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九重天》 第1章 我为求色而来。 她能从盆栽这样的观赏物修炼成仙,就说明了在犟种这两个字上面有多深的造诣。 今日是她成仙以来头一次差事,上头开会就开了三日整,放凡间来说就是整整三年,反复来去全是这个这个……那个那个……我们他们……诸如此类的车轱辘子话。 三日的话浓缩成一句便是下凡别犯事,否则便就叫他们知晓什么叫脑袋掉得很有节奏感。 好在她这种观赏物比较耐得住性子,愣是一个瞌睡没打,全听完了。 “诸位仙官谨记,万不可以权谋私助凡人避劫。” 声音从上空传来,威严空旷,穿透云层四处皆闻。 夭枝低头,看着手掌浮现出一道泛光金印,这是仙官的枷锁,凡间办事若有差错,此印便为惩戒。 她头一次办差,难免生疏,“如今下凡办差这般严格?” 身旁的仙官压低声音,“自是严格的,你前面那位在办差中对凡人动了情,替凡人避开了死劫悲苦劫,扰乱生死犯了大忌,已被诛灭,那凡人倒是无事,投胎转生如常,将这位女仙官忘得干净,真乃惨绝人寰。” 她叹了口气,摇头感叹,“干我们这行的,还需得看运道,若是运道不好,遇到面皮生得巧,命运多舛的凡人,少不得会生怜悯之心,爱美之心人皆有,凡间数年这一不小心可不就走偏了。”她说着看过来,“我瞧你什么都不知晓,你来时可曾去拜过?” 夭枝如梦初醒般,“我们是神仙,还需要拜拜?” “自然要,我们司命殿下凡办差讲究一个风水,都得去殿前祈求所管凡人相貌简陋,智商残缺、性格扭曲,最好处处不讨喜,这般我们办事也端正些。” “为何?”夭枝不解,“此差事与凡人有干系?” 女仙官一脸高深莫测,“你必是没养过什么小玩意儿罢,就拿那幼猫儿来做比较,脸盘子生得圆润好看的,难免多得宠爱,价也偏高,你若想要教训,只怕也是狠不下心的,它若再委屈巴巴看你,只怕是金山银山都要捧给它了,前头不就是出了这样的问题吗?” 夭枝瞬间明白了,她也是观赏物,但终究是个盆栽摆设,自然也喜欢那软绵绵的讨喜玩意儿。 说话间,便轮到夭枝收取命簿。 命簿在她身前缓缓浮现而出,金色的光晕慢慢拂过命簿,仙气满溢。 她接过命簿,翻开来看。 她今次所监管的凡人名唤宋听檐,因其母不受宠爱且早亡,自幼便备受欺凌,他这一生谋求终不得,机关算尽皆成空,被亲近之人背叛,最后死在最为看重的人手上。 这等经历,性格扭曲必然是跑不了了。 想来她运道不错,头一件差事就达到些许要求。 仙官看见她手中的命簿,“不错不错,看经历此人必定性格扭曲,其父其貌不扬乃悦美色之人,其母不受宠必定不是国色之姿,负负得巨负,此人必定相貌平平无奇,自幼受尽欺凌性格必然扭曲残缺,你这趟差事稳妥了,必不会步人后尘。” 夭枝心中庆幸,握住命簿,“这差事倒也不难,我如此惜命,岂会有帮了别人,丢了自己性命的道理?” 她从盆栽这一类观赏物修炼成仙,心肠可不是一般的硬,脑袋不是一般的铁。 她千年来,习学素来只学两件事,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同归于尽。 舍身取义于她来说过于深奥了…… … 数道星痕从厚深云层间散落而下,其中一道星光直直坠落雨雾中。 夭枝从九重天一跃而下,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身处一片暴雨雷鸣中,浑身瞬间湿透。 她轻然落地,一道雷正好劈在前头树上,拦腰折断的大树轰然一声倒在她面前,地面都震了震。 她迎着雨抬脚就踩进水坑,隐约闻到雨中很淡的血腥味。 她低头看去,一道闪电划过一地的血,混着雨水蜿蜒而去,在雨下林中更添诡异。 不远处传来刀剑声,有两人跑在前方,几道黑影掠过截杀,黑夜之中莫名可怖。 仙官下凡都会直接投送到所监管凡人处,所以这二人里必定有宋听檐。 夭枝看着前面跑着的两人,前面人身着华服长相平平,后面人着寻常下人衣衫,身形修长,并未看清脸便觉面皮不俗。 宋听檐此人不可能缺钱财,那么必定是前面那华服之人。 按命数来说,这天下本就不会有双全的命格。 有绝色面皮之人必没有大财之命,有大财之命者必不会有绝色之姿。 若这两者都有……,那……那算她没说…… 但她研究命数百年,便知道凡人终其一生,大抵都是有缺憾的,他们总会相求自己没有的,万变不离其宗。 夭枝思索之时,那华服男子已经跑向远处。 她慢慢跟上,却见男子已然倒在血泊之中,黑衣人杀后退去无踪。 她心下一慌,这差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她当即快步上前,扶起只有一口气的华服男子,“你可不能死!你还有很多苦没吃完,怎能随随便便死了了事?!” 男子:“……” 那男子身受重伤,出气多进气少,只喃喃道,“救公子,快……快走……” 公子? 夭枝微微一顿,此人不是宋听檐? 她转瞬一想,很快反应过来,他们二人必是换了衣衫,“你家公子是不是那个好看的?” 那男子当即抓住她的衣袖,雨声之中只听到他坚定道,“快……快救公子!” 夭枝心下一凉,看来她运道不是很好,那身形仪态好像不是面目可憎的配套设施啊。 说话间,这男子便断了气。 夭枝当即回头去寻,刀剑声渐近,避月乌云散开,一道修长身形在林中穿过,似乎受了伤,瓢泼大雨碍了他的步伐。 她悄然上树,命簿所记,这虽是追杀,宋听檐却是却被红颜知己所救,此次没有危险,乃是艳遇…… 夭枝坐在树上看着,雨声中夹杂着刀剑而去的声响,林中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宋听檐修长身形停下。 黑衣人迎面提刀,头一抬便看见远处树上看见了她。 黑衣人:“?!” 夭枝:“……” 诚然,夜半三更见到一白衣黑发女子挂在树上确实会有些许奇怪。 她虽是个仙,但也知道月黑风高围观杀人现场的,在他们凡间统称为变态。 而被追杀的那人面对这般危险依旧不减风度,他顺着黑衣人的视线看来,没有发出任何惊慌求救的声音,甚至没有如这些黑衣人一般,有骤然看到变态的惊讶感。 这些黑衣人可都是习惯在刀尖上过活的人,见到她也是惊了一惊。 此人竟不为所动,若不是吓着了,那就说明他是变态中的变态,她这样的,在他这里只是大巫见小巫。 耳旁只有缠绵雨声,所触之处皆湿漉漉,显得此处分外安静。 她看向黑衣人,斟酌语句,“我说只是路过,你们信否?” 举刀的黑衣人当没听见般开口,“都杀了。” 话音未落,一把刀便飞到她这处,擦过她耳旁,插进她身旁的树干上。 夭枝感觉发丝都被带走了几缕,这些杀手果然是吃这碗饭的,颇有些激进在身上。 这事能多干就多干,人能多杀就多杀的做派,到哪里会愁没饭吃啊? 她微微抬手拂袖而去,三个黑衣人同时脚下一滑,往一旁的土坡摔了下去。 时机正好够她带人跑。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看向那人,“跟我走。”她说完便冒着大雨往前跑,才几步便发现他并没有跟上。 她转头看去,他站在黑夜中看不清模样,看她片刻,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这与他那红颜知己来时的方向可是完全相反,还如何碰得着? 夭枝当即回身追上,伸手拉着他,“人,往西南方向跑才对,那边有人救你。” 他闻言步伐未顿,声音微有凉意,“放手。”此人声音清润如玉珠相碰般好听,雨声遮盖之中更显清和温润,却莫名听出一丝冷意。 果然不太听话。 她放柔声音,和善开口,“这位公子,我不会害你,你不也听到了,他们方才一样要杀我。” 听到这话,他停下脚步,“你是何人?” 林中一片漆黑,夭枝也不知他究竟信了没有? 她正要继续劝说,突然一支箭破空而来,带起凛冽的风劲。 夭枝心中一紧,当即手快拽过人挡在自己面前。 下一刻,利箭没入肉里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挡在前面的人闷哼一声倒了过来。 夭枝被压了个踉跄,才反应过来,她竟顺手把差事拉来挡箭! 漫天的雨落下,身上的重量和他身上清淡檀香传来,都在告诉她,她仙途危矣。 夭枝连忙扶着住他,雨水顺着树叶接连不断地落下,一道闪电划破云层,隐约闪过细碎的光。 一瞬之间,她看清了他的面容。 此人生得竟这般好看,青山碧水、泉拂玉石都不及眼前人潋滟半分,乃有烟雨朦胧氤染之色,云雾揉碎之感。 夭枝有一瞬间的停滞,黑衣人很快追近,她顾不了许多,伸手遮住他的眼,一挥衣袖,仙法而去,前面的黑衣人应声倒地。 林子诡异得恐怖。 此人被她遮住眼,却很安静,既没有动也不说话,听见动静,只眉间微不可见折出细微痕迹,很快便消失无痕。 夭枝只感他安静得过分,若不是他的长睫在她手心带出细微的痒意,她还以为他已然晕厥。 第2章 行吗公子? 他一言未发。 夭枝干巴巴看着他,这般僵着着实也有些奇怪,雨渐渐小了,他那姻缘也快出现了。 她沉默几许,礼貌开口继续话题,“……行吗公子?” 他慢慢抬眼看来,温和却断然,“不太行,姑娘。” “哦。”夭枝应了声,她只觉尴尬,斟酌几许,看了眼他,“那……那我先走了?” “……” 他默了几许,笑了笑,话间轻浅,“姑娘真是风趣,你忘了你方才做了什么……” 夭枝:“……” 她一时还真忘了…… 她满脑子都是他长得好看,笑得好看,摸着好滑,她想抢来养。 这归根到底也不能怪她,她这种观赏物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好看的玩意儿,想偷偷收藏也不为过的。 怪道下凡前,她身旁的仙官说了那番话,果然卖相好看的猫儿狗儿是招人喜爱的,人也不例外…… 她看向他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好是危险。 她蹙着眉,“人,你会死吗?” 他闻言未语,慢慢抬眼,视线看向远处月光,本是乌云蔽日,可几息之间风便将乌云吹散开,露出皎洁月光,映得林中似粼粼光亮。 他话间浅浅,既无恐惧,也无慌张,平静似谈论山间月色如何好一般,“会,人都会死的,今次死了倒也是好事……”他向来温和,眼中却似乎闪过一丝凛冽之意,好似他死了,于别人来说才是好事。 夭枝一顿,这不对罢? 她满脸不解,从怀里掏出命簿一边翻着,一边匪夷所思,“不对呀,你是会说这样台词的人吗,应当不是这个设定啊?” 她命簿翻得飞快,哗啦啦的翻页声在寂静的林中格外明显。 他被吸引了注意,垂眼看向她手中翻着的书页,一片空白。 每一页都是空白,而她翻得飞快,临近赶考一般皱眉快速看过,好似上面有字一般,且书页越翻越快。 他:“……” 他闭了闭眼,似头疼不想多看。 夭枝研究了半晌,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周围安静了许多…… 安静了?! 她恍然惊觉,抬眼一看,果然人快断气了!!! 他的眼睫垂下,慢慢的,呼吸都渐浅了,似乎快要睡过去。 “你不会真的要死了罢?”夭枝重新蹲下,见他这般瞬间紧张,“你可得忍住别死,你一会儿便有美人相救,你们凡间这些公子书生,可不都喜欢此等艳遇?” 她这话一出,他慢慢闭上眼,似乎累极。 他眉目清隽如画,雨珠落下在他鼻梁处蓄起一湾水,月色笼罩下显得那么好看。 可这都没能激起他的求生之意,他莫不是不行? 夭枝有些急了,她虽没有经验,但见过濒临死亡的小鱼精怪,也是这样出气多,进气少,没多久就翻了肚皮,再也没醒来。 她临时抱佛脚,继续拿起命簿快速翻着,“不可能啊,按理说阎王殿不会收你的!” 但也有出差错的时候,她突然想到方才多出来的那一箭,心瞬间悬起,“难道是因为我?” 夭枝沉默坐了一阵,只感觉雨声越来越小,雨水一滴滴落下,像是她的催命符。 她抬手放在嘴边,轻咬着拇指关节,蹙眉盯着他,见他彻底失去意识,只能咬牙拿出一颗包了好几层布的续魂丹。 她做盆栽时就穷得很,修仙也清贫,如今也还没开始领俸禄,这颗续魂丹还是她赊来的,贵得令人咋舌,才下来就给了凡人吃,着实肉疼至极! 夭枝掰开他的嘴,喂他吃下,等了片刻,看着他苍白的唇瓣微微泛红,才缓缓放下心。 她站起身看了眼天色,便不再逗留,头也不回跑得飞快。 她怕再晚一步,自己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把药从人嘴里抠回来。 那药当真是极为昂贵,比她这盆栽不知贵多少…… 她离开林中,看了眼手掌的印戒,好在这些黑衣人也是今夜要死,她出手并没有改变命簿,倒不影响。 只是如今她不能呆在这儿了,她踱步来回,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回一趟山门。 山门在凡间,她是从凡间修炼而上的仙,因短短千年便修成仙,被天界破格收为仙官。 她做上仙官前是棵盆栽,常年栽种在山门前,能修成仙全赖他们山门掌门人。 掌门是个在凡间修行的半仙老头,年岁有多大他自己也记不清,就像夭枝记不得自己为何年纪轻轻就死了。 掌门是她的救命恩人,据说当初她倒在血泊中浑身伤痕累累,是个将死之人。 掌门不能改命,只能移花接木,将她寄生于树木中,这般也不算是改了她的命,因为她做人确实已然死了,如今是棵盆栽。 至于为何是枯枝盆栽,而不是名贵花木,是因为他们山门穷得冒烟,平日里又颠三倒四,基本靠拾荒求生,这种文人雅士口中的观赏物是绝对种不起的。 他们山门在凡间只擅长两门生意,一是许人姻缘,二是筹办白事。 那时他们这些师兄弟穷到快揭不开锅了,掌门才想起在山前头开座姻缘庙,山脚下卖卖坟头地,赚得一点碎银子。 姻缘庙来求取姻缘的公子小姐们年纪少,多有不如意的,总有那么几个任性不怕死的从山上跳下来。 她的大师兄滁皆山就是这么来的,跳下去时还剩半口气,掌门说他阳寿未尽,问他愿不愿意入山门修行,据说师兄当时是愿意的。 所以掌门花了点银子买了村口那只阳寿快尽的小黄,把师兄按在了小黄身上。 小黄是隔壁村的老狗,还瘸了条腿…… 随后好好的少爷就变成了狗…… 对于师兄这样的人,夭枝是佩服的,毕竟有勇气真去做狗,自古以来也就他这一个。 旁人最多是说说,再不济发个毒誓,惩罚就是条狗,而她的师兄滁皆山,是真正的勇士! 有狗他是真愿意做。 如此壮烈的事迹自然是同门师兄弟讨论的首桩八卦,他也当之无愧成了大师兄,毕竟这魄力无人能比。 不过据滁皆山自己所说,当初并不是要跳崖,只是想看看风景释怀烦闷的心情,没成想一脚踩空,整个人生都给释怀了…… 他也并不是很愿意跟个神神叨叨的老头走,可这老头偏偏耳背,救了他还按成了一条狗。 但好歹是救命之恩,师兄还是感激的,以至于师兄对掌门的感情很复杂。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师兄对于掌门都是爱恨交织,咬牙切齿,就像人间唱的戏。 世间最复杂的感情就是因爱生恨,因恨生爱,又爱又恨,纠缠个没完。 所以在修炼期间,姻缘庙前常会看到一只忧郁的土狗,瞧着很是可怜。 当然这也不是她一棵快枯萎的盆栽能思考的东西,她每日养头发已经很累了,哪有精力去思考什么爱恨文学? 她也很可怜,师兄至少行动自如,跑得还快,而她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氛围感道具! 山门穷到缺道具,尤其是他们这种做百家生意的地方。 掌门时常会用障眼法把她变大些当氛围道具,白日里摆在姻缘庙前当一棵祈求姻缘的许愿树,她的树枝上挂满善男信女求姻缘的红布条,很是喜气。 而到了山脚下的坟头地,她就是一颗挂满白布的歪脖子树,风一吹阴气森森。 于是在姻缘庙前,所有人都说她是赐福的灵树,而到了山脚下,所有人都说她长得歪,颇为晦气。 搞得她那段时间很是分裂。 掌门说这是那些凡人没有透过表面看本质,晦气福气与否,和她这棵树并没有多大关系。 她已然是一棵伟大的树,人一生大喜大悲都在她这包办了,对她来说是一件功德,对于树生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夭枝也不知是不是被这老头忽悠了,这纯粹摆件玩意儿的活硬生生做了千年。 以至于到后头,她对于悲喜这两件事一直有很深的觉悟,从而领悟了人生不是大喜就是大悲,然而所有的开始都会以消亡作为终点,所以痛苦才是永恒的。 而他们山门修行宗旨就是痛苦,他们要去尝他们这些本体的痛苦。 有些东西也是命定的,就比如她,比如师兄……不过她比师兄好些,至少她要做好盆栽,只需要站在原地修炼,只要不动就行了。 师兄可就难了,他要做好一只狗,不仅要努力修炼,还要跟隔壁村几只村霸狗打架斗殴,争斗不休。 她也不知师兄有没有抢过屎吃,因为凡间总有句话说,狗爱吃屎…… 她一直记在心中没敢问,因为她觉得应当是有的,毕竟师兄这么努力…… 掌门教导过,是什么东西就要当自己是什么,要活得真实,才能心领神会,感悟那些无法形容的痛苦。 所有同门师兄弟都以此为修仙必成之道,奉为金句,视为门规。 不过掌门记性不好,很长一段时间后,他便忘了,后来他说他没说过这话,他觉得蠢货才会说这些狗屁不通的话,这苦逼的世道活得真实不是自讨苦吃吗?以发癫的状态活着才叫真正活着。 这般颠三倒四,时常让他们觉得他们脑子上出过问题,亦或者是掌门精神上出了问题。 但第二个他们都不敢想,毕竟若真是掌门精神上出了问题,那他们这个修行的山门,岂不是个大型的疯子院? 不过对于夭枝这种犟种来说,掌门在她心中还是最靠谱的,哪怕他老人家总拿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 夭枝趁着天还未亮,摸黑回到山门,山前庙大了许多,香火钱应该多了不少。 山门仙气盛,滋养生灵,一路上来许多小精怪,吵吵闹闹比白日里还要热闹。 第3章 这话说的,她看起来不像正经人吗? 夭枝也跟着叹了口气,一人一狗在黑夜里颇为惆怅。 片刻的惆怅过后,她转了转脚腕,缓解刚刚的扭疼,忍不住开口问,“师兄为何还变回原形,难道是在怀念做狗的往昔?” “你住口,你说的话我怎就这么不爱听呢?!”滁皆山气得咬牙切齿。 夭枝一脸茫然,她也不知道,可能是他的耳朵和她的话不配套罢? 毕竟她也是学过说话的,已经是观赏物中说话最中听的了。 说到原形,滁皆山狗脸狰狞,“也不知哪个倒霉悲催的,送我下凡时不曾投准位置,将我扔去了火山口,我这一身衣衫全撩没了,眉毛也烧了半截,好在反应快,趁着天黑跑回来,不然不知要丢多少脸面。” 夭枝低头看了眼在她脚旁的师兄,一身黄毛,尾巴短了半截。 你如今这般也没有多少脸面在呀师兄…… 仙官办事都要记录在案的,这般变成狗来回跑,还窝在犄角旮旯处装死,往后公开入录时,只怕会想再跳一次火山。 夭枝到底还是良善,没有将这事说出来,“师兄不准备穿衣服了吗?” 是习惯了裸奔吗? 滁皆山听到此话,似想起了什么,迈爪往前走去,“山门里没我的衣衫,掌门说亲手给我做一身,也不知做好了没有。” 院子里静悄悄,师兄弟们估计都睡了,只有掌门屋里亮着油灯。 他们走近,微敞的屋门映出掌门的身影,老头正在穿针引线。 夭枝看着颇为感动,“掌门对师兄真好。” 滁皆山热泪盈眶,“他老人家一贯慈爱,虽说平时总不着调,但关键时候还是靠得住的。” 滁皆山四条腿比她跑得快,几步上前,尾巴轻揺,“掌门,衣衫可做好了?”他看见掌门手里巴掌大的衣衫微微一顿,眼露疑惑,他开口试探,“这……是在做小袜吗?我暂时不需要啊掌门……” 掌门见他过来,手中的线一咬,递过来小衣裳,慈祥道,“来,小黄穿上试试看。” 滁皆山瞬间石化在原地,尾巴也摇不动了。 夭枝上前接过小衣裳,打开了一看,还挺花哨,红的绿的黄的花,五彩斑斓,“掌门是在做狗衣裳?” 掌门一脸疑惑,“不是要狗衣裳吗?” 滁皆山狗脸发青,“掌门!我是要去做事!你觉得我作为天界仙官变成一只狗来回跑合适吗?!!!” 掌门陷入了沉思,看他老人家表情,必定是觉着没什么不妥。 夭枝见场面有些僵,低头看向滁皆山,“师兄要不还是先穿上罢,掌门做了这么久,总不能不领他老人家心意。” “呸!”滁皆山怒得呸了她一口,上牙下牙一咬,表情都有些扭曲,“你怎么不穿!” 夭枝一脸无辜,她也穿不了啊,她原形就一树杈子,哪来的衣裳穿,也是习惯裸奔的。 她见师兄这样,只能遗憾地把花衣裳折好放下了,师兄有牙,往日咬过人,咬树自然不在话下,她还是不劝了。 掌门见滁皆山这般毛炸起,想来也是不愿意穿的。 他老人家摸了摸花白长须,无奈开口,“既如此,就去我衣柜子里拿件衣衫穿去罢。” 场面一度凝滞。 显然师兄大半日的做狗是徒劳。 滁皆山火冒三丈,气得直在原地追着尾巴打圈转,“掌门!您有衣衫为何不说!” 掌门起身去拿了身衣衫过来,很是遗憾,“老夫以为你想穿狗衣衫。” 滁皆山气到翻白眼,一字不想多言,猛地上前一口咬上衣衫,凶残到差点咬坏衣衫。 他头也不回飞奔出屋,他就该知道这死老头惯来不做人! 夭枝避开发怒而出的师兄,晚一步都要被撞飞。 见师兄出去,她当即上前“扑通”一跪。 掌门被她跪得胡子一抖,看向她,“小树杈子怎么了,你又闯什么祸了?” 夭枝满心担忧,“掌门,您救救我罢,我想辞官回来做摆设,您老人家能否帮我去走个后门,让人把我提前裁了去……” 掌门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低头看来,“你才刚做仙官一日,怎能临阵脱逃?” 她一下来就拿人抵了一箭,还废了太上老君一颗续魂仙丹。 老君那仙丹可是极贵的,她做了仙官,不止没赚银钱,还亏银钱,这差事要来做甚? 往后再欠下巨债,差事还乱了,那不更丢脸面? 她不太想和师兄一起去跳火山的。 “掌门,我实在不是办差的料,我只想当个摆设玩意儿,又轻松又安全。” 掌门虽在凡间,但掐指一算什么都能算出来,自然知道她做了什么破事。 他老人家摸着长须,一脸高深莫测,思考许久,突然开口问,“可有对外提起我的名讳?” 夭枝一愣,怎突然问到这处,流程不对呀。 掌门每每总说,你们做了什么事都不要对外提起我的名讳,我救你们,教你们的事都不必放在心上。 众师兄弟感动得痛哭流涕,纷纷跪倒,非要认师,说以后逢人必传扬师父的美名。 掌门却是脸一黑,吹胡子瞪眼拍桌子,“都是混账丧心东西,谁教你们这群兔崽子恩将仇报的?!” 后来,他们只得听从掌门的意思,唤他掌门或是唤他老头,毕竟掌门的心思太过琢磨不透了。 不过夭枝大体是懂的,掌门应当是实在没把握,他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夭枝当即摇头,坦然道,“没有。”她还没来得及…… 掌门像是松了一口气,慈祥笑道,“那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去堂里跪着罢,烧香拜拜,必然会有回应。” 夭枝闻言有些不解,但掌门说了,她便去了。 这般一跪,天也快亮了。 她和师兄还跪着上香。 远处林间一声鸟鸣清脆悦耳,衬得这处香堂更加安静,堂里袅袅烟雾,是每日点剩下的残留余香。 夭枝诚心诚意跪了许久,突然想到什么,睁开眼睛,“师兄,我们在干什么?” 滁皆山闭着眼,吊儿郎当道,“求神仙保佑你那凡人寿命不改,你犯的事别殃及池鱼,比如勤勤恳恳的师兄我。” “那我们是什么?” “神仙啊。”滁皆山无语这种低智问题,不加思索回答后,周围陷入了寂静。 滁皆山反应过来,慢慢睁开眼看来。 夭枝颇为沉默。 好一个自己求自己啊。 掌门果然是擅长矛盾的思想家,来来回回都主打一个无用功。 这般没有答案着实不行,这可是关乎她性命的事! 夭枝没有半分犹豫,扭头又去找掌门。 山间天光大亮,掌门已然早起给那些草木精怪浇水,那些灵怪们依旧只会那一句,“你谁呀?你谁呀?你谁呀?” 不止不识字,连记性也不好,在这种玩意儿面前说秘密是不需要担心的,毕竟它们根本记不住。 夭枝拿过水瓢浇花,“掌门,我当真不想做官了。” 掌门慢悠悠道, “这不是还没有出事吗,何需担心?” 夭枝手上的水瓢“砰”得一声掉落在地,她顾不得许久,扑通跪下,“掌门,等出事就晚了,我如今当真不知道他的寿命是涨了还是跌了,地府那处涉密单位我又进不去,这事若是解决不了,我怕是要拖累山门灭门了。” 掌门:“…………” 良久的安静过后,掌门抚须开口,“你暂且把差事做好,现下解决不了就留到往后解决,何必慌张?” 夭枝颇为不解,“若是我往后也解决不了呢?” 掌门看向天空,一脸高深莫测,“往后也解决不了就注定解决不了,又何需现下去愁烦?” 夭枝听完以后,恍然大悟。 道理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她资质尚浅,还是有些琢磨不透。 她总觉得这话听了,好像没听一样…… 她想不出如何办这破差事,只能呆在庙门口发呆。 可是思索了一日还是没能明白这是哪家的思想,这和摆烂又有什么区别? 庙门口香客不断,夭枝在这处是师姐,她变回原身就是摆设中的鼻祖,等闲不敢与她争抢。 这才小半日,她身上便挂了不少许愿牌。 她出神之际,隐约听到一道熟悉的男声,“到了?” 那男声清润好听,她听过,记得极深。 夭枝一个激灵,顺着声音来处看去,那人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上走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武生,二人年纪相仿,一看便是贵人做派,旁人皆不敢靠近。 那武生到了这处,先上前询问门外弟子,“请问符老先生在吗?” 弟子闻言看了眼一旁做树状摆设的夭枝,毕竟是师姐,多少也得看她的想法做事。 夭枝当即摇了摇树枝,催促他赶紧让人进去,她现下只想装死。 门外弟子当即进去通报。 武生见人进去通报,转头回来,“公子稍等片刻,应当是去请老先生了。” 他闻言点头,就站在她这处树下遮阳。 这娇贵玩意儿,是一点太阳都晒不得? 夭枝忍不住悄悄打开枝叶,露出好大一条缝隙,刺眼的阳光正好落在他面上。 他见状微微抬头,看了眼奇怪岔开的树枝。 她有些心虚,又悄悄合回去。 他面上的阳光慢慢遮去,他一时微微抬眼,视线望来。 夭枝整棵树都有些僵硬,倘若此人不是凡胎□□,她都要怀疑他看出什么来了。 武生见着墙边木桌上摆着许愿牌,恭敬开口,“山人以树为神,听说此处的祈愿树极为灵验,所求必应,公子若有所求,可以写下心愿,不日或可灵应。” 第4章 竟对公子无礼。 来时如风,去时也如风,像没来过…… 年轻武生不由皱眉,“放肆,竟对公子无礼!” 宋听檐眼神不许。 年轻武生当即止了声。 掌门乐呵呵捋了捋长须,“公子不必在意,我这些弟子本事不小,自也是有些小性子的,不大通礼数,一路同行还请公子海涵。” 年轻武生听闻此言,一时生急,“老先生门下就没有旁的弟子了吗?派一个女儿家去这般极险之地,我们还得着人护着她。” “不必不必~”掌门站起身双手摆起,表示双重否定,“小树杈土生土长的,最好养活,她是我们山门做事最认真的了,你若是让她大师兄去,动辄就要闹一闹脾气,咬一咬人的,你们一路而去还得哄着,岂不劳神?” 年轻武生:“……………” 年轻武生看这掌门双手摆起的做派,只觉难言,他看向公子,他们这莫不是被这些三流的门派骗了罢? 这千里迢迢而来,见的都是些什么人啊,简直一言难尽。 宋听檐倒不在意,“既是老先生所言,在下自然相信,那便辛苦姑娘一路同行。” … 夭枝自然不知已经板上钉钉,她借着收拾包袱的机会,就准备遁走。 命簿里是有这一段,宋听檐请得道高人与他一道去乌古族求长生药,在离开乌古族之后,这老先生就成了宋听檐的老师,可以说这位老先生是宋听檐命数里至关重要的一个人。 命簿里此人极为高深莫测,也没有名字,不过从头到尾都当得先生二字,宋听檐连名讳提及都觉得不尊重,所以这位老师也算此人命中大劫。 她先头就知道会有这个人,只是没想到这人可能会是掌门。 掌门乃属地仙,所接触的凡人都是将死之人,凡间之人至多不过一面之缘,早已脱出世俗之外。 最重要的一点,老头子信奉颠三倒四之道,朝令夕改的性格岂能做人先生啊!他若是挪到凡间做事,只怕会三天换次皇帝,五天搞次暴动,三十天喜提人间炼狱…… 她这般想着又觉着不可能是掌门,若真是掌门在命簿里出现,他们都可以收拾收拾重新投胎了。 她才收拾好包袱,便见小师弟拿着信趴着门框奶声奶气唤她,“师姐,掌门给你的信,要你看了信再出来。” 夭枝面露疑惑,山门这口水都吐得到的地方,何至于写信沟通? 她转身去拿信,顺手拍了拍小师弟的脑袋,胖乎乎的小蘑菇化了形果然可爱。 小师弟当即捂着脑袋,哭着撒腿跑了。 这小师弟往日种在山间,脑袋上都是孢子,如今习惯成自然,很是小心脑袋,生怕长大以后孢子没了,蘑菇族到他这处断代。 她笑眯眯看着小玩意儿哭着跑远,才慢吞吞翻开信,信上不过寥寥几笔,掌门似乎写得比较急,字迹凌乱, ‘小杈啊,此凡人是你的差事,务必看紧,命数短了就续续救命药,命数长了也不必怕,下点毒药缩一缩,控制住量便好。’ 夭枝瞬间恍然大悟,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可从来没想到这处。 这不就跟他们盆栽修剪枝丫一样,长了歪了皆剪了,修到满意为止? 她颇为庆幸,往外走去,才到山院里就听到掌门出门云游的消息。 可掌门还接了几桩活没交代清楚,是以师兄弟急得满山遍野四处找,终是不见掌门踪影,便直嚷嚷道,“掌门怎又跑了,今次山门里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吗?” 夭枝闻言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昨日也没听说云游一事,今日便走了,怎么像是避祸跑路? 话本里这般急匆匆离开的,通常都是避债的。 掌门虽说生意做得不怎么样,等尚能维持温饱,倒不至于欠债罢? 夭枝想不明白,背着包袱出了山门,外头已有人等着她。 滁皆山特地来送行,说话间满目严肃,“你此行可要小心,做事一定要有点道德观念。” 夭枝沉默下来,这说得着实有些过分了。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旁的要求随便提,这个完全怎么可能做到? 她紧了紧身上的包袱,虚虚开口,“我知晓了,师兄。” 滁皆山显然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因为她没有发誓。 他们这种树木类的玩意儿,哪怕是她这一个盆栽,也是怕发誓的,甚至怕旁人在边上发誓。 因为他们的誓言结尾,总是若有违背便天打雷劈。这累劈下来的时候,他们这类物种自然首当其冲,所以对发誓颇为避讳。 夭枝自然也是如此天性。 滁皆山将早就准备好的道德经拿出递来,有了些许大师兄的样子,“多多翻看,你自来没有道德,办差时多习学,莫叫我们山门惹了祸端。” 夭枝接过道德经,不明白师兄为何对她有这般深的误解…… 他为何觉得自己能学进去? 她默不作声垂头将道德经收起,收起是一回事,放着积灰自又是另一回事。 她将书装进包袱里,突然想起多年未问的问题,经此一别,凡间数年,再不问她可能会憋死,“师兄,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滁皆山见她满眼认真,难得有求知心,一时面色和蔼,“你问。” 夭枝满眼诚恳,“师兄当年可吃过热乎的?” 滁皆山皱眉疑惑,“什么热乎的?” “不是说狗喜食屎吗……” “滚!”夭枝话未说完,滁皆山衣袖一甩,手指头都快戳到她的脑门。 夭枝利落地滚了,留下滁皆山气急败坏怒骂。 她一边下山,一边忍不住替师兄惋惜,这般恼怒恐怕是被说中了心中之痛,师兄应当是吃了,像他这么钻研学问的人,必然是通过掌门说的吃得苦中苦,才修成的神仙。 毕竟越接近真相,越让人激动。 她终究还是不够良善,没忍住揭了师兄的伤疤。 夭枝出了山门,山边青苔漫漫,石砖路上马车已等候多时,有数十人跟着,一看武功都不低。 和宋听檐一道下来的武生虽然年少,一柄重刀悬在腰间,若是没几分力气,只怕连提都提不动,更不必提背着行走自如,想来武学造诣颇高。 夭枝倒不担心此行会扰乱命簿,她只是司命,并不算在凡间的簿子中,凡间的种种她再多的也不过就是匆匆一笔的过客,没有面目。 武生见她过来,便握着刀柄往她这处走来,“传闻符老先生神机妙算,卦卦皆准,不知是否属实?” 夭枝如实开口,“你若是有想问的可以问我,我亦卦卦皆准。” 此话虽然属实,在旁人耳里却是狂妄至极。 贺浮愣住,片刻后开口,“那最好是如符老先生所说,姑娘造诣更甚,毕竟这乌古族实在凶险。” 夭枝看向他,“你不信我吗?” 贺浮自幼习武,从来直来直往,拼的都是真本事,“怨不得我不信,姑娘瞧着年岁不大,更没有什么事让我们瞧见,自然是疑惑的,姑娘若是真如自己所说,不如展示一番。” “那倒也是。”夭枝颇为理解,她随手摘下一根草,“那便遇事再说罢,如今我懒得展示。” 贺浮见她这般,越发不信任其能力,一时忧心忡忡。 夭枝看向马车那微微拂起的车帘子,只见一抹衣袍,上面绣着精细的同色纹路,细看才能觉出巧夺天工,此人太过好看,才让人忽略身上穿的衣衫何其贵重难见。 她靠近贺浮,低声开口,“救你家公子的女子呢,怎不见人?” 贺浮微微一顿,神色一变,“你怎知晓此事?” 夭枝满眼坦然,“自然是算出来的,你就说有没有女子救你家公子?” 贺浮眼含惊讶,喃喃回道,“有……她一闺中小姐私自出府,公子已着人送她回家去了。” “送回去了,娇滴滴的美人就这么送回去了?”夭枝大为不解,这不止和命簿发展不同,和戏文里写的也不同。 戏文里写的书生公子,可都是难过美人关的,但凡过得了这关的,都是有难言之隐的,不是断袖,就是有隐疾…… 命簿里可没有写他有心悦的男子,他自然不可能是断袖,那么……是不行? 他那日说不行,她就该猜到的,她看过许多戏文,知道这是男子的尊严,稍微有点行的,都不会说不行。 他既说了不行,那真的就是一点都不行…… 夭枝点了点下巴,颇为感叹,“你家公子这隐疾未曾治吗?” 贺浮一愣,“什么?” 夭枝以为他不明白,低声解释,“就是不能人道。” 贺浮片刻面露惊愕,颇有些花容失色,他睁大眼,“……你胡说什么?” 夭枝见他不信,加大力度,“怎是胡说,算命乃我山门基本功,怎么可能说错,只是此事你可不要说出去,免得伤人自尊。” 贺浮一时竟无法反驳,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你简直胡说……” 夭枝看向他,叹了口气,显然他并不懂透过事物看本质的道理,“人,你太单纯了。” 贺浮:“……” 贺浮:“?” “小贺公子。” 温和清润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贺浮乍一听到声音,惊了一下,神情颇为复杂,当即行至马车旁,“公子……公子有何吩咐?” “山路难行,扶夭姑娘上马车一道同行。” 贺浮闻言看了夭枝一眼,颇有几分心虚,“是……” 夭枝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十分坦然走到马车旁,将包袱先扔了进去。 第5章 她性子纯真,自不会是那般意思。 阳光透过车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她眉眼间晃,她微微睁开眼,隐约间听到外头人声。 应是正午,缝隙间日头微晃,马车内依旧闲适,忽听身旁人缓声道,“先在此处歇息,休整之后启程去乌古族。” 夭枝伸展了身子,抱着包袱掀开马车帘子,一跃而下。 郊外的客栈来来往往皆是贩夫走卒,显得时辰更加匆忙。 “簿辞哥哥。”忽听不远处一女声传来,若空谷莺啼。 夭枝抬眼看去,女子年纪不大,一身劲装,马尾高束,皮相却偏柔美。 夭枝一眼就知道,此人便是昨夜命定救宋听檐的女子,洛疏姣。 她从客栈里出来,显然是等了许久,往马车这边快步跑来,看见夭枝跳下马车有些疑惑,不过注意力很快就到了宋听檐身上,“簿辞哥哥。” 宋听檐从马车上下来,扶他下马车的贺浮看见女子先皱了眉,“不是说了让你先行回京都,怎又回来了,我们此行凶险,没法带着你。” 洛疏姣连忙摇头,“并不是故意回来,是我们路上遇到了贼人,所幸有个异族人救了我们,才脱了险。”她说着,抬手指向身后跟着出来的年轻男子,与他们中原的着装完全不同,身上皆是银饰,额头还系着额饰,是苗疆一族。 她说着又低声开口,“簿辞哥哥,小贺哥哥,他正好也要去乌古族,可以与我们此行同去,路上凶险他也可以帮我们。” 贺浮根本不信,“他怎知我们要去乌古族,又怎会平白无故帮我们?” 此言一出,那男子顿住脚步。 宋听檐看向年轻男子片刻,缓而开口,已算是拒绝,“救命之恩应当相谢,此行并未带其他,不知答谢千金,阁下可愿收下?” 贺浮当即明白,去马车后头拉下一个箱子,打开来果然金锭无数。 洛疏姣见他们这般,忙开口,“我不曾说漏什么,是他自己说什么要回乌古族,说那是他向往之处,我多问了几句,才知道他与我们是同行的。” 宋听檐闻言看向那男子,并未阻止其解释。 年轻男子见状往这边走近,双手抱拳,做了一个中原人的礼,他看向宋听檐,显然看出来谁才是他们这一行人中的决策人。 “贵人放心,我对你们绝无恶意,我自幼跟着母亲对于乌古族的事皆有所知,你们外行人若要去乌古族,这途中虫蛇蛊蚁皆是凶险,稍有不慎就能送了性命。” 贺浮闻言停下动作,微微皱眉,显然知道其中厉害。 宋听檐闻言却是开口婉拒,一看便是替人着想的君子,“此行山高路远,路途凶险,若是带上你,恐怕会害了你的性命,我们自然不能做这恶事。” 贺浮也当即开口,“我们备了雄黄粉,还有许多驱毒虫的药粉,这位兄台不必担心。”他说着将一箱金子合上,推到男子面前,“兄台救了我们的世家妹妹,我家公子万分感谢,若还有什么需要,皆可与我说。” “可是他……”洛疏姣还要说什么,贺浮已然看去,眼神严厉,她自不敢再多言。 宋听檐对年轻男子微微颔首,往里面走去。 洛疏姣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一步三回头表示感谢。 年轻男子站在箱子旁却完全不在意钱财,反而一笑上前,显然执意要与他们同行,“乌古族以山养蛊,以水蓄毒,喜用活人祭祀。苗疆擅蛊,乌古族又是苗疆一带最神秘危险的种族,其养的蛊虫更是凶残无比,区区雄黄粉恐怕没有办法驱逐一二。” 先不论那些巫蛊之术有多么吓人,就是这活人祭祀,也是摆明了鬼门关一日游。 几人停下脚步,宋听檐转头看向他,贺浮闻言在一旁低声道,“公子,这些异族人极为奸诈狡猾,我兄长久居边塞,还会常常着了这些人的道……” 宋听檐却微微抬手,似乎才堪堪转变了主意,“我知晓,只是此行凶险,又岂能不顾全你们的性命? 贺浮闻言动容,再如何说,他们公子身份何其尊贵,能将他们的性命放在心中,岂能叫人不感动。 宋听檐回转走近年轻男子,“不知阁下有何办法?” “乌古族神秘无人敢进,就是因为其地势易守难攻成碗状,周围皆是高山环绕,路势蜿蜒曲折又有毒障迷雾,在里面呆的时间越长,便越没有生还的可能,但我知道一条近路可以领你们去,比起你们自己找的路要快上十数日,不知你们愿不愿意?” 夭枝听在耳里,便知此人鬼话连篇,必有所谋。 因为命薄中有写这条路。 乌古族唯一的近路便是横穿整个丛林,里头什么东西都有,就是个大型的养蛊之地,便是一只小小的蚂蚁也是沾了剧毒,咬一小口便得问问黄泉鬼差几时来接?这分明是去地府的近道。 夭枝欲言又止,最终没开口,她是仙官,既定命数未偏离,不能出手。 贺浮显然很担心,“公子,此人忽然出现,并不知底细。” 宋听檐微微摇头,却不在乎,“能快上十数日,对于祖母只有益处没有害处,更何况哪条路都有凶险,倒不如走近的。” 贺浮闻言不敢再阻止。 夭枝不由感慨,此人胆子真是比天还大,看着斯斯文文却这般不怕死,难怪夜半在林中被刺杀都面不改色。 他必定是常在阎王殿外忽闪忽闪的人,连阎王都脸熟这厮。 年轻男子笑起来,显然很高兴他们能同意,似乎为了避免他们不信又开口解释,“贵人放心,我绝无恶意,我名唤世贝,此行只是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乌古族,若能见到最神秘的蛊术也是此生无憾,但我一人着实害怕,他们很欢迎中原人,我跟着你们也不会惹他们讨厌……” 宋听檐却笑起,和善开口阻止了他的交代,“我等既与你同去,便是全然信你,绝不会有半分怀疑。” 夭枝闻言看着宋听檐心中莫名疑惑,以其这般出身的人,当真会如此平易近人吗? 世贝一顿便又笑言,“中原果然出君子,那便多谢贵人体谅。” 夭枝听得差不多了,便先行进了客栈,她只觉这苗疆男子笑起来叫人不太安心,总觉颇为阴森。 一行人进了客栈,贺浮先行去了厨房,他们刚刚遇到刺杀,如今衣食住行,都需一一过目。 小二将他们请到雅间,此处依山伴水,窗外绿竹青山,风光极盛。 宋听檐在位置上坐下,洛疏姣就坐在窗边,看见夭枝才后知后觉问道,“这位姑娘是?” 宋听檐拿过一旁护卫端上来的茶壶斟茶,那茶显然价值千金,茶壶茶盏皆是名品,“此去无相门请神算子,只是老先生身子虚弱,便派着他门中弟子前来,这位夭枝姑娘便是。” 夭枝听了有些新奇,没成想她去九重天的那一阵子,掌门还在民间混了个神算子的名号。 洛疏姣看向她,有些新奇,“原来是无相门的人,那你也会算命吗?” “我算姻缘最是拿手。”夭枝在空位坐下。 洛疏姣瞬间来了兴趣,正要开口问,看了眼宋听檐,面上一片薄红,不好意思问,只能推脱说了一句,“竟这般厉害,还能算出姻缘。” 宋听檐将茶斟满递给他们。 世贝接过茶道了谢却没有喝,显然不是能轻易相信人的人。 夭枝端着手里的茶,她喝茶树的头发难免有些怪怪的…… 他们山门后头有一群茶树灵怪,平日里也不着重修炼,总是喜欢将自己的头发摘下来待客。 且是初生的那批头发最是贵重娇嫩。 夭枝每日风吹雨打,总怕自己秃完了,而他们却有种不薅秃自己不善罢甘休的做派,那头发摘下是晒了又晒,炒了又炒,很是能折腾。 她每每问起,他们总说她粗鄙不堪,合该当个摆设玩意儿,这般附庸风雅的文雅事儿与她总是没有相关的。 夭枝自然不懂这等风雅,只旁的不说,那茶香味确实醉人。 她往日没心情这般附庸风雅,如今闲着便生好奇,只能咬牙一口干了茶,表情颇为古怪。 其余三人要么不喝,要么慢条斯理的品茶,见她一口干了,一时间皆看向她。 这般绝顶的茶叶,如牛豪饮,着实糟蹋。 夭枝见他们看过来,不疑有他,“怎么了,想要我给你们算算姻缘?” 夭枝说着便看向了洛疏姣,凡人姑娘家年纪少,面皮自然也薄。 洛疏姣不好意思让她算自己的,她看了一眼宋听檐,“不若算算簿辞哥哥的。” 夭枝从善如流看向宋听檐,“你可要算一算?” 宋听檐指腹轻碰茶盏,修长的手指抚过杯盏,“不必,我对此并不好奇。” 夭枝有些感叹,她非常能体谅,那方面都没治好,如何有心思去想姻缘,愁都要愁死了罢? 她提到这些问题,简直是伤口上撒盐,她要道德些。 她当即诚恳认真地看向宋听檐,视线在他身上瞟过去,若在他们观赏物这行也堪称极品,不行确实可惜,她明示道,“人放心,你那事包在我身上。” 此言一出,身旁两人皆看着他们,有些不明所以。 只有宋听檐显然听明白她的意思,他抬眼看来对上她的视线,沉默片刻,放下手中茶盏,抬手将自己的衣领拢了拢,似防着什么。 夭枝见他这般有些疑惑,也不冷啊,拢这么严实做甚? 世贝倒有些感兴趣,“不若姑娘给我算上一算我未来的娘子有几个?” 夭枝心中想着壮阳药的事,闻言诚恳开口,“你不必算,冲你这句话,你这辈子和离三十次。” 第6章 不准再叫人。 夭枝转头看向他们,见他们一脸无言,便知晓恐怕是自己打扰了他们说话。 她便笑了笑,她虽是盆栽,可眼力见儿在观赏物中还是数一数二的,她挥了挥衣袖,驱使狗一般,“人,继续啊。” “……” 贺浮欲言又止,想了想又无话可说,便又欲言又止…… 宋听檐闻言不住一笑,显然是气笑了。 夭枝见他们这般一脸疑惑,抬头见信鸽飞来,当即转身进了客栈,没多耽误径直上了楼。 她进了准备好的房间推开窗户,果然师兄的信鸽已然飞回。 她在马车上与宋听檐说完此事,便传信回山门,做生意怎么也得积极些。 尤其是宋听檐这样的大客人,手指缝漏出来的东西,都够他们山门吃上两三年。 信鸽从半空中慢慢落下,停在了窗沿上。 信鸽的爪上绑着一个小药瓶,她刚拿下,信鸽便开口说话,传来的是师兄的声音。 一开口就报了个大价格,这一瓶药是准备翻倍卖她了。 滁皆山作为一个唯一,她看着他从人到狗,又从狗到人的师兄,他是真的狗啊。 同门的钱也要赚。 夭枝听着他在那头拨弄算盘,“师兄,我们好歹也是同门师兄妹,你何至于算得这般清楚?” 滁皆山那处的算盘声停下,“怎么,我有钱吗?你有钱吗?有吗,有吗,有吗?” 三连质问叫夭枝回答不出来,她没有,一个枯木摆设能有什么钱,头上能长几片叶儿都是富余了。 凡间到处都要花银钱,他们是可以变出银钱,但若是花出去,这多出来的银钱就可能引起大乱子,扰乱命数便完了,他们需得谨慎小心。 滁皆山在那处喋喋不休,“我们山门出来的哪一个不穷,你知不知道下凡办差是要自己垫付银钱的,若是开支太大,以司命殿那抠门程度,很可能不报销,我不算清楚点,怎么维持生计? 山门穷得叮当响,掌门有点银钱就捣鼓在修整大门上,日子过得是吃两顿饿十顿,你快把欠条签了,多赚点银钱回来才是正经。” 夭枝听到这话内心感慨,好在他们原身并不值钱,否则掌门恐怕早早就把他们卖了换银钱。 夭枝拿着药瓶出门,往楼下去,迎面就看见步上楼梯的宋听檐。 “人!东西到了!” 她快步下去,兴冲冲在楼梯拐角处迎上他。 宋听檐站在原地,闲适看向她跑近,慢条斯理平静道,“不准再叫人。” 夭枝止住脚,闻言疑惑。 贺浮当即咬牙切齿开口,“叫我家公子叫公子!叫我可叫小贺,岂能如此人狗乱叫啊!” 夭枝一脸茫茫然,她何时叫他们狗了? 她细细思索,应当没有,她作为树还是很有礼貌的啊。 宋听檐自不再此话题久留,看向她手中的小瓷瓶,“何物?” 夭枝当即回转神来,拿着药瓶递去,悄悄道,“此药便是我山门的招牌,男人梦寐以求的灵药。” “哦,这般快便有了?”宋听檐微一扬眉,修长皙白的手接过药瓶,垂眼端详。 “师兄托信鸽送来~”夭枝视线下意识落在他脸上,此人是当真好看,这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长得清隽惑人,可惜不是真男人…… 宋听檐看过之后,将药往一旁递去,“小贺公子看看。” 贺浮本做壁上观,闻言愣了一愣,接过药瓶虽有些不解怎么看,但以他的理解自然是打开瓶盖去闻。 这一闻,那刺鼻的味道便直冲天灵盖,难以形容的味道让他当即扑向旁边的木梯栏干呕起来,他呕到面目扭曲,颇为难言,“公子?” 宋听檐缓步上前,抬手盖起药瓶,“只是让你看看,怎打开去闻?” 贺浮虽有些委屈,可公子当真只是让他看看,是他自己鲁莽了,“是我未领悟公子的意思,这味道着实是难闻……” 他世家出身,自是没吃过这般苦,这难以形容的味道能让他三日都吃不下饭。 他站在旁边又是扣栏杆,又是深呼吸,颇有些上窜下跳的意味。 宋听檐抬眼看来,“药这般呛人,不知有何药材?” 夭枝笑着开口,“此乃秘方,不可告知公子,否则我们山门怎么做生意?” 宋听檐闻言了然,不再开口。 身后贺浮恢复几许,伸手摸向钱袋,才想起来腰间空空,“夭姑娘,这买药的银钱一会儿让下人给您送去。” “客气了,银钱本就无所谓,只要公子好便好。”夭枝自然知道凡人那些人情世故,这番推脱之词,她是学的融会贯通。 毕竟往日在山间当摆设时,此话听得最多,往往掌门这般说了,给的银钱便更多。 她心满意足离开。 宋听檐看向贺浮手中的药瓶,“去查查这无相门是怎么一回事?” 名门正派是不可能去卖这些东西的,只有行骗的江湖术士才会卖。 而正派但凡有些本事的都不好意思沾染这些,唯恐玷污了名声。 这无相门只怕有所不同。 他抬手按向胸前伤口,自不相信这般重的伤却能一夜之间便好全…… 贺浮当即应声,他小心拿着药瓶,犹豫片刻,上前低声问,“公子,这药您真的不试试,万一有效?” 他这话音刚落,宋听檐的视线微抬,落在他脸上,“小贺公子如今分外活泼?” 贺浮眉心一跳,莫名害怕公子慢声叫他小贺公子,他当机立断,从楼梯上一跃而下,“公子!我立刻着人就去查!” - 休整之后,准备妥当,一行人便要出发去乌古族。 世贝已然换了中原人的行头,将特制的药粉递给他们,嘱咐他们撒满全身。 他如今言行举止与原来判若两人,活脱脱一个中原人,话中警惕,“各位,我替你们带路,可不要将我是苗疆人的事说出来,他们厌恶非同族的苗疆人,恐会因此拖累你们。” 宋听檐微微颔首,“世兄放心,我等自然明白其中利害。” 世贝显然很是满意他温和好说话,“那我们就启程罢。”他看了眼后面两个侍从抬着极大的箱子,里面必然是奇珍异宝。 宋听檐见他看着,平和开口解释,“这是给乌古族族长的见面礼,我们要去求药,自然要礼物相赠。” “贵人考虑周全。”世贝闻言点头表示理解,他看见夭枝出来,又看向宋听檐,“此行路途凶险,确定要带女子这样的累赘?” 夭枝不爱听这话,虽说他们山门出废物,但那是对于神仙来说,对于凡人,他们可都是天赋异禀的奇才。 她闻言白了一眼,懒得理会。 世贝看她竟这般态度,脸色瞬间阴沉几分,“你不能去,若是带着你这个累赘必会害死我们。” 夭枝本不想理会,见他喋喋不休,“你既这般怕死就不必去。” 世贝扯嘴一笑,傲慢不屑,“此去乌古族千山万险,便是芝麻大的虫子都能要了人的命,你一个女人懂什么?” “谁死可不一定,你与我的寿数相比,乃是短寿。”夭枝懒洋洋一句,惹得世贝越发阴沉。 原是清秀一张脸,下一秒满眼阴翳,“你胆敢咒我……!” 夭枝一脸茫茫然,她说的是实话啊,她一棵树,年岁极长,谁能比她活的久? 可惜凡人总不爱听实话。 “二位莫要动气。”宋听檐走近来开口劝之,“世贝兄,此乃我特地去请的高人,如遇危险,自能相帮。” 世贝听宋听檐开口,也不好再说,转而笑脸,“贵人开口我自然听从,只盼这女子别丢了性命,不然还要连累我们找地方埋她。” 夭枝闻言越觉此人古怪阴森,像山门里头的变色龙,一会儿变个色,最是能说会道,只怕对宋听檐所说的,从头到尾没一句真话。宋听檐听世贝所言,却是一笑,半点不担心,看向她开口夸道,“世兄不必担心,夭姑娘最会保全自己。” 夭枝到嘴的话卡在喉头,总感觉这不像在夸她? 她再瞅去,宋听檐已然往前走去,像是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夭枝便也不再多想,上前与他们一同骑马前行,他们山门本就在苗疆边上,也有苗疆人来往此处,掌门名声在外,是以宋听檐才会找到他们这一处。 此处离乌古族其实不远,但乌古族环山绕水,山峰极其险峻,根本无法攀登,若要绕路必要行至数十日,还不加路途难行,容易迷路等外因。 世贝带他们走的这条路,乃是雨林环绕,其中树木皆是苍天大树,最高可至六十余米长,常年不见天日,进入其中便是黑夜,什么毒物都有,是以从来不敢有人走这条捷径。 毕竟走这条捷径确实会快很多,比常人要到阎王殿的速度快上数十倍左右罢…… 他们快马加鞭,半日功夫便到了雨林外,此处林深路窄,想要进去必须弃马。 夭枝依依不舍下了马,这么长的路得靠自己走,着实累树。 贺浮下了马看向里面,如此青天白日,这林子却见不到底,入目之处皆是墨色,再到深处,更如浓到发紫的墨汁,能轻易吞噬所有人。 他虽年纪少,但战场也上过,武功又高,胆子奇大无比,但如此险地还未曾进过,一时只觉危险不妥,“公子,此路……此路着实不妥……” 世贝也下了马,“贵人可要想好,此路九死一生,我虽然必定能护你们周全,但不会勉强你们,免得到了半路,你们又临阵退缩。”他走到雨林前,已然能感到里面阴冷的湿意,潮湿至极,“反正无论你们去不去,这条路我是必然要走的。” 第7章 退吾身后! 难怪世贝如此惊慌。 众人轻轻往后退,不知谁不小心踩到了枯树枝,“啪嗒”一声,树枝折断。 周围一阵死寂。 声音在幽静的雨林里极为明显,蛇窝那处明显静了一瞬。 世贝呼吸一窒,贺浮瞳孔骤缩。 黑暗中洛疏姣声音明显发颤,极度恐惧,“我不是故意的。” “该死!”世贝满眼阴翳,看向洛疏姣低声怒道,“坏事的女人!” 洛疏姣见此人忽然变了个人般,难免被吓到,眼眶泛红一动不敢动。 宋听檐抬手让洛疏姣退至身后,隔开世贝的视线,平和开口,“既到此处,生死由天。” 洛疏姣松了口气,连忙退到后头,用力咬唇,自责到了极点。 世贝对上宋听檐,只能恨恨地收回视线。 蛇窝那处安静过后,微微一动传来嘶嘶吐舌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下一刻,那蛇窝里就钻出了一条小蛇,蛇身倒三角,通身鲜艳赤红繁复纹路,黑眼珠子盯着他们这一处,乃是剧毒之物。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顿住脚步。 片刻后,那条小蛇又钻了回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蛇窝猛然动了一下,几乎是转息之间,所有的蛇都从蛇窝里钻了出来,密密麻麻而出,恐怖至极。 “离我近点!”世贝厉声说完,直接从包袱中掏出一个巨大的布袋,往地上撒了一圈褐色粉末,将所有人都围在这个圈内。 做完这些事以后,他将布袋里的药粉往上一扬,下落间洒满他们全身。 前面的蛇窝像泉水源头一样,源源不断的小蛇从里面钻出来。 往他们这处挪动爬来,如流水一般从他们脚边爬过,连树枝上头都挂满了蛇,冲着他们丝丝吐气,腥味极重,若不是有药粉,蛇群早已将他们淹没。 洛疏姣看着头顶挂下来密密麻麻的鲜艳小蛇,险些就要吐出来,她猛地闭上眼睛,不敢看不敢动。 夭枝看着这密密麻麻的蛇爬过,嘶嘶吐舌声此起彼伏,树枝上挂下靠近的蛇,吐着舌头传来腥臭之味,着实难闻。 她抬眼看了眼旁边快要扭曲贴近的蛇,那小蛇被威压了一瞬,微微一顿颇有些委屈地退回去。 诚然她一个树仙站在这处,闻着它们半辈子不洗澡的腥臭味,没有胖揍这些小长虫已经是很给面了。 她修行数千年,什么玩意儿没见过,此情此景只是恶心了点,但对凡人来说,着实是胆寒。 贺浮面色惨白,握刀的手都用力到泛白。 可反观宋听檐这个全无武力傍身之人,竟也是面不改色,神情平静看着前面的蛇流。 蛇群快速爬过,微微带起的风劲轻轻拂过他的衣摆,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丝恐惧和慌乱。 夭枝觉得他这般是有些不对劲的,哪有寻常人是这样的,便是连世贝这般阴森阴鸷之人,面对此情此景都如临大敌,凝重紧绷,他却镇定自若,视生死如无物,似乎在他眼里,如此情形亦是司空见惯。 这情绪淡薄得太过了,便是神仙也少有做到这般的。 夭枝竟一时形容不出是何感觉,只觉若是连生死都撼动不了他的一丝情绪,那岂不是没有能让他害怕的东西? 蛇流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便没了蛇的踪影,仿佛刚头这么多蛇并没有存在过一般。 空气中只有残留的阵阵腥味和粘腻闷热湿意,隐约还能听到嘶嘶声。 众人本还以为是听多了蛇群声,蛇群骤然消失,有些幻听,可仔细一觉,那声音分明离得很近! 他们转头一看,最近的大树上盘旋着一条如成年男子腰身一般粗的蛇,不似那些小蛇色彩鲜艳,它身上一圈圈深红色圈,蛇头形状长得很是奇怪,如岩石堆积般丑陋,吐着殷红的蛇信,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他们才看向它,蛇头便猛然往他们面前袭来。 世贝当即往旁边一躲,拿起匕首刺向蛇身,却刺了个空。 此蛇像是有了灵性,既不怕药粉,身形又快得看不清。 贺浮背脊都冒了一身冷汗,抽刀就冲了上去,几个来回险些被蛇缠绕住。 他们才出了药粉画的圈,那些消失的小蛇又忽然钻出来,竟是假意离去,这林子太是古怪,蛇竟也会使计诱饵。 药粉旁边全是小蛇,像是不要命般一层叠一层,碰到了药粉再换下一批,似乎想要将这些药粉挪开一个缺口。 洛疏姣颤抖着手,当即拿起手中剑,只要靠近的全都劈开钉死,一时间蛇尸堆成了小山。 夭枝这处却没有一只小蛇敢靠近,不到万不得已,她不能动手,天规森严,人命蛇命皆不可由她扰乱。 宋听檐站在圈中看着远处那条盘旋树上的大蛇,依旧平静。 倒叫她越发好奇此人害怕时,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怎会有人永远可以平静温和,没有一丝情绪? 宋听檐安静看了片刻,缓声开口,“此蛇一直盘旋树上,必是地上有它不能沾染之物。” 确实,那条大蛇从始至终都没有下来过树,蛇头失重落下时,都极谨慎没有沾过地。 宋听檐快速扫了一眼地面,“试那片紫色野草。” 那树下面一片紫色的草,颜色极其罕见,地上全是紫色的汁,渗入水中,连泥土里都变成了暗紫色,蛇群皆避开此处。 贺浮听闻当即用刀切下一株草,一挑便甩到了蛇身上。 大蛇敏捷躲开,果然惧怕。 世贝当即抓住机会,快速撕下一角衣摆,往渗入紫色草汁水坑里一浸,抓起干净一角准确扔到了大蛇身上。 大蛇避无可避,沾染了不少水,片刻间,蛇身竟然冒了白烟,深深灼烧出几个大坑。 大蛇猛烈嘶吼,攻击越发生猛,直叫人全身发寒紧绷。 宋听檐言简意赅开口,“刀沾水不离水坑左右攻之蛇头,一人攻七寸。” 此蛇明显就是领头,必定要在最短时间内截杀,否则他们只能葬身蛇腹。 蛇断七寸必死,为保此林中蛇古怪,断七寸还能反扑,保证斩入水坑之中连反咬一口的机会都不能给。 二人闻言一左一右利用偏地紫草水坑护着自己,分开进攻吸引蛇的注意力,另一人去攻七寸。 突然地面猛烈震动,摇晃起来。 几人险些没有站稳,洛疏姣一个重心不稳,摔向蛇山。 夭枝眼疾手快伸手抓住她,一把拽了回来,下一刻便觉周围气息不对。 她思绪一顿,瞬间蹙眉。 他们匆忙之间,周围气息骤然一静,蛇群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快速离去,似乎怕惊怒什么…… 连那条难缠的大蛇慢慢收回蛇头,下一刻猛然往后退去,眨眼之间松开树干,匆忙逃窜,只来得及看见蛇尖尾巴快速没入林中。 夭枝左右看去,忽觉头顶上空微微风动。 下一刻,他们同时察觉抬头看去,那数十人才能环抱住的苍天大树上竟然盘踞了一条可遮天蔽日的巨蛇。 此蛇头如巨石般大,连外表都像岩石,像是沉寂了许久,微微睁开的琥珀色眼珠如湖一般,明明一眼就能望到底,却是深不见底,诡异神秘。 蟒蛇根本不可能长到这么大,这是开化了的魔物,是要成蛟了! 夭枝心中一紧,魔界的魔物怎会蛰伏在凡间?! 这雨林对凡人来说是没有边际的大,但对于此等魔物来说,实在是连缩脚都费力。 夭枝呼吸猛然沉底,刚头那些小玩意儿和眼前这巨型魔物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此魔物若是发狂,几个神仙恐怕都按不住! 魔蛇看着地上的草七零八落,似乎自己心爱的玩具被破坏了一般,愤怒到了极点,蛇身微微一紧,盘旋着的大树都隐隐开裂。 它猛然向天发出嘶嘶声,周围的参天大树都开始摇晃,回荡着嘶嘶声,震耳欲聋。 世贝看着巨蛇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下一刻,他瞳孔骤缩,当即转身便往外跃去,不管不顾地逃命。 巨蛇身子微收,接着猛然向他们这边攻来,带着凛冽的风劲。 贺浮张目欲裂,手脚发软间想要举着手中的刀都费劲,抵抗根本是以卵击石。 凡人之力岂能胜蛟!自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蛇吞噬。 洛疏姣惊惧到失声,手中的剑都落了地。 宋听檐伸手拉过洛疏姣,将她往后一甩,看向夭枝,“跟着世贝,速离此处。” 夭枝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他要以身为饵,保住同行女子一丝生机。 可她岂能留他在此处做魔蛇口粮,她这天上官按九重天时辰,都还没做满半个时辰就上去了,她脸面还要不要? “退吾身后!”夭枝接过洛疏姣,伸手将二人拦到身后,一把拽过前面立着的贺浮在地,避开一旁倒下的苍天大树。 眨眼间,巨蛇已往这边袭来,周遭树木都被它撞击砸落而下,巨大的风劲带起他们的衣摆,纷纷飘起乱了眼。 她手在衣袖下不着痕迹凝诀,蛇头俯视而来,带起一阵巨大风劲。 她猛地抬头对上蛇的巨眼,仙者威压而出平地狂风四起,眼神寒戾至极,心声而起,‘尔等魔物,敢于仙前放肆!’ 巨蛇生生顿住,微微后移,似乎眼露恐惧。 众人皆是一僵,不知此巨蛇为何生生止住。 宋听檐观之,视线慢慢下移,落在夭枝身上。 夭枝衣裙被风凌乱,腰间玉牌露出,此为仙官证件,自带仙气,六界生灵皆认得。 巨蛇看见这仙牌似乎不敢相信,看了眼仙牌,又挪动巨眸看向她,片刻后不知是不是受不住仙气镇压,不敢再纠缠。 第8章 怎这般娇气? 方才危险临头,他自顾先逃无可厚非,毕竟生死面前,谁也做不到坦然自若,宋听檐此人除外,这厮太过可怕了,简直不是人…… 更何况他只需要逃得比他们快,就可以有一线生机,但总归是不可能再多信任他,贺浮留了几分警惕,走在他身旁,对他多有防备。 世贝没料到会遇到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没了先头进入雨林的自在从容,一时间草木皆兵,紧绷至极。经过方才,他离宋听檐极近,真正有了几分合作的意思,毕竟刚头那般危险的时候,此人还能面不改色,平静观察破绽,绝对不会是泛泛之辈。 夭枝见世贝如惊弓之鸟,神经兮兮的,生生忍住了想抽他的心,这般走一步,风一吹,便突然一惊,突然一乍的,头跟打了旋的陀螺一般上下左右地转,着实让树有些眼发昏,她往日修行时就不能动弹,自不喜跳蚤这类玩意儿。 什么没有恨什么,树之常情…… 好在巨蛇离开后,一路竟再没遇到旁的,里头的玩意儿们像是被巨蛇吓到一般,躲得厉害。 他们走了大半日,终于在筋疲力尽时出了这片雨林,久违的日光照下,再没有那些阴冷可怖的毒物,众人难免都有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前面就是乌古族边界,茂密的雨林外是一望无际的沙地,远处极宽溪流,沙地尽头是重峦叠嶂的山峰。 如此壮阔之景,他们还没来得及庆幸,地面忽然震动,似有重物踏落在地,往这边跑来。 他们寻声望去,却忽而听闻象鸣,如滚滚闷雷,声音之大,响彻旷野。 竟是群象游走,它们像是被激怒了,横冲直撞看到他们,竟直直往他们这边冲来。 如同座座巨山一般压来,震慑力十足,叫人反应不及。 “快跑!”世贝根本没从巨蛇的冲击中缓过来,几乎不假思索,直接往树上爬去,在横出树枝间攀跃逃离,留下他们几人正对着冲来的大象。 暴怒的象群速度极快,转眼之间就到了眼前,象身足有四五米之高,一足就能将他们碾碎。 贺浮和洛疏姣到底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公子小姐,见此情形惊愕至极。 贺浮还算反应及时,护着他们往后,大惊喝道,“你们先走!” 宋听檐面容依旧平静,他微微敛眉,一边后退,一边迅速开口,“分散进丛林,绕树而行。” 贺浮应声,伸手却不知道要护谁? 洛疏姣已然吓得乱了阵脚,留她在原地必然是死。 可护了洛疏姣,宋听檐如何办? 公子并不会武! 电光火石间,贺浮竟不知如何是好,夭枝已然上前抓过宋听檐,快速往后退去,“走!” 贺浮瞬间反应过来,拉过洛疏姣往另一个方向跑。 夭枝拉着宋听檐一会跑左,一会跑右,借着苍天大树躲避象的视线。 群象被树挡住路越发愤怒,撞树而行,减慢了速度,与他们隔开了距离,但也算近在咫尺。 他们一边快速离开,一边躲避着被大象撞倒的大树,凶险异常,只要一次失误这些凡人就得死。 夭枝还在想法子如何瞒着此人施法,却不防她一个闪身树后,宋听檐被她拉着撞了上来。 夭枝被他压了个正着,一个吃痛,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觉他的气息近在咫尺。 她抬头,他还好整以暇开口,“太快了,我有些累。” 夭枝抬眼看去,果然见他容色微微苍白。 她脚步生生一顿,一时情急没有太注意,以凡人之躯,是没有可能一转眼跑这么远的,诚然被神仙这样左右拉着跑,五脏六腑都得移个位,一个上下不接气,就能骤亡。 夭枝见他还笑着,已是厉害,只是她糙惯了,往日见的又都是能漫山跑的师兄这类狂狗,便还是忍不住开口,“怎得这般娇气,那不跑又如何是好,等死不成?” 宋听檐转头看向象群,呼吸未缓便开口对不远处贺浮说道,“象群以雌象为首,喜嬉水,用小象引雌象去水源处。” “是!”贺浮闻言疾步往前而去,在几棵树间翻跃而去,越过象群,直奔象群后的小象,逗着那小象往水源去。 小象顽皮,很快调转方向叫着跟上贺浮,转眼间就扑到了水里往对岸去。 雌象听到动静,当即吼叫着转头去追小象。 其余的象见状也纷纷跟去,一群象踩过溪水,炎热躁动瞬间平息下来,它们开始嬉水,也没有再回来的意图。 夭枝见此才放下心,一时只觉她若是不拉着宋听檐跑,好似也不需跑这么远的路,毕竟他已有对策,只是她速度太快,没给他开口的时间。 夭枝看向他颇有些小愧疚,正要说话,便觉她手里抓着的微微一动,她低头看去,才想起来自己还抓着他的手,还是十指相扣。 他的手皙白修长比她大出许多,这般一比竟显得她的手格外纤细小巧,他掌间的温热都慢慢透过来,有些烫人。 夭枝当即松开了手,只觉有些烫。 宋听檐见她松开手,才抬起手看了看,颇为认真,“再晚一些,只怕指骨要断。” 夭枝闻言匪夷所思抬起头,“你也不是纸糊的,哪有这般娇贵?” 宋听檐闻言看来,笑着开口,“虽不是纸糊的,但箭能射穿。” 夭枝:“= =” 夭枝只觉话被噎住,还以为此人是个软和的,却不想一摸一手的刺,颇会意有所指。 贺浮潜入水中,顺着河流往下,离它们很远才出了水面,借树掩护往这边飞奔而来,他们亦往回走。 洛疏姣腿脚发软,向他们行来已脸色苍白,无力说话。 他们这处安全了,世贝才从树上下来,看向宋听檐,“贵人如此危险之地还能临危不乱,又对这象群有所研究,只怕南疆这一带没有贵人不知晓的罢,着实叫鄙人佩服。” 宋听檐看向远去的象群,平和笑言,全不在意他一人而逃,“世贝兄过誉了,不过是闲来无事,书上偶有涉猎罢了,南疆我未曾来过,所见所闻皆是新鲜。” 世贝闻言一笑,丝毫没觉得舍下他们先跑有什么问题,他看过来,打量她片刻,“夭姑娘这身手好是厉害,是我先前眼拙了。” 夭枝闻言点头,开口认真点评,“是有些拙的。” 世贝闻言脸色又是一沉。 夭枝见他脸色变得这般快,不由想起往日在山门之中的变色龙,那精怪最是会变脸,心情不好就开始五颜六色的变,跟个彩色灯笼似的,此人若是往后过不了生死劫,她或可带去请掌门移魂,她好抽着玩。 贺浮往这边走来,想起世贝方才的举动,对他没有好气,只冷睨了他一眼。 他看向夭枝,有些意想不到,“你竟也会武?”倒不是他稀奇女子会武,只是他武功不低,夭枝这速度竟比他快上几倍。 夭枝摆了摆手,“你这都一来一回了,够得上我们走回来这会儿功夫了。” 贺浮闻言瞬间接受,他伸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姑娘过奖。” 夭枝退后做壁上观,却对上了宋听檐看过来的视线。 他们这一行人中只有他不会武功,还能这般冷静领着众人避开危险,也确实有本事。 这凡人恐怕不好糊弄…… 世贝显然不想在这里多留,转身往外走,“我们往这处方向出去,避开群象。” 他往前走去,贺浮却不想跟,他走到宋听檐身旁,低声道,“公子,此人不可信,他既是熟悉这处之人,怎可能没见过大象,又怎会不知如何避开象群,必是有所保留,更何况之前砍掉老莫的腿,手法狠辣,顺着筋骨肌理,不是屠夫,就是常年杀人之人。” 宋听檐却平和开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公子!”贺浮有些急了,公子为人温善,可与这等歹人合作,无异与虎谋皮,这在战场上可是大忌啊! 宋听檐却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言,跟上世贝。 贺浮着实着急,却又不知该怎么劝,只能一步不离跟上。 他们一行人往外走去,周围树木乱倒,等出了这处林子确实没了象群的踪影,且莫名安静至极。 他们才走出几步,看见眼前光景皆顿住了脚步。 没有雨林遮挡,日光照下显得空气格外灼热,满地的沙石被晒得泛白滚烫,踩着都能感觉烫脚。 溪水外是一排大象,围得这处水泄不通,刚头的群象竟是有人领头,如今这些象群乃是归了队。 每只象上都坐着一个人,前头一排衣着异域,手中举着弓箭指着他们这处。 最前面的是首象,象牙极长极大,巨大威严,上面坐着一个红色衣袍的异域女人,通身上下都是异族的纹路,银饰缀满全身,宽大的衣袍遮住了大半身子,只露出一张美艳的脸,红唇浅眸,那眼神看来,就如丛林中的野兽危险而神秘。 这阵仗,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成为筛子。 世贝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他们身后,这处的风很大,吹着他们衣摆猎猎作响。 贺浮护在他们面前,拿着手上的刀严阵以待。 宋听檐却伸手将他的刀按回去,越过他走上前。 “公子。”贺浮有些慌了神,盯着那些弓箭,生怕那些箭射到宋听檐身上。 宋听檐走出一步,衣袍风中起伏,长身玉立,端的是天人之姿。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弓箭是不是对准他们,他伸手作礼,不卑不亢开口,“诸位见谅,我们乃是中原人士,千里迢迢而来只为拜访乌古族长。” 片刻的安静过后,前面的大象微微一卷鼻子,红衣女子似乎对他们能闯过雨林的事很意外,盯着他们眼神如兽类盯着猎物,“拜访族长做什么?” 第9章 他不行啊! 横冲直撞的象群在他们这处温顺听话,由乌古族人领着向前行,身后一排的大象跟着,驮着血淋淋的猎物,鹿羊虎兔,皆是死相惨状。 他们此行是为狩猎,意外遇到了他们这些外族人,好在弓箭没有射到他们身上,否则他们也必然成了挂在上面的猎物。 象群行慢,日头照射下来,前头溪地之中任何事物一览无余。 突然间,骑在象群上的健壮男子们猛然站起身,嘴中发出诡异的叫声,似丛林之中,动物遇到猎物的兴奋。 下面步行的男子们拿起手中的矛,身上带着的银饰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只是和他们这般叫声配合起来,显得颇为诡异。 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远处有一只豹子,且是母豹,腹部微微隆起,显然是孕中。 那母豹见他们挑衅,匍匐在地,呈攻击状,呲牙低吼。 下一刻,象群跪倒在地,象背上的男子们快速从象背上滑下,拿过下面人递来的矛,以及半人高巨大龟壳做盾。 一群人接连发出咕噜咕噜诡异的叫声,围了上去。 那豹子微微后退,又猛地往前一伸爪子,攻击而上,却被硬利的龟壳挡了个正着。 下一刻,当前那人便掷出了手中的矛,极为准确地扎在了豹子的后腿上。 豹子一声低吼,当即往后退去,却已然没了逃命的时机。 这群人显然极为擅长捕猎,便是这种凶猛的丛林猎者也不在话下。 他们拿着盾包围而去,手中的矛一个个接连投去,皆准确无疑扎在母豹身上。 母豹挣扎倒地,发出凄惨叫声,兽眸似含泪光。 洛疏姣不忍再看下去,偏过头闭上眼。 豹子身上已经被扎了数支矛,奄奄一息。 他们当即拿起手中的矛高高举起,欢呼雀跃。 下一刻,他们手中人拿刀上前,极为凶残一刀捅入母豹肚中,在母豹的痛苦叫声中将里头已经成型的豹仔一一拽出,随后又将那母豹的皮生生剥下,露出里面隐隐跳动的肉。 这番举动做之前,那母豹都还是活着,做完之后,母豹便死去,乃是生生疼死,且看着自己的幼崽被生生拽出。 如此残忍的虐杀,显然不是一两回,且他们非常沉浸在虐杀的快乐之中。 这乌古族最出名的就是蛊,可他们却连蛊虫都用不到,几根矛便能杀了凶猛的猎豹。 可见这乌古族,有多强悍的实力。 他们将豹皮在空中甩起,溪地之上全是他们听不懂的欢呼声。 高坐在前头巨象上的红袍女子见状露出满意的笑来,“猜得不错,果然有六只小豹子,头一个猎到的便是我们族中的勇者,勇者可以挑选他想要的任何事物。” 洛疏姣闻言已经脸色惨白,原来他们刚头说的他们听不懂的话,是在猜这母豹怀了几只崽? 贺浮见此情形,亦是不寒而栗,便是见过战场的残忍,也不同于这般场景。 再是以猎为生的猎人,也知生灵有灵,皆会放过孕育子嗣的猎物,可他们不但没有放过,且第一步就是剖开肚子,看里头有几只,且以此为赌注。 夭枝看完此情形,视线慢慢上移,看向巨象坐着的美艳女子,她虽从头到尾都笑盈盈的,可眼神就像冷血动物一般,深不见底的可怖。 果然命簿不欺她,这乌古族是险地中的险地,此女子能凌驾于这么多凶残男子之上,其凶残危险程度必更甚之数十倍,绝不好相与,恐怕不是一般级别的变态。 乃是变态中的变态…… 这番景象过后,洛疏姣和贺浮皆是不作声,而世贝显然不在意这凶残,更或者说他习惯于这些凶残。 她看向宋听檐的背影,只觉自己压力极大,前有猛虎,后有恶狼,这厮倒是八风不动得很。 大半个时辰后才到了谷中,如此险峻的地理优势,难怪传闻都是如此神秘诡异,毕竟能进来的人可没有几个。 花草溪流,入目皆是,如桃源仙境。这处的花草果木与外头截然不同,是从没见过的鲜艳,鲜艳中透着诡异,连随风扑面而来的花香都透着一股药味。 这地方确实美丽,却又太过古怪。 他们从大象上下来,便由着人领到了住处,这处茅草屋与中原完全不同,下头木柱架空,长长的楼梯直通往上,一看就颇为凉爽。 红衣女人没有再出现,族中女子领着他们到了草屋中便要退下,半句话不多说,只备下茶点果实,像是对待客人,他们也得会中原话,只是不同拗口的语调,让原本寻常的话语带出一丝诡异,“各位客人请在此处休息,明日日出之时,我们族长会请诸位相见。” 宋听檐温和道,“劳烦姑娘。” “客人自便。”族中女子看着他,手掌贴在肩头施以一礼,才带着人离开。 世贝透过窗子环顾四周,视线很快不着痕迹锁定在一处茅草屋上,他伸手指过去,“我便住这罢,我觉轻,只能一人住,旁的你们自行安排,来此太过凶险,我需得养养神。” 他说着便自顾自出去,往那处草屋而去,几步便上了台阶,“砰”得一声关上门,完全不是在商量的意思。 贺浮见状眉头紧皱,显然非常不喜此人。 夭枝看着世贝离开时总觉不妥,此人阴狠毒辣,心计颇深,这处这般危险,若是他生了什么心计,恐叫人防不胜防。 宋听檐倒是随遇而安得很,在桌前坐下,拿过乌古族人端上来的花茶看了眼其中古怪的花,便准备饮下。 夭枝心中发出尖锐爆鸣,无状竖子拿命当筛子玩,再多的寿数都要漏完,造孽啊。 她上前一步,猛地抢过他手中的茶,“公子未免太胆大,这花茶是什么花都未可知,竟就喝下了?” 她动作太急太快,抢过茶盏的时候,杯中的茶水溅起,剔透水珠落在他清隽的面容上,越发赏心悦目。 洛疏姣惊疑她这般举动,“你怎对簿辞哥哥这般无礼,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夭枝自然知晓,闻言看向她,直白道,“若是中蛊我可不会解。” 洛疏姣瞬间明白过来,一时愁苦,她也渴了,他们一路而来,这般凶险,已经不吃不喝一整日了。 宋听檐抬手擦去水珠,似乎有些无辜,“可是路途跋涉,我渴了。” “那便渴着罢。”夭枝低头去看杯盏中的花,浅粉色花瓣形状古怪,在水中微微舒展开,近闻竟有一丝清甜气息。 宋听檐平和笑言,“可在此处总不能不吃不喝,这般我们一样要死。” 夭枝一顿,她忘了。 凡人是会饿死的,不同于他们这些树啊木啊,便是站在原地渴半个月晒半个月都毫发无损。 他们不吃不喝,是熬不过几天的。 两害取其轻,夭枝只能放下手中的茶盏,“人真是难养活,罢了,大不了再想别的法子。” 洛疏姣、贺浮听不懂她的话,也着实渴了,见他们二人说能喝,便当即上前喝了个痛快。 宋听檐将桌上的茶盏递给她,温和安慰道,“夭姑娘不必忧心,在此处若是他们真要下蛊,不吃不喝我们也防备不住。” 这是在安慰吗? 这闹心玩意儿还不如不安慰,这张嘴她真恨不得撕了去。 越劝越让人忧心…… 夭枝初次做仙官,压力山大,接过他手中的茶盏,忍下想要甩包袱罢工的心看向外头,这乌古族虽然命簿之中写到极少,但只是寥寥几笔也勾勒得残忍诡异,绝不是这么平和温馨的气氛。 也不知这里会不会让她去地府一日游? 贺浮见没了外人,不解开口,“公子,刚头为何不能让他们去救人,可是这些人有那处不对劲?” 洛疏姣也疑惑,毕竟那林中这么危险,没人去救,恐怕也难保性命…… 宋听檐端起茶盏微抿,“乌古族最著名的一个传说就是活人祭祀,这个活人从来不是本族人。” 不是本族人,那不显而易见就是外族人了? 他们就是外族人! “什么!”洛疏姣本还坐着,闻言瞬间惊色站起。 贺浮脸白了一瞬,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刀。 宋听檐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走到窗边,窗外不远处有族人种花种草、缝衣织布,皆是忙碌,犹如桃源之地,却处处诡异。 他们种的花模样奇怪,种的草颜色鲜艳,缝的是血淋淋的兽皮。 他复而开口,“我若是乌古族人,又有这样的仪式,虽然不喜外来人,但若用来祭祀自然可以。” 贺浮如梦初醒,“所以公子才说只有他们才知道药材的保存之法,就是为了帮他们保命。”说着,他又想到自己方才的举动,简直愚不可及,“所以我想要救他们,其实是在给他们上催命符!” 他说着忽然想到世贝,“那……那世贝为何帮我们开口,他肯定知道活人祭祀的事,必然是故意的……” 宋听檐抬手放在窗檐上,看向不远处世贝屋门紧闭的茅草屋,“能在雨林中穿梭自如,又精通蛊药,自然知道这些,人都利己,雨林中有巨蛇盘踞,乌古族人想要进去取药,不可能派能力低下之人,必然会派左右手,此去九死一生,必然除掉不少人,至于我们的人,不过是一个诱饵罢了,况且我们的人太多,与他也未必有利,一石二鸟皆可以除掉。” “他竟然!”贺浮愤怒至极,更多的却是后怕,毕竟是一路上的引路人,转头就咬他们一口,如何不叫人心惊? 再加之这处诡异,一时心中越发惴惴不安,“此人竟然这般心计深沉,着实可怕,我还以为他良心未泯起了愧疚之心才求乌古族人来救我们的人,没想到竟全是利用!” 第10章 姑娘心里想的除了这些,还有旁的吗? 贺浮闻言当即拿着手中的刀往前一横,拦住了世贝,“休要放肆!” 世贝看到这刀眼中阴翳,片刻才收敛些许。 宋听檐拦下贺浮,似早有打算,“三日已经很长了,不过是默写医经,也不做旁的事,早些写完,早些取药交医书岂不两全其美。” 世贝听他这话猛地一皱眉,似听不得早些二字,片刻后,他冷哼一声,克制几许才没发起脾气,直嘲讽道,“中原人就是天真单纯,还真以为她会给你们药?”他说完,便一甩衣袖满目阴沉回屋。 “胆敢放肆!站住!”贺浮当即便要追上教训。 宋听檐却伸手拦住了他,波澜不惊平和开口,“身处异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贺浮只能停住脚步,本就看不惯世贝,见状更是厌烦,“公子,此人只怕另有图谋,这样的地方呆三日竟还嫌少?” 宋听檐闻言一笑未语,显然并不在意。 回到住处,女族人就送来了中原人用惯的笔墨纸砚,考虑得极为周到。 只是三日时间确实太短,洛疏姣也免不了担心,如此整整几册的医经,真能一五一十在三日内默写出来,不需细想? 宋听檐不急不躁品了一盏茶,才在书案前坐下,拿起送来的毛笔随意端详。 是中原用惯的毛笔,不过已是十数年前紫毫笔,如今中原多用长锋笔,笔锋长且含墨多。 想来乌古族这十数年前并未再与中原接触。 洛疏姣研着墨,忍不住开口问,“簿辞哥哥,为何不多要些时日,三日太紧了。” 宋听檐端详完才提笔书写,一字一句似乎都无需斟酌,乃是过目不忘,“三日足矣,多了会没耐心。” 那倒也是,那女族长显然就不像好脾气有耐心的人,可她却不知宋听檐说的人并不是指旁人。 洛疏姣闻言放松了些,他相信簿辞哥哥,他说足够,那就真的足够。 夭枝却觉得不可能,先不说这一册子书乃是医理,词句生涩难懂,便是读通都已是极难,更何况是默写,万一想不出来那段,总不能瞎编罢? 命簿里没有这一出,毕竟命簿里医经是安然无恙到了这处,而且宋听檐在乌古族并没有遇到太大的危险,况且还有命簿中那位老者帮忙周旋,自然是没有什么威胁的。 只是这老者如今没出现,照理说应该是一道进来的,难不成如今是在族中? 夭枝看了一眼宋听檐,如今最大的的威胁恐怕就是乌古族这位女族长想要让宋听檐当男宠了。 她在姻缘庙待得久,这点眼力见儿还是能养出来的,他这般长相,在哪处不招蜂引蝶? 夭枝自是管不了这些事,她走去屋外,这山谷之中风景更甚,遍地开满的野草花,远处高山峡谷,迎面杨柳风。 乌古族人若不是这般凶残,那此处绝对桃源仙境。 夭枝走到院中的摇椅前坐下,闭眼慢悠悠地晃着,阳光落在身上颇为闲适。 虽说如此险境,但以她看来,宋听檐此人应该会有些分寸的,她也无需如此生急,让他自己好好折腾罢。 总不至于有人非急着去阎王殿报道罢? 她这慢悠悠摇着,忽觉身旁的摇椅坐下一人,也颇为闲适地摇着。 她一时疑惑,洛疏姣在里头研墨,贺浮紧绷着一根弦,自不是坐这摇椅的性子,世贝就更不可能了,他只会待在阴暗的角落诅咒人。 那这人只能是…… 她心中顿了几瞬,当即睁眼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果然是宋听檐这厮啊! 他颇为闲适靠坐在摇椅上,闭眼轻晃颇为悠闲,如同完全没有这三日之约一般。 夭枝当即惊坐而起,“你怎还不去写?!”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半点不急,轻浅道,“我累了。” 又累了! 一天天的,不是累了就是疼了! 如此娇气难伺候! 比她山门里的那些娇花还要难养! 夭枝勉强压住自己生急的心,“你这般不写是怕死得不够快吗?” 宋听檐闻言依旧靠在躺椅之上,闭上眼慢慢摇着,似在思索,“是啊,我还嫌死得不够快。” 夭枝:“……………” 这世间真还有人急着送死?! 她这树生真是造孽,她每日就是喝喝水,晒晒太阳才长这么大,手上连条蚂蚁命都没有,何以让她遇到这样的混账玩意儿! 天生行事胆大妄为,嫌事不够大,嫌命不够短! 夭枝面如槁木,她茫然绝望,当即从怀里掏出了命簿,开始飞快地翻起来,强压怒火找寻答案。 宋听檐见书页翻飞的声音极快,睁眼看向她又在翻空白书,难得轻惑,“姑娘为何总是翻这无字书?” 夭枝面色青白,咬牙道,“我在翻我的未来,我看看究竟是横着死,还是竖着死。” 宋听檐闻言有些意外,虽不理解,但可以给她答案,他笑起来,慢声道,“横竖都是一死,何需做无用功?” 夭枝:“……” 夭枝忍无可忍,如同被踩着尾巴一般,咬牙切齿,“住口,你这张嘴说的话我不甚爱听!” 宋听檐闻言眉眼弯起,似忍不住笑起。 … 夭枝翻了一夜命簿,也没分析出宋听檐到底是个什么人,如此设定怎不叫她抓狂乎? 事情也果然不出她所料,翌日嫪婼便派人来请宋听檐过去一叙。 宋听檐昨日写了几页纸送去,而后便不再写,与他们一样清闲,像是这三日之约没有一般。 嫪婼邀他过去,虽然不仅仅是为了这几页纸,但也算个由头,找宋听檐过去的契机罢了。 贺浮跟着宋听檐一道过去。 夭枝便起身迈出了门。 “你要去哪里?”洛疏姣见她似要离开,连忙叫住她。 夭枝像是在自家,“我四处看看。” “你可别到处乱走,这样的地方若是找不到你了,这些乌古族人一句不知晓,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洛疏姣想起老莫和常坻的生死未卜,心中便是绷紧着弦,异常紧张,“如今也不知他们叫簿辞哥哥去干什么?” 夭枝倒不担心这点,“乌古族痴心医术是有传闻的,他一刻没有写完,就一刻不会有危险。” 但写完之后会如何,就不一定了,所以她得四处看看,弄清楚出乌古族的路,或者寻到那个老者。 洛疏姣似乎也觉得有道理,她忽然起身,“那我们一道去看看罢,我实在放心不下他们。” 夭枝倒不在意去哪,她本也就是闲逛,便点了头。 洛疏姣没想到她愿意去,毕竟从开始到现在,她能看出这位山门中人并不想过多参与他们的事。 只是如今他们一道进来,想要事不关己,恐怕也不容易。 夭枝是土生土长的树仙,再复杂的地势对她来说也不过多走几步,很容易便带着洛疏姣避开乌古族人找到嫪婼见宋听檐的地方。 洛疏姣见她这般熟悉乌古族,一时疑惑非常,频频看她,打量几番,眉心紧皱。 夭枝带着洛疏姣在高处岩石旁蹲着,这处是山谷,一旁溪流缓缓而下,两旁高耸的山岩石,岩石形状诡异,刚好可藏人。 山谷之中一座木凉亭掩在花丛里,偶有蝴蝶在花间翩然起舞,景色极盛。 嫪婼躺在凉亭之下,两旁挂下的轻纱,遮掩亭中一二,偶有风起,才能看见亭中情形,古琴焚香,墨画高挂,屏风轻掩,竟似中原做派。 宋听檐在亭中,贺浮站在其后。 嫪婼身后两个老者站着,显然是形影不离。 嫪婼一身红纱层叠,越显肤白艳美,手撑着额,芊芊玉手拿着几页纸垂眼看,片刻后才放下,看向前面长身玉立的宋听檐,“敢问公子,何以只有这么几页?” “文章繁长,还容在下细细写来。”宋听檐四两拨千斤,若清风朗月,叫人无可反驳。 嫪婼视线在他玉面上落了几瞬,“公子为何不坐下一叙?” 宋听檐依旧平和,“三日之期尚短,时间不许在下久坐。” “原是如此,时间本就尚短,公子若觉得不妥,我可以等,不必如此生急。” 宋听檐依旧有礼有节,轻轻松松推了回去,“多谢族长,只是在下祖母等不得。” 嫪婼闻言慢慢起身,赤足落于地上,脚踝处刻着繁复花纹,红纱裙往上而开,没入大腿之上,修长纤细的腿行走间,忽隐忽现,叫人观之心神荡漾。 贺浮见状当即别开视线,面色微红,颇有些不敢多看。 嫪婼美目盯着宋听檐,缓步往宋听檐身旁走去,在他身旁慢慢绕了一圈,视线落在他身上,窄腰长腿玉面,上下皆是一一观察。 她唇角微勾,眼神如同一个钩子,话间皆是勾引,“中原公子都似你这般长身玉立,容色惑人?” 她说着抬手鲜红指甲的手如灵蛇游动,正要抚上他的胸膛。 宋听檐却平静一笑,随手挡过嫪婼欲抚上来的手,仿佛枝上落叶掉落衣上,他随手拂去一般不在意,“中原人杰地灵,似我这般自是繁多。” 如此绝色美人,他却没有半点动容,那勾引之意是丝毫没放在眼里。 夭枝忍不住啧了声,眉头皱得可深。 身旁洛疏姣猛地抓过脚下生出来的杂草,恼火至极,正欲低声叫骂,却听身旁夭枝啧啧啧了几声,似难言至极。 她转头看向夭枝,却发现她神情比她还要急,她一时愤慨,“你……你难不成也要喜欢我簿辞哥哥?!” 夭枝看了她一眼,疑惑,“很多人喜欢他?” 洛疏姣面上一红,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的心思,她轻咳一声,“那是自然,似簿辞哥哥这般人中龙凤能有几人?” 第11章 不牺牲色相,长这张脸又有何用乎? 宋听檐若好好用这张脸,说话再温柔些,自然不会激怒嫪婼那样的美人蛇,她必然也轻松不少,毕竟那老者还未找到,拖延些时日也是好事。 那老者天文地理皆是精通,且算无遗策,对蛊虫也是颇有涉猎,乌古族的蛊术难不倒他,带着他们出去是轻而易举,无需她费心。 她到了这本就不爽利,她一棵树天敌便是虫儿,最不喜此玩意儿,更别提蛊虫。 洛疏姣反应过来,气得双颊生红,“你……你不要脸,你竟要簿辞哥哥去做这种事,分明就是侮辱!” “疏姣。”宋听檐开口制止。 洛疏姣气得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宋听檐抬眼看向夭枝,白净生嫩的脸上写满了你不牺牲色相,长这张脸又有何用乎? 他看着她,未置可否,只反问道,“呆在这样的地方,夭姑娘似乎并不害怕,也没有半分着急?焉知我若没有交出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们这一行人性命难保。” 夭枝随口安慰道,“我卜过卦,我们一定会安然无恙出去的。” 洛疏姣闻言不可置信,气得不轻直伸手指来,“你真是荒谬,我们真出了事,卦象还能救我们一命不成?”洛疏姣只觉此人太不可靠,这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她不尝试自救,竟还相信卜卦之说,这不是等死? 夭枝慢悠悠开口,“虽说不会救命,但结果总归八九不离十,你们若是不信,等以后就知道了。”夭枝见宋听檐无心此计,顿觉无事可做,只得转身往外走去,散漫道,“我们山门最信命数一说,命这东西是改不了的。” 洛疏姣看着夭枝出了门,想起方才的事心中颇为不安,走到桌案前,“簿辞哥哥,此人不对劲。” 宋听檐提笔缓缓书写,闻言开口问,“疏姣为何如此觉得?” 洛疏姣看向外面,确定人已经出去,才开口继续说,“方才她带我去找你们,路上竟然都不需要问路,就能在这迷宫一般的地方找到你们,回来的时候更是轻车熟路,就像……就像在她自己家一样……” 宋听檐手中的笔微顿,抬眼看去,“你确定?” “千真万确,我本还以为自己想多了,可她竟连哪条路有人守着都知道,带我走的全是没有人迹的小路,这等小路外族人进去必会迷路,她却轻而易举走出来。”洛疏姣想到这处,越发后怕,“簿辞哥哥,倘若她亦知晓这里,却与我们一道,只怕是另有图谋……”她想到世贝那番做派,显然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一时对夭枝也不大信任。 宋听檐垂下眼睫,眼眸神色难辨,片刻后,他却没有说什么,只道,“夭姑娘为人直爽,又是我亲自去无相门请来的,自不会有什么错处。” 他说着看向她,开口安抚,“疏姣,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去休息,待我把医经写出来,我们自然就能拿到药回去了。” “可……!”洛疏姣闻言心中急切,簿辞哥哥到底还是身份尊贵,从未遇到恶人,处事太是天真,这防人之心岂能无之? 更何况夭枝此人太过古怪,她明明这般年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净女儿家,可面对丛林中那样的巨蛇却没有一丝惧意,还镇定自若救下小贺哥哥,实在匪夷所思。 她实在弄不明白此人,乃至此人的想法,她嘴里的话要么荒唐,要么荒唐至极,这样的人实在不知她会做什么来? … 天际一抹暗色缓缓蔓延而来,夜色将近,偶一阵风拂来,满面清甜花香。 许久未曾出屋的世贝打开屋门,看了眼这处,便径直往这边走来。 此处屋虽高且靠山而建,但屋外环廊且相通,来回走动很是方便。 世贝看了眼在屋外摘花的夭枝,身处如此境地竟还有心思弄花拂柳,他眼中微沉,收回视线状似无意到了宋听檐屋前,招呼也不打便迈了进去,一进去就见书案前的宋听檐。 他面露不屑,“还在默写医经?” 宋听檐将一页纸放在桌面上,开口温良坦诚,“世贝兄不必担心,我已然想到了让族长满意的法子,今日写的乃是女子永葆青春之方,族长试了必有成效,届时我们便可安然拿药离开。” 世贝听闻此言冷笑出声,显然觉得他颇为天真,却没有说出口。 他眼眸微转,复而看向桌面上的方子,细细端详之后露出阴翳一笑,“这些可没有用。” 他走近,直接斜坐在书桌上,极其无礼,“你不会真的以为三日之后把医经交上去,那个女人就会按照她所说的将药给你?” 宋听檐微微抬眼,似不解他此言,“一族之长应当不至于骗我,更何况我已然表达了我的诚意。” 世贝冷哼出声,“呵,你怕是不知道乌古族的习俗,这里可不讲你们中原的礼节。我们既然到了这里,带的东西就自然是他们的东西,人自然也算是他们的了,想要拿着药安然离开,可没有这么简单。” 宋听檐闻言似开始慌乱,显然没有一点办法,“这……这该如何?” 世贝很满意他的慌乱,拿起他写下的一张纸,上面的墨迹未干,他伸手一碰,指腹沾染上了黑色墨迹,他手指相磨,擦去墨迹,“我不懂中原的医术,但苗疆医术我却是知晓,你这确实是个好方子,只是……” 他欲言又止,宋听檐听闻此言,似乎因为急切已经有些等不及,“世贝兄但说无妨。” 世贝笑了笑,将药方放下,伸手指向其中一行,“这些药都没有问题,只是乌古族擅长蛊术,常年与这些蛊虫药草为伍,许多药对于族人是没有用处的,只怕你这方子不会有很大的效果,反倒叫那族长不欢喜。” 宋听檐微微敛眉,似是为难至极,“那可如何是好,我只记得这一个方子……” 世贝当即笑着开口,“公子不必担心,你我一路同行共历生死,此事我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好在你这方子没有问题,只需在这药材里头加几味引药,便可让这药效发挥作用。” “何药?” “荆芥,川芎,羌活,独活,藁本。” 宋听檐长睫微垂,似是疑惑,“这几味药皆是寻常,当真有用?” 世贝一锤定音,“自然有用,在你们中原这些药材是寻常,但在我们这处可是千金难求,没有用过的药加入其中,自然会有大功效,你只管听我的,必然能为你祖母求得药,放心,如此境地,我岂会害你们,你们若是出事,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是孤立无援。” “世贝兄言重,我自然相信你。”宋听檐起身伸手作揖,有礼有节,“还多谢世贝兄相告,否则我们此番怕是要为难。” “贵人客气了。”世贝见他如此,只觉拿捏了他,手放在桌上敲了敲,“那女人今日叫你过去说了什么?” 宋听檐面含笑意慢慢抬眼,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画上,“族长与我聊了中原的画还有琴,她应当是有思念之人。” 世贝面色阴沉,冷哼一声,依旧没有说太多,继续问,“族中这么多画想来必不是寻常之人,她可有说弹琴作画之人在哪里?” 宋听檐闻言慢慢抬眼,视线落在世贝面上,片刻后,他将笔放在桌上,平和开口,“死了。” 世贝瞳孔微张,猛地站起身,“不可能,她说的?!” “只有死人才会被怀念。”宋听檐依旧波澜不惊,他重新坐下,“作画之人是前任族长罢?” 世贝看着他,一时怔住,但不否认就是默认。 宋听檐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因为他已经猜得差不离,“乌古族不喜外来人,更不会喜欢外来事物,这里却到处挂着中原的画,连亭台楼阁都参照中原,说明喜欢这些的人必然是族中最有权利的人,除了一族之长,谁也办不到。 如今的族长不通音律,知琴却不知其意,琴于之如同摆设,那喜欢中原做派的便只有前任族长。”他抬手指向那幅画,“一朝天子一朝臣,当权之人最忌讳的就是前一位留下的痕迹,一是权势不稳,二是来回比较,但如果前一位已经死了,那么这些东西留着也无伤大雅,还能让她在族中博得一个好名声,得老臣的忠心,留着自然无妨。” 他靠在椅上,颇为闲适,“我们中原人有句古话,一山不可容二虎,无论男女,女子为尊本就极难,想来这位族长的手段应当是极其狠辣决绝,所以前任族长必然没有活着的可能。” 世贝听到这话,脸色由阴沉转为苍白。 宋听檐却如同没看见,看着屋中挂着的画,若有所思继续缓道,“既然留了这些东西,那拥护前者的下属必然已除干净,后患已除,此权已不能分。” 世贝听完后,沉默许久,“那么说,即便有族令也无用了?” “族令?”宋听檐似乎第一次听,虽有所疑惑,却笑言,“在中原皇室传位的圣旨都能篡改,一个没有思想的令牌能做什么?” “那不一样,我们乌古族的族令是信仰的象征,这代表我们的信念,我们世代祭祀朝拜,信奉神明,也只听神明的话。” “你不知道你们乌古族的起源吗?” 世贝本还信誓旦旦,听闻此言瞬间顿住,“起源不就是我们祖先修炼成仙,登天之日指点我们乌古族,我们族中之人往后皆可成仙登天,族令便是神仙赐给我们的象征,谁拿到了这个族令,谁就是乌古族的王,所有人都要听他的。” 宋听檐缓缓摇头,“非也,此言皆是美化,你们乌古族往日四分五裂,势力极多,这不过是你们族中巫师为了巩固族权而传出来的话,为的就是收拢民心。” 世贝闻言当即反驳,“不可能!”可宋听檐实在有理有据,这话叫他都不自觉信了。 第12章 他一介凡人,你让他这样过去了?! 夭枝看着眼前这些花,越看越奇怪,她抬手摘了一朵对着阳光细看。 此花果然格外诡异,花瓣呈齿状,花瓣里头遍布红色纹路,似人体血脉流动。 她转动花瓣的指间微微一顿,顺着这些开的花一路往前开得最茂盛处走去,沿途的乌古族人纷纷看向她,不解其意,却也没有拦阻,只是时不时看向她,显然很少见过活的外族人。 夭枝在她们的注视下越走越远,果然看到了这些花朵生长的路径。 此花生长如同藤蔓,却是从土中蜿蜒而出,而这些土可大有来头,寻常土壤养不出这些花。 她看着花下泛黑的土壤若有所思。 “姑娘。” 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来人语调森然,青天白日之下听着都莫名让人觉出毛骨悚然。 夭枝抬头看去,面前站着一老婆子,便是先头站在那女族长身后的其中一个,她看着她颇有几分皮笑肉不笑,“姑娘既到了这处,便来坐一坐。” 夭枝闻言看了眼周围,果然这处离自己住的屋子已然很远,她不知不觉跟着□□走了这般远的路。 她慢慢抬眼看去,那嫪婼就坐在山谷之中逗蛇,这处山谷横劈而下,下面是巨大深渊,尽头是流水瀑布,倾泻而下,水汽翻腾,格外寒冷潮湿,偶有繁花垂落,随风而起,满天腐烂的甜香。 此香寻常人闻了必要作呕,只是乌古族人常年居住此地,自然已经习惯。 夭枝也早已习惯。 嫪婼就坐在花丛中,她脚下的蛇伺机而动,猛然一口咬住丛中的活物,身子快速扭曲,眨眼间将猎物绞死。 嫪婼兴致盎然看着龙争虎斗,见她过来抬眼目光幽幽盯着她。 夭枝拿着手中的花,坦然迎着她的目光走去,“不知族长邀我何事?” 嫪婼歪着身子坐着,一袭红艳衣袍衬得肌肤凝滑如脂,入目一派妖媚,“你倒是胆大,如此柔弱好看的姑娘家敢一个人在陌生之地乱走,也不害怕?” 夭枝自不知晓自己胆子大小否,只知道她往日在山脚下做摆设的时候,什么玩意儿都见过,自也习以为常。 凡人所怕,无非是看不着,摸不到的。 而她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听见。做白事摆件儿的时候,见过的枉死之人自也不少。 那些鬼魂怨气极深,成日里都在顾影自怜,咿咿呀呀,自没有多少心思梳妆打扮,更甚至有些喜欢吓唬人。 只是这一类大多都是皮痒的,会被鬼差追着胖揍,再逮回地府罚款,罚个几次之后便也就不敢了,毕竟大家都挺穷的。 尤其是这些鬼魂,居无定所,住处都是破旧的瓶瓶罐罐,很是拮据。 夭枝也很拮据,它们偶尔会找她借银钱,想要去妖市消费一通。 奈何妖市价高,货币值不对等,一妖钱等于一千钱。 她哪有这么多钱,她有钱至于在这当摆设吗?她也是个穷鬼,大家都在一个地方,那自然都是穷到一块的。 他们自也是相互嫌弃。 它们指责夭枝皮糙肉厚,不够名贵,是摆设中最便宜的玩意儿。 而夭枝骂它们皮都没有,外头空,里头也空,脑子也空,整个一空空如也。 它们便恼火而起,每每成奇形怪状在她周围飘。 是以夭枝每每瞧见的稀奇古怪自也不是少数,她看着花丛里的花,随口道,“往日见多了,自也不怕了。” 嫪婼阴阴笑起,如同这些腐甜的花,有嗜血之态,她看向她手中拿着的花,“你可知你拿着的花是什么花吗?” 夭枝闻言看了眼手上的花,她抬起手,“族长说此花,它还有名字?” 嫪婼满意她开口问,一字一句慢慢引来,似饶有兴致等着她面上变化,“此花唤作抚尸花,你可知是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开出这样的花?” “我知道。”夭枝坦然道。 嫪婼面上的笑微微一顿。 夭枝将手中的花放在阳光下,看着开口,“此花在我们那处叫死人花,尸体慢慢干去留下的液体浸泡过土壤,数十日之后,由土壤之上开出的花便是此花,死的人越多,土壤浸泡得越深,花开得越盛。” 嫪婼面上的笑彻底消失,眼中尽是森然,“你打听过我们乌古族?” 夭枝对上她的视线,“千里迢迢而来的外族人,若不多加了解此地才要担心他们的用意罢?” 嫪婼复而笑起,但看她就如同看那被蛇缠死的猎物,“既知来历,你不害怕吗?” “此有何惧,我见过的死人远比活人多。”夭枝不知她想她怕什么,只是此女子城府颇深,必然是不好对付,如此变态嗜血自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恐怕她就地变成一棵树,也吓不到她半分,还只会叫她更加兴奋,欲收之。 夭枝自也是见过这样的,极为难缠阴森,相处下来可比这花的来历更叫人毛骨悚然。 夭枝若有所思,指间微微转动手中的花,“我观之你们族中老者不多,这两日以来,我看见的老者便只有族长身后这两位,再无其他,不知为何一个偌大的种族,却没有老者,只有青年?” 嫪婼笑得如同一条嘶嘶吐信的蛇,“你敢问我这样的问题,不怕死吗?” 夭枝神情自若,如同闲话家常一般,“族长,我与我家哥哥感情甚笃,若是我死了,叫我家哥哥伤心,那医书必然是写不出来了,我们中原的医术博大精深,若是此番族中错过,难免可惜。” 乌古族醉心医术,对医术何其看重,自不可能因小失大。 嫪婼闻言眼中只余蛇蝎之意,“我倒是小看了你们这些中原女子,不想胆量竟这般大,你回去罢,莫叫你家哥哥担忧。” 夭枝俯身将手中的花放到嫪婼面前的矮几上,“那便告辞了。” 夭枝转身慢悠悠回去,似散步而来,又似散步而去。 嫪婼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忽然又开口,“如今中原的女子都似你这般胆大?” 夭枝回头看去,山谷边忽然大作的风传来她的声音,却并没有丝毫被弱化,“并非只是中原女子,而是天下女子如我这般本就不计其数,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族长何故觉得女子只能柔软不堪一击,我观族长也并非柔弱胆小的女子,不是吗?” 嫪婼闻言看着她,眼中难得露出几分欣赏之意,可惜是中原人。 她最厌恶的就是中原人。 夭枝走后,身后的老婆子上前,“族长,此人知道抚尸花的来历,回去会不会乱说,若是让他们生了恐慌,叫他们逃……” “他们逃得了吗?”嫪婼无事一般开口,“既来了这里就没有能出去的人,可惜这些外族女子并不吃素,吃素的瘦弱女子,肉才最是好吃。” 老婆子闻言笑起来,每条纹路都布满了阴鸷之意。 夭枝独自往外走去,脚下越走越快。 此处只怕是难脱身! 如今这般境地,她若施仙法干预,便是扰乱人间,冒犯天规。 可这般,又如何才能做到不施仙法,不违背天规,将这些凡人毫发无伤地带出去。 显然根本不可能,此女子能成为这般凶恶之地的一族之长,可见其手段阴私残忍,蛊虫毒蛇族中无处不见,便是拂面而来的花香都弥漫着死亡气息。 她有心找同僚商量,却是根本无法,他们这差事,自然是每个凡人都有司命跟着,有些经验老道的司命可以一人负责数个凡人,也不致出错。 可他们是见不到面的,凡所负责凡人若有联系,他们这些司命便会被分配到不同平行空间纬度。 换而言之,旁的司命所在的凡间,亦不会有其他司命。 而她和师兄之所以能见面,是因为师兄所负责的人和她所负责的人相差十万八千里,根本不可能相识,这辈子也没有接触的机会。 可惜她如今亦联系不到师兄。 这处既没有老人,那便不可能找到老者。 也就是说,最后还是得她想办法将这些人带出去,且不能乱了任何人的命数。 夭枝一时间愁眉不展,只觉忐忑不安。 她仿佛守着娇花的人,生怕手中娇花被风摧残,可走的地方又是狂风暴雨,不摧残死是不可能的。 夭枝黛眉紧蹙,抬眼便见娇花慢条斯理走在山谷之中,与乌古族人攀谈,似在看这周围的山。 夭枝心中一沉,面色都有些发白。 这娇花莫不是还要到处跑?! - 天还未亮,敲鼓号角声响便远远传来,在山间回荡,旋律诡异神秘,偶有尖利刺耳声响划过,祭祀大典正式开始。 乌古族人穿着最隆重的衣裙,头戴银饰,手上脚上皆是银环,在晨雾之中跳着祭祀舞,叮叮当当诡异而又神秘。 远处的火苗生生不息,风猛然一阵飘过,竟是不灭,片刻后越发旺盛。 石台上巨大木柱前挂着两个长形布袋,包裹得严严实实,像巨大的蚕蛹。 宋听檐从山间过,缓步往前,站在小山崖边往下看去。 山崖不高,不过有草木遮掩,下头看不见上面,上面却一览无余。 这是乌古族最神圣的祭祀,他们全身心关注,自然不可能关注别处。 贺浮看向那挂着的两个长布袋,“公子,里头不会真是人罢?” 这一句话随着,崖上的风吹过,都有了几分阴森冷意,底下的舞蹈越发诡异。 一阵风拂过,吹起宋听檐的衣摆,他望着下面神色未明。 鼓声越来越密集,如冬日冰雹砸落而下,四处皆有声响。 下一刻,那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蚕蛹忽然裂开,里面吊着的东西抖落出来。 第13章 又是调戏,又是威胁。 他走近来,感觉他的衣角拂过她的,他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温和镇定,倒是消了人几分忐忑,“姑娘,让我在前罢,此处伸手不见五指,难免危险。” 夭枝修炼多年,自然夜能视物,不可能让他在前面,“你不通武,自然不能在前面,你小心跟着我,莫要摔着。”她看了眼宋听檐,他依旧面色平静,没有一丝害怕和忐忑。 这般平静清心,哪是凡人会有的,便是他们神仙都有喜怒哀乐,他一个凡人反倒看不出情绪。 简直是打她的脸。 夭枝当即端正神色,颇为严肃转身往台阶下走去。 这台阶很是狭窄,一脚踩下去,只有后半脚掌能落地,前半脚掌乃是悬空,稍有踩空就可能失衡滚落而下。 “小心……些!”她话音刚落,踩下去一脚,竟踩塌一个台阶,直接往后仰去。 她反应极快,条件反射当即随手拽去,连带着走在身后的人一道倒去。 夭枝自不可能让自己伤到,亦没感觉到疼,只感觉身下一片坚硬温热,触碰到他衣襟的鼻间,男子清冽干净气息还带着浅淡的檀香。 她确实是不疼的,因为她有人肉垫子。 只这人肉垫子有些娇贵,不知压死了没? 她颇有些着急,伸手顺着他的衣领往上,摸到了他的脸,“没死罢?” 她本想去探他的鼻息,手的动作比她思绪快,不察觉往上便摸到了他唇瓣,温热柔软。 她心紧了下,莫名感觉被烫了下,快速收回手。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抓住,拉离了他,他声音微低,显然是摔着了,“再不起来,应当会死。” 夭枝惊讶出声,连忙往旁边一移,坐在他身旁。 宋听檐半坐起来,似乎还没缓过劲,显然是摔得不轻,这处台阶又陡又斜,边角做的又锋利,这般两个人的重量倒下去,没断几根骨头已经算是运气好。 夭枝难免愧疚,“宋公子,这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台阶塌了,你会信吗?” 宋听檐在黑暗中闻声看来,揶揄道,“这么说,夭姑娘还曾有过故意的时候?” 夭枝一噎,不管是人还是仙,护着自己总是本能,更何况她这么惜命。 她故作听不见,避重就轻含糊道,“自然都不是故意的。” 她伸手扶他,感觉他的体温好像透过衣衫传到了她的指间,莫名有些烫人,她微微松手,只感觉太过近,连彼此间的呼吸都听得那般清楚,黑暗之间仿佛就在耳旁。 她不知该扶哪处,伸手拿过他的手,下意识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摸,果然还是玉骨,摸着温凉且滑,树很喜欢,爱不释手,“宋公子,你哪处疼,我替你揉揉罢?” 如此行径,形同无赖调戏,趁机占取便宜。 宋听檐感觉她温软的手在他手背蹭来蹭去,很是流连忘返。 他慢慢抬眼看去,黑暗之中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窝在他旁边占便宜,那日雨夜的情形似又重现。 这些日子,她没露出过马脚,他倒忽略了头一回见她,她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 夭枝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在黑暗之中转头看来,视线落在她面上,似说不出话。 夭枝见他无言,她心中一惊,当即凑近去看他,担心至极,“怎么了,你要死不成?” 如此言辞,形同无赖占了便宜,还要嘴上反问威胁,着实猖狂。 宋听檐微一扬眉,看向她。 夭枝凑近之后,只觉得他身上的男子清冽气息传来,竟似雪山上雾凇干净之感,叫人神往。 她这样的盆栽自然不可能有这样的气息,她往日修行之时,其实一直很羡慕小花精怪,他们身上皆有香气。 且那清香,清冽雅致,闻之心旷神怡,叫树分外喜欢,但宋听檐好似不是这种,他似乎是身上自带的男子清冽气息,不同女子,闻之只觉干净清爽想靠近。 她看着宋听檐,不由由衷感慨道,“你身上好香,怎么来的,是体香?” 宋听檐:“……” 这又是调戏,又是威胁的,难得叫一进退有度,温和有礼的贵家公子不知说什么。 他抽回手,拉过衣袖,平静道,“夭姑娘安分一阵罢,我也好多活一阵。” 夭枝彻底说不出话来,她总感觉他话里话外都有些许不经意的毒舌,和他这般温润如玉的做派着实不搭。 她见他不答,隐隐有些失望,就像她问小花精怪,能不能将它们的花瓣碾成汁,做成香涂在自己身上,惹得那些小花精怪骂了她三个月,还找掌门告了状,说她一棵树竟丧心病狂至此,毫无道德感可言。 夭枝不明其意。 掌门慢慢悠悠告诉她,做树也要有礼数,这般直接问是有失礼数的,太冒犯它们了。 后来,她便明白了,那就不问直接取,这样就不冒犯了。 再后来,小花精怪哭得有些惨,她才在师兄的科普下,知晓花朵乃是它们的生殖器官,是进行结合繁殖的地方。 她……确实太冒犯了…… 也不知现下宋听檐为何避而不谈,她也冒犯到他了? 台阶许久未曾有人走动,石质已然松散,塌了一处之后,乱石滚落下去,一会儿便没了动静,这密道应当并不长。 宋听檐站起身,正色道,“走罢,应当快到了。” 夭枝有些疑惑站起身跟着他往下走去,这一回他们走得小心,台阶未曾再塌陷,走了没一阵,果然便到了台阶尽头。 前面是一道石门,依旧是那古怪的图案。 宋听檐伸手过去,碰到了前面的石门,眼前漆黑一片,他看不见,“前面是什么?” 夭枝都忘了凡人在此处,恐怕是伸手不见五指,她开口道,“是一道石门,上面图案和外面的石门一模一样。” 宋听檐闻言触上石门,在西北、东南位置微微摸索,很快摸到西北方位的木头,将其拉出一节,又按下东南凸起石子,石子陷落石门。 石门片刻之后出现声响,微微转动。 夭枝顿住,如果不是他去摸这石头,她还以为这只是一颗石子,且这样的装饰石子到处都是,“你如何知道是这一块?” 宋听檐温和解释道,“我幼时在书上略看过些机关术,这里的机关极为浅显,并不需要细思,石门上面图案取自星辰,古书有记,北斗九星,七见二隐。 这图案上有天枢、天璇、天玑三颗星,分别为天,为地,为人,此乃暗指三才之道。 古有神话,共工触山,使其天向西北倾斜,东南地面坍塌,江河水流去,只留中间土地供人生存。 古人常道天命不能改,便改地改人,以此逆天改命。所以西北高升,按下东南的石子,便是进入机关的关键所在,如若旁人不知弄错了,此处应当还有杀人机关。”他坦然自若开口,在这般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周围皆是未知危险,也依旧似如白日一般从容。 夭枝闻言看了一眼周围,果然墙上有密密麻麻的箭孔,里头的箭蓄势待发。 她一时额间起了汗意,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娇花当真是妄为…… 做完之后才告诉她,险些就被射成筛子。 她看着石门慢慢打开,缝隙里头阴凉的风拂来,减少了这处闷热之意,不由感叹,乌古族倒是会藏,此机关需通关者广为涉猎,如若不知这传说,这门边的石子按错一个,如此狭窄之地,就只能等死,逃都来不及。 石门慢慢开启。 入目竟是一片刺眼金色,夭枝微微闭了闭眼,适应之后再看去,里面到处都是金子,夜明珠散落在地上,镶嵌在墙壁上,照得整个洞穴明如白昼。 巨大的洞穴由金银珠宝堆积而成,便是地上都铺满了金块,惹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宋听檐迈步进去,看着金山银山乃至那箱子里溢出来的珍宝,眼里没有一丝渴望,只有一片了然。 仿佛这金山银山在他眼里如寻常山水一般,看过便罢。 夭枝没有惊讶于此处宝藏,她为神仙自然未卜先知,可宋听檐不是,他这模样分明是早就猜到门后是无尽宝藏。 “你早就知道这山里面有宝藏?” 宋听檐一边看过各处箱子里的珍宝,闻言看了过来,“不是显而易见吗? 乌古族有宝藏之说流传已久,他们经历过洪涝却还能奢靡至此,说明他们必有宝藏,且不在低处。 他们族人如今敬畏山神,不敢进来,必然是有当权之人知道宝藏所在,创造出山神禁忌,不让人靠近,装神弄鬼皆是人为,以活人祭祀不过是震慑族人之举。” 夭枝听他此言,突然有些头皮发麻。 命簿之中的虽然也写着宋听檐早慧聪明,但必然不是这般事事皆能料准,万事皆在掌控。 此等看一丝细微之处便可观后面数十步乃至数百步的人,如何叫人不害怕? 她都不自觉在心中想起往日种种细节,不知有没有何处露了马脚,更不知有没有瞒过他。 夭枝心中阵阵发寒,“公子好是聪慧,只不知此行是为了宝藏,还是为了祖母?” 宋听檐拿起箱子里摆放在最上面的玉如意,通身白玉,隐有寒气,里头隐有水光流动,是极其难见的种。 这种宝物,一件就是价值连城,更何况这里是数之不尽。 宋听檐拿起玉如意,像是拿着土胚茶盏一般随意观之,“祖母于我,乃是血脉恩情,岂是这些宝藏可比?” 他这般说,可夭枝却不太信,她不相信这样心思缜密的人能将自己心中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 第14章 很疼。 他们走了许久,满目金碧辉煌才到尽头,远处石墙有一人高的门洞,里面似有更大的洞穴,凉风吹来,还没走近就一股草药腐烂的味道带着阴森寒气传来。 宋听檐拿起夜明珠进去,夭枝跟在后面,里面伸手不见五指。 夜明珠虽有亮光,可只能照脚下的路。 而夭枝能看见整个洞穴,他们才进来便在山壁的最高处,门洞右边是悬空的台阶,而洞穴之中是一个个巨大铁囚笼。 囚笼里关着的…… 夭枝顿住脚步,神色凝重拉住宋听檐。 他停下脚步,“怎么了?” 夭枝眉间慢慢收紧,低声形容看到的东西,“下面有很多牢笼,关着的不知是不是人……” 不是她判断不出,而是这些笼子里的明明就是人,可有些却长着细长的尾巴,有些有两个头,甚至有四只手,脖子有两个头长。 像人却又奇形怪状至极,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宋听檐看不见下头的情形,闻言未置可否,“下去看看罢。”他顺着悬空的木台阶往下走去。 台阶应是许久没人走过,上面隐约有灰尘碎石落下,在黑暗中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囚笼里的人却没有一点动静,里头一个叠一个,应是没有几个活着的了。 饶是夭枝见惯了世面,什么妖仙魔她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着实有些渗人。 宋听檐到了下头,借着夜明珠的光看向周围,面上竟然没有一丝变化。 他看了眼笼子里的怪人,又往前走去,停在石台前,上面全是瓶瓶罐罐,整个洞穴全是巨大成排而去的药柜,抽屉半开半合,里面有晒干的蛊虫、草药,还有丹炉火灶,远处极多小缸摆得整整齐齐,里头全是蛊虫。 夭枝只觉得这边怨气极重,往日就算是在山脚下当摆件儿,也没感觉这般阴森,此地只怕地府的鬼差来了都觉得寒凉。 她上前看向笼子里,实在难以分辨,“是人?” 宋听檐闻言坦然,“是人。” 夭枝倒吸一口凉气,不太敢相信,“可这……”她不是没有见过畸胎,但不可能是这样。 宋听檐看向她,“这应当是乌古族的实验品。” 夭枝眨了眨眼,没明白。 “乌古族寿长,不老不死,有神药,有仙蛊,恐怕都是骗人的,只有无数次在人身上实验,才能得到更为准确的药效,所以这些人应当是实验之后产生的异变。”宋听檐抬手指向另一边寒冰石台,“那一处应该是用来切割解剖,他们之所以医术精进,想来是通过实验得来。” 夭枝顺着视线看去,果然看见那处石台上有暗红色的血,血迹渗在里面格外诡异。 夭枝微微皱眉,此乃逆天折寿之举。 都说六界之中凡人最是薄弱,既无法力,也无长寿。 但其心却如此可怖,她甚至没见过妖魔鬼怪有这般残杀同类的手段。 宋听檐拿起长台上的小药瓶,端详上面的字,这样的场面,他竟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仿佛这里只是一个寻常至极的药馆。 夭枝做不到他这般淡然,亦不想待下去了,这种地方多待一刻都觉得有变数,“我们走罢,时辰不早了,免得被乌古族人发现。” 宋听檐不置可否,不过没有任何意见,他放下手中的药瓶。 夭枝跟上他就要走,忽而感觉耳旁一阵阴风袭来,她当即伸手击去,掌心击中冰冷却柔软的物体。 下一刻,那物体瞬间被击飞出去,“扑通”一声闷响落在不远处,声音在空荡的山洞中格外响。 她定睛看去,竟是笼子里的人,还是活的?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些变异人就从四面八方袭来。 许是她刚头那一击惹得他们忌惮,几个虚晃之后,全部攻击宋听檐。 其中一只正面袭去,宋听檐不会武功,往后一退,险些落入变异人口中。 夭枝当即伸手拉回他,“公子可要撑住,死在这处我可就惹人笑话了。” “惹谁笑话?”眼前的危险他似乎没放在心上,还有心思问这有的没的。 夭枝看着眼前数量成批增多的变异人,琢磨着要不要先打晕了他,再施仙法解决。 “需要我闭眼吗?”宋听檐忽然开口。 夭枝顿了一下,莫名觉得自己的心思好像败露了,“什……什么?” “姑娘上次放迷药就不想让我看见,这次应当也不想。” 夭枝瞬间放下心来,是她想得太过容易,毕竟他是凡人,又怎会轻而易举想到神仙一说,更何况他这般出身,本就是至高处,又怎会相信天下有比其更高的存在? 夭枝分了心,身后的变异人猛然一跃而起,突然扑杀而来,宋听檐眼疾手快拉过她,后背被重重一击,闷哼出声。 她眉心一跳,当即一挥衣袖,前面围着的怪异人被突然的风劲掀翻而去。 她连忙看向宋听檐,他受了伤,闭着眼睛,显然已无法关注她如何出手。 凡人弱不禁风,这般一击已然站不住,直接靠在了她身上。 她心中一凉,焦急开口,“你没事罢?” 宋听檐似乎很难受,声音都轻了些,开口只说了两个字,“很疼。” 很疼? 顶着这么一张高深莫测的脸说很疼,是不是有些浪费? 那些变异人被这般一击,丝毫不怕,越发凶猛起来,瞪起的眼珠盯着他们,在黑暗中泛着绿光。 夭枝扶着他,变异人嘴里传来嘶吼之声,像是在对话,“他们想干嘛?” “饿了自然要吃饭。”他声音有些轻,显然是受伤颇重,只这温润的声音虽好听,但话里的意思在这怪异的洞穴之中却显得格外瘆人。 夭枝莫名汗毛倒竖,这些人再是怪异也是人,人吃人,听在耳里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她抬头看向周围,准备原路返回,宋听檐忽然开口,“悬崖峭壁逃跑难如登天,此处有风不止,前面必然有路。” 夭枝当即明白过来,上前拉倒药柜,药柜砸落在地,里头的药粉浮起,惹得他们惊恐万分。 她趁这时间,拉着他往风来处方向跑去。 变异人紧随其后,他们不止能在地上行动自如,更多的是攀在墙上,悬在顶上倒着爬行而来。 这场面,她若是个凡人,都能被吓死。 黑暗之中,全是变异人的嘶吼声,地上碎石碍路,宋听檐被她拉着一路跑,竟也能在黑暗中准确无疑跟上。 夭枝拉着他一边跑一边躲避,很快前面便出现了一丝光亮,是石壁上裂开一条缝隙,恰容一个人经过。 夭枝听着头顶攀爬的动静越来越近,当即将宋听檐甩进去,“快。” 宋听檐被她推了进来,反应极快,当即伸手过来,攀爬山已近在咫尺,夭枝连忙握上他的手,他当即拉过她的手,一手搂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揽抱进来。 速度太快,夭枝顺着他的力道,一道跌进石缝里。 下一刻,一只手猛然从石壁间伸进来,堪堪够到夭枝的手臂,她当即一脚踹过去,踢晕了钻进来的变异人。 那变异人晕在石缝处,正好卡住入口,堵住了后面,狰狞古怪的脸对着她,多出来的几只手还在微微颤动,便是看着都头皮发麻。 夭枝在窄小的空间里起身,看向宋听檐,“没事罢。” 宋听檐靠坐在石壁旁,一旁还有尖利的石头,此时已染鲜红血迹,方才这般他必然是撞上了。 他气息微定,本就是养尊处优的贵家公子,如此境地竟还风度依旧,不显狼狈。 外头的嘶吼声越发激烈,显然那些变异人闻到了血气,开始撕扯卡在石缝处的变异人,只听肢体拉扯断裂的声音。 照这动静,他们很快就能进来。 宋听檐开口,“先离开此地,这些人没有这么聪明,必会拥堵入口。” 夭枝闻言当即扶起宋听檐侧着身往前走,这石壁间距离极窄,只能容人侧身经过。 嘶吼声渐行渐远,越往外去,狭窄的空间就越安静,只能听到宋听檐轻浅的呼吸声,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檀木清香。 夭枝随着他一步步往外移,“这般出去,只怕也会被乌古族人抓了当成祭品献祭。” 宋听檐似乎在来时就等着这样的结果,否则他不会选择青天白日,他闻言平静开口,“总比被人分而食之的好。” 夭枝沉默片刻,“既然亦猜到这样的结果,为何还要执意探寻此处?” 宋听檐默了片刻,低声开口,言辞中略含几分落寞,“乌古族恐怕不会轻易给药。” 若是不给药,他那祖母如何是好? 夭枝闻言不再开口,她知晓命簿所记,一切皆是命数,但愿他不后悔便好。 他们走了许久,窄道慢慢变宽,可容一人正身而行。 走到这处,前面依旧一道石门,但已然能感觉到外头鸟语花香,清脆的鸟鸣声由近到远,欢快悦耳,而洞穴里的血腥味和糜烂药草会在阳光的压制下消失殆尽,仿佛两个世界。 夭枝伸手如宋听檐之前一般摸到开关位置,石门缓缓开启,外头阳光照进来才有了一丝温度。 夭枝扶着宋听檐出来,石门慢慢关起,才发现他肩膀上竟然染了大半的血,他竟一声不吭,“你可还好?” 宋听檐闻言唇角似含笑意,面色有些苍白,“不算很好。” 夭枝只能先扶着他出去,还未走出几步,便觉前面树林遮掩之处格外安静。 她停下来,心中暗道麻烦。 果然那树林之中无数拿着弓箭的乌古族人走出来,将他们的前路挡住。 第15章 你靠近些来。 山野花开,舒展自然的花叶随着风微微摇晃。 少女嫪婼明艳动人,靠近眼前的男子,眼波流转间尽是爱意。 而男子却只是在弹古琴,对她置若未闻。 嫪婼见他沉迷其中,看着琴心生不满,“奈若,你如今是乌古族的族长,总是沉迷于中原人的琴棋书画,会叫族人心中不满。” 嫪奈若像是没听见,他视线落在空中一点,仿佛想到了在外面游玩的日子,“我们在这里生活,从来不知外头的广阔天空,中原人不是洪水猛兽,他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友善。” 嫪婼听得黛眉微蹙,心中不满,“中原人最是狡猾,你必然是被骗了,早知道就不该劝族长伯伯让你出去游历,如今你也受了那些外族人的蛊惑。” 嫪奈若听闻此言似打定主意,转头看向她,“嫪婼,我想娶妻,她是中原女子。” 嫪婼闻言有一瞬间顿住,见他不似玩笑,猛地站起身,“你要与外族通婚?!” 嫪奈若伸手拉住她的手,“你不知道她有多好,她是一个善良柔弱的姑娘,你若是见到她,也会喜欢她。” 嫪婼的愤怒已然无法言说,她看着眼前男人,满目期盼却不是为她,“那我呢,你要娶外族人,却将我置于何地,我们可是有婚约的?” 嫪奈若伸手摸向她的头,像是对待妹妹一般,“我见了她才知道,我一直是拿你当妹妹看待,虽然父亲一直要我与你结为夫妻,但我并无此意。自从见到她之后,我才知是不一样的,我们应当是兄妹,不该做夫妻。” 嫪婼抬手打开了他的手,怒不可遏,“你别忘了,你这个族长是怎么当上的,若不是我让你,你以为你的蛊术能比过我?!” 乌古族本就男子为尊,嫪奈若自然听不得这番话,“她已为我生了孩子,我不能负她,如今我只是与你说清楚,你若愿意便愿意,不愿意便自行出族,我自不会拦你!”他说着拿起古琴径直离去,不再理会。 “你要赶我出族,为了一个半道出来的女人,不顾我们昔日的情谊?!”嫪婼不敢置信,她红了眼眶,眼中露出怨毒凶意,“我们乌古族人世代不能与外族通婚,你若是执意如此,会付出代价的!” 嫪奈若闻言并没有在意,只当她是孩子话,却不知这话已是自己性命的倒计时…… 嫪婼躺在软榻上思索往昔,想起那个背叛她的男人,放在琴弦上的玉手慢慢收紧,掌心勒出红痕,却犹不觉疼。 她眼中的恨意不减反增,叫人看了都心生惧意。 满头银发的老妇拿着手中制出来的乌黑药饼,恭恭敬敬递上来,“族长,这是按那中原人的方子制出的药。” 嫪婼看了一眼药饼,美目中暗含深意,她没有伸手碰,“找个人试试。” 老婆子使了个眼色,身旁人当即将人群中的一个女人拉了出来。 那女族人害怕容颜被毁,颤抖着声音,“族长,我……我不敢。” 老婆子低头看来,沙哑的声音略含阴鸷,“族长的恩赐,你怎敢推拒?” 嫪婼抬手欣赏自己鲜红艳丽的指甲,“中原的回春之术是还你美貌的法宝,你难道不想试试吗?机会可只有一次……” 女族人听到这话,心中明显动摇,更何况族长的话,他们皆是奉若神明,自然不可能不信。 她当即回过神来,脱掉自己所有的衣裳,手压向肩膀行礼,“多谢族长恩赐,安巴娣心甘情愿。” 嫪婼满意点头,老婆子将手中的药抹在安巴娣的脸上乃至全身。 半个时辰之后,安巴娣洗尽全身的药,出来时竟然如同换了一个人。 脸上的皱纹,黝黑的皮肤全都不见了,一看竟然肤若凝脂,细纹消失殆尽,连头上的乱发都衬得格外好看,肤白便衬三分颜色,俨然一个美人。 众人发出惊叹,皆不敢相信竟有这般好的效果。 嫪婼默然无声地看着,似乎并不奇怪为何会有这般立竿见影的回春之术。 片刻后,她才站起身,赤脚步下台阶,伸手摸向安巴娣的脸,如剥皮的鸡蛋般光滑,她鲜红的唇弯起,语调妖娆,话中似有几分兴奋,又仿佛说给众人听一般,“我来试试。” 老婆子连忙恭敬上前,将她的手背和脸上全部涂满,黑色的药饼在脸上显得极为古怪。 嫪婼躺下安静等着半个时辰,可下一刻,脸上却似传来剧痛,似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往皮里头咬一般。 “啊!!!” 她伸手摸向脸,一声凄厉尖叫,殿内瞬间乱了。 … 天渐渐黑沉下来,死亡的气息越来越重。 世贝依旧闭门不出,宋听檐却没有半点着急,甚至不问世贝找她说了什么。 夭枝看向坐在窗边的宋听檐,他因为背后的伤,容色苍白到透明,乌发微垂,竟更加惑人,此男色着实害人。 她琢磨着若是旁的仙官下来,只怕会痛不欲生地办差,天界爱美之心是出了名的,不同于地府那极致恶心古怪的建筑风格,也不同于魔界五颜六色地堆砌,他们求的就是艺术品。 宋听檐在他们这处,简直是无可挑剔的珍品,仙界都找不出几个,凡间竟能有。 虽作为男人有些瑕疵,但无可厚非,毕竟天下是没有完美一说的,不能人道也不是他的错。 洛疏姣实在按耐不住,看了眼世贝紧闭的屋门,到如今也察觉出此人必然不对劲,已无法将他当成救命恩人对待,她转而问夭枝,“白日里,他找你说了什么?” 夭枝坐上屋外木栏杆,“他说夜里要带我们出去。” “如何带,这围得密不透风,我们还能凭空飞出去不成?”贺浮抱着怀里的刀,一整日都是严阵以待。 “不知晓,总归是有法子罢?”夭枝看向对面,世贝这般一直不出来,倒是让人好奇他要怎么行事扰乱这处? 远处忽然传来嘈杂声,有人由远及近跑来,和看守的人说了几句,瞬间造成了骚动。 原本看守的男族人们很快往这边来,到了屋外厉声吩咐,“全部捆起来!” 贺浮上前拦住他们,“你们要做什么,这难道就是你们乌古族的待客之道?” 为首的男族人凶神恶煞,“我们族长用了你们的回春方子中了蛊,我们当你们是贵客,你们却如此待我们?” “中蛊?”宋听檐站起来往这边走来,似满面不解,“阁下觉得你们这样的擅蛊之族的一族之长,却中了我们这些对蛊一窍不通的中原人下的蛊?” 男族人一顿,“焉知你们是不是擅蛊之人?” “那里没人!”在世贝屋里的族人原途折返,“长老,那屋子里的人不见了!” 男族人闻言大惊,人能在眼皮子底下不见了,自然不敢置信,“再仔细搜搜!” 宋听檐看向男族人,“我们四个都是中原人,既然觉得我们会下蛊,总要有蛊虫,我们可以随你去族长那处细看,看看我们身上究竟有没有携带蛊虫?” “你们四个?”男族人看向他们,抬手指向对面的屋子,“那个人不是中原人,他是苗疆人?!” 宋听檐闻言却平和道,“他是与我们同行的朋友。” 贺浮就知道世贝必然有问题,“他才不是中原人!” 夭枝闻言隐约觉得哪处不对,他明明早就应该说,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透露给乌古族信息……? 男族人见这般说,瞬间知道世贝是苗疆人,他当即转身出去,吩咐道,“带他们去族长那,其他人去搜,务必要找到那个苗疆人!” 他们一行人很快被捆住双臂,夭枝趁这些乌古族人惊慌失措看向世贝屋子,一个翻身快速跃下屋子,隐入黑暗中,眨眼间消失在人群里。 等到押送的人发现时,夭枝已经凭空消失,一时皆慌了神,“人呢,那中原女子呢?!” 男族人一看果真少了人,脸色极不好看,人在眼皮底子下不见了,他自然不好交代,“找不到,你们就去山神那处谢罪。” 其余族人听见皆是慌了神,当即四处去寻。 贺浮也是不可思议,这一眨眼人怎么就不见了,连他都不曾察觉,“这……夭姑娘怎的就凭空消失了?” 这一个两个都是平地消失,洛疏姣脸色难免有些苍白,想起那皇城中的鬼故事,“他们不会不是人罢?” 她语调已经尽量控制,可由于惊恐,此话在这夜色中显得格外可怕。 贺浮打了个寒战,看向她,“不准胡说。” 洛疏姣当即噤了声,不敢落后半步。 宋听檐闻言依旧面不改色,“如此险地能走也是一件幸事。” 贺浮和洛疏姣想到他们自己如今的处境,一时间也无暇再想其他,如今惹上大祸,只怕他们都要深埋这处。 夭枝离开他们视线之后,当即断了捆住双手的绳索,一跃而起,翩然飞身往外去,片刻间便到了雨林之上。 那魔物虽大,但雨林也不是小地方,想要找也不是容易之事。 她突然想到那些紫色的草,那魔物似乎很珍视那些草,上一次凋落了还很愤怒,想来是它自己养来玩的,如此只要找到那些草,就能找到那魔物。 她悬在半空之中,缓缓落下踩在树梢上,身形随着树叶上下起伏,月色透过飘起的裙摆,照出丝丝缕缕的光线,像清晨的一缕烟轻盈。 她伸出手,几缕白色烟雾从她手中而出,片刻后飞快没入雨林之中。 白雾才刚刚下去,前方密集的树叶微微抖动,似有什么东西在底下顶起。 第16章 姑娘眼里只有我这张脸? 顷刻间地动山摇,他们皆是站立不住。 贺浮也终于明白这般凶险,是根本跑不出去的,可脚下震动越发剧烈,不过几息之间便头晕脑胀,几欲作呕。 他张目望去,却无一落脚之地,慌张至极,“这可如何是好!” 夭枝微微蹙眉,察觉到空气中气息越发繁杂,不对,必然不只是地龙这么简单! 她慢慢抬眼看去,不知不觉远处林中竟围满了“人”,看着他们的眼神垂涎欲滴,如看人间美味。 竟还有这么多变异人!这乌古族究竟做了多少实验,竟是这般成千上万。 这些人行尸走肉,明明死了却又活着,地府收不到亡魂,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一笔烂账。 夭枝见这么多活死人,心中难免打鼓,照常理来说,他们这些新手司命是不可能见到这么大的人命官司,他们至多就是看着凡人过完一生,便是生死劫也不过是一两次,寿数未到也是可以避开的。 寻常凡人哪有这般生死劫,且还是看着必死的劫。 她不由看了一眼宋听檐,便是他的命簿里也不曾写到这般凶险,那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难道是其他二人,可贺浮和洛疏姣也不应该有这般凶险的生死劫。 这么多人命牵扯进去,不知道搅乱多少命数。 变异人团团围来,贺浮勉力稳住脚下,强撑着因为地龙晕眩作呕的难受,上前挡在他们面前,因为害怕胸口起伏极大。 洛疏姣在其已后面如死灰,这样的场面,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前头快速爬来的变异人直接扑向贺浮,准备咬他。 其余的变异人则是齐齐扑向了他们这里。 “退后!” 夭枝抬脚挑起地上的剑,剑跃至身前,她伸手抓过剑柄,一剑便砍掉了靠近宋听檐这处变异人的头。 地龙猛烈震动,大开大合,地面凭空裂出深渊,像是吃人的怪物,不将他们吞入腹中不罢休。 左右夹击,还要顾着脚下,自然防不胜防。 此山妖果然狡诈。 她抓过宋听檐的手,快速在脚下巨大深渊开裂之前避走,一边沉声嘱咐道,“贺浮,你们务必快速跟上我。” 贺浮闻言瞬间明白,当即拉过洛疏姣,二人当起全神贯注跟上她的脚步。 地龙就像有眼睛一般,夭枝站在哪处,哪处便裂开一道深渊。 这般下去不行。 夭枝左右观望一番,瞬间分辨出山妖心门所在,便是那巨大祭台,此妖再是周身分裂,也断断不可能分裂其心。 夭枝当即开口,“速去祭台!” 她拉着宋听檐左右躲避,地龙越发剧烈,她以凡人无法反应的速度,快速前往祭台,将宋听檐拽上去。 不过转瞬之间,那些变异人便横扑上来,贺浮带着洛疏姣专心致志跟着她,自无暇分心,一时便被团团围住。 她上前一手抓住贺浮的肩,借着巧劲将他们二人直接从变异人中拽了出来,甩到身后。 “上祭台!” 洛疏姣连忙上祭台,还来不及反应,宋听檐已经抓住双脚着地,连连后退的贺浮上祭台,便是这般凶险场面,他依旧八风不动的冷静。 一抬眼,夭枝已经一剑解决了三个变异人,一看就是用剑的高手,一时间竟没有变异人敢靠近他们这里。 夭枝一手执剑,一手拿出符纸,指尖触碰剑上的血,在纸上快速画符。 耳旁传来山林之间的狂风呼啸,仿佛嘶吼嚎叫。 ‘仙人饶命,我知仙人有要事要办,只是可否不将此处之事告知九重天,饶我一回?’ 夭枝一手执剑,一手拿符,“原来不是个哑巴?” 众人听到这话,皆有些疑惑。贺浮左右看了一眼,却是除了他们四人,再无其他活人,难道是和这些怪物对话? ‘仙人就不怕出不了我这仙山?’山妖继续威胁,“我辛苦修仙这数千年,若要竭尽全力拦住仙人,也不是难事。” 夭枝听到这话只觉可笑,心中已然开口截断了他的话,‘旁门左道的东西也配称仙,我今次便顺手送你去地府,叫你千年道行一朝散。’ 顷刻间地动山摇,山石摇晃似在怒吼,所有人都站不住脚。 倘若不是乌古族的巨石祭台够大,早早便掉落地缝之间。 他们在祭台上左右摇晃,几乎站不住脚。 那些变异人不知被什么刺激,通通扑向夭枝,脚下数条地缝开裂而来,一旦坍塌,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夭枝只能远离祭台,连连后退,她距离越来越远,可处境却越发凶险。 夭枝画符无暇顾及扑过来的变异人,在变异人扑来的那一瞬间,终于画好手上符纸。 忽然一个变异人从上往下扑来,尖利的指甲往前一勾,距离如薄纸般近,险些划破她的眼珠。 宋听檐眸色微沉。 洛疏姣眼眸骤缩,惊得说不出话,贺浮吓得魂不顾体,二人脱口而出,“小心!” “太上以引,天地聚炁,心神明净,辩吾人间道!”夭枝一字一句低声念,字字句句没入风中,周遭却是越发混乱。 忽而,狂风大作,地面震动越发剧烈,山石滚落,整个天地似乎都要被毁尽。 风中一股猛烈卷去的风自上而下卷入,围绕着夭枝的衣裙翻飞,风自上而下卷着似连接天地。 风带着满地风沙而起,叫周围人根本睁不开眼,只能闭目遮挡。 风太过大,地势又震动不停,贺浮连忙抱住往一边去倒去的洛疏姣,又拉住宋听檐,周遭耳旁风声极大,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公子小心!” 夭枝写完最后一道,手中符纸闪现刺目金光,下一刻她默念施术,随着连接天上的风而下,将符纸拍在开合的裂缝之中。 顷刻之间,一股气劲在狂风大作之中猛然将变异人尽是击飞出去,浩瀚气流如海啸波浪般荡漾而去,荡向周围丛林,所过之处皆是扫荡。 风中一股风啸声高高扬起,其中尖利似人的吼声,极为痛苦。 声音冲击的人耳中极疼,洛疏姣当即伸手捂住耳朵。 可等到气流扫荡过去后,啸声慢慢变小,瞬间万籁俱静,地龙骤停,周围除了他们,似乎再没有多余的活物。 变异人倒了一片,再也没了动静,此忽然而起的狂风刺清理了所有,连猛烈震动的地龙频率都慢慢变小,直至再无震荡。 洛疏姣再是站立不住,滑坐在地,头顶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走了六魄。 贺浮睁开眼看见这般场景,瞬间傻了眼,入目地面已是碎石层叠,裂痕林立,地面拉开一道道深渊,山谷的地貌已经完全不见。 这般可怕,而他们竟然能活下来。 宋听檐以手遮眼,等风止后放下手,看见眼前场景,缓缓抬眼看向夭枝,眼中微沉。 夭枝站在原处静等片刻,那山妖已然毫无动静,彻底真真正正变成了一座山。 好在她即便是个小神仙,对付这还未修出人形的山妖,不算难事。 她安静等了片刻,踩着时高时低的层叠地面,往回走去。 洛疏姣还没有从方才的场面中出来,看见她一时连话都说不明白,“你……你方才在别处没事吗,地龙这般可怕……?” 贺浮也是一脸震惊,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些怪物……是你做了什么将他们全部杀死?” “无需我做什么,地龙如此他们怎么躲得过? 我只要寻到躲避地龙的位置,让他们不靠近你们祭台这处便好。好在我们掌门教过遇到地龙的躲避之法,如今正巧遇到地龙,可以用上一二。”夭枝早已想好说辞,至于用符纸施展,他们自然不会怀疑,凡间大旱求雨,亦有凡人施展,他们这般身份的自不少见,倒不至于怀疑。 贺浮紧握着手中的剑,感觉到重量,真实感才慢慢回来,“原是这般,你们门派教的还真都是保命之法,难怪有这么多人愿意吃那些苦头去山中修行。” “确实很苦,好在关键之时能救命。”夭枝看了眼宋听檐,他只字未言,只是看着她。 见她看来,他笑起,“此番多亏了夭姑娘,否则我等必要葬身地龙。” “公子客气,你托了我们山门办事,我们自然要办得周到。”夭枝连忙敷衍过去,扔了剑擦去手上的血,“走罢,现下也没人会拦着我们了。” 气氛瞬间沉默下来,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却是满目苍夷的荒凉感。 远处的嫪婼早已不知掉落哪处地缝,这山间尸横遍野、地裂山塌的模样,很难想象刚来时是那般桃源仙境般鲜活。 贺浮跳下祭台,将腿软的洛疏姣抱下,伸手扶着宋听檐下来。 这般贵家公子,自来养尊处优,显然极少遇这般接连而来的历险,玉面眉间渐染疲意,却依旧不失风度。 “且等片刻。”宋听檐缓声开口,从衣袖中取出火折子,打开之后低头轻轻一吹,骤然而起的火光照亮他的眉眼,清隽之中更显惊艳,让这般荒凉之处平生一丝暖意。 他拿着火折子微微倾斜,点燃了横落在一旁祭台上的旗帜,火越烧越大,火舌吞噬旗帜上诡异的纹路,慢慢顺着木杆往下点燃了整个祭台,火越烧越大,照亮了整个黑夜,山间恍若白昼。 夭枝看着大火之中缓缓升起星星点点的魂魄,这一遭头痛的应该是阎王了,不知黄泉路是不是又要翻修? 夭枝安静站在不远处,贺浮和洛疏姣这般惊险过后,时不时看她,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有此探究之心乃是常事。 第17章 我都垂涎欲滴。 大火烧了整整三日,一切都化为灰烬,叫人闻风丧胆的乌古族从此消失在世间,往后真的就只是个传说了。 他们这一行而来,竟让乌古族提前族灭,着实唏嘘。 他们一行人穿过雨林,回到原先的客栈,竟比来时容易许多,路上再没有碰到奇怪难缠的玩意儿。 想来应是那只魔物做的,倒是有眼力见儿得很 ,比山妖不知机敏多少倍。 他们才出了雨林,便有两个侍从迎了上来,竟是那日滞留林中的常坻。 他一直守在这处,见他们出来,欣喜上前猛然跪下,“公子安好,我等无能,未能护送左右。” 贺浮、洛疏姣皆是惊喜,“你们没事?老莫呢?那些乌古族人未曾为难你们?” “老莫无事,我已送他回去治伤。”常坻闻言当即交代当日情形,“那日确实有一波人来寻,不过是要杀我们,老莫受伤,我们唯恐沾染林中毒物,只能退避,未曾与他们碰上。” 贺浮二人一听瞬间放下心来。 宋听檐伸手扶起他,“不必自责,我们几人如今能留得性命已是幸事。” 贺浮二人闻言皆是感慨,回想起乌古族的凶险一时心有余悸,只有夭枝没有,她凡间一介过客,自然没有劫后余生之感,只有差事要掉之感。 只这两个侍从叫她有些意外,不止避过了乌古族人的劫杀,还能在雨林那样的地方闯出去,想来武功比贺浮还要厉害,必然不是寻常护卫,这倒不像是宋听檐这般温和平静的公子能养出来的人。 一日休整下来,众人才脱去疲惫。 夭枝坐在客栈窗旁,这客栈偏僻,少有人经过,青山竹林倒显出几分雅致。 许是乌古族的经历太过惊险,常坻带着人一直守着,院里院外皆是护卫。 洛疏姣坐在对面打量她,一脸若有所思。 她手托着腮,余光瞧见宋听檐从楼梯上下来,“簿辞哥哥。” 夭枝转头看去,宋听檐已然走近,小二连忙过来斟茶。 宋听檐温和开口,“我们自己来。” “好嘞,客官。”小二忙点头,去后厨端茶后糕点。 宋听檐在桌前坐下,端起茶壶斟茶,话却是对她说,“出门在外难免简陋,等到了京都,我请姑娘品一品上好的碧上春,尝之带有桃香清甜。” 还有这种? 它们茶树如今已经癫成这样了吗,摘下头发还要喷香水? 夭枝不解,看着宋听檐倒茶的姿势,姿态雅致,他换了装束,玉簪束乌发,素色长袍玉带,简单到只有乌发和衣袍相间二色,却越显清隽,长腿窄腰,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 夭枝伸手去摸茶盏上的青瓷纹路,暗暗思索。 照命簿来说,那老者此时早就已经出现,并且与宋听檐一道去京都,可现下却连影都没见到,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宋听檐的命数。 她心中疑惑,不知她应该去寻老者,还是留在宋听檐身旁。 毕竟这次若是她不在,只怕是要出了大乱。 那些变异人倘若出了乌古族,那可真会造成天下大乱,她可担不了这么大的责。 夭枝一时颇有些左右为难。 宋听檐放下手中的茶壶,看向她,“此次取药,若非姑娘,我们一行人必然走不脱,此事是必然要向姑娘道谢的,只是如今我们身无一物,道不了谢,倒不如请姑娘去京都做客,也好让我尊了礼数道谢。” 道谢? 凡间道谢会给银钱的罢? 既如此,那她自然要去,毕竟宋听檐寿数如何还未可知。 那老者行踪不定,脾气古怪,自然不能以常人性格探寻,说不准那老者已在京都。 她可不全为了银钱,还有万分之一是为正事要紧。 她端起面前的茶,爽快道,“既如此,那就全听公子安排。” “有夭姑娘相伴,我们此行一路必然不会闷。”宋听檐端起茶盏浅抿,一派温和。 “如此甚好!”洛疏姣自从见识到夭枝压制地龙之后,对她既好奇又尊敬,见她愿意同行自是欣喜万分。 转眼间,小二便端来了小食糕点。 洛疏姣拿起玉筷看了看桌上的小食,同在苗疆,自然菜系皆是相同,她看着与乌古族相似的吃食,不由想起嫪婼,“那嫪婼明明双十年华,怎么一下子就垂垂老矣?” 宋听檐接过侍从递来的玉筷,慢声道,“并非变老,而是他们回春有术,乌古族早有记载其有回春之蛊,只是炼制繁琐,坚持的时间也不长,要时时种下蛊虫,才能维持容颜不老。” 洛疏姣瞬间想到,“所以簿辞哥哥你早已想到这些,才送上回春之方,用来换取乌古族的药。”她一时恍然大悟,“乌古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无缺少之物,只有回春一术在嫪婼这才能算交换条件。” 宋听檐闻言垂眼,面上一抹极淡的笑,似是默认。 夭枝拿筷子的手却微微一顿,这不对…… 若是有把握以回春之方作为交换条件,宋听檐不可能去闯禁地,也不可能毫不在意嫪婼发现此事。 更何况,他是把方子从头到尾交出去,显然根本就不担心嫪婼拿到方子,反悔不给药,说明这个方子根本就不重要。 那他给了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在乌古族中只是四处走走,却还那般坦然平静,没有一丝害怕。 夭枝想不明白,看向宋听檐,视线在他面容上流转。 他似有所觉,抬眼看过来。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片刻后才回避,她总觉得他过于平静温和,叫人琢磨不透。 正如嫪贳所言,他便是连情绪都没有,又如何叫人安心? 贺浮从后院出来,看见夭枝,终是问出了盘旋于心的问题, “夭姑娘的招式是从何学来,怎会与我一模一样,难道是师出同门?” 洛疏姣闻言满眼疑惑,“可你师父并不曾收关门弟子?” 贺浮世家出身,请的师父并不是寻常人,乃是一顶一的武家宗师,若是收徒,哪怕是关门弟子,也会天下尽知,不可能毫无风声。 夭枝一时回答不出,总不能坦白自己是个神仙,只是照着他们凡人的样式出招,借以施展仙法罢? “怎会是同门,夭姑娘是我们一道去请来的。”宋听檐端起茶盏轻抿,抬眼看去,似乎也疑惑这个问题。 再是武学奇才,也不可能看一眼便学得如火纯青,叫人如何不好奇。 此话落后,桌上瞬间安静。 连不拘小节的贺浮都安静下来,既不可能是同门,那招式必然是看他施展后学会的,这武功路数没个十年半载可学不会。 她只看了一次便能学会,那是何等天赋? 再来,她不使本家武功,而特地去使别人的招式,那便是有所隐藏。 藏得这般深,又怎是朋友? 气氛莫名安静,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青鸟,带来连声清脆的鸟啼。 夭枝自然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只是她只能沉默。 是敌是友本就是瞬息万变的事,她一介过客,也不需要在凡间结交朋友。 