上,成为一团一团的岛,坐电梯升上去的时候,好像要从钢筋的森林去往云层间的城堡。 每一层的住户只有一栋,康赭进了门后,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了一下。 这是一间条件很好的高级公寓,装潢整洁而精致,但毕竟是没住太久的房子,不像那个堆满了的小小客栈,房间里还没有太多汤于彗个人的痕迹。 房子里的东西不多,但收拾得很整齐,客厅又宽又亮,连地板都反射着明净的高级感。 是适合汤于彗出现的场合。 在康赭的印象里,汤于彗好像就应该住在这样的地方,像四年之前,穿着不合时宜的灰色外套站在荒芜晴朗的场合下,才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意外。 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的窗帘紧紧地拉着,被太阳烤成黄昏的颜色,投射下来一片夕阳的影子,让房子显得有些昏暗的暧昧。 汤于彗脱下外套,对康赭道:“你坐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从鞋柜里帮康赭拿出新的拖鞋,又把空调打开了,还拿了两个靠枕放在沙发上。 汤于彗去厨房里倒水,康赭换了鞋在沙发上坐下了,看汤于彗找杯子、开冰箱,忙进忙出,康赭打断他道:“你不用忙了,我很快就走了,你先坐下来,我们聊聊吧。” 然而汤于彗却仿佛置若罔闻一样,仍是自己在厨房折腾了许久,最后端了两杯果汁和一小盘水果出来。 杯子有点沉,放在茶几上的时候倾斜了一下,倒出一点红色的液体,映在白色的羊绒地毯上,像一滩不怎么好看的血。 ……汤于彗低着头道:“我去拿毛巾。” “没事。”康赭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拉住了他的手腕,“你先别管了,先坐下……” 汤于彗却像触电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看康赭怔了一下,他自己也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汤于彗才压住情绪,别过头去,压抑着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别问了。” 康赭的手滞在空中,又垂下来,沉默地看着汤于彗。 汤于彗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勉强镇定了下来,“……其实我现在工作真的挺忙的,我也真的没想那么多,上次也不是故意不回,是真的没有时间。” 说完,他仿佛像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有点难过地看着康赭,“不就只是这样而已吗?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我呢……?” 康赭一言不发地静了一会儿,突然俯下来,和他眼神相对,沉沉地叫他:“汤于彗。” 汤于彗别过脸去,不再说话了,康赭却走近了一点,低着声音对他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那是我想的那样吗?” 汤于彗安静地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笑容,“不是。” 康赭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径直就往落地窗那边走去。 汤于彗慌张地站了起来,还没有站稳,就连追了过去,脚步一磕,差点摔倒在地上。 他看着康赭立在窗户旁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凄然:“阿赭——!!” 康赭一把拉开窗帘,外面的暮色如雪一样照射进来,铺洒在地板上,像是透进暗室里的光。 那是一片让人无法遁型的金色余晖—— 城市高楼林立,如同钢铁的结构之森,而汤于彗拥有的室内窗明几净,阳光洁白,一座雪山就在视线的尽头之外。 第68章 康赭安静地站在落地窗前,背后的铺天盖地的景色为他勾了一层逆光的边,他看起来真的如同神祇一样,笼罩在残酷和美好的一切梦想里。 一点也没有变。 汤于彗像被定住一样地在原地,过了很久才蹲下来,有些颤抖地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康赭从那一片光里走近了,他也蹲了下来,伸出手摸在汤于彗的脸侧,沉沉地叫他:“汤汤。” 他仿佛很温柔,又仿佛不够耐心,似乎是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一样的不熟练,几乎是生硬地对汤于彗道:“你别哭。”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汤于彗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又喃喃着重复了一遍。 康赭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言不发地蹲下来,像一座静处的山,沉默地陪伴着雪崩和河流。 过了很久,汤于彗的声音很低,但是不再带着哭腔了—— 他说:“我没想怎么样……” 又说:“真的。” 康赭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擦掉他面颊上的眼泪,又毫无用途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你别哭了。” 数百公里外的贡嘎雪山静静地呆在它该在的、属于它的远方。 汤于彗这个莫名其妙的旅客不远千里地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做不爱的工作,过孤单的日子,连房子都要租在最顶层。 他的确是什么都不想要了,可他也不想这样被戳穿。 这样的揭示让他觉得自己实在很悲哀,很无聊,也很可怜。 追到一个最近的城市,住在每天都能看见爱人所在之山的处所,把信仰高高地悬挂在灵魂之侧,甚至连身体也仿佛找到归处一样,不可抗拒又顺从地安栖在这里。 汤于彗做了很多很多,但其实自己觉得没有什么深情不渝的奉献感。 但他真的真的很想再看到他的雪山。 作者有话说: 成都是全球范围内都很少的能够在城市里看到雪山的城市。因为贡嘎的海拔很高,又没有什么遮挡,所以当天气特别好,空气里没有浮尘的时候,在家里就能看到雪白的山顶(每年大概能遇到四五十天的样子) 第39章 面孔若历万水千山 康赭把窗帘拉了起来,汤于彗坐在沙发上,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 康赭坐在他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后道:“你打算怎么办?” 汤于彗的手绞在一起,垂着头道:“没打算怎么办。” 康赭的视线一直放在汤于彗身上,汤于彗觉得有点受不了,顶着压力道:“我下周就回学校了,真的没想怎么样。” 康赭的声音忽然一沉,“回学校?” 汤于彗点了点头,违心地撒了一个谎:“嗯,下周就走了,我本来也只是在这边实习的。” 沉默了几秒后,康赭垂下眼皮道:“回北京吗?” “嗯,我先回去毕业,”汤于彗想了想,“然后考虑留校工作吧。” 说完汤于彗努力地笑了笑,找到轻松的那一种语气:“毕竟年纪也大了,需要养家了啊,阿赭哥哥。” 话音刚落,康赭却突然一把攥住了汤于彗的手腕,凌厉地逼近他,继而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不用故意说这种话试探我,我没什么感觉。” 汤于彗愣愣地看着被攥得生疼的手腕,呆呆地道:“我没想试探你。” 康赭直直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汤于彗的手肘处泛起红痕,康赭才很轻地放开了他。 汤于彗被捏得有点疼,正在不着痕迹地揉着自己的手腕,却听到康赭突然说:“没有就算了。” 他震惊地抬头,康赭却已经坐回了原来的沙发上,对汤于彗淡淡地笑了笑:“我本意不是这样,对不起。” 汤于彗听得心惊肉跳,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康赭对他道歉了。 让康赭说对不起实在是太奇怪了,道歉的话语似乎根本不应该从他嘴里说出。不是说康赭不会错,但是他是那么那么骄傲的人,根本不屑于对,当然更不会在意错。 汤于彗觉得自己以前或许很想要康赭的道歉,要康赭的妥协,康赭的温言细语。 但是他现在明白了,自己也许根本不需要、也不想要康赭用不适合他的方式对待自己,对待没有在他眼里的世界。 两个人在沙发两端沉默,汤于彗几乎每一个细胞都在饱受煎熬。 他想离开这里,但他知道自己又在卑劣的、隐秘地欢喜,这种欢喜让汤于彗因为厌弃自己而感到倍加痛苦。 过了一会儿,康赭开口了,他依旧是冷静的、清醒的,甚至是不自知的伤人的。 他缓缓地对汤于彗道:“回去了也好,你没必要来这里。” 汤于彗的心重重地一跳,其实一瞬间竟然觉得也不太痛,只有一种麻木的苦涩沿着神经逐渐蔓延到全身。 他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了,但是来自康赭的伤害大概无论过了多久,依旧能够突破汤于彗建设的所有防线,精准地让他平静、恒定地难过。 汤于彗垂着头,自己也觉得康赭说得有道理,他轻轻地道:“嗯,我知道。” 康赭垂在身侧的手难以察觉地一滞,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汤于彗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没关系,我明白,如果没什么事你就你先走吧,我累了想休息了。” 第69章 康赭一顿,继而也很快地站起来,绕过沙发一侧往外走。 他的脚步很快,脸上是一片漠然,而垂在一侧的手却紧紧地扣着。 汤于彗一愣,而康赭已经走到了玄关门口。 他突然转过身对汤于彗笑了笑:“你送我去车站吧,我回去了。” 汤于彗站在一个很远的位置,甚至并没有靠近门。 他垂着头道:“为什么我要送你?” 康赭翘起嘴角笑了笑,那颗小小的虎牙又露出了出来,他对汤于彗道:“确定不送吗?这大概就是永别了,你要站在家门口和我说再见?” 汤于彗沉默地看着自己铺在地板上的影子,他们被光打得细长又丑陋,他厌倦了连影子都朝着门口的方向。 但他最终还是点了头,走到玄关处换了鞋,和康赭一起下了楼。 走到公寓楼下,康赭又道:“你吃饭了吗?要吃点东西吗?” 汤于彗摇了摇头,“先送你去车站吧,我回来再吃。” 康赭没说话,看了他一眼,最后点了点头,说:“走吧。” 坐在出租车上,汤于彗隔着玻璃看窗外模糊成线的景色。 已经透出绿意的树冠层层地堆积在头上,光被筛成金色的线缕,明暗不均地包围、又掠过汤于彗。窗外的建筑一闪而逝,人群被模糊成影子,看不清面孔,只能一一地被安静路过。 这种观景的感受隐隐地刺痛了汤于彗,他觉得自己好像毫无长进,隔了这么多年,他在这种美丽、模糊、让人隐痛的空气中,想的依旧是当年那一句:到底应该怎么样和爱的人告别。 康赭从康定往来成都太多次,其实已经熟悉到不需要任何人陪他做什么。汤于彗立在客车站里,神色恍惚,眉目伤心,比康赭远远更像一个要走的人。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把康赭送到了进站口,觉得自己真的是病得不轻,竟然要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经历这样的场合。 大巴买了票就等候发车了,没什么留给他们告别的时间,康赭站在进站口前,对汤于彗挥了挥手。 他竟然还是笑了,像一场壮丽向灰烬静燃的美梦,要和曾经的留恋的人告别,“再见。” 汤于彗的手紧紧地扣在身侧,他做不到挥手,只能努力地笑了笑,“再见,阿赭。” 康赭点了点头,转身就进了站。 汽车站没有起飞落地,但是汤于彗仍然听到了一阵轰鸣的声音,贯穿了他的神经,从心脏开始隐隐抽痛。 汤于彗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感受到一股天崩地裂的痛苦,缓缓地蜷缩着蹲下来,把头埋在了臂弯里。 