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女裁缝》 第1章 爱思十分清楚,她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在意识清醒的上一刻,她还坐在一辆开往5a景区的中型大巴上,这是公司组织的旅行。 作为服装设计部作品销量最高的设计师,爱思很早就被公司邀请参加这次旅行,她正与营销总监谈笑风生,享受成功人士应有的惬意生活,互相卖弄。 倏忽间,大巴忽然侧翻,顷刻之间滚落湖水中。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爱思还淹没在冰冷的湖水中伸手准备去抓破窗锤自救。 很显然她失败了。 这一刻,幽暗冰冷的房间里不透一丝光线。 爱思能感觉到自己睡在一张狭窄的铁皮床下铺里,屋子里冷的彻骨,她身上只盖着薄薄的棉布被子,身旁,以及铁床的上铺,都有陌生人缓慢的熟睡呼吸声。 整个空间充满了一股淡淡的馊味,混合着头油,面粉,和煤炭燃烧后灰烬的味道。 能想象出这些东西,全因为爱思上辈子使用过的各种味道稀奇的品牌香水。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像电影情节一样,死后魂穿到了某个一陌生人的身体中。 就在刚刚,她抬手摸到了鬓边的一寸卷曲长发,而实际上自己应该是短直发才对。 此刻,爱思动也不敢动,任由属于陌生人的记忆在脑海中不停涌入。 埃洛伊斯扎尼隆。 这是她的名字,她出生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爱尔兰,幼年随父母坐船来到纽约。 她的父母皆是最贫苦的海湾工人,靠挖牡蛎这份辛苦的工作糊口,她还有一名如今十三岁的弟弟托马斯。 而原身今年十六岁。 两年前,她的父母因为出海遇到汹涌的海浪而双双遇难,姐弟二人走投无路,被同在纽约的孀居舅妈收留。 如今埃洛伊斯刚过完生日不久,在原身的记忆中,她虽然身体羸弱,但却无病无灾。 好端端的,怎么就让她这么一个溺死鬼上身了呢? 爱思想不太通,她挠了挠头,十分生无可恋的躺好,心中祈祷这只是一个梦。 她思索了半天,在脑海里寻遍了埃洛伊斯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有点熟悉。 貌似,上辈子她无聊的在网站冲浪时,囫囵吞枣查过一本外国作家写的发生在十九世纪末背景下的爱情小说。 那里面,有一个女配角,确实名叫埃洛伊斯,也是带着弟弟住在舅妈家,查重率百分之百。 她这是,穿书了? 爱思再次绞尽脑汁的回忆,年代太久远,她想破了天,也只依稀想起那本书的内容。 在书中,贫苦的埃洛伊斯与舅妈和表姐一样,在一家位于曼岛第五大道核心地段的利兹酒店工作。 但原身有一副好容貌,在酒店工作时见到了许多来自异国的富豪绅士,她自持美貌,想要通过给富豪做情人来改变生活窘境。 可书中匆匆一笔,只说她遇到了一个骗子,害得她沦落风尘,最后为了维持光鲜生活,不得不去剧院出演露骨剧目。 埃洛伊斯,只是书中最不起眼的环境人物。 她窘迫,贫苦,虚荣,悲惨,不起眼。 只是那本小说中女主角的同事路人甲之一。 爱思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她穿到埃洛伊斯的身上?难不成是为了叫她改变原身这凄惨的命运? 爱思继续生无可恋的躺着,对穿越这件事,她显然还有些接受无能。 作为同样出身贫苦的女生,爱思上辈子父母离异,各自组建新的家庭,对她十分吝啬,就连大学都是她自己贷款读完的。 爱思从山区小镇一路考到超一线城市,后来甚至出了国学设计,又进入时尚品牌,成为了一名服装设计师,顺利混到了百万年薪。 在出车祸之前,她刚给自己贷款买了一套八百万的市中心公寓,就连床垫都没睡热乎。 爱思想到这里,她的心仿佛都冷了。 埃洛伊斯,爱思。 念起来好像有些相似,难不成这就是命?她,注定要成为埃洛伊斯? 那好吧,她现在就是埃洛伊斯了。 瘦弱的身体似乎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她的脑子渐渐被困意袭来,陷入深深的睡眠中。 清晨,大约六点一刻左右。 三十三街的晨光被道路上精细的雪白冰霜折射,透入了第四十三幢三楼左侧单间的公寓窗户里。 特莉太太一般都是这个时候醒来,她从架子床上爬起来,披上了一件缝补过袖口的陈旧薄呢短大衣,从二手店买来就有些不合身,这使得她的身躯显得干瘦。 特莉穿上鞋,将稀少的煤块填进炉子,她擦了一根火柴点燃,昨晚的那点碳没管两个小时就烧尽了,屋子里早就没有温度,冷的刺骨。 面粉不多了,碳也需要再买,特莉扶了扶额头,好在今天就要发薪水,彭戈勒经理上周答应过给她涨五角钱的。 最后,是炉子上平底铝锅里水土豆散发出来的碳水味儿“咕嘟咕嘟”地将埃洛伊斯叫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看见上铺表姐露易丝顺着梯子爬下来,她身材匀称,一头亚麻色长发,穿着半旧的棉布衬衫和衬裙,露易丝与双眼空洞的埃洛伊斯对视。 “埃洛伊斯,该起床了。”露易丝打了个哈欠,轻声提醒着她。 “好的。”埃洛伊斯愣了刹那,用有些磕巴的口语答复了她。 埃洛伊斯迅速掀开被子,从床头找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套上,又穿了一件属于她的薄花呢窄袖外套,然后再衬裙外头套上棉布裙子。 好吧,虽然里外穿了三层,但依旧还是很冷。 狭窄的屋子里摆着两张双层铁架床,靠窗那边,上铺睡着埃洛伊斯的亲弟弟托马斯,下铺睡着舅妈。 埃洛伊斯的床位在靠墙这边,昨夜舅妈的八岁的小女儿贝拉挨着她睡,所以她才会在醒来时感觉到身边有人的呼吸声。 目测这房间不到二十平米,却住了五口人,挤的像宿舍一样,空地上除了炉子就是餐桌,连凳子都没有。 埃洛伊斯将目光往四处打量,她瞧见了依偎在门边的几双鞋子,有皮鞋,有单布鞋,她的是一双平底皮鞋。 她看见了起翘的木地板,泛黄的墙纸,以及有些漏水的窗角,漆面斑驳脱落的窗框,狭窄单薄的铁床。 这会儿大家都起来了,沉默无声的各自穿衣,埃洛伊斯不敢表现的太异常,她收回目光,又见露易丝从煤炉边提起一只磨损严重的锡铁水壶,往盆里倒了一半,又拆开一盒香味浓郁的肥皂扔进里面搅动。 水里顿时充满了泡沫,柑橘调香味浓烈。 路易斯扭头对她说道:“小埃,来洗洗脸吧,这块肥皂是我收拾套间时一个女客人临走时送给我的,在商店里至少得要好几角钱。” 路易斯比埃洛伊斯大两岁,如今十八,正是亭亭玉立的年纪,一头亚麻色长发编了盘在脑后,鼻子小巧,五官精致,显得气质清秀。 年龄差不多,性格也类似,埃洛伊斯知道原身和表姐的关系很好,她扯出笑意,点了点头。 “我这就来。” 如果表姐都这么好看,那么埃洛伊斯对自己的容貌也有了几分期许。 托马斯还眯着眼睛蹲在门口穿鞋,他如今十三岁,但也有了一份工作,那便是送报纸,他需要最早出门,最近还开始带着贝拉一起送报纸。 托马斯也很瘦,一副典型的小英国佬长相,嘴唇薄,皮肤白,一脸的麻子,头发睡的像鸡窝一样,他刚刚囫囵吃了几块水煮土豆,即刻就准备出门了。 “多吃一点,托马斯,你今天要去两个街区吧?”特莉姨妈一边给贝拉扎羊角辫,一边扭过头来对着托马斯说道。 托马斯点点头,他有着埃洛伊斯暂时难以辨别清楚的爱尔兰口音: “放心吧舅妈,我能完成的。”他还是个孩子,曾经很是调皮,但父母死后很饿了一段时间的肚子,如今也不得不干活养活自己。 等贝拉扎好了辫子,吃了土豆,背上送报用的挎包,托马斯一脸便不情不愿的领着她出了门,一边走一边嘱咐着什么…… 埃洛伊斯尽量降低了存在感,她围着炉子老老实实的啃了一颗略有盐味的土豆,肚子里一绞一绞的饥饿感使她不得不把这东西咽下去。 又是一刻钟后,特莉与露易丝锁了公寓门,埃洛伊斯跟在她们身后,踩着淹没到脚裸的积雪朝第五大道跋涉。 在原身的记忆中,舅妈,露易丝,她自己,都在第五大道鼎鼎大名的利兹酒店工作。 舅妈是洗衣工,一周赚五块钱。 表姐是清洁工,一周赚四块五。 而她因为年龄小,工作是扫壁炉,每周工作三天,上半天班,不供午饭,所以一天一块钱,一周三块。 而托马斯和贝拉送报纸,二人每天能赚七角钱,这更是报刊店老板压缩了又压缩后的数字。 对于他们这一家子工资微薄的人来说,足足要花费两个人的工资才能付房租和煤钱。 又要花上两个人的工资,才能买够一家子吃的口粮。 原身每个月都要把三块钱的工资交给舅妈两块半,只留下五角来购买必需品。 出了大多都是公寓的三十三街,眼前建筑变得多样起来,人潮也逐渐集中。 埃洛伊斯抬头看向四周着纽约街角已经开门的临街店铺,顿时有些挪不开眼,放慢了脚步。 布料店,肉店,糖果店,复古腔调装潢精美非常,店铺内挑选商品的客人穿着更加繁琐的有臀垫的鸡屁股绸子长裙,女人戴小礼帽,男人穿笔挺的哔叽面料西装,叼铜柄烟杆。 路上缓慢的有轨电车与叮当作响的铁皮黑漆马车同时运行。 第2章 如今是十九世纪末,纽约的繁华已经具有一定规模。 但十层以上的摩天高楼,拔地而起还尚需十年左右,高级百货商场写字楼差不多要等两年才会出现。 作为穿越者,如果她是一名开局就拥有几千美元嫁妆的淑女,那么其实很容易坐上时代的快车,她大可以想办法投资买股以后大名鼎鼎现在还不怎么出名的各类公司,坐拥收益。 但事实是,她生活在真实的社会中,机会很少,竞争很多,她的试错成本也是巨大的。 埃洛伊斯认识到这一点,有种明明知道买什么号码的彩票能中奖,但却连两块钱都掏不出来的窘迫感。 什么死了去天堂都是骗人的,她明明已经死了,可回了魂还是得做打工仔。 表姐与舅妈走在前头,二人皆穿着棕色棉麻长裙,有衬裙和臀垫,用不着裙撑,上身配紧身短外套,外套有翻领,系黄铜纽扣腰带,与街道上其他低收入女工人的打扮相差无几。 她们正在讨论今日领了薪水要去一直光顾的廉价碳店结账,再赊下一周的煤炭。 表姐露易丝掐着指头算了算价钱,说道:“炭渣倒是便宜的很,每蒲式耳两角九分钱,可就是这东西不经用,烧不了几天。” 埃洛伊斯跟在后面听,她知道,一蒲式耳大约是二十五千克。 家里的炉子费火,做三顿饭,一天要烧掉七八千克煤炭渣,加上烧水,晚上取暖,这二十五千克煤炭够用两天半,一周要用一块左右。 但每到夜里,炭渣就早早成了灰烬,夜里冻的露易丝和贝拉今早起来打了好几个喷嚏。 特莉舅妈直摇头:“原本只是想用着试试看,没想到这么不经烧,这回我们还是买碳块吧,虽然贵一些。” “是啊,要是睡觉冻病了就不好了。”露易丝说道。 中等碳块每蒲式耳六角四分钱,因为耐烧,一次可以燃三四个小时,所以够用三天半,但一周下来就接近一块半了。 一块半看着不多,但家里还要买上些别的生活物资,七七八八下来,这钱就不知道从哪省来。 每周都剩不下一分钱,就连买条旧毯子都没法。 舅舅去世前是农场的工人,患有哮喘,为了看病将家里的微薄积蓄,以及能卖二手的衣服家具都换成药片吃了,命还是没留住,特莉这两年也更加一贫如洗。 如今家里又有五口人吃饭。 特莉舅妈在前头算账,唏嘘了一声,便听见身后的埃洛伊斯加快步伐,踩着雪跟上来。 “舅妈,其实我觉得,我还能再干一份工作。”埃洛伊斯在舅妈疑惑地目光下说道: “我现在每周就工作三个半天,剩下还有很多富裕的时间,我可以去送鲜奶,可以去餐馆洗盘子。” “赚来的钱,就可以拿来买炭使了。” 露易丝听了埃洛伊斯的话,捂着嘴笑话她:“你傻呀,现在的纽约哪有那么好找工作,你又没个一技之长的手艺。光是卖苦力,身体也受不了啊。” “咱们酒店后厨那些兼职的洗碗工,每天都要把手指泡在水里半天,手皮冻的都没有知觉了,还会生娑长疮,即使愈合了,第二天还要反复受冻,虽然一天能拿一块半钱,可我却觉得不值。” 露易丝说着,舅妈也点头,伸出手来亲昵的揽着埃洛伊斯。 “没事儿,谁的家里不是这么过来的?我们还算好,都有一份稳定薪水,等这几个月过去了,天气暖和起来,日子就好过喽。” 特莉对一贯十分温顺懂事的埃洛伊斯很欣慰,但她还做不出让自己亲外甥女当牛做马的事情。 她以为埃洛伊斯也觉得受了冻才提出要去做别的工,就挽着她的胳膊说道: “我们不能继续用煤渣了。大不了,去十一街的甘瑟沃尔特市场,多买一些玉米煮来吃,今年的玉米价儿好算是便宜,几分钱就能吃一天。” 那座市场是纽约稍微出名的穷人市场,卖的都是本土农作物,多为玉米,土豆,番薯,以及本土的牛肉,鸡肉。 “那好吧。” 埃洛伊斯听了二人这一席话,有些讪讪地低下头,看来是她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穿越又怎么了,纽约如今有百万人,百分之九十都是劳苦大众,有什么好活儿哪轮得到她头上? 可苦活儿又损害健康,她现在一穷二白,吃饱穿暖都成问题,手里也没个技术—— 等等……技术?她有啊。 服装设计算吗? 上辈子埃洛伊斯供职一家快时尚品牌,是年度销冠设计师。 但目前的市面上好像没有这种公司,就连制作成衣的公司也几乎没有,中产以上都是找裁缝量体定制,大部分普通人是自己动手制衣。 做裁缝?在大学里埃洛伊斯倒是系统的学习过立裁和平裁,亲手做过几次毕业设计。 做一些现代版型的时装,图纸打版,她倒是可以手到擒来。 但如今这个时代,裁缝行业的门槛十分高,如今的女装长裙,男装西服,都有自己的审美规矩和主流制式,不能随便乱来,要打小就找裁缝当老师,做学徒。 做学徒,也就是做仆人,先给老师扫地,伺候几年饭食生活,又当几年在家递剪子,出门提包袱的杂工。再才开始慢慢学手艺,等到熬的老师年纪大做不动了,才能帮着参与制衣。 埃洛伊斯知道,她自己现在远没有这个时间资本。 那么,看来就只得从小件物品做起,先看看能不能补贴补贴家用了。 她垂首想了一路,展眼就沿着路人踩过的雪地脚印走到了第五大道,利兹酒店的后门员工出入口。 利兹酒店处在一个十分繁华显贵的地段,酒店共有八层楼,有三十米宽,外立面是复古稳重的白色大理石,设计者或许参考了一点巴洛克宫廷建筑风格。 在门口排队等着打卡时,埃洛伊斯站在墙根处朝头顶仰望,她可以看见线条古典的窗台设计,与气派的房顶。 在雪幕的映衬下,建筑物显得清贵高洁,仿佛可以透过玻璃窗窥见里头的奢华陈设,一看就叫人知道,要她半条命也住不起一晚。 “埃洛伊斯扎尼隆!”门房伍什特先生穿着宽松的粗呢外套,他手里拿着一块放大镜,对照员工打卡表念着名字。 埃洛伊斯赶紧应声,过去签了到,挤过几个厨房部的同事进入后门—— 她抬眼看清了利兹酒店员工区的内部。 从门廊进入,靠左边的墙壁有一整排,大约两百个木头储物箱,每一位员工都有储存工服的格子,像埃洛伊斯这样的半天工也有。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精巧的,刻着利兹酒店字母的钥匙找到了她自己的格子,打开来看,果然叠放着一套工服,以及一顶白色蕾丝边软帽。 其实这样一份工作,对于一个穷人女孩来说已经特别体面了。 利兹酒店的规模大,在上流社会有名气,管理严格,员工走出去都可以说自己是在这里供职,脸上别提多骄傲。 更衣间在右手边,里面已经挤满了正在换衣的各部员工,酒店内部有最新式的热水暖气管道,不是很冷。 所以,她脱了马甲和外裙,换上了酒店统一的黑色长裙与刺绣了酒店字母的白色罩衫,把头发盘进软帽里。 埃洛伊斯挤到穿衣镜前简单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模样。 她的个子不算高,身材有点过分的瘦,发质不算好,但皮肤白且干净,一双眼睛的瞳色很纯净,浅浅地,鼻梁挺拔,嘴巴有点薄,但五官还都算是和谐偏上的水平。 打扮打扮也算是丽人,怪不得在书里能做女演员。 整体来说,她现在看起来与唐顿庄园里的女仆人几乎一模一样,整个人显得整齐端庄,赏心悦目,这或许也正是她能在舅妈的推荐下得到莫里森太太认可,得到这份工作的主要原因。 “莫里森太太说了,701贵宾套房今天要入住两位身份贵不可言的客人,再过一刻钟,她要检查所有人的仪容……” 身旁,一个同事正在与人抱怨着大家的共同领导,莫里森太太。 酒店里部门繁多,但莫里森夫妇是酒店经理彭戈勒费兰德亲自指派的男女管事。 莫里森先生负责管理台前工作,管理所有的男侍者,他们负责迎接宾客,端盘子上菜,开酒,操作升降梯。 莫里森太太就负责管理以下,收拾房间的,洗衣服的,打扫房间的,擦升降梯的,收拾床单的,除尘的,一众做幕后工作的女员工。 这个时代男女不同薪,男员工比女员工的工资高了三分之一,所以利兹酒店的男员工都用来装点门面,女员工实际上才占了大多数。 还有厨房,高薪从法国请来的总厨沃尔先生是那地界的管理者,厨房位于地下一层,是另一片等级森严的世界,暂且不提。 埃洛伊斯出了更衣室,不留痕迹的在这片区域行走,她穿过储物柜旁的走廊就看见一排整齐的办公室,除了莫里森夫妇之外,还有好几间屋子,属于那几位西装革履的老会计。 埃洛伊斯经过那些体面的办公室,走过了储物间,又经过舅妈工作的洗衣房,经过表姐工作的布草间,这才来到她的工作间。 扫壁炉杂工们堆放工具的小仓库,门牌上刻着阿拉伯数字11号。 门敞开着,里面已经有两个换完衣服的女同事,已经坐在里面围着铜制的暖水管子闲聊了。 她们的年龄差不多,埃洛伊斯一进去,其中一个头发颜色有些红的女孩就问她:“埃洛伊斯,过来咱们排一下任务。” 第3章 莫里森夫妇在距离酒店附近两个拐弯的街道拥有一座三层带弧形阳台小别墅。 莫里森太太每天七点起床,七点半抵达利兹酒店员工区,摇响挂在走道上通往各处的铃铛。 很快,储物柜边上的巷子里挤挤挨挨,站满了已经穿戴完毕的女员工,虽然人多,但在莫里森太太面前,没人发出一点多余的动静儿,静的可怕。 从这时候算起,迟到的员工就会被扣掉半天的工资,门房伍什特先生几分钟前将打卡情况例行告知了莫里森太太。 埃洛伊斯跟着劳拉站在人群靠后的地方,她低着头,悄悄把一双眼睛往前梭,打量那位穿着典型巴斯尔裙制式的上下两件套装的妇人。 莫里森太太年龄不算老,瓜子脸,鹰钩鼻。看起来面容有些刻薄,她的脸上不知涂了什么粉,白的厉害。 穿戴十分体面,上身穿有蕾丝边和荷叶褶的宝石蓝圆领外套,下身是深蓝与浅蓝条纹的罩裙,里面两三层的衬裙露出一点点边,褶皱堆的华丽,款式相较上层人来说有些老,她不曾戴首饰。 远看起来侧身造型像是水滴一样丰满,一定是装了裙撑的。 莫里森太太提着嗓子,正在说话: “……昨天发现有员工竟然偷偷使用了升降梯,还被五楼的客人撞见了,虽然暂时并没有查出来是谁,但这是决不允许再次发生的事情!员工一定要走员工楼梯,如果我抓到这样的事情,整个部门一起扣薪,希望大伙儿能互相监督。” 训完了话,莫里森太太又说:“近来纽约的气温寒冷,彭戈利经理答应在十二月到一月期间,给洗衣房的员工集体每周涨半块钱薪水,今天下午领薪水时开始实行。” 她宣布完了这些事情,又留下打扫客房的员工们,“……今天贵宾套房会有客人入住,打扫过之后来叫我检查,插花和水果一定要换成最新鲜名贵的,还有!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在七楼乱逛……” 与此同时,埃洛伊斯回到11号仓库,她提了一只大约二十加仑的绿漆铁皮桶,桶里装着炉灰铲,鬃毛刷。 五楼一共有十二间房有客人正在入住,六楼则有七间,总计十九间房需要查看。 利兹酒店与后世许多酒店一样,楼层越高,房间就越是昂贵,二楼的普通单间花上一块半钱就能住一晚,可六楼的普通套间则至少是十倍以上的价格。 住客不是来纽约出差的工厂总经理,就是纽约州的参议员,要么,更有欧洲来纽约旅行的勋爵。 埃洛伊斯从员工楼梯爬上五楼之后就大汗淋漓,她稍微歇了一会儿,在住了人的房间外挨个拉铃。 门是实木门,上面挂了铜牌,以及铜铃,拉响之后,串联装置就能让屋里的人听见,这串联装置设计的十分巧妙庞大,与贯穿整个建筑的烟道相邻。所以,如果客人有紧急情况,也可以拉铃叫楼下前台的侍应生听见。 “您好,需要清理壁炉吗?” 埃洛伊斯再一次露出职业化的假笑,房间里住的客人一脸不耐烦,似乎是被她吵醒了好觉,但一般情况下社会环境并不允许一个体面的绅士睡到现在才起来。 所以这位客人只是一个有钱的纨绔子弟,要求也相当刁钻。 “我不希望壁炉里有火焰和难闻的煤味,但要有烧成红色的碳石——” 这位客人提完要求之后,就返回了寝室里继续睡觉,埃洛伊斯上一秒答应的很好,下一秒,她就三两下铲完了灰尘,随意点了储藏室的两根碳条扔进壁炉里。 在原主的印象中,这样的客人大多数只会嘴上挑剔,实际上根本没有生活经验,即使你出了错儿,他们很可能也察觉不了,回笼觉醒来,甚至都已经忘记了发生过的事情。 埃洛伊斯干体力活儿干的麻木,铁皮桶装满了她就得下楼去倒灰,半天时间,在五楼和六楼折返五六趟之后,才总算是完成了所有的工作。 瞧一瞧员工区显眼处的立式钟表,现在的时间已经十一点一刻了。 再有四十五分钟就是下班时间了,埃洛伊斯将桶子拿回仓库,清理干净整齐地码放好了,恰好劳拉和瑞安也做完工回来。 她们二人有说有笑,显然是因为今天要清理的壁炉数量稀少,埃洛伊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于狼狈了。 “埃洛伊斯,要一起去会计室吗?”劳拉摆放了铁桶,邀请埃洛伊斯一起去领半天工的周薪。 埃洛伊斯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跟着她们进入了几间会计室中较小的一间。 老会计已经去负一层吃员工餐了,他的助理梅森待在办公室里。 梅森是个年轻的腼腆小伙子,穿成套的二手西服,看得出经济状况有些拮据,但长相英俊,做事仔细。 他从装好的信封里找出几人的份,发给她们,叫她们签字。 劳拉和瑞安似乎不打算走,她们站在办公室里,问梅森要了两杯热水,劳拉说道:“我今天在七楼见到了贵宾套间的住客,是两兄弟,其中一位姓本杰明,另一位似乎是从伦敦来的,姓默肯,穿戴十分讲究,一看就知道,是一位有身份的绅士。” 劳拉平日最爱打听这些,她今日清理壁炉时,特意留下来看侍应生给这些有钱人搬行李上楼,与他们问了。 梅森平时读很多会计拿来打草稿的报纸,他许多次在晨报上看见本杰明这个姓氏,他道:“我知道本杰明先生,是个大人物的儿子……” 埃洛伊斯领到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封之后,她心心念念数钱,就率先离开了办公室。 躲在仓库里等下班时间的间隙,埃洛伊斯拆开信封,里面果然只有三块钱,是整的,她把这些钱装进衬裙的口袋,思索着,还得出去跟杂货店兑成零钱。 她们这样的半天工,没有员工餐可以吃,兴许老板就是为了省这一顿员工餐,所以才聘请这许多半天工。 埃洛伊斯等着时间到了,自顾自地去换衣间脱了工服,穿回自己的衣裳,又排队跟门房打卡下班。 结束了半天辛苦的工作,埃洛伊斯知道,她要后天早上才会再来,有整整一天半的自由时间可以使用。 一般情况下,她会先回家,给托马斯和贝拉做午饭,然后再料理一些家务,例如打水,清理地板之类的事情。 即使做完了这些,她还是剩下很多的时间,又会继续准备表姐和舅妈回来之后要吃的晚饭,但近几天舅妈都不叫埃洛伊斯做晚餐,像是怕她做不好。 偶尔,她还会跟着舅妈去市场采购。 原身没有什么爱好,她如果有空闲时间,会带着弟弟妹妹去好几个街外的廉价马戏团驻扎地,花上几美分买上一个站的位置,三人挤在一处观看马戏团表演。 纽约有许多消遣,不止富人可以,穷人也有免费的公园可以逛,有许多廉价的表演可以观看,什么马戏,歌剧,魔术,戏剧……每天都会在曼岛各地进行表演。 但埃洛伊斯显然对现在的空闲有了别的安排。 上班时间有多辛苦,下班之后就有多自在。 她拿着三块钱往三十三街走,积雪被正午的阳光照晒,融化了一部分淌在街上。 薄底皮鞋踩着有些渗水,打湿了她的羊毛袜子,不过问题不大,埃洛伊斯打算找一家廉价些的杂货店,去看看能不能买些线。 三十三街有许多临街店铺,主要服务于周边的普通住户,埃洛伊斯虽然没什么钱可以花,但她怀着好奇的心,探着脖子隔着玻璃往里瞧。 小餐馆的木头橱窗上,冰雪融化了的水汽模糊视线,靠窗的桌边坐着头戴高顶礼帽的男士,他点了一盘炖的烂烂糊糊的红酒牛尾骨配啤酒,隔着窗子就能感受到,那滋味一定又温暖又香甜。 埃洛伊斯感觉到饿了,她移开目光,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加快速度走入了一家杂货店。 杂货店里,货架上摆着许多这个时代的生活必需品,油盐酱醋,瓶瓶罐罐。 工艺品和铁制品很贵,每一件都得一块以上。 大多数人会选择租赁,例如埃洛伊斯家,她们睡的铁架子床,就是舅妈花几角钱年租来的。 纺织品还算不是那么昂贵,这或许是纽约如今有许多纺织工厂的缘故,每一码都得半块钱,埃洛伊斯依旧买不起。 大多数人会去二手市场买布,埃洛伊斯只在这杂货店里买了一大卷棉线,一盒质量一般的大头针,两根粉笔,她问老板讲了价,共计花费几分钱。 埃洛伊斯一家居住的公寓在三十三街第四十三幢,这房子有三层楼,带一个阁楼,房东一家住在一楼,从二楼起每个房间都被租了出去,三楼更是住着三户人家。 托马斯和贝拉早上送完报纸,眼下应该已经回家等着吃饭,埃洛伊斯抱着东西顺着楼梯往上走,她看见二楼的一个邻居正在楼梯间里哄孩子。 如今的纽约普通工薪阶层,一般都是男人在工厂里干活,女人在家里带孩子,等孩子大一些了就送去当童工,一家子赚钱攒了,在郊外买一块地,盖上自己的房子,也就熬出头了。 而三楼,家隔壁住的老太太又在楼梯间里刷夜壶,埃洛伊斯只能捏着鼻子绕道走。 她敲开了自家的门,开门的是托马斯。 “托马斯,贝拉,我回来了。”埃洛伊斯说道,卸了东西放在自己的床上。 贝拉和托马斯围在桌前叠明日要送的报纸,托马斯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和贝拉的工资应该上交的那一部分,以及多余的一枚硬币。 第4章 房间狭窄,也有狭窄的好处。 特莉将晚饭煮好了,用一口铸铁锅盛在屋里唯一的桌上,这桌儿也不大,托马斯一人便可以搬到两张床的中间过道上。 就像住大学宿舍那样,大家可以脱了鞋袜,烤着桌底的炉子,坐在床边或凳上,端着陶烧的盘子,一人装一大勺土豆和培根煮的糊糊,一边吃烤出来的面包片。 这种面包片,口感粗糙,没有气孔,有点像馒头一样敦实有韧劲儿,埃洛伊斯吃的时候,吐出来了一些烤熟的麦子麸壳儿。 不过还好,这些麦子产自曼岛周围的小型农场,运输路程不远,不至于中途混了石子儿。 窗外,街角的商店还没有关门,通透的灯火映着窗外筛糠一样的细雪,落在宽阔的石砖路面上。 埃洛伊斯填饱了肚子,她率先提着热水壶和一只木盆儿下二楼,走进了几家人公用的盥洗室。 穿越到十九世纪末的好处,在这时候就完美的体现了,像纽约和伦敦这样工业化前列的大城市,自来水,下水道,有轨电车,等等这样的设施已经出现许多年了,就连抽水马桶也是普及率很高的。 这座房屋原本的设计很齐全,但因为房东一家子在郊外买了一大块地,正在建房。 为了还银行贷款,他们不得不把屋子出租出去,也不挑挑租客,来者不拒。 故而,埃洛伊斯面临的盥洗室里卫生情况有些难堪,窗台上还挂着不知道哪户人家的女人落下的胸衣和衬裤,即使是在寒冬,也混杂着一股汗味儿。 原身的人种与上辈子不一样,天生就自带一些体味,她简单擦洗了脖子,耳后,以及腋窝,连衬裙也没脱,收拾完了,再小心翼翼地使用陶瓷马桶上了个厕所。 在盥洗室里的谨慎小心,使得埃洛伊斯又产生了新的物欲,如果她们一家人能搬进正儿八经的套房公寓里就好了。 打扫壁炉的时候,她走入过利兹酒店的小套房,那里几乎与二十一世纪的复古特色酒店差别不大,除了没有空调和电视之外,可以说是毫无违和感,睡在酒店套房里的妇人可以打着赤脚,躺在沙发上喝早茶,看闲书,泡在浴缸里吃挂露珠的葡萄。 富人比穷人过着至少超前四十年的生活,这很有科学依据。 这一夜,似乎比昨夜更冷了,炉子里烧着最后的炭渣,埃洛伊斯多穿了一条裙子,听鼾声,裹着被子入睡。 清晨,阳光穿透纱帘,又是被冻醒的一天,耳畔传来叮叮当当的忙碌噪音。 埃洛伊斯醒来时,舅妈已经与表姐收拾好了衣着,一人吃了一片面包,打算离开家门,托马斯和贝拉,也先一步出门去送《世界晨报》去了。 她没有赖床,想着今天的任务,迅速的起床穿衣,吃了给她留的烤面包片。 特莉舅妈临走时说,煤店的孩子会把这周的煤炭送过来,叫她记得烧炉子,不要冻着。于是,埃洛伊斯特地等着人上门,她拿了碳,奢侈地给自己点燃了炉子,烧上一壶水,并围着炉子完成了昨晚没有继续做的手套。 她的旧衣裳可以拆出来三双短手套的料子,做完了刚好给舅妈,表姐,和她自己一人一双,好在上班的时候,跟同事们宣传她的手艺。 这个时代是有缝纫机的,在纽约,最为著名的便是胜家牌儿手摇锁式线迹缝纫机,每分钟可以达到几百针的速度,但价格也十分高昂,每一家报社上都有刊登,最新式的机器价格在一百六十美元到二百美元左右。 如果让埃洛伊斯来买,就等于要花上一整年还多的薪水。 她花了三个小时将手套的大体缝好,此刻炉子上烧的水也沸腾了,一团团白色雾气从壶嘴里冒出来。 埃洛伊斯将热水倒在盆儿里,又将家里人换下来的毛线袜子全都扔进热水里,加一点点普通肥皂粉泡洗。 倒不是因为埃洛伊斯有多勤快,而是这个年代,人们对卫生没有那么高的追求,她已经受这种隐隐的汗臭味儿苦恼整整两天了。 转眼到了中午,托马斯与贝拉回来,埃洛伊斯叫他们俩把自己的袜子找地方晾起来。 三姊妹中午的饭很简单,由于埃洛伊斯上辈子的技能点并不在这一块,她只好将舅妈做的剩面包又热了热,艰难地掌握着炉子的火候。 在原身的记忆中,面包不就是这么热的吗?怎么效果不太一样呢? 埃洛伊斯看见锅里冒出糊味,尴尬地面对贝拉笑了笑,“没事,把糊的地方刮掉,泡泡热水,也是一样吃。” 在叠报纸的托马斯看不下去了,他见埃洛伊斯在翻动已经比石头还硬的面包,眉头一蹙,将手里的报纸扔下:“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话音刚落,埃洛伊斯还没反应过来,她扭头,托马斯就穿了外套往楼下跑去。 等埃洛伊斯艰难地将煎面包弄进盘子里,托马斯果然也飞快的回来了。 这次回来,他的怀里抱着一只长筒玻璃罐子,手里拿着一只小一些的玻璃梅森罐,像是去了一趟楼下街对面的食品商店。 埃洛伊斯好奇地问:“你是去买什么了?” “牛奶,还有一罐蜂蜜酱,我只花了一角九分钱。” 托马斯不知道为何埃洛伊斯如今的厨艺每况愈下,但他想起来,自己口袋里还有一点钱,与其放在这里怕丢了,倒不如拿出来给大家改善生活。 贝拉闻言,蹭一下就从床上跳下来,围着托马斯去看他买的东西。 可真做了这个决定回来,托马斯却是迟迟站在门边不动,忽然有些怯生生地盯着埃洛伊斯看,生怕她脸上出现责怪的神色,要是在以往,埃洛伊斯肯定要告诫他,如今他们是住在舅妈家,一切都要听舅妈的话,任何事情都不能擅自做决定,即使是他自己赚的钱。 但眼下埃洛伊斯显然并不这么想,她只觉得很不好意思,作为一个全场年龄最大的姐姐,竟然还要托马斯这小屁孩儿来操心这些。 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她清清嗓子,说道:“站在门边做什么?快进屋把东西放下。” 托马斯见埃洛伊斯不指责他,就放下心来,取了深盘,浑身轻松地准备倒牛奶泡面包片。 埃洛伊斯察觉到托马斯身上的情绪变化,若有所思起来。 在父母健在的时候,埃洛伊斯与托马斯住在一个有厕所的一室一厅公寓里,父母随着老板的船出海,有的时候会下水捕鱼和螃蟹,有的时候又会在岸上撬一些牡蛎,抓一些海参之类的东西,虽然辛苦危险,薪水也高。 他们二人的收入大概在每周三十块左右浮动,那个时候,姐弟俩还在私人的托儿学校上过两天学,隔三差五,就能喝上牛奶,吃上甜滋滋的果酱。 但随着风暴的降临,灾难毁了他们曾经的生活。 投靠舅妈的这两年里,记忆中的原身总是过分的谨慎,小心翼翼,总是时刻约束着托马斯,姐弟二人之间或许因此产生了一些轻微的隔阂。 埃洛伊斯想明白这一点,会心一笑,作为穿越来的便宜姐姐,她现在丝毫也不管束托马斯的选择,反而有可能解除这种隔阂。 托马斯取出来几只盘,用还温热的奶泡了面包,又加上点蜂蜜,分给贝拉和埃洛伊斯吃。 埃洛伊斯看的出来,托马斯是一个好孩子,这样好孩子不该埋没在毫无未来的苦活儿里。 她用木勺搅动牛奶,垂目说道:“托马斯,你有没有想过,未来要去做什么工作?你想学手艺吗?” 贝拉在一旁沉浸的喝香甜的牛奶,托马斯闻言愕然地抬起头,看向桌对面的埃洛伊斯。 他姐姐从来不会关心这种以后的问题。 托马斯摇了摇头,他双眼迷茫,似乎是埃洛伊斯提起,才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对未来这一词的思考。 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子,又没了父母,若不是舅妈好心收留,给了一片能报团取暖的地方,恐怕他就是那街上的乞儿,这大冬天里,就是受饥寒,被人欺负的份儿。 他这样的出身,除了送送报纸,做做苦工,又还能有别的不一样的未来吗? 埃洛伊斯指了指身后铺在床上的那些手套,她说道:“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过来,我其实不太愿意一辈子只做一个扫炉子的,这才想学着成为一个裁缝。” “我的计划,在眼下先做点小东西,赚一点钱,等有了一点积蓄,我就去找一家裁缝店打杂,想办法学到手艺,也瞧瞧正经儿的裁缝都是怎么做衣裳的。” “如果我有幸能学到一星半点儿,未来就想开个自己的裁缝店。” 托马斯对埃洛伊斯的话不置可否,他也看见了埃洛伊斯做的手套,与二手店里的样子没什么差别,至少能值几角钱一双,可他没想到,埃洛伊斯竟然还想开裁缝店。 街上那些裁缝店多么体面,裁缝们个个神气的不得了,纽约最有名的裁缝们,整日带着学徒和帮手,乘坐着马车前往权贵富豪的府邸,给上流社会的淑女绅士们制衣,好似半只脚也踏进了那高不可攀的云层。 他一开始觉得埃洛伊斯有些异想天开,可转念一想,她才开始学这手艺,就已经做的这么体面了,未来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未来,未来我想成为一名律师。”托马斯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勺儿,如果姐姐可以异想天开,那么他也可以说出来。 这回轮到埃洛伊斯诧异了,他一个小屁孩儿,从哪见到的律师? 托马斯“咯咯”一笑,说道:“昨天晚上在车站的时候,就是遇到了一个做律师的绅士,他叫我送信去给剧院的经理,给了好些跑路费,可真是一个好人。” 第5章 当夜,露易丝心心念念着戴手套去工作,怕窗户边晾不干,心急地把东西取下来,挂在炉子附近烤干。 烧好一些的碳,燃的时间久,舅妈起夜时又添了一次碳块,埃洛伊斯醒来的时候,也不觉身上冰冷,房间里有些温度,窗户上蒙着一层冰雾融化的蒸汽,而窗户外,乱纷纷的大雪几乎模糊了视野。 埃洛伊斯今日需要去上班,她十分痛苦地从被子里爬出来,蒙上衣裳,连头发也没梳,任其散着。 露易丝在一旁用鬃毛牙刷蘸铁盒里的洁牙粉洗漱,斜眼瞧着埃洛伊斯披头散发擦脸,心道怪难看的。 “你怎么不梳头?”她问。 “脖子冷,披着还好受一些,等去更衣间再梳吧。”埃洛伊斯决定下班了去市场探索新地图,选购一条围巾什么的。 临走时,埃洛伊斯将生土豆埋了几颗在炉子的没烧完的猩红灰烬里,等她们都收拾好了离开家门儿,露易丝果然被迎面的风雪冻地缩头缩脑,她也没有围巾,瞧了瞧埃洛伊斯,也将编好的头发扯散了捂着脖儿。 “这鬼天气!” “下午我打算去买条围巾。”埃洛伊斯并不知道纽约哪里的二手市场最适合逛,原身也不追求这些,她想从露易丝的嘴里打听打听。 闻言,露易丝就自然地提起来了精神:“去二十三街的朗博伦磨坊,那里的棚户商人卖这些便宜合算,你还能瞧瞧,有没有用的上拿来练手的布料子。” “好,要给你捎一条吗?” 露易丝点了点头,她脱了手套从半裙的口袋里拿出三枚十美分硬币,以及一枚五美分硬币,递给埃洛伊斯,说道:“既然去了,就多捎点东西,我要一条围巾,两张棉手帕,要是有二手的波奈特硬檐帽,也买一顶。” 埃洛伊斯记下来,点了点头,这天气不戴帽子确实撑不住,舅妈和贝拉今天就系了头巾挡雪,她也叫埃洛伊斯和露易丝戴,但姊妹二人都嫌头巾难看。 露易丝算算,她这周的可支配零花钱就又用的差不多了,登时愁眉苦脸起来。 抵达利兹酒店附近时,她们需要绕路从后门进入,可隔着远远的距离,就瞧见酒店的门口,停着一辆报纸上最新式的维克托得亚牌四轮汽车,以及一辆漆面光滑的双驹传统马车,马车夫正在给这两辆象征着两种时代的交通工具擦洗积雪。 排队打卡,进入更衣室,埃洛伊斯穿戴好,把头发编成麻花编,用软帽子盘在头顶,她今日的工作搭档依旧有劳拉,还有另一个叫艾米的灰瞳姑娘。 艾米阿普利亚的哥哥,安东尼阿普利亚今年升任了后厨的主厨副手,因这层关系,她现在在后厨的女员工宿舍里有个铺位,来的最方便,也最早。 埃洛伊斯进入11仓库时,劳拉的脸色很是难看,她坐在窗边的凳上,似乎是在与艾米僵持。 埃洛伊斯一进屋,另一边的艾米就扯出一抹闷闷的笑意,看向劳拉,口吻淡淡地说道:“今天也轮到你去打扫五楼六楼了,说什么不方便,我不方便的日子也没见你让过我。” “来做工的又不是来做客的,这是你说的吧?” 劳拉吃了没理,上回艾米来月事时她确实是这么说的,而且按照次序,今儿确实该她去五楼六楼,以往,她都跟别的人换了。 觉得屋子里的火药味有些浓,但并不知道事情经过,埃洛伊斯正犹豫要不要寒暄两句打圆场,那艾米见到劳拉拉着一张脸,心里格外畅快,听到铜铃声响,艾米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拉着埃洛伊斯一道。 “怎么回事?怎么劳拉脸色那么难看。”记忆中原身与艾米还算能说的上话,埃洛伊斯低声问到。 “她说她月事来了,身上不方便,又想要去七八楼,图个轻松,可她这一周,就没去过别的地方。” 这事儿,埃洛伊斯记得点眉目,上回艾米想与人换轻松的楼层,就叫劳拉说了好一通矫情。 “今天你说什么都不能跟她换,平时那个样子,我非要叫她吃点苦头,该怎么就怎么。” 谁不知道,劳拉在会计室里有靠山,唯一敢跟她这个老油子碰碰的也只有同样有靠山的艾米了,埃洛伊斯悻悻地不说话,她只觉得,扫个炉子还能扫这么多故事出来,也是难得,都是做工,她觉得去哪都一样。 “我今天该去哪儿?” 埃洛伊斯问艾米,艾米拉她站到人堆里等着莫里森太太来训话,说道:“顶层和底层。” 结束了莫里森太太的例会,埃洛伊斯避着劳拉那张阴沉地脸,提着空桶子,一股作气爬上了八楼。 经理上班不在这个时间点,给埃洛伊斯开门的,是八楼办公室的几个职员,他们那儿就一座大壁炉,用铁罩隔着,埃洛伊斯搬开铁罩,清扫了炉灰,又换上新柴碳。 她名不经传,与办公室里几个穿着光鲜,神色傲慢,忙着在自己的位置上冲泡咖啡和把弄黄铜怀表的职员们不熟悉,也没有打交道,清了炉灰,她就离开这里,下到七楼。 七楼一共三个贵宾套间,住了客人的只有面积最大,名为“蛋白石”的套间。 套间的门外,有两位穿法兰西燕尾制服和紧身裤的男同事像锡兵人一样矗立在外头时刻等着听吩咐。 埃洛伊斯走过去,那侍者询问了两句,得知埃洛伊斯先去过八楼之后,蹙起眉头对她说道: “下回得早点过来,默肯先生已经起来有一刻钟了。” 埃洛伊斯晓得自己似乎没办好事儿,连忙走进套间入门的起居室,低着头不敢乱看,移开铁格栅清壁炉,生起火。 这套间有两间卧室,一间书房,衣帽间,藏酒室,摆着钢琴的起居室,餐厅,会客厅,还有一间浴室。 隔壁的书房大门敞开,里头有笔尖在纸张上摩擦,纸张不停翻页,窸窸窣窣的动静儿。 埃洛伊斯没有这种做清洁工的经验,她只能祈祷,这位默肯先生不要向管事的投诉她来晚了一刻钟。 但谁家住的起利兹酒店的有钱人会这个点就起来工作? 橘色火焰在炉膛里跳跃,书房里依旧传来阵阵有节奏的翻书声,埃洛伊斯回头朝那房门里瞧,只瞧见酒店精致的壁纸与护墙板。 她若有所思,默肯先生。 该不会是默肯银行吧?她上辈子还办过这家银行的卡。 第6章 清理过壁炉,她的额头上溢出一层薄汗,又赶紧退出房间,给那两个男同事说好话。 “我平时不怎么来七楼,今天晚了的事儿,还请您二位宽宏大量,千万不要告诉莫里森太太。” 她没什么东西和钱好给他们的,至少堆出和煦的笑容,卑躬屈膝说些恳求的话语,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那两个侍者听了,瞧着埃洛伊斯清秀的模样眉眼,反而红了脸,清清嗓子,道没有下回。 “只要里头那位不说什么,我们不会多嘴的。” 但里头那位想必也根本没时间在乎这样的小事。 得了这样的保证,埃洛伊斯才放心的离开,又走员工通道去了一楼和二楼,仅仅才扫了半桶灰,她就回到了11号仓库。 从壁炉里清出来的灰,一般都集中装进大铁箱子,每日装进麻袋,清晨都有收垃圾的人来用板车运出曼岛,送往那些需要碳灰来做杀虫肥料的农场。 埃洛伊斯看着时间,甚至还不到十点。 她又在仓库里清理桶子,正好碰见提着灰从四楼下来的艾米。 “你的活儿做完了吗?” “做完了,你需要帮忙吗?”埃洛伊斯问她。 毕竟今天能干这样轻松的工作,多亏了艾米替她出头。 “还没,四楼的暖水管有一节堵住了正在维修,那片的客人昨夜都烧的壁炉。”艾米的脸上露出郁闷的神色,她试探性地看向埃洛伊斯。 “你要帮我吗?你要是帮我干的话,中午我可以带你去员工餐厅吃饭。”艾米合计着,她不愿意欠什么人情,反正她哥在厨房是主厨副手,多出一份上等的员工餐,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埃洛伊斯重重地点头,她早就听舅妈说员工餐好吃丰富了,酒店里两百多号人,大家休息的时间不一样,员工餐是全天供应的,有员工餐的很多人日薪没有一块钱,但大家都觉得划算。 说着,埃洛伊斯也不刷桶了,重新提起来跟着艾米上了四层,又忙碌到十一点三刻,这才重新回到仓库。 艾米与埃洛伊斯都累的够呛,她们二人与脸色惨白的劳拉擦肩而过,从员工梯下到负一层,后厨的看门人见到是艾米,寒暄两句,替她们打开了重重的玻璃门。 埃洛伊斯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忙碌的身影,他们戴着雪白而高耸的厨师帽,身穿白色制服,围着围裙,站在灶台或者烤炉前,用平底锅或者深锅炖煮煎炸,忙的不可开交。 还有几个穿着燕尾西服的餐厅侍应生在来回端盘子坐升降梯从另一边上楼,没等埃洛伊斯再看一眼,艾米将她拉进了左拐的一道小门。 这个时间正是酒店餐厅忙碌的时候,员工区也有许多人排队打饭,埃洛伊斯甚至在人群中瞧见了露易丝,但人太多,露易丝没瞧见她。 员工餐区也划分了三六九等,外面是大锅饭,艾米将埃洛伊斯往里带,穿过两道小门,进入了厨师们的小饭堂。 艾米将埃洛伊斯带到了这隔壁,她的独占一间的宿舍里。 这间宿舍本来是属于她哥的,但她哥已经结婚了,在城里有自己的公寓可以住,于是这中层员工的宿舍就便宜了她。 窄窄的一间,宽长不过两三米,摆了单人床和桌椅板凳,窗外是一条排水渠,透着阴翳的光。 埃洛伊斯虽然认为风水不好,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儿看起来比她住的地方宽敞多了。 随后,艾米端着两个盘子进屋,埃洛伊斯接了,二人在桌子前头坐下。 艾米说道:“厨师们的午餐都吃的是昨儿客人们剩下的食材,有羊肉,鹅脯,你放开吃,不够我再去拿。” 两只盘,一只是黄油煎过的,焦焦的蓬松面包片。 一盘是各种肉类的边角料熟菜,有几片鹅肉,羊肉,牛舌,混在一起炒熟了,浇上口味浓郁的酱汁,还有几条培根,火腿肠,在阴冷的宿舍散发出缕缕白色热雾。 酱汁与肉类混合过的鲜味就像催化剂一般使人口齿生津。 埃洛伊斯咽了咽口水,她的脑子都看麻了。 穿越来这几天,就没一顿饭看见过这么多肉,这得花多少钱才能吃上啊。 埃洛伊斯艰难地开口,朝艾米问道:“你平时……吃这么好?” 艾米摇摇头,她给埃洛伊斯递了面包和刀叉,她这人一贯讲情面,既然埃洛伊斯今天忽然敢答应她跟劳拉对着干,那就算得上是她艾米的朋友了。 “平时哪能吃着这些,还不是因为彭戈利经理怕‘蛋白石’套房里的先生要在酒店用餐,特意叫厨房将各类名贵的肉食都备了,所以才剩下这么多。” 听到这里,埃洛伊斯才对‘蛋白石’套房里居住的人产生出好奇感,但她又很快的把这份好奇压了下来,一口接一口的享用肉食。 算不上有多美味,但好歹是她时隔多日才再次吃到的肉,埃洛伊斯很是珍惜,她吃过了饭,胃里撑的往外顶。 若不是怕连累艾米被抓包,她很想去偷一碟回家给她家里的其他人尝尝。 “我不能白吃你这么多肉。”埃洛伊斯告诉艾米她最近在自学裁缝的事儿,又道,早上她戴的那双手套就是自己做的,问她有没有旧衣裳,可以改手套,帽子,改成马甲,上衣也是可以的。 艾米没有料到,她早上就看见了埃洛伊斯戴的东西,还以为是买来的。 她不解地问:“既然会了这种手艺,为什么还要在酒店扫壁炉?” 埃洛伊斯苦笑:“我太穷了,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给的薪水。” 艾米闻言,撂下刀叉,弯腰从床底拖出木箱,她拿出一件薄薄的印花棉布罩裙,指着上面一团烧焦的豁口说道:“你瞧,我这条罩裙被灶火融了好大一个洞,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棉布。” 这个时候,中产阶级,或者上流社会的女性流行穿最新式的巴斯尔裙。 但对于劳苦大众的女性来说,时髦几乎没有什么发展可言,冬季着装,除了长裙就还是长裙,与十七世纪的女仆也没什么太大差别。 她们没有华丽的裙裾装饰,只有一体的连衣款式,为了节省面料,通常裙摆不大,如果想装饰,只能在外面穿半身或者整身的罩衣。 但夏季的衣裳,穷人的款式就多了一些选择。 艾米至今还很可惜这衣裳,她介绍起来由:“这是我姐姐给的,她原在一家剧院的老板家里做女佣,夫人是一个爱面子的女人,常给她们这些女佣赏旧衣服穿,这条罩衫是我姐姐用夫人的旧衣改的,她请棚户里的裁缝做,还花了半块钱。” “你要是能帮我把它改成夏天外穿的半袖上衣就好了,我可以付给你工钱。”艾米又从自己的钱夹里拿出三个十美分,“这些够吗?不够的话,做好了我再补。” “够了够了。”埃洛伊斯还是第一次接到单子,她想着先做了试试,将东西和钱都收下。 罩裙改成上衣还算简单,几个裁片一缝,再打上一排抽绳洞,做成低胸的抽绳款,里面穿一件薄胸衣,下身套一条高腰的半裙就是夏季的打扮了。 十二点过后,埃洛伊斯带着破洞罩裙离开利兹酒店。 她打算先回家一趟将东西放下,再拿着露易丝和艾米给的钱去一趟博朗伦磨坊的棚户小市场。 艾米给了三十美分,露易斯给了三十五美分,埃洛伊斯自己取了十美分,见托马斯和贝拉都吃过东西照旧在家里烤着炉子做活儿,她又紧接着将钱放进最贴身的口袋里,接着离开家。 风雪依旧,路边的行人很少,只有马车驶过,在石质路面上的白色雪地留下深深的马蹄印和车辙。 博朗伦磨坊里的不算很远,这里名叫磨坊,实际上是两百年前的称呼了,自从独立战争之后,这里早就不是磨坊,而是位于两条居民楼之间的步行小街。 埃洛伊斯顶着一头积雪从铁栅栏门进入,她可以清楚的看见,这里两边的商店都是很简陋的棚屋,紧紧靠着两边的楼房,用木板或者瓦板搭出来,因为不能挡背后建筑物的窗户,所以几乎都修的很狭窄,很多仅仅只有一两米之宽,只尽可能的把屋子修长。 可供人行走的路,为了防着有小偷混进来,都只留了单人行走的空余,二人并行时连转身都有些勉强。 油润肮脏的实木门框,覆盖着灰尘和冰的玻璃橱,厚重积雪的斜面屋顶,冒着黑烟的炉子,抱着懒猫取暖的老妇人,随意闲逛的穷小子很多。 在这宽一两米,深三四米的空间里,这些本地或者移民来的店主,几乎利用了所有的空间,他们把成色良好的二手衣裳,鞋子,皮带等等挂在墙上,放在置物架上。 又把成色较差的二手货堆在门口的摊子上,供人随意翻找自己需要的物件。 二手的服装,家具,鞋帽,甚至是书籍,推车,这里应有尽有,拥挤廉价堆叠,给人一种花上两块钱就能办齐所有家什的错觉。 来这里买东西的都是兜里没货的人,所有的店家都一副懒而精明的模样,埃洛伊斯脱下了酒店的制服,看起来像个更穷一点的那种人。 第7章 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埃洛伊斯向前走了一段儿,她的脚趾已经冻的没有什么知觉了,于是就停下来,在一处摊子前查看商品。 摊主太太歪坐在一只洛可可时期的软包扶手椅上瞌睡。 她花白的头发包在红色布巾里,身上盖着块橘色花纹的粗呢毯子,双脚搁在冒烟的炉子上,怀里还抱着一只白猫。 怀里的猫儿看见有客上门开始叫唤,摊主太太这才将头抬起来,她揉了揉双眼,朝过道里望去。 只见,一名五官干净的小姑娘站在那儿,她衣着简朴,虽然塞了好些衣裳在外裙里,依旧看得出来清瘦,她那双折射着雪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摊位上的几顶女士暖帽儿。 兴许又是个穷且长相漂亮,又爱美的虚荣女孩儿。 摊主太太见惯不惯,打了个哈欠,说道:“那可是法兰西来的好货,一块钱一顶,不还价。” 埃洛伊斯确实盯着那几顶漂亮的二手女帽。 都是草编芯子,外面镶了一层上等的天鹅绒,或者麂皮绒布,帽檐有一圈丝绸缎带,缎带周围是手工的蕾丝花边,还有染了颜色的手造花,堆叠的华丽娇俏,一看就是柔弱奢侈的贵妇小姐们用过的东西。 很浮夸,也同样很美好,漂亮的让人几乎一瞬间失去了斗志。 埃洛伊斯即刻收了目光,她随手拿了两顶没有任何装饰的波奈特草编帽。 这种帽儿有些像后世的婴儿帽,可以遮住耳朵,也有前檐,可以挡雪,但冬天不比暖帽保暖,所以卖不上价。 检查过有没有不可容忍的破损之后,埃洛伊斯又翻找了两条羊毛钩织的薄围巾,说是围巾,其实就是两条针混纺的布,以及露易丝需要的方形手帕。 这些东西,多少都有许多大瑕疵,价儿很贱。 摊主太太扫视了她一眼,倒是没料到,这样的小姑娘还能抵挡住那些漂亮玩意儿的诱惑。 “你确定,只要这些了?我这里可以分期付款的,你可以每周来交两角五分钱,一个月之后,这顶暖帽儿就是你的了。” 埃洛伊斯重重的摇头,她若是没有重活一世,可能还会染上这种超前消费的歪路,但现在她可不会。 “结账吧,两顶草帽,两条围巾,两条帕子。” 埃洛伊斯心想,她或许可以去多买一些辅料,回家去亲自动手改改就好了。 摊主太太见劝不动她,嘟囔着嘴,以往叫她这么说,那些女孩子们哪个不上当? 有初一就有十五,今儿是帽子,明儿是鞋子,后天又是衣裳,渐渐就债台高筑了,只能被这老太太拉去做娼还债。 埃洛伊斯冷冷地斜着眼,原身或许就是这么被骗的。 虽然她也有物欲,想享受,但不是以这种形式。 那摊主太太蛮不乐意的算了算,说道:“一共六角九分钱。” “一共六角吧,我只带了这么多钱。”埃洛伊斯镇定地从兜里掏出六个十美分硬币,她作出苦恼的模样。 都是二手的东西,她选的这些,本就不算很好,摊主绝对亏不了,而她还得拿回去改。 那摊主太太凝噎了一会儿,今日大雪,暂且还没什么生意,就从她手里拿走了六个硬币,嘟囔道:“下回可不行了。” 埃洛伊斯果断的抱着这些东西走开,继续往前找去,找了一家卖二手布料的,扯了几尺白坯布,又买了一些棉线,牛皮绳。 她在这摊位里看见了一架坯布发旧的二手等比例女士人台,实木底座,黄铜衔接,里面填充的棉花,要价也不菲,摊主说,再便宜也得两三块钱。 埃洛伊斯只是贪婪地看了看,没有继续询问。 买完辅料,埃洛伊斯身上的钱花了个干净,她抱着这一堆东西,用坯布裹了,扛着一路朝家里走。 算算,若是想集齐全套装备,人台是做立裁少不了的东西,还有缝纫机,长剪,熨斗,皮尺,黄铜的弧形尺,一堆辅料,等等。 她得做到何年何月才能买得起这些东西呢? 看来,还是得攒钱,辞了酒店的工作,去给裁缝店打工,想办法慢慢往上混,用上专门的工具,这样才能提升手艺,才能成为真正的裁缝。 埃洛伊斯抵达家中时,托马斯和贝拉已经吃过午饭,出门去街上看圣诞节的橱窗装饰了。 再有二十来天,就该是新年,大街上的圣诞装饰早就挂上屋檐,只不过,今日各地的广场才开始给圣诞树挂装饰和电灯。 埃洛伊斯独自在家,她先是将所有的二手货都堆进木盆,用热水淘洗了污渍,挂在窗前铁丝上晾。 再把辅料和坯布,放在自己的床铺上,收拾整齐,慢慢的列了任务。 先是答应给艾米改的衣裳,因为她没有人台,所以要先用白坯布,按照艾米的三围打样剪裁。 剪出前片后片,整理胸省。 再将裁片粗缝,看看有没有奇怪的地方,再作修改,调整好版型后,就把坯布拆开。 拿她给的罩裙料子,一处处照着坯布裁片去下剪。 再把罩裙料子缝起来,缝上抽绳的线孔,就也成了上衣。 这个过程,预计得花上两三日。 艾米的身材匀称,给她做完衣裳的白坯布,也可以拿来二次利用。 再就是买来的帽儿和围巾。 破洞的地方,补补。该修整的地方也修一修。 埃洛伊斯打算,先给草帽加上一层保暖的坯布做内衬,再把系带脱丝的地方缝齐,就差不多了。 这个活儿,可以等帽儿晾干了,放在明日睡前完成。 这会儿,埃洛伊斯连水都没喝一口,她拿一块石头打磨舅妈的剪子,磨到剪布声清脆利落,才罢。 比照着记忆中,制作设计作品的流程,三两下就将白坯布大致裁了出来。 窗外,傍晚的天色愈发阴沉,房间里,埃洛伊斯甚至没有管炉子还有没有燃着,她脱了鞋子,窝在被子里捂脚,手里针线剪子不停,忙碌了多时,直到,房门外传出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埃洛伊斯专注了好几个小时,眼眶正发酸,她往窗外望去,外面已经黑了,呼呼的刮着雪风,雪籽啪啪往玻璃上拍。 起身开门,原来是舅妈和露易丝下班回来了。 还有托马斯和贝拉,她们在半路碰上,一道折返回家。 “天呐,屋子里怎么这么冷,埃洛伊斯,你没有烤火吗?” 露易丝率先搓着手进屋,屋内如冰窖一样寒冷,她看见埃洛伊斯床上缝到一半的衣裳,就知道,她一定是忙着干活儿,连冷不冷都不管了。 托马斯和贝拉自告奋勇去生火,埃洛伊斯不好意思地挠头。 “艾米叫我给她作件衣裳,我忙的,忘了时间。” 露易丝先是把她手里的两件旧衣裳给了埃洛伊斯,说道: “这两件旧衬裤,都是我的同事拿来的,要改成两双长手套,还要有刺绣,要有花边的,喏,这是我跟她谈的工钱,一共收了七角五分钱。” 这比她开始想的价儿还高。 埃洛伊斯听了,开心的很,她收下旧衣裳,又安置好那钱,正预备再问露易丝一些细节要求。 随后,特莉进了屋内,与露易丝对视一眼,二人欲言又止,舅妈从衣服里拿出一件用纸裹的紧紧的包袱。 这包袱是被藏着带出来的,裹的是酒店装面粉的纸装袋,皱皱巴巴,看起来很是突兀。 埃洛伊斯止住了询问的话,她不明所以的看向舅妈。 特莉脸色苍白,问了两句她忙不忙,口吻不像平时那样开心,埃洛伊斯一下就看了出来,她绝对是遇上事情了。 “不算忙,怎么了舅妈?” 露易丝知道,她的妈妈胆儿小,于是拿了那纸袋包袱,替她说道: “今天妈妈浆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蛋白石’套房里一位客人的衬衣,你瞧。” 埃洛伊斯悬着心,接过来,打开纸包。 纸包里面,是一件直领的原色衬衣,一看就是英格兰高支纺织机造出来的,没有棉结,光滑平稳,没有浆过,吸汗又透气,穿在礼服或常服里面,十分舒适。 价格也昂贵,要是被发现了,恐怕赔上舅妈几个月薪水才够。 埃洛伊斯伸手把衣裳抖开,见到了破损的地方,是肩膀的地方洗的脱线了,看着吓人而已,并不是布料破损,这还能修。 她的心又沉到了肚子里。 “没事,我可以修好,看不出来的。” 露易丝闻言,松了一口气,对特莉劝道: “明天再偷偷拿回去就好了。这衣服送下楼,要经过那么多人的手,谁知道是你弄坏的,还是别人弄坏的?别担心,妈妈。” “真能修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吗?”特莉犹豫地问。 埃洛伊斯推着瞻前顾后的舅妈去做饭,她在舅妈面前点了点头,笃定的答复: “我能,你就放心吧。” 说完,埃洛伊斯丢掉了手里的活儿,先修那衬衫。 在煤气灯下,照着光线,她一点点按照线迹将衬衫袖子拆下来,再用差不多的线原路缝回去,连针孔都对上了。 不到两个小时,就完全弄好,剪掉了线头,重新装回纸包里。 舅妈做好了晚餐,小心翼翼查看过之后,发现埃洛伊斯确实补的一模一样,这才舒了一口气,开始唤她们吃晚餐。 “早晚我得辞了这份工作,去干点别的。”舅妈有些后怕,她对着盘子,迟迟不动餐刀,闷闷的说道。 露易丝也点头,可又犯难:“可你说,不在酒店干活儿,我们又能去哪呢?” 母女二人沉默了半晌,埃洛伊斯慢慢吃着玉米糊糊,说道:“舅妈做饭好吃,怎么不去摆摊卖吃的呢?” 第8章 特莉知道,要想将玉米粒烹调美味,就得大火闷煮,放黄油和蜜,将水分熬干,粘稠浓香。 对于一个妇女来说,她从不觉得,会处理这些吃喝上的事儿,做这些有甚么了不得。 但埃洛伊斯的话,说的确实有理,听过之后,的确在她心里悄悄埋了一颗种子,希望冬季快点过去。 …… 清晨,今日雪霁。 埃洛伊斯从床上爬起来就开始工作,她先是用坯布制作了一只束口袋,将得来的所有工钱都装进去。 寥寥几枚硬币发出清脆的响声,埃洛伊斯把它们悬系在床底的隐蔽处。 托马斯与贝拉依旧是最早出门的,兄妹二人昨日就领好了明早的报纸,将一沓一沓的纸张折叠成册,清早,吃进嘴的玉米糊糊还没有消化,二人就开始走街串巷。 托马斯有一部小本子,他用铅笔录下了所有订购了报纸的客户地址,每天都将最新的晨报或其他报纸塞进他们的房门口。 若是要送进独栋别墅住宅里,托马斯则会扣响门房的窗户,将报纸交给门房。 他已经将这份工作做的十分熟练,轻松的与贝拉分配任务,每人一天要送上百户人家,即使是暴雪,暴雨,从未停过。 时间大约到了中午,兄妹二人已经抵达了稍微富裕一些的街道,给那些主要是公司办公用的楼房送报纸。 眼前,是一家门口钉了黄铜门牌的的律师事务所,看起来气派又庞大,木框玻璃门内,繁忙的人员在走动,前台有一位漂亮的夫人,托马斯对着玻璃门整理了着装,确保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脏,再三犹豫,整个人的脸都通红了,这才踏上律所的石阶。 前台的夫人不是第一次见到托马斯送报纸了,可以说,他已经连续一个月给这家律所送最新的日报了。 通常情况下,这个腼腆的小男孩将报纸交给她之后就会迅速离开,生怕叫体面的绅士们瞧见他的模样。 但此时此刻,托马斯在短短的几瞬间做了许多的思想斗争。 他想,反正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继续回去送报纸,埃洛伊斯说的对,没什么好紧张的,只要他勇于开口。 况且,只有这里的前台是一位看起来随和的夫人,不像别的律所,都是清一色严肃的先生。 他给完报纸,迟迟站在前台边,咽了咽口水,与前台的夫人对上视线,问道:“夫人,我想请问,您这里招不招杂工?” 前台的夫人姓罗姆德,她的丈夫是这里的会计,而她是这里的前台,主要负责接收信件,以及协助安排律师莱逊先生的日程工作。 “杂工?” 见罗姆德夫人在思索,托马斯又赶忙继续说道: “我识字,会算数,也会打扫屋子,可以扫烟囱,我对纽约的街道很熟悉……” 托马斯绞尽脑汁的说出了他所有会的东西,他甚至有些结巴,说完就闭上嘴巴,等待着被拒绝。 罗姆德夫人上下打量了这个孩子,他个子不高,送报纸还算勤快,虽然看起来不甚机灵。 “要说缺,我们这里还真缺少一个跑腿帮闲的人。” 罗姆德夫人的意思是,像擦窗台,打扫废纸,擦书桌,跑腿送东西这样的活儿,确实还没人干,可要说缺人,这样的活儿,她平时也会顺手做了。 那些大一点儿的求职小伙子,总会来问她招不招律师助理。 从未有人问过她,还招不招勤杂工,毕竟勤杂工又不可能学到律师的本事。 莱逊先生是个古怪的人,他从不喜欢过分狡猾的小伙儿,也不喜欢用助手。 虽然律所的其他律师生意不错,但作为老板,莱逊先生却从不招一些能给自己带来派头的下属,对待事务所的管理,他大方,却又不上心。 这样的事罗姆德夫人可以做主,她想着自己能轻松一些,就询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你的年龄太小了,如果到我们这里来做杂工,也是需要担保人为你写推荐信的。” 托马斯闻言立刻将自己的姓名以及住址告诉了罗姆德夫人,看着她抬手记在了本子上。 他问:“只要我有一个担保人就可以来做工了吗?” 罗姆德夫人点了点头,并思索着说:“律所可以给你提供一间小宿舍,可以包三餐,但周薪只有四块钱,你可以接受吗?” 对于男性来说,不仅同工不同酬,找工作天生也比女性要容易。 但,莱逊先生在工会中是一个支持男女同酬的大人物,他制定了律所的规矩,所以罗姆德夫人索性只给托马斯开出了与女帮厨一样的薪水。 托马斯虽然也意识到工钱不高,但他还是十分欣喜,连忙答应。 埃洛伊斯说过,只要进入了律所,他就可以学习律师们的习惯,观察他们是如何运用智慧的,总有一天,他会在其中受益,比短时间的薪水要更值得。 出了门,寻到了正在门外等着他的贝拉,托马斯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贝拉也同样感到意外。 “我想,你可以去找煤店的老板做担保人,我们家已经连续几年在他那里消费了,信用良好。” 托马斯点头: “我正是这么想的,等我去了那家律所里做杂工,包吃包住,不需要什么花费,到时候,我非要把你这个跟屁虫送到学校里面去。” 贝拉顿时有些不高兴,她往家里小跑: “为什么非得上学?” 托马斯默默的想,贝拉去上学了,以后能学更多的东西,例如打字,缝纫,搞不好还能脱离眼前这种辛苦的体力劳动,可以为舅妈减轻负担。 家中,埃洛伊斯将艾米的上衣裁片缝制了□□成,她在餐桌上工作了足足半日,后背都已经僵硬了,听到敲门声,这才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 一定是托马斯和贝拉回来了。 埃洛伊斯苦恼着午饭该如何做,今天早餐并没有剩下什么能继续吃的东西。 她抽开了门闩,打算与托马斯商量,要不要去外面买点什么东西回来吃,还没开口,就被一脸兴高采烈的托马斯打断。 托马斯将自己今日求职成功的事情告诉了埃洛伊斯,他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绘声绘色的讲述了他的紧张。 “真没想到,我竟然真的能有机会在律所中工作,虽然只是干杂活儿,但是再也不用大清早去受冻了。” 埃洛伊斯懂得这种感觉,很多时候,人与机遇,除了学习,仅仅只差一次胆子大而已。 “看来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啊!我们更不能草率的过了,待会儿我们三个一起去市场里,买一些肉和意面回来煮了吃。” 埃洛伊斯这样提议,从钱袋子里拿了几枚硬币,她很少逛食品店,不知道食物的普遍价格,但还是打算改善一下伙食。 一路上,托马斯筹划着吃完午饭要去找煤店的老板,叫他帮忙做担保人。 其实许多像这样自己做一些固定门面的小生意的人,都会给这种没有人脉的杂活儿工充当担保人,只需要这杂活儿工在他的店里有长期消费就可以,算是互利互惠。 一般情况下,只有最劳苦的工厂工作不需要任何担保。 埃洛伊斯并不知道这些十九世纪的社会规则,她看似与托马斯一应一合,实际上也是默默的把这些东西记在心中。 舅妈经常光顾的,商品很是廉价的甘瑟沃尔特市场距离他们所居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那地方在十一街,走过去得半个小时。 一路上,姊妹三个有说有笑,埃洛伊斯甚至第一次抬头观赏起了纽约的景色。 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工作的太久了,几乎都要忘记,纽约是一座如此美丽的城市,中央公园内舒朗的雪景映衬着繁忙街衢的匆促。 平缓的哈德逊河上,船只如同白鸽一样在水面滑动。 她行走在闹市中的街道,临街商铺悬挂了松枝,槲寄生藤蔓,彩色缎带,闪光的玻璃球,覆盖着一层蓬松的白雪,看起来如同电影画面一样美好,吸入肺腑的空气冰冷但氤氲着面包坊里的香味。 