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十六年》 第1章 打更的梆子声又响了。 泓绿听见梆子声,轻轻俯身,在稚陵跟前低声劝道:“娘娘,三更了,歇息罢,别熬坏眼睛了。” 劝是如此劝了,眼前人垂着眸撑腮,没有一点动静,目光仍停留在摊开的书页上。 烛光轻曳,暖黄的光晕镀上她侧脸,纤密长睫投下一截阴影,眉眼极好,似是古画上一枝工笔细细描摹的梨花。 臧夏看不过,索性把桌案上的烛灯举走,光线顷刻一暗,稚陵才如梦初醒般抬起乌黑的眼睛。 臧夏苦着脸,说:“娘娘!陛下不会来了……何必苦等呢。冬夜寒冷,娘娘早些安歇罢。” 稚陵迟缓地向外看了一眼。虚掩着的殿门外,是乌压压的深沉夜色,雪片翻飞,今冬的雪似乎来得格外早。 乌夜已深,殿内静得很,她直了腰身,伸手向臧夏要灯,臧夏抱着灯折身一扭,满脸不情愿,稚陵才轻轻叹息,“臧夏,给我。” “娘娘!……睡吧。熬过了今日就好了。”臧夏不情不愿地将烛灯重新放回桌上,推回原处。 稚陵重新垂眼读书,一时间却怎么也回不到刚刚平静的心境里。 今夜,是平西将军的女儿程绣入宫的日子。程绣直封正四品的婕妤;而她跟了即墨浔三年,……也只是个正四品的婕妤。 冬夜,上京城在北,朔风叩窗,匝匝地响着,令她想起了宜陵的冬天——那里鲜少下雪。 稚陵心绪不宁,合上书,将这本《宜陵梦录》收在一旁,起身走向窗边。 如臧夏所言,窗外是漆黑一片的浓夜,间能见到反着光的漫天雪花,远处那一列七宝琉璃灯未明——即墨浔不会来了。 她躺到床上,静静盯着天水碧的纱帐顶蜿蜒绣着的并蒂双莲。臧夏熄了灯退下,四下陷入死寂,她试着合上眼睛,朔风正狂,扰得她无法入眠,只能死死地闭眼。 不知过了多久,稚陵忽听到有细微的动静。那不像是外头的风声,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立即惊得睁眼,嗓音里藏着一抹欢喜,轻唤道:“陛下?” “啊,娘娘,是我,臧夏。”臧夏脆生生的嗓音响起,令稚陵心头一点惊喜烟消云散。 “我怕娘娘夜里畏寒,又抱了一床锦被过来,”臧夏说着走近,替稚陵盖上锦被,掖好了边边角角,才离去。 稚陵这夜再没能睡着。 雪下得大,微明的雪光照得室里比寻常时候亮得早些。 臧夏一早来侍候她时,倒是喜上眉梢的:“娘娘,听说陛下昨夜,也没去昭鸾殿程婕妤那里。” 稚陵坐在妆镜前,闻言,微垂下眼睛。 即墨浔年少登极,这两年里,一向以圣人的话自省:“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他鲜少踏入后宫,即便是自己……受宠幸的次数,三年里不过两次;旁的妃子,便一次都没有了。 思索之际,她的手指犹豫摩挲妆奁里的玫瑰金簪。臧夏望见,立即给稚陵簪上,谁知稚陵却抬手,又将簪好的玫瑰金簪子拔了,轻声说:“这个太招眼了。” 臧夏嘟囔着:“娘娘说要去见陛下,不招眼些,素素淡淡的,若撞见其他的娘娘……不是落了下风吗?娘娘容貌这样好,只是整日素淡,哪里像十八岁呀。” 稚陵簪上白玉钗,未置可否地笑了笑:“陛下说过喜欢素淡些。” 臧夏不吱声了。 她心底却不怎么同意娘娘的话。 娘娘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分明是最明艳动人的好时光。 她自然晓得娘娘的心事。 娘娘在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了陛下,是陛下的第一个女人,却不是他的妻子。 陛下践祚两年以来,尚不曾娶妻立后,后位空悬。娘娘她心里还惦记着皇后的位置。 陛下曾经同一位朝臣说过“贤贤易色”,对妻子要重品德而轻容貌,娘娘便一直记在心底。 “泓绿,东西备好了么?给程婕妤的礼物,你拿来我过目。”理好妆容,稚陵吩咐道, 泓绿在一边应着:“娘娘,备好了。”稚陵一一看过,点点头,才起身向门外走去。 承明殿里有自个儿的小厨房,烧火备菜的宫女见稚陵来了,立即迎过来:“娘娘——” 臧夏想帮忙,却晓得稚陵更喜欢亲力亲为,每日雷打不动的,要亲手煲一盅银耳南瓜百合羹,再亲自走一刻钟的路,到涵元殿送到陛下的案头上。 她正想着,咣当一声响,稚陵轻轻抽了一口凉气,臧夏一看,连忙拉着稚陵的手拿凉水冲了冲,心疼不已:“娘娘,都说奴婢来做……” 洁白手指上烫得起了泡,凉水冲过后,隐隐地泛疼,稚陵蹙了蹙眉,等臧夏用丝绢包好了手,看她一脸心疼样,便笑了笑,宽慰她:“不疼的。” 涵元殿离后宫有一刻钟的距离,正值冬季,地面覆上厚厚大雪,稚陵穿上雪白鹤氅,背影来瞧,几乎跟这雪白天地融为一体。 朔风吹卷,泓绿给她撑着伞,但雪又太大,挡不住,沾满了她乌黑如云的发髻,候在涵元殿外等候通传宣召的时候,细细的雪粒逐渐融化成了小水珠。 “娘娘,”吴总管见她来,客气地笑了笑,“陛下刚去了后头练剑,娘娘把东西给老奴就好。” 稚陵闻言,想着大抵是今日大雪,她在路上耽搁了些……,往日,她都能赶在他起床练剑之前送来。 她蹙了蹙眉,但却没有依言将食盒交给吴总管,只微微一笑,温声道:“吴公公,我在此等一等无妨的。” 吴总管忙道:“哎哟,下这么大雪,哪敢让娘娘在这儿平白吹风?娘娘心意,老奴一定替娘娘传到。”说着作势要从臧夏手里接了食盒,臧夏却嘟着嘴一避,娇嗔说:“吴公公,娘娘都说等等无妨了嘛。” 吴有禄无奈笑说:“老奴是怕冷着娘娘,届时陛下怪罪呀。” 涵元殿是天子居所,非召不得入,陛下没有发话,吴有禄他自然也不敢做主让稚陵进门去。 风雪呜咽,扑簌簌的,稚陵知道即墨浔每日风雨不辍早起练剑。他一般不喜有人在旁观看,但她来送银耳百合羹,便能得这样一个机会,在他练完剑后,暂代替吴有禄的位置,捏着绢帕给他擦拭额角的汗水。 那个时刻,大抵是离他最近的时候,四下没有旁人,只有他练过了剑后稍显急促的喘息声。即墨浔比她高许多,她需要稍微踮脚。他为了就她,偶尔也微微俯身。 那个时刻好像回到她最初在宜陵见到即墨浔的时候,不曾被这样多繁琐的宫廷礼仪重重隔开,她想见到他的时候,从营帐出门往东一拐,走出一会儿便到了他的中军帐……。 她伫立在涵元殿的门前,周围风雪声呼啸,她身姿笔直,这般不知过了多久,里边终于来了一个小太监:“婕妤娘娘,陛下宣您进去。” 稚陵陡然从回忆里惊醒过来,眉眼盈盈,霎时间染上一重欢喜,立即从臧夏手里接了食盒,迈进殿门。 臧夏跟泓绿两人跟进了殿,但只得在侧厅里等候。 稚陵跟着小太监进了第二重门,过此门,是即墨浔一贯练剑的春风台。 稚陵抬眼看去,远处春风台上积雪洒扫得干干净净,汉白玉的台面上,玄衣的少年天子正一柄一柄抽开兵器架上的宝剑观看。 玄衣劲装,身姿挺拔,笔立在洁白天地里格外显眼。 他侧颜如削,乌发高束,玄袍上绣着灿金长龙盘桓的图案,朔风大雪中,袍摆猎猎鼓动。 此时,他手里抽开一截宝剑,剑光折射着雪光,闪到稚陵的面前,才叫她蓦地回神。 她刚想迈步过去,踌躇着,不敢未经他的允许直接上前去,也不敢叫他,怕坏了他玩赏名剑的兴致,便干等在廊下。 方才在殿外不觉冷,这时候却觉得丝丝冷意沿着袖口领口蔓延着。稚陵暗暗往袖子里缩了缩手。 就这样静静等了一会儿,台上人终于放下了最后一柄剑,才转过身来。稚陵的目光一瞬不移地跟着他身影,他下了台阶,步上回廊,迎面走来。 步履从容,愈来愈近。 玄衣少年眉如墨裁,目若朗星,练剑过后,汗水浸湿了鬓发。 稚陵已回过神,抿了抿唇,跪下行礼:“陛下万安。” 即墨浔步子微顿,但并未停下脚步,自然而然从她身侧过去,稚陵已看不到他的乌金靴,才听到朔风声中有淡淡的磁沉嗓音传来:“起来吧。来,替朕更衣。” 稚陵微微垂眸,站起来,跟随他进了殿中,再进到寝殿,吴有禄在这里候着,即墨浔摆手叫他退到门外。 寝殿里博山炉燃着幽幽的沉香,香气弥漫,宫人们都退下了。 他的呼吸尚剧烈起伏着,衣上沾满风雪,他随意地抬手掸了掸。 稚陵靠得近了,即墨浔呼吸间的气息便洒在她跟前,四周仿佛涌动着喷薄的热气,热得她耳根子都烧起来。 即墨浔张开手臂,由她抬手熟稔地解开了他的玉腰带,捧着腰带轻轻挂在一旁檀架上,再解开外袍的系带。她做来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他的身体,令他不高兴。 “手怎么伤了?” 即墨浔突然发问,稚陵的指尖一颤,下意识要收回,但被他问了,已不好收回。 稚陵垂着眼,轻声说:“昨夜点灯添烛时,被烛泪烫到……。” 她却觉即墨浔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并不言语,她要继续解他的衣裳时,他才幽幽说:“真是这样?” 稚陵心头一跳,这时才缓缓地抬起眼睛,冷不防与这双漆黑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微微张口:“臣妾……确是如此,不敢欺瞒陛下。” 第2章 稚陵替他解了外袍,侧身搭在紫檀木架子上。 他里头只穿着单薄一身白绫中衣。 她抱了他要更换的石青色银龙纹锦袍来,不经意地,望到即墨浔单薄里衣朦胧衬出的宽肩窄腰挺拔身形,耳根又泛起红。 他大约没有察觉到她目光落在他下腹往下。少年人血气方刚,晨起时有些反应也实属正常。况且他一向节制女色。 稚陵只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不好再盯着他瞧,心跳却加快了许多。她小心替他穿上两袖,理好衣袍合拢,细细地将系带挽了个漂亮的结。 她斟酌着道:“今日不朝,陛下穿石青锦袍,不如束银白锦帛的腰带?” 他淡淡说:“嗯,随你。” 稚陵也不知他觉得好还是不好,不过他对穿什么衣裳,向来也并不如她在意,许多时候,都是她来操持挑选。 这令她也暗自欢喜过,想来寻常人家的夫妻,早上也是这般相处。 她取来了银帛腰带,探手替他围上时,与即墨浔贴得极近,额头几乎要抵到他的胸膛上,呼吸间,是即墨浔周身熏的淡淡龙涎香气,令她几乎呼吸不过来了。 她扣上腰带,垂着眼,目光却还不由自主盯着他那儿。 往常总听宫中侍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女人若要博得丈夫的欢心,那件事上,得费些心思。她犹豫之际,探出的手指若即若离地碰到,便是一瞬间,眼前的帝王仿佛通身一僵,紧接着他冷冷道:“裴婕妤。” 稚陵被他这样冷冽的嗓音惊到,他一贯是唤她的名字,若连姓带位份地唤她,已是薄怒不喜。 她强自镇定,收回了手,缓缓抬起眼睛,装出从容不迫的神态来,轻声说:“陛下?” 即墨浔冷冷拂开她的手,径直转了身,自己理了理衣领,嗓音寡薄冷淡:“往后不必再来了。” 稚陵脸色雪白,惊惶不已,立即跪在他脚边:“陛下!臣妾……臣妾若做错什么,臣妾可以改……求陛下不要赶臣妾走,准许臣妾侍奉陛下。” 他半回过身,她伸手拉着他衣角,乌浓的双眸楚楚泛出泪光,纤密卷翘的长睫,这时如受惊的蝴蝶,轻轻颤抖着。 一张漂亮得让人不忍苛责的脸。 但他神情仍如秋霜冻雪,冰冷得不像话,没有一丝温情,警告她:“不该碰的地方,不许再碰。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起来吧。” 他在桌边坐下,吴有禄这时候才敢来通传:“陛下,程婕妤娘娘求见。” 稚陵侍立在一旁,犹自心悸着,不过强装出镇定。她将银耳百合羹从食盒里端出来,冬日怕凉了,用了棉布盖了几层,所以取出来时,尚冒着热气。 她拿勺子舀出一碗,盛进白瓷碗里,不敢看他,便一直盯着白瓷碗壁描画的仙人指路图看。 相顾静默,两人之间,只有瓷器磕碰的清脆响声。 她侍奉得小心翼翼,刚刚被他识破了那点勾他的心思,现在唯恐再惹恼了他,彻底失去见他的机会;或者说,这份在他跟前与旁的妃子稍显不同的待遇。 即墨浔神色寡淡,吩咐吴有禄说:“让她进来吧。” 稚陵垂眸侍立在旁边,眼角的余光却瞥到门边款款走进一道女子身影。 那女子一身水红的缎面小袄,光色绚烂的鹅黄的下裙,金线绣着繁复华丽的纹饰,随她踏进殿中,丝线折射的光也晃动着,是叫人望花了眼的夺目。 程绣梳着高高的螺髻,珠翠钗环步摇戴了满头,稚陵只匆匆一瞥,也挪不开眼睛了。 程绣人如其名,模样锦绣如画,笑意盈盈,人间富贵花般的人物。 程绣是平西将军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在上京城锦绣堆里,她穿的戴的,全是极好的东西。稚陵微微垂眼看了看自己,心里难免又生出些许弗如远甚的失落。 程绣进来,尚未看清即墨浔的样子,倒先注意到了陛下身旁侍立着的一身素淡打扮的女子。梳的发式只是寻常妇人梳的高髻,簪着一支白玉钗,耳上缀着银环,除此之外,没有旁的首饰,简直一素到底,——她娘亲那辈都没有这样老气。 可这个女子,生得眉眼极好,程绣第一反应便想到了陛下身边服侍最久的那位裴婕妤。 皆因裴婕妤除了她的贤名,还有一个坊间流传的“美”名。 好事者点评说,有褒姒妺喜之貌,而兼班婕许穆之德。 裴婕妤在外风评,一向能得个“贤”字,连她娘亲都说,入宫以后,要好好与裴婕妤相处,裴婕妤贤惠明事理,又是陛下身边侍奉最久的人,对她定会大有裨益。 程绣暗自想,裴婕妤人虽好,外头传闻却说她不得圣心,所以,虽是最早跟了陛下,陛下后位仍然空悬。而她来得晚,皇后的位置么,也不是没有机会。 程绣行礼参拜的时候,听着即墨浔搁了瓷勺,碰出微响的动静。他淡淡说:“爱妃不必多礼。” 嗓音里听不出什么喜怒。 程绣自也听闻过这位少年帝王的性情,说他性子冷,喜怒不形于色,对女色更是不怎么感兴趣。 若想讨好他……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她一面起身,一面思索,目光锁在即墨浔的跟前,见他用完一碗,身侧的裴婕妤已知情识趣主动地给他又舀了一碗。 程绣望着他们,心想,难道她也要似裴婕妤一般,做出贤良淑德的做派?可素日都是旁人服侍她,哪有她小心翼翼伺候人的时候,她恐怕还得向裴婕妤取取经…… 即墨浔淡淡瞥了程绣一眼,意是在等她开口说明来意,可程绣自己陷在思绪中毫未察觉。 稚陵发现了,思索着,便笑了笑开口问她:“程婕妤来给陛下请安,或还有事要说?往后大家既是一家人了,程妹妹但说无妨。” 她嗓音温婉低柔,听来像是春夜里绵绵潺潺的细雨,润过耳朵,格外好听。 程绣这才反应过来,记起自己来涵元殿为着问上一问:“陛下……” 她咬了咬唇瓣儿,咬得唇色嫣红,委屈道:“昨夜洞房花烛夜,陛下怎地没来臣妾宫中?臣妾盼了好久呢。” 母亲在此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怎么做怎么做,可压根没派上用场。陛下干脆没来,害她坐了半宿,三更天,终于熬不住,不顾宫女们阻拦,兀自睡了。 即墨浔视线只落在瓷碗中,勺子缓缓搅了搅,温声淡笑说:“爱妃,今南方未定,朕政务繁忙,确是委屈爱妃了。来日得闲,朕定去昭鸾殿陪你。” 稚陵只在一旁望着他唇角弯出了一星半点的弧度来,可眼底却仍似深邃寒潭,没有丝毫波澜起伏,更不必提真有什么歉然或者笑意。 他一向都是如此打发妃嫔的。 此前入宫的几位妃子也是如此待遇,这一点上,他倒是一视同仁了。 程绣在那儿还委屈着,即墨浔便岔开话题道:“你裴姐姐炖的这银耳百合羹不错,你也过来尝尝。” 稚陵敛着蛾眉,唇边挂有一贯的温柔笑意,含笑拣出一只白瓷碗替程绣也舀了一碗,递向她,动作做来熟稔干练,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程绣也没觉得不妥,笑盈盈接了,道了谢,便自发在即墨浔的身旁坐下。 稚陵见状,忽觉自己杵在这里,倒是碍眼,便寻思是否该退下,揪着手绢时,即墨浔似有似无抬眼瞥过她,手指点了点桌面,也示意她坐下,稚陵方才落座。 吴有禄又着人上了几道点心、水果和粥汤,稚陵没有太多胃口,只自己在旁默默的,有一勺没一勺舀着碧梗粥。 程绣却不爱沉默,说起来便没完没了,她虽没有细听,但偶尔也应她两句,毕竟陛下少言寡语,总不能让程绣落了尴尬。 程绣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无外乎初来宫中,什么也不懂,望姐姐指点,或者是她在闺中,便十分仰慕陛下云云。 即墨浔神色一直淡淡,直到程绣眼眸晶亮,忽然提起她父亲来:“陛下,父亲在西关,上回说,等陛下寿辰,定要入京为陛下贺寿。” 稚陵便瞥见他的神色一下子变了,抬起狭长的眼睛,望向了程绣,含笑问她:“程将军素日身体可好?将军镇守西关,操练数万人马,夙兴夜寐,十分辛苦,等程将军入京时,朕定要亲自嘉奖。” 稚陵不作声,只捏着瓷勺,没有了旁的动作。 程绣的父亲是平西将军,麾下人马众多,镇守西南边地。即墨浔纳了程绣为妃,也正是为此。 她晓得他的思虑,只是忽然想起自己的爹爹和兄长,若他们还在,这个时候,…… 稚陵出神的短暂片刻,即墨浔又关切问了程绣好几句。 他并没有发觉到稚陵的脸色发白,看她愣神时,蹙了蹙眉,只道:“稚陵若身体不适,便先回承明殿罢。” 稚陵连忙道:“陛下,臣妾没有身子不适,只是方才想到……”她微微笑了笑,“程老将军久在边关,为国守土,立下赫赫之功。也只程老将军才能生出程妹妹这样灵秀的人物。” 第3章 稚陵说完,悄悄打量即墨浔的反应,他应是对她的态度很满意,目光投向她,含着一抹赞许。 稚陵牵扯出温柔的笑意。这样的场面话,从前王美人、刘美人、顾美人她们进宫时,她不知说过多少回,说得都有些麻木了。 她们家世好,自己只有奉承的份。且不说她父兄都已经战死,即便活着,……小小的边城守将之女,也无法与她们世代簪缨的家族相比。 用了早膳后,即墨浔要处理政务,程绣巴巴儿说她想陪着陛下,只被即墨浔敷衍两句,说得空看她,便欢天喜地退下了。 碍于程绣也在,稚陵只得跟着退下。 出了殿门,朔风一下子刮在脸上,臧夏给她戴上兜帽。雪白狐狸毛出锋的兜帽,没一会儿就沾上雪片。 程绣主动贴过来,巴着稚陵,笑盈盈的:“裴姐姐若是得闲,不如来昭鸾殿坐坐?姐姐的手艺当真好,刚刚那银耳百合羹,比我家中号称是江南来的师傅做得都要好吃呢!” 臧夏心头却不痛快,暗里想着,这程婕妤好没道理,她家娘娘好歹也是天子后妃,竟拿去跟她家的厨子比?她委屈不已,望了眼自家娘娘,稚陵只微微一笑,温声细语的:“不算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程妹妹谬赞了。” 这路上,程婕妤话多,说了一箩筐,稚陵只在旁边搭着话,程婕妤有了听众,愈说愈起劲,一会儿说起她爹爹在西关的事情,一会儿说她哥哥给她买的西域狮犬……。 臧夏瞧着稚陵,心道,这程婕妤不单话多,还尤其爱说起自己家里的家长里短,把她爹爹娘亲、哥哥妹妹挂在嘴上,难道不知…… 难道不知她家娘娘的家人,全都不在了吗? 可稚陵又只是温柔耐心地听着她说,臧夏只得暗自叹气,娘娘真是个没脾气的泥人儿。 进了昭鸾殿里,程绣约莫是路上说话说多,口渴,立即叫了宫人上茶来,嘴巴终于歇下一会儿。 稚陵心道她总算安静下来,这才开口:“程妹妹初入宫中,我备了小小薄礼,权作些许心意,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程绣端着茶盏,直喝了两口茶水润了润嗓子,一听稚陵的话,高兴归高兴,心里却不由想,裴婕妤望着素素淡淡的,能有什么好东西送她?倒该自己送些钗环首饰、锦缎衣裳给她才是。 程绣这般想,望着稚陵叫泓绿把礼物拿过来,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揭开盖儿,赫然是一对光彩熠熠的金臂钏,嵌着五粒红珊瑚珠,程绣一下子看得愣住:“这……” 稚陵眉眼含着温和的笑意,说:“程妹妹人若锦绣,夏日的时候,戴金臂钏一定好看。” 程绣见惯好东西,自然知道这对金臂钏工艺繁复,造型别致,嵌的红珊瑚珠更是难得——毕竟南方现在被赵国占据,南海的珊瑚自已供不应求。 她没想到稚陵看起来寒酸,拿出的礼物却分毫不差。 稚陵见程绣的反应,将她心中所想已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些首饰,多是每年各地进贡的,送到她宫中,固然都是好物,只是太奢华贵重,与她不相配。 程绣收了臂钏,回赠了一匹蜀锦,笑道:“裴姐姐穿得太素了。”稚陵望去,侍女怀抱的是一匹红色的锦缎,她心里轻轻叹息,她鲜少穿鲜艳的颜色,这匹锦缎,得在库房里落灰了。 臧夏却十分高兴,回去的路上将那锦缎摸了又摸,说:“娘娘,让泓绿用这新料子裁一身新衣裳,娘娘过年正好能穿!蜀锦色艳花繁,娘娘穿上一定好看,陛下一定也喜欢。” 她又添补了一句:“程婕妤怪大方的。还送了好些礼物。” 稚陵望着她,轻轻笑道:“你若喜欢,跟泓绿一人一半,拿去裁衣罢。” 臧夏愣了愣:“娘娘不喜欢?” 稚陵垂着眼,未置可否,只笑了笑。 比起程绣的大方,稚陵更在意的是,程绣分明就是奔着皇后的位置来的。 但……那个位置,也是她心底挂念的。 可她既没有程绣那样好的家世,也没有得到即墨浔的爱,更不必提生下孩子母凭子贵之类。 那个位置,看着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这些年里,她一直尽心竭力想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让即墨浔习惯她的存在,即使他不属意她做他的正妻,也能占据一点分量。说不准哪日就能像史书之中所载,细水长流,日久情深……这件事上,她想,她不能半途而废。 今日傍晚,即墨浔的确驾临昭鸾殿,在昭鸾殿用了晚膳。消息传过来时,稚陵正在看书,案上烛火被灌进的冷风吹得一抖,她道:“知道了。” 臧夏问:“娘娘传膳吧?” 稚陵点点头,心里的危机感却愈来愈盛,即使用膳,几样清淡小菜,吃着没觉出味来,草草用了些,便停了筷子。至于灶上炖着的人参乌鸡汤,也全分给下人们喝。 用了晚膳,天色已暮霭深沉,像要下大雪。殿中静谧,稚陵看完了书中一整节,才问泓绿:“几时了?” 泓绿笑起来:“娘娘今日问得早。现在不过戌时。” 稚陵望着窗外,已开始下雪了,原本就昏沉的天色,因落雪又暗淡几分,是鹅毛大的雪片,纷纷扬扬,窗外世界,被雪白一色湮没。 她忽然有些累了,大抵是白日跟人周旋,陪着捧着演着,她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又问泓绿:“陛下……回涵元殿了么?若是回去了,……”她本还抱着一点希望,往日夜里,她也常常伴驾,虽不宠幸,至少能陪在他的身边。 泓绿说不知,臧夏就道:“雪这样大,比昨夜都大,没一会儿地上又厚厚一层了。出行艰难,陛下或许不会回了罢?” 话音刚落,就看稚陵蛾眉紧蹙,脸色发起白,也不言语,泓绿责怪地看了臧夏一眼,小声说:“哎,你呀,哪壶不开提哪壶。” 稚陵撑着桌角站起,身子却一晃,目光落在虚空,淡淡说:“那今夜,就不等了。” 她已能预想到昭鸾殿里的情形,程绣又并非是什么守礼端静的性子,这番即墨浔去了昭鸾殿,她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留他的。 昨夜虽未成事,今夜却是天要促成。她想,不如睡一觉过去便好了,总比熬到了三更天却听了消息,反而再睡不下。 因此,戌时才过,她就洗漱了准备睡觉。 泓绿难得见她这样早就睡,一面当她是放宽了心,不再思虑那些有的没的,心里替她高兴,一面又担心可是她身子不适,直到守在床边守了一会儿,听她呼吸均匀,大约是睡熟了,这才悄悄退下。 稚陵等她们走了,才缓缓睁眼。 风雪声刮动着宫中枯树,呜咽呼啸着响在殿外。 世上有许多人怕雷声,尤其是夏季的大雨夜,滚滚惊雷在天上炸开,她不怎么怕打雷;而世上许多人极享受这样的屋外落雪,屋内宁静的夜晚。 ……她却很怕这样风狂雪急的大雪夜。 稚陵睁着眼睛,朦胧地回忆起来,小时候,她总跟爹爹说,宜陵冬天不下雪,只下连绵的寒冷的大雨,真想看看雪是什么样。爹爹说,等以后,爹爹立功封侯了,就能带她去上京城繁华地,那儿——就能看到雪了。 她第一次见到雪,却并非在上京城,而是宜陵。 三年前的冬天格外寒冷,十几年没有下过雪的宜陵竟飘起大雪,……如书上所写,上下一白。 雪夜里,风狂雪骤,原本一片宁静,忽然有人急报:“将军!不好了!对岸的大军攻来了!” 来人把门叩得砰砰响。 后来……就是一片混乱的刀光剑影。 稚陵再睡不下,指尖无意识地攥住了帷帐的一角,缓缓坐起身,将锦被紧紧地拥在身上,似乎都不够,掖得边边角角没有一处漏风,整个人陷在锦被里,——也还不够。 她依稀听到梆子声,原来这样久,也只过了一个时辰,现在才亥时而已。 她实在很……害怕。 夜里的雪光泛进了室中,臧夏听到动静,急急忙忙举着灯进来:“娘娘?” 稚陵嘴唇发白,抬起乌黑的双眼,背后虽冷汗直冒,但强自镇定,只是问她:“陛下……他回涵元殿了吗?” 臧夏嘟囔着娘娘怎么还在想这事儿,往后这样的事多了去了,娘娘宽不下心来,可怎么办。 但还是哄着她说:“娘娘,我让人去探听探听。” 稚陵揉了揉眉心,目光远远随着臧夏出门的身影,望到了外头的茫茫大雪。 即墨浔是她的依附,是她的仰仗,也是她如今唯一的……家人。 等臧夏回来的时候,稚陵左右睡不下,索性又披衣起身,看到了琴台上放着的七弦琴,微微一怔。 她并不会弹琴,不过前年宫中一位琴师在宫宴上弹了一曲,即墨浔夸了两句,她那时心念一动,便向琴师学琴。 可惜天赋不佳,弹不出那位琴师所演令听者忘却凡俗之事的行云流水。 学了一段时间,自问弹得熟稔了,即墨浔让琴师评一评怎么样,琴师却说,娘娘心事重,弹起曲子,指法固然都至臻至善了,牵挂多,欲念重,曲则滞涩沉重。 那时,即墨浔在旁边,微微诧异:“欲念重?”他笑了笑,“朕这位爱妃,性子淡如流水,琴师这话,说得不对。” 稚陵在琴案前跪坐下。 往日每每幻想她弹琴之时,即墨浔会无声地出现在她身旁,并告诉她,他早早来了,只为听完曲子,没有出声。 这幻想至今都还是幻想。 所以,后来他不来承明殿的时候,她不怎么弹琴,才晓得琴师所言非虚,她其实每一举动,多是有功利心,何尝不是欲念太重? 第4章 稚陵朦朦胧胧地醒着,殿外的风雪声渐渐渺远,雪光折射,照出殿里微明,精美华丽的器具死气沉沉地摆着,她才发现,窗边的宝蓝釉梅瓶里的白梅花已经枯败,该更换了。 每逢雪夜,不仅极难入眠,即使睡下,也总是做噩梦。 稚陵合上眼睛,仿佛耳边不单单有风雪摧折枯树,压倒屋舍的响声,还有无数的人声,呼喊着惊叫着:“赵国过江了!赵军攻来了!不好了!!!” 她辗转反侧,试图捂着耳朵,但那些声音不曾消失,仍旧在耳畔反反复复。 “将军!他们夜里渡江,四下火起,将军!怎么办——” “死守,死也要守住。” “将军,赵军来势汹汹,四面包围,守不住了……咱们投了罢?” “谁敢言降,犹如此树!” “将军,连日大雪,赵军围困,城中无粮……士卒冻死冻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父亲,齐王殿下封地怀泽离此二百里地,不如突围出去求援?” “桓儿,……此事关系重大,你千万要小心!” “父亲放心——” “哥哥,你还会回来么?” “阿陵,哥哥会回来的。” 稚陵遽然睁开眼睛,心脏跳得格外激烈,天色微明,辨不出是深夜还是黎明了。 她紧紧按着胸口,窒息般的疼从那里蔓延开。 她是在永平七年冬天遇到即墨浔的。 那个时候,即墨浔尚是齐王殿下,先帝的第六子,早早封王,打发到封地怀泽,统率一方兵马驻守怀泽郡。 他母亲出身高贵,是荆楚之地世家,所以他在怀泽,麾下颇有几位当时有名的猛将。 世道不太平,手里有兵马,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即墨浔手里就有这个本钱。 时值严冬,大夏与赵国自二十多年前割让稚川郡后,凭江对峙,勉强太平了一些年。偏偏那一年,赵国纠集兵马,趁夜渡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困宜陵城。 宜陵城是荆楚要道,虽小但至关重要,可惜圣上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数年以来,并没有拨下人马严防死守,甚至颇有由它自生自灭的态度。 她的父亲便是宜陵的守将。 她的名字是“稚陵”。父亲说,二十多年前稚川一战,大夏朝丢了稚川郡,稚川人杰地灵之地从此归了赵国;稚川宜陵两地隔江相望,不知几时,朝廷才能收复失地,重整河山。 所以,父亲为她取名“稚陵”,稚是稚川的稚,陵是宜陵的陵,纵过千山万水,也莫忘稚川的血泪,宜陵的江水。 宜陵城将破的前夕,她的哥哥率领百十士卒突围而出直奔怀泽郡求援,一路死伤无数,到了怀泽,便只剩三五士兵。 连日大雪,路险难行,援兵来时,已过去半月,半月里宜陵城死伤无数,阴翳的浓云笼罩着这座孤城。 赵军兵分两路,另一路已攻下了临近的召溪城,这一路攻取宜陵,却因死守之故,久攻不下。 援兵到的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天色阴沉,火光却烧得城内外大片大片橘红,烧得天边像残阳晚霞一般凄艳。 但父亲与哥哥都战死了。 赵军先破了城,杀进城中,她与母亲躲在草垛后面,四下是熊熊火光,和纷飞的雪片,纷纷扬扬的。 不知过了多久,金戈铁马擂鼓号角的声音都逐渐消失,四下仿佛陷入了激战后的死寂。 大火、大雪还有狂风吹过舞起的灰烬里,她望见了骑在一匹乌黑发亮的黑马上的少年。 乌衣金甲,挎着一支银枪,枪尖染着鲜红的血。眉长入鬓,目若朗星,容颜俊朗凛冽,玉般面庞上同样染着血渍。他神情严肃冷漠,即便他身周有数名模样威猛虎背熊腰的将军,他的气势,也并不输给他们。 他身旁竖着的旗帜上,绣着“即墨”二字,赤色旌旗飘展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马蹄声哒哒踏过了长长的街道。 母亲搂紧了她,告诉她,那一定是齐王殿下即墨浔。 她和母亲作为将士的遗孀遗孤,安置在了军营里。 围剿宜陵城的敌军已然暂退,但召溪陷落,仍需营救,即墨浔只打算在宜陵休整一夜,次日便发兵救召溪。 也是那夜,母亲在营帐里,握着她的手,泪如雨下:“阿陵,如今,只有殿下身边是最安全的。你爹爹和哥哥已经为大夏战死了,可你爹爹死前只愿你好好活着,娘亲别无他法……今夜……今夜你要,好好侍奉殿下。” 她惊得说不出话,泪湿眼睫:“娘亲,什么,……我要做什么?” 母亲替她簪上了一支白玉钗子,打了水,揩干净了她脸上沾的灰痕,温声地哄她:“阿陵,世道乱,不太平。你现在别无倚仗,等娘亲去了,你该何去何从呢?……齐王殿下手握兵马,我观他仪表不凡,气宇轩昂,将来定有大造化。只有他才能护得好你。阿陵,往后你跟了他,要敬他爱他,……侍奉殿下,如侍奉父兄。” “阿陵,知道了吗?” 母亲领着她进了中军帐里。 他们说了什么话,她离得远,没有听到,只远远望见长案前跪坐着的少年,眉如墨裁,眼若点漆,蓦然向她看过来。 他们都退下了。 她像母亲说的那样,乖乖地上前。 一灯如豆,那夜雪风正紧,她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了即墨浔的身侧。他身上有好闻的淡淡香气,那是王宫贵胄爱熏的龙涎香的味道。 他侧过眼看向她:“你叫稚陵?” 离得近,即墨浔的眉眼看得比那日匆忙一瞥间要清楚得多。他眉目如画,但不显得阴柔,漆黑的长眼睛里没什么波澜,望她时,跟望着别人没有什么两样。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巴掌大的小脸,咬着嘴唇,脸色并不算好。 她以为自己已经竭力镇定了,可没想到,看起来还是瑟瑟发抖的样子。 她点点头,便要伸手,像母亲教她的那样,解他的衣裳。 被他抬手拦住。 “稚陵。”他唤她的名字时,令她心头尚未适应,以往,只有父亲娘亲和哥哥才会这样唤她,现下,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即将成为她的夫君,成为她娘亲口中,她将来的倚仗。可她和他见面不过区区一日。 想到这里,她略有恍然地应声,“殿下……” “我纳你为妾并不算什么要紧的事。我也知道,裴夫人的用意是什么。但你若跟我,便须守我的规矩。” 她怔怔望他,睁大了乌黑双眸,乖巧道:“殿下请讲。” “其一,你是我第一个女人,但我将来,还会娶旁人。修身齐家,方谈得上治国平天下。我最厌恶后宅中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你既是第一个,便要为后来者起表率的作用。你能做到么?” 她呆了呆,顷刻间晓得了自己的处境。即墨浔这样的男人,不缺女人,更不缺好女人……他今日有了她,明日还会有别人,所以丑话说在前头,告诫她,不可争风吃醋,惹得后院起火。 她的父亲只有母亲一个人,她不曾面对过这些,可即墨浔提起,她别无选择,只好愣愣地答应说:“妾身明白……” 她看不出即墨浔是否满意她的回应。 他若有若无瞥了她一眼,续道:“其二,圣人云,‘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我也一向以此为戒。你跟了我,泰半时间,我未必会宠幸你。你也不准献媚取宠,应当以‘贤’自省,宜多多读书,修己之德行。” 她尚懵懂,听了他的话,却也晓得他的意思。她答应他:“妾身跟了殿下以后,定会以贤自省,多多读书。” 即墨浔微微点头,才道:“其三,如今世道尚不太平,国库空虚,我也望你能勤俭持家,开源节流。不可招摇奢靡,不可铺张浪费。” 她也答应下来:“妾身,……明白。” 他最后道:“还有最后一条。虽说无关紧要,但我却在意。” 她睁大了眼睛望他,等他的后文,见他抬起手,替她将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嗓音比之此前,要轻柔一些:“你心中要真的爱我,而非虚情假意。你跟了我后,我不管你此前是否有旁的意中人,此后,便只能想着我。知道吗?” 她愣愣的,只这条,叫她蓦然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名。 又如鱼入海般消失了。 她垂下眼睛,低声应着:“妾身知道。” 他将规矩一条一条讲清楚了,由她自愿选择,是否仍要继续。她虽害怕他,却知道,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他这才松开了一直握着的她的手,淡淡说:“替本王宽衣罢。” 她的手伸过去时,还有些发抖,她的确很怕他,他身上,仿佛还沾着兵戈的血腥。他忽然又问:“你会吗?” 她嗓音轻轻发颤,但是强装出从容的样子,说:“母亲刚刚,教、教了妾身了。” 他点点头,由她笨拙地解开了他腰身上的躞蹀,解开玄袍的系带,将衣裳收束挂在衣架上。少年人精壮的宽肩窄腰裸在眼前,她脸上一红,却又蓦地想起,往后,他就是她的夫君,她的男人了。 他伸手将她搂进了怀里,她的脸颊恰好贴在他的胸口处,灼热的温度叫她脸颊发烫,耳畔是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响,仿佛一柄铁锤隔着胸腔敲击她的耳膜。 在他的怀中,似乎帐外寒风大雪都被阻隔在外。 他的手指上有薄薄的茧,攥住她的小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只这样轻的动作,仿佛就在她腕上留下一抹灼烫,蔓延向了四肢百骸去了。 白玉钗子被他抽开,乌黑长发散了满身。 一灯如豆。 第5章 那时候,她不敢望他近在面前的眉眼,只敢侧着头,望向中军帐里说远不远的那盏铜灯。 铜灯的灯焰闪动着,令她疑心,是否是喘息得激烈了些,令它也跟着剧烈摇晃。 身下铺着一张完整的雪狐皮,柔软的毛尖,慢慢地就浸湿了汗水。 的确有些疼……娘亲说,疼过第一次就好。 她咬着唇瓣,几乎咬破,也不敢发出声音,败坏他的兴致。直到他忽然低下唇,薄红的唇贴在她的嘴唇上,一口吻住。 “你怕我?”他吻了吻以后才问,嗓音哑沉,漆黑眼中是薄薄的情霭。 她愣着摇头:“不、不怕的。” 他便重新吻上来。把她的干裂的唇瓣都吻得水光淋漓,湿漉漉的。 他唇舌间是陌生的冷冽的气息,十分霸道地吮吻她,吻得很重,像要把她拆吃入腹。 她畏惧他,所以他吻着她时,她的两只手也只是紧紧地抓着雪狐皮毛,绷紧了身子承受他的恩泽。 他呼吸很热,热得令她产生幻觉,仿佛帐外不是冬天,更像宜陵每到仲夏时节,潮热的夏日大雨夜前的闷热滋味。 他的声音要比之前更哑了,剧烈呼吸的间隙里,他命令她:“抱紧我。” 她睁大眼睛,不知怎样做,被他握住手腕,环住他结实的颈背。 宵柝声响了三声,三更天了。 她小小身板几乎要散架,即墨浔终于尽兴,从她身上离去,披上衣裳,坐在床沿。 铜灯并没有如她所想熄灭,它生命力很强,她分着神想,就见即墨浔半回过头来,他的容颜俊朗,被铜灯照得一半明一半暗,额角汗水淋漓泛着光。 他看了她一眼,神情已没有半分多余的情愫,淡淡的,仿佛刚刚不曾经历过和她成双的好事。“男欢女爱,也不过如此滋味。”他道。 她怔了一怔,想到自此以后,他就是她的夫君,又想到母亲叮嘱她的话,侍奉殿下,如侍奉父兄…… 她撑起身,忍着身上不适,小心翼翼侍奉他清理了身子,收拾妥当。 也许她做得还算可以,他并没有挑剔她的不是,甚至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大约是……夸奖。 下半夜似乎没怎么刮风了,她侍奉完,就被带出了中军帐。 中军帐是军机要地,她不能久留,可回到母亲和她暂住的营帐时,却不见母亲在。 第二日她才知道,母亲送她去了即墨浔的身边,没有回营帐,而是出了军营,——跳江自尽了。 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跳江。 明明……她已经找到了靠山。 也许是母亲想让她看着更可怜一些,索性舍弃自己的性命,好让即墨浔更怜悯她,——这是旁人众说纷纭的说辞。 她冥冥地想,也许是因为父亲已经战死,母亲不愿独活,如今,她未来已有了倚仗,母亲便可安心陪父亲而去。 原本团圆美满的一家人,在短短一个月里,只剩下她一个。 父亲的志向,母亲的希望全然成为梦幻泡影,消逝在滚滚的江水里。 但战事尚未结束,即墨浔休整一夜后立即要发兵直取召溪,不能容赵国的军队喘过气来,因此,今日需急行六十里路在召溪城外扎营。 她服侍他穿上他的金甲,铠甲很沉,她几乎抱不动;他的枪也很沉,她试了好几次,终于被他自己接过去。他说:“会骑马吗?” 她一愣:“妾身不会……殿下要带我一起么?” 他淡漠地擦拭着银枪,说:“我不会再回宜陵。攻下召溪之后,就回怀泽,自要带你一起。” 她的确不会骑马,所以被他拉上马,他坐在她的身后,怀抱她拉着缰绳,身下乌黑宝马箭一样离弦而去,她害怕地闭着眼睛缩在他的怀里。 耳边,是千里浩荡的风;迎面,是生疼凛冽的雪。 快马疾驰六十里,傍晚时分,在雪林里遭遇了赵军的埋伏,无数枝冷箭向他们飞至,她睁大眼睛望着破空而来的寒箭,险些以为这就要葬身此地。 不想,她被一只手紧紧箍住了腰身,耳畔除了风声箭矢声,还有锵的一声,银枪挥过,迎面来的箭矢尽数折地。 即墨浔的沉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怕,就闭上眼。”她没有闭眼,在他怀里,极小声地说:“有殿下在……妾身不、不怕,……” 他说:“好,那你看着,看我斩了贼将的人头。” 黑马遽然调转方向直冲过去,她来不及看清,银枪格挡着流箭声此起彼伏,震得她脑瓜嗡嗡作响,却没有一支当真射中他们。 再之后便是他一枪搠进赵军将军的胸口,没了将领,剩下的赵国士兵纷纷投降。 银枪的尖头沾着血,从尖处直流,流到了红缨上。 四下里血色染着茫茫大雪,视野之中,红白交错,血腥气弥漫着。 这样的景象,她很害怕,只是在他问起时,仍然强装着镇定说,不怕。 她晓得即墨浔欣赏她怎样回答,她便会怎样回答。她想,她不能被他厌恶,被他丢下——她现在只剩下他了。 攻打召溪城的一日,赵军夜来劫营,放了一把火,深夜睡眠之中,她听到响动,惊醒过来,营帐外是喧嚣吵嚷的人声,她下意识要去中军帐找即墨浔。 兵荒马乱,火光冲天,大营里一团乱麻,她小心翼翼躲避着横冲直撞的兵马,跑到中军帐时,即墨浔并不在。 她找不到他,背贴着营帐壁,心慌意乱下,终于想到,即墨浔若要撤离,势必会骑马……她的确在那里看到了即墨浔和护着他的诸多将领。 他们尚未发现她,翻身上马,催促即墨浔说:“殿下受了伤,快走——” “殿下,难道还想要带上那个女人?她不会骑马,还要殿下护着她,她就是个累赘!此番中了他们的计,速速撤离为好,殿下快下令吧!”出声的是他一向倚重的老将军谢忱,也一向不喜欢她。 即墨浔未语的片刻,她立马从阴影处跑出来,跪到他的马前,火光把他们的脸都映得忽明忽暗,她忍着害怕的泪意,仰望着跨坐黑马上的即墨浔,说:“殿下!妾身不会成为殿下的累赘的……殿下带上妾身吧……” 她不会成为他的累赘的——这句话,也许打动了即墨浔,他静了静,伸手向她,火光中看得不分明,他穿的衣袍也是黑色,直到她握着他的手上马时,才发现有浓稠的鲜血汩汩沿着胳膊流下来,流了满手殷红,把袖衣全都浸湿。 他嗓音似乎因伤而略显虚弱,只是威严不减,是同他麾下众人说的:“若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谋什么江山天下。” 在他的怀中,她睁大眼睛,眼望着快马踏过了无数火光,积雪,沟壑。 明知周围世界一点也不安全,可在他怀中,又令她感到了无比的安心。 只要她不是他的拖累,他就不会抛弃她,……她想。 后来,即墨浔攻下了召溪城以后,赵军投降的投降,败退的败退。 他的胳膊中了箭,是右臂,为了养伤,连写字也写不了。所以在召溪养伤的时日,他处理封地来的公务时,便时常让她在旁伺候笔墨。 她才发现,即墨浔的世界,要比她从前的那个世界,大上很多。 直到那日,她还看到了一封密信。他并未瞒她,命她展信。她想,他信任她,这真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 但那封信来自上京城的眼线,信中说的事情,……是朝中风云将变。 永平八年的初春,他收到这封密信,又烧了它,沉默良久,跟她说:“稚陵,回去收拾东西吧。” 她正在替他按揉太阳穴,闻言,愣了愣:“殿下是预备回怀泽了?” 他漆黑的眸闪着一点若隐若现的锋芒,说:“朝中有奸佞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说我谋逆。”他顿了顿,嗓音淡淡,“我要回兵上京城,清、君、侧。” 她彻底愣住,这是她只在古书上读到过的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时,仿佛已自然而然地沾上了血腥的味道。 永平八年,永平帝病重驾崩,同年的六月,即墨浔继承大统。 他登基时十七岁,她十六岁。 那时他身边,还只有她一个女人。 也许是他做齐王殿下时,他属下人总是恭恭敬敬尊称她一声“夫人”,令她飘飘然心往神迷了,便理所当然地觉得,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大夏朝的皇后。 那天晚上她还在馆舍里,做了这个梦,梦到她将沉甸甸的凤印捧在手中,父亲追封了侯爵,母亲追封了诰命,迁葬上京城,可陪葬在帝陵享受千秋万载的香火供奉。 然而,册封的正使宣读圣旨时,只是一个……正五品的美人,而已。 她的梦境终于破灭,也终于意识到,即墨浔护着她,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因为他是堂堂的齐王,不能连一个女人也护不住;他照顾她,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因为她属于他,像他的银枪、他的爱马和他的铠甲一样属于他;他信任她,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因为她对他毫无威胁,而且,她只能倚仗他而活。 哪怕她尽心尽力地照顾他,迎合他的喜好,遵从他的规矩,这些,并不能让他爱上她……。 稚陵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时,天色蒙蒙亮了。 大约是走马灯一样把旧忆回忆了一遍,这会儿反而有了些困意。风雪声似乎小了些,她缓缓地缩进被子里,再躺下。 被子里很凉,她蜷缩成一小团,慢慢合上眼睛,脑海里隐隐约约有一个念头闪过。 也许她……需要一个孩子。 第6章 但是……生孩子不是她一个人想生就能生出来的,得两个人都出力。 现在,即墨浔根本不进后宫,何来的孩子呢? 接连数日,即墨浔都去了昭鸾殿用晚膳,但是不过夜。 稚陵渐渐宽心,悟出即墨浔不会在昭鸾殿里留宿后,便又像寻常时候,到了入夜时分戌时左右,到涵元殿外等候。 即墨浔说过,批阅奏折是一桩无趣但繁琐之事,国事繁杂,有时遇到些棘手之事,连案头伺候笔墨的太监都看着心烦。 他便偶尔叫她来,批阅折子的休息间隙,替他按揉舒缓穴道,或者捏揉肩膀放松。 起初他只是赞赏过,她力道合适,不似小太监们没轻没重的,且她的双手细白柔软,有淡淡幽香,他很喜欢。 稚陵为着这个专门去跟宫里的嬷嬷仔细学过了按摩的手法,每回去替他按揉之前,还要特地净手熏香。 他不喜太浓烈的香气,她于是挑了兰草的香气,幽谧静远,可使人沉心静气。 好在即墨浔虽不知她做了这些,却愈发喜欢上她的按摩,频繁叫她过殿伺候。 渐渐的,便成了习惯,习惯入夜时分他批阅公文时,她在旁边侍奉,美其名曰,“红袖添香”。 那一回,她还鼓了鼓气,替了案头笔墨太监的位置,研磨朱砂。 他正提笔在折子上写了两个字,蘸墨时见是她研磨的墨,随意笑了两句:“朕的稚陵,当真做什么都做得最好。” 她想,并非她一定要做最好的,而是他只需要最好的。 她要做他需要的那个。 今夜她已等了三刻钟,却未见即墨浔的车驾归来涵元殿,殿门前的小太监颤颤地问她:“娘娘,要不先回去罢……风雪这样大,……” 稚陵微微垂眼,今日她本就是来等即墨浔的,没有等到,怎能轻易地回去? 风雪簌簌,她鬓发和肩膀上都积了薄薄的雪,穿的是银灰云纹的袄子,颜色淡淡,但在昏暗入夜时刻,便有些显目了。 她静静伫立着,看着檐外飞雪,手虽然缩在袖子里抱了手炉,身上却冷。 臧夏跟泓绿哪似她一样站着一动也不动,跟一座雕像似的,悄悄地跺脚或者搓手,还疑惑她们家娘娘莫非是铁打的,竟丝毫不冷一样。 天色愈来愈暗,暗得宫道尽头近于一片漆黑。殿门前宽阔的青砖地早有宫人们洒扫干净了,但没一会儿又覆上薄雪。 涵元殿里灯火通明,映照出纤长摇曳的人影子,拉得很长,投在了那片薄雪覆盖的砖地上。 车驾辘辘,压过青砖道,辇车四角挂着的玉璧铜铃轻轻地晃动,在寂静的雪夜中发出响声。 辇车四面金绡帷帐翻飞着,座中玄衣帝王单手撑腮,闭目小憩,而吴有禄远远儿望见涵元殿殿门前的人影,模糊辨认出那样纤长端庄的人影,应是裴婕妤了。 除了裴婕妤,没有哪位娘娘,明明晓得陛下去了别处,还要等的。 吴有禄欲言又止想同陛下说,只是望到陛下撑着腮小憩,将话都咽了回去。 他忖度,裴婕妤是见不见也无所谓的,陛下休息得当或更重要,方才在昭鸾殿里周旋了会儿,陛下也累了。 车驾稳稳停在了殿门前。吴有禄这才敢低声唤醒即墨浔:“陛下,到了。” 即墨浔缓缓睁开眼睛,正了正身子,迈下了辇车。 他的脚步蓦地一顿。 “稚陵?……你来得正好,过来,替朕按揉按揉。”他似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径直进了殿。 稚陵将积了薄雪的披风脱下交给臧夏,心头欢喜,总算等回了即墨浔,忙地跟进了殿中。 殿中烧了碳火,温暖如春,不似殿门外寒风凛冽。 她替即墨浔解下了外穿黑狐大氅,挂上衣架。 即墨浔已靠坐圈椅中,闭目养神,乌发玉冠上没有沾到半点风雪。 稚陵净了手擦干水渍,轻轻走到他的身后,抬手替他按揉起来。 这动作她已做过无数遍,不说做得极好,至少也算熟能生巧,有了些自己的感悟窍门。 她打量着他的反应,大抵很享受,模样就像……一只被摸了摸头的狗狗,放下了素日的戒备。 这个形容忽然从脑海里冒出来,她无声中抿了抿唇角。 直到即墨浔磁沉嗓音响起,把她吓了一吓,打断她的遐思。 “稚陵,这些时日,为着程绣入宫,朕倒是许久未去承明殿看你,冷落你了。” 稚陵温声说:“臣妾都明白。” 他点点头,仍旧闭着眼,半晌静默以后,他又道:“将近年底,各地的岁贡陆续进京,等送进宫,你喜欢什么,自己去挑。其他人的份,你看着分吧。……程绣是新入宫,她可多分一些。” 稚陵微微思索后,回道:“臣妾届时先拟一份清单,呈给陛下过目。” 即墨浔否了她的提议:“你办事妥帖,不必给朕过目了。” 稚陵应下,又过了半晌,殿内寂静。 他却蹙起眉,忽然开口:“你今日,手有些凉。” 稚陵动作一僵,立即移开了手,敛着眉,轻声道:“臣妾去暖暖手,再替陛下按揉……” 说着,刚迈出两步,冷不防被即墨浔握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 她的脚步顿住,回过身,与圈椅中懒洋洋靠着的即墨浔面对着面。 他修长双手灼热干燥,薄薄的茧,将她的双手轻而易举合他掌心里。 突如其来的触碰叫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也令她恍然……以前,哥哥也总会这样,在冬日里,替她把冰凉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搓一搓,焐热才放开她。 他已睁开眼,漆黑的长眼睛淡淡注视她,并未说话。 这是和哥哥所不同的目光。 她被他那样注视,甚至疑心,她的小心思已经被他看穿了。 尽管她竭力装出泰然自若波澜不惊的模样同他对视,到底败下阵来。 她只得垂下眼睛掩饰自己,想从他的掌心抽回双手,但他偏偏又固得很紧。 即墨浔双手间的温度,也逐渐将她的双手焐热了。 她低声说:“陛下……” 他终于启声:“风雪这么大,就在殿外干等着?不知进来吗?你跟了朕三年,朕知你一向守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他们拦着你?若把你冷出了毛病,他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稚陵心头暂时松了口气。他应该……并不知她的小心思。 她抿了抿唇,温声细语:“涵元殿的规矩,无召不得入,臣妾也不愿他们为难。何况,臣妾在殿门前,便能早些见到陛下了。” 眼角的余光不住地偷瞄他的反应,她往他身边靠近了一步,再一步,膝盖已抵上他的腿了,他还是没有生气。 稚陵心如擂鼓,也不知他的所想。嗓音益发的轻:“陛下。”他缓缓松开手,只仍旧注视她,似乎在等她的动作。 烛灯摇曳着,稚陵暗暗咽了咽口水,手缓缓伸向他的玄袍系带,碰到的时候,被他按住手背。 他幽幽的嗓音忽然响起,掺杂着些不耐:“朕今日没有兴致。朕还有折子要看……你退下吧。” 稚陵睁大了眼,望了眼他的身下,分明已……已经…… 可她没有违抗的余地,只知若她继续,他大抵要厌烦她了。 退到寝殿的门边时,门外是沉沉夜色,风雪呼啸声此起彼伏,她愣怔的时候,风声入耳,她下意识地浑身轻颤,噩梦一样的回忆涌上心头。 即墨浔见她在门口踟蹰,更不耐烦了:“怎么还杵着?”他深吸一口气,“朕说了……” 稚陵默了默,却回过身,又向即墨浔走过去,在他面前,垂着眼睛,低声恳求说:“陛下……准许臣妾陪在陛下身边罢……” 他漆黑的眼睛静静望了她一会儿,未置可否,但稚陵已知他的意思,咬了咬唇,转身离去。 刚走出两步路,即墨浔偏偏又开了口:“涵元殿从未有后妃留宿的先例。稚陵,朕也不能为你破例。” 稚陵扶着漆红门框的手微微一顿,回过头,得体知礼恭敬地回道:“臣妾明白,臣妾告退了。” 这一夜雪风呼啸,果然又是一个难眠夜。 稚陵缩在锦被里,脑海里浮现一个接一个的旧画面。即墨浔大约并不知道,比起她的丈夫,她心中更多视他为如父如兄的存在。 她的家人都不在了,他已是她唯一的家人。在他的身边呆着的时候,仿佛都要比别处更温暖些。 好在她并没有因为这夜的事就轻易气馁。 第二天天一亮,仍似寻常日子,去小厨房亲自准备一盅银耳南瓜百合羹,再亲自走一刻钟的路,送到涵元殿。 有了那回的经验,她已知道,下这么大的雪该提前多久出门,方不误事。 即墨浔也并未提昨夜,照常练剑,照常叫她来替他更衣,照常用了她送来的羹汤点心,便要处理政务会见臣工,让她退下了。 稚陵退出殿门,臧夏已巴巴儿凑过来说:“娘娘,听如意说,程婕妤这两日来得也很殷勤。” 稚陵笑了笑,但没有说话,臧夏嘟囔着:“如意还说,程婕妤也学着娘娘,做,做什么点心……” 稚陵微微摇头:“臧夏,咱们做好自己的事便好,不必管其他人的做法。” 臧夏望着她,心里却想,娘娘在白日跟夜里是两个样子。白日里的娘娘,她沉稳端庄,看起来简直风雨不动安如山;到了夜里,却似另一个人一样,敏感多思,辗转难眠,好像鹅毛大的事情,也叫她想上许多。 也不知可是白日里都是娘娘的面具。 第7章 即墨浔袖间漫出了淡淡的龙涎香气,掺杂些许酒气。 他伸手碰了碰她缩在被子里只裸露出巴掌大的脸颊,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怎么还没睡。……冷?裹得这么紧。” 稚陵呆了一呆,见他已和衣躺倒床上,呼吸一滞,才反应过来什么,轻声道:“臣妾不冷。” 他若有若无嗯了一声,躺在她身侧,他的身上似乎还沾了雪夜的寒气。 稚陵已习惯他在某个深夜突然到承明殿来。这个时候,多是外界的事情繁杂,令他心烦,便会来承明殿觅个清净。 应对这个情况,自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她乖巧跪坐在他头侧,他便就势枕上她的双腿,由她伸出手替他按揉起太阳穴。 他双眸似睁未睁,寒潭似的,从她垂眼的角度,他这双眼睛比夜色还要黑郁,在浓夜里,只隐约可见反射着明窗雪色的两点微亮。 不过他眼睑低垂时,浓密长睫,就又将这两点光亮也遮挡了。 他舒出一口气,道:“还是你这里,朕待着舒服。” 即墨浔顿了顿,哂笑着:“朕也算‘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了。” 他在身侧,外头虽有狂风骤雪,风雪声似都显得渺远,稚陵悬着的心咽回肚子里,好似也放松下来。 可没一会儿,稚陵借着薄薄天光看到他的双眉蹙着,便轻声问:“陛下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唔。”他淡淡应着,沉默了半天,目光微冷,说,“这些年不曾与赵国开战,他们占着南方千里疆土,始终是朕的心病。” “陛下这些年休养生息,来日兵多粮足,定能收复河山。”稚陵柔声道,不知他的反应,又疑心自己说错了话,心跳得快起来,才听他慢悠悠地说,“朕有意,这几年厉兵秣马,出兵南下。那些人却极力劝谏朕,……稚陵,你觉得呢?”他长长叹气。 闲话桑麻一样的闲聊,说的却都是国家大事,稚陵一面心头高兴他愿意说这些给她听,一面却想,可惜她在军国政事上,帮不到他什么。 她轻声细语,缓缓说:“赵国雄踞江南,屡犯疆境,是为我朝心腹大患。陛下出兵,是为江山社稷,举一劳永逸之功。臣妾父亲生前之志,便是有朝一日,得见王师南定,河山一统。陛下若要出兵,臣妾一定站在陛下这边。” 她的嗓音温柔宛转,似是江南多雨之地,每逢黄梅雨季,淋在郁郁花树上的潺潺雨声。 虽学了很久的上京官话,话音里还是有些吴侬软语的缠绵腔调。 按揉了半晌,他蓦然抬起手按在她的手上,示意她停下,从她的膝上支起了身,说:“歇息罢。” 稚陵依言照做,替他宽衣解带。 同床共枕的时候,他呼吸间的酒气要更明显些。 稚陵不敢越雷池,只是心底挂念生孩子的事,还是小心地靠近他了些。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勾引,只得盼望他自己把持不住,从而…… 即墨浔身周属于男子的气息几乎将她包裹住。 失眠了数夜,今夜他在,她心中安定放松了许多,自然而然也犯起困,迷迷糊糊闭上眼。 夜里寒冷,锦被一个人盖还算宽绰,两个人盖就显得拥挤了,况且还是即墨浔这样身形格外挺拔颀长的男人。 稚陵睡梦里觉得冷了,便下意识往热乎乎的地方挤靠过去,寻了个温暖的地方,埋着脑袋,无意识中还抱住什么滚热的东西,不曾听到身侧人倒抽一口凉气。 即墨浔睁开眼,平复着呼吸,酒意也清醒了不少。 侧过眼望去,身旁人小心蜷缩在锦被里,或者说,依偎在他身旁。只有巴掌大的雪白小脸裸露在锦被外,乌黑的长发散满了银青枕上,愈发衬得她的脸细白可爱,蛾眉长而细,睡梦中的眼睫忽颤忽颤的,似是栖息在花枝上的黑蝶翕动着双翼。 她自然已睡熟,即墨浔望了两眼,移开目光,抬起手伸向自己亵裤里。 翌日一早,稚陵准时醒过来,胳膊却麻得很,试着动了动,才察觉到自己肩膀上搁着男人的下巴。 不知什么时候,她被翻了个身,他侧过头,下巴就抵在她的肩窝处,呼吸的热气尚且喷在她耳垂,令那块地方都热乎乎的,要烧起来。 她稍微一动,更是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 她心慌意乱,几乎瞬间忘记了呼吸,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趁他睡着行了事,他醒来,若是怪罪她,……她这厢思绪万千,哪知即墨浔也已醒来。 他嗓音有些慵懒,许是才睡醒的缘故,鼻音略重,在稚陵犹豫之际突兀开口,吓得她心脏猛跳一阵:“几时了?” 稚陵已把方才的心思都收了起来,柔声回道:“卯时未到。” 他淡淡支着身子坐起来,稚陵也只好放弃了那个念头,下了床,侍奉他起身。 锦被掀开来,他单薄中衣下,赫然是一块鼓包。他并没有避着她,也并没有当一回事似的,稚陵挪开目光,不想再注意它。 他坐在床沿,她跪坐在脚踏上正要服侍他穿袜,头顶蓦然传来即墨浔颇沉重的呼吸声,以及他磁沉的声线:“……手,给朕。” 稚陵愕然抬眼,伸出手,被他一把抓着细腕。 不知过多久,他才终于松开她的手,并舒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淡淡说:“替朕收拾了。” 稚陵从未被他这样对待过,心头一时恍然,不知当作何想。 恍惚着起身,收回手,掌心磨得已发红灼热,泛着疼。 他还敞着衣裳,这个模样,自也不宜由其他人看到,她默默地退出门,端了热水和干净绢帕来,跪坐在他腿间,小心替他收拾着。 近在眼前,却怎么也够不着的滋味,她算是晓得了。 彤史上添了一笔,某年某月某日,帝幸裴婕妤。 彤史光秃秃的,放眼望来,这些年看似都是她一个人侍寝承宠,羡煞了旁人,只是各人却也都晓得,那不过是陛下做做样子,不至于流传出陛下身有隐疾的谣言,动摇人心而已。 稚陵心里叹息,忽然又想到,虽没有即墨浔身子不行的谣言,却有另一桩谣言——说他出生之时,天有祥瑞,可法相寺的一个和尚,却断言他将来要做半生的鳏夫。 稚陵寻思着,他十七岁登基,后宫已有这样多女人,何来的鳏夫命。 即墨浔在承明殿用了早膳后,又道:“昨夜里忘了说,今日朕倒想起来了。” 稚陵抽出绢帕来替他擦拭了嘴角,眸光盈盈:“什么事?” 即墨浔呷了口茶,身姿优雅,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天青瓷的茶盏,说:“武宁侯世子钟宴,他虽不是宜陵人,倒是在宜陵长大。不久前他随父平定了东南的几次叛乱,是个可用之才。稚陵,你可认得他?” 稚陵微微思索以后,摇了摇头,老实道:“臣妾不曾识得……” 即墨浔漆黑双眼看向她,笑了笑:“只是朕也不知他是否忠心堪用,亦不知他所言真假。今日朕召了他来宫中觐见,你陪朕一起看看。” 稚陵心头一喜。 吴有禄在旁听了,寻思着,阖宫上下,陛下最信任的,恐怕就是裴婕妤了。与旁的娘娘说话,多是端着架子,三分真七分假,只有在裴婕妤面前,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从不装出高兴样;烦心就是烦心,从不装心如止水样。 裴婕妤许是不知,这位武宁侯世子的重要——陛下正要择定征南的主帅人选。可这样重要之事,竟也要问问裴婕妤的看法。 吴有禄想到,以前陛下也时常让婕妤娘娘避在屏风后,观察对方举止言行,做陛下的第二双眼睛。 那一回,允州刺史的位置有缺,陛下在两位官员之间犹豫不下,索性叫了他们都来面见。裴婕妤适巧在他身边陪侍读书,便避进了屏风。 等两人告退以后,陛下随口叹了一声:“今见二人,各有长短,不知如何量夺。” 裴婕妤便道:“臣妾以为,陛下不必烦恼。” 陛下示意她继续说,裴婕妤缓缓道来:“允州地处偏南,位临扬江,与上京城有千里之远,君令难达。臣妾观二位大人,左大人言谈求稳而少主见,陛下言出则附,固有积岁累年之功,未必堪主允州守土之责。只怕若遇外事,左大人不敢妄动,反误军机。” 陛下饶有兴致,问她:“另一位如何?” “顾大人年纪稍轻,颇具己见,锋芒掩于内而光华现于外,应陛下之问时,言有切身之例,法有过往可循,博览而重实践,随机应变,机敏警达。允州与赵国隔江而望,事繁多且去国甚远,一州之主,自要胸有丘壑。” 吴有禄至今也还记得最后陛下还是择了老成的左大人为允州刺史,顾大人为刺史副职允州别驾。没过多久,遭遇急情,左大人的折子飞来上京城时,已被赵军攻破了一道关隘。幸得有顾别驾临危不乱指挥之功,不久击退赵军。 经此一事,陛下长叹说,朕悔不听稚陵之言。 那件事后,陛下时常让裴婕妤在屏风后相看,每言必中。这事不为旁人所知,吴有禄想,那些大人恐还不晓得,受召进涵元殿的金水阁意味着什么。 金水阁的二楼,设了一面六曲紫檀屏风。 屏风前设了条案,棋盘,宝座,香炉。稚陵望向棋盘,是一部残局,想来应是即墨浔与对方对弈未竟,留存今日再续。 外头人来禀告说武宁侯世子钟宴到了,即墨浔抬眼,示意她避进屏风。 稚陵依言转进屏风后,屏风后是连扇绮窗,窗外可见天地素白,茫茫大雪中的宫殿楼阁。风有些大,稚陵紧了紧身上狐裘,已听到有脚步声至。 第8章 稚陵侧过脸,这扇六曲紫檀屏风,每一扇上嵌着白玉,雕琢出整幅的山水长卷,大夏朝千里如画江山,天地六合。 最右边画的是扬江滔滔之水,她便站在这一扇后边。 他们隔着屏风对弈,外边霏霏细雪,室内燃香寂静,间是棋盘落子清脆声。 即墨浔闲谈似的开口,问钟宴:“昨日闻钟卿在宜陵长大。宜陵在扬江北岸,离上京城山遥路远,钟卿到上京城可习惯?” 钟宴恭敬答道:“不瞒陛下,微臣的确有些……水土不服。宜陵少雪,臣进京才见到如此浩浩大雪,近日天气寒冷,臣尚在寻觅合适的御寒之法。” 即墨浔若有所思,半晌,落下一枚棋子,嗓音含着寡淡的笑:“朕倒好奇,武宁侯为何将世子养在宜陵?区区小城,比不得洛阳、金陵旧都大城,也不算繁华。” 钟宴笑了笑,道:“臣出生时,家父正领兵往西南平叛。臣生来体弱,母亲听了一个道人的话,须在小地方贱养才能平安长大。” 他语声低缓,似一壶醇厚老酒,听来不急不躁,想必,是知礼沉稳之人。 稚陵侧耳细听着他们的动静,寻思着,若当真有武宁侯世子这般身份尊贵的人在宜陵长大,她就算不认得,也该听过;现下这钟宴说他是“贱养”长大的,恐怕在宜陵不显山不露水,说不准……她还真的见过。 不过,宜陵虽也有些豪族乡绅,亦不曾有他这样气度翩翩的人物。 即墨浔顿了顿,随意问了他几句宜陵的风土人情,钟宴一一回答,稚陵听着,一处不错,就连宜陵人贯爱饮的梅子酒做法,都能说出七八成。 夏日多雨,梅雨季节,适逢梅子成熟,各家各户,多会自酿梅子酒,次年启出来喝。 稚陵一时恍了神,蹙起眉来,捏着手绢的手指微微一松。 绮窗外忽然起了大风,灌进窗里,吹得窗子咣当作响,还将稚陵手里素白绢帕吹走,直接吹得从地上滚过屏风去了。 即墨浔正在问钟宴:“朕在永平七年冬天,也曾去过宜陵。彼时,宜陵城遭遇战火,不见原本风貌。那时候,钟爱卿也在宜陵么?” 钟宴一刹停顿,听到屏风里有窸窣声,下意识侧头,却忽见一方素白绢帕被风吹滚了过来。 绢帕挣扎了两下,最终落在钟宴的绯红衣角旁边。 钟宴微微惊讶,望着屏风,捡起绢帕,又望了望棋局前端坐着的即墨浔,呈给他看:“……陛下,这?这是……?” 即墨浔黑眸里波澜不惊,淡淡从他手里拿了绢帕,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缓缓道:“……咦?这里怎么飘来一张手绢?哦,上回裴婕妤说丢了帕子,原来丢在这儿了。”他重又抬眼,淡淡一笑,“爱卿不必大惊小怪。” 说着,将绢帕折了两折,若无其事收进袖中。 钟宴仍然微微诧异着,倒是听闻过陛下身边那位裴婕妤,说她姿容绝丽,秀外慧中。况且,她能到金水阁这个会见外臣之地,想来在陛下心中,与别人也有几分不同……。 稚陵在屏风里心跳如擂鼓,背对屏风,手轻轻地搭在绮窗的窗台上,心里懊悔,刚刚出神,险些被发现。 好在只是个小小插曲,并未令钟宴刨根问底要问个明白。 钟宴道:“永平七年春天,家中派了人来接臣回了徽州。后来才闻说宜陵遭遇战火,回到宜陵时,已是断壁残垣,不复当初了。” 他轻轻叹息,稚陵闻声,却蓦然想到,分明不认得他,为何他的经历,言谈,又有些似曾相识。 脑海里浮现出了个清秀孱弱的少年模样。 她冷汗直流,钟宴……钟宴……不会是他吧? 尚不及回忆往事,倒先听得清脆一声响,是棋子丢进棋盒的声音。 即墨浔淡淡一笑。 钟宴道:“陛下谋篇布局,攻伐掠地皆在臣之上,臣输得心服口服。” 即墨浔道:“爱卿过谦了。” 等钟宴走后,彻底没有声音,稚陵还在屏风后,即墨浔叫她道:“出来吧。” 稚陵这才缓缓踏出屏风,抿了抿唇,甫一见到眼前人,冷汗又浸湿后背。 第一浮现的便是他那时在宜陵城外中军帐里同她说的第四条规矩:“你心中要真的爱我,而非虚情假意。你跟了我后,我不管你此前是否有旁的意中人,此后,便只能想着我。……” 即墨浔的话音在耳边回荡,令她指尖蜷缩了一下。 即墨浔眉目间笑意渐淡,从袖中将她的绢帕抽出来递给她,半晌不闻她动作,才挑起眉,唤她:“稚陵?” 他略有不满,掠过她一眼。 稚陵才如梦初醒地踟蹰一步,强自稳了稳心神,从即墨浔的手中接过绢帕。 他嗓音微冷:“你今日怎么如此不小心。” 稚陵垂着眉眼,低声道:“臣妾知错了。……” 他移开目光,打量起了棋局,不再追究这个小插曲,只问她道:“你认得钟宴么?” 稚陵心头一跳,抿了抿嘴唇,摇头说:“臣妾不曾认得。” “他的为人,朕亦有耳闻,风评不错。你今日听他言语,如何?” 稚陵定了定心神,垂眸静道:“臣妾听得世子之言,其所言关于宜陵风物,与臣妾所知分毫不差,想来这一点上,并无虚言。”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棋盘上,才缓缓续道:“世子虽是初进京面见陛下,但不怯于陛下威仪,亦不阿谀媚上,言谈家常事时,谈笑自若,不卑不亢;对陛下之问时,则专静纯一,整齐严肃。臣妾以为,世子为人稳重内敛,陛下可用。” 她虽说了自己的见解,但即墨浔却轻轻皱眉,抬眼望她,稚陵觉察到他视线投来,袖中手指攥紧了绢帕,略有紧张。 她不大敢同他对视,怕他要问,今日怎地如此心不在焉,更怕他要问,到底认不认识。 即墨浔的视线停留在她跟前,半晌,冷冷说:“时辰也不早了,你回去罢。” 稚陵一愣,这正是用膳的时间,他就把她赶走了?……用完就扔?她心底微微失落,但还是乖乖地离开了金水阁。 吴有禄的目光悄悄打量慵懒坐在那里的少年帝王,眉目间没什么笑意,心道,婕妤娘娘对答的不挺不错么,陛下怎地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只好告诉自己,君心难测,说不准是陛下听婕妤娘娘把武宁侯世子夸得跟一朵花似的,心里不高兴。 吴有禄送裴婕妤出了金水阁,远远倒在殿门前听小太监来报:“师父,程婕妤到了——” 吴有禄道:“那你还愣头愣脑的,还不迎娘娘进来?陛下召了娘娘来用膳。” 稚陵听了两句,心头闷闷的,只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加快脚步,果然又和程绣迎面撞见。 程绣在殿门前见她出来,倒是立即姐姐长姐姐短的贴过来,甜甜的:“裴姐姐——怎地这就走了?刚巧陛下叫我过来用膳,姐姐不如一起呀?” 稚陵心里苦笑,怪不得他这就叫她走了,原来另有安排,向程绣笑了笑:“不了,宫中尚有杂事。妹妹快进殿罢,外头风大。” 程绣见她推辞了,不再强邀,只笑说:“下回我到姐姐宫中坐坐,姐姐不会烦我罢?” 她眉目浓丽,笑靥如花,既这样说,稚陵也不好说什么,只笑了笑,轻声应她道:“长日无聊,程妹妹来宫中走动,自然极好。” 回承明殿路上,臧夏跟泓绿两个却都格外好奇:“娘娘,我们都瞧见钟世子了,听说钟世子也是宜陵长大的……娘娘认得他吗?钟世子风神俊秀,真真好看!” 稚陵一怔:“不、不认得。……” 臧夏说:“除了陛下,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稚陵笑了笑,没有接话。 回到承明殿里,却没什么胃口,坐在窗边,小厨房里端了饭菜来,臧夏劝她说:“娘娘,胃口不佳,好歹也用些,否则哪有力气打理后宫琐事,还要侍奉陛下。” 稚陵脸色泛白,眉目虽纤丽姣好,却显得像一款易碎的细白瓷瓶,瓶身描画的花样子固然好看,可已有了细碎的裂纹,若是用力一捏,再怎么好看,也会碎成一地。 她将就用了些饭菜,索然无味,倒是倦怠,本想练一支曲子,看到上回被她拨断的弦,尚没有接好,又失了兴趣,只干坐在罗汉榻上,小案上摊开一本书,她撑着腮,垂眸发愣。 眼前却莫名地又浮现出,她儿时认得的那个清秀孱弱的少年。 那时候,宜陵还不曾下大雪,——她还不曾家破人亡。 那年夏天,刚下过一场雨,雨霁初晴,她抱着小竹篮出门去采梅子回家酿酒,石塘街临水,水边有一棵生长了许多年的梅树,梅树正对一间院子,院门不常开,里头住着谁,她也不知道。 梅子树枝繁叶茂,梅黄时节,满树果实成熟,奈何她够不着,虽然费力踮脚,甚至搬来石头垫着,也摘不到她看中的那几只梅子。 背后响起陌生的少年声音:“小心——我替你摘吧?”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身形瘦长的少年,衣衫雪白,眉目清隽,皮肤很白,像是病态的白。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比她垫了石头踮着脚都要高,轻易地抬手扯住了梅子枝,摘下好几颗熟透了的梅子,放进她挎着的小竹篮里。 她笑着向他道谢,他又默不作声地回到院子里,关上门。走路姿势,略有跛脚。 后来端午佳节,娘亲带着她亲自上门,给人家送了点自家酿的梅子酒。这个少年身边似乎只有一个照顾他起居的哑巴大叔,也许因此,他自个儿也沉默寡言。 第9章 程绣陪着即墨浔用完午膳,还想在涵元殿多逗留一会儿,即墨浔却面色疏离淡淡,说还有政事,打发她回宫了。 程绣在宫里坐到晚膳时间,戌时左右,都不见即墨浔的车驾到来,在昭鸾殿门口踱来踱去,寻思着,自她入宫以来,陛下已连续数日到她宫中用晚膳。 虽不曾宠幸她,但她已将共用晚膳也划进恩宠无二的体现,便以为他今日也会来。 谁知到了戌时三刻,天已彻底黑了,方知他不会来。叹了口气,自个儿吃了顿饱饭,便想着,白日里跟裴婕妤约定好去拜访她,这会儿不用侍君,正好去承明殿坐坐。 程绣的昭鸾殿离承明殿颇有些距离。到了承明殿时,她抬头望去,只见这承明殿比她的昭鸾殿看上去,似乎素得多。 进了承明殿,见到裴婕妤,她倒是吃了一惊:“裴姐姐,你生病了?可要紧?宣了太医来看么?” 程绣落座在罗汉榻上,臧夏上了茶来,她没顾上喝,望见床帏里朦胧纤瘦的人影半靠坐着床头,压抑着咳嗽声,嗓音有些哑:“不碍事,大约是近两日天气冷,吹风着了凉……妹妹来承明殿,我倒是怠慢了。……妹妹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程绣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只是此时见裴婕妤病了,那个小小请求又不大好说出口,吞吞吐吐道:“实不相瞒,姐姐,上次尝了姐姐亲手做的银耳南瓜百合羹,我便一直念念不忘,想向姐姐讨教,学着自己做。” 她心里正想裴婕妤会不会藏私不愿教她,谁知帷帐里女子顿了顿,便含笑轻声应道:“这不难,程妹妹若是跟我一起做一遍,也就会了。只是我现在……恐怕没法手把手教你,我将做法说给你听,你回宫后,找厨娘去做,再跟着做也一样。” 程绣没想到她这样好说话,怪不得阖宫上下,多多少少都说裴婕妤温柔可亲。 她一喜,立即向她道了谢,又想起什么,说:“裴姐姐,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裴姐姐……” 她初来乍到,宫里其余的妃子,虽草草照面过,却不知她们深浅。娘亲既然说来求裴婕妤指点,娘亲自然不会错的——她问完以后,眼巴巴望着天青帷帐里的人影。 这角度,只能模糊看到她的侧脸,烛光跳跃着,里头人不作声的时候,这里就一片寂静,令她觉得闷。 不知裴婕妤做什么把门窗都关得这样严严实实。 她转头,瞧见窗台上宝蓝釉的梅瓶里插了一枝新鲜的白梅花。 她伸手碰了碰,就听到了裴婕妤温柔的声音,一一回答她的疑问,叫她茅塞顿开。 程绣走了以后,臧夏收拾着茶具,回头却看到自家娘娘微微仰着纤细脖颈,似乎在注视帷帐顶。 臧夏嘟囔说:“原还以为是陛下来了……不想是程婕妤。” 稚陵方才从睡梦里被臧夏唤起已是戌时。 臧夏见她发热,急得去请太医来,太医过来看了,说是吹冷风吹的,臧夏便说,定是娘娘昨日里候在涵元殿门口冷着了,连日又没睡好,累加在了一块儿,今日就发起热。 臧夏还要去涵元殿报信,被稚陵强行叫了回来,“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别去烦他了。” 臧夏便泪汪汪的,在门外,跟泓绿说着气话:“娘娘真是,一年到头都不知在做些什么盼些什么。宫里的娘娘们,不就这点指望么,指望素日里待陛下好,陛下也待自己好。现在不哭不闹把苦都吃进肚子里了,日后就还有吃不完的苦。” 她就要不顾娘娘阻拦去涵元殿,偏就遇上程婕妤上门做客,这想法只得放弃。 现在送走了程绣,臧夏自然有些怨怼,程婕妤坐了这么久,现在都亥时一刻,她想去涵元殿也去不成了。 “娘娘,药煎好了,要喝吗?”泓绿从外头进来,端来药碗,坐在床沿,臧夏帮着撩开了帷帐,一瞧就又一惊,“娘娘怎、怎出了这么多汗?” 只见稚陵脸色泛着潮红,额头鬓角汗湿淋漓,她慌忙拿出帕子擦拭,稚陵却垂着黑眸,微微摇了摇头。 等臧夏擦完,泓绿犹豫着递来药碗。 稚陵端到唇边,喝了一口,苦得皱眉,几乎要吐出来。 她不喜欢喝药,从小便是。 喝药一向是她的一大难题。 小时候,她生病喝药,哥哥每每都会买来城东张记的蜜饯果子,哄她喝完吃几颗蜜饯。娘亲给她顺着后背。连爹爹也告假守在她跟前,望着她喝了药睡下,才放心去当值。 她朦胧地回忆着。 手里这碗药却苦到心眼里去,怎么咽都咽不下,在喉咙间,苦得她沁出眼泪来,又吐出来了。 泓绿见她这样,心疼道:“娘娘,喝不下,不如不喝了……” 她们都晓得娘娘喝药十分头疼,——她怕苦。每回喝药,喝一碗,得呕出一半来,折磨得脸色苍白,如同上刑。 稚陵轻轻叹了口气,“不喝药,什么时候才能好。不好起来,怎么办呢。” 泓绿没什么话可说了,跟臧夏对看一眼,都晓得娘娘的意思。娘娘是怕自己生了病,旁人夺了她的恩宠。 娘娘心头挂念皇后的位置,恐怕,只有等陛下真的大婚,才会放弃。 娘娘不说她的心思,她们也不会在娘娘跟前提“皇后”两字,只是她们心里却都明镜似的,娘娘家世摆在那儿,只怕做到头了,也至多是贵妃…… 皇后的位置,委实不是娘娘足够好就能做到的位置。 稚陵喝了药,又随便用了些粥,就洗漱睡下。 发着烧,浑身都烫,她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身子轻飘飘,仿佛一片羽毛,在风中不停地下坠着。 她朦胧记着明日要早些起来,去涵元殿。 她唯恐自己坚持这么久的事情,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病给打断,叫她前功尽弃。 况且,将近除夕佳节,除夕宫宴一向由她操办,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她心里晓得,程绣新入宫,便封了婕妤,来势汹汹,只怕即墨浔也极看重她的家世,她样貌品德没什么可挑剔的话,若是能力也很好,便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了。 臧夏说去涵元殿报信,她的确有一刻想着,若她去了,即墨浔会来看望她么?他于自己而言是如父如兄的存在,是她心中的家人,若他来,她一定很欢喜。她却更怕臧夏报了信,他却不来。 那样,显得她在他的心中无足轻重,没有什么份量,反倒叫她心里难受。 以前,宫里的顾美人连着好些时日侍了晚膳,甚至还陪同游园,都说她得宠。偶有一次,顾美人许是一时糊涂,装病请他去看,谁知道被发现,……便失了宠,降成更衣。 后来,谁也不敢装病争宠。 稚陵心头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事,模模糊糊地睡着。 —— 涵元殿的蜡烛快燃到了尽头,掌灯宫人悄无声息地换上。 吴有禄侍立在旁边,憋回去两个哈欠,第三个实在憋不住,悄悄掩着嘴角,就见批阅折子的陛下他似乎也极其烦恼疲惫,合上折子摔在了桌案上,抬手揉了揉眉心,阖起眼睛,靠在椅背,如惯常般叫道:“稚陵,替朕揉一揉。” 吴有禄一下子精神了,小步挪到陛下跟前躬着腰应道:“陛下,婕妤娘娘今儿没来……。” 即墨浔这才倏地睁开了眼睛,望了眼稚陵一贯侍立的地方,的确只站着吴有禄,冷下脸,沉沉道:“朕险些忘了。” 吴有禄莫名觉得陛下又有些不高兴。 他直了直身子,翻开了下一本折子。 吴有禄便继续在旁悄悄打着瞌睡。 陛下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他这总管太监,也跟着晚睡早起,实在很辛苦,……他正在心底同情自己,冷不丁又听陛下摔了折子。 “啪”的一声,下手不轻。 这声音叫他的瞌睡顷刻如烟消散,眨了眨眼,只见陛下他眉目沉沉,漆黑双眼泛着冷意,嗓音冷冽:“一个两个都劝朕不要出兵,……短视。” 吴有禄觉着那一摞折子恐怕都是这样的内容,正想劝陛下,若不想看,现在夜深,不妨歇息。 但看陛下的架势,今晚不看完这一摞折子是绝不会睡的。 他自己也已被陛下摔折子摔没了瞌睡,这会儿终于精神了,还能在这位置远远地瞥见折子上一两个字。 原来群臣反对南伐的意见里还有一条:陛下年少无子,国本不稳,不宜开战。 吴有禄认为很有道理。只是陛下现在无心子嗣……各位大人他们,也委实没法在这件事上代劳。 又过了好一会儿,吴有禄当陛下已忘记刚刚的小事,谁知他批着折子,却又忽然顿笔,幽幽注视虚空,嗓音更沉了:“朕白日里叫了程绣来侍奉午膳,她便吃醋,……” 吴有禄哑然,没想到陛下还在想方才那事,恭敬笑道:“陛下,婕妤娘娘向来明理大度,不是争风吃醋的人……只怕是今夜风雪大,路难行,陛下亦未宣召,便没有来。陛下不如宣婕妤娘娘过殿来侍奉?” 陛下未置可否,目光却落在殿门处。 第10章 第二日稚陵一醒过来,身上还是发烫。 天色朦胧明亮,约莫时辰已经不早,她记着要去涵元殿,艰难起身,唤了臧夏跟泓绿进来。 臧夏一瞧她双颊泛红,忙地贴了贴她额头,低呼:“娘娘,还没退热,歇着吧!” 只是奈何不得稚陵偏要起身,嘟着嘴,在旁边服侍娘娘穿衣洗漱了,心想,娘娘等会儿这样千辛万苦到涵元殿去,一定要叮嘱她们,千万别提生了病的事,…… 果然,这路上,稚陵仔细叮嘱了好几遍,一会儿万不要在人前提此事。 可话音刚落,就重重咳嗽起来,臧夏忙地给她顺了顺气,心疼道:“娘娘,奴婢是愈发猜不透您心思了,人说‘讳疾忌医’,却,却没听过‘讳疾忌夫’的。” 稚陵蹙了蹙眉,又宽慰她似的笑笑:“臧夏,你想,快到除夕佳节,若是病了,旁人该觉得晦气了。何况,除夕宫宴就在眼前,我若病了,陛下便要让别人操办。我不想失去这机会。” 臧夏别的不想理会,只是觉得她辛苦,闻言,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张了张嘴,最后只也跟着叹气。 她心里却想,娘娘做了那些事情,跟不做有什么两样,一年到头来,也不见陛下的宠爱,倒似个工具人一样。陛下只有在自个儿不快活了、烦恼不高兴的时候才到娘娘这里来找些舒心,或者用得上娘娘的时候,才想起娘娘——至于平日,哪里想得到她家娘娘。 宫中人说起得宠或曾经得宠的妃子,掰完了五个手指也不一定数到她家娘娘。 臧夏却不由得想,若娘娘当真自己也不上进了,不天天上赶着到陛下这里来,岂不是连这一丁点儿宠爱都没了?这样一看,娘娘做得也没错。 说话间到了涵元殿门前。今日无雪,但稚陵身子不适,走得慢了,这个时间,她看到吴有禄正独自在殿门口晃悠,便晓得即墨浔在春风台练剑去了——她又比素日迟了一些。 吴有禄望到她,向她行了礼,笑吟吟的:“娘娘,实不巧,陛下练剑去了。娘娘在这儿等……还是把东西给老奴?” 稚陵微微一笑道:“我在这等罢。” 吴有禄颔首退下,正要进殿。 天寒地冻,吴有禄又顿了顿,回头为难说:“娘娘,陛下一时半会恐怕不许人打扰,娘娘不若先回宫,……” 一阵冷风刮过,地面积雪卷起纷纷雪花,沾到了稚陵藏青色的裙摆上。 她拢紧了些白狐裘,喉咙间有些发痒,只得强行压抑着咳嗽声,脸颊烧得发红,但在白狐毛半掩下,不算很显眼。 她道:“我等等无妨……” 吴有禄脸上有些为难色,但没再提请她先行回宫的话,他进了殿,稚陵便站在原地。 早间难得放晴,天上冬日挂在遥远云层中,她微微抬眼看去,稀薄的阳光洒在身上,几乎没有丝毫暖意,她身上却已经汗湿了后背。 站得久了,眼前还有些发黑,她身子微微不稳,扶着泓绿,才险险地稳住。 呼吸略沉,她侧过脸问泓绿:“几时了?今日……今日怎么……感觉等了格外久?” 她有些站不住了,也不知是时间太久,还是生了病的缘故。脸色也因为吹久了风,从红转白。 泓绿说:“娘娘,奴婢也觉得今日等得很久。” 直到这时,才见吴有禄他出来,稚陵撑了撑身子,便要上前,谁知吴有禄只是笑吟吟地恭敬道:“娘娘请回罢。” 稚陵一愣,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吴公公,是陛下叫我回去?” 吴有禄低着头说:“是。” 稚陵不解,开口时,喉咙间又发痒,压着咳意,嗓音微哑,十分期盼:“陛下还说旁的了吗?” 她心里在想,是即墨浔晓得她生了病,体谅她,所以叫她回去歇息?……若是这样,那倒没什么,可吴有禄支支吾吾的模样,却又不似如她所想。 吴有禄支吾一会儿,只恭敬说:“陛下别无其他吩咐。今日早间,娘娘尚未来时,程婕妤娘娘也来了,做了银耳百合羹。这会儿正侍奉早膳。娘娘请回罢——” 稚陵微垂下眉眼,在原地站了会儿,又向里望了一眼。 宫门一重一重,这里看不到他,她移开目光,向吴有禄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走了。” 吴有禄目送着她们主仆离开,背过身叹了口气,裴婕妤的背影瞧着有些落寞,这两年来风雨不辍,没见得陛下有些动容,换成这样的美人两年多日日早间给他洗手作羹汤,他怕是不知高兴成什么样—— 他这样想着,进殿去,回禀了陛下,却看陛下头也不抬,捏着瓷勺,在碗中搅了搅,好半晌,也没吃一口。 这是程婕妤娘娘做的银耳南瓜百合羹,用的碗具是漆黄釉瓷碗,画着福禄寿三星图。 程婕妤正坐在陛下跟前,笑盈盈的,便说:“陛下,再盛一碗吧?” 即墨浔淡淡地放了勺子,道:“你吃吧。朕用好了。” 说着,起身就走。 程绣听话吃了一大口,自己感觉没有稚陵做的好吃,但好歹也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江南酒楼的厨娘做的,味道不差,——怎地陛下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他要处理公务去了,程绣此前听说,裴婕妤便时常伴驾左右,所以也想跟过去,刚跟了两步,前边即墨浔脚步一顿,却未回头,只是说:“你也回去。” 程绣睁大了眼睛,原想说,她也可以红袖添香,爹爹以前还夸她研墨研得仔细……只是即墨浔已经这么说,她只好回了宫。 她想,即墨浔今早没有见裴婕妤,却见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难道说,裴婕妤惹了陛下不高兴? 否则,依照她的资历,陛下万不会连见也不见的。 她又想起裴婕妤昨夜里病得厉害,不知睡了一觉有无好些。今日这银耳百合羹,看来没有她做得好,过两日她恐怕还要去请教裴婕妤一番。 如是想着,程绣回了昭鸾殿,便又让侍女在库房里搜罗出些大补的药材,包裹好,着人送去了承明殿。 承明殿里。 臧夏清点着程绣送的东西,跟稚陵赞叹道:“娘娘,程婕妤出手真是大方,这几样药材,也真真送到了心坎上。” 稚陵没听她的去床上躺着,只在罗汉榻上倚坐,单手撑着腮,翻着账簿。 年底了,又到清算的时候,过两日还要更忙,她先将承明殿的看了,再料理别的司别的局。 臧夏说完,不闻稚陵的动静,回头一看,稚陵蹙着蛾眉,目光盯着摊开的账目,她轻轻叫了一声:“娘娘!若是困了,不如去躺一会儿……娘娘烧还没退,这账目也不急在一时看。” 稚陵才回了神:“……” 她望见臧夏手里捏着的药材,微微笑道,“程婕妤家底丰厚,这些东西,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我正需要,她也有心。……” 她的确脑子有些昏沉了,翻看了一页,头又格外重,泓绿就说:“娘娘睡一会儿吧,到未时奴婢叫您。” 稚陵点点头,刚起身,不想外头来人禀报:“娘娘,陛下宣您去涵元殿。” 稚陵双眸睁大了一些,尚没有说话,臧夏就喜滋滋道:“娘娘,娘娘穿什么衣服?” 稚陵心头泛起欢喜,但抿着嘴角,虽然还觉得脑袋昏沉,但已迈步去换了衣裳,换了身月白色衣裳,思来想去,又换成了天水碧的衣裙,穿上白狐裘,出了门。 他的确鲜少召见她,多是她自己去涵元殿求见。这一回召见,莫非是准备交代除夕宫宴的事情? 或者……还有什么……更大的喜事……? 来宣召她的小太监并没有说是什么事,稚陵便心不由己地想了许多,愈近涵元殿,愈是心跳加快,一路想了诸多的可能。 涵元殿近在眼前,她已又出了汗,呼吸断断续续的,好在已经到了地方。吴有禄在门口迎她,神色恭敬,堆着笑,说:“娘娘随老奴来。” 臧夏跟泓绿照旧在外殿等候,稚陵跟随吴有禄进到涵元殿里,沿着回廊,已望见了即墨浔素日处理公文的明光殿。 明光殿门大开,亮堂堂的,稚陵摘下了兜帽,一路走得太急,这会儿眼前一阵一阵发着黑,她兀自平复着呼吸,原还想伸手扶一扶门前红柱,怕被人看到,便没有扶。 吴有禄道:“娘娘在这儿稍候,老奴进去禀报陛下。” 稚陵点头应了,好容易调整过来呼吸,眼前也不再发黑,便悄悄地抬眼看向殿中。 明光殿里,一条青玉长案十分显眼,殿中系挂着金丝薄帷,这个角度,绰约看得到玄衣帝王挺拔的身影,他正端坐在青玉案后,稚陵心头那难言的欢喜滋味,重又浮现,不知他叫她来到底为了什么事,——就算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让她陪伴身侧,也很好。 她偷偷地瞄了两眼,却眼尖发现,他的身侧,还立着一道绰约的人影。 稚陵愣了愣,怎么……程绣也在。 第11章 冬日里殿门一向虚掩着避风,现在殿门敞开,稚陵这时恍觉出了不对。 她这里能看到程绣侍立在青玉案的一侧研墨。 吴有禄出来了,脸上不改一贯的客气笑意,恭恭敬敬道:“娘娘在此稍等一会儿罢。” 稚陵微弱地点点头,不知要等多久,她已有些头昏眼花,只是勉强维持着端庄姿仪。旁人看去,是端直淑静,却不知她汗湿里衣。 这会儿有风刮过门庭,钻进衣领里,出的汗凉意浸人,她抱了抱胳膊,望见殿中模糊人影,愈望愈是心头发闷,终于别过脸去。 她在殿门前静静站着,不敢乱走动,只在原地。 偶尔抬眼,看一眼明光殿中。 被薄帷遮掩着的帝王,一直专心致志批阅奏疏,程绣也一直研墨,但并不安静,总有话音传来,隔得远,她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稚陵抬头望见中天的一轮冬日逐渐西斜,斜晖照来,在长廊上投出她长长的影子。 终于支持不住,差点晕过去的前一刻,她不得不扶住了长廊上的漆红柱,回头再望向殿中,正见吴有禄出来,她撑着问他,嗓音虚弱:“吴公公——” 吴有禄依然那么笑着,恭恭敬敬的:“娘娘,陛下改了主意,要程婕妤侍晚膳,娘娘请回罢。” 稚陵一愣:“我……” 吴有禄道:“娘娘请。” 稚陵站久了,刚抬步,眼前便阵阵虚晃发黑。 早间,即墨浔没有见她,便当是她比程绣来迟了;现在他宣了她来,却也不见她,还让她在殿门前站着等候,已明显有什么缘故在。 可她……她回想这两日,应该没有犯什么错或者出什么纰漏。 况且,若是她犯错,即墨浔为何不明说,却这样敲打她? 稚陵一面走,一面仔细回忆,猛地想起那日在金水阁,他问了数次她到底认不认得钟宴——她只说不认得。 难道是因为钟宴么? ……即墨浔难道都知道了? 得此认知,她如遭雷掣,背后冷汗直流,心跳骤然加速,快要跳出胸腔。 她愈想愈是这个可能。 正因他在意他的女人心里不能有别人,这样的事,往往又捕风捉影,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他就这般敲打她。 除了这件事,她想不出第二条他这样对她的理由。 她扶着红柱,鬓角汗如雨下,浸湿乌发,忘记怎么离开的明光殿。 到了外殿,臧夏立即迎上来扶着她,看到她虚弱模样,低声惊道:“娘娘,怎么了?” 稚陵沉沉呼吸着,轻声道:“没什么,回去罢。” 臧夏又问:“娘娘,陛下是什么事呀?怎么娘娘这副模样出来了?” 稚陵微微垂眸说:“没事。也没有见到陛下。” 臧夏吃了一惊:“娘娘等了这么久,没见到陛下!?” 回到承明殿里,天色昏暗下来,稚陵没有什么胃口用膳,只坐在罗汉榻上,撑着腮,臧夏说:“娘娘用些吧,好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了。” 稚陵心里郁郁,委实吃不下,却想着该怎样告诉即墨浔,她那时候的确不知钟世子是谁,今时今日对世子已没有旧情,心里只爱他一个。 想着想着,愈发觉得头疼晕眩,烧了两日,反反复复的,叫她烦恼,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泓绿捧着药碗,小心进来,轻声说:“娘娘,药煎好了。” 稚陵望见那碗棕褐色的药,接过药碗,喉咙间又泛起作呕的滋味,连忙推远了些。 泓绿便准备收拾走。 她到底还是又按住了药碗,乌黑眸中泛着淡淡落寞,轻叹一声,端碗艰难喝下了。 只是,还是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模样十分狼狈。 臧夏出去探听了一番,说晚间还是程婕妤侍奉在涵元殿,本是想让稚陵好好安歇,不要再想着上赶着去涵元殿求见了。 稚陵听罢,心中却残存着挥之不去的酸楚滋味。 躺在床上,拿厚厚锦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夜里,不知是白日吹冷风吹的,还是在明光殿门前站的,身子格外酸胀难受,且发烫。 咳嗽得也更厉害。 臧夏见她咳得几乎脸色惨白,几乎要哭了:“娘娘睡过一夜退了热,白日去涵元殿回来,夜里就又烧起来,这样……可怎么好……。” 稚陵掩着唇角,乌浓的眼眸望着帐顶,只宽慰似的笑了笑:“明日大抵就好了。” 怎知接着两三日,稚陵早上去涵元殿,即墨浔仍不见她;到下午或者晚间,宣她过去,却又只让她在明光殿的门口候着。 眼望那条青玉案侧的妃子这几日来来去去换了不下四位,旁人在侧言笑晏晏,她却只能眼巴巴望着,愈发觉得真相如自己猜想那样。 今日又在明光殿门口从未时站到酉时,日薄西山。明知他是在罚她,可他不见她,她辩解无门。 稚陵抬起袖子掩着唇角,竭力压抑着喉咙间的咳嗽,好容易压下去。听到窸窣声,回头看,是吴有禄出来了。 她想,又到他赶她走的时辰了,便准备走,吴有禄却叫住她道:“娘娘,请进殿。” 稚陵一喜,顿住脚步,尚未说什么,望向殿中,仿佛察觉到了即墨浔的视线看向她,只是被薄帷阻隔。 她缓缓从袖中抽了绢帕,仔细拭去额头汗水,才踏入殿中。 明光殿里除了她,还有程绣在。 程绣近日频频出入涵元殿,已被好事的宫人们排进了宠妃的行列,就她这几日来看,程绣是实至名归。 稚陵缓步进殿,殿中燃着地龙,比殿门外暖和多了,甚至热得叫她又出了汗。过了那重薄帷,在青玉案前跪下行礼:“陛下万安。” 姿仪礼数,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垂着眼睛,只能看到玉案下,即墨浔穿的乌金靴。 即墨浔冷淡磁沉的声音响起,对程绣道:“你先回去。” 程绣应了声退下。 即墨浔却并未让她起来。 她想,难道罚站罚完了还要罚跪?若在这里晕过去,……不大好。 殿中静了一刻,吴有禄将殿门关上,那晚阳斜晖与凛冽寒风一并被关在了外头,显得殿中更寂静了。 久不闻他开口,稚陵微微抬眼,正与即墨浔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心头一跳,重新垂下眼。 她望见他起身,乌金靴缓缓停在了她的面前。 冷淡的声音响起:“朕当初说过的四条规矩,你重复一遍。” 她能清晰地感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顷刻间冷汗涟涟。 看样子……他,他的确是因为她隐瞒认识钟宴的事情,不高兴了。 她极想抬起手抚一抚激烈跳动的心口,可他离得太近,近到玄色锦袍上绣着的盘桓的金龙的针脚都清晰可见,她已不敢动。 隐在袖中的指尖微微颤抖,她嗓音尽力放缓,说:“其一,不得争风吃醋,不得勾心斗角;其二,……宜多多读书,修己德行;其三,勤俭持家,不可招摇奢靡,铺张浪费。”她卡了一卡,“其四,……侍奉陛下真心实意,绝无二心。” 她心慌神乱,即墨浔居高临下,垂眼看她,声线凉薄:“你现在应知朕为何罚你。” 稚陵心头乱跳一气,额角再度渗出了汗水,殿中格外的闷,闷得她快呼吸不过来了,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哑:“臣妾……臣妾心中,只、只陛下一人。所以,……” 她仰起脸来,却见即墨浔眉目微微一蹙。 他这神情,难道不信她剖白心迹的话? 踌躇之际,后续原本思索好了的陈情之言,一时未能出口,却听即墨浔道:“这点,朕自然知道。” 稚陵仰着双眸,下意识咬紧唇瓣,即墨浔淡淡续道:“你一向贤惠明理,是宫中众人的表率。今次,竟犯下这种错,……朕很失望。除夕宫宴朕打算让程绣操办,她未必能服众,你多照顾她些。此外,这段时日,你就在承明殿思过吧。” 稚陵双眼睁大了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即墨浔,伸手想拉住他的衣摆,不想即墨浔负手踱去一旁,叫她拉了个空。 她撑着地面,眼前发黑,启声时嗓音仿佛更哑了:“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绝不再犯,……臣妾心中,的的确确,只有陛下一人,……” 她本还想说,她对钟世子曾经虽有心动,但已过去数年,不复存在了,今日她是陛下的人,往后见到世子,亦只当陌路——可她见即墨浔眉目阴沉,想来这时候提及钟宴,反令他更恼。 谁知他骤然开口,打断了她:“够了。你心中有朕,那就替朕打理好后宫琐事,管教妃嫔勿生是非,而不是忙着争风吃醋,使小性子。” 玄衣帝王冷冷道,甩袖离开,明光殿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已踏出殿外。 稚陵终于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呼吸急促,回头望去,不见他的背影。 心头迟缓地涌上些许庆幸。 原来他……并非因为知道钟世子与她旧相识的事而责难她,好在刚刚,她没有说出口。 但酸楚却是,她分明没有争风吃醋,待谁都如待自家姐妹一样。他却这样说。 斜晖从殿门外照进来,照得正对大门的那扇紫檀玉屏风晃人的眼睛。 稚陵缓缓站起来,出了殿门,北风呼啸。 她脚步略有虚浮,大抵是烧还没有退,今日又站久了。她倒还苦中作乐地想,回去承明殿里思过,——这下能安心养病了。 没想到在长廊上,碰到一位首领太监领着个人过来。 那人穿绯色的官袍,冠戴整齐,远远看去,模样风神俊秀,步履从容。 稚陵怔在原地。 第12章 斜阳照进长廊,迟暮的光线照出漂浮着灰尘,风吹得檐铃轻响。 稚陵看到,他从东长廊来,他的位置到她的距离,足足有五十步远。有一重重的竹帘玉璧遮挡,间或看得到,绯色的官服上,绣着凶相怒目、张牙舞爪的麒麟兽。 她怔住的刹那里,他们更近了,他的眉眼渐次清晰,被斜阳的光晖照得一半明一半暗,明的半张脸,像披拂着金光的白玉雕琢成。 矜贵清冷,长廊间浮动的灰尘,仿佛片点也沾不到他的身上。 稚陵扭头便从西长廊离开明光殿,初时只是小步走,到后面,头也不回的,步子越来越快。 她既怕他认出她,亦怕他不认得她。 绯衣清贵的青年注意到,莫名向那里看了一眼。 仍是一重重的竹帘玉璧遮挡视线,斜阳却将那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似觉对方有几分面善,问身侧的小太监道:“那位是谁?” 小太监恭敬回道:“回世子,那位是裴婕妤娘娘。” 说话间,他们到了殿门前,小太监垂首道:“世子稍等。” 吴有禄觉得身侧的帝王,似乎有些不高兴。 刚刚陛下出了殿,他陪侍着陛下四处走了走,散散步,陛下批了一下午的折子,自然疲惫。刚巧走到这拐角,正远远看到钟世子到了。 也看到了裴婕妤她避之不及似的快步离开了明光殿。 这二者看起来没什么联系,吴有禄想,裴婕妤乃是因为急着回去吃饭,而钟世子则是忙着要觐见陛下。 谁知陛下眉目一沉,却问他:“她缘何走得那么快?” 吴有禄堆着笑说:“陛下,宫妃不宜同外臣见面,这正是婕妤娘娘知礼守矩呀。” 即墨浔却未置可否,抬步回到明光殿。他召了钟宴来尚有要事,关于南征。 他即位两年来,先帝朝遗留的诸多弊端问题亟待解决,虽然他初即位时已动过几次干戈,但仍未根除。今时今日若筹备南征,各地势力,若要趁大军南伐而攻后方,不可不早做准备。 他预备让钟宴先操练兵马,制定作战计划的同时,他先行处理这些心腹之患。 这些固然棘手,更棘手的是那帮先帝朝中老臣,反对南征,坚持与赵国划江而治,每日金殿上,都纷纷痛哭流涕,实令他烦恼。 他们还整日将他的子嗣挂在嘴上,张口闭口先帝这个年纪已有了数名皇子公主,他这个年纪却无一儿半女,——更令他烦恼。 他自是清楚他自己的皇位怎么得来的,母族高贵,在荆楚之地举足轻重,麾下兵马良将自不必提,那年入京,先杀太子,再囚父皇,得此大位。 兄弟姊妹众多的祸患,他最清楚;外戚的厉害,他也最清楚。 现在放眼后宫妃嫔,家世皆好,无论谁生了孩子,至少占了个“长”。他羽翼未丰,对她们的母族,总是不放心的。 钟宴退下之后,天已彻底黑了。 即墨浔捏了捏眉心,略有疲惫,张口正想唤谁,意识到什么,将将打住,目光落向虚空。 吴有禄才敢说:“陛下,方才程婕妤娘娘求见,说有一样东西落在明光殿里了。” 即墨浔淡淡说:“什么东西?” “程婕妤说是一支白玉钗子。” 即墨浔顿了顿,“让她进来找吧。”说着起身预备出殿门用晚膳,迈出青玉案后。 适逢掌灯的宫人点上新烛,殿中亮起来,一下子照出地毯上一支莹润泛光的白玉钗。 原来掉在了地毯缝隙间。 吴有禄也立即瞧见了,忙地要弯腰去捡,谁知即墨浔已自己捡起来,眉头一蹙:“这不是……” 吴有禄道:“这似乎是裴婕妤的钗。” 即墨浔将那支钗握在手里,微微垂眼,略有不解。 程绣得准进殿来,行了礼,目光悄悄在地面上搜索着,即墨浔问她:“是这支白玉钗?” 他摊开手心,白玉钗赫然躺着,程绣连忙喜道:“回陛下,正是它!”她伸手要拿,即墨浔却合上了手,嗓音沉沉:“这是你的?” 程绣眨了眨眼,望着面前眉目清峻的帝王,漆黑狭长的眼睛,仿佛没什么波澜一样地望她。她老实说:“不是臣妾的,是裴姐姐的。臣妾听她说丢了钗子,似在明光殿,就替裴姐姐来取。” “她自己的东西,为何叫你来取?” 程绣尚不知下午即墨浔跟稚陵之间说了什么,她自己全然一片好心,回道:“陛下,臣妾刚刚去看裴姐姐,她病得又厉害了些,卧病在床,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宜出行。明光殿是军政要地,宫人们进不来,臣妾便主动说替裴姐姐来找。” “什么叫‘又’病了?”他漆黑眼里微微一闪,扫了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吴有禄,吴有禄忙地说道:“陛下,老奴也不知此事。” 程绣愣了愣:“陛下不知?三日前,裴姐姐忽然发了高热,一直有些反复。臣妾刚刚去看她时,好像比那日烧得还厉害了。” 她没听到即墨浔的动静,补了一句:“许是裴姐姐忘了告诉陛下了。” 半晌,她只听到即墨浔微沉的呼吸声:“……她不是忘了。” 说着立即大步出了殿门,吴有禄在后头追他不及,直叫他:“陛下,陛下去哪里?晚膳已备好了!” 程绣在后头说:“陛下,钗、钗子给臣妾吧?”但已看不到人影。 —— 泓绿又端来了药。 她轻声唤醒床帷里躺着的她家娘娘,撩开了帷帐,烛火明灭里,只见稚陵脸色苍白,缓缓睁开了乌黑双眸,费力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她端来的药碗,轻声叹息。 乌黑如墨的长发垂在肩前背后,她抬手撩到耳后,并不想喝,叫她先放在床头小几上,问她:“程婕妤回来了么?” 泓绿依言放下药碗,回道:“娘娘,程婕妤会不会不认得那支钗子模样……?” 稚陵掩着唇角咳嗽了一阵,咳得厉害,好半晌,才平复下来,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泓绿说:“娘娘素日里只爱戴着它,是有什么意义在么?” 稚陵垂眸笑了笑,嗓音略哑,掺着些怀惘:“它是我母亲的遗物。” 泓绿惊了惊:“啊……奴婢失言了。……” 稚陵只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怪她。 母亲给她簪上白玉钗,把她送到了即墨浔的枕边,就投江自尽了。 母亲望她好好活下去,她便要好好活下去。 思及此,她转过脸望着搁在床头小几上的药碗,心里叹息,那么,这样苦的药……逃避不了,还是得喝的。 她端着药碗,正想说让泓绿她们都退下。她已知道自己喝药时的模样太狼狈,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失态。 泓绿也明白她的苦处,方要退下,谁知迎面撞到了个人。玄衣峻拔,俊美贵重,琼枝玉树般,立在殿门近处晦暗之地,恰被殿室里的青色薄帷遮挡了身形。 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正准备行礼,却被他示意噤声,又使了个眼色叫她出去。 她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下,不知道陛下他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为何悄无声息地过来。她又十分庆幸方才幸好不是臧夏在,臧夏从涵元殿回来一路上,已在娘娘跟前聒噪了无数遍陛下的不是。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叫殿里的烛光一阵晃荡,即墨浔手里还握着那支钗,正要过去,却看稚陵端着药碗,犹豫再三,都没有喝。 端起,再放下,继而端起,好容易抿了一口,立即苦得眉目紧皱,连忙又放下来。 稚陵忍着喉咙间作呕的感觉,强行喝了几口,谁知胸口便一阵翻江倒海,哇的呕出来。 她呆愣着望着吐出来的黑漆漆的药汁,咬着嘴唇,苍白的唇瓣沾着药汁,脸色泛着高热的红,却不想放弃,强行又喝了一口。 “咳,咳咳……”这一口没吐出来,却呛得她直咳嗽,咳得眼泪都沁出来,叫那双乌浓的双眸愈发楚楚可怜。 她闭了闭眼,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准备继续强行灌药进喉咙。 谁知,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手里的碗夺了过去。她愣了愣,面前落下一截修长的影子,龙涎香气在草药味道里蔓延开。 她怔着抬眼,嗓音沙哑虚弱,诧异不已:“……陛下?” 白日里把她赶走了,这会儿却过来,她心里几乎瞬间,只想到,他定是心中又因杂事而烦闷,到她这里来寻个清净。 她轻声道:“臣妾身子不适,只怕……无法侍奉陛下了。” 半晌,只见他坐在床沿,却不说话,只拿那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望她。 第13章 稚陵被他这样看,看得心里发怵,不由自主低下头,谁知即墨浔却伸手抬起她的下颔。 这样,被迫抬头同他对视。 他的手温热暖和,但指尖还沾着风雪的凉意。想来他过来匆忙,所以连御寒的鹤氅也没有穿。 漆黑的眸闪过什么,似乎在思索,好半晌,她才听到他静静开口说:“朕不知道你病了。若非程绣告诉朕……你打算就这么瞒下去?” 稚陵一愣,刚张嘴,他却注视她,轻声续道:“稚陵,你为何不说?叫朕错怪了你,白白受了委屈。……你怪我么?” 稚陵嗫嚅着,“臣妾……忘记了。” 她心里的确有些委屈,可是天底下只有错了的臣子,没有犯错的天子。 她思虑着,他的第一反应是质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她生病的事,而非是关心她的病情。 他大抵从程绣口中晓得此事后,心里有些许错怪她的内疚,但立即过来寻她,便是想得她的谅解,不再为此内疚了。 那么这时候,她最合适的做法,自然是将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如此,他不再有什么负罪感…… 稚陵便抬起眼,微微一笑:“陛下,臣妾不怪陛下,是臣妾自己隐瞒此事,才让陛下误会了。陛下今日来看望臣妾,臣妾心中……欢喜都来不及。” 可即墨浔的神色却幽晦莫名,淡淡说:“错就是错了,稚陵,朕不必你为朕找什么理由开脱。” 他顿了顿,在稚陵怔愣的目光中,复又问她那个问题:“稚陵,为什么瞒着朕?莫非你心中觉得,朕知道了,于你不利?” 稚陵忙解释说:“不是!臣妾只是想着,陛下事务繁忙,些许小事,不必打扰陛下了。” 他眉头却是深深一蹙。 稚陵心慌意乱,望着他,烛光乱颤,叫他投下的影子也胡乱摇晃。 眉如墨裁,眼如点漆,但这般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要洞悉她心底似的。 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冷峻的神情逐渐消融,唇畔勾起了一点弧度,说:“原是如此。下回不可再瞒着朕了。” 稚陵应了声,谁知他说着,将药碗端到她的嘴边,动作还有点笨拙:“……朕喂你喝药。” 稚陵哪里敢让他喂,何况,若是喝不下吐出来,吐在他的身上,……不堪想象,她立即要伸手接过来,惶恐说:“臣妾……自己喝。” 即墨浔他不怎么会照顾人,也不怎么会哄人喝药。 他端着碗,不让她拿,生硬道:“张嘴。” 稚陵只得乖乖张开嘴。 他一只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忽然捏住她的鼻子,在稚陵诧异的时候,把剩下的半碗药灌到她口中。 呼吸不及,药汁已咕嘟咕嘟全都咽下去,他才松开了捏着她鼻子的手,把药碗搁在一旁。 稚陵被呛到一口,咳嗽起来,即墨浔又十分生疏地给她顺了顺后背。 她受宠若惊,身子绷得很紧,脸上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触碰,还是因为发热,烧得很厉害。 她听他静静笑了笑道:“朕小时候也怕喝药。皇姐就用这个法子。捏着鼻子,就感受不到苦味了。” 稚陵鲜少听到他提及小时候。 他母亲是荆楚世家萧氏之女,先帝的贵妃,出身高贵但不得宠;他八岁就离京去了封地。 三年以来,她知道他与他姐姐——赵国长公主即墨真关系还算亲密,但除了长公主,其余的人,似都很疏远。 长公主四年前就出降了,嫁到了洛阳韩家,离上京城甚远,每年便只在过年的时候回京一趟。 稚陵正发愣,不想忽然被即墨浔碰了碰脸颊。她回了神,正见他目光探究似的落在她眼里。 “怎么发呆?……困了?歇息吧。” 她迟疑着,张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望他,轻声问:“陛下,长公主今年回京么?” 即墨浔道:“朕早派人去洛阳催了一遭,估摸着过几日就到。……稚陵,皇姐也说过,你办事妥帖,朕思来想去,除夕宫宴还是交给你操办。” 稚陵喜出望外,没想到这煮熟的鸭子飞走了,还能飞回来的。她原以为他金口玉言,说要给程绣办,不会再朝令夕改。 她喜道:“谢陛下,臣妾定不负陛下之托。” 即墨浔望了她一会儿,忽道:“但你近日,须好好养病,不可再操劳了,些许琐事,就让程绣来做,知道吗?” 稚陵脸上的喜色微微一怔,旋即垂下了眼睛,温柔乖顺:“臣妾明白。” 他自顾自解衣,稚陵抬眼诧异道:“陛下……要宿在承明殿么?臣妾怕,怕过了病气给陛下。” 他半回过头:“话多。” 说话间,他已解了玉带玄袍,随手挂在了衣桁上,躺到了稚陵身侧。 烛火熄灭,室内一片静谧,属于即墨浔身上的年轻男子的气息,霎时间让她觉得燥热。 更何况他还伸出手臂,将她整个儿圈在了怀里。 鼻尖触碰到他坚实的胸膛,呼吸间,龙涎香气分外浓烈。 合着眼,但却并未睡着。稚陵模模糊糊感到一只手贴在她的额头,又缓缓下移,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掌心温度炽热,有薄薄的茧,摩擦过肌肤,略显得粗糙。 她不敢动,只装作睡着的模样,心里却暗自欢喜,原来他并非对她没有欲.望。 那只手慢慢挪到她颈侧,极轻地摩挲着她的颈子,酥痒温柔。 这和母亲的抚摸并不一样。这叫她心里安定的同时,又涌起不可名状的滋味来。 那只手最后还是收了回去,没有继续往下,令她微微失望。她本以为,他今夜,有兴致。 第二日稚陵难得睡到了辰时,醒来一看,身边却已空空如也,即墨浔早已走了。 她望着空荡荡的床帷,愣怔一会儿,才听到臧夏唤她:“娘娘,陛下早上走了以后,涵元殿又差人送了好些东西来,这是单子,娘娘瞧瞧!” 臧夏尚不知道前几日陛下做什么要责怪她家娘娘,也不知昨夜又是怎么突然想通,回头示好,想必一定是什么事上错怪了娘娘。原本她跟娘娘可劲儿说陛下的不是,现在陛下知错能改,还赏赐了好些东西,那么……还是可以原谅的。 臧夏笑吟吟的,递了单子过来,稚陵一看,有人参鹿茸之类的药材,也有金钗银簪之类的首饰,还有些布匹锦缎,玉器瓷器。 稚陵道:“分门别类收到库房里吧。” 臧夏握着那簪盒,启开给稚陵看:“娘娘,这个,留着戴吧?翡翠的,多好看——” 稚陵却突然想起来:“程婕妤有无把白玉钗子送来?” 臧夏摇头:“不曾呢……娘娘,不会找不到了吧?” 即墨浔在朝会上才发现昨夜将稚陵的白玉钗子放在袖袋里,却没有给她。 这支不算多么精致的白玉钗子,样式是一枝烂漫绽放的白梨花。他拿在手里,摩挲片刻,忽然就想起昨夜他克制不住地抚摸她颈侧的细腻触感。 奏事的薛侍郎在底下滔滔不绝说了什么。 半晌却不闻陛下的回应。 满堂寂静之时,吴有禄悄悄地提醒他:“陛下,薛大人奏完了。” 即墨浔才回过神,抬眼看向了风骨笔瘦的薛侍郎。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他道:“薛卿方才所奏,朕在思索。铨选人才之制,为计国家之本,宜早日着手,……这件事,薛卿择日拟好,呈给朕过目即是。” 薛侍郎连连称是,却还是疑心,陛下方才略有走神。 罢朝之后,吴有禄想着,陛下多半会去探望裴婕妤,可不曾想陛下却孤坐在案前,蹙着眉,将那支白玉钗翻来覆去地打量,最后搁在了玉案上,说:“吴有禄,你差人把它送去承明殿。” 吴有禄小心问他:“陛下不妨去承明殿探望婕妤娘娘,顺手归还了玉钗……?娘娘一定高兴。” 陛下蓦然睁开狭长漆黑的眼睛,冷冷扫了他一眼,嗓音深沉:“朕今日在朝会上竟恍了神。……长此以往,……岂非要重蹈往日覆辙?” 吴有禄躬起身子:“陛下,老奴失言了……” 话虽如此,可没坐片刻,他却见陛下站起来,拿着白玉钗,便要出门,吴有禄惊异道:“陛下?” 他连忙给陛下披上了御寒的黑狐大氅,听陛下一面抬手理着领口,一面淡淡说:“……不,朕该去探望她。稚陵美貌本无辜,朕若连这点定力也没有,反而畏手畏脚,心神不定,岂非让人耻笑。” 吴有禄心底想,陛下若没有定力,这三年里也不会只宠幸过美若天仙的裴婕妤一次。 那一回,还是陛下寿辰之日喝醉了酒,才宠幸了裴婕妤。 清醒过来第二日,日上三竿,陛下冷着脸叫他,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并说,饮酒误事,往后饮酒,定不过三盏。 后来么,大大小小宴会上,陛下的确只饮三盏酒,至多微醺薄醉,不再似那夜酩酊大醉。 今日仍是个雪霁初晴的天气,日光照耀下宫城雪白泛光,檐头挂着一溜儿晶莹细长的冰棱。 稚陵正在床上看书。 即墨浔让她乖乖养病不要出门,她自然不好违抗他的意思。烧已经退了,但咳嗽得还是厉害,臧夏端来热茶,说:“娘娘,你在看什么呢?这上面画的山水怪好看的呢……” 稚陵微微一笑:“这是前朝一位隐士所著的游记,他游览了江南八十一州,所见风土人情,传闻轶事,一一记录下来,还绘了一张舆图。这山叫‘桐山’,是稚川郡最高的山,听说那里,有神仙居住。” 第14章 稚陵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书,刚披上外衫下床,雕花殿门已踏进个银袍金带的青年,目光远远先向她看来,嗓音淡淡的:“不必多礼,躺着罢。” 外面似乎又在下雪,他身上黑狐大氅的毛尖缀着细碎的雪片,他抬手解了系带,臧夏要给他接过去,他侧过身,自个儿挂到衣桁上。 稚陵压抑着咳嗽声,虽是垂眸,黑眸里却溢满欢喜,缓缓笑道:“陛下怎么来了?陛下用膳了么?若是尚未用膳,臣妾让他们准备去。” 即墨浔看了眼小桌上摆着的几样清粥小点,又道:“还没,一下朝就过来了。” 话落后,稚陵眼中欢喜又盛了些,微微咬唇,唇色从苍白咬得发红。 即墨浔缓步到床边,在床沿坐下,展开掌心:“你的钗。” 稚陵望着他掌心里躺着的白玉钗,惊喜不已,忽然仰起水眸望他,眼眸里万顷秋水潋滟,朝他嫣然一笑:“是臣妾的钗!” 说着要从他手里接过,手指不期碰到他的掌心。 电光火石间,猝不及防的被他一握,攥在了手里。 稚陵愣了愣,他手心里炽热的温度瞬间包裹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没有一丝缝隙。 面前冷峻帝王的双眼,仿佛暗了一暗,深深地望她。 稚陵不敢乱动,只觉自己的手逐渐烫起来,她舍不得抽开手,难得地感到有一丝,类似于家人的关怀温暖。 铜炉里烧的橄榄碳发出噼啪的细响,他好久才开口,嗓音莫名地哑,说道:“平时朕没见你这么笑。……” 稚陵笑意缓缓僵住,有些惶惑:“臣妾……”她旋即想到,应是她刚刚见他变戏法一样变出了她的钗子,大喜过望,一时忘记要端庄柔淑的礼数,笑得太……过分了? 她立即抿了抿唇角,把笑意都尽量地压下,轻声道:“臣妾高兴过头了。” 她乖乖垂下眼睛。她竭力维持自己端庄知礼的模样,便是想在众人面前,都留下个知书达理宜室宜家的贤惠印象,别说开怀大笑,就是寻常笑的时候,也十分注意。 即墨浔却仍深深地望着她,漆黑的长眼睛里神情莫辨。 稚陵也才察觉到他并没有松开手。 殿中除了碳火的噼啪声,隐约间,仿佛还听得到有激烈的心跳。稚陵疑心是自己的心跳,慢慢呼吸着想平复下来,却无果。 还看到他的银色锦袍下有了反应,缓下来的心跳陡然又开始乱跳一气。 “这支钗是你母亲的?” 稚陵轻轻点头,抬起眼,视线落在被他牢牢攥住的那只手上。 他的视线也从她的眼中缓缓落向他手上。她的腕很细,细白纤弱,仿佛一碰就要折断。 他慢慢松开手:“朕记得,朕初次见到你那夜,你便戴着它。” 稚陵似见他眼底情霭氤氲,像覆着朦胧的但一戳即破的雾色,心道,他或许,回忆起了与她初次欢爱的那夜。 她悄悄瞥着他的那里。 仿佛比先前反应更……。 即墨浔的声音愈发哑沉,目光也愈发幽邃,稚陵想,他现在或许很有兴致了,不知该不该她主动一些。 她眼角余光瞥到外头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 却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泓绿的声音隔着门清凌凌传过来:“陛下,娘娘,可要传膳?” 便是这么一声,叫即墨浔如梦初醒遽然松手,被烫到似的站起,目光锁在她的脸上,顿了一刹,立即抬脚便走,头也不回的。 稚陵怔在原地,他仿佛逃一般逃了。难道对他来说……宠幸一个他不那么喜欢的女人,就这样为难他。哪怕她有令人赞叹的姿色,也有令他欣赏的才情,哪怕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她落寞地收紧了手中的白玉钗,钗被焐热了,在掌心里,有些硌手。 她失了力气一样躺回床褥间,外头响起了宫人们跪安拜送帝王的声音。 她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地褪色枯萎。 她想到了元光元年的盛夏的一日。 即墨浔的生辰在六月盛夏。 他登基也在六月。 那夜里,宫宴热热闹闹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切如常。 宫宴散后,他已酩酊大醉,没有主事的人,她就跟他一同回了涵元殿。 有条不紊,让人准备了醒酒汤,冷水,棉帕。 她学着娘亲照顾爹爹的样子,给他喂了醒酒汤后,拧了帕子,替他擦拭,又解了他外衣,扶着他侧躺在榻上。 他醉得太厉害,以至于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她贴近一听,他说父皇偏心,又说,即墨承这个混账,害死他母亲。即墨承便是先帝的名讳,她大惊失色,慌忙让旁人都退下了。 她将毛巾浸湿,敷在他额头和胸口上。他逐渐平静下来。 睁开了眼睛。 却朦朦胧胧地望她。 那双眼睛,不像平日里的冷峻淡漠,而是真诚的,泛着憧憬且浓烈的波光起伏的黑眼睛。 他的眼尾染上漂亮的薄红,她以前都无法想象他这样俊朗英武的少年郎,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 因此她愣了愣。 也在那样短短片刻里,他骤然坐起身,一把拥她在怀里,抱得格外紧,紧到她快要窒息。 她的下巴被迫搁在他的肩头;他的手臂固得铁钳一样。 即墨浔的嗓音微微哽咽,质问她:“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娘亲。……” 关于萧贵妃的事情,她知道一点,却不多。据说,在即墨浔八岁的那年,萧贵妃送他出了京,后来不久病逝在西园。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强行地挣脱开他的桎梏,咬着唇,小声告诉他:“陛下,我不是……不是陛下的娘亲。陛下认错人了。” 他闻言一愣,同样不解:“认错人?……”他像是不能理解她的话一样,愣在原地,好半晌才问:“那你是……?” 她第一反应是怔住,旋即酸涩感从心头蔓延开。她没有想到,将近两年的相伴,他喝醉后,一点儿不记得她。 怔了一会儿,她想,他不记得也好——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等第二日酒醒,就什么都不会记得。 所以她做了个逾矩的决定,张嘴时,心如擂鼓。 她望着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覆在她的心口上,目光殷殷,语声温柔:“我是你的……妻。” 她怕他醒来记得,所以这短短五个字,她说得格外轻,落在水面的细雨一样,两圈涟漪,消失得极快。 她咽了咽口水,看他愣了一刹那,漆黑的长眼睛里映着她的模样,眉目清丽,妆浓未卸,唇色嫣红。 她还看到自己越来越逼近他,以至于他眼里的像也越来越放大。 “我的……妻?”他蹙着眉,长长望着她。 她趁他酒醉,轻轻地吻了吻他嘴唇。他顷刻间又僵住。 若他清醒,别说吻他,只怕碰他一下,他也要厉声斥责她了。可她这时吻上他的嘴唇,他只是一动不动的,还是睁着狭长漆黑的眼。 离得极近,他的唇上沾了酒味,令人醺醺欲醉。 他的鼻梁挺拔,抵到她的鼻尖上,呼吸格外灼热。 她心旌摇曳,忽然想,若非他醉了,她没有这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更要好好把握。 她抬起两手,抚在他的脸上,滚烫的,龙涎香气格外浓烈。 唇贴得若即若离,她低眼看到他的唇上甚至沾到她唇上的口脂,一抹嫣红色,叫他英俊脸庞添了一分旖旎。 她心跳得更厉害了。 夏日衣衫单薄,她缓缓解开衣裳。 烛影摇红,她再醒过来的时候,他还抱着她。日光照进窗棂,一格一格地洒在地上,她不敢动,由他那双结实的臂膀固她在怀。 他终于醒来。 可并没有预想中的甜蜜,他初醒来,立即松开了胳膊,冷冷问她:“你怎么在这?” 他的眼睛已恢复了清明,眼底并非一贯的冷峻淡漠,这时,有一些震怒的起伏和幽色。 他盯着她,她低声说:“陛下昨夜喝醉了,宠幸了臣妾。” 他似有所察觉,用力抬起她的下巴问她:“朕喝醉后,可有说什么?” 他的模样太吓人,仿佛只要她说了,就会灭口。 这般她怎敢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心中明白,那些话都得烂在心底,只说:“陛下唤了臣妾侍奉,别无其他。” 他盯了她很久,才移开目光,片刻间恢复了冷静,只沉声说:“朕不喜欢擅作主张不守规矩的人。” 她脸色雪白,听他凛声续道,目光冷冽:“谁准你碰朕了?谁准你宿在涵元殿?” 她没想到他是那样无情。 她退下的时候,吴有禄进去伺候他,她模糊听得他将吴有禄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朕醉了,你们是做什么去了?任是谁都能近了朕的身么?” 她通身一僵,在殿门外,分明盛夏时节,竟钻心的冷。她视他为最亲近的人,而他心中,她连吴有禄这总管太监都不如。 即墨浔非但没有因为这一次的亲近对她多加温情,她回了承明殿后,没过多久就降来一道谕旨,降为婕妤,且禁足一个月,自省己过。从好不容易升的昭仪降为婕妤,这位份,也再没变过。 她后来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宫人们说,裴婕妤虽资历最久,陛下却不喜欢她,否则,宠幸以后,不升反降是何道理?若换成一向得宠的顾美人林美人她们,承宠后,恐怕这会儿都封妃了。 她便恍然大悟,皆因他不喜欢她,只是看她可怜,看她有几分姿色,看她还有些用,能帮到他……。 第15章 泓绿同几个侍女端了午膳,一并进殿,正见稚陵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仅露出了半张雪白的小脸。 泓绿怪道:“娘娘,陛下怎么走了?还走得这么急?” 臧夏这会儿也进来了,嘟着嘴小声嘀咕:“八成是想起别的娘娘了。” 泓绿睨她一眼,责怪她怎又说这种话,叫娘娘听到,又该心里难过了。 臧夏嘟囔着,只好改口说:“……娘娘莫想太多,许是陛下想起来什么紧急的公务,回涵元殿去。” 她听到稚陵轻轻“嗯”了一声,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 “呀……娘娘,陛下的大氅还在这呢!要不要送过去?” 稚陵的嗓音无精打采的,淡淡说:“先放那儿吧,晚点再说。我睡一会儿。……” 说着,轻轻合眼。 臧夏跟泓绿出了殿门,臧夏说:“我都不知怎么哄娘娘了,总不能把陛下绑过来吧?我纵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胆子。” 泓绿却含笑说道:“你信不信,陛下一会儿要回来?” 臧夏随她看过去,只见车驾未行,独独人不见了。 雪风席卷,朔雪纷纷,天色暗沉,雪又大了些。 稚陵睡梦中听到风雪声,无意识中,身子蜷缩了一下,却感到到有灼热酥痒的触感,停留在身上,难受得想翻身。 但那灼热滋味挥之不去一样,覆在后背上。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无垠的水中游荡,无数小鱼游过来,吻她的背脊颈项。 可……水里不应很凉快么?她怎么这样热?热得像要蒸熟了。 她热得受不了了,终于喘息着醒过来,身后是不同寻常的热息。身上好端端的衣裳不知什么时候都撕碎了;乌黑的长发被撩到前边儿,后颈暴露在了空气中。 是他在吻她的后颈。 吻得细密凶狠,唇舌滚烫,比梦中来得还要重,吻得她在他怀中颤抖不已,想要躲,可她的腰上紧紧锢着一条手臂,结实有力,青筋毕现,——叫她躲不得。 修长的手扣着腰畔,几乎能在肌肤上留下指印。 他就那么钳着她的腰吻她的颈,剧烈动作弄得床板吱吱作响。 “醒了?……转过来。” 薄哑磁沉的嗓音响在耳边,伴着热息,顷刻间她耳根一片绯红。哪里还轮到她来翻身,他只轻轻一推,她就跟铁板上的煎饼一样被翻了个面,正正面对着帝王俊美无俦的眉眼。 漆黑的长眼睛里眸色幽晦,她只怔了一下,即墨浔已二话不说地吻过来,吻的是她的眼睛,鼻梁,脸颊,没落下一处地方。 最后是嘴唇,他轻易撬开齿关,攻城略地,在她唇舌间攫取甘冽。青筋虬现肌肉贲张的臂膀搂紧她肩背,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隙。 他怀中滚烫。 稍有闲隙,她都在剧烈喘气,被他发现了,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唇畔摩挲了一番,唇角不知是不是笑意,微微的一勾,嗓音低哑:“再忍忍,朕还没尽兴。……” 稚陵额角汗如雨下,身上也浸了汗,漆黑发丝都粘在了脸上,似是横流的浓墨,在白宣纸上肆意流淌。 天色将暮,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臧夏跟泓绿在门口,互相对视一眼,都十分欢喜。 里头传来床板晃动声,娘娘这些时候挂念的事有了小小着落,……只是,娘娘还在病中,不晓得可有影响。 却看吴有禄吴总管瞅着天色,颇是发愁,可哪里敢去催陛下。想来陛下禁了一年多,正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时憋坏了,好容易临幸婕妤娘娘一回,自不会轻易地完事。 吴有禄只想着,陛下能快些想起来,他宣了大将军进宫议事。 大将军谢忱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好,又倚仗战功,向来不怎么把旁人放眼里。况且谢老将军的夫人,是陛下母亲的妹妹,算来他也是陛下的长辈。 有这层关系在,陛下倚重大将军,也受他的管教。 可大将军把持朝政,总归掣肘,还反对南征。 不久前大将军病了一遭,陛下便想趁机让他解甲归田享清福去,可大将军不肯,他的夫人萧夫人还特地进宫,到陛下面前哭了一回,拿萧贵妃说事,陛下无可奈何。 吴有禄是怕陛下这会儿忘了,谢老将军,恐怕……得大发雷霆。 他这厢叹着气,又想起来这阵子流传的流言,说谢老将军一直想往陛下后宫里塞个女儿做皇后,却苦于没有嫡亲女儿。 近来陛下纳了平西将军的女儿为婕妤,平西将军跟谢老将军也不对付,谢老将军生怕这位程婕妤捷足先登抢了皇后位置,为此还愁生了白发。 吴有禄心道,陛下迟迟未娶,人人都惦记着陛下的后位;陛下迟迟未生养,人人也都惦记着陛下的长子。前者尚有些外力能干预,后者怕就只能看陛下的心意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因着下雪,天色黑得早,承明殿里已有侍女走动点上灯烛。 他才听到里头陛下叫人进去伺候,心里松了口气,陛下总算完事了。 承明殿的净室点了熏香,浴池里头热气氤氲,即墨浔迈进池水里,坐下后,水刚过胸膛。 他泄了欲,现在反而精神。张着手臂,强健结实的臂膀懒洋洋搭在池缘白玉上。 任由身后人替他揉捏清洗身体。那双手温柔细腻,手法娴熟,洗得十分仔细。 他享受地眯起眼,暂时放松。稚陵无声地弯了弯眉眼,仿佛又看到了一只被摸着头的大狗狗,心里生出了十分幸福的滋味,他突然出声,却打断她的愣神:“稚陵,”他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背,“你也下来。” 稚陵愣了愣,轻声喜道:“是。” 她解了薄衣,浸进水里,即墨浔伸手扶她,她一瞬间心跳加快。若非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都在,酸疼不已,她还当自己在做梦。 她仔细伺候他收拾了身子,不期又被他揽在怀里。那只炽热的手扣着腰肢,她动弹不得,乖乖地把脑袋靠在他胸口处,感受着强劲有力的心跳。 他的身上,有许多道旧伤疤,看着狰狞怕人,但又增添了几分野性。他身量挺拔,宽肩窄腰,十足惹人眼馋的好身材,她陷在他的怀里,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团落在狼爪里的小兔子。 她的脸迅速发烫:“陛下……水凉了,该起身了。” 即墨浔似乎低笑一声,却俯下头,吻了吻她的滴着水的耳垂,“朕身上也凉?” 低哑的声线一时叫稚陵头晕目眩。她是不是还在做梦?他一贯冷峻,这种话,她从没听他说过。 收拾清爽后,天色彻底黑了,稚陵侍奉他穿好衣裳,吴有禄却领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端来一碗汤药来。 稚陵望着那药一怔,旋即抬眼望向即墨浔,不解:“陛下……”她心头一跳,难道是……避子汤? 即墨浔掸了掸衣上浮尘,此时,他已恢复成素日里冷峻高贵的帝王。 银袍上,那尾五爪金龙盘旋熠熠,他系上氅衣,眉眼淡漠,琼枝玉树般立在她跟前,闻言,说:“朕让他们准备的。喝了吧。” 吴有禄从小太监手里亲自端过来,弓着身子笑吟吟的:“娘娘趁热喝。” 稚陵心中猜到它是什么药,霎时如堕寒冰窖中,望着那碗乳白色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她前两次都没喝过药,今日……今日他怎么要她喝药了? 她还愣在原地没动作,吴有禄又恭敬催了一回:“娘娘——” 稚陵几乎瞬间想到,或许她出身低微,他便不想要跟她的孩子,……或者,他的长子长女,要留给别人来生?