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医春色》 楔子 大炎朝建章五年,七月十五,寅时初。 天光微熹,天边圆月还未落下。 京郊一处山脚下,四周芦苇丛生,里面布满乱石沙土和一个个凸起的小土包。 东南边上长着一株梅树,繁枝细杈,盘旋而上。其中的一根枝杈上,密密麻麻开满了红色小花,在风中摇曳生姿,近乎妖冶。 随着脚步声,两个妇人和一条大黑狗走了过来,惊得几只乌鸦飞上天空。 她们一个身穿青衣,一个身穿蓝衣。 今天夜里她们接生的孩子死在母亲肚子里,把死儿抱来这里掩埋。 蓝衣妇人用铁铲挖坑,青衣妇人抱着死儿四处张望。 几个月没来,又多出好些小土包。 一定是今年天气异常,死的人多。 突然,青衣妇人惊得瞪圆双目。 “老天,那株红梅开花了。” 蓝衣妇人没有抬头,“现在才是初秋,红梅怎么可能开花。大姐定是眼花了。” “我没看错,是真的。” 蓝衣妇人抬头看去,也是张大嘴巴合不拢。 二人一狗急步走了过去。 满枝头的红色小花在晨曦中格外醒目,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蓝衣妇人道,“前两天下冰雹,气温骤降,这棵梅树又提前开花。都说天有异象必有冤情,会不会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冤案发生?” 突然传来两声极其微弱的猫叫声,就在她们旁边。 她们低下头,没有猫,只有一个刚堆起的小土包,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沙土,没铺严实,还能看到棕色木盒。 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哇~~哇~~” 又是两声。 仔细听不是猫叫,而是奶娃娃的哭声。 大狗一下警惕起来,低头在小土包上闻着。 蓝衣妇人皱眉说道,“造孽哟,定是哪家生了女娃不想养,活生生埋来了这里。” 青衣妇人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死儿交给蓝衣妇人。她蹲下巴拉开沙土,里面是一个长方形木盒。 打开盒盖,看到藏蓝色绸布中包着一个小婴孩。 婴孩露出一点小脸和小嘴,一只小胳膊也伸了出来,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包布是绸子,应该是富裕人家的孩子。 富裕人家生的孩子即使死了,一般也不会埋来这里。 还大半夜埋来这里…… 青衣妇人把乳儿抱起来,扯开包布。乳儿浑身青白,满脸血污,闭着眼干嚎,不说没有眼泪,连声音都嘶哑了…… 似在做最后的挣扎。 青衣妇人看多了将死的乳儿,还是心里一痛。 她赶紧从怀里取出一根银针,扎在乳儿环跳上。 低声叹道,“不说别处,至少这个乳儿是个冤的。把那个死儿放进木盒里,埋好。” 蓝衣妇人看了一眼乳儿,小声道,“大姐,一个是男娃,一个是女娃,若是有人找来发现怎么办?” 青衣妇人道,“都埋来这里了,谁还会来找。即使来找,也是烧炷香,还能扒开土仔细瞧不成?” 蓝衣妇人叹道,“也是。扔来这里的孩子不知有多少,家人别说来看看,就是烧炷香的都没有。阿弥陀佛。” 青衣妇人想了想,又道,“还是把包布换过来。” 两人打开包布互换,小乳儿的包布里掉下一颗绿色小玉珠。玉质晶莹剔透,泛着绿色莹光。 蓝衣妇人问,“珠子放哪里?” 青衣妇人道,“大宅门里从来少不了下作私阴。唉,是这孩子的物件,就带着吧。” 埋好死儿,青衣妇人把怀里的乳儿交给蓝衣妇人,在新坟头前点上三炷香,念了一遍往生经,再把残香和香灰埋起来。 她又望了那枝红梅一眼,“把开了花的梅枝折下来扔进芦苇。若有人知道这株梅花初秋开放,青苇荡就不清静了。” 此时已是卯时,旭日东升,明月依然挂在山顶。 晨光初照,日月同辉,是个好兆头。 青衣妇人紧了紧怀中的孩子。 若你能活下来,就叫初晨吧…… 她们带着大狗走僻静小路,躲着早起村人,进入一个与村落有一定距离的小院。 第一章 出狱 大炎朝建章十九年,六月十五。 闻名遐迩的冯医婆由于四天之内两施上阴神针耗尽体力,于睡梦中溘然长逝,时年四十三岁。 施上阴神针一次需八十两银子,而那两家都是赤贫之家,一共才付四贯钱。 冯医婆秉承的是一个“义”。 过了一个月,京城内外依然议论着她。 冯医婆有大炎朝第一医婆之称,不仅接生技艺精湛,精幼科、妇科,会施上阴神针,还人品高洁。是以,人们尊称她为医婆,而不是稳婆。 二十六年来,冯医婆平安接生的乳儿多达四千余人,救活一千多个濒临死亡的产妇和乳儿,包括用上阴神针救下的两百余个乳儿。 还为难产的两位皇子妃、一位长公主、一位王妃接生过。 勉费接生、舍药舍钱更是不计其数…… 她死了,也为她的祖母范氏还清了孽债。 在冯医婆死后,众人才看到她更多的好。也意识到,没有了冯医婆和上阴神针,自己的母亲、女儿、姐妹、孩子将面临更多的危险…… 冯医婆所属长平县县令大人已把她的事迹上报京兆府,京兆府又上报礼部,希望得到朝廷旌表。 赞美冯医婆的同时,人们又把三十年前的龟爬妇,冯医婆祖母范氏翻出来痛骂。 因为范氏作恶,范氏后人真像遭了天遣,十几个子孙及儿媳中除了冯医婆和冯不疾,其他后人皆不得善终。 有得恶疾死的,有淹死的,有吊死的,有摔死的…… 前人犯罪,后人偿还,是为因果。 听说冯医婆只有一个六岁侄子,一个十四岁侄女。 她刚刚去世几天冯氏族人就吃绝户上门夺产,一个月后其侄子冯不疾和侄女冯初晨被人推下悬崖,幸亏被一棵大树挡下才不致丧命。 冯初晨大难不死,去县衙击鼓鸣冤状告族叔冯奇杀人未遂,状告叔祖父冯太公纵孙行凶,图谋孤儿家产。 有人说,到底是冯医婆的后人,小小年纪宁愿坐监也要护住幼弟。 还有人说,此女刚烈不孝,因为钱财把长辈告上衙门,活该坐牢…… —— 七月二十一,天高云淡,秋阳明媚。 被关三天三夜的冯初晨走出牢房。 踏在干燥的土地上,闻着自由清新的风,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冯初晨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终于离开那个阴暗潮湿、臭气熏天的地方了。 自由如此珍贵! 刚刚穿越三天就坐牢,在同一个屋里解决吃睡拉撒,想想都难受…… 古代变态,晚辈告长辈,妻子告丈夫,奴才告主子,哪怕有理也要坐牢或挨打。 县令李大人认识并欣赏冯医婆,也得按律判冯初晨坐监一月。 这是最轻的处罚。 后在多人求情下,冯初晨只坐三天监就放了出来。 冯初晨挠了挠鸡窝一样的头发,整理一下皱巴巴的裙子,向带她出来的牛牢头曲膝感谢。 “多谢牛大叔照拂。” 坐牢能吃饱饭,里面的稻草又干又多,天天换马桶,狱卒和禁婆对她客气有加…… 哪怕蟑螂大军和耗子大军让她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冯初晨还是万分感激。 这不仅有县令李大人的交待,牛牢头的照拂,还有冯医婆生前同狱卒和禁婆共事过的情谊。 禁婆是监狱里看守女犯人的婆子。 冯医婆在世时,多次来监牢里给女犯人检查身体,还接生过。 牛牢头笑道,“要谢就谢冯大姐。我娘三天三夜生不下来,是大姐平安接下我五弟。那时我家穷,只给了她十个鸡蛋,她还退回五个让我娘补身子…… “大姐是善人,不出意外朝廷肯定会旌表,那些不长眼的人不敢再欺负你们姐弟了。”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冯初晨未见过的那个女人,不仅救人无数,用一生为范氏赎罪,也积攒了无数福报,让她重活一世。 冯初晨充分相信,若没有冯医婆的行善积德,这具身子死也就死了,怎么可能让她这个异世魂魄来代替她继续活着。 她来了,一定会想办法让那个家的独苗苗冯不疾活下去,把他教养成才。 冯家不会绝后,还会越来越好。 弟弟冯不疾是养父母三十五岁生下的独苗。他一岁时,养父病死,几天后养母落水淹死。 人们说这是因为范氏大恶,她的后人才不得善终…… 冯初晨走出长平县监牢大门,冯不疾和丫头半夏正等在门外。 他们天不亮就雇了辆驴车进城等在这里。 冯不疾冲上前抱住冯初晨的腰,扯开嗓门哭起来,“姐姐,你终于出来了。是我没本事,让姐姐被坏人欺负,还坐了牢。 “姐姐是小娘子,该我去告状,我去坐牢。啊~~啊~~啊~~我不是男人……” 小家伙边忏悔边嚎哭,好不伤心。脸上几块大疤扭曲着,看着更加狰狞。 疤是之前滚下悬崖时摔的。 冯初晨安慰道,“不怪弟弟,弟弟小,受不了那个罪。好了,好了,以后若家里出事,一定让弟弟冲在姐前面……” 冯不疾才止住哭。 姐弟两个手拉手向街口走去,半夏跟在后面。 冯不疾说着家事,“前天,郭大哥带着他几个兄弟去了河口村,把冯奇家砸了,还把他家男人揍了一顿。河口村没有一个人帮他们,那些族人也不敢帮。” 严肃的小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半夏又道,“昨天王婶被齐府接走了,齐大奶奶预产期是这个月底下个月初。王婶给了我一百文大钱坐车和吃面,还让姑娘回家时要跨火盆。” 王婶是冯医婆的助手,也是冯家奴才,接生手艺非常好。 一路走过,主街道路宽敞,铺子鳞次栉比,多为青砖瓦房,还有二层铺面甚至四层铺面。 行人熙熙攘攘,小贩声此起彼伏。 治安也不错,不时会出现三三两两的巡街衙役。 冯初晨万幸,还好没穿越到兵荒马乱的年代。 几人来到东市露天面摊前。 半夏对摊主说道,“三碗素面,两碗各加一个荷包蛋,一碗面煮软些。” 两个荷包蛋是给冯初晨姐弟的。冯不疾肠胃不好,面要软些。 第二章 闯祸 此时已是午时二刻,初秋的阳光依然炽热。 冯不疾倚进冯初晨怀里。 小家伙瘦的让人心痛,小脸巴掌大,细胳膊似能一把拧断。 冯初晨才注意到他后脑勺上又多出一个青头包,“谁打的?” 半夏咬牙说道,“前天上午小少爷在门口玩,树林里突然飞出一块小石头。肯定是老冯家哪个缺德玩意儿干的,现在他们不敢明打,又不敢打死,就这么恶心人。 “王婶气不过,跑去赵里正家哭了半天,赵里正又去敲打了那几家族人。” 冯初晨嘱咐道,“没人陪着,弟弟不要出院子。” “嗯。” 两碗面先上来,鸡蛋香、面香、青菜香让几天没有正经吃饭的冯初晨深吸一口气,猴急地拿起筷子吃起来。 突然,她看到对面酒楼三楼的一个窗户上趴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孩子高兴地四处望着,下一刻头朝下从窗户上掉下来。 冯初晨第一意识跑去接孩子,刹那间被另一个人狂奔过来接住孩子。 冯初晨紧急“刹车”,还是惯性地跑了两步才停下。 那个人跑得太快,没想到前面会突然跑来一个女人,躲她的时候没站稳,脚下又踩到一颗小石头,腿一弯硬生生跪在冯初晨面前。 冯初晨一吓一惊呛着了,一咳嗽,嘴里的鸡蛋面条菜叶子喷出去,正好喷在那人的鼻尖上、嘴唇上。 冯初晨赶紧掏出帕子帮他擦脸,“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人喝醉了,一身酒气,满脸酡红。被人在脸上擦了两下才反应过来,自己不仅给面前的死丫头下了跪,还被她吐了一脸脏东西。 他气得一下跳起来骂道,“死……” 刚张嘴,嘴唇上的什么东西掉进嘴里,恶心得他弯腰狂吐起来。 他怀里的孩子哭着大叫,“娘亲,娘亲,怕怕……” 一个女人从酒楼里疯跑出来,“我的儿子,谢谢恩人,呜呜呜……” 冯初晨脚底抹油,回过身抱起还愣着的冯不疾向前跑去。 半夏从怀里掏出一把大钱甩在桌上,数都没数也跟着跑了。 二人一路狂奔跑出街口,看到没人追才停下脚步。 半夏喘着粗气,纳闷道,“姑娘,跑什么?” 原主身体底子非常好,跑得这样急还气息平稳。 “我害那人下了跪,还喷了他一脸面,等着挨骂吗?挨打都不一定。” 半夏担心道,“那人会不会记得姑娘的样子,万一再碰上咋办?” 冯初晨道,“人有千千万万,哪里那么容易碰上。再说,他喝得醉醺醺的,一看就不清醒,不一定会记得我。近段时间少进京,时间久了记得也忘了。” 她可记得他,身材修长,五官立体,长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戴着束发金冠,还有武功。 那人应该出身富贵之家,眼底一刹那的凌厉让人胆寒,说明他脾气不好…… 那些富贵公子没惹着都要找事,何况出了这么大的糗。 冯初晨极是沮丧,好事没做成,还招了恨。 他们买了几个白菜包子吃完,雇了辆驴车回家。 冯不疾又热又困,倚在姐姐怀里睡的香。 冯初晨想着心事。 冯医婆死后,除了冯长富家,所有冯氏族人都上门闹着要求接管孤儿家产。恨不得冯不疾马上病死,把冯初晨赶走。 冯家是外地迁移过来的,族人不多,白马村加河口村也就十几户,没有族长。 冯太公已经六十几岁,是族中岁数最大辈份最长的人,族里事务他说了算。 去冯初晨家闹腾最厉害的就是他和他的孙子冯奇。 原主以家里有子嗣冯不疾为由不同意交出产业,说弟弟可以管理。那些族人就隔三岔五去家里闹,多次下暗手推打冯不疾…… 他们是想刺激冯不疾,让他快些“病死”。 还有人给原主说亲事,想把原主强嫁了。 七月十五,冯医婆去世一个月,也是她四十三岁冥寿。 王婶和半夏在家抵挡那些找上门的族人,原主和冯不疾才得以脱身上山给大姑烧纸。 冯不疾身体不好,上山下山都是由原主背着。 烧完纸走至山腰处,碰到族叔冯奇。 冯奇迎上来笑道,“你们来给大姐上坟?我正好也来给她上坟。” 姐弟两个最恨的就是他。 冯初晨没理他,背着弟弟下山。她刚转过身,就被冯奇一推,姐弟二人滚下崖去。 原主下意识把弟弟护在怀里,一只脚快速勾住一块大石,减缓了速度和冲击。滚下一段距离后被一棵大树挡住,她的头还是撞在一块石头上晕过去。 冯不疾被护得好只受了皮外伤,吓得大哭,“姐姐,姐姐,救命啊……” 正好几个路过的人看见,把他们救了上去。 再次醒来,冯初晨成了水出尘。 所有人都以为冯初晨无事,只有她知道,真正的冯初晨已经死了…… 水出尘在床上挺尸三天。 前两天不仅是养伤,还接受不了穿越这个事实。她哪里是一朝回到解放前,而是一朝回到几百年前。 前世的爷爷不知会怎样难过。 第三天水出尘接受了现实,人要往前看,来都来了总不能一直逃避。 从此以后她是大炎朝京郊白马村的冯初晨,而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医大夫水出尘。 她开始想日子该如何过下去,怎样过才能更好。 想了一整天,次日便去县衙击鼓鸣冤。状告冯奇谋财害命,把冯初晨姐弟推落悬崖。状告冯太公纵孙行凶,妄图害死孤儿谋夺家产。 有证人看到冯奇在案发现场,许多村民作证冯太公带领族人多次去冯医婆家大闹。 冯初晨状告属实。 李县令判冯奇二十荆条,坐监一年。冯太公二十荆条,因为年长由孙子冯奇代受。 但因为冯太公是冯初晨姐弟的叔祖父,他们姐弟没有死,另判冯初晨坐监一个月。 古代律法,凡妻子告丈夫,晚辈告长辈,奴才告主子,只要不是谋逆方面的大罪,哪怕有理也得坐牢。 是为孝道,夫道。 若冯初晨只告冯奇便不会被罚,他们已经出了三服。 但她拼着坐牢也要把亲五叔祖拉上,把事情闹大,不仅是为死去的原主伸冤,最大限度震慑族人不敢再动冯不疾,还另有原因。 第三章 冯家养女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将来冯初晨肯定要从医,她医术好,又年轻,很有可能被招去宫中当女医。 这个时代的女医受太医院和内务府双重管理,有品级,大多八品和九品,最高七品。 女医多在宫女里培养,也有民间女子医术好的被破格录取。 她们不仅为皇宫里的女人服务,也会为宗室、豪门世家女眷看诊。 地位虽然赶不上太医院的御医,却也比前世历史宫里的医女强许多。 女医主要看妇科病,或者协助御医看妇科病。比如,贵妇贵女们有些地方不方便让男性御医看到,就必须通过女医转述。需要动手的,也是女医动手。 女医住在皇宫和内务府,二十五岁以后才能嫁人。嫁人以后,医术好又愿意继续从事女医的可以继续,这些岁数大的女医大多从事接生。 身为现代人的冯初晨不愿意进宫当差,行动不自由,束缚太多,一个不好就有可能挨板子或杀头。 古代“政审”比现代还严格。 她坐过牢,有了案底,便没有资格再当公务员了。 就像冯医婆,她是罪大恶极的范氏之后,医术和接生手艺再好也不能当女医。只是做为官府记录在案的稳婆,在民间接生的同时,若宫里有需要,临时招去服务。 冯医婆生前对原主有两个交待,一是不许当稳婆,二是不许进宫当女医。 第一个不许是因为稳婆太苦太累,她不愿意原主像她一样。 第二个不许只是说说,因为她是罪妇之后,做为她的后人不可能进宫当女医。 冯医婆做梦都想不到,她死后有可能被旌表,让冯初晨姐弟摘掉罪妇后人的帽子。 至于得罪族人,冯初晨不怕。有好的家族能够得到庇护,摊上恶的家族只能被压榨。 那些族人都是出了三服的,几十年前在范氏被抓之后,冯氏家族第一时间把范氏逐了出去。 范氏后人虽然没被出族,但族里没有帮过他们一点忙,还欺压他们。除了那个破院子,所有家产都被抢走。 有冯医婆的余恩,再加上冯初晨的谋划,他们姐弟不怕得罪族人。 当然,冯依晨也预想到了,在这个冯医婆被空前赞誉的特殊阶段,她哪怕坐牢,也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还会有人帮着说情。 所料不错,她只关了三天就被放了出来。 当然,也少不了王婶上下打点。 白马村座落于京城西郊,离西和门二十几里路。 未时末,几人回到白马村。 冯家是个四合院,在村东头,青砖大瓦顶,算得上白马村第二好的院子。 第一好的是白马村赵员外家。 远远就能看到冯家院门前立着的大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快马轻车,冯氏收生。 意思是送子娘娘快马轻车,收生婆眼明手快。 大多稳婆家门前都会立这种牌子,有些像现代的广告牌。 冯氏不在了,但王婶还是稳婆,王婶是冯家奴才,这个牌子依然能用。 冯初晨站在院门口,等半夏把火盆烧上,她牵着弟弟跨过火盆。 家里没有专门的净室,要沐浴了就把大木桶抬去厨房。 冯初晨洗完澡,对着铜镜擦头发。 镜子里的姑娘柳眉斜飞,杏眼水润,鼻子翘挺,唇角分明,下巴稍方,还略带稚气。 满脸的胶原蛋白,青葱水嫩的像没打开的花骨朵。 今年八月初六这具身子才满十四岁。 只是皮肤略黑了一些,前额和鼻侧有几颗小红痘痘,多少掩盖了这张脸的风华。 忽略掉那两个不足,绝对无死角美人。 偶合的是,这具身子的双眉中心长了一颗小红痣,只有芝麻那么大。 前世同样位置也有一颗这样的小红痣,连大小都一样。 模样和气质跟前世都有几分相像,特别是紧抿嘴唇的时候。 前世闺蜜说她有女人的秀丽和男人的英气,有些像林xx,抿嘴时的样子连女人都会爱上。 前世她觉得言过其实了,但这张脸真的是英气中透着清丽……对这个形象冯初晨很满意。 这具身子高瘦,目测在一米六五左右。虽然来了月信,或许还会再长一点。 希望不要超过一米七。 在古代,她目前的个子在女人中算偏高的,超过一米七就太高了。 名字叫“初晨”,跟前世的“出尘”字不同,音相同。 这就是缘分吧。 以后好好保养,皮肤白了,该长的肉长了,没有痘痘了,一定会更美。 冯初晨的头发还未擦干,冯不疾就进屋挤进她怀里。 “姐姐,我想大姑了。” 声音哽咽。 小小的人儿比同龄孩子瘦得多,矮得多。小脸白净秀气,眼睛细长内双,小鼻子挺挺的。忽略掉脸上那几道伤,很漂亮斯文的小男孩。 冯初晨抱住他安慰道,“你还有姐。大姑走的时候最不放心弟弟,你要好好活着,健康长大,让那边的大姑和爹娘放心。” 原主虽然是养女,却与大姑、养父母、弟弟的感情非常好。若不是听村人议论,原主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孩子。 五岁的原主听到村人的议论哭着回家问大姑,大姑才跟她说了实情。 那年八月中,清朗明丽的一个早晨,大姑和王婶去邻村接生回家,路过一块大石时,突然听到乳儿的啼哭声…… 冯医婆走过去,看见大石旁边躺着一个乳儿。 乳儿被一块破布包着,冯医婆抱起后立即止了哭,还十分漂亮。 包布里面有张纸条,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建章五年,八月初六辰时二刻。 冯医婆猜测一定是孩子家人养不起,丢来这里,纸条上是她的生辰。 冯医婆非常喜欢这孩子,想到弟弟冯求恩二十六岁还无后,就抱回家中。 冯求恩夫妇都喜欢这个孩子,收养了她,期许她能带个弟弟来。 因为早晨捡到,取名初晨。 在冯医婆和冯求恩夫妇的照顾下,冯初晨健康快乐地长大。 在她八岁时,养母真的生下一个儿子。孩子生下来半死不活,一家人还是高兴异常,精心喂养着他。 期许他无灾无病,取名不疾。 第四章 催婚 这个家并没有因为有了儿子而嫌弃养女,依然对冯初晨很好,还真的认为是她带来了弟弟。 原主也一点没想过亲爹娘,把大姑和养父母、弟弟当成真正的亲人…… 冯初晨暗叹,那么好的两个人却在儿子满一岁后相继离世。 上个月大姑又永远走了,这个月原主也走了。 谁说好人长命…… 冯不疾用脸挨了挨姐姐的手,糯糯说道,“那些族人都盼着我早些病死呢,想着我死了,再把姐赶走,他们就能吃绝户了。 “姐,你赶紧找个好相公。弟弟做主,把家里的地和存项都陪嫁给你。等我去找大姑和爹娘了,那些族人只能得个宅子。姐姐嫁妆多,能得婆家看重,还能多多看顾王婶。” 这是他想破头才想到的一个好主意。 他连宅子都不想留,但没有宅子,他活着的时候就没有地方可住。 冯初晨的鼻子酸涩起来,小小稚童说到死亡竟是如此平静。还聪明得紧,想提前处理遗产。 大姑死后,冯不疾虽然哭过几次,情绪还好。 原来他是认为自己过不了几年就会去那边找亲人。 冯初晨用力搂紧了他,“弟弟不会早死。姐姐会治病,让你比爹娘和大姑都活得久。大姑活了四十三岁,爹娘活了三十五岁,让弟弟活到八十岁。” 冯不疾昂起小脑袋,“我真能活那么久?” “只会更久。” 冯不疾摇摇头。 自己是小病秧子,大姑请了最好的御医和大夫给他看病,都说他活不过十岁。 姐姐一定是在安慰他…… 冯不疾抱住姐姐的胳膊说道,“姐要听话。之前我们是罪人之后,姐找不到好婆家。等到朝廷旌表大姑,咱们就是好人家的后人,嫁妆又多,肯定能找个好后生。” 原主在乡下是难找的好人才,之所以还未定亲,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出身不好,是罪妇之后。二个是未婚出入产房,不吉利。 原主十岁起冯医婆就带她出入产房。 不是教她接生,而是教她如何救治乳儿和产妇。 冯医婆和原主看上的人家不愿意,来说亲的她们又不愿意。 有看上原主容貌的地主恶霸,但冯医婆经常出入高门大户,甚至皇宫,他们也不敢硬来。 冯初晨拎了拎冯不疾的小耳朵,“弟弟要相信姐,姐能治好你的病。” 冯初晨前世出生于七代中医世家,从小跟着爷爷学习中医,又在医科大学学了八年中西医结合专业,本硕连读。 毕业后,她在省中医大学附属医院工作,每周有两个半天在爷爷的诊所坐诊。 每年还要定期跟随爷爷去帝都,给几位领导及夫人检查身体…… 冯初晨觉得把前世和这一世的治疗方法相结合,能治好冯不疾的病。 至于嫁人,冯初晨前世三十多岁还没结婚,在这个男人是天的世界,若遇不到好男人,更不想结婚。 像大姑一样只搞事业。 不对,大姑虽然孤身一人,却不是处子之身,所以才能从事接生这个行业。 这个时代,未婚姑娘接生有伤风化,是不能从事这个行业的。 用大姑的话说,她离家的四年时间,为了活下去,曾经嫁给一个病得快死了的男人冲喜。半个月后那个男人还是死了,她被那家人赶出家门,连婚书都没给她。 后来她跟着一个手艺好的稳婆学会了接生和制此生香、施上阴神针。 学好了手艺,她不放心弟弟冯求恩,又回来了。 这话有人相信,有人不信。不管信不信,大姑都因为不是处子之身当上了稳婆。 大姑却不许原主当稳婆,“哪怕你将来嫁了人也不许接生……若夫家找的不如意,当幼医即可。有了此生香和上阴神针,一家人的日子不会难过……” 大姑又让半夏学习接生。说将来半夏嫁了人,王婶和半夏接生,冯初晨治病。 原主记忆里,大姑从来不苟言笑,话很少,却处处透着对原主的关爱和细心栽培…… 冯不疾的话又把冯初晨拉回现实,“姐姐,我的病治不好,你就不嫁人了?” 