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漫千山》 第1章 (上) 楔子 裴月臣的目光在火盆里的炭块上,定定望着—— 焦味。 浓烈的焦味,混杂着刺鼻的火油味。 装着火油的陶罐从屋中被抛出,砸在地上,火油淌满一地;撞在刀枪上,金石相击,火油飞溅开来;砸在铠甲上,火油径直浇满人身…… 浸满火油的棉布包裹在箭尖,点燃,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射去,顷刻间,眼前腾着一片火海,无数人影在火光中挣扎,惨叫声,哀嚎声,像锥子一样直刺人心。 “救命!救命!” “娘……娘啊!” 其中一个声音最具威严:“别过来!都别过来!” 火舌鬼魅般疯狂舔舐,裴月臣被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他只能竭尽全力地睁着眼睛,试图看清浓烟的那边—— “咚咚咚。”耳边传来有人轻扣房门的声音。 双目之中,火光中的惨烈与喧嚣,急遽离他远去,最后消失在火盆之中,只有暗红的碳火静静地燃烧着。裴月臣重重喘了口气,定了定心神,转头望向门口:“进来吧。” 一名侍卫推开门,恭恭敬敬道:“军师,将军已先行出发,吩咐您稍候到杜氏客栈会合。” “我知道了。”裴月臣应道。 侍卫躬身退出,重新替他将门掩上。 裴月臣的目光重新回到火炭上,定定望着,鬓边一缕华发早生。 第2章 衡朝北境,归鹿城。 归鹿城虽有城名,却比不得一般城池,它由边境军所改建,面积很小,平日里人并不多,但到了每月一次的马市,此城便是整个边境最热闹的所在。因朝廷封锁边境,只有少数几家领了官号的商户能够过边境,深入关外做生意。其他时候,关内关外的交易便只能依靠马市。 马市,每月初一至初三,足足三日光景。关外异族部落的人可带着皮毛、生鲜药材、牛马羊等物,进入马市与关内的人交易,他们甚少需要银两,往往是以物易物,换取日常需要的布匹、茶叶、铁货杂货,甚至包括贵重的金银法器、书籍等等。 故而每月初一至初三,小小的归鹿城挤满了各式人等,在浓浓的马粪味中,南来的异族人,北上的商户,彼此间讨价还价,伴随着马嘶驼鸣,纷纷杂杂的嘈闹声直至夜深。 老杜是归鹿城中一家客栈的掌柜,也兼着账房,大概是与北境水质不合的缘故,才四十出头便脱发严重,他又是个要体面的人,脑袋上便经年裹着厚厚的头巾,看着既不像关内人,也不像关外人,倒像个西域人。 这日是本月马市的第三日,归鹿城中大宗的买卖基本上都已尘埃落定,只余下一些小宗买卖尚在讨价还价地拉锯中。老杜的客栈门口堆着一摞摞车轮大的烙饼,这是让伙计们连夜烙出来,为离开归鹿城的人们备下的。将要回草原、山林的丹狄人、赫努人等,回程漫长,路上须得有又便宜又能抗饿的吃食。车轮大的烙饼晾干,切成条状,结结实实地塞入干粮袋中,这回去的一路能吃上许久。早间整整齐齐一人多高的五摞烙饼,至午后已只剩半人高的两摞。 店内已热闹了两日,此时多数住客也已离开,伙计们拎着清水,胳膊肘里夹着笤帚,一间间打扫客房。老杜半倚在老旧开裂的杉木柜台,偏着头,皱着眉,看伙计们粗手粗脚地做事,几次想要出言喝斥,终因店里还坐着几位客官而硬生生忍了下来。 从外头进来一位文士模样的人,莫约三十来岁,半旧的月白衣衫,正是裴月臣。他只要了一壶清茶,连茶果都不要,自顾拿着一本书看。老杜添茶水时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书,《论衡》,猜度他大概是个账房先生,忙了两日,故而来此偷得浮生半日闲。 近处八仙桌旁坐着两位姑娘,中原人氏打扮。年轻稍轻些的眉目轮廓甚深,不苟言笑,背后别着一柄弯刀,刀鞘上镶着七八种颜色各异的宝石,一看便知颇为贵重;另一位身着绛红衫子,身上并无兵刃,言笑晏晏,与这灰扑扑的客栈格格不入,眉目间自有一股慑人气势……老杜摸不清她们的来历,偷眼看了两次,皆被绛红衫子发觉,慌忙垂下眼帘,假意看账本。 虽只有两个人,却点了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从一品豆腐到油爆双脆,从锅烧鸭到蜜汁梨球,每道菜却不过挟了一两筷子,便搁在那儿。老杜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好些食材都是从大老远运了来的,就这么糟蹋实在是浪费。 “掌柜的,把烙饼切一块端上来。”绛红衫子拿竹筷遥遥点了点门口的烙饼,声音清脆。 烙饼虽不值钱,可也舍不得她们再浪费,老杜陪着笑脸道:“这饼可实在,是马队驼队路上的嚼头,姑娘你们才两个人,怕是吃不了这一整块。” “不要你操心,只管切了端上来。”绛红衫子语气不容反驳,眉目间已有些不耐烦。 老杜暗叹口气,亲自去门口,拿长刀切了烙饼,给两位姑娘端了过去。 “阿勒,吃吧!” 绛红衫子将烙饼盘子朝配弯刀的姑娘推了推。阿勒点点头,也不客气,伸手取过一张饼,在酱汁牛肉的盘子里拖了拖,卷一卷,连着酱汁裹起数块肉来,大口吃起。她这吃法与吃相都颇粗放,着实不像中原女儿家的模样。老杜眨眨眼的功夫,她便已风卷残云般吃了两、三块饼,正伸手拿了最后一张饼,将盘子所剩的酱汁牛肉尽数裹起,送到嘴边……旁边的绛红衫子只挟了一小块蜜汁梨球在口中嚼着,双目望向店门外,目中已有些许不耐烦之色。 莫非,她们是在等人,所以才点了这么一大桌子的菜?可哪有客未至,先把菜吃了的道理?老杜不解。 从店门外投进来的日光缓缓移过第三排青砖和第四排青砖之间的缝隙,明晃晃的,晒在一只正起劲搓手的金头大苍蝇身上。老杜店里没有刻漏,看日影大概能推算个八九不离十,估摸着应该是快到申时了。 伴随着阵阵马铃声,外间一大波喧哗声由远及近,很快,一群人拥进客栈来,风尘仆仆,身上夹杂着浓烈的汗味和马粪味。 “老杜,赶紧!羊肉丸子热汤面,还有洗澡水,快!快快!”为首的紫袍客商是老杜这儿的熟客。他们是少数几支领了官号的商户之一,半月前出关,此时刚刚回来,在归鹿城修整两日,再回关内去。 老杜热络道:“我还想着呢,算算日子,你们也该回来了!瞧佟老板这一脸喜色,想来这趟是没走漏。” “混口饭吃而已。”被称为佟老板的紫袍客商打了个哈哈,“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的,没点油水谁干这个呀!赶紧的,我兄弟们都饿了!客房可备好了?” 老杜笑道:“早备好了,你们先上去歇着,羊肉丸子热汤面马上就得!” “赶紧的啊!”紫袍客商口中催促这,与他身后的一拨人迈步就朝里头走。 竹箸轻轻在桌面上敲了敲,绛红衫子朝阿勒使了个眼神。阿勒立时会意,抬袖随便抹了抹嘴,然后转身,背手,拔刀——下一瞬,雪亮的弯刀就横在紫袍客商的面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哪来这不识好歹的小姑娘?”紫袍客商倒是丝毫不慌,皱眉盯着阿勒。 行走关外的商队中自然不妨练家好手,看着主家有危险,几条大汉立时抢上前来,铜跋大的拳头朝阿勒袭来。阿勒上身微晃,避开拳头,旁边的条凳用腿一勾一踢,重重砸在几名大汉身上,力道颇大,竟逼得他们踉跄倒退数步。 紧接着,她探手擒住紫袍客商,径直把他拎过来,头往桌上一摁,弯刀斜斜一插,紧挨着紫袍客商的脖颈…… 众人齐齐惊呼,连角落里看书的文士都从书中抬眼一瞥。生怕对方伤及主家性命,一时间无人敢贸然上前。眼睁睁看着刀尖扎在桌面上,把老杜心疼得不行,壮着胆子探头劝道:“姑娘,有话好好说!千万当心桌子,上个月才新买的。” 没人理会他,甚至还有点瞧不起他。 紫袍客商还试图挣脱,阿勒弯刀稍稍一紧,他的脖颈上立时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骇得他顿时不敢再动弹一丝一毫。 一看见了血,众人慌忙连声呼叫,一时间客栈内喧嚣四起。 绛红衫子不急不躁,慢悠悠地将手中竹箸在碗沿连敲了三下,脆生生的,清脆悦耳。众人一愣神,总算有了片刻安静,她这才轻轻一笑道:“大家都安分些,别惹事,惹出人命来可不太好。” 众人愕然,听她这口气,倒像惹事是他们,她成了来劝解的了。 “佟盛年?”她偏头去瞅紫袍客商,“是你没错吧?” “知晓我是谁还不赶紧松手!”佟盛年人虽被制,怒气却是不小,“我告诉你,烈爝军的祁家兄妹可都是我亲戚,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你敢动我,小心把你们大卸八块!” “吓死我了。”绛红衫子仍是笑吟吟的,“不过你那些事儿,你家亲戚知不知晓?” “什么事儿?”佟盛年不解。 绛红衫子轻轻巧巧道:“上个月东南草甸子,拿一小块没用完的蜡烛头,换走一匹两岁公马,是你吧?南面的水泡子,用一只白瓷茶碗换走了六头羊,也是你吧?” 佟盛年一怔,试着抬首看她,却被阿勒的弯刀牢牢压在桌面上:“你们是丹狄部落的人?这是他们自己也肯换的,怎么能怪我!” “这话说的,你家亲戚听着不得着急上火啊!”绛红衫子随手将竹箸往他脸上一抛,吓得佟盛年立时闭上眼睛。只听得她声音戏谑:“嘴还挺硬,他们自己肯,你就敢换?按规矩,在关外一只羊可以换七块砖茶,好!我就算你一路辛苦,心又贪,想再多赚些,在草甸子用一只羊换三块砖茶,你也该知足了吧!这只羊赶回归鹿城,能卖到二两银子往上呢。“ 闻言,佟盛年气势稍弱:“我们一直是按朝廷的规矩办事的。“ 绛红衫子偏头瞥他,诧异道:”是吗?前年你和白狄部落签布匹生意,连续供给白狄六年棉布匹,协议里头写的是加息赊销,年限越长利息越重。你真是鬼精鬼精的,东西还没卖呢,都开始生利息了!这也是朝廷的规矩?” 佟盛年暗暗心惊,此人怎得连此事都知晓! “你到底是谁?!” 绛红衫子又是一笑:“方才还说咱们是亲戚,怎么现下又不认得我了?” “你……” “在下,”绛红衫子盯住他,似笑非笑,“祁楚枫。” 此言一出,莫说佟盛年,其余众人皆惊。祁楚枫这个名字在北境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自幼便与兄长祁长松跟随其父祁廓之征战,从大大小小不下数十场战役历练过来,自祁廓之过世后,她与兄长分别执掌烈爝军左右两路,牢牢镇守衡朝北境,深得圣上赏识。 “她怎么会是祁楚枫?不是说祁楚枫虎背熊腰,力可劈山,比寻常男人还男人吗?” “都说祁楚枫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罗刹,怎么可能是这幅模样?” “……八成是她在诓我们!” 有人在窃窃私语。众人面前这位绛红衫子,年纪莫约二十出头,身量纤细,眉目隽秀,除了闪瞬间眼底透出的锐气,怎么看也不像一位叱咤北境的女将军。 第3章 (下) ◎归鹿城的街面上,经过两日有余的喧嚣,各项大宗交易皆已尘埃落定。北上者驮着茶叶、布匹、各式铁弧◎ 归鹿城的街面上,经过两日有余的喧嚣,各项大宗交易皆已尘埃落定。北上者驮着茶叶、布匹、各式铁货杂货等等;南下者驮着各式皮货,药材,赶着活畜,各自出了归鹿城,踏上归途。 祁楚枫并不急着回去,她平日忙于军中事务,甚少有机会到街市上闲逛,此时慢悠悠地在街面上闲逛。裴月臣背着双手,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身后,日头已呈橘红,一点点地下沉,将两人身影越拖越长…… “月臣,你看!”瞧见一个卖小面人的摊子,祁楚枫快步行过去,欢喜地指着其中一个面人唤他,”你瞧,像不像你?“ 小面人羽扇纶巾,显然仿的是三国诸葛亮。裴月臣笑道:“这是孔明先生。” “你这是没扮上,扮上就像了。“祁楚枫将小面人取下来,朝他嫣然一笑,”人家是军师,你也是军师,我瞧着就是你的模样。” 自家将军素来霸道惯了,在军中说一不二,裴月臣自然不会在这等小事上与她争辩,笑着摇摇头,掏钱替她付了账。 祁楚枫拿着小面人,左端详,右端详,又不时回头看看裴月臣的模样,心情甚好,冷不丁抬首间看见负责守归鹿城的孙校尉陪着一位穿官袍、莫约四十来岁的男子,匆匆朝她行来,神色间略带惶恐之意。 她微微一怔,立在原地,打量着那名男子的官袍,有些许眼熟。而她身后的裴月臣,看见那名男子的一瞬,便已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下参见祁将军!”孙校尉行至她面前,拱手施军礼,然后连忙为她介绍身旁男子,“这位是新到任的府尹杨铭杨大人。“ 祁楚枫顿时想起来了,前几日曾听说新任府尹大人已经上任,还未曾正式照过面,不想倒在此间遇上了。她朝杨铭拱手笑道:“杨大人新官上任,在下还未登门道贺,见谅见谅。” 祁楚枫名声在外,杨铭自然是早就听说过,只是今日亲眼看见她,还是觉得与传闻有些对不上号。他不适地看了眼她手中的小面人,方拱手还礼:“久仰祁将军大名,幸会幸会!“ 抬首之际,他看见了祁楚枫身后的裴月臣,立时怔住,转而双目微眯,闪过一丝讶异之色:“若在下没认错的话,这位是裴公子吧?” 裴月臣本不予理睬,碍于自家将军的面子,淡淡一笑:“杨大人别来无恙?” 祁楚枫心存诧异,奇道:”杨大人与我家军师是旧相识?” 杨铭笑道:“裴公子当年在撼山军中可谓是少年英雄,惊才绝艳。只可惜自十多年前古鸦城一战后,再无裴公子音讯,想不到竟是来了北境。“ 听到“古鸦城”三字,耳边喧嚣声复起,裴月臣瞳仁痛缩,面上却无甚表情变化,也未作任何回应。 杨铭望了他片刻,自行打了个哈哈,道:”多年不见,裴公子性子倒是和当年一样,还是清冷得很啊。祁将军能得此人,容人之量,非常人所能及。“ 听出他语带讥讽,祁楚枫不知他二人过往有何过节,转头瞥了裴月臣一眼,后者只淡淡道:“街市嘈杂,杨大人身份尊贵,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被他提醒了一句,祁楚枫也似想了什么,朝杨铭笑道:“这话没错,马市鱼龙混杂,杨大人您若无要事,还是回去为好。” 见他二人急急催促自己走,杨铭岂能顺他们的心意,当下笑道:”不急不急,在下正是听说过往的商队不守规矩的不在少数,所以特地来马市上看一看。去年和前年的税金差额颇大,今年若再收不上来,我这新任府尹面上须不好看。“ 他竟是专程为了关税而来,祁楚枫心中冷笑,口中笑道:“就算杨大人您急着建功立业,也不在这一时。听我一言,您今日先回去……” 她话还未说完,便听见裴月臣低声道:“来不及了。” “嗯?” 祁楚枫正自疑惑,忽见一名挑着担子的贩子从近旁行走,从她身旁擦过——骤然间,他自担子中抽出一柄长匕首,径直向祁楚枫捅过来。身后裴月臣眼疾手快,飞腿踢来,正好踢在那人手腕处,逼得匕首脱手而落。 与此同时,有利器破空之音呼啸袭来,不是从一处而来,而是至少三处以上。很明显,是有人早有预谋地在此地伏击他们。裴月臣旋身而起,飞腿踢开凌空射来的两柄长箭。长箭被他一踢,一前一后斜斜掉入旁边铁匠铺的水缸里,两名打赤膊的铁匠师傅愣了愣,探头往水缸里看,还想伸手去捞。 “有毒,别动!”裴月臣警告他们。 铁匠立时吓得不敢再动。 这厢,劲射而来的长箭被祁楚枫侧身避过,从杨铭耳畔擦过,钉入地面,白羽尚微微颤抖。杨铭是名文官,这变故来得极突然,他何曾遇过这等场面,当即面白如纸。 下一刻,四下里杀出数十人来,皆是关外大汉,长刀雪亮,朝他们劈砍过来。 祁楚枫把杨铭推向孙校尉:“你带他躲躲。” 孙校尉已拔剑待战,闻言急道:”祁将军,这些人可不是善茬!您……” “我知晓,你守着杨大人就行。对了!”祁楚枫将手中的小面人也递给他,认真道,“你先帮我拿着,可不许偷吃啊!“ 孙校尉懵懂地接过小面人,便见祁楚枫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剑身窄小,薄若蝉翼,通体银白,似蛇似蛟。她随手挽了两个剑花,夕阳之下,如琉璃迸裂,耀眼之极,直刺双目。 正在此刻,街面两边数家店铺中陡然涌出数十名装备齐整的士兵,以一名白袍小将为首,杀声震天,向持刀大汉砍杀而去。 杨铭本以为在此地遇上伏击祁楚枫的贼寇,万没想到,她竟然早已埋伏下人马,怪道方才一直让自己先回去,原来是一番好意。街面上乱成一团,孙校尉护着杨铭避入就近的铺面中。 两名大汉手持长刀,向祁楚枫疾攻,她滑步避到侧面。大汉一刀劈空,待想要转身再攻,却觉心口处吃痛,低头望去,银剑自侧而出,弯如虹桥,剑尖处正抵入他心口上。 待祁楚枫撤剑,大汉双膝软软跪下,身子往前一栽,已然断气。 眼见银剑诡异,同伴死得轻巧,另一大汉心存骇意,一击不中,即刻闪身避在一扇门板之后,正待伺机而动,背心处一凉,却是银剑穿透门板,从背后直穿前心,一剑毙命。 大汉直直倒下,正栽倒在杨铭脚边,双目犹自圆睁,惊出杨铭一身冷汗来。孙校尉一面举着小面人,一面安抚他:“杨大人,此处危险,不如咱们到楼上避避。”杨铭连连点头,随孙校尉上了楼,禁不住担忧,扒着窗口探头朝外偷看—— 还好,贼人虽是亡命之徒,但士兵们也是训练有素,白衣小将一杆亮银枪舞得虎虎生风,叫贼寇难以近身。 不远处,裴月臣手无寸铁,大概是看着斯文好欺,围攻他的人最多。他正以一敌五,丝毫不见窘态,举手投足间,身姿蹁跹,潇洒自若。那伙贼人虽然看着人高马大,凶狠异常,在他面前,却如笨拙如木偶,被他东牵西引,借力打力,彼此间或伤或亡。伤者随即被士兵制住,押在一旁。 祁楚枫这边、这边……杨铭暗暗倒抽了口凉气,之前怎么也看不出来,那么俏生生的姑娘家,杀起人来眼皮都不眨,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死在她剑下至少已有七、八人,死状各异,横尸当街。 红裳银剑,她立于血泊之中,眼风过处,无不叫人背脊生寒。 此刻,她正拿剑对准一名大汉的眉心,那大汉的膝盖已被她划伤,跪倒在地。“服不服?”她偏偏还要问。 大汉很是硬气,梗着脖子,大声道:”老子不服!“ 祁楚枫点点头,叹了口气,无奈道:“不服就不服吧,本将军向来不勉强。” 下一瞬,一剑封喉,大汉倒地。 “这这这……”杨铭看得毛骨悚然,转向孙校尉,话都说得有点结结巴巴,“……这就给杀了?也不审审?” 孙校尉仍尽职尽责地举着小面人,推测道:“看情形,祁将军应该是知晓他们来历的,不然不会早早设下埋伏,所以不用再审了。“ 大约一盏茶功夫不到,街面上便已归于平静。白袍小将喜滋滋地行到祁楚枫面前施礼,禀道:“将军,贼寇伤七人,斩杀二十一人。” “人抓着了?” “没有,青木哉没来,来的是他弟弟青木齐。”白袍小将朝押着的俘虏努努嘴,“长得最丑,头发上绑着红布那个就是。“ 祁楚枫望了一眼,踱至青木齐面前,后者肩膀中了白袍小将一枪,伤得颇深,血噗噗直淌。裴月臣也行过来,双手抱胸,目光淡漠盯着他。 “你哥呢?他怎么不来?”祁楚枫问青木齐道。 青木齐怒瞪她一眼,不答话。 祁楚枫也不着恼,伸手取过白袍小将的银枪,在手上掂了掂,骤然出手——银枪穿透青木齐的肩膀,径直将他整个人钉在身后墙上。 “说,你哥呢?“她复平静问道。 青木齐疼得呲牙咧嘴,盯着祁楚枫道:“我哥……他早晚会来,把你的头割下来,挑在枪尖上……嘿嘿嘿嘿……嘿嘿……“他嘿嘿笑着,嘴里噗噗地冒血泡泡。 裴月臣在旁听着,皱紧眉头。 祁楚枫盯着青木齐,面无表情,过了片刻,淡淡道:“好,那我等着他。”说罢,抽出银枪,不等青木齐栽倒,快捷无比地又是一枪,直扎他心口。 第4章 (上) ◎ 衡朝北境,祁长松领烈爝军右路,驻守东北面;祁楚枫领烈爝军左路,驻守西北面。每三日,祁楚枫都……◎ 衡朝北境,祁长松领烈爝军右路,驻守东北面;祁楚枫领烈爝军左路,驻守西北面。每三日,祁楚枫都会派出巡边小队,约百余人,沿着边境线巡视。每隔几日,便与右路军的巡边小队在道古亭堡回合,互通有无。 祁楚枫等人回到军中时,正好遇上车毅迟巡边回来。车毅迟年近六十,是跟随过祁廓之的老将,祁老将军逝世之后他便追随在祁楚枫麾下。此人一生不曾婚娶,无儿无女,除了爱喝两口小酒,并无其他不良嗜好。辈分虽大,平日却喜与众多年轻小将厮混在一起,彼此间称兄道弟,也从不端架子,众人皆唤他老车。 “将军!”车毅迟上前替祁楚枫牵了马,笑问道,“可逮住那只狼崽子了?” 祁楚枫翻身下马,遗憾道:“没有,他鬼精鬼精的,自己没来,是他弟弟来的……瞧瞧,像谁?“她又把手中的小面人举给车毅迟看。身后的裴月臣无奈地笑了笑,自家将军身上有股固执的孩子气,他对此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车毅迟愣了下,太近看不清,身子往后仰了仰,迟疑问道:“这捏得是诸葛亮吧?” “没问你是谁,”祁楚枫不满道,“问你,像谁?” “那当然是像军师了!”车毅迟立时理会到她的用意,“这通身的气度,必须是月臣,别人也及不上啊。” 祁楚枫满意地点点头,笑瞥了裴月臣一眼,然后才朝车毅迟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连云儿也觉得像。” “将军不能偏心,下回也得给我老车买一个。” 祁楚枫笑吟吟道:“买,肯定得给你买。” 兵士们上前来,将马匹牵走。 裴月臣上前朝车毅迟施礼,笑道:“老将军巡边辛苦,这一趟可还太平?” “老样子,没什么大事。”众人皆随祁楚枫往祁府内行去,车毅迟挨近他,“上次你让我留意的山道,我特地绕了十里地去看过,没有新鲜马粪,也没有新的车辙,应该是没有人在走,估计东魉人是将此道废弃了。” 裴月臣点了点头:“多谢老将军。” “别净说客套话,给我整两坛子岭南春是正经。”车毅迟拍他肩膀。 裴月臣道:“岭南春没有,我那里还剩一坛子雪酒,你不嫌弃就拿走。” “行,那我先拿着,岭南春咱们就记账上。”车毅迟是半分也不吃亏。 祁楚枫行在前头,听见他们对话,转头道:“老车,你就欺负月臣好性子,讹了他多少坛酒了,你说说!” 车毅迟丝毫不以为杵,道:“将军,我这是替你分担,月臣总不能让你一个人紧着欺负吧,那你多累啊。” “胡说八道,我何时欺负过他!”祁楚枫朝他呲牙,“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军法处置。” 待车毅迟要回话,有侍卫上前朝祁楚枫禀道:“禀将军,赵副将已在内堂等候。” 祁楚枫点头:“正好,人都齐整了,咱们进去议一议。” 众人行至内堂,赵春树早已经在此间等候,起身朝祁楚枫施礼:“将军。”他原想问归鹿城设伏一事可否顺利,便看见弟弟赵暮云朝他耸了耸肩。“没抓到青木哉?” 祁楚枫不回答,拿着小面人在他面前晃:“看看,像谁?” 赵春树怔了怔,本能地先看向弟弟,后者用手指点了点裴月臣,这才连忙报出正确答案:“军师!” 祁楚枫睇了他一眼:“树儿,你自己也长了个脑袋,偶尔也用一用行不行?云儿来了之后,你的就废了。” 赵春树嘿嘿直笑:“不急,等云儿的脑袋不够用了,我再上。” 众人皆笑。 他二人虽是亲兄弟,但哥哥赵春树打小跟着父亲在北境长大,弟弟赵暮云则一直在京城外祖母家寄养着,每年只能在探亲时见上一面,不过短短月余。直至去年他们父亲去世,这才将赵暮云接来北境。赵春树在军营中摸爬滚打长大,皮糙肉厚,性格爽朗豪迈;赵暮云在京城得名师指点,枪法精湛,性情温良谦恭。兄弟俩虽不在一处长大,性情也不大相同,感情却是甚好。 侍女们上前斟茶,祁楚枫唤过一名侍女,将小面人递给她,吩咐道:”送到我房中去,插好了,可不许磕着碰着。“侍女领命,恭恭敬敬地拿了去。 一时众人坐定,祁楚枫让赵暮云先将今日归鹿城设伏的情况说了一遍,车毅迟与赵春树皆扼腕叹息。“这次他都没中计,下回想再给他下套就更难了。”车毅迟唉声叹气。 “不是抓了几个贼寇嘛,看能不能套出点什么来。”赵春树道。 赵暮云摇头道:“只怕不易,以前咱们又不是没抓过。他们的底细青木哉一清二楚,生怕连累家人,宁死也不会说。这些东魉人手段极其毒辣,便是对自己人也是翻脸无情。” 手指头在桌面上轻叩几下,祁楚枫思量着:“将他们分开关押,也先别审,每日好酒好菜,先养着吧。” 闻言,裴月臣望了她一眼,目中有了然之意。 “然后呢?”赵春树还在等下文,“养肥了再宰?” 祁楚枫居然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 赵春树奇道:“真宰?” 车毅迟和赵暮云也弄不明白祁楚枫的用意,遂都看向裴月臣。 裴月臣解释道:“好酒好菜是为了放松他们的戒备,他们风餐露宿刀头舔血惯了,过上好日子,人多半舍不得去死。” “可问题的症结在于他们生怕连累家人,就算舍不得去死,但也不敢说实话呀。”赵暮云道。 “所以要分开关押。”裴月臣道,“然后从中选一个人出来背黑锅,叫其他人安心。” 祁楚枫接着道:“有人顶了黑锅,他们还怕什么?到时候人就一直呆在牢里,对外只说他们已死,有愿意交代的,许他些银两便是,待灭了青木哉,再放他出去。” 其他人这才恍然大悟,车毅迟拍桌笑道:”这主意好,可以试试。将军,你和军师就是两只狐狸!鬼精鬼精的!” 赵暮云也笑,紧接着又担忧道:“若他们还是不安心,不肯说怎么办?” “他们都是亡命之徒,自然不可能个个都招。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只能这么试试,但凡有一个肯招供,这事就算成了!”祁楚枫叮嘱赵暮云,”云儿,这事旁人我不放心,你得亲自盯着。人,一定隔开了,不能让他们有互通消息的可能,否则一切白费。” “将军放心,我明白。” 祁楚枫抿了口茶,看向车毅迟,询问巡边情况:“上月迁到雷鸣堡的流民可都安置妥当了?我哥那边可有传什么消息么?“桌面上摆些茶果,她边说着,边伸手去够一碟子茶果,到了手边才发觉是一碟子山核桃,自然而然地整碟推给身旁的裴月臣。 车毅迟禀道:“登记了黄册,田地也都分摊妥当,雷鸣堡的张校尉月初便抓了两个不安分的,当众鞭刑,杀鸡儆猴,现在他们都老实得很。” 桌面上传来细碎的噼啪声,山核桃的坚壳被裴月臣以指力捏碎,露出内中的核桃肉。祁楚枫捡出核桃肉丢入口中,道:“那便好,宁可严苛些,决不能再出流民抢劫商队的事情。” “右路军那边还是老样子,不过……”说到这儿,车毅迟便有些着恼,“他们新换了盔甲和兵刃,加配短刀,还故意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神气得很,老子看了就来火!” “真的?”赵春树无不羡慕地问道,“他们配了什么短刀?是不是鲨鱼吞口……哎呦!”话未说完,他的脑袋便被一枚核桃重重砸了一下,抬眼便撞上祁楚枫恼怒的眼神,连忙闭了嘴。 裴月臣边剥核桃边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右路军挨着白头山,这几年老山参在中原价格一路喊高,他们自然赚得多些。” “他有老山参,咱们这儿就剩野栗子了。”祁楚枫捡了几枚核桃肉忿忿不平地丢入口中,然后吩咐赵春树:“你带上人,去野栗子沟,捡两大车栗子,后日巡边时带上,送给我哥。” 为何要送两车栗子去?赵春树不明就里,但也没敢多问,只得点头称是。 唯独裴月臣低首微微一笑,朝祁楚枫道:”两车栗子?你这要打秋风也委实小气了些吧。” 祁楚枫支肘看他,笑盈盈道:“你再帮我写封信好不好?反正就是哭穷……就说树儿和云儿省吃俭用,就想换把新刀,都已经半个月没舍得吃肉了。” 赵家两兄弟无辜且无奈地对视。 整碟山核桃都已剥好,裴月臣将碟子推到她面前,道:“你自己写!哄你哥,你得自己来,我还得看账册去。” “对对对!”祁楚枫方想起此事,狠狠道,“佟盛年,是该拿他立个威了!要不然关外荒原上的人非得让这帮奸商给坑死。” 几件事儿议罢,又循例过问军中事务,诸事皆定之后,这才散了会。众人踏出偏堂,天色已暗,沉云蔼蔼,寒风阵阵。阿勒就坐在庭院那头的石阶上,拿了个兽皮缝制的球逗腾腾,边玩边等着楚枫。 腾腾是条大狗,据说有狼的血脉,站起来足有半人多高。瞧见祁楚枫出来,一人一狗,皆奔过来。 “这么晚了,都留下来一块儿吃饭吧。”祁楚枫摸着腾腾的头,顺口朝其他人道。 赵暮云为难道:“多谢将军好意,只是家母在家,我等……” 第5章 (中) ◎ 等裴月臣从河边祭奠回到祁府时,天色已甚晚。寒风一阵紧过一阵,雪粒子打在屋瓦上、石阶上,沙沙作响 ◎ 等裴月臣从河边祭奠回到祁府时,天色已甚晚。寒风一阵紧过一阵,雪粒子打在屋瓦上、石阶上,沙沙作响。 祁府是祁老将军在世时就置下的宅子,边塞苦寒,风雪又密,经年下来,已颇为老旧,有的屋舍还时不时漏个雨。祁楚枫除了领兵雷厉风行,其余诸事皆颇为懒散,漏雨才差人补一补,瓦破才差人换一换,也从来没想过要再给自己新置一栋宅子。 裴月臣行至自己西院中,看见府中管事崔大勇正冒雪指挥着数名家仆将荷花缸中的水舀出来,然后要把硕大的荷花缸往外搬。 “这是做什么?”裴月臣奇道。 崔大勇回道:“将军吩咐的,说这荷花娇贵,根茎不经冻,万一冻坏了,明年可就开不了花。让我们赶紧把荷花缸抬到地窖里头存放,明年才能接着赏花。” 裴月臣道:“明日再搬就是,大晚上的急什么。” “军师,您也知晓将军是个急脾气,再说,这天开始下雪了,我也担心冻坏它们。这几年种的荷花都没过冬,我还真不信这个邪,偏要试试。”崔大勇笑道,“我知晓军师您喜静,这事儿难免嘈杂些,您且稍忍忍,很快就好了。” “不妨事,你们小心些,别伤着自己。”裴月臣交代道,方才步入屋内。 十年前,裴月臣来到祁家做门客,正值祁楚枫金钗之年。祁廓之知其才华,待他为上宾,恳请他对一双子女多加指点。一晃十年过去,当年的小姑娘已成了领十万烈爝军的大将军,待他至诚至信,更胜于当初的祁老将军,只因他顺口说过一句喜荷,便想方设法地在府中种荷,想让他在北境也能赏到荷花。 祁楚枫先是在后院池塘中试了两年,不成;便换成大缸来栽种荷花,过冬时结了一缸的冰,根茎自然是都冻死了;现在她又想出把荷花缸藏到地窖中过冬的法子,也不知能不能成? 裴月臣边更衣边听屋外的动静,不禁摇头微笑,想着祁老将军处事圆通,却不知祁楚枫这执拗固执的性子究竟像谁? *************************** 一夜北风,次日清晨祁楚枫早早便起了身,连早食都未吃,便往军中去。在军中巡视一番后,她颇为满意。虽然天降大雪,营中各条干道的积雪,在天未亮前便已清扫赶紧。各营的御寒衣物在三日前便已发放到位,军马的马厩也加固了挡风的板墙。 大帐中,赵春树围在火盆旁,边烤馍馍边热羊肉羹。看见祁楚枫进来,他暗松口气,料到将军一早便会来巡视,所以他比她更早到一步,已经提前巡视过一遍。 “将军,要不要吃点?”赵春树朝她笑道,“早起也没吃吧?” 祁楚枫瞥了眼羊肉羹,摇了摇头:“又不是在野外,大早上吃这么油腻?” “香着呢。”赵春树掰着馍,仰头得意道,“如何,转了一圈也查不出我的错吧?” 祁楚枫在火盆另一边坐下,烘着手,挑眉道:“行啊,你都学会未卜先知了,提前三日就把御寒衣物发下去。” 赵春树扬扬眉头:“今年老子学乖了呀!过了霜降之后,隔两日就拖着军师帮我看天气。军师提前就跟我说,这两日要起北风,恐有降雪。” 祁楚枫朝他竖个大拇指:“有长进!最近二营的操练看着提气得很,你暗地里也没少下功夫吧。” “那是,老子怎么也不能输给云儿的三营吧。” 得到将军的夸奖,赵春树嘿嘿地笑,拿着勺子,大口大口吃羊肉羹。 祁楚枫思量了片刻:“你这营去年补进来的新兵最多,找个机会,拉出去练一练,也让他们适应适应北境的冬天。” 赵春树咽下口中的馍,连连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他三口两口扒拉完羊肉羹,随意用衣袖抹抹嘴,起身道:“我去三营看看,云儿毕竟去年才来,难免有疏漏,我得帮着他盯着点。” 祁楚枫笑道:“是个当哥哥的样儿了。去吧!” 赵春树捞起放置在旁的披风,拢上身,大步出门去了。 ******** 大营外,阿勒一手策马一手拎着个漆盒,正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旁边兵士。殊不料旁边冒出一人,挡在她身前,满脸陪着笑:“这位姑娘,你可还认得在下?” 阿勒差点撞上他,退后一步,端详此人。 雪天里,这人生得瘦弱白净,穿得又甚是单薄,哆哆嗦嗦地立着,面上却笑得极灿烂,试着提醒阿勒:“昨日在客栈里头……姑娘可想起来了?我还拿账册给裴公子呢。” 他这么一说,阿勒方才想起来,眼前此人便是佟盛年的账房先生。 看阿勒眼神是认出自己了,账房先生忙接着笑道:“在下沈唯重,有事想要求见你家将军,不知姑娘可否引荐?” “何事?”阿勒硬邦邦问道。 沈唯重陪笑道:“是关于我家掌柜的……” 他话没说话,阿勒抬腿就走,这些前来求情的人嘴脸看多了,她早已见怪不该,熟视无睹。 “姑娘!” 沈唯重一急,上前追她,冷不妨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仍不忘抓住阿勒的斗篷边角。 阿勒转身皱眉,用手抽回斗篷。沈唯重赶紧匍匐前进几步,牢牢抱住她的腿:“姑娘,我还有其他要事,是关于青木哉的。” 原本抬腿欲踢,闻言之后,阿勒微愣,堪堪刹住。 沈唯重立时明白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连忙补充道:“你们想抓青木哉是不是?我知晓他的事情,我对你们有用!” 阿勒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所言是真是假。沈唯重一脸诚挚地盯着她,用力道:“真的真的,真的!” “松开。”阿勒简短道,“起来。随我进来。”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沈唯重飞快起身,掸掸身上的雪,笑容满面地跟上她。 ************ 营中的兵士无人不识阿勒,她在军营之中向来是来去自由。沈唯重既然是阿勒带进来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拦他。阿勒领着沈唯重穿过校场,径直来到大帐之中,待守门兵士通报之后,两人方才入内。 阿勒一进帐,便拉着祁楚枫坐到桌旁,然后忙着把漆盒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摆上。 沈唯重恭恭敬敬地朝祁楚枫施礼:“小人沈唯重,参见祁将军。” 祁楚枫一面看着阿勒忙,一面挑眉看向沈唯重。她记性甚好,一眼便认出沈唯重是昨日客栈中的白净账房:“怎么,来替你家掌柜求情还是探口风?” 沈唯重立得端正,忙躬身道:“不敢不敢,在下此番前来,是为了青木哉。”他是个人精,昨日在归鹿城中目睹那场伏击之后,又打听到死的人是青木哉的人,立时明白祁楚枫的心结所在。 听到青木哉三字,祁楚枫微挑了挑眉:“你也认得青木哉?” “认得,认得,简直太熟了。”沈唯重连忙答道。 闻言,祁楚枫略带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与此同时,阿勒往她手心中塞了一双竹箸。桌案上已经摆好了一碟子薄皮大馅的牛肉包,一碟子酥炸鱼松,还有一碗尚冒着热气的米粥。 “谁让你送来的?”祁楚枫问道。 “大勇。”阿勒顿了顿,又道,“军师。” “到底是大勇还是军师?” “军师吩咐,大勇准备,阿勒送。”阿勒完整道。 祁楚枫垂首,用竹箸轻轻拨弄了一下鱼松,唇边含着一丝笑意,然后复看向沈唯重:“说说吧,你如何与青木哉相熟?” 沈唯重忙道:“他曾经向我们商队买过东西。” “何时,何地,何物。”祁楚枫喝了两口粥暖胃,伸手拿了个包子,心不在焉地问道。 沈唯重早起也没吃,咽了下口水,答道:“是今年六月份的事,我们商队刚从丹狄东边部落出来,行了两日,在图拉河以南遇上青木哉的马队……” 祁楚枫打断他:“往什么方向行了两日?” 沈唯重忙道:“是往西面行了两日。原本应该是往南面,但之前正好下了两日大雨,泥地难行,大掌柜的吩咐从西面绕,顺便到丹狄人散居的几处地方转一转。” 祁楚枫叼着包子,侧过身去,目光扫了眼壁上挂的荒原巨幅地图,然后才示意他继续说。 “青木哉的马队足有上百人,全都带着马刀,这么长,这么亮!”沈唯重比划着,“我们掌柜的以为遇上刀客打劫,当时腿就吓软了,连话都说不利索。是我站了出来,跟掌柜的说,别怕,咱们是做正经生意的,跟他们好好说便是……” 说到此处,沈唯重稍稍顿了顿。因为祁楚枫头都没抬,三口两口吃掉一个牛肉馅包子,又拿了一个接着吃,也不知晓她到底听没听。此时门外守卫正好通报:”军师求见。” “进来。” 祁楚枫这才抬了眼,看见裴月臣进来,手上还拎着个长布包袱,不知是什么。瞧见沈唯重,裴月臣打量了他片刻,问祁楚枫道:“佟盛年的账房?” “他说他跟青木哉熟得很,你也来听听。“祁楚枫道,“正好我把这饭先吃了。” 对于裴月臣还记得自己,沈唯重心中颇激动,朝他也施了一礼,这才接着道:“……大掌柜的虽听了我的劝,可他还是害怕,自己不敢动,推我来和刀客交涉。我呢,走过几年江湖,也算是见过世面,好歹不腿软。再往后头瞧一眼,好嘛,大伙全都吓得趴那儿了。这下,是我得是我,不是我也得是我了。” 