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不需要她的孩子,已是确定的事实。 她脸上温柔笑意,勉强维持,可要她接过那碗药喝下去,……她的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在袖子里微微发抖。 她哀求般仰起眼睛望他:“臣妾可不可以不喝?” 即墨浔蹙了蹙眉,垂眸看她,想了想,从吴有禄的手里接了药碗过来,牵起她的手坐在罗汉榻上,含着一点笑意:“不苦。朕喂你,来——” 稚陵看着近在唇边的天青瓷的药碗,嗅到了药味,抿紧了唇瓣,她也不知到底是怕苦,还是不能生孩子了,心尖酸疼,嗓音都微微发颤:“陛下……臣妾不想喝,……” 他眉眼一沉,或许觉得她不识抬举了,稚陵小心地望着他,眸中水光盈盈,他终究还是耐着性子哄她:“听话,把药喝了,朕明日还来看你。” 稚陵晓得是躲不过的。 她只得扯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说:“臣妾明白了。” 她接了药碗,小口小口喝掉,如他所言,这药不怎么苦。即墨浔就在旁边看着她喝完了药,这才离去。 他走以后,稚陵坐在罗汉榻上,望着窗外飞雪。朦胧的夜色里,雪花看得不清,他的踪影也都消失在雪中了。 她难道连想要一个孩子,也…… 欢爱了一回,人总是不餍足的,还想着第二回 第三回,想要无微不至的关心,也想要无话不谈的信任……她在承明殿盼他夜里再过来,自然没有盼到,臧夏说,陛下今日召见谢老将军,定是要留到很晚,娘娘睡吧。 第二日稚陵便听臧夏说:“娘娘,了不得了,谢老将军添了个女儿!” 稚陵用着粥,吹了吹,只笑说:“添女儿,怎么了不得了?” 臧夏急道:“娘娘,不是才出生的女儿,是十七岁的女儿!听闻不久前,谢老将军,过继来一个女儿,是旁支兄弟之女,从乡下到了上京城,没两日,已在京中声名鹊起,说是个德才兼备,花容月貌的人物……” 第16章 稚陵将勺子轻轻搁下,微抬眼睛,淡淡说:“是这几天的事?” 臧夏说:“人家都说,这谢小姐,怕也是想进宫的。” 稚陵微微一笑,轻声说:“不是她想,是大将军想。” 臧夏着急说:“娘娘,那可怎么办?” 稚陵淡淡撑腮,目光落在窗边宝蓝瓶中插的白梅花上。分明才换的新鲜花枝,怎么这样快又枯萎了……她轻轻叹息道:“还能怎么办呢。” 即墨浔践祚以来,宫中新人,一个接着一个进宫。她莫可奈何。 她从未敢奢望过他这般尊贵的身份,身边只她一个人;她只求她在他的心中,有那么一个角落便好。 所以三年以来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虽说离她想要的位置,还有一点距离,……但若是做事做得好,那也说不清。 她今日气色已好得多了,不烧了,只是偶尔咳嗽。除夕宫宴的事情,她已初步有了想法,这几日需加紧筹备。即墨浔的意思是,能省则省,清俭为主,不必奢靡铺张。 稚陵托着腮思索着,臧夏忽道:“娘娘,程婕妤来了。” 程绣一眼望到八仙桌旁坐着的女子,她穿得素净,月白色袄子,攀着淡淡青色的缠枝莲的纹样。 身姿纤瘦,坐那儿,映着门前玉雪飞花,长廊绮柱,格外的静谧美好。 她不施粉黛已这么好看了,程绣想,若是浓妆艳抹打扮起来,该多么明艳……连她靠近这儿,都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放轻了呼吸,生怕把她这样的美人惊到。 稚陵抬眸看向她,盈盈微笑:“程妹妹怎么来了?” 程绣扭捏了两下:“裴姐姐,你身子好些了吗?我……我刚刚去给陛下请安,顺路过来,探望姐姐。” 她望向眼前人,眉目淡淡,乌发堆云,发髻上簪着一支白玉钗子,正单手支颐,笑意温柔地看着自己。 程绣心想,那支钗已经回到她跟前了,想必是陛下亲手给的。那几日,陛下莫名其妙责罚裴婕妤,但后来她一细想,虽是责罚,也是裴婕妤“独一份”的呢。 她宫中的老嬷嬷说了,陛下治下严厉,处置犯错的妃子,往往从严,要么就彻底失宠,要么就彻底没命。从前的顾美人得宠,却恃宠生娇,装病欺瞒陛下,如今降为更衣,陛下再没理过她死活,都成了每位嬷嬷告诫新人的例子了。 可陛下待裴婕妤的方式,却很不同。 不过,嬷嬷也说了:“这位裴婕妤虽好,又在陛下心中有一席之地,却不是娘娘坐上‘那个位置’的对手。” 那时她好奇问嬷嬷缘故,嬷嬷说:“她父兄在三年前战死疆场,如今满门只她一个孤女。她是万万做不了皇后的。” 程绣想着想着,猛回了神,所以今日她来探望裴婕妤,心里也是有些同情她。她也才晓得当时初次见面,她每每在人家跟前提自己家里人,委实过分了些,幸亏裴婕妤她性子温柔,不计较她。 她叫侍女又拿来了一些礼物,笑说:“裴姐姐,近来天愈发冷了,我这儿多出来一匹银狐皮,姐姐拿去做副围脖?” 稚陵推辞一番,收下了,心里却想,可做两副暖手抄。 这些客套话说完,程绣想着,也不知裴婕妤知不知道那件事,便装出苦恼模样说:“裴姐姐,你在病中,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近来炙手可热的一个人?” 稚陵端着茶盏的动作轻轻一顿,抬起眼望她,说:“谁呀?” 程绣睁大眼睛:“裴姐姐不知?谢疏云,谢将军的女儿,陛下的表妹——” 她特意着重了后面五字,任是在场谁的目光都汇了过来。稚陵思索着道:“谢老将军,何时添了女儿?” 程绣一股脑儿交代了,说:“是谢老将军的堂兄弟家的女儿,过继到膝下。才从乡下到上京城呢,前几日头一回跟着萧夫人参加贵女们的雅集小宴,本以为是个乡下土妞,谁知一见其人,容貌熠熠如仙,诗词歌赋更是信手拈来。小宴上,原有几人为难她,叫她作诗,谁知所作的两首《咏梅》惊才绝艳,这两日,上京城都传抄疯了!” “而且,前日里,他们东郊骑射,这位谢小姐不仅文采好,骑射也分毫不差,射中了两只雪狐狸,胜了旁人好几筹!” 她一口气说完,自个儿越说越是担心,这谢小姐也是要进宫争抢后位,心底七上八下的。 谁知她看向稚陵,稚陵神情平静,唇角弯着一贯温和的笑意,轻声说:“谢老将军年过半百,现在还多了这么一位钟灵毓秀的女儿,真是可喜可贺。” 程绣呆了呆:“裴姐姐……你,你难道看不出,大将军他想做什么吗?” 稚陵望她,目光含笑,轻轻摇头:“不知。” 程绣着急道:“姐姐!你怎地……”她干脆明说,“姐姐,谢老将军恐怕想让谢疏云进宫呢。” 好半晌,她才见稚陵拾起茶盏淡淡抿了一口,叹息说:“程妹妹,习惯就好。” 程绣蹙着眉,眸光盈盈地望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突然想到什么,她道:“裴姐姐,过段时间,许就能见到她了。” 程绣说的那个“见到她”,便是指萧夫人打算在除夕前领着谢疏云这个皇帝表妹进宫,来认认人。 程绣走了之后,臧夏立即叽叽喳喳说:“娘娘,这谢小姐,恐怕很厉害啊……怎么办?” 稚陵微微垂眸,脸上还是应对程绣的那副淡淡温柔的笑意:“程婕妤是想拉拢我,让我在陛下面前,说一些话。其实她不知……若陛下不想做的事,谁也不能强迫他,谢老将军也不行。” 臧夏松了一口气,“娘娘,你早这么说嘛,害我白担心!” 稚陵抬起眼笑看她一眼,续道:“但陛下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我也不行。” 臧夏的笑瞬间僵住,愁眉苦脸起来:“娘娘的意思是,若陛下不动心,就万事大吉了?” 稚陵没有回应她,目光轻轻地看向门外飘飞的雪花。 他说……今日还会来看她。 不知作不作数。 过了午,稚陵照旧打算歇息片刻,没想到一睡醒又到了黄昏时分。 天色暗淡,令她下意识觉得不安,轻声唤道:“臧夏……” 但臧夏没回应,她揉了揉眼睛,哪知稍微动作,就发现自己光着胳膊…… 她也终于迟钝地发现,腰身被牢牢锢在一双臂弯里。 心跳陡然加快,呼吸一霎暂停,她惊唤道:“陛下……” 背后传来慵懒磁沉的声线:“唔。别乱动。” 他搂着她,又撩开她头发,吻了吻她后颈。稚陵发现他似乎格外钟爱那儿,每次特意撩开头发去亲吻那么私密的地方。 他吻够了,问她:“睡好了么?” 稚陵懵懵地应着,他轻易翻身,压了上来,捞起她的腿,说:“那就好。” 吴有禄在外走来走去,听得室内安静得没一点儿声音,又看着天色将暮,疑心陛下在里头跟婕妤娘娘睡着了。……这,该不该叫起呢?他有些犯难,刚想敲门,谁知里头又突然想起床板剧烈晃动的声音,吓得他伸出的手猛地缩回去,连忙退开。 他心道陛下这破了戒,果然一次两次,就有三次四次无数次…… 陛下午膳在林美人宫里用了,用完拐了个弯拐到承明殿婕妤娘娘这儿来,说是晚膳去张美人那里坐坐,只是看来去不了了。 天彻底黑下来,陛下才完事,吴有禄低眉进去伺候,陛下却不要他伺候,说:“你手笨粗糙,不如稚陵,下去吧。” 吴有禄心里是无可奈何,陛下这会儿怎么嫌弃他手笨了,此前还都说,涵元殿的小太监们,没一个比他伺候得更细心的。 他正要退下,却被陛下又冷声叫住:“一会儿端药过来。” 吴有禄的眼角余光仿佛瞥见,婕妤娘娘裹着左三层右三层的锦被缩在床榻里头,露出巴掌大的汗湿了的小脸。 等陛下抱着婕妤娘娘去了净室,清洗收拾完以后,吴有禄仍端来了那碗乳白色的汤药,恭恭敬敬呈上。 “娘娘,请喝吧。” 第17章 稚陵闻声心尖就一颤,望向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又望向了身侧男人。即墨浔斜倚在罗汉榻上,刚沐浴过,发梢湿润,俊肆眉眼慵懒,正垂眸看着宝蓝梅瓶里那支花。 大抵是察觉到她没有动静,漆黑长眸才似有似无掠过她一眼,问道:“怎么不喝?” 稚陵喉头一动,微微垂眼,心头认定它是避子汤,怎么也不想从吴有禄的漆盘里接了药碗。她实在……很想有个孩子。 犹疑再三,她想,这件事上,不能让步,也不能明目张胆悖逆他的意思,不知打个马虎眼儿能不能糊弄过去。 便走近他,拿手扯了扯他袖子,柔柔地低声道:“臣妾怕苦。” 吴有禄听着一愣,从未见过婕妤娘娘如此;果然,陛下也一愣。 即墨浔知道她怕苦,不疑有他,闻言直了身子,从吴有禄那儿端过碗,难得耐心哄她道:“朕喂你。” 稚陵心里七上八下,见撒娇是不成的了,只好明说:“陛下还不曾告诉臣妾,是什么药……” 他眉宇间仿佛转瞬闪过什么,将药碗置在了桌案上,轻笑着问她道:“你以为是什么药?” 稚陵抿了抿唇,若直言不讳说,她猜是避子汤,恐怕不太好。她轻垂眼睫:“臣妾不知。” 即墨浔扫了眼吴有禄,吴有禄便识趣地领着宫人纷纷退出殿外,关上殿门。 稚陵就见他单手支颐,磁沉声线静静响起:“稚陵,为什么不肯喝药?” 她不期然和即墨浔淡漠的双眼对视。她想,他所余耐心无几。屏退了众人,便是叫她说真话的意思了。 她下意识垂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神情,唯恐看到他的目光后,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她鼓足了勇气,低声说:“陛下,臣妾想要孩子……求陛下成全。” 话音落后,他未有动静,她也没有抬眼去看。 直到下巴被他抬起,修长的手,动作并不算重,却挟着抗拒不得的力道。 这般,不得不抬头。 他垂眼望她。眉目仍然俊美淡漠,唇角却似勾着淡淡一痕笑意。 笑意不明显,她无从猜测他的所想。 指腹轻轻摩挲起她的下颔,目光晦明莫辨:“朕几时给你喝过避子汤那种伤身的东西。” 稚陵一愣,瞬间明白这药不是避子汤,眸光一亮:“那这药……” 他道:“调养身子,补益气血的药。” 他的指尖缓缓停顿,轻轻刮过她的眼角,又碾了碾指腹,湿的。 博山炉中的熏香弥漫着,近窗,窗外的朔风击铃直响着,但这里静谧非常。他微微俯身,用只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低沉声音说:“调养好了,才能替朕诞育子嗣。” 稚陵的脸上却已被他呼吸间喷洒的热息,扑得灼烫了。她的胸腔里,缓了一刻,两刻,三刻后,心就突然激烈跳动,如千军阵前擂鼓的急促鼓点,震得浑身血液沸腾。 他顿了顿,续道:“朕需要一个长子。除了你,谁也不行。” 便是这么轻轻一句话,稚陵已两三夜没有睡好。 每每入睡前,她都把那日即墨浔同她说的几句话反复掏出来咀嚼,越是回想,越是心头欢喜,喜得无以复加。 是否在他心里,她已潜移默化地占了一些份量了,所以,…… 原本她还以为,即墨浔这几日是兴致所至,却没有要孩子的意思,便让她喝避子汤——哪知那是调养身子的药——哪知,他也想与她有个孩子。 臧夏说她近来心情好,脸上笑影都多了,便悄悄问:“娘娘,可是陛下要升您的位份了?” 臧夏十分关注这个,毕竟,这直接关系到各人每月的月俸呢。 稚陵闻声,笑了笑说:“没有。” 臧夏嘟囔着:“那娘娘整日笑什么呀?” 稚陵缝着银狐皮,只抿着唇,压下笑意,道:“整日?哪里有整日在笑。”但压不住,极快又弯眉弯眼地笑起来。 泓绿说:“臧夏,你眼光得长远些,若娘娘怀了小殿下,升位份算什么,日后坐上那个位置……还少得了你的富贵?” 臧夏说:“你净乱说,这话都敢说。陛下春秋鼎盛,小殿下却没影子,还是升位份实在。” 两人拌嘴拌了半天,稚陵一个字也没听到,光在穿针引线缝着银狐皮做暖手抄,走神间却闪过一个念头:即墨浔说想要一个长子,为什么唯她可以,旁人不行? 这念头一闪而过,没叫她多想。 因着前三四日,即墨浔每每来承明殿都是下午,还都赶在她午睡的时候来,弄得她醒过来时,被他吓到。她今日午后精神了许多,便没有小睡,心里当他还是下午过来,怎知等了许久,不见动静。 眼看日色昏昏行将迟暮,她轻轻叹息:“看来今日陛下不来了。” 那日程绣送的银狐皮,她闲暇时做了两副暖手抄,准备还她一副。 她的视线轻轻落在手腕上。昨日他要得狠,捉紧了她的手腕,现在留下一截淤青,涂抹了药膏,尚未好全。 在承明殿里养病养了这些时日,都没有去外头走动,宫宴筹备的情况,尚需她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臧夏欲言又止:“娘娘,……” 稚陵淡淡笑道:“那咱们用膳罢。” 臧夏应了一声,哪知迎面撞到了匆匆忙忙进来通传的小太监,说程婕妤来了。 臧夏嘀咕着,这位程婕妤怎么又来了,她近日来得格外殷勤。 稚陵也没想到,下午才完工的暖手抄,这会儿她就来了,便笑着把暖手抄拿给程绣:“妹妹来得正好,我缝了个暖手抄,一个人用不了许多,这副是给妹妹的。” 程绣一见这银狐皮毛缝的暖手抄,一时惊讶,都忘了自己火急火燎来承明殿要说什么,光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不住地赞叹:“裴姐姐,你手真巧,这针脚都看不出来,尺寸也合适……我就不会做这些。” 臧夏心里想,娘娘针线活儿好,还不是为了陛下。娘娘每年春夏秋冬都要给陛下缝寝衣,说是宫中绣娘不知陛下的具体尺寸,做的寝衣,有时早上要崩开。这般年年缝这缝那的,针线活自然越来越好了。 那回陛下夜里宿在承明殿,谁知朝服莫名奇妙破损了一处。因赶着早朝,来不及缝补,还是娘娘拿了针线缝好,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缝补的痕迹,解了燃眉之急。 程绣很喜欢这暖手抄,立即就用上了,两手抄在里头,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但她立即想起了正事:“裴姐姐,你或许不晓得,今日,萧夫人带谢小姐进宫了。一下午都在兰梦亭那里游园。” 稚陵端茶的手微微一僵。 程绣说:“陛下也在。” 她见稚陵轻放下了茶盏,忖度她心间一定也不是波澜不起的,愈发添油加醋,将她亲眼所见的那位谢小姐,讲给稚陵听。 她说谢疏云的长相是如何明艳动人,似是寒冬里头开了大丛大丛鲜妍的红牡丹花。 谢疏云的性子是如何率真活泼,这几乎阖宫的妃子都在的场合,她却也能跟这个说两句话,那个说两句话,就算是陛下,她面对陛下时,同样不卑不亢,不骄不纵,应对得体,还很逗趣儿。说了两个笑话,把陛下都逗笑了。 谢疏云的簪戴首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熠熠生辉,光是红珊瑚耳坠,就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程绣说:“大家都挺喜欢她,她性子活泼,像冬天里的篝火——我爹爹在西关时,夜里常常生那种篝火,很暖和,还能烤肉吃,大家围着篝火聚在一起,眼里也都映着火光。” 她说得滔滔不绝:“萧夫人还在陛下跟前夸赞她说,虽是才到家里,却把家里下人们都管得服服帖帖,试着让她管府里中馈,都井井有条的,还省下许多银子,又查出不少先前的漏洞……” 程绣走了以后,稚陵还坐在原地,撑着腮。臧夏说:“娘娘,别想那些了,……” 稚陵却问:“这件事,为什么没告诉我?” 泓绿老实说:“娘娘,是陛下说了,娘娘在养病,便不要拿这事来烦扰娘娘休养。” 稚陵蹙了蹙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即墨浔会对旁人笑的模样。 只要一想,她心头就忽然刺痛。 她轻轻垂眸:“陛下怕我多想,只是我……我迟早会知道。”她叹息着,想到程绣的话,又忽然想到了,他说要个孩子。 这……这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到第二日,似乎除了承明殿,几乎全宫中都在说起那位谢小姐。 稚陵心神不定,决心要去涵元殿,探探他的口风。 “稚陵?你身子未大好,朕不是让你静养?”即墨浔在奏折堆里,分神抬眼看过来。 稚陵笑了笑道:“臣妾这两日已经好得多了,便想不能总闷在承明殿……出来走动,活络筋骨。” 他淡淡应了一声,道:“朕看完这些折子就陪你。” 稚陵缓缓上前,到他身侧,熟稔替了那研墨太监的位置,研起墨来。偷偷抬眼,谁知瞥见他正提笔预备批复的那封折子上,赫然写的是——陛下宜早日大婚娶后。 她心里一惊,目光盯紧了他手里朱笔,不知他要批复什么。 第18章 却看朱笔触纸一顿,缓缓写下“朕知道了”四字,别无其他。 稚陵心想,他也知道这个年纪该娶妻立后了,那他心中是否有了合适的人选? 发愣时,冷不防被他视线扫过,才听即墨浔有些疲惫地合起了奏折,嗓音淡淡:“大将军上的折子,整日操心朕的婚事。” 稚陵见他没有立即翻开下一本奏折,大抵也在思量此事,便主动绕他身后,伸手替他按揉太阳穴,温柔道:“大将军是长辈,操心此事,也是关心陛下……” 即墨浔不语,好半晌,说道:“的确得想想了。空着也不是办法。” 她的手一顿,莫名盼望起来。 明光殿以西是翔鸾阁,为妃嫔侍寝之处;以东是栖凤阁,为皇后侍寝之处。 吴有禄引着稚陵过去,笑吟吟的:“恭喜娘娘,娘娘是第一位进翔鸾阁侍寝的,是独一份的恩宠哪——” 稚陵微微一笑,走到半途,却回过头去,看了眼东边的栖凤阁。 不由悲凉想到,今日他在翔鸾阁中宠幸她,日后翔鸾阁里,不知他要宠幸多少人……。只要一想,心尖便泛起密密的刺痛感,痛得叫她不得不抬手轻轻捂住心口。 何时能进栖凤阁,才算得上“独一份”。她轻轻攥着手指,也轻轻叹息。 掌浴宫女侍奉她到净室里沐浴更衣,换了一身淡红绸的裙子,在翔鸾阁里,独自躺在床上。她不习惯穿这么浓艳的颜色,略有不适,总怕穿得艳了些,让即墨浔怀疑她犯了献媚取宠的规矩。 胡思乱想中,她便望着粉帷纱帐上瓜瓞绵绵的图案,不远处小案上,一盏新换的红烛明灭着。 博山炉里熏着合欢香,香气浓烈,她皱着鼻子,不怎么喜欢闻。 没多久,她便听到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响在门外。 雕花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她双眸隔着轻纱丝帐看向来人,他从门外乌压压的夜色里进殿来,他身高八尺,宽肩窄腰,穿着她今年冬天新做的那套月白色寝衣,乌发未束,披在身上,浓得像墨。 即墨浔那双湛黑的狭长眼随意看向了她,她心头一刹慌乱。见他愈走愈近,近到他眼里一星半点的笑意都清晰可辨了。 他探手撩开帷帐。 俯下身。 两只有力的手臂,都恰好撑在她的脑袋两侧。这姿势,仿佛她就是一只即将被捕的猎物。她亲眼看过从前在战场上,即墨浔这双手臂拉开过十石的硬弓,也砍下过无数人的头颅。 若是合拢,大概轻而易举就能掐死她吧? 她有点儿害怕。 素日里他看起来容仪英秀,岩岩若孤松独立,旁人哪里会知道他脱了衣服后,有这般健硕的身材,和……本钱。 从她的角度看,他如山巍峨,眉如墨描,鬓若刀裁,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还残余着水珠。慢慢地沿着额角滚落。 垂下来的黑发若有若无拂到脸上,惹得稚陵呼吸有些急促了,但他分明还没有切实碰到她。 他一直在打量她。 这直白的目光,叫她在他眼前几乎不着寸缕。 她羞赧不已,低低唤道:“陛下……” 即墨浔才像回了神似的,一把掀开锦被,叫她无处躲藏。 他慢慢地俯身,唇覆在她的嘴唇上,吮吻品尝起来。他嗓音微哑磁沉,说:“手腕怎么还青着?朕今日轻点。” 她的手臂慢慢地扶上他结实的腰背,肌肉匀称,坚实可靠,像一座倾倒的石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说是轻点儿,结束一看,淤青又添了好几处。 稚陵只觉腿软得路都走不了了,甚至来了两回,彻底完事以后,到净室里沐浴更衣了,已经三更天。 三更天,雪夜刮起了北风,呼啸呜咽着,刮过莽莽宫城。 即墨浔纾解过,神情懒洋洋的,望了眼她,淡淡跨出翔鸾阁的阁门,一面吩咐道:“吴有禄,你派人送婕妤回宫。” 稚陵一愣,下意识抬眼望他的背影,没什么留恋。她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站都费力,况是走路……搁在平日,她定是不会多话,可今日委实…… 吴有禄像看出她心思似的,试探着问:“陛下,夜深了,况且起了风,不如让娘娘就……” 即墨浔冷淡瞥他一眼,步子却没有停,意思不言而喻。 吴有禄没法子,只得叫了小太监去送。 原还想着婕妤娘娘承了宠,就算得宠了,谁知还是如此待遇——他也不免叹息一声,略有同情,想着,若封了妃,便可乘辇,届时或许不必受这行路之苦。 幽长宫道上,风雪扑朔。 有涵元殿的人在,臧夏也不敢小声嘀咕陛下的不是来,心里替娘娘委屈着,屡屡看她,娘娘却还是那般淡淡温柔的模样。 她想,娘娘是真不会生气么。 陛下分明能破例让娘娘歇在涵元殿里,这般大半夜非让人回宫;娘娘还承了恩,站都站不稳了。 她仔细搀扶着娘娘:“小心台阶,娘娘……” 好容易回了承明殿,稚陵终于也支持不住,坐下来,额头汗如雨下。她微微垂眸,泓绿拿了药来替她在淤青处涂抹药膏,心疼说:“娘娘,疼吗?” 稚陵的视线落在小腹处,轻轻抚摸,心想,何时才能有孩子,过几日得让太医来诊脉看看了。 她在涵元殿里探听了一番,从吴有禄口中得知,即墨浔那日见过谢家小姐后,确实夸赞了她一句,当得起才貌双绝。 这叫她模模糊糊回想了一遍,却没从记忆里挑出多少他夸赞她的好话,多是些“做事妥帖”“办得不错”一类的字眼。 她轻轻叹息,躺下后,分明疲惫,被窗外风雪搅扰得又睡不安稳。 第二日一早,涵元殿却遣来个小太监,带了热乎乎的汤药过殿,恭敬请她喝药。 臧夏等人走了,又憋出气来:“娘娘,陛下光让您喝药,也不关心关心娘娘。” 稚陵拿起帕子揩拭嘴角,抿唇微笑:“陛下性子冷,不擅长说那些甜言蜜语。” 臧夏更憋气了,心里嘀咕,分明就是不在意么。在意的话,光送一碗药过来,还不如程婕妤,程婕妤送吃喝送穿戴,好歹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稚陵抬起头见臧夏这般气鼓鼓的模样,便笑说:“各地的进贡都到了,陛下前些时日让我去挑选分配,走吧,去内务府。” 臧夏一听眼睛就亮起来。 去年挑的时候,她小声说想要那东海珍珠的坠子,娘娘便挑给她了。 臧夏跟泓绿两个在内务府望得眼花缭乱,蜀地的锦帛,江东的绣品,徽州的砚台,怀泽的瓷器,各色名茶,知名大画家的画作,……琳琅满目。 稚陵从总管那儿接了清单一一清点,便在思索如何分配给六宫众人。 臧夏忽然欢喜地捧来一件碧绿色布料,说:“娘娘,你瞧,这个,娘娘穿这个一定好看!” 稚陵一看,也不由愣住,放下了笔,抬手轻轻抚摸这料子,锦缎质地,触手顺滑细腻,纹样勾勒精致华美,稍动则光彩泛泛,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不算厚重,做成衣服穿上一定挺括。 她问那总管:“这料子,还有黑色的么?” 总管叫人拿来,她见了,轻轻抚摸,思索着,笑了笑说:“这料子做一件袍子正好。” 臧夏哪知道娘娘自己挑的东西,只挑了那副玄色锦缎,旁的都让她们草草选了些东西回来。 娘娘对那副玄锦,简直爱不释手。她说是什么江州的锦缎,工艺如何如何复杂,原料如何如何难得,质地如何如何好……臧夏是听不明白的,只知道娘娘说,要给陛下做一件锦袍。 臧夏看到娘娘在准备着绣架,便问:“娘娘,是准备除夕给陛下么?” 娘娘针线活好,做衣服还不是两三天的事。谁知娘娘却说:“若从今日开始绣,得绣到明年入秋。陛下明年秋天,才能穿上呢。” 臧夏讶异说:“娘娘,要绣那么久么?” 她未抬起眼,只笑了笑,一面拿出了记着陛下身材尺寸的簿子,一面说:“慢工出细活。” 臧夏倒觉得,绣一件衣袍要绣那么久的原因,一来是这料子珍贵,娘娘舍不得下针,而且要绣得好,便只能慢慢绣;二来么,是娘娘每日太忙了,总有许多琐事要处理。 譬如除夕宫宴,近在眼前,娘娘忙得焦头烂额,便好几日没有碰这料子了。 除夕这日之前,臧夏夜里悄悄到了稚陵的寝殿外,果然就见她还点着一盏灯,坐在灯下绣架前刺绣。 那锦袍上要绣个什么图案,她也瞧不出来,大抵是什么复杂的纹样,尚不见雏形。 她提着灯,远远见稚陵捏着细长的绣花针,针在烛光里闪着银亮的芒色,丝线若隐若现的。她三两步上了台阶,进到室内,低声说:“娘娘,怎么还不歇息呀……三更天了。” 稚陵被她抓到不睡觉在这里绣衣袍,显然一愣,在臧夏连哄带推之下,才不舍地放下了针线,无奈说:“好,依你,我这就睡了。” 臧夏说:“明日除夕,各宫娘娘们都花枝招展的,娘娘可不能顶着两个黑眼圈。” 稚陵被她逗得一笑,等她走后,却不由叹息,若这般大的风雪声里能睡着,她何苦要寻别的事情,打发时间呢。 ……原来已经在他身边,过第四个除夕了。 第19章 除夕日至,盖取辞旧迎新之意,宫中上下洒扫除尘换洗,布置都焕然一新,各处宫殿,便是最僻远的宫苑里,也都换上崭新器物。 宫中一早,皇帝率领宗亲在太庙祭祀天地祖先,再便是君臣同贺的大朝会。 命妇们入宫拜谒,若依照旧礼,拜贺的应是当朝皇后——不过如今尚没有立皇后,总不能白来,稚陵便安排各位命妇前去寿宁宫拜谒萧太后的牌位。 稚陵从早间睁了眼就在忙着,晚间的宫宴上的细节,又再亲自看了一遍,不会出纰漏,才放了心。 宫宴设在九鹤台,可容纳数千人。 今夜这九鹤台上,燃着九九八十一柱高而长的红烛,由铜人托灯,照得四下光明如昼。 循照惯例,在除夕这夜,宫中要演傩舞,驱鬼逐疫,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是岁平安。 即墨浔坐在高台最上座,稚陵稍稍侧过脸看他时,——不过被冕旒十二珠遮挡住了神色,只能绰约看到,他淡淡望着台下数千人表演的傩舞,没有什么表情。 跳傩舞的汉子们穿着红衣黑裤,各个只戴着狰狞的面具,腰间挂一面小鼓,千人此刻同击鼓,鼓声如雷,滚滚而来,震动天地。 便是这样的场面,他却不知在想什么,那样出神。 他身侧本该是皇后的位置,已空了两个年头。 下首第一座,坐着的是长公主即墨真,银朱色礼服,盘着望仙高髻,鸾钗翡翠冠。殷红薄绿,似古画上走出来的仕女。仔细看时,眉目间和即墨浔有几分相似处,可性子却很不同。 方才入席时,长公主一见她,就笑着说她又长高了,当年第一回 见她时,还是小姑娘,今年一见,都和她一样高了。 长公主还说,给她带了一样礼物。 去年除夕,长公主赠了她一套十二支西域奇花,色泽艳丽,说是每支对应一个时辰,看哪支花开了,便晓得时间了。 但花期却短,只活了一个日夜。 说到时辰,稚陵瞧了瞧时候,又望了眼台上即墨浔,悄悄起身,缓步上台阶到他跟前,低声提醒:“陛下,该赐酒开宴了。” 即墨浔才像回过神,直起身,半回过眼,隔着冕旒瞧向她:“朕险些忘了。” 说着吩咐吴有禄传令赐酒开宴。 开宴前,帝王以“金瓶赐酒”之礼,彰显皇恩浩荡,与众同乐。宫人们鱼贯而出,托着盛酒的金瓶,依次为各位宾客斟酒。 稚陵提醒过后,正要下台阶回自己的位子,忽然想到,今日的宫宴,不知那位谢小姐有没有来。 她的目光越过宗亲权贵们,灯火光明里,却辨不出哪一位是。 直到她看到萧夫人所在——萧夫人的身侧,的确坐了一个身影模糊的姑娘,但离得远,看不清模样,穿一身嫣红的裙裾,雪白狐裘,正和不知哪位夫人言笑晏晏。 稚陵回了位置坐下,望着面前金盏里潋滟的酒,没有动。她的酒量浅,稍喝一点便要醉了,怕失态,也怕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处理。 众人都赐了酒,先起身敬了帝王,帝王答一盏,再就正式开宴了。 珍馐美味上来,程绣在稚陵旁边喜滋滋咬着鹿肉喝着酒,凑近她问说:“裴姐姐,除了傩舞,还有什么节目?” 稚陵轻声应她:“请了上京城里一班子杂耍;那畅月馆最有名的相扑手;舞狮子的,耍猴子的;教坊司排演的歌舞之类。” 这些,程绣自然是见惯了的,仔细说来,的确没什么新意可言。 即墨浔单手支颐,饮过一盏酒,还不至于薄醉,但目光已然有了些迷离。 九重高阶下,花花绿绿的歌舞,丝毫不能提起他兴趣,听了她们对话,他淡淡道:“年年不过如此,寡淡。” 轻飘飘一句话。 稚陵微微一僵。 想来他心里一定觉得,她虽办得妥帖,却只算得上“妥帖”了,没什么新意可言,自然寡淡无味。 长公主瞧了一眼脸色泛白的稚陵,笑道:“除夕不就是图个阖家欢乐的,节目好不好看倒是次要。” 即墨浔含笑说:“皇姐说得对。” 长公主又瞥了眼稚陵,笑道:“更何况,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新奇东西,多是新瓶装旧酒,归根结底还不都是歌舞杂耍一类?” 九鹤台外爆开了爆竹烟花声,噼里啪啦炸开,烟花的五色光芒忽明忽灭,照在即墨浔的脸上。 稚陵别开目光,忽然见萧夫人身侧那个姑娘起身,遥遥同即墨浔笑说:“陛下若觉得无趣,疏云愿舞剑助兴——”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全看向了那个起身的姑娘,各自推杯换盏的声音都一瞬安静下来。 程绣巴巴儿凑到稚陵跟前,小声说:“她就是谢疏云。” 稚陵抬眼看过去,那姑娘身形纤长,眉眼含着笑意,明眸善睐,令她无端想到,古书中描绘的翩翩起舞遨游天地的五色神鸟。 即便隔着这样远,她依然能感觉到,谢疏云和她是不同的。 若说她是一支灼灼燃烧的红烛,旁人则只是衬显她的铜枝,千般衬托,只为衬她的光明美好。 即墨浔闻声也看向了她,微微挑眉,兴致盎然,磁沉声线响起:“准。” 谢疏云笑盈盈谢过他,解了狐裘,两三步上到台前,翩翩立着,落落大方,笑说:“陛下,宫中不许佩剑,四下无剑可用,可否借陛下的佩剑一用?” 稚陵就见即墨浔并未犹豫,从腰上解了他的佩剑,扬手扔了过去。 天子佩剑稳稳被谢疏云抓住,动作轻盈敏捷。 即墨浔的佩剑有无数柄,这一柄他最喜欢,叫无涯,取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这无涯剑长三尺,玄铁打造,刃薄而利,吹毛立断。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剑。 数年前在召溪,她一直很想亲手摸一摸他这柄吹毛立断的佩剑,听说是铸剑大家寒流公所铸。她喜欢剑——爹爹的佩剑,她看了个遍;爹爹珍藏的剑谱,她都倒背如流。爹爹还说过,等她出嫁,他珍藏的那几柄剑,都给她做嫁妆——但已都是梦幻泡影的存在了。 有一回,她见他的剑上血色干涸,便自作主张替他拭剑。 他碰见了,冷冷从她手中夺了佩剑,告诫她,这不是她该碰的。 她才明白,他的佩剑是权力的象征,和他的玺印、兵符都一样——所以,不许别人碰。 但今日他却轻易地给了别的女人,让她拿去舞剑助兴。 稚陵微微怔愣时,谢疏云已经踩着鼓乐声舞起剑来。 剑光寒厉,她舞的是《战城南》。 今夜雪色照烛光,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谢疏云一袭红衣,在如昼光明里,剑影幢幢,人影翩跹。像一只误打误撞,闯进了群鸟中的鸾凤,霎时惊得寒鸦四起。 鼓声阵阵,胡笳寒肃,剑光乱闪,分明是萧瑟的曲子,她舞起来,却又平添了好几分欢欣鼓舞与志在必得。 稚陵轻轻念道:“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她眼前蓦然就浮现出宜陵城破,父兄战死的情形。 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她怔了好久,那过往的一幕幕,随着谢疏云这曲舞剑,重新浮上心头。 程绣在旁边说:“看不出来,她还会这个。” 稚陵才回过神,原来谢疏云已舞毕,她见她脸色红润,喘气尚急促,蹭蹭上了台阶来,双手呈上佩剑,仍不卑不亢的,眸子晶亮,笑着说:“陛下,疏云献丑了。” 四下窃窃私语,莫不是赞叹这位谢小姐的。依稀听到谁惊叹一句,世上还有这样的佳人,不知何人配得上她。便也有人应说,旁人哪有那样的福气消受。 稚陵也才注意到即墨浔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唇角微勾:“舞得好,此曲颇有古风,韧而不过刚,美而不过柔。刀兵哀瑟,皆在舞中。” 即墨浔顿了顿,续道:“朕赏你什么好?”说着,他却看向稚陵,与稚陵看他的视线,恰好撞了个正着。 稚陵心道,难道还要她来选?她倒想说,陛下不如把佩剑赏赐出去。 只是若真这样提议,即墨浔又该责怪她有争风吃醋之嫌疑,她反倒落个不是。 她思索着,微笑说:“陛下上回得了一卷古剑谱孤本,不如让人誊抄一份,赐予谢小姐?” 谢疏云闻言,瞥了眼稚陵的方向,却对即墨浔说道:“陛下,疏云不要赏赐。” 稚陵一愣,不解她的意思。 即墨浔微微皱眉:“哦?为什么?” 谢疏云笑道:“陛下,这世上最难得不过‘知音’两字,陛下能懂疏云这剑中之意,疏云已经心满意足,哪里需要什么别的赏赐——” 她一顿,明眸一转,扬起一抹极其明媚的笑靥,却是从旁边宫人那里,斟了一盏酒,举起了酒盏,“陛下若真要赏赐疏云,那,望陛下赏脸,喝了疏云敬陛下的这盏酒。” 稚陵自然已瞧得出,她是什么意思了。她微微垂眸,略有无趣地支起下颔,侧过眸,看见程绣若无其事地在吃蜜饯果子。她表情十分怪异,但强行欢笑,小声同她道:“裴姐姐,这青梅果好吃得很,姐姐你也尝尝?” 稚陵便从面前的盘子里挑了一只青梅果吃,刚入口,酸得掉牙,正想吐出来,想了想,还是皱着眉头小心咀嚼。 她忍得十分辛苦,等看到程绣一脸忍笑的样子,她悄悄笑道:“裴姐姐也中招了,哈哈——刚刚林美人就这样诓我。” 稚陵无可奈何,暗自想着,到底谁做的青梅果,酸成这样,她此前都没发现,回头要好好问责。 即墨浔道:“酒不过三,朕今夜已饮了三盏,不能喝了。”说着,又下意识看了眼稚陵的方向,却看她紧紧皱眉,一副忍得十分辛苦的模样。 第20章 稚陵一愣,脸色绯红:“长公主说笑了……怎会……” 长公主却笑盈盈更贴近了些,说:“那可未必,我怀阿衡的时候,起初都没发觉,只是突然爱吃酸的了,叫大夫一看,嗬,都怀了两个月了——” 稚陵抿着唇角低垂眼睫,笑意轻浅,轻声说:“改日,改日我也让太医看看。” 只是算算时日,从那日承恩起,到今日,须臾半月,似乎……也没这么快就能怀上的。 她眼角余光不由自主掠过即墨浔那里。 他淡漠双眸注视九鹤台下的歌舞,了无意趣似的,大抵没有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今夜除夕守岁,得守到子时左右,宴会散场,歌舞节目也安排到子时。 许是因为喝了这酒,酒劲儿上头,她倒有些困倦了,撑着腮,眼皮颇沉,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眼。 歌舞繁声,渐渐渺远去,眼前笙歌繁华的风景逐渐虚化,她朦胧地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除夕。 即墨浔率兵从赵军手里夺回召溪城不久,便是除夕。 战火肆虐过,城中百废待兴。 他们住进了召溪城的太守府中。 城中缺这缺那,屋舍损毁不少,百姓流离失所,他须安抚人心,每日忙着处理战后诸多事宜。 怀泽的补给因大雪封路迟迟未能送到,召溪城里缺衣少食。 即墨浔恪行节俭恤下,士兵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她当然也跟着吃什么。多数时候,只是稀粥米饭野菜。 大雪天,林子里野兽绝踪,河水结冰,也打不到鱼虾。 除夕一早,她出太守府上街市。因着过节,街市难得在凋敝冬日有了些人气,有小贩,贩卖些春联年画纸钱香烛一类的东西。 她买了点纸钱,预备烧给爹爹他们,又买了红纸、年画,忽然看到街头一个猎户兜售他新打来的兔子。 是小白兔,皮毛油光水滑,咔嚓咔嚓啃着干草。 她自然很想买,毕竟是过节,她都想好了,一整只兔子,既能煲汤,肉也能炒着吃。 只是一问价钱,有些迟疑,对她来说,有些贵了。 所以,她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走了,没有买。 但那猎户认出她,追上来,笑说,齐王殿下英勇击退了赵国蛮子,这区区兔肉算什么,夫人尽管拿去。 她的确很想要,却不能白要他的兔子,几番推辞不得,她把自己戴的银质长命锁给了猎户,才提着小兔,欢天喜地地回了太守府。 她把兔笼放在她房间里,先去了外头找处僻静无人的地方,烧了纸钱,哪知回去准备宰兔子,跟即墨浔撞了个正着。 他身上玄袍风雪簌簌,头发、眉睫间沾满雪花,似乎是刚回来。 他手里拎着她的兔子,脸色有些阴沉,沉声问她:“哪儿来的?” 她被吓到,乖乖交代:“是妾身在集市上碰见一个猎户,他送的。” 他脸色就更沉了:“说过多少次,百姓财物,不取分毫。送回去。” 她愣了愣,旋即有些委屈,说:“妾身不是白拿的,给了银子。” 他拧着眉,扫了眼小兔子:“多少?” 她低声说:“二两银。”这是那个猎户起初报的价。 即墨浔皱着眉,冷声重复道:“二两?……送回去。” 她咬着唇,不肯去,嗫嚅说:“殿下,今日是除夕。殿下这些时日,吃不好睡不好,妾身才想买只兔子回来煲汤,给殿下补一补……殿下就留下它吧……” 即墨浔微微诧异:“用来吃的?”他顿了顿,“我当你要养兔子。” 她抬起眼睛,轻轻点头,心想,她若要养兔子,也不会挑在这艰难的时候养。 他拎着兔子耳朵,脸色才缓下来,淡淡说:“那就罢了。……不过,这兔子若在平日,只能卖五百钱,二两,贵了。” 他正要把兔子递给她,又想起什么,问:“你会宰兔子?” 她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妾身会一点。” 他略有讶异,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她这样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竟然会宰兔子,对他来说很不可思议。 爹爹经常出去打猎,猎回来什么山鸡野兔,哥哥宰杀,她在旁边帮忙,久而久之,也就会了。 他微微一顿,漆黑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她拿兔子做了菜,煲了汤,除夕的下午,召溪城里四下响着炮仗声,在乌沉沉的天气里,添了几分过节的喜庆。 即墨浔不知去了何处,她在厨房看着灶火,在门边张望着,天快黑了,才见他跟他的几名亲信回来,手里提着些不知在哪里弄的鱼,野鸡一类的猎物。 他进了屋中,她也连忙过去,帮他解了外穿的披风,拍掉了身上的浮雪,他说:“去城南的林子里,猎了几只野味,等会儿,你再做几个菜。” 她听得出,他语气里很高兴。 她没想到他出城打猎去了,天寒地冻,想必要猎到这么多猎物,并不容易,想到他上回中箭,箭伤没好全,这会儿不知有没有崩开,不放心地拿来了药膏,说:“殿下的箭伤,再上一次药吧?” 他大约也累了,慵懒半躺,解开衣袍,裸出他结实的臂膀,勃勃.起伏的胸口,一段漂亮深邃的锁骨。 果然,箭伤有些要崩开的趋势,她连忙小心地敷了药,再拿纱带仔细缠好,才将他的衣裳重新合拢。 烛光缭乱,他阖着眼闭目养神,俊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脸庞,冷峻淡漠,唇线凉薄,她正悄悄望着,冷不丁他睁了眼,吓她一跳。 他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赫然是她的长命锁。 “收好。” 她一愣,听他淡淡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换一顿肉,并不值当。若缺花用,尽管找钱六。” 那个除夕的团圆饭,不算什么团圆,只能算他们两人的“相依为命”。 召溪城外连片的青山,覆着雪,和远天连成模糊的一整片,云团低抑,像是还要继续下雪。摆在太守府中的这简易的一顿团圆饭,有酒有肉有菜,也算觥筹交错,苦中作乐。 入夜后,城里烟花声、爆竹声响彻一片,吵得耳朵疼,但大家莫不喜气盈盈,毕竟是劫后余生,便是苦一些,也值得高兴。 即墨浔说,越是这样的日子,越不能放松警惕,唯恐敌军夜袭,便要出门巡看,顺便嘉奖士卒。 她一个人呆在府邸,怕出门会给他惹到不必要的麻烦,虽听到街上热闹,也只是百无聊赖缩在屋子里读书。 自他让她读书,她有了闲暇,就在读书。不过他随军带的书册,大多数都是兵书;在太守府里便不同,可以去查阅当地的县志之类,没有兵书那样晦涩。 听说,城中百姓准备了一场舞龙舞狮子,队伍从城北开始,绕行一圈,回到城北。因此,府里一些杂役们,纷纷都去看热闹了。 她虽在翻着县志,自想起这桩事,耳朵就一直竖起来听着外边动静,心里焦急想着,怎么舞狮子的队伍还没有经过这边。 再后来,心浮气躁,索性不再看书,走到府门口张望。 但只有府门前两只大红灯笼兀自明亮,照着夜来风雪。 有打更的过去,她孤单站立,形影相吊,那打更的便问她:“夫人怎一个人站这儿?” “我等那舞狮子的过来。”她笑着说,却看那老伯摇摇头,“他们先前从前面那条街过去的。夫人恐怕不知道。” 她一呆,原来已经错过了。 她微微失落,站在原地,雪花飞舞,夜里仍有爆竹声连续不断地炸开,抬眼看到乌沉的夜被爆竹的光染成深橘红色。 忽有马蹄惊响,哒哒一阵,激荡雪雾停在了府门前,微弱灯光中,只见漆黑披风上银丝绣有云海翻腾的纹饰,泛着雪亮的光。 那人拉缰下马,是即墨浔。他有些诧异:“你在……等我?不是说不必等?” 她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说她只是有点惆怅,想等的其实是舞狮子的队伍。但在即墨浔那探究目光下,把原委一一交代了。 说完,他皱着眉,默不作声,三两步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侧过脸,朝她伸手:“上来。” 她一愣。 她上了马,坐在他身后,他说:“抱紧。”她立即整个身子都贴在他后背上,圈紧了他的腰,问道:“殿下去哪?” 他一夹马肚,骏马如离弦箭般电射而去,颠簸极快,马蹄声在青砖道上哒哒作响,风雪扑面,她把脸避在他后背,听到呜呜风声里传来即墨浔的淡淡声音:“去追。” 她不由一愣,他驭马极好,这马从大街小巷里急奔穿行,灵活敏捷,不知急行了多久,渐渐的,似乎就到了热闹的地方,她听到锣鼓喧天,望见不远处烁烁一片绚烂灯光。 他们下了马,站在这条街巷的街头,远远望到从那一头,舞龙舞狮子的队伍吹吹打打过来了。那红彤彤的狮子头,扮出怪趣的样子,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前边儿一个人举着一颗彩球逗引狮子张口去咬,那狮子却咬不到。 其实,舞狮子舞龙,在宜陵时,每逢佳节,都有表演,不算稀奇。她想看只是因为,一个人,今夜太寂寥了。 绕了城一圈,舞狮子舞龙的人大多累极了,动作没有起初的精彩,——但她却如愿以偿。 她听到即墨浔在她身后轻声说:“好险,追上了。” 她闻声回过头去,望见他漆黑的长眼睛里,映着街市灯烛的光芒,烟花的光芒,还有舞狮子渐渐远去的影。 那已是三年前了,她想,她从未过过那么惨淡潦草的除夕佳节,无论是前还是后,都要比那夜更好。 第21章 稚陵就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略带不悦响起:“怎么喝这么多?” 他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玄色冕服上,细腻的刺绣随他的动作,折射出一线一线的寒光。 冕旒也剧烈摇晃着,珠玉碰出清脆的声响。 稚陵茫然抬眼,勉强认得出他是即墨浔,温声唤了“陛下”,挣了挣,要从他怀里站直,可酒后头晕,刚挣扎着,立即被他箍得更紧。 “臣妾,喝得不多。只喝了两三、盏。”她结结巴巴说,圈紧她的两条结实的手臂,铁钳似的,没有放松一点。头顶传来他磁沉淡漠的嗓音:“……朕送你回宫。”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他怀抱滚烫,分明隔着繁复的礼服,依然听到心如擂鼓,咚咚搏击。 她仰起眸子:“陛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是专门等着臣妾么?”她语气里有些许欢喜,因是醉了,心里话自然而然地出口。 却看他隐在冕旒下的眉目一闪,目光稍挪,淡漠漆黑的眼睛,点过她身后的宫道。 稚陵便了然,他并不是在等她;她轻轻低下眼睛,雪花挟风呼啸而来,打在发上脸上,微微发疼。 她笑了笑,轻声说:“陛下若有旁的要事,臣妾也可以自己回宫的。” “没什么,只是刚刚姨母寻朕说体己话,耽搁了一会儿。朕送你回去,顺便就在你那儿歇下了。”他才道。 稚陵闻言,袖中缩着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臧夏说萧夫人要绊住他一会儿,好让谢疏云在涵元殿里准备好……那么她这会儿,她……她该不该劝他回涵元殿? 臧夏心里着急,娘娘怎还不说萧夫人密谋要把她女儿献给陛下,这会儿说出来,…… 她看稚陵仿佛不愿开口揭露,不假思索就说:“陛下,萧夫人她——” 稚陵轻咳一声打断她。 臧夏立即缄口,委屈不已,眼巴巴望着稚陵的方向。 泓绿擎着的竹伞,挡不住横刮过来的风雪,微弱的灯光中,大雪如絮,叫视线都跟着模糊。 即墨浔那双眼睛微垂看她,风雪簌簌,她发间沾满晶莹细雪,在他怀抱中,略显局促。 她是背对他的,隐约能看到她细密漆黑的睫羽,同样沾着雪。 稚陵却看不到他的样子,只觉他箍着她的右手缓缓松开,又冷不丁地抚在她的鬓边,动作很轻,再慢慢地移到脸颊边。 被风雪冻了半宿的脸颊上一片冰凉,他的手指则显得格外灼热。 停留在她的下颔,轻轻一扳,逼得她侧过头来,他亦俯下头,唇近在她耳边,以耳鬓厮磨的姿势,低声问:“萧夫人怎么了?” 呼出的热息,猝不及防烫了她一下,她晕晕乎乎,加上酒醉,站不稳,几乎泰半身子都得倚靠着他。 她目光游移,半晌,编道:“没什么……臧夏她心直口快,许是想说,萧夫人怎地要在这么冷的地方同陛下说话,岂不冷么。” 她强自做出一派什么也不知的模样,谁知下一刻,他就冷冷松手,直了身。 稚陵险险站稳,被臧夏扶住,她有些迷茫不解,抬眼看去,即墨浔立在原地,漆黑深沉的狭长双眼注视她,仿佛对她……略有失望。 他淡淡收回了视线,刚刚那耳鬓厮磨的亲昵也似乎从未存在过一样,稚陵只听他道:“你自己回宫吧。朕也该回涵元殿了。” 说着,转过身便要走,稚陵道:“陛下……” 他步子一顿,回过头来,稚陵仰着脸,迷茫不已:“陛下为何生气?” 臧夏心里想,酒壮怂人胆,这话真不错。娘娘素来小心翼翼,今夜还能问出这样一句话,……她正想,娘娘最好赶紧把萧夫人的密谋也交代了,不管陛下肯不肯,至少行动上拦一拦。否则,那位谢小姐若进了宫,她那样好,陛下对她若动情,娘娘可怎么办呐。 稚陵问完,即墨浔忽然冷笑:“朕问你,你知不知道今夜在涵元殿里,谁在等着朕?” 稚陵登时一僵,和他四目相对,他那漆黑冷冽的眼睛里,泛着若有若无的雪光,寒冽冰冷,叫她冷汗直流。 她垂着眼:“臣妾不知道。” 即墨浔皱着眉,脸色并不好看,回身几步,抬手扳着她的下巴,让她只能抬起脸,没法躲避他的逼视,他盯着她,冷声道:“你不知道?你是不想说。” “朕以为你最体贴朕,可你,……你为了你自己,……明知涵元殿里有圈套,却不劝阻朕?” 稚陵愕然,轻声重复:“圈套……?”她睁大了乌浓的眼睛,细密的雪花沾在眼睫上,一片一片的,化成一颗一颗细圆的水珠,像泪盈满睫。 她轻声问:“陛下不愿意进那个‘圈套’么?” “朕不能。” 即墨浔已在此处徘徊良久。 他焉能不知萧夫人是何用意,从这个横空出世的表妹来到上京城后,无论是她的才名、美名,还是她待人的好、处事的法,如此种种,他自然看得出,她要的是他这空悬的后位——更进一步说,他们要的是,一个有他们血脉的皇子。 所以今夜,他不能进涵元殿。 这就是他徘徊的缘故。 稚陵说:“陛下若不喜欢,推辞了便是。” 即墨浔松了手,冷冷望着眼前女子。她似乎对他睡哪个女人,都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她难道忘了他交付她的重托了? 他反问她:“朕可以推辞。但你既然知道,告诉朕就是你的分内之事,你为何瞒朕?莫非对你而言,此事,你乐见其成?” 稚陵被他的重话说得又出了冷汗,仰着眸子,指尖轻攥。 她思索着,他一定在想,他的确可以推辞,只是会伤了他姨母萧夫人的面子,所以,若她开口邀他去她的承明殿过一夜,自然再好不过,全了各自的脸面,让这事解决得不必太难看。 他一定也在想,她今日却没有一点儿平日里替他排忧解难的觉悟。 可……可她若是不知此事,他去承明殿,她再高兴不过了;偏偏叫她知道了,在她还不知他心中到底怎么想之前,她怎么能坏了他的“好事”。 若他心中的确对那位谢小姐有意呢? 若是那样,她落了个争风吃醋的不是。 她咬着唇瓣,压下喉咙间的咳嗽,大抵是风吹久了,又耗了不少心神。缓着呼吸,好半晌,她才轻声说:“上回陛下教诲,臣妾铭记于心,不会再犯,所以臣妾才没有言明。” 她心头原本遇他在此的欢喜,此时也尽皆褪去,行了礼,准备自己回承明殿了。 子夜时分,朔风浩雪,宫道上格外寒冷,她吹风吹了很久,有些头晕眼花。 想来他现下生气,责怪她不明事理,也不会再陪她回宫,不如不抱这个期望的好。 他却又阴沉沉地叫她:“朕没准你回去。” 稚陵心头一跳,酒意醒了泰半,忽然担心,不会这回他要叫她在这儿罚站了吧?这可糟糕。 她停在原地,依然垂着眼眸,这个角度,却能望见,他的锦靴踏过青砖地上的薄雪,一截修长的影子,逐渐罩住她。 锦靴顿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忽然解下了身上大氅,披在她身上。 突然被大氅罩住,存余他炽热体温的氅衣,顷刻间叫她僵硬绷紧的背脊都松缓了些,她惊讶着抬眼,即墨浔的视线,幽晦地落在她眼中。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他的想法,好似天上的云般不可捉摸。 但她却看得出,他这时眼底染有薄薄的情霭。 他幽幽俯身,两手捧着她巴掌大的脸颊,声音似乎哑了些,目光晦暗:“朕说的话,你一点也不记得,不放在心上。” 离得这么近,动作更是突然,稚陵全然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愣愣的。他的手修长,贴紧了脸颊,她茫然问:“陛下说的是……” 毕竟,他说过的话太多了,即便她每一句都记得都放在心上,也不知此时,他话中所指,会是哪一句。 他的冕旒垂晃着,各色的宝珠折射出一两星微弱光泽,挡在她和他之间。 他眸色更沉,嗓音与这夜朔雪一般寒冷:“朕说过,‘除了你,谁也不行’。” 稚陵心头猛地记起来,不久前,他的确说,他……需要一个长子,除了她,谁也不行。 所以他今夜才……,才明知谢疏云等在涵元殿向他自荐枕席,他却不去? 是因为这个? —— 谢疏云在涵元殿的长廊上已等候了很久,张望着,却怎么也不见即墨浔回来。 母亲说要绊住他一会儿,从而给她准备的时间,可现下,时近破晓,都没有陛下的消息。 除了即墨浔,涵元殿里没少一个人,吴有禄都在这儿,……眼看将要破晓,委实不知母亲到底跟陛下说了多少话,还是另有缘故? 涵元殿上下,母亲都打点好了,加上母亲是即墨浔的亲姨母,这层关系非同寻常,没有人敢为难她们母女。 她便寻到吴有禄跟前,问他:“吴公公,怎地陛下还未回宫?是否要派人去寻?” 吴有禄笑呵呵道:“谢小姐不如先回去歇息罢,陛下一时半会儿,恐怕被别的事情绊住了。” 谢疏云自知无召擅闯涵元殿乃是死罪,自己是靠母亲的关系偷摸着进来,即墨浔不追责便罢了,追究起来,乃自己理亏。因此,吴有禄一这样说,她只得打算离开。 今夜虽不成,好在母亲借着过年的名头,会留在宫里住上几日,还可另觅良机。只可惜原本计划的岁首承恩没有成功。 第22章 稚陵心?头一惊,下?意识更搂紧了他的脖颈肩背,低声问:“陛下?,不如先……” 即墨浔被她这突然搂紧,惹得眸底一暗,原先还能暂忍,这时候却?委实忍不住,翻过身又压上?来,低声哄她:“朕快些。” 稚陵紧咬着唇瓣,生?怕发出了?什么声音,却?还是有一两声低低的嘤咛溢出,他吻过来,把声音都吞吃入口。 他说的“快些”,和她以为的,指的不是同一方面。 床板响得厉害,不知她被翻来覆去多少回,即墨浔终于剧烈喘息着,抽身离去。 稚陵望见他脖颈上?青筋鼓动,没有一丝赘肉的结实身躯上?汗水淋漓,再往下?看?,竟还没有偃旗息鼓,她心?下?骇然,这时候脑子里忍不住想,若不是需要个孩子,……他还是戒色的好。 一滴滚烫的汗珠子从他鬓角滚下?来,滴到她颈间,他随意抬手?一揩。粗重的喘息扑在她的脸上?,绯红一片,任谁看?了?,都知道刚刚发生?过什么。 身上?黏腻,总不能仪容不整去见长公?主,两人去了?净室沐浴过后?,稚陵替他擦干身子,捧过来干净衣物,侍奉他穿上?,一面说:“陛下?今日不如穿这件赤色织金锦袍,新年岁首,博一个好兆头。” 他对这些还是一如既往没什么兴趣,只?说随她。 稚陵小心?替他束了?黄金腰带,垂挂玄水玉佩,双鱼香囊,理好了?边角褶皱,望着高大的男人经她一装扮,白玉冠赤金袍黄金带,风采烨然,心?里十分欢喜。 即墨浔的目光忽然看?到了?东南角窗台边一台绣架,架上?是一匹玄锦,初有了?衣服的样子。他想,大抵是稚陵给他做的新衣服。宫中绣娘做的,已经足够他穿,他想说,不必多费那?个心?神——但又想到别人做的没有她做得合身,这话就咽了?下?去,只?当没有看?到。 臧夏过来给稚陵梳妆时,即墨浔只?在旁边罗汉榻上?坐着等她。 臧夏贴近她耳边小声说长公?主在正殿里等着,泓绿服侍上?过茶了?,长公?主似乎带了?什么礼物。 稚陵就想到昨夜里,长公?主的确说过要送她什么。 臧夏悄声说:“娘娘,长公?主一向疼爱娘娘,今日也要那?么素淡么?让长公?主见了?,该心?疼了?。” 稚陵从妆镜里见即墨浔倚在罗汉榻上?,单手?支颐,随手?翻着她先前放在小案上?没看?完的那?部游记。 她微微思索着,说:“不了?,素一点好。” 臧夏嘟着嘴,连宫人们?今日装扮都十分喜庆,娘娘却?要从年头素到年尾,这些金光闪闪的首饰,全都落灰,不也是一种浪费么? 她还不肯轻易放弃,拣着那?支玫瑰金簪,拿给稚陵看?,稚陵只?轻轻摇头。臧夏泄了?气,搁在台上?。 即墨浔翻着书,忽含笑?道:“这游记上?所?绘地图,倒比工部呈上?来的细致,连无名小渡口都标画上?了?。风土人情,习俗历史,莫不详尽。” 他又翻过两页,抬头问她:“稚陵,这书页上?的标注,是你写的?” 稚陵回过头去,颔首应道:“是。” 臧夏正给她绾头发,她一回头,发髻便散了?,臧夏轻轻“哎”了?一声,颇是懊恼,只?好重新捏着犀角梳梳起来。 即墨浔抬头恰望见稚陵垂悬的缎子般的黑发,眼中微微闪过什么。 臧夏已重新替稚陵绾好发髻,梳的是最时兴的望仙髻。她存在故意的心?思,想着陛下?在这里,娘娘定不好意思说些“陛下?喜欢素淡些”这种话,让她梳那?些端庄但老气的发式。 却?看?即墨浔放下?了?书起身,走过来,目光在妆台上?浅浅扫过一遍,稚陵不知他的意思,担心?他要说她的首饰奢侈浪费云云,怎知他却?挑出那?支璀璨精致的玫瑰金簪,给她簪到发髻上?。 他垂眸说:“这个好看?。” 稚陵心?间一喜,佯装镇定,弯了?弯唇,对镜自照,铜镜里和她素日模样,的确略显不同。 即墨浔也在端详她,只?是黑眸里仍没什么太大的起伏,说:“朕原打算从碧云渡出兵,但刚刚见图上?所?绘险恶地势,恐怕得重新规划。” 稚陵微微诧异:“陛下?,碧云渡虽容易渡江,但对面山势高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正是如此,……”他顿了?顿,蹙着眉,“此事改日再说。——皇姐恐怕等急了?。” 长公?主确在正殿等了?小半时辰,才见即墨浔和稚陵两人前后?过来。 她笑?盈盈起身迎过去,即墨浔微微颔首道:“皇姐久等了?。新年贪睡,一时睡过了?。” 稚陵虽垂眼,唇角却?含着压不住的笑?意,轻轻附和了?一句。 长公?主目光在他们?两人间流转一遍,等望见稚陵脖颈间的红印记,心?里晓得了?个七七八八,没有戳穿他们?,只?笑?说:“没等太久。——来,稚陵,”长公?主挽了?她的手?,到旁边,说:“昨儿没来得及,今日给你送过来。” 稚陵一愣:“长公?主,这是?” 侍女揭开红绸布,赫然是一架七弦琴。 稚陵不由自主伸手?想摸一摸,只?是忍住。这琴是伏羲式,桐木斫的,样子不算新,但做工极好。 长公?主笑?道:“去年七夕佳节,我跟驸马游玩,在洛阳街市上?,碰到个卖艺为生?的男人。困顿潦倒,在街头弹琴乞讨银子。弹的曲子哀伤宛转,不少围观的都潸然泪下?,甚至引得飞鸟盘旋。我见他有些本事,又很可怜,给了?他些钱。他嫌不够,大抵见我们?富贵,追上?来,缠着多要些银子。” 即墨浔淡声说:“市井无赖,皇姐就是太心?善,怜悯他,他却?不餍足。” 长公?主无奈笑?了?笑?:“他说,他自己天生?有残疾,除了?弹琴,没有什么谋生?的法子。以前在人家府上?做乐师,后?来树倒猢狲散,没了?出路。他家里妻子操劳,哪知染了?重病,急用钱救命。” 闻言,稚陵讶然,眉目间含了?怜惜:“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也是个苦命人。” 即墨浔未置可否,神色淡漠:“那?也未必,或许编造出来,博人同情。” 长公?主睨了?他一眼,无奈摇着头,没有理他泼的冷水,只?说:“这人追过来,说他这把琴,是传家宝物,前朝制琴世家所?制名琴,名叫‘雉尾’,若在平日,决计不会卖。” 她探手?抚着琴头雕画的人物,稚陵仔细看?去,雕刻的是烂柯观棋的典故。 即墨浔神色寡淡,显然对长公?主所?言感人泪下?相依为命的故事没什么兴趣。 他这位皇姐心?地太善良,平日里常常施舍救济穷人,便是踩死一只?虫子,都要怜惜许久。 长公?主语气怜悯,续道:“他求我买了?琴,好替妻子看?病。驸马认出来是一把好琴,我一听,名字里也有一个‘雉’,便买下?他这把琴。后?来找了?人一看?,那?人所?言非虚,确是名琴‘雉尾’,反倒是我捡了?个便宜。稚陵,你瞧瞧,喜欢么?” 稚陵的指尖轻轻拨了?一下?琴弦,金声玉振,轻声点评说:“有金石之音,确是好琴。” 长公?主便笑?道:“那?就好,也不枉费让人千里迢迢带过来。稚陵不如试弹一曲?” 稚陵微微迟疑:“许久没有弹琴,恐怕略有生?疏了?。”上?回她的琴断了?一根弦,久未让人去续,便也许久没有练过了?。 即墨浔唇边勾出淡淡的笑?意,望她说:“你抚琴在众人中最好,何必谦虚。对了?,皇姐,那?人弹奏的是什么曲子?既能叫人潸然泪下?,叫飞鸟盘旋,朕也想听一听。” 长公?主拿手?指敲了?敲额角:“瞧我这记性,那?时候挂在嘴上?说了?好些回,是一支名曲,这会儿倒……”她踱了?两步,忽然想起来,笑?道:“是了?,叫什么,《雉朝飞》。” 说着,姐弟两人的目光都看?向稚陵,即墨浔问她:“稚陵,你会弹这支曲子么?” 稚陵虽不想扫他的兴,可这支曲子,她的确不会。她只?好说:“这支曲子,臣妾只?有耳闻,尚不曾练过。臣妾不如弹一曲《梅花三?弄》罢。” 即墨浔的确略有失望,不过淡淡应声,找补说:“区区一支琴曲,想来没有叫人泪下?的本事,恐是那?人身世可怜,才令听者掩泣。” 稚陵听出他语气里一丝失望,便温声笑?说:“稍过时日,臣妾练好了?,再弹给陛下?听。” 长公?主笑?道:“非得听那?支曲子做什么?稚陵就弹《梅花三?弄》,寓意正合元旦岁首,又合寒冬景象,合适不过。” 稚陵虽弹了?那?支《梅花三?弄》,心?中默默记下?,这些日子勤快练好新曲。 长公?主原是打算送了?稚陵这把雉尾琴,便去涵元殿找弟弟叙话,现?在弟弟正好也在承明殿里,倒让她少走些路。 后?宫的妃嫔里,长公?主最喜欢的还是稚陵,她性子温柔谦逊,与?自己性子相合,那?时初次在宫中相见,她便很喜欢这个姑娘。至于昨夜里见到的谢疏云,倒不能说她不好——只?是太过锋芒毕露。 她听说这位表妹还住在宫里,萧夫人要多留几日,打的什么主意,她怎能不知。 第23章 疏狂飞雪中,稚陵听到有响动,指尖一顿,错弹了一个音。她抬眼望去,并未见到有人出现,想来只?是风吹竹动,疑是人来。 虹明池畔人迹稀少的竹林深处,落雪覆盖小径,就只?有她过来时留下的一行脚印。 她原也没?想到此处还有这样偏僻的一座小亭,雪竹掩映,静谧少人,适宜练琴。 日色西斜,林中渐渐昏暝,她想着该回去了。小亭四面通风,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她呵了呵气,才抱起琴离去。 回承明殿取近路,便要路过?虹明池上飞架的二十三孔望仙桥。 时?值傍晚,雪雾茫茫,望仙桥上绰约一道纤细人影正在桥上舞剑。袖衣翩飞,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水面朦胧倒影,剑光纷纷。 稚陵抱着琴,在原地望着谢疏云舞剑望了好一会儿,她舞起剑来,何其的潇洒快意。 她心?中羡慕不已。 她轻轻喟叹,等谢疏云走了才离开。 回了承明殿,臧夏连忙迎着她接过?琴放到琴台上,泓绿打了热水过?来,见她双手冻得发红,又心?疼道:“娘娘,在宫中练琴不好么?去外头,天这样冷……。” 稚陵双手浸在铜盆里泡了一会儿,感觉暖和起来,她笑了笑,拿棉帕擦干水,解下氅衣仔细挂好,说:“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清静。若在宫里练琴,总有琐事?烦扰,练不好。” 泓绿无可奈何,递了暖炉和暖手抄过?来,稚陵身?上渐渐暖和,坐在案前,处理她出门后积累下来的琐事?。 明日长公?主要启程回洛阳,即墨浔替长公?主准备了不少礼物,让她带回去。这是难得由他自己?亲自办的礼单,旁人插不上手。 宫中琐事?处理完,用?了晚膳,她坐在绣架前,捏着银针,想着前几日即墨浔说,让工部重新绘了一整幅扬江东南岸的地势地形图,等绘好了,让她跟着看看有无错漏。 她想,最迟明年,他就要出兵南征。 收复失地,是她一直盼望的,若能帮得上忙,自然再?好不过?。 大约是心?里憧憬,下针时?,似都?流畅些。烛灯明亮,照在绣袍上,这尾金龙的角,逐渐有了雏形。 臧夏蹬蹬蹬进殿来,直道:“娘娘,萧夫人递了帖子?过?来,……” 她远远儿望见稚陵针下金线泛光,闪了眼睛。稚陵闻声,针线微顿,接过?帖子?来看,轻轻念道:“正月十二……游虹明池。” 臧夏说:“娘娘去不去?” 稚陵微笑,将?帖子?折好放在高几上,说:“萧夫人是陛下的姨母,她相邀,自然要给?她面子?。” 臧夏说:“不知是各宫娘娘都?有,还是只?送到咱们这儿。” 稚陵重新拾起银针,绣了两针,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才继续绣,淡淡说:“就算是只?请了我,也不要紧。届时?,我叫上程婕妤她们一起。” 臧夏疑心?是因为除夕夜里,萧夫人计谋未成,当成是娘娘她告的密,所以要来敲打敲打娘娘。她心?底嘟囔,萧夫人她又不是陛下亲生母亲,却还想欺负娘娘不成? 听闻萧夫人的丈夫,大将?军谢忱,从前就很看不起娘娘。 稚陵只?绣了一点,绣得谨慎小心?,难免耗费心?神?。问了时?辰,才知已经过?了戌时?,今夜……即墨浔还会过?来么? 他大抵要多跟长公?主说说话,否则明日一走,又得明年才见。 明晃晃的月光漏进窗中,被雕花的绮窗分割成一片一片,难得无风无雪,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阿陵,你快去街上买醋回来,家里醋不够用?了——” 她听到娘亲的声音,揉了揉眼睛,回头一看,娘亲正在灶台跟前忙前忙后。院子?里有磨刀声,探头一看,是爹爹坐在磨刀石跟前,手里一柄磨得锃亮的刀。他发现了她,笑呵呵抬头:“阿陵,看,爹爹猎回来这头鹿,咱们晚上吃烤鹿肉。” 她茫然地低头,自己?穿着一身?绿锦面小袄,青白?色下裙,摸了摸头发,扎着双丫髻…… 娘亲催得着急,她熟练从罐子?里拿了铜板,出了门,是熟悉的路。沿街屋舍矮檐高高低低,刚下过?一场寒雨,地上青砖湿漉漉的。 经过?石塘街时?,冬天里那颗高大的梅子?树,光秃秃一片,噼里啪啦滴着水。 雨后湿冷,她打了个寒战,小步跑着,去买了醋回来,推开门,喜滋滋唤着娘亲。没?有人应。她定睛一看,却只?看到熊熊火光。 大火烧得屋舍房梁顷刻间焦黑颓倒,灰烬在狂风中乱舞,眼前的世界像被烧融,模糊得看不清了。 不知几时?,飘起了茫茫大雪。火光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放眼无垠的雪花,掩埋了所有大火肆虐过?的地方。 她从梦里惊醒,又怔了好一会儿。那是她十五岁,和爹爹娘亲哥哥过?的最后一个除夕。 她轻轻摩挲着娘亲留下的白?玉钗,再?睡不下,索性起身?,点了烛,坐在绣架边,又绣了一会儿,心?里才安定了些。 至少她现在,不是无家可归的……未来的日子?,也会慢慢变好。等即墨浔真的出兵南下,收复了河山,她一定要去宜陵,将?这个好消息,祭告他们…… 月光已淡隐云层,今日大约有雪,但风声小,不会下太大。 送行长公?主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了禁宫。稚陵悄悄望着即墨浔,即墨浔的目光却只?追着那浩荡的车队,目光眷恋不舍。刚刚饯行时?,他端了酒,递给?长公?主时?,摸着杯盏,觉得凉了,便立即叫人重新烫来。 稚陵心?里也有些羡慕长公?主了。 他一定是将?长公?主当成真正的家人,才有这样深厚的亲情;那么何时?……何时?他也会将?她当成真正的家人呢? 这两日,听说平西将?军递来了贺岁的折子?,程绣便跟着水涨船高,连着两日侍奉了晚膳。臧夏在她跟前嘀咕说,有个厉害的父亲,果然就不同?。 泓绿笑说:“谢小姐也有个厉害的父亲,可陛下就不想纳她呢。” 稚陵闻言,手中的针不小心?刺破了指尖。沁出一颗细小的血珠,沾到绣袍上。她轻呼一声,却看血已凝在了刺绣上。 她只?好拆了这一段,重新换了新线绣上。 她想,有个厉害的父亲固然重要,但这个父亲的想法也一样重要。平西将?军,是即墨浔想要笼络之人,可利用?的价值更高;谢老将?军,是一贯追随即墨浔的人,却想与他争权,他自不想让权柄旁落。 等候这许久,未见他来,看来下午即墨浔不会过?来了,稚陵便放下绣针,起身?换了衣裳,打算去竹林深处无名小亭里练琴。 臧夏见状,说:“娘娘,万一陛下过?来呢?” 她是不肯让稚陵冒着雪自己?出门才这么说,稚陵只?笑着摇摇头,穿好了鹤氅,背着琴出门了。盖因她这几日发觉抱着琴太沉了,便抽空缝了一只?琴袋,可以背着,减轻负担。 她背了琴轻车熟路出了承明殿,外头偶尔飘着零星雪花,才过?未时?,天色尚明。路过?二十三孔望仙桥时?,却见谢疏云又在此处练剑。 稚陵驻足悄悄望了一会儿,挪不动脚步,暗自想着,不知她练的这一支剑舞叫什么,虽想去问,可又怕唐突了她,便站在原地,努力记下了几个招式,想等得空时?,找宫中教坊司的姑姑询问一二。 这几日,谢疏云在这望仙桥上练剑一事?,阖宫上下都?有所知,说她立于桥上舞剑,翩然若仙,稚陵觉得,这传言不假。 等她练了两三遍,稚陵想,自己?或许没?什么舞剑的天分,她的招式,只?能记一两个动作。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寻到竹林深处小亭里,擦拭石台石凳,将?雉尾琴放在石台面上,取了琴袋,翻开曲谱,拨起琴弦来。 在幽寂的雪林里,弦铮铮而响,琴音低沉悲哀。 她已练好了开头这一段,不过?偶尔还是会忘了谱子?,叫她烦闷。 在连着弹错了两三回,且都?错在同?一处后,稚陵有些苦恼,练得累了,见四下无人,直直趴在琴上闷声叹气。 若有人在,她要维持自己?端庄贤淑、泰然自若的形象,怎么也不能这么趴在琴上;若有人在,她要呈现最完美?的自己?,怎能练一段曲子?弹错这样多回,…… 这也是她挑选僻静无人处练琴的缘故之一。 她虽幻想过?哪一日她在月下抚琴,而即墨浔无声无息站在身?后听她弹琴的情景——可那个情景里,她弹琴该是行云流水,三日绕梁,而不是屡屡弹错,断断续续,还得看谱。 她总希望她足够好,只?要她足够好,……他就会喜欢她。 她直起身?,重新从第一个音开始弹。 可直起身?的同?时?,她一眼就看到,远处模模糊糊几个人影。竹丛掩映,有踩雪的吱吱声,稚陵一凛,慌忙起身?。 再?一细看,最左边的穿着蓝色衣袍,正是首领太监的打扮,那么来人毫无疑问,定是即墨浔了。 他……他怎么会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 稚陵只?下意识抱起琴,头也不回沿着小亭后边这条小径悄无声息地离开。 如她所想,她在他的面前——应该是完美?足够好的形象,挑不出一丝缺点毛病。 他应该,没?有发现她刚刚趴在琴上直叹气吧。 总之,她下次要换一个地方了。 从这条路绕回承明殿,便需要兜一个圈子?,走到半路,稚陵恍然察觉到自己?缝的琴袋落在小亭中。 第24章 吴有禄陪同即墨浔到了这僻静无人的小亭子跟前儿,先前听到琴音,却不?见人;此时?走近,人么……似乎跑了?。 只有石台旁落下一只琴袋。 即墨浔淡淡踏进小亭,垂眼扫视一周,却蹙着眉,道:“前几日?陪皇姐散步时?,就听到此处有人弹琴。连着几日?皆是如此,怎么今日朕来一探究竟,人便不?见了??” 他望了眼这只琴袋,再?望向亭后这条小径,径上雪地一行脚印,离去匆忙。 吴有禄想着,这宫中精通琴艺的娘娘少说也有七八位,会弹琴的更多了?,……说不?准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段? 只是凭他这几回听到雪竹林里的琴音,不?能说好,断断续续,练上一段,又从头?再?来——约莫是弹错了?,不?算熟练。 吴有禄好歹在宫里做了?这么久的太监总管,有些鉴赏力,他想,那位弹琴之人,应不?会是裴婕妤。 他斟酌着笑道:“陛下,或许是那弹琴的人,自知琴艺疏浅,见有人来,便羞愧逃走了?。” 即墨浔微微点头?,没?有再?纠结这问题,却拿走这封琴袋,说:“一会让人去认认,是谁弹琴。” 他倒没?有特别缘故非要知道是谁,只是心底好奇。先前在竹林丛外?依稀见是个女子,竹丛掩映中,辨不?出模样?,依稀是乌鬟鹤氅的寻常打?扮。 他见她大抵是总弹错了?音,十分?懊恼颓丧,——干脆趴在琴面上,叫七根弦同时?嗡嗡铮鸣了?一下,等?过了?一会儿,又只得直起身继续练琴。他不?由觉得那人……可爱。 可爱,便首先要排除他的裴婕妤了?。她想来端庄谨慎,小心翼翼,绝不?会做出这般生?动憨态来。 那么会是谁? 谁知拿了?琴袋,回去叫各宫人认一认,却没?有一个认下。 稚陵一望见那琴袋,心里立即咯噔一下,脸上只装得波澜不?惊的样?子,摇摇头?说不?知道。 吴有禄想着,那个人自不?会是婕妤娘娘,颔了?颔首没?有多问。 臧夏等?他走后才?悄声问稚陵:“娘娘,万一陛下晓得了?呢?” 稚陵说:“等?晓得了?再?说罢。” 吴有禄在后宫兜了?一圈,问下来,没?人认,直到他想起了?……失宠许久的顾更衣。 顾更衣因着装病的事,被打?发到了?最偏远的北苑住着,吴有禄进门望见她憔悴不?已,一张姣好容颜昏沉失了?颜色,不?由叹息,这帝王恩,最寡薄。 他本也没?想着会是顾更衣,因她失了?宠被贬后,便郁郁不?出门了?。 哪知听了?他的来意,顾更衣那暗淡眸中忽然一亮,说,弹琴的便是她。 —— 正月十二日?,萧夫人约了?稚陵游虹明池的日?子。 稚陵坐在妆镜前,臧夏便捏着玫瑰金簪子笑盈盈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娘娘,陛下都?说好看,今日?就戴它罢?” 稚陵唇角微微扬起,点了?点头?,默许了?。臧夏欢天喜地,不?忘把白玉钗子收在一边。 臧夏说:“也不?晓得萧夫人做什么。” 稚陵道:“她大约要‘先礼后兵’。想来她也和程婕妤一般,认为我说的话,在陛下跟前,总有几分?重量,便想叫我去说谢小姐的好话。” 臧夏愣了?愣:“娘娘,那咱们还?要去么?” 稚陵说:“明面上,总不?能拂了?她的面子。毕竟是长辈。” 等?到了?约定的兰梦亭,萧夫人尚没?有来。稚陵坐在亭中,目光远眺池面。因是个大好的晴天,池面上的冰泛着粼粼的日?光,雪正在化,所以?寒冷,她揣着银狐皮做的暖手抄,抱了?只暖手炉,才?觉得好些。 不?多时?,没?见萧夫人,倒是见程绣笑着过来,打?招呼说:“裴姐姐,你来得早。” 她也揣着银狐皮的暖手抄,一见稚陵,又忙不?迭夸了?她的手艺一番。 但未见萧夫人的人影,立即耷拉下了?脸,变了?一副样?子:“裴姐姐,怎么东道主反而没?有来?” 稚陵淡淡笑说:“萧夫人客居的宫殿,大约离这儿远了?些。” 程绣就道:“裴姐姐,我晓得她存的心思,姐姐可不?要上她的当。” 稚陵应声,抽出手端起茶盏,目光眺望过去,却忽然见到浩渺虹明池的对岸,一行枯柳树下的栈道上,绰约一行人,悠哉散步。 隔着池水,自是辨不?清对岸是谁,稚陵微微眯眼,勉强看出那蓝袍子的是吴有禄。 程绣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瘪了?瘪嘴:“那是陛下叫了?顾更衣侍驾游园。裴姐姐或还?不?知道吧,昨日?里,吴公公不?是满宫里问是谁丢的琴袋子……” 稚陵“嗯”了?一声,却不?自然捉紧杯盏,程绣颇不?满续道:“竟是那北苑的顾更衣!裴姐姐,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是她!” 稚陵的指尖又捏紧了?些,却淡淡道:“怎么会是她?” 程绣轻哼了?一声,“我找涵元殿里的人打?听了?一番,才?晓得原委。那顾更衣哀怜自伤,在雪竹林里抚琴,陛下前几日?在僻静处散心,巧了?就碰上她了?,她怕被陛下瞧见自己形容憔悴,慌忙逃走,从小亭后往北去,过不?了?多远就是北苑。陛下倒被她这欲擒故纵的法子勾了?一勾,满宫地找她。这不?,听说,陛下要抬她的位份了?。” 程绣她靠银子换的消息灵通得多,说完还?不?忘嘴快说了?好几句,那顾更衣,真真会使手段。 臧夏听了?,脸上却变了?变,张了?张嘴,望着稚陵,说:“娘娘……” 这算什么,还?有这等?捡便宜的好事,娘娘她不?想叫陛下晓得是她,反而被旁人认了?身份,现在这顾更衣还?要升位份?娘娘都?没?有升! 稚陵听罢,倒是静默了?一阵,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面的花纹,幽幽地问:“那……可知为什么抬她?是因为,弹琴好听?还?是因为……” 程绣撇撇嘴:“说来倒更好笑了?。裴姐姐,陛下是因为她‘率真自然’,……哎,我也不?知具体缘故呢。她弹琴跟‘好听’自是毫不?沾边,涵元殿的人说,陛下昨日?召她,就让她弹琴,她不?会弹,磕磕巴巴的,陛下反而大喜。” 臧夏咬着唇委屈直唤:“娘娘!” 稚陵恍了?恍神,唇角一丝微不?可察的苦笑:“是吗,那也是她的造化。” 她目光再?看过去,已不?见他们的影踪。 她想,若是换成她,结果或许大不?相同——不?必提什么抬位份了?,即墨浔若知是她,恐怕只会皱着眉头?问她,琴艺怎么生?疏成了?这样?,磕磕绊绊。 顾以?晴从前就要比她得宠,那时?犯了?错,也惩戒过,现在过了?这么久,他看她,想必还?是赏心悦目。所以?,琴弹得不?好,并不?要紧,他可以?说她……“率真”。 她总希望她在即墨浔的眼中是最好的,这时?候,模模糊糊发现,那只是她想当然的想法,他若足够喜欢,并非一定要方方面面最好。只要他喜欢的话。 但他不?怎么喜欢她。所以?她得做到最好。 ——但纵然是她做了?最好的,刻苦练琴,也未必比得上,弹琴弹得磕磕绊绊的。 她轻轻叹息,杯中茶凉了?,她才?顾得上轻抿一口,垂眸笑说:“不?说她了?。” 程绣还?自忿忿,但一想到这里还?有个即将到来的更大的劲敌,萧夫人和她女儿谢疏云,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走。 说话之间,那边不?远处缓缓行来一位身穿深红织金妆花袄子的贵妇人,妆容精致尊贵,发髻上珠翠琳琅,含笑道:“两位娘娘都?来了?呢,倒是我来迟了?。” 萧夫人似有似无瞥了?眼程绣,程绣也毫不?客气瞥回去。 臧夏心里佩服程婕妤,但更佩服程婕妤的爹,她的爹让她不?必在萧夫人跟前低人一等?。 萧夫人下帖子邀稚陵来游虹明池,说是游赏,不?过沿着水滨步行。 水岸漫长,萧夫人笑道:“那日?带疏云进宫,听说裴婕妤身子不?适,没?有来。” 稚陵微微颔首,知道她指的是不?久前那个下午,众人都?在兰梦亭,她却蒙在鼓里,在承明殿里呆着。 萧夫人道:“那是陛下特意吩咐的,说婕妤人在病中,不?必烦扰。疏云说了?,久闻婕妤娘娘的名,‘心地善良,常怀慈悲’,‘贤良淑德,才?貌双全’,却不?见真人,委实可惜。” 稚陵淡淡笑道:“是我听了?谢小姐的盛名,却可惜那日?卧病,没?有见面。” 萧夫人含笑望她一眼:“那婕妤娘娘觉得疏云怎样??” 稚陵的目光却没?有同她对视,只远远儿落在了?前边那二十三孔桥上,桥上依稀立着一道人影,她认出又是谢疏云,笑说:“将军与夫人教养谢小姐,自然方方面面都?极好。” 萧夫人也看向了?桥,笑说:“疏云这丫头?,偏生?看中了?这望仙桥,说在此处练剑,衣袖翩翩,恍如神仙临风,十分?快意,换去哪里都?不?肯。我说这里风大,她偏偏喜欢吹风,哎——” 稚陵客气说道:“谢小姐性子如此,夫人不?如随她呢。” 说着,到了?桥上,稚陵才?看清,谢疏云今日?一袭单薄的素衣翩翩,在这朔风中纤纤独立,委实颇俱仙风,大抵舞剑舞得专心致志,尚未发现她们过来。 第25章 稚陵睁大眸子,她虽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但意识还清明,轻声道:“……陛下,臣妾自己来吧?” 他?毫未理会她,没?有?作声,三下五除二,将她衣裳解了,动作称不上怜香惜玉,甚至目光幽冷,低垂着狭长漆黑的眼睛,抱她浸在水里。 稚陵一时愣怔,身子被热水浸没?到了颈子,险些又喝上一口水,才稳稳被即墨浔扶着腰身固住。 他?的手,比池水要更热,灼着她的腰。 他?抬手解他?自己的衣裳,湿透了的玄色衣袍,一重重一件件,被他?扬手一把丢在池岸。 紧接着,她就被抵在了池水壁,他?的眼睛直直与她对?视。 漆黑眼中,幽深薄怒的目光。 他?自然鬓发湿透,愈显得乌浓如墨,黏在身上,微俯着身,赤.裸胸膛上几处惊心动魄的旧疤痕,正随着他?剧烈的心跳而翕张。 触目惊心,——不仅是疤痕。 他?低下头来,一只手扣在她后腰,另一只手则扳着她的下颔,力道生疼,甚至在雪白?肌肤上留下浅红的指印。 他?只这么注视她,一刻,两刻,她想?,他?大抵在动怒的边缘,呼吸间,急促的热息,热浪一般打?在她的脸上。 猝不及防,他?吻下来,吻住她的嘴唇。 同样是毫无怜惜,在她的唇舌间攻城略地,肆意挞伐。 冰凉和?炽热交叠在一起,她被抵在这池水壁上,亲了又亲,吻了又吻。 嘴唇几乎要被他?吮吻发肿了,他?终于放过她,目光幽幽,低声却哑然:“救她做什么?这是她们的算计,你看不出来?” 声音浊而沉,伴着激烈吻过后的喘息。 稚陵懵了懵,不解:“谢小姐落水了,……我,我只是想?救她……别的都?没?想?……” 即墨浔的眼中,沉沉晦色,莫名难辨,听到她的话?,却默了一阵。 稚陵心提到了嗓子眼,虽然脑子昏昏沉沉,但在转瞬,也想?明白?了些弯弯绕绕。 谢疏云和?萧夫人,的确是故意设计的,……但她,全然出自下意识的反应,并?没?有?想?太多。 是她坏了他?的什么计划了?还是她下水救人这件事,令他?觉得不喜了?抑或是他?认为她别有?目的,是为自己赚一个好名声?…… 她怔怔望他?,猜不透他?的心思。 可即墨浔这沉默过后,只松开了扳着她下巴的手,却没?有?松开扣在她后腰的那只手。 他?的手下移,捉起她的脚腕,令她的膝盖,抵在他?胸口处。 遽然间,水花四溅。 他?俯身贴紧她,紧实健硕的胸膛压得她喘不过气,他?不语,下巴搁在她肩窝上,她只能听到他?沉沉的呼吸声,响在剧烈的水声里。 稚陵头脑一片空白?,连两只手都?无处安放,最后只得小心翼翼绕在他?的身后,轻轻搭在他?后背的肩胛骨。 她身子紧绷,承受着他?的怒火,尽管她还没?有?弄清,这怒火来自何处。她甚至有?些荒谬地想?,他?不会是担心她的安危吧……? —— 稚陵再?醒过来,朦朦胧胧的,似乎见一片薄薄的青色纱帐。 手指动了动,似乎躺太久了,身子僵硬,她稍微转过眸去,才见床榻边跪坐一位老太医,正替她诊脉。 目光微转,就见到一袭玄衣,冠戴整齐的冷峻帝王,坐在近前一只玫瑰圈椅上,撑着腮望着老太医。 臧夏跟泓绿两人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床边儿?。 稚陵模糊记起她好像是在净室的池子里……后来,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晕之前,她还在想?,即墨浔委实厉害,下水救人后,还……那么久。 室内静谧,稚陵立即阖起眼睛。身子太累,不如假装没?有?醒过来。 只听老太医道:“陛下,娘娘受了寒,寒气入体,身体虚弱,……臣开一副药,每日?煎服……” 稚陵一听又要喝药,不由得苦巴巴皱起小脸,轻轻别过脸去。 即墨浔默了阵,说:“不喝药呢?可有?别的法子?” 老太医沉吟片刻:“没?有?。” 老太医写下药方,交给医官,即墨浔忽然又问,但压低了声音:“可有?……喜脉?” 老太医恭敬道:“回陛下,臣未曾诊出……”他?顿了顿,斟酌着道,“许是老臣医术不精,陛下不如再?宣太医院其他?几位太医,一并?诊断。喜脉关乎国家之本,老臣不敢轻断。” 即墨浔却略有?烦躁地起身,踱了两步,最后抬起眼睛,对?老太医说:“太医替朕也诊诊。” 老太医微微讶异,却是照做,说道:“陛下身体康健,并?无不适。” 即墨浔摆手叫他?们全退下,寝殿里,只剩他?们两人。稚陵尚在想?着,这些时日?陆陆续续不知侍寝多少次了,也有?一个月时间,却没?有?消息。 莫非是她身子太虚弱,不易怀孕? 还是没?有?诊出来? 她正遐思,即墨浔已?撩开了帷帐,将她发呆的情状尽收眼底。 他?道:“朕已?让姨母和?谢疏云离宫了。” 稚陵猛回了神,原来他?早已?发现她醒了,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晕,这时候应了声,但不知该说什么。 她觉察得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纹丝不动。 即墨浔已?没?有?方才在净室的池水里,那般发狠的样子,现在他?依然容颜冷峻,神情淡漠,仿佛片尘不沾。 他?大抵不满她的眼睛避着他?,手掌撑在她的枕上,俯下身来,鼻息相拂,龙涎香气刹那弥漫,她通身一僵,被迫和?他?对?视。 她看到他?幽幽的眼睛里,虽一贯冷漠,可此时倒有?些无可奈何的温柔:“朕气的是,你身子本就虚弱,还下水救人?水那么冷,便是朕也受不了,况且是你?” 稚陵一时又愣怔住。 她感到额头被他?轻轻印上一吻,她想?,他?是真的关心她,还是因为受了寒,便不容易怀孕? 否则他?该不会问老太医那个问题。 她低垂着乌浓的双眸,唇角弯了弯,柔声向他?保证:“臣妾以后不会了……” 他?点了点头,直起身,将帷幔重新放下。隔着帘帷,他?轻声道:“好好休息,朕过两日?……” 稚陵睁大眼睛,“过两日??” 她似乎见他?唇角一勾,许是什么好事,但没?有?言明,又叫她猜不透。 难道是准备升她的位份呢? 除此之外,她委实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好事。 这遭下水,的确受了寒,老太医开的药苦得人神共愤,稚陵喝了两口,尽管捏着鼻子了,可还是哇的呕出,并?想?着,救人不单是一时的痛苦,若是不慎,还会有?后续许多的痛苦。 臧夏拿了青梅果过来,小声说:“娘娘,吃点蜜饯儿?吧?” 稚陵咬了一口,酸得终于记起来,除夕宫宴上这青梅果格外酸涩,她还需找尚食局的问责。 臧夏笑?说:“诶,娘娘不是说酸么,怎么还吃光了?” 稚陵说:“酸就罢了,比苦味儿?好。” 臧夏捂着嘴笑?说:“娘娘昨日?下水救人,可把程婕妤都?看呆了。程婕妤说,娘娘看着柔柔弱弱的,却这般英勇,她委实不如也。” 稚陵笑?了笑?,垂着眼,说:“昨日?太冲动了。” 泓绿说:“娘娘,萧夫人昨日?派人送了些礼物,说是多谢娘娘救了谢小姐。礼单在这儿?——” 稚陵接过看了,却是微笑?摇了摇头:“她送的这些药材补品,都?是极寒的,我这会儿?可不能吃,……”她想?,萧夫人大抵恨她两次坏了她的计划。 她轻轻叹息,用了清淡膳食,又觉得昏昏欲睡。臧夏说的什么新鲜八卦事,她没?怎么听,直打?瞌睡。 泓绿说:“娘娘,左右没?事,再?睡会儿?吧。陛下也说让娘娘好好休息。过两日?就是上元佳节了——” 稚陵闻言,眸子微微一闪,撑着腮倚在床头,只笑?了一声,缓缓说道:“年?年?上元夜,年?年?也没?有?什么不同。宫中左右不过摆宴,热闹是热闹,可总归少了一丝人气。” 臧夏附和?说:“是啊,宫里又没?有?灯会。” 泓绿说:“奴婢想?起来小时候,家乡的上元节,夜里,街市上灯连着灯,好看得晃眼!我年?纪小,还不知道上元节是男女们约会的日?子,光看灯就能看一晚上……。” 臧夏笑?说:“又没?情郎,不看灯看什么?看人家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不成?” 她们俩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晌,才发现稚陵迟迟没?有?应声。她像在回忆什么。 等她们俩都?噤了声,她却又恍然回神,睁大了眼:“……” 臧夏轻轻说:“娘娘,累了便睡下吧?” 稚陵点了点头。的确犯困。 她在想?,上元佳节对?十五岁之前的她来说,都?称得上美好二字。 和?泓绿、臧夏她们描述的记忆里的上元夜,没?有?什么区别。 街市上人很多,人声鼎沸,各家年?轻姑娘小伙都?会在这上元夜里出门。 灯海光芒绚烂,每一盏灯都?叫人爱不释手。还有?载着灯山的车马游街,明亮如昼,映在宜陵城中纵横交错的河水上,波光粼粼,如梦如幻。 她从小到大的上元佳节,几乎都?是牵着娘亲的手过的。 但除了娘亲,爹爹和?哥哥,除了即墨浔,她还牵过一个人的手。 在她十四岁那年?的上元佳节。 朦胧的月光相照,老树的枝条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红绦。据说那棵树已?经活了百年?,根深蒂固,挂的红绦经过风吹雨打?,有?的已?旧到辨不出上面的字来。 第26章 这条红绦上?,她左思右想,没有下笔。摆摊的老人说:“小姑娘,写给谁啊?家人的话,平安喜乐,若是心上人……”老人笑了笑,“不如写个长长久久?” 她慌忙摆手:“不,不是的……”但还是没有想好写什么,索性决定先将?那三条红绦挂上?。 但要?把红绦挂在树上?,就十分?为难她了。下边的枝条上?已经?挂得满满当当,没有可以系的地方。 她努力?踮脚,也够不到上边的枝条。 树影隐匿的影子终于缓缓走出来,抬起手,将?那上?边一根枝条压下来,好让她够到。 他并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别处,映着明?晃晃的灯海。 她笑起来:“阿清哥哥,谢谢你。” 他才下意识望她一眼,极快地撇开。 他瞧见了她手里剩下的没有写上?祝愿的红绦,微微一愣,她的手轻轻掸了掸那条红绦,向他笑道:“阿清哥哥,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我替你写。” 替他写的理?由么……略显蹩脚,她说,因为她近日在练字,所以瘾大。 他似乎轻轻弯了弯眉眼,眼里有淡淡的一痕笑意,却只是摇了摇头。 她微微思索后,写上?“封侯拜相”四?个字。她想,这应是古往今来,无数男儿的志向,他……也许不例外呢? 她不知?道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大抵这样热闹的日子,也呆在院子里,未免太闷。 但他不去逛灯会,干站着,未免还是太闷。 她又?寻了一个蹩脚的理?由:“阿清哥哥,我跟我娘亲她们?走散了,一个人不敢走,能不能陪我找我娘亲?” 他又?愣了愣,静了片刻,轻轻点头,说:“好。” 她欢喜不已。 走在摩肩擦踵的街市上?,她像往常牵住娘亲的手一般,下意识牵住他的手。修长清瘦,温度很低。她意识到牵的人是他时,又?有些舍不得松开。他画画儿很厉害,她见过他画的宜陵的山水,一笔一笔,笔触细腻,她没想到那么厉害的手,牵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有些跛脚,所以走路走得慢一些。 她也慢慢地走。街市很长,像走不到尽头,回头望他时,他眉眼清隽,烛光照在他穿的青色锦袍上?,缠枝莲的花纹折射着微微的光,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显得太明?亮了。 但……第二年他便不告而别了。 一切仍在,仿佛人间蒸发?。她本来以为,她和他也算很熟了——直到他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去,她方才明?白,其实连他究竟的姓名身份都不知?道,怎么算得上?熟悉。 两日后的上?元佳节,宫中和往常一样,摆了宫宴,请了些王公贵胄、皇室宗亲进宫赴宴,歌舞丝竹,觥筹交错,除了今夜有一轮满月之外,其他的,和平日的宫宴别无二致。 稚陵撑着腮,跪坐在案前,模模糊糊地想着往事,虽没有喝酒,却觉得困乏。程绣悄声说:“裴姐姐,你今日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她微微一笑,才打起精神?,向她道:“没什么,只是殿里闷了些。”有些无聊罢了。 程绣说:“唉,往年我最盼着上?元节了,想当初,上?元夜里,给我送花灯的,从我家门口排到……” 稚陵笑着望她一眼,听着程绣说着她自己的往事,她心中想,不知?今夜的长街上?,是什么样的景象。 她还记挂着即墨浔前两日看她时说,过两日怎么怎么,她以为要?升位,可直到宫宴结束也没听到宣旨,大抵他只随口一说。 众人各自散去,她还要?留在这儿监看一会儿善后,已经?戌时,回去洗洗睡正好。她近日……确实很困。 怎知?她还倚在小案上?,一边打瞌睡一边看宫人们?来来往往干活,忽然来了个小太监,细声细气道:“娘娘,陛下召您去涵元殿侍奉。” 稚陵强打精神?,抬起眼:“什么……” 泓绿倒是眉眼欢喜,转头就搀扶着稚陵起身,一边道:“娘娘还愣着做什么……” 臧夏说:“娘娘,莫不是陛下要?升位了!”她连忙给那小太监塞了一把钱,悄声问他:“是什么事呀?” 小太监低眉顺目,摇了摇头,说他不知?。 臧夏益发?觉得今夜有好事,却看稚陵眉目淡淡,蹙着眉头,轻声说:“我这右眼一直在跳,该不会……” 不管怎样,去了便知?道了。 到了涵元殿里,吴有禄亲自出来迎她,笑吟吟的,压着声音说:“娘娘先去翔鸾阁换衣裳。” 稚陵微微疑惑,但想到上?回在翔鸾阁侍寝,也是这个流程,不疑有他,进了阁中,两个侍女?行了个礼,捧来一套衣裳。 ——但,她近前看了一眼,怎么却不像是侍寝穿的那个,亦不是宫装,倒更像…… 寻常富贵人家妇人穿的衣裳。 这是一套月白色衫子,外套着鹅黄披帛,她愈发?觉得奇怪,却听这位宫娥笑道:“娘娘,都是陛下吩咐的。” 稚陵甚至想到难道即墨浔觉得光是宠幸她太寡淡了,要?玩些什么别的乐子,比如叫她扮做民间妇人,他来演一演暴君强夺人妻的戏码。 这两位宫娥服侍她穿上?这套衣裳,又?为她梳了一个民间妇人的发?式,簪上?些轻盈小巧的簪钗首饰,清秀好看,不惹眼。她们?最后将?一张小小面纱捧给了她:“娘娘请戴上?吧。” 稚陵于此时才迟缓地问:“陛下要?带我出宫?” 宫娥不敢多言,只垂着眼摇头。 稚陵望着镜中自己,倒是一刹那恍了恍神?,肩上?轻轻按下来一只手,她惊得回头望去,一身月白色锦袍常服的即墨浔,正立在她身后。 玉冠束发?,锦袍素淡,没有什么花纹图案,倒是显得低调。腰间束着躞蹀,挂了他的佩剑,剑鞘同?样是没有花纹。连穿的乌靴都没有多余装饰,打眼一望,只叫人觉得是个……祖上?富过但已落魄了的公子哥。 偏偏他长相俊美,是穿得再素淡,也能在人群里一眼望见的角色。 稚陵还没有开口问,他垂着眸,嗓音里含着些许笑意说:“朕带你出宫。” 稚陵彻底愣住,不可置信地望他,她几乎想了许多种可能,偏偏没想到他……他说的好事是要?带她出宫。 她愣了半晌,才见他的手指轻轻摩挲在她的鬓边,力?度轻柔,嗓音低缓磁沉:“怎么愣着,不想出宫么?” 她心里虽万分?欢喜,可却还有一点理?智。 坐在出宫的马车上?时,她轻声问:“陛下为何带臣妾出宫?” 即墨浔蹙了蹙眉,马车颠簸,刚出了端门,又?颠了一下,稚陵身子不稳,直接颠在他的怀里,他动作微顿后,旋即直接把她揽在怀中,让她好躺在他的膝头。 他轻声说:“朕觉得宫中太医的医术,固然是好,心思却未必纯正,朕不放心他们?。听说上?京城中一处医坊里坐堂的大夫,颇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朕打算让他看看……” 稚陵一听,难道他指的是……是怀孕这件事么? 她神?情微微僵住,半晌,说:“陛下费心了……” 她这个姿势,他的手恰好就停留在她的脸上?。 带有薄薄的茧的手指,轻轻刮着脸颊,指尖温度灼热。他不说话,叫她疑心,他心中还有别的想法。 即墨浔沉默了一会儿,续道:“自然,还有别的事情。” 她仰着眸子,望着他低垂下来的狭长双眼,等他的后话,即墨浔说:“朕派去赵国的眼线回来了,朕需亲自跟他们?见一面。但为免暴露,只得作出伪装。” 他沉吟片刻,说:“在外,万不能暴露了你我的身份。” 稚陵一一应着,心中除了震惊,还有一丝甜蜜。她没想到这般重要?的秘密,即墨浔也肯让她参与进来,——是否在他心中,她的确足够让他信任? 不管他为着什么缘故带她出的宫,总之,当她的的确确站在了宫外,站在上?京城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玄武街上?时,热闹的景象一下子挤入眼帘,叫她看都看不过来了。 花灯连成了一片明?光灼灼的光海,渲染得上?京城的天空,仿佛都被映亮。 抬头可见广阔无垠的天,天上?一轮圆月,月光薄薄洒落。 这是上?京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街,这条街上?坐落着上?京城里诸多有名的酒楼。上?元良夜,摩肩擦踵,游人如织。叫卖声,吆喝声,人声鼎沸。 即墨浔上?了这仙客来酒楼,让她先在这里等候。因着秘密出宫,臧夏泓绿都在宫里,身边只有即墨浔的几名侍卫,都装成普通百姓守在这酒楼下面,暗中护卫即墨浔的安全。 他特意准许她能在这条街上?四?处走走——但不要?走远,至少不要?走出侍卫们?的视线范围。等他和眼线们?见过面,处理?完事情,就带她去医坊。 即墨浔临上?楼前,打量着她,最后替她将?缚面的面纱理?了理?。 她想,他还担心有人抢他的女?人么。 想着想着,脚步却已经?下了台阶,四?下一望,望花了眼睛,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逛。 她远远儿见那边不远处立着极其明?亮的花灯墙,许多人围观,不由心中好奇。 过去一看,这满墙的花灯,工艺精致,灯上?描画的各色传说,精巧细致,甚至……比起宫中画院里的画师,也不遑多让。 第27章 稚陵听那吆喝的黑衣壮汉说着,这花灯,乃是他们东家亲手画的,若想要,只要玩猜灯谜,规矩很简单——抽若干个灯谜,一炷香时间里,一个不跳猜完且猜对了,便能挑一盏带走;但若猜不中,想要买,得一千两银子一盏。 最下面一排的,需猜二十个灯谜,每往上一行,多以此类推,最上面一排的,要猜五十个。 旁人听了,纷纷咋舌。 稚陵就见许多人尝试猜灯谜,然而尝试的人无一落败,不是卡在第?一个,就?是卡在第?二个,直道这好?看的灯委实难拿到,一千两银子,也?付不起。 这时候,款款来了五六位装扮华贵的淑女,见?到这些花灯,其中一位,雪衣蓝衫子,裹了一件竹青色氅衣,眉目姣好?,笑说:“我也?来猜猜看。” 稚陵本也?想去猜,但她?们抢先一步,就?只得排到后面去了。 起风了,她?抬起手缚了缚面纱,瞧着那几位姑娘,这位蓝衫子的姑娘似乎颇具才名,另几位姑娘纷纷笑说:“周姐姐出?马,定能旗开得胜。” “周姐姐,我要那盏,——” “我也?要我也?要!” 那位周姑娘唇角扬着自信的弧度,眼?若明星,眉眼?弯弯说:“好?了好?了,还没有猜,一会儿再?说。” 稚陵悄无声?息站在一边,这灯墙的附近,也?有一颗参天古树,但叶子全都落尽,和?宜陵的草木便大不相同。 抬眼?看去,树杈光秃秃的,零星还覆着雪。 这位周姑娘一连猜对了十几道灯谜,周围人纷纷响起喝彩声?:“好?!!!” “不愧是晋阳侯家的女儿,当真才貌双绝!” 稚陵模模糊糊听到这句话,心想,原来这位周姑娘是晋阳侯的女儿。晋阳侯祖上有从龙之功,封了侯爵,世袭罔替。只是这一任的晋阳侯没什么本事,——偏偏长得好?看,被陇西世家的千金看上,生了个宝贝女儿,便是这位周姑娘。 周姑娘继承了一副好?皮囊之外,还十分能干,把家里的铺子、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若不是因为晋阳侯他委实没什么可用的地方?,她?本也?是要进宫的。 稚陵心道,还是不进宫的好?——否则,她?哪里还有今日的自由快活呢……。 谁知,周姑娘竟猜错了一个,满场扼腕叹息。那几位姑娘纷纷可惜道:“哎呀,周姐姐,只差两个了!……” “喂,就?不能通融通融吗?我们都猜对十八题了!” 那大汉挠着头憨憨说:“姑娘们,不是小的不通融,这,这规矩摆在这,况且这些灯,都是东家绘的灯,小人也?做不了主啊……”他笑了笑,“姑娘们要是实在喜欢,……一千两银子一盏,不贵的!” 有个姑娘便扬声?道:“哎,你们东家是谁?” 大汉嘿嘿笑了两声?:“东家不让说啊,只托小人在这里摆个摊。” 姑娘们没辙,那位周姑娘便笑道:“罢了,上元佳节,花点?钱也?值当。”说着,便准备从袖中掏银票出?来。 一位姑娘忽然指着人群里谁,说:“周姐姐,你瞧那个,那个是不是薛公子?” “什么?”闻言,周姑娘抽银票的动作顿了顿,连忙回?头看去,稚陵也?悄悄看去,倒在这熙熙攘攘人群里,的确看到一个身姿挺拔清瘦的男人路过。 那人背影风姿笔直,穿一身漆黑的宽袍,一眼?望去,颇有一种低调的扎眼?感。 周姑娘再?顾不得买花灯,立即循着追了过去,余下?的几位姑娘也?笑着跟过去,稚陵隐约听到几句低语:“前些时日,听说周姐姐在晋阳侯寿宴上见?到这位薛侍郎,一见?钟情,……” 稚陵远远儿望见?她?们都走远了,心想,薛侍郎,不就?是那位恨不得全年住在文华殿里理政处理公务的……薛俨薛大人么。 他今日也?会来逛灯会? 大汉说:“姑娘是要猜灯谜吗?” 稚陵才回?过神,微微一笑,轻声?说:“对,我要猜。” 周围人纷纷打量着这年轻女子,她?缚着面纱,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眸,此时,映着灯火光明,宛若盛有万顷潋滟波光,万分动人。 细蛾眉,乌浓眼?,雪肤云鬓,淡淡的月白衫子,拢着一条鹅黄披帛,影子纤瘦。 分明没有多么富贵的打扮,却流露出?一身知礼贵气。 但她?也?没有如云的仆从,奢侈的排场,叫人觉得矛盾。 极清淡的打扮,眉眼?极好?,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四下?仿佛都静了下?来。 这黑衣大汉愣了两刻,才慌慌忙忙端了灯谜的箱子,说:“姑娘请抽题目吧?”他跟前另一个大汉点?上了香计时。 第?一题,“一月七日,打一字。” 稚陵不假思索,轻声?道:“胭脂的脂字。” 第?二题,“十载相思风雨间,打一字。” 相思即有红豆的典故,在风和?雨之间,则为澎湃的澎字。 如是,她?一连猜到了四十九题。 第?五十题,“宝玉不见?且留下?,东郊菱角藏藻荇,打一地名。” 香将燃尽,四下?噤声?,全都在等她?解这一题。围观者众,从起初一小圈,到现在一大圈,男女老少,路过的都驻足停了一步。 稚陵掌心微微沁出?汗来,不是不会解,而是她?…… 她?轻声?道:“宝字头,且字在下?,是为‘宜’;郊字留耳,菱字无草,是为‘陵’。这地名,是宜陵。” 香恰好?燃到了尽头,火星熄灭,周围爆出?喝彩声?,她?抬头望着那盏挂在灯墙最上头一行的花灯,灯上描绘的石滩、角楼、江岸、山形,全然是记忆之中的模样。滚滚江水,无数将士黑甲红袍,船只竞流,乘风渡江,却是想象。 那大汉倒全没想到真的有人能连答对五十道灯谜,毕竟能想出?来已经不容易了,何况还限定是一炷香时间。 他笑着说:“姑娘,喜欢哪一盏,自己挑吧!” 稚陵才恍然回?了神,轻轻颔首,走到灯墙下?,抬手正?要去取下?她?看中的那盏,万马渡江的花灯,谁知此时,忽然一道娇喝:“哎!等等!” 稚陵下?意识回?头,却看到几位衣着贵气的男女向?这儿走来,那为首的一位,穿着杏花粉长裙,罩一身雪白镶金边的狐裘,杏眼?圆睁,着急就?说:“张四,那盏灯给我取下?来——” 稚陵侧过头,蹙了蹙眉,说:“这位姑娘,是我先来的,刚刚已依照这里的规矩答了五十道题,那盏灯已经归我了。姑娘不如另外再?挑选?” 那姑娘愈发睁大了眼?:“你知道我是谁吗?” 稚陵微微摇头,“不管姑娘是谁,也?不能坏了这先来后到的规矩。” 那姑娘冷哼一声?:“我表哥就?是这里的东家。我早就?看中那盏灯了,挂在这儿,不过是因为引人多多来玩儿,谁说就?给你了?除非你出?五千两银子。” 稚陵倒微微一笑:“姑娘的表哥是东家,可姑娘并不是。这五千两银,更是无稽之谈了。姑娘要想一想,你守规则,别人才会守规则。你若不守,别人也?没有理由守你的规则。” 这姑娘哑了哑,却蛮不讲理,嚷道:“不管不管,表哥说让我挑的,我今儿就?非要拿那盏不可!” 这黑衣大汉左右为难,毕竟得罪了东家的表小姐,跟得罪一个路人,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 他便凑近稚陵,小声?劝道:“姑娘,我们家表小姐可不好?惹呀,姑娘要不换一盏……?” 稚陵淡淡笑说:“除非你们的东家亲自说。” 那位小姑娘瞪着眼?,说:“你等着。” 她?扒开了围观的人群,稚陵淡淡望着那盏灯,她?实在很喜欢这盏灯,想来画这盏灯的人,一定去过宜陵。 她?抬手想去取下?灯,才发现她?够不着,不得已踮起脚,还是够不到。 这时,旁边伸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易取下?了这盏灯,递到她?手里,嗓音清冷低沉:“抱歉,家中妹妹无理取闹。这灯本该属于?姑娘。” 稚陵闻声?,接过花灯的手微微一僵,抬头看去,那人也?正?好?垂眼?看过来。 眉眼?清隽,修长的眉,漆黑的眼?,见?到她?的瞬间,肉眼?可见?地怔住。 好?半晌,他怔怔道:“你……” 稚陵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下?意识攥紧了花灯的灯柄,如鲠在喉。 她?没想到这卖花灯的东家就?是钟宴,——她?早该想到的,那般细腻的笔触,熟悉不已,那个人名呼之欲出?。 几乎霎时,她?垂下?眼?,立即抬手紧了紧缚面的面纱,低头欲走,却被那娇蛮小姑娘一拦,她?堵着气:“等等,你多少钱卖给我?” 钟宴侧过头斥道:“其他随你挑,你不准再?抢别人东西了。” 稚陵只想低头快点?走,这姑娘跺了跺脚:“表哥,你是我表哥还是别人的表哥!”说着,负气闪到一边去,稚陵还要走,却被那人抬手拦住去路。 “阿陵,……是你么?” 她?听得出?,他嗓音微哑,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哽咽。 她?垂头只低声?道:“世子认错人了。” 迎面却又缓缓走来几人,稚陵只见?一位年轻妇人牵着个小男孩,眉目盈盈:“清介,怎么了?” 转而看向?了稚陵,稚陵抬起眼?,和?这个衣着华美?的年轻妇人四目相对,霎时间又愣了愣。她?走到钟宴的身旁,笑说:“怎么拦着人家?” 第28章 稚陵竭力想挣脱他的钳制,奈何无果?,目光仍旧落在虚空。 她静默不?言,头顶横斜的枝条投落阴影,仿佛烙在身上一样。 灯海光明如昼,照得迎光的钟宴脸庞白得晃眼,漆黑双眼望着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你消瘦了。他对你好吗?……” 她喉咙滚动一下,朦胧地想着?,那些断续的往事。 钟宴认真说:“若是不?好,你跟他?和离,……” 稚陵惊得抬眸,却是淡淡望了眼钟宴,就别开目光,这才静静道:“世子?,我很好。我嫁的人,位高权重?,对我也很好。” 他?顿了顿,长长地注视着?她,嗓音低沉,蕴有极隐忍的痛楚:“位高权重??那为?何你衣着?素淡,没有满头珠翠?为?何你形单影只,没有仆婢如云?为?何你颦眉寡欢,不?见半点笑影?——为?何他?不?在?……他?若位高权重?,我应该认识。他?是谁?” 稚陵哑口无言,时?过?经年,沉默寡言的那个反而是她。 她又想到即墨浔叮嘱她,出来万万不?能让人知道他?们身份,咬了咬唇,摇摇头,趁钟宴怔愣时?,抽回?了手转身欲走,他?在她身后道:“阿陵。我后来回?了一次宜陵,拜祭过?伯父伯母和桓兄弟的墓,唯独没有找到你。” 这叫她步伐一顿,回?过?头去,静默了一会儿,淡淡道:“世子?,你来迟了。” 她纤静站在树下,一半在枝桠横斜的影子?里,一半在灯山熠熠的光色中,提着?的那盏花灯里,烛光明灭,起了风,吹起她缚面的面纱,叫她的模样,昙花一现般露出又合上。 她想,她终究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做不?到完全的释然。 她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怨念,只是过?了很多年,她以为?很淡很淡了,没想到今日重?新?拂去了尘埃,才知道这怨念一直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钟宴见状,福至心灵,想到,她在意的或许是他?曾经不?告而别,他?立即说:“当初不?告而别是因为?……” 他?正要?解释,话音却猛地断了,抬眼看向光影幢幢里的来人。 他?僵在原地,望着?那个牵住眼前女子?右手的男人,玉冠白衣,丰神俊朗,眉眼淡漠,剑眉星目,周身流露出天生贵气。 稚陵也正想听他?的解释,不?想,手忽然被人捉住,温暖干燥,一层薄茧,牵得很紧。 她旋即听到淡漠磁沉的嗓音,压着?众多嘈杂声?音响起:“夫人叫我好找。” 声?音并?不?大,或许旁人都没有听清,但钟宴一定是听清了的。 钟宴脑子?一嗡,这个男人,他?见过?的次数不?算多,要?么,是在宣政殿上,他?庙堂高坐,俯视臣众;要?么,是在金水阁中,设案对弈,向他?询政。 这个男人,正是当今天子?——即墨浔。 他?僵着?颈子?,缓缓看向了已避去即墨浔身后的稚陵。她避了他?的目光,垂着?眸,逆着?光伫立,灯海在她身上晕出一轮细细的光影,落在发上,兀自熠熠。 他?心头一震,却看即墨浔他?唇角微勾,勾的一个疏离冷笑,嗓音淡漠,看向稚陵:“你们认识?” 稚陵强自镇定,微微垂眼笑说:“是刚刚才认识的。这位公子?是卖花灯的东家,妾身见他?的花灯好看,才知道他?也是宜陵人,便多说了两句话……” 即墨浔淡眼瞥向了树下站着?的清隽的青年,看清是谁的时?候,眸色一深,不?动声?色道:“原来是世子?啊。” 钟宴尚陷在震惊中。他?万万没想过?她嫁了人,更?没想过?她嫁的却是,……当朝天子?。 所?以……他?风闻过?的即墨浔身边的那位裴婕妤,便是,……她了。 他?僵硬着?道:“陛……” 即墨浔打断他?,淡淡说:“既是在外,钟世子?不?必多礼。” 顿了顿,向钟宴道:“这位是,我夫人裴氏。” 他?似乎刻意咬了咬“夫人”两字。钟宴低头拱手,声?音沉滞,道:“见过?……夫人。” “这位是武宁侯世子?。” 稚陵微微颔首,已不?敢再去看他?。 钟宴站在原地,勉强平复着?心绪。 他?想过?,她打扮素素淡淡不?惹眼,身旁又没有仆从侍候,至于她口中那个位高权重?的丈夫,许只是她想瞒他?的借口—— 想必她过?得并?不?如意,所?以连上元佳节的夜里,都孤独冷清,独自出门。 他?便想,只要?她肯,他?可以帮她结束这段不?如意的婚姻……。 只是,等他?望见即墨浔的时?候,这个设想,顷刻破碎。 即墨浔端详着?树下笔立着?的清隽青年,目光转过?一遭,落回?身侧的稚陵身上。她垂着?眼睛,乖顺模样,丝毫没有逾矩的表现。 他?淡淡从她手里拿过?那盏灯,左右打量了一番,垂着?眼睑,漆黑的长眼睛里波澜不?惊,只道:“这灯不?错。画的是……宜陵?” 稚陵几乎跟钟宴两人异口同声?答了个是,即墨浔的脸色微微发沉:“难怪你们聊得投机。” 稚陵脸色雪白,指尖轻轻蜷缩,又急忙添补了一句:“只是萍水相?逢的同乡,没有说什么的……。” 她已察觉得到即墨浔有些不?高兴了。即墨浔抬眼瞧她:“嗯。” 她心里打鼓,他?先前,听到了多少?这时?候又猜到多少? 即墨浔似笑非笑,说:“没想到,世子?还有卖花灯的闲情逸致?不?知道的还以为?,世子?的俸禄不?够用。” 说着?,攥着?稚陵的手又紧了紧,紧得她发疼,轻声?说:“夫君,……” 他?淡淡扫了她一眼,这才松了松手劲。 钟宴不?卑不?亢,微笑回?道:“公子?见笑了,是家姐提议,今日在此处卖灯,权作娱乐之意。” 稚陵一听,却忽然侧过?眼望了望不?远处灯墙下那几人,那个牵着?三四岁小男孩的妇人,莫非是钟宴的姐姐?……刚刚她还以为?是他?的妻子?。 想到这里,她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可却愈发不?敢抬眼看他?们。 即墨浔说:“这盏灯,是他?送你的?” 稚陵心头一紧,抬起眸,只见他?漆黑的长眼睛里一片薄薄阴霭,她立即摇头说:“不?是,是刚刚猜灯谜赢的……”她心中忐忑,低声?说,“那妾身把灯还给世子?……” 她背后浸湿冷汗,分明是冷天,浑身热得厉害,乍冷乍热,却见他?将那盏灯交还她手里,淡淡说:“既然喜欢,就拿着?吧。一盏灯而已。” 稚陵心里半喜半忧,小心打量即墨浔的神情,薄薄的月光落在他?月白锦袍上,她轻声?说:“是。” 却听即墨浔又转看向钟宴,嗓音辨不?出什么喜怒,甚至称得上波澜不?惊:“世子?年轻气盛,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华,切忌恋酒贪花、盘游无度,流连荒亡。” 这话说得就算重?话了,钟宴答了个是,却见他?已带着?稚陵转头离开。 他?长长望着?他?们两人背影,哪怕消失在人海之中,还是怔怔。 “表哥!他?是谁,他?怎么这么说话啊——” 慌忙被身侧的妇人捂住了嘴,秀眉微蹙,“妹妹,住口。” 被捂着?嘴只能发出呜呜声?的小姑娘睁圆了水汪汪大眼睛,两人和这三四岁的小男孩一并?都望着?还发怔的钟宴。 良久,钟宴轻轻摇了摇头,有些失魂落魄。 “清介,他?……他?莫非是……宫里的那位?” 一旁的姑娘惊得说不?出话。 钟宴微垂着?眼睛,半晌,苦笑着?,声?音轻轻:“怪不?得,怎么也找不?到她。” 钟盈这才松开了捂着?粉衣姑娘的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着?:“清介,今日见了,也就死心罢。” 她手里牵着?的小男孩却仰着?头,奶声?奶气说:“舅舅,刚刚的姐姐,好漂亮……” 钟宴垂头,强颜欢笑,抚了抚他?的脑袋:“嗯。” 小男孩天真不?谙世事,眼睛笑成了月牙儿说:“阿望以后要?跟姐姐在一起!” 粉衣姑娘捏了捏他?的脸蛋,宠溺说:“承望这么小就想姑娘了,嗯?” 陆承望嘟着?嘴:“阿望不?小了,阿望已经四岁了。” 不?知什么时?候,满月藏进云中,天上忽然飘起了雪。霏霏清雪,卷地风来,吹得在半空中乱舞一番,才沾到行人的衣上发上。 登上了马车,即墨浔端正坐下,淡淡一眼落在虚空,若无其事拂去衣上落的雪片,稚陵心里七上八下,犹豫着?,伸手帮他?拂雪,却被他?遽然盯了一眼,目光深邃,凉薄开口:“真是今日才认识的?” 稚陵心头一惊,他?已经攥住她的手腕,细细的腕,几乎轻易就能被他?折断,……她惊惶着?,低着?眼睛:“千真万确,臣妾……没有半句虚言……” 他?不?语,却冷冷望着?她,目光晦极,仿佛要?看穿她一样。突然,他?圈住她的脖颈,一倾身,抵她在了车壁。 霎时?间,她就又成了个狼爪下的小白兔一样任人宰割的样子?,睁着?一双黑眸,近在咫尺的少年容颜逼过?来,呼吸相?拂,叫她冰凉的脸颊重?新?灼热起来。 “……”即墨浔低头,那只手慢条斯理剥开她高高的衣领,露出雪白的颈子?,他?检视着?两日前留在她颈上的红痕,眸色更?深,俯下头吮吻过?去。 第29章 小童不耐烦说:“通融什么,天王老子?来了,我师父也?要睡觉了。……” 那侍卫说:“我们出双倍诊金。” 小童斜了一眼:“就算十倍也不行。” 稚陵心里还分个神想,果真是艺高?人胆大,有一门?技艺傍身,总归底气很足…… 她轻轻看向即墨浔,见他眉眼阴沉,手?已按在了佩剑的剑柄上,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掀了这小小医坊,杀个片甲不留。 他从前,无论?是杀敌,杀匪,还是杀回上京城,杀他的几位哥哥弟弟,眼都?不眨。三四日功夫,血染宫门?,他都?不曾有一丝动容。 登上大位的初期,指责他的、悖逆他的、不服他的,也?杀了许多。那?时候,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恐怕嗜杀这个坏名声,已经被史官写进史书里了。 也?就这两年,他才收敛一些。 她见他的手?慢慢攥住剑柄,连忙牵了牵他的衣袖,低声说:“夫君,我来……” 才让即墨浔脸色缓了缓,松开剑柄,侧过眼来望她。 稚陵向前一步,站在这小童面前,微微俯身,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小朋友,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来一趟不容易,是听说你师父医术精绝,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们慕名而来。就算令师无暇看诊,若能亲眼看到本尊也?好,不留遗憾。……” 这小童显然被这样温柔漂亮的姐姐弄得?不知所?措,脸上一红,咬了咬手?指,但态度已没有之前那?么不耐烦:“呃,这……我师父他有规矩啊,到亥时就休息。” 小童仰着眼睛,望着面前的姐姐一双黑湛湛的漂亮眼睛,眨了眨,十分可惜的模样,黑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真的不能再通融一下吗?” 她从怀里摸出?两块酥糖,这还是宫宴上她忘了吃的玫瑰酥,献宝一样递到小童面前。 这小童眼前一亮,连忙拿了酥糖,刚要咬,犹犹豫豫的,说:“哎,好吧,那?你们进来吧。” 小童在一边低头悄悄啃着酥糖,一边小心用余光瞟着自己的师父,师父打着哈欠,叹了口气:“你啊你啊,管不住你这张嘴。” 小童巴巴儿跑了两步,把另一块酥糖塞到他嘴里,说:“师父,不能怪我,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酥糖!” 这么两块酥糖就收买了他们,稚陵一时也?不知该不该高?兴。 坐在凳子?上,这位常大夫一直打着哈欠,还没有啃完酥糖,她与即墨浔两人只好等候,即墨浔自然极不耐烦,但好歹已经进了屋子?,只能耐下性?子?继续等。 灯火幢幢,她打量了一番,屋子?是简陋的屋子?,桌椅也?是普通的桌椅,但那?称药的戥子?倒格外精致。 屋中有淡淡的药味,她很受不得?药味,呼吸都?只好放轻。 胸闷,不知是不是满屋药的缘故,叫她有些作呕,生生忍着。 在外面等时,尚不觉困意,这会儿眼皮子?却?打架了。她下巴一点一点的,靠到即墨浔肩膀上,才乍醒过来,连忙坐直身子?。 那?边须发尽白的清瘦老大夫这才瞧了瞧他们两人,随意拍了拍酥糖的糖渣子?,问:“你们是来看什么毛病啊?” 几名侍卫门?神一样关了门?守在门?前,即墨浔看了看稚陵,别开目光,说:“子?嗣。” 这常大夫打量了他一番,叫即墨浔颇觉不自在。稚陵想,若在宫里,哪有人敢这么看他,莫不是小心翼翼。她轻轻弯了弯眼睛,垂眸笑了笑。 常大夫说:“伸手?。” 稚陵想,宫里也?绝没有人敢对他这么颐指气使的。 即墨浔伸了手?,常大夫替他把脉一阵,皱着眉说:“内火炽盛,得?吃点去火的。家里干什么的,天天都?上火?少年人,放轻松点。” 即墨浔顿了顿,低声问:“影响子?嗣么?” 这常大夫翻了个白眼:“不然呢。” 即墨浔吃了个瘪,没作声,点了点头。 常大夫嘀咕着,好好儿一个年轻人,见天儿为难自己干什么。 他转又看向了稚陵,先也?端详她一阵,皱了皱眉:“小娘子?把面纱摘了吧?” 稚陵下意识瞧了眼即墨浔,常大夫就说:“你看他干什么呀,摘了摘了。” 即墨浔抬手?替她摘下面纱,常大夫左右一瞧,却?觉察出?两人身份有些微妙来。 他眯了眯眼睛,观察了一会儿,又仔细问了问她近日些许身子?状况,再替她诊脉。 不同于他替即墨浔诊脉,这回却?诊了好半晌,眉头愈发紧皱着,摇了摇头,看了眼即墨浔,捋了捋胡须,“你是她相?公?” 两人点头,常大夫又说:“你们想要孩子??” 稚陵微微点头,即墨浔应声说:“……嗯。” 常大夫摇着头:“依老夫看,娘子?的身子?,暂时不适合生孩子?。” 稚陵微微一愣,缓缓开口问道?:“大夫,我的身子?怎么了……?” 常大夫朝着即墨浔摆摆手?:“你,出?去出?去。” 即墨浔目光一凛:“怎么了?有什么,我不能听?” 常大夫说:“出?不出?去?” 即墨浔无可奈何,只得?出?去。已到这个地步,当?然不能半途而废。 他踏出?屋门?,屋门?虚掩,他并没有走远,只在门?边贴近听着里头动静。他耳力一贯好,却?也?只能听到零星的只言片语,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常大夫才叫他进去。 即墨浔沉着脸,他堂堂帝王,被人这么呼来喝去,格外不悦。但踏进门?中,却?见稚陵垂着眸,微微发怔坐在凳子?上,脸色不太好。 这位常大夫指使那?小童在药柜里抓药,即墨浔走近,低头问她:“怎么样?” 他将?面纱重新替她缚好,她轻轻摇了摇头,微笑说:“大夫开了些调理身子?的药,说,吃了药,等下个月再来看一次。” 他皱眉:“是什么缘故?” 稚陵垂眸,支吾说:“气血亏虚……” 即墨浔不疑有他,只道?能调理好便好。他早怀疑宫中太医院里的人不干净,说不准偷偷动过什么手?脚……否则,稚陵怎地吃了这么久的药都?没有起色。 常大夫包了药给他们,却?一抬手?,顿了顿说:“下个月十五记得?过来看。” 拿着药上了马车,稚陵神思恍然,想到刚刚,常大夫对她说的一番话,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告诉即墨浔。 马车里一片漆黑,外头飘着雪,车帘紧闭,一线光明都?透不出?。 回到禁宫,再回涵元殿,已经是子?时将?尽。 稚陵心思重重,走在回承明殿的路上,泓绿撑着伞,问她:“娘娘,今儿怎么这么久呀。” 即墨浔叫她不要说,她自不能说,只笑道?:“是久了点。” 臧夏嘟着嘴还是不满:“娘娘,都?这个时辰了,陛下还是不准娘娘留在涵元殿里么。规矩规矩,娘娘要为这么一句规矩,多走这么多路呀……陛下又不用走路。” “又没升位份,陛下是不是忘了?还是要准备阖宫上下一起升?” “难不成就是赏赐一些药回来?娘娘又不爱喝药……” 臧夏嘟囔着,却?发现稚陵手?里提着的灯十分不同,新奇说:“娘娘,这灯好看——” 稚陵这才回过神来,垂眼看着这盏花灯,笑了笑,轻声说:“我也?觉得?好看。” “是陛下送给娘娘的么?”臧夏以为,这样还勉强说得?过去,谁知,稚陵愣了愣,却?轻轻摇头,“不、不是。” 臧夏立即就说:“也?对,陛下怎会想起来送花灯。” 臧夏发现娘娘她今夜,心不在焉。 回了承明殿,她却?第?一件事是把这花灯给收进了柜子?里。臧夏说:“娘娘收起来就收起来,收到这犄角旮旯里头,平日岂不都?想不起来了?” 稚陵淡淡笑道?:“想不起来就算了。”要是成日地见到,便得?成日地……想到一些人了。 她叮嘱了这药怎么煎熬,泓绿应着声,侍候她洗漱过后,各自退下。 风声渐远,稚陵分明觉得?浑身疲惫,又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常大夫说的,她不适合生孩子?,至少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 因她身子?亏虚,长年累月,郁结于心。 “娘子?啊,你这么年轻,想要孩子?,未来还有的是机会,等调理好了,再要也?不迟。” “大夫,我,我的确很需要一个孩子?。” 常大夫睨她一眼,又看向门?外:“你相?公逼你要的?……哪有他这么当?人相?公的。” 她沉默了一阵,常大夫便又猜测说:“娘子?有什么难言之隐?莫非,你们大户人家,家里有金山银山要继承?” 稚陵勉强笑了笑:“大夫,我……我有我的苦处。” 她想,她若没有孩子?,即墨浔以后也?会与别人生孩子?,他身子?康健,不乏子?嗣,到那?时候,她该怎么办呢?皇后之位…… 他本没有那?么喜欢她,若不是她对他来说有用的话,连一点寡薄君恩怕都?分不到——说起未来,哪里又有未来? 她无地自容地垂着头,轻声说:“我不是他的正妻,只是妾室。若是无子?,恐怕很快就会被厌恶,……即使不被厌恶,在家里怕也?没什么地位。” 他说过的,希望她替他生下长子?,于他而言,没有利用价值的女人,他怎会再多看一眼呢?何况她还想做皇后。 第30章 那日即墨浔密会赵国眼线后,稚陵便觉察得到,他近日心情不错。 批阅奏章时,笔走龙蛇,十分畅快。她寻思,那几位眼线大约禀告了什么值得他高兴的消息。 但先于?军国大事传到她耳朵里的,却是?一桩艳闻,说是?一向附属赵国的南越蛮族,意欲把公主?嫁给赵国如今当权的相?国魏礼,魏相?国不肯娶,公主?要死要活,愁得南越国王和王后白了头发。 稚陵头一日从宫人们口中晓得这桩艳闻, 第二日就在?涵元殿明光殿的案头,偷看到了不知谁上奏的奏疏,提议让即墨浔去把小公主娶了,如此联姻,可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只是?即墨浔批复了两个字:荒谬。 她想,娶公主?回来,的确是?个简易见效快的好办法,只是?,……听说公主?性?子跋扈,目中无人,所以赵国的魏礼不肯娶;依照即墨浔的个性?,他恐怕也?并不情愿受这个委屈。 她收回目光,专心研墨,却听吴有禄忽然来禀:“陛下,顾美人求见……” 稚陵研墨的手轻轻一顿,即墨浔就道:“朕忙着,让她去偏殿等。” 顾以晴从?上回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后,非但复了位,还比以往更得宠了。 稚陵想着,既然她来,那么自己还在?这儿就十分多余了,便向他告退。 她出门正撞见趴在?阑干上的顾以晴。 顾以晴回头福了福身,笑道:“裴姐姐好。” 稚陵打量了一眼她,微微一笑颔了颔首,顾以晴便挽了她胳膊,笑说:“裴姐姐近日有空吗,许久没有去姐姐那里坐了……陛下让我好好学琴,可宫中琴师就是?教不会我……姐姐能不能指点指点我呀?” 她容貌姣好,穿着一身明艳的红裙,朝仙髻上簪着诸多钗环首饰,甫一动作?,便熠熠生光。谁看了都晓得她是?正正得宠的宠妃。 稚陵淡笑着望她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却想,即墨浔不知那个人是?她,——顾以晴知不知道呢? 稚陵温婉笑道:“你来就是?。” 时值傍晚,天色昏沉。 承明殿里,臧夏一一点上了灯烛,小?声说:“顾美人都升位份了,何时轮到娘娘啊,……近日我听内务府的人说,连程婕妤都要升了!升昭仪!娘娘,……” 稚陵坐在?绣架前,拈着针,小?心地绣了两针,没有作?声。 臧夏当她没有听到,又说了一遍,稚陵才?搁下了针,轻声叹息:“顾美人她颇得圣心,升位是?水到渠成。程婕妤之父平西将?军,不久前递了表贺,问了程绣的近况,所以她也?要升。” 臧夏嘟着嘴没再?说话。 稚陵看着绣架上的锦袍,绣了这么久,怎么连金龙的轮廓都没有绣完。 她皱着眉,臧夏就说:“娘娘,别着急,离秋天还有大半年时间呢。” 泓绿端了药过来,说:“娘娘,药煎好了。” 稚陵刚要端起碗,嗅到浓烈的药味,胃里犯起一阵恶心,扶着小?案,哇地干呕起来。 泓绿连忙从?她手里拿了碗放到一旁,臧夏则扶着她坐下,给她拍了拍后背,紧张说:“娘娘……” 稚陵掩着嘴角,犹自喘气,汗涔涔的,抬起乌浓漆黑的眼睛,望着烛光里的药碗。最后还是?皱着眉强行灌下去。 但药味在?喉咙里却挥之不去,叫她又干呕了一阵。 臧夏端了蜜饯过来,紧张望她:“娘娘吃点儿蜜饯压压味道?” 她拣了一颗,送到稚陵嘴边,稚陵尝了尝,却不由轻轻蹙眉:“……这个,不如上次的青梅果好吃。” 臧夏一愣:“啊,娘娘不是?说青梅果太酸了?” 稚陵说:“现在?倒觉得,酸的反而有滋味。” 常大夫叮嘱她调理身子,除了喝药外,还要时常锻炼走动。 这两日顾以晴得宠,陪侍在?明光殿里红袖添香,她便清闲了些,除了早上雷打不动的,去给即墨浔送银耳百合羹外,泰半时间,都在?承明殿里,反倒无聊。 除了读书,处理宫中琐事外,就是?绣袍子。 她近日格外嗜睡,却又觉得,总是?白日睡觉,太过荒芜光阴。 “娘娘,顾更……顾美人来了。” 顾以晴一进来,就见罗汉榻上斜倚着的青衣女子,不施粉黛,眉目淡淡,正在?看书。 闻声,抬眼看过来,笑了笑,直起身:“顾妹妹怎么过来了?” 顾以晴心想,她这份恩宠,也?不知原本是?谁的,可在?后宫里没有人认,落她头上,就是?她应得的了。但,原本那个人,她思来想去,直觉定是?稚陵。 否则,上回陛下当着裴婕妤的面?说起这件事时,她脸色怎会有些不对劲。 但裴婕妤至今没有告发她,可见她也?有她的理由,无法承认此事,倒是?成全了她。 此来,她的目的便是?想知道,那日裴婕妤到底弹的是?什么曲子——这是?她思来想去,唯一一处漏洞。陛下除了宣她的那日叫她弹了一次琴,后来没叫她再?弹,恐怕是?嫌弃她琴技浅薄,难以入耳,但万一陛下突发奇想问起来,她不至于?答不上。 她笑说:“裴姐姐忘了,上回说,要求裴姐姐指点指点琴。”她身后侍女背着琴,琴袋赫然便是?稚陵缝的那一只。 臧夏看了,只觉泼天的委屈,咬着唇,帮忙把琴放在?台上时,格外手重?了些,发出声响。顾以晴哪里在?意这个,只忙着追问稚陵,近日练的是?什么曲子。 稚陵并未想太多,叫泓绿取来了雉尾,跪坐下来,焚香净手,说:“琴艺生疏,近日只练过简单的曲子。” 那曲《雉朝飞》,她从?那日起就没有怎么练了,连第一段都生疏了,自不能在?顾以晴面?前弹出来,惹人笑话。 她便弹了一曲《捣衣》。 顾以晴得了想要的答案,没多叨扰,过了一会儿就寻了个借口说,陛下还召她去侍奉晚膳,正要颔首离去,忽然,稚陵眉头一蹙,侧过身子剧烈干呕起来。 把顾以晴吓了一跳,慌忙一退,问:“裴姐姐怎么了?” 稚陵抚了抚心口,抬起脸,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闻到熏香,有些不舒服。” 泓绿连忙把香炉撤下,顾以晴勉强地笑了笑,出了门后,却心里打鼓:好端端的,怎么会…… 她一惊,想到什么,捏了捏裙角。 难道,不显山不露水的裴婕妤,却第一个怀了皇嗣不成? —— 泓绿扶着稚陵躺到床上,稚陵却在?想,顾以晴提醒了她,那支曲子,即墨浔在?元旦那会儿就说要听,她却还没有练好,若是?他突然有了兴致叫她弹,不是?弹不出么。 但,还是?明日再?练罢,今日她有些困乏了。 她阖着眼睛,臧夏在?边上小?声问:“娘娘,要不,让太医过来看看?” 稚陵微微摇头,说:“没什么事。” 离二月十五,还有半个月时间。可这调理身子,怎么越调理越疲惫困倦了。原先她能绣一下午的衣服,最近却只能绣上半个时辰多。 第二日是?个晴朗天气,臧夏说适合出门走走。 午后时分,稚陵撑着腮犯困,忽然想到昨天打算的今天要去练琴,强打着精神,背着琴出了门。 臧夏帮她理了理衣领,嘀咕着:“娘娘这回可不能再?被人冒名顶替了……” 稚陵嘴上应着她,心里只想着,这回她一定要寻一处更为隐蔽的所在?,叫一个人也?找不到。 她所寻的这个所在?,是?虹明池西北岸的飞鸿塔。 这塔年久失修,长年累月,没什么人看顾,已?然荒废。 从?前倒是?个观景赏月的地方,但现在?已?成危塔,人迹罕至。 这飞鸿塔下一片汉白玉砌的平台,有石案石凳,稚陵找了扫帚扫去落叶积雪,天高云阔,天气晴好,也?并不冷。 她久违翻到那页曲谱,弹了两声,找找手感。 铮铮琴音断断续续响起。 玄衣帝王的步伐一顿,轻轻皱眉,却是?侧眼看向了身侧的顾以晴。 “可听到琴音?” 顾以晴心里一慌,却向四下里一看,只见得到参差古树,绿阴旧道,不见有人弹琴。她佯装没有听到,笑着说:“陛下,哪有人弹琴呀?” 即墨浔不语,但目光扫向了吴有禄,吴有禄立即恭敬说:“陛下,老奴也?听到了。” 即墨浔想,顾以晴不是?在?这儿?那么又是?谁弹琴? 他还想循声过去看看,琴声却戛然而止。等过去看时,只见这飞鸿塔下荒芜空地,不知被谁打扫干净了,——但人已?经?走了。 稚陵避在?飞鸿塔的门中,紧紧抱着琴,屏息凝神。塔中灰尘因她闯进来而胡乱飞舞,呛得她眼泪汪汪,只祈祷他们一行快些离开?。