他非常生气,眼里蓄满泪水,小嘴瘪着,不眨眼地看着冯初晨。 意思是,你必须听话,赶紧找个未婚夫,否则我不答应。 这张稚嫩的小脸跟前世爷爷苍老的面容重叠起来。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冯初晨脑海里响起,“快些找个好小伙嫁掉。若我不在了,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多可怜……” 冯初晨哭笑不得,这一世刚刚十四岁就被催婚了,还是小屁孩在催。 都说古人早慧,真是呢。 今生有了这个好弟弟,她不孤寂无依。 敷衍道,“好,听弟弟的,若遇到合适的姐就考虑。” 冯不疾这才满意,又郑重说道,“大姑说姐要找人品好、身体好、读过书的后生,王婶说公婆的品性也重要。我想了几天也想到几个条件,还要长得俊,个子高,脾气好。” 冯初晨轻笑出声,“好的,好的。” 冯初晨让冯不疾坐好,给他摸脉,又看了他的眼睛和舌苔。 小家伙患有严重喘病,还先天不足,肠胃不好。 几年来给他找了许多名医,吃了许多补药补品,虽然吊着命,但身体一直赢弱,随时有死亡的危险。 冯初晨十分纳闷,今天小家伙的病情居然比她坐牢前好了一些,甚至可以说是小家伙自出生以来身体状况最好的。 大姑突亡,姐姐坐牢,被族人欺负,这段时间是他的至暗时刻。 可他的身体不仅没有垮,相反好了一些。 “还债”之说是真的? 想到自己都穿越了,世上还有什么事不可能。 冯初晨在记忆里搜寻着大夫开过的药方。 冯不疾的病一直是请德春堂的方老大夫看,有两次大姑还请御医会过诊。 他们开的药都很好,但针刺跟冯初晨前世水家针法有所出入,以后冯初晨会找到平衡点给冯不疾针灸。 家里还有几副药,换两味药再试试。 冯初晨说道,“弟弟要多走动,劳益结合。还要多喝牛乳羊乳,增强体质……” 人参灵芝之类的补药小孩子吃多了不好,影响身高。 冯不疾满口答应,他也希望自己活久些,最好能看到姐姐出嫁。 第五章 家人 半夏做了一锅面条,三人一桌吃饭。 冯家人一直把王婶和半夏当成家人。 王婶叫冯医婆“大姐”,半夏跟着冯初晨姐弟叫冯医婆“大姑”。 她们虽是下人,但只做家务和照顾冯不疾,再是出去接生挣钱,冯医婆和原主都是自己打理自己。 王婶挣的钱,一部分充公,一部分她自己留着。 她们两人并不是冯家在牙行买的奴才。 十七年前,王婶因为连生两个死婴被婆家休弃,娘家也不接纳她。 她无处可去,准备跳河之际,被冯医婆救下。 冯医婆把她带回家,教她接生,后来她做了冯医婆的助手。 因为王婶时常跟随冯医婆走街串巷,名气渐渐打了出去。有些产妇不像难产,家里又穷,不愿意请更贵的冯医婆,就会单独请她去接生。 她的技术不错,几年后又被太医院记录在册,成了正式稳婆。 前婆家听说后找上门。她前男人后娶的媳妇病死,留下一个儿子,那家又想重新把她娶回去。既能带孩子,也能接生挣钱。 她娘家不愿意了,他们一直想把她接回娘家,说她没了婆家钱就属于娘家,娘家侄儿会给她养老。 两家为了争她还打过架。 王婶子知道前婆家什么德性,也知道自己娘家什么德性。他们眼里只有钱,哪里有她。 她更不想另嫁。 不如当冯家奴才,相互有个照应。 她看得出来,冯家都是好人。 便自卖自身成了冯家奴才。 半夏是冯医婆费大力气接生下来的乳儿。因为那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又觉得这个乳儿养不活,便端了一盆水想直接溺死。 冯医婆不忍,把孩子抱回家养,还能跟冯初晨做伴。 养到四岁,小姑娘讨喜伶俐,那家人又后悔了,想把孩子要回家,养大还能卖个好价钱。 冯医婆知道他们打的主意,拿出四两银子给那家,算是自家买下来。 怕那家以后再来生事,直接去衙门办了奴契。 半夏比原主小一岁,两人一起长大。 一家子妇孺和和睦睦过到现在…… 吃完饭,冯初晨牵着弟弟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晚霞满天,暮光如水般泄下,给世间万物笼上一层暖色。 来到这里,冯初晨特别喜欢看天。清晨和傍晚霞光绚丽,白天天色干净澄澈,夜晚月光明亮、繁星满天,都是她前世难以看到的。 只不过院子里光秃秃的,只种了一棵女贞树,连盆花都没有。 后院是一片菜地和一个鸡圈,圈里有七八只鸡。 冯初晨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身影。 个子不高,腰身笔直,衣裳永远是蓝色、青色,衣裙上从不绣花。头上永远只插木簪,也从不化妆。薄唇抿得紧紧的,法令纹很深。即使笑,笑意也不达眼底…… 这跟其他稳婆形像完全不同。 对了,家里还有另一个成员,就是一条叫大头的大狗。 这是大姑养的第三条狗。它们不止会看家,若大姑去埋死婴或去偏僻地方接生,它们还会陪着。 名字是冯不疾取的,因为大头的头实在大。 若是下雨天,冯不疾还会开大头的玩笑,“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自从大姑去世,大头就一直蔫耷耷的,饭也不怎么吃。大姑下葬后,每天大头都会跑去坟头,一趴就是一整天,天黑才回家。 正想着,院门响起来。 半夏跑去开门,“一定是大头回来了。” 打开门,大头无精打彩走进来。 它不是大炎朝常见的土狗,硕大滚圆,黑色,毛长,脑袋和嘴巴比土狗大得多,特别厉害。 村民说,它是番狗和土狗生的,也有些说它是什么野物跟土狗生的。 两年前大姑在山里捡到的它。当时还是只小奶狗,大姑一直带在身边,它也最黏大姑。 那天若大头跟着一起回家,冯奇也不敢害他们。 令冯初晨心虚的是,大头似乎看出她的不同。上次她受伤被人抬回家时,大头对她狂吠不止,好在没冲过来咬她。 不过,一直跟她保持距离。 半夏进厨房端了个大碗出来放在地下,柔声道,“给你留的,吃吧。” 大头没吃,而是趴在倒座檐下,满眼悲伤。 它是抑郁了。 这个时代没有抑郁症这种说法,前世却非常普遍,不仅人会得,动物也会得。 冯初晨不敢靠近,在离它三步远的距离温柔地看着它。 大头对这个家的每一个人都有善意,等它看到自己对它和对这个家的善意,会接受自己的。 冯不疾过去顺着它的毛说道,“你还有我和姐姐,我们会一直对你好,跟大姑一样对你好。你都瘦了,我和姐姐很难过呢……” 劝了半天,大头才低头把碗里的东西吃了。吃完,又趴在地上半梦半醒。 天边最后一丝余辉隐去,冯不疾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没让半夏服侍,冯初晨亲自给冯不疾服下每日必喝的一小勺灵芝粉,帮他洗漱完,牵着他去东厢北屋歇息。 这个家上房三间,东西厢各三间,还有三间倒座。 冯医婆住上房东屋,冯初晨住西屋。冯不疾住东厢北屋,半夏暂住东厢厅屋照顾冯不疾。王婶住西厢北屋,大头住倒座柴房。 冯初晨回到上房,点亮油灯去了大姑住的东屋。 屋里大炕占了房间一半,炕上的被褥枕头都烧了,光秃秃的只有一张炕几和一组炕柜。地上一张方桌和两个大箱子,靠墙一张高几上供着大姑牌位。 角落里是接生用的木盆、剪刀、催产草药等东西,这些东西王婶屋里还有一套。 还有几样制药的简易设备,比如戥秤、捣药罐、药碾等。 炕柜的两扇门和一个箱子上了锁。 冯初晨先打开炕柜,里面是一些医书和笔墨纸砚,一盒银针,一盒此生香,一个拳头大的小铜香炉。 小铜香炉是点此生香用的。 此生香香长三寸,黄色,底部是一寸长的竹签,一共二十二根,装在青铜匣子里。 大姑教过原主如何制此生香,原主还有没单独制过。香里包括两种珍贵的罕见材料,还有两种最不值钱的材料。 最不值钱的是青苇荡里的泥土和溪水。 第六章 此生香、上阴神针 大姑曾经嘱咐过原主,“这个匣子跟此生香一样重要,要保管好,你在它在,绝对不能落入别人手里。” 冯初晨觉得,这个匣子如此重要,应该是只有它才适合保存此生香。 书是《妇人大全良方》《经效产宝》《金科要略》三套妇幼方面的医书,还有《伤寒论》,一共几十册。 原主一岁时大姑就开始教她背医书,三岁时学认字,学的也多为医书。八岁后教她治疗产妇和乳儿的知识及针灸,偶尔还会带她去德春堂请教方老大夫幼科和妇科之外的医术。 五岁至十岁,原主去邻村先生家跟先生娘子学习一个半时辰的文化课。 原主非常聪明,对这些枯燥的医书也感兴趣,目前为止她全部看完了《经效产宝》和《黄帝内经》,另几部书学了大部分。 十岁时,教她点此生香和施上阴神针。 为了更好地施针,她五岁后每天还要打太极拳和练弹指功。 点此生香不需要学习,只需要机缘,没有机缘的人点不燃此生香。 具体什么机缘大姑没有说。 到目前为止,原主还没有亲手点过此生香,只知道自己有点燃此生香的机缘。 上阴神针极其难学,不仅要注意穴位、角度、深度、技巧,还要气沉丹田,把精神、思想、意念集中在握针的双指,并注入真气,依次扎入百会、环跳、膻中三穴。 三个穴位的深浅不一,转针不一…… 施完针后,再把此生香燃尽的香灰抹在施针的地方,将死的乳儿就能活过来了。 再有,不是所有刚出生的病重乳儿都能使用上阴神针,若是他没有机缘施针人便点不燃此生香,也就不能为他施上阴神针。 能够施此针的乳儿少之又少。 也就是说,上阴神针非常邪门,必须讲“机缘”二字。不仅施针人要讲,被施针人也要讲。 而且,每施完一次这种针,都会消耗施针人的大半体力,绝对不能三天内重复施两次。 大姑四天内施针两次人就耗尽体力,最后去世。或许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极度不好,超过三天还是死了。 上阴神针原主学了整整三年,上个月才学会。 原主也没有亲自施过针,只是在一个月前跟着大姑去李家看接生。在大姑点燃此生香,施完上阴神针后,原主耳畔突然响起几声奶唧唧的轻笑,然后窒息的乳儿有了呼吸。 那个笑声可爱极了,似能把人的心软化。 也诡异极了,只有能点燃此生香和会施上阴神针的有缘人才能听到,而其他在场的人都听不到。 那个诡异的童声是谁,大姑也不知道。 冯初晨再一次感叹,科学的尽头是玄学,有太多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 而中医的玄妙之处似乎挺多,前世那些最爱寻求原理和细节的某些专家经常攻击中医。 见识到了这些玄妙,冯初晨只能用人类还有许多科学未触及到的领域来解释…… 有人想跟冯医婆学上阴神针,甚至有人奉上千两银子想学此手艺,冯医婆都没教。 她说,“这不是能随便学的,要有机缘。” 别人以为她不愿意教,但原主知道是真的需要机缘。 原主最后悔的是在大姑去蔡家接生的时候,她因带冯不疾去京城看病没有跟去。若她去了,由她施针,大姑就不会死了…… 原主有机缘,可这具身体的芯子换了,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机缘。 机缘这个东西最是说不清道不明。 冯初晨很是忐忑。 还有一个小匣子里装的是几张契书、几张银票,一些银锭子。 这个家的家底有一百亩地,这个宅子,一百多两银票和银角子,五贯多大钱。 整个家底加起来九百多两银子。 二十几年来,冯医婆挣的钱不少。但给弟弟冯求恩和侄子冯不疾治病买药用去不少,再加上制香、施药,这么多年也就存了这些家当。 特别是冯求恩和冯不疾,命基本是用钱吊着的。 大姑说,冯初晨出嫁前由她保管这些东西,花大笔钱要跟王婶说明,冯不疾八岁后要跟他说明。 等到冯初晨出嫁,家里的钱由冯不疾保管,冯不疾要花大钱了必须事先跟冯初晨和王婶说明…… 另一格柜子里装了一百多两银子,八贯多大钱,里面还有两张白纸,密密麻麻记着谁家,送了多少钱。 这是大姑死后收的帛金。 银子主要是有钱人家送的,他们的孩子被上阴神针救过来,他们记着这个情。 能记住那个情,不管送多少都是他们有心了。 冯初晨又把箱子打开。 一个箱子里装了几件旧衣裙、一些日用品,另一个上锁的箱子里装了二十几本手札。 冯初晨坐在炕上,在记忆里搜索着大姑的点点滴滴。有些是大姑自己讲的,更多是爹娘和村民们讲的。 上个月十四晚上,大姑把原主和冯不疾、王婶、半夏叫到跟前,把冯不疾的小手放在原主手里,交待了后事。 说将来冯初晨出嫁,半夏当陪嫁,再带二十亩地和二十两银子当嫁妆。 剩下的家产留给冯不疾生活和治病、娶媳妇。王婶负责照顾冯不病,若冯不疾活得长,要给王婶养老。冯初晨哪怕出嫁了,也要帮助弟弟…… 若有过不去的难事,可去胡府求胡大人。 他会帮忙。 还特别说明,“胡大人的儿子是我第一个施上阴神针救下的,这么多年我从没去麻烦过他。必须是过不去的坎,否则不要去打扰他。 “至于其他官家,我救了人,他们付了诊费,两抵。你们是我的后人,要有一副傲骨,切不可攀附权贵……” 冯医婆最后的话是,“祖母欠下的孽债我已经多少倍地还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不疾和后人不会再遭无妄之灾了。我死后,埋去九坡岭。好了,我倦了,你们自去歇息。” 她交待完就睡着了。 原主几人虽然难过,并不知道那些话是大姑最后的遗言。 第二天早上,原主去叫大姑起来吃饭,才发现她已经去世了。 第七章 冯氏收生 冯医婆脸色平静,走的很安详 她换了一套从未上过身的黑色绣兰花的缎面新衣,这是她偷偷做的寿衣。 腰间还挂了一个粉红色的绣花旧荷包,几片兰叶,两朵兰花,花芯处三点红。 这是原主第一次看见大姑衣裳上和荷包上绣花。 特别是那个荷包,尽管有些褪色,年代久远,还是看得出来花样别致。 原主知道了,大姑曾经也爱花。 她是希望穿着这身衣裳下葬…… 冯初晨觉得,大姑是一个人格魅力超强的女人,一生清贫而高尚,宁可委屈自己,从不委屈他人。 非常遗憾,这么好的人,自己却无缘跟她相处。 冯初晨又把那两张记满名字的纸张拿来细看。 里面果真记有胡府。 大姑用上阴神针救下的两百三十六个孩子中,高门大户的孩子有一百多人,只有胡家和阳和长公主府、黄大人三家来冯家祭奠大姑。 胡府是胡大公子亲自来的,阳和长公主府是属官来的,黄大人府是管事来的。 胡大公子就是大姑第一次用上阴神针救活的孩子,已经二十多岁了。 前两个府送的帛金最高,皆为三十一两银子。 黄府送的十一两银子。 还有一个高门武毅伯府也派管事来了,送了五两银子帛金。 武毅伯府的孩子不是施上阴神针,而是女眷难产,连女医都没有办法,大姑去了才平安接下孩子,母女平安。 绝大多数权贵不会把小老百姓放在眼,把一切都当作理所应当,况且人家给了诊费,有些还另给了赏钱。 他们能记一个医婆的情,不容易了。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 这两句话都应验在了冯家人身上…… 昏暗的灯光,冯初晨似乎又看到那种冷静倔强的脸庞。 冯医婆闺名冯秀质,范氏大儿子的长女。 秀质,是兰花的别称。 咏秀质于楚赋,腾芳声于汉篇。 这个名儿是祖父为她娶的。 祖父十四岁中童生,人称冯童生。 他在十七岁时患了重病,不要说继续科考,就是多走几步路都困难。 长辈痛心疾首,收起了对他所有的期望,为他娶了能干的范氏。 他三十岁以后基本瘫痪在床。 冯童生和范氏生的四个儿子身体都不好,老大先天腿瘸,老二是驼子,老三老四先天心疾。 四个儿子娶媳妇都困难,花了许多钱。 孙辈中,除了冯秀质这个唯一女孩身体正常,其他孙子身体都不好。 这一大家子,先是靠范氏一个人给人接生挣钱,有了儿媳妇后又带着儿媳妇给人接生挣钱。 冯秀质不仅是家里唯一的健康孩子,也是最聪明的孩子。祖父在世时非常喜欢她,教她读书写字。 她十二岁时,祖父病死。 之后她开始跟祖母范氏和母亲姚氏学接生。未婚姑娘不能直接接生,但可以用布捂上口鼻进产房观看,听她们讲解。 她母亲希望她有一门挣钱的手艺,将来嫁去婆家有倚仗。 她十三岁时,范氏私下帮人换子的事情被告发,酷刑之下又交待了多桩恶行。坠私胎,做假肚,帮正室杀死生产小妾,帮小妾弄死正室孩子…… 二十几年间,范氏为挣钱做了恶事二十一件,人命案五件。 罪大恶极,引起极大公愤。 她每次做恶都不会带儿媳和孙女,男人身体不好,家人不知道她做了恶,所以家人并没牵扯进去。 范氏被判剐刑,家里的天蹋了。 许多人来揍冯家人,抢他家东西,还有苦主想要把冯秀质卖进窑子换钱。 冯秀质吓的离家出走。 四年后,十七岁的冯秀质再次回到白马村,梳的是妇人头。 那时,她的父母、叔叔婶子、堂弟堂妹都死光了,只剩胞弟冯求恩还活着。 冯求恩被接去姥姥家才得以活下来。不过,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冯秀质跪谢了姥爷姥姥,并送上她在外面接生挣的五两银子,带着弟弟回到自家破院子。 她手里虽然有点银钱,总不能坐吃山空。 为了养弟弟,更为了替祖母赎罪,姐弟两人将来能够堂堂正正做人,冯秀质在破院子外面立了块大牌子。 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快马轻车,冯氏收生。 她要接生。 不仅没有人敢找她接生,村人又把范氏做的恶翻出来骂她,甚至有人往她家扔石头土块。 几天后,村里一个孕妇生产,邻村的接生婆被请走了,那家婆婆只得自己帮儿媳接生。 但产妇难产,她们用尽办法也接不下来。那家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跑来找冯氏。 冯氏不但顺利接下孩子,还大小平安。 那家人高兴,给了她十文接生钱。 被官府记录在案的稳婆有收费标准,一百文到三贯钱或三两银子不等,按名气和接生难度决定价格。 若接生难度过高,主家还需另外付银。 而没有被太医院记录在案的,有些年纪大的妇人私下从事这个行业,顺产一般收费为五十文,难产双方讲价。实在没钱,也可以用实物抵债。 得到十文钱,姐弟欣喜若狂。 之后,有少数贫穷人家来找冯氏接生。冯氏不仅接生好,收钱少,还能治许多乳儿病。 随着冯氏的名气大增,找她接生的人渐渐多起来。 邻村的正式稳婆不愿意了,把冯氏告去衙门,说范氏后人大姑娘接生,并打着接生的名义继续残害产妇和乳儿。 当时的县太爷派人把冯氏抓去衙门,专门让稳婆检查她的下身。 若她是处子身,会以有伤风化被判坐牢。 冯氏的确不是大姑娘,便也相信了她曾经给人当过冲喜媳妇的说法。 但还是以范氏后人不得从事接生为由,打了冯氏二十荆条。 一个月后,京城一个胡姓官员的夫人难产,几个稳婆都接不下来,那家人一筹莫展。 一个稳婆说了白马村冯氏有些真本事,却是几年前的罪妇范氏之后。 胡大人顾不了那么多,赶紧遣人把冯氏请来。 冯氏不仅接下孩子,还点燃此生香,施上阴神针把将死的乳儿救活。 胡大人高兴,赏了冯氏五十两银子。 几天后冯氏又被告发私下接生,官府抓去打了二十荆条。 第八章 手札 胡大人听说后,专门找到县令大人为冯氏求情。 他说,“当初官府判范氏后人三代不能入仕,并没有说范氏后人三代不能接生或者行医,所以冯氏接生不犯法。 “况且,救助濒临危险的产妇和乳儿,是为世间造福,为范氏赎罪。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县令大人语塞。 冯氏终于有了接生资格。 范稳婆的名气越来越大,找她接生和施针的人也越来越多。不止百姓,还有许多达官贵人。 她被太医院记录在案,成为官府认可的稳婆。 施上阴神针也被太医院定价为一次八十两银子。 她不仅在乡村、市井、后宅接生,偶尔还会为娘娘宗亲接生。 有人逼着冯稳婆给将死的乳儿施上阴神针。 若此生香不燃,就不能施上阴神针。用了不仅救不活孩子,施针人还会遭到反噬。 所以只要此生香不燃,冯稳婆便拒绝用上阴神针。 有恶人动手打过冯氏,冯稳婆被打得头破血流也坚决不用。 还有人告去官府,说她见死不救,枉为稳婆。 冯稳婆又被衙役抓去县衙打了十荆条。 因为拒绝施上阴神针,她被人私下打过十几多次,被衙门打过三次。 但她依然坚持,人们也就相信了她的话,没有人再强迫她施上阴神针。 名气大涨后,冯稳婆婆接生银子升到稳婆中最高级别,顺生一两银子,难产三两银子。 家境好的人家能如数给钱,甚至另外给赏。 若遇到赤穷之家,不给接生钱她也不强求,施上阴神针能给两三贯钱就不错了,还不够她买制此生香原材料的钱。 为了替范氏赎罪,冯氏不仅施医施药,每月还有两次免费接生。只要能点燃此生香,那些人家再穷她都会施上阴神针。 冯家的日子逐渐好过,重新修了院子,陆续置办田地,用补药给冯求恩续命,还花钱给他娶了媳妇…… 因为接生多,救过的产妇乳儿多,又乐善好施,冯氏被人奉为“送子观音”,冯稳婆也变成了“冯医婆”。 受过她恩惠的贫穷人家数不胜数。 有记情的,上门帮着挑水浇菜送柴火。也有喜欢占便宜的,知道冯医婆的性格,家里有条件也不愿意如数给钱,还认为自家是在给冯医婆赎罪的机会,正该不给…… 善良的人总是被辜负。冯医婆从接生开始,吃了太多苦,流了太多泪。 想着她挨过的打,冯初晨的心都抽紧了。 不过,也有不少记情的好人。 比如帮大姑说情的胡大人。二十几年间,他已经从当初的七品官做到现在的四品官,是京兆府少尹。 胡夫人后来生孩子,以及他们儿子生孩子,都是请冯医婆接生。 但冯医婆与他们的关系依旧生疏,不接生孩子绝不会主动去胡府。 她唯一走动的人家只有姚家舅舅…… 冯初晨前世也比较清高。多活一世,许多事情都想通透了。 她觉得,自家孤儿孤女还想开医馆,将来定会遇到各种麻烦。她非常想去胡府拜望胡大人,拉拉关系。 但想到大姑的性格和嘱咐,她又不能过于主动。 至于阳和长公主府、武毅伯府、黄郎中等高门,就更不能去了。 冯初晨又去翻箱子里的手札,一共二十五册,都是以日记形式记录的。最上面册子的封皮竖写着四个大字:浮生三千。 她先泛泛翻了一下,大多是大姑接生时的心得及遇到突发状况该如何处置,还有些她解决不了的难题和疑惑。 也有记录她日常生活的,极少。 字体娟秀小巧,赏心悦目。 这些手札比那些医书更让冯初晨宝贝。 她坐下,翻开第一篇认真看起来。 太朔十年正月二十一,寒风呼啸,红梅傲雪。 我在院门前立上牌子:快马轻车,冯氏收生。 从此,我将像祖母一样为产妇接生,我将用一生为她赎罪。 在此立誓,怀慈悲之心,普救众生,不分贵贱贫富,一心赴救,不避艰难…… 太朔十年? 今年是建章十九年…… 冯初晨在原主记忆里搜索一下,才记起太朔是先帝年号。 好遥远。 冯初晨继续翻着…… 太朔十年四月二十,天清气朗,百花含英。 李丙和媳妇难产,找不到接生婆,只得把我叫去。乳儿胎位不正,我让产妇躺下,给她顺好胎位再让她站起来生产。 母女平安。 虽然只挣了十文钱,我和求恩依然开心不已。 总算开张了…… 太朔十年八月十四,桂花吐蕊,秋色染香。 背痛得厉害。 受笞刑的时候,我没有大叫出声,牙齿咬出了血。此时再痛,也没有刚才被人检查身体的屈辱痛。 这一步是必须走的,也是我该承受的。只有痛过,才能好过。 求恩抱着我哭…… 太朔十一年正月初九,寒风呼啸,雪花漫天。 秦家四媳妇生产,三个时辰就生了下来。秦婶子欢喜,不仅给了我二十文大钱,还送了四个红鸡蛋。 求恩吃着鸡蛋,眼睛都笑弯了…… 太朔十一年二月十二,燕子北飞,迎春始花。 季家二儿媳妇生产。忙了两天一夜大小平安,季家只给了三文大钱,连买催生药都不够…… 后面主要是遇到的心得和难题,冯初晨又换了另一本手札,找着日常琐事看。 太朔十二年,三月三十,阴雨霏霏,海棠飘落辗成泥。 忙活一天一夜,乳儿依然死在产妇肚皮里。 阿弥陀佛,这是我回白马村后接生的第一个死儿,也是我自接生以来第二个死儿。 丁老汉长松一口气,觉得死儿比半死不活的乳儿强,不需要另外花钱治病,五文大钱就能打发我。 他让儿子用干草把死儿包了拿去山里埋掉。 看到青白的小身体连块遮羞布都没有,我于心不忍。 我说,“我去埋吧。用我带的这块布包裹,我还会给他念一遍往生经,希望他来生见天日。” 丁老汉没有任何犹豫让我抱走孩子。 早前,我在妙青山北面找了个人烟罕至的地方,专门给死儿们当阴宅。不能让他们此生见不到天日,身后事还潦草。 那里就是青苇荡…… 第九章 人生须臾 青苇荡外延围着一圈茂盛的芦苇,里面却土地贫瘠,满布泥土碎石,只稀稀拉拉长了几株灌木和一些零星小草。 令我意外的是东边一堆碎石边居然长了一株梅树,绿叶肥厚,枝杆遒劲。正月后,开的红色小花鲜艳夺目,能开足足两个月。 这株花的生命力得有多么强大。 从此,我接下的死儿都会埋去青苇荡。 