直到有保安过来关切地问汤于彗需要帮忙吗,汤于彗才猛地抬起头,转身就往售票处跑去, “你好,我要买下一班去康定的车票。” 售票员吓了一跳,看了一眼汤于彗,有点为难地道:“今天已经没有了,最早就是明天早上的。” 汤于彗扣在窗台前的手不住地颤抖着:“麻烦了……求你……明天早上,我一定就不敢了。” 售票员为难地看着他,汤于彗深吸了两口气,站在原地静了一会儿,抬起头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没事了……”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握住了汤于彗仍在颤抖的手腕。 康赭沉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为什么不敢。” 汤于彗浑身猛烈地一颤,他难以置信地回头,而康赭就他的站在身后。 康赭一言不发地看着汤于彗,他又变成山了,目光又静又沉,像云在峰顶聚散无期,如河流在山脚宁谧包围。他有汤于彗看得懂的骄傲,也有汤于彗看不懂的漠然,但与从前都唯一不同的是—— 他眼里的面孔第一次被点亮了。 康赭抓着汤于彗的手还没松开,也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沉着声音道:“汤于彗,三次了。” 汤于彗胆怯又茫然地看着他,康赭却没有再放过他的意思。 他笑了笑,眼睛不要命一样地弯着,那甜第一次剥开外壳,分毫毕现地呈在了汤于彗面前。 康赭道:“给你一次机会听真话,你听吗?” 汤于彗愣愣地道:“什么?” 康赭仍然笑着,依旧是又薄又轻的,但是不再那么远了。 他说:“不想让你走。” 又把汤于彗拉近了一点,靠在他的耳边,学着汤于彗的语气道:“真的。” 第40章 日复一日的梦想 真的。 真的。 汤于彗脑袋放空地站在原地,心里的波涛起起伏伏,一层一层地卷走那些褪色的记忆,又一潮接着一潮地漫过了他。 而在这涌动的阵阵心跳深处,光阴是一杯诚实的海水,曾经那些求而不得都是咸的、苦涩的,可现在待水位下降,浪潮退去,灵魂就顺从地发出了安抚后的喟叹。 汤于彗安安全全地站在骇浪的心潮中央,平静地听着胸腔共鸣出幸福的巨大回声。 爱而不得是一种什么样的过程呢? 是单向的疯狂,痊愈不了的疾病,越靠近就越觉得远,无论怎么样就是忘不掉的日日月月。 是美好的救赎、遥远的梦想。是追求、万里的奔赴。是两人之间横亘着永远无法跨过的距离。是雪山的新雪、离别的眼泪,每一块从自习室路过的云都让人想起那些千里之外的山峰和河流。 第70章 汤于彗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说过“给我吧”、“我想要”、“为了我”这样的话。 但康赭明白,他一直都明白。他什么都明白。 我想要。我真的想要。 如果心声能够被听见,汤于彗希望此刻自己诚实的渴望不要叫得那么大声。 他抱住了康赭,像抱住了自己人生的另外一部分。 汤于彗又想流泪了,但又觉得真的很丢人。他总是在哭,好像全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爱得软弱,爱得凄惨,爱得笨得不了,爱得这么难看。 但是康赭把拇指抵在了他的眼眶下面,很轻地跟他说“别哭”,让汤于彗变成了第一次见到人类的小兽,在对视的一瞬间除了惊奇的颤抖,还有新生的、蓬勃的向往和渴望。 汤于彗只能毫无办法地闭上眼睛,让眼泪从缝隙中滑下来。 客车站虽然人不多,但也有不少人停下来看着这里。 康赭从不在乎别人的视线,但是他不想让汤于彗被这样看着,特别还是他在哭的时候。 康赭微微用了一点力,让汤于彗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前,用外套挡住了他的脸,轻轻地从他雪白的脖颈间往下抚摸,就像是真的在安慰一只小兽那样。 过了一会儿后,汤于彗红着眼睛抬起头,声音闷闷的,还带着鼻音:“你说三次是什么意思?” 康赭放在他背后抚摸的手很轻地一顿,沉默了一会儿后,在汤于彗抬起头重新看向他的时候,他才道:“你有没有觉得三在平常人的观念里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数字,像某种限制?” 汤于彗没太听懂茫然地道:“为什么?” “因为一次两次好像还在一个很好接受的范围内,”康赭道,“但是三次就不同,三次意味着过分了,超出了某种限制。” 汤于彗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康赭想说什么,但是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提起来。 康赭低下头,沉默地、深深地看着汤于彗,过了很久才道:“我知道在我放弃以后,你仍然朝我奔向了三次,而这像我心里的一条线,意味着你也救了我三次。” 汤于彗蓦地抬起头来。 等候厅里人来人往,杂音熙攘,而康赭站在这里,稀释了人潮和空气的密度,让汤于彗觉得周围是云、冰川、雪山,而他站在世界的一片蓝中央。 “我跟你说过,”康赭往前凑了一点,用鼻尖和汤于彗相抵,“我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也什么都不太想要。” “但我也带你爬过那一座山,我一直觉得我不能离开那里,也不能爱人,因为那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我有我应该在的地方。” 康赭专注地看着汤于彗,眼睛里像是有雾气,那是冷水的蓝在过度高温,冰山融化成人类眼中的水汽。 他轻轻地对着汤于彗道:“可你救了我,三次,我觉得足以被原谅了。” 汤于彗抓在康赭背后的手猛地一紧。 “不能原谅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了。”康赭看着他笑了笑,低下头凑近,旁若无人地亲了亲汤于彗的眼睛,“对不起,让你跑了这么多次。” 汤于彗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大脑像是一瞬间停止了运转。 康赭从来没有像这样怜惜一样地亲过他,就好像是神明突然低下头来,看见了一直仰望他的信徒。 汤于彗的心跳得涨满了整个胸腔,突如其来的巨大悸动让他红了脸,只能结结巴巴地道:“没……没关系,不多。” “不,”康赭笑了笑,“真的很多了。” 他摸了摸汤于彗的头,仿佛很珍惜,也仿佛再也不会放手了一样。 “所以从今往后,都由我来奔向你。” 第41章 若光里 康赭说自己在成都无处可去,就硬是跟着汤于彗又回到了公寓。 天已经全黑了,落地窗外的雪山已经不再是爱人用来攻讦和伤害的工具,而是化作沉默的黑影,在数百公里外的月色下静静地过风、落雪,温柔地看着所有把它当作梦想的人。 汤于彗在厨房给康赭倒水,绷着一根神经,从头到脚都麻麻酥酥的。 虽然他和几个小时前一样紧张,但是这次却是因为不同的理由了。 “你能不能不要站在这里?”汤于彗回过身,有点头疼地道。 康赭抱着手臂,靠在冰箱前面,闻言恹恹地抬头看了一眼,“为什么?我想看你啊。” 心猛地一悸,汤于彗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果然无论是诚实还是不诚实的康赭果然都很难对付,喜不喜欢汤于彗根本不是他的限定词,但现在这个康赭显然更要人命。 汤于彗只能硬着头皮倒水,而突然想到什么,手一顿,转过身去问道:“你刚刚在车站,为什么说是三次?有这么多吗?” 暧昧的空气很短暂地凝了一瞬,康赭收起漫不经心的打量,站直了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离汤于彗不近不远的一个距离,像是要吻他了,但又不那么够。 康赭的嘴角很轻巧地一弯,“你确定想知道吗?” 汤于彗被他的气息包围,脸有点红,心慌意乱地点了点头。康赭就往前走了一步,不再那样甜甜地笑了。 他的眼神严肃起来,声音仿佛也是沉的,敲在汤于彗的鼓膜上,“我知道你来成都了,而且那个想问的问题我也知道了答案。这是一次,对吗?” 第71章 汤于彗细细地嗯了一声,康赭就往前又走近了一步。 他的脸快要碰到汤于彗了,呼吸都拂到他的脸上,从这个距离能清楚地看到汤于彗垂着的扑簌颤抖的睫毛。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你也买票了,想要和我一起走。这也是一次,对吗?” 汤于彗很轻地点了点头,康赭却没有再往前逼近了,他把脸离得远了一点,这样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汤于彗红着的脸,和他抿着的害羞又颤抖的一条唇线。 康赭发现汤于彗还是低着头,到了现在仍然不敢看自己,营造的尖锐攻击力突然就违背了他的初衷,蓦地一散,很轻地就不见了。 康赭清晰地感觉到了金属的软骨,诚实而坦然地亲了一下汤于彗的眼睛,对他道:“但其实你不用这样,再在成都见到你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了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我根本没有进候车室里,一直就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你蹲下来之后,我以为你不舒服,很快就过来了。”康赭似笑非笑地靠近汤于彗,和他的鼻尖抵在一起,又慢慢地移开了,眼睛因善意的笑又重新聚起氤氲的雾气,“但你跑得也太快了吧。” 太要命了。 汤于彗在心里连连叫苦,又暗暗强定心神,逼迫自己不要抬头,而是抓着康赭的外套,难得执着地想问清楚:“那还有一次呢?” 因为离得近,所以汤于彗能感觉到康赭很轻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再游刃有余地撩拨汤于彗了,而是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 汤于彗很耐心地等着,他仿佛能感觉到康赭在尝试着走近他,甚至是在考虑为了他妥协,袒露他离群、骄傲,不在乎但也不想给人看的一部分,所以汤于彗一点也不想错过。 康赭好像想了很久,这间隙的沉默格外的长,等了好一会儿,汤于彗的下巴才被人轻轻捏住了。 汤于彗的头被迫抬起,和康赭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康赭的眼睛一向拥有暗处的影子,此时这幽邃中却拥有了沉淀而复杂的坦白,正深深地凝视着汤于彗,“我知道,第一次,是你来我家找过我了。” 埋在康赭怀里的汤于彗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康赭和他对视,平静地隔着山水和光阴,“就在两年之前。” 康赭笑了笑,第一次越过了汤于彗的视线看向远方,“但你真的不够聪明啊,也不太会藏,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第42章 星野寒 会跟过来吗?有没有必要见他? 康赭靠在学校外面的围墙上,点了一支烟,但并没有抽,而是垂在一侧,默默地看着烟灰掉到地上。 怎么过了一年多了好像还是没什么长进的样子,看上去真的没有实际的那么聪明啊。 康赭把掉在地上地烟灰用鞋碾开了,白色的灰和土混在一起,变成一摊脏兮兮的粉尘。 康赭看着翻来覆去被碾得乱七八糟的地面,觉得自己的烦躁有点好笑,下意识地提了一下唇角,又无趣地把它抹平了。 康赭比下课时间足足提前了快两个小时就在学校门口等着,但是等到只有十分钟就要下课了,才看到汤于彗慢吞吞地拖着脚步走过来—— 他走到大概还有两百米的地方就不动了,停滞的过程也很好笑,是往前走了两三步之后,才仿佛反应过来一样地顿在原地,然后又往后退了一点,仿佛灵魂出窍一样地往旁边挪了几步,躲到了一棵树的后面。 这下不像小羊了,有点像兔子。 康赭往那边看了一眼,很快地就移开了视线。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在小臂上,目光无处着落,就只能无聊地盯着操场上的那面国旗。 高原的风大,在康赭的印象中,那面红绸一样的旗帜从来就没有静止过,和始终被风吹得鼓鼓飞扬的经幡一样,在一片旷野的空荡中永远热情地张开翅膀。 小加很快就从学校里出来了,今天是放假日,他要把国旗降下来,周一再升上去。 