抵达市场,埃洛伊斯又看见了许多紧挨着的小店铺,这里是一条露天小街,有肉食店,有粮食店。 由于她们三人还没有这个闲钱在外面的餐馆里吃饭,只能来这里尽可能选择一些多的食材回家自己做。 埃洛伊斯知道自己厨艺不好,她在肉食店里看见了烟熏过的培根和红肠,还有一些新鲜的各种肉类,打算选些好做的。 一磅牛腰肉需要两角五分钱。 一只拔过毛,处理干净的鲜嫩母鸡售价为六角五分钱。 它们的价格不便宜,都被店家收拾的整整齐齐,一排排挂在铺子里,价格便宜点的,只有一些腌制风干过的东西和淡水鱼类。 例如一角二分钱一磅的烟熏香肠,和九分钱一磅的带刺的鱼干,纽约有丰富的淡水河流,这些鱼算是不值钱的副产品。 在主食上,有各种谷物,以及面粉,以及面粉的半加工品,比如意面,面包,烤饼,每磅价格都不超过一角钱。 这市场里甚至还有华裔移民,背后留着又细又长的辫子,戴瓜皮帽,穿长褂,卖的有米糕,豆饼,豆腐。 还有卖乳制品的,例如黄油,奶酪,以及一些冬季的根茎类蔬菜,选择说少也并不少。 埃洛伊斯逛的眼花缭乱。 她想起了上辈子,那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时的窘迫时期。 当时她整天忙着各种考试和绩点,勤工俭学,窘迫的为自己计划,怎么用最少的钱吃饱,经常是三顿白馒头,配上咸菜和煮鸡蛋。 所以,即使后来有钱了,她也依旧吃的简朴,没有锻炼出来什么不得了的厨艺。 第9章 吃过午餐,埃洛伊丝将剩下的鱼汤放在炉子里暖着。 又把剩下的鱼干和香肠挂在墙上,温水洗了被托马斯和贝拉吃的干净的木头碗勺。 她将家里拾掇了一遍,将这些东西都归置好,等托马斯去找煤店的老板花钱讨推荐信,又去找报刊店的老板辞工。 待舅妈和露易丝回来时,托马斯已经在往藤编箱子里收拾他要用的牙刷,衣裳,帽儿。 傍晚,舅妈与露易丝她们冻的通红,脸上挂着笑意,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 见到托马斯在收拾行李,露易丝没等他说求职的事儿,便开口问了起来。 “我找到新的工作了,在莱逊律所里做杂活儿。”托马斯答。 舅妈闻言,收敛了脸上的笑色,回头把门带上,又蹙着眉头看向他:“不是让你干清理烟囱那样危险的活儿吧?工资待遇怎么样?不是骗子吧?” 托马斯先是给舅妈递了水,叫她老人家歇脚,再才娓娓道来,说那律所是他送了一个月报纸的地方,打探明白了。 而露易丝则竖耳听着,一面将埃洛伊斯搂到另一边,说道: “今日我偷偷将那件衬衣塞进了送上楼的篓子里,她们检查的时候,没一个人发现这衣裳有什么异样,想必套房里的那位客人也不会察觉。” 埃洛伊斯点头,从她放针线的地方拿出来清洗干净,镶好内衬的波奈特草帽,递给露易丝。 “喏,我特意赶了工,把帽子都改好了,围巾也都补好了,明日咱们俩就受不了冻了。” 露易丝喜的跟什么似的,将埃洛伊斯改过的帽儿戴在头上,虽然外表朴素,但戴起来很舒服,不扎头也不漏风,边缘处还用辅料里最便宜的天鹅绒布镶了边,看着跟新买的一样。 “你这裁缝,学的真快,真是一天一个手艺,要是再过半个月,那岂不是连绅士们的晨礼服都能做了。” 露易丝的话有些夸张,埃洛伊斯没有系统学习过这个时代的礼服制式,做些小玩意儿,缝缝补补的还成。 真做起裁缝来,除了设计,她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东西要学。 晚上,锅子里的鱼汤还热乎,舅妈用腊肠烩了意面,吃过饭,埃洛伊斯又提着一壶热水下楼去擦洗,洗过了,她一面合衣睡下,一面与露易斯和舅妈商量起,要凑钱把贝拉送去上学的事儿。 “贝拉这么小就在外头晃,总还是不像话,咱们家但凡宽松一些,还是该让她去读书认字。” “这倒是,只不过咱们家现在还不宽裕,如果叫她去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上学,我可舍不得。” 露易丝摸了摸贝拉的脸蛋,她正挨着姐姐准备酣睡,可一听要上学,立马把眼睛睁开了。 纽约有专门给穷人家孩子上的学校,有公立有私立,还有有一些宗教学校,有女校。 说是学校,其实也学不了什么,不过是跟着老师一起读读书,扫个盲,学会拼写单词而已,不过价格却各有不同。 贝拉苦着脸躺在露易丝身边,她以前上过几天学,她好动,老师却总要她在椅子上坐规矩。 埃洛伊斯知道,贝拉苦上学久矣,但小孩子害怕上学,无非是在那儿受了委屈。 “我打算亲自去给贝拉找个女校,要老师脾气好,离家里近的,最好是半日制,贵就贵一些,大不了再多接几个活儿做……” 男女混校不安全,宗教学校埃洛伊斯私心不喜欢,住寄宿学校怕照看不到,将这些条件一一筛选,估计也不剩什么了。 贝拉听闻,也安心了不少,没再提不上学的话。 舅妈听埃洛伊斯这么说,起身从她的床板里拿出积蓄的几美元,说道:“哪能叫你出钱,我这里还有……” …… 一夜过去,埃洛伊斯又到了去酒店上班的日子,托马斯则是跟家人告别后提着箱子去律所上工了。 泡沫细密的柑橘调肥皂化开,有种上辈子用的某雕洗洁精的味道,但这在本时代已经算是好东西。 埃洛伊斯昨夜洗了头发,睡前在炉子前烘干了,这会儿她把头发编成辫子,戴上草帽,围好了针织的混纺的围巾。 出了门去,今日果然还是漫天飘着细雪,有东西御寒,埃洛伊斯一点不感觉冷,只有脚上有些受冻而已。 身上暖了,她今日到的也早,是头一个来的,去前台那里领了单子,才见艾米从宿舍上来。 晨会过后,另一个扫壁炉的同事才过来,说是雪大起来,路上晚了一些,好在门房放了她一马,没记名字。 这同事叫娜莎,家住在好几条街之外,父母都是纺织厂的工人,总是将她赚的工钱夺去,故而娜莎在这寒冬腊月还穿着一双布面儿的鞋子,身上也没个帽儿,没有围巾和手套。 埃洛伊斯瞧着她实在可怜的很,就叫她去七八楼做轻松的活儿。 可娜莎却摇头,说道:“我不敢去,还是你去吧,我怕弄不好那的活儿,被莫里森太太看见。” “那这样,你去五楼六楼,我们弄完了,待会儿就过来帮你。” 艾米给埃洛伊斯使了个眼色,将埃洛伊斯拉走。 艾米悄悄说给埃洛伊斯,她曾经看见娜莎在六楼一个商人的房里呆了好几个小时。 那商人平时出入酒店,凡是娜莎上班儿,她总会去很久,可艾米又说,她听会计室的人说,那商人是赊账住店。 艾米怕埃洛伊斯又做好人去告诉娜莎,又说: “现在赊账住店的人也不少,娜莎家里对她不好,要是能从那商人身上得点实惠也好。” 埃洛伊斯听了,她心里存着这些事儿,心想。 会不会这赊账住店的商人,就是原身遇到的那个骗子? 只不过因为原身的芯子换了一个人,所以这蝴蝶效应就轮到了娜莎? 想着,她就抵达了七楼的“蛋白石”套房,房门外依旧是那两个侍者,埃洛伊斯与他们问了早,便提着桶子进屋。 她这回看,书房的门还没打开,里头没有人在,浴室里有哗哗的水流声,又停了。 扫完了壁炉,又从储物间里拿了煤炭打算续上,她意外瞥见了衣帽间里的一个影子。 一位先生穿着整套晨礼服,在衣帽间的门后露出半副肩身。 叫埃洛伊斯躲着定睛一瞧,他身上的衣裳,那锋利的剪裁轮廓,肩线疏阔,腰身收的窄而挺拔,戗驳翻领,一粒扣,下摆弧度做的流畅内敛,丝毫不张扬。 但从料子,到版型,一看她就知道,绝对是出自英格兰名家之手,与纽约裁缝的作品一比,鹤立鸡群。 也只有那里的老裁缝,才也这种令人钦佩的手艺。 不过,这位先生的身形比例也是上品,若是给这样的客人做衣裳…… 埃洛伊斯正盯着想,愣了一会儿,她又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冒犯,才赶紧收回目光,继续去放碳火。 温斯顿对着镜子,将领结调整好,他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一道炽热的视线在盯着他看。 可回首看去,外头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女工在壁炉那儿专心烧碳。 埃洛伊斯生起了火,打算离开,没走两步,叫衣帽间里的先生叫住了。 “您有什么事儿要吩咐?” 她要稍微仰头,才能与这典型欧罗巴人长相的年轻先生对视。 “请你,把这个丢掉。” 温斯顿面无表情,他的手里,拎着一件原色衬衣。 埃洛伊斯看着分外眼熟。 …… 第10章 这只是一件普通的衬衣。 但埃洛伊斯记得经自己手的所有物品,所以她十分认得,这就是她修补过的那一件。 她这一刻才认真的把视线往他的脸上去看。 肤白,深栗色稍微卷曲的头发,使用过轻薄的发蜡,自然整齐,露出额头眉骨,鼻梁高挺。 可能祖上有英国血统,嘴唇略薄,没有留胡子,胡茬都修理的十分干净,下巴上美人沟依稀可见,像是有强迫症。 十分规整内敛不高调的冷俊。 要看一个人的年龄,只需要看眼睛,而他的眼睛瞳色与发色一样,眼尾狭长,睫毛浓密,在神色上显得漠然了些,虽然看着只有二十出头,但有种古板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的缄默气质。 而他严丝合缝,端庄体面的穿着更能体现出,他是一个有钱到不太礼貌,又十分尊重传统规矩的人。 根据以上种种迹象,埃洛伊斯即使心里再疑惑,他到底是怎么察觉的,到底因为是他豌豆公主,还是她技差一筹,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显然不是一个亲和到的人。 她还不想被投诉然后被炒鱿鱼。 低头,又点头,埃洛伊斯在围裙上擦了擦双手,嘴里恭敬说着:“好的”,上前两步,接过了衬衣,旋即转身离开。 出了套房的门,她打算将衬衣交给侍者,毕竟清洁工不允许从贵宾客人的房间里带出来任何东西。 “这是里面的先生要扔掉的东西。”埃洛伊斯转交给侍者。 两个侍者点了点头,正预备说点什么,忽然瞧见走廊里过来了一个人,是“蛋白石”套房里的另一位偶尔到访的住户,本杰明先生。 “我表哥他收拾好了吗?” 本杰明先生穿着也差不多考究,但身上有颜色跳脱的口袋巾和领结,显得纨绔而又随和。 侍者们面对他时,并没有那么紧张:“默肯先生已经洗漱过了,今天需要为他准备正餐吗?” “不用,他要回长岛住两天……我母亲她要过生日……” 本杰明先生大步流星往套间门口走来,一边询问那两个侍者,与他们对话,而埃洛伊斯低着头默默走开。 她还是很想不通,到底哪里做的不尽人意了?就这么明显吗。 不过埃洛伊斯知道自己的能力,也不过于在意,反正人家也没说什么不是?至少,把顶得上她几个月工资的衣裳就这么丢了,也不会浪费时间去计较,更不会影响到舅妈。 只不过,为什么这样有钱的人不是她? 埃洛伊斯充满无奈的做完了自己的工作,她又与艾米一道,上五楼帮助娜莎弄弄剩下的活儿,趁着艾米下楼去送灰了,埃洛伊斯跟在娜莎身后,与她搭话。 “娜莎,你手上的链子是从哪买的?真好看。”埃洛伊斯幽幽地出现在娜莎身后,将正在扫灰的娜莎吓了一跳。 她闻言,赶忙用袖子将手链掩住了,那是一条镶了海水珍珠的小东西,对贫家的女孩来说,已经很奢侈了,娜莎的脸有些红,她可不敢告诉任何人,她是六楼的拉姆达先生的情人。 但这么好的东西,从未有人送给过她,他还说,要她辞职,要与她在纽约赁一套体面的房屋结婚。 娜莎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没什么,只是一个小东西而已,客人送给我的……” 见她如此,埃洛伊斯也不问了,她并不觉得,一个穷苦的姑娘对优渥的物质心动有什么错,如果是她,恐怕她也会与娜莎一样选择,忍饥挨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干这样没完没了的辛苦活儿的滋味,也不好受。 埃洛伊斯只是害怕,别人承受了本该她去承受的因果,即使与她无关。 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帮娜莎把炉子扫干净,还是摇摇头,看向娜莎:“娜莎,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同事一场,不得不提醒你,一定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娜莎听了,先是一怔,她回头看去,埃洛伊斯脸上没有任何嘲弄之色,反而言辞恳切,真是为了她好说的话。 她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只点头继续干活儿。 中午,热情好客的艾米又打算带她们去后厨一起食午餐,但埃洛伊斯打算回家带贝拉选选学校,就没有留下。 她换了自己的衣裳,先回家去了。 贝拉也从报刊老板那里辞了工,她目前一个人呆在家里,舅妈不放心,早上又托了房东太太,叫贝拉跟着房东太太的女儿一起看书。 埃洛伊斯这还是头一次敲房东太太的门儿。 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是鞋匠,她的女儿读了几年女校,做过家庭教师,后来又嫁了人家,目前刚生完孩子不久,由于丈夫太忙,她在房东太太这里受照顾。 而房东太太,也是一个脾气宽和的妇人,身上穿着很是过时的维多利亚时代款式的深色粗棉衣裳,她打开了门儿,埃洛伊斯一眼就瞧见,贝拉正乖乖坐在屋内的藤椅上吃什么东西。 房东太太知道埃洛伊斯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作为一个心善的妇人,她很同情一个人拉扯这么多孩子的特莉,不仅埃洛伊斯与寒暄了两句,还教贝拉再拿两块饼干去吃。 埃洛伊斯牵过贝拉,也没不许她拿,只是让她向太太道谢之后,才带着她往家里走。 埃洛伊斯早上就在报纸的板块上找到了几家女校刊登的信息,姐妹二人回家简单吃了点儿煮过的意面,就带了钱,径直往最近的一家女校寻过去。 莫曼兹女校,据说是一个东欧移民来的中年女家庭教师个人办的,不比其他宗教学校体面气派,没什么名气,整个学校,也就只是一栋简单的三层房屋,带一个特别小的院子而已,但学费也不算是便宜的。 每一周都要两块半钱,包一顿正餐,不包晚餐,可以选择住宿,每周要多交一块钱。 这些信息,报纸上都登了,埃洛伊斯就是想瞧瞧,这里为什么没名气,但价格要的并不低,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一排翠绿的,覆盖着洁白晶体的龙柏树栽种在院门外面,上面同样悬挂着一些金属制作的六芒星。 红褐色砖房从柏树的遮挡后露出来一个门头,上面有斑驳的雕刻字体,写着这里女校的名头。 …… 第11章 从外观来瞧,这学校还算宁静温馨,麻雀虽小,门廊前积雪打理还很干净,显得大方。 埃洛伊斯敲了门铃。 在等待的间隙,她想拉着贝拉往前走,但贝拉却有些不愿迈动步子,她那双缝补过多次的小鞋子牢牢嵌在雪地里。 埃洛伊斯弯腰蹲下,双手捧起贝拉那瓷白脸蛋,她从贝拉的脸上,看出了对未知环境的恐惧。 “别害怕。” 埃洛伊斯微笑道:“贝拉,无论里面怎么样,我们都得先进去看看,如果不看,万一错过了好事情呢?” 贝拉秀发金黄,她扎着两条羊角辫,此时正不停用手指搅动辫尾,脸颊被温软的双手揉搓,她有些犹豫的嘟嘴说道:“如果我不喜欢呢?” “不喜欢就不来,没人能强迫你。” 说罢,埃洛伊斯收手起身,刷了黑色油漆的铁艺栅栏门后,一位稍微健壮的棉裙中年女人从门廊里走了出来。 她走过来,给两位来者开了门,思索着问。 “你好,是来咨询入学的吗?” 埃洛伊斯有职业病,她首先从头到脚打量了这位女士,她的模样没什么不寻常。 上身穿一件圆领的钴蓝外衣,下身穿着细腻但不算新的印度棉条纹伞裙,裙子很长,盖住了皮鞋的脚面。 浑身收拾的利索,看得出手上不拮据,但不追求时髦,很像是一个从银行信托拿几百块年金的老派人。 “是的,我们看见了报纸上刊登的信息,我们可以先进去参观吗?” “完全可以,你可以直接叫我玛德琳,我未婚。”说着,玛德琳将门拉开,请埃洛伊斯与贝拉先行,又错了两步,上前带路。 “好的,玛德琳小姐。” 埃洛伊斯也给她和贝拉做了自我介绍。 这位玛德琳小姐带她们参观了上课的房间,宿舍,饭堂,以及一间小小的图书室,窗宽明亮,没有一丝阴冷感。 “这会儿孩子们正在自己看书。” 玛德琳小姐叫埃洛伊斯隔着玻璃门瞧了瞧。 里面的小孩不多,大都在五岁到十二岁之间,一共三十来人,还有两个年轻的女老师,排排坐在墙边的长凳上。 她仔细的端详了一会儿,收回目光之后,跟着玛德琳小姐去了她的办公室。 “贝拉,你喜欢这里吗?”埃洛伊斯低低的询问她。 贝拉说不出感受,只点了点头。 玛德琳小姐看得出来,这位扎尼隆小姐十分尊重她表妹的感受。 见贝拉点头,埃洛伊斯才开始与她商量着学费的事儿。 她方才在图书室外,仔细看了那些小女孩们的手,脚,头发。 她们的指甲都被整齐的修剪过,没有泥垢,头发也都是用发油梳过的,也没有营养不良而造成的干枯。 证明这里的伙食还算上呈,但如果照这样去照顾,这点学费就远远太少了。 玛德琳小姐从书桌上翻开一本厚厚的皮面笔记本,她有些近视,写字时要往鼻梁上架一枚镜片儿,目光精明: “贝拉真是有一个好姐姐,我鲜少见到像你这样上心的人。” 埃洛伊丝没有说话,她低头抿唇,从口袋里数出一周的食宿费。 她想,肯定是因为上辈子在这上面吃了苦的缘故吧。 将贝拉留在学校,接她放学的时间是傍晚五点,也就是晚饭前。 埃洛伊丝学校之前,还特意回头看了看,从窗户里,她看见玛德琳小姐给贝拉递了一块麦芽糖,这才放心离开。 艾米托她做的夏季上衣,可以慢一点交付。 埃洛伊斯眼下计划,先做完露易丝同事的那两双手套。 都已经裁下来设计好了,明日再加紧缝一天,就也差不多。 明天还有一整日时间。 埃洛伊斯不紧不慢往家里走,她经过一排卖鞋履的店铺,这些店铺都爱成堆的开。 其中一家的橱窗里,摆着一双精致的蓝色丝绸面的低跟女鞋。 鞋型优雅,鞋面缀着花型红水晶,鞋口镶了一圈光润的缎带,有细细的绑带,适合穿去出席舞会。 展示台边上,摆着黄铜的价格签,赫然刻着30$。 埃洛伊斯看愣了。 倏忽间,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迅速逃离了这里,她的脸色十分难看。 她可真够穷的! 给人家用旧衣改制,能赚取的手工费十分有限,不过这也是权宜之计,光靠这点,她何年何月才能给家里换间宽敞点的公寓? 更莫提买得起这些她看中的东西。 想要赚更多的钱,除非能制作全新的物件儿拿去卖 埃洛伊斯心里盘算,这事儿,要么,是找精品店铺,寄卖东西。 要么,就是自己摆摊。 摆摊嘛,需要全职,又有一定的风险,她现在的家庭可承受不住任何潜在意外,索性就不考虑了。 她得有一份能领基本薪水的主业,再把做手工品的活儿,当成创收的副业 。 这样才稳妥。 埃洛伊斯想明白了这一点,又把回家的步伐放缓。 她随意走入了一家门面并不宽敞的女士精品店。 在纽约,这样的精品商店成百上千,坐落在街道各处。 它们主要顾客,是中层收入的人群,和打算奖励自己一份节日礼物的底层年轻女孩。 埃洛伊斯进入的精品店中等偏上。 摆着一些比旧货市场更加干净时髦的物品,虽然都是大众款,没什么设计可言。 有基本款的皮具雪茄盒,裁纸刀,女用嗅盐瓶,双层纱的女士睡帽,一把把蕾丝遮阳伞,手套,女士长袜儿。 它们排排列在货架上,织物的价格都差不多。 一块钱起步,不超过五块钱,有装饰的更贵些。 埃洛伊斯穿的不像有钱的模样,乱看也没人理她。 这店老板是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子,留着卷曲的翘胡,正在坐在柜台后,点燃细长的木柄烟斗,有一双略显滑稽的浑圆牛眼。 “您好,我有些事情想询问,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踏足过半个小资阶级,埃洛伊斯知道该如何与这种人打交道。 她的穿着虽然简朴,但这种属于特定阶级,装腔作势的说话方式,她熟。 那老板见埃洛伊斯的言辞并不粗鄙,便抬了抬烟斗,道:“我姓安东尼,你想打听什么?” 埃洛伊斯信口给自己编造了一个更值得相信的身份,她露出淡定的神色。 “您可以叫我埃洛伊斯,我是裁缝店的勤杂工,最近在做些私活儿。想问问,您这里可以寄卖手工品吗?” 安东尼不可否置的耸肩,裁缝店里偷师学艺,做东西私下卖了换钱的人比比皆是。 这样的人大多有点小手艺,又够不上做正经儿的服饰,正苦苦熬着资历。 寄卖东西,也并不稀奇,每个精品店的老板都会为了节省成本而这么干。 他抻动粗萝卜一样的手指,将手上的烟斗一斜,懒洋洋地指了柜台旁的一个货架。 那儿的东西都是一些家庭作坊送来寄卖的新货,有带刺绣的手帕,手工缝的女士手袋。 安东尼对自己体面的店铺十分得意,他装腔作势地卖弄道: “想寄卖点儿东西? 我的店里对货物品质的要求可不同寻常,不是什么粗制滥造的东西都能往台上摆的。” “若是能达到我的选品标准,毛利润五五分,不过,价格可以由你自己来定。” “在纽约,很少有店主像我这么仁慈的。”安东尼又吸了一口烟。 毛利润不是纯利润,也就是说,她既要自己承担物品的成本,又要跟老板分一半。 能拿到手的钱,刨去成本,她得到的利润,比这店主少了足足三分之二。 真是无奸不商。 埃洛伊斯听闻,笑意微不可察,她又问: “在您这里,寄卖的物品,每周卖多少钱?能占到总销售额的五分之一吗?” 埃洛伊斯上辈子是个设计师,也是最能为公司赚钱的设计师。 她握紧双手,又道: “如果我的货,能帮您把寄卖品的销售额,提高到月度总销售额的五分之一。” “那么可不可以,将毛利润三七分?” “只要能做到,那当然可以。” 安东尼说罢,不可思议的嗤笑,他这里的月度总销售额,算算平均也有两百块,五分之一就是四十块。 以往经验来看,个人制做的寄卖品数量有限,每月也才能卖个十几,二十块左右。 她想卖四十块,除非她有做出来一件,就卖出去一件的本事。 且定价都是七八块的高价。 有这个钱,再攒一攒就能去裁缝那儿私人定制了,安东尼可不相信她有这种能力。 埃洛伊斯点了点头,她没有继续盘问,平静说道:“下周,我就把我的货给您拿来品鉴。” “看了就知道我能不能。” 说完,她就拢好围巾,手压着帽檐,大步跨出店铺,踏着有泥泞的雪地,往家所在的街区轻快奔去。 …… 第12章 圣诞将至,纽约的新年氛围愈发浓了些,城市繁忙而稠密。 莱逊律所内,一股浅淡但有些难闻的油墨味儿正裹挟水暖管里的热气而蒸腾。 这味道,来自罗姆德夫人工位上的键式打字机。 罗姆德夫人的手上沾满了维修墨囊时黏上黑乎乎污渍,她正小心翼翼的按动金属键,以免不沾到更多地方。 这上面,是莱逊先生需要在新年到来前,上门去拜访的客户名单。 有几位达官贵人,在这其中最为重要。 “先生!您的日程排好了。” 罗姆德夫人瞧见门外莱逊先生从马车上下来,一路进入门厅,她立刻起身,将这一份纸条从机器里取出来。 “早啊,罗姆德夫人。” 莱逊的嘴里还叼着一只雪茄,他接过那张纸,垂目,蹙了蹙眉。 罗姆德夫人解释着上面的变化。 “詹尔茨先生昨天派人来说,他又要修改他的遗嘱,将原定的继承人…他的侄女詹尔茨小姐,修改成一份嫁妆信托。” 她又说道:“这詹尔茨小姐还真可怜,她父亲死了才不到一年,詹尔茨家的企业,工厂,股票,就都落到了她的叔叔手中。” “就连詹尔茨小姐本人,也逃不过,被订了一桩厉害的婚事,如果不结这个婚,她可能连一分钱的遗产都得不到。” 莱逊先生没见过詹尔茨小姐,但去过她家的别墅,他好奇地问:“订婚?与谁?” 罗姆德夫人擦手,端起桌边的红茶,加了两颗糖,淡淡的说: “温斯顿默肯。” 闻言,莱逊先生挑了挑眉,“他这是要把自己的侄女儿送去做抵压,想拉一笔贷款吗?” 他抖了烟灰,折起纸张,阶级之上还有阶级,有钱了就想着更有钱。 对于莱逊先生的诙谐用词,罗姆德夫人也无奈地笑笑,谁不知道,默肯这个姓氏在北美可以直译为银行。 莱逊先生三十出头,他丧过妻,没有再娶,故而即使是新年,他也没必要为了跟家人相处而留出许多假期。 对这满当当的行程,他没有任何异议。 将头上平檐高筒礼帽摘下留在前台,他正打算上楼,忽然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陌生面孔。 托马斯提着一只铁桶拾阶而下。 他拎起湃在水中的抹布,水流哗啦啦的,拧干了,蹲在楼梯上擦拭台阶。 莱逊先生觉得有些面熟,但又忘记了是从哪里见过,他指了指,问道。 “那只小老鼠是从哪来的?” 罗姆德夫人答:“刚招的,以前是报童,我叫他睡在储物间旁边的小屋子里,你没意见吧?” “挺好。” 莱逊先生点了点头,绕开托马斯,上了楼。 …… 埃洛伊丝坐在床边,她将两双制作完毕的手套装进纸袋里,一双是蓝色棉布底,做了简单的鱼骨绣,是到手肘的长款。 另一双是酱色衬裤改的,荷叶边短款,她昨日一整天都捏着针赶工,人都要累晕了,加班加点才将它们完成。 埃洛伊丝目送着舅妈率先去送贝拉上学,又将手套交给露易丝,随后也出门去。 酒店的圣诞装饰已经全部完工了,这一次埃洛伊丝换完衣服,还在换衣间里,就被做后勤的某个老婶婶急匆匆递了一盒员工新年礼物。 她接过这有彩色纸皮包裹的扁扁小盒子,去了储藏室,却发现艾米也在,同样拿着新年礼物。 埃洛伊斯一面拆开盒子,一面好奇的问:“你今天不该当班,怎么也上来了?” 艾米将她拉到窗边,神色有些隐晦的八卦。 “有人辞职了,莫里森太太昨儿就派人下楼找我,叫我顶班。” 埃洛伊斯把包装纸盒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块印着利兹酒店的棕色巧克力。 “你猜猜是谁辞职了?” 埃洛伊斯还不当一回事,她把巧克力掰下来,塞进嘴里。 “谁呀。” 这时代的巧克力,苦的酸嘴,埃洛伊斯开始差点没吐出来,好歹后面有些甜滋味。 艾米犹豫了几秒,说道:“是娜莎,她昨天就来辞工了,还跟着六楼的那个客人一起退房走了。” “我就说吧,她绝对会这么干的,只不过这些有钱的人都不谈感情。但凡是有些体面的,他们总会找情人,不找就像是没有马车一样丢脸。” “娜莎?”埃洛伊斯心道不好,这姑娘极有可能是被骗了。 可她也人微力薄,劝过了不顶用,只能接受这个事情发生在眼前。 “人各有命。”她低头喃喃,把巧克力全都包起来,塞进衣服里。 扫壁炉的娜莎傍上有钱人离开了酒店,这消息不胫而走,埃洛伊斯做完活儿,被露易丝找到,叫去了隔壁的布草间。 布草间位于7号仓库,此时屋子里人多,都是收拾着打算去吃员工餐的。 露易丝将埃洛伊斯拉了进来,不出她意外,屋子里的姑娘们果然跟她打听娜莎。 埃洛伊斯说自己与她不熟,屋里一个与露易丝要好的姑娘给她端了一杯热红酒。 她接了,又道:“我也是刚才知道她走了的,也不晓得那商人是什么人。” 屋内,有人听了艳羡,有人面露鄙薄。 露易丝看出来埃洛伊斯不想提,就把打听的人挥散了:“这样的事儿,年年都有几出,咱们这样的地方,免不了而已。” 埃洛伊斯同她们说了一会子话,又被提起她的手艺。 今早拿到手套的两个姑娘,都与露易丝关系好,见了人就炫耀这实惠。 其他姑娘们,有些家里没那么穷,不需要她们付家用,手上阔绰。 这回,她们见了埃洛伊斯给人做出来的东西像样子,心里蠢蠢欲动。 更有三四人,当场给她付了钱,说明儿要露易丝把旧衣裳捎回家,给她改成小物件儿。 埃洛伊斯如今正愁钱,于是来者不拒,七角五角的加起来,也有了两三块的入账。 这钱,来的也是正巧,埃洛伊斯在精品店里夸了海口,又去逛了几间店,得到的结果大差不差。 她正打算找谁借点钱,拿去买些好布料做更精致的物件儿。 眼下一算,借钱是不用了,可就是得赶工做活儿。 …… 第13章 售卖进口布料,本国高端纺织品,织物辅料的店铺,在这个时代并不少见,特别是纽约。 红砖建造的楼房,有白色石膏条墙腰与门廊罗马柱装饰,木饰烤了一层漆面,包裹着门头与窗边,上边有店铺名称。 从报纸上刊登的信息来看,这家店应该是高端面料店里相对实惠的。 距离利兹酒店并不远,埃洛伊斯下班后就径直走了过来,其实这段路有轨车可以乘坐,但她实在不想掏那两美分。 每一分钱,都是需要精打细算的。 埃洛伊斯的胸口呼出一口气,走入这店内,有些违和的穿梭在其中选购。 中产社会的休闲少妇们,如今最流行做些刺绣品,装点家居,她们通常在公寓里睡到日上三竿,教仆人做了面包和茶端进卧室。 用过之后,再打扮的时髦漂亮,乘车出门逛大街,为即将到临的圣诞准备,给家人挑选礼物。 埃洛伊斯尽可能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绕开一位穿着姜黄色开司米外套,头上戴了绸帽的妇人,并透过店内的镜子里悄悄打量其穿着。 接着往店铺深处走去。 店铺不大,货架分两排,墙壁上全是卷在松木板上一码码的布料。 男性店员正在热情服务那穿开司米外套的妇人,耐心介绍面料。 埃洛伊斯漫无目的打量这里,她脚下踩着黑白棋盘式的大理石地砖,周遭弥漫着古龙香水的味道,脚边还有一盆翠绿的散尾竹。 货架上的布料,冬季以羊毛原料的为主打,厚毛呢,立绒或顺毛,粗花呢,还有有军装装用的华达呢。 又有来自清庭的贡缎府绸,纱与绢,法兰西的亚麻。针织的,梭织的,薄厚不一样,处理工艺也不同,令人错乱。 埃洛伊斯要制作的东西不好宣之于口,她心里盘算着用料和装饰,计算用量,一双眼睛梭来梭去。 待那妇人走了,她便上前去,不等问便道。 “我要三分之一码纱,三分之一的码府绸,半码棉布。” “你要做什么用的?这点儿能够吗?不如扯一整码的棉。” 店员对她的态度显然不那么殷切了,他指手画脚地说道。 “不用,就这么剪。”埃洛伊斯掏出口袋里零零碎碎的硬币。 “好吧。”店员耸肩道。 买这么点儿东西,他似是嫌麻烦,垂着一张脸,自顾自拿了长剪,从架子上取出布卷,扯出来量了,裁成她要的块包进纸袋。 府绸其实也就是棉做的,外观丝滑像绸,由于时代局势上的变化,如今的价格正在削减,一块钱可以买上三分之一码,纱和棉是本国产的,但也不便宜。 “一共三块七角钱。”店员收了她的钱,这才给她拿了一只更大的纸袋子,叫她拎着走。 这么点布料,远不够做一件复杂点的女士裙子,却已经花了三块七,可见上品布料的价格之昂贵。 普通人,一季能有一件棉布做的新衣裳就已经算得上小康。 埃洛伊斯穿越后还是第一次花这么多钱,她感觉整个人都透过气来了,回到家里,立刻开始打版。 埃洛伊斯打算制作的东西,是文胸。 再往前倒几十年历史,本地有钱人喜欢穿能勒出巴掌细腰的鱼骨束胸,配上克里诺林裙,像个倒三角。 这几十年,束胸逐渐向更柔软的趋势发展,没有了吊带,减少了许多硬内衬,但还是基本为硬挺款,直到十几年前,纽约才开始有裁缝发明出类似现代的文胸。 埃洛伊斯打算在这个基础上,做些更解放的改动。 眼看着天色快要四五点,她才回过神,出门去女校把贝拉接了回来。 路上,埃洛伊斯问贝拉都学了些什么,吃了什么。 “老师教我读书,教我拼写,认字,早上吃的面包和煎鸡蛋,中午正餐吃了煮白肠,老师叫我吃饭不能跟人聊天,不然长不高。” 伙食还算可以,她能吃饱,她感觉这里比以前的学校要好,心情愉悦,还说,交来两个好朋友所以才在饭堂说话。 埃洛伊斯对此十分满意,她与贝拉刚回家,没一会儿,特丽和露易丝也一人抱着一份员工礼物回来。 埃洛伊斯这才知道,露易丝得的是一盒洁牙粉,舅妈得了一瓶油浸橄榄,她想起那苦到发酸的巧克力,气不打一处的来。 不过,舅妈的同事,今日送了她一包自己盐渍的咸肉,肥腻腻的,放在平底锅里煎出焦焦的猪油,油渣捞起来。 埃洛伊斯和贝拉负责帮忙和麦面,露易丝在切萝卜丝,舅妈将面擀成皮子,把油渣和萝卜丝包进去,弄成跟饺子差不多的模样,又放在锅底的猪油里煎的焦黄。 一口咬下去,咸味焦香,萝卜丝很是解腻,被雪冻过,吃时有丝丝的甘甜味汁水溢出。 这食谱,是她跟一个法兰西混血年轻妹妹的打听来的,为此还给那妹妹洗了两件衣裳。 晚上,贝拉忽然掉了一颗牙,露易丝又起兴趣,在给贝拉讲什么牙仙儿的故事,在埃洛伊斯的上铺打闹。 埃洛伊斯熬了一会儿夜做活儿。 舅妈早就酣睡了,等夜深了,露易丝洗漱完,从楼下上来,瞧见埃洛伊斯在摆弄什么,问了她,她才说,自个儿打算做胸衣拿去精品店寄卖。 露易丝不明觉厉,她可清楚,埃洛伊斯口中的那些精品店,无论什么东西都动辄要花上她一周的薪水。 眼见埃洛伊斯也能做这里面的生意了,露易丝心想这有一门手艺可就是好,她上床解衣睡下,埃洛伊斯却叫她先别睡。 “帮我试试这衣裳好穿不?” 她把文胸样版递上去,给更加发育良好的露易丝试了试。 做的不算特别前卫,样板还没有装内衬和夹层,只是大概的立体轮廓,露易丝穿着,体感觉得比那些有钱的妇女们穿的礼服里面的胸衣轻薄简短了很多,有很多细节不也一样。 她暗道这形状塑的好妥,但摸着又说没摸出什么里面有填充物。 听见露易丝称穿着好,埃洛伊斯心里才有了数儿。 她们皆安然睡下,一夜无事。 …… 第14章 细微的“滴答”动静儿,富有节奏韵律的敲击着黄铜水管壁。 每天清晨,托马斯扎尼隆听见这样的声音就该知道,罗姆德夫人已经进入了律所。 她此刻正在使用莱逊先生办公室里的洗手池,为莱逊先生清洗茶杯准备他最爱的巴拿马咖啡和糖。 而托马斯睁开眼,他的视线里是狭窄的一间小屋,屋子里悬着一根铁丝,上面搭着他带来的换洗衣裳。 厚实的墙壁和窗子抵挡着外界严寒,但也足够叫人清醒。 他一骨碌爬起来,抓了抓头发,披了外套,塞了皮鞋,匆匆地出了储物间。 在律所的班地下室居住的不止托马斯,他与两个厨房的帮佣是邻居,其中一个帮佣太太此刻正站在储物间外的水池边刷牙。 托马斯打开牙粉盒,猪鬃毛制作的牙刷沾了牙粉之后会有些刺挠,他见那帮佣太太用的是白色的羊毛刷,心想着,等发了工钱,去买来做圣诞礼物送回家里。 再有两天,他的工钱就下来了。 律所里有许多为了处理文件而一清早就来工作的合伙律师,罗姆德太太嘱咐过帮佣,要准备够十人的早茶,托马斯在吃食方面,待遇与他们一样。 托马斯是个小孩儿,没人给他弄咖啡,于是就是热牛奶配黄油烤过外表金黄的面包片,偶尔帮厨会用锅铲给他从天递来一个煎蛋,但也会同时差使道: “托马斯,待会儿把厨房拖一遍,再把水都擦干,再把碗也擦一遍。” 但托马斯觉得,或许是因为莱逊先生是个大方的好人,除了事儿多之外,所以这里的所有人都很和善。 他认识的另一个报童朋友去木匠店里做学徒了,至今还宿在灶台边上,每天吃硬邦邦的残羹剩饭。 托马斯将鸡蛋往嘴里塞,点头说道:“好的。” 十点。 合伙的律师们完成了清晨的加班工作,三三两两下楼来,在小餐厅里找了位置支起修长的腿,喝一杯浓浓的咖啡并商讨着晚上出去某家新开的餐厅聚餐。 托马斯在隔壁的厨房,竖起耳朵听着他们议论时政选举,股票物价,这之类的话题。 他安安心心的用白巾子擦拭餐盘,擦过盘子,又提着拖把将厨房和餐厅拖了一遍。 临近中午时,托马斯才拿着一干一湿两条毛巾上楼,擦拭律师们摆放卷宗和书籍的书房,并擦到一半儿就蹲在过道中间,他抽出一本卢梭的《爱弥儿》缓慢翻阅。 十二点一刻,见过客户之后的莱逊律师从扶手楼梯拾阶而上,他经过书房,忽然瞥见躲在过道里的托马斯。 这孩子总是像一只小老鼠一样蜷缩在那儿。 莱逊今晨与詹尔茨先生,以及他的侄女儿见了一面,工作过程很是顺当,可他的心情相当复杂。 此刻他看不惯地敲了敲门,倏忽间就有一阵慌乱的书页翻动的声音,再歪头去瞧,托马斯又开始擦柜子了。 莱逊这才满意地进入办公室。 厚重的铸铁锅里,煎过的饺子热过一遍依旧酥脆,露易丝闭眼张开唇齿咀嚼,她的舌头烫的五官起舞。 “好烫……好烫!” “就不能等冷一冷再吃吗?我又不跟你抢……” 埃洛伊斯打着哈欠,针尖差点儿戳到了手指,她的面前也摆着一份食物,但她垂首忙着摆弄手里的针线。 舅妈刚刚出门送贝拉上学,屋里就姐妹二人。 露易丝摇头,一副短话长说的脸色:“我昨儿听说,彭戈利经理与上头的老板决定,在新年之后缩减普通房间的数量。” “他们计划在明年内,完全减掉普通客人的部分,专做贵宾酒店。” “莫里森太太打算在圣诞之前就裁掉一部分员工,缩减开支,我们这个部门的人最多了,肯定最先遭灾。” “虽然我并不希望一直留下,但暂时还不想被裁掉。” 露易丝恶狠狠的咀嚼着食物,又道:“等攒到钱了,我就去报夜校学速记和打字,我也要去公司里的办公室工作,我也要过上好日子。” 其实她是个十分安于现状的人,但最近不知道家里怎么回事,先是埃洛伊斯开始赚外快,又是托马斯换了新工作,现在贝拉也去上学了,妈妈昨天还琢磨着要做生意的事儿。 露易丝裹挟在其中,不得不产生了一种紧迫的,要改变点什么的强烈感情。 埃洛伊斯笑吟吟的,没有接话,她手里剪刀“咔咔”作响,今天还有许多的活儿要做,只得目送着露易斯离开家。 盛过早餐的木盘儿浸泡在盆中的温水里,埃洛伊斯仔细清洗了餐桌,这才开始拆掉昨日买回来的纸包,在桌面铺开,打算将料子下出来。 在设计上,埃洛伊斯则是准备顺应这个时代的流行趋势,增加华而不实的花边与刺绣,毕竟也有许多妇人,爱穿能把里衣露出一条边的时髦上衣。 要兼顾好看和舒适并不容易,忙到近中午,埃洛伊斯在旧报纸上打着草稿,她忽然听见敲门声。 “你在屋里忙吗?我听特莉说,你在做缝补的活儿。”房东太太朝屋里瞄了瞄,说道:“能不能帮我补件衣裳?” 埃洛伊斯打开门,迎面就看见房东太太那张苍老而有精神的脸。 她连忙应了:“没问题,我可以做,只不过这两天有些忙,您能等吗?” 房东太太今天穿了一件鸭蛋青的绿色上衣,她从袖子里掏出两枚硬币递给埃洛伊斯,说道:“能等倒是能等。” 埃洛伊斯见她要给钱,辞了辞,还是收了。 房东太太有些顾虑地说道:“我来还有一件事,你能帮我转达你的舅妈吗?” “请问是什么事儿?” 房东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栋房子,我先生已经做主卖出去了。” “卖出去?” “没错,他最近遇上了一些生意上的难事儿,着急要用一笔钱来,就只好把这间房挂到了中介那里。” “不成想,还真的这么快就卖出去了。” 房东太太是个善良的信徒,她本不想干这种寒冬腊月,圣诞之期赶租户出门的事情,在街坊四邻的名声上,这也于她的体面有损。 可她在家里做不了这样的主,只能听丈夫和儿子的话。 埃洛伊斯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她问:“您就告诉我,最晚什么时候需要我们搬走?” “最晚,可以住到圣诞节后一周。”房东太太不好意思地说着,她说明白了,又去敲下一户的门。 隔壁住着的人家儿情况比埃洛伊斯家更可怜,得知了这个消息,隔壁家的妇女唉声叹气了许久。 一墙之隔的埃洛伊斯都听的清清楚楚。 她也有些犯愁的挠头,虽然这小房间狭窄拥挤,但都住习惯了,为省钱也不是不能忍。 如果要换房,埃洛伊斯想干脆换个好屋来住。 第15章 白日里,炉子里膛着余温,只要把炉子的进风口全都塞上,碳就燃的慢。 埃洛伊斯估量手里这点料子,能做出来两身胸衣,她手里捏着针,细密的缝纫着针脚,开始锁边。 东西虽然小,但要弄得精细,算算还得两三天才能好。 外面一层府绸,中间夹了吸汗的塑过型的双层棉衬,靠里是一层透气的软纱,后背用了黄铜丝的金属无痕钩。 设计上,并没有太大的发挥空间,除了镶花边,就是刺绣,除去成本,能赚个三五块的她也就满足了。 埃洛伊斯缝到眼睛酸了才休息,她简单的吃了点面包,用壶里烧的热水灌下肚,继续干手里的活儿。 她计划,先把手上要送精品店的东西做完。 再去赶露易丝带回来的订单,那些都是旧衣改造,做的说得过去就行,无需特别费心。 傍晚,舅妈和露易丝接了贝拉回家。 埃洛伊斯依旧背影笔挺坐在桌后,她听见贝拉在楼梯上嬉笑的声音,这才左右扭动脖子,舒展僵硬的肌肉。 门没有上锁,舅妈和露易丝进屋来,都已经习惯了每次回家屋子都像冰窖。 露易丝不用看就知道,炉子里肯定只塞了一块新碳取暖,所以温度才这般微弱。 埃洛伊斯是一个节省的人,她从不过分犒劳自己,独处的时候,对自己更狠得下心去。 露易丝“啧啧”两声,摇着头进屋,她放下一包袱要改的旧衣,腾空了手,首先便提起水壶加了碳。 旁边埃洛伊斯还在沉浸专注的工作,完成最后两针,她才抬眼。 舅妈在给贝拉洗脸,露易丝扔下了一包旧衣裳。 “这一包都是要改的吗?”埃洛伊斯打了个哈欠,问道。 “是啊,今天又有两人要请你,我本以为你没空,又想起你上回说叫我来者不拒,于是就答应了他们,这是他们给的钱。” 露易丝往桌上放了几个硬币,埃洛伊斯点头收下,打算待会儿放进钱袋子。 碳块填进炉子里,冒出黑色烟雾,露易丝将房间的窗缝推的更宽,才从脖子上一圈圈解开围巾,摘掉帽子,散下一头浅色卷发。 她把鞋子脱下,晾在屋里烤,又问埃洛伊斯,怎么要接下这么多的活儿,是有什么缺钱的地方吗? 埃洛伊斯抬手挠挠鼻尖儿。 她本打算缓缓的,等吃过了晚餐,再把房东要她们搬家的事儿说出来。 但露易丝问了,埃洛伊斯只好说道:“本来是不用这么着急的,但现在恐怕需要了。” 她的脸上露出苦笑。 舅妈给贝拉收拾了一通,扭脸疑惑地问:“出了什么事儿?” “房东太太说,她先生把这栋房子给卖了,需要我们最晚在圣诞过后的一周就搬出去。” 舅妈早听见风声,闻言倒不意外,可就是仓促了点儿,本以为至少得开春之后才要搬呢。 “这么说,就半个多月的时间,这可叫我们上哪去找房子。” 舅妈扶额叹息,那个时节,就算是廉价租赁行的中介,也都休了年假回乡村老家了。 “我倒是可以找时间,亲自去街头问问看,有没有空置的房子,一间间去找。” 埃洛伊斯说着,她目前也只有这办法了。 “我想,咱们家人多,最好还是租个两室的屋子,房租倒是好说,多做些活儿总能凑够。” 舅妈听了她的话,暗暗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至少,要有个能转身的地方,若是能有阳台就更好了。” 露易丝补充道:“虽然有盥洗室的房子我们住不起,但至少也得挤的人少一些。” 平时他们洗漱,都得专门守着等邻居用完,无论是上厕所还是擦身都多有不便。 特丽也对这些难处介怀许久,她附和着点头。 再有一个月就不会下雪了,到时候,需要花销的地方就更少。 况且,她已经打算过完圣诞就辞职,去中央公园附近,支个小摊儿卖油炸的面食。 这要不了多少本钱,亏也亏不了多少,只要她的运道稍微好点儿。 如果一切顺利,换个大点的房屋,每周多一两块的房租,应该勉强可以维系。 过了半晌,埃洛伊斯收拾了家伙事儿给大家腾地方,把露易丝拿回来的包裹拆开,拆出来一堆需要改造的衣裳。 她理了理工作顺序的思路,舅妈的做的汤汤水水也煮好了。 吃过晚餐,几人被这要搬家的坏消息弄的满头官司,趁早,占着公用的盥洗室擦洗过,就睡下了。 利兹酒店,今日又是发工资的时间。 心里存着事儿,埃洛伊斯睡不好,干脆就提前一小时出门了。 她到的很早,门房那里都没有几个人在排队,换好衣服,就抱着纸包,下楼梯找去厨房的宿舍找艾米,敲了她的门。 漆面有些斑驳,又叫厨房油烟熏黄的门过了一会儿才被打开。 埃洛伊斯将衣裳给了她,艾米还睡眼朦胧,她揉揉眼,拿在手里细看,好一顿夸。 今天她不当班,埃洛伊斯准备上楼继等着听晨会,艾米又从屋里折出来把她叫住,递了一只罐子。 “这是我哥从外面弄来的糖果,我这里还多,你拿去吃啊。” 埃洛伊斯笑着应了,才苦恼的想起来,根据本地传统,这会儿正是互送礼物,人情往来的日子。 她不能光拿别人的,自己也应该出点礼才对。 至少,给家里人,以及艾米这种关系好的,都得准备上一份。 这也是一笔节省不了的钱。 埃洛伊斯上了楼,刚好,那熟悉的铜铃铛的声音就开始响,今天的晨会,倒没有什么别的事儿。 莫里森太太今天戴着一顶有羽毛装饰的船型女帽,只说,蛋白石套房的客人,那位本杰明先生,给酒店里的二百多号人都准备了年节的礼物。 叫她们下班时,记得去会计室里排队领取。 埃洛伊斯怀着期待的心思干活儿,即使劳拉又叫她去扫六楼,埃洛伊斯也没说什么。 好容易捱到了中午下班,会计室外头又被人堆儿围挤的水泄不通。 她趁着自己身量瘦,挤进门儿,先一步领了东西。 是纸盒子装的,容量不小,拿在手里有些重,盒子外头包了一层彩色的印花纸,看不出什么,她晃了晃,心想这回应当不是巧克力。 回家后,埃洛伊斯才把东西拆开。 盒子里头是一套瓷器杯碟,不知道是喝什么用的,颜色纯白,造型不算很复杂,但杯底儿有品牌的落款。 埃洛伊斯家里,使的都是便宜的玻璃,木器陶器。 这样的瓷器很少有工人阶级使用,至少得花两三块才能买来一只,成套更得几十上百。 她心想着,或许可以卖了二手换钱。 暂且把这撇在一旁,埃洛伊斯将家里收拾一通,准备继续开始做胸衣。 …… 第16章 今儿早晨时,那劳拉不知是打哪儿听说了,她在做缝补的活儿。 她像是眼热,又没什么办法阻挠,只好叫埃洛伊斯去打扫五六楼,又叫她清洗仓库里的灰桶子。 待莫里森太太例行检查,夸扫灰的勤快时,劳拉又站出来揽功。 不过,埃洛伊斯心知肚明,嘴里不说什么。 如今的纽约经济愈发紧缩,外头的工作难找,但她有手艺,不惧怕这些,早晚也是要辞职了走人的。 关系处不好,她也懒得去计较,未来也不一定就能见到面。 为那三块钱周薪的工作烦心属实是没甚么必要。 埃洛伊斯计划,如果精品店这条路子能走下去等稳定个两周,她就去辞工。 只要一周能赚个五六块,都比上那个破班要强些。 中午吃的剩饭,又过三两小时,埃洛伊斯做成了一条胸衣,才歇歇,从床底下拿出钱袋子,带上了那只瓷杯子,打算出门往市场上去。 一是把这用不上的玩意儿换成钱,二就是买一些给家里人和送艾米的年礼。 也不用太贵重的,买一些吃的,他们能用上的生活物品也就成了。 埃洛伊斯将东西都归置好了,把门儿锁上,先踩雪去了最近的一家二手店。 这店儿说大不大,卖的东西种类繁多,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可以租借,也可以买卖。 家里的那两张学校里废弃的上下床,就是这二手店去回收来,重新刷了漆面儿出租的,一个月只要几角钱,年租也只要块把。 有许多刚来纽约打工的贫民,最先光顾这样的店,租赁褥子度过第一夜。 那儿雇的女店员,是个精明人,盘问了埃洛伊斯东西是打哪儿来的,是不是偷或窃来的。 这是例行公事,她知道埃洛伊斯一家子都在酒店工作,埃洛伊斯说是客人送的年礼,很快就收到了一块九角钱。 “这杯子是蒂芬妮牌的好瓷,你真舍得这么当了,不拿来自己用?” 女店员见这姑娘收了钱,看着对这样的好东西没有任何眷恋,便开口戏谑她。 埃洛伊斯笑着含糊过去,离了店门。 没了好东西,她固然心痛肉疼,但现在还不是享受的时候。 往左手边的街区再走一段儿路,从附近纺织工厂里涌出来的女工人们成群,与她迎面撞上。 埃洛伊斯避开乌鸦一样的人潮,近几个街区的工厂很多,所以这里附近也住着很多贫民,这里的晚间集市都摆在大街两边。 侵占了大半个街道,摊子上搭了油布棚子,摆着商品,琳琅满目。 埃洛伊斯买了一把小巧有刻花的铁梳,一锡盒白羊油膏,陶翁装的巴掌大罐子麦芽糖,黑色皮面儿油光的日记本。 艾米给她的糖果,是水果味儿的软糖,上边儿有糖霜,埃洛伊斯在集市找到差不多的,问了价,打算回个价钱差不多的。 都是同事,她不能叫她吃亏,就买了一包的风干肉条。 卖杯子换的那几个钱,用的差不多了,还有剩下的,埃洛伊斯给自己买了几卷各色的线。 瞧着时候差不多了,她就折返回去,先接了贝拉回来,把那罐子麦芽糖拆开给她,做圣诞的礼物。 埃洛伊斯在贝拉的欢喜吵闹下将罐子举起:“要吃可以,但每天不能太多了,不然你的牙要坏掉,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你最好了,给我吃吧……”贝拉抱着埃洛伊斯的细腰不撒手,最终还是得了麦芽糖,用木勺挖了送进嘴里,甜的沁心。 刚好没过多时,舅妈和露易丝也回来,得了她的礼物。 她们二人也带回来了两只水杯,不出意外,三人皆是打算卖了换钱的。 特丽得了羊油膏,露易丝得了把梳子,她们二人皆是欢喜的,又有些奇怪:“往年咱们不都是圣诞那天才换礼物吗?今年你怎么办的这么早,我俩都没开始准备呢。” “我这不是,有钱嘛,什么时侯送你还有意见?”埃洛伊斯心虚的辩解,她又不知道原身在这上头的习惯。 露易斯“嘿嘿”一笑,道:“不敢有不敢有,今年你想要什么礼物?” “既然你问了,那就送我两卷有颜色的线吧,这个用的快……” 看她们聊着,特丽垂手把这金属小盒子打开。 她平时要洗东西,虽然用的热水,但手上还是有裂口,这膏子于她很实用,她掂量着,也感觉到埃洛伊斯这段日子着实是不一样了。 不仅接人待物有心眼,对她自己生活安排的也有条不紊起来,不是那么内敛了。 把找房子的事儿交给她,特丽还算放心。 到了夜饭的时间,埃洛伊斯把自己的工资拿出来,想给舅妈拿去家用。 特莉摆摆手:“先前我们租这房子时,交了一周的押金在这儿,这周的薪水,你们就自己留着花吧。” 埃洛伊斯才知道这回事,还是给舅妈塞了一块多的煤炭钱,露易丝也是一样。 第二日,七点附近有钟楼宕响报时。 外头阳光瞧着不错,像是预兆一个晴天。 但埃洛伊斯起床做活儿时,天幕都还一丝光亮也没有。 她见舅妈她们酣睡,将衣衫挂在床边挡光,遮着煤灯做活儿。 等到太阳升起来,漆黑的窗外渐渐有了蓝调的光,她又把灯灭了。 下床,踩了鞋儿去煮早上的饭食。 等大家伙儿到了起床的时间,就发现埃洛伊斯已经忙了半晌,到这会儿,她的活儿做了许多,甚至又在炉子上煮了一大锅麦子粥,洗脸的水也烧开了一壶,搁在地板上,摸着已经温了。 锅子里煮的滚滚开冒泡,散发浓稠碳水的甜味儿。 露易丝与特莉起床时面面相觑,她们心里不敢想,埃洛伊斯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样冷的夜里早早起来的。 她的意志力可真坚韧,不像人,倒像是哈德逊河边立起来没几年的自由女神。 近八点,埃洛伊斯吃过了麦子粥,就又开始制作下一条胸衣,又把房东太太要补的东西补了,打算中午给她送下去。 她越干活儿,手法也越是娴熟,一个小时就能细缝出两张裁片。 沉浸的忙到了十二点,去给房东太太送东西时,得了她两块刚出炉,撒了开心果碎的司康。 房东太太家里,雇佣的是一个从法兰西坐船来的小厨娘,平日擅长做些饼干,面包和甜点之类的东西,但埃洛伊斯从没与她打过什么照面。 这也就算是埃洛伊斯的午饭,配上剩的稀稀的麦粥,她囫囵吃过午饭。 又忙碌的一个下午,竟然效率爆棚,提前将两条胸衣给做了出来,估摸着,再花个半日时间来装饰细节,估计后日就能拿去卖了。 埃洛伊斯心情大好,依依不舍从钱袋子拿了两枚钱,打算买条肉肠解馋。 第17章 当天傍晚,远处的街道响起烟花声,也不知是哪家富豪在办舞会。 埃洛伊斯买了一包白香肠,夹在怀里慢走回家。 她把那香肠放在炉子上热,后脚就听到外头有人在敲门, “来了来了。”应声后她去开门一瞧,回来的竟是托马斯。 托马斯一看就是跑回来的,一身料峭寒气,脸上又热的通红,满脑袋的汗,他怀里也还抱着一堆的东西。 “你今儿放假吗?干什么就回来了?” 埃洛伊斯转身进屋里拿盆倒了热水,教他把脸擦擦,别待会儿让风一吹就病了。 “是呢,今天发完工钱,律所的管事夫人给我放了半天的假,明日一早还得早早的回去。” 托马斯对埃洛伊斯有些小心翼翼血脉畏惧,他总怕埃洛伊斯像以前一样,说他不在管事那里主动表现,怎么一放假就跑了。 于是,他就先把给家里人买的礼物都从衣服里掏了出来。 “这周发了四块五,多出来是小费。给你们都买了东西,这是剩下的。” 他抿着嘴把东西和硬币都放在桌上,期期艾艾地看向埃洛伊斯。 她“噢”过一声,答: “礼物待会儿舅妈回来了你亲自给她们,钱也自己收好吧,别弄掉了。” 说罢,埃洛伊斯依旧站在窗台前把水泼了,又把毛巾晾起来,一点要管他的意思也没有。 托马斯被约束久了,还有些不习惯被放养的自在,他还是求埃洛伊斯帮他把钱收起来,怕在宿舍丢了。 埃洛伊斯这才同意,她把要送给托马斯的皮面本子拿出来,给了他,又削了支铅笔,在他的新本儿上记上账,上面写了储蓄二字,后面跟着数额和日期,怕他忘了。 “等你要使的时候,记得回来找我拿。” 埃洛伊斯知道,懂事惯了的原身通常都是收了托马斯赚到的钱,拿去上交给舅妈花销。 但她现在看不上这点儿,若是计划顺利,她一人就能把家给养起来,何须压榨童工? 不过,原身一个小姑娘,没了父母又没什么本事,也是不得不这样小心谨慎的生活,寄人篱下生怕被厌烦才会如此。 等到舅妈和露易丝回家,托马斯就把他买的牙刷,手帕,包头的布巾都散了出来。 埃洛伊斯得了一支木柄羊毛的刷子,她当晚吃过烤的香肠,就试了一次,感觉确实比猪鬃的好使。 其实,在这个时代生活,与后世相差的并不大,只不过穷人家享受不到而已。 第二日,埃洛伊斯用一个布兜子将她买来的肉干包好,这才出发往上班的地方去。 她与艾米都是今天当班,劳拉又与她们遇上,见二人在仓库里分肉干吃,她只冷哼一声就跑出去了,连晨会时都没见着人。 到了工作时间,埃洛伊斯提着桶子上五楼,她瞧见其中一个客房,正有侍者在往里头抬箱子。 阵仗颇大,埃洛伊丝已经将五楼的侍者认了个差不多,就走上前去问好。 聊了两句,没等她开口打听。 一个灰眼睛的侍者就嘴里没个把门,将马上要来住的是什么人,箱子里又装的什么东西,都一股脑倒了出来。 “这位女士,是巴黎如今正出名的裁缝,她近日受了州长夫人的重金邀请,到纽约来为州长夫人娘家的妹妹量身制作婚服。” 埃洛伊斯听了,才把注意力放在这些行李箱上。 那侍者又道:“这里面都是她带来的布料和工具,说里头的东西加起来价值近一千法郎,光是给我们抬东西的人小费,出手就是几十美元。” 埃洛伊斯听的咂舌,她有些后悔自己没穿成一个身强力壮可以抬箱子的男人,又问:“她做一件衣裳要收多少钱?” “这就是你没见识了,人家到纽约来,要一直等到明年六月社交季时,州长夫人那妹妹的婚礼结束。” “州长夫人的家族远在华盛顿,她妹妹嫁到纽约来,给同样背景不俗的市议员做妻子,光是婚前的沙龙,婚宴,蜜月前的舞会就要办上五六次。” “每次的聚会都要几套新装,这半年下来,这小姐恐怕能赚上几千块。” 那侍者笑笑也就罢了,埃洛伊斯却久久没说出话,她在思考,做裁缝做到这种程度,也是不容易。 或许,能作为她的长期人生目标。 她恋恋不舍的回头瞧了瞧那些精致不染一尘的皮具箱子,拎着桶子走开了。 待下班回了家里,埃洛伊斯也没有片刻的歇过,她就那么沉着心做活儿,将最后的收尾工作做完,将货打包进了纸袋子里。 第二日又休假,埃洛伊斯起了个大早,她听钟楼报过时,带着东西出门去了安东尼的精品店那边的街区。 清晨,路边的报童正在工作,送奶工也是这个时间回收信箱里的空瓶。 埃洛伊斯看着一路的精品百货店都没开门,正觉得自己来早了。 没走两步路,到拐角处,又忽然瞧见整个街上零星开门的店铺里,就有安东尼那小胡子的店。 她心里腹诽,这小胡子还真够勤快。 上了门,她眼见店铺里已经有客人了。 远看是个穿制服的中年妇女,却又没穿围裙。 像是住在附近,独栋别墅大户家里的女管事打扮。 她们这类职业,通常只有早上主家儿还没起床时,才能偷闲出门采买东西,活动活动。 所以,安东尼这掉进钱眼子里的人,为了能争取这些消费力中等偏上的客人,开门儿的时候也早,颇为勤劳。 女管事珍妮穿着古板的厚实深色长裙,露出一截白色蕾丝领子,因为是做服务人,所以也不方便穿流行的巴斯尔裙,只在长裙里塞了臀垫撑起曲线。 埃洛伊斯走近,打量见她脚上,穿了有扣带的短皮靴,这款式流行很早了,价格在女鞋里很实惠,舅妈也有一双二手的。 这女管事头发盘在脑后,没有戴帽或者头巾。 她站在精品店的柜台边,垂首苦思,抉择两顶有缎带的女士暖帽。 安东尼还没注意到,进门时扰动了红铜风铃的埃洛伊斯。 此刻,他整个人的精神都在这单生意上。 但这位女管事不知是囊中羞涩还是眼光挑剔,在一顶酒红色,一顶墨绿色的暖帽之间犹豫。 酒红色那顶是宽檐,有缎带装饰,价格贵了两块。 墨绿那顶帽檐并不宽,更适合春季,但便宜。 安东尼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他十分想劝女管事买酒红那顶,但对方爱不释手,却嫌这嫌那。 “这颜色很适合您。”他又劝。 “我看这顶墨绿的也适合我……这适合不适合,一时怎么看得出。” “这倒是,也很衬您的肤色……” 她想在犹豫中下心买墨绿的,实惠些,又拿不定主意,安东尼也不好说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好。 埃洛伊斯见状,两眼一扫便知道这里是个什么情况了。 她笑笑,四下逛着,假作自己也是买东西的客,又摇头凑近女管事的身后,轻声点了一句: “这顶酒红色的暖帽更实惠。” 那女管事闻见声音,扭过面庞来,见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就狐疑地反问她: “这话怎么说?” 毕竟价格写在明面上。 安东尼也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个意思,看过来,才隐约想起,她就是上次来说要寄卖东西的那一位。 安东尼隐约觉着,她或许能帮得上忙。 埃洛伊丝低头,拿起那一顶酒红色暖帽,抿唇说道: “小姐,你想想呀,这顶红酒色的暖帽颜色染的好,放几年也不会显得旧,比墨绿更经用,还适合这冬天挡雪使。” “虽然那顶墨绿的也不错,您要是喜欢墨绿的,就把这顶的让给我吧,我买回去送给师母做圣诞的礼物,正好应景。” 埃洛伊斯还不忘记演绎一下她在这里老板面前的马甲,裁缝店学徒。 那安东尼听了她这轻飘飘两句话,紧锁的两道八字眉又渐渐松开,他抬手,捋了捋圆脸上的八字胡,神色略显浮夸地应道: “是啊,小姐你说的实在是对,你的师母要是收到了这样的礼物,别提多开心了!” 那女管事听了,忙将埃洛伊斯挡开: “你这小姑娘,怎么这样不守规矩,我可是先来的,得叫我先选了。” “好吧。”埃洛伊斯讪讪让开。 女管事拿出钱袋子,取了七块钱出来,叫安东尼帮她把酒红色这顶找个盒儿装起来。 闻言,安东尼便唤店里的童工去装,装好,亲自送了客。 他扭过头,埃洛伊斯正把自己做的货,往柜台上拿。 安东尼做买卖几十年,能在没有合伙人的情况下,把店面做成这个规模,也是相当会精打细算的。 他见过不少机灵人,就看刚刚她那四两拨千斤的口才来说,他还真觉得,这小姑娘不来帮他卖货,算是可惜了人才。 知道埃洛伊丝是来送货寄卖的,安东尼气定神闲,回到柜台后,他拿出一副烟杆子,填了烟丝点上,想了想,没记起她的名儿,又问了一次。 埃洛伊斯定神说道: “我是埃洛伊斯扎尼隆。” …… 第18章 安东尼记下了,又打开纸袋。 见到里头的物件儿,确实是刚做出来的新东西,安东尼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光看,又不好上手去检查,脸色就古怪起来。 “怎么做这东西了?” 做工是不错,看着就知道,下了心,也花足了功夫。 府绸面,棉衬纱底,有刺绣,配色统一,是能卖上七八块的品相。 可就是这物件儿,鲜少有女士会在精品店里买,穷人家是自己随便做一副,有钱人则是叫裁缝定制。 要说束胸,他店里也卖的有,可不会摆在明面上去展示,一个月也能卖出去一两副。 看在刚才埃洛伊斯帮了忙的份上,安东尼并没有开口回绝,只是捻捻胡子: “放在我这卖,倒是可以,要是能卖出去,甚至可以跟你三七分利润。” 因为他不觉得,这东西能有什么市场,无非就是摆上个把月,卖不掉又还给她。 安东尼想着给人家是头一回寄卖,万一卖不掉,他可以拿回去给他老婆试试。 要是能穿得,就收了,教她用这好手艺去做别的来卖,至少,比往日找他寄卖东西的那两个妇人手艺精些。 干这行的,什么资历经验都是空谈,唯有手艺至上。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裁缝带的徒弟,光有本领,脑子不笨,又没长个心眼儿。 见小胡子答应了,埃洛伊斯也点头: “您就帮我捎带手卖着吧,圣诞节前两天,我再过来。” 离开精品店,埃洛伊斯又回了家里。 她今日出门时走的仓促,只穿了一双薄袜,前两日,她忙着赶工,也没好好的拾掇过穿戴的东西。 昨夜托马斯在家里歇了一夜,埃洛伊斯回家时,他们都已经又上班上学去了。 埃洛伊斯收拾了一桶的毛线袜子,也不管谁是谁的,都淘洗了好几遍,晾了起来。 如今纽约冬季,雪下了又化,穿皮的,布的鞋袜总是容易打湿,若是攒个三两日不清洗,就会有一股闷闷的臭味儿。 房间又小,常闭着,味道难散,所以看不下去,又闲一些的埃洛伊斯只能勤快点儿。 自打埃洛伊斯穿来后,因着天冷,又忙着做活儿当班,还没有留出空隙洗过头发。 她昨夜就与露易丝说了,要借她的香皂一用,把头发洗一洗,再擦个身。 炉子上的大壶里,水是温的,用一个浅盆儿接了,埃洛伊丝弯腰在过道里,用毛巾沾洗。 先打湿一遍,擦擦耳后和脖颈,再打上香皂。 这香皂不怎么起泡,好在她这头发并不长,就是细软塌,天生的深棕色,有些营养不良的卷曲毛躁。 洗了两边,她看盆里水清了,又把头发包起来,接了水准备擦擦身。 埃洛伊斯前两天,曾见露易丝演示过,如何在不脱衣裳的情况下,把全身都擦一遍。 她紧锁了门,才解了长裙,穿着衬衣,里头穿着一件泛旧的,勒的很松的束胸。 先用毛巾打湿皮肤,再用香皂清洁打湿过的皮肤,湿毛巾再擦掉,浸进盆里洗了,再擦。 循环往复,从头到脚,用两三条毛巾,洗浑了一盆的水,换了水,直到洗不出什么污物才作罢。 埃洛伊斯累的很,她没穿束胸,换了干净的衬衣,歪在床铺上擦头发。 这年头,换一个舍不得用碳的人家儿,只怕卫生条件会更差。 舅妈也算是爱干净的人了,只不过工作太劳苦,回了家里,随便吃顿饭后就该睡了。 第二日起来,又是一天的工作,一年到头假期都没有,请假也只能请半日,哪里有时间操持家里。 原身平日不当班,还会出门去帮着送报纸,带着贝拉,也同样的没空管到卫生上来。 不过,在圣诞前两天,舅妈和露伊斯应该能轮值着,放一天的假。 她们说,要等着放假的那两天收拾家里的东西。 该卖掉的卖掉,该清洗的清洗,省的,过完圣诞节搬家时难去两边倒腾。 留给埃洛伊斯出门去找房子的时间,只有一周多左右了。 这一周,埃洛伊斯不打算再做精品店的货,她得先完成酒店里那些姑娘们的订单,多留些可以走街串巷的时间。 等到快要过圣诞那几日,再去精品店看看,她的东西卖出去没有。 她想,但凡是上手摸摸,上身穿过的人,就没有能拒绝这种软衬胸衣的。 万事开头难,埃洛伊斯并不着急。 待头发绞干了,她又把床上的枕巾子,拆下来洗了,打算放火炉边烘上半日。 自己身上穿着的那几件深棕,深绿的亚麻面,棉面的长裙,都洗了,缝补修整过。 虽然口袋里没两个钱,也至少要干净体面才成。 到中午,她又打算给自己煮点麦子粥应付过去。 但想了想,埃洛伊斯还是拿两枚银币下楼去商店,买了一大块的黄油面包,并一小包的火腿肉。 面包夹着火腿肉吃,有些噎嗓子,但好歹熏过的肉还能有些滋味,不腥,在黑暗料理多如麻的时代,算是美味了。 吃过午饭,埃洛伊斯先出门儿。 问楼下的房东太太借了份昨天日期的报纸,说她准备出去找屋,房东太太二话没说,就给她了。 这时代,任何信息都可以刊登在本地的日报上。 小到招租,婚讯,讣告,招工。 大到法案颁布,著名评论家的时政议论,权贵互相登文打嘴仗,以及惊悚小说的连载,都可以印上报纸的板块。 埃洛伊斯从房东太太那里取了报纸回家,低头在犄角旮旯的缝隙里,找到私人房东的招租板块。 租房赁屋,除了找中介之外,也能在报纸上找,只不过报纸上的房屋,多是稍贵些的,体面些的。 ‘中城区,罗萨贝利街34幢,一间两室一厅,带盥洗室的房屋出租,周付十二块,月付四十五块,空置中。’ 埃洛伊斯回想,她们现在住的这间小屋,因为地理位置离上班的地方不算太远。 临着大街,采光不错,所以价格稍贵。 一周要六块钱的房租,勉强够她们负担。 这两室一厅的,虽然有浴室,价钱足贵了一倍,地方又远,不在考虑范围内。 ……17街23栋,两室一厅,周付九块。 埃洛伊斯把这九块钱的房子地址记下,又记了一间八块的房屋。 下午,她便收拾妥帖,出门儿,又去了最近工厂多的街区,著名的贫民赁房地附近。 她找夹在中间,只有矮楼房成片,马路进不了车的窄巷子,这里出名,因为房子大多廉价到中介都不愿意掺和。 住在埃洛伊斯隔壁的那一家子,这周就开始在这里找空屋了。 她看见正在一处门廊下洗衣的大姐,走过去,问了问,附近有没有空房招租的。 那洗衣的大姐,像是专职为住在附近的年轻小哥儿洗衣裳的人。 她身躯颇丰腴,穿着破围裙,坐在一只凳上,头上包了布巾,袖子撸起来,正在用浆糊,给一件破旧的男士衬衣浆领子。 只要领子看得过去,这衣裳也不算坏了。 很多的穷男人,又想要体面又想实惠,就只出浆衣领子的钱,前后衣襟也不叫她洗,怕衣裳被洗的不耐穿了。 衣领子直溜挺拔,系领巾,外穿一件呢外套,什么脏污也瞧不出,闻着臭烘烘的,就喷些廉价香水。 正附和当下的流行办法,凡是个学徒,也该有这么一身的行头。 洗衣的大姐,在围裙上揩手,为埃洛伊斯指了路。 “你背后六点钟方向那个门儿,找一楼的老太太,她是那楼的房东。” “谢谢您。”埃洛伊斯点头,冲对方笑笑,就往她指的地方去。 