希望这些可怜的孩子来生见天日,跟这株梅花一样经得住风吹雨打,虽小却傲然夺目,哪怕长在最贫瘠的地方,也能茁壮成长。 青苇荡的风水也很好,依偎着妙青山,就像依偎在娘亲怀里。一条小溪横穿而过,似奶水哺育着他们…… 冯初晨又是心酸又是感动。大姑这样的人,无论活在什么时代都是最令人敬佩的。 日记太多,冯初晨虽然只看了几本,也看得出这套手札有多么珍贵。 高手在民间,不提上阴神针和此生香,大姑在儿科方面绝对是顶级专家,在妇科方面也不错。 以后慢慢学习,再结合前世经验,像大姑一样为民造福。 冯初晨又一本本快速翻着,在中间一本只有两排字的那页停下。 建章元年六月初七,阴雨菲菲,花开彼岸。 共眠一天地,罗衾各自寒。 这句无头无尾的诗让冯初晨莫明其妙,不知大姑写给谁的。 冯初晨又在记忆里寻找着。除了病秧子丈夫,大姑没有恋人,连男性朋友都没有。 带着这个疑问,冯初晨继续翻着。 建章元年八月初三,云收夏色,紫薇始花。 我的名字记录在了太医院,从此我是被朝廷认可的稳婆了。我和求恩夫妇去京城的全溢香酒楼吃了烤鸭,这是我们第一次在酒楼里吃饭…… 看到这里,冯初晨都为这姐弟两个高兴。 她对建章五年的日记特别留意,想看看找到原主时的记录。可有关这方面的记录没有一个字,这一年只有八篇记录,写的都是接生和医术方面的文字。 她又继续翻看着。 建章十年,腊月初九,风雪交加,蜡梅灿然。 昨天夜里梦见了祖父,他坐在屋檐下看着我笑。醒来后,泪水浸透半枕。 生死两茫茫,倏忽间他老人家离开我二十几年了。 温和的声音犹如在耳畔:生如蝼蚁,当有鸿鹄之志。命如纸薄,应有不屈之心。 想他。 冯初晨放下手札,微弱的灯光里似看到一位瘦弱儒雅的老者手把手教一个小姑娘写字。 大姑也有柔弱的时候。 那么清风明月般的男人,怎么找了范氏那样的女人? 再是清风明月,也要吃饭养家。 长辈为他求娶了能干的范氏。 范氏倒是养家了,却是用那些法子养,最后搭进去了整个家庭和后人…… 冯初晨出了一会儿神,又泛泛翻了一下,翻到最后一篇。 建章十九年,六月十四,赤日炎炎,芙蕖正艳。 四天内给两个乳儿施上阴神针,我明显感到身体不济,精神气似被抽空一般。我不怕死,但放心不下不疾和初晨。 初晨还未定亲,不疾刚刚六岁。 昨天夜里梦到祖母,她披头散发,浑身是伤。 她哭着跟我说,“谢谢孙女,你帮祖母还清了孽债,祖母能够离开十八层地狱去投胎了,你不用再受苦,不疾亦能活下来了……” 醒来后,我知道我的大限到了。 历经人世四十三载,我是来受苦还债的。 还清了,该走了。 初晨已经会施上阴神针,能养活自己。一定要告诫她,男人的品性比钱财重要,靠人不如靠己。 还必须让她定期去青苇荡念往生经,为埋在那里的孩子祈福。 做为我的传人,这是她应尽的义务…… 家里有些产业,再有初晨帮助,王婶接生,能够把不疾养大成人。他身体好了就跟着姐姐学医术,上阴神针他无缘,学别的,要活得清清白白…… 还要交待他们,我死后埋去青苇荡后的九坡岭,在那里我能继续看着那些乳儿们。 这么多年,我亲手埋在青苇荡的乳儿一共十八人。其中十三人是脐带缠颈致死,五人死因不明。 无论什么原因,都是我医术不精,对不起他们。 另外还有其他人埋在青苇荡的三百五十六个死儿,二十五个成人。 我虽不认识,还是给他们添过土念过经,这也是缘分。 人生须臾,不过尔尔。 若有轮回,来世我依然想做人,能医术精进,救我今生未能救活的产妇和乳儿。若再有下下世,就做只在天空自由飞翔的鸟儿吧…… 冯初晨的心堵得难受,眼泪止不住地流。 手札内容琐碎,拚凑出了大姑的一生。有被裹挟的无奈和心酸,也有她自己的坚持,或许还有她不愿意让人知晓的秘密。 她始于接生,又因为接生燃尽生命。 冯大姑的一生太过悲苦。 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这样死了…… 冯初晨自私地想,自己活了两世,若前世真如大姑那么苦,第二世就想变成鸟儿,干嘛要等到第三世。 冯初晨还有几个发现。 一个是除了最后那身衣裳和荷包,大姑从来不养花,从来不绣花。 但她的日记里每一篇都会写花,她的闺名也是花。 这么看来,她是非常非常爱花的,也是非常非常爱美的,但现实生活让她拒绝一切美好。 她近乎严苛地逼迫自己只想接生救人和还债,拒绝花,也是拒绝一切诱惑…… 二个是,除了病秧子丈夫,她从不提及不在白马村的那四年,不知她是跟谁学的手艺。 除了她,没听说大炎朝还有谁会施上阴神针。 她的师父肯定会,不知她师父为何从来没用过。这么神奇的针,只要用过肯定会传出来…… 三个是,那两句诗是写给的谁。 肯定不是写给病秧子丈夫的。 共眠一天地,就是说两个人都活在同一个天地之间,而不是阴阳两隔。 她的病秧子丈夫早死了。 “眠”和“衾”二字,很是有些暧昧。 或许,有另一个让大姑心动的男人,冲喜之说只是借口? 若这样,大姑应该期许第二世、第三世与心动的男人共渡一生才对。 今生没有嫁他,来生没有期许……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个男人辜负了她…… 第十章 浮生如梦 四个是,日记中几乎记录了家里发生的每一件大事,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也有记录。 包括冯求恩娶媳妇,冯不疾出生,冯求恩夫妇死亡,连带王婶和半夏回家都写了…… 唯独没记录抱回原主这件事。 冯初晨当然不是为了找寻原主原生家庭的蛛丝马迹,纯粹好奇。 又想着,或许是大姑怕原主看到日记难过吧…… 这些日记没在她走前烧掉,应该是留给后人看的,更确切地说是留给原主看的。里面有她的遗愿,也有她平生经验。 冯初晨走去高几前给牌位上了三炷香,才怀着沉重的心情把此生香、小铜炉和几本书拿去自己屋里,再把炕柜和箱子、东屋门锁上。 明天叫上半夏,一起把装日记的箱子抬去自己屋。 明天起要用功看医书和手札,争取早日当大夫。 她拿出一本大姑还没有用过的用线绳装订好的本子,坐去桌前研好墨,提笔在封皮中间写下四个大字:浮生如梦。 这个名字有些消极和茫然,但就是她此时的心绪。 前世如梦,梦醒后她来到了这里。 字是原主的笔迹,小楷,跟大姑的字一样漂亮,灵动清丽,感觉爱上这个字就能爱上写字的人。 拥有两世记忆就这点好,两世相较取其长处。 以后,她也要像大姑一样,把某些生活片段和医术心得、疑难问题记录在这里。 她翻开书皮,在第一页纸上写下: 建章十九年七月十五,东篱秋色,野菊花开。 我突然从一片混沌中醒来,想了许久,才记起我是冯初晨。 大炎朝的冯初晨。 冯初晨停下笔,她悲催地只能用这两句模棱两可的话记录一个人的离世和一个人的新生。 翻开第二页,又写下: 建章十九年,七月二十一,蛙声阵阵,稻花飘香。 看过大姑的手札,泪流满面。 在此立誓,继承大姑衣钵,学好医术,治好不疾,把他养大成人。还要开个医馆,让女人孩子少受苦难。 希望此生好梦,不留遗憾,不要悲苦。 以后不管住在哪里,都要在庭院里种满花草。推开小窗满园春色,这是我想看到的,也是大姑想看到的…… 这些话是冯初晨能够光明正大写在纸上的。 还有她不能写的。 都说到过火葬场的人对人生有新的感悟。她经历过一次生死,可面对大姑的手札,柔弱的不疾,贪婪的族人,还有前世的意难平,她做不到看淡一切…… 她打定主意,此生拒绝裹挟,有保留地拒绝坚持,实在累了就歇歇,有捷径了选择性地走…… 首先为自己和弟弟打算,奋斗之余能有闲暇时光享受生活。 前世,她唯一的目标是给那两夫妻添堵以及压过他们的儿子,为死去的妈妈出气。 她勤奋,用功,近乎严苛地要求自己,连谈恋爱的时间都要精确计算,力求做一个最完美的孙女,得到爷爷的爱和水家最核心的医术。 这几点她都做到了。 她的医术和爷爷的爱一直强压那对父子一头,让那一家三口气愤不已又毫无办法。 可她的生命却止于三十四岁。 想拥有的丈夫和幸福小家还没拥有,想在退休后过的一方庭院、一壶清茶、一本好书的生活还没等到,她先死于车祸。 勤奋没有辜负她,但她败给了命运。 更让她肝痛的是,没有处理身后财产,便宜了那一家三口。 哪怕她到了这个世界,对前一世的诸多事情都已经释怀,比如偏心孙子的奶奶,一副欠揍样的小崽子,分手的前男友,偷她论文的女同学…… 唯独对于那两夫妇,依然恨意满满。 想到爷爷和妈妈,她又提起笔在纸上画了两个头像速写。 怕被人发现,只画了脸形轮廓和一点流海。 这是她前世最爱的两个人。 虽然冯初晨没亲眼见过妈妈,但妈妈留下许多怀她时的照片和录像。录像里,妈妈讲述着她对女儿无限的爱…… 妈妈却在生下她两个月后跳楼自杀了。 那些录像和照片陪伴着她的童年和少年,难过或孤单了就会拿出来看看听听。 妈妈非常美,五官跟她前世今生都有些像。但气质完全不一样,妈妈的美如水般温柔…… 妈妈死后三个月,爸爸又娶了一个女人回家。 后来她才知道,因为爸爸出轨,妈妈得了抑郁症才跳的楼…… 摒弃掉脑海中的杂事,冯初晨上床盘脚坐下,练习了两刻钟的真气吐纳才吹灭油灯躺下。 又开始想未来的安排。 她目前要做到的是挣多多的钱,离开白马村,把不疾平安养大…… 门前蹲着一群伺机扑咬的恶狼,总是令人不安的。 再有钱就租个铺子开医馆,这也她是这辈子的终极目标。 既能挣钱养家,也能继承大姑的遗愿,还为这个时代的广大女性和儿童尽份心。 但不可能马上开。 在古代开医馆不是容易的事,首先要有“行医执照”,也就是她必须通过太医院行医考核。 是正规大夫了,才能开医馆。 还是先跟着王婶去看接生。 若有产妇或孩子需要救治的她可以救治,若乳儿将死,又能点燃此生香,她就施上阴神针。 如此,能够多挣钱,也能快速打响知名度。 她没有大姑那样伟大,不能像大姑那样让人占尽便宜。 制一根此生香要三贯钱,施完上阴神针后必须吃人参等补药,买补药至少一贯钱。 四贯钱的成本价,加上精妙绝伦的独门技艺,连朝廷都定价为八十两银子,为何人家给一、两贯钱就要认? 德春堂卖的德春救心丹一颗二两银子,千金馆卖的千金降亢丸一颗一两银子,买不起的人即使死在柜台前人家也不会白给。 顾名思义,救心丹是治心脏病的,降亢丸是治高血压的。 这里叫高血压为阳亢病。 这个时代的中医似乎比前世历史中医发达,不仅有相对简单的外科手术,还有一些特效药。 当然,冯初晨也没指望凭医术成为大富,毕竟要讲医德…… 她又想到大姑被上报礼部的事。 虽然旌表还没下来,听牛牢头的意思,应该没问题。 第十一章 金镶玉项链 古代封建社会和现代社会一样,都会推选一些符合当代道德标准的先进楷模。他们践行礼仪道德,弘扬统治阶级需要的精神文化,是一个时代震撼人心的先进代表。 县乡一级的行政机构设置了“县乡三老”,他们的职责之一就是发掘本地的好人好事,及时上报朝廷。 凡是辖区内有善举、谦让、路不拾遗、孝子、贞妇等先进事迹的逐级上报并请求给予奖励,这种做法被称为“旌善昭忠”。 冯医婆二十几年间做了数不清的好人好事,都因为是范氏后人县令大人不敢请求旌表。 这次因为两施上阴神针而死,又只收了那么点钱,再加上二十几年积攒的好名声,声誉空前大好。 李县令半个月前把冯医婆的先进事迹上报京兆府,几天后京兆府又上报礼部。 若被旌表,属于前世的全国劳动模范,或者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冯初晨也觉得大姑能被旌表。 旌表后,她和冯不疾就能摘掉罪妇后人的帽子,堂堂正正做人了…… 次日,冯初晨在鸟儿的啾啾声中醒来。 这个美妙声音令人欢愉。 她一骨碌坐起来,穿上衣裙。 原主衣裳多为细布,还有几套绸子衣裳。 这个家,冯不疾吃的最好,原主穿的最好。 她打开小窗,一股凉风扑面而来,远处山上堆积着雾气,红彤彤的朝阳刚刚爬上屋顶。 原主跟她前世一样,从来不睡懒觉,六点,也就是卯时正准点起床。 她来到圆桌前对镜梳头,才想起原主有一样特别好的首饰。 她打开柜门,小抽屉上了锁。打开抽屉,里面有一个荷包一个匣子。 从荷包拿出一根项链,红线绳,坠子是金镶玉。碧玉珠外用赤金累丝包裹着,前后是金灿灿的两个“福”字。 珠子比豌豆大一些,碧绿滚圆,金丝匀称光亮,非常精致漂亮。 这是原主最好的一样首饰,她满十二岁时大姑送的。 这个家虽然有些家底,但送这么好的首饰还是让原主意外和感动。 冯初晨还有印象,大姑把项链放进她的手心,难得一口气说了那么话。 “一晃眼,初晨已是金钗之年,该相看人家了。乡里穷,这串项链万不要给外人看见。记住,做人要有骨气,做事要有良心……” 平时原主舍不得戴,只有过年过节时才戴上,还要塞在衣裳里不让人看见。 冯初晨看了好一会儿,才把项链放进荷包。 匣子里装的是二十几个一钱一个的金银锞子,以及一些铜钱。大姑去当收生姥姥时,收的小锞子和小挂件都会给她和冯不疾一些。 这是原主的私房。 冯初晨对镜梳了一个双丫髻,系上白头绳,又在腰间系了条白布绳。 她和冯不疾要为大姑守孝一年。 鉴于冯不疾的身体,会少量吃点虾皮和猪油。 来到厨房,半夏已经开始做早饭了。 半夏告状道,“院门一开,大头又跑出去了。” 来到庭院中央,冯初晨开始打太极拳。 原主打的太极拳与前世她打的有少许出入,这一世的偏柔一些,前一世偏刚一些。 冯初晨直觉这一世的拳法对施上阴神针更有作用。 以后要好好研究研究,看能不能把两套拳法合二归一,再把水氏针法和大姑的针法相融合。不止治幼科妇科,还要治其它病。 大姑的针法高于前世,又领先这个世界。 半夏走出来,满脸惊讶,“姑娘,你今天的拳打得更好了,好美,好威风,如行云流水。脚举的比之前高,跳得也要高一些,跟大姑一样好看。” 半夏从小跟着冯初晨一起读书,会认字写字,还会背几句诗。 冯初晨也知道自己太极拳打的好看。前世有闺蜜偷偷把她打拳录下来上传某音,再配上音乐,点赞量居然超万…… 打了两刻多钟,收势。 现在是辰时,冯初晨去东厢叫冯不疾起床。 冯不疾在院子里慢慢走动,再伸伸手伸伸腿。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运动。 冯初晨又开始练弹指,也练两刻钟。 太极拳和弹指早晚各练一次。 原主从三岁起就开始练习弹指,比学太极拳还早。 就是右食指戴上一个铜圈,手握成拳,小指、中指、食指、无名指纂紧,拇指顶在铜圈一侧用力弹出。 有些像前世男孩爱玩的弹珠子。 铜圈有些像顶针,上面有许多小窝。 顶针一侧被弹扁,上面小窝被磨平,就会换一个。 大姑说练这种功对施神针有好处,练平九个顶针就可以施另一种针法。 十一年间,原主已经弹平六个。 小时候没力气,前七年只弹平两个。原主会运用真气后开始往拇指注入真气,后三年就弹平四个。 还剩三个,目前的这个已经有些扁了,只是小窝还没磨平。 可惜大姑已经不在,另一种什么针法也学不到了。 冯初晨觉得练这种功还有一种用处,就是自保。 现在她的右拇指非常有力,弹出一颗珠子能当暗器。 练完后,看到小家伙羡慕的眼神,冯初晨笑道,“等你身体好一些,就教你练太极拳和弹指功。” 大姑说过,男人无缘点亮此生香,所以不可能施上阴神针。 以后教他练前世的水氏太极拳,施水氏针法。至于弹指,练好了对施什么针都好,他必须练。 冯不疾高兴得跳了跳,能有那么一天就好了。 早饭时,冯初晨给冯不疾减少了灵芝粉用量,等他的身体再好一点,逐渐停掉。 饭后,半夏喂鸡做家务,冯初晨牵着冯不疾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走了两刻多钟,给小家伙喝了一碗汤药,又让他趴在桌上。 冯初晨拿出一根梅花针在火上消了毒,撩开他的衣裳。 后背瘦骨嶙峋,一根根细骨头看得清清楚楚,让人心疼。 “弟弟乖啊,别动。” 冯不疾很纳闷,“姐姐,你怎么会治我的病?” 冯初晨道,“姐姐天天看医书,你以为是白看的?” “针咋那么粗?跟方老大夫和大姑扎的针不一样。” “这叫梅花针,专门点刺放血。方老大夫一直没治好,姐想换一种方式。” 冯初晨要在他的肺俞穴上点刺放血。 第十二章 水氏点刺 点刺放血是中医治疗疾病的常用方法。什么病刺什么血位,放多少血,这些手艺都容易学。 但如何根据病情换穴位,放多少血为宜,病人体质适不适合放血,用什么规格的放血针,就要凭经验和领悟自己决定了。 这是水家最厉害的传承之一,被界内誉为“水氏点刺”,许多疾病都是用这个办法辅助治愈。 水氏奇穴针灸七十二绝针,其中点刺放血是水氏针灸中的绝技。 因为教学理念和管理理念严重不同,爷爷多次拒绝大学和医院的邀请,只在自己诊所看诊,而且药比别处都便宜。 他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有些人在大医院花了上万元没治好的病,在水氏诊所里只花几百元就治好了。 有企业找到爷爷想成立制药厂,爷爷也没同意。 被资本捆绑昧着良心做事,他不愿意。 爷爷一辈子守着那个规模不大的诊所,尽可能为不多的人看病。 有人攻击爷爷是骗子,居然还有人相信…… 前世她爸爸和那个女人生的儿子、爷爷的几个徒弟,只有水出尘真正学到了水氏医术的精髓。 可惜的是,她还没留下传人就先死了。 爷爷已经八十六岁,想再培养出一个水出尘是不可能的。 水氏最强医术会在爷爷离逝后候彻底从那个世界消失…… 针刺进去,血流出来。 冯不疾只轻嗯了两声,小身子一动不动。 还十分有心眼地说,“姐姐要在扎针扎就是了,不管治不治得好姐姐都学手艺了。你给我扎针的事别往外说,万一我早死,那些坏人会说是姐姐治死的。” 冯初晨失笑,“这么不相信姐姐?” “我只是以防万一,要说也等我病好些了再说。” 真是有心眼的孩子。 半夏则是盲目相信自家姑娘,第一次看到冯初晨为冯不疾治病一点不奇怪。 还一脸自豪地说,“姑娘连那么难学的上阴神针都会,当然会治其它病了。” 冯不疾没吱声。暗道,大姑也会上阴神针,还不是治不好我的病。 施完针,冯初晨双手捧了捧小男子汉的脸,以示表扬。 冯不疾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他喜欢姐姐这样。 冯初晨又让他坐去树下的小凳子上,“晒两刻钟太阳,对身体有益。” 枝叶缝隙洒下斑驳阳光,又凉快又能晒太阳补钙。 坐着也不闲着,冯不疾嘴里大声背诵着: “雷公问于黄帝曰:《禁服》之言,凡刺之理,经脉为始,营其所行,知其度量,内次五臍,外别六腑,愿尽闻其道……” 童声在光秃秃的院子里飘荡。 冯不疾虽然身体不好,却极是聪明,三岁起原主就教他背《皇帝内经》。这套书放在冯不疾屋里,不仅是他认字的书,也是他学医的书。 冯初晨进屋学习,不止看医书,还要学习大姑留下的手札。过几天进京,再买些医书回来。 她是“童神”,太上神针都学会了,其他医理看一遍就会。 只有大姑清楚原主有多大本事,现在她有多大本事她说了算。 一直用功到午时初,村南头的王四婶来了。 王四婶夫妇是冯家佃户。两口子老实本分,冯家请他们每隔两天来家里送一次柴火。 冯初晨出来问道,“四婶,王大伯家的母羊有羊乳吗。” 王大伯是王四婶男人的大哥王大柱。 王四婶笑道,“有,前几天他家母羊才下了崽。” 冯初晨拿了一个大碗牵着冯不疾去王大柱家买羊乳。 白马村离京城西阳门二十多里路,是个百户以上的大村,有人口七百多人,大多为赵姓。 中间一条土路崎岖不平,村北边是一条蜿蜒小溪,小溪过去是妙青山。 冯家族人大多住在邻村河口村,冯太公一家也住那里,只有几家住在白马村。 村人跟姐弟俩打着招呼: “晨丫头,不疾小子。” “晨小姑,不疾舅舅。” …… 原主不爱说话,冯不疾小嘴蜜甜,大声招呼着: “李三伯。” “赵大哥。” “赵童生。” …… 赵童生是赵员外的三儿子赵唯,十七岁,今年春天刚刚中了童生,是附近几个村最令姑娘倾慕的后生。 他还没定媳妇,主要是挑的厉害。不想找乡下妮子,想找城里白净漂亮识文断字的姑娘。 他穿着靓蓝色长衫,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冲冯不疾“嗯”了一声,目光放肆地在冯初晨脸上多停留了一下下,又不屑地转去一边。 他不止看冯初晨不屑,看这里的所有人和物都充满了不屑。 感觉像走在乡间小路上的一只花公鸡,高傲得不得了。 人都走远了,冯不疾的目光还追随着那个背影向前,向前。 心里不由产生几分遗憾。 小声说道,“咱们村一共出了三个童生。第一个是咱们的太爷爷,好些年前了。第二个是赵童生的伯父,考上举人去外地当官了。第三个就是赵童生…… “赵童生长得不错,家境不错,还忒有学问。但他傲气得紧……不是良人。” 冯初晨笑出了声。 小家伙眼光颇高,众村姑都向往的男神他还看不上。 他们走了大半个村子,就看到六七个孕妇,年轻的十几岁,年老的四十岁。 看似孕妇不少,村里隔三岔五就有人生孩子。但因为生活和医疗条件落后,许多孩子长不大。 在古代,即使皇家孩子也容易病死,更别提贫困落后的乡下了。 但不管怎么说,古代只要是和平年代,老百姓休养生息,人口还是正增长的。 不像前世那个时代,许多年轻人不想生孩子,人口已经开始负增长。走过几条街也难得看到一个孕妇,许多医院已经没有单独的产科,幼儿园和学校招生也越来越困难…… 突然,一个妇人的哀嚎声传来,是从前面小院里传出的。 冯不疾吓得把姐姐的手拉紧。 一个妇人说道,“哎哟,金牛媳妇昨天夜里发作,她婆婆接了半宿接不下来。刚才让人去河口村请李稳婆,李稳婆已经被郭子村人请走了。” 第十三章 难产 附近几个村,只有冯医婆、王稳婆、李稳婆三个正式稳婆。 因为冯医婆名声在外,她和王稳婆很多时候被请去京城或远地方接生,李稳婆多在这几个村接生。若她忙不过来,就会有岁数大又有接生经验的妇人帮着接生。 一个妇人问冯初晨,“你家王稳婆还没回来?” 冯初晨摇摇头,“没有。”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从村西边跑过来,一脸兴奋。 “听说金牛媳妇怀的是个讨债鬼,李稳婆又不在,我去帮着接生。” 她想挣这个钱。 所谓“讨债鬼”,是指让母亲难产的孩子,意思是他来向母亲讨债。 一个人说道,“霍大娘,金牛媳妇难产,折腾许多生不下来,你能行吗?” 霍大娘说道,“我生过四个崽,两个儿媳妇生崽是我接的,我家母猪生崽也是我接的。我还见识过稳婆接生难产产妇,知晓怎么做。” 又拿出一团头发,得意道,“我平日里收集的头发,实在不行让她吃这个。” 阳光照得头发油亮亮的,上面还沾了灰。 冯初晨恶心一下下。王婶也喜欢用头发催生,但她会把收集的头发洗得干干净净。 另一个身材粗壮的妇人说,“你一个人接生不行,我力气大,会抚腰,我也去帮忙。” 抚腰就是给产妇抱腰。 二人向江家跑去。 冯初晨知道,古代妇女生产有竖有卧,绝大多数选择竖式生产。 竖式生产包括坐着生、站着生、跪着生、蹲着生。 这种生产必须有两个人助产,一个人负责接生,一个人负责从后面抱住产妇的腰。 抱腰的人也很重要,要有经验,力气大,才能让产妇不倾斜,胎儿得以顺利出生。 在古人看来,竖式生产比卧式生产更有优势。因为重力作用,宫口开得快,胎儿对产妇腰背部压迫相应减少,疼痛感减轻,也能大大减少难产机率。 竖姿中,坐着生产又最为广泛,产妇省力。 若头胎或产妇力气小,难产,则站着生更好。这种姿势的产妇除了有人抱腰,产妇本人还要抓住房梁吊下的绳子或木棍。 正规稳婆接生会准备必需的几大件,大盆,剪子,帕子,小秤。 大盆是接孩子的,帕子是擦拭产妇身子的,剪子剪脐带,小秤称重量。 还会准备一些难产用的东西,如催生药,头发,擀面杖等。 只有冯医婆不会准备头发和擀面杖,相反多了一根香和三根针、一个小香炉。 若稳婆遇到难产,第一步是给产妇服用催生药,用温水擦拭产妇下体促进产程。 这两样没用,大多稳婆就会让产妇吃头发,目的是为了造成产妇胃里严重不适呕吐,增加腹压,把孩子“挤”出来。 若胎儿还生不下来,或者产妇已经没有力气生了,就要用擀面杖在肚子上擀压。 这几样都没用,接生婆只能各凭本事,各显神通。 若遇到“横生”或“倒生”,则要把胎儿伸出来的手或脚塞进体内,再想办法正胎位,这就更加考验接生婆的经验…… 还有不讲卫生的接生婆或临时接生婆,剪子不用沸水消毒,没有剪子就用其它尖物甚至用牙咬断脐带,造成产妇和乳儿感染…… 古人说生产是在阎王跟前走一遭,一点没错。 若家里不请稳婆,又穷,没有专门接孩子的盆子,就只能生在草上。 古时生孩子有“落草”之说,便是这么来的。 孩子生在盆子里叫“临盆”,这个词一直延用至现代,临盆也泛指生孩子…… 原主有很多有关生产方面的记忆,有她亲眼看到的,有听大姑和王婶讲解的。 