第6章 (下) ◎ 见状,沈唯重愈发精神,身子一时也忘了冷,挺着胸膛朗声道:“这几句话一喊,当下就把青木哉那一浮◎ 见状,沈唯重愈发精神,身子一时也忘了冷,挺着胸膛朗声道:“这几句话一喊,当下就把青木哉那一干人等唬住了……“他声情并茂地将自己如何如何与青木哉等人交涉,如何如何使得青木哉等人心服口服,又如何如何做的交易,最后整个商队如何如何安然离开,最后的最后商队中的人如何对他佩服地五体投地,连大掌柜都对他另眼相待的事情都完完整整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 他口才甚好,阿勒听得一愣一愣的,暗想着账房先生虽生得瘦弱,竟颇有些胆气,见了马匪刀客也未腿软。 祁楚枫这边,牛肉包都已吃完,最后一点鱼松被她尽数拨入粥中,三口两口吃尽了,她这才抬首看向沈唯重,探询问道:“说完了?” 沈唯重不明其意,点头陪笑道:“是,都说完了。” “总算说完了……”祁楚枫咕哝着,将面前的碗筷一推,简单道,“来人,把他拖下去斩了。” 门外的兵士随即应声而入,大步朝沈唯重行来。 这一生变,着实令人措手不及,沈唯重立时慌了:“将军!将军!将军饶命啊!” 祁楚枫不耐烦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本将军是个好性子,有这闲工夫听你说书呢?还江湖上的黑话,不就是中原走镖的场面话,哪句本将军听不懂!听不懂的应该是青木哉吧。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能听懂,他能搭理你吗?你们是押镖吗?吃哪门子的饭!” 已被兵士一左一右挟住向外拖行,沈唯重惊慌失措,急道:“将军饶命,在下说得是有些夸大,但事情是真的,将军明鉴啊!” 裴月臣在旁淡淡问道:“你果真见过青木哉?” 沈唯重连连点头,试着挣开兵士的钳制:“真的真的,这事千真万确!就是我一直躲在骆驼后面,没和他说上话。我说的全是实话,将军饶命!军师饶命啊!” 阿勒闻言,皱紧眉头,再看向沈唯重的目光已带有明显的鄙夷。 裴月臣向祁楚枫递了个眼色。后者虽明白他的用意,面上有些不耐之色,摆摆手示意兵士暂且退下去,然后朝裴月臣道:“这等好卖弄口舌之人,大多奸懒馋滑,留着他作甚?” “便是要杀,也不急在这一时。”裴月臣微微一笑,转向沈唯重,“最后一次机会了,说实话。” “是是是……”沈唯重被吓得不轻,“小的不敢撒谎,我们确实遇上了青木哉的马队,不过他没抢我们的东西,还用羊换了盐和茶叶。青木哉把大掌柜的唤到旁边谈了许久,我当时没敢过去,也不知晓他们谈的是什么。” “说了跟没说一样。” 祁楚枫望了兵士一眼,两名兵士会意,立时上前制住沈唯重。 沈唯重急忙道:“……但是后来大掌柜的脸色难看得很,和二掌柜的嘀咕了很久,我偷偷听到些许,好像是关于铁器和兵刃的事情。” “他想找你们买兵刃?”祁楚枫略略挑眉,眼底锐气迸出,盯住沈唯重,“撒谎!你这是要坑死你家掌柜的呀。” 见她还不信自己,沈唯重急得快哭出来:“祁将军,我说得都是实话,若有一个字骗你,天打五雷轰。但是我家大掌柜的没接这生意,所以这趟我们商队没敢去东边,就是怕再撞上青木哉。这是实话,不信你可以问商队里头的任何一个人。” 原本祁楚枫就是在故意试他,见他不似作伪,遂让两名兵士放了他退出去。 “这事还真是碰巧了。”裴月臣起身,打开他之前带来的长包袱,里面是五、六件兵刃,长刀短刀皆有,“这是昨日青木齐一行人马所用的兵刃,我挑了几件,你来看看。” 闻言,沈唯重立时凑上前,忽听祁楚枫重重一咳,他骇得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是在唤你吗?”祁楚枫没好气地瞪他,“还不起开!” 见状,裴月臣忍俊不禁,微垂下双目。 沈唯重这才意识到裴月臣唤的人是祁楚枫,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又退,不小心似踩到了什么,一转头正对上阿勒隐含怒气的大眼睛,赶忙连声道歉。 “这刀是……”祁楚枫拿起一柄短刀,拔刀出鞘,仔细端详,片刻后转头唤道,“阿勒,拔刀让我试试。” 阿勒应声拔出自己的弯刀,刀光雪亮,从沈唯重耳畔掠过,惊得他缩了缩脖子。 两刀相击,然后祁楚枫收回短刀,仔细观察,短刀刀刃上并无明显缺口。 “再来!” 短刀与弯刀接连相击数下,金石之音铿锵有力。沈唯重悄无声息地往后又退了退。 祁楚枫再看短刀,接连数下,刀刃上才有些许小凹处。“阿勒这柄刀是掺了陨铁的,能抗住它,这短刀冶炼时应该是加了白铜。关外的铁器大部分用铸铁冶炼,能用上白铜少之又少。” 裴月臣点头道:“不错,我原本还在想,青木哉为何会有这样的兵刃?听他一说,便明白了。” 闻言,沈唯重惊慌地连连摆手:“不是啊,不是我们,规矩我们都是知晓的。商队只敢贩寻常铁器,每次出关前,都是查验过货的。我们绝对不敢私贩兵刃,这可是杀头大罪,可不敢乱说!” “查归查,可每次挟带私货的也是有的。”祁楚枫思量着,朝月臣道,“青木哉必是出了高价。就算佟盛年不敢赚这个钱,可别的商队呢?” “将军明鉴,我们商队是绝对不敢做这等事情,不过别的商队,我就不敢打包票了。”沈唯重忙道。旁边阿勒收刀入鞘,刀身与刀鞘摩擦之声,惊得他又往旁边挪了挪。 祁楚枫没理会他,问裴月臣:“像这样的兵刃,有多少?” “昨日一共是二十八人,这等兵刃不过六柄而已,看着是不多。”裴月臣顿了顿,望向祁楚枫,语气微沉,“但好兵刃一定是先配给好手,昨日那些人中高手太少,我推测青木哉的马队可能有半数已经配上这等兵刃。” “这么多!”祁楚枫有点着恼,把短刀往桌面上重重一掷:“这群混蛋,脑袋掉钱眼里头了,为了一点银子就敢私带这么多兵刃出关!等我逮着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裴月臣轻叹口气,道:“先逮着再说吧,这么大批量的兵刃,牵扯不会小。” 祁楚枫哼了哼,转头盯住沈唯重,也不吭声,直看得沈唯重浑身发毛。裴月臣见状,笑道:“你和他置什么气……你可还有事要说?”后一句问的是沈唯重。 “在下、在下还有一事……”沈唯重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生怕说错一句话,又会被拖出去问斩。 “还有何事?”祁楚枫不耐烦道。 沈唯重骇得一抖,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们大掌柜的被您扣起来,货也被扣了。我们、我们刚入关,这一大群人,工钱还没来得及拿,客栈也住不起,所以、所以……” “所以,想到我这儿来白吃白住?”祁楚枫微一挑眉。 “小的不敢,万万不敢。”沈唯重鼓起勇气道,“……就是,兄弟们不容易,都是吃的辛苦饭,风餐露宿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入了关,又遇上这事。” 裴月臣在旁问道:“所以他们推举你来找祁将军?或者是你自告奋勇?” 沈唯重陪笑道:“小的平日里也算是能说会道,所以他们就让小的前来。” “你倒还讲几分义气。”祁楚枫冷哼一声,转向阿勒,“阿勒,你到归鹿城跑一趟,找到孙校尉,吃住先管着,让他把这些商队的人先安顿下来。那么多货扣着呢,他吃不了亏。” 阿勒点头应了,起身便走。 沈唯重大喜,对祁楚枫连连作揖:“多谢将军!多谢将军!”说着,他也想告退,随阿勒一起回归鹿城。 “你且等等。”裴月臣拦住他,温和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沈唯重忙躬身道:“在下姓沈,名唯重,表字子敬。” 裴月臣点头道:“沈公子,在下有一事想请你帮忙,却不知你可否愿意?” 能让裴月臣这般看重,沈唯重受宠若惊,忙道:“承蒙裴公子赏识,在下不才,谨听吩咐。” 不明白要他作甚,祁楚枫诧异地望向裴月臣。 裴月臣微微一笑:“那就要委屈沈公子多留几日了。” “多留几日?” “不错。”裴月臣笑道,“沈公子放心,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一日三餐,按时奉上。” 沈唯重愈发疑惑。 裴月臣带着沈唯重离开,营帐内剩下祁楚枫一人,盯着墙上的巨幅地图,一径沉思—— 私卖兵刃给东魉人,是出关商队的大忌。若当真按月臣所推测,青木哉已有半数人马都换上了新的兵刃,那么这一大批的兵刃是如何自关内运出关外?究竟有多少人在其中牟利? 原本这伙东魉人便因行踪漂浮不定而难以剿灭。眼下更麻烦的是,青木哉有了这条通道,以后将会有源源不断的各色补给,要想剿灭他们,更加难上加难。 拢着火盆,祁楚枫仔细思量——能出关的商队一共三支,皆有嫌疑,尤其是经常走西面的商队。还有负责出关检验的人,商队都必须从归鹿城出关,若是出了事,都在孙校尉身上…… 孙校尉,他可是归鹿城的老人了。从这些年来看,他也干过卡着关口克扣好处的事,但私运兵刃这等大事,他是不要命了么?他不像是如此不知轻重的人! 第7章 (上) ◎ “将军怎么了?”赵暮云奇道。 守卫的兵士方才也听见了那番对话,遂低声告诉……◎ “将军怎么了?”赵暮云奇道。 守卫的兵士方才也听见了那番对话,遂低声告诉赵暮云。 赵暮云闻言大惊:“她去找杨大人算账?!这、这不大妥当吧。”祁楚枫与杨大人虽是平级,但朝廷向来文压武一头,这样算起来,杨铭还比祁楚枫高半级。 兵士们皆默默无言,耸肩以对。自家将军的性情他们都是知晓的,眼前断断无人敢掠其锋芒。从前老将军在世时,尚可以制住她,如今即便是兄长祁长松,祁楚枫也不见得听得进他的话。 赵暮云急得团团转,正好看见车毅迟从军营另一头慢悠悠地行过来,连忙赶上前道:“老车,你赶紧的,杨大人把佟盛年给提走了,将军带了阿勒就往府衙去了,看样子怒气冲冲,怕是要出事。” 车毅迟脑子有点慢:“杨大人?” “新来的府尹杨铭杨大人。” “哦……” “您别站着了,赶紧追去劝劝。您是军中的老人,辈分大,能劝得住。”赵暮云急道。 车毅迟连连摆手:“没用没用,将军的性子,哪里是我能劝得住的。你若担心,那就赶紧去找军师。” 赵暮云抬脚便要走,顿了顿,转头诧异看向车毅迟:“你就不担心?” 车毅迟满不在乎道:“谁让他和将军抢人,这不是他自己找事儿么?怨不得将军着恼。” “……” 赵暮云没空和他细细讲理,拔腿便去寻裴月臣,一连问了数人,好不容易才知晓军师领着人去了双井塔牢营。 赵暮云急匆匆进了牢营,看见裴月臣正在向狱卒低声交代着什么。 “总算找着了!”赵暮云朝他急道,“军师,您赶紧去追将军!杨大人提走了佟盛年,将军气冲冲地往府衙去了,我担心要出事。” 裴月臣微怔了下,想了想,问道:“她是从大营的营帐去的?” 赵暮云点头。 裴月臣笑了笑道:“那就不妨事了。”他转过身去,接着向狱卒交代事情。 赵暮云没想明白:“……怎么就不妨事了?” 待事情都交代完毕,裴月臣才朝他道:“从大营的营帐到北境府衙,即便快马也要小半个时辰。楚枫虽然性子急,但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个一盏茶功夫,她的怒气也差不多消下去了。” 闻言,赵暮云这才稍稍安心:“您是说,将军消了气就会回来了。” 裴月臣望着他,又是一笑,摇了摇头:“她要到了人,自然就回来。” “这……和杨大人抢人,这事儿不好吧?”赵暮云不安道,“杨大人毕竟是府尹,得罪了他……” “暮云,这里是北境,不是京城,你不用太紧张。楚枫去要人,自然有她要人的道理,不会硬来。”裴月臣淡淡一笑,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杨铭初到北境,自然心急一些。楚枫去和他说上一说,也是件好事。” “还是好事?” 赵暮云满心疑惑。 ************************** 北境府尹府邸,厅堂之中。 祁楚枫翘着脚,靠着椅背,慢悠悠地品茶。阿勒立在她身后,双手抱胸,面无表情。杨铭府中管事推说杨大人正处理公务,待处理完毕,立即就会赶来见她们。 而她们俩在此间已经候了好一会儿。 “阿勒,你没有闻见什么味儿?”祁楚枫微侧了头,问道。 “烧蹄髈,韭菜。”阿勒用力吸了吸鼻子,又补充道,“酒。” 祁楚枫搁下茶碗,笑道:“看来,杨大人确实公务繁忙。” 距离厅堂不远处,拐过廊角,暖阁之内,酒香袅袅,杨铭正与佟盛年对饮。 佟盛年脖子上尚裹着白布条包扎伤口,酒力上头,微红着脸,毕恭毕敬地再替杨铭斟上一杯酒,道:“草民不才,三生有幸,能得杨大人赏识。日后大人有事尽管吩咐,草民愿效犬马之劳。” 杨铭还未开口,管事躬身入内,低声向他禀道:“大人,祁将军已经候了好一会儿了,您是不是去见一见?万一真有要紧事,也不至于耽误了。”这话说的含蓄,实际上这位管事早有耳闻,这位祁将军虽是女儿家,却不是个善茬,如今将她晾在厅堂,着实不妥。 早已猜到祁楚枫来意,又想到昨日祁楚枫对自己的怠慢与轻视,杨铭冷笑:“就是要让她等着,挫挫她的锐气。左将军又如何,官阶上并未高过我。难道她一来,我就得撂下手边所有事儿去见她,朝廷可没这规矩。”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接口道:“杨大人所言甚是,朝廷确是没这规矩。” 杨铭一惊,循声望去,看见祁楚枫笑吟吟地迈进暖阁。 乍见祁楚枫,佟盛年吃惊更甚,更别提还看见紧随她身后的阿勒,吓得立即起身,直往屋角退去。 “祁将军,你、你……”杨铭面色尴尬道。 祁楚枫探身将桌面上的菜色扫了一遍,笑道:“您忙没事,我可以来见您呀!北境天寒,杨大人初来乍到,是该多补补,别光吃大肘子,多炖点枸杞羊肉才好。这酒啊,也得喝热乎,不烫可不行。” 她说话的这会儿功夫,杨铭的目光简直能杀了管事。管事惊慌之余,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祁楚枫怎得会寻摸到此间来。 “祁将军,既然来了,不如就坐下一同用饭吧。”杨铭强制镇定道,“正好在下也有件好事想说与将军听。” “好啊!”祁楚枫大大方方落座,不忘招呼佟盛年,“佟掌柜,坐啊。莫要拘谨,就当是在自己家里。” 闻言,杨铭暗自翻了个白眼:眼下到底是在谁的家里。 “不敢不敢……”佟盛年连连摆手,“在下一介草民,怎敢与大人和将军同席,不敢不敢。” “方才你不是还坐得好好的嘛,怎得,不给我面子?”祁楚枫挑眉,瞅他脖子上的布条,“脖子上的伤不疼了吧?坐吧。” 佟盛年本能地摸摸脖子,不敢多说话,缓缓把自己挪到凳子上,颤颤巍巍地只敢坐一小半凳面,随时随刻预备着躲出去。 管事紧张地看杨铭眼色,命人赶紧给祁楚枫摆上碗筷。 杨铭镇定心神,沉声道:“祁将军想必军务繁忙,我也不愿多耽搁将军的功夫,咱们就开门见山,长话短说。” 祁楚枫微微一笑:“痛快,本将军也是这个意思。” 杨铭道:“不瞒将军,方才我已和佟掌柜谈好,今年的税银,参照去年所交税银,他能再多交五成。并且他还可以再去和其他商队商谈,让他们也多交五成。如此一来,这税银之事便可迎刃而解,圣上面前,你我也才勉强说得过去。” “两位已谈好了?”祁楚枫微微挑眉,扫了眼佟盛年,然后朝杨锐笑道,“按理说,我也该为这事叫声彩儿,只不过……杨大人,您可莫怪我要来浇您冷水。眼下商队最大的问题并非税银,而是在交易中无视买卖规矩,随意克扣,甚至到了漫天要价的地步。归鹿城内,他们尚还能收敛几分,到了关外,他们能用一小块没用完的蜡烛头,换走一匹两岁公马;用一只白瓷茶碗换走了六头羊。您说说,这买卖还能让他们这么做下去么?” 闻言,杨锐暗暗吃惊,此前确是知晓出关的商队所赚颇丰,但也万万没料到价格上的差异会如此巨大。他看向佟盛年,皮笑肉不笑道:“佟掌柜,按您这种赚钱法子,和空手套白狼也差不了多少。您这才给我加了五成税银,是不是少了点?” 佟盛年尴尬地陪着笑,有心辩解,但碍于祁楚枫,又不敢多说什么。 一听便知杨锐一门心思掉钱眼里头,并未明白自己的意思,祁楚枫道:“杨大人,我方才说过,最大的问题并非税银,而是关外的丹狄、白狄、赫努等族群被欺负至此等地步,对他们而言,还有何公平交易可言?” “那些人,本就是蛮荒野人,他们懂些什么?”杨铭不在意道,“何必在意他们怎么想。” 祁楚枫唇边掠过一丝冷笑,望向杨铭:“我衡朝泱泱大国,如此以大欺小,杨大人以为妥当?况且,纵容此般行径,只会添加他们对衡朝的仇恨。届时边境不稳,烽烟再起,圣上面前,你我二人怕是难以交代。” 杨铭仍是不以为然,笑道:“祁将军,您这话说得,怕是有些危言耸听了吧。将军与令兄右将军,领兵二十万驻守北境,端的是兵强马壮,怎么还怕区区几个蛮荒之人。” 闻言,祁楚枫偏着头看他,片刻之后才笑道:“杨大人,您可真真是个文臣啊。今日我就来帮您算算这笔账!” 不待杨铭说话,她起身一脚踩在凳子上,紧接着道:“烈爝军二十万,驻守边境近三十年,刀山血海,生进死出,都不算什么。若是真打起来,我可以不怕死,我手下的兄弟也可以不怕死,今日咱们只论粮草。出关打仗与驻军大不相同,后勤人员至少需要达到半数,才能保证兵士的给养供应,也就是说士兵与劳役至少达到一比一。再考虑春旱、沙暴、寒流,暴雪等恶劣天气,加上敌人骚扰等等各种突发情况,实际上一个士兵就需要二至三个劳役负责运粮食、炊具、营帐、重兵刃和箭矢。咱们先往好处想,半年就能得胜归来。您肯定比我会算,不如您替我算算,需要多少开销?” 杨铭怔在当地,半晌不吭声。 第8章 (下) ◎ 此时的双井塔牢营之中,沈唯重双手抱膝,垂头丧气地坐在一间牢房的角落里,听着外面寒风呼啸。高处……◎ 此时的双井塔牢营之中,沈唯重双手抱膝,垂头丧气地坐在一间牢房的角落里,听着外面寒风呼啸。高处小窗的窗沿上积了些雪,风过时,便扬起一层,细细洒洒地飘落到牢房内。 双井塔是烈爝军牢营所在,沈唯重以前只是听说,但从未来过,也没想过要来。据说从前此地确是曾有两口井,原本出的是甜水,后来不知怎得变成了苦水,井底还常发出阴森诡异的笑声。当地人请来法师,法师说井下有邪祟,须得在井上盖塔以镇妖邪。当地人便凑钱盖了两座砖塔,却因钱两实在有限,这两座砖塔极其寒碜,经了数年风雨,塌了一大半,砖块也被附近百姓捡了去修补羊圈。后来祁老将军将牢营建在了此地,当地人纷纷说这是以毒攻毒之法,妙得很。只是听牢中守卫说,每逢月圆之日,偶尔还是能听到从地底传出来的笑声,叫人心惊胆战。 身上的衣袍单薄了些,牢中阴冷更胜外头,沈唯重把脚埋进地上的干稻草中,仍是冻得冰凉冰凉的。 进来之前,他曾向裴月臣要求,给自己换上一件厚实点的袍子。裴月臣笑道:“不是我小气,而是你这样的小身板,身上又没功夫,穿得厚实了,立时就得让人扒了去,倒不如不穿。” 思及此处,沈唯重偷偷瞥了眼旁边的囚友,端的是虎背熊腰,身上穿得还比自己稍厚些,也是冻得哆哆嗦嗦。他暗暗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裴月臣说得对。 “进去之后,不要先和他说话,他若先和你说话,你便勉勉强强地应上两句。”裴月臣叮嘱过他,“除了为何要进牢房,其他的事你都如实说,这样不会有破绽。你与他只作闲聊,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在闲谈中把他说过的事儿都记下来,包括多久洗一次澡,多久吃一次肉,越细越好。” 沈唯重不懂裴月臣的用意,也没敢多问,不过裴月臣在他心目中地位超然,既然这么说了,想来必然是有道理的。 “千万莫要自作聪明去套他的话,否则功亏一篑,将军面前,我也不好说话,更别提替你请功。”裴月臣最后叮嘱他道。 当时,沈唯重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裴月臣的用意,惊喜道:“请、请功?真的吗?这样能给我记上一功?” 裴月臣含笑点头,拍拍他肩膀,温言鼓励道:“这几日,就委屈你了。未免让人生疑,三日后,我才能提你。牢中看守并不知情,一切都须你自己随机应变。” 若是换上一个人,把自己打发到牢里头,沈唯重肯定觉得自己是被人忽悠了。但这些话出自裴月臣之口,沈唯重觉得倒是可以一试,暗暗在心中下定决心,要将此事做成,也好让他人另眼相待。 ************************* 祁楚枫与阿勒押着佟盛年回来,刚刚跨入双井塔牢营的营门,便看见了裴月臣。 “将军,佟掌柜的关押之处,我已安排好。”裴月臣上前拱手迎道。 看见他在此间,祁楚枫有些许惊喜,转头示意阿勒将佟盛年交给裴月臣身后的侍卫,然后笑问道:“你怎得知晓我会带他回来?” “云儿生怕你得罪了杨大人,火急火燎地来寻我。”裴月臣微笑问道,“杨大人如何,可还安好?” 祁楚枫与他并肩一道朝内行去,偏偏不答,笑道:“你既然能在此间等我,必是信我,何必还要多问。杨大人好端端的,我去的时候,正与佟大掌柜推杯换盏,不知道多快活。” “所以……”裴月臣侧头看她,了然道:“你果然是拿私贩兵刃一事吓唬他了。” 祁楚枫拍手笑道:“你又知道了?” 两人已进了营牢外堂,营牢内的狱卒忙搬来火盆,又端上红泥小火炉,上头是热气腾腾的酸菜白肉锅,旁边配上满满一盘子竹节小馒首。 “还没吃饭吧。”裴月臣递过一块温热的湿布,“已过了饭点,就凑合着吃吧。” 祁楚枫接过湿布拭手,仰头问道:“你呢?” “一直等你呢。” 祁楚枫嫣然一笑,将湿布随手放到旁边桌面上,坐下后又招呼阿勒:“你也来吃。” 阿勒不坐,道:“腾腾。” 立时明白她的意思,祁楚枫无奈而宠溺道:“行,那你回去找腾腾,让吴嬷嬷给你弄吃的。” 阿勒欢天喜地地点点头,探手拿了个竹节小馒首叼嘴里,快步走了。 “这孩子,就惦记着腾腾。”祁楚枫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说,要是我和腾腾都掉水里,她先救谁?” 裴月臣已替她盛了碗汤,放在她面前,笑道:“肯定先救你,腾腾会狗刨,哪像你呀。” 祁楚枫冲他不满地呲牙,然后才低头喝汤,咸香微酸,一股暖意顺着食道通往腹中,再蔓延至四肢百骸,通体舒畅。她顺手拿了个竹节小馒首,边吃边道:“杨大人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若非被我搅了事儿,一顿饭菜,连商队今年多交五成税都谈妥了。” “所以你就吓唬他。”裴月臣自己盛了碗汤,此刻已将近申时,他确实也饿了。 “这怎么能算吓唬,顶多……反正是他活该。”祁楚枫咬着竹箸,想到杨铭话语间对塞外各族的轻蔑之意,叹道,“这位杨大人,日后是个麻烦,少不了要添乱子。” 裴月臣沉默片刻,然后提醒道:“他毕竟是府尹,折子直达圣前,你做事莫要让他抓着把柄。” 祁楚枫不服道:“我能有什么把柄?再说,圣上能听他的?圣上那边,去年的军饷还欠着一半呢,把我惹急了,我就让他一气儿给齐了。” 裴月臣摇摇头,无奈地看着她。 被他看着,祁楚枫只好道:“我知道了,会谨慎的。再说,我哪件事情你不知晓,若有不妥,你提醒我便是。你的话,我又不会不听。” “你不听的还少吗?说到做到才好。”瞧她说还算恳切,裴月臣微微一笑,催促她道,“快吃吧,过会就凉了。” 为了表示自己确实言出必行,祁楚枫极听话地低头紧吃,一碗汤,连汤带肉,连同里头的酸菜,三口两口便吃完了。 “对了,你一直在这里,是在等我?” 她自然而然地将空碗递过去,裴月臣自然而然地接过,又替她盛了一碗。 “我知晓你会带佟盛年回来,昨夜里看账本,正好有些事儿要问他,再加上兵刃之事,”裴月臣把碗递过去,“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出现这么大的漏洞,须得尽快查清楚。” 完全没理会他所说的正事,祁楚枫接过碗,低声哼了哼道:“所以,你是在等佟盛年,压根不是在等我。” 早已习惯了她的孩子气,裴月臣好笑地安慰她道:“也是在等你,这锅酸菜白肉还是我吩咐他们一直温着等你的。” 祁楚枫这才偏头,盈盈一笑:“怪道这么好吃。” 识得她时,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小丫头,那时便是这般性情,匆匆十年,一晃而过,如今她已是大将军,人前倒还似模似样,人后却仍是这般孩子气,裴月臣笑着摇摇头。 两人用过饭,便往刑讯室,裴月臣吩咐将佟盛年提过来。 “你审还是我审?”裴月臣转头问祁楚枫。 “有劳军师。”祁楚枫朝他作了个揖,然后懒洋洋地往太师椅上一靠:“我刚吃饱,困。” 知晓自家将军向来喜欢吃点零嘴,老狱头忙不迭地煮了茶,又端了一碟核桃,还有一碟子红薯干,奉到两位面前。“这是我自家的,蒸过之后再晾晒,将军尝尝。”他朝祁楚枫笑道。 祁楚枫拈了一根红薯干,咬了一口,在口中细嚼,香甜软糯,又有嚼劲,喜道:“好吃,月臣你也来尝尝。” 正好佟盛年蔫头耷脑地被狱卒押了进来,裴月臣婉拒她的好意,示意狱卒搬张凳子给佟盛年坐。 佟盛年不敢坐,惊慌地看着面前的人,又打量着这间刑讯室——生了锈斑的铁锁、铁链,各色他认得的、不认得的刑具,上头残留着疑似血迹的痕迹。地上的火盆里,碳火暗红。 “佟掌柜,坐啊,莫要拘谨。”祁楚枫热情招呼,“全当是在自己家里头。” 她不说话还好,她一说话,佟盛年就后脖子直冒凉气,腿也发软,退了两步,乖乖坐到凳子上,恳求道:“祁将军,那些杀头的大事,我真的没干!我是想多赚点,可我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干那些事儿啊!” 祁楚枫轻笑:”你急什么,我也没说一定是你。现下是我家军师有话要问你,他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他性子可比我好多了,你不用怕。” 闻言,裴月臣微微一笑,侧头睇了她一眼。 祁楚枫立时会意,笑吟吟让道:“你审你审,我只听着,不打扰你。”她往椅背上一靠,接着吃红薯干。 裴月臣看向佟盛年,语气温和:“佟掌柜,将你请到此地,只是为了说话方便些,别无他意,您不必紧张。” “您问您问,我、我不紧张。”佟掌柜忙道。 “账本上有几个地方,我没看懂,所以想请教一下佟掌柜。”裴月臣道,“今年您走了三趟关外,前两趟皆带茶砖五百余箱,每箱二十七块,可第三趟却只带了三百余箱,而其余货品种类和数量变化不大,驼队的数量也未有变化。请问这二百箱砖茶腾出来的地儿,您做了何用?” 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能在一夜之间看完几本账册,而且一针见血地找出其中的破绽。佟掌柜立即意识到眼前此人只怕比祁楚枫更不易对付,谨慎答道:“那个、那个茶砖少了是有缘故的。” 第9章 (上) ◎赵春树和赵暮云的娘亲是京城人氏,在北境这么多年,依然无法习惯北境的气候,反倒一年比一年更加怕冷。……◎ 赵春树和赵暮云的娘亲是京城人氏,在北境这么多年,依然无法习惯北境的气候,反倒一年比一年更加怕冷。现下还未入冬,老太太已然将自己裹得毛茸茸的,搂着同样毛茸茸的大橘猫,挨着火盆叨叨赵春树,颇为惬意。 “林家的二姑娘,你怎么会没见过呢?”赵老太太嗔怪道,“去年上元节,她跟着父母上街,我领着你和云儿,就在东街裁缝店门口遇见的。想起来了吗?” 赵春树把栗子往火盆里头丢,漫不经心道:“去年的事儿,谁想得起来。” “想不起来也没事,那姑娘我看过了,挺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赵老太太拍了板。 赵春树差点跳起来:“什么什么就定了!不行!我连她是圆是扁都不知晓我就娶她,绝对不行!” “是个圆脸。”赵暮云在旁插了一句,“哥,你以前不是说过嘛,你喜欢大脸盘子,看着就喜庆。” 赵老太太很欢喜:“正好,娶回家来你天天看,天天都欢欢喜喜的。” “……”赵春树瞪了眼赵暮云,微恼道,“将军府前的两头石狮子,也是两个大脸盘子,怎么着,你们也给我弄回家来?” “淘气!”赵老太太道,“人和石狮子能一样吗?” 赵春树苦着脸,半晌没吭声,突然抬头用鼻子使劲嗅了嗅:“娘,是不是炖肉了?” “炖了,焖牛肉。” “娘,咱家新来厨子手艺不行,上回炖的羊肉跟您亲手炖的差了一条街。您也费点心去教教他,要不然我还不如在军营里头凑合一顿呢。”赵春树委委屈屈道。 赵老太太拿手虚戳了他一下:“就知道吃,白养你了!”说归说,她还是松开大橘猫,起身准备往厨房去看看,被厚重的衣袍拖得身子晃了一下。赵暮云连忙要上前扶她,老太太摆摆手:“不用扶不用扶,你帮我给大胖梳梳毛,你细致,树儿手重,大胖最烦他。” 此时她口中的大胖,那只大橘猫,正竖着大粗尾巴慢吞吞地从赵春树面前走过去,艳帜高张,气度从容。赵春树斜眼睇它,它则目不斜视。直至赵老太太走远,赵春树才突然一把捞起大胖,也不管它左拧右转,牢牢把它锁在怀中。大橘猫挣扎了两下,很快放弃了,只剩下尾巴不耐烦地甩来甩去。 “云儿你不仗义啊,还帮娘说话。”赵春树搂着大橘猫,也往火盆旁凑了凑,和赵老太太如出一辙的模样,开始叨叨赵暮云,“咱们兄弟俩得一条心。” 赵暮云把烤好的栗子扒拉出来:“我看成亲这事娘已经是箭在弦上,你还能拖多久?” “能拖一日是一日。”赵春树满不在乎道,“回头让将军派我出公差,我再出去躲几日。” 听他提起将军,赵暮云遂笑着将今日之事与他说了一遍:“当时我是真的被吓着了,就担心咱们将军和杨大人起冲突,不好收场。说起来,还是军师对将军了解透彻。” “那是,军师在将军身边都十年了。”赵春树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将军的身手你见过的,有大半都是军师亲自教出来的。” “军师功夫与兵法都是上上之选,怎得没有任实职。”赵暮云压低声音,问出心中很久的疑问,“莫非是将军还防着他?”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赵春树一激动,怀中的大橘猫瞅准机会,猛地窜了出去,他伸手去捞,只捞了一手猫毛。他也不去管猫了,凑近赵暮云道:“老将军当年为了请军师来北境,可费了好些劲儿,只当门客,不任实职,是军师自己提的要求。” 赵暮云不解:“这是为何?” “也许是当年在撼山军的经历伤到他了。”赵春树叹了口气,“古鸦城与东魉人一战,你也听说过,都知晓惨烈,可你却不知晓,这场硬仗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可以避免?”赵暮云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我也是后来听老将军说起,才知晓——当时东魉人盘踞在古鸦城,最好的做法便是围城,困他们三、四个月,等到他们断粮之后,城便会不攻而破。可是当时战事已然拖了很久,耗费巨大,圣上焦心不已。主帅曹文达为博圣心,立功心切,不顾反对,命令强行攻城。衡军在攻城时便已经折损过半,进城之后又遭遇巷战,往前一尺一尺地挪,死伤无数……”赵春树唏嘘道,“军师义兄邓文丰便是在巷战之中,被火油浇身,活活烧死的。” 赵暮云攥紧拳头,狠狠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此战之后,曹文达得到了圣上的嘉奖,谁还会记得古鸦城的累累白骨。军师虽然活了下来,但也心灰意冷,辞去了一切军中职务。”赵春树道,“好在他来了北境,要不然真是可惜了。老将军许他是北境四十年来兵法武功第一人,连老将军自己都甘拜下风。” “四十年来兵法武功第一人……”赵暮云眼前仿佛复现那日街市中裴月臣以一敌五的身影,心生仰慕。 赵春树从他手中拿了栗子,自己剥了吃:“在边境开设马市也是他向老将军提的建议,果然开设马市之后,边境比以前安稳多了。” “还有,”赵春树神秘地挨近赵暮云,“军师还对老将军说过一句话,老将军赞不绝口。” “什么话?”赵暮云好奇道。 “刀的真意,在藏不在杀,烈爝军守北境也应如此。”赵春树塞了枚栗子入口,嚼得香甜,“云儿,你细品品这话。” 赵暮云陷入沉思之中。 **************************************** 双井塔的牢营内,沈唯重默默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距离裴月臣将他送进来,已经过了三日。他记得裴月臣说过,三日后会来提他,怎得还不来呢?莫不是把他给忘了吧? “我跟你说啊,”同牢囚友往他身边挨了挨,“我三舅姥爷家原先是在南边开竹编铺子,生意好着呢,可惜后来闹了匪灾,拖家带口地迁到西边,西边没竹子,原来的伙计也都走光了,身边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他唉声叹气:“我三舅姥爷人挺好的,原来还接济接济我娘,我小时候每年过年都把我接去家里玩,还给我置办新衣裳,可惜也死了。” 沈唯重陪着他一块儿叹气,这三日光景,这位同牢囚友把他家上三代和下三代的亲戚一个个地津津有味地全给他说了一遍。爹娘、兄弟姐妹、叔叔伯伯、嫂嫂婶婶……末了总是同一句话收尾“唉,可惜也死了。” 原本沈唯重觉得自己这小半辈子过得已经很不如意了,但在这位仁兄面前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知足吧,你现下身上穿的,比我还厚实些呢。”沈唯重没忘记裴月臣的吩咐,极力想把话题转回来,“我们掌柜的可抠了,在关外一个多月,衣裳不说给套新的,吃食上连点荤腥都没有,还不如这牢里头呢。” 囚友嘿嘿地笑,问道:“你吃过沙鼠没有?还有蝎子。” 沈唯重摇摇头,嫌弃道:“谁会去吃这个啊。” “好吃着呢,秋天的沙鼠最肥,洗剥干净,放铁丝网烤,撒上孜然胡椒,两只小后腿的肉,那叫一个嫩,一个香!有一回,粮草不济,我们连着吃了一个多月的沙鼠,居然还不赖。“囚友砸吧着嘴,“烤沙鼠,炸蝎子,再配上一壶酒,神仙来了也不换!” “前几日,本来我能吃上一顿羊肉丸子热汤面,谁曾想,人还没坐定,掌柜的就被抓了。”沈唯重怅然若失,“工钱都没来得及结算。” 囚友瞥了他一眼,摇头啧啧道:“商队就是抠,要不你到我们这儿来?不过你这小身板,也当不了东魉人,打杂都不要。在马背上跑上半日,就得把你颠散了。” 想不到他还嫌弃自己,沈唯重闷闷道:“你们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我可干不了。我劝你也别干了,你们家就剩了你一个,你也想着点传宗接代。跟着东魉人干这种行当,太危险了。” 闻言,囚友骤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怪异而刺耳,在阴冷的监牢中四处碰壁回响,半晌才歇住。“传宗接代?老子自打出了关,就已经断子绝孙了。” “别瞎说八道,什么断子绝孙。”沈唯重呸呸道,“你又不是被那什么了。” “干我们这行的,你看看!”囚友指指屋顶,“你我虽然关在一块,可我是没命活着出去了,死在哪里不是死。” 沈唯重劝他:“那也不一定,他们要杀你早就杀了,既然还关着你,那就还有转机。” 囚友冷笑:“什么转机,不就是想问我在哪里安营扎寨吗?这事我说出去,他们杀不杀我不知晓,东魉人也不会饶了我。万一来日落他们手上,穿花、望天,哪样也不如一刀杀了我痛快。” “穿花,望天?”沈唯重没听懂。 “穿花,就是把人衣袍都扒了绑上,由着各色毒虫来咬,由着伤口溃烂到全身,慢慢折磨到死。” 沈唯重打了个冷战,小心翼翼问道:“那……望天呢?” “拿一根木棍,把头削尖了,然后……”囚友往他坐的地方瞥了一眼,“从那,插进去!” 沈唯重不适地挪挪了地方:“你别拿我打比方。” “整个棍子插在地上,人慢慢往下落,棍子穿过身子,最后从嘴出来。”囚友仰头张嘴,好心示范给他看,“看,棍子这么一穿,头不就抬起来了吗?所以叫望天。” “这……东瀛人想出来的?也太阴毒了!”沈唯重缩缩脖子,本能地把自己团得更瓷实些。 “所以啊,我宁可死在这儿,好歹痛快。我们家上上下下一大家子都在底下热热闹闹地等着我,我也没什么可怵的。”囚友很想得开。 第10章 (中) ◎ 这日,祁楚枫从早起就不太顺,刚出门就没留神被地上的雪滑了一跤,接着吃早饭时不知怎得咬着了自肌◎ 这日,祁楚枫从早起就不太顺,刚出门就没留神被地上的雪滑了一跤,接着吃早饭时不知怎得咬着了自己舌头,还咬得甚重,疼得她缓了半日,紧接着又听说自己的爱马雪点雕精神不振,可能是受了寒。 她赶到马厩,发觉除了雪点雕,还有其他几匹马也有相似症状,担心是疫病,立即吩咐将病马与其他马匹隔离开来,又命人清理马厩,熏烧艾草。烈爝军中,以骑兵为主,占八成以上。故而战马尤为重要,照顾它们有时候须比照顾人更加细致妥帖才行。 不知晓三大营中马匹是否有同样情况,祁楚枫派人去通知车毅迟、赵春树与赵暮云。不多时,便有兵士飞马回报,车毅迟与赵暮云营中马匹皆安好,祁楚枫这才稍稍安心。 赵春树则是亲自来向她回禀,他营中战马无虞,但今年补进的新兵中有些不适应北地的气候,前两天大雪一下,病倒了好几个。 “医官看过了,将军放心,不是伤寒。”赵春树知晓她担心什么,“就是水土不服。” “那就好。”祁楚枫吩咐道,“但切不可大意,我让老邢也过去一趟,一切让他说了算。他若要求将人都隔出来,你便照着做便是,不必再来问我。”老邢是烈爝军中的医官总领。 “明白。” 祁楚枫捏捏眉心,老话说瘟疫始于大雪,发于冬至,生于小寒,长于大寒,盛于立春……军中人员密集,同起同坐,一旦爆发时疫,将会造成不可估量的重大损失,甚至远远高于战斗减员。祁老将军在世时,对于预防时疫,便十分重视,时时对祁楚枫耳提面命。 两人牵着马,边行边谈,经过将军府大门时,看见一名美貌妇人带着一名丫鬟正在立在府门外,正向守门的家仆询问着什么。 见着祁楚枫经过,家仆忙上前低声禀道:“将军,这位夫人打听咱们家军师,可又说不是亲戚,只是旧识。” 祁楚枫挑挑眉毛,看向那位美妇,问道:“敢问夫人来自何处?” 见她发问,美妇微微诧异,家仆忙道:“这是我家将军,赶紧回话。” 闻言,美妇领着丫鬟朝祁楚枫施礼:“不知是祁将军,民女失礼,还请将军见谅。民女是自晋中而来。” “晋中?”祁楚枫记得裴月臣是江南人氏,“你认得月臣?” 美妇禀道:“民女娘家姓邓,闺名黎月,家兄邓文丰与裴公子曾义结金兰。” 听到这话,祁楚枫立时呆愣住,眼前此人便是邓文丰的妹妹,她——就是曾与裴月臣有过婚约的女子? 赵春树在旁也听明白了,惊道:“你是邓文丰的妹妹?!那、那、那岂不是你就是……”话未说完,他就被祁楚枫重重踩了一脚。 “闭嘴,不得无礼!”祁楚枫一把将赵春树拉到身后,然后朝邓黎月笑道,“邓姑娘……不对,不知夫人的夫家该如何称呼?” “先夫姓李。” “先……先夫?”祁楚枫一怔。 邓黎月语气平静:“先夫于三年前病逝。” “哦,”祁楚枫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迟疑片刻,才抬手示意,“李夫人您请随我入府,我马上让人去告知月臣。” “多谢将军。” 祁楚枫转向赵春树:“你赶紧把军师找来。” 赵春树连连点头,转而又问道:“他在哪儿?” “应该在老车那里,你自己找去。”祁楚枫不耐烦地催促他,“赶紧赶紧!”说罢,不再理会他,领着邓黎月往将军府的东角门去。 赵春树跨上马背,连叱数声,催促马匹往车毅迟的一营奔去。 ***************************** 见邓黎月生得弱质纤纤,祁楚枫径直带她进了暖阁,又命管事崔大勇多生两个火盆送进来。 将军府中甚少有生人,阿勒不知来者何人,在门口探头观望,腾腾也跟着她探头。 邓黎月的随身丫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狗,乍然瞧见,骇得惊叫一声。 “阿勒,把腾腾带下去!”祁楚枫连忙命道,“吓着人了。” 见状,阿勒带着腾腾一溜烟跑了。 “夫人见谅,这狗是打小在府里长大的,看着个头大,并不伤人。”祁楚枫向邓黎月歉然道。 邓黎月嗔怪地望了丫鬟一眼,含笑道:“是下人大惊小怪,应该我陪不是才对。” 家仆奉上茶来,祁楚枫让道:“边塞之地,一切从简,我们平素也不讲究。所以茶叶粗陋,比不得中原的细茶,夫人莫要见怪。” “将军太客气了。” 虽然从前不识得祁楚枫,但邓黎月多少听过这位将军的一些轶事,知晓她统帅烈爝左军,行事雷厉风行,颇有铁腕手段。眼下见着真人,见她对自己这般客气,以上宾待之,想来因为裴月臣的缘故。 “夫人此行来到北境,是特地来寻月臣?”祁楚枫故作闲谈般问道。 邓黎月答道:“我随族中商队到归鹿城置办药材,可巧在客栈中得知裴大哥在烈爝军中。我与裴大哥数年未见,如今有了他的音讯,所以就想着来看看他。” 原来只是偶然听说,顺便来看看他,祁楚枫心中稍安,却又疑心她所言未必是实话。当年她家悔婚,按常理而言,她怎得好意思再来见月臣,而且还亲自找上将军府? “族中商队?”祁楚枫想要仔细问问。 “是我夫家族中的商队,我夫家常年经商,这些年中原地带生意愈发难做,所以想着开通北境这条商道。” 一般来说,商队为了通商,长途跋涉走商道,甚是艰苦,不会携女子同行,为何她也要跟到北境来?莫不是她早就知晓月臣在这里?祁楚枫心下疑虑,口中笑道:“北境虽是苦寒之地,但自有一番景色,气象开阔,与中原大不相同。夫人跟着商队出来走走,领略风土人情,甚好。” 邓黎月闻言,唇边微露苦涩之意,顺着祁楚枫的话微笑道:“是啊,边塞确是与中原差别甚大。祁将军这些年驻守北境,想来不易。” “我自小便是在这里长大,倒也不觉得什么。”祁楚枫笑道,“中原有中原的好处,边塞也有边塞的好处。” 两人正说着,只听得脚步声近,然后裴月臣自门外迈进来。他一眼便看见了邓黎月,双目之中,惊喜交加。邓黎月缓缓站起身,深深将他望着,眼底泛起泪光,交错着思念、委屈、歉然等等诸多复杂情绪。 “将军。”裴月臣并未忘记先向祁楚枫施礼。 “这位是李夫人,”祁楚枫起身示意,稍稍在“李夫人”三字上加重语气,“她说是你的旧识,你可认得她?”这话她自己都觉得多余,从裴月臣的眼神便可知,他岂止是认得而已。 邓黎月上前一步,朝裴月臣福了福,声音微带哽咽:“月臣哥哥,别来无恙。” 裴月臣忙伸手搀起她:“黎月妹妹,你……你怎么会来到此地?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邓黎月忙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跟随族中商队到此。” 裴月臣这才放心,扶她至圈椅旁,柔声道:“坐。” 邓黎月缓缓坐下,双目不离他的面庞,问道:“月臣哥哥,这些年你可还好?” 裴月臣含笑答道:“挺好的。” 闻言,邓黎月泪水却落了下来:“自京城一别,你音讯全无,想不到竟是躲在这北境苦寒之地,一呆就是十年。月臣哥哥,你受苦了。” 他哪有受苦,天天都有我陪着,不知道多好!祁楚枫闻言甚是不满,碍于面子又不能说出口,郁闷地直咬嘴唇。 “没有,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 裴月臣似也知祁楚枫会不满,转头看向她,歉然一笑。 他们二人多年未见,想必有许多话要说,许多旧情要叙……祁楚枫也知晓自己现下就是个多余的人,尽管不情愿,她还是勉强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我还有军务要处理,月臣你们慢聊。” 裴月臣颔首会意。 说罢,她便朝门外行去,行至门口,又停住转身道:“对了,我让大勇多置办些好菜,请李夫人留下来用饭。” 邓黎月刚想开口,紧接着便听祁楚枫又道:“夫人既是月臣的旧友,便是我府上贵客。夫人若不嫌我府中吃食粗陋,便莫要推辞。” 这话一说,便将邓黎月的推辞客套之言尽数堵了回去,她只能含笑道:“民女多谢将军厚意。” 祁楚枫勉强让自己笑了笑,望了眼裴月臣,转身快步离去。 将军府的外堂,此时聚齐了车毅迟、赵春树和赵暮云,再加上阿勒,还有一头上蹿下跳的腾腾。 赵春树正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述:“先夫,她说的可是先夫,说是已经故去三年了。” “三年?”车毅迟啧啧道,“都说俏不俏,一身孝,小寡妇这么一来,军师怕是挡不住啊。” 话音刚落,他屁股上便被重重踢了一脚,紧接着赵春树后脑勺也挨了一记爆栗子。腾腾见状,欢喜得很,汪汪直叫,迫不及待也想往人身上扑。 “将军!”赵暮云转身,立时恭敬施礼。 车毅迟与赵春树也转过身,看见黑着脸的祁楚枫。 “都闲着没事做了,跑到这儿来说人闲话!”祁楚枫皱眉瞪车毅迟,扬手做势欲打,“什么俏不俏,一身孝,嘴里都给我放干净点!李夫人的哥哥是邓元丰,为国捐躯的忠烈,该怎么对人家,你们心里没点数吗?不用我多说吧?” 车毅迟佯作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子,陪笑道:“错了,错了!将军息怒,是我老车口没遮拦,下不为例。” 第11章 (下) ◎暖阁内,清茶袅袅,裴月臣与邓黎月简短地谈了谈别后数年之事,得知她自夫君去世之后,宗族日益衰败,她虽是妇人,为了家住◎ 暖阁内,清茶袅袅,裴月臣与邓黎月简短地谈了谈别后数年之事,得知她自夫君去世之后,宗族日益衰败,她虽是妇人,为了家族生计,也不得不抛头露面,走南闯北,撑起族中的生意。 “月臣哥哥,当年之事,你可还怪我?”邓黎月沉默了许久,仍是鼓起勇气问出口来。 裴月臣含笑摇头:“怎么会,令尊的担忧和顾虑,我都明白。” “大哥去世之后,爹爹便性情大变,对行伍之人唯恐避之不及。”邓黎月起身朝他盈盈一拜,“当年的婚约,我虽做不得主,但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裴月臣连忙扶住她:“黎月妹妹,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我从未怪过你,若要论,只能说天意如此罢了。”他扶她复在圈椅上坐好。 “你……为何会来到北境这等苦寒之地?而且一躲就是十年。”邓黎月问道,“我也曾打听过你的消息,可竟无人知晓你在北境。” “我并非存心躲起来,当年……“裴月臣隐下语气中的苦涩,微微笑道,”正好祁老将军邀请我来北境,他待我以诚,我与他又甚是投缘,便留了下来。后来楚枫接掌烈爝左军,她毕竟还年轻,老将军一再嘱咐让我好好辅佐她。怪道总说白驹过隙,你若不提,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晃竟已过了十年。” 邓黎月听他直呼祁楚枫的名讳,再回想祁楚枫也是直呼他月臣,显然两人之间甚是熟稔,含笑道:“月臣哥哥你的兵法与武功都是上上之选,那位祁将军虽说年轻,又是女儿家,却是颖悟绝伦,襟怀磊落,你得重用是当然之事。” 听见她夸祁楚枫,裴月臣唇边不由自主地泛起笑意:“对了,将军吩咐了管事准备饭菜,现下应该已经备好了,不如……” 邓黎月歉然道:“月臣哥哥,祁将军一番好意,原不应辞。只是我今日来寻你,已在外头耽搁得有些久了,商队里的人还在客栈等着,我不想他们担心或是……多想。” 裴月臣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人毕竟从前有过婚约,还是该避嫌些才好,遂道:“好,我会和将军解释,她也会明白。” 邓黎月起身微笑道:“多谢月臣哥哥。” **************************************** 车毅迟与赵家兄弟被祁楚枫尽数打发出府,百无聊赖。眼看天色将沉,已接近饭点,车毅迟的一营距离最近,他便邀赵家兄弟一同到自己营中用饭。 “走走走,上我那儿吃去,现宰的羊,嫩着呢。”车毅迟相邀道。 赵春树直摇头:“不去不去,上回你也这么说,结果尽给我吃一些下水,连块正经肉都没有。” 车毅迟硬勾着他脖子,直接拖人:“这回,我保证有肉。云儿,你总得信我吧!” 赵暮云笑道:“我们还是不去了,我娘还在家等我们回去吃饭。” 闻言,赵春树转而来拖他:“去,一块去!你莫忘了,娘那边今日斋戒,你回去连块肉都吃不到,走走走!” “可是……”赵暮云觉得不妥。 车毅迟也来拖他:“放心,我派人去禀一声。我老车的面子,你娘不会不给的……莫不是你小子瞧不起我老车?” 赵暮云无奈道:“这又从何说起?” 车毅迟哈哈一笑,拖了他便走。赵暮云拗不过他们,只得随他们一起到了营中。车毅迟果然不食言,端上来的紫铜锅里满满当当的肉,下面燃着碳火,再加上一坛烧刀子,三人围炉而坐,且吃且谈。 因来北境时日尚短,赵暮云对于裴月臣的往事知之甚少,直至今日听着车毅迟和赵春树你一言我一语,才算弄明白囫囵大概。 “我还是觉得,这终究是军师的私事,旁人最好不要插手。”赵暮云道。 赵春树正使劲嚼嘴里的牛肉,想说话,但没空说。 车毅迟摇头道:“你错了,这可不单单是军师的私事。军师成家立业,才能真真正正在北境安下家来,那咱家将军也就不用担心了。” 赵暮云听得有点懵:“将军担心军师?可老车你不是也没成亲么,也没见将军担心你啊。” “我怎么能一样呢?我老车跟着老将军,多少年生进死出,生是烈爝军的人,死是烈爝军的鬼,我这把骨头就预备埋在北境,这辈子都不会走。”车毅迟理所当然道,“可军师不一样,他的心里存着别的东西。” 赵春树边嚼边跟着点头,嘴里含含糊糊应着。 “别的东西?”赵暮云不解。 “古鸦城那一战,衡军惨胜,邓文丰身死,这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车毅迟叹道,“都是行伍中人,我明白得很。他虽然在北境呆了十年,但他的心思还是不在这里,也许到了哪一日,他就走了。” “将军是担心军师会走?”赵暮云若有所思。 车毅迟饮了一盅酒:“所以,军师若在北境安下家来,将来也不至于说走就走。” 半晌说不出话来的赵春树一梗脖子,将那块死活嚼不烂的牛肉硬生生吞下去,然后一拍桌子,酒盅都跟着震了震,大声道:“没错,就是这个道理……老车,你这肉哪里来的,我牙都快掉了也嚼不烂。” 车毅迟嗤道:“叫唤什么,正宗的旱滩牛肉,就是牛的岁数大了点而已,嚼不动就喝汤吧。” “你好歹也是一营之长,他们就拿这等东西来糊弄你?你也不恼?”赵春树奇道。 “借他们三个胆子也不敢来糊弄我,这是我吩咐的。嫩的肉炖了先紧着营里头的病号,你好意思跟人家抢。”车毅迟理所当然道。 “你有理你有理,”赵春树无奈,拿竹箸戳牛肉叹气,“这嚼头,这头牛一定是活了千八百年寿终正寝而死的,福气啊!” 赵暮云只捡些锅边菜吃,并不碰牛肉,沉默了好半晌,忍不住道:“可你们不觉得将军对军师……” 车毅迟和赵春树齐齐看向他:“……对军师怎么了?” 赵暮云掂量着措辞,谨慎道:“也许,将军未必希望军师成亲呢?” “怎么可能,”车毅迟直摇头,“老将军在世的时候,就给军师说过好几回亲事。” “我说的不是老将军,是现下的将军。”赵暮云道。 赵春树奇道:“老将军和将军,不都一样吗?有何区别。” 赵暮云诧异地看着他们俩:“怎么会一样,将军是将军!你们、你们就不觉得将军对军师,她她她……她待军师就是和旁人不一样,你们难道看不出来?” 赵春树赞同地点头道:“是不一样啊!军师在她心里,分量是相当重的。你莫看右将军是她亲哥哥,同一句话,军师说了她能听,换了右将军,她可未必能听。” “所以啊!”赵暮云加重语气,“你们不觉得将军对军师的情意不一般吗?” 车毅迟和赵春树齐齐愣了愣,紧接着不约而同皱了皱眉头。 “你是指男女之情,怎么可能!”赵春树直摇头。 车毅迟也摇头:“你想多了!军师初来北境时,咱们将军才十二岁。两人虽无师徒名分,但她的兵法和武功,大多由军师指点。老将军离世时,重托了军师,请他好好辅佐将军。所以她待军师,也与旁人不同,这是大家都知晓的。你莫要多想。” “可是……”赵暮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将军她也早就到了婚嫁之年,她难道就没有中意的人吗?” 车毅迟摇头:“我记得三年前老将军还在世时提过此事,话里话外的,好像是预备给她说一门亲事。” 赵春树也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后来也不知怎得,就不了了之了。” “若是当初,还能让她自己选。可如今她执掌烈爝左军,她的婚事牵扯到兵权,可不是她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车毅迟用手指指上面,摇头叹道,“还得听上头的意思。你想想,右将军夫人是何等身份?” 三年前,由圣上指婚,将七公主李紫菀嫁与祁长松。表面上,是圣上赏识祁长松,才将公主嫁于他;实际上,是皇家对兵权的掌控。祁长松想要安稳地执掌烈爝右军,便只能欣然接受这门婚事。 *********************************** 夜已渐沉,祁楚枫靠着窗边在看书,听着外间雪粒子打在窗边的动静,想着裴月臣送邓黎月回客栈怎得还不回来?如此雪夜,两人莫不是围炉暖酒,促膝谈心?又或是…… 她一时心思浮动,不甚看得进去,索性放下书,也到火盆边烤火,看着阿勒给腾腾梳毛。 火盆里头的碳火噼里啪啦作响,将屋内熏得暖意浓浓。腾腾就趴在火盆旁边,懒懒地伸展着身体。阿勒半跪在旁,拿着一柄小梳子替腾腾梳毛。梳一梳,便梳下些毛来,再梳一梳,又梳下些毛来……她把这些毛团成个球球,丢进火盆,升腾出一小团焦味。 阿勒不是中原人氏,她是赫努人。八年前,荒原部落之间争斗频频,她的爹娘、兄弟尽皆丧命,阿勒身受重伤。赫努族人生活艰难,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多收留一人,便是多一张嘴吃饭,何况是个重伤之人。当时祁老将军动了恻隐之心,将阿勒带了回来,想着尽人事听人命吧。阿勒命硬,汤药喂进去,一日一日地活了下来。 祁楚枫只有哥哥,没有妹妹,对阿勒甚宠,吃食上管够自不必说,每季添衣服,只要有自己的一份,必定得有阿勒一份。阿勒不会说中原话,楚枫一句一句地教,她慢慢能听懂,但也不大肯说。一日之中十二个时辰,这十二个时辰中阿勒往往说不到十二个字,只要能点头,便连“嗯”字都省却了。腾腾刚足月的时候,祁楚枫便抱了它回来送给阿勒,阿勒欢喜得不得了,一人一狗,跑进跑出,几乎是形影不离。 第12章 (上) ◎裴月臣回来时,已过了三更,他从西角门进来,距离西面别院最近,不会惊扰到府中其他人。 ……◎ 裴月臣回来时,已过了三更,他从西角门进来,距离西面别院最近,不会惊扰到府中其他人。 大雪飘飘洒洒,整座将军府笼上一层白蒙蒙的薄纱。 裴月臣跨入别院,雪夜之中,石阶上一抹绛红身影令他怔了怔:“楚枫?” 祁楚枫原是冷得抱膝而坐,闻言抬首看见他,紧接着目光落到他身后,也怔了怔:“你怎得把他带回来了?” 沈唯重双手抱臂,哆哆嗦嗦地从裴月臣身后探出脑袋,点头哈腰,陪着笑脸道:“祁将军。” 裴月臣顾不得回答,上前先将祁楚枫拉起来,发觉她双手冻得冰凉,再低头,看见她裙裳下摆噗噗直落雪屑,一看便知晓她在这儿等了不少时候。他边拖着她进屋,边皱眉道:“你怎得坐在这里等?若有要紧事,让人过来唤我,何必自己在这里等。” “我以为你一会儿功夫就能回来,想着略等等你便是。”祁楚枫语气有些许委屈,又带着些许恼意,“谁能想到,你送李夫人回客栈竟会去这么久,那家客栈是开在棋山南边么?” 棋山是横亘在中原与北境之间的一条山脉,因山势错综,形如一盘残棋,故而得名棋山。棋山的南边已经接近中原,从中原出发,经过棋山迂回的山路,才能到达北境。 看她连鼻尖都冻得通红,裴月臣知晓她在说气话,解释道:“我后来去了趟双井塔。”他蹲身去生火盆。此时夜深,家仆大多已经入睡,他也不愿再去惊动其他人。 扒拉开上面的灰烬,下面的碳还微微燃着暗光,添上刨得细细的木刨花,立时腾起火光,然后再填上细柴,再然后是粗柴……知晓他并不是和邓黎月一块儿呆到深夜,祁楚枫心下宽慰,又是搓手又是连连跺脚,抱怨地看向裴月臣:“我脚趾头都冻僵了。” 裴月臣望着她,拿她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叹了口气:“下回记得在屋里等。” “下回?”祁楚枫不满地瞪他。 裴月臣笑着摇摇头:“将军息怒,还是莫要有下回得好……你也过来烤烤火。”后一句朝着沈唯重说。 沈唯重已在旁哆哆嗦嗦立了半晌,没敢言语,只有一种感觉——自己相当相当相当地多余。听见裴月臣的话,他才慢慢地往火盆旁边凑,也不敢凑太近,毕竟祁楚枫就在火盆边上。 从衣箱中寻了件半旧的灰鼠斗篷,裴月臣抛给沈唯重:“先披起来吧。” 尽管只是灰鼠皮,而非狐皮、貂皮,但对沈唯重来说,他这辈子还没穿过这么贵重的衣袍,顿时受宠若惊,披在身上连声道谢。 祁楚枫挑眉望了沈唯重一眼,复问道:“你怎得把他带回来了?” “牢里头的事儿已经结束,总不能还让他呆牢里吧。”裴月臣从柜中寻出一直搁置着不用的手炉,从火盆中小心翼翼地挟了块碳火放入手炉之中,旋好雕花铜盖,然后递到她手中,“东魉人之事尚未落定,眼下他回客栈也不妥当,我想了想,不如就让他在府中呆一段时日,你以为如何?” 生怕祁楚枫不同意,沈唯重恳切地将她望着,目光中饱含期待。 双手抚着手炉,祁楚枫压根就不看他,双目只盯住裴月臣:“有进展?” 裴月臣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祁楚枫闻言,双目一亮,惊喜道:“当真?” 裴月臣微笑道:“他和那贼寇聊得颇投机,那人虽然未曾泄露营寨所在地,但不经意中仍是透出了蛛丝马迹。其一,他提到,他们曾经连着吃了一个月的沙鼠,还有炸蝎子;其二,他说,秋日的风特别最大,春日里反而还好些。你想……” 祁楚枫侧头想了想,将手炉往旁边一搁:“地图呢?” 早已料到,裴月臣已从书案上将一卷地图拿过来,在桌面上铺开。 沈唯重身子不敢动,抻长了脖子也想看,他至今没想明白,沙鼠和蝎子,春风和秋风究竟有何端倪?这卷地图已是半旧,纸质发黄,上面用朱砂零星地做了些许标记,沈唯重一个也看不懂。 对这张图,祁楚枫已然再熟悉不过,手指顺着天启山脉一路斜斜往上划去:”下面这大片,春日里的沙暴不得了,肯定不会在这片区域。那么他们只会缩在这带……沙鼠!蝎子!“她陷入思考之中。 裴月臣提示她:“而且他们扎寨的地方必定会尽量靠在水源附近。” “对!水源……”祁楚枫凝目盯着地图,“有沙鼠,有蝎子,还有水源……可是这一片我们之前搜寻过,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再往上……”她皱眉摇头,手指无意识在桌面上轻叩。 半晌后,她猛然抬头盯住裴月臣。她还什么都未说,他便已含笑点了点头:“对!” “他竟狡猾成这样!”祁楚枫手握成拳,重重砸了两下桌上,狠狠道。 旁边烤着火的沈唯重听得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但也不敢问,勾着头使劲往地图上看,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来。 短暂的恼怒过后,祁楚枫陷入沮丧之中:“我也太笨了,居然想不到他居然能用这招。” 裴月臣安慰她道:“青木哉此人本就阴险狡猾,否则也不会与我们周旋两年之久。眼下我们也只是推测,并无法最终确认。” “派人去探探?”祁楚枫烦恼地推推额头,“但是青木哉狗鼻子灵得很,万一被他察觉,我怕打草惊蛇。” 裴月臣点点头:”而且我们还不知晓究竟何人给他提供了兵刃,他的眼线很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广。” 祁楚枫皱着眉头,盯着地图,良久不语。裴月臣在旁,并不打扰她,也思量着什么。 火盆里头的碳火噼啪爆响了两声,沈唯重因半蹲着烤火,半日下来,腿蹲得发麻,小心翼翼地想挪动一下,想不到腿麻得厉害,半身歪倒在地。 被他惊扰,祁楚枫一记眼风扫过来,皱眉道:“你怎得还在这儿?” “我……我也不知道。”沈唯重有点委屈。 裴月臣解释道:“今日太晚了,让他先在我这儿凑合一宿,明日再请大勇给他安排个住处。” “怎么凑合?”祁楚枫奇道,“这儿就一张床,你总不能和他挤在一张床吧。” “我可以睡地上。”沈唯重忙道。 祁楚枫瞪了他一眼,他立即不敢言语了。 “让他到我院里去,东面有间房一直空着呢。”祁楚枫道。 裴月臣点头:“也好。”无论是挤一张床,还是让人睡地上,确实都不太妥当。 “……”沈唯重犹豫着张了张口,终还是没敢说话。将军显然不像军师这么和气,他的内心,倒是宁可在这儿睡地板。 祁楚枫起身本欲走,迟疑片刻,转向裴月臣问道:“今日匆忙了些,明日我让大勇花点心思,备一桌像样的席面,总得正正经经招待一下李夫人才对。” “不用,她明日便启程回去了。”裴月臣道。 “明日便回去了?”这倒是让祁楚枫始料未及,语气也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奇道,“你们才见面,怎得不多聚几日?” “她族中商队要开通北境这条商道,日后她还会经常来北境。”裴月臣边收地图边道,“不急在一时。” “还会常来……”祁楚枫语气微沉,若有所思,望向裴月臣,“能看见她,你心里甚是欢喜吧?” 裴月臣微微一笑,似有许多话都在这一笑中,却是一字都不露,仅点点头。 祁楚枫怔怔望着他,片刻之后,她也笑了笑,轻声道:“我也替你欢喜。”说罢,她便转身出了屋子,沈唯重迟疑一瞬,连忙跟上去。 外间的雪下得正紧,裴月臣还想唤住她递伞,未想到她脚步甚快,眨眼功夫,便整个人隐入纷纷扬扬的雪中。这孩子……裴月臣忽然想到,她今夜究竟为了何事坐在院中等自己,她一句也没提。 *************************************** 清晨,屋脊树梢皆落了一层白皑皑的雪。雪光映在窗上,分外明亮,甚至有点扎眼。沈唯重打了个呵欠,拿被子蒙上头,翻了个身继续睡。 昨夜里祁楚枫将他领到东别院中,也不操心,径直将他交给一名老嬷嬷,让她替他安排住处。老嬷嬷姓吴,是祁楚枫娘亲的陪嫁丫鬟,已是将军府的老人,言行举止甚有威严,将他安置在后头厢房之中,并严厉叮嘱他在府中须谨言慎行。 不管怎么说,这么多时日下来,沈唯重总算能躺在床上,脑袋能挨上枕头,被衾也足够和暖,他已觉得甚是满足了。外间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在他耳中,都显得那么喜庆,还有……突然出现某种气息声,就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嘿嘿嘿地喘着。 骤然间,沈唯重记起了什么,顿时全身僵硬。往日跟随商队,他在野地里露宿过,这是个熟悉的声音,熟悉到只要听过就难以忘记,寒意自内而外蔓延,全身的汗毛齐刷刷立起来。 一股大力拽着他的被衾往下拖。 与这股力量对抗,他双手死死地揪住被衾,仿佛这床被衾便是他赖以活命的铠甲。 两股力量相持了一会儿,外间的率先放弃了。然而,沈唯重一口气还没喘均,突然脚心处传来湿热的触感,他才意识到,大半截被子都被他蒙在头上,半截腿都露在外头呢。 “啊!”他惊骇叫出声,双腿毫无章法地一通乱蹬,“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 第13章 (中) ◎ 吴嬷嬷拿着衣物进来,皱着眉头,盯着沈唯重。沈唯重被她盯得全身发毛,缩了缩,陪着笑道:“嬷妗◎ 吴嬷嬷拿着衣物进来,皱着眉头,盯着沈唯重。沈唯重被她盯得全身发毛,缩了缩,陪着笑道:“嬷嬷早啊,可是有事要吩咐?” “将军说你也算是个读书人,这读书人就要有读书人的样子。”吴嬷嬷把衣物往桌子上一放,吩咐道,“把自己收拾干净,像个样子再去见将军。” “唉唉唉。”沈唯重连声应了。待吴嬷嬷出去,他才自嘲地笑了笑,低低道:“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个读书人了。” 好歹是在将军府,而且听昨夜裴月臣与将军的对话,自己还是立了功劳的。沈唯重打叠起精神,换上吴嬷嬷拿来的干净衣物,又拿了铜盆去讨了些热水,仔仔细细洗了脸,刮了胡渣,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吴嬷嬷过来,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看到他脚上破破烂烂的鞋,皱了皱眉头:“今儿是来不及了……罢了,跟我去见将军吧。” 书房中,祁楚枫伏在案前,聚精会神地盯着羊皮地图,手上拿着一方白铁异兽镇纸,无意识地掂来掂去。阿勒盘腿坐在地上,挨着火盆,笨拙地拿着针线,正在修补被腾腾咬坏的皮制圆球。腾腾伏在一旁,渴望地盯着球,就等着补好之后,到院外去疯玩。 吴嬷嬷的脚步声远远传来,腾腾便用前腿撑起半身,支棱着耳朵听动静。过了一会儿,吴嬷嬷行至房门外,门虽半掩着,她也并未擅进,先有礼扣门:”将军,我把那小子带过来了。” 祁楚枫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吴嬷嬷这才带着沈唯重跨进门来。梳洗整洁之后的沈唯重看着总觉得和之前不太像同一个人,阿勒定定地盯着他瞧,想找出究竟是哪里不同。腾腾围着他嗅了嗅,他所穿衣物是吴嬷嬷儿子的半旧衣袍,上头留着府里惯用香胰子的味道。这味道对于腾腾而言,便是府中自家人的标志。它使劲往他身上靠蹭,想在他身上也留下自己的味道。狗太大,气力也大,沈唯重很艰难才能站稳自己。 祁楚枫随意瞥了一眼,放下白铁异兽镇纸,笑道:“看不出呀,收拾干净倒像个教书先生了。” 沈唯重陪着笑了笑,自谦道:“全靠衣裳好。” 吴嬷嬷问道:“将军既然留他在府里,派他什么活儿呢?当闲人终究不好,底下人也有意见。” 祁楚枫点头:“是这个话……你会做什么?”她问沈唯重。 沈唯重谨慎答道:“小的在商队里是记账的。” “记帐有大勇了,你可不能抢他的活儿。”祁楚枫笑道,“再说说,还会些什么?” “写信,算卦,我早年间都干过,紫微斗数,梅花易数都会一些。”沈唯重想了想,瞅了腾腾一眼,补充道,“在老家时,我还会给狗呀牛呀羊呀瞧瞧小毛病。” 阿勒闻言,颇惊讶地看着他。 祁楚枫好笑地挑挑眉:“杂学旁收,看不出你还是个全才啊!不过我府上也用不着这些。” 腾腾蹭完沈唯重还不够,立起身子,伸长舌头就要去舔他,骇得他连连后退,险些绊着门槛。阿勒喝斥了一声,腾腾怏怏地住了嘴,乖乖折返回来。 祁楚枫想了想,记起之前看过的账册,上头的字甚是隽秀,遂问道:“你既会替人写信,字写得如何?” 沈唯重站稳身子,颇自豪道:“不瞒将军,在下的字在老家是出了名的,隶书和行楷都被老家县太爷夸赞过。” 祁楚枫点了点头:“那你就负责教阿勒写字吧。” 闻言,阿勒吃了一惊,迅速站起身来,朝祁楚枫摇头摆手:“不要!不要!” “要!”祁楚枫不容置喙,“必须学,早两年我就想教你了。”她军务繁忙,加上性子急,也没有耐心,天生不是这块料。故而阿勒写字的事情便耽搁了下来。 阿勒扁扁嘴,复坐回去,闷闷不乐。 教她写字?姑娘家为何要学写字,不是应该学女工吗?沈唯重心里嘀咕,但没敢说出口,面上陪着笑脸:“将军放心,在下定当尽心竭力教她。” “每天……”祁楚枫看了看阿勒,心还是软,“……就学两个字吧。” 沈唯重一愣:“每天就教两个字?”这比刚启蒙的孩子要求还低。 “够了,一年下来也能学七百多字呢。”祁楚枫看向吴嬷嬷,“嬷嬷,阿勒学字的时候你在旁看着,他若敢对阿勒毛手毛脚,我活劈了他。”她说得轻描淡写,神情却极认真。 沈唯重欲哭无泪:“在下不是那等轻薄之人,将军明鉴。” “不是就好。”祁楚枫顿了顿,补上一句,“嬷嬷,也看着点阿勒,别让她动手把先生打了。” 沈唯重立时有种不祥的预感,看向阿勒,后者瞪了他一眼。 祁楚枫一早便吩咐人将车毅迟召来府中议事,不料等了良久,回来的人复命:车毅迟昨夜里头与人喝到天将明,至今还在憨憨大睡之中,怎么唤也唤不醒。 等到车毅迟到达将军府时,已过了将近两个时辰。他一来就见祁楚枫黑着脸,赶忙连连作揖,满脸堆笑陪不是:“将军,昨日正好雷鸣堡的老胡来瞧我。你说他来就来吧,还非得拎着两坛子酒。我真是没办法……” 他没忍住,侧头打了个酒嗝,双手连连扇风,生怕被祁楚枫闻见味儿。 祁楚枫果然皱了眉头,靠在椅背上,瞥了眼旁边的裴月臣,道:“你说,怎么罚他?” 裴月臣笑了笑,还未说话,便听见车毅迟道:“军师,咱们俩是啥关系呀,你欠我的两坛子岭南春,我可从来没催过你吧。” “有这回事吗?”裴月臣略略挑眉,故意笑道,“我怎得不记得什么岭南春?” 车毅迟立即会意,点头赞同道:“是是是,是我记岔了,是树儿那兔崽子欠的,不是你。” 见他这般见风使舵,祁楚枫撑不住噗嗤一笑:“老车,你就是欠收拾!” “是是是,将军说得对!”车毅迟笑道。 “坐吧,”祁楚枫示意他坐下,“我知晓今日营里头该你歇着,你喝个酒原也没什么。但你到底是有年纪的人了,也该节制些。” “是是是,将军说得对!” “再说,是两坛子吗?我听说是满地的酒坛子,至少七、八坛。” “是是是……不是不是不是,没那么多。”车毅迟笑道,“最多五、六坛,老胡喝得比我多。” 祁楚枫笑了笑,不再与他计较,朝旁边侍女吩咐道:“把醒酒汤端来。” 车毅迟笑道:“呦,连醒酒汤都替我备好了!多谢将军!” “不必谢我,是月臣吩咐的。” 车毅迟朝裴月臣笑道:“还是军师知晓心疼人。” 裴月臣笑而不语。 侍女端来醒酒汤,车毅迟三口两口饮尽,用袖子随便擦了嘴,正色问道:“将军召我来,可是有要紧事?” 祁楚枫示意他看桌上的地图,问道:“你还记得上回咱们进荒原搜寻青木哉的事儿吗?” “记得。”车毅迟点头道,“咱们沿着丘河一路往东北,但是没找到这狼崽子啊。” 祁楚枫在地图上的某个点,重重叩了叩:“这儿,你可还记得?” 车毅迟探头看去,没看出任何异样:“记得,怎么了?” “这儿在天启山脉的东南面,有山脉作天然屏障,能阻挡春天的沙暴,近处就有几道泉水,水源也不成问题,是青木哉最有可能藏匿扎寨的地方。” 车毅迟不解道:“可是咱们上回去过,并没有找到他们。” 祁楚枫看向裴月臣,后者起身,手在地图上斜斜往上一划:“因为他们在那时候藏到了这儿,为了躲我们,足足吃了一个多月的沙鼠和蝎子。” 车毅迟吃了一惊,抬首看向裴月臣,他没问军师是怎么知晓的,既然裴月臣能这样说,必定是有了线索。“他们怎么知晓要躲?是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他问出了最紧要的问题。 裴月臣点点头:“对,而且这个通风报信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为他们提供了兵刃的人。” 车毅迟立在原地,定定站了片刻,突然道:“将军,您……该不会是怀疑我吧?” 闻言,祁楚枫翻了个白眼:“我怀疑你?怀疑你把你叫过来,还把整个事情都给你说一遍?什么脑子!” “是是是。”车毅迟松了口气,思量道,“我记得那次搜索行动很谨慎,连树儿、云儿都不知晓,他们当时以为我们巡边去了。我也未和其他人提过此事。” 祁楚枫盯着他看:“没在外头喝过酒?” 车毅迟急道:“将军,您认得我老车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这点数能没有吗?有正经事儿的时候,我老车滴酒不沾。” 祁楚枫道:“我与军师讨论过,三个营都管得严,不能随意出关,不太可能是军中人等。” “那就剩下商队了!”车毅迟还是想不明白,“可我记得那次路上并未遇见商队啊。难道是他们远远瞧见了我们?” 既然车毅迟这边并未走漏任何消息,那么坐在这里也想不出什么来,祁楚枫推了推额头,看向月臣,皱眉道:“另外两支商队眼下也不在这里,没法细查。” 裴月臣垂目思量,手无意识地蹭着下颌短须,片刻后道:“商队出关入关经由归鹿城,按规矩都要登记,我去找一趟孙校尉,先从日期上对照着,也许能有线索。” 祁楚枫起身道:“我和你去。” 第14章 (下) ◎  两人进城后,早有兵士飞奔去报负责城中守卫的孙校尉。不一会儿,孙校尉快步朝他们迎上来,脸上陪……◎ 两人进城后,早有兵士飞奔去报负责城中守卫的孙校尉。不一会儿,孙校尉快步朝他们迎上来,脸上陪着笑,亦带着几分诧异:“卑职参见左将军,参见军师。将军可是有要事?” 祁楚枫点头道:“把今年一整年的出关入关登记的册子拿给我看。” 孙校尉一时没弄明白:“将军是指商队的?还是其他人等?” “都要。”祁楚枫简短道。 孙校尉见她面色冷凝,不敢怠慢:“请将军到军所中稍坐,我现下便去取来。”忙命旁边兵士引着祁楚枫与裴月臣至归鹿城军所之中。 祁楚枫转头望了眼不远处的李家商队,又瞥了眼裴月臣。后者早已收回目光,跟上引路的兵士,向左拐入军所大门之中。 归鹿城的军所旁边紧挨着一家卖酱料的铺子,整个军所都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大酱味。祁楚枫一踏进去便不得不捂住鼻子,不可思议朝裴月臣道:“孙校尉是不是就好这口?这他也能忍?” 裴月臣微微一笑,侧头朝她低声道:“卖酱料的老板是他小舅子,也算是他自家生意。” 祁楚枫摇头笑道:“怪道他能忍。” 烈爝军左将军在朝中领二品官衔,小小军所中的兵士们见到祁楚枫,慌张得很,跑来跑去,又是端茶,又是递水,又赶忙端了好几个火盆过来,还有特地跑出去买现炸的油墩,热腾腾地摆到祁楚枫面前。 甚少吃这等东西,祁楚枫好奇地拈了一个尝了尝,皱了皱眉头,道:“糟糕,萝卜丝的,应该把阿勒叫来,她能连吃三个。” 裴月臣好笑地瞥了她一眼,轻声道:“这是军所,不是府里头。你若是咬一口就放下,叫他们见着可不好。” “我知道,可它是萝卜丝的。”祁楚枫五官都皱在一起,她最讨厌萝卜味,一小口一小口吃得甚是艰难。 裴月臣看了一会儿,见她整张脸都快皱成团,四下张望,趁着周遭无人,从她手中拿了过来,叹道:“罢了,我帮你吧。”