但她留了心眼,这地方住的人,鱼龙混杂,方才她问路时,还看见附近有两个满身劣酒味儿的懒汉路过。 窄巷子是两座工厂夹在中间的小街道,她感觉这里的房子大多阴湿。 穿过窄路,她去一楼的窗户下敲了敲,里头有一位老太太咳嗽了两声,从屋里打开窗。 “做什么的?敲窗子干什么?” 听里头人的声音,真是个老太太。 埃洛伊斯这才放松拔腿就跑的警惕,她抬头应道:“请问您这里,是不是有空房间可以租呀?” 过了一会儿,里头的老太太披着厚披巾起来,她从窗外望见了人,又开门出楼梯间,再开了楼房的大门,拎着一串钥匙朝埃洛伊丝招手。 “进来吧,上周刚空出来的三间房,前两天,好点儿的那间被一个与你差不多大的姑娘租了,剩下两间,都在二楼。” 埃洛伊斯点头,跟着那老太太顺着楼梯往上走。 这房子果然很背光,楼梯间里黑漆漆的,木阶梯有些松动了,一踩就吱呀作响。 老太太还穿着帝政时期样式的衣裳,可见也八九十岁了,她扶着梯子,颤颤巍巍往上走,边说: “二楼那两间房,有一室的,一周五块。有两室的,一周六块钱。” 埃洛伊斯不愿意住在这里,但她想着来都来了,就慢慢跟在这老太身后往上走。 三楼,有开门的声音,紧随着一阵脚步响动。 她抬头顺着阶梯往上看,视线越过老太太,在拐角处,意外与一个前同事打了照面。 是娜莎弗拉米尔。 …… 第19章 娜莎弗拉米尔的祖父是莫斯科人,他的父母,从前是阿拉斯加的金矿工,后来搬到纽约州,又在纺织厂做了工人。 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作为中不溜的老三,总是被苛待。 在利兹酒店工作期间,她结识了一名姓达拉姆的投机商人。 达拉姆先生在外头做的什么生意,娜莎并不知道。 但在达拉姆先生追求娜莎的期间,曾带着她出入剧院,看戏,出入高档的餐厅用餐。 他彬彬有礼,出手阔绰,温柔体贴。 前几天,他带着娜莎辞职,说是怕家里父母知晓了他们私下相交的事儿,就在窄巷子这隐蔽,人流多的地方,为她租了一间两室,有浴室的屋子。 又给她买了衣衫用具,置办家具,请了一个佣人服侍,让她什么也没带,就从家里逃了。 此时此刻,娜莎神色错愕地站在阶梯上。 她上身穿着件簇新的蓝色天鹅绒圆领外衣,下身是缎面条纹的裙子,裙子长,盖住了脚面儿。 脖颈处,挂有串珍珠,头发用发油梳过,戴着一顶有手造花的暖帽。 手指套着绸锻的白手套,拎一只小巧的金属钱袋子。 她本就高挑纤瘦,这样一收拾,整个人看着都比往日有了几分精神。 娜莎肤白,发色暗中微红,五官清秀,如今敷了粉,画过眉,唇上点了口脂,竟也生出了妩媚的气质。 如果不是埃洛伊斯确定自己的眼睛没问题,她怕是都不敢去认。 “埃洛伊斯?你怎么在这儿来了?”娜莎从错愕中回过神,先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没在埃洛伊斯的脸上看出任何鄙薄之色,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我来看房的。”埃洛伊斯答。 老太太知道,娜莎是个商人养在外面的情人,她住的那间房,一周要十块钱,她的情夫为她续了半年的租期。 “你们认识?既然你与弗拉米尔小姐认识,就自己拿了钥匙去看吧。” 说罢,老太太颇信任地将钥匙递给埃洛伊斯,她正好歇歇腿脚,下楼去了。 “好。” 埃洛伊斯接过钥匙,往上走了两步,她同样惊讶的很。 先是惊讶,又是被娜莎如今这模样的惊艳。 “你如今,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埃洛伊斯问。 娜莎本是要出去买香膏的,但这会儿也没了心思,便陪同埃洛伊斯查看起房间。 “是,达拉姆先生,他不常过来看望我。现在家里,只有一个女佣人在。” 埃洛伊斯已经进入了那间周租五块的屋子,娜莎落后她几步走进来。 “看起来,他对你应当很不错?”埃洛伊斯的目光落在屋内斑驳的窗框上。 这屋子只比她们住在三十三街的屋子大了几平米,采光还更差些,有个微型的小阳台。 地板生了梅斑,没有铺地毯,娜莎小心翼翼提起裙摆走动,生怕弄脏了:“是,他很大方。” “这就好,我在酒店里听说了你的事儿,本还以为,那个达拉姆先生会是个骗子。” 埃洛伊斯抿唇微笑,插科打诨的告诉了娜莎。 她现在过的比曾经要好,埃洛伊斯想劝她留个心的话,也不好说出口,说了倒像是不盼她过的好一样。 就如同艾米说的一样,好歹,现在的这个先生,能让她受些实惠,离了父母的苛待。 “谢谢你还替我操这份心,我现在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娜莎说着,请埃洛伊斯去她的家里,喝一口茶。 埃洛伊斯将这一览无余的破败房屋看过,彻底打消了住在这里的念头。 她说要去其他地方找房屋,但娜莎已经在楼上的屋子里闷了太久,女佣又是个不爱说话的,她又劝着埃洛伊丝陪她说说。 埃洛伊斯看着天色还早,也就应了她的。 娜莎住的屋子,楼层高,没那么潮,有两间,浴室里有抽水马桶,布置的温馨精致,家具都换了新的。 门口的衣橱里,还挂着男士的毡帽。 埃洛伊斯陪她在窗边的圆几坐,她这里的女佣,黑胖健壮的很,给埃洛伊丝端了加奶的红茶,又有一银盘儿撒了糖霜的饼干。 埃洛伊斯只喝了茶,没碰那一整盘的饼干。 二人从前在酒店里做同事,关系还算和谐,此刻坐在一起,埃洛伊斯捡了些利兹酒店里的事情说道。 娜莎问:“她们可都在背后说我什么了?是不是说我攀附人?下流做派?” 埃洛伊斯心想,比这难听的也有,但她摇头,说道: “我平时忙着干活儿,没机会听说什么。不过,即使她们背后说你,眼下也打扰不了你,不必放在心里。” “没错,我一定要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娜莎的脸色有些晦涩。 埃洛伊斯转移话题,又谈起冬季漫长,圣诞节即将到来。 那个烦人的劳拉依旧还是那么霸道,二人一同说了她几句坏话,相视一笑。 娜莎问起埃洛伊斯做缝补的活儿,还顺不顺。 埃洛伊斯实话实说,还算忙,不愁生意。 娜莎就让女佣,进屋从她的妆台旁拿了两卷颜色好的丝线给埃洛伊斯,说这是圣诞节的礼物。 埃洛伊斯也没拒绝,她正用的上这些线。 但也没什么好还送的,就道:“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有布没有?我替你做件晨袍?” 娜莎本想拒绝,但她看的出来,埃洛伊斯并不是一个会因为物质差距,而自卑自怜的人,她这么说,纯粹是想回她的礼。 她也答应了,又去找来三四码棉布,央求埃洛伊斯帮她做件可以居家穿着的。 聊完这些,埃洛伊斯对娜莎更亲切了些,二人说好圣诞之后再见。 从娜莎那里离开之前,埃洛伊斯手上多了这些东西,拿不下,找佣人借了一只篮子。 临走时,埃洛伊斯将老太太的钥匙还回去。 “我回家去,跟家里的人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今天麻烦您了。”埃洛伊斯对老太太说道。 那老太太点头,“回去了,快点儿想好,那两间空房,最多还能留三天。” 埃洛伊斯点头,提溜着篮子回家去了。 早晨起来送货,中午在家里收拾了一通,傍晚看了一间房屋,又费了口舌社交。 埃洛伊斯到家时,家里的人都已经下班放学,都回来了。 她累的慌,收了篮子,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与露易丝和贝拉说着,她今日出门都干了些什么,看的房间如何。 不一会儿,露易丝就提着一桶冒气的开水过来,姐妹三人一道烫脚。 “我觉得,那房子不成样子,还没我们现在住的这间好呢。” “那地方,想寻好点的房子,想来也是找不到的。” 特莉手里摊着新学来的馕饼,她听说埃洛伊斯去了一趟窄巷子,笑着摇头。 “那个地方,除了住一些在工厂里吹玻璃的闲杂人,就是工厂的经理,老板们养的情人。” “前些天儿,报纸上还写,那地方出了案子,说是一个商人租了间空房,用来幽会情人,但没等来情妇,却被麻袋套头,一棍子闷的没气了。” 舅妈平时也是个爱八卦的人,她这么说,又道:“我们家里女孩儿多,不能往那种地方住,埃洛伊斯,以后你也少过去。” 埃洛伊斯并未告诉她们,有关于娜莎的事儿,她此刻听舅妈这么说,有些深思。 那个达拉姆先生,把娜莎安置在那种地方,却又给她好吃好穿,到底安的什么心? 怪不得,那老太太告诉她,刚空出来三间房屋呢。 看来这便宜还是没有好货,埃洛伊斯擦了脚,起身去看舅妈做的饼。 “那我明日值完了班,就去别的街区去瞧一瞧。” 舅妈点头,用厚厚的铸铁锅烙出来一锅饼子,这些饼子双面烤的有豹纹斑,金黄飘香。 埃洛伊斯觉得厉害,夸了又夸。 特莉多不好意思,说道:“这点东西能算什么,凡是手巧些的妇人都该会做这个。” “那可不,要是人人都会,富人家里的女厨娘们还能拿那么多薪水吗?” 她又伶牙俐齿,道:“这会做吃食,比别的手艺强上百倍,既能实惠自己,又能靠手艺赚到钱。” “舅妈,你看我,给别人做了那么多衣裳,自己却连一身好裙儿也穿不上,上帝啊,这真不公道。” 特莉被她哄的开心了,答应明早去买几个鸡蛋,煎了卷饼里吃。 当天的夜里,埃洛伊斯把丝线和棉布整理了,叹口气,打算过几天慢慢去做。 她始终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她来到这个世界,所作所为改变了原身的命运,那么原书里这命中注定一样的剧情,也不会落到娜莎的身上。 原书的主角,是剧院里的新人演员。 而原书中的原身,作为配角剧情出现时,已经是无人问津的过气演员,即使舍下尊严,也没有几个观众。 书里写,‘她整日酗酒,颓废不堪,甚至因为再次被骗了情,绝望之下,纵火焚烧剧院,生命湮灭在舞台上。’ 这配角的结局,在原书中影响微乎其微。 埃洛伊斯又想起今天看到的娜莎,美艳鲜活,她若是有这样的结局,实在叫人不忍。 她在床上翻来又覆去,难以安枕。 …… 第20章 早餐时,窗外下着雨夹雪,噼啪淅沥,天色昏暗。 斑点焦纹的煎饼,放进铸铁锅里温上一会儿,吃起来比昨晚刚出炉时更有韧劲儿。 敲一颗外壳冻出冰霜的鸡蛋进锅里,不一会儿便滋啦滋啦地结了一层白膜。 埃洛伊斯最爱这样外皮微焦,中间流黄的煎蛋,她起床时,本以为外头天儿不好,吃不到了。 但洗漱完,就闻见一股焦香味儿,又瞧见门边挂着不停滴水的草帽。 一定是舅妈出门去买来了。 埃洛伊斯有些难为情,这没什么血缘关系的人物,却是她两辈子加起来,对她最好的家人。 “愣着做什么?埃洛伊斯,今天该你去送贝拉上学了。”露易丝从上铺下来,她看看窗外,又咏叹调口吻道:“噢~小埃,看来你今天运道不大好啊。” 还沉浸在亲情温热里的埃洛伊斯瞬间回过神,她故作恶狠狠的瞪了回去,又麻利地下床,穿衣踩鞋子。 露易丝手指修长,正拿着梳子顺头发,“若是你肯花五毛钱请我,我也可以陪你一道去送贝拉。” “要钱没有,要命我也不给。” 埃洛伊斯往嘴里塞香喷喷的饼,一面说道。 十分钟后,姐妹三人一道出发,戴着草帽,头巾,一路朝贝拉的女校走去。 将她送去了学校,姐妹二人碰上了愈发妖娆的冷风,吹的整个纽约俨然一池浑水,她们拉着在街头狂奔。 霎是狼狈。 抵达酒店,分道扬镳,埃洛伊斯今日来的算晚,换好套装,莫里森太太就到了。 众人如临大敌,埃洛伊斯跟随人潮站在后头,垂手而立,听她清清嗓子说话。 “昨天值班扫壁炉的是哪几个?”莫里森太太的脸上面无神色,看不出个喜怒哀乐。 昨日埃洛伊斯不值班,她松了一口气,有些幸灾乐祸,看着劳拉和瑞安站了出去。 劳拉她钻了空子,值班的时间不固定,平时她会去餐厅部兼职赚外快。 莫里森夫人冷笑了笑,眼睛盯着心虚双手攥紧裙面儿的劳拉。 “我昨天接到六楼客人的投诉,指名道姓,说你昨日打扫壁炉的时候,没把地方弄干净。” “是,是我的疏忽,下次我一定弄好。” 劳拉说罢,莫里森太太竟然没有说什么,她点头,揭过去了这篇儿,又开始说别的。 埃洛伊斯在后头,没看懂发生了什么,她感觉莫里森太太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人叫出去。 高高拿起,又轻轻的放下。 人群散开,埃洛伊斯去仓库取工具,还没出仓库,就碰上来找她的艾米。 艾米今天不值班,但她就住在厨房后厨,上来很容易,她今天换了制服,一脸倦色。 “你今儿怎么上来了?”埃洛伊斯诧异地问。 “埃洛伊斯,今天我帮你干活,明天你能不能来替我打卡,干一会儿活儿?”艾米的声音有些无精打采,她又道。 家里的妈妈生病了,她昨日听她哥说了一嘴,忽然想回去看一看。 她的父母住在布鲁克林自建的农舍里,离城里有些距离,她要是今日午后回家,这一趟,少不得歇上一晚,第二天再来就没那么早了。 埃洛伊斯一口答应,跟艾米说起娜莎。 “你昨天见了她?她现在住在哪?昨天她家里的人还来酒店问过她的踪迹,听人说她跟有钱人走了,甚至嚷嚷着要去警厅报案。” “真的?” 埃洛伊斯没说娜莎住在哪,她缄默起来,只说在外头遇见的,她现在改头换面了,过的还算不错。 当劳拉与瑞安两个进来时,二人又默契的闭上嘴巴,出了门儿继续闲话。 瑞安的脸色有些难看,她目光追随出去,见艾米和埃洛伊斯走,这才松开眉头。 “她们刚才,是不是说娜莎来着?” 劳拉心里烦闷,“管她呢。” “怎么办,你说莫里森太太会不会责怪你。”瑞安的神色有些不自在,昨日劳拉做那事儿的时候,她在外头放着风。 劳拉也是有些懊悔,她因为娜莎这个先例在,就心神意动,做这样的事,结果吃了落挂。 这下子,恐怕且有人要看她的笑话了。 不过,劳拉心想,莫里森太太这个人看着严苛,实际上心肠软,最爱护这些职员,就连娜莎的家里人找来了,也没说她什么坏话,一定不会赶自己的。 埃洛伊斯与艾米出去了,往楼上走,埃洛伊斯把方才晨会的事儿说了,艾米听了,当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她一阵嗤笑,在楼梯上,捂着嘴贴埃洛伊斯的耳朵,给她讲了。 埃洛伊斯听完,即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还是她这个穿越女对这个时代的弯弯道道不够了解。 其实上辈子她在公司也听过这样的事情出来,年轻的姑娘总是容易被诱惑。 可要是真的能得到点什么,埃洛伊斯也承认是她有本事,可许多的人,是偷鸡不成。 丢了立身的事业,丢了圈子里的名声,最后难以收场。 埃洛伊斯想,她如今穷的尿血,一点抵抗风险的能力也没有,但凡上当受骗,就是万劫不复,可不敢冒这样的险。 “她也不去照照镜子,人娜莎好歹一张面皮还能算得上好看的。”艾米听了,直嘲笑。 埃洛伊斯莫名觉得有些悲凉,这年头,女孩儿家想做律师,想做医生这样体面的职业,连门路都没有。 家庭教师,裁缝,女管事,就是主流舆论上最体面的职业了。 没有上升空间,自然就有许多的姑娘铤而走险。 “这年头,好看还不如不好看呢。”埃洛伊斯低低的说。 二人收拾五六楼,弄的很迅速,还没到十二点就完成任务,艾米在酒店外头,花两角钱坐了轨车,往城外去了。 埃洛伊斯本打算去仓库歇着,但楼梯上,碰见一个上回叫埃洛伊斯改衣裳的同事,她与埃洛伊斯寒暄两句。 得知埃洛伊斯活儿干完了,就央求她帮忙去七楼换地毯。 说是蛋白石套间的客人,刚刚不小心弄倒了一杯咖啡,这会儿要清洗,可近中午又只剩她一个值班的。 埃洛伊斯听了,觉得并不难,就答应下来。 “真是太谢谢你了。”同事等埃洛伊斯下楼去放桶子。 不远处,劳拉从墙角走出来,她看着埃洛伊斯与旁人说说笑笑,心里看不惯。 埃洛伊斯放好了桶,又折返上楼去,她与人一起,进入蛋白石套间。 套间里,壁炉里火光烈烈,书房桌上摞着纸张文稿,窗户只开一条缝,埃洛伊斯与侍者一起帮忙,把一块昂贵的羊绒波斯地毯抬起来。 “默肯先生今天没去银行?” 侍者朝清扫地板的女同事摇头:“没有,早上在客厅见了报社的人,这会儿不知去哪里了。” 这屋子里,哪个物件都是昂贵的,埃洛伊斯不敢乱转乱看,帮忙收起地毯,换了新的,就告辞离开。 她朝楼梯间走去。 七楼的格局很杂乱,除了套间之外,还有一条花园露台,为了留出露台的风景线,员工过道就设计的七拐八绕。 埃洛伊斯左顾右盼,在临近通往露台的入口时,她遇到了一个双手抱臂,专程等在这里找她的人。 劳拉。 劳拉其实并没有艾米嘲笑的那样,她下巴尖尖,两腮消瘦,但一头长发油润有光,看着人怪精明,但埃洛伊斯总觉得,她并没干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埃洛伊斯,你今天是不是跟艾米说,你在外面见过娜莎?” 劳拉有些瞧不上这个老实巴交只会吭哧干活儿的埃洛伊丝,觉得她笨笨的。 埃洛伊斯没有否认。 “是,我看见她了,但只是看见了一眼。” “是吗,她现在是不是跟富豪住在一起,吃好喝好?” 埃洛伊斯摇摇头:“我眼睛不好使,隔得太远了,没见她身边有没有人。” “那她的穿着打扮呢?穿的是不是清庭来的丝绸?” 埃洛伊丝苦笑:“我又没穿过好的衣裳,我哪知道什么绸啊缎啊的。” 劳拉顿时觉得被糊弄了,她又上下打量着埃洛伊斯,见她一副朴实的神色,疑惑道: “你不是改衣裳吗?怎么连布料都认不出来。” “我改的那些衣裳,都是亚麻,棉布,连羊毛都摸不到,劳拉,你需要吗?我可以给你便宜。” 埃洛伊斯把话题东拉西扯。 劳拉欲言又止,似乎不想再与埃洛伊斯费口舌,冷哼一声,道:“就一辈子裁你的衣裳吧,什么也不知道……” 埃洛伊丝唾面自干,露出八颗牙齿。 “当然了,做裁缝,是我的理想。托你的福,我一定会努力干的!” 她面色恬然,露出真挚地笑色,如果不是因为劳拉知道自己在骂她,恐怕还以为自己是夸过她。 她顿时哑火,一脸嫌弃地走开了。 见着劳拉的衣摆从拐角处消失,埃洛伊斯这才转过身,朝露台入口处看去。 倏忽间,她一寸寸地把笑色收起来。 拱形刻花木门敞开,露台外气候恶劣,雪大,寒风倒灌,刮的人脸生疼。 一道高挑的人影靠在门边,身躯颀长,手里夹着半燃的烟杆,他站在一个半身的雕塑后,侧脸往这边瞧。 那道视线淡漠的很,隔的有些距离,也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没有。 埃洛伊斯没管那许多,她抬手挠了挠鼻子,心情愉悦地准备楼下打卡。 下班喽! …… 第21章 由红砖与大理石铸成的古典街角,斜风掀起一片小漩涡。 天公不作美,午后的纽约陷入了雨雪交加的洗刷中。 地面上,积雪被浇融,又重新凝固,覆盖在路面成了一层坚硬的薄冰。 埃洛伊斯本欲去看房屋,但碰上这样的天气,也只能先回家。 街道上一时很空荡,毕竟靠马匹拉力的车,会顾忌到马蹄打滑,许多的人都戴着帽子,头巾往家里走,埃洛伊斯并不孤独。 这年头,只有有钱的人才用得起动辄三四块钱一把的金属雨伞。 埃洛伊斯回到家中,全身都被浇透了,她很快的燃起火炉,熊熊烈在炉子里飘舞,窗外寒风凛冽。 其实,一开始她计算煤炭的价格时,还是太过保守。 在实际的生活中,这样严寒的天气,像她们的家这样不吝啬取暖,一周至少需要三四块的碳。 埃洛伊斯并没有闲着。 她利用这炉火温暖了屋子,提水烧了,灌进陶胆锡壳的水瓶里,又开始煮她拿手的麦子糊糊。 弄清楚家务事,又开始制作旧衣改造的订单。 埃洛伊斯昨儿去看了房,心生感想,她还是把如今的生存环境想的太过理想。 精品店里不算稳定的收入,不能过于指望,她必须更换一份比扫壁炉薪资更高的工作。 做裁缝,是埃洛伊丝一开始的职业目标,她现在依旧这么认为,过完圣诞节之后的一周内,她必须要弄到一份在裁缝店里的工作。 在外头的工厂里,一周最多四五块钱,在酒店兼职,三四块钱也不多。 可裁缝店不一样,就埃洛伊斯听舅妈念叨的,一个不入流,只服务中产阶级的小裁缝店,干杂活儿的帮手都能有七八块的收入。 别的缘故没有,就是因为,这裁缝店里干杂活儿的,都是学徒预备役。 平时还要在店里帮着给衣裳锁边,做小物件,卖东西,做打扫收拾。 这样的人,能看到裁缝的许多绝活儿,许多都是一个人同时干几份活儿,工钱自然高。 也有那样,只为豪门富人服务的名店。 有只做男士西服的专门店,也有只做女士订制的店。 在报纸上,常有混迹纽约名流圈子的作家,评论家,写散文评价名门淑女们的穿着,为背后的裁缝排名。 这样的大店,勤杂工更是成群,只有最重要的客人,才能请动店主亲自出手。 在大店里,请得起更多杂工,活儿也就没那么多,更多数情况是各司其职,等级森严。 埃洛伊斯想,若是她让她选,肯定是愿意进入大店工作。 薪水有保证,活儿不那么多,她说不定还能省出更多的时间,去制作物件儿寄卖赚外快。 不过,这样的店,一个位置多少人盯着,凡是空出来,一定是被争抢的,不是说进就能进。 谋定了心里的想法,埃洛伊斯打算过段日子,寻个能接触这些东西的人打听打听。 她塞了炉子里的火,收拾干净桌面儿,改过一件旧衣,就将篮子里的那一卷棉布掏出来,铺展开了,打算剪裁。 第二天的清晨,天晴了些,日照薄雾,傍路的公园里,松树上一簇簇的坠下雪块。 游人马车,又重新恢复了运力。 帮着艾米顶了半天的班,等她回来,二人在酒店的后厨吃了午饭。 埃洛伊斯这才离开酒店,前往昨日打算要看的那间房。 那是位于中城区某个主街道旁的一幢窄屋里,很好找。 她今日出门时,穿上了原主一件稍微不那么体面,积箱底的上身棉衣。 不是很有颜色的米灰外衣,窄笼袖,配了一条找露易丝借来的,洗的发白的长裙 出门时,露易丝见她这么打扮,还好嫌弃了一通,埃洛伊斯才娓娓道来,说自己打扮的这样寒碜,是为了叫人家不好抬价而已。 听埃洛伊斯这么说,露易丝又去箱子里找来一双她前年穿过,穿不下但还没破的布面浅口鞋。 埃洛伊斯往脚丫上套了两层针织的袜子,也换了这鞋。 她一路走来,只见附近的街道宽阔,这里距离酒店有些距离,步行要个把小时。 但街道安宁,附近也多是居民,工厂不多。 虽然这里不过分的繁华,不比她们工作的上城区。 这房屋的房东不住在这宅子里,报纸上说,一楼住着门房老头,看房者只需要与他联络就好了。 埃洛伊斯数了数门牌号,她确定无误,这才走上门口的台阶,在廊下敲响门铃。 她暗暗的留心观察,这屋子的外头,积雪被扫开一条小道,大门的漆面也十分完整。 房主应该没克扣过门房工钱,这房屋也是用心养护了的。 价格嘛,应该也是与报纸上一样的贵。 门铃响了两下子,“吱呀”一声,里头走出来一个胡子花白,穿粗毛呢上衣,正在拿笔写什么东西的老家伙,以及一个穿着像报童的小男孩。 埃洛伊斯深吸一口气,问道:“您好,我在报纸上看到了这里房主刊登的招租讯息,请问您是?” 那白胡子老家伙将门口的姑娘上下一打量,心里有些疑惑,她看起来很是窘迫,能租的起这里的房子吗? 不过,他没开口直说,转头对身后的小男孩说道:“利克,去把墙上的钥匙取来。” 随后,老家伙又耸肩,让埃洛伊斯进屋:“我是这里的门房,你可以叫我约翰。” 老约翰告诉埃洛伊斯,这栋总共四层的宅子里,还剩下顶楼的一间两居室,以及一楼的套间。 顶楼是个半阁楼,有阳台,两居室十分紧凑,没有浴室,更没有厨房。 在三楼,有一个公用浴室。 “请问,这里一共住了几户?”埃洛伊斯十分关注这个问题。 老约翰说,三楼住了两户,一户是一家三口,男人是银行的小职员,他太太是家庭主妇,在家里照顾一个不满岁的女儿。 另一户是个独居的本地姑娘,是写报社的打字员誊稿员。 二楼是主人家自留的大套间,不出租。 一楼,有一个两室带浴室的套房,还空着,一周十块钱。 老约翰和约翰太太,以及他孙子住的单间儿,就在楼梯间旁。 埃洛伊斯要看的,是一周八块的顶层半阁楼。 老约翰的孙子拿来了钥匙,她跟随着一步步往楼上走,耳畔听着老约翰瓮声瓮气告诉她邻居是做什么的。 虽然老约翰的神色上,有些看她不起。 但埃洛伊斯心里渐渐有些满意,这里的房屋偏贵,但左右的邻居不再是混迹市井的,好歹也算是有份正经的工作。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舅舅和她的父母都不在了,凭她们都有稳定的工作,也本该住上这之类的房屋。 室内看着并不旧,墙面贴着橘黄色花纹的壁纸。 还有半身高的护墙板,像是松木,与楼梯扶手同色,都打过蜡,泛着光泽。 屋子干净,里头的装潢也看得出用心,房东应该原本是打算自住的吧? 整个阁楼被隔成两半,一半是储物室,放着房东闲置的物件儿。 另一半,是前两天才请木工隔断出来,也就是埃落伊斯要看的两居室。 楼梯的尽头,有一堵两扇门的墙,旁边有条小窗,透着炽白的光线,不算阴暗。 老约翰介绍着,一面将那面墙左手的屋门打开。 “房东一家子不住在这里?” 埃洛伊斯走进这间半阁楼,她一进屋,映入眼帘便是狭小的一个客厅。 约莫只摆得下一张双人床的大小,靠北那边,做的是个阳台窗,窗墙将低矮的屋顶,以及狭小的室内延伸了一些,显得没有那么逼仄。 午后的阳光从那宽大的窗子里照进来,空荡的小厅一览无余。 老约翰道 : “房东原本是玩具工厂的经理,他买这栋房子时,还没有升成经理,后来成了经理,要被派去芝加哥,前年,他就带着妻子孩子搬走了。” “这桩房子,房东还没有住上两个月,我想,等他过两年回纽约,还是要住这里的。” “所以啊,若是你家要住在这儿,以后必须好好爱护这里的设施,否则房东是要怪我的。” 老约翰原本是玩具工坊的看门人,后来他儿子顶了工坊的工作。 他和他的太太都被经理雇佣来守屋子。 “那是自然,我家里并没有邋遢人。” 埃落伊斯简单告知这老约翰,她与舅妈他们的背景信息,都是正经工作,收入稳定。 老约翰疑惑地问起,为什么埃落伊斯和弟弟跟着舅妈。 埃洛伊斯这才提起,她父母双亡,就连舅舅也病死了的事儿。 那老约翰听了,面色渐渐缓和,开始瞧不起人的神情变换成怜悯。 怪不得,连身稍体面的衣裳也穿不起。 “原来是这样。”老约翰叫埃洛伊斯自己随便看。 他转身从楼梯口唤来他的孙子,要孙子把隔壁仓库的门钥匙也拿来。 屋内,这里没有天花板,埃落伊斯抬手,踮起脚,就能摸到屋顶的横梁,横梁之上,就是看得见瓦片错落的斜顶。 她抬头观察了瓦片,并没有发现湿润漏水的地方。 如果昨日那种恶劣的天气都能抵挡的话,这阁楼的屋顶还算坚固,也不必愁下雨会漏水,担惊受怕了。 …… 第22章 埃洛伊斯又打开南面的两扇门。 门后是两间卧室,有一间稍大点儿的,墙壁没有糊壁纸,地板上有一层厚厚的灰。 这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家具,估计连床都需要租赁。 另一间更小一点儿,只摆得下一张床。 不过,这两个卧室也有更小一点的阳台窗,看起来虽小,但足够照亮房间,一点不压抑。 埃洛伊斯站在窗后,她抬手将支摘窗式的玻璃窗上片降下来,清新的冷空气涌入,一下子就驱散了灰尘的味道。 她向远处眺望,视角很开朗。 可以看见,横平竖直的街道交错,街角的灌木树丛,复古韵味的街道,冬季素银色的风景格外干净,犹如老电影的空镜一样,令人心情平和。 风景可真好,可惜要八块一周,埃洛伊斯打算探探那门房的口风,看能不能再降些房租。 她回过头,出了这间屋子,却见没见到老约翰,又出了大门,她才瞧见老约翰和他孙子在隔壁的储物间里。 搬出来了一张旧桌儿,一把靠背椅。 都是旧家具,实木的,也不知道是用了多少年,才拿到这仓库里去。 “这一套旧桌椅,是房东原本叫我卖掉的,你看过房子,回去商量,如果过两天能定下,就把这套桌椅拿去用吧。” 老约翰的妻子约翰太太腿脚有疾,他没人帮忙,一拖着没把这套桌椅给卖了,就也留到今天。 埃洛伊斯听了,自然是高兴,可她也不好意思开口压价了,不过,她们家如今没什么家底,能省则省,不容她不好意思。 “这房子确实是好,可就是小了些,您看,能不能再便宜点儿。” 她说了这昧良心的话,老约翰也果然没有答应。 “那可不行,房东说了,最低也是这个价儿,不过不收押金。” 听了这话,埃洛伊斯知道,看来是没有什么讲价的余地了。 她估摸着自个儿寄卖在精品店的货,兴许能凑够这些钱。 又道:“好吧老约翰,我家里现住的屋子还没有到期,我三四日之后再来,若是这间屋子那时候还没租出去,我就来找你定下。” 老约翰同意了,他又叮嘱: “圣诞节前两天,我可要和我太太回乡下去,你们若是想清楚了,最好早些来拿钥匙。” 埃洛伊斯点过头,就回了家。 她先是将自己悬在床底下的钱袋子拿出来,数了数,一共还剩下三四块,还有托马斯放她这的钱,又悉数装回去。 继续做活儿改着衣裳,等傍晚时,舅妈和露易丝接了贝拉回来,埃洛伊斯就将那间房屋的情况说出来。 “楼下的住户,听着都是正经人家,房子的环境也还算完好,房间虽然小,但阳光明朗,并不阴湿。” “我瞧着,那老约翰也是个善心的人,知道我们家里困难,那屋子里又没家具,又搬来一套旧桌椅。” “只不过,那价钱像是不能更低了。” 埃洛伊斯坐在桌边儿,一条条列好需要租赁的家具,又道: “这房租,我们倒是可以先凑凑,应付过这一周的。” “再过段日子,我就要去精品店看看,货卖出去没有,若是能拿到货款,我就从酒店辞职,专做这活儿,以后的房租也都不愁了。” 看架势,埃洛伊斯这是打算将以后的家里开销包揽一半,特莉见她认真,不像玩笑,安下心来,点了头。 “租房这件事,房间好坏并不是最重要的。” 特莉一面说,蹲在炉子边,用火钳拨弄碳块,准备弄晚饭。 她听完埃洛伊斯说话,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露易丝也在旁边搭腔:“是啊,住的再差,也差不过我们现在了,那间房再小,总还是比现在要宽敞。” 特莉也这么想,她原来挤在这间房,就是因为这里的房东太太性格好,隔三差五的给她提供帮助。 新房子的邻居们,都有一份工资并不微薄的薪水,生活压力不大。 也就不会像现在她们的邻居一样,从压榨劳动力的工厂回了家,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钱与家里人争吵。 闹的整栋楼都不祥和。 为了更好的环境,那房子也算是她们眼下最好的选择。 “就这么决定了,埃洛伊斯,我们凑凑钱,这里下周的房租,就不续交了,到时候我们直接搬过去,在新家里过圣诞节。” 露易丝说:“那我休了年假,就把衣服和床铺,等等家具都收拾好,租一辆马车,全部打包送过去。” 埃洛伊斯是要提前过去,打扫卫生的。 等她们说完了话,贝拉又提出来,那地方距离学校太远了,她不如在学校做寄宿生。 特莉本就有这个意思,她却故意笑话贝拉:“你原来不是不爱上学吗?” 贝拉小脸儿一阵难为情,她道:“我现在喜欢上学了。” 她在学校里,学习拼写单词,读书,老师们觉得她聪明,时不时投喂,贝拉也逐渐不那么恋家了。 于是,第二日的大清早,埃洛伊斯还在收拾头发,舅妈就牵着贝拉,去学校办理住宿了。 自昨日起,温度渐渐升高,街道上堆积的雪都融化了许多,天空中不再飘雪,只是偶尔有些雪籽落下。 外头不再有初冬时那么冷,埃洛伊斯再往酒店里工作时,任务量也不那么大了。 许多的客人们,穿着层层叠叠的里衬外袍,住在厚重窗帘与松软地毯包裹的房屋里,感受不到温度,壁炉用的少了很多。 埃洛伊斯在五楼打扫时,遇见唯一烧的旺盛的炉火,还恰好就是她曾碰见侍者搬运行李,住在这一层的那个巴黎来的女裁缝的房间。 今天她没有出门,在小套间里工作。 她带了两个女助手,在小小的套间里开辟出了一片空地,放着人形立台,缝纫机,以及各式各样的工具,桌面还铺着图纸。 埃洛伊斯只进屋,在客厅里清理炉子,悄悄的往离间看见了一眼,听那女裁缝用法语跟助手交流。 由于上辈子留过学的原因,埃洛伊斯也能说几句法语,听的勉勉强强。 那女裁缝穿了一件坦胸的塔夫绸长裙,手上夹着细烟,抱怨说这里酒店送上来的咖啡像白水一样淡。 房间里,缝纫机运作的声音十分嘈杂,女裁缝又开始抱怨,这纽约名在前列的酒店也不过如此,还没有她巴黎老家的公寓舒适,却还那么难订。 埃洛伊斯没多逗留,她心想,有这爱抱怨,爱抽烟,爱喝咖啡的习惯,的确是土生土长巴黎女人的模样。 她正揶揄地想着,打算离开,耳畔传来一阵鞋跟“哒哒”的声音。 “请等一下。” 那女裁缝却拨弄着一头卷发走出来,她神色不耐烦,上下打量埃洛伊斯的模样,用磕磕绊绊的英文询问她。 “请问,你知道这里附近哪里有欧洲人开的咖啡店吗?” 埃洛伊斯回过头,更清楚的瞧见了这女裁缝的打扮。 十分时髦,即使是冬季,也不穿圆领的上衣,而是披着块濑兔皮子,紧身的连衣裙,领口和袖子都是纱质,裙撑垫出沙漏一样的曲线。 埃洛伊斯点头,思索片刻,说法语回答她: “我知道,您有需要,我可以去帮您买来。” 那女裁缝听了,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会说法语?太好了,再顺便帮我买一些布朗尼,马卡龙……” 埃洛伊斯听到一半,就很后悔夸出海口。 那女裁缝和她的助手都吃不惯酒店配的餐食,打算叫她去跑腿把午饭买回来。 说罢,那女裁缝去屋里翻了翻钱包,她来纽约时候,兑换了许多零钱用来付小费,这会儿饿着急了,慌忙之下抓了一把。 埃洛伊斯表示,买那些吃的用不着这些钱,那女裁缝又道: “剩下的给你做小费。” 埃洛伊斯听了,顿时提起精神来,她接过一把硬币,出了门数数,五角一块的加起来,都有有五六块钱了。 怪不得那些侍者说她大方。 埃洛伊斯先收拾完工作,下了楼,去找艾米借了篮子,一块盖布,一只茶壶,两只梅森罐子。 她拎着这些,往酒店附近一个街区走去,绕捷径,十分钟就到了地方,她直接往咖啡厅后厨的小门那儿走。 原身最初在这里找过兼职,但由于这儿时工工满员了,就没干。 她敲开后厨的门,里头走出来一个爱尔兰同乡的婶婶,这婶婶最早与她父母都在海湾工作,认识埃洛伊斯。 埃洛伊斯上前去,与那婶婶寒暄,附耳告知了她的来意,又道: “麻烦帮我装上几只招牌苹果派,咖啡装进铁壶里就好,奶油球单独装进罐子,另一个罐子,装上满满的热水。” 说罢,埃洛伊斯数了两块五角钱给那婶婶,她在后门外头等着。 这家餐厅的老板,也是原身的同乡,一开始,埃洛伊斯的父母于同船来纽约打拼的老乡们常聚会。 自打他们出意外没命了,埃洛伊斯姐弟被舅妈收养,她就再没联络过这些同乡。 今天这婶婶见到埃洛伊斯,神情还颇为激动,感叹她这两年都长这么大了。 埃洛伊斯另外要的食物,都是这家店的招牌,她虽然吃不起,但想必能让那巴黎女人满意,也就都要了三份。 这一趟能赚两块多小费,算是意外之喜,埃洛伊斯十分用心。 不过十分钟,她就从门里接过铁壶,两只玻璃罐,几包纸袋子,妥帖的放进篮子。 面包甜点围着装满热水的罐子和双倍浓的热咖啡摆,再盖上一块布,装了奶油球的罐子单独用手拎。 第23章 小套间的客厅里,摆着一套圆桌与有刺绣软垫的凳子,埃洛伊斯从一旁的储物柜里找出一套下午茶餐具。 套装餐具是酒店每个房间必备的东西,擦洗过后,埃洛伊斯装满了两盘面包,倒了咖啡,将奶油球倒进奶壶。 她收拾了桌面儿,去敲开里间的门。 女裁缝出来了,见到桌上的东西,满意地笑了笑,唤她两个助手出来吃午餐。 埃洛伊斯功成身退,她将餐具和篮子都提下楼洗干净,连同一只热乎乎的苹果派,一道还给了艾米。 艾米在屋里梳头换衣裳,她在后厨兼职了一份端盘子的工作,这会儿正要过去,收了埃洛伊斯的苹果派,她也来不及享用。 揣着这意外之财,埃洛伊斯也不打算犒劳自己,她便回家,又取了点儿钱,折返前往布料店,扯了棉布和府绸,以及纱料。 虽然现在还没空制作,但先备下也是好的。 两日后,又是一个晴朗的假日,地面湿漉漉的,到处都是融化了从斜面屋顶掉下来的雪壳。 这是很危险的高空坠物,埃洛伊斯迅速地穿越在街道两侧,拿着家里几人两块三块凑出来的钱,往新看好的房子去。 她抵达时,老约翰和约翰太太正在一楼的楼梯下头打骨牌。 他们不知从哪弄来一张小圆桌,两把椅子,弄了小炉子,一面烤火一面念叨着,老家的村子里,谁的儿子是个败家子儿,谁的女儿嫁了个窝囊的小子。 听见门口的动静儿,老约翰把头探出来,瞧见了门口的埃洛伊斯,他点点头,冲约翰太太说道:“租房子的来了,钥匙在哪呢?” 身宽体胖的约翰太太头上戴着顶睡帽,她浑身上下摸寻了半天,才从衬裙的口袋里将钥匙掏出来。 老约翰拿了钥匙,埃洛伊斯才上前去,她从口袋里拿出钱来: “房间还在吗?我今天是来订下的。” “怎么今日才来,再过上三五日,我就该回乡下去了。”老约翰面有不愉,嘟嘟囔囔的说了两句,从她手里接过钱,数明白了,这才把钥匙给她。 埃洛伊斯拿了钥匙,也无需再办什么文书手续,像她目前居住的这种房屋,价格在纽约算是廉价的。 在房屋中介那儿,租一套独栋的三层房屋,价格大概在三十美元一周,需要签署一份文件,过几天就会收到税务邮来的正式单据。 她爬上楼时,还遇到三楼的一户人家,把门儿敞开着。 埃洛伊斯看见一个年轻的太太抱着孩子在走廊里转圈儿哄睡,她一定是那银行柜员的妻子。 他们住的房屋,两室一厅,有厨房和独立的浴室,租金十块一周。 埃洛伊斯知道,她们家只需要跟那独居的年轻打字员共用一间浴室,她再也不用担心,下楼洗漱时会有住在隔壁的男性邻居来敲门了。 埃洛伊斯上了楼,四处检查一通,她把屋子敞开,又找老约翰借了一只水桶,一把扫帚,一块抹布。 开始泼泼洒洒的清洁起来。 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有住过人了,这儿的地板上全是灰尘,但好在墙壁干净,地板也没有发霉起翘。 抹完了地,又擦了老约翰送的桌椅板凳,不一会儿,这儿就焕然一新,埃洛伊斯连窗子都擦过了一遍。 她归还东西,回了家。 路上,埃洛伊斯在二手租赁店里,租了两只藤编的手提箱。 她拎着空箱子回家,先专用一口箱子,将自己的布料,丝线都装好,又将旧衣改造的订单成品都装进布兜子里,这些明日要托露易丝带走。 剩下的,就是原主那半箱的旧衣裳,她也都趁着这两天休假的时间洗过晾干,叠进自己箱子。 被褥子,等明早用床单扎起来。 露易丝和舅妈傍晚回家之后,三人又开始打包行李,锅碗瓢盆,各人的物件儿。 等第二日,埃洛伊斯工作完毕,回到家里,请过一天假的的露易丝,上午时已经将行李送了一趟,眼见又乘着马车回来了。 埃洛伊斯正好帮忙,将剩下的东西搬上车,又叫来二手店的人,将那两张铁床拆走了。 她看着空荡的旧屋子,又开始打扫地面,墙壁,炉底留下的碳灰印记,租期还剩一天,埃洛伊斯将钥匙还给了房东太太。 她拎着一布袋煤块走时,房东太太还出来送了包饼干。 露易丝在车上等着她,姐妹二人往新家去。 “那房间你看过,需要租几张床,刚才我已经跟二手店的人说了,他们今晚送过去。” 露易斯闻言,回头看向住了一两年的街道,她对这里都印象还停留在埃洛伊斯与托马斯刚来家里的时候,那个时候,虽然家里拥挤了些,但也没人抱怨,一时要搬走,她还挺不舍得。 她去看埃洛伊斯,她正拿着一只铅笔,不停地在纸上列清单,看起来对新家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木桶,木盆,这些都不用买了,或许还得装两条窗帘,那窗户有些太亮堂了。” 露易丝情不自禁地被埃洛伊斯感染,她也思索起来,要往新家布置点什么。 根据埃洛伊斯的安排,她们姐妹二人住在稍微大一些的那间屋子里,要放两张单人床。 舅妈则住在小点的那间屋子里。 如果贝拉回家,就挨着舅妈睡,如果托马斯回家,就在客厅将就一下,埃洛伊斯打算租赁一把二手沙发。 这些家具都可以住进去了再慢慢的置办。 埃洛伊斯与露易丝租的马车,其实就是一座有棚的铁皮箱子,里面放了一排座位,行李家什,塞的满满登登,一趟只要几角钱。 抵达了新房,埃洛伊斯又与露易丝将一包包的东西,提着搬运上楼。 等二人弄完,结账送走马车夫后,已经是夕阳西下,黄昏的饭点了。 露易丝累的一身大汗,不过,她对这房子很满意,至少有个稍微隐私点的卧室,如果有朋友要来家里,也有客厅可以招待。 她正打算准备在附近买点吃的凑合一顿,又见埃洛伊斯从堆在客厅的包裹里取出几个纸包,里面是舅妈准备了,切好的熟香肠。 她今早嘱咐过埃洛伊斯,要她亲自去送给邻居。 埃洛伊斯给露易丝留下一碟,又拿了一包下楼,去挨着敲邻居们的门。 天色渐渐暗下来,大家这时间应该都从工作的地方回了家,打算做完饭。 她先敲了一家三口的门儿,开门的是那家的妻子,她打扮地整洁麻利,好奇地询问埃洛伊斯,有什么事儿。 “您可以叫我埃洛伊斯,今天我家里搬到东西去楼上,一定吵嚷到了你们,这是我的一点见面礼,你收下吧,以后有什么事儿,希望咱们能互相帮助。” 说着,埃洛伊斯把纸包往她手里塞,那女士当面打开了,见是一包喷香的香肠,露出微笑道: “实在是太客气了,我压根没听到什么动静儿!你可以叫我拉莱斯太太,对了,请等等……” 拉莱斯太太拉住埃洛伊斯,她转身走进屋子里的厨房,不一会儿,拿出来一碟她自己做的,温热的焦糖小蛋糕,叫她带去吃。 埃洛伊斯笑着应了,把蛋糕送上楼,又去了女打字员的家。 这女打字员比埃洛伊斯大上两岁,她性格内向,是个典型金发碧眼的漂亮女子,梳着中规中矩的发型。 听埃洛伊斯说了一大堆话,也只郑重地回了“谢谢”二字。 她说自己名叫茜奥,同样也立刻给埃洛伊斯回礼了一瓶差不多等价的鲜奶。 并说这是她从鲜奶公司订的,不料今天加了会儿班,就没有动过。 不比拉莱斯太太热情,茜奥的神色颇为严肃,与埃洛伊斯反复强调, “这瓶鲜奶存放超过十二个小时就会导致闹肚子,但我没有晚上喝鲜奶的习惯,我更倾向在早晨往牛奶里加一勺蜂蜜,十二小时是我亲自实验三次之后得出的结论,大概率是准确的……” 茜奥虽然内向,但对莫名有些古板和执着。 直到埃洛伊斯听的耳朵起茧子了,连连称是,往楼上走时,茜奥还在叮嘱她,一定要在剩下的半小时之内喝掉。 埃洛伊斯又去给门房的老约翰送香肠,得了约翰太太回赠的半颗卷心菜。 露易丝正在用木叉往嘴里送蛋糕,她坐在桌前,等着埃洛伊斯一趟趟的上来,短短十几分钟,吃的,喝的,都弄来了。 “真是恐怖,嘴皮子厉害的人,真是恐怖。” 露易丝心有余悸,若是让她去与邻居交际,恐怕光是敲门之前就要做十分钟的心理准备。 “这没什么,主要是为了给对方留个好印象,也打探打探,邻居都是些什么性格的人。” 埃洛伊斯打开包袱,拿出玻璃杯和锅子,打算生起火,将那超过十二小时饮用就会拉肚子的牛奶热一热再喝。 不一会儿,姐妹二人用完了饭,二手店送床的人也来了,他们包送,但不包送上楼。 好在后脚舅妈也到家,三人将那些板材搬运了几次才完,埃洛伊斯一架架拼装好,最后累的直接瘫在了上边儿。 单人床尾朝着阳台窗,天黑之后可以看见一簇簇被月光照亮的云层,在尚没有摩天大楼的纽约,夜色剔透干净。 休息了一阵,埃洛伊斯又去了客厅,桌面上摆着房东太太送的饼干,香肠片,热牛奶,小蛋糕,以及舅妈刚煮了煮的卷心菜汤。 二手店要明日才能把凳儿送来,舅妈坐着,姐妹二人就靠在桌边站着,说笑用餐。 … 第24章 她们只有一口炉子可以搬动, 用来取暖,故而,三人今夜要挤在一间屋内睡觉。 当晚, 姐妹二人把她们卧室里的床拼成一体, 木板铺上,铺两三床毡毛的垫子, 蓬松又厚实。 不算很厚的被衾, 三两条叠加,多少抵挡些寒意。 炉子放在窗边燃烧,屋内散发淡淡暖意, 埃洛伊斯又灌了几袋热水塞至脚边,她挨着舅妈酣睡。 窗户外头, 夜晚的冷风料峭, 窗框时不时被震响。 睡到第二天,露易丝与舅妈最早起来,她们今日需要工作, 埃洛伊斯则在家里收拾剩下的物件儿。 特莉起了床,弄了弄火,将昨儿没喝完的卷心菜汤热一热, 烤了几块面包。 埃洛伊斯起床之后, 吃过给她留的那些,就收拾碗盘, 烧热水清洗了一通。 把一件件的包袱拆开,用不着的衣物就包了一堆塞进床底。 剩下的装进藤编箱儿。 埃洛伊斯的针线工具是她最看护的,放在客厅靠窗的亮堂位置。 没一会儿, 送二手家具的就来了。 一部分是买的,其中一座八斗的橱柜, 是租来用的,十分便宜。 埃洛伊斯请了老约翰,帮她把柜子一块快搬上楼,又拼装好,擦洗过一遍,才安置锅碗瓢盆。 又安置好几把二手椅子。 客厅内,顿时从一片狼藉中解放了出来。 站在门口看去,左手边靠着斗柜,窗边靠着火炉,以及一张旧桌和凳子。 右手边,靠墙摆着老约翰给的桌子,围着几把椅子。 虽然挤了些,但好在井然有序,收拾齐整,好歹也能够见人了。 埃洛伊斯十分满意自己今日的成果。 随后,她又将自己的钱袋子,塞进了斗柜后的缝隙里。 这才出发,准备前往精品店,看看自己的货物都卖出去没有。 埃洛伊斯看窗外,雨雪变成极其微小的点儿,浮动在半空,铅灰的阴云叠在天际线之上。 她选择戴上帽儿,裹了围巾,又穿上厚实些的外衣。 穿上昨夜拿大头针缝布片,补过鞋底的皮鞋,这才锁上门,离开家里,踩着薄薄的雪层顺街道走出去。 露易丝与舅妈今日上班,花了几分钱坐轨车,埃洛伊斯也如此,挤人堆似的轨车,像肉饼一样塞在罐头里。 她从两个提着公文包,准备去上班的人之中挤出脑袋。 轨车的容客量并不很大,蒸汽驱动下,移动的速度甚至还比不上马车,不过比租赁马车经济十倍。 窗外,纽约的街景以这样的视角向后蜿蜒。 待她抵达精品店附近,下了车,一阵寒风迎面吹来,埃洛伊斯垂着头往安东尼的店里走去。 安东尼正在使唤童工,修改货架上男士手套的价格,他打算,将价格低到六块五角钱。 更换完价签,乔齐又开始被使唤着擦地。 “乔齐,你去待会儿去对面那个络腮胡的店外悄悄看两眼,他那儿今天生意如何。” 安东尼精品店的斜对面,正有一家规模差不多的精品店,店主名叫爱施德,有一脸的络腮胡,安东尼常年与他斗法,表面互相客套,背地里只管他叫络腮胡。 据乔齐所知,爱施德背地里也只管安东尼叫胖冬瓜。 正蹲在柜台后倒水擦地的童工乔奇抬起头,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安东尼给的,已经旧的不成样子的瓜皮毛毡帽。 乔齐吸了吸挂在鼻子上的水晶挂坠,木讷地点头称是: “知道了,我擦完地就去。” 每到换季上新,过年过节的时候,两家店总会暗自较上劲。 乔齐经常被指示,猫着腰躲在墙根下,透过玻璃窗子看爱施德店里有没有客人。 这不,近日爱施德换了一家供货的工厂,进了一批价格比往常便宜一块的男士手套,他调低了价格。 昨日傍晚来逛街的妇人男人们,货比三家之后,选择回了爱施德的店里去买。 安东尼十分敏锐的察觉了这一点。 他拿了两颗糖球,哄着隔壁鞋匠的小儿子替他去查看了一番,才知道,爱施德店里的男士麂皮手套只要六块钱一双。 而他店里,至少也要七块。 这个时节,手套是最好卖的物件儿,一天能出去七八双。 安东尼怒火中烧,但又顾忌着脸面,不好表现出来,他回到家里,辗转反侧了一夜,回到店里,立刻算了账,看看最多能降多少价格。 他愁眉苦脸的挫了挫脸,更要命的是,安东尼并不知道,爱施德是换了哪家供货商。 昨晚,他稍口信儿,去问自家的供货商。 那供货商今早又回口信答,说他已经是给了最低的成本价,爱施德找来的便宜货,不是他那里造的,质量一定不好。 质量好不好,隔壁鞋匠家的儿子又瞧不出来。 叫乔齐去,那络腮胡岂不是就知晓他坐不住了? 这可不行。 那络腮胡一贯是个伪君子,一定会心里窃喜,嘲笑自个做生意不如他。 安东尼靠在柜台后,反复斟酌他降价之后会损失多少原本要赚的钱。 店铺入口门框上,悬挂在门廊下的铜风铃被带响,一定是有客人进了门! 安东尼抬起头,却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埃洛伊斯?来的正好,先帮我个忙!” 安东尼蹭一声的从柜台后的椅子上起身,走出来 到了门边,他鬼鬼祟祟地给埃洛伊斯指了指,斜对面那家精品店。 三言两语,便解释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他那双圆润但狡黠的眼睛里透出恶狠狠的神色,红润的脸颊上小胡子随着激烈的谴责一颤一颤。 “他这么做是毫无道德的!竟然打破了规矩,谁家精品店的手套会只卖这么点块钱?他这是恶性竞争!下流!无耻!” “他一定不知道你是谁,埃洛伊斯,你去帮我瞧瞧,他那儿卖的手套到底都是些什么货色!” 埃洛伊斯打进了店门,两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她抬手,示意安东尼不要那么激动。 她脸色平淡,不急不躁地问:“你先告诉我,我放在这里的货,卖出去了没有?” 安东尼回过神来,捋了捋胡子,道: “这事儿,说来话长,东西是卖出去了,不过你先帮我这个小忙,待会儿,我自会把你的报酬给你。” 埃洛伊斯听安东尼的话头,猜测是不是卖胸衣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故事。 她且按耐住好奇心,只要卖出去了,能拿钱就好。 “好吧,我替你走一趟就是了。” 埃洛伊斯脸上的镇定颇叫人安心,她理了理衣襟,让自己显得更加从容,抬腿出了门儿,往街对面走去。 爱施德的店铺,无论是大小,装潢,落成时间,货物种类,客户定位,几乎都与安东尼差不多。 故而,即使这条街上还有别的杂货店,安东尼却只把爱施德的店放在眼里。 埃洛伊斯打那儿去了,进入店门,她哑然地挠了挠头。 这爱施德店里的布置,几乎都与安东尼那边算得上一模一样。 店里,一个半大的童工正在擦窗户,络腮胡本人正在服务客人,给一对看起来新婚的丽装夫妻介绍雨伞。 埃洛伊斯看着穷,又不至于像小偷,没人理她,她就自己转悠,目光流动。 一排横在最中间的陈列台上,摆着男士毡帽,男士手套,男士领结与整套的口袋巾。 埃洛伊斯拿起一双男士麂皮手套,旁边的铜牌价签上果然写着五美元。 她摸摸看看,终于在络腮胡投来狐疑目光之前把东西原位放下,转身离开这像是克隆出来的店里。 麂皮是一种动物皮毛,十分流行使用在大衣翻领,手套,皮具上。 做出来的手套,柔软又不失保暖,比毛线,毛毡手套,棉布手套,丝绸手套,更适合冬季的有钱人。 埃洛伊斯回去,面对安东尼期待的目光,摇了摇头。 “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安东尼想也不想,狠狠吸了一口烟,说道: “好消息!” 埃洛伊斯在柜台前找了一只软凳坐下,又拿起安东尼卖的手套,仔细观察,一面回忆,一面说道。 “他这手套的材质,与你这个不一样,里衬用的高支亚麻,你用的是细棉,外面的麂皮倒是一样材料。” “从外观看几乎没有差别,但实际戴上感觉不一样,这也就意味着,他那儿东西质量到底不如你的好。” 安东尼听了,顿时抬头挺胸,了然地说道: “我就知道,如果不偷工减料,他是绝对不会在整个纽约找到更低于我的进货价格!” 但埃洛伊斯没有叫安东尼开心太久。 她接过乔齐端来的加糖热茶,啜了一口,就语调平平将坏消息说了出来。 “根据我的肉眼判断,他那的货,与你这里的货,大概率是出自同一个批次生产的缝纫机,就连辅料用的丝线,应该也是同一批。” 缝纫机的针距,以及工人如何收边操作,都有自己的特色和习惯,内行人仔细的分辨,也能窥见一二。 现在的印染技术有限,每一批次的线颜色都深浅不同。 即使是纽约最有名的那几家染色厂,出来的货也是如此。 埃洛伊斯可以分辨出物料上,工艺上细微的差别,从而分辨衣物的产地,这是她上辈子的职业习惯锻炼出来的。 “所以,坏消息便是,你的供货商大概率把你给骗了。” 安东尼闻言一愣,登时脸色铁青。 他进货的工厂是纽约名气颇高的格罗芬饰品工厂,供货商是那里的经理提奥格罗芬。 第25章 埃洛伊斯抽动嘴角。 这位, 貌似是蛋白石套房里住的,那豌豆公主? 看起来情绪低沉,这圣诞佳节里, 人人皆是一副期许的神色, 偏他,看起来没有一丝愉悦可言。 若是为了忏悔什么, 但又毫无悲凄的感觉, 而是一种麻木之态。 视线交错,埃洛伊斯旋即收回目光 。 她又打量起教堂一侧那湛蓝的玻璃花窗,毫无波动的思考晚上要吃点什么。 窗外的曙光透入, 蓝茫茫一片很是刺眼。 埃洛伊斯被祷告完毕的露易斯找到,一行人又打算去逛中央公园, 去看那城市中央最宽广的湖泊。 如今这个天气, 万物萧瑟,别有一番风味。 埃洛伊斯难得这么清闲,她挽着露易丝, 与她走在一条覆盖着鹅卵石,又被细雪淹没的步道。 这里很是热闹,身侧穿梭而过漫步的行人, 有穿着精致的小姐, 也有挽着丈夫的夫人,更多就是衣着普通, 手里还拎着食物的邻家女孩。 附近传来熙攘地人语声。 “露易丝,你在教堂里许了什么愿望?” 露易丝抬起脚尖,踢了踢脚下雪块, 她搓着通红的双手: “我?肯定是希望明日去莫里森太太那里面试成功喽。” 她一开始并不打算争取这面试。 毕竟她知道,有许多资历比她深, 年龄比她更大的同事在争取,她们说话做事更为老道圆滑。 但埃洛伊斯说的对,即使失败了她也不会损失什么,仅仅只是继续打扫客房而已。 但如果成功了,那么她就可以提升薪水,有机会锻炼自己的能力。 在这样的诱惑面前,露易丝还是去报了自己的名字。 “埃洛伊斯,你说,莫里森太太会问我们什么样的问题呢?” “我听别人说,莫里森太太准备了许多刁钻的问题,会问面试者一些关于处理客人特殊情况的应对办法。” 露易丝面露难色,“可我平日里接触最多的,就是空荡荡的需要打扫的房间,没有怎么面对过客人呀。” 听她这样说,埃洛伊斯心里有了些看法。 她能瞧出来,露易丝是个既来之则安之,没那多钻营想法的人。 她能做这样的决定,已经是一种进步了,至于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没关系,实话实说就好了。” “莫里森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她在酒店工作那么多年,见过人比咱们吃过的面包还多。” 露易丝捂着嘴笑,打断她:“你这是哪听来的奇怪比喻?” 姐妹二人绕过一从常青树,远处湖泊没有结冰,寒雾缥缈,有几个孩子在往水里扔石头。 “别打岔,露易丝。” “若是在她面前吹嘘自己,短时间就能做到什么,我估摸,像她那样厉害的人,恐怕一眼就能看穿里面的水分。” 埃洛伊斯的印象中,莫里森太太严肃归严肃,但不是一个喜欢找茬的上司,也从不偏听偏信。 她老人家,一视同仁的严苛。 “你若是会打扫房间,便告诉她,你知道如何打扫房间能做到没有遗漏。” “若是没什么特长,不如诚实一些,告诉她,求这份工作是为了更多的钱,想真真切切改变自己的生活。” 露易丝闻言,驻足顿在原地,她的眉宇之间有些释然。 “这倒是,我本就是为了更舒服的活着。但你说,莫里森太太会不会喜欢听人的奉承?” 她已经耳闻好几个竞争对手准备了夸耀莫里森太太,说要成为下一个她的话术。 埃洛伊斯耸肩: “这年头,要么本事硬一些,要么嘴巴甜一些。” “为了赚钱,做什么都不丢人,不过用这法子的人一定很多,听多了也就腻了。” 露易丝思索着,又问起埃洛伊斯,什么时候去打听霍华德裁缝店。 前几日,她在精品店寄卖,卖出了一份潜在的工作机会,这事儿还不成熟。 埃洛伊斯只说与了露易丝一人知道。 “明天,一早我就过去看看,顺便把旧鞋的底子补一补。” 傍晚,几人回了家里。 晚餐,大家将中午剩下的肉食一锅炖了,煮成浓稠的肉汤,用白面包配着吃了。 托马斯当天要回律所去守屋,吃过晚饭,埃洛伊斯给他戴上一顶新买的毛呢报童帽。 她叮嘱几句,才叫他小心点走。 埃洛伊斯无法容忍自己在贫穷的时候闲着,她早就向拉莱斯太太打听了霍德华裁缝店的具体位置。 拉莱斯太太告诉她,那附近是十分高档的服饰一条街,但也总能找到实惠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大多数纽约居民都还在享受宁静的困睡。 埃洛伊斯打扮严实。 她用围巾裹着大半张脸,又压低了帽檐,手里提着纸包装的旧皮鞋下楼。 离开家时,她还听见楼下的拉莱斯先生在隐约抱怨他的剃胡刀为什么不锋利了,以及他家孩子的哭闹声。 埃洛伊斯心无旁骛,她乘轨车去了那附近,路程大约个把小时。 上西区,富人区。 道路平整,地上的积雪被铲出整齐的路径,精致到每盏路灯的复古棱角。 此刻已经不算早,太阳爬上屋檐。 街两旁,通常都是大理石的豪华排屋,有石膏雕花的外墙腰线,弧形阳台。 后院水池,美人雕塑上有常洗刷的痕迹,前院的灌木,都打理地利索挺拔。 穿过这细致的街区去,就是一条独栋房屋稍多的步行街。 像那样,在这个时代价格颇为昂贵的大幅落地玻璃,整块镶嵌在这条街的建筑橱窗上,展示内部装饰。 霍华德裁缝店,顺势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是一座三层建筑,门厅很宽敞,气派又阔绰。 门口的小围栏里,移了一颗两米来高的墨绿松树放在那儿。 挂着铃铛,缎带装饰,夺人眼球。 埃洛伊斯从外头观察,这店铺生意颇好,不断有丽装淑女结伴进入。 路旁,靠着辆体面的马车,上头有霍德华的徽章,像是随时准备拉老霍德华出去见贵宾客户。 第一层,一半儿开辟成柜台,用来售卖成品佳作。 另一半儿,展示各种辅料面料,供定制衣衫的客户做抉择,琳琅满目。 第二层应该是裁缝和助手,以及学徒们工作的地方,几扇窗内,隐约可以听见缝纫机不停工作的噪音。 这在本时代是金钱的声音。 她并没有进去,又继续往前走,寻了一处规模很是小些的皮具店。 进了店里,她一眼便看见许多成品的男女鞋子摆在货架上。 往内是几张工作台,老鞋匠正在用小锤子不停捶打木模具上的牛津式皮鞋。 一面指使学徒递工具,并高声使唤了另一个学徒来门口接待她。 “您好,是要定制还是要买鞋,还是修鞋?” 那小学徒穿着棉质发旧的衬衣,穿一件呢子马甲,看起来与托马斯差不多大的年龄。 “修鞋,补个底子就好了。” 埃洛伊斯对店里迎上来招待她的学徒说道。 学徒又问:“只需要修补鞋底吗?要不要再重新镶一层内衬?” 埃洛伊斯想了想,同意了。 她见那学徒把她的旧鞋拿到一个小工作台,开始按照线迹拆掉鞋底儿。 她便走过去,低声说道。 “我能向你打听点事儿吗?” 那小学徒眼睛一转,看在她原意在鞋里加内衬的份儿上,点了点头,说道: “只要我知道,一定告诉您。” 埃洛伊斯想了想,直问。 “你知道隔壁那霍德华裁缝店的杂工待遇如何吗?” 小学徒不假思索,便答: “知道,那儿的杂工巴顿是我朋友,他昨儿才发薪水。” “一个周十二块半,要不是因为店里有人欺负了他,他这周真该拿十五块钱。” 小学徒压低声音,愤愤地说。 埃洛伊斯有些好奇: “欺负他,什么人欺负的他?” 那小学徒脸色一滞,忍了忍,四处望了望,见没人注意这儿,才忍不住鸣不平道: “自然是那店里的裁缝助手哈费克林。” 接着,小学徒便倒豆子似的,向埃洛伊斯讲清缘由。 老霍德华本是伦敦人,他在纽约开店二十年,成家立业,有两儿一女。 长子名叫雷蒙德霍华德。 次子名为哈尔斯霍华德。 次子继承了老霍华德的手艺,在店做副手裁缝。 长子帮忙操持里里外外,负责管理经营,维系客人,管财务。 那哈费克林的靠山便是长子,雷蒙德霍华德。 他是雷蒙德幼时家庭教师的儿子,深得他信任,起初在店里做学徒。 “前些日子,哈费克林在老裁缝面前犯了错儿,被降级成了杂工。” “可他也还不安生,明明是我兄弟巴顿卖出去的物件儿,他却改了册子,说那是他卖的。” 杂工们分三班站柜台待客,每周有业绩任务的奖励,这不是什么稀奇的做法。 “可惜,巴顿揭发了也没甚么用。” “依我看,他们家这生意,合该叫次子继承,那次子的手艺比老霍华德也不差什么了。” “长子是个吝啬鬼,在生意上经常弄些花头,一点也不安分。” 听完,埃洛伊斯若有所思。 看来是传统的两兄弟争家产的剧情啊。 一个手艺好,一个会经营,这故事真是令她感到耳熟。 那么,作为已经离开家门的妹妹,坎宁夫人,她在这之中又充当了什么作用呢? 第26章 小学徒虽然嘴碎, 但手上的活儿也并没停下。 皮鞋补好底,又镶了一层亚麻布软衬,一圈布棉里, 可以拆下来洗, 这样天暖一些了再穿,连袜子都不用套。 趁他说话的功夫, 埃洛伊斯立在一旁沉思。 这下就说得通了, 人家作为大裁缝的女儿,什么好手工没见过? 以至于一见了她的东西,就连忙想起来引荐回家? 这只有在荒诞的爽文里才会出现吧。 说不定, 人家本就是先有一碟子醋,才着急寻饺子, 正好碰上了她。 埃洛伊斯想明白, 她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侥幸以为自己天赋异禀,是天降下来的紫薇星,是人见人爱的玛丽苏呢。 现在看来, 很可能是两兄弟争家产已经快要抬上了明面,坎宁太太要放人去做眼线而已。 埃洛伊斯并不害怕被掺和进去。 反正她光脚不怕穿鞋,做什么都只是为了那么点工钱, 以及偷师学艺, 了解行业趋势。 如果坎宁太太想叫她去做手脚站队,她装傻充愣就是了。 只要她能混来, 曾经在霍德华裁缝店里做过工这一说的出去的履历。 即使是离开了那儿,也能容易去小店里找到活儿干。 埃洛伊斯的鞋子修好,她付过几角钱, 这才离开鞋店。 她定定地朝霍德华裁缝店打量片刻,正了正念头, 这才压着帽檐离开了那附近。 回到家里,已经午时,日正中天。 埃洛伊斯身上沾满了乘坐轨车时沾上的汗臭味儿,烟味,廉价的香膏子味儿。 她蹙眉解开围巾,摘了帽儿,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把这些东西全都洗了,晾在窗边。 安东尼写的便条,她塞在床垫子下头,这会儿也翻了出来。 像那样富裕的人家,圣诞前后正是出门交际频繁的时期。 做好准备,耐心等两天,再去就不会扑空。 这年头,稍微有点体面的人家,都不爱与打扮穷酸,以及身上有难闻味道的贫苦人接触,唯恐怕损了自己的身段。 埃洛伊斯虽然自己对穿着好坏没有什么要求,但不一定别人就不计较。 先敬罗衣后敬人,这话亘古不变,这点投资也必不能省。 她在家收拾了一通,即刻就取了点钱,去往楼下最近的布料店。 这街区,住的都是略有点小钱的职员,所以开在街角的布料店,不至于豪华,但也精致小资。 小小的一间,货品琳琅满目,倒也好逛。 但普遍质量,还是比埃洛伊斯购买府绸的那家店要低许多。 埃洛伊斯打算做两身能穿出去见人的衣裳,用棉布就好。 若她还是个扫炉子女工,大可以穿着缝缝补补的旧衣麻裙,没人会觉得违和。 就像秃头的大夫更令人信服一样。 若是一位手艺人打扮的过分寒碜,旁人只会觉得这人手艺不大成,没赚钱的本事。 对此,埃洛伊斯是挺无奈的,这也就是为何,普遍工资提升后,消费水平也会跟着提升。 看起来是比往日富裕了,实际上依旧没什么能余下来的。 她口袋里的钱,还是很不经用。 店铺里,埃洛伊斯在挑选本地产棉布,这种布便宜,有棉结,但染上颜色之后,肉眼也看得过去。 有条纹的,波点印花的,素面儿的,薄厚不一。 店铺不大,两个女店员不停的接待客人,忙碌不可开交。 埃洛伊斯想省钱,就选了摸上去一般,但外表看着差不多的靛蓝条纹布,以及象灰的素棉布。 颜色染深些的布,通常都可以遮盖其原本材质上的瑕疵。 处于资本阶级的人类,通常爱穿着裸色系服饰,若是能在浅色环境里依旧显出质感,用料的好坏就一看便知。 两种花色棉布共要了五六码,总计花费两块钱,柜台里的女店员给她仔细包装好,还赠送了一把木纽扣。 埃洛伊斯道谢离开,心想怪不得她们的店里生意好,这些女孩子们就是更会做生意一些。 她买这些布做了衣裳,既是新的,又比直接去买二手便宜了二分之一的价格。 埃洛伊斯感叹,她的手艺总算要惠及自身了。 当晚没有下雪,路面的积雪也融化了大半。 露易丝与特莉归家时,天已泛黑,冬季还有半个月才算过完,此刻依旧昼短夜长。 昨儿圣诞日,大家都闹累了,收拾完桌子就早早的睡下。 第二天,上班时间又仓促。 特莉这会儿一回来,竟发现地板貌似被扫过,桌儿也被擦干净。 斗柜上,炖过菜的铸铁锅,烤干了,用猪皮涂抹养护过,正挂在墙壁边,泛着油光。 而那田螺姑娘埃洛伊斯,仍在客厅的窗台后头点灯干活儿,专心致志,背影笔挺。 连她们开门的声音都没听见。 露易丝今日在酒店,去莫里森太太的办公室面试助理岗位,与三十多个酒店里各处的同事们竞争,面试的结果,还没有出来。 听见她在身后唉声叹气,埃洛伊斯才分出注意力,她揉了揉眼睛,将东西丢下。 “你们回来了啊,我竟然都没听见,今天面试怎么样?” 露易丝本想将帽子摘了乱扔在哪,可四下一瞧,这家里被收拾的利索极了,扔哪儿都显得突兀,她只好往挂衣的墙边走去,一面答: “今天我太紧张,说话舌头直打搅,这回定是没戏了。” 露易丝接着告诉埃洛伊斯,面试前后都发生了什么。 利兹酒店,从清晨到正午时分,陆陆续续有人进入了莫里森太太的办公室。 露易丝找熟人问了问,得知,报上名的人只来了三分之二。 她觉得自己或许有戏,于是才小心翼翼地去敲了莫里森太太办公室的门儿。 莫里森太太当时正在看账,于是便顺口询问她,会不会算数,能不能看懂账面儿。 露易丝没不懂装懂,她只说自己不会,莫里森太太见状,当时给她讲了一遍,又叫她复述。 这回,她尽可能把自个记得的意思都答了出来。 莫里森太太又问,她为什么想来做助手,露易丝照着埃洛伊斯她教的原话去答,说自己为了过上好日子。 全程总计不过一刻钟,莫里森太太便让她出去等信儿了。 露易丝战战兢兢的等到快要下班时,又在更衣间里听人说,一共去面试了不到三十人,但莫里森太太只录下来七八个人的名字。 