冯初晨前世在书里看过旧时妇女如何生产,甚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农村还是这样。穿越到这里有了真切感受,更是为古代妇女鞠了一捧同情泪。 古代产妇遇到难产,就是正规稳婆都不好办,别说不是稳婆的人接生。 只能听天由命。 有几人摇头叹道,“唉,金牛媳妇运气不好,若冯医婆还活着,再难都能接下来。” “是啊,我儿媳妇屁股小,先还想着请冯医婆接生,她怎么就死了。” 冯初晨前世在妇产科实习过,但在没有任何仪器的古接生难产产妇,她没有自信能接下来。何况这个时代不许未婚姑娘接生,她即使有救死扶伤的心思,也不可能去帮着接生。 姐弟两个来到王大柱家。 王大柱媳妇会养羊,靠养母羊生崽卖能挣一些钱,日子过得很不错。 正因为王大娘有这个手艺,又厉害,刁钻的婆婆王老太才不敢过于欺负她。 王大娘听说他们的来意,笑道,“不要钱。我们都不喜欢喝羊奶,一股子膻味。” 冯初晨笑道,“喝羊奶对身体有益,以后我会经常买给弟弟喝,不收钱怎好意思。” 王大娘收了三文钱。她没想到,膻味极重的羊奶还能为家里挣点钱。 又笑道,“以后只要我家母羊有奶,就每天送一碗去你家,不用你们巴巴跑过来。” 她家有三只母羊,错开时间生产,大半年的时间有羊乳可卖。 “好,麻烦王大娘了。” 一大碗可以分两次喝,晚上一碗早上一碗。 冯初晨怕冯不疾不愿意喝,说道,“羊奶不太好喝,以后去买点茉莉花茶一起煮,可以去膻味。” 冯不疾道,“再膻也比苦汤药好喝,无需另花钱买茶。” 他看病已经花了家里好些钱,不愿意因为膻味再花钱。 王大柱的娘王老太骂骂咧咧从江家那边走过来。 冯不疾是有礼貌的好孩子,招呼道,“王奶奶。” 王老太没搭理她,冲院外吐了口唾沫,骂道,“我生了十一个崽,除生大柱时请了稳婆,其他孩子都像放了一个屁,一使劲就自己掉出来。 “还有一个没兜住,屙尿时屙在了马桶里。大柱生的也容易,白瞎请稳婆的钱。这些妇人忒娇气,吼得震天响,以为只有她会下蛋。 “有那么痛吗?有那么痛吗?若是我家媳妇,堵上她的破嘴。丢人现眼……” 第十四章 郭大丫 王老太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死了八个,活下三个。活下来的是王大柱、王四柱,还有一个闺女王十一娘。 王十一娘今年十八岁,比老太太的大孙子岁数还小好几岁,人有些傻,上年才嫁人。 老太太最看不惯那些产妇生个孩子嗷嗷叫,恨不得请上两三个接生婆来服侍她。 王大娘眼底有些冷。 就因为王老太生孩子生得痛快,她的几个儿媳妇孙媳妇生孩子她都不许请稳婆,说白瞎钱,她能帮着接。 还不许她们叫,叫大声了她就会在一旁骂人或掐人。 遭老罪了。 王四柱第一个媳妇生产时难产,老太太就是不许请稳婆,自己带着儿媳妇接生。 那个妇人痛得死去活来也生不下来,最后一尸两命。 老太太还说那个孩子是讨债鬼,硬把她娘带走了,稳婆来了也没用…… 村人几乎都讨厌这个话多嘴坏的老太太,冯初晨更不喜欢。 体质有差异,这个老太太属于痛神经不敏感的,加上盆骨大,运气好,生孩子顺溜。 她不痛不代表别人不痛,不替他人着想说话说的忒难听。 而且,她生的孩子死了一大半,有生下几天后死的,有活到几岁死的,很大可能跟不请专业接生婆有关。 古代很多像王老太太这种人,月信不停,产生不息。一辈子生六七个孩子的妇人很寻常,生十个以上的也有,只不过医疗条件不好或生活条件不好许多孩子长不大。 这种人贫穷人家居多。她们生出了经验,若不难产,都是自家生,不愿意花钱请稳婆。 但像王老太太这种连产妇叫痛都不许、儿媳生不下来还不许请稳婆的人,找不出几个来。 王老太六十多岁,是白马村最长寿的老人之一。 由于瘦,显得颧骨更高,双颊深陷。身体还算硬朗,就是走路有些吃力,还膝盖略弯,两腿分得很开。 或许是喂奶太多的缘故,两个乳房特别长,吊在肚皮上。夏天衣裳穿薄了轮廓看得很清楚,许多小娘子都不好意思往那里瞧。 看她走路的姿势,以及生过那么多孩子,劳累困苦的生活,冯初晨初步断定她有子宫脱垂这个病。 中医叫阴脱。 就是子宫从正常位置沿阴道下降或者脱出,宫颈外口达坐骨棘水平以下,甚至子宫全部脱出阴道口以外。 轻度的子宫脱垂一般没有明显症状,若病情比较严重,便会出现腰骶部酸痛和下坠感等症状,伴有排尿异常、排便异常等,同房时亦会出现性欲减退、阴道疼痛等现象。 这些症状高水平的中医能够治疗。 但如果子宫脱垂症状非常严重,比如直立时会突然掉出一团“肉”,平卧时又会缩回去,中医一般无法从根本上治疗,前世只能通过西医手术。 古代和旧时代很多妇女都有这个病,只不过轻重不一。 这个病不会死人,却令病人痛苦不堪又难以启齿。 而王老太应该属于非常严重那种,很可能已经落出体外,必须用东西兜着。 能活到这把年纪,还生龙活虎,老天都在厚待她。 前世水家有一套治疗这种病的方法,他们在旧时代为许多妇女解除过痛苦。 冯初晨也会,只是前世尚未遇到这种病人,没治过。 不过,冯初晨也不会主动给王老太治病。老太太连接生婆都不相信,别说自己这个黄毛丫头了。 冯初晨牵着弟弟回家。 路过江家时,那个吼声还在继续。 一个身影跑出来。 看热闹的村人问道,“铁牛,你嫂子怎么样了?” 江铁牛说道,“还是生不下来,我娘让我去望山村请稳婆。” 说着,一溜烟跑了。 望山村在邻乡,离这里二十几里路。 回到家,冯不疾已经很累了,前额鼻尖出了一层细细的小汗珠。 给他喝完汤药一刻多钟后,半夏把晌饭端上桌。 吃完饭,冯不疾晌歇,冯初晨继续看书。 未时末,江初晨正看的专心,听到院门响起来。 半夏打开门说道,“姑娘,郭大哥来了。” 江初晨从小窗望出去,看到郭磊领着大闺女郭大丫走进来。 他们腰间都系着白绳,这是在为冯大姑戴孝。 郭磊三十几岁,长得又黑又壮,脸上有一道长疤。 他家住在山里,是个非常厉害的猎人,听说一个人同时打死过两只狼。 他媳妇一连生了三个闺女,生老四时难产,生了两天两夜生不下来,他只得出山把冯医婆请去。 冯医婆接下儿子,可儿子连气都没有了。 郭磊和三个闺女跪求冯医婆救救孩子。 能点燃此生香,冯医婆毫不犹豫施了太上神针,孩子终于哭出了声。 郭磊拿出家里的所有积蓄十八贯钱,又把家里的熊皮褥子卖了十一贯钱,再借了三贯钱。 郭磊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大姑,我现在只能付你三十二贯钱。剩下的以后慢慢还,我还不完我儿子还。” 冯医婆只收了三十贯钱,把剩下的两贯钱推给他。 “乳儿身体弱,多给产妇吃些鸡和蛋,下奶。你媳妇伤了身体,会伴随她一辈子,你家今后少不了花钱。我只一次性收钱,剩下的不用还了……” 剩下的,她为祖母还债了。 冯医婆死后,郭磊带着一家人来跪了大半天。听说冯奇欺负冯家姐弟,气不过,带着几个兄弟冲去河口村把冯奇家给砸了。 郭大丫十四岁,长得特别像郭磊,又黑又壮。 郭磊把一篮子木耳和蘑菇放在桌上,说道,“我家大丫像我,身强体壮,有几手功夫,打两个成年男人不成问题。 “让她来给冯姑娘和小少爷当丫头,有她在,你们不容易被欺负,我家也少个人吃饭。” 郭大丫跪下说道,“求姑娘收下我。若有人再敢欺负姑娘和少爷,我大巴掌打死他。我不止会打架,还会做饭烧火洗衣带孩子。 “以后再跟着王婶学抚腰,也能挣钱。我还想学接生,可我娘说我笨,手又大又重,怕掌握不好力道把乳儿掐死……” 第十五章 芍药 冯初晨被逗乐了,把她扶起来,“起来说话。” 郭大丫虽然面带稚气,但身板像成年男人,目测有一米七几。 这个家没有成年男人,的确需要一个能打架的人。 这孩子太可心了。 冯初晨明白郭磊的好心。 大丫刚刚长大,不仅能做家务,还能帮着郭磊打猎挣钱。郭磊是看冯家势弱受欺负,才把这个大闺女送过来,这是他们在报大姑的恩。 郭磊夫妇重情重义,他家孩子错不了。 冯初晨问道,“郭大叔是想让大丫当短工还是长工?” 短工几天到几个月不等,长工要几年。 冯初晨心里希望最好是长工。 郭磊说道,“若冯姑娘不嫌弃,就让她当一辈子奴才吧,像半夏姑娘一样。她在你家,肯定比在我家过得好。大丫娘自从生了小四身体一直不好,家里一半钱给她吃了药。” 冯初晨当然更希望郭大丫能在自家一辈子了。 郭磊那样说,是为了让她收大丫收得没有负担。 冯初晨没客气,“好。等到王婶回家,再请郭大哥一起去衙门办奴契。” 没通过牙行,就要买家卖家一起去县衙办契书。 冯初晨起身拿出七两银子递过去。 京城里,除了特别漂亮和能干的,一般这么大的姑娘值六到八两银子不等,看身体、模样定价。 冯初晨给了个中间价。 郭磊红着脸推拒道,“冯姑娘臊着我了。冯大姐救了我儿子和媳妇的命,还少收了我们五十贯钱,我哪里有脸收这个钱。收了还是人吗?” 冯初晨态度坚决,“那些钱是我大姑施出去的善心,我没有理由替她收回来。若郭大哥不收这个钱,大丫就领回去吧。” 郭磊才无奈收下。 对于这家人的记情,冯初晨比较感动。 这次连续施上阴神针的那两家,一家在京城,姓李。一家在邻乡,姓蔡。 大姑死后,姓蔡的那家男人来冯家上了香,而姓李的那家人就没出现过。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有些人不是这样。他们受了别人大恩,可以做到转头就忘。 王婶非常不愤,曾经骂过许多次。 “大姐心地太好了,为了那起子不记情的人送了命,真不值当。特别是老李家,用上阴神针救了他家乳儿,他家只给了三贯钱,刚够制一根此生香的钱。 “他家是卖豆腐的,生意还不错,八十两银子肯定拿得出,可人家就是说没钱。我想再多要些钱,大姐还不允,说那些钱算她还债了……” “看看那起子不要脸的,大姐走了都不来拜祭一下。狼心狗肺的东西,总有一天遭报应…… “还有姓蔡的那家人,我说了大姐才施过上阴神针,精神头不好,可他们一家老小跪着强求。大姐施了针坐在地上起不来,他们还说家里穷,只给一贯钱……” 郭磊走的时候,冯初晨包了一小包饴糖给他,“给大丫弟弟妹妹吃。” 郭磊接过,“谢冯姑娘。” 大丫送父亲出门,郭磊小声嘱咐道,“冯家如今只有王稳婆挣钱,又多了你一张嘴。不要敞开肚皮吃饭,吃个半饱就成。 “肚子饿,上山砍柴时找野果吃。最好能打些小野物去卖,得了钱交给主子。” 大丫说道,“我省的。爹也不要太辛苦,以后我把月钱攒上,拿回家给娘治病,给弟弟买好吃的。” 郭磊沉脸道,“咱们欠了冯家五十两银子,没有冯大姐就没有你弟弟,你不许要工钱。” 大丫忙道,“好,我知道了。”又弱弱道,“等我将来打跑坏人立了功,再要月钱给娘治病。” 见父亲脸更黑,忙道,“好,我不要月钱,主家管吃穿就成。” 大丫回屋,冯初晨看看她捆在身上的衣裳,接了又接,满是补丁。裙子短了一截,里面的中裤都能看到,中裤也是接边的,鞋子还漏了个洞。 她个子高,这个家没有她能穿的衣裳。 冯初晨说道,“明天赶集给你扯两块布做衣裳。以后你每月一百文大钱,一年两身衣,两双鞋。家里现在只能这样,以后日子好了再涨工钱。” 半夏是一百五十文一个月。王婶没有月钱,她每次接生和当收生姥姥会给给她留一部分钱。 郭大丫忙说道,“我还没开始干活,怎么好意思让主子花钱买衣裳,更不敢要主子的月钱。冯大姑救了我弟弟的命,我的命就是主子的。” 小姑娘胆子大,不像许多乡下女孩那样怯懦不敢说话。 冯初晨没跟她争辩,到时候给她就是了。 又道,“以后你就叫芍药吧。” 芍药既是花也是药。 半夏是药,也就给大丫取了这个名字。以后,她买的丫头都用药命名。 芍药乐得大板牙尽现,扯着衣襟扭捏道,“这个名字又美又软和,娇滴滴的。我这么粗壮,却得了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嘻嘻,我那两个妹妹得羡慕死。” 冯不疾和半夏笑出了声。 冯初晨也被逗笑了,“你喜欢就好。” 让她同半夏一起住西厢南屋。 虽然现在半夏晚上住在东厢照顾冯不疾,但她私人用品还是放在西厢南屋,以后冯不疾长大她就回去住。 芍药收拾好自己的床铺,去院子里找活干。见只剩半缸水,先把水挑满,又拿着斧子劈柴。 夕阳西下,霞光笼罩大地,远处连绵群山泛着金光。 半夏做饭,芍药烧火,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厨房里传出锅铲声和饭菜香。 冯不疾站去院门口大声招呼着自家鸡群,“咯咯咯咯咯……” 这是他极力争取才有的工作,做的非常好。 听着这个声音,八只鸡欢快地从外面跑进院子,再向后院跑去。 这是冯初晨前世向往的烟火气息,却求而不得。 今生终于拥有了。 相隔不过十几天,却是隔了一个人生…… 冯不疾见小窗里的姐姐呆呆地望着自己,诧异道,“姐姐为何这般看我。” 冯初晨笑道,“姐才发现,原来弟弟这么俊,将来一定要找个漂亮小娘子。” 冯不疾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自从姐姐坐过牢后就性情大变。 提起亲事不再脸红,会捧自己的脸,说话肉麻麻的让人难为情…… 第十六章 讨命 雪儿吞咽了一下口水,她知道这里是圣地,意图伤害龙帝,定然没有好下场,可使命在身,她不能不做,她承认自己刚才太紧张了,才会感觉有人喊了一声,此时听听,周围很静,好像什么都没有。 乌云遮月‘阴’气重,百鬼夜游过山林,在老一辈的教导下袁帅知道在夜晚尤其是‘阴’气大盛的夜晚进入深山树林是一大禁忌,可是为了一条人命还有许多冤魂的超度,他只能硬着头皮在漆黑的树林中穿行着。 虽然舒逸说话的语气很是平和,可许大志看得出舒逸并没有真正把他放在眼里,甚至可以说舒逸很是藐视自己,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更不把自己的威胁当一回事。这是让许大志最气不过的地方。 “怎么又是你,买药的钱不是给你了么?”郭帅闭着眼睛,皱着眉头问道。 睇目高力士,李隆基步下御座,伫立于窗前,今夜又是个乌云遮月的夜晚,连上元夜前后几日,都不见一轮明月。 季秋时气,天长节头两日,李隆基却摆驾往骊山行宫,只带了杨玉环一人随驾。往年的千秋盛宴,今岁仿乎并不盛兴,但也照旧在花萼楼前欢庆了三日三宿。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了,所以这种事,就交给我好了!”张斐看着季南说道。 于是,晋王李治同学这几天过得实在是水深火热。永宁在他心里的地位是一高再高,一重再重,少年李治完全陷入了一片苦恋情思之中。 前两日云儿、月儿下山,打听到朝中一些情势。年前李隆基就从蜀中被接回宫,闲居在兴庆宫,李亨尊其为太上皇。 袁帅心里总算‘弄’清楚了为什么那些妖‘精’想法设法的想要抓住胡菲菲了,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胡菲菲会现身在人类聚集的大都市里呢,按理说人类社会鱼龙‘混’杂反而更会暴‘露’了胡菲菲是圣洁白狐的身份。 看着娇嫩的仿若兔绒丝般的红袖姑娘,月华君不再迟疑,只见他心神微动,一轮圆月自他额前眉心中泛出。 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只愤怒的老虎,散光芒,似乎猛虎下山一样,迅朝叶枫身前冲杀过来。 大家最近几个月的努力,院长、我还有诸位长老都看在眼里,对于这种积极向上、为院争光的心,我们感到很欣慰。我知道这个结果也许并不是令人满意的结果,若是再有一些时间,很多黑马还会杀出来。 不过,常宽好像并没有指挥行动的意思,他竟然把目光看向了龙兵,这下子不单单是吴局长不淡定了,就连“猎鹰”的人也不能淡定了。 一个想要成为神级选手的家伙,如果对自己都不足够自信的话,那就只能滚回家洗洗睡了。 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那个假面骑士从电影里带出z病毒的同时,也把血清带出来了。 一个个与他相关的事件,都有着详细的调查、记载、推断,并且夹杂着一张张现场图片、相关人物图片。 紫霄道长使术法无效化的范围在百步,换而言之,只要是在百步之外施展的术法,只要成型了,就连紫霄也无法轻松破除。 “好”解石师傅应了一声继续闷头解石,等他把手下的那毛料全解出来之后,不由觉得眼前一亮,这块翡翠水头虽然不是很好,色也算可以但却让人莫名喜欢。 一边奶声奶气地唱着儿歌,一边还不停地比划着动作,逗得一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近一个月的养伤,直到现在他还不能从马车里出来,可想而知伤有多重。 此话说得太圆太满,曹殊隽脸色一变,正要发作,却见曹姝璃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他心中稍定,心知曹姝璃也有意试探夏祥一二。 白晴穿着一袭淡绿色的素色衣衫,发髻也只用翠绿的丝带随意挽系着,耳朵上戴着一对简单的白玉坠子,十分朴素,倒有几分隐世的味道。 她对顾乾,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满足于他对自己的依赖,满足于自己每每运筹帷幄出奇制胜时他对自己的愈发信任和赞赏。 危机关头,大黄从天而降落在梁山的后背,伸出锋利的爪子向着梁山的脖子就抓了过去。 夏祥和沈包也挤了进去,此时人并不多,几十人而已。 来到黄榜之前,夏祥从密密麻麻的名字之中,先是一眼看到了张厚和沈包之名,又看了滕正元和吴永旺之名,而高高在上排在第三位的赫然是蔡北。 五两银子虽然不少,但他们猎一头大猎物回来光卖钱也不止五两,况且一人还不止捕猎一头呢。 第十七章 麻沸散 王老太掐腰回怼道,“你孙子都把他娘带走了,咋不是讨债的?我那八个崽在生下后才死,没带走老娘,他们就是孝子……” 金牛娘气得要上前打人,王大柱赶紧把老娘硬扶走了。 江金牛抹了一把眼泪,求道,“初晨妹子,以后你去青苇荡,也给那可怜的孩子念念经,希望他来世能够顺利出生,一世平安。” 这种夭折的孩子不吉利,不会埋去祖坟。心疼孩子的会找个好地方埋了,不心疼孩子的就埋去乱坟岗。 因为冯医婆的原因,青苇荡即使是乱坟岗,也是风水最好的乱坟岗。不止附近乡民,连远地方的一些人都会把死儿埋去那里。 江家人昨天夜里就把死儿埋去了青苇荡。金牛媳妇尸体则放进棺材,要摆三天再埋进祖坟。 原主自从学上阴神针开始,大姑只要去青苇荡,都会把她带上,一起给埋在那里的尸骨扫墓、烧香、念往生经。 冯初晨答应道,“好。” 众人都叹息着,“冯医婆死了,埋去那里的死儿更多啰。” 半夏和芍药赶在午时初回家。 两种草药加在冯不孝的药里,另四种草药前世没有。 看到实物,两种药是名称不同,而另两种药前世是真的没有。 其中一样叫沙胡,麻沸散中非常最要的一种药。 不错,这个世界有麻沸散,还有简单的外科手术。比如切除鼻息肉,脓肿切开引流,痣疮、鸡眼、皮下包块切除,外伤缝合等。 原主很少看这方面的记载,知道的不甚详细。 但还是知道,喝下适量麻沸散人会全身麻醉,若喝过量人会直接死去。 制麻沸散的所有药名没有公开,只有太医院能制此药,医馆可以少量购买,严禁个人购买。 冯初晨乐起来。她前世做过几次小型手术,做过几次大型手术的助手。 不知这辈子会不会有再次手术的机会。 以后再买些疡科医书及这个时代的手术器械。 疡科是前世的外科。 芍药央求半夏帮她裁衣裳,她自己缝。 半夏道,“我裁的不好,等王婶回来帮你裁。” 芍药等不及,“哎呀,好妹子,你先帮我裁身外衣,我着急穿呢。等到王婶回来,裁中衣。” “裁不好可别怨我。” “不会,不会,改天我上山给妹子摘甜果子吃。” 芍药白天干活,晚上缝衣。半夏见她太忙,无事帮着她做鞋 芍药用三个白天把院子周围凹凸不平的小土路铺平了,三个晚上缝好了新衣。针脚又粗又不匀,却美得不行。 穿上新衣,还能顿顿吃饱饭,让芍药幸福的想要飞起来。又觉得没听爹爹的话,对不起主家,就没事找事做,又特别卖力,除了睡觉一时一刻也闲不下来。 半夏看她洗衣裳太用劲,坚决不许她再洗。 “本来能穿三年的衣裳,照你这样搓,一个月都穿不到。” 怕她浪费主家钱,半夏连芍药的衣裳都硬抢过去帮着洗。 芍药只得找费体力的活计干,似有用不完的力气。 冯家也不需要王四柱夫妇来送柴了。 芍药还拿着一根大棒在白马村横着走了一圈。 让冯氏族人看看,她如今是冯家姐弟的奴才。敢欺负她家主子,先从她的身上踩过去。 芍药高大黑壮,郭猎人的厉害远近闻名,冯家几个半大小子再不服气,也忍着不敢去挑衅她。 冯初晨给冯不疾治病的同时,白天学习医书,晚上看大姑留下的手札,还把其中的心得和难点整理出来写在手札上,再结合自己前世的知识加以探索。 真是受益匪浅。 大姑开药一般,但某些针刺手法让冯初晨茅塞顿开。 特别是对某些婴幼儿及妇科的病例,几个前世冯初晨想不通的难点也有些想通了。她觉得,用前世水家的点刺放血,加上大姑的针灸方式,效果会更好。 大姑的一个重要探索令冯初晨心惊。 大姑一直在优化上阴神针,觉得上阴神针能治刚出生的某些乳儿,若是改进得当,也应该能治少儿甚至成人的某些疾病。 还取名叫“太阴神针”。 大姑探索了十几年,感觉技术已经成熟,但在急救一个少年时,就是点不燃此生香。 她觉得技术没有大问题,而是她没有给少儿和成人施神针的机缘。 到底是什么机缘,冯初晨找遍手札也没发现一星半点提示。 如此,冯初晨心里更如猫抓般难受。 若她没有点燃此生香的机缘,施不了上阴神针,人间最顶级的医术将不复存在。 对于神秘的此生香和上阴神针,冯初晨大概猜到它们能治什么病。 肯定包括新生儿窒息、脐炎、肺炎、核黄疸、严重营养不良等病。 若新生儿儿由于某些重要器官发育不全造成的疾病,无论如何都救不活。 因为上阴神针也不可能让严重不健全的器官马上变健全。 若能治成人的这个病,许多猝死的人都能起死回生。 可惜,连大姑都没这个机缘,更别提自己了。 对冯不疾的治疗也取得一定效果,小家伙的体质比之前又好了一些…… 大头依然早出晚归,但从冯初晨回家的第四天开始,对冯初晨已经没有太大敌意了,还会由着她顺顺毛。 冯初晨把喂它饭的美差抢了过去。 八月初一下晌,去河边洗衣的半夏带回来一个消息。 “刚刚我听人说,冯老头和两个族人今天早上带着五个老翁的联名信札去见青天大老爷,说老范氏恶毒,冯医婆未婚却不是处子,不贤不贞, “她教养出的姑娘冯初晨不孝,家里上梁不正下梁歪。冯医婆不仅不应该被旌表,还应该把她的真实面目揭露出来,让世人知道她的恶…… “李大人气愤不已,说冯医婆不是处子不是她的错,而是给人当了冲喜媳妇,男人又死早了。她没有再嫁,是贞洁烈女。 “她救过无数母亲和乳儿是大炎百姓学习的典范,容不得他人诬陷……不仅斥责了冯老头,罚他二十荆条,还打了另两个族人各十荆条。 “冯老头年迈,荆条让另两个族人代受。又派衙役来村里,说了一遍大姑的各种好,把赵里正和河口村的柳里正叫去县衙训斥。听说赵里正和柳里正气得直跳脚……” 冯初晨和冯不疾都乐起来,异口同声说了一个字。 “该。” 连县太爷都庆幸自己辖下出现一个冯医婆,冯老头还敢带人去闹。 真是又坏又蠢又贪婪。 第十八章 进京 正说着,王婶回来了。 她端着大木盆,一脸疲惫。 王婶三十九岁,个子高瘦,十分利落的妇人。 刚接生完,接触过污秽之气,她不能直接进屋。 对迎出来的冯不疾说道,“小少爷快进屋,离婶子远着些。” 半夏赶紧烧水,把大木桶抬进柴房。她沐浴完,把衣裳换了才走进上房。 冯初晨亲自给她倒了一杯糖水,“王婶辛苦了。” 王婶笑道,“我在路上就听说了,冯老不死还敢去衙门诬陷大姐和姑娘,活该被揍。” 她把十个红鸡蛋放在桌上,又摸出一锭一两的小银锭子和两个一钱的小银锞子放在桌上。 “齐家二奶奶昨天下晌发作,今天辰时末生下一个闺女。生产顺利,大小平安。齐家付了二钱银子接生钱,我在齐家守候一旬,另赏了一两银子。” 王婶每次接生都要上交一部分工钱,六四分成。主家六,王婶四。 冯初晨收起小银锭子,又起身另拿了二钱银子和八十文大钱交给她。 这个时代,一钱银子相当于一百文大钱。按比例分,主家七钱银子二十文大钱,王婶四钱银子八十文大钱。 王婶摇头道,“大姐走了,在姑娘和少爷能顶立门户之前,我挣的钱全部上交。” 冯初晨不同意,“家里有地有余钱,还不需要王婶养。” 王婶坚持道,“我的命是大姐救的,手艺是大姐教的,还吃在这个家住在这个家,这个家一直庇护着我。这么多年,我已经攒了六贯大钱,十二两银子,够养老了……” 冯初晨感动王婶的好意,还是拒绝了。 