他在吃食上不甚讲究,拿过来,三口两口便吃了。 祁楚枫殷切地替他斟茶:“军师劳苦,来,喝口茶去去油。” 裴月臣刚端起茶杯,便见孙校尉拿着一叠册子快步进来。“让将军久等了,这是今年从年初直至上个月的出关入关登记名簿。”他将册子放在桌面上,又分成两摞,“这边是出关,这边是入关。” 祁楚枫伸手取下出关名簿最上头的一本,翻阅起来。裴月臣也取了一本入关名薄…… 孙校尉在旁看得一头雾水,试探问道:“不知将军要查的是什么?小的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我想查一下,今年四月左右,有哪几支商队停留在关外?”裴月臣道。 “四月份?”孙校尉一愣,然后便伸手去翻册子,从中抽出一本,快速地翻了翻,指着其中某行字道,“五月份入关的有年家商队,他家在中原往返一趟便是两月,所以三月和四月年家肯定不在关外。往前推的话,他家因应该是二月出关。”说着,他伸手又去翻出关名册,抽出其中一本,很快找到了记录。 “没错,年家是二月十八出关,然后五月初十再次进关。”他将记录指给裴月臣看。 “你再看看其他两家商队的进出日子。“祁楚枫道。 孙校尉熟门熟路地翻册子,很快找出佟家商队和罗家商队的出入日子:“佟家是三月二十出关,然后六月初二再次入关;罗家是在四月二十六出关,七月十二入关。这些商队彼此间会有意错开,否则大家扎堆出关,对彼此生意都不好。” 四月份在关外的只有罗家商队,但两年前青木哉拦截商队,杀了罗掌柜的两名侄儿。可以说,最没有通匪嫌疑的就是罗家商队。祁楚枫支着肘,思量片刻,又问道:“这一年来,除了商队以外,还有哪些进出人多,能带货的那种?” 孙校尉思量片刻,摇摇头:“没了,咱们衡朝规矩是定死的,除了能领到官号的商队,其余人等不许出关经商。日常零散的进出,都是要查验的,就算我手下兄弟打个盹,最多也就是漏过一些盐袋子、糖袋子,大批带货绝不可能。”他也不说那些虚的,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 祁楚枫与裴月臣交换下眼神,心底皆暗暗担忧:若商队都没有问题,那么最大的可能是青木哉在边境上悄悄拓出了一条暗道,他可以借由这条暗道随意进出关内关外。 骤然间,孙校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那个……也算在内吗?” “哪个?” “今年八月份丹狄部落少族长阿克奇和赫努部落少族长博日格德进京朝圣,出关时便带了大批皮毛,回来时候也采买了许多货品。”孙校尉没把握,“他们算不算?” “他们当然……”祁楚枫原想否定,但话说一半,心底莫名腾起些许疑虑。她望向裴月臣,他亦是眉头轻皱,显然也对此心存疑虑。 孙校尉看他二人的脸色,谨慎问道:“他们也有问题?” “他们入关时候,你可查验了?”祁楚枫问道。 孙校尉尴尬地看着她:“将军,您是知晓的,这两位身份不同,加上他们是进京朝圣,又带回了些圣上赏赐的物件,我们不敢乱动,万一磕着碰着,讹上我们怎么办。” “你瞧你那点出息。”祁楚枫不满。 裴月臣在旁打圆场道:“这事不能怨他,圣上赏赐的东西,还是不动为好。” “小的哪里能和将军您比,”孙校尉也陪笑道,“那两位也就见了您才肯服个软,哪里把我们放在眼里。” 祁楚枫不吃他这套,面色微沉道:“我在这儿给你透个底,有人偷偷私贩兵刃给东魉人,你这边给我盯紧了。” 孙校尉惊道:“什么人敢这么大胆?!这种事儿逮着就是杀头啊。” “若是从归鹿城这里漏出去的,你难逃干系,“祁楚枫盯着他道,“赶紧想想怎么将功补过吧。” 孙校尉浑身一凛,立时明白其中轻重,脸色有点发白:“卑职明白。” 祁楚枫起身,原本是抬腿欲走,忽又想起一事来,问道:“书案在何处?借我笔墨纸砚一用。” “将军请随我来。”孙校尉忙应道。 为何要笔墨纸砚?裴月臣不解,看了她一眼。 祁楚枫偏偏什么都不肯说,随孙校尉至书案处,取过笺纸,提笔蘸墨,写了几行字,又从腰间掏出一枚系着细绳的印章,拢在口边呵了呵,盖在笺纸之上。 天寒墨迹难干,她取了笺纸,凑到火盆旁烘了烘,然后仔细折好,收入怀中,这才与裴月臣出了军所。孙校尉原是要送他们至城门口,被祁楚枫婉拒。“你呀!把门守牢了,比什么都强,别成日只惦记着酱料铺子那些事儿。”她叮嘱他。 “卑职没有……”孙校尉有点委屈,“将军放心便是!” 祁楚枫与裴月臣牵着马,复行至归鹿城的街道之上。她望向悦来客栈的方向,商队的马车已经驶走,应该是出城去了。两人行至城门外,祁楚枫看地上重重叠叠的车辙印,判断出李家商队应该刚刚离开不久。 “月臣!”她自怀中取出方才写好的笺纸,递给他,“你送去给李夫人吧,她这一路往中原,还得经过我哥的地界,有这张手令,旁人不至于欺负她。”按规矩,商队经商过一层关隘,便须得缴纳一定的税银,遇上不讲理的,将税银翻倍也是有的。 裴月臣微怔,看见笺纸写得是李家商队奉军令到中原采买药材,盖的虽不是将军帅印,却是她的私人小印,到了祁长松的地界上,确实管用,但是…… “不好,”他婉拒道,“你这是徇私,容易落旁人口实。” 祁楚枫不在意道:“这算什么徇私,该交的税银她一分也不能少。你想,她毕竟是女子,走商道甚是不易,世人皆欺弱怕强,这张手令也有限,只能让旁人不至于故意为难她罢了。” 思及邓黎月的处境,裴月臣眉头微皱,却仍在犹豫之中。 ”还想什么,她哥哥是忠烈之士,我们都不帮她谁帮她。”祁楚枫催促他道,“……我原想自己给她,但她既然已经出了城,还是你追上去吧。商队行得慢,应该很快就能追上。” 裴月臣看向她:“既是你的好意,你何不亲自给她。” 祁楚枫昂昂头,挑眉道:“我好歹是烈爝军的左将军,赶着追着给她送东西,那我多跌份呀。” 看她这般模样,裴月臣忍俊不禁,这才收了笺纸:“好,那我替她多谢将军。” 祁楚枫抬手制止他,面容一肃:“你不必替她谢我。她若要谢,只谢你便是,不必来谢我,更不必让你替她道谢。” 谢过来谢过去,她这串话说得仿若绕口令一般,裴月臣听得怔了怔,她却已牵着马自顾前行,声音飘过来…… “你快去吧!我先回府了。”她牵着马,头也不回,往东而去。 裴月臣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翻身上马,循着商队的车辙痕迹,往南面追去。 待马蹄声稍远,祁楚枫才停下脚步,转头望去——马蹄飞扬,踢起地上积雪,腾起团团雪尘,如烟如雾,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我为的是你,不是她。”她闷闷地咕哝道,“才不要你替她来谢我。” 第15章 (上) ◎ 将军府,花厅内。 沈唯重正颇有耐心地在教阿勒写字,用毛笔在纸上慢慢地画给她看……◎ 将军府,花厅内。 沈唯重正颇有耐心地在教阿勒写字,用毛笔在纸上慢慢地画给她看,边画边讲述,说得颇有趣味。 “最早最早造字的那个人叫仓颉,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为了让阿勒感兴趣,沈唯重讲故事般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坐在高坡上,盘着腿,往四下看,你瞧他看见了什么?” 阿勒摇摇头。 沈唯重指指趴在一旁的腾腾,提示她。 “看见腾腾?”阿勒奇道。腾腾听见唤自己,立即站起身来,朝她猛摇尾巴。 沈唯重笑道:“对啊,他看见了狗呀,牛呀,羊呀,还有好多好多人。然后他就发觉四条腿的活物里头,只有人是用两条腿走路。” 阿勒偏头想了想,反驳他:“鸭子,两条腿。” “我是说,四条腿的活物。” 阿勒又想了想,想不出其他的,只得点了点头。 沈唯重在纸上画了一撇一捺:“你看,所以人字其实就是咱们的两条腿,你看是不是?会走路的两条腿。” 阿勒探头来瞧,好奇地提笔,学着他的模样,一撇一捺…… 沈唯重夸赞道:“对,就是这样!你看,你已经学会一个字呢!一点都不难对不对?” 被他一夸,阿勒也很是欢喜,提笔接连写了好几个“人”字,然后示意沈唯重来看。这些“人”字写得歪歪扭扭,有的撇长捺短,有的撇短捺长,有的甚至写成了一个叉。 沈唯重比划给她看:“你看,咱们两条腿一样长短,所以站在地上稳稳的。这字也是一样,你得让它站稳了,不然一抬脚就得摔个跟头……你已经写得很好了,不用着急,再试试。” 觉得他说的有理,阿勒提笔,又写了个人字,小心翼翼地让两条腿一样长短。沈唯重连连点头:“很好很好,就是这样。” 阿勒得意地看向吴嬷嬷,示意她也来看自己的字。吴嬷嬷探头来看,附和笑道:“写得真好。”阿勒大喜。 沈唯重接着又教她写“见”字:“我们用眼睛看东西,对不对?所以,两条腿上头顶着一个眼睛,就是看见的‘见’。”他仔仔细细地先写了个“目”字,中间的两横围成圆球,便是瞳仁,两头细长,活脱脱便是一只眼睛的模样。 阿勒盯着这个字望,想了想,指了指“目”,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沈唯重笑着点头道:“对!这是‘目’字,也就是我们的眼睛。下面添上两条腿,便是‘见’字。今日虽然是教你两个字,其实你学会了三个字,人,目,见。” 阿勒提笔,依着他的比划,画了一个“目”字。 “对,横折,可以稍微顿一下,这样字会更好看。”沈唯重循循善诱,颇有耐心。 外间,祁楚枫悄然无声地走到门边,并不进来,不欲打扰他们。趴在地上的腾腾抬起半身,期盼地望着她,祁楚枫做了个趴下的手势,它只得怏怏趴回去。吴嬷嬷看见她,遂不着痕迹地行出来。 “教得如何?”祁楚枫避到一旁,低声问道。 吴嬷嬷很厚道地如实禀报:“教得真不错,这位沈先生是不是以前做过私塾先生?” “这我倒不不知晓。”祁楚枫道,“只要阿勒肯学认字就好,我就怕阿勒没耐心,急起来就跑了。” 吴嬷嬷笑道:“不至于,沈先生教她跟说故事似的,有趣得很。” 祁楚枫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她回偏厅继续盯着。她自己立在外头,悄悄地看了一会儿阿勒练字的模样,方才转身离开。 ************************************************ 回到书房之中,祁楚枫复展开地图,脑中回想四月份进荒原的搜索,从路线上看,经过了丹狄部落和赫努部落的地界,难道这两个部落的人与东魉人有勾结? 这两年来东魉人在荒原的一桩桩杀掠,她记得甚是清楚。 最早是两年前的秋日,青木哉抢掠了出关的罗家商队,商队死伤过半,其中就有罗掌柜两名亲侄儿。商队逃回关内之后,赵春树自告奋勇出关追剿这群东魉人,领兵五百,却无功而返。偌大荒原,这一小撮东魉人来去无踪,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后来荒原各个部落陆陆续续受到这群东魉人的骚扰和掠劫,其中以丹狄部落受损最为严重,白狄部落与赫努部落的情况稍微好些。由于这股东魉人的存在,商队每次出关前都仔细制定路线,所行之路越来越艰苦,极大地耗费了人才和财力。 后来除了巡边之外,祁楚枫又加派了人手出关巡查,情况有了好转,东魉人再不敢像之前那般嚣张。有一次被祁楚枫撞见过其中一小股东魉人正在抢掠丹狄人的牛羊,莫约二、三十人,随即当场剿灭,留下活口的几名俘虏,宁死也不肯说出青木哉老巢在何处,最后只能斩首论处。 此后,青木哉恨烈爝军入骨,尤其恨祁楚枫。这次祁楚枫与裴月臣在城中设伏诱敌前来,便是想利用他的恨意,将他一举歼灭,斩草除根。没想到青木哉并未前来,却诱来他的弟弟青木齐。 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了敲,祁楚枫面色凝重,她很清楚,若是荒原部落与青木哉有勾结,那么这整件事情,便会复杂许多,涉及到衡朝与荒原各族的关系。这一小撮东魉人进入荒原,除了打家劫舍,是否还有别的意图? 一旦衡朝认为荒原各族有反叛之意,那么…… 想到这里,她头疼地推了推额头,她打小在边境长大,跟随爹爹多次进入荒原之中,她很清楚,荒原上的人活得有多么难。近年来,衡朝在边境开了马市,又允许商队出关通商,此事对于衡朝是一大利好,对于荒原上的各族更是一件好事。 但若衡朝认定荒原各族有反叛之意,关闭马市,禁止通商,那么对于荒原各族而言,则是一场绝对灾难,而且还将导致边境不稳,烽烟再起…… 祁楚枫并不愿看到这幕的发生。 外间有人轻叩房门,而房门并未关着。她抬眼望去,看见裴月臣立在门外,怔了怔:“月臣,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裴月臣这才迈步进来:“你的手令已送到李夫人手上,她感激得很,说……” 他话未说完,便被祁楚枫制止道:“我说过了,不要你替她来谢我。” 裴月臣微微一笑,道:“她说的是,多谢将军,李家商队常年经营药材,若来日将军有用得上的地方,她必全力报答。” 祁楚枫愣了一瞬:“她莫不是在暗示我,军中所用药材可以向她采买?” “人家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手令上这么写的。” “人家……”听他这么唤邓黎月,祁楚枫难掩不快,偏头瞧他,警告道,“月臣,你是我将军府的人,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 裴月臣好笑道:“又胡说什么。” 他走近书案,目光扫过她铺在面前的地图,很快便明白她方才在想什么,眉头微微颦起:“你也在担心勾结青木哉的是荒原上的人?” 祁楚枫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叩了两处位置:“上次搜索,我们经过了丹狄和赫努族人的地盘。而这次丹狄的阿克奇和赫努的博日格德进京朝圣,运回大量货品,又没有经过查验,若是他们将兵刃挟带在其中,确实是神不知鬼不觉。” 裴月臣抬眼看向她,问道:“你怀疑谁?” 祁楚枫颇烦恼地支肘撑头:“哪个我都不想怀疑!你也知晓,若当真是他们与东魉人勾结,这事就不是剿匪这么简单了。” 明白其中厉害关系,裴月臣沉默片刻,朝她道:“我在路上仔细回想过,这两年来,青木哉劫掠丹狄七次,伤七十三人,死二十一人;劫掠赫努三次,伤三十一人,未有亡者。” 祁楚枫挑眉看向他,突然冒出一句:“回来的路上,你就在想这些?” “怎么了?”裴月臣不明其意。 “没什么……”祁楚枫嫣然一笑,“你接着说。”他方才去与邓黎月作别,回来的路上脑中想得却是军务,而非离别之意,看来这位黎月妹妹在他心中的分量不过尔尔。 不明她究竟何意,正事当前,裴月臣也未作计较,用手指在地图上指向天启山脉以南的位置,接着道:“若青木哉的营寨如我们所料,就在这里,那么距离他最近的便是赫努族。” 祁楚枫心情好了些许,也看向地图,耸耸肩道:“或许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她知晓他想说什么,按常理而言,这样的地理位置,赫努族才应该是受到劫掠最多的,结果却恰恰相反。 “如果赫努族被当成窝边草,那么他们就更加可疑。”裴月臣如实道,“青木哉选择在天启山南面安营扎寨,大概就是因为有这丛窝边草。” 知晓他说得有理,祁楚枫愈发头疼,盯着地图…… 门外有脚步声匆匆而来,片刻之后,管事崔大勇出现在门口,毕恭毕敬道:“将军,孙校尉遣人领着两名荒原人过来,说是给您送请帖的。” “……请帖?哪个族的?” “说是赫努族人。” “……”祁楚枫怔了一瞬,随即吩咐道,“把人领到偏厅,让他且等等,莫要轻慢。” 崔大勇颔首答应。 “等等!”祁楚枫唤住他,“和阿勒说一声,她的族人来了,问她要不要见一见。她若不愿意,也随她。” 崔大勇也应了,这才转身离去。 祁楚枫转头,看向裴月臣,微微挑眉:“请帖……莫不是他们做贼心虚?” 裴月臣思量片刻,道:“我去替你见见,如何?” “求之不得。”祁楚枫笑道,歪靠在椅背上,朝他拱手,“有劳军师,军师辛苦!” 第16章 (中) ◎ 裴月臣行至偏厅外头,先瞧见的是阿勒。她也不进去,身子避在墙边,透过门轴缝隙往头看,腾腾跟在她……◎ 裴月臣行至偏厅外头,先瞧见的是阿勒。她也不进去,身子避在墙边,透过门轴缝隙往头看,腾腾跟在她身旁,直摇尾巴。 也许是因为离开族群很久,又或是往日并不曾得到过族人的善待,阿勒对于赫努族人一直没有亲近之意。荒原上的规则是生存,活下去排在第一位,即便是同族,各支之间也常有争斗,弱肉强食是常态,其他的事情,与生存比起来,都要往后靠。这些族人和他们的生活,对她而言,疏远且陌生,有的时候甚至会让她觉得害怕。 阿勒从缝隙中瞥见其中一名高大壮硕的赫努人,目光便黯了黯,紧接着又瞥见另一名年纪稍大些的赫努人,她认得他,唤做胡力解,是赫努族长隆多手下的得力人手,中原话说得甚好,赫努族需要和衡朝沟通事情总是派他来。他的左手上缺了一根指头,阿勒从前便知晓,偷偷盯了一会儿,仍是不想进去。她转过身来,正好看见裴月臣,飞快地向裴月臣施礼,然后一声不吭地带着腾腾一溜烟跑了。 衡朝的规矩多,阿勒初到将军府时什么规矩也不懂,祁老将军和楚枫也都不勉强她。楚枫只认真地教了她一个规矩,就是见了祁老将军和裴月臣要施礼,其余人等包括她自己便都不用在意。阿勒后来断断续续又学了其他规矩,但楚枫教她的这个规矩是她记得最牢的,几乎成了本能反应。 裴月臣好笑地摇了摇头,撩袍跨过门槛,走进偏堂内,朝两名赫努族人拱手笑道:“将军军务繁忙,让我来代为招待。” 铁里图与裴月臣打过几次交代,彼此也算熟悉,知晓他是祁楚枫的心腹之人,拱手施礼道:“军师大人!” 荒原人会说中原话的本就不多,胡力解已经算其中说得好的,但连他也记不明白中原人的姓氏人名,更不懂各种复杂称谓,便一概都以“大人”二字称呼。称呼商队掌柜便是掌柜大人,祁楚枫便是将军大人,称呼圣上就是皇帝大人,不知该如何称谓的便只呼大人,终归不会得罪人。 旁边身材魁梧的赫努人也依葫芦画瓢,学着铁里图的样子上前施礼:“军师大人!” “他,铁里图,荒原上的勇士。”胡力解指旁边身材魁梧稍年轻些的赫努人,介绍给裴月臣听,“按你们中原的习惯,老胡,小铁。”他拍拍自己胸膛,又拍拍铁里图的肩膀。 裴月臣微微一笑,顺着他唤道:“老胡,小铁。” 胡力解开心笑道:“对对对,老胡,小铁。” 被唤成小铁的铁里图显然对这个称谓不是很满意,但碍于场面,只得勉强点点头。 裴月臣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也在厅堂上首坐下,含笑看向他们:“近来接连下了几场雪,族里的羊可还好?” 听他问这事,胡力解的目光黯了黯,叹气道:“今年冬天来得早,冻死了一批羊崽子,唉,可怜得嘞,要是再晚半个月就能撑过去了。哎呀哎呀,不说这个嘞……” 铁里图怒气冲冲接口道:“要说!夏天的时候被丹狄占了草场,所以羊崽子才生得晚。都是他们的错,要将军大人给我们公正!” 胡力解连忙制止铁里图,用的是赫努语,裴月臣只能听懂只言片语,大概意思就是叫他不要乱说话。骂过铁里图,老胡朝裴月臣陪笑道:“我们的格力玛要出嫁,族长要请将军大人来主持婚礼!” 格力玛是荒原上的人对族长女儿的称呼,裴月臣记得赫努族长隆多有三个女儿,遂问道:“是哪位格力玛?” 胡力解翘起大拇指,连连比划:“小格力玛。” “夫家是谁?”裴月臣问道。 老胡没听懂,一脸诧异:“嗯?” “夫家,就是格力玛嫁给谁?”裴月臣解释给他听。 “哦哦,嫁给安加罗的儿子,“老胡也解释给他听,“住在西面,靠着水泡子。” 铁里图插口道:“送了五百头羊,是一桩上好的婚事!” 虽然对他们用羊群来判定一门婚事的好坏不能认同,裴月臣仍是笑着点点头:“婚事定在什么时候?” “下个月,月亮圆的第二天。” 月圆的第二天,这是荒原人的计数习惯,也就是下个月的十六日。裴月臣略想了想:“将军军务繁忙,我也不知她是否能抽出空来,此事还需得请示过将军才能定夺。” 胡力解从怀中摸出一枚狼牙,呈递给裴月臣:“要来!要来的!” 裴月臣诧异接过那枚狼牙,大概是常年贴身佩戴、经常摩挲的缘故,狼牙通体盈白光润:“这是?” “祁老将军,天神的护佑!”胡力解指着狼牙,“小格力玛出世的时候,祁老将军把这枚狼牙送给她,护佑她平平安安。所以格力玛出嫁,请将军一定要来赐福。” 这才明白过来,裴月臣仔细收好狼牙,道:“我一定会转告将军。” 此时天色已不早了,裴月臣请崔大勇带他二人到不远官驿中歇息。崔大勇正带着老胡小铁往外头,迎面正碰上匆匆赶来的赵暮云,连忙停下来施礼。 胡力解和铁里图见赵暮云的装扮,也知晓他是烈爝军中的将领,不敢怠慢,右手拍胸,躬身施礼。 赵暮云性子谦逊,也还了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出门去。和赵春树比起来,赵暮云要细心得多,在胡力解施礼时便看见他的左手缺了一指,心下存了些许疑惑。 “军师!”他步上厅堂,向裴月臣施礼。 见他匆匆而来,裴月臣问道:“有要紧事?” 赵暮云面上有点尴尬:“巡边的兄弟回来了,右将军让他带了几句话给将军。” “他说、他说……”近处虽无人,赵暮云还是压低了嗓音,“佟盛年是右将军三夫人娘家的人。将军现下把人扣在牢里,恐怕不太合适?” 裴月臣闻言,低首微微一笑:“这事,将军早就知晓了。” “将军知晓?那她还……”赵暮云不解。 裴月臣含笑道:“既然要扣人,就得装着不知晓,不然怎么扣。”他边说着,边朝祁楚枫的书房行去。 赵暮云这才恍然大悟,快步跟上,接着又犯愁道:“可眼下右将军托人带了话来,将军怕是装不下去了吧?” 裴月臣微笑道:“早晚的事儿,没关系,装不下去也有装不下去的法子。” 见他胸有成竹,赵暮云才稍稍安心,之前他还担心此事会令祁家兄妹之间生出罅隙,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方才那两名荒原人,是赫努族人吧?”他问道。 荒原上的各族装扮其实都差不多,只有在一些细微处才能分辨出他们的族类,赵暮云来北境不久,竟能这么快就分辨出来,裴月臣颇赞赏地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我看到其中一人,左手齐根断了一指。”赵暮云诧异道。 裴月臣之前也看见了,解释道:“此人应该是以前立过一个重誓。这是荒原上的规矩,他们相信十指连心,遇上极严重的事情,断指立誓,旁人方才会信你的诚意。” 赵暮云啧啧道:“断指立誓,也太狠了,多疼呀!” 裴月臣叹道:“疼只是其一,荒原上药材也有限,活着全靠命,曾有人断指后因为伤口反复化脓,直至最后送掉了性命。” 闻言,赵暮云感叹又歔欷。 裴月臣转头看向他,语气微沉,更显郑重:“这些荒原人过得不易,所以老将军在世的时候,就向朝廷极力争取开马市,又让商队出关。烈爝军守边境,并不是为了和他们打打杀杀。将军剿灭东魉人,扣下商队,也是为了尽量维护衡朝与荒原之间的平衡。” 赵暮云沉默片刻,细想他的这番话,忽又想起之前树儿提到的那句话,他本就是个极聪明的人,一下子便明白过来,道:“军师以前说的,刀的真意,在藏,不在杀,就是这个意思吧!” 裴月臣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二十万烈爝军驻守边境,是朝廷的利刃,但这把刀不到万不得已,无须出鞘。兵者,死生之地,刀一旦出鞘,无论敌我,皆是尸骨累累。”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书房门外,屋内传来祁楚枫带笑的声音:“你们聊什么呢?什么刀?要杀谁?” 随着声音,她踱到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裴月臣与她顽笑道:“说你是一柄好刀,该藏起来。” 祁楚枫目中笑意更浓,挑高眉毛:“该藏何处?军师可有好去处?” “既有来处,自有去处。”裴月臣笑答道。 他两人说话打机锋一般,似说的一样,又似各说各的,赵暮云也听不懂,也不敢装懂,规规矩矩向祁楚枫施礼:“将军!右将军那边传了口信过来,说被咱们扣下来的佟掌柜是右将军三夫人娘家的人。” 祁楚枫噗嗤一笑,朝裴月臣道:“都说枕边风厉害,这两日,我哥的耳朵怕是被这位三夫人吹出老茧来了……我知晓了,可还有别的事儿?”后一句是问赵暮云。 将军果然早就知晓,赵暮云摇摇头。 “真没别的事儿?“祁楚枫追问道,“你再想想。” 赵暮云愣了一刻,认真地想了想,仍是摇头:“确实没有其他事儿。” 裴月臣已知祁楚枫心中所想,在旁低首而笑。 祁楚枫懊恼道:“两车野栗子送过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我哥是不是在跟我装傻呢?” “他是觉得你算盘打得太精了。”裴月臣笑道,“如今你扣着人,他总得要几分面子吧,难道还惯着你。” “有道理有道理,我得把他哄好了才行。”祁楚枫想了想:“这样,云儿!咱们这里你最知礼也最懂事,你替我快马走一趟,专程去给我哥赔个不是。” 第17章 (下) ◎ 裴月臣随祁楚枫一起步入书房之中,从怀中取出那枚狼牙递给她:“婚礼就定在下月十六。他们特怠◎ 裴月臣随祁楚枫一起步入书房之中,从怀中取出那枚狼牙递给她:“婚礼就定在下月十六。他们特地带了这个给你,说是老将军在世时曾将它赠与隆多的大女儿。” “我知晓这事。”祁楚枫将狼牙置于掌心之中,“那年,因为这件事儿,我还恼了爹爹好久,他怎么哄都不行,可把他气坏了。”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 从她语气中听出了些许伤感,裴月臣注视着她,轻声道:“是十一年前的事儿吧。” 祁楚枫点点头,狼牙在手心握紧,目光投向窗外某一处,思绪回到十一年前:“这头狼可不是寻常的狼,是当时荒原上的狼王。那时候的赫努族四分五裂,且常有争斗,原本在荒原上要活下去就不易了,加上时时争斗,死伤甚多。隆多这支被打得颇狼狈,与妻儿失散。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遇上了狼群,幸而遇上爹爹和老车。爹爹率兵杀了狼王,拔下两枚犬牙,送给两个孩子,又将他们护送回到隆多的身边。” “说来也奇,自从此事之后,隆多这支便渐渐在赫努族中站住了脚,其后几年,他接连收了其他分支,成为赫努族中最大的族群。”祁楚枫转头看向裴月臣,“狼牙在荒原中是力量的象征,隆多一直很感激爹爹,认为是爹爹赐福给了他们。” “原来如此。”裴月臣回想起祁老将军的音容笑貌,“老将军在荒原上一直颇得人心。” “你不知晓,为了此事,我气得足足半个月不与他说话。”祁楚枫想起当年的自己,又好气又好笑,“这么好的一对狼牙,他居然给了旁人,我和我哥只能得一块狼皮褥子,你说气不气人?!” 裴月臣点头赞同,含笑道:“是挺气人。” “我哥耳根子软,爹爹说要他将来自己凭本事拿一对狼牙,他居然就被糊弄过去,也不恼了。”祁楚枫晃晃脑袋,得意道,“我就不一样,就算我自己能拿到狼牙,可和爹爹给的狼牙怎么能一样,我才没有这么容易被糊弄。” 裴月臣忍俊不禁,朝她翘起大拇指道:“将军是明白人。” “后来爹爹没法子,便答应了带我进京城玩,我才勉勉强强饶了他。我哥就只能老老实实待家里。”祁楚枫嫣然一笑,看向他,“那趟进京城,可比狼牙好上百倍千倍。” “京城有这么好玩么?”裴月臣摇头笑道,想到那时节她还是个孩子,乍然到了繁华热闹的京城,定然是新鲜得很。 祁楚枫看着他,只笑了笑,未再多说,掂了掂手中的狼牙,转了话题:“隆多这次连狼牙都让人带来,我若是回绝了他,就是驳了爹爹的面子。这是要我非去不可呀?” “现下事情尚未查明,还是不去为好。”裴月臣并不赞成,“而且你刚刚才杀了青木齐,青木哉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会在途中设伏。” “我堂堂烈爝左将军,难道怕了他不成。” “你去参加婚礼,不方便带太多人。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还是吃亏,犯不上冒险。”裴月臣摇头道。 狼牙在手中慢慢摩挲,祁楚枫偏头想了半晌,微微挑眉:“我正愁找不到青木哉,说不定这倒是个机会。” 裴月臣皱眉,仍是不赞成:“不行,若隆多确实勾结东魉人,你进了他们的地盘,太过危险。” “月臣,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祁楚枫笑着劝道。 他却不与她顽笑,盯住她,皱紧眉头,正色道:“将军三思,此事尚未明朗,不宜以身犯险。若是担心赫努族不满,非得去一人,月臣愿往。” 祁楚枫盯了他片刻,逗他道:“那可不行,你不能去。拿你去套狼,我可舍不得。” 裴月臣面色沉郁:“将军,此事不可玩笑。” “你放心吧,即便要去我也会事先想好万全之策,我又不傻。”祁楚枫安慰他道,“距离婚礼还有些日子,不急,咱们再慢慢筹划筹划。” 见难以说服她,裴月臣颦眉道:“我再去一趟营牢,说不定会有别的线索。” 祁楚枫点头。 裴月臣起身告辞,行至门口,忽又被祁楚枫叫住:“等等!“他不知何事,回头望去。 “月臣,我又不是现下就非要去,你别愁眉苦脸的。”她偏头逗他道,“笑一笑!” 裴月臣正是心事沉沉之际,一时之间,如何笑得出来。 “笑不出来?”祁楚枫背着手走来,欺身靠近,“要不,我给你笑一个!”说着,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双目璀璨,灿如夏花……看着她,裴月臣不由自主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清醒过来,立时退开一步:“将军莫要顽笑了。” 说罢,他向她一施礼,匆匆转身离开。 祁楚枫立在门口,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叹气声轻而无奈。 ****************************************** 裴月臣行过回廊,心绪稍乱,明白楚枫因与自己太过熟悉,言行举止不免随意,可如今她毕竟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不再是个孩子。她心中光风霁月,又是将军,自然不好去约束她,看来他自己应该把握好分寸,不能有失态或是越逾之举。 回想方才,他心下不免自责,抬脚继续往前走,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人,幸而堪堪刹住—— “军师!”来人正好是沈唯重,连忙整整衣袍,恭恭敬敬向他施礼。 见他换了一身衣袍,刮了胡须,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裴月臣打量道:“听说你在教阿勒写字,可还好?” 沈唯重答道:“阿勒姑娘甚是聪明,我一教她便会了。” 裴月臣却知阿勒不爱写字,也没甚耐心学,否则也不会一直拖到现在,微笑道:“辛苦你了。” 见军师对自己说话这般客气,沈唯重受宠若惊:“军师莫要这么说,小事而已,在下能在将军府尽些许绵薄之力,是在下的荣幸。” 说话间,崔大勇从游廊另一头行来,朝裴月臣施礼禀道:“军师,那两人已经带到官驿安置妥当,驿卒也交代过了。对待荒原人,将军这些年再三叮嘱过,他们不敢怠慢。” “有劳了。”裴月臣忽想到一事,转向沈唯重,“你跟着商队出关,可听得懂荒原人的话?” “听得懂,就是不会说。”沈唯重道。 裴月臣看他:“你可愿意再帮我一个忙?” 闻言,沈唯重立时挺直了背脊:”军师尽管吩咐!” *********************************** 夜阑风静,官驿之中。 荒原上的吃食单调且粗陋,对于胡力解和铁里图两人,这趟差事正好可以打打牙祭,足足够让四五人吃的饭菜,他二人一扫而空。因有将军的吩咐在前,驿卒对两名赫努人宽容得很,也由着他们吃。他们用过了饭,又额外要了两坛酒抱回屋子,预备接着再喝。 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厢房,窗子开了一条小缝,沈唯重严严实实地裹着披风,倚在窗边,支棱着耳朵…… 荒原因常年风大,荒原人说话只能常年靠吼,嗓门比寻常人也更大些。加上他二人又喝了酒,周遭又无族人,说起话更加肆无忌惮。沈唯重听了好些赫努族中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管有用没用,都暗暗记下。 月色之中,车毅迟正在巡营,他没敢再喝酒。 赵暮云疾驰在官道上,前方已是烈爝右军的大营。 赵春树老老实实地坐在家中,听着母亲训话,走神地看着一只蜘蛛顺着桌脚往上爬。 裴月臣留在双井塔营牢之中,挨个审讯俘虏来的东魉人,事关楚枫安危,他已不惜用上重刑。 祁楚枫在将军府后院中练剑,银光似水。阿勒抱着腾腾,坐在台阶上,看着她练剑。 ****************************** 次日清晨,阿勒用过饭便想着要去找沈唯重学写字,她昨日自觉地学得甚好,练了又练,又拿写好的字给祁楚枫瞧。祁楚枫从中圈出几个写得颇像样子的,狠狠地夸赞了她一番,弄得她喜滋滋的。 奇怪的是,她在府中转了一圈都未找着沈唯重,诧异地去问崔大勇,方知沈唯重去了官驿。她写字正学在兴头上,愣在当地想了想,便将笔墨纸砚包了包,径直出门去寻沈唯重。 阿勒跟在祁楚枫身边多年,官驿上上下下的人自然都认得她,瞧她风风火火地往里头闯,也没人会来拦她。 这所边境官驿本就不大,阿勒也不问人,熟门熟路地径直寻到后面厢房。铁里图宿醉刚醒,头尚昏沉沉的,开门出来,正正撞上阿勒—— “哪来的兔崽子……”铁里图恼怒地拽住她胳膊,定睛看去,微愣一瞬,“你是阿勒?” 不欲与族人有过多的接触,阿勒闷声挣扎,试图把胳膊挣脱出来。铁里图是赫努的第一勇士,天生神力,阿勒虽然跟着祁楚枫修习武功,然而无论个头还是气力都与他相差甚远。无论她怎么挣扎,铁里图的大手就似铁钳一般,怎么也挣脱不开。而且阿勒是个老实孩子,她知晓铁里图和胡力解是将军府的客人,所以即便被欺负了,她也只想着赶快挣脱,而并没想过要出手。 她这般挣扎,倒叫铁里图生出戏弄之意,一手钳上她细细的脖颈,用力扣住她的下巴,手指摩挲着她的皮肤,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她的脸:“还是衡朝的水土好,摸着是比荒原上的女人更滑溜些。” 说着,他另一手松开阿勒胳膊,径直摸上她的胸膛,口中笑道:“看看这儿是不是也比荒原上的女人更大……” 第18章 (上) ◎阿勒扶着沈唯重回将军府时,他额上的血已经淌了半张脸,加上其间阿勒还好意替他擦过,残留的血迹痢◎ 阿勒扶着沈唯重回将军府时,他额上的血已经淌了半张脸,加上其间阿勒还好意替他擦过,残留的血迹留在另外半张脸上,显得更加骇人。家仆见着,无不惊慌,早有人飞奔去告知崔大勇。又有家仆上前帮忙搀扶,先扶沈唯重到偏堂坐下,阿勒急匆匆地奔去拿药。 崔大勇最先赶来,惊道:“沈先生,你这是怎么了?”紧随其后的是腾腾,闻着血腥味,毛茸茸的大脑袋直往上凑,还拿舌头舔沈唯重的脸,弄得他又疼又痒。 “腾腾,下去下去!”崔大勇往外扒拉大狗。 沈唯重靠着圈椅,气若游丝道:”崔总管,你快看看,我的手是不是断了?” 崔大勇探身上前察看。 “是左手。”沈唯重虚弱道。 崔大勇于是换了一边,小心翼翼地检查他的手,没听见骨头响,也没看见流血,再尝试着抬一抬,安慰他道:“没有断,只是脱臼而已。” “脱臼?”沈唯重一下子觉得精神多了,坐直了身子,诧异道,“没断吗?那它怎么跟断了一样,我都使不上劲。” “脱臼就是这样的。”崔大勇道,“待会让吴嬷嬷替你接上,她手法好,也不疼……你头上的伤,不要紧吗?” 腾腾挤进来,还往沈唯重脸上接着舔。 他不说还不打紧,他一说,沈唯重扒拉开腾腾,伸手往额头上一摸,定睛看见满手的血,顿时身子发软,颤声道:“伤口深不深?我是不是快死了?” 崔大勇尚未说话,阿勒已经带着医药匣子奔过来了。将军府中以祁楚枫为首,尚武者众,受伤是家常便饭,医药匣子摆放位置她早已熟稔于心。她手忙脚乱地开匣子,拿了里面的药瓶,拔开塞子就要往沈唯重头上倒,被崔大勇伸手拦住。 “等等,先清理伤口,然后再上药。”崔大勇望了眼旁边家仆,家仆会意,连忙去取净水,“……阿勒你莫要慌,他的伤口不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勒不肯说话,红着眼圈看着沈唯重。 “发生什么事了?”祁楚枫的声音自偏堂外传来。 阿勒急转身,正对上迈进门槛的祁楚枫。后者一眼就看见她被打得红肿的半边脸,立时上前皱眉察看:“谁打的?!” 一看见她,阿勒忍了很久的委屈再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不哭不哭!”