她拿着这些人的名单,去与莫里森先生商讨,又要两日才能确定到底是谁。 埃洛伊斯听罢,不觉得露易丝就完全没有机会。 “别紧张,也别着急。” “这两天,只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仔细干活儿就好,等结果出来,无论好坏,也没损失什么。” “再说了,依我看,别人也不一定就比你从容。” “如果要是有人的能力特别高,那么根本就不会沦到跟咱们同台竞争。” “凡是咱们都能争一争的位置,就证明这位置也就那样,没什么难的。” 埃洛伊斯如是说道,又呵呵地笑起来。 露易丝听了一通她的歪理邪说,真不知道该答些什么,她失笑道: “中午我听艾米来说,原来那个喜欢指使你的劳拉也去了莫里森太太那儿。” “她不知是什么话没答好,还是犯了什么忌讳,不过几分钟就被挡了出来。” “听说啊,她出来时脸都白了,一定倒霉。” 说完别人的坏话,露易丝就像是鱼儿得了水,她松下一口气,提起炉子上的热水,倒进桶里,打算用来烫烫脚,问她要不要一起。 “我且还得继续干活儿呢。” 埃洛伊斯摆摆酸痛的手,她眼下所有的注意力,都只在眼前自身前程,最多管管家人朋友。 至于旁人如何,她一视同仁的漠视,不嗔也不喜。 待弄完了活儿,埃洛伊斯才思索着教了露易丝一些回答问题的窍门儿。 第二日,露易丝失眠多梦,起了一个大早,她去了酒店开完晨会,便被莫里森太太叫了去。 与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七人。 她这才惊喜的绷直了嘴唇,心里又期待幸运降临,又是忧虑万一还选不上怎么办。 这轮的选拔,莫里森太太就果然叫来办公室里的采购员,财务室里的会计,等等人也,像个小法庭一般,轮番朝她们问话。 前面进屋的一个两个,都垂头丧气的出门来。 一问,她们也都不愿意说里头究竟问了什么。 当场,便吓的后面两个人主动退出,进屋子告诉莫里森太太,她们不求这职位了。 露易丝坐在外头,看的心里凉成一片。 她知道自己是没戏了,但来都来了,不进去一趟又半途而废的,到时候埃洛伊斯该说她了。 露易丝便彻底平复下心情,她在门外转了几圈,只想着走完过场,早点去员工餐厅吃饭。 要是早些去,说不定还能吃到炸好的鳕鱼块。 前头的面试完毕了,后头的又走了两个人,她没等多久,门就开了,叫她进去。 露易丝脑袋里想着吃饭的事儿,进屋坐了,挨个与这些管事对视。 他们依旧问了难倒过上一个面试者的问题。 若是客人住过两天的房间嫌不满意,又要换屋子,可现有空房已经被预订完了该怎么办,是她,她会同意换吗? 露易丝听完耸肩: “不换吧,不换只有一位客人对酒店不满意,换了就可能会变成两位。” 他们问的与埃洛伊斯猜测的问题没什么两样,她若有所思道: 第27章 与此同时, 在阳光明媚的近午十分,埃洛伊斯吃过早午餐,在家附近寻了一处理发店, 打算剪剪头。 原身自小虽然没饿狠, 个头不算矮,身形也不干瘪, 但却有一头扫帚掸子似的枯草头发, 从来也没有打理过。 即使是埃洛伊斯每日都尽可能的用木梳来通,通了又辫,但总也毛躁躁。 这个年代, 更需要修理头发的常是男人,连带着刮面一套, 价格并不便宜, 给女性剪头的也有,还能帮着给做发型。 埃洛伊斯在店外就瞧见里头有妇女在烫头。 理发师用的是火钳一般的工具,他身旁摆一盆冒火星子的碳, 烤一烤火钳,烧热了将头发缠上。 烫过之后趁热,又抹上厚厚的发膏, 倒梳几缕, 堆成发髻,后脑勺梳的油光。 一些白色烟雾从那妇人的头发上飘出来。 待她过足眼瘾进了店, 果然闻见一股烧猪毛似的糊味儿。 这个时代的理发店,所有理发师,无论是学徒还是师傅, 无一例外都是整齐穿着正装,但埃洛伊斯打量一眼便看得出来, 大多数都是二手。 一位穿着紧绷外套的胖小子围上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弄发型。 埃洛伊斯摇头:“修剪一下就好了。” 说完,她便跟着学徒坐上藤编椅子,斜眼,便看见方才烫头的妇人又开始做脸,这里也提供这种美容服务。 通常情况下,小店里用的都是鸡蛋清混合蜂蜜和橄榄油作为敷料。 在报纸的广告上,高端美容店里用的都是珍珠粉,玫瑰纯露。 埃洛伊斯看那金灿灿的糊糊,又闻到一股香甜味道,莫名口水直咽,她悻悻地收回目光,等着那小胖子助手给她理发。 这年头的助手通常情况都不好混出头,但给她剪发的那小胖子手艺还成,一定也是店主亲信的徒弟了。 理完发,又用掺了油的香皂洗过,吹干,埃洛伊斯被递过来一把有手柄的水银小镜子。 她披着卷发,看起来很顺滑,毛绒绒的但却有光泽感,弧度微卷,括散在两颊,忽然显出原身的好相貌。 鼻头精巧,双眼圆顿,眉宇之间丝毫的讨好感也没有,舒阔的眉梢下,这双深棕色眼眸总带着探究。 显得富有成算。 她将手中的小镜子搁下,心想,出门在外,若不是见妇人,她是绝计不敢这么打扮的。 “要不要我再免费给您做个发型?” 那小胖子点着下巴若有所思,这位女客的头发很多,正好拿来给他练练手。 这年头,发型没那么多规矩,可以披着也能盘着,不过有正经职业的女性,更偏向盘头,小孩子则没那么多顾忌。 埃洛伊斯听到免费二字,终还是没忍住,点了下巴。 于是,那小胖子又开始给埃洛伊斯盘发,露出她白皙额头,又梳起后脑勺的发丝,露出一截儿细细脖颈,全都用辫的,固定在头顶。 小胖子说,要是她睡觉之前戴一顶软睡帽,这发型就能管上三五日不散开。 埃洛伊斯只觉得,这比她往日自己随便整的要精致的多,看起来,就与油画上梳髻的女性形象一样。 有些不敢置信,她以前只是见过那些画儿,可没想到自己还能被拾掇成这副模样。 怪不得,原身在原剧情里还能靠着美貌在剧院当红上一阵子。 刚穿来那会儿,她照了镜子,总感觉差点味儿,这回就对了。 埃洛伊斯陷入在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里,直到付出一天饭钱时,她才抽动嘴角,捂着钱包缓缓离开。 回到家里,埃洛伊斯又将连夜早起赶工制好的一件灰色长外套换上试试。 由于时间仓促,她并没有做任何装饰,只是细心裁了,又密密缝好,这衣裳可以穿在长裙外头,遮盖住里衣的瑕疵。 长至脚面儿,腰身是按照她自己的尺码来,非常合体,乍一看上去颇得宜。 埃洛伊斯打算用两个日夜再把靛蓝布的长裙赶出来,换上一套,也算是她为光鲜亮丽的外表而努力了。 将那棉布收拾开,她午饭也没有吃过,坐着忙活到了傍晚。 直到腿脚都开始麻了,脖子僵硬,才起身活动腿脚。 她瞧着,外头的天色渐晚,露易丝和舅妈像是快回来了,就又把炉子燃上,烧了水。 没过多久,屋门便从外头打开,露易丝踩着楼梯往上冲的声音,埃洛伊斯隔着门板就早听见了。 露易丝开门儿冲进屋里,她被寒风吹的哆哆嗦嗦,一面围着火炉烤手,一面冒热汗地说道: “太荒谬了!太草率了!” “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埃洛伊斯,你绝对想不到,你猜猜,我今天都经历了什么!” 埃洛伊斯双手插在衬裙的口袋里,她面带笑意。 “我猜,一定是你今天吃午餐时吃出了后厨那洗菜婶婶手指上戴的银戒指。” “是我面试成功了!” 露易丝双手打扇,激动的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儿。 门口,特莉摘下帽子,笑道:“别像贝拉一样在这屋里乱跑,小心待会儿楼下的邻居来敲门。” 特莉看向埃洛伊斯,忽然啧啧嘴,脸色像从西边见了太阳出来: “呦,埃洛伊斯,竟然也打扮起来了,是去做了发型吧?好看,像我年轻的时候。” 埃洛伊斯得意起来,摸了摸发鬓。 露易丝这才察觉埃洛伊斯的变化,但她的心情暂时没法儿平复。 “莫里森太太最终选择了我。” “临下班前,她告诉我,本不打算选我,甚至都已经通知了另一个姑娘,但她竟然主动放弃了这个位置。” 埃洛伊斯好奇,谁会舍得这跟文员一般高的薪水。 露易丝答: “就是五号仓库里的那管钥匙的女人。” “貌似因为,她那个在后厨切菜的丈夫,不同意她换一个工作更忙碌的职位。” “说是那样她就没法早早回家带孩子,收拾家务了。” “莫里森太太没有替她去劝她丈夫吗?”埃洛伊斯惋惜的问。 露易丝摇摇头,“兴许,是她没有求莫里森太太帮她,若是她肯求她帮忙劝说,莫里森太太不会不帮这个忙的。” 埃洛伊斯缄默良久没说话,但露易丝对这种状况已习以为常。 她讪讪地说:“这位置还真就轮到了我,真不可思议。” “莫里森太太说,我明天就要去她那里办公,从下周开始,薪水便能涨到十二块。” 八楼办公室里的文职男员工,一周最低薪水是十五美元,露易丝依旧没能打破这个限制,不过她已经十分满意了。 埃洛伊斯听完,内心才高兴了一些。 这算是一件好事,日后家里就不会那么窘迫了,说不定过上两年,还能换成舒服的套间来住。 埃洛伊斯畅想着,提出下楼去买点肉食,好歹也替她庆祝一番。 又过了一日,清晨里,埃洛伊斯换上蓝色棉裙,套上外套,她沾水抹好头发,又透过水桶里的倒影瞧了瞧。 嗯,看起来人模人样。 这才满意地戴上帽儿,出发往坎宁太太居住的街区赶去。 先是乘轨车,再换步行,走到一片宁静而祥和,充满中产阶级韵味的建筑前时,她才从口袋里掏出地址,反复对照了一下子。 米白色外墙嵌着一扇胡桃木门,旁边有刻有姓氏与门牌号。 坎宁家是安东尼太太的娘家,老坎宁做过几十年的地区神父,在阶级上,是处于中产里很受尊敬的人物。 坎宁家的长子,从神教学校毕业后就一路做了神父,不过教区不在纽约市内。 二儿子,目前在纽约市做众议员,他娶的太太,正是老裁缝霍德华的女儿。 这些,安东尼那个大好人皆热心的讲说过,虽然他也有炫耀好连襟的成分在。 实际上,作为白手起家的商人,安东尼在财富上不一定比他们差。 但地位却没那么抬得起头,因为他要坐柜台,要接待各色客人,是需要辛劳的服务行业。 士农工商,相对便是官僚,土地主,工匠人,商人,在哪都一样。 这样的人家,虽然比不得那些盘踞在纽约州数代的贵胄家族,但也十分殷实富裕。 虽然这在繁华纽约随处可见,可目前,明确处在埃洛伊斯需要讨好的阶级。 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于是她没有傻乎乎去敲大门。 她十分懂规矩,抬腿右转,走进大门边栅栏里,踏上供仆人进出的楼梯,拾阶走向负一层的小门。 她敲了敲那道小门儿,不一会儿便被打开,里头出来一位围着围裙,神色淳朴的杂使女仆。 对方上下打量了埃洛伊斯的穿着,见还算干净簇新,打扮齐整,便好声好气地问: “小姐,你有什么事儿?” 埃洛伊斯拿出安东尼写的便条,递给她,说道: “我叫埃洛伊斯,是安东尼先生介绍来,要与坎宁太太见面的裁缝学徒。” 那杂使女仆身上没穿制服,而是她自己的衣裳,只围了围裙。 一看便知,是最底层的仆人,整日只在负一层忙碌,没有上楼服侍主家露脸的机会。 女仆接过便条,见埃洛伊斯是自家人引荐来的,来路十分正式,又像是为了丽塔太太娘家的事儿,便又忙道: “先进屋子里来坐吧,我这就去告诉管家太太你来了。” 埃洛伊斯道谢,跟她进了屋。 穿过一条极短的走廊,她进入了这间阔气宅子的负一层,这里一览无余。 左手边,是忙碌的厨房,右手边,是一排女仆男仆们住的屋子,以及储物间。 第28章 地下一层, 通常是属于仆人们的区域。 在厨房中间儿隔出了一块地方,做仆人餐厅,摆着一条长餐桌, 靠着几条柜子。 埃洛伊斯被请到那儿坐下, 那杂使的女仆便拿钥匙开了箱子,拿出一罐子茶叶, 抖进滤壶里。 等了一会儿, 她面前被端上一只梨形长嘴瓷壶,壶面描着花,与一只有把的细腰瓷杯。 盘里盛着又小又圆的饼干, 上头的黑点是香草碎,散发出馥郁的味道, 尝一口, 甜的腻人,埃洛伊斯没再吃第二块。 虽然她很馋,但她忍住了。 那杂使又给她沏红茶, 弄完,还来不及闲聊些什么。 厨娘在一旁叫唤她的名儿,叫她把鸡蛋清分出来。 “来了!”那杂使又陀螺似的离开了隔间。 埃洛伊斯把脑袋四下盼顾, 她瞧见有领口扎着白色领结的年轻男仆下楼。 端了银托盘, 装上厨娘准备好的早餐,三碟两碗的, 又迅速爬上楼。 厨房里,厨娘正在使用打奶泡的器械,那是一种黄铜制作的滚筒手摇机。 夏日里, 可以在铜管的夹层里放一层冰,用来制作软趴趴的冰激凌。 这里的一切, 对她来说都无比新奇。 与顺应时代迅速发展的工人群体相比,这里的腔调似乎还停留在二十年前,那个社会节奏还不这么快的时候。 这宅子,是坎宁家全家一起住的屋子,老神父和他妻子,以及他兄弟和妻子过完圣诞就回了乡村和教区。 故而,这屋里的这么多仆人,都通通只照顾丽塔和她的议员丈夫。 埃洛伊斯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 不过经过这一次,她也对不同阶级迥异的生活方式有了一定的亲身经历。 越穷苦的人,越容易看见清晨被照亮。 越富有的人,越能花得起钱用蜡烛点缀夜生活,早上起的也就越晚。 说是等两刻钟,但实际上两个小时也不得止了,埃洛伊斯努力的保持端正。 接近十点。 坎宁太太在卧室的松软床铺上,用吃完了面包和布丁等早午餐,这是已婚女士可以享受的好处。 她穿一件米白色丝绸晨袍,缓慢地吃过了东西,倦怠地打个哈欠,瞧了一眼矗立在一旁的女仆,问道:“人看着怎么样?” 女仆点头,说她正坐在楼下,“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倒是很耐心,没有追问催促一声。” 坎宁太太点头,又起身沐浴更衣,梳头,穿上裙撑,换了衣裳。 一套流程过去,太阳悬至正中,隔着蒙蒙的云,还算柔和。 埃洛伊斯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又喝完一整壶茶水,才被女管家领着上楼。 她的眼睛不四处看,光盯着脚下也能感觉到这宅子的舒适。 柚木地板,铺着厚厚的羊毡地毯,踩上去十分松软,与利兹酒店进口来的也不差什么,一条狭长的走廊两边,有两排宽大的屋子。 可以用来举办小型宴会舞会,尽头是一间客厅,坎宁太太就坐在里头。 家具成套,壁炉上摆着一块巨大的水银镜,金属边框雕有花纹。 虽然屋子宽大,但这里依旧如同春天一样温暖。 坎宁太太只穿着一条单薄的绸面儿长裙,那绸在窗前闪烁着油画里画家笔下那种透亮的光泽,里头搭着一件丝质白色衬衣,领口堆了一圈手工蕾丝,佩戴珍珠耳饰。 她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容貌端正,正侧坐在一把洛可可风格的明黄色软椅上,朝埃洛伊斯看过来。 看眉宇之间,她似乎心事陈杂,有些兴致寥寥,眼底乌青,正眼瞧了她一下,又很快收回。 埃洛伊斯去了,只恭敬站着,并不坐。 与安东尼先生嘴里的好话相比,坎宁太太真实的态度并没有那么亲热。 丽塔上下打量埃洛伊斯,看着她模样是顺眼的,就连嘴角都没掀一下,直接问了她的话。 例如,家住哪里,结婚了没有,今年几岁,姓什么,是哪里的人。 埃洛伊斯有过预设,她一一答了,那坎宁太太也不见多波动,只点点头。 丽塔递出一封推荐信,说道:“我已经打过了招呼,你明日过去,找女管事露丝,报了名字就成。” 坎宁太太看起来心不在焉,欲言又止,只不停拔弄手中的银怀表。 埃洛伊斯知道她不宜久留,就点头,原路离开了这儿。 埃洛伊斯离开了这儿,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坎宁太太,也并没有告诉她什么有用的。 她并没有表达,或者暗示她任何关于两个哥哥的事儿,只是偶尔露出复杂地神色。 那么埃洛伊斯也就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她回了家里,倒头就重新睡下。 傍晚,露易丝新官上任第一日回家,一进卧室就瞧见埃洛伊斯累的酣睡正醒。 她平时干一天到晚的活儿也没这样,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埃洛伊斯在冷板凳上坐了近乎半天,又奔波,腰疼腿也酸,她醒时,舅妈正在叫吃饭。 晚餐是卷心菜炖蛋,配的面包,埃洛伊斯用的香,但看露易丝,明明今日开始做官,不用扫屋子了,那脸上却一丝的笑意也没有。 埃洛伊斯多有好奇,“你这是怎么了?工作办的不好?愁眉苦脸的。” 露易丝摇头,面带感叹:“今天我帮着统计库存,遇到从前在一处玩耍的那几个,她们现在都不理我了。” 说伤心,她并不多伤心,毕竟本来关系没多近,只是难免有些猝不及防。 埃洛伊斯没说话,在交友这方面,她十分的谨慎,只笑道:“等你站住脚,朋友就自然都来认你了,说不定,还会多出许多新的。” 露易丝听罢,撇了撇嘴,开始用餐,拉着埃洛伊斯,硬是谈心到深夜才睡下。 于是,第二日清晨二人起的比往常晚了会儿。 衣裳散乱一床,露易丝与埃洛伊斯两个人挤在卧室里慌乱穿戴。 “你瞧见我的衬裙没?” “在这儿!” “我的袜子呢?露易丝!你坐着它了。” 埃洛伊斯将露易丝赶走,拿起袜子套上,又忙着穿衣,穿鞋。 姐妹二人收拾好了,与舅妈一起出门儿,各自乘车,往上班的地方去。 今日,一场细小的雨混杂着微量的冰霜压在路面儿上,积成小水潭,倒影是街衢里的灰白色建筑。 埃洛伊斯单手扶着帽子,踩水踏过街角,激起一小片涟漪。 霍德华裁缝店内,灯光燃起几盏,里头已经有人在擦拭柜台上那几乎没有的灰尘,影影绰绰。 一层的大门已经被打开,挂上了正在营业的牌子。 埃洛伊斯深吸一口气。 她缓下步伐,走过去,因为没看见侧门在哪,就跺跺脚上的湿漉漉的水珠,走进大门。 目光穿梭在屋内,略过几个正在工作的杂工,她与柜台后一个穿着深蓝色裙子的中年金发妇人对视上。 看起来,像是这里的管事,于是埃洛伊斯朝她走去。 金发妇人穿着体面套裙,暗色条纹宽,精致合体,但又比莫里森太太更赶时髦,方领,喇叭袖。 她看见门外来人,正准备说些什么,又观察到她注意力不在商品上,径直前来,那金发妇人目光一转,几瞬间便想起来,她率先问道: “你好,你是不是坎宁太太引荐来的人?” 埃洛伊斯露出礼貌地笑,她点头: “没错,我叫埃洛伊斯,您应该是露丝太太?” 露丝太太颔首:“是我,你就是埃洛伊斯吧?跟我来……” 她露出友善面色,示意埃洛伊斯跟上,转身走入了货柜后的小门,进入员工区,埃洛伊斯紧跟在后。 若是从大门进来,只能看见展示给客人的区域,这只是一小部分。 从柜台后的小门进入员工区,埃洛伊斯这才看见这里背后的构造。 员工区呈现凹字形,正中间有一条弧形梯,可以上到二三楼。 楼梯两边顺着一排房间,左右两翼分别是厨房与厕所,由于采光并不好,这儿到处都挂着煤气灯,还算干净整齐。 这里没什么装饰可言,与外头是两个世界,地板是红方砖,墙壁上光秃秃的。 露丝太太带着埃洛伊斯在一楼转了一圈,与许多神色匆忙的同事擦肩而过,大家都忙着处理自己的事儿,没人注意到她。 露丝太太带着埃洛伊斯向杂工储物间走去,一面说道。 “店里每天七点开门,你至少得提前一刻钟到店,每日傍晚五点下班,平时轮流值晚班到八点,值晚班可以提供食宿。” 露丝太太告诉她,目前店里连着她共有十个杂工,分别在柜台区,员工区,以及后厨和楼上的裁缝工作间值班。 在柜台工作,任务主要是擦货,还得顺带着给客人介绍布料,介绍货品,帮客户量尺寸,记录订单的客人的地址。 在厨房就是帮着厨娘太太给裁缝和助手们送饭上楼,布置餐桌。 这些能拿剪刀的人都不与其他人一起吃堂食,而是单独开灶。 在员工区,主要打扫大范围过道的卫生,帮裁缝和助理们打扫他们的休息室。 至于最好的活儿,那便是去给霍德华老裁缝,以及他的次子哈尔斯先生打扫卫生,鞍前马后。 他们的工作间里,每天都会有两三个助手和学徒在,一起处理贵客的礼服订单。 分工合作,镶珠子,滚边,熨衣衫,踩缝纫机。 至于裁缝,更像是一位项目经理,只需要定好版型,出设计图,下好料,再盯着这些助手和学徒来制作就好。 第29章 露丝太太等着埃洛伊斯开口往深里问她, 但她却半晌没说话。 露丝太太狐疑地回头,见埃洛伊斯只是默默地在记,便端详起她的脸色。 她这人, 倒是古怪。 无论是听见这样繁琐的工作内容, 还是工钱,连多问一句都不见, 她似乎并不关心这些。 面色上, 始终如一的垂着眼,眉头也不紧一下,露丝太太真不知道, 这人是太呆愣了不知道害怕,还是太聪明了在藏拙? 她清清嗓子, 埃洛伊斯也收起思绪。 “你这周, 第一天工作,先不轮晚班。” 露丝太太一面介绍着,带着她去了杂工储物间。 这儿也有酒店同款的整面墙的储物柜, 上头用浆糊贴了纸名,埃洛伊斯分到一把精致的小钥匙。 露丝太太将埃洛伊斯的三围扫过一眼,又从隔壁, 取来一套已经洗干净的女士制服。 包括一双厚底的新皮鞋, 并扔给她一条裙撑,叫她进去更衣间换下。 在裁缝店里, 女杂工,女学徒都不少,毕竟是服务女客户居多, 有小姑娘上门帮忙给那保守的女客人量尺寸,比较方便。 店里为了面子, 都给这些女员工发了体面的整套衣裳。 都是用积压在店里的布料,叫学徒们练手出来的作业,面料很好,说是制服,但比酒店那种单调的黑色高级不少。 这也算是一种隐形福利。 埃洛伊斯在杂工储物间里与另外两个女杂工擦肩而过,她进了更衣间。 手里摸着这丝滑的缎面,不禁咂舌。 虽然不能穿走,还得自己负责清洗,但这衣裳,在外面能卖上她半年的薪水。 纯色浅蓝面料,一条里裙,一件同色外套,一条有褶皱的罩裙。 罩裙裙尾不长,不影响干活,里裙里面还得穿上衬裙和铁丝裹布做的裙撑好把它撑起来。 外头再套上同样细腻棉布制成的防污罩衫,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与贵妇人穿的比,还是清新干净的,但也不是普通长裙的制式。 像这种裙子,做一套下来的耗费,十码布也不一定打得住。 而埃洛伊斯以前做的那种普通样式,三四码布就成了。 埃洛伊斯穿戴完毕,将自己穿来的衣裳收好,她回首看了看自己的巴斯尔鸡屁股。 她从来都没穿过这种东西,还真有些一时不适应,像戴了假肢一样,自己都忍不住觉得滑稽。 好像个半人马呀,不过,显得腰身只有几寸,像沙漏一般,由于是给女杂工穿的,没做那么花哨夸张。 待她平复心情,走出门儿,外头的露丝太太转着圈儿替她把衣领袖口都整理一番。 又说道:“在我们这儿干活儿,可以不勤快,可以脑子笨,但不能穿的不入流。” “你今天的工作,先给员工区做清洁,熟悉地方,明天再安排站柜台。” 露丝太太说着,带埃洛伊斯上二楼,往上指了指三楼。 “那是雷蒙德先生的办公室。”又指了指另一边,“那是哈尔斯先生的工作间,中间,是霍德华先生的工作间。” 雷蒙德就是长子,会经营,哈尔斯就是次子,会制衣。 埃洛伊斯一一记下,在心里加深印象,又跟着她往第二层走。 第二层的格局,跟第一层一样,前面是助手和学徒们工作的地方,后边儿是堆满布料的仓库。 埃洛伊斯的清洁任务也包含这一块。 与此同时,她还与正在朝外慢悠悠闲逛的杂工同事打上了照面,是个男杂工,穿着制服,看起来与酒店的侍者差不多,但侍者还需要戴羊毛头套。 露丝太太即刻叫他们停下。 “哈费克林,今天你带着埃洛伊斯打扫员工区。” 埃洛伊斯顺着露丝太太的目光瞧过去,那哈费克林见着是个感觉比她年龄还小点儿的矮个子,鹰钩鼻,黑眼仁儿,略丑。 埃洛伊斯点了点头,她在小鞋匠那儿打听这家店时,就听说过这哈费克林仗着是雷蒙德的家庭教师的儿子,平时就爱欺负个人。 哈费克林面对露丝太太,一点不愉快也没有露出来,哈腰点头道: “没问题露丝太太,我一定尽心尽力。”他挤出一个殷切的笑,又看向埃洛伊斯,笑眯眯道。 “你好,你可以叫我哈费克林,很高兴认识你。” 哈费克林早听说,坎宁太太要塞个杂工进来,应该正是眼前这位。 露丝太太微不可察的掀了掀嘴角,她可真想瞧瞧,这两个关系户的热闹。 丽塔与她二哥哈尔斯的关系那么好,第一次插手生意上的事,当然是为了帮他吧? “嗯,以后都是要一起工作的同事,你们都熟悉熟悉,哈费克林,你带埃洛伊斯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办。”露丝太太提高语调。 埃洛伊斯称是,目送她离开视线。 随后,她便跟着哈费克林去取清洁的工具,跟着去储物间。 路上,哈费克林颇为热情。 “真是欢迎你来到这里,我早就听说你要来,正想着,坎宁太太推荐的,一定不会差了。” 哈费克林又介绍起自己,说他五岁起就跟在雷蒙德先生身边陪读,十二岁就来了店里帮忙,但没提他是如何从学徒被降成杂工的。 “你今天的工作就是清理员工区,不过,不用担心——” 哈费克林替埃洛伊斯推开储物间的门,里头空间不大,正有两个杂工同事蹲在角落收拾抹布。 他清清嗓子,面朝里头一个虎头虎脑的黄毛小子喊了一声。 这黄毛小子循声回首,他也是童工,脸上冻伤了,红嘟嘟一片,看着格外淳朴。 “那个,巴顿!你今天在厨房帮忙,活儿少,有空闲的时候,就替新来的埃洛伊斯扫扫地,她今天的任务是清理员工区。” 哈费克林在他们面前似乎习惯了这样指使,一点方才对露丝太太的殷切也瞧不见。 埃洛伊斯蹙起眉头,她朝巴顿看去。 那个巴顿,面色不大好看,但他也没有说些什么,只顺从的点了点头。 记得小鞋匠说过,就连巴顿卖出去的业绩,也会叫这个哈费克林抢了,他告状也无用。 埃洛伊斯虽然没有那个闲心帮旁人,但也不想参与其中。 她偏过头,瞧见放扫帚的柜子,拔腿自去取了一把,回头说道: “不用谁帮忙,我是来做工的,要是干什么都让人帮,店里为什么要给我开工钱,你说是吧?” 她挤出礼貌但轻蔑地假笑,说罢,没等人回答,就拎着扫把走了。 哈费克林看着她后脑勺有些愣,这埃洛伊斯,怎么连他的示好都拒绝? 怎么性格这样不圆滑,不识好歹,凭什么被赏识? 难不成是那坎宁太太吩咐的?她已经决心帮着哈尔斯争家产了? 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对巴顿高声说道: “那你今后都不用帮她。” 本想拉拢她的,看来是不必了,哈费克林昂着头接踵而去,他想,那就得各凭本事咯。 埃洛伊斯拎着扫帚,先从一楼开始,打扫露丝太太向她规划的地方。 打扫卫生这事儿,她已经干的很熟练了,很有条理。 况且,这儿的职员,不比酒店里的那些鱼龙混杂。 裁缝店的学徒们和杂使在外头通勤,都有钱用来坐车,不用踩着泥泞走路。 就连鞋子,也都有一年两双的工作装,进店就换,地面上,基本没有什么尘埃。 她又去清扫助手的休息室,结果也一样,半捧灰都没扫出来,只帮忙洗了一套茶杯。 埃洛伊斯刚换新工作,实在是不想就那么白白的玩耍。 她又在后厨接了半桶子水,将放在角落里上锁的储物柜都擦拭一遍,又开始擦几乎发亮的楼梯木质扶手。 在她干活儿的这个过程中,有人经过,有人观望她,也有人直接无视,更有打两句简短招呼的。 又过一个小时,店里职员全部各就各位,渐渐忙碌起来。 埃洛伊斯擦完楼梯,便立在一旁歇了会儿。 片刻后,她便瞧见老霍德华先生带着两个儿子从前门进来,三两个助手和学徒围着,边商讨什么,很有架势的一起去了工作间。 埃洛伊斯只憧憬地瞧着,不一会儿便听见工作间里穿出来缝纫机的声音,她感叹,自己总算是离这玩意儿近了一步。 自嘲地摇摇头,她选择去厨房的柜台边,给自己接一杯水喝。 这里的厨房里空间很大,有一位中年的厨娘,一位稍微年轻些的女帮厨,她俩只负责做饭。 厨娘正在做裁缝们要吃的正餐菜肴,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刀,仔细削着芦笋的皮,弄完,又去看搪瓷盆儿里黑胡椒腌的牛扒。 埃洛伊斯在角落里喝水,闻见一股鲜牛肉味儿。 她舔了舔唇,知道那可不是给她吃的。 另一边,稍年轻些的帮厨姐姐正在煮大锅饭。 底座烧煤的红铜烤箱很占位置,塞着两大盘蒜香面包,这种烤箱顶上很烫,可以当炉子用。 她放着两口平底大锅,一锅煎着鸡蛋,一锅煎着碎培根和几种边角料肉类。 埃洛伊斯今早出门太着急,没能吃上早餐,不过她很快收敛起期盼的目光。 与此同时,一名穿着高筒皮靴,马车夫打扮的大胡子胖叔叔从厨房后门走进来。 他脱了帽儿,靠在厨房里,径直找那儿的厨娘闲聊起来。 那马车夫身宽体胖,穿着棕色格纹的马裤,手里拿着帽儿,与厨房里的厨娘调笑,很是熟稔。 “……再过三个星期,就是福杰夫人办春季舞会的日子了,詹尔茨先生问咱们霍德华裁缝店订了三套舞裙,给他的侄女儿詹尔茨小姐穿着。” 第30章 临近中午, 这是大家的用餐时间。 给厨房帮忙的女杂工范妮已经暗地里观察了新来的埃洛伊斯一整天。 她眼睁睁看着她一人拿把棕毛扫帚,将整个员工区里里外外清理了个遍。 倒不像是哈费克林那样,只知四处闲逛, 拉帮结派的人。 像是一般没人在乎的桌椅, 她都擦了,不需要扫的屋子, 她也一声不吭地清理。 真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 只要是个人去问她好, 她也照样脸色和煦地客套回答,有来有回。 那态度,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有靠山。 范妮进入这裁缝店也不久, 这儿的人都爱论资排辈,抱成团相处。 她同样没什么说的上话的, 就有心结交埃洛伊斯, 万一能相处的好,还能借她的关系。 大家都长了眼睛,看得出来老霍德华如今走路三步一喘, 五步一咳,看着不像能再过一个圣诞的。 据范妮所知,楼上的几个学徒暗地商量好, 若是老霍德华没了, 这店被雷蒙德继承,那他们就撂挑子, 跟着哈尔斯走。 他们看不惯雷蒙德那任人唯亲的作风。 范妮作为一个杂工,领头的是谁也碍不着她发工钱,好不容易进了纽约有名的大店, 她不想走。 但若是别人走了,那岂不是空出来许多的位置? 雷蒙德虽然与哈尔斯不对付, 但与妹妹的关系还没那么僵持…… 学徒和杂工们快要开饭,范妮思索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块桌布去铺好,又搬出一只藤编篮子,篮里有几摞餐具。 她瞥见埃洛伊斯从仓库出来,连声唤了唤她。 “哎,你是叫埃洛伊斯,我记得没差吧?” 听见有人喊她,埃洛伊斯走向餐桌,她点头,见范妮在摆餐具,顺口问道: “没错,你是需要我帮忙吗?”埃洛伊斯屈手指了指她自己。 范妮告诉了埃洛伊斯她的姓名,又将要摆的瓷盘子递给她一摞,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你今早来时我就想要找你说话,看你在做事,没好意思打搅你。” 埃洛伊斯将那摞裹着毛巾的盘子拆开,每个位置前都摆上一只。 “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熟悉熟悉环境。”她谦虚道。 可总算有人看见她这么勤快了,埃洛伊斯在心里腹诽。 范妮笑而不语,另起话头:“我也刚来不久,你家住在哪个街区?晚上要不要结伴走?” 埃洛伊斯并不想与同事建立太深厚的友谊,特别还是未来可能存在竞争关系的人。 她谎报了一个地址,说不顺路,范妮看出来她刻意保持的距离,但没说什么。 将餐具摆设好,帮厨就端着一大盘温热的蒜香面包出来,并摇响开饭用的铜铃铛。 除了前头站柜台的人,其他人都会先来就位用餐。 埃洛伊斯自动坐在末席,拿了一块烤的不那么焦的面包,夹几片肉和一只煎蛋吃起来。 这伙食已经很不错了,总比她去年吃的快要反胃的玉米碴子粥和水煮大土豆块要好。 那范妮坐在她的对面,中间总想找埃洛伊斯说话。 每次抬眼却都瞧见,埃洛伊斯正把嘴里塞的满满登登。 一口煎蛋又一口面包,津津有味时再喝口不怎么好的红茶往下顺顺。 于是,她几次欲言又止,只能就这么作罢。 午后,埃洛伊斯给两个要留宿休息室的助手换好床单,又洗好茶具,并把床单抱去洗了晾在仓库的窗子前。 临近下班前,她将楼上的过道和储物间也也给清扫好,正在过道里抖扫帚,捡缠在上头的一团线。 像一枚盘旋的陀螺,一个人就干了两个人的活。 恰好露丝太太从老霍德华那里拿了样衣经过,见到她忙,不由顿住脚。 今天哈费克林被雷蒙德支出去跑腿买烟,这会儿还没回来,肯定是又在后面街上的小店里躲懒。 埃洛伊斯不仅没有找她告状,反而一个人做了这么多事情。 露丝太太看在眼里,莫名觉得她忽然顺眼了点儿。 她想起,这会儿本就是要去调两个杂工跟着出门拎东西的,于是就干脆招招手,喊她到跟前来。 埃洛伊斯安置好东西,擦了擦手过去,一脸疑惑:“您有什么吩咐?” “你准备准备,明天早上来了快些换好衣裳。跟我出去一趟,去给詹尔茨小姐试样衣。” 埃洛伊斯闻言,先是心里一喜,她早就想近距离看看,那些权贵的大宅子在这时代是什么模样。 可她又想到,这要出门见贵客,今晚她回家里,还得将头发洗一遍,也不知道裹着巾子睡一晚能不能干透。 于是,又绷着脸,抿唇点头:“好的。” “嗯,去吧。” 露丝太太看着,埃洛伊斯又面无表情地回到原地捡线团,她迟疑一会儿,才走下楼梯。 楼梯下,范妮见了,忙往墙后躲一躲。 方才她缩在厨房里擦盘子,帮厨赶她去仓库里搬煤炭来。 范妮走出来没有两步,就听见露丝太太在楼上过道里说话的声音。 露丝太太竟要带她去詹尔茨家,那可是店里最重要客人。 范妮想到自己,她都到店里这么久了,露丝太太怎么也不说带她出去? 可见,这人还是得有关系,即使是露丝太太这样看着公允的人,也免不得对他们另眼相待。 傍晚,下班时间,埃洛伊斯进入更衣间换下衣裙,穿上自己轻便的穷人衣服,犹如褪了一层皮般轻快。 她在露丝太太那出勤册子上记名,趁着没人找她说话,即刻从厨房的后门钻了出去,朝可以乘坐轨车的街口走。 埃洛伊斯到家,顺理变成最晚的那个。 露易丝她们都先睡了,埃洛伊斯将炉子上留的面包吃完,打个哈欠,开始慢慢拆头发。 第二天的清晨,又是惊险的卡点起床。 来不及吃东西,于是她抓了一把圣诞时没吃完的糖和肉干叠在纸包里。 挤在轨车里往腹中囫囵吃点,勉强不觉得饿。 裙摆被一身湿雨寒气裹挟,仓促抵达店铺后门,她伸手推开铁门,从冒着暖气的门缝钻了进来。 锅里煮着开水,正在冒雾,帮厨蹲在地上削土豆。 她向人问了早,又把吃剩下的一半糖果肉干赠给她,那帮厨喜滋滋拿了,收进柜子里。 “你今天要跟着露丝太太出门吧?中午我给你留一份午餐,回来了找我拿。” 帮厨这样说了,埃洛伊斯也自然地应下。 “好。露丝太太来了没有?” 帮厨伸着沾水的手指往前面:“她早来了,人在柜台点货,你快去换衣裳吧。” 埃洛伊斯闻言,即刻去了更衣间,不过几分钟,便拾掇利索。 又用水把额上碎发摸平,这才出来,去了柜台那儿。 露丝太太今天穿着一件绣玫瑰纹的姜黄窄袖长外套,里裙深棕,她头上戴着一顶染过颜色的鸵羽帽,立在柜台前头盘领结库存。 她手里拿着两页纸,眉目低垂,一支羽毛笔,一面清点数量,时不时书写记数。 哈费克林今天要站柜台,他来的也早,手上戴着手套,在折叠一件织花男士晨袍,一面叠,嘴里还一面恭维露丝太太。 露丝太太没搭理他,她点完货,转身正好看见埃洛伊斯穿戴齐整的出来。 “埃洛伊斯,你去哈尔斯的工作间,叫他的助手杜丽来,我们一刻钟之后就出发。” “对了,把范妮也叫上。”露丝太太将手上的账目锁进柜子里,钥匙她装在身上。 “好。”埃洛伊斯听完,立马回到员工区,在更衣间寻到了范妮,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范妮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埃洛伊斯转身又进一旁的盥洗室。 她再出来时,顺着楼梯往上爬,找进哈尔斯那忙碌的工作间里。 今天的这个时间还早,但由于新增订单,里头已经忙活开了。 这间屋子原本很宽敞,但中间并排摆好几张铺着布的大桌,布剪,尺子,几摞布,依次摆在上面。 角落,又有几架缝纫机在运作,人台上扎着两块提花布,摆在空地上。 露丝太太昨日叮嘱过她,哈尔斯霍德华的工作间规矩严。 烟和咖啡,以及任何食物,都不允许入内。 若是让他看见谁脏着一双手进去了,那就小心着吧。 窗户边上,哈尔斯正拿着设计图在与几人商量,要把一门订单提前做出来。 哈尔斯长的像老霍德华,浓眉大眼,也留着他父亲一样的乱草地式长胡须。 或许是避免污染工作环境,他用细链将胡子束了起来。 “…你们四个,今天先把这个订单做完,我知道这有难度,也很赶,但未来两周的工期必须空出来,这订单还得留出要修改的时间。” 他又从桌上拿了一条怀表,看两眼,又道: “愣着做什么,赶紧开动吧,明天这个时候,我必须要看见成品。” 哈尔斯不容置疑地给这两个助手两个学徒布置下需要加班加点到深夜的任务,但他也没提奖赏的事儿。 那些个助手和学徒听完,拧着眉头答应了两声,又各自回到流程上去。 埃洛伊斯在一旁路过,不敢打搅他们,她背过手轻轻把门合上。 目光在屋里寻觅,找到这屋里唯一的一个女助手的人影。 她正在角落里手摇缝纫机,做给布锁边的活计。 埃洛伊斯轻轻走过去,朝她那上下打量。 杜丽看着比她年长两岁,穿着一件棕色短绒的翻领公主线型厚长裙。 这衣裙做的很有技巧性,公主线版型,也就是没有上下腰线,腰间只有平行襟线,肩部做成如今流行的泡泡袖,袖口从手肘就收的窄,不碍着做事。 第31章 杜丽扭脸朝埃洛伊斯走来, 她抿了抿唇:“咱们走吧。” “噢噢,好的。” 埃洛伊斯瞬间对杜丽肃然起敬。 一分钟前,她还以为, 又是一个优秀女性因为性别而被边缘化的恶性事件。 现在看来, 是她想多了,杜丽纯粹是因为严谨, 事事要亲躬而已。 在这里, 硬本事还是硬指标,名声不说,至少能得尊重, 她的心又不沉甸甸了。 也因为此,埃洛伊斯并不了解这里的生态, 她不敢与杜丽随意搭话。 二人下楼, 从厨房的后门出去,外面的路肩靠着一辆双驹铁皮马车,马车夫正在忙碌地挽套马绳。 这车, 也正是埃洛伊斯之前隔着街道看见,心向往之的豪华座驾。 露丝太太和范妮已经在车中就坐。 范妮从里面伸出胳膊,笑眯眯地将杜丽拉上来, 埃洛伊斯自己扶着金属把手最后进去。 马车夫嘴里高呼一声, 皮鞭抽响,马蹄有节奏的踩着路面跺响。 “哒哒哒……” 埃洛伊斯不是没有乘过马车, 但她上次搬家时乘坐的马车,仅仅只能算有个座位的铁皮箱子,行走时摇摇晃晃, 她都害怕半路散架。 哪像这车厢,位置宽敞不说, 里头还有丝绒布软衬的对排沙发,泛着光泽的布帘子用流苏绳扎在一旁,车厢里还摆着一只小炉子。 刚好能烤的她们不受寒冷。 要养这样一套马车,一年至少大几百美元。 唉,埃洛伊斯忽然惆怅地看向窗外,她现在穿的是好衣裳,出行也有这样的座驾,如果真的都属于她可就太好了。 马车一直驾驶出城,在接近十一点正刻抵达长岛,那片权贵家族遍地扎根的地盘。 墨绿色常青树林与蟠虬在土地上的树木映入眼帘,冬末草地上堆着腐叶,好几座庄园相隔不远,在水畔依次矗立。 庄园建筑,淹没在周围的一圈树丛中,里面枯黄的草坪宽广,静谧自然。 埃洛伊斯乘坐的车穿梭在岸边石砖路上。 稍侧脸就能看见,码头探出水面,与对岸那些略显萧索的庄园建筑遥遥相望。 她好奇地将目光投去,描摹远处那些景观,岁月静好。 与充斥着锐利机械,冰冷而又横平竖直,人人行色匆忙的城内简直两个世界。 抵达时,接近正午的天色泛白,几缕阳光穿透铅灰云层,地上湿漉漉的。 露丝太太向车内几人提点道: “这里的客人十分重要,进了庄园,不要乱走动,若是需要重新修改尺寸,或许咱们还得留下用一顿午餐,注意不要丢了仪态。” 埃洛伊斯点头,她来之前也想到了这一点,看来今天又是吃不饱的一天。 马车穿过一条鹅卵石小道,小道旁栽种柳树,如今冻的没什么叶子,鬼影重重。 她们的马车在一道栅栏门前停下。 马车夫引着看门人的视线,敲了敲车上漆的图案,无需多言,那看门人便打开大门。 将车放进去,又顺着石板道走了一分钟,穿过一片花园里的窄路。 花园中间有座圆形花房,四周围着刷乳白漆的木格玻璃窗。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摆满这个时节通常会枯萎的植物,不知要耗费多少碳薪,竟犹如绿野仙踪。 马车走出花园。 面前一片方形池塘在h形的庄园建筑前躺着,池子里飘着些没打捞的枯树叶,静寂如镜。 倒映着灰蒙蒙的湿润天空。 埃洛伊斯上辈子看过某个科普,说庄园前头修水塘,是为了反射阳光进屋里,否则靠里的房间白日都得点蜡烛。 白色建筑物,深灰色瓦顶,气派富丽,光滑的石壁上有夏季花朵爬过的藤蔓,又过冬,如今只剩下纤丽枯枝。 她们在侧门的小广场地砖上下车,前来迎接的是收到信儿的庄园女管事。 埃洛伊斯与范妮从车上下来,她们拎着几口皮箱与手提袋。 皮箱里面装着小姐要试穿的样衣,手提袋里是工具。 样衣是前些时候霍德华老裁缝按照小姐的围度,用白坯布制作的版型样品。 这次叫她试穿之后,杜丽会观察胸省有没有奇怪折皱。 腋下的形状够不够完美,腰线要不要收紧,并用粉笔做修改记号。 或者詹尔茨小姐不满意的地方,都需要杜丽迅速反应调整,把要修正的数据带回店铺。 埃洛伊斯手提触感发凉的铁把牛皮箱子。 她亦步亦趋,跟在露丝太太身后,从这大宅子的侧门往里面走。 空间挑高,入门后走廊狭长,走廊尽头是一处回型天井,这里四通八达,风格迤逦。 楼腰墙壁上有清庭风格的石雕,例如五福捧寿,八仙过海,还有远道而来的巨型青花瓶,以及半人高的枝形铜烛台,随意摆在廊厅下。 进入这里,仿佛与寒冷隔绝,暖香扑鼻,一定是日夜都有女仆手持挂炉用香料来回熏过。 埃洛伊斯心想,能住在这里面的小姐,恐应该没有烦恼吧? 庄园女管事将裁缝店的一行人领上楼。 精致的楼梯壁龛里依次摆着雕塑,墙壁挂有家族成员肖像。 她们一路上,与许多匆忙的制服女仆擦肩而过。 这宅子里除了她们,似乎也来了其他客人,她们端着茶壶,两只茶杯,往三楼书房走,与裁缝店的人逆行。 埃洛伊斯跟随人群顺着木阶而上,在二层就止住。 拐两个令人迷路的走廊,又在詹尔茨小姐的闺房套间外驻足。 女管事与露丝太太交涉两句,先敲门进去,不久又出来。 她像是被斥责了一样,脸色讪讪地,对着露丝太太,又很快换过表情: “你们可以进去了。” 露丝太太打头阵,她们进了房间,还没有抵达卧室,而是处在一个可以茶话的小客厅。 窗明几净,墨绿的墙面,鹅黄窗帘,客厅桌面摆着露珠欲滴的月季花束。 她们又穿过一个更私密的小厅,才能打开一扇由女仆看守,有黄铜镶贝母门锁的胡桃木门。 在摆满花木,古典廓形家具的房间里。 玛德琳詹尔茨面色冷寂的坐在床尾的十八世纪古董高背条椅上。 隔着人影缝隙,埃洛伊斯乍一瞧。 她穿着浅绿开司米连衣裙,内搭衬衫剪裁端庄,高高的领子有堆褶,遮住她的一半脖颈。 她的相貌令人过目不忘,嘴唇殷红,棕发棕瞳,富有古典韵味。 安坐在上,居高临下。 埃洛伊斯觉得,有些面熟,但肯定没见过。 卧房里还立着两个穿戴工整的女仆,埃洛伊斯将箱子递给露丝太太,垂首站在门边侍候。 露丝太太对举止疏离的詹尔茨小姐介绍她们带来的样衣。 玛德琳缓缓点头,她兴致寥寥的看过去。 这才过了圣诞几天,她叔叔就迫不及待为三个星期之后的那场舞会做下准备。 她知道,默肯会出席那场宴会,毕竟是将军遗孀的邀请,这个面子他会给。 玛德琳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攥紧扶手,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再是厌恶,现在也只能忍着,做提线的木偶。 与此同时,屋里的女仆从仓库搬来一块圆形木脚垫,七手八脚的安置好。 女仆扶着玛德琳起身,走上去,又帮助她将繁复的外裙脱下,剩一件绸面衬衣和衬裙。 “这屋子里有点冷,你们两个去拿更多的碳来。” 詹尔茨小姐忽然对她身边的女仆说道,那两个女仆互视一眼,只得照办。 埃洛伊斯避让开一条路,心道明明自己都冒汗了,应该不冷吧? 杜丽在一旁将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查看,一件件递给露丝太太,露丝太太从善如流地帮助詹尔茨小姐穿着。 这个时代的裙装,因为纺织业发达,各式布料层出不穷,裙摆的形态和设计也千人千款,如同巴洛克珍珠的弧度,没有固定形态,无法用文字描述。 埃洛伊斯只能呆呆地看,即使是白坯布简单固定出来的,都这么完美。 露丝太太轻柔的手指穿梭在乳白色布料里,她的举止总是那么稳妥,不卑不亢。 杜丽在左边整理褶子,范妮在一旁瞧着,默默凑上前搭把手。 “这衣服,做起来很快吗?”詹尔茨小姐在听露丝太太说话时,打断问道。 “您放心,保证能在三周之内完成。” 詹尔茨小姐闻言,嘴角僵了僵,她又嗅一股汗味儿,偏头,正瞧见裁缝店带来的杂工,在手忙脚乱的解裙撑,她看的心里发堵。 “你让开。”又抬起手指了指靠在门边垂首而立的埃洛伊丝,“你来弄。” 范妮与露丝太太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只得脸色讪讪地让开。 埃洛伊斯仿佛从梦中惊醒,她的注意力一直投在墙边八斗柜上摆着的那杯苏门答腊肉桂上。 “好的。”她将双手散开,走上前,接过裙撑,理顺骨架再系上。 埃洛伊斯似乎能感觉到,这位美丽的小姐,心情有些烦躁。 玛德琳有心想拖延进度,她面对着一块立镜左右看。 “这裙子太素了,再加一条花边,花边也烫成百褶的。” 杜丽在一旁解开铁扣的手拎袋,她拿出图纸和皮尺,有些疑惑不解,那样就不够协调了。 露丝太太率先抢着应下:“好的,我们记下了,那另一条要加吗?” “加,都加,还有,这腰线太松了,再紧半寸。” 她一面说,一面将视线朝窗外望,心道,为难这些裁缝也没用,也拖不了多少时间。 第32章 雨滴落在花房的剔透玻璃窗, 向下划出细长的水痕。 玛德琳詹尔茨坐在小圆桌后享用午餐,她看向不远处出庄园的必经之路,一架马车飞驰而过。 “我叔叔和经理他们这是要去哪?怎么连午餐也不用, 就走了。” 她只作不知, 面露疑惑地询问身旁女仆。 女仆面色迟疑地答:“应当是去了工厂吧,我也不清楚。” “噢, 原来是这样。”玛德琳微笑, 又垂头用力握着餐刀。 花房外,莱逊要回一趟律所,他的马车驾驶至花园附近, 还未出门,车子忽然走动起来开始卡顿。 马车夫意识到有些不对, 即刻将车停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莱逊眉头紧锁, 一面戴上高筒平檐帽,一面从车厢内钻出来。 马车夫一脸紧张,他面对老板摇了摇头, 又赶忙从驾驶位翻下来,弯腰围着车轮好一顿查看,这才找到点关窍, 露出松懈的神色: “是这里的问题!我就说嘛……” 莱逊不懂如何修理马车, 他双手叉腰站在一侧,抬头看了看天色, 又低头摸出表。 “多久能修好? 如果修不好,就去找这里的管事要一辆车。” 莱逊是个好说话的人,他在这里的人缘也不错。 马车夫摇头, 他梗着脖子,扭动滚圆的身躯, 以一种滑稽的姿态钻进车底, “不用,只是轮轴里卡了一些……丝状物,给我半刻钟时间清理就好,我可以解决……” 听马车夫这么说,莱逊才放下心,他点点头,往前踱步。 反正现在着急的不该是他,莱逊想到这里,甚至有心欣赏起花园里的草木。 以及,他瞧见了不远处,几丛柏树之后那坐在花房中的人。 玛德琳挤出平静的微笑,朝外面点了点头,又对女仆说道: “你出去看看,莱逊先生的马车这是怎么了?外面下雨呢,请他来坐坐。” 女仆没料到这状况,她“噢”了一声,狐疑地走出花房,到莱逊那里,与他问了些什么。 接着,莱逊面带犹豫朝花房走来。 花房内,一从盛放的玫瑰攀缘在花架上,墨绿的圆片叶子颜色浓郁,玛德琳的餐桌就安置在这边上,这实在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好位置。 莱逊顺着洁白的大理石步入,他在入门时将帽脱下以示礼节,再抬起眉头时,正巧对上玛德琳詹尔茨的侧脸。 圆润的耳垂坠着钻石,在她微笑问候时而晃动,闪出刺目的光。 莱逊忽然心虚避开眼眸,每当面对她时,他都会因为知道她叔叔干的那些事情而有些心怀愧疚。 但身为知晓詹尔茨先生所有机密的律师,更作为一个专业人士,他必须以客户为先,不露出一丁点情绪破绽。 在心底暗暗屏息凝神,莱逊这才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嘴角弧度微微上扬,客套地回答道: “只是一点小问题而已,很快就能解决,用不着担心。” 玛德琳见他有些晃神,便抬手指了指他的衣襟,问: “好吧,不过,你那是怎么了?” 方才詹尔茨先生在书房里发了好大的脾气,他摔碎茶杯时有茶水溅到莱逊的外套上,至此还有一大块深深的水痕,莱逊有些尴尬地侧了侧身。 “应该是雨水。”他答。 现在的雨可还没下那么大。 玛德琳眯了眯眼,她又使唤女仆给莱逊也倒杯茶,将桌上的手帕拿去给他用。 他接过来,十分疏远地站在门边,不往里再走一步。 “真是这样吗?”她问。 “是的。”莱逊抿唇答。 玛德琳窥见了莱逊脸上一闪而过的掩饰,她想起外界传言这位律师的名声,说他是个随和的人,也愿意为地位不如他的人保留一丝丝公平。 她深吸一口气。 “雨天总会有这样的烦恼,不过,我很喜欢下雨时的风景,可惜现在叔叔不叫我随意出去,难得欣赏……” 听见她这么说,旁边的女仆欲要开口,玛德琳又很快转口: “不过,这一定是为了我好。莱逊先生,你说对不对?” 为了她好,这一定是莱逊今年听过最好笑的话,不过他的嘴却有些发苦,笑不出来。 她确实很值得同情,莱逊再一次拾起自己的信念,他需要全力支持詹尔茨先生这个有潜力的客户,不管他在生活中是否有什么道德瑕疵。 “这是当然了。” 他说罢,不忍地转过身,看向花园外瘫痪的马车,背对她道: “玛德琳小姐,眼下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用餐了,抱歉。” 说罢,他回首做出一个含有歉意的点头动作,朝马车夫走去。 玛德琳坐在原位,她缓缓松开笑脸,看着莱逊的马车在短暂的停滞后重新离开。 她又恢复冷漠而坚定的神色。 …… 第33章 庄园厨房。 埃洛伊斯眼看一块油脂部分烤焦黄, 肥瘦相间的羊肉裹挟着汤汁颤巍巍落进了自己的盘中。 她抬头先瞧瞧露丝太太,见对方在与女管事聊天,这才用叉抬起来塞进自己嘴里一大口。 入口, 先是丝滑的嫩肉被解成一缕缕, 紧接着汁水包裹口腔,香料味儿浓郁, 埃洛伊斯忍不住闭上眼。 啊, 妈呀。 努力打工这么久,总算是吃到一口羊肉了。 这庄园里的厨师,都是花大价钱从南法请来的, 年薪高达几千美元,即使是他们给雇主做完剩下来的羊腿边角料, 也是这么美味。 与埃洛伊斯不同, 范妮则有些食不下咽,她还陷入在被那小姐嫌弃的窘境中。 填完肚子,裁缝店的一行人发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便也不多待着,与女管事确定好了下次来上门的时间。 出了餐厅的另一道门,就是安置马车的地方。 通常有体面的人坐车, 会在地上一楼大门口等着, 车套好了被拉出去再乘坐。 但她们不是什么人物,就没有这个必要。 裁缝店的那两匹马, 嘴里还在嚼栏里的干草,就让她们的马车夫牵着套上了车架。 见埃洛伊斯先上车,范妮不愿与她坐一排, 等在后头才上,埃洛伊斯与杜丽坐一排。 途中, 豆大的雨点拍打车顶,湿冷的空气充斥着车内,埃洛伊斯主动将座椅下的煤块儿掏出,将炉子烧起来。 弄了一手的煤灰,杜丽见状从包里拿出帕子,打湿了递给她,埃洛伊斯道谢。 途中,露丝太太说,下过这一场雨,去年的冬季就该结束了。 抵达店铺后门那条小街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距离杂工下班的时间不久了。 不过,若是这个时代电灯普及,晚上加班不必费灯烛,想来也应该没这么早就放的。 等露丝太太和杜丽下车,范妮只拎一只皮箱走,还默默瞧她一眼。 埃洛伊斯感觉莫名其妙,她耸肩,自然将剩下的三口箱子都拿上。 将东西送上工作间里,露丝太太在楼梯口等着她们俩下来。 “今天出了外勤,店里下午不忙忙,你们要是想早点回家,现在就能下班。” 露丝太太自己也打算早点走,她下午还约了做脸。 埃洛伊斯与范妮点头,范妮听罢,便回换衣间去,埃洛伊斯则没有。 但埃洛伊斯心想,她家里的手工活儿不差这一会儿,就没先走。 她打算去趟厨房瞧瞧,帮厨有没有给她留饭,中午可还没吃饱。 休息室,杜丽从里面打开门出来,她的手中拿着厚厚一叠纸,打算上楼,与埃洛伊斯碰上。 二人打过招呼。 “今天要在休息室住宿吗?需要我做些什么?” 埃洛伊斯询问着。 她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因为杜丽看起来毫无等级观念而懈怠。 杜丽回想一下,她摇头: “房间他们打扫过,不用管。不过,我可能需要一壶浓浓的茶。” 杜丽低头,翻了翻稿件。 埃洛伊斯应下,就见杜丽上楼,先去哈尔斯的工作间,把他叫出来,一道往老裁缝那里走。 埃洛伊斯在留心观察。 哈尔斯的专业,貌似偏向打版型和设计。 而杜丽偏向工艺,这店里若是没了老裁缝,唯独他们两个能撑起来。 埃洛伊斯收回目光,她走进厨房,打算去给杜丽泡茶。 帮厨见她回来,把留的饭菜从烤箱里端出来,趁人不注意,又偷偷给倒了一杯热的蜂蜜牛奶。 “快点喝了,别让人看见,刚才雷蒙德先生从俱乐部回来,醉的不省人事,这是给他准备,还剩下的。” 帮厨还站在门口盯梢,埃洛伊斯闻言,赶紧一口仰进,将嘴巴擦干净,又将瓷杯涮进水槽。 她感觉胃里一阵暖意,打个嗝儿,跟人嬉皮笑脸道: “多亏了你,我这会儿才算是活过来了。” 帮厨听了,心里笑,怪不得露丝太太有点喜欢她。 埃洛伊斯又去瞧给自己留的饭,盘子里有面包,整块培根和焗的豆子。 也不嫌那么多,她站在桌边往嘴里塞了两口,这才从柜里取出茶和壶。 撬开铝制茶叶罐,往一只黄底彩绘珐琅壶里倒了些。 一旁,帮厨双手抱臂,斜眼瞧着外面: “要泡茶?炉子上有热水,还剩一半儿,你省着些用。” 埃洛伊斯回过头:“怎么?热水不够使吗?再烧些不就好了。” 没等帮厨回答,对面一间休息室的门从里打开,走出哈费克林以及两个学徒。 哈费克林面色一言难尽地对他们指挥道: “你去打一盆热水来把地上擦干,你去储物间拿件衣裳来。” “弄完了,记得叫后街跑腿的捎口信去他家里,就说,雷蒙德昨天在店里盘账。” 哈费克林从口袋里掏出两角要给跑腿小孩儿的小费,但他又扣扣搜搜地收回一枚,只给出去一角。 那两个学徒,倒也听他这杂工的话,得了吩咐,各自往厨房和仓库走。 随后,哈费克林才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到房间里。 若不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高低就要咒雷蒙德醉死算了,还不如直接把这家产让给老二。 “砰……” 哈费克林关门的声音引人注目,埃洛伊斯收回视线。 她把那壶热水让给了从休息室出来的学徒,又重新烧上。 “我才来,没见过世面。您能不能告诉我,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雷蒙德先生怎么弄成这样了?” 埃洛伊哄着帮厨,帮厨也不打算打哑谜 “其实你多待两天自然就知道了,雷蒙德先生隔三差五就这样。” 帮厨叹了一口气,对埃洛伊斯细细道来。 雷蒙德比哈尔斯年长四岁,他前年结婚,妻子是羊绒商的女儿,二人育有一女,还不满岁。 雷蒙德没跟着老裁缝学手艺,他自小是在学校长大的,成绩优异,会说三四种语言。 后来,还远赴欧洲,在剑桥上过几年大学。 待他回到家里时,哈尔斯已经在店铺里学了五六年的手艺,雷蒙德便自然地把经营的事情接了过来。 他的人缘好,与许多的同学都多年保持联络,又能往上钻营,常弄到纽约权贵宴会的出席资格,结交人脉。 从昨夜算,他在象棋俱乐部待了十几个小时才回来。 国际象棋是一门风靡在各阶级的棋种,雷蒙德深知这点,费了许多心思去学。 靠这一门卓越的技巧,他在任何社交场合都能游刃有余。 后来经人介绍,进入一个中等偏上的俱乐部。 那俱乐部里,成员皆是中产以上,时不时能接触到高层次资源的男性。 有种植园主,有滑稽戏剧院的总经理,有日报出版社的主编,以及雪榈饭店的经理,有他妹夫那样高高在上的议员,这回还来了工会的人。 在他们之中,雷蒙德的背景只是寻常,故而他经常故意赢两手,再输棋,哄的人们都爱与他对弈。 在那儿,除了玩棋,也配套有各类吃喝玩乐,酒桌效应在哪都有,不能幸免。 不过在生意上,俱乐部里的成员也是抱着团,尽可能互相照顾,扎紧篱笆对外。 今天是订一批演出服,明天是介绍认识一个上层贵妇人,或者能拿到一张大人物的宴会邀请函。 也常有人找雷蒙德打听,比如权贵们办宴会要请谁这类的消息。 所以,他才从不缺席,每次去,都是与人喝这么大醉酩酊的回店里来睡觉。 通常情况,雷蒙德都是等酒醒了才会拾掇拾掇,散去味道再回家。 否则,他妻子就会风风火火的跑到老裁缝面前哭上个三天,替他陈情诉苦。 “雷蒙德的妻子,是个极其护短的人,她每回来这里,连老裁缝都害怕,谁都怕她。” 她在老裁缝那摔杯子砸碟,斥责他偏心老二,老裁缝差点没气的背过去,帮厨至今还心有余悸。 埃洛伊斯听罢,又默默起来。 这霍华德老裁缝还真是有子女运。 家里也不说出一位败家子儿,竟然还各有长处。 这店铺,在纽约好歹能排上前十,本来还叫人以为,是光靠手艺和口碑。 听了这些话,她又觉得其实也离不开这位长子的卖命。 这很寻常,上辈子她公司设计和营销也是相爱相杀,但公司却缺其一不可。 忽然,埃洛伊斯听见背后热水烧开,顶开铁壶盖子,又滚出水珠的“滋滋”声音。 也不与帮厨再聊下去,她将水提下来,给杜丽泡了一壶茶送进房间。 路上,埃洛伊斯心想,既然如此,那么她倒是能想明白,坎宁太太那么着急往店里塞人,却又在见她时什么都没说出口了。 无论偏帮哪一位,能得到的结果,皆不是坎宁太太想看见的。 但如果谁处于明显的劣势地位,坎宁太太也会想办法出手帮衬。 埃洛伊斯彻底将心放下来,只要不耽误她慢慢往上走就行。 更衣间,换完衣裳,打卡下班。 走出街区,雨后傍晚的纽约沉寂而华美。 天空是泛紫的深蓝色,地表光线昏暗,建筑物内透出橘光。 回到家里,正是特莉做晚餐的时间,今天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她从肉店切来一块油乎乎的牛腩,又买了香草与廉价红酒,案板上切吧切吧,扔在铸铁锅里先煎焦再用酒炖。 埃洛伊斯开门时,舅妈正在揭开锅盖翻拌收汁,她啧啧一声,回头。 “埃洛伊斯,你回来的正好,咱们今天吃牛肉。” 第34章 晚餐时间。 埃洛伊斯家的氛围十分随意, 特莉将牛肉摆上桌,吃到一半,又灵机一动, 弃桌而去, 继续挥舞锅铲,想试试剩下的牛油汤汁拌意面。 两姊妹对坐闲谈。 露易丝的脸笼罩在梁上那盏煤气灯散发出的光线中。 她左手手撑着下颌, 右手将一块拇指大的牛肉放进嘴里咀嚼, 语气散漫: “…今年三楼四楼的普通房间都会被取消,经理告诉莫里森太太,他不希望利兹酒店变的平民化。” “你知道他原话是怎么说的?他说, 如果一个替工厂卖酒的推销员都能攒攒钱偶尔来住一晚,那么有头有脸的客人只会在心里把酒店除名。” “这实在太傲慢了!最关键的是, 改造三楼四楼的工作量会让我成倍的忙碌……” 埃洛伊斯吃的太撑了, 她打个饱嗝儿,用帕子慢慢将嘴边的油脂揩掉。 “他们那种人都这么傲,不过兴许也不是坏事, 眼下虽然要忙一阵子,但未来的客人少而精,总比以前要更容易服务。” 露易丝抓紧了玻璃杯:“我正是这样想的!所以无论如何, 这段日子我一定要熬过去……” 埃洛伊斯又谈起她在裁缝店里接触到的人, 说起詹尔茨小姐这位客户。 “我总觉得面熟,但又不可能见过她这样的小姐。” “…回店里的更衣间照了照镜子才反应过来, 原来是因为我跟她有点像,只是发色和瞳色和脸型,唉, 如果我有那么有钱就好了,她身上香散发着迷人的香味, 就连我都忍不住想靠近她。” 埃洛伊斯回味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她觉得自己需要去买一柄刮胡刀将眉毛给修理修理,再用点香膏。 “这个世界还真是小,默肯先生的房间里昨天也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意外,唔,厨房的人竟然弄错了餐盘,将员工吃的东西放在罩子里端上去了,好在他根本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似乎是没发现。” 露易丝将牛肉上的香草扒开。 埃洛伊斯听闻,想起之前那件衣服,她摇摇头:“说不定不是没发现,而是懒得计较。”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能算是个好人了,唉,好人配美人,真是童话故事。” 露易丝感叹地说着,手中接过特莉手里的牛肉汁意面。 那话是怎么说的,有钱人终成眷属,没钱人亲眼目睹。 埃洛伊斯想起这话,“噗呲”一声笑出来,她捂着嘴。 “我只希望,詹尔茨小姐千万要对衣服满意,这样工期就不会耽误,我的顶头上司露丝太太也就不会时不时唉声叹气。” 埃洛伊斯面露难色:“叫我马屁都不好拍,到底何年何月能摸上缝纫机呢…” 晚饭毕,姐妹二人挑灯夜战。 一个,继续埋头修改排班表,一个,手里捏着针头在缝一顶软帽。 特莉将吃过饭的地方收拾干净,回头就看见两姐妹凑在一起,说着等以后发财了,一定要点八支蜡烛再熬夜。 纽约的雨天虽然不连绵,漱漱下过,但街道的排水功能并不优异,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打湿衣裙。 埃洛伊斯临门一脚踏上轨车,她艰难的挤进人堆,与一个穿着补丁衬衣和背带裤的小子争抢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虽然眼皮子困的有点难睁开,嘴里还有水煮蛋的淡淡腥味儿,可她内心从未如此安宁。 有工作,就有收入。 况且,她临走时昨天看过露丝太太的排班计划,今天应该是轮到她去站柜台,那可是个能搞到提成的肥差。 故而,埃洛伊斯很快就原谅了纽约,尽管这座城市让她的裙边沾满污泥。 店铺的柜台里,大多数物品都是学徒们制作出来,经过助手评鉴定价的。 谁做的帽子定价比谁做的高了半块钱,也就是区区五十美分,大家都无比在乎。 这是一项侧面指标,在学徒们的口中,能制作出单价二十五美元的商品,第二周就会被哈尔斯选进工作间参与私人订制。 能参与私人定制的工作,就能在几百上千,甚至几千美元的报酬中分得一口汤。 如果他不满意某个助手最近的状态,下面的人还有可能上位成为助手,薪水翻三倍。 埃洛伊斯稳重地站在柜台前根据露丝太太的吩咐折叠手帕。 一位名叫曼迪的裁缝助手直到八点一刻才姗姗来迟,他是老裁缝的常驻助手,负责定价。 只见他从一堆刚生产出来的织物中挑挑拣拣,三两下分门别类,放进玻璃柜中,货架上的价格牌后,又端详一阵,嘴里自顾自喃喃着: “……冬季女帽怎么还剩这么多。” 埃洛伊斯侧耳听见,若有所思。 范妮从门后出来,就看见曼迪已经将价格牌都放好了,她瞥了几眼,赶紧与往常一样去最快销,价格最友好的手套台后站着,不动如山。 裁缝店里的手套,与精品店里的那些略显粗笨的东西不同。 店里只准备名流小姐夫人们需要的东西,她们在社交舞会上使用最多的有两种。 一种是乳白色丝绸手套,镶手工蕾丝的纯色长款手套,这种长短皆有,百搭经典。 要么就是薄如蝉翼的纱面手套,上面用泛着光泽的丝线细细刺绣出纯色花纹,缀有米珠大的珍珠宝石。 基本没有御寒功能,价格不贵,也就一个杂工半个多月的薪水而已。 对她们来说并不贵,有些小姐夫人们出门闲逛,随手就会买下好几条,不愁销。 埃洛伊斯站在女帽展示台后,她用一块抹布擦拭灰尘,并将每一顶女帽都间隔开,阶梯式斜放起来。 眼下冬季都要过完了,这些各种版型的挡风帽还有许多,薄款倒是不多。 近十二点,露丝太太在仓库盘点了布料,又写下订单,在雷蒙德的办公室交给他签字,随后才寄到一直合作的布料商那里去。 等她忙完,在厨房的茶水台与曼迪碰上,二人闲谈几句,说今天外面的散客不多。 露丝太太有心想看看埃洛伊斯干的怎么样。 她想,坎宁太太不会因为她勤快能扫地就介绍她来这里吧?如果她没有别的优点,那么依旧成不了什么事。 想着,露丝太太就走出员工区,她看见范妮在服务两位结伴出行的漂亮妇人。 眼一挪,又看见埃洛伊斯孤零零站在柜台后,鞋尖儿抵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砖,她将工作服裙摆撩起来一点,给站的酸涨发肿的脚透气。 露丝太太走过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埃洛伊斯愕然回过头,她将脚踩回鞋子里。 “怎么样,第一次站柜台,遇到什么问题了没有?都干了些什么?” 