王婶跪了下去,“我是奴才,主子一文不给我也无法。姑娘,我想尽一份心,让天上的大姐放心。大姐走时,最不放心少爷和姑娘,怕你们受苦……” 冯初晨起身把她扶起来,“若以后家里实在没有钱,我会跟婶子明说,婶子再拿钱出来养家。” 冯不疾也感动不已,“谢谢婶子。姐姐说的对,家里还有钱。若我活得久,一定给婶子养老。” 王婶最心疼冯不疾,看他的眼神突然一缩,捧着冯不疾的小脸仔细瞧。 “老天,少爷的脸色好多了,还长了点肉。我才离开十一天,怎么变化这么大?” 冯不疾喜道,“这些天姐姐给我放血,针灸,还换了两种药。哎呀呀,姐姐的医术好得紧。” 他的病真的好了一些,是时候夸奖姐姐了。 冯初晨还不敢把功劳完全归在自己身上,她的治疗肯定起了作用,但这么短的时间起色不会这么大。 “还债”之说听起来唯心,但摆在眼前的事实由不得人不信。 她说道,“姐还没有那么厉害,也有大姑的功劳。” 王婶也想到冯医婆的“还债”之说。 说道,“如此,少爷肯定能平安长大。唉,大姐可怜,活着只为还债,自己没享过一天福。” 又问道,“郭大丫来家里做丫头了?” 她刚才听半夏说了,还没见到人,说是上山坎柴了。 冯初晨道,“嗯,我重新给她取了名字,叫芍药。有她在,家里安全得多。改天让郭叔过来,王婶跟他一起去衙门办奴契。” 王婶道,“郭家记情,是个好的。就后天吧,我后天要去齐家当收生姥姥。” 她脸上泛起笑意。在有钱人家当收生姥姥,比接生还挣钱。 冯初晨说道,“我和不疾一起进京,去买些医书,再去德春堂找方老大夫看病,请教两个问题。这些天我天天学习,好像脑子突然打通了一般,记性特别好, “许多医理一看就通……以后我给人看病挣钱,婶子去接生也带上我。万一遇到需要救治的产妇和乳儿,我也能救人。” 原主的医术如何只有大姑知道。大姑不在了,原主的医术到底有多好,她说了算。 王婶上下看看冯初晨。 自从姑娘被冯奇推下山崖醒来后,人就发生了变化。举止较之前沉稳了,眼神似冷清了许多,可看少爷的眼里又盛满疼惜和关爱。 姑娘没有变,只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快速长大了。 王婶欣慰道,“大姐生前就说姑娘聪慧,于医术上有天份。大姐的话姑娘要记牢,进产房要用帕子把脸捂上,不能沾了晦气。” 古人觉得生产是晦气。冯初晨不这样认为,也自知不能马上改变古人的认知。 “嗯,我省的。” 她又似是无意说道,“金牛嫂子难产死了。若王婶在家,她和孩子也不一定会死。以后,我想开个妇幼堂,不止请坐堂大夫治病, “还要多请几个王婶这样接生经验丰富的稳婆坐堂,多多救治产妇乳儿。” 王婶笑起来,“小娘子想简单了。我活这么大岁数,就没听说有女人当坐堂大夫的,更别提开医馆了。” 冯初晨固执道,“事在人为。” 以后再打听打听,太医院有没有明文规定女人不能开医馆。 黄昏时刻,芍药背着一大捆柴伙回来,拎着的篮子里还摘了一些蘑菇和几个野果。 听说王婶回来,赶紧过去曲膝行了礼,“王婶,你能教我‘抚腰’吗?我劲大,桩子稳,学会了也能挣些钱。” 王婶点点头。这双大手不适合接生,子门就伸不进去,但抚腰还不错。 次日,冯初晨让芍药回家告诉郭磊,明天让郭磊辰时来冯家,一起坐车去京城。 王婶必须在赶巳时末之前到齐府,要早些出发。 芍药穿着新衣喜滋滋回家。 她心里特别想把自己的另一套衣裳送给母亲,怕爹娘骂,没敢拿。 看到她的新衣,再听到她每天吃了什么,三丫都羡慕哭了。 “这个家,有好吃的想着弟弟,有好事想着大姐……” 郭磊大乐,“以后有这样的好事,想着咱们三丫。” 芍药也道,“等我挣了钱,拿钱回来给你买糖吃。” 次日辰时初,冯初晨姐弟、王婶、郭磊坐着冯二伯家的驴车去京城。 郭家住在山里,郭磊寅时末出门,这时候才赶到。 驴车先把王婶送到齐府门口,又去了德春堂。 第十九章 行医路 德春堂是京城最大的两个医馆之一,东家方家是杏林世家,家主如今任太医院院判,还有四个方家子弟在太医院当差。 这个世界的中医技术极其发达,某些方面超过了前世。 比如前世没有的回春救心丹,有些像前世的救心丸,又不完全一样。若某些心疾病人长期服用这种药,再保养得宜,能多活好些年。 还有千金堂的千金降亢丸,是阳亢病人的福音,每天一丸能控制人的血压,相当于前世的降压药。 他们很有广告意识,两个药名都把他们的医馆名称带了进去。 郭磊要给媳妇买几副药。她媳妇简氏生儿子伤了身体,下红之症一直没有治好。 见郭磊要先抓药,冯初晨说道,“先等等,我问问方老大夫药方再说。” 她之前听芍药说了她娘大概症状,看了药方后,哪怕没给郭婶子诊过脉,也觉得应该换三味药更好。 她不好先说。自己一个小姑娘,郭磊是听还是不听? 方老大夫是京城医馆最好的民间大夫之一,光诊费,也就是挂号费要二两银子,相当于前世国家级专家号。 请他出诊还要再加二两。若把危险病人抢救活了,赏的更多。 从这点看,古代产科医生地位实在低下。难产有时候要忙碌几天几夜,最贵的冯医婆也只有三两银子。 冯不疾留意着年轻后生。不是看小工,而是看药房小管事,或者跟在大夫身边学习的小大夫。 在他想来,这些人有医术,肯定养得起媳妇。身份不是特别高,不会瞧不起姐姐出入过产房。 若模样再过得去,又没娶媳妇,家里各方面条件不错,就请人说合。 他相中了方老大夫身旁的小大夫。那个后生非常年轻,面皮儿白净,态度谦恭,一看脾气就好,是那个什么?哦,陌上人如玉。 诊房门开着,外面坐着两个病人。 方老大夫诊费太高,一般人家看不起。 冯不疾小声道,“姐,那个小大夫是谁,之前方老大夫旁边的不是他。” 见他直勾勾看着那个年轻人,冯初晨猜到了他的小心思。 哪能一看到长相不错的后生就想让人家当姐夫。 她小声提醒道,“瞅瞅你的眼神,像看香喷喷的槽子糕。不要这样,人家知道要笑话。” 冯不疾把头转去一边,下一刻又忍不住转回去瞧。 一个抓药的小二经过,冯不疾小声问道,“请问小爷,方老大夫旁边坐的小大夫是谁?” 小二第一次听有人叫他小爷,眉开眼笑。 小声说道,“他叫秦念生。别看他年纪不大,已经过了太医院考核,能单独看诊了。方老大夫爱惜人才,前两个月刚收了他当关门弟子。” 冯不疾的小眼神更亮。想着让王婶打听打听,若人不错又没娶媳妇,就他当姐夫了。 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轮到他们。 中医看诊慢,因为他们不光摸脉开药方,还要针灸。 方老大夫五十几岁,很瘦,头发胡子灰白,非常和善的老人。 他看了冯不疾的脸色,再把了他的脉,不可思议道,“这孩子病情比任何时候都好,又找了哪位好大夫?” 冯不疾眉开眼笑,看了一眼小秦大夫,开始夸姐姐,“是我姐姐换了两味药,还给我放血、针灸。哎呀呀,我姐姐又俊俏又能干又聪明, “看医书就学会了治病,还绣花绣得好,写字写得好……等到朝廷给我大姑的旌表下来,我姐姐就更紧俏了。” 他的话逗乐了方老大夫和秦小大夫。 冯初晨红了老脸。 太丢人了。 她嗔怪道,“弟弟不许胡说。” 冯初晨谦虚了几句,意思是冯不疾的病大好跟大姑还完债有一定关系。 又道,“我看到弟弟脸色变好,擅自换了两味药,想来请教方大夫换得对不对。点刺放血是我看医书自己悟出来的……” 方老大夫是有德行的好大夫,他几个儿媳妇孙媳妇生产都是冯医婆接生的,非常佩服冯医婆为人。 他不仅没有藏私,还指点道,“嗯,石膏加得非常好。若把半夏和桑白皮的剂量改一改,效果会更好……再说说为何要在那两个穴位点刺放血。” 冯初晨直接在冯不疾身上施针,边施边解释。 她希望方老大夫能当她行医考核的举荐人,拿出了一些真本事。 冯初晨这种没有“单位”的游医去考核,必须有杏林界德高望重的人举荐。 方老大夫听得频频点头,“小丫头不愧是冯医婆的传人,小小年纪悟性极高。只凭看书就超过那些学医十几载的人……” 这种医术天才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不信。 秦小大夫也露出敬佩的表情,不由多看了冯初晨几眼。 冯不疾很满意,又说道,“我姐姐跟我大姑学会施上阴神针了。” 方老大夫不可思议,眼睛都瞪圆了,“冯姑娘会施上阴神针?” 秦小大夫更是惊讶,又目光炯炯看了冯初晨好几眼。 冯不疾更是窃喜不已。 冯初晨尴尬地笑笑,“大姑说我会了,可我还没有施过。到底学会没有,我也不知道。” 方老大夫说道,“冯医婆不仅医术高超,还做事谨慎。她说冯姑娘已经学会,应该错不了。上阴神针能够流传下来,是乳儿之福。 “好,非常好。小丫头继续好好学习,明年老夫举荐你去太医院考核。冯医婆最希望的,是你能从医…… “唉,若你能进宫当女医就好了,有身份,好找婆家。那件事是你冲动,害人害己,何苦。可惜了,这么好的材料却只能窝在家里。” 太医院考核一般在四月底五月初举行,两年一次,正好明年有。 这个时代的女人行医只有三条路。 一条是进宫当女医,这是女性从医者最好的出路。一条是自己在家坐诊,像稳婆那样,有人请就出诊。还有一条是当游医,也就是江湖郎中,拿着铃铛到处游走。 冯初晨想走第四条路,就是自己开医馆。 而女人开医馆,这个时代还没有先例。 第二十章 天煞孤星 冯初晨和方老大夫商量着把冯不疾的药和针灸重新调整了一番,冯初晨又请教了几个问题,老大夫都耐心地解答了。 秦小大夫也会说几句。声音轻柔,不仅脾气好,还很有见地。 冯不疾心里乐开了花,看他的眼神比看方老大夫还多。 秦小大夫没多想,以为小家伙不熟悉他,好奇。 说完冯不疾的病,冯初晨又把郭大嫂的药方拿出来,说了一下大概症状。 “我觉得这三味药应该换一换……” 方老大夫虽然不善妇科,也会治这方面的病。说道,“嗯,这么一换果真更好。若是条件允许,最好每天吃点山参。” 连最好的方老大夫都这么说,那就是好的。 郭磊高兴的大嘴咧老大,一分诊金没出,还请德春堂的方老大夫看了病。当然,冯姑娘更能干,这么小就会治病了。 至于天天吃山参,家里没有这个闲钱,慢慢治吧。 看完病已经午时末,几人在药房各买了治病的十包药,冯初晨又多买了一些灵芝粉和十几种她制药膏的药。 冯不疾还不能马上停灵芝,有了依赖性,要慢慢停。 三十几包药装进郭磊背的背篓里。 他们去街口的一家面摊吃面。之前每次来德春堂,都在那里吃。 郭磊从背篓里拿出两个玉米饼笑道,“我带了干粮,你们去吧。” 冯初晨笑道,“一起去,我请郭大哥。” 郭磊还是摇摇头,蹲在一棵树下啃玉米饼子。 冯初晨不好多说,牵着弟弟去了面摊。 摊主是一对青年夫妇。男人揉面切面煮面,媳妇端碗收钱洗碗。 “大嫂,要三碗素面,一碗煮软些,一碗端去那边。” 冯初晨指指远处的郭磊,给了小媳妇二十七文大钱。 冯不疾把嘴凑近姐姐的耳边小声说道,“姐,那位小秦大夫很不错呢,长得好,脾气好,医术也好。” 冯初晨嗔道,“说不定人家连儿子都有了,再不错也跟咱们无关。” 冯不疾坐回自己的长条凳,嘴硬道,“万一他没有媳妇呢?他也看了姐姐好些眼。” 冯初晨没理小屁孩,被另一桌几个男人的话题吸引过去。 一个男人说道,“听说没有,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孙女薛三姑娘昨儿病重,薛家人着急得紧。” 第二个男人停止吃面,瞪着眼睛问,“就是定国公府明大公子新定的那个未婚媳妇?” “对,就是她。薛三姑娘喜极明大公子,薛二老爷也不信邪,结了这门亲,还请太后娘娘下了懿旨。懿旨下了不到五天,薛三姑娘就病重,不知活不活得过来。” 第三个男人说道,“薛三姑娘哪里是喜极明大公子,是因为她小时候害喜鼻子上有几颗小麻子。想找家境好有本事的后生不好找,才相中了明大公子。” 第四个男人对另一个问题感兴趣,“这是明大公子定的第六个未婚妻吧?先克死两个,后三个病重的赶紧退婚才保下性命。不知薛府会不会退婚……” 第二个人男问道,“凡是跟明大公子定亲的姑娘就活不成,真有这么玄?” 第四个男人道,“当然是真的。不要说正式定亲的姑娘,听说家里给明大公子指的通房丫头,第一天指第二天丫头就死翘翘。 “别看明大公子已经二十岁,还是童男子,这方面比咱们差远了。生在富贵之家又如何?银样蜡枪头。哈哈哈……” 几个男人一阵得意地大笑。 第一个男人又道,“可惜了,明大公子文武双全,勇冠三军,前年更是带领一百勇士千里闯敌营杀死叛贼。 “这么厉害的人物却降不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他不会一辈子不能沾女人吧?” 第三个男人接口道,“都说高僧为他算了命,他是极阳的天煞孤星命,命定克妻。因为这事儿,明老公爷连世子头衔都不敢给他请,就是怕他无妻无后。” 另一桌的一个男人也加入讨论,“还有另一种说法,明大公子不喜欢女人,那些死了的病了的女人都是他做的手脚……” 立即唏嘘声一片。 “不会吧。” “真的?” “若是这样,明大公子心肠可够狠的,娇滴滴的小娘子,不是把人家弄死,就是把人家弄病。” “明大公子一看面相就凶巴巴的,哪里懂怜香惜玉。” 那个男人放低声音又道,“你们知道他的相好是谁吗?” “谁?” “谁?” 所有吃面的人都抬起头看向那人,连面摊的小夫妻都听得忘了干活。 冯初晨没敢抬头,斜着眼睛往那边瞟。 那人得意地笑笑,吐出几个字,“上官公子。” 几声凉气吸来。 “是阳和长公主府的上官公子?” “嗯,就是他。每次明大公子一回京,上官公子就往定国公府里跑,两人难分难舍,晚上都不回公主府。” “哎哟,上官公子可是大炎朝第一美男,比女人还美。若是他,明大公子再狠也舍不得把他弄死。” “不会吧,那两人是表兄弟,关系好些也正常。” “谁说表兄弟就不会干那些事?听说上官公子也不喜欢女人,只喜欢捧戏子和去牢房霍霍重刑犯。还是上官驸马打断了几根棍子,才逼着他松口同意定亲。说是只要有了后,以后他怎么玩家里都不管。” “是,是,我也听说上官公子不喜欢女人,他是把自己当女人了……” 又是一阵放肆的笑。 摊主的父亲走了过来,听到这些议论大惊失色。 他赶紧抱拳低声央求道,“各位大爷行行好,这种事不能拿在这里说。昨儿晌午有人在银雀大街的饺子铺议论明大公子,正好被定国公府的人听到, “不仅打了议论的人,还把那家铺子砸了。我家是小本买卖,可经不起打砸。” 那几人讪笑着闭了嘴,长公主府和定国公府他们都得罪不起。特别是明山月那个活阎王,一支枪能把他们串成糖葫芦…… 冯初晨正听得兴味盎然,人家突然不说了。 她最好奇的不是明大公子,而是上官公子。 因为他们嘴里的上官公子就是大姑用上阴神针救过来的乳儿。 第二十一章 上官如玉 有过几次奇遇后,冯初晨充分相信命格这一说。 药物和食物都能相生相克,谁说事物和人就不能相生相克?命定无妻无夫无子的大有人在。 比如她前世,活到三十四岁都没嫁人,或许就是无夫无子的命。 听那些人的议论,上官公子应该是爱好小众,还变态。喜欢霍霍重刑犯,听着都惊悚。 不知那位明大公子是爱好小众还是真的天煞孤星。 若是天煞孤星,放过女人是他仁慈。 若是断袖,不娶媳妇也是他仁慈。 若像上官公子那样,娶个女人回去做样子或传宗接代,那是害了人家姑娘。 冯初晨前世有个病人就是“同妻”。开始那个女人不知道,知道后受不了刺激跳楼自杀。没死成,摔瘫痪了,在爷爷的诊所做康复治疗。 冯初晨最鄙视的就是那种人,自己的生活方式别人无权干涉,却不该隐瞒真相去祸害无辜女人…… 又觉得不能一概而论。 上官公子不是骗妻,而是摆明了我就是那样的人,千金能买你愿意。 明明白白各取所需,倒也无可厚非。 不过表兄弟若是那种关系,怎么都觉得恶心人。 还有,这些人敢当街议论这些事,说明这个时代还是比较开明的。 穿越在开明朝代,总是好事。 吃完面,冯初晨几人步行去长平县县衙。 冯不疾又累又困,冯初晨要背他,郭磊抢先把他抱起来。 中途冯初晨买了一套疡科医书和一些纸笔,里面的医理她都知道,既买给别人看,以后也能给冯不疾学习。 又买了一些制药膏的黄丹等物,以及糖果、茶叶、爆竹,后者是衙门来送旌表时用的。还买了三斤槽子糕,一斤送郭家。 东西有些重,郭磊又放进背篓背着。 未时末来到县衙所在街口,王婶已经等在那里了。 冯初晨姐弟等在街口,王婶和郭磊去衙门办契。 虽已是初秋,阳光依然强烈,姐弟两个手牵手站在一棵老榕树下。 大树像一把巨伞,有些叶子已经微黄,在风中打着转儿。 突然,几匹高头大马飞奔而来,路边行人吓得纷纷躲闪。 冯初晨赶紧抱着还愣神的冯不疾躲去一边。 那几人风一般跑过,一个路人骂道,“当街纵马,差爷怎么不把他们抓起来。” 另一个行人说道,“你没看到那是上官公子吗,谁敢抓他。唉,八成又去大牢了。” 又一个人咬牙说道,“但愿他把范大鼻子霍霍死……” 别说冯初晨,连冯不疾都踮起脚尖看了看远去的那几人。 只看到几个背影,其中一人的红衣在阳光照耀下亮闪闪的。 冯不疾问道,“姐,他会把犯人的鼻子割掉吗?” 冯不疾一个激灵。虽然犯人可恶,但那样被对待也很可怜。 “不知道。” 等到王婶和郭磊出来,王婶把契书交给冯初晨,几人雇了骡车回白马村。 赶车人消息灵通,冯初晨问了一下京城房价。 赶车人道,“内城大多住的是达官贵人和富商巨贾。就是城边的小宅子,最便宜的也要四五百贯钱。外城便宜得多,小宅子一二百贯就能买一个……” 冯初晨想买在内城,离西和门不远的地方。 北福大街快到西和门之间是北安坊,住的多是小官之家、商人、有钱的手艺人。 宅子规划得很不错,都是青砖瓦房,清一色四合院,大多一进,也有少量二进。 冯初晨最想在这里买房,医馆也开在附近。 不仅房价相对便宜,还离老宅和青苇荡近…… 而且,他们只能搬在属于长平县的辖区,不能县太爷才把旌表请下来,你就搬出他的地界。 北安坊这一片正好属于长平县管辖。 回到家门口已是星光满天。 芍药出来拿了两块大饼一碗凉水给郭磊,“姑娘让我准备的,爹拿在路上吃。” 冯初晨又嘱咐他,“若郭大嫂身体好些来我家一趟,我给她把把脉。” 郭磊道了谢喝完水,继续赶路。 进屋后,王婶拿出九颗一钱的银锞子,一把铜钱,一包红枣、花生、桂圆、栗子等喜果放在桌上。 笑道,“送了管事娘子四个银锞子,还剩这些。” 冯初晨估了一下价,把所有铜钱和三个银锞子退给王婶。 王婶接过说道,“若家里钱不够,先拿这些用。” 冯初晨记好帐,把六个银锞子放进公中的钱匣子里。 吃饭的时候,她说起今天晌午吃面时的传闻。没好意思全部说出来,只说人们议论明大公子是天煞孤星,同上官公子交好。 又问道,“王婶见过上官公子吗?” 王婶道,“没见过,听说过。他的名字叫上官如玉,人如其名,长得极是俊俏。他出生时我还没来这个家。听说阳和长公主生产极其危险,许多女医、稳婆都接不下来。 “有人提议请冯稳婆,说她手艺好。又有人不同意,说冯稳婆是包氏之后,怕她对长公主不利。上官驸马见长公主快死了,还是让人把大姐请来去。 “大姐把乳儿接出来,乳儿浑身青紫,已经没有了气息。小公子运气好,大姐点燃此生香,并用上阴神针把他救活。” “阳和长公主因为生产亏了身体,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娇惯的不成样,要月亮绝不摘星星。听说连皇上太后也都惯着他…… “那次之后大姐才被太医院记录在册,上阴神针定价那么高,也是阳和长公主发了话,说那种神针值那个价。 “大姐去世,阳和长公主府派了属官来祭奠。那件事过去了十九年,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府还记着这个情。哪里像老李家,臭不要脸的。” 她又咒骂了几句。 冯初晨暗道,倒是位亲民、记情的长公主,怎么养了一个有那样怪癖的儿子。 半夏笑道,“我也听说上官公子长得特别好看,比庆喜戏班的小凤仙还好看。” 芍药颇有感慨,“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有我这种像男人的女人,也有上官公子那种像女人的男人。 “我娘说我若去演戏,最适合演男人,还不能演俊俏的武生。若那位上官公子去演戏,最适合演花旦和青衣。” 众人大笑。 第二十二章 求上门 王婶嗔道,“你们胆子越来越大,把长公主的儿子比戏子。这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到,定要打你们板子。” 半夏和芍药吐吐舌头。 王婶又道,“姑娘,我想去李豆腐家讨要施上阴神针的银子,能要多少要多少。不是银子的事,实在是我气不过。” 冯初晨摇头道,“算了,那是大姑施舍出去的,既然已经说为长辈还债,我们就不要了。以后不让那些人占便宜,该收多少收多少。” 又问道,“定国公府婶子熟悉吗?” 王婶摇头道,“大姐带我去过很多高门大户,还真没去过定国公府。那些高门,女眷生产都是先请女医。若女医解决不了或忙不过来,才会请民间稳婆。 “不过,定国公府的一些事倒是听说过。老夫人的身体不好,多数时候躺在床上。老国公特别怕媳妇,媳妇让他站着他不敢坐着, “他最爱说的话是‘我媳妇让我如何如何’,闹的笑话可多了。定国公传闻不多,但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传言不少。明二老爷除了打仗没有别的兴趣,对女人也不感兴趣, “三十多岁还没娶媳妇,常年在外打仗,西北边战争结束后继续守护着西边门户,明大公子跟他一起都在西庆府。明三老爷双腿瘫痪,脾气怪异,也一直没娶媳妇……” 半夏和芍药对中老年的定国公父子不感兴趣,继续议论着漂亮的上官如玉和天煞孤星明大公子。 吃完饭,已经很疲倦的冯不疾强撑着眼皮。 半夏要服侍他去歇息,他拉着王婶的手说道,“我要王婶服侍。” 王婶高兴小主子依赖自己,给他洗漱完后抱上床。 冯不疾拉住她问道,“婶子认识秦小大夫吗?就是方老大夫新收的徒弟。” 王婶摇摇头,“方老大夫新收徒弟了?我不知道。” 冯不疾说了自己的想法,“若他没定亲,就赶紧请人去说合,莫被别人抢了先。” 王婶笑道,“好,我进城打听。” 八月初四发月钱。 冯初晨发给半夏一百五十文。 又给了芍药四十文,“上个月芍药虽然只来了几天,但干的活不少,给四十文。” 芍药不好意思要。 冯初晨说道,“这是你的劳动付出,该拿。听话。” 主子下了命令,芍药才红着脸接过。 冯初晨又拿了三百文给冯不疾,“以后我和弟弟也领月钱,各三百文。” 之前大姑没有给主子发月钱,想给自己和给冯初晨姐弟花钱,都从公中拿,也不记帐。 这个家是大姑的,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但冯初晨不行,要亲兄弟明算帐。这个家是大姑挣的,也就属于冯不疾。等到以后自己挣多了钱,才有底气地花。 冯不疾没想到自己还能领钱,笑着双手接过,糯糯道,“这么多,攒着给姐扯布做新衣。” 冯初晨大乐,“姐有钱,留着你自己买糖吃。明年上学了,买你喜欢的书” 又道:“等到半夏、芍药能挣钱了,也自己留四成,五成充公,一成给王婶当拜师费。再等到将来家里日子好过了,你们挣的钱都自己留着当嫁妆。” 八月初六是冯初晨十四岁生辰。 早上,冯初晨穿上绸子绿衫,把那条金镶玉项链戴上。 她对镜照了许久,才把项链塞进衣裳里。 她真是太爱这条项链了,觉得比她前世所有首饰都好看。 上晌,冯初晨在屋里看书。 院门突然被拍得啪啪做响,还有人的大叫声。 “王稳婆,王稳婆在吗?” 半夏跑去把门打开。 一个男人冲进来,“王稳婆呢?我媳妇前天晚上发作,折腾一天两夜,一直未接下来,请王稳婆去救命。” 王婶跑出西厢,“你家住哪里?” 那人道,“我叫丁有城,家住外城莲花胡同,离广安门很近。我赶了骡车,两个时辰能到。” 王婶又问道,“有抱腰的人吗?” “有。” 若是没有,王婶会找人。 冯初晨走出来说道,“我也去。”又嘱咐半夏道,“把不疾看好,无事不要出门。” 她们今天肯定回不来。 冯初晨回屋拿了一个小包裹,里面装了几根银针、一根此生香、香炉、一包止血散剂,两个口罩,一件工作服,一块包头发的绿布。 生产中,大人最危险的是大出血,她带了她自己配制的止血散。 冯初晨没想过改变催生药的药方,大姑配的催生药绝对是最好的。 工作服和口罩是她让王婶这几天做的。 去古代的产房不好穿戴白颜色,别人忌讳。口罩是淡蓝色,几层粗布缝合。工作服是藏蓝色大褂,背后系绳。 她让王婶也给自己做一套,王婶笑道,“这么多年,已经习惯穿旧衣,系围裙了。” 王婶进屋换了一套专门接生的旧衣,端着大盆。 盆子里放了长围裙、帕子、剪刀、小秤,一包催生药,一个装毛发的荷包,一根小擀面杖。 