祁楚枫按捺住心中的怒气,安抚阿勒,“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 她眼角瞥见一脑袋血的沈唯重,怔了怔,皱眉问道:“是你欺负阿勒了?”她下意识地以为沈唯重脑袋上的血是阿勒弄的。 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顿时让沈唯重知晓了什么叫六月飞雪,他惊诧地睁大眼睛,抬起没脱臼的胳膊,急急摆手:“我、我没有……” “不是他!”阿勒哽咽地拉住祁楚枫,“他帮我!” 祁楚枫的目光方才缓和下来,瞧了瞧沈唯重脑袋上的伤:“谁弄的,到底怎么回事?” “是住在官驿里的赫努人,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外间吵嚷声,一开门出去就瞧见他要打阿勒,我就赶紧上去拦,可又抵不过他……”沈唯重捂着脑袋,紧接着又补上一句,“那名荒原人着实力大,非寻常人能敌。”眼下之意,不是我方太无能,而是敌方过于强大。 祁楚枫看向阿勒,又瞧见了她脖颈上尚未消退的红印,扳着她的脖子细看:“阿勒,他想杀你?” 阿勒摇摇头,将祁楚枫拉到一旁,低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祁楚枫待阿勒,与亲人无异,素日疼爱有加,如今听她被人这般欺负过,她心中早已是怒不可遏。 家仆端着铜盆上前,崔大勇卷袖待要上前替他清洗伤口,阿勒已经抢先过来,目中犹有水光,拿干净布巾蘸了清水,替沈唯重擦拭伤口。阿勒向来手重,沈唯重疼得直咬牙,却不敢出声,双手紧紧攥住圈椅扶手,动也不敢动地由着她折腾。 “大勇,你去把人找过来。”祁楚枫冷冷道。 自然明白她所指的是谁,崔大勇领命而去。 前脚崔大勇刚刚出了府,后脚车毅迟便进府来。老车昨日喝酒误了事,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正好军中有些事也要向将军禀报,便一早就赶过来,没想到正碰上这摊子鸡飞狗跳的事。 “将军!这是……”车毅迟瞅着泪眼汪汪的阿勒,又看着脑袋被裹成粽子的沈唯重,“这俩孩子怎么了?被狗咬了?” 旁边腾腾听懂了,汪了一声,表示不满。 祁楚枫道:“赫努人欺负阿勒,还动手打她,沈先生上去拦,就成这样了。” 听到她称呼自己为“沈先生”,沈唯重心中颇为激动。他之前深知在祁楚枫眼中,自己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或者连小角色都算不得。却没料到今日因自己为阿勒受了伤,竟能得将军尊称一声“先生”。 车毅迟一听便怒了:“谁敢动阿勒?!这不是公然在我们将军府头上动土吗?” “他还说阿勒是投靠了异族的叛徒。”祁楚枫冷冷道。 “……这是何意,这岂不是说咱们……”车毅迟气不打一处来,“到底这是哪个混账王八小子说的话,老子要不把他收拾明白,老子就不姓车!” “是谁,你待会就能看见了。” 祁楚枫返身坐到上座,朝阿勒道:“你带沈先生下去歇着,再让嬷嬷弄块冰给你敷脸,脖子上的伤也让嬷嬷看看。” 阿勒乖顺地点点头,扶着沈唯重下去了。 ************************************** 一夜未睡,裴月臣面带倦色从营牢深处走出来,见天光已经大亮,微微诧异,他自己也未料到竟审了足足一整夜。 狱卒见他手上沾了好些血迹,连忙端来铜盆请他净手。裴月臣洗过手后,看见衣袍上不免也沾染了些许血迹,暗叹口气,心知自己的情急之下,用刑的手段只怕是过于狠厉了。 他从怀中取出些许银两,递给老狱头:“手重了些,让老邢派人过来看看,该包扎包扎,该吃药吃药,别死了。” 老狱头推脱道:“都是我分内的事儿嘛,用不着用不着。” “拿着吧,到处都是使钱的地儿,我知晓你们不容易。”裴月臣道。 老狱头方才收了,笑道:“还是军师您体恤我们啊。包子米粥都是现成的,您在我们这儿吃了再走?您要不喜欢,要不我再让人去外头买炸糕……” “不必麻烦,我还有事,先回去。” 裴月臣素来喜洁,现下衣袍上血迹斑斑,让他极为不舒服,想着先回去换一身干净衣袍。待他策马回到将军府,刚从东角门进府,来替他牵马的家仆便焦急朝他道:“军师,您快去偏堂看看,都闹起来了!” “谁闹起来?”他不解。 “将军啊!将军发脾气了,是真发脾气。” “为了何事?” “内中详情我也不清楚,只知晓阿勒被人打了,还有两名荒原人也在那里,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阿勒被打!荒原人! 裴月臣连衣袍也顾不得换,便匆匆赶往偏堂,还未至时,便听见车毅迟的声音—— “我以为是哪一位荒原壮士呢?好大的气魄!原来是铁里图,你爹爹阿克塔因为你在外头闯祸,被仇家寻上门来,腿都给打折了。你怎得还不知悔改?居然跑到我衡朝地界上来寻畔滋事!” 裴月臣踏入偏堂,祁楚枫正坐在上座,背脊挺拔,面如寒冰,一声不吭。这些年过来,他对她已是再熟悉不过,她真正着恼的时候便是这般模样。府中的家仆们都知晓,不怕将军骂人,就怕将军不骂人。 见到他,胡力解如见救星,急忙上前道:“军师,您快来帮我们解释。误会,这都是误会啊!昨日都是好好的。” 众人循着他的声音,皆看向裴月臣。 裴月臣先向祁楚枫恭敬施礼:“将军。” 祁楚枫一眼看见他衣袍上的血,连忙问道:“你也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裴月臣回道,目光扫过两名荒原人,“还有别人受伤吗?出了何事?” 车毅迟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指着两名荒原人道:“他们打了阿勒,还把沈先生的头都给打破了,你看这血!”地上还留了几滴沈唯重的血,家仆尚未来得及擦去。 “误会!都是误会!” 胡力解一面急道,一面扯铁里图的衣袍,要他赶紧服软。偏偏铁里图是个头,软硬不吃,一副老子打了就是打了的模样。 “那个丫头拿刀要砍我,我难道不还手吗?!”铁里图冷哼道。 阿勒是什么性子,裴月臣也很清楚,她虽性子极倔,但很听祁楚枫的话。整个北境,以烈爝军势大,祁老将军在世之时,教军教子皆严,绝对不许在外仗势欺人,否则军法论处。祁楚枫一脉相承,祁家军在北境百姓之中口碑甚好。 阿勒本就内向,楚枫要她练武,一则是强身健体,二则是保护自己。昔日百姓中有厌恶荒原人的,对她诸多辱骂,她也只是躲回府来,并不曾伤人。今日拿刀伤人,必定有她的缘故。 “她为何会拿刀砍你,你怎得不说?”车毅迟冷道。 铁里图道:“她本就是一头小畜生,和她爹娘一样,拿刀砍人有何奇怪。” 他话音刚落,祁楚枫猛然拍案起身,大步朝铁里图走去—— 堂上一片寂静,无人敢说话,众人皆看着她。裴月臣见状不对,斜斜踏出一步,拦在祁楚枫面前,低低道:“将军……” 第19章 (中) ◎ 祁楚枫往前行了两步,停在了胡力解的面前,冷冷问道:“他是跟着你来的?” 胡痢◎ 祁楚枫往前行了两步,停在了胡力解的面前,冷冷问道:“他是跟着你来的?” 胡力解一时不明其意,点头道:“是,是我管束不好,都是误会,将军息怒,息怒!” “误会?我看未必。”祁楚枫冷冷瞥一眼铁里图,道,“他说阿勒是投靠了异族的叛徒,这句话也是误会?” “啊!”胡力解吃了一惊,看向铁里图。后者不自在地别开脸,显然是承认了。 “叛徒?”祁楚枫冷笑,“当年你们族中内斗,阿勒一家被害,独剩她一人。你们族中无人愿意收养她,我爹爹便将她收养下来,这些年她就同我妹妹是一样的。我祁家这般待她,一则是怜她孤苦无依,二则也是念着与你们赫努族的情谊。我是万万想不到,时至今日,到了你们口中,她竟成了投靠异族的叛徒?!” “不是不是……”胡力解中原话说得并不算流利,此时愈发急得脸通红,想要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祁楚枫冷眼一扫,重重道:“她是你们眼里的叛徒,那么在你们眼中,究竟是觉得我祁家是你们的敌人?还是我衡朝是你们的敌国?数月前,你们少族长刚刚进京朝见我朝天子,莫非也是虚情假意?” 这话分量颇重,骇得胡力解身子一震,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眼看事情要坏,他急拽铁里图,不仅用手,连脚都用上了,连扯带踹:“快!向将军陪不是!” 铁里图是赫努族第一勇士,平素只知以武服人。荒原上各族之间争抢地盘本就寻常,在他看来,不仅赫努族以外的人都是敌对之人,便是同族中的其他分支他也照样看不惯。 “……我可没这么说!你不能诬赖我。”铁里图辩解道。 祁楚枫根本不理会他,从怀中掏出那枚狼牙,径直还到胡力解手中:“请你转告你们族长隆多,此事若无法给我一个解释,婚礼我是去不了。不仅仅是婚礼,从今往后赫努族与我衡朝的关系,我也将会重新权衡考量。” 裴月臣在旁欲言又止,想拦已然来不及,眉头紧皱。 胡力解愣愣站了半晌,看看狼牙,又转头看看铁里图,朝祁楚枫一拱手:“我明白了,告辞!”说罢,他转身就走。铁里图怔了下,也跟着走了。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车毅迟忿忿道:“就这么让他们走了,真是便宜他们了!看那小子嚣张的样子,老子真想揍他一顿!”他话才说完,便看见裴月臣忧虑的眼神,本能地停了口。 “军师,你是怎么想的?”他问道。 裴月臣还未回答,祁楚枫便面无表情道:“老车,你先回去,我有事和军师商议。” 将军发话,车毅迟不敢有所违逆,立时拱手告辞,只是多看了裴月臣几眼,想看出些许端倪来,偏偏又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得怏怏离开。 祁楚枫转向裴月臣:“我知晓你有话要说,到书房来吧。”说罢,她抬脚就走,径直往东边院落行去。 裴月臣跟在祁楚枫身后,听她脚步声,便知她胸中尚有怒气未消,暗暗叹了口气。 刚进院子,两人便看见阿勒正坐在石阶上等祁楚枫,惶惶不安,手上拿着一大块用布裹好的冰块,捂着半边脸,冰水滴滴答答顺着往下滴。腾腾蹲在一旁,不时用舌头去舔冰水。 看见祁楚枫进来,阿勒迟疑着站起身来,望向祁楚枫,目光胆怯,倒像做错事的人是她一般,叫祁楚枫看了便心疼。 “我瞧瞧……”祁楚枫拿下她手中的冰块,细瞧她的脸,还是肿着,手指印清晰可见,左边脸比右边脸胖出两圈来。再看她脖颈,吴嬷嬷替她涂过了药,一圈明显的青紫赫然在目。 裴月臣在旁也都看见了,皱了皱眉。他之前只知晓铁里图打了阿勒和沈唯重,但看到阿勒的伤,掐脖子和扇耳光…… “他想轻薄阿勒。”祁楚枫转头朝他道,声音很轻,透着森森寒意。 裴月臣立即明白了她难以按捺的怒意究竟是从何而来,点头低道:“我明白了。沈先生没事吧?” “他磕破了头,我看过,伤得不重。” 裴月臣点点头:“待会我去看看他。” 祁楚枫摸摸阿勒的头,安慰她道:“什么事都没有,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在。你乖乖的,到屋子里休息,这儿冷,莫要冻出病来。” 阿勒点点头,没忘记朝裴月臣施了一礼,方才带着腾腾回屋去。 迈入书房内,祁楚枫烦躁地解下身上的披风,顺手搭在黄花梨雕花衣架上,伸手又要去揭棉捂子,想倒茶水来喝。 “我来。”裴月臣伸手替她揭开棉捂子,取出内中温热的茶汤,替她倒了一杯,从桌面上推给她。 这些茶汤是吴嬷嬷为祁楚枫煮的,特地加了红枣桂圆等物,汤色暗红,味道微甜。祁楚枫端起来一气喝完,又将杯子推给他。 裴月臣于是又替她倒了一杯,她仍是一饮而尽。 “可消气些了?”他问道。 祁楚枫盯了他一瞬,很干脆地摇摇头。 裴月臣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杯子,甚是理解道:“那就再来一杯。” 被他逗得忍俊不禁,祁楚枫笑问道:“你道这是神仙煮的忘忧水么?” “应该是吧……”裴月臣慢吞吞道,“你看,你现下不是笑了么。” 闻言,祁楚枫忍不住又是一笑,然后偏头看他,无奈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你也忍了一路。将来外头的人准说,这个将军脾气架子都大得很,连她家军师想说句话,都得瞧她半日的脸色。” 裴月臣慢悠悠道:“那也未必,他们会说,将军有脾气是理所应当的,肯定是军师太不懂事了。” 这下,祁楚枫望着他,终究没忍住,噗嗤一笑。 见她气消了些许,裴月臣此时方才平和道:“今日此事,莫说你气恼,便是我听了也气恼。” “但是?”祁楚枫挑挑眉,对他太过熟悉,已替他往下说。 裴月臣复看向她,语气微沉:“但是你是烈爝军的左将军,处事须从大局出发。” “今日若非想着大局,我能活劈那人。”祁楚枫皱眉道,“我也想过,若是爹爹还在,他会怎么做?假如今日铁里图欺负的人是我,爹爹必也是想要活劈了他!” “我知晓,我也看出来你已是忍了再忍……”裴月臣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但是?”祁楚枫自然知晓他还有后话,便又替他接着往下说。 裴月臣只好道:“但是……还是过了些。” “我已经让他全须全尾地回去,你还要我怎么样?”祁楚枫挺直背脊,忿忿不平道。 “你因为一时之气,给赫努族扣得这顶锅太大,有小题大做的嫌疑。”裴月臣缓声道,“荒原人与中原人之间的罅隙由来已久,即便这些年关系和缓,可他们父辈所经历的还是彼此间的打打杀杀,他们自小耳濡目染,心底对咱们中原人始终存着一份不信任的敌意,打老将军开始,在处理荒原人的事情上就是如履薄冰。这些,其实你都是知晓的。” 祁楚枫不做声。 “彼此间的信任要建立起来本就很难,也许需要经历几辈人,从祁老将军,再到你,还有后面的人。”裴月臣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知晓,这种关系很脆弱,也许哪一天双方行差踏错一步,便会烽烟再起,到了那时候,之前做过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祁楚枫抬眼,深看着他。 “可是我们已经努力了那么多年,马市繁荣,通商顺畅,边境的百姓不必再受抢掠与战火之苦,荒原上的人也不至于缺衣少食。”裴月臣也看向她,“所以将军,我们尽力而为,所求不过是无愧于心。” 他这番话语重心长,祁楚枫听得动容,心下也隐隐懊悔,伸手覆到他的手上,道:“我知晓了,是我一时没压住脾气……你这么说,比骂我还让我难受。” 也许是因为她刚刚生过气,也许是因为她刚刚喝过温热的茶水,她的手暖暖的,裴月臣甚至能感觉到她掌心处传来的热度,心下微微一颤,情知此举不妥,却又怕驳了她的面子,遂起身作揖,顺势抽回手来,朝她恭敬道:“月臣失言之处,请将军恕罪。” 祁楚枫一愣,忙道:“我知晓你是为了北境,怎么会怪罪你。你我之间,难道连说话都要字斟句酌吗?快坐下吧。” 裴月臣微微一笑,方才落座,双手自然垂落于两膝之上。 扫了一眼,祁楚枫复看见他衣袍上的血迹,主动替他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问道:“你这身上的血,是对东魉人用了重刑么?” “可惜有用的线索甚少。”裴月臣点头叹道,“他们的营寨所在,我故意诈了他们,他们虽死死咬着不肯松口,但从神情细微之处来看,我们的推断应该是对的。只是这些人一直跟着青木齐,平素不用动脑,指东打东,指西打西,对于东魉人内部的事情,全然不知。所以东魉人是否与赫努族有勾结,他们并不知晓。” 他说了那么多,她却似乎分了神,轻声道:“……你向来是不太喜欢用重刑的。” “事有轻重缓急,眼下也是没办法。”裴月臣抬眼看她,“情形不明,我本不愿你去参加婚礼,可是……” “可是经过今日之事,我还是得走一趟。”祁楚枫笑了笑,接着他的话说,“你说的对,现今的局面来之不易,我一时气愤,说了那些狠话,除了让隆多重罚铁里图以外,毫无用处。若我再不去婚礼,隆多就会当真认为我对他们起了戒备之心,难免生出事端。所以我必须得去,还得备一份厚礼。” 第20章 (下) ◎厢房中,沈唯重支着大脑袋,自己正在想事,忽听外间有人轻扣了两下门:“沈先生。”  他听出……◎ 厢房中,沈唯重支着大脑袋,自己正在想事,忽听外间有人轻扣了两下门:“沈先生。” 他听出是裴月臣的声音,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捧着脑袋去开门。 门一拉开,裴月臣看见他的头,顿时吃了一惊,沈唯重脑袋密密匝匝地缠绕了数重布条,裹得像个大粽子:“你这伤……” 沈唯重忙道:“只是磕碰了一下,小伤而已。” 裴月臣看着他的脑袋,目中满是疑问,不甚相信。 “可能阿勒姑娘不放心,所以就包成这样。她是一番好意,我也……”沈唯重嘿嘿笑道,“挺好,还挺暖和的。” 这位账房先生倒真是好性儿,裴月臣微微一笑,抬手施礼道:“今日多谢先生高义,出手相助。” 见他对自己施礼,沈唯重原是本能地想要伸手扶他,又觉得不妥,急急还礼:“不敢当不敢当!军师言重了。”说着,将裴月臣让进屋内,又要现煮茶待客,被裴月臣制止。 “不必忙,我就是来瞧瞧你的伤势。”裴月臣问道,“头可还疼?有没有晕眩或是想吐?” “都没有,也不觉得疼,就是包得太多,有点沉甸甸的。”沈唯重笑道,他知晓裴月臣过来并不仅仅是为了看完他,最重要的还是想了解赫努人的情况,遂主动道,“军师请坐,昨夜的事趁着我还记得清楚,我得赶紧告诉您。” 裴月臣这才依言坐下。 稳妥起见,沈唯重先关了门,然后在他对面坐下,禀道:“昨夜这两名赫努人都喝了酒,并未商谈什么事情,倒是两人之间吵嚷了几句。老的那个提醒小的,让他不要跟博日格德走得太近;小的不服气,说隆多年纪愈大愈发软弱,被人欺负也不知反抗,白白让族人跟着受罪。老的就骂他,说老族长对他那么好,他忘恩负义。小的说自己是为了族人,博日格德才能领着族人过好日子……” “忘恩负义?”裴月臣眉间微颦,“这是他们的原话,还是你自己添的?” “他们说的是荒原上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沈唯重道,“原话还要更难听些,说他是白眼的狼崽子,养不熟。” 裴月臣陷入沉吟之中——博日格德是隆多的长子,当年祁老将军手中的两枚狼牙,一枚给了隆多的小女儿,另一枚便是给了博日格德。如今隆多年纪越来越大,博日格德继承族长之位已近在眼前,族人渐渐倾向博日格德也在常理之中,胡力解为何不让铁里图和博日格德走得太近呢?能用上白眼狼崽这样的话,肯定是铁里图已经做了不利于隆多的事情。 “还有吗?”他问道。 沈唯重道:“还有就是小的怪老的不听他的,过冬前把羊群赶到南面去,说那样的话就不会冻死那么多羊。老的没吭声。小的越说越起劲,说博日格德说了,将来南面这片都会是赫努人的,但我也不知晓他说的南面具体是哪块地方。” “将来是赫努人的,也就是说现在不是。”裴月臣淡淡道,“与赫努族紧挨着就是丹狄,博日格德是想从丹狄人手中抢地盘。” “对对对,肯定是这样。”沈唯重点头赞同,“再后来,老的就不许他再说了,念叨了几句,声音低了许多,我实在听不真切,不敢乱编。”他歉然看向裴月臣。 “辛苦你了!”裴月臣道,“方才说的这些事都甚是要紧。” 再也没有比被人赞赏更欢喜的事儿,沈唯重喜道:“有用就好!下回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军师尽管吩咐便是。” 话音刚落,便听见“砰”得一声,门扇被人从外头大力撞开,沈唯重骇了一跳,本能地先捧住自己的大脑袋,只见进来的人是阿勒——她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大砂锅。 看见裴月臣在屋内,阿勒显然没想到,放下托盘,先向他施礼。 “给沈先生送吃的。”裴月臣闻着砂锅飘出来的香味,笑问道。 阿勒点点头:“嬷嬷说鱼头,补头!”她指向沈唯重的脑袋。 沈唯重愣了愣,伸手揭盖,一个硕大的鱼头躺在砂锅里,汤汁乳白,青葱翠绿…… “阿勒说得对,你快趁热吃吧,好好养伤。我就先走了。”裴月臣笑着起身。 沈唯重忙起身恭恭敬敬送至门口,直看着裴月臣转过廊角,他这才转身回到桌旁。定睛再着砂锅里的鱼头,仿佛比方才又大了一圈,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我一个人恐怕……阿勒,你也一起吃吧。” 阿勒连连摇头,把竹箸递到他手中,催促道:“吃,补头!” “好好,我吃、我吃。”沈唯重接过竹箸,深吸口气,慷慨坐下。 阿勒欢欢喜喜地在桌子一侧坐下,双手托腮,专注地看着他吃鱼头,决意全程督促他吃完整个大鱼头。 过了两日,赫努族尚未有回应,倒是被祁楚枫派去烈爝右军的赵暮云回来了。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回来,还带回了五百柄崭新的长匕首,由上回送野栗子的马车载着,满满当当。 祁楚枫立在马车旁,命人打开木箱,先取了一柄长匕首,抽出来迎着日头细端详,脸上带了一丝笑意。 “右将军说了,下个月还有一批弓,他也给咱们留了五百柄。”赵暮云在旁笑着禀道。 “才五百!”祁楚枫还是不甚满意,向裴月臣抱怨道,“我这儿数万人马,这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的。” 裴月臣笑道:“咱们得知足,这些恐怕已经是右将军从牙缝里头挤出来的。” 就喜欢听他说“咱们”,祁楚枫嘻嘻一笑,点头道:“放心,我承情得很。” 赵暮云又想到什么,探身从马车上取下一个精致木匣:“这些是七公主嘱咐我带上的,说是让将军补补身子,另外还有两匹锦布,说都是宫廷内制的。” 七公主,便是兄长祁长松的夫人,也是圣上亲自指的婚。祁楚枫与她见面本就少,每次也只是说些客套话而已,冷不丁地听见她给自己捎东西,倒有些意外。祁楚枫接过木匣,上等红木,仅匣身便沉甸甸的,匣面上精雕着并蒂花,刀工细腻,一看便知是内贡之物。打开来瞧,内中是数株上好的老山参,祁楚枫笑道:“我哥那里靠山吃山,就是比我这儿好。这些老山参,随便拿一株到京城去,就能卖出上千两的价来。什么时候,咱们这儿的野栗子也能这么金贵起来就好了!” 她这话原是顽笑,却见裴月臣看着木匣若有所思,面上隐约有一抹凝重之色,诧异问道:“怎么了?” 裴月臣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待祁楚枫想要追问,两匹骏马驰骋而来,马匹还未立住,马背上的两人一前一后跃下马背,正是车毅迟和赵春树。 “将军!军师!”两人齐齐施礼。 祁楚枫警惕地盯着他二人:“这会儿正是营里操练的时候,你们俩来这里作什么?” 车毅迟嘿嘿一笑,目光瞄向马车上装着长匕首的木箱:“听说云儿带回了一批兵刃。我老车年纪大是大了点,可是将军,您可不能偏心他们小的,毕竟我辈分在这里呢。” 祁楚枫还没开口,赵春树就急急道:“老车,这就是你不地道了!平日里称兄道弟,你从来不提自己年岁大,怎么到了分东西的时候就拿辈分压人。将军,今年新兵我营里分的最多,我没说什么吧?您可不能欺负老实人。” “你老实?”祁楚枫努努嘴道,“真正的老实人在那儿。你弟,亲自押送兵刃,在我眼前站了半日,到现下还没和我提过一句呢。” “那不是老实,是我还没教会他。“赵春树笑着朝赵暮云道,“云儿,你记着,咱们这里穷,好东西得抢,不抢就没……” 话没说完,他脑袋上就挨了祁楚枫一记爆栗子:“胡说八道,穷什么穷,抢什么抢,你再把云儿给教坏了!” 赵春树皮实,挨一记也不吭声,转眼又盯上祁楚枫手上的木匣,奇道:“这是什么宝贝?” 瞧他眼馋的样子,祁楚枫拿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打开匣子让他看:“老山参,能补得人流鼻血那种。” “那我算了,我身子好,用不着。”赵春树实际得很,扭头接着去看长匕首。 “我说了要给你吗?”祁楚枫啧啧几声,转向裴月臣,把匣子递过去,“月臣,这些你收着吧。” 裴月臣还未说话,赵春树转过来插口道:“将军,你是觉得军师身子骨不好?” 祁楚枫恶狠狠地瞪他,差点把整个木匣砸到他头上。赵春树总算识相了些,缩了缩脑袋,退开数步:“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裴月臣微微一笑,并不去拿木匣,只朝祁楚枫摇了摇头。 祁楚枫便往车毅迟手里一塞:“你拿着吃去吧。” 车毅迟接了木匣,脸上还委屈:“将军,你不厚道啊,军师不要的才给我。” 祁楚枫做势要抢回来:“不要拉倒!” “要要要!当然要!”车毅迟连忙道,“树儿就是傻,这一根老山参就是上千两银子,他还瞧不上,没脑子就是没脑子。” 赵春树闻言,转身惊讶地看向木匣:“上千两!这么说这里头值上万两银子?” “这是七公主赐的,你敢卖一个试试!”祁楚枫朝车毅迟呲牙,“到时候我可保不住你。” “不卖不卖,我留着熬粥,一天一根须须,老子至少得活一百二才对得起这些老山参。”车毅迟陪着笑道,而后略怔了怔,“七公主赐的?这不年不节的,可是稀罕事。” 第21章 (上) ◎ “摇什么头,老子说的不对吗?”车毅迟不服气道。 赵春树把羊肉咽下去,然后道:“当……◎ “摇什么头,老子说的不对吗?”车毅迟不服气道。 赵春树把羊肉咽下去,然后道:“当然不对,光两人呆一块儿算什么情,她心里要是惦记着旁人,跟你过一辈子,再埋一个坟堆里头,有意思吗?要我说,情之为物,就是她心里只能有我,我心里头也只有她。她心里头若是有了旁人,我一百个,一千个不行!” 车毅迟嗤之以鼻:“可若只有心里有你,又不能待在一块儿,那有什么意思!要我说,首先两个人得死活在一块儿。” 赵春树拖上赵暮云:“云儿,你说!你在京城住得久,懂得也多,你来说说。” 赵暮云看了看车毅迟,又看了看祁楚枫,腼腆道:“不不不,我也不懂,不能乱说。” “说,没事!”祁楚枫笑着鼓励他。 “你说说说,说说你怎么想的。”车毅迟催促他。 赵暮云想了想,才道:“有句话说,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所以我想,情到深处,应该就是要活一起活,要死一块死。” 车毅迟费解:“这不是跟我说得一样吗?死了埋一块儿。” 赵春树费劲地给他道:“不一样,人家这是一块儿死,你那是分开来死,死了埋一块儿。” “对对对,就是她若死了,你也不想活了。”赵暮云也解释道,“还有,若不能和她在一块儿,你也宁可死了。” 车毅迟不服气道:“明明就是一个道理……” 看他们争论不休,祁楚枫笑着打断道:“我看你们说的都不怎么样,还没怎么着呢,上来就是死呀活呀的,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吗。” 车毅迟赞成道:“就是就是,将军说得对,老子且活呢。” 赵春树不服气,朝祁楚枫道:“将军,那你来说说!” “我?” 祁楚枫怔了怔,抬眼看众人,见他们都瞧着自己,她本能地去看裴月臣,后者低眉垂目,神色叫人看不分明,似另有心事。她随即想起他被邓家退婚,以致伤情多年,多半眼下是勾起这些往事来了。思他所忧,她脸上的笑意也慢慢褪去。 “情之为物,大概就是……盼他能好好活着,开开心心的吧。“她垂下眼帘,自斟了一杯酒。 “就这?”赵春树显然不满意。 祁楚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这就够了,只要他开心就好。”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甚是有力,倒像是自己在下决心。 裴月臣侧头看她,她面上的落寞之色落在眼底,他的胸口没由来地闷了闷。 见席面诸人说话没什么忌讳,甚是轻松,沈唯重喝了几杯酒,胆子也肥了些。众人之中,他与裴月臣最为熟稔,遂也开口道:“军师才高,您也来说说!” 没料到会问到自己头上,裴月臣微怔:“我?” 席间,除了沈唯重,其他人都知晓裴月臣被迫退婚的往事,但没料到沈唯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车毅迟忙打圆场道:“军师才高八斗,那都是在兵法武功上……这孩子不懂事!” 沈唯重愣住,又看见祁楚枫在瞪他,立时更懵了:“我、我……” 裴月臣不愿沈唯重难堪,遂笑道:“我的想法,和将军是一样的,只要她好就好。” 闻言,祁楚枫神色黯然,心里很清楚,大约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性子,所以才同意邓家的退婚,宁可自己情伤,也不叫对方有一丝一毫的为难。 正说着,崔大勇匆匆赶过来,行至祁楚枫身畔,低声道:“将军,双井塔的老狱头差人送口信,说是佟盛年突发急病,手脚直抽抽,他担心闹出人命来。” 这位佟掌柜一直在牢里头住的好好的,怎得突然闹起病来了,祁楚枫眉头微皱。裴月臣在旁道:“我去看看吧。” “我也去。”祁楚枫起身,“我倒要看看他闹什么幺蛾子。” 见他们俩起身,席间众人也皆起身。 “你们接着吃,这些肉吃不完可不许走,别糟践了。”祁楚枫接过阿勒急急忙忙递上来的羊肉串,咬了两口,复还给她,然后与裴月臣并肩出了厅堂。 见她二人走了,沈唯重才做错事儿般看着其他人,小心翼翼问道:“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哎呀,也不能怪你,你不知晓军师的事。”赵春树遂把裴月臣与邓黎月之前定过亲的事情说了一遍,“……军师这么多年都不肯婚娶,用情至深啊。” 沈唯重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才惊讶道:“军师心里有别人啊?我一直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赵春树追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沈唯重还是很谨慎,“这话不能乱说。” 这下连车毅迟也好奇了:“这儿都是自己人,怕什么!有话快说,老子最烦支支吾吾装神弄鬼的。” 沈唯重犹豫了片刻,才小声道:“我……一直以为军师和将军……。” “你也觉得他们俩应该是一对?”赵暮云惊喜问道。 沈唯重找着同道中人,喜道:“你也这么觉得?” 赵春树打断他们俩:“你们就是想多了,军师心里一直记挂着别人;将军的婚事她自己又不能做主,将来嫁给谁,得等圣上说了算。” “可是……”沈唯重轻声道,“情之为物,本就不受世事拘束,将军心里想要喜欢谁,这可不是圣上说了能算的。” 闻言,车毅迟一拍桌子,拿箸直指着他,喝斥道:“你这厮好大胆子,居然敢说圣上说了不算,大逆不道!” 这下把沈唯重骇得不轻,连忙道:“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 “哈哈哈哈……”车毅迟转而大笑。 赵暮云以前也被车毅迟戏弄过,笑着安慰沈唯重道:“老车逗你玩呢。” “这话虽说不敬,可说得对,理就是这么个理。圣上就算能管天管地,可管不了咱家将军心里头惦记谁。”车毅迟拍拍沈唯重肩膀,忽然如醍醐灌顶,福至心灵道:“对了,情之为物,不就是这样吗,心里头要惦记谁,莫说是圣上,便是天上的神佛,说了也不算。” 众人听在耳中,细细咂摸,心下竟都隐隐生出沧桑之感来。 沈唯重叹道:“我早年间看过些杂书,里头也有些情情爱爱的事儿,为爱不得,寻死觅活,看多了其实都是寻常。” “寻死觅活还寻常?”赵春树不解道。 “太寻常了!随便一个话本,戏文里头,不都是这样么。”沈唯重道,“可真正让人佩服的,还真不是寻死觅活的这些。” “那还能怎么样?” 沈唯重想了想:“其实和方才将军、军师说的有点像,但他们没说那么明白。就是说,只要她能好,你做什么都愿意,哪怕是不能在一起,哪怕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冤枉,哪怕是丢了性命,你也觉得值得。” 众人听得有点发怔…… 赵春树率先摇头:“那我也太憋屈了吧,两个人都不能在一块儿,凭什么我还得为了她好,凭什么我的命就不算什么呀?” “就凭你喜欢她呀,你愿意呀,即便受了委屈,丢了命,你也是心甘情愿的,不光心甘情愿,你还得开心。”沈唯重道。 众人受了惊吓一般,车毅迟连连摇头,连赵暮云也跟着摇头。 “这肯定是写戏文的人瞎写的,我老车怎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车毅迟啧啧道,“就算世上真有,反正肯定不会是我。” “也不能是我。”赵春树道,“我宁可挑老车那个死活在一块儿,也比这个好。” 车毅迟连连点头道:“那些难事,还是留给别人吧。” *********************************** 飞马驰至双井塔营牢,祁楚枫翻身下马,裴月臣紧随其后。 早已候在门口的老狱头迎上前来,施礼之后,边引着祁楚枫往里头走,边禀道:“昨夜他就开始嚷嚷着肚子疼,我起先也没太在意,以为他是受了寒,让人煮了姜汤水给他。可到了今早他还嚷嚷着疼,东西也不吃,我便请了老邢过来给他瞧瞧。老邢也说不明白他是什么毛病,但还是给他开了一贴药。我让人去抓了药,煎了给他吃,谁承想,不吃药还好些,吃了药他疼得更厉害了,这……我知晓此人身份有特殊之处,所以赶紧派人禀报将军。” 祁楚枫停住了脚,挑眉道:“你也知晓他的身份?怎么知晓的?” 老狱头如实道:“他自己说的,说他是右将军四夫人的堂舅舅,嚷嚷地整个牢里头没人不知晓。” 祁楚枫好笑地看向裴月臣:“他自己还挺得意。” 裴月臣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行了,让我看看吧。”祁楚枫道,“看看这位舅老爷到底是什么打算。” 老狱头打开牢门,恭恭敬敬立在一旁:“他就在里面。” 佟盛年所住的牢房,确实已经是营牢中最好的一间,朝南,日日都能晒着日头,还有张简易木床,比起其他阴暗潮湿的牢房自是好得多。只是佟盛年没住过其他的,也就没了比较,在他看来,自己这间牢房是全天下最惨的牢房。 眼下,佟盛年就蜷缩床上,裹在被子里头,间或着发出几声哼唧,听上去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痛楚还是因为舒服。 “别哼哼了。”祁楚枫开口道。 听见她的声音,佟盛年身子一僵,从棉被中探出头来,看见祁楚枫与裴月臣两人,慌忙要从被窝中出来,因为裹得太严实,竟不慎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第22章 (中) ◎ “祁将军!军师!”佟盛年从棉被中挣扎而出。 裴月臣上前,半蹲身子,拿了佟……◎ “祁将军!军师!”佟盛年从棉被中挣扎而出。 裴月臣上前, 半蹲身子,拿了佟盛年的手,替他把脉。祁楚枫负手而立,闲闲地将牢房扫了一眼, 干燥清爽, 棉被看着也厚实, 老狱头确实并未亏待佟盛年。 “老邢呢?”她问老狱头。 老狱头忙回道:“已派人请去了。” “你不让老邢先看看,就直接派人向我禀报?”祁楚枫语气不善。 老狱头忙道:“卑职想着他身份特殊, 万一出了差池,卑职怕是担当不起。” 祁楚枫盯了他两眼,未再作声。 裴月臣替佟盛年已把过脉, 站起身来, 朝祁楚枫摇摇头。 “你也看不出是何毛病?”祁楚枫奇道,“我之前还以为是绞肠痧, 不过看佟掌柜的精神头儿,倒也不像。” 裴月臣道:“虽看不出是什么病症,不过脉象倒还算平稳, 就是弱了些。” “说不定让人下了毒,难怪吃了老邢的药也不见好。”祁楚枫吩咐道,“还是用土法子吧!来人, 拎一桶水来,给他灌肠。” 听到灌肠二字, 佟盛年大惊失色, 连忙道:“将军, 将军……不用不用。” “什么不用, 你可不能在我这里出岔子。”祁楚枫催促老狱头, “快啊, 让人去取水。” 这下,佟盛年无论如何不能再装下去,爬起身来:“将军,我没事了,真没事儿了,不用灌肠。” 早就知晓祁楚枫是故意在吓唬他,裴月臣唇角含笑,别开脸去。 “你没病啊?”祁楚枫挑眉道,“费这么大劲儿装病,就为了把我们哄骗过来?” 佟盛年恳切地看着祁楚枫:“小的不敢,小的确实身子不舒服,但也确实是真有事情。” 祁楚枫根本不搭理他。裴月臣只得问道:“何事?” 佟盛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小的有一笔皮货,约好了这两日交割,错过了日子,交割不成,不光是皮货砸在手里头,我还得倒赔人家一笔银子,里外里就是近十几万两银子。” “您还真是要钱不要命,”祁楚枫给气笑了,“我饭吃一半,撂下筷子就赶过来,合着您是成心在骗我。” 佟盛年恳切道:“祁将军,小的实在是没法子了,所以才想出这个馊主意。我是生意人,底下还得养活一大帮兄弟,就得拿钱当命呀……祁将军,我求求您了!” 