埃洛伊斯站正了,她清清嗓,眼皮微敛,一一数来: “卖出去四顶女帽,给两个客人量了尺寸,是要做春季穿的中袖长裙的,尺码和她们选的布料,我已经抄好了,您看——” 露丝太太一愣,道:“噢” 她低头,拿起那张纸和那些单据细细看起来。 埃洛伊斯的字迹不算特别,有些像非母语者拼写时的样子,不够连贯丝滑,但这都无伤大雅。 她将那两位客人的地址和围度信息记录的十分全面,上面还甚至标注了其中一位客人的需求,她希望能在三月份去温泉圣地时穿着,故而要求轻便。 根据她选择的材质数量结算,埃洛伊斯稍稍使用了提价的权利,制造了更多增项,附注协商后的金额,一共是九十六美元,银行汇票支付。 “这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露丝太太抬起头,她尽量不表现出诧异和怀疑。 埃洛伊斯点头,她揣摩着露丝太太的脸色,难道这业绩很不上台面吗? 她将这些东西都拿去会计室记录过,今天的提成约莫能有三块左右。 “怎么了?”埃洛伊斯见露丝太太话到嘴边没说什么,问道。 “没什么,这很好,你继续吧。”说罢,露丝太太将她的单据揣进兜里。 埃洛伊斯这才放心下来,她松了一口气,继续思索上一次交易里还能更优化的话术。 一旁,范妮卖出去一套手套,她的脸色复杂,仿佛一闭上眼睛,耳畔就萦绕着那个埃洛伊斯对客人阿谀奉承仿佛不要钱一样话语。 范妮的脑子有些嗡鸣,她闭了闭眼,心里渐渐有些服气,亏她能说出那么多昧着良心的话。 今天接待的客人,并不特别阔绰,但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通常情况下,这种有名气的店铺,服装定制部分依靠的本就不是几个散客收入。 作为柜台员工,本质上其实是一种面向大众的装饰物。 许多的客人进店来看布料,本没有定制衣裳的欲望,只是突发奇想要看看最近的流行而已。 况且,店里的服装定价高档,饶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小姐也得思索一会儿零花钱够不够。 更何况一眼就能看出来手头并没有那么阔绰,还喜欢问东问西的妇人,范妮不说什么,但也热情不起来。 可越是面对这样的客人,埃洛伊斯就越是放低姿态,笑脸相迎,仔细解释,无微不至的询问喜好,做了称职的装饰物。 嘴上尊重她们的一切要求,再做自己提成最高,又在她承受范围之内的推荐,赌这妇人绝对会为了面子和她的热情而果断买单。 埃洛伊斯承认,她只是因为太缺钱了而已。 生存空间尚且拥挤,何谈良心?反正她觉得自己是没得选。 两点正刻,顶班的杂工来换她们,埃洛伊斯与范妮回厨房吃午餐。 二人还没有走到厨房,楼上老裁缝的工作间里,曼迪忽然夺门而出,在围栏边向楼下呼喊。 第35章 混乱的脚步声中, 许多人从她身边仓促经过,皮鞋,高跟鞋, 踩着地砖的声音十分嘈杂。 四处寻找马车夫的, 不小心将帮厨挤倒的,奔上楼准备查看情况的。 整个裁缝店犹如挤满猎食食人鱼的水箱, 但露丝太太呵斥一声, 所有人又安静下来。 莫名其妙的,埃洛伊斯与身侧的范妮对视上。 在彼此彷徨的目光中,她们二人总算是找到了一些共同点。 “这, 要不我们还是不要去添麻烦了,我肚子好饿。” 范妮试探地低声说道, 她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 但不想面对。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还是先把午餐吃了再说吧。” 埃洛伊斯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愿上帝保佑。” 楼上,老裁缝被两个儿子扶进隔壁的休息室里。 他十分年迈, 身材臃肿,头发花白,拥挤在套装西服里的胸腔上下起伏, 还狼狈的黏上了污渍, 张嘴大口呼吸着。 哈尔斯的头上冒了一层冷汗,他从旁边的抽屉里找到上次医生给开的哮喘药, 手抖着扶起老裁缝送了进嘴。 不一会儿,雷蒙德带着附近的医生走进屋内,医生上前急救, 又诊断,表情凝重。 雷蒙德见状, 出门去悄悄叫哈费克林去请妹妹丽塔来一趟,再进屋时,就听医生低声说道: “吃了药,性命没有危险,但身体很脆弱,还是半昏迷状态,这两天需要有人时刻看守,不宜挪动。” “要是再次发病,他若有一口气顺不过去,那就糟糕透了。” 这医生并不是第一次给霍德华老裁缝治病,他又郑重说道: “这咳疾很容易引起急性哮喘,如今身体上又有其他毛病,更是危险,我回去再拿点药来给你们……” 送走医生后,两兄弟尴尬地对视了一阵子。 先是雷蒙德打破缄默,他观察着父亲的脸色逐渐从发紫转变为血红色,才道: “既然医生说不要挪动,那我从家里叫几个仆人来照顾他。” 哈尔斯有些失措,他抓了抓头发:“刚才还好好的在准备打样,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我记得以前发病可没有这样过。” 这话倒是提醒了雷蒙德,他问:“他这个月手里安排了多少户的订单?” “四户。”哈尔斯说着,起身帮助父亲脱掉皮鞋,盖好被子,又道: “现在看来是没法完成了所有的了。”哈尔斯见雷蒙德不解,摆摆手。 “我的意思是,他如今这个样子,店里肯定需要要退掉一部分没那么重要的订单,只为福杰夫人的舞会做准备。” 因为这场盛大程度可以预见的舞会,像詹尔茨家那样的客人,老裁缝还接了两三户。 不是有钱便是有权,哪个都推辞不起。 哈尔斯心里估摸,若是去掉了那些普通客户的生意,剩下的订单他一个人带队伍,勉强能做好。 雷蒙德闻言,摇着头想点一根雪茄烟,但看见父亲还在身边,就又扔到一边,将脸偏过。 他不愿意去瞧自己父亲那副臃肿狼狈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永远都将自己收拾的十分精致,再不顺心,也只会用手杖敲敲地,哪像现在。 他叹了一口气,在哈尔斯狐疑地目光中,镇定思量说道: “我们不能让外面知道他病了,更不能推掉任何订单。” 雷蒙德的双眼中迸发出不容置疑的神色,他听着病床上沉重沙哑的呼吸声,说道: “你也知道,这么重要的节骨眼上,多少人等着他身体出问题,好从我们手中撕下来一块肉……这个时候,不能让风声传出去。” “就在昨天,我的助手还告诉我,谢利芙裁缝店的管事找他,说要开双倍的薪水,让他去给他们工作。” 雷蒙德说着不屑地笑笑,他可早就帮助手把家里人的工作都安排好了,这点诱惑怎么翘得走。 但他又道: “如果让外面的人知道他倒下了,不止是店里的人会被挖,你想留下的那些好订单,兴许也会被旁人撬走。” 毕竟,大家都是冲着老裁缝的名气才选择这里。 “你难不成想他一醒,就看到这店里的事业都被毁了吗?” 哈尔斯蹙眉,他感觉自己总是说不过雷蒙德: “可我没法完成那么多订单,父亲总是比我有经验,只有他才知道该如何做到完美无缺。” “如果满是瑕疵,还不如不做。” 雷蒙德才不管这么多。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大不了,提拔几个下面的人帮忙呗。” 雷蒙德直起身,目光扫过他的弟弟哈尔斯,又拂了拂大衣走出门去,将雪茄给点上了。 哈尔斯心里一阵纠结的情绪闪过。 埃洛伊斯与范妮心照不宣的的趁乱填饱了肚子,在大家议论纷纷时,她们回到柜台后,接过岗位。 露丝太太叮嘱了所有人不许多说半个字,各自回到位置上,不要乱问,不要有一点慌乱。 医生回来,露丝太太又给他支付了一些封口费,给租赁了一辆马车。 接着,店外又停下一辆车,丽塔嘴唇泛白,仓皇地从车上走下来,差点摔倒,还好露丝太太及时出去接了她,一面扶着她往里走,一面告知她关于老裁缝的情况。 “我爸爸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只是忽然发病了而已。”露丝太太抚摸着丽塔的背。 丽塔见她并不慌乱,这才定心,哈费克林的话怪误导人,路上她都快吓死了。 待丽塔与雷蒙德,哈尔斯见过面,清楚老裁缝这次真的没有生命危险时,她才放心的长舒了一口气。 听哈尔斯复述了雷蒙德的话语,丽塔也点了点头,她抬手捋了捋因为路途中失魂落魄而乱掉的鬓卷儿。 眸光一转,说道:“哈尔斯,我也同意雷蒙德这个意见,订单绝对不能退,否则明天报纸上就会众说纷纭,我们必须得隐瞒这个消息。” 哈尔斯见她也这样说,顿时倍感压力,可他也沉默地点了点头,选择顺从。 丽塔与雷蒙德达成一致,她从休息室里出来洗脸,正巧碰上露丝太太,丽塔将他们的意思说出来,露丝太太也点头。 “我也已经警告过他们,想来这消息不会传出去,不过按照你们的说法,哈尔斯是需要更多帮助吗?” 丽塔点头:“哈尔斯一个人如今需要负责设计的订单太多,我父亲的助手们得协助他斟酌。” “没人知道我父亲他脑子里原本是怎么计划的,他又不爱用纸稿,哈尔斯只能从头开始筹划,这是一项费事儿的工作。” 老裁缝给权贵们做衣裳,临制作之前没人知道他会怎么设计,但那种种步骤却都精确在他的脑子里,落笔就不用画第二次。 一个人,经验丰富,审美犀利,落剪精确,对步骤的把控精妙,堪比一台机器。 要代替他那复杂的工作,至少需要三个有经验的裁缝忙碌两周。 那么这三人原本的那些不简单的工作,都得顺延往下交给学徒。 一个学徒自然是也比不上哈尔斯的效率,这又得占去几个人。 轮到操作岗位时,可就开始显得缺人了。 露丝太太若有所思:“那就只能提拔几个手工稍看得过去的人进工作间帮忙了。” 话说到这里,丽塔坎宁才想起来埃洛伊斯这号人物,也不忘简短的询问她的情况。 露丝太太经过了上午对她销售能力的吃惊之后,寥寥一句话告诉丽塔,她很有眼光。 虽然手艺还不知道如何,但人却还算圆滑。 可丽塔见过埃洛伊斯的手艺,她认为,一个人光有手艺,但跟他二哥一样脾气太直,那是走不长的。 但若是又像她大哥那样,功利性十足,也早晚会把父亲的东西给丢掉,这一点,埃洛伊斯也算是适当。 她不愿意看到那些,故而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没有一丝背景,但又二者兼得的人,从微末开始培养。 万一有一天能用的上呢? 经过这段日子的考察,听了露丝太太的话,又碰上今天这样的事情。 丽塔认为,也是时候给她一个机会,看她能不能抓住了。 座钟现实五点,临近打卡下班的时间。 露丝太太忽然将店内的所有杂工,学徒,助手都汇集在了员工区的厅堂内。 埃洛伊斯站在人群后,她对这场面再熟悉不过,一定是上层要做出什么重大指示了。 雷蒙德与哈尔斯,丽塔与露丝太太交流了一个结论。 露丝太太平静地扫视全体职员,告诉他们,由于最近的突发状况,店铺需要让一半的杂工加入工作间帮忙。 这消息并不令人意外,埃洛伊斯在露丝太太念出的一串名字中,听到了她的。 埃洛伊斯被分到了哈尔斯的手下,负责跟杜丽一起协助制作那位詹尔茨小姐的三套礼服。 这活儿吩咐完,埃洛伊斯看大家似乎都隐隐激动,不想离开,直奔分给自己的小领导。 她也照猫画虎,在后街寻了一个跑腿的小孩,给他钱,叫他捎口信回家,就说她忽然得了更多的工作,恐怕要在店里的宿舍住几天。 至于清扫楼道与房间,给厨房帮忙,泡茶换床单这样的事儿,近期大家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得自己亲自来了。 老裁缝的工作间内,此时此刻,老裁缝的两个助手与哈尔斯还在翻箱倒柜,企图能找到他父亲或许存在的手稿。 但结果让他们失望,哈尔斯只好揉了揉眉心,让他父亲的助手把那些订单的尺寸和需求都讲出来,他好再设计一遍。 第36章 裁缝店的休息室并不多, 刚好能满足助手和学徒们挤挤。 眼下房间不够住,就连床单被罩都不够用。 露丝太太无奈从一个犄角旮旯的柜子里拿出一把上锈的钥匙。 她将埃洛伊斯与范妮这被晋升的二人分到了仓库边小隔间里的上下铺。 这上下铺与埃洛伊丝之前居住的铁床不一样。 这里的床是木头打的,年代颇久, 依稀可见十年前流行的雕花纹饰, 窄窄的一张,扶梯单薄, 木板裸露在外, 桐油漆面斑驳。 隔间的地上灰蒙蒙一片,垂在墙边的窗帘也满布尘埃。 推门而入时,扬起一阵呛人的雾。 范妮举着煤气灯先进来, 挥挥面前的扬尘,上下打量一遍, 不由蹙眉。 “这地方可怎么睡觉啊, 连被褥都没有,都算是半个学徒了,怎么还是这样的待遇……” 能进入工作间, 就算是学徒。 范妮郁闷的不行,埃洛伊斯耸肩,将露丝太太刚才嘱咐的话复述出来: “露丝太太说, 仓库虽然没有多的床单, 但有许多的白坯布,叫我们自己取, 将就几日。” 范妮咬咬牙,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你平时那么爱干净,也能受得了这个?” 埃洛伊斯没有回答, 她上前将窗帘拉开,又拿一只鸡毛掸子, 拍了拍。 心道,眼下这点算什么,只要这苦吃的值就好,她穷,没得选择。 但范妮是从私人裁缝店跳槽来的。 在这之前,她已经混成一个小裁缝的助手了,一周能赚上十几美元,与家里人一起居住在一个有盥洗室和厨房的套间里。 眼下这样的环境,她实在是有些接受无能。 范妮下定决心,说道:“我回家一趟,要是有人来找,你就说我马上回来。” 这点小事,埃洛伊斯应了一声,又开始用棕树毛刷子清理小隔间内的灰尘。 打了水,上下铺位皆擦拭过一遍,直起腰来,窗外已经见黑。 裁缝店里,最不缺的东西就是布,埃洛伊斯又去抱出一叠仓库里陈年发黄的坯布。 选出几块干净的铺好,才收拾出来勉强能睡的床。 等她忙活完,范妮人还没回来。 门外,有人在轻声敲动,埃洛伊斯打开,门外站着杜丽。 杜丽见屋里只有她一人,便疑惑道:“怎么就你一个人?范妮在哪?” “她出去了,马上就回来。” 埃洛伊斯如是答道。 杜丽抿唇,她原本听说范妮经验更丰富,但她不在。 “那你先跟我来吧。” “好。”埃洛伊斯赶紧将手里的东西安置好,她紧跟着走了上楼。 杜丽这才解释道: “昨天哈尔斯叫助手赶的订单,做好之后今早立刻拿去给客人试了试,客人虽然满意,但还是又叫修改的轻快一些,要去掉一些琐碎部分。” “你会用缝纫机吗?”杜丽问。 埃洛伊斯点头,缝纫机发展了百年,依旧还是那几个固定步骤,逻辑没变。 “会。”她说。 杜丽松了一口气,她听说埃洛伊斯是小裁缝铺里来的,现在的许多小裁缝铺里,连个正经的缝纫机都置不起,还是靠的纯手工。 关于这订单,埃洛伊斯知道一些。 临去詹尔茨家前,她叫杜丽出门时,正碰见哈尔斯压榨他的助手和学徒,赶这衣服。 眼下,裁缝店内的格局忽变。 哈尔斯与他的助手,还有他父亲的助手,都在楼上开短会。 他们要刻不容缓,棘手地研究老裁缝没画出来的设计图。 原本老裁缝是准备今日直接将脑子里的图纸,打出样衣来的,手里刚拿上工具,就病倒了。 哈尔斯要接他父亲的工作,他父亲的助手就接哈尔斯的工作。 明日又有新的订单工期排上来,在彻底换班之前,杜丽先要处理完遗留问题。 她此刻只带了两位学徒,在拆衣服,苦恼的改设计。 将这些遗留问题弄完,等哈尔斯他们研究出图纸,做好样衣。 杜丽又会无缝衔接,带人加入到那些重要订单的制作当中。 老裁缝的那些个助手也会从协助哈尔斯的工作中脱离出来,去制作普通订单。 毕竟杜丽与哈尔斯配合惯了,裁缝们都知道,一个熟悉的助手有多重要,所以要上就是整个团队。 可饶是她,这会儿也感到有压力。 埃洛伊斯跟着进入工作间,她顺着指引坐在缝纫机后,聆听工作指示。 前面的人台边,两个学徒正抓着脑袋,面对被肢解只剩主体的衣裳,研究要如何修改到客人满意。 埃洛伊斯没有冒头说什么,她根据杜丽的吩咐,开始顺着针迹拆袖口布片的辅料,去掉一些客人不爱的装饰物,再收上边。 其实初版设计在埃洛伊斯看来十分符合当下风格,技艺无可挑剔,哈尔斯的设计也看得出功力。 但这个世界上总有希望拥有五彩斑斓的黑的人,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 霍德华裁缝店出了名的贵,服务也应该更细致入微,这是应该的。 手摇缝纫机在埃洛伊斯手上顺畅的运行着,针脚咔哒,发出均匀的噪音。 杜丽打算将原版领口的露肤度扩大,在动手之前,她先去埃洛伊斯身边转了转。 她十分专注,手中忙活,肩身却纹丝不动,架势有些像是一位熟手。 杜丽再看她手中的布料,线迹平整垂直,线迹边的空隙也做到了一样宽。 她没有打扰,放心的离开,回到人形立台前。 埃洛伊斯抬起头,瞥了瞥前面,她按捺住实现摸到缝纫机这个小目标的高兴,没做声,又继续车线。 房间里,忙碌的剪刀声,缝纫机声此起彼伏,待范妮推门而入时,大家手中的活儿都井然有序了。 杜丽思来想去,叫范妮去烧一些碳,放进熨斗里,准备熨平一些抽带。 工作间里各种工作,也是分不成文的等级。 做设计的最有地位,拿剪刀的又高于摇缝纫机的,剩下那些熨衣服,递东西,收拾归整的杂活儿,都不太吃香。 范妮从前跟着裁缝,两年才从熨衣服混上缝纫工作,眼下又要干这事。 她朝忙碌的埃洛伊斯看去,心里莫名一阵郁闷。 深夜中,工作间里的人做完自己那部分,再熬不住,就去休息了。 到子夜时,窗外有鸟在叫。 埃洛伊斯负责完成这订单最后的缝制任务,从工作中抽回注意力,她抻懒腰,发觉杜丽竟然还在。 听见缝纫机没了动静,杜丽也抬起头,她们对视,莫名惺惺相惜,都叹了口气。 埃洛伊斯起身,将工作台整理好,把衣服折叠起来收进缎面糊的盒子里,拿上前去。 “这是做什么用的?” 埃洛伊斯好奇的看着杜丽手中拿着的半脸面具壳子,白色布面,木壳内衬,留出两只眼睛的空洞。 正做到了镶嵌羽毛的步骤,完成度很高,看得出华美精细。 “福杰太太要办的是蒙面舞会,这是詹尔茨小姐到时候要戴的东西。” 埃洛伊斯恍然大悟。 在这个时代,受到舞会邀请函时,上面都会有注释,写明了主人家所办宴会的主题。 有的贵妇,喜欢要求来宾必须穿着什么色彩的服装出席。 有的喜欢办复古舞会,指定风格,要求大家穿的像凡尔赛的断头王后。 又有人热衷变装舞会,蒙面舞会,这样比较方便大家放下身段的题材。 埃洛伊斯虽然困,但也留下来帮助杜丽完成了面具最后的收尾,在盥洗室清理了自己,这才回到小隔间。 只见上铺的范妮,她戴了眼罩,睡帽,枕着手肘,睡的发出细微鼾声。 埃洛伊斯灭灯睡下,木板床吱呀,上铺的范妮从深眠中稍微苏醒,她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候,又闭上眼,身体躺平。 她也真是服了,难道真的有人不知道累吗? 埃洛伊斯浑身僵硬,第二天醒来,像要散架一样不适,但她没有龇牙咧嘴,看见窗外有亮光,就从床上爬起来,换好衣裳,摸出门去。 员工区,只有厨房里的帮厨在忙碌,今天要准备十几个人的早餐,帮厨为了节省时间,煎了两锅香肠,又煮了一桶蛋。 埃洛伊斯问她要了一颗熟的带壳鸡蛋。 还有些烫手的时候,在因为熬夜而浮肿的眼皮上滚动,直到眼睛能完全睁开,她才去洗漱,又把鸡蛋剥开,三两口吃掉。 这会儿,再去员工区,起床的人就变多了,大家全都无精打采,仿佛被压的喘不过气,轮流找帮厨领早饭。 后门,有马车的动静,门打开,是穿着齐整,光鲜亮丽的雷蒙德。 他回过头,扶着他妻子凯瑟琳从门后进入。 凯瑟琳看起来像一只美丽健康的哺乳动物,头上戴着一顶毛绒绒的黑色船型帽,身上披着黑白斑点毛的时髦外衣,裙据浅紫,精神奕奕。 有种不知烦恼为何物的气质。 她的脸上先带有愠怒,瞪了雷蒙德几眼,嘴里说着:“我的这个主意绝对更好。” 雷蒙德面对凯瑟琳经常束手无策,他看起来妥协道:“好好好,就按你的来。” 闻言,凯瑟琳满意了,又才跨入门内,回首朝外面的哈费克林催促道: “磨蹭什么呢?快把东西搬进来。” 哈费克林一个人吃力的搬运着五六盒马卡龙从门后挤进来。 他更是不敢怒也不敢言,被吼了,只加快速度,将那些马卡龙搬上餐桌。 哈费克林喘着大气,对长条餐桌两边的员工高声说道: 第37章 纽约的一个阴天, 上午律所里依旧四处充斥打字机发出的难听金属噪音。 托马斯将一堆需要销毁的过期卷宗从罗姆德夫人手中接过,扭头抱进厨房,打算一股脑塞进烤炉的火膛里。 可他刚进入厨房, 背后就又传来罗姆德夫人那如同汽笛般浑厚高远的呼叫声。 “托马斯!倒一壶茶来——” 兴许又是什么客人来了吧, 托马斯将那堆东西放下,他转身在餐边柜踮脚, 拿了律所招待客人用的纯银茶具, 忙活一会儿,他端着茶壶走出来,却不见一个人。 斜眼一瞧, 罗姆德夫人正在楼梯上追着一位打扮富贵的小姐。 玛德琳提着裙边,飞快地踩着阶梯往上走, 她穿一条浅粉绸裙, 脖子围着如今最时髦的浅色纱巾,衣袂随她的动作摆动,矫健犹如飞鸟。 通过这一身的打扮, 看得出来这位小姐应该去的地方是美容店和那些精致的各种售卖漂亮东西的小店。 而不是这只有油墨味道的繁忙律所。 “詹尔茨小姐,莱逊真的不在办公室,你听我说, 他说过了这会儿不允许任何人见他……” 罗姆德夫人年纪上来了, 她追不上玛德琳,只能看着她一间一间的将屋门推开, 扫视一圈,终于又钻进了莱逊的办公室。 玛德琳詹尔茨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虽然她此时此刻的行为,确实十分鲁莽。 她推开门, 办公室里莱逊正在研究一厚沓文稿,他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只是抽了抽嘴角,站起身来。 玛德琳瞬间恢复了平静,她又如同坐在花园里的那个端庄小姐了。 “莱逊,我找你有事。” 莱逊把视线往门外望,见只有脸色慌忙的罗姆德夫人,再没有别人。 “詹尔茨小姐,你的那些女仆呢?” 莱逊对玛德琳口中的“事”有些猜测,但他没有接这个话题。 罗姆德夫人还未进门,莱逊便朝她挥挥手,示意她不用管,顺便将门带上。 随后,办公室里只听得见门落进锁里的细微音节。 “莱逊先生,你暂时不用担心那么多问题,我是趁着出门在这附近做美容才能溜过来的。” 玛德琳走上前,她拉开办公桌边一把覆盖着绿色丝绒布的软椅,不需要他请,自己就坐下了。 “莱逊先生,我没有时间,也没有什么机会能强装下去了,现在叔叔安排的仆人都不在,我可以跟你说实话了。” 她的脸庞微微泛红,从美容店的后门奔出来,玛德琳的绸缎鞋子衣裳都多多少少沾上了污渍,仔细打理的头发也有些散开。 莱逊不敢仔细打量眼前这位漂亮的姑娘,他低下头,重新坐回椅子里,默默将铺陈在桌面的那叠文稿遮住。 “詹尔茨小姐,你说的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 莱逊露出勉强的笑色,与玛德琳的双瞳对视,他的话说完,迎来对方一阵寂静。 莱逊混迹在名流社会这么些年,早就听说过詹尔茨小姐的美名。 外界传言,这位小姐擅长钢琴,热爱文学,相貌出众,她又拥有一个爱护她的父亲,即使早年丧母,也从来都大方开朗,教养颇好,不像是没有女性长辈教导的人。 正是因为她一贯的名声,所以当她叔叔第一次请媒人在默肯的舅妈本杰明夫人面前牵线搭桥时,本杰明夫人没有多想,直接就同意了。 反正,给默肯挑选妻子,不需要她娘家有钱,更不需要她娘家有权,只要是个聪慧貌美的人就好,就连他自己都无所谓。 可见过几次玛德琳小姐之后,莱逊这才品出些味来。 她确实很聪明,也十分会伪装自己的心思,她的话看似无心,却总是让人不禁听进心里,让人的天平往她那里偏。 玛德琳的目光注视着他,她思索着真正的问题,良久后才开口。 “莱逊先生,我不想嫁给温斯顿默肯,你能不能帮我?” “为什么?”莱逊不解的反问。 他听见这个问题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她知道的并不是关于詹尔茨先生的秘密。 如今的詹尔茨先生,在接手他哥哥的工厂之后,由于想做出点成绩安抚人心,就在州府的铁路工程上低价竞标,暗箱操作,亏本接下了这个项目。 但詹尔茨不会真的甘愿亏钱,他暗中命令熔炼工厂缩减了钢材的材料强度,送出去了一些次等品,现在工程已经完毕,铁轨铺设完整。 就在玛德琳小姐安坐在花园里吃午餐的那个雨天,新开通运行的一段铁轨出现了严重的事故。 运送煤矿的列车整个倾倒在野外,好在没有什么人员伤亡。 如果被查出来祸患的真相源自工厂,那么詹尔茨先生很有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 而作为他的首席律师,莱逊也是在火车事故当天才被詹尔茨先生告知,他究竟背地里做了什么。 有时候,客户就像一盒混装巧克力,很容易吃出来意外的味道,时刻给你一个惊喜。 他一只脚陷入地狱,而另外半只之所以还没陷,则是因为踩在他侄女这桩婚事上。 如果玛德琳能与默肯结婚,那么詹尔茨家族的背景就不同了,他甚至能与州长坐在一张长桌上亲戚相称,眼下的大事故,到时候就只用自罚三杯。 在莱逊的问句之后,玛德琳没有思索,便道: “我虽然没长多大岁数,可脑子还算清醒,外面报纸上都说我叔叔是要把我卖过去的,我看得到。况且,我不喜欢也不是理由吗?” “无论他是谁,我都有不喜欢他的权利。” 她表现着一个年轻姑娘对人生之事的烦恼,内心努力镇定下来。 她明白,越要追究最能一击致命的问题,就越不能表露出来,而感情是最好的迷药。 自由,财产,为了这些她父亲留给她的东西,玛德琳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为了得到那个目标,她愿意忍受一切困难。 她没有给莱逊回答的间隙,紧接着说道: “我不喜欢无趣的人,莱逊,你想知道我喜欢哪种人吗?我喜欢你这种人,所以我不会嫁给他,我需要你帮我劝我叔叔,阻止这一切。” “你是他最心腹的人,你知道他的一切秘密,他一定会听进你的话,不是吗?”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 玛德琳的话好像烟雾弹,彻底将这池子水给搅混了。 莱逊凝噎片刻,他最开始只是热血涌入脑子里,差一点就相信了。 但他迅速抽离,探究这个姑娘的双眸,只看见她眼底的谋算与冷静。 莱逊以前结过婚,他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她,也更有经验,知道真正的告白者,并不会像她一样是这种眼神。 她的每个情绪,都有种谋而后动的虚伪。 他盯着她的嘴角,心里漏了一拍,有些酸楚。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詹尔茨小姐,你的女仆在哪里?我应该送你回到她们的身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莱逊直起身,他发出逐客令。 玛德琳深呼吸,她的目光一瞥,忽然看见桌角被几本书压在底下的一方手帕,那是下雨那天她给莱逊的,是她的东西。 她忽然将那手帕抽出来,举到莱逊的眼下。 “这是我的东西,我看出来了,你也喜欢我,对吗?否则你为什么要留着它。” “莱逊,你以为自己又伪装的很好吗?你真的要眼看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吗?” 面对玛德琳的指责,莱逊闭了闭眼。 “詹尔茨小姐,你的女仆在哪?” 倏忽间,莱逊整齐的衣领被一双手揪住,温软的嘴唇覆盖着他冰冷的面颊,将他禁锢到墙边。 他闭着眼,顺从玛德琳身上那股淡香入侵他错乱的呼吸,莱逊失了神,难以克制的回应着。 忽然,一切戛然而止,他听见玛德琳用一种笃定的话语在他耳畔说道: “莱逊,我一定要把你拖下水,我还会来找你的。” 说罢,她抽身离开,仓促的奔下楼,走出律所,朝对面的那条街走去。 莱逊在办公室的窗台边远眺,看见了她的身影,她又钻进了美容店的后门。 他感觉自己心脏止不住的跳动着,待他回到办公桌后,收起玛德琳丢下的手帕,又将稍微散乱的文稿收进柜子里。 莱逊在落锁前深深的盯着那些文稿。 如果他把这些东西公布出去,他的事业就会毁掉,但詹尔茨先生也会同样被毁了。 唯一的好处,就是玛德琳能得到她想要的。 莱逊琢磨着这个吻,他发觉自己因此动摇了一瞬间,哪怕他知道可能都是假的。 玛德琳回到了美容店里,莉莲与另外两个女仆正在满店里搜寻她的踪迹,看见玛德琳重新出现在店内,那两个女仆才松了一口气。 “小姐!你去哪里了?你怎么能一个人乱走呢?要是詹尔茨先生怪罪我们没有把你看好,恐怕你就没有机会再出门了。” 其中一个女仆说话带着威胁的意味。 玛德琳有些不耐烦。 “我人不是在这吗?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说着,她从胳膊上扯下来两条镶嵌着宝石的手链,塞给那两个女仆。 “要是回去告状了,你才是会被换掉的那个人,不如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皆大欢喜。” 玛德琳还提醒她们:“这一条手链值几百美元,我叔叔有给你们那么多钱吗?” 那两个女仆犹豫片刻,闭上嘴巴,默默将手链收进口袋里,不再说什么,反正,她人又没不见。 第38章 工作间内, 被退回的裙子还装在糊了布的纸箱里,两个学徒围在一旁,悄声商量对策。 “杜丽还不知道这事儿, 她已经去楼上接了任务, 正在制作礼服,这会儿肯定没空来管这个。” “助手们现在都没空。” “要不我们自己先试试?万一应付过去了呢?” “光靠我们俩肯定不行, 得再找帮手。” 学徒乔恩与学徒文森密谋着说道, 他瞥见走廊里路过的一个眼熟身影。 忽然灵机一动,乔恩跑出工作间,在楼道里对着拿了一盒布料的埃洛伊斯喊出声来。 “埃洛伊斯!等等, 过来一下,我们找你有事儿。” 埃洛伊斯听见有人叫, 就回过头一瞧, 原来是昨天一起赶订单的乔恩和文森啊。 她正要送哈尔斯指定的一种内衬布上楼,这事儿可耽误不得,哈尔斯现在连一点蚊子血大的差错也容不下, 便道: “我把东西送完就来。” 埃洛伊斯继续向上,她有种不好的感觉,又遏制住这种晦气的念头, 心想。 上辈子每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 不过多久就会有个倒霉的事情在前面等着她。 老裁缝的工作间里摆放着许多与制衣无关的东西,例如棋盘, 例如水晶摆件,甚至还有一套精密的黄铜望远镜架在窗边。 给人一种,制衣只是老头闲暇时的消遣的感觉, 不像哈尔斯的工作间那样纪律严明。 此刻哈尔斯他们正在优先制作詹尔茨小姐的礼服,上次上门修订了尺码和版型, 这个订单还算是有把握。 埃洛伊斯把她手里的布料摆上置物架,又找来一张便条,注明材质与颜色,再用细麻绳穿上,方便寻找。 她回头看了一眼匆忙的工作间。 每个助手都在苦苦的熬设计打版,就连哈尔斯也手拿着剪刀,有些出神的思考些什么。 上辈子埃洛伊斯已经习惯这样的局促场面,每个季度上新之前设计部总会如此,她此刻就像是鱼儿得了水,感觉对味儿了。 收回目光,埃洛伊斯走下楼,进入了学徒工作间。 这里的房间没有那么宽敞,由于学徒们要每周制作基本数量的商品,放进展柜对外售卖。 所以,这间小屋里整齐摆着六台缝纫机,各种时髦布料,精致辅料,不要钱一样堆在木架上,乱糟糟一团。 乔恩高高瘦瘦像个烟杆,文森则远看有些像个秤砣,这二人聚在一处视觉效果颇具喜感,他们俩常年受哈尔斯的磨砺,并不算很难相处。 这人与人之间最初的距离感,通常一起加个夜班就能抵消许多,若是工作上还能互相帮助,那便锦上添花了。 埃洛伊斯思索着他们为何要找她,走过去,拍了拍乔恩和文森,面露疑惑。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呀?” 文森与乔恩让出一个口子,向这位实力过硬的杂工求助道: “这是咱们昨天修改的成品,这客人又把衣服退回来了,她还是不满意。” 埃洛伊斯的目光将那衣裳扫一遍,脑子里迅速的分析着问题。 “所以呢?你们叫我干什么?” 乔恩其实之前很不看好杂工进工作间帮忙,认为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但埃洛伊斯缝出来的布片竟然通过了杜丽的标准,没有叫她离开缝纫机,这真是稀奇,说明她的基本功充足。 故而,乔恩与文森十分丝滑的转换了态度。 乔恩清清嗓子,说道: “现在店里正忙,这点小订单不宜打扰他们。” “况且,只是一个小商人的妻子而已,又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我们要是能应付下来,那岂不是为店里减轻负担?” “在列的各位,谁还不会两手。” “我的意思是,埃洛伊斯,你要不要加入?” 他的话听起来有些自负,但实际确实如此。 乔恩与文森,前者对颜色的搭配受到过老裁缝的夸赞,后者运用手工蕾丝的技巧十分丰富,但他们两个都不太精通设计上的功夫,只是合格水平。 埃洛伊斯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倒霉事,只是加班而已。 “我?我可不行吧……” 倒不是她弄不好,毕竟改衣服太费时间了,她还要找机会去上司面前表现呢,如果能多一个人帮忙缝纫,埃洛伊斯就可以想办法弄来操刀改设计的活。 乔恩与文森正预备说些什么。 “埃洛伊斯!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门外,瞥见埃洛伊斯的影子,范妮有些生疑,生怕她又抢先了什么好事儿,踱步推门而入。 她忽如其来的闯入十分合时宜,埃洛伊斯灵感忽然降临,她抬起手臂,朝范妮指过去,又迅速放下。 “她,除非你们劝她也来,否则我是不会加入收拾这个烂摊子的。” 其实这不算是个烂摊子,多少杂工求而不得,但埃洛伊斯偏要这么说。 范妮指着自己,“我?我什么?” 乔恩与文森互视一眼,埃洛伊斯给范妮让出一个位置,他们将目前遇到的问题又重新复述了一遍。 范妮迟疑的看了看被退回来的衣服,她不明白这还有什么需要改的,她可干不来设计画图的活儿。 “要我加入不是不行,只不过,我只做缝纫的活儿,其他事情我可不管,若是这个订单的奖金下来了,你们也得分给我。” 范妮害怕自己应付不来,但她见埃洛伊斯也在,更害怕让她得了什么便宜。 一开始范妮觉得自己那么好心好意的接近埃洛伊斯,她居然不回应,就惹了范妮的不痛快。 在乔恩的劝说之下,四人组神秘兮兮的将工作间大门关起来,将那条裙子从盒里重新掏出来。 这是一条浅色缎面的一体式长裙,没有分成上下两件,中间有一列精致的手工珍珠排扣。 原来的高圆领被修改成了方领,初版的流仙式袖子有层层叠叠的手工蕾丝,但昨天被埃洛伊斯拆掉了,现在只是直筒窄袖。 由于范妮只愿意缝纫,文森也不擅长改版,乔恩本想试试改设计,叫埃洛伊斯去干手工,但埃洛伊斯没有同意。 “依我看,不如我们各出一版设计图,看谁的更好。” “埃洛伊斯,不是我不让着你,在这店里干了这么些年,总比你见识广些,万一把你比下来了,恐怕你就要生气了。” 乔恩并不是看不起她,反而,他确实是顾忌了埃洛伊斯的脸面才这么说的。 这年头,女裁缝比男裁缝路子要窄,做学徒也更艰难,外面的裁缝不一定会把这个教给她。 埃洛伊斯摸摸下巴,如果不是她贷款了上辈子的经验,恐怕确实拿不下。 “又不耽误事儿,让我试试呗。” 见她坚持,乔恩撇嘴,从桌子上取了纸和炭笔递给她。 一旁的范妮和文森则有些没耐心,不过,见乔恩没反对,也就没有开口说什么,反正他们觉得,埃洛伊斯不会赢得过乔恩。 埃洛伊斯接过炭笔和纸,她找了个软凳子坐下,捏着炭笔的手先在纸面根据这位客人的身高体重信息画出比例图。 “唰唰”两下子,乔恩还在思索如何落笔,就听见埃洛伊斯手上的动静儿,他好奇地看过来。 埃洛伊斯十分专注。 她微微垂首,眼皮半阖,时不时抬眉瞧一眼被范妮和文森套上人台的裙子,又继续落笔。 方才她听文森说过,这位夫人是商人的妻子,这商人是个船商,埃洛伊斯又问,得知他妻子并不是这里的人,而是西欧某个小国家道落魄的男爵小姐。 所以乔恩说,这样的客人并不重要。 哈尔斯与杜丽的设计充满了美式风情,张扬而富有活力,在镀金时代,十分符合当下因时代而名声鹊起,需要能体现出地位的贵妇人们。 但这订单的客人原本是家道中落的贵族,或许并不喜欢这种张扬的风格,也说了初版太繁琐。 埃洛伊斯吸取了一些帝政时代的长裙风格,将后臀的裙摆幅度缩减,又把原本的直筒窄袖改成灯笼袖拼直袖。 袖口收紧的部分从虎口一直延伸到手肘,手肘以上是蓬松的灯笼袖,方领没有修改,但把留下的花边抹掉了,改成包边。 没有过分追求沙漏型,她将裙摆的褶数增加了三分之一,做出自然的弧度和飘逸感,保留了珍珠排扣。 乔恩在一旁摸着下巴沉浸思索,明明改都地方并不多,怎么看着效果不太一样了? 况且,他没料到埃洛伊斯还真会画专业的图稿。 “还算不错,埃洛伊斯,既然你画的这么好,那就用你的这个版本吧。” 乔恩干笑两声回头,看向文森和范妮:“你们觉得呢?” 乔恩只用五秒钟时间就放下了炭笔,他知道自己的水平,他也做不到更好,干脆就不画出来丢人了。 只要他不画,就没人知道他不擅长不是? 文森无所谓,范妮内心感情复杂,难以组织语言,乔恩赶紧趁他们还在反应,直接拍定下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开始动工吧!我来拆线。” 乔恩从货架上取了一把小剪子,没等埃洛伊斯说什么,就自顾自去拆衣服了。 埃洛伊斯眼底浮现一抹得意,这情绪只在她脸上转瞬即逝,又换成淡然的模样。 工作间内,四人一面忙碌着这里的工作,一面又要被差遣出去给助手们帮工。 好在需要改动的地方并不多,几人轮流来做,花掉一整日零碎的功夫,也就把这裙子给完成了。 待杜丽困倦的从工作间走出来,才被埃洛伊斯等人带着,直接奔往学徒的工作间。 第39章 凯瑟琳带着仆人上楼, 刚刚嘱咐了照顾老裁缝的人,要注意许多的事项,又把水果交给他们去清洗。 床榻上, 老裁缝感觉自己的身体有所恢复, 他已经坐起身,虚弱的与凯瑟琳打了招呼。 又准备询问店铺近况, 却忽然剧烈的咳嗽哮喘起来。 没想到, 话还没说上半句,他就在凯瑟琳的面前晕死过去,吓的她像只苍蝇一样乱窜, 慌张的去找药,找医生。 整个裁缝店灯火通明的闹到了后半夜, 但他年龄大了, 病又凶猛,实在是油尽灯枯。 今早能坐起来,已经算是回光返照。 医生也无力回天, 当夜,便告知了他的子女们,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时间。 他的三个子女守在房里看着他于窗外破晓时咽了气。 霍德华先生的讣告, 于他离世一天之后刊登上晨报快讯版块里, 占着一块不小的空隙。 红褐色瓦顶的教堂内,吊唁仪式办的十分低调。 松枝装饰的灵堂内摆放着许多祭奠花束, 不过这个月份,除开耐寒的月季,没有什么其他选择。 大理石的地砖上, 湿漉漉的鞋印显得有些缭乱。 埃洛伊斯一身漆黑,她头上戴顶宽檐黑帽, 雾面绒衬遮住她眼前一小片光线。 她在阴影里抬眼向前看,耳畔听见范妮与其他同事在低声说话,她又继续垂下眼皮,保持思考。 租赁来的黑色长裙有些偏瘦,紧紧勒着她的身躯,外面又下雨,覆盖一层湿润的寒意。 埃洛伊斯扯了扯袖口,她抬起头看出去,教堂外有三五位报社记者,雷蒙德在与他们交涉。 也有一些霍德华家的亲戚,老裁缝的忠实客户,以及圈子里的同行。 他们默哀一会儿,寻不到哈尔斯的身影,又去同雷蒙德和丽塔说话。 “凯瑟琳亲眼撞见那场面,她被吓坏了,现在在家休息。哈尔斯?他刚刚还在这里。” 教堂的门廊下,雷蒙德与安东尼,坎宁议员他们闲聊。 安东尼太太正在安抚丽塔,她哭成了泪人,在教堂里为她父亲归置棺椁里的陪葬物。 教堂内的人皆穿着鸦黑色服饰,整齐的排列在一起,聆听神甫的祷告,雷蒙德也不确定谁在不在。 但是,他看起来与往常没有什么异样。 比起伤心,似乎更操心要如何挽留住生意,以及,万一哈尔斯要走,他的应对之策。 于是,雷蒙德对安东尼使使眼神,他们二人走到一处人少的角落。 “怎么样,老兄,请托你帮我寻找的裁缝,人答应了吗?” 安东尼露出安稳的神情,他瓮声瓮气道: “意外来的太快了,谁能料想到,昨日我捎口信去请他,但康奈斯说了,他家里临时有事,现在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援助你,一个月过后,他就要回欧洲去。” 雷蒙德手指敲击着教堂里的护墙板,若有所思: “一个月,很足够了,在这个时间内,我会找到一个最适合合作的裁缝。” 安东尼十分不明白为什么这两兄弟要闹成如此地步,他见雷蒙德没有挽留哈尔斯的意思,也不多嘴。 “再过三天,等康奈斯从客户的家里离开,就会直接到你的店里去。” “那就好,我总算也是放心了,哈尔斯这人顾忌遗嘱的内容,不会让我有跟他客套的机会。” 原本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雷蒙德早做了准备,从圣诞前开始,他就在四处打通人脉,寻找一个专业成熟的裁缝。 也得到了许多候选人的名字。 那个时候,安东尼正巧遇见他曾经上过同一所中学的校友,主要在柏林发展,有头有脸的私家裁缝师,康奈斯乔耶。 雷蒙德思来想去,其他人要么手艺不够,要么名气不够,他自己认识的人但凡能符合标准,又是些竞争对手。 于是,就给安东尼回信,希望请他介绍这位裁缝认识。 安东尼知道,雷蒙德迟早是霍德华裁缝店的继承人。 他十分愿意卖雷蒙德一个人情,便立刻向校友写信,劝说这位被奉为艺术家的大师在纽约多留一段日子。 并积极的与他来往,积累情面。 昨日突发噩耗,安东尼接到消息,立刻便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好了措辞发出,今日中午,他就得到了回复。 雷蒙德思索着店铺里可能会跟着哈尔斯走的职员,考虑要招多少人。 他回过神来,对同样在思索的安东尼问道。 “诶对了,听说你最近在计划弄工厂?” “不算什么工厂,只是租了半层厂房,打算招揽十来名工人做些东西,专供给我的店铺。对了,我还想求你,过两天给我弄些好样版……” 雷蒙德挑起眉头:“这算什么难事。” 安东尼针对的客户群体多为需要实惠的平民市场。 雷蒙德家里做的是高级定制,随便怎么给他提供点设计服务,都影响不到自己。 … 与此同时,哈尔斯乘坐马车驶向霍德华裁缝店。 他面色苍白,精神涣散,脑子不停回放自昨日开始发生的一切意外,最终定格在雷蒙德送走来客时那虚伪的面孔中。 他实在是厌倦了雷蒙德这副无事发生的嘴脸,就好像只是死去了一截水管,而不是他的父亲。 但要说父亲亏待了雷蒙德多少,哈尔斯并不觉得。 哈尔斯准备回到裁缝店,他打算将订单的设计图画完,有始有终的交给雷蒙德,再与他分道扬镳。 反正,依据他对雷蒙德的了解,他一定会有后手准备。 前一天,在霍德华先生死去后的两个小时内,他的律师便上门来,当着众子女的面公布出遗嘱。 遗嘱上明确说,霍德华先生在世时,在州内有三处房产,两块租赁出去的土地。 这建筑包括裁缝店的那栋楼,雷蒙德现在居住的别墅,以及一个靠近郊外的花园农舍。 这些东西都属于了他的第一继承人,也就是长子。 剩下的股票,银行存款,他给了哈尔斯。 给丽塔的东西,则是他私人所有的古董珠宝收藏品,共有六十七件。 哈尔斯很难过。 他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好很久,对于他的离世,哈尔斯已经有所准备,所以他并不是为这个而难过。 早在那之前,哈尔斯不止一次跟父亲提出过,他的理想就是承家里的店铺,又日夜不停歇的将精力耗费在这门手艺当中。 但他的父亲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的努力。 根据遗嘱,现在裁缝店完全属于雷蒙德,跟他毫无关系,父亲只给了他一大笔足够一辈子吃喝不愁的钱。 哈尔斯十分因此沮丧。 好在,父亲还算有一点点信任他,没有把这笔钱设立成信托,而是一次性给了他。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哈尔斯发现自己有了起家的本钱,于是他下定决心,打算自立起门户。 … 仪式漫长,这意味着一个曾经掀弄过纽约上流社会,服装时髦风云的大师就此长眠。 他会被葬在教堂后的坟地里。 教堂内,死过一次的埃洛伊斯没有多为死亡而触动,她站在原地,默默等待集体的吊唁结束。 她思索着下午还要回一趟家里,将这衣服退回租赁店,还想洗个舒服的热水澡,于是拔腿朝外走。 “埃洛伊斯……等等!” 范妮提着裙摆从背后疾步走来,跟着的还有乔恩与文森。 “我要去附近弄点东西填饱肚子,你们要一起吗?”埃洛伊斯问。 从昨日开始,店铺便彻底关闭运营,所有的人都在帮忙准备后事。 就连下葬的棺材都是乔恩斯跟着曼迪去棺材店里订购的。 埃洛伊斯则是帮露丝太太给十几位排队的客户手写信件。 告知老裁缝去世的噩耗,并承诺店铺照常运营,她的字迹不好看,但她的拼写失误率很低。 他们这些人已经连轴转一整日没有吃过什么正经食物了。 吊唁仪式稳步进行,临时凑成的四人组总算有了些空闲时候。 “走吧,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好吃的店。” 范妮说着,回过头仔细观察了一下教堂里的情形。 老裁缝的心腹,例如曼迪,又例如露丝太太,他们似乎对雷蒙德对生意的继承没有任何异议。 他们始终在他身边,一起接待前来送老裁缝最后一程的宾客。 但哈尔斯工作间里的人,例如杜丽,又例如乔恩与文森,他们似乎处在犹豫观望的态度里,毕竟也找不到哈尔斯人在哪。 而哈费克林早就与显然倾向雷蒙德的助手,学徒们一起勾肩搭背去了酒馆。 范妮邀请了乔恩与文森,又叫埃洛伊斯一起吃午餐,是为了探探她的立场。 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打探,偏偏只有埃洛伊斯静静的杵在人堆里听祷告,叫范妮看见,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埃洛伊斯面对他们的邀请,默认同意,她是真的饿了。 范妮带他们进入的店铺,与埃洛伊斯之前进入的小馆子比起来,要稍微高档那么一点。 埃洛伊斯跟他们走进去,选择了一个靠墙的洛可可风格木椅,沉重的坐在了软垫上,她摇响铜铃铛,唤来侍者。 “给我来一份黄油面包,一份烤培根洋葱汤,一块炸鱼,再来一杯淡啤!” 听完埃洛伊报的菜名,范妮无语凝噎,原来她真是单纯来吃饭的? 范妮点了一份肉丸焗面,双手撑在铺着白布的桌面,看向乔恩: “你们俩与哈尔斯接触的多,你们觉得,他会离开店铺吗?” 乔恩也学埃洛伊斯要了啤酒,他知道范妮在想什么。 第40章 身着纯黑素装的四人坐在宽敞的餐厅正堂, 比埃洛伊斯第一次进这种店的待遇高了不少,她紧靠着胡桃木百叶遮盖了大半边的橱窗。 这里是可以欣赏街景的好位置,也不用担心被外面人看见。 头发使用了过量发蜡的侍者经过, 留下七八银盘的食物, 打断他们低声交流的话语。 埃洛伊斯稍微仰头,她就能看见对面的小教堂和稀疏的行人。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留下来, 一切结果, 你看我明天去不去店里,就能知道喽。” 她收起戏弄范妮的心情,伸手将桌面一颗鲜切的青皮柠檬掐出汁水, 撒在鱼肉的焦褐上,又添加了一匙白酱。 “反正我会留下来, 若是你们俩和杜丽跟着哈尔斯走了, 空出来的位置,我岂不是能有机会了?” 范妮见埃洛伊斯不说,就对着乔恩与文森坦言。 “祝你好运吧范妮, 以我对雷蒙德的了解,恐怕,他会找来比哈尔斯更难伺候的裁缝。” 文森说罢, 从口袋里掏出革巾包裹的钱币, 他抬手唤来侍者替整桌买单,埃洛伊斯想出声阻止。 “别客气, 我们两个跟着哈尔斯,你们要是都跟着雷蒙德,咱们说不定以后还会成为竞争对手, 到时候就请手下留情吧。” 埃洛伊斯觉得,他这话, 大概率不会一语成谶。 临走时,一行人穿过街道,回到教堂,此刻棺椁被收拾好,接下来就是下葬。 流程到这一步,露丝太太说,店里的员工们都可以自行回家,于是埃洛伊斯又往有轨车的大街走。 没走多远,她就听见身后传来车轮倾轧路面的声音,回过头,原来是安东尼。 他从车里探出脸,头顶上的礼帽差点从车窗跌出来,朝埃洛伊斯招招手。 “埃洛伊斯!” 她停下脚步,看着小胡子的马车靠近,心想着,他必然是要告知什么内幕消息。 “……我建议你跟着雷蒙德混。” 安东尼撵上来,对他买股未来必然有所作为的埃洛伊斯,第一句话便这样说道。 “为什么?” 她的心里有个猜测。 “他请到了一个私人裁缝师,很有名气,很受追捧,如果能跟着这个裁缝师学习,学到他一两分,对你很有帮助。” 安东尼没说人是他搭桥牵线,他回头瞧瞧,见没人注意到这里,又道: “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也千万不要让哈尔斯的人知道了。” 万一这两兄弟哪天一拍脑袋和好了,此时给雷蒙德介绍厉害裁缝的他不就成罪人了? “这是自然,不过安东尼,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办?” 以埃洛伊斯对安东尼的了解,他不会白白把讯息说出来做慈善的。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安东尼被她戳中,气急败坏道。 他又清清嗓,说道: “我只是来告知,以后我的店铺再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提供货源了,因为,我办了一个生产厂,最近还刚有一批缝纫机到货……” 埃洛伊斯对安东尼的行动力有些钦佩,她闻言,目光含笑。 “没关系,现在我也不必寄卖物品补贴家用了……等等,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调试机器吧?” 埃洛伊斯之前在安东尼面前展露过她对机器和手工艺的精通。 况且,都是老朋友了,你帮我我帮你,用不着花钱,只要不花钱,安东尼就会做。 她思索着,或许可以长久的发展安东尼这个资源,便道: “如果真是,那我答应帮忙就是了,算是谢你告知这消息。” 安东尼得到这话,不由乐呵起来,心里喜滋滋的想,又省下一笔开销。 他给埃洛伊斯递了名片,上面标注着新工厂的地址。 随后,埃洛伊斯便挥挥手,目送安东尼的马车离开,她步行转轨车,到家附近又步行,再爬上自家阁楼…… 摘下头顶的硬帽,她推开门,忽然听见幼猫叫声。 抬眼,舅妈正在抓取肩膀上站着的小猫咪,一面挥舞锅铲,摆弄锅子里面的食物。 她听见开门声,知道一定是埃洛伊斯回来了,便冲她求救。 “快把这小东西抓起来,它想上桌吃我碗里的肉糜。” 埃洛伊斯原本还有些疲惫,看见此状,立刻不想那么多了,她奔过去将那只纯黑的绿眼小猫抱在手中。 “这是什么时弄来的?” 舅妈指了指楼下:“你昨天不在家,没看见楼下的茜奥,被一条这么长的老鼠撵出了半英里……” 她双手伸出来比了比那老鼠的大小,又摸了摸埃洛伊斯怀里的小猫。 “茜奥的哥哥在郊区做兽医,今天给她找来了一笼小猫,这是她送我们的,说这只最难照看,总是把她刚打好的稿件踩脏。” 现在打字机印出来的文稿,都得晾干几小时才能摞一起,不然会花。 特莉笑呵呵地说道:“现在看来是挺难照顾的,诶?埃洛伊斯,你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谁去世了?” “店里的老裁缝。” 埃洛伊斯简单答道。 她转身抱着小猫离开,回脱掉身上的黑色衣裙与外套,封回纸袋子里,又套上件棕色亚麻长外套,又抱着猫走出来,蹲在火炉边。 “我要给它取个名字,叫黑豆。” 埃洛伊斯无论哪辈子都没有养过宠物,上辈子小时候她连自己都没有家,这辈子开局又连自己都吃不饱 眼下,她忍不住开心。 可她十分怀疑,这小猫这么丁点,能捉到将茜奥撵了半里地的老鼠吗? 不过,再回看自家的这小阁楼,埃洛伊斯就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满足感。 这屋子里确实有老鼠出没,偶尔还能听见老鼠在隔壁仓库啃食家具的声音,在当初饥不果腹的她看来,这点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那时,从小单间搬进阁楼,她会觉得豁然开朗,不再每天下班之后回家,感觉这辈子都这样了。 埃洛伊斯此时再审视居住环境,她抱着猫四处走,显然无法再说服自己。 一会儿觉得门口少了一张地垫,一会儿又觉得卧室里还得再买张桌子,置一个烛台,窗户上也少了窗帘,那里还能再挂上一幅画。 等她从这种巨额畅想中回过神来,楼下的老约翰忽然在楼道里叫她。 “埃洛伊斯!埃洛伊斯!有给你的信。” “来了!” 埃洛伊斯丢下猫,跑到楼下,接过一张薄纸叠成,用红色蜡膏,盖印封过的信纸。 上面是坎宁太太的署名,埃洛伊斯就定了心。 她是被坎宁太太介绍进裁缝店的,即便是要走,还是要留,都应该听听她的意见。 埃洛伊斯把自己关回卧室里,拆开信件,上面是坎宁太太有些顿挫的字迹,显然是现写的,就连那封蜡,都还没有完全干透。 她看完信,又把信收起来。 坎宁太太也想让她留下,难不成她知道要走的人很多? 埃洛伊斯思索着,去烧了两壶水,清理这段时间疲惫的身躯,又换上干净软和的旧衣,恰好,外边又下雨了。 自从城里离开雪季之后,气温有所上升,迎来了阵雨频发的时间。 第二日清晨,埃洛伊斯醒来,发觉自己的被子被露易丝夺了一半,另一半上蜷着小小的黑豆。 由于现在气候已经不算冷了,舅妈就住进单间,屋子里也没烧炉子,也并没有特别令人难以接受。 埃洛伊斯将露易丝踢醒,她昨夜回家已经很晚了,千叮咛万嘱咐过埃洛伊斯,一定要早点叫她起来。 起身三两下套好衣服,又帮露易丝穿她现在同样需要加上裙撑的制服。 露易丝双手拉着床尾,叫埃洛伊斯把束腰再系紧一点。 临出门时,埃洛伊斯将租来的一纸袋衣服拎起,嘴里咬着两片面包奔出街道,她要赶早一点的那趟轨车。 送回二手衣服,抵达店铺时,她发现自己竟然是最早的一个。 帮厨今天心情不错,因为今天她只需要准备十来个人的早餐。 “你可不是最早到的,曼迪和露丝太太天不亮跟着雷蒙德坐车出门去了长岛。” “似乎是要亲自登门到那些重要客人的家里去,告知他们礼服的进度和后续工作的安排。” 埃洛伊斯听完,就安安心心的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厨房的台面旁,一边与帮厨聊天,又顺便把没吃饱的肚子给填一填。 她听帮厨诉说了老爷子的遗嘱内容,其实内心感到无比的赞同。 哈尔斯若是继承了裁缝店,雷蒙德干别的事情也不一定会差。 但哈尔斯没得到店铺,由此埃洛伊斯大胆的猜测。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等哈尔斯在外面明白了经营的难处,雷蒙德又体会了技术的可贵,待时机成熟,他们未必不会重新走到一起。 埃洛伊斯深知,她在这店铺里的上升通道十分狭窄,永远也熬不到她来做设计师的那一天。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学习一切可以吸收的东西。 埃洛伊斯回顾她进店的这些天,许多的知识一点点汇集进她耳朵。 杜丽的剪裁习惯,让埃洛伊斯知道,纽约上层贵妇们穿戴都没那么开放。 曼迪给商品定价时的果断,又让她明白了,近几个月流行刺绣花纹。 哈尔斯用料的偏好又让她观察到,什么材质的内衬最受重要客人的喜爱。 她总结了自己暗暗记下的东西,十分期待安东尼口中即将新来的私人裁缝师到来。 埃洛伊斯有预感,觉得自己一定能从对方身上学到点什么。 第41章 二十美元的购买力, 足够埃洛伊斯顿顿吃面包,配熏肉片,再来杯牛奶, 周末还能吃一整只烤鸡解馋。 她思索着, 听巴顿这么说,更加不着急。 又伸手, 从厨房珐琅的罐子里拿了一块冲红茶用的方形蔗糖进嘴里。 “巴顿, 你先上楼去吧,我还没换工作服,待会儿就来。” 说完, 她又慢悠悠地走去了更衣间。 她知道,眼下雷蒙德手里缺的是能干活的, 即使给哈费克林甩甩脸子, 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若是因为不给哈费克林脸面,就在这里呆不下去,那她大可以扭脸去找哈尔斯自荐。 这是她的双向选择。 埃洛伊斯进入更衣间, 打开她的储物柜木门,发现里面叠放整齐的工作服也有变化。 露丝太太又在里面放了一套草绿色素缎衣裙,窄袖高领, 还附有纸条, 叫她可以穿走。 埃洛伊斯在思索,难不成员工走了一小半儿, 店里的待遇就会提高这么多? 她知道,还有几位应该会留下的助手没到店,就磨蹭了些时间, 等着外出的雷蒙德一行人都回来了,她才上楼。 原本哈尔斯工作间内大变了模样。 他的私人工具在昨晚就被清走, 只留下从老裁缝手里接下来的订单图纸。 这是个对工作有要求的人,即使再伤心,再不甘,该完成的设计图,也都加班加点的完成了。 现在,店铺里仅剩手艺还过得助手和学徒都在加紧给图纸制作样衣。 助手还剩四位,分别是昔日老裁缝的心腹,曼迪与沃伦夫。 还有一位低调的,一直屈居在杜丽之后,不受哈尔斯重用所以没什么存在感的安柏瓦。 雷蒙德的助手只是个十分会打理税单和汇票的好会计,他不算在内。 这三位听吩咐办事的助手没了主心骨,忽然叫他们拥有裁定的权利,个个都顿时倍感压力,像背后有鬼在追。 他们在工作间里穿梭,拿着图纸,反复比对效果,交流意见。 思索若是老裁缝和哈尔斯在,这些东西要怎么安排。 细数数任务,首先是詹尔茨家,有三套礼服。 这是哈尔斯没走时,都已经处理的差不多的订单,只需要学徒赶工按样衣做出来成品就行。 其次厄明蒂夫人有两套,曼迪接手了。 再就是费索夫人,奥兰多夫人和她女儿各一条。 她们无一例外,都是为了那场给本年度社交季开幕的蒙面舞会做准备。 裁缝店有一点差错,都有可能被出席舞会的评论家羞辱,成为接下来一整个社交季的谈资。 埃洛伊斯进入工作间之后,发现曼迪与沃伦夫倍受欢迎。 学徒们都抢着给他们帮忙,而曾经身为哈尔斯助手的安柏瓦身边却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站在角落研究图纸。 她看起来被自动分到了受排挤的安柏瓦手下,哈费克林也是这么指派的。 “埃洛伊斯,我想你不会有意见吧?” 哈费克林此时也被调整成了学徒,他的手艺无功无过,提前跟在曼迪身边,洋洋得意说道。 确认学徒们都把曼迪,沃伦夫身边的位置占了,埃洛伊斯点头,暗舒一口气: “我没意见。” 说完,她朝安柏曼所在的角落走去,安柏瓦冲她点头。 他与埃洛伊斯的印象一样,五官中规中矩,穿着气质皆泯然众人,说话声音也不大,向埃洛伊斯指了指桌面。 “这是费索夫人的设计图。” 这是安柏瓦被分到的订单,哈尔斯画的图很精妙,但将图纸变成现实,还需要非常多繁琐的步骤。 埃洛伊斯没凝视多久,背后就听见范妮与哈费克林说话的声音。 哈费克林叫范妮跟着沃伦夫,范妮将眼一斜,婉转发问: “你这么安排,是露丝太太的意思吗?” 露丝太太只说了要安排,没说要这么安排。 哈费克林摸了摸鼻子,看向别处。 范妮的口吻有些阴阳怪气,说道: “我人笨,手艺不好,怕弄不来那些,我跟着安柏瓦就行。” 住过上下铺,拥有一点舍友情的埃洛伊斯十分欢迎范妮。 她选择没什么人帮助的安柏瓦,不是为了只当缝纫女工。 可对于安柏瓦来说,就有些受宠若惊了,他弱弱地指着图纸,说道: “这位费索夫人,有些难伺候,你们确定要跟我一起?” 说罢,他又有些后悔自己嘴快,怕好不容易来的帮手飞掉。 埃洛伊斯侧过脸,她含着深意的眼眸与范妮对视一瞬间,范妮也挑了挑眉尾。 看来她们想在一处,安柏瓦现在势单力薄,如果能扶持安柏瓦在雷蒙德面前得脸面,她们二人的作用就能迅速被众人看见。 俗话说的好,要烧就烧冷壁炉,把冷壁炉烧热才算本事。 “客人就没有不难伺候的。” 埃洛伊斯迅速将图纸和要用的工具收拾进一只纸箱,对安柏瓦建议道: “这里虽然材料多,但太拥挤了,我们去二楼的工作间吧。” 范妮点头附和:“是啊。” 安柏瓦闻言,很好说话的答应了她们,三人抱着东西往二楼的学徒工作间走去。 安柏瓦之前在哈尔斯的团队里,负责最多的活计,是动剪刀下料制作版型样衣。 他会估算一件衣服需要的布料码数,精确到每个地方的布块能剩下多少余量,够不够用来做点缀。 由于这个能力哈尔斯本人也有,于是他显得没那么重要。 昨日哈尔斯回来收拾东西,安柏瓦再三思索,没有提出跟着哈尔斯走。 他也认为,眼下雷蒙德缺人,这或许是个机会。 即便雷蒙德容不下他,那安柏瓦也随时可以跳槽去别的裁缝店,他今早已经收到了许多店铺递来的简信。 但安柏瓦想再等等看。 埃洛伊斯落后一步,将学徒工作间的门落上锁。 安柏瓦从货架上取出衬布,自顾自的铺好,用粉笔和铜尺打好版,好几寸长的铁剪“咔嚓”几下。 他拎起这布块抖了抖线屑,往柔软亚麻质地的人台上固定。 范妮开始调试缝纫机,装上棉线。 埃洛伊斯站在一旁整理置物架上乱糟糟的辅料,又暗地观察,揣测安柏瓦平时一定是日复一日做这个动作。 如此的果断放松,游刃有余。 平时再不起眼的人,也总有自己的闪光处。 上半部分是稍微露肩的设计,要有层层叠叠的堆纱裹在两臂呈现弧形,视觉效果华丽。 这质感用衬布体现出来有些难,所以埃洛伊斯直接递过去浅杏纱料。 安柏瓦将纱剪出来,比划了半天,调整堆叠的角度,他开始犹豫,没有了落剪时的果断。 见状,埃洛伊斯箭步来到人台边,接过那把布料,又取出大头针,三两下将堆纱部分仔细固定好。 修剪边缘,拆下来递给范妮锁边。 做定制的流程,大致是设计,打版,选料,裁剪,缝纫。 就此,安柏瓦也观察到了埃洛伊斯对设计和选料的擅长。 听杜丽说,她的缝纫基本功不错,设计上也很成熟,选料精准,可就是不太擅长提取版型。 因为埃洛伊斯修改前些天那条被退回的礼服时,安柏瓦路过,发现她几乎没有动任何主体版型。 在现代学习的版型制式,在本代不具有什么帮助。 因为服装形制不同,现代工业布料也适应力更强,无需精致剪裁就能合身。 在工作间里的三人流水线形成后,埃洛伊斯总是一面递东西,扯动布料,一面观察安柏瓦的一切动作。 无声的忙碌,直到完成了样衣的主体部分,埃洛伊斯这才打开门锁,让楼道里湿润的冷空气涌进来。 范妮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们的进度应该不慢吧?” 安柏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感觉今天的工作莫名顺利,拿出怀表一看,不禁笑道: “原来已经正午了,再做下去恐怕会错过午餐。” 于是三人将门锁好,说笑着什么,往楼下走。 午饭时,埃洛伊斯这才听人提起,露丝太太回来之后,没有喝一口茶水歇脚,就前往了报社,要登一条招募杂工的告示。 雷蒙德则是又去见了哈尔斯。 埃洛伊斯听说,哈尔斯在附近的街道租赁下来一幢房屋,已经签下了一年的合同。 待露丝太太下午回到裁缝店,埃洛伊斯他们又将样衣剩下部分处理完毕,只等第二天拿去客人家里试尺寸。 临下班时,埃洛伊斯在工作间收到了露丝太太递过来的薪资。 她的薪水用牛皮纸装着,上边有雷蒙德和会计的签字。 进入这店铺一旬日子,埃洛伊斯甚至经历了老板的改朝换代,她此刻拿着这有些厚度的信封,想起仅仅数天前刚来时的境况,恍如隔世。 “埃洛伊斯,你是历史以来晋升速度最快的人。”露丝太太将信封交给她时,忍不住这样说道。 不过,这也因为恰好她遇到了老裁缝病故,雷蒙德与哈尔斯分家这样的乱世。 一切职员的任命都是雷蒙德决定的,他几乎一夜未眠,筛选出一批可能会留下的人。 又仔仔细细的向露丝太太打听了关于他们的一切表现和能力。 露丝太太是老裁缝年轻时招的杂工,她虽然学不会做衣服,但后来成为管事,却是最公正的人。 店里的所有人都十分相信她的话。 像埃洛伊斯与范妮这样自有基础的杂工,首先成为了学徒的人选。 巴顿那样的老实孩子也因为勤劳而当选。 第42章 如果一个人在物质极其匮乏的情况下忽然获得了一点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 那么大概率会陷入短暂的自我奖励之中。 埃洛伊斯深知,她自己就有这样的毛病,仿佛不花, 就像白努力了。 傍晚, 阴沉沉的,依然有积水的纽约街头, 冷风送来一股淡淡的面包味道, 隔壁的杂食店也大门敞开。 里面的女店员在暖色光晕里穿着赤红色的围裙,这配色在冷调的街衢中十分醒目,埃洛伊斯不自觉就走进去。 再出来时, 她的怀中抱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纸袋。 