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分明是?专挑的僻静处,便是?荒芜的飞虹塔,即墨浔都能散步散到这里来。她不知该不该说是?心有灵犀了。 好半晌,她才?从?门的缝隙里向外偷看到他们已?经?转身走了。 便是?这一眼,即墨浔却蓦然回过头来,看向了她这里。她连忙回身一躲,也?不知他有没有看清她——大抵是?没有的。 后来,窸窸窣窣声音,才?是?真?正走远。 稚陵抱着琴回到了承明殿时,臧夏忙迎过来接了琴,说:“娘娘,累坏了吧!快,快些坐。” 稚陵练琴倒没多累,只是?躲藏有些累了。 她想,明日他们总不会再?去飞鸿塔了罢。 这夜里,她比平日反而更困了些,刚躺下不久,便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第31章 他睡意深沉,稚陵却热得再睡不?下。心里记挂着明日有朝会,他需早起?,不?能误了时辰,正遐思中,身后的男人无意识地唤道:“……别走。” 稚陵呆了呆,甚至他无意识地顶了顶腰,她?被他这番动作弄得脸上通红,汗湿鬓发,呼吸放轻了一些?,生怕惊他醒过来。 她?想,不知他唤的是谁。 是他的母亲萧贵妃么,还是长公主,抑或是谁? 她?迷迷糊糊再睡下,却不?知?即墨浔跟着?醒了过来。 他今夜原是想在明光殿看折子,顾以晴站在他跟前研墨。 政务繁多,叫他心浮气?躁,沉不?下心来。 他抬眼望见长案上?的砚台,一滩朱砂,霎时间就想起?一双洁白?修长的,研磨朱砂的手。 那不?是顾以晴的双手。 也是顷刻间,撇下小山似的奏疏,到了承明殿。 直到站在漆黑的寝殿里,注视着?床帏间睡着?了的女子时,他蓦地想着?,他如今怎么连这?点儿定力都没有了。 他踱了两步,窗外是依稀的月光,照进来,一切很静。 他解了衣裳躺在稚陵身旁时,心里忽然感到了久违的安定。 甚至他想,明日她?醒来看到他,一定会很欢喜。 第二日早上?,准点醒过来,天色晦沉,恐要下雨。 她?照旧侍奉他穿衣洗漱,束发束冠,却没有如他所想象的欢喜样子。 外间的吴有禄端了朝服过来,稚陵刚抬手碰到天子冕旒,即墨浔的手却按住她?的手背。 叫稚陵如被烫到般要缩回手。 他忽然道:“怎么不?问朕为何而来?” 稚陵寻思,即墨浔昨日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飞鸿塔里是她?,回头望的那一眼,叫她?心里打鼓。 可这?么一件小事,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如何,他犯不?着?还跟她?打哑谜。 晦明的清晨,透出窗棂的天光,照着?虚空里细细的尘埃,他眉眼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气?质,连嗓音都沉哑了些?,低沉亲昵,不?像质问,那么恐怕是他有什么事,想告诉她?。 稚陵这?般一细想后,旋即微笑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想来便来,怎还要理?由?” 这?话说的是没毛病,即墨浔笑了一声,却像有些?冷意。 只是这?样说来,难道他来不?来,都没什么分别的么? 他也不?见她?有什么格外的欢喜。他想让她?知?道他因为想起?她?,所以来了承明殿看她?——但她?没有问,他怎好自己屈尊降贵地说呢? 可说不?出,便闷在胸口?,委实难受。 按住她?手背的宽阔手掌慢慢上?移,挪到她?的手腕上?。她?的腕上?什么首饰也没戴,光洁细腻,却让他觉得,应该戴点什么好。 要么,就得掐红了掐青了…… 他恍然回神,在心里默念上?两句修身克己,呼吸重了一些?,稚陵分毫不?解他的思量,只仰着?头望他。 他比她?高得多,身长八尺有余,颀长挺拔,便是一般的武将,都没有他高。 今年他该加冠行冠礼了。稚陵蓦然想到。 他垂眸瞧她?一眼,松了一直捏她?腕子的手,她?心里只当是他欲.望不?得纾解,但耐着?性子克制,才在言语间显得有些?冷了。 即墨浔的目光在殿中扫视了一圈儿,但没见着?上?元夜里她?带回宫的那盏花灯。 他的眉头这?才舒开了些?,淡淡说:“怎么没见你喜欢的那盏花灯?” 稚陵心头一震,下意识瞥了眼藏灯的黑漆木柜子,说:“过了节,臣妾已收起?来了。” “哦。”他淡淡的,眸色幽深了些?。 稚陵拿不?准他的意思,结合上?下来看,不?会是过来抽查,并兴师问罪的? 那盏灯,她?只在每每入夜时候拿出来,点一会儿,看它亮起?,或看看灯壁上?描画的山水,憧憬憧憬大夏朝收复河山的将来,再熄灭灯烛,擦拭灰尘收回柜子里。 臧夏说得不?错,人要是真的不?惦记,就算搁在眼前,也想不?起?来;若是惦记,在哪个犄角旮旯、费了山穷水尽的力气?也会找出来看一眼。 即墨浔眉目恹恹,眼角一丝阴翳,之后再没说一句话,倒让稚陵更疑惑了,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没有体贴上?意。 他穿戴好,登上?帝辇,起?驾上?朝,稚陵目送他去后,扶着?殿门前石阑干,又干呕起?来,呕得厉害,叫泓绿担心害怕,搀扶她?回去,说:“娘娘,奴婢去叫太医来……” 稚陵摇了摇头,只想到即墨浔说过他不?放心太医院里的太医,这?个时候,又算得上?是关键时候,……还是等?十五去宫外看看。 稚陵这?几日仍是去的飞鸿塔那边儿练琴。因她?费了不?小的劲儿才把那边洒扫干净了,总不?能白?干。 她?想,只要她?练得勤快一些?,刻苦一些?,早日练好,便不?必再寻什么僻静无人处练琴,她?可以任意挑选什么风景优美如画的地方弹琴,任谁经过都不?要紧…… 怀着?这?般功利的念头,她?今日,又弹错了数个音,十分懊恼。 二月开春,冰融雪化,上?京城一贯要比宜陵冷得多,这?个季节,宜陵城中已有深深浅浅的绿意,但在上?京城里,花树都还只刚冒出小花苞。 她?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这?两日倒是没遇到经过此处散步的即墨浔了。 甚至连个人都没遇到,可见此处乃是真正荒芜的角落。 无人打断,练起?来,琴声逐渐流畅,她?背了谱子,现?下已能默弹,偶尔错音。 雉尾琴琴音清沉而静,有金石之声。抚琴一向讲究个内外境合一的境界,此时高阔林中,废旧塔下,薄阴天气?,抚琴独有一番雅趣。 但她?的境界,也就只到这?儿了,她?只求弹奏指法纯熟,不?求养静平心。 不?知?不?觉中,天色将晚,稚陵想着?该回去了,背起?琴欲走。她?走的小路,不?是一贯别人走的大路,而只是幽谧小径,为的就是怕撞上?别人。 她?忽然瞧见不?远处几星灯火,灯火照出仆从宫人簇拥里的一道挺拔身影。 她?还听见了个女子声音:“陛下听岔了,臣妾就不?曾听到什么琴声。” 那女子一身赤色缠枝莲纹缎裙,拢着?蝉翼纱,眉目妍丽姣好,娇嗔一声,便要挽他的手,却被他冷着?盯了眼,避开她?,她?僵了一僵,没再敢动手动脚。 稚陵望了眼,便想悄悄离开,虽有茂密草树遮掩,但只隔着?这?么远距离,她?不?敢轻举妄动,就听顾以晴娇声说道:“陛下,您这?几次来,听到琴声就去看,却都没见到人呀。臣妾想,肯定是那个人,见臣妾得了陛下的眷顾,也想效仿臣妾。陛下英明睿智,一定不?会被这?小小花招迷了眼。” 稚陵心里一笑,虽看不?到顾以晴是个什么神情,但她?能说出这?番话,难道不?觉得良心过不?去么? 之所以即墨浔没看到人,是因为她?每每躲得比较快,在听到他们的动静后,立即就走,而不?是要勾他的小花招。 倘使?那个阴差阳错的倒霉蛋不?是她?,而是别人,听到这?话,怕是要立即跳出去告发她?,哪怕顾不?上?此前隐瞒欺君的事,也得出一口?气?。 ……但,宫中哪是讲良心的地方。 她?幽幽叹息,趁他们在说话,悄声地蹑手蹑脚走了。 经过数日在飞鸿塔那边苦练,她?总算能畅畅快快不?看减字谱就弹出这?支曲子。 二月里,御花园中花树竞放。 今日天气?阴沉,飞鸿塔旁生着?几树梨花,梨花似雪,万枝绽放,稚陵在塔下石台抚琴。 不?能怪她?明知?即墨浔偶尔要经过这?里,却不?去找个新的地方,实在是这?两日这?里的梨花开了,开得太好,她?不?忍攀折,所以舍不?得走,甘心冒着?这?风险来此。 梨花洁白?,蕊心一抹淡绿,翠叶华滋。她?穿着?一身天水青蝉翼纱长裙,裹着?银白?狐裘,这?会儿一阵风刮过密林,头顶枝桠乱颤,叫满树梨花跟着?颤抖,有几枚花瓣就飘飘忽忽落在琴上?。 不?知?是不?是这?梨花树的缘故,她?莫名觉得今日琴技大涨,从头开始弹这?支《雉朝飞》曲,琴音从指尖淌出来,叫她?觉得和以往弹奏时不?同。 她?抬手拂去,又落了许多花。 她?脑海里却想到长公主说,卖琴给她?的那个落魄琴师,演奏此曲时,非但引得听者落泪,还能引得飞鸟徘徊不?去。 这?曲子委实悲戚。 弹到一半时,蓦地响起?了两三声鸟鸣,稚陵抬眼一看,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灰色的鸟儿。那只鸟啾啾哀鸣一阵,不?偏不?倚,跌在她?跟前。 稚陵一愣,琴音戛然而止,连忙起?身,蹑手蹑脚靠近,蹲下来,那只灰色鸟原来是一只雌雉鸟。 在汉白?玉石面上?,蹭出一行血迹来,稚陵伸手要碰它,它咕啾两声,一双漆黑圆眼直直望着?她?,叫她?心生爱怜,皱着?眉头,伸手将它抱在怀里。 她?想,总不?会是她?当真弹琴弹得能引飞鸟徘徊,将这?只雉鸟引了过来。 雉鸟在她?怀里乖乖不?动,她?小心地翻看它的伤势,左边翅膀根处一片鲜血淋漓,叫人心疼。 第32章 大雨激荡,天穹阴沉晦暗,登上这六重危塔的玄衣帝王,鬓发湿透,挟着塔外瓢泼大雨的?寒气踏进这第六重塔。 他?外衣颜色深深浅浅,淋到雨,漆黑的?发丝黏在俊美面庞上,叫他?如日月疏朗的气质添了一□□人的?美艳。 见到是她时,淡漠眉眼错愕一瞬,微皱起好看的眉头:“……” 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一并上来,却见陛下他?顿住不动,摆手又让他?们下去。 众人并没看到是谁,乖乖退下去,吴有禄走在最前头,也只隐约瞧见一道天水青的?纤瘦身影。 稚陵心?里忐忑,乖乖行礼:“陛下万安。” 她站在琴旁,琴上坐着一只灰色不知名的?鸟,正是那只鸟发出啾啾鸣叫。 她低着头,只能瞧见他?被雨打湿的?玄色锦袍的?衣摆银线绣着的?芝草纹样。 地面积了?一层灰,她走过来留下一串脚印,只见他?便也踩着她的?脚印,向她走过来。 临窗观雨的?软榻,时久年深,同样破败不堪,她刚刚为?了?坐下,特意收拾干净了?,这会?儿便宜了?即墨浔,他?大马金刀坐下,才淡淡说:“起来吧。” 稚陵直起身,却没看他?,即墨浔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遭,似有探究,又似在等她开?口。 她干巴巴说:“陛下怎么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抬手,拨动琴弦,弦铮的?一声响,惊得那只灰雉鸟扑腾一下,稚陵连忙要伸手去抱它?,慑于他?在,收了?动作?。 他?淡淡说:“朕还不能来了??朕不来,何时才会?发现朕的?婕妤,在这里遮遮掩掩的?,不知做什么好事。” 稚陵因着心?虚,低垂眼睛,听他?的?话?后,愕然抬眼,这话?倒有些莫名其?妙——“臣妾在这里……避雨。” “避雨?用?得着上到最高层?莫不是听到朕的?动静,先避了?几层,又避了?几层,最后避无可避了?。” 他?仍没有抬眼看她,磁沉嗓音一样漫不经心?,稚陵却晓得他?语气里有些不愉。修长指尖轻轻摩挲着琴上雕琢的?烂柯观棋的?典故。 稚陵全被他?说中,哑了?哑,认错说:“臣妾知错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错哪里了?,但认了?错总归是对的?。 半晌,却不闻即墨浔的?回应。 她只顾低头,又听见啾啾声,稍微抬起眼,才见他?伸了?手指在逗鸟,好一派闲适自在,对她的?话?,似乎没听到。 这般静了?一会?儿,即墨浔忽然朝她勾了?勾手。 稚陵踌躇着上前,不想,他?牵着她的?衣袖,稍用?力一扯,就把她给扯到了?怀里,旋即只见他?慢条斯理抬手抚着她的?脸颊,酥痒难受,稚陵大惊,惊道:“陛下!” 这可是白天……况且,况且还有许多人侍候在下面。 飞鸿塔可一点儿也不隔音。 她的?手挡着唇,细腻如白瓷的?脸庞擦他?鼻尖,离这么近,潮湿雨汽从他?身周蔓延开?,仿佛染得她身上也潮起来。 龙涎香气浓烈弥漫,一瞬间,四下竟全是他?的?气息。 他?英俊淡漠的?眉眼近在眼前,修长的?手轻易掰开?了?她的?手,继续摩挲起她的?颈项,似乎在量夺这纤细脖颈的?尺寸,嗓音低哑又冷漠:“哦,爱妃不想要朕这么对你么?” 稚陵被他?说得脸色顷刻绯红:“陛下,……” 只是一瞬,她望见琴,不由自主地想,那他?有没有这样对别人过呢?倘若有呢? 绯红脸色又立即煞白。 即墨浔正端详她的?神色,看她脸上乍红乍白,抽回手去,冷冷松了?怀抱:“不想伺候,就下去。效仿别人,欲擒故纵的?法子,旁人也就罢了?;你也要用?。” 恐怕这段时日?里,他?每每跟顾以晴就这样吧?难道在他?上来看看是谁的?时候,他?以为?是顾以晴么? 想必他?一定觉得,此?处偏僻,他?只带着顾以晴游园游过这里,所以对她出现在此?,他?以为?她是,和顾以晴那日?说的?一样,是“效仿”她要献媚取宠不成? 是了?是了?,难怪他?刚刚唤的?是“爱妃”两字,而非她的?名字。 稚陵心?中微微一涩,只是苦于不能把真相说出,以免形象不保,可这会?儿被他?这么揣测行径,实觉冤枉。她难得有了?几分脾气,从他?怀里下来。 刚刚被他?揉弄得软了?身子,下了?地一踉跄,不小心?撑了?一把他?的?肩膀,肩膀宽阔结实,即墨浔的?目光微冷,仿佛在说,她竟真的?下来了?。 那视线跟着看她抱起了?琴,不忘把那只小灰鸟搁在琴上,向他?微微颔首,当真转头要下楼。 天水青蝉翼纱的?宫裙翩跹轻盈,拂过地上尘埃,即墨浔在原地坐着,没想到她的?确如此?听话?,不由叫她道:“回来。” 稚陵刚迈出一级台阶,就听到声音,只得停下来,却也只回过身,站在木扶手处,垂着眼睛,发髻微乱,簪的?钗子歪了?些,摇摇欲坠,疑心?是刚刚在他?怀里蹭的?。 “准备到哪去?” 这话?问?得可稀奇,稚陵微微抬眼,即墨浔在那破旧软榻上坐着,尊贵俊美,与这四周破敝环境,有一些格格不入。 他?眉目冷冽,一手搭在小案上,模样肆意。 稚陵想,她自然是到楼下去,他?不让她呆这儿,楼下也不让呆了?么?她虽有勾引他?的?前科,但这回,委实是冤枉了?她。 只是他?忌讳别人献媚取宠,所以现在这么不高兴。她一时不晓得怎么哄他?高兴,想来她只要不出现,过一会?儿,他?可能自己就高兴了?。 她低声答道:“臣妾下楼去。” 即墨浔听了?,那双眉皱了?皱,却冷笑了?声:“爱妃吊朕的?胃口,吊了?一次两次就算了?,次数多了?,就叫人不耐烦。……既然做了?,怎不承认?难道前几回,朕听到的?琴音,不是你?” 稚陵微微诧异:“臣妾……”她只好垂头认下,“是臣妾。” 他?手指点了?点小案,示意她过来,稚陵抱着琴,缓步上前,把琴重新放在案上。那只雌雉鸟也跟着颠了?一颠,稚陵连忙小心?地把它?抱到一边。 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番,迟疑着开?口:“但臣妾没有想着吊陛下的?胃口。” 即墨浔当然不相信她的?解释。 他?只说:“既然苦练了?,闲来无事,爱妃弹一首曲子给朕听听罢。” 他?目光掠过她的?脸上,稚陵心?里不知作?何想,只好宽慰自己,好歹苦心?练的?曲子派上用?场了?。 她跪坐琴前,从开?头弹起来。 琴音幽幽响起。 低抑哀沉,宛转凄凉。 塔外,大雨萧瑟,蓦地闪电划破天穹,叫晦暗室中亮了?一瞬,紧接着,轰隆春雷滚滚而来。 即便外头雷雨交加,雨声激荡,雷声轰鸣,她却半点没有被雷雨声惊扰,琴声行云流水。 近前那只雉鸟却不知为?什么,使?劲儿扑腾着,发出哀鸣。 稚陵猜测,难道鸟儿通灵,晓得她弹的?这支曲子的?典故,也与雉鸟相关,所以被琴曲打动……?这样说来,她也能与那个街头卖艺的?琴师的?水平相较一二?了?么?她心?中自嘲地想了?想,怕是不能,那人是为?了?重病的?妻子典琴卖艺,而她……她只是为?了?讨好她的?丈夫罢了?。 她一面回忆着谱子,一面分神想着,等弹完这支《雉朝飞》,她以后都不会?再弹了?——也不会?再弹琴了?。 琴声和雨声交迭,她专注时,即墨浔注视她的?眼神却蓦然变得幽深。 他?又不是傻子,这开?头的?一段,月前,他?陪着长公主散步散到了?雪竹林时,听到过一模一样的?。 前几日?他?还真当是顾以晴在那儿哀怜自伤,弹起此?曲。 召了?顾以晴过来弹琴,昨日?问?她弹的?是什么曲子,她说是……《捣衣》。叫她弹,她又说不会?。 等稚陵弹毕,只见那只灰色雉鸟乌黑的?圆眼里仿佛沁泪一般哀伤,受伤的?翅膀却还在费力扑腾着,要扑到她身上来。 稚陵只得抱起它?,见包扎的?纱布浸湿血迹,心?疼不已,便准备低头重新撕下一截裙摆给它?包扎。 即墨浔的?嗓音蓦然响起:“这曲子叫什么?” 她抬眼,即墨浔狭长双眼幽幽地注视她,那视线和先前带着些许冷漠不同,幽深莫测,像能洞穿了?她。 稚陵说:“元旦日?,长公主所提起的?《雉朝飞》。” 不是《捣衣》。 她低头扯下纱布,一不小心?没收着力,裙子给扯坏了?。 她没顾得上,忙着给小鸟重新包扎。她其?实不擅长给小动物包扎伤口,若不是因为?前些年在军中,即墨浔三天两头负伤,她才跟军医学着包扎。以往爹爹和哥哥也没有他?那样,频频受伤。 包扎好了?,她轻轻放下小鸟,但杵在原地,就只好低头,心?里祈祷着雨快些停。 可上天分毫没有听到她的?祈祷,雨势愈发的?急,雷声愈发的?响。 她低着头,所以没看到即墨浔眼中闪了?闪,那幽深的?目光,几乎转瞬,却成了?一抹怜惜。 他?又向她勾了?勾手,稚陵这回警醒着,小步挪到他?的?跟前,却离得有些距离,不至于他?伸手就能把她扯进怀中。 第33章 稚陵靠近把它抱起来,随口笑说了句:“也不知这里怎么有个木匣子?。” 即墨浔瞥了眼,神色忽然微变,背脊直了直,不动声色淡淡道:“……匣子??” 稚陵怀抱小鸟站在原地,葱白手指细细梳理着雉鸟羽毛,垂眸扫了眼那匣子?里的东西,说:“装了些小孩子的东西。” 他向她看过来,目光幽深沉静,眉眼仍是淡淡的模样。窗外天光从破旧的窗格里映上他棱角分明的线条,晕出一轮模糊的光,她在这儿看他,仿若在看一尊没有丝毫感情的银像。 他的目光又下移,瞧向她脚边的匣子?,却没有半点过来看看究竟的意思。 他静了会儿,反而问她:“哦,你?觉得是谁的呢?” 稚陵一面梳着小鸟的羽翼,一面思索着,“嗯……大约是十?多年前,一个或者一群小孩子?,藏在废旧高?塔上的宝贝吧。” 不知哪个词触动他,稚陵看向他,逆光里,他漆黑眼睛闪了闪,看着窗外的雨,侧脸冷峻的线条被雨光柔和?了些,纤密长睫低垂,遮着眼帘。 他侧身曲膝坐在软榻上,单手搭在膝头,转着左手中指上戴着的黑玉银掐丝戒指,戒指微微泛着光。慵懒沉静。 情.事刚结束,黄金革带凌乱落在别处,玄袍外衣松松垮垮曳地,紧实得没有多余赘肉的蜜色胸膛,正随着呼吸而起伏,脖颈的青筋鼓动,整个人看起来既不可亵渎,又令人欲.望倍增。 稚陵想着,他或许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自己尴尬了一番,合上匣子?,回了软榻上坐着,他却又问:“怎么知道是小孩子?的东西?” 他没看她,只在看雨。 雨势瓢泼,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能不能停。 稚陵垂着眼说:“弹弓,火石,小石头,臣妾的哥哥也喜欢这些玩意儿,所以臣妾忖度如?此。” 他淡淡“嗯”了声,不语,稚陵心里蓦然想到个大胆的想法,睁大了眼望他。 即墨浔注意到她的目光,侧过脸来,狭长沉静的漆黑眼睛对上她,不见半点异常,稚陵又想,他这么高?贵的出身,哪里会跟普通人家的小孩子?一样玩这些东西,他小时候都长在锦绣堆里。 即墨浔见她衣衫凌乱,她原本好好一件衣裳,全给?他撕碎了。 他起身到她背后,微低了眼,单手解下他的玄地银绣芝草纹的外衣,草草披在了稚陵的身上,叫她:“穿好。” 稚陵受宠若惊,抬起眼睛,心里十?分欢喜,染着他残余体温的锦袍,披在身上,可御春寒。只是分外宽大了,她穿上很不伦不类,委实没有话本上说的女扮男装的英气?。 袖子?袍子?都长了一大截。 但这里实在没有旁的衣裳可穿。 她小心地系好衣带,他揽她在怀里,棱角分明的下颔抵在她肩窝里,蹭过脸边,那儿就?烫起来。 他的呼吸近在耳边,稚陵心中恍惚觉得,此时此刻,即便?不说话,好像也分外亲近。 她有些舍不得这雨停了。 但无?论舍得舍不得,雨都是要停的。 天色沉得像墨,申时左右,就?已?黑得像傍晚。雨好不容易停了,吴有禄在楼梯转角处恭敬请示:“陛下,雨停了,可要起驾?” 吴有禄恭敬垂头,眼角余光瞧见了先踏下楼梯的一双乌金缂丝龙纹履,接着是一双淡青色缠枝莲纹缎绣鞋。 绣鞋的主人,却穿着陛下的外衣。 他诧异不已?,陛下可从不是体贴女人的人。 他脑子?里甚至想过,不知是哪位主子?要得宠了,等看清人,惊得在原地忘了行礼。 眉目清丽,唇角含笑?,鬓发微乱,乌鬟银簪,几绺碎发落在额前,颇具慵懒气?质。 怎么会是裴婕妤娘娘呢? 他愣着时,听到陛下冷声吩咐他:“去把琴抬下来。” 刚刚弹琴的,原来是婕妤娘娘。那倒也说得通了。这后宫中,弹琴弹得最好的,还得是婕妤娘娘……方才琴音响起时,直叫他也颇有感怀,依稀回忆着一番自己这人生,还抹了抹泪。 只见婕妤娘娘怀里抱着一团灰色,发出啾啾声。娘娘十?分爱怜它,眉眼低垂,柔和?望着它。 回了涵元殿,却见殿门口亭亭立着个绯色宫裙的女子?,低头拨弄手上的蔻丹,一听得动静,立即往这边儿迎来,脸上笑?意盈盈:“陛下——可让臣妾好等。” 吴有禄心底想着,近日顾美人分外得眼,规矩也不怎么讲了。今日陛下是为着国事烦闷,独自出门散心,大抵嫌弃顾美人在身侧叽叽喳喳的更吵闹。没想到顾美人还特?地过来等候。 只是撞见了婕妤娘娘也在,顾美人那张笑?脸上瞬间僵了僵。 顾以晴没来还好,偏生撞上了,吴有禄见陛下看也不看她,顿在丹陛前,淡淡说:“顾以晴,你?好大的胆子?。” 他淡淡一句话,不怒自威,顾以晴被吓得脸色煞白,还僵着脸凑上前去,要扯他的衣袖撒娇:“陛下怎么这么说臣妾呀……” 他冷眼扫向她,顾以晴已?吓得老实收了手,脑子?却懵着,等看到陛下身侧不显眼的裴婕妤,不可置信的,眼泪汪汪:“陛下……难道听了别人说什么,就?信了吗?” 吴有禄寻思,这个别人,不是别人,是裴婕妤娘娘,那可是陪着陛下从齐王殿下到皇帝陛下的女人呐。 陛下没给?她机会多辩解,想来在陛下心里,真相?已?然分明。 陛下冷声道:“贬为女役,关押掖庭。” 稚陵却觉得心惊胆战。 顾美人得宠的时候,什么珍玩好物,流水似的送到她宫中,游园侍膳,成双成对的;顾美人不得宠的时候,或关或贬,冷清萧索,多年不会问及一句。 ——犯了这不至于死?的罪,也回不了家。 她望着顾以晴被带下去时,还睁着水润的黑眸子?,乞求似的,但被堵了嘴,发不出声音。她恐怕很希望她替她说一句话,毕竟她向来如?此贤惠善良。 可今时她心里有些不能说的嫉妒,顾以晴双亲俱在,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为什么还要抢他对她这点淡薄的怜悯之?情……?所以她张了张嘴,又垂眸没有说话。 大抵人一旦尝到了些甜头,就?怎么也舍不得失去了,今日在飞鸿塔上,他叫她晓得了,原来他也有这般温柔体贴她的时候,她怎么还能原谅顾以晴之?前顶替她,把这份她渴盼至久的关怀夺走?了。 吴有禄也觉得有些意外,照婕妤娘娘的性子?,怎么也会开?口求个情的。 今日倒意外。 稚陵注视顾以晴被带走?,脸色苍白,突然想到,自己将来,会不会也有她这样的下场? 对顾以晴又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直到腰上落了一只大手,将她一揽:“走?吧,用晚膳。” 稚陵惊得回神,仰头正见即墨浔俊美面容含着温和?的淡笑?,柔情望她,似乎做了件好事等她夸奖一样。她含糊着应了,但脑海里,顾美人的样子?却挥之?不去。 这些全落在吴有禄眼里,他私心里想着,婕妤娘娘看起来怎像有些恍惚。 她怀里那鸟儿却吱吱啾啾叫起来,这才见她嘴角有了点笑?意,低头安抚鸟儿。 吴有禄却一个恍然,不知怎么,他把那鸟儿幻视成了个孩子?,望着陛下与婕妤娘娘并肩进殿的背影,心想,若抱的真是孩子?,那这画面,倒格外温馨。 吴有禄隔日亲自去承明殿送去陛下的赏赐时,又见到那只小鸟儿,同那臧夏姑娘一聊,晓得了这是婕妤娘娘捡来的一只雌雉鸟,娘娘甚是喜欢,决心养着。 娘娘还给?它起名叫“冉冉”,王冕有诗,“游丝冉冉游云暖”。 吴有禄提着陛下赏赐的这只纯金鸟笼子?来,不忘在娘娘面前夸了夸这小鸟儿生得尤其可爱。 娘娘亲手给?冉冉上了药,包扎好,捧进小笼子?里,销上了锁。 吴有禄此来,还带了个消息过来:“娘娘,过几日便?是十?五了,陛下邀您去湖心亭赏月。” 稚陵听到“十?五”,蓦然抬起眼睛,心思微转,就?想到该出宫去常记医药坊,不过借赏月之?名义遮掩。 她近来每日吃药,都跟遭了劫似的,只盼吃完这些药,能好转些。 —— 宫中妃子?们三五月见不到皇帝也是有的,陛下政务繁多,除了留宿在毫无?家底的裴婕妤宫中以外,别的宫中,从未留宿过。 因此闲来无?事,偶尔也聚到承明殿里以请安的名义,大家一起说说话。 陛下虽未明里说过让裴婕妤协理六宫,但宫中纷争琐事,几乎都是她处理的。不过自程绣程婕妤进宫了,她也帮着处理。 二人是平级,裴婕妤资历老一些,所以裴婕妤仍是更主要的那个。 但近日她们却都听闻了程婕妤要高?升昭仪的事。宫中后妃,出身最高?贵的便?是程绣,她初入宫便?是正四品的婕妤,把那些更衣、才人、美人全比了下去,不过三个月就?要晋升,可不是奔着皇后位置的么? 低位的妃子?们便?愈发勤快往昭鸾殿里去请安了。 二月里春日昏昏,庭中栽的梧桐树初长新叶,翠色如?云。 二月十?五恰是个阴沉天气?,恐怕晚上没有满月可看。 稚陵坐在绣架旁,绣了小半个时辰,心不在焉,不由自主地想着,天怎么还没有黑呢——但这才过巳时。 臧夏却嘟着嘴,一副谁惹了她似的,稚陵绣不下去,索性起身,却假装没瞧见她能挂油壶的小嘴儿,在旁逗起了鸟儿。 第34章 朝霞回头和她家程婕妤嘀咕了两句,程绣原本沉浸在升位喜悦里,听了这话,却愣了愣。旁边嬷嬷便小声说着:“怕是裴婕妤也要升位了。” 朝霞是跟着程绣进宫的陪嫁丫鬟,见惯了将?军府显赫门庭的富贵,对?于出身低微的裴婕妤,一向不怎么看得上,嘟囔着:“裴婕妤哪里能跟小姐比。只怕是陛下顾及着裴婕妤资历老,顺便给她升一升。” 嬷嬷眼角一挑:“陛下这些日子?,别处没去,只去过承明殿。顾庶人的事情,恐怕让陛下对?裴婕妤更多了几分怜惜。”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程绣头疼,心神不宁坐下咕嘟咕嘟喝茶。 朝霞说:“小姐,你莫要烦心,裴婕妤无论如何,也做不了皇后呀,撑死也就封个和?小姐一样?的昭仪。” 这才?说到了程绣心坎上。“她做不得,我就做得了?” 嬷嬷笑说:“娘娘自然能做得,娘娘身后,可还有将?军,夫人,几位公子?呢。” “好久没见我娘了。”程绣托着腮,转了转杯盏,百无聊赖,“嬷嬷,你去拿牌子?,改日请我娘进宫一趟吧。” 宫里有规矩,宫妃若想见家人,便可拿自己宫里牌子?,到内务府去安排日子?。得宠的,一年想见个十?来次的,都不打?紧;不得宠的,也能见上一两?次。只要不是犯了什么事,这一点?上,内务府并不为难人。 程绣的父亲虽在西关镇守,母亲倒是在上京城里。她还有好几个成家立业的兄弟,嫂嫂、弟妹、自家姊妹,都可进宫见面。 程绣心里想,裴婕妤却没有家人见面,更不必提在前朝有什么助力……她自然无缘皇后的位置。 只是自己也就进宫那会儿得了陛下的眷顾,这些时候却没有见到陛下了。她得请娘亲进宫替她筹谋筹谋才?是。 不过,裴婕妤若是升位,她也该准备些礼物给她。 —— 人间三五夜,可惜没有满月,乌云遮蔽,密布天穹,叫人疑心即将?下大雨。 不过上京城夜里仍然热闹,走街叫卖声不绝,坊市繁华,灯火明丽,车水马龙。 分明无月可赏,即墨浔找的这个“赏月”的理由,看起来就有些荒谬了,稚陵在马车上,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弯了弯唇角。 身侧男人在假寐。 稚陵听他说,白日里见了不少进京述职的地方官吏,尚没有见完。 只得明日再继续了。 她悄悄拿手指抬起窗边的纱帘往外看去,行人匆匆,灯火明朗,商店摊贩,热闹繁华的景象一股脑儿全从她掀起的小小一角挤进她视野里,看都看不过来。 上京城里,到底比宜陵要热闹多了。 宜陵城里只那么几条街最热闹,还得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人多;这儿大抵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热闹着呢。 她悄悄看了半晌这车外世界,放下帘子?时,侧过头来,看到仍旧倚着车壁闭眼假寐的即墨浔。车厢里静谧幽冷,除了呼吸,几乎没有别的声音,幽蓝的光线充斥着四周,和?外头格格不入。 这条街和?上回走的路不同,大抵是不必绕去仙客来酒楼那儿,更简短了。到了医坊,稚陵一瞧,隐隐约约已又?能听到满院子?的嘈杂人声,不由脸色微微发愁。 正愁着,身后慢悠悠响起即墨浔含着笑的嗓音:“这回都安排好了。” 进了院子?,稚陵才?知他说的安排好了是什么意思。原来侍卫早已等?候着,同前面的人商量过,使了些银子?,人家得了银子?,甘心把位置让了出来。 只有个别几人不肯,但?那也无关紧要了,时辰尚早,不至于像上回那样?紧迫。她却惊讶,依照即墨浔清俭的个性,竟舍得花钱摆平。不过也很好想通,毕竟他的时间太宝贵。 稚陵到这儿来,心里就紧张不已,暗暗抚了抚小腹,心道,不知这回可又?要诊出什么毛病来……这一个月的苦药,她已喝得够了。 前边儿也排了一对?年轻夫妻,愁眉苦脸的。 那个苦着脸的丈夫,负着手,在原地小步小步踱来踱去,不一会儿又?掏出一面小玉像,双手合十?,十?分虔诚,低低念着:“菩萨保佑,这回可一定要中……” 稚陵还瞧见他臂上挎着一只小竹篮,篮子?里铺满了红纸包着的糖果,拿蓝棉布盖了。 那个妇人虽苦着脸,可见她的丈夫这般,掩着嘴笑起来,还抬手打?了他一下:“你收敛些,人都瞧着呢。” 他们?两?人想必也是久未生育的夫妻。 做丈夫的说:“收敛什么,这有什么好收敛的,……” “说好了,要是怀了……我要吃玉壶斋的茶,翠微楼的酒。” “茶可以,酒不行,大夫都说了,你不能喝了!” “那我也得吃两?盅高?兴高?兴,你这呆子?懂什么?吉祥铺的松仁鹅油卷、玫瑰牛乳糕,稻花村的烤鸭子?,……” “……” “还要,还要!”她手指敲了敲下巴,想起什么,“还要到琼珍阁,买我惦记好久的那套珍珠钗子?——到锦绣阁买两?件新衣裳,得是浮光锦的!丽人斋的胭脂,流光阁的香膏,……” 她念出一长?串的名字,稚陵听得糊里糊涂,全不知她说的都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到他们?两?人进去,稚陵心里好奇,虽端端正正站在原地,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瞟过去。 相比他们?两?人聒噪,稚陵觉得,即墨浔算得上沉默。他恐怕的确累着了,眉目在淡薄灯笼光下,笼着一层疲惫色,她见他又?捏了捏眉心,至于他在想什么,她不得而知。 她想,他大抵挂念着他的国家大事,哪里会跟她一样?,注意到这些边边角角的小事。 那对?夫妻出来时,脸上全是忍都忍不住的笑意了。稚陵忖度,该是怀上了——所以那个做丈夫的一直殷勤着扶着他的夫人,脸上笑开了花,连跨过门槛时,都要小声说着:“嗳嗳,小心!” 妇人说:“你可得了吧。” 男人喜笑颜开,扶她出来后,便揭开小竹篮的蓝布,对?满院子?里的人,挨个儿分发那红纸包着的糖,傻笑呵呵的,说:“沾沾喜气,大家沾沾喜气——” 四周的人纷纷同这对?夫妻笑着道喜:“恭喜恭喜!” 发糖发到稚陵这儿,她伸手想接,犹豫了一下,看向即墨浔。 灯笼照出的淡薄光覆在他冷峻容颜上,衬得他气质更添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漠。 即墨浔却伸手接了糖,递给她,若有所思,同那人说:“恭喜。”嗓音淡淡的,神情也寡淡,末了垂眸瞧了眼稚陵,稚陵心里更紧张了。 那人就笑着说:“同喜!”发完了糖,稚陵又?抬眼看到那人揽着妻子?出门,两?人声音虽小,但?全落在她耳中,说的是,待会儿要去刚刚说的那些地方,吃什么玉壶斋的茶,翠微楼的酒,吉祥铺的牛乳糕…… 她心里忽然泛起歆羡来,目光追着他们?二人出了院门,才?不舍地收回。 她捏着这块红纸包的糖,拆开了,正要吃,即墨浔却说:“等?等?。” 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了,拿过糖,看了又?看,不知可看出什么名堂来,才?还她。 稚陵尝了一口,哪知忽然胃里一阵恶心,干呕起来,攀扶他的胳膊勉强站稳,叫即墨浔惊得脸色一变,扶稳她,问:“怎么了?” 她呕得有些厉害,他睁大了眼睛,捏着那块糖,顿了顿,嗓音冷下来:“难道这糖有问题……?” 旁边几个人却都捂着嘴笑起来。 他的几名心腹侍卫自然也不解缘故,只是聚在身边,见旁人笑,个个横眉冷对?,一副极不好惹的模样?,说:“笑什么?” 旁人却都不答,只管笑。 即墨浔越想越觉得是中了毒,脸色也越发难看,揽紧了稚陵的腰身,稚陵说:“应该只是糖太甜了,所以……何况若有问题,也没有这么短时间就发作的。” 这才?让即墨浔稍微放心了些,再看周围的人,吃了糖也没有事;只是不知他们?为什么要笑。 他心里担心着这回看诊的结果,始终皱着眉,神色严肃。 好容易等?到他们?进去,上回那小童笑嘻嘻的凑上来,说:“姐姐,是你哦!”稚陵这回特意带了一整盒的玫瑰酥糖,递给这孩子?,微笑见他欢喜地蹦开了,这才?落座。 几个侍卫仍然门神般守在门口,堂门紧闭。 常老大夫一看是他们?二人,眼角一扬,先问了一句:“开的药,娘子?有好好服用否?” 稚陵点?了点?头,心里打?鼓,伸出手时,更是心跳得快要跳出了胸口。 生怕这大夫又?诊出什么状况来。 大夫诊了又?诊,换了一只手诊,自个儿点?了点?头。 稚陵瞄了眼即墨浔,他正盯着大夫看,她心中紧张,先开口问道:“大夫,我的身子?好一些了吗?” 常大夫扫了眼她,眼里倒溢出些笑:“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娘子?已好些了,只是还要继续调理,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怀是怀了,生产还是道关。” 稚陵心想,还得天天喝那苦药么……何止是一道关,那分明是无数道关。 常大夫收了手去,却转头拿起纸笔,说道:“今日写的这方子?,抓了药,每五日服用一次,切记早上服用。” 即墨浔问:“这是什么方子??” 常大夫顿了顿笔:“什么方子??”他抬起眼瞅向即墨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轻哼一声:“当然是安胎药了。你这夫人啊,已有月余身孕了。” 第35章 话毕,即墨浔呆了半晌。 他和稚陵两人都呆在那儿,常大夫捋着胡子,用?力将笔杆敲了敲桌面,提高了些声?量,说:“你要当爹了,偷着乐吧。” 稚陵反应过来?时,抬眸望向他?,自己的欢喜已快要溢出来?,没想到即墨浔还怔着。 直到她小声唤他:“夫君……?” 他?僵硬着起了身。 稚陵骤然失重,身子一空,低呼出声?,即墨浔像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直接抱她在空中转了两个圈圈儿,眉梢眼角全是笑意,低低地说:“太好了——!” 她身量轻,他?抱着毫不费力,轻而易举就抱起来?。 稚陵被他?举高抱着转了好几圈,转得头晕,心跳得极快,砰砰作响,紧攀着他?颈子,血液沸腾。 他?眼里全是毫不加以掩饰的直白笑意,她几乎没怎么见过他?这样的笑,这般俊朗的容颜,笑起来?,——笑得叫她心旌摇曳。 那边常大夫急得直道:“哎哎,你快放下,快放下!” 他?才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般,赶紧小心地放了她下来?。 不知怎么,稚陵觉得,常大夫看她的眼神?好像更怜悯了些。 但她看即墨浔一脸高兴,还伸手?小心地抚了抚她还没有显怀的小腹,黑眸中全是喜色,自言自语:“我?的孩子……。” 常大夫开了药方,又仔细叮嘱了他?们一些事情,并说,若是有不舒服,便得过来?看看。 叮嘱得太多,叫他?身旁那个小童都忍不住打着瞌睡:“师父,你也太啰嗦了吧!” 稚陵却分毫不觉得啰嗦,侧脸看到即墨浔也在认真听,神?情慎重,似对待一件无比郑重的大事一样,心头暗自欢喜着。 这是她盼望已久的孩子,也是他?期盼的,…… 等好容易听完了医嘱,离去时,常大夫又格外叫住她,单独叮嘱了她一句:“娘子,你在孕期,要宽心、寡欲,千万不要太费心神?。” 稚陵一直不解常大夫这句叮嘱是什么意思,说给即墨浔听了,他?若有所思。 刚跨出门槛,他?伸手?稳稳扶着她,低声?说:“小心。” 把?稚陵给逗笑了,想着,原来?再尊贵的男人、再普通的男人,也可能有一些相似处。 天上不知何时云开月明,一轮满月正在中天,银霜似的寒光铺彻人间?,依稀有几分初春夜里的寒气,一丝丝钻进颈子。 他?给她立起领口。 出了医坊,他?又小心扶她上了马车,稚陵简直受宠若惊。 她这厢刚要落座,他?抬手?一拦,解下他?外穿御寒的石青氅衣,给她垫着,不至于硌到碰到。稚陵心里温暖熨帖,看向他?时,眉目缱绻柔情,又飞快垂眼,脸颊滚烫。 他?低头温声?贴近她,嗓音轻若柳絮:“稚陵,我?们有孩子了。” 马车没有立即回宫。 驾车的侍卫见陛下他?不急着回宫,却是揭开车帘一角,低声?问了他?一连串,诸如玉壶斋、翠微楼、吉祥铺都是什么地方。 侍卫自己也一知半解的,说得支支吾吾,只知都在东市。 就听他?道:“那就去东市。” 稚陵全没想到他?刚刚看似在走神?,实际上,也和她一样注意到那对民间?夫妇的对话。 接下来?即墨浔竟然领着她,去喝了玉壶斋的千峰翠色,吃了吉祥铺的玫瑰牛乳糕,稻花村的烤鸭子,……但大夫叮嘱不能喝酒,不然他?还要去翠微楼买酒。 她瞧得出他?很高兴。 她之前从没想过,出宫来?,除了正事以外,他?还会陪她做这些。从前的几年里,他?从未陪她逛过街市什么。 她心中感到被人关怀着的快乐,一整晚,嘴角都没有平下去过,只是面纱遮掩着,旁人看不到。她想,不知生?下这个孩子以后,能不能做皇后……史书上,也不是没有母凭子贵的后妃。若是能做皇后就好了。她心里暗自又欢喜了一阵,不住抬起眸偷偷瞄向即墨浔,——他?心里可有这个念头呢……? 这东市委实繁华,哪怕到了戌时左右,仍旧灯火通明,各家铺子开门迎客,行?人络绎不绝。 他?们到了琼珍阁门口,他?让她先?进去自己逛,他?稍后就来?。 跟着自家主子的侍卫,却见主子他?调头去了不远处的宝方记,竟神?神?秘秘拿出一枚红纸,摊开掌心给那个伙计看,轻咳一声?:“这种糖,是你们家的?” 伙计初时认出这糖纸是他?家的,还很高兴来?了客人,连说:“是是,我?们家做这种酥糖啊,已经做了几十年了!公子真有眼光!” 但听到这位公子说要定五千个,明天要的时候,却傻了眼:“什、什么……五千个?” 即墨浔淡淡点头,挑起眼角,伙计结结巴巴说:“公子,这这,这明天恐怕来?不及做啊。” 几个侍卫在旁边听着也听得呆了,主子他?是准备给朝野上下每人发一块么? 即墨浔转头示意侍卫付了定金,说道:“最迟后日。明日若能做好,双倍。”伙计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已直了眼。 等做完此?事,即墨浔才回头去了琼珍阁。 琼珍阁这儿是专卖珠宝首饰的铺子,在上京城颇有名气,所售卖的东西?,工艺精致,和宫中所造相比,也有独树一帜的特?色。 京中贵女们三三两两也爱来?此?闲逛。 伙计见惯了上京城的贵人,打量着独自来?逛的稚陵,这位虽说穿着简单,但举手?投足间?皆有种说不清的优雅矜贵,恐怕是不肯透露身份的贵人,这般更殷勤了。 即墨浔不知做什么去了,稚陵自个儿进了琼珍阁,一眼望去,心想,这儿的珠宝首饰各种风格,奢靡的、低调的、贵重的、雅致的,应有尽有。 即墨浔今夜领她逛这逛那,买了许多东西?都不问价格,甚至都不像他?的性子了,只问她有没有喜欢的。 她自不想拂他?的兴。走到一面柜前,柜里陈放着一对石榴红宝石金累丝掩鬓,一枚黑玉额饰,她抬手?随意指了指黑玉的额饰,轻声?问伙计:“这黑玉的额饰,可否取出给我?看看?” 她心中想的是,他?有一枚黑玉银掐丝的戒指,可以遥相呼应。 那伙计迎过来?,却为难说:“夫人好眼光,只是,实在不好意思,这已经给别的客人定下了。” “定下了?”稚陵微微睁大了眸子,只好放下了它,有些可惜。 她不爱夺人所好,转过身去,便想再看看其他?的,问了问伙计说:“没有同类相近的?” 伙计摇头,为难不已:“这个款式的,只有这么一件了。” 稚陵多问了一句:“那,这是给谁家定下的?” 伙计刚要开口,忽然语气一变,笑着招呼起来?:“哎哟,陆夫人来?了!” 稚陵也回头望去,只见门边徐徐走进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妇人,一身湖蓝色牡丹纹锦裙,搭着月白色披帛,容颜秀丽。 她手?边牵了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宝蓝色锦袍,一双云纹锦靴,胸口挂了一只银环长命锁,唇红齿白的,漆黑眸子像嵌着两颗黑葡萄般,进了这珠光宝气的琼珍阁,那双黑眸里灯光灼灼,愈显得动?人了。年纪虽小,却有与生?俱来?的贵气一般。 稚陵心里正惊讶着怎么又撞到他?们,伙计却在她跟前低声?说:“夫人,这黑玉坠子便是陆夫人的弟弟定下的。夫人若实在喜欢,不如跟陆夫人说说看?陆夫人通情达理,说不准也就让给夫人了。” 稚陵哪有心思跟他?们说话,现在只想遁走,心虚掩着面侧过身去,抬步走开,只装作没瞧见他?们。 怎知没一会儿,她站在另一面柜前,衣角忽被谁扯了扯,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姐姐,——”她低头一看,吓了一跳,一只宝蓝色的奶团子正扯着她的衣角,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她。 见她低头,那水汪汪黑眸顷刻笑成了月牙儿:“姐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哦!” 他?冲她眨了眨眼睛。 弄得稚陵不知所措,最后从怀里翻了半晌终于找出一颗糖,给了他?,摸了摸他?的头,微微弯着腰问:“你爹娘呢?” 小男孩说:“我?爹在兵部衙门里呢。我?娘上楼去了。我?看姐姐一个人,没有人陪伴,好孤单……姐姐,我?陪你逛吧,我?对这里可熟悉了。” 他?拍了拍胸脯。 逗得稚陵一笑,但他?的畅想极快被一声?“小公子”给打破。那边儿有人叫他?,只见这小男孩黑眸立即委屈巴巴的,依依不舍地跟她挥了挥手?,这才走了。 即墨浔恰好踏入琼珍阁,轻易找到了稚陵,问她可有什么喜欢的,稚陵本想说刚刚的事,只一想,说了反而惹出是非来?,便摇摇头说,都没有什么喜欢的。 哪里知道刚迈两步,稚陵便察觉随身的锦囊里有异常,她一摸,摸出了那枚黑玉坠子来?。 她瞬间?想到,恐怕是刚刚那个男孩塞给她的。 她晃了晃神?,捏紧了锦囊,掩饰着不能叫即墨浔晓得。上回的上元节夜里,他?对钟宴的态度,就已让她疑心,若他?知道了她瞒他?的事,恐怕得大发雷霆。这回,这个黑玉坠子,伙计说是钟宴定下的,虽非他?亲手?给她,但他?的外甥也和他?有些牵扯,即墨浔又向来?多疑,自会想到钟宴的身上…… 那时,她可就说不清了。 她强自定了定心神?,好在有面纱缚面,不至于叫她的神?色全被即墨浔瞧见。 第36章 稚陵的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便要弯腰去拾。即墨浔先她一步拣在手里,黑眸微眯,问她:“这个,是?哪里来的?” 嗓音情绪莫测,稚陵尚没有想好说辞,只强做出了从容冷静的样子,顿了顿,说:“是?……”她心念电转,说:“是别人送给妾身的。” 即墨浔正要追问是谁给的——这挂饰看着并非俗物?。 恰此时,一道温雅含笑的声音在楼梯转角那儿响起:“夫人,怎么了,可是?这坠子有什么问题?” 稚陵循声望去,那位正下楼梯的姑娘,眉目姣好,笑容温柔,穿着一身浅红绫的长裙,腰间束着一掌宽的杏黄色纱带,端庄大方。她手边是?几个琼珍阁的伙计。 稚陵认出她是?晋阳侯府的周怀淑周小?姐,那个上元夜里,自己同她还有个一面?之缘来着。 她笑盈盈地走近,同即墨浔说:“这坠子是?我送给夫人的。夫人与我一见如?故,刚刚浅聊了两句,颇是?投机,便送了一枚不值钱的坠子给夫人做见面?礼了。公子,可莫要怪罪夫人。” 稚陵闻言,立即晓得了周姑娘是?替她解围的,稍一抬眸,只见周姑娘向她温柔地笑了笑,那笑意里颇有安抚之意。 她宽下心,也?跟着一笑,点头?称是?:“正是?周姑娘方才送给妾身的。” 周姑娘却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她认得自己,倒是?好办了些。 即墨浔的目光淡淡扫过,说:“你是??” 稚陵说:“这位是?琼珍阁的东家,周姑娘。” 大抵是?见即墨浔还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那边伙计也?过来佐证:“爷,千真万确,别?瞧着我们?东家年轻,可厉害了!” 即墨浔微蹙的眉才舒展了,对她们?的话也?信了几分。若没有攀谈过,自不会?认识对方。 周姑娘含笑说:“夫人下回?再来,琼珍阁给夫人优惠些。” 稚陵微笑颔首,隐在面?纱下,轻轻舒了一口气。 稚陵忖度着,大抵是?刚刚钟宴他姐姐钟盈发现了她儿子偷将玉坠给了她,惹出麻烦来,她不便出面?,所以请了周姑娘帮忙解围。 也?幸好是?周姑娘,若换成了别?人,自己恐怕应对得没有这么从容,便要被即墨浔发现破绽了。 即墨浔点点头?,将坠子给了稚陵,却是?笑说:“既然是?周姑娘的好意,替内子谢过了。” 她微微攥紧这黑玉坠子,益发觉得它在手里烫手。 但即墨浔显然很?高兴的样子,嘴角上扬,还跟她说,这琼珍阁的东家有些眼力。 周姑娘的确是?如?稚陵猜想的那样,替她来解围的。 兵部侍郎陆盟的夫人、武宁侯家长女钟盈和她是?手帕交,方才慌慌忙忙叫她帮忙时,她也?没问个前因后果。 等她送人走了,钟盈却叹了口气,仍没有说出原委,还顺了她一根木尺,责打了几下她儿子陆承望的小?手心:“承望,你知不知,你那样做,会?害死?别?人的。” 周姑娘一头?雾水,直到她受到了宫里来的莫名其妙的赏赐。 赏赐有两份,一份是?陛下赏赐的青花瓷云水纹盏一对;一份是?婕妤娘娘赏赐的富贵长春锦缎四匹。 晋阳侯和夫人莫不意外怎么这会?儿收到了陛下的赏赐。他们?晋阳侯府在旁人瞧来,都是?没落的侯府了,家里在朝廷更没什么立足地,插不上话。 周怀淑却恍然知道,原来那夜里遇到的年轻夫妇,竟是?今上,和今上身边的裴婕妤。 若是?这样,钟盈说的“害死?别?人”,也?就有据可循了。今上他治下严厉,处事雷厉风行,而且性子极其冷峻多疑,疑神疑鬼。爹爹说,虽然他面?上一副仁义?道德的斯文样子,实际上,哼,还不是?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粗人。 周姑娘以为爹爹此言有失偏颇,但一想到那夜见到的即墨浔本人,的确是?矜贵斯文的贵公子模样,但扫过她的那眼,便显得尤其冷冽寒凉了。 她后怕地打了个冷颤,紧了紧领口,受了赏赐,心里不由担心起?裴婕妤的处境来,便格外塞了一把钱给宣旨赏赐的太监,向他打听裴婕妤娘娘的近况。 这太监眉目含笑说:“婕妤娘娘好着呢。” 太监所言非虚。 从稚陵被诊出怀孕,回?宫后,即墨浔便不放心,陪同她回?了承明殿。 让婕妤娘娘同乘帝辇,这可是?后妃从没有过的待遇。 他还装模作样的,大晚上叫了太医院五六名当值的太医全都到了承明殿里来诊脉。 诊出脉象是?“如?珠走盘”的喜脉,他又故作惊喜讶异,命人昭告天?下去了。 本是?个极好睡觉的夜晚,明月朗照,但此事一出,顷刻传遍后宫,谁也?睡不着了。 次日朝会?上,每一位大臣都收到了吴有禄吴总管亲自挎着小?竹篮散的喜糖。 他们?仰头?望着高陛之上撑腮坐着的陛下,冕旒遮掩,但他似乎想到什么,想着想着,弯起?了嘴角笑起?来。 这是?陛下他头?一个孩子,自是?受到无比重视,各部各司官员纷纷行动起?来。 今日,朝堂上旧事重提,提起?南征一事,那些个以陛下无子、国本不稳之言发挥的老臣,这会?儿再提及此话,便都有些心虚了。 —— 近日宫中?全都喜气洋洋的,原先只听说程婕妤要升位,可裴婕妤有了身孕,乃是?阖宫的喜事,陛下龙颜大悦,所以裴婕妤定也?是?要升位的。 臧夏扶着自家娘娘起?身,哎哟叫起?来:“娘娘,仔细些。” 扶着自家娘娘坐下,又哎哟叫起?来:“娘娘,慢些。”泓绿在旁笑得弯腰,说:“臧夏,娘娘又不是?瓷人儿。” 稚陵也?笑说:“我不过起?来走动走动,你那眼珠子就没离开过我。不知道的还当我是?瓷做的人儿呢。哪里那么娇贵了。” 臧夏说:“娘娘不是?瓷人儿,娘娘是?金子做的,我就爱扶着看仔细了。” 稚陵一笑。 臧夏说:“涵元殿的赏赐流水般淌进咱们?宫里,娘娘,陛下真是?重视娘娘呢。” 泓绿在旁边理着单子,说:“是?啊。今儿又赏了一整套的金银器具,三?十匹各色锦缎,……诶,娘娘的确该做几套新衣裳了。” “别?的宫里也?送了好些东西来,各色簪花,口脂面?脂香膏铅粉,……。程婕妤果然家底丰厚,送的这些,人参鹿茸熊掌……,翠碧云缕玉佩,点翠头?面?,……” 稚陵轻声道:“只怕程婕妤心里并不高兴。” 不高兴的何止程婕妤。但相比之下,程绣不算是?最不高兴的。毕竟没过几日,升位的圣旨到了昭鸾殿里,晋了程绣为正三?品的昭仪。 而朝霞不久前总算从臧夏口中?探出来,她家主子也?就升个昭仪,说给程绣听了。程绣心里才安定些。 同一日,另一封圣旨被吴有禄吴总管亲自奉到了承明殿里。 可封的并不是?昭仪——而是?直接跳了两阶,封为正二品的妃位,摄六宫事。 吴有禄说,陛下恤谅娘娘怀有皇嗣不易,册封为妃,则可用轿辇代步。 这欢喜砸到承明殿众人头?上,臧夏简直要欢喜得晕过去了。 吴有禄还说,册封礼一切从简,娘娘保重身子要紧。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了。”吴有禄笑得满脸褶子都出来了,泓绿已准备好了小?红包,散给来宣旨的人,吴有禄格外添补了一句:“陛下这两日政事繁多,等空下来,就来探望娘娘。” 臧夏觉得,自己总算能在别?人跟前扬眉吐气了。先前因为娘娘被贬的事情,旁人都私下笑话她们?承明殿呢。 不单是?稚陵自己没有想到,阖宫都没想到。陛下鲜少晋人的位份,何况是?一下子晋两阶,直接封了正二品的妃?这小?殿下还没有影子呢。 稚陵轻轻抚摸着桌案上的银册金印,却一瞬恍然。 她弯了弯嘴角,觉得应该高兴才对。 封妃自然很?好,何况这次是?真正的摄六宫事,众妃须到承明殿里请安。 宫里风言风语,她听了一二,说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裴婕妤竟然头?一个怀了孕,平日得宠的娘娘们?,倒是?没这福气。各人更是?在说,别?看平日得宠,都不过表面?上的,到底没有裴婕妤的本事,能得陛下的宠幸。 即墨浔这两日起?早贪黑的不知在忙什么——风闻是?在筹备南征,朝野上下的风向变了些,这会?儿支持的人又占了上风,稚陵心想,他应想借这股风,快些定下此事。 但出兵岂是?儿戏,她不由有些担忧他的身体。因此,虽说早间各人要来承明殿请安,她还是?挑着更早的时候,雷打不动的,炖好银耳百合羹送往涵元殿。 现下有了辇车代步,不用走路,倒更方便来往了。 臧夏对她这习惯委实不解,暗自纳闷,问她:“娘娘,做什么每天?都炖这个?陛下说不准都吃腻了。” 稚陵脸上微红:“因为我娘亲每日给我爹爹炖这个。” 臧夏愕然一瞬,便小?心翼翼地说:“娘娘的父母亲一定很?恩爱……”她自知戳到了娘娘伤心处。 依照旧例,后妃怀孕,母家可得恩准,让后妃生母进宫陪伴。可娘娘却没有了母家,这个恩典,也?就没有了用处。 稚陵垂眸,笑着点了点头?。 臧夏却没想到,偏巧是?这几日,程昭仪的母亲程夫人要进宫来探望程昭仪。两相对比,愈衬得娘娘她可怜了。 第37章 这天夜里,臧夏又瞄见娘娘她暗自捧着那双棉袜子看了又看,神情仍旧是?白日里那般失魂落魄。 臧夏说:“娘娘若是觉得不好,不穿就是?了嘛。左右一双袜子,旁人也?无?从得知娘娘穿不穿它、喜不喜欢……” 泓绿在旁剔了剔灯烛芯子,闲搭话说:“瞧你说的,娘娘哪是?因?为袜子。” 稚陵幽幽叹了叹气,将这双程夫人送的棉袜子收在了小匣里。 “啾啾”两声,冉冉在那边叫起来,稚陵起了身去喂鸟。这雉鸟亲人,她?打开了笼子,它却也?不飞,乖顺依偎在她?手边,还拿头顶茸毛蹭她?的手心。 稚陵说:“若明?知是?个圈套,但诱饵却十分诱人,你会跳进去么?” 冉冉只管啾啾地叫,亲昵地蹭着她?,臧夏听见这一问,便?答道:“那得看是?什么诱饵和圈套呀!” 稚陵未答,指尖轻轻梳了梳鸟羽,见它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了,缓缓笑了笑。 臧夏说:“娘娘,陛下恐怕不会来了。娘娘不如早些歇息罢。” 稚陵却不听她?的,还是?像往日一般,坐在绣架前,又绣起来那件宝贝袍子。金线明?灭,臧夏伸头瞧去,绣了一两个月了,才见这尾金龙的雏形。 稚陵的绣工自不必提,但臧夏以?为,绣这么一件袍子的功夫,能绣许多件平日穿的衣服了,尚不知陛下喜不喜欢,——委实不值得费这些心神。 殿内静谧,只有挂在绣架前的纯金鸟笼子里的冉冉偶尔发出啾鸣。 稚陵绣得也?专注。 只不过,如臧夏所?说,太费神了,刚绣几针,便?觉得疲惫不堪。御医说这是?怀孕了的缘故。 谁知外头宫墙上那一列七宝琉璃灯忽然依次亮起,紧接着便?是?唱驾声:“陛下驾到。” 稚陵这几日,除了早上专门去涵元殿才能见到之外,都不曾见到即墨浔。今夜这样晚过来,约莫是?这几天他?在忙的政事暂时处理好了…… 她?连忙起身去迎。 她?见即墨浔眉目间有一重淡淡的疲惫色,进殿来后,她?便?自发地净手熏香,如往常般,替他?按揉起穴位。 他?斜倚在罗汉榻上,微微阖眼,但并未说话,任她?按揉好一会儿,才抬起了手按在她?手背上,示意她?坐下。 他?眉眼虽含倦色,不过看向她?时,仍旧点着舒朗的笑意,挽着她?的手问她?:“近日身子怎样?可有不适?” 其实,他?虽然忙了些,但御医每日呈来承明?殿的脉案,他?都要抽空过目,稚陵的身子如何,他?自然清楚不过。 稚陵垂眼说一切都好,又见他?伸过手来,轻轻抚了抚她?的小?腹,漆黑的长眼睛在烛光里似闪过无?比柔和的笑意,说:“……听说孩子会动,怎么朕没摸出来?” 稚陵笑了笑,说:“太医说,要四个月才能感觉到。” “噢。”即墨浔倒像个懵懂的孩子一般,稚陵端详他?的神情,委实鲜少见到他?这样柔和温情的神色,不免心中一动。 抬眸之际,即墨浔那双漆黑凤目眸色也?暗了暗,不自觉中,呼吸一重,修长的手慢慢挪到了她?的下颔,轻轻一勾,叫她?抬起了脸。 室内烛火潦倒,他?的脸颊近在眼前,被一旁灯树照得忽明?忽暗,漆黑浓密的长睫,小?扇子一样投下阴影,拂在她?的脸上。 他?吻住她?的嘴唇,但力?度不重,仿佛在缓慢优雅地品尝着甘冽的滋味,稚陵却被他?这般轻柔的动作弄得呼吸紊乱,睁大了乌浓的眼眸,一瞬不瞬望着他?瞧。 他?吻了一会儿,松开了手指,稚陵又在旁边急促平复着呼吸,这才想?起来问他?:“陛下怎么愁眉不展,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 即墨浔单手支颐,墨般锦袍洋洋洒洒铺满罗汉榻上,仿佛一片被打翻的墨水,间或是?两三星昂贵精致的刺绣的光,在铜灯光芒里,如一片沉沉的寒潭上,黄昏时分泛起的粼粼光明?。 他?眉目深拧,良久,拉着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淡声说:“钟宴病了。” 稚陵一愣,心里突然忐忑,不知他?怎么要提起钟宴来——此外,钟宴怎么病了? 静默的片刻里,即墨浔的目光幽幽扫向这小?案上陈放的宝蓝釉梅瓶,瓶中是?新更?换的两支瘦白梨花。 他?说:“朕这两日在朝中,费了些力?气,总算叫那些人闭嘴,南征一事,主战的占据上风,一切向好。武宁侯世子钟宴,朕观察他?许久,此次南征,原属意他?父子为主帅。怎知他?突然卧病,……” 稚陵听他?顿了顿,英俊淡漠的眉眼间阴翳愈重,抬手捏了捏眉心,她?立即又识趣给他?按揉了一番。 毫无?意外,他?整张脸都绷得极紧,显然钟宴这个病,恐怕是?出乎他?意料,更?令他?烦恼不已。 稚陵稍微一想?也?能明?白,偏是?这个节骨眼上,钟宴生了病,岂不是?叫旁人都觉得,上天不赞成大夏南征,以?此作为警示,乃是?个凶兆? 即墨浔又道:“除此之外,司天监又奏报说,天象有异,紫微暗淡。太庙里的官员奏报什么墙现裂缝,贡品腐烂……,竟还把此事扯到了列祖列宗身上去了!” 说起此事来,他?嗓音益发冷冽深沉,俨然是?动了怒。 那些异象,稚陵知道即墨浔一向不放在心上,也?不怎么信。然而旁人用来大作文章,鼓动人心,便?不可以?不为之烦恼了。 钟宴好端端的病了,委实是?不逢其时。 稚陵思来想?去,轻声问他?:“陛下可差遣太医过去探望了?” 即墨浔应了一声,修长手指还在无?意识摩挲着她?的手背,薄薄的茧刮蹭过细白手背,叫稚陵仿佛觉得被刮蹭的不是?手背,而是?心头。 “朕遣了太医去瞧了,也?赏赐了药材。太医回来说,钟宴这是?心病——心病,朕能奈何他?么!”他?颇是?烦恼,一双长眉拧着,脸色更?是?发青。 好不容易物色好了的主帅,这会子掉链子,短短时间里恐怕找不到第二个更?合适的。 稚陵自己猜测过缘故:乃是?即墨浔的一些旧部,荆楚世家并不赞成南征,所?以?他?才千挑万选择了异军突起的武宁侯父子,作为新的势力?培养。 稚陵说:“心病?” 这心病说来话长,即墨浔是?不知具体缘故的,只不过犯病的时间格外巧合,就在他?向朝臣宣告了稚陵怀有身孕那几日,钟宴竟就称病告假了。 稚陵一听,心头却是?震了一震,难免自作多情想?到什么。 譬如,想?到那个上元夜里,钟宴拉着她?手腕,在参天古树的阴影里跟她?剖诉的衷肠。以?及那句因?为即墨浔到来而没有说出口的,他?不告而别的原因?。 稚陵微微发怔,引得即墨浔手间动作一顿,问她?:“稚陵?” 稚陵恍了恍神,这才微微一笑说:“陛下,钟世子的心病自然可医,至于司天监所?奏报的天象异常之类,也?并非无?解。陛下不妨前往法相寺,亲自祈福,……”她?靠近他?,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低声说,“祈得吉兆,堵住悠悠之口。” 即墨浔漆黑眸中微现出了诧异色,却又陷入深思中,约莫在揣度此法可行与否。这并不算什么高明?的法子,但向来是?历朝历代屡试不爽的好方法。 稚陵又道:“陛下还可声称夜里做梦,梦有长龙入怀一类的祥兆。”即墨浔闻言,轻轻点头,但眉头刚舒,便?又蹙了蹙:“可钟宴病了,为之奈何?” 他?虽可编造些吉兆以?应对别人呈报的凶兆——却不是?大夫,怎能治他?? 稚陵指尖蜷了蜷,微垂眼眸:“不如……陛下前往法相寺时,加特恩,为钟世子求一个平安。” 即墨浔微微沉吟。 皇帝和臣子的关系实在微妙,有时太近了,臣子容易逾越本分;有时太远了,臣子消极怠工。 好半晌,他?忽然弯起唇来一笑,漆黑的长眼睛注视稚陵,道:“过几日正?逢上巳节。朕带你一同去法相寺祈福。……”他?顿了顿,修长手指又慢慢点在桌案上,思索一阵,“朕再召他?一同。倘使钟宴稍好,可以?一用,也?就罢了;若不行,朕再重新物色人选。” 即墨浔温暖干燥的大手将她?的手合在掌心,低声温柔说:“也?替我们的孩子祈福。” 叫稚陵听后,心头更?一阵恍惚乱跳,横冲直撞。 梆子声远远儿响了,稚陵从欢喜里醒了神,意识到已到了歇息时分。 吴有禄恭敬循着旧例问了陛下可要回宫歇息,但心里泰半肯定陛下既然来看望裴妃娘娘,一定也?是?歇在这儿的。 陛下如他?所?料地应了声,他?们便?通通下去,留着裴妃娘娘侍奉陛下。 侍奉他?歇息,这事,往日不知做来多少遍,稚陵驾轻就熟。然而今日……她?探手要解即墨浔的黄金革带时,却微微一顿。 白日里,程绣的娘亲程夫人的话,浮现耳边。 稚陵暗自苦笑一声,程夫人委实是?把玩人心的高手,——她?轻而易举就知道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那是?她?从未跟别人坦白过的。 程夫人未曾挑明?,但话中之意,却十分浅显明?白了。 “娘娘便?当绣儿是?自家妹妹,若不嫌弃,当我做自家姨姨也?是?成的。后宫里啊,君恩寡薄,还得是?姐妹间互相提携,才能走得稳、走得远。” 第38章 朝臣们不?知道,到底是谁想了一出让皇帝去法相寺祈福的招数,谕令飞到了群臣家中,莫不?都诧异了一阵。 武宁侯府被陛下钦点随行,那位来传令的官吏向着钟老侯爷道喜,说这回陛下点的人不多不少,侯爷和世子?爷恰在其中。 把钟老侯爷惊了惊:“犬子正卧病休养中,怎能?随行?” 奈何圣意难违,老侯爷肃着脸接了旨。 宣旨官问了一句:“怎不?见世子??” 老侯爷脸色微变,只道是他病得太厉害,实在没法见人,望勿要?怪罪他。 宣旨官自不?会为难武宁侯老侯爷,这可是位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在朝中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陛下亦要?给?面子?,况且是自己?因此?,没见到世子?爷也就没见到。 不?过他临去时,又闲聊似的说起,此?次陛下前往祈福,裴妃娘娘也要?侍驾前往。 送走宣旨官,钟老侯爷叹了口气,旋即拧着眉,粗黑剑眉宛若两柄剑一样斜挂起,气势汹汹穿过回廊,砰地踢开了一扇门。 门中,酒气四散蔓延。随着雕花扇门大开,光线争先恐后灌进幽暗斗室,一眼望去却没有人,而?地上躺着不?知多少?只酒壶酒罐酒盏子?,青瓷碎片,如天上星般散落。 他再仔细看,才看到了沉香拔步床边,青罗帐层层叠叠披拂里,藏着的一道蜷缩的人影。 乌黑的头发披在肩背上,像一整片泼墨的山水。墙上横七竖八挂着的山水画,几乎被他撕了个?遍,没有一处幸存。 听到动静,那人侧过脸来,眉眼清隽,但瞳仁一片死寂。苍白潦倒,胡茬冒出来,青青的,像早春时节田野里滋生的野草茬子?。 他静默着垂眼,不?说话。 钟老侯爷一脚踹翻他手里捏着的玉酒壶,啪的脆响,酒壶四分五裂,碎片四溅,在他脸上划过数道细碎的血口子?。 血珠一颗一颗冒出来,没一会儿,连成线淌着,那人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怔怔抱膝在原地坐着。 漆黑的眼睛像一潭死水。 钟老侯爷道:“怎么的,为了一个?女人,前程就不?要?了!?” 他自嘲轻笑,眼皮也不?抬,声音极轻,气若游丝:“若不?为这个?女人,我都不?会回你这武宁侯府。” 钟老侯爷气急,便从腰间取了佩剑,狠狠抽上去,一下两下,消瘦青年没两下就倒地,咳嗽不?止,幸得被府中老管家给?拦了,苦口婆心劝道:“世子?,世上的好女人多了去了,何必惦记着……惦记着那位啊。一入侯门深似海,世子?爷还是放下吧!这些日子?,醉了醉过了,疯也疯过了,日子?啊还得过……” 他却不?理?,淡淡的,问:“怎么了,陛下又差人要?给?我看病了?” 钟老侯爷一见他这般模样便来气,扬手又要?打,老管家忙地拦下,小?心地凑近了那人,低声劝道:“世子?,是宫里宣旨,宣召您在上巳节,随行侍驾,前往法相寺祈福。” 他轻轻嗤笑一声,并不?搭话。 钟老侯爷哪有那么多耐心劝他,粗着嗓子?只问他一句:“去不?去?还要?不?要?你的前程了?” 他仍没有说话。 老管家两边一瞧,为难着,却是灵光一闪,最后低声说道:“听闻裴妃娘娘也要?去,……世子?是外臣,见到娘娘的机会,可是少?之又少?啊。” 提及那女人,钟老侯爷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好儿子?的脸微微抬起,死寂的眼睛也亮了亮。 他简直怒火中烧,甩袖离去前,听钟宴说:“好,我去。” 三月三,上巳节,春寒料峭。天是薄薄的阴天,清明才下的一阵雨,时到今日,仍然寒冷。 后宫众人,只带了稚陵一个?,自是羡煞别?人,别?人却无话可说。谁让人家肚子?争气,怀上了皇嗣,此?行陛下为国祈福,兼还为了这孩子?祈福,可谓荣宠之至了。 先帝那样宠爱他的皇后,皇后怀废太子?时,先帝可不?曾如此?。 至于陛下生母萧贵妃怀陛下之时,先帝更是荒唐,瞧中了萧贵妃身边好几个?侍女,抬了美?人,把萧贵妃气得够呛,早产以后,郁郁寡欢,落下了病根,以致最后病逝西园。 翠华摇摇,仪驾出了禁宫东门,帝驾在前,妃驾在后,再是随行群臣。仪驾威严,声势浩大,彰显天子?尊贵。 法相寺在上京城东郊的微夜山上,山势陡峭,山门耸立。 盖因大夏朝开国之时,有人断言此?处风水好,开国皇帝笃信佛教,遂在此?处建法相寺,最终亦在法相寺圆寂驾崩。 是以,法相寺还供奉了大夏朝诸多皇亲的牌位。 微夜山上,林树茂密,松柏森森。 爬山是个?体力活,辇车又没法爬台阶,大家只得步行。虽有众多仆从跟着,时而?搀扶,也还是免不?得爬到山顶寺庙后,累得汗如雨下。 稚陵抽出素绢帕擦拭脸上的汗,抬眸见即墨浔面不?红气不?喘,暗自想,他每日早上风雨不?辍地练剑,看来很有成效。 谁知他望见她这一眼,却凑过来,微微俯身,嘴角略勾,说:“替朕也擦擦。” 稚陵没带多余的帕子?,正踌躇,即墨浔已?然握住她的手,将就用她的素绢帕擦了擦汗。 “朕又不?嫌弃你。”他随意笑道。 稚陵微微抿着唇,垂下眸,他又揽过她的腰身,往大雄宝殿走去。 稚陵的眼角余光,却远远扫见群臣之中,一道绯衣身影。那身影清瘦高挑,叫她能?一眼认出。 只是对方低着头,她看不?到他的神情。 听说他病得很厉害,单从这么一眼看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她将心又揣回肚子?里,下意识伸手扶了扶额头上戴着的黑玉额饰。 依照原定的计划,等他们进寺祈福之后,便有“祥瑞之兆”意外显现。 古籍记载祥瑞,列有大、上、中、下四等,稚陵觉得,景星现、五色云出、瑞雪瑞雨等现象实在可遇不?可求,难以人为伪造;麒麟凤凰一类神兽,则只存于传说中;最后提议,“以苍鸟、白雉、赤雁出,为吉兆”,一来,这些容易伪造获取,二来,这放鸟归山,群鸟在空,不?易被人抓到。 稚陵想的这个?法子?,即墨浔认为可行。 祈福的仪式冗长?而?无趣,即墨浔偕同?稚陵两人进了宝殿后,一并进香祈福。 虽说今日是带着目的前来,但稚陵面对着眼前高大而?慈悲的佛像时,心里虔诚,真真切切许下心愿,万望腹中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 一切如常进行。 群臣在宝殿之外,忽然间,山寺金顶上一阵扑动响声,众人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不?知何处飞来一双苍鸟,翱翔于穹天之中,盘桓在重云之上,发出洪亮而?尖厉的长?鸣,令听者寒毛直竖。 鹰飞过后,掠过数只白雉,一行赤雁。群声震荡,在山谷间鸣叫不?绝,回环往复,蔚为壮观。 便有一心主?战派在群臣中道:“苍鸟、白雉、赤雁皆是祥瑞之兆!陛下今来法相寺祈福,而?遇吉兆,正昭示大夏朝福运绵长?,我等出兵,必大捷凯旋!” 此?话一出,登时得了多人附和,高呼“千秋万代,国运恒昌”,一时山呼海喝,异常高涨。 即墨浔在殿中听到声音,心知计谋已?成,下意识看向了身侧同?样跪在蒲团上的稚陵。 她却紧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格外虔诚,并未意识到他的目光。 她今日穿了妃位的繁重华丽的礼服,妆容却浅浅淡淡,只浅画了细长?蛾眉,薄薄涂了口脂。繁复的发髻上,簪着凤凰金钗,格外耀眼。而?那枚垂缀在额心的黑玉坠,衬得她肤色更白,白得像江南的窑里烧出来的白瓷。 漆黑浓密的长?睫低垂着,宛若静谧栖息着的黑蝴蝶翅翼,若是有风,轻易就能?惊得它扑闪起来。 即墨浔看着看着,不?由在想,她此?时心中许了什么愿望? 是关于谁的呢? 他心头一动,忽然间想起这法相寺里还有个?和尚,法号尘芥,当年竟大放厥词,说什么他将来要?做鳏夫。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从他稍懂事些,晓得此?事之后,对法相寺委实没有什么好感,遑论是如太.祖皇帝一般虔诚信仰了。 他认为,他们满嘴胡言乱语,分明不?可信。 可偏偏此?时,他心里却莫名生出些惶惑担心来。难道说,真的会应验么?世界上的事情,也都说不?准。 稚陵许完了心愿后,缓缓睁开眼,又垂头瞧了眼还没有隆起的小?腹,才看到即墨浔正望着她。 见她睁了眼,他反而?收回视线,轻咳一声,嗓音淡淡:“走吧。” 稚陵应了声,他扶了她站起来,向外走去。 谁知,刚踏出殿门,忽然间一只野兔猛扑过来,险些扑到稚陵身上,稚陵惊呼一声,踉跄后退两步,跌在即墨浔的怀中。 与此?同?时,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娘娘——” 又戛然而?止。 野兔飞快窜走,是一只赤红的兔子?,灵活敏捷从人群里窜逃。 即墨浔扶着稚陵,脸色铁青,皱眉冷声说:“抓住那孽畜!” 众人高高低低呼着“抓住它”“快快快”“在那儿”——一时间乱了起来。 稚陵脸色惨白,刚刚心跳骤停,这会儿浑身上下更没有了力气,急促喘息着,靠即墨浔才能?站得住。 第39章 稚陵看到钟宴一张脸苍白如纸,脸颊旁却有几道猩红才愈的细长血口子,不由轻轻蹙眉,抬手想碰,猛地僵在半空,别开眼收回了手。 钟宴轻声宽慰她说:“是……不小心刮到的。” 稚陵微微点头,这?会儿却又不知说什么好,相顾无言时,只见钟宴侧过身,将那条红绦顺着风扬去。 这?一面?,对着的是幽深陡峭的山林。 山上风大,那红绦如一星鲜血,没入绿海之中,顷刻在风中翻滚跌宕得?没了影。 正这?时,不远处草丛间忽然有窸窸窣窣声音。 稚陵听到动静,抬眼去瞧之际,一只赤色野兔突然窜出来,再次猛扑向稚陵。 钟宴一个?箭步挡在稚陵身前,双眉凛凛,立即抽剑去斩,锵的一声,只砍到了砖石上,砖石裂出缝来——却被这?野兔扭头逃了。 稚陵轻呼一声,连忙扶着门墙,心里后怕不已。 钟宴微微侧头,神情担心:“娘娘小心。” 稚陵白着一张脸,目光落向方才有动静的地方,这?时已没有了声息。 钟宴续道:“臣去追它?,娘娘勿要独处。” 他?心中不无悲哀,但在此时却重新生出了一些希望来,至少他?要振作——现如今,稚陵举目无亲,她腹中的皇嗣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将来若生下来是男孩,说?不准还能争一争大位……。 他?要有本事护着她。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重又亮起来,追索野兔子的脚步更加敏快。 稚陵微敛蛾眉,轻轻颔首,钟宴已抬步追着野兔去,她也立即转回殿中,呆在这?儿已叫她觉得?不安心,她思索着,便去大殿西侧的往生殿寻即墨浔。 往生殿宽阔高大,但时过经年,砖石立柱亦似观音殿中一样显出了破敝来。 即墨浔替他?生母萧贵妃追封了孝肃皇后。 面?对这?孤零零一座牌位,他?神情淡淡,祭拜过后,听着住持尘因和尚絮絮叨叨说?着,近年来雨雪灾害,法?相寺损毁严重,往生殿在阴雨天气每每宝顶漏水,连供奉的灵牌不免遭受潮害,恳求陛下拨款修缮。 原来兜这?么大个?圈子,是为了要钱。 他?眉心轻蹙,淡淡说?:“朕知道了。” 他?缓缓起身,这?尘因和尚又状若无意地提起,前些时日,谢家也来人?祭奠过孝肃皇后,是谢家的姑娘,陛下的表妹。 提及此事,尘因和尚只见即墨浔脸色寒起来,立即缄口,不再笑了,更不敢再说?此事。 只是心里惴惴着,方才的修缮寺庙一事,还能不能成?。 天下谁不知陛下是个?喜怒无常的个?性,他?现在不高兴了,……尘因不免暗自懊悔,不该提什么谢小姐。 却在这?时,见门外?一道娉婷身影,徐徐进殿来,眉目清丽含笑。 尘因就见即墨浔寒着的一张脸立即恢复了温和神情,主动过去,牵了对方的手,低声问:“怎么过来了?朕不是让你歇一歇。” 裴妃娘娘神情温柔,笑了笑:“臣妾已觉得?好多?了,……陛下既来拜祭母后,臣妾怎能不来?” 说?罢,也前往祭拜了孝肃皇后。 即墨浔在旁,唇角似勾出了星点弧度,又似在沉思什么。 尘因自知已没有了他?说?话?的份,乖乖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地侍立在旁,却忽然听到裴妃娘娘轻声说?:“陛下,往生殿似乎需要修缮了。” 即墨浔应了一声:“朕回去让人?拨款。” 稚陵是瞧见萧贵妃灵牌受了潮,压根没想到这?提议正中尘因和尚的下怀。 尘因和尚连忙感恩戴德地谢了恩典。 稚陵左右再看,却不见旁人?牌位,这?一整条长案上,孤零零只供奉了萧贵妃一人?。 她悄悄看向即墨浔,暗自想着,大约在他?心中,别人?不配与萧贵妃在一处受香火祭祀,哪怕是先帝。 说?起来,即墨浔跟这?法?相寺有番过节。 当年那个?在他?出生之后,铁口直断他?将来要做鳏夫的尘芥和尚,还说?了前半句,此子将来必有大作为。 先帝本不喜欢萧贵妃,萧贵妃出身高贵,母族是荆楚世家,而先帝最爱的皇后家世则弗如远甚了。皇后生了儿子,先帝立即将这?儿子立为太子,捧在掌心里宠爱非常。 然而,那年意外?跟萧贵妃生下即墨浔后,法?相寺的尘芥和尚偏偏预言说?,这?孩子未来有“大作为”。 皇子的大作为,自叫人?怀疑他?将来要坐上皇位。 先帝始终忌惮这?句尚未应验的谶语,认为乃是太子的威胁,加之萧贵妃母家势力庞大,不得?不说?确有此可能,最后先帝决定?,在即墨浔八岁时,赶他?去了怀泽,离上京城十万八千里远,以此确保太子将来顺利继承皇位。 这?一遭,叫年幼的即墨浔不得?不与母亲分离,萧贵妃不久便病逝在了西园,天人?永隔。 现如今即墨浔当真?夺了大位,那尘芥和尚的前半句预言,可谓一语成?谶。 但如今他?已圆寂。 遥想几年前,即墨浔杀回上京城,杀出一片尸山血海时,正也是春天,惊雷滚滚的数个?暴雨夜。 她那时被安置在了馆舍里,惴惴了数日,只知馆舍外?是一片腥风血雨,依照他?的叮嘱,绝不踏出馆舍半步。 那一夜,雨势瓢泼,他?浑身血色,在滚滚雷声里,踉跄踏进馆舍昏昏烛光里。鲜血和雨水交织,渗透金甲的每一处沟壑缝隙。随他?踏进屋中,血的腥气极快蔓延开,将她这?屋中淡淡的兰草香一下子覆盖住。 他?一臂挎着他?的银枪,枪上血迹斑斑;另一臂提着一只明?黄色衣袍做的包裹,渗着浓艳的血。他?俊美的眉眼稍抬,哑声笑问她:“稚陵,你猜这?是什么?” 雨水浇透了他?,乌黑发缕缠在苍白脸上,那双黑沉沉的狭长眼睛,疲惫到了极点,却强睁着,甚至眼中含着点得?意的笑。 她知道他?一直血战,现在能回到馆舍见她,必然是事成?。 可当她见他?几乎是支持不住地踉跄了一下,还是不免心头后怕,若是不成?,谋逆便是死罪。 她连忙扶着他?坐下。 金甲碰出泠泠声响,他?浑身冰冷,身量挺拔,她使尽了力气才扶得?住他?,好容易坐下来,低头只见殷红的血从门口一直蜿蜒到她脚下。 不知是谁的血。 对于他?这?一问,她摇摇头,心里却有了些猜测。大约是他?很?讨厌的他?那个?太子兄长的人?头。 他?顿了顿,分明?极其高兴,正要打开那包裹给她看,想了想,动作暂停,说?:“算了,你见到了,晚上要做噩梦。” 他?到底还是没解开明?黄衣袍做的包裹给她看。她只见它?在滴滴答答渗血。 他?累极了,随意地把银枪掷在地上。随着锵的声响,他?不顾身上还穿戴金甲,也倒在床榻上。 好似在如履薄冰之后,终于找到一处安安稳稳的避风港,不必顾及外?界风雨和危险,能够放下心来,安心休息了。 即墨浔其实没有睡,睁着他?漆黑的眼睛,盯着金丝帐顶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又坐直身子。 他?拉着稚陵,隔着坚硬冰冷的金甲紧紧抱住她,眉眼弯弯,脸上沾着血,叫他?的笑也像盛开的曼陀罗花般稠艳。他?像个?孩子,格外?兴奋地告诉她:“稚陵,我要做个?好皇帝。” 她应着声,柔声说?:“殿下一定?会心想事成?,将来一定?会做个?好皇帝。” 但他?极快又陷入了长长的静默,眼中的得?意和笑意逐渐褪色,方才的兴奋劲也只像昙花一现般消失了。 他?黯然躺下,眉眼间一重无人?堪解的寂寥。 她便猜测:“殿下,是在想母妃么?” 暴雨倾盆,他?两?手枕在脑后,眉眼寂寞如斯,似乎淡淡嗯了声,说?:“我也可以不做皇帝的。只要母亲还在……。” “若母妃还在,见到殿下长大成?人?,年少有为,心里一定?很?高兴。” 稚陵还想等他?后话?,却看他?已累得?睡着了。馆舍外?是狂风骤雨,她连日的惴惴不安随着即墨浔归来而消失,也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她本以为见到这?样多?血会睡不着,哪知并没有预想之中做噩梦,反而睡得?格外?踏实。 她想,在他?身边,是这?样令人?安定?。 可就在即墨浔成?事那一夜,那位法?相寺的尘芥和尚却圆寂了。 这?尘芥和尚一句谶语间接害了即墨浔和萧贵妃母子离分,也害得?他?小小年纪就要离京远走。即墨浔一度觉得?,定?是皇后母子设计安排。他?本是想去法?相寺杀了尘芥和尚,只是忙于血战暂未理会;岂知他?就圆寂了。 之后好几回,她都听即墨浔深深遗憾此事。 现在他?是堂堂皇帝,往事如烟,悉数都成?了史书上寥寥几字,他?才稍有释怀。 现在,萧贵妃的灵位供奉在法?相寺里,稚陵暗自猜测,他?大约是想提醒自己?,不要成?为先帝那样的皇帝。 祭拜完,出了往生殿,即墨浔也没兴趣吃法?相寺的素斋,便该下山回宫了。 即墨浔问左右侍卫,可曾抓到那只孽畜,侍卫垂头答道:“回陛下,那孽畜钻进密林后不见了。” 即墨浔眉眼深寒,又问僧人?:“寺中此前有见过这?兔子么?” 僧人?纷纷摇头。 即墨浔沉吟时,忽见一道绯衣身影大步上前来,手里提着一只布袋,袋中似有活物挣扎。他?拱手道:“陛下,臣已抓住此兔。” 第40章 此次出宫去法相寺祈福,其成?效肉眼可见,总算了却即墨浔的一桩心事。 他后?又听从稚陵的法子,命人在坊间大肆宣扬了法相寺中的吉兆,甚至编出童谣在街头?传唱。 而他心中择定的主帅人选武宁侯父子二人,他过几日?派遣太医再去看看钟宴的病情时,听太医回禀钟宴已然痊愈无恙。 一时间,南征气氛高涨。 即墨浔的旧部们是一贯反对他的,认为挥师南下靡费财力军力,且不说赵国?正是如日?中天,……但反对声已然淹没在了?支持声里。 因此即墨浔任命钟宴募兵操练,屯兵于上京城以?南二百里的灵水关?。 灵水关?到上京城一来一回,快马也需一日?时间。水草丰美,适宜屯兵。 即墨浔上朝回宫,将这消息告诉稚陵时,见稚陵眼中格外?明亮,喜上眉梢一般。 稚陵心想,那日?见到钟宴,开解他,想来他也能放下了?罢。 但她心里却还有一桩没放下的心事。即墨浔叫人去查那只无端窜出来的野兔,查出来是寺里小沙弥不日?前在林子里捡到,便养在寺里,岂知孽畜野性难驯,险些伤到人。 那小沙弥虽已判了?一个秋后?问斩,稚陵心中却隐隐觉得哪处不对。可看呈上来的卷宗一条条清清楚楚,证据吻合,没有什么毛病,只好想着?恐是自己跟即墨浔时间久了?,也沾了?他多疑的个性。 春光短暂,御花园中梨花谢去,一阵雷雨后?,臧夏上回说要做夏衣,这两日?阴雨暂歇,便觉得炎热起来,能穿上夏衣了?。 承明殿里养了?两大缸荷花,这时节正是抽条生长,稚陵眼见着?它们从巴掌大的圆盖,长得如今这银盆大,翠色亭亭,在初夏阳光里格外?通透。 臧夏捧了?新衣进殿来,瞧着?稚陵渐渐显怀的小腹,盈盈一笑说:“娘娘,试试新衣服罢?” 稚陵点了?点头?,臧夏帮着?她换上这身?水绿色妆花锦裙,说:“娘娘,方?才,朝霞又递帖子来了?。” 从上回程夫人进宫来探望程绣以?后?,程绣隔个一月半月的便要去内务府递牌子请程夫人进宫来。 进宫也就?罢了?,每每还都要递帖子邀娘娘一起。 臧夏每回都要以?为她们打什么如意算盘,紧绷着?不敢离开稚陵半步,但每一回她们又什么都没做,无外?乎是给稚陵带了?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宝方?记的酥糖,稻花村的酱鸭舌,知味馆的饺子……,程夫人说娘娘许没有吃过,尝尝。 巧匠手作的九连环,七巧板,华容道,鲁班锁,程夫人买了?来,说等小殿下降生,便能拿来玩了?。 程夫人自己绣的小孩子肚兜、鞋袜,说给小殿下准备的;近来上京城里有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新鲜事儿,程夫人也絮絮叨叨能说一箩筐,…… 臧夏觉得程夫人真是好,把娘娘也当自家女儿般对待,娘娘她举目无亲的,程夫人这般,真真让人难把持住。 娘娘她也确实把持不住,后?来次数多了?,程夫人也和?程昭仪两人上承明殿里坐坐,一道聊些家常。 臧夏说完,见稚陵的眸光微微亮起,唇角弯了?弯说:“知道了?。”她想了?想,添补道:“不如请她们来我这坐坐。” 今夜月明千里,出东山而照宫城,天上星子寥寥,愈显得月光皎洁。 即墨浔过来探望稚陵,却见得程夫人与程绣也在,步子在门庭外?微微一顿。 他晚上来承明殿,有时要到夜里,便不想扰了?稚陵的睡眠,不让人唱驾通传。 自然,近些时日?,他又有些喜欢看到,他突然到来,稚陵脸上微微惊喜的神情。 所?以?时常只带个把仆从,悄悄过来。 只是这时,程夫人与程绣同?在,他倒不好这么直接踏进门中,吓她们一跳,因此踌躇。 吴有禄在旁悄声说:“老奴要不通传一声?” 即墨浔道:“罢了?,朕过会再来。” 说着?,自己跟吴有禄主仆二人另去承明殿里别处走了?走。 月光如水,□□中花树影参差横斜,他背着?手在花树旁踱了?两步,见这院落里养的一树石榴花开得极好,榴红欲燃,伸手拨弄一番,却在想着?:她爱吃石榴么?他倒是爱吃。 又踱了?两步,踱去了?后?廊上,为了?节俭,后?廊上的灯一般不点,他抬手撩起一扇垂遮的竹帘,刚要迈步,却不想这里竟正对稚陵她们所?在的寝殿里那扇花窗。 乌金履定在原地,他却听她们不知说说笑笑什么,依稀的声音隔窗传来。 这角度,只能望见坐在跟前的稚陵的侧脸,烛光袅袅中眉眼温和?清丽,穿的是水绿色的锦裙,似是程夫人讲了?个八卦,她也在笑,不过笑得没有很张扬,只把唇角稍微弯了?弯。 烛光映进她双眸,显得那双乌浓的眸格外?明亮。 怎知眼望着?月上中天,素辉千里,她们竟还在叙话。 花窗里照出来的光柔和?洒在他身?上。 吴有禄见即墨浔兀自在后?廊踱步,寻思着?,陛下就?算进殿去了?,难不成?,程夫人她还能为难到陛下么? 但他想,陛下许有他自己的考量。 直到即墨浔因为身?量太高,不小心碰得廊上护花铃叮铃铃地响,才叫稚陵下意识往花窗外?望去。 这一望,就?望见了?颀长身?影立在廊下,扶住花铃的手骨节分明,略显慌乱地伸手停住垂悬的护花铃。墨色缎袍上绣的九尾金龙,在月光底下熠熠地泛着?微光。 花窗里透出的烛光远远儿照上去,显得他棱角分明的脸,一半在暖黄的光晕里,一半在冷寒的月光中。 她吃了?一惊,却下意识直了?直身?子,冷不丁和?即墨浔的视线相撞。 他漆黑的眼睛闪了?闪,薄薄的红唇向着?她弯了?个正好的弧度。 他也不语,只远远瞧着?她,不自觉中朝她笑了?笑,叫她心跳漏跳一拍似的,转而急促,血液微沸。 那边儿程夫人问她:“外?头?怎么了??” 稚陵一慌乱,匆忙收回视线,向程夫人笑了?笑:“没什么,是夜里栖在檐上的鸟儿。” 这话倒被即墨浔给听得一清二楚。 程夫人瞧着?时辰,笑说:“哎哟,时辰也不早了?,一说起话就?说不完。娘娘也该歇息了?。” 等送了?程绣母女两人离去,稚陵忙要转去后?廊,在廊边月光晶莹处,恰撞上了?转角过来的男人。 他不等她反应,已伸手揽住她,叫她一步微晃,就?稳稳跌在他怀里,可把稚陵吓得心跳加快,她却听他低笑,嗓音在头?顶响起:“嗯,朕都成?了?栖在檐上的鸟了?。” 稚陵脸色微赧,被他呼出的热息洒在耳边,弄得耳根红透。她低声说:“陛下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 话未毕,他伸手来抬起她的下巴,俯身?便吻了?又吻,才说:“朕见你们正说得高兴。” 稚陵暗自想,原来他也晓得他自己没趣,不由?悄悄地又弯了?弯嘴角。 月光皎皎,从廊间垂挂的竹帘里丝丝缝缝照在身?上,朦胧清冷,他身?上龙涎香气?逐渐笼罩住她。 他随口问她:“你觉得,程绣怎么样?” 稚陵心道,她是吃人嘴软,这会儿自要说程绣的好,便一条条一列列搜索枯肠把能想到的好全说了?。只是说完,见即墨浔的神色微顿,若有所?思,半晌才点了?点头?,但未说什么。 初夏夜里,说冷不冷,但躺在床上就?又觉得热了?,饶是已换上了?竹席,稚陵仍能感觉到,即墨浔好像有点太热了?,辗转反侧。 去年夏天,原定是要去北河行宫避暑,但因连日?大雨,便没有去。今年看样子,若是去行宫,她自己怀着?孕,是去不了?的了?……她正想着?,即墨浔又翻过身?,恰在盈盈月光里和?她面面相觑。 即墨浔说他身?上出了?汗,黏腻得很,起身?去了?净室沐浴。稚陵等他半晌,迷迷糊糊睡下了?,后?半夜即墨浔沐浴回来,虽轻手轻脚的,还是叫她惊醒。哪知不经意碰到,身?上水珠冰凉——他难道是用冷水沐浴的么? 但他回来后?,便没有再辗转了?,总算睡下。 过了?几日?,稚陵在明光殿里陪着?即墨浔看折子时,瞄见这封折子上,又提起了?即墨浔的婚事,说他今年行冠礼,便该大婚。 她心头?一紧,等着?即墨浔这回的批复,他略有迟疑,好半晌才落笔写了?个“知道了?”。这桩事无论如何总要面对——她想,他心里或许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才这般迟疑犹豫。 今年以?来,她益发觉得他对她还不错,勉强算得上顺风顺水:协理六宫,兼怀身?孕,他也时常到承明殿来看她。 只是不知,自己在他心目中可有足够做皇后?的分量……。若是足够,她应该毛遂自荐一番。 她这厢思绪万端,拿手里丝绢团扇掩着?半张脸发呆,即墨浔见了?,抬手从她手里抽走团扇,笑说:“想什么,这样出神?” 稚陵一惊,才蓦地回过神来,眼前人双眼含笑,正瞧着?她,她说:“臣妾在想,暑热难捱,陛下今年要去行宫避暑么?” 即墨浔一笑,漆黑的长眼睛微垂,视线落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探出手,极小心地抚了?抚,嗓音温柔:“舟车劳顿,伤了?朕的孩子怎么办?” 稚陵却没想到他因要陪着?她便不打算去了?,一面心里欢喜,一面更觉得,说不准他心中也属意她做皇后?呢。 第41章 稚陵这几日里神思恍惚。 程绣过?来坐坐,还给?她捎了?她父亲从西关加急送来的新鲜葡萄。 程绣走后,臧夏洗了葡萄来,冰镇好?了?端来,稚陵吃了?两三个,丝丝酸甜入口,叫她蓦然想起,这个时节,宜陵的梅子也该熟了。 她这厢想着,却?不知即墨浔缘何得知了她的想法,过?了?约莫六七日时间,那日入晚时分,却?见吴有禄亲自带了?人来,抬着一筐东西。 吴有禄笑吟吟说:“宜陵太守的折子加急送了?过?来,顺便还送了?一筐新摘的青梅,陛下知道娘娘思乡情切,这一筐梅子,全数送来给?娘娘了?。” 稚陵望着满满一筐的青梅,忽然间怔怔,青梅个大?饱满,她下意识弯腰拣起一枚咬了?一口,酸甜滋味,顷刻在口腔里蔓延开。 臧夏急说:“娘娘,一路风尘,还没洗呢!” 她微微垂眸笑着摇了?摇头,嗓音轻却?欢喜:“见故乡之物,如见故乡亲切风景,哪里能等得及啊。” 她心里乌云好?似又?破开个口子,照进?了?万丈金光。她拿半筐子青梅分给?了?旁人,剩下半筐子,吃一半,还有一罐左右留做青梅酒。 哪知道刚让臧夏去洗梅子,稚陵自个儿一面摆弄着琉璃器具,一面回想着娘亲是怎么做青梅酒的,丝毫没察觉到身后有刻意放缓了?的脚步声,直到那人忽然问她:“这是在做什?么?” 嗓音磁沉。 稚陵被他突然出声吓得手劲稍松,手里的琉璃酒壶啪嚓一声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她低呼一声,才侧过?脸来,看到即墨浔微微俯身凑近的俊朗面庞,他修长的颈间弥漫出了?浓烈的龙涎香味,这会儿,她心跳忽快,不经意碰到他的脸颊。 她说:“臣妾打算把青梅酿成青梅酒。” 即墨浔眸光闪了?闪,瞧向地上一滩碎片,已有宫人在收拾着,他重复说:“青梅酒……?”微微歉意说,“这琉璃酒器碎了?,——” 稚陵说:“臣妾再?让人拿一套白瓷的。” 他两手揽住她双肩,含笑说:“朕赔你一套玻璃的酒器,不落俗,也不易碎。” 吩咐完,吴有禄极快就将那套玻璃酒器拿了?来,这是西域小国进?贡的,稚陵只见它要比琉璃还要透明干净,触碰之则有泠泠清脆声响。她拿着这玻璃酒盏,十分新鲜,比在眼?前,透过?这杯盏,蓦然和?即墨浔四目相对。他黑眸里有明晃晃的笑意。 她一时慌忙别开眼?睛。 他又?问她青梅酒要怎么做,稚陵仔细将做法说了?,毫未藏私,见他听得很?认真,扑哧一笑说:“陛下听得这样认真,难道准备自己做么?” 他说:“朕听你娓娓道来的样子,好?似有宁心静气的效用。” 一斤青梅果洗干净,摘了?果蒂,再?备上一斤酒,五两冰糖。按照铺一层梅子,铺一层糖的顺序铺在玻璃器里,沿着玻璃壁注进?酒后,封存即可。 即墨浔时不时亲自帮她忙,稚陵心里更觉得满满当当。他离她太近,又?适逢这暑热天,哪怕只是若有若无的贴靠,也叫她汗涔涔的,背后浸得湿透。 等她封好?了?酒罐,他兴致盎然的,问她:“那,几时才能喝上?” 稚陵说:“三月过?后便可以喝。半年之后,风味最好?。” 她便听他点了?点头说:“若是这样,等孩子降生后就能喝了?。”他的手臂缓缓下移,轻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忽然喜道:“孩子好?像动了?。” 她见他格外欣喜,也跟着欣喜起来,落日熔金,斜阳晚照,稚陵瞧见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在了?一起。 元光三年六月,即墨浔的生辰兼他的冠礼,自然无比隆重,乃是本朝一桩大?事,连长公主一家都特意进?了?京。 稚陵协理六宫,也忙得晕头转向,臧夏虽劝了?她好?几回说不宜劳累,她却?一句未听,臧夏暗自跟泓绿说了?,泓绿想了?想,认为,权力是不能轻易移交给?旁人的,娘娘一定也并不想因?为怀孕便把协理六宫的大?权交给?旁人,哪怕亲密如程昭仪。 宫宴结束又?已是深夜。 即墨浔从上回的寿宴那日,便说过?饮酒绝不过?三,绝不多饮,平日里他始终恪守此条,偏到今夜,稚陵眼?瞧着他喝了?许多杯,像是很?高?兴,又?像是不怎么高?兴而喝的闷酒……。 不知是西关的捷报传到上京,还是江东的敌情又?有所?进?展,……她兀自想着,忽然回忆起在元光元年,他生辰那天夜里,酩酊大?醉之后,他唤着娘亲——或许今夜,他在生辰日又?想起他母亲萧贵妃了?罢。 因?此他多喝几杯,长公主没有劝他,吴有禄劝了?两句便没再?敢劝,她想到这层缘故,心中叹息,自也没劝。 宫宴散去,长公主同稚陵两人一并要送即墨浔回涵元殿,还没有走出两步,稚陵见长公主的侍女抱着个小男孩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稚陵晓得那便是长公主和?驸马的孩子韩衡,小男孩玉雪可爱,才一岁多,这会儿不知什?么缘故又?哭闹起来。长公主又?只好?忙着哄他去,同稚陵无奈笑道:“衡儿离不得娘亲,稚陵,你且去送阿浔回寝宫罢。” 即墨浔喝得虽多了?几杯,还不似前年的烂醉,被吴有禄搀扶着,听见了?后,点点头。 长公主她们抱着哭闹的孩子走后,这一行果真清净许多,饶是臧夏也觉得那孩子哭声过?于洪亮。 静夜无尘,月色如银,倾泻而下。稚陵自己在宫宴上也吃了?不少,便没有乘辇车,只同即墨浔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等好?容易回了?涵元殿,她见他似醉非醉,月光下影子微暗,蓦然间回过?头来看她,漆黑的长眼?睛里蕴着天上月的银光,看她的那一眼?,目光却?幽深莫测,不知所?想。 龙涎香气混着酒气和?夜里草木的清新气,一股脑地扑来。她立在玉阶下,夏风灼热,一忽儿吹过?她来,吹得她的淡青色织金薄罗衫子飘摇,宽大?衣袂翩然翻飞,发髻上簪金簪银,全没有斜插的那支白玉钗引人注目,云鬓玉钗,螓首蛾眉,好?似仙子下凡。 稚陵照旧陪他进?了?寝殿,他斜靠在床榻上,她一如每一回那般,亲手煮了?醒酒汤来,又?亲手喂他喝下。 其实他醉得没有到动弹不得的地步,只是眼?望着她端来醒酒汤,他就不怎么想自己喝了?。 接着拿了?毛巾,浸了?热水后拧干,替他稍微擦了?擦脸。原还要擦一擦胸膛,只是他醒着望她,叫她不怎么好?意思像上回般剥了?他的衣裳。 她接着还坐他身后,替他小心地揉了?揉太阳穴,垂眸便能瞧见,明灭柔和?的烛光中,他舒服得微微阖眼?,嘴角还挂着星星笑痕,恐怕极享受。 她的殷勤当然不是白献的——她轻声说:“陛下如今行了?冠礼,日后许多事,便能不受旁人拘管了?。” 即墨浔笑意微敛,容色却?变了?一变,说:“若真能随心所?欲,也不至于发愁了?。……罢了?,今日……,那些事情不理也罢。” 这却?让稚陵接下来那句话没法问出口了?,如鲠在喉,她哽了?哽,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只默了?一阵。 时辰已不早,医官叮嘱了?她,万万不要熬得太晚,这个时辰便该安歇了?。 她便又?想起涵元殿不许后妃留宿这条规矩,元光元年那回她私自留下来,吃了?好?大?一个苦头,还没法儿跟人诉苦去。 今日她还是先回去睡觉罢——如是一想,见即墨浔舒服得好?似睡着了?,阖着眼?睛,棱角分明的冷峻脸庞这会子都显得柔和?起来。她轻轻松手,轻轻起身。 谁知不小心碰到什?么,一样东西应声坠地,稚陵一瞧,竟是一把小弹弓。她未及多想,只把小弹弓轻轻放回了?梅花高?几上。 再?蹑手蹑脚地准备退出了?寝殿门外,跟吴有禄仔细交代了?几句,这才出了?涵元殿。 刚下了?两级台阶,吴有禄匆匆忙忙来叫她:“娘娘!娘娘且慢——” 稚陵回过?身来,不解道:“吴公公,怎么了??” 吴有禄腆着一张老脸,堆着笑,恭敬说:“陛下吩咐老奴,唤娘娘回去。” 稚陵一愣,难道他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她随即重又?进?了?涵元殿,回到寝殿前,只刚到寝殿的门边,猝不及防就被人给?拦腰抱起,她听见他低声地问:“怎么走了??” 她被他突然一抱,心跳骤停,回过?神时,已被他抱在床榻上坐下,他从她身后环着她,孔武有力的臂膀结实得像两条炽热的铁索,紧紧地固她在怀,凌乱衣袖落下,露出他的手臂来,条条青筋虬结鼓起。 殿内烛光因?这突如其来一遭,使劲晃了?晃,叫他们两人的影子跟着乱晃。 稚陵这才低声开口回答他:“到安歇的时辰了?,太医说宜早睡,便、便告退回宫了?。” 他似乎低笑了?声,不置可否,只说:“留下来。” 稚陵听后,惊了?惊,侧过?脸来,迟疑说:“陛下,后妃不该留宿涵元殿……” 谁知侧过?脸时恰被他低头吻了?吻脸颊,灼热的吻痕仿佛在脸颊上留了?个烙印,霎时她余下的话都哑在喉口,只听他说:“朕知道,朕也清醒着,——稚陵,朕让你留下。” 第42章 仲夏夜里,月色如银,步伐缓缓,偶有几只绿萤火虫,忽明忽灭的,闪过眼前来。 即墨浔低眸注视着怀中人,醉意上头,他不由得想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往事,日久蒙尘的秘密,……他?愈发觉得?世界上不能没有稚陵了。或许不能叫整个世界——但至少他?的世界,已全然与她有关。 这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相遇相逢,然而都飞花落叶一样过去,……但她只?是一叶浮萍,依傍他?而生,不会离去。 不会离去。 他大约是真的喝多了,连素来收敛的笑意,挂在嘴角,弧度却愈扬愈高?,到最后竟低笑出声。 稚陵哪晓得?他?想到什么,只?觉原本缓缓的步伐骤然加快,待跨过涵元殿高?高?的门槛,一路三步并两步地进到他?寝殿里,他?紧抱住她,双双倒在了沉香木龙榻上。 倒下去时,他?还拿胳膊挡在她身下,给她撑了个劲儿。 下意识的,他?便伏低在她领口间密密地吻起她的颈项,吻到后来,绫罗衫子铺陈凌乱了满地,稚陵低低嘤.咛,又叫他?含着唇吻了好一阵,唇珠被吻得?殷红水润,像是那经?了露水的湿的石榴花。 云鬓半松,头发间簪着的金钗银钗翡翠簪碧玉梳……一件一件被他?亲手?给抽下来叮铃咣当丢开,只?那一支她心头好的白?玉钗子,叫他?轻轻拆了,塞进了金丝枕下。她的乌黑长发一扭便散了满枕,他?吻将过来,揽她雪白?肩臂,顷刻便动不得?了。 烛光忽动,金丝绡薄薄掩着一双人影,不知几时她倒成?了上头那个,两只?手?同他?交叉紧握,她觉自己是坐在一座地震的巨山上,此山地动山摇、天崩地裂似的,每每要逃,却似固在山上,脱不得?身。 吴有禄等人在外间等着伺候,听着床板晃动,他?心中想着,便是先帝那般荒.淫,都不曾在寝殿里召后妃侍寝,先帝挚爱的皇后,亦要去明光殿以东的栖凤阁侍寝。 他?心中又想着,此前有一回召来郑太医问?询娘娘的脉案近况时,陛下还格外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娘娘可否侍寝,他?那时耳朵尖听见了,太医说到太早或太晚期不可,但五个月前后可以。算算时日,娘娘怀有身孕,满打满算也有五个月多了。 陛下回寝殿来已是入夜,这么折腾着,吴有禄原要以为会似从?前般到三更半夜里,谁知才过一会儿,便听得?里头唤人伺候。 吴有禄当自己听岔了,没敢动。陛下哪一回这样短时间就……他?宁可信耳朵听错了,也不肯信陛下他?虚了。 即墨浔因顾及稚陵要早些歇息,这次没有行得?畅快,忍着汹涌的欲.望完事后,在里头等了半晌没听到动静,不耐烦地又唤了一声,吴有禄才领着仆从?慌慌张张进来伺候。 稚陵累倒他?怀里,好容易撑着去了后头净室里沐浴更衣,也迷迷糊糊的,不知今夕何夕。至于享受只?有历朝皇帝才能享受的乌龙池浴,也一转头就忘了——她现在困意袭来,眼皮都睁不开。 朦胧中,即墨浔却像越做越精神一样,这会子没了困意,沐浴收拾完后,他?坐在床沿,扶着她的脑袋枕在了他?双膝上,漆黑的发丝柔顺铺在他?膝头,瀑布一般,叫他?想起《子夜歌》里的一句: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低垂眉眼,熄烛之后,柔和?的月光落了满床,也明灭地落在她细白?的脸颊上,暑夜微热,她这浓密乌发大约更要热了,似乎颈项和?鬓角都沁出了点点汗珠,他?抬手?拂去,夏夜寂静,他?原先所有的烦躁不安,似乎全因她在,而都奇迹般消失了。 但他?的困意却一点儿都没有了,便拿五指轻轻梳拢起她的乌发,有一下没一下的,只?望着她。 外头有此起彼伏的虫鸣,这会儿她的呼吸声也均匀地响在静夜里。好半晌,他?才慢慢躺倒,揽着她睡下。 稚陵第二日是惊醒过来的,醒时也才刚刚破晓,天蒙蒙亮,晨霭微蓝,室内不是熟悉的摆设,她才骤然想起昨夜里的情?.事来,一时脑袋发怔,第一反应立即摸了摸肚子,孩子还在,悬着的心放落回肚子里。 她这才发觉身子微僵,被即墨浔那铁钳似的胳膊固着,动弹不得?,自己大半张脸全偎在他?的臂膀上。许是夏夜太热,他?连寝衣都没穿,赤条条的,那臂膀上青筋毕现,肌肉贲张,结实胸膛正随着呼吸而一起一伏。 在这霭蓝光线里,格外的……诱.人。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手?感细腻却跟石头似的,没有想象中的弹性。她这厢一摸,他?便醒了过来,睡意朦胧的沙哑声线低低响起:“唔,今日不朝,再?睡会儿。” 稚陵一惊,以为他?睡得?沉,没想到他?醒过来了,还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清醒过来,又似两年前一般大发雷霆,责怪她不守规矩。 不过这担心……看起来是多余的,她宽下心来。 见他?一动作,裹在身上的薄丝被就滑落下来,从?冷峻锋利的下颔线,到那截修长脖颈,结实胸腹,劲瘦腰身,和?下边儿鼓起的东西,全都露在她眼前了。她连忙把薄丝被给他?罩上,总觉再?看两眼,就要晕了。 他?还低声哼哼了两声,像发出满意的喟叹。 稚陵耳边回想起昨夜他?说的那句话,不禁面红耳热,看来今时今日,是真的不同了吧……。 她在宫中,逐渐也晓得?了先帝那一辈的事,那位出身低微的皇后入宫以后毫无?阻碍地正位中宫,原因么,就是先帝爱她——所以,朝臣劝谏、后妃不满,都不曾影响她被立为皇后。 她不由自主?地想,即墨浔和?先帝是亲父子,耳濡目染之下,若立皇后,一定也会立他?最爱的人罢?那个人,会是她么? 想起未来,她似就有了无?限憧憬了,不自觉中唇角含了笑,连即墨浔第二度清醒过来都没有察觉。 赖床当然不好,可今日不同,她还想要试探他?……半支起身,却被即墨浔忽然拉着倒在他?身上。 他?呼吸沉沉,拂过脸侧,沾染过的地方烧成?连片红霞。 “去哪?” 她说:“臣妾看时辰,到用早膳的时间,大夫说……” 他?却低笑着也坐起身,徐徐伸手?拂了她面颊的碎发,说:“有了孩子,便用不着朕了?”稚陵一惊,立即否认:“臣妾并无?此意,……” 他?像对她这般惊惶的反应不太满意,微微蹙眉,手?掌轻轻贴住她的脸颊,但欲言又止,挪开目光。 但睡意确实荡然无?存了,稚陵难得?见即墨浔也有赖床不起的时候,心里暗自想笑,这会儿才觉得?他?只?有二十岁,也还年轻——她爹爹二十岁时还在做小城里的大头兵呢。 她想着想着,紧绷的脸又缓缓舒开。 头发太长,总是凌乱地散开,稚陵便想寻她的簪子绾住头发,才想起昨夜她的钗环被即墨浔都给一件件拆了丢在一边,后来大约是被侍女?收去妆台,妆台离此太远。 她又想到什么,轻轻探手?摸去了金丝枕下,却先摸到了一样硬物,她吓了一跳,以为摸到他?藏在枕头下的兵符,连忙抽回了手?。 她没摸到她那支白?玉钗子,也没敢再?摸下去,唯恐兵符丢了,这样大的罪过……她可承受不起,只?能伺机再?取。 这日她便留在涵元殿里陪他?看折子。折子毫无?意外,泰半都是贺寿的。 她见荆州牧萧呈也上了一道折子,除却贺寿以外,兼待询问?他?的婚姻大事。萧呈是即墨浔的亲舅舅,萧家如今的顶梁柱。便是他?当年送了妹妹进宫——也是他?后来照拂被赶去怀泽的即墨浔,给了他?“清君侧”的本钱。 稚陵原本在想,萧呈可是因为对妹妹有愧疚之心,才对即墨浔格外好,之后却想明白?,萧呈送妹妹进宫,图的便是她在宫中有一席之地,让萧氏更上一层楼,最好是出一个有萧家血脉的帝王,即墨浔正好符合他?的期望。 至于亲情?上,稚陵私以为,只?是聊胜于无?。 否则,她听他?提起过萧贵妃,长公?主?,甚至萧夫人,也不怎么提起他?几位舅舅。 她就见他?望着这封折子,最后蹙了蹙眉头,一挥而就,写了洋洋洒洒一堆字,大致意思是,舅舅不必管朕的婚事,只?要替朕管好荆州疆土,来日朕挥师南下,舅舅能鼎力相助。她想,给别人批复是“知道了”,怎么这会儿批复这个。 她陪了他?一整日,怀孕后更是嗜睡,两般累加,刚入夜便有些犯困。即墨浔见状,搁下了折子,让她去睡。寝殿里昏灯一盏,稚陵只?当是要回承明殿了,睡意朦胧,想着白?玉钗子还在枕下,过去寝殿,翻开金丝枕时,这才看清,早间摸到的东西哪里是兵符,而是一枚圆头圆脑的红色石头。除了石头,还有些……怎么看也不像是即墨浔会收藏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握着她的白?玉钗子,脑海中灵光一闪——那日在飞鸿塔上,启开了一只?旧匣子,匣子里装着零零散散的小男孩的宝贝,这时,里头的一两样东西,出现在他?的枕下…… “爱妃,你发现了朕的秘密,可不能这么轻易就走了。” 身后突兀响起一道磁沉声线,稚陵吓得?手?里钗子落在床上,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拾起,却是簪到她的发间。 第43章 稚陵已?然忘记即墨浔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了,似乎在朦朦胧胧里听?到了几个?音节,也似乎感到他的手指摩挲过她的鼻梁和唇瓣……只是太朦胧了,像月亮四周的光晕。 但可以看出即墨浔一整个六月心情都很好。从前?在六月,一向是叫宫人们都要加倍小?心伺候,唯恐惹了他的不快的时候。 今年夏天虽未去行宫避暑,但一整个?夏天,承明殿的冰没有断过,让稚陵觉得,暑热也不是很难熬。 七月流火,八月转凉,暑热渐去。 这个?时节,大夏朝从太.祖皇帝起,一贯有秋狩的传统。八月初,秋雨淅淅沥沥的,一放晴,正近中秋佳节,即墨浔便命人筹备秋狩事宜。 秋狩之地并不远,在上?京城永顺门以西二十里的禁苑,禁苑之中山林秀美,多有珍禽异兽,奇花异草。 八月十四,旗鼓浩荡,即墨浔领着他的前?朝后宫前?往禁苑,举行秋狩。 大夏时兴骑射,男儿莫不以骑射本领上?佳为荣。稚陵立在看台上?,放眼望去,只见台下?遍立骏马,无论文臣武将,各个?配良弓储利箭,雄赳赳气昂昂的。 众人当先的赤色旌旗飘扬飞举,拥着其间?跨坐在乌黑骏马上?的青年?,玄色劲装,身上?烫金刺绣的龙纹威严尊贵,他束着紫金冠,蹬一双乌云靴,背着他的裂石名弓和一壶羽箭,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即墨浔的身侧,除了他的心腹爱臣,还?有几个?女?子?。后宫妃嫔里,习过骑射的亦有许多,这其中骑着一匹枣红马,一袭赤红色骑装,紫金束袖,装扮极尽奢华张扬的,正是程绣。 她穿上?劲装,英姿飒爽……的确很有将门虎女?的风采,叫人心生艳羡。 除了这几位女?眷外,还?有朝臣们家中的女?子?,里头亦有个?最显眼瞩目的,穿一身雪白滚绿边的骑装,跨一匹棕马,乌发束进冠里,一副男儿打扮,眉目虽姣好,此时亦显出几分英气来?。四周几个?姑娘都在与?她笑盈盈地攀谈,她也客气有礼地一一回应。 离得远,谢疏云和她们说?什么,她全不知,但想来?此前?的事情,并没有叫谢家轻易放弃送她进宫的念头。 其余的人便太模糊,看不清了。 稚陵已?有七个?月身孕,自无法骑马——况且也不会骑马不会射箭,只能和宫中其余人一并在高台上?干望着。 从高台眺望,视野开阔,远处的层山碧岭尽收眼底,山河表里,延直至无穷远处。秋风萧索,天气也一日比一日要凉,她这个?天气已?被臧夏催着披上?了氅衣,石青大氅裹得她密不透风,立在此处,迎面风来?,吹得步摇叮铃乱晃。 即墨浔他们快马没入了间?红间?碧的山林里,看不见影子?了,偶尔能从红碧里望见一星踪迹,但未必是他。 鼓角声鸣,她站了会儿,不觉得累,臧夏就要搀扶她坐下?,她笑了笑说?:“我?不累。” 她幻想着他们骏马飞驰,张弓搭箭的情形,无比歆羡又无比落寞。 旁的人在起初看了一阵,失了兴趣,便纷纷下?了高台,回营帐,或在西边水景亭台走一走转一转。稚陵却看了这么久,臧夏实不知有什么好看的,这样望着,不过都是些山啊水啊林子?啊石头啊,要说?极美的风景,却算不上?。 等太阳快落山,才见陆陆续续有人回大营来?。 金乌西坠,如血残阳染得山林似金,烁烁动人,极远处群山浸没在火红残照里。饶是八月的太阳,在落山以前?,也仍旧格外刺眼。 稚陵自己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显得很落寞。 即墨浔回来?时,只见仆从们一担一担挑了猎物堆在场中。 稚陵见他回来?,这才下?了高台,迎过去。 旁人也都纷纷堆放起自己的猎物,各人有各人放猎物的地方,粗略一扫,但绝没有即墨浔猎的多。小?到山鸡野兔,大到鹿、狐狸、灰狼,……琳琅满目。 即墨浔翻身下?了马,箭壶里的羽箭空空,他向她随意笑道:“运气不错,比去年?多得多。” 稚陵抽出绢帕要给他拭汗,他便稍微俯身,好让她够得到。斜阳残晖将尽,他说?:“晚上?烤鹿肉吃。” 便在此时,她听?见拉缰停马声,稚陵一瞧,是程绣回来?了,同样猎得盆满钵满,连下?马时的气势,也颇显张扬骄傲。 稚陵望着她,心里羡慕了一阵。不想程绣后边儿来?了一群成群结队的贵女?,当先的便是谢疏云,看得出,她也猎了许多,满脸热得发红,英气非凡。她周围的贵女?纷纷喜上?眉梢,稚陵远远儿听?到她们在讨论晚上?生篝火烤肉吃,心里更加羡慕了。 她这边心里在羡慕着,替即墨浔擦汗的动作僵在虚空,叫他微微疑惑,唤她:“稚陵?” 她才如梦初醒,唇角续而弯出了温柔的弧度,什么也没有说?。 即墨浔目光深了深,转头还?当她看到了谁,只是周围形形色色,在他来?看,也没有谁值得特别注意的,不知她瞧见什么才那么出神。 直到入夜之后,他偶然听?到了臧夏在稚陵跟前?小?声嘀咕:“娘娘生下?小?殿下?,明年?便也能骑马了,请个?师父教一教,这也不是什么难学的事!” 稚陵未应。 他方知她的落寞从何而来?。 秋狩一向也有君臣同乐的意义,围坐篝火前?,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的,没有太顾及君臣之礼。 稚陵见程绣可劲儿地跟侍女?在火旁烤着她的猎物,两眼冒着星星一样,一只山鸡接着一只野兔……。她毫不吝啬分给稚陵,笑盈盈的,稚陵轻声道谢,一时却更羡慕了。 她转头望向即墨浔,即墨浔正忙于?和他的爱臣们喝酒聊天,玉碗相碰,酒水飞溅,浇上?火堆,火星子?噼啪爆响。 她怀着歆羡的心情睡下?。 哪知第二日,稚陵再度目送他们出发以后,没过多时,却见一匹黑马独自回营。 那黑点愈来?愈近,快马疾风,逐渐看清是即墨浔驭马回来?。 稚陵诧异着,他不会受了伤,所以自个?儿回来?了吧? 这般想着,她连忙下?了高台,却见黑马稳当停在了她跟前?,马上?之人,玄色劲装,银织束袖,玄色披风猎猎鼓动,利落下?了马来?。 他向她伸手,漆黑眸色深沉,对她道:“来?。” 稚陵一愣,全没想到他特意悄悄绕回来?。 为的是带她一起去狩猎。 迎面秋风薄冷,他在她的身后,替她围紧了身上?石青大氅。怀孕不宜颠簸,所以只驱着马儿慢慢地走,却不是往林子?里去,而是向北一折,北面是无垠的旷野,野草茂盛,时有几处天然的水洼,引来?些飞鸟栖息。 稚陵靠在他的怀里,怀中温热,丝毫不觉得冷,倒是他的气息拂过耳廓,让她能热得出汗。 比起骑射,更像是闲适的溜达,旷野风来?,呜咽刮过身侧,这儿平坦开阔,入目风吹草低,不比山林里总能遇到猎物。 他们这么慢嗒嗒地骑马溜达了半天,即墨浔背着的箭壶里,一支箭也没有少。 稚陵手里挎着他的弓,瞥见箭壶,想起昨日他满载而归,两相对比不由觉得好笑,轻声笑说?:“若再陪着臣妾闲逛,陛下?今日要两手空空了。” 即墨浔低笑一声,磁沉嗓音从背后传来?,被风也吹得四下?流散,“不会。” 正说?着,天空掠过一行南飞的雁阵。即墨浔沉声道:“拉弓。” 他左手握住她的左手,紧握住弓身;右手握着她的右手,拉住弓弦。 这张弓若要拉满,需十石的力气,稚陵只知道若凭她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法拉满这么硬的弓——但有他在,这不可能的事竟在眼前?实现。 她明明白白感受着这张弓随着手臂的后拉渐渐绷紧,几乎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他揽她迅速瞄准那行大雁,嗖的一声,羽箭离弦射出,闪电般飞往青空。 望箭而去之际,她身后传来?他咚咚有力的心跳声,一时间?,忽然觉得血液倒流,心中小?鹿乱撞。 随即有坠落声,一只雁落在草中。 即墨浔把猎物捡进筐中,稚陵心中无比欢喜,昨日落寞一扫而去,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她喜的不仅是这只大雁。 这趟回来?,众人纷纷觉得奇怪,陛下?猎回来?的东西,仅有一只雁。 陛下?还?说?这是爱妃猎的,不是他。 稚陵听?了,心里颇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敛了眉目,可唇角的笑意却实在抿不平。 臧夏几乎是崇拜般问她:“真的是娘娘射下?的雁么!娘娘简直是神射手!” 稚陵只有在她们俩跟前?才交了底:“哪里是我?,是陛下?射下?的雁。不过……” 她弯眼笑了笑,剩下?半句,即墨浔答应明年?教她骑马射箭——她没有说?出来?。 秋狩结束,浩荡队伍刚回宫不久,正晚蝉悲鸣秋风萧瑟时节,从西关却飞进来?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捷报。 乃是平西将军大破犯境的戎族,戎族首领俯首称臣。 捷报进了京,满京中都在夸赞着平西将军实是当世英雄,我?朝肱骨。秋日愁滋味儿仿佛随着这封捷报暂时消失了。 即墨浔自然心情大好,大加封赏了程家满门,封了程绣之父为西阳侯,晋封了程夫人为一品夫人,程绣家中几位兄弟悉数加官进爵,她的大哥并封西阳侯世子?。 第44章 朝霞问了一遍,程绣没有应她,只掩着嘴笑,朝霞又问:“难道晋升的不是妃位,而是正一品的四妃之一!?”她喜滋滋的,“贵淑德贤四?妃,奴婢觉得娘娘颇有贵妃之姿!” 程绣还是只笑不语,却拿纨扇轻打了一下?她,望了朝霞一眼,笑意愈发?深深,说:“你知道个什么。” 朝霞一愣,旋即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惊得没敢出声?,好半晌才压低了声音说:“娘娘,难道,难道是——” 九月秋深,下了两三场秋雨过后,天气愈发?寒冷,御花园中,草木零落凋谢。 稚陵坐在绣架前,望着这件快要绣好了的锦袍,想着最迟到十月初,就能?完工了。这袍子费了她近十个月的心血,袍面上绣着山河湖海,九尾金龙或卧或立或盘桓或游弋,陪衬麒麟等瑞兽飞鸟,栩栩如?生。 只差最后一只鸾凤,便大功告成了。她轻轻抚摸着自己一针一针绣的图案,心里?满满当当的欢喜。 她正兀自欣赏着,黄金鸟笼里?的雉鸟啾啾叫了几声?,扑腾起翅膀来。泓绿过去喂鸟,却疑惑道:“娘娘,今日它怎地这样能?闹,早上也闹了一回,领出去遛了,现在又闹起来,还不吃不喝的。” 稚陵才起了身?,过去喂它时,却看?冉冉的确别开了头,对?着泓绿喂它的鸟食,理也不理。稚陵担忧说:“别是生了病……” 但看?着也不像有毛病——只是使劲啄着笼子的金锁,稚陵思索着说:“莫非,近日总下?雨,它在这儿闷坏了?” 说着,她笑道:“左右无事,我再带它去散散步。” 雨后初霁,暮秋的日光如?碎金般落在稚陵身?上。沿着虹明池水滨而行,池水泛着粼粼波光,每回从这二十三孔望仙桥上过时,稚陵都要想起那时候,谢疏云在这缥缈雪雾里?舞剑,身?姿飒爽,令人心神向往。 她过了桥,再走?一阵便是矗立林间的飞鸿塔,到了这里?,笼中鸟忽然扑腾得愈发?厉害,黄金笼子铛铛作响,稚陵没有拿稳,笼子摔在地上,这只雌雉鸟仍在奋力扑腾,妄想破出笼中。 稚陵不知?它怎地这样大反应,泓绿先扶着她,忙说:“娘娘没吓到罢?” 稚陵摇了摇头,抬起眼一看?,却见这红叶林中,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一只色彩斑斓的雄雉鸟,而冉冉它挣扎的方向,也正是那雄雉鸟的方向。 雄雉鸟飞近,在这黄金笼的上空哀鸣盘旋,稚陵一时怔住,喃喃:“难道……它们是一对??” 雌雄雉鸟哀鸣相和,稚陵恍了恍神,打开了金笼,顷刻间,冉冉便破出了笼门振翅飞起,与那斑斓雄雉鸟一并飞入深林,再没见影子了。 臧夏可惜说:“哎,娘娘怎么不把雄的也抓来,到时候,生一窝可爱小鸟……” 稚陵失笑,说:“那又有什么好的呢。” 臧夏说:“好歹咱们宫里?,锦衣玉食,吃喝不愁。” 稚陵目送它们飞去,秋林中彻底寂静下?来,她轻声?道:“它们自己有自己的生活,未必就向往什么锦衣玉食呢。” 稚陵失去了素日里?逗弄的鸟儿,这两日,承明殿里?仿佛都静了下?来。臧夏见她闷闷不乐,连绣袍子都没有心思,便费心费力搜罗了些宫中内外的八卦,讲给她听。 说起那位素来勤勉的薛大人近两日没有来朝会,据说是不小心落水染了风寒。 臧夏说:“没想到薛侍郎官还是个旱鸭子。亏得那时候,晋阳侯府的周姑娘在场,指使自家铺子里?的伙计把薛侍郎给救上来了,还让薛侍郎住在自家空院子养病,请了大夫,送了药,还配了仆从帮着照顾。这薛侍郎原来是个脸皮薄的,经?过此?事,说自己身?子被周姑娘看?到了,他要以身?相许,——京里?都传遍了!” 泓绿笑出声?来。 稚陵想着上元佳节那会儿,听见了周姑娘一直心仪薛侍郎的事情,这会儿心里?也有些替周姑娘高兴,轻轻道:“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臧夏又说了其余几桩八卦,但稚陵却没什么兴致,只得叹了口气。 臧夏心想,娘娘这里?闷闷不乐,昭鸾殿近日却不知?有什么好事,她每回碰到朝霞,朝霞都乐得合不拢嘴,不知?道的还当她捡到钱了。 然而问了朝霞几次,朝霞也不说。 今日她又碰上了朝霞。 朝霞还是乐得不行,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臧夏忍不住再次问她到底捡了多少钱,竟然乐了近一个月,这嘴角都还平不下?来。 朝霞没说,但臧夏一激将,她实在憋不住,干干脆脆告诉她——她家昭仪娘娘,要封后了。 这消息如?一道晴天霹雳般劈下?来。 臧夏回了承明殿里?,见着还在绣袍子的稚陵,几乎委屈含泪,瘪着嘴泪眼汪汪:“娘娘,娘娘,程昭仪跟前的朝霞……” 稚陵闻言,顿下?刺绣的手,抬眼向她一笑,温柔问:“怎么了,朝霞欺负你了?” 臧夏欲言又止,哑了哑,泓绿在旁催着说:“臧夏,你净吊人胃口!” 外头秋风吹雨,一阵淅淅沥沥声?,转眼雨就大了起来。十月初冬,于上京城来说已?经?很?冷,下?的雨亦是寒雨,估摸着再过个十天半月,便会下?雪。 稚陵嗅到了秋雨的寒气,抬眸往窗外看?去,竖着的直窗棂将庭中秋景分割成一格一格,枯黄的草木叶子在萧瑟寒雨中打着哆嗦。 庭中有一丛芭蕉,芭蕉叶在夏日时舒展得极开极大,但经?了好几场雨后,便逐渐摧折断落,腐烂消亡,这个时节,雨打芭蕉,格外凄凉。 伴着这突然下?起的雨,臧夏断断续续道:“娘娘,朝霞说,朝霞她说,程昭仪要封后了!” 稚陵顷刻睁大了眼睛:“什么?封后……?” 她僵了僵,勉强笑说:“朝霞怕是在跟你玩笑罢。” 不可能?,不可能?,她心里?喃喃自念,眼前却发?起黑来,手掌撑住绣架,臧夏说:“千真万确,是,是程昭仪亲口跟朝霞说的,连日期都已?定下?,便是明年的二月十六行礼。” 稚陵浑身?发?起冷来,打了个寒战,却强撑住绣架站起,一言不发?的,披上了石青大氅,直往殿外走?。脚步一晃,吓得泓绿和臧夏两人脸色煞白,急忙拦她:“娘娘,娘娘去哪里??” 她不言,扶着门框,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好久才摇了摇头。 泓绿见状,连忙扶着她缓缓往回走?,她身?子一软,坐在罗汉榻上,目光微微失神,可搭在小案一角的素手指节捏得发?白,忽然咳嗽起来,半弯着腰,抬手掩着,脸色更白。 泓绿斟酌着劝慰她:“娘娘,说不准只是朝霞胡言乱语的,否则,怎么一点儿风声?没听到?……” 臧夏一见稚陵这般反应,连忙也改口说:“对?对?,娘娘,大约都是朝霞那小蹄子胡说的,当不得真!下?回我见她,一定撕了她的嘴,叫她还胡说八道。” 两人心照不宣的,这一两日没再提起朝霞的话?,可见娘娘魂不守舍,连绣袍子都没有了兴致。臧夏想着,那日娘娘大约是想去涵元殿见见陛下?亲自问他,不过巧了的是,陛下?这两日恰去了灵水关大营巡阅三军,没有回来。 娘娘已?有九个月身?孕,将近临盆,臧夏想着,她的确鲁莽了些,不该在娘娘跟前提起娘娘心里?那个念想的。 雨下?停了,十月初四?,明媚日光照耀宫城,前往灵水关巡阅三军的即墨浔回到宫中,对?此?行检阅极为满意。 钟宴确是个将才,操练兵马训练精锐很?有一手,若此?时挥师南下?,再依照赵国眼线所提供的消息,赵国今冬必乱,那么,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他回宫中,阖宫之人出来相迎。 稚陵也在其中。 她穿着一身?浅碧色妆花缎裙,裙上绣着若隐若现的暗纹,外裹着石青色六合如?意纹的氅衣,黑绒毛领围在颈项间,乌发?如?云,簪钗简易,明媚日光里?,像一支亭亭的荷。 她笑意浅浅,乌浓的眼眸却像有化不开的愁绪一样。 即墨浔却很?是高兴,叫旁人都散了,独独留她一并进涵元殿,问了问她身?子近况,顺便探手碰了碰她隆起的肚子,心里?想,她即将临盆,他就要做父亲了,越是这么想,越是高兴。 他迫不及待。 他一路风尘仆仆回宫,丝毫没有耽搁,也花了足足两日才回来,因此?忙着先去沐浴更衣。 稚陵独自在明光殿里?,见周围仆从没有注意,抬手翻了十几本折子,仔细读了读,都没有看?到她想知?道的;等好容易翻到一本礼部的奏疏,刚要翻开,天边却忽然滚过一声?雷,吓得她手里?一颤,折子啪嗒落地。 她刚拾起,忽然扫见折子上的字,一时僵住,即墨浔却不知?几时进了殿来,恰从她的手中抽走?了奏疏。 稚陵浑身?冷汗直流,这时候垂着眼睛,只看?得到他新?换上了银色团龙的缎袍,乌金履停在面前,离她一步之遥。 他不语,气势迫人,如?山沉重?,目光深了深,像在等她开口解释,怎么擅自翻看?奏折了。 稚陵牙关打着颤,背后冒着一重?接着一重?的冷汗,手指将浅碧色缎裙衣角攥得发?皱,颤着开口问他:“陛下?要封后了……?” 礼部官员上的折子写得明明白白。 随着刚刚那一声?炸雷,殿外似乎飘起了霏霏细雨,淅沥沥的。 即墨浔的挑起淡漠的眉眼,注视她垂着的眼睛,慢条斯理放下?了折子,顿了顿才扶住她的肩说:“这件事,朕本打算过一阵再宣布,现在你提前知?道了,……” 第45章 他几乎没见过她喝酒。 臧夏跟泓绿两人在门边,面对黑云压城之怒的帝王,分毫不敢抬头?,只听他冷声吩咐她们道:“开门。” 臧夏低声说:“回陛下,殿门反锁了……” 他沉沉呼吸几下,叩门叫她:“稚陵!开门!给?朕开门!” 不见有动静。 他眉眼愈发的冷,沉着脸,用力踢开殿门,砰的一声?,殿门大开,如昼的光明泻出,满地狼藉。 宫人们没得吩咐,不敢进殿来?,臧夏怕叫人看承明殿的笑话,忙地掩起门,守在门边。 即墨浔踏进殿中,只见各色各样的书本典籍散了满地,飘飘忽忽,仿佛一片雪白的汪洋。 长长的书案上醉趴着个人,手里杯盏残酒流淌,浇湿了她手边正书写的一张纸,四下里酒器凌乱,霁蓝釉的酒壶已?然在她脚下四分五裂,碎片和凌乱纸张之间,鲜有立足之处。 地上还有许多个揉皱了的纸团子。 至于稚陵——她已?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呼吸轻而缓,像已?睡去。 即墨浔蹙着眉头?,脸色格外难看,濒临发怒的边缘,让人叫太医过来?。 他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去,要捞她去床榻上睡,却不想踏过酒器的碎片,尖锐碎裂的响声?叫她猛地惊醒抬头?,一双乌浓漆黑的眸子向?他懵懂看来?。 烛光太艳,她面若桃花,眉梢眼角泛着艳丽红晕,垂泪才涸,泪痕凝在面上,似一树细雨中开得稠艳的花枝。 殷红唇微微张开,可看他的眼神?却懵懂天真,喃喃叫他:“哥哥。……哥哥你回来?了……”旋即喜上眉梢,弯起眼睛,盈盈如水:“我,我真想你。” 这话瞬间让即墨浔的脚步僵了一僵,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他并没有应她的话,只立在原处盯她,双眼里情绪翻覆。 她直起背脊,那么期待地注视他,轻声?温柔地说:“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他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沉声?道:“你一直把朕当哥哥?” 她怔了半晌,像不解话中之意,好半晌,那双乌浓眼里的期待尽皆消退,重新成了一片死?寂的、没有半分波澜的潭。 她的肩膀缓缓塌下去,伏在案上,宛若受惊的小兔子蜷缩起来?,兀自低语抽泣:“他们都死?了,……” 只见她捂着脸,低低的抽噎声?从?指缝里逸出,纤瘦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注视她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大步上前,抱起她,安置到床榻上,其间,她渐渐止了声?息,似乎积攒的精气神?一下子耗得精光,连她掩面的胳膊也逐渐滑下,别?无一丝力气。 她这时本该沉稳地睡过去。 稚陵的酒量,他一向?知道,沾酒即醉,何况喝了这样多。他自不能与醉了的她计较,铁青着脸,心道,难道她就?这样看不开么? 昨日她走以后,他只想让她冷静冷静,她倒好,在这儿喝起闷酒,难不成想用腹中的孩子要挟他么……他愈想愈烦恼,自己堂堂的皇帝,要为个女?人心神?不宁吗?他手握生杀大权,立谁为皇后还要看她的脸色吗? 他怎么能跟他父皇一样做个色令智昏的昏君? 她难道不能体?谅体?谅他?就?算做不了皇后,未来?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宠爱她,……那个名分到底有多重要? 还是?说,她一直没喜欢过他,只是?想做皇后,才小心逢迎,百般讨好?…… 即墨浔注视她的睡颜,分明阖着眼睛,但细长蛾眉却紧蹙着,眉间愁绪万端,他抬手去抚,怎么都抚不平她眉头?。 顷刻他心里一晃,又?在想,她不会真的,只把他当成哥哥了罢!?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心头?却益发难受烦恼,说不上来?的种种烦恼交织在一起,满殿的酒味更让他烦躁,他极想出殿门去透气,只是?脚步在听到她酒醉呢喃时又?猛地滞住。 她喃喃说:“不要,不要去……。”字音模糊,可他听得心里一喜,大约她还是?眷恋舍不得他的吧,叫他不要走。 他缓了缓脸色,坐在床沿,身为帝王之尊,头?一次伺候人脱了外衣和鞋袜,给?她生疏地盖被?子,掖被?角,……最后,他低声?在她耳边说道:“稚陵,你认个错,再把‘请立书’写好,朕答应你的仍然都作数。” 她像听到了,听清楚了,听明白了,慢慢睁开了眼睛,却不似刚刚一样天真懵懂,而是?无尽的死?寂和哀伤,愣住许久,才垂下眼睛,笑了笑,轻轻地,低低地,极为平静地说:“……哦,臣妾知错了。” 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在他看来?,不像真心话。他重又?蹙了蹙眉,正想开口,她兀自淡淡道:“……快写好了,快了,……” 稚陵遥遥一指,书案上摊开的纸页,的确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他忽然就?安下心来?,既然她肯写,那么,估摸着也看开了说服自己了,也许伤心一阵子,就?会过去。 他想,她到底还是?很明事理。 他把她的手臂塞回被?子里,踱向?书案,拿起那纸文书,一行行看去,甚觉满意,只是?……如她所言,还没彻底写完。他拿镇纸镇了,脸色缓和许多,却见地上散落着许多纸团。 即墨浔弯腰拾起地上的纸团,展开一瞧,只见写了五六行字,却洇湿了水渍,模糊了墨痕,没写下去。 他微微蹙眉,及他再拣了几个纸团来?看,全是?如出一辙,泪痕濡染,浸透纸页墨字。 他心中一时复杂,重向?她走去,见她还睁着水润的黑眸,他抬手拭了拭她眼角痕迹,温声?说:“朕知道委屈你了。朕过几日便给?你升位。” 她却淡淡一笑,醉中不知所云,只脑子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温柔似水道:“陛下是?君,臣妾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区区一封文书呢?” 她笑了笑,但眉蹙得深,忽觉失言,声?音逐渐哽咽,“臣妾什么也不要,只望陛下好好待臣妾的孩子,勿叫它……” 叫它怎样呢?她忽然也不知道了,只是?觉得脑袋轻飘飘的,慢慢又?睡过去了。 这番话让即墨浔的脸色更加难看。 君臣?以往她从?没说这种话来?讥讽他,她现在,她竟敢——他愠怒不已?,心想,一定?是?他太过纵容她了,纵容得她越发不知餍足。 他几乎咬着牙说:“不要?好,好,你不要,朕成全你。” 其时雨声?萧瑟,殿里人声?寂静,浩荡雨声?入耳,她已?昏沉睡去,他再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听到。 太医总算过来?,迎面却看陛下他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再进殿中,一片狼藉,宫人们小心翼翼收拾着。 臧夏哭得厉害,领着太医进殿去看娘娘,在旁抽噎不止,刚刚看陛下那么怒气冲冲地离开,大抵又?不高兴了,娘娘可怎么办呐! 太医诊了又?诊,末了叹息着,说娘娘断不应喝酒,…… 稚陵这夜却难得睡了个好觉,仿佛把什么怨气都发泄出来?,累得没了精神?。醉中之事,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怎么想知道。 只是?依稀做了个梦,梦到从?前,哥哥临突围求援那日,她叫他不要去,后来?,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发生,她看到他平平安安,抖落一身残雪回到了家?里,好好站她面前。 算得上是?个好梦。 酒醒以后,她却恍然发现,不过是?自己做的美梦。而现实是?那样残酷,白玉镇纸还压着她未写完的“请立书”,让她看到一次,便要心涩一次。 殿里已?收拾得原模原样,看不出有什么醉酒后她弄出的狼藉。只是?少了一整套霁蓝釉的酒器,不知去向?。 太医叮嘱她要静养,万万不能再喝酒了。她一一应着,异常平静,臧夏和泓绿也在旁劝导她,想叫她看开些。 她们却都不约而同地没敢提起那天夜里,陛下来?看她,走时却脸色铁青。但连着好几日,陛下都不曾再来?,叫臧夏更担心了。 因此劝着娘娘,万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跟陛下过不去,忍一时,先把小殿下生出来?,那时候母凭子贵,说不准陛下改了心意? 尽管她们也都晓得,陛下哪里会轻易改换皇后的人选。那已?是?下知礼部?的事,只等走了流程,筹备大婚,行册封礼……。 但娘娘的日子总要过下去。 好在臧夏觉得自己劝得很有成效,比如她劝娘娘,虽然要静养,不如让小厨房炖了银耳百合羹,照旧给?陛下送去,陛下一定?会念起娘娘的好来?。 