看到头发和擀面杖这两样难产必备神器,冯初晨头皮发麻。 若她生孩子,这两样她都接受不了。 冯不疾跑出来嘱咐道,“姐姐不要进产房,若乳儿不好,让他们抱出来治病。” 如今姐姐第一大事是嫁人,他怕别人嫌弃姐姐进产房。 车上,丁有城说了产妇的具体情况。 “我媳妇是第一胎,前天晚上开始肚子痛,去把沙稳婆请来,可乳儿没有动静,生了一天两夜也没生下来……” 沙稳婆还让他媳妇吃了头发,拿擀面杖擀了肚皮,使用了“开口”催生,唱了催生歌…… 该使的手段都使了,都没有用。 “开口”催生,就是把家里所有带盖的家具统统揭开,比如门、抽屉、箱子等。 沙稳婆没辙了,说是“听天由命”。 丁家只得让丁有城来请冯医婆的徒弟王稳婆。 冯初晨觉得,孩子像是没有入盆,应该是产妇骨盆狭窄、胎儿巨大、异常胎位这三种情况之一。 如果在前世剖宫就能拿出孩子,这个时代就危险了。 王婶也想到这三种可能,“若胎位异常还有办法,另两种就难了。” 第二十三章 古代生产 丁有城眼泪涌了上来,“冯医婆还活着该多好。王婶,若母子只能保一个,就保大人吧。” 爹娘不在,他先说出来。若当着爹娘说,他们会揍他。 王婶没言语。 哪个好保保哪个。 晌午路过一个馒头铺,梁有城下车买了几个白面馒头,几人边吃边赶路。 下晌申时初进了广安门,又走了一刻多钟,进了一个胡同口。 胡同狭窄,虽然算不上贫民区,住的人家也不富余,鱼龙混杂。 丁家是个一进四合院,中间一棵老榆树,几把撑开的油纸伞摆在地上,所有门窗都开着。 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焦急地来回走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妇里外忙碌。 丁大娘迎上前说道,“是王稳婆吗,快,我二儿媳妇连叫都叫不出声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婆子端出一盆血水倒掉。 这个婆子就是沙稳婆。 她很不高兴。若冯医婆来她没辙,人家接生手艺就是好。可这个王稳婆,她哪点比自己强? 丁大娘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沙稳婆,我家二儿媳妇紧着生不下来,只得请了王稳婆来接生。” 沙稳婆把盆子一撂,沉脸伸手道,“我接了一半,工钱也要收一半。五十文大钱,再加十文催生汤药钱。” 丁大娘讲着价,“你又没接下来,少些。” 沙稳婆不耐烦道,“六十文,一个字儿不能少。” 丁老爹不耐烦道,“拿给她。” 丁大娘极不情愿进屋数了六十文大钱给她。 沙稳婆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进大盆,狠狠瞪了王稳婆一眼。 她边向院外走边骂道,“是你家媳妇屁股小,又摊上一个讨债的,任谁也接不下来。” 丁大娘气得指着儿子大骂,“你说她纤细,好看。倒是好看了,可孩子生不下来,娶回家有屁用。” 丁有城垂头不敢吭声。 冯初晨知道,他们说的屁股小,实际是指盆骨小。古人找媳妇的条件之一是屁股大,就是指盆骨大,好生孩子。 她直接把工作服套在衣裳外,戴好口罩,再拿了块蓝布包在头上。 丁大娘指着冯初晨问道,“她一个姑娘家,进产房做什么?” 王婶道,“她是冯大姐的侄女,也是大姐的传人,不参与接生。但若产妇和乳儿发生意外,她能救治。” 丁大娘强调,“若她没治病,我们是不给工钱的。” 王婶道,“这是自然。”又把剪刀拿出来交给丁老太,“用沸水煮半刻钟,给产妇煮一碗糖水蛋,再多烧些热水来。” 丁大娘把剪刀交给大儿媳妇,“糖水蛋和热水都有,可老二媳妇痛得吃不下。” 王稳婆面无表情道,“吃不下也得吃。” 丁老爹又道,“若母子平安最好,若只能保一个,先保小的。” 丁有城悲愤道,“爹。” 丁老爹吼道,“你个混帐,当初你娘说了她不好生养硬要娶回家。她生不出来,当然要保小的。” 冯初晨瞥了一眼小窗,这些话产妇肯定能听到。若是现代媳妇,生下孩子铁定离婚。 但这个时代的女子,听到也只有受着。 产房是丁有城夫妇的卧房。 一进屋,迎面扑来一股腥臭味。 有血腥味、羊水味、屎尿味。 大炕前摆了一个大盆,一个大肚子产妇坐在盆子旁边的椅子上。 她已经精疲力尽,散乱的头发被汗浸湿贴在头上,花脸上有泪也有汗。只穿了长衣,没穿裤子,闭着眼睛。 若没有抚腰的辛大娘抱着,她已经倒下了。 炕上铺满厚厚的茅草,草上又铺了一床褥子。产妇生完孩子躺下,是绝对不能把血弄在炕上的。 不吉利。 还有一条从房顶吊下来的木棍。 冯初晨站在离产妇几步远的地方。 王婶走过去说道,“让她站起身。” 辛大娘把伍氏扶着站起来。伍氏咬牙睁开眼睛,双手抓住木棍。为了省力,还把下巴放在木棍上。 王婶摸了摸她的肚子,又俯下身掀开长衣检查她的下体。 回头对冯初晨说道,“产妇骨盆窄,乳儿胎位也不正。骨盆没有办法,先顺胎位。” 辛大娘说道,“沙稳婆顺了,产妇痛得要死要活也没顺过来。” 王婶又让伍氏坐下,“精力用完就没力气生了,趁现在不是很痛,先吃点东西。” “我痛,吃不下。” 声音颤抖,在嗓子里咕噜。 王婶道,“为了活命,为了你肚子里的乳儿,吃不下也得吃。” 伍氏眼角又流出泪来,“孩子能生下来吗?” “怎么生不下来?你才生两天两夜,那些生四天四夜还有生下来的。” 不多时,丁大娘端进来一碗糖水蛋。 伍氏没有办法自己吃,丁大娘喂她。 丁大娘安慰着,“王稳婆是冯医婆的徒弟,她定能接下孩子……” 伍氏吃完饭后,又让她喝了一碗王婶带的催生药。 没多久,伍氏捧着肚子叫起来,“痛,痛死了……” 王婶道,“站起来,抓住木棍。” “没力气,抓不住。” “站着好生,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伍氏只得使出全身力气抓住木棍,辛大娘从背后紧紧抱着她。 这个姿势对产妇来说非常遭罪。但冯初晨也不得不承认,这样比躺着孩子更容易生出来。 王婶蹲下用温水擦拭产妇下体,促进产程。 两刻多钟过去,肚子依然没有变化。 王婶站起身说道,“为了孩子,也为了你能活下来,咬咬牙。” 伍氏睁开眼睛说道,“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若二选一,先保他。” 王婶道,“两个都要保。” 她双手放在产妇肚子上开始揉搓起来,还间或用擀面杖在大肚子上往下擀。 劲很大,产妇痛得大声哭嚎,眼泪、鼻涕、汗水混合着往下流。 “啊~~啊~~啊~~” 声音恐怖,大肚子被揉得左右摇晃。 野蛮,粗暴。 冯初晨第一次亲身经历这种场面,觉得比前世恐怖电影还让她忍受不了,想吐。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适应这个场面。 王婶手动着,嘴里也不闲着,唱着催生歌: 柜子箱子开了口,娃子才敢往外走。 撑开雨伞挡住天眼,娃子才好把路赶。 擀面杖,擀一擀,娃子快快把路赶。 哎哟哟,把路赶。 …… 第二十四章 救治 冯初晨才明白院子里几把撑开的伞,原来是为了挡住“天眼”。 屋里亮起了油灯。 冯初晨看到如死了一般的伍氏,提议道,“婶子,让丁嫂子躺着顺胎位吧,她会好受些,等顺好了再站起来。” 王婶皱眉道,“乳儿本就出不来,她躺着更不容易出来。连这个苦都吃不了,还生什么孩子。以后会遇到更难的,姑娘不能心软。” 她又让丁大娘和丁家大媳妇进来用绳子把伍氏的肩膀以上捆在木棍上。 伍氏头垂着,眼睛紧闭,像死了一般任人摆布。 冯初晨极度崩溃,这哪里是生孩子,是上大刑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丁大娘婆媳端进来三碗面条,上面还卧了一个荷包蛋。 是给王婶和冯初晨、辛大娘的。 冯初晨没有胃口,只吃了几口。 王婶吃完后去抚着产妇,让辛大娘吃。 之后又是揉搓。 又过了不知多久,王婶突然喊道,“下了,乳儿往下走了。” 声音很大,透着前所未有的惊喜。 冯初晨看着那个大肚子,的确比刚才下坠了。 屋里的冯初晨、丁老太、辛大娘都欣喜起来。 “好。” “太好了。” 伍氏已经晕死过去,王婶掐着她的人中,她才悠悠转醒。 王婶说道,“孩子已经入盆,快生下来了。跟着我说的做,呼气,吸气,使劲……” 伍氏终于看到了希望,干涸的眼里有了光芒。她拚尽全力配合着王婶,一次又一次用力。 www★д n★c o 每用一次力,都要大叫出声,“啊~~” 声音嘶哑,像鬼在叫。 乳儿没下来,却拉出了一滩屎尿,蘸了王婶一手。 王婶抓起帕子把手擦干净,蹲着往上看,又把手伸进去摸了摸,叹道,“乳儿卡在子门出不来。” 屋里几声叹气。这种情况,大小总要死一个,甚至两个都会死。 王婶对丁大娘说道,“若保大人,乳儿毕死。若保乳儿,大人很可能会大出血,危险。” 冯初晨知道,若保大人,就会把乳儿大部分骨头碎,尽可能减小体积拉出来。 若保孩子,只捏断乳儿琐骨,新生乳儿琐骨即使断了,几天内也会自行长好。但体积依然不够小,硬拉出来容易造成母亲大出血和下体撕裂严重。 伍氏听到了,无力说道,“保孩子,求求你。” 丁大娘不敢看儿媳,叹道,“保,保孩子吧。唉!” 王婶把手伸进产道,捏断乳儿琐骨,慢慢把乳儿往外拽。 伍氏叫得已经不像人声。 孩子终于出来了,身体有些发青,“呜啊呜啊”哭得像猫叫。 声音再小也有声音。 屋外面的人一阵欢呼。 与此同时,产妇被辛大娘放在炕上。 冯初晨注意到,孩子出来的同时伴随着血流如注。 冯初晨赶紧走过去为她施缩宫针。 辛大娘看着伍氏的下身说道,“血崩了,这可怎么活……” 冯初晨道,“快,用热水把桌上那包散剂冲了。” 另一边,王婶用温水把孩子洗干净过了秤,高声说道,“大胖姑娘七斤一两,孩子娘的小屁股生这么大的娃,怪不得不好生。” 她用布带以八字型把乳儿肩膀固定好,跟丁大娘说了这种乳儿的护理方法。 再用包被把孩子包上,交给她。 丁大娘看了眼长衣下摆被血染透的儿媳妇,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颤抖着声音说道,“奶的大胖孙女,你终于见天日了。” 心里却是遗憾得不行,二儿媳妇怕是活不成了,怎么只生了个闺女。 她抱出去给丈夫和儿子看。 丁老爹说道,“果真白胖。” 丁有城笑着看了闺女一眼,又问道,“我媳妇怎么样了?” 丁大娘叹气道,“血崩,冯姑娘在施针呢。出了那么多血,怎么救得活。” 冯初晨让辛大娘和王婶把汤药给伍氏灌下,手里继续施着针。 一刻钟,两刻钟…… 时间慢慢过去。 丁家人都站在院子里焦急地等待着。 丁大娘狐疑道,“不会是小姑娘想多挣钱,在那里装样子吧?” 丁老爹也觉得有这种可能,“老太婆,你进去看看。若老二媳妇已经死了,就把她赶走,哪能在死人身上动针。” 丁有城哭求道,“娘,若我媳妇还活着,就让冯姑娘救救她吧。” 丁大娘走进屋里,把手伸在伍氏鼻下。 好象还有一口气。 她问道,“冯姑娘,你这样费力,若我儿媳妇还是死了,要多少钱?” 冯初晨没抬眼皮,“若她死了,我分文不取。” 丁大娘才没有阻止。 一旁的辛氏说道,“小姑娘,我接生的乳儿不下一百个,产妇流这么多血,大夫都救不活。除非周医女在这里。” 周女医是太医院的女医,是女医中的头一份儿。善妇科,尤其善治产后血崩。 女医专为皇宫里的女人和宗室高门服务,哪怕是有钱的商贾也请不到她。 冯初晨没说话,专心施着针。 过了两刻多钟,流血全部停止。 冯初晨长出一口气,拔出针,抬起头。 她的汗水把口罩和头发都浸湿了,“婶子,我把她救活了。” 王婶喜道,“是,是,姑娘真能干。” 伍氏睁开眼睛,虚弱地问道,“孩子,我的孩子呢?” 丁大娘笑道,“孩子很好,又白又漂亮,像你多些。” 冯初晨去上房写了张药方,“抓六副,吃半个月。她亏了身体,好好坐月子,多补一补。若发高热立即请大夫。” 这种产妇肯定会得产褥热,冯初晨的药里有治产褥热的。 王婶也道,“好好照顾乳儿,他娘不容易再生养了。” 丁家几人很无奈,只生了个丫头,若不能生养,二房就断后了。 丁老爹心下不痛快,还是给了王婶一两银子十文钱,十文钱是催产药。 又给了辛大娘三百文大钱。 这是她们的价位。 王婶指着自己一身污渍的衣裳说道,“给你家媳妇接生,我这身衣裳都毁了,好歹给块尺头做衣裳。” 辛大娘也说道,“是啊,衣裳都洗不出来了。我忙了几天几夜,不能这点钱就打发了。” 丁大娘防着她们这一手,拿了两块蓝色粗布出来。 两人才算满意。 该给冯初晨多少钱,丁老爹着实考虑了一番。 第二十五章 讨价还价 丁老丈给了冯初晨五百文大钱。 若是请正规大夫来治血崩,救不活要给人家五百文大钱,救活了二至五两银子少不了。 但冯小姑娘顶多算一个游医,值不了那么多钱。 王婶一下沉了脸,“若没有我家姑娘,你儿媳妇已经死了。她的命只值三百文?” 丁老头争辩道,“我给的明明是五百文,怎么成了三百文。” 王婶提高声音说道,“我家姑娘的一碗止血散就值二百文,我说三百文没错。我家姑娘是我大姐带出来的,连上阴神针都会施,她救人一命,居然三百文就想打发。你做梦呢。” 辛大娘也道,“我帮人接生十几年,就没看到这么危险的产妇能够救过来,除非是宫里的周女医来治。没想到,冯姑娘小小年纪居然这么厉害。” 在价钱方面,绝对同行帮同行。 何况,她是真心佩服冯初晨。 王婶冷哼道,“周女医?他家拿一百两银子也请不到,人家专为贵人治病。不说周女医,就是大夫来你家开张药方,也不能三百文就打发吧? “我家姑娘救了你儿媳妇的命,施针施了一个多时辰,你家拿十两银子也不多。” 丁有城走进来说道,“爹,冯姑娘救了我媳妇,如今母子平安,咱应该感谢她,不能克扣她的诊金。” 丁老爹还是不愿意,“她一个游医,三百文不少了。” 王婶眼睛鼓了起来,插腰道,“若你这样,明天咱们就请街坊过来评评理。再不,去衙门请官老爷断断案。不能我大姐被人坑死,我家姑娘继续被人坑。” 丁有城跪下求道,“爹,因为冯姑娘出手,家里才没喜事变丧事。咱不能像李豆腐那样占便宜,现在好些人都在戳他家的脊梁骨。 “再说,若大嫂和我媳妇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咱们还要求上门不是。” 丁老爹想想也是,不能得罪手艺好的稳婆。 只得说道,“再加一两银子。” 王婶紧抿双唇,冷冷看着他。 丁老头咬了咬牙,“三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见王婶还不满意,丁大娘又道,“再送冯姑娘二斤红糖,一块尺头。后天请妹子来给我大胖孙女当收生姥姥。妹子,我家也不富余,再多拿不出来了。” 王婶看向冯初晨,冯初晨点点头。 丁老爹进卧房拿了三两银子出来,又数了二百文大钱,非常豪气地递给冯初晨。 冯初晨没接,意示王婶接过去。 冯初晨也不高兴。若丁老头一开始给她一两银子,她也就认了,毕竟她的名气不响。但她忙碌那么久,救了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三百文就想打发。 太欺生了。 这家人虽然不甚富余,余钱还是有。 她沉脸没言语,斗嘴的事交给泼辣的王婶做。 王婶嫌弃道,“这是你们好命,我家姑娘名气还没有打出去,等到以后就没这种好事了。”又道,“我家离得远,让辛大嫂当收生姥姥吧。” 这种人家,添盆能有个几十文大钱就不错了。只够雇驴车,实在没意思。 辛大娘住的不远,高兴地接受邀请。 丁家大儿媳妇煮了三碗素面端进来。 三人吃完,辛大娘回家。 此时已经亥时末,冯初晨和王婶要在丁家歇一晚。 冯初晨浑身是汗,特别想洗澡洗头,也只得用湿帕子擦了一下。 她全身上下保护得很好,衣裳上只沾了一点血渍。 王婶的脸和衣裳就脏得不像话,不止有血和羊水,还有屎尿。 她说道,“回去我也做套姑娘那样的衣裳和口罩。” 二人歇在上房西屋,冯初晨睡小榻,王婶搭地铺。 王婶累坏了,一落枕就传出鼾声。 冯初晨睡不着,有些兴奋。 她今天救了一条命,开业了。 虽然三两银子还让王婶闹了半天,但境遇比大姑好多了,大姑第一次给人接生只挣了十文大钱。 想想前世网文里种田经商的穿越女,想怎么喊价就怎么喊价。但救人性命,再高的医术也不敢漫天喊价,医德是首位。 好汉不提当年勇,前世她虽然是副主任医师,比主任医师还受欢迎,网上挂她号的人得卡点。 现代中医医院开药和针灸是分离的,若想要她亲自针灸推拿的人,得去爷爷的诊所,还要挤破头。 古人说一针二灸三服药,可惜现代人搞反了…… 次日清晨,冯初晨和王婶去看了伍氏和孩子,都很好。 冯初晨又给伍氏施了一次针,让丁家人十分高兴。 二人吃完早饭告辞。 在街上给冯不疾买了一小包松子糖,才雇了驴车回白马村。 来到村口,远远看见芍药牵着冯不疾坐在门口望眼欲穿。 冯不疾也看到姐姐了,笑着迎上来。 “姐姐,婶子。” 声音比之前大多了,眼睛亮晶晶的。 王婶阻止道,“离远些。” 小家伙站下,眼睛看向姐姐。 冯初晨笑道,“姐姐挣钱了。” 冯不疾得意的不行,傲娇地跳了跳。 他就知道姐姐能干,“姐进产房了吗?” 冯初晨敷衍道,“没有,姐身上脏,不要过来。” 她在厨房洗澡,半夏帮着洗头。王婶在柴房洗澡,芍药帮着洗头。 冯不疾站在树下等姐姐。 姐姐一出来,就扑进她怀里。 冯初晨给冯不疾做完点刺后,王婶来上交三百六十文大钱。 冯初晨笑眯眯接过,和着她挣的银子一起放进公中钱匣子,记好帐。 晚上,炒了两大盘韭菜炒蛋,每个人都能敞开肚皮吃鸡蛋。 其他人歇息后,冯初晨拿出日记本写下: 建章十九年八月初七,一窗秋色,金桂始花。 昨天跟王婶去丁家接生,场面震撼,难受,心疼。我施缩宫针救下产妇伍氏…… 又写了几句医术方面的心得。 她放下笔。 写日记不能把心里话写出来,很憋屈。 初十,京城北安坊一户人家来请王稳婆去接生,那个产妇刚开始发作。 若不是难产,冯初晨没有必要去,王婶带着半夏去了。 次日凌晨产妇顺利生下一个小子。 早饭后,王婶二人去了德春堂,完成冯不疾交待的任务。 第二十六章 千婴之母 下晌回到家,王婶洗完澡进上房笑道,“姑娘会施上阴神针,救活一个血崩产妇的话已经在京城传开了。 “那些人还不相信,我说是真的,我家姑娘是我大姐亲手教调出来的。不仅善妇科和幼科,还会治许多病……” 她不好说的是,那些话绝大多数人不信。 这次接生的人家有钱,王婶得了二百文工钱,两钱银子的赏。 半夏给王婶打下手,也得了五十文的赏,小脸笑开了花。 她把钱交给冯初晨。 既然规矩定了,就要遵守。冯初晨收下三十文,还给她二十文。 半夏又孝敬王婶四文,王婶道,“你自己留着。” 冯初晨道,“定下的规矩要遵守。” 王婶笑着接过。 见芍药满眼艳羡,冯初晨说道,“以后芍药跟王婶学抚腰。半夏不仅要学接生,还要跟我学认药和施针。” 她想把半夏培养成自己的助手。 冯医婆在世时,半夏就跟着冯初晨一起学习,不仅会认会写一些字,也会认一些药。 两个小姑娘听了都高兴,先给冯初晨磕了头,后又给王婶磕头。 等到她们终于说完话,冯不疾给王婶使了个眼色。 他着急得很呢。 王婶好笑,跟着他去了东厢。 “婶子,秦小大夫的消息打听到了吗?” “打听了,秦小大夫不仅娶了媳妇,小媳妇还怀孕了。” 冯不疾沮丧得不行,“他怎么就娶媳妇了呢?太着急了。” 王婶笑道,“哥儿不急,如今姑娘医术好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准能找个好女婿。” 八月十四,村西头一家媳妇生产,王婶带着芍药去了。 那家有几亩地,日子比较好过,所以生第三个孩子还是请了接生婆。生产顺利,从发作到生三个半时辰。 那家如数给了王婶二百文大钱。 芍药是学徒,没给钱,只给了两个鸡蛋。 从那家出来,王婶数落着芍药,“让你扶人,不是让你掐人,腿和胳膊用力,手不能用力,把产妇抱稳就成……” “哦,以后我天天抱着门柱练。” 芍药非常开心,回去孝敬主子,冯初晨没要,她硬塞给冯不疾一个蛋。 另一个孝敬王婶,王婶也没要。 正好看到爹娘村里的一个猎户去集市卖山货路过白马村,请那人把鸡蛋和三十文大钱带回家给父母。 “鸡蛋给弟弟吃。再告诉我爹娘,主子好得紧,我现在日子可好过了。我还跟着王婶学抚腰,不仅有月钱,以后还能另挣钱。” 那人笑道,“大丫越来越出息了。” “我现在不叫大丫,叫芍药,芍药花的芍药。我家姑娘取的名儿。好听吧?嘿嘿嘿……” “哟,这名子好听,人也越来越俊了。” 芍药乐得大板牙尽现。 次日,芍药外出砍柴,快到家的时候后脑勺突然挨了一土块。 芍药回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向村里狂跑,她快步跑去抓住。 她甩了小男孩一个嘴巴,骂道,“小崽子,你居然敢打我。” 小男孩一边挣脱她的手,一边哭道,“你坏,趁我娘生妹妹使劲掐我娘,我娘胳膊上胸口上都被你掐青了。我家又没得罪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娘?呜呜呜……” 芍药放了手,小男孩一溜烟跑了。 芍药看看自己的大手,她没有掐人,只是扶人,怎么就把人掐青了。 她闷闷回到家,又开始抱着门柱练习扶腰。 八月二十六午时初,冯初晨正在看书,听见一阵锣鼓声隐隐传来。 想到某种可能,冯初晨赶紧放下书走出去。 在院子里散步的冯不疾和王婶几人冲出院门。 半夏倒回来笑道,“姑娘,是衙门里的几个差爷,正敲锣打鼓向咱家走来。” 王婶也走回来说道,“姑娘,快,把爆竹、花生、糖果、好茶拿出来,再把红包准备好。” 赵里正也一直在注意这件事。听见锣鼓声,赶紧往这边跑。 又让大儿子去把冯长富找来。 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个冯家长辈在场。 冯长富的爷爷和冯医婆的爷爷同冯太公是三兄弟,冯不疾叫他富堂叔。 整个冯家族人,只有他家没有在冯医婆死后欺负孤儿孤女。 怕得罪其他族人,冯长富一家也不跟冯初晨姐弟来往。 冯长富还不相信朝廷会旌表冯医婆,“听太公说,范氏罪大恶极,冯医婆是范氏后人,朝廷不会旌表。” 赵老大说道,“冯太公是猪油蒙了心,一心想吃绝户才那么说。咱们村里出了冯医婆,县太爷高兴着呢。你是冯家长辈,去帮着招待好差爷,少不了你的好处。” 硬把冯长富拉去了。 不仅赵里正父子跑来冯家,赵员外和大儿子也屁颠颠跑来了,后面跟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一个内侍五个衙役已经来到冯家门口,冯家响起“噼噼啪啪”的爆竹声。 冯不疾和冯初晨跪在最前面,其他人跪在后面。 内侍捧着圣旨大声唱颂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京城长平县冯氏秀质,医人以致身死。其生前厚德流光,乐善好施,医术精湛,救人无数,尤以上阴神针为甚。其虽无亲生子女,却给予数千乳儿以生命……照义妇例旌表,在本家建坊……” 圣上还御笔亲书写了一副匾额:千婴之母。 朝廷奖赏冯医婆五百两银子。 冯医婆已死,由其后人冯不疾冯初晨代领。 长平县衙赏五十贯钱,用来修建牌坊,及把御赐手书刻在牌匾上。 大炎朝的牌坊分为四个级别。 第一级是御赐牌坊,由皇上下旨,国库出钱建造。 第二级是恩荣牌坊,由皇上下旨,地方官府出钱建造。 第三级是圣旨牌坊,由皇上下旨,官员或乡绅自己出钱建造。 第四级是赐赠牌坊,由皇上口谕,官员或乡绅自己出钱建造。 “千婴之母”牌坊属于第二级的恩荣牌坊,皇上下旨,县衙出钱建造。 设计规格为二柱一间三楼。 古代讲究等级,出资方和设计方案绝不能越矩。 内侍把御赐手书和旌表文放在冯不疾手上,衙役把装纹银和五十贯大钱的两个小箱子放在姐弟二人前面。 第二十七章 义妇之后 冯初晨激动的不行。她想到大姑会被旌表,却没想到皇上会御笔亲书,还称其为“千婴之母”。 这个荣誉对一个最底层医婆来说,至高无上。 对于她的后人来说,更是一道护身符。不仅族亲再不敢欺负他们,将来也少了许多麻烦。 而且赏银五百两,在旌表中算是高额奖赏了。 姐弟两个高喊“谢祖隆恩”。 赵里正等老人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有幸亲耳聆听圣旨,亲眼目睹圣上御笔亲书,荣耀啊,祖坟冒青烟了……” 这个时候的确应该喜极而泣。 冯初晨赶紧拿出帕子抹眼泪。 冯不疾见了,也吸着鼻子哽咽说道,“大姑,皇上奖赏你了,荣光啊。