贺浮按耐着心用完一顿饭,等只剩下他和宋听檐时才开口,“公子,先前派去调查那无相门已有了进展,夭姑娘确实是这山门的人,这山门倒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卜卦算命卦卦皆准,这无相门存在已久,门中弟子多以算命卜卦为生,无相门也是因此出名,再有就是两桩生意,一是姻缘庙,二是筹办丧事,只是喜好收养猫啊狗啊并些小玩意儿,所以入不敷出,便又寻了一些偏门的小生意,例如……”他说到这,停顿片刻,“卖些壮阳药,倒是没有什么不轨之处。” 宋听檐听着倒没有太大的反应,他面容平静,也不知他心中所想。 贺浮便又继续开口,“夭枝此人乃是山门中收养的孤儿,自幼在山门中长大,平素隐居山中不接触外人,连他们镇上的人都未曾见过她几次,这底子倒是干净,只是……她对我们诸多隐瞒,此人……” “既是常年隐居世外难免会有防备,要遮掩一二也无妨。”宋听檐开口打断他的话。 这倒也是,这久居凡尘外的人难免会有些不同于常人的防备。 贺浮瞬间明白,他虽考虑公子身份特殊,事事担心防备,便也不再疑心夭枝,毕竟也是共历过生死,她再怎么说也救过他们,如何会有问题? 休整过后便要尽快回京都,楼上楼下都在收拾。 宋听檐走到窗旁,看着楼下客栈外的侍卫,自从来时遭遇行刺之后,现下全都是贺浮从贺家调来的心腹,知根知底,回京路线自然不会再暴露。 夭枝轻装从简,也无心整理行李,反而专心致志在采路边野草。 宋听檐看着她俯身抓草,全神贯注,弄得白玉细笋般的手漆黑,他下意识微微敛了眉,自来喜净,不喜多看满是落尘之物。 贵家公子一行一物不惹尘埃,自然无法直视,便收回了眼。 常坻上前跪下,“公子,老莫腿如今变成这样,往后无法跟随公子左右,他无脸面见公子,托我来请罪。” 宋听檐闻言伸手将他扶起,“不必请罪,他已然做得很好,无需自责,他既已娶妻,家中妻小也一律安排好,若还有不妥之处可以来告诉我。” 常坻被扶起,眼眶微红,当即跪下谢恩,“属下替老莫谢过公子。” 宋听檐看向窗外,轻声低叹,眉目平静,面容却慈悲,“起来罢,这是你们应得的,此行乌古族没害了你们的性命,已是万幸。” 常坻闻言起身,看向窗外,便见下面的夭枝,心中颇为顾虑,“公子,乌古族宝藏此女子也知晓,此事事关重大,不知她会不会传扬出去,要不要……”他说着微微抬手,在脖子上不着痕迹比了一下。 第18章 公子好像有些误会。 夜色尽沉,明日便要登船,所有人即便无法,似乎也接受了嫪贳又出现在他们中间。 夜里只有夭枝未曾歇下,她站在窗边看着客栈周围的变化。 方才所有人都有准备行囊,包括船上所需的吃食。贵家子弟出行从来都是按照贵人的口味来准备吃食,又熟悉世故常情,便是无关紧要的人,吃食都一一准备。 唯独没有苗疆人喜爱吃的东西,那就说明嫪贳不会与他们同行。 果然天一亮,并未见到嫪贳的踪影,夭枝心有疑惑,跟着他们上了船。 船缓缓驶离码头,一路离山近水,视线渐渐开阔,水至深变蓝,湛蓝,深蓝,一望极远。 夭枝站在船头看风景,她自幼便栽在山上,好不容易修成仙,又直接上了九重天上,从未见过海。 盆栽本就喜水,一见便也离不开眼。 她作为盆栽往日最大的梦想,就是栽在岸边,渴了喝水,不渴也喝水,没完没了的喝。 师兄听了总说她没甚出息,她也不懂她这种装饰性的物件儿需要什么出息,但总归是比不了师兄的。 论出息,他们山门自是谁也比不过师兄,他从人到狗,从狗到仙,每一步都走的这么出人意料,令人佩服…… “夭姑娘也喜欢海上风光?” 夭枝闻声暼见身旁一抹浅色衣角,巧工细琢的玉带下垂着一块素玉,天然未雕,却温润透亮,行走间身姿越显赏心悦目。 “尚可。”夭枝应了声,本着说多错多的原则,刻意掩盖一二喜好。 细小海浪层层叠叠,水面碰撞声响悦耳。 宋听檐闻言安静几许,忽然开口,“姑娘今日似有心事?” 夭枝扶上船栏,心中微微发沉,“确实有一些想不明白的事,倒也不是心事。” 宋听檐温和开口,如友人般闲谈,“何事不明?” 夭枝见他坦诚开口,便看向他,话中直指,“在乌古族这样吃人之地,真的会有人半分不恐惧进去,甚至还敢擅闯禁地?” 宋听檐看着远处海面,依旧平静,“生死当头怎会不怕,只是我自幼便被家中长辈训诫心静神静,喜怒哀乐不可有太多表现。” 他这般说,却根本没有从他身上看到一丝怕意。 夭枝沉默片刻,话里有话,“嫪贳这样的人你也要帮他吗,难道不怕腹背受敌?” 宋听檐闻言坦然,“我们一行人在乌古族中历经生死,他如今有难,庇佑一番也无妨,更何况……”他话间平和,“若没有他,我必然拿不到药。” 夭枝没有想到他竟然自己说出,“你早就知道拿不到药?” 宋听檐坦然开口,“我不止知晓拿不到药,也知晓那般境地,我们走不了。” 夭枝放在栏上的手微微收紧,终于将心中的想法问出来,“所以你故意激怒嫪贳,告知他生父已然成了变异人,就是想激他对付嫪婼?” 宋听檐并没有因为她这般猜测而生恼,依旧是温润贵家子风度,“豺狼虎豹之地想要谋得胜算,只有将水搅浑这一种办法。” 夭枝不解,“倘若他做不到呢,他敌不过嫪婼落入下风,你又要怎么办?” 宋听檐转头看来,言辞轻浅,似谈论山水般闲适,“不是还有变异人吗,这些人可认不得乌古族人。” 夭枝心中一惊,却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打算,他告诉嫪贳有变异人的存在,就是在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招。 嫪贳那样的性子,真的被逼到死地,那必然是会和嫪婼一样走同归于尽的路子。 嫪贳、嫪婼皆是这样的性子,所以变异人必然是最后一步棋,这般情形,乌古族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困住他们。 可……可变异人不认人,自然也不可能认他们,不都是死路一条? 宋听檐见她疑惑,平静开口解答她的疑惑,“我可以死在乌古族,但不能在此地受辱,既然乌古族长不愿我们离去,那她也永远不必出去。” 夭枝听着他平和的语气,心中却是惊愕,她慢慢抬眼看向他。 难怪他当时没有半分慌乱,原是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般平静温润的贵家子,在乌古族中与他们同吃同住,闲散玩笑间已经想好了如何同归于尽? 那女族长若是知道当时欲困他做男宠,会有这一遭,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可夭枝却还是疑惑,他来此明明是为取药,难道不应该想尽办法取药? 他仅仅从族中细枝末节中就能试探到嫪贳和乌古族的关系,以这样心思之人,怎么可能毫无打算就跟着陌生人进乌古族? 他如此周全的心思,那进入乌古族之前就必然能想到会有如此困境。 倘若乌古族灭族就是在他的计划之中,若是他开始就一手主导,将还是陌生的嫪贳奉为座上宾,进乌古族之前就想好了破局之法呢? 若这是宋听檐设局,而不是他费尽千辛自保,乃是刻意为之。 那他凡人之躯,衣不沾血便悄无声息灭了一个古族,这心思之深,怎不叫人胆寒? 宋听檐可不是寻常子弟,稍有不慎就可能乱了天下命数。 神仙在凡间办差可是受制颇多,若是被抓住了把柄,难保不会让她反噬其身。 夭枝想着手心莫名冒了一层薄汗,倘若他真的如此城府,那如何不叫人心惊? 这般看来,必然是要从第一次见到嫪贳就开始谋划,以身入险境,又顺势设下这样的局,没有破天的胆子和心计是不可能做到的。 更何况,他又怎么可能第一次见到嫪贳就猜到他的身世? 夭枝总觉得自己猜想太过,这些应当只会是巧合,凡人岂能做到这般料事如神? 可偏偏直觉告诉她,没这么简单。 “夭姑娘觉得我做的不对?” 夭枝想得入神,闻言惊了一下,收回放在栏杆上的手,笑着开口附和,“公子也是为了我们能安全离开,不这样做我们也会被折磨至死,岂有不对之理?” 宋听檐唇角微弯,眼里有笑意,却不明显。 他生得好看,却不知是怎么养成了这样的性子,连笑都是收敛克制。 海上的天色变幻莫测,不过转眼便乌云密布,远处乌云如山层峦叠嶂,遮挡天光,雨水倾泻而下,顺着阳光如金光般洒落而下,仿佛天空破开了口子。 “这怕是要暴雨,两位客人快进船舱避一避。”远处船夫正在往船舱里收东西,看见他们二人急忙开口唤道。 “多谢提醒。”宋听檐开口回道。 夭枝当即收回视线,“快进去罢。”她也不再停留,转身快步往船舱走去。 风越刮越大,船身在水面上摇晃得厉害,斗大的雨珠眨眼间便落下来,砸落在船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干燥的船板很快晕满点点湿意。 突然一个浪拍了过来,船身巨大摇晃,夭枝心中一紧,虽然她在凡间修行已久,但到底只是做做观赏物,做这种欣赏类的摆件儿,第一反应就是不能磕着碰着,否则可就影响美观了。 做摆件的习惯瞬间涌上心头,她唯恐乱倒压坏了枝丫,连忙护着手往旁边倒去,匆忙间,听到玉珠掉落在地的声响。 她没有预想中的痛感,反而触及到一片温热坚硬,她抬头看去,却是撞到了身旁走着的他,将人撞到了船舱门上。 两个人加上船的偏移,这一撞自然不轻,他微微敛眉,显然是撞得伤处。 她当即退开,“对不住,你可还好?” 宋听檐按着伤处,温和调侃,“无妨,我已然习惯。” 夭枝有些小心虚,她低头便瞧见掉落在地的玉佛珠串。 温润洁白的玉珠,里面有水光流动,是上好的玉,颗颗透亮,必是时常拿在手中。 “你的珠子掉了。”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佛珠,伸手递还给他,却因为船只摇晃,连带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带着温凉之意,如同那白玉,节骨分明的硬朗,手指皙白修长,她的手与之相比小上许多,也软上许多,看着竟生出几分奇异暧昧之感。 夭枝微微一顿,当即收回了手,抬眼看去,入目是他长睫微垂,清隽温和。 宋听檐见她看来,露出一个很轻很浅的笑,依旧平静到毫无波澜。 诚然,他生得好看,这般盯着他看的姑娘数不胜数,早已习以为常。 他拿过佛珠,温凉的珠子挂在他手间,微微摇晃,叫人莫名心跳,“多谢夭姑娘。” 夭枝闻言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方才竟是看他看入神了。 “宋公子客气了。”她连忙起身,匆忙推开船舱门进了屋,也顾不得宋听檐怎么回去。 屋里洛疏姣还倒在床上歇息,到底是千金小姐,自幼在京中长大,连远门都很少出,这般一整日都蜷缩在船上,晕船在所难免。 她见夭枝匆忙走进来,忍住晕船的难受,“你怎么了?” “没什么。”夭枝在自己床上坐下,下意识擦了擦手背。 珠子温润的凉意似还在手心,连带宋听檐手的温热触感都那么明显,似乎残留在手上抹不去。 “簿辞哥哥可还好吗?” 夭枝知道她想问什么,便直接开口,“他不曾晕船。” “那就好。”洛疏姣有气无力,重新躺回去,将手上的帕子盖在额头,一副要了命的样子。 夭枝见她如此,开口试探,“宋公子身上带着佛珠,想来是有礼佛悟道,不知可曾杀生?” 洛疏姣听她此言也顾不得难受,当即坐起身,“怎么可能?!簿辞哥哥最是良善温和,他家中……”她说到这顿了一顿,才重新措辞,“他家中兄弟个个品性古怪,唯有他最是温和,你一路行来也应当知晓的,他待你也是极好的。” 第19章 可以把身子留给我吗? 船行数日终于到了京都,还未靠近码头,便听岸上人声鼎沸,长街上人来人往,运河长桥上贩夫走卒,商队来往,商铺茶馆间都挤满了人,楼上唱戏听曲儿,街上吆喝买卖,乃是别处看不见的繁荣。 宋听檐回来,宫里自然知道消息。 洛疏姣和贺浮皆是世家子弟,亦有家中人来迎,是以船还没靠岸,岸上便站满了人。 他们才刚上岸,便见官兵前立着一身穿官袍的青年男子,眉目俊雅,仪表堂堂。 夭枝看见这男子一时有些愣神。 男子见宋听檐下船来,俯身便要跪,“见过殿下,下官迎接来迟,望请恕罪。” 宋听檐伸手轻扶他的胳膊,拦了他的跪礼,“在外一切从简,礼节可免。” “谨遵殿下吩咐。”男子依旧恭敬有礼,他微微起身看过来,视线落到她这处,也是一顿。 洛疏姣见酆惕这般看着夭枝,开口揶揄,“哪有酆惕哥哥这般盯着姑娘家瞧的,知不知羞?” 宋听檐顺着他的视线看来,见他们二人对视,似是相识。 “疏姣。”贺浮只觉不妥,开口提醒。 酆惕看向洛疏姣,如兄长一般开口,“不可乱说,此话与我无妨,对姑娘家可是坏了名声。” 洛疏姣才意识到如今已在京都,不是荒野之地那般自由自在,随口一句话可能就会长脚一般吹遍整个京都世家,她当即低下头,“我知晓了,以后不敢了。” 夭枝看着酆惕若有所思,完全没有意识地往前走去。 “夭姑娘,这边请。”常坻手往前伸,请她上马车。 常坻开口打断了夭枝的出神,宋听檐闻言看了一眼她和酆惕,便收回视线上了马车。 洛疏姣偷跑出去,自然也无法去别处,由着家中强硬接回,临走前特地来马车前拉着她的手,“夭枝,我过些时日再来找你,你替我算算,说不准我那坎坷的情路改了呢?” 这若是能改,那她这司命也做到头了。 夭枝不置可否,将凡间的推脱之词学了个透彻,“好,改日再说罢。” 洛疏姣依依不舍松开她的手,被侍女请上了马车。 宋听檐看向外头站着的贺浮,“小贺公子,我送你一程。” 贺浮武将世族出来的公子,自然没那么多讲究,闻言径直过来,“多谢殿下。” 他上来马车,极为恭敬坐在宋听檐身旁,回到了京都,好像一切都变了,连洛疏姣离去时也是极为恭敬地行礼,天家眼下不似在外那般自在,一言一行都有了规矩。 只有夭枝不是这皇权制度下的人,自不在意这些,她顺着对面车窗帘子看向外面,对上了酆惕的视线。 他站在原地,目送这处,颇有几分仙气。 夭枝打量他一番,视线落在他腰间挂着的玉牌上,那玉乃是司命的官牌,虽然样式个个不同,但不是凡间之物,她一眼就能认出,师兄有,她也有,凡是在凡间办差的神仙都有。 她再抬头看去,酆惕已对上她的视线有礼一笑。 难道他便是她在凡间的共事之人,九重天新上任的仙官都会配一个共事人,以保万全。 她记得她下凡前被嘱咐过,她这共事之人来头不小,可是蓬莱仙岛最为看重的独苗苗,此仙人带着记忆下凡,既可以为司命,也同时要历劫,他族中仙长担心他没了记忆,被这凡间疾苦带累,生了执念乱了修行,是以才到处托关系给他谋了个司命的职位,便可以胎生入凡间,又有仙家记忆,又可历劫,可谓是万无一失。 夭枝想到此,有了几分安心,这共事之人既然有做神仙时的记忆,那必然是极为可靠。 夭枝心满意足收回视线,突然想到此人若真是她同僚,也挺惨。 她至少是半途下来,而这人自出生便知道自己的使命,在人间苦熬了十几年,还得参加科举,瞧他现在这架势,只怕是被磨了不少棱角。 果然,差事没有不累人的。 “你这般直白的看着翰林学士,莫不是你们二人真的见过?”贺浮忍不住开口问。 夭枝回神见贺浮看着自己,眼含疑惑。 宋听檐安静坐在一旁,闭目养神,手中握着玉佛珠,即便是坐在马车里也是风度绝佳。 他听闻贺浮有此一问,缓缓睁开眼看了过来,又顺着掀挂起的车窗帘子看向外面的酆惕,似有所想。 夭枝见他看去,心头莫名慌跳一下,当即回道,“不曾见过。” 下一刻,马车外有人走近,“殿下可要先进宫请安?”酆惕走近这处,站在马车外躬身问。 宋听檐吩咐,“我回府正过衣冠再进宫,你可先回去。” “是,下官告退。”酆惕抬手作揖,顺道看了她这处一眼才转身离开。 贺浮见他这般,眼珠子一转,心中便有了数。 他与酆惕自幼相识,从没见过他这般盯着姑娘家瞧,如今看着他们二人这般你来我往,想是彼此有谊,这媒人他也是乐意做的。 他想着便开口说道,“夭枝,你可想结交我朝这最年轻的翰林院学士? 若是真想结交酆大人,不若住我府上,我与他有旧,可以为你引见。” 夭枝当然愿意,她正愁没机会和此人交谈。 她想着便开口,“自然想,我也当真能认识这位公子?” 贺浮也没想到她这般坦率,一时有些愣住,他原本以为她会有女子娇羞,推拒一二,却不想这般跃跃欲试? 夭枝到底是个盆栽,即便熟读人间话本,也终究不太懂世间人情。 女子若这般直白地想要认识男子,那便是当真喜欢得紧了。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手中白玉佛珠轻转。 贺浮反应过来,当即大笑起,“夭枝姑娘非世家女子,当真直白得可爱,不若今日你便来我府上罢,我让家中给你准备客房。” 夭枝正要应下,宋听檐却开了口,“你家中祖母替你相看数家女郎,早已传遍京都,回府必会被催促定亲,若是此次带女儿家回府,又置夭姑娘于何地?” “对呀,我竟忘了这事!”贺浮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这传出去可不知会说出多少闲话,与姑娘家名声可无益。 夭枝本还想开口要贺浮不必在意,她一个神仙需要什么名声? 此行在凡间本就是过客,那些繁文缛节与她无忧。 宋听檐却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开口温和道,“夭姑娘也请见谅,非是我不应允,实在是小贺公子家中如今已在相看,若是平白带女子回府,只怕没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许他了。” 贺浮听到这话也才反应过来,娶妻不是小事,自然不能由着他胡来。 他世家出身,又是少年将军,是京都中炙手可热的贵婿人选,出去一趟回来带了女子家去,不知得传成什么样,只怕都不好听,此事确实需要斟酌。 夭枝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是殿下考虑周全,是我没想到。” 宋听檐留意到她眼中的失落,笑言,“要与酆大人相识不急于一时,姑娘在乌古族中帮了我们诸多,随我一道进宫见过皇祖母,自然会有赏赐,再见酆大人便也名正言顺些。” 殿下果然周到,贺浮心中佩服万分。 这倒是周全了,取药一事立了功,皇上太后不可能不赏,若能分得厚赏在京都扬了名,比这名不正言不顺地结识夫家要好得多。 只是他有些疑惑,夭枝要先进宫,那怎么也得先进殿下府邸,虽然世家之中不敢妄论殿下,但殿下玉人之姿也不可能不被关注。 这身旁平白无故跟了个女子,且殿下正值青年,好像也会引来诸多流言罢? 一路马车到了贺浮府邸,将军府邸自然气派,马车外头已站了许多下人迎着,贺浮终究没机会问出口,一谢再谢殿下,才下了马车。 宋听檐不是声张的性子,也没有下马车进府一叙的想法,否则这偌大的将军府也得齐齐出来拜送。 贺浮乐得自在,心中越发偏向宋听檐一些,即便他如今太子另有其人。 他爱结交朋友,却从来不敢结交天家子弟,如今因为陛下的旨意与殿下一道同行同往,既没有站队的风险,也不会引起太子不满,他何乐而不为? 马车缓缓往前行驶,宋听檐的府邸离将军府并没有多远,所有世家都在天子脚下,自然也就近了。 夭枝从来没见过这般热闹的街市,便是她那处也没有这般广阔繁荣的长街,一时间马车走了一路,她便看了一路。 可惜离府邸越近,这热闹便越发少了,街上慢慢连行人都没有几个,越发肃静。 果然片刻功夫,马车在一处府邸前停下。 常坻拉起车帘,“殿下,到了。” 宋听檐看向她,伸手有礼道,“夭姑娘先请。” “多谢。”夭枝起身出了马车,便见眼前庄重肃穆的府门,门匾上金字在阳光下颇为耀眼,仿佛要跃匾而出。 夭枝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转头看向从马凳而下的宋听檐,“我也要进宫见你祖母吗?” “取药并非我一人之力,姑娘亦有功,自然要请赏。” 夭枝非常欢喜,宋听檐果然不止长得好看,办事也颇有章法。 她对皇宫也颇有些兴趣,这皇宫可是话本子里常常出现的吃人之地,她已然向往许久。 往日师兄总问她若是修成人形想要去何处游玩,她总会答皇宫,因为那里美人多,却宫中人吃人,总红颜薄命。 她没见过,抱着想要收藏珍品的想法瞧一瞧。 第20章 这是在沐浴? 皇宫宫门高,宫墙深,层层叠叠往外看去只能看到一处天,比九重天压抑多了,怪道那些话本子里都喜爱写皇宫。 毕竟只有痛苦才能常写常新,长久的压抑就会有数不清的念头,难怪那些学文习书的,癫了也常常有之。 掌门常常说,天才和疯子在一念之间,但天才难免孤独,疯子难免悲凉,所以最好微微癫,时癫时不癫来回跳转,就是最完美的状态。 夭枝表示疑惑,其时癫时不癫地跳来跳去,就已经很癫了,真的有正常可言吗? 她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不知宋听檐可否解答,他的脑子看起来特别好用。 深宫之中,步步台阶而上,庄重气派,步入太后殿内古朴素雅,香火气却极重,比她往日在庙前闻得都要浓重许多。 里头的嬷嬷当即迎出来,瞧着就十分不好相与,其上前行礼后轻声开口,“殿下稍后,太后娘娘午间才刚歇下,容奴才去唤。” “不必,等皇祖母睡醒便是。”宋听檐拒道,开口询问,言辞关切,“皇祖母近日身子可好?” 嬷嬷闻言便没有进去的打算,“太后娘娘如今养着,倒已好了许多,今日听到殿下平安回来,便更是欢喜,今日饭都多用了些。” 宋听檐笑起来,他的笑依旧收敛,和他的性子一样皆是克制,连欢喜也一样,“那便好,等皇祖母服了乌古族的药便会好起来,我已将药递到太医院,让他们查验,没有问题便可送来。” 老嬷嬷连连应是,很是喜悦,对宋听檐自是极好,却依旧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 夭枝站在宋听檐身后,安静听着。 这天家的祖孙和寻常祖孙可真是不一样,若是寻常人家的孙儿来看祖母,恐怕祖母早早就已经起身盼着了,哪还有心思午觉,且还这般多的规矩…… 宋听檐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他安静等着。 半柱香功夫过去,夭枝都有些等累了,才见殿里有了动静。 嬷嬷扶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慢慢走出来,太后头发掺白,墨底金线绣祥云纹常服,腕上挂着佛珠,满面慈祥,后头宫女们亦趋亦步伺候着。 “簿辞回来啦。”太后看见他,伸手过来。 宋听檐上前扶住太后的手,将她搀扶到位子上坐下,“孙儿打扰皇祖母休息了。” “怎会?”太后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颇为慈爱,转头便看向嬷嬷,责备道,“怎让他在外面等了好些时候,不是说了,簿辞一来便要叫醒我吗?” “二殿下离开之后,您就没睡好,如今好不容易睡着了,我怎好去叫?”老嬷嬷一脸为难,忙解释道。 宋听檐笑着开口,“皇祖母莫怪,是我不让嬷嬷叫你。” 太后拍了拍他的手,“你啊就是性子太温和了,可有等累着了?” “孙儿等祖母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会累?” 太后闻言笑起来,开口关切道,“在乌古族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不过是遇到些小麻烦,幸有高人相助。”宋听檐自然报喜不报忧,说着笑看向夭枝。 夭枝:“?” 谁,高人谁? 不会是她罢? 太后抬眼看过来,“这位是?” 夭枝上前照着他们的样式行了个礼,“民女夭枝见过太后。” 太后看着她竟不疑惑是个年少女子,只颇为慈祥和蔼道,“这便是听你父皇所言,去无相门请来的高人罢?” 宋听檐颔首,“孙儿此去先拜访了无相门,这位姑娘乃是门中师姐,乌古族取药我们险些没能出来,全是这位夭枝姑娘帮了我们。” 太后闻言连连点头,“原来是修行之人,如此年少便能成为大师姐,且还是女子,想来必有真本事,才能护着簿辞从乌古族出来罢。” 夭枝不知说什么,便照着往日看过的高情商对话如出一辙照搬,“太后谬赞,殿下过誉了,民女也不过是在旁跟着,是太后教导的殿下出色,我们才会屡次化险为夷。” 太后闻言笑起来,面上满是慈祥,“当真是个巧嘴儿,这修行之人与我想的倒有些不同。”她笑看向宋听檐,“应该让太子见见她,他自幼便喜欢这些修行之人,往日还想去山间修行一回,好在被他母后拦回来。” 夭枝闻言抬眼看向宋听檐。 宋听檐闻言笑起,“皇祖母说的是。” “不如让她住到太子那处罢,若有个不舒服的地方,也请能人看看。” 夭枝微微一顿,若是去了太子那,必定要与太子相处,太子之位何其贵重,牵连太多命数,她可不敢同吃同住。 她当即俯身行礼,“太后娘娘,民女在山野之中放肆惯了,去了太子那处恐怕多有叨扰,我与殿下已然相熟,便暂时住在殿下府中,太子殿下若有任何事,我过去也绝不耽误时候。” 太后闻言眼中笑意顿消,不过倒也没有勉强,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抓住眼前富贵的。 太后本就疲乏,一时没了兴致,摆了摆手,温和道,“哀家有些乏了,你们退下罢。” 宋听檐闻言站起身,温声行礼告退,“皇祖母好生休息,孙儿明日再来看祖母。” “好。”太后笑应了,眼睛将闭不闭,颇有些疲乏的样子。 夭枝跟着宋听檐出来,步下台阶,太后宫中的人相送而出。 她想了想开口道,“殿下,我可有说错话?” 宋听檐转头看来,“夭姑娘何出此言?” 她看向他,试探道,“我拒了太后前往太子府一事,她老人家似乎便不想再多说话。” 宋听檐不疑有他,“祖母年事已高,自然会有疲惫。” 当真是孝敬他祖母,他这祖母话里话外可都是为太子打点,她不信他这般聪明却听不出来。 不过天家这事与她没什么干系,她便也不再多言。 她默默跟着他往宫门外走,忽而想起什么,“听说殿下这次千里迢迢去苗疆,其实还要找一位老先生?” 宋听檐缓步往前,话中似有遗憾,“是要找一位精通策论的老先生,只是可惜并未寻到。” 夭枝也着急,这老头不知藏在何处,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可还有什么线索,说不准我能问问我们山门?” 宋听檐似乎不执着于此,“也不必非要找到,天下能人异士何其之多,姑娘亦有神通,若是能留在京都,必然展露头角。” 这是……要让她留下来做事? 按照命簿来说,他一个闲散王爷应当并不需要召集幕僚做事。 宋听檐继续道,“姑娘不必急着答复我,此事你可以慢慢考虑。” 夭枝看向他,若有所思。 出了宫门,迎面而来一青年男子,是酆惕。 夭枝停住脚步。 酆惕径直往这处走来,弯腰作揖,“微臣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宋听檐微微抬手扶他。 酆惕恭敬起身,视线落在夭枝身上,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这般瞧着竟有几分碰见心仪姑娘,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意思。 宋听檐倒不在意,颇为和善,“酆大人可是有话要与夭姑娘说?” 此言正合夭枝心意,酆惕当即开口,“殿下莫怪,这位夭姑娘长得很像我自幼见过的远方表妹,虽知没有关系,但还是想私下来问一问。” 宋听檐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如此,便问罢。”他随和开口,眼中似有所想,含笑缓步离开。 夭枝看着宋听檐离开,才看向酆惕,“这玉佩是你从小就带着的?” “你没有认错人。”酆惕直截了当开口,冲她作揖,行了一礼,“在下往日于蓬莱岛修行,亦是刚任司命。” 夭枝提着的劲瞬间松下,“我是新官上任。” “我知晓,新官上任非同小可,只派一位司命恐会失了公正偏帮历劫之人,况且……”他沉默片刻,斟酌道,“我如今亦是历劫,有很多事并不方便做。” 换而言之,他便是一个监督夭枝公正的同僚,只能提醒,不好从中做事。 夭枝知道他身份不同,抬手止住他的话,“事我做,你只需帮我出出主意,若有不妥之处帮衬我一些便好。” 酆惕点点头,难免不好意思,“辛苦你了,夭枝仙子。”他看了一眼左右,便将现下的局势交代清楚,“我与你平日不好相见,我是太子一党,可太子如今不满其弟去往乌古族的功劳,便有些不喜宋听檐,所以我这处也得保持距离,我这般众目睽睽下找你才不会引太子猜疑。 你万事小心,按照命簿上来说,宋听檐便是天家的牺牲品,你我需要做的就是无论好坏,都得按照命簿的发展而行,他不能早死,亦不能晚死。” 夭枝明白他的担心,她亦担心,但更担心的是宋听檐,她实在看不透他。 她不知他是真的喜山乐水之人,还是有韬光养晦之心。 另外便是那太子,听酆惕这般说来,只怕也不好相与。 她看远处已经没有宋听檐的身影,“你在京中多年,可知我们这桩差事容易否?” 酆惕闻言竟沉默下来,他斟酌片刻,终是开口,“你小心些。” 夭枝见他面露难色,心中一惊,什么意思,很难吗? 她这才上任,脑袋就要别在裤腰带上做事? 许是夭枝的表情太过震惊,酆惕又连忙开口,“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凡人历劫无非是七苦八难,我们有命簿在手,如同未卜先知,旁人再是聪慧,也绕不出这既定命格,我们只要小心,就不会徒生事端。” 这一番话算是很明白了 夭枝在此处做差事应当是极难了,而她唯一的臂助酆惕,也因为自己的历劫之路变得处处受制。 第21章 晚间我沐浴时,屋外人是你罢? 夭枝慌忙收起玉镯,九重天知晓便也罢了,但她绝对不能让宋听檐知晓,不然她这张脸都不知道往哪搁。 这般一来,她也不好再胡乱探听,特地等了大半日,又出了院子打听一二,得知宋听檐用过饭后去了书房,她才又重新拿起听心镯,脑中却听到了清心经。 他在默念清心,以至于思绪波澜不惊,极为平静。 怎念起了清心经,他不是自幼礼佛吗?礼佛之人从来耐得住性子,又何须清心静心? 夭枝有些疑惑,等了大半个时辰,他似乎又看起了书,那些书在他眼中看过,直哐哐往她脑里钻。 全是之乎者也,玄而又玄,她听着听着就困了,眼睛一闭,等再醒来已彻底没了声音。 夭枝万分庆幸,总算消停了,他这一整日不是礼佛参学,就是国策民生,竟是一点不累,她折腾大半日,是一无所获,还硬生平白学了一堆于树毫无用处的学问。 她倒也不是不爱习学,但她从来感兴趣的学问就是如何修剪盆栽,养护盆栽,驱虫打药之类维护自身健康的学问。 夭枝闲来无事胡思乱想,不知他在干什么,长久的安静后,她终于听到了他温润的声音。 ‘清茶团子……’ ‘是什么?’ 清茶团子? 他在看食谱吗,他竟没吃过清茶团子吗? 这种乡野间的寻常小吃,滁皆山往日在村里与狗厮打的时候,偶尔会叼过来给她看看,然后当着她的面自己吃掉。 所以这软软糯糯的玩意儿,她也没吃过。 这可是甜食,他瞧着这般稳重,竟也会想吃甜食? 夭枝有些意外,又连着听了几日他的心声,竟发现宋听檐真的是闲散做派。 他每日早间起来便先礼佛,诵读经文,然后会去宫里给太后请安,极重孝道,偶尔也会外出会友,其余时间便是在府里。 他在府里也过得极为平静,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家公子。 她这时不时观察,旁的没发现,倒发现他除了清心寡欲之外,于衣食住行上可谓是极为贵重奢侈。 就拿吃食来说,咸的嫌太咸,淡的是嫌太淡,甜的嫌太甜,酸的嫌太酸,难伺候到了极点。 能让他愿意吃且喜欢吃的少之又少,都是极贵极难得的玩意儿。 比如喝的那茶,那茶叶只取一棵茶树茶心唯一一片最嫩的,几座山的茶园收集起来也就那么一小罐,喝两三次便没了。 那泡茶的水,要用雪山顶松叶上一抹净雪,极为难取,更难保存。 吃食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是菜叶也只吃菜心,鱼只吃最嫩的那一块。 更不要提他每日里玩的玉器古玩,那名琴便是万里挑一的稀有,名贵到可以买他们山门所有人的命。 她的命,与之相比完全是天差地别。 这般金尊玉贵,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得起的,好在他生在帝王家,否则谁家能养得起这么个昂贵玩意儿。 夭枝越听越觉得她若只是个盆栽,恐怕是放在他府里当柴烧都嫌磕碜,毕竟他们用的柴都极为名贵。 夭枝若有所思,靠在对面美人靠上,手撑着腮看着宋听檐喂鱼。 他在府中衣着清简,越显容色出尘,这般站在栏前喂鱼,叫人不知是赏鱼,还是赏他。 他每日里最为固定的事,便是来这处喂一趟鱼。 且喂鱼都还有极严格的要求,那便是每条鱼都要平均分布吃食,哪条鱼吃多了他便不会再喂。 夭枝不知他怎么记的,但几日观察下来,当真是这个章法。 这回廊成方形,下头是湖水,连通到外面的湖。 这处回廊高高立起,上头通天,下头通湖,是一个极好的观赏台。 湖中锦鲤极多,百来条都有了,一看成色就知名贵,每一条都养得胖嘟嘟。 不得不说,他很会养鱼。 夭枝看着他喂完一条,开始喂下面一条。 这么多鱼,他是真的记得清清楚楚,而她若不是神仙,只怕早就看花了眼,哪还看得出门道? 他喂鱼时,喜欢扔了鱼食到远处引鱼,再接着喂近处的鱼,弄得那些鱼晕头转向,也分不清他是在公平地喂食,还是在逗弄鱼。 夭枝看了许久,抬眼看向对面的宋听檐,“殿下高大瘦长,养的鱼倒是很圆润胖乎。” 宋听檐闻言看了她一眼,浅笑道,“夭姑娘这几日都来看我喂鱼,不知是有何事不解?” 夭枝沉默下来,本是想观察他的心思,可没想到他的心思竟这般简单,还真就是一个不得圣心的闲散皇子。 这就让她有些想不明白,他既这般闲散,那便是无心于帝位,那便不需要帮手,又为何留她下来? 夭枝心不在焉,“府中太闷,闲着无趣便来看看,并没有什么事。” 宋听檐抬手将手中的鱼食碗微微托起,“夭枝姑娘可想喂喂鱼?” 夭枝自也没有推拒,起身往回廊对岸走去,到了他这处,便去接他手里的玉碗。 夭枝接过玉碗,触之便感觉玉质地温润有凉意,日头正盛,这碗放在手中倒有了几分凉爽之意,这府里伺候的人果然是有巧思的。 夭枝看着这个玉碗,突然生出几分惆怅,她便是神仙,也没过过这般奢侈的日子。 她往日便是睡觉的花盆,都是裂开的,何其潦倒…… 她看着碗里的斗大鱼食,颗颗圆润精致,她难得妒忌此等伙食,“这鱼食很贵罢?” “不知晓。”宋听檐看着下头争破脑袋的鱼儿们,语气近乎于随意。 说来也是,宋听檐这样的身份必然是不管这些事的,他无需开口吩咐,送上来的自然是最好,最昂贵的。 夭枝往下倒鱼食,开口感慨,“寻常人家必定是养不起殿下。” 宋听檐是头一次听人这般说,他转头看来,神情微惑,“何出此言?” 看来他没有这份自觉,也从来不觉得自己难养。 人啊,就不应当牵扯到你吃多少银钱的粮,我吃多少银钱的粮,本来大家各吃各的,如今一听,你吃的都能买我的命,那还不如吃我算了。 夭枝看着下头的鱼吃得欢,开口试探,“殿下留我下来是为何,你整日悠闲自在,似乎没什么想要的,难不成是要我留下来替你喂喂鱼?这如何使得,毕竟无功不受禄,我不好意思的。” 宋听檐看着她倒鱼食,闻言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在说拿赏赐的时候好像不是这套说辞,他缓声开口,“喂鱼也好,留在府中也好,姑娘自在便好。” 下一刻,他的心声果然缓缓传来,“宝藏一事不可泄露……” 那心声到此,竟莫名停顿下来,无端生出几分可怕意外。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 倘若是她,也会起杀意。 夭枝心头一惊,当即开口,“乌古族的宝藏,我不会说出去。” 她这话音刚落,周围瞬间静下来,耳畔只有鱼儿争抢鱼食发出的水声,显得他们这处更加安静。 宋听檐慢慢抬眼看来,眉间微不可见轻折一下,似乎有些意外自己竟说出他心中所想。 夭枝呼吸微顿,她不该这般着急,虽然说一介凡人不可能知道世间有听心镯这样的法器。 可宋听檐这般聪明,着实让她不敢掉以轻心。 宋听檐看了她片刻,忽然伸手而来,似要端玉碗。 夭枝端着碗的手感觉到他温热的指尖触碰,本就防备,一时间反应极快,猛然收回手。 “啪嗒”一声清脆声响,手中的玉碗摔落在地。 剔透的玉碗碎成几瓣,落在地上微微摇晃,鱼食也落了满地,些许玉碗碎片砸落湖中,惊走一片池中鱼。 气氛微微凝住。 宋听檐看着她,缓缓收回拿碗的手。 夭枝下意识后退一步。 “夭姑娘怎么突然提起乌古族?” 可不是你心中所想,我才提起吗? 夭枝如今才明白,她早应该想到他留自己下来,是因为乌古族的宝藏。 这世间只有三人知道乌古族的宝藏。 一个是嫪贳,他知道变异人的所在,那必然也能探到宝藏。 一个便是她,嫪贳他如何安排,她不知晓,与她也无关,但她自己这处就不好说了。 夭枝收回视线,解释道,“我只是想表明自己的心意,思来想去,殿下留我无非便是宝藏之事,殿下其实完全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宋听檐看着她没有回答,心中却在想,‘现下猜到了,倒不算笨。’ 夭枝:“……?” 夭枝有些恼了,什么叫现下猜到了倒不算笨,她并不是猜的,是听到他心里说的,相当于给了她谜题的答案。 岂不是实打实的笨吗? 夭枝颇有些憋屈,又不好说什么,毕竟人也没当面说她笨。 她气势汹汹看着他,宋听檐见她眼神变化,垂眼看来对上她的视线,“夭姑娘说的,我知晓了,只是……”他眼中有些疑惑,言辞温和,“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自然是想看看殿下都在想什么?” 此话一出,周遭空气都静了一瞬。 夭枝瞬间想到他到底是天家子弟,这样揣测他心意的话可不能随口说。 果然,宋听檐并未开口,心中却慢慢想道,‘为何想知道我心中所想,她有何意图?’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头皮一麻,莫名害怕被他看穿了去。 “殿下,这碗我改日再赔给你,我有些累,先行回去歇息了。”她当即转身匆忙出了回廊,颇有些小心虚。 好在他如今凡胎□□,根本不可能相信有听心镯这样的法器,也绝对想不到旁人能听见他的心声。 第22章 我在夭姑娘面前,仿佛形同赤裸。 夭枝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她头一次无言以对,竟是这般情形下,颇有一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之感。 周围侍卫已经形同石化,这什么意思? 不止看了他们家殿下一回? 此女子真真是看不出来,果然人不可貌相是…… 宋听檐看了她许久,依旧未言,心中竟也是漫长的静默。 想来他也无言以对得很。 他视线落在她面上,随后缓步步下台阶,看了一眼院子,片刻后,他缓声开口吩咐,“把院里的墙砌高三尺。” “是,殿下。”常坻连忙开口应声。 夭枝:“……” 何必呢? 就是砌高三十尺,也拦不住她啊。 她总觉得他这话并不是为了砌墙,分明是对她说的,颇有些话里有话地点她。 只是如今局面太是没脸,夭枝也不好说什么。 她在原地踌躇片刻,“咳咳,鄙人就先回去了。” 宋听檐闻言笑起,“好,夭姑娘好生休息,夜深了,我便不送了。” 夭枝心中安慰了几番,想来他并没有太过误会她的为人。 可她心中才这般想,下一刻便听到了他的心声,‘夜深难免危险。’ 危险? 怎会危险,在这府中还能有什么危险? 不会……是指她罢? 夭枝默站了片刻,对上宋听檐看来的视线,心下沉了又沉,难免有些伤心,只能扭头慢慢往回走去。 她恐怕是没办法在他那不举之处赚银钱了,他对她的信任已经崩塌到了极点…… 夭枝被送回院子之后,身边便加派了侍女,常坻说是为了她方便。 只不知到底是为了她方便,还是不方便? 一夜过去,夭枝睡得极沉,实在是昨夜上房揭瓦,太是劳累。 这活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她醒来后,慢悠悠起身,伸了个懒腰,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玉镯,好在昨日夜里摔下去时没磕着。 否则她只能去东海以死谢罪了。 她慢慢悠悠起来,便见外头圆乎小脸的侍女立着,见她醒了,笑着恭敬行了一礼,“姑娘醒了,殿下已在堂中等你。” 夭枝这才想起来,他昨日说今日可以带她出去游玩,原本她以为昨日他只是随口一说客气罢了,没想到说到做到。 夭枝多少有些欢喜,想她修行多少年,就做了多少年摆件,做了仙官又马上被派下来办差,根本没有游玩的时候。 一时间也颇为期待,说话间,侍女已经让人将菜送上来,不得不说不愧是王府的人,做事真是极为周到。 她什么时候睡醒都有温热的饭菜,永远不需要等。 且每日的菜都不重样,味道也极好,还专门给她配了个大厨,什么天南地北的菜都会做,当真是富贵惹人眼。 原来有银钱的日子竟是这般舒服,她往日在山门过的都是什么牛马日子…… … 春色明媚,清风几许。 宋听檐一身清雅常服,袖揽清风,白玉镶珠玉佩坠于腰间,走动间轻晃,越显长身玉立,长腿窄腰。 他缓步步出堂中,在湖旁坐下,看着湖里头的鱼游动乞食,却没有半分不忍心要喂的意思。 因为喂鱼的时辰未到,便是站于湖边这般近,也不会喂。 常坻立在旁边候着,看了一眼远处,偌大广阔的园子自然是看不见夭枝的屋子,只是半响都等不到人来,自然是要看着的。 “殿下,此女子简直太是张狂,昨日殿下便与她说了,今日带她出去游玩,她竟睡到日头高升还不起,白累得殿下早起等她。” 宋听檐以手撑额靠于围栏上,颇为闲适,并不在意此,“无妨,平日也是早起,并无不同。” 常坻想到昨日便有些担心,趁着人还没来,忙开口,“殿下,夭姑娘这般毫无章法的做派,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万一……哪一日没看住,叫她溜进殿下屋里,岂不……”他说到此,斟酌了下用词,“殿下,此女子这般行径,倘若哪日叫她得逞,难免殿下委屈;又或者是殿下无力,她没法得逞,其会不会恼羞成怒伤了殿下?” 宋听檐慢慢抬眼,看向他,“老莫不在,你倒是活泼了许多。” 常坻当即闭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言语半个字,他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是这个夭姑娘着实太不按常理出牌,叫他都昏了头去。 说话间,夭枝已然往园子里走来,她显然没有到过这处,左右看了一眼。 嗯,大得离谱。 她从来就没有机会在山门的园子里绕过弯,可这处园子甚至可以骑马绕弯,她心中也平白生出了几丝想在这里做摆件的念头。 很多东西本身并不贵,但摆在了贵的地方那也就贵了,毕竟她是个摆设出身,想提升一下自己的身价也无可厚非。 夭枝走到宋听檐这处,“殿下,你要带我去何处玩?” 宋听檐见她走近,起身与她并肩而行,“如今春日景色极盛,最适合游湖泛舟,京都湖上风光不同别处,你必定会喜欢。” 这一听便觉舒服闲适,树很喜欢。 夭枝点点头,因为昨日的误会难免多了几许矜持,和宋听檐也保持了几分距离走着,毕竟淫魔那名头不甚好听,树不喜欢。 出了府,马车已在府外候着,夭枝跟着他上了马车。 一路安静,宋听檐看了她一眼,“夭姑娘今日怎如此话少?” 夭枝矜矜持持,眼风都不往他那处扫,唯恐叫他误会,“掌门教导过女儿家不能冒犯人。”其实是不能冒犯花,娇花自然也算其中一种。 “哦?”宋听檐轻轻一声,似乎非常意外,原来无相门还有这样的交代? 他饶有兴致看了她一眼,并未再开口问,因为他不太信。 马车一路缓缓前行,在一处热闹前停下。 他们下了马车,沿街缓步而去。 这里地处繁华,长街自是热闹无比,搭台唱戏的杂耍的自也不少,两处酒楼食馆来往皆是客人,琵琶声缓缓而出,如听玉珠落玉盘,动听悦耳至极。 这处长街而去,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湖,湖上风光无限,远处岸边停着数座画舫,一弯石桥长长而去,连接湖岸,画舫之中有唱曲儿声而出,婉转绕梁如山间流水缓缓绕着山石顺延而下,拂面而来的春风颇有几分凉爽之意。 湖中心荷叶而立,极远处层叠高山如水墨几笔淡雅,数叶扁舟,零零散散,如同仰卧天地间,上头皆是游玩赏景之人。 夭枝跟着宋听檐走到岸边,已经有人候在这处,此处一叶轻舟,精致古朴,舟上矮几摆着吃食和茶盏,一旁备着茶具,温着炉子,应有尽有,准备周到。 “此处行舟而游才有畅然天地之感,姑娘先请。”宋听檐伸手而去,让她先上。 夭枝正要上去,身后的常坻当即一脸担忧。 此舟容三人便可,需有一人摇着,然常坻并不会划舟,他自然是跟不了。 他一时颇为忧心忡忡,当即开口,“殿下,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和她呆一块儿。” 夭枝上了轻舟,闻言当即别了他一眼。 说什么呢?把她当什么人了? 她是这样不正经的人吗? 凡人都是这样当面蛐蛐人吗,她人还站在面前,就讲这话,半点不矜持。 “无妨。”宋听檐并未在意,开口回道。 夭枝分外满意,这才对嘛,怎能防她跟防贼一般? 她想着施法催动听心镯,准备一会儿听其心。 下一刻,便听到他的心声慢悠悠传来,‘光天化日之下,倒不至于动手动脚。’ 夭枝:“- -” 合着一叶扁舟是为了防她呗? 宋听檐步上行舟而来,见她不坐,看来,温和开口,“夭姑娘小心坐好。” 夭枝幽幽怨怨在位子上坐下。 船夫见他们二人坐好,微微晃动,船很快便从湖旁慢悠悠摇出。 轻舟推动湖面清波缕缕,迎面杨柳清风,倒有几分浮生尽好的意味。 此处湖中荷叶连天,既可赏花,又可听曲儿,闲来一卧便可观天地,确实是个好去处。 宋听檐抬手替她斟了茶,将茶盏放在她面前,“此茶清甜,女儿家最是喜欢。” 夭枝如今对于喝茶树的头发已经很是习惯,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果然入口温润,回味甘甜。 她看了眼对面的宋听檐,清隽出尘,观之比这处景色还要舒心。 她见船离岸边越来越远,常坻盯她如盯贼一般,终是开口,“殿下,我当真没有偷看你洗澡,亦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话一落,一旁的船夫摇桨的手滑了一下,似乎险些没站住。 夭枝看了船尾那处一眼,船夫连忙端正身子,似没听见任何话。 她收回视线,看向宋听檐,他依旧平静温和如往常,端着茶盏慢条斯理的浅品。 她便看着宋听檐,等着他回答。 宋听檐也不负她期望,品过茶之后,缓缓放下手中茶盏,浅道了二字,“当真?” “自然是真的!”夭枝连忙点头,迫不及待摆脱好色此等名声。 “那你如何知晓我是午间沐浴?” “旁人说的,我碰巧听见。”夭枝一口笃定。 “不是问的吗?”宋听檐慢条斯理反问,“我听管事说,你特地向他问了我每日什么时辰沐浴,不知为何只问我沐浴的时间?” 夭枝:“……” “唔……”夭枝支支吾吾,恍恍惚惚,凄凄惨惨。 她真是清白反被清白误,她实在是不想撞上他沐浴的时候才多问了一嘴,却不想管事转头就告诉了他…… 第23章 你本就不行,着凉了会更不行的。 夭枝将荷花摆好,绕舟半圈,却发现不知该怎么上去。 水中皆是下去容易,上来难,且她如今并不敢多用仙术,唯恐天界察觉。 夭枝只能用自己爬,那水的重量拖着她的衣裳,叫她根本使不上劲。 夭枝手抓着舟旁,颇费了力气往上,她自来犟,自是不信她爬不上去。 她正暗自用劲,眼前却一道阴影笼罩下,宋听檐俯身而来,伸手到她胳肢窝下,似抱小孩一般,“抬脚。” 他半截衣袖浸入水中,靠得特别近。 夭枝见他骤然这么近,轻易便闻到了他身上的檀木清香,一时间有些恍惚,听着他的话,半个身子都倚在他手上,用力抬起自己的脚,勾上舟檐。 宋听檐用力将她往上抱起,夭枝下一刻便被他抱到了舟上。 水里上来自是难为,宋听檐抱着她需得缓缓。 夭枝脱力靠着他,感觉到他的气息,一时松了劲,还真有些累,她应当将衣裳脱光再下去游,这般上下也都轻松。 夭枝衣裳尽湿,连带他身上的衣衫也染湿,越显身姿修长,她看向宋听檐,“殿下,你力气倒是不小,瞧着不像不行的人。” 宋听檐闻言看来,见她这般靠着,白色衣裳浸了水颇有些薄,春衫颇薄将身姿勾勒几分平日隐于衣下的弧度。 他不着痕迹移开视线,缓声淡而开口,“起来。” 夭枝慢悠悠起来,不知他怎又不悦了,花不都给他摘了? 一旁下去寻找的侍卫见夭枝回来,便也往这处游来。 夭枝自来天生地养,往日盆栽时早已习惯了赤裸立于天地间,自不在意一身湿衣。 宋听檐看了她一眼,还歪歪斜斜倚着,起身解开玉带,脱去外衣。 夭枝看着他这般做派,正不解,眼神却没移开,她只觉他脱衣衫都很是赏心悦目,总觉与旁人不同,那日在屋檐上她就觉着了,才会一直看着。 她好心提醒道,“你也要下去戏水吗?这般水凉会伤身子,你本就不行,着凉了会更不行的。” 宋听檐似懒得理她,抬手扔来衣衫,从头到脚盖住了她,似不想看见她的脸。 夭枝将盖住脸的衣衫揭下,宋听檐已然坐下喝茶,见她看来,慢悠悠开口,“住口。” 夭枝想说的话硬生生拦在嘴里,反正他也知道了轻重,不打算下水了,倒也不会加重病情的。 这般回去自然也是狼狈。 且宋听檐还只着一身白色里衣,连腰带都松去。 众侍卫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全都看向了常坻。 皆用眼神示意他,怎得这般不小心,叫殿下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夭枝看着他们眼神来去,一时间只觉这误会只怕是更深了…… … 宋听檐的主院很快新立起了院墙,常坻做事倒快,一日里还时常来此看着她,似乎生怕她跑去偷窥他家殿下沐浴。 把她当什么人了? 她好歹也是九重天下来的仙官,自是秉公办事,怎会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她叹息着收起桌上记录着宋听檐每日沐浴的时辰点,有些难过。 她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却没用了…… 本是想着这被冤了,就不能白白被冤,还不如去看看,却不想防得这般严实。 不过这几日观察下来,夭枝倒是轻松了些,毕竟宋听檐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深沉复杂。 每日里抚琴品茗、对弈听雨、焚香侯月,皆是修身养性的事,这样的人又能城府深到哪里去?倒不至出什么大岔子。 就是他心中这个淫魔托生的印象,让她如鲠在喉,她实在受不了那些侍卫看见她就一脸惊恐,将衣袍裹了一层又一层。 好似她偷看不了宋听檐沐浴,就要偷看他们沐浴似的,当真是荒谬至极! 沐浴有什么好看的,搞得她没洗过澡一般…… 日头正盛,夭枝睁眼便已是午间,她用过饭后,特意出了府。 街上集市人声鼎沸,她早就想出来逛逛,如若不是解除了宋听檐这个危机,她还真没有心思出来。 夭枝一路逛一路买花盆,什么好看的、气派的花盆都买,好在宋听檐于钱财上向来大方,一应花销从不需她担忧,常坻跟着便是个付钱的活儿。 外加……防着她看美男…… 常坻在后头跟着颇为谨慎,显然担心她与外人接触过多。 他是当真听宋听檐的话,一路上瞪了不少男子,但凡长得全乎些的,他都要拿剑隔开,看着她一脸防备。 夭枝:“- -” 罢了,她懒得和他计较。 她七弯八拐,最终停在街口的小铺前头。 铺子前头四五个蒸笼冒着热烟,清甜的茶香扑面而来。 全是清茶团子。 她特地一路打听,竟还真让她找着了,京都买这东西的人不多,甚至连知道的都少之又少。世家贵族又都有专门的厨子,做惯了名菜,这等乡间小食即便会做,口味也未必正宗。 夭枝买了两屉,便直接提着回去。 “姑娘若是喜欢吃,让下面人来买便是,不必亲自过来。”常坻看向左右,又拿眼瞪开了一个路过的青年男子。 男子:“?” 夭枝懒得管他,“既是送,当然要亲自买才显得有诚心。” 常坻脚下一顿,有些惊慌,“姑娘一直在府中也没有接触外人,这是要送给谁?” “等摆上桌,你自然就知晓了。”夭枝提着两屉清茶团,上了马车。 常坻当即冲车夫挥手,返回府里。 夭枝进了府中,常坻才放松下来,但还是和一旁侍女一步不离。 夭枝一路越过回廊,直接往主院走去,她走到一半,从怀里拿出一条帕子,“殿下没外出罢?” “没有。”常坻这才明白过来,“姑娘是要送给殿下?可我们殿下并不会吃这些。” “那是你不了解你们殿下。”她说着就往书房门口走去。 常坻连忙上前拦,“姑娘留步,我进去通传。” “不必了,你家殿下这个时辰应当正在品茶,这清茶团正好可以配他的茶,一道尝更显美味。”夭枝直接推开门进去。 常坻顿住了脚,有些意外她竟然记得这般清楚,可见此女子觊觎之心越发深重,他务必得严防死守! 夭枝进去以后,书房里没有人,这处书房极大,两边皆是成排的门,另一侧门通湖。 湖面上的风轻轻拂过,泛起层层涟漪,日光照下,湖水越蓝。 夭枝出来就见宋听檐坐在湖中心的廊下,廊下竹帘高高悬起,阳光通透,入目软榻矮几,一旁高几上摆着玉青色碧瓷,远处长桌摆着一幅字画半干,显然是刚写的。 远处湖对岸花树斜垂水面,偶尔清风拂来,闻之草木清香。 夭枝由远走近,便看见宋听檐坐在桌前品茗,颇有闲情雅致。 偶有一阵风拂来,微微拂起他的衣摆,如入画中,赏心悦目。 夭枝将手中的帕子对折交叠,蒙上眼睛。 身后常坻不太放心地跟着,“殿下,夭枝姑娘要见您。” 宋听檐闻言转头看来,见夭枝蒙着眼睛,神情微惑却没有开口问,而是如常道,“不知夭姑娘何事寻我?” 夭枝抬脚走进水榭,淡色绣花鞋踩下极轻,这目不视物行走,于她来说小菜一碟,“今日出外逛逛,看见一小食,特地送来给殿下尝尝。” 她平稳走近,准确停在桌子前,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上桌。 常坻见状有些紧张,毕竟夭枝有夜间偷窥的前科,难保会不会下点什么见不得光的药? 他正要上前去拿夭枝的食盒。 宋听檐已然放下手中茶盏,示意他退下。 常坻退下后,宋听檐并没有出声说话,夭枝却能感觉他的视线落在她面上,果然,片刻后,他开了口,“夭姑娘为何蒙着眼?” 自然是为了洗白淫魔之称! 她可以没有道德,但不能没有脸面!这淫魔之称若是传到山门,村口的那些狗都要笑掉大牙! 夭枝微微平和了心境,面含微笑解释,“自然是让殿下放心,我并非冒犯之人,殿下可千万不要误会。”她特意重音咬在冒犯二字上,很是强调一番。 宋听檐似默了一默。 总感觉她是来强调她要冒犯他了。 宋听檐自没有太放在心上,“我自然相信姑娘。” 这分明就是安抚之言,他心里根本不这样想! 夭枝恼得将食盒打开,却因为太过用力,没拿稳盒盖,直接飞落出去。 盒盖“啪嗒”一声掉到另一边,她当即凭着声音掉落的地方,准确摸到盒盖,却不想和俯身来拿的宋听檐同时拿起,她当即起身便一头撞进人怀里。 他衣上淡淡的檀木清香,许是在此处坐得久了,身上还染上了清甜的茶香气息,颇为惑人。 她蒙着眼,其他感觉便更加强烈,他身上不同于她,颇有些坚硬,体温透过衣衫透来,近得让人呼吸停滞。 周围很静,她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夭枝松开盒盖,退后一步,“可有撞疼了殿下?” “未曾。”宋听檐视线落在她的帕子上片刻,倒没有说什么,将盒盖放回桌上。 周遭颇有些安静,只有湖面上偶尔掠过一声清脆鸟鸣,打破了这处古怪的氛围。 食盒里头的清甜茶香顺着热气往上腾去,袅袅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她凭着刚头的方向,将食盒轻轻推到他面前,清茶团子一团团圆乎摆在其中,显得格外可口。 宋听檐视线落在清茶团子上微微一顿,片刻后,他心中似有意外。 ‘清茶团子?’ 夭枝听到他的心声,自然知道他心中起了疑惑。 可夭枝不怕,凡人是绝对不会想到会有听心镯此等法器。 第24章 姑娘绝非常人,怎敢不敬?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宫中大殿正中一鼎金龙香炉,三足龙头向上,顶盖金纹缠绕,龙涎香缓缓从中浮起,在空中慢慢上腾。 殿内安静,静到压抑。 皇帝端坐其上,看向殿中跪着的宋听檐,“知道朕为何让你在偏殿待上这半日?” 宋听檐俯身并未抬头,闻言回话,“儿臣不明。” “那蛊药是你从乌古族带出来?” “是乌古族长临死之前交给儿臣,儿臣拿到后,一路而来并未假手于人。” 皇帝再次开口,“不曾假手于人?” 宋听檐直言,“不曾。” 皇帝却又不再问,而是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在乌古族中,可还见到其他?” “除了族人,旁的不曾看见。” 皇帝闻言审视他许久,面上更显威严,“听闻乌古族金山银矿无数,足以富可敌国,你既进去了,就没有看到一点吗?” 宋听檐平静回道,“族中凶险,儿臣不敢多看。” “天家子弟竟怕这些宵小之辈,你比太子不知差了多少。” 宋听檐依旧平稳,没有丝毫慌乱,“皇兄储君之重,关乎社稷,儿臣自愧不如。” 皇帝脸瞬间沉下,额间眼角的褶皱纹路皆是威慑,话里有话,“那可未必,朕还在呢,他这储君做得好便做,做不好也是能换人的。” 宋听檐闻言恭敬俯身,却没有作答。 片刻的静默后,皇帝复而又问,“朕再问你,当真在那蛮荒之地,不曾看到宝藏?” “不曾。”宋听檐依旧俯身,也依旧坦然回答。 良久的静谧过后,皇帝开口,话里是不起波澜的冷意,“下去罢,在偏殿候着。” 若是寻常子弟,这般来回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天威难测,上位人一字一句都叫人琢磨,越琢磨便越害怕。 “是,父皇,儿臣告退。”宋听檐起身恭敬行礼,面朝着皇帝往后退去几步,才转身出殿。 礼数做得极为周到,虽敬他,却不怕他。 宋听檐走后,一白须老臣从外头进来,“陛下,殿下可有说出宝藏位置?” “他即便知道也不会说,自小便被太后带大,心早就偏向着慈宁宫,只有慈宁宫问,他才会说。”皇帝自然知道结果,沉声而出,“这蛊药如何?” “中原不擅用蛊,还得再找苗疆人看上一看。” “此事不急,把备好的药送到慈宁宫,蛊药用之不慎,总会出岔子。”皇帝话里有话。 老者自然明白该送去的不能是贤王殿下从乌古族带回来的药,他声音压低,“已送去了,经手此事的全都已经开不了口了。” 这人说的隐晦,这天下开不了口的,自然只能是死人。 “好,药的事早早揭出来,免得叫慈宁宫那头拿住了把柄。” 那老者微按白了的胡子,闻言俯身,“那殿下……?” 此问不言而喻,太后中毒,自然要追究,总要给一个‘罪魁祸首’。 皇帝转着手中扳指,仿若谈论晚膳如何般平淡,“押到诏狱去,看慈宁宫那处管不管。” 若要管,便看太后愿意牺牲什么了。 若是不管,那这个儿子便当没了,反正此子心也没有向着他,除掉也没什么。 太后那处若是不保,这下了天牢,也可以用刑逼上一逼,诏狱的手段岂是常人能忍,他若是知道宝藏的下落,便不可能不说。 可若是不知道,那便可惜了他千里而去取药的那份孝心。 … 夭枝这厢弄清了前因后果,还在思索这是到了命簿的哪一处,毕竟命簿里宋听檐此时应当并无牢狱之灾。 外头有人通传,洛疏姣和贺浮一道而来,点名要寻她。 夭枝倒没想到他们也来寻自己,便随着常坻到了堂中。 贺浮、洛疏姣二人早已站立不安,见她过来,贺浮当即上前来,急道,“殿下下了诏狱,如今一点消息都没有,且太后似醒过一阵,却不见动静,你可能算到后头会有如何发展?” 乌古族一事,已经让他们对于夭枝术士身份极为相信,六神无主之下也只能来寻她。 夭枝却没有作答,慢悠悠在椅子上坐下,不慌不忙拿起糕点咬了一口,“如今风尖浪口,你们二人跑来,也不怕受牵连?” 洛疏姣眼中只有着急,根本没想到这些。 贺浮却是面色凝重,“药是我们和殿下一同取的,出了事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洛疏姣闻言亦开口,“我们与簿辞哥哥同生共死过,如今这般事情发生,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夭枝见他们似是早已想明白,开口问,“这么说,你们已经想到了办法?” 贺浮略一沉默,“既然药是我们从乌古族里一道拿出来的,自然不可能是毒药,必是用药不当,我们三人可以一起去作证。” 夭枝懒洋洋问,“倘若这药只能是毒药呢?” 贺浮闻言面色一变,不敢顺着她的话细想,“什么意思?” 夭枝放下糕点,味道极好,连小糕点都做到这般美味难寻的地步,只怕宋听檐这养尊处优的,在诏狱里是要吃苦头啊。 她拿过帕子擦了手,“你们皇帝又不是太后亲生的,她垂帘听政多年才不甘不愿将皇权交还给皇帝,既然愿意交还,自然是还有能力揽权。”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寂静,见她这般不敬,众人皆是惊惧,完全没想到她竟这般狂妄大胆,连这天下最尊贵的人都敢这般随意称呼,还敢妄论朝堂。 夭枝见他们哑了似的,反问道,“既非亲生母子,又有皇权纠葛,太后中了毒,皇帝高兴都来不及,又为何拉着自己的儿子急匆匆出来定罪?” 堂中安静了许久,似乎都不敢相信听到的话。 常坻声音很轻,“姑娘的意思是,太后娘娘早就中毒,但并非蛊药导致,只是那位将蛊药顺水推舟说是毒药,而我们殿下成了办事不力的替罪羔羊?” 夭枝看向常坻,笑了起来,“你倒是聪明,一点就通。”她却还是一派轻松,与旁边两人如丧考妣简直天壤之别,“只是你还没看清局势,和皇帝的目的。 你们这朝形势复杂,能坐上你们这朝的皇帝可不简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皇后又是太后侄女,诞下长子的便是太子,太后养在膝下的皇子也要封王揽权,母家兄弟又手揽兵权,太后一族可是皇帝心头的刺。 外戚干政,皇帝做梦都想分解太后背后的势力,去乌古族取药是太后的主张,是太后想要拉拢势力,所以吩咐了你贺家陪殿下同去,便是叫诸侯看看声名在外的贺家将都和太后一族走得近,这动向也就变了。 皇帝不能表现出不替太后取药的心,因为孝道把持,只能眼睁睁把这出戏唱下去,不过皇帝很聪明,知道顺应其道,将计就计。 他早早就设下局,乌古族这救命之药必须是假药,更甚至是毒药,你们朝廷奉行百行孝为先,太后尊贵之体稍有疏忽便是大罪,所以他要赐罪自己亲生的儿子,那同行之人必然也要牵连。 你此番过去做证,就正好进了这个圈套,皇帝的儿子都设罪了,你一个同行左右的少年将军不设罪? 你们族中只你是一代嫡传,且是族中最年少杰出的男丁,你族中势必会花一切代价将你救出,那必然是以最重要的兵权做筹码。 你去了诏狱待罪之身,贺家的兵权便要分割,你其实早已代表了你们贺家,如此动荡,诸侯看见必然起到震慑,皆知晓你们家是因为接触了太后被分割兵权。 皇帝步步隐忍,步步退让,就是为了下一盘棋,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太后的性命,要的是你们贺家手里的兵权。” 贺浮闻言面色惧白,往后一退直接跌坐在椅子上。 洛疏姣更是脸色惨白地不能看,这么说来,他们洛家并不在此局之中,只是她自去了,也就是说如今亦在其中,顺带的事罢了。 难怪……难怪族中长辈与父亲连日来愁眉不展,得知她外出同去乌古族如此震怒,原是早早便察觉圣意! 贺氏一族无法抗旨不尊,而他们洛氏一族,可是真真正正被她的莽撞所害,陷入如此境地。 这何止是殿下有事,这般他们两家都逃脱不了干系。 若真是天子谋划,那他们两家乃至九族都得陪着一起落下。 贺浮和洛疏姣皆是又惊又惧,喉间发颤,一字不敢言。 贺浮握紧椅子把手,将最坏的结果说出,“所以我今日过来,陛下必然会怀疑我整个家族的忠心!” 夭枝闻言笑出来,安抚道,“你如今来与不来并没有区别,从你族中答应去乌古族那天起,皇帝就已然将你们当成了太后一党。” 如此处境,贺浮愤怒至极,“可我们若是抗旨不遵,太后一样会施压,对付我们家族,我们为臣子只能听从,又能如何!” 夭枝依旧坦然,“所以皇权争斗里,世家大族从来就没有中立的可能,树大如何不招风?你们两派皆不从,便注定要被分割掠夺。” 此言一出,贺浮面如死灰。 夭枝慢悠悠叹气,“唉,朝堂有两只老狐狸相斗,你们这些做臣子的想要明哲保身,是不可能的。” 洛疏姣已然六神无主,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你与我们说了这些,难道不怕这些话传出去牵连了你吗?” 夭枝笑起来,懒散而又直白,“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一个世外之人想去哪里都能去,你们皇帝可抓不到我。 倒是你们,我刚头说的话若有第五个人知道,那你们乃至你们族中必然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第25章 我真的害怕。 偌大的宫殿中点了数盏灯,照得夜如白昼,殿中安静,没有伺候的人。 老嬷嬷端着手中的小木盒,上前跪下,“殿下带回来的药已然调换来,已经让人验过,确为灵药,只是皇帝下令灭口,我们藏在里头这么久的人也没保住。” “皇帝心狠,自己的人都要杀尽。”太后看着半开的木盒,里面的药丸漆黑,如同寻常药丸一般,却是众人难求的灵药,“也好,至少换了药来,也算死得其所。” 太后满面慈祥,“你亲自送到皇后那里,太子身子不好,前一阵又得了风寒,有这灵药自然可以养好身子。” 老嬷嬷闻言抬头看向太后,眼中含着担忧,“可您的身子……” “哀家不打紧,太子身子才是紧要。”太后说着忽而咳起,“皇帝那处可有什么动作?” 老嬷嬷恭敬回道,“陛下杀了所有知情之人,这毒药好在是娘娘发现的早,没吃下太多,否则恐伤凤体。” 太后闭目双手合十,跪在佛像前,“皇帝也就是这点本事了,下毒的人抓住了吗?” 嬷嬷当即跪拜在地请罪,“那处做得太干净,皆是等人死透才离开,我们的人没找到活口,不过陛下着人调换的毒药,药引却是找到了,中间与陛下的人有关。” 太后手中转着佛珠,闻言唇角微扬,慈眉善目至极,“这是意料之中,他做事向来如此不留余地,否则也不需要斗上这么多年,哀家兜了这么大的圈子,露了这么大一个破绽,总算抓住他的把柄。” 老嬷嬷恭敬应是,沉默片刻后开口,“娘娘,陛下今日将殿下下了诏狱,罪名是取药不利,伤了您的凤体。” 太后依旧闭着眼,手中慢慢转着佛珠,并未应声。 老嬷嬷犹豫片刻继续道,“可要保住殿下?” 皇帝若要怪罪,必然不会轻轻放下,诏狱不放人,只恐怕凶多吉少。 太后闻言睁开眼,“如今便是比谁先没了耐心,等到簿辞的事情越发大,惹怒了朝臣,再将这投毒嫁祸之事抖落出来,他这个皇帝便也做到头了,该给太子让位了。”太后将佛珠挂在手中,双手合十拜着前面菩萨,嘴里说的话却让人心寒至极,“若是没有人死,又怎么能凸显出皇帝专断独行?又怎会让朝臣害怕这样的君王? 簿辞自幼便抱来我膝下养,养到这般大,已然是他的造化。” 老嬷嬷当即应是,不再多言,因为太后的意思已然很明显了…… - 天边露出鱼肚白,天色由浓转淡,越近清晨,风越含凉意。 夭枝站在门旁,看着外头黑沉的天慢慢转亮。 贺浮和洛疏姣默不作声,他们三人整整等了一夜,去了宫外头等着的常坻还没有消息传来。 夭枝自然是要等的,她一个办差的是半点马虎不得。 她靠着门打了个瞌睡,倒不是因为困,只是因为实在无趣。 这处不比山门庙前,也没有什么灵怪唠嗑吵架总有热闹瞧,即便是偶有飞过屋檐的鸟,也没有灵识。 人气太多的地方灵怪是不敢呆的,着实也是担心一不小心被拔了抓了,弄去炖汤做药之类的。 夭枝无所事事看着外头的盆栽,她若是这里的盆栽,只怕过个千百年都修不成仙,毕竟实在伺候得太好了,那浇的水,种的土都是贵中之贵,过着这般骄奢淫逸的生活,哪还有什么心思上进? 远处脚步声传来,常坻急忙奔来。 贺浮、洛疏姣也连忙起身过来,然而常坻走近,却是满面愁容,不用开口都知道,结果恐怕是不好。 果不其然,常坻摇了摇头。 洛疏姣瞬间惨白了脸,“怎么会?殿下是在太后娘娘膝下长大的,这般亲近,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过问,会不会是娘娘还未醒透?” 贺浮满面严肃,“若是太后娘娘一整夜都没有醒,这后宫和朝堂也早就乱了,皇后不可能安坐后宫,太后母族也不会什么都不做,而殿下……”他停顿片刻,似乎并不想将这么残酷的事情说出来,只隐晦道,“殿下也不只是呆在诏狱这么简单了。” 洛疏姣闻言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被打散了。 天还未亮透,灰蒙蒙的天色显得拂面而来的风都极凉,凉到骨子里。 “可簿辞哥哥是为太后娘娘去求的药啊?” 是啊。 他为祖母以身犯险地,九死一生拿来了药,如今又因为祖母而身陷牢狱,却换不来一句过问,这如何叫人不心寒? 夭枝靠在门旁看着慢慢亮起的天色,叹了口气。 凡人的世界太过复杂了,树不理解。 时辰慢慢过去,再等下去也于事无补。 外头忽然有下人通传,有客寻来,寻得还是她。 夭枝一顿,她在京都并没有相识的人,若要寻她,也只有师兄了。 可等人进来之后,才发现是酆惕。 夭枝看着他疾步走来,“你现下来这处,不怕太子责怪?” “如今局势很乱,太后一出事,朝堂上恐会有大动作,太子不会有闲心注意我这处。”酆惕早已想好,“即便往后他知道了,如今这般局势也不会计较,我来此倒显出他几分仁心。” 夭枝闻言笑出声,“这太子倒也是个聪明人。” 酆惕露出苦笑,“那是自然。” 若是不聪明,也不至于叫他如临大敌般对待,朝堂之上两只老狐狸,大殿之下小狐狸,太子城府若是不深,这太子之位早就易主了。 酆惕显然知道局势,太后对权势绝对不会放手,早就想要太子继位,好重新把持朝政,所以太后绝对不会救宋听檐。 他看向夭枝,也不担心后面三人听见,也不觉得他们能听懂,“你打算怎么办?”他这话问出来,身后三人皆是一愣。 这语气显然是二人相熟,而且酆惕似乎很清楚夭枝的能力,不然一个朝廷命官问一个江湖术士办法,怎么样都让人无法相信。 夭枝沉默思索片刻,“如今也只有一个法子了,你帮我做一件事,两日内,关于蛊药用法不当会变为毒药的说法传满整个京都,还有就是善药之人已经从乌古族一同出来,就住在此处。” 酆惕瞬间明白她想做什么,“如此一来,你便被推到明面上了,稍有不慎就可能改动些许。” 夭枝并不在意,“你我二人皆不能动棋局,如今这局面,要保住殿下也只能如此,至于后头,我自然有办法避开。” 确实没有别的方法,那要人性命的可是皇帝。 “好,如此便听你的。”时间紧迫,酆惕没时间再多言,快步转身离开,常坻自也跟着而去,此事他也能出力。 这不过几句话之间,弄得身后三人皆是疑惑连连,只是眼前局面,实在无暇顾及夭枝、酆惕二人是什么关系,直道他们一见如故,成了好友。 酆惕和他们皆是自幼一起长大,想要救殿下无可厚非。 如今殿下已经在诏狱里呆了一日,圣心难测,要是即时降罪,连救都没机会救。 洛疏姣看向夭枝,“你真的有把握救簿辞哥哥?” 贺浮听到现在,也猜到她的办法,这是要将这毒药变成真药? 可既然已经关押殿下,那药自然就只能是毒药,又怎么可能变成救命之药? “你要怎么做?这事稍有差池,不止你的性命,包括你门中之人的性命都得丢。” 夭枝还是一派散漫,走到椅子前坐下,“这不能和你们说,说了就不好使了。我自有我的方法,你们不必担心。” 二人闻言皆是忧心忡忡,就算真有办法掩人耳目换了药,那救人灵药又去何处寻? 若是这么容易就有,他们何须千里迢迢奔赴乌古族,九死一生拿药? 更何况,陛下若有此意,那太后那处剩余的药必然是重兵把守,又如何进入宫中换药?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夭枝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她看着天边慢慢升起的朝阳,阳光揉碎在云里,却依旧显得灰暗。 也不知宋听檐那厮会是什么心情,她想起他往日在树下许下的愿,祈求祖母安康。 如今却是这番境地。 他再是有孝心,在他祖母心中也不过是可以舍弃的棋子。 他这般聪明,这事恐怕也瞒不住他,自然也知道天亮之前太后没有救他,那便是要他死的意思。 真是可惜,这样如珠如玉的人却拿了如此命簿,与之相比,那位太子的命数不知有多好,上头再是斗得厉害,也皆是他的亲人,谁赢他都能登基做皇帝…… 宋听檐倒像是下来渡劫似的,拿得什么人嫌狗弃的命格,这般歹命,还极其金贵难养,在诏狱里那些吃食,只怕他吃不下几口。 得抓紧,不然此人养不活。 夭枝叹息一声坐下,拿出袖中小荷包,还好出山门时带了乾坤小袋,装了些备用书籍带来,可以临场习学一番。 可惜他们山门穷的只剩下书和药,叫她这乾坤袋英雄无用武之地。 掌门实在高瞻远瞩,先头给她准备的毒药和灵丹本是要用在宋听檐寿数上,如今正派上了用场,不过也确实用在了宋听檐身上,只是方式不同。 贺浮与洛疏姣二人站在门口,看着外头忧心忡忡,如今都还不知解决办法,如何不担心? 一时间皆愁眉不展,洛疏姣更是红了眼眶,她早哭过几场,眼睛都是红肿。 如此局面如何叫人不害怕,连贺浮都怕得想哭了。 下一刻,却听到堂中响起嗑瓜子的清脆声响。 第26章 这混账玩意儿如此金贵难养。 神秘诡异的乌古族名头太吸引人,况且传说中他们还寿长不死,如何不叫人好奇? 各大茶馆酒楼的说书人将乌古族蛊药吹得天上有,地上无。 如今世道一药千金,一医难求,谁不想要这华佗之术再现,是以都不需要多几日,夭枝想要的话便在京都世家流传起来。 此事事关太后与天家子弟,朝堂自然也少不了讨论,毕竟是乌古族的医术,此族在苗疆都极为神秘,医术诡异些,自然也是可能。 既然有人懂蛊药用法,那自然便有耿直老臣提出将人找来,看看如何用药? 夭枝静等上两日,便有了上朝堂的机会。 皇帝自然心中清楚,毒药又如何能改变,再来一人坐实更是好事,他亦知道这是有人特意散播谣言,洛家贺家如何敢这般冒险,其背后更有人指点,正好顺藤摸瓜全挖出来一网打尽。 他下旨将验药之事摆在了朝堂上。 这旨意一下,贺浮、洛疏姣彻底慌了神,他们如何能想到会有验药一遭,若陛下有此目的,那药便只能毒药。 这已然是欺君,众目睽睽之下又如何将毒药变成救命良药? 夭枝这是送死,且更加确认了药乃毒药,他们谁都逃不了。 他们虽是乔装一番坐在茶馆里,但面色依旧灰败,六神无主。 “旨意已下,你不去也得去,这药可怎么办?我家中人已经知晓你,皆是大怒,不允我与你见面,我再三言明,你在乌古族就非常人,必能帮我们,才勉力将他们按下,嘱咐我来问你,究竟要如何办?” 夭枝却是半点不慌,“不必担心。” 贺浮坐立不安至极,他虽打了保票,但到底年少,家族性命皆交在外人身上,如何不怕? 且他们贺家这一次真的是没有后路可退,皇帝摆明要卸掉他们,百年世家一朝无势,后头万般难处自不能与外人道之。 “陛下要在朝堂之上验药,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这药便只能是毒药,你究竟能怎么办?”他本是以为夭枝散播此等消息,就是要让所有朝臣都知道,好让陛下有所顾忌,毕竟太后一族不是好相与的。 却不想陛下反将一军,要坐实此毒药之事,往后便是有人再说药有问题,也无人会信。 这等将计就计的深谋,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如此局面,分明就是一个死字啊! “是啊。”洛疏姣形容憔悴,显然担惊受怕至极,“我家中长辈皆不让我见你,他们说此局已定,无力回天,天子设局,只能认命,我若再与你接触,只怕会更害了全族,将所有人都拖下水去。” 夭枝开口问,“你要认命吗?” 洛疏姣双目含泪,却是满脸倔强,她比之往日在乌古族不知坚强了多少,也不过就这几日光景而已,便叫她一夕之间长大不少。 诚然,天子是天,天谋局,谁不怕? 那可是一句话便能叫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一朝灭亡的人。 夭枝慢悠悠笑道,“你自不认命,否则怎还敢瞒着家中来见我?” 洛疏姣一时落下泪来,她怎能认命,这终究是她害的,如此风波自然会波及他们,父亲已经准备辞官,族中为官者亦是左右打算,忐忑不安,皆是害怕天威,毕竟天威不可测,也不知他们会到何种境地? 她怎能不怕,她只是一时任性,却害了洛氏一族的满门荣耀。 夭枝见他们二人这般魂不守舍,拍下沾在手上的瓜子壳,漫不经心开口,话间却一字一句地坚定,“回去告诉你们族中,皇帝要这药是毒药,而我,必要这药是良药。” 她话间直白,却分明狂妄。 颇有一番,皇帝是天,她便与天斗,丝毫不惧,丝毫不怕。 贺浮、洛疏姣二人皆是一怔,一时间竟生出几分惧意。 此女子当真是和他们一路同行而来的人吗,修行之人当真都这般事事笃定,万事临于眼前亦不变声色? 二人惊叹之余,听从了夭枝的话。 贺浮不敢声张,便也如常上早朝。 洛疏姣自回去将夭枝这些话,告知家中长辈。 夭枝领旨进宫,才进宫门便被宫女搜身,全身饰物连根簪子都不能留。 她不在意,毕竟凡人如何防得住神仙? 大殿中数根巨大金柱屹立,金龙跃然而上,绕柱而行,威严庄重。 文官武官各立一边,整整齐齐,衣冠皆是一丝不乱。 夭枝迈步进去,所有朝臣的视线皆在她身上,大殿里明明站了这么多人,却安静到没有一点声音,肃然的气氛着实压人。 夭枝一进来便看见了百官中的贺浮、酆惕,贺家洛家为官之人皆在,但皆是人精中的人精,面上丝毫不显半分忐忑之意。 唯有贺浮脸色不好看,那架势像是准备就死一般。 酆惕神色如常,看见夭枝微微点头。 夭枝收回视线,低头俯身随着太监往前走,在众人注视下走到殿前,上前跪下,“民女夭枝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坐于殿中玉阶之上,隔得极远,闻言微微抬手让她起来,“起来罢。” “谢陛下。”夭枝站起身。 皇帝看着她,自不想其人如此年轻且是女子,但他没有半分显露,而是开口道,“坊间传言,乌古族用药与我朝不同,如若运用不当便为害人毒药,你可能验证?” 夭枝坦然开口,“乌古族乃是苗疆的炼蛊大族,喜以各种毒虫汇聚一团相斗相蚀,最终胜出来的便是蛊王。 用蛊王炼制的药皆带三分毒性,但亦是能救人的良药,只要用对了方法,枯木回春不是难事。”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枯木回春这样的医术从来只在戏台上听见,这世间又没有神仙,哪有这么多起死回生之法? 百官听到这话,自然是震惊。 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太医听到此言,眉间倒竖,“此言荒谬,你一个姑娘家竟敢说这样的话,难道我们这些医药世家还看不出来这是毒药吗? 你竟敢将毒药说成起死回生之药,夸大功效糊弄陛下!” 最前头一位老臣轻按长须,开口止道,“圣上即是令了人来,便是让人验药,何故咆哮朝堂?” 此老者显然官位不低,此话一出,满朝堂俱静。 夭枝本就是来狸猫换太子的,争辩无益,“大人所言甚是,鄙人本居山外,不通礼节,所言若有错处无需震怒,说的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这般坦然无惧倒让皇帝起了几分好奇,“你便是无相门的修行之人。” 夭枝闻言应声,“回陛下,民女确是。” 朝臣闻言皆上下打量她,鹄峙鸾停,亦有林下风气,观之却非俗人,可实在也看不出这样一个素衣青丝的弱女子能有什么能耐? 虽然无相门名声极大,那山中的山人也颇有几分本事,但一个黄毛丫头着实叫人无法信服。 皇帝开口问,自是一语中的,“既是修行之人,又怎么会懂乌古族的蛊术?” 夭枝微微俯身,不卑不亢,“回陛下,鄙人自幼被山人收养,五行道法,岐黄之术,星象八卦皆有涉猎,我们所处之地与苗疆相近,蛊药自然也不在话下。” 为首的太医早花白了胡子,听闻此言,鄙夷不耻,他指着盒上未用尽的半颗药丸,“这药明明就是毒药,里面掺杂了博落回的剧毒汁液,药人立死,你还要诡辩! 我看你分明就是江湖术士,招摇撞骗,如今竟敢欺到圣上面前,当真是无知无畏!” “大人有所不知,博落回生于江南山谷,苗疆寒冷时长达数月大雪纷飞,不似江南气候,不可能有此草药,即便带去乌古族也种不出来,此药植只是相似,但并不是博落回。” “既如此嘴硬,便让你亲眼看着!”老太医闻言当即上前,用木签挖了一点到鼠笼前。 那数只白鼠在笼中极为活泼,看见有吃食当即来吃,食后不过片刻,便忽而挣扎起来,最后僵硬倒地,没了动静。 可见其毒性有多强烈,这药分明是剧毒无疑。 事实摆在眼前,又怎能睁着眼睛将这毒药说成是良药? 老太医拿起笼子给她看,“只取其一点喂鼠,鼠尽亡,更何况是人,你敢说这不是毒药!” 夭枝上前仔细看了一眼,“这确实是毒,且是剧毒无比。” 事实就在眼前,众朝臣皆是看她如神棍,知她必然性命不保。 洛家父和贺家父皆是神情一变,相视一眼,眼中含叹。 贺浮观之有些站不住脚,好在酆惕扶了他一把,暗示他不可殿前失仪。 他才勉强打起精神。 她这么直白承认,老太医有些不太明白她的路数。朝臣也是一愣,皆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皆觉得此女子在糊弄人。 皇帝高居其位之上看着她,不动声色。 有人开口质问,夭枝却又开口说,“是药三分毒,凡是药都有毒性,更何况是乌古族的药。 乌古族医术不同于中原,他们的蛊虫是万毒所在,倘若用药方法不对,这良药自然便是毒药,但只要方法用对了,毒药顷刻间就可以变成良药。” 老太医闻言勃然大怒,“虽有药引一说,但这炼出来是剧毒,这毒性自始至终就在,又能用什么方法改变?” 夭枝神色平常,“容我一试,便能向大家证明。” 皇帝端坐在上,闻言神色不变,“既然争执不下,那就让这女子试试罢。” 既然皇帝都发话了,太医们自然不敢多说一句,“陛下所言甚是。” 第27章 我知你是正经人,可否等我穿好衣衫再聊。 夭枝出离愤怒,此人必定是专门来克她的,她树生从未如此担惊受怕。 她进了府中,径直往主院而去。 碰到侍卫开口便疾问,“殿下如今在何处?” 侍卫见她急匆匆颇有些支支吾吾,另一个侍卫似不多想,伸手指向主院,颇为恭敬,不敢吱声。 夭枝知晓他们心中还觉着她是个采花贼,才会连话都不敢说,她一时更气,见他们指了去,便当即往前而去。 侍卫见她疾步而去,当即开口道,“殿下如今正……这怎能让她进去,若是糟蹋了殿下清白……?” 另一个侍卫嘴巴比脑子快,疑惑道,“不是糟蹋过了吗?” 这话一出,二人皆是一静,他们也是疯了竟敢编排殿下的事! 嘴巴快的侍卫清咳一声,“殿下若是不允,自不可能让她近身,既让她近身糟蹋,那便说明殿下不排斥,我等又怎能拦着,反惹殿下不喜?” 另一侍卫恍然大悟,看着他颇为赞赏,“此言有理,还是你聪明!” 嘴巴快的侍卫颇为不好意思,“我们离远些守着罢,免得听到些不该听的。” “言之甚有理!”二人连忙往外去。 外头在马车旁候着的常坻见夭枝急匆匆进去,一时不解怎么了? 他正准备吩咐马车停在府门口,殿下一会儿进宫时便可用。 可想到殿下,突然想到他家殿下如今正在沐浴啊! 夭姑娘岂能随意闯入! 他吓得脸色惧变,连忙转头便往府里头追去,“夭姑娘,不可乱来啊!” 夭枝速度又岂是常人,她进了屋,一脚踹开一门,又一脚踹开一门。 只觉宋听檐这处门着实有些多,像防着什么似的。 她走到后面,开门开得习惯了,又一脚踢开了挡在前面的屏风。 她踹得脚疼,凡人就是麻烦,屋里还关这么多排门。 像她往日修行都是席地而睡,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岂会像凡人这般……不穿衣衫……? 屏风轰然一声倒下,雾气弥漫而来,带着温热水意。 里头的场景映入眼帘。 宋听檐正在浴池之中,看着她这般撞门而来,视线落在她面上,久久未言。 夭枝:“……” 夭枝凝固在原地,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见他半身赤裸没在水中,一时间有些恍恍惚惚,脑壳有些乱。 身后常坻急匆匆跑来,“夭姑娘,你不能硬闯,殿下他……” 他越跑越近,到了这处看着一处处被踢开的门和倒下的屏风,就知此人何其心急。 他知道晚了,一边停下脚步,一边喃喃道,“殿下在沐浴……” 夭枝忙扭头看向他,涨红着一张脸,“为何不早早言之啊!” 树的名声啊,尽毁啊! 她慢慢转头看向宋听檐,非常正经对上他的视线,眼睛不敢往他胸膛上移一丝一毫。 她上前去扶屏风,“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殿下继续。” “姑娘是说,你撞开了几扇门,踢开了池前屏风,就为了和在沐浴的我说误会二字?” 宋听檐说着这话,心中叹息,‘这般以后便是穿了衣衫,早晚在她眼中都如未穿一般。’ 夭枝扶到一半的屏风忍不住扔下,她着实是受不了这等污蔑! 她如此清白一棵树,忍不得半点冤枉,“我并没看见多少,你若是不信,我可以还给你!” 她说着就往身上宽衣解带,“我现下就给你看,我看你,你看我,我们就抵消了!” 如此景象怎么看都像是采花贼恼羞成怒,准备把人就地正法! 常坻吓得脸色苍白,他连忙上前抓住她扒衣领的手,惊愕至极,“夭姑娘!这外人都还在呢,你怎能如此猖狂,我家殿下岂是你能随意玷污的人!” 夭枝:“…………” 夭枝懒得分辨,只能甩开他的手,“你出去,我今日必让他看回来,免得他总觉得我是不正经的人!” 常坻自然不能让她我行我素,连忙上前来拦。 “夭姑娘。”宋听檐开口叫住她,神情认真看来,“夭姑娘,我知你是正经人,但可否等我穿好衣衫再聊。” 夭枝闻言看向他,他这般分明就不觉得她是正经人。 哪家正经人会在沐浴的时候聊天?! 夭枝见他这般,只觉名声清白之路漫长,她长叹了一口气,扭身就出去,来一阵风,去也一阵风。 留下宋听檐久久未言,“我们府中的门好像不太牢靠。” 常坻连忙跪下,“殿下,我这就命人换成铁门!” … 夭枝出了屋,到了院中廊下,这处廊下很是舒适,竹帘半落,一旁苍天茂树,阳光落下,悠闲舒静。 常坻在远处一刻不离守着她,似乎非常害怕她又突然想起什么,冲去和殿下聊天。 夭枝非常难言。 她真的不是要趁宋听檐脱光的时候和他聊天,这都是意外。 可这话又不好放在明面上解释,越解释,常坻此人只怕越想越惊乱。 她只得坐下看书,平静一二。 片刻后,桌上便摆上了热腾腾的吃食。 夭枝正认真看着,身旁缓步而来一人坐下。 夭枝目不斜视,安安静静翻着书。 宋听檐难得见她这般认真,“夭姑娘很爱看书习学?” 夭枝一脸正色,“那是自然,与人相处,我还需得多学学。” 宋听檐闻言微微挑眉,有些意外,看向她手中的书,《人情世故几多愁,话中高低见神通》 宋听檐:“……” 也不知道学到些什么。 闯浴室倒是快得很,叫他都反应不过来。 好是害怕。 宋听檐坐在桌案前,拿起玉筷。 几日的诏狱似乎并没有让他有太多的改变,面容清隽如玉,依旧从画里走出来。 “此间事当真是多谢姑娘。” 夭枝听他这意思是真要谢她,她一时间有些期待。 她靠近去看他,直勾勾对上他的眼,眼神真挚,话里有话,暗示非常,“殿下若真觉得感激,倒也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宋听檐看着她凑近来,想起方才,片刻后,温和开口,“夭姑娘想要什么?” “自然是殿下有的,殿下应该能猜到罢?”夭枝还是蛮懂凡间世故,凡间很多事都不好明说,说得太明白可就俗了,倒像是要挟。 宋听檐话间微顿,静默了片刻看过来,神色温和却有些言外之意,“不如夭姑娘何意,可否明说?” 夭枝当即摆手,客气道,“这明说不好听,那不是强迫你了吗?这事还得你心甘情愿。” 宋听檐难得默了一默,拒了,“此事不可。” 夭枝急了,放下手里的书,“怎么不行?这对你来说,不过洒洒水罢了。” 宋听檐难得静默,看过来,“我非随性之人,还是送旁的于你,必定叫你欢喜。” 这和随性有什么关系? 夭枝有些难过了,她只想要酬谢的银钱多一些。 她欠东海一大笔钱,又欠师兄一大笔钱,负债累累,除了送银钱还有什么能让她欢喜? 但话都到这了,便也罢了,他不愿意送银钱,她也不能强买强卖。 夭枝瞅着他,满眼遗憾着,求而不得,悲愤欲绝。 宋听檐看着她久久未言,和方才看着她闯进浴池的神情一样。 夭枝直觉难过,继续翻书,突然便听见他心声缓缓传来,‘往后还是多再上几道门罢。’ 门? 夭枝一顿,怎么突然跳到门这处了? 心疼门了? 她暼了他一眼,不会要她赔罢? 好害怕啊。 她当即避开他的视线,转移话题正色道,“殿下刚受了牢狱之灾,还是要多多休息,多吃些东西,旁的事情莫要思虑太过。” 宋听檐闻言微微颔首,总算没了心里话,他颇为认同,“确实受了些苦。” 夭枝一时语塞,就他在牢中住的那几日,那常坻可是变着法的让诏狱做些好的吃食,竟还觉得苦了。 再说了这苦不是他自己硬吃吗?竟娇气到连水都不喝一口。 据常坻所说,殿下金尊玉贵,要喝的水需得是初雪春融,远山微甜的山泉水,那诏狱里哪有这玩意儿? 夭枝叹了口气,微微转动玉镯,闲来无事准备探听探听他的心声,却是只字片语也无。 她抬眼看向他,他手中挂着白玉佛珠,一身月白长袍,腰束玉带越显长腿窄腰。 倒是个心口如一的,嘴上话少,心里话也少,这镯子在他这处根本没什么用,奈何她欠了东海这么大一笔账,竟拿来放手上当摆设,摆设用摆设,根本多此一举。 夭枝不知宋听檐究竟有没有猜到皇帝换药意图,试探问道,“殿下可知蛊药之事?” 宋听檐闻言越发温和,“我知晓,若不是姑娘在朝堂上表明蛊药用法错误,我便如何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 看来常坻并没有与他说她认为皇帝将药换成毒药的说法。 也是,他们自幼在京都长大,自然慎重,她所言在他们看来终究只是推测,事关天子,自然谨言慎行,不说也好,宋听檐知道的越少,便越安全。 夭枝想到此,却有些疑惑,“殿下为何这般相信乌古族族长,倘若嫪婼给的是毒药呢?” 宋听檐垂下眼,修长的手指慢慢转动佛珠,竟分不清是因为玉珠剔透价值连城,还是因为他的手过于好看,而显得此珠世间难求。 他坦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答应族长替她困住嫪贳,她自然也会真心实意地帮我。” 第28章 我们这样被人看到不好罢? 慈宁宫里很静,浓重的燃香随着风吹散,在殿内蔓延。 太后看着对面安静用膳的宋听檐满目慈祥,“饭菜可还合胃口?” 宋听檐自幼秉承的就是食不言寝不语,闻言放下筷子,规矩极好,“皇祖母宫里的膳食自是最好,孙儿往日在府里都吃不着,甚是想念。” 太后闻言手中的佛珠转动,笑容满面开口,“往后若是念着了,便来宫里哀家让人做给你吃。”她见他离得远,难免愧疚,“簿辞这次可怪了祖母?” 宋听檐闻言起身到了太后,半蹲下身,伸手握住太后布着皱纹的手,“皇祖母,孙儿不怪你,我知道父皇若要让我出来,必是要让舅祖父交出部分兵权,这般整个朝堂都会失衡,孙儿明白这个道理。” 太后满眼叹息看向他,“你明白这个道理,可心中还是难受,对不对?” 宋听檐闻言未语,他垂眼并未开口,如同儿时一般话少。 太后满心愧疚,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是哀家无用,竟给了人可乘之机,险些毁了你。” 宋听檐抬眼,“祖母莫要如此想,您身体康健,孙儿便欢喜,旁的事孙儿自己能挡。” 太后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端详着他,“起来罢,这几日在牢中吃了苦罢,瞧着都瘦了些,皇帝如今是越发不讲道理,自己的儿子都忍心关了去。” 宋听檐起身,在一旁坐下,闻言垂眼,“父皇恐有难言之隐。” 太后冷哼一声,“他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是我带大的,什么心思我会不知道,如今皇帝必不会放过你,他又要你去禹州治水,你一个毫无经验的王爷,去了又能如何,分明就是要拿你错处!”她说完看向宋听檐,颇为严厉,“他可有为了乌古族宝藏传言,为难于你?” 宋听檐抬眼如实回答,“父皇确实问过我。”他说到此处却没有再说下去。 太后闻言自然明白,他必然见到宝藏也定然是没有给皇帝满意的答复,才被下了诏狱。 太后看着他,片刻后慈祥道,“传闻乌古族宝藏富可敌国,也难怪你父皇会生气,如今国库空虚,兵力难继,这宝藏到了皇帝手里也不知会怎么用。”太后满面愁容,“毕竟你父皇不是我亲生的孩子,难免隔着一层,往后只怕艰难,这是偌大的家族又该怎么办?我这个老太婆去了自然一了百了,留下你们总是要吃苦头。”太后说到此停顿片刻,叹道,“祖母不会逼你,你若是不知道便就算了,反正我这身子,说不准哪日就要下去见老皇帝了。” 宋听檐闻言满眼触动,看向太后,“若是为了保全祖母,孙儿自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缓声轻道,“孙儿确实找到宝藏所在,富可敌国绝不是虚话,只是路途凶险,雨林中危机四伏,即便手有地图,也恐难拿到此宝藏,孙儿迟迟不说,就是怕此去凶险,皇祖母派去的人会全军覆没。” 太后闻言喜上眉梢,自然没有把他说的凶险放在心上,“皇祖母果然没有白疼你,往后定然为你好好筹谋,不叫你为难。” 宋听檐闻言笑起,“孙儿别无所求,只求皇祖母安康万岁。” 太后又问,“你是一人看见,还是其他人……” 宋听檐笃定道,“只有孙儿一人。” 太后连连点头,“如此便好,毕竟宝藏事大,不可让外人知晓。”她忽而似又想起什么,“那位夭姑娘,你可知底细?” 宋听檐微微颔首,显然是一五一十绝不会隐瞒自己祖母,“夭姑娘性子天真,师门所传,擅长用药,儿臣请她回来,便是想着祖母往日若有身子不适,可让她看着,必不会出大问题。” 太后闻言点头,“原是如此,那此人倒是很有用。说来也巧,今日若不是这术士知道怎么用乌古族的药,恐怕皇祖母也没有办法这么容易将你接出来。” “让皇祖母担心,是孙儿不是。”他说着,似有些担心,“皇祖母,父皇那处若是查起宝藏下落,儿臣怕瞒不住……” “放心,祖母自有办法瞒住。” 宋听檐闻言平顺颔首,当即便在慈宁宫将去乌古族的地图一五一十全都画得清清楚楚,再三交代雨林危险,不能掉以轻心。 太后等他出了宫,便将手里的地图交给嬷嬷,“你找人将这图送到太子那处,让太子去寻他舅祖父,哥哥自然有办法避开皇帝眼线派人去。” “是,奴婢这就去。”嬷嬷当即接过地图。 太后又开口吩咐,“你告诉太子,此事切勿被任何人知道,他自小聪慧,自然知道这笔宝藏有何用。” 富可敌国的财富,用得好了,皇位都可以换人。 嬷嬷当即点头,“太后良苦用心,太子必然明白。” “我宓家唯一的血脉,自然是明白哀家的。”太后满脸慈祥,如今脸上才有真正祖母的慈祥。 - 夭枝在府中来回踱步,思索后头的事该如何如命簿一般发展,却等到了皇帝的传召,她一时有些发虚。 这皇帝不是寻常之辈,即便她并不是凡人,无惧生死,可见到如此城府的人皇,还是会心生难意。 更何况,他们都心知肚明殿上的药就是毒药,如此结果,他不可能不寻自己。 夭枝进宫跪地行礼,却迟迟不见皇帝让她起身。 内殿无人,只有一个老太监立在一旁,殿中气氛压抑至极。 她虽然不清楚宫中的规矩,但熟读话本,知晓皇帝若没有叫起身,必然不能自行起身,这是规矩。 夭枝心中略微打鼓,却也安静等着。 许久的静默过后,座上的皇帝才开口,“你们无相门可会炼制灵丹妙药?” 夭枝见皇帝没有让自己起来的意思,便低着头开口,“门中并没有炼制灵丹妙药的能力,至多是平日卖些滋补身子的药方赚得一点口粮钱。” 皇帝沉默片刻,开口颇有些莫测,“难道你们宗门没有将毒药变成灵丹妙药的法子吗?” 夭枝当即跪伏在地,“陛下明鉴,世上岂能有将毒药变成灵药的法子。只有乌古族的蛊药确实不同寻常,但也是因为其炼制的方法不同,所以民女才斗胆根据古籍一试。” 她还未说完,身旁的老太监便知皇帝心意,厉喝出声,“大胆,陛下问话还敢诓骗?” 夭枝佯装害怕,“民女不敢,民女说的句句属实,确有此古法。” 老太监看向皇帝,皇帝看着她,审视之间眸光如刀,“我倒不知何处古籍有这般记载,你倒是与朕说来是什么古籍?” 夭枝当即报上一医术典籍。 皇帝吩咐人去藏书阁取,看着她满眼威压,“取来之书若是不曾有如此记载,你便是欺君之罪。” 夭枝身子越发低下去,似万分惊吓,“民女万万不敢。” 她在殿中跪着,跪得双腿发麻,才等到小太监拿着古籍匆匆而来。 皇帝翻阅古籍,果然在蛊虫读解中查到了此方,确实有以火炼药去除毒性的法子,且此法适用于蛊药。 皇帝看见这行字,想其换药时为保万全,是将蛊药内里混入毒药,做得天衣无缝才好叫慈宁宫不起疑虑。 难道此蛊药真有如此神奇疗效,混了剧毒都能解之? 皇帝心疑,抬头看来。 夭枝依旧跪俯平顺,似完全不知,“陛下,此古法往日民女试过,山门中的师兄弟被蛊虫咬了,皆是由火灸逼毒,所以民女才想起用这法子。” 殿中安静,皇帝居高临下的审视于她。 夭枝心中有些许忐忑,就在腿彻底跪麻之后,皇帝才开了口让她回去。 她松了一口气,好在她早早知晓有此古法,皇帝若是去查也能查到,便也有了如此行事的依据。 反正此事,她只能咬死自己不知其为毒药,否则皇帝必不留她。 再来,皇帝也不可能承认是他命人将药变成毒药。 至于他心中究竟信不信,她不知晓,但皇帝到底不通医术,太医院那处的太医自然也不敢断言,蛊药已无,根本无法验证此法。 这一关算是过去,只看皇帝后头要如何处置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忧心也于事无补。 夭枝由着宫里人送出宫,便见不远处街上的酆惕,显然是在等她。 夭枝看见他倒也不意外,毕竟皇帝召见她,他必然会知晓。 酆惕走近来,急问,“如何了?” “勉强过了此关,只是后头如何不知。” 酆惕闻言凝重,“务必要小心,你如今进了宫中视线,也不知他们心中如何打算,你小心为上,莫着了人道。” “我会的。”夭枝倒是不怕,亦没有他这般凝重,“你怎这般忧心之相?” 酆惕敛眉开口,“陛下下了旨,要殿下前往禹州治水。” 夭枝听闻此言如遭雷击,脑子都空白了一瞬。 竟真的要他去往禹州! 她记得禹州水患如今还只是先兆,后头会越来越严重,各处都不对,各处都有阻碍,最后甚至发展成人吃人的境地。 如今那位定局的老者不见踪影,这简直是天崩开局。 这水又岂是如此好治的,禹州水灾是天灾,官员结党营私是人祸,禹州富庶之地就是变相的一个小朝廷,小天下,其中盘根错节何其复杂,谁奉命前去,都是死路一条。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是必定要办砸的事。 皇帝这是要逼死宋听檐! 夭枝突然有种牛马无力感,她不是办差,就是在办差的路上。 她突然又油然而生辞官的念头…… 第29章 何必呢,住下罢。 夭枝被解开,甩了甩麻了的手,这机关可真是精妙,想来是一击便要捆死人的。 叫她在宋听檐床榻上被围观了许久,常坻在床榻前头一边解着机关,一边拿眼瞅她,仿佛在感慨,还真是防不住她一点。 夭枝:“- -” 夭枝在众侍卫的注视下起身,看向坐在一旁喝茶的宋听檐,咳了一声道,“殿下好生休息,鄙人便先回去了。” 宋听檐放下手中茶盏,好整以暇开口,“何必呢,住下罢,免得半夜又来。” 夭枝:“……” 这厮甚是嘴毒,话里有话得很。 她正色道,“殿下好好歇着罢,如今夜半我也困了,不来了。” 你等着! 夭枝心中狠狠下了决心,如今人多不好行事,待她找到人少之时,必扎他个百八十针,叫他床榻都起不来。 她径直往外走去,已经如同这家屋一般,颇为熟练。 宋听檐看着她离开,开口,“夭姑娘在府中好吃好睡,若遇事不决,可问酆大人。” 夭枝转头看向他,他冲她一笑,已然起身,看向侍卫似要交代其他。 夭枝不解,如此一番折腾她着实也累了,打着瞌睡回了自个院子,倒头便睡,准备明早起来叫宋听檐好瞧。 可等她一觉醒来,府中竟是空了不少,常坻也不见踪影。 她当即拉来个管事问,“你们殿下呢?” “夭姑娘,殿下早间便已然启程前往禹州了,陛下旨意,如何能等之,自然是要早早启程去往。” 夭枝懵住,怪道他昨日那般说话,原是早早便准备了第二日就出发,竟不与她说! 这竖子何其嫌命大! 禹州这处可不同乌古族,怎一个乱字可形容?! 夭枝恼火非常,在府中匆匆收拾行李,专挑值钱的,却不想宫里来了一道圣旨,命她前往宗学。 她一时疑惑,本以为坏了皇帝的计划,后头必是步步艰难,却不想皇帝竟命她往宗学做教书先生,教皇子们星象之学。 这叫她一时也摸不清皇帝究竟是什么路数。 夭枝行李已经收拾妥帖,倒也简单,当日便被太监领去宗学。 宗学先生众多,所教的学科也多,但像她这样教星象的却少之又少,皇子学来自然也无用。 皇帝给她这样一个虚职,也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女子为宗学先生,这可是头一遭,是以引了不少人好奇。 若是旁人这般容易入宗学,自是欢喜,非要卯足了劲将自己所学所知全部交出来才是。 可夭枝非凡尘之人,自然没有此念头,这么一个闲职,她也不用正儿八经教,毕竟也不会有皇子真的在意这门学科。 她干脆便教起了往日在山上修行之时的吐息打坐之法。 好在这些天家子弟倒也听话,说什么便做什么,个别年幼玩闹的,夭枝是半点不理,由着他们打闹,闭目养神当没听见,这般波澜不惊反倒有了世外高人的模样,生生唬住了不少人。 一堂课毕,夭枝便起身离开,也不管皇子们如何,自顾自便出了学殿,才出来便见一常服青年男子不小的阵仗,身后跟着几个太监,皆端着书。 皇帝的皇子们她刚头都见过,只有太子不曾见过,这人应当就是太子。 这太子倒不是她想象中的阴沉模样,反倒阳光明朗,只是一步三咳,一点风寒都没法好全。 不过既是太子,就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他上面可是压了两座大山,一个皇帝,一个太后,他这个太子不好做。若是太强会被皇帝忌惮,若是太弱便会被太后舍弃,太子之位进一寸也难,退一步更难。 这中庸之道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还做得如此好,需得何其缜密的心思和城府才能安稳坐在太子之位上这么多年? 宋衷君应当早就听闻她在朝堂上验药的事,他那日身体有恙,没有上朝,如今见了夭枝,自然多打量几眼,见她是女子,也没有表现出轻视,上前来问,“这位女先生便是先前带孤那不成器的弟弟离开乌古族的人?” 夭枝笑着回道,不想与皇权中心之人过多交集,“太子殿下言重,民女也不过就是会些山野之人的求生法子罢了,贤王身为殿下的弟弟,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 宋衷君显然听多了这样的讨巧说辞,闻言也没了多言的兴致,只点点头,惯于以上对下,“先生慢行。” “殿下,民女告辞。”夭枝闻这逐客令心满意足,欠身待其先离开。 宋衷君进了内殿,身后跟着的世家出身男子见她这般礼节,不满开口,“此女子着实没有礼数,也不知陛下为何要其来宗学教书?” 宋衷君闻言没有放在心上,而是翻开眼前的竹简,准备太傅吩咐的功课,“江湖术士不通礼节乃是寻常,无相门乃世外宗门,又擅药,古籍有记世间有长生不老之术,这种宗门怎可能不研究一二,父皇让这女子进来,必然也是看中她有几分本事。” 男子闻言低声问,“殿下,此人乃是无相门的人,却和贤王殿下走得特别近,是否要防着?” 宋衷君皱眉看向他,开口不怒自威,“簿辞终究是我弟弟。” 男子闻言当即跪下,“是我该死,不该多嘴饶舌,望殿下恕罪。” 宋衷君没有让他起来,他原本确实防备着这个皇弟,应该说他是防着所有兄弟。 但这次,他已经把宝藏的事告诉太后,那就说明他有投诚之意。 他若有夺位的野心和胆量,暗自会谋下这宝藏,毕竟这富可敌国的宝藏可以做很多事。 可惜他没这个胆子,规规矩矩上交皇祖母,祖母一人便压制于他,自也不配让他多看一眼。 夭枝目送太子离开,便察觉身边多了许多监视之人,想来都是宫里派来看着她的。 她微微垂眼思索,显然不能再做个闲散人,必须要证明自己有些用处,否则以皇帝的疑心,只怕越想越不会留她。 宋听檐已经前往禹州,她如今有先生一职,不好直接跟去,皇帝必然也不会轻易允许她离开京都。 她只能迂回按照章程告假,说要回山门看望掌门,以皇帝如今对无相门好奇,绝对不会拒绝。 等她离了京都,山高路远的再去别处,皇帝自然也不会怪罪。 果然,她的告假轻易便被准允,夭枝离开京都,径直进了山路,改道前往禹州。 禹州路途遥远,她抄小路连赶了多日路,终于看到了零零散散往别处迁徙的难民,想来费不了多少时日便能赶上宋听檐。 只是马连日赶路着实有些累了,夭枝便也停下,在路一旁喂马。 漫无边际的枯败芦苇地倒了一片,偶有风吹过如掀波浪,满目枯萎之意。 一辆马车从远处小路驶来,缓缓停在她面前,一身红衣劲装,马尾高束,容貌姣好的女子掀开马车帘看来,“敢问这位姑娘,去禹州走哪条路?” 夭枝停下喂马的手,她有命簿在手,沿途又可以问问管理土地的小仙们,自然不可能迷路。 她伸手指向前面天尽头分岔路口,便继续拿草喂马,“走左边那条道,只是去路复杂,你且小心,到了再问人。” 前面的车夫看着前面,不由心里打鼓,嘀咕了句,“这一路而来越来越荒僻,也不知前面有没有人可以问路,姑娘一定要去吗?前头可是有水难,麻烦不少。” 黎槐玉看着那条荒僻的路,满心坚定,“就是因为有水难我才要去,我要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哪处有难便去哪处。” 夭枝听闻此言喂马的手一顿,重新抬眼看向此女子,果然生得极为明媚张扬,颇有几分侠气,她脖子上挂着一枚小玉,玉上刻着槐字。 这可不就巧了吗? 这不就是命簿里宋听檐的未来娘子吗? 这位是朱砂痣,洛疏姣是白月光,一个长相厮守,一个求而不得,两厢都全了。 按着命簿的时间来算,这个时候黎槐玉确实已经出现了,只是宋听檐来了这处治水,那她出现的地点自然也有了变化。 这倒是让她差事好办了,她必然不能让他们错过,这可是宋听檐的情劫。 “姑娘可是去禹州救济,我此行也是要去禹州,不如一道同行,我熟悉路,可以在前带路。” 夭枝这话一出,黎槐玉喜出望外,“如此甚好,那可真要谢谢姑娘了,你我一起还能有个伴!” 夭枝点了点头,也不耽误,直接上马往前头带路,“你们跟着我便是。” 马车夫听到这话,不由摇头叹息,一边驱马车向前,一边抱怨,“真不知你们这些女儿家想什么,世道如此凶险,还非要往凶险之地去,若不是为了银钱我才不会陪着来。” 这路确实不太平,一路往前走,难民越来越多,已经不似先前那般零零散散一家几口人。 且他们的穿戴也已格外不同,水难先头离开的必然是家中有积蓄,能投奔远亲,是以早早便准备了离去的行囊,衣衫倒也整洁,赶路亦有章法。 而到了这里已经完全不同,他们衣衫褴褛,成群结队,漫无目的。 看向她们的眼神极为冷漠,这么多人却凑不出一件行囊,显然已经饿了许久。 黎槐玉见他们这般可怜,她来时车上又备了不少粮食,一路而来也是救济,得了不少人感激,有的人甚至拿了干粮便跪下来连连磕头,感激涕零,如今见到了自然是一定要相帮。 她叫车夫停下马车,准备将车上的粮食拿出来,路边的难民已经不由自主往这边靠近。 像盯着食物的狼群,眼神叫人莫名不寒而栗。 人吃人可不是传说。 夭枝暗道不好,骑马靠近马车,压低声音,“快走。” 第30章 你夜里可小心些罢。(二更合一) 夭枝摔倒在地,起身同时伸手拉着黎槐玉,“你找机会先逃。” 黎槐玉闻言顿住,不曾想她竟让她先走,如此局面,后头如何轻易便能想到,又有哪个女子敢这样说? 夭枝抬头扫了眼周围,远远看见另一条被芦苇遮掩的路,正有马车驶过,前后全是卫兵。 她当即拉过黎槐玉越过芦苇往那条路上跑去,难民则在后头紧追不舍。 芦苇地难行,她们快跑近马车,乱民便追上了她们,伸手抓住黎槐玉的衣裳,这一停顿便被围住了去路。 黎槐玉挥剑斩断衣角,难民中发出惨叫,见了血,她推了她一把,“你快走!” 远处卫兵察觉到这处动静,往这处来,却被一众难民拦住,一时间混乱至极。 夭枝抓起一个就近扑来的男子,往后甩去直接压到一片,可饶是如此,也只打出一些空地,她们走不脱,人太多了,前仆后继,好生费力气。 夭枝被乱民步步紧逼,推搡之间,黎槐玉快被难民缠住。 若是缠住,便只能杀人才能救她,万不可到那般境地。 夭枝一个翻身跃起,踹飞几个拉过黎槐玉,将她直直甩向马车。 黎槐玉被一下甩上马车,身子往后仰去,马车帘子从她面上拂过,眼前也从光亮变为了马车里的昏暗。 她似撞到了什么,温润好听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姑娘小心。” 她睁眼便见一如玉公子端坐马车,面容气度皆是不凡,她半生从未见过如此赏心悦目之人,一时晃了神。 夭枝一跃而上马车,却被扑上来的难民一推,直接倒进马车里面。 她似乎撞到身后上来的人,有人伸手扶住她。 鼻间一抹温润檀香的气息,只觉分外熟悉,她抬头看去,直对上清隽好看的眉眼。 竟是宋听檐,这般巧,她一时惊讶,“你在这?” 宋听檐看见她似乎也有一瞬间的疑惑,不过很快便转为平静,似乎天生没有太过惊讶的情绪。 他扶稳她,声音似能静人心,“进里面。” 外头的难民越来越多,在外面纷纷叫嚷,有人似乎想要爬上马车,那凶狠的架势,再等一刻,马车就能被拆散。 宋听檐拉开马车帘看向外头,远处的难民都围了过来,人多势众,成群结队,必会出事。 宋听檐淡声交代了句,“不可杀人。”马车周围的侍卫当即一拥而上。 夭枝也不知晓他这句交代是不是因为良善慈悲,还是因为清楚现下这种情形,所有人都已经饿疯了,早已灭绝人性,自然没有对死亡的惧怕,此时若是杀鸡儆猴,只会引起更大的反扑,若是群情激愤,他们人单势孤,想要全身而退绝对不容易。 不过片刻功夫,前面侍卫便将带头的一群人打服按下,混乱也慢慢平静下来。 难民却依旧越围越多,显然已经饿急了眼,死也不打算让他们离开。 带头被打的便是推老妇出来的阴毒男子,他很会看形势,看这些侍卫以一敌百,便知晓马车里的必是贵人,他当即开口谈和,“我说,马车里的公子爷,你还是好好想想,我们人这么多,你们走不脱的。 我们也不必相互为难,我和兄弟们可以让你们这些人离开,但你们要留下粮食和这两个女人。” 黎槐玉闻言满目惊慌,生怕马车上的温润公子答应了这般条件。 若是他答应了,她和这位姑娘必是万劫不复。 可如此形势,便是谁都会选择自保罢? 黎槐玉心底绝望油然而生,面容惨白至极。 宋听檐端坐马车,闻言步下马车,平静开口,“粮食可以留给你们,并且不只是这些。 朝廷下旨赈灾,圣上有令,人力所需,不仅有粮食可以分吃,还有地方可以住,只需要你们出力赈灾便好,这般安排比你们如今饿一顿饱一顿,风餐露宿不知有多好。 再有,这一路往南,富硕之地绝不会收容你们,往北近秋苦寒,再走下去便是死路一条。这般打家劫舍,若是遇到刀剑相待,你们只会害了性命。” 他声音清润,即便温和也是字字诛心,简单几句便把要害分明,便是头脑不清楚的,心中也有了计较。 难民们闻言慢慢安静下来。 那阴毒男子显然是个刺头,这一群人听他的,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自然不肯放过,“不可能!朝廷一定在骗人,这灾祸这么多,哪有这么多粮食分给我们!” 众人闻言皆开始犹豫纠结。 宋听檐闻言笑而开口,“我若真骗你们,何必用这般容易揭穿的谎言,粮食能否拿出,不是片刻便一目了然的事? 这两位女子不知与你们有何仇怨,要这般步步紧逼,还是说并无仇怨,只是因为旁人的一己之私,却要害得你们连往后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众难民闻言瞬间松动,跟着男子为虎作伥的数人闻言皆是回过神来,对啊,粮食才是最关键的,何必费劲抓这两个女子? 他们如今是要活下去才对! 他们相视一眼,眼中皆是对粮的渴望。 为首那男子见他们这般,当即大声斥责,“你们这些蠢货,恶事我们都做了,一路劫杀了这么多人,官府岂会饶了你们,等到了地方,他必会告知官府,将你们全部治罪,你们必然全部被坑杀! 那些官员中饱私囊,早早便将我们驱逐出来自生自灭,岂会考虑我们的死活!你们若是听了他的,便等死罢!” 难民一时踌躇不前。 宋听檐温润如玉,温和如谦谦君子,“此去荒山野岭,山高路远,山中猛兽出没,露气深重,如入寒凉之地,你们众人饥寒交迫,决计没有力气走出这深山,再往下去也不过是让野兽裹腹。 如今你们可分得粮食,还会有人安置你们,我若是你们,便赌上一赌,再不济也能饱餐一顿,更甚者还能救了自己一条性命,也免得沿路等死,拿自己的性命做旁人一路的垫脚石。”他说着,看着领头男子意有所指。 难民之中虽有许多不识字的,但也知晓这样走下去性命确实堪忧。 更何况领头之人总把老妇推出去,仿佛山大王一般,谁都要听他的,言之便被毒打,少不得往后会推他们去死? 宋听檐不待众难民思索,便开口吩咐,“将粮食都分了。” 侍卫当即上前分发粮食,那些难民瞬间不再犹豫,纷纷上前争夺粮食。 侍卫刀狠敲地面,直指抢的最凶一人厉喝,“不可争抢,若再有争抢者皆退至最后,老弱妇孺上前先领!” 宋听檐身边跟着的侍卫自不是等闲人,身上杀气颇重,争夺之人见刀对着自己瞬间吓白了脸。 男子带头的几人还在叫嚣,却已然不成气候,侍卫直接压下。 宋听檐看向他们叫骂,淡声开口,“既亲口承认自己杀人,便该为此罪伏法。” 说话间,侍卫当即将数人提到了一边,手起刀落,芦苇地里便没了声响。 如此一来,众难民瞬间安静。 却见温润而泽的公子似谈笑风月般轻浅,“罪魁祸首已伏法,尔等皆是良民。” 一时间,众难民皆松了一口气,这一紧一松、一赏一罚之间,再没了反抗顾虑,安静等着领食。 方才这一群穷凶极恶作乱的难民,竟乖顺如羔羊一般。 夭枝只觉他处事果然能耐,那领头数人确实不能留,若留着必会在里头搅乱人心,平添麻烦。 领头男子既要用那罪行将所有人捆绑在一起,那他就将罪行一并剥干净,如此乱世,法不责众。 他抓大放小,几句话便轻易分明局势,着实能耐到可怕。 … 宋听檐着人将难民迁回禹州,他们则坐马车继续走小路。 等到了落脚地,已有官员前来迎接,此处不知清净多少,显然已经暗自处理了不少难民,比一路而来满目苍夷看上去好上许多。 朝廷赈灾的款项下落未明,只怕也有不少花在这打点之上。 夭枝完全没想到宋听檐会走小路,而不走官道。 黎槐玉还心有余悸,见那些官员恭恭敬敬,也知晓他身份必然尊贵,上前道谢,“多谢公子相救,倘若没有公子出现,我们二人只怕……” 这后头的事便是想想都知道有多腌臜,这些乱民多数为男子,为何要两个年少貌美的女子留下,原因自然好想。 黎槐玉只是想到这般后果都觉得不寒而栗,看着宋听檐往茶盏中倒入茶水,面若冠玉的侧脸看上去分外清隽惑人,自然也不好将太过腌臜的事,在这风清朗月的贵家公子面前说出来。 世间之人最怕的就是对比,这珠玉之物本就稀少,更何况是在这些污石衬托之下。 况且珠玉之人还出手救了她们,如何不叫人倾其心? “姑娘不必客气,我与夭姑娘相识已久,遇见岂能袖手旁观?”宋听檐说着看了过来。 夭枝还靠在一旁假山上闭目养神,情劫此事是无需她操心的。 英雄救美,以身相许,话本子上都写腻了的故事,还能有什么变数? 更何况黎槐玉要胆识有胆识,要武功有胆识。 在追求心上人上必然也是大胆,大胆配大胆,很是相配,树很满意。 且命簿上说过,宋听檐与黎槐玉兴趣相投,有许多话可以聊,乃是水到渠成。 黎槐玉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认识,难怪一路而来,你们瞧着似是友人。” 夭枝睁开眼点点头,露出一个笑来,“也是赶巧碰到公子,否则我们就完了……”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话中揶揄,“会吗?” 第31章 夭先生,往后可要为人师表。 夭枝这两日皆是一觉到天明,着实生累,若不是凡间不可滥用仙法,她也不必如此辛苦。 她起身去了堂中,打眼便看到宋听檐,他正一边用膳,一边看呈上来的灾情情况。 他一来便颇为忙碌,还着人统计了难民人数,搞得那些官员不敢再搞任何驱赶难民的小动作。 夭枝慢悠悠走近,看了一眼桌上的吃食,才看向宋听檐,“殿下好生早。”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来,笑言,“夭先生倒是睡得好。” 夭枝倒也习惯他叫先生了,罢了,还能把他嘴撕了不成? 夭枝玩着衣带,在位置上坐下,会有些无聊,“此地又无处游玩,自然只能多睡觉。” 宋听檐闻言垂下眼,一边看手中册子,一边轻浅道,“倒是心大。” 夭枝动作一顿,看向他的嘴,还不如撕了算了。 她暗戳戳想,端起一旁侍卫送来的清粥喝了一口,正开心。 宋听檐已然用完膳起身,显然还有事忙。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旁,俯身而来,道了句,“夭先生,往后为人师表,可莫要胡乱占嘴上便宜。” 夭枝一顿没听明白,她记得她和他最后一句,便是让他夜里等着瞧,那时确实是口嗨了下,是以她转头便忘了。 她哪是那样的人? 如今灾情紧急,她自然是不能夜里摸去,此事等回京都再说罢。 她还是有些分寸的。 慢着,她放下手中的粥,看向宋听檐往院子外走去的背影。 莫不是因她这句话,他夜里才没能睡好? - 东宫烛火摇晃,殿中静寂。 “他没有处置那些官员?”太子冷然开口。 “是。”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立在殿中,恭敬低头回道,“贤王殿下不但没有处置官员,还对那些官员赞赏有加,但他派人把各处被赶出来的灾民通通遣到禹州附近,那处官员已然忙得脚底生烟。” 宋衷君听完静默许久,他不是愚人,相反他自幼聪明,从来都是举一反三,如今一听自然很清楚宋听檐此举为何。 这群官员久在富庶之地,差事却办成这般,自然是烂了一窝,倘若直接将他们所做之事一一说出来,不但起不了震慑,还会影响到禹州的百姓。 若是明明白白叫他们救治灾民,只会三请四推,叫苦连连称他们没有银钱,诸多推辞。 如今视而不见,以祸诱之,将事情全都交给这些熟悉此地、知晓情况的官员自行处理,比之自己亲为要快上许多,所谓为君之道便是要让臣子们这脑袋将掉不掉,又有赏赐升官在后,事情才会办得漂亮。 而如今这为君之道,可不只是他一个人会,他这皇弟也用得炉火纯青。 … 几日来,宋听檐都在河堤巡视,他前脚刚走,太子后脚就到了。 宋衷君来此并没有太过声张,这禹州水患皇帝很是关注,他自然不可能把这个立大功的机会给宋听檐。 不过宋衷君既然来了,她倒是可以松一口气。 毕竟这和命簿里说得相差无二,太子既然已经到了,那老者也必然会出现。 宋听檐不在,便由她和剩下的官员迎接宋衷君。 她原本以为宋衷君会因为一路所见大怒斥责官员,将宋听檐的计划功亏一篑,或者他即便是知道这样做更为容易,也不愿失了面子按照宋听檐的做法,反而反其道行。 却没想到他不但没有说出,反而顺着施压开口,“皇弟夸奖你们处事极为周到,父皇这一次最为担心的便是受灾百姓能否得到妥善安置,如今所见,确实如簿辞所说,你们做得极好。” 这一句又加大了官员们办事的压力,这兄弟二人一来一回,这难民安置,这些人绝对不敢办不好。 夭枝有些意外,这宋衷君倒是个做太子的好苗子,他作为太子并没有因为自己万人之上的位置而刚愎自用,确实有做皇帝的潜质,亦有能耐,不为情绪所导,明白什么是最优选择。 宋衷君坐了片刻,看了过来,“夭先生如今不是应当在无相门?” 夭枝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毕竟也不过是在书院有过一面之缘。 她早便想好,笑回道,“太子殿下,我来此乃是事发突然,那日听闻我门中师弟师妹在禹州游历,却没了消息,我便匆忙寻来,缘由我已在折子上一一写明,递去京都,上报陛下。” 宋衷君不置可否,只忽然道了一句,“做事倒是有头有尾,否则这千里迢迢而来,倒叫我以为你与簿辞有生死之交的情谊,便是这般凶险的灾祸也特地前来相帮相助。” 夭枝下意识抬眼,见宋衷君面色虽有虚弱,却端正坐着,可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可是暗指宋听檐有结党营私之嫌。 虽她先生一职为虚,但到底也是官职,她背后可是无相门,掌门再怎么颠三倒四,但壮阳药卖得极好,门中弟子算命又卦卦皆准,在凡间也是传出了几分名头的。 毕竟能在这些事上有成就的门派可不多。 倘若宋衷君真的有心,使些法子将这事做实了,以皇帝的疑心程度,宋听檐必然活不到命簿尾声。 她心中一紧,瞬间想到谨言慎行的道理,这些天家子弟,当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后头的两日,夭枝便呆在官员府里,哪处都没有去,一是为了避免宋衷君多心,二是因为她这两日也没有必要看顾宋听檐的安全。 因为之后的暴雨才是这次水患的关键,而宋衷君一来便全全接管事宜,安排宋听檐去做些事务清闲的,重要的事情绝不会交给他,是以他不可能会有危险。 这两日来,她一直在等那位老者,却始终没有等到。 命簿所言,今日寅时会有一场暴雨,引得北岸决堤,那时才是这次灾祸的硬茬。 而老者随着宋听檐回朝早已封官,此行恰恰随行宋衷君来禹州治水,他是这次水患的关键。 老者生于水乡沿岸,雨季极多,他自有治水经验,已到了看一眼便能轻而易举判断出决堤之处,可在出现决口之前,撤离了所有的百姓。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太子险些被废,老者站队太子一党,太子在老者的安排下治水有功,龙心甚悦,宋衷君彻底坐稳太子之位。 可是时间越来越近,这位老者连影子都没有。他若是不出现,这大雨之后水面决堤,出现的大面积死伤,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责任她也担不起。 夭枝思来想去起身出府,去寻太子。 “夭枝姑娘。”才出府门,便听身后有人唤她。 夭枝回头,黎槐玉刚练完剑,见她出去,连忙往她这处走近,颇为担心,“你这是要去何处?外头水患,可乱着呢。” “我有要事,要去堤坝处一趟。”夭枝一边说,一边步下台阶,颇为匆忙。 黎槐玉自然不明白她有什么事,她到如今才明白赈灾一事,并不是发几个馒头、发些干粮就能解决,这里头盘根错节,她一个江湖人没有半点办法。 可见她执意要去,她便也开口,“不如与你一道去罢,若是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倒也是可以,她去的话,也能见到宋听檐,宋听檐如今这般忙碌,与黎槐玉不过点头之交,根本不熟,得让他们二人多接触,利于命簿发展。 夭枝应声,带着黎槐玉一道去了堤坝处,宋衷君与所行官员正在棚里商讨治水事宜。 夭枝进了临时搭的棚之后,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宋听檐的踪影,随手抓了人问,“贤王殿下呢?” “太子殿下让殿下去了北岸巡查。” 那处暴雨不及,是安全的地方,这般倒也不用担心他了。 她看向身后的黎槐玉,“你等一等,过会儿我们便去北岸那处走走。” 黎槐玉闻言面色微红,她来此确实也有见见宋公子的心思,不想这般容易便被夭枝姑娘看出来,多少有些女儿家的娇羞,不过她乃江湖儿女,亦不怕心思表露,她虽面热但也坦然笑应,“多谢夭枝姑娘。” 夭枝进棚没有阻碍,毕竟这治水之事没什么不能听的。 宋衷君和余下官员在禹州地势图前商量着如何治水。 这处河道极宽,蜿蜒而去,过了四五州,想要治水绝对不是容易之事。 宋衷君在偌大的地图上标出了三个位置,分为上中下三游。 其余官员久居此处,自然对此处地形熟悉,也将沿途的堤坝还有周围所有的事物人员良田一一说明。 这些官员虽贪财滥权,但能在富庶之地长久为官,绝对不是酒囊饭袋之辈,先前跟着宋听檐做事,便被其带得颇有章法,如今出口倒是皆言要害。 “太子殿下,这水患成灾,极有可能引起山洪,我们若不一一提防,只怕往后会有无穷无尽的祸端。” “说的是如此,只是这水无形却势大要如何提防,我们禹州以水为生,依水而建,总不能处处修建堤坝。” 众人皆是沉默,根本毫无头绪。 宋衷君再是聪明,可对于治水此事并没有经验,两日了,到如今也没想出对策来。 夭枝安静听着,不着痕迹在棚中搜寻了一遍,只有宋衷君和侍从,还有数个中年官员,并无老者踪迹。 与宋衷君一同前来的朝廷官员突然掀开帘子闯进来,急声禀道,“太子殿下,钦天监已经测出明日午时会有一场暴雨,这暴雨极大,要是下来,水位必然上涨,此事不能再等了,今日必须要撤离沿岸百姓!” 夭枝闻言愣了神,她黛眉微蹙,一言未发。 第32章 天下竟有这奇事! 宋听檐看着天色未言。 常坻显然不觉得这事是真的,“这晴空万里的,显然不可能下雨,夭枝姑娘太是胆大,还对太子动手,恐怕是难救其性命……” 他话还未完,却听宋听檐开口吩咐道,“让所有人去西岸遣散百姓。” 常坻满面惊愕,若是殿下派人去,这人命关天的事倘若出了差错,担责的可是他们殿下。 如今这般处境其实对他们殿下是最好的,虽然无法有功,但也不用担责,无功亦无过。 若是太子决策失误,造成百姓死伤,反而更有利于殿下。 但殿下若是违反太子的意思行事,那出了事太子必然会将所有罪责推向殿下,置殿下于死地。 如此情形他都知晓,殿下不可能不知。 常坻有些意外,“殿下,夭姑娘此言未必属实啊,倘若她说错了呢,这般对您来说太不利了。” 宋听檐长睫微垂,依旧平静,开口却是坚决,“人命关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去通知西岸的官员疏散人群。” 常坻闻言自然不敢再逗留,当即转身调动在场所有人去西岸遣散百姓。 等他们匆忙赶到西岸城中,衙役已经在疏散百姓,只是极为混乱。 有人与官兵推搡,不肯离去,“下雨怎么了,我们禹州靠水为生,还怕这区区雨水,你们朝廷当真是没事找事,我们这几日光景不做生计罢了,全由你们来回折腾饿死不成?” “就是,凭何听你们的,这样走了鸡还喂不喂,鸭还养不养,你们只知道赶人,这晴空万里的怎么有雨,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有人根本不信,直接推开官兵,硬气倒地,“下雨就下雨罢,死了我们也认,何须你们官府来多管?!” 有人虽同意离开,却连锅碗瓢盆一应家当,一五一十都要带上,磨磨蹭蹭大半日都不曾离开,叫人着急不已。 一时间争吵不休,乱成一团,这还只是一处情况,更别提别处,这处地大,东西南北全都是人,这般情况根本迁不走人。 禹州下方的小官员会干实事,但如今这般情况也是焦头烂额,见宋听檐过来当即上前,一脸顾虑,“殿下,真的会下暴雨吗?这般大动作,若是弄错了,我们这些小官吏可就……” “不必担心,是我让你们遣退百姓,若有罪责我一律承担。”宋听檐开口安抚,眼前显然这般混乱并没有干扰到他,“如今遣退了多少人?” 季尧安想起方才报来的人数,满面焦急,“此地富庶,百姓太多,堪堪不过劝散了十分之一,这一家一户劝只怕来不及,更有甚者根本不听安排!” 这速度确实不可能,即便是极为配合,时间也只是堪堪够用,更何况很多百姓不配合。 这么多百姓,必然会有固执不离开的,有收拾家当一丝一毫不舍放下的,便是有同意离开,也是慢慢吞吞不着急,有些人不信,索性闭门不出。 宋听檐看着眼前混乱,开口问道,“此地最大的家族在何处,百口上下大户人家又有多少?” 季尧安明显不同此地其他官员,是个办实事的,这些记得清清楚楚,开口便答,“大家族是白氏,在城东路街口,上百口的大户人家有整整一百一十户。” 宋听檐闻言很快开口,“散户从众,你先派人去这一百一十户人家中,命他们尽数遣散,告诉他们此地最大的家族已然迁离,同意的正大光明走,不同意的便以妨碍朝廷官员公务直接绑了走。你着人统一说辞,告知所有百姓,朝廷安排酉时开闸泄洪,如若不走,滞留此地人尽数活淹;再派数人沿最热闹的街口散布几大家族已然逃命离开的消息,人皆从众,走的人多了,就没人敢留。 过后必要派衙役组织多条路线,标明位置疏散,万不可拥挤过甚造成踩踏,期间必然有不舍家当,收拾耽误时辰的,告知财物牛羊损失官府会贴补,还有不听劝告之人,便强硬押走,万不可因心软耽误了其他人离开的时辰。”他交代清楚,看向季尧安,“可记下了,时间越紧,越不能乱。” 季尧安听到他短短时间便这般棘手的事情安排清晰明了,该注意的不该注意的,甚至未发生的结果,都给了预防之法,一时间茅塞顿开,方才还万般头绪理不清,转眼之间便分外清晰于眼前。 他愣神片刻,连连点头,“下官明白,下官立刻就去办。”季尧安说着想到一事,着实又急又气,“只是……只是那白氏一族是打定主意不走,那大族家长往年极受尊崇,跟随他的人极多,可却极为顽固不化,脾气又臭又硬,跟石头似的,非要守着族中祠堂生死不离,年近八十,扬言要和历代祖先同生死,倘若不是他这般固执,也不至于如此多的人不配合!” 他想着急得跳脚,又满脸思虑开口,“殿下,这白氏一族在这处颇为受人尊敬,若是不走,其他大户人家必然也不肯走。” 宋听檐不急不躁,自是八风不动,闻言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和煦开口,“不必担心,白氏族长引我亲自言说。” 季尧安闻言如释重负,当即按照他的吩咐去各处安排人员,又唤另一位大人带宋听檐到城东白家处。 可到了这处,白家大门紧闭,门口连站着的下人都没有,显然是不肯理会。 带路的大人见状双手一拍大腿,大为恼火,“殿下您看,这顽固不化的老古板,竟是半点不听,还大门紧闭躲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这躲着不见的人不可能找到。 即便有法子强行进去了,这富硕之地的大家族,府中极大,一间间找人,也要找上两三日,更何况诚心想要避而不见,根本不可能找到。 时间有限,容不得白家如此。 宋听檐看着大门紧闭,开口问道,“白家祠堂在何处?” 那大人当即伸手指向另一边,“白家祠堂极大,就在这处后方,片刻功夫便能到。” 宋听檐闻言看向他,平和笑而开口,“劳烦大人与我做一出戏。” … 日头极盛,万里无云,阳光直射而下,照出地面都有几分干枯之像。 大白日里,祠堂也是烛火通明,极为安静庄重。 老远就听见喧闹声由远及近,一群人往这边赶来。 长衫老者拄着拐杖,由身边的人扶着,急匆匆往这边走,声如洪钟怒而大骂,“何人胆敢烧我白家祠堂,如此蛮横无理之举,就不怕遭累世报应吗!” 宋听檐负手站在祠堂的牌位前,显然将上头都白家祖宗一一都看了遍,听闻声响,转身看去。 老者拄着拐杖,几步上了台阶,食指杵着他叫骂,所有人气势汹汹,余下家丁皆是手拿棍棒。 宋听檐八风不动,上前作礼,“白老太爷安好。” 白老太爷走进堂中,见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安好无恙,如何不知道这是一出戏,当即用力一拄拐杖,怒斥道,“你是何人,竟然戏弄我这半截身子入了棺材的人!” 季尧安那处安排好事宜匆匆赶来,听到这声当即疾步上了台阶,生怕老太爷怠慢殿下,正面色焦急开口向老太爷介绍,却被宋听檐伸手阻止。 宋听檐冲着老太爷伸手作揖,“老先生有礼,我乃宋家子弟,排行第二,字簿辞。” 这江山姓宋,如此说来,谁还不知晓,更何况是富庶之地的名门望族。 白老太爷冷哼了一声,拄着拐杖,显然是谁的话他都不会听,风骨依旧,“二殿下来此,我等有失远迎,只是若劝说我等抛下列祖列宗,离开此地逃命是万万不可能的。” 扶着老太爷的中年男子显然便是其长子,“皇权再高,也不能叫我们抛弃了自己的祖宗离开,更何况这晴空万里,日头正好,怎么可能会有暴雨?” 身后人纷纷附和,“就是这个理,这不是平白折腾我们吗,不过一句话,便叫我们举族来回迁移,这是什么道理?” 老太爷拄着拐杖闭目老神在在,由着后面的人说完才睁开眼,“二殿下也看见了,我们是不会离开的,烦请您和季大人不必再劝,我们已经做了决定,是生是死,都不需要朝廷操心。” 季尧安听到这话,急得怒声大骂,“你这顽固不化的老头,殿下亲自来劝你们,怎还不识好歹,难道非要等到死字临头不成?” 这一番话说来,两者便就要对吵起来。 宋听檐看向白老太爷,“老先生想留在此处守着列祖列宗,是为大孝,其下子孙皆不留私心,亦是孝义当头,我朝推行百善孝为先,白老太爷家风极正,便是皇祖母见了也会赞赏有加。” 这一番话说的白家人安静下来,颇为受用,面上也有了些许和气。 “只是……”宋听檐说到此处,却又转了话风,“老先生不走,白家上下整个家族也不会走,与白家交好,乃至于以白家为先的几大家族都不会走。此地大家族不走,那么百姓自然也不会走,届时大雨倾盆,岸口决堤,死伤又该算在谁头上? 洪水之后,浮尸百万,瘟疫横行,祸乱四起,盗贼成群,山匪占山为王,百姓民不聊生,又该算在谁头上? 老先生家中先辈早年跟着我曾祖父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年老时回归故里,颐养天年,是在马背上挣出了无数百姓的命,如今却要视百姓安危不顾吗?” 白老太爷一听这声,气极,“你……!” 宋听檐并未理睬,继续言明,“族中子孙敬先生为天,家中奴仆听先生吩咐,老先生却只守自己百年,不顾子孙后辈的性命,死守愚孝,视为不仁。 第33章 让你亲回来。(二更合一)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本来照宋衷君吩咐离去的官员,匆忙跑回来,进了棚里惊声叫嚷,神情急切,“太子殿下,有人来报,西岸城中已然飘起雨丝,本是艳阳高照,眨眼间天却突然暗下,当真是要下雨了!” 这话音刚落,棚里瞬间安静下来,仿佛那处的乌云密布已然到了他们这里。 所有人都看向夭枝,如同看妖怪一般,不敢置信她所言这般准。 夭枝闻言心中一凛,瞬间凝重,“不对,不可能现下天就暗下来,按理说没这么快,如今应当还是晴空万里,除非……”她说到这里,心忽然高高提起,“暴雨提前了!” 她当即上前几步掀开棚子帘,抬头看向天边,观测天象,片刻之后,她面色苍白如纸,“提前到申时一刻了……” 众人听到此言皆是面色惨白,这差事若是砸了,他们的脑袋可就都保不住了! “这下完了,这可怎么来得及!” “夭大人这可怎么办,这堪堪就要到末时了,我们哪还有时间撤离城中百姓?” 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住口!”宋衷君被吵得头疼,怒喝出声,手上的指棍敲在桌上都折成了两段。 棚内骤然一顿,鸦默雀静。 宋衷君如今是彻底信了,他看向夭枝,不曾想竟是真的,如今听她这般说亦是心急如焚,他们如今在东岸上游,离西岸极远,鞭长莫及,赶过去必然为时已晚。 宋衷君略一思索越发心惊,他看向回来的官员,凝重道,“西岸城中有多少衙役,人手可够,可有能行事的官员在?” 短时间遣散大量百姓可不是容易的事,人多事杂,还不一定有人听从,稍微有一处错乱便会大乱,若没有靠谱且极有能力的官员在那力挽狂澜,恐怕此劫难逃。 这些官员虽从上到下烂得彻底,但处事极为精明圆滑,不可能蠢笨,对这些也了如指掌。 官员闻言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城中百姓数十万,便是派上那处所有府衙人手也必然不够用,那处城中有留守两个官员,一年轻后生和一年纪稍大的,二人是干实事的,可这般场面从未遇过,恐怕……恐怕处理不了……” 此言一出太子唇色尽失,往后一退,险些没站稳。 如今这个时候,便是将最近的北岸和南岸的人全派过去也要时间,根本回天无力。 夭枝短短时间已在脑中想了无数个对策,皆被一一推翻。 她若行法术将无根之水倒回,那一样是逆天之举,犯了天道,她得死。 若以公差之名要龙王来此治水,那数万百姓皆是有眼的,看见龙在天上飞,还不得登时吓晕过去。 若是让百姓知道这世间有神仙,人间有龙王,她一样得死。 若顺应此重大失误出现,更不用说死字当头。 仙官在凡间束缚太多,这左右来去都是死局,根本无解。 夭枝头痛欲裂,只觉自己命快送了。 她是何其惜命的摆设啊,往日掌门忘了给她浇水,她干枯在际,也就凭一点雨水硬生生挺了好几年,凭其顽强之态,硬是为了活得长久点而修成了仙。 如今竟然办个差事就要夭折了,那不是和她开玩笑吗? 所有人见夭枝这般眼神发直,都是人精,瞬间清楚必然是回天无力,一时都快要哭出来。 宋衷君已然坐不住,他当即便要冲出去,前往西岸,无论如何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全部与我一道赶去!” 他扬声吩咐,快步出去,官员也连忙跟上,到了棚门口,有人掀了帘子冲进来,险些与他们撞了正着。 来人神情急切,显然是匆忙赶来,浑身汗湿,“太子殿下,二殿下急请殿下速速备好干粮净水,药物火折子,被褥衣物,加派人手送往西岸戊牢山。” 宋衷君脚步一顿,“什么意思,他在西岸那处?” 侍卫当即开口将情况一五一十说清,“二殿下在北岸听闻西岸要下暴雨,当即便安排所有人动身前往,如今应当早已到了,二殿下动身之前命奴才到这处告知殿下所需事物。 殿下说戊牢山在城外,地势高阔,如遇洪涝可避之。所以二殿下准备将西岸城中所有百姓皆迁移戊牢山,若是真的暴雨如注,发生洪涝,避祸人数众多,物资必然急缺,还请太子殿下筹集人手速速安排。 宋衷君闻言顿住,不想方才还是心头大患,转眼间便解决了,一时喃喃道,“他去了……” 照这般说来,他这个弟弟必然是初来禹州就已对此地地势了解透彻,且在转眼之间便安排所有对策,这等心思可不是寻常之辈…… 侍卫连连点头, “二殿下起身得早,如今应当已经到了,若是无恙,城中百姓正按部就班疏散。” 夭枝听到此言本还松了一口气,可听到宋听檐也去了西岸,当即越出众官员,“他去了西岸?!” 侍卫见她如此激动,有些不解,“是,二殿下早便去了。” “完了!”夭枝一时只觉自己操碎了心。 她原本以为宋听檐会安安分分呆在北岸,那处中游,离下游还有距离,不会有暴雨洪涝,可谓是安全至极。 如今他去西岸,西岸那场大雨,半个时辰就可以淹整座城,河面决堤,那是危险中的危险,稍有不慎,宋听檐就可能没了! 夭枝顾不得许多,当即起身出去,她必须赶在大雨倾盆倒下之前找到宋听檐,否则宋听檐的命簿就断了。 众人见她头也不回冲出去,一时间皆错愕在原地。 夭枝走远,棚中才慢慢恢复了些许精力,有人忍不住极轻议论。 “好在贤王殿下去了,否则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雨竟还真给这女子料中,不过听来雨势并不大,会不会有问题?若是江湖神棍,我们会不会白折腾一番?” 一旁有人听不下去,“大家方才的着急全都忘了吗?若不是贤王殿下过去了,我们如今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她既说了,我们就听着,可别又再来一波惊吓,我可受不住。 如今事态稳住,有人在外头顶着,他们也安下了心,开口都不急不躁了, “她既能算出落雨之地就已然不是常人,连钦天监都没有算出来,怎可能是神棍,难不成她还能掌控雨势?” 众人闻言皆安静下来,自然是都信了,皆等待太子殿下吩咐,毕竟准备物资也不是小事。 突然,外头又有人匆忙闯进来,连礼都来不及行,“殿下,西岸暴雨如注,已致决堤,水势太大,不过顷刻间便漫了城!” 宋衷君手中的半截指棒“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图上。 有人听闻此言,吓得脚一软坐在了地上,惊恐地双目圆睁,“方才她说的什么时辰,如今又是什么时辰?” 众人皆是心惊,不知何人看了时辰,惊魂未定地回道,“申时一刻,一分不差,一分不少……” 不过这简单一句话,棚中瞬间静下来。 宋衷君难得恍惚,颇为心有余悸。 不过片刻功夫,天气受西岸那处暴雨影响,这处也落了雨,斗大雨珠噼里啪啦砸落棚上,声响极大。 良久的静默过后,不知谁低声开口,“我的八辈祖宗哟,今日是真见神人了。” 此言一出,棚中寂静。 … 西岸大雨倾盆而下,雨太密集连视线都是模糊,肉眼可见的水位上涨,堤坝已隐隐有被冲开的趋势。 雨越下越大,耳旁是震耳欲聋的雨声,磅礴的雨帘之中即便有人也看不清。 夭枝马不停蹄赶到地方,这处已经是一座水城,百姓已然悉数撤离完,地方这么大,却不知宋听檐在何处。 她上前抓了一个衙役,“殿下呢?” 衙役骤然见到还有人逗留,本来准备呵斥她速速离开这处,听闻她问的是殿下,才反应过来应是官员,“殿下去了白家,带着白家以及几个大族往外迁走,现下已到戊牢山,你与我们一道,沿着这条路走,便能追上殿下。” 白家?那不是这次水患中的老顽固吗? 命簿中当时宋衷君见他们不听劝告,便强行以命令相压,不想这白家不惧皇权,以即便是朝廷也不能强迫他人离开故里,抛却祖宗为由,反而和宋衷君杠上,惹得其他几大家族见白家不走,他们也不走,城中百姓皆看几大家族为标杆行事,见他们不打算离开,便以为没事磨蹭不离,险些酿成大祸,也便是因为此,太子以权相压被白家状告到了京都,皇帝大怒,勘查过后发现太子处事不当,欲废太子。 好在是那命簿中的老者在,费了不少心思才劝动白家老头离开,且还耽误了不少时间,若不是老者往日与白家有几分交情,认的薄面,白家老头才既往不咎,否则恐怕是没那么容易让他们抛开一切顾虑跟随离开的。 也不知宋听檐是怎生说动,这老头可是块硬石头。 夭枝当即上了衙役的船,船转头就往戊牢山去,这雨大到一定程度,城中洪水已经漫了大片,到处都是汪洋。 情形危机,她坐在衙役的船上四处寻看,出了城许久才看到极远处山上一大群人往上走。 洪水蔓延,堪堪到山脚下,极为凶险。 她到了近处,当即下船上山,才到山脚便看见宋听檐站在不远处山石边上。 这处雨势稍小,不过伞已无用,他们都是浑身湿透。 宋听檐就站在山路边缘,看着山间的路,与当地山民商量哪条路最安全,可最快上山。 夭枝看他站在那个位置,心瞬间提起来。 第34章 她……她不玩捆绑的啊! 宋听檐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庙门前,竟难得松了一口气。 片刻的安静后,他似第一次见这荒唐场面,不由摇头笑起,难得有了几许少年意气的笑模样。 倾盆大雨落下后,外头全都被水淹了似的,旁的东西是寻不到一点。 夭枝一边消气,一边溜达,倒真叫她捞到条活鱼。 夭枝寻了根树枝拎着鱼回去,却听见庙里有人低声讨论,“这火堆还是热的,人必然是刚走。” 一大汉声音粗犷带着凶意,“到处都被水淹了,跑不了多远,四处搜搜,说不定能搜刮些东西来。” 夭枝一顿,竟不想这里还有其他人,她往一处隐蔽的草丛里躲去,里头果然出来几个人,手中拿着刀,凶神恶煞。 唯独没有看见宋听檐。 夭枝蹲在原地,听他们方才的话,宋听檐应当早就察觉离开了。 只是她心头莫名有些空落落,好歹相识这么久了,既知有歹人,竟也不告知她就自己跑了…… 她虽一言一行皆照着书里,有些东西不曾体会过,也未必能领会清楚,可这种不欢喜还是能轻而易举地领会到的。 掌门说了哲学便是人性,这世间所有皆发生于人,而这世上,唯人心不可直视,因其太过复杂多面。 掌门说了若是不懂其行为,便用人性去推,十有八九都会有答案。 宋听檐为何不来寻自己? 他是天家子弟,从来尊贵,自然惜命,可他既脱了身却没有来找同伴,也没有告知同伴有歹人。 他知道同伴必然会回到破庙,也必然会碰到这些歹人,那么一个女子遇到四个劫匪后果是如何,他这般聪明又怎么可能猜不到?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找不到她,二是用她这个人的牺牲可以去拖延这些歹人,而他能增加逃脱的可能。 这地方和复杂的乌古族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对他来说,找到她易如反掌。 那便只剩第二个可能。 虽说凡间有古话,夫妻大难临头也是要各自飞的,更何况他们二人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人之本性罢了,护着自己性命也没有什么错,常人必然也是这般选择,无可厚非。 夭枝想到此心口闷闷的,树不太高兴,他们相识已久,她又这般费心费力于他,虽说是因为差事,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如今这般境地,又如何不失望? 很快有人往她这处草丛走来,若是夜间还好些,可这青天白日,再走近些就能看见她。 这群人不是善类,处理起来难免有些麻烦。 她又不能取他们性命,若是下手重了,她不好交代;若是下手轻了,她便交代在这了。 夭枝正左右为难,忽听远处一声重物落地声响。 那分散的四人听到声音,当即相视一眼,往那处追去。 夭枝心中瞬间一紧,难不成那边是宋听檐? 她当即起身,却被身后人靠近捂住了嘴。 她抓住他的手就要反击,可下一刻便感觉到他身上清冽的檀香萦绕而来,才瞬间反应过来是谁。 后面的人见她没有出声,手上才松开,她转头看去,果然是他,惊讶道,“你没先走?” 宋听檐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她低声,他观察着前面开口,“此处危地,怎会留你姑娘家一人?” 夭枝心中突然有些复杂,又有些欢喜,至少宋听檐不是她想的那样。 “山林荒僻必然会有零散猎户,这处离城中远,这些人刀上血迹未干,只怕是趁着灾情无人看管,趁机烧杀抢掠而来。”宋听檐见那些人消失在视线里才站起身。 这样的话,这伙人可不好对付,只怕是不死不休,可她又不能真杀了他们。 夭枝与他一道起身,神情凝重,“你引他们去了何处?” “我观察过,周围有猎户做的陷阱,特地丢了石子引他们过去,如今应当已经落入陷阱。”