里面有几块腌渍过的鸡胸肉,有一罐子绿油油的混合了几种香草的酱, 还有块陈了三年的干酪, 以及一大罐砂糖。 想想都能知道,这些食材随便混合混合,柴火烹调, 就会是将人整个身子烘暖的美味。 埃洛伊斯准备跨过街道回家,忽然驶来一辆马车,几匹油光水滑的枣红骏马呼啸而过, 车轮溅起泥泞, 完美的沾到了她的裙摆。 她冲那马车竖起中指,暗骂一声倒霉, 便提起裙子飞快地朝家里奔去。 车内,乔约翰本杰明戴着蓝宝石戒指与家族徽戒的手指正在摆弄他新买来的镶牙描金的放大镜。 这小玩意儿做工精细,造价不菲, 是贵妇们看戏剧时用的,他打算拿回去赠给他的母亲, 以求宽恕。 “…温斯顿,如果是我,我一定会选择一位既富有智慧头脑,又有美丽容貌,最好还对艺术有自己的见解的妻子。” 窗外的景色飞速转逝,温斯顿翻动了自己手上厚厚的纸沓,他蘸一蘸笔尖,在一长串账单上签下他的名字。 听见表弟的话,温斯顿把脸抬起来,他的眼波平平,似乎不动声色思索了些什么。 “乔约翰,我记得你那套间里似乎有镜子,怎么?出门之前忘记照照了?” 他的嘴唇上下一碰,如此刻薄的话将乔约翰击中,乔约翰张了张口,脸色发青,对此感到不理解: “好吧,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作为我亲爱的表哥,怎么能用这样刻薄的话语对待我?这一点也不礼貌。” 乔约翰又喋喋不休的控诉着。 “况且,虽然我看起来不是个好东西,但你看起来还挺像个好东西的,你应该提出合理的要求,别那么快就答应我母亲跟那个什么小姐见面。” “你在长辈面前这么好说话,显得我就像个不听话的混蛋……” 诚然,乔约翰一句假话也没有。 但温斯顿却没有给半分眼神,他出言打断耳畔的聒噪: “我对未来的妻子没有任何要求,也没必要有。” 忽然,温斯顿默肯将他手上的东西收进箱子里,拧紧了墨水瓶。 温斯顿记得,他母亲,被世人号称伦敦野玫瑰的伊莎贝莉女士曾说过。 她年轻的时候,可谓伦敦贵族闺秀的典范,凡是社交场上追捧的,就没有她不会,做不好的。 但这并不影响她后来,经在北美闯荡的弟弟介绍,跨海嫁到纽约成为年轻有为的银行家的夫人,转眼,又与他的父亲两国分居足足二十年。 如今变成一个整日只知道养男伴,为那些小白脸一掷千金,每月让珠宝商给他这个儿子寄来厚厚的账单的怪人。 幸亏在伦敦的助手会把他母亲那些男伴的健康状况和社交圈背景调查清楚,否则温斯顿真害怕有人把他母亲绑架了来要挟他。 更别提他的父亲,几十年前也被报纸大肆赞美,但如今,却也是丑闻缠身,温斯顿连见这个人都不愿。 可见,结婚这件事情,是一场风险极大的赌博,没人能预测赌博的结果,随波逐流就好。 想到这些,温斯顿太阳穴便突突的跳,他垂下眼眸,又低声补充道: “我只希望对方能是个正常人。” 乔约翰听了,呵呵笑了两声,又很快收起揶揄之色。 “那祝你好运吧,老兄。” 毕竟,在如今的上流社会环境中,他这要求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马车在利兹酒店靠边,乔约翰的父亲大人从奥尔巴尼州府回了纽约。 他因此不敢回家,只能厚着脸皮,借宿在酒店这近乎寒酸的套间里凑合两天。 乔约翰为自己的人生叹了一口气,他要是回家,必然逃不过被父亲追问在大学里都学了些什么… … 第二天,阴翳的光线透过窗子照进来,埃洛伊斯蹲在公用浴室清理她裙子上的污泥。 冬天已经结束了,但春季显然也还没那么早来,管道里的自来水冰凉,她用一把毛刷将衣服清理干净,晾在屋里。 像这样的长款女裙,即便不是巴斯尔裙,也十分难以清洗,如果不是太脏,她只会清理表面。 至于贴身穿着的衣物,那自然是一天一换。 埃洛伊斯今天的工作不多,只需要跟随安柏瓦带着样衣去费索夫人家里试穿,她计划下午再请半日假期,往安东尼的工厂去一趟。 接近八点之前,她抵达了店铺二楼的学徒工作间。 楼下,露丝太太正在办公室里接见一位又一位前来应聘的杂工预备役,他们皆是看见今早的晨报,立刻就来碰运气的人。 埃洛伊斯打开门锁,她继续整理这件样衣的收尾部分,将线头剪掉,将衣摆熨平,最后卷进匣子里,确保一切稳妥。 安柏瓦和范妮抵达时,埃洛伊斯已经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完了。 于是三人去找露丝太太,问她借来店铺里的马车。 办公室内,露丝太太摘下鼻梁上的镜片,摇响通往马车夫休息室那里的铃铛,不一会儿马车夫便进门,询问是否需要套车,露丝太太让他去准备。 这期间,埃洛伊斯看见一个有些害羞的小姑娘坐在门外的角落等着被面试,她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年龄,乌龟似的缩着头,也不敢随意张望。 埃洛伊斯没放在心上,安柏瓦与范妮出去等车准备好的间隙,她又留下,问露丝太太请了半日的假。 露丝太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毕竟安柏瓦这组完成任务的速度最快,其他人都还没有做完样衣,他们就已经要去见客户了。 但保险起见,露丝太太依旧询问了她的行踪。 埃洛伊斯又与露丝太太解释了她要做什么去,她实话实说,对自己的人脉关系毫无隐瞒。 露丝太太听完,和颜悦色地点头:“你去吧,记得替我向安东尼先生问好,最近他帮了我们许多忙。” 埃洛伊斯离开之后,露丝太太又恢复严肃的神色,叫下一位面试者进来。 费索家族居住在长岛东区。 这与埃洛伊斯上次去的詹尔茨庄园隔岸相望。 在马车上聊天时,范妮说,她在报纸上了解过费索家族,那是一个在南北战争期间靠土地富裕起来的家族。 如今依旧还在做粮食生意,他们要服务的夫人,正是这家族里长子的妻子。 埃洛伊斯听了,十分好奇:“听起来这是个大家族呀?” 范妮点头,她思索着报纸上的说法。 “她有三个妯娌,报纸上说她们关系不太好,因为她的丈夫继承了他母亲绝大部分的遗产,其他兄弟对此怨声载道,她们在去年的一场舞会上为此争执过。” “费索夫人如今正发愁,外头传言说她丈夫其实是他母亲与一个男仆的私生子。” 埃洛伊斯瞳孔放大,她震惊了半天说不出话。 贵圈可真乱。 “还有吗还有吗?你还知道什么?”她朝范妮追问,客户家的八卦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范妮忽然不说了,埃洛伊斯回过神,发觉他们原来已经到地方了。 碾过石子路,走上一条铺着平滑石块的草径,穿越洁白的围墙,宽阔乔木围簇庄园建筑物。 埃洛伊斯在路上看见大门口有一排仆人,牵着小狗,拎着狗盆和刷子走入建筑内。 而路两旁,是修剪整齐的法式花园常青灌木,打理的十分精细,一点枯枝败叶也看不见。 半刻钟后,埃洛伊斯一行人经过层层引路,出现在费索夫人的会客厅,安柏瓦极力向这位夫人介绍他们的构思。 这位衣着华贵,皮肤冷白的夫人昨天见过雷蒙德,她听说霍德华老裁缝去世了,惋惜的很。 “别的我不管,用料一定要最好的,我要拿来配宝石,落了光彩可不好。” 费索夫人淡淡地说道。 随后,埃洛伊斯与范妮,以及她的女仆陪着费索夫人去换衣间试穿。 费索夫人的试衣间内铺着厚厚的裁绒地毯,两边墙壁都靠着立式木柜,精致的把手拉开,女仆将夫人身上的首饰取下来放好。 埃洛伊斯手里拿着一条皮尺,待夫人更换完衣裳,她上前整理,量过胸围,对范妮说道:“胸前的放量要收半寸。” 又拿粉笔将腋下有些卡的地方打上记号。 费索夫人觉得埃洛伊斯十分面生,问道:“我记得霍德华裁缝店里以前没你这个人。” 埃洛伊斯点头,“我是新来的。” 费索夫人听说是新来的服务她,有些不悦,却又忽然听这平平无奇的小姑娘说道: “这套衣服配黄色方钻更好,因为纱料和裙尾都是弧形,纱料是烟玫瑰色,配同色,旁人不能一眼看见。” 费索夫人又把眉头松开,她叫仆人打开一处抽屉的锁,将里面的珠宝露给埃洛伊斯看。 “你说的是这种吗?” 八颗方形黄色晶石剔透无暇,火彩炫目,呈在丝绒布托内,埃洛伊斯心如止水点头。 “没错。” 第43章 费索夫人在镜子里观察了整个衣裙, 她又侧身,想象自己穿着完成品,又戴那条项链, 好像真的还可以。 她在仆人的帮助下脱掉样衣, 又重新梳妆,与此同时, 她指着梳妆台边的一串猫眼石和海水珍珠, 回头朝正在折叠样衣的埃洛伊斯问道: “我这身衣裳,更配哪条。” 埃洛伊斯与范妮交换眼神,她将收拾的活儿丢给范妮, 静静走到梳妆台边去。 费索夫人居家穿着浅杏色绸面刺绣长裙,v型翻领款式, 显得她那稍微有些长的面中更长了, 莫名有刻薄的感觉,但好在她肤色雪白。 “夫人,珍珠更适合您, 最好再戴上珍珠耳钉,这样更能衬托出您的光彩。”埃洛伊斯发现费索夫人余光也频繁朝着珍珠那里瞟。 费索夫人透过镜子看她,又将信将疑的戴上项链, 以及耳钉。 她知道自己的缺陷, 脸太长,常被她的两个妯娌称为马脸。 戴上圆润的大颗珍珠耳钉之后, 面中稍微柔和了一些,而项链又中和了v型领对脸型的视觉影响。 比刚才看着,显年轻了点儿。 埃洛伊斯倒是没说她这些缺陷, 更没说她没穿对衣服,问了什么就答什么, 目光更没有在她的脸上停留,说完,她又垂首盯着地面,十分有分寸感。 费索夫人刚才还觉得裁缝店派个新来的学徒来对付她是一种轻视,但现在看来,或许这个学徒是有些眼力的。 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诚实,如果她说她工作了好几年,想必也不会被质疑是假话。 埃洛伊斯在费索夫人的房间里穿梭过,也沾上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这里的隔断与陈设如同迷宫一般,女仆们神色肃穆,将夫人指定的珠宝拿进卧室的保险箱,又将裁缝店的两个学徒带出来。 埃洛伊斯很庆幸,费索夫人对衣服的设计没有丝毫的质疑,不需要返工,只不过,夫人对她有些感兴趣。 起居室里,夫人重新换好衣裳,端着茶杯慵懒的靠着一只绣花枕头,她脚边躺着两只黄色小狗。 而范妮和安柏瓦的被管家请下去吃喝午茶,埃洛伊斯被夫人留下说话。 “你想不想来给我做仆人?” 费索夫人上下打量埃洛伊斯,她抿一口茶,手中薄瓷发出清脆声音。 “我可以开出比裁缝店更高的薪水。” 她正缺少一个能帮忙参谋穿着的人,贴身女仆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虽然夫人都选的是长相整齐的姑娘,但她们整日只穿制服,并不能准确说出什么专业的时髦门道。 而一个裁缝学徒,靠时髦吃饭,似乎正好来服务她。 这小姑娘的姿色,并不是富有攻击性的,她五官一切的角度都充满钝感,但那双眼睛,却散发着恒定的情绪。 一双手,交叠在面前一动不动,上半身微微前倾,克制的恭维姿态。 帮忙穿衣服,以及记录尺寸,参谋穿戴时,她的动作和目光都挑不出错处,一点也不引人反感。 埃洛伊斯下颌内收,她摇头,笑道: “能给您做仆人一定是既荣幸又愉快的事情。” 埃洛伊斯露出惋惜的神色: “但我从小就想做裁缝,如果您觉得我还算过得去,我可以常上门来为您服务。” 这话说的,费索夫人明知她是在恭维,但却说不出什么不字。 “那好吧。” 费索夫人脸上涂抹着轻薄的香膏,她微笑时,面颊有一层光泽。 从长岛到城内有二十英里,他们与仆人一起用过午茶,立即又打算折返回程。 埃洛伊斯提着装样衣的皮箱,站在紧邻后花园的负一层等马车。 她身旁是范妮,以及费索夫人的一位贴身女仆,安柏瓦去盥洗室了。 “这花园可真漂亮。” “是啊,一切植物都是夫人亲自挑选的。” 范妮与女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花园的边缘栽种着一排针叶树,稀疏的遮挡着隔壁,百米开外那座更精致些,拥有一片马场的庄园建筑物。 “那儿是哪户人家的宅子?可真气派。” 范妮顺着埃洛伊斯的目光看过去,看见远处的树林间,有座威严的灰色城堡建筑,四座塔尖屋顶,充满肃然的哥特风。 “那儿呀,那是本杰明家族的庄园,本杰明夫人一直住在那里,我们家夫人常去陪她打二十一点。” 女仆与有荣焉,她挺直腰板,将自家夫人与州长夫人以密友般形容。 实际上,虽然住的近,但两处宅子的规模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费索夫人,一个季度被邀请参加过一两回舞会,可她的地位还有些不够上桌,与本杰明夫人只是点头之交,但裁缝店里的学徒哪能知道这些,女仆就安心的夸耀着。 埃洛伊斯对这些信息留了心,但没完全相信,她故作艳羡。 “那这么说,你也跟着费索夫人去过那庄园里?里面都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贴身女仆点头,镇定地说道:“那庄园里很大,后花园分成三个部分,有一条很长的桦树步道和喷泉池,还有绿篱迷宫,以及一片私家沙滩。” “还有呢?那宅子里面有什么?”范妮追问。 那侍女没进去过,她通常都是在马车上等着夫人,安柏瓦从屋里出来之后,她便顺势止住了话题。 大约下午两点一刻,露丝太太带着四位新杂工在员工区域认地方,分发制服,分配工作。 他们刚从更衣间出来,便遇上了回程的安柏瓦一行人。 “怎么回来这么早?难道费索夫人这次没提什么改动?” 露丝太太叫杂工们等在一边,先朝安柏瓦问。 安柏瓦看起来也茫然无知,他以前很少出门,摊摊手,“没有啊,费索夫人对哈尔斯的设计没有什么意见,她对我们的服务,也算满意。” 露丝太太狐疑地回过神,她不明白安柏瓦他们到底是撞了什么运气。 费索夫人她以前服务过一两回,这人只是看起来随意而已,实际上,她的想法很难迎合。 曼迪他们在安柏瓦一行人后脚送出去样衣。 但露丝太太刚刚接到口信,曼迪他们恐怕要在客户家里留宿,说是因为需要改动的地方非常多。 工作间里,埃洛伊斯再一次把样衣铺开,向安柏瓦仔细讲述哪里需要改动一点。 范妮在一旁见了,悬着心去学她的做法,但看了半天,心里又捋不明白,只得放弃,转头去做她身为学徒应该完成的零售品。 埃洛伊斯将这些东西对接好,立刻就去更衣间换完常服出了店门。 安东尼租赁的地方在一片房租并不贵,工厂遍地,地势比较宽阔的街区,乘车足足需要一个小时才到。 这里的房屋大多数不是联排别墅,而是一个个被围墙圈起来的独栋建筑,每一个独栋里头,就可能是某个有数百名员工的大工厂。 屋顶飘着浓浓的白色烟雾。 还有一部分面临街道的红砖乌瓦排屋,通常是一层一层租赁出去的,透过炭黑色钢窗,可以瞧见里头忙碌的身影。 马路上,积累着一层飞絮,雨水,树叶所产生的污垢,还有留在路面啃东西的大老鼠。 一切都是黑灰,红石砖的色,街衢没有丝毫美感可言。 但没人在乎这个,埃洛伊斯只看见了面色麻木的女工蹿过,奔向工厂里工作谋生。 普遍情况下,成年人在这里工作的,周薪最高不会超过七美元,但这还里算是好待遇了,至少能让初到纽约,什么也不会的人靠力气养家糊口。 如果是没有父母撑腰的童工,那么工资就会被压缩到一半,即使是工会也管不住这种情况。 埃洛伊斯在路边找到了安东尼给的地址,她问门房询问了所在的楼层,又顺着扶手简陋的梯子往上爬。 二楼,埃洛伊斯走进大门敞开的平层里,这儿大约有百来平米,安东尼只租下了一半,房主请的工人,正在安装隔断。 隔断出来的的空间一眼就能看全,砖石结构的承重柱排列在一侧,地面摆着许多木板箱。 有几个工人围着箱子忙碌,还有几个妇女在擦拭货架,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忙。 安东尼本人正在指挥工人将那些箱子拆开,他累的大汗直冒,又亲自拿工具撬起钉子,撬了两下纹丝不动,他只好放弃,脱了外套席地坐下,嘴里念叨什么。 “安东尼!”埃洛伊斯朝里头喊。 安东尼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埃洛伊斯,你来的正好。” 他为什么每次的开场白都是这话?像个npc,埃洛伊斯挠头,但还是饶有兴致的凑上前。 “这批缝纫机,是我刚收来的五成新的货,你瞧瞧,有什么问题没有。” 埃洛伊斯双手抱臂,她弯腰,从那些已经被打开的木箱子里查看情况,这一看就是被哪个工厂淘汰掉的,上面还糊了颜料。 她又打开内部零件,意外的没发现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有些旧而已。 “东西没什么问题,不过,你又不是没钱,为什么要买些二手货?这些缝纫机,比我们店里用的款式古老了五六年。” 安东尼闻言,笑着捋了捋小胡子。 “年轻人,这你就不懂了吧,无论做什么生意,开头都要把成本控制在最低的标准,因为你不知道后面会出现什么情况。” “这些东西,是我找老朋友弄来的,一共才八百美元,只要损耗不超过十分之二,能使用过六个月,就能完全回本。” 第44章 他们坐在木箱子上, 在十分简陋的环境里吃东西,地上摆着三四盏煤气灯,工人还在安装货柜。 安东尼聊起工厂的第一批货, 准备制作男士夏帽。 他说这帽型是请了报纸上, 在纽约排行前三的赫拉奇裁缝店给设计的。 “你怎么不去请雷蒙德呢?他肯定不会要你的钱。” 埃洛伊斯手指上沾了蛋黄酱,她举着手, 扭头的观察这帽型图纸。 “这点小人情, 还用不着劳烦他,以后有什么大事,我才会去请他。”安东尼又开始捋胡子。 他心想, 帮了雷蒙德那么大的忙,如果用这点小忙就抵消掉, 那可太亏了。 待埃洛伊斯把面包啃的差不多, 安东尼又派工人下楼买来一壶柠檬水,他话锋一转,说道: “还是自己能生产的好, 能控制一切细节,算算账目,竟然比以前进货来的还便宜。” 说着, 安东尼又展示欲发作, 拿出来他的皮面小账本,一笔笔掰开算给埃洛伊斯看, 炫耀他足足省了多少钱。 “如果有积压的货物卖不完,我也可以打包卖到港口去,反正不会亏损。” “那既然货源解决了, 你没想过开连锁店,做独家货品店吗?” 安东尼闻言, 眼睛亮了亮,像是遇到知己一般深深点头。 “我正是这样计划的,但这还得等工厂顺利运行,看看商品的反响如何再计划。” 安东尼是个稳扎稳打的人,他又翻出来,假如要开连锁店,需要准备的事项与花销清单。 “如果分店依旧设立在上城区,按照我目标客户的喜好,这装修上一定不能省钱。 “那么,至少需要工厂正式运行五个月,我才能回笼足够的资金去租赁房屋以及装潢铺货……” 安东尼列出来一条条数字。 “如果从工厂开始运行的第一个月就参与海外贸易,那么这个时间就能缩短到两个月。” 埃洛伊斯仔细的学习,目不转睛的吸纳安东尼商业模式中,那些可取之处。 她忍不住点头,敏锐的察觉到,现在这个时代的国际市场环境十分良性。 只要是件差不多的商品,运到海外的城市,随便就能卖出去翻倍的收益。 有许多小商人专收这种工厂尾货,弄到海外倒卖谋求利润。 而安东尼这样的人,就是那钻鸡蛋的苍蝇,但凡能闻见钱味儿,他必然会第一个出没,想尽办法钻研最稳赚不赔的赚钱方式。 埃洛伊斯很遗憾,如果她这个时候能忽然有一笔几百美元的钱就好了。 投资给这样有些脑子的商人,与之合作,不愁他以后不会乘着时代东风发家,狐朋狗友也好喝口汤。 埃洛伊斯摸着干瘪的口袋,想想也就罢了。 她吃完晚餐,擦了手,看这里弄的差不多,就向安东尼告辞。 他们下楼,招手从路边叫来一辆马车,安东尼打算花五十美分,请人把埃洛伊斯安全送到家。 临走时,安东尼一面给马车夫数硬币,一面告诉埃洛伊斯: “看在你又给我帮忙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即将抵达你们店里的裁缝师,名叫康奈斯乔耶,他是我十几年前的同学。” 埃洛伊斯原本躺在马车里,闻言,一骨碌坐起身,趴在窗边问道: “真的?那我提你的名字好不好使?能不能让我混个助手做做?” 安东尼诚实地摇头: “不好使,人早就把我给忘了,要不是我厚着脸皮往上凑,去他雇主那里‘偶遇’了他三次,又请他在雪榈饭店吃喝,他恐怕都想不起来我是哪号人物。” “不过,康奈斯从小就不是个很勤快的人,估计他来不及干的事儿,就能你们来忙了。” “喔,原来是这样。”马车内传出埃洛伊斯敷衍的声音。 马车夫望眼欲穿半晌,安东尼才数清楚那几个硬币递给他。 埃洛伊斯在听说提名字没用时就又迅速躺了回去,她今天怪累的,一路颠簸到家楼下,却又困意全无。 回到家里,露易丝正在泡脚,她的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皇家礼仪书籍,桌上还摆着一本英格兰风俗考据。 她翻动书页,手里拿着铅笔,不断做着注释,又挠挠头,继续翻看,极其专注。 埃洛伊斯忍不住走过去吓她,差点把书吓进洗脚水里,好在她接住了。 “埃洛伊斯!” 埃洛伊斯讪讪地笑了:“好端端的,你看这些东西做什么?难不成不列颠国王要马上要下榻纽约了吗?” 她将外套脱掉,挂在墙壁上,拉来椅子,靠着她坐下,同样挽起衬裙,将脚塞进木桶里。 这木桶里还放了一些对身体好的草药,说是舅妈今早去公园卖食物时,从吉普赛女郎那里换来的。 露易丝被惊吓后,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她又叹气,将书本安置好,对眼下的境况解释道: “这是莫里森太太叫我看的,说是过段日子默肯先生的母亲会从伦敦过来,她可是伯爵的女儿,这种贵族向来规矩都很多。” “默肯先生将另外一间套房给订了下来,有可能他母亲会来住个一次两次。” “这不,莫里森太太就开始叫我们都学这种礼仪了,不过,话说,我看见这些条条框框的礼仪就头晕,真的有人能把这些融入进生活中吗?” 埃洛伊斯接过书一瞧,映入眼帘就是餐桌礼仪,四只玻璃杯的摆放次序,刀叉要朝什么方向放,以及如何装饰桌花。 “嘶,反正我不行。” … 康奈斯乔耶的母亲是柏林人,他的父亲是美国人,在十几岁时,曾与安东尼上过一所学校。 后来他一直在柏林发展,做私家裁缝师,名声渐起,上过几次报纸,在意式男装的派系里有了一席之地,被誉为艺术家。 所谓私家裁缝师,便是自己做老板,自己做裁缝,自己做设计师,自己做会计。 会招一两个助手或者学徒,但通常没有门店,要么在自己家里工作,要么就是上门住家给客户服务。 有的时候,这种裁缝师甚至连续几个月住在客人的宅子里,或者住在客人家附近的旅店,为这个客人服务整个婚期或者重要的相亲社交季。 由于康奈斯的效率不高,故而他一直选择了做私家裁缝师,即使有再多名店邀请,他都没有松口。 直到最近,康奈斯住在上西区为一位本年度需要经常出席公务演说的议员制衣,在那遇到了老同学安东尼。 他说自己效率不高,安东尼就说他得突破自我,他说自己灵感有限,安东尼就让他来试试,万一换个环境,能迸发出新的灵感呢? 康奈斯又说自己不擅长做女装,安东尼一拍大腿,说那更好了,霍德华裁缝店里遍地是金子,说不定他还能学到点什么。 安东尼言之凿凿,告诉他:“学无止境呀老兄!做人可不能眼高手低…” 于是,康奈斯乔耶便来了。 他雇佣的马车行驶至裁缝店大门外,将他与他的助手阿道普放下来,又踱步到了路口,等待接客。 天气晴朗,湛蓝的天空仿佛被洗过一样干净,团云拂过屋顶,康奈斯回头看了一眼,他抖了抖银柄手杖,一瘸一拐朝裁缝店内走去。 露丝太太早就准备好迎接康奈斯乔耶了,雷蒙德作为老板,自然也在一楼等候他。 知道康奈斯天生是跛脚,雷蒙德在一楼开辟了一间工作室给他使用,并缓慢的带着他往里走。 “早就听说乔耶先生的名气了,这次能请到您来帮我渡过难关,实在是我走了运。” 楼下,雷蒙德在露丝太太的陪同中,热情地向康奈斯介绍着店铺,以及店里几位重要的客户。 楼上,学徒工作间内,一码皮粉绸布在埃洛伊斯的手中转来转去,细细绣上了花体字。 有费索夫人的姓氏,以及霍德华裁缝店的标志,生产编号,这块布会藏在裙摆里。 要藏好,跳舞时不能漏出来,但这却是品质的保证。 如果以后要卖二手旧物,有这象征手工级别的标志在,就能维持三分之二的价格。 埃洛伊斯做完这个,安柏瓦还在调整他手里的裁片。 范妮从屋子外面走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位新进店的杂工,是那个小姑娘,手里端着珐琅茶壶,小心翼翼地在移动。 “露丝太太给我们分配了一名杂工。”范妮在工作台边坐下,接过杂工倒的茶。 “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黛西。” 这小姑娘,目测十二三岁,个子略矮,金色头发在脑后盘成一团,她穿着一条有些不合身的绸裙,由于太瘦,连裙撑都穿不上。 埃洛伊斯冲她微笑,接过她手上的茶杯,她将黛西的脸记住。 “原本,露丝太太已经招满了四名杂工,但想起来安柏瓦手下的人太少,缺少一个跑腿的,就破例录用了她。” 范妮气定神闲谈论着,仿佛她从未做过最底层的杂工一样。 所以,黛西是安柏瓦这助手名下的跟班。 给学徒们端茶倒水,并不在她的职能范围里。 埃洛伊斯明白这一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来三十美分,递给黛西。 “黛西,你这周能每天顺手帮我倒水吗?” 黛西有一双蓝眼睛,她看起来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但性格内敛,埃洛伊斯说什么,她都垂着头,不敢有二话,接过那两个钱,点头说好。 范妮蹙眉,她当杂工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这规矩。 做杂工的,在工作间跑腿,天生就是要给学徒们端茶倒水的,谁还敢收学徒们的钱? 不过,范妮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跟着从口袋里掏了几十美分,叫那黛西拿着。 第45章 康奈斯对待雷蒙德无微不至的热情, 有些难以心安理得的接受,他谦虚的推辞了一阵子。 接下来,雷蒙德向他介绍了, 前来露脸的各位助手和学徒, 以及他们的职能。 在这样阶级分明的地方,康奈斯只不停的转动他手上那柄手杖舒缓心情。 经过这些小动作, 雷蒙德看出来康奈斯的性格, 他便叫众人散去,继续工作。 他领着康奈斯在工作间一角的柚木雕花高柜面前停下,他打开门锁, 取出里面一沓一沓,用麻绳捆好的手稿。 “这沓是我父亲在世时留下的图纸。”雷蒙德指了指, 又拿出来一眼就能看出风格不一样的手稿。 “这是哈尔斯以前的手稿。” 雷蒙德没有评价好坏, 他知道自己在这上面没什么造诣,干脆交给专业的人来参考。 “我想,这对你接手店里的工作会很有帮助。” 康奈斯来了兴致, 他叫助手阿道普将屋门关好,又一瘸一拐的在一只洛可可风格软包高背椅上坐稳了,仔细拆开麻绳, 手指轻轻剥离出那些陈年的, 纸面已经变脆的手稿。 “这真是太好了……”他拿出老裁缝留下的手稿,又看看哈尔斯的作品, 一时间眼花缭乱。 这些东西是这家店铺最宝贵的财富,安东尼说的果然没错,换一个环境, 说不定能碰到意外之喜。 见康奈斯十分沉浸,雷蒙德也不打扰。 他朝角落里在收拾工具的助手阿道普招手, 带阿道普走出工作间,在过道里说话。 他先是讲清楚了他们的薪水待遇,康奈斯的薪水是四百美元一个月,阿道普是他的三分之一。 由于已经确定了并非长期工,只帮一个月的忙,所以这价格还算公道。 雷蒙德又给了他一张手写的工期表,说道: “詹尔茨家的订单优先级最高,这户客人十分重要。 样衣已经试过,目前的进度已经在制作成衣,别的订单都没什么,只这个订单,需要你们即刻接手。” 阿道普是跟着康奈斯的缝纫师,相比起康奈斯,阿道普还算是个有规划的人。 他立刻打开笔记本,记录下来信息,马上就要跟着雷蒙德上楼去取。 一面上楼,雷蒙德又说:“除了固定的杂工,如果还需要搭把手,可以随时找店铺里的其他助手。” 阿道普点头如捣蒜。 半条街之隔,杜丽今天穿着一件鹅黄长裙,外套一件精致的薰紫色翻领长外套。 没有佩戴遮阳帽,她手里拎着金属夹扣提包,在一处精巧安逸的店面门口驻足。 这店铺是一栋齐全的小别墅,但算上阁楼也有三层,橱窗边上有一道刷着红漆的雕花黄铜把木门,杜丽拿钥匙开锁,推门而入。 一层的布局依旧按照习惯做成陈列和销售的柜台,往里走的小房间,是乔恩与文森的工作间,还有厨房,杂工间。 因为目前手上的订单不算多,所以员工们都不用早早的来,杜丽习惯了忙碌,忽然这么闲还有些不习惯,索性就提前过来。 哈尔斯昨日才将整个店铺调整成他满意的模样。 杜丽顺着转角的楼梯往上走,她进入二楼,轻轻推开哈尔斯的卧室门。 卧室里,除了床便是衣橱,以及一座斗柜,床头还有他的画架和散落一地的颜料。 哈尔斯蒙着头在被子里酣睡,她从斗柜上捡起几封被拆开的信。 从干掉的蜡封就能看出来,上面的印章是谢利芙裁缝店的标志。 她蹙眉,又看下面那封,好嘛,又是赫拉奇裁缝店寄来的。 杜丽不用打开也能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一定是这些裁缝店的老板听说哈尔斯与雷蒙德闹掰了,想来邀请哈尔斯加入他们。 听见动静,哈尔斯醒来,他揉了揉眼睛,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轻柔的覆盖在她身侧。 她纤细的手指也着上一层光晕,质感仿佛油画。 他看了半天,忽然掀开被子走下来,从床头柜取出纸笔,往画盘里滴了牛胆汁调和。 杜丽转过身,看见衬衣半散袒露着胸膛的哈尔斯,她思索了几秒,才将眼睛挪开。 哈尔斯在最好的角度坐下,对她说道:“别动别动,我要把这些颜色留存下来……” “这些店铺邀请你,你为什么不去?” 画笔在纸面碾过,他低着头:“为什么要去?” “虽然雷蒙德没品味,但那些人更没品味。” 听他这么说,杜丽抿唇扯起嘴角,她把信放下,又拿出新做的工期单,说道: “这两天来订制衣服的客人,预算并没有那么高,看来,我们这下不能使用最好的布料了。” 从前在霍德华裁缝店,就算用金线来绣花,都有客人能不眨眼的买单,但现在情况不一样。 如今来找哈尔斯做衣服的客户,是既希望有名店的手工,又大多奢靡不起。 哈尔斯的脸上漫出苦笑,他知道这是个严峻的问题: “我想,我能适应的,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不也是那么过来的吗?” “这倒也是,不过,我过来的时候,路上看见似乎有一位新裁缝进了霍德华裁缝店,那人你应该知道,是康奈斯乔耶。”杜丽说。 “请他?那应该是短时间应急。”哈尔斯知道这人平时不在纽约活动,心里生出些忧虑,他还以为雷蒙德能顺利找到一个长期的合作对象。 不过,哈尔斯很快调整了心态,他何必要费这样的神?那与他都无关了。 …… 霍德华裁缝店,学徒工作间。 埃洛伊斯扶着一条黑纱料在缝纫机上穿梭而过,从这条笔直的线迹里抽出两道经线,捏把捏把,就成了一朵纱花。 她往这纱花上绣了些白色波点,才钉上帽檐。 费索夫人的订单,剩下的调试工作都由安柏瓦亲自把控,弄完了再拿去给康奈斯审核。 但埃洛伊斯与范妮也闲不下来,作为学徒,她们还有生产柜台商品的任务。 根据露丝太太的说法,这周她们得一人制作两顶女帽,两双长手套。 若是有空闲时间,最好再加几条男士领花,因为柜台里的存货不多了。 好在,她只说了要制作什么东西,其他什么都不管,埃洛伊斯也就自由发挥。 她计划,做顶纯黑色女士骑装帽,再来顶适合春季的波奈特草编帽。 帽芯也需要自己制作,于是她先完成了布面的骑装帽,粗麻布涂上厚厚的浆糊,覆盖软衬布。 晾干之后,再用烫手但不至于烧糊布料的铁球塑型,接着镶嵌黑缎,缝制,包边。 形状与男士高筒平檐帽有些相似,降低了帽筒,缩短了遮阳边,凹成翻檐造型,乍一看有些硬朗。 装上手造花,缎带,米珠串花,以及作修饰用的网纱。 范妮从厨房回来,她经过,瞧见埃洛伊斯完成了大半的作品,停下步伐,仔细观摩。 这物件给人的感觉,仿佛能想象到,它一定属于一位像天鹅一样骄傲又不张扬的年轻女人。 它的主人会戴上它,穿着最俏丽的骑装,策马在自家的林庄里驰骋,飒爽利落,开枪果断,任何人都比不上她。 范妮回过神,她沉默走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工作。 工作间内,出乎意外的安静而又忙碌,所有人手上似乎都有急需完成的事情。 就连新来的黛西也拿着扫帚,不停清理地上的线头和零碎的料头,棕树毛擦着地砖,沙沙声混杂金属杂音。 在这种氛围中,埃洛伊斯会忍不住加快效率。 等她把手上的物品制作完毕,安柏瓦查看时间,原来他们已经工作的超过了下班时间一刻钟。 埃洛伊斯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亏,她“蹭”一声站起来,喝水伸懒腰:“不干了不干了,我要先走了!” 她收拾整齐工作台,拿着东西下楼,交给这时也依旧还在岗位上加班的露丝太太。 露丝太太原本还想问她点话,刚拿出笔记本,再抬头人就没了踪迹。 “这孩子……”露丝太太只好将物品先入库,放进明日要拿去柜台的篓子里,她相信,曼迪一定会评估出一个好价格。 由于加班,埃洛伊斯差一点就没赶上车。 纽约的夜景,要在人疲惫到有些晕乎的时候再去欣赏,可谓繁华之境,迷幻梦魇。 她看的差点睡着,还是被一个老妇人叫醒的。 当夜,又是一个晴朗的星夜,清晨时,朝阳晕染云层,夜幕留下的深蓝余韵中,几缕金光往上爬。 埃洛伊斯站在窗台边刷牙,舅妈正在把刚做好的食物包进油纸里,再裹三层棉纱,放进提篮里。 由于卖的是炸货,冷掉就不好吃了,所以她并没有制作很多,到了公园里,卖上几刻钟就能回家。 清洁过口腔,用新买来的,据说添加了薰衣草精油的香皂洗脸,埃洛伊斯拿走留在盘子里肉馅儿的炸饺子,一边吃一边往街上走。 等她抵达店铺时,也与其他学徒一样,连工作服都没有换,直接摸到了柜台后的小门边。 埃洛伊斯打算看看曼迪如何给自己制作的商品定价。 她躲在门后,透过缝隙耐心等待,看见曼迪犹豫再三,最终将她制作的帽子放在了二十五美元的黄铜标签旁。 算算提成比例,瞬间就驱散了所有关于清晨的睡意。 埃洛伊斯迅速更换制服,亲自在厨房里泡上一壶浓浓的红茶,连一滴牛奶也不加,端着茶壶,飞快奔上楼进入工作间。 哈费克林今日也有物品上柜台,他十分自信,抬头挺胸走出去,站在柜台前挨个瞧看。 第46章 康奈斯乔耶擅长制作男士礼服, 但如今的时代环境下,高级女装就像繁花,在这世上就没有一模一样的两朵, 更具吸引力。 詹尔茨家的订单落到他手中之后, 康奈斯完全遵循了老裁缝在世时的原版设计,任何改动也没有加。 在阿道普与康奈斯的努力下, 他们完成了三套礼服, 在两日后的清晨,由露丝太太陪同,乘车去往詹尔茨家的庄园。 与此同时, 安柏瓦手中关于费索夫人的订单也制作完毕。 范妮与埃洛伊斯邀请了其他助手前来掌眼。 曼迪和沃伦夫作为老裁缝留下的人,可以算是店里地位最高的助手, 他们二人对安柏瓦没什么印象。 他的所有光彩总是埋没在天之骄子一样的哈尔斯之下, 但这扇门打开,曼迪与沃伦夫打算重新审视安柏瓦的潜力。 安柏瓦负手站在一侧,范妮挤眉弄眼, 打算叫他快卖弄自己的制作心得,但他没体会到,反而有些担忧范妮是不是脸抽筋了。 “安柏瓦, 你完成的很好, 至少我们看不出什么问题。”曼迪伸手,捋了捋裙摆。 作为接触裙子十几年的人, 曼迪一眼就观察出每条裙子的气质。 安柏瓦的风格有一种谨慎的柔媚,在哈尔斯那十分炫技,无可复加的繁复设计种, 做出来留白恰到好处的韵味。 薄纱罩着裙尾,炫目的金线鸢尾花排列在皮粉色布料上, 上身远看如同盔甲,紧致的腰线,弧度险峻到令人窒息,胸口又有一片舒缓的堆纱。 埃洛伊斯站在一旁,默默观测着这一切。 她转动眼珠,回忆安柏瓦这两天工作时的所有习惯与技巧,那些画面仿佛幻灯片般闪过,目光触到衣裙某一个部分,脑中便自动屏蔽了一切杂音。 拆分,解析,三维立体的图形在埃洛伊斯的脑子里流淌。 她收回目光,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沃伦夫检查完毕,与安柏瓦探讨起制作上的细节,笑道:“康奈斯下午就能回来,我想,即便是他也不会挑出毛病的。” “是吗?那我真该高兴了。”安柏瓦松一口气,他从未受到过如此评价,更没有被旁人这么瞩目过。 午后,阳光的落点从窗台移动到桌边,埃洛伊斯沉浸在构思之中。 她穿浅绿色绸缎制作成的长裙,挽起袖口,忙碌一整天,发梢有些散,歪着头,将一块碎屑的布料渣粘成花团,固定在草编帽边缘。 工作台上器具总是乱糟糟的,埃洛伊斯整理了又整理,但效果甚微,她也就放弃了,任由其繁衍发展。 作为一个学徒,她在时间上可以随心控制的余地十分渺小,即使暂时弄完工作,有空闲,也会在重复的日常中被打回原型。 虽然薪水颇高,已经是她能努力够到的偏上待遇,但工作强度也将她的精力花销殆尽。 还没到下班时间,埃洛伊斯就开始昏昏沉沉的揉眼睛。 范妮最近喜欢在厨房里指使帮厨给她做东西吃,这或许是因为帮厨曾经喜欢指使她。 就在刚刚,她端着一盘饼干推门而入,埃洛伊斯提起精神,听她带来楼下的最新消息。 “你敢相信吗?詹尔茨小姐竟然又一次拒绝了店里的设计,康奈斯乔耶回来之后,就开始与他的助手商量修改的事情了。” 范妮掐着手指头计算:“距离舞会,就剩一周多的时间,会不会有点儿太赶了?” 埃洛伊斯忽然想起安东尼说的话,他说康奈斯是个不怎么有效率的人,说不定会需要帮助。 待安柏瓦回到工作间之后,埃洛伊斯便立刻提议,拿去叫康奈斯查看他们的作品,如果没有问题,明日一早就给费索夫人送过去。 等他们手上空了,说不定还能给康奈斯帮帮忙。 安柏瓦与范妮都是聪明人,明白埃洛伊斯的意思。 “如果我们能将康奈斯身边的位置占住,那么起码一个月之内的大订单,都能分上一杯羹。” 范妮低声说道,她如同在饮香槟一般,将手中的茶水一口饮尽。 而安柏瓦照样有这份野心,他们三人立刻抬着衣服下楼,敲开了康奈斯的屋门。 “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您,我们给费索夫人制作的礼服已经收尾完毕了,按照店铺里的惯例,在送去给客人之前,先要拿来给您瞧。” 范妮打头阵,她走进屋里,见康奈斯还在对着图纸放空,便继续自我介绍。 康奈斯抬眼,他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好,那我就看一眼。” 埃洛伊斯与安柏瓦将衣服拿出来装上人台,各个角度向他展示。 以康奈斯的眼力,他确实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反而觉得安东尼说的又很对,这店铺里,遍地是金子,他也能学到点什么。 “在我看来,这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问题。”康奈斯那双有些茫然的眼睛里透出笑意。 随后,不善言辞的安柏瓦按照范妮和埃洛伊斯指教的那样,对康奈斯侃侃而谈: “明天一早,我们就能把这衣服送过去,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帮助你处理詹尔茨小姐的订单……” “好,这当然好。” 康奈斯一秒的迟疑也没有,他原本就打算找帮手,但曼迪与沃伦夫的手上工作都很繁重,他不好意思打搅。 他只是有些想不通,面对如此完美的衣裙,为什么詹尔茨小姐还总能说出不满意的地方呢?但如果有人帮助的话,说不定还能碰碰运气。 不过,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到底想要什么样子的裙装? 在康奈斯短暂的苦恼之后,他打算把詹尔茨小姐指明要修改的地方处理掉。 面对难以服务的客人,康奈斯不会过分坚持自己,他虽然在设计上有自己的想法,但从不强加于人。 与康奈斯确定好之后,埃洛伊斯与范妮便提前一天问露丝太太讨要来马车。 她们花费两刻钟的功夫,将礼服打包进盒子里,妥帖的锁在了屋子里,连只老鼠都溜不进去。 出了城往长岛去,还是清晨,不远处枯黄的草地开始泛出娇嫩绿色,蒙着一层水雾,而古老蟠虬的巨树还未长出新叶,枯枝随着大西洋海风晃动。 费索夫人穿着一身廓形简约的波点纱裙,外披一件开司米外套,站在草地附近的石子路上遛狗,她身旁有一列恭敬的仆人,手里时刻捧着毛巾,茶壶。 这些画面看的埃洛伊斯心惊胆战,庆幸自己还好没答应给她做女仆,这种工作内容她可受不了。 得知他们来送衣服,费索夫人将狗狗交给女仆,与埃洛伊斯抱怨这舞会,一边往宅子里走。 “要我说,我这样的人去了哪里都是年轻姑娘们的陪衬,要不是指望能欣赏福杰夫人收藏的画作,我才不去呢。” 据说,福杰夫人会在蒙面舞会上开放她的私家收藏给众位客人观赏。 回到衣帽间内,费索夫人试上衣服,十分满意,她叫女仆打开一口木箱子,里面排列着各种面具。 埃洛伊斯帮她挑选了一只金色面具,费索夫人还算满意,临走时,叫女管事给他们一人弄了点小费。 手中握着薄薄的纸币,三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望向车窗外,希望这马车能快些赶回去。 根据詹尔茨小姐的指示,康奈斯需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她一开始叫人加上装饰全都减去,但又不能全减,又要保留设计。 詹尔茨小姐甚至跟他说,如果他不行,那就换一批人来服务她。 这对康奈斯来说,实在是新奇的体验,以往他走到哪里,无论做男装还是女装,都被尊重追捧,偏偏在这滑铁卢了。 埃洛伊斯一行人回到店铺时,他工作间的门缝里还有漏出来的明亮灯光。 安柏瓦敲门,三人进入工作间时,康奈斯还拄着拐,围在人台边,指挥助手阿道普剪掉某个装饰。 康奈斯长叹一口气,他为三人分配了任务,每人负责修改一条长裙中的装饰。 埃洛伊斯拎着刀片,手里拆着一条花边,她在心里思索,好像记起来,这詹尔茨小姐是为了相亲所以才要去这蒙面舞会的吧? 难不成她根本不想相亲? 害,埃洛伊斯瞬间就能理解了,怪不得怎么做都不能合她心意。 不过,她要相亲的对象是谁来着?埃洛伊斯不常留心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她想了一会儿当时与露易丝夜话时谈论的内容,才记起来,他不正是住在利兹酒店里的那个豌豆公主吗? 埃洛伊斯用剪刀裁掉花边,无奈地摇头。 店铺内,其他的助手与学徒眼睁睁看着康奈斯一声不吭的抬举了安柏瓦他们做助手,心里都有了些新的考量。 核心的裁缝师是店铺里最灵魂的人物,一切重大设计都要出自于他,助手与学徒都要围绕着裁缝师来展开工作。 他们本以为康奈斯新官上任,肯定会一己之力解决难题,证明自己的能力。 但康奈斯好像完全没有这个想法,在重新休整这订单的三五日里,他过分的依赖起安柏瓦几人来为他做臂膀。 有了帮手,效率加持,在距离舞会不到一周的时间内,他们终于按照要求,将所有细节调整完毕。 又是一天出外勤的日子,埃洛伊斯与范妮,阿道普,康奈斯一同前往詹尔茨庄园。 庄园内,每一层的楼道里,都有一两个严肃的女仆侍候在侧,她们谨慎的注意着各处的动静。 女管事带着裁缝穿过这些审视的目光,来到了埃洛伊斯还有印象的地方。 第47章 说实在的。 她的口吻, 听起来十分像是要掀弄起什么风波。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叫人帮忙倒杯水什么的,应该不用这么认真。 埃洛伊斯心想, 自己能分辨出来这两者的区别。 她只想老老实实, 做个小学徒,赚点薪水。 可从未想过, 要陷入什么豪门纠葛, 情仇恩怨之中。 但人生怎么可能就这样让她一帆风顺呢? 她有一瞬间想摇头拒绝,不管她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与此同时,玛德琳将手松开, 她侧眼瞥了瞥右边那道小门里的情况。 那两个已经被收买的差不多了的女仆,她们还在衣帽间里找东西, 而莉莲守在卧室门外。 这时候是最好的机会。 “我……” 玛德琳下定决心, 打断埃洛伊斯的话语。 “我可以给你报酬,价格随你开。而且,那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风险很小。” 首先,埃洛伊斯露出了抗拒的神色,但她又听清了“报酬”和“随你开”二词。 这些可真是令人耳聪目明的美好词汇啊。 “我……先听听, 您想让我做什么?”她丝滑的改口反问道。 埃洛伊斯直起身, 从小姐身畔的香气包裹中挣脱出来。 她手中的工作并没有因为交流而暂停,依旧整理衣物。 任是谁忽然进来, 也发现不了什么异常。 “你知道福杰夫人的蒙面舞会吧?不瞒你说,我如今被软禁着,要利用这个舞会出门。” “我得去一趟别的地方, 取一样重要的东西,来回至少需要四个小时。” “您的意思是, 让我混进舞会跟您换装?在那舞会里呆上四个小时?” 埃洛伊斯手指攥着裙摆,她平静的与之对视: “我可以问问,您是为了什么吗?如果被查出来会波及到我的工作?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干。” 看情况,这位小姐是相当不愿意见相亲对象 有可能她是为了毁掉这婚事,总之,她应该是要去毁掉些什么吧。 埃洛伊斯注视着她,期望能看透对方。 玛德琳咬紧嘴唇,她的眼睛里只有笃定。 “如果能成功取到那一样东西,那么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到我。” “如果我成功了,他们来不及追究到你身上就会下地狱的!” 闻言,埃洛伊斯有所挣扎,但富贵险中求,她咬咬牙: “我要一笔定金,我要…二百美元,如果如果在舞会上四个小时之后你没有出现,那么我就会扔下烂摊子溜走。” 其实埃洛伊斯想说的是,她道德水平极其低下,很不靠谱,最好别指望她。 “我答应你。” 玛德琳却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她旋即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一枚素面金戒指,以及一把钞票,没有清点过,直接塞进她手里。 埃洛伊斯左顾右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些七零八落的东西稳妥塞进衬裙的口袋。 她又附耳细听玛德琳细说详情,地址,在哪互换,什么时间开始,她要从什么地方溜进去…… 一刻钟之后,范妮拎着盒子从门外进来,她打眼便瞧见,那小姐似乎心情不错的微笑,正对埃洛伊斯夸奖她们带来的服饰。 范妮有些摸不着头脑。 听完夸奖,埃洛伊斯静静站在一侧,看着范妮将盒子打开,露出那副杜丽在时,早就制作好的面具。 她的双眼,紧紧注视那面具上的两处漆黑孔洞。 詹尔茨小姐嘴角噙着笑:“这面具,很好看。” 她转动眼眸,“我看,这衣服也不用再改,反正时间也不够了,就这样吧。” 随后,她又唤康奈斯替她再设计两身适合春季的服装,甚至叫女管事当场将账结清。 坐在外头干等了半晌的康奈斯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太阳忽然打西边出来了。 但要如果赚钱的话,康奈斯明白自己不能想太多。 他迅速调整心情,又询问起这位小姐的偏好,指定的风格。 更换过衣饰,玛德琳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双臂摊开,无所谓地笑笑。 “觉得我适合穿什么,就怎么设计制作吧,没什么别的要求。” 她在想,四个小时,应该足够她偷窃到莱逊保险箱里的那份秘密文件,并塞进它该去的地方。 康奈斯与他的助手却原地愣住。 她前两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 返程的车厢内,埃洛伊斯神色没有一丝异样,她低着头,敛紧眼皮,后脑勺靠着垫子补觉。 身侧,范妮用一条手帕在擦拭车窗上被阳光照射的水雾,她为今日再次得到小费而开心。 “詹尔茨小姐可真是个古怪的人,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不过,只要她能继续选择霍德华裁缝店就好。” 阿道普点着下巴若有所思:“詹尔茨小姐的尺码是不是保存在露丝太太那里?” 范妮答:“是的,回去之后我替你去找……” 康耐斯手里的炭笔不停,他阅览了大师手稿之后,正有许多想法活跃在脑子里,车厢内充斥着他抒发灵感与迷惑的笔触声音。 埃洛伊斯深吸气,屏蔽耳畔嘈杂,感受路途颠簸。 回到店铺,一行人又重返忙碌的工作当中。 埃洛伊斯还窝在工作间,专注制作她那顶草编帽。 她剪花朵,穿针引线,将美丽的缎带翻来覆去,忙碌的时候,她甚至可以忘记自己身上还揣着巨款。 将这顶草编帽完工,又是傍晚暮色四合之时。 埃洛伊斯如同往常一样,抱着草帽进入露丝太太的办公室,露丝太太正在摘取脸上纯银边框的眼镜。 “阿,埃洛伊斯,你又完成了什么?” “一顶草编帽。”埃洛伊斯不打算与任何人寒暄。 她简单两句话交代清楚,又一次无视了露丝太太想继续聊点什么的兴趣。 露丝太太入库完毕,正打算告诉埃洛伊斯,她先前制作的那顶女帽,一上柜台没两天就被人买走了。 那客人今日又写信来问,希望请制作那顶帽子的人再帮她制作一批差不多风格的女帽。 她没来得及开口,埃洛伊斯便垂首往外走,举止仓促。 “抱歉,我还有点事情,露丝太太,我就先回去了。” 她面无表情离开这里,与走廊里偷听的哈费克林擦肩而过。 见状,哈费克林有些咂舌,不就是手艺厉害点吗?至于吗,比他还能拽,连露丝太太都爱答不理的。 想到这点,哈费克林又感觉平衡了许多,一开始埃洛伊斯不给他脸面,他还以为是别的原因。 现在看来,纯粹是因为她这个人难相处啊,那没事了。 而露丝太太面对下班如此积极的员工,也十分无奈,看来她只能明早再告诉埃洛伊斯这个消息喽。 隔壁,埃洛伊斯钻进女更衣间的角落里 。 她将一块五扇的藤编屏风拉紧,遮蔽出一个完全隐私的空间。 已经攥成一团的纸币就像发霉的面包,展开后也皱皱巴巴的。 埃洛伊斯数过之后,重新折叠,塞进口袋里,又把那金戒指藏在不会弄掉的地方。 她换下了工作服,穿上简约的灰色棉布外衣,又戴上那顶二手草编帽。 埃洛伊斯将帽檐压低,鬼鬼祟祟溜出门,不与任何人作伴,踩着皮鞋冲街角,为避免被熟人遇见,又拐了几个弯。 她绕完路,租赁了一辆马车回家。 身上有这么多钱,她不敢在人多的地方挤,毕竟这年头的扒手是真有两下子。 埃洛伊斯打算将这笔见不得光的钱藏起来,当做应急备用金,目前还得瞒着所有人,避免节外生枝。 晚餐是蔬菜汤配烤鸡肉,几块面包和一碟浆果配着奶酪。 如今家中已经不再揭不开锅,每一顿晚餐,几乎都荤素搭配,肉蛋奶均衡。 除了共同凑份子的房租,家里的日常开销,例如吃喝,用具,消耗品,三人也分别承担各自的部分。 这一周,埃洛伊斯拿出来五六块钱,从肉店订了一周的用量。 露易丝订购了主食和碳,特莉便把她卖炸物赚出来的钱,用来购置了家什,例如毛巾,杯具,碗筷。 现在,她们喝一些低度数葡萄酒时,也配上了差不多的玻璃高脚杯。 要知道,曾经他们无论喝牛奶还是红茶,都只用陶瓷杯,毫无仪式感。 煤气灯似乎比以往烧的亮些,埃洛伊斯坐在温暖的家中,她却有些心虚,不停往嘴里抿平价的葡萄酒,仿佛干了坏事的孩子一样。 埃洛伊斯手里的铁叉在戳动盘子里的一块卷心菜。 饭桌上,舅妈说她今日卖东西,过程十分顺利,还结交到了新朋友。 而露易丝也开心,工作也结束了一小部分,她总算得到了莫里森太太的认可。 她们兴致不错,多喝两杯之后,母女俩当晚睡的十分沉。 黑夜中,埃洛伊斯从床铺起身侧脸,察看躺在对面小床上的露易丝。 见人睡的沉,她掀开裹挟着湿气的被子,蹑手蹑脚走出房间。 捂了一天的钱和戒指,这会儿都从身上掏出来。 她一般把钱袋子塞在斗柜后边的夹缝里,不一定非常保密,但家里肯定没人会动。 将这些都装好,将柜子复位,她这才重新回到房间睡下。 此刻,埃洛伊斯心里才算踏实下来。 她今天数清楚了,那厚厚的一沓,总计是一百零八美元。 如果把金戒指当掉,恐怕能再换一百多美元。 很好。 埃洛伊斯翻身,她面壁思考,不能把这笔钱挥霍掉,也不能轻易的投资什么东西,毕竟像这种发财的时候是少数,做人得稳当点儿。 第48章 “埃洛伊斯, 你的眼圈怎么这么乌青?你被谁打了吗?” 黑猫已经与窗外屋檐下的那窝小鸟隔着玻璃缠斗了整个清晨,埃洛伊斯捧着热腾腾的毛巾覆盖在眼下,她侧身躲开想上前帮她看看的露易丝。 “哎呀, 没休息好而已, 你上班不是要迟到了吗?还不快去……” 埃洛伊斯昨晚根本没睡着,她在冲动消费和理智的规划之间徘徊了半夜, 甚至梦见那笔钱真的变成了发霉的厚面包片, 惊醒一次,之后彻底睡不着觉了。 露易丝闻言,嫌恶地“哼”一声。 也不知道打什么时候开始, 一张小嘴变得这么毒。 姐妹二人前后脚出门,埃洛伊斯挤轨车时还特意透过玻璃的折射瞧了瞧, 好像确实有些显眼喔。 哎, 或许穷人乍富就是这样的吧。 今天,纽约的天气不太好,从清晨开始, 厚重的云层便遮挡住了所有的日光,但埃洛伊斯最近对天气的变换没有什么感觉,唯一能稍微察觉的, 只有鞋底干燥或湿润。 她的一颗心, 不是拴在如何在工作上,就是沉浸在几天后即将要举办的舞会中。 毕竟从未想过这样荒诞的事情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埃洛伊斯是个胆小的人,答应了这样胆大的事情,她也不敢完全信任任何人。 在舞会开始前几天, 她认为自己必须要抽出时间,亲自去福杰庄园的后花园, 去詹尔茨小姐告诉她的那个可以混进去的地方勘探勘探。 一是熟悉路径,二嘛,就是万一事情不对,她对逃跑的路线也熟悉些。 埃洛伊斯认为,只要她谨慎,沉默寡言,舞会上人多,其实很容易滥竽充数,又戴着面具,只要她能躲着可能会碰见的客人,以及防备那豌豆公主,不被他发现,那么一切就没有问题。 对,绝对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埃洛伊斯,你愣着做什么呢?” 露丝太太的办公室里堆放着各种书籍文稿,但她依旧将这里布置的十分温馨,就连用来拆信封的裁纸刀都是贝壳制作,桌子上盖着精雕细琢的蕾丝布。 听见有人喊她,埃洛伊斯回过神。 前面排成队伍签到的同事都走了,只有她还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出神的盯着某个角落。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埃洛伊斯将那些事情往脑子外驱赶,她一脸歉意: “抱歉,露丝太太。” 她走上前,接过铜柄羽毛笔,在出勤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本以为露丝太太会有什么不满,但她却神色如常,反而宽容地微笑,目光和蔼。 “埃洛伊斯,你前几天制作的那顶骑装帽,被一位客人买走了,她很喜欢,又希望你帮她制作出六顶差不多风格的女帽,我已经替你接下了这个任务……” “什么?” 埃洛伊斯反应了几秒,意思是,她未来一两周都没空闲时间可以请假了吗? 那舞会可怎么办?拒绝的话,制作这些帽子能赚的提成也就赚不到了欸。 算算,那提成也是一二十块呢。 有钱不赚王八蛋! 她抿一下唇,在露丝太太的目光笼罩之下,老实巴交的答:“好的,我会好好完成的,那么,任务里的手套和领巾还需要制作吗?” 露丝太太摇头:“做完这个订单就好,我相信,你要忙上一阵子了。” 学徒工作间,那扇木门关闭,埃洛伊斯深吸一口气,决定面对生活。 她从杂乱的货架上抽出一沓稿纸,又找出来一支有些秃的羽毛笔,沾湿了墨,握笔绘图。 六顶女帽,如果那位顾客喜欢这种稍微硬朗些的风格,那么她倒是有许多上辈子积累下来的线条造型可以使用。 不过,她得抽时间出去赚外快,在制作上……得选择一个人来帮忙。 那些给布料涂浆糊的工序,光靠她一个人还是很繁琐的。 黛西拿着扫帚推门进来,她看见工作间里只有埃洛伊斯一个人在画图,她笔耕不辍,那副专注而游刃有余的模样,实在令人神往。 她不成想,清理好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刚转身想出门,就被埃洛伊斯叫住了。 “黛西,你等等。” 埃洛伊丝抬起头,朝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招手。 “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完成吗?”黛西腼腆地问,她不好意思直视埃洛伊斯那平静又专注的双眼,她是唯一一个会用这种目光看着她的学徒。 换成旁人,指使她时连一个正眼都吝啬,人人如此。 “你缺钱吗?你想赚钱吗?”埃洛伊斯在心里措辞,但最终还是这样简单的问。 简单有效,深入人心。 黛西疑惑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她双手粗糙,脸颊也因为冬季时的冷风生娑了,因为在家经常吃不饱,所以她的头发稀疏,颜色很浅。 她觉得自己看起来应该很缺钱,但埃洛伊斯仿佛还想确认她想赚钱的决心。 “我……我想。” “很好,太好了,你会制作帽子吗?” 黛西摇头:“不会。” 她的父母在下城区只经营着一家十分微小的家庭作坊,给平均票价几毛钱,上不得台面的地下剧院制作廉价的戏服配件,她前来面试时告诉过露丝太太,她会只会缝衣服。 黛西知道,以她这样的能力,根本没可能留在这里做杂工。但由于最近实在缺人,她就被留下了。 “那你想学吗?” “……想。”黛西有种好事情即将降临的预感。 “很好,我可以教你制作女帽,只需要你帮助我完成这订单,我可以将露丝太太给的提成分给你。” 埃洛伊斯听范妮说过,黛西的父母是裁缝,她家里有好几个哥哥,实在没她的饭吃,她六岁就开始在外面找活干。 而通过这几天的观察,这姑娘扫地时确实仔细,收了埃洛伊斯与范妮的钱,也每日雷打不动的给这间工作间送茶水,埃洛伊斯几乎再也没有遇见茶壶空荡的时候。 如果要埃洛伊斯选,相比求着范妮那傲娇怪帮忙,还不如找黛西。 教会她如何制作女帽,黛西会心生感激,分给她钱财,自己也还有的赚。 这时候,安柏瓦正留在康奈斯的工作间里协助他制作新订单,那工作间里不缺人跑腿,黛西有空闲。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埃洛伊斯向黛西讲述了她的设计,又从制作帽型最基本的技法开始。 随后,她将裁剪下来的布片递给黛西,黛西负责上浆,按照编号摆放在桌面阴干。 再就是制作装饰物。 由于那位客人喜爱独特犀利的装饰物,所以埃洛伊斯又下楼去找露丝太太领取一盒水晶珠子和缎带,以及鸵羽。 二人忙碌到下午,效率十分迅速。 而黛西即使疲倦,也憋着一口气,她生怕错过埃洛伊斯说的任何一句话,以及任何动作。 做手艺人的都知道,这些技巧比金钱宝贵,能偷师就是赚到,别说这样手把手学习。 埃洛伊斯的造型图有了履行的基础框架的人,她便有了可以利用的时间。 下午,距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的空档,黛西在耐心的给布片翻面,准备手工缝合衬布。 埃洛伊斯见她已经熟练起来了,就下楼去问露丝太太请假提前早退。 露丝太太很是疑惑:“你的制作任务来得及吗?” 埃洛伊斯这才告诉她目前的进度,造型图全部完成,基础帽型正在制作当中。 听完,露丝太太挑动眉尾,她又一次被埃洛伊斯的效率给惊到,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的说:“那好吧。” 实际上,露丝太太很想质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在一个下午丝滑的构思出六张造型图? 即使不是女装而是女帽,她年轻时也做不到。 她想,以这种状态发展下去,埃洛伊斯成为助手只是时间问题,而一个优秀的助手,正是裁缝店宝贵的资源。 有快时尚公司设计师工作履历的埃洛伊斯并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她。 她只知道,要赚险中求来的富贵,必须找好退路,先踩点。 租赁的马车抵达长岛,福杰庄园正在上次见到的本杰明庄园附近,在漆黑的夜色中,专业的马车夫一句也没问她为什么要花钱来这种地方白兜一圈。 这年头,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以让人意外。 根据詹尔茨小姐与她细说的详情介绍,这庄园与本杰明庄园有些相似,都有绿篱迷宫和私家沙滩,但规模依旧没有那么庞大,在连接花园与绿篱中间的那一段墙壁之间,有道小缝隙,藏在一颗柏树后,没人发现。 这还是前两年,父亲在世时告诉她的,如果想提前从福杰夫人的舞会逃开家仆的眼睛溜出去寻欢作乐,那么就可以走这条路。 从这里进去,便是一处平时没什么人看管,只给客人使用的马厩。 由于支付了二美元,所以马车夫十分耐心的在路边等待,埃洛伊斯趁着夜色漆黑,提着裙子踩在湿润的草地上,靠近那绿篱和墙壁,绕过柏树,验证了这条路的可行性。 她做贼一样,飞快的回到马车上,又给马车夫递了两块钱,嘱咐他,一定要在福杰夫人办舞会的那天晚上,在这里停留。 马车夫高深莫测的点头,他抬手压了压帽檐,严肃说道:“放心吧!我知道道上规矩,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的。” 埃洛伊斯认为,或许这位马车夫误会了她的动机,但貌似也不坏。 “很好。”她点头。 随着一道低声的吆喝,马车移动起来,又消失在黑夜里。 第49章 距离福杰夫人的舞会还有三天时间。 霍德华裁缝店内, 其他需要参加这场上流聚会的客人所订制的服装,也陆陆续续由制作者亲自送去客人们的家中,无论是学徒还助手之间的紧张氛围, 都瞬间松懈下来。 清晨的店铺走道内, 有两个学徒躲在窗边抽廉价香烟,听见细鞋跟踩地板的声音, 还以为是露丝太太, 吓的立马掐灭,钻进屋里继续工作。 埃洛伊斯的步伐不疾不徐,她挽起袖口, 低着头,与此同时转身进入工作间。 黛西来的最早, 她此时正坐在临窗子的工作台前, 那地方被她收拾的整齐了点儿,一排排摆着还没有上装饰品,只有造型的帽坯。 “做完了吗?”埃洛伊斯扬起笑意, 她走过去,摸了摸黛西毛茸茸的脑袋。 黛西抬起头,耳朵有些红, “所有的帽坯都做完了。”说罢, 她从棉布罩衫的口袋里掏出两颗还温热的水煮蛋,递给埃洛伊斯。 “这是帮厨姐姐叫我给你的。”黛西起身, 将位置让出来,她倾身抽出窗框上的插销,将木框窗支起来, 顿时,屋内透入一股属于这个时节的春潮味道。 “喔。”她剥下蛋壳, 塞进嘴里。 混杂城市里熙攘的车马声,令人对生活有真实的触感。 微冷的风吹动发梢,埃洛伊斯很喜欢闻这样冷冽的味道,让人清醒,每次进入这工作间,她最先做的事情便是走到窗边…… 即使是这样的细节,黛西也留存在心里。 “今天,我们该给这些坯子做装饰了。”埃洛伊斯思索着,从桌面把造型图抽出来,她坐下,黛西也把脑袋凑过来。 怀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原则,关于为什么要这样设计的理念,她手中剪短鸵羽,嘴里也没闲着,丝毫不隐瞒的口述理论知识: “那位下订单的客人,毕竟喜欢利落的款式。 所谓利落,在廓形上来讲,就是足够简洁,装饰物不用多,但要有记忆点,打眼一瞧,就能留下印象。” 埃洛伊斯取出一顶黑面敞口帽坯,指尖点了点纸面上的线稿图。 这造型图,帽面几乎没有任何装饰,装饰全在帽檐内的两侧,根据她的图纸,两侧会堆叠羽毛与缎带。 “你猜猜,我在这儿打算用什么颜色的鸵羽?” 黛西偏头瞧了瞧篮子里那如同绒团一样,上过不同颜色的羽毛,看起来用哪个都一样呢,这装饰物价格昂贵,受贵妇喜爱。 “黑色?” 埃洛伊斯依她的话,将那条羽毛取来比了比,摇头:“你觉得好吗?” “不好,看起来有些平庸,好像显不出来什么特点。”黛西搅着手指,小心地说。 “我也这么觉得。” 埃洛伊斯说罢,她取了一条水蓝色羽毛,将长羽毛剪成一段一段,大约几寸长左右,又掐掉秃尖,斜斜的围着那帽檐内缝上,看着有了绒面的堆叠感,压在线条坚硬的翻檐内,克制的显出来了轻柔感。 “这也是咱们得考虑的范围,任何颜色都不一定违和,但如果能将这些颜色面积的比例控制在七比三内……” 半晌后,黛西举起针线,为这顶帽子缝上缎带,她转动眼珠,消化刚才接收到的一大堆知识。 