娘娘竟然畅快地同意了,淡淡一笑说,你去吧,我放心。 臧夏想,这便是?娘娘意欲修好的意思了。 她去小厨房让人依法照做,提着食盒欢欢喜喜地去了涵元殿,回来?后更欢喜了,说陛下问了问娘娘身子,一定?还是?在意娘娘的。 却看娘娘神?色仍然淡淡,笑了笑说,那就?好。 她又?似可惜般说道,只是?文书尚未写完,否则也让你一并带去。 臧夏连忙道:“娘娘,这般想就?对了,陛下毕竟是?天子,……” 她浑身惫懒,成日卧床不起,推拒了所有人的探望。 宫中上下谁不晓得,那日裴妃娘娘在涵元殿里,胆敢给?陛下脸色看,还使性子甩袖离去。 许多人都在等着看她失宠的笑话。 自然,她们没看到笑话,因为好东西还是?流水一样地淌进承明殿。陛下虽不去探望她,可好东西却少不了她,叫人失望。 第46章 但稚陵执意要出去散心,臧夏哪有办法,给她仔细围了白狐裘,揣上暖手抄和?手炉,另还备了两把伞,以防天气变幻。 辇车辘辘,行至御花园,她才下了辇。天气晴好,寒雨初晴,园里一片破败枯亡,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景致。西风寒冷,使这轮远日的光亦显凉薄。 她不让人跟,独自在御花园里走了走。一路不曾遇到即墨浔,倒是经过御花园里,听到几个?洒扫的小宫娥聚在一起说话。 那其中一个?说,也不晓得裴妃娘娘那样好,怎么陛下?却不立她为皇后呢?往后若是程昭仪做了皇后,我可惨了,上回她要摘花,我不认得她,不许她摘,……得罪过她。 稚陵悄无声息地立在几棵乌桕树后。乌桕树叶在秋冬之际,红似火烧,茫茫一片,若有风过,哗啦啦响着。她也想知道?为什么。 即墨浔从没有告诉她原因。 只听另一位小宫娥杵着她的扫帚,若有所思说道?,裴妃娘娘满门忠烈,可是父兄家人全都?战死,陛下?正是用人之际,怎么会立毫无助益的裴妃娘娘呢? 稚陵僵在原地。直到这时候,她才迟缓地发现,原来是这样浅显的道?理……。 只因她父兄满门战死,她的家族再无法做他朝堂上的助力。 所以皇后之位,是肖想而已。 她在乌桕树笔直的树干后藏着,指甲缓缓划过树干,刻下?一道?浅浅的痕迹,生疼滋味从指尖开始蔓延。 她像被一语点醒。 只是这般简单的原因。 她的确想错了他,总以为,他若要娶谁为妻,决不会受人置喙;然而,娶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妻,那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损失。或者说,他……并不够爱她。 或许他并不爱她。 旁边小宫娥的声音却十分疑惑地响起,同样问?出?了她的疑惑:若是不算宠爱,那什么算宠爱?裴妃娘娘可是唯一一个?怀上陛下?子嗣的娘娘。 先才那个?宫娥便笑起来,说,你真是傻了吧唧的!裴妃娘娘生了皇子也好公主也好,难道?家里还有什么爹爹哥哥当权,威胁到陛下?吗?似程昭仪那样身份贵重,程将军手握重兵的,若生了皇子,可了不得了。 稚陵彻底怔住,手指扶在树干上,一阵西风飒飒而过,火红乌桕树叶哗哗地悲响。 她……竟以为他是喜欢她。 原来只是因为,她对他毫无威胁。 只是如此。 往日许多事?,一重一重浮现。 令她喉头腥咸,仿佛要呕出?一口血,但?滞在胸口,不上不下?,最后化进四肢百骸,每一条筋脉仿佛都?在剧烈地抽痛。 连小宫娥都?看得出?的道?理,她却直到今日才恍然醒悟。皆因一句当局者迷,她总是太自?负,自?负地以为即墨浔这样的人肯俯首迁就她,便是喜欢她,却忘了他是堂堂天子,这万里江山的主人,怎么可能轻易动?心,轻易爱上她呢……。 只不过是他需要她,正如每一回在金水阁,让她在屏风后听辨一样的需要。他需要一个?女人照顾她,所以当初在中军帐里,接受了她。他需要人帮他管理后宫,便将这大权奖励一样交给她。他需要一个?长子以证国本稳重天子有嗣,这般,便可堵了朝野上下?的口,让他出?兵有道?。 他需要利用她,所以对她好。 所以他那时说,“朕需要一个?长子,除了你,谁也不行。” 而这时说,他要立的皇后,谁都?可能,唯她不能。 君臣而已,她却奢望做夫妻。 不知什么时候,这几个?小宫娥发现了她,霎时间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跪下?行礼。 “娘娘,奴婢都?是胡说的,胡说的……” 稚陵淡淡一笑,目光落在最左边那个?宫娥跟前,轻声说:“……你先前开罪过程昭仪,若她下?次再到御花园来,不知会不会为难你。我让人把你调去别处罢。”趁她还能帮到别人的时候,再积点德吧。 回宫时,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抬眼看向这难得晴好的青天,青天湛远,别无雁过,她低缓地念道?:“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稚陵回到承明?殿后,便觉得格外疲惫。 分明?是坐在罗汉榻上看书,却渐渐地伏案睡去。 她幽幽醒来,却恰好是华灯初上时分,几个?模样陌生的小宫娥慌慌张张点了烛灯,其中一个?,看她醒来,连忙着急说:“娘娘,陛下?来了,快迎驾吧。” 稚陵下?意识一惊,匆忙站起,才发现自?己穿的是全然陌生的一身湖蓝色缎衣,而九个?月的孩子……也不见了。 她愣怔时,打量周围,也同样陌生。直到有脚步声响起,她被两个?宫娥提醒着跪下?行礼,良久只看到了一双云纹缂丝乌靴略过她,径直到了后边罗汉榻上坐下?,才淡淡启声:“起来吧。” 稚陵不知发生了什么,起了身,就被小宫娥推搡着到男人的身侧,低声告诉她:“娘娘,快去伺候陛下?呀,陛下?可许久没有……” 稚陵不受控制地被推着往前,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似乎宿在一具并不属于她的躯壳上,躯壳的主人,对这男人到来一事?,欢喜万分。 男人举止尊贵优雅,淡淡拿起了折子在看,却分毫不理她。他面目模糊,看不清是谁,她只知不是即墨浔。 她一会儿说起了大皇子,近日又写了两篇新?文章,师傅夸了他;一会儿说起后宫里些许琐事?,谁和?谁又拌了嘴吵了架;西边进贡的东西到了,要不要给谁谁送去…… 面前帝王,只偶尔应她,泰半时间并不作?声。她絮絮半晌,他终于不耐烦,沉声道?:“贤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必再跟朕说了。” 她便干巴巴说,那……臣妾伺候陛下?就寝罢。 男人却敷衍她道?:“朕毫无兴致。睡吧。” 稚陵才知,帝王到这位贤妃宫中的时候,只是看书或批折子,早已不再宠幸她,——因她陪他多年,年纪渐大,容颜已老。他来看她,只因她还帮着他打理后宫,以及她生了他的长子。 帝王走后,她便在镜子前坐了半晌,才轻轻地叹气,却毫无办法,仍要在接下?来无数个?日子,无数个?寂寞长夜,等待帝王的到来。 稚陵浑身冷汗,一面不受控制地跟着她,每日每夜重复着那些索然无味的事?情,一面看着皇帝与他心尖上的宠妃,多姿多彩的生活。 画面飞快变幻,她只收到了一封被遣出?宫,在寺庙为国祈福的圣旨。皇帝为他的宠妃遣散后宫,所以不止她,而是阖宫妃子。 长夜漫漫,不知梆子声响了多少声,天明?时分,诵经声渐次入耳,让她恍然。 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窒息般的孤独寂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幽冷的光,佛经长卷,木鱼声音,檀香缭绕。 佛像金身,慈爱地注视着世?众,供奉的长明?灯,燃得没有尽头…… 稚陵要疯了,她受不了这潮汐般涌来的无尽孤独,这没有希望没有关怀的生活。 她受不了了。 她这一生,最渴望的,不过是一点关怀被爱。 挣脱那具身躯桎梏以后,她一阵天旋地转,等看清眼前,又愣了愣。 四下?是红绡罗帐,金银线刺绣出?成双的鸳鸯图案,在红烛刺眼的光里若隐若现。 她似乎……又宿在另一具躯壳里。 尚未适应从青灯古佛幽冷的光,到这屋中光明?如昼,她抬起手挡了挡光,忽就见一道?颀长身影,拿了一只绢面的灯罩,罩住晃眼的烛光。那人回头来,含笑问?她:“现在好些了么?” 他的面目模糊,依稀见得,身形挺拔,如芝兰玉树,气质矜贵从容,却并不让人觉得畏惧。 但?,就在那人行将撩开帷帐过来时,画面忽换,——仰头是明?月似水,远眺则是水波粼粼,身下?船只摇晃。 她坐在船上,眼前半蹲着个?男人,如霜月色里,他低垂着头,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替她脱下?绣鞋,脱了弄湿的罗袜,并用绢帕细细擦干。她惊惶要躲,他握紧了她的脚,无奈笑说:“别着急,快好了。……穿上袜子,不然会着凉。” 船身一晃,惊得她扶住他肩膀,才见他缓缓抬起了脸来。 一张俊朗好看的脸,眉如墨裁,目似朗星,高?挺鼻梁,殷红薄唇。这张脸,她见过无数回,再熟悉不过。 她僵住,神?思恍惚。 这具身体,属于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她便宿在这身体里,看着即墨浔对这个?小姑娘,几乎把这个?姑娘捧在掌心里,爱她如珠如宝。 而他,从未这样对她好过。 至于她得不到的皇后之位,只见他双手奉上凤印,沉甸甸的凤印,她伸手想接过,心中窒息般的绝望,——可这个?小姑娘看也不看。她并不稀罕呢。 连同他的爱,也不稀罕。 稚陵暗自?悲哀地想,这个?姑娘知不知道?,她唾手可得之物,是她百般求而不得。 她终于从那躯壳里挣脱出?来,游魂一样,在偌大禁宫中飘荡,后来飘到了哪里,似乎是一处宫室,宫室幽静,她推开一重门,两重门,三重门,望见了悬于壁上的一幅画像。 那个?瞬间,她骤然惊醒。 正是深夜时分,万籁俱寂,一线月光似水,从窗格里照进来,烧着碳火的铜盆里,橙红火星子一闪一闪的。臧夏她们已扶她去了床上安歇。她躺在承明?殿的寝殿里,没有陌生宫娥,没有即墨浔,也没有那幅她的画像。 只有那冗长的噩梦,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放。 第47章 元光三年十月二十三,是日大雪,天地一白。 玄衣墨氅的青年一步一步踏进来,一片凄厉哭声里,新出生的婴儿啼哭格外嘹亮。他却异常平静,眼也不眨,向她?走过来。 殿里烧着炭盆,十分暖和,他满身的风雪,在这样的温度里渐次融化,融成一粒粒晶莹水珠,盈满了眉睫,长发,氅衣,靴面,再一颗颗滚落。 眉睫上沾的雪粒,恍若泪珠,凝在睫羽间。 他冷沉声线响起,压过嘈杂哭声:“不准哭,都给朕闭嘴。” 哭声渐止,跪在最前头的臧夏和泓绿两人?,连忙给他让出路来。尽管如此,孩子的哭声却不会因此停下。 刚出生?不到?一刻时间的小孩子,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用力?啼哭。 即墨浔的神情寂静,缓缓坐在床沿,拉起了她?的手?。 是温热的。 她?的鬓发凌乱,丝丝缕缕沾满雪白的脸。他抬起手?拂去。 他握住她?的手?,这时候倒笑了一笑,轻声欢喜地唤她?:“稚陵,稚陵,你看看我们的孩子。我们有孩子了。” 尽管她?静静的,没有因他的话而睁眼。 他自顾自地唤她?的名字,眉渐渐蹙起来,不可置信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和脖颈,纤长的颈项,他从前无数次吻过的地方,没有一点?搏动。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盖住了他身上?熏的龙涎香。他的眼角余光似乎扫到?了满床的鲜血。 他竟不敢看了。 他是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爬出来的人?,从前他的银枪长剑不知饮过多少人?的血。他见过各色各样的血。他以为他早已不会怕了。 可只是余光一角,便让他别开?眼去,再也不敢去看。 他的两手?将她?的手?紧紧合在掌心?,垂着眼睛,眼睫间盈满的雪化成的水珠,一颗一颗,跌在她?的脸上?,像泪痕,划过去,消失得不见踪影。 他的手?微微发抖。 他仍然不放弃地唤她?:“稚陵,稚陵,稚陵……” 嗓音沙哑低沉,像一线行将熄灭的烛光,秋风里卷地的枯叶,像野兽在夜里的哀叫,檐头瓦上?覆的寒霜。 “睁眼,睁眼啊。” “你睁眼看一看……。” “稚陵,……” 声音愈来愈低,愈来愈沉,屋里婴儿的高亢啼哭声,和殿外扑朔而来的风雪声交织着。 他突然不再唤她?,沉默地注视她?的容颜,半晌,淡淡笑了笑:“朕知道,你累了……,累得睡着了。所以不说话。朕等你睡醒……。” 她?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容颜静谧,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甚至嘴角还弯着一丝释然的弧度。 众人?诧异着听眼前的玄衣青年说话,他们觉得,陛下疯了。 陛下说,娘娘她?只是睡下了。 陛下说,娘娘诞育皇子有功于社稷,他要娶她?为妻,立她?为后;他要和一个死人?成婚,而且,——今日就行礼。 消息锁死在了承明殿里,众人?战战兢兢,将娘娘已死的事?实,烂在心?里。 他们只知,吴有禄吴总管郑重告诉他们:“娘娘睡下了,晚间行大婚之?礼的时候,不准吵她?。” 臧夏忍着汹涌的泪意,望着床帷间静静躺着的女?子,再望向神情静谧柔和的玄衣帝王,一时恍然。 谕旨以极快的速度传到?各部官员跟前。 除了承明殿里的人?,所有人?当真都以为,娘娘替陛下诞下了长子,陛下大喜,娘娘她?母凭子贵,加上?娘娘资历最老、陪他最久,所以陛下迫不及待立她?为皇后。 甚至不顾她?才刚刚生?产,身子虚弱,也要行婚礼。 既是从急举办,宫中上?下忙成一团,能简则简,好容易在傍晚吉时前布置完毕。 臧夏在承明殿里,替稚陵换上?了凤冠霞帔,皇后的礼服。难得见娘娘她?化这么浓丽的妆容,黛眉粉面,唇色嫣红,发髻上?戴着九凤朝阳的黄金凤冠,十二?支凤凰钗横插其间,明珠熠熠,光彩照人?。 若她?还能睁眼的话,一定更好看。 她?望着望着,潸然泪下,低声说:“娘娘,咱们走吧。娘娘的念想,这会儿终于实现了。” 可娘娘已经不在了啊;她?当然没办法自己走路。 臧夏跟泓绿两人?扶她?出了门后,便有辇轿候在门前。 翠盖华摇,车舆辘辘,前后有百余人?。乐师奏起大乐,宫城里一片喜气洋洋。 臧夏跟着辇轿,停在涵元殿的门前。 满朝文武候在阶陛前,礼乐大作,远远只见,那玄氅赤袍的帝王抱着怀中的女?子,在呼啸风雪间,慢慢登上?长阶,拜了天地。 满朝文武多在心?中喟叹,陛下竟也有如此柔情似水的时候。 百官朝贺,一时呼声震天,叫人?恍然觉得,他们当真还有天长地久,万载千秋。 礼部侍郎官薛俨,却暗自想,陛下前些时候分明已暗下旨意,立程昭仪为皇后,为何会朝令夕改?只因裴妃娘娘诞下皇子么?似乎不是这个原因。 他悄然看向被风雪模糊了的两人?背影,忽然想到?什么,睁大了眼睛。 他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陛下的新婚之?夜,子时刚过,他在文华殿里当值,只听宫里突然鸣钟击鼓,——裴皇后薨逝于涵元殿。 翌日,禁宫中昨日所有喜庆布置,由红转白。天地大雪茫茫,宫城里哭声震天。 大喜大丧,竟只在一日间。 陛下为小皇子取名单一个“煌”字,煌者,光明也,寓意极好。 薛俨奉命拟诏,立皇长子即墨煌为太子,大赦天下。 除此以外,他还听到?陛下他淡淡地说,朕有太子,无心?后宫,即日遣散,循照旧例,…… 薛俨知道,旧例是后妃入寺庙出家。 陛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改口?道,不必依循旧例,每人?赐金银锦帛、玉如意一柄,出宫各自婚嫁罢。 薛俨微微诧异,但是依命照做。 吩咐完这些,陛下静了半晌,忽然又轻声道,“再替皇后……拟个谥号罢。” 薛俨思索半晌,说:“微臣以为,‘夙夜恭事?曰敬;内德有成曰贤’,‘敬贤’二?字,陛下以为如何?” 身服斩衰的帝王不知怎么,蓦然看向了他,神采从寂静到?难以抑制的哀戚,嗓音微微沙哑:“她?不喜欢‘贤’字。” 他顿了顿,“‘元,始也’,改成‘敬元’吧。” 里间蓦然响起嘹亮啼哭声,薛俨只见他匆忙起身,立即进了里间。 薛俨正?想是否该告退,却看陛下他抱着怀中的孩子出来,神色担忧,一面生?疏笨拙地哄着太子殿下,一面继续落座,同在场官员,商议国事?。 小殿下长得皱巴巴的,是个丑娃娃。 他还不知自己没了娘亲,虽然偶尔哭闹,但父亲稍微哄一哄就又好了,很是好哄。 依照此前的计划,皇子降生?,便立即点?兵出征,挥师南下。 然而新逢国丧,不得不搁置下来。 陛下神情寂静,看不出有太深悲伤的痕迹,只是微垂着眼睛,淡淡吩咐,另作筹谋。 众人?只知道,裴皇后诞下了太子以后,与陛下行大婚礼,因病而亡,溘然长逝在大婚之?夜。 她?死在了元光三年的初雪时节,在陛下的身边,已有足足五个年头。 大家心?中疑惑:若陛下心?中有裴皇后,为什么神情寂静,不曾像旁人?一样悲伤痛哭;若陛下心?中没有裴皇后,为什么要匆忙大婚行礼,让她?生?前最后一日,成为他的皇后? 好事?者说,是因为陛下他喜欢这个孩子,为让孩子名正?言顺,才立为皇后,如此,皇子既占一个嫡字,也占一个长子,日后继承大统,乃是顺理?成章。 也有好事?者说,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哪有让陛下大费周章的本?事?,若不是陛下爱重他的母亲,怎会为他思虑周到?,为计深远呢?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但,裴皇后确确实实已经过世。 —— 即墨浔从来没相信过,稚陵已经死去。 他想,她?只是困得睡着了。过一夜,她?就会醒来。 涵元殿里万籁俱寂,他沉溺在自己所织的假象里无法自拔。她?依然完好地躺在他的枕边,许是冬日天寒,她?身上?才这样冰冷,不要紧,他轻声地喃喃,不要紧。他揽她?进自己的怀中,让自己的体温焐热她?。 外边是朔风狂雪,时有草木摧折坠雪声。 他愈发拢紧了她?,下巴抵紧她?的肩膀,腰身紧固。他知道她?很怕大雪夜,便在她?冰冷的耳垂边呢喃低语:“稚陵,不要怕,我在这。” 她?没有回应。 她?只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像沉睡不醒。 他的陵寝尚未修好,所以他更有了理?由不许下葬,停灵宫中,好让她?继续陪在他的身边。 当然没有人?敢因此犯言直谏。 他要她?一直一直陪着他。 孩子睡在小摇篮床上?,早已呼呼大睡。 吴有禄伺候在门边,听见里头渐渐没有了说话声,心?里叹息,不知谁能劝劝陛下。 直到?皇后过世的第四日,武宁侯世子钟宴从灵水关赶到?上?京城,于禁宫门前长跪,恳求进宫吊唁。 吴有禄知道钟宴钟世子和陛下、敬元皇后之?间的爱恨纠葛,而且知道很多。他知道那日陛下一怒之?下从承明殿拂袖而去,便前往灵水关大营,理?由荒谬,名为视察,实为诘难,欲跟世子打一架。吴有禄晓得民间或有丈夫去找小白脸打架的,实未想到?陛下也会。 第48章 元光三年的严冬,帝驾亲征,三军缟素,势如破竹般剑指江南,仅用四十三日,杀到了金陵城下。 赵国小皇帝自缢宫中,赵国的相国魏礼率领文武百官投降,跪献国玺。 江南无?雪,只管凄凄下着冷雨,风雨交加,赵国的臣众们跪在雨中,六军沉寂,魏礼双手奉着国玺,仰头看着面前这位遍身煞气的大夏朝君王,他居高临下,骑一匹黑马,怀中却抱着一个女子。 魏礼听说过她。 是这位帝王新立的皇后,——但?已?经死了。他将她的尸身带在身边,不知缘故。 魏礼听到元光帝即墨浔淡淡问?道:“五年前,是谁趁夜渡江,夜袭宜陵?” 魏礼一愣,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他为何还要问?起? 他据实道:“是左将军宋恒率部所为。” 即墨浔淡漠的眼睛望向冷雨中的金陵城门,薄唇轻启,嗓音淡淡:“夷三族。” 这是她埋在心?中一辈子的夙愿。 魏礼微微睁大了眼睛,又听到他吩咐了手下将军入驻金陵处理交接之事,便驱马转身离开。 风雨萧瑟,一川冷雨中,金甲沟壑纵横的血痕被冲刷淡去,怀中人倚靠在他胸口上?,被大氅包裹得密密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的手几番意欲碰一碰她雪白的脸颊,却止在虚空。 他只轻声说:“稚陵,很快就到了……很快就能醒了……” 她平静地阖着双眼。坐在他身前,快马如流星,叫他恍然又想起五年前,他从怀泽到宜陵,冒着罕见的大雪,在那时,遇到她时的情景。 那年宜陵风雪扑面,她也像这样躲在他的怀中。满天?箭雨中,她分明害怕得脸色煞白,却强撑着告诉他,她不怕……迎面是浩荡冷冽的长风,生疼生疼的雪点,簌簌打在衣上?脸上?,彼此体温相熨,紧紧依偎。 此去经年,恍然似一场长梦。 他怔了怔。 他在第四十六日赶到了稚川郡,来到桐山下。 山如其名,多栽种梧桐,不过寒冬时节,梧桐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巍峨高山,云雾缭绕,可到仙家么?他不知。 山路险峻,他将马栓在山门前立柱上?,背着她攀上?陡峭石阶。 石阶三千级,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延伸着。 来到桐山观的门前时,他已?支持不住,身形踉跄着,三日不曾合眼,眼底猩红血丝狰狞可怕,何况身上?披风金甲染血,叫桐山观的小道童吓得慌忙要关上?观门,被他强撑拿银枪抵住门,嗓音哑得像一头濒死的凶兽:“我要见观主?……” 小道童只好哆嗦着问?道:“公子是求药,还是求问?祸福……?”他大着胆子看了眼这男人背着的女子,隐匿在厚重氅衣下的眉眼静谧地阖着,顿时想到,或许这个人,是为了这女子来的。 他听这男人若有所思?后,淡淡道:“药……?”仿佛想到什么,那双布满血丝的漆黑长眼睛里闪出笑意,同?他道,“对,对,我来求药。” 小道童战战兢兢迎着他进了道观。 观中清净,小道童请他到堂中坐,以?往也总有人来求药,他已?很熟稔,便客气问?:“公子,尊夫人是什么症状?” 他很害怕这男人,总觉得他身上?煞气浓重,所以?离得有五六步远。 对方温声告诉他,他的夫人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想求一帖药,能唤醒她。 小道童跟着师父学过些看病的本事,寻常的小毛病,也可帮着看,——却不想刚要走近看一看她,遽然发?现,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她早已?死了! 小道童脸色惨白,断断续续说:“公子,公子,尊夫人已?经……” 他却轻轻蹙眉,侧过脸来,沾满血的修长手指想碰又没有碰地停在她的脸颊边,他低着眉,一遍又一遍反复告诉这小道童,她只是睡着了……。 小道童颤抖着退出了清心?堂,连忙去后边请师父来。他觉得这人是疯了,——明明是死去了,怎么还要说是睡着了!? 疯魔了,疯魔了! 师父已?有八十岁高龄,在桐山乡一带颇是德高望重,冬日里来观中求药的人少,师父每日多在打坐修行?。 师父听了他的描述后,徐徐睁开眼睛,不置可否地叹息了一声。 即墨浔焦灼在堂中等着,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蹙起眉,长长望着稚陵的容颜,替她仔细围了围厚重氅衣。 桐山观主?缓缓驻足在了门外,向他微微颔首:“施主?,请随贫道来。” 即墨浔望着那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人,心?想,他一定就是传说之中桐山观主?,是能医百病、通阴阳的得道高人,他一定有办法……有办法唤醒她的……他心?里充盈起了希望,殷切地三两?步踏出了堂门,跟上?观主?脚步。 天?阴雨湿,桐山上?雨雾弥漫,将山形掩得似现非现,虚无?缥缈。 绕过几重梧桐树,遥遥只见一线攀峰的窄阶,直插云霄般矗立眼前,似一柄锋利的剑。 桐山观主?先上?了窄阶,即墨浔跟在他的身后。身体里仿佛绷着一根弦,支撑他最后一口气,让他忽视掉这一路风尘仆仆腥风血雨的疲倦,让他能撑到这里。 仰头看去,天?高云沉,乌压压的云,飘洒着潇潇冷雨。山高寂寥,山鸟飞绝,只有山风浩荡,刮过满山松柏,瑟瑟作?响。 这道高峰上?,筑了一座宝塔,观主?推开塔门,登上?高塔,直到顶层。即墨浔只见这正中设了一副香案,竖了一面镜子,一台七弦琴。 他望见镜中自己的模样,血色淋漓,狼狈得不像样,呆了呆,却见镜中只有他自己,照不出怀中抱着的稚陵。 观主?正在摆弄香烛与琴,他不可置信地绕去镜子背面,背面依然是一面镜,但?却只有稚陵,没有他了。 他不知缘故,疑惑焦急:“这镜子,……” 观主?声音沉稳,悠悠道:“此镜是阴阳之镜。” “做什么用?” 观主?微微摇头:“阳镜看生,阴镜看死。” 即墨浔不语。阴镜那一面,仍只照出她的模样,安静地闭着眼睛。 观主?点上?一盏金烛,顷刻光满斗室,他不看即墨浔,只坐到了琴前,并不言语,信手弹起了琴来。 琴音铮铮中,镜面逐渐像涟漪一般晃开,即墨浔惊异望着镜中之景,袅袅雾色掩着森森幽暗的长路,长路尽头是一座雪白高台,旁有篆文?刻字:望乡台。 他浑身浸透冷汗,嘴唇动了动。 他在那“望乡台”侧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虽被雾气模糊,可依然认得出来,她纤长的影子。 他顷刻间心?头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镜中。她的身影在望乡台上?徘徊了一阵,似极目去望,之后,忽然叹息,渐渐走远。 他眼前逐渐朦胧。 琴声息去,桐山观主?一语点破他最后的幻想:“施主?,令夫人已?死。” 温热液体再也忍不住,滚落眼眶,啪嗒滴在了怀中人的脸颊上?,他探手胡乱擦拭,她脸颊冰凉,只被这几颗泪染上?些温度,却极快冷去。 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啪的断裂,随后,被他刻意忽视的记忆,潮水般纷至沓来。 那日在密雪纷纷中,他赶到承明殿时,四下是一片哭声。 臧夏说,娘娘难产,一天?一夜,小皇子都没生下来,……娘娘好不容易生下孩子,哪知道血崩了!便……便撒手人寰了! 他一直在逃避,可这个时候,无?法再逃避了,他只得面对惨烈的事实。 她已?经死了。 他已?自我欺骗了四十六日,此时此刻,心?脏才迟缓地绞痛起来,痛得他喘不过气,猝不及防,喉间腥咸,哇的一口鲜血,洒在地上?,稠艳得不像话。 萧瑟风雨声渐次入耳。 也是这时,心?中滋生出的悔意疯狂蔓延生长。 那时候,她在涵元殿中,目光万分凄楚地望他,告诉他,她也想做皇后,做他的妻子。她问?了好几遍为什么,他都没有理。 他有他的顾虑和筹划,他想,若立她为皇后,任旁人虎视眈眈,难道等着第二个即墨浔,在将来某一日,如他曾经做的那样,杀到上?京城里么? 他甚至傲慢地想,他虽然喜欢她,但?他是堂堂的皇帝,想要做什么,不用她管。 她落寞离去,似乎从那日起,便对他淡淡的了。 他忍着不去看她,却没忍住,可那一夜他到承明殿里,她却喝得酩酊大醉,醉中,她大约认错了人,将他认成她哥哥了,万分欢喜温柔;等她发?现是他时,所有欢喜一扫而光,只剩下了淡淡的讽刺。 他拂袖而去,接着数日,她再不曾似从前一样,早间来给他送羹汤,晚间来陪他看折子。这滋味让他难受,空落落的难受。 他下决心?要适应,绝不要再依赖她,期待她。就在他以?为,自己能轻易放下、不再在意她时,那条鲜红的红绦被呈到他的面前,顷刻间令他多日努力付诸东流。 他拿着红绦,在殿中徘徊踱步,屡次想烧了它,屡次又没有。他该去质问?她,为什么隐瞒她和钟宴曾经相识之事,难道是怕他生气,责怪她么?——是了,他的确会生气。一口气闷在心?中,无?可宣泄,两?日后,愈积愈盛,他要去找她问?个明白。他想,他只是气她对他不够坦诚,…… 她在作?画,画上?笔触,令他想起了上?元佳节夜里,钟宴所绘的整墙花灯上?的山水。 她点头承认钟宴是她的意中人。 第49章 桐山观主微微沉吟,却将目光挪向了他怀中女子。 半晌,观主摇了摇头,叹息说:“生死有命,凡人岂能更改?” 即墨浔僵在当场,目光几近哀求:“观主,难道我夫人她命就该绝么?……” 观主的悲悯目光落在即墨浔这张鲜血纵横的脸上,好一会儿?,才说:“她……” 但只说了一个字,便摇了摇头,作?势起身,叹息着?准备离去,即墨浔连忙拦住他,捕捉到了桐山观主语音里的一丝迟疑,恳切道:“观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是,是条件艰难,抑或是,靡费良多?……都不?要紧,全都不?要紧!” 他嗓音沙哑悲切,“但凡能救她……”他想说,他有这万里江山,要什么有什么。 观主终于启声:“她,的确命不?该绝。令夫人这一生本该顺风顺水,只是遇到了施主你。施主命格太硬,克父母克兄弟克妻子,——虽是天命所归,但是个……鳏夫孤独命。” 观主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忍心,即墨浔却已然明白过来,霎时间脸色雪白如纸。 当年?法相寺的尘芥和?尚也这么说过,他那时不?信——今时今日,一语成谶。 桐山观主幽幽道:“施主请回吧,好生安葬令夫人。” 即墨浔忽然低声道:“把我的寿命分给她呢……”他皱着?眉,仿佛沉思?,“既然她命不?该绝,……是我害了她……既然如此,一定有办法帮她续命,对?不?对?!”他嗓音哽咽着?,红着?眼睛,垂眼望着?怀中女子的静谧容颜。 观主听后,双眼微微睁大。他知道这年?轻人的身份,却未想到他肯用这样的办法。四目相对?,观主轻声说道:“施主,贫道本不?应该答应你,这毕竟违背天道,篡改生死,将有因果。只是施主有功于社稷,贫道看在这份功德上,为施主冒险一试罢。” 即墨浔眼底微光闪动,嘴唇动了动,说:“多谢观主。” 观主又注视他良久,才说:“施主若执意如此,贫道立即为施主作?法。施主身入阴曹地府后,务必在奈何桥前,拦住令夫人的魂魄,勿令她喝下孟婆汤,否则,便晚了。一旦拦下,将载生符贴在她的额头,带回阳间。” 只见即墨浔那双漆黑的长眼睛里闪动着?万般盈盈的希望光彩,忙不?迭答应他:“好好——” 观主默了一阵后,却道:“载生符需用施主的二十?年?寿命炼制,费时三日。令夫人魂魄今日已过望乡台,再过三日,也就是第七七四十?九日,便要过奈何桥了。” 即墨浔神色骤然僵住:“什么!?那我,只有半日时间……” 观主轻轻点头,并不?放心地再问了问他道:“施主,若是追不?上,这二十?年?寿命,也将一并消亡,无法收回来了。” 即墨浔心头一震,但仍旧点点头,只应道:“我意已决。” 载生符炼好之时,钟声响起,离七七四十?九日之期,只余下半日时间。 —— 稚陵是足月生产,只是应了常大夫的话,她的身体并不?适合怀孕生子。那时候她极其想要孩子,所以?常大夫的劝阻,她未曾听从。 至于难产而死,亦是她的咎由自取。 临死之际,稚陵眼前走马灯一样,掠过了她这短暂十?九年?的人生。 听说人死以?前,最先?浮现?的,总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候。 若让她自己挑选回忆,那么真正称得上快乐的日子,十?六岁以?后便不?曾有过了。 所以?她依稀看到了在宜陵,和?爹娘哥哥生活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除夕。 也看到了当初在梅子树下摘梅子酿酒,初次遇见她年?少时意中人的时候。 可她眼前,最后却浮现?出那年?在召溪城过的、堪称是最惨淡的一个除夕,没有丰盛团圆饭,没有父母兄长,在全然陌生的城中,和?即墨浔共乘一骑,一骑绝尘,追上了已经远去错过的舞龙队伍。 他们舞得不?算好看,甚至已经显得疲惫,可灯烛晃眼奏乐喜庆,她在失去至亲的第一个除夕夜,还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令她不?至于孤单面对?这满天的冷雪。 留给她回忆的时间太短暂。 她到底还是最眷恋她的家乡,也仍旧惦念她埋在心中不?曾改变的为父母兄长报仇的念想。弥留之际,虽不?知话能否真正带到,但她还是将她最后的心愿,托付臧夏转达给已是征南主帅的钟宴。 她想,他是唯一能实?现?她心愿的人了。 托付以?后,似乎再无挂牵。尽管还没有来得及看看她的孩子长什么样子。 上一瞬还因为血崩而剧痛,下一瞬便从剧痛到毫无痛觉。 稚陵暗自喟叹,原来世人看重的生死,实?际上,也只是那么一瞬。 便是一瞬,她失去了所有的痛楚,也失去了所有的欲.望和?喜怒,只剩下久久的平静。 毕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蜉蝣瞬息。死去于她而言,总归算是一个解脱。 她的魂魄也只在人间逗留了片刻。依照民间的旧俗传说,人死以?后,头七之前,尚可在人间徘徊。 但她回过头来,正见到满身风雪推门而入的即墨浔。她望见他时,心中一刹那浮现?出与他的往事,无论是欢喜的,还是酸楚的,最终都渐渐淡去。她想,何必再执着?看看她死后之事。 她已然能料到结果。 即墨浔既然知道她和?钟宴旧相识,往后又会怎么对?她呢?孩子是不?是也要因此受到牵连呢?承明殿的其他人会不?会被连累呢? 会……像她做的那个苦楚的梦一样么? 以?往她总希冀能牢牢把握住他的心,哪怕很缓慢很缓慢——只要有进益,她便不?舍得停下。 如今她幡然悔悟,他只是爱她的温柔贤惠,不?爱她的敏感多思?;爱她的才学谨慎,不?爱她的多管闲事;爱她的容貌,不?爱她的家世;爱她的本分规矩,不?爱她的痴心妄想。 其实?于他而言,她亦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些点缀。他喜爱她,就像她喜爱春天的白梨花一样:喜爱,所以?想占有,所以?想得到。她生前不?足以?影响他,她死后还有什么办法影响他么? 她思?绪纷杂,恍惚想到自己已经死去,即便再思?虑万端,亦无法更改动摇半点现?实?。 意识到此,稚陵转过身去,不?再贪恋人间,也不?再理会尘世间种种烦恼。 她几乎是立即踏上了黄泉路。 黄泉路上,极其孤独,因为是冬日,格外的寒冷。但她已是魂魄,魂魄不?会怕冷。 这条路没有尽头一样延伸着?,四下风景极好,是人间不?曾有的风景。她走了足足四十?余天,忽然经过了一处雪白高台,砌了三十?三重悬浮的光阶。 阶前立着?石柱,篆书金字“望乡台”。无数个魂魄都登上了这望乡台。 鬼差说,在这里能最后看一眼尘世,再走就是奈何桥了。喝过孟婆汤,今生今世,什么都会忘记。 她鬼使神差地踏上光阶,一步一步,阴风浩荡,刮得她身上绿衣簌簌飘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死后魂魄会变成自己十?五六岁的姑娘家模样。双鬟髻,拿青丝绦挽着?,其余长发?垂在身后和?肩前;一身天水碧的纱裙,束着?一掌宽同色亮缎,腰上挂着?小巧香囊,银铃铛随她脚步叮铃铃作?响。 自别?家乡,一生再未回过宜陵。她登上了望乡台,从缥缈雾气中遥遥眺望,远远只见宜陵城鳞次栉比的屋舍,却不?见自己的家。 画面逐渐淡去,她正要迈步下台,忽瞥见雾气之中,还呈现?出一幅上京城的景象。 稚陵愣了愣,那画面又飞快闪逝去,再看时,只有茫茫雾气。她旋即迈下了望乡台,轻轻叹息。 到了奈何桥时,便是她死后第四十?九日。忘川河宽广无垠,别?无过河之法,奈何桥横跨两岸,长得看不?到尽头。尽处是光芒万丈,虚浮雾气里,尽处的光显得这座桥仿佛能通往极乐;然而人生苦楚,轮回不?过是下一场苦楚的起点。 稚陵慢慢上了桥,只见桥中立着?一位身着?黑衣的慈祥和?蔼的婆婆,端着?一碗汤,笑?眯眯地招呼她:“小姑娘,来——” 她是孟婆,手里这白瓷碗所盛就是坊间传闻里,忘记前尘的孟婆汤了。 稚陵正要接过,忽然听到谁在喊她的名字:“稚陵!!!” “稚陵!不?要喝!” “不?要喝——” 那声音撕心裂肺,贯彻忘川河两岸,无数游魂闻声皆回过头去看。 她也下意识回头,却怔了一怔。 被十?数名鬼差强行按在忘川河这岸的男人,玄衣金甲,衣袍破敝,血迹干涸,绰约的河雾里,他的容貌看不?仔细。 稚陵全未想到,他怎么会追到……这里来呢? 这可是阴曹地府,忘川河上奈何桥头。 便在她回头之际,即墨浔的嘶哑嗓音急切喊她:“稚陵——别?喝!回来!你回来!我找到办法救你了——” 她未动,静静地望了一眼。他已是声嘶力竭,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追到此处,也不?知经过了什么样的险阻。只是鬼气最伤生人,他看似受了不?少伤,——可即便如此,十?数名鬼差竟都只能勉强按住他,不?让他搅乱轮回的秩序。 他只能在寒兵利器的包围里一遍一遍喊她回来。 “稚陵,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会娶你,我一辈子只要你——回来,稚陵,你快回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第50章 深夜里,阴雨连绵,江南冬天的雨极其寒冷,打在?这高?山之间,雨声密密匝匝,仿佛在群山中回荡不息。 塔中听雨,于即墨浔来说别无?什么情致,只是今日在?此,却教他恍惚回忆起飞鸿塔上听春雨,她?素手信弹来一曲《雉朝飞》后,同她?的荒唐情.事来。 他静静地跌坐在冰冷地?面,怀中抱着冰冷尸骸,沉默里,一颗接着一颗灼热血珠沿着他脸上伤口,滴上稚陵雪白面颊。 桐山观主默了一阵,说:“施主还是好生安葬令夫人罢。” 他叹息一声。 即墨浔像蓦然回神,才抬起脸,良久,轻轻道:“她?的遗愿,是火化后,将骨灰洒进江中。……”他顿了顿,低切哽咽说,“是她?的心愿,我要替她?实现。” 桐山观主见他满身伤痕,又兼被阴曹地?府鬼气所伤,伤势极重,连站也站得吃力,却还是撑拄银枪,背着氅衣包裹的女子?,步履蹒跚下塔去了。 即墨浔在?桐山观的长生堂里坐了一夜,一言不?发,等得雨声渐息,破晓时分,一轮滚烫红日跃出天穹。 难得放晴,十二?月的山中寒冷凋敝,唯独松柏青青,观主说,正好是个吉日。 这桐山的北面正对浩荡扬江,尽管是冬日,江水不?复夏汛时湍急勇猛,但亦有重重涛声,拍打壁立的山岩。惊涛怒雪,从北山往下看是朦胧的雾气。 她?似一段缥缈的烟霭,也一并?没入了茫茫的雾海和?江水中——他失魂落魄地?伫立在?峰顶,江风猎猎声里,他想,她?这次……终于与她?的家人团聚了。 但他怎么办呢……他如今永远失去了她?。 哪怕愿意用他的寿命换她?的生,她?亦毫未犹豫踌躇地?,毅然喝完孟婆汤。 与他死生长绝。 即墨浔手中紧握的,只剩下一截同心结。他在?火化前?,忍着泪眼剪下一截她?的头发,与他自己的头发编织在?一起,挽了个同心结。 也算是……和?她?结了发,做了结发夫妻。 从此处眺望北岸,依约便?是宜陵城。江上有往来船只,一粒粒的,水面被日出照得波光粼粼,袅袅炊烟在?远处村庄升起。 从赵国归降以后,分离二?十余载的江水之南重归故土,百姓纷纷团圆,正是人间最美好温暖的时节。 唯独他成了孤家寡人。 桐山观主赠了他几副伤药,将养了两日后,即墨浔辞别他时,观主却忽然告诉他,他今生与他的亡妻,许还有一线缘分。 即墨浔微微一怔,眼底却古水无?波,“观主是宽慰我?” 桐山观主的目光下移,点在?他心口处,微微一笑,“缘法二?字,法无?定法。”他顿了顿,却皱起眉头来,嘱咐道,“施主为鬼气所伤,伤势深重,日后恐不?宜再亲动干戈,也不?宜让伤口暴露在?光下……” 即墨浔听后,倒觉释然,点点头。 身周鬼气划破的伤口都在?桐山观主的秘药下逐渐痊愈,独独心口上那道伤痕,长及锁骨颈项,蜿蜒伸到?肋下,伤得最深,久久难愈,碰一下都发疼。 臣僚部下们多在?金陵城,只一队百来人的轻骑驻在?稚川郡,他骑上黑马,独自回到?稚川郡城,传令班师。 众人暗自讶异着,陛下怎么一人一骑回来,皇后娘娘去哪儿了,见陛下神情浑浑噩噩,没有人敢问。 渡江北回,过宜陵城,即墨浔格外驻马,命三?军先行?,他自己进到?城中。 他还从未到?她?家去看过。 马蹄嗒嗒敲在?青石砖上,宜陵城里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风景秀丽如画。高?高?低低的屋檐上,积水闪闪发亮,他下马牵缰,缓缓过了一道平石桥,向几个人打听了一番,终于找到?她?的家。 推门进去,久无?人住,扑簌簌落下灰尘,迎面就?呛得他咳嗽起来。 即墨浔将马栓在?庭院,尚能见到?当年赵军破城后纵火,大火烧毁屋舍的痕迹。泰半东西都烧成灰,他见庭中有一棵老梨花树,树半死半生,抬手抚了抚它的枝桠,不?禁想,从前?到?春日里,一定开得满树雪白。 墙根下杂草丛生,屋梁上野鸟筑巢,令他恍然怔立,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声叫他:“哎哎,你是谁啊,跑这来做什么?” 门外是个老汉,探着身子?向他看来,即墨浔沉默后道:“你是?……” 老汉道:“我是裴将军家邻居。他们家出了事后,钥匙托给我保管了。” 即墨浔静了静,说:“他们家裴姑娘,是我夫人。我路过此地?,替我夫人回来看看。”他从怀中摸了一阵,摸到?稚陵的白玉钗子?,摊给他瞧。 老汉旋即笑道:“噢噢,原来如此。” 老汉蹒跚进来,取了钥匙,打开里间屋门,絮絮念叨着说:“裴将军他们家都是忠烈啊,忠烈啊……可惜了。裴家姑娘还好吗?老汉也是瞧着她?长大的,十里八乡的美人儿,书读得好,性子?也好……” 即墨浔听得不?语,随他踏进屋中,劫掠过后,的确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他上了她?在?二?楼的卧房,空荡荡的,几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凭窗眺望,便?是这条街巷,远处是鳞次栉比的屋舍,间有葱葱绿树,宛转流水。 老汉打量着这重孝在?身的俊朗青年,说:“小郎君,这钥匙就?交给你啰。” 老汉想,这年轻人瞧着就?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这样的人约莫是不?稀得还回这里住的,便?又介绍他说:“城东的张员外家小公子?呢一直想买下这宅子?,老汉我没敢做主。小郎君以后不?长住这,不?如卖给他……这个张公子?啊,一向很倾心裴家姑娘的,愿意出二?两黄金呐……” 即墨浔嗓音淡漠:“老人家多虑了。夫人思乡,故宅怎能贱卖?” 老汉愣了愣,后来,见到?好些军汉官差工匠过来修葺屋舍,这宜陵太守都亲自过来监工,也不?知这年轻人是什么身份。工匠师傅还请老汉去指点,询问他,这宅子?从前?长什么样。 老汉纳闷:“若说个囫囵大概,我自然能说,可细节上却只有人家自己晓得了呀,怎么不?请姑娘回来指点呢?” 太守听到?,连忙示意他噤声,比着手势:“低声些!你可晓得,夫人新丧,爷最听不?得这些话了!” 老汉愕然。 望向石塘街前?,裹一身密不?透风的玄色斗篷,身服素衣,临水而立的青年,今日方晓他身上重孝从何而来。 即墨浔立在?门外,对小河流水,那工匠们请示他屋舍一些细枝末节,譬如问到?,要什么颜色的帘子?,什么样式的花瓶,什么款的桌案,装点谁的字画,……他竟没有一条能答上来。 他才发现,从前?,她?总是迎合于他的喜好,而至于她?自己喜欢什么——他全然不?了解。别说喜欢什么颜色,欣赏谁的字谁的画,就?连爱吃什么,爱喝什么,他也都模模糊糊,说不?上来。 他懊恼颓丧,捂着太阳穴,阵阵作痛。这会儿,他突然觉得他好像从未参与过她?生命一般。 若不?是奈何桥头稚陵回眸一眼,碧色纱裙,乌发双髻,裙袖飘摇,小巧银铃铛叮铃铃地?响——他还从未见过她?那样轻盈明亮的装束打扮。 那样的她?,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姑娘一样明亮烂漫,不?曾是旁人眼里寡淡古板的样子?。 他以为窥到?她?真实模样的冰山一角,殊不?知她?更有他从未见过的前?十六年。那十六年没有他的日子?,她?自由天真,幸福美满,过得很好。 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他,为他收敛一切,将他视作依附;也在?最美好的年华因?他而死。为什么上天要在?无?可挽回之时才让他悔悟。若早一点悟到?……就?好了。 他沉默着,喉结一滚,低垂眼眸,摇了摇头,兀自沿街独行?。 行?到?一颗硕大的梅子?树下,他仰头看去,冬日的梅子?树并?无?果实可摘,但已可以想象,梅子?成熟季节,她?会提着小篮子?到?这儿来摘梅子?回家酿酒。 今年夏天,她?在?宫中也酿了青梅酒,埋在?承明殿的梧桐树下,她?说,过半年饮用风味最佳。 今已半年,青梅酒尚在?,酿酒之人何在?。 即墨浔踟蹰徘徊良久。 他追封了她?父亲为宜陵侯,她?兄长为忠勇侯,母亲为楚国夫人,立祠刻碑,然而……她?不?会再因?此欢喜了——她?死后他再去做的这许多事,全然于事无?补。 他抱着膝,缓缓坐在?临水石阶上,天色将暮,城中各家渐渐亮起灯。已是十二?月严冬,又近除夕佳节团圆之日,大家忙着过年,加上才打了胜仗,街头巷尾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十里八乡的乡绅豪富,莫不?都出了钱,请了人在?城里街上舞龙舞狮子?。 灯烛荧荧,人间欢庆,他静静望了许久,这颗梅子?树下别无?灯火,他像融进这乌黑阴影里一样,人间的烟火热闹与他毫不?相?干。 天色渐沉,部下臣僚们找不?到?他,急得团团转。京中加急的信件千里迢迢飞到?了这里来,部下们在?宜陵好容易寻到?即墨浔,即墨浔才恍然回神,淡淡说:“嗯,拔营回京吧。” 他怕再多看几眼,就?更舍不?得走。 他冥冥地?想,稚陵,你的两个心愿,我都替你实现——能换你来生的一面之缘么。 第51章 元光十八年,春。 马车实在太颠簸,颠得她睡过去又醒过来,险些磕碰到了额头。 白药忙不迭侧身给她揉了揉,仔细抽出一匹狐皮袄子,垫在了车壁上,低声着说:“姑娘疼么?” 姑娘摇摇头,一双乌浓黑眸却微微发愁,嘟着嘴,小声撒娇说:“白药,到前边儿歇歇好么,都走了快一整日了。” 白药为难说:“姑娘,我问问去。” 阳春在旁边笑嘻嘻的,说:“还问什么问呀,大公子一路最疼咱们姑娘了,姑娘叫苦,大公子还会不?应的?快停快停。” 阳春先蹦跶下来,旋即要扶姑娘下车,姑娘一避,轻盈两三?步下了来,微微有些得意。 只见?姑娘脸上微红——颠的。 白药却丝毫不?敢放松,亦步亦趋地跟着姑娘身后。 歇马处是荒山野岭,风景虽好,只是白药唯恐这山野间的风把姑娘给吹走了。阿弥陀佛,姑娘什么都?好,偏偏身子不?好,单薄得跟个纸片儿似的。 白药正要回头给姑娘取来银狐斗篷,迎面见?徐徐走来的青年笑道?:“是怕妹妹冷么,用我的罢。” 青年面如冠玉,银冠束发,一身石青缂丝的袍子,外披着墨色斗篷,他?正抬手取下斗篷,却见?那?紫衣罗裙裳的姑娘回过头来,笑着说:“表哥,我不?要你这件,颜色暗沉沉的。” 周业看得一愣,正纳闷,姑娘又说:“白药白药,把我的黛紫缎面的披风拿来。……不?要烟紫色的。” 白药见?姑娘她笑意盈盈,回头时?眉心一点红痣分外姝丽,应着声去了。 这痣也是相爷和夫人?的心病。 姑娘出生那?会儿,白皙面庞粉雕玉琢,偏眉心一粒红痣,来了个道?行高深的老道?长,说她这眉心痣是前世的因果,解了因果,身子便会好起来。 这因果是什么,老道?长没细细地说明?,只说关于姻缘。 白药后来也只是听说,听说那?几日家里闹翻了天,有说送姑娘去寺院修行个十几年的,那?自然舍不?得;也有说让姑娘早早定个亲事的,相爷不?同意;还有说给姑娘多招几房赘婿,用阳气补阴气的,因怕姑娘吃不?消而搁置了…… 相爷那?会儿便十分信这位老道?长,据说他?是十分有名?的桐山观主,那?可是典籍里所记载的仙山福地。观主还赠了姑娘一帖名?字,用的什么典故,白药也说不?清楚,只是听起来很?好听,叫做“稚陵”。 老道?长还特?意叮嘱了相爷和夫人?,姑娘体弱,可上京城太肃杀,不?是养人?的地方。 因此,姑娘泰半时?候,住在离上京城百十里路的连瀛洲,富庶繁华,又没有什么上京的肃杀气,十分逍遥快乐。 相爷公务繁忙,但只要得了空——哪怕只是一晚上不?必当值,也要快马飞奔到连瀛洲来看望姑娘的。 每每还要逗姑娘:“阿陵想不?想爹爹?阿陵不?想爹爹,爹爹下次就不?来了。”等姑娘别着脸假装说“不?想他?”时?,相爷又着急说,“阿陵不?想爹爹,爹爹也是要来的,谁让爹爹想见?阿陵了呢?谁让爹爹是阿陵的爹爹呢?” 跟说绕口令似的,白药想,外头都?说相爷是个铁骨铮铮、铁面无私、光风霁月第一等清冷大权臣,他?们一定没见?过相爷这个样子。 白药还想着,相爷那?每月三?百贯的俸禄,多半时?候都?…… 她抱着黛紫色的狐皮披风过来,给姑娘仔细围上,姑娘今日双鬟髻,乌发如瀑,配着银钗步摇,穿浅紫色罗裙,腰间束着一根银织镂空的丝带,典雅贵气。 这回趁春天好时?节,去陇西老祖宗李家住一阵子,路程远了些,相爷和夫人?都?不?放心,便让近来得闲的大公子——晋阳侯的长孙,姑娘的表哥周业护送她去。 周业才从西南历练回来,据说不?久还要回去,趁着空闲,送这位的薛家表妹回陇西去。 他?对薛家表妹自不?太熟悉,一来,表妹从小就在连瀛洲,听祖母说过,这表妹身子弱了些,老道?士说沾不?得上京城的煞气,几乎没进上京城里过;二来,他?又一直跟着武宁侯钟宴在西南。 他?祖父已然没有什么光宗耀祖的本事,父亲眼?看着同样没什么本事了,便指着他?,所以十几年前,陛下命武宁侯钟宴去镇守西南,他?还小,也被父亲母亲用了人?情面子,让钟宴带上了他?。 武宁侯老侯爷去世,世子承爵,如今在西南一带也是赫赫声威。 虽然,周业至今也想不?明?白,当年南征之际立下大功的钟世子,怎么就会愿意去西南那?样偏远之地呆着呢。 坊间传说倒是说过,一次钟家饮宴,却有小人?,偷了武宁侯府一幅画,献到陛下面前。那?画上画的不?是旁人?,正是早逝的敬元皇后,陛下大怒,虽未在明?面上摆出,可不?久之后,钟宴就自请去了西南。 不?过这许多年,周业跟随他?做个帐下文?职幕僚,算亲近,也不?曾听他?提起过敬元皇后,更不?必提从他?口中晓得什么往事秘辛了。 “表哥,我们到了哪里了?” 周业猛回了神,见?紫衣紫披风的姑娘手搭在额头上远眺,群山翠绿,郁郁茂茂,正值春日,明?媚阳光落满她身,她笑意温和,也似这山野春风般,拂面不?觉寒冷,只觉浑身都?暖洋洋的。 周业笑着答道?:“再走几段路就到洛阳了。” 稚陵说:“那?几时?才能到咸阳?看天色,得在洛阳歇一夜了罢!” 白药听得出她语气里隐隐有些兴奋,毫无意外,刚想劝说什么,阳春倒先笑着附和起稚陵来:“肯定是要歇的呀,”她小手捏了捏稚陵的肩膀,殷勤给她捶了捶背,说,“姑娘坐马车都?要坐散架了。” 白药无可奈何。这一路上,每走到个不?论是大是小的地方,但凡有些人?烟,算个城,姑娘都?稀奇得不?得了,要逛一逛,看一看,便是见?个寺庙进去拜拜都?很?新鲜。 连瀛洲哪里就没有香火鼎盛的大寺庙了?哪里就没有熙熙攘攘的街市了?姑娘倒觉得,这每一处的草木,各有每一处的不?同。 白药自己看不?出来,阳春可能也看不?出来,但阳春一贯都?要附和姑娘的话,便说:对极了。 白药想,姑娘还不?知陇西有多好玩呢,这回去咸阳,只怕要玩得乐不?思蜀——乐不?思爹娘了。 这晚他?们一行歇在洛阳城里最鼎盛有名?的迎福客栈,但夜里洛阳城张灯结彩的,稚陵在窗前站着,望着街市灯火,心里耐不?住痒痒,也立即要去逛。 逛之前,便又是她最难抉择的时?候了:“白药,我穿哪件好呢?这紫的,白日穿过了,夜里不?显好看;这白的?会不?会素了些?唔,绿的呢?不?行,绿的跟黄澄澄的灯一照就变色了……” 白药艰难地指了指一件大红色的织金长裙子,稚陵比了比说:“就这个吧。” 于是欢欢喜喜换了这身大红罗裙,霎时?间,白药便觉得眼?睛亮了亮——被姑娘的光彩照的。 周业在门外候了小半时?辰,久久未见?她们出来,不?禁疑惑,又过了一会儿,门缓缓打开?,映着明?丽的琉璃灯火,款款步出的红衣姑娘,眉眼?清丽,弯出了温柔恰到好处的笑意,蛾眉细长,眼?若秋水,眉心的红痣也极其艳丽,这身红裙,衬出她与白日的典雅贵气不?同的明?艳气质来。 周业又看得愣了愣,旋即耳根红了红,躲闪着目光,轻咳一声说:“妹妹,咱们走吧。” 洛阳自古繁华,夜夜街市灯火如昼不?足为奇,稚陵在连瀛洲长大,那?里也富庶繁华,可跟洛阳比便要差一些了。 这宽阔大街上,时?有宝马香车经过,他?们几人?是步行,稚陵走了一会儿,阳春已经嚷着累,稚陵倒分毫不?觉,对街边这也看看,那?也看看,全?都?新鲜得很?。 阳春觉得自己是有玩的命,没玩的心,姑娘却是有玩的心,没玩的命。 阳春嘴上嚷嚷累,其实并不?累,倒是稚陵不?觉累,但没一会儿,头就犯晕,扶着白药的胳膊,尚在嘴硬说:“没事,我还能走。” 周业觉得她显然不?能走了;白药和阳春两边搀扶她,只是放眼?望去,这不?知走到洛阳城哪里了,干走回去,很?不?现?实。 周业差点要说背着稚陵回去。稚陵只摇摇头,说她还行。然而话音刚落,蛾眉紧蹙,脸色又白上几分,心里越发觉得,自己这是倒了什么霉,为何上天不?能给她一副活蹦乱跳的身子?委实可气。 正此时?,忽然一辆装饰豪奢的车马停了下来,恰好停在他?们面前。宝马香车,远远就有极清淡的香气,车舆四面挂着绯色纱帘,帘上绰约勾画着凤凰栖梧桐的图案,随风摇曳。拉车的两匹白马,毛色雪白,没有一丝多余的杂色,镀金缰绳,绳子握在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里。立在这披拂的绯色纱帘下的少年郎,容色极好,眉如墨画,白衣金冠,身形颀长,如琼枝玉树般笔直立在车上。 投过来的一眼?,仿佛含着些许温柔慈悲。那?样的神情出现?在少年郎的眼?里似有些奇怪,可搭配上他?的脸,又意外很?合适。 他?微微一笑,下了车来,嗓音温和,叫人?想起了皎皎照人?的月光。他?问:“几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白药才眼?尖瞧见?,这边难怪没有什么人?声,原来是别人?的宅院门口,那?门口挂着一块在夜里不?太显眼?的匾额:韩府。 韩府? 第52章 这翩翩贵公子既然开口,周业道:“实不相瞒,公子,我家中女眷……可否借公子的车马一用?周某必有酬谢。” 稚陵稍稍抬起眼,看向灯烛薄光里那人,总觉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识感,却说不上来。 那人沉吟一阵,抱歉地笑了笑说:“韩某正要出行,车马暂时?无法借诸位使用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和稚陵的目光相撞,他温声?说道:“这位姑娘是不舒服么?这里是我府上,几位若不嫌弃,可?先?在府上休息休息,几位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韩某再让人请大夫过来替姑娘看看。” 周业心道,这人不知?是什么身份,因此开口婉拒:“公子思虑周到,不过我家?中女眷恐有些不便?……” 正此时?,韩公子身旁小厮却笑着自报家?门说:“几位放心吧,我们公子是长?公主与?沐国公之子韩公子,洛阳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们公子?” 周业肃然起敬:“原来是韩公子。在下晋阳侯府周业,”他转头?看向稚陵,道:“这位是族妹薛姑娘。” 稚陵也微微诧异,不过这诧异只在于,听说交游广阔、门客众多的韩公子韩衡,竟是一位温柔翩翩贵公子模样,——她?原要以为是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样子。 周业这时?自没再推拒韩衡的好意,随小厮进了府,韩衡礼数周到,招待他们在花厅休息,命人去请大夫过来,这才忙着办他的事去。 小厮嘀嘀咕咕说:“公子,那位姑娘姓薛,又是周公子的族妹,莫非是薛相爷之女?” 韩衡微低了眉眼,一笑,撩起白袍跨过门槛,温和说:“那更不能轻待了客人。” 只是今夜他确有要事。 这要事还必须他亲自去办。 他那位太子表弟,前些时?日自请到晋州剿匪,虽得胜归还,却受了重伤。 这还了得? 太子表弟乃是陛下心头?肉,陛下平日爱得跟眼珠子似的。此番受伤,还是见了骨的重伤,太子表弟唯恐受伤之事让陛下知?晓,再也不准他出?京历练,于是瞒下此事,只传信到上京城说,来洛阳探望姑姑长?公主,留住一阵,实则借地养伤。 太子表弟一封密信传来,约他前往北门秘密接他,耽搁不得,也不可?被?人察觉太子受伤之事,韩衡不得不亲自前往。 车舆辘辘,到了约定处,参天古树参差落下细碎月光,树下一人正盘膝坐在老树根上,玄色劲装几与?夜色融为一体,银质束袖折射出?一缕一缕的银白月光,叫人才能发现他的存在。身周几个沉默如这浓夜的心腹,各自笔立,这群人跟鬼魅似的藏在树下,韩衡一见,不由笑了笑,开口:“殿下?” “子端。” 那盘膝而坐的少年才缓缓起身,漆黑如渊的眸子险险掠进一丝月光,亮了亮。但那张略显得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不过他起身后,还是微微一踉跄,撑住古树树干,眉眼淡淡,不发一语,忍着低低咳嗽了几声?。他身边心腹焦急说:“公子,慢些。” 他蹙了蹙长?眉,沉声?说:“不碍事。” 说罢,并不要他们搀扶,迈出?古树阴影,月光甫一照上他的身,薄冷的光,拉出?颀长?冷寂的影子。他自己稳稳当当上了车,自顾自坐下,睁着漆黑的眼睛,淡淡注视虚空。 韩衡也上了车,与?他并肩坐着,小厮驾车,其余的心腹便?都跟随护卫左右。 玄衣少年眉目清峻淡漠,饶是如信上所?言受了重伤,偏偏一声?不吭,韩衡仔细想了想,若换成他,断断做不到如此面不改色。 “殿下伤势如何?”韩衡不知?他具体伤在何处,只将即墨煌周身都打量了一番,未见哪里不对劲——又或许是这身玄色衣裳,在夜里看不出?什么。 即墨煌神色淡淡的,只说:“还行,被?匪寇砍到一刀,伤了肩膀,大夫说,要养个把月,右手不能正常用。” 他似想到什么,忽然转过眼来问韩衡:“子端,你今日怎么迟了片刻?” 韩衡道:“府中来客。” 即墨煌轻轻蹙眉,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马车到了府门前,韩衡要扶他下来,他坚持自己下了车。远远看来,诚然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只是从他偶尔蹙紧的眉和略显凌乱的脚步可?看出?些端倪。 他们进府里都静悄悄的,没有惹人注意。夜色浓郁,韩衡从小厮跟前接了灯笼,引他前去府中后院的绿绮楼歇息,正巧有家?丁来报说,留了济春堂的孙大夫,韩衡让请他到后院的绿绮楼来。 经过长?廊时?,即墨煌骤然心口一痛,不得已弓了一下身子扶住廊柱,叫韩衡霎时?紧张不已,连忙要扶他:“殿下?” 即墨煌轻闭了闭眼摇摇头?,头?顶一盏灯笼照着,惨白面庞上汗如雨下,哪里像他口中说的那样没事。他自还想辩称两句,不过俨然没有力?气了,身旁心腹们纷纷提议自己背他,都被?他否了。心腹们只好想,主子这倔强性子,跟陛下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长?廊离花厅倒是很近,隔了廊道,一扇四瓣花窗能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瞧见这里。 稚陵听到细微动静,侧耳去听,听到人声?,刚刚听韩公子小厮过来说他们家?主人回来了,想必是韩公子的动静。 但她?又从这个极刁钻的角度窥到那边廊上,薄薄灯烛光底下有数道人影。似见一道颀长?身影撑了一把廊柱,停了停后,他们继续走,便?都没入浓浓夜色里。 稚陵心里不知?怎么,闪过一丝钝痛,但也知?道别人家?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这是做客之道。 她?旋即低头?抿了一口茶,只装作什么也不知?。 白药还在心疼她?身子,刚刚那位孙大夫来,直言说姑娘她?身子弱,要多多小心,勿要太任性了,似这般脚步不带歇地走上两个时?辰,实在是…… 白药就说下回出?门,还是乘马车的好。 稚陵嘴上嗯嗯地应下,但心里很不情愿。在车上走马观花的,哪有自己四处走来得亲切快活? 何况赶路时?,白日要坐那么久的马车,颠都把她?颠吐了——为着去陇西老祖宗那儿放开了玩一阵子,她?才有动力?忍下来。 只是大夫今晚说她?暂时?不宜舟车劳顿了,该多歇息几日再上路,这倒很合她?的心意。洛阳这样大,自己只逛一夜怎么够呢? 她?正抿着茶听着白药的念叨,周业在旁笑说:“妹妹本就是去陇西游山玩水的,便?是路上耽搁几日,老祖宗那儿也不会怪罪。” 稚陵听得心花怒放,笑盈盈抬起眸子,向周业笑说:“表哥说得对。” 白药哪有什么别的话可?说,笑着叹气,只双手合起十来,佯作拜了拜,说:“菩萨何时?能赐我们姑娘一副金刚不坏的身板儿,这般姑娘把大夏朝万里江山走个遍都不是事。” 阳春听了扑哧一笑,两手张着绿绢帕掩了面,笑起来:“欸,那可?求错了菩萨,得求月老。夫人不是说了,当年咱们府上,过路的仙长?给姑娘断了个命格,只要结好姻缘,身子也就好起来。” 仙长?那会儿具体怎样说的,阳春哪分?得清,只知?把姑娘的身子康健跟姻缘连在一起,便?误以为只要姑娘有一门顶好的亲事,身子就会好起来。 周业听后,这会儿目光闪了闪,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耳根微红,打断她?们说:“妹妹婚姻大事……自然有姑父姑母操心。” 阳春才想起来表公子还在场,偷偷打量过去,一时?觉得表公子温润如玉,风度翩翩,倒也很不错。他跟着武宁侯在西南历练多年,前程光明?,建功立业亦是迟早的事——况且和姑娘有亲戚关系,亲上加亲。 阳春捂着嘴笑了笑,让稚陵一头?雾水。 稚陵心里全然没有什么定亲不定亲姻缘不姻缘的,只惦记着到了咸阳,吃些什么好,喝些什么好,定要去光顾咸阳城里的所?有绫罗绸缎庄子和成衣店裁缝铺绣娘馆阁……。但若有一门什么姻缘,能让她?身子好起来,更好地四处游玩,她?也没有什么抗拒的心。 白药伸手打了阳春一下,叫她?收敛些,外头?有人来了。 来人仍是温柔知?礼的贵公子,白衣金冠,身形颀长?,眉眼如画,含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韩衡进来时?,稚陵和周业一并起身迎过去。 韩衡向他们客套询问了一番,又关心了一下稚陵的情形,周业一一礼貌回答。 稚陵颔首时?,忽然眼尖瞧见,这位韩公子的雪白衣袖上沾了些殷红血迹。新鲜的血,不禁心里一惊,转瞬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可?能。 韩衡十分?热情邀请,说天色已晚,夜中女眷出?行不方便?,若各位不嫌弃,不妨在他府中住上几日。若是还要在洛阳游玩,他也可?做向导。 他这般热心,若换成旁人,稚陵一定要疑心对方的用心;不过这是韩衡,素来都有好客之名,一向交游广阔,上至高官重臣、王公贵胄,下到平民百姓、贩夫走卒,只要合他的性子,莫不都能让他愿意放下身份与?之结交。 因此,若说他是想结交周业,或者是想结交薛相爷,都是说得通的。 稚陵不疑有他,周业也觉得没有什么,便?应下来。 韩衡命人去府上西院收拾了澄月堂和比邻的乌竹轩,分?别安置了稚陵和周业二人居住。韩府别的没有,屋子却多。 第53章 季春三月,正逢出游的好?天气,洛阳花似锦的时节,稚陵白日里都在一刻不停地出门游玩,将洛阳今古的风景游了个遍,须臾就过了将近半月。 原本?来人家府上做客,总要拜见拜见主人,不过听韩公子说了,他母亲长公主近些时候住在山中寺里礼佛,大约要住上几个月才回,稚陵只好放弃拜谒的念头。 倒是韩公子每日十分?清闲,——不过,忙起?来也?不见人影。 三月底,落月园里梨花开了第一枝。 说来这落月园,乃是长公主诞下了长子韩衡以后?,陛下特意命人在原本?韩府的花园基础上,扩展筑造的,规格无二,园中春日百花盛放,万紫千红,就连单一种梨花,也?栽上一整片梨花林。其中最老的一株,是原先就栽在这儿的,枝干遒劲,枝繁叶茂,韩衡说,花全开时,似撑起?一片雪白冠盖。 韩衡陪同她们在园子里赏花时,稚陵眼尖瞧见这颗老梨花树的光秃秃枝桠上,开了一朵洁白小花。心中一喜,只是想到这是别?人家园子,不是她家的,忍住伸手攀折。 大约是目光流连,被韩衡瞧见,这雪衣金冠的少年抬手,主动折了那?枝白梨花,温柔笑着递向?稚陵,道:“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稚陵接过花枝,向?他道了谢,不免想着,韩公子心细如发,连她只是多看了一眼,便晓得她喜欢……这等体察入微的本?事,难怪他知己遍天下。 稚陵算了算时间,再?耽搁路程,怕到了咸阳,老祖宗得念叨她了,前两日就商议好?,打算明日辞别?启程,已安排好?了车马。 只是她又很?想看看,这么一颗老梨花树开花的样子。 是夜里,月光溶溶,春夜晚风微凉,稚陵悄悄地披上了银白披风出了院门,辗转跨过月亮门,进了落月园。 她轻车熟路沿水上九曲长桥过了小池,一夜春风,吹开梨花万树,溶溶的月光里,白成一片疏疏密密的梨花雪,她抬起?头,不由惊喜万分?,两三步上前去,一阵风起?,梨花枝影动摇,参差的影子落满她身上。 没想到,白日里还只是一枝花开,入夜的春风一吹,便纷纷吹开了。 哪知,忽然响起?一声低喝:“谁!?” 声音低沉虚弱,像个少年声音,稚陵吓得往后?一退,定了定神,这才看到这颗老梨花树后?阴影中有个人,倚着树干坐着,听到她动静,手已握住剑柄。 稚陵愣了一愣,心想,她应该转身就跑,——但莫名其妙的,她没有跑,反而鬼使神差地近前一些,亏得她眼力不错,才能在树影笼罩下,还望得清,这坐着的是个玄袍的少年,此时,他苍白俊美的脸上有些痛楚神情。 除了握住剑柄随时准备拔剑的那?只手,另一只手却捂着胸口。 他那?张哪怕夜色里看不清也?让人觉得极好?看的脸上,漆黑的长眉紧蹙,抬起?如深渊寂静的狭长眼睛,冷冷盯了她一眼,定定重?复时,握剑柄的手又紧了紧:“你是谁?” 他忽然一顿,似乎想起?什么,缓了缓声音问:“……是薛姑娘?” 稚陵稀奇笑说:“咦,你怎么知道?” 没等她思?索,这玄衣少年稍低下了眼,甚至别?开了头,有些别?扭地说:“我听子端提起?过……。” 稚陵想,那?这位八成就是韩衡的门客了。她轻声问,“你是韩公子的门客?” 玄衣少年一顿,欲言又止,最后?点了点头默认。这时候,稚陵觉得他才放下对她的戒备。 “你受伤了?”她又小心靠近一步,见这玄衣少年终于放下紧握的剑柄,腾出手捂紧肩头,神情痛苦,似有深色液体从?他指缝间流出来,丝丝缕缕流过手背,稚陵吃了一惊,“你住哪里,有认识的人么?我去叫人来?” 他痛苦中,还不忘开口阻拦她道:“别?去。……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了。” 稚陵道:“那?我替你包扎一下吧。”她莫名觉得这长相俊美的少年,好?像在哪里见过,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倾盖如故”?她兀自蹲到他身边,恰看见他怀中衣领间露出一角雪白绢帕,便说:“得用一下你的帕子。” 她看了看他的神色,见他不语,当做是疼得说不出话了,便伸手去抽,谁知他却忍着疼抬手一护,低声说:“不行。” 这动作很?突兀,剧烈了些,反而没有护住,雪白绢帕落地,里面包着的满满的梨花花瓣顷刻如雪散开。 他的眼睛闪了闪,默不作声去捡,稚陵反而看得一愣:这个看起?来十分?冷峻威武的少年郎,还有收集落花的爱好?……? 她夸赞说:“公子还是爱花之人。” 少年伤在右臂,这样的动作做来,显然十分?吃力,稚陵连忙帮他一起?捡了,仔细包在他的绢帕中,只是心里还是觉得,比起?这些花,显然赶紧包扎伤口才要紧,可他仿佛不知孰轻孰重?一样。 他轻轻说:“不是我。是我母……母亲喜欢。……这绢帕也?是我母亲的,我不想弄脏了。” 稚陵没想到是这样的缘故,但疑问脱口而出:“那?为什么只捡落花,不折几枝好?看的新鲜花枝呢?这样带回去,还能开好?几天。” 他默了默,说:“开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折下来?” 稚陵帮他把包着落花的绢帕塞回他的怀里,见他疼得皱眉,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她心里一软,已经自行在脑子里想了一遍,该是这个少年,他娘亲也?很?喜欢梨花,所以他趁夜里悄悄过来捡些落花,准备捎给他娘亲。结果伤口崩裂,疼得只能在此干坐,所幸他竟遇到了好?心人——也?就是她了。 稚陵暗自喟叹,被自己胡乱猜测出的这个故事感动了一下,便拿出自己的绢帕,给这少年包扎。坏处是,今日带的碧绿绢帕是她很?喜欢的一方?;好?在,这样的绢帕,她还有几百张。 包扎完以后?,稚陵自以为包扎得很?妙,可看这少年一脸不敢恭维的模样,寻思?,难道她的手艺这样差劲么?她还系了个顶顶漂亮的结。 不过条件简陋,能这般,少年郎也?没有进一步苛求——他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苛求。 他轻声道谢后?,踉跄挣扎着起?身,稚陵要扶他,他还别?扭地避了避。 他同她道了谢,捂着他的伤处,缓缓地没入了夜色里。 梨花林中,月光从?花枝的缝隙漏下,皎若残雪,稚陵远远望去,那?少年的身影已不可辨清了。 溶溶月色里,稚陵独自回去一路,转过月亮门时,忽然想到,那?夜她初到韩府时,韩衡衣袖沾的血渍,……莫非是他? 不过第二日她倒是没能成功启程——韩衡有一件事请她帮忙。 “家书?” 稚陵微微诧异,韩衡笑了笑说:“素有耳闻,薛姑娘有一项旁人不及的本?事,就是模仿字迹。” 旁边阳春听得扑哧一笑,“姑娘的拿手好?戏。” 稚陵轻咳一声:“阳春!” 阳春说:“韩公子是找对人了。”阳春捂着嘴笑,“姑娘上学那?会儿,……” 稚陵想,这也?不是什么拿不出手的东西。 爹爹公务繁忙,有些时候,从?早忙到晚,又有各式各样的书信往来,林林总总,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十个人来用。可惜他只有一只右手,直到爹爹有一日发现?她偷偷代笔帮生病了的同窗好?友写课业。 对了,还不止一位好?友;不止一次。 爹爹旋即用买新衣服来诱.惑她,她那?时头脑一热,答应下来。后?来坐在桌前,爹爹他念,她来代笔写,也?没人分?得清是爹爹的笔迹还是她的。不过她很?快就对那?些乱七八糟的公文失去了兴趣,爹爹说什么,——她也?嚷着不肯干了。 娘亲就数落爹爹:“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让姑娘干,亏你想得出来呢。” 稚陵得意地想,模仿字迹上,她确实?有些天分?——那?可是大夏朝位极人臣的薛相爷承认过的。 此时,韩衡请她模仿一个人的字迹,写家书报平安,她认为,除了是帮一帮韩衡的忙外,更是一桩积德的好?事,爽快应下。韩衡找了一封信来用以临摹,另有一封信则是家书内容,请她誊抄。 韩衡模糊地提到:“府上那?位门客,他确实?有些不方?便写字,这才麻烦薛姑娘。” 稚陵接了信纸一看,信上字迹苍劲有力,险峻疏朗,倒令她觉得有些眼熟。她未神思?,照此字迹模仿,誊抄家书时,默念着:“……爹爹,儿一切都好?……洛阳城中,繁花似锦,时值梨花开放,一夜春风,落花无数,儿随信附上若干……” 极寻常的父子间的家书,单从?信件内容来看,也?就是儿子跟父亲絮絮叨叨说他近日在洛阳游玩了什么好?玩的,看了什么风景,叮嘱他爹近日倒春寒记得不要减衣服。 然而那?一行字,她便模糊猜到,定是昨夜那?位少年了。信未署名,稚陵捉摸不透这是谁的家书。 帮韩衡写了这信后?,次日是再?拖不得,向?韩衡辞别?后?,立即赶路了。 阳春这会儿才担心地说:“姑娘帮写家书,这要不要紧呢?会不会有人要害姑娘?” 白药说:“我看,这许是韩公子怕姑娘心里过意不去,便寻了件小事请姑娘帮忙,让姑娘觉得彼此是有来有往的朋友。” 第54章 这封太子殿下“亲手”写的家书,千里迢迢从洛阳送到了上京城,送进了禁宫中。 御前大总管吴有禄收到此?信,忙不迭捧着信恭恭敬敬呈到了御案上。 明光殿中,分明是季春的晴日,可依然空寂旷冷。 吴有禄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 不过?,他还是喜向案前独坐着之人笑道:“陛下,殿下写了信回来。” 长案后独坐着的人,墨衣鹤氅,饶是三月阳春,天气?回暖,仍旧高高竖着衣领,披着氅衣。 他垂着淡漠眉眼,原在翻阅一本?书,闻言,这才?有了些反应,合上已经被他翻了十几年的这册书。 修长手指拣了信,拆来看,看过?以后,神情含了些宽慰。吴有禄猜想,一定是太?子殿下在信里嘘寒问暖,陛下如?此?高兴。 只是不知怎么,他静了一会儿,突然掀起眼来,皱眉沉声?吩咐:“派人去?洛阳看看。” 吴有禄略有不解,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帝王已霍然站起,秋霜冻雪一般没有什么喜怒的脸上,隐隐可见担忧。 刚要迈步,他身形忽一踉跄,撑住长案一角,额角青筋鼓起,渗出密密的汗珠来。 吴有禄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要搀扶他,小?心地问:“陛下?”却被陛下甩开搀扶的手。 他自己?缓缓落座,平复着呼吸,抬起手捂着心口。这旧伤的位置,已许久没有这样剧痛了。 他看向信笺。 请人代笔——殊不知他的字是他亲手教的,哪里不同,他一眼就能看出。 良久,他轻轻叹息,淡淡抬眼,漆黑深邃的眼睛扫了吴有禄一眼,吩咐说:“传龙骧卫尉魏允,让他带几个?得力的属下亲去?洛阳。” —— 稚陵哪知自己?这项拿手好戏,被人一眼看穿。不过?到了陇西咸阳,在老祖宗这儿玩得不亦乐乎,早将?此?事抛去?了九霄云外。周业倒是因?为还要回西南,四月份便辞行离去?——不过?虽然失去?一个?玩伴,但这儿还有许多。她深觉当权臣女儿的好处就是,最不缺玩伴了。 陇西李氏,乃是她娘亲的外祖家。她的外祖母李夫人便是李老夫人的掌上明珠。李老夫人素来疼爱女儿,爱屋及乌地疼爱女儿的女儿以及女儿的外孙女——稚陵。 老祖宗和蔼可亲,诸位长辈都十分疼爱她这小?辈,那日一见到她,便纷纷夸赞,真真是个?才?貌双绝的姑娘,往日她那位高权重的爹爹把她藏着掖着,不让人出来走动,教他们现在才?晓得姑娘这样子好,云云如?此?。 李家儿孙满堂,热热闹闹一大家子,光是认人,稚陵便认了好一会儿。 她暂住在小?辈们住的南院里菡萏馆,回去?路上还默默试图将?每个?人的脸同他们的身份对应上。 白药忽然低声?道:“姑娘,我怎么觉得老祖宗话里有话呀?” 稚陵思?绪断了断,不解抬眼:“什么话?” 阳春说:“我也觉得。刚刚,李家那样多小?辈,都是李二夫人跟姑娘介绍的,单单那位嫡孙公子,是老祖宗亲自开口跟姑娘说的。莫非……”阳春眼前一亮,“莫非——” 稚陵尚不知她们俩挤眉弄眼的打什么哑谜,只是回忆了一番,想起刚刚见过?的李家嫡长孙,她的远房表哥李之简,容貌俊朗,玉带蓝袍,端的是个?翩翩佳公子,年纪比她大了四五岁。 阳春压低了声?音:“莫非老祖宗想撮合姑娘和李公子?” 这话吓得稚陵连夜写了一封信给上京城的爹娘。 信送出去?,稚陵惴惴不安一整夜,寻思?自己?的确到了议亲的年纪,娘亲这回送她出门时,也特意?说了,要和李家的兄弟姊妹们多认识认识。 第二日,稚陵早起去?给老祖宗请安——白药看呆了眼睛,让姑娘早起,简直是破天荒头一回。 她私心里觉得,若李家是这样规矩森严的大家族,只怕姑娘还是不要嫁进来的好,就算老祖宗或其他人把李公子说得如?何天花乱坠…… 稚陵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因?为早起,有些无精打采,在老祖宗那儿,见到李之简也过?来请安。今日仍一袭宝蓝袍子,白玉冠,丰神俊朗,跟她笑着客气?寒暄了几句话:“妹妹吃得惯么,住得惯么?” 稚陵心道,其实还不怎么吃得惯,这陇西一带的饭菜,好像口味有些偏重了。不过?她还是假称都吃得惯住得惯。 老祖宗像松了口气?,和蔼笑道:“之简他近日公务闲下来了,让之简陪你逛逛吧?咸阳城哪,旧朝古都,比不了上京城,但也有它的好——” 自然,老祖宗又像是怕稚陵不好意?思?,便说家里其他姊妹兄弟也一道去?。 稚陵心想,她家里只她一个?姑娘,没有这样多兄弟姊妹。这全因?为当初娘亲生了她以后,病了一段时日,让爹爹他担心得四处请大夫,最后说什么也不忍心再让娘亲受这样的苦,只生她一个?。 娘亲还笑说,爹爹以后说不准要变成话本?传奇里,那个?“统共只得一位掌上明珠,明珠却被一个?小?白脸拐跑私奔”的倒霉宰相。 后来爹爹确实当上了大夏朝位极人臣的相国,——现在,也的确经常担心她会被小?白脸拐跑私奔。 这几位兄弟姊妹里,除了最是耀眼夺目的嫡长孙李之简,稚陵还注意?到,很?不引人注目的一个?姑娘。这姑娘貌美,柔弱,弱柳扶风似的,站在不起眼的地方,低着头,旁的几人说说笑笑,她只绞着手帕。 稚陵记得她,前几日初次见过?面,姓杨,杨纤柳,是投奔李家寄居的一位远房表姑娘,父亲过?世了,跟着母亲住。 她见杨姑娘怯怯懦懦的,便主动同她搭话,问她:“杨姐姐,那座塔是哪儿呀?瞧着有些年头了。” 她有些慌张和诧异,抬起眼来,极快又低下去?,小?声?说:“那里是……回云塔罢。三百多年前建的,现在是废的塔了。” 李之简笑了笑,看了眼杨纤柳,却是对着稚陵温柔道:“妹妹要去?瞧瞧么?那里其实也没什么好瞧的了,左不过?些断壁残垣。” 稚陵寻思?这危塔什么的,说不准何时就塌了,自然不能拿性命来冒险,听了李之简的话,旋即放弃。 几人逛到了街市上,暮色四合,夜市逐渐热闹,张起了各色灯火,这里的灯,与连瀛洲的灯火,又有一番不同,连瀛洲位近王都,什么器物都格外精巧细致,相比之下,这里却颇有粗犷豪放之风。夜市上,有许多异域长相的人来来往往。稚陵还没怎么见过?这样多西域的或者?周边异族人,很?新鲜,到一位贩卖西域小?物件的异域商人摊子跟前儿,挑选玻璃器皿,挑花了眼。 听说,大约十几年前,这些玻璃器还都是进贡的珍稀物件儿。自从元光帝荡平海内,海清河晏,周边小?国莫不臣服于大夏朝,他大力推行通商,修筑道路,使这些玩意?儿大批涌进大夏朝,现在已不算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稍富贵些的家里,就已用上玻璃器了。 她正拿起一只玻璃吹成的花枝,样在灯下看了又看,却意?外瞄见,李之简在不远处另一个?小?摊上买了一支鲜艳的糖葫芦。 稚陵理所当然以为他是买给她的,也正好想问问她挑中这支玻璃花好不好看。 怎知李之简将?鲜红的糖葫芦悄悄递到了杨纤柳手里。他高大身影挡住了些,不过?稚陵还是瞧见杨纤柳避在他身影后头,一脸开心地吃着糖葫芦。 稚陵微微垂眸,若有所思?,放下了玻璃花,被李九姑娘拿起来笑问她:“诶,阿陵怎么不要了,它不是挺好看的?” 稚陵笑了笑,随意?说:“玻璃花毕竟是死物,还是真花来得更好看。” 李九姑娘着急说:“诶诶,玻璃花也有玻璃花的好嘛!”她正要回头叫李之简来付钱,“哥哥,你快给阿陵妹妹买——”却不见她那大哥。 稚陵觉察到她语气?有些焦灼,笑着替她解围,说:“九姐姐送我一支,我也喜欢。” 拿着玻璃花,稚陵一路愈发觉得不对。 在菡萏馆里,她将?这玻璃花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下巴枕在胳膊上,自言自语:“娘亲,你何时给我回信啊。” 住了一个?月左右,稚陵望穿秋水的上京城的回信总算送到她手上。拆信一瞧,顿时沉默了好一会儿,把信纸捂在胸口,任阳春着急得抓耳挠腮也看不到半个?字,她连忙问:“姑娘,夫人怎么说呀!” 稚陵趴在桌上,长长叹气?:“娘亲还真是有那个?意?思?。” 谁让她是堂堂相爷的独生爱女——又恰好到了议亲的年纪。 元光帝在十多年前,任用她爹爹,出台了新的选拔人才?的考核方式,意?在选拔出身寒微的有才?之人为国效力,削弱门阀世家。现在十几年过?去?,很?有成效,眼见诸多新人取代旧世家掌握了权柄,身为几百年立根在陇西的世家,李家便坐不住了。 要想维持他们的地位,便要与如?今新一批掌权之人产生联系——联姻毫无疑问是最简单的方式了。 娘亲说,李家如?今虽没有几十年前风光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得上李家的家族少之又少,这位李公子年少英才?,前途大好,已经跟着父辈历练多年,陇西新一代里,数他最好,年纪也很?合适;上回老祖宗来信便有让两方联姻的意?思?,只是她怕她不喜欢,所以这回让她到陇西玩个?半年,也是顺便相看相看对方,倘若看对了眼——就像她娘亲当年看中晋阳侯一样,或者?她当年看中薛俨一样,那便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了;若不喜欢,寻个?说辞回家就是。 第55章 一来,她这十五年人生中,还没?有体会?到什么叫“看对眼”;二来,她倒从娘亲对“看对眼?”的描述里,发现李之简很可能已经跟别人看对眼?了。 入了五月,天气逐渐炎热,那日?在绛马池上泛舟,她瞧见李之简探身去摘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荷花,转头递给了杨姑娘。 待他抬头,却看到稚陵瞧着?他,他歉意一笑,有些被人发现的窘迫,说?:“阿陵妹妹要不要荷花?”他便伸手去摘,怎知稚陵含笑说?:“简表哥,多谢,但不必了。” 夜里她想,李之简或许被他的长辈千挑万选选来要跟她相看议亲,只是不怎么情愿——皆因他心中另有旁人。 她觉得她也不需要这样的男人。 当?夜将娘亲的信反复读了几遍,第二日?一早,同老祖宗提了回家的事?。 理?由?便是上回娘亲来信,说?爹爹近日?十分想念她,想得睡不着?觉——这却不是她编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因此?,不得不回家到她爹爹膝下略尽孝道,慰藉爹爹念女之苦。 老祖宗一愣,肃了肃语气:“阿陵,这才住了一个月呢,怎就急着?回去了?”她顿了顿,目光却看向旁边静静侍立着?的李之简,眉拧起来,“之简,可是你怠慢了你阿陵妹妹?” 稚陵未作声,但抬眼?瞧向这俊朗无二的蓝袍青年,玉面乌发,生得一副好皮囊,目若朗星,此?时神情却有几分复杂,垂着?眼?,好半晌才笑着?同老祖宗道:“老祖宗实在冤枉了我,大抵是我近日?公务多了些?,叫阿陵妹妹觉得孤单了……” 等稚陵出了屋门,阳春却眼?尖瞧见老祖宗单独叫李之简留下来,也不知说?了什么。 阳春忿忿说?:“姑娘,简公子话说?得好像姑娘多么不明事?理?一样,晓得他公务多,却硬是要他陪呢!” 稚陵静静的没?说?话,回菡萏馆里,拾起茶盏抿了口茶。这是今年新采的紫雾春尖,素来都?是进贡的茶,连李家也只得两三斤,却有一半儿都?送到她这里了。 她说?:“老祖宗留下简表哥,想来是要劝诫敲打?他,给他讲一讲道理?。唉。” 她轻轻叹气,踌躇不已。娘亲信上说?得也很明白,李之简的为人,爹爹娘亲也都?很满意,加上他是未来李家的家主,偌大家族之主、一方举足轻重的人物,毋庸置疑,她嫁到这儿,便是当?家做主的,有泼天的富贵,享不尽的荣华。 稚陵想,可她好像没?什么看对眼?的感觉,以后数十年如一日?地看着?这人,况且他心里还有其他人呢——多么难受。 老祖宗还是没?松口让她回家去,第二日?,稚陵懒洋洋地起床,已经日?上三竿,不想李之简竟在门外等她。 一见她,俊朗冷淡的眉眼?生生挤出了略有生硬的温柔笑意:“阿陵妹妹,前几日?说?要去碧痕书舍逛一逛,今日?正是好天气,我陪你去吧?” 稚陵心觉有些?话大家闷在心中不是个事?,不如找个机会?说?开的好。 这回出游,就只他们两人并各自的小厮丫鬟了。 到了碧痕书舍,上到三楼,凭窗正可远眺咸阳城里旧朝宫殿废址,五月盛夏,日?光如金,照得人眼?花。 这般热的天气,碧痕书舍里供了些?冰块添凉,有伙计拉着?扇叶扇风,然而稚陵这副身子太娇气了,寻常人能受得住的炎热,她早已汗如雨下,连绢帕都?擦湿了好几张。 李之简并不清楚她的喜好,大约是想当?然地觉得,她这样文弱温柔的大家闺秀,理?应喜欢些?正经的书,所以试探着?问她,从人文传记,到诗词集册,再到诸代正史,孔孟典籍,…… 稚陵心里倒想,这些?书她都?读过了,如今比起正史,她更喜欢读些?乱七八糟的,嗯,比如野史。 她实在觉得热,借着?观书,状若不经意走?到离盛着?冰块的金盘最近一列书架旁,随便抽了一本?出来,名叫《闲云野注》,本?以为应是个隐士撰写的文集,哪知随手一翻,竟翻到了当?朝皇帝的野史。 入目一行醒目标题便是今上他的早死皇后,和?如今大夏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武宁侯钟宴之间?的纠葛,吓得稚陵眼?角连忙扫了眼?李之简,见他没?有看过来,才小心地继续读下去。 关于那位十六年前就过世的敬元皇后,她晓得一点,但不多。 人人都?说?,她是因为替陛下生下长子,才当?上皇后——只当?了一天,就死去了,很是可惜。 人人都?说?敬元皇后温良贤淑,还是个容颜绝色的大美人,只是久居深宫,没?有什么人见过她。 娘亲那回还跟她说?,十多年前在她们家的琼珍阁里,意外遇见过微服出宫的陛下与裴皇后,裴皇后那时虽然蒙着?面纱,却也瞧得出螓首蛾眉明眸善睐,是个实打?实的绝色美人。 单这件事?,娘亲在她的姐妹跟前都?吹了许多年。 到如今,屈指算来,元光帝的后位已空悬了十九年。 稚陵暗自喟叹,陛下那么英明神武、文韬武略的男人,乃是连不怎么夸人的爹爹也时常称赞的帝王。 他十七岁登基,二十岁平定江南,三十六岁,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万国朝觐。 据说?他长得极其好看,撰史的史官惜墨如金,也要写上一句,“美姿仪,有天日?之表”。 普天之下想要嫁他的女子那样多——可惜他对女色没?什么兴趣,比起美人,更爱他的江山和?他的宝贝儿子。 从二十岁那年得了太子后,便一心一意地培养太子殿下,再无所出。 稚陵想,元光帝那样的男人,长年身居高位,高处不胜寒,只可远观,不可靠近,是山巅之雪,穹天朗日?,更不是寻常人能消受起的。 稚陵看得津津有味,翻了一页书,见这野史书里描写先皇后的美貌,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更在心里想,到底长得有多好看呢? 她又翻了一页,这野史的作者写,武宁侯钟侯爷至今未娶,便是因为敬元皇后。稚陵心里一阵唏嘘,虽不知道真假,但总觉得这个作者论述得有理?有据,恐怕有几分真。 她毫未察觉到李之简站在她面前,捏着?一张手绢,几次三番想伸手替她揩拭她额头汗水,又缩回手去。直到这回,刚碰到眉心那粒红痣,吓得稚陵手里书啪嗒掉了,抬头看着?长身玉立在眼?前的蓝衣青年。 他捏着?绢帕的手一僵,神色微微尴尬,但大抵是下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索性继续要替她擦拭,被稚陵一避,轻喝道:“简表哥!” 她定定同他对视,声音虽轻,但语气坚定说?:“明人不说?暗话——简表哥,我对你无意。” 李之简的神情微微一变,眼?睛睁大了些?,那僵在半空的手,这会?儿才缓缓收回。他似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最后化作轻轻叹息:“阿陵妹妹……我……我是哪里不好……?” 稚陵道:“简表哥有简表哥的不得已,我知道。可我也并不是甘心受委屈的人。老祖宗和?我爹娘的意思,我明白,简表哥心里也明白。大家是明白人,简表哥若是觉得跟我相处为难,这桩事?情,大家只当?没?有发生,闭口不提就是了。但简表哥心有他人,却要因为我爹爹,耐着?性子哄我,”她顿了顿,“这样的‘好’,我并不缺,所以,也看不上,更不会?因为简表哥你委屈了自己?和?心上人来就我,我便会?委屈我自己?。” 她拾起落地的书,合上后放回书架。李之简立在面前,却沉默了一会?儿,说?:“心上人?阿陵妹妹是说?纤柳吗?”他苦笑了一下,漆黑眼?睛里浮现出些?歉意,似乎在恳求她,“阿陵妹妹,纤柳无依无靠,她不会?威胁你的地位的。” 稚陵却听得一愣,地位?她什么也不缺,对李之简说?的“地位”,也没?什么兴趣。 爹爹从小告诉她,人活一世,该追逐自己?喜欢的。那时候她很惊讶地问爹爹:“所以,爹爹喜追逐的是……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公务……?” 爹爹硬着?头皮说?是,娘亲在旁边笑了半天。 稚陵仰着?头说?:“这与杨姐姐无关,只是我自己?的想法?。简表哥,没?有人喜欢委屈自己?,你是如此?,我是如此?;也希望你不要委屈杨姐姐。” 从碧痕书舍回去后,稚陵当?即让人收拾了行李,说?,无论如何,明日?就要回家去。 老祖宗听她又提回家的事?,已猜到了定是李之简的缘故,可究竟的细节却不清楚,无从开口劝稚陵,但抱着?不肯罢休的心态,硬是要让李之简亲自送她回上京。 稚陵再三推拒,最后老祖宗还是松口,说?让她二表哥李之笃送她回去。比起李之简的耀眼?夺目,这位庶出的二表哥低调得多,为人冷淡寡言,许多时候,默默护在她身后,不是她主动说?什么话,他也半天没?一句话说?。 不过,若有人胆敢调戏欺负她,二表哥也是二话不说?把人给撂倒的狠角色。 来时是走?陆路,回去走?水路,沿着?洢水乘船向东。也不知是不是回家这一路,她心情郁郁,没?什么心思四处游玩,脚程反倒比来时快了许多。 直到把稚陵平安送回了连瀛洲的府上,这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的二表哥才欲言又止的,讷讷说?:“阿陵妹妹,下回还来家里玩么?” 稚陵心里想,单纯是玩儿,陇西确实很好玩;只是去那儿玩,还真不能单纯去玩……令她为难。 甫一回了府,稚陵哪儿也没?去,单单在府里缩了许多日?。 第56章 稚陵太过惊讶,以至于没压住声儿,急得魏浓慌忙朝她比噤声的手势:“嘘——低声些,我的姑奶奶……” 稚陵道:“浓浓,”她笑盈盈拍了拍魏浓的肩,“你很有胆。快快交代,到底怎么回?事?啊?” 魏浓老实交代说?,一切乃是因为她爹爹。 稚陵知道,魏浓她爹爹,——龙骧卫尉魏允,娶的是洛阳的长公主驸马沐国公的妹妹韩氏,生了魏浓。 魏允也算是拐了个弯的皇亲国戚。他掌管龙骧卫,是禁廷十二卫里的龙头大哥,皇帝亲卫兼心腹。 这个职位,俸禄丰厚位高权重之外,还如履薄冰随时待命。 因为?身份特殊,魏浓也跟魏家其他兄弟姊妹都养在连瀛洲,数月不见她爹,都是正常的事?。 不过,前几月陛下突然派了他一个差事?——命她爹爹去洛阳,把太子殿下接回?上京城。 稚陵想了想,突然疑惑:“太子殿下不是去晋州剿匪了么,怎么到洛阳了?” 魏浓说?:“机密!不能说?。” 稚陵摇了摇她胳膊,眼巴巴望她,魏浓便?都说?出来了:“好?吧好?吧,我偷偷告诉你啊。这个事?情是:太子殿下他去剿匪以后,受了重伤,不敢跟陛下坦白,就?说?自己顺路到洛阳看望他姑姑长公?主,住一段时日?,名为?探望姑姑,实是偷偷养伤。” 稚陵捂着嘴,睁大了乌黑眼睛,手里帕子险些惊掉,“受伤了?” 魏浓一脸发愁地点点头:“可不,伤得很重呢,只是瞒下来了。不想那日?,陛下察觉到不对劲,立即点了我爹爹亲自去洛阳,命我爹爹无论如何把太子殿下平安带回?来,少一根头发,唯我爹爹是问!” 魏浓绞着手帕,把那白帕子绞成绳儿又松开来,望着船窗外头,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悬着一轮行将坠落的橘红色太阳,云霞似火。 她续道:“我爹预感不妙,去了洛阳,果真就?见太子殿下受了伤,急匆匆带回?来时,都没敢声张。太子殿下约莫是体谅我爹爹,不能叫我爹爹担了罪,便?先悄悄到连瀛洲这里又养了几日?,养好?许多,才回?宫面见陛下的。” 魏浓抚了抚心口,到现在还有些后怕:“还好?还好?,太子殿下的伤,回?京时已经不算重了,陛下后来没责怪我爹爹,不枉我照顾他。” 稚陵扑哧一笑:“哦——原来你去做田螺姑娘了?” 魏浓支吾一阵:“也不曾那么近……”在稚陵催问两遍后如实道,“只是有一次我给他送了一盘子葡萄,他吃了。” 稚陵的目光缓缓落在眼前这金盘盛的葡萄上,啧啧两声,“难怪你今儿摆了五大盘葡萄,做一桌葡萄宴……。” 魏浓托着腮,说?起太子殿下即墨煌,满眼几乎都是星星,语气?都温柔起来:“太子殿下年纪轻轻,就?独自率兵剿匪,一战成名大捷而归。殿下丰神俊朗,文武双全,通音律,擅丹青,……你没见过太子殿下,你要?见过了,铁定也会?喜欢。上京城,不,天底下多少姑娘都想做太子妃呢。” 稚陵暗自想,她还确实没有这个想法……毕竟,太子殿下如今是陛下的宝贝疙瘩独苗苗,若做太子妃,这得顶着多大的压力?啊? 不过魏浓说?得也很对。 她便?点头说?:“天家富贵,哪有人不喜欢的。” 魏浓却瞥她一眼,轻哼一声,说?:“我才不是喜欢天家富贵。我……我……”她不胜娇羞,垂眼时,眼波动人,“我是喜欢他这个人。哎,可惜只匆忙见过那一回?面!害得我每天都在想他了。” 稚陵却忽然想起什么,问:“诶,陛下是怎么知道,殿下受伤的?难不成,父子连心?” 魏浓吃了一颗葡萄,说?:“嗯……听?我爹说?,殿下在洛阳写了封家书送到宫中,谁知家书是旁人代笔,一下子叫陛下识破了。” 稚陵一僵,代笔!? 她这才迟缓记起,数月前在洛阳,韩衡的府上,韩衡请她帮忙模仿人的字迹写了一封家书。那时她虽怀疑过这字迹略显眼熟,可万万没想到,那封家书是太子殿下写给他爹爹——当朝天子的。 稚陵惊得拿绢花团扇掩住了嘴,睁圆了乌黑双眸,魏浓不解地望了她半天,问:“怎么了?” 稚陵心道,可不能叫人知道她无意中犯了这欺君的事?,连忙收敛了神情,只讪讪说?:“没事?,只是很惊讶,陛下当真心细如发,若换是我……”她状若无事?地摇了摇团扇,说?,“只怕发现不了。” 魏浓叹气?说?:“从太子殿下回?了宫,陛下虽没有怪罪我爹,只是短时间里,殿下被强令在宫中休养,我怕也见不到殿下了。” 稚陵笑起来,打?趣说?:“这有什么,人又跑不了,过些时日?不是陛下的寿辰么,届时定要?摆宴,你铁定能见到他。你再主动主动,给他剥一盘葡萄——” 魏浓一颗接一颗吃着葡萄,说?:“唉,这‘情’之一字,若真能像剥个葡萄这么简单就?好?了,我天天剥。——不说?我了。阿陵,你刚刚说?什么‘相看’哪?”她两手托着腮,盈盈弯起眼睛笑看稚陵,“谁家的公?子?” 稚陵目光望着船窗外落日?熔金,微微一闪,团扇抵在唇边,低声说?:“前几个月我去陇西老祖宗那儿,相看了李家的远房表哥,不过么……唉。现在回?来了,我娘又介绍了陆太尉家的大公?子。还没有见过面,不知怎么样。” 魏浓说?:“陆大公?子?我听?爹爹说?过他,可真厉害,他驻守在益州,已经平定过好?几次乱子!爹爹说?他很有他舅舅武宁侯的风范。” 稚陵小脸微微泛红,提及武宁侯,倒是很难不叫她想起,那天在碧痕书舍里看的一部?野史。 稚陵干笑两声,说?:“厉害,厉害。” 魏浓又絮絮叨叨说?什么,她舅舅沐国公?过世已经快三年了,陛下这回?还让她爹爹给她舅母长公?主带了个信儿,请长公?主回?京来住。 稚陵说?:“我也听?说?了,上京城里那座沛雪园快要?完工了罢。” 魏浓撑着腮:“陛下对长公?主真好?。在洛阳就?专门修了园子,回?京里,也专门修一座园子。” 稚陵听?后,说?:“高处不胜寒嘛,所余无几的至亲,自然要?对她很好?。” 魏浓歆羡不已,说?:“陛下是天下之主,对谁好?,那可真真是顶好?的,也不知谁有福气?将来做皇后。” 稚陵微微一顿,犹疑着说?:“这样多年都没有立皇后,我看,陛下没有这个心思罢。” 魏浓小声嘀咕说?:“我也觉得。真是可惜。” 陛下深居简出,魏浓反正是没见过,这位几乎只活在坊间传闻里和说?书人之口的帝王,她只能从爹爹的描述里晓得一些,晓得他的雷厉风行、杀伐果决,晓得他疼爱独生爱子,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还晓得他时常会?独自登上宫中荒废的飞鸿塔上眺望,不知是不是眺望他的大好?江山。 起初,敬元皇后新丧,丧期过后,便?陆陆续续有人提议立新皇后,陛下没有听?,还将提议的人全都削了官,大意是,不该管的不要?管。 坊间众说?纷纭,有说?是陛下他因为?先帝朝的事?情,心里忌惮女人,去母留子,所以不再纳妃娶后;也有说?是陛下身体有了毛病,所以不再亲近女人…… 不管怎样,后来,渐渐的,也没人敢再提了。 众所周知,陛下是一颗铁树,不会?开花,且只可远观,不可靠近,否则,一不留神还容易被扎了手。 至于现在,太子殿下的年纪也该议亲成家了,众人的目光纷纷聚集到殿下身上,魏浓仿佛都能看到各家姑娘的虎视眈眈,情势十分?紧迫。 然而正如稚陵说?的,此事?,急也急不来。 入了六月,上京城便?跟火烤似的,连瀛洲滨水还算凉快,但?白日?里稚陵也都懒得出门。 只是今日?却不同,天还没有亮,白药就?进来催促她说?:“姑娘,该起了,今日?还有要?事?呢!” 稚陵迷迷糊糊在天青纱的床帷里翻了个身,软绵绵应声:“唔,什么,什么要?事?,没有睡觉更重要?的……” 阳春干脆去撩开了床帷,摇了摇她,说?:“姑娘忘了,咱们得赶路去法相寺。” 法相寺……稚陵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支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睡眼,说?:“险些给忘了。” 稚陵洗漱完,白药给她梳了个惊鸿髻,簪上一整套石榴红宝石的头面,白药说?:“诗里说?‘榴花照眼明’,姑娘今日?,真真光彩照人。” 稚陵拿起一支金步摇在发髻间比了比,又放下来,微垂了眼,说?:“穿什么衣裳好?呢?” 好?看衣裳多了也是一种苦恼,挑选今日?要?穿哪件,真是太为?难她。 阳春抱来几件,她看得都不满意,挑来挑去,挑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又挑回?到第一次试穿的那条石榴红缎子裙,挽着金纱披帛,束上金红色束带,裙裾轻盈欲展。 揽镜自照,这才出了门,上了马车。 法相寺坐落在上京城东郊的微夜山上,从连瀛洲这儿到法相寺,比到上京城近上一些,但?也用了大半日?。 稚陵因为?早起,在马车上头昏昏欲睡,枕着娘亲的膝头睡了半天,热醒过来,说?:“娘亲,怎么还没有到嘛。” 第57章 七月流火,上京城的天气倒是没有凉快许多,但连瀛洲业已?有了?入秋的态势,傍晚时分,晚风吹拂过,凉意一丝丝钻进颈子,稚陵不由穿上更严实的外袍挡风。 是夜里,星河璀璨,街市上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 魏浓倒稀奇,薛大小姐可许久没有来找她出门玩儿了?,今日一见面才晓得,原来她定亲的未婚夫婿陆公子已?回益州了?。 魏浓心里感叹,她就知道是这样。 魏浓随手拿起旁边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比在脸上,冲她恶狠狠道?:“打劫打劫,快将你的宝物交出来——” 稚陵拿着团扇掩着笑,黑眸一挑,在魏浓面前转了?个圈儿,道?:“我?身上能?有什么宝物?” 魏浓上下打量她,这乌黑云鬟上插戴的金钗子银钗子,只能?算得上稚陵最?稀松平常的款式,这一身月华锦的浅白裙子么,倒是她没见过的新?衣裳,只是不能?称得上宝物。嵌着青玉的金丝绿锦腰带,香囊玉佩团扇…… 魏浓的目光忽然定在她的手腕上。皓白胜雪的细腕上头,一串血红色的珠串被衬得格外醒目,魏浓探手一指,目光含笑:“喏,还说没宝物?” 稚陵连忙将手一背,微仰了?下巴,支吾说:“这、这不行。” 魏浓一听就知有鬼,笑得不怀好意,直接伸手去咯吱她,稚陵笑得不行,求饶说:“好吧,给你瞧一眼。” 说着,小心脱下了?这串血红珠串,魏浓拿在手里,对着街市烛灯一照,那串珠子在烛光里显出泛着光华的血色,异常精致漂亮,每一颗只有指甲盖大小,但足足串了?五十四颗,菩萨修行有五十四阶位,五十四颗,寓意智慧通透。 魏浓啧啧赞叹:“好漂亮的血珊瑚。诶,从哪买的?我?让我?爹爹也给我?弄一串来。” 珠串垂着的金色流苏穗子被晚风吹得飘起来,稚陵从她手里拿回珊瑚珠串,将珠串翻转过来,笑说:“才不是买的。” 她伸出雪白腕子,样在琉璃灯光下,魏浓才看到珠串上隐隐约约刻了?什么文?字,泛着光芒,仔细辨认,似乎是“稚陵”和“承望”四个字。魏浓霎时明?白过来,揶揄笑道?:“原来是人家的定情信物——” 稚陵想起那日,七夕佳节,白日里忙着定亲的诸多礼节,好容易熬完了?,她虽然累,却睡不着,点着灯,在窗下看书。 正对着满墙月光树影,忽见枝影动摇,她听到门外有谁唤她:“阿陵妹妹。”那声音轻轻的,等?她披上了?外衣出门,恰见这中天风露里,独立着个少年郎,朝她眉眼弯弯地笑着。 他们俩都没睡着,这夜里牛郎织女相会,想必也是睡不着的,他们便出门逛灯会去了?。 连瀛洲各种河水支流极多,水上游船来往,立在船头时,并肩看着逐渐后退的街市夜景,陆承望悄悄地拉了?拉她的手。温热的手指,轻轻给她手腕套上这红珊瑚的手串。 稚陵不无得意地晃了?晃手腕,抬眼看着魏浓,说:“什么时候魏姑娘跟殿下定了?亲,让殿下送你一串一百单八颗的。” 被魏浓轻嗔道?:“你倒是这么快就定下来了?,我?的事,可还没影子。我?都快要愁死了?。” 稚陵说:“定是定了?,但出嫁还早呢。你争取争取,说不准还比我?要早。” 魏浓奇怪说:“诶,为什么?他们陆家不着急么?” 稚陵微微一笑,垂眸轻轻摩挲这珊瑚珠串,珠串里还有一颗与旁的不同,陆承望说,那是他在法相寺求的一颗高僧舍利子,愿她平安康健。 她应道?:“哪里是陆家啊,是我?爹爹娘亲他们说,要再留我?留个几年。” 稚陵顿了?顿,掰着手指数:“一来呢,是瞧瞧陆公子有没有能?耐,耐得住性子等?我?、包容我?,观察观察他的人品和心意;二来呢,看看他将来的前程,能?不能?让我?坐享清福;三?来呢,我?爹娘也舍不得我?,我?定亲那几日,我?娘偷偷哭了?好几回,暗地里跟我?爹说,好好儿养大的姑娘要是出嫁了?,以后见不着了?,怎么办哪……。” 说起这个,稚陵也微微蹙眉,轻轻叹气:“若真要去益州,山长水阔的,还真真见不到我?爹娘了?……” 魏浓倒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两全?的方法,十分老?成地宽慰她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稚陵抬起头来,恰好看到这缺了?小半的月亮,高高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这薛相爷独生爱女掌上明?珠定亲一事,虽然两家都十分低调,但消息传开以后,却叫天底下许多人心碎一地。 谁人不想娶薛大小姐,那可是相爷捧在手心里的女儿,若是娶她,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好处数不胜数。可惜没有门路的,别说娶她,连见都没有见过她,这位被相爷仔仔细细藏在匣中的明?珠,寻常人连个影子也碰不着,遑论?是接近她示好。 消息闹得满城风雨,除了?一潭死水般的禁宫,——仍旧是一潭死水,没有什么波澜。 毕竟,陛下又不关心别的姑娘。 但消息传到了?陇西咸阳的李家,却叫李老?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悔青了?肠子,看着垂眼立在眼前,分明?占了?先机,却错失联姻机会的李之简,气不打一处来,提起鸾头拐杖便打。 李之简也默不作声,生生挨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娘亲看不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拦在老?夫人跟前儿,哀求说:“老?祖宗息怒,这,这还只是定亲呢,说不准还有旁的变数——” 老?祖宗冷哼一声,杵着拐杖,幽幽叹息:“还有什么变数。等?着吧,等?着吧,陛下一年接一年地颁行新?政,削门阀弱世家,咱们家就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吧!” 李之简娘亲郑夫人便瞧了?眼李之简,抿了?抿嘴唇,压低了?声音说:“老?祖宗,我?有个法子,只是……有些……” 老?祖宗斜她一眼,斥道?:“损阴德的事情,亏你想得出来!……”她顿了?顿,“罢了?罢了?,这件事,谁也不准再提!” 郑夫人却没死心,回头叫来李之简,同他单独说话。她拢了?拢袖子,目光遥遥一点,点在西边院子,道?:“老?祖宗不稀得做,之简啊,可你难道?想把?祖宗基业都断送了?么?” 眼前人却只低垂眼睛,静静听着,没什么动容神情,看样子不为所动。 郑夫人说得口干舌燥,他却不动如山,叫她恼火起来:“听为娘的,去做,……否则,你跟杨纤柳的事情,为娘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提及杨纤柳,面前蓝衣青年惊着抬起眼睛,一句辩驳的话,都没法说出口了?。 派人刺杀陆承望……若是东窗事发,便会彻底得罪了?薛相爷和陆太?尉。冒此风险,当真值得么?李之简微微捏紧指节。 陇西离益州不算太?远,如今陆承望刚回益州,若差人扮成强盗杀人劫财,可制造出意外身死的假象。 时值八月,刚过中秋不久,派出去刺杀的人尚未回信,郑夫人已?催促李之简快些前往上京城,要赶着太?子殿下生辰,把?握良机,最?好能?求得陛下亲笔赐婚。李之简犹豫着,是否应等?陆承望确切身死的消息再出发,被郑夫人一瞪:“天时地利人和,这天时可等?不得。” 郑夫人的意思?是,陛下最?看重太?子殿下,若李之简能?得太?子殿下的赏识青睐,不愁陛下的青眼。 郑夫人还特意叮嘱了?一番,太?子殿下生辰第二日便是敬元皇后的忌辰,在陛下面前,千万要小心行事。 李之简到了?上京已?是深秋十月。 其时,他仍没有收到刺杀行动成功与否的消息,因?此惴惴不安了?好几日。 但因?与晋阳侯夫人的关系,由薛相爷引荐给了?太?子殿下,也算是成功见到殿下。不过显而易见,薛家不是很待见他,大抵因?为稚陵将陇西发生的事情都跟她爹娘说过,他总觉得薛相爷瞧他目光都是冷冰冰的。 因?此,连瀛洲也没去成,他无从跟薛家表妹再套套近乎。 但,一日没有收到消息,他一日没法安心。周旋在太?子殿下身边时,因?为“志趣相投”,算是合得来,时常能?出入东宫,却从没有面见过元光帝即墨浔的机会。 眼看太?子殿下生辰日愈发近了?,至于自己筹备的计划,更不知能?否实行成功。 李之简受太?子殿下相邀,在东宫与他对弈了?几局,他费了?些心思?,与太?子殿下对弈的数局里有胜有负,引得殿下生出兴趣来,最?后一局未竟,已?是夜深,便开口留他在东宫暂过一夜。第二日就是太?子殿下的生辰,若还是见不到陛下,或者见到了?但说不上话…… 他夜里辗转反侧,睁眼闭眼全?都是陆承望有没有死,稚陵还能?不能?同他定亲,……辗转得睡不着时,模糊听到外头有些细微的动静。 他住的偏殿,离殿下的寝殿并不算远。 他起身推开一条门缝,窥看外头,院中有一颗梨花树,这个时节光秃秃的,徒有枝桠横斜,影子投地。 却看似水的月光里,有几道?模糊的黑色身影,经过了?那颗梨花树。他像发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那几人中,后边的人是太?监侍卫打扮;前边的人,玄衣墨氅,身形峻拔,如玉山巍峨,孤松独立。 其他人留在庭院里侍立着,独独那人轻轻迈步上了?台阶,再轻轻推开了?寝殿了?门。没有什么声响。 李之简猜到他是谁,顿时惊讶不已?,本以为这么晚,元光帝是要与太?子殿下商议什么要事,可他窥看半晌,却未见灯明?,只见那人踏出殿外,又轻轻关上寝殿的殿门,下台阶,缓缓离开了?。 第58章 承明殿外逐渐下起了淅沥沥的秋雨。 他静静躺着,目光正对青纱帐顶绣着的繁复纹样。她已经过世十五年了?。 虽让人每日都打扫宫室,不要动?桌椅器具分毫,然而?那?些杯盏花瓶,还是一日接一日地老旧了。 小案上置放的宝蓝梅瓶,瓶中的花枝是他新折的白山茶,水灵灵地?开着,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淡淡的花影照在花窗上,被?穿窗的风吹得摇曳——甚至又吹熄了?铜灯焰。 依稀有动?静,是雨声中一连串的脚步声,他惊得连忙坐起身,似真似幻里,朝着殿门外唤了?声:“稚陵?”他有些惊喜,也?不知是在做梦,还是沉溺在自?己?的期待幻想中,却听到门外苍老男声恭敬响起:“陛下,天气寒冷,可要添一床锦被?……?” 他缓缓地?躺回去,拉过锦衾盖在身上,翡翠衾寒,寒得凉手。 她留在这里的气息愈来愈淡,愈来愈淡,淡到他已经嗅不到枕衾上淡淡的兰草香气,无计可施,无计可留。 今夜没有梦。 李之简还跪在宫道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一招不慎,现在更不知如何是好,垂头时,密密雨水淋下来,模糊了?这世界。 到第二日清早,远远望见鎏金辇车辘辘驶过宫道,帝王仪驾威严庄重,淅沥的秋雨中,他仰着狼狈且疲惫的脸,又慌忙拜倒行了?礼。 尽管辇车中端直坐着的帝王,只单手支颐,阖着双眼,容色冷峻淡漠,连他尚在此处也?不知道。 经过他时,辇车中幽幽传来淡漠低沉的嗓音:“太子生辰,朕不想杀人。”那?声音顿了?顿,声音的主人仍未施舍给他一个目光,益发沉冷,“滚出去。” 护卫左右的龙骧卫立即有两?人出列,带走了?李之简。 太子殿下的生辰,照例是要大贺一番。 即墨煌一觉醒来,发现被?子不知被?谁掖好了?,严严实实,捂得他很热。 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尚没有叫侍从来伺候起床,就?看到寝殿门开,天光中徐徐进殿的峻拔人影,逐渐分明。 外边原来在下雨,来人身上墨色氅衣沾了?些细碎的水光,周身仿佛还染着寒气。他坐在床沿,冷峻的面容上总算含了?点笑,温声说:“煌儿十六岁了?。生辰快乐。” “谢谢爹爹——”即墨煌脸色微红,抿着唇笑道。 不知为什么,爹爹似乎格外介意他称他作“父皇”,他便?“爹爹”两?字从小喊到大。爹爹说,这样显得亲近,他们是父子家人,不是君臣。 元光帝身旁还有吴有禄吴公公,捧着什么东西,用玄色锦缎仔细包装着,即墨煌就?问:“爹爹,这是什么?” 见爹爹他把那?锦缎揭开,他一愣——赫然是一方金印。 元光帝拿起金印来,递给他,眼中含笑望他,说:“这是荆州道行台的金印。” 即墨煌惊喜万分,漆黑眼中闪动?着天上星一般动?人,接过金印,左看看右看看,喜不自?胜,嘴角笑意怎么都压不下来,早已忘了?爹爹素日里教诲他要喜怒不形于色。 “荆州是兵家必争之地?,煌儿要先学着做一州之主,将来,再做天下之主。” 即墨煌尚有稚气的脸庞上流露出了?坚毅,向他点点头,认真保证道:“儿一定?不负爹爹期望。” 他见爹爹的神色有一许欣慰,自?己?捧着这沉甸甸的金印,也?很是高兴。 虽然只是遥领此职,但荆州于爹爹的意义很不同,爹爹当年便?是在怀泽隐忍蛰伏,厉兵秣马多年,最后执掌江山……即墨煌不由又想,爹爹他八岁就?出京,十七岁登基,二十岁收复了?河山,自?己?现在十六岁,却还没有建立功业,实在比不上自?己?的爹爹。 但爹爹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来,蹙了?蹙眉,声音郑重了?些:“煌儿,你?也?不小了?,但身在此位,须提防用心不良之人。” 即墨煌微微不解:“爹爹何出此言?” 只见他漆黑的长眼睛里有凛冽的光一闪而?过,不过极快又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平静。目光微垂,嗓音淡淡:“李之简他利用你?。人心莫测,煌儿以后与人交游更需谨慎。” 即墨煌听后,点点头道:“儿记得了?。” 刚要下床,忽然牵扯到了?肩膀旧伤,疼得他眉头一皱,没忍住轻嘶了?一声,爹爹立即紧张问:“怎么了??” 即墨煌心道,男子汉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泪,这小小的伤,怎么养了?这么久还没好,叫他烦恼。 然而?等他被?爹爹给扶住肩膀,解开衣服看了?看伤势,再被?爹爹他亲手敷药时,他又不免眼眶一热。他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今年春天在洛阳的园子中,那?个梨花盛开的夜晚,被?那?个陌生姑娘笨拙包扎伤口的情景。 他仰着眼睛望着认真敷药包扎的他爹爹,低声说:“爹爹,我想娘了?。” 即墨浔手中药盒啪的掉在地?上。 即墨煌从未见过他的娘亲。他有个藏了?很久的秘密:他十岁生辰那?天夜里,悄悄拿走了?吴有禄的一串钥匙,再悄悄地?去了?涵元殿后殿最深处的锁灵阁,推开一重门、两?重门、三重门。因为爹爹时常来这里,不知做什么;宫人们说,进到锁灵阁,就?能?见到他娘亲了?。 他那?一夜,在重重夜色里,推开最后一道门时,入眼只看到悬壁的一幅女子画像。 那?是唯一一次,久远得叫他记忆都模糊了?。可也?是那?一次,他晓得了?,他不是没有娘亲的孩子。 她只是,过世了?。 —— 傍晚时分,下着萧瑟冷雨,已经看不出一点儿天光,阳春早早点上烛灯。 白药提来了?一整只织锦檀木宝盒,撩开了?竹青纱帘子进来,稚陵在妆镜前试新衣,刚换下一条黛紫色锦裙,又换上一条浅绿色的,没瞧见白药,白药笑着唤她:“姑娘,你?瞧!” 稚陵才发现她回来,说:“瞧什么呀?”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锦盒上,笑道,“什么好东西?” 白药说:“是相爷派薛平安送来的,今日太子殿下生辰,宫里的赏赐。” 阳春撇撇嘴:“这赏赐年年都是些金银珠宝,我不打开盒子也?猜得到。” 白药神秘一笑说:“今年或许不同呢?” 打开锦盒,里头赫然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白色珠子,似玉非玉,光芒莹润。 阳春在旁吸了?口凉气:“不会?是夜明珠罢?” 说着,两?三步到烛台前,吹灭了?蜡烛,顷刻间,屋子里被?这莹润温和的暖白光芒充盈着,质似月光,却比月光还要皎洁明亮些。 阳春和白药莫不一并发出赞叹,阳春惊叹着:“当真……当真是夜明珠!” 稚陵将这颗夜明珠托在手里,四处举了?举看了?看,也?不由得轻声赞叹道:“好漂亮。” 白药说,这夜明珠是独独赏赐给相爷的,陛下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姑娘和陆家公子定?亲,作为贺礼;这珠子据说还有什么“安神”的功效。 阳春噗嗤笑了?出来:“姑娘定?亲那?都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陛下不会?才知道吧?” 稚陵说:“陛下怎会?管这些俗事呢?他能?知道,已经不容易了?,毕竟我与他们又非亲非故的。” 白药点头附和,并说:“但好歹相爷还是太子殿下的老师。” 夜明珠光芒熠熠,夜里,稚陵将它摆在了?床头,柔和如月光的光芒照在身上,竟意外地?好睡。 等醒过来时,只是觉得眉心微微作痛,她伸手摸了?摸眉心的红痣,寻思着,当年那?老道长不是跟爹娘说得好好的么,定?下姻缘就?能?解了?因果,身子就?会?好起来——然而?,她怎么觉得定?亲前后,没有什么变化。 仍然每天都病恹恹的,风一吹就?倒。 难道是因为,只定?了?亲,而?没有成亲,所以没起作用? 怀着这般的心思,她今日打算给陆承望写?信,问问他在益州如何了?。 算算时日他应早就?回到益州,若刚到时便?给她写?信,这会?儿信也?该送到她手里了?,她却没收到他的信。难不成他忘了?他们约定?的么? 阳春研着墨,在旁小声替未来姑爷辩白着:“姑娘,定?是军务繁多,陆公子他没来得及写?信吧。” 稚陵轻声说:“我只怕……罢了?,不吉利,不说了?。” 为什么今日眉心格外发疼,她几次三番顿下笔来,捏了?又捏,十分怄气。白药给她端来了?温补的羹汤,她喝了?两?口,便?又不想喝了?,说:“那?位老道长……不会?是哄我爹娘的吧。” 白药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姑娘……” 稚陵这信是没法平心静气写?下去了?,只因她老是觉得心中有什么烦心事,可仔细琢磨,却琢磨不出。 阳春说:“今日秋雨绵绵,又是先皇后的忌辰,魏姑娘似乎也?进宫去了?,……姑娘若是烦闷,不如睡一会?儿吧。” 稚陵应着睡下。她在连瀛洲呆了?这十几年,爹爹恪守着老道长的叮嘱,不让她轻易去上京城里“沾上煞气”,更不必提是进宫赴宴之类。所以她还没见过宫中宴会?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传闻之中,那?位开疆拓土中兴大夏的元光帝即墨浔。 每回她要听新鲜事儿,都要从旁人口中听来。 她睡下不久,却囫囵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片昏昏沉沉的风雨,两?侧是壁立千仞的高山,那?片泥泞雨水中,忽然哒哒跑过数匹马,为首那?个红衣翩翩,鲜衣怒马,唇红齿白的,腰间佩着一柄长刀。 第59章 稚陵做了这?噩梦后,连忙写了一封信去益州,仔细问了问陆承望的近况,生怕噩梦成真。 她?连着数日心神不宁的,白药宽慰她:“姑娘别担心,陆公子哪有那么?容易就折在强盗手里的?况且,梦都是反的,说不准是陆公子他大展神威,剿灭了那一带的强人呢?” 稚陵垂眸望着手上这一串红珊瑚珠,轻轻摩挲他的名字刻痕,除了叹气,别无他法。 从上京去益州,哪怕是快马星夜兼程也要走一个月时间,回信便更久了,何况时值初冬,过一阵子就要下雪,届时雪天路滑难行,消息传得便更慢,——她?愈发心烦。 也不晓得是流年不利还是近日天气陡变,秋雨寒瑟,没过?几日,她?好端端的又发起烧了。 秋雨寒沥,门帘子稍被抬起,极快合上,大步进来?个清瘦英俊的男人,身上紫色官袍尚未换下,连忙就到了床边,待望见纱帷里被左一层右一层锦被裹着的昏睡中的姑娘,那双浓眉立即皱成了川字,心疼不已。 他拿了绢帕来?,轻轻揩去她?额头渗出的汗水,幽幽叹气,怕吵醒她?,避到别处,才低声地问白药:“今日怎么?样了?” 白药低了声音,“回相?爷,姑娘早上醒了一会儿,喝了药,用了点粥饭,便又睡下了。大夫说比昨日好些。” 周怀淑恼着问他:“你倒终于舍得来?看看阿陵了?都两天了!” 薛俨轻咳一声,闷着没作声,身旁小厮小声替他小声说道:“夫人莫怪相?爷,是朝里紧急的公务……偏偏这?几日,陛下也圣体欠安,称病不朝,全要仰仗相?爷裁决。” 周怀淑道:“陛下也病了?……这?时节确是个容易着凉的天儿。” 薛俨本来?星夜赶来?也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只是现在朝廷还是女儿全得靠着他,他心里一遍遍说万不能病倒了,才熬了下来?。 薛俨恨不能受这?个罪的是他自?己,只是求告无门。 大约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总能生出几分好笑,薛俨背着手在门外?长廊上踱来?踱去,便在想,他能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如何呢——女儿病了,他也就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请了相?熟的宫中太医来?看,也只说是着了凉,开了药又不见起色。 连病中睡觉都睡得不安稳。 一直到夜里,薛俨听白药说了小姐做噩梦的事,他却疑心并非因为她?的噩梦,甚至怀疑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左思?右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毕竟稚陵往年也是如此,时常病来?如山倒,一病便是许久。 简直愁杀了他。 他瞧了眼床头摆在紫檀灯架上的夜明珠,明珠荧荧,光色柔和,照得稚陵那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纸,只眉心的红痣殷红如血。她?好容易睡下,他想给女儿再?掖掖被子,又生怕弄醒了她?,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薛俨又悄悄跟周怀淑说:“怎么?定了亲,还是没有什么?好转呢?” 周怀淑凝眉说:“难不成,非得到成亲才见效?……我,我还想留阿陵几年呢。” 薛俨背着手走了两三步,忽然道:“难道这?亲事不好?” 私心里他是觉得不够好的,他择婿的标准里极其重?要的一条,原本是要女婿最好在上京一带,这?般女儿不必远嫁,若想回家?,随时都能回。可这?陆承望在的益州,去国三千里,…… 他叹了口?气,这?会儿有些懊悔了。 稚陵这?病抽丝一样,从十月底一病到了腊月里,也只有一点儿起色。 她?每日都要问白药,有无陆承望的信件,可白药都只摇摇头,令她?日复一日地担心,乃至向爹爹询问朝廷里有没有陆承望的什么?消息,爹爹也说不曾有。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为什么?突然间渺无音讯了?难道,……难道他真如她?梦到的那样,死在了强盗的乱箭下了!? 直到有人冒雪送来?了一封信,说是益州来?的信。 稚陵一面因着屋外?穿来?的寒气,咳嗽了好一阵子,一面忙着拆开信来?。可看完这?信,蓦然间脑子一嗡。 ——陆承望失踪了。 信上说,那日他们回到益州的路上,抄近道经过?百仞谷时,忽然遭遇强人劫道,有百十人之多,他们寡不敌众,奋战过?后,将军跌下山谷,……至今不知所踪。 益州一带的地势,稚陵在书中读过?。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里山路崎岖险峻,跌下山谷……还能生还么??……她?只觉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下去了。 将近年关,大雪纷飞,连瀛洲每到这?个时节,似乎格外?萧索。 不单是因为入眼都是素白色,也不单是因为连瀛海冰封数里,早失去了别的季节,波光荡漾的风景;草木全都零落枯败了,连鸟雀呼叫声都稀少了。 稚陵不喜欢冬日。 尤其不喜欢这?个冬日。 陆承望失踪的消息终于没瞒住,让爹爹娘亲他们也知道了。至于别人知不知道,……大约也只是迟早的事。 偏偏将近除夕,薛家?和陆家?两家?莫不都气氛低抑。 听说派人去找,可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骸——留下这?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吊在眼前,反倒让人更是煎熬。 这?个除夕,稚陵怀着重?重?心思?,兼又病着,过?得并不算快活。虽然爹爹和娘亲都在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却远没有从前的除夕那么?轻松愉快了。 病尚未大好,却迎来?这?样的噩耗,稚陵心里还能自?嘲地想一想,就算这?般,她?还能吃饭睡觉,已经不错了。 娘亲陪她?在院子里看烟花,这?连瀛洲的水滨,每逢除夕,都有烟花贺岁,硕大烟花升到空中,啪的炸开,绽放一个瞬间后,万万星点哗然落幕。焰火的光在稚陵乌黑的眸子里闪过?,她?微微仰头,还在期盼着,希望翻过?年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最好明天陆承望就站到她?面前来?,说他平平安安回来?了……。 好在事情还没有变得太糟,没有生的消息,但也没有死的消息。 正月里,陆夫人来?做客,便委婉地同周怀淑提了提两家?的婚事。 陆夫人也是晓得稚陵身子病弱,当年有位道长替她?看过?,说与姻缘有关系。她?此来?,便是怕耽搁了稚陵这?孩子,……不如退了婚事。 周怀淑犹豫着没有立即答应,心里一面觉得陆夫人话说得十分诚恳,想来?深思?熟虑过?,并不是一时过?来?试探他们家?;另一面又觉得,陆承望实在是她?看中的为数不多的青年才俊,况且和稚陵很契合,现在生死未卜,就这?么?弃他而去,在外?头的名声不好听。 但女儿的身子也同样耽搁不得,这?几个月生病,把他们夫妻俩愁坏了,若以后好不了,得受多少苦。……倘使陆承望不是她?的“药”,就算成了婚,和离也是势在必行的。 周怀淑心里略赞成了退婚,待问了稚陵的想法,稚陵却摇了摇头,神色恹恹的,只蹙着蛾眉,轻声说:“娘亲,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说吧。” 稚陵缓缓坐在了罗汉榻上,剧烈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胸口?痛,周怀淑连忙给她?揉了揉,心疼色快要溢出来?了,柔声说:“娘亲都依你,只是……只是……八成是……” 她?微微叹息着摇头。 过?了这?许久,人若是活着,也该有些消息;但他杳无音信。 现在他们两家?压着消息,没让别人晓得,但纸包不住火,迟早都会被人知道。 这?一冬的雪,洋洋洒洒下了几个月。 二?月初,大雪初停,魏浓就来?寻稚陵出门去玩。 稚陵闷在家?里许久,快要闷得发霉,愈是在家?里每日愁来?愁去,愈是觉得自?己该出去晒晒太阳,祛除晦气。 周怀淑觉得天气冷,她?不宜出门吹冷风,好在今日看着天气晴朗,雪过?初霁,给她?裹上厚实的袄子、狐裘,才让她?跟魏浓出去玩了。 魏浓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两人沿着连瀛海的水岸漫步,这?时节,光秃秃一片,没什么?好看的风景,只是湛蓝的水面结着厚厚冰层,适逢晴天,冰层逐渐裂开,裂成了纵横交错的锋利的白线。 稚陵生怕魏浓先看出自?己有些心事,然后要刨根问底,索性?先发制人,先问她?的心事:“浓浓,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魏浓随手捡了颗石子儿,丢到冰面上,没用多大的力气,咔嚓一声,只见冰面被浅浅砸出个白色小坑来?。魏浓嘟着嘴,眨巴眨巴一双杏眼,长叹一声,说:“我上次又在宫里见到太子殿下了……我还主?动跟他打?招呼的!他却很冷淡,好像都不记得我了。” 稚陵也想捡一颗石子儿,可弯腰半天没弯下去。 魏浓转头一看,穿得十分臃肿像稻草堆一般的稚陵,手缩在暖手抄里,扑哧一笑,实在是没见过?她?穿得这?么?厚重?。稚陵嘟着嘴说:“是我娘怕我出门冷着……” 魏浓好心给她?捡了两颗石头让她?丢,稚陵狠狠丢了一颗,竟把冰面丢出了个小窟窿来?,汩汩冒出水泡,魏浓看得一愣,就听稚陵说:“是不是参加的小宴的人很多啊?或许你不是头一个跟他打?招呼的,也不是最后一个,他应付了许多人,自?然就没注意到你。” 魏浓觉得有理。 她?又长叹一声:“这?几个月,我都要被自?己逼疯了。做梦都在想太子殿下能不能突然就喜欢上我……诶,不过?真给我想出了个法子。”她?尚未说那个法子是什么?,却先抱住了稚陵的胳膊,使劲晃了晃,如稚陵平日对她?那样——软着声音求她?,“你可一定要陪我去。” 第60章 稚陵想了想,问魏浓:“那你可想好了什么周全的计划没有?” 魏浓笑?了笑?,眸光闪过一丝得意来,昂了昂下?巴:“周全周全!放心好了。” 稚陵道:“说来听听?” 说着,将手里另一颗小石子儿也丢进?水中,不偏不倚的,再?次砸出个冰窟窿。 魏浓不甘示弱地拾起一颗,投出去?,却还是只有浅浅白色的坑,不由叹气,道:“谁说薛小姐手无缚鸡之力?的?” 她顿了顿,续道:“这计划么?,咳咳,很简单,只是要你配合配合我。” 魏浓附耳一通,听得稚陵挑起了眉,怀疑道:“……啊?这么?简陋么??” 魏浓嘻嘻笑?说:“俗话说得好,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所以步骤越少越好呀。” 难怪魏浓求她去?陪她,原来是因为,这个“弱不禁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人,旁人来演,都实在太假了。 稚陵实在很怀疑她这计划到底能不能成功,看魏浓如?此自信,她还是将信将疑。 魏浓笑?盈盈说:“阿陵,若我成功了,我一定请你上霓裳阁,挑一百件好看衣服。” 报酬丰厚,加上她的确没有见过上京城的风景,何况这回去?的,还是新落成的、据说仿照江南园林之风筑造的名园沛雪园——稚陵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那说好了,二?月初七,我等你一起。” 等回了家,稚陵跟娘亲说了魏浓邀她去?沛雪园赴小宴之事,娘亲果不其然不同?意此事,搂着她在怀里,叹息着说:“阿陵,这事,娘亲不同?意。” “娘亲,只是同?辈一道游园赏花的小宴嘛,没有什?么?危险的。”稚陵像模像样编了些?人名出来,说都是届时会一起去?的人,周怀淑听得半信半疑:“你说王姑娘她们都会去??” 稚陵狠狠点头,忽然又?想起长公主还有一个儿子?,便是她在洛阳认识的韩衡,韩衡交游广阔之名广为人知,她见娘亲不信,又?搬了韩衡出来举例,才见娘亲又?信了她几分。 只是娘亲仍然眉头深锁。 长公主的沛雪园,若是宴邀公子?贵女们,周怀淑自然不会怀疑长公主要害她家姑娘。 但是…… 这才出了陆承望的事情,也不知稚陵身上的因果有没有解、去?上京城会不会出事,她怎么?也放不下?心。 任凭稚陵怎么?撒娇,她也没有松口。 稚陵向来信守承诺,答应了的事情,绝不会食言,眼看将近初七,稚陵在家里团团转,最后想出了一个险招——翻墙偷偷去?。 这对她来说的确有一些?难度,便得借夜色遮掩一二?。如?寻常一样,娘亲过来看她有没有睡下?,她装做睡着了,等娘亲走后,熄去?灯烛,再?轻手轻脚换下?寝衣,换上一套轻便外衫。 衫子?轻薄,她在这二?月冷天里打了个喷嚏,挎上一只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沿着长廊,猫着腰悄悄地到了墙边。 她早先就让阳春搬了梯子?架在院墙边,树影珊珊里,稚陵刚登了一级梯子?,便被娘亲逮了个正着。 