康赭本来没说这周要去接他,所以也给面子地耐心等了一会儿,直到国旗也被完全降下来,小加惊喜地朝他走过来,实在是没什么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了。 康赭看了一眼躲着全世界最不够聪明的一只动物的那棵树,把小加的书包挂在车把上,发动摩托离开了。 “阿赭哥哥,你今天怎么会突然来接我啊?”小加坐在摩托车背后,不敢去抱康赭的腰,康赭又开得比平时还要快,所以他只能表情扭曲地艰难扶着后座。 康赭没有回答,小加不怎么在意地眨了眨眼,反正不用搭货车回去实在是太好了,就算是顺便,他今天运气也算很好了。 到了客栈,小加熟练地跳下摩托车,很乖巧地拿下了自己的书包,背上后就往客栈里走,“阿赭哥哥,叔叔阿姨今天回来了吗?” 这不算一句废话,但是仍然没有得到回答,小加有点疑惑地转过头,发现康赭居然还坐在摩托车上没有下来,手还搭在车把上。 小加茫然地道:“阿赭哥哥?” 康赭垂着的眼皮一抬,仿佛这才听到了他说的话一样,“我阿爸阿妈今天晚上不过来,我给你做了饭菜留在锅里,用热水保着温,如果冷了你就自己热一下。” 康赭重新把头盔戴上,发动了摩托车,隔着风声和头盔,声音模糊得有点听不清,“我出去一趟,有点事,晚上不用等我回来。” 第72章 夜晚的冷风像金属一样地刮在身上,康赭一边骑着摩托一边无聊地想,应该不会这么笨吧,我也想太多了。 平时骑到学校的路程被缩短了一半的时间,康赭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隔着很远就停下了摩托车,借着夜色在黑暗中走过去,直到走到汤于彗下午躲藏的那棵树下。 还好,已经走了。 康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再次感慨了一下自己没有意义的行为,在树下靠着抽了一支烟,还没有燃完的时候就扔到地上碾灭了。 他重新回到了国道上,往摩托车停靠的地方走过去,走了几步却突然一顿,往学校门口看了一眼。 四垂的夜幕之下,汤于彗就独自一人,不知道在想什么,蹲在那破破烂烂的校门口,什么行李也没有,像发呆一样地仰着头,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星星。 就在这一幕被看到的一瞬间,康赭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真的觉得困惑,也觉得好笑,夜空随处可见,星星到处都是,只有汤于彗会把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当成他世界的全部。 康赭想惯常地无视,甚至发出嘲讽,但是无辜又怜悯的星光不容抗拒地第一次敲开了他的灵魂,有什么细细的东西让他感觉到了痛苦,压着心肺,让康赭第一次确切知道原来除了皮肉,人真的会拥有另外一种形式的疼痛。 他想走过去跟汤于彗说你走吧,又想问他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但康赭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烟燃了一支又一支,但是他一口也没有抽,就让它们毫无意义地烧着,然后垂到地上。 直到汤于彗不知道隔了多久终于起身,康赭才跟着也离开了那棵树,跟在汤于彗身后,跟他走了一会儿,看汤于彗随便进了一家客栈,等了一会儿,确认他不会再出来,才离开了客栈。 回去的时候,康赭漫无目的地走在他熟悉的、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星空之下。 他也合着世间那些美好的象征意义,从善如流地抬头看了一会儿,终于觉得有那么一点明白了。 虽然那些星星并没有多么的独特,但是被人看着的时候,它们好像会很用力地回望过来,的确很美,大概真的让人向往。 但康赭觉得,那些闪烁的银辉,挂在天空中的灯塔,被无数人赐予了美丽名字的、上亿年前发光的石头,如果没有被人用爱意的眼光注视着,那些一闪一闪的东西多么像一种求救的信号啊。 仅仅是自己抬头看它们的一瞬间,它们就全部都不亮了。 第43章 冰山的纹理 汤于彗的回校被催得很急,他便早做打算,尽快回去毕业。 在离开的前一周,在公司难免有些交接工作要忙,下班的时候就比平常更晚了。 康赭在成都每天无所事事地闲着,干脆每天坐地铁送汤于彗上下班。 城市像钢筋的森林一样,常给不习惯居住在这里的人牢笼的感觉。 无法骑摩托,没有马场,每天来回和拥挤的人潮挤地铁的康赭本来会让汤于彗觉得是其中的一部分。 但实际并没有。康赭在哪里,就在哪里影响人群带来的感官密度,影响空气的含水量,影响时间和光线的传递。 他不是逐云的人,他是被追的,安静飘荡的天空墓场。 当汤于彗有一天好奇地问起康赭在成都的工作时,康赭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很任性地道:“不想去了。” 汤于彗茫然地问为什么,康赭就露出很轻的笑容,“每周跑一趟,太麻烦了,现在没有必要了。” 汤于彗周日就要离开,他已经提前办好了实习的离职,原计划是和康赭多在成都呆几天。 但是一天早上,康赭却突然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 汤于彗很焦急地问情况,康赭挂了电话,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他阿妈不小心从客栈的楼梯上摔下来了,人没什么大事,但他不放心,需要回家一趟。 汤于彗连忙点头,比康赭还急,催他赶紧收拾行李快点回去。 事发突然,两人本来还计划在汤于彗放假的第一天出去转转,但现在计划有变,汤于彗周日就要走,剩下的几天只能自己在公寓呆着打发时间。 康赭没再说什么,汤于彗帮他收拾行李的速度快得惊人,他走的时候在玄关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回过了头,把汤于彗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头发,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很轻地道:“我回来送你。” 玄关立即就变成压抑心肺的场所,汤于彗几乎是立即就想留下他,又为自己那一点私心羞愧得抬不起头。 他垂下眼,很轻地道:“好。” 康赭走了之后,汤于彗因为办了离职一时间也无处可去,便想起正好可以抽空去看看小加。 十三中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只有两个地铁站的距离。 汤于彗来到学校的时候正好午休,他便把小加接出来吃饭,正好想着给他改善在学校的伙食。 小加在学校的人缘很好,收到老师的通知以后,还有一个男孩子专程把他送到了校门口,在确认小加不是被陌生人接走后,才对汤于彗淡淡点点头离开了。 小加的全名叫加洋多吉,是一个很好听的藏族名字。 但是汤于彗在当老师的时候叫他们的名字总是磕磕巴巴,又记不住藏语发音,就给每个人都取了一个小名。康赭的反应是淡淡地挑了挑眉,但是孩子们都很喜欢这种亲切的叫法,就像把汤于彗当成了哥哥一样。 第73章 小加已经长得和汤于彗差不多高了,皮肤虽然黑黑的,但很英俊,眼睛里有很亮的神采,也是一个帅气的藏族大男孩了。 因为下午还要上课,汤于彗就没有带他太远的地方吃饭,在学校旁边找了一家餐馆。 小加虽然开朗了很多,但单独面对汤于彗的时候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汤于彗怕他放不开,就自己一个人自作主张地点了很多菜,笑着让他不要客气慢慢吃。 小加一开始还有点局促,但汤于彗始终很温和地和他找学校的话题,聊着聊着,小加的话也多了起来,脸上灿烂的笑容始终洋溢着,是真的很开心能见到汤于彗。 汤于彗的心里也仿佛一直在被熨帖,在喝了一口汤之后,放下碗时,他却突然听到小加道:“鸽子。” 汤于彗愕然地看过去,小加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我是鸽子了,汤老师。” 汤于彗怔怔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咽回了那一点酸意,笑了笑道:“是啊,一定会飞得很远。” 小加好像又觉得有点难为情,挠了挠头,埋下头喝汤了。 他身上的披了一件黑红色的运动外套,很好看的样式,但是有点旧了,袖口都被磨得不成样子。 汤于彗隐约记得小加家里的条件好像不是很好,只有一个爷爷还在世,勉强和孙子两人支撑着过日子。老人家还来接过小加放学,握着汤于彗的手站在教室门口,生涩地用藏语一遍遍哽咽着说谢谢。 汤于彗踌躇了一会儿,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小加,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老师下午帮你请个假,带你去逛逛街好不好?不会很久,如果耽误了你上课的话,我就周六再来接你。” 小加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筷,急着道:“不用了汤老师!不耽误,但我不用去逛街的!” 小加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慢吞吞地道:“汤老师,你是想给我买东西吧……真的不用!我到你走之后才知道你把我之前欠的学费都交了,我都没有办法当面跟你说谢谢,哪能再要你的东西!” 汤于彗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就听小加继续道:“阿爷去世以后,我就被接到了阿赭哥哥他们家里,叔叔阿姨都对我很好,阿赭哥哥也对我很好,我身上这件衣服就是他的,这些我都记得,也很感激,等我长大了一定会一点点地回报给他们的。” 沉默了一会儿,汤于彗垂下眼睛,摸了摸小加的头,歉疚地道:“对不起啊,老师不知道。” 小加却摆了摆手,眯起眼睛笑了,“阿爷是去天上了,我不难过。再说都过了这么久了,我生活得很幸福,也没资格再难过的。” “不过阿赭哥哥没跟汤老师你说过这些吗?”小加有点奇怪地道,“我还以为你们一直在联系的啊。” 汤于彗愣了愣,手顿住了,“为什么这么说?” 小加睁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因为连你在成都这件事,都是阿赭哥哥告诉我的啊。” 汤于彗茫然地呆在原地,“阿赭怎么会知道?” 小加比他还要惊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旧手机,翻出一张截图给他看,恰好是汤于彗曾经的微信头像—— ifs的巨大熊猫趴在好几层高的建筑上,露出一个圆融的屁股,要掉不掉的样子,像是努力地要往上爬。暮光的夕阳反射在商场的玻璃窗上,画面泛出一层温柔的橘光,像一个不够真实的童话世界。 “这是阿赭哥哥发给我的,”小加道,“这是汤老师你的头像吧,阿赭哥哥还问我哪里可以拍到这个角度的大熊猫。我们后来再遇到汤老师,难道不是因为阿赭哥哥找到你了吗?” 汤于彗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头像,大脑丧失了所有的思考功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怎么可能呢?汤于彗怔怔地想。 这比在这个一千五百万人口的超级大城市偶遇到朝思暮想的爱人还缺乏现实的可能性。 哪里能拍到这个角度的照片? 哪里都可以。春熙路半径不到十米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可能,而汤于彗甚至根本不住在那附近。在那个繁华熙攘到像是剪影组成的路口,多少游人与居民往往来来,像循逝的流水,每个人都不会被多记住一秒钟。 康赭就凭着这么一点微弱的讯号,就断定他在成都,然后找过来了吗? 汤于彗在心里摇了摇头,康赭根本不是这么有目的的人,他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随波逐流地配合自己的感受而行动。 根本不知道汤于彗在哪里,也没想过要和汤于彗联系,甚至也不在乎能不能找到。 康赭不要,也不苛求。他并没有奔向,也不是追求。