宋听檐说着往那处走去。 夭枝跟上去,“他们可是四个人,总不可能都落入陷阱?” 宋听檐看过来笑言,“我觉得他们不可能避开。” 夭枝有些疑惑,本还打算拉着他先避开,可如今心中却生起了好奇。 他为何这般胆大,他并没有武功啊?那几个劫匪可是实打实得凶残。 猎户的陷阱便是做得再好,生禽也难抓住四个,更何况如今是四个成年男子。 她随着宋听檐一道往前走,到了前面林间,竟真听到哀嚎声。 此处被水淹过,大雨过后水位退去,草地泥土皆是浸湿。 才走近便看见一人被绳索绑住脚高高吊起,两人倒地,身旁几块巨大的石头,显然是被砸晕。 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应当就是那猎户挖的陷阱。 夭枝跟着宋听檐上前看下去,两人高的深坑,里面是用木头削成尖利的刺立着,其中一个人便是掉进这里,被扎的全身是血,已经昏迷不醒。 夭枝环顾四周,却不得其解,“他们四人必是有先有后,为何三人中了近处陷阱,而最后一人却中了远处陷阱,按理说最后一人若是看到他们三人这般,必然是先施救,又或是先原路返回?” “非也。”宋听檐摇头,声如清林泉水般干净剔透,清冷之中带着温和,“这最后一人才是先入陷阱之人,其余三人乃是为后,发现当先一人落入深坑陷阱,不敢轻举妄动向别处走,必然选择原路返还,因为原路对他们来说最安全,只可惜这原路返回,才是真正的不安全。” 夭枝闻言低头看去,见他们在泥土上的挣扎痕迹,可以看出他们确实是原路返回了。 也就是说,他们在原路返回之时才中了陷阱? 夭枝十分不解,“可他们先前走过的时候并没有机关陷阱,为何原路返回,反倒中了机关?” “我用其深坑改了陷阱,面上类似于一个跷板,下面悬空一侧加重,另一侧以绳固定,他们来时必是分散寻人,逃跑必然前仆后继,多于两人以上,翘板便会自动翘起,随着重量拉下树上的石块,以惯性砸落回来,此间人首当其冲。” 这莫不就是机关术中的倒置机关,利用细微重量来布置机关? 他会机关术? 夭枝看着前面半人高的小陷阱,上面确实有块木板,如今都还翘着,“所以他们只要原路返还就绝对逃不了,可他们偏偏不原路返回呢,殿下做的机关岂不都白费了?” “不会,人性使然,谁都会不加思索按自己认知中正确的路走,做事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逃命。”宋听檐眉眼微抬,面露微讽,却极为细微,没叫人看出来一丝一毫。 他言辞了然,显然对于这些了如指掌。 “那若是有人凑巧跑的慢些,没踩着这机关呢?” 宋听檐微微抬眼,看向吊起的土匪,“除非他站在原地不动,否则没有例外。” 夭枝瞬间明白,她看向被吊起一条腿的土匪,早已被大石块砸晕,这个必然是中了下一个机关。 她想到的,宋听檐这个显然精通机关术的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他必然是十步为一关,步步皆为局。 夭枝细细观察,这处果然是一个小型的连环机关。 此处是有大深坑,但只对于野兽,周围必定还分布着其他小陷阱,宋听檐必然是一一找到。 猎户挖的坑自然不是这般精密的机关陷阱,这不仅要精通机关术,还要清楚人性,甚至连角度高度都要根据人精准把握。 可以说是短短时间内,就为他们量身定制的陷阱,算准了有人被吊起之后,其他人一定会先抽刀,砍断绳索,砍绳索之后瞬间牵动重量,便引动绑在树上的几块大石头,准确地砸向他们的头。 这一步步可没这么容易。 可宋听檐在发现这里有第一个陷阱之后,便稍加利用,轻而易举解决这四个带刀土匪。 夭枝不禁惊叹于他设置机关的精准,更何况是短短时间内,他只用眼前所需的东西搭建。 命簿可没有写过,他会机关术,且这不是略通皮毛,而是精通。 此处法可不简单呢,退可守,进可攻,可是借力打力的绝顶杀人利器。 她看向宋听檐,话间试探,“殿下真是深藏不露,不知何处学的机关术?” 宋听檐闻言坦然开口,“我自幼便被关在宫中,宫中藏经阁大半书籍都是前朝皇室留下,大抵是前朝皇帝兴趣使然,里头有许多关于机关术的闲书,我闲来无事并琢磨一二,如今也略通皮毛。” 他这略通皮毛可着实是谦虚了,这只怕都比她这个受制层层的仙官还要自在。 她这个仙官在凡间不敢使用仙法,也不过是灵活些,若是对上他,只怕也是难逃。 “殿下太过自谦。”夭枝说着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视线落在宋听檐皙白如玉的面容上,“所以殿下当初才敢单枪匹马闯乌古族,因为以你的机关术,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宋听檐闻言平静且理智,他视线落在前面流血不止的土匪身上,“机关术没有几个人能避开。” 夭枝闻言一顿,想到一些可能心中莫名一惊。 今日所见只是短时间随意而为,若是再多给他些时间,那机关的威力岂不是更可怕…… 这短短时间,他就弄了这么一个杀人机关,倘若是在乌古族,那么长的时间,便是她不引来那魔物,他的机关术也一样能引来活死人,将整个族覆灭…… 夭枝越想越心惊,见眼前这般情景也无暇多想,只能压下心中想法。 第35章 男女授受不亲。 宫中烛火长明,便是夜里也如白昼。 皇帝端坐内殿,听完来人禀报,沉声问,“此女子当真这般说太子?” 来人半弯着腰,恭恭敬敬将传来的消息回道,“回陛下,不止如此说,还动了刀子,太子殿下若是真不遣散西岸百姓,只怕她真会动手打骂。” 殿里火烛燃烧滋滋声响,气氛莫名压抑。 跪着的人不敢声响,满目害怕,身子越来越低。 片刻后,书案前的皇帝忽然大笑出声,“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奏折,“朕这个太子虽有本事和决断,但也刚愎自用,难得有个人敢教教他,清醒些也好,叫他知道太子也不是这么容易做的。” 皇帝说着又道,“此女当真是准确判断出暴雨的时辰和位置?” 来人连忙回道,“回陛下,一字不差,连那决堤之时的时辰都算得毫无偏差,在场之人皆亲耳听到,震惊非常。” 皇帝默然几许,忽然起身踱步来回,片刻似也没想到,他是天子,自然不信灾祸可准确算之,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如何不信,“这般紧要关头敢担全责,想来是真的料准,确实有几分真本事,便是女子也无碍。” 来人闻言明白皇帝的意思,如皇帝肚里蛔虫一般说道,“夭先生只与二殿下交好,与太子殿下并无过多交集。” “太子仁厚聪慧,善为君之道,往后她自会知道该和谁交好。”皇帝暗自思索,转而问道,“老二现下如何了?” 来人毫不偏颇将事情言说清楚,“二殿下意外落水,如今已然找到,此次若不是二殿下派人安排百姓疏散,恐怕已然酿成大祸。” 皇帝默然听着,未动声色,亦未表态。片刻,只问了一句,“太后那处可有动静?” “太后娘娘的私兵全不见踪影,奴才们确定已都不在京都内。” 这事已然很明白,太后母族的私兵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京都护着太后,压制天子其他势力,如今全都离开京都,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而能让他们离开的,只有那传说中乌古族的宝藏。 皇帝面色沉下良久,冷声道,“看罢,朕这个好儿子再是有决断又如何,还不是看不清局势,他必定是告诉了慈宁宫许多朕不知道的事。” “陛下,可要派人先去乌古族?” “不可打草惊蛇。”皇帝闭上眼,慢慢开口,“慈宁宫这么久没有动静,必然是还没有寻到乌古族的宝藏,想来去路不容易,贸然而去损兵折将,得不偿失。 等老二回来罢,时间总是够用的,朕有的是耐心……” … 翌日天光亮起,雨过之后,天空万里无云,草木被水浸过,空气中都透着湿意。 一缕阳光透过破落的屋顶,丝丝缕缕的光线落下来,光线中隐约有细碎的尘埃飞舞,忽而一声清脆的鸟鸣,飞跃而过,由远及近。 夭枝睁开眼,前面的火堆早已灭了,外面水位也已彻底退去。 她看向一旁,宋听檐敛着眉睡在稻草上,却依旧好看,果然是天家子弟,便是睡着了也仪态万方。 昨日那般无言之后,他们自也有些疏离,她已是生疏。 “殿下,只怕他们是找不见我们了,我们出去寻他们罢。” 这一声询问,宋听檐却没有回应。 夭枝看着他的长睫微微一颤,却没有睁开眼,一颗心瞬间悬起。 她当即起身过去,伸手摸上他的额间,触之果然一片滚烫。 这般连着折腾,又滴水不进,自然是要病的。 许是夭枝的手有些凉,冰醒了他,他慢慢睁开眼看来。 夭枝看着他,分外担忧,“你病了。” 他自然有所感,慢慢坐起身,声音有些虚弱,却依旧温和,“无碍。” “如今这般,再不吃东西可不行。”夭枝当即起身,“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先找人罢。”宋听檐简短回道,倦意极盛。 夭枝闻言看了他一眼,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什么,以他往日对吃食上的挑剔,显然是这些东西根本不合他的胃口,他才会说自己不饿罢? 她一时着急,竟忽略了这可是个金贵的玩意儿,不同于她这般皮糙肉厚养大。 她在话本见过,凡是金尊玉贵的玩意儿,都非常难伺候,非常费银钱,还得费心力,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养折了。 她踌躇蹲下身,“可是这些东西不合你的胃口,不如你说说想要吃什么,我一定给你弄来。” 宋听檐垂着眼,显然知道如今的情形,他微微摇头,“此处荒僻,夭先生不必费心如此。” 夭枝微微一顿,不知如何回,只觉他们又回到了最初,他身处天家,必然警惕,友人不愿相交,便自然会有所距离。 这处虽然荒僻,但能吃饱的自然有,只是符合他吃的,她是烧不出来。 况且往日他哪怕是品茶,用的水都是雪山露水,是极为难得费时之物。 她如今去哪里给他找这些? 夭枝无计可施。 这庙里阴暗潮湿,阳光照不到,越觉寒凉。 夭枝伸手扶他,只觉他身子极烫,“我扶你去外头,有日头照着也暖和些。” 宋听檐闻言微微颔首,随着她起身,夭枝连忙拿过他的手搭在肩上,撑起他只觉生重。 她咬牙扶着他出了庙,走了许久,他忽然压了下来。 夭枝险些被他压倒,抬头一看,他已经意识模糊。 她心下大慌,她连忙扶他在树旁坐下,他面色有几许苍白,连气息都弱了些。 夭枝伸手到他额间一探,只觉烫手。 倒是能忍,竟一声不吭跟她走这么多路,便是难受也不说,硬生生把自己挨晕,是有几分本事的。 而且竟能挑剔到将自己饿病,也是够倔的。这般难养,好在不是她供养这祖宗,否则这金山银山在手,她也是供不起的。 夭枝心中庆幸,抬眼便见远处一偏僻的木屋,看上去很破落。 夭枝当即上前进了木屋,木屋里空空荡荡,荒废已久,都有些落了灰。 她转了一圈,只看见一个米缸摆在角落。 夭枝上前打开米缸,里头竟然还有米,不过缸底都已经见了,只怕一碗饭都凑不齐。 夭枝伸手将米全捞出来,分量虽少,但勉强能熬碗白粥。 她去寻了山泉净水,取了屋里的锅,生火将粥熬好端回来。 宋听檐也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殿下,粥好了,你先吃一些。”夭枝端着锅走近,见他没反应,便蹲下身小心舀了一勺粥往他唇边递,好在这米没多少,全是汤水,倒也不至于难入口。 她小心翼翼分开他的薄唇往里倒,他喝到粥无意识敛了敛眉。 夭枝连忙开口,“可别吐出来,这已然是我能弄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宋听檐下意识偏头,勺子便歪了准头,米汤倒出,染湿他的薄唇,顺着嘴角流向脖颈。 夭枝当即伸手去擦他的脖颈,米汤没入衣领,她生怕米汤弄湿衣衫,连忙探入他衣领擦拭干净,触之皆是滚烫。 夭枝擦得仔细,触之每一寸肌肤都觉得坚硬生烫,她心中莫名有几许发紧,下一刻手腕却被握住,将她的手拿离了他的衣领内。 他如今虚弱,握住她的手腕都很轻,掌心的温度毫无征兆传到她的手腕,感觉极为明显。 夭枝抬眼对上他的眼睛,“怎了?” 他话间很轻带着低哑,抗拒却是无力,“别……摸了。” 这日头晒得他浑身都有些烫,衣衫上都是暖意,有阳光和草木的清香气息。 这瞧着可真像是欲拒还迎,难怪那些纨绔子弟总调戏女子,被吊起来打都乐此不疲,往日叫她很是疑惑。 如今见他这般无力,竟也有些想欺负的心思,这这这……着实可怕。 果然是美色误树。 夭枝有几分心虚甩甩脑袋,甩掉这不上道的想法,等反应过来他刚头说了什么。 她当即收回被他抓住的手,“什么摸,我何时这样轻薄过你?” 宋听檐微微抬眼看来,他当真生得清隽好看至极,唇红齿白,眉目清隽,便是如此落魄也依旧好看。 他有些虚弱,看着她没说话。 夭枝只觉他的视线如有实质,她举起自己的手指,“我方才是在替你擦拭。” 他看过来,“你不该帮我擦。” 夭枝愣住,“为何?” “我是男子,男女授受不亲。” 夭枝瞬间明白过来,她虽说没在凡间生活过,但也知道这些风月之事。 只是那都是才子佳人,公子小姐的故事,可不是古树和后生的故事,她比他大了整整千把岁啊,她这着实是联系不起来…… 她认真解释,“在我眼里,只有殿下的性命安危,没有男女之别?” 宋听檐看着她说完,才慢慢开口,“我不信。” 还真是够不信的,连门面子功夫都不做。 夭枝恼得当即伸手起誓,“我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是欺瞒你!” 宋听檐倒没有再在意,见她这般认真,忽而话里有话道,“你先前替我渡气,我是有感觉的,你做了什么忘了吗?” 夭枝脑袋瞬间空白,不想他忽然提起此事。 她那草木类精怪的习惯,在凡人眼里确实是实打实的轻薄。 夭枝瞬间底气全无,难免有些心虚。 她捏了捏自己的唇,有些想把嘴剁了赔他算了,本来这嘴长着也解释不清什么玩意儿,如今还忍不住轻薄他…… 她这不是正经人的形象只怕是根深蒂固。 第36章 他硬生生磨了她一宿。(二更合一) 慈宁宫殿内高香燃着,烟缥缥缈缈随风萦绕而上。 太后跪在佛堂前,闻言转身抓过身后嬷嬷的手,“全都死了?” 老嬷嬷满目凝重,郑重点头,“一个活口都没有。” 这次所有派去乌古族寻宝的人都死了,全是这么多年用心培养宓家私兵死士,个个以一敌百,可谓是难逢敌手,可如今竟…… 太后娘娘这次可谓是折腿断臂,元气大伤,最要紧的是这般赔了夫人又折兵,却没见到宝藏的踪迹,所有人连二殿下说的乌古族都没到,便都死在可怕的雨林之中。 太后不敢置信,“那雨林之中究竟有什么?” 老嬷嬷面色凝重,微微俯下身,低声说道,“有领头之人逃出来,只是交代了几句便命丧黄泉,二殿下所说的皆是真的,那里头确有数十丈高的巨蛇守着,一口可吞数十人,极为可怕。” 这些人可都是武功极高的能人暗士,已为他们做了不少事,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如今却全军覆没。 如此结果,老嬷嬷已不敢不信,她一时心中生起畏惧,“娘娘,二殿下恐无虚言,他早劝过我们不该去,这乌古族的宝藏传闻已久却不显世,必然是有难关所在。” “荒谬,世间怎会有此物?他们自己无能,竟还敢找借口!”太后骤然起身,竟有些站不住。 老嬷嬷连忙伸手扶她,“娘娘可要保重身子。” “若是这些得力的都死了,那暗处能用的人就没了……”此去宝藏乃是重中之重,自是派去无数得力能人,这网罗起来几十年,如今却一朝散干净。 太后眼中神情凝重非常,往日保养极好的声音都有了几分粗粝苍老,“此事万不可让皇帝察觉……” 太后凝重说道,无法克制地剧烈咳嗽,连带着拿在手中的佛珠都摇晃起来。 “娘娘。”老嬷嬷还想劝着,低头见太后咳出了血,一时惊呼出声,“娘娘!” “快!!!快来人啊……宣太医!” - 雨停之后,河流混着泥沙,树木栽倒,入目皆是凌乱景象。 夭枝看着宋听檐被扶上船,也跟着一道上了船,这处本都是路,如今成了汪洋大海,只能乘船。 宋听檐在船上坐下,用手按了按太阳穴,勉强回神,“如今情形如何,人可都安置妥当?” 常坻连忙回禀,“所有都照殿下的吩咐安置妥当了,别处的船只皆调转过来,那几大家族都同意殿下的说法,他们在别处都有些空置的宅子,皆愿意容纳老弱妇孺,其他百姓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在几处山间搭了简易的棚子暂时安置,等待接应。 城内的所有禽类,衙役也在雨停之后,已一一去捞寻烧尽,防止天热暑气生了瘟疫,另外,太子殿下也正好带了殿下所要的物资抵达,如今各方都衔接的很好,只是……”常坻说到这里,看了眼夭枝,似乎有些话不能在她面前说,他回过头来,压低声音轻声道,“太子殿下让您好好休息,此间事宜让您受累了,其余的事情不必管了,他会安排妥当。” 常坻说着颇有些怨气,这分明就是来抢功的,殿下早已前前后后都安排妥当,还需他太子殿下安排什么? 最难的,最麻烦的全都已经解决了,太子如今过来只需要坐着拿功劳便是,真真好是轻松。 宋听檐闻言却没有太多表情,只开口平静道,“如此也好,皇兄自会安排妥当。” 常坻闻言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应是。 夭枝听得清楚,一时颇有几分心惊,如此紧急情况,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考虑到这般事无巨细。 就光拿安置百姓的场地来说,这个中就有不少难题,水位会高到什么程度,又能容纳多少人,又是否有这么大平缓山林,地势、气候、御寒、食物、疾病等都需要考虑,无论是哪个问题,只要是面对这么多人就是一个大问题。 便是行事老道的官员都未必敢短时间内下这么大的决定,毕竟这么多人不可能不出问题。 更不要说那几大家族逃命都自顾不暇,要说服他们带走老弱妇孺简直难于登天。 她不知道他究竟如何做到,但她清楚,这样的大事只要有一处没有考虑到,都不可能进行得这般顺利。 如此看来,宋听檐这般掌控全局的魄力和能力显然与命簿那老者不相上下,那老者可是官拜宰相之才,便是皇帝也颇为敬重,这么的人可是能在国家倾覆之时,力挽狂澜的,若为臣子是国家之幸…… 可若是储君相争……那便是战争的开始…… 夭枝心中颇为不安,因为老者迟迟没有出现,她有些担心后面的事不会按照命簿发展。 夭枝陷入沉思,见船往远处去,起身看向前面方向,“我们如今去何处?” 常坻闻言回道,“水灾泛滥,白家老太爷在别处有户庄院,那处水灾不及,可暂时落脚。” 夭枝闻言自然没有异议,宋听檐在越安全的地方越好,她甚至巴不得他可以安分待在屋里。 不过如今他病了,也确实只能如此,正合她意。 夭枝低头看向闭目养神的宋听檐,颇有几分满意。 常坻见她盯着自家殿下一眼不错,想到其前科累累,一时颇有些防备,悄悄上前些挡住她的视线。 夭枝见常坻这般有些疑惑,不过见宋听檐被挡住,也就不看了。 常坻见她果然收回虎视眈眈的视线,一时更加心惊,此人竟现在还贼心不死地觊觎自家殿下。 好是执着可怕! 他转头看了一眼,躺下闭目养神的殿下虽衣领微敞,但殿下自来不喜人近身,必然是没叫此女子得逞一二。 船行过水路,便到了别院,白老太爷的几个儿子早已在院门外等着,见宋听檐安然无事,纷纷迎上来,“殿下大安,我等所盼!” 白老爷快步上前,“好在是找到了殿下,否则我们可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是殿下出事,我等难辞其咎! 家父因为此事担心了一整宿,先才听到好消息才放心下来,本想起来迎接,奈何这般奔波,他老人家身子骨熬不住,竟是支撑不起来,他特特让我向殿下告罪,待他身子好些便来向殿下请罪。” 宋听檐提起几分精神,开口虽虚弱但温和,“老先生何罪之有,我如今借住乃是叨扰,老先生太过客气,如何还能让老先生来看我,待我好些便去拜望老先生。” 白老爷连连摆手,“不不不,怎会叨扰,殿下能来此,实令我等寒舍蓬荜生辉,更何况若不是为我们禹州百姓,殿下也不至于陷入这般危险境地,殿下快快里面请,厢房早已着人备下了。” 宋听檐被几人簇拥着请进去,白家到底是禹州大族,处事极为周到,不仅早已备好吃食衣物,连大夫都备着。 夭枝瞬间放下心,坐在院子里赏景,闲来无事吃起了糕点。 白老爷等大夫看完之后,跟着大夫一道出来,细细了解便吩咐人去抓药,一时间到处忙活。 白老爷看向常坻,“这里多时不住,到处都还是乱的,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殿下见谅,过会子我便派几个下人过来,照看殿下。” 常坻摆手,“白老爷不必客气,我家殿下说了,府中人多,人手必不够用,你们且顾自己便好,不必劳神这处,我们自己有人。” “多谢殿下体恤。”白老爷连忙道谢,正要开口说什么,便有小厮过来唤,说是西苑的房屋年久失修,不得住人,不知道如何安排,已有人争吵起来。 常坻见状开口道,“白老爷自行去忙罢,殿下这处不必担心,自有我们看着。” “好好好,那我便先去了,大人留步。”白老爷只得抱歉点头,匆匆离去,他也确实忙得焦头烂额,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是琐事连连。 常坻看着白老爷离去,见夭枝还在,特地开口告知,“夭姑娘,殿下无事,只是太累才病倒了。” 常坻说着这话时,看着她颇有几分幽怨,好似在说,原先殿下都还好好的,只让她照看了一天一夜就变成这样,着实是吃了苦头。 夭枝难免有些愧疚,虽说她的初衷是好的,但到底是她拉着宋听檐下了水。 如今自然是要将功补过。 她起身,“此事确实因我而起,接下来就由我来好好照顾你们殿下,我必定衣不解带好好守着。” 常坻闻言连连摇头,“殿下吩咐了,说是夭姑娘不许踏进他房门。” 夭枝:“……” 夭枝面无表情,“为何?” 常坻轻咳了一下,一脸你自己知道的表情,“就是殿下吩咐,没有为何。” 夭枝伤透了心,“为何如此防备?我们相识已久,怎还防贼似的,难道还信不过我的为人?” 常坻:“……” 能否不要这般言辞凿凿问这样的问题? 他着实回答不出来。 常坻一介武夫,是个不会委婉的,他就这样看着她,默然无声,显然是颇为认同她的为人。 夭枝有些恼了,但也不得不佩服宋听檐,病得都意识不清,还能强撑着交代这事,当真对她很是看重。 当然这话对她必然是没有用的,她这个人恰恰是有些反骨的,不让她做的,她偏要做。 更何况凡人如此脆弱,若不多看着点,万一不小心断气了怎么办? 她不放心的。 夭枝想做便做,特地等到天黑,便顺着院墙翻进来。 白家果然是禹州大户人家,这乡下别院弄得格外雅致,景色宜人,假山流水绕园而建,精致古朴,野草花肆意生长,平添雅趣。 第37章 在先生心中,我总归不是男人。 黎槐玉说到这处才意识到险些将夭枝原封不动的话说出来,硬生生止住,面皮子又羞又红,“……颇为讲究,若我有拿手小食,可以一试。” 宋听檐看着划出的墨痕,放下了手中笔,含笑看向黎槐玉,温和开口,“多谢黎姑娘,我过一会儿便尝。” 常坻当即上前接过。 黎槐玉见他依旧优雅温润,只觉夭姑娘可能对殿下有些误会,这样光风霁月的贵家公子吃食上自然不可能寻常。 她见宋听檐有事在身,便也知情识趣不再久留,“那殿下请忙,我便先去练剑了。” 宋听檐微微颔首,目送黎槐玉离去,颇为有礼有节。 只是这一幕在夭枝看来,却没有一点眉目传情的意思。 她双手交叠于胸前,一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抬眼便看见宋听檐看过来,微微抬手招呼她过去。 原是看见她了,夭枝倒不意外,绕过花丛径直过去,到了宋听檐面前,有些警惕,“又有何事?” 她如今着实是对宋听檐有些防备,此人简直是丧心病狂,硬挨着高烧不退,也要让她扇一宿的风,让她到如今看到折扇、扇子类的玩意儿,都恨不得撕碎咬烂。 宋听檐抬眼看来,“黎姑娘做的桃花酥,先生尝尝。” “那是人家姑娘给你做的,我如何能吃?” 宋听檐缓缓开口,“为何不能?” “这……,那……。”夭枝这那半天说不出来,她怕说了,惹了这厮逆反心理,作起来能把自己姻缘都给生生作没。 夭枝双手相握于身前,看向别处嘀咕道,“不知道,与你这爱夜里折腾人的说不清楚。” 常坻习武之人听力自然极好,听得一清二楚,瞬间瞪大眼睛。 宋听檐慢慢抬眼看来,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先生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不爱吃甜的罢了。”夭枝摇摇头,指了他桌上的玉碗,“殿下快喝药罢,这药都凉了,没得又发起热来。” “不是有先生在?”宋听檐轻飘回道,颇为意有所指。 夭枝双目发直,她树生摆烂从不许愿,如今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全凡间再找不出一把扇子。 宋听檐看着她双眼发直,不由笑着端起玉碗喝药,很是和善无害模样。 夭枝见他喝了药,便连忙上前端起来桃花酥递过去,“殿下,这药太苦,配上黎姑娘特地为你做的桃花酥,可解苦意。” 宋听檐缓缓开口,眼皮都未抬,“不必了,我喜欢吃苦。” 夭枝:“……” 这厮也不知为何张口就来,夭枝被噎了一下,微微咬牙切齿,“这是人特地为你做的,姑娘心意岂能浪费?” 宋听檐抬眼看来,“姑娘心意确实不能浪费,你既让别人做,便该你吃。” 夭枝放下桃花酥,“我吃什么?我又不是男人!” “在先生心里,我也不是男人。” 夭枝双眼微睁,心中瞬间惊讶,看向他,长腿窄腰,面容身姿不沾半分女气,清隽君子也,“你怎么不是男人了,你看着就是啊!” 宋听檐看过来,言辞极为温和反问,“不是应该算宫中太监?” 夭枝见他这般坦然,突然心生怜悯,靠近低声道,“我不是有药吗,你这可以治。” 宋听檐轻描淡写,“不治了。” “………………- -” 夭枝急了,她十分深刻地体会到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受,她看了眼他手腕上的佛珠,这遁入空门的样子,难不成姻缘线真的要作没? 她一时着急,直起身声音都大了些许,“你不治如何娶妻!” “原是要我娶妻,还是要娶黎姑娘?”宋听檐缓缓开口,慢条斯理地问,“先生算到了我的姻缘吗?” 夭枝瞬间陷入了沉默,原来是在这里等她啊…… 夭枝一时语塞,她对上宋听檐的视线只觉慌乱,她真是对他放松了警惕,竟三言两语便被套出了话。这一时突然,她也只能苍白应付,“倒也不是,只是觉着你们般配罢了。” 好在宋听檐心中没有别的想法,显然不过随口一问便继续喝药。 夭枝心中慌乱缓解了些,看着他若有所思。 宋听檐事办得太好,宋衷君对他有了几分忌惮,但他落水之后,一直养病,没再接手任何事,倒也让宋衷君安心了些许,也会出于表面上的关怀,着人来看看他。 至于夭枝,他自然也有了改观,虽然本人没有来询问过她事宜,但下面的官员每每做事总会来问一句,后头天象如何如何,可否如此行之类的? 这些官员不可能无视太子,若没有太子的授意,他们也不敢。 夭枝也就一一说了,反正后头亦没有极端天象。 按照命簿里所写,太子在禹州必须要立功,那老者不出现也没有办法,如今只要不改变事态发展,就不会有太大的变故。 而她现下紧要的事务就是看着宋听檐,因为他很快就要面临万般难局…… 夭枝看着喝药的宋听檐颇为忧心,皇权之下,她要保住他的性命,不知得花多少精力,着实是累人的差事。 宋听檐见她盯着自己许久,放下手中玉碗,“先生已然盯了我三日,不知为何缘由?” 夭枝随口道,“没什么缘由,就是看看,和赏花没什么区别。” 她说的是实话,这般盯着看,在他们观赏类精怪中再寻常不过,他们这些花花草草,时常被凡人欣赏,偶尔还会有人作诗几首赞赏它们的美貌。 夭枝时常会暗自羡慕,因为很少有人对着盆栽作诗…… 宋听檐闻言思绪渐停,显然第一次被人当花赏。 他看向一旁开着娇艳欲滴的花,若有所思。 夭枝却是心中沉重,照时间来说,宫中应当要传来消息了。 “殿下这般悠闲,难道都不担心往后吗?这般情况,水患的功劳可就全都算在太子殿下身上了,陛下未必知道殿下做了什么?” 宋听檐闻言眼睫慢慢垂下,看不清眼里神情,却极为温和纯良,“我自幼时便被抱到皇祖母那处,养到如今已是不易,与父皇并不亲厚,我自然也盼父皇记得我,哪怕记得我一两分的好,我亦欢喜,但这般生疏情形,父皇知道与不知道,此间事宜也都是一样的。” 夭枝疑惑开口,“既如此,殿下为何不与太后保持些许距离,你也可以学太子左右权衡?” 宋听檐抬眼看来,话间认真,“皇兄身份何其贵重,皇后娘娘与父皇乃是青梅竹马,鹣鲽情深,皇兄自幼便是父皇亲自教导,我如何能比之。 再者,若是因为如此保持距离,岂不叫祖母心寒,往日种种皆记于我心,我只盼着她老人家长命长寿,颐养天年。” 夭枝想到乌古族的宝藏,又想到接下来的困局,“殿下心思良善,只是若有人辜负了殿下心意,以其关切之心设局又该如何?” “旁人与我无碍,只要不是皇祖母便好。” 可偏偏此人就是他皇祖母啊。 夭枝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唏嘘。 世事总是如此,所求终究会有出入,事与愿违才是常态。 所以不求便不苦,求得多执念便多,执念此物不易多呀。 “殿下!”外头有侍卫匆匆来到垂花门前,气都没喘匀似有要事。 常坻当即过去倾耳听,闻言面色瞬间凝重,疾步回来焦急低声开口,“殿下,宫里传来消息,太后病重,已然卧床不起,您再不回去,恐怕……恐怕是……”难见最后一面。 院中一瞬静谧,宋听檐闻言手中的玉勺掉落碗中。 该来的还是来了。 夭枝都能感觉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根本来不及想什么。 下一刻,他已然起身往外去,步履匆匆间疾声问,“怎会如此,太医不是说皇祖母身体已然康健吗,究竟是何问题?” 夭枝见他这般着急,只觉分外不妥,现下不是命簿那般,命簿里他本该在京都,太后病倒,他自然第一个知道,倒也还好。可如今他在禹州,骤然听此消息自是更加心急。 她当即上前拉了他一把,提醒道,“殿下,此去可要冷静,莫要失了分寸,那可是宫中。” 宋听檐脚下一顿,看了过来,声音不见温和,只觉清冷,“你知道了什么,还是算到了什么?” 夭枝心中一顿,当即摇头,笑起来,“我岂有如此神通,只是听闻殿下说太后娘娘身体康健,应当不至于突然病重,这宫中危险,步步需得谨慎,我蒙你一句先生,应该提醒一二。”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忽而平静问道,“若是皇兄,先生也会提醒吗?” 夭枝思绪滞住,她回答不出来。 他这一问,便是问她是要做所有皇子的先生,还是偏向于他的先生。 宫中步步危险,也确实要步步谨慎,他如此聪明,又怎么不知要谨慎小心,她如今是以朋友提醒他,还是以皇子们的先生提醒他,这二者区别太大了。 毕竟这几日太子那边问什么,她也是如实相告,太子赈灾的功劳,自然也多蒙她提点,他如何不知晓? 她若一视同仁,他们便注定不能成为朋友,因为太子并不喜他,早晚也会对付他。 夭枝回答不出,因为她不可能入局,也不可能帮宋听檐,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确保他的人生会如命簿一样所写,如同定下来一般,一笔都不要更改。 如此,她的差事才能办得圆满。 太子、太后乃至皇帝都有司命看管其命格,她自然不可能扰乱其他人的命数,给同僚添麻烦,这是九重天的规矩,谁都不可能偏颇。 夭枝沉默下来,看着他未语。 第38章 你不怕死吗? 宫墙山雨欲来,酆惕守在宫门口许久,见宋听檐策马而来,当即上前拦马,“殿下,可否听下官一言!” “过后再言。”宋听檐下马,越过他疾步往前。 “殿下!”酆惕连忙追上去,“殿下,听我一言,进宫可以,如若见不到太后娘娘,也请殿下冷静一二,不可冲撞圣意。” 宋听檐看向他,见他阻拦,敛眉道,“自不是你的祖母,亦不是你的祖母和父亲不死不休,你自然冷静。” 酆惕闻言急切,“殿下,你我自幼相识,我如何不知你的处境艰难,只是皇权高深,没有血脉亲缘可言!你需得保重自己,太后娘娘此时应当不会出事。” 宋听檐停下脚步,“你怎知道不会,你知道父皇怎么想的吗?” 酆惕一时哑然。 “你不知,我亦不知,不知道就不能武断无事。”宋听檐越过他,酆惕还要拦,宋听檐却冷声开口,“不必再拦我,今日我必然要见到皇祖母!” 酆惕看着他进宫,伸出的手徒然垂下,眼中担忧至极。 … 夭枝追了数日,堪堪赶在宋听檐进宫的前后脚追上。 才到宫门外,就见早在此处等着的酆惕。 他自然也知晓宋听檐这次进宫有多危险,皇帝一直疑心宋听檐知宝藏瞒而不告,再加上他偏向太后一党,稍有不对就有可能起杀心。 没有母族的皇子便是突然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夭枝匆忙下马,酆惕神色凝重迎了上来,“殿下刚进去。” 夭枝知道他的难处,他既历劫,便要考虑家中世族,自不能贸然闯进去,她不等他说完便开口,“我知道,我一个人去。” 酆惕闻言有些愧疚,他一介官身诸多不便,若随着宋听檐强行进宫,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浪。 他跟着她一路疾步往前走,他只能在外面自是无尽担忧,“你千万小心,陛下这一次必然会逼问殿下乌古族宝藏的事,太后未必不知道,这是一个套就等着殿下回来,殿下对其祖母既然看重,若有威胁其性命,必然会失分寸,你千万劝住殿下冷静,不要让他和陛下起冲突,这是天子,手握生杀大权。” 他说着又压低声音,“如今谁也不准进宫,谁也见不到太后,不知究竟如何情形?我昨日替你递了折子,找了借口要拜见皇后,你只要进了宫便好,其余之事一定要小心谨慎。” “我知晓。”夭枝连忙点头,快步上前,别了酆惕进宫,所幸他提前打点好了,太监直接领着她往宫里去。 夭枝很快便在宫道看见宋听檐的身影,正被太监引着往前,他孤身一人,常坻早被拦下,不见踪影。 夭枝当即跟上去,身后太监上前拦住提醒,“大人,不是这条路。” 夭枝一笑,伸手将酆惕匆忙之间递给她的钱袋打开递出去,“公公,禹州水祸未清,我有些禹州事宜要问殿下,还请通融一二,不过几句话功夫,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那太监见这么重一个钱袋,里头全是金子,当即笑模样,不着痕迹收下,“公事要紧,大人请。” 正午时刻,天色却越发黑沉,宫门外的风穿向过道,传来呼呼风声,乌云压境莫名压抑。 前面宋听檐已经快步往前,越过宫墙角门,却被带刀侍卫拦了下来,“殿下留步。” 宋听檐身后太监垂眼佯装不知退后,他微微敛眉,“这是何意?” 带刀侍卫带头跪下,“臣等参见殿下,奉陛下旨意请殿下留步,太后娘娘凤体欠安,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太后养病。” 宋听檐一步进不去,眼中神色渐变,“皇祖母凤体有恙,唤我回宫,我只看一眼,不会打扰。” “太医院已来看过,殿下不必担心。”侍卫依旧不让,“请殿下见谅,陛下旨意已下,臣等职责所在,还请殿下原路返回。” 这般拦着不让见人,形同软禁,更何况不知里头究竟是何情形,又是生是死? 宋听檐眉头紧敛,显然不打算再听下去,“让开!”见他们不让,他直接绕过他们就往慈宁宫去。 带头侍卫当即起身拦住宋听檐,“殿下留步!” 宋听檐一步未停,心中生急,开口威严已显,“皇祖母凤体欠安,我既已到此,岂有原路返回之理!” 身旁太监吓得低头原地跪下,侍卫依旧强硬挡着宋听檐,“殿下,是要违背陛下的旨意吗!” 这话里的意思何其明显,古来抗旨不尊者,视为藐视皇权,可当即下狱,天家子弟也不例外。 强行闯宫后果自然极其严重。 宋听檐止住脚步。 天边的云压得极低,一声雷响,豆大的雨滴由远及近洒落在地,青砖被砸出或浓或浅的痕迹,似水墨滴落而下,渐渐染深。 雨落得大了,太监连忙去取来油纸伞,打开撑起小心靠近宋听檐,挡去落雨的同时开口劝道,“殿下,您就先回去罢,圣心难测,陛下若是想让您见,必然会召您进来的。” 这话虽是劝导,可分明是火上浇油。 换而言之,若是永远不召,那便永远不见,这宫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出了事也不过一句话盖之,且传来消息是说最后一面,叫人如何不急? “全都让开!”宋听檐一把推开前面拦路的侍卫,径直往前去。 “哗啦”一声,侍卫们齐齐拔刀,宋听檐却不曾理会,亦无人敢对天家子动刀,只能僵持。 侍卫厉声开口,“陛下旨意,太后娘娘病重,任何人不得靠近慈宁宫,还不请殿下速速离开!” 侍卫们当即上前去抓,宋听檐到底不通武功,硬生生被拦住了去路,拉扯之间雨越发大,雨水顺着台阶往下流,耳旁只有雨声。 慈宁宫在乌云压境下显得孤零,大门紧闭,里外都没有人,仿佛一座空殿。 他越看越担心,难道当真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皇祖母!” 宋听檐欲要上前却便被众人按倒在地,起不了半点身,他再是冷静,亦是思绪混乱,当即冲着慈宁宫方向疾声喊道,“祖母,孙儿前来请安,皇祖母可安好!” 夭枝远远看着,突然有些说不出滋味,这般心绪平静的人竟都逼成了这样。 一直以来,她都只当这命簿如话本一般过眼便罢。 可如今,心中竟有几分戚戚然。 凡人不长生,却有百般苦。 他是夹在皇权之中的牺牲品,此时所有的担心和恐惧都是真的。 他有亲生父亲,却无关父子;有血脉相亲的兄弟,却注定是敌人,终究是孤身而来,孤身而去。 “住手!”不远处传来尖利的阻止声,老太监随着皇帝慢慢走近,皇帝站在明黄色的大伞下,雨水顺着伞落下,沾不到皇帝身上半分。 老太监拉长着嗓子缓声说,“你们就是这样对殿下无礼的吗?” 侍卫们连忙松手,纷纷跪下,“臣等参见陛下,臣等万万不敢,乃是殿下要闯宫打扰太后娘娘静养,臣等才贸然如此。” 宋听檐没有说话,他既不跪拜,也没有看向皇帝。 夭枝心中不安,身旁太监已然跪下,见她站着不动,连忙低声提醒,“夭大人快跪下!” 夭枝这才跪下,低着头才不那么显眼。 皇帝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看来贤王殿下眼里已没有我这个父皇了?” 夭枝心瞬间提起。 宋听檐沉默片刻才起身,跪下行礼,开口声音亦是哑然,“父皇为何不让儿臣见皇祖母?” 皇帝喜怒不形于色,也不正面回答,叫人越发心惊太后踪迹,“你这是责怪朕的意思?” 宋听檐跪着,却直白开口,“儿臣绝无此意,只是恳请父皇允许儿臣去看皇祖母一眼,皇祖母病中,儿臣岂能不在跟前尽孝。” 皇帝看着他在雨中淋着,没有丝毫怜悯,也没有让他起来,只缓缓提醒,“母后需要静养,朕的旨意不会变,你回去好好想想到底是什么事让你祖母忧心了,你皇祖母年事已高,有些事情不宜太过操劳。” 大雨而下,雨水早已湿透宋听檐的衣衫,模糊了他的视线,自然知道瞒不住。 他却硬是半分也不透露,“皇祖母有何担心的事情,儿臣并不知晓,所以更该问一问皇祖母。” 自古伴君如伴虎,皇帝闻言瞬间沉下脸,周围人吓得大气不敢出,偌大的雨声都打不散这压抑的气氛。 “你不知晓?” 皇帝淡淡反问,开口却已是怒意,“事到如今,还敢狡辩,倘若不是你和你皇祖母说了乌古族的事,你祖母怎会病倒,说起缘由也全都是因为你! 你祖母年事已高,你万不该什么事都烦劳你皇祖母,倘若这一次你皇祖母有什么闪失,你也不必做这个皇子了,朕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身旁的大太监连忙开口劝,“贤王殿下,您就听劝罢,若有什么知道的事也可告知陛下呀,您从禹州千里迢迢回来,这般舟车劳顿,陛下可全都看在眼里,如今陛下也是为了太后娘娘凤体才不让人打扰慈宁宫,您可万不能叫陛下心寒啊。” 宋听檐闻言不予理会,依然执着开口,“儿臣不知何处有错,也未曾和皇祖母说过乌古族,此族已灭,儿臣亦不知那偏远之地还有何事能叫皇祖母忧心。” 皇帝神色瞬间阴沉下来,久居上位者,身上的威压自然不轻,若起了杀意,便更甚。 “朕的旨意已下,你若是还是不懂,可知是什么后果?” 宋听檐跪着,背脊却不曾弯下,“儿臣当真不知想要看望祖母何处不妥,还请父皇教训。” 第39章 殿下是第一个无需我按着的。 宋听檐往前走了一步,跪了太久,险些没站稳。 老太监见状连忙扶着他,实则阻拦他,“殿下,都这么一遭了,你可不能再这般行事,即便是豁出去自己,也该为夭大人着想,万一陛下盛怒牵连了她,岂不害了她的性命?” 宋听檐闻言看向慈宁宫紧闭的大门,再看向周围侍卫团团围着,良久未言。 夭枝看着他这般,自然明白他心里担忧,只是如今是不可能进去了。 皇帝旨意下来,下面的人自然不敢耽搁,一路将宋听檐送回贤王府。 夭枝跟着一道进去,外头老太监开口提醒,“请夭大人跟咱家一道离开,陛下只吩咐贤王殿下在此修身养性。” 这明面上闭门思过,修身养性,实际上便是软禁于此,也不知要关上多久,毕竟自古以来,被关了一辈子的皇子也并非没有。 宋听檐面上依旧没有变化,只是抬眼看着老太监,神情平静,“先生不必送了。” 雨慢慢变小,只淅淅沥沥落着,似绵延春雨,细密如针。 夭枝站在宋听檐面前,冒着雨丝,看向老太监和煦开口,“还望公公宽容一二,禹州赈灾一事还未交接妥善,我还有些话需要问殿下。” 老太监不置可否,只是开口隐含威胁,“夭大人官职在身,若时间太长,难免渎职之名啊。” 为官之人自然最怕仕途有碍,更何况官场皆为男子,本朝也就她这么一个女子,还是皇帝开的先例,能做到让圣上亲自点名落了个官职,哪怕是虚职,也不是容易的事。 寻常人听到此话,自然会权衡利弊,懂得和贤王撇清关系。 老太监说完,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全都在等夭枝的反应。 夭枝依旧未动,还是一派不在意,“多谢公公提醒,我自会谨记于心。” 宋听檐闻言视线落在她身上。 话既说到这份上,夭枝依旧我行我素,老太监自然也不多管,等她在官场上久久不得志,自己便也就清楚了,“奴才在外头等您。” 门缓缓关上,这门太大,一关仿佛隔绝了外面所有。 关门容易,开门难,惹皇帝不喜,谁敢在皇帝面前替他说情? 更何况他并无母族扶持。 夭枝转身看向宋听檐,他安静站着,如今细雨蒙蒙,乌发浸湿,眉眼越发深远雅致。 夭枝步上台阶,走到廊下,对上他的视线,“陛下今日所为为何,殿下心中可有分明?” 宋听檐心中自然明白,他看着廊外纷纷细雨,“无非是为了宝藏。” 皇帝今日这一怒本就只为威逼宋听檐,但夭枝不敢保证,她若是不在,皇帝是不是真的会杀了他? 她想到他如今的处境,心中又沉了几分,这差事恐怕不好办,倒不如劝他将此事说出来。 “殿下会说吗,经此之后,说不准殿下会永远幽禁于此?” “不会。”宋听檐轻浅回了两个字,似乎早已看清自己的命运。 夭枝有些急,话里有话开口,“殿下为何不说?太后娘娘想来如今也未得到宝藏,否则怎会“病重”?” 檐下细雨,绵绵如针,显出几分朦胧,他垂下眼,良久才叹道,“如今这般便是最好的局面。 我告诉皇祖母乌古族的宝藏,是因为此事她知晓也只能暗中探查,乌古族凶险非常,皇祖母派去的人必然找不到宝藏所在,也好消磨她的执念,折了私兵便无力再寻。皇权既然已经交到了父皇手里,便不该再内斗,否则必是亏虚国力,苦了百姓。 不告诉父皇,是因为父皇必能通过祖母动向猜到有宝藏,我朝佣兵百万,能人异士之多,光明正大地找总能找到。而我如今若说了,便是站在父皇那处,难免伤透了皇祖母的心,她老人家身子不好,我岂能这般? 如今天灾人祸,国库空虚,边关战事频发,宝藏已是最关键的一步,由父皇费心寻到最好不过。 父皇和皇祖母并不是亲生母子,平衡一失,我不是没了父皇,便是没了祖母,我既怕失了养恩深重的祖母,又怕失了血脉相连的父皇,谁我也帮不了,只能佯装不知。” 夭枝闻言心中莫名萧瑟,也不知是这细雨太冷人心,还是如此处境寒人心。 至孝的心难免显出人性凉薄。 他所担心的祖母和父皇,可没有一个将他放在心上,他生来就是被牺牲品,自幼如此,如今亦如此。 微风徐徐,细雨微凉,夭枝劝说无用,也不好再留,只问了句,“殿下可做好了弃子的准备,皇权不可测,你也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子弟。” 宋听檐闻言看着细雨落于庭中树叶上,雨珠源源不断垂落,缓声轻道,“我如何想不要紧,只看他们如何抉择?” 这显然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夭枝不再多言,“我明白殿下的心意了。”她步下台阶,往雨雾中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向他,“宝藏之事我亦知晓,殿下就不怕我告诉陛下吗?” 宋听檐却笑起,平静了然开口,“你不会说。” 夭枝愣了一瞬,她自己都没这般确定,心中难免好奇,“为何?” “先生是聪明人,这件事无论告诉他们中的哪一个,对你来说,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带着一同前去,找不到宝藏得死,找得到宝藏也得死,聪明人不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当作不知才是对的。” 夭枝思绪停滞了,彻底停滞。 她……她根本没想这么多啊…… 夭枝一时有几分虚,不曾想他这般高看她,她只是不想掺和其中,徒增麻烦…… 她想着又有些疑惑,“我们一行人一起去的乌古族,为何陛下和太后从来不怀疑我们知道乌古族的宝藏所在,也不曾询问过洛疏姣和贺浮?” 宋听檐微微垂眼,“早便试探过了,回京都的第一日你们便被查得干干净净,尤其是你,颇为节俭,便是多花银钱也只买花盆,无相门中弟子也是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若是得了宝藏又怎么可能到如今还这般?” 那倒也是,无论是知道金山银山,还是金山银山在手,都藏不了太长时间的,拿着不花岂不就是破铜烂铁,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已经穷疯了的山中人。 夭枝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果然是这皇权中的人,看穷鬼都看得如此透彻,她虚虚笑起,喃喃开口,“原来在殿下这,我这般有能力?” 宋听檐透过雨雾看过来,眼中神色竟也染上几分朦胧,叫人看不清楚心中所想,“先生的胆子应当也不止如此。” 夭枝闻言只觉过誉了,她只是一条咸鱼罢了,至多是个神仙,占个先机。 “殿下保重。” 外头又在催促,夭枝匆匆离去。 宋听檐站在屋檐之下,看着夭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大门缓缓关上,与世隔绝。 思绪也渐渐浮去。 宫中少见的大雪,雪下得深了,踩下去都能没过小腿处。 远处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步下宫殿玉阶,看着嬷嬷领来的孩子,年幼至极,这般冰天雪地,玉雕般小脸冻得青紫,双眼红肿,显然是哭过不休。 她满眼心疼,伸手拂过他发间的雪,“可怜的孩子,这般年幼就没了母亲。”她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满心慈爱叹息,“是祖母不好,没能早早将你和你母亲接来,往后你就跟着祖母,绝不叫人欺负了你去。” 嬷嬷开口温柔哄道,“二殿下,快见过太后娘娘。” 女人不由笑起,责怪道,“他如此年幼还行什么礼,便叫祖母就好,我就缺这么一个乖孙。”她说着满面疼惜,将他冻僵的小手捂着,很暖。 孩童看向她,仿佛冬日的雪落在身上都没有这么冷了。 宋听檐看着顺着瓦片垂落而下的雨珠,像道道雨帘,遮挡视线。 他看着雨珠接连不断落下,在地上汇成片片汪洋,默然安静。 … 太后靠卧床榻由着宫女伺候喝药,看着嬷嬷过来,慢慢抬眼看去,“外头如何了?” 老嬷嬷俯身上前回话,“陛下为了逼出宝藏的位置,竟动了刀要亲自处置殿下,奴婢正要阻止,被那位夭姑娘先一步拦着了……” “你急什么,皇帝没这么浅,宫里面动刀杀子,还杀得是哀家养大的孩子,言官的唾沫都能将他淹死,还能安稳做皇帝?”太后冷嗤一声,显然不悦至极,“他若是真这么容易对付,哀家倒还要谢谢他,何至于斗上这么多年。” 老嬷嬷越发矮下身子,果真是做帝王的料子,这戏做得太真了,即便皇帝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都没能看出破绽。 太后半阖着眼,“这个夭枝一直跟着簿辞,倒是会费心。” 老嬷嬷当即开口,“这位夭姑娘本事倒不小,在禹州可谓是料事如神,叫那一处的老油子官员那是言听计从,只差把她当活神仙了。” 太后闻言自也知晓,但区区一个江湖术士,她如今诸事缠身,无暇多管,“不帮着皇帝,便由着此人多活一阵。” 她拿过帕子擦了擦嘴,“人如何了?” “殿下无事,只是幽禁王府,不得外出半步。” 太后闭上眼睛,拨弄佛珠,老神哉哉,“可有说了?” 老嬷嬷弓着身,轻轻摇头,“殿下并没有说,宝藏一事他只字不提,陛下盛怒,不知后头会如何?” 太后闻言没有说话,转动着手中佛珠,默默念经。 老嬷嬷犹豫片刻,开口问,“娘娘,您说殿下会不会骗您,倘若这宝藏并不存在?” 第40章 你不会死。 他看了她许久,无声往下躺去,似乎有些不舒服。 夭枝当即倾身去问他,“殿下可还好?” 宋听檐按了按太阳穴,显然苦得头疼,“不太好。” 他这般躺着乌发散落床榻,越显玉容殊色,靠近看着心跳竟莫名急了几分。 夭枝下意识后退了些许。 他的眼眸近看是淡淡的琥珀色,这样的眸色看人总会稍显冷漠,如今半阖着眼看来却莫名招人,“你治的猫狗能活几日?” “还挺久的。”夭枝不好意思道。 宋听檐抬眼看来,话里有话揶揄道,“或许本来能更久?” “……”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她重新坐下,因着山门里头小玩意儿多的缘故,她是特意学了些兽医,往日那些猫猫狗狗毛茸玩意儿病着了,都是她抓药治的,只师兄每日看她如看活阎王一般,偶尔打架伤重化不成人形,便龇牙咧嘴看她熬药,下一刻就生生好了。 是以她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些自信的,毕竟闻闻药香都能好大半。 兽医也是半个医嘛,就是下药猛些,应当是没什么大碍的。 夭枝自我安慰一番,只觉屋里一片冷意,抬眼才发现窗户半开,夜间凉风吹满屋。 她忙上前将两侧的窗皆关上,只留一条缝隙,又走到灯盏旁,打了火折子点上烛火。 她看了眼冷清的院子,“府里的那些人呢?” 宋听檐抬手掩口,轻咳出声,语调却依旧平静,“都赶出去了,如今府里没几个人。” “常坻他们呢?” “已被驱逐出京都。”皇帝要逼他,自然不可能在他身旁留人,只怕都不得再回来。 她抬眼看向宋听檐,他面色苍白到有些透明,一月有余的幽禁,他应当是没有出过门,也没有晒过一日太阳。 桌上只有白粥,不用摸也必然是冰冰凉凉,与他往日养尊处优已然是两副境地。 “病了也没人请太医?”夭枝微微蹙眉。 宋听檐闻言沉默下来,片刻安静后,“父皇他并不知晓。” 不知晓? 分明还疑心试探,打算以他的性命威胁他,乌古族的宝藏问得出来最好,问不出来,便是死了估计也不可惜。 毕竟皇帝有这么多儿子,死一个也不会难受。 她默然下来,只觉为难。 宋听檐唇齿间的苦意似乎才慢慢缓过劲,“府外看守森严,先生是如何进来的?” 这般铜墙铁壁守着,是不可能越过这么多人进来的。 “钻狗洞。”夭枝起身提过早已烧好的水壶,倒入盆中放凉,又将净帕放入水中浸湿。 宋听檐神情微惑,“狗洞?” “你府中有处狗洞,比较隐蔽,我挖大些便能进来了。” 御林军自然也知晓,只是那个狗洞堪堪只够过一只小狗小猫,人是不可能过去,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化成原形顺着土过去正正好。 夭枝将微凉的净帕拧干后叠成方巾,上前盖到他的额间,开口劝慰,“殿下好好休息,等病好了便可以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她自是做不了温柔轻声哄的做派,声音里自然也带不了一丝暖意,最多也就是一句平淡的嘱咐,叫人感觉不近不远。 夜色渐淡,天边也慢慢亮起来。 宋听檐透过窗半掩的缝隙看向外面,“我应当是出不去了。” 夭枝沉默下来,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结果。 她本以为来凡间办差不过是看戏,就像她往日修行时,在村口看到的戏台。 那村里极为荒僻,但每年都会筹钱搭个戏台,请戏班子来唱唱戏热闹热闹。 戏终究是戏,成不了真的,自然也没有那么多感同身受。 可如今却不同于看戏了。 烛火轻摇,窗外夜深风大,吹得外头树叶呼呼直响,影子落在纸窗上摇晃,屋里竟有了暖意。 “殿下,陛下早晚会改变主意的。” 夭枝这般平淡的一句,却让人放下了警惕。 宋听檐看着房梁,片刻的安静之后,他很轻地问了一句,“祖母如今可安好?” 夭枝观察着屋内,本还打算去外头院子找个漂亮点的盆栽和那些摆件挤一晚上,听闻此言难得顿住。 他如今太像个孩子,像无家可归的弃儿,祈求一丝怜悯。 她也不知要如何回答,太后如今安然无恙,还是要回答他,依旧病着。 这一个多月就算是再病着也得醒了,怎么也得知道她这孙儿是因为她被皇帝幽禁,这般闭门不救是何道理? 况且皇帝幽禁他这由头,取的可是忤逆不孝,搅扰太后养病。 夭枝默然片刻,只能婉转开口,“太后娘娘还在病中静养,并没有性命之忧。” 宋听檐听闻此言似乎才放下心来,半响缓缓开口,“祖母无事便好。” 太后无事,他可就不可能无事了。 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屋里很安静,连同他的心声都是极静的,静到没有一丝期望,如同夜色之中见不到光一般。 夭枝默叹了一口气,想起外面来回巡逻的人,“外头围满了御林军,这府里的风吹草动是瞒不住人的,你这般光景也不是一两日了……”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话里有话开口,“可却没有太医来看你,殿下自己可要小心……” 圣心是难测,可有时候也是能轻而易举看出来。 皇帝命人不得过问,太医院自然不敢有人来,也不会有人敢去请。 一个无母族的皇子病死,是无人会过问的…… 宋听檐看向她,眉目温和,这般情形下也依旧风光霁月,不见一丝一毫的狼狈落魄,“这种时候你还要过来,不怕被我连累吗?如今与我牵扯是会没命的。” “我来去孑然一身,何需担心这些,况且你叫我一声先生,又如何剥离得开?”夭枝坦然开口,毕竟他可是她头上的乌纱帽,说不准办得好了,她的俸禄还能往上提一提。 宋听檐闻言却是出了神,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夭枝没听见他的心声有些奇怪,不过他病了,本就话少,如今心里自然也没了话。 夭枝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她不能在他这待太久,免得横生枝节,“不早了,殿下歇下罢,我先走了,你好好睡一觉便好了。”她说着看向虚掩的窗外,外头满天繁星,她话间欢快,“明天定是个好天气,我带些你爱吃的来看你。” 她准备出去,刚起身要离开,却听宋听檐唤她,“夭先生。” 他难得这般端正唤她。 夭枝转头看去,对上了他的视线。 宋听檐看着她,面容清隽然而却又异常平静坦然,似乎已明往后之事,“若我死了,你可否清明时节来祭拜我一遭,我思来想去已无人能来,只有先生了。” 夭枝不知为何心口忽然被重压一下,沉重到不知该如何回答。 比起他们神仙千千万万年的寿数,他不知有多年少,却说出这样的话,怎不叫人心中难过。 夭枝呼吸微重,肃然开口,“你不会死的。”暂时不会…… 夭枝不想骗他,也不应该作答,他即便如今不死,也根本活不过二十,因为命数已定。 她本不该沾他们凡间感情,却不想还是鬼使神差地说出了不会。 他太年轻了,此话虽然只是聊以慰藉,说了亦无用,命数一事是天定,连神仙都改不了。 她只是……只是突然不太想他不欢喜…… - 太子不可能久在外,他在禹州将事安排妥当,便命酆惕前去禹州处理后头的事,自己先行回来。 酆惕离开前很是不安,他怕他走了,她这处便没了帮手,只怕难为,毕竟皇帝太后都不明其意,这二人本就难对付,要保住宋听檐的性命何其艰难,说不准太子也会突然下一刀。 宋听檐纯良至此,只怕处境会越来越艰难。 夭枝只觉他忧心太过,她好歹也是一个神仙,难道还会困在局中吗? 她坦然劝他安心去禹州,若有事必会传信告知,酆惕这才嘱咐再三离开。 皇帝极为满意宋衷君的表现,那是连连称赞。 毕竟这雨灾稍有处理不慎,便能酿成大祸。 夭枝连着几日偷偷照顾宋听檐,这几日下来,宫中不但没有派太医前来,连下头送过来的吃食都越加敷衍,也不知是何处端来的剩菜剩饭。 倘若她这几日没去,只怕宋听檐的寿数也到此为止了。 夭枝早早起来,准备好吃食,正提着食盒要往院外去,便听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夭大人,陛下有请。” 她停住脚步,视线顺着站在外头的人看到了轿子。 该来的还是来了,皇帝终于想好如何处置她了。 夭枝将手中的食盒放回石桌上,上前几步笑道,“劳烦公公带路。” 太监伸手让路,“您请。” 宫中规矩森严,夭枝还是头一次这样进宫,难免有些忐忑,虽说她半大不小也是个神仙,但凡间真龙天子的命数都极好,她这样的小神仙与之相碰,那必然是炮灰的命。 轿子一路走了很久,缓缓落轿。 “大人,到宫门口了。”太监站在轿前,身子似乎是天然弯曲的幅度,显出这宫中压抑森严。 夭枝下了轿,跟着太监一路进宫。 “大人这边请。” 太监弓着身,低着头顺着节节高的台阶带路上去,殿里灯火通明,安静得只有烛火燃烧的声响。 夭枝一进去,便看见恭恭敬敬站在里头的宋衷君。 “夭大人。”宋衷君见她进来,冲她施了一礼,竟是极为恭敬。 第41章 何必哄我? 夭枝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谢恩,准备速速离开,担心皇帝改了主意。 毕竟他如今既同意太医院去看,就是承诺明面上不会再对付宋听檐,下面人自然不敢再怠慢宋听檐,她办差自然也轻松些。 她与宋衷君一道出来,他颇为以礼相待,倒像是禹州那回让他心服口服。 夭枝步下台阶,“这等大功太子殿下为何不自己应下,陛下知晓也必然欣喜,这一卷定策本就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敢说。” 宋衷君转身看向她,“这一卷定策确实无人知晓,这大功我也确实可以揽去,可先生之能远远不止这一卷纸,岂能因为这功劳之事错失先生。” “太子过誉了,我相信以太子殿下的能力,此事若是全权交于殿下,殿下也依旧可以想到这些。”夭枝自然对太子有所了解,他绝对不可能平庸,否则皇帝也不会这般看重他。 宋衷君却郑重其事开口,“这些应对之策若是由我来,我需得一一经历出现问题后才能去研究出解决之策,没有几个月是万万不可能想得如此周全。”他说着,神情严肃,“先生,这做题的答案都是一样,但看一眼就能想到答案和深思熟虑、绞尽脑汁想到答案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父皇才会力排众议,让先生随太傅一道来教导我,先生之能不必谦虚,我还有的学。” 夭枝闻言顿住脚步,似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她是神仙,知道往后所有会发生的事,自然觉得这满盘的应对之策很是容易。 可真的容易吗? 必然是不能的,便是那位经验丰富的老者也是因为诸多经验,又着实才干极强,才能将禹州这到处隐藏的祸端一一按下。 宋听檐这一眼就能拟出所有问题的答案,这是何等能力? 他如今也才十七,而那老者可都已经年过半百了…… 正如太子所说,一眼便想出答案和深思熟虑想出答案是天差地别,年过五旬与舞象之年答案等同,又如何没有差别? 夭枝一时心惊,竟有些不安。 宋听檐这等才智究竟从何而来,命簿之中若给他这样的命数,就不可能给他比太子高的才干,否则掀翻了太子,他做人皇岂不是天经地义? 这般太子如何赢得过他? 夭枝暗暗思索,看向宋衷君,“殿下没有顾虑吗,毕竟臣刚刚保了贤王一命。” 提到宋听檐,宋衷君沉默片刻,也有了太子的架势,“贤王与孤乃是兄弟,他自幼便听孤的,若是有二心,他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境地,更何况先生也说了,浮萍一二,如何成事?”宋衷君也是极为坦白,对她完全没了太子的架子。 确实,宋听檐和她处境并没有不同,身后根本没有任何依仗,孤身一人,根本不可能做太子的对手。 这是个明君做派,倘若宋衷君之前并不重视这功劳,倒显得不揽功此事不足轻重,可他偏偏极为看重,却还是能够告知皇帝,倒也是能成事的。 宋衷君步下最后一层台阶,回过身来看向她,“那么先生,我们何时上课?” 夭枝闻言思索片刻,她好歹是个神仙,教凡人易如反掌,便也不推辞,“明日我会去东宫。” 夭枝与宋衷君分别,出了宫便往贤王府去。 这一回她从正门进去,且门外的御林军没有要拦着她的意思,显然太医已来过。 夭枝进府直奔宋听檐的院子,才进院里头便闻到一股药香。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进去,宋听檐正靠在矮榻上看佛经,每日礼佛他竟不曾落下。 他手中拿着佛珠,听见声音抬眼看来,见是她放下经书一笑,“你来了?” “刚从宫里出来,顺道路过来看看你。”夭枝上前看了眼,桌上是刚刚煎好的药,“太医来过了?” 宋听檐微微颔首,“看过了,府中也安排了下人。”他说着,默了一瞬,“先生可是答应了父皇什么?” 夭枝拉过凳子坐下,闻言摇头,“我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只是将你的情况告知陛下,是陛下心中不想逼你太甚。”她话只说了一半,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听檐这般境地都没有开口,想来皇帝也不会逼他太甚,若是将人逼死了,那便真的什么都挖不出来了,她也明白了,她这一求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否则皇帝怎会如此好说话? 夭枝没有将话说透,她看向一旁快要凉透的药,“殿下将药喝了罢,太医院开的药比我可要好上许多,应当没几日便能好。” 宋听檐闻言沉默片刻,他微微抬眼看过来,神色平静,连说话都是平静,“先生往后要去教皇兄了吗?” 夭枝没想到他这般快就知道了,“太医告诉你的?” “下人谈论时,我听见了。” 夭枝沉默下来,他们都清楚,她既然成了太子一个人的先生,自然不可与旁的皇子太过亲近。 宋听檐微微垂眼,唇角微弯了一弯,似在自嘲,“如此,先生往后恐怕来不了了。” 一两个月便也罢了,他若是自由身,他们自然也能相见,可如今这般情况,他是不可能被解开禁足的。 自古以来,被关上十几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皇子也不是没有,或许这一别便是最后一面。 况且他也没有十几二十年的光景。 夭枝想着忍不住开口,“怎会来不了,我即是太子先生,也是来去自由,太子怎能管我?” 宋听檐闻言一笑,却因为过于虚弱,连笑容都有些苍白。 谁心中不清楚,这都是安慰之词。相处的人不同,立场便不同,时日长久,终会成为陌路人,谁都不会例外。 他笑容轻浅,开口依旧温和,“我幼时时常会羡慕皇兄,无论是朋友还是先生,都是长者精挑细选而来的。” 夭枝也不知该说什么,她视线落在他面上,见他眼里没有一丝情绪,仿佛习惯了一般,看了叫人莫名难受。 她起身离开凳子,手放在他榻边,在他面前微微蹲下身,抬头看他,话间认真,“殿下,我们是朋友,必不会因此疏远。” 宋听檐垂眼看来并未开口,心声却难得出来,‘世事如此,何必哄骗我……’他连心声都是平静,显然根本不信。 夭枝伸手按住他放在身侧的手,一字一句颇为认真,“殿下,我若是不能光明正大来看你,那我便偷偷来,总不会叫你一个人。” 宋听檐闻言并没有疑惑她的答案正巧对上他心中所想,只是视线落在她面上,看了许久,他唇角才慢慢弯起,“我信你。” 他心中再没有别的想法,显然是真的相信她。 “参见太子殿下。” 夭枝听到这一声,有些怀疑自己听岔了,但见到宋衷君从外头进来,才发现他是真的来了。 宋听檐见他进来,起身便要行礼。 宋衷君当即上前拦他,“你身子还未好,不必多礼。”他说着转头看来,冲他伸手作揖,“先生。” 夭枝便也回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宋衷君笑着开口,“早知道先生也来看簿辞,孤便和先生一道过来了。”他手中拿着一个雕工精美古朴的紫檀木盒,打开后里头是一本极厚的经书,显然是珍品,他看向宋听檐,“孤去了趟慈宁宫,皇祖母担心你,特地让我来看看你,顺道带了经书予你,免得你呆在这处,心中烦闷,她要你放心,她老人家必然会想办法。” 宋听檐伸手经过,显然很喜欢,他平和开口,“多谢皇兄,也请皇兄替我谢过皇祖母,请她不必担忧,我在这处并没有大事。” 宋衷君闻言拍了拍他的肩,“你的事孤知晓,只是你不该顶撞父皇,父皇如今在气头上,皇祖母劝了也无用,如今你只能等着,等有机会,祖母必然会说动父皇解了你的禁足。” 宋听檐满目平静温和,不住低头轻咳几声,“多谢皇兄,皇兄也不必担心,我往日也喜欢在府里,如今和往日并无差别。” 宋衷君笑了一笑,伸手轻拍他肩膀以示安抚,又接着转头看向她,似乎并无耐心在此多待,他今日能来看这个弟弟一眼,已经是给他莫大的恩赐。 “正好先生在此,酆惕远在禹州,如今寄信过来,与孤说明水灾善后之事还有为难之处,孤想和先生探讨一二。”他说着看向宋听檐,颇为平易近人,“簿辞如今病着,这些繁琐之事也不便在此扰他心神,先生若是得了空,便去我府中商讨此事,正好可以在我那处用晚膳。” 这事夭枝必然是推脱不了的,更何况禹州那边也确实不能出岔子。 只是时机有些不巧,这才当太子先生第一日,便要和太子一道离开…… 她看向宋听檐,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眼中平静,闻言未置一词,片刻后,他温和开口,“既如此,政事要紧,先生和皇兄慢行。” 夭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才与他承诺了的话,如今便好像真的哄骗他一般。 她沉默片刻,也说不了什么,只能开口,“你好生休息。” 宋衷君见宋听檐此举很是满意,看向夭枝,伸手往外让她先行,极为礼遇。 夭枝也不讲究这些,见他让她先走,她便先出去了,宋衷君随后跟来。 夭枝出了门,宋衷君才出来与她并排而行,离开院子时,她才忽然发觉这里过于安静冷清了。 她不由回头看去,只能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宋听檐的身影,他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像是习惯了这冷清一般。 夭枝的心莫名被扎了一下,有些叹息却也是无法,这禁足只是开始,她只能转头和宋衷君一道出了院子。 第42章 你疑心于我? 夭枝想着便收敛心思随宋衷君去了东宫,商讨结束之后,便顺着滁皆山送茶叶来的村子准备寻去,这事她必须问清楚。 滁皆山当差的地着实有些偏僻,她硬是找了半日才找到。 彼时滁皆山正趴在村口,听着一众大娘唠嗑,远处是村中人搭的戏台,上头还有几只小妖鬼咿咿呀呀唱戏,想也知道必是滁皆山闲着抓来逗趣。 夭枝看了半天,唱得不成体统,几只小妖鬼胆子应当不大,唱得颤颤巍巍,曲不成调,难听至极,见又来一个仙官吓得一个闪身就没了踪影,连唱了什么玩意儿,夭枝都没听清。 夭枝走过去,滁皆山正懒洋洋地摇尾巴,她开口,“嘬嘬嘬。” 滁皆山尾巴骤停,一脸‘你想死’的眼神。 大娘们闻声看过来。 夭枝没在意,看向滁皆山叫了声,“师兄。” 滁皆山这才慢慢抬起眼皮看过来,倒也没什么表情,不过要从一只狗身上看到表情也着实有些为难她,“师兄,我有事问你。” 这话一出可不得了,几位大娘瞬间瞪大了眼,这姑娘是怎么了,瞧着这般干净脱俗,竟是个疯了的,对着狗叫师兄,哪门子的师兄? 滁皆山慢悠悠起身,迈着四肢优雅地往她这边走来,也没在她面前停留,而是继续往前走去。 这处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娘们盯着,若是听见师兄说话,只怕吓都要吓死。 大娘们看着一人一狗慢慢走远,摇头叹息,“这姑娘真是可惜,好好的人竟是个疯的。” 一个大娘摇着蒲扇,有些疑惑地看向那土狗,“这狗何处来的,这些日子总看见它趴在这处。” “是苗五姑娘她家的罢,白日里总看她喂。” “原是她家的,这狗瞧着倒是温顺,罢了,应当不咬人。” 背后讨论的声音渐离渐远,夭枝跟着滁皆山往远处走去,等到了偏僻处,她才低头看向滁皆山,“师兄,你这是……” 滁皆山往地上一躺,颇为随意,“闲来无事,听听八卦,若不变回原身,像我这般俊俏的郎君在这处,哪还能如此自得其乐?” 夭枝:“……” 夭枝摸了摸下巴,勉强忍住些不太道德的话,“刚头我听见的苗五姑娘可是你这次的差事?” “嗯。”滁皆山懒洋洋应了声,“是这村里的姑娘,每日就是为生计发愁,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倒叫我闲散许多。” 夭枝心瞬间稀碎,满心不甘,她那头可是对付一堆心眼子比莲藕孔还多的人,皇帝太后太子哪个是好相与的? 如今宋听檐也让她有些疑心。 “师兄这日子过得真是惬意,我也想听听八卦消磨消磨,奈何这日子过得着实惊险。” 滁皆山抬头看来,许是觉得这般仰着脖子说话有些累,便变回人形,“你不去守着差事,来我这处做甚?” 这话倒是问到了点子上,夭枝当即拉开衣袖,指着手腕听心镯,“我是想来问问你,有没有人可能在这此法器面前隐瞒自己的心思?” 滁皆山抬脚往后面土堆一坐,瞥了她一眼,显然觉得她没见识极了,“绝无此可能。” “可……”她想说却又说不出来何处不对劲,“会不会有例外?” 滁皆山随手拔了根草咬在嘴里,“你告诉他,你能听到他心中所想了?” “怎可能?”夭枝当即回道,“我岂是这般做无用功之人。” “那便是了,谁会想到这世上有人能听到自己心中所想?谁又会相信?这是凡尘,皆是凡胎,连长生都做不到,更何况是异能?” 夭枝闻言垂下手,衣袖滑下遮掩住了玉镯,心中却还有一丝不确定。 实在是宋听檐让她太疑惑,他究竟为何画那玉镯? 滁皆山见她疑惑,拿下咬着的狗尾巴草,“你能控制自己的想法吗?”他说着,扔掉了手中的草,从衣袖中拿出折扇,“我如今让你看着这折扇,却不让你去想这折扇,你能控制?” 夭枝闻言盯着扇子,几次努力之后皆拜下阵来,她摇了摇头。 她做不到,越是强迫自己不想,心里想的便全是扇子。 “这不就得了。你是神仙都做不到,凡人又如何能做到?”滁皆山打开折扇扇着风,“放心罢,这世上什么事都能控制,只有心念不能控制,否则也不会有执念一说?” 夭枝闻言倒也宽了心,那想来听心镯并没有露馅,先前种种也只是巧合,否则以宋听檐的聪明,只怕是避她不及。 她既问明白,心也放下来,她看着这好山好水,只觉得自己还是当个摆设好些,虽说升不了官,但至少没这般凶险,“师兄,等我办完了这差事,替我向上头说一说,让我去哪个神仙殿中当个摆设罢,术业有专攻,我当摆设是拿手的。” 滁皆山扇子一停,“你修炼千年就为了上九重天当个摆设?” 夭枝很苦恼,她颇有些阴郁开口,“我也不想,这差事做多了,我总会生出许多丧尽天良的想法……” 滁皆山:“……” 滁皆山沉默了,许是想起这混账玩意儿在山门招猫逗狗的不道德做派,一时没了言语。 他理了理思绪,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如今在好山好水之中,不太想听到些丧尽天良的话,“你今日来得倒巧,若是往日可没有这般清闲,那苗五病了,好几日没下地正养着,否则我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你闲聊。”他说着看过来,话里话外皆是幸灾乐祸,“不过我再忙碌也比不上你忙,你那边的着实费心神,两代人皇,还加个太后女尊之命,稍有不慎就出岔子,可得万分小心了。” 夭枝闻言瞬间觉得自己有些太过良善了,早知道当初雷雨交加,在山顶挨雷劈的时候就应该死死拽住师兄不放手。 夭枝有些幽怨地准备离开,等她空闲了,她要将这几只小妖鬼抓到揍开花,叫它们知道戏是不能唱一半的,那唱戏的可都说了,戏既开场就是不能停的,怎得一见个神仙就跑没影了,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 她满心不甘,顺道抢了匹马,自然是滁皆山的。 她往日在宋听檐府邸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来前忘了凡间的规矩,银钱是一分没带。 师兄向来是个节俭的,一个铜板都能掰成两半用,如今抢了他一匹马,简直要了他的命,他当即变为原形,亮着尖牙准备咬过来。 夭枝这才安分走赊账借了马来,只是这账翻了一倍,这一匹马的价可以买两匹。 夭枝倒也无所谓,虱子多了不怕痒,她欠的又不是一点点。 虽说她不是个值钱的摆件玩意儿,但她欠的钱多了,她就值钱了,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我提升。 夭枝牵着马往外走,滁皆山还是一路跟着,他算了一路的账,总觉着以她这般废柴的能力是还不了这么多的钱,毕竟东海的听心镯租金就能买十万个她。 夭枝听着牙痒,拉过缰绳,正听不下去,准备上马先走一步。 “小黄!”远处跑来一个圆脸可爱的女子,扎着乌黑马尾,碎花布盘头,一身旧布衣,却颇为清丽,只是面容憔悴,似乎还病着,“小黄!” 她冲着滁皆山叫了一句,往这边跑近。 夭枝看向那女子,应当是滁皆山这次所管的凡人,这女子虽是寻常人,也不似在皇权斗争中那般有性命之忧,但却在她的命数里也是颠沛流离。 凡人苦楚诸多,自无法避之。 那女子跑近,见了她颇有些茫然,“姑娘,小黄它……” 夭枝当即摇摇头,“我不认识这犬,不知为何跟着我。” 滁皆山当即抬头看来,朝她翻了个白眼。 那女子松了一口气,伸手抱起滁皆山,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怎么到处乱跑,这几日我病着了,你有没有饿着?” 滁皆山窝在女子怀里,没有声响,倒是温顺得很,显然很享受这般抚摸。 夭枝看不下去了,这真是活生生的造孽。 凭什么! 凭什么她每每都是死里逃生,又是乌古族,又是禹州水患,又是皇帝拿刀砍人的,而她的师兄却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当狗! 为何她就不行! 为什么她不是狗?! 滁皆山被按摩着,眼神同情看来,心音传送,‘同仙不同命,不必眼巴巴看着了,这些都是因果,你就是歹命,赶紧办差去罢。’ 夭枝的表情变了几变,内心瞬间扭曲,片刻后看向女子,“姑娘这是公犬罢?往日我家中也养了小犬,这公犬呢着实会惹事,尤其是到了发情期,总爱四处乱跑倒也罢了,就怕一不小心跑丢了。” 滁皆山闻言尾巴骤停。 女子听到这话恍然大悟,看向夭枝颇为感激,“多谢姑娘提醒,待我回头便寻村中兽医伯伯将它阉了,也免得它乱跑被人抓去打杀了。” 滁皆山听到这话,当即瞪大眼睛,女子抱着他一路往回走。 滁皆山一脸呆涩,转而怒视于她,隔空传声,‘混账,你还不快来把我抢走!’ 夭枝一手拉着缰绳,一脸痛心疾首,‘师兄,命数这事我不好插手,旁的倒是可以,我这些日子见过那宫里的公公们,他们都会将这宝贝留着,你可要我帮你去留着,我可以空下两日帮你办这事?’ 滁皆山瞬间怒得在女子怀里疯狂挣扎,却被生生按住,‘你这丧尽天良,道德缺失的混账,阎王索命怎么没索到你头上,我要将你咬成十八段当柴烧!’ 夭枝见师兄被抓抱着一路叫骂着慢慢走远,有些许失落难过。 第43章 你常常与我在一起,不怕旁人说什么吗? 日子转瞬即逝,再次叶落后便至冬日,一年匆匆而过。 夭枝也算是深刻体会到帝王的变态,比她还变态。 整日疑心这个,疑心那个;烦心这个,烦心那个;且心思变幻极快,叫人不好捉摸。 尤其对于宋听檐,即便他幽禁于府中。 夭枝颇为吃力,皇帝虽答应明面上放过宋听檐,但不代表他不会不让宋听檐犯错,便是一直幽禁在王府,他也能找着事寻出错处来,没有出事已然是宋听檐的本事。 夭枝时常会去看他,给他整些解闷的小玩意儿,盆栽摆件也弄了不少,免得他闷出病来。 盆栽是她存了私心弄得华丽些,毕竟有时候来回匆忙,她就住在盆栽里面凑合凑合。 是以她对盆栽里的土壤极为讲究,每日都要松松土、浇浇水,有时过于忙碌便只能让宋听檐松土。 这厮娇生惯养金贵得很,也不知能不能弄得服帖些。 夭枝心中记挂着松土的事,站在御书房里便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站在前面的老臣们和太子转头看来,她才恍若初醒,原是叫到她。 皇帝连日来为此事已然烦心许久,开口问她,“关于山中匪兵伤民一事,夭先生有何见解?” 这山中匪兵不知是从何处而来,训练有素,且数量巨大,盘踞几个山头,又因为那处山势易守难攻,已然花费无数,僵持许久,再这样下去,立山为王是迟早的事。 夭枝当即上前伸手作揖,开口恳切道,“臣确实有一计,此计虽然劳民伤财,但消灭匪兵必然不费吹灰之力。” 几个老臣听她这般说,眉心皆是一跳,似乎听到这处就已经觉得损阴德了。 皇帝开口打断她,提醒道,“朕希望他们活着归顺。” 夭枝停了下来,微微抬头,遗憾道,“陛下,臣只通灭户之计。” 言下之意,她什么都能办到,除了让人活着。 气氛有一瞬间的停滞,安静了许久,大臣们一脸我就知道此人毫无道德感可言。 可当真已然没有别的办法,与这山中匪兵交战数次,皆是败了,前头将军是头一回遇到这般行阵狡猾的匪兵,那山野之中的军师显然不是简单人物,颇为棘手,朝廷这样败下去,且有伤国库和兵力,着实是有失颜面。 否则皇帝也不可能问夭枝,毕竟此人基本上不在作为人的标准上献计。 其毫无道德的程度,连多听几句都觉得损阴德。 殿中默然很久,皇帝才开口,“何计,说来朕听听?” 夭枝当即开口,“那处草木茂盛,山川连绵,可找几个火点,顺着风引火烧山,待大火不灭,整整烧上三个月,他们便是想逃也逃不到哪里。” 前头一个老臣闻言惊怒,“你把这些山烧了,那处可就成了一片荒地,你让那些靠山吃喝的百姓如何办,这样烧了,你要如何养回这满山翠绿!” 夭枝坦然自若,熟视无睹,“不是有现成的肥料吗?焦尸无数,来年春日会比大人您头上的头发长得还要茂盛。” 殿中一片死寂。 用尸体做肥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还说得这般言辞凿凿,丝毫没有亏心之派,简直是非人哉。 “丧尽天良哉!” “若用此计,陛下名声那还能听吗,史书这笔笔记下都要遗臭万年!” 老臣们连连摇头,窃窃私语,满面震惊。 老丞相闻言看向她,显然早已料到必然是歹毒之策,反而很是平静。 一旁御史花白了胡子,就是因为怕夭枝乱来,他连夜赶来,如今已是连着磋磨了几宿,很是疲惫,骤然听到夭枝此言,瞬间惊起。 老头虽说不通兵法,但他通道德,“你此言究竟是何居心!”他说着扭头跪下,胡子微颤,“陛下,此毒计万万不可啊!这山中不只有兵匪,还有百姓俘虏,倘若一朝烧山,此后必然是要遭天下诟病!” 夭枝旁边一个臣子“扑通”一声跪下,急得唾沫横飞,“陛下,渚御史所言甚是,夭大人屡屡出此等绝户之计,其用心何其歹毒阴狠,此人怎能教导太子殿下!” 夭枝转头不解开口,根本不怕树敌,“大人老糊涂了吗,此计如何歹毒?这烧了山又有肥料,来年军队的草粮便也有了,一举三得啊。” “你你你!”一个老臣连连往后退,伸手指着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陛下,微臣实在无脸与这样歹毒之人同朝为官,臣要辞官!” “臣要参夭大人,臣现下就写折子!” “夭大人所言所行罄竹难书,我朝礼仪之邦岂能有此毒士,臣亦要参之!” 一时间御书房便闹将起来,题都偏了十万八千里,几个大臣又是害怕夭枝的狠毒,又是害怕皇帝真的用这些毒计。 皇帝被吵得不可开交,头疼至极,当即摆手先让她退下,“夭爱卿你也累了,先退罢。” 夭枝前脚出了门,后脚就有大臣又参了她一折,“陛下,这夭大人每每都出这样的毒计,着实是用心极狠,不堪为人啊!” 说她不堪为人其实都轻巧了,今日把人当成肥料,种山养田之言,比之以往已算良善。 昔日军中缺粮少衣,她竟献计要将狱中死囚集合在一起,以人皮为衣,将肉晒成肉干,既方便储存,又可以犒劳三军。 还美其名为震慑犯人,又免了死囚斩首之刑的痛苦,饭菜开销,一举三得。 这不是托生的活阎王是什么? 此计一出,年近半百的老臣双眼一翻晕了过去,好在陛下圣明,没用这损阴德的招。 “陛下,这屡屡只施毒计,证明此人不堪用之啊!” 一直沉默的宋衷君忽然开口,“可先生确实料事如神。” 大臣们闻言瞬间安静下来。 确实,除了一到关键时刻,便献些不堪采用的毒计,很多事情她都料事如神,就是时不时会毫无道德地给他们重重一击,时常就是出些阴毒到让人毛骨悚然的计策,让朝臣们夸她也不是,骂她也不敢。 皇帝自也知道,但还是惜才的,毕竟这样的若是真到了个不是人的手里,献计的和用计的一拍即合,那皇帝的头会比现在痛上十倍。 夭枝乐得轻松,本这事也轮不到她操心。 她出了宫披上斗篷,在街上一路逛去采买,准备去王府看看宋听檐,顺便换换盆栽里的土。 已然入冬,天上飘着雪花,街上人也不多,青石板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寒风拂雪,隐有几分初春的味道。 夭枝闲逛着买了不少东西让店家派伙计送去,才撑着伞慢悠悠去王府。 到了王府门口,便见宋听檐披着靛青流云银丝镶边斗篷,手里抱着暖炉,站在府门屋檐下看着街上落雪。 不过区区一载光阴,他仿佛眨眼间有了不同,沉稳间越显眉目殊色。 皇帝才解了他的禁足,撤走了人,却意味着后头更危险,因为整整一年,皇帝都没有找到宝藏,意味着他已经没有耐心了…… 只不知皇帝又会设哪一处陷阱? 夭枝以为他在看雪,可等到走近才发现他只是看着远处挑着馄饨摊子的祖孙三人,幼童跟在其后玩雪,祖孙三代,爷爷慈爱,父亲疼爱,那幼儿不过几岁光景,正是一派天真浪漫。 在这雪地里,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竟也不觉得寒冷。 夭枝走近,宋听檐看见她,才步下台阶往她这边走来,“冷吗?” “我不怕冷,只是你,这般冷怎么出来了?”夭枝抬手将伞递到他头上,他比她高出许多,只能伸着手。 他递来暖炉,显然是特意出来等她,“你买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夭枝抱过暖炉,暖意透过暖炉传来,手指慢慢有了知觉。 夭枝在雪地里走了这般久,确实有些僵硬,这个暖炉来得很及时。 宋听檐拿过手中的油纸伞,往一旁收伞,油纸伞上的薄雪垂落而下。 日子长久,连她都不自觉地习以为常宋听檐替她做这些,仿佛在这凡间活了许久,做神仙倒像是上辈子的事,“我们进去罢。” 宋听檐进门前还看了眼外头那祖孙三人,吩咐了门口侍卫,“拿些银子给他们。” 侍卫自然不敢不从,连忙拿了袋银子送去。 天寒地冻,他们祖孙三人只穿着斗笠,斗笠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看着便冷,那孙儿穿得虽厚实,只是也不过粗布麻衣,厚得连手肘都打不了弯,瞧着是缺银钱。 却不想侍卫去了那处,不过和那祖孙三人说了几句话,便又提着钱袋回转过来,“殿下,他们说衣食住行堪够用,这钱是万万不能拿的,多谢殿下好意,望殿下过个好年,年年平安顺遂。”门卫说着,那扎着两个发髻的小童往他们这处跑来。 他怯生生跑近,雪地上一连串的小脚印,显然是长辈让他来的,他到了面前,还转头看了眼身后。 那老人冲小童点头,他才抬头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宋听檐,伸出小手,冻得发青的手里攥着油包纸,里头是有些碎的糖酥,“哥哥姐姐,你们……吃。” 这东西宋听檐应当是不会吃的,他在吃食上极为挑剔,先前禁足的那头几日,他便是不吃不喝,才病得那般重,颇为难养。 小童脸颊冻得通红,话都说不利索,却是极为可爱。 宋听檐俯身看向他,竟伸手拿了油包纸里头的糖酥,放进嘴里,“很甜。” 他笑着开口,摘下随身带着的玉佩,在小童面前蹲下,“这是哥哥给你的回礼,若是你们有什么难处,拿着玉佩来这里寻哥哥。” 第44章 怎么,先生是要把我送走? 进到堂中,夭枝便看见她买的东西摆了一屋,颇有几分心满意足,她放下手中暖炉坐下。 宋听檐给她倒了杯热茶,青花茶盏缓缓升起热烟,在空中打旋儿,暖炉生着,门外院子里的雪簌簌落下,无声的安静。 夭枝接过茶,甜枣香扑面而来,她喝了一口瞬间驱散周身寒意。 她看向在对面坐下的宋听檐,他低头喝茶,面容平静,已然没有方才在府门外看见祖孙三人时那般失神,就像外头的飘飘落雪,落在地上静默无声。 夭枝垂下眼,继续喝着,她本也不是会安慰人,也没那本事,一句话将旁人说跳起倒是可以。 宋听檐放下茶盏看来,“又献了毒计?” “怎是毒计,此乃唯一可行之策?”夭枝嘴上这般说,慢悠悠开口问道,“又传出来了?” “不过半日功夫便传遍了,听说你被几个大臣联合上奏参了。” 夭枝咬下杯盏中的甜枣,“随他们去罢,不过是略施小计罢了,这般大惊小怪,总也吵个不停。” 夭枝并无所谓旁人如何说,身为神仙,自不能过多干涉凡间的事,可每每皇帝总会问及一二,她也有办法自保。 倘若不是按照命簿所发展的,她便提出一些不能用的歹毒之法,皇帝看重名声,就算杀人在他眼里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也绝不可能用这等歹毒之计毁坏自己的名声,更何况还有渚御史及一干老臣以死拦着。 如此献计,皇帝不用,自也不能怪她无用。 旁人自然不知晓她的用意,所以如今她在朝堂上的名声比阎王爷还难听。 阎王爷找你下去还有个通知,期限三更,而她蚂蚁窝都得拿出来反复灌水银,绝户人家百十代,简直是丧心病狂之辈。 宋听檐闻言笑起,微微摇头,“你才是聪明人。” 夭枝有些心虚,放下手中的茶盏,将手伸进衣袖里,极为惋惜,“可惜了,皇帝老儿总不听我的,不然何需浪费这么多兵力财力?” 宋听檐笑而不语,外头一声狸猫叫唤,一只通体遍黑,四只爪上一点白的猫儿跳了进来。 这猫名唤踏雪,还是宋听檐起的,倒是极为应景。 猫儿进来之后,在里头围着她买来的物件儿转悠,似乎在巡查自己的领地。 宋听檐看着它转,开口问,“今日怎买了这么多东西?” “替你准备些细碎的玩意儿。”夭枝想起方才他看着祖孙三人的神情,只觉他身边少了个陪伴的人,毕竟按照命簿来说,他这个时候身旁早该有红袖添香的人了。 夭枝看向他,郑重其事开口,“你该娶妻了。” 宋听檐正拿着果干逗猫玩,闻言手一顿,抬眼看来,见她神情认真,他眼中笑意顿散,片刻后,他微微垂眼,“我如今这般,还有哪家愿将女儿嫁于我?” 世家自然是不能了,毕竟洛疏姣后头也是他的劫数,她如此也不过是引出话来。 酆惕在禹州写了好几封信来,信中提到这情劫一事一直未有动静,着实不妥,他们是时候该提一下进程。 更何况前些日子,黎槐玉已经来了京都,特地来看了她,这是缘分已经到了的意思。 “你可有心仪之人?”她说着,玩笑一般揶揄道,“黎姑娘前几日来看过我,她着实是个侠肝义胆的重情女子,你可以先娶妻,也总好过你这门院冷清,陛下刚刚解了你的禁足,你如今娶妻,妻子并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正好可以让陛下放松些,也不会有结党营私之嫌。”夭枝教导太子自然不能太过轻浮,如今颇有几分替他筹谋婚事的架势。 他长辈不亲,自然由她这个先生代劳,虽说没教过他什么,但好歹他有唤她一声先生。 宋听檐闻言却未语,连踏雪都不敢玩闹了。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有没有在听,只是觉得周围气氛有些过于安静。 倒也不是她造孽,只是这黎槐玉确确实实是他命定的妻,且他死时还记挂着她,虽然他心中爱的是洛家女洛疏姣,黎槐玉虽得不到其爱,但能占据他心中所有情绪。 瞧瞧这命簿果然是造孽的,总是阴差阳错。 她眨了眨眼,着实不太会做媒,她端起茶又喝了一口,“黎姑娘来看我时特地问过你,我瞧着可不像是来找我,倒像是千里迢迢来看你,多好的姑娘,仗剑江湖,行侠仗义,你们一文一武多好,你会弹琴她会舞剑,多风花雪月……”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多不出来了,他眼神颇有些几分淡。 她下意识收回视线,有些心虚。 她是听过宋听檐弹琴的,着实好听,如闻天籁,就是她听不太懂…… 她不懂琴意,只会敲木鱼。 但她是懂礼尚往来,也知道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以听完他的琴之后,当即回了他一顿时疾时缓的木鱼声。 宋听檐也不知喜不喜欢,听完以后看着她很久,难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才缓缓问道,“怎么,先生是要把我送走?” 夭枝如今都还记得他慢条斯理开口的样子,有些小忐忑,果不其然,他开口了,“这么风花雪月,你娶罢,你敲木鱼她舞剑,也很合宜。” 夭枝:“…………” 倒也不必如此过激。 她木鱼至少敲得很快,敲琴如何比她敲木鱼快? 夭枝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颇有些干巴。 宋听檐垂下眼睫片刻,慢慢抬眼看来,“你自来不管这些琐事,可是算到了什么?”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坦然道,“是算到了,算到你命中和槐玉有那么些缘分。” 他见她说完笑了一笑,慢慢直起身子,放下手里的果干,话里平静,“先生确实算无遗策,可我从不信命。” 夭枝微微一顿,这一年多对他也多少有些了解,他虽是温和平静的性子,但多少也有些刺的,除了认真时会唤她先生,生气的时候也总要叫她先生,颇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宋听檐说着便不再提这事,起身往外头走去,吩咐下人去备菜。 他出去时还抱起了跟在脚边的踏雪,必然是带它去看鱼了。 宋听檐平日里性子虽温和无害,但还是有那么点会折腾人的,不对,应当是折腾猫。 他每每去看他那些胖乎乎的鱼,总要带上踏雪,踏雪看得见,吃不着就抓心挠肝的。 他看着竟能生出几分趣味。 夭枝着实是有些看不懂他这么个霁月清风之人的趣味所在。 夭枝看着他长身如玉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厮就是倔,天下人哪有不信命的,便是有不信的,吃的苦头多了,自然也就相信命了。 就好比你为了省二两银子不添衣挨着冻,亏待自己,结果冻病了,又花了二两银子去抓药。 这二两银子到头来还是花出去了,这就叫做该没有的就是没有,强求也无用,逆天改命是可以改命,但是要逆天而行。 有几个人能逆了天去?人人都能逆天而行的话,天下不就乱了吗? 道理是如此,可局中人怎会甘心? 只她性子懒,若是这局中人,既知命数已定,必定是不会再折腾,折腾来去都是如此,倒不如躺平了事,偷得浮生几日闲便算赚了。 夭枝慢悠悠将甜枣茶喝完,便将自己买来的玩意儿一一摆出来,其实这些玩意儿大抵都是凭她喜好买的,宋听檐什么玩意儿没见过,自然是没有特别喜欢的。 但夭枝总觉得他这府里太过冷清,尤其是往日幽禁的时候,那府里连人走动都没有,再没个热闹点的摆件儿,那简直比坟地还要冷清。 她往日做白事摆件儿的时候,好歹也是有唱戏的,再不济也有那些个小妖鬼们偷摸过来听戏,虽性子不会爱打架,但那热闹劲儿可是比他这王府要有意思多了。 京都阳气极重,自是没有那些小妖鬼敢来。 夭枝花了小半日整理好摆件儿,才去了外头整理她的盆栽。 平素她忙起来是没时间过来的,都是宋听檐替她打理,这些枝丫他没事便会修剪,浇水也一律都是他亲力亲为。 着实也很难想象,往日那般金贵的人,如今竟然还能养活这些枝枝叶叶的。 不过这些盆栽确实也打理得很漂亮,没有一点枯枝杂叶,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便是这大雪天里也护得周全。 只是宋听檐不知晓,她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这些盆栽养得漂不漂亮,她在意的是盆里头的土壤软不软,松不松? 不过这事她是绝对不会对他说的,谁人听见她养盆栽只为里头松软的土壤,只怕都会不解。 夭枝正松土,就听踏雪“喵”得一声,从墙角跑过,显然是看鱼被喂得极饱,它没吃着,气着了。 夭枝将土翻过,便听身后由远及近的玉佩清脆悦耳的细微轻碰声,院中的雪落得并不厚,踩在雪上很静。 宋听檐缓步走到她身后,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忽而开口,“今日天冷,土都冻硬了。” 夭枝全神贯注松土,“是啊,得多多松土才好。” 宋听檐没有再说话,不知何时,油纸伞已然撑在她上方,挡去了落雪。 雪落片刻,他才道,“先生当真是喜欢些子景,每每来此,总一门心思扑在这处。” 谁对自己睡的窝不多放点心思,她已然很是随性,像山门那蜗牛哥们日日背着自己的窝到处走,防贼似的,看得极紧。 她见他虽然平静,却似乎还是心气不顺,便看向他,“自然是要多花些心思的,些子景好看了,你看着心情自然也就好了。” 第45章 你与他越发交好,便与我越疏离。 夭枝到东宫坐了半柱香,宋衷君才到。 他匆忙进来,衣上沾了落雪,由着宫人褪去斗篷,和颜悦色看向她,开口便是亲切之意,“老师久等了罢?” 夭枝摇摇头,“还好,不算久。” 他这处准备得周到,知道她喜欢听戏,还专门寻了几个会唱影子戏的宫人给她逗趣,若不是身为太子顾忌良多,恐怕是会请个戏班子来唱唱戏热闹热闹。 宋听檐那处是没有这般热闹的,他府中若是有这等热闹,只怕早被寻了错处下狱去了。 夭枝虽是有耐心的摆件,但也喜欢热闹,自然也爱听戏,太子果然是太子,很是会揣摩树喜好,这戏很是吸引人,凡间闲来无事,她有时甚至能听到半夜去。 他这厢进来,上回接到的影子戏也正好到尾声。 夭枝放下瓜子,准备听听他的要事。 宋衷君见她这般动作,便知晓她听够了,摆了摆手让宫人退下。 待偌大的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之后,他才开口,“山匪连日作乱,我想替父皇解忧。且今日父皇面前又闹了这么一出,渚御史认死理非要弹劾了你去,他年纪大了,又是两朝元老,父皇也不好说什么。 是以我向父皇请命想要和老师一道去剿匪,父皇同意了,老师你与我一道去剿匪罢,免得现下总有人盯着你说事。” 那渚御史年纪大了,孤身一人,自和她一样无所畏惧,最是看不惯她这离经叛道、言行放肆之人,更何况还是女子,恨不得叫她将三纲五常刻在脑门上,着实有些许唠叨。 夭枝也觉可行,且那山匪如此棘手,不知从何而来,叫她有些不安,还得去看看才是。 “如此,便听你说的罢。” 宋衷君闻言当即笑起,难得不再沉稳,有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老师放心,此次剿匪全包在我身上,你到了那处就好好歇息,想吃什么想玩什么皆好,成日里在朝堂上绷着,着实也累着你这性子。” 夭枝拿起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往后可莫要说这大话,传出去叫有你好果子吃。” 宋衷君自然知晓,满朝大臣还有父皇都为此事烦恼,他却说这话,传出去不知得被编排成什么样,必然要惹父皇不喜。 只是区区山匪,他并不觉得有何难,只是占个地势优势罢了,待他去了自然有办法解决。 他收敛言行,神情肃然亲近,“我只会在老师面前这般,旁人面前自不会。” 夭枝顺道又磕起了瓜子,闲散开口,“在我面前亦不可。” 这一年多来,宋衷君做事极为妥当,既不会太过张扬,惹皇帝猜忌,又不会太过无能,惹皇帝不喜,中庸之道他是极为拿手。 以至于皇帝越发看重他,太后这一年多来虽有举动,但都被皇帝压下,二者依旧相互制衡,不过随着皇帝身子越发不济,开始越发急切针对太后母族,而太后一忍再忍,如今就等着宋衷君继位。 这一次若是剿匪成功,宋衷君便是毋庸置疑坐稳太子之位,皇帝也不可能轻易废了他。 皇子之间本就是一盛一衰,太子越盛,其他皇子便就越发衰败。 宋听檐的处境不容乐观,乌古族的宝藏寻了这么久,依旧毫无踪迹,是以宋听檐被禁足之时,太后没有再理会他,只派了身旁的嬷嬷送了补品来,安慰几句便就没了后话。 那一日,宋听檐站在院中许久,看着满地的补品,说了一句,“请皇祖母安。” 她不知他心中是什么滋味,只知道那日正好入秋,树上的叶子片片金黄,风一吹便没了根基般飘落而下,缓缓坠落在地。 宋听檐站了一日看尽落叶,心声平静得让人难受。 夭枝磕着瓜子,突然想起宋听檐今日问的话。 他应当是料想到了什么,或许是觉得太子登基之后,不可能再留他性命了。 夭枝想着便推了宋衷君一道用膳的想法,宋衷君向来敬她,特意亲自送她出来,“老师是要去贤王府吗?” 夭枝也不想瞒他,本也瞒不住,她开口话里提点,“我去看看,明日便启程总要交代一句,他刚刚解禁,恐会心绪不宁,只怕想到兄弟相残的事。” 宋衷君闻言不置可否,“安分守己自不会有什么兄弟相残的事。”他说着看了看她,忽然开口问,“簿辞每日礼佛,怎么没有给老师求道灵验的祈福符,为老师祈福。” 夭枝闻言倒没有放在心上,她毕竟是个神仙,如何还需要这些? “他应当是不曾想到,且在府中自也无法。” 宋衷君却是认真,“信奉神佛的人怎会想不到这些,府中只他一人禁足,旁人可都是能走动的,吩咐一句便是,只怕是不曾放在心上。” 夭枝闻言一顿,竟也不知如何回答。 宋衷君也不再开口,扶送她上了马车,恭敬开口,“老师慢行。” 夭枝靠在马车里,透过被风拂起的车窗帘子看向外头长街。 天色已晚,这般雪天,夜间路上无人,便格外寂静。 宋衷君自不是简单性子,三言两语便让她有了疑惑,即便她知道他的用意,也依旧会琢磨这事。 信奉神佛的人,从小到大日日礼佛,从不行差踏错,这样的祈福之事不可能忽略。 常人都会费心去求,若是没有,那就说明他心中并没有她这个护他周全的先生存在。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他终日礼佛,永避世俗只是一个假象,他心中并不信神明,自然也不需要祈福护佑。 她想得到,宋衷君自然也想得到。 倘若是第一种,她必然会对宋听檐心生芥蒂,全心全意辅佐他。 倘若是第二种,那宋衷君必不会容宋听檐。 这第一种自然不可能发生,她本就是一过客,也自认和宋听檐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倒也没到他不替自己求福,便心生怨怼的地步。 这第二种也是必然不可能的,毕竟她对宋听檐心声了如指掌,他有什么想法,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宋衷君应当也是算着第一种,否则早就容不下宋听檐,他和宋听檐一样,都不喜她和对方太过亲近。 夭枝想到这处,只觉前路漫漫,且这些日子太过平静,平静到让她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直觉。 马车到了贤王府外,府中解禁之后,也没了昔日的热闹,依旧冷冷清清,大雪夜里便更盛。 她下了马车进府,侍卫连忙上来替她打伞。 她快步到了廊下,抖下厚披风上的雪,“不必撑了,殿下呢?” 侍卫忙道,“殿下在屋里。” 夭枝径直进去,越过中庭,里头也是安安静静,连下人都没了踪影,只有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显得这雪夜越发寒冷。 因为禁足的缘故,他越发喜静。 夭枝去了主院,屋里也只亮了一盏灯,昏黄光亮的烛火从窗子透出才有了几分暖意。 她上前,屋门还开着,外头寒冷,厚厚的布帘子下,卷出屋里头的暖意。 她掀起帘子进去,打头便看见踏雪窝在火炉子旁睡觉,再抬头便见宋听檐坐在桌前看书,桌上还摆着古董羹,周围摆着各色各样的菜食荤肉,两旁摆着碗筷。 宋听檐见她进来,放下了手中的书,“坐下用饭罢。” 夭枝倒也没有客气,脱了斗篷上前,在靠榻上坐下,舒服地往后一靠,“你一直等着,可等久了?” 宋听檐将菜放进古董羹中,“不久,若不回来,我会着人去唤你。” 夭枝也没有意外,确实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因为乌古族的宝藏,皇帝太后双双施压,他被冷落至此都未曾服软,着实执着,更何况是这点小事。 她吃了口他夹过来的羊肉,鲜嫩的羊肉还裹着热烟,入口软嫩极鲜,她不由赞叹,“好吃。” 宋听檐端起酒壶替她斟酒,缓声道,“这般雪天,你见天地来回奔波,最适合喝些酒暖暖身子。” 夭枝吃着肉,总感觉他这话里有那么些嘲弄意味在里头,只怕还生闷气,他性子虽好,但偶尔气性大了,也是很扎手的。 夭枝看了他一眼,端过小酒盏一口喝下,这酒入口极烈,她只觉辣嘴,才刚喝下就有些没缓过来,热意直接冲上了脸,喉咙也呛得有些难受。 她压了压竟没有压住,辣意只往上呛,一时猛咳起来,隐约感觉有人在她身旁坐下,伸手轻拍她的背。 夭枝一顿,抬头看去便见宋听檐靠坐在榻,一腿支去,手靠在膝上,皙白修长的手指随意往下托着酒盏杯沿,一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 这般姿势着实暧昧,闲散姿态看着莫名风流,像是一边品酒,一边揽着美人。 他垂着眼,手上动作轻缓,并没有看她,不知在想什么? 夭枝没有防备他这般近,视线落在他如玉的侧脸,看见他垂下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越显眉目如画,一时呼吸都顿了顿,竟忘了咳嗽,她下意识往前避开了他的手,只觉有些烫人。 宋听檐才停下了手,转头看来,“如何了?” “好多了。”夭枝只觉他太近,似没有往日那般分寸,面上烫得越发厉害,也不知是这酒,还是旁的什么缘故? 宋听檐收回了手,似乎并未觉着有何不妥。 夭枝这才平了心绪,面上的热也退了些。 宋听檐端着酒盏也是浅尝即止,他素来也只喜饮茶,并不常喝酒。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屋里越发暖和,屋外有雪,屋内卧狸猫,这般闲散的日子倒让夭枝有了几分喜欢,她有时总想,若是不回九重天了,好像也没有什么。 第46章 他只怕是撑不住了。 夭枝不过一盅酒便昏睡过去,再醒来已然是天亮。 她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床顶有些出神,又看了一眼周围,她躺在床榻上,和衣盖着被子,是熟悉的檀香味。 她坐起身看了眼,果然是宋听檐的床榻,这被子还有暖意,往日都是宋听檐睡的,如今她睡,只觉过于亲近。 昨日她应当是醉了酒,他竟直接让她睡在他的床榻上,着实让她有些不自在,毕竟往日她若是留宿都是睡在盆栽里的,太暖和软乎的她也不喜欢。 夭枝坐起身只觉头疼欲裂,抬起手看了眼自己的食指,想起昨日他抓住自己的手指不放,她怎么挣扎都抽不回。 她作为树的习惯是不太喜欢别人碰自己枝丫的,因为她很容易骨折。 可不知为何,再加之她想揉眼,想要抽回手指,他却像没听见一般,故意抓住不让,莫名让她觉出几分恶劣,感觉他像逗猫儿一般。 再后头便意识模糊了,她脑中忽然想起什么片段,她慢悠悠起来往外面走去,果然看见一个搭得十分结实的小猫桩子,这必然不是短时间能搭好的。 她拍了下头,果然喝了酒,神仙也要误事。 真是旁人夹菜她转桌,竟让宋听檐自己一个人搭了一夜桩架,好在他是凡人,只入轮回,否则她只能在地府谋个闲差了。 夭枝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现下看天色,已快近正午。 昨日宋衷君说过,剿匪事急,今日正午便要启程。 夭枝当即拿起斗篷往外走去,才过垂花门便迎面碰上宋听檐,险些撞到他手中端着的碗。 她往后退了一步,才没撞翻碗,“我得走了,如今多事之秋,陛下虽没有再关注乌古族的事,但你也最好不要外出,万事小心为上。” “我知晓。”宋听檐将手中的碗递过来,“醒酒汤。” 夭枝倒不奇怪,他虽说一贯金贵,但每每却极为周全。 她接过他手中的碗,不烫不凉正正好,显然是刚刚熬好才端过来。 她一口喝下,随手将碗放下,将手里的斗篷披上,“我走了。” 宋听檐忽然伸手而来,指腹擦去她嘴角的水泽,似不经意触碰到她的下唇,抚过带着几许不同柔软唇瓣的触感。 夭枝微微一顿,看向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嘴角水泽便被他抹去。 她一时晃神,只觉他实在越来越与往日不同。 宋听檐面容温和收回了手,像是寻常,“我送你。” 夭枝抿了抿唇,便也忽略唇瓣触感,想起昨日他搭了一夜猫架,本是想让他歇一歇,却不想他没有提起。 她也不知他为何一夜不眠搭猫架,难不成这酒还不够烈,他喝了竟也不困倦? 她随着他一道往府外走去,可却莫名觉得他安静得过分,从昨日到今日皆是如此。 可他往日也性子静,若说不同,也着实说不出来一二。 他们到了王府门口,已有马车停在外头,夭枝思绪有些乱,下了台阶转头看他,“进去罢,不必送了。” 宋听檐身上披着白色狐裘斗篷,里头身着月白长袍,腰间系着金丝暗纹白玉带,坠一块冷玉,简单到没有过多的色彩,却越显矜贵。 他伸出手,指间上挂着半大的小胖鱼玉,雕得很胖乎,“我雕的,本想等你生辰之时送给你,可惜你并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此去路上无趣,带着玩罢。” 这鱼倒做得很是可爱,和他湖中养的那些鱼一样的胖乎,她平素里闲来无事看他喂鱼的时候,就很想摸摸那些胖乎乎的鱼。 夭枝瞬间被转移了心神,惊喜伸手接过,挂在手间晃了晃,剔透的青玉,里头似有水光流动,这鱼雕得活灵活现,似在水中游动一般,别致可爱,比先前碎掉的两半玉更有几分生趣,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这玉必然名贵,可雕成这个样子,若拿去抵债,她可真是舍不得,“你竟还会雕玉,真好看,难为你费心了。” “幼时便会,只是如今生疏了。”宋听檐看着她,一派的温文尔雅,话间却过于平静,“厹山很冷,你要保重。” 年幼便会,难怪能雕得这般好。 “春日花开之前,我必会回来。”夭枝握着手中温润的凉玉,笑了起来,只觉这场雪化后,春日很快就会来了,她得早早回来。 宋听檐站在雪中,平静目送马车远离,成一道黑点消失在长街尽头,才转身进府。 彼时,他已落了一身的雪。 他缓步回到院子里,踏雪极为新鲜地踩着昨夜搭的猫架子玩了起来。 他上前伸手拂过猫爬架子上积着的雪,看着踏雪舔毛,“这雪恐怕不会停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脚步声,刀剑佩在腰间随着走动发出声响由远及近,下一刻,一群人出现在院中。 当头一中年男子身穿官服,看着宋听檐,肃然开口,“圣上有旨,贤王通敌卖国之嫌,人证物证俱全,请与微臣回大理寺核查。”他说完,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神情却俨然对待犯人一般,“王爷,请罢。” 宋听檐站在原地听他说完这句话,他看向空中洋洋洒洒飘下雪花,依旧安静无声。 雪花落下,仿佛一瞬间慢了许多。 … 夭枝跟上宋衷君的队伍,在官道上一路前行,雪越下越大,路途漫漫。 她在马车里无所事事,便越发对宋听檐送的小胖鱼玉佩感兴趣,实在无法想象,他这般瘦长的人,竟总喜欢这么胖乎乎的鱼,还雕得这般讨喜。 她挂在指间摇晃着玩了一会儿,才忽然发现宋听檐这是将她当成孩童哄了去罢,她还玩得不亦乐乎。 这可是大忌。 司命办差上的大忌。 她当即收了起来,片刻后又着实无聊,重新拿出来把玩。 反正已经收了,玩便玩了,一只玉佩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队伍走了三日,马车一路摇摇晃晃跟着,等到半路歇脚的地方,夭枝才听到京都传来贤王通敌的消息。 她人都恍惚了几分,这是被偷家了?! 他好好的,怎么就通敌了? 这皇帝老儿简直无耻,对宝藏竟没有死心,难怪这般容易让她离开京都,原是调开她,好逼问宋听檐! 宋衷君在一旁见她拿着筷子一直不说话,面色难看得不像话,他沉吟良久才开了口,“老师若是实在不放心,便回去看看罢,通敌不是小事,自然是有证据,大理寺才会拿人。” 夭枝必定要回去,只是多少也担心宋衷君,认识这许久,他待自己也极好,总不能一字不问,“我若是走了,你这处?” “父皇本就想考验我的能力,老师不在,岂不是更能看出来?更何况若有问题,我还可以请舅公帮忙。”宋衷君倒不担心,他并不觉得这一山土匪能为难倒他。 夭枝便也当即站起身,不再耽误时间,“既如此,我便先回去看一看这事情究竟如何?” 宋衷君虽然不知是何情况,但心中明白通敌之事何其严重,既然传出来便没有回旋的余地,让老师回去也无妨,只当是见见自己这个皇弟最后一面,往后老师也不会再分心,自也是好事一桩。 宋衷君亲自送她出屋,又派人护送她回京都。 夭枝带着几个人匆忙回头,却不想半路上,雪还越下越大,只能暂且停下。 她在驿站等着前头探路的侍卫回传消息。 可前头的雪越下越大,漫山皑雪,不消多时,前头探路的侍卫便回转而来,“先生,前头大雪封路已然过不去了,所有路面结冰湿滑也行不了路,只能等雪尽天晴之后才能动身。” 夭枝披着斗篷站在屋檐下看着漫天飘下的雪花,一片一片源源不断,眼前尽是皑皑白雪,别无一物。 她心中越发焦急,她知道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能等,可宋听檐能等得了这么久吗? 身旁护卫见一贯掌控大局不见丝毫为难的太子老师如此,开口劝道,“先生不必担忧,贤王殿下此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变,必然是重重关卡审查而来,先生晚些到也必然来得及。” 夭枝看着远山皑皑,映入眼帘的官道一片雪白,已不见往日风景如何。 她观天象片刻,黛眉微蹙,喃喃开口,“只怕难为。” 雪停之后,冰化之时才能行路,这三日多的行程,竟走了七八日,等回到京都,事情已经从轩然大波归于平静,仿佛一切尘埃落定,无人再提起这事。 可宋听檐还关在大理寺狱中,没有音讯! 夭枝特地去了趟大理寺,就连门都没能进去就被拦了,只言人证物证俱在,如今只等贤王殿下开口认罪。 这罪从何来? 他一个幽禁于府内一年多的闲散王爷,才出来多久去何处通敌? 简直荒谬! 夭枝欲进宫请见皇帝,却连宫门都进不去。 皇帝派太监传了话来,言她是协同太子带兵剿匪,如今无令回来乃是擅离职守,若是还不前往厹山便要治罪。 这话意思明白,若是她再硬要闯宫,她也照样要下狱治罪。 她若是进去了,那便真的要将差事办砸了,酆惕远在禹州,而她要是进去了,更没有人能拉宋听檐出来。 夭枝连忙恭敬开口,“陛下的旨意自不敢违背,只是臣和太子殿下走散,路上又遭大雪拦路,实在无路可走只能暂且返回多准衣食,等雪停之后下官便出京都,追上太子殿下。” 此话一出,便没有什么无令返回之事,她只是因雪封路不得已耽误,并没有不尊圣意,只要雪还在下,她就有理由等上一等。 第47章 既唤了先生怎能不管?(二更合一) 幽深的牢狱里只有高处一扇小窗,灰蒙蒙的光照进来,人就捆在木桩上,手脚皆栓着铁链。 狱吏在前头踱步,终是开了口,“殿下何苦执着,早早认了,都不需要吃这么多苦头。 便是王孙贵胄又如何,进了这里便是废了,哪还能全须全尾地出去?”他说到这处,宋听檐没有理会,只有身上的血还在往衣上溢,神情默然,连个眼神都未给。 狱吏见状也恼了,“殿下既如此,那我们便只能继续用刑,用了刑总归是能问出话来的。” 他将刑桌上带了爪子的铁链拿起,那铁链极粗,铁爪尖锐锋利,“殿下莫怪,我等也没有别的办法,若是问不出所以然来,上头怪罪下来,我等也不好交代。” 同行的狱吏见他拿起这刑具只觉不妥,此人最是喜欢听人哀嚎求饶,是出了名的酷吏,尤其这些王孙贵胄,他更是妒恨难掩,如今人到他手里必然是要吃苦头,更何况这还是圣意,更是有恃无恐。 他想了一想还是有些害怕,压低声音提醒,“老庞,他毕竟是二殿下,若是做绝了,往后……” 老庞掂了掂手里厚重的刑具,“你以为人进了这里还能出去,通敌叛国此等大罪,证据确凿又如何能翻供,若是翻供岂不说是陛下的错?陛下怎么可能有错?”便是有错,亦是无错。 老庞看了眼宋听檐,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听到这些高高在上之人的求饶,该是如何有趣,一时只觉得他胆小怕事,“陛下和太后娘娘都不管了,你还怕什么?” 那狱吏默了默,似乎思索几番才开口将人说了出来,“那位太子的老师夭先生是位能人,在陛下面前都能说上几句话,她也是贤王殿下的先生,屡次护他,此人为人处事极为狠辣,她回来若是知道,只怕她会将我们……” 老庞素来掌管酷刑,都是他威胁旁人,哪来的人威胁他? “我们都是朝廷命官,那娘们还能怎么了我们不成,且我们都是依照圣意做事何罪之有,她还能无法无天报复了我们去? 寻仇朝廷命官,她难道就不怕头顶的乌纱帽掉了?” 宋听檐闻言慢慢抬眼,眼中却是平静,他自然也不觉得会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毕竟他们非亲非故,更何况在这皇城之中,便是血脉相亲也一样照杀不误。 老庞这话落下,身旁狱吏没有回答,毕竟若照如此说,那人还真是做得出来。 此人之歹毒在朝堂上都是有闻名的,近日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便是以焚烧人尸为粮草化肥,若不是太过无人道,陛下说不准就纳用了。 此人歹毒就歹毒在她总围绕人身上做文章,出的主意不是拿人烤,就是拿人炸,如同做菜一般,丧尽天良。 如此可怕之人还是世外高人,算天算地卦卦精准,陛下对其深信不疑,这样的人如何说得准? 说不准人不需要掉乌纱帽,几句话就能翻了这大理寺上上下下的官吏。 老庞安静了一瞬,想了想虽有些害怕,却终究落不下面子,“你怕这些权贵,我可不怕,我是秉公办事,行得正,站得直,你若是不敢,我得了供词的功劳,可不会算你的!” 他这般说着便要上前行刑,那狱吏听闻此言犹豫片刻,终是准备为了仕途平顺,冒险上前。 二人一左一右,一道将铁爪搭上宋听檐的肩膀。 老庞阴恻恻笑道,“殿下,这道刑下去可比前头那些可怕多了,这可是生不如死,您若是后悔了,不如就认了罢。” 宋听檐讽笑开口,“何需我说什么,不是早就定好了?” 老庞见他似怕了要松开,心中一喜连忙开口,“殿下可想好了想和陛下说的话?” 宋听檐垂下眼,乌发垂落面庞,“自然有,你们一字一句报去。”他话间又轻又缓,似费尽力气,“儿臣所愿,祖母安度晚年,别无所求,别无所言。” 老庞瞬间阴了脸,不信有人到了这里还能风度依旧,他满面凶狠,“呸!还当自己是皇子,既到了这里便是连狗都不如,也别妄想出去了,上头可说了,对通敌之人不必手软。” 宋听檐长睫微抬,微微苍白的唇角弯了弯,眼中却没笑意,只余讽刺苦意。 老庞见他还能笑出来,厉声喝道,“动手!我们听听殿下会不会学狗叫?” 狱吏犹豫,“这……” 老庞怒喝,“怕什么,他进了这里便让他横着出去,哪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王孙贵胄娇生惯养,受不住牢狱之苦,残了也是常事,没人会追究。 贤王不受圣眷,太后都亲自处死了奸细,怎可能理会他,难道那区区一个虚职女先生,还能有通天的本事进来这里不成? 狱吏一听便也想通,上前与其一道,下一刻,尖利锋利的铁爪便刺进肉里,二人跑向其后将铁链用力一拽,铁爪瞬间收紧,猛地抓穿肉,直直固住里头的骨头,只要轻轻一扯,便能痛不欲生。 宋听檐闷哼出声,脸色瞬间苍白,额间皆是冷汗,难以忍受的彻骨疼痛。 老庞凌虐上位人的刺激冲上来,他一边拉扯,一边嘲笑,“殿下往日阳春白雪知道这是什么刑具吗? 这在咱们狱中可是好东西,名叫牵狗绳,牵一下便听狗叫一声,殿下不如也学声狗叫来听听,若是学得像,我们便松开链子放过殿下。” 说话间,二人还在用力拉扯,宋听檐手慢慢握拳,指节用力到泛白,硬是一声不吭,白色里衣瞬间染遍血红。 … “当真是这么说的?”皇帝沉了脸问。 回禀的官员连忙应声,“殿下自始至终都未提及乌古族宝藏,是铁了心求陛下让太后娘娘安度晚年。” 皇帝盛怒,手掌直拍桌案作响,“好!好一个安度晚年!倒是硬气,既如此,那便把旨意下了,朕也不需要偏向外人的儿子。” 大理寺官员闻言一顿,自然明白其中意思,连忙俯身应道,“微臣明白。” … 夭枝在院中坐了许久,才通过石凳上的凉意觉出几分冷,她越想越觉不安。 强行闯宫恐怕不妥,皇帝如此疑心,只怕更保不住宋听檐,她站起身看向季尧安,“我务必要进宫,只要能面圣,我就有办法说服陛下。” 季尧安自然无计可施,“我知先生能耐,但陛下必然也知,是以绝不会见大人。” 夭枝踱步回来一趟,不死心开口,“我写道折子,你先替我递去。” “好,大人放心。”季尧安闻言愿意勉力一试,但无法保证能不能成。 夭枝一边往外走,一边开口,“分开行动,我传拜帖,一家家地求,陛下不见我,难道还不见其他朝臣。” 季尧安伸手作揖,“大人言重,贤王殿下心善温润,自不能蒙受如此冤屈,下官这就去办。” 季尧安匆匆离开,洛疏姣放不下心,上前来,“夭枝,我与你一道去。” 夭枝心绪不宁点头,随她愿意,她在自也有情劫发展余地。 雪天寒冷,青石板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整个长街青瓦都叠着雪,水墨一笔只余灰白。 夭枝站在渚御史府门前安静等着,不过片刻,竟是老大人从里头出来,他这分明是一身外出的打扮。 夭枝有些意外,当即迎上去,“渚大人可是答应与我一道进宫面圣了?” 渚御史白须白发,看见她便吹胡子瞪眼,“夭大人还敢来我这处,着实是脸皮不薄。” 夭枝也不在意他这般脸色,郑重开口,“大人,我此行来是为了贤王殿下,你我都知晓,闲云野鹤之人是做不出来通敌之事的。” 渚御史闻言沉默下来,显然也知道她的话没有问题。 夭枝见他似乎动摇,当即伸手作揖鞠了一躬,“还请大人随我一道进宫面圣,将此事与陛下说清。” 渚御史闻言眉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几许,他摇头开口,“此事人证物证俱在,需得拿出个证据才能翻供,你什么都没有,就算是见到了圣上又能如何?” 他说完便要走,夭枝心中急切,上前拦住,“翻供我自然会找出证据,只是这般天寒地冻又用了刑罚,殿下在牢中恐怕是熬不过去,总不能等人死了再弄什么清白之名,那用这清白有何用?” 渚御史理了理白须,面色凝重,“此事我着实是帮不上忙,夭大人请回罢。”他说着绕开她,直接上了停在府门前的马车。 夭枝一时凝重非常,她只能求这些文官谏臣与她一起进宫,皇帝不可能拒见这些人。 凡间皇权至上,若是私自闯宫,以皇帝多疑的性子,必然不会听她说话,还是要让皇帝不得不见她才行。 渚御史孤身一人,没有家族牵挂,自然敢与她一道伸冤,所以她才会头一个就来寻他,可若是他也拒了,那旁人又如何敢来? 而且命簿里根本没有这一段,这是凭空出来的,也代表着她无法控制…… 她一时心乱,“渚大人,此前我言行无状,但此事求你帮帮殿下,他自幼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如今当真是冤枉,他禁足多时,又去哪里通敌!”夭枝急忙上前,回答她的却是马车帘子放下,隔开了她的视线。 再无办法,只能抓紧时间找下一个,只要有一个答应,她进宫见皇帝就多一份希望。 雪越来越大,青石板上的雪也由厚转深,踩上都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个寒冬冷得彻骨。 夭枝等在府外,撑着伞的手都僵了,她看了眼身后的洛疏姣,“太冷了,你去马车上等着罢。” 洛疏姣是真冻得受不了,她裹着厚厚斗篷,也依旧缩着身子,“那你……” “进去罢,求人的是我,你站着反而被人认出来。”她为显诚意,必须要站着雪里,且为了最快得到他们的回复,她连毛裘斗篷都不穿地站着。 第48章 一命换一命。 老庞感觉剑锋的凉意贴着他,不由打了个寒颤,瞬间变了脸色,小心偏着她带血的剑,“夭……夭大人,您这边请,下官替……替您领路……” 夭枝拿剑抵着他进去,狱里走道幽深潮湿,没了外头白日的光亮,只有雪天的寒冷,阴冷更甚。 老庞左弯右拐,越往里走越深,走到尽头,两排巨大木门敞开着,里头皆是刑房,还没走近便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刑房里头只有一人,他被锁在木桩上,单薄的衣上全是血,两个铁钩爪一样的刑具抓穿他的肩膀,血痕极深。 他头低垂着,头发凌乱垂下几缕,看不见他面上神情。 夭枝脚下一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她离时,那般清风霁月的天家子弟,送的小胖鱼玉佩现下都还挂在她身上,如今竟被折磨成这样。 他听到动静,缓缓抬头看来,看见夭枝,眼中微顿,似有些回不过神来。 刑房中还站着一个狱吏,见夭枝这竟能毫发无伤走进来,一时间面色惧白,他如何不认识这位夭大人,那歹毒名声可是传遍朝堂,有些阴损手段她敢说,他们都不敢听…… 老庞只觉剑锋偏了,脖子传来疼意,他连忙双手举起,“大人……已经到地方了……” 夭枝见他这般,疾步上前看他,竟是没一块好皮,怒而收回了剑,一脚踹去前面的老庞,话间已经盛怒,“你们大理寺好大的胆子,罪名未定,便敢滥用私刑!” 狱吏连忙跪地求饶,“夭大人,咱们也是替上头办事,谁来了这处都一样的,任他是皇子还是大臣,小的们也都是提着脑袋做事啊!” 夭枝看着他磕头,罪名未下,狱吏绝对没这么大的胆子,必是背后有人指使,“是提着脑袋做事,还是脑袋里有人指使?” 狱吏低垂着头,不敢回答。 老庞在地上滚出去老远,脱离了剑锋,一时又硬气起来,梗着脖子直道,“夭大人,我们都是朝廷命官,做事都是领着上头旨意的,我们只要殿下开口说话,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等。” 夭枝看向老庞,“是吗?”她越过前面的狱吏,拿起桌上烙铁往他那处走去。 老庞看见她衣不沾血,想到她一个人便轻易进来如入无人之境般,一时间有些腿软,声音也不自觉低下来,却还理直气壮般嘴硬,“我等是奉了旨意,大人若是想问,可去问圣上……” 夭枝充耳未闻,抬手将烙铁挥去,“本官何时让你张嘴?” 老庞脸上生挨了下,巨疼传来,瞬间眼放金星,一时不敢吱声。 夭枝又抬手挥去,“说话,哑了吗?” “大人不是让我……”老庞含糊艰难才刚开口说,烙铁又甩了过来,牙直接松了一般,带着血掉出两颗。 一旁狱吏见状吓得瘫坐在地。 老庞一时疼极怒极,只觉被羞辱,捂着脸含糊道,“我再怎么样也乃朝廷命官,你这是侮辱朝廷命官,侮辱圣上,侮辱太后娘娘!” 夭枝看了他一眼,心中了然,拿起烙铁又是猛地一挥,这下老庞彻底没了声音,只剩哀嚎哭腔。 夭枝这才慢悠悠开口,“本官怎么算侮辱朝廷命官,你说人不开口便用刑,本官也不过是学一学,怎么就算侮辱了?” 老庞红肿着脸,下意识往后缩。 “本官太子师者,问你话,竟敢不答,如此不敬,不该打吗?”夭枝笑起来,拿着手中的烙铁跃跃欲试,“现下,本官再问你,我让你张嘴了吗?”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许久都未移开。 老庞摇着头连连后退,满口的血,支支吾吾不敢再张嘴,下一刻又挨了一下,直被打昏了脑子。 夭枝继续问,“说啊,本官让你张嘴了吗?” 老庞一时脸色都白了,满嘴的血糊着,牙都松完了,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简直就是活阎王。 这不张嘴如何说话,这说了话可就不张了嘴吗? 怎么做都是错! 夭枝最后几下打落了这狱吏的所有牙,才将烙铁扔到二人面前,“你们自己来,答不出来便打,若是轻了,本官道德缺陷这方面便就要重修了。” 二人听到此话,当即慌忙上前去抢沾了血的烙铁,另外一个没抢过,当即拿起了别的刑具,二人颤抖着声互问互打,一下下都是真章,不敢松一点力。 夭枝不再理会,上前看向他,“如何了?” 宋听檐唇角微弯了弯似安慰,却连笑都苍白,他还是清风朗月般,“有一些疼。” 自然是疼的,她看着就极疼,拿钥匙解开铁链,一抬手想要拔开了两个铁爪,却见铁爪刺进肉里,深可见骨。 她一时不知如何上手,只能小心,手上虽慢打开,但显然极疼,宋听檐一声闷哼,己近脱力,脱了铁链险些跪下。 夭枝当即扶住倒下来的他,压着她往后一个踉跄。 夭枝伸手扶他,却有些无从下手,他身上全是伤,新伤叠旧伤,这几日只怕痛不欲生。 宋听檐靠上夭枝单薄的身子,似乎才发现她是真的,且还是一个人闯了进来,一时久久未反应过来,他声音低哑,似不敢置信,“你怎敢……” “即得你一声先生,总要护着你的。”夭枝说着将身上披风披拽下来,披在他身上,又看向两个脸肿至极的狱吏笑了笑,话间阴郁至极,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厉鬼缠人架势,“待本官空了,再来玩玩你们头上那颗摇摇欲坠的脑袋。” 二人一听脸色惨白,其中一人吓得尿了,一时间狱里只听捶打低哭哀嚎声。 夭枝扶着宋听檐往外走去,遇上迎面而来的狱卒,淡声道,“带路让外面的人全都退开,你们拦不住我,何苦贸然送死?” 狱卒吓得连忙前面带路,一路确实也没几个人能拦,外头满地伤患,倒得倒,晕得晕,场面很是壮观。 宋听檐一路看来,未发一言。 他们出来后一阵凛冽的寒风卷来,宋听檐生生倒了一口凉气,显些没站住脚。 她连忙扶着宋听檐上了远处驶来的马车。 黎槐玉蒙着脸,打眼看见这场面,再加之她真把宋听檐抢出来,一时伸手掩住嘴,强行捂住嘴中要出来的声音。 夭枝扶着宋听檐走近,“扶他上去。” 黎槐玉连忙帮着一起扶宋听檐,抬头看向远处离得不远死死跟着成排的狱卒们。 这么多人,根本走不掉。 黎槐玉扶着宋听檐上来,看过去,“这如何是好,我们接下来如何离开?” 夭枝却没有上马车的意思,等宋听檐上去以后就开口,“你带他走,我若没有消息,就近去垌寮村寻名唤滁皆山的人,他是我师兄,知道你们寻他,必然会帮你们。” 黎槐玉闻言愣住,“你不走?”这不走不是死路一条? 朝廷命官劫狱,乃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夭枝话音刚落,宋听檐似才勉强压住这周遭寒意,他思绪似乎也蒙着一层雾,模糊至极,只伸手抓住她的手,“你不能留。” “你糊涂了,这般怎么走?”夭枝冷静开口,伸手抓住他的手,“簿辞,现下不走,你必然活不了,先离开让陛下消了怒火才好。” 漫天的雪飘下来,雪花落在他的手背上,乌发上,化成剔透水珠,衬得眉眼越发清隽。 他却抓着她的手不放,本就力竭,如今开口竟都是费尽力气,“一起走。” “我会无事的。”其实她根本保证不了,劫天牢例来都是死罪,皇帝若是盛怒杀她也是寻常,她在凡间死了无妨,毕竟还有酆惕在。 她强行拉开他的手,他却与她较劲不放,他何其聪明,一眼就看出来她的不确定,“不必骗我,你根本没有把握他会不杀你……” 夭枝微微叹息,这就是聪明人的坏处,难骗。 他一眼就能看穿她说的话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夭枝无法,冲黎槐玉使了个眼色,黎槐玉心领神会,一个手刀便劈晕了宋听檐。 夭枝收回手,“走罢,我拦着他们。” 黎槐玉手拉缰绳却担心至极,极为犹豫,“那你……” “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夭枝冲她点点头,“快走罢,等御林军来了就得走不了了,刚头的力气便全都白费。” 黎槐玉闻言自然明白其中厉害,她思索片刻,终是一挥马鞭,驾着马车快速向前驶去。 身后的狱卒们见状,当即要追,却不知如何越过夭枝去追,一时难得踌躇。 夭枝拿起手中的剑,剑柄在手中微转,剑尖轻巧随意垂落地面,“押我去见陛下便是,你们不必担责。” … 殿中极静,老太监站在一旁垂首不语,仿佛是个摆设。 夭枝五花大绑端正跪在殿中,等着皇帝发话。 皇帝批阅完手中的奏章,才抬头看来,听不出喜怒,“你倒是能耐,朕不许你见朕,你倒让朕来见你?” 夭枝低着头,做足认错姿态,“陛下,事发紧急,微臣忧心生变,才这般贸然冲动。” 皇帝似已耐心全无,只开口问,“你说你有办法能让边关蛮夷十年内无法犯我边境,是真话?” 夭枝当即抬头,“回陛下,贤王殿下为边关之事忧心重重,是以我们二人商量出了一个法子,由殿下之名与蛮夷交好,盗取他们的兵马粮草所存之地,趁其不备,烧其粮草,恰逢如今大雪,他们既无粮草,又无兵马为后盾,必然可以将其一举打退至塞外。”她说着,停顿片刻,似真有其事,“此事原本还在筹谋之中,只是突然闹了一出误会,将这事早早揭了出来。” 第49章 可有心上人? 夭枝在侍卫的搀扶下出宫,跪得太久,她的双膝已经红肿,走路都有些僵硬。 宋听檐的事或许可以告一段落,但她劫天牢是板上钉钉,皇帝不可能通融。 她自然是要去天牢呆着,必然是没有再出来的机会了。 往日小事未卜先知无伤大雅,但她这次连分布图的事都说能料算出来,皇帝怎么可能不防她? 即便不杀她,也会关她一辈子。 宫外等着的洛疏姣早早便听到消息,她原以为夭枝说的有办法只是说辞,却不想她当真是有,竟然是直接去劫人,一时满是言说不出的钦佩之意。 她见她出来,连忙迎上来,看向夭枝周围押送的侍卫,“可否容我和夭先生说几句话,此一别久矣,我想送一送她?” 侍卫们自也通融。 夭枝见她走近,当即低声开口交代,“你派人去近郊的李记糕点铺子接人,殿下若醒了便可以来见我。” 洛疏姣连忙应声,这般雪天,她看着夭枝额间尽是细密的汗珠,可见此事艰难,连她这般素来散漫,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性子都这般费神。 … 庭院之中,雪落枯枝。 宋听檐站在庭院之中,看着檐上积雪,瓦下青苔。 片刻后,院中传来了动静,季尧安从前头铺子店疾步进来,“殿下,有消息了,夭大人被下了天牢,性命无忧,但……但怕是难再出来。” 黎槐玉一惊,这竟是要关一辈子吗? 她如此年轻,如何使得? 宋听檐闻言未语,良久才开口,“还有什么?” “有人来送口信,说夭大人要殿下醒来想法子去探望她,她有话与你说。” 宋听檐闻言未语,似乎心神未在,片刻才开口,“备马车。” 黎槐玉有些担心,“殿下如今能出去吗,可真的安全?” 季尧安将情况一一说明,“陛下下令彻查,且将大理寺的官员都查办了一遍,尤其是经办殿下一事的,全都洗干净了。” 天家的洗干净,便只有血洗。 宋听檐闻言回屋的脚步难得一顿,显然未曾料到她的动作这般快速。 人还在下天牢,那边就处理干净了,果然是喜欢怕花亡便先亡花的人。 他想起往日不由一笑,抬步踏进屋里。 黎槐玉有些担忧开口,“殿下可要千万小心,我陪您一道去罢。” 宋听檐进了屋,闻言转身看向她,话中有话,“黎姑娘,我孤身一人来往已经习惯,无需陪伴。” 是无需陪伴,还是无需她陪伴? 黎槐玉心中一涩,苦笑而又胆大,“殿下是有了心悦之人吗?” 宋听檐正要关门换衣,闻言亦是坦然,“没有。” 黎槐玉看着他关上门,心中难免失落,既便是没有心上人,但也不会心悦她的意思。 但她转念一想,既他心中无人,那她岂不是还有机会? 忽然,宋听檐重新打开了门,看向季尧安,“先送进去些柔软丝绸的被褥,逗趣的玩意儿,吃食也不可含糊,她虽不挑嘴,但不爱吃的便是随口对付。” 这人说的是谁,都无需道明。 季尧安自然也清楚,“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黎槐玉听到此话一顿,看向宋听檐重新关上的门,心中期许慢慢落下,如这冬日雪冷得明白。 天家子弟自来贵重,从来都是由人伺候,怎需这般事无巨细,倒像是他自来精细养着的一般? - 夭枝被关进天牢的半日,便有人来看她。 天牢幽深,他从远处过道缓缓走来,站在牢门前,视线落在她身上,一身白裘,面容清隽,如往日一般,又似乎有些不同。 他面容有几许苍白,显然身上的伤不轻。 夭枝起身往他那处走去,如平常闲散一般关切道,“身上的伤可有好些?” “好多了。”宋听檐缓声开口。 夭枝语塞,竟不知再问什么,‘吃了吗’这样的话题好像有些干。 她一时只能拽着小胖鱼玉佩摇着玩。 宋听檐站在原地看她,默然许久才缓缓开口,“父皇下了旨,你可知自己要一辈子呆在牢狱中?” 他言辞平静,夭枝却感觉他内心的波澜起伏,她自是无所谓,“无妨,逢年佳节给我送些好吃的,有趣的玩意儿,总能打发这几十年的。” 几十年于她来说还是容易的,她往日修行时都是一动不动,整个山门里就属她这种草木类的最是呆得住,早习惯了。 更何况也并不真的需要呆上几十年,宋听檐顺应命数走完命簿,她的差事便就完成了…… 宋听檐微微敛眉,“你总和我想的不一样,人生一世在你眼里就这么不足为道吗?” 夭枝听到他这话时,愣了一瞬。 也对,他与她自然不同,凡人眼里就只有这短短一生,自然重要。无论是妖还是仙,亦或是人,都会把仅有的视为最重要的。 他宋听檐并不是神仙,等命数到头,他这个人便不复存在了。 夭枝莫名生出几分复杂之感,神仙未卜先知也未必是好事,就像她知道,结局已然这么近了。 如今她才知这份差事的为难之处,要她看着交好的友人慢慢走向黄泉路,何其艰难。 且他还这样年轻。 不知是不是这冬日太过寒冷,她心中莫名萧瑟,一时不敢再看宋听檐的脸。 她伸手到衣袖中将劫狱前就准备好的分布图拿出来,隔着牢栏递过去,“此图拿给陛下,他已然默许,经此一役,你可以永远做贤王殿下,乌古族之事不会再问,往后剩余的日子舒舒服服做个闲散王爷便好。” 宋听檐却没有接,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面上,似乎很不解,“为什么这样救我?” 夭枝闻言一笑,认真道,“殿下,你问过我很多次了,难道一定要有个理由我才能救你吗?” “不是吗?”宋听檐看着她似乎在探寻他所能理解的人性,可却一无所获,“人活一世怎会为了所谓的一见如故,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坐一辈子牢狱。” 她若是喜欢他,倾心于他,这般为他,他也能归于人性所为。 可她没有,她眼中不是喜欢,她只将他当做友人罢了。 即使如此,又为何做到这般地步? 夭枝明白他的想法,他必然是不解的。他在宫中长大,从小到大只经历争斗利用、尔虞我诈,自然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 她应该也是唯一一个为他牺牲到这般地步的人,毕竟凡人牵挂太多,根本做不到她这一步。 而她一介神仙自不在乎凡尘,做到此事轻而易举,这于她来说本就没什么牺牲不牺牲的。 他越是惊讶于她帮他一事,她便越是心虚。 夭枝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簿辞,你不必将此事记挂于心,我也不过是随手而已,此事本就不足挂齿,你若仔细观察,往后这样待你好的人自还会有的,我既是你先生,帮一帮你也无妨。”夭枝想着正准备怎么巧妙地引出黎槐玉,可竟然一时卡壳。 这种场合说媒的话,他会不会怀疑自己收了人银钱? 到时惹他生气,他只怕不送好吃的好玩的来了,那她真怕会哭瞎。 夭枝动了动唇,当即安生闭上。 “你当真无所求吗?”他看过来,言辞极为认真,竟不知他是真的希望她有所求,还是希望她无所求,“只要你说,我一定会办到。” 她自然有所求,她求差事妥妥办完,求回九重天之后,能因她这差事办得漂亮,往后差事能排得好些,最好清闲安全些,不必这般劳神劳力。 可她越是这般有所求,就越是愧疚于他。 与他来说,她终究是占了个便宜,因为他永远不会知道他这一世对他无所求的人,也不过是为了差事而已,何其悲凉。 夭枝越发不敢正眼看他,心虚避开了话头,“出去罢,春日花开我是瞧不见了,你去封地前派人折枝花来给我看看便好。”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终是转身离开。 夭枝看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终是叹了口气。 他这副皮囊她惦记着收藏很久了,其实都已经准备好待他归去后不问自取的,如今这般倒有些下不去手了。 他这性子必然是不允许的。 唉,她树生头一次因为自己这强烈的道德感束手束脚。 … 宋听檐进了宫,皇帝已在宫中等了许久,他进殿之后,拿着手中的分布图跪下。 皇帝见此图当即站起身来,老太监连忙上前取图,转身快步恭恭敬敬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伸手取来打开一看,拿桌案上的边关地图对比着看,地貌还真是没一处错,都是确有实据的地方。 他低声喃喃,“倒像是这么回事。” 皇帝暂且信此图,毕竟这么大的事,没人敢在他面前撒谎。 他拿着手中的分布图,难得舒心,“若是真有其事,也算除了朕一个心头大患。” 老太监连忙恭敬道,“有陛下忧心,必会天佑百姓,蛮夷此次必定会退。” 皇帝面色和煦许多,他看向跪在殿中的宋听檐,见他面容苍白,身形虚弱,似乎难得生起些许愧疚,“孩子,你可有怨朕?” 宋听檐闻言俯下身,恭敬开口,“父皇言重,儿臣不敢,是儿臣没有尽到做儿子的本分,未叫父皇满意。” “此事是朕疏忽了,才让你有了这么一遭意外,到底也是别处混淆了视听……”皇帝说到此停顿了片刻,重重叹气,似颇为感慨,“那祖孙三人被当即处死,朕想亲自问都来不及……” 第50章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他! 夭枝在天牢里呆着很是悠闲,也不知是不是宋听檐在外打点了,她被褥皆是丝绸覆之,厚而不重,极为保暖,吃食上自然也没有亏待。 还送了几个小盆栽进来,小巧玲珑很是讨喜,树很喜欢。能在天牢里打点到如此地步,自然是花了不少心思。 皇帝将她关在天牢最深处,左右牢房皆空着,要她连闲话的机会都无,只怕是真怕了她如此料事。 夭枝倒也不意外,皇帝那样的位置自然最怕出现他无法控制的东西,没有取她性命已然很让人意外了。 她在牢房里摆弄盆栽,本以为呆在天牢里,会有狱吏寻她麻烦,却不想这些人皆是不敢对上她的视线,生怕被她瞧见记住似的。 她在牢中自然不知道外头如何传她,狱吏却是知道,她是早已名声在外。 贤王上交分布图,短短半日便传遍了朝野。 夭枝去大理寺强行带走贤王一事不胫而走,更甚者,如此大罪,陛下竟没有赐死,且她去了一趟大理寺,便一句话让大理寺上下官员被彻底洗了一遍,更甚至于可以说是直接端了大理寺,很难不让人怀疑里头是不是有不长眼的狱吏得罪了夭大人,才落得如此境地。 这种种迹象表明,即便深陷牢狱,也依旧觉得她没几日便会出来。 是以这些狱吏是真不敢对上她。 夭枝想着,应当是皇帝将大理寺洗得太干净,她其实也不想如此,只是太后手太快,难保她进去之后,大理寺这处会再起波折,这般酆惕还没赶回来,而她也出不去,宋听檐重伤在身,只怕难保。 她让皇帝来,可比她快多了,毕竟皇帝命簿中也发现大理寺有太后的人而清算所有,倒不违背命数走向。 夭枝待在牢中吃吃睡睡,恍惚不知外头时日,忽然听见有人唤她,“夭卿。” 她以为在做梦,睁开眼看去,便见酆惕隔着狱中木栅看着她。 夭枝有些惊讶,当即起身,往他这边走近,“你如何进来的?” 照理说她如此料算,皇帝是不会允许任何人接近她的,更别提朝廷官员了。 “本是进不来,太子殿下剿匪立了功,递了折子来,他远在厹山无法回来,正好让我代为来看你,你毕竟是太子的老师,如今下了天牢,陛下自然不会不允。” 夭枝点了点头,这宋衷君做弟子着实到位。 可是立功……? 夭枝想到他说的话有些疑惑,“他剿匪成功了,这般容易?” 酆惕点头,倒并没有过多关注于此,毕竟命簿里本就没有此事,“是,太子殿下应当是用了不少法子,叫那些匪兵尽数投了朝廷,陛下龙心大悦,赞殿下用兵如神,这一次太子殿下是立了大功。” 虽是如此说,可这群匪兵应当是极难对付的,否则也不会叫朝廷头疼至此。 怎会这短短时日就归降了? 这容易到叫她有些不解。 酆惕并无心此事,他看了眼左右,确定这处再无其他人之后,开口道,“你这次太冒险,劫狱是冒犯皇权,你没有被赐死已是天大的运气。” 夭枝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冒险,她头靠在木栅上,挤着脑袋好叫她清醒些,“我实在是气着了,这天家争权夺利,着实凉薄不公,他又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无端之苦,天寒地冻,他们还用了酷刑。” 酆惕看着她久久未言。 夭枝说出这话也是一怔,对上酆惕的视线更是心中一惊。 她竟入局了,在凡间不过多少时日,竟已然让她忘了她不过是一个下凡办差的神仙,凡间因果她不该这般介入其心境,她可以救宋听檐,但不应该如此忿忿不平。 她心中一惊,背后已觉一片凉意,自己如此陷入其中,竟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酆惕见她这般神情便知原由,他神情凝重告诫道,“夭卿,你我二人乃是神仙,切不可扰乱凡间因果,凡人这一世是如何便如何,你若是失了分寸,凡人投胎转世便可消,而你是确确实实无路可走的,切不可拿自己的仙途冒险。” 夭枝自然知晓其中厉害,“我是一时糊涂,往后自不会再如此。” 酆惕见她这般说,神情却还有些担忧,“其实本不该让你出现在明面上,只是当初情况紧急,不如此做根本没有办法解开局面,如今这般已不好脱身。” 是啊,她新官上任自不懂其中厉害,往日那些老牌司命皆是以过客身份不着痕迹办差,但那需要老道熟练的经验,没有几千年的在职生涯是做不到这般的,他们这些新官只能摸索着前行。 她如今已是没有办法,这已经如同蛛网密布,她深入其中早已脱不开身。 夭枝见他这般担忧,笑言道,“酆卿放心,前车之鉴已在,我怎会步后尘,我自会小心。” 这倒也是,酆惕一时放下心来,说起正事,“你交出分布图保住贤王倒也无妨,这边关之事也是合乎命簿发展,蛮夷本就会被打退,倒不会扰乱什么。 陛下如今是舍不得杀你的,但也绝对不会放你出来,陛下在位你出不来,但等到殿下离世,太子继位之后,我再想办法找个由头说服太子,将你放出来。” 夭枝闻言微怔,片刻后才慢慢点头,“不急,我等上一等便是。” 她不知为何心中却盼着时间慢些,明明她如今要关在这处很久。 酆惕想起现下,俊逸的面上还是凝重,“圣心难测,而我却远在禹州,今日之后,我便要赶回去,而你又在牢狱之中,也不知后头……” “放心,陛下既然答应了放过贤王,倒不至于言而无信,只要不是陛下下旨赐死,以他的聪明能轻易避开很多事情。” 酆惕听到最后一句,神情微顿看了她一眼,他话在心中绕了一绕,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他微微抿唇,话中有话提醒了句,“既如此,夭卿千万小心谨慎。” 她在牢中吃了睡,睡了吃的,又何需小心谨慎? 夭枝不解,但还是点头应声,示意他安心。 酆惕匆匆忙忙赶来,禹州重建之责在身,自然不能久留。 他离开之后,没有人能来看她,天牢森严,夭枝又是皇帝钦点的铁饭碗,自然是不允许探望的,她在牢里如同磨油。 宋听檐虽不能来探望,但每半日会送来一朵花,开得极好,花种也稀缺,也不知寒冬腊月的,他是从何处弄来的。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必定是极其地铺张浪费。 因为这一朵花开得着实太好,她都能预想到以他奢侈的做派,是在多少枝花里挑出这一枝最佳的送来。 