埃洛伊斯讲的口干舌燥,她为自己倒了半杯茶,又加奶油又加糖块,仰头咽了一口。 余光,忽地瞥见黛西袖子里,手腕上漏出来的淡淡淤红。 “欸?你的手是怎么了?”埃洛伊斯没多想,随口问道。 黛西将袖子往上提了提,沉默地继续下针,“这……没怎么。” 埃洛伊斯耸肩继续工作,她对除工作之外的事情,通常不会那么敏锐,毕竟作为一个人,如果留意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细节,那么就专注不下来。 傍晚,结束一天的工作,街上过路人不少,埃洛伊斯在后门外抬头,她见天色阴沉晦暗,正在下毛毛雨,就摘下一双薄棉灰布手套挡在头顶,打算去街角坐马车回家。 如果没有什么指定任务,租赁一段马车的价格不会超过五十美分。 但凡有一点能支配的钱财,她便会容忍自己提高体验感。 走到路尾,即将到街角,身侧忽然传来动静,埃洛伊斯驻足,偏头看向街头一处偏僻角落,有两个人影正在纠缠。 埃洛伊斯下意识捂了捂口袋,打算快步走开,可又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我真的再没有钱了,我没法借给你,尼克,你要是愿意回家,爸爸不会不原谅你的!” 黛西甩开尼克的手,尼克是她的二哥,是个浑小子,因为染上赌瘾还偷了家里的积蓄,最近他被父亲赶出家门。 不知道怎么,他竟然打听到黛西工作的地方,在这里蹲守她,想讨要些钱。 尼克被赶出家门后,便四处风餐露宿,最近在港口寻了一份出力气的活儿,可还是没戒掉。 昨天,前天,他一连来了几次。 “好黛西,你能在那种地方工作,手上肯定有余钱,我保证我一定不乱花,只是周转周转生活,下周就还给你……” 往常在家时,黛西常被这二哥当仆人指使,此刻难为他肯低声下气,若不是昨日才被逼着掏了钱,黛西可就相信了这鬼话。 “我的钱昨天就给你了,再没有了,你别再来找我……” 说着,黛西甩开,想往前走,却被推搡的跌走两步。 尼克见低声下气不行,恼羞成怒,预备动手:“我看你分明就有!” 黛西闭眼,脸颊划过几滴雨珠,她再睁眼,却看见尼克惨叫一声,捂着裆歪倒在地。 街对面的店铺里,暖黄灯光能在夜色中折射出雨珠划过的痕迹,而埃洛伊斯迅速收回自己的脚,她刚拉过脸色茫然的黛西,旁边又冒出来同样意外路过这里的范妮。 范妮是瞧见埃洛伊斯的影子,才跟过来的,她见到地上扭曲翻滚的人,捂着嘴惊呼一声。 “天呐!” 下一秒,范妮拉着她们两个,往过路人多的地方奔去。 埃洛伊斯蹙着眉头,她刚才听出来是黛西的声音,见那个人准备动手,才悄悄摸过去出脚,一击致命。 上辈子留学时没少遇见过醉汉拦路,她靠着这一招吃遍天下鲜,面对这种情况,首先便是放下畏惧心理,以及跑得快。 但她没想到,范妮比她跑的还快,还真令人诧异。 拐了几个弯子,三人冒雨跑进一个正在营业的小型餐厅,她们气喘吁吁,脸红脖子粗,推开店门,黄铜风铃在头顶“叮当”清响一阵。 “你是不是与刚才纠缠你的那个人认识?” 埃洛伊斯拉开角落里的椅子坐下,她扬起手套扇风,低声询问,同时摆手示意侍者先别过来。 黛西有些窘迫,她支支吾吾:“他是我二哥。” 她又简单的叙述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范妮听完,往椅背靠了靠:“我就说呢,这附近都是体面人家住的地方,骑警每夜都来巡逻,一般的坏人都不往这来。” 坏人不往这来,那么能来纠缠的,一般也就是认识她的人了。 有这么个混蛋二哥,黛西觉得脸上无光。 “你手上那伤也是他弄得吧?” 若是没什么交集的陌生人,埃洛伊斯不会多管闲事,若是不太相熟的人,她也不会这么多问,点到为止就够了。 可黛西年龄又小,懂事辛苦,实在令人保护欲作祟,她又问: “他来找你几回了?找你要了多少钱去?” 黛西一一答复,郁闷地说道:“今天要不是你们,我恐怕还得挨一顿打,不过,他恐怕短时间也不会来了。” 埃洛伊斯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根据那人在地上扭曲的程度来看,恐怕接下来的几天都不能好好走路了。 “噗呲”范妮忽然笑倒在桌面。 半晌后,她才止住笑意,对黛西正色询问:“你家住在哪里?你家里人都是做什么的?怎么没人能管住你兄弟?” 黛西实话实说,并补充了她家里人的工作,她家里,父母辛劳但对她刻薄,兄弟们不是吃喝嫖赌就是窝囊在家里靠着父母接济。 唯一一个晓事些,能沉稳下来干活儿的,竟然只有她这么一个小姑娘,她赚到的钱,都被父母悉数搜了去。 平常她夜里回了家的手工作坊,还要清洗一大盆臭烘烘的衣裳。 范妮若有所思,既然牵扯家里,那么就不是她能帮的了。 不过,她还是戳了戳一惯喜欢独来独往的埃洛伊斯: “她年龄小,弱不禁风,一个人回家也太危险了,我看啊,不如以后我们一起送她回家,好歹安全些。” 埃洛伊斯点头,摩挲着桌布边儿,思索着说: “不过,这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黛西,你家里的人让你这孩子当牛做马,甚至还对你动手,你得远离他们才对。” 范妮不懂一惯周全的埃洛伊丝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这怎么离的开,还能不认父母,不管兄弟不成?” “她凭什么要管?” 埃洛伊斯的情绪有些起伏,她想起来上辈子许多不太好的回忆,又看向黛西。 “你想走吗?” 黛西噎住,她虽然人小,可又不傻,冬天她的手指泡在水里生了冻疮,父母却只嫌她笨手笨脚。 “我当然想走,可却没有一点办法。” 埃洛伊斯叹了口气,她在这方面倒有些经验。 “办法倒是有,明天,我跟露丝太太要个给你睡觉的地方,你今天回家了,就说是上司叫你住在店里的,这两周,再把平时的工钱依旧送回去,千万别露出马脚,叫他们放松警惕。” 第50章 “哗哗哗……” 露丝太太站在餐边柜冲茶, 她取下瓷盅的滤网,按照雷蒙德的喜好,什么东西也没有添加, 装进壶里端向书桌。 雷蒙德在查看本周账目流水, 他抬起头: “谢谢,您好好坐着吧, 我又不是我父亲那样怪讲究的人。” 说罢, 他扯出薄薄的笑意,露丝太太十几岁就在这里工作,工龄相当于他的年龄, 虽然是员工,但也相当于半个长辈。 “哎, 我已经习惯了。” 她在桌对面坐好, 伸手指了指流水上的一串数字。 “这周业绩最高的,埃洛伊斯扎尼隆。” “嗯,是个人才, 但可惜年龄太小,又是个姑娘。” 雷蒙德随意地翻阅起来,他在埃洛伊斯的工作账单上签下名字, 漆黑的墨迹十分潦草。 露丝太太欲言又止, 又听雷蒙德说起安柏瓦。 “之前哈尔斯在,我对他一直没有什么印象, 但昨天听康奈斯说,安柏瓦其实也十分有能力,我在思索, 要不要培养他成为裁缝师?” 安柏瓦比曼迪他们年轻,有学习的精力, 虽然天赋不一定显著,但后期努力或许能补足。 雷蒙德这说法,叫露丝太太答不出话来。 她抓了抓手帕,心里能感觉到,如果不帮一把埃洛伊斯,那么过十几年,说不准埃洛伊斯就会成为下一个她。 “雷蒙德,你说的对,我也这么认为,不如你叫安柏瓦试试独自完成两个订单看看?” 露丝太太的眼尾能看出些轻微的岁月的褶皱,她加深笑意,又道: “如果他能够完成这些,打出名气,那么店铺里就再得给他配备两名助手。” “慢慢来吧,我不急。”雷蒙德清点完毕,浏览完已经填好需要寄出的账单。 就在刚才,他派哈费克林出门去,收买每日给哈尔斯送货物的工人,打听他最近的状况,哈费克林对干这种事情十分得心应手,算算时候,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 …… 今夜,便是福杰夫人办舞会的日子。 在上流社会,越是深夜开始的活动,越能显露出主人的奢侈排场。 在宽阔的庄园里,昂贵蜡烛点的光辉熠熠,旁人一看便知其财力物力,从七八点欢腾到凌晨,都是正常。 故而埃洛伊斯完全有时间等到下班之后,坐上马车慢悠悠的过去。 她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下班后换了装束,临走前还打算去一趟去露丝太太给黛西安排的小宿舍。 这间小宿舍就是埃洛伊斯与范妮之前住过的那间,她敲了敲门框,黛西正在里面整理个人物品。 黛西的父母听闻店铺里忙碌,要她这杂工住店,虽然不舍得这么个做家务的苦力,但还是信了。 毕竟也不能找上来查问到底是不是露丝太太的意思,他们巴结还来不及。 埃洛伊斯告诉她,制作女帽的提成大概能分给她七美元,下周发薪水时就能拿到手。 黛西十分开心,杂工的薪水她留不住,但这七美元的外快,纯粹是因为埃洛伊斯愿意抬手。 这订单是她招来的,提成也先从她手上过,饶是只给两三块,也合乎情理。 但大部分工作,埃洛伊斯给黛西演示过一遍之后,黛西就主动将多数重复性工作给做好了,出力不止一半。 主力设计的埃洛伊斯打算给自己留下十美元。 如果不是得攒缝纫机的零件钱,她开始还打算对半分。 埃洛伊斯知道自己的老毛病。 爱欲其生,恨欲其死,一旦让她动了心软的念头,那便止不住。 走出裁缝店,她捋了捋发梢,抬头看看天色,如同薄纱一样的质感,雾蒙蒙一片。 随即,她踏上已经在门口等候她破烂版本南瓜马车。 埃洛伊斯有些自嘲的笑了。 夜半冷风呼啸,埃洛伊斯双手抱着胳膊缩在车上睡觉,她十分镇定地入眠。 四个小时赚二百美元,即使这小姐失败了,钱也在她的手上,只要面具不掉地上,没人能轻易察觉她是谁,也没人会猜到,世上会发生这种荒诞的事情。 埃洛伊斯沉睡后又醒来,她擦拭了嘴角淌下来的酣水。 估计今天回家得凌晨了,肯定赶不上晚餐,那么明天早上要吃点东西什么好呢? 正想着,马车夫回过头,悄摸放低速度,“这位小姐,你到地方了,我在后面的小路等着。” 这就是上回那位对她的话语有所误解的马车夫。 埃洛伊斯点头,扶着车壁跳下来,鬼鬼祟祟从石板路走上草地。 白日下过雨,那绿篱笆里湿漉漉的,她往里钻,透过枝叶可以看见不远处庞大建筑物内透出的光辉。 缓慢而又优雅的小提琴声从建筑物内传递出来,香风裹挟夜晚的潮湿阵阵袭面,埃洛伊斯脚底踩着枯萎的腐殖质艰难往前。 彻底穿过绿篱,马厩后果然站着鬼鬼祟祟的人影,是詹尔茨小姐。 二人一碰面,二话不说立即开始躲在篱墙里换装。 衬裙倒不用换,只交替外表的装束就好。 玛德琳看见她来了,就彻底安下心,她取下耳朵上的坠子,宝石项链,以及面具,又将发饰和手套摘下。 埃洛伊斯由于工作需要,目前以已经就了一身穿礼服不要人帮忙的技能。 “你的衣服我穿也正好呢。”玛德琳笑一下,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汇票递给埃洛伊斯。 夜色中,詹尔茨小姐目光明亮。 “你帮了我这样重要的忙,这是你应该得到的报酬。” 见到钱,埃洛伊斯一点也不拒绝,双手接过。 “但你得答应我,一定对这件事情保密。”詹尔茨小姐又道。 “放心吧,这事情被别人知道了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埃洛伊斯拿了汇票,仔细用手帕包裹,就地埋在腐殖质下,又用石块做了记号,她打算等换回来的时候取。 与詹尔茨交接两句,埃洛伊斯系上面具,她提着裙摆往庄园内走,詹尔茨小姐从马厩里牵出来马驹,从绿篱里往外钻。 二人交替,埃洛伊斯经过建筑物后的花园,路过一片圆形池塘,她看见花园里已经有戴着面具的男女在挽手散步。 她双手覆盖着精细的丝绸手套,内心在此刻才稍微有了些颤动。 踏上台阶,进入步廊,埃洛伊斯看见了一排拱形门,里头是一间大舞厅,人影交错。 …… “温斯顿,你怎么现在才来?” 乔约翰本杰明捋了捋袖口,他在大厅里晃悠了半晌,这才瞧见温斯顿的影子从大门厅进来,可他却又不紧不慢去了餐台,取了一杯柠檬水在喝。 听闻背后乔约翰的声音,温斯顿转过身,他的脸上同样戴着面具,素面,毫无装饰,遮盖住大半张脸,只能看见那略带挑剔的目光。 “我难道很闲吗?”温斯顿将玻璃杯掐在指尖,他打算往今晚开放给客人游览的画室走。 “是是是,你不是个闲人,那詹尔茨小姐可是吧?这会儿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在家里被叮嘱过要润滑他们见面的乔约翰自己都来不及找寻合眼缘的淑女,便又满场寻找起詹尔茨小姐的下落,侍者说,她今天戴银色面具。 乔约翰以前也听闻,那不太入流的詹尔茨家有位才貌双全的淑女,虽然家世一般,但她个人的名声却很好。 温斯顿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的舅妈告诉他,要与这小姐见一面,如果合眼缘,说话投机,那么就可以办订婚宴。 他回忆起来,面具之下的脸色有些鄙薄,这跟猎犬配种有什么区别? 不过,大家都是这么配过来的,他没必要搞例外,总之,成家立业,叫所有在乎他的人都安心罢了。 行至画室附近,乔约翰忽然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指了一个位置。 “你瞧,她在那儿。” 温斯顿目光顺着望过去,他先是看见了步廊外星星稀疏的夜幕,光线黯淡的室外花园一隅,又瞧见廊下正在低头往里走的年轻小姐。 她戴着银色面具,上面的羽毛遮住了脸型,只透出一双眼睛,也看不清楚样子。 他莫名觉得,她的身形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想找到这眼熟的原因,可又仿佛联想不起来,无法识别。 一旁的乔约翰扯了扯嘴角:“看起来确实能配上美貌二字,根据我的经验,但很有可能是个脑袋空空的蠢姑娘,建议你还是主动去搭话吧。” 说完,乔约翰便扯走温斯顿手里的杯子,大步往舞池走去。 埃洛伊斯忍着眼睛不乱瞟,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新奇,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诶。 丰腴的美妇人身披薄纱,头顶有巨型羽毛装饰,丝绸折射水晶吊塔上蜡烛光,如同流动的水波一样随着乐曲的节奏而流动。 她经过一位淑女,那淑女穿着鹅黄色塔夫绸蕾丝长裙,佩戴整套珠宝,戴着鸽子蛋一样硕大钻石的手指正捏着铅笔,在她手腕系带的小册子上记录下一个舞伴的姓名。 这年代的淑女们,一晚上要同意与许多男伴跳舞,若不找个东西记下来,她们甚至会弄混淆谁是谁。 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自己不会跳这种古典交际舞,她选择避战,若是碰上了默肯,就将人领去花园或者供人参观的画室闲聊。 她打定了主意,但想先去另一个地方,找全场穿梭的侍者要了一杯昂贵的香槟。 杯里的液体微黄,晶莹剔透的泡沫浮起来,倒映出光怪陆离的世界。 埃洛伊斯忽然有些难过。 第51章 像这样被家里打过招呼, 送来舞会上见面的男女,从印有家族徽章的马车下来,一入场所有人便识趣的将他们从可搭讪名录上划掉。 无人会破坏规矩来打扰。 长廊内的墙柱旁摆放几盆颜色浓郁的郁金香, 正前方的小姐穿着浅杏色裙装, 裙摆逶迤在地,她裹着丝绸的手臂在背后悄悄整理衣摆, 遮盖住边角不小心蹭上的泥点, 如同天鹅。 埃洛伊斯没想到穿上这件熬了三任裁缝的人最后竟然是她自己。 不过,也好在这衣裙极尽考究,无论她不小心露出正在适应这略紧了半寸的尺码的局促还是什么, 都不会很显眼。 在面具保护之下,二人心知肚明地凑近距离, 留下五步距离。 埃洛伊斯不是第一次见默肯先生, 但这几步之间她却有些愣神。 身姿高挑,比例无可挑剔,面具之下他只露出下半张脸, 薄唇微抿,看起来严肃而又美丽。 “晚上好。” 温斯顿克制的打量一瞬,他低头错开她那道视线。 他现在好像应该邀请对方跳舞, 且过程中表现的十分自然且客套, 要么风趣幽默要么体贴细致。 但思索片刻,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那种愿意一下子打破距离的人, 万一她就是未来的妻子,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坦诚的露出他的缺点。 他不想学习乔约翰,连脸都没看清楚手就熟门熟路搭了上去。 那种亲密的距离让人十分不适。 “呃……福杰家族的收藏室在那边, 你有兴趣吗?”温斯顿面无表情,他在脑子里搜寻着以往在社交场上别人聊天时会说的话。 如果是跟可能要发展出婚姻关系的人, 谈论艺术与历史是个流行选择。 “你也感兴趣?那一起去看看?” 她回过神,配合的接过话茬,内心莫名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擅长跳什么劳什子舞蹈,如果谈一些上辈子学过的例如美学的理论知识,那么她还且能掰扯几句,就希望不要问她什么晦涩的知识,这辈子打了这么久的苦工,早忘的一干二净了哈。 温斯顿点头,他侧过身让出一条路,示意她在前,又错开半步。 二人穿过巨大的花卉饰墙,整个房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果木香味,混杂着浓郁的香水,让人透不过气。 沉默,三步之后依旧是互相沉默,这沉默的时长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搭话机会。 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自己眼下是来干什么的,她要假扮詹尔茨小姐。 那么按照詹尔茨小姐这个身份的逻辑,参加这场舞会纯粹就是在家族的安排下,与默肯相亲。 在这之前,埃洛伊斯在旧报纸上简单搜寻过两家族之间的差距。 詹尔茨小姐是因为名声在外被看中,实际家族势力各方面与默肯比起来,都不够看半点。 毕竟,昨日的晨报头版便是他那家族为某位候选人筹集多少竞选经费,权利亦为之倾倒。 如果是寻常的淑女,看在金钱权势的面子上,恐怕再怎么谄媚,或倒贴都很正常。 况且,他外表看起来还是个无可挑剔的尤物,不当场生扑都能算是矜持,埃洛伊斯这恶趣味想法往外冒,又克制住,僵硬地笑了笑。 但詹尔茨家族在舆论中被议论最多的,除开新家主激进的商业作风,就是得体优雅,博学多才的小姐。 美名声在外的淑女,或许应该更端庄冷静一些。 不过,该怎么表现出她的端庄识礼,但又能聊的不露出任何纰漏呢? 二人之间的沉默短暂而醒目,温斯顿侧首垂眸,瞧见她面具之外,下颌嘴角严肃漠然的弧度,他亦有些不自在,挪开眼睛,看向附近某处。 作为一个自小被规训的有钱人,他十分擅长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维持体面。 可该怎么处理这尴尬的场面? 彼此似乎并没有冒出什么关于罗曼蒂克的惊艳。 即使他承认自己好像有,那么他也没从对方身上发现,于是他选择收回。 二人不约而同思索着这个问题。 埃洛伊斯克制住了职业病,这次她丝毫不敢跟人对上眼神,谨慎地准备打破沉默。 但对方明显也这么想,又同时把音节咽下去。 “你想说什么?”温斯顿住嘴反问。 “没什么,就是感觉,您这样的大人物,了不起的银行家,似乎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样有距离感。” 埃洛伊斯思考出了不聊出问题的关键,那便是主动出击,把话题引到对方身上。 聊些他不爱听的话,兴许他就不会想起来问关于‘詹尔茨小姐’这身份的事情,更不会愿意跟她继续聊了,她在心中为自己的机智窃喜。 不暴露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情,至于会不会得罪人,那不是她需要担心的事情,反正她是个假货。 “你可能是误解了什么。” 温斯顿在一扇门前又让开半步,等她进入收藏室,他才扯开嘴角,道:“我如今的工作交给识字会算数的摊贩,兴许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只不过没人知道而已,没什么不得了。”他低声补充。 温斯顿在纽约呆的不多,上西点军校那几年勉强能算,可他不与那群同学社交。 他对纽约人口中的距离感没什么概念,毕竟在伦敦,即便是首相之子,面对同一阶级的淑女,也会充满风度。 像他那样不擅长说好听的话的人,在贵妇小姐之中受欢迎的时长昙花一现。 埃洛伊斯可还记得这位先生的敏锐程度,她点头,行至一张油画前。 他那番话埃洛伊斯听了,内心毫无波动。 如果让她接手家族几代人经营,目前已经扩张到无可扩张,庞大到不需要任何商业竞争的银行,那么她也能这么说。 但为了话题不引到自己身上,埃洛伊斯又连番追问。 “是吗?那看来是我不够了解,不过,你一直在伦敦,为什么会忽然回来?” 温斯顿莫名感觉这位小姐似乎十分冷淡,也一点没关注过他,但据他所知这场即将可能的联姻,她的家族十分主动。 “我父亲最近身体不太好。” 埃洛伊斯当然知道了。 “噢,原来是这样,希望他身体健康,你也别太担忧。” “这当然。” 她也不知道他跟他父亲关系好不好。 温斯顿感觉她好像与旁人口中描述的不太一样,她有些古怪。 他看见她细细的脖颈之上发丝堆叠成发髻,而细微之处正沾着一根草屑,她时不时看向他,但神色紧绷。 温斯顿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他看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他出门之前有照镜子。 收藏室中没什么人,头顶巴洛克雕刻花纹的天花板上彩绘着神话情节,他们又穿过一座座乳白色石头雕塑。 埃洛伊斯忽然停住脚,她伸手拉住温斯顿胳膊,指腹捏了捏那硬挺的布料,对方一顿。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太舒服,不如还是去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吧,我想听听你对婚姻的看法。” 埃洛伊斯的嘴里吐出一长串话语,她飞快的收手,扭头抬起步履原路返回。 费索夫人就站在前头打量着他们,她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什么人,这可不太妙,不久之前她们还见过。 温斯顿与她对上视线,他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一丝慌乱转瞬即逝。 等等,他似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有些眼熟了。 埃洛伊斯开始走的有些急,离开收藏室之后又放缓步伐,她回头看他一眼,发觉对方正在凝神思索什么。 应该是在思索要怎么回答她那些刁钻的问题吧,很好。 走出长廊,埃洛伊斯踏阶梯而下,她自己提着裙子,三两步走下来,踩着地砖,回头看,温斯顿又停顿了半晌,这才缓缓走下来。 他的身影在喧嚣的背景里十分醒目,气质如同一只漆黑的高贵鸟雀,如此矜持,但肩宽腰细。 “我可以知道你怎么看待妻子这个角色吗?或者有什么期望?” 埃洛伊斯看向别处,她在黑暗处变得松弛起来,漫步向更漆黑处。 “以前没有,但现在,我认为诚实是基础,所以也希望得到坦诚。” 身后,温斯顿不紧不慢拉开距离,他在思索许多的可能性。 “你想找个实在人?好吧,希望你能如愿,豌豆……默肯先生。” “那你怎么看?”温斯顿忽然冒出来这句话。 据他所知,詹尔茨小姐的母亲好像很早就离世了,她父母的感情十分好,她的父亲很宠爱她,但现在她的父亲也不在了。 “我?” 埃洛伊斯目测五十米内没有一个别的人,她在玫瑰园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来,他亦隔着一段距离坐下。 “我反而觉得坦诚并不是最重要的,有许多时候不坦诚也是一种仁慈,不过这要看你怎么去理解。” “要我来说理解妻子这个身份,我不好说,毕竟我又没有妻子。” 埃洛伊斯踢了踢脚下的裙摆,她此刻相信自己伪装的小姐十分成功,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她开始变得有安全感,没了那么多顾忌。 “但如果说对丈夫的期待,我希望他能像我父亲那样,忠贞不渝。” 埃洛伊斯打算在这里耗完剩下的时间,毕竟胡侃之后的后果不需要她来承担。 温斯顿正预备答些什么,二人身后的花园里传出来令人意外的动静,由远至近。 “…亲爱的,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好想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煎熬……” 有人在他们身后的花园里面幽会,从对话声中,埃洛伊斯似乎听出来了耳熟的感觉,那女声好像来自费索夫人…… 第52章 湿润寒冷的夜间空气使人头脑清醒。 在那如同潘多拉魔盒一般的花园内, 茂密枝丛里冒出来窸窸窣窣,布料与植物摩擦而发出的细微声音。 并伴随一阵无法描述的黏腻动静。 埃洛伊斯一手撑在长椅上,一手提着裙摆不沾上泥土, 她与温斯顿持续对视。 在震惊交错之下, 二人一动也不敢动。 不儿,这还没到半夜, 就这么等不急了? 埃洛伊斯没有忘记自己的人设, 她曲起胳膊,用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内心兴奋地装作惊恐。 背后的花园里持续传来动静, 愈发靠近。 他们好像看中了这条长椅。 温斯顿最先反应过来,他嘴里轻喃一声“抱歉”, 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拉起埃洛伊斯裹着手套的小手臂,她也顺势借力站起身,绕着圆形花园仓皇逃窜几步, 二人躲进了葡萄架下。 这地方狭窄但隐蔽,距离近的过分。 面具勾勒着他希腊雕塑般的面庞弧度,埃洛伊斯几乎能看见他轻轻蹙眉时面具眼洞内颤动的下睑睫毛。 “不对, 为什么我们要躲?”温斯顿面朝花园外, 他思咐着回过味来,正巧碰上一道灼热的目光。 埃洛伊丝清咳一声掩饰, 她变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动作蹲在弧形葡萄架下。 “额,我们可以不用躲,但你看他们都那样了, 这时候出去打扰会不会有点缺德。” 她取下手套,将自己的手指剥离出来, 使用这昂贵的布料擦了擦额头上刚冒出来的汗珠。 温斯顿心想,她还真够体贴的。 “所以你原意如此狼狈的蹲在这里?”他伸出手,在一瞬间扶住了埃洛伊斯脸上滑落的面具,轻轻的贴好。 她的心脏几乎漏了一拍,连忙丢掉手套,回手将脑后散落的系带打了个死结。 好在天黑看不清楚,还好没完全掉下来,还好有好人在。 “多谢。”埃洛伊斯十分真心的低语,又话锋一转:“这算什么,有句话叫将心比心,我只是希望我以后要是碰见这样要紧的时候也能有个小姐愿意躲在葡萄架下。” 她往一旁挪了挪,甚至鼻子里还能闻见,方才随着他的手臂那挥散出来的,淡淡的墨水书页味儿,一闻就知道他在抵达这庄园之前在干什么。 不是说这样的天之骄子身上都该散发什么乌木沉香吗? 温斯顿没企图从她嘴里能听到什么合时宜的话。 他沉默了,同样拉开距离,身躯往另一边挪。 这年头,偷情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好像记得你刚刚说过,期待忠贞不渝?” 她通情达理的部分似乎与这相悖。 “额,这个嘛,我更倾向严格要求自己,对于别人能不能做到,我觉得态度应该宽容一些。” 埃洛伊斯已经开始有些拙劣的组织语言了,但她的语气十分镇定,声线犹如在玻璃杯中回荡的香槟那样平滑,听不出任何瑕疵。 “你觉得这样有问题吗?” “……没有。” 他低声回答完,扯了扯嘴角,忽然礼服口袋里有一条怀表掉了出来。 本来,温斯顿由于体格过于高挑,无法跟她一样舒服的蹲下,从来到这葡萄架下开始,他就只能有些拘谨的弯腰半跪,膝盖接触地面。 此时此刻,他十分自然地解开礼服单口,质感细腻的衬衣领口很高,刚好遮住微微凸起的喉结,那里点缀造型简约的蝴蝶结领花。 再往下看,他的怀表链子就挂在衬衣胸口处的纽扣上,圆形表壳晃荡在那片依稀能目测出肌肉沟壑的腹前,只不过很快又被遮挡。 他那双骨节修长的手,迅速将外套纽扣捻合,将那金属细链从衣服上取下来后,又一圈圈将表链缠绕在掌中。 真好看的链子啊。 借着不怎么明朗的月光,埃洛伊斯目不转睛的欣赏。 或许是他有所察觉,又不那么自然的稍微侧过身才继续调整仪容仪表。 “那个表能借给我瞧瞧时间吗?”她被鬼神差使着说了这句话,又扯了扯对方的衣摆。 温斯顿回头,什么也没说,只将手掌中的物件递上,她手指看起来如葱段一样洁白纤细,但指腹带有一层薄茧,瞬间接触了他的皮肤,又很快抽开。 她将还覆盖有一层体温的表壳打开,借着指针与月光的金属反射,看清了时刻。 “他们是不是走了?” 那令人脸红的阵动静儿渐渐停下。 “或许吧。” 温斯顿不愿意再缩在这里,她的那些视线让他感到些许紧张。 他起身朝外走了两步,拍掉手上的泥土,回过头,目光从上至下笼罩着她这幅些许狼狈的模样。 布料如同一层轻薄泡沫覆盖着她的身躯,泥土与露水打湿裙摆,她弹走正在衣料上爬行的瓢虫,没有一个淑女受得了这样的糟糕情况,但看起来她并未多感觉到不适应。 他的脑中忽然冒出来他母上伊莎贝莉女士的谆谆教诲。 ‘…对于一个淑女来说,遇见她不完美的模样便已经是一种恶毒!’ 温斯顿从来没认同过伊莎贝莉女士无厘头的说教,但现在他觉得这话还算有些道理,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詹尔茨小姐,我想我得先走一步了,请你自便吧。” 埃洛伊斯抬起脸,四目交错。 “没问题。”她说。 目送着他往后退了几步,直至转身,轻踏草地与砖块离开,见人的衣摆消失在深绿枝叶后,她想起来还落在她手的怀表。 该怎么处理这东西?送回去?见鬼。 还是留着吧,有机会再还。 埃洛伊斯打算干脆在这里蹲满四个小时,她现在这幅样子,哪里都不该去。 反正,最主要的任务,与默肯先生见面,这件事情已经完成了。 现在,她希望詹尔茨小姐能顺利完成她要干的事情。 想到这儿,埃洛伊斯从地上爬起来,她摸进花园深处,从另一个出口进入绿篱,穿过马厩,挖出埋在地里的汇票。 詹尔茨小姐说过,叫她明日一早就去银行把这汇票换成钱。 扒开手帕,擦掉泥土,埃洛伊斯看清了上面的数字,以及相应的银行。 一千美元。 詹尔茨小姐说,这是她眼下可以凑到的所有钱,这笔钱汇集在她贴身侍女莉莲的哥哥的账户里。 这使埃洛伊斯十分疑惑,如今也有银行愿意为年轻未婚女性提供账户服务,虽然稀少,可为什么詹尔茨小姐不使用她自己的呢? 又或者说,她现在不能留下关于这个姓氏金钱往来的痕迹。 不过,巨额意外收入在眼前,其他任何东西,与这相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了,她很开心。 四个小时之期还不到,埃洛伊斯要在马厩边生生挨过这时间,她甚至连马厩里拴着吃豆饼的小马驹都挨个骚扰了一遍。 等到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绿篱墙外传来“笃笃”的铁蹄声。 紧接着,詹尔茨小姐翻身下马,她钻过绿篱,与埃洛伊斯打了照面。 “天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玛德琳骑马从长岛到城里,又从城里回到城外,她累的气喘吁吁,脸蛋涨红,还不忘询问她。 埃洛伊斯这才老实巴交地,又将发生过的事情完整复述一遍,她“嘿嘿”一笑,二人开始交换穿戴。 听埃洛伊斯话语间总是情不自禁形容他的长相,玛德琳蹙眉,即使她有些累了,但依旧耐心劝道: “我劝你可不要被男色所迷惑了,或许他现在年轻,勉强还有一张脸可以看,但等他上了年龄,他可就不漂亮了,等到那个时候,谁还忍的了他的缺点吗?” 埃洛伊斯讪讪地挠头,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声反驳:“感觉性格也还行呢。” 玛德琳瞪了她一眼。 “那是面对‘詹尔茨小姐’这名头,若是他见了他手下的员工,你看他还有这么好的性格吗?这些男的都一个样……” 埃洛伊斯被劝回了理智,她抿唇,狠狠点头:“你说的对,十分的对!” 况且,她只是刚解决温饱,工作尚且艰难的小裁缝,其他任何非生存必须品的感觉都不可以往心里放。 埃洛伊斯告诫自己。 她迅速换好衣服,又帮助小姐将裙子拍干净泥土,整理发型,拆开打了死结的面具,替她戴好。 “那么小姐你呢?你那里还顺利吗?” “顺利。”玛德琳回想起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律所里住的小清洁工差点就发现了她。 她这些日子诱惑了莱逊,知道了他存放秘密文件的地方,又偷取到他的钥匙,那些文件不过多久就会被散布出去,整个詹尔茨家族都会发生动荡。 泄密的文件来源于他,他绝对会因此受重大影响。 但玛德琳并不后悔,她知道她父亲还有钱以现金形式存放在银行保险柜里,那箱暂时还没有任何人被发现的美钞,足够她买船票去欧洲阔绰的渡过余生。 男人和自由,她选择后者,辜负也就辜负了吧。 埃洛伊斯揣着怀表和汇票离开绿篱墙,她踏上在附近等候多时的马车,而詹尔茨小姐往庄园方向行走。 她家里的马车靠在庄园大门附近,前来参加宴会的客人们的马车都列成了一排,他们随身跟着的侍女,马车夫,都等待在车上,有的打瞌睡,有的聚在一起闲聊。 看着到了凌晨,许多的客人陆陆续续上车打算离开。 乔约翰不想回家,于是他又蹭起了他表哥的马车,并且朝前指着正在往这边行走的詹尔茨小姐。 玛德琳快要上车时,摘下了面具。 “诶,温斯顿,你瞧,詹尔茨小姐也打算回家了,不过,你怎么就跟她聊了那么一小会儿?你们甚至没有跳个舞什么的吗?” 第53章 埃洛伊斯睡着在车厢内, 被马车夫叫起来的时候,她头痛欲裂。 看来香槟是这个世界上最害人的东西。 外面已经有些微微亮,天际线远处有黑烟从烟囱滚滚往外冒, 它预示着这里的位置, 是内城。 “这位小姐,你说的银行地方到了。”马车夫敲敲车壁。 “噢。”埃洛伊斯从车上爬下来, 她打算离开, 忽然看见座位上亮闪闪,并刻有花纹的东西。 噢,那是温斯顿默肯的怀表, 埃洛伊斯闭了闭眼……那可真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原始又与文明类似。 她那张依旧留着面具勒紧时红印的脸, 神色无比冷漠且平静, 又仔细找了找座位上还有没有落下别的东西。 还好,汇票没有掉出来,即使是意识最模糊的时候, 也存放的很好。 埃洛伊斯把表拿起来,她走下车,捋了捋挡在眼角的头发, 又咳嗽两声, 步履有些发虚的朝银行附近的小街走去。 银行还没有开门,这会儿她蹲在阶梯上等实在太突兀, 埃洛伊斯预备让自己清醒那么一小会儿。 真是割裂的生活,上一秒还在那种地方,下一秒就得继续泡在这城市里吹风。 埃洛伊斯在一处贩刚开门的卖香烟的小摊贩跟前停下。 她站了许久选出来一支最廉价, 价格仅仅为几美分的手工卷烟,又问摊贩借了火, 她让冷风刮走她身上的气味,搓了搓脸。 抿上一口,焦油味儿实在呛人,她再次咳嗽一声,立即决定让冷风来吸走它的另外的一半。 就当是她邀请这偌大纽约来抽的吧。 为今天的奇遇,埃洛伊斯站在原地,她靠着坚硬的墙壁进行了一次系统性回忆。 第一次见温斯顿默肯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在酒店里。 那个时候,她对套房里的先生有些好奇,但那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心里全部都是怎么铲灰。 连头都不敢完全抬起来,即使是偷瞄,也没有今天,在面具和‘詹尔茨小姐’这个身份的覆盖下那么肆意。 想起他那些局促的反应,埃洛伊斯有些想乐。 她一个手拿针线的人,被小姐选中,获得这种荒唐境遇,也获得了一次让这辈子都无法接触的有钱人不适的机会,现在想想,还真是有些痛快。 不过,痛快过了,后面又会发生什么呢?埃洛伊斯又在心里为自己点了一根烟,她开始回忆在舞会上见到的一切。 冷风将烟雾吹成一片白,太阳又重新升起,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埃洛伊斯依靠的墙壁长着青苔,她被一名拉着板车的中年男人呵斥一声,又灰溜溜的让开路。 换了一个更隐蔽的地方,她蹲下,将裙摆收进怀里,继续抽一口烟,试图获得点尼古丁带来的平静。 盯着路人穿梭过的鞋履看,过了许久,她又才站起身,整理身上穿着深色棉布制成的外套衣摆。 这衣服,她就做了两身换洗的,如今已经有些脱色,透出斑驳的痕迹,这代表这衣料本身的质量不足以做成浅色,但她却不想换掉。 银行开门了,埃洛伊斯压抑住神思,从边角走进去,再出门时,她的口袋里多出来十张金本位百元美钞。 这里距离店铺不算特别远,仅仅隔着两刻钟的路程,但巨额财产在身,她依旧绕行半条街,奢侈地掏钱,在街角乘坐马车。 抵达店铺的后门时,她又深吸一口气,推开后门。 而门板的背后,一个忙碌的世界正在运行,帮厨的水壶里,依旧沸腾并冒着热气,学徒们,助手们在店内穿梭。 埃洛伊斯走进去,心里踏实下来,步履飞快的前往更衣室,又前往露丝太太的办公室,崭新工作排在眼前。 首先,这一周的学徒手工品急需设计,她必须率先完成,赶在所有人之前,安柏瓦现在整日扎在楼下协助忙碌的康奈斯,说不定,有什么地方是她能够帮得上的。 这周的工作依旧是两顶女帽,两双手套。 埃洛伊斯回忆起舞会上那些贵妇人的穿戴,貌似如今的顶层上流社会审美已经发展到了从繁到简的倾向。 拥有华丽折皱的尾拖巴斯尔裙,被更平滑优雅的线条取代,贵妇们更倾向于不加修饰的凸显身材曲线,半透明薄纱比蕾丝出现的频率更高了。 埃洛伊斯先推开窗户,在已经被收拾好的工作台上摆开工具,才开始伏案工作,隔壁的范妮也同样如此。 过程中只有黛西来过几次,等她有了喘息的空隙,已经是中午的午餐时间。 “要不我们去看看安柏瓦哪里怎么样了?”范妮从椅子上站起身,她伸懒腰,活动筋骨,手臂揽住埃洛伊斯薄薄的肩膀,搡了搡。 埃洛伊斯将羽毛笔擦干净,合好瓶盖,与范妮对上眼,彼此交换一些赞同。 “我看行。” 康奈斯的办公室在一楼,他又没有什么裁缝师应该有的架子,工作间没什么规矩,故而,但凡胆大点的学徒或助手,偶尔都会路过瞄一眼。 关于詹尔茨小姐的追加订单,设计图已经完成了,挂在正中央的软木板上,康奈斯与安柏瓦正在一同研究露丝太太交来的新订单。 分别是一位中年贵妇,以及一位年轻淑女的订单,围度数据,他们二人已经带着学徒上门测量了出来。 埃洛伊斯与范妮先在大门敞开的门外往里面瞧。 她们看见了墙上的设计图。 那设计图很有哈尔斯与老裁缝的遗风。 埃洛伊斯目测着,心中却有些打鼓,这跟她在上流社会看到的那些趋势相比,有些略微的滞后。 但她暂时克制着这种感觉,与范妮交流起来。 “看起来挺漂亮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客人的要求…”范妮点着下巴评说。 埃洛伊斯想说点什么,但她看到的那些东西,又看见那两个可以随意施展想法的男裁缝,忽然释然。 反正,那些她观察到东西无法借用任何理由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作为一个不应该接触过本时代上流阶层的姑娘,若是她能随意就把流行趋势讲出来,恐怕没人信。 不过,这对她来说,也没好处,埃洛伊斯打算先观察一阵子,她还需要一些验证,看看自己的眼光是否正确,如果正确,那么证明她独立出去的时机到了。 … “你要拒绝这门婚事?” 乔约翰睁大双眼,他叉起一块牛舌塞进嘴里,思索了半天,似乎想不出来他会说什么理由。 温斯顿搅动汤匙,一点动静也没有发出来,大座钟在角落规律的“咔哒”着。 他回头看一眼时间,才回答乔约翰:“是的,或许你说的没错,第一眼看起来理想的人,接触起来有可能会发现她并不适合。” 套间门外,进屋来铲炉灰的人提着桶子经过。 温斯顿看过去,又不留痕迹的挪开目光,他放下汤匙,感觉自己好像饱了,但早餐基本没动,这不是他的习惯,于是他又继续开始机械动作,用敲蛋器开出完美的蛋壳。 “我就说嘛!”乔约翰摸摸下巴。 乔约翰作为一个花花公子,他向温斯顿试探性的询问了,这位小姐可能存在的任何缺点。 “……她。” 她唯一的问题是,没有让他看清面具下的样子。 见温斯顿说不出个所以然,乔约翰翻了个白眼,继续用餐。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动静,侍者进屋里来,对着即将用餐完毕的两位贵客说道: “晨报给您送来了一封加急的信。” 他接过,拆开,就着日光看清上面略显潦草的字迹。 他们在报备一则消息。 竟然与自己还有些关联。 詹尔茨家族的新主人泄露出机密文件,这可能会毁了这整个家族的名誉,甚至主使会入狱,且不知为何,其他报社也收到了机密文件的其他部分,这事情压不住。 所以,晨报在询问他的意思,该怎么办。 侍者送来回信使用的纸笔。 温斯顿捏着笔,沉默一会儿,他完全明白了。 关于舞会上他遇到的人,其实只是这其中的计划一环。 他想过许多可能,会不会是他自己看错了,又或者是他想错了,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事情,虽然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但现在看来,十分有可能,他遇到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仆,或者真的是一个清理壁炉的姑娘。 或许她真是他曾经看见过的某个,举着刷子清理壁炉的人,但他从未注意过这些作用如同烛台一样的人物。 那么,他能在什么合理的情况下才会再次遇见她? 等等,说不定对方十分不想再次遇见他,她应当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生出这么大胆子的吧?温斯顿甚至都有些佩服了。 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那她应该怎么回家呢? 她会叫什么名字? 等等,他认为自己似乎越想越歪,待温斯顿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在回信用的纸面上,画出来一个小小的问号。 他不该好奇,也没必要追究,一切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无关紧要的事而已。 他将纸面折好,温斯顿对等在一旁的侍者答复道: “替我回个口信,就说……顺其自然,等等,你知道最近酒店有什么清洁工辞职吗?” 侍者摇头:“默肯先生,我是新来的,在圣诞前后,酒店裁撤了一大批员工,如果您想找人,可能有些困难。” “你问这个做什么?找谁?”乔约翰擦擦嘴角,他狐疑地看过来。 温斯顿有些心虚,又反应过来,好像没什么好心虚的。 第54章 自打冬季过去之后, 纽约街头的路面走着已经不是很冻脚,因为携带巨款在身,她又打算绕路乘廉价的马车回家。 她一路上精打细算过之后, 发觉自己在交通上着实花费不小。 不过, 这相比起一千美元,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埃洛伊斯对这笔意外之财没有太大的实感, 她揣着钱, 坐在车里,脊背靠着车壁,耳畔不断传来金属噪音。 实际上,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沿途中那些漂亮的屋宇。 因为那些薄薄的绿钞,只要闭上眼, 她一直克制忍耐压抑了数月的物质欲望如同满水浴缸里即将滴出来的透明泡泡。 埃洛伊斯收回目光, 她扯开棉布车帘,让自己的脸沉浸在黑暗中。 她能幻想到那些宽敞的房间里都有什么。 墙上覆盖壁布,是有印花的平滑料子, 两三间拥有宽窗的房间互通,巴洛克风格的桌椅成套摆放,厚重的刺绣窗帘布在每天清晨里都会透出一道阳光的缝, 那神奇的光影会照在笔触细腻的油画上。 她和家人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起床, 不紧不慢的聊天用早餐,她可以在独立画室里呆上一整天, 生产资料自然会为她工作,一切都是那么的从容温馨,富裕且自由。 那幻想中的住宅总寄托着什么, 埃洛伊斯十分想像上辈子冲动买房那样,将口袋里的钱掏出来, 一分不剩的买下一层那样的屋子。 即使只是占有那些轮廓,也让人稍微有些对人生的掌控感。 在上辈子似乎浮萍一样的人生中,她就靠着这些外物活过来。 脑中漩涡一样的幻想猛烈,胸口随着呼吸起伏,最后又冷静下来。 现在的处境更为尴尬。 她还没办法解释这笔钱是怎么来的,这年头没有奖学金,没有彩票,除非她假称自己是去赌马了,但她连赌马场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如今的生活两点一线,浸泡在无休无止,又永远无法短时间弄到这么多钱的繁复工作当中。 面对家人,要么实话实说,要么就假装这些钱都不存在。 她纠结一会儿,选择了前者。 当晚,露易丝累了一天,她抱着酒店一位年轻会计送来的花束回家。 气候逐渐春暖,酒店门口总是有拉着花来卖的小贩,几乎年轻漂亮的姑娘每隔两日就能收到,她推开屋门,瞧见她妈妈在做饭,就从柜子里取出来一只玻璃瓶将花插进去,又泡上水。 她站在桌边擦拭双手,思索那人是为了什么才送花给她。 看她现在有些小权利?还是单纯看她长得漂亮?嘿嘿。 露易丝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听见房间里隔着门传出埃洛伊丝的声音,她在叫她。 进门后,她看见埃洛伊斯穿着一件深色棉裙坐在床边,她光着脚踩在地毯上,她那干净的脸蛋上露出狡黠微笑。 露易丝故意往后退了半步:“你叫我干嘛,笑的这么贼,该不会是有事求我吧?” 埃洛伊斯腼腆摇头,故作扭捏,咏叹口吻说道:“我亲爱的好姐姐,你过来,我有点事情要向你坦白。” 紧接着,埃洛伊斯简略地告知露易丝,有一位小姐找她帮忙,她没多想就上了,而后得到了许多报酬,但具体过程得保密。 “她给了你多少钱?” “一千二百美元。” 闻言,露易丝“蹭”地站起身,神色凝重,原地转了个圈。 “你这是干嘛。”埃洛伊斯讪讪地问。 “我想想明天去跟莫里森太太辞职的事儿!” 她真是一天班也不想上了。 “不过,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大忙,非得要你去?”露易丝没有深究,她明白,那些富豪多的是怪癖与秘密。 埃洛伊斯扶额,“关键是,这事该怎么告诉舅妈?” “不能直接说。”露易丝双手抱臂,她在酒店的管理层里呆久了,知道那些有钱的人,随手撒个几百几千美元眼也不眨,但她妈妈可没见过,胆儿也没那么大,到时候一定会吓坏的。 “那就先不说,以后再让她知道。我计划,先换间舒服的房子住住,不说阔气,至少得没有老鼠在房梁上跑吧?” 埃洛伊斯想了想,又道:“还得留上一半,以后用来开店做生意。” 露易丝对她的安排没意见:“你真是个怪物,若是我得了这么一大笔钱,今天就该去雪榈饭店美餐一顿,再雇上三个仆人。” 埃洛伊斯倒是很想,但那不现实,她得像没钱的时候一样,假装自己不需要。 她俩从床头柜子里拿出来墨水和笔,一笔笔列出来埃洛伊斯以后开店或许需要花费的地方,预留出来。 等到夜色漆黑,晚餐吃到一半,埃洛伊斯将肥而不腻的炸丸子送进嘴里,没咬上一口,屋门又被敲开。 听声音就知道,回家的人是托马斯,他拎带着一箱子个人用品回家。 在饭桌上,他说出来一则大消息,是关于他呆的律所内发生的大消息。 “什么?你说你老板,是莱逊?” 埃洛伊斯第一次听他提起,她手里的半边炸丸子还滞留在半空。 她知道,玛德琳正是从他那里窃取了文件,但不知道,这事儿还与托马斯有关系。 “出了泄密那样的事情,莱逊的许多大顾客都不再请他工作,律所里面,许多的合伙律师和助手都被莱逊遣散了。” “那你呢?被辞退了?” 毕竟他连铺盖都卷回来了。 饭桌上,托马斯挠挠头,他脸上挤出些苦笑:“我没有,莱逊先生只留下了几位员工,他的大客户都走了,他似乎想着从头再来。” 托马斯是因为价格便宜才被留下的,莱逊打算让托马斯成为新的助手,但托马斯愁眉苦脸,在饭桌上怨声载道,这可怎么办呐,以后他要一个人顶好几个人的工作了。 埃洛伊斯听了,不由自主将脸往盘子里埋,她沉默的吃晚餐,屏蔽掉了这个只有托马斯受伤害的世界。 “要是实在撑不下去,就辞职回来帮我卖吃的吧,我们不差那点钱。”特莉对托马斯说。 托马斯摆手,他接过露易丝新盛出来的羹汤。 “但我又觉得,这或许能是个机遇,万一他能东山再起呢?万一他会给我涨涨工钱呢?” 托马斯囫囵喝完汤,又将带回来的物品收拾好,莱逊将那气派的工作地给退租了,他选择了一处十分简单的公寓房作为新的办公地,眼下,莱逊正准备接受他曾经看不上眼的个人委托。 而住在储物间里的托马斯没地方住了,只能灰溜溜的搬回来打地铺。 就在此刻,埃洛伊斯与露易丝对视,暖黄的光将她们笼罩在一同侧,露易丝意会过来,清清嗓子: “其实妈妈,我认为我们是时候租赁新的,更宽敞舒适的房屋来住了……” 露易丝假称自己涨了工资,而埃洛伊斯也这么说。 “我们完全可以负担的起一套带有厨房,浴室,以及三四个卧室的套间,每周花个二三十美元就行。” 就算没有那笔意外之财,她们目前的底薪加上提成,也足以覆盖这些开销。 由于埃洛伊斯工作忙碌,找新家的任务就落到了目前淡季工作的露易丝头上,掌握家庭财政大权的两姐妹如此决定,其实也就确定了大半。 不过,特莉也认为这有必要,她也很想拥有一间真正的厨房,而托马斯,他也不想一直睡地板。 … 露丝太太今日穿着一身深蓝薄绸裙,耳朵上戴着珍珠。她交代着每一个正签到的学徒今天应该完成的任务,同时,还在给老板雷蒙德熨平每天要看的几家报纸。 埃洛伊斯的效率很快,露丝太太催人时,她倒一点也不紧张,反而往那些报纸上瞄。 露丝太太熨到一半,忽然被上面的内容吸引注意力,她脸色忽变,拿着一半平整一半有皱的报纸匆匆上楼去找雷蒙德了。 埃洛伊斯心想,下一个连锁反应或许又要开始了,她回到工作间没等多久,范妮就神秘兮兮的带着消息回来,将外面发生了什么一股脑倒出来。 “埃洛伊斯,你知道吗?咱们店里最重要的客户竟然出事了!真是想不到,竟然还会有这样恶毒的人,那些劣质钢铁得祸害多少人呢!” “不过,那小姐现在该在哪呢,她在咱们店里的新订单已经差不多制作完了……” 埃洛伊斯闻言,抬头朝窗外看去,这是一个艳阳天,橘红色太阳在雾霾的遮盖中像个毛球,不过,再过上两个小时,它就能晒的温度燥热起来。 去往欧洲的厄妮丝号还要在港口停上一周才会出发。 “你就放心吧,它们能赶得上的……总会有人来取。”说着,埃洛伊斯的心仿佛也飞到外面去了。 要是能带着一箱子百元美钞离开纽约远走高飞,或许新的人生也能时刻保持优雅吧。 议论完了这些需要老板头疼的事情,范妮与埃洛伊斯又继续投入工作。 她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研究其他事情,在服装与设计的行业中,绝大多时间都得与纸笔,布料和机械们做斗争,用重复性的工作,换来偶尔的一次高光时刻… 下午,埃洛伊斯缝完一双可以用来配春季短袖长裙的丝绸长手套,正准备歇一会儿,调戏调戏还在忙碌的范妮,顺便喝口水润润喉。 安柏瓦扭开门把手进来,他找了把椅子坐下,看脸色兴致颇好。 还没等问,他就朝二人说道:“你们猜猜,詹尔茨家没了,店里又来谁的订单?” 范妮恨他说话总是慢悠悠的,“谁呀!” 第55章 利兹酒店正门, 一共有六步纤尘不染的宽敞石质阶梯,正门两边,站着四位穿着红丝绒燕尾袍的侍者。 他们可是这酒店的门面, 个个长相俊俏, 还化了妆涂了粉,昂首挺胸的矗立着, 即使外头下小雨, 也翘着脸,似乎不怕被淋。 康奈斯一到下雨天,腿脚就不好使, 他没来,阿道普就替他和安柏瓦一起出勤, 带着埃洛伊斯与范妮。 小雨淅沥沥, 范妮一面将箱子往车下拎,一面不忘与埃洛伊斯说话:“今天早上,有个叫莉莲的女仆来取走了衣服……唉, 这酒店可真气派,总算是到地方了,埃洛伊斯, 你还愣什么呢?” 范妮戳戳她的肩膀, 埃洛伊斯才“噢”一声,不再出神, 她从车上下来,鞋底踩在积水里,提裙拎箱, 抿着嘴唇往酒店的大门里走。 可没人知道,她以前在这地方扫了那么久的壁炉, 连一次正门都没走过。 她们这一行人,一看便知道是来给住这里的有钱人服务的,侍者脸上挤出机械性微笑,上前接过她们手中的箱子,询问他们来的目的。 领头的侍者与阿道普谈连句,就将他们往大厅里引。 其中一个侍者,见到后面的埃洛伊斯,一晃神觉得眼熟,他惊诧地打量眼前这个穿着绸裙,发髻齐整的姑娘,一时间有些不敢认,他低声凑上来询问: “你是埃洛伊斯?” 她侧脸,朝这个熟人点头: “是我,格莱姆,早上好啊,最近工作还顺心吗?” 格莱姆曾经与埃洛伊斯只有几面之缘,不算熟,他苦涩地说: “求露易丝抬抬手,我的工作就能顺心,不过,你这是上哪高就了?” 埃洛伊斯往里走,她抬抬下巴:“喏,裁缝店,混了个学徒做做而已。” 格莱姆见她现在,跟以前那个灰扑扑的小姑娘比起来,完全就是两个人,现在的她,莫名有种精细的干练感。 他忍不住感叹:“有手艺就是不一样呢。” 阿道普与领头的侍者说明了,他们是来服务刚入住的默肯夫人的,那领头的便唤格莱姆上楼,去请默肯夫人的女管事达塔妮下楼来接应。 格莱姆匆匆走了,在一旁听了两耳朵的范妮更好奇:“你怎么认识这里的人?” 埃洛伊斯从未与范妮透露过她的个人信息,一是因为原来还没有什么革命友谊,要防备,二嘛,她们忙的也没空聊到这个。 “我在这酒店工作过,我表姐现在是这里的管事助手。” 范妮听完,隐忍地沉默一会儿。 她眼中闪过些复杂的神色:“你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埃洛伊斯“嘿嘿”一笑,“以后慢慢跟你讲。” 说话间,不一会儿那女管事就乘升降梯下楼来了。 这位管事看着有三四十岁,她穿着通身深绿色长裙,鼻子上架着带着眼镜,神色严肃,看起来就知道是一位认真工作的人,她地朝几人点头:“你们跟我来吧。” 这升降梯,并不大,有电梯员专门来开关拉闸门,一部梯只能到一个楼层,埃洛伊斯还是头一次坐。 她与范妮交头接耳,悄声说:“我以前从来没用过这东西,都是走楼梯爬上楼的,腿都能爬断喽……” 在她想起来就腿酸的时候,铁闸门哗啦啦打开,一行人又赶紧鱼贯而出。 这里整层都被赁下来了,走廊里的侍者已经换成了默肯夫人带来的一众仆人,她们看起来,都是老家仆了,每一位都有浓重的牛津腔。 进入蛋白石隔壁的那间套房,埃洛伊斯甚至有想去扫壁炉的冲动。 她提着箱子,碎步靠边站在套间大门墙边,后背蹭着墙壁歇脚。 屋内酒店本来的陈设不见,任何能更换的似乎都被换过,门边的墙上还挂着印象派画家的经典作品。 埃洛伊斯估摸着,至少得耗费两刻钟,还且有一等。 她与身后鹅黄色墙布几乎融为一体,视线内不停闯进来人,有女仆端着瓶口鎏金的奶壶,以及有细细花纹勾勒出家徽,泛着光泽的茶壶经过。 女管事带着阿道普与安柏瓦在客厅外等着,她对众人说道:“稍等。” 随后,她打开了客厅关闭的双扇门。 一阵叮呤咣啷的动静儿穿透门缝传出来… “我不允许你这么污蔑他!” 屋内,刚送进去的茶壶顺着地毯滚动了几圈,随后停在茶几边。 温斯顿身上的外套顿时湿漉漉一片,豆大的水珠顺着笔直的衣襟往下淌,他就没躲。 伊莎贝莉脸上充满愠怒:“别跟我提什么规矩什么道理,杜德虽然是个私生子,但他不是整天一副伪君子的样子。” “他才比我年长几岁?接近您是什么目的,您难道还不清楚吗?抱歉,这样的人我实在见的太多了,容我不能接受。” 温斯顿接过女管事拿来的帕子随意擦了两下,他深吸一口气,低头掸了掸衣襟。 女管事对这两母子脾性十分了解,她镇定地说道:“夫人,裁缝店的人来给您量尺寸了。” 伊莎贝莉挥挥手,她抱着枕头,躺在长条软椅上,手边夹着细长的烟杆,抿一口,吐出来白雾,呵呵冷笑: “我喜欢他,就要他做我的男伴,没人能管得了我,你不接受也得接受,他是不是骗子,我比你清楚,小子,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她又偏头对女管事道: “叫他们进来吧。” 温斯顿依旧站在一旁,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按照每日出门前的礼节,祝他母亲日安,旋即往屋外走去。 歪坐着的贵妇人闭眼叹气,她指甲上的红蔻丹都弄花了。 门外。 裁缝店里的一行人将屋子里的话听了个干净,他们不由地提起精神,避让出路。 埃洛伊斯余光见他影子走出来,她眼观鼻,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视线垂在地毯上,随在范妮身后,在过道里挪动步伐。 擦肩而过,温斯顿忽然停住脚步,他回过头:“等等……”叫住他们,又紧接着盘问道:“你们是哪家裁缝的来的?” 安柏瓦站出来回答。 “默肯先生,我们是霍德华裁缝店的助手和学徒。” 温斯顿点头,他抬眼,目光一一划过四人,很好,这四个人看起来都不是那小白脸能扮成的样子。 回答完毕,一行人又往里走。 倏忽间,他的余光瞟见一道有些眼熟的影子,与那天廊边的身影有些许重合,愕然时,他再投去目光,那影子的衣摆没进门框内,消失的彻彻底底。 低头,温斯顿发现自己的衣服还在滴茶,在地毯上堆下一圈圆圆的水痕。 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狼狈。 房间内,伊莎贝莉将烟斗交给女管事处理,女仆在一旁熟练的收拾地毯。 “夫人,您可以告诉我们,您要穿着的场合以及您想要的效果,或您喜欢的颜色。” 埃洛伊斯职业微笑,她蹲在沙发边,打开箱子里的一些案例图纸,递给伊莎贝莉翻阅。 “小姑娘,你们这店的老板,还是不是老霍德华?” 贵妇慵懒地在日光里翻阅图例,她穿着一件红色薄绸长裙,颈间,手指,配了绿油油的宝石,晃动时令人眼花缭乱,仿佛为那些岁月爬过的痕迹也镀上一层风韵。 埃洛伊斯只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年轻时绝对是一位绝代佳人,现在只浑身透着一股洒脱的气质,与她那拘谨的儿子,一点也不一样。 她敛起笑色,低下头:“老裁缝他刚过世没有多久。” 闻言,伊莎贝莉挑眉,她那双深邃的眼睛流露出些讽刺意味,眼皮微耷:“还真会挑时候去死,叫我都觉得自个也该去死了,唉……愿上帝保佑。” 随后,伊莎贝莉也没再看下去,她告知安柏瓦与阿道普一些要求,就慢悠悠站起身,堆在头顶的发卷里闪着银丝晃动,她们进更衣室量了尺寸。 一个人的更衣室,最不设防备的地方,或许能看出个人喜好。 在床边的描金雕花斗柜上,摆着一副幼童肖像画,埃洛伊斯第一眼就被吸引,她看了两眼,本想说两句夸赞的话,却又解读出来画面里的隐晦信息。 那小女孩已经去世了。 “那是我小女儿,她漂亮吧?如果她还在,估计跟你们也差不多大。” “如果有她在,我一定不会被她那个只会造孽的兄弟气出这么多皱纹。” 这位贵妇人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两位妙龄姑娘的脸蛋,就像挠鸡蛋似的,埃洛伊斯与范妮甚至连陪笑搭腔都不敢,颤颤巍巍完成了测量工作。 离开七楼之前,女管事来送,她与安柏瓦核对件数: “一共是七套,三套居家穿着,四套要适合参加婚礼,另外,要加上一套纯黑的礼服,适合祭奠用的。” 安柏瓦点头:“定稿图和账单,三天后给您送过来。” 后面,女管事没有送下楼,一行人的精力仿佛都散了黄,松弛开,升降梯内,安柏瓦与阿道普自在地探讨设计风格。 “这位夫人似乎喜欢鲜艳的颜色。” “是啊,看不出她的偏好。” 埃洛伊斯在一旁冷静的听,没有搭腔,其实能看出来,那夫人的穿着与住宅,虽然看似浓墨重彩,但品味一等一,留白适当,丝毫不让人累眼,无视了一切条条框框,又或者说,那是一种鄙薄。 他们要紧赶着回店铺,她没法摸进员工区寻找老朋友,因为安柏瓦上下碰的嘴皮子,她们得到了一大堆要完成的工作。 例如,将仓库里可能会用到的布料都清点出去熨,将一定会用到的辅料提前做出来,并帮助参谋设计。 第56章 鳞翅目飞虫在厚厚的玻璃酒器外缓慢爬动, 穿刺绣马甲的侍者端来一大盘生蚝与煎牛舌,焗海虾,又将推车上碎冰里镇着的考尔通白葡萄酒起出来, 挥走飞虫, 缓缓往酒器里灌。 “哗啦啦……” 在玫瑰浮雕的银盘里,刀叉戳着一块薄薄的牛舌肉蘸蘸酱料, 埃洛伊斯时不时看向屏风边的窗外, 将热腾腾的食物往嘴里送,又掰下一块面包。 范妮与阿道普正在计算这笔订单完成后能够分给几人的奖金,他们惊喜的发现, 自己完全能够负担得起偶尔的一顿盛宴,于是抬起叉子敲响杯壁, 又问侍者点了一道焗蜗牛。 这是一家法餐厅, 埃洛伊斯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她被柔软的座椅包裹,她对稀奇古怪的菜肴毫无兴趣, 只认真的对付牛肉和虾,想要填饱肚子。 “埃洛伊斯?你在想什么呢?确定不来一杯,庆祝一下吗?” 范妮从开心中回过神, 见埃洛伊斯神色凝重的用餐, 她垂首,侧脸融进窗外暗淡的光线中, 仿佛在想些什么,连同她所在的那一小块方位都因为这思索而染上沉寂的气氛。 范妮下意识觉得,那肯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埃洛伊斯从恍惚中回过神, 她摇摇头,翘了翘嘴角:“我不用。” 下午她打算回店铺挑拣最难的工作先做完, 留出来时间,她想试试绘制一些设计图。 进食继续,范妮与阿道普议论起今天发生的事情,他们对今天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感到震惊,但身处这个行业,总能窥见一些资本家们的小秘密,这也不算什么。 “依我看,那位夫人就是个最古怪的人,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对待自己的亲儿子,竟然不顾忌一点儿脸面,你们听见她说的话了吗……” 范妮对骄奢淫逸的贵妇人没有好感。 “老默肯还没有去世,这位夫人就这么大张旗鼓的带着男伴四处招摇,实在荒唐。也怪不得她这地位,回纽约来,却只有本杰明夫人愿意邀请她交际。” 阿道普若有所思:“找情人倒是正常,像她那样明目张胆的,也实在是少。” “我听哈费克林说,他打听到那夫人最近几个月,特别钟情一个名叫杜德的小伙儿,还将他带来了纽约,安置在城内的宅子里,抵达纽约的头一天,她便带着这位小白脸儿去了百老汇看戏。” 范妮来了好奇心:“有打听到那小白脸儿长什么模样吗?能吃上这口饭的,应当很俊吧?” 阿道普摇头:“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小白脸是伦敦一户贵族的私生子,以作画为生,混迹在名流圈子里,一步步结识了默肯夫人,他倒没有什么美貌,只不过手段了得,哄得夫人把他当成真爱一样。” 范妮唏嘘地摇头:“什么真爱,他肯定是图钱财,现在的小白脸,为了钱真是豁的出去。” 吃过午餐,外头雨还没停,一行人又钻进马车里,顺着街衢往店铺方向走。 重新经过利兹酒店时,埃洛伊斯正漫无目的的看着路面的轨道,雨幕里干干净净的,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里面坐着的人也将目光投出来。 视线交错,车轮碾压出几道水痕,空气尴尬凝固,埃洛伊斯下意识想低头,又觉得太欲盖弥彰,她利用内心的那一点贪婪,与另一个世界对视。 他看见她的侧脸靠在窗边,又模糊进了雨幕中,那轮廓好像一副蒙着薄纱的画框,而画面静谧。 “温斯顿,你在等什么呢?” 正打算出门,却发现温斯顿还没离开的乔约翰从马车外钻进来,他拍拍身上的雨水。 “你今天难道不忙吗?那太好了,快送我去一趟百老汇,尤维剧院最近出现了一名极有天赋的新人女演员,她叫娜莎弗拉米尔。” 乔约翰露出自信的笑容,又道:“我今天要提前去给她捧场,并且献花,我猜测,她一定会在今年夏天的演出季打响名声,而我乔约翰本杰明就会是最慧眼识珠的那一个……” 温斯顿无语凝噎,他重新冷漠下来,叩了叩车壁,马车移动。 雨滴啪嗒啪嗒,这场雨一直延续至天色渐晚,裁缝店的仓库内,露丝太太指挥杂工将防潮的木架安置好,再挪动新入库布料的位置。 埃洛伊斯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她站在货架边,扯出布头,一块块裁下来,又使图钉钉在软木上。 她弄完了布料的取样工作,打算离开这里,露丝太太站在门口,伸了伸手,“你是要去康奈斯的工作间对吧?,把这些给他带过去。” 说着,她弯腰从一旁的柜子里掏出一篓新的颜料与媒介给她。 埃洛伊斯点头,康奈斯这会儿正沉浸在绘制设计图的工作中。 她继续朝那屋子走去,进去了,大家都在忙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干。 康奈斯的坐在窗边的画桌后,每到雨天,他那有些瘸的腿缝就会忍不住发疼,但这种感觉并不令人厌恶,他总是会趁着这个时候,利用缜密的工作让自己麻木。 设计女装,是一项比男装有挑战性的工作,康奈斯阅览过了店铺里的所有手稿,他寻找出规律和趋势,又根据助手对客人的描述,定下了最基础的草图。 铅色线条在纸面上绘出线条,可他却总觉得,哪里差了一点。 埃洛伊斯抱着东西从旁边经过,她放好了,斜眼瞟了瞟康奈斯的笔下。 他没有标新立异,而是选择了不出错的版型为基础,手里的画笔总是忍不住带上以往的硬朗线条,显得细节有些拘谨,他不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再次修改。 埃洛伊斯认为,这的水平绝对可以算得上大师,这图纸拿出去,绝对能制作出一款精品,对于这家裁缝店来说,并不拉低水准。 可她又觉得,好像与她心里的设想有些不同,至于具体是什么,她还有些摸不清,看来,还是得动一遍手再说。 市场反馈是检验一切的真理,康奈斯决定让顾客的反馈来为他指点迷津,他又继续下笔。 埃洛伊斯已经完成了许多琐碎的制作工作,她回到二楼此刻并没有人的工作间,同样选择靠着窗户的位置,起笔在纸上从空白开始打稿。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做的最多的,就是在原有基础上修改服饰,修改设计,完全由她控制的设计,也大多是一些小物品。 那个时候,她还不敢面对美好而浮华的画面,在二手摊上看见美丽的帽子,甚至不敢允许自己沉溺在美好中,唯恐因此蛊惑而受到一丝伤害。 埃洛伊斯捏着笔思索,不紧不慢的起了许多形。 穷人是没有时尚可言的,整身都包裹着最简单的布片,在她是穷人的时候,枯燥生活无法激起一丝创作欲 。 现在生活渐渐脱离窘迫,埃洛伊斯允许自己对美好的掠夺欲一点点露出来,她控制着这个平衡。 夜色彻底漆黑后,她灭了灯,起身将纸笔收拾好,随意的塞在桌边。 … 托马斯在客厅边角的地方为自己收拾出来了一个新铺位,他丝毫也不嫌弃,反而感叹自己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舅妈在一旁剁肉食,露易丝手下唰唰地给租赁经理写回信,而他抱着黑猫玩儿。 “吱呀……”屋门被推开,小猫立即挣脱开朝门口蹦跶。 埃洛伊斯收起一柄素色布伞,她将东西挂好,解开两颗外套衣扣,懒懒的瘫坐在椅子上。 “托马斯,快给我倒杯水。” 她扯着嗓子,疲惫地喊。 “噢。”托马斯应声,一刻也没停留的爬起来。自打搬回家之后,家里的猫都能使唤他一下,不过他并不介意。 清洗杯具,泡上埃洛伊斯最喜欢的柠檬皮红茶端过去。 埃洛伊斯一面解开鞋子上的扣带,耳畔传来露易丝对租赁经理给她提供的租房选项的评价。 “第一套在中城区,房间数量足够,又宽敞,家具一应俱全,但交通有些麻烦,那儿有些偏僻。” “第二套在百老汇附近,正在通行轨车的大街边上,但没那么宽敞。” 露易斯已经不再纠结价格上的差别了,埃洛伊斯又问了几句,她对交通方便格外青睐,随即定下来第二套。 “唉,感觉我们在这里还没有住多久呢,不过,那新家一定非常漂亮,听经理说,如果住在那里,邻居都会是一些说的出名来的角色。” 埃洛伊斯没认真听,看向斑驳的墙面,品茶放空大脑,思索着她应该找个时间去配一副眼镜,今天画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好像有些近视。 露易丝还在憧憬: “有许多的百老汇演员和剧作家都住在那一片,跟他们成为邻居,说不定生活还能增添些乐趣……” … 第二天的清晨雨终于停歇,康奈斯的工作间内,安柏瓦等人也刚刚抵达这里,他们将皮包塞进桌子下,正在商量,今天需要定下的稿。 门外,范妮腋下夹着一叠稿纸进屋,她朝安柏瓦的背影走过去,一面打哈欠,一面揶揄道: “安柏瓦,你真是昏了头了,怎么把裁缝师的稿件拿出去,又落在二楼了?” 说着,她理直气壮的拿出这叠图纸,递到安柏瓦面前。 他对范妮的话疑惑不已:“我并没有把稿纸拿出这房间,况且,康奈斯还没画完呢……” “那这还能是哪个订单的?这图上面用的尺寸数据,是默肯夫人的呀……” …… 第57章 范妮说罢, 她蹙起眉再次瞧瞧纸面,又看向安柏瓦,他脸上满是疑惑, 不像玩笑的。 那这是谁画的啊?嘶…… 范妮原地怔了一会儿, 她脑子里忽然已经有了猜测的对象,如果她猜的没错…… 康奈斯拄着一柄把手带有鼻烟盒的银色装置手杖慢腾腾往工作间挪动, 他昨夜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家中对今天的工作琢磨了许久, 已经准备着手对稿件进行修改。 进了屋门,先摘下直筒帽挂上墙边的挂钩,一回头, 他看见屋子里三四个人,安安静静的凑在窗边, 他们在对着个什么东西低语。 康奈斯即使腿脚不便, 他也好奇的挪过去,手杖“咚咚咚咚”的响,谁都知道听见这动静就是他来了。 范妮回笼神思, 她率先回过头,心情沉甸甸地朝康奈斯看去,说道: “您来看看这个。” 他耸了耸眉毛, 也十分配合地探头去看, 看清楚桌上摆着什么,他那斜撇着的眉毛弧度凝固起来, 康奈斯眨眨眼,他端详片刻,见线条成熟, 风格颇是对味。 “雷蒙德请来裁缝了?也没告诉我一声,早知道, 昨晚我就该好好睡一觉。”康奈斯苦笑一声,拿起那些纸张翻阅,图上的设计有些碎片,有些是部位特写,有些是轮廓,虽然混乱不成体系了点,但无外乎是见功底的。 “吱呀……” 埃洛伊斯垂着头从门外进来,她今天来的有些晚,因为确定下了新家,今天经纪上了门来取房钱就能拿钥匙,她要安排托马斯将家里的家具物什怎么收拾,又把自己的钱袋子与衣裳都打包在一起。 弄完那些,就来的稍微迟了一步,不过,还在没迟到的范围内。 今天的第一件任务,估计就是协助给定稿打样衣,埃洛伊斯哈欠连天。 但这屋子里怎么静悄悄的?明亮光线充斥着整个工作间,窗帘都扎了起来,她很清楚的能发现,本应该四散在角落里的同事们就像站桩一般立在一起。 “你们都聚在一处瞧什么呢?”她将袖子往手肘挽叠,朝范妮身后走。 看清桌上摆着的是什么,埃洛伊斯一愣,还没等她疑惑,众人便整整齐齐朝她扫来各种目光。 有惊讶,审视,狐疑。 “埃洛伊斯,这是不是你画出来的?” 紧接着,埃洛伊斯经历了一次严苛的三堂会审,她本就没想瞒着自己的本事,于是便没有否认。 康奈斯听完,当即与埃洛伊斯就设计理念探讨起来。 他是个裁缝师,最知道设计里面的门门道道,交谈上几句,就能知道这设计究竟是不是她弄出来的,那种对了解与熟稔的感觉,是最瞒不住人的。 “…要说想法,其实源自默肯夫人本身。”埃洛伊斯瞧瞧对方脸色,见康奈斯没有一点儿异样,就谨慎地将自己的见解一点点露出来。 她告知康奈斯,那位夫人居住的地方,墙上挂着哪个画家的作品,她的屋中飘着什么味道的香水,她脸上涂的是哪里产的粉,手指上戴着什么颜色的珠宝,头发丝堆砌成了什么样式。 她细细赘述了许多,其他旁人觉得无趣儿,都打算散开,但康奈斯却依旧听的仔细,埃洛伊斯留着心,她又开始往更深处抽丝剥茧。 讲述根据这些东西迸发出来的灵感。 末了,康奈斯抿唇,他对待自己与外人都十分诚实,某些东西确实能分出高下。 “埃洛伊斯,我认为,凭你的水准,完全能够担得起一份助手的职位,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雷蒙德申请给你升职。” 埃洛伊斯知道自己的长处是什么,她也知道康奈斯擅长的是什么,他这人的亮点,主要体现在整体结构上,而她更偏向细节的表现,虽然整体也能过得去,但她扬长避短了。 “为什么不呢?如果能成功的话。” 如果能再往前走两步,得到更多锻炼机会,她自然是愿意。 埃洛伊斯微笑,看起来十分从容,因为她其实从来不随便放东西。 当天,康奈斯便与雷蒙德力荐了她,对于雷蒙德来说,这是无所谓的小事情,他随口就答应了下来,并不期待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助手真的能像康奈斯说的一样取大作用,但他是个生意人,知道技术上的事情应该由懂技术的人决定。 当天露丝太太的办公室里,埃洛伊斯坐在她对面,她听露丝太太介绍裁缝助手的工资待遇。 与学徒不太一样,助手的工资每个人都不同,像曼迪那种老员工,每周能有五十美元。 像安柏瓦,每周又只有三十美元,外聘来的阿道普,也只有三十几美元,他们俩的收入在奖金上占了大头。 “你的薪水,暂时定为三十四美元,由于你现在的工作,是协助康奈斯完成默肯夫人的订单,所以这订单中百分之三的收入,就是你的奖金。” 露丝太太说罢,将一把休息室的黄铜小钥匙递给她,那是从前杜丽住的屋子。 她看着波澜不惊的埃洛伊斯,又道:“你现在可以配一名杂工,你想要谁?新来的杂工里面,有两个十分聪明的。” 埃洛伊斯垂眸想了想,她其实十分想组建自己的娘子军,如果不久的以后,能够让她打包带走…… “我想跟安柏瓦换黛西。”她说道。 露丝太太或许隐约察觉她的想法,但没有多问,她点头:“我去跟他说一声。” 埃洛伊斯将钥匙收好,她道谢,离开这里。 门外,范妮和黛西神气十足的,如同门神一样守在外面,等她一出去,二人便将她围着,一起去打开空置了一段日子的休息室。 她们打算先收拾一通,将这里当做歇脚的地方。 埃洛伊斯在内心计算,默肯夫人的订单总价已经超过一千美元,计算份额,她的奖金最低能有三十美元。 这份工作,在薪水上看,已经让人努努力就能达到外面一个工厂经理的收入水平,或许,已经达到了在这个地方能发展到的顶点。 范妮提来一桶水,擦洗这间小休息室的窗户,她看起来比埃洛伊斯还开心点儿。 “…你出息了我可功不可没,你必须得请我一顿大餐,若不是我,你怎么能有这机会呢?” 范妮十分清楚,以埃洛伊斯的水平,随时随地就能出头,但她偏要这么说,看埃洛伊斯能不能忍她。 埃洛伊斯整理床单,与她打闹两句,累的躺坐在床边上,她忽然低声问范妮。 “要是以后我自己开一个裁缝店,你来帮我呗?” 范妮就当听乐子一样,没当真,她脚一翘,搁在埃洛伊斯面前叫她捏。 “嗯?这个嘛,要是你一周能给我开出四十美元的薪水,那我就勉强来帮你吧。”范妮说完又拍拍黛西:“要是她也请你,你就要三十美元一周,少一个硬币都不能行……” 埃洛伊斯倒吸一口凉气,将她的脚推开。 三人又闹了起来,直到房间收拾完了,她才去帮助康奈斯定稿。 今晚,那阁楼是已经不必回去了,家里的所有物品全都打包,收拾进了百老汇附近新的家中,那间公寓有五个房间,厨房与盥洗室,甚至还安装了最新式的抽水马桶,浴缸也有,每周租金谈拢的最后价格是二十八美元。 埃洛伊斯乘坐轨车,又换了一次路线,也就抵达了新房屋的楼下。 百老汇是个大地方,由许多小街道和几条大街道构成的街区,以其中坐落的大大小小几十上百家剧院闻名。 这里的夜晚永远不会漆黑,埃洛伊斯沿路能看见许多餐厅,店铺,咖啡馆,剧院,以及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在街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风。 埃洛伊斯根据地址,找到了位于两条街交汇处的街角的新家,这是一幢只有三层的房屋,看起来很干净。 她叩响大门,门房给她打开,为她指引新家的位置,在二楼,不难爬。 关于这里,全都是露易丝来打听操心的,埃洛伊斯没了解过,她扶着梯子往上走,瞧见家门敞开,托马斯站在往门外挂装饰物。 托马斯似乎是终于舍得把他前两天新买的一套粗花呢条纹套装翻出来穿了,他甚至还用发蜡梳理了他经常如同鸡窝一样的头发。 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小老鼠。 埃洛伊斯并没忘记嘲笑他。 托马斯不好意思的扯了扯衣角,抬起头: “我这不是看搬新家了,要把自己也收拾的干净一些吗?不过,你回来的正好,东西都安置好了,箱子放在你的房间里。” “那就好。”埃洛伊斯实在是疲惫坏了,她这会儿什么活儿也不想干。 这房子户型方正,入门是个小玄关,摆着原本就有的家具,从玄关旁的走廊往前,两边便依次是客厅,与厨房餐厅,还有两列卧室。 埃洛伊斯依次转过一圈,舅妈在捣腾她的厨房,露易丝在卧室里擦书架,她又回到拥有两扇长条窗户的客厅,打量一遍天花板上简单的石膏条,成套的桌椅,又看向窗外那热闹的街道。 她闭了闭眼,心想,这才是人住的地方啊。 …… 第58章 七点三刻, 窗外漆黑的天空爬着月亮,街边点灯人正搭起长长的木梯为玻璃罩里的灯添油点火。 那些橘色光团依次排列,在埃洛伊斯眼前的玻璃透着明亮的光线, 她心中一动, 也拿了火柴,将客厅里点亮了两盏灯, 挂在墙边。 这间屋子的墙壁, 一半是深色护墙板,一半是素色墙布,家具有使用痕迹, 但并不缺什么,壁炉里有微弱的火光, 正在烧水。 埃洛伊斯又跑去查看那连接了城市自来水系统的盥洗室。 这屋子也不大, 靠窗摆着四足浴缸,旁边是马桶,对面是黄铜龙头有些锈痕的洗手池, 墙面贴着一块木边框,能够清晰看见自己模样的水银镜,她对着镜子梳梳头, 又无可避免的研究了一会儿刘海的式样。 虽然不想干活, 但埃洛伊斯依旧用皂将浴缸和马桶都刷了一遍,然后舒舒服服使用过。 然后, 她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这房间与露易丝的房间对门,在过道的最里面。 这间房不算大, 十来平米而已,靠墙摆着一张木床, 窗户边摆着书桌,门边有衣柜,斗柜,那些东西都不算精致,漆面偶尔能看见瑕疵和白点,买点布盖住也就好了。 光秃秃的墙面上,还有挂过油画之后留下印记,埃洛伊斯又记下来,打算在那儿同样遮上画框,以及地毯。 她打开床边的行李箱,将裹在衣服里的钱袋子剥出来,将衣服扔进衣柜之后,她摸了摸背板,将钱袋子塞进柜子与墙壁的缝隙里。 趁着这里街边的店铺还没有关上门,埃洛伊斯拉着露易丝出去采买物品,她们问过了才知道,原来在百老汇这一带,许多的剧院每晚都要演到半夜。 而看完戏的人出了剧院,就会去附近的酒馆和咖啡店,餐馆,继续消遣,所以,这里的晚上生意更好做。 她们在杂货店里面买了几张羊毡地毯,一套足够摆满厨房外那张长桌的瓷餐具,埃洛伊斯挑了两身新的衬衣,衬裙,一盒颜料和碳笔,以及纸张,数出去一把硬币。 她们又在旁边的小店里订下了几道炖肉和菜,留下地址让送到家中,花了一二美元。 回了家里,两姐妹果然被舅妈数落了几句不该花那钱买那整套的餐具,可过了没一会儿,她又开始夸这餐具的花纹漂亮,连个黑点儿也没有,并终于肯扔掉那些裂开缝隙的木盘了。 附近的餐馆,多有送外食的服务,付过钱留下地址就行。 来送食物的人,是餐馆里聘的洗碗女工,她进屋后,去厨房从挎包里掏出摞起来的铜胎珐琅盒子,打开铁盖,帮忙把菜装进清洗好的盘子里。 甚至还帮人往桌上端,嘴里还在告知她们餐馆里还有什么别的招牌。 等她快走时,埃洛伊斯很懂行的,给人塞了二十五美分的小费。 晚饭时,埃洛伊斯才告诉他们自己升职的好消息,但大家闻言,各自若有所思,心想,她恐怕是要比以往更忙碌了。 冬与春彻底交替,夜晚不再寒冷,清晨的空气中还弥漫着昨夜路灯留下的味道,埃洛伊斯六点一刻从家里温暖的床铺上爬起来,六点三刻便在楼下乘坐上了轨车。 线路不同,窗外的风景变换,埃洛伊斯的心情的跳跃起来。 员工区二楼廊道内,哈费克林站在外面趾高气昂的指挥着两个杂工清理一间空置的屋子,并往里头抬缝纫机和人台。 他下楼来,见到埃洛伊斯在厨房弄东西吃,硬挤出笑意凑过来。 “埃洛伊斯,你的工作间已经收拾好了。”他指了指,“就在那儿。” 埃洛伊斯把手里的白煮蛋放下,点头观察了一下,那屋子在安柏瓦的工作间隔壁,应该是店里最小的带窗户的工作间了,以前是用来堆样衣用的。 “好的很。” 她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感觉到了一些细微的差别,但她没有说什么。 等他们收拾完,一个个提着桶子离开了,埃洛伊斯才进那工作间去查看。 从外面看起来,那里一切都没有什么问题,各种铜尺,模具,缝纫机,人台都干干净净,但她穿好线,用一块布头试了试缝纫,却发现了里面的旋梭有许多毛病。 怪不得,怪不得安柏瓦从来不在他自己的工作间做活儿,宁愿挤到学徒的地方去,这助手要是没后台可靠,背地里受的针对恐怕比学徒还多。 埃洛伊斯站在窗前,她伸出手指,指腹从窗户上捻下来一层灰尘,又捡起柜子上的剪刀,掰开一看,缝隙里满是锈蚀。 她面无表情的把剪刀合上,又解开袖扣,叠起袖口,先从调设备开始。 “埃洛伊斯!你在忙什么呢?在外头都能听见声儿……”门外头,范妮抱着一只栽种了香草的红泥花盆走进来,这是她特意为这里准备的,在门边放下,她抬头看见埃洛伊斯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正在鼓捣缝纫机。 她问,埃洛伊斯就把那些东西展示给范妮瞧。 范妮面色一阵发青:“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算了,反正都是些小问题。” 说罢,她从外面找来一块石头,准备帮忙磨剪刀,黛西又推开门来叫埃洛伊斯,说是康奈斯找她。 她把缝纫机整理好了才下楼去,康奈斯已经将所有的设计图都画完了堆在桌面上,他招招手。 “你来瞧这些图纸,看看有什么想法?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来完成细节部分的设计,毕竟,你对她的喜好更了解。” 康奈斯没有逞能,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不久,或许能帮助这店铺培养个稍微能干点的助手,也算是对得起那些薪酬。 看看他的脸色,埃洛伊斯就放心搬来椅子坐下,仔细研究起来。 这一版的设计,是康奈斯听完埃洛伊斯昨天对那夫人的肤色,脸型等信息之后重新修改过廓形的。 根据这些天的观察,她知道康奈斯是个专业谦逊的裁缝,既然他也不介意在设计上不耻下问,接纳她的设计,那么她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再保留,那就显得小气了。 故而,埃洛伊斯也没做多的犹豫:“不如把我那些画好的图稿中您认为尚可的细节设计拆出来,与这些轮廓配合,如果不介意的话。” 康奈斯耸肩:“当然不介意,毕竟,咱们的目的是让这客户满意,有效率且保证质量,对得起霍德华的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随后,埃洛伊斯又把她的设计稿打开,与康奈斯讨论着,把二者的好设计全都用上,顺便把要打样的版型确定下来。 埃洛伊斯举着笔,一会儿在这张纸上的领口打圈儿,一会儿又在那张纸上的腰线打圈儿,她与康奈斯的讨论,也引起了安柏瓦与阿道普的好奇,四人一同参与进来,确定了其中所有服饰的主要款式,确定最终图稿。 埃洛伊斯被分配需要独立制作其中的两套礼服,样衣至成衣的全部工作。 明日一早,他们就该带着定下来的图纸和估价后的账单去利兹酒店,再有半周,就得提供所有的样衣,在默肯夫人参与上流社会社交的过程中,这些礼服也会陆陆续续被送到她身边。 对于埃洛伊斯来说,这是一项长期奋战的工作,兴许半个月都打不住。 硬纸册上的图例最后一笔勾好,用水粉上了颜色,康奈斯将线笔放下,对已然加班了一个多小时众人宣布完工。 他前脚说完这话,后脚埃洛伊斯就按着肩膀活动筋骨走出去洗脸清醒了,一般情况下,杂工是离店最早的,学徒们如果想留下来帮忙也可以留下,想走也能走。 至于有重任在身的助手,时间完全不由自己做主,要赶在订单的期限内完成应该完成的目标,即使是半夜下班,也是正常,所以,每个助手都有一间自己的休息室。 埃洛伊斯打算去配眼镜,故而没准备在店里歇,她把她的休息室让给了还要在店里睡上一周的黛西,叫她搬进去住,好歹比隔间舒服些。 小黛西这几天生活的没有什么负担,吃好喝好,不受苛待,脸颊肉眼可见的胖了一圈,对美人儿无法抗拒的埃洛伊斯捧着黛西愈发出落的小脸感叹过,才拎着露丝太太留下的一套福利衣物离开店铺。 回到百老汇附近,埃洛伊斯走进一家狭小的眼镜店,这家眼镜店的楼上住着店主一家子,一楼则摆满了柜台,里面全是各色镜框,放大镜,以及筒镜,单片式夹镜,有金属框,木框的,还有一些材质更珍贵的。 柜台后,一位穿着正装的白胡子老头双手戴着袖套,他正在打磨两枚镜片,见到有客来,他就招呼他的儿子来接待。 埃洛伊斯挑选了一副小巧不重的纯银镜框,又在简陋原始的验光方式下确定了镜片该有的厚度,老头用砂片将玻璃裁好,打磨边缘,装进镜框,双手递给她试戴。 埃洛伊斯佩戴好了,她面朝橱窗外透过镜片,看见一个稍微有些不平整的繁华街道,那一盏盏的灯,在浓浓夜色里散发出缭乱的光线。 视线中,一位面熟的漂亮姑娘挽着一位陌生绅士的手,从她的眼前那有些不清明的光线中经过。 埃洛伊斯赶忙摘下冰冷的眼镜,她好像认出来了那人是谁,但人已走远。 …… 第59章 “小姐, 我父亲的手艺您就放心吧,头一次配镜片,都是要晕乎一会儿的。” 店里的年轻人见她立在原地愣神, 举动有些怪异, 便出声提醒。 埃洛伊斯收回目光,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抿唇将东西交给店里的年轻人, 叫他再换一副边框更轻的。 过了一会儿,埃洛伊斯对着水银镜打量自己的模样,她的脸上多出一副小巧又圆润, 但又充满手工质朴感的银框镜。 这东西,莫名叫她那毫无攻击性, 但却姣好的面容显得冷硬起来,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仿佛镀上一层精细的武装。 埃洛伊斯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上辈子在原书中,某个段落里看见关于她这具身体的描写, 说她在后台的黑暗处轻轻扫动毛刷,沉默的往脸上扑粉。 她又垂眼,从那间摆满玻璃片的逼仄店铺里走出来前, 总共掏了九美元。 抬手扶了扶镜框, 让它稳稳的架在鼻子上,埃洛伊斯朝附近扫视一圈, 街衢中不见任何人的背影。 她回到家中。 特莉今日没有出门儿,她在家中收拾物什,这么宽敞的家, 旧物随意两下就归置好了,看起来也不显得乱。 她今日擦洗了桌椅, 窗帘也拆了泡在浴缸里,给埃洛伊斯买来的盖布都找到了位置,又出门去。 在附近的煤炭店,蔬菜店,肉店和杂货店都记上了账。 在这里住的人,大多都是赊账过日子,买东西不给钱记账,等到一个月或者一周结一次。 埃洛伊斯回家时,特莉还泡在厨房。 那厨房嵌有一套铁皮烤箱炉,炉顶上放着一口深壁珐琅锅,“咕嘟咕嘟”冒着泡。 她提着刀,从油纸包里切下一块干酪,那凝固的干酪被切下来就有些融化,接着放进正在熬煮的浓汤里。 等这锅子汤煮好,托马斯也就从他工作的地方回来了,他鼻子里闻见香味儿,口水在嘴里淌。 好不容易挨到开饭,埃洛伊斯却只顾着与露易丝打听默肯夫人和那个小白脸,她们聊闲话正在兴头上,缩在房里不肯出来。 “明天,我们店里就要带着图稿上门去给她老人家挑了,我可真担心要被退回来改。” 露易丝想了想,“这几天,她那位男伴儿常被唤到套房里。” “她的儿子不是不让默肯夫人与这小白脸见面吗?怎么又同意了?” “天底下哪有儿子管得住老母亲的,况且他又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只能任其发展。”露易丝摊手,顿了顿,又道: “不过,我倒是碰见过那男伴两次,他长得漂亮,也像是个性格极好的人。” 埃洛伊斯狐疑地挠挠头:“这话怎么说?” “他愿意跟做杂活儿的聊天,还会跟我们酒店里的人透露,夫人喜欢用哪里产的香料。” 听了她这么一描述,埃洛伊斯又渐渐放心,克制住了对小白脸一贯的刻板印象,可别让她碰见一个瞎撺掇意见,扰他们工作的人就好。 如果有机会能从他嘴里问出来夫人更多的喜好,那更是锦上添花。 … 到了送图稿的这一天,外面看着暖和,朝阳浓烈,整个城里就像是铺了一层金光。 埃洛伊斯从衣柜里掏出来一身店铺里领的裙子,是件中规中矩的浅杏薄绸长裙,她穿了,到店里的一路上还感觉有些冷意。 又去仓库里翻找,拿出一条上个季度没卖出去的薄披肩裹好,才与范妮,安柏瓦,二人一同上已经准备好的马车。 三人一行路上说个没完,等到了地方,太阳已经爬上屋顶,街上的晨雾被蒸腾开,埃洛伊斯感觉到了春季的燥热,她将那披肩又扔在车座上。 利兹酒店套房外的走廊里,光束透过窗户照在墙上,形成一块块刺目的光。 他们被管事引着去见夫人,在套房外的走廊里,那始终严肃的像个雕塑的管事忽然回过头来: “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夫人这时候在见画师,不一定有空,等我进去问一声。” “好,我们配合夫人的时间来。” 埃洛伊斯毕恭毕敬地扯起嘴角,她维持着这表情,回头与身后的二人交换了眼神。 好在这走廊里地毯铺的松软,不冷也不热,站了半晌,几人盼那扇门打开盼的跟什么似的,女管事才出来,依旧板着脸,让他们进去。 宽阔的客厅内,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扇檀木描金的漆屏,摆在了扶手椅背后,夫人她穿着一件绿绸裙坐在上面,一手展着流光溢彩的贝扇,一手举着她的烟斗。 她的脚上套着刺绣的鞋,鞋跟搁在茶几上,丝毫不在乎的对着盘中那些甜腻食物,眉开眼笑时,她的耳垂上,脖子上,手腕上,腰链上,一颗颗硕大浓绿的宝石折射出耀眼光芒。 窗外的光线笼罩,更为这颓靡艳丽至极的画面,增添上梦境般的滤镜,空气中,仿佛都流窜着一种令人头昏脑涨的味道。 整个画面,在门口的三人看来,各种程度上都有些错愕。 “…杜德,你画好了没有?我的腿都酸了。”伊莎贝莉放下烟斗,像个坐不住的年轻姑娘那样,起身来凑到对面杜德的画架子旁查看。 埃洛伊斯回过神来,从门口让开,恭敬地垂首说道:“夫人日安。” 那伊莎贝莉将注意力转移过来,想起来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她对身旁仪表不凡的男子笑道:“我新礼服的图纸都画好了,你帮我挑挑。” 闻言,埃洛伊斯悄悄把目光往上挪,她偷偷瞟这位大名鼎鼎的,将默肯夫人的一颗心牢牢抓住了的小白脸。 杜德看起来接近三十岁,虽然画画,但也穿着一身合体的晨礼服,他的五官十分深邃优越,好像很爱笑,微笑起来有种儒雅的气质,看着他那柔和中掺杂的宠溺目光,仿佛真的面对着一位没有任何鸿沟横亘在面前的爱人,并专注的回答她的任何话。 不得不承认,默肯夫人的审美很好,至少这杜德身上确实有种独特的气质,他漂亮的不谄媚,看不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 埃洛伊斯欣赏这种厉害的人物。 待他们耳语几句,埃洛伊斯与安柏瓦便将箱子里的图纸册子拿出来,送上前去,她又垂手立在一旁。 伊莎贝莉在沙发上坐下,她随意的翻看起来,而杜德将刚弄好细节的油画拿出来,放在一旁晾着,又卷好颜料和画笔,这才擦手,到她身旁帮忙看。 “呵,现在的年轻人到底还是比不上老霍德华,无功无过的,勉强合格但没有亮点。” 伊莎贝莉看着看着,嘴里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杜德扫了一眼,安抚的拍了拍伊莎贝莉的手,他清清嗓子:“我觉得倒很好,毕竟裙子只是装饰物,到底还是得看穿在谁的身上。” “如果是穿在你的身上,那么再多的亮点也会被你盖过。” 伊莎贝莉听了他的话,瞬间便面色开朗起来,傲娇地抬扇子遮住嘴角。 “你就会哄我。”她看向埃洛伊斯,说道:“那就这样吧,也不用改了,加紧点儿送样衣来给我试。” 说罢,她又飞快的摆动扇子。 “好的。”埃洛伊斯点头,上前去接过画册,松了一口气,带人离开屋内。 与此同时,女管事又从门外进来,声线平和,不掺杂丝毫情绪地说道:“您儿子留过话,叫您中午与他一起用餐,说是有本杰明夫人送来的请帖和礼物要交给您。” 伊莎贝莉蹙眉:“他们怎么这么闲的慌。” 闻言,杜德也站起身,知趣地向夫人告辞,夫人果然挽留他。 他道:“我要回去挑选最漂亮的画框,把你的副肖像画好好裱起来,等弄好了,过两天就亲自送来。” 说罢,夫人只能叫女管事去给他准备马车。 埃洛伊斯一行人出了套房,还在等着梯子升上来,没过一眨眼的功夫,杜德便也到了楼梯间里。 “你们一路过来很远吧?”杜德身后的仆人拎着他的画具,他一身轻松,气定神闲的跟埃洛伊斯他们闲聊。 埃洛伊斯点头。 “是的。”她告诉杜德他们店铺的地址,又介绍了现在的裁缝师,以及三人的职位。 杜德听完,笑道:“这么年轻的女助手,在纽约的裁缝店里倒也少见,你应当是很有天赋。” “没有,都是老板仁慈,肯容提拔我。” 话音刚落,栅门被开电梯的人拉开,他们前后进入,刚刚好站满,继续闲聊。 “默肯夫人她是个有主见的人,不爱浅色,也不追求显得年轻,她喜欢将自己打扮的……” 栅门又打开,一行人往外大厅外走。 在酒店门外的阶梯上,埃洛伊斯十分感激的向杜德道谢,为他准备的马车很快将他接走。 裁缝店的马驹,还在后门边的食槽里吃干草补充体力,他们目送着杜德离开,正打算回酒店里找个地方坐着等,路边忽然又驶来一辆车。 车上下来的,正是温斯顿默肯,他几乎隔着半条街就看见了杜德那个小白脸在与裁缝店的一行人热切闲聊。 他沉着脸,一步步往上迈腿,正对上打算重新折返进门的三人。 他们朝他问好,温斯顿点头,视线投过去。 他看见埃洛伊斯稍微低头,她脸上多了一副眼镜,五官没法完全辨认,又退让开路,裙摆在地面擦过,身影气质,又有那种莫名的熟悉感。 忽然,温斯顿停住脚,他犹豫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打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继续前行。 而埃洛伊斯回首,眼睛撵着他的背影看过去,她又很快收回视线,胸腔里挤出来莫名的一口气。 第60章 访客的马驹被领到后边儿, 通常喂的是干草和豆饼,它们俩吃饱喝足了,鼻子里舒服的哼哼, 瞪着乌眼珠子神气的, 由马车夫牵出来。 往车架上套好了,专心等候的几人便依次踏上车去。 埃洛伊斯拉着范妮往车上坐好, 她抬手将车帘拉合, 挡住刺目的光线。 “我今天本不用来,来就是为了瞧瞧这杜德到底是何许人也…”范妮从她的手提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擦汗。 “现在看来,他确实是有些拿捏人的本事, 那样道貌岸然。不过,默肯夫人看着不像是个蠢人, 怎么就能被哄住了呢?” 安柏瓦若有所思:“看起来, 这人不贪财也不图谋她什么,他的穿戴打扮,也还是寻常的模样。” “我猜, 他要么是真的什么也不贪图,要么,就是贪图的东西值得他这样遮掩自己。” 安柏瓦思索了一会儿, 这位杜德先生有没有可能对默肯夫人是真爱, 他发现没有任何可能。 真爱的相处方式,可不是那样。 车辆经过几条街道, 埃洛伊斯手中在折叠披肩,她没说话,仅仅一个猜测, 默肯要是下定了心不许他们见面,那这杜德恐怕一辈子也近不了夫人身边。 他如今竟然允许, 恐怕也不是真的想给自己找个小爹,埃洛伊斯猜测,默肯是在引诱杜德露出他的的企图。 埃洛伊斯回忆起杜德的神情,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文尔雅,随和大方,可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曾经听说过,杜德是勋爵的私生子。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想瞧瞧这人到底有多大能耐。 车轮压着石子儿颠簸一颤,埃洛伊斯很快回到工作状态,理了理思路,打算回到店铺里,直接来说剩下的工作,便是各自制作各自负责的样衣。 她与安柏瓦各自有两套礼服要做,范妮这熟悉的缝纫工眼下便成了抢手的人。 埃洛伊斯叫安柏瓦把范妮让给她,他却支支吾吾犹豫地很,像是不想松口。 范妮见状,得意的搅着手帕,“怎么,店里就我一人会缝纫了吗?你不知道去请别人?那巴顿不也可以?” “行是行,但我跟他又不熟,万一他弄不懂我怎么想的该怎么办?范妮还是你好。”埃洛伊斯也是没法子了,她第一次担任这样的任务,可不能出一点儿错。 范妮知道埃洛伊斯的顾虑,“那行吧,我就去帮你几天,不过你得请我吃点好东西。” 埃洛伊斯没想就答应下来,留下安柏瓦,一脸抑色地答应:“好吧好吧,那我去找巴顿。” 为了省下时间,她们并没有外食,路上就差遣马车夫往面包店外面靠了会儿。 埃洛伊斯和范妮下车去,弄来一些腻人的浆果派和面包,以及足够许多人喝的咖啡。 他们回到店里分完,埃洛伊斯立即去仓库将白坯布领了,在自己的工作间里裁剪,在立体人台上随心的比划,范妮一旁帮忙缝边。 忙到半路,埃洛伊斯还能停下来欣赏自己的杰作,巡视一圈这虽然小但却属于她自己地带,凌乱的工具,毛边的布料,勉强可以运行的整套工具,有节奏的机械声,她双手叉腰,想要独立出去的冲动达到了顶峰。 但,她知道自己还需要这笔订单来订单历练,就很快压抑住想法,继续弯着腰伏在桌面裁布片儿。 她制作的这两套礼服,皆是拼色的款式,看图纸,一条是草绿色缀裙里露出一条鹅黄的裙边的插袖裙,上面有刺绣珠花,另一条是中袖敞口的桶形裙,用白坯布示意出形状,再确定细节的位置。 屋子里忙活没几个小时,门从外面被推开,露丝太太先探头进来瞧瞧,又才回过身引着雷蒙德走进来。 雷蒙德示意屋里的二人继续忙,他打量打量屋里屋外,以及人台上的半成品,转过一圈,又继续与露丝太太二人在讨论关于营业额的事情。 露丝太太答完了,雷蒙德伸手摸了摸细节,询问道“埃洛伊斯,这两套礼服所需要的制作时间,你得花上多久?” “依照我的做法,样衣两天一件,成衣五天。”埃洛伊斯答完,他点点头,思索着各个助手们的效率,才道: “嗯,很好。”在时间上,至少选择她能够利益最大化。 雷蒙德又走到缝纫机前,看范妮车线,又问了她这机器用的怎么样,效率如何,一周要多少耗材。 范妮怵怵的答完,露丝太太在一旁悄然出声:“这台缝纫机,堆在仓库里许久了,不是最新的款式。” 雷蒙德没想这里面的事情,顺口便道:“那就换台最新的。” 说完,他们又朝下一个工作间走去。 待雷蒙德大体了解了近日订单的具体进行情况,他便叫露丝太太去忙了,又回到办公室,懒散的翘脚在书桌上,闭目算账,从细微处的花销,到每个订单的利润,以及每个学徒的能力,和能回馈的价值。 他闭目养神,没过一会儿听见动静儿,接着,哈费克林从屋子外面走进来:“你要我打听的事儿,我都弄清楚了。” 哈费克林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又往里扔几颗糖,有些大喘气儿,像是跑回来的,看见桌对面的椅子空着,便一屁股坐下。 “哈尔斯那里,最近确实碰见两个难缠的客人,不过,我起初问那个送煤工打听,他不知道内情,却说的不清不楚,肯定是想骗我好处。” “这几天,我连日堵了乔恩,又是求他,又是贿赂。” “好不容易才收买下下来,又说是你关心哈尔斯,想知道他的近况,他才不防备我了。” “刚刚,他传来了一封信,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了过去。 雷蒙德接过,上面是乔恩的字迹,写了哈尔斯最近遇到难缠客人的始末经过。 那两位客人,是皆是商人的妻子,结伴去他那里做衣服,但没有想到,后面这两位客人友谊破裂,反而一齐开始刁难起他来,对设计删减修改,斗个没完。 那可不像以前,有露丝太太与雷蒙德在前面应付着,裁缝只需要做好裁缝就行了,他又要制作,又要面对客人的情绪,实在是难以顾全。 雷蒙德看完了,顿时乐呵起来,他仿佛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哈尔斯那副吃瘪的模样。 可待他乐完了,又面色凝重,捋了捋纸片,不容置疑地说道:“等康奈斯走了,我打算去找一趟哈尔斯。” “你难道真准备把他给请回来吗?” 哈费克林差点没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十分不理解,他可记得,老裁缝在的时候,雷蒙德对待哈尔斯,态度可不是这样。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看人情,顾忌他这个亲兄弟吧?” 雷蒙德反问回去,他抽起一支烟,叹出一口白气: “哈尔斯的手艺在合格水平,他的脾气我也十分了解,至于薪水,说不定还能省些,但凡嘴上哄着他,也不用担心他撂挑子,多划算。” 哈费克林不信,但也没什么话,毕竟雷蒙德这人,看似重利实则重感情,他摇头: “你就嘴硬吧,人家还不知道怎么想你呢,不过干完这一票,我可是要走的。” 哈费克林一点儿也不想呆在裁缝店里耗费日子,他宁愿去削尖脑袋做生意。 而雷蒙德用他,也正是因为他擅长偷鸡摸狗,以及排斥异己,笼络团体的勾当,如今老爷子不在了,家产分完了,他很清楚,也就更清楚自己如今不取什么作用了。 雷蒙德没有拒绝,他的手指头敲在桌面上:“安东尼那儿,生意看着像是要做起来了,说不定值得帮一把。” … 午后的工作时间已经结束,眼看着天要黑了,埃洛伊斯与范妮弄完小部分样衣的裁剪缝边工作,就收拾好屋子,锁了门。 便领着黛西,二人一同向露丝太太提前请假下班,并替黛西辞职,收拾了行李,结算完工钱。 当初二人决心要帮她出逃,如今也到了时候履行了。 三人先得乘车,去往范妮的家附近那空房间,给她弄好住的地方,把屋租赁下来。 那屋子不大,地方也有些偏僻,并不贵,屋里除了一张床便是炉子,其他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埃洛伊斯与范妮抓着这点,问房东太太狠狠压了价格,又你出两块,我出两块的帮忙置办了物件。 黛西想拒绝,可杂货店里,范妮像是与埃洛伊斯杠上了,一个买杯,一个就买碟,谁也不愿意让谁一个人出风头。 傍晚还不到工厂区的放工时间,埃洛伊斯打算亲自把人送到安东尼那里,叫他认认脸,顺便谈拢工钱。 黛西这是第一次干如此需要冒险的事情,她被夹着坐在拥挤的马车里,外面昏暗繁华。 她既兴奋,又冒出一阵害怕,可左右看看,埃洛伊斯与范妮都十分无微不至的为了她的未来而思量,又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害怕。 真正令她恐惧的,是重新堕入那种灰暗的日子,不得安宁夜晚,受不完的欺负,但从今夜过后,那一切都要离她而去了。 …… 第61章 染过布料的废水不知从何处淌进肮脏的街道, 这片街区没有装路灯,房子里的光线透出来,照见路面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洼。 三人坐在马车里往前移动, 埃洛伊斯眼看着, 地方就要到了。 “安东尼是开精品店的商人,我从前与他打过交道, 现在他在这里弄了一个小工厂, 我也帮他修理过机器的,昨天去了信,他答说没问题。” 她对尚有顾虑的范妮解释着。 闻言, 范妮转动眼珠子,她没再深问, 这种人脉关系上的人情, 通常都是你来我往一点点经营出来的,若是换做别人,恐怕不会愿意轻易拿出来用, 更何况是为了一个毫无利益可图的小姑娘。 她忽然有些搞懂了埃洛伊斯这个人,抬眼看向窗外,范妮看着漆黑的街道, 话锋一转: “埃洛伊斯, 你以后要是想离开霍德华裁缝店,第一个告诉我, 我跟你走。” 埃洛伊斯在沉浸思考要为黛西争取多少薪水,并如何使用话术,她回过神来, 反问范妮:“你刚刚说什么?” 范妮撇嘴,无语凝噎:“我说还有多久才能到地方?” 埃洛伊斯朝外看看, 她伸出手去指了指前方,那几幢排屋所在的地方,道:“就在那里了。” 车轮停止前行,三人依次下来,埃洛伊斯挽着黛西,向她说道:“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 黛西点头,她略显惶恐的神色又缓和几分。 安东尼的工厂还在老地方,她们爬上了楼梯,埃洛伊斯看见隔壁的那半间屋子里又有三四个工人在收拾,貌似是也租出去了。 她留心了,带着范妮他们走进了安东尼的工厂,里面的墙上挂着灯盏,还有许多工人坐在机器后面,在忙碌的车布剪线,就算是有外人进来,她们也没空抬头。 一般情况下,工厂里的工人,做到天黑就放工了,但除非遇上需要赶的订单,就得挑灯夜战,做到晚上七八点才罢休。 安东尼作为老板,白天大部分时间待在店铺里,晚上就会到厂里来,又当会计,又管考勤。 木隔门在角落里围出一间狭小的独立办公室,埃洛伊斯带着人穿梭过忙碌的工人,机械,堆在篓子里的布料,已经等待装进箱子的货物。 她伸手敲了敲门,“安东尼?你在吗?” 话音刚落,隔间的门锁弹开,安东尼从门缝探出脑袋,他扬了扬眉毛,推开门:“埃洛伊斯,你们总算来了,我等的都快睡着了。” 埃洛伊斯往后稍稍,解释了她们几个人刚刚在做些什么,她要求着安东尼帮忙,便没有瞒着他关于黛西的事情。 安东尼虽然不太赞同,但他又有必要还埃洛伊斯这个人情。 埃洛伊斯指了指身后的小姑娘。 “她就是黛西,我信上说了,这姑娘原先是在店铺里干杂活儿的,但也学了两天用机器,你这里的工作,她都能做得好,任你安排。” 安东尼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无所谓地笑笑,眼睛都没看黛西一眼,也没问她会什么不会什么,年龄父母。 他的态度对埃洛伊斯十分殷切,一团和气: “这有什么,我这儿正好还差个缝纫工,周薪八块钱?你看够吗?” 说完,他又与范妮打招呼,让她们在最近的机器旁边坐下,就转身去屋里拿茶水出来。 在工厂里,这算是高薪了,埃洛伊斯知道,她现在升了职位,安东尼或多或少能高看她一眼,多卖点面子,但没想到能大方成这样。 埃洛伊斯接了他一早就泡好,都有些发凉的茶水,反问:“怎么?你最近发达了?怎么舍得开这么高的价钱?” 就连让她已经想好的忽悠话术都没用上。 安东尼看着比往常更胖了些,胡子也剃了,手上也不见时时刻刻夹着烟了,他摆摆手: “前几天,大约你还没成助手的那段日子,我在港口与一个商人签了协议,要每隔三个月将我的安东尼牌服饰运往海外,在这上面略赚了一点儿。” “因为这笔钱,我又租下了隔壁那另外半间房子,打算扩大生产规模。” 安东尼往旁边指了指。 埃洛伊斯点头:刚刚进来的时候看见了。” “再过两天,我就打算租下两间铺面,全都只卖我这工厂里专供的货物……”他继续说着,声音渐渐不闻,神色有些试探。 埃洛伊斯知道,这正是自己当初与他不谋而合的点子。 她回头瞧了瞧范妮,又回正视线,斜眼撇安东尼: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请我帮什么忙了?” “你可真是聪明。”安东尼恭维着,脸上的笑纹加深几分,他松了口气,从手边拿出一沓设计稿。 “我想扩大生产,想生产更多的商品种类,就问好些店铺收来了这些图纸,想等隔壁那厂房修好,就该打样版了,这选款式上,想让你们给些意见。” 安东尼将那厚厚的一沓纸递给埃洛伊斯,她拿在手中数了数,这些大约有一二百张左右,应该是问普通的裁缝店,几十美元十几张打包买来的。 在打样之前,这是款式还得仔细挑拣,毕竟出自普通裁缝店,不可能所有的图纸都能用。 安东尼对选款式,并不是十分的擅长,毕竟曾经他只是拿货倒卖,人家说什么销的好,什么流行,他就卖什么。 现在,他要自己做主出货,就必须得有行业内的人来替他排除掉一部分。 作为纽约知名裁缝店里的助手,她能接触到纽约那些最追求时髦的人,眼力自然也是普通姑娘比不上的。 所以,安东尼得知埃洛伊斯要往他这里送个人来工作,二话没说就应下了。 埃洛伊斯苦笑,粗略翻阅一遍,这个安东尼,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能弄来免费的帮助,就不会愿意掏一分钱。 “好吧,那我和范妮就帮你选选,要是我选出来的东西能卖的好,以后记得告诉我一声,叫我也乐呵乐呵。” 安东尼自然答应,其实他还在想,如果埃洛伊斯的眼光好,选出来的东西都能畅销,那么他还不如干脆直接请埃洛伊斯来给他做设计。 虽然她不是裁缝师,设计薪酬也肯定比他问普通店铺买来的价贵,但却多了些销量的保障,何乐而不为。 况且,他不是没给哈尔斯写过信求教,对方称自己没空。 这么琢磨着,安东尼这才领着黛西,去找寻一个适合她的位置,又给黛西找了一个熟练工大姐带她。 埃洛伊斯就在那工作台边与范妮两个一起分类那些设计图纸。 她们两个别的不会,在店里呆了那么久,好东西见的不少,先是根据颜值,筛选掉了三成的丑东西。 又根据可完成度,选掉了一成需要花费大量人工,不适合量产的图纸。 剩下的,埃洛伊斯根据顺眼程度,选出来了五六十页,她又一叠叠分类,用别针卡好,重新交给安东尼。 三人也打算告辞,黛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具体工作,她可以从明天开始上工。 “这一沓的女帽,可能会受未婚姑娘的喜欢,这一沓,会受已婚妇女的喜欢。销量这事儿,是难说得准的,主要还得看你想做谁的生意,就往哪里靠拢。” 临走时,埃洛伊斯还指着安东尼手上留下来的八成图纸,分门别类的指教他。 这活儿埃洛伊斯干起来轻而易举,可以说是与她上辈子的工作经历完全吻合,每到要出新款的季节之前,她都得从自己累计的设计稿里挑选出符合下个季度主题的款式。 想起这个,埃洛伊斯也顺口提醒他:“若是不好抉择,不如一个季度出一种主题,围绕这个主题来选款式,登报宣传的时候,旁人也能更有印象。” 安东尼与范妮听了,都颇受启发的沉思一会儿。 “你的意思是,就像那些贵妇人办舞会一样,在之前便预告一个主题,例如风格,颜色,节日?” 安东尼很顺其自然的往下思考,那么每个季度,节日之前,他都可以有目的性的去搜罗图纸,而非像现在这样,眉毛胡子一把抓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她答。 安东尼琢磨明白了,又把图纸都放下,打算将她们中这一行人送下楼,请上车。 路边只靠着一辆车,埃洛伊斯与范妮黛西她们不顺路,就让她们先走,而安东尼自告奋勇,打算亲自跑腿,去隔壁的街上再叫来一辆车。 埃洛伊斯同意了,就原地站在路边,有厂房中光亮透出来的地方等着。 她今天有些奔波,但疲惫却感觉还好,反而还有心朝远处远眺,四处打量。 这附近的工厂里,居民楼里,到现在都有微弱的光,路边的黑处,可以看见女工结伴而行。 埃洛伊斯注意着即将过来载她的马车,往路口望,视线里冒出一辆有些破的马车,她就以为是来接她的,往前走了一步,却发现上头有人。 里面乘坐着一男一女,男人三十岁左右,头上压着高筒帽,他身旁的女孩年轻漂亮,穿着体面,依偎在他的臂膀上说笑,时不时还警惕地朝窗外瞥。 埃洛伊斯在认清那男人的脸之后,就立即转过身,往暗处退了退。 那人他是杜德。 …… 第62章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埃洛伊斯内心惊骇, 她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那个女孩看起来与杜德十分亲昵,不像是简单的关系,可要说是亲戚, 那么那他们没必要到这鱼龙混杂的厂区来。 她心里有许多猜测, 或许杜德背着默肯夫人在外面有相好,这也说不准。 不过, 那些不是她应该撞上的, 否则一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情。 埃洛伊斯想了一会儿,等安东尼叫来马车,她没寒暄上半句, 便赶紧钻进车里,催促租赁马车夫离开这里。 星空斑斓, 深夜里, 马车拐过几条窄巷,钻进一处巷尾,马车夫对着漆黑的空气呵一声, 杜德踩着纤尘不染的皮鞋走下车,他压了压帽檐,神色平静, 回首看向车内的姑娘。 “伊琳娜, 走吧。” 车内的幽深处伸出一只戴着金镯的细手,她搭上杜德的胳膊, 神色有些不愉的走下车。 “我就非要住在这种地方吗?”伊琳娜嫌恶地瞧了瞧杜德为她安置的房舍,仅仅是个两层的独立小屋,连花园都没有, 还挤在这样隐蔽的巷里,离大马路都有一段距离。 杜德抿唇, 拉着她的手放进衣兜里,粗粝的手指摩挲她的指尖,沉默往屋里走,伊琳娜被他这举动哄到,穿过小小的门廊,倒也不计较了。 “这里不是伦敦,难免要委屈你,我只怕你被查出来了,毕竟现在盯着我的人多。” “我们不能被察觉。”他重读道。 伊琳娜翘起嘴角,“你最好能从那个老太婆那里弄来更多的钱给我。” 这屋内已经有了杜德使用过的痕迹,客厅里四处都是他的颜料和画作,褐色布罩子盖着一张沙发。 “否则,我是不会让你好过的,无论你信不信。” 她回过身,嫌恶的扯开杜德那打的整齐的领结,贴着他,手指在他那张脸上摆弄,而他听了伊琳娜的话,内心感到轻微的颤栗,她的呼吸仿佛毒蛇吐信子,杜德拥住她,双手轻拍她的后背。 “杜德……我们两个从济贫院到这里,我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我知道你的一切,你可不要忘记我,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好。”伊琳娜喃喃细语,她推开杜德,朝正前方的走去,她看见了一副靠在墙边等待晾干的油画。 “这是这么?” 通过黯淡的灯光她可以依稀辨认清上面的画面,是那个老太婆珠光宝气的模样,她并没有伊琳娜想象的那样垂老与暮气沉沉,杜德将一切细节都把控的栩栩如生,他细细的勾勒了画面中的五官,皮肤质感仿佛肉眼所见的那样细腻,他一定是倾注了感情。 “那个老太婆竟然长这样吗?那你被她碰碰,也不算太吃亏。” 伊琳娜的口吻听起来十分无所谓,她手中握紧画框,心里安慰着自己,又忽然冷下脸,烦躁的挥手把那幅画给砸掉了。 东西碎裂成几瓣,她试探性的朝杜德看去,他侧身坐在沙发上,面色依旧平静,只是余光落在破损的画框上,略有不舍: “放心吧,她从未对我做过什么。” … 打从搬进了这新屋子开始,家务事繁多,特莉就鲜少再去公园里卖吃的了。 每日清晨起来,她在屋里套了衣裳,围了长裙罩衫,也就出来,撸起袖子走进厨房里忙碌。 盛碳的篓子放在厨房的角落,昨天碳店才送过一回,装的满满的大块儿,铲上一铲子倒进炉子里,擦火柴燃了火,便可以烧热水用来洗脸。 水放着,就开始喂猫,黑豆住的地方在客厅里,它常睡在高背椅的软垫子上,特莉撕了一碗河里产的鱼干,用碟子装好放地上,就听见一阵敲门声。 是露易丝订的每天清晨的鲜奶,她给送奶工开了门,从玄关拿出空瓶还了,又才抱着两只玻璃瓶子回厨房,将那奶放炉子边上温着。 送奶工来过,也就是六点一刻左右,特莉又去敲家里孩子们的屋门儿。 埃洛伊斯通常听见响动就醒了,露易丝要她敲四五声才应,轮到托马斯时,特莉将门扭开,将黑豆放了进去,她靠在门边儿没一会儿,便听见了托马斯呵斥那猫的动静。 一家子鸡飞狗跳的争抢盥洗室,埃洛伊斯抱着牙刷和洁牙粉的盒子,避去了厨房里,打算用那儿的水槽。 “笃笃笃……” 特莉又从走廊里去开门,从肉店店员的手里接过来一个油纸包,又接了后面蔬店员工送来的紫皮葱胡萝卜,一兜子鸡蛋,她回了厨房。 打开油纸包,将里面的熏肉切吧切吧,葱与胡萝卜都切切,混在一起炒了,又煎一锅冒着油泡的鸡蛋,分进盘里,朝外头高声呼人来端。 等她擦了手出去,埃洛伊斯正在桌边倒温热的奶。 “今天是贝拉的生日,下午我把她接回来过,晚上好好吃一顿,你们想吃点儿什么?” 托马斯说想吃炸的肉丸子,露易丝说要去订一块儿蛋糕。 “那我今天早点回来,去买一只烧好的烤鸡,省的在家里弄费事儿。”她坐下来吃早餐,与露易丝商量要给贝拉买点生日礼物。 特莉闻言,心疼她的钱:“四五天前你才给她买了几身衣服让人送去了,已经尽够了,要买,不如先给你自己换双鞋。” 埃洛伊斯嘴里还咬着煎的肉,她底下头,往桌底瞧了瞧自己的鞋,好像确实很久没有换了,还是皮的,春天,再怎么说也该弄一双新的漂亮的布面鞋穿穿。 “我穿的戴的,都是店里给发下来的,自己买了也用不上。”埃洛伊斯想省钱,打算问露丝太太买一双去年积压在库里的存货布鞋。 这是助手的隐形福利之一,前几天看见仓库里有去年压下来的小女孩儿的衣裳外套,质量款式都还成,她便买下来让人跑腿送去了贝拉那,只花了售价五分之一的成本价。 “生日礼物还是得准备的,说起来,以贝拉现在的年龄,以及家里的经济状况,她应该能换更好的女校去读书。” “我也这么认为。” 埃洛伊斯与露易丝对视,她们姐妹俩又想到了一处去了。 特莉觉得费钱,有些抗拒,但埃洛伊斯又劝。 “但凡能学会弹钢琴,或者绘画,或者一门别的语言,长大了她就能去给有钱人做家庭教师,教养小女孩,日子能比我们过得轻松些。” 纽约许多富豪给儿女请家庭教师,都十分舍得钱,一请就是三四位老师,那些女教师,阔绰的都能来她们店铺里消费饰品,也不全跟雇主有一腿。 即使不做家庭教师,能选的路也比她们要多。 她这份工作,碰见的糟心事儿实在太多。 埃洛伊斯思来想去,差点超过了出发坐车的时间,她塞了两口肉,与露易丝两个人,急急忙忙就往外赶。 待她们走了有一会儿,托马斯用面包蘸着将剩下的肉菜汤儿全都填进肚里,差点把盘子给吃了,他还嫌不够饱。 戴好小帽离开家里,又在路边给剧院送面包的小摊那消费了两个裹满糖霜的甜甜圈,用木棍儿从中间串了,举着一边吃,一面往莱逊的工作室腿着去。 顿时,家中又变得空落落起来,特莉将餐具全都泡在水里,又开始清扫家里的角角落落,如今她连衣服都没得洗,再过几分钟,住在后面小巷子里的浣衣为生的妇女就会来收她们家的脏衣去洗。 这人也是埃洛伊斯亲自去选的,说她洗衣服的地方干净,手脚麻利,一周才要三块钱,比自己在家里洗还省钱。 若不是她坚持否决,恐怕埃洛伊斯还打算给家里聘个仆人,来帮她洗碗做饭,让她什么活也捞不着干。 特莉发觉自己实在闲不住,过不惯那安逸太太的日子。 她将前儿泡洗好,已经晾干的窗帘儿全都挂上去,又擦了窗户。 这房子宽敞方正,在入住前,房东太太就让仆人来收拾过,又没有什么死角,稍微打扫一下就干净了,还不到中午,她就又闲了下来。 看着时间还早,特莉就发了一盆子面,又问肉店买了一包碎肉糜,打算炸些东西,拎去附近的剧院门口卖,卖完了,也正好坐车去学校接人。 这一天,埃洛伊斯的工作不算特别繁忙,流水线似的裁白坯布块,往人台上安装调整,弄好了交给范妮缝制,缝纫完,又整体的排查一遍尺寸。 她们俩忙到中午,埃洛伊斯手里拿着图纸校对,她的脖子上挂着皮尺,范妮与上楼来送午饭的杂工将房间角落里的餐桌收拾好。 埃洛伊斯不像哈尔斯,没有食物不允许进工作间的习惯,自打老板巡视时叫露丝太太给她的工作间换了新缝纫机,众人便觉出来,这埃洛伊斯以后恐怕还会继续走运,也就自然成了现在的红人。 地位上升,她之前养成的那些小习惯,在下面的学徒和杂工看来,又成了新的不成文的规则。 今天埃洛伊斯没到这间屋里多久,就有人来送可以提神的咖啡,红茶,配她平时喜欢在厨房里拿了吃的饼干。 等埃洛伊斯往其中一张图纸上打了勾,她回头,小餐桌上已经收拾好了,摆了丰盛的炙鸽子以及几道蔬菜。 这明显的待遇差距,只让她觉得脑袋麻木,如果未来自己开了店,一定不这么干。 …… 第63章 做样衣也是有学问的, 看似只是试试款式与尺寸,实际上做出来并不是粗陋简单的模样,内衬与装饰物, 该有的都有, 单拿出去,也能当件白衣裳穿了。 给富人服务, 一切细节都那么不厌其烦做形式主义, 所以才值这个价钱。 埃洛伊斯听范妮说,花千把块置装已然是节省的,有的贵妇人会专门去巴黎订衣服, 在那花多少钱也不稀奇。 如果她有钱,还真想买张船票, 去欧洲见见世面。 “我听说, 去欧洲的上等船票,得百来块钱一张,最廉价的票, 也要十几块。” “十几块也不便宜,有许多想去外面做工的男人攒半年才能攒够。”范妮收拾机器,一面答道。 埃洛伊斯将样衣熨平了卷进专门的包袱里, 她抬头往外面看, 一天的时光就那么晃过了。 “今天我妹妹过生日,家里有好饭菜吃, 你来玩儿呗?顺便看看安柏瓦完事儿没有,不然请他也来。” 埃洛伊斯想着她还没请过什么朋友同事去家里,以前她是因为谎称自己是小裁缝店学徒来的, 要瞒着人不让人打探,所以从来不与同事深交。 现在嘛, 时过境迁了,大可以大大方方的,也好为以后的事业铺路。 范妮听了,果然一口答应,她还喜滋滋的去隔壁找安柏瓦。 但没想到,一贯擅长这工作的他,这方面的活却还没干完。 第一套礼服的样衣只完工了一半儿,他愁眉苦脸研究着效果图,还说要去寻康奈斯改设计,说是,那模样实在做不出来。 埃洛伊斯听了,过到隔壁,叫安柏瓦先别去折腾瘸子了,她思索半晌,捏着图纸看,安柏瓦抠不出来的版,正是她设计的那部分尾拖。 她言明了办法,安柏瓦挠着后脑勺说不出话,脸色窘迫。 埃洛伊斯叹气,她图上使用的这种立裁堆积法,是后世做未来感风格设计时常用的,这个时代还没大量出现,只能她自己来,安柏瓦在旁边看着,不知道怎么的,一块布料在她手上,按在缝纫机上推了三四下就成了眼前那立体别致的弧度。 “你这一手是跟谁学的?”他好奇的上前拨弄,看里面的线迹走势,问了埃洛伊斯,她又故意不说。 但他转念一想,这事儿也不是问问就能随便告诉人的,干脆应了邀请,与范妮二人把埃洛伊斯拖进楼下附近的店铺里。 由于说是要给妹妹过生日,安柏瓦买了两只陶瓷娃娃,一包糖果,并且扯了十来码适合小姑娘用的布料。范妮没那么有钱,但也拎了两包东西,埃洛伊斯路上买了弄好的烤鸡,也不拦着他们花销。 人情世故是这样的,你来我往,以后有什么事也好互相开口,赚小钱可以做孤狼,想赚大钱,就必须得钻营这个。 等他们跟着回了家里,埃洛伊斯先是依次的介绍过,就安排人在客厅坐,露易丝与托马斯本就擅长与人打交道,说说笑笑很自在,特莉见埃洛伊斯头一次带同事回家,还赶紧去街边的餐馆多要了两道菜。 当天的晚上,外面开始下闷闷的小雨,屋子里却热闹极了,小贝拉长高了不少,她上过这么久的学,天天与同学打交道,也不怕人,范妮问她在学校里都爱干些什么,贝拉也故作正经,一板一眼的回答,引众人窃笑。 露易丝见家里人多,从柜子里取出来一瓶酒店库存里报损的,但只是蜡封破开的葡萄酒,准备打开喝。 当晚饭用过了,众人帮忙收桌子捡碗,安柏瓦一瞧时候,发觉才八点正刻,他与范妮鲜少有机会来百老汇附近,便提出去尤维剧院看今年演出季最火热的新剧,埃洛伊斯作为东道主,欣然答应,陪着往两条街外的剧院走。 细雨如丝,埃洛伊斯头顶着一只深棕色宽檐帽,身上穿着适合春季的薄料外套,没用硬束胸,仅仅用了衬裙与小撑子,还围了披肩,踩着店铺里买来的布鞋,看着与出入剧院的姑娘没什么差别。 来这种地方,穿的太差或者太好,都容易被人盯上。 安柏瓦去买票了,剧目刚好是近日很是火热,剧院的剧作家新编出来,改版过的神话戏《温蒂尼》埃洛伊斯对这些没什么了解,主随客便。 尤维剧院,在整个百老汇也能排的上号,他们选的座位在底下的条椅上,跟着人流拐弯,寻个空位置坐下就好。 场里的红丝绒幕布拉着,埃洛伊斯耳畔人声鼎沸,她还从未置身过这样富有情调的娱乐场所,抬头往上层去看,那上层的阳台上也有人影隔着帘子攒动。 “那儿的包厢座位,有些叫贵妇人和那些纨绔子弟买了下来,一个季度得花上几千美元,我听说,角色们在台上演完了,还得带着香槟上楼去给他们致敬。” 范妮指了指上面,“我听说,这出戏的女主角今年才开始上台,她已经有四五位这样富有的客人买座捧场,其中还包括州长公子,这剧院今年赚钱可就指着她了。” 埃洛伊斯又想起那些与她如今的生活已经是两个世界的剧情,这个混乱的时代是最能蛊惑人的,跟缝纫机和布料这种纯粹的东西混久了,有时候她都快忘记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社会了。 报过剧目后,随着舞台附近的管弦乐响起,看台上的人声渐渐淡下,幕布拉开,穿着华美礼服的女演员缓步走了出来,她的面容美丽,情绪沉浸在她的扮相里。 埃洛伊斯的目光一滞,神色凝固了一会儿,又很快反应过来,她不正是娜莎? 看来,还是要有人走到这里,剧情的力量可以推动一切蝴蝶效应,并不是人随随便便就能影响的。 她早知如此,也没指望自己能改变什么。 不过,埃洛伊斯呆愣片刻,很快就被带入进剧情里,她醒过神来,从娜莎的身上看见了一种别样的气质。 有种预感在埃洛伊斯的心里蔓延,她想,或许舞台才是最合适娜莎的地方,比原身更为适合。 她扮的是希腊神话里水女神的样子,流仙袖白裙银腰带,长发披散,赤足在伪造成河岸的戏台上。 原神话中的温蒂尼追求爱情以获得灵魂,但她的丈夫却背叛了她,剧情缓缓进行,剧作家改变了原本的剧情,并没有叫她再次失去灵魂。 这出戏演完了,埃洛伊斯跟着安柏瓦与范妮走出去,在剧院外的雨廊下闲聊抽烟,购买柠檬水解渴。 埃洛伊斯回首向剧院里瞧了一眼,她压制住任何的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暂且专注的品尝饮料。 他们各自说明日的工作大概要弄到什么时候才能弄完,又商量着,要互相帮忙打下手的事儿。 埃洛伊斯叫舅妈收下了安柏瓦送的重礼,此时也言明了,要把今日白天里的那一手教给他弄明白。 安柏瓦正是冲着这个,他对旁的没有追求,偏偏只在乎手艺上的学问,与埃洛伊斯说定了,便租赁马车,送范妮回家去。 剧院后台的化妆间里,娜莎换了一身鹅黄色长裙,罩着薄纱衫,她任由化妆师将长头发挽起来,对着镜面,将一枚珍珠的耳钉戴上耳垂。 化妆间周围的环境十分杂乱,堆着装道具的箱子,挂衣裳的架子,熨衣服的台面,以及脂粉散发出来的腻味儿,她就坐在那里面。 “娜莎,本杰明先生又给你送了花。”两个围着白麻裙的女仆拉着推车,掀开隔断的帘子进来,她们推进来一大扎,叫彩纸包裹着的粉色郁金香。 这段日子,那乔约翰是一天不落的送花送东西给她,请她出门去约会,不是在雪榈饭店,就是在别的剧院里面看戏。 这位金疙瘩没人敢得罪,即使她不大愿意,也没权利拒绝。 “取出来插进花瓶里吧,他有给我留下什么话吗?” 娜莎问完,垂首看它们一眼,恍惚间想起来曾经住在窄巷的时候。 从前就是叫人给骗了,拿舒适的生活威胁,她才落进了这剧院老板的手里,起初她只有三条路可选,要么,给剧院的老板做情人,要么就上台演戏,给他做赚钱的工具,要么,就是回到那个只有肮脏和受不完的苦楚的穷人的世界。 她承认自己贪慕舒适的生活,很快就做出了抉择。 “本杰明先生传话说,今天没时间见你,明日想约你出门去游玩,还送来了一封信。”女仆放好花朵,说完了,又从围裙里拿出一张信纸,娜莎认识字,就自己拆开拿起来看。 上面写着,他要请她明日去岛外的私家湖泊附近办野餐,赏景散步,他还请了几位好友和同学,他们也有女伴。 虽然不喜欢乔约翰本杰明,但目前因为有他在,剧院老板不敢拿她怎么样,娜莎再不敢企图自己被命运眷顾,她下定决心要小心翼翼的逢迎。 看完便条,她便立刻抽出桌子下的纸,拿笔写下小半张回信,折起来用红艳艳的火漆封好了,叫女仆派人跑腿送出去。 应付完了这一位,她还得上楼去见其他贵客,于是继续梳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