他既无来处也无归去。或许康赭什么都没有期望,但是却真真正正地一点点靠近了汤于彗。 汤于彗来了成都几个月,并不长,康赭寻找各种理由过来了多少次?有多少次漫无目的地走在那些对他并无意义的街道上?他会刻意去用目光去寻找和汤于彗相似的人吗? 如果没有那天在便利店的偶遇,康赭还会来多少次,来多久,持续到什么时候,遇到汤于彗会成为他一个很小的期望吗,他有没有那么一个时刻会想发消息给汤于彗,问他在哪里。 小加有点焦急地看着汤于彗,担忧地道:“汤老师,你没事吧?” 汤于彗从怔然中醒过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第74章 他望向窗外,恍惚间透过日光回到那个昏昏沉沉的下午,便利店清冷的白炽梦境下。 那里的时间是暗淡的,光影是沙哑的,所有人都面孔模糊,只有那声重逢,仿佛叹息一样,敲在汤于彗的灵魂上。 汤于彗想起,康赭当时看了他很久,所有的一切都在变慢,包括他的眼睛。 而康赭当时只很轻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真的是你啊。” 第44章 朝朝暮暮 早上的闹钟响了第三遍的时候,汤于彗伸长手,费力地按掉提醒,揉了揉眼睛,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 温柔懒顿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打在浅蓝色的被子上。 汤于彗只占了床的一半,他坐起来,毫无目的地发了一会儿呆,转过头盯了一阵旁边一侧的空缺,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地把自己从这一半挪到另外一侧,又把这一侧的被子团在胸口,无意义地愣了一会儿,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嘟嘟嘟————” 手机铃声突兀地在房间响起,汤于彗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自己居然又睡着了,他用力地揉了揉眼,连忙伸长手把手机拿过来,“喂……” 那边沉默了几秒,接着康赭沉沉的声音才传了过来,“还没起来?” 汤于彗莫名一噎,用力地咳了一声,尽可能中气十足地道:“起了。” 大概是错觉,汤于彗仿佛听到康赭笑了一下,不过那一声很短促,又隔着通话间的杂音,汤于彗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正想再开口的时候康赭却道:“起了就自己收拾一下吧,我也快到了。” 汤于彗很乖地拖长音说好,康赭嗯了一声,接着两个人突然都沉默了下来。 汤于彗手心开始出汗,虽然没有照镜子,但他肯定自己的脸已经红了。 他有点无奈地开始埋怨自己,怎么这么像中学生谈恋爱啊,没话说了倒是挂电话啊。 仿佛重新又爱上康赭一遍一样,在从小加那里知道康赭来成都的事后,汤于彗就觉得自己每天都活在一种不真实的红色梦境里,无由地像最初那样开始忐忑和紧张。 汤于彗正要再开口,康赭却突然开口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本来就低哑的嗓音经过电磁信号的两次变化,听起来好像真的和平时不一样很多—— “汤于彗。” 原来失真的频率并不是来源于天地场合,而是康赭本人改变了震动的规律,汤于彗垂下眼,很轻地嗯了一声,又问:“怎么了?” 这次那一声短暂的笑意被汤于彗真真实实地听见了,康赭确实是很轻地笑了,那一声低沉又短促,却仿佛含着包容的无奈一样,无端地让汤于彗心跳加快。 康赭道:“一会儿见。” 汤于彗的手心迅速地升温,他毫无意义地啊了一声,又连忙慌乱地补救道:“好,我等你……” 电话那头的康赭把手机拿得远了一点,很恣意地笑了一下,又把手机重新贴回耳侧,学着汤于彗刚刚才睡醒时拖长音的语气,慢吞吞地道:“好——” 挂了电话后,汤于彗愣愣地在床上坐了五分钟,然后才仿佛回过神一样,猛地张大眼,难以置信地想道: 康赭刚刚,是跟自己撒娇了吗。 刚刚才被捋平的被子又重新被团成乱七八糟的一坨,中间有一个把自己整个埋进去的人。 汤于彗毫无意义地在被子中间又呼吸了五分钟的二氧化碳,才懵懵地爬出来,依依不舍地下了床。 回北京的所有行李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汤于彗洗漱完吃过早饭后,看时间还有充裕,又把房间打扫了一遍。 房东这周不在成都,但和汤于彗的关系一直还不错,也很相信他,之前说好让汤于彗把房子收拾好之后就可以直接离开了。 汤于彗刚拖完最后一遍地,门铃就响了,他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小跑到玄关处,吸了一口气之后才打开门。 康赭手上拎着一个早点摊的袋子,直直地看着汤于彗,沉默地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外套,腿还是一向长得没有天理,此时裹在一双长靴里,显得又直又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汤于彗觉得今天康赭好像格外的英俊。康赭的好看他是一直明白的,但是汤于彗以为自己早已经在外形上免疫了这一点,却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自己竟然还会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只一眼的就心动不已。 康赭没有急着进门,而是沉着眼神看着汤于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很轻地弯了一下眼睛,“男朋友不抱一下吗?” 汤于彗浑身一怔,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脊背处传来,他低着头,很乖地往前走了几步。 康赭从门外走进来,门合上的一瞬间,他也把汤于彗揽进了怀里。 汤于彗被康赭抱着的时候总能很清晰地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声音听起来总是比平时还沉。 康赭就这样抱着他道:“才几天,为什么感觉好久没看到你了。” 那种战栗的酥麻仿佛蔓延到了心脏,汤于彗抿了抿唇,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烫。 不过他一向比康赭坦诚得多,汤于彗伸出了手,慢慢地环住康赭的后背,脸颊贴在康赭的外套上,很低地轻声道:“很想你。” 带着笑意的声音让胸腔的震动更加明晰了,仿佛和汤于彗的心跳同步。 第75章 康赭往后退了一点,垂下头,慢慢地给了汤于彗一个绵长的吻。 汤于彗先是一愣,继而从心里泛出一股甜蜜的酸意。 他从来没有被康赭这样像宝物一样地吻过,分开的时候脸几乎红透了。 汤于彗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康赭,突然很想亲一下他的下巴。 但康赭并没有让这件事发生,在汤于彗靠过来的时候他笑着捏住了汤于彗的脸,“别亲了,再亲走不了了。” 汤于彗被捏着,觉得有点委屈地,盯了康赭好一会儿,隔了很久才不是很甘心地嗯了一声。 结果康赭松开他,想了一会儿,又凑过来,重新吻了他一遍。 进了客厅之后,康赭看汤于彗已经吃过早饭,就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汤于彗最后被康赭勒令拎着早点的袋子,而康赭则背起汤于彗的包,拖着行李箱走了出去。 出了电梯后有一节不长不短的楼梯,汤于彗负重基本为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想自己把箱子搬下去,结果被康赭扫了一眼,只能乖乖地放弃了。 等走出单元门后,汤于彗才发现康赭居然是开车过来的。 汤于彗的飞机是中午的时候,现在尚算时间充裕,这意味康赭必定是在凌晨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就从康定出发,才能在现在赶到。 “愣着干什么?”康赭看汤于彗呆呆地站在原地,叫了他一声,“哦对,你是不是没坐过我的车?” 岂止没坐过,这辆纯黑的越野,汤于彗好像连见都没见过。 康赭缓缓地发动车子,难得地对汤于彗解释道:“我平时不怎么开车,骑摩托其实更方便,远程的话坐公共交通反而没有那么累。” 汤于彗点点头,康赭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握了一下汤于彗的掌心,“你想睡的话再睡会儿吧,反正还有一段路,饿了的话就把豆浆喝了,煎饼应该冷了,就放在那吧。” 汤于彗摇了摇头,“我不困,也不怎么饿。” 但他还是乖乖地拿过了豆浆,一口一口地把它喝完了。 去机场大概用了一个多小时,汤于彗最后还是睡着了。 他在温度适宜的车内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很难得地,第一次在呆在康赭身边的时候找到了安心感,最终难以控制地合上了眼。 登机的时间不算太充裕,康赭陪着汤于彗走到了安检的门口,汤于彗低着头把行李箱拿过来,康赭也脱下包递给他。 汤于彗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往里进去。 他不知道说什么,倒是康赭笑了一下,“我好像总是在送你走。” 几乎是一瞬间,汤于彗就感觉自己的眼前模糊了起来。他用力地把那一点湿意眨回去,心里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没用,为什么都在一起了还是会因为这样一句话而想哭。 康赭往前走了一步,很轻地环了一下汤于彗的肩膀,又很快地松开了。 他的眼角轻轻巧巧地弯了一下,笑着道:“我是不会在机场跟人吻别的,我觉得你应该也不喜欢。” 汤于彗点了点头,康赭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掌心放了一枚东西。 汤于彗觉得那东西冰冰凉凉的,正想要看,康赭却又重新把他的手攥紧了,想了很久之后道:“所以要记得回来。” 被松开后,汤于彗垂下眼睛,摊开了手掌,看清了掌心里放着的东西。 是一枚钥匙。 这一枚钥匙汤于彗很熟悉,因为他在临走的时候刚刚才放在玄关的鞋柜上。 那是汤于彗租住的那间公寓的钥匙。 康赭看着汤于彗道:“我买下来了,这只是个仪式,你回来当然要换的。” 汤于彗呆愣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康赭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道:“怎么了,你不会是今天才知道我其实条件还不错?” 汤于彗还是傻傻地站着,眼睛大大地睁着,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康赭叹了口气道:“不过肯定没有汤博士有钱,请汤博士回来之后养我吧。” 仿佛终于反应了过来,汤于彗猛地扑进了康赭的怀里,双手颤抖着抱住他。 康赭没再管周围投来的视线,但也没有做得更多了。 他缓缓地抚了抚汤于彗的后背,又慢慢地离他远了一点,像一阵停泊在炙日下的云影缓缓移过山坡,汤于彗最后被暴露在了一片如日光晴暖一样的温柔中。 那温柔带着康赭的颜色,仍然是暗淡、晦涩的,并不多么的亮,但是很静,落在汤于彗的耳边时,只有平平淡淡的几个字: “别哭了,走吧。” 第45章 完结章不如彷徨于无地 初夏六月,芒种已过,夏至还有几天。 北京已经很热了,但热得只让人烦躁。 夏天不是属于北京的季节,秋冬让它慢和老去,但是夏天却不够葱茏,不够生涩和缠绵。 在过去的几年里,现下的时间段对于汤于彗来说,只是实验室的冷气,宿舍吱吱呀呀的电扇,总是晒不黑的皮肤,无止境的林荫蝉鸣,和日复一日的平静冗常。 但是唯独这个六月不一样,因为他要走了。 严格来说,北京是汤于彗除了童年以外,呆得最久的地方。 汤于彗把东西割割舍舍,还是攒满了三个巨大的箱子。 柯宁还没有毕业,现在正是他最忙的时候,宿舍里常常只有汤于彗一个人,他就自己怀着怀念的心情在这个自己生活了快六年的房间里,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日子。 