以至于夭枝都有些肉疼,因为花这个玩意儿,看不了几眼便枯萎了,太容易失去。 夭枝想传话出去让他送截木头来,不至于折腾这些娇贵玩意儿,可惜这话应当是没有带到,因为他一如既往地送花…… 这日夭枝早早醒来赏花,便见牢房前押进几个人,显然是一家子人,其中一个中年人长得与太子有几分神似,不过更多的是像太后。 太后母族宓家? 怎会这个时候下到天牢里,且还是她这处重刑牢房? 一群人手脚皆被铁链锁住,从她牢房前垂头走过,其中一年轻后生一边走,嘴里一边絮叨着,“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这是有人栽赃嫁祸。” 夭枝当即上前,伸手穿过木栅栏,拉来一个后面押送的狱卒,“朝堂出了什么事?” 那狱卒不敢多言,夭枝笑了笑,一半威胁,一半阴森变态状,“我虽呆在这天牢里头,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出去了,你要想明白,要不要因为不告诉我这些我早晚会知道的事而得罪于我?” 狱卒面色瞬间惨白,等前面的人押送深处,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太子殿下出事了,宓老舅公私养重兵,意欲谋反,扶太子殿下为新帝,陛下大怒,已然废了太子,夺了宓家兵权,此事牵连众多,如今都下了天牢,不日处斩。” 夭枝听后眼睛微睁,这才几日功夫怎么就变了天了? 她恍惚之余疾声问,“太子不是在厹山剿匪吗,怎会出这事?” “就是因为那群匪兵才露了馅,那便是太子与其舅公养的一部分私兵,因不服太子偏袒别支才会立山为匪,乃是正规训练的兵,又极通地形优势,是以便是经验老道的将军前去镇压都是无法,而前太子一去,不过几日功夫匪兵便尽数归降,陛下原道是太子能力所及,却不想原先出兵不利的将军疑惑不解,细细去寻,竟真发现了蛛丝马迹,这才牵连了出来。 且宓家还花费了大量金银去私囤兵力,此事牵连极广,皇后娘娘因为此事败露,已在宫中悬梁自尽,畏罪自杀。” 皇后畏罪自尽? 那此事岂不是板上砸钉? 皇后与皇帝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深得皇帝爱重,她若是觉得冤枉辩驳几句倒也有余地,可她竟然直接赴死,那岂不是说明做贼心虚,无颜面对皇帝? 她只觉脑子生乱,有些理不清头绪,这不过短短几日发生的事,竟叫她听得有些反应不过来。 如今也就是说盘旋大半朝堂已久的太后一党,除了太后,竟都落马了? 可命簿里明明没有这一出! 宋衷君怎么可能造反,这根本不对,私自养兵这可是谋逆大罪。 他如此擅长中庸之道,怎会不知? 宓家又是何处来的钱财,兵马最是耗财,这可是一笔极为可观的开支,难道是太后已经拿到了乌古族的宝藏,所以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囤兵? 第51章 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吗? 夭枝在牢中听了个大概,太后母族因为私养重兵被抄家处斩,余下发卖的发卖,充军的充军,已是一盘散沙。 太后盘踞朝廷的势力一朝之内出了破口,其余便如大厦将倾,再无回旋余地。 其实若不是因为这私养重兵,欲拥太子夺位的罪名,恐怕还没有这么容易扳倒太后,毕竟太后做事一向滴水不漏。 只是她想不明白宋衷君怎么会参与其中,依她所见,他即便渴求皇位,也应当不会是走这般险路的人。 太后一族又是何处来的财力去私养重兵? 这招兵买马可是要尽倾国之力的,无一处不是在烧钱。 夭枝还在奇怪,就等到了她能出去的消息。 太后母族被抄,忧思过重,没熬几日于慈宁宫崩,皇帝下旨大赦天下,她自然也可以出来。 她这头才进来没多久便又出去了。 狱吏一副果然如此,还好没惹到这祖宗的万幸模样,恭恭敬敬把她送出来。 季尧安已在外面等候多时,“大人,陛下要见您。” 夭枝倒也不意外,毕竟皇帝废了宋衷君,自然就不会视她为威胁。 他先前要关着她,是因为发现她能力确实可怕,怕她与贤王如此交好,会对太子人选动了歪心思。 可如今太子成了他疑心的对象,那她自然也就没有关注的必要了。 夭枝一边走,一边问,“酆大人可有让你去查明白那封通敌信是谁的手笔?” 季尧安却不好明说,“此事下官不敢多言。” “是太后罢?”夭枝在牢中早已想到,太后如此着急下手祖孙三人,为的就是一石二鸟,宋听檐和皇帝,她都不想放过。 太后这么看重太子,不可能给他留一点障碍,赈灾一事一出,已然完全能看出宋听檐的能力,他对这般令人焦头烂额的事还能处理得如此游刃有余,如何叫人不忌惮? 太后想要的是可以操控、有血脉之亲的傀儡皇帝,而不是摸不清深浅、太有主意的皇帝。 宋衷君和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血脉相连亦是牵制,留着宋听檐自然是威胁,倒不如除掉。 皇帝必然也知道通敌信是假,只是他亦有此心,关了宋听檐也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们二人难得目标如此一致,可惜这个目标是宋听檐,对他来说何其残忍。 季尧安听后没有反驳,“还请大人饶过微臣。” 没有否认,便是默认,夭枝自然明白他的难处,“褍凌现下如何?” “已迁离东宫,如今与旁的皇子并无差别,只是陛下不许他见任何人。” 那便是软禁宫中了,命簿里是有一次宋衷君被废,只是是因为禹州治水,虽说如今不是这个原因,但到底也是顺应此事,她倒不着急,毕竟宋衷君作为未来人皇,是必定有更经验老道的司命看顾,无需她关注。 她需要关注的只是宋听檐,“贤王如今伤势如何?” “殿下自出来之后便一直在府中养伤,如今早已大好,只是太后娘娘去了,殿下必然难过。” “通敌信的事,他可知道?” 季尧安摇头,“下官不知殿下知不知晓,只是太后病逝,通敌信此事即便查明也乃皇家丑闻,自无人刚声张。” 夭枝暗叹,“不知晓才是最好的。” 有些事情糊涂些才好…… 进了宫,殿内比往日沉静,气氛压抑。 夭枝上前跪在,等着皇帝开口。 太后西去,皇帝雷霆手段,将宓家被连根拔起,皇帝算是打了场登基以来最大的胜仗,外戚干政,历来难除,永远是在位者的心头大患。 可皇帝面上却没有丝毫欢喜之色,毕竟他的儿子背叛了他,这可是他做太子时就带在身边教导的儿子,最是看重。 皇帝两鬓生了白发,没了往日的精神气,仿佛一夜之间衰老许多,“你大抵已经知道太子被废了。” 夭枝俯身回道,“国之大事,便是在天牢中也能听到些许消息。” “朕是真没有想到朕这般苦心教导,到最后竟是养虎为患,朕明明早晚会传位于他,他却要亲近外戚,真是愚不可及!” 夭枝其实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因为以她从命簿看来,太子谋反这一事根本不可能存在,“恕臣愚钝,或许此事有隐情?天下人都知道陛下会传位于殿下,那么殿下又怎会多此一举?” 皇帝脸色慢慢沉下来,“你觉得朕能活多久?” 夭枝一顿。 皇帝继续道,“太子能等上五年六年,那十年二十年呢,他又会不会想自己永远只能当太子到死?” 夭枝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也当过太子,自然知道当太子时的难处,头顶一直悬着刀的滋味可不好受,皇帝难做,太子更难做。 若是老子比儿子命长,那便是一辈子也坐不到这把椅子。 更何况宋衷君还有皇太后支持,自己当家做主总比终日提心吊胆,永远要担心被废,想着去讨他父亲欢心的好。 当然,这是皇帝的想法,皇帝就是这么一路走上来的,他这个太子做得风雨摇曳,极为艰难,是以他做太子以来,最想要的就是能够自己当家做主。 所以轮到他儿子涉及到囤积重兵的大事才会如此震怒,这是触了他的大忌,怀疑一旦生出,便如同源源不断冒头的笋,一夜之间便全长大。 皇帝耿耿于怀,“是朕没有教好这个儿子,他知道宝藏的下落,却不跟朕说,反而和他祖母一家背地里行谋逆之事,真是奇蠢无比,他以为扳倒了朕,他就能当家做主了吗!他靠着外戚起来,便永远只能让那群外戚爬在头上指点江山!” 夭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皇帝说得越多,那就证明她的处境越危险。 自古以来,话本子里写得最多就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果然,下一句皇帝就没有情绪地问道,“你是太子的先生,终日教导于他,他如今被废,你心中可有不甘?” 夭枝就知道他又要疑心,当即俯身磕头,“陛下,您是天子,天下是您的天下,朝臣也是您的朝臣。 陛下让我去教导太子,那么太子无论是谁,微臣都会去教,不是因为太子是谁,而是因为陛下说谁是太子,谁就是太子。” 皇帝听到这话面色微霁,思索片刻,又忽然问,“你觉得贤王如何?” 这显然依旧是试探,皇帝如何想早已是清清楚楚,何需再问旁人,他问出这话,也不过是想要探探底下的臣子有没有左右圣意之心。 她若是真接了这话,只怕当下就要重回天牢端铁饭碗去。 夭枝慢慢直起身子,坦然开口,“陛下,微臣若是真想左右储君之事,又怎会不懂明哲保身?” 皇帝闻言自然知晓她的意思,似她这般明目张胆救这个劝那个的,一百个脑袋都不够她掉。 而贤王是个不怕死的,他明明知道宝藏一事,若早早说出来,他的处境必然好上许多,可他偏偏不说。 恰恰就是因为这般不说,才让皇帝高看他一眼,趋利避害是人性,他能为了祖母忍耐如此,确为仁孝。 皇帝对太子多失望,对贤王就多满意,如今出事,孝之一字是他心中最大的标准。 良久,皇帝才不痛不痒道了句,“贤王是个好的。” 夭枝听完这话,心中越觉不对。 皇帝这是何意,他是随口夸赞,还是有意立宋听檐为太子? 宋听檐又做了什么,让皇帝态度这般转变? 她觉得这次出来之后哪处都不对,不是因为不合理,而是因为太顺了,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像是有人撒下一个弥天大网,将里头的所有人心都拿捏地一清二楚。 甚至清楚到他们遇到什么,会怎么做,怎么想,然后一步步按照他们所思所想织网布局,再坐山观虎斗之。 太后何其人物,皇帝已是帝王术的翘楚,都与之斗了这么久,如今却像被安排了命运,整族连根除去,背后之人却不露神色。 这何其可怕? 可夭枝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这太难了,帝王心术又哪是能驾驭至此的? 想来想去也应当是她想多了,宓家应当是真的要造反。 夭枝出来之后,便看见宫门外站着一个马尾高束的女子,红衣劲装,英姿飒爽,却背着包袱。 是黎槐玉。 她们已有许久不见,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劫天牢时,如今看来倒仿佛还在昨天。 黎槐玉显然就是在等她,见到她便迎了过来,“我听季大人说你今日出天牢,我本想着去接你,却不想迟了一步岔开了,便只能来这里等你。” “你费心了,当时若不是你在,恐怕我们都难走。”夭枝顺着引出,“你和殿下如何了?” 她为推动其情劫也算是费尽心思了。 英雄落难,美人在旁照料,她特地照着书里来的,这总不会出岔子罢? 黎槐玉闻言微微摇头,“我与殿下乃是朋友。” 嗯,然后呢? 夭枝作认真状听着,黎槐玉却是沉默几许,开口道,“夭枝,我要离京了,今日是特来与你告别。” 夭枝瞬间停住脚步,看向她,“你不打算留在王府?” 黎槐玉闻言知道她的意思,她面上微红,片刻后又淡了下来,“我怎会留在王府,救他的人是你,为他入天牢的人也是你,而我不过是顺手一事,殿下虽感谢我,却没有那个意思。” 江湖儿女自来直爽,这话也说得明白。 夭枝黛眉微蹙,也就是说,这般一来不止是太子这里偏离了,连带着宋听檐这里也偏离了。 第52章 醒了? 夭枝见他分外安静乖顺,一时唏嘘,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以示安抚。 院外忽而热闹起来,似有人声往这处而来。 夭枝松开他微微直起身看向院门,便见有人轻敲门,缓缓推门看进来,打头是一圆脸中年管家娘子,面色红润,目中精明,瞧着便颇为能干,外头还立着家丁。 管家娘子一看,似乎没想到还有别的男子在,一时愣了神。 夭枝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在她前面的宋听檐,一时竟莫名有些心虚。 虽说方才是安慰之举,但多少也有些过于亲近,如今有外人出现,竟莫名有几分心虚? 夭枝只觉奇怪,下意识看了眼宋听檐的脸,他周身檀木清香似还染上她衣间,连带抱他都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坚硬之感,一时挥之不去。 怪道皮相一事易生祸端,都怪他生得好看,倘若他不好看,那也不至于生出这般偷情之感。 夭枝正有些心虚,宋听檐已然站起身,看向来人。 那管家娘子见宋听檐,惊了一跳,当即连带着后头的下人一同跪下,“奴才们见过殿下。” “起来罢。”宋听檐平和开口,显然认出他们是谁家的人。 他看向院外,家丁们纷纷提着担子礼盒,颇为隆重,若是不说,倒以为是上门提亲。 管家娘子忙施礼起身,片刻间已收敛好了惊讶神情,乐呵呵笑问,“敢问这位便是夭大人罢?” 夭枝闻言起身上前,“是我,不知何事?” 管家娘子当即笑着开口,“是这样,奴乃是奉了家中主母之命,听闻夭大人刚从牢中出来,特来接风洗尘,顺便备上簿礼,我家夫人说了,夭大人孤身一人来京都做官,女儿家难免有不便之处,若有什么事,皆可来寻我们家夫人相帮,便是无事也可来闲话家常一番,总不叫门庭冷落。”她说着便利落命人将礼物提了进来,伸手递上帖子。 夭枝接过帖子打开看。 那管家娘子极为识趣,知晓宋听檐在,必然是有事要商,便也不作打扰,她当即行礼告辞,“即将东西送到了,奴便不打扰殿下与夭大人有事相商,我等便先退下了。” 宋听檐闻言微微颔首,“我替先生谢过夫人关切之意。” “殿下着实折煞我等了。”那管家娘子恭恭敬敬行礼告辞,便带着下人面朝他们低着头退出去,离了视线,才转身离去,颇有大家风范的礼教,显然不是寻常人家。 只是她并没有认识什么夫人,怎会突然有人送礼而来? 夭枝看向帖子上写着的夫人名讳,有些疑惑,“这是哪家的夫人,我并不认得。” 宋听檐看着他们离去,视线落在院中的礼盒,显然是精心挑选送来,他拿过她手中的帖子扫了一眼,帖子上一字一句写着祝安邀宴。 这见面礼给的着实隆重,像是替儿子探看未来儿媳一般。 宋听檐垂眼看着帖子,缓缓开口,“这是酆大人的母亲。” 夭枝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酆惕的凡人母亲,就是那催他娶妻生子,叫他头痛不已,恨不得做太监的那位母亲? 夭枝绕着院中的礼盒走了一圈,这礼着实丰厚,果然是同僚的母亲,就是会疼树。 树很感动。 她不由感慨,“好多礼物啊。” 宋听檐合上帖子,“酆家书香门第、清流世家,一向讲究礼节,这些见面礼倒也不必有负担,喜欢的便留下,不喜欢的便扔了去。” 夭枝闻言目光呆滞看向他,他对她究竟有何误解,她是和他一样视钱财如无物的人吗? 这里莫说丢上一件,她便是连这些盒子都觉得精美非常,还想着带回山门做摆设。 他们山门穷得只剩下门,连正经的送礼盒子都没有,过得很是艰难。 他这养尊处优的天家子自然是不知晓他们这些穷鬼的为难之处。 宋听檐拿着手中的帖子,平和道,“回礼我着人替你备好,你不必费心。” 真是会办事,怪叫树喜欢的。 夭枝面色骤变,双目瞬间有了光。 宋听檐显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言罢不由低咳出声,显然是伤还未好全,有些不适,能在这处寒风中坐着等她大半日,已是极限。 “这些日子,你我难得都无事,你在牢中呆过难免烦闷,可趁着这雪化之日去郊外走走。” “如此也好。”夭枝连连点头,自没有说不的想法。 如此时候,他是该出去走走,又难得独自伤怀。 她是太子的老师,如今太子被废,她还教谁去呢,自也是闲赋在家,而宋听檐要养伤,自然也无事。 宋听檐缓步往外走去,自有侍从备了马车而来,“今日好好歇着,明日我来接你。” 夭枝乖顺状点头,送他出去,目送他离去,便已经开始期待明日。 虽说她最是耐得住性子,但也确实有些闷坏了,由奢入俭难,自从她修成仙不做摆设之后,就不太习惯总呆着不动。 如今自是期待。 她回转而来看向满院的礼盒,正琢磨着一一拆开看看,忽然想到那帖子上好像写着什么日子让她前去赴诗宴?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宋听檐拿去了,自不知道什么时日。 她四处看了眼,却没有贴子的踪迹,好像叫他带走了…… 这叫她如何赴宴见酆卿的老母亲啊? 只回礼不赴宴也可以吗? 夭枝一脸茫然状,凡人礼节当真叫她不明白。 - 翌日午间,檐上雪化,偶尔几滴露水落下,透过光线折出几缕耀眼光芒。 夭枝刚刚醒来,便快速起身洗漱,穿好衣裳,忙碌不已。 天色尚早,她便期待地打开院门来,准备坐在院中认真等宋听檐来。 却不想打开门来,便见院外不远处站着一人,长身玉立,雅致清隽,显然已经等了些时候。 一旁停着马车,他看见院门打开,闻声看来,缓步往这处走来,对她一笑,如沐春风,“醒了?” 夭枝看着他走近,入目温润惊艳之色,有些意外,“你既来了,怎不叫我?” 宋听檐却是一笑,看着她温和轻道,“还早。”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莫名有些面热,她总觉得他和往日有些不同,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不同,只觉很是温和亲近。 夭枝和他一道上了马车,到了郊外已是晚间,日落而沉,远处偶有放牛郎吹着笛子,悠悠晃远。 远处小桥流水,屋上炊烟袅袅,隐约有孩童唱着童谣,嬉笑打闹,别有一番生机。 夭枝跟着宋听檐出了马车,便见远处的庄院,依山而立,颇为气派古朴,显然是平素避暑游玩之地。 下人皆是恭敬有礼,显然不是普通人家,这处应当是宋听檐的别院。 宋听檐下了马车,伸手而来,“用过膳后带你四处看看,这处景色极好,便是落雪之日也别有意趣。” 夭枝伸手搭上他的手,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颇为感慨,“有银钱甚好。” 宋听檐闻言一笑, “也未必全好。” 夭枝目光幽幽看了他一眼,“你如何懂我的心酸,在我们山门,你这样的人若是要把我买回去做摆设,我们掌门会买一送三,把我下下辈子都打折卖了。” 宋听檐看过来,颇为理解一般,“确实心酸,改日我登门拜访问问价。” 夭枝脸瞬间拉下,不想太听,罢了,她早该知道此人惯会伤口上撒盐…… 用过饭后,天已尽沉,外头却还是明亮,灯盏亮去,山间无限风光映入眼帘。 忽而远处一烟花升起,猛然直冲上天在黑夜中炸开,绚烂光芒从黑夜之中落下,如星辰坠落,格外夺目。 远处有孩童跑过,手中拿着烟花燃放,在黑夜之中颇为热闹。 “此处有放烟花驱晦之习,雪化时节正是时候。” “如此会不会影响你?”夭枝看向身旁的他,有些担心,皇帝那般性子阴晴不定,已疑心宋衷君这个最宠的儿子,说不准也要挑刺于他。 宋听檐看着不远处烟花,并未在意,“如今大丧,京都自不让燃放烟花,郊外倒是无人管着,既来这处随意便好。” 夭枝恍然大悟,“如此那便走近些,你我皆刚出牢狱,去去晦气正好。” 她当即伸手拉过他往前跑去,越近些,烟花绚烂便更现在眼前。 烟花越放越多,照得天空明亮,几缕热烟而过,闻之便觉一切烧完便干净。 夭枝带着他走到近处,忽而又觉上头有东西落下。 定睛一看,竟是炸开的烟灰。 哎呀,这可不好。 她忘了这娇贵玩意儿凡胎□□,真叫他沾了滚烫的烟灰,只怕要破相。 如此好看,若是破相,那就可惜了,收藏价值大打折扣! 她当即伸出衣袖,却不想宋听檐一撩衣摆,将她整个人兜住。 她抬手撞上了他的手,直接撞进他怀里,一时吃疼,抬眼直对上宋听檐视线。 烟火骤然而放,一缕光芒在她面前一闪而过,映出他清隽惊艳的眉眼。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有些吃惊,不想他动作比她还快。 宋听檐低头看来,“怕我破相?” 夭枝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慢条斯理开口,“但凡你少看我一眼,我都不至于有这般想法。” 夭枝被说中,瞬间心虚,摆设喜欢欣赏,确实是眼睛长在他脸上似的没挪开过,她当即解释道,“也有看别的地方,哪能只看脸……” 宋听檐闻言低头看了眼微敞的衣领,透过衣领往里看确实能看见些别的地方。 第53章 着实暧昧。 夭枝拿了笔墨纸出来,便见纸张掉落在地,而宋听檐站在枣树下,一边慢悠悠吃枣,一边看着乖巧状呆在墙上的信鸽,不知在想什么? 她上前捡过落在地上的信纸,已被化去的雪浸湿,连字迹都模糊不清,自然是不能要了。 夭枝把纸放回桌上,便准备提笔写回信,却不想正准备写第一行,便卡在了鸟语上,她用得不是很多,自然也不太熟练。 一时间竟想不起来酆卿的鸟语该怎么写。 他们往日传信皆是紧急,言简意赅,自然也没有时间称呼彼此。 如今,他突然称呼上,她自然也是要回上一句,只是鸟语似乎没有他的姓对应的字。 她看了一眼酆惕写的,怪道他打头写了人语,想来是鸟语也找不到她名字。 宋听檐不知何时回转过来,走近她身旁,看着她提笔不落,似在深思。 他眼睫微垂,“这暗语如此复杂,想来你们是花了不少时间琢磨?” 夭枝正苦思冥想,闻言回道,“还好,也不过就是些寻常用词。” 宋听檐闻言并未再开口,转而问道,“皇兄的事必然会有牵连,酆大人应当要调回京都了罢?” 夭枝本就无需瞒他,毕竟也不可能瞒得住他,他虽闲散,但这些事情总能一眼看透。 她点点头,“他信中就是说这事,不日便要回来。” 此事乃是交代,且都是向家中交代,与外人交代,岂不是将外人看得比家中人还要重? 宋听檐慢慢抬眼,看向摊在石桌上晾着的信,“酆大人在禹州有功,回来必要升官,可如今这般情况应当会明升暗降,礼部如今还有空职,父皇大抵会按个闲职给他。” 夭枝闻言恍然看了宋听檐一眼,不想他连皇帝准备给酆惕的职位都想到了。 他如此了解皇帝…… 她想着便又收回视线,不再细想,毕竟酆惕应当不在乎仕途,“闲职便闲职罢,他应当对仕途并不在意。” 宋听檐闻言平和开口,“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又怎不希望得重用?” 诚然,为官怎会不想往上走,正如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没有目标,又如何下得力气做事,凡人做官谁不想迁升? 只是她该如何解释,他们是神仙,在凡间做官做得再高,于他们来说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他们只是凡间的过客,并不是生在这处。 夭枝一时默然,她忽然想到酆惕在凡间必然也是有命簿的,他既能避开姻缘一事,那必然是在其他事上多有坎坷,说不准就是在这仕途之上有阻碍,不知自己这般会不会扰乱到他。 倘若过多接触,皇帝生疑一怒之下砍他的头,他不就历不完劫了? 夭枝若有所思。 宋听檐慢声开口,却是实话,“我们二人刚从狱中出来,父皇对我,对你,都未曾明确表态,处境并不好,若太亲近,自会连累于他。” 夭枝听来只觉分外有道理,皇帝如今必然是疑神疑鬼,他们还是少做少错。 “如此也对,我这就告诉他,回来先不要寻我,等情况明了再相见。” 宋听檐闻言看了她一眼,并未再言。 夭枝想着,实在琢磨不出,只能用人语写称呼。 她提笔认真写下酆惕的姓。 正写着,宋听檐看着提醒道,“酆字错了。” 夭枝一顿,低头看去,一笔一划都像酆字,没看出来问题。 宋听檐俯身而来,伸手握住她的手,就着她的手在纸上重新写了个酆字,加上了两笔横,他浅声道,“酆字上头两个丰,乃是三横。” 夭枝恍然大悟,她只写了两横。 酆卿这名字真难写,着实看树眼昏花。 宋听檐握着她的手将称呼写上,一笔一捺,连带着她的手都灵活有力了许多,写出来的字竟是格外风流写意,连笔下墨痕都流畅许多。 夭枝思绪从笔划出的墨痕慢慢上移到他的手上,他的手竟生得极好看,指节皙白修长,这般一看竟比她大许多。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俯身在她耳旁垂眼认真书写,外头风冷,便更能觉出他的身上的温热之意渐渐传来。 她一时间有些不自在,只觉靠近他的这处面颊有些热,这般近萦绕而来的男子清冽气息,叫人无法忽视。 她下意识往上看去,却觉出他的乌发垂落而下,由着风微微吹来拂过她的脖间,颇有些细微痒意。 宋听檐就着她的手写下酆卿二字,才松开她的手。 夭枝莫名松了一口气,看向字下笔有力,虽明显是他的字迹,但着实好看,能交差便是好。 夭枝便顺着往下写,见字如晤。 宋听檐见她这般写,也没再说什么,起身往院外走去。 夭枝见他离开有些疑惑,他这是要去哪,怎么不说一声? 这背影瞧着怎么好像是生气了? 夭枝看着宋听檐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疑惑收回视线,看了一眼墙上呆着的灵鸽。 山门的信鸽自然是颇具灵性的,夭枝看它一眼,它便匆匆从墙上飞落下来,踩在石桌上,歪着脑袋看她。 夭枝拿着笔,点了点它的小身板,“怎么回事?他身子弱想要看看你,你还飞得这么高,也不知道下来让他好好瞧瞧。” 信鸽明显听懂了,一脸委屈状,那小豆般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吓鸽。 小信鸽缩了缩身子,它是山门里业务能力最出众的一只鸽,最大的根本原因就是在于它会趋利避害,刚头那人欣赏着它却如看死物一般,怎叫它不躲上一躲? 夭枝想着,觉着他应当是想起他祖母的伤心事了。 夭枝想着便当即下笔,打算快速将这处情况一一交代清楚,好去陪陪他,安抚安抚。 她顺道在里头写上宋听檐的伤势,询问酆惕可有灵丹妙药备着,蓬莱仙岛的仙丹可是出了名的,蓬莱富贵,用材也是出了名的好,对于伤势愈合自也是快的。 灵丹妙药着实太贵,她如今还是负债,恐怕是赊不来一点。 只能从酆卿这处问问了,毕竟蓬莱仙岛为了保他历劫,都有办法走后门送他做仙官,自然也会在他身上备些仙丹罢? 夭枝忙忙碌碌、洋洋洒洒直写了大半个时辰。 倒不是她拖延,只是要交代的着实有些多,语言一下子没转换过来,必须得把人语转换成鸟语,是以这一页信纸硬生生让她在院子里翻译了大半个时辰。 着实脑仁生疼,早知道当初就不用鸟语了,狗语她倒是灵活贯通,可惜蓬莱仙岛未来岛主不通狗语,因为汪汪叫着聊天,着实有损形象。 夭枝写完之后满意放信鸽离去,才起身去寻宋听檐。 他已坐在堂中等她用膳,桌上的碗筷都未动,想来是已经等了很久。 他见她出来才开口吩咐道,“将菜热一热。” 下人们有序上前端菜。 夭枝在他对面坐下,本还想着说不必如此麻烦,凉的她也能吃,只是想到这厮挑剔得很,恐怕凉了他便不爱吃了,一时也只能作罢。 她不好意思开口,“何须等我,你先吃才是,如今身上还受着伤,岂能饿着?” 宋听檐闻言看来,颇为善解人意笑言,“无妨,写信总是要费些时候的,毕竟彼此要说的话多。” 确实挺多的,酆惕远在禹州,自然只能了解到一字半句,她若不细细讲清楚,恐怕他都无从得知。 夭枝笑了笑,只觉他颇为体谅,但又觉得好像体谅过头了,话里有话似的。 菜很快热好,一一端上来。 热腾腾的饭菜看着确实更有胃口。 夭枝拿起筷子正准备用膳,宋听檐却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只鸡爪到她碗里,“补补,字写多了,难免手疼。” “…………” 这么点字,哪里就累到她了? 夭枝总觉得他有那么些话里有话,可抬头看他,他又是神情平静地用膳,并没有半分不悦之意。 夭枝想着,应当不是生气? 毕竟吃枣时都还好好的。 夭枝啃着鸡爪,虽说她也喜欢,但是爪子并不补爪子呀? 他伤心至此了吗? 她看了他一眼,想着一会儿得好好陪他,恐怕是还没抽离出来。 - 酆府中收到了回礼,却是贤王府送来的。 酆老夫人看着摆满院子的回礼,一时有些疑惑,“这是贤王殿下送来的?” 管事娘子连忙开口,“回夫人,殿下说是替先生回的礼。” 老夫人拿着手中的帖子,这帖子原路返回,意思再明显不过,“那这夭大人是不能来参加诗宴了?” 管事娘子似乎也有些为难,“夫人,我方才打听了几句,那送礼过来的侍卫说,殿下说夭大人毕竟官身,不同于寻常世家小姐,参加这些诗会恐有结党营私之嫌,还望夫人见谅。” 这倒是实话,如今太子被废,夭枝身份敏感,若这个时候过来,难保不会叫人多想。 老夫人被点到这处,瞬间醒悟过来,是她急糊涂了,都怪自家哥儿,竟是什么女子都不心悦。 叫她太过生急,是以听到风声便连忙去探,自是没想到这么多。 且听殿下这般说,天子是十分重用这位夭先生的,想来是要拿来做近臣的。 雪化寒冷,她想到此,竟一时背脊汗湿,此事着实是她昏了头。 自不好再提。 - 夭枝用过膳后在溪边溜达,此处小溪极宽,水清澈见底,最深处也不过漫过小腿,还有孩童在浅处踩水抓鱼。 第54章 先生当真是了解酆大人。 夭枝坐在位子上看着临江风光,已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的举动,毕竟摔到人身上或许可以理解,但是摔到人身上并扒人衣衫着实是解释不清。 她便是跳进这江里去洗也洗不清。 她看了眼对面的酆惕,他显然还在震惊之中。 方才那般场面自然也不好在路上多逗留,好在一旁便是临江水榭,宋听檐身上有伤正好可以歇一歇。 而她和酆惕在这般众目睽睽之下相见,倒也不至于有结党之嫌。 她看着对面的酆惕,斟酌片刻开口道,“酆卿,若我说方才是意外,你信吗?” 酆惕闻言微微点头,“夭卿这般说,我自然也是相信的,只是……” 夭枝见他只是不出来,开口问,“只是什么?” 酆惕沉吟片刻,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只能从旁说起,“我观之你写信的笔迹不同,想来还有另外一个人与你一同写信?” 夭枝微微一顿,“确实,这你都看出来了,我忘了你那酆字如何写,便由簿辞替我写上了。” 夭枝说到此也明白他的意思,毕竟他们二人的信为了不让旁人看见,更甚至是不让宋听檐看见,才选择用鸟语沟通的。 但她觉得并不需要如此小心,凡人不可能看懂鸟语,这是他们的精怪神仙才知晓的语言,凡人绝对接触不到。 酆惕见她承认,便继续开口,“今日你可放松警惕到同写一封信,明日会不会一时心软告诉他命簿之事? 你们如今太过交好,这般相处下去,我担心你看见后面的事情发生,无法顺应其命簿。” 夭枝当即摇头,“这事关我自己,自然是不会。” “那若是当初的你,头一次见到他,可会如这般情形与他同写一封信?” 夭枝微微一顿,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她一时沉默下来,确实,她失了不少警惕。 她将宋听檐当成了友人,可她自己却不是真正的凡人,她是神仙,知道的越多,便更容易犯错。 酆惕认真道,“我知晓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我同僚多时,我也不希望我往后连救你的办法都没有,殿下只是我们的差事,还是要稍微远离才好。” 夭枝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有些复杂,毕竟如今远离着实会伤他的心,且他还有伤在身。 夭枝想着微微点头,那等他伤好之后再疏离罢,如此她心中也好过一些。 酆惕见她听进去了,自然也就放下心,“太子那处如何了?” 夭枝瞬间顿住,她这几日在郊外住得乐不思蜀,自然是不知晓宋衷君那处究竟如何了? 着实也有些对不住褍凌,毕竟他对自己也是极不错的。 夭枝别开视线,看向江面,“皇帝下令禁足,我未曾去看过,这些日子我会想办法去看他。” 酆惕点头应声,倒不担心这事,“出了这样的事,陛下也不过是废太子,并没有杀子之心,还将他留在宫中,必然是还心存希望,早晚宋衷君还是会被再立,我们也不必过于忧心。” 如此交代之后,自也不好多耽误,他们一道起身往外走去。 此处二楼观江楼,临江一面无窗凭栏,波澜壮阔的江面尽收眼底。 宋听檐站在栏前看着江面波涛起伏,颇有几分闲情逸致。 他并没有打扰他们二人谈话的意思,见他们出来才看过来。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想起方才一时有些不自在。 更何况他如今脖颈处还有她刚头齿间撞上的红痕,皙白的脖颈,衣领半遮半掩之下,更显暧昧。 宋听檐缓步而来,风拂过他的衣摆,犹如玉树临风前。 夭枝跟着酆惕走近,一时间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 酆惕伸手作揖,“多谢殿下体恤,我已与夭大人叙完旧事,让殿下久等。” 宋听檐闻言并没有在意,虽然他往日让她吃鸡爪补补,但到了如此时候却是风度绝佳,岂会真因看重那几个字而怅然若失,凭白给人脸色。 “酆大人千里迢迢回来,自是有话要交代好友,我亦闲暇之人,等一等也无妨。” 酆惕闻言又行一礼谢到,接着从衣袖中拿出一青花小瓷瓶,“殿下,方才匆忙,忘了这事,这是夭大人要我给你带来的金创药,此药效果极佳,用过药后,殿下身上的伤会好上许多。” 夭枝闻言有几分惊喜,看向酆惕,“你还真有药?”果然他猜得不错,有个富有的同僚着实叫她这负债累累类生物轻松不少。 酆惕闻言含笑点头,“你交代的事,我自然是要办好的。” 宋听檐闻言看了他们一眼,这般言行自然是亲密非常,倒反衬地除了他们二人之外皆是外人。 宋听檐伸手拿过瓷瓶,笑而谢道,“如此便多谢酆大人。” “殿下客气,那下官先行告辞归府,还得沐浴整衣冠进宫面圣。” 宋听檐微微颔首,“大人慢行。” 酆惕步下二楼,夭枝只觉江畔的风着实有些大,想着要不要也告辞,让宋听檐早些回去休息养伤,却见他看着手中的瓷瓶,若有所思。 夭枝见他这般当即说道,“这药可要记得吃,他的药必然是好的,保证你伤好得快些。” 宋听檐闻言视线从瓷瓶上缓缓上移,看过来,“先生当真是了解酆大人,连他随手给的药都这般清楚。” 夭枝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她毕竟知道酆惕的底细嘛。 她想着忽而又一阵凉风灌面,又看见他被风微微吹开的衣领,露出脖颈暧昧的痕迹,她连忙移开视线,含糊开口,“既无事,你也早些回去,我也先告辞了。” 宋听檐闻言微微挑眉,“为何,不是要送我回府?” 夭枝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心虚,“我还有些事,且还得想想法子去看看褍凌,瞧瞧他如何了。” 宋听檐闻言却放下手中瓷瓶,言语轻浅,眼中神色却未明,“到底是皇兄的老师,自然要为皇兄着想。” 夭枝有些许不解他是欢喜还是不欢喜,站得这般近,都能感觉他周身衣间的檀木清香缓缓萦绕而来,浅淡却能轻易感觉到。 叫她心神不太稳,便全当他是在夸她罢。 - 宫墙高耸,入目皆是方正,站在里头看向天空都如囚笼一般,被高墙禁锢。 夭枝跟着太监沿着宫墙一路往里走去,等到了地方,入目木栅高墙,外头站着一排带刀侍卫,太监伸手向里头请道,“大人,就是这里。” 夭枝看了眼周围,宫墙虽高耸却斑驳,墙角满布而上的青苔,地砖也是裂痕道道。 此处破败的不像是在皇宫之中,也难为历代皇帝能找出这么个地方来关押宗室子弟。 夭枝跟着侍卫到了一处空室前,侍卫上前打开门锁,开了窄门才容夭枝上前。 窄门内还有一道栅栏门,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进不去。 夭枝看了一眼里头,很大却空无一物,连桌椅都无,只有紧闭的门窗,她没有看见宋衷君,只能低声唤道,“褍凌?” 这一声唤里头才有了些许动静,片刻后,宋衷君从里头出来,看见她,当即往前而来,却被栅栏门拦得结实,“老师救我!” 夭枝也是头一次见他这般狼狈,披头散发只着一件单薄里衣,面容憔悴不堪,显然已经许久没有睡好了。 他自幼便是万人之上,一遭变故之后全乱了阵脚,他抓住栅栏,神情紧张,“老师,你在父皇面前替我说说话罢,我当真没有忤逆之心!” 夭枝有些为难,因为皇后自缢便已经坐实了罪名,否则她好端端地为何上吊自尽? 且太后已死,一切都好像将事实按死了一般,况且囤养的重兵是真实存在的,宋衷君如今太难洗脱嫌疑。 宋衷君见她这般神情,自然也心知如今这般局势根本无力回天,他眼中迷茫混乱,似不知今夕是何夕,明日又是不是他的死期,“老师,我怕是不成了……” “不会的。”夭枝当即开口,“你不会死。” 宋衷君闻言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伸手而来抓住她的手,满眼慌怕,“老师,你会救我的是不是,就像救皇弟那样对不对?” 夭枝见他这般只觉唏嘘,往日这般意气风发的人如今也被皇权折磨至此。 她亦不忍心看他如此,毕竟他待她确实很好,她在东宫中听了这么多场戏,总不能叫他心思白费,她开口安抚,自然了解命簿,他不会有事。 “褍凌,有老师在,必不会叫你魂堕黄泉。” 宋衷君闻言鼻间一酸,眼眶通红,再也不复之前镇定,像是终于找到靠山一般,“老师,如今母后死了,皇祖母也死了,舅公一家都下了狱,父皇不愿见我,我怎么解释都是空费力气……”宋衷君双目含泪,抓住她衣袖的手都微微发颤,“老师,我真的是冤枉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一遭便变了天……!” 夭枝也觉得太过蹊跷,一切都太快太顺理成章了,就像有人在背后牵着线走一般,“你与我说清楚,太后与镇南侯究竟有没有私自囤兵,你又知不知情这件事?” 宋衷君闻言支支吾吾,似乎已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夭枝见他如今还模棱两可,微微抿唇,假意激道,“褍凌,你若是不说清楚,我便真的帮不了你一丝一毫了。” 宋衷君闻言面露难色,却还是开了口,“我当真不知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日,我带兵到了厹山,却不想那些难缠的匪兵极容易便被我打退,然后……”他似乎难以开口,最后终究是开了口,“几番对阵之后,他们便要归顺,我欣喜答应,但他们说佩服于我,往后是只听我的,并不是听朝廷的,因为他们原先便是我舅公那处养着的私兵,如今见着我才知运兵如神,自然是要跟随我。 第55章 为了旁人,与他疏离。 侍从低俯身子,忐忑开口,“殿下,夭大人如此,自是站在大殿下这处,可要……”除之? 宋听檐眼帘微抬,看去湖面的眼神已有了几分冷嗤嘲讽之意,“蠢货还能做皇帝?” 侍从低头,不敢再继续说。 他看着湖中鱼儿争食,显然一切都在掌握其中,缓而开口,“雪化春至,会有闲人寻来,便让她自己来府中见我。” 夭大人选择站前太子,那么必然会与殿下疏离,殿下相邀,必然不会来。 缘由殿下未说,自然是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要看见夭大人出现在府中。 侍从连忙低头应声,无声退去,心中却是不安,夭大人如此想法,恐不会轻易来此见殿下…… … 不日,嫪贳到了贤王府,随着下人进来,便看见宋听檐坐在石桌前与自己对弈,乌衣玉簪,霁月清风,颇为温润,手旁摆着一串佛珠,棋盘对面空着位置,还摆着一盏热茶。 嫪贳上前径直坐下,“贵人猜到我会来?” 宋听檐见他来此,了然放下手上棋子,“一路回来应是疲乏寒凉,饮口热茶暖暖身子。” 嫪贳盯他半晌,才伸手端茶,却并不喝。 宋听檐并不在意,随手抬起热着的茶壶,将自己面前茶盏倒满,热茶注入到冷茶之中,不温不热正正好。 他端起茶盏,透过水榭下掀起竹卷帘子,看着外面微微飘起的细雨,冬雨过后,已有雪尽春来之意。 嫪贳也确实渴了,反正身上的蛊虫已经折磨得他生不如死,即便这茶水有毒,他也不在乎。 他一口干掉了茶,急切开口,“贵人要我办的事已经办好,那老毒妇的尸首在何处?” 宋听檐看着雨丝落下,渐渐染湿残败的湖畔枯枝,轻描淡写道,“烧了。” “烧了!”嫪贳惊而站起,“你当初不是说,那尸首还留着吗?!” 宋听檐看向他,理所应当开口,“若不是这般与你说,你会为了找寻母蛊心甘情愿做事吗?” “你知道母蛊!”嫪贳瞳孔微张,浑身警惕。 宋听檐温和一笑,笑意却完全不达眼底,“尸首都烧干净了,你还这般苦心找寻,我怎会不知?” 可不只是尸首,整个乌古族都烧干净了,嫪贳再回去的时候一片废墟,连蛊虫都看不见一只。 他这子蛊与母蛊相关,母蛊若是死了,他也活不成,所以他断定母蛊必然已经不在乌古族,而在嫪婼尸首身上,却不想嫪婼也被烧干净了。 那母蛊……岂不就在眼前之人手里?! 嫪贳看向他,神情变了几变。 宋听檐不等他问出来,便坦然开口,“母蛊我已找了地方安置妥当。”他说着又微抬眼帘看来,眼露遗憾,言辞温和,“其实你若早早说了,想要找寻的是这母蛊,我便早给你了,可惜你一字不提,我又如何知晓,自然是帮不到你。” 嫪贳听到这话眼睛瞬间瞪起,一时气血翻腾,这倒还是他的错了!那般情况,他如何敢将这致命命门告诉旁人,自然是只能暗中寻找! 他立时威胁,“那贵人便快将母蛊给我!” 宋听檐抬眼看他,似乎觉得他天真无邪地“可爱”,他叹道,“我说的是当时,如今是不行了……” 嫪贳一急,“怎么不行了?” 宋听檐微微摇头,颇有些漫不经心,“蛊虫稀奇可爱,我养得白白胖胖,怎能给旁人。” 嫪贳一时气血翻涌,直接头上各穴都微微发痛,他强压着心中怒火,缓和语气开口,“贵人留着这蛊虫有什么用,当心一不留神反被蛊虫害死。” “母蛊无害,但牵连子蛊性命,你该担心母蛊会不会出事,而非担心我。”宋听檐四两拨千斤,轻飘飘推回来。 嫪贳一时语塞,他从来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说什么话,“贵人还需要我做什么?” 宋听檐端着茶,茶盏中的热气缓缓往他玉面上腾,他闭着眼睛,长睫微垂,显然没有半分在意,“有事自然会吩咐你。” 嫪贳听到吩咐二字,瞬间握紧了拳,他皱眉怒问,“你是要我永远听你吩咐,供你差遣?” 宋听檐慢慢睁开眼,看向他眼中无悲无喜,“总比没了命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拿住了人的命门。 嫪贳瞬间语塞,他胸口起伏剧烈,愤怒不减,“贵人不通蛊术,要我做事就不怕‘意外’中蛊?”他咬牙切齿,将意外二字咬得极重。 宋听檐却依旧平静,“你可以试试是我会死,还是一只小小的虫子死得快?” 嫪贳呼吸加重,显然被气得不轻,却奈何不得,恼怒之余看见他茶几上摆着早已翻旧的佛经。 他眼里露出不屑,他既信神佛,那必然是有所求,有所敬畏。 这些中原人既拜神明,必然有所忌讳,他不由激道,“贵人这样的人何需求神拜佛,需知叩拜神明时,不会心中有愧?” 宋听檐闻言忽然笑起,似乎觉得此话极其好笑。 嫪贳没得到想要的反应,下意识面露阴狠,只觉此人难对付到了极点。 长年礼佛之人听到这话竟丝毫不在意,他甚至可以没有一丝情绪地拿起佛珠,挂在手中轻轻一拂,似早拿习惯了一般。 而他这话,就像拂落耳旁的风一般轻巧。 这人真是没有情绪,可怕到让人找不到一点攻击的地方。 嫪贳思索再三,终是无法,只能转身往外走去,迈出步子时却突然似想到什么,转头看去,“你不会将母蛊种到自己身上了罢?” 若是真种到他身上去,那便再无计可施,他不只不能害他,还得护着他不能死,倘若他死了,他也活不了。 这母蛊在他身上可算是他的保命符了。 嫪贳越想心中越怒,这些中原人真是叫人头疼! 宋听檐闻言看向他,语气清淡反问,“这等玩意配往我身上种?” 这一声平和且嘲讽的反问叫嫪贳脑中嗡得一声,火从胸间往上,脸色气得发青。 他显然知道这用法却根本不屑用,摆明了告诉他这东西在他嫪贳眼里是命,是可以操控他将其变成护身符的难求圣物。 而在他眼里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蝼蚁,合心意便养着,不合心意便捏死,又岂会和蝼蚁共生死? 他从来就没有把他这个人乃至整个乌古族放在眼里过,什么吃人之族,什么不死圣药,不过唯他所用,受他所驱使的玩意儿罢了,怎需看重? 嫪贳一时气急下意识抓住高几一角,上头贵重花瓶微微摇晃,外头侍卫察觉气氛不低,隐隐有拔刀迹象。 宋听檐却是八风不动,根本不在意他的怒火。 嫪贳抓着高几的手,指节都有些泛白,才冷静几许,阴狠开口,“贵人最好祈求别让我找到母蛊,否则你会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宋听檐轻笑出声,似乎觉得很好笑,他笑看向他,轻慢开口,“凭你也配?” 他这般,好似自己这让常人都毛骨悚然的威胁之词,在他这里便仿佛三岁稚儿啼哭,毫无震慑之力,一时叫他生出几分无力颓然。 这人究竟是怎么养大的,看似平静,其下却尽是张狂妄行。 嫪贳自问以他的本事,说出的话绝不是威胁这么简单,他本就性如猛虎,有人想要驯虎,简直是自讨死路。 那老毒妇善用心计至此,论阴险歹毒也比不过他,岂料如今屡次被眼前这般金尊玉贵养大的天家子压制,且还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眼中越发阴翳,自然是不服气,可想到嫪婼,他思绪却突然一顿。 那老毒妇究竟为何将母蛊给了他? 以那老毒妇的性子不将他们全杀了,反而将母蛊给他,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难道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 嫪贳一想到这,不由思索起来,他想起自己当初要与他们同行去乌古族时,宋听檐虽没有直接同意,却也没有推拒,甚至轻而易举便赞同了他要领路的主意。 如今这般细细想来,以这人如此深的心思,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同意一个陌生人来领路?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他一早就猜到自己是刻意接近他们! 嫪贳想到此,眼睛慢慢睁大,笃定道,“你知道我是假意救洛疏姣,也知道我是乌古族少主,你早便将我认出来!” 宋听檐轻呵一声,满面轻描淡写,“蠢透了,到如今才想明白?” 嫪贳闻言已经顾不及愤怒,心下大惊,“你如何知道我是乌古族少主,此事明明除了我娘,没有任何人知道。” 宋听檐见他这般惊惧,将手中茶盏放下,温和开口,“我们都是人,我不认识你,怎会知你乌古族往事?”他说着垂下眼眸,指腹在茶盏雕纹处轻抚,“只是你偶然遇见一个却不通中原习性的中原路人,又再一次以救命恩人姿态出现在你面前,难道不该揣测几分?” 嫪贳心中一惊,回想当初,他确保自己当初只是路过,且为低调乃是乔装成贩夫一类,甚至只是在他身旁走过,没有任何停留。 这每日往来之间,数不胜数的人,谁会将一面之缘的人记住,他不但记住了,便是换了装束还轻而易举认出来,这是何其可怕之事? 嫪贳看着面前的人依旧从容平静,他面色越发凝重,后背竟冒出虚汗,“你就凭这个猜出我去乌古族的目的?” 宋听檐如今闲来无事,倒也愿意教他一教,毕竟乌古族的事他做得不错,“只要你生在帝王家,就会知晓你所有的判断都不能靠别人嘴上说的话而来。 第56章 如此急不可耐!(中秋快乐,二更合一) 常坻迎她进府,寻到宋听檐便退了下去。 她在书房外站了片刻,才提步进去。 宋听檐的书房自来宽敞,入目皆是书架,说是书房,更像是个藏书阁,四面皆有窗子,现下正午,外头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丝丝缕缕的光线落在半空中,细微浮尘在阳光下缓缓浮动,无风井然有序。 “簿辞。” 夭枝轻叫一声,却没听到声响,她往里头看去,皆没有看到人。 “簿辞?”她又唤一声,依旧没有人应,但却又听到里头佛珠转动的细微声响。 她一时疑惑,越过书架往里头走去,带动半空中的浮尘微微摇晃,裙摆拂过,一卷而散,细碎尘埃在阳光下上下浮动,光影闪烁。 夭枝走到书阁最里面,便见里头摆着供桌,供桌前开一大窗口,可观外头风光。 宋听檐站在供桌前,双目阖着,手间拿着白玉佛珠微转,外头日光落在他面上,如玉雕琢一般温润,亦掩不住惊艳。 夭枝见他这般,便知他今日心情不好,他素来没有心情好不好的时候,大多时都是温和平静。 只有心情特别不好时,才会拨弄手中的佛珠,似乎只为这样才能压住自己心中的杂念和心性。 夭枝靠向书架,“今日怎么到这处了?” 外头的风缓缓拂过,供桌上摆着的香烛卷起青烟,若暖玉生烟意境。 宋听檐闻声缓缓睁开眼,片刻才道,“无事。” 夭枝见他这般平静,越发觉得奇怪,想起心中种种疑惑想问,可如今见到竟一时不知怎么开口问。 宋听檐起身,拿着手中佛珠俯身一拜,依旧是温润如玉的做派。 夭枝见他这般,只觉自己恐怕多想,他素来礼佛,应当不至于是她想的那般心狠手辣。 他起身拿起供桌上的佛经,转身往她这处走来。 夭枝见他迎面走来,迎上去,“今日可是不欢喜?”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才走到书架前,将手中的佛经放回木盒中,像是对她说,却像是问自己,“怎会不欢喜?” 夭枝不明其意,只知道这般必然是有人得罪他了。 她看向供桌,再抬眼看向新开的窗子口。 这窗子口开得极大,却没有安上窗子,只空着,但这般反而风光入目如画,看去便是波光粼粼的湖,湖对面便是回廊,是她方才过来的地方,这一处正好通往书房正门口。 夭枝微微一顿,思绪一转,上前跪在蒲垫上,也一样是能看到回廊上走过的人,她都能看见,更别提比她高出许多的宋听檐了。 也就是说他方才必然看见她过来了,那为何她唤他,他却不应? 夭枝跪坐在铺垫上,她叫他,他却不应,这意思是惹到他的,是她? 夭枝颇为不解,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更甚之什么都还没有问呢? 她从蒲垫上站起身,慢慢往后退,无论是哪个角度,都能将眼前回廊看得一清二楚。 夭枝又退后一步,下一刻后背便撞到了身后人怀里,坚硬温热。 她当即抬头看去,便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她飞快收回视线往前一步,转身面对他,“就在后面怎不唤我停?” 宋听檐上前,拿过桌上放着的香,垂眼用火折子点燃,眉眼温润,这一尘不染的谪仙模样着实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我唤你也未必听得见,还不如看看你想看什么?” 这什么话? 她听力极佳,何时听不见他唤她了,人都在面前,她还能视而不见不成? 夭枝看着他点香,这般温和,瞧着倒是好亲近,她沉默片刻,终是缓步上前,“我前些日子去看了褍凌。” 他闻言眼帘轻抬看来,声音渐淡,“皇兄可还好?” “不大好,毕竟出了这么多事。”夭枝微微摇头,走到桌旁,手扶上桌案,“他与我说了很多……” 宋听檐依旧平静,更或说是平淡,没有一丝可供察觉的反应。 他等香微微燃起,将手中的香插进香炉中,替代方才燃烧殆尽的香。 香炉中缓缓飘起缕缕轻烟,萦绕而上,闻之平心静气,心旷神怡。 宋听檐垂眼看着香,薄唇轻启,“你想问什么?” 夭枝不防他这般直白,轻易便知道她想要问他关于宋衷君的事,一时便有了几分不自在。 她沉默片刻,终是抬眼看向他,“常坻这一年多去了何处?” 她问出这个问题后,催动法器静下心来听他心中所想,视线牢牢落在他的面上,没有错过他的一丝神情。 宋听檐依旧平静,抬眼看来,“不是回了故里?” 夭枝一顿,他这般说,心中亦是平静。 她微微一默,垂首状似无意般问,“乌古族宝藏如今还在不在乌古族?” 下一刻,她便觉下巴触及到温热,被人轻易抬起。 宋听檐双指挟着她的下巴,低头看来,视线落在她面上,颇为认真,眼中虽平静却似乎带了几许薄怒,神情颇为淡,“为何问我,我这一年多来离开过京都吗?” 夭枝知晓这般,他必然是生气了,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她就是能感觉到。 他素来就不喜宋衷君唤她老师,每每总要闷气一番,如今她去看了宋衷君,还要来问他,摆明是因为宋衷君的话怀疑他。 夭枝往后一退,避开他的手,“我只是觉得太子谋反一事事有蹊跷。” 宋听檐见她下巴脱离开,看了一眼手,又慢慢将视线移到她下巴处,她皮肤细嫩,不过轻轻用力便微微泛起了红,他收回手,指腹残留细腻触感,片刻后,他缓声道,“所以你要替他翻案,就像当初去牢中救我一般?” 夭枝一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司命之间的差事皆是相互交织,如果太子这个人皇当不上皇帝,更甚至让宋听檐当了皇帝,那可就完全偏了。 夭枝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簿辞,你是不是不想褍凌重回太子之位?” “我为何要想,他登基于我有何益处?”宋听檐平静开口。 夭枝一怔。 宋听檐走近来,视线落在她面上,声音轻却淡,“先生真的认为皇兄仁厚亲善,登基之后不会对我动手?当初禹州回来,我若不是不得圣心,皇兄会留我到如今?” “有我在自不会让他……” “你在又有何用,坐高位的人想杀人自有千百种方法,谁拦得住?” 夭枝想到命簿的结尾,一时语塞,思绪竟有些空白,一时回答不出来。 他一笑,“到底是旁人的老师,我算什么,无关紧要的旁人罢了,便是三请四催也未必愿意来看我一眼。”他说着没克制伤重,一阵低咳,肩膀处的衣衫上都隐约显血迹。 夭枝听着自然解释不出,她是刻意疏离,到底是伤了他的心,见他止不住低咳连忙上前,小心触碰他衣衫,一时不知该如何办,“怎又渗血,你可有好好吃药,酆卿给你药放哪了?” 宋听檐抓住她的手,视线看过来,直对上她的眼,忽问,“你交好之人如此之多,我在第几位?” 这突然一问,叫夭枝都回答不出,真要来个排序,也得要点时间罢,山门那头的又算不算? 他意思是按朋友算,还是按什么人算? 总得有个章程,没有章程太复杂了,树不好排,亦不好违心骗他。 宋听檐何其聪明,不需要听她说答案,就能得到答案。 他缓过气来,嗤笑出声。 他神情微冷,回身靠坐在桌沿旁,平静几许,微微垂眼,声音极淡,他指腹摩梭手中的佛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乌古族的宝藏在天下之内,也自然供天下人取之,能不能拿到,便看他们的本事。” 他说着慢慢抬眼看来,夭枝对上他淡漠的视线,一时心中微微悬起。 … 竹筒敲击三声,是夜三更。 夭枝特地寻到嫪贳落脚的客栈等着。 果然三更天时,客栈里忽然有了动静,后院的小门被随意打开,走的人连关上门都不耐烦,就这么任其随风轻晃。 夭枝等他出来,飞身一跃,悄无声息跃进幽深的小巷之中,忽然一阵风拂过,无端阴森。 嫪贳在黑夜中行走,隐约察觉到什么,他抬头看去,就见前方巷口走出一人。 他神情一顿,显然不打算与她纠缠,转身便走。 夭枝看着他两手空空,随身没有包袱物件,想来是不打算离开京都,那么他一个苗疆人特地夜半出来做什么? “站着,我有话问你。” 嫪贳白眼一翻充耳不闻,身影穿过巷子,很快没入黑暗,一身反骨。 夭枝心中莫名有些小激动,她就喜欢这种一身反骨的人,揍了不缺德。 夭枝一步踩上墙边摆着的木桶,一跃而上踏着墙沿几步往前,一个翻身裙摆飘起,翩然而下,站定在嫪贳面前。 嫪贳被拦住了去路,瞬间恼怒,不愿与她多讲,当即双手交叠,抽出衣袖中的匕首往前刺来。 匕首极为锋利,削铁如泥,在昏暗的巷口中都能闪过一丝锋芒。 夭枝身子一侧避开他的匕首,伸手而去由下往上极为轻巧环住他的手腕,用力往上一掰,嫪贳手上寸劲顿失,半只手发麻,手中的匕首瞬间掉落在地。 他一时眼中目露凶光,未被固定的手一掌击来,内劲十足。 夭枝下腰避开,嫪贳被她抓住的那只手衣袖间有极细微的小东西顺着手腕爬出,爬到了夭枝的手腕上,似要顺着脉络钻进去。 第57章 也罢……(中秋快乐,加更二合一) 宋听檐闻声看去,却没有表态。 侍从转头看去,便见老者踏进屋里,眉间深皱,“殿下也应当已知道她献上去的分布图是确有其事,又已告捷几战? 夭大人确实是个有用处的人,只可惜……” 只可惜这样的人若是只关在牢中,倒叫人安心些。 那分布图里粮草兵马分布皆有标记,如亲眼所见。这样的人放出去,难保她不会去帮别人…… “殿下,如今局势已然是十拿九稳,不会再有任何变数。唯一的变数便是此人!”他说着,越发掷地有声,步步紧逼,“此子能掐会算,上知天象,下通地理,能料算千里之外的事,这样的人便再是再有用,也难保不会是一把双刃剑,若是留着她,后果不堪设想,如今正是好时候,还请殿下早做定夺。” 宋听檐未言,似渐显心烦意乱,他开口却依旧平稳,“入乌古族的路凶险异常,她未必能安然无恙回来。” 老者浮沉官场数十载,又岂是这般好糊弄,“殿下,当初您出乌古族,此人也在内,她既能安然无恙出来一次,又怎么可能没有第二次?” 宋听檐闻言未语,自然也是默认此种结果。 老者见他不说话,重重呼出一口气,肃着脸开口,“我知此人雪日求百家救过殿下。殿下为难,此事便交给老朽来办,我已派人前去,务必将此人诛杀于外族,好让殿下不必再为此为难。” 此话一出,屋中安静几许,连外头风拂湖面的水声都清晰可闻。 侍从听到这话微微低下头,呼吸都压轻许多。 宋听檐看向老者,似才听清他说的话,片刻,他脸色一变,当即起身往外走去。 老者却快一步挡在门口,生生堵住了他的去路,“殿下,您万不可在这时候糊涂啊!” 宋听檐心下生急,伸手开路,老者却死命拦着门不放,大有从他尸体上踏过去的架势。 宋听檐一时控制不住生怒,“不杀她,我也一样可以坐上那个位置!” “殿下,陛下是信您,还是信她?!” 宋听檐一顿。 老者继续道,“陛下自然不会信你…… 前太子犯了此等大错,他却还能活命,这是陛下爱子不舍,可陛下爱你吗? 您并不是陛下所喜爱的孩子啊,您能仰仗谁人护你? 此人若是知道了蛛丝马迹,难保不会泄露,若是再告知陛下,那您就是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老者猛然跪到在地,死死抱着他的腿,掷地有声道,“殿下,老朽知晓您从来心中有主意,自来不敢干涉一二,可如今这般情形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你犯糊涂,你韬光养晦等了这么久,怎能功亏一篑? 殿下今日便是杀了老朽,老朽也要拦着你,我岂能看着你与江山失之交臂,追悔莫及!” 宋听檐呼吸微窒,显然两难解。 老者苦口婆心,“殿下您应该很清楚此人绝非常人,朝堂之上只分她愿意和不愿意管的事,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事。 她愿意管的就没有管不了;她不愿意管的便屡献毒策推拒,谁也奈何不了她,便是陛下也拿捏不了她一丝一毫,这样的人岂能久留啊! 她如今对您起了疑心,去了乌古族,早晚会猜到真相,她是太子的老师,她教导的是太子!她可没有教过你啊! 她若是想要帮太子!殿下,陛下只会信她,根本不会信你! 您就听老朽一句,如今这般关头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错一步,便是步步错,便是步步受阻!” 宋听檐看着依旧平静,可话间还是已失理智,“太子又如何,他早晚会死,我不会让他活到……!” 他话还未说完,老者便扬声打断,他一语中的,“殿下,此人若真是亲近于你,看重于你,为何还执意去乌古族? 她不是为了前太子,是为了什么? 倘若她真的亲近于你,如此危及你性命的事便该装聋作哑,佯装不知,何需要这般亲自去探查,不是为了前太子,又是为了什么?” 老者字字句句,叫人无一处可反驳。 宋听檐就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才会如此生气。 她这般,他如何还不知道她看重宋衷君远胜过他? 他礼佛诵经,自问性静心冷,行事滴水不漏,怎么可能不知道这般局面该做何抉择,他其实早该杀了夭枝,她就是个变数。 万物万人皆能料算,唯有她是变数,杀了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 可他却迟迟没有开口。 老者大急,疾声道,“殿下,你大业将成岂能因为区区一人毁了这十几年的谋划! 难道你还没有尝够生死拿捏在旁人手里的滋味吗?你难道还想当年雪日,四处跪求无门再显眼前吗? 你自幼而来,步步为营,怎甘心屈居人下,如今退一步可便是死路啊! 她是救过你,可如今她要救的是太子!你今日放过她,他日后悔的必定也是你!” 宋听檐手慢慢握紧,猛地闭上眼。 “殿下,让她去罢,你要坐的位置就注定留不住任何人……” 屋外的清晨极静,远处有鸟直越上空而起,鸟啼划破天际。 宋听檐沉默许久,慢慢闭开眼,终是还是没有全失了理智。 大业在即,岂能因为一个人而乱了谋划,此事决不容许任何人毁之。 他薄唇微启,吐了极淡的字眼,心狠至极,“……也罢。” … 夜间官道上两匹马飞驰而过,一路跑着马渐渐慢下来。 马背上的嫪贳跑也跑不脱她,骂也骂不死她,一时忿然作色,“狗东西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去乌古族一趟。”夭枝一边辨认方向,一边平静回答,她看了眼身后的路,对他的叫骂充耳不闻。 她献上分布图,边关屡次告捷,皇帝怎可能不防备她,出牢狱之后便一直有人跟着她,盯着她。 她早也习惯了,毕竟初来京都就一直有人跟着,时时监视,倒也不妨碍她。 至多就是麻烦些。 她看向嫪贳,颇为善解人意开口,“乌古族是你的故乡,自然也得带你一道去看看。” 嫪贳闻言脸色一僵,看了她一眼,瞬间缄口不言,像哑了似的,与方才的叫骂相比显得格外安静。 夭枝见状看向他,嫪贳似有些心虚,没有对上她的视线,而是看向两匹马,“马不行了,走不了多远。” 夭枝看了眼前头的驿站,“你去换两匹马来。” “你倒是会使唤人!”嫪贳阴郁开口,吐出四个字,“银子拿来。” 夭枝看向他,满脸无辜,“我没有,你拿点。” “什么?”嫪贳满眼不相信,“你一定在说笑罢?” 夭枝一脸认真笑了笑,“你看我像是爱说笑的样子吗?” 嫪贳瞬间怒上心头,“你没银子!没银子去这么远的地方干嘛!准备饿死在半路吗!” 夭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一身苗疆人打扮,衣领衣袖皆绣着银饰,发编几股缀着繁复雕纹的银饰,看起来颇为实用,“不是有你吗,你身上这些不就是行走的钱袋?” 嫪贳脑中“嗡”地一声,火冲脑门,“你是人吗?你绑着我出来,还要从我身上薅银子?” 夭枝叹了口气,“出来匆忙怎会记得,看见了你这个故人便一时兴起想去乌古族转转,不换马也可以,我们步行而去,一路不吃不喝,我倒是死不了,你的话,应该比较难。” 嫪贳胸口起伏,气得面色发紫,只觉荒谬至极。 他虽说在外漂泊惯了,但这么远的路,更何况还不吃不喝,大半日他就能死在路上。 他虽说也算是丧尽天良的那种人,但和这人比起来显然还不够格! 他只能满眼阴狠骑马往前去,越想越气又转头看来,很认真地问,“你五行是不是缺德?” 夭枝看他这么认真,一时非常难过,“你何故这般问? 我做过什么让你觉得我有道德的事吗?” 嫪贳:“…………” 畜牲啊! 简直禽兽不如! 嫪贳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背过气去,他发誓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入江湖以来,从来都是旁人骂他禽兽不如,如今倒遇到了让他忍不住骂的,这感受简直是难以言喻。 嫪贳不情不愿去换了两匹马来,阴恻恻开口,“你最好不要有落难的时候。” 夭枝看着他这种情况下还要威胁,果然是阴郁到底,她就喜欢这种人,记吃不记打…… 她正琢磨着怎么打叫他长记性,身后突然传来凛冽风劲,她余光瞥见刀光,当即俯身往前避开刀,却不想树上一黑衣人飞跃而下,执刀竖刺而来。 夭枝当即一个侧身从马上翻身而下,避开两面夹击,却不想下了马,一群黑衣人无声无息围了上来。 嫪贳见状面上闪过一丝阴冷笑意,正要上马逃跑,围上来的黑衣人也没有放过他。 他险些被一刀毙命,连忙往后一退,伸手祭出匕首挡回了刀,怒极,“你们要杀的是此人,我与她并无交情,何故连我也杀?” 黑衣人闻言相视一眼,其中一人果断开口,“都杀了。” 夭枝微微侧耳,怎么只觉场面颇为熟悉,她记得第一次见宋听檐的时候,所遇到的黑衣人也是这般做派,一时在躲避中越发仔细观察。 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显然是能力颇强的杀手。 嫪贳见他们这般直取性命,也只能被动加入混战之中,他双手持着双把匕首,在人群中舞得飞起,眨眼间便倒下了好几个,更何况他还有蛊毒加持,下手阴狠毒辣,自然是个趁手的工具。 第58章 我只要你不帮他,连这样你都不愿? 宝藏直通两处,悬崖壁上自是不能出,而这一处台阶而下,梯子根本经不起来回重物搬运,那么必然是通过其他方法。 此处没有任何痕迹,想来连用到的人都不多…… 夭枝心中微沉,从山洞里出来都没有再开口说过话,沉默到嫪贳频频侧目于她。 嫪贳精神状态本就异于常人,自然知道这种级别的变态沉默下来,是更要提起十二分警惕的存在。 夭枝一路走出洞外,似乎要离开这里,嫪贳不由阴恻恻开口,“你千里迢迢而来就打算这样走了?” 夭枝看向周围,山妖已死,这一处被烧过之后已然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倒也颇添几分野趣,“我想看的都已经看到了。” 嫪贳没明白,空荡荡的山洞能看出什么? 他看着她,却没有再问,这本就与他无关。 “你如今已经越过雨林进来,应当用不到我了,我现下可以走了罢?” 他还没说完,头顶巨大阴影笼罩下来,他怔神片刻,抬头看去,前头慢慢悠悠游过来一巨蛇,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夭枝看向眼前的蛟,背着手慢悠悠道,“何故一直待在人间,你应该回你应呆的地方去?” 巨蛇本还仰着头,听到她这话,低下头来似有些委屈,它看了她一眼,慢慢低下头来与她平视。 夭枝对着它硕大的眼睛不明所以,它忽然闭眼将头微微往前些,又睁开眼看她,似在示意。 夭枝才明白它这是想与她交流,魔界的宠物修行极慢,似它虽这么大,其实也就是个宝宝蛇,再加之是宠物性子又懒,只怕是没有用心修炼,是故无法说话。 若是想要与人沟通,就必靠额楼传递信息。 夭枝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抬手按在它的额间,手按上去的那一刻,巨蛇的瞳孔瞬间变成金色竖眸,它慢慢闭上眼睛。 夭枝感觉到一股力量从它额楼往自己的掌心涌来,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细细去探寻。 忽见眼前刀光血影,血雾之中看不清任何东西,脑中一道女声忽而传来,“他们既不讲道理,他日,我必直上九重天,诛仙家性命,让其血债血还!” 这声音的主人极为愤怒,似真要掀翻了天去。 她微微一顿,竟觉着这话明明陌生,却又熟悉。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又听到一道极为好听清冷的男声,似远在天上仙片尘不染,俯视苍生,却也没有一丝情绪,冰冷至极,“技不如人,与人无尤。” 她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忽觉愤怒无端骤起,下一刻自己身上所有的仙力便猛然冲向涌入的力量来处而去,二者产生了强烈排异。 夭枝丹田重击,险些没背过气去,仙力与魔力本就相斥,只一瞬便叫她重伤,她的手被两股相冲的力量牢牢吸着,叫她生生吐出一口血来,脑子里的声音也瞬间消散殆尽。 嫪贳见她去摸巨蛇却忽然吐血,一时心中大喜,他退后几步,转头便飞快往丛林里跑去,眨眼之间便消失在雨林之中。 夭枝察觉他跑了,却也已无暇顾及这些,她强忍着疼痛用尽全力收回被吸住的手,两股力量被强行扯开,将她猛地掀倒在地。 那巨蛇也被重伤,眼中露出惊恐,瞳孔的金色也慢慢淡去,它往后一缩,面露委屈看了眼她,便扭头快速游走而逃,硕大的脑袋重新钻进雨林之中,走时尾巴还带倒了几棵参天大树,似乎吓得不轻。 夭枝捂着胸口,看着它风卷残云般离去,只觉无语。 这蛟恐怕是有些胆小的,这么大块头,这点疼对它来说只怕和挠痒痒差不多,对她来说才算是重击! 夭枝一时胸口气流翻涌又吐了一口血,正要起身却察觉身子重了许多,竟是仙力尽失! 她慌了神,当即凝神探丹田,却连一丝仙力都探查不到。 她心下一凉,莫不是刚头那魔物有什么诡计,将她的仙力弄没了? 夭枝一想此便有些懊悔,这魔界魔物只怕诡计多端,她就不应该因为其乖巧的小模样而放松戒备。 她在原地缓了一阵,勉强站起身来,待稍微缓过劲来便进了雨林寻找蛟的身影,可惜沿着它一路破坏的痕迹找去却不见蛟影,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她只能暂且作罢,这般反噬之后,她实在支撑不了多久,若是倒在这雨林之中,只怕是要被这处毒虫吃的骨头都不剩。 她可不像这边的大树,饱经虫蚁蛇兽的洗礼,已经百毒不侵,像她这样的摆设观赏物只要小小的几只虫就能叫她夭折。 夭枝在雨林中寻找,所幸没有遇到嫪贳,否则以他的阴险狡诈,不消多时就能发现她伤重至此而使阴招。 夭枝步履艰辛出了雨林,却已经是夜半,夜风阵阵,兼夹雨丝,拴在雨林外的两匹马已经不见踪影,按照路上的泥土痕迹,应是嫪贳出来之后骑走一匹,放走一匹,叫她便是出来了,也追不上他。 此人倒是不出意料地背刺一刀。 夭枝伤重只能靠着树席地而坐,歇息片刻,这里荒郊野岭倒也无妨,就怕那些黑衣人卷土重来…… 她想着起身便要走,才想到这就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她当即侧首,一支冷箭突然从她耳旁擦过,传来疼意,要不是她及时躲过,这耳朵便没了。 她抬眼看去,便见远处雨幕中几个黑点快速往她这边靠近,黑色影子掠过,眨眼间便到了她面前。 … 夜深云层压得极低。 宋听檐站在山间静等。 马车之上的老者,掀开马车帘看了眼外头,“殿下何必亲自来此,如今你离京,太过冒险。” 宋听檐却未语。 老者自是心如明镜,开口直问,“殿下,你来此是希望见到她的尸首,还是心中期望她不会死……” 宋听檐忽而闭上眼,眉间微敛。 天边一道闷雷而过,万里无星,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 夭枝如临大敌,原本嫪贳那厮在的时候,这些黑衣人已经一波接着一波加大追杀力度,越来越难对付,如今嫪贳这个工具人不在,她身遭反噬,只怕是难对付…… 若没了这个凡间先生身份,恐怕差事难办。 她心下一沉,冒着雨往前迎上去,几个侧身轻巧躲过黑衣人的刀,找到一可乘之机,便往前逃去。 越到远处风雨渐大,天边一声闷雷炸过,雨眨眼间哗啦落下,迎面大雨砸得她都快睁不开眼。 夭枝再三小心,也不妨这些杀手有备而来,训练有素,终究是没能防住身上被扎了一箭。 她背上吃痛,却没有有一丝停顿,快速往前跑去,隐约间看见雨幕中停着一辆马车。 有人站在马车前,一身黑色斗篷,帽沿半遮玉面,这身形气度,即便是雨夜朦胧,她也能一眼认出。 “簿辞?” 那站在黑夜之中的人闻言似微怔,抬眼看来。 身后持刀之人,一看便是常坻。 夭枝见状更加确定,她快步往他那边跑去,“快走,有杀手……” 她还未说完,脚下一绊已力尽,身后的杀意渐近,提刀而起,带起凛冽的风劲。 夭枝脖颈后都只觉杀气,千钧一发之际,她胸口撕裂一般的疼,叫她已无法承受反噬之痛。 她没有力气再躲,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往前一倒,却被人伸手接住。 夭枝撞进他怀里,只来得及对上他的视线便彻底晕了过去,意识全无。 宋听檐将她揽进怀里,眼神看向追上来的黑衣人,隐显凛冽。 黑衣人见状瞬间止步,相视一眼,不敢多言,尽数退去。 身后老者疾声提醒,“殿下,此人不杀,你必反受其害。” 风雨之中,月色被乌云笼罩,隐隐约约透出光亮。 宋听檐低头看向怀里的人,雨水落下,叫她整张脸都湿漉漉的苍白,看起来我见犹怜,“既然活着出来了,此事便不必再提。” “殿下,我知道此人是你挚友,可你往后还会有许多良师挚友,何必执着于一人?若是出了差池,让那前太子得了机会,他必定也不会留你性命,挡在你前面的都该杀之!” “事既未来,何故慌而绸缪? 父皇强弩之末,皇兄命不久矣,如今至多就是麻烦一些,我等了十几年,也不在乎这一两日。” 老者声音渐低,急极叹极,“殿下,您……您这般恐会陷自己至寸步难行……” “我只有这么一个挚友,以后也不会再有,先生便让我任性一次罢……”宋听檐伸手轻轻替她抚开脸上的沾湿发丝,将披风盖在她身上挡去雨水。 他眼睫微垂,雨水顺着长睫落下,声音低到里头的情绪都被雨声遮掩得干净,只余雨夜寒意,“到她真的阻碍我时,我会亲手杀了她。” … 一声惊雷响起。 夭枝猛然被雷惊醒,才发现自己躺在屋里,窗外疾风暴雨,听不见屋里任何声音。 屋里一片漆黑,连灯都未点。 她浑身都疼,想起方才的凶险,正要起身胸口又是一疼,低头看去,箭伤已经被包好,只有些许血渗出,衣裳也换了一身干的。 她看了眼忽而被风吹开的窗子,此处应是山中客栈的二楼,外头入目为山,只是狂风骤雨,看不太清。 夭枝拉了拉身上衣裳,当即凝神屏气查看丹田,隐约感觉一丝仙力,她瞬间松了口气,好在只是二者反噬,仙力暂失,还有回转余地。 否则她非要将那蛟煮了炖汤喝。 她想着正要起身下榻,便见不远处黑暗中坐着一个人。 她一惊,仙力尽失竟一时未察觉屋里还有一个人。 她顿在原地,借着夜色朦胧看清他的脸,“簿辞?” 第59章 她要害死他了…… 夭枝在客栈与宋听檐分道扬镳,独自一人回京都。 才到荒郊,还未近京都便见前方行来一马车,酆惕从马车上下来,得了她信鸽传消息,特走了这条路,见着她匆忙而来,“你这些时日去了何处?” 夭枝闻言一默,她别开视线,开口却是绕了弯,“我回了趟山门,看望掌门。” 酆惕闻言没有再问,点了点头,只是提醒了句,“如今多事之秋还是不要离开京都,等前太子安然回太子之位,我们便万事大吉。” 夭枝闻言唇瓣微动,却没说出什么,她心中不安,自然要有应对之法,“酆卿,命簿的老者可有踪迹,我担心他再不出现,会生变……”她话间微重,显然心中压了极多的事。 酆惕正要说此事,“我此番便是要出去寻那老者,陛下现下也正要寻这老者,本是丞相大人着手此事,只是丞相年事已高,告假去了故里探亲,此事便交给了我,我如今已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可以寻去。”他说着便要打开包裹,似要拿东西给她看。 夭枝却无心看,她颇为心倦,“如此最好,尽快找到老者,我们也不必如此难为……” 酆惕闻言停下翻包裹的手,重新背了回去,自然不知她为难什么,如今情况明了,等到了时日,宋听檐依命簿之中和天家所有的事情全都了结,成为推动太子坐上帝位的牺牲品,他们的任务便就轻松完成了,怎会生难? 他开口安抚,“我此次一定会找到人,夭卿且放心。”他说着关切道,“夭卿这处可是有什么事为难?” 夭枝对上他坦诚的视线,竟不知如何开口,半响,终是开口,“我去了乌古族探看宝藏,那里已然空了。” 酆惕倒不意外,“想来也是,毕竟镇南侯招兵买马需要不少钱财,只是你如此心重,可是还发现了什么?” 夭枝微微垂眼,声音微低,“什么都没发现,连多人搬运的来回的脚印都极少。” 酆惕闻言有些疑惑,“这倒是奇了,便是矿山也需大量人员开采的,这金山银山自也需要大量人员搬运,怎会人迹稀少,倒像是凭空消失了?” 酆惕随口一说,并没有太在意此事,他如今全部心思便是把老者找到,毕竟老者才是宋听檐死的关键。 老者不在,宋听檐没有死的因,又如何结这个果? 夭枝却是微微垂眼,话中喃喃,“是啊,怎么会凭空消失呢?”可她话中没有半分不解疑惑,反像是太过明白。 她眼中沉沉无力,不知是伤重,还是心重…… 身后马车缓缓而来,夭枝转头看去,是宋听檐的马车,便是分开走,回京都也只有这条近路走,自然是会碰上。 马车停下,他未下车来。 夭枝慢慢收回视线,看向酆惕,“既到这处,我送你一程罢。” 酆惕自然不知道是宋听檐的马车,他收回视线,闻言点头,“也好,我才回来,你又出去,我们久不曾相见,正好可以多聊聊。” 酆惕上了夭枝的马车,与她一道离去。 停在原地的马车却久未动。 宋听檐掀开马车窗帘子,外头青山郁郁葱葱,绿水蜿蜒而去,春日美景皆映入眼帘,拂面而过的风带着山野中的草木土壤清新气息。 只是山野之中的风更显凉意。 他目送她马车离去,没有任何情绪,似客栈中的坦诚相言并没有存在过一般。 马车之中,谈论声而去,宋听檐垂下眼眸,未作声响。 老者看出他的沉默,语重道,“殿下,你此番必要后悔。” 宋听檐垂眼收回了手,任由车帘子遮住外头唯一的光景,他开口,“先生多虑,我自不会。” 老者一声叹息,未再多言。 马车缓缓往前,往京都驶去,日头渐斜,两辆马车分向两个方向而去。 … 她回京数日,皆是等着酆惕的消息,下了朝一路回去,才到自己院中,常坻便已然提着木笼子上了门。 夭枝看着呆在笼子里睡觉的踏雪未发一言。 常坻将另一食盒里的糕点一一摆出,笑道,“殿下说了,新做的糕点,送来给先生尝尝。” 夭枝默了一瞬,将笼子里的踏雪抱了出来,另一只手拦住他将糕点放在桌上的手,直白坦然,“你回去告诉殿下,我是所有皇子们的先生,无论是前太子还是你们贤王,亦或是其他皇子,都是我的学生,我都一视同仁,没有偏颇。” 常坻听了她的话顿住,他一时也不敢多言。 这分明是生疏的意思,且如此直白。 - 太子被废,自然要另立太子,为此朝堂上争论不休,皇帝因为太子之事,只觉威胁,有意拖延,却被几个老臣连连上奏,要求早立太子,稳定国本。 而众皇子中宋听檐的呼声最高,他献上分布图,供边关战事得胜,使边关战事报捷,如此年少有此军功,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只是朝堂上却还是争论不休。 “陛下早立太子实乃国本,可是贤王殿下并未有其他建树,只怕不合规矩。”当头一位老大人极为古板,他走出来开口,对于立贤王为太子并不赞同。 此话讲得非常牵强,太子早立,在太子之下的皇子们想要有所建树,那不是上赶子引火自焚? 前太子是皇后所生,得皇帝喜爱,皇帝有意历练,表现的机会也只会给前太子,其他皇子即便是有,也会像上一次赈灾治水那般,所有的功劳全都放在宋衷君身上。有这一层在,谁会傻到表现得比太子强,那不是上去当箭靶子? “可贤王殿下确实解决了边关战事的燃眉之急,若不是殿下套出他们的屯兵粮草的据点,恐怕这战火还要延绵数十年,这怎能说殿下没有任何功劳? 再者,禹州水灾,臣听说若不是贤王殿下力挽狂澜,亲自带人去救禹州百姓,恐怕后头必是伤亡无数,瘟疫灾祸横生。” “此言甚是,储君本是要立嫡长,可如今皇子中只有贤王殿下,能有其能力魄力,是立太子的最好人选。”那臣子说着,便看向了夭枝,“禹州雨灾夭大人也在,必也是亲眼所见殿下的所行,夭大人您说是不是?” 夭枝见矛头瞬间指向她这,不着痕迹拉她站队,她当即跪下,根本不怕得罪人,开口拖延,“立储之事事关重大,臣万万不敢妄言,再有之,微臣既为臣子,只听陛下所言而行,况且这立储之事需得深思熟虑,陛下自然也需要时间考虑,不如先在众皇子中一一考察,再做决断。” 此话刚落,皇帝很满意,难得有个不争论这些的。 朝堂上却静了一静,看她皆是怨色,毕竟她这话可是得罪了所有催立储君的老臣们,当即便有人发难,“夭大人当真是谦虚,还是只知明哲保身?你可是皇子们的先生,如何还不清楚贤王殿下的为人?” 夭枝惯来滑不溜手,这等尖锐问题于她来说无需多想,“大人何必激我,我就是教导过众皇子们,才不好多言,免得叫人觉得我有失偏颇。” 那臣子被她明着一呛,一时无言以对。 朝堂上瞬间陷入争论,夭枝一字不语,心中微沉,她飞快思索该如何拖延立太子一事。 毕竟太子若是再立,那宋衷君再回太子之位便更困难,虽说这事是他那处司命才需烦恼,可毕竟立的是宋听檐,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偏离太远…… 朝堂上争论得越发厉害,还是对新立太子,又立不立宋听檐直接分成了两派,皇帝面色越发沉,似不想再听。 突然,一白须老大人见争论不过,怒即开口,“诸位大人,贤王殿下自幼在慈宁宫长大,屯兵一事他知道多少还未可知呢!” 此言一出,朝堂上倏然一静,众朝臣皆不敢开口再言。 夭枝眼睫眨了下,心一提,抬眼看向那位老大人。 这可真是刺到了皇帝的命门,皇帝为何犹豫再三,顾虑就是在此,宋听檐是太后养大的,自然不可能全然信任,哪怕太后已去,外戚已除。 更何况皇帝又生性多疑,这一句话不知要让他翻来覆去想上多久。 说不准一个想岔了,宋听檐的性命都保不住。 老丞相忽而缓缓开口,语气渐重,自是觉得越说越不像话,“大人慎言。” 老大人见已说到这份上,干脆直言,“老臣所言本就是事实,陛下和各位大人都知晓,又何需慎言,前太子出了这样的事,最为得利的可是贤王殿下,如何不叫人多想?” 朝堂上鸦雀无声,立储一事可论是为江山社稷,但前太子谋逆一事,谁都不敢多言,犯这忌讳。 毕竟往日皇帝对太子的喜爱,可是历历在目。 朝堂鸦雀无声,渚御史忽然开口,“若照着连坐之说,那是不是凡跟贤王殿下有所接触之人,都可能知晓镇南侯屯兵一事?” 这简直荒谬之言,那大半个朝廷谁没有互相接触过,难不成全端了? 一时间朝堂上又互相争吵起来,皇帝显然已经不想再听,连拍龙椅把两下,“住口!” 他一时怒极,自还压着,“今日就到此罢,朕乏了,退朝。”他说着看了过来,“夭爱卿留下。” 众朝臣闻言皆看向她,刚直的不喜她事不关己不理事,圆滑的不悦她高高在上不站队。 如今皇帝又看重她,独留她一人说话,自是将满朝臣都得罪了遍。 众朝臣散尽,皇帝连太监都逐出去,阖着双目,似被吵得头疼,他伸手按着眉间,“他们说要立朕的第二个儿子为太子,你如何看?” 第60章 你预知这些事,会得到惩罚吗? 春日细雨绵绵,连着几日越发潮湿,初春的寒意更甚。 夭枝从朝堂上下来,宋听檐被叫进宫中已经两日没有消息。 种种迹象表明,皇帝并不相信宋听檐,即便没有证据,他可能也会因为自己的疑心多添几分猜疑。 若说朝臣们处境危险,但他们不多言便不会死,可宋听檐不一样,他如今即便不说话,不做任何举动,那也是刀尖悬于头顶一般,命悬一线。 他和宋衷君不一样,宋衷君终究是皇帝一手带大,亲自教导,皇帝再怎么狠心,也下不了手,他甚至会为废太子找理由,便是被外戚迷惑了心智,一时糊涂,否则怎会还将他好好关在宫中,留着性命? 可宋听檐,皇帝从未偏向过他一次…… 夭枝忧心之际,老大人不知怎得,几次三番在朝堂上针对宋听檐,他的话在京都传了又传。 太子被废,宋听檐渔翁得利的传言越演越烈,议论越盛,皇帝听多了自然越加猜忌,连身旁伺候的宫女太监都不知杀了多少。 情况越发焦灼,这样杀下去,早晚要杀到宋听檐头上。 皇帝如此阴晴不定,说不准下一刻传来的便是赐死二字,等她知道消息又如何来得及? 夭枝站在屋中,看着外头连绵不断的雨丝,终是提起笔。 老大人早年受贿,他官职甚高,早已金盆洗手,并且按照他在凡间的命数而言,此事并没有被人发现,因为他藏得极为隐蔽,倘若不是她,是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边关蛮夷之事是她钻了一个空子,那些蛮夷是贺浮必然会踏平的,如今他亦在边关杀敌,是以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改变什么,不过前后脚的事。 可如今舞弊一事并不一样,这是未曾发生的事,她此行是偷天机,必然是会受到天罚…… 夭枝提笔悬在半空中,犹豫再三终是落下了笔。 她才落笔,指尖便传来剧烈疼痛…… 竟这么快就有反应? 她还未反应过来,那掌心金印便泛起光芒,痛意瞬间缠绕着她的整个手臂快速蔓延。 她倒抽一口凉气,疼到瘫倒在桌案上,连笔都握不住,硬生生掉落在地。 原来泄露天机竟是这般疼,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让人望而生畏…… 夭枝疼得浑身发颤,看着纸上落下的一笔犹豫再三。 … 不过短短一日,老大人徇私舞弊的事便被揭穿出来。 老大人早年府中下人与大人生了嫌隙,将此事报了官。 老大人初上任时与太后母族中长者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只有迁升的官职,老大人因为这位长者寻人说了几句话,便向上打通了路子,得到了向上一步的机会。 只是这长者是太后母族极为偏的一族,所以并不引人注意,更甚之,只有当事三人知晓,是以谁也不知道老大人原来和太后母族是有些许牵扯的。 若承了旁人的情,自然要还回去,断没有分清的机会。 是以等到这位老大人任科举主考的时候,这位长者便向他求了个人情,送了一副稀世字画,希望他能将科举的名次给他那位不争气的表亲之子。 因表亲之子只差一名,名落孙山。 老大人觉得差距不大,便也做了个顺手人情,将表亲之子往前提了一名,而原先上榜那人被挤了下去,那表亲之子如今也在朝为官,且还在皇帝这些时日疯狂砍杀的名单之中,此人为官倒没有问题,只是当初终究不光彩。 如今已经二十多年过去,那位长者早已寿尽而去,本是无人知晓,如今一闹惹得满城风雨,天下尽知。 百姓皆道皇榜科举此等大事,竟有钱财人情可换之的内幕,如何对得起天下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一时间皆是愤慨不休,议论纷纷。 皇帝勃然大怒,他亦怪道这老大人总在朝堂之上提贤王诸多。 太后一族要扶太子为帝,自然不关宋听檐什么事,如今太子虽被废却还是有机会复立,这盘根错节的关系只怕是早就认了新主,有这一层关系在,怎么可能不藏私心? 皇帝此人,你若真是刚正不阿,不偏不倚,那说的话他可信上七分,但若有了私心,这话便是说的再好听,他也不会再相信。 此事一出,皇帝生性多疑至极,也不再全然相信夭枝,应该说不再相信任何人。 夭枝为太子老师,也可能存了认新主的心思。 他在,他就是天下的皇帝,他的儿子不能越过他去。 此事出来,砍头抄家自是不可避免,因为此事连带着往日那些与太后母族有过交集的,全被挨个查了遍,皇帝又开始了新一遍的砍头杀。 一时间皇城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 殿门紧闭,昏暗无光。 宋听檐跪在殿中,阖着眼未动。 殿门忽而慢慢推开,他慢慢睁开眼,却未开口。 身后老太监进来,“殿下,陛下吩咐了,您不必再跪,可以出宫去了。” 宋听檐闻言微眨了眼,许久才道,“敢问公公,父皇何故改变主意?” 老太监笑道,却没有明说,“刑部查出了徇私舞弊的事,这朝堂上出了事,陛下顺了气,自然就不需要殿下跪着了。” 宋听檐闻言未语,起身时却因连着几日的跪已无法好好站立,出来都需人扶着。 出了宫,宋听檐从马车上下来,常坻当即上前扶着。 他面色微微苍白,却始终站得笔直,看向送他而来的小太监,“多谢公公相送。” 小太监受宠若惊,连连鞠躬,“殿下着实客气,奴才这便回去交差了。” 宋听檐目送小太监离去。 常坻在一旁低声开口,“殿下,那老东西天天在朝堂上编排你,正巧便出了这事,被刑部拿了把柄……” 这自然不是巧合。 宋听檐却并未开口,显然在宫中便已经想到,“带季尧安来见我。” 贤王府还是如往常一般安静,当初禁足便已恢复不到原先那般热闹,所有的一切如昨日黄花落,一去不复返。 书房中墨透纸上,香气沉沉。 宋听檐看着站在书案前乔装成送菜伙计进来的季尧安,打开常坻从他身上搜来的信。 信上只寥寥几字,是往日老大人受贿账本的藏匿之地。 宋听檐视线一顿,他自然也是要解决这个碍事的老匹夫,只是此事太久远,下面人翻来覆去查了数回,竟都干干净净。 他以为是个清官,却不想也不干净。 宋听檐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以及还有书写匆忙之间凌乱的涂改,显然写信之人情况并不甚好。 他看着信默然无声许久,季尧安有些不安,他知道信中写了什么,但夭大人乃是模仿他的字迹而写,应当不可能叫殿下知道,是夭大人所写。 “这信是你写的,何处得来,可还有人知晓?”许久的沉默后,宋听檐开口淡问。 季尧安心中紧张,却还是照着夭枝的话开口,“是下官所写,并无旁人之晓,下官自己无意间查到这些,怕忘记便赶紧记下来。”他说着,生怕露馅,便接着开口,“殿下,若没有其他事,下官就先告退了,府外看守严,送菜伙计着实不能耽搁太久。” 宋听檐没有说什么,显然是让他离开。 季尧安伸手作揖,对着他后退几步,又施一礼才转身往门口去。 宋听檐看着信,忽而开口又问,“我记得你擅楷书,一手好字,笔法遒劲,今日一看果然端正沉稳。” 季尧安停下脚步,见殿下问得这般简单,当即行礼道,“殿下谬赞,是下官愚钝,自幼练习才能写出这堪堪能看之字,只是信上这字是匆忙之间写的,实在不能多瞧。” 宋听檐抬眼看向面前恭敬站着的季尧安,他看过季尧安的字,也记得他的字迹,这信上写的确实是楷书,可字落笔颇虚,一眼便是模仿,形似神不似,且落笔生乱,善书之人再是匆忙,那字也不可能散神成这般,显然并不是一个人写的。 宋听檐也不再问,让他退下,抬手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常坻,“去将此事收干净。” 常坻接过信打开一看,瞬间惊住,“殿下,这是真事?我们这么多人来回地搜,可找不到那老东西的一丝把柄,这季尧安莫不是通了神仙?”他说着,宋听檐已然起身往外走去,像是要出府。 他心中一慌,连忙追上去,“殿下,陛下可是下了旨意,不容您出府。” 宋听檐面容平静,似乎并没有将这旨意放在心上,“无妨。” 常坻心中一惊,连忙上去劝道,“殿下,这风口浪尖多少人盯着您,这若是出去,必然会被人知晓。” 宋听檐微微敛眉,看了他一眼,“不准跟着。” 常坻瞬间不敢再跟,连忙退下,他站在廊下,见外面蒙蒙细雨,“殿下,落雨了,等雨先……”停罢。 可话还没说完,宋听檐已经径直走进雨雾中,不顾腿伤,步履匆匆进林中机关门,转眼消失在视线中。 常坻颇有些胆战心惊,自家殿下胆子极大,每每行事总叫人害怕不安,至今无法习惯,如今这般局势错一步,步步错,怎能妄为? 他也实在不明白这紧要关头,殿下如此冷静之人,自然知道陛下现下疯癫得厉害,又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冒这么大的险出府? … 宋听檐出了府后,直接去了先生院,大门外只有一个小童打瞌睡。 他低声问,“夭先生呢?” 小童见人来,一时间愣了神,连忙迎他进去,“殿下,先生在主院里,今早身子不适,一整日都没有出来半步。” 第61章 弟子不能亲先生吗? “庞大人徇私舞弊一事,除了你还有谁?” 夭枝过于心惊,连身上的天罚疼意都忽略了几分,她当即避开他的视线,“怎么可能是我,那是刑部查出来的。” 宋听檐将炭火夹子放回原位,往这处走来,在她面前站定片刻,缓缓蹲下身看来,话间笑意轻浅,似觉可爱,“你心虚时总爱避开人的视线,下一次否认记得看着别人的眼睛。” 夭枝瞬间顿住,茫然对上他的视线。 她竟不知道自己有这习惯,“你究竟如何知晓?” 宋听檐眼眸微垂,缓声开口,“账本乃是数十年前的东西,倘若不是当事人,不可能有人知晓,除了你,不会有人预知这般隐蔽的往事,也只有你才能这么清楚地说出账本所藏之地。” 夭枝有些无力,果然还是瞒不住他,她恍惚开口避重就轻,“我也只是掐指一算罢了。” “掐指一算会突然这般虚弱吗?”他看着她,直白问来。 夭枝一时回答不出,如今再说自己感染风寒,他根本不会信,毕竟连此事他都猜到了是她所为,她又怎么骗得过他呢? “泄露天机会折损你的寿数,对吗?”宋听檐低声轻问,似有些艰难。 夭枝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微微摇头,“不会,只是有些虚弱罢了,掐算这些事难免会有损身体。” 宋听檐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人对于未知总会害怕,便是在凡人眼里,自己能算到这般程度,也应当会有害怕忌惮,可宋听檐却没有半点这种情绪。 她不由好奇,“你不怕吗?” “乌古族似人非人的怪物,几近吞天的巨蛇都是我亲眼所见,并非为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你有这种本事,又何惧之有?”他说着,微微握上她的手,拢在他手中都这般小,他指间微收,却仿佛习惯克制,只虚虚握着,“只是若损耗你的身体,便不可再用。” 夭枝竟不知他接受地这么坦然,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心中多少也松了口气。 宋听檐握着她冰凉的手,慢慢抬眼看来,“你帮了我,我自不会忘记,来日……” “不必……”夭枝心下一跳,开口阻止了他马上就要说出来的话,“此事你不必记挂于心,任何一个皇子我都会帮。” 宋听檐话间微顿,“任何一个皇子?” “是。”夭枝果断应声,“我只是尽自己做先生的本分,救一个弟子罢了,天经地义。” 他闻言沉默下来,看着她不语,“先生救弟子?” 夭枝看向他,低哑的声音里似含着水意,话里有话地开口,送客之意格外明显。 “簿辞,今朝春日还是有些凉意的,你早些回去罢……” 既这般凉,花开自然迟,她要他在春日折的花便也不要了。 这般言外之意,他又怎可能听不懂? 他慢慢收回视线,看向一旁微微腾起热意的暖炉,静默无声。 … 这般虚弱她自然上不了朝,便也只能缩在院子里呆着。 她这屋中虽然摆设简单,却应有尽有,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也不至于为难。 昨日她看着宋听檐离去,转头便难受得睡着了,待早间一醒来,却见床榻旁摆着一盆温水,还有两条白净布,似乎是来回换着。 桌案上的小炉子还温着茶水,似乎有人想到她起来会想要喝水。 夭枝想了想,这院子里住着的先生并不多,平日里也时常在教皇子们,可能都不常回来。 那么便只有这处的一位老管事还有他的小孙子。 她在这处孤身一人,这些恐怕是他们弄的。 夭枝起身,缓步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入口,果然温度正正好,温热的茶水缓解口中干涩,她竟尝到了几分清甜桃香。 这茶可是难得,只有在宋听檐那处,她才喝得过。 如此贵重之物,管事恐怕是将珍藏的茶叶都拿了出来,待她好些了自然得去谢谢人家。 她才放下茶盏,院中便似乎有人推开院门缓步进来,到了屋外,手微抬轻叩门扉声。 夭枝有些疑惑,这个时候应当是没有人来她这儿的,且酆惕还在外面寻找老者的下落,更没有其他人了。 夭枝想不到是谁,起身缓慢上前开了门,入目是一束花,花间颜色交错,分外悦目。 外头雨丝飘着,屋檐下偶尔水珠汇聚坠落而下,这花上还落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一阵清甜花香缓来,她看着拿着花的来人,见他没有撑伞,乌发玉冠已微染水意,她一时恍惚,“你……怎么来了?” 宋听檐站在屋檐下,发束玉冠,长身玉立,眼睫沾染剔透的雨珠,越显殊色,闻言眉眼几分轻浅笑意,他话间轻描淡写,“弟子看望先生不是理所应当?” 他这般话里有话,夭枝硬生生噎了一下,回不出半个字。 宋听檐进了屋,伸手而来握过她放在门框上的手。 他的手温热,而她的手却因为虚弱如冬月寒冰。 他微微敛眉,“为何还这般凉?” 夭枝呼吸微顿,还未开口说话,他已然牵着她往里面走,“去躺着。” 夭枝却停下脚步,收回了手,“你这般光明正大地来,就不怕陛下发现?” 宋听檐看着她收回手,也没有勉强,他将手中花放在窗旁摆着的花瓶里。 这花间颜色粉艳,衬得这外头绵绵细雨格外赏心悦目。 这春意寒凉,恐怕花苞子都寻不着,也不知他从何处弄来的花,竟比在狱中的还好看? 宋听檐闻言似半点不在意,缓而开口道,“父皇如今查着徇私舞弊之事正忙,自无暇管我这处。” 这倒也是,多疑的皇帝自然不能让他闲下来,否则成日疑心那个,猜忌这个,谁能应付? 宋听檐刚放好花,外头门便被轻轻推开,常坻端着木托盘进来,里头是白粥和丰盛小菜。 他低着头端进来,看了这处一眼,将白粥和菜一一放下,便悄然无声出去。 夭枝颇有些顿住,常坻竟也不拦着他,还跟着他一起不管不顾? 宋听檐走到桌旁看向她,“你如今虚弱,只怕没有胃口吃旁的,先用些粥再睡罢。” 夭枝真的有了几分肚饿感受,这天罚果然吓人,如今她不仅虚弱,还必须得进食了。 夭枝倒也不推拒,这般热腾腾,瞧着自然也是想吃。 她上前在桌旁坐下,看了眼碗里的粥,确实比她往日煮给宋听檐的好看许多。 这粥浓而不稠,果然是太长的不要,太窄的不要,颗颗米圆润饱满。 夭枝拿起勺,颇有些虚弱,慢慢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果然入口极佳,算是常坻没胡说,粥自也有百种做法。 不过她吃了几口便觉乏力,她放下了手中勺子。 宋听檐见她只用了几口,吃得比猫儿还少,“不吃了?” “我饱了。”夭枝缓慢起身,着实也没有力气再管其他,缓步走回到床榻躺进去,“你回去罢,虽说陛下如今事忙,管不到你,但还是回府中安全些,多谢你的粥。” 宋听檐闻言未语,看着她在床榻里缩成一小团,许久未动。 她话间生疏客气,头沾枕头便有了几分困意。 宋听檐有没有答应,她也不知晓,便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等她睡了一阵,只觉多少有了些力气,只是有些渴,她翻了个身正要坐起,却想起茶水离得有些远,一时只觉疲惫。 下一刻,有人俯身而来,在床榻旁坐下,伸手将她轻轻揽起。 夭枝迷迷糊糊只感觉靠在温热的怀里,唇瓣碰上微温坚硬的东西。 接着,唇瓣上沾染了水意,她便反应过来,应当是杯盏。 她迷糊之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便开始喝水,入口依旧温热,驱散周身疲意。 夭枝清醒了些,慢慢睁开眼,果然见他清隽面容映入眼帘。 外头依旧光亮,那花还摆在窗口,雨还细细密密下着,光亮透进来,勾勒出他的轮廓,亦是赏心悦目。 他没走? “你没走?” 宋听檐却声音低轻,似乎担心扰着她休息,他将茶盏放到一旁,“你这处缺不了人。” 夭枝倒也是说不出反对的话来,确实伺候的可以,否则让她自己来,只怕只能喝冷水,吃冷馒头了事。 她清醒了些,缓缓坐起身,离开他的怀抱。 宋听檐倒也没有在意,端过一旁温着的药,“府医来看过来了,你身子虚弱,先将这药喝了。” 他修长细白的手指衬得碗里的药如同珍馐美味般。 可她一闻就知道苦得要命。 更何况这玩意儿哪能补得了天罚,喝了也是白喝,她撇过头去,“不必了,苦。” “不苦,喝完你身子就好了。”宋听檐缓声安抚。 “不,喝不喝都是一样的。”夭枝言简意赅,慢悠悠躺回被窝里头,半点不当回事。 宋听檐闻言轻啧了一声,见她不喝药似有些气到,这倒也是,天家子弟何曾伺候过人,如今这般轻声细语,竟也不愿听话,自然是要生出几分脾气来的。 他默然不语。 夭枝莫名有些小心虚,缓缓将被子盖过了头,当不知道装死。 下一刻,便被人连人带被抱坐了起来,她一时恼了,她都装死就不能强行捞她起来,动物界规矩都不知晓。 他却轻声道,似哄着一般,可也不容拒绝,已然舀了一勺药递到她唇旁,“只喝一口。” 夭枝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好心,想着一口也苦不到哪里去,喝了也好了事。 第62章 你不许我亲你? 夭枝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他握着轻轻捏着,似在把玩一样,他的手指皙白修长,节骨分明,自来养尊处优,如玉一般,指腹却不似她这般柔软。 夭枝只觉他的指尖轻轻揉捏着,叫她的心越发跳快起来,不知为何,倒像是他把玩的并不是她的手指,而是旁的什么…… 这样轻捏她的手指,像是若有似无的撩拨,再加之听到他这般问话,夭枝心中大惊,她当即抽回了手,连忙要挣扎着从他怀里起来。 宋听檐手中手指抽离而去,指尖动作一顿,停在原处。 他看着她,却并没有拽住不放,见她在怀里鲤鱼打挺一般挣扎起来,手上倒没有再锢着,微微松开了她的腰。 夭枝一起来,连忙背过身去,一时竟连心跳都平静不下来。 他怎么会亲她? 不应该是这样,他有命定的姻缘啊…… 她垂着头,思绪混乱至极,又惊又慌,唇瓣上还有方才的温软触感挥之不去,很烫人,耳旁忽然传来他的声音,极为温和,“怎么了?” 夭枝感觉到他俯身过来轻问,一时只觉得他周身清冽男子气息都萦绕而来,怎么都避不开,见他这般问,不由转头看去,视线却下意识落在他的薄唇上。 他应当是刚刚品过茶水,唇瓣都带有水泽,越显潋滟,容色惑人。 她一时晃了神,喃喃问,“你怎能亲我?” 他微微一默,薄唇轻启,“你不许我亲你?” 这是什么问题? “我许你也不能亲!” 不对不对。 夭枝瞬间乱了,反驳之后又觉得这般说不对,生生卡住。 “往日你也不曾在意这些,我们二人亲近,不过是亲一下,不会被外人看见。” 不会被人看见,那是不是说明就可以肆无忌惮…… 夭枝听着他说话,心口都跳快一拍。 她想到方才莫名心口紧得厉害,明明都是唇瓣相贴,怎感觉与当初完全不一样。 她颇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惊慌,抓住自己的衣领,想压住自己过快的心跳,摇头很轻地开口,“……不行,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见她眼眶微红,惊慌失措,没有再开口说话,片刻后他开口,“方才是我不对,我不该这般。”他话间温和,开口轻道,“先生也应该知道,似我这般年纪,与姑娘家这般亲近,总归会有失礼之处,还望莫要放在心上。” 夭枝闻言看向他,他神情温和,举止有礼,言辞也坦然,想来说的是实话,他并不是故意的。 夭枝听他这般说,不知为何瞬间自在了些。 也对,她总归不是男子,方才那般抱着,或许他也是一时乱了心神,不曾多想弟子不弟子了。 她微微抿唇,不管他有力无力,这般简直如同深渊,极容易陷进去。 夭枝当即果断开口,“那你不可再与我如此亲密,不准抱我。” 宋听檐闻言却未应声,而是拿过一旁的净布,俯身而来,擦过她的唇瓣。 微微润湿的布轻轻擦过她的唇,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唇瓣上,动作很温柔,“擦去便好了,往后我不再这样。” 这如何擦得去? 夭枝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自己也思绪混乱至极。 宋听檐轻轻擦过她的唇瓣,落到下唇,这般轻轻擦过似摩挲一般,想起方才温软娇嫩,眼神微暗。 夭枝只觉唇瓣生疼,他擦得有些过于重了。 “嗯?”她微微出声,抬手自己拿布,打算不碰到他,拉开他的手。 宋听檐听见她声音,才似乎回过神来,他放开了布,手指往上,指腹抚过她娇嫩的唇瓣,敛眉轻问,“疼了?” 他指腹擦过她的唇瓣,莫名暧昧。 夭枝拽空了布,一时顿住。 他摸过她温软的唇瓣,思绪微顿,视线落在她面上,似连呼吸都压制了几分。 夭枝一时怔然,精怪本能只觉危险,莫名大气不敢出。 好在下一刻,他收回视线,拿过她手里的湿布放回水盆中,这危险之意才淡去。 他复而又端起一旁放着的药递来,显然还记得这事。 他视线落在她面上,却不开口,无声的压迫。 夭枝见他这般看着自己,着实有些受不住,只得端过他手中的碗一口干了。 药入口让她恍惚了好一阵,苦得她脑子都感觉被抽走了大半。 宋听檐已然安然从她手中端回了碗,面色缓和。 夭枝觉得不对,她一时看向他,他莫不是为了骗自己喝药,才先把她头先搞昏罢? 夭枝见他放下碗,想了想,觉得是个推动他情劫的好时机,“你也该娶妻了。” 宋听檐放下碗,闻言手间一顿,抬眼看来,片刻后缓声低道,“会娶的。” 他这般说着虽温和,但瞧着莫名有几分克制在其中,瞧着这般平静,却总让人觉得他娶妻之后,必定是有事没事就要折腾他的娘子,叫她床榻上好瞧。 夭枝见他眼风扫过,这般坐着越显长腿窄腰,却坐在床榻外侧,挡去出路,一时莫名有些许胆颤。 不过他这般快就松口,倒叫她有些意外之喜,果然很多事情是不需要她太过紧张,自然顺理成章便能成之。 如今便只等酆惕找到老者,她便能安然置身事外,再不如此为难。 - 春雨微凉,夭枝养了几日感觉稍好了些,她坐在屋里,看着窗边的花正出神,便听外头马蹄声渐近。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却像是在门口停下。 她有些疑惑,抬眼看去,便见酆惕推开虚掩着的院门进来,打头一进来便正好看见这处窗子,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对着她点头示意,“夭卿。” 夭枝瞬间惊喜,他既回来必然是寻到老者了! 她连忙起身迎去。 酆惕背着包袱,风尘仆仆而来,一进屋便闻到了药味,面露疑惑,“你在喝药?” 夭枝一时回答不出,毕竟她不是酆惕,只有神仙记忆的凡胎。她是神仙之躯下凡,神仙从来吃仙丹喝仙药,凡间的药又有什么用? 她解释不出,总不好告诉他,自己泄露天机。 她上前给他倒了杯茶,并未回答,而是开口问,“我无事,你这般着急回来,可是寻到了老者的消息?” 酆惕放下包袱,点了点头在桌前坐下,“是寻到了蛛丝马迹,想来就在京都附近,我便顺着回来,且京都如今不太平,我着实有些担心于你,便先赶了回来。” 皇帝大开杀戒,他在外自然也是听得见,一时也只能耽误片刻找老者的事,先赶回来。 回来之后,才知宋听檐已经从宫中出来,倒叫他松了一口气。 毕竟伴君如伴虎,皇帝这样杀下去,早晚会杀到宋听檐头上。 他若这个时候死了,他们差事也算到头了。 酆惕说到这,似乎百思不得其解,“那老大人这二十多年前的事怎会突然闹出来,明明没有这一出……” 夭枝闻言沉默下来,忽而低声咳嗽,根本压不下半点。 酆惕话间一顿,似乎想到什么,看了过来,见她面容掩不住的虚弱,当即伸手过来拉过她的手。 衣袖拉开,素色手腕上一道微不可见的脉线,沿着小臂而上,没入宽大衣袖里。 这是天界自从出了那徇私的司命官员之后,特地出的规定,凡有透露天机者,惩戒之后,皆会留下这一道痕迹,以示训诫。 他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你泄露天机?!” 夭枝没有否认,她收回手,将衣袖微微往上一拉遮掩住,“以京中的局势,若是不及时找出法子,必然保不住他的性命……” 她还没说完,酆惕便生生顿住,此死局确实无解,宋听檐的命数是天家牺牲品,注定是为太子登基做陪衬,若是死在宫中,宋衷君那处便没有登基的因。 他这个未来皇帝牵动天下命数,若无法顺利登基,天下命数便就乱了。 他们司命之间本就息息相关,宋听檐和宋衷君的命数又是相连,他们这处辅助若是没有做好,自然会牵扯到太子那处的司命。 这牵连甚大,否则他也不会千里迢迢放下所有事情赶回来。 他眉头紧锁,“你不该如此,你这是违反天命,会遭反噬的。 你该与我商量,你我二人同僚,岂能全是你冒险,而我安于一隅,且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毁了自己,天罚若再多一次,你莫说能完好无损回九重天,便是神仙你都未必能做啊!” 夭枝微微抿唇,低头开口,“你放心,只要寻到老者,此间事我们便可安然居于身后。” 酆惕沉默下来,老者确实是所有事情关键所在。 这命簿里的老先生,被宋听檐尊为长者先生,颇为尊敬,但命数所定,他注定是被最为看重的人背叛。 此老先生本是帮扶宋听檐,可禹州之后,便转为帮扶宋衷君。 老者要帮扶宋衷君,自然是要弃宋听檐,他是替宋衷君除掉宋听檐的人,也是宋衷君称帝的关键,这三个人缺一不可,而老者是推动者。 也只有他是了结宋听檐的人,只要找到他,此事便算了结。 夭枝想到此,亦沉默几许。 酆惕想着也觉心急,“老者已经有了踪迹,应当快了,你如今虚弱,只管好生休息,此事交于我便好。” 他开口交代,却又想到什么,“夭枝,你可有对他心软……?”他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劝戒,“你该知道,上一个心软的仙官是何下场……” 她黛眉微蹙,“我知道,只是皇帝疑心因我而起,我自不能扰乱……”她话到嘴边,却慢慢垂下眼睫,想到客栈那日他说的话,一时说不出的涩然。 酆惕听到她这般说,不由开口提醒,“此事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只是难为你了。你没有私心便好,夭枝,他只是一个历劫的凡人,你往后还有无数个需要观测历劫之人,不要傻到毁了自己的仙途。” 第63章 白日不许我来,夜里也不许来? 宋听檐回头看向书生院,看见一旁守在门口的童子,抬手让他过来。 童子颇为乖巧,连忙快跑过来,有模有样学着大人的样子开口,“参见殿下。” 宋听檐闻言一笑,拄着拐杖慢慢蹲下身看向他,话间如沐春风,“你去夭先生那盯着她将药喝完,她若是不喝,你就告诉她,如今你看着,她可以只喝半碗,倘若我去便要喝整碗。” 童子闻言连连点头应声。 … 夭枝在屋里无趣,随手捞过在一旁窝里睡得正香的踏雪,这外头春雨不止,它不喜欢身上沾水,便每日窝在屋里睡觉,倒叫夭枝有了个相伴的小玩意儿。 她抱着踏雪看着门外,想着宋听檐今日应当是不会回来了。 她心中瞬间有几分喜悦,终于不必再喝那苦药了,她还未来得及欢喜多久,便见门外小童小步进来。 “夭先生,殿下要您将这些药喝了。” 她目光呆滞看向端着药进来的童子。 她自然是不可能喝的,一会儿倒了了事。 她想着伸手接过童子手中的碗放在桌上,“搁着罢,过会儿再喝。” 童子闻言有些着急,“先生,快喝罢,我看着你喝完便要去门口看着了,爷爷交给我的事,我可不能落下。” 夭枝听他一本正经,不由笑起,“药太烫了,我放凉之后便会喝。” 童子一脸果然如殿下所说的表情,他奶声奶气开口,“殿下已经让我放温了,先生,他说了,如今我看着您,您便只用喝半碗,倘若您半碗不喝,等他来了,便要加上一碗了。” 这半碗和一碗的区别她还是知道的,宋听檐总是有法子让她喝,她着实斗不过这厮。 夭枝看了眼桌上的药,见童子一眼不错盯着自己,便也只能作罢,伸手端起碗,费劲喝了小半碗,只觉越喝越多? 待碗里的药褪去大半,她看了眼碗底,才发现这碗看着和平时差不多,但碗底却大了许多,她这喝半碗就相当于喝一碗。 当真是为了让她喝药,无所不用其极…… 夭枝不由放下药,苦得自己精神恍惚。 童子连忙拿开包裹的纸团,将一包糖递了上来,“先生,殿下给我的糖,说你若想要也可吃。” 夭枝瞧着便拿了颗放进嘴里,果然缓解了嘴里的苦意。 倒还真让他找到这般甜而不腻的糖,往日她便不喜欢吃蜜饯,因蜜饯着实太过甜腻,这糖倒是刚刚好。 宋听檐可不是随身会带糖的人。 夭枝看了眼童子,逗道,“小玩意儿,殿下呢?” 童子吃着糖,含糊开口,“殿下走了,殿下说,想来先生并不欢迎他,那他白日便不来了。” 夭枝:“……” 这是在同她怄气? 脾气倒是大,也不过是问了句他怎么来了,便不欢喜了。 童子见她将药喝了,满心欢喜转身出去。 外头的老管事发现童子不在门口,便寻到了这处,果然瞧见了他,“怎得来此打搅先生,以后不许如此。” 夭枝抱着踏雪起身迎出去,“无妨,我闷在这处也无趣,他能来与我说说话也是极好。” 老管事拉过童子的手,看着他手里的一包糖,不由有些不好意思,“给先生添麻烦了。” 夭枝见正巧人在,便拿过自己身上的钱袋,这可是她辛苦攒的。 她伸手递过去,“这些时日,着实病得出不了屋,本想早些答谢您老夜里照看之恩,竟拖到这日。” 老管事闻言一愣,“先生误会了,这夜间我得照看这孩子,并不曾来过先生这处啊。” 夭枝递出钱袋的手顿在原地,既如此,难道是常坻? 天罚不容小觑,便是到现在,她夜里也总会发起高热,并不能及时醒来,每每早间退热醒来,知道有人照看,却并不知道是谁。 想来也应当是常坻得了吩咐在这处看着,毕竟宋听檐养尊处优的,自然是不可能会照顾人的,且还这般细致。 - 这日夜里,夭枝又发起高热,不过比起前些日子,她有了几许清醒。 夜深之时便听屋外有拐杖声传来,此人走得很缓,自不易察觉。 她有些疑惑,却听那人推开屋门走进来,他步履不快,走得很轻,似乎怕吵着了人。 夭枝想要睁开眼看,却发现自己头脑昏沉,眼皮都抬不起来。 那人进来后关上了门,走近床榻旁,将拐杖随意放下,俯身而来探了探自己的额间。 夭枝只觉一阵极淡的檀木气息萦绕而来,一时愣住。 下一刻,便感觉他在床榻旁坐下,床榻旁的水盆里响起水声,他将布拧干放在她额间,微微带着凉意的布放在额间,瞬间削减了她头上烫意。 接着又拿着布轻轻擦过她的脸,脖颈,最后轻轻拿过她放在身旁的手,擦过她的手心,湿布润湿,水意蒸发让她周身的热意褪去了许多,舒服不少。 他做完这些,视线落在她面上,似乎在看她,接着抬手将她面颊擦湿的发丝微微撩到耳后,动作极轻。 外头稀疏雨声不见停,衬得屋里很安静。 夭枝看不见,却觉得他的视线很温柔,如他的动作也一般。 她额间烫得快,布放上去没多会儿便热了,自要勤换,也是勤擦拭,才能叫烫意退散。 他便一直来回更换擦拭,等到她彻底褪去滚烫热意才停下来。 如此过去已然久到夭枝都睡了一觉,醒来他还在。 她有些茫然,他将净布拿下,抬手重新探了她的额间,见已褪热,这才起身往外走去。 他缓步走到屋外,轻轻带上门,转身时却似乎没站稳,勉强扶门而立才稳住身子。 常坻的声音压低传来,似扶住他,“殿下,府医说了,您再走动膝盖是养不好的,恐会伤了腿,这夜里这般照看着,着实是吃不消的,还是让属下来罢。” 宋听檐却没有开口应允,而是话中肃然,“让府医来见我,为何已喝了药,夜里还总发高热。” 常坻不敢多言,连忙低声应是。 外头再没了动静,只有淅淅沥沥雨声。 夭枝努力了许久都睁不开眼,最后她强行闭气,直至无法呼吸才勉强彻底清醒过来,睁开了眼。 这夜还是浓黑,光线浓黑渐蓝,快尽天明的风有几许刺骨凉意。 夭枝睁着眼,看向一旁摆着的净布,许久都没有动作。 良久之后,她轻声叹息,久久没有做声。 她见外面许久没有动静,便慢慢坐起身,掀开被子下了床榻,往外走去。 她慢慢走到屋门旁,轻轻打开屋门看向外头,却意外见人长身玉立于屋外廊下,似在观檐下的雨。 她一时顿住,没想到他没走。 宋听檐察觉到动静,转头看来,正对上她的视线,倒也没有太过意外,他素来平静,便是这般夜深人静,站于旁人屋外被人瞧见也依旧是面不改色。 “醒了?”他缓步走近,却没有离她太近,而是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颇为温和有礼。 这些时日,他再没有那日那般亲密过分的举动,倒叫她自在了不少。 他在屋外站得久了,身上雨意露重,这般雨夜应是极寒凉的,他却在屋外站了这么久…… 她知道君子重礼节,宋听檐自然也是如此,他恐怕是因为府医要来,叫人看见他们夜深共处一室,难免有损她名声,便站在屋外等着。 夭枝靠着门,眼睫轻颤,并没有将自己早就醒了的事情说出,“你不是说不来了?” 宋听檐闻言言辞轻浅,话里有话揶揄道,“怎么,白日你要待客不许我来,夜里也不许我来了?” 夭枝听在耳里直觉这话颇为不像话,听着竟让人耳根发烫,这夜里什么的,着实是有那么些背着人的感觉。 夭枝听完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这可是颠倒黑白了,“我何时不许你来了?” 她才说完,他走近一步,温声问,“那便是许了?” 夭枝心口瞬间慌乱,她当即别开视线,果断开口,“如今这般情形,你又在风口浪尖,陛下恐会看着你,你早些回去罢,我这已然好多了。” 这逐客令已然下得极为明白,宋听檐自然也听得懂。 他闻言眼中笑意也淡了几许,默然无声,不再开口。 外头的雨丝渐渐变大,雨珠垂落,屋檐而下形成道道水帘,雨声渐大。 天光微亮,夭枝见他面上没了笑意,似有些失望,自然是不欢喜的样子。 那意思仿佛是,我们为挚友,你却来说这话。 夭枝只觉自己有些过分了,到底他来此是为了照顾自己。 她还未开口润色几番,宋听檐便已然开了口,“还是先生有主意。”他说着便要往外走去。 夭枝见这般大雨,连忙开口叫住他,“你撑伞走,我这有。” 宋听檐闻言却没有停下脚步,“不必麻烦先生。” 他这般走,她根本来不及回去拿伞,一时生急,见他不停,强行叫住他,“你的拐杖还没有拿呢。”她说着连忙迈出屋,到他面前拦住了他,好声好气缓声道,“你且等我,我给你拿伞和拐杖。” 宋听檐言辞淡淡,“要什么拐杖和伞,这点雨就能要了我的命不成?” 夭枝忙拉住他,“你腿上有伤,再淋雨这般走回去是不想要腿了吗?” 宋听檐闻言一笑,却有些冷,“冒雨走又如何,便是瘸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不喜我这个友人。” 夭枝生急,见他这般扎手,忙道,“我没有不喜你!” 他闻言看了她一眼,倒没有非要走的意思了。 夭枝忙看着他的眼睛,“我方才当真不是那般意思,你误会了。”她好声好气,拉着他的衣袖往屋里拽,“你进屋来,等雨停了再走罢,好吗?” 第64章 你与他交好,却与我分道扬镳?(二更) 府医匆匆而来,天光已大亮。 他一边捋着胡须,一边替她把脉,把了许久之后,才看向宋听檐,“殿下,先生身子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气血有亏,虚不受补罢了,至于夜间总发高热,应是白日里受了寒气。”他说着看了过来,交代道,“如今春寒,姑娘得多添衣,莫食寒凉之物。” 宋听檐闻言看着药方听得仔细,又问了几句。 夭枝见他整宿未眠,清隽的面容多少有几许倦意,他当真是难得之色,这般熬了几宿竟是不减半分容色,平添倦意反而叫人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府医走后,宋听檐将药方交给常坻嘱咐他去熬药,接着看向她,温和开口,“这府医是千挑万选而来,医术高明,虽说是江湖行走的郎中,但是比上宫中太医不知经手了多少疑难杂症,你好好喝药必然不会有问题。” 夭枝闻言未语,她身体如何,凡人医术自是看不出来。 她微微颔首,不远处窗旁落下一只信鸽,她起身上前拿过纸条展开。 是酆惕交代进展,他说如今已经确定老者乃是七旬老者,他正在一个个查找,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七旬老者? 夭枝忽然想到,会不会那老者可能早就已经在官场上了,也早就和宋听檐、宋衷君暗中接触着? 夭枝微微一动,朝堂上七旬老者且官位极高的可就哪几个,会不会就在其中? 这命薄也着实难为,老者也着实神秘,竟然连名字都没有。 她一时若有所思,忽略屋里还有人。 宋听檐见她这般也并未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拿着信发怔。 片刻后,他眼眸微垂,神情似不悦,拿过桌上温着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浅抿一口,“不知酆大人有何事,叫你这般出神?” 夭枝回过神来看向他,想到后面的局面,便忽然觉得不该再拖了。 他待她越好,她便越难为。 她看了一眼外头飘着的雨丝,已经比方才小了许多。 她慢慢将纸条收起,去一旁拿过油纸伞和床榻旁的拐杖,往他那处走去。 宋听檐见她这般动作,如何还不知道她是何用意。 他放下手中茶盏,看着她不语。 夭枝将东西放在桌上,看向他,几番斟酌开口道,“雨……已经停了。” 宋听檐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屋中气氛瞬间静下,若说方才只是玩笑逗弄而已。 如今他这般是真的生气了。 他看过来,言辞生淡,“我与你的酆卿,你选酆卿?” 夭枝站在原地,有些怔神,“你和酆卿皆是我的挚友,何来选不选之说。” “他是你的挚友,我亦是你的挚友,你与他交好,却要与我分道扬镳?” 夭枝一时回答不出来,好像确实是这个意思。 他说的半点没错。 她不敢看他,艰难吐出二字,“不错。”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未语,忽然嘲弄般一笑,他天家子弟,礼节为先,自来没有这般强求的意思。 旁人不愿,何必勉强。 他站起身,开口依旧温和有礼,却格外生冷疏离,“如此,本王便不勉强夭先生与我做朋友了。” 夭枝下意识握住衣袖。 宋听檐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也没有带上她方才特意拿过来的伞。 夭枝站在桌案旁,看着桌上摆着的油纸伞和拐杖,许久未动。 如此结局,也好…… 天罚过后,她虽虚弱,但还能照常上朝,她再没有见过宋听檐,那一日的不欢而散反倒淡忘了些。 宋听檐若没有这般野心,当真是个极好的挚友,他风趣幽默,总叫人如沐春风般,偶尔话间不饶人,叫人恨得牙痒,也自有君子之风,总在玩笑之间。 可她不是凡间人,自也交不了凡间的朋友…… 为官者皆是上朝天还未亮透,夭枝倒不觉早间难起,本来她在山门的差事便是起早贪黑,并无太大差别。 她走去上朝,便看到了一位大人的步辇,正准备让其先过,却听侍卫大喝一声,“有刺客,保护大人!” 夭枝闻言转头看去,还真有几个黑衣人趁着天还会未亮,在夜色朦胧中举着手中剑杀来。 目标就是步辇中的人。 可惜武功不济,转眼之间便被步辇旁边的侍卫轻松拿下。 步辇中的老大人掀开布帘从里头出来,沉声问道,“何处人士?” 那些黑衣人避而不语,一旁的侍卫显然是练家子,自然懂得各门各派,“应当是衡山门派,那处善使双刀,前些日子陛下下令,因为匪兵之事,各占据山头的门派皆得细查,且人数不得超过三百,他们衡山门派足足有一千人之多,我们派兵遣散他们的据点,才会如此追逐不休。” 老大人闻言微微颔首,抬手捋了捋胡须,存了慈心道,“谋杀朝廷命官的罪名可不小,告诉官员按寻衅滋事处置罢,这些看着都是半大孩子。” 夭枝在一旁安静看了全程,听到侍卫的话瞬间顿住脚步,想到了追杀她的黑衣人。 她回京都之后局势危及便叫她无暇多想,才想起那些黑衣人竟再也没有出现。 她本并不在意,毕竟在凡间差事也快到头,无心纠缠,不管是谁要杀她,她便是知道了,又能去杀了谁不成,于她来说总归无关紧要。 可如今这般看来,这个要杀的她的人,应当并不是那么无关紧要…… 为何她去乌古族的路上,黑衣人一路追杀,便是出来也不见消停,如蛆附骨。 何以到了京都,那些黑衣人便不见了踪影,应该说为何见到宋听檐之后,那些黑衣人便不再出现? 且凡间的武功皆有招式,那么刺客自然也有他们独一套的训练之法。 她瞬间想起初见宋听檐,那些黑衣人也是使刀,与追杀她的是如出一辙的招式,这些死士必定是专供于某人使用,所以私下养着训练。 既是如此私人,那又怎么可能会养出一模一样的死士? 夭枝越想心越发沉,她到乌古族时便猜到几分。 那偌大如山的宝藏便是要搬走,也得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不砸山取之也得搬上半年之久,若要快必然需要炸山。 能够这么快,又不需要炸山搬走这些宝藏,痕迹又极好清理,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便是机关术。 运用机关术,再配以少许人力搬走这些宝藏,省时也省力,不知要轻松多少。 而精通机关术又知道宝藏所藏之处的又能有几人? 这般繁复大型的机关对于习学机关术的人来说都是极大的难事,但对于有个人来说,必定是简单至极。 倘若一开始那些黑衣人与追杀她的是用一波人,那么岂不是…… 夭枝不敢深想,她看向这天将亮不亮,一片黑沉,远处江上驳船几艘,江上长桥贩夫走卒来回,便是这般冷清的夜半凌晨,也极为热闹。 可她却感受不到一丝热闹,心却如坠冰窖。 … 夭枝默然进了宫,却是等来皇帝身子不适,辍朝一日。 皇帝本就因为皇后太子之事忧思过重,如今又加上科举一事,身子便差了。 夭枝思绪迭起,百官散去,她正要离宫,忽有一个小太监悄悄寻来,神情慌张至极。 夭枝认得他,这是往日宋衷君宫中的小太监,她停下了脚步,“怎么了?” 小太监白着张脸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道,“夭大人,求你去看看大殿下罢,他如今不太好……” 夭枝闻言心中一顿,她着实被宋听檐乱了心神,她拉住小太监的胳膊,“他怎么了?” 小太监不敢多言,“大人您就去看看罢,我听那处伺候的公公说瞧着不大好,每日饭已经进不了几口饭。” 夭枝闻言当即便往那处去,侍卫见了她这般朝中大人皆闻风丧胆的人物自也面面相觑,也不敢拦。 她轻车熟路径直进去,到了里头,栅栏门依旧锁着。 她往里头看了眼,没有看见宋衷君的踪影,这次便是唤他名字也没有声响。 夭枝有些不安。 身旁侍卫开口道,“夭大人来此,可有陛下的旨意?” 夭枝看了他一眼,“把门打开。” 侍卫并不打算开门,“大人,若没有圣上的旨意还请大人现下就离开,也免得我们难做。” 夭枝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开口道明,“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也只是锁着人在宫里,却没有下旨赐死,这是为何? 陛下没有让大殿下死,大殿下却在这处死了,你觉得陛下会不会盛怒之下赐罪你们?” 侍卫闻言面色慢慢凝重起来,他自然知道个中厉害,犹豫片刻后,他抖着手拿过系在腰间的钥匙,动作匆忙打开铁栅门。 夭枝等他打开门,当即推开栅门往里面走去,里头依旧空荡荡,殿尽头只有一个睡榻,被褥被扯成破布,扔在地上,端来的吃食也被掀到地上,无人敢进来打扫。 宋衷君就坐在床榻旁角落处,缩成团抱着自己头也不抬。 这次,他竟然华发掺白,瞧着像是老了几十岁…… 夭枝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她一步步往前,低声道,“褍凌。” 宋衷君闻声抬起头来,消瘦憔悴,眼窝凹陷,瘦得皮包骨,和先前判若两人。 夭枝没见过他这般,一时间愣在原地。 宋衷君看见她,似才认出来,他当即爬过来抱住她的腿,声音粗粝虚弱,“老师,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只要放我出去就好了,我可以不做太子,我什么都不要,夭枝,你去求求父皇,放我出去好不好?我真的受不了这种折磨……” 第65章 岂有两个都要的道理! “你不在。”宋听檐坦然回道。 自然不在,所行所言皆异于常人,如此不稳定,他不会用。 夭枝缓缓接着道,“只不过是阴差阳错入了你的局。” 宋听檐闻言未语,却也没有否认。 他本就不会需要朋友。 天家争权夺势之中唯有利用,也永远只有利用…… 谁都一样。 夭枝只觉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却竟然全是假的。 她看向他,心中虽早有预料,可想到那祖孙三人,只觉不认识,她不由开口,“簿辞,你如今让我有些陌生。” 她一时难言心中滋味,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身后拐杖摔落在地的声响。 她转头看去,拐杖都倒向一边,滚落极远,她到如今才发现他身旁放着的拐杖。 他似要拿拐杖却没拿住,只能坐回靠榻。 他按着膝盖,疼得面容苍白,却硬是一声不吭。 夭枝快步上前,俯身蹲下,“你的腿还没有好?”她伸手过去一摸,却发现他的膝盖肿地厉害。 宋听檐唇角微起,微不可见嘲讽一笑,“我在宫中几日便跪了几日,你以为我对的是父皇,其实我对的是皇帝,我没有父皇,又怎么会有祖母……?” 她手上动作一顿。 “若是可以,我也希望去乌古族为祖母求药的事是真心所为,而不是我费尽心思做的一出戏。 我想心若明镜,坦坦荡荡,你觉得我能吗?我若如皇兄这般,自会心向明月,片尘不染……” 他慢慢抬眼看来,“你觉得我虚情假意,你我相识已久只得这么一句话?” 她一时语塞,竟有几分酸涩难言。 她是司命,自然最知晓他的处境,他若像宋衷君那般,有祖母谋划,父亲疼爱,母亲相护,自也是清风明月,又何需这般经营? 夭枝到如此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宫中幼时到如今,只怕是尝遍冷暖,吃遍苦头,往日命簿也不过是一句带过,可总归他这一世得求些什么罢,这于他又不是纸上之言…… 她千言万语也终究只能汇成苦涩难言。 她不知在感慨这样清风霁月不再如此,还是因为天意如此、命数安排,让原该清风霁月的人满心谋算。 夭枝不由闭上眼,纸上得来终觉浅,若是她,她自也要争这个位子的。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言辞冷静却直白,“皇帝只能有一个,所以,你会选谁去死?” 夭枝面对他这般问,竟是心口一窒,“这不是我能选的……” “若是要你选呢?”她话还未说完,宋听檐便打断了她,和先前问的问题如此相像,却又完全不同,如今,他更像是在问一个好友,她心中希望谁做皇帝,亦或许,只算朋友,他在她心中又是不是最重。 “你只需要回答,你希望谁活着?” 夭枝顿口无言,她自然选不出来。 她知道结局如何,何必说这安慰之言? 她垂眼未语,只能避开这问题,伸手扶他,“你的药在何处,我替你换药。” “不必。”宋听檐心中了然,避开了她的手,“不劳烦夭先生。” 夭枝空在原地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我……” 他忍着疼缓缓站起身,话间决绝,“我坐上那个位子,绝对不会放过皇兄,皇兄亦然。你若不信,日后自有分晓。” 夭枝摇头,“褍凌他……” “岂有两个都要的道理!”宋听檐似怒而开口。 夭枝突然有些不明白他说的是谁。 他眉间敛着,“我与酆惕你没有选我,与皇兄,你亦没有选我,你说与我是挚友,却不知排在了何处……” 夭枝眼睫一颤,唇瓣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宋听檐到底不似常人,自来平静克制,不过几息之间便压下情绪,平静淡而开口,“你走罢,我如今这般,自也招待不了大殿下的老师……” 他一字一句皆是疏离,显然是不想再见她。 夭枝心中难言,只觉此间思绪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她沉默片刻,只能起身,见他这般也是第一次不知如何面对,“……簿辞,你保重。” 宋听檐闻言未语,只是俯身去捡地上的拐杖。 夭枝默站片刻,两难之间只能转身离去,她冒雨出了水榭,薄丝轻衣,裙如花瓣随风而起,在雨雾之中渐行渐远。 宋听檐捡起拐杖,看向夭枝离开的方向,静默无声,眼看着她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雨雾之中。 身后水榭廊下,一老者行近,“殿下,此子知道所有,难保不会泄露出去。” “她不会。”宋听檐拿着拐杖良久未言,“她若是要说,回京都的第一日便说了。” 老者依旧不放心,“殿下即便不愿杀她,也该使些手段拉拢了此人来。” 宋听檐看着湖中鱼儿偶尔钻出湖面,下一刻便沉入湖水中,“何必,在我面前都选不了我,手段又有何用……?” 老者皱眉疾声,“以老朽看,殿下以她为挚友,不忍心杀她,可焉知这选择落到她面前,她头一个杀的便是殿下你!” 宋听檐闻言未语,却也没有否认,他面容平静,看着湖面似不起波澜。 天边落下的雨渐渐大了,砸落在湖面之上,叮叮咚咚却分外沉闷。 - 夭枝将老者或许已在官场上的想法告诉酆惕,他也觉有理,便先行回京都,在京都之中开始查找,他的身份自方便许多。 而夭枝去一一核对京都外搜集而来的七旬老者身份,一时间忙碌非常。 酆惕在府中自是忙碌,酆老夫人且还在身旁念叨。 酆老夫人着实为酆家子嗣稀薄生急,小厮回禀过,自家儿子往日都在禹州那处,也没有和女子接触过,问他也都是避而不答,如今回了京都亦没有,难不成是心有所属? 老夫人思来想去灵光一现,近日与自家儿子频繁接触,不就还是那位夭大人吗? 当初哥儿忽然从禹州回来,也是为了看这位被关进天牢的夭大人。 酆老夫人想起往日贤王提醒,如今才发现陛下好似根本没有因为前太子而迁怒夭大人的意思,且如今朝堂上几次风波,牵连甚广,这夭大人都屹立不倒,可谓是陛下近臣了,一时便觉这婚事倒也可行。 老夫人倒是极为满意,她和颜悦色看向酆惕,“哥儿,你心中所悦可是那位夭大人?” 酆惕一愣,倒是没有想到这,婚事屡屡被逼,如今得了这话,瞬间拓宽思路,用夭枝的名头自是最好不过。 可比夭枝给他出的所谓一药下去,断子绝孙的主意好上不少。 他后头再与她说一声借她名头一用,便不必为如何搪塞凡间母亲而头疼了。 酆惕想着便也微微颔首,“此事母亲万不可声张,她还没有同意。” “那是自然,你且多多与夭大人接触。”老夫人连声应是,这天大的喜事,自然也是坐不住的,她得叫上几位交好的手帕交,商量着婚事如何筹备。 毕竟自家哥儿那是十拿九稳的性子,他若是说出这话,那么这事便有七成能成的,她只需备好这些等待便是。 老夫人喜气洋洋想着是一刻也闲不住,当即起身回院中,吩咐道,“将请帖发出去,邀几家夫人今日来府上一聚。” … 皇帝病倒,朝堂上总归是要帮手,皇帝不可能全权放手朝中官员,便解了宋听檐的禁足,交给他一些必须处理,而自己已无力关注的事。 尚书房中,宋听檐看着手中折子,几位老臣来回商讨着禹州地势改造,欲要等人一道,却怎么也等不来人。 “这酆大人怎还没有来,先前这禹州如何引水造渠,如今地形如何,最清楚的便是他,怎得还不来?” “酆大人如今真是事忙,殿下都在这儿等着他呢。”其中一个臣子颇有怨气。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向他们一眼笑了笑,并没有参与其中,视线片刻便回落在折子上。 一人捻须道,“已经着人去叫了,不过如今酆大人好事将近,恐是会耽误些许时候。” 其中大人显然两耳不闻窗外事,闻言疑惑,“是何喜事,怎不见酆大人提起?” “你还不知?酆大人可是要成婚啦,家中都已在备聘礼,一应事宜都在张罗着。” 这倒是个稀奇事,要是旁人的婚事,那就不必说,可这个酆惕酆家长公子可是京都官宦人家的贵婿人选,极为受欢迎,在场几位家中有待嫁女的官员可都是中意过酆惕的才干品性家世,皆欲以其为贤婿,可惜皆是未成。 如今闻言自然好奇,“这婚配的是哪家姑娘,怎都没听说?” “这人不就远在天边,近在咫尺吗?我们大家可都是见过的,只是如今人并不在场。” 这话一说,便有人猜出来,“莫不是夭大人?” “正是。” 气氛莫名安静了一瞬。 宋听檐闻言面容依旧平静,只是玉面上的笑莫名浅了许多,最后了于无痕。 众人见是夭枝,皆想起来往日那段传言,“可如此说来,这二人并不相配啊,酆大人如此端正之人,夭大人她太……剑走偏锋了……” 这剑走偏锋都是委婉之言了,何止是剑走偏锋,简直是丧心病狂的代表,穷凶极恶的魁首,这二人怎可能合适在一块儿? 更何况京都名媛贵女何其之多,便是商户之女也教养的比夭大人更像高门女子,怎就要娶夭大人了? 此人做派实在不像闺阁女子,且不说像闺阁女子,那些歹毒的主意更能让人忘了她人的身份…… 第66章 叫你夫婿看见我们这般可如何是好? 科举事重,关乎社稷,读书人文章四起,皆是怨怼,皇帝已病得起不来身,只能将此事交给宋听檐。 他梳理脉络极快,该抓该放一目了然,迅速重新设立监考制度。 出题阅卷、执事提调、监试印卷、收掌试卷、誊录对读、巡绰搜检等官员一一设立规章,从上到下一次一换,各职轮立十人,考前按抓阄编号为职,如此一来便是想要买通行贿,都不知要寻何人,更不可能一一买通。 如此这般,天下读书人皆是满意,坊间百姓也赞赏此举,不再议论此事。 能如此雷厉风行迅速理清脉络,按下此事,能力自显而易见,朝堂之上亦是赞赏有加。 翌日,皇帝晨起咳血,百官接连请旨,为稳社稷,速立太子,人选自然是宋听檐。 朝堂上自不敢再有人反着来,着实是老大人科举徇私一事前车之鉴,牵连这般多,此时若是谁再说一句不,以皇帝久被外戚压制,早已风声鹤唳,自是疑心有鬼,恐怕祖上十八代都得被查一遍,若又与太后前太子有关,那便是倒了血霉,谁也不敢拿全族性命玩笑。 只有夭枝反对,她知道比起与宋听檐的父子关系淡薄,宓家的手伸到朝廷才是皇帝最忌惮的,宓家已经倒了,却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大人为前太子说话,就说明了宋衷君确实有过私下笼络朝臣的行为,又如何不让他大失所望。 这样的心思哪个在位的皇帝能容忍? 这般皇帝自是会考量宋听檐,毕竟查来查去皆没有问题,他会有偏向。 她再不反对,恐要生出大麻烦。 外头天色黑沉,狂风不休,山雨欲来。 夭枝进宫求见皇帝,皇帝不见,她只能迎着风在殿外跪下,险些都要被风刮跑,她勉力跪住,身上的衣衫却被风吹得乱舞不休。 她隐约感觉到身后有动静,转头看去,却见酆惕不知何时而来,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 夭枝大惊,“你怎能来此,我孤身一人怎么样都无妨,你在此若被皇帝疑心,岂不牵连你无法历劫?” 酆惕却依旧在风中站得笔直,风吹得他发丝凌乱,他凝重道,“你我本是同僚,怎能什么事都由你一个人担着,我自然要陪着你。” 夭枝闻言倒也没再拒绝,实在是她拒绝也无用。 这同僚性子极倔,如今叫他离开是断然不应的,不知是个什么修成的仙,横说竖说也说不通 ,她当初给他提议,若想要家中不逼着娶妻,狠狠心便将玩意儿割了便是,可惜他怎么都不同意。 夭枝时常暗自惋惜,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 她直挺挺跪着,酆惕走近了些,“夭卿,你辛苦了。”他自然不能与夭枝一起反对,毕竟他往日和太子做事,只能避嫌。 夭枝摇头安慰,“酆卿不必如此,我亦是为了差事,如今只能尽可能拖延立太子一事。” 酆惕闻言肃然,“我已让人收集所有年龄对得上的官员中一一探寻,包括地方官员,不日必有消息。” 二人在风中时不时商量对策,完全没注意到极远处的玉石阶前站着一个人,已然看了他们许久。 季尧安这些时日皆跟着宋听檐做事,如今亦在其后站着,他疑惑非常,“微臣实不知夭先生为何反对群臣的建议……” 反对群臣,岂不就是反对殿下为太子? 宋听檐闻言未语,似并不惊讶,亦没有半点情绪。 他也实在不太明白,明明夭先生和殿下极好,怎么突然间就倒戈相向了? 他原本以为他和夭先生以及酆大人全都是一条线上的人,可转眼之间,他们二人皆离去,这叫他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何况是殿下自己…… 宋听檐在台阶之上远远看着殿外二人,忽而开口,“你觉得他们二人相配?” 季尧安闻言一顿,撇开阵营不说,他对他们二人其实是颇为欣赏的,尤其是夭先生,一介女儿身竟能在朝堂之中混到如鱼得水,叫众人恨得牙痒又弄不倒她,这是何其高的本事,令多少男儿都自愧不如。 酆大人这般相貌家世自然也是堪配夭先生的,平心而论,他觉得他们很相配,乃是天赐良缘,而且不只是他觉得,恐怕放眼整个京都,都没有人能说出二人性格能力究竟有哪一点不相配,更何况他们还感情甚笃。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殿下却问了出来,叫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思来想去不得其法,也不知殿下为何这般问,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夭先生自是与酆大人相配的,无论是是性情亦或是能力,且二人做什么事都齐心协力,从没有任何分歧,这样的佳偶天成世间难求,又如何不相配?” 此言一出,这二人倒确确实实是天生良配。 宋听檐听在耳里许久都未开口说话,他性子本就静,从来没有人能看清他在想什么,如今这般不说话,更让人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良久,他忽然垂首一笑,声音极淡极轻,“确堪良配。” 风声猎猎作响,天色渐渐由远到近黑沉下来。 季尧安在身后默站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夭先生从今往后是不是不会再与你交好了?” 他这一声问无人作答,唯有狂风在耳旁呼啸。 没有答案,答案却显而易见…… … 夜色渐浓,雨滴缓缓砸落在地,夜深官员不得留置宫中,自不能再跪,皇帝命她离宫去,却依旧不见她。 夭枝只能明日再来跪着。 她跪了许久,双腿已经麻木,天罚过后,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般久跪不起,自然连站起来都有些为难。 酆惕当即上前扶起她,见她这般虚弱,“你这般情形也走不了多少路,我先扶你去太医院看看罢。” 夭枝自然也不会逞强,她本就不喜走路,原地不动才是她的生活习性。 落雨渐大,夹带雨丝,她由着酆惕搀扶着往太医院走去,缓缓步上台阶,在廊下往前行去,却迎面看见了宋听檐。 她脚下一时顿住。 倒是酆惕反应快,扶着她一道行礼,“臣等参见殿下。” 宋听檐并没有看来,而是看向酆惕,“要去何处?” 酆惕倒是全当敌对一事不存在,坦然回道,“夭卿有些不适,微臣想扶着她去太医院看看。” 宋听檐听到酆惕称呼时,微微抬眼看了她一眼,却并未开口。 酆惕微微躬身,“殿下,落雨夜深,微臣便先扶着夭大人去太医院了。” 春日总是斜风细雨,便是站在廊下,也依旧能浸湿衣衫,酆惕站在面前,轻易替她挡去了带雨的风。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片刻像是不曾认识一般移开了视线,“二位大人慢行。” “臣等告辞。” 夭枝垂首让酆惕扶着,与他擦肩而过。 她一瘸一拐走得慢,越发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如有实质,她如芒在背,一时间便有些着急。 她这般反对,已是与他当面决裂的意思,如今再见面,自然是多待一秒都难掩不自在。 她当即看向身旁的酆惕,轻轻开口无声道,“酆卿,可否背我一段路。” 酆惕当即领会她的意思,往前一步在她面前蹲下身。 夭枝快步挪到他身后,俯身上去,由着酆惕背着往前走,果然速度快了许多,视线却并未消失,而是一直落在他们这处。 她不由回头看去,宋听檐已经往前走去,并未多看这里一眼,想来是她的错觉。 酆惕将她一路背出,到了拐角处,夭枝从他身上下来,颇有些歉意,“多谢酆卿,否则我这一瘸一拐不知得走到什么时候?” 酆惕看向她,颇为理解,“我知晓你为难,我也没有想到这般夜深还会在宫中碰到殿下。” 夭枝闻言未语,她自然也没有想到,是以如此情形,她只能慌不择路避开。 夭枝由着酆惕扶进太医院,却发现太医院里当值的太医并不在,也不知去了何处。 酆惕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你在此处等一等,我去寻他们。” 夭枝闻言点头应声,一时只觉得好在,在这凡间多个同僚,否则她这孤身一人,着实难为,“多谢酆卿。” “你我之间何需客气?”酆惕笑言,快步踏出屋去,外头的风越发大了,夹带着雨丝而来,连屋中都带来了几分寒凉之意。 前头是一连排的药柜,弥漫着药香,闻之颇让人心静。 夭枝正安静坐着,忽然一阵风打来,窗子“啪嗒”一声掀开,扑灭了屋中的烛火,眼前瞬间陷入昏暗。 唯有窗外被乌云偶尔遮挡的月光,间错落在屋间。 夭枝不惧黑暗,依旧安静坐等,只是她看着屋中漆黑一片,心中慢慢沉下,她竟已经看不清黑夜中的物件了,一时不由感叹,这天罚当真可怕,如今她的身子只怕是连寻常人都不如。 不过如今即便不能夜里视物也是无法了,她这膝盖跪得生疼,已走不动路去将烛火重新点燃。 她正安静坐着,忽而感觉门外似有人走进来,只是外头雨声风声不止,掺杂其中,她有些不确定。 夭枝有些疑惑,“酆卿?” 来人却没有回应她,而是往窗边缓步走去,抬手关上了窗子。 夭枝这回是确认有人进来了,“酆卿可有找到太医?” 那人依旧未言,夭枝一时顿住,很是不解。 