我们不再是罪妇之后,是义妇之后了……” 然后哭得不能自已。 尖利稚嫩的童音特别突出,让人动容。 这孩子在冯医婆死后遭了多大罪啊。 他们起身后,请内侍、差爷和几个有身份的村人进上房喝茶。 之前冯初晨没想到内侍会来传圣,只准备了给衙役的红包。又赶紧进屋用红纸装了一个五两银锭子,农家出身只有这个能力。 冯不疾悄悄把小红包塞给内侍,大红包塞给衙役头头。 大荷包里装了二十颗二钱银锞子,衙役好分。 衙役头头没想到这个家没有大人,还如此有眼色会做人。 他说了几句冯医婆的好,又敲打道,“李大人也为我们县出了‘千婴之母’而自豪。他专门交待,请赵里正和柳里正务必多多看顾这一对孤男孤女,不许冯氏族人再谋财害命……” 两位里正满口允诺,“请县太爷放心,小的定会拘束冯氏族人。” 冯长富吓得头都快垂到地上,“小民不敢,小民不敢。” 赵员外还拽了几句酸词儿,“白马村人杰地灵,才出了冯医婆这样的义妇,被圣上御笔亲书‘千婴之母’。自此,冯氏义为闻乡,门有旌表。老夫也与有荣焉,感激涕零……” 内侍和衙役们一走,村人们如潮水一般向冯家涌来。屋里屋外站满了人,最后连院外都被围了起来。 半夏拿着糖果花生出去给进不了屋的村人吃。 男人们由冯不疾、冯长富相陪,女人由冯初晨相陪,王婶几人端茶送水。 所有人都与有荣光,笑语晏晏,比十几年前赵员外家出了个举人还让村人激动和自豪。 圣上亲笔御赐“千婴之母”,村头会耸立一个高高的“义妇”牌坊,哪个村都没有他们村长脸。 以后白马村的姑娘更好找婆家了。 不多时,住白马村的几个冯家族亲也厚着脸皮来了。 不好意思进屋,都站在院子里和大门口。 他们看到冯长富跟赵员外、赵里正等几个村里最受尊敬的人坐在上房谈笑风声,羡慕的眼睛都红了。 心里把冯太公和冯奇骂了一百遍,早知道不该跟他们一起闹腾,自己也能进去坐坐。 王婶几人虽然木着脸没搭理他们,也没赶人。 冯初晨已经交待,自家的主要敌人是冯太公一家,其他族人不要过多交恶。 赵里正跟冯初晨商量两日后请流水宴的事宜。 赵员外抢先说道,“咱们村出了御封的‘千婴之母’,父老乡亲脸上都有光。办流水宴,老夫出五贯钱。” 冯初晨笑道,“谢赵外员慷慨相助,我们家的喜事怎好让赵员外出钱。” 赵外员一定要有所表示,冯初晨不好拂他的好意。 赵外员是白马村最有脸面的人,说话比赵里正还有份量。 冯初晨松口自家出三贯,赵员外出三贯。 以后送他三贯钱的礼物。孤儿孤女承不起这个情,该还的早些还。 五贯钱已经能摆一次体面的流水宴,再加一贯,吃的更好。 屋里人的笑声更大。 赵里正说道,“明天让我家老太婆领着人操办。” 赵员外表示自家大儿媳妇一起办,冯家出个王婶。 这三人就是流水宴的主要负责人。 冯初晨又道,“我们孤儿孤女,建牌坊这种大事两眼一抹黑,还请里正叔和富堂叔帮着张罗一下。” 冯长富之前虽然没帮过自家,却是整个冯家族人里唯一没有欺凌过他们的人,有该有的道德底线。 好人堆里出好人容易,坏人堆里出好人却是不易。既要顶得住诱惑,也要顶得住压力。 冯初晨想示好于他。有站队自家的族人,总比孤零零的强。 冯长富简直乐开了花,参与进这件事里,不仅自家能挣些钱财,自己的身份和话语权也将得到极大提高。 他本想说“这是我们族里的大喜事”,又想着冯太公已经把这件大喜事从族里推了出去。 改口笑道,“冯医婆是我的堂姐,你们是我的侄子侄女,叔叔自当多多出力。” 赵里正也说道,“这是我们白马村的大喜事,赵某责无旁贷。” 赵员外急了,这种大事怎么能少了自家。 赶紧说道,“再把我大儿加上。” 冯初晨请赵里正把建坊的五十贯大钱搬去他家,赵里正管钱,赵员外大儿子记帐。这是官府拨款,最终帐目得交给衙门过目。 冯初晨相信他们不敢贪墨这个钱。至于落些好处,就给他们吧。 冯长富家负责给建坊的工匠做两顿饭,每月给他们五百文工钱。如此,不仅他家每月能净挣六百文,吃饭还能搭着工匠一起吃。 天色渐黑,众人才陆续离开。 冯不疾已经非常疲倦,窝在椅子里半梦半醒。 冯初晨把圣旨和御赐手书供奉在东屋高几上,把装银子和大钱的小箱子锁进她卧房的柜子里,记好帐。 这是大姑给后人留下的荣耀和后路。 为前人赎罪,为后人积福,只是苦了她自己。 今后,冯不疾可以科考,可以入朝为官。这是他现在年纪小,若年纪再大些,朝廷直接恩荫个小官小吏都有可能。 半夏和芍药进厨房下了一锅面,全家人喜滋滋地吃了饭。 饭后,冯初晨把所有人都留下。 “如今咱家的存款已经有八百多两银子了。乡人大概能算到我们有多少钱,哪怕都换成银票放在家里也不放心。 “这里四通八达,我们又都是妇孺,万一有亡命徒半夜来抢劫怎么办?得尽快花出去。” 第二十八章 坏心思 冯不疾的磕睡一下没了,小脸严肃起来,“是,得赶紧花出去。” 王婶提议道,“那就买地。这么多银子,能买七十多亩呢。” 冯初晨道,“咱家要在京里开医馆,就先在城里买个宅子,以后挣了钱再买一个当医馆。在西和门附近买,那里宅子相对便宜,回老家和去青苇荡也近。” 在这里建了牌坊,这个院子要做为祖宅永远保留下来。 只要是姐姐说的,冯不疾都赞成。 “好。” 两个主子都这样说了,王婶也同意。 她说道,“那就赶紧买,夜长梦多。” 冯初晨道,“忙完就去买。夜里我们都警醒些,特别是芍药,不要栓着大头,柴房的门不要关……” 大头声音大。它狂吠起来,不仅能把主人吵醒,叫声还能传到村里。又厉害,能打两个成人。 见几人神色紧张,冯初晨笑道,“圣上才旌表了大姑,盗贼胆子再大也不敢近段时间动手。我们小心就是了。” 芍药保证道,“姑娘少爷放心,我觉浅,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听见。再在床上放根棒子,床下放把砍柴刀,谁敢进来我砍谁。” 冯初晨点头,她也会在屋里放根棍子。 夜色浓郁,星光璀璨。 白马村人还处于兴奋中,三一群五一伙站在门外议论着冯医婆的事。 赵员外把三儿子赵唯叫进自己屋。 “我看晨丫头不错,长相甚好,识文断字,冯医婆又被旌表,把她聘给你当媳妇。” 他还有不好说出口的。冯不疾活不长,冯家族人把他们姐弟推了出去,冯医婆留下的财产和荣誉将来只属于冯初晨。 赵唯眼前浮现出冯初晨的模样,瘦瘦高高,皮肤略黑,前额长了几颗小痘痘,荆钗布裙一看就是乡下妮子,一点不清丽脱俗。 自己以后要考举人当官。娶她?掉身价了。 他拒绝道,“爹,冯初晨是乡下妮子,不能红袖添香,也管不好一个家。儿子不喜欢。” 赵员外沉了脸,斥责道,“短视。虽然你大伯在渠和县当县丞,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对你入仕帮助不大。若你娶了冯初晨,看在冯医婆的面子上,官场也会有人帮助你。” 赵唯找着借口,“冯初晨经常出入产房,身带污秽,还坐过牢。娶了这样的女人会降头,不仅帮不了我,反倒对我仕途有阻碍。要不,让四弟娶她?” 赵员外的小眼睛瞪了起来,“老四什么情况你不清楚?” 赵唯道,“四弟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咱家门第高,有钱有地,还是官宦之家。冯初晨一嫁进来就是少奶奶,将来我入仕,多多照拂她和老四就是了。” 如此安排,既能把冯初晨娶进自家,对他将来当官有帮助,又不用他娶那乡下丫头。 真是一举三得。 儿子的心事瞒不过赵员外。 喝斥道,“胡说,冯初晨眼界高得紧,她怎么愿意嫁给老四,说出去反倒得罪人。她虽然经常出入产房,听说没有亲手接生过。 “有圣上的御笔亲书,又有冯医婆的护佑,她不会降头。听老子的没错,娶了她对你好处多多。我已经决定了,等她孝期过了就请人说合。” 赵唯嘴硬道,“爹,四弟只是反应慢,以后分家多给他分些家产,不愁吃喝,谁嫁他谁享福……” 见老父脸色阴冷,他不敢再说话,心里想着怎样让冯初晨嫁给呆老四把自己摘出来…… 次日早饭后,冯初晨等人拎着装祭品和纸钱香蜡去九坡岭给大姑上香。 王婶专门把大头拴起来,没让它自己先上山。 让半夏去姚家请舅爷一家明天来吃流水宴。 姚老丈是大姑最尊敬的舅舅,这么重要的时刻必须把他们请来。 姚家在邻乡,脚程要走一个半时辰。 芍药看家。 冯初晨背着冯不疾,王婶牵着大头,几人一狗一路向北。穿过一条溪流,绕过青苇荡便到了妙青山山脚。 顺着小路往山上再走两刻多钟便来到一处山坡,这里就是九坡岭。 九坡岭草木不丰,没有怪石奇松,没有凉亭,只有几棵青桐树和一些低矮灌木。 山风很大,树叶沙沙响着,王婶赶紧给冯不疾套上一件夹衣。 青桐树下有一个孤独的坟头,站在坟头前,山下的青苇荡和远处村落尽收眼底。 九坡岭远没有妙青山其它地方风景秀丽,又因为山下有个乱坟岗,除了赶时间,行人大多绕道走北边。 这里的风水实在算不上好,当初他们姐弟要把大姑葬在九坡岭,遭到许多人反对。 听说是冯医婆的遗愿,那些人才作罢。 冯初晨觉得,善心才是最好的水风,大姑用她的大善给后人积累了无数福报。她埋在哪里,哪里就会变成风水宝地。 小坟头看着孤独,但不远处有那么多孩子陪伴着她,大姑不孤独。 坟头前有些未燃尽的香头和纸屑,不知谁来给大姑烧了纸。 大头一到这里,就跑去坟头旁边趴着,低低呜咽几声。 冯初晨用树枝掸了掸墓碑,又把坟头上的落吓捡去,才带着冯不疾跪下,王婶跪在后面。 拿出几个苹果,一块煮熟的猪肉,再拿出香蜡纸钱。 冯初晨边烧纸边小声念叨着,“大姑,今天是中秋节,我们来看你来了。昨天内侍来传旨,圣上赞誉你是义妇,还御笔亲书‘千婴之母’,会在咱家门前建恩荣牌坊…… “大姑,你一生辛劳,给弟弟和我,给冯家后人挣下一片清明。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弟弟,把他平安养大,娶妻生子……” 心里想着,若你在天有灵,请放宽心,我会把不疾和这个家照顾好。若你已去投胎,但愿你能投到现代社会。 那里的女人婴儿比这里幸福得多,生产有医院,可以剖腹产,你不会再有这里的遗憾。妇产科医生也远没有这里的稳婆辛苦,还得世人尊敬…… 冯不疾小声说道,“大姑,你在那边要心疼自己,不要太辛苦,多吃好的。现在我们是‘千婴之母’的后人,没人敢欺负我们,姐姐也能找个好后生了……” 王婶也说了一些让大姐放心的话。 突然,一个怪异的声音传来。 “打劫!打劫!” 第二十九章 青苇荡 几人吓了一跳,都抬起头四下张望,冯初晨第一时间把冯不疾搂进怀里。 没看到土匪,大头也没有站起来。 王婶道,“难不成听错了?不可能我们都听错吧。” 冯初晨捡起一根木棍绕着坟墓走了一圈,的确没看到人。 狐疑道,“许是听错了。” 几人又低头烧纸。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打劫!打劫!打劫!” 这次几人都听得清楚,是孩子声音,说得很快,从左面青桐树上传来。 他们抬头望去。 枝叶稀疏,叶子在风中打着转儿,依然没看到人。 这时,一只黑色小鸟从枝叶里飞出来,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后,落在墓碑上站下。 又喊了一声,“打劫!” 原来是这个小东西在说话。 小鸟黑色,红嘴,脖子上有一圈黄。 冯初晨前世认识的鸟儿有限,但原主生活在山下,许多鸟儿都认识。 这应该是一只鹩哥,却比一般的鹩哥大一些,身形与乌鸦接近。 冯不疾的眼睛瞪成二筒,“姐,这只大鹩哥不会是土匪养的吧?居然会说打劫。” 王婶说道,“没听说咱们附近有土匪。即使不是土匪养的,也是人家养的,怎么跑来这里,还忒会说话。” 鹩哥连续叫了两声,“打劫,打劫。” 见这些傻子没有动作,很是失望,翘着尾巴低头学着大头叫,“汪汪,汪汪!” 大头不仅没有凶它,还温柔地应和,“汪汪,汪汪。” 冯初晨说道,“你们这么熟悉,这些天不止大头来陪大姑,鹩哥也经常来陪吧?” 鹩哥的小眼珠子看向冯初晨,似认识一般,小尖嘴一张一合,“芙蓉不及美人妆。” 冯初晨吃惊的不行,“哦,天呐,它还会背诗。” 王婶道,“不仅会背诗,还夸姑娘是美人。” 冯不疾感兴趣极了,殷殷看着它,眼睛都不知道挪一下。 鹩哥又喊了两声,“打劫,打劫。” 见这些人傻了吧唧傻看着自己,叫了半天也没给一点肉肉吃,气得展开翅膀飞向蓝天。 冯不疾失望的不行,“怎么就跑了呢?” 大头也不舍,冲着天空一阵狂吠。 看不到它的影子了,冯初晨的目光转向坟头,“有了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大姑,这里真是福地呢,那么聪明的鸟儿都被吸引过来了。” 王婶喜道,“真的呢。” 之前村人说这里风水不好,不适合当阴宅。阴宅位置不好,是会影响后人的。 没想到大姐刚来两个月,就把“凤凰”引来了。 她小声念叨着,“大姐,姑娘说得对,善心是最好的风水。你来了,这里就变成了宝地。将来定会保佑少爷平安长大,姑娘嫁个好人家。” 纸烧完了,该叙叨的也叙叨了,几人收拾好东西起身下山。 依然是冯初晨背着冯不疾。 快走到山脚时,遇到四个男人上山。 他们戴着斗笠,斗笠压得很低,挡住了上半张脸。个子都很高,不像附近百姓。 其中一人穿着蓝绸直裰,留着短须,应该是主子。哪怕只看到半张脸,也能看出这人长相清俊,气质高华。 另三人很年轻,穿着玄色细布长袍,面无表情,应该是中年男人的下属或下人。 小路蜿蜒狭窄,只能一人通行。 走在前面的冯初晨靠边站下,王婶站在她身后。 而对面的中年男人靠边想等对面的人先走,另三人也都驻足靠边。 见他们靠边站下,中年男人微点了一下头错身而过。 冯初晨见男人如此,也礼貌性地向他点了一下头。错身而过时,还能闻到男人身上的沉香味。 冯初晨对那个男人的印象非常好。 看气势和作派,他应该很有身份。却能主动为小老百姓让路,看到小老百姓为他让路了,还会点头表示感谢。 在封建社会,这样的上位者实在不多。 冯不疾回头看不到那些人的背影了,小声说道,“姐,一看那人就是大官。” “你怎么知道?” “我进京城看到过当官的,都没有他气派,也没有他好看。” “嗯,弟弟有眼光。” 下了山,冯初晨和王婶先把冯不疾送回家,又牵着大头去青苇荡烧香。 青苇荡阴气重,不能带岁数小又身体不子的冯不疾去。 青苇荡外围是一片湿地,长着一圈芦苇,芦苇很茂盛很高,随风摇曳着。 为了便于进去,冯医婆专门花钱请人在东南方向建了一座小木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芦花如雪,随风飘荡。 …… 从外面看这里很美,哪里会跟乱坟岗联系在一起。 二人一狗走过小桥,里面地势略高又起伏不平,耸立着许多小土包,零星长着几棵灌木和一些野草,草已微黄,一条半丈宽的溪流从西北边蜿蜒穿过。 冯初晨一眼便看见东边小土坡上有一棵梅树,繁茂的绿叶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光。 除了那棵梅树,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萧索和荒凉。 那就是大姑笔下最有生命力的梅树。 冯初晨抬起头,能遥遥看到九坡岭。 在大姑心里,这里不是“乱坟岗”,而是她为那些无处可依的孩子找到的一处安居之所。 在这里,孩子们能时时看到他们的“母亲”,也不会孤单无助。 那条蜿蜒流过的溪流,是甘甜的乳汁,滋润着他们…… 冯初晨在里面绕了一圈,没感觉到一点害怕,还给一个崭新的小土包填了几抔土。 这里埋的是江金牛的孩子。 冯初晨最后站去梅树前。 秋风很大,满树叶子在风中打着转儿。有扛不过秋风的,飘飘荡荡落下。 梅树下面有一个小土包,上面布满石子、落叶,还长着几株微黄的杂草。 这个小土包里埋下的死儿年份应该很久了,或许比自己的年纪还大…… 可怜的孩子。 这里的所有孩子都可怜。若他们生在现代,百分之九十九都能活下来。 可惜生在这个时代。 冯初晨弯腰把小土包上的落叶和芦苇絮捡下,拿出三支香,王婶用火折子点燃。 冯初晨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拜了拜,插在地上,默念了一遍往生经。 愿你们的亡魂得到安宁,愿你们来生一切安好…… 第三十章 姚家人 王婶怔怔看着梅树下的小土包,又望了望那个高挑纤细的身影,眼眶发热。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五年过去,当初大姐好心救下来的孩子已经能够顶立门楣,为人看病,代替大姐来这里烧香诵经了…… 念完经,二人一狗离开青苇荡。 次日,白马村举办流水宴。 午时初,姚家人坐着一辆牛车来到冯家。 来了四个人,姚老丈带着一个儿子两个孙子,还有一口袋大米,一罐芝麻油和两罐芝麻酱。 冯初晨姐弟迎出屋外。 冯不疾的大嗓门充满欢愉,“舅爷,大伯,大表哥,二表哥。” 姚老丈大笑几声,又叹道,“质娘吃了一辈子苦,死后所有荣耀都有了,可惜她没享受到。” “质娘”是指大姑,这个称谓冯初晨姐弟很少听到,心里泛着暖意。 似乎才觉得大姑是有长辈的,也有柔弱的时候。 姚老丈六十几岁,白胡子白头发,背有些微驼,双目炯炯有神。 他看冯初晨的眼里满是欣赏,“好孩子,有质娘的骨气。质娘不怕艰难,你也不怕。” 大表哥捧着冯不疾的脸笑道,“哟,不疾兄弟居然长胖了,难得。” 姚大伯说道,“质娘曾说,等她还清了孽债,冯家后人就好过了。唉,是真的呢。” 二表哥走过来抱起冯不疾就往天上抛,刺激得冯不疾哈哈大笑,接着是一阵剧烈咳嗽。 姚大伯气得甩了儿子几巴掌,骂道,“兔崽子,莫让你表弟喝了风。你以为他像你们这样壮?” 二表哥嘿嘿笑着把冯不疾放在地上。 几人进屋,冯初晨亲自给他们倒上茶,说了一下前天的盛况,又把圣旨和圣上亲书捧给他们看。 吓得那几赶紧跪下磕头,满眼崇拜地看了又看。 “这是圣上亲笔写的?荣耀啊。” “以后有的吹了。” “嘿嘿,一辈子也吹不完。” …… 午时正,流水宴开始。 村里到处摆着四方桌,村人排着队来吃流水宴。 赵员外、赵里正及其父赵族长、邻村柳里正、邻村李先生、姚老丈几位尊贵客人,由冯不疾和冯长富陪着坐主桌。 冯初晨私下嘱咐过冯不疾,再馋也不许吃肉。 白马村所有冯家族人都来了,还有十几个河口村的冯氏族人也厚着脸皮来了。 他们虽然不是白马村人,但是冯家族亲,这个流水宴也能吃。 有村人讥讽他们,“哟,你们也好意思来,不去抢孤儿家的产业了?” 那些人红着脸辩解,“别瞎说,我们是被冯奇硬拉去充数的,我可没抢。” “嘿嘿,冯奇打不疾侄子的时候,我还帮他来着。” …… 冯初晨看看没有冯太公家的人,也就算了。若那家人敢来,她一定会让赵里正把他们赶出去。 一个族人红着老脸悄悄跟冯长富说,“太公是冯家老辈子,让不疾小子亲自去请他来吃席,双方给个台阶下,以后关系好相处……” 他也不想说,是来之前冯太公的儿子让他说的。 冯长富摇头道,“这话我可不敢说,要说你去说。” 那人看看桌上油亮亮的大肥肉,他去说,恐怕这些肉就吃不成了。 吃完席,姚家几人回家。 冯初晨送了他们几块布料,两方红糖。 姐弟两个把他们送至村口,看着牛车渐渐远去。 刚回到家,冯长富媳妇来了。 她悄声说了有族人想让冯不疾去请冯太公来吃席,她男人拒了的事。 冯初晨看看周氏。 这两口子都是聪明人,也是她想拉拢的唯一族人。 冯初晨冷笑道,“亏他没来说,说了连他一起撵。谢谢婶子,我知道,这个族里只有你和富堂叔没有那些坏心思,你们的情我记着。” 次日,冯太公气病的事在附近传扬开来。 几乎所有人都在骂他蠢,贪,坏,看不清形势。 明明是冯家整个家族的大好事,他们却把自己从这件大好事里摘了出来。若他不把那两个孤儿孤女推远,族里最长脸的人就是他,好处自然少不了。 这天早上,冯初晨把六百银子分别用两件棉袄包起来,再用布包着分别系在她和芍药身上,一早在村口坐进城的牛车。 她的说辞是,弟弟的药吃完了,她要去德春堂买药,再给方老大夫送些山货。 等到车上坐够十人,才向京城驶去。 车上不止有白马村人,还有河口村人。 村人进京一般都走路,只有家境殷实,或东西太沉的人才会坐车。 到了西城门停车,车夫秦老伯说道,“申时初在这里准时回村,过时不候。” 冯初晨和芍药去了北福大街。进钱庄把六百两银子兑成六张银票,又去了牙行。 北安坊只有两个宅子出售。 一个是两进宅子,又大地段又好,要七百两,没必要买这么好的宅子。 一个四百二十两,但那里离城门太近,是北安坊最嘈杂的地方,冯初晨也没看上。 买房是大事,只得再看看。 冯初晨又去祥玉斋买了两对青花瓷花瓶,花了六两银子。 明天让冯不疾分别送给赵员外家和赵里正家,感谢他们的帮忙。 特别是赵员外,她不想欠他们三两银子的情。 八月底九月初,佃户们陆续把租子送到冯家。 交了税,一部分卖,留下的租子足够他们生活几个月。 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冯初晨真切感受到了这一点。 冯不疾的身体又好了一些。已经停止吃灵芝,每天坚持喝羊奶。 九月初四,赵里正和冯长富拿着一张图纸来了冯家。 他们已经请人设计好了牌坊,下一步就是让人买材料动工了。 牌坊主体是二柱一间三楼,比乡下建一个宅子还费时费力。最冷的隆冬季节又要停工,大概明年三月才能完成。 那么,哪怕在城里买了宅子,也要三月以后才能搬家。 这其间,王婶又去三家接生孩子。 两次带半夏,一次带芍药。 两个乳儿顺利接下来,一个乳儿死了。 哪怕乳儿死了,稳婆的钱也要照付。 接过王婶上交的大钱,冯初晨暗自叹息。 死的乳儿冯初晨去了也没辙,因为是重度脐带绕颈,在肚子里就已经被勒死了。 第三十一章 武毅伯府 冯初晨和王婶带着大头去青苇荡把死儿埋下。 脐带绕颈是个难题,前世监测主要是靠b超和胎心监测。 好的中医摸脉可以判定胎动是否异常,但听不到胎心音。胎动异常不一定都是脐带绕颈,若胎心音也异常,很大可能就是脐带绕颈。 大姑接生的死儿脐带绕颈占比最大。从她的手札里看出,她一直在探究这个问题。 她偿试施针促使胎儿在腹中运动,已经摸索出了一些针刺方法,人却先死了。 冯初晨前世知道一些解决办法。 若发现的早,可以让产妇通过适当运动、膝胸卧位、左侧卧位、桥式卧位来改变胎儿体位,缓解脐带绕颈。 但子宫内的胎儿是不可控的,这些办法不一定完全有用。 若缠绕很紧,现代可以做剖腹产,古代就难办了。技术最好的冯医婆能手伸进产道松脐带,也不是每次都有用。 想到这里,冯初晨又想起大姑的手。比一般人的手细和小,白嫩柔软,上天让她吃这口饭…… 为了尽可能减少悲剧,最好的办法就是早期监测。 一旦发现有异,就开始适当运动或做操。当然,还要继续大姑的探索,希望能有好结果。 冯初晨想到前世的单耳式木制听诊器,既能听胎心音,也能精准地诊断出其它疾病。 听诊器比不上中医摸脉全面,但在某些方面要直观得多。 中西医结合,取长补短。 冯初里立即画了一张图,一根空心木管,长约一尺,口径一寸半,底部微大,呈喇叭形。 若接个橡皮管更好,可惜这个时代还没有橡皮。 她出去找到建牌坊的刘木匠,说了一下标准。 刘木匠以为是给冯不疾做的玩具,笑道,“这个好做,保证做好,再刷一层亮漆。” 冯初晨道了谢,给了他一百文大钱。 九月九下晌申时末,一辆马车狂奔到冯家门外。 建牌坊的人都停下手中活计,看向马车。 马车里跳下一个婆子。 她急匆匆拍着院门,“冯姑娘在吗?” 半夏跑出来打开门,她不认识。 问道,“大娘有何事?” 婆子递上一张贴子,说道,“我是武毅伯府的人,要见冯姑娘。” 半夏知道,喊大宅门里的婆子最好喊嬷嬷。 忙道,“嬷嬷请稍等,我去跟我家姑娘禀报。” 她拿着贴子去了上房。 冯初晨刚给冯不疾针刺完,姐弟两个挤在一起说话。 她接过贴子看了一眼,“有请。” 婆子急急走进来说道,“冯姑娘,我家二奶奶生了一天一夜还没生下孩子。我家夫人着急,怕孩子生下来有危险。 “夫人听说冯姑娘会施上阴神针,还会治血崩,想请冯姑娘去府里候着,以便二奶奶和乳儿有危险给他们施针。” 武毅伯姓温,任府军右卫指挥使,正三品武官。虽然有爵位有官位,但算不上顶尖勋贵,即使能请到太医和女医,也不容易请到医术最好的太医和女医。 为了以防万一,请冯初晨去候着。孩子大人有危险,她都能救治。 冯初晨记得,大姑去世,武毅伯府派管事送过五两银子的帛金。 大姑给武毅伯府的温夫人接过生,难产,女医都没办法,被大姑顺利接下。 没施神针的高门派管事来祭奠大姑,武毅伯府是唯一一个。 冯初晨非常想去,又心下忐忑。 她为难地说道,“不是每个危险的乳儿都适合施上阴神针。而且,大姑虽然说我会了,我还没有施过,也不知道学会没有。” 