第76章 走之前的最后一天,汤于彗终于逮到好不容易有空闲的柯宁,请他吃最后一顿饭。 汤于彗的朋友不多,想来想去,最后有必要再见一面的,竟然只有柯宁。 吃饭的氛围很好,倒是没什么离别的感觉。汤于彗本来想不打招呼地自己走,思考了一会儿后,还是觉得应该告诉柯宁。 “柯宁,我明天就走了,回四川了。” 汤于彗等着柯宁的反应,没想到他的重点却完全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柯宁坐在火锅的对面,被一片麻辣牛肉辣得吱哇乱叫,闻言龇牙咧嘴地笑了笑,眯起眼睛道:“回?汤汤,你在四川呆的时间总共还没有一年吧。” 汤于彗一愣,柯宁调侃地耸耸肩,“好啦,知道你男朋友买了房等你回去结婚,以后再到北京可就是回娘家了。” 汤于彗被他逗得也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柯宁给他挑了一棵青菜在碗里,眨了眨眼,“我说的不对吗?你放心啦,等我忙完手头的活就去成都看你,不过大概是明年了……我还一直想看看到底是何等帅哥拱到了我们全世界最好的白菜。” 汤于彗不客气地把最后一片沾满辣椒的牛肉扔进柯宁碗里,“吃你的吧,有时间来再说,我带领男朋友夹道欢迎。” 柯宁随意地摆摆手,“请汤博士务必记得今天的话,最好在机场拉个条幅。” 说是忙得吐血,但汤于彗走的当天,柯宁还是艰难地挤出了时间,去机场送他。 汤于彗大部分的行李都寄到了成都的公寓,随身带的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等送到了安检口,柯宁和汤于彗都站在原地。汤于彗没有急着进去,很认真地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 柯宁走上前去抱了抱他,声音低低的,但是很清晰地传递过来,“我一点儿也不伤心,汤汤。因为我知道,你是在追往幸福了。只要有这一点,我就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和你分开也不难过。” 汤于彗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我知道。” 柯宁抬起头,眼圈有点红,但是还是笑着的。他对汤于彗挥了挥手,“拜拜汤汤,恋爱快乐。” 汤于彗也用力地对他挥手道:“拜拜柯宁,成都再见,你也要快乐。” 四个小时的机程,在汤于彗因为各种比赛和出差所坐过的航班里,实在不算长。 但他却觉得两千多公里的距离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清晰地超越了度量的意义,足以让人很用心地去记得。 飞机落地的一瞬间,滑行的轰鸣声响起,汤于彗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等待这一时候。 安静的等是等,雀跃的等也是等,想念的时候,这种等待的声音最深最久,一点一点地浸满他平凡的时间,把忐忑又期待的酸涩填满在心里。 康赭也会想他的吧,对于汤于彗来说,每次分别见到康赭的第一眼,是最爱他的时刻。 汤于彗特意带了登机用的小箱子,因为不想让康赭等得太久。 所以最后他只比预订的落地时间晚了十几分钟,就见到了站在外面等他的人。 可能是高原防晒的习惯,汤于彗从来没有见过康赭只穿一件衣服呆在室外的样子。 但是今天康赭却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裤子,头发长了一点,立在电梯前面垂着眼看手机,像一个在机场拍照的男模。 汤于彗拉着箱子,只往前走了几步,康赭就如有所感地抬起头。 在汤于彗的感官里,康赭总是暗的,所有他周围的光都在被吸收,然后褪去。 不知道康赭看他的时候,是否也有这种静止的感觉。 机场照常地繁忙熙攘,庸碌人群如潮逝水,聚散的剪影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刻,有人重新相爱上万次。 汤于彗想,康赭是永恒的,从有宇宙开始就有了他。 他真的不会改变,永远宁静地站在那里,每次重逢之时都有脱险于人生之外风景的感觉。 康赭是汤于彗规律的心跳、精神的悬挂和凌驾、万物重新生长的裂痕。 最后还是康赭先笑了。他阔步向汤于彗走来,轻轻地抱了他一下,拿过他手上的行李,慢慢地牵住汤于彗的手。 汤于彗也抬起了头,对康赭笑了笑,用力地扣住他的手指。 陌生的视线仍然存在,不少都聚集在这里。 但是两人的世界是宁静的。 他们实在太好看,也太美好了,足以让这一刻无罪纪念。 康赭把行李箱放在后备箱里,汤于彗坐上副驾驶,等康赭坐回来关上门之后,他就像倦鸟归巢一样,靠在了康赭的肩膀上。 康赭把汤于彗的头抬起来,跟他接了一个低下来的吻。 那吻像灰尘一样,静静地落在汤于彗沉静的心间,让所有的思绪都重新染上康赭的味道。 无声且壮丽,却仿佛能让汤于彗明白,几个月的时间里,那等待是一样相通的。 汤于彗难得地被亲得害羞了起来,主动地结束了这个吻。在回程驱车的道路上,他一直握着康赭的手,尽管不怎么说话,但却萦绕着静谧的安心和幸福。 等到停好了车,进到公寓的单元门,电梯攀升至顶层,汤于彗如潮汐一样起伏的情绪才平静了下来。 这是一栋打开门就能看见雪山的公寓,汤于彗在车上已经看见了,是天空欢迎他回来的赠礼。 第77章 康赭沉默地站在门口,递给汤于彗一枚全新的钥匙,淡淡地笑了笑道:“请吧,康太太。” 汤于彗怔然地接过,打开了门,突然问道:“你是因为这样才穿得像正装一样吗?” “像?”康赭挑了挑眉,回过身把门关上,“这已经是我最正式的礼貌了,康太太一定要在婚礼的时候还挑男朋友的问题吗?” 汤于彗笑得眯起了眼,“哪来的婚礼?” 康赭没说话,牵起了汤于彗的手,带着他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把白色的窗帘用力地向两边拉开了—— 洁白的雪山像一道高耸的风景线,贡嘎静静地披上金色的天光,像永恒风声里的无数默然,温柔地凝视着他们。 康赭把窗帘捞起一角,披在汤于彗的头上,懒懒地笑了笑,拖长语气道:“现在有了——” 汤于彗无声地看着他。 康赭的笑意更深,慢慢地开始蛊惑人心,那一点诚实的甜,缓缓地延伸在他的嘴角处,眼睛里,虎牙上。 “现在是正式的了吧?可以洞房了吗?” 汤于彗眨眨眼,“藏族的婚礼也是这个仪式吗?” 康赭无所谓地道:“反正最后都一样。” 汤于彗还是不说话,弯着眼睛看他。康赭耐心告罄,干脆一把把汤于彗抱起来扛到了沙发上。 汤于彗笑着躲,康赭却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认真地对汤于彗道:“明天和我一起回去吧,回康定一趟,怎么样?” 四周的空气一凝,汤于彗顿时全身开始紧张起来,康赭安抚地亲了他一下,笑着道:“不是要你回去出柜的,就只是去看看我阿爸阿妈,他们也挺挂念你的,你觉得怎么样?” 汤于彗摸了摸康赭的脸,过了一会儿后道:“为什么突然想回去?” 康赭坐下来,沉然地看着他的眼睛,“应该回去的,你不这样想吗?” 想了一会儿之后,汤于彗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怕康赭开车太累,坚持买了机票和他第二天一起回去。 康父开着车来机场接他们,一见到汤于彗就高兴得一把抱住了他,把汤于彗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了好几遍,最后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康母在家做好了菜等他们。吃完饭后,康赭说还是住在客栈里方便,陪康父喝了几杯酒后,就骑着摩托车载汤于彗离开了,约好明天再过来。 康父康母都十分坚持地要汤于彗再多玩几天,汤于彗在席间磕磕巴巴地不知道怎么说,还是康赭说他过两天就要上班,明天还想再去学校看看。 时隔多年,汤于彗又重新坐在了康赭的摩托车后座上。 他抱着康赭的腰,像许多年前一样,安静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轻轻地问康赭:“你觉得,叔叔阿姨有一天会知道吗?” 康赭道:“我觉得我阿爸已经猜到了,我阿妈可能比较难,但他们最终都会接受的。” 过了一会儿,康赭的声音又从前方传来:“他们很喜欢你。” 汤于彗嗯了一声,轻轻地道:“我爱你,爱你的全部,也爱你的家人。” 康赭没再说话,直到把车停在客栈前面,他才扭头过来,让汤于彗不要动。 汤于彗茫然而乖巧地坐在后座上,康赭绕到车后,把他打横抱抱下来,走进了客栈的门还没有放手,一言不发地抱着汤于彗走上楼梯,来到天台上,把他放在星空下。 康赭的身影笼罩在汤于彗上面,灿烂的一片繁星下,他认真而沉甸甸地道:“以后刚才那种话,不要背对我,记得看着我说。” 汤于彗伸出手,揽住他的脖子,笑得全世界的星星都为他而亮。 他温柔而顺从地对康赭道:“我爱你。” 安谧的夜无声蔓延,康赭俯身下来,如山川靠近,如雪崩重逢,天荒地老的星光碎裂在眼前。 他沉沉地道:“我知道,我也一样。” 第二天清晨,康赭陪着汤于彗再去了一趟学校。汤于彗欣慰地看见学校又再次重建过了,操场甚至铺上了跑道,教学楼变成了两层,但那个旗杆还和两年前一样高高地伫立着。 汤于彗在离开之前最后去看了一眼,旗台上面有一块不明显的刻痕,上面写着捐赠人,康赭,下面是一串藏文。 汤于彗轻轻地用掌心抚了抚那个凹陷下去的名字,心里是一片如潺流的宁静水声。 因为汤于彗确实明天就要去入职上班,康赭只能带他今天就走。他们重新去了一次康赭的家里,和康父康母吃了午饭,康赭就骑着摩托,载着汤于彗往机场去了。 天边的云长长久久地缀在那里,在山坡的更远处,如天空的巢、岛屿、湖泊,静静地酝酿日日月月,和山川同岁,只有星光吻它,它们路过许多人、许多处处相逢的蓝天,永不停留,永远流淌。 汤于彗一直知道自己爱这里,也会永远地爱,尽管此刻自己正与它们一点一滴地告别。 坐上飞机后,汤于彗想起了自己来康定的第一天,他满身自以为是的伤痕,精神恍惚,脆弱得不堪一击。那些细节他都不记得了,但是他知道,自己在颠簸中被震醒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团聚在雪山上的这些白色岛屿。 此时也是一样,他的旁边坐着康赭,他带走的馈赠,他从山和河流间得到的礼物。 第78章 他们从气流层洁白的云间穿过,那些团团散散像羊毛一样的云,变成了天空稀薄的血液,慢慢地被穿透、经过,再重新流为苍穹的涟漪,化进天空的命脉里。 汤于彗愣愣地看着窗外的一隅洁白,康赭在这时转过了头,静了片刻,向他一点点地靠过来—— 曾经渗透、穿过了汤于彗的,像雪山、冰川、星空,云的生命混合青草的气息,再一次不由分说地包裹住了他。 康赭轻轻拉起汤于彗的手,把他的手掌贴在机舱的窗户上,和他一起静静地看着外面。 时光仿佛化为了实质,在天空中流转成痛苦、温柔、无形的爱情,再缓缓地一点点变成梦想。 康赭就坐在一旁,汤于彗伸手就能碰到。 他如常地笑了笑,在一个不远不近,能够够到的距离里,对汤于彗道: “走吧,你追到了。” 正文完 第46章 番外一 金色的未来 星期天,汤于彗正在帮康赭收拾从康定搬过来的行李。 康赭出门了。他最近经常不在家,好像在伙同之前他来帮忙的那个工作室的朋友做什么大事。 汤于彗被他吓怕了,千万叮嘱让康赭千万不要再一言不发地买房子。 康赭的行李不是很多,他们后来再回了一次康定,后备箱都没放满也就载回来了。 衣服日用品这种东西康巴小王子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康赭总共也没带几件衣服过来,全是黑色外套,稀稀拉拉地挂在衣柜里,让汤于彗这个恐惧逛街的人也很想上街给自己男朋友买一满柜的新东西重新挂上去。 倒是别的乱七八糟的,康赭装了好几纸箱,汤于彗那天搬东西瞟了一眼,都没看明白里面是什么。 康赭最近真的很忙,早出晚归的,汤于彗做完一个项目正在休假,便想着帮康赭减轻一下负担。 他昨天晚上在餐桌上带着一点犹豫地问可以帮康赭收拾东西吗,康赭正在喝汤,闻言抬起眼,想了想说可以啊。 不过他说完后便笑了笑,汤于彗很久没看到他这样的笑容了,像藏着大男孩恶作剧的惬意。 康赭盯着汤于彗又慢又缓地笑,“不过收拾完了,我晚上回来的时候你不要跟我生气。” 汤于彗被那个笑容搞得又心惊又心痒,耿耿于怀了一个晚上,早上康赭一出门,他就从被窝里爬起来,非常迅速地走到了堆着几个大纸箱的书房里。 