窗子关上,外头风雨声便轻下来,显得屋里安静许多。 那人关上窗走到桌前,夭枝看向声音来处方向,心中不安,正欲起身出去,便见火折子在黑暗中忽而亮起,如画眉眼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分外惊艳。 第67章 太是恶劣! 夭枝眼里多少有了焦急之意,要是这般被看见了,她的脸皮便是再厚,也无颜面对酆惕这个同僚了。 宋听檐看着她这般,才微微松开手,夭枝心中一松,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忽然靠近而来,在她脸上咬了下。 夭枝心头一顿,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已然转而贴上她的唇瓣,齿间用力。 她不由吃疼,只感觉唇边一抹腥甜之意,怎得这般爱咬人! 她着实生怒,当即用力咬了回去,宋听檐微哼出声,继而竟还笑出来,靠得这般近,他的笑声也这般近,格外悦耳好听,似在笑她。 这时候,他竟还笑得出来,太是恶劣! 她恼得忍不住用力打了他的肩膀好几下,却因为方才与他这般折腾,吃力得很。 便是打过去,在他那处也如猫劲儿一样,倒像是打情骂俏一般。 宋听檐由着她打,轻嗤一声,笑得有些嘲讽。 而那头酆惕已然走了进来,夭枝心惊肉跳之时,他才堪堪松开了她。 酆惕进来后,似有所感往这边看了过来,不过屋里一片漆黑,也不知他有没有看见他这般压着她。 夭枝心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心口跳出来,哪怕她是被强行这般,也是生怕被别人发现的心虚。 酆惕进来之后才发现门旁有人一时疑惑,还未开口,宋听檐便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见状一怔,竟是殿下。 他不由看向黑暗之中,模糊间看见夭枝靠着门站着,垂着头不知怎么了? 且他方才叫她也没有听见回应,莫不是被这雨声阻碍,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看向宋听檐,不免疑惑,“殿下……怎会在此?” 宋听檐颇为春风和煦,开口本还低哑的声音已然平稳几分,“本王来寻药,可惜太医院中无人,劳烦酆大人带去药房一趟。” 殿下吩咐,他自然不能推拒。 酆惕俯身应是,“殿下客气,太医皆宫中叫去,是以此处暂时无人,药房在东边,殿下这边请。”他说着又看向黑暗里的夭枝,“夭卿,我先去一趟,你在这处等我回来。” 夭枝忙点头,轻轻应了声,一副被欺负得厉害的样子,雨夜里着实有几分狼狈。 宋听檐闻言慢慢看了过来,视线落在她身上颇为玩味。 夭枝不敢看他,她如今心情复杂至极,根本不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 酆惕只觉得她声音怪怪的,却也没有时间细想,便迈出门去带路。 外头风雨交加,廊下的路已然尽湿,他开口道,“殿下慢行,地滑。” 宋听檐闻言一笑,看向他慢声道,“酆大人果然细心周全。” 酆惕亦是一笑,“殿下过誉,微臣应当做的。” 宋听檐闻言未语,眼中皆是意味未明。 酆惕带路到了药房门口,便推开门,迈步进去,寻到灯旁,拿起火折子将灯点燃。 药房里头为了避雨避湿,屋子做得很是严实,里头自是安静的。 酆惕拿过灯盏,看向走进药房的宋听檐,“殿下要选什么药,微臣略通药理,可帮忙一寻。” 宋听檐缓步走近,却并不急着拿药一般,他看向药台,随手拿起其中一个瓷药瓶看了眼,漫不经心开口,话里有话般,“酆大人不知伤口在何处,自然也不知要用什么药。” 酆惕闻言微微颔首,他自然不知,便依旧有礼问道,“不知殿下伤在了何处?”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去,莫名玩味,他垂眼拿过台上选中的药,手间微抬,“替我拿给先生,让她抹在伤口上,免得生疼。” 酆惕神情一怔,有些疑惑地接过了递过来的瓷白药瓶,一看,是止血的药。 他有些不解,只是跪着,膝盖应当也没有出血罢? 不过殿下既这般说,他自不能反驳,接过药瓶便道了谢,“多谢殿下关切,我替夭卿谢过殿下。” 宋听檐闻言唇角微弯,笑了起来,“酆大人谢早了,先生未必愿意你来谢我。” 酆惕直起身,自是听不懂此话,他正疑惑,宋听檐已然转身出去,他当即放下手中的灯盏,跟着送人出去。 宋听檐一路往外走去,廊下迎面而来便是一阵风夹雨丝。 酆惕双手作礼,俯身恭送,“雨大风疾,殿下慢行。” 宋听檐走出一步,风扬起他的衣摆,他忽而转身看向他,抬手而来,递出一只雨水打湿的素白小袜。 洁白小袜在他指间格外小巧,“酆大人,本王不小心让先生的小袜被雨水打湿,便不必再穿回去了罢?” 酆惕闻言初时还未反应过来,待看着他手中的小袜,才发现他衣领微乱,似乎是拽弄之间拉开的。 他似有所觉,微微皱眉,再看向殿下薄唇不同寻常,似缠磨过后的红,还被咬伤了一个小口…… 他慢慢睁大眼睛,话生生卡在喉头,半个字都回不出来。 … 夭枝等他们离去之后,慢慢滑坐在地,瘫软至极。 这般与他折腾挣扎一番,竟叫她累成这样,着实是叫她有些怕了。 她脑中一片混沌,唇齿间缠磨之感挥之不去,一时有些魂不守舍。 他怎能如此,往日惯有礼节,如今竟这般孟浪,是故意羞辱吗…… 宋听檐不知何时离去,等到酆惕回来,也像是与宋听檐不曾交集过一般。 酆惕冒着雨进来,开口解释,“宫中有几位娘娘病了,太医去了那处,只怕没到天亮是回不来了,不若先回我府中,让府医先替你敷上药。” 夭枝慢慢站起身,感觉到膝盖上不断有热意传进来,让她的疼痛缓解了不少。 她摇了摇头,忙道,“不必了,我方才已经敷好药,已经好了许多,我们出宫罢。” 酆惕不疑有他,上前伸手扶过她,“外头雨大,小心些。”他说完这话却终究还是停住了,“殿下出去时,将伞留给了我们。” 夭枝闻言动作一顿。 酆惕颇有些担心,出了屋抬眼看她,见她发丝垂落,脸上竟有一道浅浅的牙印,在白嫩的脸上极为明显,再转而看到唇瓣有些红肿,还破了,一看就是被人缠磨之间咬的。 他一时难压心中惊异,想起宋听檐方才给他的药瓶,竟是半点送不出去。 他握着手中药瓶,垂眼不敢多看,亦不敢多想,“夭卿……殿下可对你做了什么?” 夭枝亦是被他这般弄得思绪混乱。 她着实被折腾地无力,缓缓摇头,声音有些低,“没什么……” 酆惕见她不愿多说,便也没有再问,他沉默片刻后,只觉自己多想了,安慰自己一般开口说道,“殿下性情如君子,应当还是遵循礼教的有礼之人……” 夭枝闻言上唇碰到下唇,伤口一疼,她不由有些生恼,连忙低下头一些,唯恐被瞧见,“言辞是有礼节的。” 但行为是缺大德的…… - 翌日天未亮,皇帝下旨,正式立宋听檐为太子。 给夭枝二人打得措手不及,连第二日去跪着都免了。 酆惕得到这个消息,进门时神色甚是凝重,“殿下如今被立为太子,这走向已不太对……” 夭枝闻言沉默未语。 皇帝起了立宋听檐的心,谁也拦不住的。 酆惕坐下之后,极为忧虑,“如今殿下被立为太子,而宋衷君又被废,他若是动手,如何拦得住?” 夭枝听闻此言微微凝重,“我前些日子去看过他,他双目凹陷,印堂发黑,极为消瘦,可我把脉却把不出问题,只是身子虚弱,这般下去恐怕不需要他动手,他也会……” 酆惕微微皱眉,“你这般说,倒像是中了蛊毒,此毒为药,藏在暗里,便是太医也看不出问题,时日长久,会日渐掏空他的身子,不着痕迹而死。” 夭枝心中咯噔一下,微微一顿,“蛊毒?” 她瞬间想到乌古族的嫪婼,她临死之前给了宋听檐灵药。 嫪婼那性子,心中必然记恨,即便宋听檐答应她什么事,她也绝不可能会给什么灵丹妙药。 她曾问过他,为什么不担心这药会是毒药? 他那时说,他替嫪婼完成死前遗愿,他相信人之将死其心也善。 可他这般城府,擅探人心,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其心也善? 所以他必然很清楚以嫪婼歹毒的性格,必然会想拉着他一同痛不欲生,那么嫪婼必然会给他至亲至爱的人一颗毒药。 所以宋听檐一定非常清楚他拿到的就是毒药,所以他将嫪婼给的药拿回了宫中,给了皇祖母,以他祖母疼爱孙子的心,必然会将这灵药给身子虚弱的宋衷君。 他知道这药必定会到宋衷君那边,故而将计就计,这药吃下来一年有余才开始慢慢拖垮人,谁又能看得出来问题? 宋衷君身子日渐亏损,宫中太医看不出问题,久而久之人便没了,他亦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目的。 夭枝这般一想,背后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这般深,这般周密的心思,如何是人能想出来的? 她当真能阻止得了他称帝吗? 酆惕微微颔首,“我蓬莱仙岛自有一派医术,此症我也见过,极为隐晦,若当真是,便需要将其移出,可惜天规在身,我们无法提醒太子司命,只怕那处如今也是焦头烂额。” 宋衷君若是没了,那么一切都无回旋余地。 往日皇帝还在,他自然不会下手杀褍凌,免得徒增怀疑,可如今不一样了,皇帝卧床不起,那宫中就是宋听檐的天下,前太子便是出事也无人过问。 “那么只能将褍凌安全送出去,如今呆在宫中多一日,便多一日危险,如此拖延下来的时间,也可让我们尽快找到老者。” 第68章 腿并这么拢做什么,怕我? 雨水淅淅沥沥顺着青瓦红檐滴落而下,如道道剔透珠帘。 黑衣人跪在外头将夭枝的话一一禀报。 常坻闻言皱眉,看向自家殿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听檐长身玉立于窗旁观雨,闻言并未开口,不知有没有听到夭先生那些无理之言。 黑衣人见殿下并未开口让他下去,便也继续道,“和夭大人一同的还有一青年男子,像是朝廷官员,事事皆挡在夭大人面前,属下等不敢贸然行事,只得回来禀报。” 宋听檐看着外头落下的雨,似已了然于心,他冷呵出声,眼中神色渐淡,“酆惕倒是蠢到心大。” 常坻满面忧心,“殿下,这嫪贳知道这么多事,如今留了他活命,也不知夭先生要将他带去做什么,若是泄露出去,嫪贳那厮便是人证了……” 宋听檐面容平静,依旧八风不动,“她若是要说,早就说了,不会等到现在。” 常坻这才安心下来,可是他实在想不明白,“夭先生带走嫪贳去做什么?”他转念又想到,“不过好在母蛊已死,他也活不了多久,带去也不过是尸首一具。” 宋听檐却没有再开口,他抬手将半掩的窗子推到底,夜半的雨水坠落檐下,迎面而来几分冷意。 他言辞淡淡,“那便看看我的先生有多大的胆子。” … 夭枝将嫪贳救下之后便交给了酆惕,而她趁着夜色便进了宫。 酆惕带着嫪贳回府,酆府下人看见酆惕天不亮就带了个男子进府,一时间慌得六神无主,忙马不停蹄奔去告诉了酆家主母。 是以天刚蒙蒙亮,酆家老夫人便端坐在堂上,看着自家儿子和身旁站着的这个清秀异族男子,神情凝重且愤怒。 酆惕见状清了清嗓子开口,“母亲大人莫要误会,这是我在外认识的朋友,如今无处可去,便先住在我们府中……” 他话还未说完,酆老夫人抬手一拍桌案,将桌上的茶盏都拍得一声脆响,“你休要胡言,什么朋友要这般天不亮往家中带,哪家礼数是这般的? 你这夜半不归,如今归来却与一个男子同行而回,叫旁人看见了如何想我们酆家,你要将你兄弟姊妹的婚事都给作罢了吗?! 这要是传出去,咱们世代清流教养出来的子弟有……有……这等不良嗜好,我们可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酆老夫人越发激动,站起身来伸手指着他,“我原道你为何总托辞不让我上门去提亲,原是在这处等着我,你这是要我们酆家断子绝孙不成?!” 酆惕一句话也插不进去,闻言便知这误会是深了,他当即上前开口,“母亲!我没有断袖之癖,此人当真是我的朋友,我……我夜半未归,乃是因为……因为……”酆惕一时说不出来,这个中细节自然是不能一一透露,一时间更像心虚解释不出。 老夫人见他这般越发怀疑,偏偏嫪贳看热闹不嫌事大,站在一旁一字不答,任由其误会,长得俊秀也就罢了,还时不时睨一眼酆惕,看着真有那么些意思。 酆老夫人越看越恼,酆惕见这般也解释不清,他眼睛一闭,索性便开口,“母亲,我乃是和夭大人去办事,此事不便叫人知晓,你若是不信,便挑个好日子去提亲罢,我与夭卿必然成婚!” 嫪贳闻言看了酆惕一眼,似乎觉得其勇气可嘉。 老夫人听在耳里看着自家儿子神情不似作伪,但不论是真是假,他既同意了,那往后是无论如何都得将夭大人娶进门的! 老夫人听到这话便是满意的笑了笑,连带看着嫪贳都顺眼了许多,“你这孩子怎得也不早说,白白叫客人在这处站了许久,着实让人见笑了,快快将人请到客房里去,你也快去好生休息,这夜半不归,我倒以为你去做了什么事,倘若是和夭大人一块儿,那便也无事……” 酆惕松了一口气,作揖道,“孩儿知错了,母亲大人也再歇下罢,如今时辰尚早。” 老夫人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满脸的欣喜掩藏不住。 出了堂中,嫪贳看着酆家大院,他自也是极少进到这些世家里头,多少好奇,他看向酆惕,“你胆子倒是不小,竟然要娶夭枝这厮?” 酆惕闻言并没有理会他,此事自也不必与他解释。 嫪贳没了性命之忧,自又开始阴沉沉地调侃,“你娶她是真不怕得罪你们的殿下,我瞧着他可是很看重他这位先生,可别到时候弄得你有命娶,没命做新郎啊。” 就是因为看重,他才有此打算。 他自从前日在宫中见过殿下之后,便一直忧心忡忡,唯恐夭枝被扰乱了心思。 殿下对她那般所为,着实是不能再放任不管,如今自己与夭枝成婚,虽不是真的,但多少也能阻止殿下心思。 酆惕闻言看向他,“这是中原京都,天子脚下,规矩森严,我乃酆家长子,陛下钦点朝廷官员,殿下自不会对我如何。” “他杀人何需用刀?”嫪贳听到他说这话,只觉天真,“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不知其人何其手段,等你入了局都不一定知道自己何时入的局?” 他摇了摇头,只觉自己好在逃出生天,终于可以离开京都,“你吃多几次亏便知道了,不过你这般招惹祸端,恐怕是一次就能吃到死,是没有机会吸取教训了……”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罢,我们让你办的事也不容易。”酆惕自不打算与他再多说,开口交代,“天亮之前,你要护着一个人离开京都,务必保全他的性命。 你身上的蛊虫,母蛊已死,短时间内我只能给你一些药压制身上的疼痛,这药药材稀有,收集需要时间,我会每隔几日制出来寄给你一次,待此事毕后,我会将解除子蛊的药给你。” 嫪贳一听,脸瞬间阴沉下来,“怎么,你们托人办事还想拿药牵制于人?” 酆惕并不在意,“你可以自己做选择。 这天下我保证你找不到第二个能解除此蛊的人,你是施蛊之人,自己心中也应当知晓,母蛊一死,子蛊也活不了多久,我给你的药既能压制疼痛,你便应该知道我没有骗你,你想不想活得长,全凭你自己想法。” 嫪贳闻言极为愤怒,“你们这些中原人,惯会使玩心计手段。” 酆惕不做理会,毕竟放这么一个危险人物在前太子身旁,又怎么不可能做一些牵制其的手段,否则他们二人如何放心? 夭枝说过,此人不是在报仇,就是在报仇路上,满心满眼只有蛐蛐人,然后得罪人被收拾,然后报仇…… 说忙不忙,说闲不闲的,这样的人怎能不栓个绳拽着? 嫪贳见此没有再开口说话,自也是默认的,只是看着酆惕,心中暗恨。 待他解了蛊毒,他就回来把此人杀了解气。 那两个人渣便先等一等,等他再筹谋个十年二十年也必能报仇。 - 夭枝一进宫便得到了口谕,直接接宋衷君出宫。 夜半之时,她和酆惕在宫外一道等着。 宋衷君出来之时,酆惕给他吃了解蛊药,倒是精神了些许,但身子损耗太久,面容苍白,还是一副久病未愈的样子。 夭枝见他这般颇有些担忧,也不知他这一路撑不撑得住? 宋衷君出来时,看见她似乎有些恍惚,他走近几步握住了她的手,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多谢老师。” “此间话不必多说,先离开这处。”夭枝简要开口,毕竟呆在这里越久,便越容易生变。 宋衷君当即点头,“全听老师安排。” 宋衷君被人搀扶着跟他们一同出去,到了宫外隐秘长街,准备换寻常马车转移视线,正要上马车,他却停下脚步转头看来,“老师,同意我离开可是父皇的旨意?” 自然不可能,她几次三番求见皇帝,皇帝皆避而不见,所以她只得夜半请旨贵妃,先斩后奏。 皇帝如今不可能杀她,最多是训她一顿,更何况他亦不忍心杀这个长子,那自然也不会真的怪罪她,只是若真的让皇帝自己下这个旨,只怕皇帝自己心中也过不去这一关,所以借他人之手是最好的法子。 “如今也是名正言顺,你不必多想这些。”她说着看向他,“褍凌,京都日后形势必会有变,我只能送你去凉州,包袱已经备好,我会派人随你去,你此行万事小心。” 宋衷君闻言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只怕是要偷偷摸摸地走,往后偷偷摸摸地活。 他茫然无措,满脸绝望点了点头,低头看来,眼中凄凉不忍直视,“老师,你会没事罢?” 夭枝郑重开口,“放心,我必然没事,褍凌,万事珍重,保全好自己的性命,自会有路可走。” “老师,只盼来日可再相见。”宋衷君话间凄楚,哽咽转身进了马车,他知道此一去必再无归期。 他也不会再是太子,以后也不可能做皇帝了。 夜半风静,偶一阵风也吹不散夜色的沉寂。 酆惕才扶宋衷君上更换的马车,便听身后一声清润温和声音传来,“先生,这是要带皇兄去何处?” 夭枝转头看去,这些时日连绵雨丝,地还未干透,青石板尽湿,天明前的风,凉意颇重。 宋听檐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常坻,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衣斗篷,长身玉立,不减矜贵之气。 宋衷君久病未痊愈,如今听到宋听檐的声音呼吸一顿,没有从马车里出来。 他自然知晓如今他最大的威胁就是这个已被立为太子的皇弟,而夭枝这个时候冒险让他离开,肯定是知道了什么,在保他的命。 第69章 先生输了,便要答应我一件事。 细雨蒙蒙雾渐薄,天际慢慢亮起。 夭枝看着他在雨雾中离远,想着他说的马该杀,心中慢慢沉下,她不由微微摇头,“你很不该与他对上,我恐他会对你不利。” 酆惕自然也知晓,如今已到了水深火热之际,只怕彼此是都不会留情面了,“夭卿放心,如此紧要关头,我必定万事谨慎小心,绝对不会踏入任何局中。” 夭枝心中虽不安心,但酆惕怎么说也在凡间待了这么久,如今这般提高警惕防备着自然是不可能再着了道的。 只是宋听檐这般平静放了宋衷君离开,着实让她有些不安,就像这雨丝连绵,乌云密布,却怎么也不下大雨,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酆惕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夭卿,我看着很像贼吗?” 夭枝本还凝重的思绪,闻言一顿,“此话何意?” 酆惕也很不解,他想起常坻看自己的眼神,有一种鄙视贼子的错觉,往日可不是这般眼神。 他看向夭枝,又无法言说这种感觉,他摇了摇头并未再言,试探道,“方才我先斩后奏,说了你我定亲一事,夭卿不会责怪罢?” 夭枝自没有多少心思在这上头,这事本就与她无所谓,“无妨。” 这事自也不好全说开,酆惕见她这般没有放在心上,想来是殿下自己生了心思…… 他隐隐叹息,怪道情劫毫无动静。 不过方才看殿下似对她动了手,想来已然是阻断了心思,自不会再干扰夭枝。 毕竟此事,只要夭枝不起心思就没有关系。 送宋衷君出了京都,他们便转头回来,如今已无后顾之忧,只要在这两日内找到老者,便是万事大吉,她就可以功成身退。 夭枝一夜没有合眼,回来便在院中翻看名册,凡是对得上号的全先拎出来。 着实不是她太急,是由不得她不急,宋听檐心思深不可测,多等一日便多一日变数。 门外忽然有人来禀,是往日这座先生院落的总管事,“夭先生。” 酆惕见有人来,停下活来。 夭枝压下喉间咳意,看向管事,“老人家,可有何事?” 老管事发须皆白,但颇为精神,见状当即惭愧开口,“先生,踏雪寻不着了,也不知跑到何处去,寻了这两日都不曾寻到,实在不知如何和先生交代……” 夭枝闻言翻名册的手顿住,她这些时日太忙,便将踏雪交给了老管事代为照料,所幸童子也喜欢,自是两全。 她沉默几许,两日不见它踪影,如何还能找到,往日再是调皮,也不会这么久不回来吃饭,最好便是另寻了人家。 如此便也罢了,她本就不是凡尘人,又如何能将凡尘牵挂于心? 或许踏雪跑了才是对的,毕竟是她和宋听檐捡到的猫儿,往后她回天界,宋听檐也不在尘世,它终究也会落了无处可去的下场,早些有它自己的去处也好…… “管事莫要愧疚,如此总归都是定数,便也随它去罢。” 老管事应声道歉下去,院中气氛又逐渐凝重。 酆惕向来拎得清楚,所以他在凡尘没有丝毫牵挂,与人也皆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唯有和夭枝多有交情。 如今见她不为这猫儿执着,倒也欣慰。 他开口道,“放心,已经有了眉目,等找到老者,以局中之人对局中之人,我们便不必出面,顺着他既定命运去行便好。” 夭枝闻言微微颔首,她也只有这一个期盼了,送走宋衷君这事,是她最后一次与他对立,以后不必生难。 届时各归其位,宋衷君做皇帝,而宋听檐则照着他的历劫路走…… 夭枝心中沉闷,看着外头连绵的细雨,这春日雨水实在是太多,到处湿漉漉,平添几分烦乱。 他那日让她选,希望他们谁能活下去的时候,眼里分明是有期望的…… 她知道宋听檐想过杀她,可却并没有过多怪他,因为若是她站在他这样的角度,也必定要杀了唯一知道底细的人,这才是万全之策。 可他终究还是放水了,她那时病弱,但凡他生出一点心思,她都不可能留有性命。 是以今日如此境地,她当真不想与他直面相对,也当真盼着有这么一个老人家能解决如今局面。 毕竟有那老者出面解决了如今这难题,也总好过她亲手主导…… - 常坻将手中信件递上,“殿下,这是夭先生在凉州所有的布置,大殿下一路到凉州,护卫如铁桶一般滴水难漏。” 宋听檐伸手接过他递来的信件,是夭枝写与凉州护卫头头的信,里头将安置大殿下的凉州山庄布置地没有一丝漏洞,衣食住行样样到位,每个时辰每个地方都有人守着,确实周全,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这般千方百计,倒是让她费心。 “还有……”常坻有些不敢说,但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来,“夭先生在那处将大殿下的旧部都寻了来,这些人往日全都替太子卖过命,视大殿下为恩人,他们……” 若只是护着大殿下性命便也罢了,可如今将他的幕僚全都召集起来,岂不是为了往后有用? 一个被废的太子要这些幕僚有何用,自然是为了登基而用。 先生根本不想让殿下做皇帝,而是想大殿下做皇帝…… 他不明白为何已是定局,夭枝却反其道而行去帮一个被废的太子。 自然也是平心而论,谁更亲近罢,毕竟这关系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常坻想到却不敢说,他都能想到,殿下自不必说。 “殿下,这般也只有在路上才有机会杀大殿下,可那嫪贳着实棘手……”此人虽性子不好,但确有本事,武功极高,又会蛊毒,阴私手段还多,在他手中劫杀人根本不可能。 宋听檐将手中信递出窗外,雨水落下,瞬间打湿模糊了信上的字。 他眼眸微垂,言辞淡淡,“不急于一时,总要让先生输得心服口服。” - 当日送走宋衷君,天刚亮,皇帝便知晓了,当即命她进宫。 夭枝只能让酆惕先找,自己进宫,迈过宫门迎面的风带着雨雾吹来,惹得她微微咳嗽出声。 她跟着朝臣进宫,迎面便碰上了宋听檐。 他缓步往这边走来,身后太监撑着伞,微微湿润的青石板隐有几分光泽,倒映出极为净明的天。 他乌发长袍,金玉为簪,衣袍比往日做王爷时要沉上许多,看上去已是不同往日的威仪。 夭枝捂着嘴压下咳嗽,微微低下头,正要避开,身旁官员一一行礼,“臣等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免礼。”宋听檐微微抬手,示意他们无需多礼。 朝臣们往前走去,夭枝正要垂着头跟着往前避开,却见眼前一道阴影笼下,乌色镶绣繁复金线衣摆落入眼前。 夭枝一顿,行礼道,“殿下千岁。”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忽而轻道,“先生猜我能不能将你这般费尽心思护着的人杀了。” 她闻言慢慢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我猜不能。” 她不信,她沿途到凉州安排地滴水不漏,他还能杀之。 且她已经对他手中的死士招式武功了如指掌,皆有应对之策,还有嫪贳这个人,他能护着自己一路到乌古族毫发无伤,必然也能护着宋衷君没有性命之忧。 宋听檐闻言一笑,却没有再开口,而是温和轻道,却莫名危险,“先生若是输了,便要答应我一件事。” 夭枝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也不打算答应。 她低下头,作充耳不闻状。 宋听檐却并不在意,他笑看了她一眼,面色温和,眼中却是玩味,与她擦身而过。 夭枝见这般莫名松了一口气,如此没有太多交集最好,她只需等到差事结束…… 她心中这般想,却莫名沉重,隐约有几分不安,因为太过平静了。 按理说,宋衷君离开京都之后,宋听檐就应当马上出手,怎可能到如今都没有一点动静。 且看他不急不躁,似根本不在意这事。 这必然不可能,毕竟宋衷君一死,他这个位子便不会再有任何变数。 夭枝只觉不对,却怎么也摸不清他的路数,满心不安。 后头的官员成堆进宫,相互讨论着政事。 远处酆惕忽然从宫门处匆匆赶来,他无法克制心中喜悦,刚进宫门便叫住她,“夭卿,找到了,找到关键了!” 夭枝闻言面露错愕,接着便是如释重负的惊喜,她本还忧心找不到,不曾想竟如此合时宜,这个紧要关头便找到了! 酆惕快步而来,却有一官员拦住开口问,“酆大人,可是找到了那帝王策论的书写人?” 酆惕满面欣喜之色,闻言开口,“已有踪迹,这皇城底下乃至外头都已经连番找寻,终于寻到了一本诗集,字迹相同,此人唤明鸣先生。” 因是帝王策,且是孤本,皇帝并没有将此书给他们官员看,免得流传出去,先前让殿下找寻,也不过只让他看了一眼,了解其老者的性格,皇帝又亲自模拟其笔迹,抄写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让其按照笔迹去寻。 这无名无姓,只有笔迹自然难寻,如今无意间寻到一诗集,笔迹出自一人,总算是有了结果。 明鸣先生? 夭枝闻言脚下一顿,只觉有些许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一位长须官员疑惑开口,“可听说那位老者已近七旬,会不会已经未在人世。” 酆惕笃定开口,“人是必然在的,只是还未确定罢了,只找到写诗集的人,便能确定是谁。” 第70章 先生的夫君都不会比我们亲近。 宋听檐行至廊下,等在殿外。 常坻随后而来,低声道,“殿下,酆惕已然将所有寻找老先生的人都召了回来,那告示也撕了干净,似是不找了。” 宋听檐看着细雨蒙蒙,轻浅开口,“他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常坻一愣,极为不解,“可属下这么多人盯着,并未见他找到什么老先生啊?” “过几日便会知晓是谁了。”宋听檐声音微缓,垂着眼睫,想着一眼而过的策论,他过目不忘,自然到如此都还记得。 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确实和夭枝的做派很像。 他初见策论之时,便觉此人是人才,那时他也想找到此人,毕竟天下能与他所想不谋而合的人极少,若是能用得好,必然能成为臂助。 却不想这人早已在自己身旁。 若不是今日这官员无心之言还真不可能想到,写出这样的策略竟是夭枝。 宋听檐看着朝臣陆陆续续而来,若有所思,“我早该想到的,果然身在局中不知局……” 常坻不知自家殿下的意思,但也多少有些明白他说的话,他微微疑惑,“难道这老先生是我们认识的人?”他思来想去,一时琢磨不透,只将周围年纪大的老臣都猜了一圈,可惜还是不知是谁。 他也不费那脑子,直开口问,“殿下,既找到了这人,他们必然有用,需要属下现下就去杀了吗?” 宋听檐闻言慢声开口,“困兽何须忧,终是翻不出天去。” - 皇帝病倒依旧不忘政事,令太子辅佐左右处理朝政。 夭枝候在偏殿,默然无声。 不想这事终究是落在她身上。 如今内乱外战皆是停息,皇帝身边有宋听檐左右手搭着,做事确实颇为省心。 这太子和太子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有了前太子的前车之鉴,宋听檐这个太子可不好做。 首先皇帝必然是防着他,宋听檐亦不是皇帝一手带大的,自然不比先前那位感情深厚。 可宋听檐即便在这样的处境,也能将这事做得极为周全,既不会惹得皇上忌惮,又让群臣满意,每每棘手的事情都处理得雷厉风行,利落漂亮,可谓是极为擅长中庸之道,皇帝也对他越加满意,政事逐步与他商讨,渐渐信任,如今已离不得他。 她要对付他,不知何其艰难。 她要按照命簿,帮宋衷君对付他,且不能让他劫数未尽而亡。 她要让他机关算尽皆成空,让他被最为亲近之人背叛,让他的劫走遍,最后在局面彻底偏向他的时候,背刺一刀,让他死在自己手里…… 她想到此,莫名滋味涌上心头,只觉这差事极为难做,怪道天规如此严苛,倘若是松懈一点,那大家岂不都是睁着眼闭着眼纵容而去? 不知等了多久,年轻的太监寻来,“夭大人,前头散了,陛下要你过去。” 夭枝微微颔首,起身随他出去。 等随着太监步上台阶,到大殿门口,太监站定在门口,“夭大人请。” 夭枝迈进门,便是药味扑面而来,她走进充满药味的殿里,皇帝靠在龙榻上休息,只是形如枯槁,没有太多精气神。 夭枝心下微沉,只觉时间不多了。 皇帝喝完手中的药递给一旁太监,看向夭枝,“你私自将人送走,是打量朕不会杀你吗?” 夭枝当即在殿中跪下,俯身并未抬起头,“微臣不敢,实在是如今太子已立,废太子若还在宫中,恐会惹出许多争端……” 皇帝有气无力,方才一方话已经用尽了他的力。 皇帝听夭枝说完,靠在卧榻上病容不减,虽然说话颇有些力虚,却依旧威严不减,“你觉得朕命不久矣,怕朕死了之后,新帝会对废太子不利,你不信朕选的人,对罢?” 夭枝闻言当即开口,“微臣不敢!” 皇帝面色阴沉看了她许久,似乎也难得疑惑,“夭爱卿,你当真让朕看不明白,你往日那般不顾性命救簿辞,如今却又护着这个被废的太子至此,究竟所求为何? 旁人都是趋炎附势,你偏生反着来。” 夭枝慢慢抬起头看向皇帝,极为坦诚,“这不便是陛下知微臣送走大殿下,却没有责怪微臣的原因吗?” 皇帝淡哼一声,显然说中了心思。 他到底也是对一手带大的儿子心有不忍,自然也知道夭枝有这个能力护住前太子,并且绝对不会偏颇任何一个人,如今看来确实如此,她有这个胆量,也确实有这个能力护住人。 皇帝说到这处似乎已经累极,便重新靠下闭目养神,“酆爱卿方才与我说了,他已然找到写策论的人。”他挥手让太监下去,几声低咳之后,开口问,“当真是你写的?” 夭枝跪在殿中,闻言默然片刻,也只能承认,“是微臣往日所写,其间言辞并不成熟,还望陛下莫要责怪。” 皇帝笑起来,久病的身子似乎精神了些,“何来责怪一说,你的策论可谓是极好,朕往日找了你许久,不曾想到人竟就站在朕面前,不过……也确实是你的风格。”他看了一眼她,微微招手,“你过来,朕有话与你说。”皇帝开口,已然气虚。 夭枝当即上前,半跪在床榻前,“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慢慢支起身子,视线看着她,苍白开裂的嘴唇微启,他虽虚弱,却依旧目光如炬,深邃威严,“夭先生,你应当并非世俗中人,对罢?” 皇帝虽是问,却非常笃定。 夭枝心中一惊,只觉皇帝的眼神像是看透了什么,她一时不敢言语。 皇帝见她这般,心中自然分明,“往日这一桩桩一件件,若非神人绝不可能猜到八成,而你能猜到十成,又岂会是凡俗中的人……” 夭枝安静跪着,没有点头应是,也没有否认。 她知道,以皇帝这样的人既然已能想到这一层,那么她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 以他的多心多疑,也不可能会信她的敷衍之词。 皇帝说到处便开口交代,“朕近来身子越感不适,如今太子监国,政务上或有诸多为难,你多看顾。 朝堂中只有渚御史什么都敢说,朕也最信任他,如今他辞官回乡,向朕举荐的第一人就是你,朕觉得他不会看走眼。 朕想新立一职,封你为女相师,与宰相同级,你又是帝师,皇子们都唤你一声老师,往后太子你多照看些。 再者,后位悬而未决于宫中也有诸多不利,朕要纳洛家嫡女洛疏姣为后,洛家百年大族,若有事不决也可寻族中老者商量。” 这是托孤? 可也不像,皇帝怎会允许有人牵制皇权? 若是宋衷君,皇帝绝对不会连下两道压制,如今这般,分明是压着宋听檐。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有前太子的事在,皇帝不可能不防备,皇权面前哪有亲父子,他们先是君臣才是父子。 皇帝这个位子太难坐,连自己的儿子都要防备,这就是为君者的悲哀,在这个位置上,所有人都唯他马首是瞻,但所有人都不会是他的后盾,甚至转眼之间他的儿子也会变成他的敌人。 天子家中无奇事,来往皆为利而已。 皇帝说了这番话,着人去唤宋听檐进来。 不消多时,他便越过屏风从外面走来,他近到跟前,夭枝余光瞥见他的衣袍一角,下意识移开视线,心中复杂。 他走近,眼中关切低声道,“父皇,儿臣在。” 皇帝也累了,他眼睛似闭未闭,开口吩咐,“后宫主位空悬,终究不是事,朕已有一个皇后人选,就选洛家嫡长女进宫,此事交由你去办。” 夭枝没想到皇帝会这般直接,洛疏姣是宋听檐命簿中的意中人,他只怕不会心甘情愿同意。 势必是会想办法周旋一二,命簿中洛疏姣进宫这处也是周旋了许久,宋听檐为了不让洛疏姣进宫为后诸多阻止,生出不少是非。 夭枝正想着,宋听檐却已然开了口,“儿臣知晓,这便传中书拟旨。”他答得痛快,反倒叫殿中安静了几许。 夭枝愣住,两道旨意拟好,皇帝也倦了,抬手让他们退下。 夭枝闻言未起身,自然是打算让他先走,这般情况还与他一道走,着实是做不到。 宋听檐见她不起,竟神色平静走近来,温和开口,“大人不起吗?” 夭枝下意识身子微僵,看着他在眼前的衣袍都怔住了,皇帝连同拟旨的官员都在,他竟敢这般靠近。 夭枝心口慌跳,生怕他做出什么来,当即开口,“臣该等殿下先行。” “先生不必如此多礼。”宋听檐闻言俯身而来,伸手将她扶起,依旧温煦平和,“我们一道出去便是,免得扰了父皇休息。” 皇帝闻言看了过来,又慢慢阖上眼,自是累极。 夭枝连忙站起身,没对上他的视线,还未回话,宋听檐已然伸手过来,拉过她的手。 她一惊,眼睛微微睁大,不敢置信看向他。 宋听檐却并无反应,拉着她将她往里头带去,他手中还握着佛珠,那佛珠冰冷的凉意触到她的手腕,流苏落下,随着行走之间轻轻触碰她的手背,微微发痒。 夭枝强压着自己混乱的情绪,随着他一道往里走去。 出来以后,她连忙抽回自己的手,好在没叫人看见。 她一时如做贼般心虚,可罪魁祸首却半点不在意。 她视线撇过他唇上已淡去的伤,当即冷然开口呵斥,“我不知你往日亲过多少人,只往日不能再对我这样无礼,听明白了吗?” 宋听檐闻言眉尾微挑,停下脚步,视线落在她面上,眼中意味未明,他俯身看来,轻描淡写,“听不懂。” 第71章 是他用美人计罢?(二更合一) 夭枝当即拉下他的手,惊愕转头看向他。 宋听檐看向她并不说话,眼中神色颇有几分戏谑。 酆惕当即伸手而来,抓过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拉到他身旁,开口已是疾声道,“殿下自重,我已然与之下聘,我们二人马上便要结为夫妻。” 宋听檐也没有拉着不放,由着他拉人,依旧八风不动,温和一笑,“孤和自己的先生亲近又有什么问题,你下聘提亲是你的事,孤可以容忍先生有夫婿,你可以容忍妻子常常亲近弟子吗?” 酆惕闻言不可置信,面色肃然,“殿下,你如今贵为太子,其人乃是你的老师,你这般言行就不怕传出去,叫天下人知晓吗?” 宋听檐却并不在意,“我与先生从来亲近,又为何怕旁人说。这样的事传出去,难听的只有你这个夫婿,人人都会笑堂堂酆氏长公子守不住自己的娘子。” 夭枝越听越惊而失措,尤其还是同僚在自己的面前知道了此事,一时无地自容,颇感心虚,回不出半个字。 酆惕微微抿唇,伸手挡在了夭枝面前,“殿下,微臣自然能守着自己未来的娘子,也希望殿下能够约束自己,毕竟殿下的位子得来不易。” 宋听檐闻言慢慢笑起,话间轻狂,“由得你来说容不容易?”他眼帘微垂,慢条斯理,“我劝酆大人还是顾好自己,免得出事不及。” 他这话一出,夭枝瞬间心中不安到了极点,只觉威胁至极,一时也顾不得心虚不心虚。 马车中的气氛一瞬凝重。 酆惕盯着他,不敢松懈丝毫,“殿下放心,微臣既会顾好自己,也会守好自己的娘子。” 宋听檐轻嘲一声,话间嘲讽,“守得住、守不住是你的事,至于能不能让你未来娘子在你眼皮底下与孤亲热,是孤的本事。”他说着慢慢抬眼看过来,视线落在她身上,话里有话,“毕竟孤每每如此,孤的先生也并未排斥与孤这般亲近。” 酆惕听闻此言当即惊愕转头看向她,目光如炬。 夭枝眼皮一跳,莫名心虚得厉害,下意识抓紧自己的衣裙,不敢对上同僚正义凛然的质问眼神。 宋听檐见他们这般,笑而不言,也没再阻止他们的马车离开。 马夫上车之后,马车缓缓离开,远离宫墙,进了闹市。 马车中依旧一片沉默,许久,酆惕忽然开口,“夭卿,你老实与我说,殿下……可是对你生了心思,心悦于你?” 夭枝被他这一问,倒真被问着了。 他的心思讳莫如深,她如何能看得透,且他如今这般,在她看来,羞辱捉弄更多,又岂是什么心悦? 命簿所写,他对心悦之人可不是这般的。 他温和有礼,对洛疏姣这个白月光以礼相待,对黎槐玉这个红颜知己,也是以厚娶之礼。 来去皆是礼节为先,命簿中既然定了,他自来也是这样的行为处事,没有偏差。 怎会如对她这般,既全无礼节,还说这般放肆妄为的话来。 她摇了摇头,想起他便颇有几分不自在,“他往日一直唤我先生,长久以来,皆是以弟子之礼相待,自从与他对立,便就对我这般,只怕是想羞辱于我,毕竟命簿中所写,他对心悦之人,皆是先有礼节的……” 酆惕听到这处,“夭卿,男女之情并不只是那般一板一眼,皆有礼待之的……” 夭枝听糊涂了,“可他性子确如命簿所写,是个重礼节之人,且凡人极重师礼,我在京都看了许多,都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如此鸿沟不可越,他既重礼节,言行也一贯如此,如今在我这处却没有半分礼节可言……”她说着还有了几许小小的委屈,宋听檐自来温和有礼,如今说来的话却颇为过分不好听,分明是存心。 酆惕摇了摇头,“唤你先生并不代表他真的认为你是他的先生,即便他认为你是他的先生,也不代表他没有生出旁的心思。 夭卿,鸿沟对于看起来年长的与年少的才会有,在他看来,你们年龄相仿,即便叫你先生,他心中也未必拿你当先生,再说了,也有先生弟子在一块的,否则又怎么会有师徒忌讳之说?” 夭枝听到这话,一时顿住。 她对这一处确实没有太多涉猎,她倒是有看过些画本,但大多都是小姐书生之类的,实在不知师徒之间还有这么些学问。 “你的意思是他如今瞧上了我,且不喜欢命中心悦之人洛疏姣了?” 酆惕自然也看不透宋听檐的心思,毕竟他确实重礼教,在他看来,他自来君子之礼,断然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所以他才想以成亲来断殿下心思,却不想越发的乱…… “我也不知殿下心中如何想,只是他若是对你这般……这般所为,多少也是动了些许心思的,或许我们为难之时,可以用一用美人计。”酆惕皱眉沉思,只觉也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美人计?”夭枝越听越迷糊,他意思是对着宋听檐那张脸用美人计? 是不是有几许误会? 她踌躇几许,“你意思是他用,还是我用啊?” 酆惕:“……” 酆惕动了动唇,看向她,竟发不出声音。 酆惕:“……………” 这问题真给他问倒了…… 毕竟殿下那模样气度,便是男子,也是有本事祸天下的。 酆惕越发担心看着她,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问,“夭卿,你可有生了心思,你这般毫无排斥他的亲近,可是……”他不敢多说,可宋听檐的话实在太让人忧怕。 夭枝被这般一问,思绪空白了一瞬,竟回答不出来。 她……她确实并没有很排斥,但若说心思,应当也不是,毕竟她没有前头女仙官那般的想法。 若是到了他们二人只能活一个的时候,那她必然是要自己活命的。 酆惕见她这般,倒真不像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他一时心中生疑,忍不住问出来,“夭卿,你莫不是有几分好色罢?” 夭枝被这一问,瞬间老脸生红,还……还真有几分被说中了…… 除了雨夜之日,他着实有些过分亲密侵入,且叫她对那种腿软,无法控制的感觉格外陌生,是以严肃呵斥于他。 旁的贴贴蹭蹭,倒也没有到无法接受的地步,毕竟精怪之间,蹭蹭贴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就拿猫儿来说,谁能抗拒长得好看,脸庞圆润的猫儿靠近来蹭蹭贴贴的? 更不必说宋听檐生得这般好看,这如何拒绝得了,毕竟他确实是有本钱的。 酆惕得到准确的答案,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提起心,他沉吟许久,也不好说得太细,只能隐晦,“夭卿,你且千万管住自己,万不可再叫殿下有亲近你的机会。” 夭枝闻言连连点头,只想揭过这话题,毕竟让同僚知道这些,她已然整个人都麻了。 酆惕似又想到如今局面,凝重道,“我在此处等你,是还有一件事要告知你。” 夭枝闻言抬眼看去,酆惕颇有些为难地开口,“我安插在贺浮那处的人告知我,他已在回来的路上。” 夭枝思绪瞬间凝重起来,自古以来,皇帝病重,将军不奉诏还朝,不是护着皇帝,便是为了逼宫夺位。 贺浮不敢有这样的野心,那自然是另一位要夺位了。 且命簿之中写了,他在边关大获全胜,军心极稳,此处回来,随行布下兵线,是一声令下便能轻易召来三万精兵铁骑的人。 酆惕沉重道,“贺浮手握重兵,边关一再告捷,他军心极稳,他与殿下交好,如今殿下是太子,他理所应当是太子一党;朝中能臣极多,阁老也已有心将长女嫁给殿下,一旦结亲,殿下的臂助又增许多。 如今局面已大致偏向殿下,前太子回来的机会很渺茫,更何况皇帝对前太子已然大失所望……” 酆惕想到这些,颇为认真开口,“夭卿,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大殿下的性命我们得保住,他的位置我们也得保住。” 时间确实不多了,再不行动,这皇位当真就是板上钉钉,再也换不了人…… 夭枝看着马车外纷纷落下的雨,春雨茫茫,自入春以来,已然许久没有放晴,这雨下了很久,连绵不断不见停,似乎也不会停了…… … 皇帝病得越发重,圣旨当日便下了,洛疏姣进宫封为皇后,精通此道的人知道皇帝在抬高洛家,一时间洛家风头无量。 朝堂上有不少人对洛家示好,更有精通此道的人看出皇帝是在压制宋听檐,毕竟皇帝若真疼爱太子,那么洛家嫡女便是嫁于太子为妻,而不是入宫做皇后。 洛疏姣进宫当日,朝堂上便宣了第二道旨意,封夭枝为相师,虽是不细分政事,但我朝孝字当头,她是皇帝亲封的师者,那么未来皇帝得听她的意见。 朝堂之上,一片安静。 这旨意一出,朝堂上有不少声音却不敢多言,这一二道圣旨下来,又怎么不知皇位更替已近在眼前。 有人虽有不服,可想到她往日那些阴狠毒辣的歹计,又确实料事如神,往日朝事又却有解决之道,一时也不好说她名不副实。 如今她官至正一品,便是有人要拿她女子身份说话,也多少要掂量掂量。 夭枝接过圣旨微微抬头,便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在皇权之中,所有的关系都能轻易变化,无论是父子还是太傅弟子,到最后都是君臣。 君臣之远如鸿沟。 夭枝领旨出去,周遭大人纷纷向她道喜,几步远竟走了许久。 她站在石阶上,无端看着远处高大的宫墙,即便这宫中的墙围得再大再宽,看出去也终究是四方的天。 第72章 宋衷君一死,便是满盘皆输! 宋听檐看着纸条上清清楚楚写着,‘太后一族众私兵死于乌古族中。’ 他看着手中纸条,和那日季尧安给自己看的信如出一辙之感,虽然并没有显出自己的痕迹,但总归不是自己写的,若要仿他人字迹,怎么都会有一些自己的痕迹。 宋听檐看出一丝端倪,他垂眼片刻,平静抬手将纸条放于火上,火舌往上咬住纸张一角,转眼间便吞噬而上,瞬间燃烧殆尽。 燃烧过的灰烬缓缓掉落在地,偶有几片随风而起,消散无痕。 胡须花白的老者自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去查这些,站在书房中正色道,“殿下,陛下疑心深重,如今因为卧病不起暂且压下疑虑,可难保清醒后又是另一种想法,要早做准备啊…… 皇位在即,殿下心中应当已有分辨,此人在,后患无穷。” 宋听檐听闻此言,修长的手指微微转动手间佛珠,看着飘然落地的纸张灰烬,眼中一片深色。 … 夭枝让信鸽将消息神不知鬼不觉丢去锦衣卫那处,便一直等着宫里的动静,却不想一直未等到。 酆惕有几许忧心,“如此会不会太冒险?” 夭枝却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他这样的人一直没有动静,我们便越危险。 他心思缜密,我们根本防不胜防,你我这般告了病假,终日不见外人,确能避开很多陷阱,但也不是长久之法。” 宋听檐话里话外,她摸不清何意,但她觉得他必然在后头等着她。 她不能再等,与他为敌,必然要一击致命,否则必再无胜算。 酆惕自也知道她的不安,但他不认为这般警惕之下还能中招入局。 再者,他酆家长子身份牵连诸多,殿下若要毒害刺杀于他也不是这么容易,京都之中必然是会露痕迹。 至于夭枝,如今相师身份,除了皇帝,没人能动她。 夭枝却越等越不安,此招虽险,却能让宋听檐无再起之势。 可宫中没有动静让她格外奇怪,原本按这消息出来,皇帝虽未必会信纸条上说的,但必定会起疑心。 他一定会派锦衣卫再去查,查也必然需要时间。 即便查到真相,他也不可能毫无理由便要了宋听檐的命,毕竟如今宋听檐是太子,又是如此能力,处理朝政不过短短时日便得到朝堂上的认可,若是这个时候杀他,那死谏的大臣不知得有多少,众臣多得是为社稷不怕死的,破罐子破摔指着他的鼻子骂昏君都有可能。 他亦不能将原因公之于众,若这般说出,那就说明太后一族没有谋逆,这必然又会闹得天翻地覆。 所以皇帝一定会先想尽办法先废宋听檐,召宋衷君回来复立太子。 如此便能顺应命簿安排。 可现下,皇帝却没有动作。 她拿着手中的杯子百思不得其解,一时失神,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碎裂开来,茶水溅湿了她的鞋。 她俯身去拿,却不想失神之间割伤了手掌,鲜红的血瞬间滴落而下。 酆惕见状当即开口提醒,“小心。” 可也是晚了,他去拿过药箱,替她包扎,可白布一层一层裹上,血却还是往外渗,仿佛止不住一般。 酆惕见状颇有几分凝重,“天罚后果不容小觑,你如今身子越发差了。” 夭枝沉默下来,她自然是不敢的,天罚确实可怕,她如今这般与凡人又有何不同? 她看着手中的血,开口问,“褍凌那处情况如何?” 酆惕替她绑好纱布,“他已到凉州,一路上没什么事,有嫪贳守着,此人确实好用,好在先用药压着子蛊,待此间事了,我研制出解蛊之药给他便是。” 只能如此,嫪贳此人太早给解蛊,便根本不会用心办差事,这般吊着他才最是用心。 可夭枝心中还是不安,宋衷君送走之后,途中连一次刺杀都没有过,好似他根本不在意前太子离开。 他如此所为,必有后招。 “还是多派些人看着,精通机关术的人可有找到?” “已然寻到精通机关术的门派,虽比不上殿下,但辨别机关绝对没有问题,且人都已在凉州,你放心,我们布置得周密,必然万无一失。” 夭枝点点头,暂且安心等宫中消息。 酆惕替她包扎好后,将药箱关上,他见宫中没有动静,一时凝重道,“我今日本想进宫求见陛下,却被挡了回来,说是陛下不适,不得打扰。” 夭枝闻言黛眉微蹙,这借口何其耳熟。 历代帝王之位更替,这一步可不少见,谁知皇帝如今是病重不愿见人,还是变相被人与外界隔开?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见到皇帝吗?”夭枝开口询问。 酆惕思来想去,皱眉摇头,“别无他法,只能硬闯,但若是陛下真的下过旨不见人,那我们……” 那就是以下犯上,一道圣旨下来就得死。 皇帝命数未尽,她倒不担心皇帝会有什么不测,只是担心宋听檐施计,让皇帝一个想岔了,直接传位于他,那便完了。 闯宫是大罪,倘若宫中并无大事,而是宋听檐故意为之,诱他们闯宫的陷阱,那么无论是她还是酆惕,都会以乱臣论处,可如今已顾不得这许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夭枝沉思片刻,只觉不行,今日她一定要见到皇帝,朝堂本就瞬息万变,如今宫中情况未明,对他们实在不利。 酆惕也料想到其中厉害,他起身与她道别,“你在此处等着,我先去。” 酆惕为人处事向来牢靠,能力出众,且是蓬莱仙岛的少君,自也有本事。 他别了夭枝,便回到府中沐浴更衣换回官服,准备再次进宫的事宜,外头却传来喧哗之声。 酆惕喜静,院子里不留太多下人,如今这般吵闹自是意外。 他快速将官袍穿好往外走去,才刚踏出房门,便见书童慌慌张张往这处跑来,“少爷,外头……外头来了大理寺的官员……” 酆惕闻言皱眉,他与大理寺官员私下并无来往,更何况没有拜帖,这些官员也不可能这般贸然闯进来。 如此这般行径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来捉拿他的? 酆惕还未来得及细想,大理寺的官员便已经到了他面前,家中护院并亲眷皆是慌忙跟来。 老夫人连忙上前,“嵇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我儿出了什么事?” 当前年长的官员伸手作揖,并不多言,直接严肃请道,“老夫人留步。”他说完,身后的官兵便将他们拦在其后,不让上前。 酆惕见他们迎面而来,上前伸手做礼,“嵇大人,不知是何事牵扰,烦您亲自寻来我府中?” 嵇大人看向他,正声道,“乃是禹州官员行贿贪污一案,还请酆大人配合,与我去一趟大理寺。” 这话刚落,院中皆是讶然惊呼。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老夫人当即上前,“这怎么可能!大人,我家哥儿廉洁节俭,怎可能参与贪污行贿一事,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嵇大人显然见惯了这般场面,他回头看向老夫人,也算是素日官场上的同僚官眷,自然便也说明,“人证物证确凿,还请老夫人莫要阻拦我等办差。” 酆惕瞬间敛眉,知道这必然是局,且他万不可这个时候去大理寺,这进去容易出来难,如此紧要关头,若是耽误上十天半个月,夭枝那处必然无人帮衬、处处为难。 酆惕心中顾虑许多,面上依旧镇定自若,“嵇大人,我想知道是何人证物证,要这般大动干戈。下官在禹州行得端正、坐得直,从未以职位便利谋取钱财,也未曾收过分文,又何来的人证物证俱全?” 嵇大人见他这般便知他必然不认,便也开口问道,“酆大人初到禹州,为了方便并未住在安排的府衙,而是就近买了一处宅子对吗?” 酆惕闻言回想片刻,微微颔首,他并没觉得这有何不妥,“赈灾事急,所安排的府衙距离灾处太远,来回耽误功夫,我便就近找了一处宅子,钱财是我自己所出,且有地契房契……”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似也察觉到了不对…… 因为他那时就近随意选了一座三进宅子,付了定金九千钱,但他来禹州太过临时,钱财多数还在京都,便只能写信告知家中指定其钱庄存钱。 又因为事出有因,且他是朝廷官员,那处卖家十分信赖于他,又心中急切生怕他后悔不买,便说先将手续名户办全了,大人先住进去,钱财之事不必着急,他们相信大人必不会抵赖。 他素来不管这些俗事,更何况他也不是欠人钱财占人便宜之人,知道他们怕他不买,又因为灾情紧急,耽误不得,便与他们先将手续办全住了进去。 可他却忽略了,便是买卖再急也断断没有钱财未到,这宅子便落户的便宜事,便他是官也不可能。 等家中将钱存入钱庄之后,他欲付尾款之时,却正逢灾祸复起,那卖家不见踪影,他联系不到人,身旁官员便说会替他找寻,让他安心先住在这处宅子里,毕竟也是落了名户,他人在此,他们自然也不会丢,还是赈灾之事要紧些。 他思索此事也是,不可因小失大,便让禹州的官员去寻找卖家,而自己投身忙碌于灾后之事。 久而久之,此事耽误得便久了,又因为夭枝在京都出事,他匆匆赶回,且赈灾之事事多杂乱无章,千头万绪都得理,此等小事自然便也抛之脑后忘了干净,直至回到京都,处理此事的禹州官员都未再提起。 那意思便是…… 他心中一惊,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 第73章 你我还需尊男女大防? 司命不可杀凡人,宋衷君那处的司命若是对付嫪贳这种大杀器,且处处受限制,恐怕难为。 她若前往凉州帮忙护宋衷君,那么京都皇位更替,她必然赶不上趟。 若宋听檐登基,便是宋衷君活着又有何用? 可拦着宋听檐登基,宋衷君那处死了,一样无用。 此棋局两难,无论走哪一步都是死局。 她思索片刻,只能强行冷静,如今皇帝还没有动静,必须要保住酆惕。 嫪贳那处还有药,还没到这一步,她还有时间稳住局势,将酆惕捞出来。 她当即转头进了屋里,招来信鸽,快速写下一纸条,‘师兄,千里救急……’ 她将前因后果写明,便由信鸽送走。 她如今一人,分身乏术,只能提前防着嫪贳倒戈相向。 师兄若是前往凉州,虽与宋衷君的司命不在同一处,见不了面,虽不能杀嫪贳,但二人护着一个人,总归能拖延一二。 只要将酆惕捞出来,嫪贳那处的隐患便能除去,便可只等皇帝复立太子。 夭枝看着信鸽飞走,当即去了宫门,却一样被拦了回来,“大人请回,陛下旨意,今日不议政,还请大人莫要为难我等。” 夭枝看向宫门深处,转而道,“我来此是为求见皇后娘娘,难道也不能见?” 众侍卫闻言怔住,皇后身体康健,自然能见人,当即便有人去请皇后旨意,没等多久,便得到了应允。 她随着派来的宫女过去,便见洛疏姣坐在殿上,那样年轻却一身皇后的端庄装扮。 她一时有些恍惚,这时日太长,发生了太多事,仿佛是过了半辈子。 她上前正要行礼,洛疏姣便起身迎了上来,还未开口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进宫为后本非她所愿,只是圣旨已下,他们洛家不可能抗旨不尊,更何况家族中出一个皇后,怎么样都是天大的荣耀。 至于新帝登基之后,洛家自也有别的女儿可以进宫,世家女进宫对于世家来说好处自然不少。 夭枝知她心里难受,但这也是命数,便是帝王在命数面前也是如此。 洛疏姣眼泪一颗颗掉,“我当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不过短短几日……” 夭枝看了殿内,好在宫女都出去了,“你先坐下罢,莫叫旁人听到。” 洛疏姣听她的话重新坐下,她不喜欢身旁跟着那些宫女,是以她这处很是冷清,气氛也是一片低迷。 夭枝在椅子上坐下,累得双目发直,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合眼了,这差事着实累树,比做摆设时不知累上多少? 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总不能一开口就叫人别哭了罢。 这无异于旁人肚痛,劝人家多喝热水一般不痛不痒。 她只能歇歇,喝着宫女端上来的茶,等着她哭完。 洛疏姣哭了没多会儿,见夭枝没声音,而在一旁吃糕点,她不由停下哭泣,开口问,“夭枝,你来找我是为了吃糕点吗?” 夭枝闻言放下手里的糕点,神色认真,“我有事要见陛下,可陛下不见任何人,如今需得你带我去。” 洛疏姣擦眼泪的手帕慢慢放下,“你见不到陛下,他咳了血,如今都还未醒,谁都见不了。” “那么是陛下自己下旨,不见朝臣?” “自然是。”洛疏姣点头,“陛下他往日就下过旨意,如若他身子不适,未曾醒来便不许朝臣进来,恐担忧消息传出宫去,宫中生乱。” 皇帝确实不信任臣子,毕竟往日砍菜一般乱杀臣子,他怎可能不防备着。 夭枝微微一顿,好在方才没有强行闯宫,否则她如今要和酆惕一起下狱,那便真的万事休矣。 皇帝命数未尽,必然会醒,只消等一等,她见到了皇帝,便有转机。 “你知道酆惕的事了罢?” 洛疏姣面色渐渐凝重,“我知晓,我打听过,是人证物证俱全才抓的,没人能救,连酆家整个家族都束手无策,此事恐怕是真的……” “你信酆惕是会收受贿赂之人?” 洛疏姣被问得一怔,自也是不信,“我虽也不信,可证据都摆在眼前,或许酆惕哥哥并不是为了钱财,而是见人可怜,生了关切之心才帮人的。” 夭枝只觉宋听檐真是好深的手段,他每一个陷阱都是踩着酆惕心软的地方去,且这还是他自己的行为形成了如今这般局面,他是用他的性格去谋他的结局,由不得旁人不信。 若论弄权谋心帝王术,她如何玩得过他? 洛疏姣说到这里,垂泪两行,不知该怎么办,“我也想救酆惕哥哥,可我着人问过簿辞哥哥,他说此事难为,谁也救不了他。” 夭枝闻言眉心一跳,如此关头,洛家万不能偏向宋听檐,否则便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她正襟危坐,“你可知如今局势?” 洛疏姣一愣,她本就对这些并不了解,最多也只有家中父兄们会提起,她自幼任性惯了,又爱舞刀弄枪,并不关注这些。 “什么局势?”洛疏姣眼睛哭得通红,一脸茫然。 夭枝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知道为什么皇帝要你进宫做皇后?” 洛疏姣茫然摇头。 “因为陛下并不想现下分权退位,而当今太子想夺权。” 洛疏姣闻言瞳孔微睁,她当即用手遮住了嘴,“你说什么!” 夭枝继续道,“皇帝立了太子,你们洛家就有了和太子往来的动静,自然知道你们洛家想站队,将你嫁作太子妃,你若是嫁给簿辞,家中必会全力支持他。 你们洛家是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大族,跺跺脚朝堂都得震一震,看你们行事的何其之多。所以陛下让你进宫,这是在警告你们洛家,天下如今还是他做主,你们洛家若是聪明,最好离太子远一些。” 洛疏姣震惊未过,看向周围确定宫中没人,才看过来,眼里满是震惊,“你……确定陛下是这样的想法?” 她不解至极,“陛下既不喜簿辞哥哥,为何又立他?” “天家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从来都是制衡,陛下可以立他,但不代表愿意马上退位。 你们家族应当也知晓陛下的用意,所以才会将你嫁入宫中,此举是向陛下投诚,也是保持中立,暂时不与太子往来。 可宋听檐不是往日的宋衷君,他看着比宋衷君温和百倍,可手段却是狠辣。 你们洛家已然被陛下拉到了皇权之中,选择什么都不做,那就是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 “你是说,我们洛家若是什么都不做,那便是站在陛下这处,帮着陛下压制簿辞哥哥;若是帮了簿辞哥哥,那就是与陛下作对?!”洛疏姣一点就通,她猛然起身,只觉卷入漩涡,慌乱至极。 夭枝却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你们没有选择,只能帮着皇帝压制太子。” 洛疏姣被她按坐下来,听到这话呆若木鸡。 夭枝继续开口道,“你们若是敢帮太子,皇帝会第一个拿你们开刀。 你们若是静待不帮,便是与新帝作对,他日他坐稳皇位之后,便会先分你洛家的势,因你洛家并未站他这处,他需杀鸡儆猴震慑朝臣,分势之后,你们洛家子弟再无出头之日,从此便是衰败。” 洛疏姣听到她这话,脸色苍白几许,却还是摇头,“不可能!我们和簿辞哥哥自幼便相识,我们几乎是一起长大的,他断不会这般对我们!” “他会,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他。” 洛疏姣帕子掉落在地,“所以我们动也是死,不动也是死?” “不。”夭枝看着她,“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另拥新帝,殿下不是陛下带大的,陛下自然会防备于他,才会形成这般对立局面,但若是陛下亲手带大的那一位,就全然不一样了。 那一位不敢夺权,陛下又对他眷顾,你们洛家就不会为难。” 洛疏姣越听她说,越心惊,“你……你是说褍凌哥哥,可他不是谋逆,被逐凉州,永不得回吗?” “父子也分亲不亲,你猜当初谋逆的若是簿辞,他还能如褍凌一般好好活着吗?” 洛疏姣倒吸一口凉气。 夭枝慢慢直起身,“至于谋逆之事,大殿下并未参与,等陛下醒来,我自然可以和陛下道明。” 洛疏姣久久反应不过来,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不解到了极点,“你和簿辞哥哥是有了嫌隙吗,可你们不是很要好吗?” 夭枝见她这般就知道她听进去了,只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她便也没有再逼,“我也是为了自保,我为相师,皇帝亲赐 ,簿辞不会容我,也必然不会容你们,所以你要想清楚,你如今袖手旁观,他日家族被手刃之时,也只能束手无策。” 洛疏姣茫然无措,泪无端落下。 竟是到了家族和簿辞哥哥,只能二选一的地步吗? 她家中这般宠爱她,她怎能不顾…… 夭枝看向她,握住她的肩膀,“疏姣,陛下醒来,你一定要让他第一个见我,因为这也是在救你们自己的命。” 洛疏姣听着她这般郑重其事,面上已然全无血色,整个人都恍惚至极。 … 夭枝出了宫门,外头太监也不知何时来的,他看向她,开口请道,“夭大人,殿下请你一叙。” 夭枝沉默下来,终还是随着太监往前东宫。 这东宫她来过数回,可这一次,宋听檐是太子。 太监引着她往里头去,越过亭台楼阁,才在一处水榭前停下。 夭枝往里走去,便见深处一张雕鱼石桌,再里头摆着卧榻,高脚案几,古玉花瓶,这水榭别具一格的独特,每走一步皆是雅致。 第74章 夭大人当真是什么都舍得。 夭枝许久才回过神来,伸手去拿碎了的玉镯,脑中思绪却没有停。 瞧他如此做派,似是并不认为世间有神仙一说? 夭枝无法确定,有听心镯都不知道他心中想法,更何况如今听心镯已碎。 她只觉手掌越发疼,她抬手一看,手掌裹着的纱布,已经染成红色。 她将纱布解了,血慢慢顺着手掌流下,滴落在玉镯之上,格外刺目。 她凝神治愈许久,伤口都没有半点变化,心中有了几分寒意,天罚之后,她的仙力已所剩无几,身子也不如往日强健,如今便是一个寻常女儿家的体力,恐怕都比她强上数倍。 她想起他方才说的话,酆惕自不能死,莫说他能制药压制嫪贳,且他本身就在历劫,自也不能出差错。 她正欲起身,却见前头湖面之上飞跃而来一信鸽,落在她面前。 夭枝看着它脚上绑着的纸条,竟没有动过,心瞬间悬起。 她看向信鸽,“没寻到师兄?” 信鸽朝她走近几步,点点头。 师兄自也有差事要办,寻不见也是正常。 夭枝拿着玉镯的手无力放下,如此说来,她是当真无路可走了? 师兄寻不见,酆惕救不了,皇帝见不到…… 那岂不是要坐着,看这死局收紧? 她黛眉微蹙,思来想去,瞬间想到一个人,倒也可以保住酆惕。 那便是丞相。 如今唯一一个能在朝堂上力挽狂澜的也只有当今丞相了,丞相门生遍布朝野,文臣武臣皆与他有所关联,虽从不参与立储之事,但他若了解实情,那必然会救酆惕,毕竟是世交之子。 皇帝也颇为看重他,在命簿之中,那位老者也就是如今的她出现之后,皇帝才开始偏重于老者。 盖因这世间上难得有老者这样料事如神的能人,自然也就削弱了丞相的地位,但丞相也是极明白事理,支持正统之人,他认同老者的能力,自然也认同大殿下做皇帝。 如此情形,他若是愿意出面阻止宋听檐一二,或可挽回些许局面,留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 夭枝想到此匆忙起身,正欲离开东宫,却忽觉一阵晕眩,叫她眼前猛然一黑,险些没有站住脚。 她勉强站住脚,待到眼前视野恢复,正欲继续往前走,可下一刻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再也支撑不住往前倒去,失去意识之前只听到远处而来的公公惊呼出声。 等再醒来,她思绪还有些迷蒙,看了眼周围,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宫殿中,榻旁事物与她那处完全不同。 清贵雅致,让她瞬间觉出几分熟悉,这和往日贤王府的布置太相似,只是如今他住的地方是东宫。 夭枝当即坐起身,看了眼外头天色,好在只晕了片刻,没耽误多少时辰。 她猛然起身,脑中一阵晕眩,她按了按自己的头,下了靠榻往外走去,却见殿外站着一长须老者,一派正气,常年为官,官威积压于一身,叫人不敢直视。 夭枝心中一喜,她正要寻他便在眼前,她上前伸手作揖,“丞相大人怎会在此,正巧我欲寻大人?” 丞相面色还算和煦,“夭大人昏迷之时说要寻本相,凑巧我正在宫中,便先来看看。”他说着看过来,关切提醒道,“这些时日大人着实有些劳累,竟在宫中晕了过去,好在周遭有人看见,否则若是在外头,都不知会不会遇上危险。” 夭枝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天罚岂是区区几阵疼便能过去的,它会如同重伤一般一点点抽干自己的精气。 恐怕只有差事办成之后,重返九重天,她才能恢复往日仙体。 夭枝若有所思片刻,回转思绪看向面前的老大人,“这些时日是有些许劳累,我心中忧心,不知能否与大人说上几句。” 丞相听闻此言看过来,自也是关心社稷,“夭大人忧心之事,可是事关社稷?” “是。”夭枝果断开口,“陛下如今无法见人,大人应当也是知晓的,若是陛下病重不见人便也罢了,可若是其他呢……这宫中上下唯一能接触到陛下的人,只有太子殿下。” 丞相闻言不动声色,“夭大人的意思是?” “我并非恶意揣度,只是陛下没有音讯,总归是不行的,更何况贺家将军带兵回朝,是属无召入京,此已是万不该。” 她说到这里,丞相忽然开口截到她的话,话中提醒,“夭大人,如今的太子殿下是陛下亲封的。” 夭枝一顿,见他不接招,只能开门见山,“大人已属意未来新帝?”她顿了几许,如此关头,已没必要藏着掖着,就看丞相如何想。 丞相闻言看着她良久,慢慢道出,“为何不妥?” 夭枝神色一怔,“大人,……你早已站好了队?” 丞相看向宫殿上四四方方的天空,继续开口,“是,天下需要明主,二殿下就是明主,大殿下与之相比,并非明君。 甚至当今圣上,我都可以断言,他已并非明主。” 夭枝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直白的回答,不祥的预感快速升起。 丞相双手背在身后,难得显出他这个年纪的老迈疲惫,“夭大人,你知道边关受了多少年的战火吗?你知道这几十年来,死了多少人吗? 你又知不知道天下百姓因着连年战火,苛捐杂税,虽没到易子而食的人间炼狱,但也差不离多少去。 兵荒马乱,命如草芥,你能看到的一片繁荣只在京都,外头如何谁看得见? 当今圣上是明君,也有铁血手腕镇得住江山,可与太后一族周旋兵权多年,导致边关战火迟迟无法解决,内斗不止便无法强盛国力,我们泱泱大国外强中干,往后几十年那些蛮夷必定不断入侵、挑衅,导致百姓民不聊生! 而朝廷世族经历这场内斗,恢复到鼎盛都得百年,内忧外患,争断不休,这些问题都隐在底下,不出几年就会浮到明面上,可到这些问题,当今陛下的身子已经支撑不到能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面对如此残局,只能由新帝来,且局面只会更难!所以新帝必须要有雷霆手段,杀伐决断,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方可威服四海。 大殿下虽有治理国家的能力,但面对这般情况是绝对无法的,他没有那等雄才大略,目光长远,他只适合盛世做仁君,往后乱世,仁慈的帝王根本守不住江山! 可当今的太子殿下可以,夭大人,便是你扪心自问,敢说不是吗? 便是你夭大人通天晓地,预知后事,也斗不过他分毫不是吗,你难道就不能输得心服口服?” 夭枝闻言慢慢闭上眼睛,自是默然。 她当真是费尽心血都棋差一招,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一直不参与立储之事的丞相竟然早有参与…… 往日朝堂上,他可从来没有替宋听檐说过一句好话,谁曾想…… “既如此,丞相也必然知道前太子是为何被废,我还以为丞相从来尊正统……” 丞相双手摊开,面色坦然,“老朽尊得是江山,谁能守得住天下谁就该做皇帝,这位子能者居之,我等老臣还费心谋什么,要这么多权势在手中又有何用,百年归去也不过是一抔尘土! 可这天下子民苦楚良多,我愿为江山肝脑涂地,择其明主,为得是百姓生生不息,不再受战乱之苦。夭大人,你觉得我何错之有?” 他迈出门前扔下一句话,“夭大人还是好好想想,你我为人臣,自然要为江山社稷考虑,你是要这江山千秋万代,还是要常年战火,四分五裂,民不聊生!” 夭枝回答不出来。 她若是丞相,自也要问为何有能力者不能做天下共主? 归根结底,命簿所写就是真正的对了吗? 命该如此就是真正的对了吗? 她知道命簿所写,也知道丞相说的确实是对的,因为宋衷君登基之后,这饱受战乱的天下便开始四分五裂,天确实压不住这乱世,太过保守更开创不了盛世。 可……她是仙官,仙官就是来叫凡人认命的…… 命簿所言便是他们的命运,也是她的命运…… 她为仙官,便只能做仙官该做的事,逆天改命于她来说,是犯上作乱。 - 日头高悬,阳光落下照出缕缕幻影。 宫女探到消息,匆匆进了殿,“娘娘,夭大人进了东宫,一直未曾从东宫出来。” 洛疏姣闻言当即惊而站起,“确实属实?” 宫女连忙应声,“千真万确,外头伺候的小太监去打听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夭大人有事耽搁了?” 洛疏姣愁眉不展,满目担心,她忧心忡忡坐下,“已经小半日过去,酆惕哥哥还在牢狱之中,如此紧急的情况,她怎么可能会耽搁?” 既然夭枝不会耽搁,那便是……簿辞哥哥不让夭枝离宫了,且还宣了太医,必然是出了事。 若是簿辞哥哥动了杀心,那岂不…… 洛疏姣沉思许久,重新站起,上前翻出压在床榻下的一大木箱,打开全是兵器。 她拿出双刀,觉得不妥,又拿出长鞭,亦不妥,再拿长剑,皆不妥…… 终究还是没敢硬闯东宫,她的家族赌不起这番失败后的后果。 洛疏姣合上箱子,慢慢站起身,看向桌案上摆着的几副画卷,终开口,“随本宫去东宫。” 东宫之中,宫人恭敬奉上茶。 洛疏姣坐在椅子上,情绪颇为复杂,过了这么些日子,她才慢慢习惯如何称呼。 她坐下平稳心境,看向宋听檐,声音依旧不稳,“殿下,听闻夭大人昨日进了东宫,一直未曾出来?” 第75章 到底亲不亲? 夭枝站在殿外许久,看着屋檐之上“扑棱”一声落下一只信鸽。 这只是她给嫪贳的,要他若是出事便告知于她,嫪贳从来没有用过。 如今却突然来了…… 她心中当即生起不详的预感,抬手信鸽便一展翅膀下落到她面前,她拿过它爪上绑着的细小信件,打开一看,果然是嫪贳的威胁之言。 酆惕才被抓,嫪贳远在凉州却这么快就能知道,只怕是宋听檐还没抓酆惕,便早先透入风声而去,等嫪贳寻人确定时,酆惕已经下狱,时间不早不晚正正好。 嫪贳那头自然会急,这制药的都要被砍头了,他还怎么可能拿到解蛊之药,当然不可能再替他们做事。 他在信中扬言,若是再拿不到解蛊药,他便要亲手杀了宋衷君,他终日在他身旁,想要动手,何其方便。 夭枝拿着纸条,顿感焦头烂额。 如今若丞相不是宋听檐一派,救酆惕也不至于如此艰难,可如今连丞相都是宋听檐的人,她又怎么改变这结局? 根本就是徒劳无力! 她往外走去,便看见外头站着一个人,是老莫。 他不同常坻,乌古族外断腿之后,早已由明卫转为暗卫,断了的那条腿做了假肢,拄着拐抱着刀守着。 见她发现自己,也没了往日的亲和,冷声开口,“大人请回。” 夭枝只觉周围一片寂静,“殿下不让我走?” 老莫没有多言,“殿下吩咐我等护着大人安全,大人身子不适,不宜到处走动,” 夭枝站在原地,没有回去的意思,“只派了你一个人拦我?” 老莫似乎并不担心拦不住,“殿下说了,先生如今身子不适,我一人跟着照看足矣。” 夭枝不由默然,他倒是对她了如指掌,也知道如今便是一个瘸子都能拦住她的去路…… 她心中难言复杂,只觉自己在宋听檐面前根本没有秘密,他一眼就能将她看穿。 夭枝颇有几分挫败,她其实也知晓,即便到了大理寺也无用,她拿不出证明酆惕无罪的证据。 那些人证物证都是实打实的,即便酆惕并无此心,也还是罪证确凿。 老莫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不自量力,这般与殿下作对,能留着性命已是殿下宽容,“夭大人,殿下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殿下要的东西,也没有得不到的,大人还是不要再盲目抗争,平添忧烦。” 夭枝站在院外,身子一阵阵乏力,她沉默许久,“他如今在何处?” 日头浅照,殿内窗子大开,偶有一阵清风拂过榻前垂帘,声声鸟鸣清脆悦耳而过。 夭枝闭目养神等着宋听檐来,却不想睡着了,醒来发现身上披着一件薄衫,淡淡檀木清香不知是这衣衫的,还是这殿中的,亦或是都有他的气息。 她掀开衣衫下榻,才站起身便觉一阵晕眩,险些没站住脚。 等缓过来,她心中有了几分不安,她的仙体竟已经不济到这般地步,会不会都撑不到差事办完之时…… 她心绪不宁,却听到外头一声猫儿叫唤,抬头往殿外看去,却见一只四足雪白的猫儿从殿外跑进来,瞧见了她,尾巴竖得高高,扬着小脑袋冲她一边叫,一边跑来。 夭枝愣了一瞬,“踏雪?” “喵~”踏雪迈着小足,跑到她脚边。 夭枝俯身将它抱起,低头仔细看了看,一时分外惊喜,“竟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处?” 她住宫外,离东宫可谓是极远,一只猫儿绝不可能跑到这处,还如此准确地出现在东宫。 她心中略一思索,摸着踏雪脑袋的手慢慢顿住,如有所觉往殿外看去,果然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 她动作一顿,抱着踏雪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事情总归都还在,亦没有解决。 宋听檐缓步往殿内走来,平静开口,“大人醒了?” 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她点了点头,摸着踏雪的脑袋,“它怎会在这处?” 宋听檐伸手过来,食指点了点踏雪的脑袋,似在训它调皮,“它随意乱跑,被贺家妹妹抓去养了,知是我往日养过的便还回来了。” 贺家?贺皊? 这猫竟到了她那处,这般巧。 她抱着踏雪在靠榻上坐下,她记得这名字,也看过画卷。 夭枝无暇多想,她脑中一团乱麻,不过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叫她思绪混乱至极。 也不知为何踏雪回来,一些熟悉的感觉好像也回来了一般,可明明现在她都理不出一丝头绪。 她想起往日心中想法,她一个过客,终究是陪不了凡间猫多久,亦陪不了凡间人多久。 她微微垂眼,看向踏雪,“贺小姐既喜欢便让她养着,何必要回来……” 宋听檐闻言手间一顿,眼中神情渐淡,“你若是不要,往日就不要亲近,哪有亲近了,又送给别人的道理?” 夭枝闻言看向他,他素来平静克制的神色竟有几分不同。 她不知他是在说踏雪,还是在说旁的? 她只知晓,自己今日和丞相的一番话,已是在挑战他的耐性,他没有想着杀她倒也是奇了。 她想到此处,不自觉想起酆惕那日马车上说的话。 他说若是没有办法或可一试。 她虽只是心中轻轻一触,却还是叫她心口漏了半拍,她下意识松开了怀里的踏雪。 踏雪“喵”了一声,轻巧落地,绕着她的腿走了一圈,又走向宋听檐那处,绕着他走,似要抱着。 宋听檐见它这般,俯身单手将它捞起抱在怀里,皙白修长的手挠了挠它的下巴,“猫儿倒是知道有来有往,比人聪明。” “喵~”踏雪似是回应。 夭枝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一时颇有些僵硬。 宫殿之中莫名安静下来,静到连踏雪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它舒服地眯着眼,欲睡将睡。 夭枝念着酆惕的话,想要行一行此计,可竟浑身僵硬,分外不自在。 尤其怕被他看穿心思,在他面前颇有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夭枝默坐片刻,终究还是不太熟练开了口,“簿辞,你……你能放了酆惕吗?”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软声开口问。 宋听檐像是没听见一般,也并未回答,外头太监低着头端进来一碗药,他伸手接过,“太医开了补药。” 夭枝见他没有半点软和下来,只觉酆惕说的他喜欢都是混账话,美人计子虚乌有,能有什么用? 他自己都这般好模样,早便完全免疫了。 夭枝有些无力,靠着榻沮丧得紧。 宋听檐将碗递来,见她并未要喝的意思,默看了她片刻,声音硬了几分,“喝不喝?” 踏雪猛地睁开眼,轻“喵”了一声,当即便跑了。 夭枝跑不了,她眼睫微垂,当没听见般,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宋听檐见她这般,如今这般敌对,自也不会再逼着她喝药,“不喝便放着,酆大人的事也放一放,父皇久病不起,政务繁忙,孤尚不熟练,还得一一处理。此事若是冤枉,过后自会给酆家一个公道。” 夭枝从未求过人,这般被打回来难得语塞。 夭枝看向他,索性开门见山,“你不会让他活过今晚罢?”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来,视线落在她面上,似不解至极,“大人怎会这般想,大理寺不是草菅人命的地方,酆大人在里面必然是安全的,更何况酆大人若是冤枉的,自会有证明他清白的供词。” 既然是要供词,那刑过重不治而亡自然也有。 夭枝黛眉微蹙,只觉怎么与他说都不可能了。 她思索片刻,当即便要起身告辞,“殿下既如此说,我也明白了,我便不在此处耽搁了,呆在宫中太久也难免会有闲言碎语。” 宋听檐却将药放在她身旁的矮几上,手提衣摆,举止优雅有礼在靠榻坐下,慢条斯理道,“大人身子还未痊愈,便在东宫里好好休养,什么时候养好了身子,什么时候再离开。” 夭枝当即便要反驳,“我的身子很好……” 她还未说完,宋听檐便看了过来,开口截了她的话,话间隐显威胁,“我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在告知你我的决定。” 他话间平静,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 这岂不是变相禁锢? 她身子好与不好还不是他说了算? 夭枝面色僵硬,难言至极,她竟然无计可施,这么关上几日,她是不是就该参加他的登基大典了…… 她猛然站起身,硬往外头走去,宋听檐却并未阻止,似乎知道她一定走不了。 夭枝快步到了殿门口,便见常坻、老莫站在远处,手抱着剑,看着她这处,还多了不少人,外面层层把守。 她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捞她。 夭枝生生停住脚步,身后人薄唇微启,开口凉薄冷意,“夭大人,我已仁至义尽。” 夭枝眼睫微颤,只能原路返回,重新坐下。 宋听檐一直很平静,看着她半响,忽道,“大人是想故技重施,先假传圣旨接酆大人出来吗?” 夭枝心中咯噔一下,瞬间被看穿,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她确实如此想,有了先前那第一遭,更何况她如今是相师,传皇帝口谕自然有人信,去大理寺要人应当更容易。 她先劫了酆惕出来,皇帝醒了自然要见她,如此一举两得。 虽冒险非常,保不齐半路酆惕就被追杀而死,可她已经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走。 宋听檐自然轻易看到答案,他慢慢垂下眼,长睫遮掩他眼中神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看来我也不是唯一一个能让大人抛弃所有的人。” 第76章 你施美人计,我饶酆惕一命,如何? 宋听檐微微起身,似乎才找回几分理智,他伸手轻轻摸她的脸,声音哑得厉害,“我回来继续。” 夭枝只觉身上被硌得有些疼,她意识到什么,整个人都懵了。 她都不敢看他,有些慌了神道,“不继续了。” 宋听檐闻言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个答案。 他手背向她,微屈指节轻轻抚着她软嫩的脸,开口低哑,“为何?” 夭枝不曾想这般情形,他还面色平静问这样的问题。 她只感觉烧得很,整张脸都红透了,怎么也忽略不去那感觉,“没有为何,你先起来!” 夭枝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冒烟,连声音都有些发不出来,开口声音又娇又弱的,着实被欺负得厉害。 他却没有起来,戏谑般看着她,分明就是故意,“你不是要施美人计吗?美人计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他指腹微微抚着她的脸颊,话里有话。 夭枝不曾想竟被他看出来了,一时间不敢动弹。 她强迫自己忽略一些无法忽略的,忙扬声道,“我昏了头了,再不施计了,我们就当这事没有过罢。” “不是要救酆惕吗?”宋听檐缓缓轻道。 夭枝瞬间沉默了,回不出半个字来。 自然是要救的。 下一刻,宋听檐起身,将她一道抱起,坐在他怀里。 夭枝被他整个人揽坐在怀里,这般身子越发亲密,她一时间思绪都空白了。 宋听檐抱着她,看着她轻道,“你施美人计,我饶酆惕一命,如何?” 夭枝见他这般轻声细语,完全没有先前那般危险,竟一时动了心。 若这般真能救酆惕,好像也可行罢…… 他素来温和,倒也不至于太过分罢。 她这般若有所思,宋听檐自然看出她是愿意的。 他伸手撩过她耳旁的发丝,在指间轻绕,“如此,说好了,等我回来?” 这样就说好了? 太迅速了罢,着实太快了…… 夭枝思绪被搅得有些乱,手当即抵着他的胸膛,“容我再思索片刻。” “还要思索什么?”他看着她,似也克制得难受,连声音都听出几分压制,“你讨厌我?” 夭枝回答不出来,倒必然是不可能讨厌他的。 只是如今这般对立,这话怎么回都不对。 宋听檐见她没有回答,指腹轻轻摸上她被碾红的唇,“你自然不讨厌我,否则怎愿意与我这般亲近?” 倒……也是。 他靠近来,与她耳鬓厮磨间慢声开口,“我便是这般亲你,你也没有讨厌,自然是喜欢的。” 夭枝听进耳里,思绪恍惚,她微微抿唇,着实并不排斥,只是她想到他方才说的继续,且方才他那般,便有些怕得厉害。 此事未知,她不熟悉的自然是害怕。 她想了想,便开口道,“你们的习惯不都是三媒六聘,才能做这事吗?” 宋听檐摸她唇瓣的动作微微一顿,竟难得顿住,他眼中神色不复平静,“你想与我成亲?” 夭枝虽说也是这个意思,但好像也不太一样。 她无暇多想,他难得松了口,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留住酆惕一两日的命也有转机,她点点头,“你要那样对我,便是先迎娶。” 宋听檐听到此言,竟瞬间平顺起来,性子瞧着半点都不扎手了。 他眼眸竟比方才还亮了许多,他抱着她的手微微收紧,只是性子素来平稳,即便是这般开心,也只几个字,似怕旁人知晓他欢喜,而变了主意。 “好,我可以等。” 他轻声道,看着她,“礼节自不该少。” 夭枝闻言微微失神,见他笑了,竟莫名也有了几分欢喜,哪怕她知道这亲是不可能结成的…… … 春时草木茂盛,墙沿满青苔。 宋听檐离开之后,她依旧困在东宫之中,如今有了些许时间,倒不至于今晚就成死局。 可再拖下去,也必成要死。 就算宋听檐手下留情留住酆惕的性命,那嫪贳远在凉州得不到药,蛊虫无药压制也会要了他的命。 届时,他必然也会怒起杀宋衷君。 如何都难保宋衷君的性命…… 宋听檐自然也知道会是如此结局,所以他才会在酆惕这处宽容几分,毕竟无论如何,嫪贳身上的蛊没人能解,他死必会带上宋衷君,结果都一样,只是早晚罢了,他自有得是耐性。 她争取时间是为信鸽快速找寻到师兄,山门养的灵鸽,是只要在凡间便一定能寻到人,无论凡间何处。 师兄没有消息,便是并不在凡间。 想来是去了别处,但只要回来凡间,便是马上找到。 夭枝静站在院中,隐约听到窸窣声响,她寻声而去,竟看见墙下土壤被人轻轻挖着,很快土壤松动,露出一个小洞。 片刻功夫,一毛茸狗头从墙洞中钻出来。 夭枝看见这,瞬间松懈下来,可算是有了一丝转机。 滁皆山在院中抖落毛上沾染的土壤,因着蒙蒙细雨,处理起来也费了些功夫,不过他少爷脾气,不处理干净是不可能谈正事的。 夭枝坐在堂中等着,摸着趴在膝上睡觉的踏雪,踏雪性子野,玩累才回来。 她在东宫困顿,也只有在看到它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如今是真实地被困在此地。 许是它也察觉到她这气氛不对,现下乖绝得很,极少乱跑。 滁皆山抖落干净毛,在外头院子里转悠了一圈,才化成人形迈进堂内,“新太子出手倒是阔绰,给了你这么一间好的院子,便是在九重天上,咱们也不曾住过这么好的。” 是了,夭枝在天界也是住盆栽,很节约面积,似她这种草木类的小仙官,是分配不到宫殿的,只能自己找个小角落住住。 她这处院子僻静,适合静养,也正方便她行事,哪怕外头围得水泄不通。 夭枝摸着踏雪的小脑袋,它贪玩四处跑自是瘦了些许,宋听檐往日将踏雪养得极好,吃食自也是最好的,黑白间色明显,毛发极盛,还胖乎乎的。 夭枝忽然想起他养的鱼,也是这般胖乎,自己倒是修长,养的玩意儿却很圆乎。 她看了眼挂在身上的小胖鱼玉雕,有些心不在焉,“师兄若是喜欢,此间事了,可在这处多关上几日。” 滁皆山安静了一瞬,咬牙切齿道了句,“你可真是客气了……” 他一甩衣摆在椅子上坐下,“遇到了什么火烧眉毛的难事,这般疯狂求救?” 说到正事上了,夭枝当即收敛心神,“师兄,当真火烧眉毛了,我这差事只怕是完了。 你来时应当也知道了一二,我如今困在这处寸步难行,酆惕又困在大理寺,此事我一人难为,想你帮我先救他出来,只要将他救出来就能稳住嫪贳,那人皇的性命便也不致担忧。” 滁皆山听到这话不由感叹,她这差事着实难办,碰到了这般智多近妖之人,这一步步而来天罗地网的,如何避得开? 他也不知夭枝一个新上任的小仙官,怎会遇到这涉及人皇,关乎天下命脉的差事。 往日这些极为重要的命数之人,皆是由经验丰富,办差年限极长的老司命来,这次也不知为何,竟出了这么大的差池,着实让人费解…… 夭枝说到这处,有些担忧,她看向滁皆山,“只是不知师兄若是将酆惕救出,会不会连累了你?” 毕竟司命之间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在凡间办差根本不知谁是司命,她若不是和师兄本就相识,只怕也是陌路。 是以若是将局面改动太过,牵出了问题也是要受天罚的,她自不能牵连他。 滁皆山摆了摆手,“不会,等天黑下来我去捞人,他命中劫数也不在于此,倒也不算更改。” 夭枝闻言便也安下心来,摸了摸乖乖睡着的踏雪,师兄办事自然牢靠,他若是应下了,便不会有太大变数。 她与滁皆山其实已经许久未见,在凡间办差这几年,忽然再见,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往日修仙种种竟都模糊。 师兄也似乎比往日沉寂了许多,不再如在山门时那般无忧无愁。 夭枝想起,当初在牢中那段时日,师兄会来看过她。 他变成狗总是来去自由,他炫耀自己没有被阉,而她却失去了自由。 夭枝也不知这二者有什么联系,且自由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毕竟一个摆件儿最讨厌的就是东奔西走,懒得很。 那时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山门的时候。 后来师兄脸上也有了几许愁容,如今想来大抵是他那看管的女子命数快到尽头了。 干他们这种差事的,自是改变不了什么,总要经历这些。 司命殿也有那些个老道的司命,有时人手不够,一次负责好几人,每见一个人便要抽离一次,以至于神经上都有了一些问题,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照他们说,这也是哲学纬度的东西,理论上讲,只有你彻底地疯了,才能永远地快乐。 这境界当然是寻常人达不到这种境界的,盆栽也达不到。 夭枝看着外头绵绵细雨,不由开口,“师兄这些时日去了何处,怎不在凡间?” 滁皆山正要端茶喝,闻言手顿在原地,“我差事办完了,去了趟别处。” 他打了申请去地府送那女子一程,他们这些做仙官的,也只能送到黄泉路这一程了。 差事既已办完,那姑娘……应当也已经香消玉殒了…… 可叹没被阉的他还在,要阉他的已不在了。 夭枝才知他这般沉寂是因为那位姑娘。 第77章 她真该死!你更该死! 滁皆山离开之后,一切都风平浪静。 她在东宫,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外头风云涌动她都不知晓,这处只有春雨绵绵而落,偶尔狸猫来回晃荡,颇有浮生半日闲的滋味。 等消息漫长,夜里无事,夭枝闲来无事在院中打理盆栽,忽而一只鸟儿落在院中树木枝丫上,树枝微微晃动,开始啼叫。 夭枝手上的剪子停下,陷入沉思,这是连灵鸽都进不来了,要让山门的鸟特地来一趟。 她庆幸往日自己学了鸟语,熟练地掌握些外语本是为了在天界找差事有优势,却不想关键时刻总有用处。 往后如果鸟也进不来,派鸡鸭其实也可行,她也略通一点点,曾给鸡鸭做过翻译,这两者听不懂对方的话,却每天鸡同鸭讲,若不是她传话,它们也吵不起来。 其实她还想学鱼话,只是有些怕死,尤其怕淹死…… 树上鸟儿叽叽喳喳,如同寻常鸟儿一般,内容是滁皆山传来的。 师兄入夜便去了大理寺狱中咬开了门锁,带着酆惕从他亲爪挖的狗洞钻出,避开了所有狱卒。 酆惕知道嫪贳那处药没了,必然难以控制,他们便当即赶往凉州,也好稳住嫪贳。 却不想还没赶多远,便收到凉州那处庄子传来的消息,乃是死伤无数。 嫪贳本就阴郁不定性,见迟迟收不到回音,蛊毒发作之时便动了手。 所有人逃得逃,伤得伤,宋衷君下落未明,不知生死。 不过好在他们观其星象,虽光芒微弱,但宋衷君终究还是尚留一口气,只是他们必须赶在宋听檐的人以及嫪贳之前找到他,否则便是满盘皆输。 鸟儿啼叫而过,一展翅膀跃入上空,转眼消失在宫墙之内。 夭枝忧心忡忡,放下手中的剪子,也无心再整理盆栽,心中极为沉重。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如今这般局面,也是最快的方法…… 便是由她出面做局,骗取他的信任之后再背刺,如此顺应命簿,便可杀了他。 就像宋听檐,其实他只要杀了她这个敌对者,世上就没有了老者,别人也不可能赢过他,他必然能顺理成章地做皇帝…… 宋听檐虽不知晓命簿之事,可她敌对于他却是明面上,他纵观全局必然能看出来,她这个皇帝亲封的相师就是压制他的,可明白如他,却依旧没有动手。 正如他所言,他已然仁至义尽,纵观天下,哪个欲要谋取江山霸业的帝王能容忍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不杀之已然是全了他们情谊。 她……便是注定要杀他,亦不愿这般欺他骗他…… 她刚放下剪子,外头便传来喧闹声,有人似在外喊叫,却隔得很远。 夭枝往外而去,便见外头有许多人推搡着要进来。 人太多,侍卫都拦不及,怔要动刀,一女子裹着斗篷挣扎着喊她的名字,“夭枝!” 夭枝当即上前,却被常坻拦住去路,“大人留步。” 刀出鞘,女子当即掀开斗篷,露出宫女装扮发髻,是洛疏姣,她被人拦住往外拉,泪眼朦胧,双眼也带着红肿,“本宫只是要见见夭大人,为何拦着我!” 夭枝冷着脸呵斥,“放肆,皇后娘娘你们也敢动手拉扯,传出去让旁人如何言说殿下,还不放手!” 夭枝做了这么久的官,自然是有官威在身上,且又是相师,本就叫人惧怕,这一声喝下,侍卫们皆看向她,目露慌惧。 常坻闻言自也知晓影响不小,思索之间,洛疏姣已经扑倒在地。 夭枝看向常坻,话间提醒,“娘娘来东宫,自然是谁都能见的。” 侍卫们一时进退两难,看向常坻,常坻沉默片刻,微微颔首,毕竟只要不让夭枝这个人出去就无事。 洛疏姣连忙上前来,却根本站不稳。 夭枝扶着她进去,待进到殿内,洛疏姣再也支撑不住,拉着她的衣袖似惊吓无力,跪坐在地,“我去见陛下,也被拒之门外,我可以肯定不是陛下不愿意见我。” 不是皇帝不见,那便是有人不让皇帝见旁人…… 洛疏姣勉力镇定,她-千娇万宠长大,遇到这么大的事能话间清晰,已然做得极好,“夭枝,陛下怕是这几日便要不行了。 簿辞哥哥应当是真不会留我们。 我将你的话与家中人说了,我家中二伯伯颇为认同你的话,他往日便不赞成簿辞哥哥做太子。 夜里不知怎的被人引着酒后失言,说了殿下为太子并非正统,诋毁天家的话,如今已被押下大狱。 他那些话可是妄言皇族嫡长之事,能诛九族的! 夭枝,我们洛家真的要完了,我现下该怎么办,家中也已经乱成一锅粥!” 夭枝思绪都停滞了,不可能,皇帝明明寿数未尽,以他的命格来看,绝不可能这么快就不行了! 难道……他要弑父?! 夭枝退后几步,险些跌坐在地。 难怪…… 难怪他能这么轻易放过酆惕,毕竟饶过酆惕,就是放过宋衷君,他岂会如此轻易放宋衷君活路? 皇帝一醒他就要走,自然是要拦在朝臣见皇帝之前见到皇帝,也是拦着皇帝改变主意。 只有死人才能保证不变…… 他如此周全,自然知道拖则生变,只要速战速决解决皇帝,便可成事。 自然无需纠结宋衷君这处,或许嫪贳和酆惕下狱,不过是一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就是逼宫夺位。 夭枝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皇帝若是驾崩,新帝登基也不过就是瞬息之事,他们根本阻止不了的。 - 春来冷寒捎枝头,夜深不过二两风。 宋听檐站在窗边看着宫墙内的天,皇宫之中的天自然也能看到星星,但也不过只能窥见一角,压抑残缺。 太医跪在殿内不敢动,直到他转身让他退下,太医才起身弓着身子往外退去,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宋听檐往内殿走去,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整个宫殿之中,仿佛呼吸间便入了药。 皇帝躺在床上呼吸沉重,显然只有一口气吊着。 宋听檐上前看了他许久。 往日九五至尊的龙榻岂容人靠近,可皇帝如今却已无力开口,他闭着眼,不做理会,显然是等着锦衣卫将真相查清,若是当真,他必要废此子。 宋听檐俯身在龙榻上坐下,伸手替他将被子掖了一掖,语调平和,“父皇,儿臣今日陪着你,明日就该上朝了。” 皇帝慢慢睁开眼睛,还未开口就已经咳嗽起来,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宋听檐等他咳完,依旧平静,不见丝毫关切,“父皇放心,相师已立,丞相也在,满朝文武自然有大半人听他们的。” 他说到这,皇帝咳嗽稍缓,可下一刻,宋听檐忽而反问,“不过父皇,他们都是臣子,终究都得听皇帝的话,又怎会听先帝的忤逆新帝?” 皇帝闻言瞬间瞪起眼,似乎气极,更没有想到他竟敢说这些谋逆之言。 宋听檐却并不在意把这些说给他听,他似乎想起什么,缓缓开口,“父皇,儿臣知道你要查什么。 儿臣其实一直想说,皇兄他会不会真的没有参与谋逆?” 皇帝闻言睁眼看着他,声音似乎从气管中发出,极为沉重,却然而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哮鸣不止,“呃……呃……” 宋听檐还是不急不缓地开口问,“没有皇兄参与,宓家真的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藏那十万私兵,他们敢吗? 皇祖母这般谨慎小心,必是不敢的……” 皇帝的眼睛慢慢睁大。 宋听檐似乎也疑惑,他声音冷而平静,看向皇帝,“父皇,儿臣觉得应当和告知你们乌古族宝藏下落的人有关……” 他话里话外都分外直白,告知他们乌古族宝藏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这般已经算是明说了。 皇帝猛地拉住他的衣襟,气喘的跟拉风箱子一般破烂,“你……大胆……!” 他含糊不清,咬牙切齿,可越是这样,越是证明他信宋听檐说的是真话。 父子俩最是玩弄权术的聪明人,一听便知对方是什么意思。 皇帝看着面前的儿子,昔日总待在不起眼的地方,温和平顺,不知不觉已经长大,这般高大,他年轻,他老迈,他早已不在鼎盛时期了。 他心中明白自己是活不到明日了,“朕……咳咳真是小看了你……你的胆子可……可真大,竟敢做……做这弥天大网……” 宋听檐由他拉着,“父皇谬赞,您这皇宫这么深,没有一点胆量又怎么能活到如今?”他话中嘲讽,一揽衣袖轻易打落他的手,慢慢站起身,显然连戏都不打算做了。 皇帝看他这般无礼,怒然呵斥,“你休得张狂,朕……朕还是皇帝,此事你妄为,朕还可以废了你!” 宋听檐却没有理会此言,居高临下看着他,“我若是父皇,这件事我就不会追根究底。”他微微俯身,话里轻狂,“父皇,我这个便宜儿子可是替你解决了你的心头大患,如若不是我,以你这畏首畏尾、疑神疑鬼的做派,要什么时候才能将外戚这一干人等拔干净?”他说着忽而笑出来,似乎只觉可笑,“若非儿子我帮了您,只怕您百年归去,这外戚干政都还根深蒂固,外人皆不知这江山何姓……” “大胆!!!朕……朕今日就……赐死……!”皇帝勃然大怒,却连枕头都拿不起,手无力垂落而下。 一旁的大太监甚至不敢言语一字,猛然跪下,面色已然吓得苍白,他知道自己今日听了这些,是注定活不了了…… 宋听檐上前一步,抓住皇帝快要落下的手臂,话间尽是张狂,“父皇,您要拿什么赐死儿臣? 第78章 你要杀我? 星象淡去,皇帝提前驾崩了。 她从早间被困在这处,到如今也不过一日过去,局势竟翻天覆地。 “夭枝。” 夭枝坐在窗边,看着外头全院天空出神,忽听有人轻声唤她。 她转头看去,师兄化为原形,口中叼着移魂器进了殿。 夭枝当即将窗子合上。 滁皆山进来,变回人形,“宋衷君已下落不明。” 夭枝叹息开口,“如今寻到他恐也来不及……” 滁皆山自也知晓,“我来时,皇帝已然驾崩,宋听檐明日必然继位。” 夭枝默然,也知道多拖一时便越多为难。 滁皆山将一块玄铁放在桌上,如机关盒般精密,镶嵌之处没有一丝缝隙,乃是移魂器,可收六界任何物种的魂魄。 据掌门所说,是他年轻时穷得受不了,排队去淘废铁无意间得到的宝贝,本是要称斤卖的,没人要,只能放着当摆件玩意儿。 掌门颠三倒四,说得是真是假,他们不知道,但这玩意儿是真能用起来。 “宫中防守太过严实,酆惕他凡人之身进不来,我只能将他的魂魄暂时引入器中,带进来与你相商,时间有限,需得尽快。”他说着转动法器,酆惕的虚影很快从其中出现,落在他们面前。 他一出来面色凝重,“如今必须阻止殿下登基。” 宋听檐如今都如此难对付,更何况成了皇帝,万人之上。 夭枝闻言沉默许久,知道她必须要动手了,“如今这般时候,他必然不会来见我。” 现下东宫都重兵把守,宋听檐身旁必然也是层层护卫,他们在不能伤人命的情况下,必然是闯不过去见到他人的。 只能让宋听檐心甘情愿来见她,且在东宫是最好的动手机会。 可要让宋听檐过来却是难如登天,有听心镯这样的物件在先,难保不会有别的奇物威胁。 她这个时候要见他,他如此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她要做什么,登基之前他绝不会和她见面。 便是施计,他这般城府深远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根本无法。 他们三人枯坐,竟是一个法子也想不出,又或者说他们已经想出了无数个法子,但都能确定绝对骗不来宋听檐…… 夭枝思来想去,终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命簿之中,洛疏姣是宋听檐心头所爱,一度求而不得,生了执念,可以此拿捏。 但如今他既说要与她成亲,且有心思与她那般,既如此,或可一试。 夭枝当即一身柔弱,作西子捧心状走到了外头。 常坻疑惑,“夭大人,如此夜深还不消停?” 确实是没消停过,毕竟洛疏姣才刚走没多会儿。 夭枝看向常坻,十分柔弱状,直白随意找了个借口,“我方才做了噩梦,夜里一个人孤枕难眠,想见一见殿下。” 常坻见她柔弱模样,一头雾水,看向老莫,老莫自也不懂。 他们疑心这厮里头芯换了罢,连嫪贳那歹毒玩意儿怕她得厉害,真的会因为做了噩梦睡不着? 但饶是如此,常坻还是派人去传话了。 只是等来的却是平淡的一句吩咐,“夭大人,殿下说了,让你把药喝了,莫生闲心。” 她深夜相邀,他不止不痛不痒,竟连问都不问? 这美人计是彻底失效了。 夭枝一时懵了神,恍惚端着药回到殿内。 酆惕看着她端着热腾腾的药进来,一时也没想到宋听檐竟对夭枝这般照顾,连滋补之药都每日熬着,本他还以为,这般敌对,他必然会厌她。 她被囚在东宫,恐怕是受尽刁难,可如今哪有刁难的影子,吃食不断变化费心做着,满院栽花引蝶,景色宜人,还留了只猫与她作伴,这哪是敌对的做派? 他想到此,看着热腾腾的药,忽然想到什么,“我有法子了,你屡屡与殿下作对,他却依旧没有动手,倘若你有危险,他一定会来!” 夭枝放下药未语,东宫围得水泄不通,她在这里能有什么危险? 滁皆山看着移魂器,开口提醒,“你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夭枝沉默许久,终是拔下滁皆山腰间匕首,伸出小拇指,猛然挥下,手起刀落, 转眼间,她的小拇指掉落在地,剧烈的疼痛瞬间传来。 酆惕、滁皆山:“?!” 二人呆在原地,双眼发直,皆没想到她会如此速度。 周围一片寂静,夭枝弯下腰,看着断指一声没吭,瞧着很是硬气。 酆惕看了眼滁皆山,眼神似在问,‘夭卿一惯如此不怕疼?’ 滁皆山微微点头,‘何止不怕疼,她是丧心病狂,往日便爱折剪自己的枝丫。’ 酆惕一时感慨,不由感叹,还好他移魂而来,没有实质。 酆惕见她平静不动,不由佩服道,“夭卿,你好坚强。” 夭枝脑子嗡嗡响,直疼弯了腰,往日修剪枝丫,也没这般疼啊! 她疼得没了表情,慢慢直起身,莫名有种和差事同归于尽的死感。 酆惕、滁皆山见她两行清泪,一时皆没了声响,下意识都缩起手指,这表情难保不会多削几根。 夭枝颤颤巍巍用衣角捂住自己的手指,面色苍白从怀里拿出一块小鱼玉雕,递给滁皆山。 滁皆山忙从乾坤袋中寻了一个木匣子,闭着眼飞快将手指捡起放进木匣。 夭枝缓过劲,才若无其事般走出去,将木匣交给常坻。 余下便只能静等。 酆惕看着她的伤,许久才艰难开口,“你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其实只需装晕,他必也会关切于你……” “他不会来。”夭枝一边替自己裹伤口,一边笃定道,“只有让他真的看到损伤,只有让他知道,若不见我,我便自绝,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酆惕闻言沉默下来。 确实,以宋听檐的心境之稳,晕倒又如何能叫他相信? 夭枝将伤口裹好,看着微微渗出来的血,有些失神般喃喃自语,“如今我们只需等待便好……” 酆惕闻言安慰道,“夭卿放心,虽本是要在朝堂之上背叛宋听檐,但如今陛下早亡,如今宋听檐的死期自也临近,你诱骗其而来,取之性命,也算背叛,此劫勉强可成。” 夭枝一时未在开口。 天色由浓黑转青黑,夜渐淡色,视线慢慢亮起,周遭模糊缓缓褪去。 夭枝站在殿中默然看着天色。 天光渐渐暗下,送木匣的侍卫早早便回来了,如今都已经换班看守,宋听檐应当是不会出现了,或许只有登基之后才能见到他了。 酆惕与滁皆山的面色越发沉重,夭枝缓缓道,“他是不会来了。” 酆惕叹出一口气,“如此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滁皆山看了一眼移魂器,“拖不得了,我们得走了,你离魂太久,恐回不去。” 酆惕点头,只能先行离开,他也不曾想宋听檐如此难骗,这般情况下,还有什么法子让夭枝有背刺他,完成这最后一劫的机会? 他离开前看来,话间安慰,“夭卿,你不必担心,我出去再想想其他法子。” 话虽是如此说,可若是真有别的法子,又何需到断指这般地步? 夭枝目送滁皆山钻狗洞离去,满心叹息,却已分不清是不是庆幸宋听檐没有来。 他不信任她,这一劫就永远成不了。 … 远处忽然吹起一阵风,拂过她的裙摆,带来一丝凉意,风拂过树叶,树上的花瓣纷纷落下,像是一场春雨。 远处隐约有人缓步而来,长身玉立,花雨落下,偶有几片落在他发间肩上,又随风翩然滚落而下。 夭枝愣了神,低头一看竟不知这是何处,且自己被绑着手捆在树上,似诱远处那人前来。 酆惕出的新主意,怎不与她商量好? 他从远处慢慢走来,对上她的视线,面色温和,“先生。” 夭枝神情一怔,他已经许久没这样叫过她了,他现下都叫夭大人,疏离至极。 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却鬼使神差地开口诱他上前,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思想般,“簿辞,过来替我解开。” 他却站在原地未动,眼里全都了然,“先生要杀我?” 前面的花枝垂落而下,被风拂过,在她眼前摇晃。 她心中一涩,一时怔滞,回答不出半字。 他一字一句皆是艰难,“胜负已分明,你为何还偏心于他?” 夭枝思绪渐止,心中酸涩难言。 他眼里苦笑,轻道,“你不许我争夺皇权,我自认了…… 我可以放手,但先生能不能不杀我?” 夭枝手一颤,衣袖里的刀险些掉落在地,她手间绳索不知怎么松开了。 她下意识握紧了刀,却不知怎么握成刀刃,刀刃划伤了她的手,疼意入骨。 她猛然惊醒过来,才发现眼前没有落花,也没有风,亦不是白日山间。 入目殿中床榻顶部,她睡着了。 方才只是一个颠三倒四的虚无之梦。 她虚惊一场,虚汗不止,断指处还有细微的疼痛传来。 她才恍然发觉一旁有人,猛地抬眼看去,便见宋听檐坐在床榻旁。 她一时微惊,下意识坐起。 他垂眼替她的手上药,一旁是她白日包扎伤口的布,太医来看过,替她处理了伤口,嘱咐她需得及时换药,只那根断指是没办法再接上了。 她哪有心思换药,不想如今却是他在替她换药。 她不知他怎么解开纱布,她一向觉轻,轻易便能醒,想来他一定很轻很慢,才能不叫她醒来。 宋听檐见她醒来,抬眼看了她一瞬,未置一词,只伸手拿过一旁放着的净布替她包扎。 第79章 往后你嫁人生子不要告诉我(二更) 便是算命,也得挑些好听的说。 若是她马上就要做皇帝,却忽然来了这么个人,说她无帝命,她不只会不信,还会杀了这个胡诌八扯之人。 夭枝未语。 他许是也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不再言说这话,伸手去握着她的手,“还疼吗?” 夭枝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往日在禹州救了一城百姓可是真心?” 宋听檐并未欺她,他言辞淡漠,“真心不真心的又如何,救了便是,我既能办到,目的如何重要吗?” “所以自你生来,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江山。” “是。”宋听檐坦然自己的所行,也从不避讳自己的野心,“蛮夷频频来扰,天下已显颓势,皇兄只会加速江山衰败,不出五年,诸侯四分五裂之势,必至纷乱数十年。” 他眼睫微垂,漫不经心,“我不在意什么苍生疾苦,但有能力可护苍生,却让无能之人居皇位,看着其因弱小而受欺辱战祸,岂不可笑?” 夭枝眼睛微睁,没想到他竟将后事都预料得一清二楚,宋衷君登基之后,虽清明,但重大决策难免会有失误,终是改变不了天下之势四分五裂,诸侯犯上的局面。 宋听檐没有慈悲心肠,他眼里也没有百姓疾苦,但他足够强,强到无需费尽心力便可护天下人。 就像鯤鵬二者,其广数千里,其翼若垂天之云,那么巨大羽翼之下庇护旁人,替其遮挡一二又何妨,皆是顺带而已。 反正他要做的事也是天下人向往之处,虽不为天下人,但终究殊途同归。 或许兼济天下,本无需慈悲心肠,若视万物皆慈悲,又岂有平常心,难免有失偏颇。 她突然明白丞相为何那般坚持,以宋听檐的能力,他在皇位几时,百姓便有几时安宁。 她看向他握着自己的手,他手腕上还带着的佛珠,片刻才低道,“你既有求神拜佛的习惯,可信不信这世上真有神仙?” 她这一句话说出,那熟悉的痛感瞬间传来,她一时疼到说不出下一句。 “求神拜佛?”宋听檐话间轻浅,他慢慢抬眼而来,视线落在她面上,“我若求神佛早便死了,还能活到如今让你问我,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 是啊,他不会信,所以他从不会怀疑她是神仙。 他笑了起来,话间嘲讽,“求近在咫尺的人都尚且不会看你,求神佛又怎会看你?若世上真有神仙可求,我何需这般经营?” 他站起来,“天授弗取,反受其咎,我做皇帝有何不可! 这天下我有能力换一个繁荣盛世,宋家历代皇帝皆是废物,有哪一个称得上丰功伟绩,守着江山没叫人诸侯瓜分了去都算能耐! 这漫漫十数年,我若终日是这求神拜佛懦弱之举早便死透了!”他俯身看来,不再是往日礼佛静性的公子,眼里心里都是张狂妄为,“你真相信这世上有神明?你不见事成事毕皆在我自身谋划? 有什么神佛可求,我不就是神佛!” 她身上的疼痛阵阵袭来,眼前视线模糊,剧烈的疼痛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瞬间席卷她的全身。 疼痛停去,她失力往后倒去,本以为会撞到木榻上,却不想有人伸手接住了她。 夭枝闻到他身上檀香气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自也不会太严重,她勉力支撑住自己的身子,脑子却更加清醒。 宋听檐见她面色苍白,终究软和下来,扶着她的头轻轻放上枕头,“你阻止不了我,何必平添忧烦?” 这般躺下她舒服了许多,她慢慢摇头,面上半点不显,沉默几许,“倘若我非要阻止你呢?” 宋听檐闻言眼中眸光渐黯,看着她的手,声音都低了几分,“我就这般让你不喜吗?” 他眼中不解感伤,难得如孩童一般无措,“为何皇兄总能轻而易举得到我费尽心思都得不到的?” 他看过来,明明在和她说,声音却低到似在和自己说,“我只想你可怜我一丝一毫便可,这都不行吗?” 她眼眶忽然一酸,想起方才的梦,心口莫名涩然难言。 他这半生寥寥,所求不多,终究还是苦楚良多…… 她微微支起身子,扶上他的手,认真道,“我并非是帮他,你有你的路,我亦有我的路,你做了皇帝,我便势衰,你也依旧要做这皇帝是吗?” 这便是在人和江山中选一个。 宋听檐看着她,这般床榻之旁难免暧昧,可他眼中尽是复杂,“……你要走。” 他不是问,而是肯定。 夭枝看着包扎好的伤口,心中默默有了答案,“是。” 宋听檐闻言微不可见一笑,却全无欢喜,“我不可能放弃,既有能力,为何不争,既争江山,又凭什么拱手让给无能之人?” 果然是如此答案,也在她意料之中,因为疼痛,她额间起了一层薄汗,面上却不显,“你我相识一场,我自也不会辜负一见如故这句话,你的江山社稷也供我一份绵薄之力罢。” 宋听檐看了她许久,伸手而来,慢慢替她擦去额间汗水,“你要去何处?” 夭枝面色微微苍白,笑着道,“无妨,此消彼长,先生不在此,你便能做皇帝。” 此去山高路远,便是不再见? 宋听檐沉默下来,耳旁只有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声,夜尽天明之间最是寒冷。 他看着她许久,“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不舍,他声音很轻很缓,却能轻易听出几许不让人察觉的难过。 夭枝起身往床榻而下,“明日登基之喜自有无数人道贺于你,我便不道了。” 她步履蹒跚出去,出了殿门熟悉的晕眩感又随之而来。 她感觉身后有人走来,正要转身,却便被人从身后抱住,他的手环抱着她的肩,颇为用力,檀木清香瞬间围绕而来兼带暖意。 她正要开口,下一刻,却感觉肩膀处微微一下疼,他咬她,似要用力,却终究松了下来。 她呼吸微止,他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揽着她。 他低头靠在她的颈窝处,手抱着她越发紧,平素温润清和的声音难得低沉狠意几许,“往后你嫁人生子,生辰寿庆都不要告诉我,连一丝消息都不要让我看见。” 她心中难言,抬手去抓他的手,片刻后,唇瓣微动,终究只说出一字,“好……” 殿内安静太过,只有微微燃烧的火烛,衬出几分旖旎。 宋听檐慢慢抬眼,眼尾泛红,他话间有几分重,神情也不似往日那般平和,“你走罢。” 江山美人,自古以来就是江山为先。 … 夭枝出来东宫,再无人拦她。 她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宫,天际湛蓝。 她几乎摇摇欲坠,脑子像是糊了一层浆糊,迷蒙混乱,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片刻后,便陷入了黑暗。 “夭枝,夭枝……” 夭枝睡梦之中,隐约感觉有人叫她,那声音极为熟悉,似乎是师兄。 她费力睁开眼睛,只觉耳旁风声极大,再看便见滁皆山在一旁唤她。 她无力坐起身,已不再是长街,乃是山间一处崖边。 她阖过眼之后,舒服了些许,“你怎么来了?” “我们就在宫外躲着想对策,不曾想你突然自己走出来了。” 酆惕就站在一旁,也没了往日的从容,见她一脸惨白虚弱,“夭卿,你怎这般虚弱?” 夭枝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有些累。” 酆惕闻言微微颔首未再语,三人皆是静默。 夭枝既然能自己走出来,就说明宋听檐去看她了,且还放了她。 可宋听檐未死。 说明她没有动手。 酆惕沉默几许,开口问,“夭卿,如此好机会,你为何没有动手?” 滁皆山不好管他们这处差事,起身走向一边,并未过问。 夭枝闻言默了一默,慢慢站起身,看着悬崖远处,入目茂然生机。 “容他做两日皇帝,全了他的心愿便好,宋衷君反正未死,过后再让他做皇帝也一样。” 酆惕闻言暗道坏了,他急忙上前,“你要让他做皇帝?” 夭枝却面色平静,“此间事是我所为,天界公平,只罚罪魁祸首,拖延之事我一力承担,不会连累酆卿。” “我是怕你连累吗,我们同僚这么久,我怎可能看着你犯糊涂! 你说两日,可以! 可当真不会两日之后又两日吗? 究竟是两日,还是说两月,亦或是两年?你如今都下不了手,时日长久,岂不更难!” 崖边的风极大,吹得她裙摆飞扬,她话间疾声,根本不怕,自也不怕兜底一事,“我修千年为仙,既是神仙,难道还不能许凡人一个心愿吗! 我总归是会杀他的,如今成全他一二又何妨?” 崖下卷上来的风吹乱她的发丝,裙摆飞扬仙者之姿,她回转而来,话间渐重,自也是威胁,“我心意已决,不管是两日,还是两年,谁也不能拦我。” 酆惕闻言瞬间怔住,他看向远处的滁皆山,他亦是无计可施。 此间事,夭枝是主司命,酆惕不过是辅助,决定自然在她。 只若是泥足深陷,难保不会重蹈前任仙官覆辙。 第80章 ……罢了。 酆惕也是没了办法,并非是他严苛,不愿意宽容一二,只是宋听檐着实太难对付。 如今说来简单,待他做几日皇帝便杀了他,让宋衷君重登帝位。 可哪有这么简单,他没做皇帝都能耍得他们团团转,若是做了皇帝,处于权力巅峰,天下听他差遣,以他的心计手段,耍弄他们岂不更甚! 夭枝现下还能接近他,还有杀他的机会。 可往后呢? 有道是人心易变,他坐拥这无边江山,总归是会变的,心总归是会冷的。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帝王眼里没有会比江山更重要的东西,届时要杀他难如登天。 夭枝如今一时想岔了,宋听檐不可能永远对她心软。 他不能跟着糊涂,自然要帮她清醒,他伸手拉过她的手,“你与我过来。” 夭枝有些茫然看向滁皆山,他亦不知晓酆惕要做什么? 酆惕拉着她寻到山间破庙,进去后,走到前头布满灰尘的香台上找了筶来。 他将已经很陈旧的筶放到她手里,“你若是不相信,便自己卜卦,你既是修仙上来的,你们山门自然也会卜卦算命之术,你好好算算没有帝命之人做了皇帝,是凶是吉,又能有几日活头?” 夭枝拿着手中的筶,第一次觉得这往日每每见到的东西竟这般重,重得她有些拿不住。 她沉默许久,终是跪在破庙的蒲团上,强撑着力气双手合十,将筶放于掌心,心中默念,随后将手中的筶投掷余地。 其筶分作两半,平为阳,鼓为阴。 如今二者皆是平向下,为凶。 夭枝微微一愣,她不信。 她又接着掷了两次,皆是二者平为下,三次皆是如此,为大凶之兆。 她看着地上的筶,陷入了沉默。 酆惕看着结果开口,“你若是还不信,可以多算几次,但无论你算几次,都是这样的结果,他便是当上了皇帝也不会长久的,他的凡人身体受不住命数紊乱反噬。 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这是天意,他下凡历劫,历得是悲苦劫,天意又岂能让他如愿?” 凭何万般皆是天意,难道世间所有苦心孤诣就都输在命之一字上吗? 她心中无端生起怒意,俯身又去拿,重新掷。 可一次又一次,果真是没有一次变化,没有一次侥幸。 从天亮到天黑,卜了整整七十一卦,卦卦为大凶。 到最后,她伸手去拿地上的筶,纤细的指尖都微微发颤,连带着她的手都有些抖起来,已然拿不起这筶。 滁皆山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话里皆是感同身受,“夭枝,命数如此,岂能轻易改变,你又何必非要强求?” 夭枝本就苍白的唇色越发没了血色,眼中失神,难言心中滋味。 酆惕未再开口劝说,而是转而道,“来此处,本也是想让夭卿见一个人,夭卿见了她再做决定,可好?”他说完看向滁皆山。 滁皆山自不愿意再说什么,或许在他心中,也只有满腔后悔。 当初他为何不能像夭枝一样,完成凡人一个夙愿。 如今她离去,遗憾永远都在,挥之不去。 他们既修成仙,却比凡人还举步维艰,那么修仙究竟是为何? 他面含无奈,往这处而来,把移魂器放下。 夭枝看过去,移魂器上慢慢出现一女子,周身光晕浮现,未闻此声,仙气而至。 酆惕随着她看去,开口道,“这位是大殿下的司命,绯窕仙子。” 夭枝没想到竟还能见到同一处办差的前辈。 酆惕接着解释道,“在凉州,大殿下便是被她想方设法护着逃之,如今实在是情况紧急,才用了移魂器来见我们。” 绯窕仙子冲她施了一礼,面含抱歉开口,“夭枝仙子莫怪,实在是事出有因,这才不得不违背天规,偷用法器前来见你,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我们都未曾预料的,再者……”她说到这里看向酆惕,似乎犹豫此事是否应该要告诉夭枝。 酆惕点头,示意她言明。 绯窕仙子这才继续开口,“夭枝仙子,你可知你所管凡人是何身份?” 夭枝闻言一顿,疑惑未明,“不就是凡人,还有何身份?” “非也。”绯窕仙子摇了摇头,“他亦是修仙者,且还是蓬莱岛那处的神仙,下凡乃是为了历劫飞升。” 夭枝闻言微微一顿,只觉迷惑,看向酆惕。 酆惕点头,颇为郑重开口,“他是我蓬莱仙岛修行的小仙,我也是绯窕仙子匆忙来告知,才知晓他是蓬莱仙岛的仙人,此番是为了下凡历劫而来,只是不知为何偏离了原来的命簿这般多。 他此番乃是历劫,仙者是为执念历劫,帝王宝座便是他的劫数,如若真成了皇帝,夙愿达成,此劫便永失意义。 他也会历劫失败,再无法位列仙班,千年修行便是一朝散。” 夭枝不可置信。 小神仙,和她一样是辛苦修行上来的? 不是凡人? 夭枝只觉得思绪有些混乱,“即是在你蓬莱仙岛,那你为何没有认出他来?” 酆惕闻言轻叹一声,无奈笑道,“夭卿,你不知晓,蓬莱仙岛何其之大,所谓地广物博,究竟有多少神仙,我便是少君也只知大概数量,自然未曾一一亲见过,又岂能认得出来? 更何况每日都有无数小仙晋升,便更是认不全了,他与我一道下凡历劫也是凑巧,我自然也是不知晓的。” 夭枝微微一顿,她只觉得恍惚如梦,他本还是凡人,如今却告诉她,乃是仙人下凡历劫…… 那……那他若是要历劫,岂不是说明他所求的,永远都得不到…… 滁皆山闻言沉默许久,缓缓开口,“如此,何须为难? 他既是神仙历劫,此乃劫数,助他渡过便是,也便不需要成全夙愿……” “皆山兄所言甚是。”酆惕见她疑惑,开口继续道,“夭卿,你想啊,倘若他不是神仙,只是一介凡人,又怎么能将我们这些神仙弄得无计可施,连命簿都要偏移至此?” 这倒也是,宋听檐实在太可怕,连他们这些预知前后事的神仙都被压制到如此地步,非这样无法解释…… 只是一个小神仙飞升,为何历的是帝王劫,皆这帝王宝座还注定要求不得? 仙者历劫皆是为仙时,所会出现的问题,乃是防范于未然。 便是酆惕,蓬莱仙岛的少君,而不过是历得凡人生老病死之劫…… 不过或许恰恰是因为酆惕是蓬莱仙岛的少君,有人打点一二,历劫才会宽松许多。 寻常小仙自是不行。 夭枝信了几分,却还是沉默几许。 “如今情况不太好。”绯窕仙子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温柔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急切,“我观皇帝命星陨落,如今大殿下暂且安全,但是若真让二殿下登基,他历劫必定失败。 且他成了皇帝,必会追杀大殿下,天规森严,我等仙者处处受制,难免难护住人,大殿下若死,那天下命数便将改变,你必然罪责难逃。” 绯窕是位经验丰富的司命,她自然知道此事若是改变,那么天下命数都要改变。 再者,她也不可能看着同僚失了分寸,“夭枝仙子,我知道你想成全凡人夙愿,哪怕只多拖一两日的时间让他完成心愿,你也好下手一些…… 可事实就是如此,总不如你所想,天命便是我们神仙也改变不了。 二殿下他命中无帝命,强行夺来的,终归还是要还的,只是命数结束的方式不同罢了。” 夭枝闻言一顿,她眼睫微微一颤。 绯窕看着她,颇为感同身受地说道,“夭枝仙子,我们司命殿每一位司命都有这么一遭,熬得过去,往后漫漫仙途,前途无量;熬不过去,后果你也知晓了,那位仙官便是前车之鉴…… 可无论如何,大家都有自己的命数,我们神仙也要顺着自己的命数而行,凡间有句话说得极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万事又岂能事事顺心而走,我们神仙亦然……” 夭枝一时心中难言,且不知是为了宋听檐,还是为了这所谓的命数天定。 宋听檐如今还活着,酆惕心中自然知晓夭枝为难,他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瓷瓶,递到她手上,“如今他已经中了子蛊,这是母蛊,你不需要亲手杀他,只需要在他面前捏死母蛊便能杀了他。” 夭枝看着手中的赤色瓷瓶,思绪混乱,“你是什么时候下了蛊?” “我也是以防万一,放了蛊在皆山兄那处,托他下的。” 滁皆山闻言开口,“我下在木匣上了。” 酆惕微微颔首,“殿下怎么样也不会防备你给的东西。” 夭枝一时顿住,因为他们的话更加唏嘘。 因为他从不防备她,所以他们才有了可乘之机…… 夭枝想起宋听檐苦心隐忍,连笑都要克制,只怕是经年以来根本没有欢喜的时候…… 她视他为挚友,身为神仙,却无法完成他的一丝心愿。 那命簿中说了,宋听檐是死在他最敬重的先生手里,他的先生骗取他的信任,再背叛杀之,只是为了帮宋衷君坐上皇位。 她看着手中瓷瓶,如今还真是应了命簿里的话,欺他骗他,再背叛他…… 这劫无形之中就成了…… 非她所愿,也依旧按照命簿而来,一字未差。 她苦涩一笑,“果真是活不过双十年华……” “是,他注定活不过二十。”酆惕在她面前蹲下身,“夭卿,我知你不会不下手,可推迟并没有好处,你早晚都是要杀他的,倒不如早早了结。 第81章 朕为皇帝,天经地义! 荒山枯草之中,一人蓬头垢面,缓慢往前爬行。 因为浑身的疼痛,叫他每爬一步都如行刀背,但他依旧眼露阴狠,坚定不移要杀人。 他一定要杀了宋衷君,叫他们知道,他不是可以随手掌控的人。 他手脚并用扒开荆棘丛,往前爬去,下一刻,前面出现了一道墙,还是带布的。 他视线模糊之间,抬眼看去,原道不是墙,而是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一时怒起,“瞎了吗?挡你爷爷的道……” 他还未说完,视线就落在面前人苍白无血色的小脸上,这般荒山之中,迷雾四布,似鬼非人,难得叫他惊了一惊。 待他定睛一看,这人竟还很熟悉。 此人怎么这般苍白虚弱似鬼,往日折磨他的时候,那精气神可不是一般好。 难不成恶人自有恶人磨,有人替他报了仇? 夭枝看着他,慢悠悠点评了一句,“不错,比曱甴还能活,跟我走一趟罢。” 嫪贳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不,便被夭枝身后出现的男子一把拽了出来。 他一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落到了这魔头的手掌心,他匪夷所思,“你究竟是如何找到我的?” 夭枝看着酆惕给他压制蛊毒,似乎没什么气力,“找你还不容易,找到大殿下不就找到你了?” 嫪贳耳中只听到了淡淡嘲讽,却不知嘲讽点在何处? 酆惕施针压蛊,他身上的疼痛慢慢消失,心中却暗暗想,等往后有机会,他一定将他们全部杀光,报此拿捏之仇。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次子,贤孝聪敏,蒙天庇佑,特今传位于其,望其励精图治,以民为先,是为明君,钦此。” 皇帝大殓,新帝登基,文武百官站于两侧,宋听檐金冠龙袍,立于中间,手持三柱长香。 悼词后,宋听檐上前一步正要将香插在长鼎之中,忽听远处一道男声喝止,“慢着!” 百官纷纷回首,皆是惊愕。 宋听檐上香的动作停下,转头看向声音来处,眼中神色未明。 官员正要怒其斥责,抬眼一看,却发现是远在凉州的大殿下,他亦穿了一身龙袍! 宋衷君身后跟着许多人,皆是他往日的幕僚,分明是硬闯进来。 众人惊愕之余,都没反应过来,不知大殿下怎敢做此事? 倒是丞相并不惊愕于眼前此事,淡声吩咐,“大殿下怎敢身穿龙袍,出现在此冒犯天威,怕是魔怔了,着人送殿下回凉州。” 贺浮当即越出人群,喝道,“拿下!” 当即有御林军上前,宋衷君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圣旨高举,扬声道,“孤有先帝密旨,谁敢动孤!” 一时间众人疑惑万分,反应不及。 身后酆惕当即上前接过圣旨,疾声道,“先帝密旨在此,众人接旨。” 众人迷惑不解,有些下意识要跪,有些不知要不要跪,见旁人都没有反应,一时间皆站在原地未动。 酆惕也不管此,打开便扬声快速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长子,仁孝慧德,蒙天庇佑,特今传位于其……” 众人还未听完,皆是惊讶。 “这,这……” “……这究竟怎么回事?” 众人交头接耳,慌乱不知所措,这临到关头怎么还有这样的事? 新帝已有,怎可能又立了前一位太子为皇帝? 酆惕念完之后,将手中的圣旨高举,“先帝旨意在此,难道尔等要抗旨不尊?” 贺浮听着眉头紧皱,一旁的丞相扬声开口,“荒天下之大谬! 先帝去前,本官亦在!先帝并未下达任何密旨。 先帝离去那一刻,太子便为新帝,你远在凉州,着一身假龙袍来此传自拟圣旨,当真是魔怔了不成,你已谋逆被废,早已不是太子了!” 丞相这一言,百官才反应过来,前太子可是谋逆被废。 先帝怎可能立他? 宋听檐八风不动,不怒自威,简单一句话便稳朝臣,定其性,“乱臣贼子,假传圣旨,就地斩杀。” 众人才发现这乃是逃狱的酆惕,那还真是乱臣贼子,闹剧一场。 一时间百官纷纷指责,简直荒谬,历朝历代都没见过这么不着调的前太子,当真疯癫得厉害。 御林军一拥而上,宋衷君身后的人纷纷持刀而出。 酆惕亦有身法,一个翻身,避开御林军的擒拿,越上远处旗杆柱上,“诸位听我一言,我身上是背负案子,待此间事了,自会回到狱中等待处置,但如今事大,先帝圣旨在此,诸位应当分辨真相,料知谁才是先帝真正要立的君主!” “还不拿下!”丞相喝道,不容他扰乱登基大典。 贺浮当即上前,“人臣逃狱,胆敢假传圣旨扰乱朝纲,放肆君前!”他当即拔出剑来,便要上前斩杀。 一道清越女声在嘈杂声中缓声而出,不急不躁,“众目睽睽之下怎会假传圣旨?” 她缓步走出人群,一身黑色斗篷将全身包裹着,本没在人群之中被挡着,根本不起眼,如今出来才发现,这满场之中文武百官,御林护卫,就只有她一个女子在。 她抬手将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篷拿下,露出了脸,身着官服,面上官威已显,“如若不信,上前来看。” 宋听檐未发一言,看着她走出来,站定宋衷君身旁,不知是早便看见她了,还是并不意外她的出现。 夭枝说完对上他的视线,心绪沉重。 宋听檐长睫慢慢一眨,拿香的手缓缓垂落身旁,香燃到一半,半截香灰掉落在地,散落几截。 他们太过了解彼此,自然一眼就知道她的主意。 夭枝看着他垂下眼,像是失望至极,就像本就不受宠爱的孩子,明明好不容易就要拿到的糖,却又被人突然夺走。 她一时不敢再看他,收回视线,连呼吸都沉重。 “是相师……”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那大殿下这密旨……” 夭枝是先帝近臣,病重之时亲封的相师,可是与宰相同级。 只怕手中还真是有密旨…… 丞相本就料到夭枝诡计多端,绝不可能放弃,果不其然当真来了! 他当即开口,“乱臣满嘴胡言,速速拿下!” 御林军当即一拥而上。 滁皆山手中一把粉末洒出,靠近的人竟纷纷软倒在地,瘙痒不止,一时间竟无人可以靠近。 夭枝站在原地未动,缓声开口,“当初先帝立我为相师,是为帝师,乃是左右立储之事,我与丞相平起平坐,丞相有何权利拿我?” 丞相闻言神色凝重。 酆惕当即上前将手中圣旨递给为首的几个官员,前头颇为年长的官员忙站起身,恭敬的双手接过,颤颤巍巍打开,果然看见上面的字,写得清清楚楚,封的皇帝是那位废掉的。 酆惕看着他们研究,“先帝亲自书写的笔迹,总不会有假罢?” 众臣皆是哑口无言。 宋听檐随手扔下手中的香,缓步上前,居于高台,风拂过他身上龙袍衣摆,天威已显,他声音平静,似失望到了极点而没了情绪,“先生何意?” 夭枝呼吸一顿,极为勉强才能克制声音平缓,“我尊先帝旨意,扶正统皇帝登基。” 丞相当即开口,“癫言疯语乱朝纲,正统皇帝在此,你休要胡言!” “他算何正统皇帝,屯兵一事分明是他陷害于孤,孤没有谋逆!”宋衷君伸手指向站在台上的宋听檐,大声道,“镇南侯囤积私兵一事,乃是他利用乌古族的宝藏暗自招兵买马,假借镇南侯的名义囤积兵力,蒙蔽父皇,夺我太子之位,冤死镇南侯一族,他此行其心可诛!” 此话一落,满场寂静,周遭连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百官间倒吸一口凉气。 一时间纷纷声起,“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镇南侯一族可是九族抄斩!” 一老臣当即一越而出,怒声质问,“证据何在?!大殿下言明此事,可是有证据确凿,怎能空口白牙!” “自然有证据,相师便是人证!”宋衷君看向她。 众人视线皆看了过来,宋听檐也看着她,默不作声。 他不但没有被当众揭穿的恐慌,也没有开口阻止,而是平静看着她,似要看她究竟做到哪一步。 夭枝沉默几许,“我自然有人证。” 她说着,伸手便将没在人群之中的嫪贳一把拉出。 嫪贳一出来看见了宋听檐,一时间打了个寒颤,直跪倒在地。 他不知道怎生这般命苦,总是被这两人拿来当对打的球儿。 他从这个,被那个踢;从那个,被这个打。 他转头看向夭枝,夭枝看向他,无声无息地威胁。 酆惕下了柱子,走近而来。 嫪贳当即转头开口,“我有贤王殿下招兵买马的证据,他身旁的常坻,那一整年都与我同行,你们若要证据,我可以一一列给你们!” 此言一出,众臣倒吸气不止,瞬间窃窃私语声起。 谋逆之罪,若非是镇南侯,那那那……岂不是他们跪的这位? 常坻闻言瞳孔微缩,怒而咬牙,正要上前,“血口喷人。” 宋听檐看向他,常坻生急,却只能退下。 底下便有老臣开口道,“既是血口喷人,便让他拿出证据来一一看明!” “是也,既有人证,乌古族宝藏究竟是谁拿走,一看证据便知!” 一老臣忽而开口直问,“殿下,您待何言?” 宋听檐面对如此质问,却依旧神情平静,“我为父皇铲除异己,父皇许我太子之位,有何不该? 第82章 别哭,赢了不好吗?(二更合一) 贺浮说完,当即有臣子怒然而上,“此举名不正言不顺,我等誓死不从!” 他话音刚落,贺浮一剑而去,血溅当场。 百官纷纷大惊出声,那臣子捂着脖子喷涌而出的血,双目瞪直往后倒去。 贺浮脸溅了半边血,满身戾气,“还有谁放肆君前?!” 一时间百官惊吓而退,混乱至极。 “你!”酆惕不妨他下手这般狠绝,上前竟没来得及救,“你竟连从小看你长大的世伯都杀!” “何处世伯?朝堂之上只有君臣,臣不从君乃乱臣贼子,当杀!” 周围早已埋伏的人纷纷跃出,城墙之上都是弓箭手戒备。 百官一片骚动,皆是惊吓万分,见这情形聚成一团。 御林军团团围来,一拥而上。 酆惕当即护在夭枝面前,对着贺浮的剑,“贺浮,你我自幼相识,我劝你一言,大殿下今日一定会坐上帝位,你方才所为乃是死罪,如今若改之,还有机会不牵连你族中!” 贺浮见他这般,一时怒极,“酆惕,你我同窗数载,自幼相识,你真的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做乱臣吗?” “我等顺应先帝的意思,按照旨意,大殿下才是真正的新帝! 而你不遵旨意,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贺浮高举手中的剑,大声喝道,“擒拿大殿下,其余贼子皆就地斩杀!” 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剑拔弩张,宋听檐站在高台上八风不动,显然早已预料如今这般景象。 贺浮当即攻向夭枝,却被滁皆山拦了回去。 贺浮心中一惊,他的刀少有人能接到,一时更不敢小看,只能后退一步,虎视眈眈,寻找机会。 他在乌古族早已见识到了夭枝的厉害,如今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他后退出安全距离,眼神示意远处的弓箭手动手,不过一夕之间,箭如雨下。 可下一刻,所有射向夭枝、宋衷君的箭全被周围人挡了下来。 宋衷君更是被人团团围住,护在中间,半点伤不到。 这箭哗啦啦射去,所有的御林军都往他们这处而来,文武百官皆乱了阵脚,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人仰马翻。 乱箭之下,惨叫声连连,一片厮杀之下,血流成河。 丞相带头跪下,“微臣参见陛下!” 几乎同时,众臣纷纷跪下,高呼万岁,“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声震耳欲聋,所有人臣服于他,只有他们这处的人站在原地,对着刀剑。 宋衷君在这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竟是有些站立不住,这分明已是一败涂地。 夭枝慢慢闭上眼,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贺浮当即拿剑指向他们,冷声道,“乱箭射杀!” 夭枝猛地抬起手,手中握着赤色瓷瓶,她看向宋听檐,扬声喝道,“既有两个王,那么杀一个,另一个一样是王!” 一时间百官皆惊呼出声,惊吓不已。 夭枝话落,手中用力一捏,瓷瓶应声而碎,瓷渣碎片扎入她的手心,血从她纤细的手腕蜿蜒流下,趁着肌肤雪白,血分外鲜红,观之触目惊心。 手中的蛊虫疼痛之下,剧烈挣扎不已。 宋听檐看着她这般,周身忽而一阵细微的疼意传来,轻轻麻麻不易察觉。 他微微敛眉,比任何人都先意识到了是什么,慢慢抬手按上心口,眼中神色未明,下一刻,一股钻心裂骨之痛瞬间袭来,叫他面容白了一瞬,险些没站住。 常坻连忙扶住宋听檐,“陛下,你怎么了!” 宋听檐五脏六腑搅乱一般疼,他猛然跪倒在地,吐了一口鲜血,额间早已聚起细密的汗珠。 高台之下百官惊呼不已,“陛下?!” 常坻见状想到什么,惊愕看来,“你使了什么邪术!” 他不是开口问,而是笃定! 夭枝却看着宋听檐一言未发。 贺浮回头看去,一时顿住 ,“速召太医!” 夭枝缓缓开口,“此蛊只有我有解药,太医无法。” 贺浮闻言一惊。 丞相站起身,看向夭枝,垂垂老矣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有不祥预感,“她手中是蛊,快取蛊!” 贺浮见她手中捏着什么,一时不敢轻举妄动,须知杀她容易,可她杀蛊虫更容易! 夭枝捏着手中的蛊虫,看向高台上的宋听檐,满目通红,眼含湿意,她话间确实果决,“殿下,今日我要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我!” 宋听檐看着她,眼中不可置信,却已痛到连道一字的气力都无了。 夭枝见他这般,眼里似被风沙迷了眼,慢慢落下一道泪,她却未擦,扬声而道,“无论是八十万将士还是三万精兵,抑或是这里的御林军,都拦不住本官!本官为天子师,尊先帝旨意,扶正统皇帝,万死不辞!” 群臣一时间惊愕不已,夭枝的手段,他们自然都是一一见过的,如此心狠之人,真要杀一个人,岂能容纳人逃离。 一时间皆是踌躇,不知如此情形该如何? 丞相疾声开口,“护陛下先走!” 下一刻,凌空一箭而来,正中丞相胸口,丞相还未说完的话,断在口中。 贺浮避开偷袭的箭,看向丞相,“丞相大人!” “大人!”常坻惊呼出声。 丞相口中鲜血喷涌而出,颤抖着手看向宋听檐,“快……陛下快走……” 宋听檐已痛到面容苍白,如此剧痛之下,他能一声不吭,已是唯一一人,便是嫪贳常年在身上施蛊实验之人,都忍不住痛得满地打滚,哀嚎不已。 他却还能忍。 他看着丞相倒下,视线慢慢落在夭枝身上,眼中神色不甘、失望、哀伤、愤恨掺杂其中,复杂到让人看不懂。 丞相一死,群臣惊惧。 无数人从宫墙屋檐飞跃而来,动作迅速,悄然上前一刀抹了弓箭手的脖子,勾着铁绳索从屋檐一跃而下。 太子昔日在死士处下了大功夫,这些全是太子旧部。 她费心找寻了这么多太子旧部,自然不可能全放在凉州。 嫪贳拿下腰间悬着的红布袋,手拿袋底往地上一落。 蛊虫而去,群臣慌乱无措,四散乱走,场面混乱至极。 夭枝看着群臣四散,顺应命簿冷然扬声道,“今日本官尊圣意扶大皇子登基,不服新帝者,杀!” 这话一落,百官皆心口一凉,合着他们在陛下和相师手里就是夹生的饭,怎么样都得煮熟了事! 旧部一拥而上,混在人群之中,一时间漫天血染,血雾重重之间已分不清敌我。 贺浮握着手中的刀,“陛下先走,待臣等处理这些反贼!” 他这话才说完,夭枝缓缓开口,“他走不了。” 贺浮闻言猛然看向她,大怒喝道,“胆敢对陛下下蛊,其心可诛,我杀了你们!”他说着一剑而来,御林军当即围上来。 其余人扶着宋听檐快速离开。 “抓紧时间,捏死母蛊。”酆惕交代完就提剑迎上了贺浮,二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而滁皆山对上了御林军和弓箭手,神仙对凡人轻而易举,莫说以一抵万,便是再翻上几倍,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滁皆山有山门法器,叫这些人靠近不了她太过容易了。 夭枝轻易便脱离出来。 他转头看来,“师妹,时间不多,速去。” 夭枝看着宋听檐离开,片刻后,终究提步追去。 常坻带着人扶着宋听檐快速离去,两旁宫道快速略过,凉风阵阵,耳旁全是刀剑声响。 身后的人紧追不舍,如蛆附骨,人虽不多,却足以致命。 他们走得越快,宋听檐胸口便越痛,五脏六腑似乎都要扭曲殆尽。 常坻也发现了问题,当即扶着他拐进一处宫道角门。 他扶着宋听檐坐下,连忙和众人上前关上了宫门,外头人紧追而来,一剑刺过宫门缝隙,暴虐凶狠。 常坻与周围死士死死抵上门,将后面跟着的人尽数拦在外。 再一转头却发现靠坐在身后的宋听檐,已不见踪影。 他思绪空白的意思,冷汗直起,惊惧万分,“陛下!!” … 大殿之上,龙椅在前。 宋听檐一步一蹒跚,慢慢走进宫殿门。 他胸口血已不止,已有破口让血渗出,滴落在地。 如此剜心之痛,他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站在宫殿之中,便是如此情形,他依旧平静,只是看着座上龙椅,不知心中何想。 夭枝一步步上了台阶,风不知为何大了许多,追着她吹,裙摆纷乱飞起,如繁花骤然而开,明明是晴空万里好天色,却是如今满目疮痍。 若是没有这场宫变,没有这俗务缠身,她应当会恭贺他一句,陛下万岁罢? 没有她,他必然已经是皇帝了,这位置也早已经坐上去了。 宋听檐静静站在殿中,显然就是在等她来。 他慢慢转身看向她,衣上染血,发冠早已掉落,一缕发丝垂落,他实在太过好看,君子如玉,行之有度,临风之姿,即便是这般狼狈都依旧好看,不减半分天家风度。 他眼里神色已归于平静,却又复杂难言,话间难过带着了然和失望,“先生那日是在骗我?” 夭枝听到这话,唇瓣微动,终是没说出什么,只声音微微轻下来,“我奉先皇之意立新帝,先皇既不属意你为帝,你便好生将这位子让出来罢。”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话间轻道,“倘若我不让呢?” 夭枝听着他的话,只觉有些听不清,她只听到殿外呼呼风声,像在催促她,她沉默良久,终是开了口,“我这还有一道圣旨,一废一立,你听了立的,那么废的你应该知晓是什么内容了。” 第83章 宋听檐番外白马春衫慢慢行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宫墙道道,荒凉生冷,便是日头照下都觉阴森。 他见过最多的就是利用,在宫里人命如草芥,从来就只是用来达到目的的棋子。 他是,他的生母也是。 他的生母年幼入宫做宫女,每日都盼着出宫日子到来,却偶然被与皇后置气的皇帝临幸,成了帝后赌气的工具。 宫女生下他,不敢让他唤母亲,每日胆战心惊。 她带了他四年,便生了四年离奇的病,终日疼痛,却不得解。 他那时不知,后来才明白,那是中了毒,下毒之人不想立即要了她的命,只想慢慢折磨她,钝刀磨肉,让她终日痛不欲生。 他时常在想,宫女若是没有生下他,倒是一桩好事,或许她就能出宫嫁给一直等她的邻家哥哥。 只可惜皇宫之中没有若是…… 宫女死了,死得很惨,身上没有一块好皮,是活活疼死的。 他跪在地上用力叩头,却没有人理会,他太小,声音太稚嫩,轻易便会掩盖在风雪中,“求求大人们救救我娘亲,求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 回应他的,只有太医院重重关上的大门。 