并因此从离地一尺高的地方跌下?来,不幸崴了脚。 周怀淑又?好气又?好笑?,——这姑娘就算被冻得流涕咳嗽打喷嚏,又?崴了脚,还一瘸一拐地坚持说,一定要去?。 她拿稚陵没有办法,见她这般坚定,生怕她此时不答应,这几日她不知还要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来,可不止崴了脚这么?简单,干脆一咬牙答应了她。 不单安排好了舒适的车马,带上一贯伺候的丫鬟婆子?,以及让六名家里护卫一路保护着,初七一早,与魏家的车马一道去?了上京城。 连瀛洲离上京城有百十里路,若是快马,也得骑上一夜,马车要慢些?,得走上两日。 幸得这两日,虽是薄阴天,但没有下?大雪,路还算好走。 稚陵从没到过上京城——这十六年光景中,分明离它极近,可却不曾踏足。 她一路将马车车帘别?起,病未大好,仍强打精神,兴致盎然地瞧着窗外风景。 待见到雪雾里巍峨耸立的连绵山峦,或者一棵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几片叶子?的枯树,甚至是一座不知哪个朝代修筑的破庙,也要惊喜地指给?魏浓看。 魏浓她爹爹乃是个货真价实的武官,魏浓打小便跟她爹学骑马射箭,这会儿耐不住自个儿在马车上的寂寞,骑着马与稚陵的车马并行?,听着稚陵每每遇到个她没有来过的地方,都要喜滋滋地指给?她看。 可魏浓自己看来,那些?风景不知看过多少回,全没有新鲜感?。 她只说:“哎,这些?算什?么?,等你去?了上京城里,才知道什?么?叫做‘天子?脚下?,千古繁华’。” 说得稚陵心神向往。 到上京城的东门时,稚陵怔怔仰着目光,望向东门巍峨的城楼与那铁钩银画的字迹,顺着这门往里看,尚看不出什?么?别?样的景象——只是她忽然一阵心悸。 心悸来得十分蹊跷没道理。 是时,东门外一棵老梧桐树飘下?了最后一片叶子?。 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它。 小宴在初十那日举办,及进?京中,尚要回家里歇一夜,和魏浓暂时分开?后,稚陵头一回被娘亲带到她爹爹的丞相府。 她既新鲜好奇,着实耐不住性?子?四处走走看看。 倒是让周怀淑一路提心吊胆的,生怕稚陵一进?上京城,就会突发什?么?状况。好在稚陵并未发生她设想中最坏的情形,没有立即病得下?不来床,——但也称不上好,只能说和寻常时候别?无二?致,病恹恹的,脸色苍白,偶尔咳嗽得很厉害,走上几步,就要歇一歇。 加上现在还崴了脚。 稚陵却满心都是明日去?沛雪园。 已是入夜,爹爹还没有回来,听府中属官说,爹爹他被宣召入宫了,大抵有什?么?重要的政事。 夜里忽然下?起雪来。 薛俨满心焦灼,本打算白日亲自去?城门口接夫人和女儿,哪知突然岭南来了急奏,陛下?宣他入宫商议政事,这一商议,天就黑了。他着急回家看女儿,唯恐稚陵出什?么?事,谁知临退前,陛下?忽然又?叫住他。 薛俨不明所以,恰见眼前帝王从圈椅上起了身,神情仍然淡淡,与平日一样,没有什?么?情绪。他私心里以为,别?人都说陛下?是喜怒不形于色,他觉得,不如?说是哀莫大于心死。 薛俨怎么?也没想到陛下?叫住他,是要让他明日值守在文华殿,替他处理一日的政务。 等薛俨等人退下?后,吴有禄连忙关紧了殿门,防止夜里寒气窜进?来。饶是如?此,陛下?他还是重重咳嗽起来。 吴有禄拿来厚重鹤氅给?他披上。陛下?神色无异,只是目光定在窗外,纷纷大雪,映在漆黑的眼中,这双幽深眼睛里仿佛也下?起了雪。 他望着窗外,未发一言,吴有禄斟酌着道:“陛下?明日可要去?沛雪园?” 吴有禄想着,刚刚让薛相爷明日值守,应是此意。 陛下?仍未看他,默了半晌,说:“去?准备吧。多安排人手保证太子?的安全。” 他转身出了明光殿。 今夜……为什?么?忽然心悸?就在刚刚,那感?觉,似枯死的树木抽出新枝,疼痛与希望共存着,让他一瞬恍惚。 吴有禄捉摸不透陛下?的心思,太子?看来是要去?的,陛下?自己呢?陛下?没有说。 前几日,长公主进?宫来探望陛下?,说起沛雪园新落成,正好今春开?了各色各样的花,邀陛下?和殿下?一起去?逛园子?。 只是陛下?这十来年深居简出,非必要不出宫,这回一样,没有答应。长公主颇费了些?口舌,陛下?也只说再?考虑考虑。 吴有禄晓得,愈是繁花似锦的地方,陛下?愈是不想去?。但难保陛下?明日不会改了主意,因此,他还是吩咐下?去?,做了万全的准备。 这一夜雪风呼啸。 本已开?春,偏偏又?下?了雪,只怕此夜过后,开?了花的、将要开?花的,都得冻煞。 望着被雪风摧折的花枝,长公主披着斗篷,立在廊下?轻声叹息。只怕她那个弟弟,还是不会出宫。 她那日从宫中回来,韩衡迫不及待便问她:“母亲,舅舅答应来么??” 她答应她小姑子?一家,替外甥女魏浓和她那太子?侄儿牵红线,除了此事之外,还有一桩事——便是她这十几年没对姑娘动过春心的儿子?,竟害了相思病。 从去?年春天起,时常拿出一方碧绿的绢帕发呆,叫她这个做娘的想不注意到也难。 仔细盘问下?来,才知道,韩衡这孩子?在洛阳,她那会儿去?寺里住了一段日子?,他倒好,认识了行?经洛阳的薛姑娘,也就是朝廷里那位薛相爷的独生爱女。 以她们家的地位权势,和薛家自然算门当户对,哪知道,她发现韩衡的秘密之际,人家薛姑娘已经跟陆太尉之子?陆承望定了亲。 她如?何能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劝了这孩子?好几次,一向豁达的儿子?这会儿反倒看不开?了——令长公主疑心,外甥多像舅,这性?子?真是和她的皇帝弟弟颇有相似之处。 不过转机在于今年年初。 韩衡朋友众多,不知从哪个朋友那儿听了个消息,说是薛姑娘的未婚夫陆承望死在益州了。 韩衡当即觉得机会来了,陆承望既死,薛家岂能继续留着这婚约?只是他们尚未开?口解除婚约,怕是担心风言风语,——但,倘若是他的皇帝舅舅,金口玉言亲口赐婚呢?旁人又?怎么?敢非议。 第61章 元光十九年二月初,谁也?没想到,开春时节,是夜天降大?雪。 已抽枝生长的花草树木莫不冻个半死,重重花树一夜之?间缀满白雪,望去如春风忽至,万树梨花。 雪风浩大?,雪中花树经风吹拂,簌簌落雪,纷纷扬扬。 薄阴天气,飞雪如花,沛雪园的正?门大?开,韩衡在门口迎接贵客,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韩衡着急得让人去流翠堂回报母亲,怎知,小厮讪讪回来,低声告诉他:“公?子?,……陛下与太子?殿下已经在流翠堂了。” 韩衡微微不解:“什么?” 他在正?门这里守了这许久,未曾见到他们,何以就…… 小厮讪讪笑道:“实也?怪不得公?子?。两位爷……就真是两个人来的,穿得十分寻常,……而且,走的是园子?的角门。听说守角门的婆子?,给吓得不轻呢……。” 韩衡神?情一阵复杂,末了摆摆手让阵势浩大?的众人纷纷撤下。 待他回流翠堂去拜见他这位皇帝舅舅时,刚步入堂中,便已觉察到了那人身周不同?寻常的,极冷冽迫人的气势。 如小厮所言,陛下父子?二人,穿得实在很寻常。 上首那个男人,银冠束发,一身石青锦袍,锦袍上寡淡至极,不曾绣有?一点彰显他尊贵身份的图案,束着银白锦帛的腰带,腰间挂有?双龙戏水的白玉佩,以及一把长剑。韩衡知道,别人的剑许是装饰用?——但他舅舅这把剑,真的会?杀人。 元光帝修长的手端起黑瓷茶盏,眉眼淡漠,垂眼扫了眼韩衡,让他不必多礼。韩衡忽然眼尖瞧见,元光帝的拇指与无名指上,各戴了一枚嵌黑玉银戒——令人费解。 他放下茶盏时,那只手有?意无意地,便在摩挲手指上的黑玉戒指。 韩衡又看向了元光帝旁边坐着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则一身低调的墨地绣银暗纹锦袍,玉冠玉带,气质冷峻,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不过,俊浓眉眼却要比他父亲柔和一些,据说先皇后家在扬江一带,是个地地道道的温柔美人,太子?殿下眉眼大?约有?几分她的温柔。 简单叙过,未到开宴时候,安排的是去园中逛一逛。 仆从禀报说,请的姑娘公?子?都?到了,正?在流翠堂外候着,可要宣进?来见礼。 若依长公?主自己,定要宣进?来,挨个儿认一认、问一问、聊一聊;不过,此处话事人是她的弟弟,便未必了。 如长公?主所料,元光帝眼皮也?不抬,淡淡道:“不必了。朕喜清静。” 他顿了顿,转头看着长公?主,那双漆黑眼睛波澜不惊,犹如死水寒潭,只颔首道:“皇姐同?朕在园中走走吧。” 说着,让即墨煌跟韩衡两人也?出去,和其他年轻后辈们一起。 长公?主早已料到她这皇帝弟弟会?这么做,所以此前已安排好,让旁的姑娘公?子?们走北边那条路游园,她陪同?即墨浔走这南边一条路,并吩咐了侍从到那边儿跟众人说,不必来见礼,勿到这边来,扰了清静。 她未明说皇帝今日在园中,不过,她想,魏浓心知肚明,在他们中间,应会?跟他们通个气儿。 因此,宽了心,只望她那外甥女把握好机会?,——她等开宴时,再撮合撮合魏浓与太子?。至于?自己儿子?和薛姑娘的事,却得寻一个恰当的时机,跟弟弟提一提。 只是,她尚未见过薛姑娘,也?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能让她这儿子?,为之?失魂落魄。 稚陵哪里晓得今日的好事还有?她的份。 魏浓的计划,说来十分简单。因魏浓不知从哪儿听说,太子?殿下很喜欢梨花,于?是筹划着在太子?殿下必经之?路的一颗梨花树下,假装因为摘花而摔倒了。 等殿下他过来时,魏浓再情意绵绵诉一诉衷肠,最好能让他搀扶她。 此计划,魏浓思来想去,得有?个人配合,这个人必须弱柳扶风,弱到单凭自己的力气没法儿扶她走路;这个人也?必须有?一定的话语权,能帮忙引他过来,还能帮她说上两句话佐证她的真心;最后,这个人最好定了亲。 魏浓于?是将人选锁定在了她这好友薛稚陵的身上。 稚陵本来这些时日病情有?了点儿起色,应魏姑娘这要求,病情不得不又“加重”了,现在她陪着魏浓到了预计的地方,叫做绿衣亭,这亭子?临着涵影池,隔水则是梨花坞,不过这个时节,梨花纵有?,也?只是花苞,何况还下了大?雪。 涵影池结了冰,冰面今可照影。这池上架起一道九曲十折的石桥,可达对?面。只是那边儿是元光帝与长公?主游园的路线,稚陵认为,不去为好。 魏浓已去了绿衣亭前边不远处的梨花树下演戏,稚陵远远儿能瞧见魏浓的梨花青的裙摆,心里想,她穿那么少,不知冷不冷——她自己反正?已经冷得直打寒颤。 今日,她实在冷得莫名其妙,分明照着娘亲的意思,穿成了稻草堆,厚重泥金缎面袄子?,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斗篷,面上绣着蝶穿百花图案,现在纷纷随她一起冷得发抖。 白药和阳春她们和魏浓的丫鬟们都?在前堂里呆着,毕竟魏浓这个计划里,不能有?第四个人出现。 —— 元光帝与长公?主一行走的这南边一条路,沿路楼台较北面更少,多是花林水岸,更为清幽。园中楼阁亭台、假山堆石之?景皆环在涵影池四周,水流蜿蜒曲折,时逢大?雪,临水处业已结冰。 姐弟二人缓缓而行,众多仆从下人们则远远跟着,不敢靠得太近。 绕过一丛雪中青竹,沿着窄石阶曲折攀爬,则到了筑造在小丘上的梨花坞,得名于?此处四下皆栽种梨花,今年竣工,就要开第一树花了,偏偏昨夜下雪,这成片梨花花林,满眼雪白。 此处恰在整座沛雪园的制高点,梨花坞前,可眺望满园风物。 周围梨树覆雪,白成一片,即墨浔伫立着,静静听着身侧长公?主闲聊起家长里短,偶尔应和两声,泰半时候,都?在沉默。 不知哪里忽然响起一两声琴音,即墨浔抬起眼,循声望去,未见到抚琴之?人,可这段曲子?,这段曲谱,他已倒背如流,他怎么也?不会?忘记。 琴音幽幽响在花林中,压过了风雪声,如怨如诉,叫他……有?些失神?。 长公?主道:“景是死景,便安排了府上琴师弹琴。记得吗,就是十六年前,我说的在洛阳街头卖琴的琴师……” 她尚未注意到即墨浔此时的沉默与其他时候不同?,只自顾自地说起:“那琴师的妻子?后来还是病故了,他辗转到我府上,今年恰好跟着来了上京。这曲子?是他最拿手的曲子?,那回不是没听成么,这回让他亲自演奏给你听。” 可说罢,身旁即墨浔仍旧久久沉默不语。她试着唤他:“阿浔?” 好半晌,才见他深沉目光稍抬,眺望着远处,是涵影池、梨花林、沛雪园中的亭台楼阁,还是园外上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舍、纵横交错的街巷?抑或是再远处那巍峨幽寂的宫城?甚至是更远处,一夜白头的微夜山?缥缈得仿佛烟痕的山巅上,隐约是法相寺的高塔,风一过,乌云如缕,便遮去了。 长公?主这才迟缓发现,花林低空上,有?一双雉鸟飞掠过纷纷扬扬的雪风之?中。 他望的正?是它们。 早已过了七十二候里雉始雊的时候,雉鸟成双成对?,鸣声相和。 他轻声道:“皇姐知道,这曲子?的典故么?” 长公?主摇了摇头:“还有?典故?” 他目光追着那双雉鸟而去,嗓音低戚,和着琴声,无比萧瑟:“相传,春秋时,牧犊子?行年垂老而无妻,因出薪于?郊,见雄雉挟雌而飞,有?感于?己,因作此曲,名为《雉朝飞》。” 长公?主轻声叹息:“十六年了,阿浔,你一直未娶,难道还是放不下?” 十六年,将近六千个日夜,从前那个有?喜怒哀乐、心事烦恼的少年,逐渐成了无喜无悲、冷血无情的帝王。 他在最好的年华得到她。 他在最好的年华失去她。 最后,他用?他最好的年华,等着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她。 他成了这曲子?的典故中,那个他曾高高在上地看不起的人。 他以为,那样?的人,谁都?可能是,绝不会?是他——然而,今日在此孑然一身的是他,不是旁人。 双雉鸟已飞得不知所踪,眼前是浩荡大?雪,无休无止,和十六年前初冬的大?雪来得一样?突然,一样?厚重。 琴声渐息,复又只余簌簌风雪声。他沿山阶徐徐而下,忽然望见了隔水那岸的假山石上,有?一道极为瞩目显眼的红衣身影。 那身影…… 那身影!!! 即墨浔顷刻间怔住——那是谁!!! 理智告诉他一个不可能的答案,叫他的脚步钉在原地,然而,这已不是理智所能控制。即便隔着重重花树,隔着一池静水,隔着纷飞大?雪,呼啸寒风;即使隔着十六年茫茫日月;他还是一眼认出她来。 耳畔风声渺远,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九曲的石桥上,离那个身着大?红斗篷的红衣小姑娘愈来愈近。她攀在假山石的高处,不知眺望什么。 稚陵先前冷得四处踱步,不见太子?殿下来——别说太子?殿下,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她觉得,魏浓是演的,她这会?儿再呆下去,恐怕要真的冻死。 第62章 稚陵迟缓地转过脸去,一抬眼,视线蓦然撞进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睛里。 她惊讶地望见那双黑眼睛里,顷刻间寒潭尽化?,乌水惊澜,泛起了潋滟无?比的波光,像是朝阳初升时,映照在满江春水上的粼粼光色。那般动人。 待看清这?张脸时,她不由在心底惊呼:这世上的男人,还能长得这?么好看!? ——她这?辈子,周围的青年才俊见过的多了去了,不乏英俊之辈,无?论是周业,李之简,韩衡,陆承望……他们每一个都堪称百里挑一的美男子,可与眼前人相比,竟都要逊色一筹。 眉如?墨描,鬓若刀裁,高挺鼻梁,殷红薄唇,脸庞棱角分明,宛如?鬼斧神工。 她从未见过如?此俊美好看的男人,几乎立即就看呆了。 薛稚陵这?辈子若说爱好,海了去了,无?论是美景、美食,还是美器物、美衣服,总而概之,便是一个“美”字。 今日见了个如?此美绝尘寰的男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头也?不晕了,心也?不心悸了,胸口也?不闷了,身子都不虚了,现在甚至能蹦起来吃上三大碗饭。 这?个男人年纪大约三十来岁,恐怕已算得上她的父辈人物了,比她认识的那些少年青年们大上许多,因此,他的身周似乎多了他们所不具备的稳重和冷厉,那是终年掌权冶炼出的气质。 若只具美貌,不具气质,便是顶好看的人物,稚陵也?不会?呆呆看半天,至多只在心底赞叹两句,也?就过去了;最难得是二者兼具,这?样的气质,叫他的美貌更添了几分独一无?二的迷人。 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可这?男人,他就算只穿着一身寡淡得不能再寡淡的石青外袍,束一条没有任何花纹图案的银白腰带,更没有佩戴任何熠熠生辉的物件,可仍旧在稚陵的眼里好看得将四下所有风景全都比了下去,朗如?日月在怀,……她脑海中不知缘何,模模糊糊想起一句话:“美姿仪,有天日之表。” 叫稚陵看得舍不得挪开眼睛。 她愣愣欣赏他美貌的片刻中,却看这?个男人长长地凝望着她,眼底无?数复杂情绪,如?江面?上一浪接着一浪涌起沉落,纷纷东流而去。 他哑着声音开口:“你回来了……稚陵。”嗓音低沉滞涩,却又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尽欢喜,像是只要声量高一些,便要惊破这?场令他恍然?不已的梦。 即墨浔年少时,心中有一道月光。 她博闻强识,聪慧善良,心思?细腻,观察入微。 她陪着他在荆楚江东奋力退敌,建立自己的声名?功业;她陪他北上逼宫政变,走过了杀兄囚父夺权的血淋淋的日日夜夜。 她陪着他度过了初登大位众人对他口诛笔伐的煎熬;她陪着他稳定朝堂动荡的时局,整顿一团乱麻的禁宫。 她陪着他在千军万马中厮杀出一条血路,也?陪着他在无?数个昼夜灯昏里面?对着棘手的国事?。 她陪着他面?对众臣反对南征的浩大声势,坚定支持他的每一个决策。 最后,她为?他留下一个孩子,撒手人寰,长辞人世。 忘川河畔,奈何桥头,她却只是摇头,拒受他为?她续的命,不曾有半分眷恋地喝下孟婆汤,毫未犹豫投进轮回,与他死生长绝。 让他在人间,从此孤独一身,一十六年,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怀惘。 一别生死茫茫,碧落黄泉不见,十六年里,无?数个午夜梦回,他蓦然?惊醒,眼前是漆黑冰冷的寂静世界,耳畔那些温柔的缱绻的声音,像潮落了,流逝了,不见了。 即墨浔扶住她后腰的那只手颤抖着,像不可置信一样。 是梦耶?非梦耶? 若是梦,……掌中质感?真实,他明明——抓到她了。 漆黑的双眼中仿佛波光动摇,山倾水泄,眼尾猩红,他低声极温柔地重复一遍:“稚陵,是你么?你回来了……?” 旁人全看得呆了。 谁曾料想,陛下如?此铁血无?情的帝王,竟会?流露出这?样温柔的神情。那张一直冷峻淡漠的脸上,此时嘴角弯起,勾了个温柔的弧度,让人知道原来他也?会?笑,而且,一笑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把稚陵看得目眩神迷,恍恍惚惚,身后却突然?响起另一道声音:“爹爹!” 那声音惊得她回神,记忆旋即停在刚刚太子殿下他仰头对她喊了一声“母后”。 直到此时,稚陵终于意识到她仍被这?个男人稳稳托在他冰冷怀抱中——刚才若没有他及时接住,她便得摔进这?涵影池里了。 她心头迟缓地剧烈跳动起来,震出胸腔一样,与此同时,她也?终于反应过来什么,顿时惊大了双眸。 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他…… 三十来岁……爹爹…… 她惊得一声低呼:“陛下认错人了,我不是……” 随她话音出口,托在后腰上的手掌却益发固紧,眼前男人的目光幽了幽,似笑非笑的,打断她:“认错人?稚陵,你我夫妻多年,我怎会?认错?”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望着他的时候,眼里没有害怕也?没有惊惶,只是诧异和陌生。 她的确像是从不认识他一样。 可若不认识,看见他时,又全然?没有旁人对他的畏惧害怕。 转瞬,他那温柔又欢喜的神情微微一变。 长公主立即在他身前,解围道:“阿浔,这?位是薛姑娘,先前跟你提起的,薛俨薛相爷的女儿。” 薛俨的独生女儿……? 一些久违的记忆慢慢复苏,他想起来了,薛俨的确有个独生爱女,许多回上书告病还家,都是为?了这?个女儿……他蹙了蹙眉,理智终于占据了上风,他重新打量起眼前这?被他禁锢在怀抱里的姑娘。 她的目光清澈天真,是因为?她的父亲乃位极人臣的丞相,才不卑不亢地面?对他么?——而不是因为?……她记得他? 难道他当真认错人了?只是长得太像了? 即墨浔缓缓闭了闭眼睛,那句“我不会?认错人”,在喉咙间滚了一滚,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松开手,睁眼时,目光却格外冷峻,先前的温柔荡然?无?存,似在一瞬间,就又恢复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冷血君王。 看得稚陵心惊胆战,原来爹爹每日要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皇帝! 盯她的那一眼,冷冽如?冰,叫她打了个寒颤。 她竟从他目光里读出一丝哀伤,十分不解,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身后却见是太子殿下,——聪慧如?她,几乎很?快便从这?父子俩的反应里推断出,只怕是他们都将她认成了死去十几年的裴皇后了。 难道她……长得很?像敬元皇后么? 一想起刚刚太子殿下唤的那一声“母后”,她又打了个寒颤,再退了几步,若不是长年做大家闺秀的素养,她早就落荒而逃逃之夭夭,何以要在元光帝那几乎洞穿人心的目光里,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后退。 太子殿下神色复杂地注视她,对她的口型依然?是“母后”,眼底惶惑忧伤,仿佛碎裂出裂纹的冰面?,稍微碰一碰,便会?哗啦一片稀碎。 他像很?不解为?什么她不是他的母后。稚陵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怎么可能生出一个比她自己年岁都要大的男孩子啊。 稚陵这?般想着,愈发觉得自己在这?里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她逐渐后退时,倒还分了个神想着,她这?会?儿要是晕过去就好了,偏偏平时头晕眼花心悸的症状,这?会?儿竟一个都没有出现,叫她想装也?装不出。 即墨浔的视线寸步不离地锁在她跟前,滋味犹如?被无?形枷锁给桎梏住了,他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什么,但?稚陵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长公主见此处无?声之中颇有剑拔弩张之势,连忙笑着打圆场说:“衡儿,煌儿和薛姑娘他们对园子不熟悉,恐怕错过许多景色,你陪同他们一道四处走走吧。” 发生这?一遭事?,稚陵还不忘前边梨花树下苦等的魏浓,虽然?自己还惊魂未定,但?终于还是成功领着太子殿下走到这?里来了。 魏浓怀里抱着一沓不知哪儿来的梨花枝,——不过显然?不是现场折下的。她今日描眉敷粉涂胭脂,装扮得十分清雅素净,但?不显得太寡淡,一身梨花青的衣裙,因为?单薄,所以衬得她在梨花树下瑟瑟发抖,也?可用另一词形容:楚楚可怜。 稚陵使眼色示意魏浓赶紧抓住机会?,魏浓一番诉衷情,依照原本的计划,说了洋洋洒洒一堆,并将怀中花枝献宝一样献给他。 怎知太子殿下他的目光轻轻瞥过她这?里,幽晦莫名?,话却是对魏浓说的,他轻声说:“魏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梨花么?” 魏浓当然?早有应对,将梨花的品质一一举例说明,赞颂他如?何如?何纯洁高雅—— 可他只轻轻叹息:“是因为?,我母后也?喜欢梨花。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她的喜好。” 稚陵霎时间愣在当场,却不知为?何,骤然?头晕目眩,眼前一黑,猛地倒下去。 —— 先才在梨花坞上,长公主已寻了个机会?,跟她这?皇帝弟弟提了一提,便是这?薛姑娘定下亲事?的未婚夫婿陆承望在益州出事?了,衡儿又心慕薛姑娘已久,望他能做主出面?,成全两人姻缘。 第63章 “不好了!薛姑娘晕倒了!” “阿陵!阿陵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我?,我?跟伯父伯母都打了包票的!……” “母……薛姑娘!薛姑娘?” “先扶薛姑娘去最近的剪霜楼歇息罢,我?已让人去请大?夫了——” “韩公子——拜托你再派人去跟薛伯父和伯母说一声吧!呜呜……阿陵,早知道我?就不带你来了……” 混乱嘈杂的声音逐渐淡出了稚陵的脑海,她晕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上京城里,恐怕的确有煞气,老道士诚不我?欺……。 稚陵晕倒得很莫名其妙。晕过去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白药、阳春几人在前堂,听到小厮跑来告知她们的消息,白药还算稳重,阳春是捂着嘴差点尖叫出了声音,“这下?可怎么好!姑娘,姑娘果然出事了!” 顾不得再说旁的,几人急忙赶去绿衣亭那里,几个婆子侍女一并连搀带扶,将?稚陵安置到了剪霜楼的二楼卧房里。 韩衡也派了人去请大?夫,但这时恰逢大?雪,积雪难行,不知大?夫几时才能到。 剪霜楼是园子临水处筑的一座用来登楼赏景的小楼,只二层高,稚陵被婆子丫鬟们背到了二楼的卧房里。 魏浓急得团团转,在床沿边上坐了又站、站了又坐,如热锅上的蚂蚁,不住地在稚陵跟前,一会儿拿手贴一贴她额头,一会儿又在她跟前低低地抽泣,小声唤她:“阿陵,阿陵你快醒醒……” 不得不说,魏姑娘这会儿比刚刚在太子殿下?跟前诉衷情时,哭得更真情实感。 这斗室里有寒风穿过,冷得魏浓一哆嗦,正要?起身去把?这扇观景的花窗关?上,倒是那边一直不言不语沉默着的太子殿下?,忽然几大?步迈到窗前,先她一步,伸手轻轻关?好了窗。 韩衡忙着处理琐事,心?知此事若叫外人知道了,于薛姑娘未必是好事,又见?这屋里乌压压聚了这样多人,虽然显得热闹,可也不利于薛姑娘休息,便让无关?紧要?的人都先出去。 他自然有些私心?,极想在稚陵身旁照料她一二。若是能让她心?中对他有些好感便更好了……他在心?中叹息,望着床帷间的静谧合眼躺下?的姑娘,手指不自然地攥住了袖中藏的手帕一角。 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并不是在洛阳城中,而是上京城。 韩衡作为东道主,留在这里,关?切宾客的情况,无可厚非;然而魏浓是稚陵的至交好友,自然要?在这儿陪她,他实在没法开口让魏浓也出去,毕竟,人家比他更名正言顺些。 待婆子侍女们三三两两出去后?,这屋中就只余魏浓、他以及薛姑娘身旁的两位贴身丫鬟。 不——还有站在花窗前,不甚显眼的一位玄衣少年。 太子殿下?只远远伫立着,既不上前,也没有出去,这不近不远的距离,谈不上失礼,也算不上关?心?。 韩衡走?到花窗前,同他低声道:“殿下?,这里有我?就好。”他看了眼窗外,大?雪飘飞着没入涵影池中,他试着搜寻了一番他母亲与皇帝舅舅的踪迹,遥遥见?到对岸的小径上依稀几人徐徐而行,大?约正是他们。 韩衡言外之意是,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呆在这里,况且是不熟悉的姑娘,不太合适;太子殿下?不如下?去逛园子,过些时候就该开宴了。 纵然有刚刚那出意外,韩衡疑心?薛姑娘容貌肖似先皇后?,然而这肖似归肖似,总不能因此,就真把?这未出阁的薛姑娘当成皇后?来对待罢。 太子殿下?目光淡淡,向外走?去,韩衡陪同他踏出屋门,却?见?他停在门外的廊道上,立在阑干旁,只眺望楼外风景,没有半点要?下?楼离开的意思?。 韩衡不解,他才静静说道:“丞相是我?恩师,薛姑娘是恩师之女,我?在此处,并无不妥。” 他回绝了韩衡的提议,但这个理由虽然牵强了些,毕竟是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旁人也不能再说什么。 韩衡也无话可说,只能由着他留下?来。 至于别人,则没有什么好理由呆在这儿看热闹了。韩衡肃清了旁人,吩咐众人不准乱嚼舌根,胡言乱语。 他回头悄声进了屋中,远远看了看薛姑娘的情势,再低声问白药道:“薛姑娘之前有这般症状么?一贯吃什么药?大?夫一时半会儿恐怕赶不过来,若是知道平日?吃的药,我?可让人立即去备。” 白药为难不已,垂着眼摇了摇头,说:“多谢韩公子的好意,可我?们姑娘……姑娘她这些时日?都没有晕倒过。去年冬月病了一场,病情起起伏伏的,有些反复,至今未愈……只是,也不曾像今日?这样,突然晕过去……” 她顿了顿,好在因为姑娘是个药罐子,她身上便常年备着药方?抓药,她从贴身锦囊里取了张纸递给韩衡:“这是姑娘近日?吃的药。” 姑娘吃药很有讲究:姑娘不喜欢吃药,偏生是个药罐子,所以在药上面很头疼,配药时,能做成丸子的就做丸子。最?让姑娘头疼的是煎出的药汁,白药以为,姑娘生病丢了半条命,喝药则会丢了另半条命。 因此,夫人专门安排人做蜜饯果子,搭着药吃。这蜜饯果子里,姑娘最?喜欢的是青梅果,要?熟透了的,否则太酸涩,姑娘也不爱吃。 白药将?这些情况挑了几条说出来,自也没抱着什么希望,能叫韩公子跟相爷和夫人一般对自家姑娘上心?。 韩衡听了,若有所思?,接过药方?瞧了瞧,温和笑道:“我?知道了,这就让人去准备。” 阳春现在脸色都还煞白着,陪在姑娘床边,听到韩衡跟白药的对话后?,小声嘀咕:“这下?好了,夫人若知道,绝对再不让姑娘进京了。” 韩衡微微一愣:“阳春姑娘,这话怎么说?” 阳春跟白药对视了一眼,晓得这话不能乱说,便只垂眸摇摇头,没再吱声。 韩衡起初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可转头吩咐完人去准备药和蜜饯后?,又琢磨起来,不禁想,莫非阳春的意思?是,薛相爷夫妇十分?宝贝薛稚陵这独生爱女,她今日?在这儿出了事,相爷夫人是不肯再放她出游了? 韩衡不由蹙眉,愈发觉得此事一定得处理妥当,至少在薛家那边儿,不能让他们觉得,沛雪园是个危险不宜来的地方?。 他这厢思?绪万千,抬起眼时,却?看太子殿下?他仍然八风不动地站在阑干旁,身形笔直如松,雪风扑面,簌簌打在了脸上,韩衡道:“殿下?,这里风雪大?,不若先在侧房里休息?” 太子殿下?那张俊美淡漠的脸上毫无表情,闻言亦只是轻声拒绝他:“不了。” 他似乎蹙了蹙眉:“怎么大?夫还没来?” 将?近午时,但天?色阴沉晦暗,韩衡道:“大?约,雪太大?了。” 即墨煌的眉头仍然皱着,像对许多事很不解。他虽在眺望风景,不如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双乌黑的狭长眼睛微垂,纤密长睫沾满了细细雪珠,融化了后?,仿佛泪盈于睫。 倒令韩衡觉得,他这时候看起来,没有可怜的神情,却?尽显悲哀之态,虽然他不知哀从何来。 这般,两人在廊上又等?了好半晌,小厮来报说快要?开宴了,长公主请各位主子过去兰华水阁。小厮恭恭敬敬,又格外咬重了“各位”二字。 兰华水阁就在涵影池以西,地方?宽敞,装饰典雅,用来招待贵客再合适不过了。不过,距离剪霜楼格外远。 只是韩衡刚要?疑惑问,薛姑娘怎么办,太子殿下?已先回绝那小厮说:“我?不去。” 小厮一听,为难道:“殿下?……” 他头也不回,只淡淡伫立着,道:“不必为难,你如实回禀姑姑就是了。” 小厮却?小心?地瞧了眼韩衡,才硬着头皮开口说:“殿下?,是陛下?亲口吩咐的,叫您、公子还有魏姑娘都过去。” 分?明是个冷天?儿,在陛下?跟前听吩咐时,他浑身冒冷汗,现在面对着太子殿下?时,又开始冒汗。 小厮半晌没听到动静,恳求自家公子,韩衡才开口,笑了笑说:“殿下?,既然舅舅有吩咐,先去宴上罢。” 太子殿下?似乎深深呼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妥协,眉目却?染着一层晦暗色。下?楼之际,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在最?后?台阶上,回头瞧了一眼。 满天?飞雪而已。 小厮心?想,陛下?的话,谁又敢不听呢,陛下?定要?太子殿下?过去,——不过,他更不解的是,殿下?为何要?留在这儿,陪着薛姑娘。 连魏姑娘也要?过去,……这下?,剪霜楼这儿,在薛姑娘这里守着的,除了阳春和白药,只剩下?外头伺候的侍从们了。 哪里知道,即墨煌几人到这兰华水阁时,四顾望去,旁人都在,见?他们过来纷纷起身见?了礼;但,尊位之上只长公主一位,元光帝不知所踪。 即墨煌眉头轻蹙,快步走?到长公主跟前,低声问:“姑姑,爹爹呢?” 韩衡若有所思?,看向门外。 长公主目光微微一闪,笑了笑,眉目柔和,说:“你爹爹他不喜欢这种场合,独自去了风来居用膳了。他还叮嘱你,勿要?做什么不合身份的事。” 这话一下?叫即墨煌无话可说了,哽了一哽,眉却?益发蹙得紧。心?里记挂着事,所以这场小宴,他用膳用得丝毫称不上快活,哪怕都是山珍海味,他也觉如同嚼蜡。 第64章 稚陵僵住归僵住,目光却还?是忍不住打量元光帝他?这张脸——生得实在是挑不出一丝不好。她甚至分了个神想,难怪旁人都说,他?平日?总冷着脸,若是成日?带着笑,……真是叫人目眩神迷,恐怕威严就要大打折扣了。 此时他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逆着光,烛光柔和地落满他?侧脸,衬得他?眉眼多添一丝丽色。 她晃了晃神,才?记起回答他?,便说:“回陛下,……我感觉好多了。” 没有等她开?口问旁的事情,眼前俊美的帝王先她一步,闲谈似的含笑问她:“薛姑娘莫非第?一次来上京城,水土不服?” 稚陵抿了抿唇,睁大了乌浓的眸子,眸中一片惶惑,点头小声说:“是……第?一次来。”难道说晕过去是水土不服?可连瀛洲离上京城,也只百十里远,恐怕是“煞气”作?祟。这句话?她不能说,只心里嘀咕一二。 她虽不害怕他?,但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到底有些紧张,缩在锦被里的手不自觉中攥紧了被角。 元光帝轻哂:“难怪朕从未见过你。” 稚陵已经记起了在沛雪园中的记忆,对他?这么一句话?,自然而?然地生出些联想。若不是今日?陪魏浓来赴这赏花宴,她何以会碰到他??又何以被错认成了他?的亡妻,从而?生了些误会来…… 此?时?她预感很?不好?,忐忑不已,干脆直说:“陛下怎么在这?……这是哪儿?” 爹娘娇惯长大的,多多少少有些娇纵的性子,稚陵情急之下,素日?的礼数也就忘在脑后,她只担心他?下一句要说这里是宫中,他?将她掳过来了。 眼前人目光幽深莫测,嗓音低沉温柔,但总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朕救了你。帮人帮到底,自然在这。这里,是剪霜楼。” 稚陵转瞬想起早间,她攀到假山石上探看太子殿下的行踪,意外摔下去,的的确确被元光帝救下来。一想到此?事,她脸颊发起烫来,不由自主地又攥了攥手指。 她垂下眼眸,十分客气知礼道:“多谢陛下那时?救我……”她顿了顿,急忙又抬眼问,“那……阳春呢?白药呢?” 她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她们,这斗室之中,只他?们两?人!? 她脸色微微一变,再看着即墨浔那张脸,他?注视她的视线晦暗莫名,含着淡淡的笑痕,聊胜于无,不过嗓音仍然温柔,道:“她们就在外面。要她们进来么?” 稚陵咬着嘴唇,点点头。 他?温声说了个“好?”,便起了身离开?,她听到有门开?合声。 透过床帷,依稀看到他?离去的背影。 莫名熟悉。 元光帝这些行径,叫稚陵有些迷糊不解,怎么跟外人说的不一样?不是说他?是个……极冷血无情,阴鸷冷漠的帝王么? 更不解的是,阳春和白药两?人进来时?,眼观鼻鼻观心的,不约而?同都沉默着,连素来聒噪的阳春,这会儿都闭紧了嘴巴。两?人到了床边,稚陵连忙问她们发生了什?么,白药偷瞄了眼门外,只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说:“姑娘晕过去了,就一直歇息在剪霜楼。……已经戌时?了。” “魏浓呢?” 白药说:“魏姑娘就在楼下。” 她顿了顿,似有点心虚,“姑娘放心,之前已经去了信回府上说了情况,不过夫人今日?去了陆府做客,相爷又在文华殿值守,没做主的人,还?是薛平安驾了车马要来接姑娘回去。但姑娘迟迟未醒,长公主便做主让姑娘先留下休息,等姑娘醒了再说。……大夫此?前来过了,只说姑娘是气血亏虚,耗费了精神,今日?天气又冷,才?晕倒的。” 稚陵听后,大致晓得了来龙去脉,翻身下了床,整饬衣裳,白药帮她穿好?这一件接一件的衣裳,梳妆打扮一番,稚陵望了望镜里,竟不显半分病容苍白,脸色反而?红润润的,让她奇怪,又问:“大夫开?药了么?” 白药微微摇头:“原本韩公子着人去准备了姑娘近日?吃的那味药,姑娘昏着,没吃下。” 那倒怪了!没吃药的话?——稚陵心道,她活了十六年,还?从没觉得有这种“身体倍儿棒”的感觉。 她抬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忽然僵了一僵,“总不会是‘回光返照’罢!” 阳春连忙“呸”了好?几声:“姑娘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分明就是姑娘出来游玩,心情好?了,身子也跟着好?了。” 稚陵若有若无地点点头。 出了门,只见夜色笼罩,廊下一排精致秀丽的琉璃灯,照射出廊外漆黑夜幕里的飞雪。 只魏浓魏姑娘在,正?抱着胳膊在廊上走来走去,听到声音,急忙回头来,一把抱住了稚陵,声音发抖:“我的小姑奶奶,你总算醒了!我都不敢想我怎么跟伯父伯母交代!哎,快走罢——我得亲自送你回去。” 稚陵说:“你放心,我这不是没事么?” 出了剪霜楼,谁知浓夜里迎面撞到一道宝蓝身影,那身影徘徊楼下良久,琉璃灯光中,容颜清俊温柔,向她们几人笑了笑,温和说道:“薛姑娘;表妹。”他?撑着伞,伞面上积了薄薄一层雪,“母亲嘱咐我送两?位回去。” 稚陵道:“长公主现在歇息了么?”她本还?想向长公主道谢兼辞别,韩衡只说他?母亲安睡下了,稚陵才?放弃打算。 今日?发生了这许多事情,稚陵心头一团乱麻,本该疲惫不堪,偏偏今日?睡了个饱,现在没什?么困意。 她和魏浓刚出园子,却见魏浓她爹爹正?守在园门口。 “爹!?你怎么来了?” 魏浓刚诧异着出声,便被她爹示意着噤声:“嘘——”他?使?了个眼色,稚陵和魏浓顷刻明白过来。 作?为龙骧卫尉,魏允出现在这儿,稚陵以为,要么魏伯父是来接魏浓回家的,要么是因为元光帝就在附近。 果不其然,是因为后者——魏允说:“薛姑娘,陛下有请。” 说着,将魏浓给带走了,稚陵听得一呆:“陛下!?我?” 诧异时?,她终于瞧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陌生的车舆,上有天子徽记,边角盘饰贵重精致,华盖翠羽,灯火光明。重重羽纱遮覆中,车舆窗口的朱红色帘帷被一只雪白的手挑开?,从如昼光明中,可看到那人棱角分明的冷峻侧颜。 鼻梁高?挺,眉眼深邃。 薄唇一张一合,嗓音低沉,语气不容置喙:“上来,朕送你回家。” 稚陵吃了一惊,惊讶地望他?,可他?眸光不转,并不看她,那意思也是:此?事她毫无拒绝的余地。 不过他?还?好?心解释了一句:“朕让丞相在文华殿值守,以至于他?不能过来接女儿回家,朕替他?一替。” 稚陵硬着头皮上了这车舆,发现比想象的要宽敞多,容得下她坐在离即墨浔很?远处。 他?的目光淡淡点过来,不过,好?在没有就此?要求她坐得更近些。这车舆里悬挂的琉璃灯照得人无可遁形,即墨浔单手支颐,眉目淡淡,目光收回去后,似在望着窗外。 静默无话?,反倒生出些尴尬来,稚陵却实在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容貌,愈发觉得赏心悦目,更觉得今日?不多看两?眼,说不准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看的脸了,乃是一大亏损。 她心里如是想着时?,忽听即墨浔启声:“薛姑娘……平日?也气血亏虚吗?” 那嗓音薄哑低沉,俨然有几分怀惘。稚陵却毫未听出这个“也”字的意味,只当是字面意思的关心,便说:“从小就是,说好?不好?,说坏也不算太坏……” 即墨浔听得喉咙一哽,忍不住抬起眼看向她。烛光里,她梳着惊鸿髻,一身大红色斗篷,巴掌大的小脸被这身艳丽的红色衬得雪白。乌浓双眸映着明灯,像秋水盈盈。 他?心口滞闷酸楚地想,明明转世了,……她身体为什?么还?是不好?,这份苦,又为什?么摆脱不了。 他?低下眉来,说:“改日?让太医替你看看。……或者,张榜招名医进京。” 稚陵当他?是随口一说,她与他?非亲非故的,……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即墨浔瞧着她道:“丞相为国鞠躬尽瘁,朕关心关心他?的掌上明珠,也不为过罢?” 他?撑着腮,神情很?是温柔,一时?之间,稚陵没有找到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好?点头应和了两?声。 离丞相府没有多远了,即墨浔又似有似无地说:“听说薛姑娘字写?得很?好?。” 稚陵本只想说“一般一般,都是爹爹教得好?”,突然想起一桩事情来,便是她在洛阳替人代笔一事。 她霎时?间心虚下来,又连忙改口说“不好?不好?,写?字实在很?难”,也不知元光帝知不知道那代笔之人是她。 要是知道的话?,该不会还?这样和颜悦色了吧?毕竟那次太子殿下重伤,写?家书瞒下他?,听魏浓的意思,后来他?很?生气来着。 哪知道下一句话?他?便低笑着说:“是吗?朕怎么觉得薛姑娘天赋异禀,尤其是在,临摹字迹上……” 稚陵心头一咯噔,下意识抬眼,与即墨浔四目相对。 车舆却稳稳停下了。 他?说:“到了。” 第65章 随他话音落下?,稚陵那颗心吊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连忙跳下?马车。 谁知?她忘了前些时候崴了脚,一着地?,险些摔在雪地?里,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挽住。 她?惊魂未定,心扑通扑通跳着,回过头来,隔着霏霏的细雪,半倚在车门处的即墨浔伸出手挽住她的手,神色一瞬惊惶,却像是惊鸿一现,极快地?恢复成了淡然?平静的模样。 灯烛柔和的光镀在他的容颜上,他静了静,良久才松开手,只低声说了一句:“小心。” 稚陵觉得被?他碰到的地?方?骤然?腾起一阵滚烫来,不自觉地?将手背到身后。 大约是这下?意识的动作被?他看到,即墨浔眉头微蹙,手顿在半空中,僵硬着慢慢收回,并?抬手放下?了重重车帘。帘帷厚重,这下?,只模糊能见到他的轮廓影子了。 他道:“你回去罢。” 细雪纷纷,不过起了北风,稚陵刚要转身投入家的怀抱——背后倏地?响起了元光帝极轻的叹息:“……薛姑娘。” 稚陵脚步一顿,以为他还有什么话想说,便问?:“陛下??” “你的生辰在九月?” 稚陵摸不着头脑,他做什么要问?这个?不过看在他两回救了她?的份上,回应说是。若是擅长察言观色的吴有禄,便会?知?道陛下?问?话,只管回答就?是了,别问?其他的;但稚陵从?来不懂这些弯弯绕绕,觉得不解便要问?出来:“陛下?,怎么了?” 车舆中再没传出什么声息,稚陵眨了眨眼睛,等他后话,即墨浔却说:“没什么。”嗓音晦涩哑沉,很快被?寒春夜里的冷风吹散。 翠华摇摇行去,车舆仪驾逐渐远出视线,稚陵搓了搓手,跺了跺脚,怎么刚刚还不觉得冷,现在却冷极了—— 薛平安驾着自家车马,载着其他人回来,刚刚才到丞相府门口,阳春忙不迭跳下?车来跑到稚陵的旁边,和?白药两人拥着她?左看右看,两人提起那位,讳莫如?深,只敢低着声音问?:“姑娘,姑娘没事罢?” 稚陵抬手愈发拢紧了自己的斗篷,一面进了家门,一面摇头说自己很好。 阳春忙不迭说:“姑娘,上京城真是太危险了!姑娘呆在连瀛洲是对?的!” 毕竟,上京城里有那样一座大煞神呀!姑娘不知?道,陛下?那时到剪霜楼来探望姑娘,语气冷硬让她?们出去的时候,她?原还想硬气些,只被?陛下?一个冷冽眼神扫过来,她?跟白药两人就?很不争气地?吓得魂飞魄散。 至于后来又询问?她?们些许关于姑娘的事情,比如?名字是哪两个字,相爷和?夫人平日待她?怎么样,旁的亲戚待她?又怎么样,素日喜欢什么……她?们本不想说,然?而在陛下?的威慑之下?,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太丢脸了。 好在问?的并?非什么要遮遮掩掩的问?题,只是寻常,叫阳春甚至怀疑,陛下?难道没瞧得上魏姑娘做太子妃,却瞧上了她?们姑娘做太子妃么? 这想法叫阳春担惊受怕一整日了,连忙跟稚陵说了,稚陵一呆:“太子妃?不可能。”她?绞了绞大红色的衣带,眉目纠结成一团,元光帝的态度,并?不像相看儿媳妇罢——相看儿媳妇,应似周夫人那样和?蔼亲切,但……。 白药也在旁边说:“你憋了一日没跟我说的猜想,就?是这个?……我听太子殿下?说,”她?顿了顿,“咳咳,偷听韩公子与太子殿下?说……只是因为,姑娘今日穿的这一身衣裳,像极了他母后的画像上穿的那一身,所以认错了。” 稚陵微微诧异:“啊,原来只是衣服相像……?” 白药皱着眉头说:“太子殿下?是这样对?韩公子说的,大约还有前言后语,我却没听到了。” 说话间,稚陵还在回想今日发生的种种,旋即响起一连串脚步声,猝不及防被?人给搂到温热怀里去了,以及娘亲她?焦灼的声音:“哎哟……我的闺女,……可算回来了!快快,快让娘亲看看,怎么回事啊?别杵在这儿,快进去再说。” 入了厅里,暖融融的炭火叫众人身上覆的薄雪悉数成了晶莹水珠,稚陵窝在娘亲怀里,把今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毫未隐瞒,连在车舆上,即墨浔跟她?说什么话,也全告诉了娘亲。 听得娘亲她?心惊胆战,等她?说完,却忽然?小心捧起她?的双颊来,仔细端详了好一阵。稚陵眨巴眨巴乌浓水润的一双眸子,半晌,娘亲自顾自喃喃说:“这可不是小事……等你爹爹回来,……” 等爹爹回来要做什么,娘亲没说。 稚陵回自己房中,洗漱以后,躺到柔软的床上,正见到床头檀木架上摆放的那颗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她?想起这是元光帝上次在十月里赏赐的定亲贺礼。 她?思绪纷杂,无意识一颗一颗拨弄起手腕上的珊瑚珠串,心里晓得,陆承望八成是如?娘亲所言,回不来了,那么…… 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眉心这颗红痣,到底是什么因果,…… 稚陵本以为这回去沛雪园出了事,第?二日爹爹娘亲定要八百里加急地?把她?送回连瀛洲。 却并?没有。 她?心里倒乐得开花,以为此?事应该没有什么后文了,一切正常,便十分惦记着跟魏浓约着出门四处游玩;可娘亲又不准。 这让她?很苦恼,既不回去,也不出去,成日窝在府里,委实憋闷。 ——何?况,她?近日觉得身体倍儿棒,若不趁此?机会?多玩几天,下?回说不准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直到三五日后,娘亲跟她?说,要领她?去楚国公家做客,楚国公府的三房添了个姑娘,摆满月宴。 “娘,楚国公府跟咱们家没什么交情罢?”去的路上,稚陵还一头雾水,却看娘亲神色严肃,稚陵冒出个大胆的想法,难道爹爹他近日在朝廷不得意,要旁人的帮衬了?——虽说这一点儿不符合爹爹的形象,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为什么要去个陌生人家做客。 周怀淑只笑了笑说:“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曾经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呢。” 说起美人,稚陵便来了劲,立即睁大了乌浓的眼眸,不过还是稍稍克制地?说:“不信,定没有娘亲好看。” 楚国公乃是今上元光帝的小舅舅,世子萧盛,则娶了表妹谢疏云。 稚陵见到她?时,不禁看得一愣,暗自打量着,这位夫人云鬓花颜,一身湖蓝织金的锦衣,搭一条黑狐狸毛的披肩,眉眼上挑含笑,气势十足。 如?娘亲所言,这位世子夫人,的的确确是位大美人。 可等那位夫人见到她?时,却也微微一愣。 世子夫人刚打发走?了身边几个婆子丫鬟去忙,恰好无人在身侧,周怀淑见她?这神情,霎时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由问?:“世子夫人怎么了?” 周怀淑早先就?跟薛俨商议过,这京中见过裴皇后的人虽少,却也不是没有,好容易想起来,这位楚国公府世子夫人必然?是见过她?的,因此?提心吊胆地?带了稚陵过来,想让她?瞧瞧看——到底像不像。 倘使真的相像……那便要刻不容缓带着稚陵远离上京城了。 谢疏云愣了好一会?儿,嘴唇轻颤着,但极快敛去了神色,只如?一贯时候笑起来,说:“没什么。薛姑娘容色倾城,叫我也看得失神了。” 四下?别无旁人,周怀淑才压低了声音问?她?那个问?题,谢疏云袖中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想起三日前,宫中来人赏赐了些东西,以及那位黄门官带来的元光帝的警告。 她?笑了笑,摇头望着稚陵那张脸,说:“不像。” 目光深深。 周怀淑却终于松了一口气。 至于回到府上,稚陵旧事重提说,想出门找魏姑娘去玩时,周怀淑也答应下?来了。 她?想,元光帝这十来年都?是没开花的铁树,断不会?因为一个漂亮小姑娘就?开花了,他大约过几日就?忘了稚陵。 稚陵面上仍做是克制收敛、知?礼温和?的样子来,不过心里欢呼一声,已想好了接下?来一个月的行程,要将上京城逛一个遍。 然?而,她?的计划,中道崩殂。 因为二月十五那日,一个难得的晴日里,在梨花云云中,禁宫里黄门官捧着一卷圣旨到了她?家里来,点她?入宫。 甫一听到前半句,周怀淑差点晕过去,好险黄门官笑眯眯地?续读道,是入宫做太子伴读。 历来做皇子伴读的都?是男孩子,何?况太子殿下?已经十六岁了,陛下?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此?事来? 稚陵听后,呆了呆,问?那黄门官:“只我一个人么?” 黄门官才说,并?不止她?一个,还有魏大人家的姑娘,以及别的几位公子,林林总总有十五人之多。 稚陵讶然?不已,这么多人陪太子殿下?读书?试想若是有这样多人跟她?一起读书,她?哪里还有心思读书—— 像是怕他们多心,这黄门官又解释了一句:“夫人放心。是陛下?听闻薛姑娘素有才名,又颇通音律,而殿下?他擅长鼓琴,无人可鉴,觉得寂寞罢了,才宣召姑娘入宫做伴读。” 周怀淑只觉得更放不下?心了。 好在这圣旨上头有一句尤为重要,便是做这个伴读,可得令牌,随意出入宫门。 薛俨甫一从?衙门回家,晓得此?事,望着那黄澄澄的圣旨,自是明白金口玉言哪里能朝令夕改,见自家夫人神色郁郁,宽慰她?说:“太子殿下?在弘德馆读书,并?不在后宫中,况且殿下?已经受了荆州道道台金印,单纯读书的日子,往后不会?太多。我在宫里,也能看顾阿陵一二。” 第66章 三月三,上巳节,水边多丽人。 稚陵前一日还问魏浓,明日出不出去玩,到沛水水滨踏青去。魏浓摇头,表示太?子殿下要苦读,她就陪同他一起苦读。 稚陵干笑两声,托着?腮说:“那我可自己去了。” “你?怎么去啊?” 稚陵说:“坐马车去。” 魏浓:“……不用告个假么?” 稚陵笑眯眯地说?:“那就拜托魏大小姐了。届时若没人问我,你?也不要提,等人问起,你?再说?。” 魏浓探近了身子,低声地说?:“去踏青?只你?一个人?那多无聊啊?” 稚陵老成地叹气:“老生常谈的?事情了。我娘让我又去相看……” 魏浓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捂着?肚子,末了问她:“薛姑娘,你?难道没有什么心上人么?” 稚陵目光微垂,半晌,又抬起眼睛看着?魏浓,凑近了问她:“心上人,是什么滋味呢?” 魏浓吃了一惊:“你?想到陆公子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嘛?” 稚陵细白的?手腕转了转,腕上的?红珊瑚珠子在明媚春光中莹莹泛着?光,她拨了拨珠子,说?:“有。……只是我总觉得,没有诗中描绘的?刻骨铭心而已。浓浓,你?也是这样么?” 魏浓沉默了一会儿,托着?腮说?:“是不是你?什么都不缺,便没什么世俗的?念头了?” 最后魏浓给她的?建议是,相看时,相看一个让她觉得刻骨铭心的?——稚陵无言以对。 因此,今日稚陵的?座位上空空如也。 魏浓到了弘德馆里,照例笑盈盈地跟太?子殿下他没话找话地聊了半天,却见太?子殿下的?目光四周逡巡了一番,欲言又止的?,最后却什么也没问。 魏浓倒觉得太?子殿下有些坐立不安,太?傅在上头讲了半天,他却像在出神,挨过?半个时辰左右,终于等到太?傅他休息一会儿,便按捺不住问她道:“怎么不见薛姑娘?” 魏浓心大,只当是太?子殿下发?现今日实?在是踏青出游的?好日子,借稚陵溜走这件事来发?挥发?挥,从而达到自己也能出去游玩的?目的?,于是装作惊讶的?样子,告诉他:“啊!我竟忘了说?!薛姑娘去了沛水之滨踏青,还叮嘱我帮她告一日假来着?!” 即墨煌愣了愣:“踏青……” 他又问魏浓怎么没有一起去,魏浓说?:“殿下若去,我也去。今日是上巳节,踏青出游的?好日子。”踏青出游,亦是未婚男女相会,互赠兰草表心意的?好日子。 眼前这少年?低声重复了一遍,忽似想到什么,眉眼顷刻慌张起来,立即起身出了弘德馆,魏浓追他不及,太?子殿下身影消失在馆外,留下一众太?子伴读和正在喝水的?太?傅面面相觑。 —— 沛水之滨,早已有许多游人往来。水岸芳草接天,春日和煦风中,众多丽人衣袂翩翩,稚陵抬手拨开帷帽的?长纱,眺望一番,娘亲在后头说?:“喏。” 说?着?,将一大把准备好的?兰草递到她手心里,笑着?说?:“这沛水之滨,娘亲打听过?了,历来就是结缘的?好去处。” 稚陵讪讪一笑,听着?娘亲的?意思是,原来总是一个一个相看,效率低下,但沛水滨上巳节这一日,可以先广撒网,再精挑细选一番。 稚陵抱着?这一捧兰草,娘亲又说?:“拣人多的?地方去,可别独自走得太?远了。” 稚陵重将帷帽的?长纱放了下来,遮住脸。才走出五六步远,只见这里有三四名?蓝衣士子临水谈笑。她们经?过?时,却又住了声音,纷纷看过?来。 白药在后头悄悄说?:“姑娘,你?瞧那几个怎么样?” 稚陵目不转睛,淡淡说?:“夸夸其谈,神情夸张,要么哗众取宠,要么腹中空空。” 阳春则贴心地指了指另一边五六个贵公子打扮的?男子,低声问:“姑娘,看看那边——” 稚陵瞧过?去,目光极快收回,轻声说?:“纨绔子弟,目有倦色,言辞轻浮浪荡,只怕都耽溺于酒色。” 她走了好半晌,折过?身,撩开帷纱回头望去,春风拂过?,石榴红的?裙裾飘摇翩跹,似在风中起舞。束着?腰的?碧绿丝绦也纠纠缠缠地胡乱飘飞着?,稚陵发?现已走了很远,搓了搓手里的?兰草,——然而兰草一支也没有送出去,同样的?,一支也没有收到。 阳春认为原因有二,第一,姑娘戴着?帷帽,旁人不晓得姑娘容貌多好看,这样短时间里,也无从得知姑娘的?才学品行,递兰草的?人便筛下去许多;第二,好不容易有来攀谈的?公子,问及姑娘的?家世,姑娘说?是京里开绸缎铺子的?——那些显贵家的?公子多数又很瞧不上商户之女,于是再筛下去了许多。 至于剩下来的?小部分里,实?在也没有什么很好的?——至少,全都比不上陆公子。 姑娘从不会委屈自己,何况是婚姻大事,只能往上看,不能往下看,若要姑娘屈就,姑娘原话是:不如不嫁。 阳春当然也不知,稚陵心里记挂魏浓那句话,叫她要找一个“刻骨铭心”的?,即便退而求其次,也得有些心动,否则往后一生是多么无趣。 稚陵晓得自己娘亲当年?倒追自己爹爹的?事情,后来一次因缘际会,爹爹他明白了自己心意,两人彼此缔结良缘,相知相许十分恩爱,羡煞了无数人。 然而她好像不曾有那般浓烈的?感情。 这时候,独自立在水岸,她轻轻叹息,倒是格外盼望陆承望能死而复生,快些回来了。 她又沿着?水滨走了走,背后忽然有谁叫她:“薛姑娘——” 稚陵回过?头来,隔着?帷纱,远远瞧见一道眼熟的?身影,那人一身月白锦袍,玉冠乌发?,面若桃李,唇畔含着?极温和的?笑意,离她近了,稚陵看清是谁,也笑了笑,说?:“韩公子也来踏青?” 韩衡身后还有许多他的?好友,也逐渐向这里走来。待看到韩公子面前的?女郎,温柔知礼,亭亭玉立,石榴红裙格外夺目,顿时眼前一亮,目光纷纷聚到此处来。 稚陵目光微垂,看到韩衡手里也擎着?一支兰草,心中了然了。 韩衡倒是微微诧异地望着?稚陵手中一捧兰草,“薛姑娘收到这样多兰草?……”他莞尔一笑,刚想将自己手里的?也递给她,只又迟疑着?,却见稚陵嘴角僵了僵,笑说?:“韩公子误会了,这都是我自己的?。” 韩衡更诧异了。稚陵没法儿仔细解释原因,便打岔说?:“韩公子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韩衡那欲伸又止的?手将兰草捏得紧了些,面上仍含着?如沐春风的?笑意,回过?头来跟稚陵介绍了一番他的?朋友们,又邀请稚陵一道,尝一尝其中一位朋友自己酿的?酒,他笑着?递来一只霁蓝釉的?酒盏:“秦掌柜酿酒的?技艺炉火纯青,不知薛姑娘喝不喝得惯岭南那边的?酒。” 稚陵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勉强喝下去后,呛了好几声,呛得脸色通红,韩衡紧张不已,连忙问道:“……薛姑娘是不会喝酒么?” 她捂着?嘴,抬起眼睛,向韩衡歉意地笑了笑:“韩公子,实?在抱歉,我确实?不太?会喝酒。多谢韩公子的?款待。” 韩衡担心道:“是韩某的?不是,未问清薛姑娘的?酒量便擅自做主?请薛姑娘喝酒了……”他顿了顿,蹙着?好看的?眉,“我陪薛姑娘在水滨走走,吹吹风,散散步罢。” 稚陵推辞不得,便与韩衡沿着?沛水西南岸走了一段路,待走到了通月桥时,杨柳吹拂之中,稚陵便向他颔首微笑说?:“韩公子,我好多了。韩公子若还有事,不必再陪我了。” 韩衡没有强留,只是唇畔弯了个温柔的?弧度,眸若朗星,看向稚陵,终于将手中攥了一路的?兰草递给了稚陵,温声笑说?:“薛姑娘可否也给我一支?” 他身周熏香淡淡,丝丝钻入稚陵鼻腔里,稚陵愣了愣,抬起眼来,隔着?帷纱同韩衡四目相对,后知后觉晓得了韩衡的?意思。 等她递出一支兰草,韩衡也已回身走远后,稚陵才缓过?神来,垂眼注视她唯一收到的?这支兰草,暗自想着?:难道他……对自己有意思? 她咬了咬唇瓣,阳春却凑来笑嘻嘻地说?:“姑娘总算有所收获了!” 稚陵点了点头,却不无叹息:“只有一支。” 阳春觉得,若姑娘撩起帷纱,铁定就不止收到一支兰草了,可姑娘今日犯了倔,说?什么也不肯摘。 稚陵又抬起眼睛,向前一看,却看到这通月桥再往前还有柳暗花明之地,便继续沿着?水岸向前走去。 她其实?还有些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那个什么秦掌柜的?酒,怎么这样烈,只喝一口,也叫她……犯迷糊。 旁边几个姑娘见她往那边去,暗自疑惑着?,再往那边,就是禁河一带,禁河流入西园,西园是皇家园林,因此西园外就有人把守着?,……那位姑娘她莫非不知?怎么往那边去了? 尤其是,她们听说?,把守的?人都很凶。 稚陵初来乍到上京城,不过?须臾一个月,更因为入宫做什么太?子伴读,规划好的?行程折减了大半,哪里晓得这里有什么禁忌。 因此自顾自地,跟白药和阳春两人沿着?杨柳岸走了一阵,却见这边一个鬼影子也没有,遑论是适龄的?青年?。她见四下风景空旷,别无他人,迎面水风和煦,拂得帷纱乱舞,便打算往回走了。 第67章 稚陵甚至紧张得忘记了呼吸,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她?脑子一片空白——长这么大,她?虽然读过很多圣贤书,也读过很多圣贤书以外的杂书,然而从没有读过市面上那些世俗的春宫图卷,更不必提亲眼?看到男子的身体?。 她?捂着眼?睛。刚刚那匆忙一眼?,劲瘦的身躯背脊,那人?泼墨般的长发……竟在眼前屡屡挥之不去了。 稚陵脸颊骤烫,躲在杨柳树后,被那声冷喝又吓得腿软,僵着靠在树干上,好容易缓了缓神,只盼那人没有发现她,等声音平静些后,她?再悄无声息地离开,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没人?晓得是她?。 她?听到那一阵哗啦水声之后,的确没有了动静。 至于?那人?喝问她?是谁——她?自然没有应他,等了好半晌,终于?又像彻底恢复了平静。她?不敢确定?那个男人?有没有离开,或者重新回了水里沐浴,便猫着腰,悄悄转过脸来探了探身子看去。 这么一眼?,稚陵呼吸骤停。 她?恰好对上那男人?漆黑的长眼?睛。 柳枝拂动,绿影参差,十来步距离,一眼?就看到他赤裸着的精壮上身,颀长挺拔,宽肩窄腰,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乌发如?瀑,发梢黏在身上,水痕湿漉漉的,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发梢尾一颗一颗滚落。 他正将薄如?蝉翼的素衣系在腰上,薄薄素衣恰好遮了两?条修长的腿。他缓缓步到河滩浅水处,薄衣的衣摆垂浸在水中,随他脚步,划破平静的河水。他顿在水深刚浸没到他膝盖的位置,目光幽深,神情平静地盯着稚陵。 在这般明媚的春光中,饶是冰冷淡漠如?元光帝,他这副近乎完美的身躯,也仿佛是触目明亮、触手柔腻的白瓷——倘使没有胸前那道?横亘自脖颈到肋下的伤口,或者说,倘使那道?伤口不在汩汩冒血的话。 她?看得愣住了,一时不知是该离开的好,还是该叫人?过来帮忙的好。她?甚至忘记捂着眼?睛,望着那伤口冒血时,脸色顿时吓得苍白。 她?活了这十几年,都没见过这样狰狞可怕的伤口,即使那回在洛阳,帮着太子殿下他包扎伤口时,虽然知道?他是重伤,不过夜色深深,也不曾望清他的伤势。 现在,即墨浔那道?伤口却是大剌剌地暴露在阳光之中,让她?看得一清二楚。 稚陵呆了一瞬,反应过来之时,二话没说,扭头便要走,并想着,她?还应该快些去叫人?来,他伤得看起来快要死了! 毫无意?外地,被即墨浔不紧不慢地叫住:“薛姑娘。” 稚陵冷不丁被他看穿想法,脚步生生钉在了原地,半回过头,正见即墨浔漆黑的眼?里映着明晃晃的日光,脸上的神情却一变再变,末了,唇角微微一勾。 只见他肌肉贲张的手臂上搭着一幅白纱,不急不缓地走上了岸。 他丝毫没顾上他每走一步时胸口那伤渗出的黑血来。那血一缕一缕淌下来,在他精壮的胸腹上,像一笔接着一笔在他身上勾勒出垂直的殷红溪流。 稚陵才硬着头皮红着脸开口:“……陛下?” 即墨浔这个衣衫不整的样子,比上回在沛雪园见到的还要美上几分,身上又兼具成年男子特别的成熟气质,比起刚刚在沛水之滨所见众人?,更富魅力——不过他赤着上身,毫无遮掩,稚陵委实?没法多看他几眼?,低垂下眼?睛,连眼?角余光都不敢乱看。 稚陵这时候才想起,这园子的主人?,不会就是即墨浔罢!怎么也没什么禁廷侍卫看守,只一位老妇人?,害她?以为?只寻常人?家?,就这么直直进来了! 若知是他的园子,她?怎么也不会追着风筝进来看看。 现在,风筝……说起风筝,她?倒又抬眼?逡巡一番,天穹上数只风筝仍自在遨游着。她?暗想,虽面对这般紧迫的情势,她?竟依然不忘惦记着漂亮风筝……。 收回目光之际,稚陵瞥见即墨浔他赤着双脚,已走到了临水处一尊略矮的太湖石旁坐下,正垂着眼?睛,缓缓地铺开了先前搭在臂弯的白纱,径直将白纱布仔细贴在伤口处,一道?接着一道?缠紧。 稚陵看他一声不吭,不过眉头微蹙着,神色十分专注。但是只要想一想,那样多血,怎么可能不疼?她?走也走不得,立在原地不知不觉愣愣看了半晌,愈看愈觉得疼。 她?干脆还是挪开目光,低头将怀里这一捧快要蔫了吧唧的兰草仔细翻看,打发时间。 她?以为?即墨浔专心包扎他的伤口,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可没想到,即使没抬头,他也察觉到了,兀地开口,嗓音低哑里含着一许玩味:“你刚刚见朕就走,是想叫人?过来?” 稚陵抿了抿唇瓣,迟疑着,轻轻点了点头说是。 春风拂过,水面波光粼粼,闪过乌黑的眼?眸中,她?亭亭立在杨柳枝下,石榴红裙翻飞鼓动,复杂精致的金绣如?意?纹缕缕盈光,忽明忽灭。她?今天妆容偏浓,使得原本就极好看的眉眼?又添了几筹浓丽,云鬓乌发,插戴着各式贵重华丽的簪钗,鬓发间一支金步摇,嵌着鸽血宝石,红得格外夺目。 但都没有她?眉心那颗痣更显艳丽。 这个时候,她?低着目光,不过,拨弄兰草的动作还是暴露出来,此?时她?心中并不如?表面上这样云淡风轻泰然自若。 兰草? 他端详了一阵,缓缓收回了视线,眉却蹙得更深了。一支也就罢了,竟有满满一捧——他的脸色微变,压抑着,似笑非笑地续道?:“是担心朕伤重而亡,死在这里,要连累你背负一个弑君的罪名?” 稚陵一听,连忙抬头,否认说:“不是,我只是……”待见到即墨浔那张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时,方知他是逗她?,那剩下的辩驳在嗓子里卡了一卡,还是小声说出来:“只是担心陛下的……伤势。” ……其?实?,也的确有几分担心他死在这里,她?有嫌疑。 不过,肉眼?可见的,她?话音落后,他唇角勾的弧度又高了一些,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低哑嗓音含起了些许笑意?:“是吗?” 他顿了顿,垂着眼?,长眉蹙得紧,续道?,“不过,这件事,朕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侧过脸,咬着白纱布,又缠紧一道?,正要起身,谁知忽然闷哼一声,身形猛地一晃。 稚陵听见动静,吓了一跳,慌忙看去,见即墨浔脸色苍白,甚至不得不缓住动作,结实?手臂撑住太湖石,大抵是牵动伤口,那片包扎的白纱布上已渗透一层殷红。 他的手臂上青筋毕现,仿佛极其?用力隐忍着。恐怕疼得很厉害。 稚陵下意?识打算转身去叫人?过来,被即墨浔剧烈喘息中,还勉强开口叫住她?:“……薛姑娘,别走。” 稚陵才想起来他刚刚的叮嘱,一时又定?在原地,不过已没有方才的窘迫,更多是焦灼了。她?实?在担心……担心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让她?惹上嫌疑。只是此?时,避也避不得,为?难不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她?说:“衣服。” 稚陵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顺着即墨浔的目光,看到这太湖石上整齐叠好的一套干净的男子衣裳。 即墨浔一定?不想旁人?知道?,他身上有这样一道?堪称致命的伤,从而减少被人?借此?谋害的风险,故不让她?去叫人?过来。至于?很多时候在宫中都见不到他,或许……也正是避在这里养伤? 她?自顾自想了许多,甚至想到此?前他还救过她?——此?时虽不情不愿,但还是勉为?其?难地过去。 大约是看她?模样十分不情愿,即墨浔的眼?底闪过一丝受伤。 他想,若是从前……他受了大大小小的伤时,她?会极温柔地替他敷药换药,包扎伤口;不会这般不情愿,不会这般为?难……。 稚陵抱来了他的衣裳,目光仍牢牢地避着他,现下恨不得有一条地缝让她?钻进去,离这男人?这样近,近到他周身的龙涎香气和着血腥气一并钻入了鼻腔里。 饶是已尽量避开目光,可余光里仍可扫见:他近在咫尺的身躯,精壮结实?,每道?陈年旧伤,仿佛都印证着他一统江山的丰功伟绩。 稚陵连呼吸都放轻了。人?对于?英雄,多少都会钦佩,即墨浔十六年前用区区四十几日便攻下金陵收复江南千里沃土,一雪先朝之耻辱,毫无疑问,他算得上大夏的英雄。 他什么也没有说,抬手接过衣裳,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便要自己穿上。 稚陵见状,忙地要退回到老柳树处,即墨浔却忽然又沉沉闷哼了一声,额角不知是未干的水,还是刚刚渗出的汗珠,豆大的水珠沿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滚下来。 稚陵看得心惊胆战,他像知道?她?所想,嗓音虽哑,但还是尽量温柔地开口:“若是害怕,就闭上眼?,不要看。” 稚陵虽想嘴硬一句说她?不怕,可这毕竟太假,她?想她?现在的神情,怎么也不能称得上“毫无惧色”,只得说:“还好。” 她?见即墨浔终于?忍着疼穿好了衣裳:“那,劳烦薛姑娘了。”稚陵微微诧异,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替他系一下系带。 她?咬了咬唇,这会儿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在此?逗留太久,有些着急了,还是当真担心即墨浔的伤,抑或是她?看着即墨浔穿衣困难,自己好心泛滥——她?缓缓上前一步,蹲在他面前,帮他系上了束着腰的雪白丝带,挽了个漂亮的结。 第68章 稚陵跟着即墨浔的脚步,沿小径绕过数折路后?,假山花卉掩住一片开阔地界,这是滨水处一方草地?,芳草鲜美,没有?遮拦,仰头是无?垠的天,至于放风筝的…… 稚陵抬手搭在眉骨间向草地上的众多身影看过去,顿时呆了一呆。 没有?进?园时,她以为,应是姑娘小姐或者小孩子们在放风筝;等知道这西园的主人是元光帝之后?,便以为是宫娥侍女。现下定睛一看,只看到一群身着黑甲的卫士们在放风筝。 她呆了半晌,望着那十数个黑甲汉子放风筝,风筝还放得又高又远,脚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动了,甚至倒退一步,捂着嘴角,不可置信。 她再?仔细抬眼一瞧,顺着丝线看清,最吸引她的那只飞鸟形的绿风筝,线在一个锦衣少年的手中。她揉了揉眼睛,太?子殿下不是应在弘德馆上课么,怎么会在这里放风筝? 稚陵尚在思索着,旁边传来低低一笑,和他低沉淡淡的嗓音:“今日是上巳节,弘德馆放一天假,朕带煌儿来西园踏青游玩。不过,一个人玩,终究是太?寂寥了。” 所以便让黑甲卫士陪着放风筝么?稚陵难以理解,微微张大了嘴巴,转头讶然看他,却见即墨浔稍微俯身,目若朗星,唇畔一丝浅浅的笑意,对她道:“喜欢哪个?” 像怕她一只也不要?,他又补充道:“算是,谢礼。” 果然便戳中了稚陵的心思。 她晓得,若此时再?说她都不要?,多多少少拂了他的帝王脸面。倘使接受了,也算一种保证——保证她绝不会跟别人透露刚刚的秘密。 稚陵微微犹豫,看向那只翱翔天穹的绿风筝,便是太?子殿下手里拿的,然而不太?好意思单独抢他儿子的东西,因此踌躇一会儿,只好道:“没想好。” 即墨浔直起身,目光微抬,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招手道:“煌儿。” 锦衣少年并其他黑甲卫士闻声纷纷收线,挟着风筝,一并向他们两人走去。 即墨煌待望清了自?己爹爹身边站着的女子,霎时间眼前一亮:爹爹说他有?法?子,让母……让薛姑娘和他一起出来玩,竟然是真的! 惊喜来得太?突然,他冷淡的脸上转瞬惊喜不已,只是勉强压着嘴角,再?勉强克制着声音里的喜悦,声音微微颤着,喜道:“爹爹,怎么了……” 其余数名黑甲卫士则低眉敛目,训练有?素地?成一横排,单膝跪在帝王面前,双手呈上风筝,阳光照耀中,这些五彩斑斓漂亮至极的风筝上,简直晃人眼睛。 远看时看不分?明?,现在近看,稚陵一眼扫过去,有?最简单的黑色燕子风筝,有?细腻描绘八仙过海典故的风筝,有?色彩斑斓精致非常的龙头蜈蚣风筝,有?哪吒闹海的元宝翅,有?宫灯模样的筒子风筝……她只觉得每一只都十分?合她心意。 她一遇到美丽的玩意儿,便顾不上旁人了,心里只惦记着风筝,立即抬步靠近了细细端详起来,从左看到右边,足足十六只不重样的漂亮风筝。即墨煌立在最右边,见她一路端详着,走到他的面前时,没有?风筝了,愕然地?跟他四目相对,即墨煌连忙将自?己那只也递出来给她瞧。 稚陵打?量这只风筝,形若青鸟,离得近看,展开一双翅翼,色如翠玉,烫金色花纹点?缀其间,鸟尾是数条灿金色缕带,方才扬风高飞时,逶迤飘摇,格外好看。 她复又回头看了眼整齐呈列的其他十六只风筝,一时……很为难。 即墨浔缓缓走上前来,垂眼看了看,目光落在这只风筝上,骨节分?明?的手将那只青鸟风筝递给了她。他望向她,漆黑的长眼睛里静谧无?澜,但望她时却似有?几分?晃动的笑意,浅得让人以为是看花了眼。 稚陵倒心里奇怪,他怎么猜到的呢…… 不过现在,有?了个新的问题:放风筝一途,她没什么造诣。 这要?追溯到十六年前,她从娘胎里带出个病弱的身子,往后?,但凡是活泼一些、颇耗费力气?或精神的活动,几乎都与她没什么缘分?了。从前放风筝么,泰半时候都是阳春跟白药两个人帮她…… 现在她拿着风筝,在元光帝和太?子殿下的注视下,尝试了五六次,风筝却都没有?飞起来,她颇有?点?赌气?,准备收了线不玩了,心里还在想,这委实不适合她。 稚陵却见即墨浔徐徐走到了不远处,举起那只行将坠地?的风筝,风飒飒过身,他那件薄薄的墨色长袍在风里猎猎。他微微抬眼,似乎在看风向,等一个好时机,春风盈聚,终于足够,他蓦然松手,这只青鸟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线轴呼啦啦直转,风筝已遥遥飞去,叫稚陵初时一愣,眼睛逐渐睁大,映着碧水青天,紧随风筝那一点?而去。 此时,再?看那边笔直伫立的即墨浔时,她心里突然有?了些……说不上来的滋味,好像也似那风筝一样,遥遥直上,恨不能挣脱风筝线的束缚。 不过……她今生应有?尽有?,何?来的“风筝线”呢?她寻思这个比喻不大恰当。 但是放了风筝,委实叫她高兴,甚至可以说,一扫今日在沛水之滨,没送出兰草的阴霾。 ——糟了,稚陵忽然想起来阳春和白药她们尚在园门口等她,她自?己忘乎所以,丝毫不觉得时光流逝,恐怕她们已等急了。 于是只好恋恋不舍地?收了线,说:“时候不早了,我?……” 即墨浔却顺口接道:“那回宫——”“宫”字刚发了音,却见稚陵惊讶地?望他,眨了眨眼说:“我?要?回家了。” “要?回家了”四个字在他耳边仿佛反复回响。……是了,对她来说,禁宫不是她的家。 十六年前,她的家在宜陵;十六年后?,她的家在相府。 至于宫中,至于他的身边…… 只是她迫不得已的栖身之地?,是她恨不得离开的地?方。 一旁陪她放风筝的父子二人都沉默下来。 即墨煌的神色瞬间落寞下来,欲言又止,抱着风筝,又急切看了眼自?己的爹爹。爹爹他却也沉默着,散开的长发被风吹得半遮住脸,他静了静,还不太?习惯,她有?自?己的家要?回,——而非和他一起。 稚陵哪知道他们的想法?,不过看着他们沉默,又期盼着补了一句:“我?能把它带走吗?” 指的是怀里抱的青鸟风筝。 即墨煌听?到,连忙递给她,一双漂亮的黑眸注视她,抿了抿唇,说:“薛姑娘,给。” 稚陵轻声道谢,即墨煌欲言又止,目送她转身走了,再?望自?己的爹爹时,他神色晦暗,半隐在乌黑长发间,长睫低垂,将眼里情绪一并掩去。好半晌,嗓音低哑,缓缓道:“其他的风筝,叫人一并送到相府去。” 薄暮时分?,斜阳晚照,这个时节,花树缤纷,桃李争妍,料峭春风吹过,即墨浔抬手竖起了衣领,遮好脖颈。他沿着来路,复又走到了原先那方太?湖石处,看着铺陈其上的一大把蔫蔫儿的兰草,目光幽幽,拾起来,轻声叹息,宽慰自?己:就当这是她赠他的了。 —— 稚陵得了这只风筝,爱不释手。若依照她平日的作?风,早已把她的好友们约出来,一并欣赏她新得的好东西——然而这风筝的来路,又让她没法?跟她们分?享,连阳春和白药问起,她都三缄其口,闭口不谈那园子是即墨浔的园子,风筝是即墨煌的风筝。 只偶尔暗自?拿出来看时,又很不争气?地?想到,那天在老柳树后?瞧见的,那面红心跳的一幕。 她觉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这般算不得什么罪过,可是骗了自?己后?,就会忍不住想起,元光帝乃是她爹爹辈的人物?,若是按照年龄,得唤一声叔叔的存在,怎么能对他起什么绮念?真是罪过。 稚陵辗转反侧了好几夜,每每都摩挲腕上红珊瑚珠串来宽慰自?己,她这个年纪,正是思春的年纪,若换别人,也是一样,她不应觉得丢脸。但她还是很苦恼地?想,陆承望何?时才能回来……,若他回来,就好了。 暮春初夏,稚陵在宫里做伴读做了两个月,一直老实本分?,不曾到弘德馆以外的地?方去。 魏浓因为上回上巳节,没有?同她一道出去玩,懊悔了好一阵,理由是:谁知道太?子殿下他溜了,太?傅甚觉面子挂不住,于是假装殿下还在课堂,继续讲课。 以至于魏浓迟了一步,没能追上殿下的脚步。 当然,后?来殿下回来了,太?傅很生气?,罚他抄写《师说》二十遍,她还巴巴儿地?帮他抄了一半。 只是她没有?稚陵模仿字迹的本事,叫太?傅识破,连累她接下来每逢这位太?傅的课,便要?点?她起来背书。 稚陵觉得,魏姑娘的文化水平这两个月直线上升。 魏姑娘每日不能再?和起初一样轻松混日子,须得忙着温习功课,读书背书,还能借着读书的契机向太?子殿下问问题,彼此交流。这些时日,肉眼可见的……疲倦。 也是因此,魏姑娘提出让稚陵陪她走一走,清醒清醒,以备太?傅的提问时,稚陵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魏浓倒是已偷摸在弘德馆外逛得轻车熟路,从一开始的方圆几十步,到如今的方圆几十里,她都已摸得一清二楚,何?况还有?她爹爹魏大人帮着指路。 稚陵跟着她,一路从弘德馆走到她不认识的宫道上,偶尔有?宫娥经过,稚陵压低声音问她:“这是哪儿,咱们能来么?可别误入什么军机要?地?,被人拿下,还得让我?爹爹捞我?。” 第69章 稚陵吓得懵了懵,好容易反应过来,侧脸看去,只见这?只鸟儿,乃是一只雄雉鸟,羽毛五色斑斓,华丽锦绣。再仔细看,才发现,此时鸟喙还衔着一支玫瑰金簪。 稚陵僵着身子,魏浓笑吟吟地说:“这鸟儿还很亲你。” 稚陵干笑一声?,倒有些不敢动,生怕惊到这鸟儿。 雄雉鸟睁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左右四顾,稚陵试着抬手抚了抚它光滑如缎的?羽翼,见它竟还颇享受似的将脑袋靠过来,稚陵慌忙收了手,生怕它衔着的?玫瑰金簪子扎到她。 魏浓也?连忙趁机想摸一摸它的?羽毛,谁知这?雄雉鸟哗啦一下?,扑腾起翅膀,腾空飞走了,愈飞愈远,叫魏浓哎哎几声?没追上,十分气恼地在原地跺了跺脚:“这?什么丑鸟,怎么还看人下?菜碟呢?” 稚陵扑哧笑了,正想说什么,忽然和魏浓两人同时反应过来:那鸟儿飞了!? 承明殿里匆匆忙忙追出来一个宫娥,望着青砖地上落的?两三支翠色羽毛,顿时脸色煞白:“不好了——不好了,鸟儿……” 小宫娥皱着鼻子嗅了嗅,忽然惊讶地望着稚陵,几乎要哭出来:“……姑娘,你,你怎么熏了这?个香……难怪它飞出来了……” 魏浓扭头闻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很寻常的?兰草香啊。” 那小宫娥却顾不上解释,稚陵和魏浓对视一眼,那小宫娥已头也?不回地追鸟去了。 稚陵心?里嘀咕:那只鸟膘肥体壮的?,应飞不了多?远,不过看这?小宫娥如此紧张,…… 她不由得?也?跟着担心?起来了。 魏浓宽慰她说:“我?们俩都没有进殿去,是那只鸟自己?飞出来的?,即便问责,也?不关我?们的?事呀。阿陵,别担心?。” 稚陵欲言又止,点了点头,刚要和魏浓一起回弘德馆,倒听守门的?侍卫也?面色难看地自言自语:“这?下?完了……” 还没细听,便被魏浓着急拉走了。 稚陵这?一下?午都颇有些心?神不宁,说不上来,几次走神,回想着承明殿所见,又在想:那小宫娥有没有把鸟儿找回来呢? 分明一想到便会头疼,偏偏忍不住去想,她实在很痛恨自己?这?颗多?管闲事的?心?。 听那侍卫和宫娥的?意?思,这?只鸟或许别有不同,若走失了,恐怕要问一个看守不力的?罪。稚陵寻思,先前看到那只斑斓的?雄雉鸟,也?说不上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她让爹爹再去买一只回来替上……也?没什么嘛。 因此,傍晚散了学后?,她没有立即出宫,反而自个儿再次去了承明殿那里。 门口侍卫依然门神一样严肃把守殿门。 稚陵听到了女子低低的?抽泣声?,脚步一顿,循声?看去,只见斜阳晚照里,墙角边儿蜷缩着一位宫娥。她仔细看了看,认出她便是白日里的?那一位。 稚陵蹲在她面前,从怀里抽出一方手绢递给她,轻声?说:“姑娘,那只鸟儿有没有找回来?” 小宫娥哇哇哭起来:“这?下?真的?闯祸了……这?可是……这?可是陛下?的?爱鸟,我?,我?……” 她从稚陵手里几乎是一把夺走帕子,慌忙擦拭掉眼泪,可没一会儿又泪流满面的?,哽咽地说不清话,断断续续中,稚陵约莫听出来,这?只雉鸟,元光帝已经养了十六年了。 她捂了捂嘴:十六年的?鸟儿,多?多?少少都有感情,一下?子飞了——若换成她,恐怕也?要很生气。 这?宫娥抱膝哭泣着,虽到这?般绝望的?地步,提及元光帝,仍旧不敢高声?,只轻轻地哭说:“陛下?知道了的?话,肯定?会处死我?的?……姑姑都说,都说我?要完了……” 她语无伦次起来:“姑姑是陛下?跟前那么得?眼的?人物!连姑姑都说帮不了我?了……” “姑姑……是谁啊?” 小宫娥口中的?姑姑,是承明殿的?大?宫女,从前伺候先皇后?的?老人了。当年裴皇后?过世之后?,承明殿里的?泓绿姑姑留下?来了,继续守着承明殿。听说,有时候说话比吴有禄吴公?公?还管用?。 稚陵支着下?巴,蛾眉紧蹙,终于等她哭声?渐渐小了,说出她想的?那个主意?——她去让爹爹新弄一只来顶替上。 “陛下?他……若不是每日都来,不如先找一只替上,糊弄过去,还有时间继续找;再说,若真的?找不到,陛下?也?未必能认出来呢?”稚陵心?里惴惴的?,倒还是希望原本那只能被找到,可现在用?这?个法子……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这?样能行吗?”名叫橘香的?小宫娥泪眼朦胧地望着她,稚陵当然不能保证,但她旋即自己?也?想清楚了,稚陵这?个法子虽然担着风险,毕竟还有转圜的?余地——若真的?就此认罪,恐怕……陛下?真的?要处死她! 想到自己?的?下?场,她一个哆嗦,颇感激地向稚陵道谢,在稚陵宽慰下?,回了承明殿里。稚陵当然还是被守门侍卫拦下?。 斜阳渐沉,她心?里祈祷着陛下?今夜就别过来了。 大?约是祈祷有些效果,她回头出了宫门便听到薛平安挠着头说她爹爹被陛下?留在宫里,商议一桩紧急要事,今晚恐怕回不了府了。 稚陵暗想,只好牺牲爹爹一夜的?睡眠,让她周全此事了……。 她轻轻摩挲着手里这?块任意?进出宫门的?令牌,又想到,承明殿便是先皇后?居住的?宫殿么?并?不似她想象中的?冷清寂寥,这?个时节,反而春色满殿,春意?盎然。 是了,毕竟这?里是个睹物思人的?地方,倘使太凄清寂寥的?话,元光帝每回去承明殿时,大?抵都要记起来从前有多?么多?么恩爱的?时光了,那般,更摧心?伤肝。 等她回到丞相府,假装不经意?地跟娘亲她提了提,她想要一只雄雉鸟的?事情,娘亲果不其然大?吃一惊,并?立即说:“阿陵,你的?身子,养鸟……不行。” 稚陵轻咳一声?,说是送人,娘亲顷刻来了兴趣:“送给谁?”她顿了顿,“可是上回在沛水边认识了谁?” 稚陵搪塞了一阵,左右寻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便推了魏浓出来:“魏浓。” 娘亲一听,失望不已,道:“魏姑娘?” 稚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娘亲将信将疑地吩咐人去办,稚陵又说想要得?不得?了,娘亲委实没有办法,催着底下?人,连夜去买——然而这?个时间,大?多?花鸟铺子都已关门,好容易买到一只,稚陵打量一番,能看得?出这?只鸟的?年纪绝没有十六岁,心?里忐忑着,只盼元光帝他眼神不好,分辨不出。 第二日,她给鸟笼蒙了红绸布,带进宫里,悄悄到了承明殿的?墙外,将这?只赝品交到了橘香手里。橘香感激涕零,几乎又要哭出来,稚陵见远远有人过来,顾不得?安慰她,只匆忙要走,橘香哽咽着说:“姑娘,你放心?,就算被识破了,我?,我?也?不会连累姑娘的?!” 稚陵十分钦佩橘香这?敢作敢当的?性子。 但这?个时候,显然不是多?说的?时候。 “橘香——”那道女声?吓得?橘香一个激灵,“你跟谁在说话?” 橘香连忙抹了抹眼泪,回过头,乖顺说:“姑姑,我?,我?跟鸟儿在说话呢。” 姑姑穿着淡青色宫装,缓缓跨出殿门来,站到橘香跟前,却没作声?,瞧着宫道上已渺远成小小红点的?人影,莫名皱了皱眉:“怎么有些……熟悉感。” 橘香垂着头,姑姑又瞧向她手里的?鸟笼,像松了口气似的?笑道:“找回来了?” 橘香揭开绸布一角,小声?说:“是……” 因是说谎,不敢抬头看姑姑的?眼睛。 姑姑尚没仔细看,释然说:“找回来就好。刚刚是谁?是她帮你找回来的??” 橘香支吾着说是她在御花园那边当差的?小姐妹。 姑姑皱了皱眉,还是严肃地跟她重申道:“承明殿不同于宫中其他地方,千万不能坏了规矩。”橘香低着头,说:“我?知道的?,姑姑,我?不会让人进殿的?。” 姑姑点了点头,说:“把鸟儿放回去罢。算时间,陛下?今晚要过来……” 叫橘香顷刻间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么留给她去找真品的?时间,便只这?么一个白天了。 橘香不由摸了摸自己?的?颈子。 可她今天仍在宫里四处寻找,都没有找到。 今日陛下?照常在处理?政事到申时左右,起身离开涵元殿。吴有禄守在涵元殿门口,目送陛下?一个人不知去向——但去向也?可猜测到一二,大?约是悄悄去弘德馆附近溜达一阵。 这?是陛下?新近两个月新添的?必要行程。 今日陛下?心?情有些微妙,说好不好,益州定?远将军陆承望失踪的?事情,被瞒了近半年,终于呈到他的?案头上来;说坏不坏,……因为这?陆公?子和薛姑娘有婚姻之约。 陛下?回来以后?,长长地立在斜阳里,神情莫测。 入夜时分,便去了承明殿。 橘香直到她和稚陵这?拙劣计谋被元光帝一眼识破,她跪倒在他面前瑟瑟发抖时,都没有想通原因。 在橘香眼里,这?两只鸟儿看不出什么区别。 可原因其实也?很简单——看了十六年的?东西,便是块泥巴,也?能记住它的?样子,况且一只活生生的?鸟? 更何况,承明殿里的?器物,即墨浔闭着眼也?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哪里有异常,一清二楚。 第70章 橘香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汪汪地拉着稚陵衣袖,声泪俱下哀求她,稚陵顿时为难道:“这……”她心?中自然也很害怕,但凡那个苦主是?别人,她早就一口答应下来了,然而是?……是?即墨浔,她委实有些本能的抗拒。 只是?看到橘香这么个小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又于心?不忍,头脑一热答应了她。 橘香破涕为?笑,恨不能?现在就要跪下来给她磕两个头了,被稚陵连忙拦着,她犹豫道:“只是?我,……” 斜阳照在廊间,她发髻上簪的金钗子随她回过头,熠熠生光。 稚陵回头是?想喊魏浓一起?去,哪知没看到魏浓,她折过身走了两?步,叫道:“浓浓?” 魏浓不在,难道已经走了?稚陵蹙着眉拧着手绢儿,心?想难道她得?自己去? 这件事?罢……说起?来的确和她有那么点关系,帮橘香一把是?情分,不帮也没什么,可既然答应了,总不能?出尔反尔。 她轻轻叹气,在这渐渐无人了的长廊上来回踱步,思索若是?见到元光帝时的措辞,她应该怎么求情好——她自言自语试着道:“陛下,俗话说的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所以嘛,我赔给您这只鸟儿,新的很,以后还能?活很久……” 她觉得?不妥。 稚陵摇摇头,手指无意?识搅了搅藕荷色绢帕,继续自言自语:“陛下,古语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这时候虽然失去了您那只爱鸟,但您得?到了一只新的鸟,这是?我花了我爹爹十贯俸禄买的,也不丑,养一养说不准更漂亮……” 橘香在一旁听得?愣愣的,忽然怀疑若是?请薛姑娘替她说情,可能?她就?不止被贬到浣衣局做苦役了。 稚陵想了好几个方案都不怎么满意?,因此烦恼地捏了捏眉心?:“唉,若是?我爹爹的话,我只要给他捏捏肩捶捶背,他就?一点儿也不生气了。可他又不是?我爹爹。” 稚陵缓缓走到栏杆处,托着腮,望着西边渐渐沉入宫墙以外的夕阳,说:“怎么觉得?,光是?一张嘴一张一合的,没什么说服力。” 橘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稚陵忽然问她:“宫里什么地方都找过了么?……那样大一只鸟,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的?” 橘香垂着头,小声说:“都找过了。……那只鸟儿是?活物,说不准见到人来便又飞了。可……可丢了的不止那只鸟呀,还有陛下很爱惜的一支玫瑰金簪。它是?先皇后的遗物。” 弘德馆的墙角转角处,夕阳拉出一道极长的影子。他业已在此伫立多时,不过,陷在烦恼当中的她,不曾注意?到他在。 毫无疑问,稚陵说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至于此时她微怔的反应,尽管侧脸被刺眼的斜阳光模糊了,也仍可分辨得?出。 良久,她才放轻了声音说:“险些忘了这个。”她十分苦恼,哪知蓦然间回头,恰好看到转角处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衣身影徐徐迈出楼阁阴影中,眉眼静好如画,眼睫稍低,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她的眼中。 他正沿她在地上的影子,走过来。 稚陵呆在原地,脑袋没有转过弯来:元光帝何时来的?……他有没有听到她们对话? 还有,这个时间,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见他幽幽停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与她的距离,近到他玄袍上银线蜿蜒绣着的暗纹,莫不纤毫毕现。 龙涎香浓烈簇拥住了她,方听到他缓缓地开?口,嗓音低沉好听:“薛姑娘不是?有话要对朕说么?” 他目光幽晦莫名,叫稚陵拿不准这话的意?思,本想要后退,可脚步又像钉在地上,挪动不得?。 她只好见了礼,眨了眨眼睛,扯出微笑来,开?门见山说:“陛下刚刚都听到了么?” 眼前男人不置可否,只淡淡地望着她。 稚陵心?里打鼓,刚刚她想了半天,准备的措辞,这个时候忽然又都难以开?口了。她无意?识绞着手里的绢帕,心?道,一不做二不休,抬眼说:“陛下,俗话说得?好,……” 话刚起?了个头,磁沉声线悠悠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幽冷目光扫了眼旁边跪地行礼瑟瑟发抖的橘香,示意?她下去。 橘香哪里预知到陛下会在这里游荡——吓得?她心?跳骤停,现在,自然忙不迭地退下了。 稚陵哑然,原来他都听到了! 回头一看,橘香也不知去向,这条长廊前后只剩下了她和即墨浔两?个人。 他的神情似乎比刚刚橘香在时要柔和一些,唇畔携了点若隐若现的笑意?:“薛姑娘若能?说服朕,朕可考虑从轻处罚她。” 说是?说服,不如说是?……哄一哄。他也并非认死理的人,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道理他如何不明白。 暮春时节,晚风不算很凉,稚陵早换上了好看灵动的纱衣长裙,风一过,裙袂翩跹,绛衣黄裙,系一条湖蓝的丝绦,恍若古画上的仙子。 但这个时节,她注意?到即墨浔仍旧高竖衣领,将脖颈遮得?很严实。漆黑玄袍,像是?垂直泼下的墨。 要说服他? 稚陵却全然没有这一方面?的经验,因此愣了愣,思索他的意?思。 她顿了顿,抿紧嘴唇,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灵光一闪,改口说:“……俗话说得?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陛下,我知道那些旧物对陛下的意?义非凡,可是?……若总是?看到从前旧物,难免陷在怀念过去的回忆里,反倒更伤心?了。” 即墨浔神色莫辨,眼中复杂,仍旧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稚陵打量他的神情,只好一咬牙继续编下去,说:“也许鸟飞走了,正是?先皇后她希望陛下能?开?心?一点,不必太过怀念她,太伤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眨了眨眼,即墨浔漆黑眼睛闪了闪,却直直与她对视,问她:“你是?这么想的?” 嗓音仍旧低沉,分辨不出其中情绪。 稚陵倒是?微微一愣:“我,只是?猜的……” “……”他静了静,长睫微垂,修长的手搭扶在阑干上,斜阳余晖中,戒指上的黑玉蕴聚着一团刺眼的光,“若是?你,你会这么想么?” 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稚陵立即点头说:“那是?当然。沉舟侧畔千帆过,人……总该向前看。” “是?吗。” 稚陵看他神色晦暗不明,心?情更像是?忽然间坏下来了,皱了皱眉,良久才续道,“你的意?思是?,朕难道应该……忘记?——若你是?她,还会因此很高兴?” 稚陵觉得?他的理解与她说的话有些偏差,但照他的理解,似乎也没有什么毛病,便点了点头,小声说:“说不准先皇后也已入轮回,忘记前尘往事?了呢,陛下也不必太执着往事?,愈陷愈深……” 她是?想宽慰他来着,怎知,却看他眉眼沉沉,搭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攥紧了。 他忽然间如鲠在喉,说不出反驳的话,只默默转身,走出一步,听到身后稚陵的清凌凌的声音:“陛下,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唔,我本来是?想说,情比金坚不必用外物所证,……” 他打断她,稍侧过头:“天色不早了。” 说着,几大步就?消失在了长廊转角。 稚陵愣了愣,很不解到底哪一句戳中了元光帝的肺管子,叫他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接转头走了,委实是?匪夷所思。 她心?中盘算着,早知道还不如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呢,她费尽心?思好容易自圆其说一回,没想到如此失败,看来她确实没有当说客的天分,下回可不能?再接这种活了。 只是?刚走出几步,正见刚刚回避了的橘香,躲在不远处一根漆红柱后,她探出脑袋来,大约是?看到稚陵仍然一脸忧愁的样子,猜到事?情没有成功,也跟着忧愁起?来。 稚陵想到她答应橘香的事?情没有办到,心?里就?一阵不舒服。她向来守信,听橘香说多谢她的帮忙,但办不成也许是?她的命数,稚陵就?道:“要不……我再陪你去找找吧?你不是?说,那只雄雉鸟闻见兰草香气,就?会兴奋么?说不定我们能?找得?到它。” 这当然也只是?稚陵美?好的盼望了,她心?知宫中出动了那么多人,将宫城几乎翻了个底朝天都不曾找到它,仅凭她们两?个的力量,想要找到,除非……撞大运。 橘香很感激薛姑娘帮她说话,心?里知道这不大可能?,但抱着最后一丝希冀,和稚陵以及阳春白药一并去御花园寻找了。 听橘香的意?思,陛下以往时常到御花园来遛鸟,或许它就?在这边哪个角落藏着。 阳春万没想到姑娘她想一出是?一出,眼看天色将暮,却跑来御花园里找什么失踪的鸟,姑娘又说要瞒着旁人,…… 天色将暮,虹明池上波光粼粼,逐渐暗淡,稚陵提着一盏宫灯,站在水边嶙峋瘦石旁,浅水映着宫灯的光,她从未来过御花园,这时候却益发觉得?,处处景致似曾相识。她遥遥望向暮色里横跨两?岸的长桥,又恍然觉得?……桥上……应有谁曾舞剑。 阳春去了西面?,白药去了东面?,橘香去了南面?,稚陵往北面?走,走到浅滩上,眺望那桥一时没留神,踩空了,很不争气地崴了脚。 宫灯跌在水中,被池水浸湿,立即熄灭,一缕烟雾袅袅冒出。 第71章 即墨浔托着她脚踝的手似乎有些颤抖。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只?有幽蓝夜色里模糊成一片的人影,依稀的?轮廓线,还有她那双乌浓的?眼眸中泛出的一缕一缕的微光。她大约正也在瞧他?——至于视线是否相撞,便都不得?而?知了。 他?想,她的心仍然这么好。 他在夜色里缓缓勾起了唇角,无声无息地笑?了笑?,但静默着未语。 稚陵半晌不闻他?的?反应,唯一能觉察到的?只?有握住她脚踝的?那只?手?掌,掌心温热,薄茧,微颤。 她一直都觉得?,她爹爹乃是太子太傅,她应算得?上太子殿下的?同辈人,而?元光帝乃是她父辈的?人物,自从想明白这个关系以?后,一度都将陛下当成了长辈看待,许多事情自然而?然就有了理由,他?对她这么关心……也就说得?通了。 也许是对小辈的?关心爱护呢?毕竟爹爹说过,他?的?宝贝女儿是天底下第一等可爱的?小姑娘。 再譬如,她家里的?长辈么……都很宠爱她,从小到大,要?星星要?月亮要?什么有什么,从不发愁。 小时候,外祖父外祖母到连瀛洲来看望她时,她生了病,他?们也是在床榻前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若是跌倒了摔跤了,便会抱着她、背着她回去,给她揉揉脚踝上上药。 她见惯了,便也不觉得?太稀奇。 此时虽然觉得?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奇怪,但她极快忽略过去,只?惦记着橘香的?事情。 稚陵想,元光帝不回答她,到底是默认了她的?做法,还是否定了她的?念头……?难怪人家说君心难测,他?不说话,谁知道他?想什么呀……她嘟了嘟嘴。 小径上忽然亮起两点灯火来,旋即是一连串脚步声,以?及阳春和白药的?声音:“姑娘?” “姑娘在吗?” 稚陵正要?应,嘴唇忽然压下一根手?指,叫她噤了声。她顷刻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应是不想叫人知道他?在此处,立即缄了口。 毕竟……他?出现的?时机有些微妙,稚陵很贴心地想到,倘使?旁人晓得?元光帝会蹲在她面前给她揉脚踝,他?的?威严恐怕要?大打折扣。 ……什么?稚陵忽然一呆:这竟是他?做出来的?事情么?作为长辈的?关爱,他?委实太体贴周到了。 没有人应,阳春和白药两人嘀咕一阵:“刚刚明明听见姑娘叫我的?。难道姑娘又走了?” “恐怕是呢。不然姑娘不会不答应一声啊。” 两人说着,阳春却脚步一顿:“诶,等等,说不定姑娘又晕过去了!我们再找找看?” 稚陵只?觉立在她身?前的?高大人影,已随时准备在阳春过来前,抱着她离开这小亭子。 那两粒灯火飘近了些,稚陵的?心提了提,这时无声中期盼她们识趣一些,否则惹了陛下不高兴,万一也被发配到浣衣局怎么办? 阳春和白药刚走了没两步远,忽然,头顶上哗啦一声,有飞鸟扑腾而?过,阳春惊叫道:“鸟!?” 白药跟着低呼:“快追!说不准就是那只?呢!” 阳春点点头,旋即提着灯飞快转过身?,往东边小路追过去了。 稚陵松了口气?。 眼睛已经能适应黑夜,便也朦朦胧胧地看到,立在跟前的?即墨浔的?颀长身?影。他?似乎转头也看向那只?飞鸟,稚陵试着说:“陛下,要?不我也去追吧?” 久久沉默的?即墨浔,终于忍不住低笑?一声:“你……” 稚陵仰着双眸,他?道:“朕先?送你回去换一身?衣裳。夜中天冷,别?着了凉。” 稚陵益发有理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了。毕竟……这跟她爹爹的?话简直如出一辙。 稚陵被漆黑斗篷裹得?密不透风,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没觉得?夜风冷天气?凉,只?觉得?这方后背格外结实温暖,比她那个风骨清瘦的?爹爹要?结实一些。 也很适宜睡觉。 离御花园最近的?一处殿宇,且能换干净衣裳的?,说近也得?走上好些路。即墨浔的?步伐稳健,稚陵不会怀疑她会半路掉下来,便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走了多久,有一众人行礼拜见的?声音,才叫她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入眼只?见烛光朦胧照耀的?宫殿里,典雅华丽,器物精致,金碧辉煌,她迷糊中小声赞叹一句:“好美,若能住两天就好了。” 离最近那几个侍从都听到这位姑娘的?话,莫不心头一跳:姑奶奶可知道这是慈宁宫……。 住进来? 要?么当宫女;要?么当太后。 前者不像是这姑娘的?身?份能做的?;后者…… 她们不约而?同想到,首先?得?陛下给太子爷找个后娘,再是陛下他?驾崩了。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可却听到陛下浅笑?道:“你若愿意,想住多少天,便住多少天。” 宫人们纷纷愣住:这能是陛下说出的?话么?这样温和耐心,这样轻声细语?这还是常年冷着脸,喜怒无常冷漠无情的?陛下么? 他?声音很轻,轻到像怕惊醒这段绮丽的?梦。 大约是太想弥补她什么了,这时竟希望她有许许多多个愿望,能允许他?一一为她实现。令她所愿皆可得?,所求皆可应。 只?是话音刚落,稚陵迷迷糊糊的?声音又传来:“唔……我是随便说说的?。我还要?回家呢。” 回家——又是回家。 他?眉眼一沉,却无从反驳,哑了哑,沉默着,但最后还是轻轻放她在软榻上。 稚陵才有些清醒过来。 在这儿换了干净衣裳,黏腻湿冷的?感觉消失,她又十分新鲜地对着镜子转了两圈看看新衣裳,这套宫装宽大了一点,不过总体来说,还算合身?。 浅紫色的?上衣,搭一条月白裙子,裙摆染成了渐变的?水天蓝,转起圈圈来衣袂翩翩,她很满意。 她重?又将她的?香囊、玉佩之类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佩戴好,跨出门外到了廊间,便见银冠墨袍的?元光帝负手?立在阑干旁。 她是悄无声息出来的?,哪知道,才走一步,乌茫茫的?夜色里骤然扑飞过来一只?鸟儿,速度极快,她吓得?一懵,那鸟儿速度骤降,软绵绵地跌在她怀里。 稚陵险险抱住了它,跟它黑葡萄似的?双眼,大眼瞪小眼。 “……” 它的?嘴里还衔着那支玫瑰金簪子,甚至……可劲儿地往她手?里塞。 —— “阿陵,你是说……你站在那里没动,那只?雉鸟自个儿投怀送抱,扑到你怀里去了?” 魏浓不可置信,低声重?复了一遍。 稚陵讪讪一笑?,握着一支金簪,在手?心里转来转去,说:“是啊。”她有些忧愁:只?是这簪子,她怎么好意思收下呢? 然而?昨天夜里,玫瑰金簪还给即墨浔后,那只?鸟又衔回来给她,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即墨浔便说:“……你拿着吧。那个宫女也不用?去浣衣局了。” 魏浓摩挲着下巴:“不仅青年才俊们趋之若鹜,现在,连雄鸟也为你痴迷了。它铁定是想求偶。” 稚陵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她:“胡说什么呀。” 她生怕魏浓还要?继续追问昨晚的?细节,连忙打岔说:“哎,顾太傅布置的?课业,你完成了么?我昨晚回得?晚了,都还没写完。你写完了的?话,借我抄一下。” 这一向是对付魏浓的?好方法,是她的?软肋,每每提及课业,都叫她生无可恋。 偏偏今日魏浓得?意地挑了挑眉毛,举起手?边一本蓝皮簿子:“呐呐,我都写完了。” “哟,这可稀奇,”稚陵接来一看,正夸她勤快,夸了两句,抬眼笑?问她,“怎么这不像你写的?呀。” 魏浓轻咳了两声:“你这什么意思嘛,不能是我写的?了?” 稚陵道:“这般有条理,有理有据的?,引经论典,上下呼应,水平很高嘛。” 她点评完,又点点头,魏浓下巴扬得?更?高了点,说:“还行吧。” 她突然看到稚陵身?后不远处的?太子殿下,缓缓向她们走过来。他?神情微微疑惑,稚陵听到声音,也住了声,回头一看,见太子殿下立在那儿,纤长眼睫低垂,遮着漆黑双眸,低声问:“……薛姑娘,你要?抄笔记么?魏姑娘也是抄我的?。” 他?抱着几大本厚厚的?笔记,叫稚陵望而?却步,连忙摆手?:“我抄浓浓的?应付一下就行了。” 太子殿下似乎有点受伤,抬起眼睫:“……”半晌,沉默着回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便开始认真读书。 但第二日魏浓寻他?借笔记时,太子殿下竟意外的?好说话,没有像她昨日费了老大力气?死缠烂打才借到,这真是奇怪。 魏浓自从上回连续被老太傅提问一个月,现在倒想明白了,致力于跟太子殿下的?诸位太傅搞好关系,从而?得?到太傅们的?认可,继而?迂回得?到太子殿下的?认可。 最近一段时间,除了勤学好问认真听讲以?及不时给太傅们说好听话小献殷勤之外,还在想方设法打听各位太傅的?喜好。 凭借用?心二字,稚陵听魏浓得?意洋洋炫耀自己的?成果,说是她已听到好几位太傅对她爹说她好话了。 稚陵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消磨精力的?好方法。 第72章 地?面上尚有?高低不平的积水,在雨后清澈的日光里反射刺眼的光。稚陵穿的绣鞋最怕沾了水,因此?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提着裙子避开积水,不免慢了下来。 待进?到陆夫人屋里去,屋中药味浓重,叫稚陵颇有宾至如归之感,几重紫纱帐里,卧病在床的陆夫人艰难直了直身,叫丫鬟撩开帐子,稚陵才瞧见,陆夫人病容惨淡,的确比之前憔悴得多了。 这一回来探病,稚陵在旁,听着娘亲寒暄问了陆夫人病情怎样,吃什么药,看的哪位大夫,近日又有?无?好转些。 陆夫人咳嗽了两声,无?奈笑了笑:“病来如山倒,……大夫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 娘亲她?也不无?叹息,与陆夫人聊起她?们这几十年,一忽儿说到了小时候一起出门放纸鸢踢毽子翻花绳,稍微长大些,互相穿戴漂亮首饰,聊书画典籍古今轶事,摘花看景写诗作赋;一忽儿说到了,后来钟盈定亲了,她?也成了婚,有?了孩子,琐事缠身,忙着打理?家中俗务,从前的风花雪月的时光便好像一去不返。 说起她?们儿时的事情,陆夫人长长叹息。 娘亲忽然对她?道:“阿陵,四姑娘一直念着你呢,去玩儿吧。” 稚陵心道娘亲怕是有?什么话要跟陆夫人单独说,便点点头?起身出了屋子,陆家侍女引她?到后院里,迎面扑来一只小奶团子,才她?膝盖高,黏黏糊糊说:“阿、阿陵姐姐……” 稚陵拉着四姑娘小手,陪她?玩了好一会儿秋千,四姑娘被她?哄得?高高兴兴的,忽然又不要玩儿秋千了,眨巴眨巴水灵灵的黑眼睛,悄悄在稚陵耳边说:“阿陵姐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地?方? 稚陵打小看的话本?子里,往往有?这么一个小孩子,引着主?角去的地?方,要么经常藏有?天材地?宝、武功秘籍之类,要么经常有?明刀暗箭、机关?陷阱。 她?亦步亦趋跟着四姑娘穿过府中花木,到了一间院落里,没仔细看,匆忙被四姑娘小手牵紧,进?了院子,只见一丛翠竹掩映,四姑娘飞快跑到了中庭,又回头?来向她?招手:“阿陵姐姐,快来!” 四姑娘人虽然小,可力气?却?大,猛地?推开了这屋门,钻进?了阴影里,稚陵呆了呆,只好跟进?去,却?看这里布置简洁大方,一扇蓝田玉的竖屏风堪堪立在眼前,四姑娘从旁边不知哪里又冒出来,手里擎着一只薄薄的木鸢来,笑盈盈道:“阿陵姐姐,这是我哥哥的屋子哦。” 稚陵吃了一惊,就要退出这屋子,却?被四姑娘又拉住往里走,只见这屋中角落里整整齐齐一整面的多?宝架上,置放着各式各样的机关?小物。 稚陵瞧见多?宝架有?一层摆满了小木鸟,模样大同小异。这教她?顷刻间想到,她?自己也有?一只小木鸟——是陆承望送给她?的。 那么这里是!?是陆承望的院子么? 四姑娘踮起脚想够也够不着,稚陵便取了头?一只,弯腰递给她?,四姑娘白团团的脸笑开了花,奶声奶气?说:“这是我哥哥的屋子。他这里藏着好多?宝贝呢。” 叫稚陵一下子恍然。 大抵是听到了屋子的动静,一个婆子从偏房过来,叫道:“哎哟四姑娘!不能?动,不能?动!公子都说不能?动!” 待看到了四姑娘旁边的稚陵时,那婆子又愣了愣。 稚陵一听她?的话,连忙哄着四姑娘把小木鸟放回架子上,面前这婆子却?只是叹气?。 稚陵听她?说起,这面多?宝架上的东西,都是为了薛姑娘准备的,自从与薛姑娘定了亲,公子他只要一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好玩的东西,便记下来,要跟薛姑娘分享;听说了什么好风景好去处,也要记下来,准备着和?薛姑娘同去;听说薛姑娘身子不好,鲜少和?旁的姑娘玩过一样的东西,便筹划着以后带薛姑娘全都补回来。 她?缓缓走过来,拿起四姑娘手里那只薄薄的木鸢,复又叹息,说这木鸢,公子是打算过了年回来继续做完,只是…… 稚陵晓得?她?未说完的话:只是他已没法回来了。 她?恍然记起来去年在法相寺避雨时,和?陆承望同撑一伞,行过雨中,这时候,心头?忽然生出了物是人非的酸楚来。 她?黯然垂眼,将那木鸢上落的灰尘擦拭干净,后来恍恍惚惚着出了这院门。 娘亲已准备告辞,稚陵失神地?走过来,听娘亲低声说着退婚的事情,若她?点个头?,过两日便能?安排妥当了,稚陵却?闷闷地?摇了摇头?说:“娘,要不……过两日去法相寺求个签罢。” 娘亲晓得?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轻轻叹气?,倒想着,若她?能?轻易看开了,也不像她?的性子了。毕竟,往日里,哪怕一只时常翻墙进?家里偷吃的野猫病死了,她?也要伤心许久,何况如今是个与她?有?了些感情的大活人。 稚陵与娘亲登上马车,马车辘辘驶离。 夕阳西下,赤色霞光照着青砖地?上小片小片如镜的水面,十分刺眼。 急促的马蹄踏碎这些小镜子,水花四溅,急行而至,风尘仆仆的,停在了府门前。 白马上,白袍男子翻身下马。 一只乌地?锦靴毫不留情踏碎一片水镜,水声轻响,水溅上了他银白衣摆上,锦绣螭纹威武盘桓而上,双目圆瞪,不怒自威。 靴子却?猛然顿了顿。 ——那个登马车的姑娘侧影……怎么有?些眼熟。 “侯爷快请,夫人盼您盼了多?时了!” 闻言,他收回目光,一面将缰绳丢给了小厮,大步向府里走去,一面淡淡问了小厮一句:“刚刚那是谁来做客?” 嗓音清冷,毫无?波澜。 小厮如实回答:“是薛家夫人和?薛姑娘来探望夫人。” 他点点头?,没有?放在心上。 几转回廊,风尘仆仆,他撩开了门帘,唤道:“姐姐。” —— 稚陵第二日上弘德馆时,魏浓忽然凑了过来,胳膊肘捣了捣她?,说:“阿陵,我发现了宫里有?几颗梅子树,这几天挂了果?,待会儿去不去采?” 稚陵一听她?说这个,便想到上次惹下的祸事,颇费功夫,因此?轻咳一声,先问了她?:“梅子树在哪里?” 省得?又是去不该去的地?方,惹新的祸。 魏浓连忙保证说:“不远不远,就在弘德馆后面小花园。” 那……倒确实不是什么不能?去的地?方,稚陵点点头?,但走出两步,便想起来,魏浓今日打扮得?如此?浓丽,只怕别有?目的,难道…… 果?然,等走到了墙边的梅子树下时,魏浓便说:“你先摘,我看看他有?没有?来。” 稚陵一愣:“他?谁啊?” 魏浓甚至准备了一只小篮子给稚陵,满脸带笑递给她?,偏不说究竟的缘故。 然而稚陵已隐隐约约猜到了她?的缘故,终于叹了一口气?,小声地?说:“我的姑奶奶,我就知道你心思不单纯。” 说着,挎上小竹篮,专心致志地?摘起果?子来了。 魏浓跑去一大丛绿芭蕉旁探头?看了看,只绰约见得?两人并行而来,左边的少年郎玄衣玉冠,眉眼如画,容色冷峻,正微微侧头?和?旁边那人说着什么。 魏浓倒奇怪,这个男人——她?好像没有?见过呢。看样子,太子殿下对他十分恭敬有?礼,况且出入弘德馆的,多?半也是太子殿下的老师。 可太子殿下的老师们,她?这段时日已全都认熟了,怎么会漏了谁呢?他是谁? 她?打量他,大约三十多?岁,穿的是武官的紫色官服,官服上绣着威武的瑞兽麒麟,束冠齐整,眉眼清冷,神情淡淡,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但年纪摆在那儿,美貌反而成了气?势的陪衬。那人身上,一看就有?常年征战的煞气?。 他负着手,缓步前行,偶有?两句话漏进?了魏浓的耳朵里,大多?是问太子殿下近些年的近况如何。 太子殿下一一回应,魏浓方从他俩的对话里听出来,——这位竟是武宁侯,钟宴钟侯爷? 他何时从西南回来的?他怎么回京了?难道是为陛下贺寿么?可是他分明已经很多?年没有?进?京。 不及多?想,魏浓反应过来已快被他们发现,连忙后退了好几步,直退到了梅子树后。 稚陵刚搬了块石头?垫着,正踩着石头?摘高枝上的梅子,见魏浓过来,着急垂眼跟她?说:“浓浓,快帮我压一下枝条,我要摘那个大的。” 魏浓依言照做,竭力抬手却?怎么也够不着稚陵说的那一枝,清澈的日光透过梅子树参差的树叶洒了下来,随她?们两人摘梅子的动作,枝叶动摇,影子乱颤,如梦如幻。 稚陵抬眼看着近在眼前又触手不可及的梅子,努力踮脚也够不着,不由焦灼,却?在这时,枝条缓缓压了下来,稚陵一下子够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颗青梅,顿时喜道:“浓浓,你看——” 可不曾想抬眼一瞧,却?恰好见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几乎满眼不可置信,垂着目光,怔怔注视她?。 他扶着梅枝的手似乎在颤抖。 叫投下来的影子一并颤抖着。 那双眼睛似乎久经风霜,因此?看谁都是波澜不惊的清淡疏离,然而此?时,竟又转瞬像是寂寥后的欢喜,他张了张嘴,半晌却?如鲠在喉,未语一字。 他的手逐渐攥紧了手中梅枝,几乎要攥得?它分崩离析,唇动了动,没有?什么声息。 倒不如说,是哽咽得?没法发出什么声息来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第73章 钟宴几乎以为他在做梦,怔愣着没有动静,却让稚陵一下子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可她在哪里见过他这样清隽美貌的男人? 但听?得魏浓在旁边甜甜地唤了一声“钟侯爷”,稚陵迟缓晓得了他的身份,手里那颗个大饱满的青梅果?啪的掉下去,魏浓手忙脚乱接住了,埋怨地说:“阿陵,你小?心点。” 说着,将梅子丢进稚陵挎着的小?竹篮里。 这?将稚陵从愣怔里惊回过神来。 稚陵干笑了一声。如果?说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是,看艳色野史?被人发现了,那么更尴尬的事是,见?到野史?里的主角就在眼前,却第一时间想?起了他的艳色野史?…… 稚陵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时候在咸阳的碧痕书舍里翻到的那本?《闲云野注》上,仔细描摹了一番当今皇帝、过世皇后和武宁侯三人之间,纠缠不歇、恨海情天?的爱恋故事。 她晃了晃脑袋,试图将书上内容甩开,这?时便有些不好直视钟宴来,目光十分?刻意地左右乱飘,轻声地叫道:“钟……”她改口?,“小?舅舅。……您是承望的舅舅,我、我也跟着承望唤您一声舅舅,行吗?” 钟宴目光一顿,嗓音哑了哑:“你是……薛姑娘?” 稚陵点点头,轻垂着眼睛,神情静谧美好,对方却又长长地沉默起来了。 他目光分?毫不舍移开,注视她的眉眼,静静笑了笑说:“承望毕竟尚未与薛姑娘行礼。不过,令堂薛夫人与我长姐情同姊妹,这?一声舅舅,不算是于礼不合。” 他缓缓松开手中枝条,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极轻地唤她:“阿陵。” “……阿陵。” 那一声仿佛穿越过了十六年光阴,叫他嘴角重新上扬,缓缓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她回来了。 她的头发染上了晴日里阳光的暖意,暖洋洋的,在手心绽开,暖意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蔓延到了心脏,似乎冰冻在十六年前那个初冬的心跳,终于再次开始跳动了。 他这?次回京,本?是因为姐姐钟盈千里传了一封家书,信中提及陆承望意外失踪在去益州上任的路上,她因此?日益病重,每况愈下,不知能否熬过今年。长姐待他一向很好,如今她病重,他不能不管,因此?先斩后奏,星夜兼程出西南赴上京。 昨日探望过长姐病情,又劝慰了她一些,只是外甥陆承望一事悬而未决,她的心病也一时无法痊愈。 而他私自回京当夜,便被元光帝知道了。是以今日一早宣他入觐……问罪。 当年一桩旧画案子,他去了西南,阔别上京十数年,倒没有什么不甘愿的。他本?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子才决心离开宜陵建功立业,跟着父亲四处征战;后来,他是想?要守护她,才继续留在上京城。 她过世了,他再无留下的理由,到西南边境,一去三千里。 可今天?他见?到她——哪怕她已将前尘往事都忘却了——他依然知道是她,她的眉梢眼角、一颦一笑,与从前……别无二?致。 钟宴那温柔含笑的视线注视了稚陵半天?,又看了看她挎着的小?竹篮子,稚陵想?了想?,难道他想?要她摘的梅子么?……毕竟她的眼光这?么精准毒辣,瞄准的莫不都是成熟了的饱满的梅子,望着赏心悦目。 稚陵立即大方道:“小?舅舅,你要不要尝一个?” 钟宴伸手拿了一只,咬了一口?,酸涩的,并不甜,微微凝眉,但还是说:“好吃。”闻言,稚陵立即又伸手给他塞了两三个。 魏浓见?状,心里嘀咕着,难道钟太傅很喜欢吃青梅么?于是也立即摘下两三个,殷勤献给他,却被钟太傅婉拒了,魏浓疑惑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看着稚陵,恰与她目光一碰。 这?时,久久在一旁沉默着的少年郎终于有了动静,他也伸过手,要从稚陵的小?篮子里拿一颗青梅,哪知稚陵一避,对他说:“浓浓手上正好有。” 太子殿下微微抬眼,眉眼顷刻笼罩下一层薄薄阴翳似的,迅速别开目光,还是接了魏浓的青梅,跟他的老师一样一口?咬下去,却酸得神色一变,诧异着说:“好酸……” “酸、酸吗?”稚陵自己没有尝,但钟宴说是甜的,太子殿下说是酸的,……哦,她眉眼弯弯,肯定是魏浓摘果?子的眼光不如她。 太子殿下还在小?声嗫嚅着:“薛姑娘,让我尝尝你摘的好么……” 但话音没有落,才发现稚陵缓缓下了垫脚的石头,拍了拍手——而这?一整只小?篮子都落入了魏浓手里了。他很不得已,踱到魏浓的跟前,拣了一只,吃到了,发现仍然是酸的。 魏浓很惊喜他竟然这?样喜欢吃,一连尝了三四个,虽说神情怪异,但若不是喜欢的话,何以吃这?么多呢?她连忙还要给他摘几?个,被太子殿下慌忙摆手拒绝,并提走了她的小?竹篮,说要带给他爹爹也尝尝。 魏浓目送太子殿下离开,谁知转头发现稚陵也不见?了人影。她绕过那丛芭蕉叶,见?稚陵正坐在假山石上,眉眼盈盈地跟钟太傅说着什么。 钟太傅身姿笔直,琼枝玉树一般,负着手,似乎在认真倾听?,唇角洋溢着的笑容,叫人想?起冰面消融、春暖花开般,初入夏的夏风吹过他的紫袍,叫繁复精致的刺绣折射出明灭的光来。 这?风也吹了稚陵几?句话到了魏浓耳边:“没想?到,小?舅舅看起来这?么年轻。我之前都以为,小?舅舅是个粗犷健壮的北方汉子。” 他轻笑,漆黑眼中清澈见?底,却被四下芬芳鲜妍的花木映得缤纷绚丽,正中映着她的身影。他说:“准确地说,算是江东子弟。” 他顿了顿,问道:“阿陵,你……去过江东一带么?” 稚陵睁大了乌浓的眸子,流露出歆羡的眸光,摇摇头:“没去过,但很想?去。只是我爹娘都不放心我出门。” “……为什么?” 稚陵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气,垂头揪起绢帕来,“因为总是生病。” —— 武宁侯回京一事,一日之内传得尽人皆知。 十几?年前,他和今上两人打了胜仗班师回京,跨马过玄武大街时,街头巷尾的年轻姑娘们争一个看大将军的好位置,三更天?便占了位。 那时候,思慕武宁侯世子的人,能从武宁侯府排到上京东门。 但那时候坊间便有了些缥缈的传言,说他心有所属,可却与意中人被迫离分?。 到先皇后过世、武宁侯府查出一幅画像来,那些传言中武宁侯世子的意中人,终于有了个确切的身份:已逝的敬元皇后。 如今过了十几?年了,思慕他的姑娘们逐渐别有思慕之人,他仍旧孑然一身,始终未娶。听?说他在西南,收养了许多当地异族的孤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旁人只道:恐怕他今生要为他那个意中人终身不娶。 他现如今回来了,且不论他目的何在,但是众多仰慕英雄之人,都盼能与他见?上一面。 武宁侯府连着数日门庭若市,只是苦了看门的护卫管家,要一一跟来客解释,侯爷他不见?客,谁也不见?,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 只得说,此?举一下子得罪了不少人。 旁人不见?他,并不知晓,其实他也并不在府中。 回来第三日,钟宴便马不停蹄前往法相寺,一个人也没有带。 府中小?厮也只知,侯爷说去法相寺替长姐和外甥祈福,修行一段时日。贴身伺候的护卫倒是晓得另一重原因——便是去法相寺给先皇后祭祀上香。 侯爷从前还没去西南的几?年里,若是得闲,几?乎都住在法相寺里。 也无人知道他那一个个不合眼的长夜里都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现在去了法相寺,倒是很合侯爷他的一贯作风了。 护卫甚至怀疑侯爷他会一直住到陛下寿辰那日才下山。是了,他入京时恰好时近陛下的寿辰,这?回宫宴也是躲不掉的。 不过也有人说,侯爷去法相寺是躲陛下的。毕竟……情敌见?面,总是分?外眼红。 诚如外人猜测的那样,即墨浔一点也不想?看到钟宴。 那一日他还从即墨煌口?中得知,钟宴和稚陵在弘德馆见?了一面,她……看起来十分?亲近他。 这?叫他吃了一只小?竹篮子里、据说是她亲手摘的青梅,几?乎都酸掉了牙。 现下听?闻钟宴去了法相寺,心里更不痛快,恨不得寻个莫须有的理由,让他离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稚陵即将退婚恢复自由身的时候来—— 这?些时日,他已派遣了专使前往益州一带调查陆承望一案,陆续有信佐证,大抵陆承望早就死透了,怎么可能还回得来。 他等了这?么许久,并不想?破坏他在她心中温和的形象,更不想?用上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只想?着光明正大得到她,让她以后回想?起来,绝不会恨他——绝不似前生。 他苦心等候,压抑着自己疯狂生长的欲念,难道要拱手让人不成!? —— 稚陵那一回跟娘亲说要去法相寺给陆承望求个签,只是一连几?日都是炎热的大晴天?,汗如雨下的,实在不宜出门。 好容易遇了个薄阴天?,只怕有雨,亦没有去成。这?般挑挑拣拣,还是挑了个雨后初晴的日子。 稚陵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心里暗自想?,陆承望啊陆承望,这?回求签若是也没有什么希望的话,她就真的要退婚了。 第74章 稚陵没来得及看签文内容,那支签清脆落了地,至于大家手忙脚乱地扶她去禅房里歇息,哪里又顾得上看签文。 法相寺里居士众多,住在兰心院里,离前?殿并不算太远,每日莳花弄草、读经论典,或者身体力行、扫塔扫殿。 六月盛夏,微夜山上草木茂盛,别有一番清凉。 尘业和尚几月前从师哥尘因方丈那儿得来了一斤明?前?龙井,正趁着落日西斜照入窗牗时?分,偷得浮生闲暇,沏上好茶,准备招待这位武宁侯钟施主,仔细品上一品,二人再坐而论经。 哪知道?刚斟了一盏茶,便有小沙弥慌慌张张跑来,叫道?:“师叔,师叔,不好了——” 叫他手一抖,差点倾洒了茶水,幸被一只手稳稳一扶。对?坐之人神色泰然,只微笑道?:“师父小心。” 直棂格窗漏进夕阳晖光,照在了这白衣男子的衣袖间,光晕刺眼中,他慢慢收了手去,神情仍然那么平淡,似乎对?小沙弥来报的一事并不感兴趣。 晓得他秉性,尘业和尚也并不打算跟他多说什么俗事,便只好向他微微颔首,才听小沙弥白着一张脸附耳小声说了一通,薛姑娘刚刚晕倒在观音殿。 尘业和尚大惊失色:“快,快派人下山请大夫……” 钟宴眉眼淡淡,手里端起茶盏,不急不缓地抿了一口茶,目不斜视,并不关心这些琐事。 所以,尘业和尚说有要?事,今日实在无法与钟施主谈经了,钟宴也没有责怪他,只起了身,向他告辞,笑说改日再来。 落日时?分,夕阳西下,这时?节,寺里松柏森森,阴影覆盖之下,他沿着黄墙缓缓踱到了观音殿,拾级而上,殿门大开,他徐徐向里,四顾殿中。 这里几经修缮,崭新如初,观世音菩萨慈眉善目,垂悯世人。菩萨像前?,香火长?盛,烛烟不息。 殿后?是一扇门,后?门通向宝昌塔,他立在门中,黄昏时?候,飞鸟掠过无云的碧空,塔上琉璃宝顶熠熠生光。风过之时?,满山翠海簌簌动摇,哗啦啦地响着,恍然如见十?六年前?,他和她一并站在此处,相对?无话,只有无尽风声的情景。 山形依旧。 从前?无数次他站在这里时?,都在想,若是那时?他没有不告而别就好了。也许宜陵城还是会破,但至少他能陪着她一起,哪怕是战死。 今日他站在这里,却想,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再次……陪在她的身边了。 尽管她已忘记他们?的前?尘,但他无时?不希冀着她能记起。记起在宜陵的年少初遇,青梅酒和上元节——记起他们?的曾经。 他垂眸凝思半晌,不自觉中弯了弯唇角,负着手,又重新返进殿中,回到观音像前?,抬头仰望半晌,复又垂下眼睛,心中暗自想着,应该如何才能让她恢复记忆……? 正此时?,他忽然看到蒲团旁遗落了一支签,弯腰拾起。 这支签…… 他凝眉看了看,轻声读出?签文,引得旁边老和尚忽然驻足,笑道?:“施主,这可?是一支上上签哪。” “上上签?” 老和尚走近,从他手中接过了签,解读道?:“这支签是说,桃花运旺盛,远行人当归。” 钟宴心想,指的莫非是他从西南回京,与她可?再续前?缘?上下两句皆符合,不疑有他,钟宴轻哂道?:“多谢师父。我知道?了。” 怎知老和尚又摇了摇头,奇怪道?:“可?这支签,是薛姑娘求的吧。” 钟宴的神色一凛:“什么?……”他急忙追问,“哪位薛姑娘?” 他这时?才晓得,不是别家的薛姑娘——正是稚陵。 老和尚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聊起天儿来:“这薛姑娘啊,薛相爷和夫人爱她如眼珠子,听闻自小身子骨都弱,前?些年一直养在连瀛洲,不曾露过面。” 钟宴只着急知道?稚陵怎么一回事,可?这老和尚一说起来,竟很有要?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说的架势,他皱了皱眉,急着问他:“薛姑娘如今在何处?” 老和尚还安抚他说:“钟施主莫急,莫急。”他说话缓慢,“薛姑娘降生没多久便大病一场,薛家来了位道?人,给薛姑娘开了一帖药,药到病除之外,还格外赠了一帖名字,说这薛姑娘身上有未解的因?果?,与她姻缘相关。去年,薛夫人与薛姑娘来法相寺里进香,缔结了一桩好姻缘,就是钟施主您的外甥陆小将军。可?这陆小将军命途多舛,去益州路上遭变,生死未卜。” 钟宴听他絮絮叨叨了半天,只得耐下性子听,却忽然听出?了些东西,双眼睁大:“因?果??道?人?” 这老和尚说话却丝毫没理会他的问题,皆因?他还在回答钟宴上一个?问题:“薛夫人与薛姑娘今日再次前?来上香求签,便是求问这位陆小将军的吉凶。只是薛姑娘大约是舟车劳顿,兼夏日炎炎,所以刚刚求了签后?,晕了过去。” “晕了过去?”钟宴脸色大变,忽然想起刚才尘业和尚匆忙离开,只怕正是此事——他竟没有多问一句,委实大错特错。 他已顾不上继续听老和尚谈论薛姑娘的传言往事,只担心她的身子,一面问她去处,一面连忙转身离殿。——不过也不必猜,她们?应是去了后?院禅房暂歇。 那老和尚哎哎两声,追上长?廊,引他前?去禅房,却还不忘回答钟宴此前?另两个?问题:“薛姑娘这桩因?果?,却始终无人参透,薛相爷夫妇执意认为乃是薛姑娘欠缺一桩世上最?好的亲事。不过那位道?人再没有出?现过,只听闻是稚川郡桐山上桐山观里的得道?高?人,旁人传得神乎其神,至于?其真面貌,没有几个?人见过。” 这番话叫钟宴脚步一顿。 “桐山观主?” 他自小长?在宜陵,这一带颇多关于?桐山的志怪传闻,医治百病、占卜吉凶一类,被人穿凿附会说成神仙,他自是当成无稽之谈,毕竟世上何人又能真正得道?成仙,不受生老病死之苦呢? 可?现在他在此听到桐山观主之名,……却又觉得,他莫非真的有异于?常人的本事,甚至——与稚陵更有莫大的关系? 他眉心一跳,赶往禅房的步伐不由加快。 到了禅房外,远远就看到了廊下候着的几个?