祁楚枫不理会他,转向门口的老狱头,冷道:“他许了你什么好处,你帮着他一块儿来骗我?” 老狱头当即跪下来:“将军明鉴,卑职也是被他哄骗住了,卑职绝不敢欺瞒将军!” 祁楚枫冷哼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一言不发,转身就出了牢门。 “军师……”老狱头心知惹出祸来,恳求地望向裴月臣,“卑职真的不知晓,这厮装得忒像,竟连我也被他瞒过去。” 裴月臣轻叹口气:“你呀,老糊涂了。” 说罢,他也步出牢门。 牢房中只余下佟盛年与老狱头两人。 佟盛年求助地看着老狱头,迟疑问道:“这、这……他们就这么走了?” 老狱头嫌恶地瞪他:“灌肠怎么了,忍忍也就过去了!老子算是被你给坑了!” ****************************************** 回府的路上,不似来时匆匆,祁楚枫牵着马匹,缓缓而行。 裴月臣牵着马,快步赶上她,知晓她还在气头上,他便也不吭声,只是陪着她缓步而行。 如此静静地走了一段路,祁楚枫突然道:“老狱头年纪也大了,让他归老吧。” 裴月臣转头望了她一眼,劝道:“……或许他真的是被佟盛年骗了。” 祁楚枫刹住脚步,不满地瞪向他:“你还替他说话!他在营牢这么多年,什么花招没见过,佟盛年这两三下能骗过他?” 裴月臣道:“他装个傻,顺水推舟罢了。佟盛年在牢里头把自己身份都亮明了,你让他怎么办?他不过是个外人,将来佟盛年从牢里头出来,你们可还是亲戚。” “谁跟他是亲戚!”祁楚枫恼道,牵着马,转身继续前行。 裴月臣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说,缓步跟在她身后。他深知祁楚枫聪慧过人,只是有时候在气头上,难免意气用事,他即便出言相劝,也是点到即止。” 闷闷前行了数步,祁楚枫转头看向他:“佟盛年那件事,你心里可是已有了计较?” 裴月臣含笑道:“虽有计较,但也须得将军您首肯才行。” “我不可能放他出去,私贩兵刃一事还没有查明白,莫说十几万两,就是上百万两也不行。”祁楚枫把话说在前头。 “他自然还得呆在牢里头,我想着,让沈先生跑一趟,替他完成这笔交割。”裴月臣道,“沈先生原本就是他的账房,做这事也合适。而且这样一来,想要查明佟盛年这些年究竟偷偷漏交了多少税就更容易了。这一笔一笔的交割,中间的利润清清楚楚。” 祁楚枫偏头想了想,点点头:“如此也好,不过沈先生毕竟是他的账房,还得再派个人跟着我才放心。帐上的事,可动的手脚太多了。” 知晓她还是信不过沈唯重,裴月臣笑道:“要不我跟着?” “杀鸡焉用牛刀。”祁楚枫思量片刻,“让大勇跟着跑一趟,帐上的事他都懂,而且沈先生也不敢在他面前弄鬼。” “将军想得周全。”裴月臣笑道。 祁楚枫朝他撇撇嘴:“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在取笑我。” 裴月臣含笑道:“将军想多了。” 细细碎碎的雪粒子,自暗黑的空中飘飘洒洒落下,落在他的眉眼之上。祁楚枫看着他,似想起了什么,竟怔怔望着他…… “将军?”裴月臣不解,试探问道。 祁楚枫回过神来,自知失态,仰头望向夜空,轻声道:“又下雪了。” 裴月臣顺着她的目光,也抬首望向夜空,叹道:“今年雪下的早,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场,荒原上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月臣,你……”她突然转过头来望着他,“……你可曾后悔过来北境?”她的神情异常认真。 裴月臣微微一愣,本能道:“当然不曾。” 听了他的回答,祁楚枫似放了心,故作轻松一笑道:“看来我这个将军还算称职。”说罢,她牵着马继续前行。裴月臣跟上。 行不出里许,忽然想到一事,祁楚枫问道:“今日云儿送那两车东西过来时,你说可能是你多想了。你当时想的是什么?” 未料到她会突然提起此事,裴月臣心下迟疑,一时不知该不该如实相告。 “月臣?”祁楚枫偏头看他,微微诧异。 裴月臣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公主送来了老山参和锦布。” “嗯……”祁楚枫等着他的下文。 “老山参的木匣上雕得是并蒂莲,锦布又是宫制内用的。”裴月臣顿了顿,声音又轻了一点,“也许是我多想了,会不会是一种暗示?” 即便他的声音如此之轻,对于祁楚枫而言,依然不异于半空中的惊雷。 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定定立在当地,缓缓转头看向他,勉强笑道:“……你是说我的婚事,确实有此可能。” 裴月臣望着她,不作声。三年前祁老将军在世时,也曾经提过此事,但楚枫与老将军关起门来大吵了一场,后来此事便不了了之。对于婚事,他知晓楚枫一向十分抵触。 “你怎么想?”她问道。 “……”裴月臣静默了半晌,然后才字斟句酌道,“北境能有如今稳定局面,是老将军、你和长松数十年来的苦心经营,荒原各族的信任正在慢慢建立之中,这种时候,不宜换将。” “我说的是我的婚事。”祁楚枫抬首看他。 裴月臣沉声道:“我说的正是你的婚事。长松娶的是公主,将来他们的孩子是皇家后裔,兵权最终会回到皇家手中。我想过了,你的情况不同,朝中虽有几位皇子,但为保太子将来顺利继位,人选不会考虑他们。边将不得结交近臣,朝中元老的家中公子,圣上同样不会考虑。” 祁楚枫低首听着,目光复杂。hela “最合适的人选是对圣上忠心耿耿的孤臣。”裴月臣道,“现下虽然还不知晓是谁,但无论文臣还是武将,他必定会插手兵权。边境能有如今的局面不容易,你需得谨慎对待此事。而且到了那时候……我说话就不太方便了。” “为何不方便?”顺着他的话尾,她像是不经意地问。 因为你们是夫妻,是至亲之人,而我只是个外人——他终是没说出口,只是淡淡一笑。也许到了那时候,就是自己该离开北境的时候了,祁老将军临终前的托付自己也算是尽力了,心底泛起一丝苦涩,裴月臣不欲在她面前流露。 雪下得更紧了,急风如刀,从两人身侧刮过,挟着无数雪粒子,没头没脑地打在人身上、脸上,叫人看不清前景。 第23章 (下) ◎ 北境的冬季漫长,仿佛秋日只是打了个呼哨便走,转瞬便是冬日。日子不按日子算,是数着第几场雪埂◎ 北境的冬季漫长, 仿佛秋日只是打了个呼哨便走,转瞬便是冬日。日子不按日子算,是数着第几场雪过的,待到下第五场雪的时候, 祁长松来了。 巧得很, 将军府中他的院子也才刚刚修整完毕。 每年快过年关之前, 祁长松都会来一趟,也不空手, 回回都是赶着成群牛羊来,于是大家伙除了原本的情谊之外,对他更是爱上几分。今年祁长松来的早了些, 距离年关还有近两月, 祁楚枫便隐隐有点担心那些牛羊膘还没贴足,双目直往牲口那里瞟, 口中喃喃道:“是不是瘦了点?” 祁长松摸着自己大腮帮子上的肉,诧异道:“没有吧,我倒觉得胖了, 那身盔甲一穿就勒得慌。” “没说你。”祁楚枫毫不留情道,“你这哪里是胖,是肥!你看你那个肚子, 你说老实话,现下弓能拉几石?枪法练得如何?月臣为了给你弄到那本枪谱可费了不少事儿, 一晃几年了, 也没见你耍过一次, 到底练得怎么样?” “哎呀呀!你怎么比爹爹还能叨叨……这是你公主嫂嫂托我带来的。”祁长松朝后头跟着的一辆马车努努嘴, 手伸到怀中费劲地掏礼单, “反正就是些锦缎、丝绸之类的, 都是上好御赐的……哦,还有什么梳妆盒、脂粉盒,听说是哪里进贡的。哎呀,你自己看礼单吧,我闹不懂这些。” 祁楚枫接过礼单,只淡淡扫了一眼:“多谢公主了。”她转手将礼单递给大勇,让他看着置放。 梳妆盒?裴月臣在旁听着,心下微微一动,上次是绸缎,这次又是梳妆盒,公主今年所送之物,还都是宫中之物。他抬眼飞快看了下祁楚枫,她神色间波澜不惊,似浑然不在意,只顾和祁长松嬉闹。 他们兄妹也有好些时日未见,你一言我一语,斗嘴取乐,二人自小一块儿在军营中滚大,相处方式自来如此,旁人早就习惯了,从不以为异。 吴嬷嬷在后头跟着,带着笑意问道:“大公子,晚饭是想吃栗子烧鸡还是焖羊肉?” 祁长松转过头来:“能不能都吃?” 吴嬷嬷还没回话,祁楚枫便插口道:“吃什么吃,都胖成这样了,弄两斤草料给他是正经。” 吴嬷嬷笑道:“大公子难得回来,自然得让他吃点可口的。行,两样都做!”这两个孩子都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名义上是主仆,其实打心眼里当自己孩子疼。 “还是嬷嬷疼我。”祁长松拿手戳祁楚枫额头,“你这个小没良心,吴嬷嬷天天跟着你,你想吃什么都是现成的,也不知道心疼我。” “你家里有公主,厨子都是从京城跟过来的,你天天跟着吃香喝辣,我干嘛心疼你。”祁楚枫笑嘻嘻地顶回去。 祁长松伸手就去拧她耳朵:“幸灾乐祸是吧?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祁楚枫躲开他的手,闪到了裴月臣身后,只管笑。 “你也快了,还笑话我……“祁长松哼道,不理会她,大步往前行去。 听见这话,祁楚枫眼底的光黯了黯,很快装作无事,追上哥哥。 这晚将军府中热闹非凡,车毅迟和赵家兄弟俩都被叫了过来。车毅迟与赵春树自不必说,一个是看着祁长松长大的,一个与祁长松是一块长大的,如今见面少了,但烈爝左军与右军同气连枝,加上旧日里的情谊深厚,见了面自然热络,推杯换盏,好不亲密。赵暮云因常年在京城,只见过祁长松几次,自是比不得他们亲近,在旁听得多说得少,倒是赵春树动不动就“我们家云儿”,在祁长松面前起劲地夸他,弄得他脸一阵阵发红。 “别看云儿来北境的时日短,他脑瓜子可好使了,荒原话他已经能听懂一大半,日常还能跟人说上几句,厉害吧?”赵春树朝祁长松得意道。 荒原话没有文字,只有发音,与中原话大不相同,甚是难学。加上荒原远比中原落后,向来只有荒原人来学中原话,衡朝的中原人根本不屑去学荒原话,只有要往荒原经商的商人才会特地去学几句。 对于驻扎北境的烈爝军,与荒原各族的一大隔阂便是语言。当年赵春树死活学不会,但有一次就因为听不懂荒原话,险些误了大事,这才发了狠心去学。可到现下为止,他也只会听,说还是不会说。 酒过三巡,祁长松已是微醺,朝赵暮云翘起大拇指,使了个眼色道:“好小子!我那儿就缺你这样的。你来我这儿,我连娶媳妇都给你包了。” “哥,不带这么挖墙脚的啊。”祁楚枫不满道。 “不是我说你们,”祁长松拿手指一个个点他们,“咱们是烈爝军,又不是光棍营,怎么你这里个个都是单身。亏你还是个将军,失职啊!” “行!明儿我就给他们都安排上,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成亲去。”祁楚枫喝得也有点多,一手执壶晃呀晃,笑道,“你就问他们肯不肯。” “这种事情,你这个当将军的要做个表率才行。”祁长松故作轻松道,“你起了头,下头的人才会跟上。” 他这些话明里暗里的意思,祁楚枫岂会听不出来。她自顾自将酒杯斟满,偏头看向哥哥,冷哼道:“……哥,有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祁长松眯眼看她,过了片刻:“那我可就直说了,你可不许跟我急。” “说吧!” 重重搁下酒壶,祁楚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早已料到些许,也知他便是为此而来,早晚都要面对。席间众人一时雅雀无声,皆望向祁长松,等着他的下文。唯有裴月臣看向祁楚枫,生怕她按捺不住脾气。早在祁长松初到之时,看见公主所赠之物,他便已隐隐猜到此事。 “宫里来人了……“祁长松顿了顿,抬眼看向祁楚枫,“……透了些风声,我想着还是得先来和你说一声。那个、那个……那个,圣上已经挑好人选了,年关时会召你进京,然后就……” 赵春树听得莫名其妙:“挑好什么人选?要将军进京干嘛?”赵暮云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看祁楚枫的脸色,别再说下去。 祁楚枫面色很不好看,但也没发脾气,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哦?就哦?”祁长松大为不解,“你就不想问问圣上选的是什么人吗?” “是什么人都无所谓,”祁楚枫复拿起酒壶,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语气中是带着混不吝的淡然,“反正我不会答应。” “你……你想抗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祁长松急道。 眼看他们兄妹两人就要吵起来,裴月臣插口问道:“选的是谁?” 他话音刚落,祁楚枫的目光转过来,眼神中带着恼怒、不解、还夹杂着一丝失望。裴月臣安抚地望了她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 很高兴他问了这么一句,祁长松总算可以接着往下讲:“说起来这人选还真不错,看得出圣上也是费了心思的……” 祁楚枫冷哼了一声。 “小枫你放心,不是那些皇亲国戚,酒囊饭袋。”祁长松也试着安抚她,“此人名唤程垚,四年前夺得探花,之后去了西南边陲任职知县三年,教化当地土族,颇见成效,圣上对他甚是赞赏。此人据说性情清高,在朝中是个孤臣……” 祁楚枫又冷哼了一声。 祁长松顿了顿,连忙又补充道:“对了,此人与你恰好是同年所生,年纪甚轻,而且相貌……探花郎的相貌可差不了。咱们得实话实说,在这个人选上,圣上还是厚道的。” 祁楚枫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别哼了行不行?”祁长松仍是好言好语,“你说句话,觉得怎么样?” 祁楚枫不理会他,看向裴月臣,语气平静地出奇:“军师觉得如何?” 朝中探花郎,有才有貌,年纪相仿,其实从人选上,确实看得出圣上是费了心,想方设法在为她寻一位良配。裴月臣沉吟片刻,又问祁长松:“此人是文武兼修?” 祁长松连忙道:“不是,就是个文弱书生,我特地问过了。放心,将来小枫就不可能吃他的亏,一个手指头就能让他趴下。” 裴月臣点了点头,其实他所考虑的比祁长松更深一层——圣上指定的夫婿,也会是将来与楚枫一同执掌烈爝左军的人,他担心楚枫的兵权被分割。楚枫跟随祁老将军,扎根北境多年,很好地平衡着衡朝和荒原人的关系。若兵权易手,就等同于打破了这个平衡,对于北境,对于荒原,都不是一件好事。 看见裴月臣点头,祁楚枫心中愈发恼怒,面若寒霜,淡淡道:“莫非军师也觉得此事甚好?” 与她相处多年,裴月臣看得出她恼怒非常,一时也不便出言相劝,正在尴尬之时,祁长松出言解围:“你这么凶巴巴的,月臣哪里敢说真话。” “我在问军师,闲杂人等安静。”祁楚枫冷冷瞥了眼祁长松。 看得出她是动了真气,深知妹妹的烈火性情,祁长松也不愿掠其锋芒,讪讪收了口。席间众人见状,皆噤若寒蝉。即便是曾经跟过祁老将军的车毅迟,论年纪论辈分都算得上是长辈,也很识相地将自己归于闲杂人等,绝对不敢出言相劝。赵家兄弟俩连菜也不敢吃了,拿着竹箸干坐在桌边。赵春树没忍住,打了个酒嗝,立时被祁长松和车毅迟狠狠地瞪了一眼。 ◎最新评论: 【 【男二快来 气一气军师嘿嘿】 【 【女主就是很不一样!】 【虽然程大人没有出场,但冲着"性情孤高,在朝中是孤臣",和"探花郎的样貌不差","文弱"等侧面描写,莫名觉得他和楚枫也挺搭的呢】 第24章 (上) ◎ 祁楚枫双目只定定盯着裴月臣,执拗地等着他的回答。 “……他若只是文臣,对烈爝军……◎ 祁楚枫双目只定定盯着裴月臣, 执拗地等着他的回答。 “……他若只是文臣,对烈爝军的掌控便有限。”裴月臣看着她,缓缓道,“烈爝军是祁老将军数十年心血, 方才有北境的稳固, 兵权不容有失。” “月臣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祁长松赶忙帮腔, “小枫,你得想想……” “你闭嘴!” 祁楚枫厉声打断他的话, 目光寒如刀锋,祁长松无奈噤口。 她复看向裴月臣:“所以在你心里,这个人是谁根本不重要, 兵权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 ”裴月臣诚恳地向她解释,“我只是以为, 若此事避无可避,那么比起其他人选,程垚确实比较合适。” 祁楚枫怔怔望着他, 呆愣了好一会儿,忽而轻笑出声,点了点头, 语气苦涩:“原来,你是这样想。” 之前担心她发脾气, 可现下看着她这般勉强苦笑, 倒不如发顿脾气更好, 裴月臣看着她, 心中隐隐生疼, 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来劝她。 既然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 祁长松想着趁热打铁,朝众人使了个眼色:“我和将军单聊几句。” 众人会意,遂纷纷起身告辞。裴月臣担忧地看着祁楚枫,又看向祁长松。后者信心满满地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放心。裴月臣却知晓祁楚枫的性情,她若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她的婚事也绝不至于拖到现在。 祁楚枫也不理会他们,眼皮都不抬,一口酒,一箸菜,面无表情地一口口吃着。 裴月臣暗叹了口气,退出暖阁,替他们将门掩上。 外间,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巴掌大的雪片纷纷扬扬,往人身上扑。先出来的车毅迟和赵家兄弟借口避雪,都不肯走,缩着脖子挤在风雨连廊的拐角处。 看见裴月臣面带忧色缓步行来,车毅迟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他肩膀,轻声宽慰道:“将军只是一时过不了这个坎,军师你都是在为她着想,我们都明白。” 裴月臣没说话,只是担忧地转头望向暖阁内的灯火。 腾腾也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看见这么多人都在,兴奋得很,叼着它的球,往人身上又扑又蹭,要人陪着她玩。很快,阿勒和沈唯重追着腾腾过来,看见众人蔫蔫地挤在廊上挨冻,大惑不解。 “你们怎么……”沈唯重才刚开口,便被赵春树用手势打断。 “嘘!” 赵春树比划着,又指指暖阁,示意他们都噤声。众人不约而同,忍着寒风,竖着耳朵听暖阁里头的动静。 暖阁内,祁长松伸手拿走祁楚枫手中的酒壶,叹道:“我知晓你不愿意,可这事终究得落定,再拖下去,只怕圣上未必有这个耐心。” 祁楚枫不做声,复伸手要把酒壶拿回来,祁长松不肯给,她冷冷一挑眉,目光凛冽,他只得认怂,讨好般帮着她把酒斟上。 “当初圣上下旨,把公主许配于我,我也和你一样不情愿。可现下不也过得好好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祁长松拿自己现身说法来劝她。 “确实是相敬如宾,你娶了四房小妾,她也不闻不问。”祁楚枫道,“怎得,你是想劝我先成了亲,然后再养几个面首?” 祁长松大急:“别胡说八道,什么面首,好歹是个姑娘家,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传出去怎么得了。” 祁楚枫冷笑:“你三妻四妾就可以,我连说说都不行啊。” 生怕又激怒她,祁长松连忙安抚道:“行行行,在自己家里头说说当然没事,别传去就行。小枫,你别光顾着和我置气,咱们是自家人,我肯定是向着你。这事,再拖能拖多久,它总得有个解决办法是不是?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不嫁。” 祁楚枫简明扼要地回答,扬脖又饮尽一杯。 “你……”祁长松被她噎得气不打一处,又不能发火,忍耐着问道,“圣上那边怎么交代?” 祁楚枫淡然道:“我想过了,等你和公主有了子嗣,无论男女,在名义上过继给我。将来烈爝军最后说到底还是皇家的,圣上也没话可说。” 没想到她竟然抱有这种念头,祁长松气极而笑:“连我将来孩子都惦记上了,你还真是拿我当亲哥。” “你不愿意?” “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咱们谈得根本不是一件事儿!”祁长松劝道,“我当哥哥的,总不能看着你孤苦伶仃一辈子吧。就算你是将军,可你终归还是个姑娘家,嫁了人,有了归宿,我也才能放心,对爹爹也算有个交代。” 提起爹爹,祁楚枫鼻子微微发酸,别开脸去,声音依然冷硬:“若爹爹在世,断然不会勉强我。” 祁长松长叹口气:“……我也希望爹爹还在,那就用不着我来操心这破事。” 祁楚枫默然无语,自斟了酒,又替祁长松也斟上一杯。 “小枫,我跟你说心里话。”祁长松喝罢杯中酒,掏心掏肺道,“你还没成亲,容易想太多,其实只要人还凑合,是不是你自己选的根本不重要,日子久了,全都是一个样。你看,我那几房小妾,都是我自己挑的吧。娶她们的时候,我也中意得很,可慢慢也就淡了。” 祁楚枫看着他不说话。 以为她听进去了,祁长松苦口婆心:“所以说,只要对方人品过得去,你就将就一下。” “我早就说了,你娶妾室,就是图一时新鲜,哪有什么情意可言。”祁楚枫起身,瞥他道,“可惜了那些姑娘。” “我……”祁长松舌头打结,“你……” 祁楚枫行到门边,一把拉开门扇,寒风挟带雪花,一下子扑到她的衣襟上。 她的声音清冷而决绝:“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不将就,绝不。” 游廊的尽头站着裴月臣等人,祁楚枫并没有望过来,径直步下石阶,走入风雪之中,头也不回…… 她的身影单薄而坚定。 裴月臣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 他身后的众人也都愣愣站着,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动,只有腾腾追了过去。 过了好半晌,沈唯重才小小声地问了一句:“将军,她是有心上人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骤然转头,齐刷刷地看向他,连裴月臣也不例外。 “谁?”赵春树最按捺不住性子,急急问道。 沈唯重一脸懵:“我、我不知晓呀,我也是猜的。” 赵春树嗤嗤数声,表示鄙夷,众人的眼神也从期待转为嫌弃。 “这种事儿我怎么可能知晓,得是将军亲近之人才能知晓。”沈唯重本能地看向阿勒,问道,“阿勒,将军待你最好,你又是女儿家,她可向你说过?她有没有心上人?” 被他乍然一问,众人目光皆落在她身上,阿勒愣住,只是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车毅迟替她解围道:“她还是个孩子呢,将军怎么会和她说这些。别瞎问了!万一让将军知晓了,又是一顿骂。” 赵春树也放弃了:“将军成日都和咱们在一块儿,眼前就这么几个人,数都数得过来,哪来的什么心上人。” “……有的。”阿勒突然道。 众人闻言皆一愣。 沈唯重忙追问道:“有什么?将军真的有心上人?” 阿勒点点头。 众人眼睛一亮,接连数声追问:“谁?是谁?” 裴月臣虽未开口追问,但目光迫切,也在等待着阿勒的答案。 阿勒却又摇了摇头:“不知晓。” “不知晓?”赵春树大惑不解,语气也焦切道,“她没说吗?你到底知不知晓?” “你莫吓着她。”沈唯重将他稍稍拉开些许,护住阿勒,柔声问道,“将军没有告诉你,她的心上人是谁吗?” 阿勒摇摇头:“她没说。” 赵春树失望道:“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嘛!这可怎么猜?” “北境能在将军面前排得上号的,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车毅迟摸着下巴,思考道,“我觉得这个人,咱们肯定认得。” “我、我……”赵暮云想说又不敢说。 “我什么,有话快说!”赵春树催促他。 “我一直觉得将军她……要是说错了你们就当我胡说八道。”赵暮云谨慎道,目光瞄向裴月臣。后者隐约似有所感,一时有些怔忡。 车毅迟也催促他:“快说快说!” “我觉得将军待军师不一般。”赵暮云飞快道,“是不是男女之情我也不懂,可她看军师的眼神都和旁人不一样……你们觉得呢?”他小心翼翼地细察众人神色。 其他人已看向裴月臣,皆若有所思。 裴月臣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被众人看得甚是尴尬,不得不道:“不可胡说,我受老将军知遇之恩,辅佐将军,绝无旁念。” “军师,他不是那个意思……”沈唯重朝赵暮云道,“我也有一直有这种感觉,只是没敢说出来,将军待军师确实与别个不同……” “将军对军师是挺好的,”赵春树摸下巴,还是没想明白,“不过……这是男女之情?我觉得将军对咱们也挺好的呀,不一样吗?” 阿勒愣愣站着,也不懂他们都在说什么。忽然背后有个声音冒出来:“阿勒,小枫真的有心上人了?”竟是祁长松,也不知他是何时过来的。 “右将军,你切不可听他们胡猜。”裴月臣没想到祁长松也听见了,沉声解释道,“我与左将军绝无越距之举。” 第25章 (中) ◎ 只有阿勒睁圆了眼睛,将祁长松望着,带着不解与忿忿不平:“她为何不能和自己中意的人在一起……◎ 只有阿勒睁圆了眼睛, 将祁长松望着,带着不解与忿忿不平:“她为何不能和自己中意的人在一起?” “因为她是将军,这样对她,对烈爝军都好。”祁长松耐着性子解释, “你还小, 不懂。” “可是她会伤心。”阿勒重重道, 有点恼怒,“你都不在意吗?” 被她这么一说, 祁长松怔了下,随即道:“伤心也是一时的,很快就会过去。” “不会的。”阿勒摇着头, “将军说过, 她第一次看见那人,就想一直一直陪着他, 一辈子都陪着他。如果将军和他不能在一起,她会一直一直伤心。” 众人闻言皆惊。 裴月臣更是心头大震,万万没想到楚枫心中会藏着这样一个人, 怎得这些年来自己竟没有察觉。 祁长松追问道:“那人是谁?是不是月臣?” 阿勒摇头:“我不知道,将军没说。” 沈唯重上前,换了个问法:“将军有没有说那人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她是怎么认识的?” 对他一连串的问题, 阿勒皆是摇头。 众人无奈,各自叹气。 “将军只是说, ”阿勒轻声道, “她第一次见到那人的时候, 也下着雪。那人站在雪里, 很伤心的样子。” 赵春树一下子机灵起来:“下着雪, 那就是冬天。将军第一次见那人是在冬天!军师,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北境?” 裴月臣还未来得及回答,车毅迟已经接口:“军师是夏天来的,我记得!那年老将军让我到雷鸣堡接他,雷鸣堡外头那一片树林,蝉叫得可欢实了。” “不是月臣?!”祁长松诧异道,“那是谁?” 不是自己……按理说,裴月臣应该如释重负才对,可他心口却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失落,还是担忧,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沉甸甸的,压得人喘息艰难。 “冬天、冬天……” 赵春树冥思苦想,突然福至心灵,腾地转头看向赵暮云,“云儿,你是去年冬天来的!” 众人跟着他的话音,全都望向赵暮云。 赵暮云呆愣:“……不、不会吧。” “还得站在雪地里,很伤心。”车毅迟提醒道,“云儿,你当时很伤心吗?” “……我不记得了。”被众人盯得有点慌,赵暮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我觉得不是,肯定弄错了。” 赵春树绞尽脑汁地想,突然大声道:“我记得!你和娘见面的时候,你们俩都哭了,可不就是伤心嘛!” 众人正自惊诧之时,忽听裴月臣提醒道:“将军第一次见云儿应该是在你们小时候,而且将军去过几次京城,早就见过云儿了。” “对对对!”赵暮云如释重负,“哥,咱们小时候还和将军一块儿打猎呢。而且将军每次去京城,我都有登门拜见。” “是吗……”赵春树难掩语气中的失望,“到底是谁?不是你,也不是军师,究竟会是谁?” 祁长松的手指在掉漆斑驳的栏杆上无意识地敲动,一径寻思着:“第一次见,下着雪,那人很伤心……难道是荒原上的人?你家将军和荒原上什么人走得比较近?” 车毅迟和赵春树等人想了想,都摇了摇头。 祁长松又看向裴月臣:“小枫与你最亲近,你就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裴月臣摇摇头,这个人究竟是谁,他其实比在座其他人更想知晓。楚枫,楚枫……他几乎日日在她身边,怎得就不曾察觉?心中郁郁,他连告辞的客套话都未说,便默默返身走了。 “到底是谁呢?!” 祁长松苦思不得其解,重重地连拍数下栏杆。这游廊上的栏杆原就老旧,大勇提过几次修整,祁楚枫就是不肯,说旧有旧的好,看着亲切。冷不防被祁长松一拍,咔嚓便断了一截。 众人见状,一哄而散,剩下祁长松拿着半截断木发愣。 ************************************* 雪下得愈发大起来。 腾腾窝在火盆旁边,舒舒服服地趴着,偶尔火盆的木炭爆出声响,它也岿然不动,只把耳朵略撇一撇。祁楚枫拿着它专用的木梳子,一下一下地替他梳毛,神情专注。 月洞门外,裴月臣看着屋内昏暗的烛光,犹豫良久……酒席之上,祁楚枫的苦笑,她低头闷声喝酒的样子,以及她最后的那句话——“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不将就,绝不。” 他事先并不知晓她心中已有意中人,若是知晓,他便不会那样劝她。 既然她心里已有了人,以她的性情,其他人无论是身份显贵还是才高八斗,又或是貌比潘安,对她而言,便都成了将就。 而她,绝不将就。 裴月臣想着,缓步踏入院子,轻轻扣了扣门。 “进来吧,门没拴。”祁楚枫在里头道。 裴月臣推门而入,看见她就坐在地上替腾腾梳毛,面上无甚表情,连抬眼看他都不看。 “地上凉,小心被吴嬷嬷看见。”裴月臣半蹲下来,轻声道,“大半夜的,何苦让她来叨叨你。” 祁楚枫低着头,仍是不看他,淡淡道:“你是来给替我哥当说客的吧?我也不想听你叨叨。” “我是来给你陪不是的。”裴月臣道。 闻言,她方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讥讽道:“你是为了烈爝军,我比不得你,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将军罢了。” “不是!是我错了,我之前不知晓……“裴月臣顿了顿,也与她一样,席地坐下,语气恳切,“总之,是我错了。” 见他也坐到地上,他身上有旧伤,地上生凉,他怎得受得住。祁楚枫微微皱眉,仍是强制忍住,只闷闷问道:“不知晓什么?” “没什么。” 她抬头平视他,目中有隐隐的恼意,简短命令道:“说。” 自然不想再触怒她,裴月臣温和道:“我也是刚刚才知晓,将军心里原来早有意中人。” 此言一出,祁楚枫顿时愣住,眼底流露出些许紧张和慌乱:“……你都知晓了?” 裴月臣点头。 腾腾的毛缠在木梳上,祁楚枫无意识地胡乱拉扯,一时心乱如麻。 室内一片静谧,偶尔响起木炭清脆的爆裂声。见没人给自己梳毛,原本趴着的腾腾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诧异地盯着祁楚枫。 “你、你怎么想?”过了好半晌,祁楚枫鼓起勇气,轻声问道。 裴月臣斟酌了一瞬,终是不忍拂她的意,遂道:“我自然站在你这边。” “真的!”祁楚枫一时竟无法相信,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火盆内碳火的红光映在她眼中,闪烁不定,“你是说,你同我想的是一样的?” 裴月臣含笑点头。 “月臣……” 她惊喜过望,腾得一下站起来,惊得腾腾也跟着站起来。“月臣,你起来!”她伸手便来拉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欢喜,“我若早知晓你……你怎得不早说,我若早知晓,我、我……” 裴月臣顺从起身,温和道:“我也是今晚才刚刚知晓,其实此事……虽说是将军的私事,但若早些说出来,右将军应该也能够体恤。” 祁楚枫拉着他的手,笑意盎然:“哥哥怎么想,不必理会他。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裴月臣知晓她是盼着自己能帮着出个主意,让她能与意中人相守一世,只是他虽身为军师,兵法谋略尚可筹划,而此等婚约嫁娶之事,着实叫人无从着手。看着祁楚枫期盼的目光,想来她对那人已是情根深种,他心底不禁唏嘘,只能道:“不知将军的意中人是谁,是何身份?” “……” 闻言,祁楚枫愣住,拉着他的手滞在当地。 以为她仍是不愿意透露,裴月臣解释道:“我并非要打听将军你的私事,只是此事……” “我以为你知晓。”祁楚枫松开他的手,本能地退开一步,眼底的火光瞬间黯淡下去,“……你不知晓是谁?” 裴月臣如实道:“阿勒只说你已有意中人,可她也不知晓是谁。大家胡猜了一通,但也没猜出来。能告诉我吗?” 祁楚枫定定看着他,片刻之后,别开脸去,声音已再无方才的雀跃:“就算知晓,又能如何?” “我说过,我站在你这边。御赐婚事,你若不愿,我也会帮着你想法子。”裴月臣诚恳道。 “你不是说,应了这门御赐婚事,对于烈爝军才是最好的选择吗。”她的声音恢复了冷硬。 就知晓她在为此事气恼,裴月臣不得不陪笑道:“烈爝军很要紧,烈爝军的将军也很要紧。你若嫁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多半要变成脾气很坏的将军,烈爝军的弟兄们日子多半不好过……将来还会变成脾气很坏的老太婆,那可就更不好了。”他故意逗她。 祁楚枫果然转过头来,怒瞪着他:“好啊,我成了脾气很坏的老太婆,你们都不要来理我。”也不知怎得,说着她眼底竟漫上了一层水泽,朦朦胧胧。 裴月臣未料到她认了真,吃了一惊,连忙道:“我是说笑的……我说错了,错了,错了还不行……“ 祁楚枫红着眼睛看他,神情仍是倔强得很,眼泪死死地守在眼眶内,一滴也不肯流下来,反叫人看了愈发心疼。裴月臣连声认错,她方才稍稍好些。 从小到大,裴月臣学识武功均不弱于人,脾性又颇清冷,何曾在旁人面前这般服软认错。今日在她面前,却不得不再三认错,饶得是他自己,也不由得暗自苦笑,轻叹自己年岁渐长,心竟是愈发柔软,看不得她委屈的样子。 第26章 (下) ◎ 次日清晨,祁长松一大早就醒了,梳洗之后,见院中老松苍劲,满地银白,不由想起昔日与父亲一块儿起早练枪……◎ 次日清晨, 祁长松一大早就醒了,梳洗之后,见院中老松苍劲,满地银白, 不由想起昔日与父亲一块儿起早练枪的光景。心中豪气顿生, 脱去外袍, 在兵器架上挑了一柄旧枪,在院中练了一整套梨花枪法。这套枪法是他所学的第一套枪法, 从小由爹爹手把手教,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 枪身灵活, 枪尖灵动, 树上积雪震落,地上卷起团团雪尘, 人在雪中,雪随枪转……待一整套枪法酣畅淋漓地舞毕,他收枪回首, 这才看见不知何时斜靠在墙边的祁楚枫。 她挑剔地啧啧两声,然后才道:“赶紧到偏厅来吃饭,为了等你, 粥都热过一遍了。” “我……” 祁长松觉得自己明明起了个大早,待要辩解, 她人已经返身走了。 “这小丫头片子, 昨儿的气怎么还没消。”祁长松无奈地将长枪放回兵器架, “也忒记仇了!”抹了抹额头的汗, 他披上外袍, 往偏厅行去。 偏厅中, 裴月臣起身朝祁长松施礼。祁长松不在意地摆手让他坐下。而祁楚枫早已坐下,自顾自盛了一碗粘稠的小米粥,抬眼瞥了下祁长松:“要吃自己盛,吴嬷嬷也忙得很,抽不出空儿来伺候你。” 祁长松也不以为杵,自己撩起袖子,一面动手盛粥,一面朝她道:“你这气性也太大了些,再说,你冲我撒火做什么,咱们俩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么。” “没甚可商量的,”祁楚枫冷冷道,“你就给我一句话,你到底站哪边?” 祁长松想都不想便道:“肯定是你这边,这还用问!你不是还要我把孩子过继给你吗?这事我连跟公主怎么说,我都想好了。” 