冬日太过寒冷,天上飘起了雪,黑夜深到要吞噬所有,只让人看到绝望二字。 他颤抖着手,茫然无助上前去拍门,却怎么拍门都没有回应。 门没有再打开,他只能瑟缩在门旁角落等着,体会着每一日都体会到害怕和恐惧。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小小年纪,还没有门外的石狮子的半截高,直冻得嘴唇发紫,却不愿离开,因为他知道,一旦离开,就真的没有人能救娘亲。 可他太弱小,弱小到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跪着这里求药。 娘亲说只要求到药,她的病便会好。 他一定要求到药。 可他那时不知,她是骗他的,她只是知道大限将至,怕他看着伤心,故意支开他罢了…… 外出的太医匆匆回来,看见他还跪在门外,小脸都冻紫,不由唏嘘,“这孩子太可怜了,天家的孩子都还不如我家孩子过得好些,好在我那孩子从没吃过这样的苦。” “快别说了,让娘娘听见,我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快进去罢。” “唉,走罢走罢。” 他听到声音,连忙上前跪下,僵硬的小手伸出,声音稚嫩,满是哭腔,“大人求求你,求你救救我娘亲罢,我娘亲要不好了,她吐了好多血,求求你了,大人。” 常太医的衣摆被冻紫的小手拉住,听到的是稚声稚气孩童声音,却是在苦苦哀求,他低头看向这般小的孩子,一时心有不忍,下了决定,“我偷偷去看一眼。” 另一位太医当即开口,“你疯不成,那是上头的意思,让人知道了,你就完了!” “我得去看一看,咱们学医是为了悬壶济世,难道进了宫就将这些全部抛之脑后吗?” 那太医闻言难言,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我替你瞒着,快去快回!” 常太医点头,俯身握住稚儿冻紫的手,“小殿下,你在此处等着我,你脚程慢怕是来不及,我去看了你娘亲,便回来与你说好不好?” 他不敢置信,满心欢喜娘亲有救了,天爷真的如娘亲所说眷顾他们母子二人了!他连忙跪下,用力磕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常太医连忙拉过他的手,“快起来罢。”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太医,颔首交代之后,便转头走入风雪之中。 另一位太医将自己的斗篷脱下披在他身上,将汤婆子递给他,“小殿下,我不好带你进去,免得惹人注意,你且此处等着,常太医很快就回来。” 他用力乖巧点头,无助和恐惧终于缓解,有了期盼便是额头上磕出来的血都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冷。 可惜…… 他从来都不是被眷顾的命…… 还是晚了…… 常太医冒着风雪匆匆回来。 太医连忙迎上去,“怎么样?” 常太医神色凝重,摇了摇头,“晚了,去的时候已经一卷草席抬了出去,我怕被看见,便匆匆回来。” 太医沉吟片刻,“是死了抬出去,还是……?”没死透便…… 常太医却没再说话,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死不死透又有什么区别? 太监岂会等到断气那时,反正都差不离,没死透抬出去便不耽误夜里休息了,也不耽误明日活计。 太医也沉默下来。 常太医说着看了眼小小的稚儿,才那么一点大,就只能一个人在深宫中过活了,该多艰难。 他以为稚儿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是可怜这孩子,这般小的年纪,不知得怎么才能长大?” 他其实听得懂,他知道他们的意思,他紧紧抓着身上的披风,小小的手拽得紧紧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他哽咽开口,“我要回去了,娘亲还在等我。” 他满心都是茫然,迈着跪伤的腿,便要踏出雪地回去。 却被常太医拉住了,“小殿下,你如今可不能回去,回去也见不到了,那里乱糟糟的,恐会伤了你。” 常太医已经尽量说得不吓人,毕竟一个孩子哪里懂深宫的可怕? 他也实在是良心过不去,因为现下放他走,明日说不准便在井里见到他的尸首。 他被拉着,却在下一刻意识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别离,他哭着开口,“我要回去,娘亲还在等我回去,明天就好了,明天一睁眼,娘亲就会好好的了,天爷会眷顾我们的,明天起来我就能看见娘亲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常太医当即抱起了他往太医院里走,另一位太医跟上,重新关了太医院的门。 他哭着挣扎着,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回去。 常太医将他带进屋里,蹲下身来,按住他的肩膀,严肃开口,“孩子,你听我说,你娘亲不会再回来了,你今日必然要躲着,过后不知你会去哪个娘娘宫中,但从今日起,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你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旁人是不会帮你的,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了,在这宫中没有天爷,你若是任性就完了,知道吗?” 他含着眼泪听到这些,懵懂点头,他会懂事的。 他甚至都还没有彻底明白娘亲不会再回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却已然知晓宫中有多可怕。 可怕到这一次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常太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好人不长命。 常太医被皇后着人设了局,寻了由头顶了个私通宫女的罪名,皇帝心知肚明,却依旧杖责赐死。 另一位太医发誓与常太医交情并不深厚,常太医所为他不知,他也没有帮过任何人,从那日起,那位太医不敢再见他。 直到这位太医辞官归故里,他才不再避之,而是与他说道,“殿下,在这宫中死太容易了,活着才是天大的难事。” 彼时太医已经满面沧桑,他咬牙切齿,“殿下,你一定要足够心狠,足够聪明,不留一丝破绽!” 他知道,哪怕他如今刚过五岁生辰。 宫女惨死,帝后亦如往常,一个无关紧要的宫女,命如牲口,有什么好在意的。 他子嗣众多,也不在意他这一个,随意丢给人养便是了。 后来他被带到了慈宁宫,见到了太后,她要他唤她皇祖母,往后他就在这住,不会再有人欺负他。 他那时年幼,总在想他的皇祖母若早些来那便好了,娘亲便也不会死了。 可到后来才知晓都是假的。 慈宁宫很大,却不透风,不像宫女住的地方,四处透风,雨漏屋檐,没有庇护。 “皇祖母。” 他从半高的门栏中跨进,往里面大殿走去,殿里飘来阵阵佛香,与这慈宁殿极为相配,慈祥安宁。 他小小的人走了许久,才到内殿,便看见太后怀里还抱着一个幼童,他们模样也相像,幼童生得唇红齿白,手上抓着串极大的佛珠,祖孙和乐。 他进去之后停顿了一步,站在不远处立着,极有礼数规矩,并不像坐在太后怀里的那个幼童一般肆无忌惮吃着糕点,也不在意那身上的糕点掉落下来,脏了太后的衣裙。 太后看着远处过来的他,笑了起来,“簿辞来啦,今日经书可抄完了?” 他颇为认真,声音稚嫩,“回皇祖母,孙儿抄完了。” 太后怀里的幼童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看向远处挂着的鹦鹉,“皇祖母,我要鹦鹉!” 太后抱着幼童轻声哄,显然极为看重他,“好孩子,要什么鹦鹉,你是太子,莫要玩物丧志。”她说着,微微低下头,伸手指向屏风旁站着的幼童,满目慈祥在孙儿耳旁轻声叮嘱,“这是祖母给你找的狗,不会如波斯进贡的狗一般容易咬人,给点好处就能死心塌地,你要养狗就养这个罢,往后有什么危险的事便让他去。” 他站在原地,看着太后看来的眼神那么冰冷,如同看物件一般。 他眼里的光慢慢落下,渐渐没了表情。 他确实听不到他们那处低声细语,可他自幼耳聪目明,即便没有学过唇语,也能读懂其中一二意思。 但只是一二意思,就已经如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他这般年纪满目希冀,看得太清楚倒宁愿是听见的,至少她老人家说话应当是温声细语的。 不像他这般看到,没有一丝温暖,张牙舞爪的残忍。 他慢慢长大,才知道宫女的出现,就是他这位皇祖母一手操办,为的就是帝后离心。 太后那一步棋走得好,导致皇帝和皇后如今心中都还隔着石子,却不是因为宫女,而是因为权力,后宫不得干政,皇后不止干政,还假做手脚欺瞒皇帝,借机杀人。 第84章 常坻视角含上卷结尾(可自行选择购买) 他叫常坻,他的父亲是宫中太医,可却在宫中被杖杀,给的理由是私通宫女,秽乱后宫。 他父亲为人正直,清清白白,这话出来谁都不信,可连冤都没处诉。 这是天家,而他们这样的人家如何敢多问一句? 他记不清楚太多,他那时也不过稚儿,他只知道那日家中如天塌了一般,母亲哭得歇斯底里,说宫里是吃人的地方,吃的骨头都不剩,若能不进宫去,虽无前程,却能留性命。 幼时的光景太过模糊,随后母亲改嫁,他被接走,养在舅舅名下,可舅母并不喜他,诸多为难于他。 这些他从来不敢说,寄人篱下只能逆来顺受,他亦不敢争抢。 舅母的孩子出生后,他便过得更难了,母亲未曾回来看过他,但他也知道这世道艰难,她一个妇人家又能如何? 十岁时,舅母怕他长大争抢家中的药堂,寻了个理由将他赶了出去,舅舅没吭声,他知道舅舅已是仁至义尽,且他还有自己的孩子要养,替姐姐将孩子养到这般大,已是顾念姐弟情谊。 这世道艰难,谁都有难处。 舅舅将他托到了一处府中做下人,家中虽都是行医,可他并不通医术。盖因舅母在,他在家中从来都是干脏活累活,连医书都碰不得,连字都不识一个。 他这辈子没前程,大抵就是做个家丁,逆来顺受过一辈子。 他才十岁,这府中不大,老油子却极多,重活累活都扔给他干,他一个孩子说话没份量,也没人会替他撑腰,他是被家中卖来的,便是打死了累死了也没人会管。 这年腊月他生辰,他还记得娘亲说万事都可以马虎,唯独生辰这一日不可马虎。 他特地早早干完了活,求了半日假,准备出门吃碗长寿面,才走在街上就被一群乞丐盯上了荷包。 那些小乞丐欺人,一拥而上争抢他手里的荷包。 他死命挣扎,挨了不少拳脚,却也抢不回他的荷包。 被拳打脚踢几番之后,他满脸是血,终是受不住松开了娘亲唯一留给他的荷包,看着他们满足大笑着散去。 他再也忍不住满心的委屈,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他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孩子,满心的无助和绝望,让他觉得一切都不会好了,还不如冻死在这雪天罢了,也免得往后无穷无尽的苦, 日子仿佛也永远不会好起来。 无人敢管他,路上的人皆是避着他走,唯恐招惹了麻烦。 忽而,他感觉面前走近一个人,有伞遮在他头上,掩去落雪。 他停止哭泣,一抽一抽地含着眼泪抬起头,便见一个与他年岁差不离的小公子,锦衣玉带,撑着油纸伞看着他。 小公子年纪极小,便已有了生人勿近的气度,根本不是这个年纪的沉稳,一看便是人中龙凤,稚嫩的眉眼看着会有几分漠然。 他有些害怕这些贵人,微微往后缩着身子。 对面的小公子却伸手将沾血的荷包递到他面前。 他一时愣住,当即伸手抢回荷包护在怀里,眼泪不住往下落,哽咽开口,“谢谢……谢谢小公子。” 小公子看着他,平静开口,“我有两条路供你选,一条我予你钱财,保你一生荣华,取之不尽,除非我死。” 他茫然睁眼看向他,连哭都停住了。 小公子继续道,“另一条路习武识字,进宫谋前程,只是跟着我九死一生,说不准哪日便没了性命,你且想好。” 他不知这小公子为何说这番话,只知道他必然不骗人,因为他说话间已然递来一叠银票,他从未碰过银票,且还有这么多,恐怕他几辈子都花不完。 他微微伸出手,看着自己手上带血,全是伤。 他要进宫! 哪怕宫中会吃人,他也不怕。 他收回手,坚定道,“我要跟着公子。” 小公子却没将银票收回去,而是放在他手上,“我让你去做到第一件事,就是把方才乞丐加在你身上的拳脚还回去,无论你用什么办法,让他们心服口服地受你的拳脚。” 他眼中还是懵懂,下意识接过一叠银票,他不懂小公子的用意,凭着本能便去做了。 可人单力薄,他便花了少许银钱,雇了几个乞丐,将那几个小乞丐好一通收拾,便回去复了命。 这是小公子交给他的第一件事,虽说没到完美,但多少也办成了。 小公子看向他,淡淡点评了句,“还算可以,只是用钱取之乃是下乘之法,往后不可再用。 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驭人,不要把任何人变成你的对手,而是要让他们成为你最趁手的工具,与之敌对,不如抓住其在意的点诱之,攻心才为上策。” 小公子看向桌上如数还在的银票,“要钱财有何用,没有能力依旧守不住,就像这个荷包,你要做的就是足够强大,强大到旁人不敢觊觎你的东西。” 他后来才明白小公子的用意,这银票是让他打点所用,问明每个小乞丐的来历底细,所惧之物,所喜之物,所盼之物,便可攻其心,为其所用。 他需要做的不再是下人,而是人上人。 他也不曾想为何这般年少的小公子,竟这般厉害,后来才知道,小公子是皇帝的第二个儿子,八岁封王,是历代王朝最年轻的王爷,养在太后膝下,身份尊贵,可各中又有多少艰辛? 稚子又是如何在宫中这样吃人的地方活下来? 而他家殿下自幼丧母,懵懂年纪便要学会自保,各中疾苦何人能知? 他跟着殿下,很快就熟悉一切事宜,他习武极快,脑子也快,也极善识人,乞丐孤子被卖为奴为婢的,但凡可用之人,他便纳入麾下,他知道殿下所谋之事乃天下,即便天下已有太子。 可这江山本就应该择其明主,能者居之,才是正道。 他知道殿下所要的,所能做的都超乎他们眼界,他们能做的便是跟着殿下。 等他已经开始游刃有余处理着所有的事,管理着无数暗卫死士,想起往日被打骂责备的日子,“殿下为何帮我?”如他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也并不够聪明到让人刮目相看,值得殿下这般教。 他记得殿下那时只问了他一个问题,“可还记得你父亲?” 他摇头,自然陌生,他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只知晓爹爹那日进宫之后,便没再回来……” 殿下默然无声,那样安静,他看着远处宫墙,极轻道,“不记得也好,恨之一字难免折磨,常大人我会替你记得,他的仇我亦会记得……” 他知晓,殿下心中压了许多事,他蛰伏数年,将他的荷包还给他的那年,也不过才九岁,比他还小一岁呢。 殿下自年幼起便礼佛念经,从来都是克制,他几乎没有见过殿下有任何起伏情绪,殿下所料之事从未败过,所要的结果也从未有丝毫偏差。 万人万事皆能在殿下的掌握之中,犹如一盘棋局,便是它纵横交错,也脱离不出殿下的掌控。 他自始至终都知道殿下一定能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事实也确实如此。 那年,殿下十九岁,便已然扫清所有障碍,能做天下的王。 可是既生瑜,何生亮…… 夭枝这个山中的女子,根本不像世间女子,是其一出现他便觉得该杀之的人。 他记得那年殿下生辰,正逢落雪天,他回去将事宜报备。 殿下从来都不是在乎生辰之人,是以无论热闹与否,都不会影响殿下的心。 可这一次,他却发觉殿下在出神。 他看着外面纷纷落下的雪,似乎在等人,可殿下在禁足又能见到什么人。 想来想去,也只能是那位才有这样的胆子了。 他想了想,将来时听到的消息说道,“殿下,夭大人今日应当不会来了,太子那处叫了个戏班,如今正热闹着。” 殿下闻言微微一怔,他垂下眼,许久之后才道,“总归是旁人那处热闹些。” 他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外头突然传来细小动静。 殿下抬眼看去,却只是踏雪迈着步子,往里头跑近。 他转头看去,果然见殿下慢慢收回视线,似乎心不在焉。 他实在忍不住开了口,“殿下别再等了,太子那处热闹有趣,她必然不会来了。” 殿下听到这一句,似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片刻后,他自嘲一笑,道了两字,“也对。” 这是他唯一一次听出殿下话中的落寞。 他心里不是滋味,太子必然知道今日是殿下生辰,他总归是不愿殿下有多舒服的,自幼到大不都是这样吗? 天家哪有什么血脉兄弟可言? 只怕今日将夭大人叫走,也是为了疏离他们二人。 他实在是有些害怕,因为自幼太子殿下便是天之骄子,无论他做什么都讨人喜欢,都有人护着宠着,而自家殿下,却那般辛苦才能保住性命。 太子如今位高,对夭大人又好,又有几个人能抵挡得过这般,只怕夭大人往后也会慢慢疏远殿下。 此乃人性使然,总是避免不了。 殿下这般聪明,又怎会不知,就是因为知道,才会自嘲一笑罢。 夭枝此人太不符合常理,天下竟有她这样能预知后事之人。 她与殿下完全是两个极端,她从不隐藏自己的心思,来往之间随意不拘,仿佛这天下也不过是尘埃里的一颗沙,无足轻重。 他们这些人的恩怨执念,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在朝堂之间来去自如,想管的便管,不想管便绝对不管,要献毒计便毫不顾忌献毒计,要歹毒其心便是歹毒其心,从不在意自己名声如何,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仕途。 第85章 天崩开局! 这天罚果然叫人惧怕,天雷劈下,夭枝只觉剧烈疼痛,全身都是烧焦之感,反复灼烧,痛不欲生。 临死之际隐约感觉似被什么包裹挤压着,带着温凉紧实之意,周遭没有一点光。 这是何处,怎一片漆黑? 她有些疑惑,拼尽全力却怎么也睁不开眼,似在梦中一般虚无。 她不知挣扎了多久,才勉强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下一刻,却发现自己周围是水,那挤压之力便是被水包围着。 她竟在水中! 她可不是那种能在水中生长的树,这般多待一刻,她都会被淹死的! 她察觉之后,当即奋力扭身往上而去,费尽所有力气游了好一阵子,才发现上头波光粼粼的水纹中有一丝光线。 她当即用头顶过围着她的水,终于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钻出水面。 “呼。”夭枝长长吐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并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只在水中吐出了几个气泡泡。 她微微一顿,想要扭头看下自己的身子,却发现自己连头都扭不了,想要伸手,却没有手! 能够灵活转动的,好像只有尾巴。 尾巴……? 她心中惊吓,当即扭着身子往后看去,却怎么也看不到自己的尾巴。 她左扭右扭看不见,一时间急得在水中疯狂打转。 她成了什么啊这是?! 她还未从自己心中的震惊回过神来,便听见水面上有童声惊呼,“啊啊啊大师兄!大师姐好像疯了,她在疯狂地打转,像个被抽的陀螺!” 她一下停住,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小蘑菇精。 这小兔崽子,胆子倒是肥了不少,竟敢说她像陀螺,等她出去,必定要拍的他再也不敢玩陀螺。 夭枝听远处一阵嘈杂声,有人似乎快步往这边跑来。 夭枝安静下来,晃了晃自己晃晕的头,扭着小身板往水边游去。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处根本不是海…… 她游近水边,一旁假山岩石环绕,明明不过装饰摆设儿,可在她眼里却如真山一般高。 天空宽阔得离谱,云朵也极大,所有的事物如今在她眼里都格外巨大。 可见她如今有多小,比往日盆栽还不如…… 滁皆山很快出现在池塘旁,见她醒过来,似乎才长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救回来了。” 夭枝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天罚可不是玩笑,她如今留有意识,没有灰飞烟灭于六界已算是万幸。 “师兄,我这是成了什么?”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水中吐着气泡泡,着实有些费劲。 她非常急切想知道自己究竟成了个什么玩意儿,竟在水中也能自由呼吸,不会是只鳖吧…… 那以后岂不是随处都有人叫她王八仙子? 这般便是明晃晃骂她,她也分辨不出来呀,若是这般来,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滁皆山看着她欲言又止,似乎不知如何形容。 夭枝瞬间急了,“快说啊,有这般一言难尽吗?”她急得不行,还要维持在水中的平衡,稍有不慎就会没入水中,一番上下来来回回,搞得她怒火中烧。 她尾巴飞快在水中拍打,却只溅起一点小小水花,着实无力。 滁皆山看着她无能狂怒,“消停些罢,这才刚救回来就闹将起来。” 夭枝一脸怒容看向他。 滁皆山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只叹了口气,“小得可怜。” 夭枝心中咯噔一下,凉了半截,连愤怒都让人觉得可怜…… 对树来说,何其残酷? 滁皆山缓缓开口道,“那时你非要逆天行事,天罚降下,好在掌门知道你有此劫,特地前来,他将你的一丝魂魄引入这快翻白眼的小胖鱼中,接了它的命数,将养了百年,虽然是险中之险,可好在你能醒过来……” 百年? 已经过去了百年…… 那他……必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夭枝默然失落,突然想到了刚才听到的话,猛地钻出水面,“小胖鱼?!为何要选这般弱小的玩意儿?” 这般,她只能在水中游来游去,连脑袋都没办法左右转动,鱼的记忆力还奇差,这有何用啊! 夭枝觉得树生完蛋了,“掌门为何不能选狮子豹子这些玩意儿,瞧着也厉害!” 滁皆山面不改色开口,“我们什么条件你还不清楚吗,养得起这些金贵玩意儿吗,口粮都能把山门吃垮,也就这鱼儿草儿最是省粮,每日喂些鱼食浇浇水便好了,不费事也不费银钱。 你被劈得太焦了,寻常草木已兜不住你的元神,就你这小身板,还是掌门特地去海边等着小鱼翻白眼才有了机会,否则你元神都保不住。” 夭枝险些厥过去,她竟忘了这一茬。 他们山门确实是穷的,只是不知她是多少钱一斤的鱼…… 不知貌丑不貌丑? 她对鱼好不好看还是很有概念的,毕竟宋听檐养的鱼儿就多是好看且金贵的。 她想到宋听檐,一时沉默下来,难掩失落。 滁皆山见她这般从衣袖中掏出一枚八卦铜镜,安抚道,“很是讨喜,不信你瞧瞧。” 夭枝闻言当即仰起头钻出水面,看向他递过来的小铜镜。 铜镜里头的小鱼钻出水面,盯着镜子。 青灰色的身板很圆乎,短短小小的尾巴,还没有身板大。 是小尾巴鱼! 她一棵树……额……一条鱼的尾巴如此短小,那和太监无根有何区别?! 她残缺啊! 夭枝有些想哭,她泪珠掉出来却融在水中,连哭都只能无声,简直惨绝鱼寰。 夭枝一边哭,一边控制不住吐泡泡。 滁皆山见她哭,开口劝,“如今只是还没有长大,你好好修炼自然会变得好看些,尾巴也会长些,不会一直这么短小的。” 夭枝见他说着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尾巴。 这要修炼到何年何月? 她当初可是修炼了千年!如今当真是千年道行一朝散…… “可惜你好不容易位列仙班,如今事情发生,九重天已将你的仙位剔除。 不过保住性命已然很好了,你早早练成人形,原形也就不重要了,虽然如今又短又丑,但在水中又看不清,也不影响你游来游去,尾巴够用就行了,要这么好看干什么,凑合着也能活下去。” 夭枝:“……” 不会安慰可以闭嘴,不用强行安慰,弄得彼此都难堪。 夭枝摇着自己的小尾巴,颇有些心不在焉听着,不知这池塘里面有没有她的天敌,毕竟她如今如此小只,随意一个玩意儿就能生吞了她。 她正想着,滁皆山却停下开口问,“你把宋听檐的魂魄放去哪里了?” 夭枝停止摇晃尾巴,小身板便慢慢往下沉去。 她将他往后放了两个朝代,也就是老皇帝的孙子辈。 这个朝代的第四任皇帝,那个即将没落的朝代,也是最难的一位皇帝。 是宋衷君的外侄,宋衷君任人唯亲,加速江山灭亡,他的儿子也挽回不了江山颓势,奸臣当道被害死,扶外侄登基为帝。 她算到这任皇帝命数古怪,明明命数短浅,年纪轻轻便早亡,根本挨不到皇帝位置,却不想偏有皇帝命格? 如此命数,宋听檐过去是正好的,那人去了,宋听檐接上。 只是会难如登天,于皇帝来说早已是不可挽回的江山,诸侯四起,战乱不休,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天灾人祸,千疮百孔,此乃天崩开局,不知以他的能力能否挽回? 凡人寿命短浅,她沉睡百年,按照时间来算,他应当早早已经转世,再没了往昔的记忆,如此是真的没了这个人了。 她也没有机会去黄泉路送一送他,说不遗憾是假的。 她一想到往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心便发苦发闷起来。 她想到此缓缓往上游去,不欲多言。 滁皆山见她这般,自然知道她不想说,毕竟他们也确实骗了她。 宋听檐根本不是神仙,他只是一个凡人,也不可能下凡历劫。 归根到底,凡人总归是会消失的,一世也只是一世的记忆,孟婆汤喝完那刻起,便是另一个人了。 滁皆山沉默几许,想起那个时常抱着他原形到处闲逛的姑娘,满心难过,“事情既已过去了,便别再想了,凡人总归都是会死的。 你往后可不能如此胡来,今次是运气好,当时地府那处并没有发现宋听檐没下去,算是一个漏洞,我和酆惕便没有上报去,也便无人知晓。上头只以为,你已受天罚而死,没再追究,只你往后可不能再这般不知轻重,闯下大祸,若不是掌门及时赶到,你以为你还有命留?” 夭枝应了声,她自是爱惜自己性命的。 只是……只是那时,他这般,叫她如何狠心? 也不知他后来得到了想要的王权江山,可有欢喜一些? 滁皆山想起一个重要的事,实在是很重要,“东海的听心镯你藏到哪里去了,我怎么遍寻不到它的踪迹?” 夭枝:“……” 她竟忘了此事,那镯子可是天价,她得还到什么时候去? 夭枝欲哭无泪,慢慢游出水面,颇为凝重,“师兄,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滁皆山见她这般郑重,便放下镜子,附耳靠近,“你说。” “师兄,听心镯不小心摔碎了……” 滁皆山一脸顿滞,怀疑自己听错了。 摔碎? 摔碎了……? 那东海的镯子哪里是他们这帮子穷鬼能赔得起的? 把他们一一发卖了都不够零头的零头! 夭枝说完当即扭着小身板,飞快摇着小尾巴往水下钻去。 第86章 先生……(晚更加更,二更合一) 夭枝睡得正沉,忽然觉得耳旁吵吵嚷嚷。 她睁开眼睛,日头透过水面照进来,水中波光粼粼,如玉上泛光,剔透好看。 她从被水淹没的小石板上起身,慢悠悠往上游去,才刚钻出水面,便见几个小玩意儿趴在池塘边上瞧她。 他们见她冒出来,瞬间兴奋不已,吵吵嚷嚷指着她,“大师姐出来了,大师姐真的好小只!” 前头小蘑菇头奶声奶气地开口,“师姐,你还要睡觉吗?” 废话,鱼不睡觉,一次性的吗? 睁开眼就是活,闭上眼就是死? 他们七嘴八舌吵得夭枝头疼,话间无一不是求她游近些,让他们看看。 夭枝便也摇着小尾巴慢悠悠游到池塘旁,一脸困意地让他们瞅。 他们似乎没见过她这般新奇的小玩意儿,一时皆瞪圆了眼,聚精会神瞧着她。 “师姐好是可爱,可以摸摸你吗?” 夭枝:“……” 她活了千把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要求。 片刻后,她慢悠悠开口,“摸罢,孩子。” 下一刻,她便被一双双小手摸了摸脑袋。 夭枝看着小蘑菇精后面几个小玩意儿,眼生得很,想来是这百年刚化形出来的。 小师弟见她瞅着师弟师妹们,连忙拉过他们,一个个介绍,“师姐,这是小人参师弟,这是小芒果精师妹,这是泥马精……” 小泥马精? 夭枝:“……” 夭枝沉吟片刻,“有没有小王八精?” 她话音刚落,后头就有个小不点苦着一张脸。 小蘑菇精当即开口答,“有的……”只是他们都不叫小王八精的,因为王八骂人的。 那苦着一张脸的小师弟闻言露出了哭脸,忍不住掉起眼泪,捂着脸扭头就跑了,“哇,师姐讨厌。” 夭枝看着小玩意儿哭着跑远,忍不住笑起来,大家都半斤八两,总归都有缺憾,他们精怪也不例外。 尾巴短点便就短点罢,能游就行了。 小师弟见人跑远仿佛也习以为常,显然这事屡屡上演,他凑过来,大眼睛看着她关切道,“师姐,你要吃东西吗?” 夭枝好整以暇,“来点罢。” 小师弟当即拿出鱼食,小心往水里撒来。 夭枝张开嘴伴着水咬进,嚼了一嚼比水还淡,她便又吐了出来,“不好吃。” 小师弟愁着一张脸,“师姐,您将就点罢,咱们山门没银钱买特别好吃的鱼食。” 夭枝摇着小尾巴,看了眼他们永远穷困潦倒的山门。 百年了,穷仿佛是他们的标识,她都脱胎换骨一次了,这骨子里的穷还没有脱掉…… 她如今可不是只喝水就能活的盆栽。 她还是得早日修行成仙,不然早晚会活活饿死在山门里…… 忽而山间清脆的八卦铃响起,一道道催命般的铃声响彻山巅。 其他小玩意儿听到这铃声,纷纷一脸惊慌往回跑,“啊啊啊掌门要开始点名了,我们快回去,来不及了!” 小蘑菇精苦着一张脸,转头看来,“师姐,我们要去上课了,下回再来看你。” 夭枝摇了摇尾巴,示意他去罢,往日她也是吃过上课点名的苦头,他们这些小玩意儿自然是一节课不能少的。 小师弟看着她圆乎乎的小身板,“师姐,我以后来投喂你好不好?我会每日给你带些好吃的。” 夭枝听到这话小尾巴摇快了几分,满意应声,“果然是我的好师弟,等师姐修成人形,带你上山采蘑菇。” 小师弟一脸茫然,“采蘑菇做什么呀?” “吃啊。”夭枝回味一番,“那可是人间美味,各个品种有各个品种的可口。” “师姐!”小师弟气得不轻,扭身便跑了,似害怕她把他也当蘑菇吃了。 夭枝看着他跑远,忍不住叹息,人间美味竟然如此抗拒,着实可惜。 不过小师弟倒是很上道,此后的每一日都按时来投喂她,夭枝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甚至能感觉到往日失去的法力在一点点回来,这着实让树疑惑。 按理说,天罚既下,仙力则散,如她这般应当不可能,她本想问问掌门,可惜掌门忙着点名。 山门人太多了,几天几夜是点不完的,他忙到饭都没功夫吃。 不过倒也不是坏事,至少说明她可以尽快修出人形,行动自如了。 夭枝便也忘了这事,她脑袋不大,也只能记住一件事。 “夭枝,你修出人形后,想要去做什么?” 夭枝摇着小尾巴看着远处天地,沉默几许,缓缓开口,“我要去凡间看一个故人。” “凡间,是凡人?”小鱼精怪不太理解,像他们修行都是想要做仙的,谁会想去凡间呢,凡间这般苦。 仙人只有历劫之时才会下凡,可见凡间有多苦。 “是,是凡人。”夭枝想起宋听檐,心里总是闷疼的。 她要去看看,哪怕只能见到他留下来的一些故事。 夭枝正想着,便听周围小鱼惊呼着游开,“好大好大呀!” 她微微愣神,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自己往水下沉去,正准备摇动尾巴,却发现尾巴摇不动,反而手脚都在挣扎,她低头一看,竟已经化成了人形。 几只小鱼精怪游到岸边看着她,“夭枝,你原身虽圆乎,但人形倒是化得极美。” 夭枝闻言当即看向水面上的自己,螓首蛾眉,还是和原来一样,倒也没有叫她陌生。 她看了眼周围,转头看向小鱼们,“我去凡间一趟,晚些时候回来和你们玩捉迷藏。” 小鱼们应声,“好,回来还要给我们说说凡间是什么样子的?” 夭枝应下声来,便径直下山去。 … 长街人声鼎沸,沿途吆喝叫卖声,酒馆茶馆人来人往,弹唱说书,热闹不休。 宫墙还是如此之高,如往日一样,像是这百年时光并不曾过。 夭枝走进酒馆便听上头说书人道,“此间事了,仁衷皇帝未厚葬其弟,乃是引火烧之,未入皇陵。 丞相身死,贺浮将军夺去兵权,念其军功,便永幽闭于凉州,其余党派皆随二殿下去也。 这两个太子夺江山,各有其本领,各有其能。” 底下当即有人反驳,“要我看,仁衷皇帝也就赢在命好,有个奇人帮着,若是由另一位雷霆手段的来坐江山,哪轮到后头江山风雨摇曳,战乱不休啊?” “万般都是命,如今说来都无意义,好在我朝风雨摇曳之时出了位同样手段的皇帝,才堪堪震住四分五裂的江山,否则诸侯瓜分,终日战不休,岂有我们寻常百姓活路?!” “这孝贤皇帝确实厉害,那叫一个杀伐决断,十五岁奸臣当道之下登皇位,十六岁夺皇权斩奸臣,内严查贪官污吏,赐连坐之罪立威,十七岁收兵权,正刑律,立科举,广纳人才;外修水利扩农业,诸侯战中,以少胜多,百计施于诸侯,引其相互缠斗,制衡之术,压制的是明明白白。 那几个诸侯年过半百,恐怕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皇帝如此厉害,便是被压制到死那日,都没法从其手中瓜分去中原一块地。” 座下人人叹息,“可惜了,孝贤皇帝故去的早,若是寿长些,这江山地土怕是要大上许多呢。如今这过继而来的子嗣皇帝,比之乃是中庸。” 周围人瞬间噤声,“嘘,这话说不得,这可是当今皇帝。” 原是如此。 簿辞,我听到了,初来人间便听人提起你了。 夭枝沉默许久,收回视线,要了壶酒,视线微错间,竟看到酒馆悬挂的菜牌上写着清茶团子四字,且这牌还挂在第一个,显然是极受欢迎。 她看到这名字熟悉的笔迹,思绪迭起,一旁掌柜见她看着,开口介绍,“客官可要来一份清茶团子,这等有名吃食虽然到处都有,但只有我这儿做得最为地道,可是独一份。” 往日这只是乡间小吃,少有人听过,不曾想如今竟这般有名。 如此也好,她也不必费心去找。 掌柜当即叫小二拿了一份打包好,系上绳子和酒一道递给她,“客官拿好,我这可是百年老店,手艺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往日孝贤皇帝都爱吃,每每可是亲自来这吃,只可惜人去的早,这名字都是陛下亲手写的,味道包客官满意。” 夭枝微微一顿,才意识到这是宋听檐的字,这处便是她往日买给宋听檐清茶团子的那家小铺子。 只是如今长街早已不同往昔,这处也已物是人非,不曾想这家铺子竟还流传了下来,成了这么大的酒楼。 她许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哪位皇帝爱吃?” “就是二十年前故去的那位,你竟不知吗,你不是中原人?这天下有谁不知道他的名讳?”掌柜说到这处,面露叹息,“唉,只可惜前头留下的烂摊子着实是太大了,这江山千疮百孔,陛下弱冠之年尽数接手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生生耗尽了心血,才稳住这江山,避免天下四分五裂,战火不休。 可惜他的身子撑不住,这般年轻便去了,我等黎民百姓倒也是运气,乱世出了这样一位护着安宁。” 夭枝沉默几许,拿过掌柜递过来的酒和清茶团子,“多谢掌柜的,不知如今皇陵在何处?” 夭枝提着酒出了客栈,一路往皇陵方向去。 她一步步走着,日头缓缓西下,她由人声鼎沸走到人烟稀少之地。 斜阳之下,她站在墓前看了许久,竟是说不出心中万千滋味。 碑上提得孝贤皇帝,并非他的名字。 第87章 此人和他又差不多长,她瞧着便有些难过。 绯窕仙子身旁围上来几个仙子,低头看着木盆里的夭枝,“这就是少君您特地等来的小鱼吗,这小尾巴长得很是……小巧玲珑,是当吉祥物吗?” 夭枝:“……” 夭枝在水中吐了几个气泡泡,颇有些伤心欲绝,她知晓鱼也是有审美的,都是俊秀型才吃香,那种身板修长,尾巴飘逸灵动,大而薄才飘逸好看。 似她这般圆乎的,做观赏鱼还是不够的…… 酆惕见她一直吐着泡泡,尾巴都揺慢了,不由笑道,“别围着了,刚接来的小鱼怕生,不可取笑。” 绯窕亦是笑起,“好啦,你们快行去采仙果罢,误了时候,我可要走了。” “仙子莫急,我们这处的仙果最是香甜,待我们采来与你带回来。”众仙子们忙嘻笑闹着走开了。 酆惕无奈揺了揺头,端着她往山间走去。 山间仙雾缭绕,刚进来便觉到一股灵气溢满全身,抬眼望去,高耸流水似入云缓缓而下,水渐深渐蓝,山间灵泉水不断往外冒着,其上寥寥烟雾,风一吹忽而飘散似起舞而去。 酆惕走到灵泉池旁,俯身将她放入灵泉池中。 夭枝才刚接触到灵泉水,便觉周身筋脉通顺,极为精神。 绯窕抬手变了朵巨大的莲花,放入水面中,“夭枝仙子闲来无事,可在花瓣上睡觉,此花能助眠调息,有益于你修行。” 夭枝很喜欢这个床,围着巨大的莲花游了一圈,游上去靠了靠,颇为软和,还有丝丝清香透来,她一时更加欢喜,果然出来务工福利多,在山门她连床都没有,只能靠石头眯会儿。 她摇着小尾巴,快速到岸边,“多谢绯窕仙子。” “仙子不必客气。”绯窕对夭枝自是佩服的,真乃是破天的胆子,天罚其下还能保住命当真是凤毛麟角。 酆惕见这般开口道,“如此便也妥当了,夭卿,你在此处好好修行,若有什么事,敲打仙铃,我会马上出现。”他说着伸手递去金色仙铃,半埋在水中,这高度正适合她。 夭枝应声收下,“酆卿放心罢,我会好好做观赏鱼的,这差事是我的老本行,绝不会办砸。” 这话刚落,绯窕看了一眼酆惕,满眼的不认同,显然是觉得他这般不地道,让她一条小鱼做什么工,按夭枝如今这年纪瞧,都算童工。 酆惕也是不好当着夭枝的面解释,只能以手掩唇,干咳一声,“此事不急,夭卿早日成人形才是正经。” “我先前已能化了人形去看故人,只是稳不住,如今力竭也化不成了。”夭枝一边说,一边游向莲花靠着。 这个故人是谁,他们自然都心知肚明,便有了几许安静。 他们自然不知道宋听檐的下落,也不知道夭枝将宋听檐移魂到了谁身上。 此话绯窕自也不好多听,缓缓退开。 酆惕开口亦有几分感慨,“殿下如今可还在?” 夭枝想到此慢慢下落,便是在水中也眼眶酸涩,开口有了几分哽咽,“已经百年过去,自然是消失得干干净净,以后再不会有他这个人了。” “夭卿不必难过,凡人转世投胎,等你修出人形,一样可以去看他。” 夭枝默然未语,想起师兄当初和她说的话,他说那女子转世投胎之后,记忆也不复存在,那自然也不会是那个人。 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必了,观之皮相又有何用,我再见不到他了。” 夭枝心中越发沉闷,好在她不必再做司命,她如今宁愿做个摆设,至少不会这般难受。 酆惕见她心情不佳,便也转移话头,“夭卿还未进食罢,有什么喜欢吃的?” “不了。”夭枝婉拒,还没从宋听檐那处释怀出来,丧丧开口,“我在节食,身板饿小些,尾巴就大了。” 酆惕一时愣住,仔细看了看她,小鱼还是那样圆乎可爱,可尾巴并不见大。 他斟酌几分,“好似是有大些。” 夭枝点点头,那是自然,不然她白饿这么几遭了。 酆惕觉着尾巴的话题不该继续,他恐说漏了嘴,他开口有些叹息,“你短短时日便修成人形,说明天赋极高,可惜蓬莱岛灵泉比不上九重天,否则你的仙力必然事半功倍增长,可惜九重天森严,你如今已经不是仙官,非仙者不能随意上去。” 九重天处处都是规矩,道道都是门槛,又岂是他们这些小精怪能上去的? 夭枝声音渐低,颇为落寞,“无妨,修行不急于一时,我想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已不需要变成人去做什么了……” 酆惕沉默下来,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他微微张口却欲言又止。 … 夭枝刚来这处,自然是要熟悉办差环境的,她一头栽进灵泉池里,此处灵泉极大,绕山而去。 夭枝慢悠悠游着,一路见到了不少小仙鱼,生得一个比一个漂亮,尾巴一个比一个大。 它们疑惑地瞅着她,渐渐围了过来,这些鱼在此处许久,也修出了灵识,“新来的?” 夭枝应声,“我来此处做观赏鱼,不知你们的展示台在何处?” 夭枝才说完,它们面面相觑,显然不好形容夭枝有没有观赏的价值。 毕竟做观赏鱼这份差事,对尾巴是有要求的,要那种漂亮又梦幻的尾巴,才能讨到仙人的仙食吃。 其中一条幻彩大尾巴鱼,游到她旁边,“你随我来。” 夭枝便跟着往前游去,经过了弯弯曲曲的水中山道,映入眼帘的是巨大帘洞。 他们这处则用透明玉石封住,上边空口,仙人们喜欢哪只就喂哪只。 大尾巴鱼在这里显然是个头头,领着她参观这处,随后又担心道,“你尾巴有些短,投喂必然会少,恐怕时常要饿肚子。” 夭枝既来之,则安之,“无妨无妨,我饿得住。”她做盆栽早已习惯,掌门记性不大好,时常忘记浇水,那是经常渴着。 夭枝乐呵呵在此处做起了观赏鱼,不过不曾想这处仙人见惯了好看的,倒觉得她的模样颇为稀奇,竟还颇受欢迎,一时间名声便传开了。 时常有仙人慕名而来看她的小尾巴,不仅有仙人来看,连旁的鱼也来围观她。 着实是像她这般小的尾巴极为少见,可以算是残缺到稀有。 如此徒留夭枝一身感伤,往日做盆栽时就因为枝上叶儿稀少,被人笑秃。 如今套个鱼壳子又是尾巴短小,也不知能不能养大些。 树生啊,总是在求自己没有的东西。 蓬莱仙岛的灵泉确实名不虚传,她不过呆上几日便觉仙力大涨,比起往日做盆栽时,集日月精华之气修炼要快上许多。 夭枝为了大尾巴拼命修炼,平素里做观赏鱼,下工后认真修行,只时常会看着小鱼玉雕出神。 后来,她越觉难受,只能没日没夜将自己的事务排得满满的,她脑袋并不大,排满了就不会有太多时间感伤。 这般一来,连酆惕这个蓬莱仙岛未来继承君主,忙里偷闲来看她时,她都没功夫和他说上几句话。 每次见他一面说上几句话,扭身便要回池里修行。 酆惕见她一条小鱼比他还忙碌,不由无奈想笑,可对着她一脸认真,却又不好笑她。 夭枝来的时日不长,却在蓬莱仙岛越发出名,不少办差、游玩的仙人都是慕名而来看她的。 因为蓬莱仙岛这一处好看的仙鱼实在太多,突然出了她这一条圆乎尾巴小的鱼儿,着实是稀奇,且做工格外积极。 这名声自也传到九重天去,本就要准备仙宴,且蓬莱仙岛这处仙果和仙鱼都极为出名。 如此大宴少不了观赏物,自然也是要下来挑选一些观赏鱼的。 采集仙官由着蓬莱仙岛的仙人引进来,“仙官,这便是我们所有的观赏鱼,可供君挑选,喜欢哪些,我便去网了来。” 采集仙官看了眼偌大的展示口,这么多好看的鱼不免有些眼花缭乱,他想起先前听到的,开口问道,“你们这出的鱼最是好看,我自也放心,便如往日一般按照颜色、个头、品相来进罢。 我听说你们这处还有一条很有名的观赏鱼,是哪一条?” 仙人闻言自然知道,他抬眼在池中寻找,下一刻就在一处角落里锁定了夭枝,猛地伸手指去。 夭枝吓了一跳,她正聚精会神发呆,不曾想面前突然围了一大群人盯着她瞅。 她当即摇着小尾巴对上他们的视线,转了个圈,全方位展示自己。 她已经是这处的熟练工了,来的都不白来。 采集仙官看着她圆乎的小身板,短小的尾巴,微微有些疑惑,“这便是那最出名的小鱼,这尾巴如此短小,真的有这么多仙人来此观赏吗?” 仙人笑回道,“童叟无欺,这小尾巴鱼可是我们这处做工最认真的,每回展示都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态度极好。” 采集仙官闻言还有些疑惑,伸出手指到水面上逗夭枝,似乎要看出它的不同之处。 夭枝见他手指在她头顶摇来晃去,不由翻了他一眼,摇着小尾巴往里头去了。 采集仙官愣了神,看向旁边的仙人问道,“此鱼翻了我一白眼?” 旁边的仙人略有些尴尬,“只怕是听懂你说尾巴小,她惯来不喜欢听这话。” “哈哈哈。”采集仙官闻言大笑起来,“倒是有脾气,这条鱼我们也要,单独装,由我亲自带走,好拿去让上头逗趣。” 仙人当即应声,吩咐后头的仙子,“将这小尾巴小心捞上来装好。” 旁边的小仙子有些犹豫,“这好像是少君从外头特地引进来的,需不需要告知少君一声?” 第88章 倒是生得圆乎。 夭枝练着尾巴,只觉这处灵力极为充溢,想来这人必是不同寻常,她在这处修炼竟比在蓬莱仙岛都快上数十倍。 她法力精进,视线已越发清晰,再过几日大抵便能看见他的模样了。 也不知这和他一样长的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不知过了几日,仙侍进来时竟听到了吐泡泡声,他疑惑自己幻听,等到顺着声音往里头走去,才发现这处水容器中一条鱼正在吐泡泡。 他当即将她端起,往外走去。 夭枝一时顿住,她都呆习惯了,怎又将她端离这处? 且她还没看清楚雇主长什么样呢? 她当即回转看去,却觉那人极为熟悉,她显然快要看清。 可仙侍已经端着她往外走去。 她在水中打了一个转,往前一游,正要仔细看却撞上了容器壁,脑袋生疼。 她瞬间气恼,变成鱼就是没有往日做盆栽的时候好,毕竟做盆栽时,可以变换成大树栽在土里,那么旁人想要带走,怎么也得挖上半日…… 夭枝还未来得及抗争,便被端出了虚无空间,入目便是刺眼的光亮,她在黑暗之中呆得许久了,着实有些不适应这光芒,当即闭上了眼睛。 端着她的仙侍已然看向外头立着的众仙侍,开口训道,“谁将这鱼端到里头打扰殿下清静的,还不速速端走?” 当前仙娥连忙开口解释,“回仙人的话,是我等觉得里头太过冷清,才放了小鱼在里头摆设。” 仙侍微微皱眉,“此摆设吵闹事小,扰乱殿下神思事大,往后不可放之。” 殿下? 所以躺在里面那个人是绯窕他们说的那位殿下。 夭枝只觉自己发达了,做天界储君的摆设,这东海的债岂不是轻轻松松便能还之? 不知他什么时候醒,又或是什么时候死? 左右她是两头赚钱,不耽误的。 众仙侍闻言有些疑惑,看向他手里慢悠悠摇着小尾巴的圆乎鱼,这鱼这么点大,还没满月就出来工作了,只怕连话都不会说,不知能怎生吵闹? “是,仙人。”仙娥连忙出了队伍,上前将她端回去。 灵鹤仙人离去之后,其余仙侍围了上来,“这鱼瞧着倒是稀有,可要放入天池中?” 端着她的仙娥忧心忡忡,“天池凶险,鱼龙混杂,放进去也不知能不能活。” 他们朝会开好,四散而去,仙娥端着她一路往大殿走去。 一旁仙侍轻声叹息,“殿下一直没有醒来,不知还能不能醒,连天君都注意到此事,往日可没有这般担心过。” “殿下过千千万道天雷劫,这等凶险劫数皆是相安无事,如今区区凡间几十年自然更是随意,竟一直未醒,不知是被什么困住了?” 另一位仙娥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出了事的,此等意识而出的劫亦是危险,殿下只怕是被梦魇住了,乃是自己不愿醒来,天君才命仙官找些稀奇玩意儿,或可唤醒殿下。” 端着夭枝的仙娥低头看向她,只觉得她一条童工鱼做不了什么,“稀奇玩意儿真的有用吗?” 夭枝呆在容器里头,来回听了几耳朵,便有些喜欢这处,毕竟这些秘闻往日在司命殿可是听不到半点。 这事本就不能讨论,仙侍们私底下说几句,自也不可能传到外头去,否则他们便是仙途尽毁。 “殿下是新一任储君,倘若今次醒不过来,只怕要大生波澜。” 其中一仙侍开口止道,“此事如何,不是我等能议论的,往后不可再提。” 仙侍们点头应声,“是。” 话音刚落,忽觉地动震之,周遭剧烈响动,刹那间天光大亮,日头初升,仙鹤直云而上,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殿中瞬间仙气满溢,迎面祥和之意而来。 端着她的仙娥与仙侍对视一眼,满眼惊喜,不知所措。 “殿下这是……醒了?!” “快,出去看看。”他们说着就往外去,端着她的仙娥欲要迈出脚步,才想起手中端着她,她忙回几步上了玉阶,将容器放在桌案上,便转身匆忙跟上。 夭枝在水中来回晃动,脑袋撞了几下内壁,抬头一看,头晕眼花。 等她反应过来,人已迈出殿外去。 “别……”夭枝在鱼缸里头叫道,“别留我一条鱼在这呀,太危险了,先安置好我!” 可惜偌大的殿中只余她的回音,显得格外清晰可怜。 夭枝一脸茫然,只觉九重天的殿中颇为寒凉,她若是在这处呆上几日,没吃没喝又冷的,只怕会把鱼熬干,更别提修炼仙力了。 夭枝在鱼缸里头转了一圈,看了眼整个宫殿,这大殿简直就是九重天的代表,冷冷清清,寡寡淡淡,颜色极少,只余银白二色,庄重之余还透冷意。 可比不上他们山门热闹,虽说杂草杂花乱长,但胜在颜色多…… … 躺在玉石上的人指间微动,双眸紧闭,眼尾慢慢滑落水意。 他慢慢睁开眼,眼前是虚妄之地。 一片虚无。 他眼中渐归清冷,若仙家无情无欲。 “殿下。”外头有人轻声唤道。 他缓缓坐起身,眼尾水意已然消散无痕。 他起身缓步而出,虚无之境慢慢消散,眼前光亮大绽。 灵鹤仙人俯身庆道,“殿下,您终于醒了。” 灵塔钟鸣三声,响彻九天,余音久久未停。 仙官威严声音从九重天而下,不知人在何处,却遍闻九重天,“上神归来,众仙归位!” 灵鹤仙人当即道,“殿下,凡间一场如梦初醒,陛下已期盼见你多时。” 至高之处风大,扬起玉白衣摆。 他看着眼前层层云叠,慢慢阖上眼,如一尊玉神祇高不可攀,毫无人的生息。 … 夭枝等了许久都没见人来,有些无趣,打了个瞌睡,等再醒来,外头已然天光大亮,只是在天高处显得这处更加寒冷。 这里不似蓬莱仙岛那般,连泉水都是暖的,她这么一鱼缸的水,到了这处也变得寒冷刺骨,冻得她有些游不动。 九重天什么都好,灵气也充沛,就是太高了,高处不胜寒。 夭枝打了个哆嗦,只能摇着小尾巴给自己身板供暖,她慢悠悠摇着,等着那仙娥回来。 果然不多时,便听到外头动静。 她欣喜将头探出水面去瞧,隐约之间,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只是不同往昔温润,莫名显出几分不理俗事的清冷之意, “屏退仙家,不见外客。” 夭枝生生怔住,恍惚之间只觉百年时间未曾过去,仿佛又回到了往日凡间。 “是。”灵鹤仙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她微微一顿,当即扭着身板极力往外头探,却怎么也出不去容器。 她着急等着外头人进来,可惜人却没有往这处,只是路过而已。 夭枝失望垂下尾巴,下一刻便听见殿外走动声响,她当即抬头看去,便见仙娥出现在外头,看见了她似乎才想起来,“一时忙乱,都忘了此鱼还在这处。” 另一仙娥开口建议,“等回来就送去天池罢。” 仙娥闻言点头,正要与人离开,转头便见小小一条鱼呆在偌大的殿中瞅着她,孤单得很,似乎还有些冻僵了。 小尾巴也不再摇动,可怜见的。 仙娥有些不忍心,“仙宴要持续三天三夜,不如将它一道端过罢,反正放在哪里都是摆设。” 旁边仙娥点头,“仙子有理。” 仙娥当即回来端起她。 夭枝满心欢喜,被端出殿后,当即四处搜寻,入目却全是仙侍来回穿梭,根本没有她想象中熟悉的身影。 亦或许,刚头说话的人就在其中,却只是声音相似罢了。 这天下声音像的人可多了去了。 他又怎么可能出现在九重天上? 她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不由微微沉下水底,试图清醒些。 仙宴筹备已久,自然还是如期举行,如今储君醒来,此宴便不复沉重,大行庆祝。 九重天自来规矩森严,众仙家处处紧绷,如此盛大仙宴,让诸位仙家放松放松也是好事。 仙娥端着她腾云而去,夭枝摇摇晃晃之间便看见远处天际,没入云层之中的巨大仙台,仙家来来往往,广袖仙衣,云中穿梭。 仙台左右各延绵而去数千万丈,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亭楼水榭,仙树仙石林立其中,尽收眼底。 仙雾缭绕,有仙人飞上落下,身姿轻盈,来回穿梭林中,乐声美酒,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仙娥端着她翩然落下,便将她放在了其中林中玉石之上,这仙宴依林伴石,将她放在这处正好当个摆设,虽颜色并不怎么悦目…… 仙娥放下她之后交代道,“你且好好在这处做工,待我忙好了差事便来接你回去。” 夭枝闻言摇摇小尾巴,示意听到了。 仙娥见她这般乖顺,不由笑起,“着实乖生。” 夭枝看着她与众仙娥离去,没入仙宴之中。 这仙宴摆得极大,便是这处僻静些,都有延绵而来的席位,耳旁皆是热闹的谈笑声,仙人的笑声仿若腾云驾雾,听之便有仙家之感。 夭枝呆在这处,闲来无事便看着他们谈论。 正出神,余光隐约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呼吸一顿,只觉眼花了,当即眨了眨眼仔细往一旁看去,那处林间仙树,烟雾缭绕而起,遮挡了视线,方才的身影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一片衣角消失在视线里。 她瞬间心中生急,当即从鱼缸之中猛然跳了出来,“啪嗒”一声在地,在地上蹦哒了几个来回,便头晕眼花往方才看的方向滚去。 第89章 玩物丧志。(二更合一) 他细细看着她,伸手将她在手中翻了一面。 夭枝瞬间僵硬住,不知道为何只觉怪怪的。 他垂眼看来,显然没觉得不妥,似在端详她身上有没有伤。 察觉到她无恙之后才翻回来,手指在她头顶轻轻揉了下。 夭枝只觉天灵盖被这般一碰,莫名一个激灵,浑身舒畅。 她瞬间软绵绵趴在他手上,看着他往殿中走去,他着实生得高,行走之间越显双腿修长,玉白衣袍着身,周身冷清无一装饰,连玉佩都不挂之,却越显姿容惑人。 这般高度让夭枝所见之处都极为大,进入殿中也感觉这宫殿大得离谱。 凡间屋子讲究聚气,而天界自无这般说法,这殿中若是放下她来捉迷藏,恐怕得花些时间找。 他衣袖随意拂过,眼前便出现了一片海,水渐蓝渐深,隐有温凉之意,水底深处似能通向另一个世界。 他竟轻而易举将海域颠倒至九重天上。 此逆转空间的术法极难,且极其耗费仙力,他却可以抬手便将两个绝不可能重叠的空间,放在同一处。 夭枝有些恍然,因为簿辞是凡人,自不可能做如此举动。 她有些分不清,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他? 她思索之间,眼前高度慢慢降低,下一刻便被他放入水中,温凉柔软之意包裹而来,叫她通身畅快了许多,这海水似乎不太寻常,比蓬莱仙岛的灵泉还要滋养。 她下意识摇着小尾巴在水中游了起来。 仙侍见状却有些担心,“殿下,您才醒来,仙体本就未恢复好,如今行逆转空间之术,恐于仙体不利。” 他却没有在意,只开口道了二字,话间清冷疏离,“无妨。” 仙侍不敢多言,恭敬退下。 夭枝游回岸边看向他,却看不出他身上究竟哪处不适? 难道受伤了? 她视线一眼不错落在他身上,一脸关切,摇着小尾巴保持浮在水面,就差把你怎么了刻脑门上了。 他亦看着她,下一刻,收回视线,转身缓步进了内殿。 夭枝看着他进去,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又许久不再出来,才收回了视线。 她微微摇着小尾巴打量着殿中,这处应当是他的寝宫。 宫殿很大,有的东西却不多,玉石桌案,成排书架,其余皆是空空如也,没有多余的装饰摆设,与先前那大殿一样清冷庄重。 也和他如今给人的感觉一样。 夭枝想着便又看向内殿方向,他进去之后便没有再出来的打算。 她等了片刻便在海里游荡起来,浅处水草格外柔软,窝在上面很是舒服。 她才躺上去便睡着了,再一睁眼,便见他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前处理政务。 外头天光大亮,显然已是晨间。 他坐在案前,外头日光丝缕照进来,映在他眉眼处,格外悦目,虽颇为清冷,眉眼之间的淡漠也叫人不敢亲近,但就是熟悉。 夭枝也没有发出太大动静,她就安安静静在一旁游着,瞅着他便心满意足。 她想,这若是个梦,不醒最好。 是以,她也不敢开口问,怕打散了这个梦,一下惊醒而来。 夭枝看着看着便眯着了,实在是这处海域太是舒服,她感觉周身仙力都在慢慢复苏一般,少不得困倦。 她再睁开眼时,眼前已没了人。 她伸手枕在头下,下一刻,她反应过来,低头一看,果然化出了人形。 她环顾殿内四周,只有她一人,便起身走出海域,一身衣裳随水滴落下变幻而出,走动之间,裙摆随之翩然摆动,地上流云打散而开。 她往前走去,头一个便是好奇看向里头内殿,果然也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连颜色也是单一的冷淡孤寂。 夭枝收回视线,慢悠悠往桌案前走去,拿起他方才看的公文,寻他的批注,果然看见了他的字。 她正要细细观摩他的笔迹,便听到殿外往这边走近的脚步声,声响极为细微,但她如今却能察觉。 她一时近乡情怯,慌乱放下折子,又觉自己周身干燥几许,身子也忽闪忽现。 她仙力尚不稳,这一紧张便更稳不住人形,听着越来越近,她当即一跃而起,便要飞向海域里,却不想中途便失了力。 “啪嗒”一声,掉在了桌案上的砚台里。 夭枝只觉眼前一黑,被墨糊了一身,她着急忙慌滚出砚台,在桌上翻滚了几遭,想要滚到海域那处,却分不清东西南北,一不小心滚落案边,失重骤然掉下去。 如此高度,对她来说着实危险,迅速下坠时,她当即闭上眼睛,可意料之中的痛感却没有传来,而是掉落在坚硬温润的手掌之中。 下一秒,她睁开眼睛,是他伸手接住了她。 他看着她浑身黑漆漆的,再抬眼看向摆在桌上的公文,被她圆乎乎地滚过,一块一块的黑。 他微微抬手,指尖轻点了下她的额头,“顽皮。” 夭枝额间微微痛,摇了摇小尾巴看向桌上,真是一片狼藉。 她掉下砚台就已经溅得四处都是墨汁,这般一滚自是乱七八糟,连他的字迹都没来得及看清便糊没了。 夭枝摇着尾巴,闷不作声。 他走到海域,将她放入水中。 却不想墨汁粘得她浑身都是,放入水中也没能褪干净。 他微微垂眼,拿起布来浸湿,捧着她的小身板,轻轻替她擦身子。 夭枝颇有些不适应,她往日做树时原身糙得很,天生天养,洗澡都是天然下水,哪有人这般细致地给她洗。 且他洗得还格外仔细,动作虽轻柔,但莫名让她面热得紧。 夭枝下意识抬起尾巴,去挡他的手。 他并没有在意,避开她的尾巴去擦拭,却又被她挡住,下一刻,他显然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微微敛眉,抬起手指,按着她的尾巴不让动。 她如今如何抵得过他的力气,一根手指就能压得她整只动弹不得了。 夭枝用力抵着,却纹丝不动,便只能给他翻来覆去地擦洗着。 诚然,她已经是一个脸皮极厚的摆设玩意儿,可是这般光溜溜地躺在人手里洗澡,着实是有些做不到。 且这人还长得和昔日故人一模一样,却如何使得? 夭枝洗完之后便有些没脸见人,所幸他忙,给她洗完澡之后便出去了。 夭枝一条鱼待在此处有些无聊,看着进来洒扫的仙侍仙娥,“你们在这处做工,他给的薪资待遇如何,年假多少天,有没有什么福利?” 仙侍仙娥:“…………?” 他们是不是昨日没睡好,在做梦啊? 虽说他们在殿下这处办差,自然皆是封顶的,但怎么一条鱼还会在意这个啊? 夭枝看着他们一脸错愕的样子,看来是没什么福利。 那她不要兼职这活了,便先当个摆设罢。 她摇着小尾巴在海里晃荡着看风景,下一刻,便被一网兜捞了上来。 她扭头看去,才发现是昨日仙宴上笑着打趣她的那位仙君。 容琅将她整只捞起来,放进了带来的锅里,锅里还放着许多小石头。 仙侍仙娥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拦道,“容琅殿下,这是北冥的鲲,殿下特意养着的,可不能炖了吃啊!” 容琅一笑,将她放在锅正中,“怎会是炖呢?鲲此物有习性,虽已绝迹,但爱好不改。”他说着,抬手转动着锅边缘,轻轻打圈摇晃着。 夭枝一时间晃晃悠悠起来,下一刻,便觉得下头的圆润小石头按摩着她的背部,极为舒服。 让她都有些飘飘欲仙,不想理俗世,不由舒坦地摇起尾巴,无法控制哼唧。 仙侍仙娥目瞪口呆,一旁小仙娥跃跃欲试,实在是这鲲着实小巧乖生,围着她转也没什么。 容琅见状满意一笑,收回了手,“你们来罢,摇锅慢些。” 仙娥们当即往前,扶着巨锅边缘,轻轻摇着,瞧这一条小鱼可舒服了,瞬间半眯半醒。 众人只觉神奇,七手八脚轻摸她脑袋,下一刻,殿中忽然安静了几许。 他们殿下拿着古籍进来,才进来便停下脚步,跟着进来的灵鹤见殿中如此吵闹,还围成一团,皱眉轻咳一声。 他们瞬间七手八脚收回手,夭枝也一时如梦惊醒,对上他看来的视线,那眼神着实冷淡,显然并不很高兴。 她见他这眼神着实有些应激,瞬间弹跳而起,如同被夫婿抓着现形一般,跳进水里藏去。 仙侍仙娥连忙如鱼涌出,只留容琅一人站在殿中,颇为静悄悄。 容琅摸了摸鼻子,一笑,“左右你如此忙碌,这鲲苗儿也没多少时间养,不如给我,我有的是时间。” 他坐在桌案前,翻着手中的古籍,不置可否冷淡道,“舅舅若是觉得闲,我可以给你安排事。” 容琅被一噎,当即摆手,“不闲不闲,当我没说,不要如此郑重地叫我舅舅,生生将我叫老了,我与你也大不了几岁。” 他面色清冷,“十九万四百五十岁。” 就差一句老头儿了。 容琅:“……” 容琅知道留不得了,再留下来恐怕往后不得闲,他依依不舍看向海域里的小胖鱼。 “小鲲宝,我走了,下回再来看你,这摇篮玩具就送给你啦,没事就叫人摇着玩,别叫他,他是不会给你按摩的,此人古板得很。” 他闻言抬眼看去,容琅速度极快,撂下话眨眼就消失在眼前。 夭枝在水面中冒出一点小脑袋,看着前面的摇锅。 下一刻,他起身缓步走来,看向摇篮,在她满眼期许的视线中,毫无情绪道出一句,“玩物丧志。” 灵鹤仙人自然明白,当即上前将锅带石头一并端了出去。 第90章 男色祸人,不是开玩笑的。 夭枝挣扎着从他手中跳下。 他倒也没有勉强,由着她跳入水中,只是自也不明其意。 夭枝听不得半点扭身就走,游出些许距离又扭身看去,他站在树下,神色平静目送她。 她心中感慨,不过升仙大试在即,她是不能再来看他了。 修成人形,早日升仙才是正事,他们总归是要见上一面的,她也不能永远以鱼的方式见他…… 最重要的是,天天这般被他当成鱼儿投喂,让她很是抹不开脸,他往日可是唤她一声先生的…… 她是绝对不会让他知道自己是这条鱼的! 参加大试,自不能分心,她暗自咬牙,最后看他一眼,扭身摇着小尾巴,快速离开。 桃花瓣飘落而下,落在溪水中,撩拨开来的流水波纹慢慢恢复,了去无痕。 宋听檐站在原处看她一条小鱼慢慢游远,许久未言。 … 夭枝不再去看风景之后,果然修炼奇快,没过多久,她便修出人形,这一次已然稳妥许多。 果然男色祸人,不是开玩笑的。 仙子鱼见她这般快就过天池重重麻关出师了,有些不可思议,“杈子,你若是通过了大试,可要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夭枝点点头,一脸郑重,“希望你那时还记得我。” 仙子鱼不明白她说什么,她们不是今天刚认识吗,她怎么会忘记呢? 夭枝见她这般必然是又忘了,她木然开口,“你可想起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仙子鱼今日倒是有了些许印象,“我好像叫啰啰。” 喽啰的啰吗…… 会不会有点草率? 她必然是记错了,这天损的记忆力哦。 “唉。”夭枝深叹了一口气,“喽喽,我走了,回见。” “回见……”仙子鱼疑惑了片刻,她好像跟她说的是啰啰罢,喽喽哪里来的……? 夭枝与仙子鱼分别后,便直奔升仙大试,硬是在外头填了三个时辰的问卷调查才得以进去。 因为是连环题,她填过这一题之后,便忘了上一题,翻来覆去都花了不少功夫。 进去稍作等候,便是升仙大试。 升仙殿前聚集了所有小神仙,重重叠叠的大道台阶,乃是他们这些小神仙修行几千年甚至几万年才能看见。 升仙乃仙界盛事,自然不能疏忽,自然是要一一过了安检,防止作弊。 等候检查的队伍分作十大队,从东边排到西边,没入云层之中,见不到尾。 如此盛事,热闹不休。 茫茫一片仙人之中,若是旁的小仙,或许还能认出谁是谁? 但夭枝是无法了,她本就破格录用,都没来过此处,没见过多少仙人就下了凡,亦是头一次来这处。 进殿之后便是跪倒等候,夭枝看向旁边低头匍匐跪着的小仙子,见她十分虔诚,有些好奇,“敢问仙子,现下有什么热门的新官职吗?” 小仙子闻言也不敢乱抬头,如今比较抢手的便是月老、司命这些颇为风月的文职,一是可以看看话本子打发时间;二是可以牵牵红线、打打结这种退休类的活儿,最是惹人心悦。 她低声开口回答,声音里带着憧憬,“没什么新官职,热门的倒是司命,司命殿今年扩招,据说做司命前景极好,在里面混个监管命簿的活儿都能长久安生,下凡办差还有福利,比月老殿要有前途。” 有没有可能它扩招,是因为它不止上升空间大,死亡空间也很大呢…… 夭枝当即叹息摇头,她暂时不考虑了。 小仙子看过来,有些好奇,“大试排名前的,有优先选择权,仙子想往哪处发展?” “我想去扫地。”她前面排队时特地了解过,做仙侍虽说没有前途,但有钱途,福利和补贴也多。 而且她了解过灵鹤仙人这种级别的待遇,很是丰厚,以后退休了还可以分宫殿。 尤其是遇到像宋听檐这样的,必定会有很多奖励,他在凡间都出手阔绰,在天界应当也不会例外。 小仙子闻言一脸迷惑,“你修仙花了这么多力气,就为了来天界扫地?” 夭枝郑重点头,她观察过洒扫一职,虽说在九重天上使个仙法就能一尘不染,但多少还是得讲仪式感,少了他们这些端茶送水,洒地除尘的,总归是太冷清,这方面还是很缺人的。 小仙子愣住,恍然之间欲言又止,“扫地……有些难……”难在前途堪忧,哪个上神是扫地扫出来的? “不难,我学过些技巧,比司命那活计可轻松不知多少。”夭枝很有兴趣,她认准了扫地的官职,准备争取个头名,毕竟这差事在九重天也是很难抢的。 小仙子恍恍惚惚,觉得好像也有理。 前面人头窜动,有一瞬间的安静,片刻后流云之中似有香风拂来。 众仙人中有一乌发白衫女子貌若银盘,冷若冰霜,从仙官身后而出步下台阶,裙摆扬起步步生莲,翩然落定在前头第一排。 “那是何处的仙子,竟站在我师兄前面,我师兄可是这届修仙之人中的第一名。”夭枝身旁一容色艳丽的女仙忿忿不平开口。 旁边男仙自早已知道,开口解释,“那位可是上古遗族的血脉,身份不凡,是天君下上古战场亲自救回九重天的,连头试都已经私下考过,这次升仙大试恐怕是必要拿得头筹的。” “如此她为何还来大试,这般谁敢与她争,毕竟得罪了她,岂不是得罪了……”女仙不敢再往下说,旁边人也都噤了声,讨论其别的,毕竟此事不好多言。 那么意思不言而喻。 夭枝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听到这处瞬间不陌生了,“九重天倒与我在凡间所见息息相通。” 本还在议论的仙人们看了她一眼,女仙听到此话,非常鄙夷,他们是神仙,神仙与凡人岂能一样? 哪怕事实确实如此,也容不得说出来。 方才解释的男仙看见夭枝,颇为倨傲打量了眼她,居高临下开口,“你是凡间升上来的罢,你这种底层能来参加升仙大试已经是万幸,难道还奢望拿头名不成? 升仙大试的第一,可是有身份的人拿的?” 旁边女仙一脸不屑,“凡间上来的小仙,不止仙力弱小,不知规矩,思想也小家子气,我们天界神仙岂是凡间众生能比的?” 天界规矩是很多,整整七万六千八百八十一条,夭枝做仙官前,倒是被要求全部看完了。 可没听说过,修仙者还有高贵低贱之分? 夭枝看向他们二人,“照你们这意思,第一不是各凭本事拿?” 他们头一次在九重天上听到这番大言不惭的话,周知御冷哼一声,“你一凡间来的能有何本事,人家上古遗族血脉,天帝陛下亲自教导,又是他老人家膝下长大,你还想来这处谈公平,有那个资格吗?” 夭枝闻言垂下眼睛,慢生生道,“那就大试里头见真章罢,既然没有公平可言,那就别怪我不讲道德。” 他们闻言嗤笑出声,还真是不知道此人敢如何不讲道德? 一旁仙人皆跪远了些,时不时看她一眼,窃窃私语,显然觉得与凡间上来的神仙同跪一处,有损格调。 “仙界重地,莫敢喧哗!” 重重叠叠的声音似破天光而下,众仙人瞬间鸦雀无声。 前头白发苍苍的长须仙人满目严肃,“此次大试乃是幻象而成,谁能第一个穿过重重幻象拿到天阁先令,谁便是头名,往后名次则是按照从幻象中出来的顺序排列,超过大试期限未出来,不予升仙。” 这般说来,可不简单。 这不止要穿过重重幻象,这幻象或是自己的欲望,亦或是害怕之事。 也就是必须要打败自己,这已经是难中之难,更何况还要打败这么多人,拿到先令。 如此到这般,还不能是第一,还要拿着此令第一个出来,那后头的人又岂是吃素的,怎可能让拿令之人这般容易占了先? 长须仙人话音刚落,殿中巨大石书仿佛有了生机,如书页一样缓缓翻开。 一道光缓缓升起,里头隐约可见花鸟山水,乃是桃花仙境。 所有小神仙随机打乱,分作无数小队伍各自进去,各自行动。 夭枝与小仙子分散开来,按照队伍进去,正巧与方才瞧不上凡间的仙人们为一队。 这大试乃是幻境,自然有互帮互助的时候,照他们先头那般瞧不上人,恐怕会合起伙来欺负人,再不济,也必然会孤立。 小仙子见她运道这般不好,只能叹息给了她一个自己保重的眼神,便跟着她的队伍消失在视线。 他们果然三两成群不理睬夭枝,也不与她一道站。 夭枝懒得理会,她一步踏进去,云雾缭绕的仙界已然消失在眼前,印入眼帘的是一片林中仙境。 夭枝还没来得及欣赏周遭风景,就听到人群里一阵惊呼。 周遭的景象瞬间变化,黑夜密布而来,那溪水涌出黑红颜色,似是血水,周围怪石林立,黑雾缭绕,阴森诡异。 所有人都有些愣住,有人开口低声说,压低的声音显得这处格外寂静阴森,“怎么不像是仙界,倒像是妖邪之地。” “仙界试炼怎会如此阴森难掩,尤其是如此重要的大试?” 此话一出,没人能解答。 “此事不容我们讨论,大家还是尽快准备行动。”开口的狇奚,便是方才女仙说的师兄,那个一直拿第一的人,一副凛然正气,相貌也是出挑的好。 他身旁站着的便是上古遗族的仙子,模样颇为冷,并不和人亲近示好。 第91章 跪我! 足有五米高的巨兽屹立在前蹲守,黑影笼罩之下是七倒八歪的仙人,身上皆是打斗的伤痕,连支撑起来打坐都已无力。 这般下去,他们会被拖死。 狇奚看着八卦镜之中消失的人像,满目凝重。 周知御急忙开口,“如何了,她可知道情况危急,要尽快通知仙官了吗?” “我已与她说明。”狇奚说完,却没有确认。 云侍颜居正中打坐,睁眼看向前面闭目等着的巨兽,“我们困在这里已经两日,若是不告诉仙官,必会永远困在这里。” 身后的莫渝绸嘴角染血,连忙俯身急问,“师兄,她答应了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过来,自然寄希望于此。 狇奚听到这般提问,又见众人充满希冀的目光,一时无法回答,因为夭枝只说会救他,却并没有说救其他人。 他也拿不准她会不会去寻仙官,只能静等,毕竟如今能联系到的也只有她了。 一阵安静下来,人群中忽然有仙子开口,“先头你们那样孤立她,只怕是不会帮我们。” 这话一出,自有人不爱听,“什么叫我们,你自己也不瞧不上凡间来的吗,否则怎不和人一起去?” “你!” 一男仙站出来,看向她,“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性命攸关,她敢不管吗?” 周知御闻言当即自信满满开口,“此言有理,大家别吵了,没必要因此伤了和气,我了解这种凡间升上来的小仙,最是战战兢兢、胆小如鼠,此事非同小可,她又怎么敢不听我们的话?” “听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一道悦耳动听的女声慢悠悠从头顶上传下来,仿佛根本此间小事根本不值得多看。 周知御闻言面色一青,随着众人抬头看去。 夭枝站在数米高的黑色岩石之上,身上仙袍纤尘不染,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显然这两日什么都没有遇到。 不像他们早已在幻象之中摸爬滚打了好几番。 众人见她竟只身过来,一时惊住。 狇奚站起身,惊道,“你怎么自己过来了,这般你也走不脱了!” 周知御见她一人出现,便知她没有出去叫人,且被个凡间小仙下了脸,一时新仇旧恨,开口便是叫骂,“不是叫你去通知仙官吗,这魔物会要人性命懂吗,仙力不高也就罢了,还这般无知无畏!” 一时群情激愤,纷纷开口指责。 夭枝根本没听,看了眼前头巨兽,确实不是寻常妖物,有那么些随便长长的意思。 她看向底下人,慢生生开口,“看来还能多关几日。” 云侍颜站起身,开口阻止,“你们不要再说了,现下不是内讧的时候。” 她本就冷若冰霜,如此气怒之间说出来的话,叫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见众人安静,抬头看了过来,亦觉得如此紧要关头 ,夭枝做得不对,她怎么样也应该顾及大家的性命。 “你现下过来,我们就都出不去了。” 夭枝见她似乎在讲道理,微微俯下身,“怎么就出不去了?” 一旁莫渝绸气愤难掩,语气极冲,半点没有求人的意思,“这魔物要吃人,让我们出去可以,但它要吃尸块,两条断腿,一个脑袋,我们已经与它缠斗了两日,没有一个人能闯出它的结界,如今你也在结界里了!” 狇奚闻言亦是不语,众人性命都交在她手里,难免有些责怪,却还是好心为她找借口,“你为何要来,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出去?” 周知御闻言当即怒而挑拨道,“怎么可能,她什么事都没有,出去还不简单,分明是不愿,要么蠢笨无知!” 人群中又此起彼伏开口接道,“蠢货!” “就知道凡间来的懦弱不得用!” 夭枝双手交叠,靠在胸前,笑着开口,“再敢叫骂一句,便叫你们知道什么叫丧尽天良?” 众人瞬间寂寞,无端静下来,只觉此人这般似笑非笑,真像是能做出来的人,一时间皆不敢再开口。 狇奚听她这话,显然是有办法,他当即开口,“仙子有办法带我们出去?” “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有办法的,但这个选择还是得你们来做。 幻象不是说了?它要的是尸块,给了它,你们就能走。” 当即有人开口气恼开口,“它要的是尸块,怎么给,难道要我们杀人吗?!” 夭枝话里话外都带引诱,“杀一个最弱的不就好了,别告诉我你们没有这样想过?” 狇奚闻言皱眉,自是光明磊落,“仙子慎言。” 可人群中当即有人反驳,“胡……胡说,我们修仙之人怎能有这般想法!” “虚伪。”夭枝嗤笑出声,她在凡间那般日子都过来了,还怕这群货色,她今日非要把这群眼高于顶的脊梁骨打断,叫他们知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 众人闻言一静,她笑道,“不如这样,大家一起决定,你们看向了谁,那就由谁来献祭,被选择的人不能反对?” 这话一落,众人死一般的寂静。 不过须臾,所有人的眼神都全落在了她身上,那意思很明显。 她既没有跟他们共同经历这两日的艰难,且还是凡间小仙,牺牲她轻而易举。 更何况能救了这么多人,自然也是心安理得。 夭枝看着他们都一言不发看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看来是要选我了。” 众人闻言有些脸热,修仙之人清高自诩,这般自私软弱要献祭同类才能活命,说出去简直无耻。 但不出去,就全完了。 夭枝笑容渐停,慢声道,“你们不知礼数吗?在凡间求人救命可是要下跪的。”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莫渝绸站出来,“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夭枝抬手,柔软的指腹滑过自己的指甲,“求人办事要有个态度,凡人可都知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们却想骂着人将事办了,做什么春秋大梦,我岂是让你们白骂的?” 一时间众人哑口无言,皆安静下来。 “何需她同意?”人群中不知谁突然轻声说了一句,紧接着大家似乎都有所了然,看向她虎视眈眈。 都在结界里,她自然也逃不走…… 抓来杀了不就行,何需跪求? “不行!”云侍颜当即开口,“我不同意,我们今日一个人都不能少!” 狇奚察觉到他们的想法,勃然大怒,“你们疯了,我们修仙之人岂能如此所为!”他说着,抬眼看过来,语气倒没这么生硬,只带了几分无奈,“你也荒唐!” 莫渝绸闻言当即站出来,“师兄!你难道要我们大家都死在这里吗?她自愿的,如今又要我们下跪,分明就是不愿做,戏耍我们!” “对,我们凭什么要跪一个凡间来的小仙,她有什么资格让我们跪!” “听你的根本出不去,我们可不想困死在这里,你们不愿便走开,别来管我们的事!” “就是!你们怎能这般自私,要求我们跟着你们等死!” 狇奚被倒打一耙,气得不轻,可根本架不住这么多人同意,反驳的声音都被他们淹没。 夭枝笑看着他们,瞧着乖生无害如羔羊一般静等。 巨兽非常兴奋,鼻孔朝天吐出气,发出呜呜的沉闷声音,“只要给我两条腿,一个脑袋,你们就可以走,牺牲一个人换你们这么多人的命,难道不值?” 出不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这组实力如此强,都困死在这里,别处更不必说,这场大试如果一直没有人出去,就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此事也不是没有过,曾经就有一场大试考了整整十一年。 如今这般情况,已是束手无策,便是再等上几十年也没有办法,倒不如速战速决…… 这么多人里,要一个人死,死的那个人就是个可怜虫。 人群中有人率先开口,“只能牺牲你了,你放心,等我们出去必然禀告仙官,是你牺牲自己救了我们。” 夭枝闻言笑出声,似乎觉得很好笑。 众人瞬间恼羞成怒,相视一眼,当即提剑而上。 狇奚上前去拦,却架不住人多。 夭枝看着他们扑杀上来,等打头几人临近时,她抬手握上剑柄,一剑而出,聚攒仙力猛然砍下! 一时间丹田无穷无尽的仙力勃然而起,一剑砍下,生生震碎了那人手中的剑,将飞扑上来的人猛然压到了地下,入土三分,口中血喷涌而出。 众人被波及,瞬间惊住,猛然无声下落。 夭枝一剑而下,眼露戾气,“跪我!” 众人“扑通”一声,应声跪下,当即有人开口,“求仙子救命。” 此言一出,人群中当即接二连三道,“我等言行无状,冒犯仙子,求仙子莫怪,救我等一命!” 唯有狇奚、云侍颜震惊在原地,不知该如何。 夭枝见状才慢悠悠收起剑,“这还差不多,讨人嫌的玩意儿,合该去看看情商类的书籍补补脑子。” 夭枝说完从岩石上一跃而下,正要走到巨兽面前,显然说到做到。 狇奚当即伸手拦她,却被周围人七手八脚拉住,“狇奚,劝你莫管闲事!” 云侍颜闻言怒而开口,“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做有违天规?” 众人在死亡边缘折磨两日,已经听不进去这些话,若是才困住一二个时辰,也自然愿意听她说话,可如今是真的没有一点耐心。 云侍颜见众人充耳不闻,一时没有一点办法。 夭枝走上前,身后有人疑惑,“仙子……要自己动手吗?” 夭枝闻言看去,“你们倒是好心,还准备帮我分尸?” 第92章 你要做我的弟子? 升仙殿内漫出黑烟,才露苗头,就被浮于地上的仙云混淆遮盖,毫无痕迹。 仙官看去,“里头怕是不对劲,可要进去看一眼?” “都是幻象,不会伤人,更何况他们进去也没有多长时间,不必担心。” “……这般情形还是第一次见,这次大试中的几个皆有来历,若是出了事,我们不好交代。” 众仙官闻言沉默片刻,自不能当作小事,正要进去,就见石书大开,光亮出现,当先一人走出书门。 夭枝出了书门上交先令,夺了第一。后面就紧跟着云侍颜、狇奚,紧接着是随后其他人。 后面人都疑惑先令怎么会在夭枝手中,却不敢问,皆怕他们在幻象中的事被发现。 众仙官亦是震惊,没想到出来的是一个寻常小仙。 不过大试从来没有常理可以判断,她既拿了第一,那就是有这个本事。 台阶之上的长须仙人大袖一挥,此处试毕,前排众仙官引导他们离开此处,往另一处大殿去。 殿顶为空,直同天际,直立云霄之中,抬头望不到天际,殿中威严肃静。 天宫仙雾缭绕,偶然一阵风拂过,便能叫如丝薄纱的云雾迷了眼。 宫门之深之高,莫名带来一丝凉意。 殿高台之上全是巨大石像,已有诸位仙人在此。 夭枝没见过这般场面,抬眼四处看了眼,他们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像极了庙里的石像。 夭枝他们是第一批进来,殿中只有他们很轻的脚步声,最后连他们的脚步声都自觉压低到听不见。 殿内慢慢站满了人,前头几批试炼过关的皆引来此地,鸦雀无声。 仙官抬手让他们跪下。 夭枝和众人一道跪下,不由疑惑,“这是做什么?” 身旁人乃是后一批的,闻言看向她,有些意外,“你不知道吗?大试之后就要拜师,我们如今要择师进师门。” “进师门?” “是啊,所有初登九重天的仙人都是要拜入正统派系继续修行,唯有少数自行修炼,只是这些必是天才,我等寻常仙人都需要引导,等修行妥当之后,才可以去做仙官。” 夭枝瞬间想起来,她往日做司命乃是事出突然,破格收入,便直接省略了这些步骤。 司命殿那老头说,其余事宜待她回来再说,却不想她并没有回去的一天。 身旁人满心憧憬,“听闻陛下有心将政务事宜渐渐移交殿下,故而殿下也会来选弟子,留得用之人。 不知我等有没有机会?殿下修行已至无上之境,又是未来天帝,谁若是拜入殿下门中,往后可是仙途无量。” 话音刚落,便有人开口泼了冷水,“殿下的弟子岂有你的机会,你想想那可是未来天帝。他要收徒必然是手把手教导,其弟子往后自然一帝之下,万仙之上。 是以一定是在前头那些人里选的,你夺了先令得第一倒还有机会让殿下多看一眼,我们这种寻常小仙岂有机会?” 他们视线看去,云侍颜排在前头,上前对着诸位仙人微微欠身,并不与他们一般一道跪着。 “殿下收徒,她应当会是其中之一。”身旁人视线落在前面,看了一眼便低头落寞开口,“也是,我们必然没有资格,上古遗族遗留的小公主,还有别处的少君女君,他们的身份还有天资皆是我等小仙望尘莫及的,他们无需历劫,生来就是上仙。” 夭枝闻言未语,怪道云侍颜这般舍不得先令,原来先令不止可以优先选择差事,还有这个作用。 做宋听檐的弟子自然是仙途似海,她在凡间做官时,那可是官职越高,俸禄越高。 做未来天帝的弟子,以后少不得是左右手,那俸禄必然也无数,她又何需担心东海龙王拿开水上门浇蚂蚁窝。 果然做第一没有坏处。 虽说她去争取做宋听檐的弟子有些奇怪,但巨债面前,也容不得她多想。 她必然是要好好争取的。 夭枝抬头看向殿内一排排跪着的人,乌泱泱一片看不到头。 她在水里做鱼习惯伸展,这般跪着有些难受,便慢慢放松,准备匍匐在前趴会儿。 正准备动作,旁边人忙低声提醒,“别乱动,天规森严,若是叫仙官发现,你被逐出去,就选不上好师门了。” 夭枝动作一顿,只能重新跪好,“跪了这般久,为何不叫我们起来?” “我们这些小仙初来乍到,能上这朝日殿跪着都已是恩赐,自然是不能起来的。” 夭枝闻言自也端正了些,她倒是耗得住。 前头仙官提声公布名次,“升仙大试,名次顺序现下依次公布。 头一名为……” “请等等!”仙官话音刚落,便有女声匆匆开口。 跪在最后面的莫渝绸直起身,“仙官容禀,今次第一乃舞弊所得,我们有人证物证!” 周知御第一个开头附和,满眼愤恨看来,似乎遭受了天大的不公,“我可以作证!” 方才幻象中的其余人皆是安静不安,唯有几人纷纷开口,“我们都是人证,这个第一名就是舞弊所得!”这几人理直气壮,只觉得献祭的决定是大家一起做的,那就是对的,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狇奚闻言看去,意外至极,显然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他看向莫渝绸,满眼不赞同,“渝绸!” 莫渝绸闻言却不理会。 夭枝见他们如此并不意外,亦不怕他们作祟,她树生至此什么没见过,闻言慢悠悠道,“我若不算数,你们就更不算数。” 其余人闻言瞪直眼,正欲反驳。 仙官开口训斥,“住口,众仙面前岂能喧哗。” 其他人听到这瞬间苍白了脸,即便不是他们说话,也着实为这话感到恐惧。 这次仙官可是历届仙官大试中最权威的试官,可以决定所有人能否升仙,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仙官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看向诸位上仙,“各位仙君稍候,此间事突然,需得查明。” 众仙人听这般言辞凿凿,视线落在夭枝身上,皆有怀疑,毕竟大试第一名有绝对优先选择权,自然不允许此事有作假嫌疑,有人微微颔首,“仙官请自行安排,我们稍候无妨。” 仙官拿过先令,放在书案上,“言明。” 莫渝绸当即开口,“我们在幻象里头看见魔物幻象,而此人对魔物极其了解,还带了乾坤袋,里面有解决魔物的东西。 且她在幻境里行动自如,从没有被幻象所困,且魔物见了她之后便消失殆尽。”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九重天的大试怎么会有魔物幻象,又不是在魔界。 仙官看向莫渝绸,“她带了何物?” “一只烤鸡。” 满殿闻言疑惑。 莫渝绸继续正色道,“那魔气所化的魔物,想要一个头两条腿,我们所有人都以为是要人,而她带了烤鸡,将鸡腿和鸡头分给魔物,像是早已知晓会有此事一般。” 夭枝见她这般正义凛然的模样,还真煞有其事一般,只怕想琢磨了许久。 她不过是在凡间呆惯了,一时半会儿没改掉吃这个喜好,这大试时间这般长,在里头不吃点什么,怎有意思? 莫渝绸话音刚落,底下皆是窃窃私语,“大试时怎会带这些,更何况我等修仙之人早已辟谷,确实蹊跷。” 莫渝绸接着道,“先令也是旁人拿到的,她趁着幻象出现,借此机会抢了旁人的先令。” 夭枝坦然开口,“我带了又如何,有规定不能带吃食? 大试之中法器皆可携带,我的乾坤袋在进入之时可是过了检查的,可没有人说不妥。 至于先令为什么在我这,旁人又为什么心甘情愿给我,怎不问问人自己?” 莫渝绸当即反驳,“你胡说,侍颜姐姐为了先令如此拼命,怎么可能自愿让给你?你一定使了什么诡诈手段偷的,我们先头就是这般被你所骗所辱!” 夭枝一脸老实巴交,作为一条鱼,她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很人道了,“对你们还需骗,你们太高看自己了。” 一时间其他几人皆怒起,“你说什么呢!” “休得喧哗!”仙官威严出声,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殿中一片寂静,连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仙官看向云侍颜,话间渐缓,“侍颜,可有此事?” 云侍颜被问不禁慌了神,“她没有偷,是我技不如人自愿给的。” 狇奚看向她们二人,自不知该如何是好。 “侍颜姐姐你不要害怕,此人阴险歹毒,先头我们遇到幻象,明明知道救我们的方法却不说,非要逼我们做什么选择,还要以此羞辱我们……!” “不要说了!”周知御连忙出声喝止,此事说出来,乃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于他们来说更不好听。 其余人连忙岔开话题劝云侍颜,“侍颜仙子,你不必担心,仙官在此自会为你做主,第一名不能这般不明不白,让你心中不平。” 夭枝闻言一笑,“心中不平的是你们罢,你们不敢和云侍颜争夺先令,是畏惧她乃天帝带大的,这先令在她手上,你们自然不敢动心思。 到了我这个没有任何身份的寻常修仙人前,自是有无数手段可以使。 可你们为什么没有资格和我争第一,心里没数吗?” “你!”其他几人闻言怒瞪着她,显然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是你自己同意,根本不是我们胁迫!” “你早就有方法,却还等着我们做决定,羞辱我们,分明就是故意!” 第93章 是做正经弟子吗? 他话间清冷,平静看来,“我今次只收一位弟子,往后习学严苛,你需想好。” 一时间众人皆惊,不曾想殿下竟只收一个弟子,且这般意思,是可以收她做弟子? 夭枝亦是一愣,这是成了? 她本还想着,他这般冷淡做派,做弟子恐怕是无望。 却不想竟是可以? 她闻言当即点头,表示非常乐意,“我想好了,不改了。” “既如此,便你罢。”宋听檐站起身,本就不打算久留。 众仙不曾想这小仙运道不错,但又颇为惋惜,这是大试第一名,哪家不想要头名弟子,瞧这小仙方才做派往后就绝不会是个寻常之辈,本还是可以争取一下,可惜她指明要拜入殿下门下。 跪着的人听到这话,心中纷纷惊惑,竟不想她这般要求,竟真被应允。 惊讶之余,自是满心羡慕,还有懊悔不已的,且若不是他们多嘴,也没她提这般强盗要求的机会。 灵鹤仙人当即上前请她起来,她既已选好师父,自也不需要再留在这里。 夭枝乖顺站起身,准备与之一道离开。 宋听檐步下台阶,看向跪在旁边的仙官,“既是天宫的老人,想来是时日长久忘了天规,逐下九重天重入轮回。” 宋听檐这句话不留任何情面,亦没有任何不悦愤怒,只是按规则而行,既然不公平,那自然就没有必要待在这个需要公平的位置上。 殿中一时寂静,这是贬为凡人,再也无回来的机会了。 那仙官闻言瞬间瘫坐在地,他……就知道殿下一直未开口,必然不可能是纵容。 殿下是陛下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亦是严苛。 众人连呼吸都压住,本以为殿下方才只是随口问一句,却不是心中早已有了分辨。 恐怕问的那一刻,便已经想好如何处置。 刚头叫嚣最厉害的那几个缩得如鹌鹑一般,瑟瑟发抖,再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周知御、莫渝绸自也是心虚,将头低到贴地,不敢声张。 “殿下。”忽而殿中一道女声轻急开口。 云侍颜抬头看向他,亦如当初他在荒漠之上救她性命的那次。 她望着他,如同望天边一轮月,永远无法接近,“殿下,您还记得我吗?先令其实是我先拿到的……” 她执着于先令,是因为陛下说过,殿下既然要收徒,那便收第一名,因为第一名才有培养的资质。 所以她才会这么努力去夺先令,她一介遗孤,族人尽失,往日再是尊贵又如何,如今也不过是寄人篱下。 天帝陛下因此曾孙骧纨殿下放浪形骸,是以殿下的妻子,必定是精心挑选,绝对不允许未来天后是一介攀附寄生的遗孤。 是以,她也只能奢望于做他的弟子。 宋听檐看向她如同过眼云烟,淡而提醒道,“仙子不该出现在大试中。” 她在天界已有虚封的身份,本就没有必要参加升仙大试,平白占了旁人一个名额。 再者,她这个身份参加大试,于其他人本就不公平,又与诸位仙官交好,这么多升仙之人中,她若要这先令,谁又敢跟她抢? 他话间已尽其意,提步离开,眼中没有半点波澜。 云侍颜一直跪坐在地,面色苍白,再也没有起来的力气。 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一遭努力,却惹了他一句不该。 或许,她见他,是明月;而他看她,乃至看万物皆不过尘埃中的一粒沙,无足轻重。 夭枝转头看向云侍颜,她失魂落魄,她微微一默,看向宋听檐,面无波澜,没有情绪。 百年过去,身份不同了,他也不复往日温和,会不会以后她也有这一遭……? 夭枝心中暗想,小步跟着他一路出去。 天宫高深,云团拂过脚边,微有凉意。 她默默跟着他走,看着他的背影,亦如往昔,好像什么都没变,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问他在异世当了皇帝,完成了夙愿,可还欢喜,过得可还好? 问他,那一日那般阻碍他的大业,他可有伤心? 她思来想去,脑中竟闪过无数问题,她有许多话要问,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他停下脚步,薄唇微启,没有寒暄之意,亦没有回忆往昔,他似乎亦是不解,只是问道,“为何选我做师父?” 连开口的声音都不同在凡间的温和,听在耳里只有清冷疏离之意,一听便是不可企及的神明。 她闻言脑中思绪万千,这终究只留下一个想法。 ‘因为我想见你啊,簿辞。’ 什么入门弟子,什么扫地赚银钱,左右都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若真只是要还债,她有的是办法,何需这般入天池修炼,费劲周折…… 她就是想见他罢了。 在那一日,他死在自己面前时;在那一日,日落黄昏,她去墓前祭拜他时。 她才如此深刻体会到,这一生再见不到他这个人,会有多遗憾,会有多绝望…… 或许日落西山,黄昏钟鸣,她还是犯了仙官戒律,控制不住在意他。 她微微眨眼,笑起来,“我只见过殿下,自然要选殿下。” 宋听檐闻言看来,并未再开口。 夭枝见他这般音容相貌皆未变,她也不再是一条水里的鱼,远远看着他,一时颇有几分感慨,她笑着开口,颇为坦然,“若是早知道你是神仙,我们之间也不必如此为难……” 她看了他片刻,以为他会想起往日而觉不悦,不想他却开口道,“凡间历劫乃是你第一次行差,做得已然很好,不必介怀。” 夭枝下意识神情一怔,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回答。 她沉默几许,慢慢垂下眼。 他怎会觉得做得好呢? 他明明应该生气才是…… 她只觉意识模糊,许多风过耳旁,声音嘈杂。 - 宋听檐既为储君,事务自然繁忙,夭枝由着他宫中的仙侍领回去。 夭枝安静跟着仙侍驾云而去后,步下云端,回到略显熟悉的殿前,她抬眼看向宫殿,原来在外头看,是这般壮观威严。柱高顶天,人在殿前如同蚂蚁般小只,连殿门都宽大到需要跑着才能到门两侧。 仙界宫殿比凡间宫殿自全然不同,无数亭台楼阁在空中平地而起,无数宫殿布于云端之中,来回皆有回廊。 亭台楼阁玉石所成,日头映在玉石之上,泛起光晕,隐显云层之中,仙气弥漫。 仙侍带她到了一处殿前,仙娥已在此处等候,引着她往里走,入目庭院流云,日光撒下熠熠生辉,“仙子,这处宫殿便是你的住处,其中景象可随你心意变幻。 明日早间有早课,你是殿下唯一的弟子,但上早课并非你一人,还有许多门外弟子来上课,还请仙子按时到。” “门外弟子?” “是。”仙娥闻言开口解释,“他们并不是如你这般的入室弟子。所谓门外便是不在殿下名下,但殿下会每几日着重授他们一两堂课业解惑,平日里是不可能常见到殿下的。” 夭枝闻言瞬间明白过来,有其他弟子也好,否则她一个人着实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往日叫她先生的弟子成师父。 额……有点绕…… 不知他要如何教导她? 她忽而想起他往日在凡间说的入室弟子,忍不住多问了一嘴,“是做正经弟子吗?” 仙娥有些疑惑,一时不太明白,只以为是问殿下会不会亲自教导她,还是只挂个虚名,毕竟这事在其他仙人那处也不是没有。 “仙子放心,殿下会亲自授业解惑,仙子自会有无尽习学的机会。” 夭枝闻言乖顺点头,表示知道了。 仙娥见她这般,只觉眼熟得很。 她先头端去仙宴的那条小鱼,那眼神也是这般乖生,一时瞧她都有了几分喜欢。 想来殿下是挺喜欢那条鱼的,选了个弟子都如那条鱼一般乖生。 夭枝谢过仙娥带路,走进宫殿之中,里头已是另外一片天地,极大的院子,还有大大小小的盆栽,竟与凡间别无二致。 仙界的住处灵动,这一片天有宋听檐在,自然灵力充沛,住处也可以由着她自己的心思变幻,想来这处便是由她想住的模样所变。 她见眼前景象像是回到了凡间,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走到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下,慢悠悠摇晃,抬手看着自己掌心的伤,识珠破碎后的伤自然不可能轻易愈合。 也不知几日才能愈合…… 更不知道,她失而复得的弟子要怎么教导她…… … 翌日大早,夭枝换上仙娥送来的弟子服,随着仙娥坐上仙马车,去往仙殿上早课。 这一片天极大,又云雾缭绕的,倘若不是仙娥带路,她恐怕是要迷路,一早上都未必能找到上课的仙殿。 到了仙殿外,她才下马车,便有些晕乎,九重天的马车猛起骤降,着实太狂野了。 仙殿里传来说话声,颇为热闹,夭枝走到殿门外,默站片刻,迈步进去。 里头果然有许多弟子,见有陌生面孔进来,纷纷往这边看来,颇为好奇。 夭枝看了一眼大殿,并没有宋听檐的身影。 “这位便是昨日殿下收的小师妹罢?”有一男仙当即往这边走来,说话间吊儿郎当,偏生是修仙之人,纨绔闲散,却不惹人生厌。 “去去去,一边去!你理论课留级了无数次,可不要带坏我们小师妹。”身旁的女仙拉过她的手,在自己这处空位上坐下。 九岷复而坐下,一脸坏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都留了四五百年了,也没修出个名堂来。” 第94章 我不能亲你吗?(二更合一) 殿中似有人发现宋听檐来了,瞬间正襟危坐,片刻后,里头一片寂静。 宋听檐在原地默站片刻,缓步往前走去,并未开口说话。 溿幽见状当即不着痕迹推了下夭枝,却没有推醒她,她瞬间额间冒汗,见宋听檐在书案前坐下,当即脚下踢了踢夭枝。 夭枝被踢了一脚,瞬间醒来,她迷迷糊糊抬眼发现殿中极静。 她抬头看去,便见殿前头坐着熟悉之人,她一时愣神,不知作何反应。 所有人闻言都看过来,那眼中分明写着勇气可嘉四个大字。 夭枝只觉气氛有些关于紧张,倒也不至于如此怕他罢。 一旁溿幽当即替她轻声开口,“殿下,师妹她来得早,背了很多,有些累便睡着了。” 九岷微微侧过来,低声道,“快起来请罪?” 夭枝听闻此言便也站了起来,可她对着他这张熟悉的玉面,着实是不知该怎么说。 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实在唤不出师父二字。 毕竟他在凡间唤他先生,且他那时还未满二十,比之她不知小上多少。 她如今千把岁,比之他虽是小,但也总是无法将他看得比自己大。 宋听檐并未追究她课上睡觉的意思,而是开口对着其他弟子吩咐道,“你们将这两堂课所学到的内容融会贯通,每写一篇论术,明日施展于我这处,不能有重复。” 一时众人面如死灰,谁都知道这是不能乱写的,还要施展出来必然是要有理有据,不能重复的话,便是连讨论参考都不行了。 宋听檐交代完之后,看了过来,“你过来。” 夭枝被他扫了一眼,莫名有些紧张。 他如今瞧着真是分外严肃,往日在凡间这般的时候可吓树了。 夭枝拿起桌上书籍,往前走去,站定在他桌案前,下意识如凡间一般施礼,“殿下千岁。” 所有人闻言都往这里看来,有些疑惑。 这师妹怎能这般妄为之,对着殿下说千岁,不是诅咒他死吗? 做神仙岂能只有千岁? 宋听檐闻言看了过来,未置一词,他伸手拿过她怀里抱着的书,修长的手指在书页间一翻,话间勉强温和,“背到哪里了?” 夭枝想起溿幽说的,早间就让她背完这一整本,如今看来,简直是难如登天,她一时喃喃,“……第二页。” 宋听檐翻动页数的手一顿。 他慢慢抬眼看来,似乎有些说不出话来。 夭枝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溿幽说的架势,听来确实像她已经背了大半的意思…… 却不想才到第二页…… 宋听檐看她片刻,倒没有说什么,他重新翻回到前面,“可看明白了?” 夭枝微微点了点头,“尚可。” 她自然能明白,但这通篇之乎者也,她看不进去,她往日修行全都是集日月光辉,吸收太阳光,呼吸新鲜空气得来的,何需这般费脑子? 如今化成了鱼,虽说脑袋挺大的,那她总感觉懒洋洋的,并不太爱动这个脑。 她觉着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在凡间那些时日和他斗法太累了,如今只想休息。 宋听檐这般一问,大抵也知道了她的底子,他将书重新合上递给她,“给你三日时间,将这书看完背好,三日后我会考你。” 夭枝接过书,手中书重如千金,她心中泛苦,充耳不闻,不甚想答应。 宋听檐却不与她磨蹭,已然站起身,“你随我来。” 夭枝闻言抱着手中砖头书,跟着他往殿后走去。 外头弟子纷纷往这处看来,却也不敢太过离开位子,直探头探脑,瞧着颇为鬼祟。 等他们离开这处,才安生下来窃窃私语,只觉得这师妹完了,殿下不知得怎么责骂之。 夭枝忐忑跟着他进去,宋听檐缓步到了殿内,上前拿过一雕工精细的木盒,花纹如天然而成一般,巧夺天工。 他打开木盒,里头是一颗颗圆润的仙丹。 夭枝闻到熟悉的味道,瞬间知道是仙力丹,她当初可是当饭吃,如今自也是不意外。 宋听檐端起木盒递到她面前,拿起仙丹,开口吩咐,“每日三颗,可助你快速增长仙力。” 夭枝见他拿起,乖生点了点头,看着他的手张开了嘴,凑到他面前,等他投喂。 宋听檐见她张着软嫩的小嘴凑近,拿着仙丹的手顿在原地,看着她未言。 夭枝有些疑惑,又凑近了些许,张大了些小嘴,“啊。” 他却依旧没有投喂,而是将仙丹重新放回木盒中,话间严肃,“自己吃。” 夭枝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可并非鱼了,只是往日被他投喂惯了,见他拿起吃的,便有些习以为常等着喂。 果然做了鱼,有些习惯就改不掉了。 她当即闭上嘴巴,险些露馅,正准备一笑,开口解释敷衍过去,“殿下,我方才……” 却不想他抬眼看来,缓缓开口,“你已经不是一条鱼了……” 夭枝:“…………” 他知道了?! 她当即低头看向自己周身,究竟是哪里露馅了?! 他何时知道的? 他是投喂时就知道,还是现下才知道? 她想着,宋听檐已将木盒放在她抱着的书本上,“你原身是鲲,乃上古兽,生来自带仙力,若不加紧修炼,必会遭其反噬。” 夭枝闻言看着怀里的木盒,算是一槌定音了,也狡辩不去,她在他眼里就是那条胖乎鱼了。 她有些欲哭无泪,她的脸算是全丢完了。 往日做先生的,天天守在他面前等投喂、摇尾巴,就难言至极。 早知道就不日日去看他了…… 宋听檐自不管她在苦涩什么,他提步走到殿后,推开殿门。 外通回廊,入目无边天际,云层叠起,天光落下,耀眼夺目。 他话间清冷疏离,“我看看你术法如何?” 夭枝闻言走到桌案前,放下手中的书籍,跟着他出去。 宋听檐停下,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便也上前几步,对着那处天际施展术法,往日千年修炼之法自不是白费,她随手施法,显出金印,金印慢慢往前变大。 可时间一久,却越变越大,她有些收不住力,体内平生一股力而出,竟开始控制不住,摇晃其手。 下一刻,她没稳住,力道反转,折散开来,直接冲到她这处。 她伸手挡之,生生被击飞了出去。 宋听檐上前接过她,抬手衣袖轻挥间,金印瞬间消散。 夭枝往后落去,只觉有人上来接过她,手落她腰间,一手可握。 眨眼间,她猛然撞进他怀里,只感觉撞到坚硬生疼,温热气息之间,迎面而来的檀木清香极淡,却那么熟悉。 她抬眼看去,却正对上了他的清隽面容,薄唇温润。 靠得这般近,叫夭枝瞬间想起了往昔,他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且现下这般清冷模样,想到他曾说过,做过,便更…… 他低头看来,对上她的视线,呼吸极近,下一刻,他松开了手,退后一步。 片刻后,他开口,“今日便到这里,我已知道你的底子,回去背书罢。” 她感觉方才的檀木清香都沾染到她身上了,她看了他一眼,便也应下声,但还是争取了一下,“殿下,三日……我背不下来……” 宋听檐似没听见,只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敛眉,淡声开口,“既已拜了我为师,便该唤师父。”他说着,依旧距离极远,“你与他们不同,你并不是门外弟子,是以我会对你更加严厉,要求自然也会更高。” 夭枝听得心中咯噔一下又一下,三日之内背完这本书已经够严厉了,难道还要更甚吗? 她来此也并不是为了学习至高仙法,顿悟仙道啊。 她只想早早还了东海那债。 她的仙法修得再高又有何,所欠的银钱可一文没少啊。 她想了想,颤着声开口,试图唤醒他的一丝良知,“殿……师……师父,你还记得历劫时的那些事吗?” 比如你既然如今已经不生气了,那摔掉的那个听心镯能不能回想一下,那价值她好几条命。 夭枝自然不敢明确提出,她实在不知他如今是什么做派,且仙官下凡是不可运用法器的,这是违规操作。 他如今是储君,若是要罚,她可吃不了兜着走。 宋听檐慢慢抬眼看过来,话间只二字,“背书。” 好冷酷无情啊。 叙旧一下都不肯…… 夭枝只能抱着书离开,回去便开始温习,三日时间不多,她必然是要好好努力。 再说了,他从来出手阔绰,说不准学好了会有丰厚的奖励。 夭枝想着便开始背,背了上段,忘了下段,看了左边,忘了右边…… ……这奖励恐怕有些难拿,也不知会不会被罚…… 夭枝勤勤恳恳准备到第三日,原本是要到宋听檐那处,让他验收成果,却不想他格外繁忙,并不在殿中。 她一时分外高兴,乐得清闲,期盼他一直忙最好。 只是她还是需要去上课,先前大试之后所有人都拜了师,但还是会统一授课,毕竟其他仙家亦是事务繁忙,也无法事事亲自教导。 夭枝依照仙娥说的,独自背着小包裹去了授课的地方,仙娥着实很好,这小包裹也不知什么时候做好的,和她做鱼时的形状一样……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仙人顶没有屋檐,只有一块巨大磐石漂浮在半空之中,此石大可避日,可容万千人在其一道上课。 云层从石上飘过,站在其上犹如站在云端,清风拂过,灵气极盛,有登仙之意。 第95章 等你给我洗澡。 “我如今是你的师父,不能如此。”他话间冷淡,严肃几许。 夭枝闻言看向他,感觉莫名被训,往日都能做得的事,为何如今不能了? 且他在凡间也不是这样说的。 夭枝看了眼周围,又看向他,“你不是说我们二人亲一下没关系吗?只要不被人看见就可以。” 宋听檐静默了一阵,并不回答她,只言辞颇有些重,“不准再如此。” 她有几许质疑,可见他这般严肃,一时也说不出来。 她不是很开心,他怎么能双标? 只他做弟子时能亲,她做弟子就不许了,他往日不是很喜欢如此亲近吗? 她只是想和他亲近一些,她想与他恢复到往日那般谈笑风生,对坐饮茶的日子,不想这般疏离。 往日在凡间,他们都能玩笑,他在凡间笑虽也是克制,可在天界却更甚,却连笑都极少,言行举止都被压住一般,不容得半点自己…… 往日种种总让她觉得有缺憾,她只觉那时没让他多欢喜,如今便总想让他欢喜一些。 她以为这般能让他们亲近些,让他欢喜些,却不想他如今已经不喜欢这样的亲近了。 不让亲倒也没关系,他们精怪对喜爱的玩意儿表达亲近有很多种方式的,亲亲蹭蹭也不过是其中一种罢了,还有许多拉近关系的方式。 这般倒也无妨,她也有办法处理。 她拿过身上的小手帕,擦干净他唇上的温润水意,“知道了,擦掉不就好了,我以后不再这样了。” 宋听檐见她拿着布,若无其事替他擦嘴,他静默无声片刻,推开她的手。 夭枝见他这般,很是不解,“擦去也不行吗? 你不是说擦去就没关系了吗?” 宋听檐看她许久,似乎难以开口,片刻后,他拿下她手中的帕子,“去抄书。” 还要抄…… 夭枝瞬间碎了,让抄书比他不复亲近痛多了。 她想拿回帕子抹眼泪,可见他拿着,便也只能作罢。 “我抄了也记不住的,鱼的记忆力不好。”夭枝想了一想,做最后的抗争。 别的无妨,抄书她必须要抗争一下。 以她如今过目就忘的记忆力,这分明是在做无用功,何必浪费力气。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不赞同道,“不必妄自菲薄,你记忆力很好,什么都能记得。” 夭枝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只能记住些印象深刻的,比较离谱的话。” 宋听檐:“……” 宋听檐不再开口,而是直接道,“去抄书。” 夭枝整条鱼都憔悴了,她感觉对他的喜爱恐怕是支撑不住这般久的魔鬼训练。 她有些丧丧的,在原地站了片刻,见他也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能默默拿过桌上的废纸,转身回到桌案前。 她看了眼外头青天白日,只觉这仙界的一日可真漫长。 夭枝重新坐下,低头默默一字一句地抄写,一边背一边抄写,不知不觉间,脑子越来越昏沉,眼皮越来越重,连手上写的字都在打转。 等她猛然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靠在桌案上睡着了,手中的毛笔都只虚虚握着,墨深入纸几许。 她连忙抬头看向桌案那处,宋听檐依旧在处理公务。 如此情景倒如同在凡间禁足一般,她醒来时,就能看见他。 夭枝还在出神,宋听檐却像长了眼睛一般,头也未抬开口道,“今日便到这里,回去休息罢,明日师父教你如何运用心法,你如今心法修行不按章程来,很容易走火入魔。” 夭枝微微一顿,如蒙大赦,她连忙收起桌案上的纸张,站起身走到他桌案前,“多谢……额……师父,弟子走了。” 宋听檐淡嗯一声,便继续忙碌。 夭枝在原地站着默看了他半响,终是抱着手中的书一步三回头出了宫殿。 她一直期盼着他说什么,却始终等不到。 他真的……真的将东海龙王的镯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似乎完全没去想凡间那些事…… 夭枝无端悲从中来,浑身都没了气力,有几分心痛如刀绞。 诚然,他无论是在凡间还是在天界,都是无需烦心钱财的公子命,自然是记不得这些蝇头小事。 想来他这样的身份,什么法器没见过,在他眼里,东海的听心镯大抵就是随手点燃的一根蜡烛,蜡烛能有多贵? 点完自然便就扔了,也自然不知道一件寻常法器,对他们山门这种省两三百年银钱,只够换扇大门的人来说,有多贵…… 也自然不知道一件法器,能让他们宣布破产…… 这叫她这种从头到脚摸不出几个子的,如何受得住打击? 难道这就是命吗? 夭枝愁得背不下书,吃不下饭,喝不了水,游不了泳。 便去寻了师兄办差的地点,下凡找他。 如今穷得只剩下铜钱,只能一分钱抠成两半花。 夭枝就近找了长街上一家豆腐花摊,好在这处乃是寻常小镇,并不似京都,物价低些,一碗豆花她还是吃得起的。 她吃完一碗豆花,师兄才姗姗来迟。 司命殿自然繁忙,师兄将她送到蓬莱仙岛做观赏鱼之后,便又下凡办差了,如今在凡间已经呆了数年。 夭枝百无聊赖拿着勺子搅空气,“师兄可算来了?” 滁皆山一来,就带来了噩耗,“镯子的事,东海知道了……”他还未说完,似乎哽咽之间说不下去了。 夭枝闻言看去,“龙王怎么说,可容宽限?” 滁皆山伸出三个指头,“他可以宽限时日,但要三倍赔偿,否则便将我们私自用听心镯的事捅出去。” 夭枝一听两眼一黑。 一个价都赔不起,竟还赔三倍。 真真是时运不济,做神仙还要为银钱愁苦。 片刻过后,她和滁皆山皆深深叹了一口气,二人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直不起身。 这自然是要她来还的,可……可卖了自己都还不清啊。 她不由想起了宋听檐,不然硬着头皮和人家说一声,这银钱对他来说必然是小事。 只是他这般疏离模样……若是在凡间,她自然与他好商量,可如今她着实不知他如何做派? 宋听檐这处只有她这一个弟子,且要达到他的要求,起码也得修个千把百年。 可谓是宽进严出,天界储君本身就是最高要求选出来的,他就算对她是最低要求,那对她来说也是高不可攀的标准,或许她修到死都修不到宋听檐的要求。 做弟子是没俸禄的,只有真正从师父那处修炼出来,才有资格做仙官。 在此之前,弟子全都是靠师父养的,也就是说她得靠宋听檐养。 她连身份都还未完全调转过来,如何还掌心向上,朝他要银钱。 这简直难如登天,她也着实拉不下脸,开不了口。 她叹了口气,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滁皆山似想到什么,开口交代,“听心镯的事万不可对外人说,私用法器是犯天规,且不可让殿下知道,我听酆兄说殿下极为严苛,你如今在他门下做弟子,最好减少存在感,否则若是殿下哪一日想起镯子,恐有你苦头吃。” 确实严苛,瞧他如今不念情面的样子,这路确实也堵死了。 夭枝颇为有气无力,瞬间又想起酆惕,蓬莱仙岛少君,怎么可能缺银钱,且他在凡间都不穷,更何况在仙界。 只是这三倍,着实有些多。 怎么开口是好? 滁皆山似乎想起什么,“你有位故人,可曾在九重天见过?” “何人?”夭枝麻木开口。 “洛疏姣。” 夭枝一顿,“她亦修成仙了?” “怎么可能,如今凡人怎能修成仙?”滁皆山开口解释,“她不是凡人,亦是神仙,我后头碰着了负责她的司命,说是身份不低,原先偷偷追着殿下下凡历劫的,特地挑了命簿里的角儿,但历劫是大事,她又没有仙家记忆,难免出了岔子,她那处族人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 夭枝默了一默,也就是说不止酆惕是神仙,洛疏姣也是。 竟都是神仙下凡历劫,合着就她一个白板在里头搅和,还负债累累,这叫树怎么接受得了? 夭枝将勺子摔进了碗里,惹得一旁摊主瞅了她一眼,直白开口,“客官,勺子摔断两文,碗摔破五文。” 夭枝瞬间平息下来,她的心如止水,如死灰。 她拿起勺子端详了一番,没断,碗也没破,都是好的,不必赔钱。 果然神仙还是要修身养性,真是奇怪,她往日在山门明明是静心养气得很,果然债务摧残人啊。 … 夭枝回到九重天,用仙力丹捏成鱼食,特地背着小包裹,去了天池浅水区。 “啰啰,啰啰!” 夭枝喊了一阵,水面依旧平静,她琢磨着她应该是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她正准备变回鱼,一跃而下找鱼。 下一刻,一条小鱼从水面中钻了出来,看见她惊喜道,“杈子,你成功了?” 夭枝收回动作,有些意外,“你竟还记得我?” 仙子鱼一脸疑惑,“说的什么话,我怎会忘记你,昨日你不才刚去大试吗?” 夭枝:“……” 这都多少日了。 算了,算她没问,就这记忆力,只怕过去半年,她还在昨日。 她俯下身去,拿出小包裹里的鱼食,投喂于她,“快吃罢,早日化出人形,你就不用困在这里了。” 仙子鱼闻言点头,“杈子果然讲义气,你可夺了第一?” 夭枝点点头,不止夺了第一,还拜了师呢,“我如今拜在殿下门下做弟子。” 第96章 还要把我当做他吗? 宋听檐阖目平心静气打坐,气息流动,运行整个殿中,浑厚祥和。 大殿中,流云浮地缓缓而动,如流水一般波澜不惊,下一刻,忽然一阵风起,卷起流云,四处流窜。 他平放在膝上的手,指间微动。 意识快速流转,思绪渐远。 天光大开,一卷薄雾绕开蒙蒙雨丝。 山间拾级而上,山门庙前无树,香火寥寥。 唯一相同的是,庙门前出来一弟子相迎。 他已变了模样,声音亦是不同,开口却是温和,“符老先生可在?” 那弟子一愣,不解看向他,“公子,您找的是我们祖师爷吗,他老人家早已作古,如今画像正挂在堂中,您可是来祭拜的?” 他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容,他从来过目不忘,脑海中若没有这个人的样子,自然知道没有见过。 他一路而来,这个山门早已不复往日,如同这个江山已经换了两代皇帝。 他垂眸须臾,“夭枝可在?” 那弟子似更不明白,“你说师叔祖吗?她数十年前便在京都故去,敢问公子可是照着家中长辈的意思来我门中祭拜长者?” 他默然许久,“天下没有神仙吗?” 弟子闻言惊讶不已,“天下怎可能有神仙,公子怕是魔怔了,可要人驱魔,我们这处还有副业,亦有这门路,价格实惠,童叟无欺……” 他还未说完,面前的公子踉跄了一下,他瞧着他年岁不大,至多也就十四罢,却一看便是出身不凡,举止之间少见他们的清贵。 他不由开口劝道,“小公子,雨天路滑,山路不好走,你可在小院住下,等雨停了再走。” 他闻言停下脚步,片刻之后,应允下来。 终究不信寻不到一丝痕迹,可住上了几日,这山门依旧没有他想见的人,此处里里外外早已物是人非,所见之人皆是陌生,更没见过他想要找的人…… 数年匆匆而过,青年侍卫顺着宫中台阶快步而上,到了宫殿廊下,低头恭敬进了大殿。 常筠一到殿内,便跪下遗憾回禀,“陛下,还是并未寻到人。” 他坐在案前,如今正是用膳时,桌案上却只摆着清茶团子。 他闻言显然对如此结果了然,并未开口说话,只是看着清茶团子一言未发。 常筠亦是叹息,他年纪少,不知陛下为何执着寻这女子。 听爹爹说,陛下已经整整寻了二十五年。 半载年华,陛下也从少年模样至发间鬓白,如今陛下的身体越发不济了。 可要寻的那女子却永远是那般模样不变,这如何能找得到? 陛下孤身一人,无后宫自然也无子嗣,若是早早寻到这女子,又何须过继子嗣? 他们真是恨不得撅地三尺将那女子找出来,可纵使这般都找不到。 这天下怎会有人二十五年音容笑貌皆没有改变? 这天下又怎会有一国之君找不到的人? 自然不可能。 那便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这女子早已不在人世,否则又怎么可能遍寻不见? 可陛下却还是一次一次地亲自去寻,到如今年岁,身子已经扛不住白日上朝,夜间寻人,可还是执意要寻,可每找一次便失望一次,他的病更重了。 陛下看着前面的清茶团子良久,才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桌案。 窗子始终大开,入目皆是颜色罕见的盆栽,什么模样的都有,大大小小摆了满园。 可惜喜欢此物的人,却没有出现。 他找不到她,怎么也找不到。 这天下之大,却已被时间洗得干干净净,再也寻不到她的一丝痕迹。 如黄粱一梦,探手为空。 他又如何想不到她这般能力之人,若是还在,又怎么可能不出现…… 他时日不多了,这具身体本就薄弱,能让他撑到此时已是抢来的时间。 至此,自是再无相见之日…… 他拿起桌上的笔,提笔摊纸,落下二字。 却只余二字,墨间渐深…… 他又何尝不知,写这些也不过是安慰自己,她永远都不可能看到。 她既将他的魂魄送到这处,又怎会不知他在何处? 她若是在,怎会不来相见? 她……早就死了…… 他呼吸一滞,忽然猛烈咳了起来。 “陛下可要保重身子。”常筠连忙上前,轻声劝道,“陛下,臣再去寻寻,说不准很快就会有消息。” 陛下面容苍白,微微摇头,掌心已是咳出的血,他虚弱一笑,“不必了……若能来,早便来了。” 他无力放下手中的笔,无奈一笑,却是苦意极甚。 先生每每如此,总叫他毫无办法。 他微微垂眼,纸上忽而落了一滴水,水意透过纸张,晕染墨迹。 连同周围的景象都模糊一片,看不清事物。 宫殿之中浮云快速流转,慢慢平下,隐于其下,浮云重聚,缓缓增加覆盖。 宋听檐慢慢睁开眼睛,殿中无声寂静。 - 夭枝翌日大早,便先绕去天池喂啰啰仙丹,其他鱼兄们也是嗷嗷待哺。 她在一群吵闹声中,喂完了一袋仙丹鱼食,低头看见挂在腰间的小鱼玉雕,一时出神。 真不知为何他都回来了,他们关系却越来越古怪,往日明明这般无话不谈,如今却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由摸着小鱼玉雕犯愁。 不远处,一道熟悉身影往这处而来。 “夭卿。” 夭枝闻声有些惊喜,她已许久不见他,“酆卿,你怎来了?” 酆惕见她已修成人形,自然也是为她高兴,只是想到自己听到的消息,还是有了几分凝重。 不过他还是恭喜道,“我听闻你得了大试第一,还做了殿下的弟子。本早几日就想来恭贺你,只是蓬莱仙岛事务缠身,便拖延至此。 我方才还先去了殿下那处,灵鹤仙人告知我你在这儿,我才寻了来。” 夭枝闻言很是欢喜,她摸着小鱼玉雕,有几分面皮薄薄,“其实你不来,我也想去寻你的……” 寻你借点银钱…… 夭枝想着便有些张不开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酆惕见她这般,亦是有话要说,他斟酌几番,开口问道,“夭卿怎去做了殿下弟子,可是将……?”将九重天的殿下当成了往日凡间的殿下。 他还未说出来,夭枝已坦然道,“我喜欢他,想日日见到他,索性便做他弟子了。” 酆惕闻言一怔,似有些反应不过来,“你喜欢……殿下?” “自然。”夭枝有些不解他为何如此惊讶,“我若是不喜爱他,怎会乐意受那天罚,那可是要命的。” 酆惕闻言皱眉道,“你若是喜欢他,怎会做他弟子,不应该想着做他的妻子,得到他这个人吗?” 夭枝连连摇头,她往日还想收藏宋听檐的,如今是真不想了,她只想他好好的,是活着的。 “为何要得到,不都是一样的吗?他想让我做妻子,便做妻子;他想我做弟子,便做弟子,我倒无妨。” 酆惕不解,“如此,你不会心生怨气吗?” “怎会,我如今只想他好好的,他已经死过一回了,我只想让他欢喜,他喜欢什么我便给他什么,每日欢喜便好。 若是和我再能恢复到往日一般要好便好了。” 喜欢怎会不生怨? 酆惕听着她这话,怎倒是像心爱宠着的猫儿狗儿,因为失而复得便什么都愿意给,宠着任着,只想恢复宝贝猫狗和自己的关系…… 他困惑不已,“你是怎么觉得自己喜欢殿下了?” 夭枝想起和她一起吃仙桃的女仙官,她不做说书人真是可惜了,那话间渲染的死生契阔太是感人了。 她说她那个同僚真是爱那个凡人入骨,竟能为他心甘情愿受天罚,这不是爱,是什么? 女仙官当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夭枝也听得入神,连连点头,连仙桃都顾不上吃。 她叹息开口,“我前头那司命不也是为了喜爱的凡人死了吗? 我亦是如此,我听人说,我做到此步,是爱他至深,我觉得亦是有理。” 竟是听说的吗…… 酆惕停顿几许,有些说不出话,片刻后,不由摇了摇头,“非也,你山门的掌门,亦或是你的师兄,若是有难,你会舍命相救吗?” “那是自然,我怎能不顾他们?”夭枝说着一顿,想了想,“这么说来,倒有些复杂了……” 女仙官说的是她愿意和他一起死,说明爱他至深。 那么,掌门师兄若是遇到危险,她也是愿意一起死的,这说明…… 她爱掌门和师兄至深……? 这……传说中的狗血四角恋……? 酆惕见她眼睛慢慢睁大,好似慢慢……陷入惊恐、扭曲、恶心、无语、恐惧? 他有些疑惑,但也不至于,因为他放心了,夭卿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通男女之情…… 就像她往日问他,美人计到底谁来施一样。 他本还担心夭枝做殿下的弟子会出事,毕竟天帝这般看重殿下,殿下父亲又这般荒唐,自是不允许旁的女仙靠近,扰乱殿下修行。 更别提是女弟子了,倘若出了什么师徒不伦之事,只怕夭卿的命休矣,殿下亦不会好过。 若是让天帝来,自是诛灭她的神魂,便是符老君来了,也别想救活。 夭枝忽而想起滁皆山说的话,“你见过疏姣了吗,我听闻她亦是神仙,只是一直未曾见到。” 酆惕自也知晓了,“见过了,只是她不是凡间的疏姣了,她乃上古遗族之一的女君。”便是见到了,也不是那个人了。 第97章 既然旁人都看见了,那他…… 鲲的力量无穷,夭枝体内不断承继鲲本身的仙力,越加难受,隐隐控制不住之势,恐要爆体而亡。 一时给她吓得不轻,要命的时候,旁的皆不重要,她性命要紧! 她只得抛开所有杂念,认真修行。 宋听檐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师父,他仙力浑厚,修行自成一派,乃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许多复杂难解的术法在他指点之下,便容易至极,如此本事,便是废柴跟着他修行,也能成良木。 更不必说,夭枝本身就是修行奇才,虽记忆不好,但实力总能弥补一二。 有宋听檐时常指点她,她的修为突飞猛进,再没有出过乱子。 在神仙眼里,岁月确实太长,凡间数年仿若昙花一现,反倒让她将凡间的一切都淡去了。 时日长久,竟真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里的人事物早已模糊。 她才明白,原来他们说凡间如梦一场是这般感觉,如此,谁又会将梦当真? 到如今,簿辞仿佛是她梦里的一个片段,音容笑貌皆因为时间流去变得模糊淡去。 如今她真真切切将身份弄清了,也真真切切将宋听檐当作师父看待,师父所言所教,她从来都听得真切。 在她眼里,是极为敬重宋听檐的。 她的修为突飞猛进,名声传得也极广,所有人皆默认以后储君登基,她会是最得重用的那一个。 她从外回来,抱着一只比她半身高的奇珍异兽角,颇为漂亮,才到宫门口,众门外弟子下课,瞧见她纷纷迎上来,“师姐,你回来啦,可降服了那为祸一方的大妖?” 她将手中的角递给其中一人,“那是自然,这角你们拿去玩罢,莫来扰我。” 众人欢呼雀跃,围着抱着一只大角的弟子,此角乃是观赏物中的珍品,极有收藏价值,瞧着自然是高兴。 夭枝成功脱身,径直进了殿中,等进到殿内,她瞬间收起散漫的笑,表情都颇为严肃。 宋听檐作为师父当真颇为严苛,她在他面前可不敢嬉笑。 夭枝缓步走进殿中,便见宋听檐坐在书案前。 作为储君,这些年天帝有意将手中事务一一交于他,他掌管六界诸事,只凡间便对应了诸多事宜。 夭枝是鲲,多的是力气发不出去,宋听檐时常会找一只吃人的大妖给她历练。 是以偶有妖物作乱,造成轮回紊乱,便是她去捉。 她可是其中的佼佼者,那些妖物见着了她,像兔子见了老虎似的,她也像逮兔子一样一逮一个准。 只是夭枝有些没想到,他似乎忘了凡间乌古族林中的那条蛟,他曾见过的,此魔物留于凡间并不合规矩,可他却从来没让她去收。 不过他既未想到,她自也不会提,那魔物倒也算讨喜,便由着它待着罢,毕竟这么懒的玩意儿,下了魔界那成日打了鸡血一样三日打五架的内卷之地,能活活累死。 夭枝见他处理政事,也早已习以为常,他极为忙碌,平素除了教导她,从来不得闲。 她上前跪在案几旁,拿过早已茶凉的白玉盏,替他斟了热茶,又将茶盏放回到原位。 宋听檐视线都未曾从折子上移开,便开口询问,“处理那只妖可有为难之处?” “不曾,它不是我的对手。”夭枝认真回道,在他面前自不敢开一丝玩笑。 若是溿幽九岷那俩厮来问,她必定要绘声绘色说一通。 若是往日的宋听檐……她也会,只如今……不一样了。 她垂下眼,下意识坐得端正些,他自来严苛,便是散漫躺着看他也不许,往日那次化人形时衣裳慢了些,他便着女仙教了她数回,终于练成了变回原形都穿着衣裳…… 后来她也习惯了穿着小衣裳游泳。 宋听檐闻言轻嗯一声,对于她的表现倒算满意,他伸手拿过茶盏,皙白修长的手指,节骨分明,衬得白玉盏更加贵重好看。 夭枝视线下意识顺着他的手,往白玉镶绣暗纹的衣袖而上,落在他如玉的侧脸上,他周身围绕一股仙意,仙人之姿格外好看,却莫名有一种距离感,叫人不敢多看,唯恐亵渎。 门外灵鹤仙人来禀,有客来访,夭枝才收回视线。 片刻后,殿外一美人进来,身后跟着两名仙娥,举步间裙摆如花瓣而来,随着云雾而来,裙边的流云聚而又散。 夭枝看了眼便收回视线,垂下眼睫,便准备起身出去。 她过来,她自然是要出去的。 因为这位神女,乃是天帝近些日子替未来储君挑的妻子,也是最有可能做未来天后的人。 天帝想来对宋听檐已经满意至极,已有退位之心,将九重天全全交予他手,毕竟天帝确实熬得太久了,原本长子就可交予,却不想生生熬到了玄孙这处。 是以这一个玄孙,天帝看得极重,连妻子人选都是千挑万选的贤德,上古这么多族中,生生挑了数千年。 上古凤族是上古一脉中最为稀有罕见的血脉,此神女乃是凤族女君,无论是血脉还是性子样貌都与宋听檐极为相配,二人可谓是天生良配。 神女如今每每来这处坐坐,喝茶交谈,也是天帝所言的培养感情。 宋听檐并没有反对,他自幼到大从未有一丝偏差,本身性子便是如此端方君子,又是由天帝亲自教导,天帝所有的安排,他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便是自己的妻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没有时间去选,也没有心思在这处,娶不娶妻也并无妨碍。 或许在他这处,所以神仙成婚之后的夫妻双修也不过是修行之事,在他眼里也并没有什么羞耻之意。 他无情无欲,无妒嫉无怨恨,太过端正,所以看什么都是平淡,没有一丝情绪,从来都是淡然平静,这才是真正的上神,所有与他皆是无物,皆是过眼云烟。 夭枝安静出去,迈过殿门便听见神女开口,声音听在耳里,似闻仙乐,“殿下安好。” “安好,仙子安好?”他放下手中的折子,开口回道,一板一眼虽像询问公事,但到底平和,至少没有对众弟子时那般严厉。 夭枝迈出殿门,去了外头,便一路闲逛下去,摘了些仙桃花果,准备去酆惕那上工时,顺道回山门看看,顺便给山下弟子们带些好吃的。 如今她是宋听檐的弟子,掌门可是爱吹得很,只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上无。 她每每总觉得会不会有些太过离谱。 掌门却说她跟着天帝玄孙修行,修得脑子僵掉了,竟然不懂,做过的事不吹一波等于白做这个道理。 她修行这么久,仙力不用来装逼,修来干嘛? 夭枝:“……” 夭枝听此一言如读十年书,大抵也能领悟,这就如同她往日爱在庙门前呆着,听人八卦一般,是符合哲学的一种合理消遣。 因为大家过的都挺戏剧的,听的人都觉得还有人比自己更戏剧,也就平衡了。 又比如吹牛,吹出来发现别人比自己更牛,就不平衡了。 这一来一回,心绪时低时高,活得像个神经病,日子也就有意思了。 夭枝每每都听得忘乎所以,只觉得掌门说得确实有道理,所以她也会吹牛了,她往日在那些弟子面前都是大吹特吹。 只唯一在一个人面前不敢,便是里面坐着的那位。 她随手拨弄了下,桃树上微微翘起的枝丫,也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明长着同一张脸,竟叫她态度端正成这样。 可见长成什么模样,并不能阻止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如今他一个眼神便能叫她规矩起来。 “夭枝仙子。”一旁有人唤她,她转头看去,是一位仙娥,似乎是认识她。 她有些疑惑,“你是?” 仙娥指着自己开口,“你参加大试时,我们见过,我当时就在你身旁,你还说你要做洒扫之类的差事。” 夭枝瞬间想起来,“原是你,许久不见,你如今在哪处当差?” 仙娥笑起,“我在洒扫宫,说来也是有趣,我们俩竟掉了个儿,皆与往日的想法背道而驰,你真是厉害,成了殿下的弟子,往后必然是仙途无量,当真是恭喜你。” 夭枝微微出神,因为她拜他为师,是为了见他,可却根本见不到他。 她一笑,笑容莫名有些空,“如今好像还不如去扫地。” 仙娥微微一愣,“怎会不如呢,你这般努力,难道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吗?” 夭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便也只道,“你若是不愿呆在洒扫宫,想要一个前程,我这里正好可以寻一个帮手的空位。” 仙娥知道在殿下座下弟子这处,必然仙途无量,是旁人求也求不到的,但她还是摇了摇头,满脸轻松,“多谢仙子,只是我如今与你往日想的一样,在九重天上做这些差事,看云起云落,日月星辰,轻松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夭枝听闻此言微微走神,忽听仙娥俯身行礼,她转身看去,是神女出来了。 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仙娥站定在远处,显然是她有话要与自己说。 神女见她看来,便往另一处方向走去。 夭枝也无需她多言,转头别了仙娥,便跟了上去,行于她右后方。 九重天上规矩森严,她乃是凤族女君,身份尊贵,她是不能与她并肩同行的。 “殿下偶尔会提到你,我知晓你是殿下唯一悉心教导的弟子,自也是最优秀的弟子,不过短短年岁,便能稳住鲲身磅礴之力。”神女继续走着,却没有转头看她的意思,似乎她早早就观察过她是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子? 第98章 姑娘,你认错人了。 天宫高深,云雾随风缭绕殿中雕龙玉柱,玉柱没入云层之中,高不见顶。 宋听檐步上玉阶,迈进殿中,神女已在殿中,天帝身旁还站着云侍颜,殿中除去仙侍再无其他人,显然并非公事。 宋听檐缓步上前,“孙儿见过高祖王父。” 天帝应声,“起来罢。” 神女和云侍颜一道行礼,“见过殿下。” 宋听檐微微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天帝等他入座,除去公事,开口自是和煦,“今日叫你来是要问问你,近些时日修行如何?” “回高祖父,并无问题。” 天帝闻言放下心来,“你从来妥当,我自然放心,只是修行以至,若突破此关可至无极大道,需得慎之又慎,你非寻常神仙,生来便是上神,以天地之气供养,修行自然要承担旁人无法承受的风险。 你修行至此,自己应当也知晓,此大关险极,如此紧要关头,仙力越高,反噬越盛,万莫要分神,功亏一篑。” 宋听檐双手作揖,一言一行皆是规正,“高祖父教诲,孙儿铭记于心,必定静心凝神克服此关。” 天帝微微颔首,看向一旁的神女,显然亦很满意,“今次叫你来还有一件事,听妫昭说,你那弟子与蓬莱仙岛的少君关系极好,每每修行结束,便会去蓬莱仙岛寻他?” 宋听檐闻言慢慢抬眼,看向对面的妫昭。 妫昭冲他微一施礼,面含笑意。 天帝自不太赞同,“你既教导她,应当也是看在眼里的,你每每纵容她屡次前去,她是你座下弟子,传出去总归于你不好。” 天帝自然不允许任何宋听檐有任何行差就错,便是名声上亦不许有细微不妥,他管教的弟子若是与旁人闹出了私德问题,自是会有人拿来在他身上做文章,天界储君盯着的人岂在少数? 更何况储君收女子为徒本就有些议论,如今倒也正好有个由头,天后人选不急于一时,慢慢培养,细细挑选,总归是要选一个最好的。 孙儿周正端方,行止有度,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天帝储君,选的孙媳必然也要处处优秀才完美。 至于女弟子,可以先行许人,这般也少了议论口舌。 虽然宋听檐自来行事端正,但储君总归容不得人议论。 “你立身正,行事自有分寸,但弟子还需管教,防范于未然总是好的,如今男未婚,女未嫁,倒不如将你那女弟子许到蓬莱去,早早成婚也算是成全他们。” 云侍颜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心中有了几分侥幸,原来便是做了他的弟子,也无法永远留在他身边。 也不知那夭枝如今是什么心情,她早就看出来了,夭枝看殿下的眼神不一样。 那根本不是弟子看师父的眼神。 这远道而来的妫昭必然也是看出来了,所以才会特地来此,无端提到此事,显然是有备而来。 果然是好手段,这般不动声色便在殿下未发觉前,解决了潜在的麻烦。 这般在未发生前便提前解决,想来其他几位上古族的女君,恐怕不是她的对手。 她这般高贵又有雷霆手段,以后应当就是未来天后了,殿下端正,素不管风月之事,最后应当就是与她在一起。 天帝陛下果然眼睛毒辣,选得极相配。 云侍颜心中感伤畏惧,此女往后做天后,有夭枝这前车之鉴,恐怕以后旁人多看一眼殿下,都需掂量一二分寸。 宋听檐闻言依旧平静,似乎也是听进去了一般,“她如今去了司命殿,待下凡办差回来,孙儿会与她说。” 天帝见他如此,颔首放心,“此事你留心便好,不必过于费神,如今紧要的还是修行。” 宋听檐闻言站起身,“是,孙儿明白。” 妫昭与宋听檐一道出来,见宋听檐并未开口说话,一如既往的安静,便率先开了口,“殿下不会责怪我多事罢? 早间我与夭枝仙子在殿外闲谈几句,她心中记挂着想要去蓬莱仙岛的事,我便问了句,女儿家心思隐晦,殿下作为师父,恐怕无从知晓。 这般能让一个姑娘家屡次去寻的男子,便不是心上人,也是极为重要的知己好友。 我本还不确定,可听说夭枝仙子想要去司命殿,司命殿办差皆在凡间,恐怕是他们商量好了,这在凡间一呆便是几十年,他们二人见面岂不更容易,如此虽好,但难免惹人把柄,且耽误下去,总归是误了有情人。 女儿家面皮薄,恐是担心殿下严厉,自也是不敢与殿下说,我便自作主张提了一嘴,还望殿下,莫要责怪。” 宋听檐闻言未看向她,而是平和开口,“仙子所言有理,自不会责怪。” 妫昭含笑微微欠身,自也不好呆得太久,也免得惹了天帝陛下不喜。 殿下心思平稳,于择妻上并没有多少心思,此事还是天帝陛下定音,她自然也要在陛下留给不冒进的好印象。 今次这一遭,也算一举两得,陛下对她此举显然格外赞赏,自也觉得她周到。 陛下想要选的玄孙天后,自然也是要有胆子管,有本事管,要在殿下一朝想岔的时候,及时将殿下拉回来。 这才是陛下这般用心选人的用意,光有贤德有什么用,拿捏得住殿下才是正经。 妫昭离去。 宋听檐缓步而出,玉阶之上,风过衣摆无痕。 玉栏远处云山叠海,闭日遮天,周遭过分安静。 他静站许久,未有声色,浮于地上平缓而行的流云却无端乱走,似气流不稳四处流窜,慢慢乱了平静。 他慢慢垂眼看去,默然无言。 - 夭枝去了司命殿,女仙官领着她去领了仙牌,算是正式入职。 司命殿很快就有差事派来,毕竟此处人手确实不够用。 原先司命这差事她也算是完成了,虽然把自己弄没了,但助宋听檐完成历劫是真,再者,殿下历劫回来本就是天界的喜事,司命殿头头自不会追究这些,也将此事按了下来,一句带过,免得上赶子找不自在。 毕竟天帝也并未提起她这个司命,自然是不会追究。 夭枝拿着收到的命簿,径直去了司命殿,司命殿的头头是个胖胖的白胡子老头。 夭枝看了一眼卧在云层上打盹的老头,当即上前,“大人醒醒。” 老头睡眼惺忪睁开眼,顶着日光似乎还有些没醒,看见是她,自然认得这小倒霉蛋儿。 他瞬间笑呵呵起来,“怎么啦,小夭枝,可是所管命簿不满意? 我今次可是特地给你找了个轻松点的命簿,这回不会让你这么辛苦了,毕竟你先前确实劳苦功高。” 画饼,地狱级别的命簿她都过来了,如今还有什么命簿能难倒她? 给她涨俸禄才是正经! 他们这些管凡人命簿的,做的事从来都是最累最苦的,远途下凡办差事也就罢了,时常还得自己掏腰包,比如他师兄,比如她。 夭枝开口道,“大人,我的俸禄可不可以涨一些,活累点没关系,我也是有些年限的老员工了,先前那差事办得我是负债累累。” 老头闻言坐起身,一脸为难,“小夭枝,不是我不给你加俸禄,是我们司命殿的开支真是极为紧缺,我也没办法,你做殿下弟子,应当是不缺银钱的,怎得还是这么穷?” 夭枝被戳了心窝子,做宋听檐弟子确实是衣食无忧,什么都是最好的,可是他着实是不食人间烟火,无论是在凡间,还是在九重天上,他对银钱从未多看过一眼。 也是,从来不缺银钱的命,怎会对银钱有概念? 不像她,他们整个山门永远穷海中翻腾挣扎。 他这般谪仙似的,她也着实开不了口,朝他要银钱,让这铜臭之物污了他的耳。 老头见她不说话,又开口道,“更何况你那债,再怎么加俸禄也还不清啊,就认命罢。”他说的极为诚恳,话里全是安慰。 夭枝已经不知道他是在安慰,还是在戳心窝子,安慰到,她有些想把司命殿砸了。 加俸禄无果,夭枝登时就准备下凡去,这天界她是一天都不想呆了。 她如往日一般,按照规矩开了三日整的废话大会,再排队下凡。 这会子,女仙官又和她排到了一块儿,她不由感慨,“真是物是人非啊,你下去可要小心,别着了男人的道。” 夭枝茫然看向她,有没有可能,物确实非,但人还是这个人呢? 她连连点头,自是不会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况且……况且他如今在九重天上高坐呢。 夭枝拿着命簿到了凡间,这一次差事确实简单,不似先前那般杀机四伏,一个接一个的劫。 这次所管凡人是一个穷书生,家徒四壁,两袖清风,和她差不离,不,应该比她更穷些…… 穷书生,穷神仙,穷到一块去了,造孽啊…… 夭枝下了凡,闻到一阵香甜味便觉得有些肚饿。 夭枝就着香味,找到豆腐花摊坐着等穷书生出现,这书生姓张名子即,家住落街巷,自幼酷爱诗书,年少便中了秀才,奈何性子耿直,得罪了人,乡试之时被人算计,耽误了时辰,只能拖了几年重新考,这一路考上去凭本事做了大官。 是个不错的命簿,除去科考期间遇到了许多不顺的事,后头都还不错,不需她费太多心思,这也算是公费散心了。 此处豆腐花做得倒是有花样,是冰的,入口清甜即化,一口下去热意即消。 夭枝吃了一碗冰豆花,意犹未尽,本想再吃一碗,想想空扁的钱袋只能作罢。 第99章 姑娘只记住了在下的住处? 夭枝出来之后,依旧困惑,他既在天界未下凡,那必然不是一个人。 既不是他,那怎会有这般一模一样的人,这言行举止都一样,叫她如何不疑惑? 她走出宫殿,却还是觉得寒凉,不由转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这一片天皆有他仙力运行其中,往日皆是温和浑厚,如今却感觉到寒凉,着实让人不安。 方才瞧着似在与本心对抗。 他如今最后一重大关,着实危险,莫不会修岔了罢? 不过他心如此静,从来无波澜,应当不至于如此。 她有些不放心,转头看着守在殿外的灵鹤,“我这些时日皆在凡间办差,倘若他有什么事,仙人请务必告知我。” “仙子放心,我自会守着。”灵鹤闻言颔首。 夭枝最后看了一眼仙殿,驾云而下,去了地府。 司命殿那处的命簿,同为仙官自有规矩不能查阅,能查线索的便只能是地府人户簿。 地府是不允许随意进入的,免得生乱,只是她如今总要弄清楚些。 走过荒芜寂寥的黄泉路,一路上荒无人烟。 等到了路尽头,鬼差拦路,她还未开口烦请通融,下一刻,鬼差便看到她腰间挂着的小鱼玉雕。 他们相视一眼,便有人进去通传,片刻功夫,一人头戴软翅纱帽,执笔而来,“仙子里头请。” 夭枝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要费些唇舌才能进这般秘密单位,却不想还未开口说话便进来了。 她一时疑惑,“我未说明来意,为何容我进来?” 判官看了一眼,她腰带上挂着的小鱼玉雕,“殿下弟子早已久仰大名,来访岂能拒之?” 夭枝闻言这才明白过来,果然她抱了条好粗的大腿,难怪掌门成日吹来吹去。 “有劳大人,我此行是为查一个人。” 判官闻言引着她往前,周遭几道场景变幻后,在一巨大书殿前停下,“仙子所看何人?” “边州人士,宋生,宋淮之,三年前西上,落居童村巷。” 判官手中笔一挥,一本簿子便飞到她面前,自行翻开。 里头写的和宋淮之说的一般无二,此人确实在边州长大,连家中几口人都写得明明白白,正如他所说,家中遇祸,他独自长大,随后他离开边州,一路西上,做了教书先生。 这人户簿是做不了假的,必是真真正正有此人。 此人显然和宋听檐并无关系,毕竟他一直在凡间生活。 只是他们二人长得太像,让她一时半会儿不敢去凡间。 她盯着人户簿若有所思,不由喃喃惊讶,“怎么会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一旁的判官见她这般说,才知晓她原是疑惑这些,“仙子不知,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凡人无数,自然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有时还不止一个,好几个都未可知。” 夭枝转头看向他,“便是言行举止都一样?” 判官飞速转着手中的笔,“自然有,便是连生辰八字,性情喜好都有一样的,仿佛同一个人,仙子无需为此纠结,此乃众生相,这凡人嘛,性子喜好无非就是那几种,大同小异,多了自然也就重复了。” 夭枝这才合上人户簿,若要这般说来,那可真是千万分之一的运气了,毕竟宋听檐那面皮气度着实罕见,天下能出现一模一样的真是不容易,但……也不代表不会有…… 或许总归是有些许不同,只是她匆匆一面,并没有看出不同之处。 夭枝将手中的人户簿还给判官,“多谢大人通融。” 判官伸手接过,“仙子客气,往日那司命老头下来时偷偷说过,你先前可是殿下的司命,往后若有事皆可来寻,我等自然都是有求必应。” 夭枝微微垂眼,几许落寞,“都是凡间的事,回到天上便不作数了,我如今只是他的弟子。” 判官闻言疑惑,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 这般不是应该更亲近了吗,难道还不如在凡间时亲近? … 夭枝从地府回到凡间,如此奔波,凡间已经一宿过去。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街边巷口早点铺子泛着热气,长街上已有来往贩夫走卒,虽并不多,但也格外热闹。 清晨的风吹来,带有一丝凉意,却又叫人清醒了几分。 夭枝站在街上,看着街旁湖水碧连天,偶有清风拂过湖面,带来几缕清茶花香。 她缓步往前,本是要去看看张子即如何了,可脚步却停在了一处巷口。 童村巷。 他昨日说过他住在此处,她虽记性不好,可他这般说,她便不自觉暗暗记住了。 她看了一眼巷口,槐树以墙而栽,青石板而去,巷子宽敞,有孩童嬉笑跑过,早点铺子开在巷口,热气腾腾。 