仆从侍女,他两三步转过长?廊,表明?身份,再询问稚陵的情况,那丫鬟一脸担忧,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只断断续续地说,姑娘晕过去了,唤也唤不醒。 周怀淑从屋里出?来,焦灼不已,看到钟宴立在门外,却是一愣,只是听他说他在法相寺里躲清净,过来探看稚陵的情形,便说了稚陵从去年十?月病情一直起起伏伏,今年更是好一阵坏一阵的。 “微夜山下的市集,这个?点儿也早就闭市了。可?回京也来不及,阿陵现在的情况,怕是经不住什么舟车劳顿,这下可?怎么好……” 钟宴道?:“山寺清净养身,薛姑娘可?暂歇一夜。我现在下山去请大夫,快马一夜可?回。” 周怀淑喜出?望外,目送他离寺下山。 钟宴马不停蹄,星夜疾驰,回上京城已是子时?,城门下钥,他在城门外驭马拉缰,高?声喊道?:“我乃武宁侯钟宴,开门!” 城楼上亮起火把,一瞬间明?亮起来,映出?守城官兵形容,只听那个?头儿道?:“侯爷莫怪,已过时?辰,城门下钥,下官不敢私开。” 钟宴再次高?声急切道?:“确有要?事,非我为难各位。” 守城官却毫不松口,只道?:“请侯爷勿要?为难下官。” 钟宴从微夜山一路疾驰而来,早已汗如雨下,现在被挡在城门外,浑身被汗水浸透,他干脆道?:“究竟如何才肯开门?” 守城官说:“除非陛下旨意。” 钟宴道?:“我有令牌,你可?拿去入宫呈给陛下。” 守城官复却问道?:“敢问侯爷是何要?事?下官好一并启奏。” 此夜清风过野,蝉鸣此起彼伏,明?月皎皎,照彻大千世界,也照得独自驭马徘徊于?城门外的钟宴形单影只,无比孤寂。 钟宴攥紧了拳,复又松开,再攥紧,如此来来回回,连跨下白马也不耐嘶鸣,终于?见城门之中,光火忽然明?朗,城门大开,他正要?驭马入城,却见得城门之中一匹黑马急驰而出?,黑马之上则是一领黑袍,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漆黑,只是两侧明?朗火光映照出?,玄衣上明?灭刺绣的长?龙。 紧接着,他身后?紧跟十?数快马,一并冲出?城门。 玄袍男子冷冷瞥了他一眼,却顾不上说什么,只率领这十?数骑人马一路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直奔微夜山。 钟宴见状,立即也驭马回身,不甘示弱,急夹马肚,赶回法相寺。 倒让守城官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他先?才奉了武宁侯令牌入宫求见,第一次未说明?白缘故,那管事太监直说他这是找死,三更半夜胆敢来烦扰陛下。他怕事后?回禀武宁侯时?,钟侯爷要?责难他不尽心,因?此又仔细将钟侯爷交代他的缘故一一说明?白,也不知是提及了薛姑娘,还是提及了法相寺……总之,这位管事太监立即变了神情,连忙进去再禀奏一番,谁知这一下,陛下他就从床榻间直直惊坐而起,立即吩咐把值夜的太医叫来涵元殿,一边迅速穿戴好,一边点了十?来人,竟要?亲自离宫前?去。 把守城官吓得不轻,险些背上一个?贻误时?机的罪名——现在,他站在这三更半夜的城楼上,目送陛下一行的火光逐渐渺远,暗自祈祷薛姑娘千万没有事。 第75章 月光下,微夜山陷入朦胧缥缈的银辉里,满山松柏在柔和的光中静谧矗立,寺里青砖石恍若积水空明,婆娑树影,被一行人匆匆踏碎。 绕过禅房外几树枝桠低垂的石榴,便是一片开阔庭院。 “……”一串急促脚步声叫周怀淑给惊醒过来,再便是几声叩门。 丫鬟婆子有的已经在隔壁禅房里简单歇着了,周怀淑却睡不下,陪在稚陵身?边,蜡烛烧得快要见底,她撑着腮,本?是打个盹,哪知?便睡着了。 她循声起了身?,问?:“谁?”难道是钟宴么,他这样快便回?来了? 对方却沉默了一阵,好?半晌才听见回?答:“薛夫人,我是龙骧卫尉,魏允,在下带了两三位太医,前来给薛姑娘看诊。” 周怀淑却微微诧异:“魏都尉?” 魏浓与?稚陵是好?友,魏家也与?他们家时常往来,可这个时间,她怎么也没想到魏都尉不在禁宫中护卫陛下的安危,却赶到这里……有些匪夷所思。 打开门,门外的确是魏允,笑呵呵地说:“薛夫人,事不宜迟,还是尽快让太医替薛姑娘看看罢。” 周怀淑心里虽有不解,但晓得耽搁不得,便侧过身?,请几位太医进了禅房。 大抵是着急忙慌地骑马赶来,几人都身?着一袭漆黑的披风,戴着兜帽,这中间一个人,兜帽压得很低,身?量要?比另两位颀长许多,似小心避开她的打量。 周怀淑格外多看了一眼,魏允就?打马虎眼说道:“薛夫人,我们先在外头等?一等?罢。” 周怀淑点点头,顺手关上屋门。 一直暗中注意她动作的视线,终于随着木门虚掩住而收回?。 他抬起手摘下了兜帽,风尘仆仆,三步并两步坐在床沿,望见躺在竹床上的稚陵,双目轻阖,脸色苍白,呼吸轻若飞絮,他轻声唤道:“薛姑娘?” 她没有什么反应。 他顿时攥紧了手指,又唤了两声:“稚陵?” 她在昏迷中,还蹙了蹙细长蛾眉,仿佛很难受。 他目光不动,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她看看!” 那两位太医不敢怠慢,连忙近前来替稚陵诊了诊脉,仔细观察了一番,却又觉得奇怪。 年轻些的那一位迟疑着,小声禀道:“……陛下,薛姑娘并无大碍。” 若不是顾忌着门外有其他人……即墨浔沉着一张脸,冷声重复:“并无大碍?”他目光终于从稚陵的脸上转向另一位,而这位年纪稍长的老太医接替前一位,仔细诊了一诊,鬓角冒汗,声音微微发颤:“回?陛下,的确……并无大碍。过一会儿就?能醒了。” 月在西天,两人出了禅房,跟周怀淑说了薛姑娘只?是劳累过度,歇上一夜就?好?,千万不要?打扰她。 周怀淑心里惴惴,但自然信太医的医术,将信将疑着,也只?好?遵照医嘱,没有再进禅房里打扰稚陵休息。 魏允也在旁劝道:“薛夫人也该好?好?休息才是,快四?更天了,明日才好?照料姑娘嘛。”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在长年担任龙骧卫尉的职位,跟着陛下,练就?了一身?无论做什么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好?本?事。刚刚他胡乱与?周怀淑绘声绘色描说了一番,钟宴钟侯爷夜叩城门,惊动了陛下,陛下体恤相爷值守理政的辛苦,便特命他率领太医和护卫数人赶来法?相寺。 说完,周怀淑却问?了一句钟侯爷现在何处。魏允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焉能如实告诉她,被十来名龙骧卫拦在了山门处。 他只?道:“许是太累了,已回?府歇下了。” 周怀淑道:“的确要?多谢魏都尉你和钟侯爷了。要?不然……我们家姑娘……唉。” 门外长廊上渐渐没有了声息,确实没有人影晃来晃去了。众人是人困马乏,多半歇下了。即墨浔静静听了良久,久到这一盏蜡烛烧到尽头,陡然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微明的幽蓝里,一切像蒙着尘般模糊不清,天色将明,但月光仍旧从窗间照进静谧的禅房。 他借着月光看到她朦胧安静的脸庞,依稀可见眉心的那颗痣,点在雪白如瓷的脸上,月光流过,脸庞像是晕出了白釉的柔光。 呼吸很均匀,这时候,难道是他的错觉,好?像比起刚刚那样轻的呼吸声,现在声音已重了许多。 他探出手去,几次三番想碰一碰她的脸颊,指尖却止于毫末寸厘处,踌躇着收回?手。 若是从前,只?要?是些微的动静,她早就?醒了。 此时,他既怕她长睡不醒,又怕她蓦然醒来。 法?相寺中清景无限,门外的茂盛草木里,蛩虫鸣声如织,不绝于耳。夏日炎热,山中的夜晚,因为门窗紧闭,无风穿堂,更是闷热。他自己已汗流浃背,胸前的伤口浸湿了汗水,隐隐作痛。 他坐在床沿,便那么长长地注视她。从前不知?,原来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也这样幸福。 怎知?下一瞬就?听到稚陵嘟囔着,模糊呓语:“好?热……好?热啊……” 一面说,一面踢开了盖在身?上的薄毯。 即墨浔初时一愣,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原来早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立马起身?,放轻脚步在小小禅房里四?下寻觅一阵,终于,在积灰了角落里找到一把旧蒲扇出来。他仔细擦了灰尘,便坐到床头,替她摇起扇子。 旧蒲扇齿缺不全,但好?在送风轻柔凉快,她极快又安稳地睡下似的,他没有再听到她喊热了,他再探手一试,额头的汗水渐渐消去,他替她别好?了一缕黏在脸颊的发丝,这般近距离地望着她睡颜,心里十分满足。 手腕仿佛形成了一个只?知?机械重复的过程,他支着腮,强打精神给她摇扇子,倒全没有顾上自己额角汗如雨下,沿着锋利下颔线啪嗒滴落在稚陵的颈侧。 稚陵在昏沉梦里,恍惚梦见陆承望正骑马回?京。她去迎他,本?是个大晴天,谁知?蓦然间风起云涌,下起暴雨。她连忙后?撤,躲到屋檐下,哪知?还是淋到了几滴雨点,凉得她骤然醒过来,惊坐起身?,第一句便唤道:“承望!” 漆黑的世界,她睁大了眼,但夜色浓郁,什么也看不清,倒让她怀疑自己还在做梦。刚刚还感到有风掠过,怎么这会儿全都静悄悄的,……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寻思着,她好?像在求签的时候晕了过去,那……这里是哪儿啊? 而且她做梦梦见陆承望了,是不是说明他回?来了!?她脑子一团浆糊,但又唤一声:“承望,你回?来了么?” 话音刚落,猝不及防,却觉唇角落下一吻。轻盈得像是蜻蜓点水。似乎有淡淡的龙涎香气蔓延开。她却全然因为这猝然一个吻,怔愣住,忽略了那淡淡熏香的味道,也一时忘记她准备说什么来着。 有人?! 是谁?难道是…… 她晕晕乎乎的,问?道:“承望,是你么?” 已经轻手轻脚避到阴影处的即墨浔闻声,却没有敢应。刚刚一时冲动,只?因不想再听到她提及陆承望了,可偏偏……适得其反。 指节攥得发白,在听到她第三遍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替你求的签是吉还是凶”时,他险些忍不住要?开口说话。 那虚掩着的禅房木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 稚陵望向来人,不过月已西沉,现在天色处在一个黎明前极其暗淡的时候,她努力去看,也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即墨浔闻声也一动,也不知?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那个人化?成灰他都认得,他一眼就?知?道对方是钟宴——他不是让人把他绑在山门前了么!他怎么还是上山来了! 钟宴轻声道:“阿陵,你醒了?”嗓音清冷,语气中有藏不住的欢喜。 稚陵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小舅舅,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呀?” 他似乎笑了笑:“碰巧我也在寺中。先才受薛夫人托付,去请了大夫回?来,但你未醒,睡不着,怕山上有什么野兽,索性守在你门外,”他只?字不提即墨浔,缓缓走近了些,坐在离竹床最?近的一只?竹凳子上,说:“阿陵是做噩梦了么?刚刚听到你……唤承望的名字。” 稚陵微微垂眼,说:“不算是噩梦……只?是梦到他平安回?来了,所以有些惊喜。小舅舅,你既然在寺里,那你知?不知?道,我求那支签是好?是坏?” 她复抬起头,在黑暗中努力找着钟宴的脸的方位,却觉得这晦沉沉的夜色中,还有另一双视线在注视她。 钟宴说:“你说那支签?”他顿了顿,却并不很想她知?道,签是一支上上签——使?她还存着念想,不肯与?陆承望退婚。 因此,他望着稚陵雪白脸庞和微微蕴着光的乌浓双眼时,不由自主别开头:“签文……是下下签。” 果然就?听稚陵“啊”了一声,不可置信,低声说:“小舅舅,真的吗?是下下签?……”他察觉到她尾音都染了哭腔,不免心尖一颤,可现在无论如何要?叫她在这个节骨眼上……退婚。 一旦退婚,他便有机会了。因此,他叹息着说:“是那解签的僧人所说。阿陵,人各有命,是承望他没有福气。” 稚陵咬着唇瓣,身?子仿佛都有些颤抖,抬起手抵住额头,生怕自己又要?晕过去,可眼泪汪汪,嘴上却很不甘心地说:“不,我明明梦到承望回?来了……我,我再等?等?他……” 闻声,钟宴极其不忍,只?道:“阿陵,你心地善良,承望他一定也不想耽搁了你。何况,我听说你的身?子……” 第76章 那声音森冷得如同地狱修罗,饶是盛夏夜里闷热天气,稚陵还是不由打了个?冷颤,循声一看,奈何夜色浓稠,什么也看不到。 钟宴蹭的站起,手已?握在剑柄上,冷喝:“谁?谁在装神弄鬼?” 他缓缓向那角落里走了两步,稚陵却慌乱地叫他:“小舅舅,你,你别?走,我怕……” 钟宴一听,立即又倒退好几步,只护在了稚陵的身前,剑面反出?一段光来,明晃晃的,在暗夜里格外显眼。 即墨浔破罐子破摔地从角落里徐徐走出?,门外微弱天光打在了侧脸上,仍旧朦胧。 钟宴尚未辨清他的容貌,剑已?出?鞘,谁知电光火石之间,短兵相接,另一道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眼前,挡下了他的剑。 一声刺耳锐鸣。 他终于认出?这样快的剑,先?是不可置信,直直看着朦胧光线里那张脸,道:“……陛下?”他没有给即墨浔说话的时间,旋即嘲讽般笑道,“陛下九五之尊,竟行如此?龌龊之事?半夜潜入姑娘家的屋子?” 稚陵吓了一跳,齿关?打颤:“陛下?!” 只听到对方那有些?熟悉的磁沉声线,伴着锐鸣消弭,温柔缓缓地响起:“薛姑娘,你别?怕,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钟宴一听,冷笑起来:“这天底下,谁伤害——”话音中?断,钟宴只觉颈边一凉,竟已?横了一柄剑。似乎只要他稍稍一动,就?要划破他的颈子。 有如毒蛇般幽凉的声音继而传来:“钟宴,你自己又问心无愧么?……你敢说你和朕所想的,不是同一件事么?” 他顿了顿,幽幽道:“朕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今日来微夜山法相寺,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担心薛姑娘的病情。” 稚陵全?然愣怔住,但随着天色逐渐发白?,看清他们两人对峙的架势形容,尤其是横在了钟宴咽喉前的利剑,不由大惊失色,连忙踩着鞋下了竹床。 她小心靠近钟宴身后,抬起手,捏住那柄剑,缓缓挪开后,又连忙仔细看看有无划伤他的颈子。 即墨浔见她竟这般担心钟宴,霎时间,攥着剑柄的手指捏得?发白?,却还强忍着火气,温声说:“怕什么,他又不是豆腐做的,没碰到。” 他一把?将剑收入剑鞘,锵的一声响,惊得?稚陵回?过神,抬头只看到那颀长?背影寥落踏出?了屋门。门外黎明初至,太阳在山外即将跃出?,天边已?有似火的朝霞。 他忽然在门外顿住脚步,转过脸来,对着稚陵,声音柔和许多:“陆承望回?不来是事实,薛姑娘何必要为他白?白?苦等?他无能,配不上你。” 天亮了。 钟宴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大抵是薛家的仆从过来查看稚陵的情况,连忙叮嘱她不要讲出?此?夜之事,并立即快步离开。 稚陵坐在竹床床沿,怔怔的,心绪如麻,剪不断理还乱,只觉得?刚刚好像做了一场梦。 难道真的是梦吗?她使劲捏了捏眉心,捏得?肌肤发红,恰被进屋的周怀淑给看到,连忙阻拦她道:“阿陵,好端端的,怎么又掐起自己来了?” 她这厢揽着稚陵一并坐在床沿,又仔细问了她昨夜感?觉怎样,有无旁的不适,稚陵想起钟宴的话,只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娘,我很好……” 白?药进来说,魏都尉已?经带人下山了,刚刚托了她向夫人告辞,说尚有公务,不宜久留。 周怀淑笑说:“魏都尉为我们家阿陵劳心劳力的,改日让你爹请一顿饭,谢一谢他们家。” 稚陵怔怔点头,却不由回?忆起即墨浔先?前的那番话,心头一怔,魏叔叔他们也一定是跟随他前来的…… 她隐在袖中?的指尖轻轻一蜷,迟缓地想到:他不会是……也想娶她吧? 这个?念头一出?,稚陵神情微微一变,本能地抗拒,皱了皱眉,说:“娘……我们快些?回?家吧。” 她甚至已?想收拾东西回?她的连瀛洲了,最好是离上京城远远的,离元光帝也远远的!他那样的男人,太危险了。 周怀淑不知她的想法,更不知就?在刚刚,这禅房里发生过什么,因此?听稚陵说要回?家,连声应着,说:“是该回?去了,你爹爹恐怕在家里急得?冒烟。” 稚陵起身换衣裳,夏日炎热,阳春拾起床头小竹几上搁着的一只旧蒲扇,给她扇风,又不敢太用力,怕将姑娘给吹倒了。 周怀淑见了,稀奇说:“哪里来的蒲扇?昨日热得?不行,也没找见一柄扇子来。” 阳春指了指竹几:“夫人,我是在那儿拿的。” 稚陵本没在意,等好容易下了微夜山,坐上了回?家的马车时,终于迟缓想到,昨夜里……是钟宴拿扇子替她扇风么!? 不,好像不是他。 她得?出?一个?更令人吃惊的结论,这结论叫她数日惶惶多思六神无主,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若是即墨浔呢? 若是他呢? 可依照他的身份,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的?他是天下之主,九五之尊,恐怕只有太子殿下享受过他这般的照拂——她又何德何能呢? 没过两日,天气变了一变,连日骤雨,狂风急雨下,庭院里草木莫不都蔫蔫儿地垂着头。 稚陵托着腮坐在窗前,看了一整日的雨,依然告假,没有去宫中?。 阳春端了些?清粥小菜进来,想她多少吃一点儿果腹,可稚陵只皱眉,一言不发的,说什么也不想吃,在阳春哄了半天后,才勉强吃了一小碗粥。 洗漱过后,干躺在了床上,雨声不绝,天已?经黑了,屋中?白?药和阳春在罗汉榻上做针线活儿,一灯如豆,稚陵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愈发觉得?眉心红痣灼烫,烫得?她心神不宁。 她强行闭上眼睛,潺潺雨声中?,便总能回?想起,那个?夜晚,落在她唇角的轻轻一吻。 她本该抗拒的,然而那样轻盈的若即若离的滋味,又使她不由自主地反复回?忆,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拂过她唇畔一样——那是她十六年岁月里未曾尝到的,叫人脸红心跳的感?觉。 回?忆总是连片地出?现,想到这个?轻轻的吻,便会继而想到,上巳节在西园的水边,撞见即墨浔美人出?浴的情景,回?想起他的如墨长?发,无数伤疤。 可她实在很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理智告诉她,她不该迷恋这样的滋味,它让人上瘾,让人念念不忘,必然也会让人自食苦果。 在迷恋惦念和清醒抗拒之间反反复复,她说服不了自己,便干脆试图躲避。 躲得?了一时是一时,…… 但她也晓得?,躲,不是什么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爹爹回?府里时,照常来看望她,便说:“阿陵,你若实在不愿进宫做伴读,爹爹便去跟陛下说一说……” 稚陵闷闷地倚着爹爹他肩膀:“爹爹,陛下他不会答应的。” 爹爹却奇怪说:“阿陵,你怎么笃定陛下不答应呢?” 稚陵揪着衣带,轻轻叹气:“爹爹,你去试试吧,若是成功……那最好了。” 薛俨的确如稚陵猜测的那样,失败了。陛下他非但回?绝了他的请求,还询问了几句稚陵的近况,以及暗示了他,过几日便是陛下的寿辰,届时宫宴,稚陵不能再躲懒不去了。 “躲懒”?稚陵心道,也不知元光帝当真认为她是躲懒,还是知道她告假不入宫的真正缘故呢? ……总之,这场宫宴却是一定要去的了。 稚陵微微叹息。 薛俨终于也觉察出?了不对劲,低声问稚陵:“阿陵,陛下他……似乎对你格外关?注。” 稚陵闷在心头数日的心事,这时候如江水决堤般一泻而下,她抬起乌黑盈润的眸子,对爹爹他道:“爹爹,……陛下会不会是……想要我入宫?” 此?话一出?,不单是薛俨愣住了,连旁边的阳春和白?药也莫不惊得?僵住动作。 薛俨此?前还只怀疑,陛下难道是替太子殿下相看太子妃,看中?了稚陵;可现在一听稚陵的描述,方觉得?此?前全?然都猜错了!他哪里是想要稚陵做太子妃——分明是陛下自己想要他这宝贝女儿才对! 薛俨拧起眉来,大手拍了拍稚陵的肩膀,安抚她道:“阿陵莫要担心。陆家这门亲事虽然指望不上了,但……还有别?的出?路。大不了,爹爹辞官不干了,带你和你娘去江南隐居!” 稚陵原本还忧心忡忡,可一听爹爹要辞官,顿时又破涕为笑,给他捏了捏肩膀说:“爹爹,别?太担心,最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我爹爹和娘亲都这么厉害,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薛俨本是想这两日就?与陆家退婚,可现在看来,这门名义上的婚姻,恐怕还得?保持一段时日,至少做个?挡箭牌,陛下寿辰的宫宴,点名要稚陵参宴,恐怕别?有所图。 他想,稚陵也要再多相看相看别?的人家,若有合适的……还是尽快成婚为好,断了陛下的念头。 他压根不知陛下到底怎么看上了他家姑娘的,在他印象之中?,陛下与稚陵几乎没什么交集——若不是稚陵跟他一五一十交代?了,他还不知,原来他们私底下还见过这样多回?。 那自然不得?了了。他的宝贝女儿,无论如何不能受委屈。若嫁给陛下,且不说陛下有个?惦念十六年的先?皇后,还有个?养了十六年的亲生爱子,稚陵自然要排在他们之后了,哪里比得?上做人心尖尖上第一位的宝贝?更何况,陛下已?经三十六岁,与他自己也相差无几了。 第77章 陛下又在逗他的鸟了——吴有禄悄悄瞥了两眼,收回目光。宫墙上华灯一盏盏点亮后,涵元殿里却愈显得旷冷。现在添了些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也算是热闹了些。 这两只?斑斓的?锦雉,一只?是从前那只?,另一只?是先前薛姑娘拿来?顶替的。陛下他现在爱不释手,只?是,两只?雄鸟养在一起难免互啄,很让人头疼。 他这厢立在了殿门外,听见响动,抬头一看,笑起?来?道?:“哎哟,什么风把泓绿姑姑吹来了?” 深绿宫装的?女子缓缓踏上阶陛,却轻轻叹息,只?垂眼说:“是陛下上回吩咐的事情,前来?回禀。” 吴有禄了然,旋即领她进了涵元殿里。 “事情办好了?”淡淡的?嗓音响起?,他转过身,不再逗弄锦雉,坐在圈椅中,看着?泓绿,泓绿呈来?一只?锦盒,打开盒盖,烛光底下,盒中物?赫然瞩目。 他淡淡点了点头,泓绿复将锦盒阖上,小心放在了一旁,退下时,心里却仍有些不平。 那位薛姑娘,听闻是今春才入京的?,想来?与陛下他只?见过寥寥数面,便让陛下如此用心对待——甚至要这般花费心思,不肯勉强她,不愿用身份地位威迫她。 陛下对薛相爷家?的?姑娘这般上心,……把娘娘她又忘到哪里去了呢? 泓绿心头忽然有些酸楚,咬了咬唇,娘娘她是那么好,陪着?陛下一路建功立业,贤良淑德,可?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生前不曾受到陛下这样?的?关心爱护,便含恨而?终,只?有死后尊荣,可?那又算什么,终究于事无补;薛姑娘又做了什么——这世上,到底没什么公平可?言的?。 她幽幽叹气,回到承明?殿以后,在神龛前静静立了一会儿,望着?灵位,黯然不已。 泓绿小心擦拭了一遍灵牌,即使?她每日都要擦拭,灵牌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蒙上薄薄的?尘埃。 她一面擦拭,一面分神地想,陛下十几年来?的?寿辰都从简来?办,今年却颇费了功夫仔细布置,六月盛夏里,不单是佳肴美酒,珍馐美食上格外比往年隆重,连每年都省下的?贺寿的?戏,今年却还叫人筹备,请了这当红的?戏班子进宫;甚至阖宫上下各人的?新衣服,都多赏赐了两身。 说是务必要办得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听闻薛姑娘爱好美衣服,美景美人美食……大抵都是为迎合她的?喜好。 寿宴当天,稚陵在水晶镜前比划了好几身衣裳,却觉得,自己这会儿还是穿得低调一些。周怀淑自从那天晓得了元光帝看中她家?稚陵,只?恨不得把稚陵遮起?来?藏起?来?,但这躲得了初三,躲不了十五,元光帝他是何等不择手段之人,他瞧中了的?,还能躲得掉么? 于是她也只?好听自家?相公的?建议,让稚陵低调打扮,在人群中不扎眼,并暴露出一些很不美好的?品质,比如奢侈、浪费、蛮不讲理,他的?理由是:陛下一向清俭,必然不喜铺张浪费,届时发现除了一张脸以外,与自己性子不合,大抵他的?兴趣很快就消退了。 无论怎样?,先避过这个风头为好。 稚陵疑心铺张浪费和低调一些无法?兼得,但爹娘说的?又实?在在理,因此今日挑衣服挑来?挑去,挑了一身看似十分低调的?浅水绿的?襦裙,但裙上织金镶银,裙子每一条褶皱上,都嵌了三十六颗一样?大小的?雪白珍珠。 海水蓝云纱的?披帛,同?样?缀饰着?数枚莹润的?宝石。 衣上刺绣淡淡不显眼,却是最近极为时兴的?一种耗费时间颇久的?绣法?,只?要有光照上,便显得流光溢彩。 腰间束一掌宽的?锦带,再系上软绿丝绦,行动起?来?时,裙裾翩跹,珠光流彩。阳春替她梳了个简单的?螺髻,斜簪上两支翡翠簪。这般下来?,稚陵对镜一看,总算达到了爹娘说的?,低调又奢侈。 跨过门槛,稚陵抬头一瞧,说:“看这天,似乎要下雨。” 阳春也抬头看:“咦?这明?明?是晴天呀,姑娘怎么说要下雨了?” 稚陵笑了笑:“六月天,天气瞬息万变,那边像有乌云。”阳春说:“姑娘别担心,一直带着?伞呢。” 带伞么,一来?是怕下雨,二来?也是遮太阳的?,姑娘身子那样?弱,风吹一吹,雨淋一淋,太阳晒一晒,都可?能晕过去。 赐宴在御花园虹明?池北岸。 分花拂柳,只?见花团锦簇,争奇斗艳。适逢紫薇花开,岸上紫薇树团团开着?淡紫色的?紫花,偶尔要被风刮落;近水处长着?茂盛蓬勃的?水烛与荷花,时有蜻蜓低飞。 沿水岸一路筑着?许多歇憩的?小亭,至于其他建筑,放眼望去,只?有不远处的?一座观景的?楼台,以及另一座竹轩。 魏浓许久不见稚陵,刚在心里嘀咕着?怎么她还没有来?,又和别家?几位姑娘寒暄了一阵,不知谁说了一句:“快看,那伞——好漂亮!” 魏浓一回头,只?看见不远处几丛茂盛的?兰草旁,亭亭立着?个绿衣裙的?姑娘,手里一柄工笔海棠花的?纨扇,并撑着?一把伞,天青色伞面,细细描绘了一整幅春树鸣禽图,而?六十四支扇骨外,全都悬挂着?一枚小小的?明?珠,时有风来?,那些悬着?的?珠子便微微摇晃。 在太阳底下,光芒刺眼。 魏浓一眼认出这风格定是稚陵,哪怕她的?伞面压得很低,压得看不见她眉眼,只?能依稀看见她的?下巴。她于是立即转头招呼稚陵过来?,走近了,才发现稚陵今日穿的?这身不起?眼的?裙子,原来?也十分昂贵。 但今日这宴上,放眼望去,哪家?姑娘不是穿得艳丽夺目的?,都想着?出一出风头,偏她穿得不惹眼,反而?又更显眼了。 魏浓抬手,要把她的?伞面抬高些,好能看见稚陵的?脸,稚陵却轻咳一声,别扭道?:“哎哎,别,我?……咳咳,我?不能见光。” 魏浓奇怪道?:“怎么了,这可?不是你的?性子。” 魏浓哪里晓得稚陵今日多的?一桩烦恼事,只?当是她不想太招惹这宫宴上别的?青年才俊的?目光,才这样?低调。 她倒是没有再坚持追问,稚陵又说:“这宴上,有什么好玩儿的?么?”她环顾四周,认得的?寥寥无几,三个一组五个一群地在一起?攀谈,倒不见得很有趣。 尚未开宴,娘亲和别的?夫人们聊在一起?,爹爹和别的?朝臣们在一起?,打发她来?和别的?姑娘们在一起?。除此之外,娘亲又老生常谈地叮嘱她,眼光要毒一点,仔细看看有无喜欢的?少年郎。 魏浓兴致盎然地说:“诶,我?们几个正打算在宴前玩投壶,要不要一起?玩?” “投壶?”稚陵为难了一下,投壶……她实?在不太擅长。 她与魏浓站在一起?,看另几位姑娘先投,十中二三已经很不错,稚陵便又有了点信心。她的?水平,也是侥幸能中一支的?水平,一会儿应不太丢人。 过来?围观甚至也说想玩的?人渐渐多起?来?,原先只?三四个,现在竟围了十几二十人在,有男有女,魏浓连忙出面说:“大家?不要急,一个一个来?。” 轮到魏浓,她怀抱十支箭,稚陵站一旁观看,只?见她举箭轻轻一掷,便咣当一声响,稳稳扎进瓶中。第一支箭便投中了,叫围观众人惊了一惊,等她投完十支,十进七支,已然超过此前那位的?十进三支,登时赢了满堂彩。 魏浓她听到旁人夸她,得意洋洋挑了挑眉,笑说:“哈哈,都是我?爹爹教得好。” 稚陵心觉,若在魏浓之后,她立即上去,只?投进一支的?话,对比也太明?显,未免丢人现眼,因此思索一番后,决心等一会儿再投。眼看姑娘们和公子们一个个上场,没有一个超过了魏浓的?七支,魏浓愈发得意。 她悄声在稚陵跟前说:“若我?是第一,明?日请你吃荔枝酥酪。” 稚陵扑哧笑说:“你这不是赢定了?” 谁知两人说完话,再看回场上,却见那宝瓶里竟已进了一大把箭,魏浓一数:“一,二,……六,七!七支了!” 稚陵抬眼看向那正在投壶的?姑娘,登时愣住,喃喃道?:“是她。” 魏浓问:“谁啊?” 稚陵收回目光,却没打算继续玩投壶,径直离开围观人群,撑着?伞,益发压低了伞面,魏浓干脆凑进了她的?伞里,才听稚陵低声说:“你还记得么,去年春天我?去陇西……发生的?事情。” 她们俩已走到了一处临水的?亭边,水面波光粼粼,烈日之下,格外晃眼睛,但近岸处栽种成片的?绿荷,似汪洋起?伏的?绿海,便要爽目许多。 魏浓诧异说:“是李家?的?姑娘,你家?表姐妹么?” 稚陵蛾眉轻颦,纨扇抵在唇上,说:“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杨姑娘。” 魏浓迟缓地记起?来?,诧异道?:“是她呀,她……她来?了,那岂不是说明?,你那个表哥也来?了?” 稚陵轻声说:“之前听我?爹爹说,去年他接近太子殿下,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逐出宫,到底是亲戚,我?爹爹帮他周转了一下,回了陇西。今年大抵也进京贺寿来?了。” 提起?李之简,稚陵显然心情欠佳。 魏浓宽慰她说:“哎,别担心,大不了躲着?他们一点。” 稚陵点点头,怎知回过头来?,正预备离此地远一些,迎面就见到一树木槿花下,长身玉立着?的?锦衣青年,和另几人谈笑风生。 第78章 稚陵上了月偏楼,在漆木楼梯上回头看见阳春和白药都被拦在下面,那?位吴总管笑吟吟地?说:“陛下只请薛姑娘一位上楼。” 稚陵握紧了扶手,微微凝眉,倒觉得入楼来以后?,刚刚散去?的酒劲儿重又上来了。 到了二楼,临窗处,一层薄绿窗纱外,绰约可见潇潇大雨,风雨大作,池面上极快笼罩了白茫茫的雾气。 窗前设着一张罗汉榻,中间檀木小?案,只见玄服帝王单手支颐,懒洋洋坐在榻上,似在等候她来,一双漆黑深湛的长眼睛,含着晦深莫明的淡淡笑意,一瞬不瞬望着她,嗓音磁沉:“薛姑娘,坐。” 目光在他对坐处轻轻一点,稚陵并没太客气,依言坐下,见小?案上陈放着一整套的茶绿玻璃杯具。 这些年,玻璃器在大夏朝已不算什么太稀罕的东西了,但?这种宛若天上星散的彩色玻璃器,连她也没有见过,不禁顿时看愣了愣,伸手刚要碰一碰,猛地?回了神,恋恋不舍收回手去?,心道这再好?看,也是别人的东西。 雨声萧瑟中,才听元光帝他眸色幽深,问:“薛姑娘连日告假不来,是病了么?” 稚陵支吾着,不想他要问这个,幸好?之前有所准备,便立即掩着唇角咳嗽了两声,西子捧心状娇弱道:“确是病了——” 她睁着水光潋滟的黑眸,看元光帝他十分自然?地?拿了玻璃盏,斟了七分满,绿液莹莹,很?好?看,不知是什么。 即墨浔斟好?后?,推到她面前,她心虚之下,顺手接过绿玻璃盏后?,立即抿了一口?掩饰心虚,却未察觉即墨浔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还是故意躲着朕?” 稚陵动?作一僵,霎时呛得真咳嗽起来,一张小?脸呛得通红。 即墨浔下意识地?伸手想给她顺顺气,堪堪顿在半空,僵硬着转改成去?握紧他的玻璃盏。 等稚陵好?一些了,后?知后?觉发现?这绿莹莹的玩意儿是酒,辛辣和酸甜滋味久久不去?,这是和刚刚尝过的葡萄酒很?不同的滋味,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却不由皱了皱眉,盯着手里玻璃盏,一时不知该不该再喝下去?。 若有别人在,也就?罢了;但?此时,只他们两人在楼上,连刚刚还侍立在旁的几名侍女和太监都默默无声退下了,阳春和白药更不必提,被拦在了一楼。倘使又像先前一样,喝酒后?头?晕眼花,怎么好?呢? 因此,她缓缓将玻璃盏握在掌心里,只端详这玻璃器的精致,但?未再饮。 尽管……她得承认,她有些喜欢这青梅酒。 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似曾相识之感。 不仅是这酒的滋味,还有青梅的酸甜……打碎的琉璃器,碧莹莹的崭新玻璃瓶……唔,头?有些疼,她眉心渐渐皱起来,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像一股脑涌进她脑海里,又刹那?间空白一片。 什么也没有剩下。 她怔愣着,听着绿纱窗外潺潺雨声,抬眼望去?,雾茫茫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雨幕下草木翠郁的颜色,像洗尽铅华了的美人。 雨中一只白鸟急掠过了虹明池的水面。 即墨浔望了眼杯盏中的液体,含笑道:“这是青梅酒。薛姑娘喝不惯?” 闻声,稚陵茫然?地?转回来,恰见他目光透过绿莹莹的玻璃看过来。 玻璃上五彩的星点随着他手的微微摇晃,也一并晃动?起来,洒落在光可鉴人的檀案上,恍若穿过长夜的银汉间,迢迢有星动?摇。 稚陵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摇了摇头?,可眼前景象变幻一阵,仍旧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她拿手贴了贴脸颊,滚烫的,难道只喝一小?口?,劲儿也这么大么……? 她微微撑着额角,说:“不,很?好?喝……”她不信邪地?又端起了绿玻璃盏,递到唇畔,再喝了一口?。青梅酒清冽甘甜,入喉清爽,愈回味愈觉得醇香,她一口?气喝完这一盏后?,意识已开始朦朦胧胧,但?还强撑着说:“好?、好?酒,……我还要。” 稚陵自然?没有认为?自己是醉了,只感觉现?下脑子里分不出多余的空地?来思考别的事情,一心在思考,酒——她从前不沾的东西,那?样多人喜欢,果然?有它的道理。 而且这酒,比刚刚那?葡萄酒还好?喝些呢。 她伸手要去?够即墨浔手边那?尊玻璃酒壶,却够了个空,听见即墨浔语气很?是认真严肃道:“不能再喝了。”说着,他将那?酒壶又挪远了些。 稚陵一听,顿时委屈得不行,她从来想要什么东西,便没有得不到的,现?在她喜欢喝这个酒,浅尝辄止,如何能够满足? 她未多想,干脆跌跌撞撞站起身还要去?够,哪知身子狠狠一晃,只听噼啪咣当一连数声,玻璃盏玻璃器无一幸免,全然?摔成碎片。她自己撑住檀案一角,脑海里已经一团浆糊。 将守在楼梯转角的吴有禄给吓了一大跳,这个动?静毋庸置疑是摔碎了什么! 那?是陛下他最?钟爱的玻璃器,是十六年前,与先皇后?她一起酿梅子酒时所用的爱物,这会儿就?这么碎了?先前特意让泓绿仔细拿出来,那?时他以为?,陛下是在生辰这日备感寂寥,所以用旧物以慰藉自己,不曾想是摆来招待薛姑娘的。 他愕然?着,现?在一想到这宝贝了十几年的器具已成一滩碎片,他甚至不敢上去?触霉头?,陛下若为?此震怒的话,旁人又得遭殃。 只是听到陛下叫他上去?,不得不硬着头?皮,垂眼敛目地?上了楼去?。 吴有禄分毫不敢胡乱偷看,只眼角余光瞥见陛下搀扶着薛姑娘,从他这视角看,反倒像是从背后?拥抱在了一起。 他心里不由浮现?出个大胆的想法:难道陛下是想强迫人家薛姑娘,挣扎之际,才弄得一片狼藉? 他暗自揣摩着,可听陛下吩咐他快去?备醒酒汤来,又顿时觉得刚刚想法错了。 稚陵恍惚中被人稳稳一扶,重新坐回罗汉榻上,昏天黑地?里,听到有脚步声,还有零星对话,似乎是说什么醒酒汤。 她也被刚刚那?阵噼里啪啦的脆响惊了一惊,但?不似吴有禄和旁的过来收拾的婢女一般惴惴惶恐,她觉得只一套漂亮的玻璃器,应不至于……有什么吧。 她乖乖坐在罗汉榻上,不发声响,乌浓莹润的眸子眨了又眨,咬着嘴唇,模样很?是乖巧,也不知在等着什么——总之在等就?对了。 也有可能是在等即墨浔开口?。 待她抬眼撞进即墨浔漆黑深邃的眼中,模模糊糊似有一些痛楚之色,她便不解得很?,不知他眼底痛楚从何而来,睁大了眼睛望他。 他匆忙别开了目光,强自镇定道:“这酒这么好?喝?” 侍女们极快收拾了玻璃碎片,交给吴有禄,吴有禄私心揣摩上意认为?陛下必定会着人修修补补复原它,因此还不能扔,得好?好?保存。 他们退下以后?,稚陵小?声说:“嗯。” 她像又想起什么来,莫名地?又站起身,不知要往哪里走:“我是不是在梦里喝过……”她一面走,一面小?声喃喃了一句。 即墨浔见她缓缓地?扶着墙要走到廊外,连忙追了两步,意外听到这句喃喃声,登时哑口?无言。 他的脚步一时间滞了滞。 他怎么能告诉她:这酿酒的法子,还是她教给他的呢—— 不知不觉间,他攥紧了拳头?,眼底映出她伏在阑干上的纤瘦身影,风雨萧瑟,那?袭绿衣裙、披帛、丝绦翩翩舞动?,裙裾上缀满的珍珠在暗淡的天色中像是纷纷飘摇的雪片。 稚陵分毫不知身后?人所思所想,抬手反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也不晓得什么缘故,益发觉得身子滚烫,骨血沸腾,四肢百骸都要烫软了烫化了,使不出力气来了。 因此,伏在阑干上,倒像一片无可依附的柳枝,栖落在此。奈何狂风骤雨凄风冷雨扫进檐廊,也没能缓解一丁点儿她身上的灼烫感,反倒扫得满脸雨水,衣裳也湿了许多。 她昏昏沉沉回过身来,但?支不起多余的气力,只能慢吞吞扶着墙继续走,身子愈来愈烫,迫切想要什么冰凉的物什来凉一凉,可四下暑热蒸腾,全都热烘烘的,哪里有什么凉手的物什……? 直到她一头?撞进了一处怀抱里,抬头?一看,便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好?看的脸。 “怎么这么烫!?”即墨浔探手碰了碰她的额头?,惊了一声,万没想到她只是喝一点青梅酒,且是不至于醉的量,也能让她醉成这样么? 他顷刻间便想到什么,脸色顿时沉下来,只怕有人给她下了药。 刚刚他在这楼上看了半晌,只觉得唯一一处值得怀疑的地?方,就?在于那?个李之简了。去?年此人便怀着不轨之心,今年只怕贼心不死…… 他正要吩咐人去?宣太医过来。 哪知道忽然?间,稚陵两条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脖颈—— 呼吸相拂,她颈项间幽幽的兰草香气漫过鼻腔,让他顿时脑海里一片空白。 忘记今夕何夕。 灼热的温度熨在了胸膛上,仿佛终年不见日出之地?,忽然?得到了日光的眷顾,暖洋洋的,像要化了。 他整具身躯都在轻轻颤抖着。连想去?固住她腰身的手,也在战栗,使不上力气。 他听到她在喃喃:“好?凉快。” 稚陵虽迷迷糊糊又昏昏沉沉,脑子还有一丝的清醒,晓得对方是即墨浔,是当朝天子,是她不应该逾界的那?人——可她只觉得热,出于身体原始本能的反应,抑制不住地?……抱住了他,更舍不得松开手了。 第79章 那想法电光火石般闪过后,似在她混沌一片的脑海里划出一条长长的光痕。 稚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转身便想下楼,腿软得厉害,刚抬起脚,猛一个趔趄,腰身已被一双结实臂膀捞在了臂弯。 静谧的一刹那里,她恍恍惚惚听到的只有潺潺雨声,和背后激烈的心跳。 即墨浔的手臂箍得太紧,她躲不掉。 她不无难过地想,难道这是她的在劫难逃……? 那只手瞬间紧紧固住了她的腰身,她想挣开即墨浔的手臂,但渐渐失去意?识,也?没有力气再去挣他的桎梏。 他这般静静抱了抱她。 稚陵呼吸仍然急促,已软在了他的怀中,像是昏了过去。 当?务之急是要?叫太医来——他已经吩咐了小黄门立即去宣太医来,适时,吴有禄也?已准备好醒酒汤,刚上了楼,现在,垂首立在不远处等他招呼。 即墨浔未及多?想,旋即抱着怀中女子?,缓缓回身,轻轻放在软榻上。 她身上这袭淡绿的夏衣轻且薄,方才被檐外雨打湿了些许,现在更因刚刚一番挣扎而显得凌乱。即墨浔抬起手,指尖轻颤着小心替她拢好了衣领,理好衣服的褶皱。再一路,轻轻拭去她脸上的雨水,水痕湿润了指腹。 直到他的指尖忽然顿在她的唇边,微微蜷缩了一下。 一瞬犹豫。 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脸上,指尖摩挲着温热饱满的唇瓣,目光幽了一幽。 片刻寂静中,急雨飘瓦,雨声浩荡,密密地织在一起,像他此时脑海里理不清的思绪。 也?有虫鸣,还在不依不饶地此起彼伏着。 他犹豫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吴有禄忍不住低声提醒他:“陛下,太医已到了。” 几位匆匆忙忙赶来的老太医就候在楼下等着陛下宣召上来。 即墨浔抬眼看过去。 半晌,他淡淡道:“下去。” 吴有禄心头一跳,下意?识想抬头看,生生忍下自己的心思,只心里清楚,恐怕……陛下今日?决心要?薛姑娘…… 这大抵是上天注定的。哪有投怀送抱还坐怀不乱的呢?陛下可不是柳下惠。况且薛姑娘她…… 吴有禄自顾自想着,端着醒酒汤,低着头,连忙后退,刚退两三级楼梯,却又听陛下一声“慢着”,险险停下脚步,没给摔下去。 他重又回了楼上,仍只垂眼低头,余光瞥见映着明亮雨窗曲膝而坐的陛下身影,薛姑娘枕在他膝头,似乎睡得很沉。 帝王磁沉嗓音掺杂一许淡淡的不甘,响起:“让太医过来罢。” 他的手指仍轻轻地停在她的脸颊上,动作轻柔,仿佛摩挲着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目光微垂,漆黑的长眼睛映出她的静谧容颜,一刹那前?世种种相伴,历历在目,叫他指尖不住地颤抖。 若是一场梦,只要?他再小心一点,或许便不会像泡影一样碎掉。 他微怔的时候,有脚步声渐近。 太医们来诊脉时,他轻轻地起身,神思恍然,步向廊上,握住阑干。目极天南,江山无限,一切都渺远了。 “陛下,”太医犹豫回禀道,“薛姑娘是中了药……。” 他未回身,淡淡问:“怎样解?” 太医迟疑着,近前?几步,低声说?:“回陛下,有三种方法。其一……便是阴阳和合……其二,微臣可开一副药方,煎药服用;其三,可全身浸泡冷水。” 吴有禄倒疑惑了,便问他道:“那……太医怎还不命人煎药去呢?” 太医侧过头同他解释道:“吴总管不知,这法子?虽能缓解,但去如抽丝,药效极慢。” “这——”吴有禄顿时明白了,现在这情形,时间可耽搁不起,等雨一停,众人察觉到薛姑娘不对劲来,怎么好?因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小心看向了阑干前?独立看雨的即墨浔。 他身影不动如山,任风雨袭身,纹丝不动,恍如一尊雕像。 一阵静默以?后,连吴有禄都以?为,陛下恐怕心中还是属意?第一个法子?的,如此,陛下便能得到他朝思暮想的人了,可谓天赐良机,虽有些见不得光,可有时候么,爱情也?需要?些跌宕起伏—— 可他却听到陛下他淡淡吩咐:“去准备冷水吧。” 吴有禄呆了呆,万没想到陛下会选这个,他暗自纳闷,难道陛下不想要?得到薛姑娘么?难道他……当?真这样能忍得住? 若换成二十年前?,陛下他最?年少气盛的时候,他绝不会选这个方法。 但旁人没有置喙的余地,吴有禄自个儿心里纳闷归纳闷,还是依照吩咐,命人备好冷水。 他本?准备让薛姑娘跟前?两个丫鬟进?来服侍她,陛下却又叫住他,命宫中侍女前?去服侍,并冷声道:“此事,不准泄露半个字。” 这一点,在场的人自然心里门清儿,各自当?起了聋子?瞎子?和哑巴。 冷水澡固然是个省时省力的好办法,然而,坏处也?很明显,便是薛姑娘这个身子?容易着凉。 当?然,与另两个法子?相比之下,着凉只能算一个很小的缺点。 稚陵醒过来的时候,被冷水冷得一个激灵,立即咳嗽了好几声,把?宫娥给吓坏了,细声细气连声紧张地问:“薛姑娘,你没事罢?” 稚陵迟缓地看了看四周,布置精致典雅的陌生屋子?,门窗紧闭,明明是大夏天,但冷得浸骨,她泡在冷水里,连打了三个冷战,牙关打颤问道:“……姐、姐姐,我怎么在这里?”说?着,又打了个喷嚏。 那宫娥忙说?:“姑娘清醒过来了?……那就好,那就好。”她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回答稚陵的问题,只小心搀扶她起身,擦拭干净,立即替她裹上了新衣裳。 稚陵冷得发抖,灵台却被冻清明了些,缓慢穿上这新衣服的时候,目光一凝,渐渐就回想起她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想起她被即墨浔固在怀中,危险的气息与激烈心跳彼此交织……她自己身子?滚烫,疑心不是喝酒的缘故,而是被下了什么药。 她顿时脑子?一嗡,难道是即墨浔给她喝的酒里有什么东西??难道她现在已经—— 可身上除了冷,别无其他感觉,她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揣着疑问,她试探着问:“姐姐,我自己的衣服呢?” 她心头惴惴,仰着黑眸迫切望着这宫娥,她倒没甚多?想便笑?说?:“姑娘衣裳湿了,还未拿去浣洗。” 那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稚陵思索了半晌,抵不住身上冷意?,又打了个喷嚏,——她终于想通,大抵什么也?没发生,不然怎么会让她洗冷水澡呢! 可那时候,她被他紧固住腰身,分明敏锐嗅到了即墨浔身周的危险气息,那是出于本?能的警觉,她那时都已没有抱什么挣脱的希望——不曾想,他还是……放过了她。 哪怕只是那头狼的一念之差,她也?很庆幸,她能从?狼口逃脱。 这时仔细一想,恐怕并不是他给她的酒里有问题,否则,他筹谋的事情,怎么会在最?紧要?关头突然放弃? 但无论怎样,即墨浔是越来越危险了。 稚陵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知是冷水泡久了还是什么,这清明没一会儿的脑子?,又渐渐犯迷糊。 这会儿身子?发烫,但不是先前?那般似火焚身汗如雨下的滋味,稚陵凭借这样多?年身体病弱的经验能断定,她现在是单纯的——发烧了。 宫娥们搀扶她到床上躺着歇息,稚陵提不起力气下床走动,所余无几的力气,只好用来努力睁眼,不让自己睡过去,免得人事不知,连发生什么也?不清楚。 她模模糊糊中,看到有一道玄衣颀长的身影,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隔着莲粉色重重叠叠的帷帐,兼头晕眼花,她看得不清楚,只见他半坐在床沿,缓缓伸过手,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握得很紧。 他的手这会儿比她的要?暖和许多?,扣得太紧,却叫她不自在。她听到他轻声问:“稚陵。好些了么?” 稚陵总算后知后觉认出来他,猛地抽回手,别过头去,心里却又恼又气。为着刚刚晕过去前?,他的失态和过分。 她也?不说?话?,因觉得没话?好说?。 他便静静看着犹自僵在虚空的自己的手,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也?将喉咙间那句险些要?脱口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他有多?久没有听到她说?过,祝他生辰快乐了。 上一次还是十六年前?。那一年他揽着她坐在床沿,她抬起明亮的眸子?,像随口一问又像饱含期盼,问他,最?爱的人是谁。 行将起身离开之际,他沉默了好一阵,没头没尾地,轻声吐出两个字:“是你。” 脚步声缓缓消失在了门外。 稚陵分毫不解这话?的含义,只思忖着,难道他也?烧糊涂了……? 没一会儿,阳春的声音响起:“姑娘!!!” 她急急忙忙扑到了床前?,把?稚陵生生吓了一跳,费力地支起身子?,阳春眼泪汪汪:“姑娘没事吧?” 姑娘的确出了点事,但……着凉发烧,却委实是家常便饭了,若换成别人,或许此事的前?因后果还要?存疑,但既然是姑娘,委实没什么可疑的。阳春和白药两人没有多?想,只当?是淋雨吹风,染了风寒。 稚陵垂着眼睛,躺着歇在这儿,歇到了宫宴结束,已是入夜,雨停了,这楼中确见得有月皎皎。 雨洗过的月亮,澄澈皎洁透过菱花窗照进?来,她朦胧地觉得,自己好像浑身又轻松许多?,没有发热的感觉了,仿佛白日?里那昏昏沉沉都是做梦。 第80章 帝座之上的男人蓦地攥紧了搭扶在椅臂上的手指。 陆承望久未听到金殿之上元光帝的回应。 漆黑砖石上依稀倒映出了他自己?的脸,凌乱的发丝垂落,一路风尘尚未尽除。 金殿灯火照得黄金革带上光色凌凌,在一片昏沉暗淡中显得夺目。 终于,元光帝换了个姿势,单手撑着额角,淡淡垂睫,注视下方所?跪的陆承望,嗓音和缓道?:“陆爱卿这门亲事不好,朕择一门更好的亲事怎样?” 陆承望闻言一愣,愣着抬头:“陛下,臣的亲事如何……不好?” 元光帝淡淡说:“不吉利。” 陆承望俊朗面容又一愣怔:“不吉利?”他全然不解元光帝话中含义,单从这两句来看?,还当是陛下他晓得了关于稚陵身?上一些玄之?又玄的传言,当即便说:“陛下勿要听信坊间传言,都是无稽之?谈!不足为据!” 他自从在益州遭逢意外,后来辗转到了摩云崖一带,从恢复记忆后的每时每刻,无不在思念着她,若非情势所?迫,何以耽搁至此?他怕她等?得太久了,所?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求一个恩典,为他们的婚事再添一重荣耀,告诉她,他待她之?心,天地可鉴。 可现在,这分?明只是一桩顺水人?情的事情,陛下为什么……不答应他? 陆承望抬着眼,遥望见元光帝身?上玄服金龙逶迤凶相,他那撑着额角的手上,手指戴着嵌黑玉的银戒,微弱地泛出一星寒芒。如他的眼睛一样。 元光帝一动不动,只眉头轻拧,嗓音却沉了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陆爱卿若是另择佳人?,朕定为你赐婚。” 只见元光帝起?身?向他走来,步伐不紧不慢,下了阶陛,玄地乌金履的倒影最?终停在了他的侧面。 他还听到头顶传来了沉冷威严的嗓音:“陆爱卿,你好好考虑罢。” 陆承望听后,在原地愣了半晌,直到元光帝已踏出殿门,回望不见他的身?影了。他不知陛下为何不答应他,更不知为何要提起?重新给他择亲事……难道?这些时日,发生了他不知的事情么? 但,单凭“不吉利”三个字,如何就?能?叫他轻易放弃?若连这点儿担当也没有,谈何为大丈夫? 陆承望缓缓起?身?,心绪复杂,立在原处,垂眼盯着地砖上自己?的倒影出神。 陛下身?边那位吴大总管尚未离开,这会儿躬着身?同他笑?了笑?,劝道?:“陆将军,天涯何处无芳草,陆将军仪表非凡,前程似锦,令上京城中多少姑娘倾倒,何必……是你的逃不掉,不是你的,也强求不来。” 陆承望蓦地抬眼,心中愈发慌乱。 但赐婚毕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若实在没有——也的确不必强求。 他心事重重,待回了家中,入了厅堂拜见父母亲,却见母亲下首还落座一位墨绿锦衣的男子,模样清隽,风神俊秀,气势清冷矜贵,他望着对方,初时尚未反应过来,直到被母亲笑?着催了一下:“承望,还不拜见你舅舅。” 那人?淡淡含笑?,受了他的一礼。 父母都在,陆承望立即将刚刚入宫细节告诉了父母和舅舅,眼巴巴的,父母亲自然都不解陛下之?意,陆太尉说:“承望,你说陛下不同意你的请求?”他捋了捋胡子,目光微沉,“依为父之?见,陛下不像是笃信所?谓祸福吉凶无稽之?谈的人?。” 钟夫人?睨他一眼说:“那也说不准,十几年?前,不是很笃信什么道?术么?……”陆太尉瞧她道?:“……倒也是。” 钟夫人?转了转手里的檀木珠串,忽然灵光一现:“诶,难不成是谁家姑娘思慕我们家承望,求到了陛下跟前?” 陆太尉沉吟一番,摇了摇头:“陛下不似这等?爱管闲事。” 他们自顾自讨论得热火朝天,一旁静坐的钟宴微垂眼睫,默不作声,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冷茶。 大抵他们终于觉得上意难测,揣度不出元光帝到底是何想法,因此渐渐不再讨论这个,钟夫人?转而说起?:“已经遣人?去了相府递了拜帖,赶明儿便上门去人?家那里做客,二来,也是安一安人?家的心。这婚事,唉,我和你父亲都以为没有转机,主动提出解了婚约……” 陆承望追问道?:“后来怎样……?” 钟夫人?温柔笑?道?:“是人?家薛姑娘两次都说,再等?一等?,上回还亲自去了法相寺替你求签祈福来着。这下咱们承望当真平安回来了。” 陆承望初是一怔,旋即,嘴咧到了耳朵根,黑眼睛里仿佛盛了一汪动人?的星光,直闪的,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只知道?说:“我,我——” 有茶杯盖磕到茶盏的轻响。 沉浸在喜悦里的陆承望全未注意,钟夫人?笑?说:“薛姑娘心里一定也念着你,往后成了亲,可不能?辜负人?家。” 钟夫人?说的这个“往后”,本是想着,薛家大约舍不得女?儿早点出嫁,也许还要过个两三年?;但去了薛家拜访,夫妇二人?莫不吃了一惊:“下个月?” 若论为人?父母的心,钟夫人?能?体谅他们留女?儿多留两年?,但却想不出怎么这样着急便要办婚事成亲送女?儿出嫁。 “简略仪式,先行大礼,也是迫不得已而为。”周怀淑何尝不想多留女?儿在身?边,然而此时情势,女?儿被……被那位看?上了,若婚事再拖下去,耽误病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谁知道?元光帝那样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们夫妻二人?只这一个掌上明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若是往后一入宫门深似海,相见都成了个难题,况是知她冷暖,关心备至? 退一万步来说,成了亲还能?和离,入了宫还能?和离么? ——虽然本朝的确有先例在。 陆太尉目光沉重,联系到儿子昨日所?言在金殿上陛下的反应,不由得捏紧了桌角,说:“既然如此,不如就?尽快行礼罢?” 趁着陛下他还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周怀淑说:“我们夫妻正是此意。不过……”她略有为难,眉头轻轻一皱,“我此前已请人?卜算了婚期吉日,若要从速,……七月一整月都是凶月,下个吉日须到八月初六,只恐……夜长梦多啊。” 薛俨在旁点了点头,脸色同样并?不好看?。 陆太尉干脆道?:“哎,这有什么,择日不如撞日,依愚兄之?见,不如就?定在七月初七,七夕佳节,亦是个好兆头。” 去年?定亲便是七夕,今年?婚期也是七夕。钟夫人?欲言又止,只觉这七夕传说牛郎织女?一年?方见一面,实在算不上好兆头,可既要从速,的确也没什么别的好日子可挑了。 大人?说话,小辈们不在跟前儿。陆承望进了相府便被爹娘打发去花园里,找稚陵说话去了。稚陵从那日离了宫,便一直忧心忧思,连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一遍——哪知天降惊喜,把她这未婚夫完完整整还回来了。 酷暑炎热,小园中设了一座浣影亭,这亭边是清溪流水,汇进碧水清潭里,假山小瀑,造了一角蔽日的绿荫地,又有机关水车不断从清溪车水,洒在亭顶屋瓦上,水流分?淌下来,此处便分?外清凉。 稚陵抬手撒了一把鱼食,池中斑斓的锦鲤纷纷聚了过来,水面波澜起?伏,把她的影子也弄乱了。 陆承望也跟着撒了一把,宽慰她说:“阿陵,别担心,有我在,大不了,我带你走得远远儿的,咱们去益州……或者,去摩云崖那边,去天涯海角……” 陆承望这一次去了摩云崖那边,肤色晒得黑了些,人?也瘦了点,反倒衬显出他脸庞轮廓的锋利,愈发有男子的硬朗气质,气势凛然,毫不逊于旁人?。 稚陵转过脸,抬眼望他,这桩心事也姑且有了个落处。 她摇了摇头,说:“……那你当时,遇到强人?……不知道?是意外还是蓄意人?为。爹爹说,那些人?早已死的死,可我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陆承望拿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眉心,锦袍朱红,光华夺目,他笑?说:“此事过后,我现在已多有防备。至于真相,已在调查,我自不会轻易放过意欲加害于我之?人?。” 他顿了顿,放缓声音,与稚陵四目相对,目光温情无限,“阿陵,别皱眉——我不想你总是皱眉不开心。嫁给我,就?是要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 稚陵听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也暂时放下了心,笑?了起?来,说:“有陆公子自个儿担心,我还替人?担心什么呢?自然只管吃吃喝喝了。” 但这件案子查来查去无果,那派去查案的特使?也不知有没有查到什么来。稚陵此前在思索这件事时,便在想,陆承望难道?有什么仇家?那时她没有想到哪一个具体的人?,只是最?近,在宫宴上见到李之?简他们,却莫名觉得有些说不清的关联在里头。 但李之?简和陆承望也并?没有什么交集…… 稚陵左思右想,没有想出其中联系,后来便没有放心上了。 她如今更重要的是准备她过几日的大婚。 成婚虽是仓促之?下的决策,但绝不等?同于简陋,她爹爹作为个读书人?,从前担任礼部堂官,在独生爱女?的婚事上,事事亲手操办,无论怎样,要给女?儿一个最?体面的婚礼。 纳采、问名过后便是纳吉之?礼,依照大夏旧俗,须将写?有男女?双方姓名和生辰八字的庚帖同置在神灵像前三日三夜,求问吉凶。 第81章 待取回?庚帖以后,须到亲迎拜堂那一日,再启匣焚烧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以告婚姻之?事,结两?姓之?好。 初供奉的第一个夜晚,稚陵半夜从梦中惊醒。梦痕消散无踪,只余下了挥之?不去的心悸感,和切切实实沁出来的满头汗水。她拿了绢帕仔仔细细将边边角角都擦了干净,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望着漆黑夜色里熟悉的屋子,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做梦。 大相国寺的天王殿不曾失火,她和陆承望的庚帖也不曾烧毁。 稚陵轻轻呼出一口气,但?她睡眠浅,这时候骤然惊醒之?后,便?得辗转反侧好半晌才能再次睡着。辗转反侧之?际,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揉了揉,阳春听到她的动静,披上衣裳过来,轻声地问:“姑娘——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应对这情形,阳春不是第一回 ?了,因?此去抽屉里找出安神香,点在香炉里,稚陵逐渐松开了手,但?望着床帏,心里仍旧不踏实。 她慢慢地说:“阳春……”她本想将刚刚做的噩梦告诉阳春,但?阳春一旦晓得了,等于这整个府里都晓得了,再为此弄得人心惶惶,人人睡不着,多么不好。 过两?日便?能取回?庚帖,想必不会?有事,……稚陵这般一想,开解了自己,终于在安神香的淡淡香气里睡下了。 第二日一大早,她想起此梦,还是略有担忧,于是悄悄跟娘亲说了,娘亲一时也道:“是了,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难道……多派两?个人住到大相国寺轮流看守?” 稚陵微微思索,忽然灵光一现:“娘,此前宫里不是赏赐了一枚夜明?珠么?我想,失火之?由?,多在于烛火,倘使换成夜明?珠,绝了火源,……” 娘亲甚觉有理,立即遣了薛平安拿上夜明?珠,飞奔去了大相国寺。 第二个夜晚,稚陵倒没有做什么不好的梦,只是夜里失去了那颗夜明?珠,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好容易捱到第三日。 这日一早,本该派人前去大相国寺取回?庚帖,薛平安迎面撞见了陆家来人,简单说了两?句话,匆匆忙忙一路跑回?府里,喘着粗气:“不好了——昨夜,昨夜……” 稚陵在自己屋中听到声音,也出了屋门,见薛平安在娘亲跟前说了什么,娘亲她遽然神色凝重起来。 稚陵微微凝眉,望了眼薛平安那匆匆忙忙又离开的身影,快步到了娘亲跟前,问:“娘亲,怎么回?事?平安为什么那么着急?” 周怀淑目光一凛,揽着她的肩膀,轻轻叹息,直至避到了转角的无?人僻静处,才告诉她:“昨夜三更,天王殿失火了——” 稚陵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睁大眼睛,第一反应却是第一个晚上做的那个噩梦竟然……竟然真的发生了,那,庚帖有没有事? 不及她开口问,周怀淑轻声道:“庚帖在匣子里,匣子完好,应无?损毁。刚刚是陆家过来报信,我想,这占卜吉凶是老祖宗的旧俗,现在天王殿失火,难道……是个凶兆?” 稚陵蹙着眉头说:“娘亲,说不准天王殿里还供了旁人的庚帖,未必就?是我们的庚帖属凶。” 她顿了顿:“怎么失火了?不是已经换了夜明?珠了……” 周怀淑摇摇头:“听说是有居士夜里来天王殿进?香诵经,却一时不察,至于失火。”周怀淑拧了拧眉,叹息道:“……罢了,只要他们陆家不介意,我们家也没什么介意的。” 她又缓缓笑了笑,温柔宽慰稚陵说:“但?愿成亲以后,都会?好起来。” 陆家取了庚帖,夜明?珠归还给稚陵时,却见夜明?珠的一面的确烧得发黑,擦拭不去,叫人遗憾。 纳吉之?礼虽有这么一遭波折,但?两?家彼此心照不宣,压下天王殿失火一事,知道的人不多,也捐了大相国寺一大笔香烛钱,叫他们不可外传,遮盖了这桩事情。 此礼也勉勉强强算是成了。 只等到七月初七拜堂那天再打开匣子,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烧了庚帖。 偏也是这日,宫里来了人——是吴有禄吴总管亲自过来宣旨。薛家一众听到有旨意前来,登时心跳如雷,生怕这个节骨眼上,陛下他要做出什么来,怎知出人意料: 这是一封赐婚的圣旨。大意是说,薛卿劳苦功高,鞠躬尽瘁,今次嫁女,望能有美满姻缘,吉祥如意,既闻纳吉礼上是为吉兆,此前担心不复存在,今为二人赐婚云云。 薛俨和周怀淑莫不松了一口气,吊在嗓子眼的那颗心也微微下放了些?,心里想着,这赐婚圣旨一出,金口玉言,不能朝令夕改,陛下八成也不会?再打他们家姑娘的主意了。 想必是这几日仪礼周全,传进?宫中,陛下自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所以想通。 稚陵拿到这赐婚圣旨,看着其上峻拔字迹,一笔一划,铁画银钩似的,入木三分,可以想象书写之?人,落笔之?际格外用力。 她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只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向来谨慎的爹爹都觉得这旨意除了略有忿忿外,没什么别的异常,她也只好不再多想。 之?后的纳征礼、请期礼并无?其他意外,稚陵望着陆家送来的聘礼,心想,大约那日噩梦,只是个噩梦罢。 这七月是个凶月,初五便?下起了大雨,直到初七正日子,雨势瓢泼,分毫没有停的迹象。 穿着蓑衣的薛平安匆匆忙忙进?来禀告:“夫人,太尉府的车马快过来了。” 雨声哗啦啦的,伴有雷鸣电闪,天色乌沉,尚是下午,却黑得跟入夜一样。因?此这个时候,府中四下已挂上了彩灯,映着红绸,这般的黯淡中,仍显得喜庆。 窗外雨幕茫茫,稚陵坐在妆镜前,听到替她梳妆的全福妇人笑吟吟说:“姑娘这头发乌黑发亮的,像缎子一样。”她说着,又替稚陵簪了她的妆奁里一支玫瑰金簪。 稚陵心绪不宁,只轻轻嗯了一声,抬眼望着窗外,盼着雨快些?停。 铜镜里,凤冠霞帔,璀璨夺目,眉心的红痣红得像血,与这身绛红罗衫相映,衬得她五官丽色惊人。 绣着鸾凤朝阳的红盖头四角缀挂着南海明?珠,随着她脚步,珠光折射在墙上,微微地摇晃着。 旋即那光影消失不见。 又微弱地投在阶地上。 再缓缓移过了长长青砖路,过了门槛,最后映在了宝马香车的绛红内壁。 雨还是不可避免地打湿了华裙衣角,夏日潮湿气铺天盖地,香车四面绛纱飘摇,华盖羽饰,金勾银嵌,熏着名贵的熏香。那香气渐次在雨中蔓延开,分明?这车中宽敞有余,可还是叫她透不过气。 稚陵只好悄悄掀开了红盖头,喘了口气。 黄昏时分,车舆辘辘行驶在长街上,料想今日,路上大约有许多看热闹的行人——她听着外头仍旧浩荡的雨声,礼乐声里,还有熙熙攘攘的人声,习惯性?捏了捏眉心。 雨打在车舆顶上,密密匝匝一片,像接连不断炸开的烟花。 稚陵无?意识摩挲着腕上的红珊瑚珠串。 突然,车舆猛地停下,连带她发髻上钗环首饰一阵胡乱摇晃,叮铃铃碰得乱响。稚陵扶着车壁,周围蓦然静下来,只有雨声,没有了人声和礼乐声。 稚陵贴近窗口低声问阳春:“阳春,怎么回?事?……是到了陆家了么?” 阳春的声音打着颤响起:“姑娘……到是到了,但?——但?周围全是……” 稚陵追问:“全是什么?” “是禁卫!” “禁卫!?禁卫来做什么——”稚陵心里一咯噔,难道……难道出了什么事? 阳春说:“不知道,看阵仗,像……像是……”后边的话,她却没有敢说。 稚陵吃了一惊,又听阳春宽慰她说:“姑娘别担心,姑爷正在问呢,……”她语调故作?轻松地说,“说不准是,是过来观礼的客人……” 这话说得阳春自己都没有了自信。 稚陵忽然想起几日前那封赐婚圣旨,蹙着眉喃喃说:“观礼的客人。”元光帝他会?来观礼么? 过了许久,阳春终于压低声音告诉她:“姑娘,能进?去了!好像是……是陛下亲临,所以得查验每个人身份。” 稚陵不由?立即攥紧了手指,心跳如雷,他真的来了?! 那日在月偏楼上之?事犹在眼前。她知道中药一事不是元光帝所为,但?她心里还是很介意与他那个失了分寸的一抱。 愈是回?想,愈觉汗湿后背。 她勉强平复着心绪,下了车舆,以她的角度,除了望见脚下一片巴掌大的地方外,什么也看不到,被侍女搀扶着,一直走?,一直走?。 视野中出现了一片绯地金绣的精致衣摆,一双赤色缎靴,那人伸手牵住了她的手,灼热干燥,掌心有一层粗糙的茧,她认得出这是陆承望的手。 她还听他低声温柔道:“阿陵,小心台阶。” 稚陵实在很想问他,现在周围是什么情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看一样,叫她汗如雨下。 雨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响得她心烦意乱,陆承望觉察到她的手攥着他很紧,猜到她所想,没一会?儿,复又小声地开口:“阿陵,别担心,没事的。” 稚陵极低地“嗯”了一声。 阳春和白药两?人却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路森立着的禁卫。他们板着脸,甲衣在雨中泛着森冷的银光,目不斜视,手执刀兵。 第82章 那人玄衣金带,冠戴整齐,大马金刀落座在尊位上。腰上躞蹀系着一柄长剑,黑漆漆的剑鞘上缠着一尾怒目凶视的银龙。 大抵是下雨的缘故,他抬过漆黑的眼睛直直注视他们的视线,被缥缈雨幕遮去了些许的幽冷,反而幽晦莫明。 此时?,堂中除了陆太尉与夫人落座在了他的下首之外,旁的宾客莫不噤若寒蝉,只分立在堂中两侧。 他背后是一扇秋叶红山的玉屏风,堂中布置红绸红缎,在这么一片乌泱泱的红绸色里,他显得?格外突出。 这场婚礼邀请的宾客,陆薛两家仔细商议过,最后只决定邀请了两家至亲,几位同僚,几位门生,以及一对新人的好友。 这么零零散散加在一起,只有百十来位,现在此时?,鸦雀无声。 魏浓跟着爹娘一齐来赴宴,穿的喜气洋洋,听说这次的喜宴上,特意请了江南的名厨,因此期盼了许久。 这许久,她都没有见到稚陵。 今日?却没有想到,才在这儿?跟别的姑娘说了几句话,却骤见禁卫团团围了太尉府,她爹爹魏允诧异着,自言自语说:“陛下怎么来了?”魏浓还听见她爹爹说,这一支禁卫,是禁廷十二卫里的麒麟卫,比起他们龙骧卫的日?常护卫工作,麒麟卫更?似一柄锋利的剑,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剑。 魏浓手?里那颗葡萄直接掉在地上。 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呆呆看着那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的禁卫列立在府门到厅堂这一路,接着,他们的主人、当今天子,缓缓踏进堂中,眉眼并?不冷厉,却自有叫人两股战战的气势。 他腰间的剑,尤其瞩目。 元光帝的来意,魏浓委实不知。 她那一日?在宫宴上,听说稚陵她被元光帝唤进月偏楼里,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之后更?没有见到稚陵,没有顾得?上问?她。然而,她后来继续听说了陆承望求赐婚被拒,结合起以往的蛛丝马迹,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陛下这颗铁树,时?隔多年,不会开花了罢? ……但开的不是时?候,魏浓暗自想,陛下已?三?十六岁,既不是二十六岁,也不是十六岁。 陛下他容颜俊美,是这世上魏浓见过的除了太子殿下以外,最好看的男人——仔细说来,比太子殿下更?有一种成熟男子独备的气质。单论他的地位、他的权势、他的功绩、他的本事,没有一点瑕疵;可他已?经过了他最好的年华。 但凡他年轻一点,魏浓都要觉得?,他比旁人更?配得?上稚陵。真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这些毕竟都只是自己的猜测。但事实上君心难测,饶是她爹爹在禁中近身护卫陛下他多年,她爹爹也时?常因为猜错陛下的心思然后办错了差事很烦恼。 魏浓又想起,前几日?她爹爹还说陛下亲自写了赐婚的圣旨——陛下登基以来,就?从没给谁赐过婚,这回,他听吴有禄吴公公说,写字时?,那描金云龙彩蜡笺都写烂了七八张,偏还不让人代?笔。 依照她的猜测:难道是看开了,知道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干脆送个顺水人情?至于今日?亲临,也是为了祝福新人,一齐观礼吃席? ……别的不说,吃席这一点,说不准真的很有可能,这回请的江南名厨,被传得?神乎其神。 魏浓她这里一阵胡思乱想,回过神来,小心地偷瞄着元光帝在前边儿?和陆太尉说话。他声音不大,嗓音淡淡的,魏浓听得?却很清楚。 “闲来无事,前来观礼。” 似乎还能看到,他唇角微微一勾,勾了个极浅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此后,元光帝独自落座在上首,原本闹哄哄的热热闹闹的厅堂上,静得?只剩下滂沱雨声。魏浓连吃一颗葡萄,也要小心翼翼偷偷看一眼元光帝他有无抬头。但几次吃葡萄偷看时?,都见他淡淡垂眼,一只手?抚在漆黑剑柄上,缓缓地抚了一遍又一遍,静若一尊威严肃穆的雕像。 总令魏浓胆战心惊,怀疑这剑下一刻便会出鞘,取谁的性命。 这般过了煎熬的小半个时?辰,黄昏时?分,雨声里模模糊糊响起了礼乐声,知道是迎亲的车马回来了,魏浓的心提到嗓子眼,再一次偷偷去看元光帝的反应。 只见他漆黑幽静的双眼缓缓抬起,直直穿过堂门,穿过庭中雨幕,看向了敞开的府门外。 魏浓收回目光,也看向了府门外,只见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娘与大红婚服的新郎官徐徐向这里走来。大雨瓢泼,雨水肆流,风狂雨骤,难免打湿了他们的衣角,这样的天气实不算好,今日?还是七夕呢,也没有银汉星辉可看了。 魏浓替稚陵担心不已?,不住地在稚陵和元光帝之间切换目光,但这两人,如?今一个被红盖头蒙了头脸,直接隔绝了目光对视的可能,另一个目光全都在了稚陵身上,也无暇去管旁人的眼光。 魏浓于是愈发大胆,视线甚至在元光帝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果然,他看似平静的脸上,伪装出来的温和笑意中,还是被她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幽深冷冽。 本该是一场极热闹的婚礼,但现在众人莫不胆战心惊的,静悄悄中,新人已?经携手?到了堂中。侍立在一边的傧相,大着胆子请示,可要行礼,久未闻元光帝的回应,才发现,他目光幽幽锁在了这新人挽着的手?上,而他自己,不自觉中,将剑柄紧紧握住。 傧相再三?请示,元光帝才终于淡淡不耐烦地应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因朕惊慌失措。” 傧相连声应着,这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烧了新人庚帖。 这牌位已?请出来,摆在这扇红叶秋山的玉屏风之后。 元光帝不动,谁也没敢先动。他慢慢起身,旁人才随他身后,迈到屏风后,见证此礼。 香案上设有香炉,金盆,陈放庚帖的木匣,先才因元光帝驾临,香案上格外还供奉着那一卷象征皇恩浩荡的赐婚圣旨,描金云龙彩蜡笺上一字一字峻拔劲瘦,叫众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包括那枚殷红如?血的印鉴。 魏浓也伸长了脖子看那封赐婚圣旨的内容,读来读去,一来是觉得?陛下他文采原来也不错,二来,这赐婚旨意上云云华辞中有一行说,“既闻纳吉礼得?吉兆”,魏浓想着,此前拒绝了陆承望提议的缘故乃是他觉得?不吉利,现在占卜得?吉,才改变了心意,看来,陛下也不似传言之中所说的不敬鬼神,反而十分相信。 但此时?,傧相拿着从陆家给的钥匙,怎么也打不开这木匣上的铜锁。 众人目光聚在此处,这位傧相试了十来次,都以失败告终,不得?已?低声询问?陆太尉和夫人如?何是好。 连稚陵在盖头底下,也察觉出周遭气氛的不对。 钟夫人皱眉说:“这锁……再试试其他钥匙呢?” 连陆府管家也拿出一长串钥匙,挨个地试,没有一把钥匙能打开。 众人心急如?焚,稚陵悄悄问?陆承望怎么一回事,陆承望亦低声回应:“……阿陵,没什么事,只是锁着庚帖的木匣子打不开了。” 大家急得?冒汗,兼是七月夏天,闷热难解,各自汗流浃背,碍于大贵人在场,谁也不敢失仪。 稚陵想了想,轻声同陆承望说:“不如?现在重新写一对庚帖?列祖列宗开明达理?,不会因此生气的。” 陆承望正觉有理?,便要吩咐人去办,谁知此时?,堂中蓦然响起一道磁沉幽冷的声音:“不必费事。” 随着话音落下,便是寒剑出鞘之声。接着,元光帝抬手?,那柄寒光凛冽削铁如?泥的长剑,剑刃一闪,锵的一声,径直断开铜锁。铜锁啪塔掉落,未曾损伤这檀木匣子半分。 只听众人莫不倒抽一口凉气,甚至还有的摸了摸自己的颈子。这切铁切铜如?砍瓜剁菜,这剑该多么锋利,若是用来杀人,……只怕也轻而易举。 元光帝淡然收剑入鞘,注视那只木匣,见傧相还愣怔原地不敢动弹,一道目光扫了过去,说:“还愣着?” 傧相才颤颤巍巍,上前来打开这只木匣。 众人犹未从刚刚元光帝的挑剑中回过神来,这时?候,只见檀木匣子大开,里头赫然是两张烧得?不成样子的庚帖。 一张是陆家公子陆承望的,只余下了姓名;另一张是薛家姑娘薛稚陵的,只余下了一角,无论是姓名还是生辰八字,全成了一片灰烬。 众人微微哗然——这,这纳吉礼上,难道发生了什么!? 否则,庚帖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可是大大的不吉,甚至称得?上是大大的凶兆啊! 众人各自愣怔唏嘘时?,却闻元光帝他似笑非笑,手?扶在了剑柄上,温声问?陆太尉道:“这便是陆卿所言的大吉么?” 众人一听,嘴上虽没有一个敢言的,可心里却都忽然明白了什么——只怕是前几日?纳吉礼上,分明是凶兆,可陆家与薛家都将此事压了下去,未曾泄露风声。 谁知百密一疏。 陆承望初时?一愣,旋即道:“陛下!定是有人偷梁换柱……纳吉之礼,微臣亲将庚帖迎回府上,完好无损,绝不曾损毁至此。” “偷梁换柱?”元光帝身旁那位麒麟卫尉笑了笑说,“将军这木匣上的锁,连自家的钥匙也打不开,旁人如?何偷梁换柱?” 终于,也有人迟缓地反应过来什么,再看香案上陈放的那卷圣旨上的一行行字,顿悟出来:倘若纳吉礼上本是凶兆,他们两家知而不报,接了赐婚圣旨后,明知这圣旨有前提是占卜得?吉,仍未奏明缘故,往重了说,便是……欺君之罪。 第83章 此话?一出,顷刻之间,陆家人脸色纷纷一变。 那麒麟卫尉冷笑一声:“看来诸位,并非不知。” 连陆承望都无言辩驳,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僵在原地。 两列禁卫鱼贯而入,押着他跪下。陆太尉夫妇与其余陆家亲眷仆从?,也纷纷跪倒,心中?悔不当?初。 若无那道赐婚的圣旨——纳吉之礼本只是?两家?结亲的自家?事,便是?天崩地裂,亦不关别人什么事。 偏偏有这道旨意,此事已经关乎皇权君威,不可同?日而语,隐瞒不报,便是?犯了欺君大罪。 可若是?上报,这婚事占了不吉之兆,岂不同?样功亏一篑? 陆承望心中?懊悔不已,若不曾求那道赐婚圣旨,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现在节外生枝,犯下大罪,……不知可要连累稚陵。 他抬起眼睛,白着一张脸望着身?旁的稚陵,见她抬手,缓缓掀开自己?的盖头,露出一张明艳若朝霞的脸庞,稠艳浓丽不可方物,几乎叫这暗淡的厅堂里随之明亮起来。 她这样美。 她一双乌浓如水的眸子颤着抬起,看向那边冷然立在香案前,居高临下的男人。 再缓缓垂看向了身?侧被押着跪下的陆承望,陆承望到这时还?努力笑了笑安慰她:“阿陵,……这不关你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 在场其他人莫不屏息凝神,谁也不敢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地当?自己?不存在,却还?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一点动静。 只听陆承望重重伏地求告说:“陛下明鉴,天王殿失火后,臣为瞒下不详之象,隐瞒此事,皆臣一人主张,臣之父母亦不曾知晓,更与微臣妻无关,——” 那位冷面帝王许久没有开口,此时却幽幽打断他:“陆将军礼未成,何来‘妻’?” 陆承望哑了哑,仓惶望向了身?侧的稚陵。 稚陵一瞬明白了什么,目光渐渐从?惊惶变得复杂难解,听到即墨浔的话?以后,心中?益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喉咙一动,即墨浔那幽深的视线一瞬不瞬落在她的眼中?,她嗓音低哑,开口道:“陛下,……我?,我?有几句话?,……” 即墨浔像是?就?在等她这句话?,唇角似笑非笑,漆黑的长眼睛更幽深了一些。现在,只有她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只见他缓缓向她这里走近,一步一步,那柄森森长剑与腰间佩玉伶仃碰撞,响声恍如叩在心头,叫人生生发冷。 他的脚步停留在了稚陵的面前。 麒麟卫尉立即心领神会,命令所有人退下。禁卫将陆家?众人一并押解下去?,众人离开之后,偌大厅堂之中?,只余下了他们两人。 寂静无声,唯有门?外瓢泼雨声。 天色益发昏沉。 四目相对,他微微向前倾身?,高大的影子彻底挡住了身?后烛光的光明,叫她陷入一片阴影当?中?。龙涎香气在潮湿雨汽中?蔓延开。 薄唇微动:“想说什么?朕听着。” 这样近的距离,高挺鼻梁几乎能?碰到她的脸上,那双幽幽的眼睛,因着逆光,什么情绪都看不清了。 稚陵下意识要后退,只退了一步,却忽然心知,她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退路? 脚步如被钉在了地上。 黯淡的黄昏时分,天边有雷声滚滚,电闪雷鸣。闪电划破天际,堂中?蓦地一亮,照出她颤抖着的鸦睫,她嗓音微微发抖:“从?天王殿失火,到赐婚,再到今日观礼,……是?陛下设的局?……” “嗯。”他不需要否认。 他目光锁住她的眼睛,眉眼幽晦,眼底一重晦暗的情霭,“是?朕又如何?” 她僵硬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即墨浔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显而易见到没有回?答的必要,微微一笑,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若即若离拂过她的脸颊,她几乎下意识抖了抖,叫他动作骤止,收回?了手。“稚陵,你这么聪明,知道是?朕设局,难道还?猜不到原因?” 稚陵愣怔住,那个?原因呼之欲出。 见她眉头紧蹙,怔怔之时,即墨浔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说:“你着急成婚又是?为什么?不正是?为了躲朕?” 稚陵嘴唇微微动了动,目光闪躲了两下,咬着嘴唇,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招惹到了即墨浔,让他盯上她,让她现在,陷入这样的困境里。她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忽然想到,若那一回?不曾答应魏浓陪她来上京城就?好了! 那样她安安心心在连瀛洲呆着,绝不会有今日种种的祸事。 更不会……牵连到旁人。 稚陵微微闭眼,嗓音轻颤着,宛若细茎将断的秋草:“那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他既设局,自有目的,怎会轻易放过? 稚陵的背后,是?那扇红叶秋山的玉屏风,红得像殷殷鲜血,格外凄艳。红烛焰被门?外来风吹得四下乱晃,满厅堂里影子也跟着乱晃。 良久不闻即墨浔的回?应,稚陵徐徐睁开眼睛,谁知,不偏不倚撞进他的漆黑眼中?。 他神情幽冷,捉住了她的手腕提到面前,大红衣袖滑下手臂,洁白如瓷的手腕上,那串红珊瑚珠子红得异常美丽鲜艳,他唇角仍勾着浅浅的笑意,可目光冷冽,扫了它一眼,从?她手腕上慢条斯理地剥了下来。映着烛光,珊瑚珠串微微晕出红光。 他目光沉沉,扬手随意一扔。 只听清脆一响,惊得稚陵心头一颤,睁大了眼睛,望着愈发逼近的这张脸,近在咫尺,近在寸厘毫末,……他的薄唇眼看要贴上她的嘴唇了,眼看要吻过来。 她认命般闭眼,肩膀不由自主地绷紧,这个?瞬间,甚至几乎自暴自弃地想,倘使这样,旁人就?都能?平安无虞,……她便认了。 这么近,这么近。 他呼吸间的热息仿佛无形地与她的气息纠缠在了一起,任凭她怎样逃也逃不开。 她脑海里却莫名地回?想起,在微夜山法相寺中?,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的唇角,被谁轻轻地吻了一下。那么轻。 她为自己?这个?时候却想到那件事而羞愧难堪,可愈是?冷汗直流心跳如雷,愈是?门?外雷声大作雨势瓢泼,愈是?这样紧张的情境里,愈使她回?想到那一夜,如水的静谧和微微绮丽的幽梦。 预想之中?凶狠掠夺般的吻并未到来,甚至良久,耳边都没有了动静。 可等她恍惚睁眼时,才见他不知几时抽下一支金簪,拿在手里,静默着注视了一阵。 稚陵想起来,这是?那时候承明殿丢了雉鸟,后来,雉鸟衔来这支玫瑰金簪,说什么也要塞给她。她收了这支簪子,却碍于这来由,鲜少戴着,今日是?那位全福妇人替她梳妆打扮,恐怕不晓得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因此误拿来替她簪上。 他摩挲着金簪,淡淡道:“处置?朕没想好。你入宫陪朕想一想?” 稚陵讶然,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不!……” 他重新抬手将簪子簪回?了她的头发间,嗓音淡淡,却自有不容置喙的威严,说:“这不是?商量。” 但他还?是?好脾气地温柔说:“朕准你那两个?侍女陪你一起。” 她不甘地说:“我?不,我?不要——” 他脸色微微变了变,抬起她的下巴,直视她,胁迫的意味十足道:“那朕就?治他们的罪。” 这是?她此时的软肋,她无话?可说,张了张嘴,最后颓然,没有话?说。 这并非是?她的过错,可现在只有她能?解决,尽管极其想要争辩两句,可也知道,即墨浔不会因此改变他的主意。 七夕兰夜,无星无月,只有不息的雷声大雨,夜中?一片昏昧朦胧。凤冠太沉,压得她喘不过气,也许还?可能?是?因为车厢太狭窄,即墨浔坐在她的身?侧,挤占了大部分空间。但车舆终于还?是?停下了,在她几乎要晕过去?之前。 四下禁卫的整齐脚步声也跟着停下。 车舆停在了一座巍峨宫殿的阶前,有朦胧的灯火,在雨夜里晕开了光,台阶上湿漉漉的,反射着粼粼的光芒。 即墨浔先下了车舆,车舆旁有人撑满了伞,丝毫淋不到雨。他伸出手,扶住她,稚陵脑子昏昏沉沉,借了他的力下车,他却再没有松开握着她的手。 紧紧的,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离得近了,阶陛两侧侍立着的仆从?纷纷行礼,雨中?朦胧光线照出宫殿门?头三个?大字: 涵元殿。 —— 薛家?与陆家?的婚事自然作废。作废的原因,众说纷纭,分明都到了迎亲拜堂的时候了,偏偏……犯下欺君之罪。 坊间人们茶余饭后谈起此事,只是?惋惜这么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就?这么作废。 陆公子他还?算是?个?男人,有男人的担当?,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糊涂犯错,与父母、与薛姑娘都无关。现今软禁府中?,等待处置,却不知陛下此次是?要轻拿轻放,还?是?重重判罚。 至于薛姑娘,她虽没有受到什么牵连,薛家?同?样平安无事,可婚事作废,听说伤心不已,郁郁寡欢,大病一场,闭门?不出。 这样久了,没有人见过她。 魏浓也没有见过她,薛伯父和薛伯母讳莫如深三缄其口。直到她听爹爹说——她在涵元殿里。 涵元殿,那可是?天子所居,无召不得入,擅闯者杀头的地方。 第84章 稚陵坐在栖凤阁里梳妆镜前,雨声不绝,间有钗环伶仃碰撞的响声。她呆愣愣地坐着,任即墨浔站她身侧,修长手指轻柔缓慢替她卸了凤冠,拆下?珠钗、步摇、掩鬓……,松开了发髻,于是长发泼开,像一匹乌亮的绸缎。 她浑身紧绷,死死盯着菱花镜里的自己,从?这个角度,镜中只能看到他腰间的躞蹀玉带,细腻的刺绣蜿蜒没入了暗色里。已是入夜,室中点了灯烛,静谧得与外面狂风骤雨格格不入。烛光幽寂,他拿着篦子,替她梳了梳头发,力度轻缓舒服,不知不觉中,叫她紧绷的肩背逐渐又松开。 只是,蓦地一个惊雷炸开,那把银篦子咣当落地。 雷雨大作,稚陵也被惊得回神,下?意识弯腰去捡,却见他先一步蹲下?,拾起了银篦,缓缓抬眼,晦暗朦胧的光线里,似乎见他眼中忽闪忽闪的,像一顷清波动摇着。 他放下?了篦子,神情闪动着些许捉摸不清的欢喜,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眼角,力度却要重得多了,仿佛在确认什么?,比如,她是活着的,她是真?的。又仿佛是要替她拭去眼角的湿润。 即墨浔的指腹生?着一层薄茧,温热的,摩挲过她的唇角脸颊时,留下?久久不去的灼热痕迹。他替她一一拭去脸上妆容,抹去唇上鲜艳口?脂,这般朦胧的光色里,他修长如玉的指尖上,染上了鲜艳的红色,宛若一道血痕。 离这么?近,稚陵清楚看到,他高高竖起的衣领微露出一角,颈项上蜿蜒着细细的伤痂。漆黑的,仿佛一张网,随时可能会勒紧收束。她诧异之际,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什么?画面来。 是…… 无垠的水,长长的桥,和幽暗的光线中诡丽的……她记不得了,头有点晕。 即墨浔大抵意识到她在盯着他颈边看,微敛眉眼,抬手理?好了衣领,旋即直起身,对门?外吩咐:“来人。” 一列粉衣宫娥鱼贯而入,行了个礼,恭敬引她前去沐浴更衣。 栖凤阁后间净室里,有白玉修葺的一方宽阔水池,别说沐浴了,便是凫水也完全足够。池边十二盏黄金凤头汩汩吐出热水,温度适宜,潮湿中浮着淡淡香气,稚陵从?未来过这里,四处打量一阵,处处花纹繁复,雕画精巧,其中一位宫娥多嘴了一句,说:“姑娘好福气,姑娘是本朝第一位住进这儿的。”她自觉措辞还委婉了些,言下?之意则是,姑娘是第一位在这里侍寝的。 稚陵知道栖凤阁能在明?光殿以东,自然不是什么?寻常地,可听到这个“第一位”,还是微微诧异:“第一个?我之前,没有人住过么??” 多嘴宫娥答道:“不曾。” 稚陵问:“那,先皇后也不曾么??” 宫娥摇摇头。 她追问:“为什么?呢?” 宫娥一哑,只低声说:“娘娘之前,还不曾被立为皇后,所以没有资格。” 稚陵突然觉得有些烦躁:“那我为什么?有资格?” 宫娥嗫嚅着,只支支吾吾说:“陛下?喜欢您,定是打算立您为皇后,所以,所以……” 稚陵望着她,睁大了眼睛,也不说话?,只是太吃惊,以至于好半晌的沉默。宫娥大着胆子说:“姑娘,您不想当皇后么?……” 稚陵冷冷道:“我为什么?想当……?我有自己喜欢的人,我又不喜欢他。……不是人人都稀罕这位置。” 宫娥们?一瞬哑然,纷纷缄默。 稚陵没有继续在这池子里泡着的心思了,只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一角。 只那位最胆大的宫娥小心翼翼地劝了她一句:“姑娘……这话?,奴婢们?听了也就听了,姑娘一会儿侍寝时,可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陛下?若是知道……” 比起这个,稚陵捕捉到另一个词,脸色一白:“……什么?,什么?侍寝?” 她入宫这么?一路,心里分明?已经?做好了预设,可这般直白被人点明?了,她还是无法接受,白着一张脸,失魂落魄地出了净室。另有宫娥侍奉她穿衣,琳琅满目的华衣彩裙,她这时候哪还有像平日般有心思挑选好看衣服,随便穿了一条绯色的裙子,裙角绣着数只金蝴蝶,翩翩欲飞。 稚陵怀着忐忑烦躁的心情,踏进前堂,却看到面前一桌丰盛晚膳。冒着热气与香气,叫她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第二眼才看到软榻上曲膝而坐的玄衣帝王,和他对坐下?棋的太子殿下?。 他们?两人闻声一并看过来,同样俊美养眼的两张脸,两道目光,都有几分高兴。即墨浔率先笑道:“吃饭吧。” 太子殿下?也轻声唤了一声:“薛姑娘。” 晚膳上的菜,稚陵只粗略一扫,没有一样是她不喜欢的,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清汤白玉饺,……甚至她爱吃的那道蟹粉狮子头,没有依照传统做法里放葱汁,——这一点,外人不会知道。 她不知他们?怎么?打听到她的喜好的。 她安静地吃饭,外面仍在下?雨,倒让她莫名生?出一丝安心,觉得之后就算要面对什么?……填饱肚子也很必要。 若没有他们?父子俩左一筷子右一筷子生?怕她吃不饱就好了……。 稚陵尴尬地抬起头,看到太子殿下?那张脸,他本来生?得容色冷峻,可在这烛光里,眉眼却柔和很多,她疑心自己眼花了,莫名其妙觉得他长得跟自己有几分像。 似乎是发现她的端详,太子殿下?立即别开了脸。 稚陵也尴尬地收回目光,心想,她大抵是饿坏了、忙晕了、眼花了。 预想之中即墨浔要强迫她做什么?的情景并未发生?。 吃完饭,他们?俩就离开了栖凤阁,临走前还嘱咐她好好休息,早点睡。 可稚陵却没法放下?心来,哪怕是刚刚宫娥们?说的那句侍寝,她想,至少是指明?了一条路,能够让即墨浔放过陆承望,但他这般语焉不详,什么?也不明?说,反倒叫她心悬在嗓子眼,没法彻彻底底地死心,也没法彻彻底底地宽心。 她怎么?睡得着。 她知道他一定会要她做什么?的。 辗转反侧到了半夜里,忽然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最后停在了屋门?外。雨声低,门?外似乎响起男子声音,与宫娥的声音。稚陵心头一紧:难道他这会儿想起要做什么?了!? 这般想着,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胳膊,紧接着有很轻的推门?声,稚陵问:“谁——” 那人似乎没想到她还没有睡,轻轻诧异说:“姑娘还没睡么??……是我,阳春。” 稚陵松了一口?气,看深夜里阳春捧着什么?缓缓走过来,问:“怎么?了?” 阳春嘟着嘴说:“姑娘,这个,陛下?刚刚说,放在姑娘床头。”是一只锦盒,稚陵打开一看,忽然之间,莹润柔和的光充满了屋子。 盒中盛着一颗光辉莹润的夜明?珠。 稚陵一愣:“这个珠子……”她拿起一瞧,完好无损,“不是烧毁了一面?” 阳春说:“姑娘看错了。陛下?刚刚说,姑娘那颗被火烧坏了,很可惜,他赔给姑娘一颗新的。陛下?说,夜明?珠有驱邪避凶的功用。这珠子比咱们?原先那颗还要大哩!” 稚陵一看,果真?如此?,——但也证明?了天王殿那场火就是他派人放的,…… 稚陵冷哼了一声:“赔这个有什么?用。” 但,不发生?什么?总是很好。 宫娥们?也很吃惊,但想到,或许今日大家都太累了,陛下?同样很累,所以今日先缓一缓。 但事实上,后来很多日,都无事发生?。 吃穿用度,毫无疑问都是最好的。针工局的绣娘们?给她量了尺寸之后,每日她一睁眼,便有人送新衣裳过来,各式各样,琳琅满目,望花了眼睛。委实是戴不尽的钗环首饰,穿不完的绫罗绸缎。 她摩挲着那些光滑细腻的绸衣,幽幽叹气,悬在心头那把利刃时刻准备着下?落,终于在第四日,黄昏时分,主动到明?光殿里,问他打算如何?处置陆家,而她要怎么?做,他才放过陆承望。 明?光殿这样肃重的地方,没有人拦她,那些公?文、政论、奏疏,大剌剌地摆在她眼前,随意一件或许都称得上国之机密,这纵然是许多朝臣都进不来的地方,旁人终其一生?未必能踏入的天子之堂,对她来说,跟别的地方没什么?两样。 即墨浔听到了声音,抬起眼睛,放下?了手里的笔,合上公?文,徐徐地走近她。 他微微垂眸,含笑着低语:“只要你在朕身边,他们?都会平安无事。” 他说要娶她,已经?让礼部着手拟定章程,若她愿意,下?个月就可以行礼——也可以明?年。 娶她……? 稚陵脑子一嗡,那几位宫娥没有胡说八道。 提及这个词的时候,稚陵的胸腔里仿佛有什么?在隐隐作痛,那直觉告诉她——她不喜欢,也不想要。 所以,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也下?意识摇头。 斜阳镀在他的脸上,格外明?亮,使他俊美得像工匠刀下?的神像。太明?亮了,照得鬓边白得像霜。他似不解她为什么?后退,于是逼近了一步,这里是禁宫,而他是禁宫的主人,如果要对她做什么?,简直轻而易举,没有任何?别的阻碍。 不过,他没有做什么?,只是幽静地注视她。 稚陵很庆幸身后是敞开的殿门?可以让她及时逃走——涵元殿的每一扇门?都对她畅通无阻。 即墨浔说,偌大宫中,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是明?光殿,文昌殿,武英殿……哦,还有他的寝殿。 第85章 稚陵沿着长廊,一直走,长廊外的斜阳照在檐前悬挂的玉璧上,发出清透的光,晃到她的裙角。的确,她去哪里,没有人拦,甚至没有人问。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出了明光殿后,便逃跑似的,一边走一边看,心里默默记下,这里是春风台,那里是金水阁,…… 廊腰缦回,钩心斗角,偌大涵元殿,她走了不知多久也没有看遍。直到她向北过了春风台,再进了几重门,抬眼看到这地方门头上银钩铁画的三个大字。 “锁灵阁……?” 不同于其他的地?方,这里守在门口的侍卫,威风凛凛,面相冷漠,一副雷打不动不近人情?的模样?,并拒绝了她要进去看看的要求。 稚陵心中暗自想:连涵元殿里也有她去不得的地?方,还说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简直荒谬。 那威武的守卫只说,若要入阁,须陛下的紫金令牌。 稚陵哪里有这种东西,一面很有被骗的感觉,一面萧索离开,不免想,哪怕是明光殿里的军国机密都可摊给她看——这锁灵阁里又有什么,比那些还要秘密的么? 难道有什么动摇江山社稷的东西……? 罢了,是个人便会有自己的秘密,她没有刺探即墨浔秘密的心思。 她折身离开了锁灵阁,再向南,穿过这一重重的门,穿过春风台,沿着长廊继续走,出了涵元殿,下了这巍峨的阶陛。 偌大的禁宫,从涵元殿一路走,一路向南,没有一个人拦着她。她还以为?,他说想去哪就去哪,那么离开宫中也可以,但?从锁灵阁来看,绝非如此。果不其然,她一路走到南宫门,终于还是被守门侍卫拦下。 守门侍卫笔立着的银枪尖愈显幽冷,照出她的脸庞,他们说,若要出宫,也要有陛下的出宫令牌。这让她知道,所?谓哪里都能去,指的不过是禁宫之中,还要除去那些须用?令牌才能进出的地?方。 她灰心丧气,又慢慢地?走回了涵元殿。 斜阳晚照,难得是个晴天,因?此日落很晚,直到现在,天色仍然很亮。 傍晚的余晖像灼目的金光,万物便都笼罩在这样?的光芒里,巍峨的涵元殿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美轮美奂,金碧辉煌。 稚陵拾级而上,进了这第一重门,旁人向她微微颔首躬身,第二重门,侍女太监们停下手中活计行礼。她住在明光殿以东的栖凤阁,要经过这片中庭。 才踏上回廊,远远就可听到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稚陵抬眼看去,只见庭中一道玄衣身影与另一道银白?身影,两人正在一棵梧桐树下逗鸟。梧桐树影参差漏下了斜阳金光,光影动摇中,两只斑斓锦绣的雉鸟互啄得很厉害,不过,……大约是听见她的动静,便扑腾着翅膀,全数飞过来了。 其中大的那只抢占先机,扑进她的怀中,倒叫她只好伸手一托,抱在怀里了。 “稚陵。你回来了?”他们父子?两人一并转过身,向她这里走过来。即墨浔唇畔噙着温和的笑意?,这般问了她,她却不好不答,垂着眼状若无事地?梳了梳斑斓羽毛,说:“嗯。” 他微微俯身,嗓音温柔,抬起?手似乎想理一理她鬓边碎发:“去哪里了,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稚陵猛地?一躲,抬眼,眼中全是委屈,可看到他眼中的担心并不像假的,又怔了怔,难道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么?难道他觉得,她被困在这里,应该很高?兴么! 她咬着嘴唇,手指蜷了一蜷,说:“我要回家!——” 他说:“那朕明日陪你回去。” “……”稚陵一时明白?,离不开的不是这偌大禁宫,而是即墨浔的身边。 她复又沮丧地?垂下眼睛:“不,我不要了。见一面、看一眼有什么意?思。” “……那朕让你爹爹娘亲入宫来陪你。”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来,低声温柔地?问。 稚陵抬起?手,掰开他的手指,他的力度不算重,所?以她轻易就掰开了,她说:“这样?的施舍,更?没有意?思。” 她侧过身,扭头走了,叫他在原地?又静了静,注视她的身影,头也不回地?,穿过长廊,没入了屋檐的阴影里。 他对她的确很好,那样?的好,她都要疑心是上辈子?他欠了她什么。 此前他说要张榜寻医入京给她看病,她当是随口一说,直到那日,真的有数十?位大夏朝天南海北各地?的名医站在堂中。 ……但?叫人失望的是,虽有妙手回春华佗在世的郎中,她的身子?却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除了慢慢调理,别无什么好的方法?。 调理,未必要喝药,但?总归要做什么。一位江南来的大夫提议说每日要多多活动身子?,哪怕是散散步也好。 散步,这于是成了每日傍晚时分,即墨浔雷打不动要做的事情?了。或者说,是他雷打不动,也要陪她一起?做的事情?了。无论有多么紧急的政事——紧急的政事,便会交给太子?殿下与他的老师们。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傍晚出门,暑热所?余无几,虹明池畔的荷花依然亭亭盛放,翠绿荷叶一望无垠,御花园这个时节,绿竹猗猗,兰花盛开。 稚陵其实很喜欢散步,或者说,闲逛。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大多时候,都呆在家里方寸之地?,所?以,于她而言,哪怕是看一颗草、一朵花,也十?分新鲜。 但?身子?诚然无法?支撑她去看遍世上的一草一木。以往,走一会儿,就要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当这时候,阳春和白?药两个自然就担心不已,要劝她回家了。 可她最近发现:原先她只能从涵元殿走到沉香亭,现在,她已能走到望仙桥,甚至过桥去,都不觉得头晕眼花了…… 今日凉风轻轻,天上一钩月锋利得像能刺破青天,不知不觉,沿着长长的道路经过了月偏楼。 前边是那座竹轩。这倒让稚陵迟缓地?回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 宫宴之后,她忙着筹备出嫁的事,一时没顾得上细想在宫宴中了药的事情?,后来想起?来,便怀疑到李之简的头上。除了他之外,稚陵想不到,做这种事,谁还能得利。可当她反应过来时,她已被困在这鬼地?方了,无从得知李之简他现在的状况,也无从与他对质了。 她向那竹轩瞥了一眼,尽管瞥得很快,却被即墨浔捕捉到,旋即听到他说:“是李之简所?为?。” 稚陵心头一惊,仰起?眼睛看他,见他微微垂眼,正温和地?看着她,大约已经看了她很久了。 但?他说完这句话,便没有了下文,倒让稚陵难得主?动地?追问下去:“怎么知道是他?那……现在他……?” 即墨浔淡淡说:“他买通了宫人,在葡萄酒里下了药。很容易查出来,大抵是孤注一掷。……”说是很容易,但?其实,若非去年十?月那个夜里,李之简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求他那件事,他不会格外注意?到他。 因?为?有了那一夜的事情?,这一次他做什么,都有了动机。 即墨浔顿了顿,续道:“现在,……当然是下狱了。秋后问斩,”他微微一笑,“应该没几天了。” “问斩!?”稚陵虽对刑律上所?知不多,但?毕竟耳濡目染,单这一件事,至多是刺配三千里,绝不至于问斩的,她诧异之时,即墨浔伸手替她抬起?挡路的竹枝,淡淡说:“他还涉及谋害朝廷命官。” 为?了攀上薛家,算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不过有件事,李之简做的还算有血性,便是审问时,一口咬定与他家中表妹杨氏无关。 稚陵吃了一惊:“他还……” 即墨浔忽然一顿,却没告诉她,谋害的对象是陆承望。 且不管其他,稚陵单单从他口中确认了她的这个猜想以后,便恍惚庆幸那时只差一步,许就要被他们得逞了……。真是好险,好险。 她抬眼,目光飞快地?掠过了即墨浔的脸上,心里实在是不得不想到,那一天,是不是他发现了端倪,才及时把她给叫走,免于一劫。 稚陵微微失神地?注视着池畔亭亭风荷,被他攥在掌心里的手,也因?为?后怕,无意?识地?握紧了些。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反被他又安抚似的握紧了些,温声地?安慰她:“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若是旁人来说,或许她也就当个安慰来听了;但?说出这话的是即墨浔,他说不会发生,那就一定不会发生。 直到这时,她心里又生出些许恍惚的滋味来。在今年以前,即墨浔是她根本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人,他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是史书里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帝王,是几乎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人物。 哪怕是她爹爹,……也时常感慨,大夏朝有他,国祚至少要多绵延一百年。 可就是这样?厉害的人物,他现在执着她的手,说会一辈子?保护她。 像梦幻泡影,海市蜃楼。 稚陵每一日的确没有什么事。不爱早起?,没有人打扰她睡懒觉,睡到日上三竿也行。 直到她有一日意?外早起?,脑袋昏沉地?在涵元殿里四处走了走,却意?外撞见,熹微的晨光里,正在春风台上练剑的即墨浔。 她避在了漆红柱旁,剑光如雪四落,她一时被男人利落舞剑的身姿迷了眼,看得入了神,脑海里只有一句:“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她暗自喟叹,为?什么这世上有人拥有完美的一张脸,完美的身体,还拥有这么完美的身手。 第86章 稚陵突然想起,那后边锁灵阁的守卫便说过,若有这令牌,才可以进出。 ……说不准也能拿来出宫。 但她极快又想到,单凭她?的本事,也拿不到这东西。 她?坐在锦凳上,百无聊赖,手肘撑着嵌玉的圆桌托腮发愣,殿里熏着淡淡的沉香,叫人直打瞌睡。 面?前忽然推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羹食,稚陵一下?子直起身回过神,吸了吸鼻子,好香。 碧瓷莲花碗衬得这碗羹像是落在青荷叶上的一捧雪,稚陵拿起瓷勺时,才反应过来,顺着搭在桌上的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抬眼看去,正?见即墨浔立在她?身侧,垂着眼,唇畔一丝笑意,目光清澈地看着她?。 他道:“不知你吃不吃得惯。这是银耳百合羹。” 稚陵尝了一口,为难中觉得很不错,很快吃完了一碗,更?为难是还没有吃够,于是张望了一下?,假装不经意地说道:“这个厨子,手艺挺好……” 即墨浔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高?兴,说:“是吗。”他说着,给她?又盛了一碗,并给他自己也盛了一碗。他坐在她?身旁,握着碧瓷勺,慢慢地舀了一勺,也不知想到什么,动作微微一顿。 稚陵见她?这一碗又见底了,这东西她?前十六年?从没吃过,该死的好吃,……尽管她?很不想说话:“……还有吗?” 即墨浔微愣了一下?,脸上神情掩不住的惊讶,但神色极快敛去,只温声道:“等一会儿。”因为他也没有预想到她?能一口气吃三?碗,所以……他只做了自己吃的份。 说着,稚陵见他起身,不知到哪里去了。 等他回来的这段时间里,稚陵重又想起那?面?紫金令牌,于是状若无意地起身,在这里四下?走了走,再往里是皇帝寝殿,她?没胆量大摇大摆地进去,只在这外头徘徊一阵,确认了那?令牌不会放在这地方,才又微微失落地坐回去。 屁股还没坐正?,身后已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稚陵望着宫娥端上圆桌的这一盅银耳百合羹,正?要去盛,另伸过来一双手替她?盛了,稚陵悻悻缩回手,暗自想着,她?爹爹那?样的人才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呢。 即墨浔的手很修长漂亮,骨节分明的,她?端详的时候,意外却发现他左手手指通红,像被?烫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出来:不会是他亲自下?厨的罢!? 发现这一点后,这银耳百合羹再好吃,她?都吃不下?去了,只心里惊讶,外界关于元光帝的传言五花八门,里头有一条是陛下?清俭,但她?没想到他清俭到每天自己下?厨。 这之后,稚陵每天早上多了一件事情可做,便是沐浴着卯时的阳光起床,去春风台观赏观赏即墨浔练剑。 她?时常也宽慰自己:宫里也还是有它的好处的,有几辈子吃不尽的山珍海味,听不完的丝竹管弦,看不尽的藏书孤本,穿不尽的绫罗绸缎……何况即墨浔长得天底下?第一好看,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子。 可宽慰完自己,又很快会沮丧起来。有这些又怎么样呢,她?还是很想回家。 如果有机会给她?二选一的话,她?绝对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家。 她?轻轻叹气,抱着胳膊徐徐往回走,熹微的日光照得她?浑身暖洋洋的,近日,她?的身体倒是好多了。 但哪里有这样的机会让她?选呢……? 七月将尽,上京城的天气几乎是日益凉爽起来,几夜秋雨一过,早上几乎冷到要添衣,针工局的绣娘们不再给稚陵做夏装了,近来每日送的新衣裳,都已是秋天的款式。 稚陵听着阳春悄悄说,她?昨天夜里跟涵元殿几位掌灯宫女打听了一番,费了些周折,但总算探听到,陆家近日应该就没事了,前两日已听闻陆公子要派去摩云崖一带担任都护。 稚陵抹唇脂的手微微一顿:“那?……是升迁了?” 升官是升官了,去摩云崖也的的确确离上京城有千里之遥,稚陵哪能不知即墨浔这两重用意,轻轻叹息:“他们平安就好……” 总归这都与她?有些关系,此前,她?生?怕即墨浔是如外界传言所说的杀人不眨眼,要牵连陆家一家人,幸好,事情没有发展得那?么糟糕。 稚陵方从阳春跟前听来这个消息,接着一两日,似乎走到哪里,哪里的宫人便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此事,从陆承望出府,到陆承望已走马上任,事无巨细,全被?她?“意外”听到。 她?确信他们都很好,都平平安安的了,只是心里忍不住想,即墨浔这么想让她?知道这件事,难道是想让她?就此死心塌地的么? 这些消息传到她?跟前没多久,这日入夜后,她?忽然收到一封家书。 此前也收到过,爹娘递进宫的给她?的家书,只这封,字迹却并不像爹爹的,甚至……有些陌生?。 稚陵拆开一看——信上寥寥数语,落款是钟宴。 她?看过这信,缓了一刹,忽然心跳如雷。 如她?此前所想,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眼前,走还是不走? 信上说,现如今陆承望已赴任离京,不必担心他的安危,亦不必再继续因此忍辱负重,滞留宫中。倘使?她?愿意……有一计可行,只消她?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这日能出东门,在门外自有接应。 离宫之后,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只要她?人能出来,此后之事不必顾虑,她?爹爹自有办法处理得天衣无缝。 信中还附有她?爹爹的私印,可见此事,爹爹他也是知道的。 稚陵抬起手腕将信纸引了火烧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注视那?盏飘摇的烛火,暗自计量着:若要出禁宫,便须有信物为证……令牌?她?压根不知令牌放在哪里,此时若去翻找,未免太可疑了,但倒是另有一些东西,是她?寻常便能接触到的。 她?又想起自己还有一样以假乱真的,临摹别人字迹的本事。 八月秋雨,桂树已逐渐开花,枝头挂满了金灿灿的细碎的桂花,因此新近几日,桂花糕也出现在了桌子上。 稚陵捏着手绢儿,难得踱到这明光殿来——平日里她?晓得即墨浔在这里处理政事,鲜少会到这儿闲逛。身后阳春还端着一盘新鲜出炉的桂花糕。 阳春低声地说:“姑娘,会不会显得太假了。”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怎么会突然做什么桂花糕?那?不是惹人怀疑么?况且对方还是素来多疑的九五之尊。 ——况且,准确来说,姑娘只摘了一把桂花,撒在厨娘做好的点心上。 稚陵说:“我想了个好理由。” 这个理由是,九月秋狩,她?也想去。 于稚陵而言,她?觉得自己想到的这么一条理由,简直天衣无缝,没有丝毫破绽。 当即墨浔从小山般的奏疏里抬起眼睛,看到眼前人目光盈盈闪动,期盼地看着他时,他心里一刹那?闪过的疑虑,立即被?心头不可言说的欣喜所取代了,哪里还顾得上怀疑。 “你想学骑马射箭?” 稚陵绞着手帕,点点头,目光却不住地瞥向?他摊开的奏疏,听即墨浔说:“好。” 她?又献宝一样,让阳春端过那?盘香气浓烈的桂花糕,虽说她?的参与度只有糕点表面?那?一层桂花是她?摘的,但即墨浔却很开心,唇角压也压不下?去,目光闪了闪,轻声说:“辛苦你了。” 听到这句话,稚陵以为自己听错了,讶异了一瞬。但她?没忘记自己献殷勤的正?事是什么—— 趁着即墨浔放下?手中朱笔,一块接着一块吃点心时,她?装作不经意地四处看了看,不动声色翻了几本奏折,看着朱批字迹,缩在袖中的手指暗自勾勾画画,又见他的印鉴就在触手可及处,不由多看了两眼。 待回了栖凤阁中,稚陵回想着方才所见,以即墨浔的字迹,写了一份文书,准她?出宫探亲。 做这件事时,稚陵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发毛,毕竟这事太过危险,不敢想象若是未能成?功,反被?发现,届时的后果如何。私造文书,还是皇帝亲笔的文书,那?毫无疑问?是什么罪名了。 但她?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决定要逃了,本就是孤注一掷。 第二日,她?特意拣了个即墨浔不在明光殿,上朝去了的时间,到明光殿里,假借昨日在明光殿丢了一支钗子,过来找找,顺利地给她?伪造的元光帝亲笔文书盖上了印鉴。 捏着这文书,稚陵心如擂鼓,连手指指尖都微微发抖,只觉得它现在是她?的命根子,她?的救命稻草,拿着它,等同于拿到了回归自由的钥匙。 怀着这般忐忑心情,她?须臾踏出明光殿,意外撞到即墨浔下?了朝回来,登时心惊胆战。 只是这会儿若要走,却显得心虚,稚陵只好迎面?与他撞上。 即墨浔微微俯身温声问?她?怎么了,冕旒的珠子挡在他们之间,仿佛隔着这一重珠玉,眼底情绪便要朦胧得多了。 稚陵说:“耳珰似乎丢在明光殿了,回去找,没有找到。” 即墨浔却皱了皱眉说:“怎么没找到?是什么样式的,朕再去仔细找找。” 稚陵暗自唾骂自己没事找事,刚刚若说找到了就好了,现在只好胡诌说:“是……是红珊瑚的耳珰。”为了显得真实,她?格外还描述说,“镶金丝的。” 怎知她?随口这么一说,过了没一日,即墨浔当真拿来了三?只锦盒,分别盛了三?对样式不一的镶金丝红珊瑚耳珰,同她?歉然道:“原本的恐怕找不到了,这几对新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第87章 冷月如霜,清冷银辉覆照宫殿楼阁,明月影里,水面波光动摇,远处零星的琉璃灯火,忽明忽灭的。船行水上,渐渐将那座巍峨的宫城抛在身后,稚陵抱着膝缩坐在船舱里。 这条不起眼的小船,欲沿沛水南下。 这样清冷的夜晚,河面寒风猎猎,立在船头的男人撑着桨,一身不起眼的黑衣劲装,戴一柄竹编斗笠,帽檐压得很?低,明月皎洁的光里,也看不清他的脸。 稚陵心有余悸,后怕地下意识回头看向了沛水岸上,官道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何况夜色这样深,用来搅乱视线的马车、马匹,都已经各自奔去?了。 她捂了捂心口,又生怕被?人发现一样急忙收回了目光,抬手?把身上的黑色披风裹紧了一些。 直到现在,她心头仍很?恍然——就这么出来了么? 小船虽不起眼,可?里头东西却一应俱全?。钟宴说?,大约明日早上就能到飞花渡,届时便可?更换行头,改换客船,从运河南下。只要过了飞花渡,再想寻过来,天大地大,便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了。 稚陵疲惫地抱着膝,倚靠在船舱壁上,明明已睁不开眼睛了,可?脑海里却反复回想着,在她离开禁宫前,中秋宫宴上即墨浔的那句话。 中秋照例是办了一场中秋宫宴,设在九鹤台。白日里,宴上热热闹闹的,凡是上京城的王公贵族莫不到场参宴。 这宴上玉盘珍馐、金樽美酒、歌舞丝竹自不必提。 这儿离他最近的人是她,其次是太子殿下,再远一些,是长公主以及长公主之子韩衡。更远的,便是其余王室宗亲,她认得寥寥——不过他们都很?殷勤地敬了酒。 即墨浔特意?宣召了上京城里最知名的一班戏班子进宫来,待人呈上戏折子让他来点戏时,他又将戏折子递给她,问她喜欢看哪一出。 她心里挂念要寻合适的机会离宫,思?来想去?,挑了一出《贵妃醉酒》,皆因这个酒字,甚合她意?。 台上宛转唱起“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东升”,东山明月尚在云层之外,若隐若现。即墨浔饮酒不过三盏,便不再饮,稚陵是今日才知道他有这么个习惯。 她本想劝他多喝几杯直到喝醉的计划,看来没有什么成功的把握了——她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给他斟满,即墨浔一愣,神情很?意?外,她为掩饰,便也给自己斟满,只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即墨浔的视线落在她跟前,一瞬不瞬的,抬手?端起金樽喝了下去?。 稚陵觉得灌醉他不大可?能,因他还?没有显出几分醉意?来,她自个儿已经有些头晕眼花,只好撑着额角,但戏文唱的什么,已全?然模糊起来。 明月东升,一轮满月,格外皎洁地升起。也是这时候,她听到即墨浔侧过脸,漆黑的长眼睛含着满满当当的欢喜,极轻地说?了一句话。 “我?们一家,……也终于团圆了。” 她其实听得不太分明,毕竟唱戏的咿咿呀呀,满座觥筹交错,四下那样嘈杂。 宫宴结束正是月起东山,霭霭的青蓝色天空中,云开月明,满月如玉轮高挂,她说?要去?走走,吹吹风,醒醒神。 宫道很?长,无论?是东还?是西,都看不到尽头。月光轻盈,空气里有桂花香气浮动着,即墨浔说?要陪她一起散散步,她只说?想自己走走。他大抵在她身后一直跟着,总是时有脚步声,但待她回头看,又不见他。 月亮照出了他们的影子,影子叠在一起又离分,周而复始,最后她站在原地回头,恼看向他避着的那墙角好一会儿,表明她的态度后,他才终于从转角处步出来,晦暗夜色里,依稀见他衣袍上刺绣流光,他解下了外袍,强势给她裹上,垂眼轻声道:“晚上天冷,……早点回来。” 为了让即墨浔也快点走,她笑了笑,说?:“陛下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见他目光闪了一闪,似很?欣喜,没有再逗留,总算折身走了。 带着即墨浔身上体温的玄袍裹在她身上,宽大得一点也不合身,染着龙涎香气,似有似无飘在鼻尖,就好像他还?在跟前一样。 她等他的确已经走远了,才重新迈步,这回灵台却已清明了许多,怀中藏着的用来出宫的文书?仿佛在发烫,烫得她背后浸出汗来。 等她与阳春和白药两个好容易走到了东门,面对那些威武的守卫时,她编了个看似蹩脚可?发生在她身上又很?合理的理由,她要回家跟爹娘呆一晚上,所以即墨浔写了这么一封文书?。 守卫查验过印鉴,哪里敢怀疑到她,何况她还?竭力装出一副骄纵不耐烦的样子,守卫们都晓得她是陛下最近心头好,开罪不起,于是顺利放行。 且不管后来他们有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不对劲,或者有没有追上来——稚陵出了宫门,分明心如擂鼓,几乎激动得要跳出胸腔,脸上却保持着平静,走出好一截远,终于见到前来接应她的人。 那人毫无疑问是谁,皎洁月光里,哪怕他戴着一柄斗笠,她也依然听得出他这把清冷好听的嗓音,“薛姑娘,时间紧,来不及见你父亲母亲了,……先上船。” 阳春跟白药两人自不能一起带上,先让她们坐马车回到相府,转移视线,另安排了多驾车马以不同的方向离京。只他们两人,趁夜踏上这条小船,秘密离京南下。 御河水边,她忐忑地问:“……小舅舅,逃到哪里去??” 钟宴小心牵着她上船,撑起了船桨,说?:“徽州、金陵、宜陵……你想去?哪里都行。” 天上一轮满月,映在水中的倒影,却因船行过而破碎成粼粼的寒光。 稚陵怔怔盯着水面,波光映进了船舱,壁上清透水影晃动着,朦胧得像梦。她一想到这日明明是中秋佳节,人间团圆的好日子,可?她却要好久好久都见不到爹爹娘亲了,黯然得几欲垂泪。 水面阵阵夜风袭来,她愈发抱紧了膝,心里想,不论?如何,逃出来,总是好的;不必留在宫里,已很?幸运了。 她今日耗费了太多心神,头埋在膝间,船只摇晃着摇晃着,她便累得睡过去?了。 清辉皎洁,小船在沛水上颠簸了一夜。钟宴静静撑着船桨,望着稚陵缩在船舱里小小一团,唇角无意?识地弯了弯。 黎明时分,飞花渡口早已人满为患,多是在此乘船准备南下的,人头攒动中,忽然有数骑甲士飞奔而来,整齐下马,分列两侧,这四周百姓不敢乱动,那只南下的客船行将离岸,却被?这些甲士扣在渡口,船家战战兢兢,甲士道:“我?等奉命拿人。” 这数十名甲士阵仗威武,凶神恶煞,谁又敢多问什么多看什么,因此听话乖觉退开,很?快这熙熙攘攘的渡口便清净下来,只有些许好事者为了看热闹,大着胆子还?在几十步远处往这里瞧。 他们瞧见这数十黑衣甲士迎出来一位玄服劲装的男人,翻身下了黑马,周身贵气逼人。但却眉眼沉沉,立在渡口,江风吹过,黑缎面的披风猎猎,他抬手?掩了掩咳嗽,只是眼底戾色太深,叫这些看热闹的好事者们下意?识又后退了好些步。 船还?未行,强行靠回岸边,只见那玄服男子三步并两步大步上了船,没有多久,横抱出来一个姑娘来。披风随着步伐剧烈扬动,任凭那个素衣的姑娘怎么挣扎叫喊,那人丝毫不为所动,脸色寒得像冰。 好事者们这才发现除了前面飞骑绝尘的数十骑兵快马,这后头还?有一驾四匹白马拉的马车,华盖翠羽,装饰靡贵,想必内里更有乾坤,这辆马车,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用的,众人便想,这个玄服男子,想必是朝廷里的权贵。 只在把她抱上马车以后,他又转头,冷声吩咐属下:“带走。”众人看向了船上,几名甲士押着个斗笠男子下船来,押上了马。 说?话之间,那些威武男子纷纷翻身上马,又溅起飞尘无数,消失在视野当中了。 这一行人来得快,去?得快,从抵达这飞花渡口到快马离去?,不过片刻时间,甚至连今早的太阳都没有升起。 快马从飞花渡口到上京城只须半日,马蹄哒哒响在官道上,远处是层峦叠嶂的黛色的山,渐渐有金光镀在山形之外。太阳即将破出云层,照得这一路荒野上秋草如金。 即墨浔神色沉冷,任早间的寒风肆虐刮过脸上,茫茫荒野,他几次三番忍下了拔剑砍了钟宴的冲动,只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 昨天明明都好好的,——她非但主动给他斟了酒,接受他给她披上的衣裳,甚至开口让他早点回去?休息……原来不过忍辱负重,要麻痹他,好逃之夭夭。 他知道她一直不肯留在他身边——哪怕他已用尽了各种?光彩的、不光彩的手?段,也始终没法让她有些许动容。 他才知道,原来焐热人心,是那么难,彼时的她,不知付出多少?真心,却未必能得到他同等的回报……。至于今时,他的报应来了。 他既望着她记起前生,记起她爱过他的那些时候;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记起前生,便要永远永远地恨他,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他没有来日方长了,便想他所余无几的时光都可?以对她好一点——原以为自己能做到宽容大度,可?没想到,昨夜里他在涵元殿外徘徊许久不见她回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逃了。 而且是和钟宴。 涵元殿里,他幽幽关上殿门,所有光线被?隔在了门外。 第88章 即墨浔垂睫注视着眼前女子,她?一步一步地后退,而他则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她?想?躲,躲不掉,后退了两步,被逼到长案边,咣当几声,杯盘狼藉。 她?没有退路,最后还是落在他的禁锢中。 她?身量比他娇小得多,他单手就能擎住她的腰身,握紧了,固若金汤。 是?这么轻而易举。 ——她?怎么可能躲得掉呢? 稚陵脸色惨白如纸,睁大了乌浓的眼眸,泫然?欲泣,仰着?眼睛望着?他,眼中映出他的样子来。 黑云压城般。 他俯下身,止于毫厘的距离,喉结一动,眸色漆黑,嗓音像风刮过细砂砾,低沉喑哑:“就这么想?走……?” 她?不语,身子在他掌中发颤。 尽管她?面如白纸,可咬着?嘴唇,很是?倔强刚硬地别开脸,不发一言,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说话!——” 他另一只手强行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和他对视,她?眼眶通红,眼里盈盈的,照出他冷峻锋利的轮廓,仍旧一句话都没有。 “……”哪怕抬起头,她?的视线依然?只落在虚空,眼睫如栖息在花枝上的蝴蝶,被风惊得翅翼轻颤。 蛾眉轻颦,像凝着?化不开的愁色。 他其实鲜少看到今生她?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来,不由得一怔,沉冷的眉眼跟着?也柔和了些,她?的目光无论投到哪个方向,他都紧跟着?锁住她?的视线,不教她?有任何?左右四顾的可能。 他于是?替她?找了个理?由,嗓音低哑温柔地问她?:“是?钟宴他不要脸骗你走的,对不对?也是?钟宴、……是?他强迫你,非要你跟他走的,对不对?你什么也不知道,就被他诓骗了,对不对?……” 距离太近,近得只要再俯身低头,鼻尖就能碰到鼻尖。呼吸间?,灼热的热息喷洒纠缠,她?的鬓发间?幽幽兰草的香气袭进鼻腔,像一段经年的旧梦。 “是?我自己要走的!” 她?终于开口,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目光无畏地同他对视,漆黑的眸中水光轻颤,叫他在眸中的倒影,显得像是?镜花水月。 “——不可能。”他拧了拧眉,一点也不肯相信她?这句话,自欺欺人地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可他心里很清楚,单单凭钟宴的本事,绝没有办法进入戒备森严的禁宫,还带走三个大活人,他至多只能递一封密信进来。 若非她?自己想?方设法离开禁宫踏出东门,…… 是?她?自己要走的,没有人诓骗她?,也没有人强迫她?。 她?只是?不想?留在这里。 ……但凡是?别人,但凡接她?走的那个人是?她?爹爹娘亲,是?她?亲戚是?她?好友,但凡不是?钟宴呢?他还可以蒙骗自己说,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理?由,因为是?至亲、是?至交,所以不忍心看她?困在囚笼。 可又是?钟宴。又是?他……前世今生,全都是?他。他今生又是?她?什么人,以什么立场,什么资格,来管她?的事? 稚陵好久不说话,沉默着?,仍被固在他的掌中。 离得这么近,近得几乎能碰到她?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近得几乎要吻上去。 他听得到砰砰的心跳声,激烈如雷,不分?彼此。 注视她?时,她?眼中情绪一览无余,有惊惶害怕,也有倔强无畏,可没有分?毫的后悔,分?毫的惭愧。 在他锋利的目光逼视中,她?吸了吸鼻子,哽咽开口:“就是?我自己要走的,不关别人的事!是?我,全是?我,都是?我自己!我自己伪造的文书?,偷的金印,骗了守卫,我自己要离宫,要离京,要乘船下江南!” 她?嗓音断断续续,可很坚定,“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不关小舅舅的事,……陛下放了他吧……” “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怒极反笑?,冷笑?说,“他堂堂大丈夫,犯了错,敢作敢为敢当,你当什么当?你怎么当?”即墨浔一听到她?替他求情,喉咙间?仿佛就堵了一口腥咸的血,不上不下,语气冷冷说罢,却看身下人眼眶通红,使劲摇头,哀求说道:“陛下,求求你……放过他们。” 他一愣。 她?这样哀求的神情,……与从前无数个画面重叠在一起。 旧忆停在了那个薄阴将雪的日子。她?神情淡淡,承认了她?心中另有别人。 他心口一窒,呼吸剧烈胸口起伏,积压的情绪如高崖上的飞瀑,铺泻而下,已压抑不住声音: “他为你做了什么,……你要这么喜欢他?……告诉我,我也能做到。你觉得我哪里不好,我改。……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要记得喜欢他?!你连一个悔过的机会也不给我!” 