堆在房间里的有好几个箱子,汤于彗先拆开了其中一个,好奇地一件件拿出来看。 …… 这都是什么…… 沾着机油痕迹的扳手、献血证、一块月亮形状的石头、演唱会的票根、风筝线、装着鸽子饲料的小透明袋、一条白色的哈达、一件带着血的衬衫、竟然还有一个唱片机…… 汤于彗莫名其妙的把这堆说不上破烂还是宝贝的东西拿出来,每一个看上去都像很有故事,但保存的主人好像又不是太珍惜的样子,随便地塞在一起,有些东西都被挤变了形。 汤于彗猜测这些东西是康赭曾经的人生,但康赭不像是会费周折地需要用物品来记住什么的人。 汤于彗压下心里的疑问,把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件件地收拾放好,这才又拆开了另一个小一点的箱子。 箱板纸被尖刀很轻易地划开,汤于彗看见里面的东西,愣了一下。 这里面的物品码得依然不怎么整齐,但是不像另一个箱子里那么杂乱地堆在一起,但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很多都没有被拆开过 ——看起来像是巧克力的包装盒、塑封纸还在的cd、放在盒子里落灰的球鞋、手织的藏蓝围巾……还有很多很多封的,没有被打开过的信。 汤于彗大概明白为什么康赭似笑非笑地让他不要生气了,吃醋倒不至于,反而汤于彗觉得挺惊讶的,康赭竟然会把别人送的这些东西留下来。 汤于彗坐在书房的地上,阳光像尘埃一样轻浮,他轻轻地摸了摸这些从来没有被打开的、珍重送出的礼物表面,仿佛能够感受到康赭冰山之下的体温。 康赭一定都淡而冷漠地、像毫不过心一样地拒绝了,但是像这样没办法退掉的东西,如果到了康赭的手上,他也不会去丢掉。 确实是爱也不爱世人的神明了。 而在这一堆堆尘封的心意上面,有一本保存得很好的书,干干净净的,整齐地放在所有东西的顶部,让汤于彗拆开箱子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它。 是他曾经在流云的山坡上给康赭背的智利的诗集。 汤于彗走的时候,给康赭留下了很多本书,但上次汤于彗和康赭回到康定时,他发现康赭把那些书一本本都看完了,就堆在房间的角落里。 但大概只有这一本被康赭放在箱子里带了过来。 汤于彗曾自以为是地用另一种语言给康赭念那些他想说的、隐晦的句子,本来以为康赭永远不会知道。 把手轻轻地抚上诗集烫金的封面,汤于彗自嘲地笑了笑。 但是康赭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把这本箱子里唯一被翻看过的诗集拿出来,想放在书架上,但在够到上面那一层时,汤于彗没站稳,手一松,诗集掉了下来,啪地一声摊在地上。 汤于彗心疼地赶紧蹲下来查看,看到时却轻轻地一顿。 ——摊开的那一页里,夹了一片银杏叶子。 第79章 叶片已经有些棕了,不像长在树上时,曾经组成一片明晃晃的金浪。 这一片银杏叶被康赭当成书签夹在诗集里,汤于彗小心地捻起叶子,转到背面,叶片的右下角被康赭很轻地用笔写上了日期。 汤于彗仔细地辨认了一下字迹,日期是三年前的一天,时间是秋季,应该是他从康定离开一年,刚刚开始念博士的时候。 为什么这个时期的东西会被康赭保存在这一本诗集里,又为什么恰好是银杏? 汤于彗怔怔地把叶子重新放回书里夹好,抱在胸前,坐在地板上发了一会儿呆。 晚上康赭回家的时候,把门关上后,在换鞋的时候特地蹲下来,把鞋带也解开了。 然而就是这个平时绝对懒得做的动作拖延的三四秒里,汤于彗也没有如惯常一样地跑出来接他。 康赭的眉毛不太明显地一蹙。 不会吧,真的生气了啊。 康赭搞了一天工作室的装修,身心俱疲,但还是没什么办法地往客厅走,客厅倒是灯火通明,冒着热气的汤被放在餐桌上,汤于彗脱了拖鞋,光着脚,蜷在沙发上看书。 暖橘色的落地灯温温和和地照着,康赭走过去,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发,“穿袜子。” 汤于彗哦了一声,从书里抬起头来,转过头迅速地看了康赭一眼,跑回卧室去找袜子穿好。 回到沙发上,汤于彗又立马瞥了康赭一眼,但很快地转回了头继续看他的书,只是眼神一直躲躲闪闪的,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康赭感觉很有趣地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觉得那一点疲惫都排空,攒足了耐心后,他绕过沙发,蹲在汤于彗面前,似笑非笑地道:“你看什么呢?” 汤于彗自知装不下去了,他煞有介事地放下书,摆出一张严肃的面孔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康赭又开始笑,笑了之后表情趋于放松,也趋于无奈,他主动地坦白道:“我没有刻意保存,但如果没办法地留下来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丢。” 汤于彗反应了两秒,才愣愣地道:“我没生气。” 康赭这下真的好奇了,他换了个坐姿,挑了挑眉道:“那你问什么?” 汤于彗差点又被他绕过去,沉默了两秒后,他抬起头看着康赭道:“你为什么放一片银杏在我的书里?” 这下换康赭愣了一秒,他的神情轻微地一顿,眼神一凝,这才仿佛刚想起一样地“啊”了一声,无意识地道:“你说那个啊。” - 三年前的九月,康赭刚从县里回到客栈,就接到了一个好久不见的电话。 康赭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心里诧异了一秒,但还是没什么情绪地划到接听,淡淡地喂了一声。 对面的声音热情又嘹亮,“怎么还是这么冷淡啊,阿赭!这都有多长时间没联系过了?!” 在看不到的地方,康赭很淡地笑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在语气上有什么改变,依旧不咸不淡地道:“你不忙吗?” “忙啊!”对面的人果然一下情绪更激动了,“但是再忙也要给你打电话啊,你猜是为什么?” 康赭眼皮一垂,平静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手指悬在红色的按钮上,总算想起自己为什么从来不给这个人打电话联系了。 对面的雄浑男声猛地提高音量:“别挂,等等!有正事!唉服了你了……” 康赭给面子地重新把手机贴回,冷静地道:“什么事?” 打电话的人终于老实了,蔫答答地道:“我要结婚了,走的时候你不是说,只有婚礼和葬礼再叫你的吗?” 康赭一顿,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道:“你真的要结婚了?” 男声浑厚地笑了两声,有一点不自知的赧然,“是啊,碰到了就结呗,没想到真的能碰到啊。” 康赭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那恭喜你。” 打电话的男人是康赭在深圳工作的赛车行老板,康赭和他认识很多年了,老板是西宁人,康赭在青海碰见他自驾游被困山路上,帮了个很简单的忙,磕磕绊绊间勉强间算成了相差七八岁的忘年交,一开始康赭答应去深圳也是为了帮他的忙。 康赭从深圳离开的时候,两个人都觉得他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都过了这么多年,总归也是自己说的话,康赭觉得去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时候的婚礼?”康赭再次觉得感慨,难得有点兴致地调侃道,“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结婚啊。” 老板也大概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支吾着道:“喜欢就结呗,又不是什么大事。婚礼在下个月底,在北京,你来的话我派人去接你。” 康赭放在手机上的手指轻微一顿,声音不太明显地沉了一个调:“为什么在北京?” 老板嘿嘿笑道:“我老婆是北京人,听她的。” 康赭沉默了一会儿,刚想说我考虑一下,老板已经大大咧咧地和他单方面约定好,挂了电话。 康赭默然地看了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两秒,心觉打过去再说实在很麻烦,而且一定会被问理由,但康赭自己都说不出理由来。 认识这么多年了,老板是一贯的大大咧咧胡说八道,但是康赭在放下手机却突然只记起了对方没什么所谓的一句话。 又不是什么大事。 确实不是,康赭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把手机拿出来定好航班,把信息发给对方后,跨上了摩托,重新又骑了出去。 第80章 到临出发去北京的前一天,康赭难得地又去爬了一次山。 他没什么想说的,和贡嘎相对无言,靠在那一课冷杉旁边,沉默地抽完了一支烟。 康赭已经很多年没有离开过省内,到机场除了接送机,也没再进去过。 他把摩托车随意地停在路旁,给他阿爸发消息让他有空顺回去,进机场之前,他抬头再看了一眼远处的雪山。 康赭随意地笑笑,漫不经心地道:“你放我去吗?” 连绵的峰顶洁白如云,巍然又宁静地伫立在那里,康赭敛去眼里的戏谑,但嘴角的笑意更深,“开玩笑的,在哪都一样。” 康赭下了飞机后,拒绝了让人来接,并发消息嘲笑了一下朋友这毫无意义的排场。 但康赭到了酒店后,休息了一会儿,老板还是过来,单独约他吃了晚饭。 第二天的婚礼并不如想象中的盛大,但是非常浪漫。 康赭只身一人坐在临新人最近的那一桌前,形单影只,但没有格格不入。 他敛去生人勿进和冷淡,安静而温和地做众多祝福的背景板,但并不觉得无聊,有一点被感染到的平和幸福。 新郎新娘敬酒到这一桌,新娘看到康赭时惊呼一声。 康赭笑笑,新娘就嗔怪地看了新郎一眼,埋怨地说怎么没有告诉她还有一个这么帅的朋友。 新郎满脸无奈,康赭端起酒杯,露出无害又迷人的笑容,对两个人轻轻一举,说:“祝你们幸福。” 婚礼结束后,康赭没有再参加其它活动,飞到高原的没有夜间航班,他只能买第二天上午的机票。 时间才过中午,康赭一个人变得无所事事,从酒店出来之后,他被昏黄的太阳照得眯起了眼。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阻止它老去,但慢得很美。 康赭百无聊赖地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逃避得很明显,想到这一点,他又觉得有点好笑。 为什么要拒绝,又不会发生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刻意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必要了,既然潜意识地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不顺其自然。 康赭查了一下线路,坐地铁去了汤于彗的学校。 他确实没想做什么,度过时间而已,去汤于彗的学校看看总比在西单闲晃更有意义。 名校基本上就是旅游景点,康赭很顺利地就进了学校。 他随便就近找了两个校门口在等外卖的女生,问物理学院怎么走之后,被热情地强加了好友后,康赭这才踩着一地金黄的银杏落叶向着更红更深的校园里走进去。 不过还没有走到物理学院的大楼,他就在图书馆的门口先见到了汤于彗。 康赭能够很迅速地判断出来,汤于彗应该不是来学习的,因为他手上什么都没有,而此时正站在图书馆门口又长又白的台阶上,对着远方发呆。 大概是在等人。 康赭站在一个不容易被看到的距离远远地打量了汤于彗一会儿,思忖叫作命运和巧合这些东西真的很微妙。 但他又平直地想,上天其实也不用为他做这么多,因为他自己都做不到这样。 汤于彗站了快十钟也没有什么动静,康赭的耐心被磨得比以前多了不少,他也站在原地,对这种非常汤于彗的行为产生了珍贵的好奇。 秋天的冷风瑟瑟,在学校里面四处闲逛的人不多。汤于彗隔了这么久都没有拿出手机看消息,康赭猜他也不是在等人。 康赭就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了汤于彗一会儿,直到图书馆的人群渐渐涌出。 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应该是到了下课吃饭的时间,汤于彗不便在楼梯上堵着路,这才顺着人群往外走。 