夭枝不自觉走进去,才走几步,便见有人说道,“宋相公,早起去教书啊?” “是。”清润好听的声音传来。 夭枝心中一紧,抬眼看去,真是他。 他似刚从家中出来,清简衣衫,通身无一装饰,却格外雅致出尘,手中还拿着书,缓步走来。 夭枝见着他瞬间心中一慌,当即背过身去,面向墙壁避开他。 她看着白墙,听见人越走越近,只觉度日如年,他缓缓走近,总有人与他打招呼,他温和回道。 一路而过声音越来越近,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屏住呼吸等着脚步声从她身旁经过,慢慢走远。 她心跳才慢慢平稳下来,也不知为何看到他,便像真的看到他似的,叫她好生手忙脚乱。 好在是没正面碰上。 “姑娘?” 她正面着墙发呆,听到这一声清润悦耳声音,极为熟悉。 她瞬间愣住。 他怎么去而复返了? 夭枝闻声微微转头看去。 他果然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温和道,“姑娘,好巧。” 夭枝只能面向他,不自觉开口解释,“我是来寻张子即的,想问问他科考事宜,我家中哥哥也要科考。” 宋淮之微微颔首,他看了她一眼,“可姑娘昨日不是去过吗?子即兄并不住在这里,住在这里的是我。” 夭枝心中一慌,当即道,“我忘记了是哪处,所以来寻你。”这话是真,她真没记住张子即住的巷名,还得翻翻命簿才能想起来。 他轻轻哦了一声,明白过来,话间一笑,揶揄道,“姑娘记不得子即兄的住处,却记住了在下住在哪里?” 夭枝面上一臊,瞬间烫得厉害。 此人瞧着温温和和的,当真是有点过分,怎就非要揭穿开来。 她一时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他倒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道,“在下带姑娘去罢,子即兄在养伤,若要见他,得去他家中。” 夭枝当即摆摆手,勉力将视线从他面上移开,她如今有些分不清,实在长得太像了,“不必不必,我还是等他伤养好先罢,便不耽误宋相公时辰,你早些去私塾罢。” 他闻言倒也没有勉强,微微颔首,有礼有节一笑,“既如此,在下便先行一步了。” “好。”夭枝轻声应了一句。 眼前阴影移开,她瞥见他的衣衫一角消失在视线里,才敢抬眼看去。 他已缓步往前走去,那身影几乎与他一模一样,叫她已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夭枝当即收回视线,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 他们只是长得一样,但总归不是一个人。 他,在九重天上呢。 夭枝微微垂下眼,轻轻叹出一口气,这处山清水秀,倒是个好地方,她今日得找个合适的落脚之地,这样也好办差。 她看着前头青砖黛瓦,正琢磨着,忽然听远处扑通落水声,接着便是一阵惊呼喧闹。 转头看去,便见远处桥上围了许多人,似乎有人落了水。 桥上有人惊呼,有人探出头去看,皆是慌张惊乱。 夭枝张望过去,下意识看了眼远处,竟没有他的身影,他方才去的方向就只有这一条路,抬眼可见,他便是飞,也不可能这么快消失在视线里。 难不成? 她当即视线下移,看向石桥下水面,那处已经只有水花。 她疑惑之间,脚下已然快步往前跑去,却听街上人神情惊惧讨论道,“宋相公只怕是得罪了人,我眼睁睁瞧着他被几个人推下去。” “难怪没人敢下去救人!” “这谁敢下去救啊,前脚救了人,只怕后脚就害了自己的性命。” “宋相公好像不会水,那岂不是要……” 一旁妇人当即伸手捂住嘴,吓得面色苍白,似乎不敢多言,“别说了别说了,罪过罪过。” 夭枝听在耳里一时生急,当即往前而去,快步跑上石桥,她挤开人群,看见湖面上飘着几本书,心口瞬间提起。 她当即上了桥栏,却有人伸手拽住她的手臂,扯住她不放,声音如沙砾磨过,阴翳吓人,“姑娘,湖水深冷,下去恐会有伤性命。” 夭枝转头看去,却见身后围着的人皆五大三粗,目露凶光,言辞之间满含威胁之意,乃是穷凶极恶之徒。 夭枝神情一冷,“凭你们,也能拦我?”她一抬手,手间轻飘而去,力道却极大。 那人被她一把推去,直接往后摔去,连带着身后人一道摔倒在地。 周围人惊呼一片,当即散开空位,不敢碰之。 周围的帮手相视一眼,当即面露凶相,扑上前来抓人,却一道扑了个空。 夭枝已然一跃而下,跳入水中。 春日还有凉意,跳下便觉温凉柔软水意围绕而来,好在她如今在水中来去自如,下水不过片刻,便在水中看见了慢慢下沉的人。 第100章 我缺一位夫人。(二更合一) 夭枝出来后,回头看了眼院子,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默站片刻,便径直去寻自己的落脚处,花了小半日挑选,总算找到了心仪的地方。 宽敞又舒服。 接着再慢悠悠晃到了张子即那处。 按照命簿写来,这些时日,他倒是没什么危险,毕竟已经打折了手,那群歹人应当还是会去对付他的友人宋生。 也就是宋淮之。 是以她也无需太过担心这处,只需按时巡逻绕上一圈便好。 她走到张子即墙角这处,轻松攀上树看了眼里头,张子即正坐在屋里看书,清秀面庞略显苍白,一只手高高吊起,并不能动。 天可怜见,都这样了还在读书。 他不成才谁成才? 她若现在还在九重天上,倒也没什么两样,整日被他逮着背书念书,习学仙法。 她实在记性不好,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溿幽总让她小心点儿,免得被殿下骂着,其嘴甚是歹毒。 可宋听檐一次都没有骂过她,偶尔会在她晒网时,默然看她许久,薄唇微动,却终究没有说她什么。 是以歹不歹毒,她也无从得知。 只知道如今她不用再学清心术法了。 她攀着树看了几眼,便一跃而下落了地,这差事确实如司命老头说得一样,格外轻松,都叫她有些无所事事。 她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忽然又想到了宋淮之。 也不知他这个教书先生教些什么,倒叫她好奇。 夭枝打开自己的乾坤袋,取了一身衣裳换上,又将他的衣衫叠好包好。 出了这处巷子,就近问了一旁卖绢花手帕的妇人,“请问宋卿相公教书的学堂在何处,又要往哪条路走?” 那妇人还真知道宋淮之,打量了她一眼,替她指了路,便又开口问道,“不知姑娘寻宋相公有何事?” 夭枝提着手中小鱼形状的布袋,“我有东西要给他。” 妇人闻言似乎不需多问,就知道是要给什么东西。 “宋相公可是我们这处远近闻名的才子,生得又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不知多少闺中小姐倾慕,你这东西恐怕是难给出去。” 夭枝听闻此言看了眼自己的小鱼布袋,她倒真将此人当成他了,都忘了他们也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 怪就怪他这张脸很容易让人自来熟。 她沿着妇人指的方向一路而去,果然在杨柳岸边找到了学堂,还没走近,便听到里头朗朗读书声传来,倒是颇为热闹。 她提着小袋慢悠悠走近,学堂开了窗子,院子里一棵枣树立着,春风拂来,抽出嫩绿新叶,在风中微微摇动。 夭枝走到廊下,本想将布袋放在门口便走,却发现他教的原不是稚儿。 她走近,下一刻,读书声静下,便听到他的声音从学堂中传来,温润平和,讲得是治国策论。 各中例子信手拈来,竟全不是纸上谈兵。 夭枝抬头往里头看去,见他长身玉立桌案前,皙白修长的手握着书。 她听着他这般娓娓道来,一时生出几分疑惑。 这宋淮之这般厉害吗? 可惜她不知晓他的经历,手中也没有他的命簿,否则必然要看上一眼。 她为此特地翻阅过张子即的命簿,后头张子即去了京都做官,年迈时回乡和他见过一面,也只是匆匆一面。 是以她只知道宋淮之是寿终正寝,至于他的人生如何,她并不知晓。 难道也非池中物? 可若是如此,他又为何不去京都? 她正疑惑想着,才察觉学堂里头声音静了下来,只余窃窃讨论声,似乎已经不再上课了。 她抬头,正要扒着窗子往里头看去,却瞥见眼前一片衣摆。 她慢慢抬眼看去,便见他站在她面前。 他手中卷着一本书,似乎站在这里,看了她有一会儿功夫。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只觉身旁春风拂过,院中枣子偶尔一颗砸落在地滚近。 夭枝有几分尴尬,她直起身寒暄道,“好巧,宋卿相公,又见面了。” 他见她抬头看去,视线落在她手中提的布袋上,一笑,话间揶揄,“看来我与姑娘缘分匪浅。” 夭枝有些面热,这话怕是瞒不了他,毕竟早间刚见过,这会子便又碰到,可不就是她悄悄跟着他了吗? 她将手中的布袋递到他面前,“我其实就是来寻你的,这是你的衣衫,还给你。” 他伸手接过小鱼形状的布袋,似觉可爱,“多谢夭枝姑娘,不知可否等我一等,你的衣物还在我那处。” 夭枝就知道他喜欢,毕竟他们性子如此像。 在九重天时,宋听檐也时常看着她从小鱼布袋里拿书出来,落课又看着她把书装回小鱼布袋,每次神情都算得上柔和。 她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有很多衣裳,很够穿。” 他闻言看了过来,温和道,“那夭姑娘是要走了吗?” 夭枝看着他,竟有些不愿意走,步子都迈不动。 他一笑,“一道回去罢,来回奔波总是辛苦,先坐下歇一歇。” 夭枝闻言便点点头,反正差事也闲,便顺着他的安排,“也好。” 夭枝等着他将后半段课讲完。 她坐在廊下摇椅,听着他的声音,一时只觉清风几两,颇为闲适。 等到课上完,他走出来,夭枝便跟着他一道出去。 长街长,岸边垂杨柳,黛瓦弄青墙。 他拿着她的小鱼包裹在前面走着,她走在身后,那包裹倒像是替她拿着一般。 夭枝走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有些晃了神,便也忍不住走慢些,想着多看几眼。 街上碰见的人,显然是认得他的,“宋相公,你后头这是?” 那人看了一眼她这处,打趣道,“何处来的小娘子,这般跟着你?” 宋淮之闻言一笑,转身看来,似乎在等她。 夭枝连忙快步上去。 他才开口,“这是我的恩人娘子。” 那人显然不知早间的事,但见他这般神色,哪还不知,闻言连连点头,“那宋相公可得好生报恩了。” 宋淮之一笑,微微摇头并未言语。 那人嘻嘻笑起,拿下自己背着的棍子,取下一根糖葫芦,递了过来,“给,我自个儿做的,最是好吃,小娘子尝尝。” 夭枝闻言未动,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与宋淮之也不熟,怎能蹭他认识的人吃的。 那人不由笑起来,“小娘子只管拿,都是小玩意儿,宋相公可是我的恩人。” 夭枝下意识看向宋淮之,他颔首,示意她无妨。 夭枝便也伸手拿了,瞧着晶莹剔透,确实是好吃的样子。 那人笑着离开,看他们仿如看一对新婚夫妻。 夭枝有些不明,只觉这人说的报恩好像不简单。 她看向宋淮之,一时又晃了神,真像…… 她不由拿起糖葫芦咬了一口,却不想这糖葫芦竟不同寻常,里头竟是果子,她一口咬下果汁瞬间流了出来,弄了她满手,全落到了她的裙摆上。 她一时愣住,犹如踩进泥泞的猫,僵硬顿在原地。 宋淮之却笑了起来,他俯身看了眼她的裙摆,才直起身,“去那边罢,我替你洗洗。” 夭枝看了一眼裙子,这般走几步不知要粘成什么样,便听他的话,与他一道走到河边。 此处小河清澈见底,流水而过,可见水底细小石子,偶有鱼儿游过,泛起涟漪。 夭枝过去,他已然蹲下身将她裙摆微微摊开,伸手撩过水,在她裙上轻轻擦拭,很快便将糖汁擦了干净。 他弄干净裙摆,伸手而来。 夭枝在他面前蹲下身,下意识伸手过去。 他已然握着她的手,伸手撩起清澈的流水,到她手间。 修长的手指轻轻擦拭着她的手指,一一将糖汁弄干净,像是做过此事一般,颇为熟练。 他眼睫垂下颇为长,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越显容色清隽。 夭枝看着他这般,一时看愣了神,忽然想起宋听檐往日在九重天上替她洗澡时,也是如此神态、动作。 她一时错乱,他已然抬眼看来,视线落在她唇上。 下一刻,他伸手而来,指尖抚过她的唇瓣,指间水意将一抹糖渍抹去。 他似乎失了神,看着她的唇瓣未语。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唇瓣,她一愣,微微往后。 他似乎才意识到,当即松开了手。 夭枝下意识看向河中小鱼,有几许不自在。 他们二人似乎到如今才想起来,这衣裙,这手她完全可以自己洗。 哪需要旁人来,且他们才只见过三面…… 宋淮之站起身,“夭姑娘,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 在下往日教书,孩童亦喜吃糖,我亦擦洗过,方才便习以为常了。” 原是如此。 夭枝闻言松了一口气,难怪这般熟练。 她站起身,“宋相公多礼了,我还要多谢宋相公呢。” 宋淮之一笑,温和道,“夭姑娘不介意便好。” 夭枝跟着他一路往前走,这才第二回 ,竟然有了几分熟络之感。 宋淮之上前推开门,等她先进。 夭枝便迈了进去,打眼便瞧见自己的衣裳挂在院子里晾晒着。 还有绣着双鱼戏水的肚兜,这么小小一件衣裳挂在上面,随风飘扬。 这…… 夭枝转头看向他,“你洗了?”她一想到他亲手搓洗的,面上便有些烫。 宋淮之似乎并不介意,他微微颔首,“应当没有洗坏罢。” 他看了一眼,缓步上前拿过眼前的小衣裳看着。 第101章 连我也要防备。 夭枝不知宋淮之是何时走的,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夕,她没在水中看着小鱼玉雕出神。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只觉得自己多年的仙是白修了。 她沉在水底,无力动弹,隐约感觉有人走近这处,缓步停在了水缸前。 她微有疑惑,抬眼往上看去,果然见一人站在水缸旁,垂眼看来。 夭枝见着他很是不解,他怎么去而复返了? 且还站在这处看着她,难不成是发现她的原身了?! 她恍惚所以,竟想不起来他们方才是如何告别的? 她不敢对上他的视线,当即闭上眼睛,当作没看见。 下一刻,却听他开口,话间清冷再无温和,“时辰已至,心魔入凡,去试炼你的清心术法是否已成。” 夭枝微微一顿,这才反应过来是他。 她慢慢游上去看向他,才发现他们二人装束完全不一样,神情也不一样。 他从来不笑,向来冷淡。 夭枝有些无力,怎么到了凡间办差,还要试炼? 有没有鱼权了? 夭枝游到水缸旁靠着,无力开口说话。 宋听檐见她这般,开口道,“不过下来几日,便不听师父的话了?” “没有。”夭枝当即跃出舒服的窝,变成人形站在他面前,“听师父话的。” 天边浮起一抹鱼肚白,天光渐亮。 绵绵的雨丝交错而下,将这红檐之下的景色衬出几分模糊,雨丝不断落在红砖绿瓦之上汇成雨珠,顺着瓦片滴落而下,晶莹剔透像未连成串的玉珠帘子,一片雾蒙蒙。 夭枝站在檐下,和宋听檐一道等着时辰。 心魔喜欢凡间,凡人何其之多,贪嗔痴怨皆是心魔,它以此蚕食,埋下种子,等待发芽,然后继续吃,继续种。 它倒是勤勤恳恳忙活吃食,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坏事,仙界自也不会阻止它乱跑。 他们仙者极少入魔界,因恐其引入欲念,坏了修为,只有极少数修为高深,无欲无求的上神能出入魔界,如入无人之地。 因为神仙亦有欲望执念,这是思绪,只要活着,就不可能停止思绪,就无法轻易消失压下。 所以心魔是神仙破关的磨刀石,她练的清心术法极难,难就难要除去这些活人所思所想。 九重天上的升仙大试就是取其方法,但亦是不敢让他们正面碰上心魔,毕竟着实危险,若过不了此关,便是白费万载修行。 若能突破,便能明净己心,清醒过来。 就是这块磨刀石生活颇为规律,十年出来一次,是以要等候时机,算是最有原则的魔物了。 但她结合在凡间遇到过的那条卡住化龙的蛟,合理怀疑心魔应该是比较懒,可能懒得活着,每回儿饿到受不了才出来觅食,十年应该是它挨饿的极限…… 魔界与五界有时间差,他们这处白日,魔界便是深夜,全是夜猫子做派,且他们精力旺盛,夜里活脱脱斗鸡状态,每日里都是逞凶斗狠,很能折腾。 心魔自然也是这个时辰出来活动,所以还要再等等,等凡间日头升起,魔界深夜时,它才会出现。 夭枝站在宋听檐身旁,不由抬眼看向他。 他到了凡间不再一身仙人衣冠,而是与往日颇为相像,着一身雅致长袍,玉冠束发,仿佛回到了往日。 她一时看着他出神,下一刻,面前妇人撑着伞而过,看见了他,开口招呼,“宋相公,这般早啊?” 宋听檐闻言看去,却没有说话。 夭枝心头一慌,都忘了这茬,她连忙上前一步开口道,“不是,他不是。” “啊?”那老妇人一脸疑惑,看向宋听檐,也就是衣着瞧着颇为清冷,那不是了,明明一模一样啊。 妇人一脸疑惑地离开,嘴里还嘟囔着,“这不就是宋相公吗?” 夭枝见她离开,下意识小心瞥向宋听檐,他看着前面茫茫雨雾,显然并不在意此间事。 夭枝小小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宋淮之好像起得也挺早的,不会这么巧碰上罢? 这碰上只怕是说不清一二了。 她一时如做贼一般,头不动,眼珠子飞快四处张望,放哨一般。 即便是这般浑身不动,也还是叫宋听檐察觉了。 似乎这般吵到了他…… 他缓声开口,“张望什么?” 夭枝:“……” 她默然转头看向他,“没什么,我闲来无事,随意看看。” 宋听檐闻言未语,也并未再开口细问。 雨声淅淅沥沥落下,下一刻,他忽然开口,“在凡间可有遇到什么事?” 夭枝心跳漏了一拍,他明明不过问的是寻常师父都会问的问题,却让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心虚慌张。 她看向斜风飘来的雨水,状如无事,“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寻常办差。” 她这话落,周围安静许久,只余雨声。 他开口,似话里有话,“好好办差,莫要分神。” 夭枝呼吸一顿,她看不出他丝毫情绪。 他本身就如山间松柏的落雪,如玉凉薄,玉是没有温度的。 自然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倘若不是他如今这般平静地吩咐,她都要疑惑,他早就知道宋淮之这人了,在话里话外提醒她。 日头隐在云中,时隐时现,光线慢慢透过雨丝照下,映出落雨细密如丝。 宋听檐缓声开口,“时辰到了。” 下一刻,前头光影浮现,心魔入凡,追踪心魔之路大开。 夭枝一步迈进,只听宋听檐在其后低声吩咐,“静心凝神,万不可乱了心神。” “是,我知晓。”她应道,转身一人走进去。 周遭景象瞬间变化,很快便到了不知凡间的哪一处,只有眼前林中阴森,是魔物喜欢呆的地方。 她才过来,便迎面碰到了溿幽、九岷,以及其他仙者。 夭枝进来打头见到他们二人并不奇怪,毕竟常年挂科的钉子户,想来她也差不离,是要一道挂科的。 清心术法又岂是寻常仙者能炼成的,这是无情道的第一重关啊。 乃是难中之难。 心魔虽只会吃,但这数万年能稳居磨刀石榜首,自然是有本事的。 它就像一枚镜子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端看你执念多深,越深它越强,越能将种子埋得更隐秘。 溿幽见着她来,亦是一脸苦意,“你便是在凡间办差,殿下也能将你揪过来试炼,当真是丧心病狂。” 夭枝跟着叹气,确实,简直毫无鱼权可言。 九岷长叹,俨然破罐子破摔道,“莫多想了,一道挂,一道挨训罢,虱子多了不怕咬,最多就是被嘲讽几句。”但可能会戳穿心窝子…… 二人闻言相视一眼,皆是一道弯下了背脊,深深叹气。 夭枝才来,还没来得及多问,便见周围瞬间陷入昏暗。 方才还有丝缕阳光进来,如今已然像是在黑色罩子里,不见天日。 她还未反应过来,周围溿幽、九岷便如临大敌,分散于周围,观察四周。 心魔无形,最是无声无息而来,自然得细细观察。 夭枝看了眼周围仙者,这么多人,且还有溿幽九岷在,自然是能相互照应。 可她再一抬眼,溿幽他们二人已不见踪影。 她心中咯噔一下,当即四处看去,却寻不到熟悉的身影。 而其他仙者四散开来,纷纷往前走,且越走越远,她不由蹙眉,“大家别再走了,分散开来无人提醒,谁也救不了你们。” 可林中回答她的,却只有自己的回声,空荡荡的像是没有人。 那些仙者没有理会,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夭枝心中微沉,这么快就出现了。 她快速上前去叫,走近最前面一个人,正要叫他,却发现人如行尸走肉。 她当即看向周围,却发现他们都目光呆滞,不似活物。 她心中一凛,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中了招,难道从她一过来,见到的就不是真的同行仙者,与她玩笑的也不是真的溿幽九岷…… 她一时头皮发麻,她已然修炼如此久,是断然不该这般毫无察觉的。 这心魔果然危险。 她慢慢后退,前面溪水之中忽然咕噜噜冒泡。 下一刻,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浑水之中快速游来,猛然从溪水中一跃而出,露出了血盆大口,直冲她而来。 夭枝当即凌空一跃避开,往后退去,却根本比不上魔物攻击而来的速度,眼睁睁看着魔物尖叫嘶吼着直冲她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她根本无暇分神,却听到前面一声,“夭枝。”如梦中所唤。 叫她瞬间失了神,她下意识看向声音来处,却是空无一物! 她明白过来中了招,可已然无暇再避开,下一刻,便被其口间吐出的一团黑气,猛然击中胸口。 胸口一阵剧痛,她被击飞出去,下一刻便感觉身后有人忽而出现,拦腰扶住了她。 她余光瞥见身旁一缕白色,鼻尖传来一抹清冽气息,似雪山萦绕的烟雾,飘飘渺渺,忽远忽近却驱散不去。 她微微一顿,连胸口的疼痛都忽略了几分。 身旁人接过她,衣袖一挥便轻而易举散了袭来的魔气,魔物凌空也变成了两半,落在了地上竟只是水而化,混浊的水洒了一地,渗进土里。 他接着她平稳落地,便松开了手。 落地的那一刻,眼前的黑色魔气散开,可周围的人却都消失不见了。 她落地还未站稳,周围忽然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雾,她视线一片模糊,似在梦中看不见景象。 第102章 放肆! 心魔融于风中无痕,眨眼间便遁逃而去。 宋听檐看向所有人,开口吩咐,“心魔遁逃,时机已去,今次作罢,尽数散去。” “是,殿下。”众仙者齐齐应声。 夭枝拿着手中剑,才抬眼,他已然消失在面前,离了凡间。 其他仙人也尽数散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夭枝看着剑,若有所思。 … “你是说,你的心魔幻化出来的幻象看见了殿下?”溿幽将宋听檐赐给她的剑端详几番,好像是殿下自己的佩剑,确可净心明神。 只是夭枝瞧着清醒得很,何需再清醒? 夭枝神不守舍,有些还未回过神,她点了点头,“是。” “这不可能,心魔所成幻象只是你心中的执念,本就没有实质。 殿下修为颇深,能够看到你的心魔幻象并不足为奇,但那幻象绝对不可能如有生命一般看向殿下。” 溿幽说着,神情越发凝重,“倘若真的看了,那就说明幻象一开始看的就不是你,也就是这并不是你的心魔……” 溿幽说到这里,话间停顿下来,归于无声。 因为这心魔若是殿下的执念,那该多么可怕,天界储君修得是无情道,无情无欲,通无极大道,修得就是一个禁字,禁欲禁求。 是天生的上神,那般可怕试炼,重重天劫而出的储君,仙力何其可怖高深。 倘若他有心魔,也就是未来的天帝有心魔…… 那是何其可怕的事情,莫说是九重天,便是整个六界都有颠覆的可能…… 夭枝自也想到了此处,她想到宋听檐那般清冷克制,便摇了摇头,“应当是我混乱之间看错了,这应是我的执念才对。” 溿幽自不知晓是何执念,但她不相信殿下会有心魔,修无情道的上神从无欲求,自来冷淡,不可能会着心魔的道。 她不由劝道,“殿下赐剑恐怕是为了提醒你。 你这执念若是不消除,恐会影响你的修为,倘若修偏了,只怕会成了堕仙,既是幻象那便是梦,梦自然是假的,假的何必当做真,白费你多年修行?” 夭枝闻言未语,她看向桌上的剑,缓缓收起,似乎也将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收了个干净。 她想起宋听檐那一刻的苍白,终究还是不放心。 她随着溿幽一道回了九重天,独自寻去他的寝殿,还未走近,却远远发现殿门禁闭,殿外无人。 她想着,问了值夜的仙侍,“师父可回来了?” 仙侍忙回道,“仙子,殿下已然回来,只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为何,他往日似乎不会这般,且殿门皆是大开,如今不仅禁闭,怎还总是不让打扰? 他这般深的修为,又怎会被轻易搅扰? 她心中疑惑,往前走去。 仙侍本还想拦,对面守着的仙侍摇了摇头,夭枝仙子是殿下弟子,不必在要拦着的人之内。 仙子是弟子,本就该侍奉师父,既是侍奉,怎会是打扰。 夜色深浓,天边不起几个繁星,此处离得星辰越近,便越觉出几分凉意。 夭枝走到殿门口,推开殿门迈进去,殿中空寂。 她轻唤了一声,“师父。” 里面却没有应答之声,可他的气息在殿中,他分明就在里面。 “师父?” 夭枝又唤了一声,却依旧没有听见动静,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迈步进去,上前推开内殿的门。 里头一片安静,月色如水流淌殿中,殿内陈设格外清冷简单,一件多余的物件都无。 床榻之上,他安静无声躺着,睡姿端正,似乎是睡着了。 可他从来都是打坐休息,很少如此就寝,更何况瞧着似乎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便是进来了,他也无从察觉。 夭枝有些疑惑,上前几步,唤道,“师父。” 他闭着眼安静躺着,眉间微敛,似听到了她的声音,却似乎根本醒不来,且额间布出细密剔透的汗珠,湿了乌发鬓角,越显容色苍白透明。 流云满地疾走,似被气息搅扰。 她瞬间惊惑,伸手摸向他的手,果然滚烫如火。 可殿内现下如此寒冷,他怎还发热? 更何况他修为如此浑厚,仙体又怎会高热不休? 她伸手小心碰上他的脸,轻拍,“簿辞,你醒一醒?” 可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眉头紧锁,似乎很难受。 她见他如此,瞬间想到了他往日死在自己怀里,亦是这般,她瞬间心疼无措。 她心中生急,当即施法替他降温,却不想越是这样,他的体温就越烫。 她如今只是坐在他身旁,都能感觉到他身上发出的滚滚热意。 她当即停下施法,起身快步行至水盆旁,取下净帕浸入其中,又将水盆疾步端至榻旁。 盆中的水果然极冷,亦如殿中的寒冷,伸手进去触碰到水,都觉手指似要冻僵。 她连忙将净帕拧干,替他擦去额间的汗珠,摊平放在他额间,接着看向他身上的衣袍,穿得极为齐整。 她犹豫片刻,伸手解下他的腰带,轻轻开了他的衣衫。 衣领敞开,露出白皙的肌理纹路,她看着,一时间竟有几分做贼般的紧张。 他明明只是安静躺着,并没有半分醒过来的迹象。 她不敢再解开里衣,只是将他的领口拉开了些。她轻轻用手碰了他的身子,一触既离,当真烫得厉害。 她微微蹙眉,难不成是因为方才的心魔…… 那魔物遇强则强,他对上它就等同于对上自己,本就极为凶险,心魔此物又如空气一般沾之不离,他修为如此之高,必然会有所影响。 夭枝思虑片刻,伸手沿着衣领探进他的衣衫里,掌心贴上他的胸膛。 她本就是水系,术法自然凉意极盛,可缓解几分灼热。 她微微咬唇,掌心一寸寸移动,将他身上的热压下去,手也在衣衫里头到处触碰,随处可触他坚硬的肌理微湿的汗意,触感却更加明显。 她一时有些心口发紧,呼吸不畅。 正做贼心虚,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在衣衫里头乱动的手。 夭枝心头一骇,当即顺着那骨节分明的手看去,便对上了宋听檐清冷的视线。 她瞬间慌了神,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师……师父。” 他微微直起身,似乎热得还未回过神来,看着她,声音哑得厉害,眼神却那样严厉,“你在做什么?” 夭枝收回的手还带着他身上的体温,手间还有他坚硬肌理的触感,挥之不去。 一时间,她脑子也涨得厉害,看着他大敞开着的衣衫,只觉百口莫辩。 “弟……弟子方才见你仙体着实生烫,便想替你降降温。” 宋听檐闻言未语,视线落在她面上片刻,冷然质问,“你便是这样替人降温的?” 夭枝想起自己方才到处乱摸,一时不敢去看他。 且他素来衣冠端正,这般衣衫大敞,乌发浸湿散乱,着实叫人多看一眼,便是心生慌乱。 夭枝避开视线。 他薄唇微启,开口道,“需知男女有别,出去。” 夭枝闻言眼睫一颤,她低着头却没有起来,“入室弟子不是可以登堂入室吗?” 宋听檐一顿,“什么?” 夭枝抬眼看向他,“你说过入室弟子不需要分寸。”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什么这般,便将这话脱口而出。 她只知道,她实在不愿再看他如今这般生疏模样。 宋听檐瞬间敛眉,语气冷然呵斥,“还不出去!” 夭枝抬眼,伸手握上他的手,话间肯定,“我知道你没有忘记!为什么不认我?!” 宋听檐见她握上他的手,竟是一怔,他要抬手,却是无力,他坐起身,只声音哑然冷淡道,“放手。” 夭枝当即上前抱住他的窄腰,为了拦住他要出去的路,生生将他推倒在床榻上。 他被推倒,动作一顿,夭枝亦是没想到。 他似要起来,她连忙紧抱着不放,一时间床榻上挣扎出了声响,衣冠不整,暧昧不清。 他一时气极,竟是挣扎不过,怒极之间身上涨红,似紧绷着弦有些压不住,“放肆,还不起来!” 夭枝抓得紧,只觉他身上极烫,清冽的檀木气息近得厉害,一呼一吸间尽是温热,连带她也发热了一般,她执拗扬声道,“你分明都记得!你连断指都记得,若只是一场梦,你何必记得这么清楚?! 你记得却为何以师父相称,对我这般陌生……” 她一时哽咽,只觉难受,“簿辞,你为何要与我这般生疏,你是不是……记恨先生?” 他动作一顿,挣扎之间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哑然,“是我又如何,我修得是无情道,无情无欲,往日之事在我眼里不过是画面尔尔。 你要认我做师父,我便收你做弟子,以全你往日情谊。 我如今是你的师父,我们之间永远只会是师父和弟子,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你修行不稳,心思易乱,需越加严苛修炼方成,凡间种种,不过是一记梦,梦中所有皆是虚幻,不可当真。 但你若是生了旁的心思……” 他话间微重,不再看她,话间清冷,颇为严厉,“你自己想清楚,你是要留在我这处好好修行,还是有了旁的心思。 若是不打算好好修行,便不必在我这处浪费时间了。” 他是师父,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自是海深天渊,戒律森明,岂能这般亲近? 夭枝听到这话,瞬间失了力。 他承认了又如何,终究是不愿再唤她一声先生,也不愿与她恢复如往昔了。 第103章 小生真心求娶娘子,不为其他。 夭枝听在耳里,只觉他真的就在自己眼前,连亲吻的习惯都这样像。 她呼吸微微一紧,眼睫下意识眨了眨,才勉强让自己清醒了些。 她将手中的玉递回去,正要拒绝,“我……” “你答应过的。”他却先一步开口。 夭枝一顿。 他抬眼看来,眼里似有星辰映显,“那日我问你许不许,你点了头。” 夭枝瞬间顿住,她那时恍惚,早已将他当作宋听檐,自然是什么都答应,即便她未必听见他说什么。 宋淮之见她这般,微微垂下眼去,眼中的光也渐渐黯淡下来,难掩失落,“原是骗我的?” 夭枝见他这般,像极了往日他得不到皇位的样子,心中一闷,根本不忍心见他失望,“我没有。” 他闻言看来。 夭枝握着手中的玉,连忙站起身,“成亲一事一时半会儿也筹备不好,待我先去处理完琐事,如何?” “何事?” 夭枝默了一默,自是随口一说,“一些私事,我办好回来了便答应你。” 宋淮之闻言眉眼染笑,似没听出她的抗拒,温和有礼道,“好,我等你回来。” 夭枝闻言微微一怔,有些愧疚,不过能拖一时是一时。 避开这些时日,说不准回来了,他便想通改变主意,或许换了喜欢的人。 毕竟,他们也不过只见了五面。 她将玉趁他不注意悄悄放下,摸了下自己的唇瓣,告辞快步离开。 宋淮之笑看着她离开,下一刻,似再压制不住,体内翻涌,猛然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看着地上的血,默然几许。 … 夭枝窝在山门前,看着前头一直在问她,‘你谁呀?你谁呀’的小草精怪们,一脸呆愣。 不得不说,这些小玩意儿确实有几分洗脑功力,到如今她满脑子都是,‘你谁呀?’这三个字,已然分不清楚自己在这干嘛。 等到滁皆山回来,她才想起来是为了逃婚。 这就是作为鱼修仙的不好之处,她的记性不太好,但比别的鱼要好上许多,别的小鱼精怪记忆只有七秒。 滁皆山走到水缸前,看着在里头穿着小衣裳游着的她,“你在九重天惹祸了?” 夭枝整条鱼顿住,当即跃出鱼缸,变回人形,“怎可能,我安分守己得很。” “那怎么都传陛下要殿下将你许给蓬莱。” 夭枝疑惑,自然是不知晓这事,可想到宋听檐和她说的话,她微微一默,“他如何说的?” 滁皆山不解,“殿下自然是同意了,说是等你办完差事回去,便替你们筹备婚事。” 夭枝呼吸一滞,竟觉得心中难受至极,顿时茫然无措,“……他同意了?” 滁皆山见她这般,便知道她没有放下,“你可莫要犯傻,这是九重天上的殿下,可不是还在凡间。 只怕便是你这般才叫九重天上全是风言风语,叫陛下听在耳里,觉出殿下收你这女弟子不妥当来着。”他说着,担心往日之事又显,话间自也是重了些,“你可别忘了殿下是要娶妻的,这未来天后人选都是陛下万里挑一的,岂容你肖想,别没得又惹了祸事去。” 他说着,一语中的,“更何况,殿下同意将你许出去,自也是对你无意……” 夭枝沉默不语,心里酸涩难言,想起他的话,又想起了当初被他训责的云侍颜。 她当时便感觉她会有这一遭。 果然,她亦是如此狼狈不堪……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声音都低沉几许,“他自然是要与我划清界限的。”就如他说的永远都是师父和弟子一样。 凡间的太子难做,天宫的太子又如何能好做? 更何况天帝不是凡间的人皇,神仙修行年岁之长远,天帝深不可测,自更不可有任何行差就错。 宋听檐虽是储君人选,可不代表天帝只培养了一位,往日共同竞争的还有数十位,位子还未坐稳之前都有变数。 如今早已没有命簿干扰,她又如何能再妨碍他的前程? 滁皆山没想到她竟这般想,“那你是愿意嫁去蓬莱,天帝陛下既然已经有如此想法,自然是不会允许你不嫁的,免得败坏储君名声。” 夭枝垂眼,微微咬唇,“我的婚事自不会让别人安排。” 滁皆山闻言不解,“那你要嫁谁去?” 夭枝看向山门前的大水缸,心中难言苦涩,她垂下眼,片刻后开口道,“师兄,若是凡人一生没有姻缘,注定无妻无子,那神仙与他在一起也不算扰乱命数罢?” 滁皆山听到这话,怔了一瞬,“这神仙莫不是指你?” 夭枝睫毛微颤,唇瓣微动,恍惚开口,“这位相公着实生得让我极为喜欢,我看过人户簿,他命中并无命定妻子,我做了他娘子,凡人寿短,待他转世,我再回九重天说我已嫁了人,众人皆知我已有嫁过,自也不会再有这些风言风语。” 滁皆山迟疑片刻,见她心思已放在了别人身上,心也瞬间放下,毕竟总比将心挂在九重天上,那位身上的好。 况且她能找到比九重天上那位还要好看的,得她喜欢的,也着实是登天难事。 珠玉在前,只怕凡人里是绝不会有。 他有些疑惑,那怎么就得她喜欢了? 难不成她被屎糊了眼? 滁皆山想到此,倒也没有反驳,何必叫醒她,反正也不过是短短光景,既并不会扰乱命数,上头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他想着便开口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是凡人,与我们神仙相比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且他日后转世,便不会再记得你,也不再是原来的他。” 夭枝自然知道,但如今又何必想这些…… 她垂下眼点了点头,无端落寞。 滁皆山叹息,“你既要如此,倒也可行,只可惜蓬莱……”他说着未语,他觉得酆惕挺合适的。 殿下也不至于乱点鸳鸯谱,选的这个夫婿已是万里挑一。 只是见她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多言。 滁皆山有差事在身,不过待了两日便走了,夭枝目送他离开,准备再在山门呆上几日。 她在山门呆了几日,闲人一个不免作威作福,不是拍那些小蘑菇精脑袋,就是摘茶叶精发梢数数玩,惹得山间哭嚎连连。 酆惕提着一壶酒上来,见她失魂落魄,微微抬起酒,冲她晃了晃,“夭卿。” 夭枝瞧见了他,有些惊讶,当即往台阶而下接过他手中递来的酒壶。“酆卿怎么来了?” 酆惕随着她一道往山门里走,想起天帝陛下欲要赐婚,本是想问她心意,却见她并不知晓。 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我瞧着你这月余都未曾来蓬莱仙岛,便去九重天上打听,才知道你又重新做了司命仙官,如今下凡来办差,我便寻来这里,看看能不能碰见你,不曾想还真叫我碰见了。” 夭枝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她一直以来都在他那处做观赏鱼兼职。 宋听檐阳春白雪,又是九重天上的储君,根本不经手这些,她自也不好伸手要。 夭枝想着便抱歉开口,“对不住,酆卿,待我将这间差事办完了,便去你那处,只要你那处还缺观赏鱼,我便一直去做工。” 酆惕有些疑惑,“你如今这差事难道也要时时盯着。” 夭枝想了想,苦笑着开口,“我要成亲了。” 酆惕脚下一顿。停在了原地,“成亲?” 夭枝抱着手里的酒壶,点了点头,“我在凡间寻了个凡人相公,我查过他,往后并没有姻缘,亦无妻无子,我与他在一起也欢喜,便准备与他成婚。” 酆惕停在原地,似乎没来得及消化这几句话带来的冲击,他静默许久,“夭卿,因何要嫁这凡人?” 夭枝默了一默,直白开口,“他生得好看,我见了欢喜,他说他年岁大了,想要娶我为妻,我想着他既无妻无子,娶我倒也无妨。” 酆惕听完她这话,微微一顿,开口问道,“这么说来,夭卿是因为这凡人生得好看,才喜欢他? 可天下人生得好看的何其之多,夭卿为何偏偏喜欢他?他必定是还有什么过人之处罢?” 夭枝想了片刻,她自然是没有看到不同之处,因为他言行举止都像他。 她也不知,他有何处是和宋听檐不一样的过人之处。 她摇了摇头,“我与他并未相处多久,你问的这些我自也不知晓。” 酆惕闻言不解,却莫名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你是只看中他的皮囊了,这……如何使得?” 夭枝有些疑惑,“为何使不得?” 酆惕不由开口解释,“你只喜欢他的皮囊,并不是喜欢他这个人,又谈何是真心喜欢? 那凡人又是否知晓你只喜欢他的皮囊,并非喜欢他这个人?” 夭枝摸了摸手中光滑的酒壶,竟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她这般是不是耽误了人? 她沉默下来,许是气氛太过沉重,酆惕又开口道,“不知你喜欢的这位凡人究竟生得什么样子,竟让你一见倾心,想要嫁给他?” 夭枝沉默几许,终是开口道,“他长得像簿辞。” 周围瞬间一静。 酆惕听到这话亦是一顿,他许久没有再开口说话。 夭枝当即解释道,“我已去地府查过,绝对没有丝毫关系,他只是单纯长得像,且性情处事皆一样。” “那你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将他当成个替代品?” 夭枝被问得一顿,心中一滞,连半分情绪都没了。 酆惕见她这般,一时也有些不忍,“并非是我故意说这些话,让你不欢喜。 只是你早该走出来了,倘若再嫁一个与他相似的人,你又如何才能分清今夕何夕,又如何才能走出来? 第104章 夫君。 “请问阁下可认识宋淮之,他是否住在这处?”酆惕走进这处,正好路过一人,他便上前去问,却不想那人还未指路,他已顺着院子大开的门,看见了站在里面的人。 那人站在院中,手中似拿着聘礼单子,举止风度皆不似此处人,院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大红礼盒。 酆惕看着人一时顿住,他从夭枝口中得知了名字,便特地去查了一番,确有怎么一个凡人,至于长相究竟如何相似,他自也是要亲自来看的,只是不曾想到竟这般像。 他站在原地毫无反应,路人早已离去,宋淮之闻声看见他,似并不疑惑,放下手中的贺礼单子,缓步走出院子,“在下宋淮之,请问兄台是寻我吗?” 酆惕看着他走出来,几乎说不出话,他原道若是七分像,他也有把握劝回夭枝,可这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他下意识开口,“殿下。” 宋淮之闻言看着他似不解,“兄台怕是认错了人,在下一介白身,乃是此处的教书先生,并非什么殿下。” 酆惕却是难得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他清楚,凡间的殿下乃是九重天上的储君下凡历劫,九重天上的殿下那般清冷做派,是断然不可能下凡来做此事。 他都要以为就是一个人了。 夭枝去看完张子即,见他果然如命簿所言依旧在读书,便安心回来了。 走到这处,便见站着的酆惕,一时间疑惑,“酆卿,你怎么来了?” 酆惕闻言转头看去,勉强压住自己心中的震惊,指向宋淮之,“你还是要嫁他吗?” 夭枝闻言脚步停在原地,看向不远处的宋淮之,他冲她一笑,依旧温和有礼,显然并不在意眼前这个人说什么。 他颇有风度开口道,“应是来寻你的客人,你们慢聊,我进去准备聘礼。” 夭枝见他未问,倒是没想到,微微点了点头。 酆惕闻言看向院子里,确实喜气洋洋,连落脚的地方都无,显然是要办喜事。 他心中自也是有几分生急,看着院子里堆满的喜事物件,“你还是答应他了?” 夭枝看向酆惕,“我已经决定好了,既然我改变不了什么,那倒不如自己选一个喜欢的,总比等天帝出面将我随意指一个人的好。” “可你也并非是喜欢他!”酆惕上前一步,声音有几分重,“这凡人你当真分得清他是谁吗?他这般像!” 夭枝闻言未语。 酆惕自觉失态,平静了几许,走到她面前,“夭卿,便是许给我也不成吗? 殿下是同意将你许给我,你与我在一块儿也一样能解决这般困境,我自不会为难你,你想做什么依旧做什么。” 夭枝也是没想到竟是许给他,她想到他在凡间与酆惕那般不合,如今他竟同意将自己许给他。 那可真是一点情面都没有再留了。 夭枝微微垂下眼,说不出心中复杂感受,只余失落,“酆卿,这事本不该牵扯于你,你是蓬莱仙岛的少君,我知晓你自也不可能是随意娶妻的,我自然是不能麻烦你的。” “倘若不麻烦呢?”酆惕开口直言。 夭枝微微一顿,她一时空白,没想到酆惕会这般说。 “喵~”忽然一声猫叫。 寻梅从院中跑出来,显然是看见了她,冲着她叫唤。 宋淮之出来,却没来得及抓住寻梅,只能温和问道,“猫儿顽皮,可打扰你们了?” 夭枝这才反应过来,俯身抱起在脚边叫唤的寻梅,有几分尴尬。 酆惕也是不自在,难得吐露真心却一时生急,如今这般场面下着实奇怪。 且这凡人总让他感觉是殿下,实在太过像。 夭枝抱着手里的寻梅,有些不好意思看向宋淮之,见他不似曾听见,便摸了摸寻梅,往宋淮之那处走去,看向酆惕开口道,“酆卿,我们是同僚,自然是不能如此麻烦你。” 这话间意思已然很明白。 酆惕沉默下来,面色微变,片刻后便调整了几分,苦笑道,“既如此,我便先告辞了,只万要小心,莫被发现。” 夭枝闻言忙点了点头,“酆卿放心,我会小心。” 酆惕下意识看了眼后面的宋淮之。 宋淮之步上台阶看向他一笑,风度依旧,“兄台都来了,不若留下来喝杯喜酒,沾沾喜气,来年再来一观弥月礼。” 夭枝摸猫的手微顿了一顿,不由瞄了他一眼,倒是没看出什么来,只是没想到原是在这处等着。 酆惕一时心中闷堵至极,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真是太像凡间的殿下了,那言行举止与神态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是这般……这般视脸皮于无物。 他自然是分不清楚究竟怎么一回事,只觉得眼前人格外熟悉,因为凡间的殿下亦是最是喜欢这般杀人诛心。 … 夭枝送了酆惕离开,进了院子,才发现真的如他所说,成亲所需的东西竟是一五一十都准备好了,院子里摆满了聘礼。 夭枝不由看了一眼宋淮之,也不知他刚头有没有听见什么? 但瞧他笑着,应是没有听到。 自她答应了成亲,与他一道回来,他面上的欢喜之色就掩饰不了半分。 夭枝进来之后有些不自在,竟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她不由抱着寻梅,看向宋淮之,毕竟这样快,叫她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他闻言一笑,俯身伸手而来,指腹轻抚她的脸,“不必,进屋里休息罢,你也不通这些。” 夭枝确实不通,她毕竟没有成过婚,且凡间婚事要准备些什么,她真是一头雾水。 这般看来还是他们精怪成亲比较容易,若是两条鱼,配个水缸吃点鱼食就算婚屋喜宴都有了。 可惜他也不是鱼…… 夭枝瞅了他几眼,抱着寻梅往屋里走,进了书房这一处靠坐在窗边,看着他在院子里忙碌。 寻梅自然是呆不住,片刻功夫便一跃而下靠榻,不知溜到哪出去了。 夭枝看着院子里已然这么多物件,还有人不断往这处送他订下的东西,一边送物件,一边道喜。 这婚事,她本是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也不打算暴露宋淮之的踪迹,毕竟他这一模一样的脸,便是每个见到的人,都无法不去猜想是天上那位储君。 但他不允,他说这般偷偷摸摸成婚不成体统,他又不是见不得人。 夭枝无言以对,败下阵来。 只是不知他准备了多久,竟这般充足熟悉,像是准备过此番事宜,都叫她都怀疑他往日是不是成过亲? 不过这个怀疑很快就打消了。 一位衣着严肃讲究的老先生送来裱好的婚书,进了门将喜布包好的婚书递给宋淮之,“宋相公,这是老朽裱写的婚书。” 这老先生显然是专门替人裱写婚书的人,按照这处习俗,需请一位老者,且是夫妻恩爱,白头偕老的亲自裱写,以示祝福之意。 老先生和煦开口,“你看看,这名字可对否?” 宋淮之伸手接过婚书,打开来看,似乎一字一句看来,颇为认真。 名字需要看这般久吗? 夭枝生了几分好奇,当即起身往外跑去,快步跑到他身旁,正准备探过头去看。 宋淮之却已然合上了婚书,伸手作揖道谢,“多谢老先生,一字未错。” 夭枝被婚书合上的风掀过脸庞,下意识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她跟着他一同道谢,等老先生道贺几番,目送他离去之后。 夭枝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婚书,“给我看看呗,我还没见过婚书,不知写的什么?” 宋淮之闻言却没有给,而是俯身看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夭枝一顿,看向他,他眉眼温润,缓缓道,“‘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他俯身而来,轻轻捧上她的脸,在她脸庞亲了一下,“为夫看过便好了,不必夫人辛劳。” 夭枝感觉他温热的唇瓣轻轻吻上她的脸,一时间只觉檀香气息缓缓而来,温润惑人。 他眼中颇亮,这般看来,她不由面上微热,微眨了眨眼,无意识看着他出神,听着他唤自己夫人,一时心跳快了几拍。 院外又有人送来物件,他起身相迎。 夭枝连婚书一角都没摸到,便也重新回到了书房里。 她见他忙碌,不由拿出他送的小鱼玉雕,又将自己腰带上系着的小鱼玉雕解下,一道摆在窗沿上。 两只鱼都是胖乎的,生得一模一样,日光照射而下,透过玉,里面似有水意流动。 夭枝伸手摸过小鱼的头,再慢慢摸到小鱼的尾巴,这样相似,倘若不是绳子不一样,玉的质地不同,她都认不出来哪个是哪个了。 她慢慢抬眼看向他在院中与来贺众人说笑的身影。 便是这般忙碌,他面上依旧是少年模样的笑,不似先前,便是笑都是温和克制。 她看着他不由一笑,却无端生出几分酸涩之意。 翌日大喜,热闹几许,席间从院中摆到院外,张子即亦来此热闹。 只是他好像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这般快,他不过埋头读书几日,他们竟成了。 夭枝在屋里等着屋外热闹安静下来,心下竟开始紧张起来。 等看着他身穿红袍进来,一时竟有些看愣神。 他从来不着红色,不想穿起来竟是这般丰神俊朗的好看,眉眼皆是殊色。 许是她看得太久了,他都察觉出来了,放下喝过的合卺酒,抬眼看来,微挑眉梢。 第105章 我会轻的。 夭枝在里头坐着摇椅晃悠。 学堂外头两个衣着诡异的蒙面黑衣人,已然精疲力尽坐在地上。 这一整夜跑下来,险些废去半条命,他们二人还扛着门。 “主子的精力比往日还要旺盛,非要看门。” “在天界储君手底下修炼,自然是有好处的,如今大计阵法快成,吾等还是小心为上。” 二人说话间,身影已然无声消逝在长街中,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 夭枝陪着宋淮之下了课,二人便一道去集市,此处茶乡,来往贸易极多,自也是夜里灯火通明,夜市极多。 宋淮之牵着她一路逛,一路吃,喝着茶听了半日戏班子的戏才慢悠悠回来,这日子倒是格外闲适。 月上树梢,夭枝自也有了几分舒松睡意,这回在凡间的差事着实轻松,她总算体会到师兄每日里闲散趴在村门口听八卦,听戏的滋味有多闲适。 如今她也是颇为悠闲,原来司命的差事还可以做得这般舒服。 她不由瞅了一眼,一旁批阅书生文章的宋淮之,瞧着都像是批折子,忙得不行。 她慢悠悠走过去靠着他的背,“夫君,我不陪你了,我要睡了。” 宋淮之闻言一笑,伸手揽着她,看了眼头顶的月亮,“时辰是不早了。” 他伸手而来,握着她的手,陪着她一道往房门前走去,将她送到房门前才止住步,颇为温和有礼,“夫人早些歇息。” 夭枝瞧着他的意思,是要送自己到房门前,她不由疑惑,这么点路怎么就需要送了? 她步上台阶,转头看向他,“你也早些睡。” 他抬眼而来,视线落在她的唇瓣上,片刻后,低头亲上她的额头,颇为轻。 他轻轻一吻,并没有再继续亲她的唇,似乎怕自己控制不住。 他往后退去,在她耳旁温柔道,声音清润,“夫人,明早见。” 夭枝莫名有些脸红,他伸手推开房门,夭枝顺着他开的房门,踏进了屋里,转头看向他。 他依旧眉眼染笑,院中树叶被风轻轻拂过,月色如水,称得他面容如玉,熠熠生辉,她真是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整日整日的欢喜。 夭枝有些不好意思,轻道,“夫君,明日见。” 他闻言笑起来,缓缓关上了门。 她看着慢慢关上的门,不由上前靠在门前,穿过门缝看他。 他上前将院子里石桌上的书一一收起,又去井边喂了鱼,才转身缓步往隔壁屋里走去。 恐怕也只有他,都成亲了,还要与夫人分开两屋睡。 这般只是明面上的婚事,他竟还总是欢喜,倒叫她都觉得亏待了他。 夭枝听着旁边的门轻轻关上,不由转身走到梳妆台旁,这是他早先一道准备的,倒是颇为周到。 她不由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发髻未乱,桃腮粉脸,娇嫩欲滴,如今在凡间无事操心,自是舒心自在。 她下意识拿起梳子梳起自己的发,重新梳好后,伸手拉开屉盒,拿出香花蜜做的口脂,学着凡间女子轻轻抹上,果然唇瓣艳红,活像个要吸人精气的女妖精。 她将腰间上下系着的两只小鱼玉雕解下来,放在桌上摆得整齐。 然后才开始宽衣解带,忙忙碌碌,脱得只剩下一层里衣,她才上前吹灭了蜡烛,只留了一盏灯。 屋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眼前一盏小灯亮着。 她小心端起灯笼,上前轻轻开门,小步出来。 院中一阵风拂来,叫她只觉凉意,着实是穿得太少,女妖精这活计可是不好做。 她看了一眼隔壁屋,他屋里早灭了烛火,应当是歇下了。 倒是早睡,难怪能起这般早等她醒。 只怕他这般早睡,又是想着明日一早,到她房里看她睡觉。 夭枝可不给他这个机会,她小心端着灯,步下台阶。 到了他屋门前,竟有几分踌躇,下一刻,她一鼓作气,轻轻伸手推开了门,他果然没有锁门。 她推开门,看了一眼里头,这处全放着书,颇为干净,没有多余的摆设。 他睡在颇为简单的榻上,显然是往日读书时歇着的榻。 夭枝轻轻进去,小心合上门,端着灯往床榻旁走,微弱烛火映着他玉面格外惑人。 他双目阖着,呼吸平稳,盖着薄被,睡姿端正。 真的睡着了? 夭枝有些疑惑,小心将灯放在书桌上,恐怕这光晃醒了他。 她小步走到他身旁,靠近床榻,冲着他轻声唤了一句,声音软软,“夫君。” 竟是没有反应,她视线落在他面上,他穿着里衣,平静躺着,像是睡深了。 夭枝心思一动,悄悄靠坐上床榻边,伸手小心去掀他的被子,可惜他的手压在被上,叫她有些艰难。 夭枝正专心致志,小心翼翼掀着被子,准备钻进去,却隐约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不由一顿,抬头看去,正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戏谑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慢悠悠落在她单薄的衣裳以及微微透出的肚兜颜色,眸色慢慢深起。 他眼睛极亮,眼里可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样子,分明就是装睡。 他伸手而来,握住她掀被子的手,声音微微低哑,“夫人想做什么?” 夭枝只感觉他的手很烫,连带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都烫人。 她一时不敢对上他的视线,垂下眼去,却又对上他只着里衣的身子,他生得好,身姿修长,长腿窄腰,看着便叫人心乱。 她声音细小如蚊叫,“夫君,我一个人睡有些冷。” 他看着她,薄唇微启,话间轻问,“要和夫君一起睡吗?” 夭枝只觉得他这般分明话里有话,一时间有些面热,却还是轻轻点头。 下一刻,她便被他一卷被子卷进了他怀里。 夭枝被他一揽,整个人靠在他怀里,一时间只觉颇为暖和。 她在外头呆得有些久了,自然是沾了一身凉意。 如今贴着他,只感觉他身子极热,原本极清淡的檀木气息,因为靠得近而显得格外明显,兼带着男子温热之意缓缓而来。 她颇为乖生靠在他身上,只觉到处都硬邦邦,不敢动弹,“睡罢,夫君。” 他却没有回答,长眼轻眨,闻言看来,眼眸幽深,不知在想什么,“夫人,为夫睡不着。” 夭枝自不敢接他的话,接了可不得安生,她连忙收回视线,乖乖靠在他怀里。 这般抱着他竟觉得安心许多,她一时心满意足,闭目想要睡觉,却只感觉他揽着自己腰间的手,掌心越发烫。 他身上也烫,还颇为硬,叫她靠着哪哪都不舒服。 她一时只觉热得很,便直起身,冲他道,“夫君身上好烫,这般好不舒服,我要回去睡了。” 她当即伸脚从他身上跨去,准备起身往外去,却被他拦腰翻身压在了身下。 夭枝心中一慌,单薄里衣都露了大半截,露出细白的香肩。 他看着她,“你是存心来折腾为夫的罢?” 夭枝还未开口,他便低头吻了上来,她张开的嘴正好顺了他的意,温热柔软亲了个正着。 夭枝呼吸一紧,忙收回舌头。 他薄唇轻轻吮吻着她的唇瓣,安静的屋里,只有他吻她的水泽声,暧昧至极,听在耳里格外清晰,叫她耳根微微发烫。 他呼吸渐重,唇瓣缠磨,声音哑得不像话,“夫人的口脂很甜。” 夭枝瞬间涨红了脸,只觉自己的小心思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不由面红耳赤起来。 她伸手抚上他的脖颈,“夫君。” “嗯?”他看着她,这般温香暖玉在怀,还能听见她的声音,已经不容易了。 夭枝声音都有些轻,不敢大声,“你可要轻一些。” 他呼吸极重,越发压上来,声音低哑至极,“好,我会轻的。” 骗子! 她只觉整个人都被压在他和床榻之间,那亲吻虽然温柔,却渐渐用力,越发有些控制不住力道。 夭枝心口慌张,急忙开口,他虽有应她,却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她小口呼吸,声音哑软。 只觉榻下床板声响渐大,接着颇为大,咿咿呀呀叫人羞听。 半宿,只听屋里火烛燃烧的啪嗒声响,屋外静得只能听见他们缠磨的声音,气氛旖旎。 … 夭枝翌日午间才醒来,入目春深帐暖,往日便是再累,她也不曾睡到这个时候。 她才觉自己昨日的想法是千真万确,他是真的想吃了自己啊。 她只觉腰折腿酸,下意识看了眼自己身上,果然全是暧昧的痕迹,她当即搂起被子不敢吭声。 看了眼屋里无人,她起身穿好衣裳才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张纸,桌上摆着她喜欢的吃食。 她艰难上前拿过纸,俨然是他写的, ‘夫人好生休息,为夫去上课了,午间便回来。’ 还知道让她休息,他只怕自己都知道昨夜有多过分! 夭枝看这上面的字,又气又恼,却不由一笑,放下字条转身往外走去,开了门,外头日头正好。 快到午间,清风缓缓,迎面而来草木清新气息,院中树梢叶儿微微摇晃,鸟儿清啼。 “喵~”寻梅在院子伸着懒腰。 她去了院中,正准备将院门打开,将吃食摆到外头吃,就着春风轻拂慢吃。 可一打开院门,却发现院外站着一个人。 灵鹤站在外面,显然特地来寻,见她出门出来,“仙子,殿下唤你回去。” 夭枝微微一顿,回头看向屋子里的吃食,她还一口没吃呢。 第106章 你修的是仙,岂能贪图此欲? 他收回手,微微闭眼,不过片刻,眼中便平静似古井,生冷而疏离。 他一挥衣袖,湿了的衣摆瞬间干去,端正肃然之姿,叫看不清他眼中神色,开口亦是冷淡,“坐好。” 夭枝闻言慢慢坐直,在凡间她或许可以凌驾凡人之上,轻而易举弄清楚他们的心思。 可如今在九重天上,他不知比她大了多少,那千年万年活下来,心思自是不容她揣度,她笼统算来不过一点大的小神仙,自然也揣度不出来什么。 她坐好之后,宋听檐伸手而来,将手中药瓶放在案上,“此行记得吃药。” 又要吃药…… 她不由开口问,“师父,你让我吃这仙丹是为何……?” “我只管弟子修行,你修行不稳便吃仙丹维持,所有弟子都是如此。”他收回手,话间肃然清冷,“你如今修为突飞猛进,最重要的便是稳住其心,妖界之地修法并不正统,控人心智,惑其人心,记住,必定要吃。” 夭枝闻言微微颔首,乖顺拿下药,放好。 宋听檐收回视线,平静吩咐道,“凡间差事不必再做。” 她一顿,不明白就直接开口问,“师父这是何意?” 宋听檐却没有再开口,显然是送客的意思。 夭枝见他不说,微微垂首 ,非要问,“为什么,师父?”她问着,很快便想到了原因,“是不是天帝陛下觉得你我二人有不伦之情。 殿下,你可以解释的,你我二人只是师徒,绝对没有外界传闻的这般。” 她说出来,宋听檐慢慢抬眼看来,对上她的视线未言一字。 夭枝见他这样看着自己,下意识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她自是说不出来的心虚,她想到什么便当即开口,“师父,我成亲了,亦有夫君,陛下总不会再有何不喜。” 她说到此处,宋听檐却道,“不要再见他。” 夭枝顿住,当即抬头,“为何?你都不曾见过他。” 宋听檐看过来,视线像是要看透了她,话间严厉,“你要我见他?” 夭枝瞬间心虚,一时不敢接他的话,甚至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她别开视线,“可……可我已经和他……” “退婚便是,你若不愿意,他也逼不了你。”宋听檐站起身,笃定开口,显然不容她拒绝。 夭枝却垂着头,膝行到他面前,自是敷衍,“知晓了师父。” 他何其聪明的人,便是冷淡也不改其心智,一听便知她不愿。 他突然伸手而来,拽着她的手腕,将她微微拉起,话间冷肃,“短短几日,又有什么非君不嫁,你为的是他那张脸,还是他的身子?你修的是仙,岂能贪图此欲?” 窗外的日光落在他面上显得面若冠玉,即便有些冷意,也依旧好看。 夭枝被拽起直面向他这张脸,视线落在他身上,一时心虚至极,被揭穿了心思瞬间不知所措。 她思绪混乱,快速地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见他便是!” 她匆忙扔下一句话,挣开他的手便逃了。 她自来以树皮厚颜自称,如今在他面前,简直比馄饨皮还要薄,轻易便能透了去。 夭枝压着呼吸,快步出了殿,往外走去,却迎面碰上了妫昭,她匆忙而去,就从她身旁而过,都未看清人。 可妫昭却突然停在原地,转头看着夭枝匆匆离开的身影,她方才分明看见她走近时,那衣领间的痕迹,且她走路都姿势都有些别扭。 她瞬间便看出问题,心中一惊,转身快步往前走去。 她方才可是从殿下宫中跑出来的! 她快步上前却被灵鹤拦住了去路,“仙姬留步,殿下闭关修炼,不允人打扰。” 妫昭收敛惊疑神色,“我已有许久未见殿下,不知此关可过否?” 灵鹤闭口不言,“此事非我等所能议论。” 妫昭见一步不让,便转身拿过身后仙娥手上捧着的玉盒,“这是我族君长特地为了殿下这一劫所练的仙丹,陛下允我亲自送来,交于殿下手中,我将仙丹放下便走,必不会耽误多少时候。” 灵鹤看了眼她手中的玉盒,知道她不敢假传陛下的命令,这必然就是陛下的意思,便也只能无声退后。 “仙子请。”他上前带路。 妫昭闻言微微颔首,端着手中玉盒往前走去,却不想随之走到大殿中,并未看到殿下身影。 一侧殿门大开,玉阶之上的风拂来,格外寒冷,此处竟连流云都消失无踪。 灵鹤很快便看到了自家殿下的身影,他往一侧殿门走去,出了殿门行礼,“殿下,妫昭仙姬送来凤族炼制的灵丹。” 妫昭上前行礼,“殿下,这是我族君长用圣火炼制数万年所成的护神仙丹,特地进献给殿下。” 宋听檐转身看来,闻言依旧平和,没有一丝波澜情绪,“多谢仙子。” 妫昭见他并无异样,一时间只觉自己多想了,她端庄一笑,将手中的玉盒递给灵鹤。 可下一刻,她递出去的动作却是猛然一顿,再抬头看去,殿下已然走远。 她心中惊疑打鼓,方才一眼,她方才看见殿下脖颈处的一抹红痕。 这红痕本是常见,也不足以多想。 可两个人身上同时有红痕,那如何叫人不多想? 灵鹤收下玉盒,一旁仙侍上前请离。 她压下心中惊惑,转身快步离开,迈出殿去,她当即开口,“你方才可看清殿下脖颈处有红痕了?” 仙娥闻言微微摇头,“殿下玉清之姿,婢子不敢看,只是方才婢子倒是看见夭枝仙子身上有红痕。” 妫昭闻言许久未语。 仙娥自也是了解自家仙姬,“女君可是觉得殿下他与那女弟子……” 这自然是八九不离十的,否则夭枝为何这般慌张出去? 可她实在想不明白,殿下这般清冷严肃,怎会做出这般荒唐事。 她当即开口呵止,“此话不可乱言,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她说完心中却开始打鼓,恐怕是拖不得了…… - 去往妖界挑了十数人,皆是与她同届升仙中的翘楚,不巧正是当初大试时,那群道貌岸然的人。 这倒也不出所料,毕竟当初大试,本就是按实力划分,如今自然也会是他们与她一块儿。 云侍颜见她来,似乎是没想到。 莫渝惆看见她,当即撇着嘴往一旁看去,似乎根本不愿看见她。 周遭弟子虽窃窃私语,屡次交锋都被收拾,他们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自然记恨于她,却不敢当面说什么。 唯有狇奚上前来,“本以为你下凡办差来不了,却不想竟赶回来了。” 夭枝视周围人于无物,跟她玩孤立这套,这群人还太嫩了,她一个摆件出身的且道德沦丧,一摆就是几天几夜,还怕这? 她看向狇奚,算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明事理的人,她温和道,“都是弟子,我自然不能荒废了试炼。” “如此甚好,你来了我也放心些,此十层门不同寻常,需得小心。”狇奚凝重道。 毕竟这是最大的一次试炼,是真刀真枪,可不是幻境那般不危及性命的。 一时间几个窃窃私语的便不再吱声,自然心知他们比不过夭枝。 夭枝此人天赋异禀,这么短的时间内修行极快,且还是殿下手把手教导,如何是他们这些人的师长能比得上的,那可是未来天帝亲自教导。 几人安静下来,不再言语。 一行人由狇奚带队,前往妖界。 妖界无形无门,唯一能共六届来往所通之处,便是妖市。 妖市昼夜热闹不停,交易最为繁多,什么想要的物件都能在里头找到,便是上古时期的物件玩意儿都能在这处私下流通。 总之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 夭枝只觉得这妖界着实聪明得很,是个会赚银钱的,这般一来,他们还能得到最快最新的消息。 夭枝一行人到了妖市,与凡间的市集竟有几分相通,皆是吆喝叫卖,只是这处的天全是灰沉,永不会亮起。 长楼集市全悬在半空,歪歪扭扭楼叠楼而上,长街正中一棵巨大老树妖,树枝无尽延伸而出,树上挂着无数展览的珍宝,是妖市的活招牌。 夭枝看着它,走不动道了,当初她怎么就没想到找这份工作,这多舒服,这处生意好,薪资必然高,还到处都有热闹看。 她树生就是消息太滞后,错失一大良机,现在她是条鱼,已经没有这种做展览台的技能了。 狇奚上前就近找了只妖,拿过他桌上卖的东西,放下银钱,“劳烦掌柜,请问层门何处而进?” 那兔耳老头本还乐呵呵做生意,闻言面色瞬间严肃,抬头看向他们,便知道他们不是常来妖界交易之人,更不是妖。 他当即摇摇头,不敢提这层门二字,“不知晓不知晓,我等小民只是这儿做做手工活儿,赚些碎银子谋生罢了。” 夭枝听到这话倒觉新奇,这话头也不知他们从何处学来的,还颇为像模像样。 她看了眼他桌上摆着的玩意儿,伪造龙骨,牛骨,羚羊骨,一旁写着五个大字,‘妖中大补品’。 还真是手工活儿,真假参半卖,生意的精髓都给学来了。 老头不说,所有人都愣了一瞬,他们并非妖界之人,没有方向,又如何去捉拿罪魁祸首。 狇奚还要再问。 那老头依旧摆手,下一刻周围声音顿消,无端安静下来,周围场景竟慢慢波动起来,像是他们所在的妖市只是一个虚影。 第107章 你这弟子可是闯下了大祸。 众人相视一眼,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狇奚感慨万千,“夭枝,你在殿下那处习学果然非同寻常,我竟帮不上一点忙。”他从来都是第一,自然也震惊人外有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众人闻言自是多想,夭枝方才那般实力如何不嫉妒,果然成为储君的弟子,是何其幸运,她进步如此快,怎叫人不嫉妒? 更何况当初若不是冒出个她,他们自也是有争一争殿下弟子的机会。 毕竟她一个凡间而来的寻常小仙,殿下都愿意收为弟子,他们这各族少君女君,自然更是可以。 夭枝心中亦是不解,她看向自己的手掌,以她的修为绝没有这般能力。 难道是宋听檐教的术法有这般大的妙用,他说过修炼是为承载鲲本身的无穷力量,可鲲真能结出如此大的结界吗? 她还未平静深思几许,便觉体内气息翻涌,压制不住,喉间腥甜而起,嘴角溢出血来,滴滴落下,染了衣裙。 狇奚见状上前来扶她,“可是受伤了?” 夭枝气息不稳,勉力摇摇头,伸手去摸宋听檐给的药瓶,却摸了个空。 她一顿,明明进妖界时就挂在腰间,她还检查过,她当即四下看去,根本没有药瓶的踪迹,难道是丢在妖市? 她还未细想,天上便有了动静。 远处层层叠叠的黑云竟慢慢开始挪动,云层变化何其之慢,可这里的乌云却眨眼之间便到了跟前。 下一刻,这层叠的乌云,忽然散开往他们这处飞来,那速度极快,等靠近了,他们才发现这哪里是云! 分明是无数只乌鸦聚集在一起,遮天蔽日。 “是那食心妖!” 难怪追到这处也毫无踪迹,原来是藏在天上,伪装成云。 此妖身躯可化形分散,模拟一切事物,头先进来必然是先碰到了噬魂血鸦,见其厉害,便拟态散为无数乌鸦,是以极其难抓。 这么多的数量的乌鸦,成群结队而来,几乎顷刻间就能将他们淹没。 夭枝勉力站起身,握着手中的剑,微转手腕,见他们还呆愣在原地,慢悠悠开口提醒,“此妖喜食人心精魄,神仙的更是喜欢,不可叫其沾染其身,无论是羽毛还是爪子。” 这么多的数量,且这些东西还会飞,怎可能叫它们碰不到自己? 这何其之难? 一时间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此处昏暗乌云雾气密布,只有远处山巅才有丝缕阳光,却火光冲天,应是火山,而那处一只乌鸦也无。 夭枝看了眼远处,“噬魂血鸦惧光惧火,此妖所化,必然也会惧光火,往光亮去。” 狇奚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开口道,“所有人去山巅寻光处躲避妖物。”他说完看来,“你有伤,与他们一道去,我去找寻妖灵所在。” 夭枝点头,她如今确实不可能再追妖,她已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仙力不济,一丝一缕在抽离。 妖身化成的乌鸦成群而下。 所有人闻言当即背对背面向外,相互掩护着施展仙术,击落不断飞来的乌鸦,脚边不断堆砌乌鸦尸体,很快这一处血流成河。 这些乌鸦极为聪明,见这般靠近不了他们,并开始只往一处攻击,一人自然受不了防线,队伍顺便被冲散。 众人四下散开,借着枯林树木掩护开始躲避。 一行人互相打掩护,与夭枝最近的二人仙力不及她,便由她来垫后。 他们二人先行往前而去,掩护好她身后,她好背对而退。 那二人见她一人在后,相视一眼,瞬间达成共识,悄无声息快速离开了她身后。 如此一来,这些乌鸦便开始全部攻击于夭枝,夭枝难免有些吃力,找不到妖物斩杀之,这些乌鸦只会越打越多,且威力越来越大。 … 二人快速奔向山巅光源方向,随后便与其他人汇合。 狇奚找到妖灵所在,回了这处,见他们之间不见了夭枝,当即惊问,“她人呢?” 其他人相视一眼,自无人在意,而那两人也是闭口不言,佯装不知。 此人实力如此怎叫人不妒,若是死在这处,才叫众人心中舒坦。 周知御上前替他们开口,理由张口就来,“她自己先跑了,这乌鸦蔽日而来,路都看不清,我们怎么知晓她去了何处?” 当即有人开口附和,“就是,她自顾自逃命而去,还能怪我们没护住她?” 狇奚见他们这般瞬间皱眉,自也没时间和他们争辩,连忙看向远处,却没有看见任何踪影。 他当即往外而去,云侍颜上前拉住了他,“她一人,恐怕是出不来了。” 此乃实话,这般四面八方的攻击,夭枝又受了伤,只怕尸首都已经被乌鸦埋尽,去了只会贸然送死。 莫渝惆当即开口,自也懒得管真假,他们如何说便是如何,“师兄,她既然自顾自逃命去了,如此结果便是她应得的,你又何必去救她,如今我们抓妖灵才是正经?” “是啊,抓住妖灵,我们此行试炼便过了。” 众人纷纷开口劝,周知御上前搭上他的肩膀,“你做什么烂好人,这样私自逃命而去的人就应该让她自生自灭。” 狇奚听他们这般,如何还不知道是嫉妒其能力想害人性命,一时心头大怒,当即甩开他的手,“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心中明白,倒是你们,所作所为真叫人不耻!” 众人闻言皆是一静,自没有丝毫自知不对,且这般明面上骂人,谁能挂得住脸。 作恶之时,不与小人一道的正人君子,最是遭记恨。 周知御脸色瞬间阴下来,脸上再也没了笑意。 莫渝惆见众人这般神色,自然知道师兄得罪了人,一时颇为害怕,担心狇奚至极,“师兄,你说什么呢!” 狇奚怒极,自不愿理会,他独自去了另一边,施展术法,急迫四处探寻夭枝的踪迹。 若是叫她死在这处,他自是枉做神仙! … 夭枝握着手中的剑,手都被震麻,她清除前面的乌鸦,却忽然发现身后有一阵细微的风袭来。 她余光一撇果然是一只乌鸦往她背后袭来,当即闪身避开。 险险避开之后转头看去,身后竟空无一人,那二人早已不知去向。 夭枝心中一时怒火骤升,好一群道貌岸然的自私小人,这么多人竟都是一声不吭离去! 夭枝眼中神色骤冷,硬压着体内气息翻涌一剑挥出,气海翻腾而去,直冲而上,击飞周围而来的乌鸦。 气海震荡而出,站在山巅光中的众人只觉耳鸣胸震,丹田难受至极。 远处乌鸦尽数压下,所有诡异的叫声慢慢消失在耳旁。 忽然,两个男仙人便被瞬间击飞出去。 二人被击飞出去,摔倒在地滚了几遭,猛地吐出血来,竟是半天爬不起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夭枝满身煞气,提着剑从上而落,站定在悬崖之上,身后火舌不断上腾,空气皆是模糊焦灼。 她看着倒地不起的二人,如视死物,“在我这处耍阴招,就凭你们这些窝囊废? 我救你们乃是念着皆是仙家,如今既不知感恩,那便不必走出这妖门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竟不敢上前拦之。 “你想戮杀仙族同门!” 周知御当前厉声喝道。 夭枝抬眼而去,“再叫,连你一道打杀。” 周知御当即噤了声,一时阴翳哑口。 众人硬是鸦雀无声,不敢开口说话。 云侍颜开口道,“夭枝,我知道你心中不平,但你要分清楚如今形势,我们是在此处抓妖的,不是为了来起内讧,解决私怨的,我不管你们有何过节,如今必须先抓妖。” 夭枝抬眼看去,“私怨?抓妖?我凭何配合你们,倘若方才险些死在他们暗算之中的人是你,你还能这般一通大道理?” 云侍颜闻言自不多想,信誓旦旦开口,“我自然能,此行目的便是捉妖,我自然心里会分轻重。” 夭枝往日凡间久居官场,什么人没见过,“你们仙家倒是一惯如此两面做派,合着这刀没插在你们自己身上就不觉得疼是吗? 这般佯装大度地处理事情,我倒还要和其他人一起谢谢仙子了?” 云侍颜瞬间变了脸色,“你……你敢这样和我说话,不要以为你是殿下弟子,就能目中无人!” 夭枝见她愤怒,唇角一弯,慢悠悠道,“如今知道这刀扎在你身上滋味如何了? 若有镜子,去照照你方才道貌岸然的样子,别自以为正派公平了,几句话便跳脚不已,装何公正明事理,还不是因为刀子没扎到你身上。” 这话真是句句戳心,着实叫人回不了半句。 云侍颜何时遇到这般不顾及她身份的人,却又被说了个正着,一时气青了脸,怒而扭头离去,自不想再管这门子事。 狇奚见她平安回来松了一口气,上前走近。 夭枝察觉有人靠近,抬眼看去,眼含戾气,发现是狇奚才平静几许。 狇奚斟酌片刻,终是为了大局难言开口,“我不是要拦着你,也不是站在他们这一处,他们确实做错了事,但是此行我们需要人手,妖难抓,这十层门也难闯,倘若如今少了人,难保我们往后麻烦。 你放心,他们有此所为,便就是修仙修到了头,待我们回到九重天,我必然会上报师长,绝不叫你白白受了这么一遭委屈。” 夭枝闻言并未松口。 狇奚乃是众人之中最为年长的,又是带领之人,自然是要将这事处理好,万不能弄到那般无法收拾的局面。 第108章 做什么?!(晚更加更,二更合一) 夭枝怔神之间,那白须仙人已经到了她面前,老者面目慈祥,见这般血腥场面,亦是惊住,“发生了什么?” 夭枝认出他来,是往日仙人顶上的师长,只怕是不放心一道而来。她当即无措摇头,“我不知发生了什么,醒来就变成了这样……” 仙长看着满地的血,当即抓住她的手,“孩子,你必须得走,立刻走……” “可我若是走了,岂不是要说明……” 仙长摇头道,“你不懂,当初便是如此,这事是说不清的!” 夭枝下意识问,“当初什么?” 仙长自然是没有时间解释,他神情严肃,当即开口,“这么多人只有你活着,你怎么解释? 你现在走还有一线机会找线索寻生机,不走就是必死无疑!” 夭枝心中一片茫然,无尽的恐惧笼罩着她,她已被仙长推着往前,“快走!” 夭枝犹豫片刻,只能快速离开此处。 因为她知道,这般情形下自是百口莫辩,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仙,不会得九重天看重,她心中清楚,无论是不是她杀的,死这么多人总要有交代,而她就是这个交代。 夭枝在妖界躲藏数日,躲藏一事她最是拿手,她可以不吃不喝也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抹去一切痕迹。 她一直在寻找当日之事的线索,可惜一无所获,那日没有任何妖魔的痕迹,而且所用术法和她如出一辙,真的就好像是她亲手杀的一样…… 她陷入无尽的茫然之中,她办法已然用尽,天兵的搜捕越来越紧密,被抓只是时间问题。 可能是今日,也可能是明日。 她逃不掉的。 她不敢连累山门,天大地大,一时竟无处可去。 她在天地间若有什么眷恋,那总归是有对不起一人的。 她嫁了那人,却让他等了这么久,那一别到如今,凡间已经过去十数年,不知他还在不在。 她不知不觉来到了凡间。 可惜此处院子早已人去楼空,寻不到一丝往日的痕迹,什么都没留下。 她漫无目的在路上走着,忽然想到了张子即。 如今,她无一处可去,他是她最后负责的一个人,虽然早已交接其他司命,但总该有始有终,去看看他现下如何了。 按照命簿来看,他如今应当早已做了大官,仕途平顺。 夭枝来到他往日住的地方,本打算问一问,却不想正巧一个男子从里头出来,身穿常服,年岁已然很大,一身为官气质。 夭枝一眼便认出他来。 张子即站在原地,似乎也认出了她来,他默然片刻,开口唤她,“夭姑娘。” 他明显是笃定,并没有认错的意思。 夭枝微微一顿,竟不想他还能认出她来。 夭枝坐在院子里,张子即替她倒了茶,他抬眼看过来,为官已久,早已褪去往日青涩之意,“姑娘果然没有任何变化。” 夭枝端茶的手停下来,“你不害怕?” 张子即摇了摇头,岁月已经在他面上留下了痕迹,他眼角道道纹路,却还是不减风采。 “夭姑娘,你是神仙对吗?” 夭枝手顿在原地,这是头一个相信她是神仙的凡人。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便打算走,她无意扰乱凡尘。 张子即思绪却似乎飞到很远,“实不相瞒,我自懂事以来便一直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我是一国君王,可国库空虚,我处处受制,为钱愁烦,总有一个女子来看我,她说她是我的保护神。 她每日都来看我,烦我所烦,愁我所愁,后来我们相知相恋,我因她的指引寻到宝藏,却没想到她会因为此事徇私被天界召回。 她离开之后,我再没有见她出现。” 夭枝脚下一顿,只觉此事耳熟。 竟是他…… 她当初临时顶替做仙官,就是因为前面女仙官出了事…… 夭枝没想到会这般巧,一时说不出的感慨。 张子即说完这些看来,话间诚恳,“我本以为这些梦只是假的,却不想见到了姑娘,你也一样屡屡来顾看我,且每一次都是在我危险之时出现,到如今已过去半载年华,你音容相貌却没有改变,我更加确信这梦是真的。” 夭枝自是没想到他能记得,想来是那时天下大乱,孟婆汤稀释了太多,才叫他还有前尘往事的些许记忆…… 只是他已拥有不同的人生,他还会执着于前尘往事吗? 她见过宋听檐,洛疏姣,他们也早与往日不同,往昔种种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张子即却视线而来,似乎苦苦追寻着一个答案,他站起身,冲她伸手作揖,深深鞠躬,“请姑娘解一解我这几十年的梦,我这梦里人可还安好?” 夭枝默叹无声,没有直面回答,亦不算泄露天机,“你既是做官,应该知晓官员数量基本固定不变,除非上一任出事,下一任才会上任。” 结果已然不言而喻,直白难免伤人。 张子即站在原地,久久都未开口。 一入深秋,树上叶儿被风吹过,打着旋儿慢慢落下,寂静无声。 “所以我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死了自然是连一丝一毫都不会留下。”她坦然开口,这也是她接下来的结局。 她看向他,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对另外一个人说,“前程往事皆已过去,故人已去,你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张子即着急上前一步,“姑娘可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永远记得她,我记得她的名字……”她叫啰啰…… “你总会忘记的,此生终了便会将她忘干净,这是命。” 他闻言苦笑出声,“如此,果然是天命难改。” 夭枝垂下眼睛,转身出了院子,只觉唏嘘。 都是注定会忘记的,就像他……早已不需要她这个先生了。 而她如今也逃不过一个命字,她才走出巷子,便见天兵站在不远处。 她默然几许,即便早已做好准备,却不想来的这么快…… … 高耸入云的宫殿,玉龙石柱直冲云霄。 天兵传来消息,人已抓住,正押送回来,这事转眼间便传遍了九重天,毕竟乃是大事,夜观天象都能察觉有异。 天界不是没有出过这样的事,但夭枝是未来天帝的弟子,本就受众仙关注,如今这般自然是天大的事。 大殿上一片寂静,几大上古遗族的人气势汹汹站在殿中,众仙皆静,连流云飘过都是无声。 宋听檐进殿上前。 天帝端坐在玉座之上,“人已经抓到了,你且听听罢。” 天帝话落,殿中便哗啦啦跪倒一片,“陛下,请为我等做主!” 天帝不见丝毫怒意,而是看向宋听檐,开口如寻常般问道,“此人是你的弟子,妖界你也去看过了,你待何言?” 宋听檐平静开口,“高祖父,既有证据,需先听听在场之人如何言说?” 天帝不置可否,宣人进来。 宋听檐站在大殿之中平静等着。 外头传来动静,数千阶的台阶往上而来,夭枝被绑着捆仙绳,押进大殿。 “人来了。” “此子狡诈,竟逃了这么许多日。” 宋听檐转头看去,却见夭枝一身狼狈出现在视线中,她全身白净的衣衫沾灰,一张小脸瘦得厉害,苍白到毫无血色。 宋听檐视线微顿,微微敛眉。 夭枝迈进殿内看见这么多人,脚步微顿,还是一步步走进来,一眼便看见了殿中跪着的云侍颜、周知御二人。 周知御,他活着? 她明明一剑穿心而去…… 夭枝瞬间觉得不对,若是他们活着,事情绝对和她所想的有出路! 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今他们活着,可看他们这般眼神,俨然她就是凶手一般。 夭枝沉默下来,心中瞬间升起希冀,她被带到前面跪下,她看向前面的宋听檐,声音微低,“师父。” 宋听檐闻言看着她未语,良久,他面容肃然,“发生了什么?” 夭枝亦不知该怎么说,她只知道她必然不可能杀人,更不可能杀狇奚。 她见到他无端心安许多,他必然会救她,她声音嘶哑,“师父,我没有,我记忆里没有杀人,当真没有。” 仙官闻言开口,“若说没有,那你为何要逃?” 夭枝当即开口,“我并非是逃,我是要找寻证据,遇到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小仙如何不慌,自然想要真相,再者,谁都知道,六界之中找一个仙人何其容易,又能逃到哪里去?” 仙官见她嘴利圆滑,便问,“那你可有证据,旁人如今是人证物证俱全。” 夭枝回答不出来,她就是没有证据,她回去几番寻找,都找不到一丝线索。 她看向宋听檐,如今她只信他,“我那日闯过妖门,身受内伤,昏迷过去,醒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满地血腥……” 宋听檐自然查过那日情形,只是不知她竟不知道那日情况,这般自是劣势,任由其他人任何说都可以…… 负责此事的仙官,上前将沾血的剑递上,俨然是她的剑,“下官前去妖界,所见满地血腥,所有人的伤口与此剑吻合。 这两名弟子便是一同而去的人证,只是当时他们二人避逃开来,去了妖市,才得以侥幸留存性命,且众妖所见,他们有不在场的证明。” 夭枝看着那把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当即直起身,“我没有杀人,我醒来就是那般场面,我那时昏迷,若有人趁我晕厥,拿着我的剑杀人也未可知?” 仙官看向她,“既如此说,如何证明你晕倒了,可有人看见?” 夭枝看向周知御他们二人,因为她根本没有那段记忆,他们二人却是在场。 第109章 他必然修偏了。 “让我进去,我有话要与殿下说。”滁皆山被人拦着,好说歹说却怎么也进不去。 他找了夭枝数日,得到消息赶来已经晚了。 他在外大声喧哗,终究是引来了人,一温润男子而来看见他,吩咐下来放开他。 滁皆山当即进来。 男子却拦住了他的去路,“你是司命殿的滁皆山罢?” 滁皆山当即行礼,当即认出了人,“小仙见过殿下。” 男子微微摆手,“不必多礼,我知道你此行来意,只是此事已是定局,听檐不会变主意,也不能变主意。” 滁皆山心下一顿,“为何?” “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帝,陛下早已打算退位,此事已经提上日程,待听檐受雷劫之后,便要登天帝之位,此乃六界大事,不容半分闪失,更何况仙子犯下的是杀孽,神仙犯下杀孽必死无疑。” 滁皆山当即开口,“殿下,此事必是冤枉,我师妹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容我进去,请殿下念在往日凡间历劫的情面,查明真相!” 男子叹息,“查明真相还一个小神仙的公道,谁会在意? 所有人只会在意未来储君有失偏颇,自己弟子仙根有偏,是明摆着的事,走火入魔杀人这是大家都要的结果,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能悬而不决。 你在司命殿做得很不错,万不要因为这事影响了自己的仙途,殿下自幼修行便是天帝亲自带着,所行皆照着天地共主来培养,日夜苦修才得了储君之名,如此多的日夜,比之你所谓的凡间历劫不知要苦上多少倍,凡间不过是一场纸上戏,戏幕终究是假的,自然也不可能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而影响了这般大事。” 滁皆山听到这话一时泄了气,难掩失望复杂,“你们这些天上的神仙都没有感情的吗?” 男子却没有任何偏颇的意思,“你也是神仙,只是时日还未长久,等长久了你就会知晓这天上没有情分可言,储君修太上无情道,座下弟子犯了这等大错,是绝不可能纵容一丝一毫的,便是他要纵容,陛下也绝不可能容许。” 滁皆山无力后退了一步,他知晓确实就只能是这样一个结果。 也知晓天帝之位是何等大的事,在天地共主这个位置上,任何事情比之它都是小事,更何况是一个凡间小神仙的命。 便是如他,摆在这般局面里也是没得选,他也拿不准自己可以放弃天地共主的位子,去救一个不过是在自己身边修行短短时日的弟子,哪怕凡间交情甚好,回到天上身份不同,自也是不同。 天地共主的位子终究只有一个,而弟子可以有无数。 人微言轻于神仙之中也是一样,有什么差别? 他慢慢笑起,话里嘲讽,“对你们这些天上的人来说是一件小事,她从一截小草高,长成盆栽大小,每日总觉得自己长不大,又怕叶子掉光,辛辛苦苦才修成仙,你们自然是不会心疼,终究也只是我的师妹,你们这些神仙做师父的,自不会有半分怜悯,亦没有半分感情。” 他眼里泛起泪光,满是无能为力的愤恨,“殿下在凡间没得到帝位,在天界总归是能坐上天帝之位的!”他说完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冲了出去,便是背影也满是愤恨。 男子转头看向仙侍,“他如何了?” 仙侍俯身回道,“大殿下放心,殿下并未受影响。” 男子闻言颔首,迈入殿中,却见宋听檐静坐于殿中,并没有处理朝政,而只是安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男子走到他对面坐下,“你高祖父要我来看看你,明日你便不必去了,我替你去泯灭道看一眼,送送你这个弟子。” 宋听檐收回视线,落在折子上,“无妨,这等小事也不该劳烦祖父。” 垅弈见他这般,便知晓他应当是没放在心上,便道,“你这弟子也是可惜,短短时日修为精进如此之快,却不想修偏了。 修仙之人修的是心,有些东西看得太重,总归是为难自己。” 宋听檐闻言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想到那玉雕,沉默然几许,“是孙儿太过纵容,当初就不该让她留着,修仙之人就应该摒弃所有东西。” “怎修成这般?”垅弈叹息,听他这般说便也放了心,“如此,祖父便不打扰你修行,你过些时日还要渡雷劫,需得多多准备。” 宋听檐闻言微微颔首,起身相送。 垅弈走到门口,转身看向他,“你自来稳重,此事万要谨慎,陛下今日也是有意用这小仙测试你,今日这一过,天帝之位非你莫属,你从小便端正,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万不能出差池。” 宋听檐闻言面容平静,“孙儿明白,祖父不必多虑。” 垅弈点了点头,闲云野鹤惯了,开口亦是直言,“你最是有分寸,也把控得了所有局面,陛下对你也最是满意,我倒不担心你,只是往日天界也有前车之鉴,叫人扼腕,我总归是有提醒你一二,不知明日……?” “孙儿不去。”宋听檐话中冷静,情绪没有丝毫波澜,“只是一个弟子,犯了错自然要罚,孙儿如今修行突破为重,不会影响我丝毫。” “如此便好。”垅弈彻底放了心,摆手示意他不必再送,闲散着往外走去。 - 锁仙塔名为塔,实则是一个通天牢笼,里面永远黑夜,没有白日。 夭枝闭着眼睛,回想当日发生的情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外头传来细微动静,她抬头看去是滁皆山往这处而来,站定在无形囚笼前一脸凝重看着她。 她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子进来看她,毕竟似她这般,应当不许探望的。 她起身上前,“师兄。” 滁皆山显然并没有很多时间,他一来便开口,“你可有什么线索,我去查。” 夭枝自然知晓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那处真的没有一丝别人来过的痕迹,她当初查了这么久都一无所获,如今连她自己都要以为她可能真的走火入魔杀了人。 只是现下说这些都已无用,无论有没有线索她都得死…… 她上前一步,却被无形的囚笼挡住,“师兄,不必辛苦了,没用的。” 滁皆山沉默下来,一言不发,眼眶不由红了。 良久的静默之后,她不由开口,“师兄,可否替我去凡间看一眼我的夫君,他若是回来了,替我与他说一声保重……” 滁皆山闻言微微低下头,面上有几分凝重,“我早便去看过了,他如今早已不在了……” 夭枝微微一顿,似有些没反应过来。 滁皆山继续开口道,“凡人寿数短,他也算寿终正寝去下一世了。” 夭枝沉默下来,心有一块慢慢空了。 便是夫妻姻缘也这般短。 或许当真是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神仙亦是如此。 外头有人提醒滁皆山时间到了,他只能开口,“我去想办法,还有时间。” 夭枝自然也希望真相大白,可她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了。 她不过一个小仙,便是冤死了又能怎么样? 都说凡间高低贵贱分明,其实仙界更甚,他们从凡间修行而上的,本就不值什么。 夭枝想得明白,也看得清楚,也不忍心说穿,只开口道,“劳烦师兄了,若是无法,师兄也不必担忧,本来我这条命便是捡回来的。” 滁皆山见她这般说,只觉难受,难不成是因为那凡人夫君死了,她也心如死灰了不成,竟连求生的欲望都没了? 他一时心中更加生急。 他记得他当时按照人户簿里的僮村巷寻了去,还险些走错了路,去了别处同名巷子。 那男子似乎经常外去,他还在那院子里呆了几日,才等到他。 那宋生说,他很少回来,往日都在茶山里采茶,晒茶,久不见人,如今年岁大了,便也跑动得少了。 滁皆山寻人心切,随意提起夭枝的名字,却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也并没有要等什么人的执念一般。 想来是夭枝和他也不过就几日夫妻罢了,他自然也不会记在心中了。 滁皆山便也不再提,凡人凉薄既忘了人,他也不好再提起往事。 他自然也不解,这凡人明明平平无奇,虽然他见他时已年华老去,可也能想象出他年轻时的模样,应当是四方脸,满脸愁苦的落魄书生。 她往日还说,因为喜欢他的长相才嫁了他,他这师妹再是如何,也断不可能将这平平无奇的长相说成是好看罢? 短短几日自没有感情,若论相貌,也不至于如此,也不知她为何感伤? 只是此事自然没有夭枝的性命要紧,他出来之后便下了凡去,径直往山门奔去。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助掌门,掌门虽说做事不着调,但是关键时刻,他总能救人性命。 “掌门!”他一边往山门里跑,一边疾声喊。 周围的师兄弟从来没见自家大师兄这般着急,一时皆是呆愣原地。 他进了院子便见自家掌门半眯半醒躺在摇椅之上,慢悠悠晃荡。 他连忙上前,急切摇着躺椅唤醒他,“掌门火烧眉毛了,快醒醒!” 掌门一把老骨头了,被他这般猛然摇着摇椅,一时间整个人都晃荡起来跟拨浪鼓似的,他连忙开口,连声音都带着震荡,“住手!住手!!混账东西,莫不是想把老夫送走?” 滁皆山这才停下手来,“掌门,九重天要诛夭枝,你知道的,她是断然不可能杀这么多人的! 她往日虽说混账了些,但最多也是招猫逗狗,无伤大雅,怎可能平白无故杀这么多人?” 掌门摸了摸长须,闻言未语,显然早已知道这件事。 他慢悠悠开口,“何须慌张,生死有命,若注定是死局,又何必强求? 第110章 簿辞,我是不是要死了? 泯灭道最为痛苦,剥离仙根,剥除仙骨,成为凡人,被戾气撕碎,四分五裂而死。 这般酷刑,临死之前也不得好过。 夭枝看着前面的泯灭道,第一次感觉到无助绝望。 死到临头,她还是做不到坦然无惧。 “夭枝。” 夭枝听到声音,转头看去,滁皆山在众仙之中看着她,他一夜没睡,双目通红,亦是绝望。 周围声音太过嘈杂,夭枝听不清他讲什么,只能看见他的嘴形说,‘是师兄无能,护不住你。’ 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手伸进衣袖,似要拿法器劫囚。 夭枝摇了摇头,满是苍白的苦笑。 她并不是不想逃,而是她知道,如此境地不可能逃得了。 这么多神仙,随便一个便能抓住他们,更何况有天帝在,想要千里遁逃根本就是做梦,她不能害了他。 ‘师兄不必为了我,辜负前程仙途。’ 滁皆山看出她的口型,伸进衣袖的手顿在原地,眼眶通红,竟是哭了起来。 酆惕亦是湿了眼眶,难掩伤感,他本还在想等她回来再劝劝她,可不想如今竟要送她最后一程。 夭枝看去,众仙之中还有往日的女仙官,往日与她交好的同门弟子因为殿下的吩咐不能来,溿幽九岷亦是偷偷前来相送,皆是一脸难过之色。 夭枝慢慢垂下眼,她知道的,她是他的弟子,他总要避嫌。 可她多少还是有些失落,她知道他要明哲保身,知道他帝业重要,只是连最后一程都无法来送吗? 夭枝收回视线,叹息无力,罢了,想来都是命,便是注定这条命捡来也留不住多久。 他到底叫她一声先生,宽容几许也无妨,毕竟他当过她的弟子。 天时到,泯灭道缓缓开启,戾气不断而出,站在边上都感觉拂来的风能刮伤脸。 夭枝被一推,猛然往前,泯灭道里头的戾气直冲而来。 她只觉千万斤重的力量狠狠击打而来,将她整个人吸去,她体内只觉翻腾,这力似乎要将她四分五裂而去。 她心中越发升起凉意,她不知道死是什么样的滋味,便是那次天罚降下都没让她来得及感受多少濒临死亡的感觉。 但她记得那年被掌门救起,周身血液湿衣的寒凉之意让她难以忘记。 她无法想象她自己就要消失了,她没办法再看这天,看这地,感受花草树木,鸟语花香…… 自是难言委屈。 凭什么她要这样不清不楚去死,难道她的命就这般轻贱吗? 她心中愤怒油然而生,想要挣扎,却被捆仙索越捆越紧,仙法亦是施展不出一丝一毫。 她几番挣扎,猛然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拉起,直接传送到泯灭道上方。 夭枝只感觉四面八方的力量袭来,疼得她难以压制,生不如死。 众仙之中本是一片安静观刑,有人似疑惑,“她这仙根好似并无问题,否则上这泯灭道必是先磨其仙根的。” 有仙者质疑,“怎可能没问题,昨日明明测了她的仙根……” 这话一出,众仙中瞬间安静下来,皆想到同一处。 既如此,那岂不是没有走火入魔而杀人的可能? 可即便有人看出来,她并非走火入魔,也没有提出异议,甚至那些上古遗族的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因为优秀的仙人,他们可以再培养。 但若是储君的弟子因为这件事而被诛杀,只会又一次代表他们赢了。 连天界储君都要牺牲弟子让他们一步,于他们以后的路更开阔。 所以他们来此就是为了咬死夭枝,她是真凶最好,便她不是也要是,因为比起真相来说根本不重要,加深他们的位置,他们的权才是最重要的。 众仙寂静,等待其死。 远处天际忽然一道淡光而来,似乎寻常。 下一刻,泯灭道空间倒转,出现了一片海,天际变为海面,平静幽深。 一股力量从夭枝周围游走,缓缓而来,萦绕全身,慢慢将她护着。 海色深黑,无边无际,乃是北冥。 众仙一时顿住,竟有人逆转空间,生生将北冥逆转而来。 空间逆转术法极其艰难,便是别处小小一拳头的空间转到天上,都需要极大的仙力维持,若支撑不住,天地间巨大的压力而来,其自身都会爆亡。 能有如此巨大的天海相接,这般大的扭转,可见其仙力可怖之处。 其人是谁,能想到的自然只有当今储君。 这般分明就是强行逆转空间,想要将人投入北冥之海遁逃。 众仙一时皆不敢深思,只恐是泯灭道出了问题。 垅弈亦是没有想到,竟是被天帝说中了。 他真要救人。 滁皆山和酆惕皆是一顿,如此自是心中庆幸,只是陛下在,这般真能送她逃离吗? 天帝见状慢慢闭上眼,自是生怒,他抬手而去,蓬勃仙力而出,劈海开路,重新露出了泯灭道。 下一刻,冥海翻腾,海水吞没而来,淹没这处。 众仙后退,不敢施法,因为殿下想在陛下手中救人是不可能的。 他是天帝一手带出来的,怎可能逆了天去。 天帝怒容施法而去,却不想那处竟是半点不让,仙力无穷无尽而来,显然不计后果。 夭枝只觉两股力道挤压而来,疼到忍不住叫出声,周围护着她的力道强行往外冲,似要将她拉入海中,可另一股力却扯着她不放。 垅弈见状只觉不妥,听檐本就修偏了,这般抵抗下去,他必定会彻底走火入魔,完全失去清醒。 他心中生急,当即上前一步,“祖父,这般不行,他性子执拗,恐怕不会放手!” 天帝自然知晓其性子,一时只能收回力道,施法锢住夭枝,一挥衣袖便消失在了泯灭台之上。 下一刻,他出现在宋听檐的殿中。 便见他端坐殿中,双目阖着,打坐凝息,唯有无数仙法而出。 天帝怒意不止,却终究开口,“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宋听檐并未开口,依旧还是静息打坐,显然非要救人。 天帝在此,他自翻不出天,且那小仙已被他全力锢住,即便逆转空间也带不走。 天帝心中怒意不减,失望透顶,“我培养你到如今,你却如此行径,你太让我失望,你比其他孙辈还要让我失望!!” 宋听檐却闻言未语。 天帝上前,见他不为所动,只觉何处不对。 他当即一挥衣袖而去,眼前打坐的人已然消失不见,竟是虚形,如此以假乱真。 天帝一时勃然大怒,好一个调虎离山,竟玩弄手段到高祖父头上! 那处众仙见天帝消失,一时皆是窃窃私语。 “夭枝!”滁皆山见这般情形,心中一喜,天帝便是离开一息,都有一息的机会! 他当即便要冲出去,一旁仙者早就注意到,当即伸手将他按住,“此人要劫囚,快将他带下去,行刑中哪能生乱!” 妫昭当即看向上古遗族而来的众人。 其几人当即会意,伸手而去,势必要诛夭枝于泯灭道。 酆惕意有所动,却被其后长辈按住了肩膀,眼神警告。 酆惕眼里瞬间没了一丝希冀,力气顿失。 滁皆山被众人压制得无法动弹,直带出几分哭腔,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夭枝!” 那处刑罚还在继续,夭枝只觉身上术法越收越紧,越发无法呼吸。 天际一道淡光而来,一人凌空而下,一剑猛然而下,带着蓬勃仙力硬生生劈开夭枝身上的仙法束缚。 其仙力四下荡开,叫周遭仙人皆是耳闷胸痛,涉及波澜。 妫昭眼睛微睁,不可置信。 垅弈看见她的动作,看了过来。 妫昭见状缓缓退后,不敢再有动作。 而此时,冥海翻腾而来,泯灭道戾气而出。 二者纠缠之间,竟形成了北海泯灭道。 海啸翻涌,海浪迎面高起,如高山一般猛然下落拍来。 神仙斗法,小鬼遭殃。 站在一旁的众仙受其泯灭道的戾气而来,皆是施法护己。 眨眼间,天帝回到了泯灭台上,看着宋听檐果然在此,一时怒意滔天,“既然今次你如此不争气,那便作没有你这个孙子!” 天帝全力施法而去。 一旁的垅弈大急,“祖父!” 容琅匆匆赶来,没见过这般场面,一时差点没站住脚,连忙高声道,“陛下,手下留情!” 可哪有什么手下留情? 这般斗法之下,宋听檐气息翻涌紊乱至极,唇角已慢慢溢出血痕。 天帝施法将夭枝硬生生推入,底下露出的泯灭道中。 宋听檐当即施法而下,快速落下,抓住夭枝,带着她一道翻身而下进泯灭道。 众人皆是一惊,天帝亦是顿住,下意识收了些许力。 只着转瞬之间,宋听檐快速施展仙法,泯灭道上扭转空间而来,二人顺着力下落,跃下海面之中。 天帝察觉当即施法而去,仙力如一个无形的巨手,在他们身后不断追击。 宋听檐快速施展仙法,逆转无数空间,落入海中之后,坠落之下瞬间落入另一处空间。 紧接着,眼前快速变化,下坠之间,无数空间依次层叠而出。 北冥,深渊,赤焰火山,凛冬冰川,妖界,人界,魔界,冥界,接连逆转而来。 天帝施法追踪而去,其下竟是无数空间快速出现又快速消失,甚至同时分裂出四五个空间并存。 不知他们落入哪一个空间! 竟是硬生生护着人遁逃而去。 天帝勃然大怒,手都微微颤抖。 第111章 你身子有些虚。 偶有清风拂过,一片偌大的树叶吹落而下,“砰”地一声砸落在地,惊起一阵疾风。 夭枝眉间一蹙,眼睫微微一颤,眼皮的眼眸轻动,缓缓睁开眼睛,满目阳光刺眼只觉不适应,她拿手挡住,适应光线之后,才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 她慢慢坐起身,身上盖着被子,窗子大开,入目青山绿水,天空广阔无垠,像泉水洗过,如宝石般剔透。 夭枝环顾四周,发现是个茅草屋,虽然不大,但所需用的东西倒是应有尽有。 她低头一看,竟是没什么伤,一探仙根,也完好无损,她回想起先头的事,正要下床榻,便听见门悠长地“嘎吱”一声,有人从门外推进来。 她当即抬头看去,却是个魔界小童,头上长了两只角,透明似玉石,不知是什么物种。 反正小玩意儿很是勤快,一进来就忙碌起来,拿着扫帚扫地,很是沉浸其中,夭枝叫他,根本听不见…… 等小玩意儿擦完桌子、椅子,才发现她醒了。 小魔物面露喜色,噔噔噔跑过来,“大人终于醒了,你睡了两月有余。” 夭枝闻言倒也不意外,受了这么重的伤,不死都已是难事,昏迷两个月简直不足挂齿。 她看了眼外头,这草屋并没有看见他的踪影,“与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小魔物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着她,“他不在这里。” 小魔物走过来,将衣袖里的瓷瓶递过来,“这是另一位大人留给你的药,他离开前雇我在这里照看你。” 夭枝接过药瓶,提着心,“他去了哪里?” 小魔物沉默片刻,似在回想那位大人是怎么交代的,“你师父已经回了天界。”他说着回想着,将他的话转述过去,“他无法来看你了,他说你醒了之后便待在此处好好养伤,切记不可回天界。” 夭枝想到那一场真相未明的杀戮,微微垂下眼,他身子不知如何了,那日明明伤重到走路都难,“他可说了,我如何联系到他?” 小魔物摇摇头,“那位大人说了,不必联系他,你也不可离开魔界。神仙为了修行纯净,是不会随意出入魔界,如此也就不会有人发现你的踪迹。” 小魔物说着,又开始干活,他将草屋的小门打开,外头一望无际的巨型树木,她显然还在这个山林之间,可似乎已经没有了那些魔物的踪迹。 “这处的魔物已经被你师父处置得干干净净,你且放心住着罢。” 她看着小魔物陷入沉默,许久过后,“你看他离开时,身子可好?” 小魔物默了一默。 夭枝听到它停顿,心中悬起。 小魔物见她这般,非常诚恳,“那位大人真的无事,只是有些棘手的情况要处置罢了,等这些事处理完,说不准就能来看你了。” 夭枝听到这话,沉默下来,“如今他是天帝了吗?” 小魔物搓着抹布看来,奶声奶气道,“我不知道,我这处消息比较闭塞。” 夭枝也没有再问,慢慢垂下眼睛,“谢谢你,你若能联系上他,替我问声好,谢谢他护了我的性命。” 她知道在泯灭道掉下来,绝对是留不住命的,却不想如今性命和修为都在,着实是不容易。 他自来严苛,从不容错,如今能救下她,对她已然是网开一面,自不可能再和她见面了。 更何况,他救她,天帝和九重天那群人不知如何为难他,恐怕确实诸多棘手。 她还是莫要添乱,先养好伤。 小魔物闻言脚步一顿,似乎觉得传话很为难一般,半响才点了点头,“我尽量帮你传话罢。” 夭枝目送小玩意儿出去,自己在小草屋内呆了半日,慢慢调整气息,这仙丹果然有用,竟将她的仙气全部掩盖,变成魔界里的寻常魔民。 她闲来无事想打打牙祭,在山野中转悠了半日,竟是一只魔物都没碰到,果然是九重天上的储君,这手段着实狠快,清理得够干净。 但……她快要饿死了。 他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是不是从来不考虑她需不需要吃东西…… 她从不辟谷,真的吃不消这种三天饿九顿的饿法。 夭枝去了山脚下找小魔物,这小魔物倒是奇怪,每日大老远过来打扫,打扫完就下来睡觉,又懒又勤快的,也不知宋听檐是怎么雇的它? 她推了推晒着太阳睡觉的小魔物,开口就是一句,“这里有市集吗?” 魔市自然是有的,小魔物给了她一串魔界铜板指了路。 夭枝拿着一串铜板,颇有些感动,“待我伤好了就赚银钱还你。” 夭枝说完便默了一默。 她莫不是天生穷命罢…… 怎得到哪里都得欠债一波? 她有些沮丧,小魔物却摆了摆手,瓮声瓮气道,“不必了,这里有银钱也花不出去的。” 夭枝不解,这天下还有花不出钱的地方,绝不可能! 夭枝提着木篮子出了林子,魔界很吵闹,他们当真精力旺盛,酷爱斗殴,几乎全都是昼伏夜出。 她也只能晚上出来采买,顺道找点活儿。 她寻到魔市,魔界与妖界人界一样,也会做些买卖,只是他们做买卖方式不太一样…… 这处并非是你去挑,是等卖家来寻你。 夭枝进了森林集市,里头阴风阵阵,颇有些阴森,这里卖什么的都有,就是他们都不爱说话,静悄悄地很是奇怪。 魔物一只跟着一只,背上驮着东西,后头魔人跟着,时不时打量她一眼。 摊子上空无一物,他们身上倒全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到处晃,摊子完全是个摆设。 夭枝才走几步,一全身黑袍的魔人双手揣在袖子里,鬼鬼祟祟往她这处走近,压低声音问,“新到了一批货,要不要?” 夭枝:“……” 她斟酌了下语句,“我只想买点吃的。” 魔人看了她一眼,“自然是吃的,我可是正经生意人。” 这样吗? 看不出来…… 夭枝示意他把东西拿出来,他当即从衣袖里鬼鬼祟祟拿出一木盒打开,“这可是上好的鸡肉,是上等的本地魔鸡腌出来的,可是新鲜了。” 夭枝觉得还行,低头数着铜板,“要一只罢。” 那人魔瞬间笑起,“我们约个时间地点交易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他拿着手中那只鸡,仿佛人质。 夭枝:“…………” 她当真不知道他们往日做的是什么生意…… 这人才说完,旁边突然一个魔人挤过来,悄咪咪抢生意,“姑娘来我这儿看看,我这处可全都是新货,这双眼珠子是龙眼,若是每日吃了一回,七天后,保证你的眼睛能看千里万里。” 被挤的魔人自是不愿,声音瞬间大了数倍,“得了罢,卖的假货还敢在这里胡诌,就你还能屠得了龙,只怕见了龙都要尿裤子。” “你他娘的说什么狗屁,你尿裤子老子都不会尿裤子!” 夭枝不知他们怎么就吵起来了,且还吵得不可开交,连生意都不打算做。 不过魔界好像就是这样,他们脾气极大,动辄就是打架斗殴,每日照三顿饭来打,很是有精力。 果不其然,夭枝还未想完,他们便打了起来,连空摊子都掀翻了。 她后移了几步,颇有些无辜,她可真什么都没做,鸡也没买着。 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再等着人来卖东西,结果去了哪处,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发展成互殴。 没有一处例外,她在魔市晃悠了大半个时辰,竟没买到一点吃食,真是气得受不了。 忍不住将这一片闹事的玩意儿全胖揍了一顿。 做生意就做生意,打架就打架,非要借着做生意的名义打架,简直挂羊头卖狗肉! 这一片被揍了一圈后,总算安生了些,缩在角落盯着她很是阴翳,显然是琢磨着报复,毕竟精力旺盛,可以理解。 夭枝心满意足买到了自己想要吃的东西,提着满满一箩筐正准备回去,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魔殿之中,夭枝提着手中的篮子环顾四周,魔界与天界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 天界肃静庄严,时而云雾环绕,偶有艳丽色彩便是霞光彩虹。 而这处着实是有些浮夸,五光十色的玉石镶嵌在石柱上,光照下来,整个殿都是五颜六色的,着实叫人目眩。 夭枝闭了闭眼,颇有些不适应。 魔界是没有魔主的,因为民风独特。 这里东西都非常大,连树都长得比别的地方高大,更别提食补之物,所以补得他们精力旺盛。 往日魔界的魔主基本上都是打出来的,但是撑不了三日,又会被别人打下去。 也就形成了三天一小换,五天一大换,久而久之,换得速度太快了,魔民们也记不住谁是谁,便也不认了。 魔界乃是上古蛮荒之地,地域极大,极为辽阔,是以基本上自立为王。 她刚头过来时,了解过来,这一处大概有大大小小几百个魔王,有点实力就可以自认为王,但互相又不认可对方的实力,是以经常很“热闹”。 光是平息魔民打架斗殴之事,就已经很是头疼。 她看着坐在堂上两撇小须的男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哦?” “听说姑娘在找差事做?” 原来是雇主,夭枝听得眼前一亮,“你有差事给我做?” 魔王一身五颜六色长袍,闻言颔首,“我想请姑娘替我管管地皮,这些个刁民成日里打架斗殴,正事一点不干,如此下去,还怎么有心思把九重天界收入囊中?” 第112章 如此于礼不合。(二更) 夭枝去了外头,认真寻了治内伤的草药来,魔界水土是当真肥沃,这草药都长得格外壮。 夭枝琢磨着他刚头说的话,又细细分拣了一遍,这草药长得这么壮,药效肯定极好。 他如今这般虚弱,剂量可真不能下太猛了。 夭枝熬着药,拿起勺尝了一口,剂量倒是少了,只是依旧苦得她不由蹙眉。 等熬好了药,她端着药往屋里走去,却见他已经靠在椅榻上闭目养神,他长腿微伸,面容苍白,显然身子并不是很舒服。 她端着药上前走近,站定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脸竟一时不知道该叫什么好,“……公子。” 他闻声睁开眼看来,眼神依旧清冷,只是这般长腿微伸,往后靠着看她,着实惑人。 她也不知怎的,思绪竟有些飘忽,见他看来颇有几许心慌,“药熬好了,这是治你身上伤的药,快趁热喝了罢。” 他闻言坐起身,接过她手中的碗,浅声道,“多谢姑娘。” 夭枝看着他端过药,长指微屈,倒是没有抗拒,端着碗将药喝完,片刻后,他眉间轻敛。 夭枝伸手将碗接过,看着碗不由心里暗想,知道药苦了罢,往日她可被逼喝了不少。 她端着碗,看了眼屋内,她这处也没有蜜枣,“可是苦着了,我去偷点蜂蜜给你。” 他:“……” 夭枝:“……” 夭枝和他大眼瞪小眼,她也没办法。 蜂王那处蜂蜜不卖的,他说有本事就来偷来抢啊。 她也是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他轻咳几许,抬眼看来,温和开口,“不必了,姑娘。” 好罢。 夭枝默默应了一声,站在他面前颇有些不自在,她转身走到桌旁,将碗放下,竟忽然不知该开口说什么。 他却开了口,“姑娘。” 夭枝心中一紧,只怕被看出心中所想,她转头看去,“怎……怎么了。” 他见她这般紧张,微微笑起,话间平和,“我还没有名字?” 夭枝闻言愣了一瞬,“什么?” 他看向桌上摆着的盆栽,温和道,“我不是你种出来的吗,姑娘给我起个名字罢?” 夭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桌上的盆栽,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也对,种子自然是没有名字的。 她当即过来,非常诚恳道,“刚刚化形都是无名无姓的,你确实该如常人一般有个名字。” 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半响,轻声开口道,“我给你取名唤听檐,取宋这个姓,表字簿辞…… 往后我便叫你簿辞,可好?” 他听闻此言视线落在她面上许久,唇角微微弯起,轻道,“好,多谢姑娘,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 夭枝见他这般看着自己,莫名有些不自在。 她不知为何,他明明这般清冷的做派,可这样专注看着她时,竟觉得连视线落在身上都那般明显,叫人忽略不去。 她垂下眼声音很轻,有些藏不住的欢喜,“你喜欢就好……” 他闻言笑起,却没有说话,依旧话不多。 夭枝见他实在虚弱,她看向一旁的床榻,“你去榻上歇息罢,魔界都是昼伏夜出,如今正是睡觉的时候,等夜里我再给你去买些补品补补身子。” 他闻言看了一眼这间小屋,便只有这么一张床榻。 他微微摇头,自是拒绝,“如此于礼不合。” 夭枝闻言当即看向他,直白道,“有何关系,你是我种出来的,睡哪里不是睡?” 他闻言看过来,却没有说话。 夭枝又继续道,“你若是不好好休息,身上的伤怎么能好呢?”她一时有些低落,自也有了担心。 他见她这般,薄唇微动却未语,片刻后,便也应了声,“好。” 夭枝闻言顿住,不想他竟答应了,她还以为以他那般性子,只怕是不可能去睡。 她看着他,眼眸亮了几许,颇有几分意外,连忙上前扶着他,往床榻那处走去。 等他躺下之后,便又站在床榻边上看着他。 因为现在是白日,也是她睡觉的时候了,她早已习惯了魔界的时辰休息。 她看着他不语。 他亦不语。 屋里有些静。 片刻后,他开口,“你也要睡了吗?” 夭枝闻言当即轻轻摇头,颇有些为难一般,“我也可以不睡的,或者这几日我就在椅子上凑合凑合也行。” 她颇为认真地开口,就是只字不提自己可以变回原形睡在一旁的水盆里头。 他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水盆,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轻道,“一道罢。” 夭枝险些压不住嘴角,在床榻旁坐下,小心躺了下来。 竟有几分紧张,毕竟往日哪能这般? 她躺下后,看他闭着眼睛,颇为端正躺着,连衣角都没有碰到她的,不由开口道,“放心罢,这处没有外人,不会有人看见的。” 他闻言眼皮微微动了一下,竟没有开口说话。 夭枝看了他许久,只想多靠近一些,毕竟谁又知道以后的事呢? 她不由往他那边挪了些许,他却似乎看见了一般,缓缓开口,“不许碰到我。” 又不许,就没有他许的事…… 夭枝停顿片刻,只能微微往回挪了一些,将压到他的衣角放了出来。 这般折腾一番,她自也有些累了,不由闭眼睡了过去。 可终究还是记挂于心,睡梦之中忽然惊醒,眼前似见天谴一般。 她猛然醒来,睁开眼见他安然躺在旁边,瞬间松了一口气。 她也没了睡意,便以手撑头看着他。 他便是这样,连睡觉都这般端正,也不见动一下。 夭枝微微伸手而去,正要触碰他的眉眼,却忽然感觉出他气息很沉,呼吸都有些紧,身上似乎还很烫。 她心中一惊,当即坐起身,果然见他额间细密汗珠而出。 她连忙伸手探去,再摸向他的手,果然生烫。 她心中慌张,瞬间心急如焚,指间摸向他的脉,果然乱如跳珠。 她当即俯身轻轻唤他,声音都带了几分颤,“簿辞。” 可他显然听不见, 她当即为他灌入仙力,可他不止没有仙力,她的仙力传去也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应。 竟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她六神无主间强做镇定,见他身子越来越烫,连忙端来水盆,拿过湿布替他降温。 她一整夜不敢停,他没有转醒的迹象,恐惧和害怕越发深。 … 圆月高悬,他身上的温度慢慢褪去,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缓缓睁开眼,便看见夭枝小小一团呆坐在一旁,一眼不错看着他,眼眶通红,显然是哭过了。 他微微敛眉,伸手而去,声音还有几分虚弱沙哑,“别怕,我没事。” 夭枝见他醒了,连忙上前,不听这话还好,一听眼眶瞬间通红,湿润一片,不由带了哭腔,“我怎么叫你,你都没有应我。” 他气息不及,颇为虚弱坐起身,伸手而来,轻道,“过来。” 夭枝坐上床榻,靠近他身旁,他伸手而来,轻轻揽住她,低头看来,抬手指腹轻轻摸过她微肿的小眼皮,难掩心疼,开口轻道,“我的身子我怎会不知晓,不会这般容易死的,莫害怕。” 夭枝靠在他怀里,感觉他正常的体温,听他温柔的声音,眼泪不由垂落而下。 她微微点头,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满心庆幸无法言说。 她都不知道如果这一次他没有醒过来,她要怎么办? 这已不是在凡间,死便是真的死。 - 他确实很虚弱,但那日高热已不再发生,且每日里四五碗药,似乎都苦精神了。 他每每喝完,眉间便敛得越发厉害。 夭枝特地等到夜里,挎着小篮子正准备出门,转头正要交代他在家中好好休息。 却见他缓步出来,月色下浅衣玉容,清风霁月,眉眼清隽。 夭枝打开栅栏门,有些疑惑看向他,“你怎么出来了?” 他缓步走出来,“一道去买些别的罢,有些吃不消了。” 夭枝看着他往外走去,一时有些疑惑,什么东西吃不消了,除了药,她也没给他吃什么呀? 她转念一想,想来是仙力暂失,有些饿。 出来走走也是好的,与他身体有益,便一道去,还能选他喜欢吃的。 她一时欢喜便挎着篮子,与他一道往集市走去。 这处集市已然很是热闹,自从被她一天揍九顿之后,就消停了不少,算是正正经经开始做生意了。 一到这处,到处都在做买卖,人声鼎沸,还有精力旺盛的搞了些杂耍,瞧着颇为热闹,魔物商队不停来往。 夭枝拎着个篮子一路看下来,虽然她说不要报酬,但是魔王是个颇为大方的雇主。 并没有因为她这么一说,他就不给了。 他颇为通凡间的人情世故,硬塞来了。 所以夭枝如今还是有那些银钱,至少养一个他是绝对够了。 却不想买的时候,遇到了难题…… 夭枝指着前面这摊子,魔鸡魔鸭,还有滋补的心啊骨头啊,很是新鲜。 “这些可有你喜欢的?” 他看着眼前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显然并不感兴趣,“我无需吃东西。” 这话夭枝不爱听,这一路而来,篮子里都是空的,就没有他想吃的东西。 她当即开口,“你这般虚,不吃怎么行呢?” 他闻言缓缓看过来,未语。 夭枝已经扭过头去,她不爱听他接下来的话,她当即伸手,指了好几个滋补的,“这些都要了。” 第113章 簿辞,那你如今是师父,还是夫君呢? 他们一路回去,夭枝慢慢走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也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能多看看他。 他身子虚弱,回去要上山,她自然不舍得让他拎着,当即上前提过他手中的东西,“快到了,就让我来罢。” 她轻易就夺去了他手中的东西,一时愣住。 他微微倒没说什么。 夭枝却拿着手中的水桶顿在原地,她还是头一次这般容易从他手中夺走东西,往日修炼时,哪有这般机会? 可见如今他有多虚弱。 她不由有些凝重,上前欲要扶他。 他却微微摇头,“无妨,我能走。” 夭枝手停在原地,自也知道他惯来要强。 她提着东西走了几步,便停下看他,他缓步走到山间,到了这处,面容苍白,额间已满是细密汗珠。 她满眼担心。 他缓步走近来,看着她许久,即便在难受也是面色和煦,认真道,“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 他这般认真,像是在承诺什么。 夭枝闻言眼眶微微酸涩,踮起脚,抬手用衣袖去擦他额间汗珠。 他虽觉如此亲密不妥,但还是微微俯身,眼睫垂下,面容如玉,颇为温和。 到了屋门口,夭枝扶他坐下休息,又去将吃食放下去炖,没办法,她只会一锅炖。 她将东西放下,走到屋门口,看向旁边一大片开阔的山野,拂面春风缓缓矣。 她将水桶放在地上,这魔鱼生得圆润可爱,小身板胖乎乎地在水里游着,怪道叫人喜欢,还时不时钻出水面还瞅他们,似乎瞧他们很面生。 夭枝看向他,“在这里给你弄片水池养它们,闲来无事你可以投喂鱼儿。” 他闻言虽面容苍白,却微微颔首,起身缓步而来。 夭枝当即伸手拦住他,“如此一个小池塘,我几下就弄完了,你坐在旁边歇息便好。” 他见她这般着急拦在面前,不由一笑,虚弱道,“好。” 夭枝怕他受了风寒,特地进屋里拿了件披风,给他披着。 如今回来早已天光大亮,日头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见他安稳坐下,才拿起小锄头,上前去凿水池。 虽说施法可成,但她到底是在凡间待过,总是喜欢自己动手,更有心意。 再说了,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没处使。 不消多时,她很快便凿出一处深坑,抬手施法往里头送水,又在旁边堆泥土石子做玩意儿。 她想做个自己的形状,让他每每喂鱼时看见便能想起来。 夭枝低头做活儿,很快一个身子大大,尾巴小小的鱼模样就成型了。 她专心致志,也不知他何时到了身旁,在她身旁蹲下。 夭枝微微一顿,呼吸间感觉他身上的清冽檀香气息缓缓而来,她有些不自在地抬眼看去,“你看,已经弄好了。” 他闻言视线落在鱼身上,微微颔首,“很可爱。” 他这般清冷的性子,真是难得有如此认知。 夭枝难得得到他的赞许,一时颇有欢喜,继续干活。 他慢慢抬眼,视线落在她面上。 她发丝垂落,随风轻拂,细嫩的脸颊微微泛着红,眼睛却很亮,一看就是如今真的欢喜。 他看着她许久,伸手过来轻轻拂过她鬓角的发,那指尖触感碰到她的脸,他微微一顿,很快收回了手,似觉不妥。 夭枝察觉他的动作,也是微微一顿。 他亦没有开口说话,气氛莫名古怪暧昧。 夭枝脑子里瞬间想起一些事,竟有些不敢抬头看他。 “一会儿我给你弄好吃的。” 她说了半响,没听见他动静,抬眼看去,却见他看着鱼,似乎好像没听见。 夭枝可不管,他如今无权挑食,必须补身子,开口道,“现下你归我养,吃什么得听我的。” 他闻言唇角微弯,无奈一笑。 … 她的一锅炖,他倒是真的吃了,果然人还是要逼一下才行的。 不逼,你都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 不过夭枝还是想养得精细点,她如今只想对他好些,或许能弥补之前的一些遗憾。 只是没有想到竟这般难养! 养他着实太过费银钱,极为昂贵,衣食住行皆是要花大价钱! 她原本想着,他如今身子虚弱,自然什么都要给最好的,只是她在魔界也是拿俸禄的,这点俸禄可抵不上养这么金贵的一个人。 夭枝照着以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标准来,连衣衫都是花了大价钱,太硬的不要,太薄的不要,太暗的不要,太亮的不要。 魔界眼光本就一言难尽,做工材质更不必说,想找这样上佳的布料,天界倒是有,只是从来不卖,倒是可以托魔族的商队去凡间进货,可惜出一趟远门得花上好多银钱,更别提雇上魔人的银钱,到了凡间,按他能穿的标准也皆是王孙贵胄才能够着的东西,要弄到不知得找多少门路,这其中花的银钱可不在少数。 他如今在魔界这处,显然对魔界的斗殴文化有些许兴趣,想看的书自然也是魔族的古籍。 这种藏品极为难得,寻找一本都花费极大,更别提一些旁的玩意儿。 且他也不知怎的,看的都是极好极昂贵的。 一堆魔界古玩放在那里,能让他看一眼的,保准是最贵的。 她倒是想将他看一眼的东西都买下来,可惜没那个实力,只能挑拣着买…… 这般下来,他自然不知,他是过惯这样日子的,自然也不知她的艰难之处。 夭枝捉襟见肘,想着克扣些许,在哪处省一省,可细细想来没有那处能省的。 他如今虚弱,自也舍不得苦着他。 说句不好听,他这样的人若不是……又何需跟着她吃苦…… 到底是连累了他。 夭枝这般日日花钱如流水,养男宠的消息便也传了出去,有见过他的魔族人,都觉得她这钱花得值,着实是太过好看,且气度不凡,一看就养不起。 但也有魔族人没看见,自不屑于此,只觉是个小白脸,更有甚者,觉得她不该独宠一个,免得惯坏了。 夭枝自然是不能让这些话传来的,只怕他听到了会气着。 他那般端正的做派,若是听到旁人觉得他在做男宠,只怕是要惹了他敛眉。 夭枝下了差回来,便看见他站在池旁喂鱼。 这鱼与凡间的不同,全是魔鱼,皆是生性好斗,争取吃食也极为凶残,一个不如意就在水中撒泼,死亡翻滚。 只不过这些鱼不敢在他面前撒泼,每每看见他游姿都乖顺起来,不争不抢,很是佛系。 完全不像她喂的时候,那个凶残得水花四溅,她每每都要站得老远,才能保证衣裳不湿。 是以她也根本没有喂鱼的闲情逸致,皆是随手撒一把。 以至于后头全都是他在喂,许是这些鱼也是看菜下碟,知晓什么人比较严肃金贵,得罪不起罢…… 夭枝对于这群吃软怕硬的混账鱼很是无言以对。 她走近,见他颇有些闲适地喂鱼,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看得有些入神。 他闻声抬眼看过来,“回来了?” 夭枝点了点头,提着手中的食盒给他看,“刚回来,路上顺道给你带了你爱吃的。” 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便收回了视线,继续喂水池里的鱼,淡声回道,“没胃口。” 夭枝微微一顿,这祖宗又怎么了这是? 她当即往前走去,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上前上下打量他,颇为紧张,她砸了这么多钱,可不能打水漂,“怎么了,可是哪处不舒服?” 他垂眼看向她,见她上下打量自己,平静收回视线,白皙修长的手指拿起鱼食,随意往水中丢去,而他只看着水中的鱼儿争抢。 他垂着眼,长睫遮挡了他眼中神色,看不出他高兴,还是不高兴,“府里来了客人。” 额这这这…… 她这小茅屋虽然说前前后后加盖了好几间,但真的称不上府这个字。 这般说,倒像是有些话里有话。 夭枝看了他一眼,面容清冷,神色平静,可不像是会阴阳怪气的人。 她疑惑,她在这处只有同僚,同僚当差之时都已经见够了,这下了差又怎会还来做客? 她有些疑惑,转头往里看去,自是没看见,“是何人?” 他看了她一眼,“听闻是你的新宠。” 夭枝:“……” 哪处的听闻,她养他一个都要穷疯了。 夭枝正要开口,身后便传来齐刷刷一声,“主人。” 她闻言一顿,转身看去,果然见几个衣衫清凉的魔族男子成排站在他面前,竟有五人。 “你们是……”她一时愣了神,瞬间想起魔王与她道别时,别有意味的笑,他说她回到家中必然惊喜。 喜倒没有,只有惊了。 这五个男子选得真是环肥燕瘦,各有风情,在魔族中应该是个顶个的好看,可谓是煞费苦心。 夭枝还未反应过来,五人冲她齐齐请安,“主人,我们是来伺候您的。” 她脑子一片空白,身后却传来一声淡嗤。 夭枝只觉背脊发凉,叫他听着了这荒唐事,不知要怎生训她…… 他这一声笑,那五个魔族男子也是听到的,看向他的眼神皆是挑衅。 他看了一眼他们,并未开口,缓步走到桌旁坐下,抬眼神色未明。 几个人心中自然是不服他的,毕竟都是来伺候人的,哪能这般闹脾气,既然做了男宠就应该有男宠的规矩,更何况这人虽然看着气派金贵,可皮囊有什么用,还是要温声细语会伺候人才对。 他们人多势众,自也有得意之色,可对上此人视线之后,却莫名退缩。 这人眼里没有任何情绪,疏离冷淡,却有属于上位人的威慑,那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经年累月的身居高位,是出不来的。 第114章 既知道是我,为何还会同意成亲? 他闻言不曾想她原是清醒着的,他长睫微垂,话间微止,“何时发现的?” 夭枝抬眼,视线落在他面上,“我那日在院子里等你,你匆忙赶来连神情都未来得及变,我便怀疑了,且你还叫了我一声先生。 后来,你找来山门,送给我小鱼玉雕,我便确定了。 你只怕不知你送我的玉雕,我看了多少次,又摸了多少回,我一眼便能看出来是你雕的,也只有你才能雕出自己的东西来。” 宋听檐闻言唇角轻扯,“原来这般早就知道了……”他眼睫微抬,视线落在她面上,“如今不仅学会了骗人,连我都知道瞒了。” 夭枝微微垂下眼,有些羞意,她其实还有事瞒着,那便是他那时接连两次亲吻她,和他往日的习惯一模一样,或许他自己没有发现,他亲她时每每控制不住自己的习惯,总是那般先轻轻地引诱,待唇齿间的缠磨越发深入,不着痕迹占领所有她的呼吸和主动,便会越发过分侵略。 且他说得那些过分的话,总有他自己一番道理,明目张胆地过分。 只是如今,她自然不可能一一说出来,他现下这般端正,她有些说不出口,总觉有些亵渎。 夭枝看向他,只觉总算离他近了一些,她很轻地开口,“你唤我先生,我怎会听不出来是你?” 宋听檐眼睫微微一顿。 她伸手抚上他的眉眼,心疼不已,“所以你到底修偏了多少,又到了什么地步?” 他闻言慢慢垂下眼,任由她摸着他的眉眼,“无情道需克制欲求妄念,无欲无求方可平稳无碍。 我修此道,便要克制一切欲望,只有绝对清醒才能修成。 可当我的欲望无限上升,那欲便压制了理智,我不复理智,便会去做一切自己觉得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 就如在梦里一般,梦皆为本意,且不能掌控。”他慢慢抬眼看来,平静开口,“我几次三番控制,皆是无果,才会如此越发生乱。” 他理智上来就会强行用心法锁住自己,可一旦欲望上来,他又能轻而易举冲破这些禁锢障碍,且反过来压制自己的理智。 这自然都是他自己,他在与自己斗,可自己怎么斗得过自己? 神魔都是一念之间,一念而起,欲望便多到压不住。 他越要控制自己压制欲望,他自己便越能利用自己想要控制局势的心,达到目的。 他推得越远,就抓得越紧。 这样聪明的人,如何防得住自己?且他自持尽失时,自然会不择手段得到想要的,根本阻止不住自己。 无情道执念越重,反噬越大。 夭枝瞬间想到九重天那越发寒冷的宫殿和随处乱窜的浮云,她每去一次皆是越乱越急。 到最后一次,他们那般亲密之后,流云彻底不见踪影,那一片天全靠他神力运行,他既然修了偏差,自然也无法维持寻常。 流云越发走乱,直到最后无法稳下停留殿中。 他走偏了,才会越修越乱,越修越偏…… 夭枝心下越发沉重,无意识收回了手,这倒是她害了他,倘若她不同意成亲,也不至于他偏了这么多。 夭枝听得思绪渐止,却忽然意识到一点。 他这般说来,竟是清醒的…… 那么说,他们床榻之上,他那般过分,竟也是清醒的,他故意那般抵死缠磨,用力非常,她如何求,他都不许…… 她想起他那时眼睫都被汗水浸湿,滴落她身上,却还是那般…… 她心口一紧,呼吸都有些生乱。 她原以为他走火入魔,并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又具体做了什么。 可如今听来,竟是他清醒之下做的事。 他的欲望是她……且还完全控制不住,与她密不可分行那事…… 夭枝呼吸一顿,只觉周身似裸露一样,拘谨至极。 他这般端正,夭枝看向他的长腿,他的手,再看向他的薄唇,他如今这般衣冠端正,禁欲自持,却在床榻上与她那样…… 且如今讲着这些与她沉迷欲海的事,竟依旧平稳冷静。 夭枝却是忽然有些不敢抬头看他,这般着实太过臊人。 屋中安静了片刻,他缓缓开口,“既知道是我,为何还会同意成亲?” 夭枝呼吸一顿,想起往日他在自己怀里闭上了眼。 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难掩感伤,很轻地开口道,“簿辞,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知道我从来拒绝不了你。” 宋听檐自然也想起了往日,他闻言未语,片刻才淡淡道,“往日都过去了,不必再记着。” 她闻言一怔,“为何不记着?” 难道到如今,他们之间还不能开诚布公,还那般生疏吗? 他闻言未语,起身似要离开,似不想在此事上多言。 夭枝见他这般,难免伤心,“你不愿意记着,我记着便好。” 他却停下脚步来,语气莫名生冷,“你记得做什么?” 夭枝抬头看去,只觉他眼神极为冷淡。 她唇瓣微动,看着他这般,竟不知该开口说什么,“簿辞……” 她不说话倒还好,她这般开口叫他名字。 他神情都瞬间一变,眼中满是复杂,如同那时在凡间看见她来杀他一般。 怨恨,复杂,痛苦……! 他慢慢垂眼,许久,忽而开口,“你既然要我死,为何不干脆杀了我,为何要将我送到数十年后?” 夭枝不防他突然这般问,一时半点说不出话来…… 他开口,一字一句皆是怨恨难解,“我自睁眼来便在找你。”他眼中含恨,“你知不知我平生从未有为难之事,却唯独在你这事上无能为力,我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我遍寻天下,空有一身计谋,却怎么也谋不到你一丝踪迹! 我每一日都挣扎害怕在你是不是真的死了的痛苦里……你知道吗?!” 他话间质问,开口已是难掩半分怒意,“我连做梦都梦不到!” 他话间极重,竟是此恨难解!他自来平静,难得这般失控,竟是难以控制体内气息翻涌,喉间腥甜,嘴角都溢出血来。 夭枝见状怔住,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想要伸手替他擦,却被他用力拽住了手腕。 他抬眼而来,眼里尽是恨意,“夭枝,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你以为以命换命,我会愿意吗! 你为何不和我商量,为何自己做决定! 你以为你做对了吗,你以为用你的命换来的东西,我拿着会开心吗!” “你把我困在另一个时空里,断绝我所有找到你的办法,我永远在害怕你真的死了,又希冀你活着间徘徊绝望,日复一日……!”他甩开她的手,话间皆是切齿的恨,“我倒宁愿你当时就干脆杀了我,也好过你这般用命来换!” 夭枝被他甩开手,直跌坐在椅子上,被他凶了一番,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不知这般有多痛苦。 他这般万事都能掌控,却唯独找不到他最想找到的人,遇到如此光怪陆奇,无能为力之事,该是多么崩溃。 又怎么做得到平静? 她一时呼吸滞住,眼里再也克制不住湿意,泪湿衣襟,“原来你这般恨我吗……” 宋听檐闻言许久未语,他视线忽而模糊,用力闭上眼,一滴清泪无声而下。 他找了她二十五年,日思夜想,何其难捱。 他转眼看向她,见她被吓着,满目无措,眼眶通红,模样颇为可怜,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无法弥补一般茫然无措。 他深叹一口气,他自视能控制,可他的怨,他的恨恼,终究还是压不住半分吓着了她…… 她年纪尚小,又怎懂这些…… 夭枝不知自己竟让他这般痛苦,自是没想到…… 她还以为他得偿所愿,会开心,却不想他凡间那些年过得如此痛苦…… 她心中愧疚,不知说什么,却见他缓步而来,在她面前俯下身看来,亦是眼眶泛红,伸手擦过她脸上的眼泪,话间难掩温和,“我怎会恨你,我终究是输了。 往后,若是再左右为难,便干脆些,不必留得情面。” 夭枝闻言当即往前而去,紧紧抱住他的脖颈,连连摇头,带起哭腔,“我怎会要杀你,往后自不会再如此,更不会再不与你商量。” 他闻言伸手将她抱坐入怀,伸手轻抚她的背,许久,叹道,“也对,是不会了。” 夭枝靠在他怀里眼泪不止,感觉他周身温度,很暖,却只觉他虽是这般说,却似乎并不如此觉得…… - 入夜,魔王差人来唤,说是有了结果。 她自是满心愧疚让他如此难受,不知如何面对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且还在他怀里哭成那样,往日还是他先生,到底有几分没面子。 而且,他如今又是她师父,自比她端正沉稳,他自然平静,只她是平静不了半分,思绪万千。 满屋寂静,得了魔王这话,她便也赶来。 若是能查明真相,他们便可以清白回九重天,他也依旧可以做回储君,也不至于连累了她。 魔王见她过来,提起五彩斑斓的衣摆,下了台阶走来,郑重道,“你要查的事,我替你问过了,如今也传来了消息。” 夭枝闻言瞬间惊喜,当即上前,“如何?” “此事说来话长,且等我慢慢与你说来。”他似乎细想一下该怎么说,片刻后开口,“你要查的那事很大,那日,数十个仙人一道死在妖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妖界自也是害怕,所以事出之后,他们自己便先查了一番,若找到罪魁祸首,便将此人移交天界处置,可惜…… ” 第115章 你受不住。 夭枝站在原地许久,看着眼前巨大洞穴消失,周围景象慢慢变回山野。 方才的一切似乎像一场梦。 她当即凝神施法探寻而去,竟是毫无踪迹,以她的仙力根本不可能追踪不到一丝一毫,除非……这幻象阵法根本不是方才设下,而是提前很久,久到她可能都还只是个盆栽时,才会这般无处可寻…… 这阵法设在这处,必定是算到她一定会在这个时候走过这里才设下的。 她忽然想到往日做司命,那命簿里的安排,她一个小小的司命却似被无形的手安排成了他的对立面…… 这般看来,仿佛每一步都在这两个黑衣人说的主子安排之中,且宋听檐如今确实仙力无存…… 难道这局真是所谓的“她”设的…… 夭枝莫名心中发凉,自不信这等荒谬之事,也更不可能随意相信两个人说的话。 可她往日确实是被掌门所救,且在做盆栽之前,所有记忆全无。 这如何叫她不多想? 如今看来,他们嘴里说的那个人还对她的性子极为了解…… 倘若此局真是她所布,那岂不是“自己”害了他…… 她不敢深想下去,她眼眸垂下,神色微凉,自然不管什么往昔不往昔。 她如今就是她自己,既没有往日的记忆,那自然就不算是她,又何必被束缚? 等再见到这些人,无论是两个还是二十个,她赶在问题出现之前,掐断问题便好了,自不需要诸多费心。 况且她就是恢复所谓的记忆,也绝对不允许什么所谓取心的情况出现。 这一次,她是绝对不允许他死在自己面前。 夭枝心中坚定,思绪回转,便也放下心去,继续往回走,等到了门前,才发现自己早已走到了草屋外。 她走到这处,停在虚掩的房门前,一时竟站在门外踌躇不已,天光已经大亮,她却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他。 他现下着实话少,且如今又是她师父身份,又夹着往昔之事,与他共处一室,着实叫她不知该做什么…… 她连站在他面前都有些许不自在。 魔界昼伏夜出,他如今将养身子,倒是随遇而安得很,说不准还未起。 她想到此,默站片刻,才伸手推开门,屋里很暖和,不同于外面带着晨露的凉意。 她慢慢进去,轻轻关门,缓步进了里屋,才进去便一眼看床榻那处无人,入目整齐,一丝不乱。 她心中微紧,果然下一刻便看见他一身白衣静坐在窗旁靠榻上,面前摆着一盘棋局,显然在与自己对弈。 屋里早已亮堂起来,他周身无一饰物,窗外的日光缓缓,落在他身上,光透过月白衣袖如清晨薄雾般干净剔透,称得他的眉眼越发清隽好看。 夭枝见他醒着,止步于屋外,一时竟不知该进还是该出去。 毕竟一进去就出去,岂不明摆着避开他? 宋听檐手执白棋,见她过来,慢慢抬眼看来,眼中神色一如既往深如古井。 他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垂眼继续下棋。 她默默无声走进去,到了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才显得不那么拘谨。 就是这般安静的氛围叫她不知该说什么。 她喝着茶,看着他手中的棋局,案上棋局已经极为复杂,黑白棋子势均力敌,复杂的局势叫人看不分明谁胜谁负? 布局走棋皆是他自己,自己又如何斗得过自己? 夭枝喝着口中的茶,竟有些尝不出味来。 他不可能永远呆在这里,天帝早晚会找来,他早晚是要回天界的。 她在凡间,在魔界可以肆无忌惮地和他在一起,但回了九重天,又岂能如此? 莫说她如今身上的事真相未明,便是没有这些事,他和她也断然不可能在一起的。 天帝如此看重他,未来的天后人选都是诸多挑选,又怎可能允许他如此妄为,且他还是她师父。 救她,只怕都已惹天帝不喜,如今还仙力不在…… 她倒不担心自己,她大不了就在魔界做一条观赏鱼。 只是担心他作为师父,作为天族储君,没办法面对自己。 他的责任太重了,他自幼便被教导成百家之首,万仙之长,言行皆不容有失,如今变成这样,他怎会允许,又怎会甘心? 所以才会变换错乱的时间越发短,短到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罢…… 她总归不能害他至此,凡间已是一次,如今再不能如此。 夭枝站在原地默了片刻,提步走近他。 他将手中的白子落下,又执起黑子,“想说什么?” 他如今让她说,她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她缓慢走到他棋案前,在他棋案前坐下,斟酌片刻开口问,“你救我之后那些时日在何处,为何不来寻我?” “在魔界。”他落下棋子,平静道,“我修行偏差遭了反噬,留在你身边,你会很危险。” 夭枝微微一顿,忽然不敢再问天谴究竟是如何光景,他那般浑厚仙力,已至无极大道都到这般境地,不知该有多可怕。 若说天罚不过洒洒水,那天谴可是集天地之力,全力诛杀上神。 他如今能安然无恙回来,已然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夭枝心有余悸,默坐许久,“你的仙力可还能恢复?” 宋听檐抬眼看来,“无妨,只是暂失,时日长久会回来的。” 他自然不可能骗她,可他真的能等上这么久吗? 天帝又怎可能给他这么长的时间,若是他一直不恢复,岂不是储君之位会立刻换人? 他这么多年岂不白费,又怎会不难受? 她思索片刻,竟还真想到了办法,只是…… 她看着他这般清冷庄重模样,真是说不出口。 “你……”她话到嘴边,视线落在他端正坐着,衣下修长的腿,往上是窄腰,再到他执着棋子的手。 指节修长,耀眼日光落下在他手上如玉雕琢,皙白好看,显得手中玉石棋子都昂贵难寻。 他这边无情无欲,无悲无悯,瞧着着实不容染指…… 也实在看不出,他曾经与她那般缠磨过…… 她想到此处,慢慢坐起身,并拢了腿端正了身子,支支吾吾开口,“你在凡间既是压制不住,颇为混乱,那可曾感受过一些小细节?” 她问得有些含蓄,整张脸瞬间通红一片,不敢开口直言,毕竟他在此事上确实过于欺负她,叫人想起来都是面热。 宋听檐闻言有一瞬间的停滞,不知想到了什么。 夭枝以为他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便又硬着头皮开口,“便是成亲之后……” 他缓缓抬眼看来,“我若是没有感受,为何叫你退亲?” 