话音落后,殿中忽地陷入死寂。 稚陵呆呆地望着?他,听到他的话,但丝毫理?解不了他的意思。 为什么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什么叫……“悔过的机会”? 脑海片刻空白。 他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顿时缄口,神情却变得哀戚不已,素来漆黑若寒潭的眼睛,这时候,仿佛也有了潋滟光动。 他那么长长地注视她?,喉结滚了滚,对她?这般无动于衷的反应很不满意。脖颈间?青筋贲张毕现,修长有力的手指渐渐收紧,捏着?她?的下巴,嗓音沉沉:“别想?朕放过他,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也休想?离开朕。永远别想?离开朕。” 腰间?薄如蝉翼的雪白丝绦系了个漂亮的结,他用?力一扯,丝绦便飘飘忽忽落地了。 落在粉绿绣鞋的缎面上。 乌金履强势抵进中间?,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紧固着?她?的腰肢,再俯身靠近,吻落下来,吻住她?的嘴唇时,冰凉一片。 这么凉,……她?一定怕极了他了。 一定也恨极了他了。 连她?眼眶里打转的一汪眼泪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头骤然?间?又软下来,他明明说过,绝不再伤害她?。片刻怔忪之时,嫣红的唇瓣使劲躲开了,稚陵竭力别着?脸,倔强不肯屈服,咬着?嘴唇,哪怕明知以她?的力气想?挣开他简直是?螳臂当车,可依然?在挣扎着?,抗拒他的触碰。 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不说话,但是?吸着?鼻子,脆弱得仿佛一片摇摇欲坠的花叶。 他蓦然?松开了手。 雪白下颔留下了指印的绯红,他怔怔地轻柔去碰,指尖若即若离,张了张嘴,口型是?“疼么”,但没有声息。他不该这么对她?的……。他有些懊悔了。 他心中难道不知道她?根本就不喜欢他么?这个认知,被掀开一角,暴露在了太阳光下。他知道的,他不想?承认而已。所有借口,都只是?掩饰。她?离开他,不是?因为任何?的别人,只是?因为——她?不喜欢他。 她?却趁此机会,猛地推开了他,反身从他怀中逃走了。 顾不上衣衫凌乱发髻松散妆容全都花了,急忙跑到了殿门前,使劲想?拉开门,门却锁死了,任她?用?尽了力气,也是?徒劳。 “开门,开门!”她?顾不上什么,只想?逃走,只想?离开,只想?躲得远远的,殿门砰砰地响,没有一个人搭理?她?的求助叫喊。 背后是?沉沉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 她?惊惶地转过身,他已经近在咫尺。 她?背靠在锁死的雕花殿门上,背后一笼明媚的阳光,透过雕镂的空隙,照在即墨浔俊美?如斯的脸上,太明亮了,完美?得像一尊神像的脸庞,眉眼轻垂,这时候,眼底没有丝毫悲悯,只有复杂无解的长久的痛苦。 稚陵闭上眼,大约想?到自己终究还是?落在他的手心,怎么也躲不掉的。她?不认命,却不甘心。 良久,却那么静。 即墨浔只立在她?的面前,意外地,显得像是?冷静下来了。 她?眉心的红痣殷红似血,在苍白的脸上艳丽惊人。 他缓缓抬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过那颗红痣。指尖碰到的一瞬间?,胸口上的旧伤便撕裂般地发疼,疼得像被刀子划开了,被盐水浸透了,被一丝一缕地绞在一起了……。 他想?,他猜到这颗痣的来由。 难道……真的只有一面之缘? 若他非要强求呢?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他心头熊熊燃烧的那团火,终于将他最?后所余无几的理?智也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遽然?狠狠地压着?她?,手臂撑在殿门上,凶狠地吻下去,吻住了她?的嘴唇。哪怕是?冰凉的,也逐渐在纠缠中变得滚烫发热。 他失去理?智以后,抵着?她?在雕花殿门上,吻铺天盖地落下,攻城略地,抵死纠缠。 “说,说你错了,以后不会离开了——” 她?在他怀中剧烈挣扎,他好不容易大发慈悲地松开一瞬间?,这么冷冷开口时,只见?她?眸光盈盈地望着?他。 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 “哇——我爹都没凶过我!!!呜呜,呜呜呜……我爹,我娘,我外祖父外祖母,我表哥,我表姐,老祖宗,我的先生们,我的老师,他们都没凶过我!哇……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我娘!我要回家!” 她?哭成泪人,捂着?眼睛,失去一切力气地沿着?门缓缓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痛哭出声。 他懵了一懵,理?智却随着?她?的哭声,逐渐回来了。他缓缓地蹲在她?面前,抽出绢帕,木然?地给她?小心擦拭着?脸上的泪水,怔怔地想?,如今,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被爹娘保护得好好的,泰半时间?,都不需要面对什么困难挫折、人心难测。 第89章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可若连自己的秘密都不知道,——人生总归是?不完整的。 稚陵想?着,那一夜的噩梦,还有即墨浔的那句话,便成了扎在心口上的一根芒刺,要?么?,彻底地拔除,要?么?,彻底地融进心脏。无论?怎样,……她应该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中?秋节过后,天气一日更比一日凉了,眼见庭中?草木摇落,枯黄起来。 即墨浔自从病了,关于他的一切,仿佛都成了秘密。毕竟他是堂堂天子,一举一动关乎国家社稷,所以他的病情,别人无从得知。 稚陵也不想?知道。 但从他称病不朝多日?这一点来看,大约……病得有些厉害。 须臾过去半个月,入了九月,西风寒,梧叶飘黄。风刮得窗外梧桐哗啦作响,夜里已经?鲜少见到萤火虫飞舞了。 天色这样晚了,稚陵坐在窗边,百无聊赖翻着一本闲书,看了几行?字,却心不在焉地想?到,彼时在陇西的书舍里,读过的那一册野史。野史归野史,与她本来没有什么?干系——可这些时日?,她却愈发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野史上记录的,本是?裴皇后与元光帝和武宁侯三人的纠葛——怎么?现在,莫名其妙的,把她扯进来了? 她翻页的手忽然一僵。 恰在这时,响起笃笃叩门声,泓绿的声音从外边传来:“……姑娘,殿下求见。” 太子殿下……? 这些时候,即墨浔固然因为病了,没有见她,但太子殿下没病没灾的,他爹爹不在时,也偶尔过来看她,陪她下棋什么?,叫她怪不好意思的。 但他没有逾矩越礼之行?,何况人家是?未来江山的主人,并不曾得罪她——她也不好拂了对方的面子。 今日?天色已经?晚了,他为什么?突然过来? 稚陵合上这本书,思索再三,答应见他。 太子殿下忽然到访,甫一入殿,稚陵就见烛光底下,他红着眼睛,嗓音略带哽咽地说:“薛……薛姑娘,请你……去看看爹爹罢。” 他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稚陵刚要?沏茶的手顿在半空,眉毛一拧,茶盏放回了原处,看也不看他,淡淡道:“我不去。” 太子殿下像是?铁了心,重复道:“爹爹他病得很厉害……许多日?了,太医也束手无策。薛姑娘,你若肯去,爹爹一定……一定会很高兴。” 稚陵冷笑?了一声,垂眼若无其事地挑了挑桌案上的灯烛芯子,说:“殿下若是?为了这件事,请回吧。” 她做什么?要?去看他?没有道理。 他把她锁在宫中?,强留下了她的人,难不成还指望她能关心他……?这不可能。 太子殿下漆黑双眼里映着烛光,烛花噼啪一爆,他眼中?光色盈盈,似乎很哀伤。他便那么?定定地立在罗汉榻前,稚陵心里打?定了主意之后,再没有抬眼看他,可他不动如山地站在眼前,又委实挡着她的光。 少年俊美面庞神情晦暗,眉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末了,竟扑通一声直直跪下来,恳求道:“薛姑娘,求求你。爹爹,他,很想?……” 稚陵大吃一惊,从罗汉榻上惊得站起,连忙扶他起来:“殿下,我可受不起。”她没想?到太子殿下他,他竟要?为这么?一件小事,…… 不单是?她,连旁边的泓绿也十分震惊,但震惊的神色又很快地平静下来,这时候,却有些欲言又止。 太子殿下目光哀求一般地望着稚陵,口?型动了动,但没有声音。 稚陵缓缓踱了两步,想?到什么?,便同他道:“我可以答应殿下,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太子殿下的眼睛亮了一亮,追问道:“什么?条件?” 稚陵回过头来看他:“我要?回家。” 太子殿下神色顿时为难起来,方才短暂的明?亮,立即消失无踪,重又陷入了一片晦暗哀戚里。他声音很低,低得像一片雨声:“薛姑娘,能不能不要?走……” 稚陵便知道他是?做不到的了,好在本身也没有指望他能做得到这件事。他敢答应,即墨浔难道会答应么??没有即墨浔的应允,始终还是?逃不掉的。 他垂着眼睛,手指攥在一起,微微颤抖,承认道:“这件事……不行?的。”他好不容易,才有娘亲。 稚陵于是?说:“锁灵阁,我想?进去看看。这件事,殿下应该做得到罢?” 即墨煌抬起了漆黑的眼睛,张了张嘴,却把话都咽了回去。既没有立即答应,但也没有立即否定。他心里一时打?鼓,轻声问道:“薛姑娘,为什么?要?去锁灵阁……?” 稚陵不自然地挪开视线,道:“好奇而已。你父皇明?明?说宫中?哪里都能去,结果,这涵元殿里,锁灵阁的守卫便不让我进,分明?是?耍我。” 即墨煌一时更静默了,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才启声,嗓音却哑了许多:“其实,里面没什么?,只是?供奉……我母后的灵位。” 他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支紫金令牌,烛光里,令牌面上紫金折射着刺眼的光。 从前十六年岁月里,除了十岁生辰那一次,他偷了锁灵阁的钥匙潜进去,见到娘亲的画像以外,他再没有见过娘亲。 直到今年的开春,他在姑姑的园中?,遇到了这位薛姑娘。她分明?长得和娘亲一模一样——大约是?母子连心,他潜意识里就想?要?亲近她,冥冥之中?,他直觉她就是?他的娘亲。 若单单只是?相貌,世上长得相似的人还少么?? 但爹爹他不会认错的。 那一夜,爹爹给了他这支紫金令牌,带他到了后殿的锁灵阁里,推开一重重的门,壁上仍是?那幅娘亲的画像。 爹爹终于告诉他,画像上的,便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问,爹爹为什么?这么?笃定是?娘亲回来了呢? 爹爹说,因为她靠近的时候,胸口?上的伤,会一点一点地裂开,和十六年前,忘川水边,一样的疼。 那样的疼,每每提醒他,那些往事没有随着岁月消亡。锁灵阁里别无其他,除了画像以外,还有一只匣子,盛放着他们结的发。 那之后,即墨煌就得到了这支紫金令牌,可以出?入锁灵阁。 稚陵看到这令牌,便要?伸手去拿,即墨煌却把令牌一握,眼底情绪复杂,哑声说:“薛姑娘,你……能去看看爹爹吗?” 稚陵道:“我要?先去锁灵阁看看。” 说着,她从即墨煌的手里抽走令牌,他没有用力,任她拿走紫金令牌,伫立在原地,见稚陵已经?转头去取披风披在了身上,一面脚步匆匆地往外走,一面系好了披风的系带。 她握着令牌,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即墨煌,即墨煌正要?追来,稚陵说:“殿下,时候不早了,请回罢。我答应你的事……不会食言。” 即墨煌欲言又止,最后静静地目送她离开了,心里却仍旧不安。平心而论?,他答应她,也有一分不单纯的心思。 此?前,他没有见过娘亲时,每每只能从别人的口?中?,从传记的只言片语里,揣测她生前的样子。 关于娘亲生前,众说纷纭,他们大多数的说法是?,娘亲是?爹爹他的第一个女?人,陪了他很多年,后来,因为生了他,母凭子贵,做了皇后,可新婚夜里,却意外因病过世。 许多宫里的老人,都逐渐离宫了,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他只知道,父皇母后恩爱甚笃,感情深厚,琴瑟和鸣,伉俪情深。若没有当年因病过世,…… 十六年里他几乎都被爹爹保护得很好,呆在上京城里,没有任何性命之忧。可他去年出?了上京城后,却听到了些不一样的声音。 韩衡府上有门客三千,三教九流,他在韩衡府上养伤的日?子里,意外地听到他们茶余饭后说起他的娘亲来,——这一回的说法却是?,娘亲她不是?因病过世,而是?难产去世的。 难产……他那时怎么?也不信。 他们还说,他的爹爹和娘亲,感情也没有传言里说的那么?好,还说娘亲另有所爱。 他更不信了。 也是?那时,在上京城之外的地方,他才听说了这些和他记忆之中?大相径庭的往事传言。 至于现在,他的娘亲回来了。他坚信娘亲现在对他和爹爹这样冷淡,只是?因为她将往事全都忘记了,她不记得从前的朝夕相伴,从前的细水长流,所以……她这样想?离开。 倘使她记起来了呢? 即墨煌心跳加快了些,踏出?栖凤阁,沿着长廊往爹爹的寝殿走。 廊外一勾明?月,银辉照着巍峨的宫城,影子参差,梧桐树上,桐叶在西风里飒飒地响。他愈想?愈觉得心跳如雷。 所有人都告诉他,爹爹深爱娘亲,娘亲也深爱爹爹——那么?只要?她记起来,记起来从前的爱,或许她不会这么?想?要?离开他和爹爹的。 她也许愿意再续前缘。 也许…… 也许吧! 他很快从栖凤阁走到了爹爹的寝殿。 吴有禄示意他轻一些,陛下喝过药后,已经?歇下了。 但即墨浔却听到了脚步声,睡意本就浅,轻易地被惊醒。 意识尚不算清醒,第一反应却以为是?她来看他,惊喜不已,轻声地唤她:“……稚陵?” 听到响动,轻手轻脚推门进来的即墨煌见到爹爹病容憔悴的样子,不禁鼻尖一酸,低声说:“爹爹,是?我。” 爹爹这几日?,已经?屡次将他当成了娘亲。他暗自想?,爹爹一定很盼望着,娘亲能来看他……他嘴上丝毫不提,可每每唤她的名字,都饱含着欣喜期盼。 第90章 更深露重,秋天的月亮惨白一弯高挂在天穹,婆娑树影幢幢摇晃,廊下檐铃轻晃了两下,伶仃地响。 殿门大开?,来人一袭素衣,系着天青色的披风,身上素衣白衫在这样的夜风里,徐徐地飘摇着。 望着门中伫立着的女子,太子殿下只短暂地愣了一下,缓缓从床边起身,止不住地微微笑了笑,惊喜道:“……薛姑娘,你,你怎么来了?” 她徐徐进殿,手里似乎攥着一样东西,烛光飘摇,攥的什么,看不太清。 那女子微垂着眼,视线幽幽地转看向?他?。不知?为什么,即墨煌心头一动,恍惚觉得,她和刚刚见到的……有些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他?却说不上来。 她的嗓音很轻,也很冷,幽昧的烛火远远照着她的脸庞,清丽的眉眼朦胧莫辨,看不出?什么情绪。“答应殿下的,不会?食言。” 即墨煌轻咳一声,心里只想,或许……她去过了锁灵阁了,不知?这样晚过来,是?不是?……有些动容呢? 他?侧过头看了眼即墨浔,即墨浔却还在发怔,怔怔地注视着门边缓缓踏进殿中的女子。 像一只鬼魅。 若不是?她有脚步声的话。 即墨煌以为是?他?因为自己准备的这个?惊喜,喜得没有反应过来,低声地唤了他?几?声:“爹爹。” 即墨浔仍旧怔怔,望着来人,她进殿来这区区十几?步,叫他?恍恍惚惚回到十几?年前,大雪夜里,她也这样向?他?走来,神情温柔,眉目如画,嗓音很轻很轻。 直到即墨煌唤他?,才如梦初醒,眼前是?十几?年后的灯火,十几?年后的世界。随她走近,胸口?的旧伤又逐渐有开?裂的趋势,他?咳嗽了两声,抬起眼睛,喉咙一哽,竭力作出?不在意的样子来,别开?目光,说:“煌儿不懂事,他?求你来,你不必理他?。” 他?心中何尝没有卑微地想过,求你来看我一眼。 但他?这样多日,也竭力想要戒了她。 这样多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她。 这样多日,他?以为,已经有了成?效。 以为不相见,便可以不思念,可一切的努力,他?这样多日的努力,一见到她,顷刻间前功尽弃。 他?心里短暂封存的渴盼,此时此刻,却又像是?逢春的枯树,一枝枝一叶叶地长出?来,像雨后春笋一样,源源不断、怎么也除不尽地冒出?来。 飞快地,在短短一眨眼,就重新叫他?心中充盈着她。 嘴上虽这么训斥了孩子两句,可心里却暖洋洋的,不禁在想,到底是?一家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从来心肠软,也不知?煌儿他?用什么法子说服她的。寻常的法子,她一定不会?搭理,…… 不及他?再想,她已走得很近,只是?,神情仍然淡淡的,却说:“是?吗。他?是?不懂事。否则,……我也不可能踏足这里。” 这话一出?,父子两人俱是?一愣,都听得出?她话中有话,别有他?意,却一时琢磨不出?是?什么意思。 红烛燃烧着,半撩开?的帷帐里,即墨浔费力支起病体,却有些力不从心,眉心微蹙,想开?口?,旋即咽了回去,只当是?自己多疑了。想来……她应是?因为煌儿死缠烂打地求她过来看他?,才这样冷淡不高?兴。 即墨煌飞快望了眼她,主动地让出?了床边的位置来,心里甚至百转千回地想,也许娘亲记得了从前恩爱的时光,……所以今夜,才过来的,若是?那样……他?嘴角压也压不住,眸光明亮得像星星,说:“薛姑娘坐这罢!” 离得近,好说话。 她目光淡淡一瞥,却只立在了床沿边。即墨煌终于看清她手?里紧攥着的是?什么。那赫然是?一截头发,绾了一只同?心结,红丝带扎着。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按捺下好奇心,没有出?声询问。为了让他?们单独相处,他?煞费苦心,现?在……他?合该离开?,给他?们独处的机会?。即墨煌于是?说:“那我先出?去了。” “慢着。” 即墨煌一顿,眨了眨眼,只听她嗓音轻轻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陛下。”稚陵的目光一转,转落在了即墨煌的身上,“与殿下也有关系,不妨留下来,一起听一听。” 即墨煌看了看他?爹爹,见即墨浔微微颔首,示意他?留下,才说:“好。”他?心里忐忑,什么问题……还与他?有关? 即墨浔缓缓地撑起身,病得厉害,这样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却十分费力,甚至呼吸都有几?分紊乱。他?脸色苍白,眉头虽轻轻皱了皱,但唇角还是?弯出?了温和的弧度,温声地说:“你问罢。” 他?也不知?稚陵要问他?什么,只神情温柔地望着五六步远处伫立着的女子,她的模样轮廓,在烛光中,仿佛分外朦胧温柔。 “第一,……”可她的嗓音却有几?分冷,“我若是?没死,陛下您会?立我为皇后么?” 此话一出?,即墨浔僵在原地,彻底愣住。 他?只觉心跳骤停,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不等即墨浔和即墨煌说话,稚陵冷冷续道:“第二,我若是?没死,陛下会?立他?为太子么?” 她指着身旁还一片茫然的少年。 即墨浔俊美?面庞上骤然间血色尽失。 漆黑的长眼睛映着烛火的光,随着灌入殿中的寒风,那两粒光,也剧烈地晃动起来。 他?张了张嘴,一时间,喉咙却哽咽至极,似乎很想唤她的名字,却连一个?字都哽咽得说不出?,徒劳睁着眼睛,目光痛苦凄恻,望着她逆光中的眉眼,她生?是?温柔相,这时候,竟冷漠得像是?十二月里纷纷朔雪。 刺骨的冷。 稚陵幽幽开?口?:“第三?……” 她将?手?中的同?心结,举给他?看,似笑非笑,嘲弄一样:“我若是?没死,陛下想过和我结发么?” 她幽幽说罢,抬手?将?这绺结发引了火,即墨浔来不及去抢她手?里的东西,烛火一下子卷舐上去,屋中一亮。“不要,——”他?竭力想去拦她,可哪怕是?这么简单的动作,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甚至一激动下,最后竟是?狼狈地摔在脚踏上。 他?连她的衣角也够不到。 胸前长龙一样的伤口?猛地裂开?,大股大股浓稠鲜血顷刻浸湿了寝衣,染出?一大团殷红血渍,他?嘴角也流出?蜿蜒猩红色,稠艳落地,宛若雪中的红梅花。 痛楚蔓延开?。 况且她还避之不及地后退了好几?步,垂着眼睛,冷淡地望着他?。 即墨浔微微仰起脸来,苍白如纸的脸色映着这火光,忽明忽暗的,眼下,似乎滑过什么晶莹的液体,他?哑声说:“稚陵。……你……都记得了。” 一旁呆愣立着的少年,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僵硬着动作,去扶他?爹爹,脑子里却还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和他?想象中,一家欢聚的情景不一样。 为什么是?这样? 他?的双手?颤抖不已,嗓音也颤抖,转头对稚陵,想问什么,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他?最后问即墨浔:“爹爹,是?真的么?” 即墨浔胸口?疼痛难抑,开?口?极艰难,尽管如此,竭力撑着想同?他?说什么,却剧烈咳嗽起来,稚陵的声音在头顶冷笑响起:“十六年前陛下是?怎样对我的,……心里没有数么?事到如今,难道连承认也不敢承认了么?” 抬头看去,她目光幽晦莫名,可是?眼眶通红,嗓音也同?样颤抖得厉害。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便可以演出?一片似海的深情,再骗我一次。” 今夜,若不是?因为即墨煌来求她,用紫金令牌进入锁灵阁的条件交换,她想,她不会?来,说不定,也不会?记起这些旧事。 锁灵阁的守卫放行她,推开?一重接着一重的门,幽冷的风吹过,吹得她手?中提着的灯笼的光,也跟着晃动,连同?阁中的长明灯亦在明灭着。光影动摇里,照映出?墙壁高?挂着的画像。 那画像上,是?一个?女子。 眉眼温柔,神情含笑,穿着一身她从没有穿过的衣裳,簪戴着上京城早已不时兴的簪钗。可她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阁中旷冷幽静。 她愈望着那幅画像,愈发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熟悉到,像是?同?一个?人。 她怔愣着上前,抬起手?,想要抚摸画像,不想,打翻了案前的长明灯。 灯灭了。 与此同?时,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她难产死于十六年前,元光三?年的初冬,那个?雪天。 那日一早,他?盛怒中,一气之下离开?承明殿,扬长而?去。 他?大抵不知?她说的是?气话,她的意中人,早已经变成?了他?。他?那样问她,若是?回答是?他?,他?未必会?很高?兴,他?只会?当做理所当然。若是?回答不是?他?,……他?一定很生?气吧。一想到她也能气一气他?,小小地报复他?一下,她点头点得很畅快。 她偏偏不想让他?称心如意,所以气走了他?。 临盆的时候,是?难产,疼得意识模糊,心头浮现?出?的,却还是?即墨浔。她那样期盼他?在。 她别无旁的亲眷在世,只有他?了。 但泓绿为难地告诉她,陛下去了灵水关。 第91章 难怪,难怪。 稚陵不无荒唐地想着。 难怪十六年后,外界传言铁树不开花的元光帝,甫一见到她这?么一个小姑娘,他竟就开花了。 难怪在?沛雪园里,她晕过去的一整天里,他堂堂的天子,也要甘心陪在她身边坐了一整天。那?样?温柔体贴,没有一点不耐烦地,纡尊降贵地亲自送她回家。 难怪那?之后,向来都是深居简出的元光帝,屡屡出现在?她的面前。 难怪他要想?方设法,用尽手段,不惜设下?局,不惜他的名声,也要得到她。 难怪在?她的面前,他似乎总是能包容她的一切。 难怪他那?一次说,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大概是多么庆幸她不记得从前的往事。 她当然不记得——不记得十六年前她像个傻子一样?喜欢上了他,像个傻子一样?以为细水长流便能打动人心,像个傻子一样?以为只要她很懂事……便能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能让他对待她有对待长公主的一半的好……。 那?全然都是她自己?自以为是的想?法,在?奈何桥头端着?那?一碗汤时,便全都想?了个明明白白。 她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什么爱,什么恨,通通只这?么一碗汤罢了。喝掉了,便什么也没有了,回头来看到他在?忘川河那?一岸,只觉得是个稀奇新鲜的陌生人而已。 忘掉一个人是那?么容易,只消转瞬。哪怕从前多么刻骨铭心,有多爱他有多恨他,……通通很快地忘记了。 她若是记得,今生,便绝不会踏入上京城一步;今生,也绝不会再重新步入他的陷阱,落入他的囚笼,困在?他的天罗地网中。 她若是记得,任他说上一千一万句花言巧语,也绝不会为之动摇半分。 她若是记得的话。 此时此刻,绝不会在?这?里。 眼中忽然蕴出了温热的液体来。 原来这?今生的种种好,都是他对十六年前,前尘旧事的悔恨。 她还以为有什么一见钟情的缘由,原来全都是他亏欠过她。 她早该知道……早该知道的。 他悔恨……悔恨什么呢?是悔恨他离京去灵水关,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么?还是悔恨他从前对她的种种呢? 而他现在?,对她的问?题,回答不出一个字来。 只是凄然地望着?她。 烛灯剧烈地飘摇着?,殿门没有关,从门口灌进来的寒风,叫人身上跟着?发冷。 即墨浔脸色煞白,眉眼覆着?一重化不去的雪一样?,只是黑眸中映着?烛光明灭,痛苦中,长长地仰着?脸望着?她。唇动了动,口型似是在?唤她的名字。 难得有这?样?居高?临下?看他的时候,稚陵才恍觉他其实不是什么神,也只是个凡人,他也有这?样?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时刻。 他胸前伤口血流汩汩,片刻时间?,竟染得身子犹如血里捞出来一样?,仿佛才从战场归来。 二十年前,他每每从战场归来,也伤得这?么重。鲜血淋漓。 那?时候,她没有见惯他受那?么重的伤,每次害怕得要晕过去。 他就说,别担心,死不了的,只是皮肉伤得厉害了。 她于是一面小心地别开目光,一面给?他仔细地给?他包扎。 他说,她的手法温柔得像他娘亲。 他娘亲也给?他这?么包扎过么? 他沉默了,便岔开话题。 那?时候她还很为他担心,也不知到底是担心他会死在?战场上,她从此没有了依附,还是单纯地担心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受伤时会不会很疼很疼。可他是打落牙和血吞的个性,起初,哪怕在?她的面前,不曾喊过一声疼,甚至觉得她每次要这?么问?他很烦人。 所以她想?,他是不怕疼的。 至于现在?,他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是孤坐帝位二十年的冷峻帝王。 那?时候不疼,现在?难道就会疼么? ——那?时候不曾爱上她,现在?难道就会爱她么? 悔恨罢了。 陪了他四年,便是一个用惯了的杯子打碎了,也得有些心疼,何况一个大活人。 除了悔恨,还有什么吗?没有她,照旧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平安顺遂,坐拥偌大江山,万人之上,恐怕连午夜梦回的时候,都梦不到她罢。 稚陵别开脸,冷笑了一声,说道:“陛下?,我这?些问?题的答案,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何必演戏骗我。是因为我,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可利用之处了么?” 她强迫自己?冷静镇定下?来,不要再因为从前旧事再伤什么情,再有什么心绪的起伏,过了这?么多年,前尘往事,前生的她早已变成了黄土坡上的一抔黄土才对,这?些事情,执着?本?没有什么意义。 可没有想?到,那?些事,却仿佛是昨日发生一样?历历在?目。 她忽然也觉得脸上冰凉。抬手一抚,满手心的水泽,竟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即墨浔费力揩了一把唇边血渍,摇头,微弱的声息还在?否认:“不是,不是的,……” 稚陵看着?他从来是运筹帷幄之中,今日却这?样?狼狈。时隔这?样?多年,几千个日日夜夜,他已非二十年前那?个锐气不可当的少?年。他容颜依然俊朗,轮廓却益发锋利,连同他的目光,似乎也更幽深不可捉摸了。 没想?到他会有今日这?样?可怜可恨的模样?。 即墨浔目光如雾,嗓音断断续续的,却强撑着?同身侧的少?年说道:“煌儿,你先出去……爹爹有话,单独跟你娘说。” 即墨煌的神情却也陷在?无?比的震惊和惊惶里,甚至有几分动摇不定的疑惑。 刚刚娘亲她问?的问?题,每一个问?题,他都从没有想?过。 难道……娘亲不是因病身亡的么? 难道娘亲生前,和爹爹他的感?情没有那?么好么? 难道还有什么,他根本?也不知的真相么? 他的脑子一嗡,一片空白,几乎没法思考。 他诚然没有想?到他的一片心意,期盼娘亲能记得从前恩爱的时光,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僵局。 ——因他从没有想?过,他爹爹和娘亲之间?,不仅仅是爱,更有着?复杂难解的恨。 他的脚步滞了一滞,泪眼朦胧地抬头看着?面前亭亭伫立着?的女子,声音凄冷地唤了一声:“娘亲。” 稚陵却没有应他,目光幽幽的,仍然落在?即墨浔的脸上:“陛下?让他出去做什么,是怕他知道真相么?”她顿了顿,不无?嘲讽地续道,“怕他知道,若他娘亲没有死,一辈子就做个‘贤妃’做到头了,要看着?他父亲娶别的女人为妻?是怕他知道,若他娘亲没有死,他父亲会妻妾成群儿女绕膝,这?皇太子的位置哪里轮得到他?还是怕他知道,他父亲和他娘亲从没什么夫妻之情,只有君臣之分?他幻想?的全是假的?” 即墨煌呆在?原地:“什、什么……” “煌儿,出去。”即墨浔眉头拧了起来,强势命令下?,即墨煌终于松开了扶着?他的手,踉跄着?起身,缓缓地后退了好几步,最后神情变幻地退出去,并关严了殿门。 夜凉如水,殿门一关上,似乎风声便被隔在?了门外。寝殿里忽然静了下?来,连他的沉重呼吸声,也格外清晰。 他仰着?漆黑的眼睛,眼睛里泛着?水光,声音很轻很轻,大抵是伤口崩裂,疼得没有一点多余的力气了。 “稚陵……你是这?样?想?的?……稚陵。这?么多年,我都好后悔,好后悔。”他嗓音低沉,恍若一把随风散了的沙。稚陵只见即墨浔微微垂下?眼睫,长睫覆下?的阴影似乎颤了一颤,说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积攒的力气,所以不得不停下?来,重重喘息着?。 他既想?抬头看她,又唯恐看到她冷漠的神色,像一把无?形的刀,剜他的心口,比此时此刻还要疼上百倍千倍。 稚陵见他这?般,便当他伤口太疼了,疼得他没有丝毫的力气,以至于连说话也费劲。这?伤口,她今春在?西?园的水滨也看到过一次。鬼知道他是打哪儿受的伤。 可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关心他的病情,关心他的伤势的,更不是要听他说什么他后悔了这?种虚无?缥缈的话——她要回家,还要带走钟宴。 “即墨浔,世上若有后悔药,还轮得到你来吃么?我一定第?一个吃,我真是后悔,真是后悔。你践踏我的真心时,有想?过今天么?” 她以为自己?会毫无?波澜,然而事实上,谁也做不到那?么平静。 即墨浔闻言似乎一僵,口型动了动,声音仍然很轻地说:“我没想?过今天。”他唇角笑意苦涩,令她想?起从前调补气血时,常要喝的那?种苦到极点的药。“若是早知有今日……当初我……不会的。不会说那?种话,做那?些事伤害你。稚陵,——求你给?我一个悔过的机会,让我……让我补偿你。” “……你也有求我的时候?”稚陵像是听到什么极不可能的话来,大约是觉得太好笑了,反而笑出了声音,“可我求你的时候。你心软过么?” 他忽然缄默,只抬起了眼睛,长长地望着?她,不知几时,他眼尾红得厉害,这?般美貌的一张脸,素来都是不怒自威的样?子,现在?脆弱得,像是此时天外那?一钩明月,月光锋利,却薄得像雪。 哪怕是她强行压抑着?哽咽的声音,依然有几分颤抖:“我们已经两清了,前生是前生,今生你做你的天子,我做我的千金小姐,我绝不会再碍着?你什么。你愿意立谁,愿意娶谁,愿意跟谁生孩子,都跟我没关系!出宫的令牌拿来,我要回家。” 第92章 即墨浔的声音像是一枝摇摇欲坠的残花秋叶,簌簌冷风里,颤抖得?格外厉害,也格外轻地飘落。 落在稚陵的耳朵里。 伴着一阵细热的气息。 可腰身却被紧紧地固进他的怀抱中,这怀抱湿热,他胸口?伤处灼热的血痕跟着紧紧贴在她的后?背,极快,温热的血浸透了天青色的披风,甚至浸到她素白的衣衫上?。 染出一片暗红色来,浓艳得?不可方物。 稚陵不知即墨浔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低头去看,他修长两手?紧扣在腰前,手?背上?鲜血淋漓青筋毕现,死死的,不让她有挣脱的可能?。 原来他借着他问她的这么一句话,是要让她靠近些,蓄势待发,耗尽所有的力气,也要把她固在怀中。 哪怕她竭力想挣脱他的桎梏,他却纹丝不动,铁桶一样紧。 “放开我……!” 手?臂也被钳制在他臂弯里。 即墨浔身长八尺,身形挺拔,更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厮杀出来的男人,没有受伤的时候,轻轻松松都能?单手?把她举起来。 可如今,他分?明伤得?这样重,连说话都没有了多余的气力,竟还迸出了力气来钳制住她,叫她——落在他的手?里。 她渐渐静下来,知道挣不开他的禁锢,一时间灰心丧气,殿里依然很静,今夜有薄薄的月光,从窗棂里照了进来,与暖黄的烛光交融成了一片薄亮的光线。 这光线照在她的侧脸,使她仿佛一尊玉琢的神女像。 他试着想从她脸上?找到半点动容的证据,却只觉得?,她神情淡淡,没有任何多余的、可以称之为爱恋的痕迹。 大抵是见她冷静了些,是在思考他的问题么?也许她心里也回想起了他们从前最相爱的时光呢?记得?他们相依为命的那些冬天,记得?很多,算得?上?美好?的回忆……他漆黑眼里在这短暂的静谧中,全然都是期盼,他期盼着她说,她虽然恨他,却也爱他——爱过的话,也很好?。 即墨浔的下颔渐渐搁在了她的肩窝处,挺拔的鼻梁尖抵在她的耳后?,垂下来漆黑发丝,拂过她的脸庞。龙涎香气与血腥味交织在了一起,他因这番蓄力抱住她,费了许多力气,此时呼吸很沉重,一声一声,全落在她颈侧。 稚陵浑身没办法动弹,任由他从背后?这样紧紧抱着她,心里却不无嘲讽地想着,世界上?最无用的便是迟来的情深。她绝不想告诉他,她在临死前心头浮现出他的样子来——那太轻贱,太卑微,太可笑了。 何况,那已是十?六年前,隔着六千个日夜,无数次斗转星移,桑田沧海。 她知道他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若她说,爱过,怎么样呢?难道他还能?令时光倒流,回到从前不成?他或许要很高兴——可她又能?得?到什么呢?无非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之后?呢?他悔恨的劲儿过去了,又要怎样对她呢? 她脑海里短短片刻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好?半晌,稚陵轻轻地冷笑了一声:“陛下何必明知故问。我另有所爱,陛下不是很清楚么?”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放了钟宴。” 话音甫一落下,背后?环抱住她的人身形一僵,第?一反应就是反驳道:“不可能?——” 她眉眼很冷,看不出一丝的温情。他不可置信,喉咙间却益发腥咸,压抑着那口?鲜血,他哑声说:“骗我的,你想要气我。” 稚陵忽觉好?笑酸楚,心里只道,你现在为什么就知道,我是想气你,那么当年——当年为什么却不知道呢。她咬着牙关,定定否认他,含笑说:“我怎么敢欺君。” 他怔忪的片刻里,稚陵垂眼看到他的两只手?似乎松了一松,立即抓住这机会,用力脱开他的桎梏,提着裙子,踉跄退开了十?几步远。 她躲到了铜灯后?,一灯如豆,被刮得?明灭不定,照在即墨浔脸上?的光也跟着一瞬摇晃。他半张脸陷在了晦暗的阴影中,刚刚她挣脱他时,他反应慢了一下,伸手?去拦,却只抓住她的披风,她干脆抽开了披风系带任他抓去。 现在,他僵在了原先环住她的动作中,臂弯是天青色的薄薄的披风,披风上?缠枝莲的刺绣折射出一缕一缕的流光。 他目光微垂,漆黑的长眼睛浸着痛楚和悲哀。 他僵硬着立在原地,迟缓地僵硬着抬起眼睛,看向?她的位置。那一眼极长,似乎一点也不相信她的话,——但若是一点也不相信,想来,他也不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他撑着身子,跌跌撞撞向?她走过来,这一回,却紧紧抿住了嘴唇。 寝殿里被碰得?狼藉一片。 稚陵没想到他伤成这样,可是自己在他面前仍旧没有什么力量与速度的优势可言,殿门打不开,她被他逼入墙边。 他终于俯身,紧紧抱住了她,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把她整个身子,都圈到了他的怀抱里。 他微微低头,抱住了,便一点也不愿意松手?,一手?固在她的后?腰,一手?环住她的颈项,像要彻底霸占她一样。很用力,用力到仿佛只要稍微的松懈,她就能?从他指缝间逃之夭夭。 他害怕她要走。 “不准,不准走!” 男人毫未犹豫地,压下身来,凶狠地吻了一口?她的嘴唇。再吻了一口?。 稚陵瞳孔骤缩,猝不及防中,他英挺的面容近在了毫厘间,薄唇已经?没有章法地吻上?她的唇来,凶狠霸道,长驱直入,要撬开她的齿关,要把她拆吃入腹。 湿热的气息像是暴雨刚过,彼此纠缠着,打在她的唇边脸颊上?,热,好?热,热得?能?浸出汗来,很快,额头边已细密地冒出了汗珠来。 稚陵眼底一热,挣扎着,手?臂被压住了,使不上?力气,唯一能?做的就是狠狠地抓他的胳膊肩臂后?背腰身,他岿然不动,只管吻她的嘴唇。 他吻得?那么重,似一整座山的重量,全用来吮吻她的嘴唇了,恨不得?要亲得?发肿,亲得?发烫,恨不得?要攫取她口?中所有甘冽滋味。 他的发丝垂拂过了她的脸庞,酥痒难耐的,与她自己的发丝,仿佛又交缠在了一起。没有风,便这么吻着,几乎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鬓角一路滑落下来,滑到了下颔处,凝成月光里一粒晶莹剔透的水珠,最后?啪嗒一下,跌在她的颈子里,沿着肌肤,不知滑到哪里去了。 这样冰凉又灼热。 他环着她颈子的那只大手?扶在她的脸颊边,修长手?指太过用力,以至于骨节泛白。大抵留下了浅红色的指印,她的肌肤很白,但凡碰了一下,都要有印子。可今晚夜色太浓,却看不清。 月色将她鬓边的发丝镀上?了银辉,他漆黑眼里映着她的发丝,摇曳着,摇曳着。 就算这样,还是吻不够她。 吻痕一点一点地,胡乱落在她唇畔,脸颊,还有额头,眉心……吻到她眉心的红痣时,他眼底朦胧的一顷寒波摇动着,哗然一下,泪如雨下。 他吻到了咸热的滋味。 心跳很快,咚咚地响着,如同夏夜大雨前的数声惊雷,他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心跳。 是她的么……她终于也有了心跳了,有了呼吸了,可以开口?说话了……不要像十?六年前,他守在她身边时那样,她静静地躺着,没有一点声息。他眼里映着月华流转,吻停下来,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打碎她一样,两只手?捧住她的脸,再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他的声音很哑:“阿陵,别走好?么,别走。这里也是你的家。你不要我,也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吗……” 稚陵却静静的。 她脸上?水痕斑驳,泪眼朦胧里,只是抬眼,视线锁住他的眼睛。哪怕被即墨浔吻了又吻,吻得?喘不过气来了,眼睛里却远远没有他那样的意乱情迷,没有一点动情。她淡淡说:“家?我的家,怎么会在这里。孩子……没有我,不是也很好?么?他没有母亲,陛下给他再娶一个后?娘回来,不是也很好?么?” 她抬眼,在他愣神之际,却不轻不重地推开了他的环抱,他没有用力,又也许是刚刚激烈的吻耗去了他最后?的力气。 稚陵独自走到一旁,静静地对着镜子,理了理被他弄乱的衣领与鬓发。眼底是一片沉静的寂寥。 唇角刚刚被他咬破了一点,沁出血渍来,她抽出袖子里的绢帕,一点一点擦拭掉血迹。擦拭着擦拭着,镜子忽然变得?朦胧。 不是镜子朦胧。 是她眼里朦胧了。 他的深情,未免太迟太迟。何况——到底是深情还是悔恨呢?若只是悔恨…… 若只是悔恨的话。 他何尝明白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她忍着喉咙里的哽咽,强行冷静下来重新开口?:“我要回家。放了钟宴。” 他撑着墙,嗓音幽寂沉沉:“若我不答应呢?” 她回过头来,目光幽晦:“不答应——可我在你身边,生不如死。”她拾起一旁剑架上?的佩剑,剑光一晃,掠过他的眼睛。 只见他惊慌失措。 第93章 即墨浔的佩剑向来锋利,日日擦拭,光亮如新,刃口寒光凛冽,几乎是吹毛短发一般。 就是这样锋利的一柄剑,他紧紧握在掌心里,不让她?有力气抽动半分。 烛光一晃,静谧的这一刹那间,鲜血立时沿着他的指缝,汩汩地淌了出来。艳丽浓稠的,像殷红的水帘,他怔怔看她?,漆黑的长眼睛里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心绪,到底都像沉进了寒潭中,没?有什么可捉摸到的。 他注视她?良久,目光寂静,长睫微微颤动着,涩然只吐出一个字来:“好。” 稚陵握着那柄沉重的佩剑的剑柄,这剑柄上,盘桓雕琢着精致的龙纹,蟠龙纹理栩栩如生,双目处嵌着一对黑曜石做的眼睛,映照光芒,便闪出极威严凶相的目光来。 在即墨浔话音落后,她?看着他血流如注的手,不由得?去想?,她?原来从?没?有得?到机会拿到过它?。每次想?悄悄地碰一碰——他也从?不许她?碰。皆因他的佩剑是礼器,不仅是一柄单纯的剑,还是王权身份的象征。 简单而言,她?想?,是他心里看不起她?,所以,不让她?碰。 稍微一个愣神的功夫,不想?就被他握着锋利剑刃,轻易夺过去了。有低低的、划破血肉的沉声。她?抬眼,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手里已空无一物,方才心中一刹那闪过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念头,也已然懊悔起来。 重获新生不易,她?怎能再因为他死掉一次。那多么不值。 现在这佩剑被他夺去,咣当落地,清脆一响,他缓缓扔开了佩剑,却强势地逼近两?步,把她?双手合在他的手掌心里,鲜血温热的滋味顷刻包裹住她?的手心,那一瞬,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末了却只见虚虚的光色里,他喉结滚了又滚,最?后只轻声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即墨浔微垂着眼睛,高大的阴影几乎要笼罩住她?,她?只觉不适,仓皇要后退,他的双手战栗合拢她?的两?手,目光长长地落在她?的眼中。 她?甩开了他的手,丝毫不领情。尽管在力量上有悬殊,可她?再不需要他的虚情假意,施舍一样的关心。 他顿了一顿,还想?再伸手来,她?只是别开了脸,继续道?:“既然答应我,那我现在就要带他走。” 铜镜蒙尘,模模糊糊地照着两?个人的影子。他笔立在她?的面前,如鲠在喉,半晌也没?有再开口。 直到她?重又看向?了即墨浔,才见他仿佛失魂落魄一样伫立着,眉眼寂寥,似是有如山的愁绪压在了眉头,怎么也化不开。 他说:“今日不行。……” “那明日。” 他喉结动了一动,幽寂的目光徐徐从?她?的衣摆上移,移向?她?的脸庞。 “明日也不行。” 在她?逐渐变幻的目光里,他踟蹰着,走到了铜镜前,轻轻拿手擦拭了铜镜上的尘埃。可是满手鲜血,反让镜面沾上殷红血色,愈发模糊起来了。他借着擦拭铜镜,背转过身去,稚陵却在这模糊红色的镜子里,看到他目光幽远而长戚地,似乎落下了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从?不是流泪的人。便纵是从?前——从?前朝夕相处的时日里,她?想?,从?没?见哪一桩事能让他落泪。 哪怕是当年,失陷于乱军阵中,他也不曾因为处境困难孤立无援而落泪;哪怕是每一年去祭拜他的生母,他亦不曾有今日这样哀戚悲伤的神情。 可今日,他已不知第几回流下泪水了。 难道?这样多年,他还改了性?子,变得?慈悲为怀了么? 他断断续续地问?:“留下来……好么。我只有你了。” 她?却不应。 大抵是知道?她?离意坚决,即墨浔终于试探说道?:“明年再走。” 她?冷笑说:“明年复明年,人生有几个明年?” 即墨浔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复道?:“十月……十月是煌儿的生辰。十一月再走。” 她?说:“……十一月运河结冰,不能南下。” 他愣了愣,嗓音微颤着说:“你还要南下!?你还要跟他去哪里!” 她?不答,却盯着他的背影,他似乎没?有勇气敢回头面对她?,所以扶着铜镜,修长的手,同样在颤抖着。 他最?后叹息一声,幽幽地转过身来,眼尾猩红,薄唇翕张着,轻声地说:“九月底。” 稚陵见即墨浔向?她?迈过一步来,声音仍然很低:“九月底再走。” 漆黑的长眼睛里,映出来行将燃到了尽头的红烛,也映出来她?的模样。她?仍坚持道?:“太迟了!” 他伸手来,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目光瞥到手上的鲜血淋漓,骤然顿在虚空,幽幽地收回了手,这一回嗓音却坚定了许多,不似先前几句话有商有量的语气,反而似有破釜沉舟的执着。 “稚陵。” 尽管他没?有碰到她?,依稀却残存着那样的触感,像是他的修长手指极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耳廓,鬓角。温柔地像月光落下。 可没?有那么光滑,他的手上常年握着刀兵,早磨出了茧来,拂过肌肤时,总有几分粗糙的感觉。 她?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这样温柔地唤她?时,不由自主浑身一颤。他注视着她?,说:“稚陵,我答应过你,……” “什么?” 她?一时不解,因为他几乎不会轻易许诺,答应过她?的事情,算不上许多,若说兑现……的确大多都兑现了。 她?记不得?他还有什么没?有做到的许诺。 如果?指的是前生他答应她?娘亲要照顾她?一辈子这种话——她?现在却也不稀罕要他兑现。 稚陵见他忽然弯出一个笑来,唇角一勾,眉眼弯出个欢喜的弧度,一直幽静寂寥的目光,这时候却也跟着,有些?明亮了。 他寂静说:“我答应过你,‘来年秋狩,教你骑马射箭’。” 稚陵心头一震,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讶异。 她?迟缓地想?起来他这桩许诺。 ……已经过了很多年。 那一年在禁苑秋狩,她?怀着身孕,歆羡别人狩猎的飒爽英姿。 后来,他便驭马回来,载她?一起,在天高云阔的秋野地里闲行。 那时候,他说,明年此时,他教她?骑马射箭,不必再羡慕别人了。 思及往事,她?忽然心头酸楚。分明已告诫自己无数回,不要再对他抱有丝毫的美?好的幻想?,可那个时候,她?是真真切切喜欢他的,——怎能说忘怀便忘怀了。 哪怕已经有十六年光景,彼时她?心中甜蜜却做不得?假。 ……大抵正是他给了她?一些?幻想?,才让她?后来幻想?破灭的时候,有多么甜蜜,就有多么痛苦。他不如从?未给她?幻想?过,也好过让她?从?希冀的云端跌进了烂泥里,摔得?满身狼狈,没?有一丝尊严。 思绪千回百转,堵在心口,郁郁不得?疏,她?喉咙一哽,只冷冷说:“不用,别人也能教我。”顿了顿,像是怕即墨浔不理解,更添了一句,“钟宴也能教我。他一向?耐心。……对了,从?前教我画画的,也是他。” 即墨浔半晌没?有回答她?。 可他铁了心要做这件事,这件事,大抵是他的底线,没?有商量的余地了,甚至说,若连这件事她?也不答应,他就杀了钟宴。 没?得?商量。稚陵不知他究竟要执着前生那些?事情到什么时候。 但?是,她?可以见到钟宴了,总归算是有些?进步。 只是……每次必须找他要令牌,用完令牌,也需要还给他。 这使得?她?每次都要面对他,至少要说上两?三?句话,委实烦恼。 关押钟宴的地方,靠近昭鸾殿一带,是一座小院子,题名叫做“花影院”。这花影院中,并不见什么花影,甚至可以称得?上草木荒芜,只墙下一丛野草,正值秋天,野草枯黄尖瘦,锋利的影子落在墙根上。 这院子很冷清,但?有众多禁卫看守,虽说他们个个冷心冷面,只服从?帝王号令——但?使得?这里不算很冷清了。 院门上了许多重的铜锁,稚陵看着开锁的禁卫,十分着急,门锁甫一破开,光明照入灰暗的室内,稚陵还没?有迈开门槛,就听到里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扑面而来的是空气中浮动的灰尘。 稚陵被呛得?咳嗽了两?下,不得?不掩着口鼻,可心里却满满当当都是即将见到他的高兴。 她?说着,已耐不住脚步,跨过了门槛,禁卫恭敬地领着她?进了屋门,光线太暗,颇有落差,使得?她?的视线一时间有些?迷糊,努力眨了眨眼,才终于看到,这屋中一角坐在竹床旁边竹凳上的男人。 他背对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脚步声,因此捧着那卷书册,竟还有闲情逸致地翻了一页,才幽幽道?:“陛下又来了。” 稚陵一愣:“什么?陛下?” 钟宴闻声,忽然一僵,手里的书册啪嗒落地,他僵硬着回过头来,见到是稚陵,蓦地站起,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阿陵!?” 稚陵嗓音微微发颤,却十分欢喜:“阿清哥哥,是我。” 钟宴清峻面庞更是愣住了。 他猛地抱住了她?,几乎瞬间,眼中仿佛一热。 “你叫我什么……?” 第94章 “阿清哥哥。” 钟宴一个?恍然,拥她的后背的手无言中更紧了些,霎时?低下漆黑的眼?来,稚陵柔顺乌黑的发丝蹭过他的脸颊,挟有兰草幽幽的淡香,一股脑地涌进了他的心头上。 他却突然哽咽得没法开口说话,嘴唇张了又张,除了愈发揽紧她以外,竟不知说什么好。漆黑的长睫颤了一颤,心跳得很厉害,末了,他闭上眼?,轻轻地说道?:“阿陵。……你还记得我。” 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处。 他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病瘦孱弱的少年,今时?今日,他身形挺拔如竹,比她高上许多?。 尽管如此,他微微弯下腰来,好让她可以够得到他。 闷闷的声音,从他肩窝那里响起。似乎离耳廓太近了,稚陵的声音传来时?,仿佛无形的羽毛,轻轻刷在他的耳廓里,酥痒得叫人头皮发麻。她声音很轻很轻,带着一如既往温柔的笑?意:“我记得,都记得。” 他喜极而泣,长睫上沾了一两颗晶亮的水珠,在暗淡的光线里,闪了又闪。他嗓音清冷,却含着失而复得的欢喜,只喃喃重复着:“阿陵,阿陵……。我好想?你。好想?你。” 钟宴像突然想?到什么,身形一僵,“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稚陵却拥紧他,仿佛终于找到一处避风挡雨的港湾一样,抓着他青衣褶皱的手微微发抖,只说:“我,我找‘他’要了令牌。” 钟宴莫名觉得依稀有别的视线,正落在此处,侧过头来,透过这扇花窗,正正看到窗外黄昏夕照里,一道?玄衣矜贵的身影,定定立着,目光一瞬不瞬,幽幽注视着他们两人相拥。 离得只有一窗之隔,绿纱窗朦朦胧胧,即墨浔眼?中伤痛不甘清晰可见。 他就那么望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里。 她对钟宴,没有一丝……称得上恨意的东西。 如她所言。他等她等了十六年,可钟宴何尝没有等她十六年,……甚至更久更久,他等了二十年。 若连他也能称得上一句情深,钟宴待她的心意,便是情深似海。 她委身于他,不过是情势所迫,要依附他罢了。可她对钟宴却是真真切切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若是有的选,她不会选他。 若是没的选,天?底下的男人死光了,哪怕他再好,现在,她也不会选他。 若是二十年前,钟宴他不曾为了建功立业离开宜陵不告而别,稚陵或许早就和?他成亲了,后来也许有些坎坷……却仍然会很幸福的罢。 她就不会遇到他了,遑论是爱上他呢? 她说得对,她压根没有什么爱他的理由——他只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以及,和?意中人被迫离分而已。 即墨浔攥紧了手,垂在袖中的手攥得指节泛白,终于看到了他一直担心害怕的画面成真了,终于再没有理由欺骗自己,都是她编来故意伤他的——他暗自苦笑?,明明知道?他们相见该是什么情景,可为什么还要跟来看一眼?。 现在倒好,给他看得一清二楚了,连骗自己也骗不下去了。 他咽下喉咙间腥咸的血沫,踉跄一下,撑住了墙面,徐徐地背靠在墙边。正值傍晚,今日的夕阳红似鲜血,挂在半山外,将落未落时?分,金辉残照罩在花影院,罩住他,光线逐渐不再刺眼?。 里面依稀响起他们的对话,有时?是在笑?,他不知在笑?什么;有时?是喁喁私语,他却听不清,也听不懂了。 背靠着墙,院中秋草寒蝉,一片寂寥风景,可里头的声音和?外头的景象却俨然是两个?世界。 他暗自想?,他们久别重逢……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旧可叙,有许许多?多?,能一并回忆的美好事情可以重温……。 太阳落山了,暮色渐沉,宫城里即将点灯的时?候,他不由得在心中焦灼,到底有些什么好说的,可以说这么久——可是让他侧耳去听,却唯恐听到什么,他极不想?听到的话。 攥住的手,攥紧了,又松开,这般重复多?回。久到禁卫小心地过来请示:“陛下……已经两个?时?辰了,可要起驾回宫?” 他站了足足两个?时?辰,站到僵硬,膝盖发疼。便在这墙外独自站着,看着晚霞灿烂似锦,在天?际一点一点消失,天?上隐隐地可见星子,再到星月高悬。 天?色彻底地暗了,八月秋凉,夜里有凄凉嘶哑的寒蝉声,此起彼伏。 即墨浔终于忍不住,再从这扇窗向?里看去,晦暗的屋中,点了一盏昏黄油灯,简陋的小竹床上,钟宴便揽着她坐着,抱得很紧,她像是很累了,便在他肩头睡去,只模模糊糊能听到钟宴捧着一卷书册,还在轻声地念着话本故事给她听。 声音极轻,那盏昏黄油灯的光焰一跳一跳的,照在他们脸上,格外柔和?且静谧。 他忽然嫉妒得要命。 为什么偏偏是他——钟宴他当年明明不辞而别,一句话不说地离开了宜陵,留她自己面对后来的战火祸乱。明明那个?时?候,在战火纷飞里是他护着她,她陷入危险绝境、举目无亲的时?候,钟宴又在哪里?为什么她心中只记挂着钟宴呢?难道?青梅竹马的情分,就这么重么?……为什么他不是她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承认他太嫉妒钟宴了。二十年前,钟宴就有那么爱护他的亲人,谆谆教导他的父亲,关心爱护他的母亲,有他梦寐以求的天?伦之乐;今日,他最?爱的女人,爱着他。 熊熊妒火几?乎要烧到心肝肺里去了,叫他胸口再一次窒息般地疼起来。 昨夜太医才赶过来给他看过,仔细劝他务必要小心谨慎,这伤口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在要害命门的地方,一点也伤不得。 现在,伤口却像又有崩开的趋势。 他再忍不得了,便要折身踏进这屋子,把?稚陵给带走,却不想?稚陵先?一步惊醒过来,眉眼?染上一丝歉意,抬头对钟宴笑?了笑?说:“咦,我怎么睡着了。” 她一动,叫即墨浔将跨过门槛的脚步欲落未落,堪堪停住。 钟宴温声地说:“大约是累了。回去什么也不要想?,早点休息。” “嗯。”她揉了揉眼?睛,刚要坐直身子,身上披着的钟宴的外袍倏地滑落下来,钟宴又给她仔细拢好,合上了衣领,随她站起来,她回头,嫣然一笑?说:“过几?天?,我们就能一起走了。” 她低头看着他的外袍,心里滋味难以言表,转头要出门,只觉得呆在花影院里,格外心神舒畅,却没有想?到甫一踏出门槛,却见这青白斑驳的墙边,笔直伫立着一道?影子。 月色清冷,薄辉光依稀照出来他的身形,这样高大挺拔,琼枝玉树一样的身影,稚陵只僵了一僵,便猜到是即墨浔不放心她和?钟宴待在一起,所以跟过来。 但也只是僵上一僵,便只当没有看到他一样,转头继续走。 她想?,今时?不同往日,她和?他有什么干系?不再要像往日里,躲躲藏藏遮遮掩掩,还要担心落入什么万劫不复的境地。 鬼门关走过了一遭,她已明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不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不要再看他的脸色活着了。 他大步追了上来,她听到有脚步声,不急不缓地跟在她后面。地上的影子交错着。花影院里别无草木,光秃秃一片,月光便毫无顾忌地、没有遮挡地覆下来,覆在人身上。 嗓音很凉很静,像是此夜的月光:“……令牌。” 她步伐顿也不顿,只觉得夜风幽冷,抬手紧了紧这件披在身上的外袍,淡淡说:“我明日还要来。” 背后响起他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即墨浔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拉住她的手腕。没有敢用力,却桎梏得她脱不开。 稚陵还是没有回头,想?也不用想?,他现在很不高兴,脸色么,一定很不好看。她能猜到他想?说什么……便幽幽道?:“这也受不了么?” 那么他该知道?,从前她也曾无数次这样难受。 她顿了顿,淡淡说:“那何必要跟过来看。今日是第一日,往后,还会有无数个?日子。没有人强迫你来。” 话音一落,即墨浔哽了一哽,没有说话,握着她的手腕,温热粗糙的手掌慢慢收紧,不给她一点逃脱的机会,旋即一大步上前,另一只手将她身上披着的外袍挑开,丢给了一旁的禁卫,他则单手解下他自己的玄色外袍,想?给她整个?儿?裹上,裹得服服帖帖密不透风。 他眼?里实在看不得她身上有任何属于别的男人的东西。 她始终将目光落在别处,只是轻嘲般一笑?,说:“我不要沾了血的。” 他的动作?微微一僵,低声说:“没有血。” 等他替她披上了衣裳,她仍旧淡淡,只是说:“没有血,我也不想?要。”说着,解了外袍,丢还给他,微微一笑?,“就算冷死我,我也不想?要。” 他愣了一愣。 看着她一个?人抱紧胳膊的影子,逐渐地远了一些,模糊了一些,在月光下,益发朦胧。 他追上去,最?后还是用了钟宴的外袍,仔细给她披上,唯恐她的身子弱,被这冷风稍微一吹,便要着了风寒。 稚陵不回头,也不说话。宫道?上,月光薄薄地覆照着,她忽然咳嗽了两声,便把?他吓得够呛。 他慌忙想?伸手拍她的背,却被稚陵躲开了。她还是不看他一眼?。 第95章 稚陵什么也?没有说,等自己?走?回了承明殿,便啪塔一声关?了殿门,也并不管他还在门外。 他想进殿来,自有一千一万种办法,区区一道门,又?哪里拦得?住他。但?她?还是要关?门——这是她的态度。 即墨浔在原地,望着阖起的殿门,月光里,“承明殿”三个字泛着铜光,他兀自伸手想要推门,停在了冰凉的门上,再缓缓地缩了手。 他以前,哪里会想过被她拒之门外的情景。 入秋了,天气格外凉。 梧桐叶在夜风里,时常飒飒作响。像一阵无端的雨倏忽而至,倏忽而止。 踌躇了一阵,他折身去了东宫。从昨夜让煌儿先?出去,他想,煌儿心里不知要怎么想。 他毕竟……什么也?不知道。 宫道漫长,尽头?笼罩在漆黑的夜色里,模糊一团,他的病情尚未痊愈,咳嗽起来,仍很厉害,有时,不得?不撑住宫墙。 影子落在宫墙上,晦暗的,与墙中伸来的枝桠融成了一片。 禁卫终于忍不住,恭敬地劝他道:“……陛下龙体尚未大好,不如,先?回宫休息。” 他未置可否,只摇了摇头?。 等到了东宫,门口的守卫依次无声行礼,月光寂静,里头?却?响起一阵幽幽的琴音。 寝殿里灯未熄灭,照出窗纸上一道挺拔的少年身形,这曲子大抵是胡乱弹奏的,不成章法,只是徒让人觉得?凄凉。 即墨浔循声到了阶下,这琴音却?戛然而止,紧接着,灯烛也?熄灭了。他步伐一顿,随即轻轻进门,残月光朦朦胧胧里,少年郎和衣躺下,床帏放下来,他背对着他,因为动?作着急,便显得?有些乱。 即墨浔抬步到了床沿,压抑着喉咙间的咳嗽,弯腰试图如往常一样替他掖被子,不想刚碰到,他却?向里一卷,将被子裹成了粽子。 他在装睡。 这样明显。 即墨浔轻轻叹息,直起身子,立了一会儿,这时候,胸口一阵一阵发疼,不知为什么。 裹在被子里的少年半晌没有了动?静,良久,即墨浔转过身踏出寝殿来,拉开殿门时,吱呀一声,很轻很轻,床帷间响起少年低低的声音:“爹爹。娘亲说的是真的吗?” 声音很闷。 他怎么敢相信,外人口中说,他爹娘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在娘亲口中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他怎么敢相信,这么爱他的爹爹,……原来曾经抛弃他和他娘亲。 他怎么敢相信。 他怎么能接受好不容易他也?有娘亲了,却?没有办法团圆美满。 他怎么能接受好不容易得?到的,重新再一次失去呢? 每一桩每一件,他都没有办法接受。 他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经十六岁了,他应该能独当一面,未来才能继承江山社稷。 可他还是很难过。 他已用了一整夜一整日想让自己?想开一点?,告诉自己?,无论从前怎么样,那?毕竟都过去了。今时今日,更应把握当下才对。 但?是他想不开。 话音一落,即墨浔身形一顿。 殿门微开一个口子,月光从那?里泻进来,即墨浔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 爹爹他转过身回来,三步并两步到了床边,猝不及防中,重重地抱住了自己?。 痛哭出声。 “煌儿……。”他嗓音哑得?厉害,轻声续道,“爹爹从前对不起你娘。悔过的时候,已经后悔莫及。以后,你要对她?好。她?怀你的时候,很不容易。……不要自责,错的都是爹爹,你是无辜的,你娘不会恨你。” —— 承明殿夜里很静,熟悉的布置尘封未动?,十六年前是什么样子,今日还是什么样子。 稚陵有些困意,和衣躺到床上,今夜的月亮便从窗棂里照进来。没有夜明珠在旁,夤夜里只余下了薄薄月光。 她?翻了个身。 没有夜明珠在侧,反倒有一些不习惯了。她?揉了揉眼睛,心想,要早一些习惯才好——最好早一些习惯她?的世界没有即墨浔才好。 没有他在,一切风平浪静。 泓绿悄悄立在了窗外头?向里看,看了一阵,想着稚陵大约睡着了,便转身准备也?歇息去,谁知一转头?在长廊上迎面撞见了一个人。 她?诧异了一下,正要行礼,对方拦着她?,轻声地问她?:“姑姑。……娘,她?,她?今日怎么样?” 一袭玄袍,袍上绣着银色的花枝。少年遥遥隔窗看去,什么也?看不到,陷在回廊阴影里的脸庞似乎暗淡了一下。 距离那?一夜的事情,已经过了三四日。 即墨煌每日明着过来探望,娘亲都说不见,他便只好央求泓绿,夜里给他开个方便之门,让他能远远看一眼的好。 泓绿暗自酸楚,这件事上,殿下到底是无辜的——可娘娘她?,她?不肯见也?有不肯见的好,省得?看到孩子,生?了什么舍不得?离开的心,不如从开始便没有留什么希望。 泓绿轻声回道:“殿下放心,娘娘很好。” 他哪里放得?下心,还要抬步去窗边看一看,泓绿又?伸手一拦:“殿下。” 即墨煌垂下了眼睛,微微失落,转头?离开。回东宫的路上,月上中天,照得?砖石发亮。锦靴踩过砖地,他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方手绢。这手绢是娘亲十六年前留下的。 那?时候,他在梨花树下,初次遇到娘亲时,他……他早该知道的,那?样的气息,那?样不由自主亲近的直觉。 等即墨煌已经出了承明殿,稚陵却?蓦然坐起。不知怎么,她?有些心悸,倏地从梦里惊醒。 她?一贯做什么梦,几乎都是要梦到前生?里家破人亡的场景,可这一次,她?却?梦到了奈何桥头?。 梦到她?明明饮下了孟婆汤,却?还在听到即墨浔的声音后,回头?看去,看到十数名鬼差押住了他。她?也?看到了一块笔立着的高耸巨石,以及石面上雕刻的芸芸众生?的姓名。 她?还看到即墨浔心口血流如注,扶着那?块石头?,抬起眼睛。 到这里时,她?便从梦里惊醒了。 这真是毫无道理的梦。 她?深吸一口气,至今也?不知他到底使了什么办法,竟然能追到阴曹地府去。 但?是生?死有命,他一介凡人……他一介凡人,又?有什么本事更改一二呢? 日子进了九月,每下一场雨,天气就要寒上一分。 这半个月尚未下雨,即墨浔的病却?也?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称病不朝多日,连朝臣们都不放心,上了许多折子问安,替他处理政务的太子殿下多半只模棱两可地批复,叫外人猜不透他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即墨浔望着侍奉他吃药的小太监端了药来,他支起身子,抬手端了药碗正欲喝药,冷不防听到殿外淅沥的雨声,秋雨不似夏雨那?么急,且伴着滚滚雷声,秋雨潺湲,淅淅沥沥浇下来。他动?作微顿,眉头?紧锁,却?听吴有禄恭敬禀报说,薛姑娘来要令牌了。 他咳嗽了好几声,却?没顾上吃药,立即穿上鞋下了床,极快地穿好了外袍,顿了顿,顺手又?带上一条披风。出了殿门,因为步子略快,有些头?晕眼花,他定了定神,恰见到回廊外背对他而立的绯衣女?子。身形亭亭,似一枝风中的荷。 “怎么不进来。” 一开口,他便后悔了。嗓音有些哑,没有平日的好听。 她?转过身来,视线淡淡瞧他一眼,便挪开了,也?并不多说,“令牌。” 他目光一闪,匿在袖中的手攥住令牌,轻轻吸了一口气,温声地劝她?:“下雨了,雨停再去吧。” 稚陵说:“别管我?。” 他一哑,没有想到她?这么直白,分毫不给他面子。 周围还有许多宫娥太监,经过这些时日,此时也?都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地侍立着,心想,这世上能这般对陛下说话的,除了个别乱臣贼子临死前要大放厥词以外,只有这位了。 他们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 雨声渐渐急促,檐外水流如线,即墨浔踌躇了一阵,递出令牌时却?要问她?一句:“你找他做什么。” 她?从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他每一次都会跟过去看着,每一次也?都告诉自己?,他只看一眼就走?,免得?看到什么不想看的情景——然而每一次又?都要等到她?离开花影院,他才跟着离开。 他暗自觉得?自己?犯贱,今日她?却?难得?笑了一笑,回答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想待在一起罢了。” 她?暗自想,前日钟宴说,要给她?画画。画像不容易,更不是一天就画得?好的。昨日她?看了一眼,轮廓已经明了,今日他要设色,她?迫不及待想看一眼成图,这怎么不重要呢。 稚陵撑着伞,走?到花影院,拿了令牌,进到院中,熟门熟路地推开了屋门,臂弯还挎着一只小小食盒,盒子里是应时的桂花糕,她?亲手蒸了六块。 从前在宜陵,他跟前的哑仆人做菜总是很单调的菜色,到她?家里来吃饭时,便总夸赞她?爹爹娘亲手艺好……后来,她?学了一两道菜式,到他的院子里,她?便把自己?这简陋的厨艺倾囊相授。 他很高兴,大约是从没有尝试过下厨,第一回 生?火做饭时,笨手笨脚,没有一点?平时的机警聪明劲。 钟宴关?押在这里,却?未想到还有这样的口福,尝了一块,喟叹着好吃。 第96章 稚陵正立在竹案前,微微弯腰看着画卷,钟宴的画功很好,将她画得格外美貌,说是画成了天上仙女,也不为过。 这画卷上,笔触细腻精致,她自己微微含笑,顾盼神飞,十分的清秀灵动,衣袂翩跹舞动,正?独坐在一棵老梅子树下。这情景虽然?简易,却不难看出画的是宜陵城中,他的小院门前正?对着的那颗树,也是他们两人第一回 见面时的地方?。 稚陵看着看着,心里很是满足,冷不丁听到桂花糕掉在地上,钟宴微微歉疚道:“阿陵,抱歉,手抖了?一下。可能是昨日握笔握久了,今日有些不听使唤。” 稚陵一愣,转头来,低声地问:“啊——要紧么?都怪我,我太急着想看成图了?,”她顿了?顿,放下画卷,折步过来,轻轻垂眼看着钟宴的右手,自?然?而?然?地握了?他的手腕,替他揉了?一揉,旋即嫣然?一笑,“阿清哥哥,那我喂你吧。” 说着,从白瓷盘里拣了?一块,递到他的嘴边。 稚陵目光盈盈,这样注视他,反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一闪,但点心已?经送到嘴边,他正?要抬手自?己接来,被?她避开,还按住了?双手,笑盈盈的:“大画家的手金贵得很,要给我作画的。我喂你又何妨嘛。” 时过经年,钟宴的容貌和当年相比,饱经风霜以?后,便?没有从前在宜陵的时候那样清隽秀白了?,大约是多年领兵,线条益发锋利,眉眼益发深沉,漆黑的眼睛微微抬起看她,分明该是长年掌兵权熏冶出的冷峻,可看向她时,依稀还是有几?分做少年时的微微青涩感。 他不再推拒,张嘴咬了?一口,稚陵眉眼弯弯,扭头又拿来了?一块。 雨声潺潺,下雨的清新气息透过绿纱窗蔓延进?了?这狭窄的屋室。 稚陵捏着桂花糕喂他吃的时候,他的呼吸间热息,便?一股脑地喷洒在她的指尖。那么灼热,让人心跳骤快。 钟宴无意中眼角余光一瞥,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那块点心却不见了?。 他无暇细想,稚陵已?经催他快点给画像上色,拉着他的衣角,兴致盎然?地走到了?竹案旁。 她道:“阿清哥哥,为什么你画得这样好,这样真,这棵树和记忆里所差无几?。我也画过很多回,但是,怎样也画不好——”说到这里,她忽然?缄默。 稚陵依稀想到了?从前,她作的那一幅未完成的山水长卷。 钟宴轻笑了?声,说:“离开宜陵以?后,梦里也时常想到那时光景。因为日思夜想,便?画了?很多次,很多年。熟能生巧罢了?。” 稚陵很勤快地替他研墨调色。往日里,她作画都是他手把手教的,因此,几?乎也算得上心有灵犀知道他会用什么色,要调成几?分浓淡。 彼此对视一眼,便?知对方?所想。 大片大片的青绿色渲染开来,这幅画,恍然?似一场梅熟时节的好梦。 一双漆黑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望着这一幕。 秋雨似乎愈来愈急了?,断线的珠子一样从屋檐往下淌,织成一片模糊的雨幕。屋檐遮不住太多,须紧贴着墙才行。 即墨浔便?撑着竹伞,笔直立在门外。 他没有那个脸进?去。可也没有办法离开。 下了?雨,尤其的冷,他的病情没有起色,更不必提站在冷雨里站上两三个时辰,脸色只愈发苍白难看。禁卫们胆战心惊,唯恐陛下今日有个好歹,可是劝他,他却也从来不听。 雨一直下,下到了?傍晚,寻常日落时分,这会儿已?经暗成一片,风急雨促,雨声回荡,屋中点上了?油灯,钟宴说:“今日天色晚了?,下雨天,路不好走,你……先回去罢。” 稚陵讶异了?一下:“是晚了?些,没想到时间这样快。”她不舍地看了?看仍旧欠缺一些的画像,便?期盼地说,“只差一点点了?,明日一定就能画好了?!” 但说罢,仰头看到灯火光芒中,钟宴格外温柔的眉眼,便?又有些后悔,重改口笑说:“……阿清哥哥,你不要累着自?己,左右,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呢。” 这话一出,钟宴的眼里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放下了?画笔,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应声:“嗯。” 稚陵拾起墙边靠着的竹伞,临踏出屋门时,仍很眷恋地回头望了?一眼,钟宴唇角弯着微笑,送她到了?屋门前,小声地说:“我会想你的。” 他已?眼尖看到了?门外一片漆黑的衣角。 “不用想我。”稚陵抿了?抿嘴唇,环了?一下他的腰,“想我的话,就抄一遍《心经》吧,来日我们去法相寺祈福,可以?一起捐给寺里。” 稚陵撑开竹伞,踏入茫茫雨中,刚走出了?两步远,身后雨声中响起窸窸窣窣声,以?及一串不紧不慢跟着她的脚步声。 她深呼吸一口气,心里只盼望着,天早日放晴,秋狩过后,便?能离宫了?——倘使即墨浔信守承诺的话。 即墨浔望着雨幕里稚陵朦胧的背影,胸前伤口虽然?疼得喘不上气,还是抬步跟了?上去。如禁卫所言,也如太医们小心劝过他的话一样,他的病情需要静养,一时半会,最好不要随意走动,更不能受寒。 他知道这是自?讨苦吃。 甚至,除了?苦,也别无什么苦尽甘来的好处。他没有苦尽甘来。 哪怕在这里,别说站两个时辰,就是二十个时辰,两百个时辰,两千个时辰,站成望妻石——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她不再要他了?,所以?他生死伤病也好,喜怒哀乐也罢,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今夜雨横风狂,天黑得看不清前路,稚陵在前面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突然?,狂风吹折了?她伞面,稚陵还没有反应过来,头顶已?撑来另一片伞面。 她连眼皮也懒得抬,兀自?注视前路虚空,意图踏入雨中,被?他强势抬手拦在伞下。 “这么大雨,冒雨回去,会生病。” 他好言相劝,她并?不领情,只是不动声色拂开了?他固她的那只手,立了?一立,说:“那也是我的因果?。” 他见好言劝她不成,恐怕自?己再怎么说,于她而?言都听不进?去,大手干脆直接扣住了?她的腰肢,伞面微倾,把她遮得完完整整,挟她一起走。 被?迫和即墨浔同?撑一伞,稚陵只觉得头晕眼花,呼吸不上来一般难受。雨噼里啪啦打在伞上时,她不言不语,只是拿手去撬他的手掌桎梏。 他听得到她沉沉的呼吸声。 指甲划破了?手背,他不肯松手,能察觉到有血漫出来了?,他也一点不想松开她。 稚陵挣扎无果?,半晌,终于有些灰心丧气,放弃了?掰开他手掌的念头,好不容易捱到回了?承明殿,情急下,忘了?把即墨浔关在门外,第一件事,是立即去了?净室沐浴更衣。 被?他碰到,留下来长久的挥之不去的滋味,让她难受。 沐浴过后,她便?觉得困了?,躺到床上,拥紧了?锦被?。雨声潺潺,格外好睡,因此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只有承明殿门外的即墨浔,撑着伞,在殿门外立了?一整夜。 他徘徊良久,从雨横风狂一直站到了?风停雨收。他想,这一次她没有关上殿门,是默许他可以?进?殿的意思么? 最后他还是在雨停不久后,轻轻踏进?了?承明殿。殿中万籁俱寂,他立在她寝殿门外,世界静谧一片,她早已?经睡下。 原来只是忘记亲手关殿门了?。 既然?好不容易进?来,这样轻易离开,便?不划算了?。即墨浔缓缓踱步到了?偏殿里,值夜的小太监打着瞌睡,见到他来,一激灵吓醒了?,连忙点头哈腰躬身伺候,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他其实已?很疲惫倦累,但是精神亢奋,使他睡不下,也没有歇息的心思。 他徐徐在书案后落座,命这小太监准备了?笔墨纸砚,心里只想到,今日她和钟宴说的话。 十六年前的初冬季节,亦是在承明殿中,她的长案上铺陈着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卷。那画上所描绘的是宜陵城,未经过战火的宜陵城。 后来,他去了?宜陵,所见的风物,与她画卷上所绘的几?乎分毫不差。 可那幅画终究没有画完。 他以?为她将那幅画也烧掉了?,就像她曾经烧掉她为他缝制的衣物一样。可没想到保存完好,只是用丝帛画套小心封存起来了?。 他想,她始终眷恋她的故乡,她的故乡有最好的山水,有她的父母兄长,还有她的青梅竹马,有酸甜口的梅子,也有火树银花。 可她的故乡没有他。 她的心中没有他了?。 小太监拿来了?纸笔,眼看天色将白,他打了?个盹的时间,没想到陛下会过来叫他伺候笔墨,更没想到陛下还要亲自?抄写《心经》。 万万没想到。 不止抄写了?一份。 他在旁研墨,研墨研着研着,脑袋一点一点,外头早就雨停,甚至行将破晓。 几?声鸣锣,叫他如梦初醒。 哪怕到了?现在,——现在,陛下还在孜孜不倦地抄写着《心经》。 只因他想到她说,每当想她的时候,就可以?抄写一遍。 他不知自?己想了?多少遍。 秋雨连绵,时停时下的,这般,一直到九月中旬,筹备已?久的秋狩,终于可以?出发。只是这一年的秋狩和以?往却不同?,并?非设在一贯的禁苑,而?是设在了?上京城南郊的灵水关前。 第97章 元光帝一向深居简出,从十数年前,便鲜少出宫,遑论是秋狩。这秋狩的传统,还是在近几年太子殿下渐长,才又恢复。 只?是今次,谁也没有想到深居简出的陛下要亲自来——坊间传言中,无外乎有两种说辞,一种是说,陛下新近看上了位美人,所以为了在美人面前重展雄风,于是要筹备这场秋狩,好彰显他宝刀未老;另一种则是说,陛下他有心要借这秋狩之?名,巡看灵水关驻兵大营,以显王朝之威。 无论是哪一种说辞,大家都?觉得有理。但因着众人对元光帝的了解多是他年少时如何?如何?战功赫赫,弑父杀兄大权在握,使得大家更倾向于后者这说辞。 时维九月,秋风正紧,长空雁阵惊寒,遗下数声哀鸣。灵水关一带地势复杂,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名,山林险峻幽深,在此狩猎,便比不得禁苑一马平川,风吹草低。 这个时节,秋草红红黄黄覆了一大片,山上层林尽染,只?深红浅黄色错杂着,贺山北坡缓而南坡险,秋狩的营帐悉数扎在了贺山的北坡上。 若从南坡下山,离关隘就很?近了。 稚陵坐在马车上,马车颠簸了一路,若照以往她的身子状况,得上吐下泻,今日她看着这崎岖山路,却意外没有觉得很?难受,不由?在想,难道每日散步,真的很?有效么? 这一路的山路不算好走,从禁宫到这里,快马尚需一日一夜,现在不着急,便花费了几乎四?五日。白日行?路,太阳一落就扎营,即墨浔倒从不委屈自己。 即墨浔像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她是多么特殊的存在一样,单独给她准备了一辆八匹马拉的舆车,要多奢侈,有多奢侈。 稚陵疑心他从十六年前收复了江南以后,便转了性子,不再?清俭自持约束己身。她唯恐他会?步上前朝贪欢享乐以至覆灭的后尘,但看他自己还是穿着十六年前的旧衣,毛了边破了口子,缝缝补补继续穿以后,她觉得自己可能多心了。 她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好日子——姑且算好日子罢——做什么要穿那么旧的衣服。 今年的秋狩,难得之?处在于,是皇帝亲自参与的秋狩。 众多年轻的世家子弟,几乎鲜少见到皇帝,便很?想趁此良机,在陛下面前出一出风头,留下个好印象,混个脸熟。 因此,此次随驾到贺山秋狩的官宦子女,抢破了头,他们不惜用上各色手段,单是为了名额,都?争得不可开交,更不必提是能在陛下跟前露脸的位置。 打眼一瞧,凡是在场的,莫不是后起之?秀佼佼者?们,各个都?称得上一句人中龙凤。 可他们都?踌躇满志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拳脚之?际——万万没想到,御前大总管十分谦虚和?蔼地告诉他们,陛下并不会?亲自狩猎,陛下在高台上观看各位飒爽英姿,各位可尽使出自己的本事来。 吴有禄心里想,什么观看英姿,全是场面话,此时高台之?上……他抬头遥遥地看过?去,哪里还有人。 各位人中龙凤别说在元光帝面前混个脸熟,就是见也见不到他,叫人疑心他其实根本没有来。 不过?除了陛下,今次秋狩,还另有许多他们私心里仰慕的人物来了,譬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在西南守疆土守了十几年的武宁侯。大夏的男儿一向以这两位作自己仰慕的英雄豪杰,见不到陛下可以说是天颜难觐,见不到钟侯爷,却叫人奇怪了。 消息绝不会?错,钦点随行?的的确有钟侯爷,怎么……也见不到面呢? 山中秋草黄。 旁的世家子弟,都?在南面狩猎,这里却僻静旷远,别无人知。 稚陵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那边隐约看得到大营笔直的玄色龙旗,山势连绵起伏,看不到半点上京城的轮廓。 上辈子不会?骑马,除了被迫在马背上颠沛流离了很?多日子,她始终没有什么机会?学。 这辈子想要学,奈何?身子弱了些,娘亲她总是提心吊胆,骑马这些称得上危险的玩意儿,通通不让她学。 小时候,魏浓的爹爹给她牵了一匹小马驹,她看着魏浓歪歪扭扭上了马,很?快便学会?了,在连瀛海的水岸迎风奔马,羡煞了她。 也只?能羡慕羡慕。 毕竟她身子实在是白药口中“纸糊的”一样,风大一些,就能吹折,何?况是纵马迎风驰骋。 她只?是近些时日,才觉得身体结实了点。 现在,骑在马上,这匹枣红马,即墨浔说是性格温顺,然而稚陵觉得,难道是因为遇强则弱,遇弱则强,所以她怎么也把控不了。 她攥着缰绳,就像攥着救命稻草一样,可偏偏攥缰绳也没法?保证马儿不会?乱动乱扭。 她唯一的保障来自并行?的这个男人。 她难得也有居高临下俯视他的时刻,从这个角度看去,却依然看得出他身形挺拔。西风飒飒,他身上石青袍子猎猎,袍上刺绣翻飞,是五爪龙的纹样,这样看去,便像是一尾游弋在黑潭里的蛟龙。 他教?她教?得倒是尽心尽力,没有夹杂什么私心,譬如,要她怎样怎样,才肯教?她。 也是,好聚好散,秋狩结束,就能走了,他这样多日子,可能也想明白了什么。 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如今他们该泾渭分明,不该继续纠缠下去。 即墨浔玄色披风被风吹得胡乱舞动,他忽然抬起头来,苍白的唇动了一动,说:“不必抓这么紧,放松点。” 稚陵从走神里冷不丁跟他对视了一下,心头一跳,手里缓缓松了点劲儿,他大抵没察觉她刚刚走神,只?温声自顾自地说着骑马的要领技巧,堪称倾囊相授。 他说完了,稚陵听得愣愣的,哪知枣红马忽然一扭动,她下意识又攥紧缰绳,差点惊叫出来,被人一把握住手臂,令人安心的声音立即传来:“别怕,别怕,我在。” 稚陵惊魂未定?,先?出了一身冷汗,全没想到自己胆量这么小——也全没想到她下意识地觉得他在身侧,十分安全。 她平复着呼吸,看到即墨浔脸色惊惶,几乎也被吓白了一些,这时她反应过?来没有什么事,便挣开了他的手臂。 即墨浔垂了垂睫,遮去眼中情绪,复又跟她继续讲起自己这些年驭马的心得技巧来,并说:“这些东西,算得上熟能生巧,只?是短时间里怕你?记不住,届时我写下来给你?可以时常翻看。” 虽是秋日,太阳照得久了,也叫人头晕眼花。 稚陵学会?了拉停马儿,但还不怎么会?下马,翻身时,他要扶着她下来,她本想靠自己,却还是生疏了一点,险些踏空,到底被人稳稳地接在臂弯里。 她极快地站直了,并不多说什么,径直到旁边秋叶树下栓了马。即墨浔跟上来,解下披风让她垫着坐一会?儿。 枣红马优哉游哉低头吃草。稚陵随手折了一支秋草在手里捏来捏去,相对无言,他便静静地望着她。 远远跟着他们两人的太子殿下暗自思量,爹爹他教?他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温柔过?,只?会?告诉他,他自己从前多年靠摔马摸索出来,只?要摔两次马,伤筋动骨几次,也就会?了。 今日却唯恐娘亲她磕着碰着,便是马儿扭一扭身子都?要吓个脸色煞白。 他们在树下休息,他自己则背着弓箭,转悠半天,现在打到了一头狐狸,射中了两只?山鸡。爹爹他早前跟他说了,今日他们一家三口的口福全要看他的了,他便格外卖力,四?处搜罗猎物。 山鸡一会?儿可以烤了吃,也不知娘亲爱不爱吃——他心里很?盼望这次秋狩是一个转机,说不准爹爹和?娘亲能和?好,能冰释前嫌呢?他们一家人也可以团圆,今年,今年除夕一定?不用再?对着灵位抱头痛哭了。 可以一起吃团圆饭。 在大雪天围炉煮茶烤肉吃。 去上京城街市逛上元灯会?。 即墨煌远远望着树下他的爹娘,一时间心里溢满了美好希望。他轻手轻脚地靠过?去,提着刚刚猎到的猎物,眼眸晶亮,离得近,却看爹爹示意他小声些。 稚陵因为体力透支,不知不觉间在秋天暖阳里一闭眼睡着了。这个时候,倚靠在即墨浔的肩头,容颜静谧,呼吸均匀。 即墨浔看到她脸上沾了些灰尘,几番想抬起手给她擦拭,又唯恐轻轻动作,便会?惊醒了她,没有动,只?维持着这姿势,直到身体僵硬。 可示意即墨煌的动作还是叫稚陵陡然惊醒,意识到在他肩头,更是神情幽晦地想要起身,心里十分懊悔。 即墨浔望着她这样抗拒他,心里百味杂陈,只?手里用力固着她,极不想她走。 半晌,还是即墨煌生硬地凑到她跟前,低声地说:“娘。……要不要吃烤山鸡。” “不吃。” “那,那烤兔子呢?还有烤野鸭子……” “山鸡兔子鸭子,还有鹿肉和?大雁,我都?不吃。” 可嘴硬归嘴硬,学了一下午骑马,这个时候,却委实是腹中空空,肚子不争气?,稚陵刚说罢,猛地挣脱开即墨浔的手臂想要起身,眼前就黑了一黑。 这使她明白她得吃一点什么才行?了。 即墨浔缓缓松开手以后,含笑说:“吃烤兔子吧。” 但回头一看,孩子呆呆看他,拎着两只?山鸡,意思显而易见:爹,孩儿还没有猎到兔子。 即墨浔决定?自己去猎几只?回来。 第98章 弓马娴熟,那样的英姿飒爽——即墨煌看得一动不动,格外专注。 稚陵瞥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 即墨煌期盼地问她道:“娘,……你觉得?,我,我的骑射功夫怎么样?” 稚陵微微一笑?,望着他,勉励他说?:“很好,若也去跟别人一道狩猎,一定拔得?头筹。” 即墨煌心里很高兴,心知若是去问他爹爹这样的问题,爹爹一定要说?谁谁谁的射艺比他怎样怎样,谁谁谁的马术和他比起来又会怎样怎样,绝不会这么夸他。 他复又问她:“娘,那,爹爹呢?” 稚陵笑?意淡了淡,只说?:“他么……” 她没有继续点评下去,心里幽幽地想,他不知道?,十六年前,他爹爹年少?时?,还要更英武威风些,夺尽了风头,——要不然,今日这皇位能是他坐么? 即墨煌见她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果然提起爹爹,好端端的话题也没法进?行了。 他黯然想到,前些时?候问东宫的幕僚们,如何挽回一个女人的心。他们在国事上全都头头是道?,到了这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最后什么有用的点子也没有想出来。 打了兔子回来,生了火堆,即墨浔将?兔子剥皮处理得?很干净利落,专心致志教?即墨煌烤着兔子,漆黑双眼里映着火光,一闪一闪的。 火堆噼啪地爆出几颗火星子来。 即墨煌心里总期盼着能烤得?很好吃很好吃,最好是能让人一口吃下去就爱上了——他总期盼自己能有什么让娘亲她眷恋从?而留下来的本事。 九月的夜空,似乎格外的澄澈。天?上星子众多,忽明?忽暗的点在天?上,稚陵抱着膝坐在火堆前,恍惚间又想起十几年前的旧事来了。 尊贵的齐王殿下会猎兔子,但论起烤兔子的手艺,却要欠缺一些。他们这些人,讲究起来比谁都讲究,将?就的时?候又都很能将?就,本着将?就的心,于是烤得?很难吃,也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了。她觉得?有必要为了自己的口福做一点什么,于是主动地接过这差事来,将?兔子烤得?流油喷香。 那时?候,雪很大,虽然只是烤兔子……也可称得?上美味。 她静静抱着膝,视线停留在眼前这堆火间,他们父子俩似乎在跟她说?了什么话,她没听清,茫然地转过脸去,却看即墨浔拿佩剑切开了烤熟的野兔子,切成薄薄的肉片,包在一片芭蕉叶上,含笑?递给她,轻轻说?:“熟了。” 她扭开脸,不作声,叫他僵了一僵,只轻轻地将?芭蕉叶放在她的身侧。 稚陵深吸一口气,再不吃点什么,恐怕就要饿晕过去,只好拣起一片来吃。 她心里做好了他们俩烤得?很难吃的准备,不曾想,入口时?,意外肉香四溢,油而不腻,味道?还……挺好吃的。 看来这么多年里,即墨浔的手艺大有进?益。 今夜星光璀璨,天?色已晚,逗留在这里不是个事儿,入夜后,山中更冷,留得?久了,露湿衣裳不说?,着了凉便不好了。 但稚陵骑马还不是很熟练,因此只能缓缓地驭马。 山势有急有缓,稚陵翻身上马,遥遥看向了大营所在,那里有亮堂堂的灯火。 即墨煌在前面引路,他手里还有一颗夜明?珠,——真不知道?哪里来这样多夜明?珠的,但明?珠光泽莹润,更不必担心要烧了马儿鬃毛,引路很好。 稚陵回过头,本是想看一看南边有什么,不想迎头撞上了后边即墨浔的视线。 饶是清夜里,人物风景全都陷入朦胧深蓝里,他的一双黑沉沉的狭长眼,映两点明?晃晃的光,依然看得?清。 她直觉,他约莫是在笑?。 她便立即转回了脸,正?视着前边。 谁知他温柔地唤她:“稚陵。” 她不理会,径直夹了夹马肚,枣红马悠悠地走了几步,夜风吹得?她身上披风猎猎,不成想被风吹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遽然咳嗽了好几声,身后磁沉嗓音又唤了她一声:“稚陵!” 这次要着急些,还要近些。 她未及侧头去看,一件厚实的外袍已经裹在身上,沾满了龙涎香气,以及他的体温。 稚陵心头一跳,尚未反应过来什么,他竟已翻身上了她的马,手臂从?她胳膊底下穿过,径直拉住缰绳,猛一夹马肚,眨眼间,驭马奔过百十步。 骏马疾奔在山野间,叫稚陵回过神来第一个念头是:这马儿,原来跑得?这么快。 她已经被揽在他的怀抱里了,灼热体温一股脑地覆在后背,呼吸的热息打在耳边脖颈,叫她微微战栗,她道?:“你做什么!” 他嗓音郑重:“早些回营,不然要着凉了。” 这抄的是一条近路,比起她自己驭马时?几乎称得?上闲庭信步的悠闲,他驭马便只一个字,快。 快得?如离弦之箭,射出了,将?什么都甩在身后,无论是身后的一重重山峦,一颗颗星子,还是太子殿下。 稚陵只觉耳畔风声如刀,呜咽刮过,她不得?不缩一缩,他这般驭马疾驰中还不忘抽出一只手给她提了提披风,盖住大半头脸,免受风沙。 即墨浔不忘腾出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身。 她的声音隔着披风响起:“煌儿也能载我!放我下来!” 即墨浔说?:“那像什么话。” 他否决了她的提议,让稚陵心里恼火之余,无处发火。 好半晌,只有风声。 即墨浔的嗓音却在寒冷如刀子的西风里,忽然温柔地传到她耳边来。 他大抵是低头在蒙她头脸的披风跟前说?的,那样温柔那样轻,清晰如在耳畔的喁喁细语,甚至,他灼热气息也一并透过披风的布料,染上她的耳廓:“稚陵,别离开我,好不好。” 她静了一静,没有作声。 他以为她没有听到,轻声温柔地重复了一遍:“你看……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是很好么……你,你若……” 他大抵是被夜里冷风吹得?脑子都混沌了,险些说?出“你若喜欢别人,就让他们留在宫里”这种话。 她还是没有作声。 披风兜帽上,银丝线绣着暗纹,在星光里,泛着一缕一缕寒芒。 马过半程,只见天?上一勾下弦月,隐匿在乌云间,若隐若现的。 看样子,过几日可能要下雨。 即墨浔没有听到她的回应,环着稚陵腰身的手臂下意识又紧了一紧。 若非她的体温传到他的怀抱里,若非她有呼吸心跳声……他害怕这只是自己午夜梦回做的一场好梦。 什么样的好梦,也不如此时?此刻真实存在的好。 他的嗓音小?心翼翼,失而复得?一般,嘴唇轻轻地颤着,拥紧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骨血里一样,在她耳畔的位置,隔着厚实披风,再一次低声地开口:“稚陵,不要走。” “我不能再离开你了。”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没有回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稚陵全都知道?,他的颤抖,他的战栗,他的细微的呼吸声,她全都知道?。 她静了良久,才说?:“什么?风很大,听不清。没意义的话,不用再说?了。” 星光璀璨,四下里依稀有蛩声吵嚷。 风掠过眼睛,即墨浔今夜头一次觉得?,原来风这么冷。 九月二十八,是她这辈子的生辰。 这些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其?中一件事则是:每年生辰可以过两次,上辈子一次,这辈子一次,总之,决不能亏待了自己。 只是今年,上辈子生辰已经过去了,只剩下这辈子的生辰,但适逢秋狩,只怕要在灵水关?这里度过了。 她依稀地想到,那时?候,即墨浔曾经没头没尾地问过她一句话:“薛姑娘的生辰在九月?” 这一句话,若没有前因后果,大抵很容易被误当做是他想在她生辰之际筹备什么惊喜。现在知道?前因后果,那句话,更像是一句确认,确认她是她。 她怎么那时?候没有想起这一切来。 学了足足十来日骑马,现在她也能算得?上会骑马,可以骑着马在山野间小?跑,但要做到即墨浔那么驭马如履平地,只怕短时?间里,是没办法的了。 除了骑马,还有射箭,以及骑射。 她的身子决定了她拉不开多么重的弓,所以即墨浔私藏的种种名弓,她每一把试过,还不如工匠师父批量制造的寻常弓箭。 又一箭射中了靶子。 稚陵觉得?上天?可能没有给她足够的力?气,但给了她足够的准头。 明?日就是生辰了。她抬头,却见草场上空乌云遍布,天?色阴沉。 山中风大,忽然起风,风很影响射箭,即墨浔便走过来说?:“要下雨了,先回去罢。” 稚陵不欲搭理他。 即墨浔见稚陵转头就走,在其?余人面前,包括儿子的面前,也丝毫不给自己面子,心中叹息,然而除了跟上她以外,又没有别的法子。 稚陵自己去牵了马出来,这些时?日和枣红马朝夕相处,处得?还算不错,至少?不会无缘无故地要把她摔下去——她想,这山雨欲来之前,还可以跑一圈马。 她牵马时?,看到了钟宴。 第99章 钟宴也牵着一匹白马过来。 他望见稚陵,唇角含起一弯笑意,牵马走近了些,微微低头:“快要下雨了,还?要去跑马么?” 稚陵仰起头看了看天上浓云滚滚,复又看向他,问他:“你也牵了马,——” 钟宴说:“迎风纵马,最是快意。” 稚陵笑了笑,稍微侧头,抚了抚枣红马的鬃毛:“我?的本事,还?称不上‘纵马’,只能叫做‘走马’。” 钟宴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向她身后不远处,半山坡野草茫茫间立着?的身影,敛下了眼?中情绪,温声同?她说:“慢慢来。” “阿清哥哥,这几日没看到你,你去哪里了?” 跨上骏马,两?骑闲庭散步一般在草野上并行,天风浩荡,吹得人鬓发胡乱拂着?脸颊,衣袖袍摆盈满了风,猎猎飘舞。 钟宴的声音顺着?风声一并传来:“去灵水关大营巡查了。” 这本是即墨浔的公事,他打发他去,不过是想叫他离她远点。按时间的话,还?要到后日才回,但他格外勤快,不分昼夜地处理完公务,立即赶回来,无论怎样?,也要陪她过生辰。 稚陵没有应声,心里闷闷地想起些不愉快的往事来,呼出一口浊气来,望着?前方,山势绵延起伏,阴沉沉的天色笼罩四野,远处仿佛都陷在一片灰蒙蒙中,看不到灵水关的所在。 她说:“若过了灵水关,……” 正说着?,稚陵直觉有直勾勾的视线落在后背,回头一看,百十步开外,却见跨坐在黑马上,不远不近跟着?他们俩的即墨浔。他神情莫辨,但想也知道,脸色一定不好看。 他怎么跟来了? 以她的骑术,甩开他自然不可能了,稚陵想了想,望着?秋叶山林,指了指那?儿,说:“我?想出关看看。” 钟宴微微犹豫了一下:“出关?”他侧过脸看她,迟疑续道,“离得倒是不远。关外……没什么好看的风景。” 稚陵期盼地望着?他,说:“只是想看看。我?又不是要去军营重地。” 钟宴微垂眼?睫,点了点头,看了看天,说:“怕要下雨,得快去快回。” 从?这里去灵水关,骑马要小半个时辰。 稚陵没有和钟宴共乘一骑,坚信自己现?在已可以骑马上路。事实证明,还?不够熟练,每逢不好走的路段,便会让后边悄悄跟着?的即墨浔父子俩捏一把汗。 即墨浔恨不得化身她座下的马来载她,每每心惊胆战,冷汗直流,唯恐她要摔下马,可又毫无办法。 磕磕绊绊到了灵水关时,天色愈发阴沉,钟宴率先拉停了马,稚陵跟着?停下,一并抬眼?看去,只见巍峨关隘耸立,冷峻之气扑面而来。 她笑着?看他说:“可以出去么?钟大将军?处处都要令牌,我?可没有令牌。” 钟宴轻笑着?说:“我?有。” 这一点上,他还?是有这个权力的。 顺利出了灵水关,关外如钟宴所言,并无什么很好看的风景。不过是看也看不尽的山,以及蜿蜒曲折不知流向哪里的河。 河水湍急,水声浩大,滚滚急流,稚陵说:“你说,我?们要是就这么走了,会怎么样??” 钟宴无奈叹息,心想,会像上次一样?狼狈落网。那?一回,明明筹划得很好——可是即墨浔养在宫中的禁卫却不是吃素的,他势单力孤,寡不敌众,所以失败了。 不过据他所知,此次秋狩,即墨浔只带了龙骧卫出来,也并非时时跟在身边,那?支凶狠的麒麟卫,似乎留在宫中。 他见稚陵眼?眸晶亮,神情不像是玩笑,他默了一默,说:“羁鸟投林,天高海阔。” 稚陵何尝不知道,若是没有即墨浔的准许,出了灵水关也照样?会被逮回去——他有通天的本事,别的不说,逮她已经足够了。 她怅然独立,不知不觉间,离灵水关已很远。钟宴突然提议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两?人重新跨上了马,马蹄哒哒地响,没有多久,稚陵眼?前柳暗花明,只见一座坐落于?山脚下的小山村赫然在眼?,不由?道:“这是哪儿?” 钟宴含笑说:“十几年前在灵水关这边练兵时,伙食不好,也没有上京城里的山珍海味。这村子里有户姓马的人家,做饺子很好吃,他们自家酿的酒也好,便时常跟部下到这里来吃饺子。” 稚陵诧异了一下:“这里?” 她环顾着?这几乎称得上夹缝生存的小村子,谁知道,脸上突然落下几滴豆大雨点,紧接着?密密匝匝一片响,她惊叫道:“下雨了——” 雨势来得甚急,稚陵和钟宴两?人连忙驭马急行,稚陵抬手挡雨,虽有钟宴的外袍遮了头脸,然而身子已不可避免地被淋湿了,大雨顷刻密起来,雨声急促,打在山林间,声音重叠回荡,钟宴循着?十数年前的记忆去叩那?户人家的门,谁知叩了半天,不见有人回应。 他一时迟疑,侧头看向稚陵,雨声哗哗,稚陵提高声量问道:“怎么了?” “没有人应。” 他一使劲,推开了柴门,里头早已破败,像是许久没有人住过一样?。 他愣了一愣,立在原处,稚陵被雨浇了个透心凉,顾不得,匆忙迈步到了他跟前,一看眼?前景象,抬眼?说:“恐怕人家已经搬走了。” 没有人住的空屋子,还?算能用来避雨。屋中的旧物凌乱,稚陵坐在堂屋的竹凳子上裹着?袍子瑟瑟发抖,钟宴四处搜寻一阵,恰找到了一只铜盆,拾来茅草柴火,生了一堆火,可以烤一烤湿了的衣裳。 稚陵说:“这村子,好像没有什么人在了。” 钟宴垂着?眼?,拿木棍拨了拨火堆,轻声地说:“原本……也没有很多人。怪我?,那?时候,这户人家的夫妇俩年纪已经很大,想来……过这么多年,大抵都去世了。” 稚陵看了看门外,马儿栓在了门口的茅屋棚子里,钟宴说,原先这户人家养了头牛。现?在人去楼空,叫人感慨,物是人非。 她冷不丁地想到——那?,宜陵城中,她的家呢?是不是也似这般光景? 他们俩自顾自烤着?火,却丝毫没注意到,隔着?墙,另有几双眼?睛暗中窥伺着?他们。 其?中一个说:“是他们?” “说是一男一女,身份不凡,……私奔……都对?得上!” “可这男的,年纪怎么也不像是二?十岁啊。” “但是除了他们俩,谁又会无端地经过这儿?别多想了,我?看他们就是买主?要杀的人。” 刀兵浸了雨水,益发的寒。 毫无征兆,一刀挥了过来。 稚陵怎么也没想到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偏给她碰上了,叫受雇杀人的杀手将她和钟宴误当做是他们要杀的一对?私奔的野鸳鸯——那?刀挥过来,猝不及防中,却听见钟宴一声惊喝:“什么人?” 那?些杀手的武功,与钟宴这类上战场打仗的略有不同?,不同?在于?他们讲求一个阴狠,因此,一击未中,紧接着?数发暗器如雨射出。 稚陵被钟宴护在身后,那?些人不听也不语,出手不择手段,招招置人于?死地,因是突然偷袭,钟宴手臂上中了一针,忍痛拔出剑来,厮杀之际,不知怎么,黑衣杀手竟愈来愈多。 屋外寒雨急声,一刻不缓,天如浓墨,伸手不见五指,铜盆里火光旺盛,只是周遭急风刮得它忽明忽灭,稚陵心跳如雷,能望见的情势,便是他们两?人陷在他们的包围里了。 刀兵铿锵,钟宴身受了数道深浅不一的伤,却把稚陵小心护在身后,不教她受一点的伤。他抹了一把嘴角鲜血,本欲冷声说出自己身份,可是才说一个“我?”字,汩汩鲜血哇地呕出,发不出音节来,呼吸急促,雨声大作?。 毕竟是双拳难敌四手,这须臾间来了二?三十人,更是听也不听他们的话,抡起刀就砍。稚陵不知他们要杀的是谁,更不知是不是真的就是冲着?他们两?人来的,可扪心自问,她好像也没得罪过谁—— 此时不宜多想,逃命为上,她毫不犹豫,干脆一脚踢翻了铜盆,火光顷刻熄灭,世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除了地上的火星子,没有一点光芒。 火星子明灭几下,稚陵暗自扯着?钟宴,慢慢后退,不想撞到了谁,一柄弯刀快如流星地挥过来,反射出微微雨光。 刀风是那?样?寒,刮过了脸,便像割出口子一样?疼。 锵的一声,弯刀咣当落地,稚陵吓了一跳,立即拉着?钟宴,继续退向门外。 交战里一片狼藉混乱响声,钟宴寡不敌众,她察觉得到,他挥剑渐渐慢下来,稚陵心急如焚,只想赶紧拉他到门外,骑上马,离开这里。 嘈杂大雨声里,似乎有低抑幽沉的嗓音,喘着?粗气响起:“走。” 那?声音不是钟宴的。 她睁大了眼?,只觉手被谁握了一下,满手黏腻,下一刻,腰间一股力道,把她猛推出去,踉跄站稳时,她跟钟宴已经被推到了门外。 这么漆黑的雨夜,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光里,她依稀看到血从?门中溅出来,溅上了门框。看不清,却可想象,一定是……鲜血淋漓的样?子。 她迟缓地开始颤抖,冷汗直流,也迟缓地意识到那?是即墨浔的声音。 她本想向里喊他一声“不要恋战”,然而心知他好不容易把她给推出来,自不希望她出声,再引那?些人追来,钟宴道:“先走。” 她一顿,回头上了马。这时候,她才发现?,满手黏腻被雨冲淡,原来是浓稠的鲜血。 第100章 杀了最?后一个人时,世界好像在眼前摇摇欲坠。 即墨浔捂住了肩膀穿身的伤,蹙着眉,微微闭眼,不可?抑制地晃了一晃,随即倒在血泊中。 雨声很急,没有一丝光亮的浓夜,破败屋中别无其他声息,只有他自己微弱的呼吸声。他的嘴唇不自觉地动了一动,脸上沾的血滚落进了嘴里,腥咸一片。 尽管这?样?,他费力睁开眼睛,看向朦胧漆黑的门外。全都是血,看不清,模模糊糊的,他试着在这样模糊的视野里搜寻人影。 没有他期盼的人影。 以他的武艺,若在从前?,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可?这?次不同。 愈靠近她,他胸口的伤便会?开裂流血,痛到四肢百骸。 他躺了半晌,勉强维持着神志最?后一丝清醒,呼吸很轻,几不可?闻,四下里尸体躺满了狭窄屋子,他想,以前?在战场上,不是也?无数次像这?样?过么…… 呼吸牵扯到伤口,这?些大大小小的伤,慢慢开始发疼,尖锐的、钝浊的疼,密密地疼。 他依然不甘心地再费力地看向?门外?,依然没有人来。 躺一会?儿应该就能好了罢。 以前?不是都这?样?过来的么。 等再醒过来时,耳边朦朦胧胧响起一句惊喜的声音,接着窸窸窣窣的,……手腕似被谁搭了一搭,那人又说了什么。 全都很模糊。 即墨浔睁开眼睛,望着头顶悬着的金丝帐,试着动了动,四肢百骸便传来剧痛,床沿边有惊惶声:“爹爹,不能动,刚刚上了药。” 他深吸一口气,脑子昏昏沉沉,那日暗中追着稚陵出了灵水关,后来他杀了那二十几个杀手,好像累得睡着了。他心中一凛,哑声问?身侧的儿子:“你娘她……受伤了么?” 费力转过头,却看即墨煌漆黑双眼湿润不已,他情急之下,揪住了即墨煌的衣袖:“怎么了?” 即墨煌目光躲闪了两下,支吾着,说:“娘亲她……没有受伤。” 即墨浔似宽下心来,复又躺回去?,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勾,想起什么来,轻声地问?:“那她来看过爹爹么?” 即墨煌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盏蓦地摔个粉碎,他脸色微微泛白,目光躲闪得更厉害了,弯腰去?收拾碎片,一边收拾,一边躲开脸,支吾说:“……娘……她看过。” 即墨浔心里想,那也?很好,她不是全然无情的罢,像是松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有没有吓到她……?她……是什么反应?” 他心里隐隐有一丝的期待。 即墨煌嘴唇苍白,却背过身去?,这?帐中服侍的小太监宫娥纷纷看眼色退下了,再没有别人,他终于无力地缓缓蹲下,抱着膝,嗓音微微哽咽地响起:“爹爹,你要静养,好好养伤。” “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泪。”即墨浔温声安抚他,不想咳嗽起来,连日高烧不退,这?会?子,五脏六腑仿佛都在发疼。 即墨煌身形颤着,抱膝坐在脚踏上,闻声,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竟已泪流满面。 “爹爹希望是什么反应呢?” 即墨浔却被问?到心坎里了,只心底卑微觉得她能来看一眼已经不错了,可?看儿子的神情,只怕她没有如他期盼那般……他微微摇头,垂下了眼睫,帐外?依稀传来风声,刮得草野茫茫,林海滔滔,群山哗响。 即墨煌静了好一会?儿,声音益发低沉地说道:“娘亲她……来看过,她说……‘这?一回你救了我,我们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即墨浔怔住了,——是原谅他么。 他心里尚未来得及欢喜,下意识要支撑起身子想去?找她,哪知即墨煌兀自垂着眼睛,轻声续道:“她走了。三天了。是……孩儿给的文牒。和……钟太傅一并去?了西?南。” 即墨浔陡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那句话在耳边回荡,迟缓地反应过来,什么是“一笔勾销”,迟缓的,心口一痛,四肢百骸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唇角弯出个苦楚的弧度,鲜血从他紧抿的唇角淌下来,红的,一丝丝,像是系在手腕上用来结缘的红绳,一缕缕,像挽同心结用的丝绦。 他试着开口,却徒然呕血,仰躺着望着金丝帐顶绣着的并蒂红莲花,枝枝朵朵,灿烂盛放。 他想要笑一笑,宽慰宽慰孩子,张口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最?后闭了闭眼睛,才?知道,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些梦,一旦醒来,就再也?不会?继续了。 为?什么上天要让他遇到她呢,为?什么上天要让他爱上她呢,为?什么上天看似给他一个机会?,却又再次剥夺呢? 是平生杀孽太重么? 还是他命该如此呢? 枕函湿透,不知是血浸透的,还是什么。 “咳——”毫无预兆地咳嗽了几声,他睁开眼睛,看清此时正值长夜将尽,天色破晓前?最?暗的时分。那件他给她准备的生辰礼,就放在不远处,他视线长久落在那盏宫灯上,是一盏走马灯,他自己画的,宜陵的江,稚川的山,连瀛洲的海。画他们相遇,相知,相依,相爱。 送不出去?了。 昏烛摇晃,终于开口,嗓音沙哑:“不用追了。” 红烛烧到了尽头,噼啪爆了一下,彻底熄灭。 稚陵被声音惊到,抬起眼睛,朦朦胧胧中,船行江里的水浪声清晰入耳,她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怎么又睡着了。” 她近来格外?困倦。 客船摇晃着,她望了一眼,似乎长夜将尽,心头意外?一刺,不知怎么回事。她借着窗外?微光看向?了床榻上躺着的男人,钟宴伤了好几处,那些杀手的暗器上似乎淬了毒,不过太医说不严重,只是解毒要多费一些心思?,他们云云一堆,她似懂非懂。 除了“细心调理”这?四字,她却听得明明白白。 这?一回他们好不容易可?以走了,况且……走了这?么多天,不曾遇到追兵,即墨浔要么是自顾不暇,要么是放弃追过来——无论是哪个原因?,既然远走,旧事也?不必再提了。 钟宴自然要回西?南镇守,否则西?南周边那些小国,指不定要兴风作?浪,那可?不好。 但钟宴也?跟她说过,他打算辞了官——即墨浔准不准,他都要辞,届时与她去?家乡隐居。若是她爹爹愿意,致仕以后,也?可?一并来,一家子团团圆圆的。 钟宴的原话是:“我原本就是因?你才?决心离开宜陵,答应父亲,建功立业。如今,你我的心愿已成,荣华富贵,只是过眼云烟。” 她问?他:“我的心愿,我知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他咳了一声,目光轻柔地望着她:“是你。” 沿运河南下,取道宜陵,去?故乡看一看,再到西?南去?。 钟宴中的毒也?耽搁不得,太医虽说不严重,可?也?不能真的不放在心上。药虽一直在吃,只是这?么多天,仍旧没什么起色。 “阿陵,你还没有睡么?天快亮了,不用守我,快歇息去?吧。”钟宴的嗓音轻轻响起,打断稚陵的思?绪,紧接着,他咳嗽了好几声,稚陵连忙斟了盏热茶,走到床沿边,递给他喝,依稀天光中,他容色憔悴消瘦起来,这?般看去?,益发像二十多年前?的清隽瘦弱的模样?了。 “我睡过,醒了才?来看你的。”她拿手贴了贴他额头,好像又烧了起来。 钟宴咳嗽两声,咽了喉间血沫,接过热茶来喝了,稚陵不禁有些懊悔,说:“早知道,不该这?么急着走,好歹多休养几日……。” 钟宴长睫微颤,暗自想,他并不惧怕病痛伤痕,他唯一怕的是失去?她,比起这?个,旁的都不算什么,也?不能影响他什么。病可?以再治,伤可?以愈合,人不可?复得。 倘使真的多休养几日,即墨浔他清醒过来,怎么会?有机会?逼他放手? 这?一回他们能顺利离开,并非因?为?即墨浔身体的重伤,而在于伤他的心,使他自愿放弃派人追截罢了。 试问?一个人重伤的时候,最?期盼的、最?渴望得到的是什么?倘使得不到,会?不会?心力交瘁、心如死灰?即便没有心如死灰,是否又觉得生而无望,无可?奈何? 这?就是他曾经遭受过的。 将心比心,都是男人,即墨浔此时在上京城里所思?所想,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钟宴温柔侧过脸来,抬手给她抚了抚拧紧的眉毛:“阿陵,我没事,不用担心。以往受的伤多了去?了,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稚陵叹气说:“等这?船到下一个渡口靠岸,再去?看看大夫吧。” “好。”他温柔看着她,目光盈盈,心里全是她在身边的满足感。 船外?水声汩汩,稚陵靠在他肩头,靠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说:“阿清哥哥,这?次回宜陵,宜陵会?下雪么?” 钟宴说:“不会?的。宜陵很久没有下过雪了。” 稚陵像想起什么似的,直了直身子,问?他:“你回去?过么?” 钟宴微微顿了顿,漆黑的眼睛低垂,说:“没有。” 她死后,那里于他而言,便是一道不可?愈合的旧伤,不可?触碰。 碰一下,也?会?疼。 稚陵怅然地说:“家里一定破败得不成样?子了。要像诗里说的,‘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她笑了笑,“父亲母亲和兄长的墓,也?没有人看顾了罢。” 第101章 钟宴默了一默,望着微弱光线中,绰约光影落在她的眉眼间?,恍惚想起?,此前幽禁在花影院那些日子时……即墨浔曾单独过来,跟他说了一些话。 其实?这许多年,他们维系着君臣的?情?分,十多年前,也曾为天下一统的大业并肩作战过,留过后背。至少,这些年脸面上都能做到心平气和——不会?太?难看?。 只是他向来看不惯即墨浔的性格,对元光三年的?事,始终耿耿于怀。 但那一次,他觉得,即墨浔说得对。 钟宴毫无预兆地抬手摸了摸她眉心的?痣,垂下?眼睛说:“回?去?后,就能看?到了。” 温凉的?触感停留在眉心。 窗外渐晓。 十月入了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起?来。稚陵立在船头,望着水岸一重?重?的?远山,这里?风大,吹得黛紫裙裾翩跹鼓动,她想,再过几?日,就该到宜陵了。 从上京南下?宜陵,须臾一月余即可。 今日天阴风冷,两岸黄叶纷纷。搭在栏杆上的?手忽然被人握住:“手这么凉。” 稚陵抬眼一看?,钟宴给她拿了一件雪白斗篷,替她裹上,他眉心轻拧,她便笑笑说:“我自己都不觉得呢。是有些凉了,这里?风很大,——你怎么出来了?大夫都说,你不能见风。” 钟宴脸上担忧又化为淡淡的?笑意:“大夫也说,你也不能见风。” 稚陵将披风裹得又紧了紧,目光遥遥投向了前边,浪花扑打在船身,她刚要?开口说什么,遽然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脸色苍白,心口熟悉地刺痛了几?下?,身子一晃,钟宴慌忙揽住她,紧张问?:“怎么了?是,心口疼么?……先回?去?歇息。过几?个时辰会?靠岸,就去?看?大夫。” 稚陵见瞒他不过,任由他背她回?了屋子,和衣躺下?以后,被他格外抱了锦被添裹起?来,饶是这般,她仍只觉浑身冷得厉害。 钟宴坐在床沿,神情?担忧,她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很低,断续说道?:“别担心,是老毛病了。” 这辈子她爹娘正?是为了这件事每日发愁。那个老道?长无缘无故地经过她家门,无缘无故地断了断她的?命,又无缘无故地留下?一段高深莫测的?谶语,叫她爹娘从她及笄,就整日想着念着她的?姻缘。 可是她姻缘不顺,要?么遇人不淑,要?么受人阻拦,她这“因果”么,更也始终没有解开的?迹象。以至于事到今日,她甚至怀疑那位老道?长是诓她爹娘的?了——但他那时候又没有收钱。 离了上京城,她原以为事情?都会?渐渐好的?,可没有想到,半个月前,便开始频繁地头晕,心口疼。 大抵是在宫中呆着的?那段日子,身子都很不错,现在重?又成了以前病恹恹的?样子,反而不习惯了。 稚陵微微凝眉,又咳嗽了几?声,喝了两口热茶后,却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钟宴那时受的?伤养了这么多日,该结痂的?结痂,该愈合的?愈合,就连身中的?毒也慢慢消解了,身子眼看?日复一日渐好。 怎知道?这趟船离了上京城后,稚陵的?身子反而坏起?来。 一路上船在各个渡口靠岸补给时,他们都要?下?船去?看?大夫,如此看?过了十来位大夫,对钟宴身上伤病滔滔不绝,信手拈来,对稚陵却泰半时间?都在沉默,或要?说自己医术不精,着实?看?不出病灶在哪里?,或也只能当是气血亏虚天生体弱来开方开药。 这一趟看?大夫,依然是这么个结果。 钟宴扶着她缓缓地起?身离开医馆,轻声宽慰她:“阿陵,别担心,下?次再看?别的?大夫。” 稚陵面庞瘦了一些,下?巴都尖了,脸色苍白,只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唇角一丝苦笑:“上天也不能让人太?圆满。” 钟宴的?手一顿。 难得是个艳阳天,北风虽寒,有太?阳照着,比整日缩在屋子里?好很多,走出医馆没几?步,看?到路边热闹摊贩,稚陵便笑说:“我们去?逛逛罢,散散心。” 她瞥见路边一个书摊,停下?脚步,随手拾起?一本无名氏撰写的?游记翻了两页,忽然看?到“桐山”两字,目光一怔。 旋即,她想起?什么来——似乎爹娘他们那时遇到的?道?长,便是桐山观主。 “看?到什么了,怎么发呆?”钟宴微微侧头,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一篇文字上,轻轻念出声:“春至桐山,则满山桐叶绿……” 他问?:“阿陵,想去?桐山么?” 稚陵点点头。她两辈子都不曾去?过江水以南,那边的?风景,从来……只能隔江而望。她黑睫微垂,微微一笑,说:“收复江南这么久,也没机会?去?那边看?过。” 钟宴说:“那我们多住两日,去?桐山看?看?。” 稚陵说:“本来打算只回?宜陵看?一眼,但若要?再去?桐山,恐怕得多花很多时日。你公务怎么办呀?” 钟宴说:“公务不必担心,西南那边我都安排过,本就是培养来接管那边事务的?,他们办事妥当,我没什么不放心。” 稚陵还是凝着眉很担忧,只是一听钟宴说起?他收养的?孩子,有的?力大如牛能单手扛起?巨石,有的?擅长跟当地百姓打交道?风评甚好,有的?带兵剿匪攻无不胜,有的?处理内务很有自己的?一套……她终于彻底放心了。 街市熙熙攘攘,行人各色匆匆,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儿?,忽然间?乌云滚滚,眼看?便要?下?雨,两人急忙回?了船上。 凭窗看?去?,水面上雨点密密匝匝,白茫茫的?,升起?水雾。她说:“幸亏避得快,不然又得淋湿了书。”怀里?还揣着从刚刚书摊上买来的?书册,她连忙摊开,映着光看?了看?,钟宴笑说:“你啊,不紧着自己,紧着那本书。” 他一边说,一边给她递了个手炉过去?,暖洋洋的?热意蔓延开,稚陵循声抬起?眼望过去?,看?见他眼里?,满满是自己的?影子。 她合上了书,笑着说:“等身子好了,我再培养几?个别的?爱好。” 这场十一月的?寒雨下?了三四日,他们到了宜陵那日,也下?着冷雨。 江东一带,冬日的?雨又湿又冷,稚陵紧了紧身上狐裘,待望见宜陵城就在眼前时,忽然脚步一滞。 钟宴跟着一滞,心里?猜到她大约是近乡情?怯,便主动地执起?她的?手,温热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低声说:“回?家了,阿陵。” 她迟缓地点点头,步伐沉滞地随他一道?,步入城中。 一别二十年,生死两茫茫,原来家乡也变了这样多:青砖路全翻新过了,许多旧宅院拆了重?建,巷陌街道?……好像跟记忆里?不同了。 她凭着记忆勉强认出自己家所在的?一条巷,雨水哗哗淌下?檐头,浸入青砖缝,风挟寒气扑面而来,她抱紧了胳膊,冷得一个哆嗦,忽然止步。 眼前赫然便是她家了,这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门扉…… 为什么……会?有人住? 她看?到有个女人,提着一篮子买来的?菜,袅袅娜娜从小巷那边过来,再转身进了她家门,啪塔一声关门——留给她一扇紧闭的?大门。 钟宴也看?得一愣。 稚陵喃喃自语:“大概……已经给别人住着了,是别人的?家了。”她叩门的?手顿了半晌,没有叩下?去?,黯然了一下?,转过身,背对那扇门,钟宴沉默着便要?去?敲门,被她一拦,她垂下?眼:“既然有了新主人,何必去?打扰人家。何况我们只是来看?一眼,看?过了……也就够了。” 再说了,……裴稚陵已经死了十六年了,她难道?要?跟人家解释,她投胎转世回?来了? ……那太?荒谬。她没有能证明她就是这里?旧主的?东西。 稚陵失神想着,握着竹伞的?伞柄,缓缓地不知要?向哪里?走去?,钟宴顿住,在背后叫她说:“那去?我家吧。” 他寻思,照理说就算是荒废了,也断断不应有人住着才对,难不成因为她家满门无一幸存,人去?楼空,官府划给了旁人不成……? 他蹙着眉,还得找机会?打听打听。 到了钟宴自己昔日住的?院子,稚陵恍然地抬头,看?到密密雨幕中临水那棵老梅子树。适逢冬日,枝叶凋零,却依然能看?得出,比二十年前更高大挺拔,枝桠更繁更密。若到初夏时节,一定挂满梅子……。 出乎意料,钟宴这旧院子却没人住,略显得荒废破败。院中草木零落,屋子长久无人,灰尘扑面,钟宴失笑说:“我们还是去?客栈住吧。” 稚陵也觉得这番残破景象,凄凉归凄凉,也把她逗笑了,本想到一定很破败,只是没想到这样破败。住人是不可能的?了,凭他们俩自己,要?是收拾……恐怕得收拾个几?天几?夜。 当年敌军渡江破城,在城中烧杀抢掠,这院子并未幸免,不过……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钟宴检视了一番,摇了摇头。 雨势太?大,到了客栈,稚陵已觉得头晕眼花,连忙坐下?缓了一口气,身上不可避免地被雨打湿了些,钟宴还在廊外,似跟堂倌在说什么话。 稚陵解下?狐裘挂上衣架,客栈的?婆子过来提了热水来,笑说:“姑娘洗把热水澡,暖暖身子吧。稍后饭菜也会?送上楼来的?。” 稚陵道?了谢,旋即想起?什么,叫住对方,问?她:“等一下?,我想请教婆婆一件事。” 第102章 稚陵微微敛眉,猝不及防咳嗽了两声,掩着嘴角,钟宴立即放下筷子给她斟了热茶来?,她接过,喝了两口,便轻轻说:“随他们去罢,……前生的东西,执念太深,不是什么好事。” 钟宴闻言,也垂下了眼睛,说:“也是。”若她晓得了,反而伤她的精神。 在客栈须臾住了几日,雨却?不像有停的迹象,愈发清寒起来?。稚陵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手,临着竹窗,望着雨幕缥缈,叹气说:“雨总是下不停。” 想?要渡江去,渡口船家已许多日不出船了。 钟宴倒是雇了人去收拾他的院子,这几?日已渐渐整饬好,焕然一新?,只消再购置一些日常所需的物什,便能住进去了。 他今日也去收拾布置院子了,毕竟还?不知要在这里留多久。 稚陵望着窗外?,这窗下是一条街巷,每日烟火气足,人来?人往,她偶尔病得厉害时,听到?楼下的人声鼎沸,便又生出源源不断的希望来?。 若不下雨,就能出去走走了。 北风吹得她脸面手脚冰凉,看了这般久,才?不舍地关了窗,哪知没?有关紧,支窗的横杆啪嗒掉了下去,稚陵低呼一声,探出身一看,正见横杆砸在地上,旁边恰巧一位妇人撑着伞经过,伞面砸烂了,那妇人仰头看来?,稚陵愣了愣,这不是那回见到?的……住在她家宅子的妇人么? 这三?十来?岁的妇人立即叉腰叫道:“喂!” 稚陵蹙着眉,下了楼,迎面却?先碰上了客栈那个堂倌,愁眉苦脸地说:“哎哟,姑娘,这下可糟了!” “怎么了?”稚陵扶着栏杆,掩下两声咳嗽,脸色又白了几?分,她睁着乌浓的眼睛,微微歉意地笑了笑,“小二?哥你放心,刚刚差点砸到?那位娘子的事,我自会负责的。” 她说话?声音温柔轻轻,像片风里絮一样不着重量,等说完,却?不可抑制地又咳嗽了两声。那堂倌压低声音,眉头却?拧成个川字:“那位缪娘子可不好惹哩,她有人撑腰。” 稚陵又想?起来?前几?天听来?的零零散散的传言,说那妇人是哪位大人物的外?室——但确实是她这次差点误伤了对方,对方占理,她便说:“既是我的错,不管她有没?有人撑腰,总得赔她才?对。” 说话?之间,一道高声压过了堂里其他嘈杂声:“小娘子,我正找你呢。你说说,这幸亏是我躲得快,否则岂不给你的杆子打了个稀巴烂?”只见客栈门口,那位缪娘子叉着腰袅袅婷婷进来?,碧绿小袄,系一条淡粉色缎子下裙,眉目清秀,年纪三?十来?岁,只是眼神分外?泼辣凌厉似的。 她已三?步并两步地走到?稚陵跟前,便那么上下打量她,稚陵被她端详得不很自在,挪开?目光,说:“这位娘子想?怎么办?赔多少钱?” “啧啧,长得还?不错么。”这缪娘子似笑非笑一开?口,稚陵心道,这一点,她每日照镜子,还?是知道一些的——旋即她道:“你这支钗子不错,给我戴戴。” 说着,趁稚陵没?有防备,便从她发髻间抽走一支白玉银钗,稚陵看清以后,脸色微微一变,便要伸手拿回来?,她却?已自顾自戴上了发髻,并托着脸扭身给了堂倌看,笑着说:“怎么样,衬不衬我?” 稚陵抿了抿唇,没?什么波澜地道:“这支钗不行?,素了些,也并不衬娘子,不如用这支罢?”她另取下发髻上一支金钗子,递给对方,怎知缪娘子回头笑道:“小姑娘,难道我眼拙,看不出哪个更好么?” 说着抓了她手心里的金钗子,还?好心地替稚陵簪了回去,笑得并不算很善意:“今日的事就这么算了吧。” 稚陵追了两步,说道:“慢着。那支银钗不能赔给娘子,若要旁的,都可商量。” 缪娘子眉眼弯弯,呵呵笑了两声,旁边的堂倌儿小步挪到?稚陵的跟前来?说:“姑娘,给她就给了罢!缪娘子来?头大着哩!” 听着堂倌的话?,缪娘子说:“算你识相。” 稚陵瞥了他一眼,却?冷下声音道:“我险些砸伤你,是我不占理,可你强夺我的东西,也不占理。”她取了一锭银子,两三?步走近,道:“这支钗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还?望娘子你还?给我。我说过,别的你若喜欢,我都……” 话?未说完,这妇人眼色一横,说:“哼,给脸不要脸。我这个人呢,最喜欢的,就是夺人所爱了。” 堂倌在一旁急得直冒汗,望着稚陵,低声恳求说:“姑娘,求求姑娘了,可惹不得呀!” 稚陵沉下脸,收回了银子,说:“既然这位娘子不肯私了,那我们去见官,看看太守大人怎么说。” 那位缪娘子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说:“见官?哈,你跟我说要见官!?” 稚陵反倒一愣,旋即就想?起,难道她的男人是哪位宜陵的官员么?她道:“娘子也不想?闹到?公堂上罢,娘子先还?我银钗,我另付赔偿,不会吝啬。” 缪娘子道:“我却?巴不得你要见官。” 算算时日,眼见就要到?冬至了,京里那位就算不来?,也会赏赐些东西,便是她最体面荣光的时候了。 “太守见我,都要给三?分脸面,你一个小姑娘,哼哼。”说着,便折身要走,稚陵深吸一口气,要追上她,谁知道心口遽然一痛,跟着眼前一黑,堪堪扶住一旁的八仙桌,咳嗽起来?。 客栈里堂倌吓得不轻,一是给那位缪娘子放的话?吓到?,二?是给稚陵这突然犯病吓到?,慌忙要搀扶她,一边却?低声嘀咕着:“姑娘啊,可不能与她硬碰硬啊……小的我知道姑娘您衣着不凡一定也是官宦人家……可那位啊,她的靠山实在厉害着呢,便是举天之下——” 稚陵冷声打断他:“便是举天之下如何呢,她这样做就是不对。” 正这时,钟宴回了客栈,恰见这客栈大堂里人满为患,挤到?跟前,看稚陵将将要晕,连忙一个箭步冲过去扶着她,二?话?不说地背起她,问:“怎么回事,阿陵,是又犯了病么?” 稚陵呼吸急促,说:“没?什么事,只是刚刚,……咳咳。”她脸色白得像纸,钟宴背她上了楼回房立即坐下,给她沏了热茶,递到?她嘴边,担忧道:“先喝点热茶暖暖。” 稚陵将来?龙去脉与钟宴说了,他却?罕见地默了一阵。稚陵道:“阿清哥哥,怎么了?” 钟宴才?说:“我替你去要回来?。” 稚陵见他神色不好看,却?像另有所思一般,追问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钟宴声音微微嘲讽,道:“我在想?她的‘靠山’。委实是可气。” 稚陵说:“不知是谁。但是谁也不重要了。这件事本没?有要闹那么大的地步。” 钟宴冷笑了一声说:“不止是可气,还?觉得恶心。” 稚陵方才?心神激荡,现?在平复下来?,却?觉得累了,想?着回家来?遇到?这些麻烦事,真真烦恼,烦恼中渐渐地闭上眼和衣睡下。 钟宴给她掖好了被子,转头下楼,外?头雨势瓢泼,他叩开?那家的门,开?门的正是那缪娘子,问他:“哟,好俊的郎君。你是谁啊?” —— 稚陵一觉醒来?,入眼是傍晚昏沉暮色,尚未点灯,室内光线灰暗,却?见一样东西,赫然躺在床头小几?上,微微泛着银光。她惊喜地支起身子,连忙拿着它看了又看,是她的白玉银钗! 她心里满满感动,一定是钟宴替她拿回来?的。她连忙掀开?锦被下了床,要去找他,因着起得猛了些,眼前一黑,险险撑住小几?,她去敲了他的门,谁知他门中漆黑,不知他去了哪里。 好容易等到?钟宴回来?,别的尚未注意,先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什么热乎乎的吃食,立即觉得饿了,笑盈盈问他道:“今天吃什么好吃的?” 钟宴徐徐坐下,暖黄烛光照在彼此身上,忽明忽灭,稚陵先看到?他买的热腾腾的饼子,再看到?他面色凝重,便问他道:“怎么了呀?哦,对了,我的钗子,是你帮我要回来?的罢?