他这般态度,倒是令祁楚枫始料未及:“……那就行!” “过继孩子?”裴月臣微微一怔,看向祁长松。 祁长松没奈何道:“我这妹妹打算当老姑娘,一辈子不嫁人,说是让我把孩子过继给她一个,将来烈爝左军也就后继有人了。” 未曾料到祁楚枫决绝到这步田地,裴月臣皱眉看向她。 “行了,这都是后话,眼下还没到这步田地。” 祁楚枫把一屉羊肉包子朝祁长松推过来,羊肉包子是吴嬷嬷亲手包的,七分瘦三分肥,咬下去满口油,却是一点都不腻。 祁长松惦记着这口包子大半年了,伸手拿了一个,先咬了一口,才道:“你可想好对策了?” “对策眼下还没有,反正我就是不乐意,别说圣上,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得商量。”祁楚枫一脸无所谓,慢吞吞地喝粥。 祁长松本想骂她两句,迟疑片刻之后还是作罢,叹道:“死猪才不怕开水烫,小枫,你还没到那步呢。” 祁楚枫不接话,也无甚胃口,三口两口把粥喝完,把碗一推,问祁长松:“你什么时候回去?” 手里包子还没吃完,祁长松受伤地抬头看她:“你怎么也得让我住上十天半月吧,做出个我苦苦劝说但你就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然回去我也不好交代。” 祁楚枫啧啧道:“你就是惦记这口吃的,舍不得走。我这里好多事儿,估摸很快还得去一趟荒原,你没事就赶紧回去,好好练练枪法。早起你那两下耍得,我到荒原上随便逮头熊,塞根铁叉,都耍得比你好。” 早就被她损习惯了,祁长松无奈地看着她:“我有什么办法,谁叫爹爹偏心,将军府留给你,吴嬷嬷留给你,连月臣也留给你,我什么都没落着。” “爹爹的贴身软甲可是留给了你!”祁楚枫反驳道。 “那是因为太大了,你穿不了。”祁长松道,“要不我把软甲给你,你把月臣给我。” “想得美!”祁楚枫警告他,“月臣是我的,你别打他的主意!” 这兄妹俩斗嘴,裴月臣早已习以为常,好笑地摇摇头,自顾低头吃饭。 “你的你的,全是你的。”祁长松无可奈何,忽想起一事来,看向裴月臣,“对了,你到北境几年了?我记得当初爹爹和你定了十年之约,是不是快到了?” 裴月臣还未回答,祁楚枫面色一沉:“哥,你是嫌我这里还不够乱是吧?非得给我添堵!” 祁长松耸肩:“好好好,我什么都不说。” 裴月臣微微笑道:“十年之期确实是快到了,不过……只要楚枫还用着我,我再多留几年也无妨。” 今日方才听到他的这句话,祁楚枫心中大石落下,虽然面上还矜持着,笑意却从嘴角逸出:“我早就知晓,你自是舍不得走……你放心,明年我保管把两缸荷花给你种出来,让你在北境也能舒舒服服地赏荷。” 裴月臣微微一笑:“小事而已,将军不必在意。” 祁长松斜眼睇祁楚枫,故意道:“你也忒小气了,才两缸荷花,要赏荷至少也得半亩方塘起步。” “挑事是不是?”祁楚枫做势要拿包子砸他。 祁长松眼疾手快地把两屉包子全搂到自己跟前,祁楚枫瞪他道:“晚上我不叫嬷嬷包饺子给你吃。”说罢,大步出门去。 “这丫头,小爆脾气也不改改!”祁长松笑着摇摇头,顺手又拿了个羊肉包子,朝裴月臣道,“她这性情,可难为你了。” 裴月臣含笑道:“她是见着您欢喜才会这样,别与她计较。” “这我能不知晓吗!今年还把我住的院子全都修整了一遍,我领情得很。”祁长松笑道,“你肯留在北境,陪在她身边,我就放心多了。现下爹爹不在了,万一那天这丫头脾气上来,除了你,整个北境真真是找不到一个劝得住她的人了。” “大公子言重了。”裴月臣道,“楚枫处事近年来日益稳重,不必担心。” 祁长松点了点头,继而又叹了口气:“……就是她的婚事,也不知最后会怎么落定,唉!这臭丫头,就是让人不省心。” *********************************** 距离赫努族的婚礼庆典越来越近,为了请到祁楚枫来参加婚礼,铁里图与博日格德冒着大雪赶到了归鹿城,连守城的孙校尉也未料到博日格德竟会亲自作为使者前来邀请。博日格德并非孤身前来,随行还有二、三十名随从。为了稳妥起见,孙校尉并未让他们进城,而是请他们在城外暂时宿营,同时派人去禀报祁楚枫。 祁楚枫让裴月臣去送祁长松,自己在后院中练剑,一柄长剑使得密不透风,银光团团。吴嬷嬷在旁抱着斗篷,暗暗心疼那些树儿草儿花儿,被剑削下来不少。但她更心疼的是祁楚枫,这孩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一悲一喜都在她眼中,她明显能察觉到祁楚枫这几日心情低落得很…… 崔大勇有事禀报,想要开口唤祁楚枫,被吴嬷嬷一记眼色制止住,只得老老实实候在一旁。 “将军这几日不太对劲,是不是军中出了什么事儿?”崔大勇小声询问吴嬷嬷。 吴嬷嬷望着剑光中的人影,也知道她的苦楚之处,不便对旁人言说,遂叹了口气:“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倔得很,有什么事儿都往肚子里放,哪里肯对外说一句。” 崔大勇跟着叹气。 两人又候了好一会儿,祁楚枫才收了剑,大汗淋漓地走过来。吴嬷嬷连忙赶紧拿帕子给她擦汗,又端上茶碗,嘱咐她小口小口喝。 “有事?”祁楚枫不在意地瞥了眼崔大勇。 崔大勇道:“赫努族的少族长博日格德来了,还有上回那位胡力解。孙校尉特地派人来回禀,博日格德带了三十二名随行护卫,都让他给拦在城外了。” 祁楚枫若有所思:“竟然让博日格德亲自来请,这诚意倒是十足十……你请他们先在偏堂坐,我换身衣服就来。” 崔大勇应着,快步离开。 见她身上的汗已略干,吴嬷嬷抖开斗篷,替她披上。祁楚枫很难得的没有抗拒,乖乖地拢紧了斗篷,目光落在院中,寒风正卷得落叶满地走…… “嬷嬷,你看!”她低低地自嘲一笑,“月臣从前总说自己是飘蓬之人,可我怎么觉得,我才是那个飘蓬之人呢?” 吴嬷嬷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能看出她的笑容底下的伤感,也不知该怎么劝慰:“姑娘……” 祁楚枫也未再说下去,别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屋子。吴嬷嬷连忙跟上,伺候她更衣,再重新将她鬓边的碎发再抿一抿。 ****************** 裴月臣送祁长松至归鹿城城郊的三步亭。 三步亭的名字还是祁老将军起的,老将军生性豁达,不喜缠缠绵绵,三步亭的意思便是送人千里也是终须一别,送到此地,最多再送三步便可以了。亭旁的松柏也是老将军当年亲手栽种。 祁长松立于松下,看着裴月臣,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月臣,小枫这事儿,你怎么看?” 裴月臣沉默了一瞬,道:“她既然不愿意,就随着她吧。” “你……”祁长松拿手指着他,咬牙切齿道,“我就知晓!我爹爹在世的时候就惯着他,现下你还惯着她。这可不是小事,万一把圣上惹恼了,谁也不知晓会有什么后果!” 裴月臣道:“正因为不是小事,才更应该让她自己决定,这是她一生的大事。她想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终归没错。” “圣上恼了怎么办?”祁长松皱眉问道。 “恼了就恼了。”裴月臣语气平和,“反正眼下北境他也找不着其他人来守。” 第27章 (上) ◎ 博日格德等人在偏堂等了莫约小半个时辰,才看见姗姗来迟的祁楚枫。博日格德连忙上前施礼:“祁将军!……◎ 博日格德等人在偏堂等了莫约小半个时辰, 才看见姗姗来迟的祁楚枫。博日格德连忙上前施礼:“祁将军!” 祁楚枫淡淡一笑,面上疏离,礼数却还周全,请博日格德入座。 “下着大雪, 有事让他们传个话便是, 实在不必劳动少族长跑这一趟。”她往椅背上一靠, 风轻云淡地笑道。 博日格德却不肯坐,躬身道:“上回来的人不知礼, 闯下祸来,我身为少族长,自然应该亲自登门向将军赔不是。铁里图已被我阿爹重重罚过, 现下正关着他呢。阿爹说了, 待将军来参加婚礼时,还要他向将军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祁楚枫听得一笑, “你们也知晓负荆请罪?” 博日格德笑道:“这是中原的典故,我讲给我阿爹听过。”他与隆多不同,他更喜欢中原文化, 中原话说得也好,还曾经托祁老将军请过一位中原的先生来族中常住,他时常也可请教一二。 “负荆请罪大可不必, 我只是想问问,当年阿勒家破人亡, 你们族中生活艰难, 无人肯收留她。我爹爹怜她孤苦, 这才收养了他, 为何她就成了你们族人眼中的叛徒?”祁楚枫声音虽不大, 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博日格德连忙道:“将军切莫误会, 这都是铁里图自己的想法,昔日他与阿勒父母那一分支便多有罅隙,这完全都是他的旧怨,与族人无关,其他族人绝无此等想法。” 祁楚枫不言语,博日格德见状转头看向胡力解。后者低着头,只顾出神,直至博日格德重咳两声之后才回过神来。 “把东西拿出来。”博日格德唤他。 “啊?什么东西?”胡力解没反应过来。 “你……” 博日格德不耐烦与他啰嗦,干脆自己动手从胡力解身上的褡裢中取出一顶纯银打制镶嵌着红珊瑚石的头饰,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 “这是赫努族给阿勒的礼物,她永远是我们的族人,荒原的女儿。请将军代为转交给她。”他将这顶红珊瑚头饰呈给祁楚枫。 荒原上的规矩祁楚枫是知晓的,见这顶头饰正面镶嵌七枚大红珊瑚石,这是只有族长女儿才能拥有的头饰,在赫努族中,这是极大的殊荣。“这是隆多的意思?”祁楚枫微微吃惊,深知这顶头饰的意义。 “正是阿爹的意思。”博日格德笑道。 他身后的胡力解悄悄抬眼,望向博日格德,又一言不发地垂下眼帘。 没想到阿勒居然能得到族人这般礼遇,祁楚枫心中甚是欢喜,当即吩咐家仆:“唤阿勒过来,就说我有事寻她。” 家仆应声而去。 “既然是你们给她的礼物,由你亲手转交她最好。”祁楚枫朝博日格德笑道。 博日格德也笑道:“将军说得是。” 不一会儿功夫,一人一狗奔进来。阿勒见到博日格德的那瞬,脸上原本的欢欣之色顿时敛去,脚步急急刹住。独腾腾什么也不知晓,冲到祁楚枫身前,兴奋地摇着尾巴,又好奇地去嗅博日格德和胡力解。 “阿勒,过来!”祁楚枫笑着朝她招手。 阿勒这才慢慢地蹭到祁楚枫身边,警惕而紧张地拿眼角一直留意着博日格德等人。 “你的族人,他们给你送礼物来了!”祁楚枫示意她抬头去看博日格德。 博日格德笑着拿起手中的头饰,呈给她:“阿勒姑娘,铁里图的事情族长已经知晓,并且重重地罚了她。族长说,是我们对不住你,让我向你陪不是。这顶头饰,是族人的心意,请你收下,你永远都是荒原的女儿。” 阿勒低垂着头,拿眼偷瞄那顶头饰,也不敢伸手去接,转头询问地望向祁楚枫。 祁楚枫鼓励地朝她点点头。 阿勒仍是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接过那顶头饰,红珊瑚石光滑冰凉,指腹下的触感陌生而熟悉。她慢慢数了数头饰上的红珊瑚石,心里吃了一惊,立即把头饰又还回博日格德手中,连连摆手:“我不要!不要!” 未料到她竟如此不知好歹,博日格德拿着头饰,硬忍下心头恼怒,面上勉强撑着笑意:“阿勒姑娘……” 正在此时,裴月臣行入堂中,先朝祁楚枫施礼:“将军!”然后才转向博日格德,微露惊讶之意:“少族长,你怎得有空来?” 能猜到因自己之前问了一句,所以崔大勇特地去把裴月臣寻过来,祁楚枫遂笑道:“少族长特地来给阿勒陪不是,还说回头要铁里图负荆请罪呢。” 博日格德也笑着,举起手中的红珊瑚石头饰给裴月臣看:“您看,特地要送给阿勒的,可她不要,不肯领情,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气?” 裴月臣目光一扫,已经看清头饰顶上七枚大大的红珊瑚石,知晓这顶头饰意味着什么,也难怪阿勒不肯要。 “七枚红珊瑚石,这是族长女儿才能佩戴的头饰,这……不知是少族长的意思?还是族长的意思?”裴月臣问道。 “自然是我阿爹的意思,我又怎么敢替他做这个主儿。”博日格德笑道,“方才将军也问过此事。” 裴月臣含笑道:“这礼物太重,阿勒肯定是觉得受不起,少族长若能体谅,也不必勉强她,换个礼物便是。” 博日格德笑道:“好呀,就是我这趟来随身也未带像样的东西,这……” “不必拘泥,重在心意。”裴月臣笑道,“阿勒跟着将军习武,平素也喜舞刀弄枪,少族长若是舍得,不如就将随身的匕首赠送与她。” 祁楚枫微微挑眉,心下也不明白裴月臣此举是何意。 博日格德闻言一怔,随即爽快地解下腰间匕首:“只要阿勒姑娘能消气,祁将军莫要有误会,我岂有不舍得之理,阿勒姑娘,你若喜欢便拿去!” 阿勒看了看裴月臣,又望了望祁楚枫,两者皆点了点头。她这才壮起胆子,伸手取过那柄匕首,忍不住抽出来瞧了瞧,匕首雪亮,光可鉴人,显然是一柄上好的匕首。 “多谢少族长。” 她向博日格德施礼道谢,忽又想起还未曾向裴月臣施礼,转向裴月臣又施一礼,然后带着腾腾,一溜烟跑了。 “这丫头……”祁楚枫笑着朝博日格德道,“阿勒被我惯坏了,失礼之处还请少族长见谅。” 她话虽这么说,言语间却是丝毫不以为忤,博日格德何尝听不出来,当即笑道:“阿勒能得将军这般看顾,是她的福气才是。我阿妹的婚礼就在十五日之后,将军不如带着阿勒姑娘一块儿来,她也好和族人多亲近亲近。” 祁楚枫笑道:“说起你阿妹的婚礼,我正发愁该备什么礼物才好,正好你在这里,你说说你阿妹最喜欢什么?” 博日格德闻言大喜:“将军的意思是,愿意来荒原参加婚礼了?” “少族长亲自来请,我岂有再推辞之理。”祁楚枫笑道。 ******************************** 这两日沈唯重颇为忙碌,在归鹿城和双井塔营牢两地来来回回地跑,替佟掌柜办理货品交割之事,入夜之后还不忘教阿勒写字。 今日终于交割之事落定,经过佟盛年同意,从中取出一部分银两来安置商队的人马。这段日子,整个商队二、三十人,人吃马嚼,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全数赊账着实让他们看了不少脸色。如今有了银两,众人总算敢吃点荤腥,将沈唯重捧为大功臣,要留他一同吃喝。 沈唯重生怕回去之后军师或是将军要问话,只陪着众人吃了一会儿,看着众人开怀痛饮,他是一滴酒也不敢沾,日头还未落山,他便老老实实地赶回府中。进了将军府,转过游廊,还未到厢房,便看见阿勒在廊下来来回回踱步…… 腾腾率先看见他,摇着尾巴冲上来。 然后,阿勒也抬首看见他,笑吟吟地迎上,将手中一物往他面前一伸:“送给你!” 沈唯重低头望去,见是一柄鲨鱼皮吞口的匕首,愣了愣:“送给我?” 阿勒点点头:“你,防身!别人,不欺负你。” 原来她是怕自己再受伤,沈唯重笑道:“可是,我不会功夫,也不会用啊。” 阿勒不管这些,固执地将匕首往他怀里放:“能防身。” 不忍心让她失望,再说这柄匕首看着也挺贵的,沈唯重笑着收下:“好,我收着,就算不会用,还能拿着吓唬人,对吧?” 阿勒这才欢喜起来,笑着点点头:“对!没人欺负。” 沈唯重也笑:“对,没人再敢欺负我们。” ************************************* 那厢,祁楚枫送走了博日格德和胡力解,才看向裴月臣,奇道:“为何你要他的匕首?” “我看他所配的匕首颇新,应该是这趟去京城给自己置办的。”裴月臣望着她道。 他话音刚落,祁楚枫立时明白过来:“所以,他的这把匕首有可能是和青木哉那些兵刃一起采买的!” “不错,”裴月臣点头道,“若是同一家兵器坊所制成的兵刃,制作工艺上会有共同之处。” 祁楚枫赞赏道:“还是月臣你心细。”随即她让家仆去将阿勒唤来。 不多时,阿勒一溜小跑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次没忘记先向裴月臣施礼,然后才睁着大眼睛,问询地看向祁楚枫。 “阿勒,方才那柄匕首,能不能先借给我瞧瞧?”祁楚枫道。 阿勒愣了愣,摊开手,摇了摇头。 祁楚枫奇道:“没了?” 第28章 (中) ◎ 烛火下,祁楚枫把军营中专门负责修复兵刃的陈师傅请了过来,将今日博日格德的匕首和之前东魉人怠◎ 烛火下, 祁楚枫把军营中专门负责修复兵刃的陈师傅请了过来,将今日博日格德的匕首和之前东魉人的那批兵刃摆在一起,请他来验一验。 对于兵刃,陈师傅是老行家, 不仅对每件兵刃细细端详, 为求严谨, 他拿了一柄锉刀从兵刃上各自锉下些许碎铁屑,然后放到火上烧, 凑近了细细分辨火焰的颜色……祁楚枫和裴月臣静静地候在一旁,并不出声打扰他。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陈师傅才算检验结束, 收拾工具, 然后将桌上的兵刃分成了三份。 “将军,请看!”他指着最左边的兵刃道, “这几件兵刃的含铜量基本差不多,而且所用的还是白铜……” 祁楚枫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你不用和我说这么细, 我就是想知晓,这其中哪些兵刃是出自一家工坊,甚至可能是同一批、同一个工匠打造。” 陈师傅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指着居中那堆兵刃道:“若我推断不错,这几件都是出自于同一家工坊, 同一批打造, 并且这三件……”他说着, 将匕首的握柄卸下来, 露出里面的未打制的部分给她看。 “将军请看, 铸兵刃的师傅通常都会有自己持铁的小习惯, 从这端口处最容易看出来,这三件匕首的端口皆有个内旋,且幅度也都差不多,这是打铁的习惯所形成的,基本上可以这三件皆出自同一名铸剑师傅。” 裴月臣取了一旁的另外一件匕首,也将握柄卸下来,对照来看,果然这柄匕首的端口就没有内旋,而是一个斜面。他也递给祁楚枫看。 陈师傅在旁解释道:“其实这就是每个师傅的持铁手法不同,所以在端口留下的痕迹也不一样,像我们行内的人,一看便知晓。有了名气的铸剑师,还会有自己独特的持铁钳子,例如铸剑大师吴极,他持铁的钳子形似蝴蝶翅膀,留下的印记便是蝴蝶的形状。” 将同一位铸剑师傅打造的三柄匕首摆在一起,其中一柄赫然便是今日博日格德赠与阿勒的那柄匕首。祁楚枫看向裴月臣,两人交换了下眼神。 裴月臣继续问道:“陈师傅,若这三柄匕首是出自同一工坊,又是同一位师傅打造,可以说被一起采买的机会很大吧?” 陈师傅如实道:“若仅仅只是出自同一工坊,同一师傅,但属于不同时期,比如去年和今年,春季和夏季,被一起采买的机会就不大。但这三柄匕首肯定是同一时期被打造出来的,里面的含铜量一样,连所含杂质都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有同一批融铁铸水才会是这样。这样一来,被一起采买的机会就非常大了。” “大概有几成机会?”祁楚枫双手抱胸,问道。 “我觉得至少得有八成以上。”陈师傅道。 裴月臣也点头,朝祁楚枫道:“兵刃不是老百姓日常所用之物,工坊能做的分销很有限,绝大部分都是集中采买,极少数才是定制。” 祁楚枫已然心中有数,目光盯着博日格德那柄匕首,默不作声。 ************************* 刚刚送走陈师傅,裴大勇行至门口,压低了声音禀道:“将军,那个赫努人又来了。” “哪个?”祁楚枫奇道。 裴大勇悄声道:“是老胡,他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祁楚枫不解,现下已经夜深,不知胡力解此时到访有何事,“这儿又没旁人,你压着嗓子,鬼鬼祟祟做什么?” 裴大勇理所当然道:“那老胡就是鬼鬼祟祟,溜着墙根来的,还让我千万莫让其他人知晓。” 祁楚枫与裴月臣交换了一下眼神,她吩咐道:“你把他领到书房来吧,溜着墙根,避着点人。”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笑意。 裴大勇郑重颔首,领命走了。 祁楚枫转身,迟疑了片刻,快步行到桌旁,开始收拾那些兵刃:“这些可不能让他瞧见……” 裴月臣手上帮着她一块儿收拾,心思却在别处:“……胡力解可能是瞒着博日格德过来的。” 祁楚枫抬首:“你是说……” “他是隆多跟前的老人了,今日在堂前,我瞧着他神情就有些古怪。若他须得瞒着博日格德行事,那么……”裴月臣看向祁楚枫。 祁楚枫明白过来:“他们父子之间有问题?和东魉人有关系吗?” 裴月臣也不能确定:“等他过来,先听听吧。” 过了一小会儿,裴大勇果然领着胡力解悄悄地过来了。他们一路过来连提灯都未拿一盏,是摸黑顺着游廊过来的,确实没惊动到其他人。 “将军!军师!” 或许是烛光的缘故,与白日相比,胡力解显得疲惫而憔悴,老态毕露,上前一步,竟径直跪倒在地:“祁将军,恳求您救救族长!我恳求你!” 被他这一跪骇了一跳,祁楚枫深知荒原人甚少会下跪,只有在祭拜天神的时候才会跪下,甚至对待族长都只是躬身施礼。裴月臣反应甚快,抢上前扶起胡力解:“快快请起,究竟出了什么事?” 胡力解被扶着坐到圆凳上,忧愁地望着祁楚枫:“族长被少族长关起来了,谁也见不到他。” 祁楚枫又是一惊:“博日格德囚禁族长?他怎么敢!” “族长一直在生病,我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之前我也以为是真的,但这次铁里图闯了祸,我想和族长说话,少族长也不让我见他。一定是少族长把他关起来了。” “你们族长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裴月臣问道。 “下过第一场雪后,就开始生病了。” “荒原上的第一场雪?”祁楚枫转头看向裴月臣。后者道:“荒原雪下得更早,应该是在一个多月前。” 胡力解点点头:“对对对。” “病了一个多月,你现下才起疑心?”祁楚枫狐疑地看着胡力解。 胡力解焦急道:“一开始我没往这方面去想,而且族里的巫医天天在族长帐中进进出出,还有大格力玛也每日进去侍奉三餐,我万万没想到他们两人也会是博日格德的人。” 裴月臣问道:“你从什么时候起了疑心?” “就是这次我和铁里图回去,铁里图闯了这么大的祸事,我当然要面见族长禀报,可是博日格德就是不让我见族长。”胡力解道,“我夜里头想偷偷去找族长,却被人拦住,我这才知道,博日格德在族长帐篷周围都安排了人,闲杂人等根本进不去。” 手指在桌面上轻叩,祁楚枫皱眉思索着:“博日格德已经是少族长了,早晚会继承族长之位,就算他和你们族长意见不合,也没有必要囚禁他,毕竟是父子俩。” 裴月臣也有不解,巫医在荒原人心目中地位甚高,是可以与天神沟通的人,从地位上来说,甚至高于族长,他为何会帮着博日格德囚禁隆多呢? 胡力解恳求道:“我是等博日格德睡着了之后才偷偷溜出来,恳求将军此行一定要救救族长!” 祁楚枫看着他,半晌不语,突然道:“老胡,你可要想清楚!博日格德早晚是一族之长,你今日这般,将来他会怎么待你,你可想过?” 胡力解足足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给她看——手掌上缺了小指,空荡荡的很突兀。 “我,胡力解,以前曾经做过错事,后来我以断指为誓,此生绝不背叛族长。” 十指连心,以断指起誓,是荒原上最重的誓言。祁楚枫虽然不知晓他为何会立下这个誓言,但能明了他立誓时的决心。 ******************************** 亲自送胡力解回官驿,裴月臣复回到祁楚枫的书房之中,见她正往火盆里面扒拉野栗子,隔一会儿就是一声爆裂声…… “月臣,快!我这忙不过来了。”她往他怀中放了一把热乎乎的野栗子,又急着去扒拉火盆。 裴月臣无可奈何地替她兜着栗子,看她专心致志地在灰烬中扒拉栗子,问道:“这事你怎么想?” “挺好的。”祁楚枫头都不抬,忙着用火钳往外挟栗子。 “挺好?” “是啊,本来咱们担心的是整个赫努族都与东魉人勾结,现在至少能确定隆多并未参与此事。”祁楚枫抬眼看了他一眼,“如此一来,赫努族至少是保住了,只要把博日格德拎出来,杀鸡儆猴即可。” 裴月臣一径沉默着,半晌未语。 祁楚枫继续道:“我原来一直担心这是隆多勾结东魉人,他毕竟是族长,那事情可就麻烦得多,往上头一报,铁定就是叛乱的罪名。到了那时候,赫努族那么多族人都得跟着他倒霉……月臣,你在想什么?” 裴月臣回过神来:“我只是在想,隆多在族中声望颇高,又颇得人心,为何巫医和隆多的大女儿都会帮着博日格德隐瞒此事?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祁楚枫也不解:“难不成他们有把柄在博日格德手中?有什么把柄比族长亲爹还要紧?” 裴月臣看向她:“博日格德还在官驿住着,等着你跟他上荒原去,你打算怎么办?” 又扒拉出来一粒野栗子,祁楚枫满不在乎道:“跟他去啊,我都答应了!” “与他同行?” 祁楚枫点头:“当然,我就想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月臣,你别光顾着发愣,吃呀。这些栗子都是嬷嬷特地给我挑的,又甜又糯。”她催促他。 裴月臣依言剥了一枚栗子,边思索边道:“我们来复盘一下事情经过——从丹狄族屡屡被东魉人骚扰来看,去年博日格德就已经开始勾结青木哉,为的是扩大赫努族的地盘。你杀了青木齐,青木哉为了复仇,与博日格德筹谋此计,让博日格德用婚礼的借口骗你北上荒原。为了族人,博日格德断不会将此事摆到明面上,所以最合适的方式便是在途中动手,而且最好是在丹狄人的地界上动手,还可以顺便嫁祸给丹狄。” 第29章 (下) ◎  看来她心里已是有了打算,裴月臣稍稍安心,问道:“你打算怎么安排?” 手上不停!◎ 看来她心里已是有了打算, 裴月臣稍稍安心,问道:“你打算怎么安排?” 手上不停,将火盆中的栗子尽数都扒拉出来,祁楚枫这才道:“树儿的二营今年新兵多, 早就说要带他们出去转一圈, 也熟悉熟悉北境的冬天。” 二营的新兵少说也有两千人, 裴月臣一笑:“那你这排场可有点大。” 栗子被包在柔软的棉布里,暖暖地捂在手心中, 祁楚枫朝他欺身,特地压低声音道:“再让老车挑三百精骑,混在其中, 随我同往荒原。你看如何?” “你打算借机直捣青木哉老巢!”裴月臣已然明白她的真实用意, 思量片刻,点头道:“他们以婚礼为幌子, 想要引君入瓮;你反将一军,确实可行!” 祁楚枫挑挑眉毛:“那当然,兵出以奇, 你一向是这么教我的。如此这般,进可攻,退可守, 顺便还能练一练新兵,一举三得!” “将军英明。”裴月臣思量片刻, “不过你我, 老车, 树儿全都去了荒原, 只剩下云儿一人, 倘若有事, 不知他担不担得住?” “云儿和树儿不一样,处事稳重谨慎,我一点不担心。吃栗子,吃栗子!“祁楚枫晃晃脑袋,低首捡了一枚大栗子,剥开来,里头的果肉暗黄粉糯,“归鹿城里头有卖糖炒栗子,用铁砂炒的,味道比这个好,听说是加了桂花和蜂蜜,可惜一来一去,栗子就冷了。” 裴月臣只是听她说,安静地剥着手中的栗子。 “阿勒上回吃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祁楚枫特地补上一句,表示馋嘴的并不是自己。 裴月臣将一丝笑意隐在唇角,他知晓念念不忘的人其实是她,但她好歹是将军,还是莫要拆穿才好。而且她今日似乎心情颇好,自从祁长松来过之后,已经很久没见她有这样的好心情。裴月臣心中猜度,难道她的心上人当真是荒原人,所以这趟要去荒原,她才会如此欢喜? 碎的栗子仁裴月臣自己吃掉,将几枚完整圆润的栗子仁递过去,祁楚枫笑吟吟地接过,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掌心,留下余温。 裴月臣莫名有些不自在,遂起身道:“天色不早,将军早些歇息。老车那边我明日与他说,挑选人马须得在暗中进行,不可走漏风声。” 祁楚枫点头道:“有劳军师。” 裴月臣略一施礼,转身离去。 祁楚枫看着他的背影,暗呼口气,只留赵暮云一人,是因为趁着去荒原这段时间,有一件大事要办。这件事情,她知晓裴月臣一定不会赞成,所以也只能瞒着他。 出了院子,裴月臣缓步而行,方才递栗子的手隐在袖中,总觉得掌心有点发痒,手指不自觉地摩挲掌心。 ******************************* 听说要挑选一批新兵拉到荒原上去溜一圈,赵春树振奋得很,又有些许紧张。毕竟这趟是与将军祁楚枫同行,万一新兵漏了怯,他的脸上须不好看,遂这两日他卯着劲加紧练兵。 祁楚枫则与裴月臣、车毅迟密密商议了奔袭的路线。青木哉营地所在基本可以确定位置,测算出与赫努族的王帐的距离,再考虑风雪等等不利因素,车毅迟信心满满。 “上回进荒原搜索时,这一带地形我走了不止一次,将军尽管放心。”车毅迟笑道,“只是这次要将军唱一出大戏帮我打掩护,有劳有劳。” 祁楚枫点头道:“我让月臣与你同行,务必一击而中。” 裴月臣看向祁楚枫,不甚放心:“将军独自一人在赫努王帐,只怕不妥。” “我身边有云甲玄骑,即便出了乱子,也能自保。”祁楚枫道,“再说,到时候树儿的新兵就驻扎在一里地之外,方便接应,不必担心。”云甲三十六骑是祁老将军生前专门为祁楚枫所挑选的近卫骑兵,之所以唤做云甲,因为他们所穿甲衣是在上好棉甲中混入银丝,遇水不重,刀枪不入,轻薄如云。 裴月臣眉头微皱,半晌不语。 “放心,即便有事我也能应付。”祁楚枫岔开话题,“对了,咱们再备些荒原里用得上的东西,比如针头线脑零散茶叶之类的,要又便宜又好的,带上两车。” “拿这些当贺礼,寒酸了些吧?”车毅迟不解道。 “这些是拿着沿路送人的,这次带那么多人进荒原,浩浩荡荡的,丹狄白狄的族人难免多想,咱们拿些针头线脑一路送过去,既可以消除他们的戒心,还显得咱们又大方又仁义。”祁楚枫朝裴月臣笑道,“月臣,我这算盘打得如何?” 裴月臣笑道:“将军想得周到!” 祁楚枫这边筹备着进荒原的事宜,风声传到了府尹杨铭耳中。他初到北境,一直被烈爝军压一头,办起事来束手束脚,本就不甚舒服,如今听说此事,便如雪上加霜,愈发坐立难安。 一则是他与祁楚枫官阶相等,荒原人请了祁楚枫,却不来请他,明摆着是不给他这个新任府尹面子;二则,佟盛年私贩兵刃一事拖了这么些日子也未有定案,倒是听说祁楚枫悄悄派人将佟盛年不少货品都交割出去了,他疑心祁楚枫是打着扣人吞货的算盘。大家同在北境为官,有肉就应该分着吃,如今祁楚枫霸道非常,连口肉汤都不分给他,怎么叫人不气恼。 杨铭越想越觉得郁闷,琢磨着自己上次是不是被祁楚枫给诓了。若是刚到北境就这般被她拿捏住,日后恐怕更加难以翻身。思前想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这日天有点阴,归鹿城的孙校尉靠在躺椅上打瞌睡,冷不丁听见兵卒来禀,说是府尹杨铭手底下的师爷来了,身旁跟着好几名府兵,直奔西城门而去。孙校尉生怕他们要出关,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文书,万一守城门的兵卒不懂事,得罪他们,日后也是个麻烦。他连忙起身,赶着迎过去。 几番较量下来,杨铭已经认定孙校尉是祁楚枫的人,交代过手底下的人。这位师爷眼见他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只是略拱手施礼,话都不多说,径直继续往前行去。 “你们这是要出关?可是杨大人有要事?”孙校尉陪笑道,“在下可有效劳之处?”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孙校尉对这位师爷相当客气。 师爷淡淡扫了他一眼:“我们不出关,倒不必麻烦孙校尉。” 见他脸色不善,孙校尉不明就里,跟着到了西城门,看着师爷指挥几名府兵往城墙上贴了一张告示。他定睛看去,立时吃了一惊,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荒原人到马市来做交易,每笔交易都须缴纳一成的税金。 “这……这是杨大人的意思?“孙校尉问师爷。 师爷指着布告上的印章,答非所问:“府衙的印章在此,孙校尉难道不认得。” 孙校尉干笑:“增收税金一事非同小可,不知杨大人可与祁将军商量过?” 师爷冷眼瞥他:“论官阶,我家大人与祁将军一样,我家大人是文臣,祁将军是武将,说起来自古文胜于武,我家大人还要高半阶。请问孙校尉,我家大人为何连贴个布告都得和祁将军商量?难道我家大人在北境,连贴个布告的权利都没有吗?”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孙校尉慌得连忙道,“千万莫要误会,莫要误会才好!” 师爷不再搭理他,留下两名府兵看守告示,着重吩咐道:“荒原人识字的不多,遇上看不懂的,你们就念给他们听。”两名府兵皆应了。 孙校尉也不敢再多言,目送这位师爷出了归鹿城,才急急命兵卒备马,手忙脚乱地爬上马,朝将军府飞马驰去。 将军府中,祁楚枫正忙着给阿勒添制新衣裳。这次去赫努族,阿勒会和她一起去,因为她才是铁里图真正应该负荆请罪的人。时隔八年,阿勒重返赫努族,可是一点都不能寒碜。祁楚枫在阿勒的衣箱中翻翻捡捡,始终找不出一件她觉得满意的、称得上隆重的衣袍,遂又去自己的衣箱中翻捡…… 吴嬷嬷在旁劝道:“姑娘,阿勒个头与你不同,穿你的衣袍更显得小可怜样儿。您不就是嫌衣服不够华贵嘛,咱们往上头多缝些珠子行不行?” 被她一句点醒,祁楚枫合掌笑道:”对,荒原上的人喜欢带各色首饰,叮叮当当地挂一身……归鹿城里头就有专门卖这些首饰的店铺,我带着阿勒去挑一挑。” 在吴嬷嬷看来,荒原人的首饰太过粗糙,胜在色彩艳丽,比不上中原饰品的细腻精致,但将军既然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拂将军的意思,只得点头:“如此也好。” 祁楚枫与阿勒刚要出门,迎头便撞见火急火燎地赶上门来的孙校尉。 孙校尉喘着粗气,将杨铭派人贴告示的事情说了一遍。 祁楚枫闻之大怒:“每笔交易征收一成税金,他这是唯恐天下不乱!”荒原生存环境恶劣,荒原人生活艰难,许多日常用品紧缺,不得不交易,所以在马市的交易也是他们更吃亏,中原人占着大便宜。两相权衡,朝廷对于马市上的交易也是有一定限制,不至于让中原人漫天开价,激化矛盾。 如今杨铭私自决定让荒原人再缴纳一成税金,这简直等同于拿刀往荒原人身上往下剜肉,极有可能再度引发边境冲突。 也不多言语,祁楚枫寒着面,翻身上马,快马加鞭,飞驰向归鹿城。阿勒紧随其后。 孙校尉愣在当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坏事了:他原本想着是和祁楚枫好好商量一下,如何能让杨铭回心转意,收了这张布告,没想到将军暴脾气上来,径直冲过去了。万一祁将军与杨大人闹将起来,这该如何是好? 第30章 (上) ◎ 归鹿城,西城门处,两名守着告示的府兵被寒风冻得直跺脚。他们常年在府衙中当差,身子骨不能骸◎ 归鹿城, 西城门处,两名守着告示的府兵被寒风冻得直跺脚。他们常年在府衙中当差,身子骨不能和烈爝军中的兵士相比,从站姿上就能看出来。 城中不便驰马, 祁楚枫从进了城后便已下马, 牵着马匹, 径直行到西城门前,面无表情, 微眯了双眼,仰头去看那张告示——两名府兵是杨铭自己带来的人,随着杨铭刚从京城过来, 并不认得祁楚枫, 加上她只穿着寻常衣袍,更加认不出她的身份。 目光看见告示上的殷红大印, 祁楚枫发出一声冷笑,上前一步欲撕告示……两名府兵连忙持戟相拦,祁楚枫一手拿住长戟, 另一手重重打了府兵一巴掌。这巴掌甚重,打得府兵眼冒金星,长戟不由自主脱手而出。 另一名府兵见状, 正待出手相助,脖颈一凉, 已被阿勒的弯刀牢牢抵住, 顿时动也不敢动一下。 “这是……府尹大人亲命张贴的告示, 你们不能撕!”见她们这般直横, 府兵已隐隐猜出她们的身份, 不敢再与之冲突, 只敢口中呼喊。 话音刚落,又是重重一记耳光打上来,府兵立时不敢再言语。 “明明是尔等假冒府尹之名,”祁楚枫将告示撕了个粉碎,冷冷道,“还敢用府尹大人的名头来吓唬我。阿勒,把他们都捆起来,今日我就替府尹大人出了这口气!” 阿勒应声,一抽一拉,手法熟练地将府兵所系腰带解下,将他们双手往背后一架,拿腰带密密匝匝地捆起来。 “不是,我们、我们……没有!”府兵急道,“真的是府尹大人……” 话音未落,又是一记重重的耳光,然后有脚尖疾点他们的膝盖弯,扑通扑通两声,两名府兵皆跪下。 “还要说是府尹大人的意思吗?”祁楚枫冷冷问道。 府兵这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不、不、不敢。” “很好!”祁楚枫道,“你们就跪在这里,只要有人路过,就向人家解释那张告示是假的,是你们假借府尹之名炮制出来的。” “小的哪有这个胆子……” “耳朵!” 