他说完这句话,夭枝脑中轰得一声炸开。 他说的是感受,而不仅仅是记得…… 夭枝一时间不知怎么面对他,瞬间从头红到了脚,她无法想象,他这般冷淡模样,是怎么面对自己那般过分妄为在床榻上欺负她的…… 宋听檐微微垂下眼,看着案上的棋局,已经乱得不成样,已没有思绪和清醒的意识。 他看着棋局,轻浅叹息,终究是功亏一篑。 夭枝见都问到此处,便微微屏住呼吸,不去看他清冷端正的神色,直白道,“那……那你要不要与我双修,助你加快恢复仙力?” 她是听过这种修炼之法的 ,据说很有用,且进展神速。 他如今无情道反噬,仙力暂失,自是不怕生乱,通过此法恢复,且修行时抵抗欲望,更能稳固心神,这是如今她想到的唯一能帮他的办法。 宋听檐听到这话,执着黑棋的手微微弯曲,似乎有些出神,久久没有开口。 夭枝见他未语,身上一时越发热起来,且想到他们之间那般亲密无间过,便更加拘谨。 也是,他如今这般清醒,这些时日亦是端正守礼,恐怕会拒绝。 她不由悄悄看了他一眼。 宋听檐却没有太大的反应,他慢慢抬眼看过来,对上她的视线依旧是平静毫无波澜,“你受不住。” 看来确实可行…… “你经过泯灭道一遭,还未恢复,难免生乱。”他很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个事实,仿若双修那事并非能让他失了分寸之事。 夭枝闻言站起了身,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不解道,“我好好的呢,你那日不是还给我输送仙力了吗?我如今身子比往日还好,怎会受不住?” 她这一问,他微微一默。 屋中气氛颇为微妙暧昧。 宋听檐闻言并未再语,只一句吩咐道,“此事不可。” 夭枝闻言不再开口,但多少也来了几分执拗,她自来就犟,如今有办法帮他,却不用是何道理? 他仙力若不恢复,等回到天界不知有多危险。 反正此事他们又不是没有做过,她自然不怕…… 夭枝心中暗想,但见他这般清冷之姿,想要勾上榻恐怕真是不容易…… 他太过敏锐,恐怕轻易便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怎么了?” 夭枝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垂下眼眸低声说,“没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她回答的过于快,而显得有些慌乱。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她只感觉到宋听檐的视线落在她面上,好像下一刻就能看出她的心思。 他看过来许久,“你……” 夭枝眼睫一颤,当即俯身吻上他的唇,想要堵住他的话。 温热的唇轻轻碰上,她竟微微发颤。 他们之间身份太过复杂,他如今在九重天上教导自己这般严厉,若当真与如此清冷做派的他,这般耳鬓厮磨,也着实是叫她有些受不住。 第116章 很快就好了。 夭枝不曾想到双修竟是这般难捱,他已经极致温柔,可这般缠磨叫她怎么吃得消? 他温柔至极,不快不慢,连姿势都不曾变过,却一直……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再加上他这张脸,和她做这样的事,着实让她实在有些受不住。 她忍不住求,可怎么求他,他都没有停。 这样极致的温存,叫她如同溺在其中一般,起不来,挣扎不开,连声音都有些哑了。 他却依旧不停,俯身靠近她耳旁,清冷的声调都带上温度,莫名暧昧,开口之间炙热气息烫得她受不住。 他温柔至极,“再忍忍,很快就修好了。” 这怎么忍? 这大半日都快过去了,她如何吃得消? 可想到若能助他,倒……倒也是能忍一忍。 且他还这般温柔,只是她颇为耗些力气罢了。 可她到底想得还是太天真了些,一整日过去,这般温柔克制又压抑着力道的缠磨才是更耗力气,他却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力气一般,依旧缠磨未止。 结束之后,她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他俯身过来,替她擦去汗水,她瘫在榻上,连手指都无力抬起。 她筋疲力尽,宋听檐也只穿了一身单薄里衣,取了净布来替她擦拭身子。 都这般坦诚相见了,她自然也顾不得什么羞耻,由着他掀开被子,替她慢慢擦拭。 她靠在他怀里,想起方才,视线抬起落在他脸上。 刚才那一场克制而又温存,自也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的,他薄唇现下是摩挲之后的红,沾染水光,颇为潋滟,显得他整个人清冷之间格外欲色,叫人羞看。 夭枝不敢多看他,视线落在了别处,一旁榻上叠着的被褥依旧整齐,未乱半分,只有这一处床单颇皱乱,就好像方才并不过分,无声缠磨至极,压抑克制,连地方都没移多少,如他现下一般,即便如此也是克制再三。 可她还是心有余悸,这般温柔到极致的缠磨,简直能将人拉入欲望的深渊,她险些都要溺死其中出不来,完全被逼到彻底不像自己。 她不由幽幽开口,“竟如此累。” 她开口声音都是哑的,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了。 他闻言抬眼看来,视线落在她香汗淋漓的粉面上,伸手将她贴在脸上的湿发微微拂开,行止依旧清润有礼,“修行自然不会容易。” 夭枝呼吸一顿,看向他,“那你可有好一些?” 他闻言颇为平稳,“已有些许回转的痕迹。” 夭枝心中惊喜,不由想到,“不知要几次才能好?” 他看了过来,自然是平静沉稳,似乎此事在他眼里就是修行,“此事不宜多,按照规律便好,三日修行一次最为妥当,多了你也吃不消。” 三日一次倒也行。 只是照他这意思,难不成是要时日长久地来? 那她可真吃不消这般来,她如今都累坏了,哪怕他真的很温柔,很克制。 夭枝思索片刻便不多想,反正如今与他有益便是好的,往后的事自是往后再考虑。 夭枝由着他穿好衣裳,他们靠得近,她微微抬眼看去,他们险些就要亲上。 他微微低头,视线落在她娇嫩的唇瓣上,似乎呼吸越止,却没有亲上来。 他收回视线,替她将衣裳系带系好,仿佛方才在床榻之间与她亲得那般用力的并不是他一般。 他如此倒真是在修行一般,结束之后便能恢复理智自持,果然是修辞道之人。 夭枝躺下之后无力多想,眼皮瞬间无力垂下,硬生生睡了一天一夜。 月色高升,她自也是要起来办差去,毕竟魔人精力旺盛,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再说了,那般缠磨之后,她实在有些羞于见他,她实在做不到像他这般将此事当做修行一般。 她可没这般沉稳。 夭枝趁他不在,哆嗦着腿从屋里溜出来,到了山脚下就碰上准备上来干活的小魔物。 它真是又懒又勤快的,瞧见她,便往她这处跑来,拿着手中的种子递来,“大人,这是你掉的吗?” 夭枝一顿,这不便是魔王给她的种子,她伸手接过,“你在何处找到的?” “前面看见的,就掉在那一块,还生了根。” “生了根?”夭枝难免有些好奇,不知究竟种出了什么东西,“随我去看看。” “大人,我要去干活了。”小魔物呆呆道。 真不是一般听话,也不知他是用了何手段雇的。 夭枝忍不住转头看向它,“他到底怎么雇得你?” 小魔物睁着一茫然的眼,“我那时找过来,想吃了你填饱肚子,大人把我揍了,他说,若是还饿,可以揍到我不饿为止,我便怕得哭了,大人看着觉得不错,便雇了我照顾你。” 夭枝默了一默,还真是他能做出来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让它上去,自己往那一处方向走去,走近便发现那生了根的地方。 正要上前,却发现这根一碰便消失无痕,是幻术。 她微微一顿,转头看去,果然见周围尽是黑衣人。 他们见她看来,当即跪下,齐声道,“我等欲助主子恢复记忆!” 夭枝不离会,转头就走,却发现眼前无形屏障拦路,她冷笑出声,“就凭你们,能困得住我?” “属下等是绝对困不住您,是您往日思绪周密,也担心会有如今这般变故,特地布下的这阵法,我们只需引你过来便是。” 夭枝闻言瞬间感觉到不对。 她往后退了一步,果然见地上阵法,繁复的花纹在她退后一步之后,发出了层层光亮。 已然启动了。 她当即上前欲要出阵,脚下一抬,却被阵中的一丝金光而起缠绕脚腕,硬生生困在原地。 不过一夕之间,她的手脚皆被困住,生生拽住,那阵法启动,叫她眼睛根本睁不开。 那扇门大开,无限放大,从天而降落下,将她整个人盖入门中。 夭枝只感觉那阵阵金光落入她的身体,抽丝剥茧,一时间无数思绪直冲她脑海而来,天光大开,山雨迷雾见错而开。 … 凡间有仙庙,庙中有仙人。 仙人有天梯,可通天外天。 魔界昌盛,贩卖兽奴的集市极为热闹,这些兽奴都未来得及开灵智,便被卖兽人拐卖,得不到长辈传授修行之法,又耽误了灵智开启最佳时间,修行永远不可能赶上其他魔人。 魔界崇武,所以其在魔界也是最低贱的存在,凡魔界所有最低等的活计皆是由他们来做,乃是供人取乐的玩物、奴隶。 他们不得与上等魔族人通婚,不得往上修行,唯一与上等魔族人有的接触,便是被放入斗兽圈中相互缠斗至死,以供人取乐。 他们的性命如同凡间的蝼蚁,一文不值。 凡人初升为仙,天生聪颖,修行极快,在魔界自是修为强盛不受干扰,来去自如。 魔族崇武,屡生事端,他奉命下魔界督察,最不忍看的便是斗兽此事。 偌大的买卖兽场之中,兽奴全都管在笼子里,笼子由大到小,铁笼子里头最小的兽也化了人形,衣衫褴褛,饥寒交迫,显得更加瘦弱,双手扒着铁栏,那小手还没有铁笼栏杆粗,小脸乌黑,硕大的眼睛却是空洞茫然,缩卷在笼子里那样小,也不过是孩童时期。 众人皆是心知肚明,这么小的兽奴,只怕是头一个死的。 果不其然,有人开口要试试旁边最强壮的那只战斗力,卖兽人便把最小的笼子打开,拽出缩成一团的小兽奴。 强壮的兽奴从笼子里放出来,便是一声怒吼,震得在场所有魔人皆是后退一步,只觉危险。 小兽奴缩瑟一下,连连后退,却因为脖子上捆着粗重的铁链,只能围着卖兽人打圈后退。 这两厢对比,一看就是天差地别,卖兽人显然想卖个高价,自也不在乎少了这么一个小兽奴。 强壮兽奴一放出来,嗜血凶狠,一上来就如猛兽一般扑来。 小兽奴完全靠着动作灵敏躲开,一小只害怕惊恐跑起来,瞧着很是可怜。 可惜强壮兽奴很快追上,一掌打下去,小兽奴当即飞出去。 强壮兽奴再上前准备撕咬吃掉战利品,却不防小兽奴猛然扑上去咬向大兽奴的脖子,瞬间血溅当场,周围一片惊呼。 强壮兽奴嘴里发出模糊的嘶吼声,打了几拳,小兽奴硬生生挨着,也没有松嘴的意思。 卖兽人吓得不轻,当即拿起鞭子狠狠抽打小兽奴。 那小兽奴却是咬死不放,无论怎么打都是凶狠异常。 这一场引起不小轰动,仙人本是路过不敢多看,无意干涉扰乱魔界命数,可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那小兽奴被打得奄奄一息,才没了力气松开大兽奴。 小兽奴满嘴的血,神情惊恐至极,如同一只小兽般,呲着牙恐惧地想要逼退所有人,可是在魔族人眼里皆是虚张声势。 小兽奴这样瘦小是卖不起价的,如今还弄得另一个品相极佳的兽奴伤亡,自然是毁了卖兽人的一桩生意。 卖兽人勃然大怒,上前就要踩死小兽奴。 仙人却伸手拦住,“这只兽奴卖给我。” 卖兽人大喜过望,连忙接过钱袋,掂了掂重量,瞬间咧着大牙,欢天喜地将粗铁链递给仙人,“多谢爷慷慨,我再多送你一条鞭子,这兽奴不听话,你便打到听话为止。” 小兽奴听不懂他们的话,警惕地看着他们。 仙人却摆了摆手,蹲下身抬手将她脖子上的兽圈解开。 第117章 喜欢我来? 千年前,她一身魔族黑衣站在巨大玉石水晶前,里头诸海之水,水中人寄养其中。 一凡间老仙人站在此处,自是知道各中真相,叹息,“孩子,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这个做徒弟的还没有认命吗? 他命中注定有这一劫,渡过去便是生,渡不过去便是死,又何苦执着?” “是他们欺人太甚,我师父遭人陷害而死,此仇不报,此怨何解!”她眼中已没了往日的天真浪漫,满眼血红,“我是师父唯一一个徒弟,我的命是师父给的,师父的命我要救,师父的仇我也一定要报!” 老仙人声重,“可那是上古族!诸多种族,盘踞九重天,你一人又如何抵得过? 况且,九重天不允魔者入内,你便是想要上去都是不可能,又如何?” 她垂眼固执道,“我可以剔去魔骨,散去修为,沦为凡人。 他们不是看不上凡间仙吗?我偏要从凡人修仙为上,叫他们死在凡间仙手中!” “这……” “他们既不讲道理,凭何要我等认命!总有一日,我必直上九重天,诛仙家性命,让其血债血还!” 老仙人听到此话,无声叹息,此路极难,比起报仇,忍气吞声,忘掉这血仇才是最容易的。 毕竟区区一个人,如何和他们斗,他们已经是天,人如何和天斗? 便是当今天帝都要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又有什么办法? 见劝之不动,便也只能无声离去。 仙人走后,身后人走近,自然知道她的全盘计划,只是还是担忧,“主子,此举太冒险了,剔去魔骨散去修为恐会危及您的性命,且忘记前尘往事,成了仙之后若是永远回不来,那又如何办?” 他们的担忧并不无道理,若要骗过天界诸仙,自然是连一点关于魔的记忆都不能有。 可既然没有这个记忆,那又如何报仇,万一永远想不起来…… 且天界新任储君年纪轻轻便登此位,显然极难对付。 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恐怕都回不来。 “不会的。”夭枝唇角微动,嘲讽一笑,“他们九重天又岂会愿意让一个凡间仙做储君弟子,他们不会容,我回魔界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说着,慢慢垂眼,“天界这个新储君,是唯一一个聚天地之气修行的上神,其心如活玉,天上地下只有这一人,得到其心,可以复活万物。 只要此计成,师父的命便能救,我上九重天界布完这四方阵,师父的仇便也能报,此法虽险,却一本万利。” 其后众人皆是担忧至极。 只有她看着水中的人,眼里满是恨意,“区区修仙之术于我而言不过是时间问题,只要能报此仇,剔骨之痛又有何惧?” … 夭枝看着晶石里的人许久,记忆一段段回来,越发清晰。 为首魔族人当即上前,“主子,这千年来,一切都在您的计划之中,一步未变,那储君如你所计,仙力暂失。” 夭枝听到这处,眼睫猛然一颤。 她确实费尽心思布了一个大局。 她精通卜卦谋算之术,若说第一,无人敢说第二。 她当初算到宋听檐会暗中下凡渡帝王劫,且他的司命乃是前任司命犯错而临时上来,毫无经验之间入了他的劫,此中劫数自然难过。 她便打算利用此劫。 她蛰伏已久,苦心修炼,为的就是报仇,天界的上古族独享一片天,当初师父便是与他们一道与魔界大战,却被其人嫁祸,泼尽脏水。 她夺回师父尸首东躲西藏,等了很久才等到一个机会,自是诸多谋划。 包括做他的司命,做他弟子,到如今他仙力暂失,都是她局中所计。 她铤而走险,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就是为了这个局。 她设下这个局,自然不把他的性命作为考虑,可如今…… ……如今叫她如何下得了手? 他是簿辞啊。 夭枝只觉得自己思绪一段接着一段,让她头痛欲裂。 为首魔族人见她不说话,当即跪下,“主子,如今是大好时机,您当初设局时就说过,这会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错过这次机会,我们便再没有机会了。” 是啊,错过这个机会,又如何报仇,如何救师父? 夭枝闻言未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沉默。 师父对她极好,她兽场那日重伤之下,奄奄一息,师父拿他的内丹救了她。 她修行之法是师父所教,从此也没有人再能轻易欺负她。 她可以很轻松地对那些欺负她的人说不。 师父说过,适者生存,才是这个世界生存的唯一办法。 所以她苦心修炼,可以对所有人说不,而不是求别人放过她,而不是忍气吞声,抱憾而终…… 她怎么可能放弃报仇…… … 夭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山间小屋的。 她无力走近,便见宋听檐站在屋门口看着她,面容平和,似早已知道她要回来,在此处等她。 他看见她温和笑起,似乎等了很久,不止那二十五年。 她看着他,思绪一段段回来。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的…… 那时,她喜欢化为原身漫山遍野地跑,魔界山林间的精怪魔物都非常惧怕她。 天光转瞬大亮,林间草木清新,偶有一声清脆鸟啼掠过林上,清风缓缓。 一声很清脆地虎啸从山林间传来,林间的精怪魔物闻之一抖。 那招猫逗狗的孽障又来了…… 夭枝猛地从山林间伸爪而出,快步奔跑,如同松动筋骨一般,偶尔遇到好看的鸟兽,当即追逐上去逗玩,惹得那些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散作一团。 她玩得正起劲,忽然察觉到不同于魔界的气息,似乎是仙气。 她爪子一转,扭头往那方向过去,果然看见不远处一片玉白衣角。 夭枝瞳孔瞬间竖起,爪子一刨地,猛地往气息方向奔去。 她跑起来极快,如闪电般一闪而过,瞬间就到了那人跟前,抬头看去,瞬间顿在原地。 少年似乎早便看到了她,不过并不在意,直到她猛然往这边奔来,才垂眼看过来。 夭枝看着他的脸顿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一动不动。 少年见她一只小兽,一只爪伸出,还保持着跑来的姿势,一眼不错盯着自己看,像石化了一样。 他开口,“看我做什么?” 夭枝难得有些羞怯,收回自己的爪,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 “汝长得好漂亮。” 少年一看就身份不同寻常,显然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更何况这漂亮二字是形容女子的,他自然不喜,“魔族的兽都这般不知羞?” 夭枝听到这话瞬间不开心,她哼了一声,“夸汝还不乐意,白长这么好看。” 她说着也不打算理他,掉头就扭着胖乎乎的小屁股往外走,准备去招猫逗狗玩了。 她爪爪本就大,又有些短,小屁股一扭一扭的,显得格外可爱。 少年见她要走,开口叫住她,“小虎崽。” 夭枝充耳不闻,不打算理会他,再好看也不理会,扭着小屁股走得飞快。 这兽个头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少年也不着急,自来就是气定神闲,他伸手到衣袖里拿出了一包吃食,缓缓摊开,“本想着此物好吃,该与人分享……” 夭枝才走了几步,便闻到了一股香甜味,莫名勾兽馋虫。 她是很随心的一只兽,想吃便转头回去了。 她一边走回去,一边开口问,“是给吾吃的吗?” 少年看着她扭着小屁股又走回来,忍不住一笑,“自然是。” 少年等她走到面前,俯下身来,将手中的糕点递来。 夭枝看着他将糕点送到自己面前,微微一愣,这人面皮生得好看,吃的东西也这般好看精致。 这样做工精美的糕点,遍寻魔界也找不到,魔人也会做糕点,只是做出来不甚好看,都是一坨一坨,味道也一坨一坨…… 令兽无法形容。 他手皙白修长,生得好看,那糕点在他手上都显得越发美味精致。 夭枝小心翼翼地咬上糕点,好吃,甜甜的,她正准备细尝,却不防他伸手而来,捏住她的下颚,抬起她的脑袋细看。 夭枝被他抓住,毛茸茸的脑袋被抬起对向他,愣了一瞬,呲牙,“作甚!” 她当即就要挣扎,却不想他的手虽松松握着她的脑袋,却怎么也挣扎不开。 她使劲往后仰,还未来得及挣扎开来,他已经捏着她的脑袋左右看了一眼,又看向她的牙。 夭枝还没来得及生气,他浅道,“上古时期的老物种能留存到现在,不容易。” 天帝其子孙自然不可能见识浅薄,少年知道魔界会有稀奇物种,却不想还有这种已经灭绝了的。 此虎兽成年之后可背生双翼,飞于天际,天上地下皆无敌手,只是幼年期极长,长到没机会长大,便被天敌击杀,生存概率极低,是以自上古之后,便没能留存下。 夭枝一听,恼了,“说谁老呢,汝才老土,吾明明是从头到脚崭新一只兽!” 他闻言微微挑眉,似觉有趣,他慢悠悠道,“还不老土,如今外面早不称汝吾了,汝已经过时了。” 好歹毒的嘴啊,长得这般好看,说话好是过分,还学她称谓…… 夭枝给干沉默了,瞬间一顿,深深沉思。 她真的落伍了吗? 她还在沉思,眼前便递来一块糕点,拿着糕点的手节骨分明,如玉雕琢,称得糕点格外美味。 第118章 蠢到无药可救,便随她去死! 夭枝一步步走近,站定在他面前,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能笑出来,“怎么出来等我了?” 宋听檐闻言眼中微静,片刻后,依旧眉目温和,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出来,正巧看见你回来,今日不必办差?” 夭枝闻言停顿了片刻,看着他熟悉的脸,想起往昔种种,如走马观花一般,这一生明明这般长,却又这么短。 她不由心中涩然,上前一步抱住他的窄腰,靠进他怀里,一言未发。 当初她设局之时,不惜牺牲一切,自是狠心绝情,可如今…… 宋听檐见她抱过来,停顿了片刻,伸手而来抱过她,低声问,“怎么了?” 夭枝听到他的话,鼻头竟莫名酸酸的,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没什么,只是那差事恐怕做不长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自然不可能再无忧无虑呆在魔界,做些揍人的差事。 宋听檐伸手而来,轻轻抚着她的头,“无妨,你喜欢,这差事总会等着你。” 夭枝没有再说话,手间收紧,紧紧抱着他的腰,他身上的檀木清新气息缓缓传来,叫她莫名平静几许。 仙魔大战前,事发突然,她那时连和他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且上一刻还在林中等着他,下一刻便被师父接走。 她被师父送到凡间,划山围圈,阻断一切消息修炼,叮嘱她不许联系任何人。 她知道那时仙魔两界关系不太好,师父要保她,她是魔,虽然是修仙的魔,也并没有参与魔界动乱,但被发现也依旧不安全。 且一个神仙教导一个魔修,若被发现必会连累师父,她自不可能连累师父。 是以,她没有联系任何人,便是连他也不联系。 凡间日子长,她静心修炼,进步极快,有了凡间时间加持,更加事半功倍。 且在魔界时,她不是受师父指点,就是受他指点。 他们二人修行虽不同路数,但皆是天才,有他们两个人教,她本就天赋异禀,如此简直是突飞猛进,进步神速。 否则,她也绝无可能,在这么多天兵天将手中全身而退。 如今想来,她现下唤他一声师父也是担得起的,毕竟他昔日年少,却已经能指点她许多了。 可惜她从凡间再回来时,已是物是人非。 他们自那日分离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 师父仙魔大战被害,四处逃亡躲藏。 而他也过重重关卡,被天帝挑选,进了虚无之境。 他们再也没了见面的机会,昔日情谊早已被漫长的时间冲淡,如烟云而散。 她对天界只有绵延无尽的恨。 她当初有多么向往,有多么期盼成仙,如今就有多么痛恨。 她设下此局,就没顾及任何,包括自己和他的性命。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棋子,连她自己都不例外。 他那般年轻便能被天帝选中进入虚无之境,还修成了无情道,又岂是好对付的人? 他是天帝亲手培养,亲自挑选的储君,天帝是何许人,这么多上古遗族之中,他力排众议,登上天帝之位,他挑中的人怎会有错? 他能修此道,又怎会将那段萍水相逢的昔日之情放在心上。 而她为了师父也亦然,自然要诸多布局,事事谋划。 只她没想到会有这般深的纠葛,她只算到了司命会成为他的弟子,便提前千年暗中篡改命簿,将那位凡间老者的命线牵到自己身上,一步步安排,一步步救他,叫他弥足深陷。 有了凡间这一层关系,再加之他们往日相识,她不信旁人害她时,他会袖手旁观。 他亦不知道她的师父是谁,她往日在魔界修的便是仙,如今剔去魔骨修成仙,意外做了他的司命,也并非不可以。 他再见到她,便是想起往日种种,也不会有所怀疑。 且她要的就是他能认出自己,认出他们往日在魔界的那一段交情。 她不信在魔界,在凡间,他们这般交好,他还能不帮她。 天界那群人不可能不害能力出众的凡间仙,他这样性子,也不可能容忍其弟子被害,自然会费心去救,如今仙力尽失,比她设想的还要顺利。 她步步都算到了,只是,她没算到……会成为他的妻子,与他这般亲密无间…… 夭枝被他领进屋里歇着,他自去吩咐吃食。 她做的东西着实不好吃,下点毒说不定还能调味。 他阳春白雪,自也不会这些,虽说烧出来的比她好吃些,但他惯来挑剔,自是吃不惯的。 夭枝倒还好些,毕竟她漫山遍野间长大,没那般金贵,自是吃饱就行。 宋听檐便雇小魔物给他们做饭,他告诉它有哪些菜可以做,这小魔物还挺有一手,做起菜来有模有样,色香味俱全。 且又是个勤快乖巧的,这种物理意义上的雇佣,竟比凡间雇人给铜板还要有用。 宋听檐这人真是到哪处都能精准拿捏人,才下魔界没多久,就掌握了魔界爱讨打的属性特质。 夭枝坐在屋里,看向手里一直拿着的种子。 原来她和魔王也是认识的,她曾经因为魔王穿得花里胡哨,审美太差影响到她,和他大打出手过。 如今过了千年,这厮竟还穿得这么五颜六色,真是半点没长进…… 她记得,她离开之时将自己的剑送给了他,毕竟连骨头都得剔了不要,剑留着也没甚用。 不曾想,他留到如今,又还给了她。 她昔日最爱摆弄这柄剑,这种子里应当就是她的剑。 她剔骨修仙,就是为了上九重天布四方阵,此阵只有她上古虎族知晓,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旁人不得而知。 此阵法威力极大,集四方之气,有毁天之力。 升仙大试的幻境之处,乃是仙力最纯净的地方。 妖界十层门妖气最甚,而人间乌古族那处林子,便是人间怨气汇聚之地,是以连山都能成精。 人间会有神仙来往,难免会被发现,以保万全,她便让魔蛟前去压制底下阵法。 凡间,仙界,妖界,如今只剩魔界这最后一阵…… 她特地在自己身上设下幻象,算到了指定的时辰地方会出现在其中,才有幻象中引她布阵的声音。 那些声音其实全都是她自己。 届时阵法开启,便是她收回修为,上九重天报仇的最好时机,如今这剑也应当快要长出来了。 她上前将种子重新种到空空如也的盆栽里,若有所思看着。 许久,她慢慢抬眼看向窗外,青山交错,草长莺飞,春和景明。 她沉默几许,缓步出了屋,在林中捡了一堆石头,每走到一个方位,便摆下一块石头,等到布好阵法之后,林中空气慢慢静止,随着时间推移,气氛微不可见地变化。 她做完这些,额间已冒出细密汗珠,她抬手轻轻擦去,偶一阵风拂来,竟有几分凉意。 她站在原地,静默片刻,转而往山间屋中走去。 夭枝走到屋外,池塘里的鱼儿显然已经喂过,颇为乖顺在水里游者。 她迈进屋门,慢慢绕过屏风,却发现宋听檐就站在窗旁看着外头,他着一身月白衣袍干净出尘,衣冠端正,长身玉立,却与方才已然不同,周身一片冷然之意。 她动作一顿,心中慢慢发紧,“……簿辞?” 他如今仙力全无,如同凡人,不可能感知到外面的阵法,但也不排除他心思敏锐,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夭枝无法,即便她已经做得足够干净,但面对他还是会心生紧张。 她心下慌张,面色竟微微苍白,有些不知所措。 屋中片刻安静之后,他面上清冷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从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 他收回视线,撩过衣摆在窗旁靠榻上坐下,温声道,“去了何处,怎突然没看见你?” 夭枝微微松了口气,强作镇定开口,“我瞧着日头很好,便出去走了走,午膳已然做好了?”她一边说,一边走进屋来,到了桌案旁,伸手倒茶。 宋听檐坐在靠榻上,似要打坐修行,闻言开口道,“有一味食材魔界没有,它要去凡间寻。” 如今去一趟凡间,恐怕是快不了多少。 夭枝闻言点了点头,心思自不在这上面。 她看着他平心静气打坐修行,心中微微打鼓。 他集天地之气修炼,只要天地不灭,他的仙力便无穷无尽,聚天地之力,可无限延续。 如今报仇在即,她绝不能让他静心修行,恢复仙力,否则如何困得住他? 困不住他,此事必少了胜算…… 她想到什么,眼睫微微一颤,抬手连喝了几口水,还未行动,心竟莫名其妙跳快了好几拍。 她将茶一饮而尽,又去寻来了酒,倒进杯盏里头,端着手中酒盏,小步往他那边走近,站定在他面前。 他依旧阖着眼,面容清冷端肃,叫她都有些不知如何再进一步。 哪怕他们之间已经那样亲密过,可如今他这般清冷,也依旧叫她无从下手。 她端着酒盏,想到这处,微微拉开自己的领口,露出细白滑腻的香肩来。 这一举动做完以后,她面上已经一片透红。 她颤巍巍端着手中的酒盏,伸手而去,“……簿辞,这酒极为香甜,可要尝一尝?”她说话间,故意手一歪,将手中酒盏倾倒,状似无意般倒在了他身上。 酒顺着他的衣领而下,落入他皙白的脖颈处,白色衣襟因为浸湿变透,显出底下肌理。 夭枝这一番举动做完之后颇为心虚,心跳如雷,只觉心跳声得震耳欲聋,所幸再响,也只有她自己听见。 第119章 随吾杀上九重天! 凡人修仙成仙,从凡间而上,得大殿下霄湧,也就是未来天帝赏识,一手提拔。 那时天界凡间仙极多,他年少便是各中翘楚,天界蛀虫盘踞已久,柱子根底早已腐烂殆尽,天帝一脉苦苦压制,可问题虽没有浮于表面,但依旧隐藏其下。 天帝与大殿下有意扶持凡间仙维持平衡,是以极为看重他。 他从凡人修仙为上神,足可见他的能力之强。 他与另一位上古遗族的少君,分别为大殿下左右手,本来他一个凡间仙是不被允许居处高位,但大殿下力排众议选了他。 大殿下对他有赏识之恩,他自然会忠心不移。 魔界不安分,欲反上天界,仙魔大战拉开序幕。 大战之际,大殿下命他与另一位少君前往上古荒地,一道守护天际尽头,免得魔界动乱,引破天际,同归于尽。 圻隐虽然身份尊贵,又是上古遗族首族子弟,但与他亦是朋友,只是他生来便是仙,不知修仙之苦。 圻隐被要求守在这处,只觉乏味,“暨白,你想不想看看这天外天究竟有什么?” 暨白看了友人一眼,心中只有任务,又全听大殿下教诲,对于结界之外并没有半分好奇,“这是天外结界,抵御外邪干扰仙界修行之人,没什么好看的。” 圻隐闻言不想放弃,“你就这么相信吗,万一这天外之中是我们不知道的另一处仙境呢?” “何必知道这些,我们已是神仙,天界仙境已经够多了。” 圻隐只觉可惜,“你真是半点都不好奇,这般活着不觉得无趣吗?” 暨白收拾着结界内的魔气,“我等仙者不可因自己的好奇,驱使自己去做任何不该做的事,更何况如今仙魔大战,任何一步都是关键,我们在此虽无事,但亦不可掉以轻心。” 圻隐却觉得此事并没有这般大,魔界一盘散沙能掀起什么风浪,更何况大殿下是天帝陛下亲自培养,这般厉害,又何惧魔界这些宵小之辈。 他知道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天界胜,是以一点不好奇,但对天外却是好奇。 “神仙有什么好的,总要求我们做这做那,一眼便能望到头的日子有何意思? 要我说你就不该修行,在凡间不是更有趣,更有挑战?” 暨白一边收拾着魔气,一边往前走,一笑开口,“你生来就是神仙,自然不知道我等凡仙为了修行上天界,花了多少努力和代价,做神仙乃是可遇不可求也。” 圻隐当然不知,因为轻松得来,自然也不觉得重要。 他看着暨白走远,脚步慢了下来,隐约间看到天边结界,一道痕迹缓缓隐现。 他脚下停住,这道痕迹若隐若现,仿佛轻轻一碰,就能看到外面是什么样子。 他看着那道痕迹,心中发痒得厉害,也好奇得厉害。 他生于无尘上境,身份尊贵,六界之中没有他不能去的,自也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自然对这未知之事新奇探索。 不过一道结界,小小撕开一道口子,看清外头是什么便好。以他的能力再合上,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必如此谨慎小心。 更何况此地也无人会来。 他才想到此,手中的剑已然挥动而去,用尽仙力,朝着结界劈开了一剑。 下一刻,一道裂痕浮现,本就有的痕迹,瞬间裂开来。 结界的口子猛然逛进风来,他根本睁不开眼,那风险些将他整个人都吹走。 他勉强以手挡住脸,睁开眼睛看去,却见外面一片深邃,如同海下漩涡,无限翻转,诡异至极。 他根本来不及细看天外面如何样子,便见那结界的口子慢慢裂开。 随着裂开的口子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结界外头是无尽的黑暗。 那风似无穷无尽,往里头吹着。 他顿时心中慌乱,当即伸手施展仙法,修补结界,却不想根本无用! 口子越补越大,眨眼之间便裂开数十丈高。 风越来越大,惊扰了走远的暨白,他回转过来,见口子破天而开,瞳孔骤然一缩。 显然是被剑强行劈开! 他看了一眼圻隐地上的佩剑,大惊失色,“你做了什么!” 圻隐为了维持裂口不那么快速裂开,已经是竭尽全力,闻言当即疾声开口,“快,暨白,快来帮我,再裂开来,天便真的要破了!” 暨白心中大急,连忙上前,可结界裂口之大,又岂是二人之力便能修补? 他们越补,天却依旧大裂开来,风瞬间席卷整个荒地,眨眼间寸草不生! 这般下去,整个六界都会被吞噬殆尽。 他们无力回天,下一刻,风已卷动魔界。 在魔界战中的霄湧见这般情形,心头一骇,闪身而去,转瞬便出现在了上古荒地。 见眼前这般天裂景象,惊愕失色。 他来不及多想,施法而去。 暨白耳目已被压迫至流血,看见了他来,惊喜而起,“大殿下!” 霄湧猛然上前,巨大磅礴仙力而出,凝成结界,兜住了所有裂口。 他开口,“你们二人嘱咐所有仙人退散此地,在我补天之时不可靠近!” “大殿下!”暨白慌而开口。 想要缝补天际,自然要费尽所有心力,其力反噬而下,这般情形,谁留下谁就是死。 暨白不可能放大殿下一个人在此,“殿下,我不走!” 霄湧费尽所有力气,他用仙力强行缝补,结界的力量自然全部向他压下。 他五孔流血而出,咬牙道,“你们留下也无用,快走!不要在这个时候让我失望!” 暨白听闻心中悲戚,泪湿眼眶。 霄湧看着天际裂开的口子,自知回不去了,他开口,已是满嘴的血,“回去告诉陛下,孩儿不济,不能替他老人家分忧了。” 暨白闻言目眦欲裂,圻隐已口吐鲜血不止,他悲痛难掩,扶着他艰难抉择之间,只能双目含泪带着人转身离去。 … 仙魔大战之际,大殿下霄湧死于天际尽头。 无数仙人受天外戾气干扰,乱了修行,大战中的众仙兵仙力不及,与魔界人一道被卷出了天外,不见踪迹。 天象巨变,仙界暴雨如注,凡间大旱地龙,妖界火山海啸,魔界乾坤颠倒,混乱不堪,六界为之动荡。 “竟闯下这弥天大祸!” 天界震怒非常。 捅出这么大的窟窿,怎可能不处理罪魁祸首? 暨白跪在天殿中,所有人都窃窃私语,看着他责怪鄙夷愤怒。 他听着周围指责之声越来越大,而圻隐却不在此。 因为结界重伤,他被带回无上境,只留他一人在此。 可此事并不是他引起,却让他一个人跪在这处,如同罪归祸首。 他抬头而去,看见天帝陛下端坐其上,他跪行几步,只觉冤枉,“陛下?” 天帝看着他,虽面无表情,但眼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悲痛欲绝。 他慢慢闭上眼,长子已失,无力回天。 暨白见状心中越发不安,想要开口解释,却被法术禁锢,根本开不了口。 九重天天上仙人缓步而出,将决定推出,“罪仙暨白毁坏天外结界,需收回仙职,上诛仙台泯灭神魂,永不入六道轮回。” 此声遥遥传下,如天边裂雷而下。 他闻言双目大睁,不敢置信猛然摇头,“呜呜!!!” 他挣扎着开口,身上的捆仙绳却越来越紧,叫他匍匐在地,痛苦不已。 却无一人听他解释,冷眼看着他被人拖下去。 他心中悲愤,一旁仙人满目悲悯,叹息,“暨白,只怪你命不好,圻隐是上古遗族首族少君,是无尘上境的继承者,他们怎可能允许罪名在他身上? 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一个人承担,你和圻隐二选一,便他是罪魁,也只能诛杀你,天帝陛下也无法左右其事。 只可叹,你命不好,若托生在上古遗族,又怎会如此?” 他听到这话,瞬间便明白了。 原来他不过是替罪羔羊。 原来九重天是没有公平的,原来凡人修行成仙,也不过就是蝼蚁,蝼蚁岂能要求公平?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修仙多年,终飞升成仙,他天赋异禀,凡间第一人,到了仙界便是被称一声仙人,也依旧什么都未变。 他修仙是为泽被苍生,却不想还未顾及苍生,便被九重天的不公折了羽翼。 却还告诉他,这不公就是他的命,他该认命。 荒谬! 他凭何信命? 他凭何认命!!! - 夜色如墨,洞穴中拂过冷风,传来几许森然之意。 她静静站在晶石前很久。 魔族人上前来,“主子,主上已封印太久,魂魄已日渐淡去,再拖下去恐回天无术。” “我知道。”她低声回答,她当然知道,因为是她亲手封印的师父。 他的魂魄早已静止,她花半生修为才勉强留住,还有多少时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上前一步,认真道,“师父,你很快就能出来了,徒儿也快功成身退了。” 身后人上前而来,“天界下来了两个仙者,应是为了妖界之事寻来。” 夭枝侧头看去,一男一女,两个仙者。 其中女仙她认得,是妫昭身边的仙娥。 那仙娥见她当真在此,当即开口,“好一个罪魁夭枝,命案在身,竟还敢在魔界勾结魔族人,你以为你能逃得了?” 夭枝眼眸微转,不由一笑,“我都忘了这事,你们天界冤我,我还未追究呢。” 第120章 污名我不会当,神仙我不屑做! 天边尽头连出一道路。 从魔界而上,直通天上,其下高空深不见底,如同天渊。 夭枝一步步走上去,前头已围满了天兵天将,“来者何人,胆敢擅闯九重天?” 夭枝看着远处层叠而上的天,“凡仙夭枝,特上九天,肃清不公,昭雪平冤!” 众人对视一眼,笑其自不量力,他们又怎可能惧怕一个凡仙? 当前将领开口,“原是逃犯,好大的胆子,速速拿下,不容放肆!” 话音刚落,众人当即冲上前来。 却不想连人的衣角都未碰到,几步开外便被击飞出去,一龙飞跃而来,冲在最前,凶猛非常。 夭枝一剑而出,步步上前,天兵层层叠叠而来,一波接着一波,无穷尽。 他们当初便是这样耗完了师父所有的力气罢。 这处无穷无尽的厮杀,而背后之人却端坐在九天上,笑看师父终日逃亡、命丧九泉! 夭枝握着剑的手慢慢收紧,血气上涌,猛然提剑而上。 她今次非要从一重天往上,叫他们天界诸仙看看,是谁要掀了他们仙界的天! 几番往上,一重重天厮杀而上。 夭枝过层层关卡而上,逼着天兵层层后退,手中的剑已砍卷,便是吃力亦不退半步。 身后人皆道,“主子,此处交给我等,您只管前去替我等恩人洗刷冤屈!” 他们开路而去。 夭枝直冲往上,带着一身肃杀,闯进了无尘境。 无尘境为一片天,上古遗族皆在这片天。 凤族在此以苍天高树为居,巨大树木横至数万丈,高耸入云,难以分辨居所。 夭枝入凤族花园之中,寻了踪迹而去,还真叫她碰到了熟人。 洛疏姣见她出现在这里,眼中露出一丝震惊。 夭枝见了她,便作没看见,自凡间以来,他们早是陌路人,无需招呼。 洛疏姣却先一步匆匆而来,压低声音,快而急,“你来此做什么,这不是凡间,若是被人发现便完了,快走!” 夭枝见她这般,微微一顿。 洛疏姣见她如此,凝重几许,久居此处,自然知道可怕之处,“你拦了人的路,有人要害你,逃得远远的才能保住命。” 洛疏姣知道她疑惑什么,她亦是无法,当初私自下凡,扰乱天规,险些没能回来,被族中长者重罚训诫,自然不敢和她招呼。 长久以来,她一直被勒令关在无尘境中不得再出,族中长者所言,陛下如此费心栽培的储君岂是常人,殿下必然不可能如表面那般清冷谪仙,他是必会肃清上古遗族的势力。 凡间一世,已让她对殿下的雷霆手段深刻认识,自是不敢再造次。 他们虽然也是上古族,但长久以来,皆小心翼翼,远避世外,根本不敢趟入这潭浑水。 是以她得知夭枝此事时,也不过几日前。 如此危险,她也无法解释清楚,“夭枝,你我凡间相识,过命交情,你还不知我是如何人,我不会害你,你如今便赶紧走,若是闹大,你想走都难!” 夭枝当然不可能走,她要的就是闹大,越大越好。 如此,师父的冤才能洗清! “我这次来就没有安稳离开的打算,他们种种冤枉,总要他们说清楚。” 洛疏姣闻言微顿,“你有证据?” 夭枝拿起手中的剑,“我自有办法叫他们承认。” 洛疏姣见她这般,震惊非常,“你要当面对质?可你如何对付得了他们? 这是天界,不是凡间,随便一位仙人的力量都不容小觑,他们可不是凡人,更何况还有天帝陛下在! 且……” 洛疏姣心中生急,话到此处不得不说,“害你的是整个上古遗族,他们势力盘根错节,让陛下都要退让三分,你与他们作对是白白送死……” 夭枝不再开口,一边往前走去,一边开口提醒,“疏姣,你还有时间告知你的族人离开这里。” 洛疏姣闻言顿住,她如今才发现她衣上溅了血。 她如今一身魔族黑衣,诡异繁复花纹而上,若不是细看,根本看不出她身上到底是沾了血,还是落了雨。 她心中大惊,又听外头乱成一锅粥,天兵天将显然很快就会赶来,可她却如凡间时一般镇定。 她自也是了解她,在凡间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难不成她真要做什么…… 洛疏姣想到她的话,心头瞬间悬起。 这和当初在凡间担惊受怕时多么相似,难道她和殿下已经达成共识,要做些什么? 她瞬间心头惊骇,她和殿下,做事都叫人胆战心惊,两个若是一起,那太是可怕了。 她当即转身回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 上古凤族在山鸟花丛之中,云上花开,美不胜收。既不似天界过分冰冷威严,亦不似荒地那般寸草不生。 妫昭坐在殿中静等消息,这几日来,夭枝此人一直未找到,且殿下一直没有消息,心中大石久未落下。 此人不死,她如何心安? 外头有仙侍匆匆而来,面色惨白,“女君!” 妫昭抬眼难掩喜色,“如何,可是找到了人?” 那仙侍却是慌张至极,“女君,人是找到了,只是她是自己打杀上来,似要擒你!” “什么?!”妫昭猛然站起身,心中徒然打鼓,她这番做派是知道了真相?! 她心中慌乱一瞬,却没有维持太久。 毕竟区区一个凡仙,又能闹到哪般地步,他们上古遗族盘踞此地已久,蚍蜉又岂能撼树? 她默然片刻,“可曾看见殿下?” 仙侍依旧弓身回禀,颤着声道,“未曾,她只身上来这片天!” 一个人也该来闯无尘境,殿下不在,她岂有机会留着性命? 末了,她恢复神女之姿,开口吩咐,“擒住此人杀之,送到殿前,告知逃犯已擒。” 如今仙殿早朝,她务必要将此人罪名彻底定死。 仙侍闻言却是面露难色,因为外头连人都拦不住,更莫提杀之。 妫昭见他这般,黛眉蹙起诉,厉声训斥,“听不懂我的话?!” 仙侍当即跪下,颤颤巍巍,“女君,此人是从一重天起一重重闯上来的,天兵天将都拦不住,我等不是对手啊!” 妫昭闻言身体瞬间僵直,满眼不可置信。 这是九重天啊,她原以为她偷偷摸摸回了天界某处,想要诉说真相,谋取公道。 却不想竟是大张旗鼓从守卫最严的位置打进来。 九重天森严至此,何时出过这样的大事? 她想反了天去不成?! 这不是公然打九重天的脸吗,哪个神仙敢放肆至这般! 她想着面色一沉,当即往外走去,却被迎面而来一股劲,她正要伸手回击,却不想那股力道格外骇人。 将她仙力反噬而回,击飞出去,摔到在地。 妫昭喉头泛起腥意,瞬间吐了一口血,再抬眼,便见人缓步而来。 她面上一震,不想她这么快就闯到了这处。 夭枝走进来,见了她,露出一抹笑来,“正好,省了我找你的力气。” 她说着,便往前而去。 妫昭连忙往后,却不想竟是无力,“你……你修为……”竟在她之上数倍…… 夭枝不等她说完,便知晓他要说什么,开口道,“在你之上不对吗?我蒙师父悉心教导,苦心修炼这么久,自是比你们这些坐在背后暗算人的要强些。” 妫昭尤不知错,梗着脖子硬声道,“你一个区区下等仙人,胆敢来此放肆,不知所谓……” 夭枝见她做错事竟还是这般高高在上的做派,想到往日师父受这些人的冤枉枉死,心中一时怒起。 她将手中的剑用力一挥,直直劈在了地上。 下一刻,连接空中花园的地梁瞬间断裂,分散而去,地动山摇,周围悄悄围着上来的凤族纷纷被震飞出去。 四面寂静。 妫昭身子瞬间僵硬,眼露惊恐。 只觉她真敢不顾及她的身份,杀人! 夭枝拿起手中的剑,一剑而去,直指妫昭的脖颈,“随我走罢,你们想平白无故地冤枉人,也要看看冤枉的是谁?” … 天界众仙聚集在大殿之中。 有仙人缓步而出,开口道,“陛下,殿下身为储君包庇弟子脱离罪责,如今都未曾归回,知法犯法,其储君人选应当重新选之。” 天帝闻言看着殿中众仙,未语。 上古百族族长接着开口道,“包庇弟子,且救下弟子至今逍遥法外,实难当储君之责,请陛下择选新任储君。” 其身后上古遗族统一口径,齐声道,“请陛下择选新任储君。” 众仙闻言纷纷开口,“请陛下早做决断。” 这一声声皆是架起了人,显然今日不定不得罢休。, 天帝沉默几许,还未开口,外头便有人匆忙进来,“陛下,有人硬闯九重天!” 众仙闻言皆是皱眉,只觉区区一个人何需害怕,如此慌张有失庄重,“放肆,慌慌张张,规矩何在?” 天将连忙跪下,却是面色苍白,不敢声张。 天帝开口,“何人擅闯九重天?” 天将似乎也不敢置信,他颤着声开口,“那人一重天,一重天打上来,那路数好像……好像是往日的叛徒暨白。” 此言一出,众人恍然顿住,殿中安静几许。 上古族人皆是相视一眼,心虚愕然,并不相信。 这个名字早已在九重天界自行淡去,盖因为往日实在之事太大,这也是唯一一个从凡人修成上神的,凡仙何其之多,能修成上神的自古以来也就这一个,自然是备受关注。 第121章 我要你们九重天替我师父陪葬! 众仙皆是不敢相信,此人竟潜伏仙界如此之久,且还做了储君弟子。 有人厉声开口,“魔头擅闯九重天,究竟意欲何为?!” 夭枝拿着手中的剑,话中嘲讽,“我师父黄土埋骨,你们高坐堂上,好不自在。” 天帝见状沉声而出,“无法无天,押下。”他抬手而来,正要擒她。 夭枝抬起手,纤细的手臂上命线高悬,“陛下好生思量,我与殿下命线相连,我若出事,便只能叫殿下陪我了。” 此言一出,众仙皆惊。 天帝见之瞬间拧眉,俨然震怒,“放肆!” 夭枝知道他不可能放任宋听檐不管,毕竟是花了这么多心血培养出来的孙儿,这些日子只怕是放了水。 否则以天帝的能力,他想要找,又怎么可能一直找不到人? 她往日未想明白,如今倒是看清楚了,师父当初逃出生天,在六界之中遁逃如此之久,想来便是天帝放了水。 否则天帝痛失长子,又怎么可能容他在六界之中遁逃这么久,而不亲自前去追究? 若论天帝之力,全力追击,师父是不可能逃得了的。 他必然也知道谁是无辜,谁是罪魁,否则当场就能杀了师父。 如此仙力她不可能及,要想报仇,只能与宋听檐命线相连,这是最好的办法。 别的孙子天帝看不上,自不可能不顾宋听檐。 天帝见她这般做派分明就是不要命,不由收回手,厉声道,“他如今在何处!” 夭枝半点不怕,“你亲自去找,还能寻到,不过陛下还是先担心担心,九重天还能存在几时罢?” 远处天际龙啸声突然而近,龙飞跃而下,夭枝冷然收回了手,一跃而上龙背。 长龙长啸,在天空扭转而去,转瞬之间便没入云层之中,没了踪影。 众人皆怔在原地,天兵见天帝未语,不由看向上古族人,得到确认便当即前去追拿。 上古族人纷纷跪下,“陛下,此魔头胆敢当面行凶,分明是没有将天界放在眼里!” “便是我族族长出了此等事,那也是往日上古战场留下的功臣长老,魔头怎敢一刀斩杀! 请陛下给我们上古诸族一个公道,否则岂不是让我等寒心!” 天帝看着消失在云层里的龙尾,面容严肃,分不清是否震怒,“收敛尸首,待擒到此人再言说此事。”交代完后,他又开口吩咐道,“去寻殿下,这一次若是寻不见,尔等便不必回来了。” 天将面露惊恐,当即领命,速速离去。 显然天帝已是怒极,毕竟这悉心培养的孙儿竟被女子牵了命线,分明就是昏了头! 此言一出,众仙家皆是一默,空气中莫名安静。 往日关于这师徒的流言蜚语已是不少,更何况殿下他端正君子,却还救了女魔头…… 虽然此事已经水落石出,但终归是师徒,且这女子还是魔界出身。 众仙自然不敢妄议储君,只是多少都清楚,布此阵法,需得殿下配合,待在其阵中许久。 以殿下之能,又怎么可能不知被牵了命线。 只怕是心甘情愿。 这师徒之间…… 周遭安静一瞬,下一刻,四方天忽然发生震荡,整个天界都震荡摇晃起来。 众仙皆是惊呼,这九重天怎么突然震动,难道是何物镇压未果? 天帝当即转过身,看向天际,掐指而算,动作猛然一顿,瞳孔骤缩。 他拂袖挥去,眼前云雾瞬间撩散而开,竟是无数丝丝缕缕的金丝环绕而来,不知从何而起,又不知从何而落,阳光之下,金丝闪耀锋利的光芒,可断铁削泥,四方而来如蛛丝网布,牵连整个九重天界! 一旁的老仙人见此情形,连长须都忘记抚了,一手捏着白须,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惊道,“禁术四方阵!” 众仙家倒抽一口凉气。 竟是上古禁术四方阵,此阵顾名思义,四方为天地,六界皆在天地中。 此术威力巨大,可毁天灭地,需耗费数千年方可布成,一旦开启,金丝所到之处,万物皆成齑粉。 天帝勃然大怒,“当真是胆大包天!” 众仙都还未反应过来,震动越发强烈,天帝未言,当即施展仙法消失在眼前,老仙人与其他几位仙人也一道寻去阵法尽头。 此阵如若不及时阻止,天界恐危矣。 有仙家想起夭枝方才说的话,突然道,“不好,她目的在上尘境!” 上古族人闻言相视一眼,当即施展仙法消失眼前,众仙家自也随行而去。 … 夭枝到了无尘境尽头,此处与凤族不同,极为庄严肃穆,连声音都不曾有。 她从龙背上一跃而下,墨黑裙摆纷飞,如血中开了一朵花,诡异神秘。 她一步落下,身后天兵随后而来,却极为警惕,不敢贸然上前送死。 夭枝没有理会他们,旁若无人转了一圈,看了一眼这四周的一片天。 神石林立,鸟飞云中,如此仙雾缭绕的仙境,却不想住的神仙如同厉鬼。 她的剑上还滴着血,转眼之间,无尘境的人纷纷而出。 当前一中年男仙人面色凝肃,高高在上,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无尘境!” 夭枝冷笑一声,“天上地下有哪里是吾去不得的,你这区区无尘境又算什么东西?” “大胆!” 他还未开口说完,夭枝已经凌空一掌而去,那人被击飞出去,猛地后退几步,狠狠撞到了身后的人,一时神情骤变。 这路数竟如此相似,当初那个凡人仙暨白,招式也是如此,这修行路数完全一样。 此人难道是…… 不待众人细想,一声龙啸而起,巨龙猛然往前,猛然一扫尾,众人只能纷纷后退,在夭枝前方空出了一大块地,不得靠近。 夭枝站在原地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叫圻隐出来,当年的事总该有个了结了。” 当前中年男子虽重伤,却还是傲气十足,听闻此言,眉间倒竖,“大胆,竟敢直呼我们尊主大名!”他怒而看向周围的天兵,“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怎可允许此人擅闯无尘境,扰乱圣境!” 他正说着,夭枝忽然抬手为爪,那人便猛然往她这处吸来。 他被一股力突然吸去,脖颈被瞬间锢住,声音发不出来半点,只能呜呜出声。 他看着眼前人,眼露惊骇,他作为长老自然修为不低,又怎可能被一黄毛丫头抓着无力还手? 此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高深的修为,怎么可能! 夭枝掐着他的脖颈,一字一句淡道,“把圻隐那个缩头乌龟找出来,听懂了吗?” 众人皆是惊愕,“长……长老!” 夭枝看向他们,厉声道,“我数到三,如果圻隐还不出现,我就杀了他。 若是一直不出现,我就一直杀,什么时候等人跪在我面前,什么时候停止!” 眼前众人浑身僵硬,有人当即吩咐人前去寻人。 “魔头竟敢到处肆虐杀人,还不住手!” 一道仙人声音从空中传来,下一刻,众仙出现在了眼前,看见了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那四方阵可不是小事,还不知与她有没有干系! 夭枝就是等着他们来,他们不来戏都开不了场。 她用力捏着眼前人的脖子,那人疯狂挣扎,如在垂死边缘。 众仙皆是不敢置信,“还不放手!” “当日仙魔大战,你们冤我师父通敌,将天际破口的事全原栽赃在我师父身上,由他背了黑锅,如今也该将此事分明清楚了!” 上古族人中当即有人走出一步,怒道,“当初的事早已有了分明,你师父已然伏诛,却不想这么多年之后,你这弟子竟还敢上门来寻事,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上古族人纷纷出来,义正言辞,“你本就是魔界之人,暨白收了你这个魔界弟子,岂不就是和魔界人沟通串联!竟还狡辩当初之事与他无关!” “魔头擅闯天界,杀我族族长,应当一命偿一命才是!” 夭枝从一重天到九重天,早已满身戾气。 看着他们如此敷衍,像是根本不知错处,一时笑起,怒道,“我便知道你们这些虚伪之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只能一个一个杀过来了,左右我费些事罢了。” 她此话一露,上古族人皆是严阵以待,诸位仙人自也不可能袖手旁观魔头生事。 龙啸而起,忽而听一男声而出,“停下罢。” 人群中缓缓走出一人,他白发碧眼,瞧着貌美却格外老成。 上古族人纷纷让开,由着他走出来,对他极为恭敬。 他走到跟前来,视线落在她这处,细细看她,低声道,“你是为暨白而来?” 夭枝见他终于出来,扔下手中掐着的人如同破布一般,那人摔飞出去,猛咳不止。 夭枝看他许久,只怕如今是位高权重,深受爱戴,不像他师父这么多年都寄养在水晶罐中! 师父本是大好仙途,却因为此人苦难深重,他逃亡的日子,比他做神仙的日子都还要长! 夭枝难掩心中愤恨,“不错,我来杀你! 当年,我师父与你同去守护天际,你玩心大起,害死了这么多人,却敢做不敢当,任由此事压到我师父一人身上,而你却全身而退。 我师父视你为友,你却让他成为你的替罪羔羊,替你背负一生罪责,半生奔波逃命,死前都未有一刻安息! 而你!在九天之上享无尽荣华,你可心安理得?!” 圻隐听闻此言,面色苍白几瞬。 第122章 你死,换他十年寿数? 众人慌不择路,连忙攻之,一道汇集仙力猛然击去,却发现根本伤不到她一丝一毫。 仙力到她周围便随风四散而去,归于阵中,加速他们的毁灭。 再细看,才发现这四方阵真乃她所出,阵眼就在她自己身上! 四方阵集天地之力,她将阵眼放在自己身上,谁又能奈何她?! 他们便是神仙又如何,在她面前也不过是蝼蚁,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看着这九天寂灭。 巨龙在一旁扫荡左右,根本不让人靠近夭枝半分,转眼间,无尘境已是血流成河,满天血雾。 众人想要自救,却无力遁逃,如困在笼子等死一般,死亡的恐惧无限压近,此时方才明白,当日暨白所尝苦楚。 仙人高高在上,视苍生如蝼蚁,如今他们也是苍生,也是蝼蚁,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一场浩劫之中了。 一时间天塌地陷,众人倒得倒,伤得伤,死得死,惊恐呼救的人有,跪地求饶的人亦有。 夭枝充耳不闻到处哀嚎声,恳求声,坍塌声,心中只有恨意。 狂风骤然而起,风越来越大,卷起她的衣裙发丝,力道大得将人慢慢托起。 她脚离地面,慢慢往上腾去。 下一刻,有人拼尽全力冲进阵眼之中,伸手而来,扶上了她的鞋面。 圻隐强行冲阵,已被阵法反噬,压得口吐鲜血,他艰难往前爬去,扶着她的鞋面,抬头看去,“……仙子,当年之事,是我撕开天际结界,闯下大祸。 当时我族有十一人参与其中,施压于天界,将此祸事东引于暨白。 如今已有四个长老寂灭于天地,其余人还在,我会给你满意的交代。 我贪生怕死,逃脱至今,此事因我而起,便由我终结罢。” 夭枝闻言未语。 阵中刀刃依旧在下,惨叫声不绝于耳。 圻隐花尽所有力气,用力抓着她的鞋,艰难开口,“九重天确实诸多不公,我等做得不好,叫这天界乌烟瘴气,才需你们这些更年轻的神仙来改变这天界腐朽……” 余下存活仙者惊恐至极,听闻有一线生机,连滚带爬躲开头上利刃,纷纷跪下,苦苦哀求,“仙子饶命,仙子饶命!是我等不成体统,枉顾人命,请仙子莫要怪罪!” 有人勃然大怒,“方才是谁说该宽善饶之,还不站出来!” 一时间众人安静无声,全没了方才嚣张之意。 有仙人看向上古族人,看向老者,“你们惹出的祸事,岂能叫所有人给你们陪葬!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凭何你们就高人一等!” “这天界太乱了,往日冤屈之事可不止这些!” 他们忿忿不平,与方才判若两人。 夭枝只觉可笑,也只有死到临头,这些人才能感同身受旁人的痛苦。 慷他人之慨也不过是因为没伤及到他们的利益罢了。 圻隐眼眶含泪,满面愧疚,“仙子,他们已经得到了教训,暂且饶过九重天罢。 你师父教你成仙,必定也是有所期许,九重天也有许多神仙倍受欺压,他们且是无辜的……” 夭枝眼睫一颤,看向远处天际,天宫到处坍塌,不断砸落而下。 远处似有哭声不绝于耳。 她是可以杀尽仙人,是可以将九重天尽数毁去,可终究不全是恶人…… 与她往来亦有良善仙者。 她收回视线看去,“我报师父之仇,胆敢有人再言一二,莫怪我心狠手辣!”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夭枝停下利刃,空中利刃悬于半空。 她慢慢落于地上,看着他未言。 圻隐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艰难起身,往外而去,到了那老者面前,对着几人道,“诸位长老,往日债责其实早该分辨清楚,我等也该偿还了。” 老者坐在血堆之中,自是不知为何一个区区的凡仙,能教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人赴死。 他不知低贱的蝼蚁为何需要赔命? 但眼前种种让他知晓大势已去。 他开口,“孩子,我们可是为了护你啊。” 其余几人亦是色变,“尊主,我们因为父亲救了你,让你做上古尊主,你就是这般回报我们的,还要我们一同赴死?!” 圻隐闭上眼睛,眼眶微红,“当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高于天规之上的位置?” 几位老者皆回答不出。 圻隐哽咽开口,他是两难,往日之错,也该他受这苦果…… 他伸手施法,画地为阵,周围上古族人皆是惊吓,连连后退避开。 几位长老惊恐非常,可在四方阵中已是重伤,抵抗不了一分。 阵起之时,阵中人神魂晃动,模糊不清。 阵中人垂死挣扎,却是爬不出去,生生困死其中,随风而去,散为烟尘。 圻隐寂灭之际,转头看来,“来日祭拜,替我告知你师父,是我对不起他,原本我们约定好一道扶世,却不想早失本心,实乃我之过。” 声音随风散去,了然无痕。 等所有人再回过神来时,阵中之人已经寂灭。 一时间众人唏嘘不已,不曾想无尘境的唯一继承人就这样消失了,亦没想到这么多年,那暨白上神竟然替了这么久的罪。 夭枝看着他神魂寂灭,默然未语,大仇得报,一切终方休。 她慢慢抬眼看向活下来的众仙,“我知道你们两面三刀,知道你们虚伪自私,今次饶过你们,不过是我杀够了。 你们且记住,仙有仙责,何处有不公,何处便生变,若处处不公,便处处生变! 便我不在,亦有旁人,为仙者且记仙家本分,否则天界覆灭也很有下一次!” 众仙纷纷跪下,“仙子有理,吾等谨记于心。” 他们不敢抬头对上她的眼,也再没了先才高高在上的傲慢。 不敢多言丝毫。 此番动静太大了。 面前白光一闪,天帝去而复返,带着众仙家出现在这处,入目便是端坐在阵中,已经寂灭的圻隐。 他视线直直看来,显然知晓是她所为,天界终有天规,自不许这般毁天之势。 “大胆,竟敢毁天!”天帝大怒,当即施法而来,浩瀚仙力如狂风一般席卷而来。 夭枝看着却颇为平静,她本就没可能活着离开九重天,如今大仇得报,她心愿已了,自也安息。 她低头看着手中命线,慢慢淡去,快要消逝无痕了。 磅礴仙力而来风卷起她的衣裙,连带空中利刃都一道卷来。 下一刻,忽而眼前立起一道屏障,一股仙力而去,浩瀚如海,将风浪尽数翻覆而去。 天帝见状正要生怒,却见阵法高悬天际,只能先行解 止阵。 夭枝阵法反噬,往后倒去,落在一怀抱里,满怀温暖檀木气息。 她抬眼是一片空净的天,下一刻,落入那人眼里,眉目清隽。 他急疾而来,似半刻都不敢耽误,难得匆忙狼狈。 夭枝看见他的那一刻,眼眶瞬间湿润。 她视线都有些模糊,轻轻吸了一口气,用力将泪憋回去,唇瓣微启,开口声音都是无力,“你又何必过来?” 他面容苍白,眼中像是平静的绝望,又像是透入了几分微薄的希冀,“我总要问问你,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他这般轻问,夭枝呼吸一滞,不敢看他,却又不忍少看一眼。 她以后都没有机会看了…… 她回答不出他想要的答案,她这次无力回天,再也不可能与他一道了。 怎么办呢,簿辞? 她也真的毫无办法…… 她身体越来越痛,手都不住发抖,她伸手拉着他的衣摆,命线完全淡去,内丹已然渡去于他。 她如今只信他。 她开口只觉满口腥甜,血顺着唇角不住落下,她抓着他的衣摆,“簿辞,替我将内丹渡给师父,好吗?” 宋听檐看着她细白的腕子,慢慢淡去的命线,眼中含怨,声音压制不住的沉,“你死,换他十年寿数。” 夭枝眼眶润湿,却固执开口,“我的内丹本就是师父给的,自然要还。” 她的命也是。 她也只有如此办法了,她不可能杀他,更不可能对不起师父。 便只能用她死,换师父十年寿数。 哪怕只有十年,她也愿意。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他眼中唯一的光慢慢暗淡下来,依旧这么平静,如同她在凡间杀了他一样,如今好似一样。 或许他早已猜到结果如何,便是一丝情绪都无力,绝望。 他眼中尽湿,笑起来,尽是苍白无奈,很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离我而去了……” 他的话那么清晰地传来,一瞬间耳旁似乎都没了任何声音,像是聋了一般只有尖利的疼痛。 他慢慢闭上眼,似是坦然接受这样的天命。 见他这般心如枯槁,她伸手抚上他的脸,只觉一滴泪落在面上,很烫。 她眼里的泪哗然而出,再也止不住半分泪,心口如有一把钝刀不停划动,疼得她说不出话。 她思绪已经渐渐稳不住了,只有那滴泪的温度越发明显。 周围的风越发大起来,像往日凡间,他死在她怀里的那一瞬间。 那日,也是这样刮了极大的风,连天都黑沉下来,从那以后,她再也听不到他唤她一句先生。 如今又是死别,这一次,再无相见之日。 她的意识慢慢模糊,感觉他抱得越发紧,耳旁尽是嘈杂的声音,隐约听到有谁在唤她的名字,可她已经回应不了一句。 她也终究是高估了自己,花了千年来设的局,连她自己都解不了。 第123章 为夫走了以后,莫要忘了为夫。 洞穴之中,巨大水晶柱中立着。 有人一步步走近,站定在不远处,看着水柱之中封着的人。 几个守着的魔族人警惕万分,却又自知根本拦不住他。 宋听檐看着水柱之中的人许久,才慢慢开口,淡道,“倒是命长。” 这莫不是说他们主上年纪老大还不死罢? 真是不敬,他们主上可是他曾祖父那一辈的。 几个魔族人隐隐约约觉出几分,有些敢怒不敢言,毕竟自家主子都还在他手上。 宋听檐淡淡点评几字,抬手一颗泛着繁复纹路光芒的内丹缓缓而去,没入水柱之中,里头的人心口之处。 片刻之后,那人灰白的面色竟慢慢恢复,几个魔族人满心喜悦。 宋听檐不再理会,转身回离去,迈出洞穴,几步之间空间骤转便到了山门。 他推开门,缓步进去,一山水屏风挡去里头视线,缓缓传来集魂香的气息。 他掀开木珠帘,往里头走进,伸手点了香续上,才缓步走到床榻旁坐下。 床榻上躺着女子,呼吸静止,却像是睡着了,颇为乖生。 他伸手拿过她放在一旁的手,冰凉入骨。 他微微垂眼,轻轻将她的手握在手中,视线落在她面上看了许久,眉眼温和,满目眷恋。 他似乎早已知道会如此,却也不在意。 他俯身轻轻吻上她的唇瓣,很轻,视线落在她面上,话间温柔宠溺,“为夫走了以后,莫要忘了为夫。” 他话间很轻,似怕惊醒了她。 屋中安静,只余袅袅余香,随风轻轻往上,缓缓卷起。 … 夭枝醒来时就感觉周围一团温热柔软包围着自己。 她下意识动起来,竟能够上下浮动起来。 她有些奇怪,慢慢睁开眼,只感觉水从四面八方围绕着她,颇为温暖。 哦,她想起来了,她是一条鱼。 一条穿着小衣裳的小尾巴鱼,她经常拼命打转也看不见尾巴。 水中干净剔透,阳光落下微微晃着耀眼光芒,可惜这池塘虽大,却只有她一条鱼,成日无所事事。 她常常发呆,在水中游着游着便出了神去。 她轻轻摇动尾巴,很容易便浮上水面,她记性不是很好,总是很轻易忘记一些事情,比如自己是怎么来了这处,比如她是不是生来就是一条鱼? 不过她忘不了一件事,那就是每日都会有人来喂她吃饭。 吃饭这事她是忘不了的,因为来喂她的公子长得很是好看,就是物种不大相同。 她偶尔会通过公子干净的眼眸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她时不时会沉浸在自己尾巴小的悲伤中,不过大多数时候,她会呆呆看着公子。 因为他真的很好看。 他每每来喂她时,眼里总有宠溺的笑,“看着我做什么,不饿吗?” 每当这个时候,夭枝才会去吃他投喂的美味,因为她是真的看他,看到忘了吃饭。 他身子好像并不是很好,每每来都会低咳几声,又偏偏强行压制着,似乎还受不住风。 他每次来喂食,夭枝都小心翼翼地游上来吃,唯恐尾巴拍起的水花溅到了他,惹得他受了风寒。 但每次喂食,他从来不会忘,也从来没有让她饿着。 她真的很喜欢他,毕竟鱼生来只有七秒记忆,她却能清楚记住他的样子。 她才睁开眼就数着时辰,等他来喂食,果然到了时辰,他准时出现。 她听到远处的脚步声缓缓而来,当即摇动小尾巴沉到水底下,去咬那根长得最好的水草。 这池里格外干净,水有些温热,旁的生物也适应不了,便只有她和水草,她能送的礼物也就只有水草了。 她看见白色衣角出现在池水边,心中越发着急,地咬着水草,用力拔了出来。 她花了好大力气,才将水草完整拔出来,便咬着水草用力往上游去。 她从水中钻出,他已然长身玉立于池边,玉白衣衫,发束玉冠,眉目清隽,极为雅致。 她对上公子的视线,有几许害羞,他看鱼都这么温柔吗? 叫她怪不好意思的。 见她咬着草从水里钻出来,他还是那么清隽好看,也瞧着颇为虚弱,他眉眼染上了笑,言辞间尽是温柔,“怎么叼着草?” 他说着,修长的手伸过,将她嘴边的水草拿起,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他便将水草丢到了一边。 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是她的礼物! 夭枝连忙又游过去将水草叼起来,往他这处慢悠悠游过来。 公子这一回像是明白了,他伸手接过小巧的水草,话间有几分疑问,“送给我的?” 夭枝听到他领悟自己的意思越发兴奋,在水里上下起浮,示意他就是如此。 公子笑了起来,伸手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我很喜欢。” 夭枝被他轻轻揉了揉脑袋,整条鱼竟然有了一种晕乎乎的感觉。 她好喜欢他,好像已经超过了他手里的食物。 夭枝有些害羞,在水中转了个圈,那病弱公子的身子却微微晃了晃。 她有些疑惑,停下来看他,下一刻,便见他身子往前一倾,晕倒在池塘旁的石壁上,一只手落在水中,浸湿了衣袖。 夭枝被水中波澜摇晃,慌了神,当即摇着小尾巴游上去,亲了亲他落在水中的手指尖,可他没有任何反应。 她着急地换了个方向,游到他面前去,只见他双目紧闭,面容苍白,乌发衣襟浸湿,竟是没有一点动静。 她急得团团打转,却没有一点办法,鱼生第一次感觉到了惊慌。 等她在水中急转了好几圈,有人似乎发现了他的异常,匆忙往这处赶来,将他扶起。 她着急游到池边,看着这个人将他扶起来,满口着急却问不出来。 “殿下!”那人似乎也顾不得许多,匆忙吩咐身后人一道扶起,一群人匆匆忙忙离开,水池边又恢复了安静。 她什么消息都得不到,既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离开这处,只能呆在水里,等着他再来。 可是她等了一日又一日,再没有看见公子。 给她喂食的人也换了,换成先前扶他离开的男子。 夭枝见是他来,钻到水里,有些失落。 池塘旁的男子见她不吃东西,叹了一口气,似乎认识她,“夭枝,你如今魂魄只有几缕,记忆亏损,还需好好养回来,若是不吃灵丹妙药,只怕是稳不住。” 夭枝闻言有些疑惑,他好像是在叫自己,她从水底看上去,他果然对着池水里讲话。 这里头只有她一条鱼,想来是真的在与她说话,她叫夭枝? 夭枝沉在水底片刻,微微摇动着小尾巴慢悠悠游上去,有些懒洋洋游到池边,看向公子唯一过来的方向,可惜那处空荡荡的,没有人要来。 她微微晃着小尾巴,失落至极。 滁皆山见她看着那个方向,心中明了,他犹豫片刻,开口道,“你若是想见他,也得好好吃饭,等你修出人形,便能去见他了。” 夭枝听到这话,心中失落瞬间一扫而空,原是这个意思,那她必然是要好好吃饭的! 她游过去欢快地吃起来,男子看着她的眼神,却满是担心忧愁。 她每日都认真吃饭,来喂她的人也时常好几波,最常来的就是自称她师兄的男子,除此之外,她再没有见到其他人。 她也知道了,这处叫山门,她是凡间的一条鱼。 他们会与她说很多话,可从来再没有提起那位公子,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只知道自己是他的鱼。 因为他最是知晓自己的心思,习惯和爱吃的东西。 这一日一日见不着他,她便越发着急起来,她急于离开这个地方,日思夜想,竟真在某一天,从水里走出来了。 等她意识到能离开水,才发现自己已然变高很多,周围的事物也瞬间变矮。 她低头看向自己,竟真化成了人形,玉白色裙摆垂落而下,如繁复花瓣重叠而开。 她心中欢喜,当即往外走,迎面便碰上了滁皆山。 滁皆山见她化出了人形,一时间顿在原地,“这么快就化形了?” 夭枝点点头,第一次开口说话竟然生疏,“你知道……我是那条鱼?” 滁皆山停顿片刻,似乎因为她化了形松了一口气,却又忧心忡忡,“自然,这是个好消息,我去与掌门说一声,叫他老人家看看你的心可还适应。” 夭枝听不明白,她往日的记忆像是糊住了一般,并不清晰。 她只记得她想见一个人,“那个将我捧到池水里的公子呢,他如今在哪里?” 滁皆山闻言却是语塞,他沉默良久才开口,似有事瞒着,“你好好修行,等想起所有,自然能见到他。” 这般复杂? “他不在这处吗?”夭枝有些疑惑。 滁皆山点头,似乎对这事讳莫如深,将她带到早就准备好的住所,便匆忙离开了,似乎怕她在问什么。 夭枝一条鱼自由自在惯了,倒也不在意在哪处休息,可她想着,若是哪日他回来了,见不到她,那岂不是就错过了? 她想着便又回池水处住着,反正在哪处住,对她来说都一样。 这处很大,也很僻静,无人打扰,山野中有很多小精怪。 滁皆山似乎是她师兄,是以她在这处基本上是畅通无阻,走到哪处都有后门,叫她颇有些意外,当然,后门对于她的唯一用处,就是用来听八卦。 往日在池水里游,实在无聊坏了,她就到处打听有趣的事。 这日还真听到一件大事,说是那九重天上的储君没了。 第124章 娘子好生无礼,怎能轻薄小生? 她拿着手中仙丹,思索片刻,自不甚在意,若是能记起自然是要记起的,哪有带着迷雾过活的? 更何况她也实在想知道,她与那位养她的公子究竟有什么渊源? 她拿起仙丹一口吃下,只觉周身瞬间轻盈,仙力充沛,脑中一团迷雾也渐渐散开,记忆一瞬间如洪水猛兽一般冲来,让她应接不暇。 她的记忆如画卷一般快速展开,那从未有过的感情自她心中溢出,到了最后两难之间。 她身子一晃,险些没有站稳,再睁开眼时,眼中一片清明。 她慢慢抬手抚向心口,自是知道自己为何能醒…… 她以身祭阵,修为尽去,又剖去内丹,便是连魂魄都要尽散阵中,不可能有存活机会,除非有那颗心聚集魂魄。 可他的心给了她,他怎么活? 她无助瘫坐在地,泪流满面,难怪……难怪他再也不出现了…… 他若是在,也不可能不来见她。 她失魂落魄,谁都不敢问,她怕问了就成真的了,如今这般她还能期许着他会回来,能回来…… 滁皆山见她不问,便也闭口不言,不过都心知肚明。 她平静之下,全是荒凉,独自去了魔界的小院,还是一模一样,小魔物按时打扫,可雇它打扫的人已经不再回来,这处空了许久,入目已是物是人非。 只有池塘里的鱼还在,仿佛他还会来按时喂养一般。 夭枝一时眼眶通红,悲从中来,哀毁骨立,呆坐小院,一动不动枯坐了好几日。 久到滁皆山匆匆找来,发现她在这处,生生气着,“你才化形多久,就敢跑魔界来,想生生耗死自己?” 夭枝闻言未语,像是没听见。 滁皆山见她这般,直叹息道,“掌门让我给你带句话,若有疑问,可问云间。” 夭枝眼睛轻轻一眨,抬眼看去,等反应过来他说的话,看向天上的云。 九重天不就在云间? 她思绪一转,瞬间清醒几许,领悟其意,当即站起身,“我去一趟天界。” 滁皆山还未说完,她已然匆忙消失在视线中,他着急片刻,想起掌门说这话时的样子,似早有分明。 难道……殿下未死? … 夭枝没有停息去了九重天,竟没有人拦她,且当初仙宫尽数坍塌,皆忙着修复,百废待兴。 有仙人见到她,当即做壁上观,不敢看也不敢多言半个字,那日教训可是历历在目。 待她走远,他们才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她竟敢明目张胆出现。” “本就是上古族有错在先,如此一来也好,省得天规形同摆设,乌烟瘴气,只是她是当真不怕死啊,竟敢往陛下面前跑。” 夭枝如今自然是不怕死,毕竟这般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她硬在殿外等着,如何驱赶都不走,被架出去又偷跑回去,很是执着,硬等了两日,里头仙侍才容她进去。 夭枝进了大殿,便见天帝端坐其上。 她上前请礼,天帝却并没有受她的礼,“你胆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还敢只身一人回天界。” 夭枝颇为平静,“陛下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又怎会允许我化出人形出现在这里。” 天帝抬头话间严厉,“那也不代表我愿意看见你。” 她终究是害得九重天失去了储君,天帝没有杀她都是奇事。 “我知晓,我今日只有一事,此事过后,我发誓绝对不会再出现在陛下面前。”夭枝跪下,诚恳开口,“我只求求陛下告诉我,他如今究竟在何处?” “没人告诉你吗,他已经陨灭。”天帝冷然开口。 夭枝思绪渐渐清晰,“他若真的陨灭,陛下绝不会如此平静,他是您花了无数心血,亲自培养的储君,怎可能看着他取心救我,便是他取了,您也一定会强行取回,绝不可能似如今这般没有一丝动静。” 天帝闻言冷视未语。 夭枝当即恳求,“求陛下告知,只要能找到他,陛下便是过后杀了我,我也愿意。” 天帝收回书案上的手,“你如今还是神仙,我不杀你,更何况我答应了檐儿……” 天帝思绪渐远,当日天宫坍塌,众仙皆伤。 上古族盘根错节于天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如今心服口服,可过后依旧会拿着此事,固态复苏。 因为天帝一脉也是上古族,也是生来上神,掌权之人生来为仙,又谈何凡仙地位提升? 这般上古众族歧视欺压永远都会存在,众仙亦会不平。 他这孙儿自然想到此处。 那日,宋听檐开口淡道,已有万仙之主的做派,“天界众仙三六九等久矣,我等仙人做仙官,应择其能力而居之,而非出身。 今日起,我弃其仙身,以凡人之身修仙而上,望诸位明白,往后天界众仙皆要遵循能力,各居其位,而非以血脉出身排列!” 此言一出,众仙哗然,这岂不是要从头开始,且还是从凡人之身。 如今已没有凡人能修仙往上,往日凡人能修成仙,可是有仙人指点,赐予仙丹妙药,延长寿数,方可成仙。 现下没有这般好处,以凡人之躯修仙何处之难? 成了凡人,生生世世的生老病死,只怕连自己都会全然忘记,又谈何成仙? 此番剔去仙身,等同于剔去往日所有努力,血脉出身皆摈弃除去,修为亦是尽数散去,修不成仙,便永远都只能是凡人了…… 这等同于放弃储君之位,从头来过。 如此狠绝的决断竟是殿下自己所提,众仙又岂敢再质疑一二,彻彻底底不敢言之。 往日凡人可活至数百岁,如今凡人只有数十载寿数,这如何能一样?! 凡人成仙已是传说,根本不可能做到! 天帝自是不许,一挥衣袖,“此事决计不可!”他面色凝重看着宋听檐,能早早将其立为储君,自是他最满意、最重视的孙儿,往日严苛也不过怕其走歪了路,天帝之位后继无人,六界生乱。 他又去哪里再找一个如此能力的储君? 他想起当初长子之死,一时难言苦涩,“檐儿,高祖父已经老了,你要是回不来,要高祖父如何是好,你以实力居储君之位,天界何人能及你修为,根本不必如此!” “高祖父,此局无解,不破不立。”宋听檐不改初衷,显然早已有过如此决定。 未来天帝若以上神之身居其位,那就永远不可能公平。 唯有以凡人之身,其下修行而上,以实力胜之方才公平。 凡仙、天仙不该有别,亦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 他既生来上神,有此殊运,便该接受最严苛的要求,如此才是公平,才是凭实力说话。 天帝见他心意已决,就知道不可能更改其意,也知道这确实是唯一的法子。 他身为六界之主,自来平衡各种势力,上古族人他拔不得,便是痛失长子,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其中混稀泥。 此步步受阻,他亦无法言之公平,便是丧子之痛,也只能强忍。 当初他与长子便是想改变此局,可惜终究寡不敌众,时日长久,真正的能用之人进不来,反倒处处生乱。 他当初已然给了暨白很多时间,只是他没能逃掉,其他凡仙亦是如此,处处受阻,处处不公。 他以上神之身在其位,亦无法言之公平二字,旁人会道,天帝皆是上神,生来无需辛苦修炼便是神仙,又谈何公平? 此局确如檐儿所说,不破不立,再无解法。 这重担也终是落在他身上,可其事难如登天,这是一场豪赌,不知输赢…… 天帝难掩叹息,收回思绪,许久才道,“他已剃去仙身,不再是上神,入了轮回,若修不成仙,往后生生世世都会是凡人。 你若想去寻,便去寻罢,只这三千世界,凡凡几何,便是连我也找不到人,你若能找到他才是奇事。” 天帝站起身,话间严厉,却也难得露出几许祖父长者的忧心,“檐儿生来上神,修炼自是多苦多难,可他自来便聪明,又耐得住性子,从来都是学得最快的那一个,本该轻松做天帝,可如今此番难局,不知何日为归期。 凡人修仙,如同平地登天之难,你去寻他也好,陪着他生生世世历劫,也算是对你大闹天界的惩诫。” 凡人轮回又岂能记得前尘往事,他不知前尘往事,那于她来说,便是在他眼前,也永远见不到他。 确实是无尽惩罚。 夭枝眼睫微颤,郑重道,“多谢陛下成全。” 她离了九重天,便匆匆去了凡间。 如今距他入轮回已过去二十天,对于凡间便是二十年,他如今二十岁。 夭枝下了凡便开始马不停蹄地找人。 他虽然入了轮回,但并未经过地府,这般三千世界确实难寻,若是她一人寻找,只怕是找上几千年都找不到。 夭枝当即化为原身,在各个海河之中游走,逢鸟便询,逢鱼便问。短短一个月,天上走的,地下游的,只要是灵怪,都要被她问上一遭。 海里的消息最快,流水所到之处四通八达,就没有不曾流经的地方,她又出手大方,那些灵怪也乐意替她打听,再加上她又有魔族的人手,一时到处都有人替她打听,只不过闲言碎语便不知不觉多了。 有说她一条鱼迷恋上了一个貌美公子,颇为痴心妄想,总说这是她夫君,欲要找到此人,与他来一段人鱼恋。 闻者都不太看好,因为往日也是有人鱼恋的,那鱼儿好像还化成了海上泡沫,着实可怜。 如今她一条小鱼,到处寻那凡人,一看就是悲剧鱼生。 第125章 我偷仙丹养你。 宋听檐将夭枝的原身慢慢放进池水之中,看着她在水中慢慢落下,温热灵泉滋养魂魄。 身旁的灵鹤见状,不由忧心开口,“殿下,您以天地之气修行,即便无心,有陛下在,也必能想到其他办法助你,又何必如此辛劳下凡修仙。” 无心不可聚魂,失了心的神仙会随着魂魄慢慢消散,寂灭于天地。 以陛下之能,必定可用修为不断替殿下续命,时日长久,总能寻到方法。 总比剔去仙身,下凡重新修炼这诸多未知,来得容易许多。 这凡人修仙何其之难,说不准殿下就永远回不来了…… 更何况回来之后,得储君之位又岂是容易,自还要历千万道雷劫,乃是步步难关。 且这步步难关早已历过,如今又要重新来过,任是何人都难以承受,千年道行一朝散都能使人颓丧,更何况是殿下这般万千难关,步步艰难。 宋听檐闻言却依旧平静,他伸手轻抚水池里的小鱼,她睡得正沉,自是感觉不到。 他缓缓开口,“高祖父已经年迈,问题总要有人来解决,一代拖一代岂容了之,既到我这处,便由我来解决,况且靠人续命,非我所愿。” 要他苟延残喘而活,绝无可能。 他要,便是将后患一并拔除,不留一丝隐患。 灵鹤闻言知道绝对不可能改变殿下的主意,只能应声,他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殿下,仙子的前一位师父暨白往日也是凡人修仙而上,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但想来也有些门道。 如今他也快要醒了,不如以他的修行之法来修炼,岂不更妥当?” 这当然不失为一种办法,毕竟有前车之鉴在此,参照着来,必然是更为保险。 且这处的掌门也说过,往日暨白修行之时确有方法。 此话一出,周围安静了一瞬。 宋听檐缓缓抬眼看来,淡道,“都是老法子了,学来何用?” 灵鹤呼吸瞬间止住,当即住了口,他在殿下身旁这么久,即便殿下总是平静,他也能看出来,他如今不是很想听到暨白这个名字。 他正想到此,宋听檐微微垂眼,淡声道,“还有几日,我便要神散形灭,记忆全失,你去告诉她师父,等他醒来之后,他有十年寿数,可去凡间南海修行,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凡间时慢,南海更甚,可争朝夕,早日修成仙便可延长寿数。 灵鹤闻言应声,“是,殿下。” 他还未觉出有哪一处不对,宋听檐又淡声开口,“我下凡之后,你前往蓬莱仙岛,看着蓬莱岛少君,多忙一阵子。” 灵鹤闻言不明所以,疑惑问道,“不知需要多忙?” 宋听檐淡声道,“忙到他没有办法来这里。” 灵鹤看向自家殿下,闻言终于明白方才感觉到的些许敌意从何处而来。 此番安排,恐怕是怕有人趁其不备,将人被拐跑。 灵鹤眼观鼻、鼻观心应声,也终究还是担忧殿下无法聚魂,恐怕都难以安然下凡,即便安然下凡,也恐难有记忆。 无法聚魂便是连烙印下的记忆都不可能记下,没有记忆又如何紧赶慢赶修行。 凡人一生何其之短,就算侥幸想起,恐怕也已过中年,为时晚也,修仙更是难上加难。 宋听檐又何尝不知前路漫漫,他看着池塘里沉睡的小鱼,“她前尘尽忘,还有五十年才能化为人形,在我未回来之前,不要告诉她往日之事,免得她难过。” 许久静默之后,他话间很轻,又道,“倘若我回不来,便也不必拦着蓬莱岛那处了。” 灵鹤闻言唏嘘万分,一时应不出声,只觉难过。 万事皆有变数,殿下回来亦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如此交代,这般孤注一掷,反倒像是交代后事…… … 清风叩石阶,满山青玉帘。 来人一步步往石阶上走去,站在山门前,此处庙前早已不知换了多少批小童。 但这条路,这处庙,还是一样。 如今已有十九年光景,十九载年岁,他从有意识以来,便慢慢回想起往日记忆。 当初剔去仙身下凡之前,他刻在脑海里唯一一句话,便是不可忘记。 可到底是多余了,他在凡间等了她半生,这些早就刻在骨子里,又如何会忘却? 如今修仙半载,已小有所成,起码寿数已不必担心。 他缓步上来,在门前站了片刻,那棵许愿树早已不见踪影。 他想起往日,不由失笑,缓步往里走去,迈进庙门正要行至灵泉池旁,忽有小童匆匆赶来,拦住了他的去路,“这位公子,万不可擅闯我大师姐的香闺。” 他闻言笑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灵泉池,“是在下冒犯了,不知你的大师姐去了何处?” 小童看着他如此面善又好看,自是个良善的,便脆生生回道,“我大师姐出了远门,不在山门里头。 大师兄早前便有所吩咐,这一处不招待香客,恐有人将师姐捞走……”他一时嘴快说多了些,小手当即捂住了嘴,一脸坏了的表情看向面前的如玉公子,好在对面的人似乎没听到。 他闻言微微一怔,低声疑惑,“竟这般早化了人形?”他想着,温和看来笑着问,“不知你的师姐去了何处?” 小童子摇了摇头,“师姐要去寻人,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不知她在何处,更不知她几时回来?” “寻人?”他闻言一默,她如今应当是没有往日记忆,又要寻什么人? 不过如此倒也无妨,他每隔几日过来,总能碰到她。 他修仙之余,便往山间而来,闲来无事求一签,皆是上上签,却不想一次都没有碰到过她,反倒听到了不少关于她的消息。 到处都有精怪说她在重金寻人。 他才至山脚下,便被一群小草精怪拦住了去路,“这位公子,你可是来找夭枝的?” “正是。”宋听檐停下脚步,“不知可否告知她在何处?” 众小草精怪被问住,“她……应该在哪条河里找人罢?” 宋听檐闻言难得疑惑,倒是他料算差了,也不知一条小鱼去哪里认识了人,忙成这般。 他正思索,小草精怪纷纷开口,“公子可是年方二十?” 宋听檐脚下一顿,开口回道,“正巧已至二十。” 其中一小草精怪当即拿起了笔,在纸上一边记,一边问,“年方二十,美貌公子一枚,可有名讳?” 他缓道,“宋听檐。” 小草精怪一笔一划记下,“你回去等通知罢,说不准她就选中你了。” 这倒真是奇了,他问,“何为选中我?” “她在寻自己的夫君呢,十万两灵石,五千颗仙丹寻她年方二十的美貌夫君呢,好像叫什么簿辞来着,我等记不太清……” 宋听檐闻言顿止片刻,反应过来忍不住笑起。 原来夫人这般忙碌,是在寻他。 倒是下了血本。 三月春雨绵绵,山间一时晴一时雨。 他才走几步便落起了雨,雨珠落下,凭空道道剔透垂玉帘。 青石板路而去,他撑伞抬眼便见长街上走来一心中所念的女子,眉目韵生灵气,只是似有茫然,亦如往日乖生。 他眉目清隽一笑,执伞缓步而去。 - 夭枝那日落雨找到宋听檐,根本没多少时间叙旧,她找他花了太长时间,倘若不是他无意间撞上来,恐怕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 他已然修行已久,需得历劫,成仙之日也不过二十,看着着实年少。 宋听檐成仙这日,需要应下天雷劫,生生承了三日,方可飞升为仙。 夭枝作为一条鱼,修为靠补,自形同漏斗,补多少漏多少,这种天雷劫打在她身上,如同吹散蝼蚁一般,她不能靠近。 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他若是没能度过雷劫,她便与他一道去,可心中难免还是害怕。 她窝在水缸中出神,直到宋听檐回来将她从水缸中捞出来,她才意识到三日雷劫已过。 夭枝还未来得及欣喜,却发现自己变不回人形,她这几日更没心思吃东西,一时间便虚了不少。 宋听檐见她变不回人形,眉眼一弯,话间尽是宠溺,“夫人这般担心我?” 夭枝当即从他手中一翻,跳回到水缸之中,晃着小尾巴沉到水底,多少还是有些气,“有甚好担心的,你总归自己一个人都能修行数年,也不来寻我。” 宋听檐看着她不理他,唇角微起,虽然如今年少,但话间依旧沉稳,“我若修不成仙,便永远是凡人,世世忘记,对你来说太过残忍。” 凡人一世何其短暂,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若是无法修行成仙,记忆尽失,往后便没有机会了。 她要看着他死去,那得如何难受。 他舍不得她难受一分。 夭枝知他心中所想,听闻此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到底是比她年长些,顾虑这般多。 她微微一晃小尾巴,游到了水面上,“我寻到你自然能助你,偷仙丹养你绰绰有余,总归能将命数给你提上去,怎能你一个人撑着。”且她如今不是仙官,为非作歹虽然损阴德,但不至于遭雷劈。 她一条小鱼说这话极为认真,宋听檐闻言不由失笑,伸手轻揉她的脑袋。 夭枝在水中沉浮了一下,只觉得自己这般小小的,说这话确实没什么说服力。 她卯起劲来,费劲气力想要变回人形,却半天没有变化,一时恼得打转。 下一刻,水缸中的清水忽然满出来。 她视线也觉缸小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变回了人形,素白的衣裳在水中浸湿,贴在婀娜的身上。 第126章 夭枝,那我呢? 夭枝进了屋里变干衣裳,走至桌案前,提笔将醒来后的事情一一写下,言之待此间事了,定去上工。 此番交代清楚,她才安下心来,放下笔,招来了山门灵鸽,由它传信而去。 窗外湖深,灵鸽一跃而去,水面几缕波光粼粼而过。 这处乃是他在凡间的府邸,他如今是一富户人家的长子,吃穿用度不愁,便是从小到大修仙,家中长者也没有多一句话。 是以这院子之中不会有外人打扰,盖因是特地空了一座院子让他修行。 她收回视线,转身抬眼便见宋听檐不知何时进来,正坐在对面桌案旁浅浅品茶,如今修仙需清心寡欲,自饮不得酒。 他见她写完了信,也并没有问什么,他看着飞远的灵鸽,浅声道,“写完了?” 夭枝点点头,缓步往他面前走去,方才急急推开他,自也是心存愧疚,她唇瓣微动解释道,“我往日不曾见他,如今出了这么多事,便想着告知一声。”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来,风度极好,“确实该与人说一声。”他说完伸手而来,示意她坐在他腿上。 夭枝视线落在了他的长腿上,莫名想起往日,面色微红,难得有几分羞涩。 她停顿片刻,小步上前,颇为小心坐在他腿上,像是压着了他。 她一坐下,宋听檐便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夭枝感觉他怀里的温暖热意,一时心间微微发酸。 她轻轻靠在他怀里,不由俯身低头去听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她思及往日种种,如今能重新见着他,竟像是做梦。 她来此也才短短三日,且还是一个人在这处等他,自有些陌生拘谨,且不好意思去睡他的床榻,因为格外整齐,被褥都叠得一丝不苟,他又格外修仙之人的模样,叫她多看都觉亵渎,便变回原身在外头水缸里住着。 是以今日才是他们见面之后第一次相处。 如今重逢后的欣喜,雷劫过后满心担忧褪去,剩下他们二人,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时间在她这处,虽并非许久,可在他那处,已然是二十年过去了。 整整二十年,不是二十日,他又是怎样的心情。 整整二十年,他是带着记忆自己熬了二十年,何其之难。 她虽是在等他,可她并没有记忆,也不过就是一条小鱼,恢复记忆之后不过数月,自然不难熬,可于他来说自是煎熬。 凡人修仙何其难,他又受了多少累…… 夭枝想到自己心口的活玉,自从有了这颗心之后,便是不修行,都觉得有源源不断的仙力维持,此乃上神之心。 她夺了他的心,他的前程,怎可能无动于衷? “你渡劫才归来,可有哪处伤着?” 宋听檐听出她话中声音微颤,揽抱着她低声道,“无妨,只是升仙的一道小劫,与往日历过的雷劫相比,不值一提。” 她闻言却不安心,抬眼仔细观察他,“你可有哪处不适,我去山门拿仙丹给你。” 掌门这么多年生意倒是红火,自然也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况且他如今成了修仙的凡人,那命簿之中必然是可以修仙的,应当也能吃些仙丹。 宋听檐抚上她的眉眼,眼里是许久未见的认真,他轻声道,“不必,我既是下凡修仙,借助仙丹不符合如今凡人修仙的规矩。” 夭枝闻言静下来,想着又站起身,“你可想要吃什么,我去给你猎来。” 他如今凡人之躯需得补补。 她这话说完,宋听檐微微沉默,如此客气,岂是夫妻? 他见她离开自己的怀抱,看了她片刻,“我如今已修成仙,不必进补。” 夭枝闻言有些低落,“如此,你若需要我做什么,一定告诉我。” 下一刻,他伸手而来,拉过她的手,抬眼看来。 终究是不对,粉饰太平又岂是太平? 这般百依百顺的语气,如何叫人听不出问题? 他们那日匆匆别过,总归是有根刺卡在喉头的。 他看着她半晌,夭枝被他看得微微垂下眼,却听他淡声问道,“你觉得愧疚于我?” 他虽是反问,话间却是肯定。 夭枝闻言一顿,呼吸渐止。 怎么可能不愧疚? 这跟要了他的命,又有什么区别? 他千辛万苦得来的储君之位却因为要将心给她,一朝白费从头来过,连她都不甘心。 重新做储君,还要再受千万道雷劫,哪个神仙情愿这般,这叫她如何承受? 他待她至此,她拿什么回报? 她慢慢点头,看向他,“你本不该救我的,是我连累了你。” 屋里的气氛骤然一静,往日之事浮上心头,终究那浮于表面的平和被撕裂开来,像是回到那一天她不告而别。 他心中怎不生恼,那日情急,匆匆赶至天界,却见她只留了一口气,若不是过去二十年,他平心静气修仙,自是没这么容易过去。 周遭气氛格外安静。 夭枝见他格外安静,抬眼看向他。 他如今也才二十,这般垂眼不语的样子,看上去格外得小。 她不由莫名代入长者,上前俯身去握他放在腿上的手,“是我亏欠了你,往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她话还未说完,宋听檐已经一抬手,挥开她的手,抬眼看来,面容渐冷,言辞颇为淡漠,“怎么?也打算报我的恩,等着哪一日,我有了危险,你便剖心还给我?” 她动作一顿,未语。 宋听檐不用她说,便也能看出来了,能逃得哪去? 他眼中颇为冷,收回了手,冷声道,“与我倒是分得清。” 夭枝闻言当即上前,干巴巴解释,“并非是分得清,我只是觉得亏欠于你。” 他当即抬眼看来,冷声道,“我何需你心存亏欠?” 夭枝听到这话,慢慢垂下眼,“可若不是因为我,你又何需这般波折,你本已经是储君了,如今却要变为凡人,重新修炼。” 她眼眶通红,当日便是不愿他牵扯其中,才独自离去,却不想到头来还是这般。 宋听檐闻言看向,终是伸手而来,拉过她的手,低声道,“我是你的夫君,取心救你有何不可,若是作为夫君,明明能救你却置身事外,这还算是夫君吗? 我入凡尘修仙,是因为天界秩序混乱,我作为储君需得以身作则,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无需记挂于心,这颗心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 为夫不需要你亏欠,也不需要你报恩,往后若有什么,也不需你剖心救我,明白吗?” 夭枝听到这话,当即伸手捂住他的嘴,“别说这话。” 她是当真惊弓之鸟,连这些都已忌讳颇深。 宋听檐闻言眼中严肃神情渐缓,拿过她的小手,轻轻握在手中,“放心,往后也不会出事,雷劫我心中有数,自不会难着。” 夭枝微微垂下眼眸,她知道他的性子,必然是有把握才来寻她,否则恐怕都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就无声无息而去。 她想到处,便是惊惧,俯身坐进他怀里,揽住他的脖颈不愿松手,“簿辞,我往后再不让你一个人。” 她低声轻语,他自也听见,耳鬓厮磨间,他吻上她细嫩的脸颊,再慢慢至她唇瓣处轻吻。 这般温香暖玉懒在怀中,如何不起心思,况且他等了这般久。 夭枝被他吻着,处处温热之意,只觉呼吸微颤,可却又想到了什么。 宋听檐低头轻吻着,见她这般心事重重,不由停了下来,轻声道,“怎么了,何事记挂于心?” 夭枝闻言还是开了口,“师父他……” 自她恢复记忆以来,便到处寻他,生怕此生不见,生怕他死,如今寻找了他,又过了雷劫,自也安心下来。 师父那处怎能不去? 宋听檐闻言动作一顿,沉默下来。 夭枝便慢慢从他身上起来,知道他心中必然不愿,只能低声道,“簿辞,师父如今只有十年寿命,我作为徒儿……” 她还未说完,宋听檐便开口截道,“怕他活不长,还要再为他死一次?” “并非如此。”夭枝急急开口,“他总归是我的师父,我如何能弃之不顾,我只是去看一眼。” 谁知又会出什么事,往日连命都不顾,去了那处必然生变,根本不可能回来。 宋听檐自不愿意听,他垂眼片刻,话间严肃,“夭枝,那我呢?” 夭枝闻言一顿。 他起身看来,“你把我当你的夫君了吗,我等了二十年才见到你,你却事事都将他放在前头,又将我们二人的夫妻情谊置于何地? 你已经舍命救过他一回了,也替他报了仇,内丹也还了他,难道还要为他背负一切?” 他这一句句话问来。 夭枝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屋中沉默许久,连院外鸟鸣都静了下来。 她静默许久,低声道,“簿辞,当年在兽场,他本可以只扔一块馒头给我了事,本可以不必年纪轻轻便得个负累。 退一步讲,他甚至可以买下我之后不再管养,可他偏偏管了,还管了我半生。 当初上古族能成功污蔑于他勾结魔族,就是因为他教养了我,就是因为师父放心不下我,每每来魔界看我,怕我被欺辱,怕我独自一人害怕。 此番,倘若没有我这个魔族的孩子,他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你不知道,没有师父救我,我只会终日关在牢笼里生活,那笼子极小,我只能缩卷着身子,连头都抬不直,我只能吃旁人丢来剩饭烂果,只能冲着人摇尾乞怜才能活下来。 第127章 她想金屋藏娇也不容易。 碧天万里,院中枣树高高,偶有一阵风拂过,掀落树上胖乎枣儿,滚落在地。 宋听檐从屋中缓步出来,站在庭院之中,看着远处天际,万里无云。 片刻之后,远处似有什么飞跃而来,到了这处檐上天空一跃而下,径直往宋听檐这处飞来。 灵鸽从一开始的陌生害怕,到现下已经格外亲近,一落下院中石桌,便往他面前而来。 宋听檐伸手而去,手中是准备好的吃食。 灵鸽当即上前快速吃起,虽说它们早已不需要吃东西,但是这个人的奖励着实好吃,且每次来都会有这些吃食奖励,所以它们每次都飞得极快,为的就是这一口奖励。 宋听檐垂眼伸手拿过灵鸽爪上的信,打开来,信上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想念之词,并不复杂,他看得却不快。 灵鸽有些疑惑,此人它在凡间见过,一目十行根本不在话下,且此人过目不忘,有什么内容需要看这般久? 它有些不解,不过它们每日准时准点来,有吃食就行。 它吃完之后便飞身跃起,重新飞回南海,毕竟夭枝话多,一天三封是必定有的。 在这一日三顿的吃,也必定是有的。 宋听檐看完信之后,重新折起,缓步回屋,行至案上木匣前。 他垂眼抬手打开,将手中的信放在木匣里,木匣里已经有许多信,一一叠得齐整。 … 夭枝看了许久南海,灵鸽还未飞回,她垂下眼睫,双目无神坐着,海浪声迎面而来。 屋门廊下,邬叁快步往这处而来,惊喜喊道,“主子,主上醒了!” 夭枝闻言转头看去,思绪渐空,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她连忙起身往外跑去。 到了师父屋里,暨白已然醒来,这是这些日子,他唯一一次醒过来的时候。 夭枝连忙上前,见他并无不妥,开口问道,“师父,可有哪处不适?” 暨白自觉昏沉,摇头,“师父无事。” 夭枝闻言略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清心诀还是极有用处的。 暨白坐起身来,邬叁端来了水,他喝过之后,脑中清明些许。 他抬眼看向她,虽一直昏迷着,但也知晓过了不少时候,毕竟看着夭枝这般憔悴也能看出来。 “小枝没合过眼?” 夭枝闻言默了一瞬,明显有心事,片刻后,她转而笑起,只是有些苍白,但还是颇让人放心,“师父还未醒,总归不敢睡。” 暨白见她这般,多少也看出来了,他叹息几许,终究没有再继续问,开口道,“山中掌门可还好?” 夭枝闻言当即点头,“掌门他老人家一切安好,从不忧心。” 他闻言颔首,他那日匆匆别过掌门,此身入魔,也不过过多牵扯于他老人家。 他看着憔悴的夭枝,显然几夜未眠,他欲言又止,片刻,终究道,“去歇着罢,师父这里并无大碍。” 夭枝闻言也不好再打扰,便站起身,“好,徒儿便不打扰师父休息了。” 暨白闻言微微颔首。 夭枝才安心跟着两人一道出去。 出了屋内,海水拍岸掩盖他们的说话声,邬叁还是担忧,“主子,今次还好有你在,否则主上不知要昏迷多久。” 夭枝闻言看向屋中,“师父今次醒了,已然比之前好上许多,若有事第一时间叫醒我。” 邬叁二人忙点头应是。 夭枝拖着疲惫的步伐,缓步回到屋里,已经几日未曾合眼,确实生累。 她看着飞回来的灵鸽,空了爪子在窗边等着她,见她看去,似有些不敢对上她的视线,扭过头去乖乖等着。 夭枝看着颇有些失魂落魄,她当真很想他,哪怕有个只字片语也好。 她在窗子旁坐下,提笔许久,认真落下,‘夫君。’ 她笔下一顿,所有话都汇成一句,‘我甚爱你。’ 写下之后,她微微出神,已不知该如何办? 此一事终究太难,旁的事或都有解法,可生老病死又有何法? 她心中微涩,却忽而感觉屋中格外安静,似乎有人。 下一刻,身后有人缓步而来,一道阴影笼罩下来,皙白修长的手从她身旁而来,抵上桌案,垂眼看向她桌上书写的信。 她呼吸一顿,顺着玉白色衣袖往上看去,便对上了他的如玉面容。 她思绪一瞬间空白,竟不知该说什么。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面上颇有几分淡,清冷视线慢慢转移,落到桌上信纸,看见她写的信,片刻后,薄唇微启,“看不见人,写这些给我又有何用?” 夭枝看见了他,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她瞬间通红了眼眶。 见他看着桌上信纸,又颇有些面热,他不在眼前,她自可以肆无忌惮写这些情话,这般在眼前,又对上他冷肃的神色,颇有些不敢。 下一刻,宋听檐收回了手,她以为他要走,心中生急,连忙伸手抱住他的腰,“别走!” 他被抱了个满怀,闻言停住脚步。 夭枝连忙起身,手却依旧没有松开,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抱着他的窄腰,却说不出话来。 毕竟她食言了,她答应了只是来看一眼,却没有做到。 她唇瓣微动,轻道,“簿辞,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般难……”她喉间微涩,万般话积于心头,却说不出一点。 他闻言并未开口说什么,眼中显然是气怒非常,却显然拿她没有办法。 他视线落在她微红的眼眶,终是伸手而来,将她抱起放在桌上。 低头便吻了上来,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唇瓣带着凉意贴上她的,温热气息渐缠,他的手用力箍着她的,越发用力地吻上来。 她有些慌张,下意识张口却被他夺去呼吸,唇齿间皆是他的温热,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沾染满身。 他被她拦抱得越发紧,胸腔的气息都要被夺尽,他吻着她的唇瓣,用力碾磨,慢慢吻到她的脸颊,下一刻,忽然咬了她。 她些许吃疼,下意识轻哼一声,他才慢慢松开,似乎才解了气。 夭枝被他锢得紧紧的,湿润的眼眸都逼出几分水泽。 他垂眼看来,见她这般软在怀里,眉眼渐生温和。 夭枝紧紧抓着他的前襟,对上他的视线,呼吸起伏,“你何时来的?” 他抱着她,低声道,“不是说有奇形怪状的鱼吗?” 夭枝早早挑好了,闻言软着身子直起身,声音都还软绵着,“我带你去看。” 他却抱着她没放,垂眼看来,话间轻浅,“要现在去?” 夭枝被他揽抱回来,对上他的视线,呼吸微滞。 他低头轻轻吻上来,她被他吻得微微后仰,下意识睁开了眼,便看见他闭着眼亲吻她,极为沉迷却又克制着力道,莫名惑人,叫人越发想要靠近。 她心口发紧,轻轻回应了他,只觉他的呼吸有些重,他的手慢慢往上,压着她的后脑勺,吻得越发重,他的呼吸越发烫人,缠磨极深,她的衣衫半解,滑落肩头。 他呼吸渐重,低头缠磨她的唇瓣,越发用力,压着她直往后仰去,撞上了身后的笔架,只觉身后海风拂来。 她回过神来,才想到窗子还开着,当即拽着他的衣衫,喘着道,“窗子……窗子还开着。” 她说话间,他已然抬手施法,“砰”地一声,将窗关上。 门窗闭上,叫她瞬间想到等一下要发生的事,一时心口发紧地厉害。 他伸手而来,一手将她抱起,往床榻旁走去。 她被他吻得心口慌跳一拍,紧接着便如雷似鼓般跳动起来,叫她自己都有些压制不住。 下一刻便被压着身陷床榻之中,在意乱情迷之间,她不由想到了他往日,强迫自己清醒,伸手而去,“你如今修行可需要清心寡欲吗,能做这般事?” 宋听檐闻言低头吻了吻她,“我如今不修无情道,不会有损。” 夭枝听到这话才安下心来,却不妨他伸手抓住她的小腿,抬起她暖玉一般的足,放在肩上。 夭枝见到这般呼吸一滞,有些缓不过劲来。 他这般清冷谪仙的模样做这般举动,真叫人羞看,她心口慌跳,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多少有些未知的慌张,恍惚之间只来得及做贼般开口轻道,“轻一些,可别叫人发现了,唔……” 她还未说完,宋听檐便已经俯身而来,用力吻上她的唇。 夭枝对上他眼中晦暗欲海,只觉他格外用力,连她口中的呼吸都全部夺去,似要生生吞了她一般。 海浪轻拍,渐渐转深,越发大浪拍打,海花过后,浮起海中白沫满岸。 整日的荒唐过去,叫夭枝差点昏睡过去。 她原本想着要早早醒来,却不想眼睛一闭便睡着了,等再醒来,才觉得自己周身的力气稍微回来了些许。 她看向搂着自己的他,她正靠在他怀里,这般看去,眉眼清隽,鼻梁高挺,薄唇潋滟,一看便是与她摩挲而后的红。 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唇,只觉必定一片通红,她心口微慌,他这般睡着的无害模样,完全看不出来他在这事上如此凶,叫她都有些怕。 在这处,她也不敢叫,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她越是忍着,他就越是过分。 夭枝都有些不敢回想,她轻轻伸手抚上他的眉眼。 心中已不止一次庆幸。 她伸手轻抚,只见他眼睫微微一颤,她当即收回了手,却被他伸手抓住。 夭枝心口一紧,便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显然来之前便已然累极了,且一来也没有停,多少有几分倦意。 第128章 看为夫怎么收拾你。 夭枝别了邬叁、邬肆。 邬叁开口道,“主子放心,我们人多,等其他人在魔界伤养得差不多,便会来与我们一道照顾主上。” 夭枝闻言点头应声,回头看去,师父并未再出来。 她看了一旁巨龙,摸了摸它的头,“你乖些,别招师父生气。” 巨龙认真点头,蹭了蹭她。 夭枝这才和宋听檐启程离开,远处日头高升,海上日起,似有巨鱼游跃海中。 宋听檐开口道,“放心,我已将无极大道的心法全交给你师父,他不会有事。” 但暨白不看,他觉得自有办法。 夭枝闻言点了点头,他的办法自比她好,“师父可有告知你,他往日的修成上神之法?”毕竟师父也是凡人,且都是修行天才,他们自也可以交流。 宋听檐闻言微微颔首,“自然有。” 是有告知,但他不需要老办法。 夭枝总觉得他们有些不对付,但又抓不到证据。 - 宋听檐作为刚升仙的散仙,是需得留在修仙本地等候九重天的通知,再到九重天报道。 他如今是唯一一个从凡间修仙往上的凡人,是以通知下来得极快。 九重天自然也传遍了,六界中凡人寿数最短,一个凡人能修仙成仙,这事是瞒不住的。 等到宋听檐出现在九重天之后,也再没有仙人敢质疑半分? 他凡间二十年,但在天界这处,也不过就修了二十日便回来了。 剔去上神仙身,由凡胎□□修成仙,得其长生不老之身,也不过短短二十载,何其之难。 修仙中最为厉害,且精通修仙之道的也需要千年时间,百年成妖,千年成仙。 二十载,这还是人吗? 这种级别的天才根本不是他们能置喙,皆是心服口服。 以他这修行速度,接任储君天雷劫是早晚的事,众仙早已心服口服,等着他归位。 夭枝与宋听檐一道往到大殿走去,天帝正坐在殿中,看着他们进来。 夭枝走进几步,想起自己来时和天帝说过的话,她当时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却这话才说过……她就又出现了。 天帝看见她,眉间拧起,对其视而不见,看向宋听檐,依旧没有表情,“所幸你二十日便成仙回来。” 宋听檐上前一步,行礼道,“高祖父挂心,孙儿幸不辱命。” 天帝见他回来又怎可能不满意,这般假以时日,再过储君之劫,天帝的位置也就可以传给他了。 “过后便回天界罢,需得进虚无之境修炼。”天帝开口强调道,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夭枝,显然要插手安排。 宋听檐早有预料,缓而开口,“高祖父,我为散仙,并无资格进入虚无之境,如今修行还是应当在凡间。” 天帝闻言沉默片刻,“倒也是好,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你在凡间修行也可缩短修仙时日。”他不再提,抬手将桌案上的名册施法递去,仿佛夭枝不在此处,“这是我替你选的妻子人选,你往后若是能过天雷劫,这便是未来天后,你便自己看看罢。” 那册子飞到他们面前,摊开来,已俨然好几位在列。 夭枝看向名册,一看名字就知晓都是精心挑选,这倒像是往日在凡间选太子妃时,她也曾看过名册。 宋听檐未看,伸手合起,将手中册子递上,“高祖父,我与夭枝已然结为夫妻,夫妻间该做的事一件不少,我已有妻,不会再择旁人。” 夭枝一顿,忍不住看向他,倒……也不必讲得如此直白…… 天帝瞬间沉下脸来,“去了凡间二十载,如今已然糊涂了吗? 她是魔界中人,你岂能娶之!” 宋听檐缓道,“她修仙两次,早已是神仙,如今六界之中应广收修仙之人,六界之人皆可修仙,便是魔修成了仙,也为仙者。” 天帝听他这般,自无法在这上头与他言说,他站起身严厉道,“她是你的弟子,你要娶自己的弟子,你叫众仙怎么看你?!” “高祖父,我如今为凡人修仙而上,已不是往日天生上神的天界储君,我如今凡身并没有收她为徒,凡人在凡间娶妻乃是寻常,何人会言说?” 天帝闻言微微一顿,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这一字一句都能叫他堵回来,一字不漏。 夭枝闻言才反应过来,倒真的如此,师徒确实是拦在他们面前一道坎,可他如今是凡仙宋听檐,而不是天界上神,这般一来,谁还能说什么? 她有些惊奇,也不知他是何时开始布局的,难不成下凡修仙前就想好了? 可他那时都还未修成仙…… 不过以他的性子,只怕是早就考虑到往后每一步,即便未必能走上这条路,也会安排好,以备不时之需。 天帝未语,宋听檐向前一步,话间坚定,“高祖父,我如今是凡人修仙而上,在凡间娶的妻子,便不可能更改。” 殿中气氛极静,压抑到周围立着的仙侍不敢抬头。 天帝看着他久久未语,怒意不减,显然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通。 他突然看来,话间厉声,“往日毁天之罪,我没有杀你,已是开恩!你若是心中有分寸,也知道不配,便趁早和他言说清楚!” 夭枝闻言上前一步,握住宋听檐的手,看向他认真开口,“陛下,我自幼修仙,期许仙界,因为师父说过众仙平等,不只是众仙,六界亦平等。 我从来不觉得我低于何人,也从来不觉得我高于何人。 众人皆平等,生来死去,空空而走,身外之物又岂能衡量一二。 陛下,我不是配不配得上,而是担得起,我与簿辞相识至此,历经磨难,往后任何事都不会叫我们二人分别。” 天帝闻言微微一默。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眼中含笑,握着她的手未放,他也知道如此情形多说无益,不必再言。 他看向天帝,“高祖父,我如今为散仙,在天界所待时日不该太多,也应当回凡间了。” 天帝闻言气怒非常,“你若执意如此,莫怪高祖父心狠。”他话间至此,危险之意已然十分明白。 他绝不可能同意他们二人在一起,倘若执意在一起,那夭枝的性命他必然不会留。 出来之后,夭枝跟着宋听檐一路往外走去,天界安静庄严。 他们缓步之间,脚下流云慢慢。 夭枝见他不语,握着他的手,靠向他的胳膊,只字不提方才的危险,“你高祖父又怎么可能这么好轻易说服?这事不容易,我们慢慢来。” 宋听檐自然知道天帝的脾气,他也早已预料,他垂眼看来,对上她担心的眼,微微一笑,伸手揽过她,清冷的声线格外温和,“此事不必你忧心。” 夭枝见他这般,便也静下,搂住他的窄腰,轻道,“夫君,我不怕。” 他垂眼看来,话间温柔,若清风拂面,“夫人不怕,为夫又怎会怕?” 夭枝一笑,自也不再担忧此事,反正他们已是夫妻,旁人反对也改变不了。 宋听檐伸手拉过她,笑道,“走罢,我们该去拜访你门中掌门了,成婚后还没好好拜见过。” 这倒也是,回门总是要的。 夭枝面上微烫,轻轻点头。 … 天帝端坐在位子上,二人离开许久,依旧怒意不止。 既孙儿不听,自也要施展严厉手段。 “陛下。”殿外仙侍来禀,“凡间符老仙人来寻。” 众仙侍闻言瞳孔微睁,皆是惊愕。 下一刻,人未到,声已至,“莫不是躲着不见老夫?” 天帝闻言只觉头生痛,还未反应过来,山门掌门便从殿外往里面径直走来,根本不顾仙侍的通传。 符老直冲冲而来,天帝见他来此,只能起身步下玉石台阶,“尊者怎来了?” 符老看着他,“再不来,我那徒孙恐怕就没了性命罢?” 天帝被说中之后,面色肃然,片刻才道,“我既然答应您饶她一命,自然不会取她性命。” 天帝想起当时毁天之后,他欲灭夭枝神魂尸首,他老人家在九重天这如此庄重的地方撒泼打滚整整三日。 这般,谁敢拦? 这位可是开天之时就在的上古神,唯一一位存活至今的活化石,人能不尊? 符老看了一眼地面,显然瞄好了打滚的地方,他开口,“你没动杀心,怎么见我孙徒婿愁眉不展,说你不同意这门婚事?” 天帝话间默了一阵,“尊者,此子魔界出身,又做出毁天灭地之举,如何做未来天后,檐儿胡闹也就罢了,天尊,您难道还不知这规矩?” 符老当即往地上一坐,仙侍皆震住,天帝伸手去扶,硬是没扶住。 符老坐着开口,“什么规矩,何为规矩,我这徒孙也是正儿八经的修仙上来,往日在凡间,也就一个盆栽大。 往日毁天之事,是你们天界不公造成的,和我这徒孙有什么关系? 我没来追究你,将我那徒儿弄得如此地步,你倒说起我徒孙不是。 你当初说天界需要凡仙,我闲来无事,便帮衬着多培养些凡仙,我将最优秀的徒儿送到你们天界,可你给我的,是怎样的结果? 你让我那徒儿蒙受不白之冤,受千里追杀,硬生生从仙入了魔道,你说你身不由己。 好,我体谅你不易,体谅你丧子之痛,顺应天命,不插手此事,可如今我这徒孙又怎么了?在凡间她哪曾做过一件恶事,从来都是好好修仙,九重天都烂到根子里了,她将其翻了天,岂不正合你意,何处不配你那乖孙?” 第129章 先生,弟子不日便归。 日明风清,碧空如洗,枣树高长。 宋听檐坐在庭院之中,石桌上摆着清茶。 他端起茶盏,浅浅品茗。 夭枝慢生生从屋里挪出来,看了眼坐在那处的罪魁祸首。 他倒是一片悠闲,她都快给他折腾坏了。 她看了他一眼,不由以他为圆心一点绕圈避着他走。 宋听檐抬头看过来,见她怕生生,不由眉目清和,餍足道,“夫人醒了?” 醒倒是醒了,只是被他折腾得颇有些受不了,她生生睡了两日才补回来。 着实吓人。 她小步子往他面前走去,他如今瞧着端正得很,她便愿意靠近,只不敢再背对着他,“如今只喜饮茶?” 他闻言放下手中茶盏,“不喜,只是如今修仙需得清心寡欲,不能饮酒生乱。” 夭枝有些听不下去了,他床榻之上怎不说这样的话? 她不由有几分恼,“那你确定能与我做这般事吗,不会乱了道心?”且还这般成日厮混。 他闻言一笑,伸手而来,拉过她的手,将她拉在他身前,抬头看来。 夭枝站在他长腿间,一时间有些怕乎。 她是着实有些怕了他。 哪怕他如今衣冠齐整,可看到他的腿,他的手,他这个人,总觉得羞于多看。 夭枝看着他,对上他的视线,总觉得他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果然下一刻,他开口,话间轻缓却认真,“为夫一日不弄你几回,便浑身不舒服,这般才是会生乱。” 混账! 夭枝脸通红一片,当即后退一步,离出安全距离。 她耳根都烧红了,她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正经话。 夭枝觉得他现在下越发过分起来,往日披着一层师父的皮,还颇为清心寡欲的清冷模样,如今卸去那身份,顶着这张清冷的脸,总在床榻上说些叫她羞于多听的话。 偏生是他意乱情迷时说的,这般模样似压不住自己半点,要拉着她一起沉沦。 院角猫儿跑过,黑白间色,冲他们小“喵”了一声,显然是在外头玩疯了。 夭枝正要上前去抱,便听院外有人叩门。 他这处府邸独立一院,与前头府邸隔开,又因为他修仙,从不敢有人来打扰。 这院子的门,便成了唯一正门。 往日从没有来客,夭枝有些疑惑,正要应声,宋听檐已经施法而去开了门。 夭枝正疑惑,便见门打开,外头站着酆惕。 夭枝一时意外,当即上前,“酆卿,你可算来了,我以为你要好生久才能来。” 宋听檐显然早就知道是他,见他出现并不意外。 他起身缓步而来,开口道,“难得有客来访,请进。” 酆惕看向他,伸手行礼,“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 这般一来,莫名有种回到凡间的感觉。 夭枝脑中瞬间浮现了他往日在马车之上说过的话,瞬间觉得自己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整个人麻麻的。 却不想他们二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就只有她不自在。 酆惕进来,从屋檐下走到阳光里,她看向他微微一愣,不由开口道,“酆卿,这些日子很累罢,怎得这般……”这般憔悴形容。 酆惕眼下青黑,看起来竟比往日凡间办差还要辛苦。 她才说完这话,酆惕便看了一眼她身旁的宋听檐,自是笑不出来。 罪魁岂不就在眼前? 他才进来,身后灵鹤一道进来,向他们行礼,“殿下,仙子。” 宋听檐微微颔首。 酆惕听到灵鹤的声音,又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长久忙碌,便着实咬牙切齿,“是有些忙,总有琐碎的事情需要处理。” 何止是琐碎的事情,简直是根本让他脱不开身。 蓬莱仙岛本就大,灵鹤这边要整改,那边要监工,这一看一改,让他忙得是脚不沾地,本早就要来寻夭枝,却不想一直被绊住脚。 且他当真是……无耻至极! 那一日,他听闻九重天天塌的消息,连忙赶上九重天,却没看夭枝一眼。 等他四处去找,才发现夭枝被他带走,他还不见踪影! 他去问皆山兄,却不想皆山兄也是闭口不言,显然就是他交代过! 在后来,本来夭枝醒来,他就能来看,却不想半路杀出了程咬金,他看向身后的灵鹤。 只觉困倦难忍,疲惫不堪。 夭枝闻言只能叹息,“快些进来坐,我去里头拿些东西。” 她说着便匆忙跑进去,宋听檐见她进去,才缓步行至石桌旁,伸手请到,“酆大人请坐。” 这称呼倒是让酆惕只觉回到了往日。 酆惕也不客气,往前走去。 桌上茶具是早早已经备好,显然是早就知道他今日会来,特意等着他。 酆惕坐下之后,宋听檐替他斟了一杯茶,抬手将茶盏放到他面前,“蓬莱诸事皆忙,不想酆大人还有空闲过来。” 酆惕拿起茶盏喝着,闻言道,“殿下谬赞,夭卿是我的好友,无论我有多忙,有了她的音信,都该抽出时间来看她。”他加重了音信二字,颇有些切齿。 宋听檐闻言平和一笑,并未开口。 酆惕瞬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看了眼身旁的灵鹤,见他皱眉,显然这话让灵鹤觉得自己的差事没办妥。 这灵鹤就是死脑筋,真真累死人。 他当即看向宋听檐,颇有几分咬牙,“殿下,你在凡间修行,身旁不好没人伺候,倒不如叫灵鹤回来。” 宋听檐闻言似乎才想起此事一般,“我倒忘了这事,只是灵鹤在我这处从来司文职,如今毫无用武之地,不如让他调到你那处罢。” 酆惕闻言倏地一下站起身,险些就忘了他是九重天的殿下。 实在这感觉与往日太过相似! 夭枝快步出来,将手中的小木匣子放在他面前,“酆卿,我先还你这么多,等我往后有了空闲再去你那处做观赏鱼。” 酆惕闻言平息几分,点头应声,正准备拿,这是他们之间一个小默契,自不能拒绝。 正说着,宋听檐伸手放在木匣上,缓缓开口,“正巧,我夫人的镯子乃是我摔坏的,这钱理应由我来还,你一会儿便和灵鹤一道去我宫中拿罢,多少都可以。” 夭枝闻言心中一喜,巨债竟瞬间消失,何其叫人欢喜! 却不料酆惕看向宋听檐,认真道,“殿下见谅,我并不管镯子的事,我只是借钱给了夭卿,自然只问夭卿,我想夭卿这样的女子,也断然不喜让旁人来还债。” 夭枝对上酆惕真诚的视线,默泪一把。 她想的…… 酆卿未免将她想得太过高尚了,她又不是人,她只是一条鱼,让夫君花钱也没什么。 可她对上酆惕真诚的眼神,那崇高的神情,以及他们的往日过命交情,一时双眼微微发直,“也是……” 宋听檐闻言慢慢抬眼看向酆惕,眼中自有几分探究。 酆惕伸手拿过宋听檐按着的木匣,他倒也没说什么,风度极好,抬手让他将木匣拿去。 只有夭枝觉得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许不对,瞧着根本不平和。 她正想着说些什么缓和下如今气氛,却不防酆惕开了口,“夭卿,我有话想与殿下独自说几句。” 宋听檐闻言未语,而是饶有兴致似要静听他说什么? 夭枝倒无事,反正还了银钱便好,她闻言应声,转头回了屋里,继续搓药丸。 她还是有些忙碌的,药丸在外头可畅销。 夭枝进去以后,灵鹤也退出院中,只有他们二人在。 宋听檐放下手中茶盏,“不知酆大人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酆惕自是对他积怨已久,牛马的怒气已然上腾无数,他看向他,不再疑惑,“凡间那人是你?” 宋听檐颔首,“酆大人好眼力。” 果然如此。 他早该知道是他,以他的能力在不扰乱凡间命数的前提下凡去,太过简单。 他见他这般,不由想起往日,他在院外说的那些话,一时便也直白道,“殿下不必高兴得太早,夭卿想来也不过是喜欢你这张脸罢了。” 宋听檐闻言自不可能告诉他,夭枝从头到尾都知道是他的真相。 他一笑,缓缓开口,“如此不更好,无论我换什么身份,又或是在哪里出现,她也一样会喜欢上我这个人,若换了旁人,便只能道一声好友二字。” 酆惕闻言一怔,气血瞬间上涌。 不敢置信看着他,他并不在意的凡间替身身份,果然无脸皮哉! 他气怒非常,一时再无力反击。 夭枝搓完药丸子再出来时,酆惕很是颓丧,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而宋听檐依旧平和悠闲品茶。 她疑惑,“他怎么了?” 宋听檐眼帘轻抬,缓道,“应是饿了,我吩咐厨房做些霜降茄子来。” 夭枝:“……” 酆惕:“……” 酆惕气极,怒而离去,饭也不吃了。 夭枝木木看向宋听檐,他看来,眉眼清隽,谪仙模样,似不解,“他不爱吃茄子吗?” 夭枝:“……” 当然! 他分明就是明知故问! 谁爱吃蔫了的茄子啊,有毒的! - 长街上人声鼎沸,人来人往格外热闹,骆驼商队缓缓在眼前行过,身上铃铛摇摇晃晃,叮叮咚咚在街上空回旋,远处戏台余音绕梁。 夭枝在喧闹人群中支了个小摊,坐在摊前,前头排了不少人。 她对着前头的人开口,“来这算是找对人了,此症只有我能治。” 第130章 大结局-上 上古历劫之地,乃六界天际尽头,众仙皆随天帝立在此处。 静等片刻,宋听檐缓步从远处走来。 众仙看来,纷纷行礼,“见过殿下。” 满场寂静,这天雷劫已经许久没有再启动,最后一个闯过的便是殿下,如今千年过去,还是殿下。 天帝见他走近,话间肃然,“檐儿,高祖父在天界等你回来。” 宋听檐施礼道,“高祖父放心,孙儿必定安然归回。” 天帝微微颔首,一旁的垅弈和容琅皆是一脸凝重看着他。 此行吉凶未知,凡人之躯就算修成上神,抵抗这天雷劫又何其容易,且这进去可不是一两日。 而是一年,一年在此天雷之中周而复始,生不如死…… 是故从来没有人敢历此劫。 凡人成仙自比先天为神的条件要相差许多,此一去如何叫人不忧心? 远处天际昏天暗地,一道道雷从天连接到地,巨大光亮闪动之间,天瞬间暗下,一道道天雷密集而去。 宋听檐缓步往里面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众仙面前。 混沌一片里,不断传来震耳欲聋的惊雷声,声响连地都震动起来。 众仙皆是胆战心惊听着。 天帝站在外头,看着里面面色凝重至极。 倘若这一次人没有出来,那么天界处境恐怕难再起,他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比优秀更甚之的储君了。 帝王后继无人才最是可怕。 宋听檐缓步进去之后,混沌深处,一道道天雷垂落在地,粗壮如天脊山脉,四裂开来,空气中看似平静却蕴含着无穷力量,触及些许就能轻易叫人碎如齑粉。 宋听檐看着满天天雷,拿起手中握着的小木匣子。 他指腹轻轻拂过里头黑了整截的木头,眼中含笑,神色温柔。 他将木匣放进怀里,眼前天雷已察觉来人动静,快速蕴籍巨大力量,粗壮数倍。 他一步走进,第一道雷劫猛然而下,他伸手接下,剧烈的疼痛还未来得及传来,天雷便如千座山,排山倒海压下,将他生生压跪在地。 接二连三地重击过后,全身如撕裂般开来,叫他险些疼到失去神智,他猛然吐出一口血来,半跪在地,视线都是模糊。 他慢慢伸手摸向怀中木匣还安好,缓缓拢好衣襟,掩好怀中之木。 眼前天雷成排而来,照亮混沌天际,后头天雷轰隆作响,地动山摇,无穷无尽。 他重新站起身,在狂风之中,一步步往天雷里头走去。 … 山门依旧很穷,永远缺件摆设。 夭枝被迫在山门当起了许愿鱼,颇有些麻木地看着来往的人许愿,她又将他们扔在水池里的许愿牌叼起,放到前头水池正中。 脑子却一刻不停,他的安危。 那日他离去,不许她跟去,他要她去天界等着,历劫之地与凡间时辰相同,天界一天,地上便是一年。 如此,她便不用等得这般辛苦。 她在天界等一天,他便能回来。 她嘴上答应了,却没有去,她要等他一年,她当然知道如何才是最快的,可她不愿。 他们是夫妻,自是同进退,她愿意在这里一日接一日等着,愿意承受这一日接一日的煎熬、担忧和思念。 因为他是她的夫。 她唯一不敢,便是不敢过去,她怕在外面听见动静,会控制不住闯进去,平白给他添了乱…… 只能如此听不见,看不见,苦苦等着。 前头一妙龄女子许下了得遇良人的心愿,将手中的木牌扔了下来。 木牌砸落水中,溅起水花,才让她缓缓回过神来。 她麻木地摇动小尾巴上前咬过木牌,便要游到池中心放好。 那女子不由笑道,“这小鱼好是可爱,竟还穿条小衣裳,也不知是何人将这条小鱼训练得如此厉害?” 夭枝听着声音莫名只觉耳熟,她抬头看去,见姑娘圆脸模样,乌黑眼眸,分外活泼,好是眼熟。 可是她竟想不起来在哪处见过,毕竟她如今记忆并不是很好。 她正盯着她,费神细想。 那姑娘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想笑,下一刻,身后有女子叫她,“苗五,走了。” 苗五转头而去,应声往那处跑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夭枝只觉名字都似曾相识,不过她如今心中担忧,自是没有功夫管这些。 她木着脸,叼着手中的木牌,游到池中间扔上去。 再游回来发呆时,便见师兄无声无息走过来,吓了她一跳。 师兄与她平视,“掌门说了,这处工做完,夜里便去下头坟地做个兼职。” 夭枝沉默一瞬,“那处也需要许愿鱼吗?” “掌门说了,那处很多鬼魂不方便上来,颇有这个许愿的需求。” 夭枝:“……”它们过得倒还挺滋润,夜里不止唱戏,还要许愿。 滁皆山看着她,没有说出真实原因,只怕掌门与他想的一样,想找些事让她做着,没功夫担忧。 实在是她这一条小鱼,这些日子生生瘦了不少,再不多派点事,只怕一年不到,就要瘦成鱼干。 夭枝看着他凝重的毛茸狗头,有些疑惑,下一刻,瞬间想到了熟悉的画面。 她当即开口,“师兄,你可还曾见过,你头一次办差负责的那位姑娘?” 滁皆山闻言,微微一顿,沉默片刻后,“见了又有什么用,都是陌生人。” 夭枝却觉得不陌生,且方才那姑娘来此许愿的时候,她一眼就瞧出了,那性子是一点没变。 如此,她想着便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只道,“既然师兄不想见,那我便不说了,我刚头还看见她在这处求姻缘,原以为师兄还想见见呢。” 滁皆山本要离开,闻言爪子顿在了原地,“什么?” 怎得,可怜老狗,聋了不成,说话都听不清。 夭枝不由叹息,游上去一些,大声道,“我说我看见苗五姑娘了,她来许愿了,求个美男!” 她这话才刚喊完,滁皆山恍惚之间,当即往一旁跑去,似要追下山去,可才跑了几步就撞上了来人。 那姑娘被狗撞了,低头看去,滁皆山看着她,轻汪了一声,那苗五姑娘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她露齿笑起,蹲下身伸手摸上他的头,“何处来的小黄狗?” 她身旁的阿姊看了一眼,便道,“在山里晃荡的,想来也没什么人养着,怪可怜哉。” 苗五一听便伸手而去,将小黄狗抱了起来,“既如此,我将它带回去养罢,它瞧着这般可怜。” 她身旁阿姊道了一声,“随你,反正你总嚷嚷着要养一只小黄狗。” 苗五乐呵笑起,心满意足抱着怀里乖巧的小黄狗,下山去了。 夭枝看着苗五抱着师兄一路下山,消失在视线里。 夭枝:“……” 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她刚头好像亲眼看着自家僵硬的师兄被拐走了…… 师兄也真是的,半点不矜持,不是说没必要见吗? 怎得还有两幅嘴脸? 夭枝虽是这样想,但也并没有担心,毕竟师兄是神仙,还能出什么事? 她如今担心的只有她的夫君,她那弟子…… 夭枝来回两头做兼职,到了天雷劫最后一日,她再也没有心思干活,直站在山顶之上,眺望远处。 山间杏花落,又是一年春。 漫天落下雨丝,雨雾随风而来,湿了她的衣裳发丝,她却浑然不觉。 山门里头的小蘑菇精快步出来,拿着油纸伞递了过来,“师姐,落雨了。” 她闻言看向他,已无心逗他,伸手拿过他手中的伞,有些苍白一笑,摸摸他的脑袋,“谢谢小玩意儿。” 她撑起油纸伞,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慢慢悬起,下一刻,天边仙鹤环绕,仙乐而来。 有仙人匆匆驾云而来,面露喜气,“恭贺仙子,殿下已出历劫之地,渡过天雷之劫,陛下已下旨,殿下已是下一任天帝陛下!” 夭枝闻言提了一年的气,终于松懈下来,浑身都因为紧绷而软绵无力,心中却欢喜澎湃至极。 他终于达成所愿。 她正要开口问,他如今在这处? 却听一旁山门新化人形的师弟匆匆奔来,他一边爬上石阶,一边喊道,“师姐,师姐!山下有人来寻你,他说他姓宋。” 她听到这话,心中大喜,当即扔掉手中的伞,提起裙摆,快步往石阶而下。 她心中着急,竟都忘了明明施法飞去更快。 绵绵细雨而落,天光大开,她才下山几步,便见石阶上缓步而来一人,风微微吹起他的玉白衣摆,长身玉立于阶前。 他闻声看了过来,依旧面容如玉,眉目清隽,笑看着她,安然无恙。 她眼眶一红,当即往山下奔去,直冲到了他面前,靠近他怀里。 他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他有些虚弱,自也忘了,明明可以施法上山,却固执认为走上去更快,只生怕错过了她下山。 他伸手摸向她的头,“怎么淋了雨?” 夭枝哽咽之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她微微摇着头。 见他如今安然出现在她面前,忍不住满心喜悦,凡间那句永远无法说出的话,终于能在此时说出,“恭喜你,薄辞,得偿所愿。” 宋听檐闻言一笑,低头看来,一年未见,他视线落在她面前很久,他低声道,“先生,你不知我在里面有多想你。” 夭枝眼皮发烫,一切感觉都变得迟缓,只有她的声音轻道,“我也是。” 甚想你。 第131章 大结局-下 夭枝后头才知道他说的想她,还有这么一层意思。 他当即有种要把所有力气都使在她身上的感觉,往日在凡间时就颇为变本加厉,如今一年未见更加过分起来。 那三日她生生没下来过床榻,着实叫人不敢面对人,好在是在凡间,否则岂不让众仙等上三日? 到了天界,便是宋听檐的登基大典,她便也得了些许空闲,总算可以歇息一阵。 宋听檐登基做天帝,天后自也是要到位,需经三道天雷,虽说不多,但也确实凶险。 毕竟天后作为六界帝后,自也是有实力之人。 历劫之前,宋听檐整整三日都没有睡好,比他往日去历天雷劫不知要忧心几许。 往日天雷劫,他可是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便去了。 夭枝倒是不怕,心大之余还有闲心瞌睡,她修炼千年也不是吃素的。 夜静黑沉,她抬眼借着月色看向宋听檐,果然见他睁着眼睛,眉间敛着。 她叹了一口气,微微从他怀里直起身看向他,“怎还不睡?” 他闻言见她醒了,才抬眼看过来,满眼凝重看着她细白的小脸,许久,他开口,“明日我替你去历此劫。” 夭枝闻言愣了一瞬,片刻后,她坚定摇头,“簿辞,我要自己去。” 宋听檐闻言微微敛眉,显然并不放心,“天雷凶险,你修行不久,尚不能……” 夭枝靠在他身上,低声道,“簿辞,这是唯一一次能证明我足以与你相配,我往日要光明正大站与你一起,所以我一定要自己去。” 宋听檐自还是担心,没有声音。 她轻道,“薄辞。” 他闻言便也应了声,没有再阻止,她想做的事,他又怎会阻止她? … 翌日,未来天后历天雷,她要在天界承受三道雷劫,方算成为正式的六界天后。 宋听檐牵着她的手一路往前,到了此处,自然不能再进,只能她自己进去。 他停下脚步,神色肃然担忧,“我等你出来。” 夭枝看向他,认真点点头,“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出来。” 宋听檐闻言看着她松开自己的手,背着小包裹往前走去。 众仙在此,看着夭枝一路往前走去,消失在视线里,自也是寂静肃重,修行千年便历此险,可是凶险万分。 天后历劫虽说没有择选储君之劫危险,但要证明其实力,自然也是不容小觑的。 往日过不了的天后也不是没有,也不知这位能不能扛住…… 宋听檐自她进去之后,便缓缓来回踱步,面容清隽,神色凝重,眉间微敛,如今已经一身天帝打扮,肃然庄重非常,却在此时一步都停不下来。 容琅有些看不下去,“你耐心些,这才刚进去没多久。” 宋听檐却未曾听见,看着远处屏障,显然思绪极深。 容琅见状不由叹了一口气。 罢了,只怕也是听不进去。 … 夭枝独自进去,看着前面三道雷劫。 此处雷劫虽不比历劫之地那般凶险,可是如此看来也格外吓人,可想而知宋听檐这一年的历劫,有多么的难。 所以,他才会这般担心罢。 她一时垂下眼去,颇为心疼,下一刻,耳旁天雷滚动,她慢慢闭上眼,俯下身变换身形。 一日过去,三道天雷终于尽数下完,里面声音渐消。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宋听檐更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处屏障,纹丝不动。 下一刻,那处有人慢慢出来,素有林下风气,裙摆行走之间步生莲花,缓缓而来。 夭枝从里头缓步而出,宋听檐看见她,慢慢缓出一口气,因为太过紧绷而久久无法放松丝毫。 众仙皆是惊讶,一日时间过去,本以为她出不来,没想到她竟出来了?! 此人不愧是引动四方阵险些毁天之人,当真是可怕如斯,千年修为竟能历天后此劫,还能走出来…… 他们相视一眼,自也是心服口服,纷纷跪下,“我等拜见天后娘娘。” 夭枝已无力叫他们起来,走出来已花了她不少力气,这天雷确实不好应付。 宋听檐当即快步而来,伸手揽扶过她,低头看向,心疼不已,“可有哪处不适?” 夭枝唇色苍白,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累,并无大碍。” 好在她原身是鲲,变换原身之后,可扩至奇大无比,皮也厚实,是以这天雷打下来,倒也没有这么承受不住,这原身倒也是个好事。 宋听檐低头看来,伸手轻抚她的脸,满眼心疼。 她靠在他怀里,不由一笑,伸手握上他的手,“簿辞,你看,我出来了,先生厉害罢?” 她满眼欢喜。 宋听檐闻言眉眼一弯,自也笑起,话间温柔,“我的先生,怎不厉害?” 夭枝闻言笑起,这话兽甚爱听之~ 新任天帝登基,大改仙界制度,从此凡仙与天仙并无高低之分,也允许六界包括凡人皆可修仙,高才者可为仙官。 度过帝后之劫,夭枝休养一月有余,总算是修养好了。 宋听檐自是十分忙碌,毕竟新帝登基,他有许多事宜皆要大变改革,众仙亦不敢说一个不字。 他明明这般忙,可不知为何,他总能在她喝药的时候出现,逼迫她喝些无法入口的苦药。 夭枝怎么躲都躲不开他,着实懊恼。 他分明就是欺负鱼! 不过这仙药自来有效,喝了一月有余,她便已经活蹦乱跳,可以成婚了。 夭枝本觉得在凡间那次,已算成了婚,自也不必如此麻烦,天界随便走个过场便是。 可宋听檐显然不爱听这话,当作没有听见一般,他自是要昭告天下,他们二人是夫妻。 还亲手写了喜帖,送去蓬莱,邀酆惕前来观礼。 夭枝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他还特地亲手书写寄去…… 帝后大婚自然不是小事,此事从宋听檐历劫出来就已经开始准备,昭告六界,宴请宾客,要摆上整整三月的流水宴,六界之中皆是热闹。 夭枝一时忙得团团转,不知要试穿多少东西,而宋听檐那处还有源源不断的东西送来。 她实在不知,他究竟何处来的这般旺盛精力,既要处理政务,改革换新,又要兼顾婚事,事无巨细。 着实叫人疑惑,她接连试换嫁衣都累得不轻。 夭枝正费解,朱红繁复的嫁衣才堪堪穿好,仙娥扶着她坐在榻上坐下,梳发弄髻。 他们这婚事与往日的帝后大婚不同,乃是照着凡间皇室而来,因为他们二人在凡间呆得最久,自也习惯些。 而宋听檐往日在凡间等了她这般久,却从来没有达成心愿。 无论是想要见到她,还是想要娶她,皆是不曾,如今自便将天界作凡间。 外头一片喧闹,仙音鸣鸣,云鹤高飞。 宫殿外仙娥们如鱼般来回穿梭,很是忙碌。 下一刻,殿外有人往这处走来,她抬眼看去,是洛疏姣。 那日她们见过之后就没再见,她进来之后笑看着她,“夭枝,我今日可是来道喜的。” 她这话一出,二人皆是一怔,下一刻,不由自主笑了出来。 着实是她们两人往日一见面就没甚好事,每一次都是无数风波,她不是在哭,就是即将要哭。 而她不是在崩溃,就是崩溃边缘。 她们相视笑出声,洛疏姣从身后仙娥手中拿过贺礼,放在她面前,“这是我给你们的新婚贺礼。” 夭枝看着眼前玲珑剔透的冷玉小鱼缸,眼睛微微发直。 礼物很是会挑,一出手就送房子,她喜欢。 洛疏姣说着,从她身旁坐下,看了一眼她,颇生感慨,“真没想到经历诸多,如今眨眼就到了你的婚事,想往日我们都还在乌古族冒险呢。” 夭枝自也没有想到,她原本以为替师父报了仇之后,她便不可能存活在世,却不想还得如此转极。 她一笑,“这世事总不能叫人料准。”当初她也不过就是想做一个小小的仙官,闲暇度日,却不想事事皆出乎她的意料。 “你那师父?”洛疏姣问到这处,话间一顿。 夭枝闻言一顿,微微垂下眼来,师父已经很久没有音信了,他遣散左右,没有留在南海,邬叁、邬肆随他去云游四海,杳无音信。 如今不知去了何处,也不知……是生是死…… 夭枝闻言未语。 洛疏姣见她这般,自知说错了话,连忙道,“罢了,大喜的日子先不说这些,你可快快准备罢,否则可来不及了。”她说着,似有几许后怕,“我便先走了,去外头蹭顿酒便跑。”她说着便要站起身走。 夭枝闻言疑惑,抬眼看向她,伸手拉住,“何事如此匆忙,还有跑,你才刚来?” 洛疏姣说着似有些害怕,“我不太敢见当今天帝。” 怎的称呼如此陌生。 往日都是簿辞哥哥啊。 夭枝微微疑惑,洛疏姣被她抓着逃不了,便只能道,“你是不知,我在凡间险些全家被他满门抄斩,如今我都心有余悸,哪还敢在他面前晃。” 洛疏姣着实是往日受惊吓太过,那一段时日她在凡间连连做着噩梦,终日担心,宋听檐要动手灭她全家。 这般下去,那谋算之深,设局之远,叫人如何是对手,太是吓人了,他便是生得再好看,她也不敢喜欢了,自是逃之不及。 夭枝闻言微微一默,不由想笑,“都是命簿里写的,你怎还当真了?” 洛疏姣闻言看过来,“你不知道吗? 那命簿是随着每个人的性子而来,可不是什么编的,那就是本性所行,比之在天界处处束缚更加本真。 我往日只道簿辞哥哥谪仙模样,神仙做派才心生倾慕,却不想如此可怕。” 夭枝闻言不由一笑,奇道,“你多想了,他往日修仙也从不在吃食上挑剔,下了凡才养成了皇子的习惯,吃食上各种挑剔。” 洛疏姣看向她,显然明白过来,她并不知道往日的宋听檐是多么挑食的人。 那是做神仙就来的习惯。 “他怎会不挑食? 他在九重天上从不吃东西,从不挑剔吃食,是因为九重天凡仙越来越少,天仙越来越多,又不精通厨艺这一项。做的东西压根不好吃,所以他直接不吃,干脆辟谷。” 夭枝:“……” 原来如此。 她就说他为何往日修行之时从来不吃东西,原来是根本不合胃口,便索性不吃,真是与凡间如出一辙。 还说什么不喜焚香候月,抚琴赏雨…… 她原道是做皇子而来的喜好。 洛疏姣听闻之后,疯狂摇头,否定之,“一个命薄如何能改变他的喜好,那就是他自己,你猜他住在虚无之境何其无趣,不做这些事做什么?” 洛疏姣匆匆忙忙说完这些,便赶忙要走,唯恐碰上了宋听檐,她着实是后遗症深重。 夭枝被插上最后一支喜簪,不由笑出声来。 她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眼眸极亮,喜上眉梢,带有羞意,便也不好意思再看,起身由着众人一同往外走去。 天际尽头,鹤飞鸟鸣于九天,其下众仙立于仙台两侧观礼。 宋听檐如同在凡间一般,眉眼如画,面容清隽,一身喜服长身玉立于前,站在不远处等她,看来眼神叫人羞看。 成婚前这几日,他们被分开两处,一直都没有见面,如今再见他,才发现难免有些想他。 她往前走去,他伸手而来,拉过她的手,在众仙的注视下一道往前。 耳旁仙乐阵阵,眼前仙光流转。 夭枝看见眼前巨大姻缘石前,放着他们二人在凡间的婚书。 那上头的名字,俨然写着夭枝和宋听檐。 她今日才见着这婚书的庐山真面目,往日他可不曾给她看过。 前任天帝拿着手中婚书,缓缓往上递去。 他们的名字便被刻在了上面的姻缘玉石之上,名字金光一闪,永远刻入石上。 夭枝转头看向他,正巧对上了宋听檐看来的视线,他见状一笑,声音微低,“夫人。” 她面容含羞,“夫君。”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与她十指相扣。 耳旁是仙家仙乐,众仙贺喜。 她忽而见宋听檐看向她身后不远处,开口轻道,“夫人,你看那边。” 夭枝闻言转头看去,便见暨白不知何时而来,站在不远处众仙家之中,看着他们,面含微笑。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生生愣住。 暨白看着她看来,含笑点了点头,自是十分欣慰。 她眼皮微微发烫,眼眶润湿,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好,师父无恙。 她与簿辞亦无恙。 长风悠悠,岁月静好,此间无限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