有一个长发的女生从汤于彗后面追上来,停在他背后,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笑着打招呼,叫汤于彗师兄。 他们甚至经过了康赭所在的这一节小路,银杏落在汤于彗的肩上,但很快地就被风吹落到了地上。 康赭等了一会儿,才逆着人群的方向往图书馆走去。 逆着人流,他走得很慢,受到的注目也格外的多。 等到他站上汤于彗刚刚所在的台阶之后,错觉自己还被偷拍了两次。不过康赭无心搭理,他更想知道汤于彗到底在看什么。 汤于彗大概确实如他简单描绘的,是个很聪明很厉害的人。 他所在的学校很大,很宽阔,好像容纳了很多漂亮又隆重的梦想,是个理所当然美好的地方。 康赭以为,汤于彗应该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看校园里的秋色。 他原打算感同身受地体会,而真正站在台阶上放眼望去后,才发现汤于彗看的却并不是多么值得驻足的秋景,不过是平时的生活里的随处可见的一角。 远处除了夕阳辉映,金光从天空洒落,只有一片赤色、滞重的云,缓缓地停在高楼的顶端。 康赭看了一会儿,但没有汤于彗那么久。 他走下台阶,随意地捡了一片金黄的银杏落叶,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往校园外走去。 时隔三年以后,这片早已暗淡、被诗集压得脆生生的叶子,恍若时间的证据,被汤于彗拿出来疑问。 康赭不是很想配合,也拒绝被浪漫,他转移话题地把汤于彗压在沙发上,用牙咬开他羽绒服的拉链,轻轻地掀起汤于彗穿在里面的棉质家居服衣角,很犯规又熟练地骗人道: 第81章 “别问了,不记得了。” 第47章 番外二 共人间相拥 汤于彗有点不自在地站在原地,本来他觉得拿花太扎眼,就在纪念品商店买了一个熊猫玩偶站在接机口。 然而现在抱着一个憨态可掬的熊猫,汤于彗感觉周围的小姑娘都在盯着他看,才开始后悔不如买束花。 所以在看到柯宁的第一眼,汤于彗就开始用力地招手,生怕对方晚一秒看到自己。 “柯宁————!!” 一个头发染成栗棕色的男生走了出来,微卷的头发垂在额前,显得脸十分小。 柯宁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但还是在看到汤于彗的第一眼就笑了起来,快步拉着行李箱走了出来。 汤于彗把熊猫递给他,柯宁顺势就夹在怀里,用简短的话语表示了喜欢,但眼神还一直不安分地在周围转来转去的,像是在找什么。 汤于彗疑惑地看着他:“你找谁呢?” 柯宁理所当然地眨了眨眼睛:“你男朋友呢?” 汤于彗一怔,继而好笑地看着他,“你太八卦了吧,到底是不是来看我的啊?” “诶我就想见见嘛,”柯宁抱着熊猫往前走,“说起来汤博士给我拉的条幅呢?看你可不值得我大过年的专门跑一趟,我可就想见见大名鼎鼎的阿赭哥哥。” 汤于彗帮他拿过行李箱,笑了笑道:“他在出口等我们。” 说完,他别过头,冲柯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看你能热情到什么时候。” 康赭本来把车停在最远的那个车道,因为这样不用直面黑着脸一直赶人的机场工作人员,但他想了想汤于彗和在照片上看到的比他还矮的男生,认命地重新打动方向盘,靠到最近的那条车道,打开车门下来,靠着车门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想了想又放回去了,抱着臂无聊地看远处显示屏上的航班信息。 柯宁抱着汤于彗给他买的熊猫,眼睛一直好奇地看来看去,刚走出门就一眼就看到一个面无表情地靠在一辆越野旁边,身高腿长,穿着一身黑衣服,像男模一样的帅哥。 他顿了一下,汤于彗却径直像帅哥走了过去,柯宁连忙回神,茫然又震惊地跟了过去。 帅哥先接过了汤于彗的箱子,在他的头发上轻轻摸了一下,继而回过头,和柯宁对视了一眼。 柯宁在看清楚对方的脸后一愣,回神过后觉得有点窘迫,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站直了一点,带着拘谨地道:“你好……” 幸而帅哥下一秒就绽放了一个无害的笑容,像是觉得有点意外一样地挑了一下眉。 柯宁震惊地发现刚才冷得他一个哆嗦的帅哥笑起来竟然还有虎牙,有点甜,但是依旧很酷很冰山,让人不敢一直盯着他看。 已经坐上副驾的汤于彗探出一个头,后知后觉地道:“啊我忘了,柯宁,这是我男朋友康赭,不过你不是知道他叫什么吗?” 康赭配合地帮柯宁把后座的车门打开,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似笑非笑地回道:“你好。” 柯宁怔了一下,继而飞快地坐进后座。 直到车子开离机场,他还心有余悸地想:这帅哥杀伤力太大了,难怪汤汤会一点办法也没有地喜欢上。 柯宁顺了顺不存在的两口余气,莫名有点欣慰地想:还好还好,汤汤不亏。 汤于彗和康赭坐在前排,时不时地说两句话,不怎么黏在一起,但有一种非常从容舒服的亲密。 柯宁不是第一次来成都了,这次其实就是专程挑了自己难得有空的时间,来看看已经快大半年没有见的汤于彗。 他一直不太放心,总自诩是娘家人,很后悔没有能帮汤于彗把一把男朋友的关。 汤于彗毕业后选择一条没有任何人认同的路,和家里完全闹翻,在柯宁的心里也不是毫无遗憾的,他偶尔甚至会产生一种不太理解的迁怒,不明白什么样的人能值得汤于彗这样。 因为柯宁从始至终都知道,只有他自己明白汤于彗有多好,有多优秀就有多单纯,缺爱缺得要命,偏偏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善良,全世界最好骗的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人了。 也许在外形的匹配度上,康赭算是完全达标了,但不知道他对汤于彗到底好不好。 柯宁坐在后座上仔细一想,心就凉了半截,觉得汤于彗大概被人家迷得七荤八素的,说不定能给的早就全都给了,完全吃不透这种冰山段位的帅哥。 现在正是过年期间,柯宁也不好打扰太久,所以原来他就只打算过来呆两三天,看看汤于彗,然后继续回家陪家人过年。 汤于彗年后要上班,尽管唐突,柯宁也只能选年关来。 不过另一个原因是他也隐秘地担忧,现在汤于彗已经完全不和家人联系了,柯宁不知道他和男朋友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也怕他年过得孤单。 车子开回公寓,康赭毫不费力地帮柯宁全程拎着行李箱,没再让他俩接过手。 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柯宁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汤于彗的家完全吸引了注意力。 康赭和汤于彗的公寓很大,而且因为在顶层,视野非常开阔。 客厅装潢非常雅致,但是主墙却是一面朱砂一样的红色,挂着一幅扎染的壁毯,花纹复杂又精致,下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非洲鼓,垒了好几排奇形怪状的漂亮石头,还有堆得很高的整整齐齐的唱片,一个皮质的旧行李箱放在旁边,里面全是晒得脆生生的干花,柯宁还看到有几支新的向日葵被扔在表面。 第82章 而客厅的正对面是一副巨大的投影,旁边立了两个柯宁看了都觉得肉痛的黑色音箱。沙发整整齐齐地靠在后面,但一看就没有人常坐的样子,柔软的羊绒地毯上摆了两个很大的懒人沙发,甚至还有看起来就暖烘烘的毛毯放在上面。 柯宁透过一边窗户往外看,阳台像个郁郁葱葱的花房,即使是冬天,也绽放着一大片常青的绿色,乍一看简直会让人误认季节,以为到了雨季,不难想象春天开花时是怎样一副姹紫嫣红的样子。 然而最吸引人的,还是另外一边的落地窗,白色的内层窗帘簇拥在窗角,像洁白的层层堆簇的雪,而往视线的最远处看去,隐隐还有山峰的轮廓在尽头。 柯宁倒吸了一口气,悄悄走到汤于彗旁边,压低了声音问:“汤汤,这房子你花了多少钱啊?” 汤于彗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小心翼翼的,但还是配合着放低了声音:“不是我买的,是阿赭送的。” 柯宁:…… 汤于彗反应过来,发现这样说好像奇奇怪怪的,连忙道:“不是,不算他送我的,他只是给了我钥匙,说让我回来,但别的我也不知道……” 柯宁:…… 这么说感觉好像更奇怪了,汤于彗放弃地道:“算了……你就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家吧,谁买的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会分开。” 柯宁一愣,没再说话,心里迅速成人而冷漠地估量了一下房子的价值,陡然提起的那口气还没有放下,汤于彗却仿佛才反应过来,在一旁带着点茫然地道:“柯宁……你不会是担心康赭图我什么吧,可是他比我厉害多了啊,我现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但阿赭在和人合伙经营赛车俱乐部,还开了一个工作室,虽然是我的工资在日常养家,可是放在我这里的储蓄卡,填的基本都是阿赭的钱啊。” 柯宁:…… 汤于彗说完后,又连忙道:“不过你千万不要跟他提这个,阿赭最不喜欢我和他分这些了,他嫌麻烦,也根本不管这些,我也不知道他是心情好还是不好,但停下来一两个月什么也不做也是常有的,汤博士今不如昔,养家也是很辛苦的。” 柯宁:…… 就在这个时候,康赭端着两杯煮好的姜汁可乐从厨房出来了。 他轻轻巧巧地放在茶几上,随意地道:“你们在聊什么?” 柯宁连忙端起一杯可乐,迅速地摇了摇头道:“没什么,随便聊聊。” 康赭也没在意,他轻轻揉了揉汤于彗的头发道:“晚上吃什么?” 汤于彗转过去,睁大眼睛看着柯宁,“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柯宁纯良又谨慎地回答,“我们是在外面吃吗?” 汤于彗笑了笑,“你不想在外面吃也可以啊,阿赭做饭很好吃的,我们在家里吃也一样。” 柯宁瞪大了眼睛,康赭却稀松平常地道:“家里没什么菜了。” 汤于彗笑了笑站起来,“我去买吧,超市很近,十几分钟就能回来。” “我去吧,”康赭拿起茶几上的钥匙,“你多陪陪你朋友。” 汤于彗于是听话地坐回去,和柯宁一起排排坐喝热可乐,康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晚上洗碗。” 汤于彗茫然地抬起头,“哪次不是我洗的,干嘛专程说一遍?” “本来就没有一个人同时做饭洗碗的道理,”康赭面无表情地道:“你太兴奋了,我怕你一会儿又赖掉。” 汤于彗带着点愤懑瞪着康赭的背影消失在玄关处,转过头来,就看见柯宁一脸震惊加复杂地盯着他。 汤于彗:“怎么了……” 柯宁喃喃地道:“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汤于彗茫然地道:“什么不一样?” 柯宁却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挺好的。”想了想后他又补充道:“真的挺好的。” 汤于彗想了一会儿,才笑了笑道:“柯宁,你是不是担心我过得不好啊?” 柯宁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道:“也没有到不好的程度,但我毕竟有点担心,因为你曾经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 汤于彗看着他,很温柔地笑了笑:“我现在也很喜欢很喜欢他,我爱他,我知道阿赭也一样。” 柯宁抬起头,有点不解地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汤于彗安静了一会儿,继而笑道:“你知道吗柯宁,对于阿赭这样的人来说,有些话和有些故事是永远欠缺的。不是他不诚实,恰巧却是他太诚实了。他有的不多,但是会很明白又清醒地给。爱情不是阿赭的全部,但是爱我已经是他爱情的全部了。” 柯宁想了一会儿,很轻声地道:“我不太懂,但我能明白你很幸福,不是自欺欺人的,你们看上去真的很好。” 汤于彗弯起眼睛笑了笑,“你这么说我好高兴,你喜欢阿赭真是太好了!” 