万一她没有机缘呢,要打好预防针。 婆子奉上二两银子,“请冯姑娘走一趟。我家夫人也知道此生香的玄妙,若不适合,不怪冯姑娘。” 冯初晨不是大夫,可以拒绝,武毅伯府为了让她出诊给了高价。 冯初晨示意半夏接过银子,说道,“嬷嬷请稍候。” 此时去晚上回不来,带王婶一起去。 武毅伯府请的稳婆肯定有经验。王婶不接生,只是陪冯初晨。 她把装有此生香和银针、香炉、特制止血药、工作服、口罩的包裹带上,另带了一小盒苦参膏。 这是她自制的专擦下身的药膏,用装香脂的旧木盒装着。 她嘱咐了冯不疾和半夏、芍药几句,同王婶一起上了马车。 车上,刘嬷嬷说了一下温二奶奶的情况。 头胎,孩子胎位不正,一直生不下来,好不容易要生了,脚先伸了出来,稳婆只得把脚塞进去,再正胎位…… 武毅伯府住在皇城,天色擦黑才赶到。 东角门上的两盏红灯笼在晚风中飘摇。 马车进了角门,几人下车,匆匆走进二门,又走进一个小院。 一个二十左右的男人焦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几个丫头婆子立在檐下。 产房设在西厢南屋,一个婆子从屋里端出一盆血水倒掉。 刘嬷嬷道,“禀二爷,这位就是冯姑娘。” 温二爷看看面前的小姑娘,这么小,能行吗? 他抱拳说道,“请冯姑娘一定要尽力。” 冯初晨曲膝说道,“若乳儿适合施针,我一定尽力。不过,我还没施过这种针,不敢说一定成功。” 温二爷失望之色更浓,还是说道,“尽力就好。” 温夫人从正房走出来,焦急道,“乳儿胎位不正,二儿媳妇连叫都叫不出来了,若冯医婆还活着该多好……” 冯初晨让王婶把银针用沸水消毒,她穿上工作服,戴上口罩走进产房。 这里是专门布置的产房,靠墙一张架子床,旁边一把生产专用椅。产妇实在累了,还能躺在床上或坐在椅子上歇一歇。 床前放着一个扣着的大盆,产妇站在盆上,双手抓着从房梁掉下的木棍,后面一个壮妇抱着她。 产妇也是站生。 她闭着眼,嘴张着,表情痛苦狰狞,湿发贴在头上,挡住了半边脸。 一个稳婆蹲在她一侧,用湿帕子擦拭下体。一个稳婆站在前面,在她的肚子上顺胎位。 还有两个帮忙的婆子站在一旁。 从服饰看,顺胎位的稳婆是女医。 第三十二章 她也有机缘 卫女医安慰着,“胎位已经顺过来一些了,快好了,二奶奶坚持住……” 产妇嗓子眼里咕噜着,“痛。” 蹲着的稳婆突然高声喊道,“要出来了,哎哟,怎么又是手。” 她边说边用手把胎儿的手塞进产道。 产妇痛的叫不出来,只张了张嘴。 虽然冯初晨已经经历过这种场面,依然感到强烈不适。 小半个时辰过去,女医高声叫道,“胎位正了,跟着我做,吸气,呼气,使劲……” 这个声音让屋里屋外的人都兴奋起来。 稳婆尖利的声音,“下来了,头出来了,是个哥儿……哎哟!” 众人正在高兴,听到一声“哎哟”,心又提了起来。 温二爷急道,“怎么回事?” 温夫人直接冲进了产房。 稳婆把脐带剪断,扎好,倒提着乳儿打了几个小屁屁。 乳儿没有一点声音,如死了一般。 再看乳儿的小肚皮,没有一点起伏,像死了一般。 屋里鸦雀无声,呆呆看着稳婆手里的乳儿。 温夫人和温二奶奶亦是如此,连哭都忘了。 冯初晨很想说,先不要剪脐带,做个心肺复苏兴许孩子也有救。 但她不能说,赶紧拿着此生香走去乳儿面前,心里默念着,“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入尘不染,出尘不失……” 边念边把此生香插进小香炉里,取出火折子打开。 此时她也非常紧张,死死盯着此生香的顶端。 在殷殷的目光中,那根香的顶端亮了起来,小火星上一缕青烟袅袅生起。 小火星既是乳儿的希望,也是冯初晨的希望。 所有的人都激动不已,包括冯初晨。 温夫人流出了眼泪,用手捂住嘴说道,“香点燃了,我孙子有救了。” 冯初晨抑制住内心激动坐去椅子上,意示稳婆把乳儿交给她。 稳婆走过来,把还沾着血渍的乳儿放在冯初晨弯曲的胳膊上。 冯初晨左胳膊托住乳儿的头,左手托住乳儿臀部。右手拿起王婶手里帕子上的一根银针扎进乳儿百会,再拿起一根针扎进跳环,第三根针扎进膻中。 然后开始慢慢扭动银针,注入真气…… 一息,两息,半刻钟过去…… 冯初晨已经忘了紧张,忘了屋里还有这么多注视她的人。汗珠一滴滴从前额滚落下来,背上的衣裳被汗水浸透。 王婶用帕子轻轻给冯初晨擦去额上和脸颊流下的汗。 香燃尽的一刹那,冯初晨耳畔突然响起两声奶唧唧的笑。 笑声软软糯糯,娇娇嫩嫩,把冯初晨的心都软化了。 她手里的乳儿动了一下,小肚皮有了起伏。 一个稳婆惊喜道,“小少爷有呼吸了。” 温夫人哭出了声,“真的呢,活过来了。” 斜躺在床上,拚着最后一点力气看着儿子的温二奶奶轻声说道,“活了,娘的儿子活了……” 然后倒在床上晕死过去。 冯初晨把三根银针依次取下交给王婶,用手指把小香炉里的香灰拈起来,分别涂抹在刚才扎针的三个穴道上。 乳儿大声啼哭起来。 “哇~~哇~~哇~~” 声音如天籁般悦耳。 冯初晨愣愣看着大哭的婴儿,极是不可思议。 这就活了? 真的活了! 刚才是谁在笑? 也太神奇了! 多么幸运,她也有机缘! 稳婆刚从她手里抱走乳儿,冯初晨便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 王婶一把扶住了她。 温夫人说道,“冯姑娘定是累坏了,快请去东厢歇息。” 一个婆子领她们走出产房,冯初晨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双脚犹如踩在棉花上。 温二爷喜不自禁,向冯初晨抱拳笑道,“冯姑娘辛苦了。” 屋里又传来稳婆的大嗓门,“小少爷六斤四两,漂亮得紧。” 守在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齐声笑道,“恭喜二爷喜得贵子。” 温二爷哈哈笑道,“有赏,都有赏。” 进了对面东厢房,婆子问道,“冯姑娘需要沐浴吗?” 怎么好在别人家沐浴。 冯初晨虚弱道,“不用,端盆温水来即可。” 用帕子擦了汗,又吃了一碗鸡蛋面条,冯初晨上床歇息。 身体极其疲倦,可就是睡不着。 兴奋的。 她能点燃此生香,能施上阴神针,说明她也有机缘。 到底是什么机缘呢? 机缘包括人与人之间的缘,比如爱情、亲情、友情,甚至是一面之缘。 又有与事或者物之间的缘,比如相遇或者和某种事物有关联。这个概念太广义,说不清道不明,又具偶然性…… 冯初晨没有办法找出自己与此生香的机缘,但大姑和原主跟此生香有缘。 除了原主这个桥梁,她和大姑之间也没有任何关联和际遇。 只能找找她和原主、原主和大姑之间有什么缘。 比如她和原主,长的相似,名字同音。 原主和大姑有什么缘分呢?长得不像,没有血缘。若是收养缘分,大姑还收养了王婶和半夏。冯家有那么多女孩跟大姑是血亲,缘份更近…… 大姑却说只有原主有缘。 哦,古人讲究生辰八字。 她前世生于农历七月十五,大姑的生辰也是七月十五。 可原主却生于八月初六。 如此,生辰不可能是机缘…… 前世水出尘因为这个生日,那个男人把妈妈的自杀扣在她身上,说是她不吉利,才造成妈妈的死。 却不说他在妈妈怀孕期间出轨,那个女人闹到家里,妈妈得了产后抑郁症跳楼自杀。 因为那个女人生了个儿子,奶奶偏心那一家三口,也把妈妈的自杀说成是水出尘不祥。 好在爷爷一直心疼她,让她前世不至于太过沧桑…… 冯初晨觉得,她与大姑的机缘一定是通过原主建立起来的。至于原主和大姑的特殊机缘,实在猜不出来。 一直想到后半夜,冯初晨才迷迷糊糊睡着。 醒来时,已经天色大亮。 王婶坐在一旁看着她。 见她睁开眼睛,笑道,“姑娘醒了,疲惫是正常,这些天要好好补补,也不能练太极拳。” 冯初晨坐起来,浑身酸软无力,感觉非常累。 她问道,“孩子和产妇怎么样了?” 第三十三章 阿玄 王婶眉开眼笑,低声说道,“母子两个都很好。听这里的丫头说,温大奶奶之前只生了一位小姐,这是府里第一个少爷,温伯爷、温夫人、温二爷都高兴得紧。 “昨天姑娘睡着后,温夫人把我叫过去,夸了姑娘半天呢。又问姑娘是不是也能治血崩,坊间传说是不是真的。 “我说是真的……呵呵,温夫人直夸姑娘能干,还赏了我四颗银锞子……” 冯初晨穿上衣裳。衣裳上的汗渍干了,皱巴巴的,汗味很大,非常不舒服。 以后有这样的事,要多带套衣裳。 外面的丫头听到动静,端来铜盆,洗漱完后,丫头又端上早饭。 鸡蛋、小笼包、水蒸饺、鸡汤、菜粥,摆了一桌子。 丫头笑道,“我们夫人说冯姑娘昨天辛苦了,让小厨房专门熬了一碗参汤。” 吃完饭,一个漂亮丫头走进来笑道,“我家夫人请冯姑娘过去一叙。” 王婶扶着冯初晨跟着丫头去了对面的西厢。 西厢南屋是产房,温二奶奶已经被抬去北屋,还在歇息。 厅屋里,不仅温夫人和温二爷在,还多了一个大子肚子的少妇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冯初晨已经听说,温大爷、温二爷、温四姑娘是嫡出,为温夫人所生。其他子女都是庶出,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已经出嫁。 少妇就应该是温大奶奶。 姑娘应该是温四姑娘,当年大姑接下的孩子。她长得小巧玲珑,非常貌美。不像武将家的姑娘,有一种江南姑娘的秀丽娇俏。 冯初晨也喜欢看美人,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温四姑娘也好奇地看了几眼冯初晨,还笑了笑。 冯初晨给他们曲膝行了礼,“温夫人,温二爷,温大奶奶,温四姑娘。” 温夫人今天才有心情仔细打量冯初晨。 小姑娘十四五岁,虽然满脸倦色,皮肤偏黑,衣裳皱巴,但五官清丽,气质优雅大气,眼波从容淡然,还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别样气韵。 不愧是冯医婆的传人,不像乡下丫头……何止不像乡下丫头,许多贵女都没有这个气度。 温夫人收起心思笑道,“到底是冯医婆的后人,很有一番气度……请坐。” 一般大夫在这种人家是没有座位的。 丫头端来一个锦凳放在温四姑娘下首,又倒了一盅茶放在几上。 冯初晨道了谢,坐下。 王婶站在她身后。 温夫人又笑道,“没想到冯姑娘小小年纪,医术居然这么好,会施上阴神针。菩萨保佑,冯医婆把这项绝技传了下来,多少乳儿将受益。” 冯医婆的死让上阴神针更显高大上和弥足珍贵。 本以为绝顶医术已经消失,这种神针又奇迹般地延续下来。从极度失望到有了希望,狂喜呀。 温大奶奶拍着马屁,“菩萨还保佑侄子有这个好福气,能让此生香点燃。多少乳儿命悬一线,可此生香不燃,大夫会施神针也无法。” 温夫人笑得开怀,自己孙子的确有大福。 温二爷笑道,“圣上金口御言冯医婆是千婴之母,她当之无愧。” 好话都被他们说了,冯初晨不知该如何接话,只笑了笑。 温夫人比了一下手势,一个拿着一个托盘和一个抱着两匹绸子的丫头走过来。 托盘上放着一张银票。 温夫人说道,“八十两是上阴神针的诊金,两匹绸子冯姑娘拿回去做衣裳。” 冯初晨道了谢,王婶接过。 奶娘抱着乳儿从北屋出来。 温夫人说道,“请冯姑娘再看看孩子。” 冯初晨接过。 乳儿包在红色包被里,头和双手露在外面。他刚吃完奶,睁着澄澈的眼睛静静看着冯初晨。 小嘴一张,吐出一个奶泡泡。 冯初晨又想起耳畔那个奶唧唧的声音,眼眸溢满温柔。 嘴角含笑夸道,“小少爷真俊。” 掰开孩子的小嘴看了看,又把了一下脉。 抬头说道,“小少爷很健康。听我大姑说,凡是施了上阴神针的乳儿,身体都比一般乳儿强壮一些,十岁前生病的基率小得多。” 十岁是个坎儿,孩子活过十岁免疫力就要强得多,成活率也要高一些。 温夫人笑容更甚,伸出手。 乳娘抱过孩子放进她手里。 她满眼慈爱地念叨着,“我的大胖孙子,你有大福气。上阴神针没有失传,偏偏你又能施此针。” 她抬起头看了闺女一眼,对温二爷说道,“听说上官公子小时候,一个贴身丫头得了天花,病气过了两个丫头,上官公子居然扛过了。一定是因为施了上阴神针,身体底子好。” 温二爷点头笑道,“还好上官公子没得那个病,长了麻子可就毁了那张俊脸。” 温四姑娘羞红了脸,难掩笑意。 突然,窗外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披铁甲兮挎长刀,披铁甲兮挎长刀。” 声音有些熟悉。 温二爷吃惊道,“它怎么来了。”想了想又笑的得意,“是找我的?” 丫头以为是哪个人,刚把软帘打开,一个小黑影飞进来。 是一只鸟儿。 小鸟在屋里飞了一圈,最后站在冯初晨的膝盖上。 正是那天在九坡岭看见的鹩哥。 冯初晨诧异极了,“这只鹩哥是你们府上养的?” 温二爷笑道,“是明将军的宠物,叫阿玄。据说小家伙不喜拘束,上个月才跟着明将军回京,大半时间在外面游玩。 “我在阳和长公主府遇到过它一次,它向上官公子讨肉吃,不给还要生气。” 他很有些失望,小东西来找自己,不是应该站在自己身上吗? 冯初晨用手轻抹着阿玄的小脑袋,笑道,“上个月我们去山上拜祭我大姑,它也飞去了那里。会背诗,会说打劫,还会学狗叫……” 温二爷笑道,“阿玄是最聪明的鸟儿,去了哪里就会学哪里的话。但忘性也大,经常是学会了新的,就会忘了旧的。 “它一直记着的,也就那四五句,比如打劫和几句战歌。它说打劫是向你们讨肉,它最喜吃肉,可明将军不许它多吃,还不能吃生肉。” 第三十四章 瓜娃子 冯初晨恍然大悟,笑道,“怪不得,它叫了几声打劫我们不知何意,它就飞跑了。” 上次祭品里有一块肉,小家伙原来是馋那东西。 众人又是一阵乐。 阿玄或许听懂了温二爷的话,又飞去温二爷的膝盖上,瞪着眼睛尖叫道,“打劫,打劫。” 温二爷哈哈笑道,“这里没有肉,有瓜子。” 剥了两颗瓜子喂它。 阿玄嫌弃地转过头,又叫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伸。” 温二爷吃惊道,“居然会念佛,是刚刚去了寺庙?” 然后一把抓住阿玄,“我去定国公府把它还给明将军,听说明将军过几天就要回西庆了。” 他一直想结交明山月,正好是个机会。 阿玄想飞走,被温二爷牢牢抓在手里。 它生气了,小脑袋一伸一缩骂道,“瓜娃子,瓜娃子,瓜娃子……” 不是它之前说的官话,而是带有浓重的南方口声。 “小东西居然会骂人。” “嗯,还是蜀中口音。” 众人哄堂大笑,温夫人乐的眼泪都出来了。 温二爷笑道,“这个词儿是阿玄一直记着的,没少这样骂上官公子。听上官公子说,阿玄是明将军追击千里捉拿叛贼方信,在蜀中得到的,一直带在身边。” 阿玄的骂人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 大奶奶笑道,“战争已经结束一年多,明二老爷和明大公子还要继续守边?” 温夫人道,“听老爷说,明老太君日渐衰老,明夫人又身体不好,她们都希望两人能够会回京任职。 “皇上的意思是暂时没有接替总兵的人选,明年会调明大公子会回京任职,明二老爷必须在西庆多守几年。” …… 温夫人让乳娘把孩子抱进屋,指着温大奶奶对冯初晨说道,“老大媳妇冬月中的预产期,想请冯姑娘和王稳婆提前一个月住来府上,费用你们放心。” 她家门第虽然不低,也不可能让手艺高超的御医和女医在府里守候一个月。 冯姑娘的手艺是真的好,让她提前来府里守着,既能尽量保证产妇的安全,也能尽量保证乳儿的安全。 至于王稳婆,就给接生的女医当下手。 冯初晨知道,若跟大姑提出这个要求,大姑不会同意。因为她不可能把一个月的时间浪费在等待和看护一个产妇身上,她要尽可能多地接生和救人。 哪怕挨打,她也不从。 这是大姑的坚持。 也因为这个坚持,她得罪过很多权贵,哪怕救了那家人的产妇和孩子,也不受待见。 冯初晨也不愿意住在别人家等待孩子出生,但她不愿意得罪这些强权,何况她也没有大姑那么忙。 她迟疑着说道,“我弟弟有喘病,每隔三天要施一次针,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我不放心。能不能这样,让王婶守在这里,我每隔三天来一次。” 温夫人说道,“那就把你弟弟一起带过来,府里收拾个小院你们住。” 话说到这个份上,冯初晨只得答应。 又道,“我给大奶奶把把脉。” 既然要做她的保健医生,就要掌握她的身体状况。 温四姑娘同温大奶奶换了座。 冯初晨把完脉后说道,“温大奶奶胎动频繁……” 她还知道,温大奶奶这次怀的是女胎。 摸脉断男女冯初晨前世就会,大姑也会。大姑只告诉了王婶和原主,她还说等原主诊脉学到一定程度,就教她。 这个手艺不能泄漏,招祸。 温大奶奶脸色愁苦起来,“御医也说胎动频繁,怕脐带绕颈……” 所以才想请冯初晨提前来府里住着。 冯初晨道,“胎动频繁不一定都是脐带绕颈。温大奶奶以后尽量左侧歇息,要适量运动,又要避免剧烈运动。 “我教你一套操,不仅有可能矫正脐带绕颈,也能矫正胎位。不要太紧张,要保持心情愉悦。一旬后,我再来府里为温大奶奶诊脉。” 那时简易听诊器就做出来了,可以监听胎心音。 温大奶奶忙道,“好,怎么运动?” 冯初晨连上阴神针都会施,她对冯初晨绝对信任。 冯初晨把温大奶奶和一个丫头请到南屋,教她和丫头做。 那些不好看的动作只让丫头做,温大奶奶看。等到没人的时候,温大奶奶自己在屋里做。 丫头满脸通红,还是照做了。 她们学会后,冯初晨又被请进北屋给温二奶奶把脉,温二奶奶还睡得沉。 虽然生产折腾了两天两夜,却也不影响她以后的生养。一方面得益于稳婆有经验,一方面得益于身体素质好。 有太医帮她调养,冯初晨没有开药,只是把一盒药膏交给一旁的婆子。 苦参修复膏是冯初晨前世就会制的膏子,用于修复产道。由于工艺不同,浅黄色,好看,又带一点香气。 这个时代也有这种药膏,都是黑褐色,还有很浓的药味。 有钱人家的少奶奶肯定更喜欢这种膏子。 “这是苦参修复膏,对下身伤口有奇效。” 盒子偏旧,一看就是之前装脂粉的。婆子不以为然,勉强接过去。 谢绝温府马车,冯初晨二人在路口雇了一辆驴车。 他们不直接回家,要绕弯去北福大街看看。 温二爷来到明府沙院,上官如玉也在。 明山月接过阿玄,给了它个脑瓜崩儿,骂道,“越玩越野,居然六天未归家。” 把它关进一个大笼子,锁上小门,钥匙交给亲兵郭黑。 “回西庆前,不许放它出去玩。” 郭黑把钥匙揣进怀里,“是。” 阿玄气着了,在笼子里上穿下跳,嘴还不闲着,“小月月,瓜娃子,小月月,瓜娃子……” 郭黑赶紧拎着鸟笼往外走。 上官如玉哈哈笑道,“阿玄真是只聪明鸟儿,教了几遍‘小月月’它就记住了,还知道小月月是瓜娃子。哈哈……” 明山月没理他,对温二爷说道,“谢谢温小将军,我正要进宫面圣,改天请你喝酒。” 温二爷很不喜欢上官如玉的话,大男人怎么能如此称呼大男人,还是当着自己这个未来大舅子的面。 开玩笑也不好啊。 第三十五章 联姻 温二爷还猜出来,昨天上官如玉肯定在这里过夜的。 他并不是怪上官如玉“好男风”,若找个戏子或小倌,也算贵公子的雅趣,可他的对象是明山月。 父亲说他们无事,只是表兄弟从小玩到大,关系比一般人亲近一些。 不一定。 明山月虽只是三品参将,但出身定国公府,得皇上看重和信任。上官如玉是阳和长公主和上官云起的独子,得太后娘娘极度宠爱。 这两人别说他,就是父亲都惹不起。 温二爷心里再恼怒也不敢表现出来,抱拳笑道,“明将军客气了,改天下官向明将军讨教。” 上官如玉对明山月道,“一起走,我要进宫见皇外祖母。” 三人骑马出去。 街上认识明山月和上官如玉的人见他们大上午的就一起骑马,又是浮想连篇,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小声议论起来。 几人虽然听不见议论声,但看得出他们脸上暧昧的表情,明山月和上官如玉都是满不在乎。 温二爷满心苦涩也无法。 到了分岔口,温二爷向他们抱拳别过。 温二爷在护旗卫当七品把总,因为媳妇生产请了三天假。 他快马赶回家,直接去了正院。 温四姑娘温舒正倚在母亲怀里小声说笑,娇糯糯的声音飘出窗外。 见儿子这么快回来,温夫人问道,“明将军不在府里?” 温二爷看了妹妹一眼,坐下没言语。 他心里非常不愤,这么美丽的妹妹,都定亲了,上官如玉还敢当着自己的面放肆。 温舒看出哥哥有话单独跟母亲说,起身告辞。 温二爷说了刚才的所见所闻,又道,“娘,我怕妹妹嫁给上官如玉会受委屈。” 温夫人也气得沉了脸。 许久她的脸色才缓和下来,抬头说道,“男人年少都轻狂,你背着你媳妇做的那些事打量我不知道?那门姻亲是你爹谋划许久才得来的,不仅是为你妹妹,也是为了你大哥和你。 “你妹妹嫁过去只要多生几个小子,心思放开些,那个府所有的荣华富贵就都是她的。” “可我妹妹有那个病。” “那个病又不是治不好,娘不是一直在找人治嘛。” —— 北福大街人流穿梭,店铺林立,很是繁华。 这条街上,有两个小药铺,一个规模不大的医馆。 这里离北安坊很近,且人口众多。 在附近开个医馆不错。 她们在药铺里买了两包补药,给冯不疾买了一斤桂花糕和一斤饴糖。 又去牙行问了一下。 上次看的两个宅子都卖出去了,又挂出两个一进宅子,都在北安坊,两家还是隔壁。 之前是一个商人的两个儿子住,因为亏了生意急待出手。 这样的宅子一般都在五百二十两以上,因卖得急,若两个宅子一起买一共九百五十两银子。 牙人道,“实在划算,我做了二十年生意,就没有卖过这么便宜的好宅子。我是没有那么多钱,否则我就买了。” 冯初晨也动了心。 撑着一口力气,让人牙子领她们去宅子看了一圈。 这里离西和门近两刻钟脚程,宅子在这条街的最后一个胡同,为第一家和第二家。 宅子后面是一条小河,许多住家会去河边洗衣洗菜。 前胡同有一家私塾。 两个院子都是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东西厢三间,倒座四间,布置基本一样。 院子里铺着青石板,中间一个石桌四个石凳。第一个院子正房前种着一棵石榴树,第二个院子正房前种着一棵杏树。 倒座前分别有两棵老樟树,中间一根晾衣绳,墙角两棵蜡梅树。 庭院虽然不大,但整洁干净。 瓦片有八成新,在阳光下泛着青光。 冯初晨太满意了。 若是买下,第一个院子当医馆,第二个院子当住宅。 又讲了一番价,两个宅子一起买降至九百二十两。 家里有存项八百八十多两,再加她今天挣的八十两,买下宅子还有余钱装修宅子。 医馆等自己考上正规大夫再说。 冯初晨道,“先交十两定金,后天再来交钱办契。” 她身体不适,要在家里歇息一天。 王婶也喜欢,笑眯了眼睛。 回到白马村,冯家门口热闹非常,八个工匠正忙碌着。 两个身影站在一堆石头前面,眼巴巴望着京城方向。 一个是冯不疾,一个是大头。 冯初晨二人下车。 冯不疾边跑边说道,“姐,我想你,一宿没睡好。” 声音带了哭音。 大头跟在冯不疾后面跑。 王婶忙道,“小少爷,离远些。” 冯不疾的小腿一下刹住,担忧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姐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王婶敞着嗓门笑道,“姑娘施了上阴神针,累着了。” 冯不疾激动地跳了一下,“我的姐姐最能干,跟大姑一样能干。” 王婶没进产房,拿了一块桂花糕塞给他。 沐浴完,冯初晨披散着头发走出厨房。 她非常累,任由弟弟牵着手去床上歇息。 吃完鸡蛋面条,又喝了一碗补药,由着半夏把头发擦干,冯初晨睡到日头偏西才醒来。 冯不疾坐在床头静静看着她。 大头蹲坐在床下,看她的眼神温柔极了。 冯初晨伸出手,冯不疾用小屁股蹭到床头,拉住姐姐的手。 今生跟这个弟弟没有血缘关系,却如亲姐弟一般亲密。 大头甩出大长舌头呼了两口粗气,冯初晨又摸了摸它的头。 冯不疾撅着嘴说,“姐,王老太忒坏,她在村里造姐姐的谣,说姐姐一个小娘子跑去给人接生,不吉利,将来谁娶谁倒霉。 “我恨不得把她的臭嘴堵上。还有赵石头的奶,她也说了这种话。” 冯初晨要去治病,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弟弟不气。当初大姑当稳婆,不止挨骂,还挨过打,照样被圣上誉为‘千婴之母’。那些人愿意怎么说随他,无需跟无知老妪一般见识。” 冯不疾求道,“姐,你以后不要进产房了,要治病让他们出来治。” 冯初晨决定跟小屁孩把话说透,改变他的某些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