阿清哥哥,谢谢你——” 钟宴勉强一笑,说:“是在南边街上一家店买的胡饼,不知味道怎么样,只是看他们家排队的人多。白玉钗子,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他说罢,顿了顿,却?忽然道:“阿陵,我看我们不宜在这里久留了。” 稚陵正在切胡饼,闻言,微微一愣:“为什么?”她揶揄道,“难道是因为那位缪娘子?是她放了什么狠话?,吓你么?我都不会被她吓到?,你怎么还?要担心呢?” 她咬了一口胡饼,酥脆油香,吃得心里满满当当都是幸福感。她怀惘着说:“我小时候,爹爹也经常给我买这些小吃。唔,……” 一转眼过了这样久。 钟宴却?默了一默。 稚陵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道:“到?底怎么了,我们钟大将军,钟侯爷,也有什么心事么?” 钟宴道:“过几?日是冬至了。” 稚陵说:“那怎么了?” 钟宴终于和盘托出:“那缪娘子,她说,过几?日,她背后那个大人物要来?。阿陵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他是……” 他深吸一口气,稚陵咬着胡饼,笑了笑打趣说:“谁?总不能是当今天子吧。” 钟宴的反应,叫她胡饼掉在了桌上,一刹那,脑海一片空白。 第103章 说什么情深如许,说什么一直在等她的鬼话,她若是信了,那才是真的大?傻瓜呢! 天底下?最有权有势的男人……她怎么会相信他能替她守节呢!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不过是哄她想她回心转意罢了! 原来早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每过些时日还要来——甚至是养在她家?里,占了她的东西,真是,这真是岂有此理! 稚陵胸闷气短,一时?间恍惚不已,抬眼望着钟宴,他神情闪了一闪,目光静静落向了桌上烛灯。这一件事,他是从那院子里听来的。 缪家?母女两人住在这里,已十几年了,周围人只道她们不好惹,乃是跟京中?大?人物沾边的人,尤其是缪小娘子,素来蛮横。 她们蛮横归蛮横,他自没有畏惧的道理……然而那靠山若是即墨浔的话—— 若是他,那未免太恶心了。 若是他,那他此举,就是对她彻头彻尾的侮辱。 稚陵好半晌没有缓过神来,钟宴剔了剔灯花,静静地同她道:“阿陵,若当真是当今天子呢?若真是他呢?” 方才,他便?是去了一趟官衙,一班小吏诚惶诚恐,但提及那缪家?母女,便?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了。只有一位在任许多年的老?衙役,悄悄地跟他道出实情来。见到了宜陵太守,这位太守新上任不久,却也知道那对母女的来历,于?是小心劝告他,千万不要惹是生非。 稚陵久久没有说话,钟宴侧过脸来,才见她不知几时?,眼眶通红,连忙抽出了绢帕来,递给她,怎知她却怔怔地没有接,声音哑得厉害,说:“我不走。” 钟宴顿了顿,说:“阿陵,离京不易,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我们若是不走,……届时?只怕他就没有当时?心境,不肯轻易地……” 稚陵抬着发红的眼睛,声音虽然哑,却分毫不减她的坚定:“我不走——凭什么走的是我。” 钟宴想?着今日那太守大?人千叮咛万嘱咐的模样,只怕他的上一任太守也像这般叮嘱过他此事。今日他去见的缪家?母女,若仔细说起来,还是从前稚陵家?里的远亲,只怕也是这层缘故,叫她们得了机会。 老?衙役的原话是,那缪家?娘子十几年前跟着她娘住进?那宅子时?,正是十六七岁好年纪,容貌姣好——这十几年,她也不曾婚嫁,久而久之便?有人问她做什么还不成亲,她自个儿亲口承认了,陛下?是如何如何地看重她。 这宜陵城里哪个不知她们母女是皇亲国戚,还有陛下?做靠山哩,得罪谁也不敢得罪她。只不过是陛下?好清俭,她们也不敢铺张,每年冬至清明得的赏赐却数不胜数。 冬至那日呢,有好多年,陛下?都会微服驾临,更是佐证了她们的话。没一个怀疑。 钟宴捏着帕子,替她揩了揩眼角温热泪痕,轻声地说:“阿陵,不是逞一时?意气的时?候。我们先避一段时?日的风头,过了冬至再?回来。至于?缪家?母女,自有办法叫她们搬走。” 稚陵梗着脖子重复:“我不走。” 钟宴见劝她无果,叹息了一声,想?着,恐怕换成谁,也实在无法接受这种事。他更没有想?到即墨浔竟能做出这等?事来,他一直当他虽然冷血无情,却也称得上光明磊落,不想?他不过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背地里还有这么一面。 然而……小不忍则乱大?谋,倘使即墨浔要在冬至日来,届时?他们两人只怕又要天各一方了。他已饱受离别?思念之苦,焉能再?去冒险? 稚陵好久没再?说话,却一时?觉得疲惫至极,没有一分多余的精神支持着她,一个恍惚间,头便?重重地倒下?去。 钟宴手忙脚乱伸手把她接在怀中?,抱她到床边躺下?,他想?,这件事上,他们两人固然是隐姓埋名地来,但今日那缪家?母女像是不肯罢休,扬言要闹到陛下?跟前。 外头冷雨未歇,谁知到了半夜,雨点化了雪片,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下?半夜时?,地上一层薄白。 钟宴彻夜未眠,望着窗外夜色里模模糊糊的飞雪,恍然想?到,当年的宜陵,是不是也下?了一场这么大?的雪……? 他不告而别?,为了是建立一番功业,衣锦还乡地回来迎娶她——谁知一别?便?是数年生死。他听闻了赵军渡江夜袭一事之时?,快马赶回宜陵城的那一日,雪早已停了,放眼望去,火肆虐烧过的地方,通通成了焦黑一片,残雪没有化尽,天气依然阴沉。 那一日,齐王殿下?已经攻下?了召溪城。他在满眼的焦土残雪中?,听说了裴家?满门战死的消息。父亲他抛下?公务也追过来,冷声地问他,死心了吗。 他其实没死心——二十多年,也没有死心过。 他一恍然,却想?到,雪若是照这么继续下?,宜陵城四?周大?雪封路,便?不好离开了。 况且…… 他有些?懊悔告诉稚陵这些?糟心麻烦的事了,她那晚晕过去后,如今病来如山倒,比先前似乎要严重很?多。 病得脸色消瘦苍白,漆黑的眸子偶尔睁开,没有显得迷茫空洞,而是显得尤其坚定,饶是病成这样了,她还是每回清醒时?,都要轻声地告诉他:“阿清哥哥,我没事,我不要走。” 她的身体,自然不宜长途跋涉,舟车劳顿。 客栈终究人多眼杂,事情繁多,她要静养,客栈并不适合养病。这几日,钟宴已将石塘街的院子收拾完毕,便?雇了轿子,接稚陵回自己院子里住。 这段时?日,稚陵几乎不分昼夜地在客栈里躺着休养,宜陵的大?夫们给她诊了又诊,却诊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敢用药,只叮嘱她是伤神过度,让她一定多多休息。 下?了这么多日的雪,今日难得没有下?雪,只是天气仍然阴沉沉的,不放晴,恐怕还要下?大?雪……。 她靠在轿子的壁上合眼养神,遐思时?,心口猛地一刺,痛了一痛,叫她清醒过来,恰巧这轿子也颠簸了一下?,停下?了。 她轻声问:“什么事?” 轿夫讪讪的,说:“姑娘,没事,……遇到了官差盘问。” 稚陵指尖掀开了轿窗的软帘向外回头看了一眼,原来刚过一道石拱桥,刚刚桥头处似乎聚了一些?官差,正在盘查过桥的人。 官差盘问?她似乎隐约看到个熟悉的身影,但是围着的人挡了视线,便?使她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官差盘问轿夫里头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轿夫应了声:“是一位姑娘,到石塘街去。”并塞了银子给对方,讪讪一笑,“差爷行个方便?。” 轿子重新抬起,还没有走,倒听得另有声音传来,是问那两个官差的,声线磁沉好听,略显得急促:“刚刚轿中?是谁?”官差遮掩着答了,那人便?没有继续问,静了一会儿,不说让他们一行过去,也没说要怎么样。 只是稚陵听得心头一惊,下?意识攥紧了手抵在唇边。 她猛地想?到,明日便?是冬至了。 这几日她一直在想?,他怎么还有脸来,借着祭奠她的名义,其实是来私会他的相好。她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要气得浑身发抖。 他既然有相好的,怎么不娶了回宫,偷偷摸摸的像什么话,难怪说话本子里常要写男人一边深情怀念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边却换女人如换衣服,可见这些?桥段,其实都有据可循有理可证。 她咬着嘴唇,强忍下?了此时?心里的火气,知道如钟宴所?说那样,逞一时?意气,届时?,她若再?失了自由可怎么好——这么恶心的事,若戳穿他,以他的个性,得恼羞成怒了罢……稚陵攥得手指发白,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默认着他就该喜欢她。 她明知这样想?,很?不对,她应盼着他别?再?执着她了,早点放过她——可这时?候,她竟无法做到。 她暗自觉得灰心丧气,直起的背脊重又缓缓地靠在了轿子的壁上,她咬了咬嘴唇,却压不住,重重咳嗽了好几声。 冷不丁听到有谁在说话:“你们家?姑娘病了?!快走快走,少惹贵人的晦气。” 稚陵巴不得早点走,见到他才是晦气,轿夫连声应着,抬起轿子,三步并两步地连忙走开,绕着官差驻守的巷口,从另一条路辗转到了石塘街的院子。 轿子甫一停下?,有人撩开了轿帘。只见面前已伸来一只手,阴沉沉的天色中?,那只手显得骨节分明。稚陵未及多想?,便?搭在那只手上。还没有起身,却一刹那意识到了手上戴着的嵌黑玉银戒指。 她霎时?间僵住。 循着那只手看去,只看得到对方漆黑蟠龙的精致袖口,袖口上覆着雪白大?氅,氅衣上的纹饰纤毫毕现,便?在眼前。 那只手微微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稚陵却将手攥得很?紧,怎么也不肯遂他的心下?轿,一番僵持以后,她坐了回原处,手仍被对方这么紧紧相扣。 好半晌,她才听到对方开口:“稚陵。我猜到是你。” 他顿了顿,嗓音仍然磁沉好听,“你手很?凉。” 她猛地抽回手:“别?碰我。” 第104章 话音一落,稚陵看到那只伸来的手僵了一僵,慢吞吞地收回去了?。他重?新放下了?软帘,似乎轻声?地叹息道:“若你过得好也就罢了。可你的手很凉,不像……过得很好。” 她?喉头一哽,忘了?要说的话,只觉得他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很刺耳,于是冷哼着说:“陛下不用可怜我?,路是我?选的,苦我自己吃。” 她?按捺着?,才?没有当众把他的丑事传闻都拿出来质问他,好容易忍住,帘外那道声?音竟益发低哑:“……稚陵。” 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远去了?,接着?好半晌,能听得出,周围人渐少,轿夫这才?战战兢兢地说:“姑娘,下轿罢!” 她?怔怔坐了?半天,如梦初醒地下了?轿子,这颗临水的老梅子树枝桠交错,落下朦胧至极的灰影在身?上,她?神思纷杂,下意?识循着?来路回头一看,街巷里行人寥寥,雪没有化,厚重?地铺满小?路。 屋檐覆白,稍微有些太阳,就开始滴滴答答地化雪,流淌下来,串成不连贯的水珠子。稚陵坐在廊下望着?这难得短暂的太阳,膝盖上盖着?厚厚毛毯,太阳晒了?一会儿,便暖洋洋的。 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他一来便出太阳了?? 连雇来的两个干活的婆子,也在那边转角窃窃私语,说刚刚瞧见那位贵人,如何如何尊贵,一看就知道多么多么厉害……稚陵烦恼不已?,认为她?们若是没有事做,就去把院子里的雪扫干净了?。 她?在这里晒太阳晒了?一会儿,格外记着?把手也晒得热乎乎的,钟宴从回廊那头过来,她?连忙侧过头问:“去哪里了?,我?好半天没找到?你。”钟宴低声?地说:“没去哪里,只是去街上看了?两眼。” 说着?,试了?试她?的手的温度,唇角含笑说:“今日看你气色不错。” 稚陵轻声?叹气:“那怎么样。太阳出来了?,才?好。太阳落下去,便不好。总归不是长久的办法。” 钟宴握紧了?她?的手,定定说:“稚陵,我?一定要想办法医好你。” 稚陵望着?他,笑了?笑,却知道既然那么多大夫都没有办法,即便求仙问药,也未必能医得好她?,不过是徒增些让人生?活下去的希望。她?打岔说:“那我?们今晚吃什么?” —— 缪娘子自从那一日在客栈跟稚陵闹了?一番,后来被钟宴寻到?家里,要回了?她?看中的钗子,心里便始终憋着?一口气。 这些年来,她?可从不曾受过这等?窝囊气,退一步来说,她?纵然有不对的地方,那对鸳鸯难道不能给她?个面子?叫她?在众人跟前跌了?份,便愈发恨得牙痒痒。 冬至前几日,早像往年一样准备好了?祭奠的东西,等?冬至日,要去家庙里祭奠先皇后满门忠烈。 谁知今年还真?给她?盼来了?许久没有露面的大贵人。 大贵人到?此向来行踪隐秘,往往轻装简行,并不显山露水,他喜欢清俭,所以她?们母女在大贵人面前,也一向都谨言慎行,穿着?寒酸,表现得恭敬谦卑,老实朴素,无论怎样,都为迎合大贵人的喜恶。 至于告密,……这本也没有告密一说,她?们到?底还是沾边儿的皇亲国戚呢,替皇帝守了?这么久的皇后旧宅,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先皇后便是免死金牌,皇帝是个长情男人,提及先皇后,保准都肯答应,纵是她?们提出或要靡费众多,拿去修葺家庙宗祠,他眼也不眨地便答应了?。 缪娘子自问她?也是裴皇后的远方表妹,容貌气质说不准还与她?有几分相似处,单是靠着?守宅子已?经在宜陵城有如此荣光脸面了?,倘使有幸被元光帝看上…… 她?本无此心,只是见过了?这般样貌性子地位权势无一不优秀的男人,眼里哪还看得见旁的平庸货色。 可她?这心,也始终只敢揣在心里。在皇帝面前,她?说话都发抖,何况是去勾搭他。便是眼睛低到?了?地上,仍恨不能再低一些、再低一些,不敢高声?说话,要多谦卑温柔,有多谦卑温柔。 今年元光帝来了?宜陵以后,和往日一样,低调前来,身?边只一个威武冷面的侍卫,和两个面皮白净的随从。 也与往日一样,神情冷淡,眉眼微垂,眼底漆黑幽冷,像是有什么化不开的悲伤凝在其中。 他既来,给缪娘子二十个胆子,也不敢靠近二楼半步。那里头的东西,她?连寻常时候都不敢碰不敢动,唯恐哪一样碰坏了?,只敢轻手轻脚地打扫,打扫完,立即便下楼。 今日,她?们母女和其他宅院里的仆从毕恭毕敬地迎着?陛下进了?宅子,陛下仍是去了?二楼,但格外问了?她?们一句:“有人来过么?” 声?音淡淡,仿佛只随口一问,却也叫缪娘子本就剧烈跳动的心脏跳得快出嗓子眼,她?急忙要应声?,谁知道——被她?母亲一拉衣角,她?母亲向她?使了?个眼色,缪娘子那句话堪堪卡在了?喉咙里,没有说,只是掩着?袖口,低低地哭起来。 “哭什么?陛下问话直说就是!” 那尊门神一样的冷面侍卫扬了?扬下巴说道。 缪娘子扑通一声?跪倒,梨花带雨哭道:“回陛下的话,这几日确有人擅闯进来,民女拦他不住,他,他还强抢了?这宅子里,娘娘的首饰。” “是谁?不曾告官?”元光帝身?侧的白面侍从连忙续问她?。这可是天大的事啊!谁胆敢私闯此地,甚至抢走娘娘的东西?那不是不把陛下放眼里么? 缪家母女彼此对视一眼,自知道告官是她?们不占理,便摇摇头说:“那是个外地来的男人,威胁民女,民女不敢报官。……” 白面侍从忿忿:“好大的胆子!” 却看陛下半晌无言,只眉头蹙得深,看向他,只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三两步上前道:“娘子认得他么?娘子带路,我?自和太守大人去把他捉回来审问。” 缪娘子感激涕零说:“大人,我?知道他们住哪里,……” 他们这厢说着?话,抬头看时,陛下身?影早已?不在原地,大抵是上楼去了?。 缪娘子暗自又觉得自己这番梨花带雨略显失败,不过这小?侍从瞧着?也有几分贵气俊俏——只是在路上探听到?对方乃是小?太监后,死了?心。 她?并不知钟宴他们搬出客栈了?,到?客栈时,她?一改往日横行霸道不讲理的形象,变得谦卑可怜,反倒让看热闹的众人不习惯了?,客栈的堂倌战战兢兢地说那两位客人今日已?经搬出去了?,缪娘子一愣,“搬去哪儿了??” 堂倌说:“石塘街。” 于是这一个妇人、一个小?太监、一位太守大人以及数名官兵,又气势汹汹地奔去了?石塘街的院子抓人。 缪娘子终于在路上想起什么来:这院子不是很多年没有住人了?? 钟宴和稚陵两人低调回宜陵,一直不曾泄露自己的身?份,缪娘子自不知道他们从前便是宜陵人,只当是外地人路过此地,她?欺负本地的尚留几分情面,但若对外地的,便从来不讲情面了?。 宜陵的官差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太守大人亲自出马,总不会有错,这次到?了?这院子,太守大人虽然犹豫了?一下,说,觉得那位公子看起来也非富即贵,娘子这次大人大量就放过他吧——谁知缪娘子说:“大人此言差矣,怎是我?放过他,分明是那人私闯了?我?们宅子里,还抢了?娘娘的首饰。大人心里应该晓得,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吧?” 太守大人无言以对,只好吩咐进去抓人。 既然是陛下默许的抓人,那么自然要抓了?。 一众人强进宅门,甫一入了?中庭,只见那回廊下,一位翩翩贵公子恰从花厅门里出来。 一身?宝蓝的锦袍,搭着?雪白的狐裘,发束银冠,气质矜贵清冷,偏偏眉眼锋利,含着?几分冷意?,目光扫过来时,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钟宴目光逡巡一遭,心里已?有了?些猜测,不由暗自冷哼了?一声?,即墨浔委实可恶,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既然养了?外室,竟还惦记着?他的稚陵。 今次这番,岂非是要借故再次扣押他——但这猜测,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含笑问当先站着?的太守大人:“大人何故围了?我?家?” 他徐徐下了?台阶,锦靴踏过残雪,吱吱作?响,客客气气地说这番话,反倒叫人心里莫名害怕起来。 缪娘子指着?鼻子骂道:“好猖狂!哼,我?早说过,……” 钟宴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旋即又落在缪娘子身?边站着?的白面侍从身?上。这侍从望着?眼生?,大抵不认得他,可却也呆了?一呆。 缪娘子在催促太守大人:“大人,还与他废什么话,快些捉了?他交差去罢。” 太守却迟疑了?一下,试探问他:“你家?这是你家?” 缪娘子怪道:“大人,这宅子分明很多年无人居住了?。” 钟宴颔首笑说:“是。阔别多年,此次经过,顺手翻新。” 太守只隐隐约约记得这宅子似是谁的……一时却没能想起来,但眼下他迫不得已?要来抓人,自然不好高拿轻放,于是维持着?客气说:“公子勿要担心,若是有理,……陛下面前自有定夺,绝不会冤枉你。” 钟宴心道,这太守只怕不知即墨浔的性子,他何时讲过理? 第105章 冬日?薄薄的?阳光落下来,她大半张脸陷在柔软洁白的狐狸毛领中,显得异常的?白,只露出一双乌浓如墨的眼睛。 她复又看向对面洋洋得意的?缪娘子。缪娘子扬了扬下巴,说:“差点忘了,大人,还有这个姑娘也是同伙。” 白面侍从刚刚还在思考,看到了这女子的?脸,莫名觉得眼熟。 他是上个月才调到了涵元殿,全靠买通吴有禄吴公?公?的?关系,这级别,本没有资格跟随圣驾微服出巡,可这回吴公?公?他身子不适,没法长途跋涉,于是举荐了他。他一想便想得远了,心?里愈发?喜滋滋,也就将面熟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稚陵蹙了蹙眉,问她说:“同伙?去哪?谁派你来的??” 缪娘子得意说:“还能是谁?” 稚陵顿了顿,微微凝眉,正要开口,冷不丁咳嗽了好几声,钟宴连忙说:“你不要去,你就在家里呆着?,等我回来。”他想,这件事上,他断断不能冒险让她去,聪明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即墨浔一个借故生事的?借口,岂能跟他拉拉扯扯没完没了下去。 稚陵仰起眼,目光却有几分深沉复杂,“不。” 辨不出到底是因为气?得发?抖,还是冷得厉害。 钟宴拗不过她,缪娘子则是巴不得能耀武扬威,暗自盘算着?,说:“太守大人,还不‘请’两?位一道?回去衙门呀——” 却听稚陵冷笑了一声,神情复杂,没有多说,径直往外,说:“回衙门?不如直接去见你的?大靠山。” 那?白面侍从只是呆愣愣地想,陛下哪里是说见就能见到的?。何况,就算见了,陛下一定也偏袒自家人。 稚陵步伐不急不缓,熟门熟路回到家门口,正见有官差守在门口,凶神恶煞,见他们?一行过来,便道?:“闲杂人等通通离远点——” 她从回了宜陵以?后,还从未进门一看,此时院门紧闭,唯一看得到的?,就只剩下探出墙头的?梨花枝桠,样?子憔悴,覆着?晶莹细雪,正滴滴答答地垂泪。 她微微驻足,停在门口,缪娘子却是大摇大摆地开了门,脸上止不住的?得意,那?两?名官差立马变了一副嘴脸,满脸笑容说:“娘子这就回来了?” “闲杂人等?”稚陵淡淡嘲讽一笑。 声音不大,缪娘子依稀听到,愣了一下,回头说:“什么?”没听清楚,兼她心?急只顾及去邀功,也懒得多问,连忙过了院子要去求见她的?大贵人——谁知被那?冷面的?侍卫拦在了楼口,冷面侍卫说:“什么事?我去通传。” 缪娘子小心?说:“就是刚刚……” 冷面侍卫眉头一皱:“那?等事,让钱太守处理就是了。陛下哪里得空亲自去管?别嚷嚷,扰了陛下清静。” 缪娘子急切道?:“那?,那?怎么……”她夸大其词说,“大人,那?人如此目中无人,他们?,他们?……” 冷面侍卫只拿一双目光如电的?眼睛盯了她一眼,缪娘子只唯唯诺诺不敢多话了,分毫不见她在别人面前的?嚣张。 侍卫忽又想起什么来:“既然抓人归案了——娘娘的?首饰呢?” 缪娘子心?头一惊,差点忘了这一茬,只是说一个谎,得用许多个谎来圆,这次她陷害了,便得指鹿为马,娘娘她要凭空多一件首饰了。——不过,等陛下起驾离开,首饰便是她的?,想到这里,她讪笑着?立即回答说:“在,在那?个女的?跟前。” 说着?,回头看向院门口,只见那?白狐裘雪青衫子的?女子目光幽幽,正停步在院门口处,那?颗凋零覆雪的?梨花树前,仰头看着?枝梢。官差拦着?,她没有进来,缪娘子立即颠颠儿跑回去,伸手向她,下巴要翘到天上去:“钗子,拿来。” 稚陵缓缓取下了银钗,递给她,沉默着?,双眼沉沉如晦。 “你看,早这么乖巧,哪有这些事?”缪娘子哼了一声,旋即扭身进了院子。宅门大开,那?边正莳花弄草的?缪老太太向门口一探,只见官差乌泱泱站了一堆,这白狐裘的?姑娘亭亭独立,倒生得格外纤瘦细弱。她暗忖,怎么瞧着?有几分面熟? 不等细看,自家女儿已经赶不及地拿着?钗子,嘴角扬得快上天了,将钗子递给守在楼下的?另一位白面侍从,烦请他送上楼去。 她这厢万般期待着?大贵人的?奖赏,在楼下徘徊,不消片刻,却看那?侍从的?确慌里慌张地下了楼,脸色煞白的?,慌忙往门外跑,缪娘子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前,一边喘气?儿一边问他:“大人,大人,怎么了?这么急赤白脸的??” 那?侍从一口气?跑到了宅门前,目光一扫,就见门前款款独立的?雪青衫的?女子,连忙换上了一副恭敬客气?的?样?子,微微躬身,小心?地说:“……姑娘,请姑娘进去一叙。” 把缪娘子看得目瞪口呆,扯着?他衣袖:“大人弄错了吧!?” 被那?白面侍从急忙甩开了袖子,低斥道?:“闭嘴吧!!!” 缪娘子被骂得一呆,依照平日?,定要叉腰骂街了,可现在情势不同,也只得把一喉咙的?话咽回去,装弱装可怜地低下了头。 白面侍从却看眼前人分毫不为所动,只是脚步缓缓一挪,静静地侧过身去,目光难解,幽幽说:“进去?我不是‘闲杂人等’么?” 白面侍从讪笑说:“姑娘怎会是闲杂人等,下面人不认得姑娘,这才、这才冒犯了姑娘。……” 可任凭他怎样?说,她步子动也不动,连目光也分毫不动,他心?里打鼓,却听她终于开口,淡淡的?:“让你的?主子出来。” 白面侍从连声应着?,一溜儿小跑回去,缪娘子听了,倒抽一口凉气?,这女的?——她,她有几个胆子敢这么说话!? 她瞠目结舌,断断续续说:“你,你不要命了?” 对方却丝毫不搭理她,缪娘子心?里这会儿已经有了些揣测,难道?这女的?也大有来头……?看她的?架势,连陛下也不放眼里,难怪那?几日?也压根不把她放在眼里呢!她暗自想了一想,觉得对方若是真有什么来头……她还可以?借先皇后的?名头再卖卖惨,陛下不会坐视不理的?。 她这厢心?里胡乱跳了一阵,竟真见雪白鹤氅玄袍玉带的?元光帝匆匆过来,手里正握着?她不久前拿去的?白玉银钗。 脚步太急,以?至于氅衣的?衣角随风鼓动起来,他急切唤她道?:“稚陵——你听我说……” 他踏出了门,四下里官差衙役纷纷跪了一片,乌泱泱的?,鸦雀无声。 缪娘子急忙也跪下来,却拿眼角余光瞥着?,只见院门前元光帝他长身玉立,步子未站稳,“啪”的?一声脆响。 众人鸦雀无声,全震惊着?,看着?那?个姑娘本来渊默沉静,猛地扬手给了他一耳光。 猝不及防,很响。 她竟当?众给了陛下一耳光!? “怎么,你住我家住十几年,就成了你的?家了?”她冷声道?,比冬日?里的?朔风还要冷,声音虽然哑,却铿锵有力,分毫不显得脆弱,“……和你的?相?好一起滚出去。” 叫缪娘子看得脑子一片空白,险些晕过去。 那?红彤彤的?巴掌印留在即墨浔俊美无俦的?脸上,很用力,打得猝不及防,打得他偏了偏头,愕然地望着?她,鬓发?被风吹乱了些,拂在眼前,嘴角渗出一丝鲜血来。 漆黑的?长眼睛怔怔的?,像是一汪被风吹皱了水面的?寒潭。 稚陵略过了他,再不发?一语,只缓缓迈步,跨进门中。 “稚陵,什么?你是不是误会了……” 他回头,连忙扯住她的?袖子,却被她猛地甩开,她头也不回,只淡淡说:“误会,误会什么?……” 她有千头万绪,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他追在她的?身后道?:“你怎么不回家。” “我不回家,难道?不是因为,有家不能回么!?” 他忽然缄默。 这里院落清净无尘。她有些记不清,从前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门外跪着?的?缪娘子却失了魂一样?,目送他们?两?人踏进院中,不可置信,满满当?当?都是震惊。那?女的?……她,她是什么来头,她是什么关系?她竟然敢这么对陛下!? 缪娘子一时怎么也没想到,颤颤巍巍地去问身侧跪着?的?那?个白面侍从,白面侍从低声地告诉她,那?位是当?朝丞相?之女薛姑娘,她与陛下……有莫大的?渊源。 缪娘子一听,登时心?头一震。她只要一回想起刚刚那?姑娘她毫不留情的?一耳光,已浑身都在发?抖。 她连皇帝都敢打,岂不是轻易能要了自己的?脑袋了!? 第106章 稚陵的步子猛地顿住,正见到眼?前这一树梨花。冬日没有梨花,只?有雪花,冷不防的一阵风过,枝桠上的雪片被冷风吹得簌簌飞落,她回过头来,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来还想扇他,这回却被攥住了手腕。 四目相对,他攥得很是?紧,铁钳似的,他却?不语,目光只管直勾勾望着她。 “误会什么?我不是‘闲杂人等’么?我是?想回来,可你做了什么好事,你心里不清楚么?你千里迢迢来,不是给你的相好撑腰的么?” 即墨浔顶着那张挨了一巴掌的俊美面庞,听着她一连串话,懵住片刻,等?听她深吸一口气,再?次重提起叫他滚,他终于忍不住,别开了脸,呼吸沉沉,说:“稚陵,你……你不讲理。” 稚陵吸了一口气,挪开目光,她几乎再?忍不住心中的委屈火气和千头万绪,全化成眼?里盈盈波光,哗啦一下流下来,一边哭一边说:“对,对,对,我最不讲理了!我干什么要讲理啊!没有人?跟我讲理!我到哪里讲理去!?” 她使劲挣扎着,想甩开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可他力气很大,无论怎么,竟也甩不开。她一时被逼退了一步,两步,退无可退,身子全被压在嶙峋瘦骨的梨树上。 他抬手揩了一下嘴角的血渍。 忽然一下,他另一只?手则抚在她的脸颊上,指尖颤抖,克制而忍耐地捧住她的脸。 他猛地低头吻上来,吻住她冰凉的嘴唇,震得枝头飞雪如花,簌簌地落满两人?的头发,好似一瞬白头。雪花在唇畔一丝一丝融化开,冰凉的水痕湿润了唇瓣,原来还有几分苦涩。 这么一吻,稚陵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被吻得懵在原地,心头还因为刚刚的剧烈控诉而扑通直跳,即墨浔他却?闭上了眼?睛,离这么近,他纤密长睫如漆黑的小扇子,此时却?沾满了刚刚飞落的雪,晶莹洁白,俊美神圣不可侵犯得像是?恍若是?立在雪中的神像。 若不是?他还在吻着她的嘴唇的话。他似乎颤抖得很厉害,黑睫跟着颤抖,雪片融成了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扑簌簌地跌下来,滚过了脸庞,让人?分不清,那是?雪,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她怔怔的,见他喉结滚了又滚,属于即墨浔的成熟男子的气息铺天?盖地包裹住她。稚陵莫名地想到,若钟宴是?深山流泉,清凉甘冽,不沾尘埃,即墨浔便是?汪洋大海,不见天?日,寒冷彻骨。 她一时间忘了哭,忘了别的,等?他亲够了,缓缓地睁开眼?,直起身,一面?给她揩掉了眼?下泪痕,一面?喘着气,幽幽说:“想打我就打吧。” 她狠狠瞪他一眼?,立即高高扬手啪地又扇了两三下,还觉得不解气,却?听到身后有女子的声音,眼?角余光瞥见,不知?几时,钟宴立在院门边,屋檐投下一截晦暗的阴影,恰落在他的脸上。 神情莫辨。 他身旁还站着那个缪娘子,正是?她刚刚发出?了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她此时目瞪口呆,恐怕这辈子都没想到见过这样的事。 稚陵看到她,更是?来气,那一巴掌更是?毫不客气扇到了即墨浔脸上,声音响亮,这时候,他脸上已重重叠叠好几道?巴掌印了,却?不恼,反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目光晶亮,笑?出?了声。 “笑?什么?!”稚陵一面?瞪大的眼?睛,竭力要做出?冲冠一怒的威吓模样,一面?控制着声音,绝不想显露一丝哭腔来,却?见即墨浔笑?得弧度益发高,他说:“我还以为,……” 你不会在意我了。 他自然不会明说,这时候大杀威风大失脸面?,也分毫不觉得不快,反而快意得很。 稚陵看到他,益发觉得肝火大动,只?恐相处时间久了,火气就愈大,冷声说:“现在,带着她、她、他们,全都滚。” 那缪娘子一见稚陵手指点到了她母亲缪老?太太还有她自己,登时慌了神,这女人?和陛下有什么渊源,什么前因后果?,短时间里她弄不清楚,刚刚听了一阵,也全没听明白。 她唯一清楚的就是?,她当真在陛下跟前很有分量,如那白面?侍从说的,随便说句话,这宜陵城的地都要震一震! 缪娘子心知?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可这会儿赔罪恐怕是?没用?了,她万万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只?是?——幸好她们母女俩还有个保命符裴皇后、她的亲亲表姐,这时候再?不搬出?来更待何时!? 于是?趁着那位薛姑娘大点兵之际,立即连滚带爬地从门口爬到了梨花树下,直磕头,哭得泪眼?涟涟:“陛下,民女知?罪了,知?罪了……陛下千万莫要赶民女母女俩走啊……这些年,民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何况,陛下难道?忘了……” 稚陵睁大眼?睛,皮笑?肉不笑?说:“鸠占鹊巢,你们两个狼狈为奸还有理了!?‘功劳’?‘苦劳’?对对对,成日欺负人?的功劳,横行霸道?的苦劳!” 缪娘子心都提在嗓子眼?,大喊说:“这宅子跟姑娘有什么关?系!?这宅子分明是?先皇后的家,这是?裴侯爷生前的宅子,就算裴家一家都死了,跟姑娘你有什么关?系?”她一口气说完,吸了一口气,立即又向即墨浔磕头说:“陛下有了新人?,也不该忘了旧人?啊!呜呜呜,先皇后真是?好惨啊……” 稚陵只?觉两眼?一黑,撑了一把额头,靠在梨花树干上,简直被气笑?得说不出?话,仰起目光望着枝桠交错格出?的深远天?穹,冷笑?重复说:“真是?好惨啊。” 她望着天?穹,浑身有些失去力气的疲乏,大吵大闹后的平静,道?:“你养什么女人?我管不着,你养三千佳丽都跟我无关?。但?这是?我家——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缪娘子一听却?愣了一下,原本梨花带雨,却?忽然有些发蒙。她呆呆看着这女子,重复:“你家……?” 即墨浔目光微微扫过脚底跪着的缪娘子,思绪微转,想到什么,嘴角勾了一勾,嗓音却?郑重其事,问她道?:“你再?说一遍,这宅子的主人?是?谁?” 缪娘子胆战心惊,揣度不出?圣意,只?好惴惴不安地战战兢兢回答道?:“回陛下的话,此宅院是?敬元皇后裴皇后旧宅。” “你确定么?” “民女……民女和裴家沾亲带故,千真万确不敢欺瞒陛下。” 即墨浔微微点头,目光复又看向了稚陵,说不出?的温柔缱绻,负起一只?手在背后,向她缓缓倾身,恰好停在一个呼吸相缠的角度,轻声说:“如你所见,这里,是?朕太子的母亲,是?朕的皇后,是?我妻的家。我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我们的关?系上了玉牒、载入史书,无可非议。你呢?你与我是?什么关?系?” 他低头低得唇瓣快要贴在她的耳廓上,呼吸的热息打在脸侧,他轻柔地含着笑?意说:“你说这是?你家。那你是?不是?朕的皇后?是?不是?我的妻子?” 见她眉头蹙深了些,他顿了顿,似乎微微叹息,嗓音轻缓地续道?:“稚陵,你要我滚,是?不是?也有点太过分了?” 稚陵额角青筋难得鼓动了一下。 半晌,她说:“我不讲理的!我不管!你现在就带着你的人?,全都滚。我一个也不想看见!” 他静了一下,说:“你不问我千里迢迢为什么来?” 稚陵说:“为你相好撑腰。” 他说:“你承认你是?我相好了。” 稚陵愕然望着他,不知?即墨浔何时变得脸皮这么厚了,反问他:“你不要老?脸。” 他说:“原本我还要脸。现在你打也打了,我的脸也丢光了,才?知?道?,没脸没皮也不错,不要脸也不错。”他说着说着,似笑?非笑?的,抬手要碰一碰她发梢沾着的薄薄的雪,“要脸有什么用?。我想要的……是?你。” 稚陵见他目光愈发情动,唯恐他还要亲上来,刚刚是?没有躲开,现在不能?再?被他趁人?之危了,于是?撑了一把劲儿,从他胳膊底下溜开了。 被即墨浔给反手一捞,她挣扎道?:“你干什么!?松手,松手!” 即墨浔脸上巴掌印还是?红彤彤的,隔了这么久,丝毫不见消减也就罢了,融成一大片红印子,难得叫他锋利苍白的脸庞增添一些气色,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稚陵拦腰抱起,直到这时,脸庞还带笑?,说:“回家,看看。” 他抱着她竟直直上了二楼,稚陵目光几乎是?浮光掠影一样看着四下的布置,不由得也呆了一呆。从前,家里烧了一把火,烧得几乎是?断壁残垣,她哪里能?不知?道?。可是?现在,这几乎全都是?完好如初的模样,叫人?不得不怀疑,一定下了大功夫,进行修缮。 她心头咯噔了一下,直被即墨浔抱到她的房间,他终于肯松开手放她下来,不想,还是?头晕眼?花,被他险险扶住了后腰。他心中叹息,稚陵,我不知?道?你从前家里是?什么样子。这全是?照我自己猜想进行修葺的。你……会喜欢么? 第107章 稚陵愣愣地?注视着室中一切,忽然看到了白墙上挂着的一卷画,目光立即被?它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缓缓伸手,摸了一摸。怎么这样真,像是她自己画的一样。 芳草如茵,松柏如盖的山水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她晓得这应是后来修复,否则不会?这样完好。 她怔怔地?望着,一时间,窗外不知几时,乌云低抑,遮去?了太阳,渐渐飞起了薄薄细雪。天色一下子黯淡起来,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除夕,爹爹他在院里磨着刀,准备宰兔子,娘亲唤她去?买醋,……四?下里张灯结彩,不时有小孩子点爆竹玩。 此去?经年?,往日的影像,似乎都淡去?了,都蒙上了尘埃。她一时忽然觉得有钻心的疼,一寸一寸地?蔓延开,心底翻涌起了彻骨的孤独感,几乎能将她整个儿淹没。 这个世上,人和人的缘分,原来只似浮萍一样脆弱虚无。已经二十年?,从前再好,也再回不去?、回不去?了。 人死如灯灭。 稚陵眼?前蓦然朦胧起来,看不清那幅画上的山水亭台,花鸟虫鱼了,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她抱着胳膊,肩膀颤抖得很厉害,心中就像落了场雪一样茫然。 回家了,如何呢——回家了,可是这里早已没有人在等她回来。 没有人了……。 巨大的绝望像阴影一样罩下来,稚陵支持不住地?身子一晃,被?谁一把扶住,温和的嗓音在耳畔着急道?:“稚陵……稚陵。” 即墨浔手忙脚乱地?扶着她坐在软榻上休息,斟了一盏茶,白瓷莲花盏递到她的嘴边,看她垂着泪眼?,目光却空洞洞的,不知在想什么,也不肯喝热茶,怔忪地?盯着某处虚空。 他顿了片刻,徐徐地?放下了莲花盏,也一并坐她的身侧,从袖中取了碧绿绢帕出来,一点一点替她揩去?了眼?底泪痕。他大约能猜到,她许在伤怀已逝的家人。“重游昨日地?,不见昨日人”,这样的痛楚,他何尝不知。 只是愈是擦拭,眼?下的泪愈是多?,擦也擦不尽,断线珠子一样淌下来。他耐心地?一一擦拭着,再揽着她的肩膀,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冬天太冷,他想要?给她一处足够温暖的怀抱。 她逐渐在他的怀抱中呜咽出声,像受伤的小兽,呜咽着喃喃自语:“没有人了,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我还?记得。为什么我要?记得……” 哭累了,渐渐地?睡过去?,巴掌大的瘦削小脸上还?满是泪痕。即墨浔漆黑的长眼?睛轻轻垂看她,替她一点一点擦干净了泪水,怔怔地?,轻声说:“稚陵。你我都是一样的人。” “你还?有‘他’。……我还?有谁。” 他兀自说罢,轻嘲般地?弯了弯眼?睛,淡笑了一声,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眉心的红痣,叹息着。 外头的雪愈下愈急,鹅毛大的雪片落下来,起初有些融化?势头的积雪,便又覆上了崭新?的冷白。 宜陵的雪和上京城的雪不同,又冷又滑,飘下来,路很难行。他从轩窗向外看,看到茫茫雪幕里,一身宝蓝袍子的男人依然撑伞立在院门前。雪落了他满满伞面,他也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雪中的雕像。旁人早已都离开了,只他还?在等。 有时,他也在想,他若是钟宴,会?怎么样呢?身子孱弱,在宜陵这小地?方养病十几年?,一朝因为心上人的无意之举,便毅然决然踏出宜陵要?去?建功立业。 若换成他,他也许一开始就不会?来宜陵罢。可见缘分这东西?,有时候,……的确很浅,很薄。就像今生,任凭他使出了种?种?手段,到底也不能令她回心转意,当年?桐山观主说只一面之缘,可见……诚不我欺。 簌簌的雪落到半夜里。 昏沉的梦中,依稀响起了急促的风雪声,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急,旋即伴随着东西?倾倒屋舍坍塌的巨响,熊熊火光照亮天隅,稚陵眉头愈蹙愈深,额角汗如雨下,喃喃:“不,不要?……” 似乎有谁在轻声唤她:“稚陵!?稚陵——醒醒,醒醒。” 她好似被?人给裹在了一片灼热中,猛地?从噩梦里惊醒过来,赫然已是深夜,她已经许久没做这个噩梦了,怔怔醒了以后?,才惊觉窗外风雪声犹未歇,呼啦啦地?响,她蜷缩了一下,身子被?人环在怀抱里,坚实胸膛可以倚靠,澎湃的回忆开了闸一样汹涌激出。 她浑身都在颤抖,分不清是冷,还?是害怕,只恨不得蜷缩成更小的一团才好。 对方忽然伸手,温热大掌贴在耳朵上,一下子,外头的风雪声霎时弱不可闻。只有他的声音沿着手背传到她的耳畔:“别怕……别怕。” 他宽慰她,“别怕,我在。” 稚陵好容易平复下来,恍惚回了神,却是立即掰开了他的手,神情冷淡地?说:“不用你管!出去?!出去?……” 即墨浔沉默下来,好半晌,缓缓地?撤下了手,再缓缓地?站起身,甫一走出了两三步开外,楼外风声忽急,哗啦啦响着,叫稚陵不由自主地?又抱紧了自己两膝,蜷成一小团缩在被?子里,两手死死地?捂着耳朵,神情痛苦,一面流泪,一面喃喃:“为什么我要?记得……” 即墨浔见状,毫不迟疑地?折身回来,重新?坐到她身侧,更用力地?将她揽在怀抱中,不由分说,两手替她捂着耳朵,说:“稚陵,记得……不好么?” 她还?想要?挣脱,可这次却拗不过他的气力,他有了防备,她也挣不开了。她抽着气,低声地?,断断续续说:“记得,好痛苦。” 即墨浔的长睫轻轻颤着,红烛在灯台上静谧燃烧,偶尔噼啪地?爆一下。他微微低头贴近自己的手背,低声说:“若连你也不记得,世上便再没有记得的人了,这段记忆,也会?彻底地?被?人遗忘。若只是痛苦回忆,不记得也就罢了,倘使对你来说,很美好,很眷恋,很不舍……轻易忘掉,何尝不痛苦。” “……”稚陵怔怔没有说话,却恍然在想,除了那一年?的风雪夜,往日的记忆,于她来说,便是不可轻易割舍的宝物。若真的忘了,……如他所言,又何尝是好事?连自己最珍视的时光都无法记得,一片空白地?活着,……正如行尸走肉。 她静了下来,呼吸仿佛也跟着平缓许多?,目光直直地?落在窗边那盏红烛上,原来一梦到了这么晚,分明才睡过,现在竟又觉得犯困。 听说,人在觉得安全的时候……就会?犯困。 想到这个说法,她不由心头一跳,不可置信地?微微摇头,暗自想,不可能,怎么会?……怎么会?是因为他呢!? 总不能因为即墨浔生得高大,骑射一流,剑术很好,就觉得他在身边很安全吧—— 她这般胡思乱想以后?,蓦然地?想到了一件事,或者说,就是此前即墨浔问了她两次的那个问题。 “所以你千里迢迢地?过来,是为了什么?” 即墨浔似乎微微一僵。 她便要?扭过头去?看他的神情,谁知他的力气却大,固她很紧,没有办法折回身子,她只好又问了一遍。 可以感受到即墨浔的指尖落在她鬓边有些轻轻发颤,他良久静默,忽然说:“当然是因为后?悔放你和钟宴走了。” 他轻笑了一声,嗓音格外地?轻,像一片鹅毛雪,说:“是了,秋后?算账,是该算一算。” 风雪声渐渐地?小了,下半夜或许会?雪停,但之后?的天气……却也说不准。没人想到宜陵今年?竟会?下雪——上一回下雪已经是二十年?前。 即墨浔的目光缓缓从她的乌黑长发,慢慢挪向她瓷白的侧脸,挪向她紧紧合在一起的手,最后?挪向她正在望着的菱花窗外。 看不清雪落的样子。 他想,这个时节,渡江会?很冷,不如等开春罢。 他还?能等。 稚陵一听即墨浔提及了算账,心里自然而然地?想到,她跟钟宴两个人是怎么来到宜陵城的。 便是那日秋狩……借着一场山雨欲来的天气,他们纵马出了灵水关?,谁知遭遇了莫名其妙的杀手,两人险些丧命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小山村。 即墨浔恰好出现。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一把将她和钟宴两人拉出了那个混乱的斗室里,后?来……即墨煌带着人接应他们。她心一横,在即墨浔因为重伤昏迷不醒时,和钟宴两人离开了灵水关?,沿着运河南下,这般,总算离开了即墨浔的桎梏。 现在他……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在今年?的冬至到宜陵城来。 她万万没想到。 若是她早知道?他会?来,甚至在不久之前还?身负重伤的情形之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仍然不顾舟车劳顿前来,——她一定和钟宴直接回到西?南,从此天高任鸟飞。 哪里会?像今日一样,重新?落在他手心里!? 不过,若她不曾回来,便也不曾知道?他做了这些事,更无从得知自己的家竟然被?人霸占了长达十六年?之久。 若不出这一口恶气,想必她心里也始终觉得不舒坦。 思及至此,她登时觉得,即墨浔说什么秋后?算账,分明该她算账! 大抵是怒火冲天,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他的怀抱,反手推开他,正要?嘲讽开口,却不想她这么一推,即墨浔脸色苍白,纸做的一样往后?倒去?,胳膊肘撑着床榻,眉头紧皱,低低喘着气。 第108章 稚陵听出是钟宴的声音,微微笑了笑,说:“阿清哥哥,你进来吧。” 钟宴这才?进了屋子,却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稚陵不知他在看什么,便问他。 钟宴目光一闪,说:“没什么。刚刚……陛下他怎么走得很急?” 稚陵微垂下?眼,说:“谁知道。……” 她看钟宴没再追问,只含笑坐下?,他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篮子,说:“阿陵,我煮了点红豆粥。”说着,舀了一碗,轻搁在小?案上。 稚陵转而抬起了亮闪闪的眼睛,喜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确有点饿了。” 稚陵也?坐在了软榻上,低头吃粥,忽然?看到地?上竟落下?了一只墨绿色兰草纹的锦囊,她拾起一看:“这是……” 这个位置,看起来像是即墨浔刚刚呆过的,是他落下?的……?她凑近嗅了嗅,是她极熟悉的兰草香——她以前很喜欢的熏香。 钟宴便伸手说:“给我吧,我一会儿拿下?去还给陛下?。” 稚陵点点头,没有多想,把锦囊递给钟宴,继续闷头喝粥。 一边喝粥,一边听钟宴说,缪家母女两人,原是从前她家里的远房表亲,仗着这一层皇亲国?戚的身?份,得幸捡到这么个便宜,替她家守宅子。 钟宴有些无奈道:“这一回她们母女俩怎么也?想不到,‘大水冲了龙王庙’……” 稚陵一想起此事便气得脸色不好看,恼着搁下?了瓷勺,说:“不都是因为有人瞎了眼。”她顿了顿,实在很难不去想宜陵城里甚嚣尘上的那个流言,说这缪娘子她至今不嫁,便是因为与京中贵人不清不楚,她自个儿都承认了。 愈想愈恶心。 任是表面上多么风光多么斯文?多么克制的人物,背地?里指不定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寻常男人里,有几个能做到守身?如玉的——何况是守上半辈子。 钟宴见她似又因此闷闷不乐,有些懊悔跟她说这些,收拾了杯盏,轻声说:“阿陵,三?更天了,你伤了精神,要多休息。我就在楼下?……” 说着,他起身?便要下?楼去了,却忽然?一顿,回头又蹙眉多关心了一句:“阿陵,今日身?子感觉怎么样??” 不提时,稚陵还没有发现,他这么一问,稚陵恍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低声地?说:“今日……似乎好多了。” 钟宴也?微微一笑说:“嗯,你的气色的确好一些,很红润。” 稚陵被?他目光看得脸上一热,别开目光,说:“一定是……是红豆粥罢。” 钟宴含笑望她一眼,这才?缓缓转身?下?了楼,却想起什么来,下?楼时,攥了攥那枚锦囊,里面应是放了香草,好像还有别的柔软质感的东西。 钟宴找到即墨浔的时候,他正在回廊下?看雪,或者说,单纯地?搬一把椅子,坐在廊下?,撑着腮发呆。一旁的小?桌上零星摆着杯盏,他似乎刚喝了一盏,但?不是酒,是茶。 是茶,便不会喝醉。 钟宴道:“陛下?。” 即墨浔撑着腮的手臂微微一动,他抬起眼来,身?侧的冷面侍卫立即行礼告退。廊下?很静,夜半三?更,只有院门前挂的灯笼绰约光影隔着缥缈雪幕照过来,显得幽静极了。 他没有困意?,又抬手斟了半盏热茶,自顾自喝了两口,淡淡说:“你不去陪她么。风雪很大,她会害怕。” “阿陵不是小?孩子。”钟宴微微蹙眉,即墨浔动作似乎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却看到钟宴将锦囊递给他,“这锦囊,陛下?要收好了。” 他眉眼微垂,接过锦囊,说:“多谢。”他拆开锦囊,夜色深浓,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指尖碰到便能分?辨,还在。 他轻轻笑了笑,将锦囊重新收在了怀中。 方才?被?稚陵推了那一下?,恰好碰的是他胸口旧伤,他落荒而逃,顾不得其他,扶着阑干,哇的呕出一口血。他唯恐慢一些,要给她看到。 他真是很舍不得在她心里那无所不能的形象。 能叫她在每一次冥冥之中愿意?倚靠他。 后半夜雪渐渐小?了,他们两人在廊下?干坐一夜,下?了一夜的棋。不点灯,盲下?。 那小?太监担心陛下?的身?子,过来低声劝着他们去休息,他们却并不理会。直到天色逐渐明亮,雪光荧荧中,终于看清了棋盘局势,竟是黑白胶着,不分?胜负。 即墨浔拈起黑子,悬在棋盘上半晌,正要落子,冷不防一阵咳嗽,棋子也?啪嗒掉下?去。 小?太监慌里慌张给陛下?他端来了热茶,陛下?兀自喝着热茶,却道:“不早了。不下?了。” 钟宴望着这棋局,即墨浔那一子落得不偏不倚,反而让他陷入了困境,既然?即墨浔胜利近在眼前,他……为什么又不下?了? 君心难测,钟宴疑心是他害怕要输给自己,以至于在稚陵跟前跌了脸面,所以不继续了。 他轻声叹息,那一年,在金水阁……也?是与即墨浔下?棋。她就在金水阁的屏风后躲着,风把她的绢帕吹过了屏风。这样?多年,不知与即墨浔下?过多少次棋,后来,再没有那时心境。 —— 稚陵睡醒以后,习惯性地?要打水洗漱,刚迷迷糊糊走了两步,猛地?意?识到这里和往日呆的地?方不一样?,困意?陡然?清醒,望着妆镜台,指尖轻轻地?抚摸过去,镜子里自己依然?和当年十六岁时别无二致,除了眉心殷红的红痣以外。 她在妆镜前梳头,却有人敲门,是个女声:“……姑娘,热水。” 稚陵只当是仆人过来,温和打开门说:“进来吧。” 谁知在门口看清却是缪老太太和她女儿缪娘子,一时愣了愣,旋即拧起眉,便要关门,只见缪老太太慌忙放下?提着的热水,撑住了门,脸上赔笑,十分?客气,说道:“姑娘昨夜还睡得好么,睡得惯么?老身?给姑娘还炖了一盅燕窝,姑娘待会儿就能喝……”说着,示意?缪娘子她端来。 稚陵不发一言,冷眼看着缪老太太母女半晌,心道只怕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与这母女上辈子无甚交集,却莫名其妙的沾了一身?腥,委实可气。 缪老太太果然?在她冷冷目光底下?没有捱太久,就着急自己交待了:“姑娘,求姑娘在陛下?跟前……” 稚陵似笑非笑地?打断她:“求情?说好话?抑或是放你们一马?” 缪老太太忙不迭点头,卑躬屈膝,要多恭敬,有多恭敬,低声下?气说:“姑娘大人大量,那日我们……我们不知姑娘的身?份哪!只是个小?、小?玩笑……”她讪讪一笑,缪娘子她连忙也?跟着附和:“是……是啊,奴家只是跟姑娘开个玩笑。” 稚陵冷嘲说:“玩笑?我这个人,开不起玩笑。”说着便要关门,怎知又被?缪老太太给挡了一挡,她着急道:“姑娘,算老婆子求你了!” 缪家母女压根也?不晓得稚陵的身?份,只是晓得开罪不起,昨日那事发生?后,缪老太太提心吊胆一整日,生?怕牵连到自己的荣华富贵,——退一万步说,荣华富贵若是失去也?就罢了,只恐性命都要丢了。 稚陵不欲多言,心里一想到缪娘子不清不楚的那个传言,便如鲠在喉,气性儿上来了,啪的一声关上了屋门,把她们两人都关在了门外,心里恼恨想着,她们怎么还在她家里呆着,怎么还没走。 她扣上了门,听到有下?楼声,又徐徐走到窗边去,黎明时分?,下?了雪,冬天的天色要明亮一些,洁白雪光中,可以望到院子里,一玄服男子正在练剑。剑气萧瑟,划过时,雪风乍起,飘飘起了一层白而密的雪幕。 时过经年,即墨浔这个习惯竟然?保持这么多年,委实难得。 他的剑益发萧瑟冷厉,从前还有许多花里胡哨的招式,看起来格外晃眼,现在通通都没有了。 剑光幢幢,逐渐落幕,稚陵见他收剑入鞘,一边往小?楼这边走,一边想要抽出绢帕拭汗。稚陵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绢帕也?落在这里了,——对了,是昨日,他抽出来,给她擦眼泪的时候,她回过身?,在软榻上找到那方绢帕——果然?,她就看到他从怀中没有找到绢帕,动作一顿。 谁知这时,却看到另一道女子身?影着急忙慌地?向即墨浔走过去,还递过去一方帕子,依稀听到几个字眼,似在说,她炖了燕窝。 稚陵登时深吸一口气,将软榻上的绢帕团成一团,扔下?了楼,立即关上了窗。 那绢帕飘飘忽忽跌下?来,被?风吹到了即墨浔的怀中,他愣了一下?,怎地?它会从天而降——却看楼上那扇窗,心里明白了一二,再没顾得上其他,三?步并两步要上楼去。 缪娘子难得鼓起了勇气去勾搭元光帝,却没想到对方一个正眼也?没给她,更是让她滚。她想她可不能就这么滚了,否则……否则,一点儿希望都没了。由奢入俭难,她哪里舍得这荣华富贵。 即墨浔匆忙上了楼,怎么叫门,里头却一片安静,没有声音,更不必提开门了。 稚陵独自坐在妆镜前,一下?一下?梳着头发,心不在焉,即墨浔的声音逐渐消失,过了好一会儿,另一道声音响起:“阿陵,是我。” 这声音是钟宴的,她才?起身?去开了门,谁知道一开门,赫然?是即墨浔率先踏进门来,先她一步抵住了门,钟宴在他身?旁,大抵迫不得已过来替他叫门。稚陵心里压抑许久的火气一下?子冒出来,说:“找我干什么?!” 第109章 稚陵说罢,即墨浔愕然了好一会儿,似没想到?她要这么说。他立即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传言荒谬,不可信。” 她反唇相讥道:“你怎么证明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即墨浔沉默一阵,难得流露出这般为难的神色。漆黑的长眼睛里?闪了一闪,作?势道:“我?叫她来对质。” 稚陵说:“强权之下,黑的也是白的。”说到这里,她卡了一卡,也并没有想到?,自己要这?么执着这?个问题,这?样咄咄逼人。可她——这难不成还成了她的错了!? 于是便咬咬嘴唇,撇了头去?,正欲说话,不想,即墨浔沉默半天以后竟说:“你若不信的话……” 他抬起手解开了玄袍领口衣扣,喉结一滚,续道:“你……你试一下就知?道了。” 稚陵闻言,复又看他,问:“试什么?”这?才看到?他半敞开的领口,和因为?呼吸急促,正起伏的结实胸膛,不由得呆在原地,瞪着他道:“你——” 他似笑?非笑?,嗓音哑了些,向她迈了一步:“当然是,试一下……我?。” 他说着似乎很认真,甚至手搭在了腰带上,注视她,一面宽衣解带一面慢条斯理地说:“稚陵,你验一验,自然就知?道了。” 他的阴影覆上来,稚陵心慌意乱,望着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豆大的汗珠子顺着他跌宕锋利的侧脸一路滚下来,啪嗒滴在她的颈项间,少?有的,让她心中模糊地浮现出,已经时隔了十?几年的,久违让人面红耳热的情.事。 她心头蓦然漏跳了一拍,指尖都?跟着微颤,怔忪之际,即墨浔抬手来碰她的发丝,却听到?外头一阵喧嚷,将这?旖旎心跳全打断了。 原来是负责祭祀的官吏在院门外和那白脸小太监说话,小太监不放他进?来,那官儿急赤白脸的,彼此便嚷嚷了起来。 今日是冬至,原计划中,就是要去?祭奠二十?多年前战死的裴家满门。 爱屋及乌,是明眼人都?瞧得出的道理。只?有宜陵得此殊荣,全是为?着先皇后,纵然是陛下当年他自己的封地,这?样多年,他也从来不曾回去?看过,更不必提像宜陵一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却特?意留了个专营贸易的渡口,一扶再扶,于是一衣带水,水路畅通,商旅往来络绎不绝。 即墨浔想起此事,捋她发丝的手堪堪顿住。这?桩到?嘴的情.事也告吹了,稚陵只?猛地拨开了他的手,踉跄地闪躲到?了一边,贴着门框,欲言又止,半晌,却觉得自己对他还有反应,委实……委实又可气又可耻。 又……又没办法。 即墨浔思索片刻,看着稚陵,复却垂眼,修长手指重新缓慢地将腰带束紧扣好,淡淡地说:“……一起去?罢。” 说着,打开门,钟宴没有走,却第一眼就看到?即墨浔半敞开的衣领,以及那鲜少?见光的纵横交错的细密伤口。他似乎刻意地在自己跟前扣好了衣领的扣子。 钟宴心头一紧,种种猜测,纷至沓来。 他接着见稚陵也踏出屋门,他悄悄打量了一阵,她脸色微微泛红,心里?的揣测愈甚,不禁黯然地想,他与?稚陵相处时,始终不曾有什么起伏,比起恋人,更像是兄妹。 她那样温柔知?礼,……对谁似乎都?很平和,喜怒哀乐,都?那么的淡。唯独即墨浔,仿佛他有某种说不清的力量,叫她心绪起伏,叫她……爱恨交织。 他欲言又止地咽下了想问的话。 今日仍在下雪,雪势甚急,天色阴沉沉的。 在家庙祭祀完,已经过了午,雪风浩荡。稚陵独自去?了父母兄长的坟前。这?地方幽寂冷清。没有其他人来,积雪深深,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轻抚墓碑,坟前种了森森松柏,现在已有一人高了。 碑很冷。她轻轻叹息,拿起竹扫帚扫了扫墓前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半晌无言,呆了很久很久。大抵是站久了,手脚僵硬,刚要转身,却结结实实地往前一摔。 结结实实被一双臂膀揽住,——或者叫做垫住。 因着她扫干净了积雪,她与?对方两个人齐齐地摔在硬砖地上,耳畔似乎有闷哼声,稚陵愣愣看着被她压住了的男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还没有问他怎么在此,却看他捂了捂右臂,眉心微蹙,强行支起身,墨色斗篷上的雪天女散花一样泼开,想来,他在暗处,不知?也站了多久。 稚陵犹豫之下,要伸手搀他,他却避了一避,反而?问她:“有没有伤着哪里??” 稚陵自己检视一番自己,刚刚他伸手很及时,她没有伤到?。只?是看他脸色泛白,右臂……右臂也许摔得不轻。她下意识说:“让我?看看……” 他却一怔,漆黑长睫一颤,却半侧过身,松开了左手,轻咳一声说:“没事。” 只?是将手往袖里?缩了一缩。 他转移话题道:“我?想你会来这?里?。” 稚陵不作?声,但却没有甩下他快步离开,缓缓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万籁俱寂,稚陵说:“我?以后不会再来这?儿了。” 他没有问为?什么。 一路上,雪愈下愈急,劈头盖脸地下,他在她身后,望见她乌黑头发上覆了一层薄雪,仿佛白头。他不由得想,他这?一辈子,也无法看到?她白头的样子了。 —— 即墨浔说是没事,等回到?宅子,那冷面侍从奉来一封上京来信,他却犯难。大夫来看,说是地面坚硬,伤了手腕,短时间里?没法提笔写字。 但这?封信是太子殿下千里?迢迢写的送来,关切一番他爹爹的近况,以及他娘亲有无回心转意的迹象,并说除夕的宫宴预备请的舞龙班子,是定给哪一班好。 即墨浔屡次三番要提笔都?失败了,怎么也不曾预料到?,偏偏孩子今日来信。 稚陵原本没想要看即墨煌的信,只?是即墨浔的手因为?她而?伤了,于情于理——她不能就这?么薄情地不管他。何况,上回他在那小山村里?救了她跟钟宴,他们俩溜之大吉,已经算不上很道德。她暗自想,她的确做不到?即墨浔那么薄情冷血。 如今他死乞白赖地赖在她家里?,别人没本事赶他走,她也没本事叫他滚,看在他受了伤的份上,更不好让他露宿街头。 ——以他的身份,他不可能露宿街头;但以他不要脸的程度,却极有可能站在宅门口不走。 稚陵她还有一项临摹字迹的本事,此前临摹过即墨煌的字迹,帮他哄骗他爹爹;现在却要临摹即墨浔的字迹,帮他安抚儿子。 稚陵胡思乱想好一阵,蜡烛的光焰一晃,她回了神,见白面小太监已经准备好了回信的纸笔,即墨浔拉她在书案前,他坐在太师椅上,却拉着她也坐在他怀中,稚陵立即要挣扎起身,怎知?他按下她,只?佯装正经说:“稚陵,正事要紧。” 什么正事?!稚陵忖度,他这?倒像是她想歪了,郁郁地提了笔,蘸了墨,说:“你念,我?来写。” 即墨浔语速很慢,等她写完一句,看上一眼,才继续说下一句。回信么,自然要回答信上所问,所以他先跟即墨煌说,他很好,没有事云云。稚陵写字的手一顿,笑?出声,即墨浔说:“在笑?什么?” 稚陵说:“他那时也是这?么写的。果然是亲父子。” 即墨浔轻咳一声,接着念,便是说,煌儿不必担心,你娘已经回心转意了,今年会回京跟我?们一起过除夕。 稚陵手一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恰对上了即墨浔漆黑的长眼睛,他眼中含着淡淡笑?意,只?是催她写下来,稚陵说:“我?何时答应你要回京——” 即墨浔眼里?笑?意霎时换了哀愁,幽怨地望她,神情难过地轻声叹气,垂下长睫,嗓音很轻:“只?是哄哄他。下个月便过年了,他心里?有个盼头,不会难过。” 稚陵哑了哑,却默默地将这?句谎话写了上去?。 等写完这?封信,晾干墨迹,立即便封好拿去?送回上京城。 出了书房的门,才惊觉天色已很晚,稚陵终于发现回来以后,原先霸占她家的缪家母女已经不见了。 也没看到?钟宴。 院子找遍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回头去?问即墨浔,即墨浔淡淡挑眉说:“哦,大概是回家了吧。他在这?里?,不是也有宅院么?他不会无家可归的。” 无家可归的只?有他罢了。 “那,那其他人呢?”稚陵问道,却看即墨浔抬起眼来,说:“处理了。” 稚陵说:“这?样快?” 他不置可否,淡淡嗯了一声。 昨日没处理,是叫人去?彻查,看看她们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又顾及着,她们毕竟跟她沾亲带故,或许要问问她的意见;但今日他改主意了,稚陵连对他都?有几分心软了,倘使给她处置,她说不准要高拿轻放——他便决意,直接处理干净了。 这?样一来,那些谣言,也可一并消失,还他的清白……。 稚陵心想,她的确没他冷血薄情,手腕强硬。她转头上了楼,明日再去?找钟宴罢。也不知?道即墨浔几时才走——难不成真像他所说的,他后悔成全他们俩,于是过来横刀夺爱? 她这?一夜心乱如麻。 那封回信足足写了三四页纸,字里?行间,全然都?饱含着希望美好,跟即墨煌描摹着一路南下的风景人物,奇闻轶事,大好河山,又说除夕将至,宫宴上准备的舞龙舞狮子,若他喜欢,哪个班都?可以安排着在宫宴上演一遍。 第110章 雪停了,但天气依旧阴沉,只怕要下到腊月里。 稚陵回头向门外看去,冷风灌进?来,她?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脸色微红,钟宴连忙关紧了厅门,稚陵静了一会儿,问他:“那他,没说什么别的么?” 钟宴迟疑了一下,敛去目光,微微摇头,伸手揽她?,轻声道:“不要多费心神了。” 稚陵说:“我只是觉得奇怪。” 钟宴沉默了一会儿,开解她?说:“没什么奇怪的?,朝中事务繁多,太子殿下毕竟还年轻,有些事,把握不?住分寸。” 稚陵没再说话。 她?想,没有了他,一切都很好。 日子平静得像一条涓涓细流,日复一日地流淌着。她?也不?必担忧他再来死?缠烂打——至少现?在看来,他也许已经放弃这个念头了。 这些年,他的?性子,的?确变了很多。 若是从前,他不?会放弃,也不?会低头的?。 许是因宜陵今冬这场大雪,冬至过后,稚陵的?身?子每况愈下,好不?容易有的?一点起?色,现?在却恢复了原状。病得不?至于会死?,可半死?不?活地活着,叫人看不?到什么希望,像宜陵的?天气一样阴沉。 每日多数时候都在楼上徘徊,眺望远处,并期盼着雪早一些停,期盼出太阳。 但太阳只偶尔露面,阴翳天气让人愈发烦闷,稚陵十?分痛恨自己?有一颗向往偌大天地之心,却配了一副病恹恹的?一步三喘的?皮囊。 时近除夕,宜陵城日进?一日热闹起?来,大街小巷全挂上了红灯笼。稚陵在宅子里左右无事,自己?也扎了几只红灯笼,挂在门口,添了几分生气。 钟宴回来时,又带来几位眼生的?大夫。稚陵放下了剪纸,轻声叹息,伸出手由他们?来诊脉。大夫要问什么,她?几乎都倒背如流,于是和缓开口,把他们?要问的?答案提前说毕,留下大夫们?卡了一卡,末了,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医术不?精,别无办法。 钟宴送了大夫们?出门离开,回来时,稚陵又已拾起?精致小巧的?银剪子在剪窗花。她?垂着眼,唇角弯着温柔的?笑意,笑说:“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结果,与其每日奔波……你不?如陪我剪几张窗花来得实在。” 钟宴缓缓地走近,在软榻另一侧坐下,喉咙却一哽。半晌,他垂下眼说:“好。” 说着,拿起?笔,在红纸上勾画起?花样子。他画画得好看,描花样子也触类旁通的?好看,稚陵间?或抬头看了一眼,他画这年年有余画到一半,却不?知在发什么呆,她?伸手推了推他:“这抱鱼的?胖娃娃……也能把你的?魂勾走么?” 钟宴才猛然回了神,跟稚陵四目相对,见她?明眸顾盼,正含笑望他,不?由得歉然笑了笑,解释说:“今日我听说宜陵城来了一班南边儿来的?舞狮子的?,过几日,会在城北表演……” 他见稚陵向他眨了眨乌浓漆黑的?眼睛,没有等他说完,便迫不?及待说:“那我们?一起?去看罢!” 钟宴应声,复又问她?:“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要不?要写封家书回京,给丞相和夫人?” 这几个月,每月一封报平安的?家书倒是没断过,稚陵说:“是呢,这个月还没有写。……上次爹爹他回信写了那样多,说要辞官带我娘也到这边来,只是要周转周转。不?知道他老?人家周转好了没有。” 稚陵一边说,一边剪着红纸,钟宴顿了顿,随意笑说:“年底事情多,若要辞官……恐怕不?容易。” 稚陵点点头,说:“是呀,我不?在京里,我爹爹他一定?就专心致志地从早忙到晚,换成我,我也舍不?得放他致仕辞官。” 除夕那一日十?分幸运地没有下大雪,出了太阳,暖洋洋的?太阳照下来,整个人仿佛都要暖得融化了,屋檐附近有滴滴答答的?化雪声,稚陵说:“幸好没有下雪,不?然也出不?了门了。” 他们?俩一起?做了一顿家乡风味的?团圆饭。她?想,今年看似没有团圆,实则也算团圆。 太阳尚未落山,但各家各户门前已经响起?炮仗声,炸得连片响。稚陵裹着厚重的?狐毛斗篷,踩上羊皮小靴,捂着耳朵跟钟宴两个一并出门,去城北看舞狮子。 她?笑盈盈地侧过脸来,在漫天的?炮仗声音里说:“等会儿我也想放!” 四周太嘈杂了,说话得很大声才能听到。 他也大声地应了个好。 到了城北的?时候,夜色初临,暮紫的?晚霞像一条异常艳丽的?光带弥散在天边,江边有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升起?,在天幕上绽放。 锵锵锵好几声锣鼓响,舞狮子的?艺人敲锣打鼓地开场,这里四下挂满了灯笼,一片喜气洋洋,光海生花。 人头攒动,得踮着脚才看得到,稚陵踮了两三下,最后被钟宴背起?来,终于可以看得很清楚了。这班舞狮子的?据说从南边沿海来,叫做“醒狮”,和北边的?有些不?一样。 只见这狮子将醒未醒,半睡半昏,摇摇晃晃走了半圈,却忽然间?“醒”了过来,眨着眼睛,一扑一扎一跃,动静分明,简直人狮合一,活灵活现?。稚陵看得新鲜,正看到兴头上,也从怀里掏出些铜板掷到台面上去,冷不?丁的?,眼前蓦然浮现?出了那一年在召溪城的?街头,看到的?舞龙舞狮子。 她?怔了一怔,片刻间?,那舞狮子的?又一连做了好几个逗笑的?动作?,人群里喝彩声此起?彼伏。稚陵愣怔着,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烟花不?堪留,漆黑的?天幕上,只开一瞬,就谢了。 哪怕今夜,烟花声响了一整晚,也留不?住一分一毫。 翻了年,稚陵没多久收到了爹娘的?回信,信上的?确如她?所?料——爹爹说他暂时还辞不?了官。 钟宴笑着说:“瑞雪兆丰年,但愿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丞相他也可少操劳些——早日辞官。” 日子进?了正月,天气一日比一日要好,宜陵城在江东一带,春暖花开的?日子总归比上京城早很多,稚陵觉得漫长寒冷的?冬季总算要结束了,那日她?看到院子里的?梨花树隐隐开始发芽,便满心期待着梨树开花。 饶是树木都开始抽枝发芽,她?的?身?子却好像还留在去年那个寒冷的?冬季,没有一点好转。她?暗自叹气,想着,可见人和植物有时并不?相通,并非有好天气和阳光甘霖就能生机勃勃,——但没有这些,又一样会死?气沉沉。 她?还惦记着她?要渡江去桐山。钟宴说得等她?身?子好一点才能出门,她?便想——昨日比今日要好一点,但昨日已经过去了,说不?准明日比今日还要差,不?如今日就去。 但她?这个说法被钟宴否定?了。 稚陵抬手剪着梨花枝叹气,故意在钟宴跟前儿自言自语:“这个时节,桐山上,满山桐树一定?都长了新叶子了罢……碧油油的?,肯定?好看。” “草长莺飞二月天,我的?纸鸢,我的?纸鸢……” “也不?知道江南那边,这个时节,吃什么点心呢……?” 钟宴终于有一回没有忍住被她?逗笑,万般无奈说:“今日看起?来要下大雨,等雨过天晴了就去,好不?好?” 稚陵欢欣雀跃地答应下来,拢了拢狐裘的?衣领,望着阴沉沉的?天,又满心期盼开始下雨。 每下一场春雨,似乎院落里的?草木就又绿了一些,高了一些。春雨淅淅沥沥的?,她?在菱花窗里眺望,宜陵城的?黛瓦白墙都在濛濛烟雨中,她?看了半晌,刚要回头时,钟宴的?声音连忙阻止她?:“阿陵,别动——” 说着,稚陵立即僵住,没有敢回头:“啊,怎么了?” 钟宴低笑着说:“……没事,别紧张。快好了。”稚陵这才听到身?后有落笔极轻的?声音,刚刚她?走神,没有发现?,他在作?画。 没有等很久,钟宴才说:“好了。阿陵。” 稚陵抬手揉了揉颈子,回头看,烛灯明灭,铺展在长案上的?画卷上,墨迹未干,赫然画的?是她?。 惟妙惟肖,稚陵拎起?了画卷,点评说:“钟大画家,你画技愈发精进?了。” “唔,”他笑了一笑,搁下了笔,趁她?在欣赏画卷的?时候,冷不?防地从她?背后圈住了她?的?腰身?,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处,低声笑说,“那是我们?阿陵好看,好看的?人,怎样画,都好看。” 雨声不?绝,天彻底放晴时,已是阳春三月。 三月初,草木欣欣向荣,稚陵终于可以渡江去桐山看看,心里期盼得不?得了,早早就在雨天里收拾好了行囊。她?想,此去也不?知能否见到书上所?写的?那个得道的?高人、那位曾经指点过她?爹娘的?桐山观主—— 不?管怎样,去桐山看看满山的?桐树也不?错。那本在书摊上买的?游记上说,“春至桐山,则满山桐叶绿”。在春日里,绿叶幽幽,想来格外好看。 他们?一早渡江,朝霞满天,日出于东山,浩浩江水滚滚东流,没有起?什么太大的?风浪,那渡船的?船家还寒暄说,这样早就渡江,两位客人是要去哪里? 稚陵说,要去桐山。 那位老?船家笑道:“桐山?桐山好啊,那位桐山观主真是慈悲心肠。只是……” 稚陵问道:“只是什么?” 船家说:“只是他近日好像闭门不?见人,两位若上山,恐怕也见不?到他。” 第111章 三月初三,江边水岸游人如织。 桐山脚下竖着一道山门,汉白玉雕砌,在三月春光里焕然泛着刺目雪白。周遭桐叶碧绿如滴,山风时过,便哗啦啦一片响声。 山门旁则有一支立柱,稚陵格外?多看了一眼,却看到立柱上一圈深痕,另有小字镌刻“系马柱”三字,她?想了想,笑说:“难道是说,过山门的都?要下马才行?” 钟宴的目光微微一闪,想到了些往事。元光三年的冬天?,即墨浔亲征,带着她?,渡江杀奔金陵,……后来,他自己一个人回来,“她?”不知去向。 彼时的传言五花八门,有说她?羽化成仙了的,也有说她?根本不存在的……总而言之,没人知道皇后的去向。即便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侍从,也对元光帝消失的数日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不过他当时的确来过稚川郡——那么,他来过这?里么?来这?里,求仙问?道? 钟宴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他眸子含着些许笑意,回应她?说:“也许是罢!看这?一圈痕迹,当年栓马或许栓了很久。” 稚陵说:“不知道马有没有事。” 山路两侧,桐叶在小径上落下一片疏密相间的明亮光影,行走?其间,仿佛穿梭在清澈水影里。 稚陵抽出第四方干净的碧绿手绢儿拭去额头的汗,喘着气说:“怎么走?了这?么久……连个鬼影子也看不到。” 钟宴停下了脚步,望着她?,担忧道:“阿陵,我?背你罢。” 稚陵摇摇头,乌浓目向他嗔了一眼,黑浸浸的,参差的影落在眸中,道:“我?哪有那么虚弱。今日我?感觉好?多了——喏,都?走?了这?么远。” 她?回头指了指来处的山门,山门都?已隐没在了重重绿树里,望不见?了。 桐山离江很近,在这?半山腰上,依稀还能听到江水声鸣。 稚陵抬起眼望着山间小径,延入翠林深处,古苔横生,斑斑点点的树影参差落在身上,她?暗自纳闷,怎么今日一口气爬了这?么久的山却没有要晕的迹象?难道这?传闻中的“仙山福地”,当真如此立竿见?影……?倘使如此,以?后可以?搬到这?里来住,——稚川郡这?些年也益发繁华起来了。 三千石阶尽头,矗立着一座颇显古旧的道观,观门上古拙字体题了“桐山观”三个大?字。 观门虚掩,一树雪白梨花探出院墙,泱泱的像是雪白悬瀑,明媚阳光照下来,灰白的老墙便印出几段梨花横斜的枝影。 稚陵和钟宴两人上前敲门,半晌却只听到个青年声音应了,由远及近,开了门,先客客气气地颔首,说:“二位到访敝观,有何贵干?” 钟宴道明了求见?观主求医问?药的来意,这?年轻道士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姓薛?” 稚陵下意识应了:“你怎么知道?” 这?年轻道士却微微一笑,只客气回绝他们道:“两位不巧,近日敝观不开,两位若想见?观主,怕要过些时日了。” 道士一边说着,一边要关?上门,稚陵向里瞥了一眼,什?么也没有瞥到。 然而冥冥之中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告诉她?,那位观主分明就在观中。 钟宴便问?他:“既然不开,为什?么留个门呢?” 那年轻道士笑了笑,解释道:“师父命小道在此等人。师父料到薛姑娘要来,云游前,提前叮嘱了小道。薛姑娘若来,可等明年此时……” 他云云一通,目光十分真诚,倒叫稚陵跟钟宴面?面?相觑,稚陵蹙了蹙眉头诧异着说:“令师尊连我?们要来,也算到了?” 年轻道士点了点头,作势仍要关?上观门,稚陵又连忙拦道:“诶……等一下。” 道士的关?门动作一滞,目光似在询问?她?还有什?么事,稚陵笑道:“我?们远道而来,不知能否在贵观讨杯水喝?” 她?声音又轻又温柔,令人恍惚就想起这?般明媚春光下正盛放的繁花。 这?年轻道士犹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这?……好?吧。两位请随我?来。” 说着,侧过身,请他们两人进观。 稚陵和钟宴跨进门中,亦步亦趋跟着那年轻道士向里走?,到了前堂坐下,道士说:“二位稍等片刻,勿要随意走?动。” 稚陵却想起在观外?看到,这?观中栽了一株梨花,便想去看看。她?对这?道观,总有一种说不明白的熟悉感,甚至晓得,那颗梨花树,就在右手边一转,几十步开外?,她?照着直觉向那边走?,果见?这?树白梨花映着湛蓝天?空,白得格外?刺眼。 稚陵抬手挡了挡阳光,缓缓走?近梨树,霎时一阵山风骤起,梨花若雪,纷纷飘落,她?弯腰捡了两三朵被吹落的花,拿手绢包好?,转身时,猛地撞到了谁。 稚陵踉跄一下堪堪稳住。 雪衣银带,在这?般春光明媚的天?气里,白得异常刺眼,梨花花瓣落在他的头发上,又顺着他泼墨般未束的长发滚下来,雪衣乌发都?在山风里凌乱飞舞。他甚至赤着脚,宽大?重叠的白衣垂在脚踝,一双脚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底下。 明明是白天?,但他像一只鬼,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稚陵吓了一跳,倒抽一口气,抬眼对上了那人漆黑幽湛的狭长眼睛,他眼中含着一些道不明的情绪,不等她?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地将?她?环在怀中,又二话不说地松开她?。 弄得稚陵很摸不着头脑。 她?疑心自己见?鬼了。 她?从未见?过即墨浔这?样的装束。 和鬼别无二致。 好?半晌,他长长望着她?。山中有虫鸣,有鸟啼,有风吹得万顷桐叶哗啦啦地响,独独他一言不发地,只管长长望她?。 稚陵心里较量再三,终于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心口,见?他皱眉,确认了他是个大?活人。 他嘴唇苍白地开口,嗓音一贯的低沉好?听,夹杂在山风里:“稚陵。我?等你很久了。” “等我??”稚陵愕然了一下,难道他早知道她?要到这?里来求医问?药? 他“嗯”了一声,目光微垂,似乎想到什?么,宽大?白袖中匿着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片刻前,桐山后山险峰的高塔之上,焚香两柱,观主抚琴,弹的是一曲清心经——他却心神不宁。 观主说,倘若今日她?不来,他所求之事,便就此作罢。 但他不能这?么作罢。 他等候良久,忽然间心头一动,鞋都?没穿,直下了高塔险峰,从那线窄阶一路急赶,赶到前殿,冥冥之中,他想,她?来了。 他果然在这?里看到她?。 身后不远处,仙风道骨的老观主远远望着梨花树下两个人,幽幽叹息:“天?意。” —— 对于在桐山上重逢一事,尽管即墨浔自己嘴很严实,一句话也不说,但稚陵自己揣测了几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他也听说这?里治病很灵验,于是来此求医,看看能否医好?他心口上那道据说很多年不愈合的伤口;第二种可能,他既然说在等她?,难道是找桐山观主作法求姻缘复合么? 她?私以?为都?是他做得出来的。 不过,管他是因?为什?么出现在桐山上——哪怕是他当皇帝当久了,也想要求长生不老之法,也跟她?没什?么关?系。 这?厢见?到了桐山观主,观主乃是一位和蔼慈祥的老人,原来已有九十七岁高龄,看上去当真道骨仙风,分毫不见?龙钟老态。 年轻小道士上了茶,却见?这?姑娘摘下了兜帽以?后,终于看清她?的样貌,眉眼盈盈,一张脸漂亮得不像话。他看得一呆,心里纳闷:这?位姑娘,他怎么好?像见?过。 他仔细在记忆里搜罗了一阵,猛地想起什?么来,画面?定格在十六年前,那个凄冷风雨之日,玄袍金甲的男人抱着个女人冒雨上山,那时,他还是个小道士,——便是她?了。 想到这?里,他端茶盏的手一颤,险些洒了茶水,连声道歉。 稚陵微笑道:“没事的。” 堂中仅剩下了她?和观主两人,观主才缓缓地开口:“薛姑娘的来意……贫道大?约猜得到。” 稚陵不由得眼前一亮:“那,道长,有办法么……” 桐山观主捋了捋胡子,慈蔼目光落在她?跟前,微微一笑,说:“有。只是要花费些时间。” 稚陵说:“是配药!?” 观主点了点头,稚陵疑惑起来:“难道不是什?么‘姻缘’……什?么‘因?果’么?道长从前跟家父家母说的……” 观主笑着摇了摇头,说:“世事变幻莫测,从前是从前,今日,是今日。” 稚陵暗自嘟囔,早知道就早一点来了——也不至于四处相亲,碰到好?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她?自是满心感激,便又问?道:“那,配的什?么药,大?概要多久?不知麻不麻烦,若是麻烦,烦请道长给一张方子,我?请爹爹帮忙。” 观主闻言,笑说:“姑娘不必担心,算不上麻烦,只是耗费几日时间。这?几日,姑娘可安心在观中住下,贫道进山采药,三四日可归。” “只要三四日?” 稚陵喜出望外?,不由抬手抚了抚胸口,差点高兴得晕过去。 观主他允诺此事,现在他得了闲暇,立即换了装束,动身出发了。 这?叫稚陵心里佩服,九十六岁的老人,尚有如此说走?就走?的魄力。 她?回头将?这?好?消息正要告诉钟宴,他等在回廊底下,她?刚张嘴,就看到钟宴身后,鬼一样出现的白衣男人,幽静地望着她?。 第112章 三月初三春寒料峭夜。 晴朗夜空里,星光璀璨,山间寂静,虫鸣阵阵,江水滔滔。 稚陵站在一棵老梧桐树下定了?一定,宽阔江面上风浪并不算急,四下静谧,放眼望去,千里春江,似乎只泊了这一叶小船,只这一盏昏暗的走马灯,挂在小船的船头?。 那盏灯晕出黄澄澄的暖光,将小船的四周都?笼罩在了昏昧光线里。 连江水也泛动着粼粼的昏昧的光。 这样巴掌大的船,玄袍男子正靠坐在船沿,两手枕在脑后,曲起膝,一派闲适惬意。昏昧的光泻在他的身上,令他袍袖上的刺绣明?灭地泛着光彩。 春夜冷风吹动他的长发和衣袖,他侧着脸,绰约看出,他正闭目养神?,神?情慵懒惬意。 稚陵拢了?拢身上雪白的斗篷,踏过丛丛深幽的野草,发出细碎的响声。 若不是这草丛间立的碑上写了?“桐叶渡”三个大字,她决计想不到,即墨浔约定之处是在这里。 这里离桐山的后山很近,但后山却?是一面绝壁悬崖,无从攀登,须得从前山下山,便要绕路。 从桐山观里悄悄下山来已?耗费了?她不少力?气,问?了?路人一路找到这里,又耗费了?她不少力?气。 鬼知道,这里竟还有这样偏僻荒芜的一处古渡口。 他独坐在船上,别无他人。 稚陵缓缓地走近了?系船柱,踏上小船,船身一晃,将他惊醒,抬头?看她,狭长漆黑的眼睛里溢出了?澄澄的光。 他直起了?身,让出足够她坐下来的位置,侧过下巴点了?点,随意说:“坐。”嗓音里仿佛有几分微醺的醉意,朦胧低哑。 稚陵垂下眼,看到他转身放下了?修长手指握着的半盏酒,进而瞧见,这小船的船舱里设了?一方黑檀木的矮案,案上另有一只同样的琥珀杯。除此以外,船里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只形状不一的酒坛子。 难道他今夜想要一醉方休……? 她皱眉,即墨浔身上龙涎香似比往常还要浓烈。 “我本以为,你不会来。”他轻声道。 稚陵动作一顿,说:“那我现在走,你就当……我没?来过。” 他却?立即站起,三两下解了?系船柱上的船缆,撑起篙,这一叶小船晃了?两晃,潋滟水光跟着晃了?起来,船立即离了?岸,他动作一气呵成,像是怕她真的走了?。 江水东流不绝,天上繁星若水,映进江里,一粒粒的,摇晃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了?。 稚陵稀奇地望着他撑船——这实在是一幅很难想象的画面。 夜风虽冷,玄青的衣袍猎猎翻动,他束发的银白丝绦像一线白发,掺杂在乌黑长发间。 稚陵迟缓想到,他以前做齐王殿下时,封地在怀泽,他会水、会撑船都?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本事。 春寒料峭,江水声中,即墨浔低哑的嗓音顺着风传来:“为什么来?” 船已?离岸很远,他才问?。 稚陵不语,半侧过身,拾起了?黑檀木矮案上的琥珀杯,自己斟了?小半盏,喝了?两口。 酒是凉的,入了?喉间,辛辣至极,她忍着呛出的眼泪,却?默默的,静了?半晌,才幽幽地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薄情么。” 他听后,轻笑了?一声,低低重复:“薄情……。” 风平浪静,小船顺流东下,他便搁下了?桨,缓缓进了?船舱,在她身侧盘膝坐下。 她余光瞥见暖黄灯光照上他锋利的轮廓,漆黑长睫投下小片阴影,薄唇动了?动,淡淡自嘲般说:“也是,以你的性子,换成其他人,你也一定会赴约。” 他漫不经心地端起琥珀杯,仰头?喝了?干净,稚陵清楚看到他喉结一滚——还有,握着杯盏的手仿佛有些颤抖。 稚陵反驳他说:“不会。是其他人,我不会来。”说罢,也同样将自己盏中残酒一口喝光。 喝完以后,他却?似笑非笑地转过脸来望她,声线低哑:“我的酒你也敢喝?你不怕我下了?什么药?” 船舱狭窄,他转过脸时,挺拔的鼻梁几乎要擦到她脸上,稚陵措手不及地一躲,呼吸急促,背后却?是船壁。呼吸间,热息打?在她脸上,令她僵硬了?一下。 她注视着杯中酒,慢慢地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又不是傻子。” 他眼底微微诧异,却?说:“倘使我不是君子呢。” 稚陵道:“既然说什么‘最后一面’‘再?不相见’,我想好聚好散,我才来。若要再?说些有的没?的,我从这跳下去,游回?岸上。” 这当然是玩笑话,她的目光从酒盏缓缓上移,移到了?即墨浔的脸上,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平心而论,这世上她还没?见过比他好看的男人。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 她也才发现,他的视线从没?有离开过她。 他注视她,给她倒上满满一盏的酒,稚陵瞧了?一眼,说:“你是要把我灌醉……?”说归说,可觉得这酒味道不错,因?此端起琥珀杯,慢慢喝下去。 他却?低笑着,神?情莫辨地应和她说:“对。我的确有话想问?,又怕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只能盼你‘酒后吐真言’了?。” 稚陵喝完这一盅,但不甘示弱地,也抬手给他的杯中斟满,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也喝下去。 “既然要问?,——怎么能光我喝?” 即墨浔薄唇轻勾,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 她盯着他的唇角,茫然中想起什么来——其实他不爱笑,只是在她面前笑得多了?,便容易叫她忘记,他冷起脸的样子,格外怕人。 喝完此杯,他眼里盛有薄薄醉意,映着走马灯不停旋动的灯火,浮光掠影一般,他问?:“你喜欢过我罢。” 他撑着额头?,原本显得苍白的脸庞因?着饮酒,似乎显得气色好一些了?。 语出惊人,稚陵一下子愣怔住,手里琥珀杯险些掉出去。她不作声了?,他的语气不是问?她,而是笃定——他显然要问?的不是这个。 “倘使有机会能重来一次,你还会喜欢我么?”他直直望她。 “没?有机会,不能重来。”她淡淡道,目光却?下意识地闪了?一闪,心中并无十足的底气。她没?有办法义正言辞地正面回?答他“从未”两个字,她清楚。 难道他当真有通天本事,还找到了?什么……时光倒流的办法? 若真有机会能重来一次——她有些悲哀地想,没?有种种前缘孽债的话,谁会不喜欢他这样美貌俊朗、大权在握的男人? 可他不需要向谁献殷勤,自有许多人向他来投怀送抱,三千弱水,他这种人,也向来不会只取一瓢。 正如那时候第一次见面,他就直说过。 那时候,她还并不算喜欢他,只是私心里对带兵援救的他有一些仰慕而已?。所以听的时候,没?有觉得什么。后来愈陷愈深,不可自拔,他施舍给她薄情里的些许情爱,叫她心里滋生出了?本分以外的妄想——所以,愈来愈痛。 本来可以接受的事情,再?也不能接受了?。 这样的痛,即墨浔怎么会懂呢? 想到这里,稚陵胸口一窒,突突地发疼,她吸了?吸鼻子,重温彼时心境,她模糊地想起自己以前做的很多旖旎梦幻的白日梦,关于?他的,关于?自己的。 “何?况重来一次,不见得你也还会喜欢我。”她顿了?顿,有些自嘲般,酒劲儿?略让人头?晕,她使劲揉了?揉眼睛,手指一片湿润,她沮丧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得到了?的,又有什么好?重来一次,你就能轻而易举得到我,也轻而易举能抛弃我。你是堂堂的齐王殿下,我只是……我又是谁。” 他哑然地望她,好看的眉皱成了?川字,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已?经太久远,过了?二十年,很久没?人提起了?。 “不会的。”他否定她,喃喃说,“得到你,也从来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我从不曾真正得到你。” 这句话很轻,没?入江风里,她没?有听清,只是说道:“……幸好世上没?什么重来一次的办法,重蹈覆辙,不是什么好词。对你我都?一样。有些事情注定要发生——但有些痛苦,明?明?可以避免,何?必再?生生地承受一次?” 她听到他失笑,自言自语:“你说得对。我终究也只是个凡夫俗子。世上一遭,几十年岁月,哪有什么万寿无疆,哪有什么寿与?天齐。又哪有什么办法能重来一次。” 他没?有第二个二十年了?。 他轻声叹息:“为什么在你心里,我只剩下了?‘坏’,连给我一个改过重来的机会,也只想到最坏的方向……难道从前种种,就没?有一点……没?有一点值得回?忆珍惜的时候?” 她弃如敝履的回?忆,在他眼里犹若椟中明?珠。 她又不作声了?,低头?却?抿下了?两口酒,像是借酒来鼓足开口的勇气,可喉咙动了?一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挪开目光,不肯与?他四目相对地摇了?摇头?。 他的视线却?分毫不许她逃离,牢牢锁着她,急促说:“你要说真心话,不要骗我。……只有痛苦么?没?有一处值得你记得么?没?有一处,是你哪怕过了?几十年还舍不得忘记的么?包括喜欢过我这件事?……” 酒壶空了?,他目光锁在她的眼睛里,一边伸手,拎起一壶血红玉的酒壶,放在小案上。小船微微一晃,她在避无可避的目光中,反问?他说:“若我说是呢?若我全都?说是呢?” 第113章 她?说罢,呼吸剧烈起伏着,便要把他手里的琥珀杯抢回来,怎知他死死握着那只琥珀杯,遽然打翻,鲜红的液体流了满舱,良久无言静默。 原来她这样想……。 鲜红的液体像殷殷鲜血,覆满手?背,她?愣了愣,看着他满手?鲜红,睁大了乌浓的双眼,又怒又难过地低吼:“为什么不让我喝?” 刚刚的一番话仿佛耗尽她力?气一样,吼过以后,万籁俱寂,即墨浔握着那一只血红玉的酒壶,蓦地扔进长?江水里。 咕咚一声,酒壶不见了踪影。 稚陵下意识探身看去,江水滚滚,那一星血红早被淹没在了黑漆漆的水中。 “你……”半晌,她?又不知说什么好。 即墨浔想,她?并不知道这?就是忘川水,滴了谁的血,喝下去,就能忘记谁。 来此之前,他去桐山观上,求问到底如何才能解开她?的因果。 后来,他第二次进了阴曹地府,取得一瓢忘川之水。观主说,因果因果,有其因,方?才有其果,——只需要洗去她?关于他的记忆。 倘使对她?来说,他只意味着痛苦,忘记他,未必不是什么坏事。 即墨浔的目光一瞬不瞬注视她?。 “你这?么想忘了我?”他轻声说,呼吸出?的热息,像一片极轻的羽毛,刮在她?脸庞上。 稚陵不语,颓然地靠在了船壁上,目光微微上仰,看到了船舱外满天?繁星,三月春夜里,江风微冷,吹在脸上,依稀有几分寒意。 她?分不清是不是想忘了他。大千世界,十丈软红,她?始终觉得一草一木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过往亦是,回忆亦是。 她?既然全都记起来了,——刻意遗忘,只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做法。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却?听到即墨浔嗓音低哑微颤:“可我终究舍不得让你忘了我。” 稚陵愣愣地抬起眼看着光影里即墨浔的脸,烛光覆在他的侧脸上,橙黄的光晕,像是一场骤燃滚烫的大火。 将醉未醉之际,只恍觉头重脚轻,稚陵撑了一把额头,脑海里清明不再,混沌一片,思绪交错,却?猛地被即墨浔修长?双手?捧住了脸庞。 近在咫尺,他湛黑的狭长?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她?,嗓音哑得厉害,低回得像一段风:“当年在奈何桥上……为什么不要我替你续命,为什么……不愿意回头?为什么?” 修长?的手?指上,嵌黑玉的银戒指硌在脸上,触感真实,避无可避。 稚陵恍惚间觉得泪眼朦胧,缓缓说:“你是天?下之主,如何呢?我也是我爹娘和哥哥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我从来不要讨好任何人,从来不要看别人的脸色活着,我后来沦落成那样卑微,失去自尊,根本不再是我自己了。……我宁可选一个?未知的将来,我也不想再过从前那种日子,不想连生和死,都被人掌控在手?心里。倘若我回头了,倘若我因为你后悔了我就回头——我如何对得起我自己?” 捧着她?脸颊的手?颤抖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听到她?轻嘲般一笑?,嗓音极轻地响起:“在那之前——我也等?了你两天?。可没有等?到,就死了。” 声若游丝飞絮,飘飘忽忽的,却?恍然化成一柄无形剑,刺进他心头。 她?说着,抬手?要掰开他的双手?,可他固得太紧,视线灼灼,含着数不清的种种情?绪,猝不及防中,他猛地低头,不顾一切地吻下来。 以吻封缄。 轰的一下,她?脑海里像炸开了一朵烟花,旋即一片空白。 灼热混着酒气,扑在脸上,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扶在她?的后颈,稍微用力?,能清楚感知得到她?脖颈上血脉的激烈搏动。 温热的嘴唇贴到她?唇角,甘冽酒液濡湿唇畔,他一点一点咬着她?柔软唇瓣,咬满了他的齿印,含吮亲吻,仿佛一只饿了整整十七年的饿狼,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 他吻得很用力?,蛮横凶狠地撬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彼此纠缠。滚烫的气息交织在了一起,呼吸急促,她?喘不过气,被他肆意攻占攫取。 想要摆脱,可他的手?臂死死禁锢着她?。 他吻得这?样重,仿佛过了今日,再无来日一样。 她?渐渐被他吻得头晕目眩,身子本就因为喝了酒,没有多少残余的力?气,费力?一挣,结果却?是两人抱着齐齐倒在小船上,惊得近岸栖息的水鸟一阵子哗啦啦地飞起。 江上清风徐来,小船整个?儿一晃,水波猛地动摇,朦胧的光线里天?旋地转,稚陵被他压在身下,他的长?发胡乱和她?的发丝纠缠在了一起,悬瀑般泼出?船身,垂到了江水里,宛若浓酽的墨色,在水中凌乱地流动。 烛光照在这?漆黑交织的长?发上,丝丝泛着金色的浅光,乌发遮掩里,他吻她?吻得忘乎所以,耳鬓厮磨。 她?被他亲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可他单手?固着她?的下颔,吻了又吻,舍不得停。 她?只觉脑海里迷迷糊糊一片,翻江倒海似的,一团乱麻,难以厘清,索性放任,两条手?臂环紧了即墨浔劲瘦的腰身后背,任他予取予求。 闭着眼睛,其他的感官,便格外清晰一样,她?听得到他吻她?时,喉结滚动着的声音,吻到动情?时的喘息。 落在唇舌间温热的触感愈加强烈,冷不丁的,有滚烫的液体,啪嗒落在她?的脸上,顺着脸颊滑下去,她?被惊得迷糊着睁眼,恰好看到即墨浔纤密的黑睫颤动着,逆光里,他漆黑的长?眼睛似要显得更深邃,更看不清,更猜不透了。 紧接着,啪嗒一声,她?才后知后觉,是他落下来的滚烫的泪水。 他惶惶地闭上眼,埋在她?的颈侧,轻声地说:“对不起。” 她?模模糊糊地望着天?上繁星动摇,仿佛晃成了连片的影,忽明忽灭。船也在动摇,行于江水中,不知已飘到了哪里,除了头顶这?一盏走马灯还在孜孜不倦地转动着,照亮小小一隅,远处黛色的重峦高峰,在浓郁夜色里辨识不清,她?只觉得江岸边笔立着高耸入云的黑山崖,山影以倾覆之势,困住了她?的视线。 季春三月的夜里,江上寒风吹过,似乎还听得到桐叶哗啦啦作响。 她?就在这?些?模模糊糊的风声、星子、山形和光影里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陡然间,她?听到有无数呼喊声,惊得她?睁开眼睛。有谁激烈拍打着院门,高声喊着:“不好了,不好了!赵军渡江偷袭了——” 稚陵左右一看,才发现不知几时回到了宜陵的家?中,正是二十年前,严冬大雪之夜。 原来……原来是做梦。 她?有些?颓丧地支起身干坐在床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无数次在梦中经历过,他们宜陵城誓死卫国,不肯投降,可终究还是不敌。 爹爹他战死了,哥哥率人突围出?去求援——最后也战死疆场。 剩下她?和娘亲两个?。 援兵到来之前,赵军破城而入,烧杀抢掠——她?与娘亲躲在草垛后面躲了很久……城中火光不熄,死伤无数。 她?愣愣坐在原处,已经过了二十年的旧事,每每记起,痛苦如在昨日。 没想到,分明不是冬天?,不在大雪夜,也会梦到。 眼前画面和她?往日梦见的别无二致,包括那一日纷飞大雪中,爹爹他披上甲胄,执着长?枪,行将率兵出?城迎敌,分别之际,摸着她?的头发,叮嘱她?的话,都一模一样。 梦中幻影就算她?想要强留也留不住,她?徒劳地站在门边,大雪纷纷扬扬的,格外寒冷,她?抱着胳膊,怔怔立了很久。 照着她?的记忆,傍晚时分,爹爹他战死的消息便会传到这?里来。她?抱着膝盖坐在院子里,天?上落下薄薄细雪,她?只觉得无助又脆弱——可今日还未到天?暮,竟就有人赶来报信,喜气洋洋的:“夫人大喜,小姐大喜——” 她?先是愣了愣:“喜……?” 报信的人说:“援兵!援兵到了!” 娘亲比她?还要先激动起来:“把话说清楚些?——” 报信的人笑?得合不拢嘴:“夫人,是,是齐王殿下他率兵来援!” 稚陵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谁!?” 报信的人喜滋滋重复了三遍:“小姐,你没听错,是齐王殿下——陛下的第六子,封在怀泽的齐王殿下!是齐王殿下他来了——” 她?一惊,乌浓的眼睛亮盈盈地看向门外,恍惚间,像是看到了火光里跨着黑马飞驰而来的玄袍少年。那画面一闪中又消逝了。 按照她?记忆里,不是应该等?哥哥他突围出?去求援以后,即墨浔才会率兵赶来的么?大雪封路,即便收到消息后星夜兼程,也未必这?样及时就能到罢? 她?暗自计较的片刻,画面竟飞快变幻,转眼已是雪后天?晴,宜陵城中敲锣打鼓庆贺援兵与宜陵守军一举击败了赵国大军,他们死伤惨重,却?没有渡江回南的退路,死的死,投降的投降。 她?还听到街头巷尾都在传言,年少的齐王殿下他如何英勇,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轻易取了赵国大将的脑袋,士气大振,大夏一举得胜。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光影纷乱,她?不知自己怎么到了这?里,席上歌舞丝竹,各人脸上莫不都洋溢着喜气,她?愣愣坐在娘亲身旁,远远的,透过飘飞的淡金色帘帷看到依稀少年的身形。 第114章 千里春江,无垠夜色,小?船漂泊着,不知会漂向哪里。 即墨浔见她沉沉睡去了,指尖忍不住碰了碰她绯红的脸颊,柔软温热,晕开了两靥红霞似的,他忍不住又低头,啄了一啄。 胸前已被血浸湿,血色染在玄袍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唯一不好的是,刚刚拥吻时?,蹭到她的雪白衣裳上,一两痕,似一枝开得稠艳的红芍药。 他抬手捂了捂心口,黏稠的血浸满手心,在灯火中显得尤其妖艳。 他轻声叹息,染血的指尖点在她的眉心,一点一点地来回?摩挲着,她眉心的殷红朱砂痣便像被?血融化?一样?,渐渐消失不见了。 他就是她的因果。 是他硬要在三生石上写了他们两人的名字,从前?生纠缠到来世;也是他强求今生的缘分,只有一面?之缘,却硬生生的,妄求姻缘。 令彼此折磨,到了今日。 他眼中温热滑下了什么,又恍惚地低笑了一声,直起身,怔怔地坐了片刻,模糊想到一些往事。 十?七年前?到这里时?,天上飘着淅沥沥的冷雨。崖上风大,崖下浪急,不似今日春光烂漫,两岸草木向荣。 那是酷寒的冬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 他一向觉得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 只要他想,就能令他的父皇、他的兄长们毫无尊严地死去;只要他想,就能成为天下之主,九五至尊;只要他想,就能一统江山,令万国来朝;只要他想,就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来爱他——在那件事之前?,他始终自负地想,他没有什么得不到。 年少轻狂,不知真心的贵重;后来,他才知道,不是他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比如?,一个人的真心。 哪怕追到了忘川水边奈何桥下,他心中甚至还是有一丝自负,他想,即便是生死——他未尝不能更改,未尝不能掌控,即使付出代价,但他终究能够做到,可见凡他所想,无一不可得。怎知算无遗策,独独未曾想到,她失望透顶,不肯回?头了。 他头一次发?现,越是看似轻易能得到的,越是能轻易被?收回?;越是不易付出不易得到的,越是难以轻描淡写地揭过去,收回?来。 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终究是个凡人,许多事情,除了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别无他法。 荣华富贵,无上皇权,不能换来她回?头。 他迟来的真心,也不能换来她回?头。 他尝试过很多手段,无不以失败告终。种种表明,她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都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全心全意地喜欢他了。 今年的除夕,他在桐山后山的高塔上,俯瞰着江水对岸宜陵城风光,看到硕大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升起。可以想象,她和钟宴一起在宜陵城的街上抬头看烟花。 桐山观主告诉他,若想解开因果,有三条路可以选。 第一条路,便是他们再续前?缘,结成夫妻。当年他在三生石上拿他的二十?年寿命作了赌注筹码,今生倘使能够续缘,便会?圆圆满满,琴瑟和鸣。 第二条路,须取得一瓢忘川之水,滴了他的血,让她饮下,便可彻底忘记他,忘记与?他相关的前?尘往事。 第三条路。 “因果因果,有其?因,才有其?果。只是这第三条路,施主尘世挂碍众多,并不宜选。” 他已猜得到观主的意思?,嗯了一声,轻声但直白说:“是要我的命?” “身死则因果消亡。施主是聪明人。” 他未置可否,笑了笑:“第一条路,我做不到;第二条路,我舍不得。第三条路,却要我性命……。” 他顿了顿,远处又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紫色烟花,他问:“此前?听说观主有替人托梦的本事。……她还有个心结,一直未解,我想替她解开。” 桐山观主说:“入梦?” 他点点头,无可奈何地低笑道:“我也想知道,没遇到我之前?,她是什么样?子?。” 观主沉吟片刻:“入梦的秘术,也需要代价。” 他望着观主,黑眸闪了一闪,了然其?意,说:“我还有多少寿命?能在梦里待多久?” 观主比划出五根手指,叹息说:“人间一年,梦中一月。光阴似箭,施主要仔细斟酌。” 他未加思?索,说:“五个月,足够了。”他听钟宴说过,他们此行会?到桐山,算算时?日,大抵开春就来。 反而是观主他一愣:“五年全都……” 又是一朵烟花在天幕炸开。他望着那一岸灯火绚烂,张灯结彩,良久,怅然一笑,“倘使别的路走不通,至少还有这条路,算得上物尽其?用了。” 后三月里,他取得一壶忘川之水,望着血红玉莹莹透出嫣红的光,他想,到底是彼此遗忘,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的好,还是至死不忘,永远永远地记住彼此的好……? 小?船夜行春江,星光璀璨,小?船顺流东去。他想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让她忘记他,忘记她曾经也爱过他的那些年,舍不得他彻底在她心中消失,舍不得从前?美好成为泡影。 他舍不得,幸好还有第三条路。 这世上,她大概不知这里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十?七年前?他在头顶这片险峻高崖上,将她的骨灰洒在江中,目送她成为一段缥缈的、挥之不去的烟霭,没入风中,落入江中,随着江水滚滚,彻底离开他。 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气色很好,他望了一会?儿,到了地方,抱她上了岸,探手掬来一捧江水,江水清冽微寒,洗干净了她额头上的血色,光洁一片,恢复如?初,像细白的瓷器。 他回?到船上,远远似听到了钟宴在呼喊她的声音,他大抵快要找过来,有他照顾,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随意挑中一壶酒,仰头灌下去,辛辣滋味蔓延开,薄醉之中,他朦胧地想,这一生,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至少他还能选择,死在这条江里,与?她……也算得上是合葬。 即墨浔仰躺在狭窄船舱里,单手枕在脑后,望着头顶悬挂的这盏走马灯孜孜不倦地转动着,明亮的火光中,他渐渐阖上眼睛。 许久不曾这样?烂醉过,——也许是毕生最后一次放纵了。 “这样?多年,我一直在为我的身份而活。只有今夜,是为我自己而活,为我自己而死。你说得对,至少生与?死,要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他模糊地想着,逐渐沉入了梦中。 那是二十?年前?的严冬,他在怀泽的齐王府里醒过来。 镜中容颜十?分年轻,带着几分稚气和锐气。他几乎要忘了尚未遇到她之前?,他的少年时?代是什么样?子?了。 刚走出两步,侍从说:“殿下,恐怕要下雪了,添件衣裳吧。” “下雪……”他蹙着眉,喃喃一句,陡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立马吩咐点兵去宜陵。 谢将军强烈反对说:“殿下没有实证,现在点兵,岂非惹太子?和陛下的疑心?如?今将近年关,又值严冬,天寒地冻,不宜随意调动兵马,……” 他不听,只是沉默。 其?他麾下的将军们莫不都反对他贸然出兵,因这实在算不上一个良机,甚至容易惹来祸事。他当然知道——可她等不得了。 他率兵星夜兼程,赶到宜陵时?,赵军已经渡江攻城。他庆幸自己没有犹豫迟疑,冰天雪地里血流成河,洁白的雪被?染得殷红,凄艳至极。 他太急着赢了,玩命一样?厮杀。后来虽然赢了,却伤得很重。部下们私底下说,殿下未免太急功近利——若在往日,他不会?这般不要命。 可他自己心里清楚,倘使连这个机会?也错过的话,他的生命,才是彻彻底底失去所有意义,连一场黄粱美梦,也无法得到了。 ——幸好他得胜了。 在庆功宴上,远远的,隔着一重一重的淡金色帘帷,意外惊喜地看到她了。云鬟绿鬓,簪着几朵青蓝色的绢花,水青的裙子?,裹一件雪白狐裘,低头温着酒。 纤长细白的脖颈弯出好看的弧度,鬓边碎发?垂下来,遮着潋滟乌浓的眸子?,眉眼弯弯的,好像在跟她母亲说话。 他不禁幽幽想到,这个时?候,她压根不认得他——那一夜,她的母亲意切情真地告诉他,她一直仰慕他,大抵只是为了寻庇护的谎言,否则,今日他就坐在这里,为什么她的眼中,一点没有他呢。 他有些挫败,转过眼时?,她却似乎看了过来,那一眼令他心跳加速,下意识地看向她,四目相对,隔着帘帷,隔着宴上觥筹交错的众人,遥遥地对视。 他得承认,他看一眼就舍不得挪开视线了。他撇开眼睛,心里百味杂陈。 在这个梦里,一切都因为他的到来发?生了改变——她的父兄没有死,宜陵城没有破,她没有家破人亡,依然是从前?模样?,美好得像一轮三五之夜的皎月,清辉柔和相照,圆圆满满,却叫他……可望而不可即。 他见到她哥哥,——和她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庆功宴上,她的哥哥发?现他的披风破损,于是主动说,他妹妹的手艺很好,让妹妹帮他缝一缝罢,他装模作样?的推辞了一番,可心中却十?分高兴。 以前?他只把她的心意当做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地给他缝制四季的衣服;给他想什么样?的衣服搭配什么样?的饰品,什么样?的腰带;理所当然地给他补好破了的衣服……他没有珍惜。 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这个时?候,通通求而不得。 ——怎么可能是理所当然?他亲耳听到她拒绝她哥哥了。对她来说,他只是个“别的男人”而已,与?其?他任何人没什么两样?。 第115章 江岸草木深,天上已不剩一颗星子。 沿岸盛开着零星几树野梨花,惨白?的?,饱满欲坠,稚陵怔了两?刻,夜风吹拂,梨花落得一片白?茫茫,在暗淡的长夜里,白?得像雪。 稚陵浑身颤抖起来,下意识摸了摸额头,眉心已光洁一片,那颗痣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僵硬着,脱离了钟宴的怀抱,向江边走?去,步伐缓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旧年的落叶枯草,草叶吱吱地响着,钟宴在她身后唤她:“阿陵,你到哪去——” 她猛地立住,黑眸映着江上火光,一闪一闪的?,他?追过来,拉住她的?手腕,她却又茫然了,有些失神地说:“我不知道到哪去。……对了,我要去救他?。” 他?像不能理解一样,说:“你去救他?做什么?他?是自愿的?,我一直瞒着你,没有告诉你——正月里,薛丞相他?为?什么辞不了官,我为?什么也辞不了官,都是为?了此事。太子年少,经验不足,若即大位,尚难亲政,需人辅佐。阿陵,万事俱备,你不必担心他?身后之事,……” 她回?过头来,脸色却苍白?,咬着嘴唇,问:“没有什么关于我的?交代么?” 钟宴沉默了一下,走?近她,说:“留下薛丞相辅政,他?有几分私心,希望你多留在上京,偶尔……去探望太子罢。” 她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试图说服她,即墨浔的?生死不必她再烦恼忧愁,更不必为?此愧疚难当?。 她摇了摇头,低声地说:“我要去救他?。” 他?叫道:“阿陵——人各有命!……他?用?不着你去救的?!他?、他?……为?什么非要去救一个……” 她却打断他?:“我要去救他?,我喜欢他?。……”她有些难过地捂了捂眼睛,“人是没法骗过自己的?。” 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桎梏,向那片火光跑过去,步子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沿着江岸,一路飞奔,天太黑了,跌跌撞撞的?,被地上的?藤蔓枯草绊倒了两?次,她爬起来,依稀还?想起刚刚那个梦境,想起一些称得上美好的?回?忆与往事。 想起梦里那个不算完美的?结局——以及他?最后那句,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出的?无比沉重的?诀别。 他?这?个人,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她抹了一把眼泪,手掌心蹭破了皮,衣裳被周围茂密的?枝杈刮出口?子,发髻也散落了,前路朦胧黯淡,只有江中的?火光,落在视野里,成了唯一的?光亮。 春夜里,幸好江流不算湍急,她终于看到那叶小船离她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火光里,依稀还?能看到人影,船只却行?将烧毁,沉入江中。 她望着江心小船,泪如雨下,钟宴追上来,说:“这?样大的?火,你怎样救他?……?” 稚陵呼吸急促,远远望着那只船,双手紧扣交织,低声道:“苍天在上——若他?真心悔恨,没有骗我,就请上天垂怜,赐下雷雨。” 乌沉沉的?天幕中安静了片刻,她怔怔环顾着四周,两?岸山脊起伏跌宕,壁立千仞,高耸入云,一时风过,桐声簌簌。 钟宴道:“今日春光明媚,怎会下雨。” 谁知话音刚落,上天仿佛当?真听到她的?祷告,远处春山上,蓦地响过一声春雷,滚滚炸在了天边。 紧接着,一两?滴雨点啪嗒打在了脸上,带来一丝乍暖还?寒的?凉意。 两?个人都愣了一愣,只听得哗的?一声,铺天盖地的?大雨像从?天穹裂开的?一道口?子,倾泻而下,打在群山绿野之间,万千雨声激荡。 瓢泼春雨中,江面?泛起无数涟漪,连带着江中大火,逐渐熄灭,零星的?火苗窜了窜,化成橙黄色明灭的?火星子,冒出了阵阵灰茫茫的?烟霭。 稚陵抬起头,密密匝匝雨点砸下来,她惊诧着道:“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说着,解了身上的?狐裘,一个纵身,跳进江中。 扑通一声,溅出巨大的?水花。 江水东流不绝,雨声浩大,打在江面?上,仿佛无穷的?雪。 她水性一向好,但在江里救人还?是头一次。不知什么缘故,叫她迸发出了胜过平日十倍的?力量,游到江心,风浪湍急,她攀住了船头,这?小船已被烧毁,进了很多水,不超过一刻钟恐怕就要沉没了。 舱中,零星的?火星子一闪一闪的?,她仔细摸寻到了他?——碰到灼烫的?体温,继续胡乱摸到他?的?身子,他?的?手臂,他?湿漉漉的?脸庞。俊美脸庞上似乎有硌手的?伤痂。 即墨浔仿佛还?在昏睡中,是醉了,还?是昏过去了,还?是……还?是死了?她胸口?一窒,急切去探他?的?呼吸,微弱的?气息扑在了被江水浸得冰凉的?手指上,心脏还?在跳动着,她心中泛起了难言的?欢喜,连忙使劲晃他?,失声叫他?:“即墨浔!即墨浔!醒醒——快醒醒!你,你给我快点醒过来……” 大雨倾盆,打在破损的?船篷上,密密匝匝巨响连片,四周水汽蔓延,他?们全都浑身湿透,泪水雨水烈酒和?血水交融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她伏在他?的?身上,黑暗中,颤抖着摸到了他?的?五官,靠近他?的?嘴唇,呼吸急促起伏,断断续续地说:“别做你的?梦了——那个梦一点儿也不好,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快点醒,你醒过来,我就原谅你了……你快点醒……” 她忍着泪意,另一只手捧起他?的?脸,微弱天光中,模模糊糊看得清他?的?沉静眉眼,她一面?使劲想要晃醒他?,一面?四下搜索,看到了碎裂的?酒盏,颤抖着捡起一枚锋利的?碎片,划破他?的?手臂。 尖锐的?刺痛像脑海里划过的?流星。 她听到他?昏睡中闷哼了一声,有了苏醒的?迹象,心中一喜,连忙紧着唤了好几声,抬手掐着他?的?脸,她不肯放弃,可水进了船中,愈来愈多,船要沉了。 千钧一发之际,她似乎望见,朦胧雨夜里,即墨浔终于缓缓睁开了漆黑的?长眼睛,望着她时,有些愣神,嘴唇动了一动,发出不成话的?音节。 低哑,微弱,像这?船上未熄灭的?火星子。 她听得出他?唤的?是她的?名字,忍了半晌的?泪意却终于再忍不住,如这?大雨一样泻了下来。 她扬手,啪的?一下给了他?一巴掌:“你给我清醒点——死有什么用?,死……死能有个什么用?啊!你欠了我的?都没还?,以为?一死了之就能一笔勾销吗!你清醒点——”她说着说着,牙关打颤,声音颤抖得厉害,“我,我……” “我还?一天皇后都没当?过,你要是死了,我再也当?不了啦——你说话不算数!!!” 直到这?时,她似乎看到他?晦暗的?黑眼睛里闪出些枯木逢春的?春意,他?微弱道:“当?……太后……不好么?可以……住,你喜欢的?慈宁宫了。”他?一开口?,唇角流下了深色的?液体,沿着苍白?脸庞流到了下颔,脖颈,蜿蜒没入了玄袍的?衣领中。 她简直被气笑了:“好你个大头鬼啊!” 她道:“梦是假的?,我是真的?,你聪明一世,选哪个还?用?我教你么!!!” 顿了顿,指尖抵在他?的?唇边,一点一点轻轻揩去了猩红的?血迹,深蓝的?雨夜,雨声急促,稚陵顾不得了,咬着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带他?一并跃入江水中。 江水前赴后继地涌过来。 力气殆尽之际,她听到钟宴的?声音:“阿陵,抓住我——” 生死一线,即墨浔突然像被一记闪电劈中了一样,脑海里清醒过来,反客为?主,迸出了所有残存的?气力,抱着她游上了岸。 天昏地暗。 —— 天边雷声滚滚,眼看又有一场春雨将至,虽是白?天,天色也晦暗非常。 山中桐叶水洗过般青翠欲滴,桐花盛放,山间萦着雾一样的?淡紫。 玄衣男子缓缓地睁开眼,昏昏沉沉支起身子,坐在竹床的?床沿上。雨水幽幽的?凉意顺着半掩的?竹窗渗进了晦暗的?屋中。 他?在屋中坐了半晌,没有人来找他?。 难道……那一夜是他?做梦? 可刚想下床走?动,才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力气,只得躺了回?去。 竹床发出吱呀的?声音,他?望着几步开外的?竹窗,依稀见得草木葱茏,绿意盎然。 他?咳嗽起来,咳出一手心的?稠艳鲜血,伸出手去,想摸索手帕,却摸到了床头小案上有一面?铜镜,他?照见了自己的?容貌,右脸上多了两?道结痂的?伤痕,他?抬手轻轻抚过这?伤口?,一时间,上巳节夜的?记忆,像破除封印一样,纷至沓来。 正这?时,外头响起脚步声,他?问:“谁?” 门外人声喜道:“你醒了!?” 他?听出是稚陵,慌乱之下,却将门抵住:“别——别进,咳咳,咳咳咳……” 话未毕却剧烈咳嗽起来,他?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上那两?道伤口?,如在最完美无瑕的?雕像上划出难看的?口?子。这?样憔悴,不好看的?一张脸,她看到了的?话,一定要嫌弃吧…… 他?不能容忍他?这?个模样被她看到,拼命忍下了去见她的?冲动。 “哥哥,你咳得很厉害呀,先喝了药吧。我不进去就是了。”她声音温柔,含着一些担心,旋即有窸窸窣窣声,竹窗半开,递进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他?望见了伸进来的?纤纤素手,不由想去握住,伸到一半,陡然回?了神,忙地缩了回?来。 他?端碗喝了药,浑身暖洋洋的?,又注意到药碗旁还?有一碗银耳百合羹,冒着热气。 暌违已久的?一碗羹汤。 他?顿时心花怒放,喝得一干二净。 喝完以后,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愣在窗边,磁沉低哑的?嗓音微弱重复:“你叫我什么?哥哥……?” 隔着一壁墙,墙外竹影簌簌,雨声潺潺,从?他?的?角度,能窥看到她耳边缀着的?小巧的?竹叶形的?耳珰。山风掠过,漆黑的?发丝便飘摇起来,她背靠着墙,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很低,夹杂在雨声中,几乎听不清了。 他?只觉得有什么腾的?一下子炸开,全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慌忙背过身去,这?个时候,终于明白?过来,她把他?当?成哥哥,这?是她眷恋喜欢一个人的?表现,不是因为?,他?做了她哥哥的?替身。 明白?这?一点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有一些时候,他?的?确……太迟钝了。 春雨淅沥沥的?。他?不敢见她,等门外脚步声渐远,她大抵走?远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暮色四合,春雨渐渐停了,山中雨后空气清新,和?着草木花叶的?凛冽气息,这?一次稚陵近到了门外时,却依稀听到屋中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她无意去听墙角,可是意外的?,那一两?句话偏偏钻入她的?耳朵里。 “……半个月?” 她顿住了脚步,背对着墙,贴近去听,心里骤然忐忑,细细风声中,她听到观主回?道:“满打满算,是半个月。” “那此事,便要拜托道长费心了。” “施主当?真已想好了么?” “绝不后悔。” 她愣在原地,却忽然不忍再听。她其?实一直在想,一个人的?寿命,就如同一截蜡烛,看似很长,可是一睁眼一闭眼,恍然就烧了泰半。 她听说了入梦的?秘术,要消耗什么样的?代价,那年轻小道士偷偷摸摸告诉她时,她又气又恼,生命可贵,他?消耗了五年寿命,换来梦中那个倒霉的?结局,真真是亏大了——难道做皇帝做久了,脑子还?越来越不灵光了么? 里头也一阵沉默。 她倚着墙,浑身有些失了力气,抬眼看到了远处淡烟浓霞般的?桐花,雨后,漏下澄澈的?夕阳光芒,刺眼的?金光照过来。竹门轻轻推开,观主见到她躲在墙后,并没有太惊讶。 她蹑手蹑脚地跟上了老观主的?步子,低声地问:“道长——他?,他?怎么样?” 观主微妙地笑了笑,说:“薛姑娘不是听到了么?多陪陪他?罢——一个人,终究有点孤独。” 稚陵愣在原地,心里一个咯噔,联想到了前因后果,顿时如堕寒冰窖中。 她失魂落魄地沿着来路,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子,扶着梨花树干,神思混乱,钟宴提着两?尾鱼过来,说:“阿陵,我钓到鱼了,今晚吃红烧鱼罢,你昨日念叨着山溪里的?鱼好吃。” 她抬头对上钟宴的?目光,声音有点打颤:“不……,煲汤罢。” 说着起身去杀鱼,脑海里仍然一片混乱。钟宴已经猜到她所思所想,轻声叹息道:“我去送吧。你好像有些累了,休息休息吧。守了这?么多日,他?已醒了,别再伤神了。” 她模模糊糊应着,思绪纷乱如麻,躺到竹床上,辗转反侧。 过了十几日,她每日去看他?,他?仍不要她进去。 多数时候,她只好靠着墙,将竹窗推开半扇,他?避得很谨慎,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的?伤,——除了袖中探出的?修长的?手,以及手指上戴着的?银戒。 可这?一日,她端来了鱼汤,靠近时,依稀听到里头有剧烈的?水声。 稚陵低声唤了一句:“哥哥?” 好半晌才见竹窗那里开了仅容一只手伸来的?缝隙,她狐疑不已,这?一次,她用?力抓住了他?的?手。 冰凉的?,没什么温度的?手。 她吃了一惊,声音微微发抖:“怎么、怎么这?么冷——”说着,下意识合住双手,将他?的?手合在了手心里,试图用?自己的?温度,替他?焐热。他?想要收回?,却抽不开。 他?轻声道:“我没事的?,刚刚泡了冷水而已。”声音却俨然有些喘不过来似的?。 她结结巴巴问:“三月天气,你,你泡冷水干什么?”她极快想到很多个称不上好的?缘故,一一逼问下来,他?无可奈何地叹息,声音依旧很低沉沙哑:“稚陵,为?什么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她近日好像总是提心吊胆的?,他?不知他?是哪里让她觉得令人担心了,可仔细算下来,似乎没有哪一件事,值得她这?样担惊受怕的?。 稚陵背靠着墙,低声抽噎着,强颜欢笑说:“你,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放得下心呢。若、若我有什么帮得上的?……” 即墨浔听到她的?声音,只觉得浑身血液齐齐下涌,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欲.望,显而易见又有了趋势,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不……” 拒绝的?话没有说完,稚陵这?一回?却像一定要见到他?,一定要弄清他?到底怎样了似的?,狠狠道:“我不管,我要进去看看。你有没有把我当?你的?妻子?你若、若没这?个心思,就算了!我也不是非得……” 他?慌了神,连忙辩驳道:“不是的?,稚陵,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今日不行?,现在不行?……你不能进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整日藏着掖着的?!不说别人了,连桐山观里小道士都能见到你,独独我不行?,独独不见我,这?是什么道理?哥哥,你说,这?是什么道理?”思及那日在这?墙外听到了即墨浔和?桐山观主的?零星对话,不可言说的?恐惧潮水一样涌上了心头,她背后冷汗涔涔,屈指算来,是半个月,正正好是半个月,难道他?今日就会…… 就会…… “死”字在心头乍现,她如被一柄大锤敲中了心头,猛地一嗡,连串指控完他?,便用?力推门,即墨浔匆忙想要抵住,可没有来得及,门猛地打开了。 稚陵望着面?前赤着身,站在她眼前的?男人。 他?肌肉贲张的?宽肩窄腰,他?纵横交错的?道道伤疤,全都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她面?前。 匆忙间系在腰上的?外袍,却实在遮不住他?下面?的?反应。 他?戴着半张银质的?面?具,遮了右半边的?脸,一双黑湛湛的?眼睛,情潮未褪,便用?那般迷离勾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望着她。 冷水的?水珠子顺着他?鬓发额角骨碌碌地淌下来,淌过棱角分明的?脸庞,锋利下颔线,啪嗒滴到了锁骨,再沿着结实的?胸膛,腰腹,一路淌下去,最后没入了腰上胡乱系的?那领玄袍以下。 室内静了片刻,稚陵的?视线落在他?鼓起来的?那处,还?有他?另一只手上,一条十分眼熟的?绢帕,她脸颊腾地红起来,便要踉跄着后退,嗫嚅:“你在……自渎……” 怎知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即墨浔唇角浮现出一丝笑,嗓音掺杂着些危险:“既然看到了,稚陵,作为?我的?妻,你打算怎么帮我?” 她后退了一步,门却已被他?率先关紧。 傍晚天色朦胧,一线斜晖透过竹窗照在了白?墙上,空气中尘埃浮动,是冷水,没有蒸腾的?水汽,让他?的?眉眼格外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转头要打开门逃之夭夭,腰却猛地被结实的?手臂捞回?他?的?怀抱里,冰凉的?水痕似渐渐灼热回?温起来,后背上紧贴着的?他?的?胸膛腰腹起伏着,随着呼吸,灼烫的?滋味便顺着后背,湿漉漉蔓延开。 他?从?背后环住了她,冰凉的?唇含住她的?耳垂,呵出的?气息吹进耳朵里,痒得厉害。他?低声絮语:“我怎么会不想见你。我日思夜想,朝思暮想;我死都想见你。” 有力的?臂膀固得铁桶一样,她分毫挣不动,湿了的?长发缠上她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她的?脸颊,他?开始吻她,从?耳廓吻到了颈项,小兽一样,小口?小口?地吮吻舔舐着。 细白?的?肌肤留下浅浅红痕。他?吻得喉结滚动,喘息不匀,长睫扫过了她的?侧脸,吻到了她后颈时,她身子骤然绷紧,像拉满了的?弓弦。 他?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松开了她,不知在做什么,她听得到他?呼吸益发急促,心跳声益发激烈,嗓音益发沙哑,他?问:“稚陵,你刚刚说,你是我的?谁?” 她却咬住了唇,怎样也不发一言了。 他?抵着她动作,竹窗的?光线渐暗,直到暮色沉沉一片,他?圈着她,温声哄她,极想再从?她口?中听到那几个字,偏她咬紧了牙,怎样哄也不肯说,像是生他?的?气,可是乌浓潋滟的?眸子里,满当?当?的?只看得见她的?担惊受怕。 尽管结束了,他?还?是很舍不得松开她。 呼吸间,他?闻到了她身上幽幽的?兰草香。 “有做这?个的?力气,为?什么不来见见我呢?你果然一直在骗我,你是不是在骗我?”她终于忍不住,眼里簌簌有泪,啪嗒落下,哽咽说:“你好起来,你快快好起来,你想听什么,我都能说给你听。我年纪轻轻还?不想守寡呢,看你这?样子也知道守寡分毫不快活。” “好,”她听他?在背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我一定快快好起来。” 人间三五夜,满月从?东山探了上来,月光穿过竹窗,一格一格地照下来。 她感到颈后落下一滴滚烫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