柯宁一噎,有点微弱地道:“也不是那么喜欢……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他……” 汤于彗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很在意地道:“这是你开始喜欢他的前兆,不用担心,我没见过人真正讨厌阿赭的。” 人心真实的裂变过程无法考证,但是从柯宁离开机场的时候主动加了康赭的微信,还笑着和他说下次再见的样子来看,汤于彗相信自己的话大概还是应验了,不过不知道动摇柯宁的到底是那顿被吃得干干净净的晚餐,还是三天的无薪司机导游观光,总之从结果来看,他们这个年都过得很愉快。 第83章 送走柯宁之后,康赭靠在驾驶座上,疲惫地出了一口气,汤于彗满含歉意心疼地看过来,康赭却笑着道:“你看什么,又不是因为这个,我昨天打游戏太晚了。” 汤于彗立即面无表情地转回头去,康赭却笑出声来叫他:“汤于彗。” 汤于彗转过来,只见康赭想了一会儿,低着声音道:“你的朋友跟你挺像的。” 康赭想了想,给了个很善良的评价,“挺单纯的。” 汤于彗一听就知道康赭绝对没有在夸他,又无从反驳,只能一言不发地又转回去盯着车窗外面看。 然而过了一会儿,汤于彗又听见康赭叫他—— “汤汤,从抽屉里拿一张纸巾,帮我把前面擦一擦。” 汤于彗无声地反抗了三秒,看了康赭一眼,最后还是乖乖地把副驾驶前面的抽屉打开了。 ——鲜艳夺目的玫瑰从挤满了的抽屉冒了出来,有一支直接弹在了汤于彗的腿上。 一束束的玫瑰上面还沾着水,一簇又一簇堆积的红妖冶又热烈地张扬光彩,连车里的空气都变得瑰丽起来。 汤于彗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康赭的声音从一旁传过来:“情人节快乐。” 汤于彗抬头看他,康赭在一个红灯停了下来,转过来对汤于彗笑了笑,继而有点无奈地道:“有点俗对吧,但我也没想起来,刚刚在机场看见日期才想起来的,准备不了别的,幸好你们告别得够久。” 汤于彗难得地没对康赭隐晦的嘲讽做出什么反应,他呆呆地道:“我完全没想起来。” 康赭重新发动车子,借着绿灯冲过去。他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道:“知道,回家以后你找点别的补偿我吧。” 第48章 福利番外 十万不遇之山 以防万一,康赭在回家之前还是去了一趟便利店,买了一个冰淇淋和几瓶啤酒。 在结账的时候,他把啤酒放到收银台前,想了大概一秒,把位置让给后面的小女生,说了声抱歉,退出队伍,再次返回冰柜又拿了一个冰淇淋。 一一万一自己也想吃。 不想再跑了,但指望汤于彗下楼是不可能的。 汤于彗不知道最近在干什么,白天黑夜地写材料,对着电脑,常常就是一整天,吃饭的时候都有气无力地垂着眼皮。 然而,就在今天,康赭回家前,收到了汤于彗发来的「我解放了」的消息,后面跟了一大排感叹号。 于是康赭推了朋友的酒约,改变计划,打算下班后直接回家。 倒也不是他最近不愿意回去,前几天汤于彗写材料写得走火入魔,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趴在沙发上,把脸靠在康赭的肚子上。 结果醒来之后,汤于彗倒打一耙,让康赭没事不要来干扰他工作。 康赭懒得跟他一般见识,知道汤于彗需要安静,干脆最近就直接在工作室呆到很晚,如果有约就和朋友一起。 但是汤于彗大概是工作终于做完了,康赭看到那一排感叹号舒了口气;但随之,头疼的感觉又渐渐泛上来。 汤于彗日夜颠倒,完成工作的仪式感还特别强,猛然放松下来没事做,估计又要熬夜看电影,或者玩游戏到很晚。 有没有什么催眠的方式呢? 康赭在推开门的时候还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说教的话汤于彗向来是装乖但是从来不听的,不过康赭觉得他现在最需要的是睡个好觉。 果然如预料的一样,康赭推门进屋,汤于彗就像猛然从圈里放出的羊,明明眼下还是青黑一片,脸色差到如同行尸走肉,但是眼睛很亮,看上去很兴奋,围着康赭团团打转—— “诶?你带冰淇淋回来了啊,我现在能吃吗?” 康赭一向不明白他这回光返照一般的精力是哪来的,“嗯”了一声,然后轻轻拍了拍汤于彗的手:“吃完饭吃,一边吃一边看个电影吧。” 汤于彗眨了眨眼,“哦”了一声,有点诧异地道:“你不是不爱看我选的电影吗,不觉得无聊?” “还行。”康赭道,顿了顿,补充道,“今天我选。” 汤于彗完成工作心情很好,对此完全没有意见,吃完晚饭之后,两个人靠在沙发上,康赭将汤于彗的电脑打开,看见硬盘里有一个命名为「别点开」的文件夹,有点好奇,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汤于彗凑过来看了看,想了想,然后道:“是我存的国内风景旅游的纪录片,这部分应该是在英国的时候常看的。” 康赭道:“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汤于彗顿了顿,声音变得小了一些,“因为看完会很想回家。” 康赭顿了顿,点开了那个文件夹,笑了笑,无所谓地道:“反正都回家了,现在看没关系吧。” 汤于彗愣了一下,继而弯起眼,“好吧,那就看这个。” 确定看什么之后,康赭随意地在文件夹列表中浏览,汤于彗兴高采烈地去拿冻在冰箱里的冰淇淋和啤酒,回来的时候看到康赭已经把投影仪架好了,屏幕上显示着片名。 汤于彗愣了愣,将啤酒递给康赭,感慨道:“不愧是你,怎么选到的。” 康赭接过东西,挑起眉道:“我随便选的,不都是纪录片吗?怎么了?” 汤于彗摇摇头,“没什么,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第84章 康赭看他的样子,大概就猜到了七八分;果然,只过了几分钟,白色的墙壁上就逐渐现出一片对于他们来说都过于熟悉的风景。 对于康赭来说,这大概就像从监控摄像头里看自己家是一个道理,因此汤于彗好奇地转过头来,想看康赭的反应。 然而康赭却皱着眉,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的样子,只是认真地看着屏幕。 汤于彗眨了眨眼,不明所以,猜测道:“这个你看过吗?” 康赭没有移开视线,他说“没有”,又接着道:“不过,我好像记得。” 汤于彗愣了愣,继而迅速地坐起身来,疲惫彻底一扫而光,康赭有点好笑地看着他,“又不是我拍的,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汤于彗看着他,认真地道:“这一部我以前特别喜欢,第一次看还是在出国前,当时看完就存下来了,结果又在英国看了好多好多遍。” “有这么好吗?”康赭笑了,“我当时还觉得那帮人不像专业的,整天都在玩。” “是你带他们上山的吗?”汤于彗看着他道,“你是向导?” “嗯。”康赭回答道,“也很容易猜到吧,如果是游客或者业余摄影师之类我以前也不会带,但这种宣传团队来的人多,文化站往往会接待介绍一下,因为我阿爸工作性质的原因,村里总喜欢让他出面,但是我阿爸又很忙,带人这种事最终总是会丢到我身上。” 见汤于彗还是好奇,康赭叹了口气,补充道:“我带过太多人上山,每个人都背着大包,或者扛着相机,有搞科研的,也有做节目的,都很常见,我不可能都记得。” 汤于彗点了点头,重新坐了回去,康赭也没有提出要更换片子,画面上流转着风景的掠影。 虽然康赭对游客不感冒,也不常搜索家乡的宣传片,但是见到从其他角度来描述故乡的样子,也觉得是件蛮有意思的事。 汤于彗并没有夸张,这部片子他真的看过很多、很多次了,即便是纪录片,缺乏故事情节,也没有角色和台词,但他基本也能想起每个下一幕会出现什么。 康赭难得很专心地看着屏幕,汤于彗也逐渐静了下来,隔了这么多年,他却仿佛重拾了第一次看这部纪录片时的心情。 在不断流动的画面中,汤于彗分神看了康赭一眼,又将视线重新投回屏幕上。 川西实在是很美的,无论怎么熟悉,怎么相见,汤于彗也从来不会因为欣赏而感到疲惫,它永远是这个世界角落中一面洁白的旗帜。 汤于彗看了一眼康赭,感觉他就像那十万大山中起伏的一段,是山峰遗落的脉搏。 镜头所能够框柱的,只是一部分峰峦,但没有人知道山的起源在哪里。 群峰相连,山与山之间却永不相遇,山顶构成云海出没的线条,有看得见的,有看不见的。 看的见的出现在汤于彗点开的纪录片里,看不见的在下雪。 汤于彗想象摄影组的工作人员架起相机,调试很久,对准群山的脉搏,雪山静静地呼吸,日月星辰出现在延时的影片里,云一朵又一朵地流过,天空寂静而宽博,没有一朵云会看向这里。 汤于彗想,工作组来的人应该很多,他们在山上呆了很长时间,康赭的话应该就变得很少,那他会做什么。 可能会抽烟吧,或者边抽边缩成一团,坐在旁边看山,山顶总是很冷的,汤于彗观看的纪录片中,贡嘎神圣而寂静,画面中一个人也没有,但原来早就在许多年前,画面外还有另一座山,已经毫不知情地被他凝视过。 凝视与被凝视之人都毫无所觉。雪有所觉,但依旧下着。 群山缄默,静而不语。 一个多小时的放映时间内,康赭的眼睛一直盯着屏幕,但是逐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变慢变缓,康赭便将音量调低了一点。 果然没过多久,汤于彗的头就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电影只剩几分钟,屏幕上的雪山已陷入夜色,太阳沉没在峰峦尽头,再过不久就要亮起璀璨的群星。 但是康赭没有再看了,他按了暂停,将毯子轻轻盖在已经陷入熟睡的汤于彗身上,又舒了口气。 终于睡着了。 康赭对着屏幕上静止的风景,轻轻笑了笑,好像要说什么,不过并没有开口。 他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另一个冰淇淋,将电影调到静音,坐在睡着的汤于彗旁边,将进度条拉到开头,重新又看了一遍。 第49章 小段子 康赭十八岁的时候还只是酷,并不冷,从高中肄业的藏族少年,除了好看几乎可以说一无所有。离开家以后,康赭本想去云南,搭了一个拉萨人的车,才走到凉山州,司机下车放水,他就下车透气。 两个十三四岁的彝族小孩蹲在路边,看见他们下车后就过来要钱,康赭给了一点,大一点的女孩还站着不走,男孩拉着她,一直没抬过头。彝语康赭听不懂,就去问司机,司机这条路跑了几年,但也一知半解,大意说女孩被家里卖出去嫁人了,给弟弟凑的学费还差一些。但这种东西一般都真假掺半,穷是真的,理由未必,走川云旅游线的人基本上都碰到过,司机好心让康赭别太当真。 康赭其实也没怎么信,但还是没去成云南。钱都给了后,他又随便搭了个车往北去阿坝,意外地还挺喜欢人挤人的九寨沟。海子确实很漂亮,让他想起木格措。康赭虽然身无分文,但他学什么都轻而易举,再加上长相,不难在这里立足。 第85章 去过九寨沟的人都知道那里到处都是接待游客团的藏族“家庭”,康赭成了招揽生意的门面“哥哥”,在接到的整个旅游团里挑最漂亮或者看上去最不开心的女孩子,给她戴哈达,“迎娶”对方,举行推动跳篝火的团体活动。每次康赭垂着眼站在火堆旁看整个旅游团乱哄一通地载歌载舞后,刚刚被她牵过手的姑娘总会戴着哈达羞涩地过来向他要联系方式,康赭这时候就会很轻地掀一下眼皮,恹恹地反应几秒,再无害地笑说:“姐姐,我山里来的,没有手机。” 汤于彗的十八岁度过在康河的叹息桥上,他到剑桥来上暑期课程,手机设置配合了时差,但手表上还是国内的时间。 临近国内晚上十二点的时候,汤于彗举着一个撒着糖粒的甜筒,无所事事地游荡到桥上,眼神似有似无地往手表上瞟,但是过了零点快十分钟,手机依旧安静无闻。 汤于彗看了手表一会儿,关了机,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伸出舌头舔了舔要化的甜筒,视线落到被阳光照射得波光粼粼的河面,有几只天鹅正慢悠悠地荡在水上。汤于彗眨了眨眼睛,把甜筒往前伸了一点,落在天空湛蓝的背景里。 冰淇淋的脆皮筒本来就长得像酒杯,汤于彗好像很好玩地与河水和天鹅共干了一杯生日蛋糕,自己笑了笑,然后把甜筒舔完了。回了图书馆后,汤于彗觉得自己心情算不上很坏,就抽了一本俄国小说来看,等看完回到租住的公寓时,也已经过了伦敦的零点。汤于彗把手机开机,依旧没什么新消息,只有下周的课程备忘录弹出来提醒他要准备报告。 汤于彗把report写了两排,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杯甜牛奶,放在书桌上,退出文档,打开网页开始漫无目的地找电影看。他突然感觉有点想回国,就戳开了自己硬盘里的国内旅游纪录片下载,喝了一口牛奶,从头又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