祁楚枫淡淡道,随即看了阿勒一眼,阿勒会意,弯刀斜斜劈出,眼看就要将其中一名府兵的耳朵割下来,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枚铜板,将弯刀弹开。 “楚枫,不可!” 裴月臣终于赶到,情急之下,也并未口称将军,而是旧时唤惯了的“楚枫”二字。地上跪着的两名府兵听见这两字,也明白过来,眼前的人正是烈爝左将军,皆暗暗心惊。 祁楚枫转头看向裴月臣,面上寒冰依旧:“月臣,你可知晓这两人做了何等胆大包天的事情吗?” 裴月臣道:“我刚刚见过孙校尉了……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祁楚枫盯着他,目中是未消的怒气,裴月臣恳切地望着她。片刻之后,祁楚枫才率先行到一旁,裴月臣也跟过去。 “你不必紧张,我把整件事情都推到这两名府兵身上,就算作是他们假冒府尹、炮制假告示。”祁楚枫闷闷地道,“算是给杨铭留了余地。” 她盛怒之下,还知晓给杨铭留余地,确实不容易。裴月臣暗松口气:“杨大人为何连一句商量都没有,突然贴出这种告示?你可想过了?” “他必定是想给我点颜色瞧瞧。”祁楚枫冷哼,“不可能是朝廷的意思,这么大的事情,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也这么想。”裴月臣道,“可他为何会突然发难?” 祁楚枫想了想:“……除了上回吓唬他,我最近可没再招惹他。” 裴月臣提醒她:“赫努族的婚礼,博日格德是不是只请了你,没请他?” 祁楚枫理所当然道:“请他作甚?就算请了他,他也不可能进荒原,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你和杨铭官阶相同,博日格德请了你,却未请他,他必定觉得丢了面子。”裴月臣道。 祁楚枫不解:“我在北境多少年了,和荒原人比他要熟悉得多。他一个新任府尹,人家恐怕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晓,他犯得上争这种面子吗?” “杨铭此人心胸狭窄,将名利看得极为要紧。”裴月臣顿了顿,“眼下这个时候,咱们不宜与他起冲突,不妨让一步……” 他话未说完,祁楚枫眉头一皱:“怎么让,难道从一成降到半成?绝对不行,一旦开了这个头,后患无穷,这步我一分一毫都不能让!” 见她气恼,裴月臣微微一笑,解释道:“我指的不是这份告示,而是让博日格德给他下个请帖。” “博日格德……” 祁楚枫怔了片刻,似想到了什么,脸上不仅怒气顿消,还慢慢漾开笑意,挑眉看向裴月臣:“军师这个主意甚好!不光要让博日格德下帖子,还得让他备份礼才行。” 裴月臣已然明白她心中所思所想,含笑点头:“将军想得周全。” 博日格德有勾结东魉人的重大嫌疑,此事祁楚枫知晓,但杨铭并不知晓。杨铭若收了博日格德的礼,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找了麻烦。祁楚枫成心挖这个坑让他往里头跳,来日若当真与他起了冲突,手中也好多个拿捏他的把柄。此举可谓是一箭双雕。 心中主意已定,祁楚枫返过身,笑吟吟地行到那两名府兵面前。 两名府兵见不过一会儿功夫,方才还凶神恶煞的祁将军便转成了笑脸,也不知那位军师究竟和她说了些什么,竟有这般奇效,心中皆暗自庆幸。 “阿勒,把他们押上,咱们到府衙走一趟!”祁楚枫朝阿勒道,顺便踢了府兵两脚,“起来,快起来!别跪在这里丢人现眼。” 方才叫跪的也是她,现下说丢人现眼的也是她,两名府兵没奈何,双手都被捆在背后,挣扎着站起身来。其中一名略胆大的求饶道:”将军,我们就是底下当差的,告示上写什么,我们哪里管得到,您就……” “闭嘴!”祁楚枫瞪了他们一眼,吩咐阿勒,“把他们嘴都堵上。” 阿勒手边也没有趁手的物件,遂拿刀割下府兵衣一角,再一撕为二,分别塞进两名府兵的嘴里。 祁楚枫满意地点点头。 *************************************** 北境,府衙之中,杨铭一手执白子,凝神看着棋盘,久久不落。他的对面坐着去赵师爷,正是今日到归鹿城中贴布告的人。赵师爷知晓杨铭此刻心思并不在棋盘上,故而也不出言提醒,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 他们都在等祁楚枫。 他们心里很清楚,告示一贴出去,归鹿城的孙校尉必然会去通知祁楚枫。快的话,中午之前祁楚枫就能得知此事,她赶到归鹿城,看见告示,依照她的性情,下一步便是到府衙来问个明白。 应对之词,杨铭早已想好。 朝廷如今正在东南用兵,正是缺银两的时候。商队的税金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提高,自然应该往别处想想办法。杨铭丝毫不担心圣上会因此事而怪罪他,东南战事拖了多年,将朝廷财力耗损甚巨,现下只要是能弄到银两,圣上都不会怪罪。 从说辞上,自然是他占了上风,只是……杨铭始终记得初见祁楚枫时,她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听说她打小在北境跟着祁老将军,是在军营中滚大的,言行举止实在不能以常理推断。万一她闯到府中动粗,该怎生是好?虽也有些府兵,但只怕都不是她的对手。杨铭愈想愈发忐忑。 “禀大人,祁将军求见!”家仆来禀。 终于来了!持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白子掉落棋盘,杨铭重重咳了两声,努力让声音显得镇定些:“她一个人?” “两个人,祁将军,还有她的军师。” 裴月臣也来了?!杨铭与裴月臣是旧识,知晓他的武功顶尖,心不由又虚了几分。 赵师爷看出他的心思,追问家仆道:“他二人什么模样?可否来势汹汹?” 家仆微愣,如实答道:“他二人脸上带着笑,说话也甚是客气有礼。” 这下,轮到杨铭与赵师爷一头雾水。 “大人,见不见?”家仆试探问道,“小的打发了他们?” 杨铭伸手制止,吩咐道:“带他们到内堂等候,说我正在更衣。” 家仆领命而去。 “大人……”赵师爷也不甚放心,“我去吩咐府兵到堂外候着吧。” 杨铭皱眉,思量片刻,仍是摇摇头:“不必,我毕竟是堂堂府尹,她再无礼,我也不相信她敢对我动手。” “我陪大人一同前去会会。”赵师爷道。 “好。”杨铭赞赏地看他。 待杨铭换上待客的衣袍,带着赵师爷,来到内堂时,却未看见祁楚枫和裴月臣。 “人呢?”他用目光询问立在一旁的家仆。 家仆没敢出声,用手往院中指去。杨铭看向院中,立时大惊失色,急道:“祁将军,不可!不可!” 祁楚枫正半蹲在一株绿菊前,手拈着花,头凑近了细瞧……杨铭一叫唤,她转头看过来,笑吟吟道:“杨大人,你这些花开得甚好啊!” “小心,小心!”杨铭紧张地看着她拈花的那只手,生怕她一不小心把花给掐下来,“这是绿莺歌,千万小心!” 看他确实紧张得很,祁楚枫收手起身,笑道:“当真是绿莺歌?月臣也这么说,说在北境可是个稀罕物儿。” 何止在北境是个稀罕物儿,可着整个中原都是稀罕物儿,杨铭心道,看向一旁立在树影下的裴月臣。后者微微一笑,向他施了一礼:“杨大人。” 看这二人的模样,全无杀气,倒像是来邻里家串门般随意,杨铭心下暗自疑惑,口中招呼道:“祁将军,青苔滑,还是快进来坐吧。” 第31章 (中) ◎ “今日冒昧来访,是为了荒原上的一桩事情。”祁楚枫朝杨铭笑道,“赫努族族长的小女儿近日……◎ “今日冒昧来访, 是为了荒原上的一桩事情。”祁楚枫朝杨铭笑道,“赫努族族长的小女儿近日即将大婚,少族长特地来下了帖子,想请您去参加婚礼。” “他请我?”杨铭揣着明白还得装糊涂。 祁楚枫也不拆穿他, 笑道:“眼下他人就在官驿中, 只要您点个头, 他立即登门来请您。” “这……”杨铭转头和赵师爷交换了下眼神。 赵师爷陪着笑问道:“在下冒昧问一句,他为何自己不来?” 裴月臣解释道:“杨大人新上任不久, 还未和荒原各族打过交道。毕竟衡朝中有不少人对荒原人不熟悉,他也不敢贸贸然登门,所以请我家将军替他引荐。” 祁楚枫笑着朝杨铭道:“正是如此, 原本今日我想带他一起过来, 但转念一想,还是应该先来问问您的意思。再者, 您这里是府衙,不像我将军府里头都是些粗人,规矩也得再教教他。我也担心他莽莽撞撞的, 冲撞了您,那可就不妥当了。“她成心想让杨铭掉坑里头,这一席话只管捧着他, 说得甚有诚意。 裴月臣唇边含了一丝笑意,听着她说。 杨铭果然听得颇为受用:“祁将军说得哪里话, 尽管让他来便是。我初到北境, 尚在熟悉公务, 对荒原人虽不熟悉, 但并无偏见, 便是礼节上与衡朝不同, 我也能明白的。” 祁楚枫做惊喜状:“如此说来,杨大人也愿意前去参加婚礼了!荒原气候多变,大人不妨与我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杨铭迟疑半晌,“好意我可以心领,荒原我还是不去了。一则此间公务繁多,二则我与将军不同,出关须得请示圣上,不甚方便。” 祁楚枫理解地点点头:“这倒也是,是我考虑不周,那么……人还是要见一见吧?” “他大老远地来了,又是一番好意,自然是要见一见。”杨铭含笑道。 “如此甚好,今晚上让他沐浴更衣,明日让他来拜见大人。我等就先告辞了。”祁楚枫笑着起身,裴月臣也跟着起身。 见她说走就走,只字未提那张告示,杨铭心下诧异,又不好主动问,便也起身相送道:“将军军务繁忙,我就不强留了。我送将军。” “留步留步,你我同在北境,原就该常来常往才是,不必与我客套。”眼见他掉进套里,祁楚枫笑得又亲切又真诚。她拱手作别,行出厅外,忽然刹住脚步:“对了,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事!” “将军请说。”杨铭道。 “今日我在归鹿城中抓到两人,在城中张贴假告示,被我当场拿住。”祁楚枫皱眉道,“这两人十分狡猾,居然冒充是您的府兵,我特地将他们拿来给您发落。” 杨铭和赵师爷面面相觑,都未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人呢?” “正在府衙外头跪着呢。”祁楚枫看了眼裴月臣。后者会意,朝杨铭有礼道:“杨大人允许的话,我去把人领进来。” 杨铭看着祁楚枫,面色怪异,不明白她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杨大人,”祁楚枫满脸都是诚恳,“这些宵小之徒,唯恐天下不乱,您若不想见,交给我处置就是。” 旁边的赵师爷有点急了,话中有话地提醒杨铭:“大人,还是见一见吧,万一是祁将军误会了呢。” 这批府兵都是千里迢迢从中原跟随他来北境的,杨铭也不能放着不管,任他们落到祁楚枫手中,遂道:“行,带他们进来吧。” 裴月臣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与阿勒一同带着那两名府兵进来。 两名府兵一见杨铭和赵师爷,口中呜呜直叫唤,可惜塞着布条,说不出清楚的话来。 毕竟是跟随多年的家臣,见到他们这般狼狈模样,顿觉是被人欺上门来,杨铭怒意上升,直接了当道:“祁将军,这两人的确是我的府兵,不知他们何处得罪了你,竟要这般待他们?” 祁楚枫佯作惊讶道:“他们果真是府兵……这怎么可能?杨大人,他们擅自在归鹿城中贴假告示,动摇民心,其罪当诛啊。” 裴月臣在旁语气平和地补充道:“杨大人想必还不知情,此二人贴了张告示,上面写着荒原人每笔交易须上交一成税金。此举无异是想挑起荒原人对衡朝的敌意。众所周知,归鹿城的交易,中原的商家赚取利润极高,因为考虑他们须得翻山越岭来到北境,路上还得交关税。荒原人用一只羊才能换回一小盒盐巴,若再对他们加收税金,无异是逼他们回到抢掠的路上。” 他这番话,竟把杨铭原本打算好的说辞也给堵上了。 杨铭本想说东南战事吃紧,朝廷缺钱,加收税金是不得已。但裴月臣直接告诉他,加收税金会导致荒原人反叛,反而是火上浇油。 祁楚枫见杨铭愣神,又笑道:“不瞒杨大人,去年北境的军饷就没给足,我也能体恤朝廷艰难,勉力维持着。但若边境争端再起,兵戎相见,银子花起来可就如流水一般。圣上追问下来,我总不能把这事怪到杨大人身上吧?” 杨铭刚要说话,裴月臣已接口道:“将军,此事定然是误会,杨大人是绝不会做这等给朝廷添麻烦的事情。” 两人这般一唱一和,将其中厉害关系说得清清楚楚,杨铭已然听明白,若边境当真生乱,眼前这位祁将军是打算把这账直接推到自己的头上。他沉默片刻,转头定定看了赵师爷一眼,微不可见地晃了晃脑袋…… 赵师爷一时未能会意,诧异地歪着脑袋看他。 见状,杨铭皱眉,用力地将脑袋往府兵方向一晃。 赵师爷愣神,片刻之后,恍然大悟。 见他会意,杨铭这才缓缓转向两名府兵,沉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府兵愣住,看看杨铭,又看看赵师爷,再迟钝也意识到苗头不对,一时没敢说话。 毕竟当了多年门客,于察言观色上赵师爷是一把好手,不仅也听懂了祁楚枫和裴月臣那番话,也从杨铭眼色中明白他的意思,当下跨出一步,朝杨铭请罪道:“大人恕罪,此事皆因小人擅作主张,小人甘愿受罚。” “怎么是你?”杨铭抬高声音。 “商队税银迟迟没有增收,小人见大人日夜忧愁,故而自作主张,领着他们去贴了这张布告。小人该死!”赵师爷双膝往地上重重一跪。 祁楚枫与裴月臣相互交换了个眼色,心下皆知杨铭主仆在做戏。祁楚枫只觉得好玩,挑挑眉毛,意思是不如再吓唬吓唬杨铭,裴月臣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只得遗憾作罢。 “此等大事!你怎能擅自做主。”杨铭佯怒,又朝祁楚枫道,“让将军见笑了,此事我也有错,我确是与师爷商讨过如何增收的事宜,但还未确定出真正的可行之道,没想到师爷太着急,竟然未经我应允,便去张贴了这张告示,闹出了这等误会。” “既是误会,再好不过。”祁楚枫盯了师爷一眼,“此人……罢了,相信大人会妥善处理,这两名府兵也一并交由大人发落,我等便先行告辞。” “等一下!” 杨铭喊住欲转身的两人,面上的神情带着几分古怪。 “如今东南战事吃紧,”杨铭目光扫向裴月臣,“古鸦城失守一事,想必祁将军也已知晓了吧?” 闻言,祁楚枫怔住:“古鸦城失守了?何时失守的?” “大约在十日之前,我也是昨日刚刚得知。”杨铭摇头叹气,“听说龙颜震怒。” 祁楚枫转头担忧地望向裴月臣。后者面上无甚表情,只是静静而立,心中却已如翻江倒海——盘旋在古鸦城上空的喧嚣复席卷而来,撕心裂肺的厉声惨叫在他耳边激荡…… “哎呀,我差点忘了,十多年前收复古鸦城一战,裴公子就在其中,如今听到这个消息,定是不好受吧?”杨铭故作遗憾道。 祁楚枫此时方明白过来,他是不甘此番被占了上风,有意扳回来一局,故意拿此事来刺激月臣。 裴月臣淡淡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在一城一池。” 杨铭僵了僵,随即皮笑肉不笑道:“还是裴公子想得开,果然是经过大风浪的人。” “在下还有军务在身,就先行告辞!” 祁楚枫不想看见杨铭这副嘴脸,草草拱手作别。裴月臣与阿勒也朝杨铭施礼,而后随她离去。 府衙前院中,杨铭独立当地,身前的三人依然跪着。赵师爷偷偷转身朝往后瞧,直至祁楚枫等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这才爬起身来,抖抖衣袍上的尘土。两名府兵见状,也想跟着站起来,无奈双手被捆在背后,起身甚是艰难,摇摇晃晃地一时站不起来。 “丢人现眼的东西!”杨铭恼怒地看着他们衣衫不整的模样,又瞪了眼赵师爷,拂袖而去。 ◎最新评论: 【(删帖重发)目前读到第十一章 (中),感触最深的,是狮子笔下这些人物间的互相尊重。 1.祁家军对荒原人的尊重 可能因为自身专业的原因,看文时总是不自觉地想到我国处理民*族关系的三项原则。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跨越长时段历史、横跨广大地域的过程。我们现阶段总结出的民*族平等、民*族团结、各民*族共同繁荣的处理民*族关系原则,是从历史经验中归纳总结而成的。在汉人与周边少数族群漫长的相处、磨合、相融过程中,不管是汉人还是少数族群,一定有一些不为史书记载的人物,在处理与周边少数族群的关系中也或多或少地遵循着这三项原则;他们之中一定有一群这样胸怀大格局、真心尊重其他族群的人,穷尽一生以维护不同族群之间的和平,缔造融洽的族群关系。且不谈古人当时的想法,也不论这个架空的故事发生在什么时期,看到祁家军心怀大义,将荒原人的生存状况列为行动准则,将军府上下包括沈唯重对阿勒的真心相待(之后的故事应当也能看出荒原人对衡朝普通百姓的尊重),我心中莫名地感动,觉得这是中华民*族形成的历史过程中一定发生过的故事,一定有过这么一群有血有肉的人,用他们的生命在中华大地发光发热。 第32章 (下) ◎ 从府衙出来,祁楚枫带着阿勒折回归鹿城,为她置办首饰。裴月臣原想先行回去,却也被祁楚枫拖了摇◎ 从府衙出来, 祁楚枫带着阿勒折回归鹿城,为她置办首饰。裴月臣原想先行回去,却也被祁楚枫拖了一起去。祁楚枫知晓因为东南战事,他定然心情不好, 但他们远在北境, 即便忧心忡忡也是徒劳无功, 所以她有意想让他分神。 归鹿城中有一家福宝斋,专门售卖各色首饰, 其中更是以荒原人喜爱的首饰为主。在白铜中掺杂入银,打造成圆圆的薄片,有大有小, 穿成一串, 挂在身上、皮帽上作为装饰,日头一照, 璀璨生辉,极为打眼;还有镶嵌着各色彩石的头饰、宽宽的亮亮的手镯,虽然没有中原的首饰做得精细, 却胜在艳丽奔放。 “阿勒,你来挑,挑你最喜欢的!”祁楚枫大方道, “我一定得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行。” 福宝斋的掌柜是认得祁楚枫的,知晓来了大客户, 笑迎道:“祁将军这是要给阿勒姑娘置办嫁妆?小店还收着好几套上好的饰品, 都拿出来给将军瞧瞧, 如何?”祁老将军在世时便立下了规矩, 祁家的人, 包括烈爝军在内, 在外买东西一律不允许赊账,故而北境的商户从不用担心祁家仗势欺人、欠钱不还。 阿勒听到“嫁妆”两字,便连连摆手。 祁楚枫笑道:“不是办嫁妆,但也要上好的。掌柜的,你只管都拿出来。” 掌柜笑应着,转到柜台后面,不一会儿便捧出一摞大盒子,放到台面上,一个个打开来给她们瞧:“盒中的饰品都是成套的,全套穿戴起来,那才真叫好看!就算是婚礼,都可用的。上个月白狄族有人成婚,便置办了一套。” 祁楚枫推推阿勒,鼓励道:“你自己来挑,只要你喜欢就成。” 阿勒小声朝她道:“……很贵。” “贵也不怕,”祁楚枫安抚她道,“我带了好些银票出来,你只管大胆地挑。我和军师对首饰都不在行,也帮不上忙。” 阿勒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祁楚枫鼓励她:“挑,贵也不怕。你想想,若是让人觉得寒碜,丢的是将军府的脸面。” 阿勒低头想了想,遂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开始挑选首饰。 祁楚枫见裴月臣心不在焉,行到他身边,见他仍是神情郁郁,遂低声:“东南战事接连败仗,国库撑不撑得住另说,郭凯的将军之位还能保住多久都难说。你有没有想过,若圣上要调兵支援东南,会调哪里的兵?” 裴月臣看向她。 祁楚枫接着道:“我想过了,圣上率先想到的一定是曹文达,但曹文达当年虽说是赢了,但损兵折将,在西南呆了这些年,庸庸碌碌,血性早就磨没了,难堪大任。南面霍家军倒是身经百战,对东瀛人的作战经验也丰富,只可惜人数太少,总共才两万人。而且东魉人本就在南面水域骚扰不断,霍家军也不能轻易调动。想来想去,圣上能动、而且想动的人马,也就是我这里了。” 裴月臣微微皱眉,刚想说什么,却被祁楚枫制止住。 “我知晓你想说什么,烈爝军驻扎北境多年,若被调到东南作战可能水土不服,而且也缺乏对东魉人的作战经验。”祁楚枫抬首看向他,“所以月臣,你辛苦些,拟一套专门针对东魉人的训练计划,咱们未雨绸缪。” 未料到祁楚枫已经想得这般深远,此时此刻裴月臣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将她当成需要呵护的孩子看待,她的目光与见识俨然已经是一位优秀的将领,也许自己能再教给她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除了荒原首饰,中原的首饰我这儿也有,将军您自己也可以看看。” 掌柜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讨好地拿着一个锦盒,凑过来朝祁楚枫殷勤道:“您看看这支,别看这是银钗,这支钗可是出自京城首饰名匠,您看这银丝绞得多细,跟虾须似的,上头的珍珠又大又圆……” 祁楚枫看了看,这银钗样式倒是简洁素净,颇合她心意,遂拿起来,对着铜镜试着比划:“月臣,你瞧如何?” 裴月臣并不懂首饰:“嗯?” 祁楚枫转向他,挥挥手里的银钗:“这银钗,我戴上,好不好看?”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透着孩子气,裴月臣自然不愿扫她的兴,遂点头笑道:“好看。” 闻言,祁楚枫大喜,朝掌柜豪气道:“买了!替我包起来。” 旁边,阿勒也挑中了一套饰品,她取下自己的弯刀,指着上头最大的那枚宝石,又指了指头饰上的宝石,冲着祁楚枫笑。 两枚宝石是一样的,不同之处在于弯刀刀鞘上的宝石更大更亮,祁楚枫笑道:“你觉得这套饰品和你的弯刀在一起更搭配是吗?所以你喜欢这套。” 阿勒用力点点头。 “行!”祁楚枫爽快道,“掌柜的,我们就要这套!” 掌柜笑着应了:“阿勒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套饰品是本店中最贵重的一套!上个月才刚刚进的货,您瞧,这里头不光有白铜,还有红铜,颜色真真是漂亮得紧。” 阿勒一听是最贵重的,便赶紧摆手:“不要了!” 祁楚枫知晓她的顾忌,朝掌柜道:“就要这套,替我包起来……按荒原的规矩,姑娘们在成人的时候就应该有自己的饰品。这套饰品便算作是我送你的成人礼物,不许推辞。”后面的话是朝阿勒说的。 阿勒愣住,祁楚枫笑盈盈地刮一下她的鼻子,然后问掌柜:“多少银两?” 掌柜笑道:“连钗子一起是九十八两,将军难得光顾小店,再打个折扣,只要八十两便好。” “好。” 祁楚枫便也不再还价,从怀中取出银票来。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自己来买过首饰,说老实话,对于首饰的价格一无所知,拿的银票也是十两十五两一张的银票,满心觉得肯定是够用了。没料到,她数了数银票,这才发觉全加在一块儿才七十两。 并不愿占店家的便宜,祁楚枫将银票交到掌柜手中,把银钗推到一旁:“不要这钗了,七十两够不够?” 掌柜把银钗拿回来,笑道:“将军一起拿走,不妨事的,等闲了唤人把银两送过来就成。” “不行,那不就成了赊账。” 祁楚枫摇头,忽然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张银票:“差十两是吧,正好我这儿有。”她转头,正是裴月臣。 她笑着接了:“幸而有你,等回府后我便还你。” 裴月臣不在意道:“将军不必与我见外。” “好,这钗子我便当做是你送的。”祁楚枫嫣然一笑,“你放心,我不白收你的东西。投之木桃,报以琼琚,日后我也送你个更大更好的。” 听到“报以琼琚”四字,裴月臣心下微愕,待想要解释什么,祁楚枫已唤阿勒拿好饰品,拉着她走了。 ********************************** 回到府中,祁楚枫便命崔大勇去库房中寻出几件上等的皮货来,再叫人去将博日格德请过来。能够结交衡朝大臣,对于博日格德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又有祁楚枫亲自引荐,他自然是再乐意不过。 “你头回登杨府尹的门,空着手自然不太好,这几件皮货是我府里头上好的,你先拿着,充个面门。”祁楚枫指着皮货道,“中原的习惯是这样,杨大人虽然未必会收,但礼终归要带上,才能表达你的诚意。” 博日格德见祁楚枫这般热心,只道她对自己甚是信任,心下暗喜:“多谢祁将军想得周全,在下明白。” “也千万莫在杨大人面前说是我叫你去的,要说你一直以来都想登门拜访,苦于无人引荐,此番终于如愿。”祁楚枫叮嘱他道,“如此这般,方能表达你的诚意。” “将军说得是,我都记着了。” 其实就算祁楚枫不叮嘱,博日格德本就预备这么说,他又不傻,给杨铭留个好印象,将来在出关入关等等事宜上,对于赫努族皆有利可图。 祁楚枫甚是满意:“今晚沐浴梳洗一番,明日一早你就过去吧,杨大人是文人,言语间莫冲撞了。我这边也已准备妥当,后日一早,便可与你同往荒原,参加婚礼。” 事情进展地比自己预料中的更加顺利,博日格德心中暗喜,拱手向祁楚枫告辞。 看着博日格德捧着那摞皮货出门去,祁楚枫也是心情大好,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似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那只银钗,细细端详…… 吴嬷嬷从门旁探了个头,试探问道:“将军,可忙完了?眼下可有空?” “有空,何事?”收好银钗,祁楚枫问道。 吴嬷嬷缩回头,过了片刻,拉着阿勒的手款款行入厅堂,祁楚枫顿时眼睛一亮——阿勒身穿白袍,头戴亮银头饰,乌发编成数条小辫子披散下来,圆圆亮亮的银片由小到大,从她耳朵旁边垂下;胸前挂着小小的红珊瑚石穿成的长项链,绕了两匝;手上是一指来宽镶宝石的亮银镯子,手腕略动一动,光芒流转。 她身上的衣袍是吴嬷嬷自己亲自动手改的,将祁楚枫一件右衽白袍硬是改成荒原人常穿的对襟袍子,还在领口上滚了一层花边,甚是好看。 阿勒还是头一遭穿这么华贵的全套服饰,又新鲜又有趣,走起路来都小心翼翼的。她的五官轮廓原就比衡朝人更加深邃,现下仔仔细细梳妆过,穿上荒原的衣饰,更显得深目高鼻,活脱脱是个小美人。 “将军,您看如何?”吴嬷嬷此番劳苦功高,光是帮阿勒编小鞭子便耗了许多心神。 第33章 (上) ◎ 到了启程前往荒原之日,赵春树早早就领着兵在关外候着,车毅迟领三百精兵藏在其中,包括车毅迟住◎ 到了启程前往荒原之日, 赵春树早早就领着兵在关外候着,车毅迟领三百精兵藏在其中,包括车毅迟自己,也作寻常兵士打扮。 祁楚枫带着裴月臣、阿勒, 还有三十六骑云甲玄骑, 与博日格德等人皆从归鹿城出发。出乎意料的是, 杨铭杨大人派了赵师爷前来相送,并备下两漆盒的糕点赠与博日格德。 “这是中原的习俗, 成婚的喜糕。”赵师爷向博日格德有礼道,“我家大人碍于朝廷礼法,无法亲往祝贺, 谨以此物, 聊表心意,还请笑纳。” 博日格德自然是谢了又谢, 命旁边的胡力解收下糕点。 祁楚枫在旁看了好笑,悄悄附耳与裴月臣道:“我以为至少也该送两匹布才能算作贺礼,没想到就用两盒点心打发了, 杨大人也忒会过日子了。” 裴月臣摇了摇头,低声道:“吃食上最容易出问题,他确实欠考虑了。” “幸而天气冷, 若是在夏日里,等咱们到了赫努族, 糕点都得长毛。”祁楚枫叹道, “朝廷的颜面何存啊!” 裴月臣为了忍住笑, 微微低下头。 赵暮云与孙校尉也都来送行。祁楚枫拍拍赵暮云肩膀:“你好好守着, 军中我不担心。你谨记一条, 绝不可让兵士在外生事, 违者重惩。咱们烈爝军在北境这些年,与老百姓秋毫无犯,这是铁律。” 赵暮云抱拳颔首:“末将谨记。” 祁楚枫点了点头,看向孙校尉,眼神意有所指,嘱咐道:“老孙,你是归鹿城的老人了,这儿往来人多,三教九流都有,保不齐有生事的,万一云儿这边有麻烦,你也帮衬着点。” “卑职明白,将军尽管放心。” 祁楚枫这才翻身上马,率性策马前行。 总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裴月臣疑惑地望了眼孙校尉,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大概是自己多心了,他遂不再多想,上马启程。 待出了归鹿城,众人策马前行,一路往北,先与赵春树会合。先前博日格德以为祁楚枫只带了三十六名云甲轻骑随自己前往赫努族,待看见赵春树的大队人马,顿时愣住…… “将军,这……” 祁楚枫笑道:“你不必惊慌,他们与我们不相干,只不过正好顺路同行而已。这些都是我军中的新兵,未见识过荒原上的冬天,所以拉着他们出来转转,都是自带口粮,放心吧。” “将军考虑得周全。” 博日格德面上带着笑,实着暗暗发愁。他早与青木哉商量好计策,在北上的路上找机会动手杀祁楚枫。青木哉人马有两百余人,加上他作为内应,可在饮食上做手脚,即便祁楚枫带着云甲骑兵,也能够胜券在握。可万万没想到,祁楚枫居然带了近千人马出来,且事先一点风声都未透露……博日格德心底有些许慌张,担心祁楚枫察觉到了什么。 这幕看在胡力解眼中,心底却是暗暗欢喜,猜度祁楚枫带着这么多人马应该是为了救出老族长。 这一路往北,先经过丹狄族的地盘,路过大大小小部落时,赵春树都派兵士们送些针头线脑之物或是蜡烛等物,若有人家羊圈、牛圈破损了,也派兵士们帮着修补。待补好之后,再来追赶大队。博日格德看在眼中,不得不承认昔日祁老将军便颇得荒原人的敬重,如今这位祁将军论手段心机,恐怕来日比祁老将军更得人心。 如此行了两日,这日正好经过丹狄族王帐,丹狄族长孟提之前便已收到风声,知晓祁楚枫进了荒原,命族人备下酒宴,早早命儿子阿克奇守在路边等候迎接。丹狄族与衡朝边境靠得最近,从前也是冲突最为厉害的,但自祁老将军镇守北境以后,多次在雪灾风灾时对丹狄族施以援手,救灾送粮,使得丹狄族上上下下都对祁老将军颇为敬重,加上后来开放马市,荒原各族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丹狄族与衡朝交易最为频繁,反而成为荒原与衡朝关系最为密切的族群。 阿克奇朝祁楚枫施礼道:“父亲命我在此等候,今晚请将军同贺冬祭。” “今日是冬祭日?这么巧?”祁楚枫笑问道。 “按往年习惯,冬祭日应该是后日,因知晓将军今日到达,父亲便定在了今日。”阿克奇笑道,“羊已宰好,牛已烹备,就等着将军您了。”他少年时有好几年被父亲送到中原读书,中原话说得极为流畅。 荒原人性情直爽,说话行事不似中原人还要客套,祁楚枫知晓他们是一番热诚好意,为了迎接自己,竟特地将冬祭日定在今日,遂也不推脱,欣然应邀。 近年来,丹狄族与赫努族彼此间因为抢草场,闹得不甚愉快。阿克奇虽然知晓博日格德与祁楚枫同行,却并未出言邀请,只装作没看见他。 祁楚枫命赵春树原地宿营,她带着裴月臣和阿勒随阿克奇赴宴,云甲骑兵依旧贴身护卫,寸步不离。 ****************** 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际,繁星点点,底下篝火熊熊,人影幢幢。 架在火上的烤全羊滋滋作响,经过烈火的烤灼,羊皮下的脂肪化为油脂渗出,外皮焦酥,香气四溢;另外一旁还有大锅炖煮的牛骨头,汤汁浓郁…… 祁楚枫是此间的上宾,一袭绛红长袍,坐在篝火旁,丹狄族长孟提率先过来敬酒。孟提已上了年纪,从前与祁老将军多有来往,对老将军的人品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敬过酒后,坐在祁楚枫旁边,絮絮地聊了些祁老将军的往事,直至不胜酒力,方被阿克奇扶回帐中休息。 阿克奇是孟提的二儿子,他的大哥因出生时便身有残疾,双腿行走不便,故而丹狄族少族长一职很自然便落到了阿克奇的身上。他自小便与大哥亲厚,他当少族长,孟提也放心,相信阿克奇将来也会将大儿子照料妥当。 “听老族长呼吸声有些重,他身体可还好。”祁楚枫问折返回来的阿克奇。 阿克奇道:“父亲近几年身子已是大不如前,入冬后便犯了嗽疾,成夜成夜咳得睡不好。方才在将军面前,他一直硬忍着。” “请大夫看过么?可喝了药?”祁楚枫问道。 阿克奇苦笑道:“他只肯喝族中巫医开的草药方子,中原的药材他都是不肯用的。父亲有他的固执,我也劝不动。” 祁楚枫也不明白,孟提能送阿克奇到衡朝学习中原文化,怎么换到自己身上,便如此顽固不化。她轻叹了口气,毕竟衡朝与荒原习俗大相径庭,爹爹在世时再三强调,须得尊重荒原人的习俗,不能横加干涉。 刚烤好的羊,丹狄族人切下大块的羊棒骨,用大盘子盛着,恭恭敬敬地捧到祁楚枫面前。对荒原的饮食习惯甚是了解,祁楚枫拔出腰间匕首,径直从骨头上割肉来吃,半点也不扭捏。 阿克奇帮着往羊肉上洒调料,然后凑近了低声朝祁楚枫道:“将军,您这一日北上,须得多加小心谨慎。” 祁楚枫嚼着羊肉,瞥他:“此话何意?” “这几日,有东魉人在附近出没,却未曾掳掠伤人。”阿克奇声音仍然很低,“一则是我们加强了防范,二则我也怀疑,东魉人的目标不是我们。不过,好在将军随行人马众多,他们也不敢动手,只是……” “只是什么?”祁楚枫挑眉道,“你说话何时也学会支支吾吾的了?” 阿克奇沉默片刻,方才道:“不瞒将军,我怀疑东魉人与博日格德有所勾结,所以将军进了赫努族之后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东魉人和博日格德?”祁楚枫侧头看向他,“你可有证据?” 阿克奇实话实说道:“确凿的证据我确实没有,这只是我的推想。这两年来,东魉人在我丹狄地界中数次打劫杀人,巧合的是,有好几次都是有利于赫努族。要么,所杀之人是与赫努族起过冲突的;要么,打劫杀人之后,赫努人直接接管了那片草场……开始我也以为是巧合,但几次三番之后,我便起了疑心。” 祁楚枫心中清楚,阿克奇所说之事,也正是之前她与月臣所怀疑的。 “这个……还是要有证据才行。”祁楚枫不动声色道,“据我所知,东魉人也同样打劫了赫努族,这就难以解释了。” 阿克奇皱眉道:“将军不觉得可能故意做戏吗?” 我也怀疑是做戏,祁楚枫心里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出来,遂笑道:“多谢提醒,我会尽快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阿克奇道:“将军自己也请一定要多加小心。” 两人这番谈论,声音压得极低,在旁人看来颇为亲近。祁楚枫秉承祁老将军的做派,向来与荒原各族交好,裴月臣原也不曾在意,冷不丁想起那夜祁长松的话—— “第一次见,下着雪,那人很伤心……难道是荒原上的人?” 这两年开放马市之后,丹狄族确实与北境来往频繁,阿克奇因为到中原读过书,比起其他荒原人,与祁楚枫沟通起来更加顺畅。又因为知晓祁楚枫爱马,时不时会邀请她到荒原参加赛马会,两人颇为熟稔。裴月臣思量着,抬眼望去,见他二人相谈甚欢,楚枫时而微笑,时而大笑,显然心情甚好。 荒原上的人,难道是阿克奇? 一个是衡朝将军,一个是荒原少族长,两人之间可以说绝无可能。裴月臣心绪微乱,只觉得胸口隐隐发闷。 ◎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哈哈好该!叫你不开窍】 【裴月臣从此有了新的名字…裴明灯!】 【名侦探裴柯南出动】 第34章 (中) ◎ 篝火中重新添加了柴火,火势更烈,肉香酒香四溢。荒原人擅歌擅歌,伴着有节奏的鼓声,已有几名姑娘在篝火旁且歌且舞……◎ 篝火中重新添加了柴火, 火势更烈,肉香酒香四溢。荒原人擅歌擅歌,伴着有节奏的鼓声,已有几名姑娘在篝火旁且歌且舞, 颇为热闹。阿勒在一旁坐着, 眼睛里映着火光, 亮晶晶的,盯着她们看…… “阿勒, 你也去!”祁楚枫鼓励道,“穿得这么漂亮,别总是坐着。” 阿勒仍是胆怯, 冲她摇摇头, 低下头,用弯刀割了块羊肉, 放入口中咀嚼着,片刻后又忍不住抬头去看。 “我家阿勒还是害羞。”祁楚枫无奈笑道。 阿克奇一直知晓将军府收养了一位赫努姑娘,但甚少见到阿勒, 今日才算是正式认得。听祁楚枫如此道,他笑着起身,理了理衣袍, 亲自去邀请阿勒下场。 阿勒未料到丹狄少族长会来邀请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悄悄侧头看向祁楚枫, 后者笑着点点头, 她这才鼓起勇气, 站起身来, 随阿克奇一起来到篝火旁。 舞蹈的天性, 节奏的韵律,仿佛是天生就种在荒原人身体里头的。随着羊皮鼓的鼓点,在阿克奇笑容的鼓励下,阿勒很快找到了她天性中奔放的那一面,迅速融入众人之中,载歌载舞…… 祁楚枫看着她笑,心下却悄悄生出些许担忧——阿勒已成年,她的将来会在荒原,还是在衡朝?很明显,她直至现在都未曾真正融入中原生活之中,或者回到荒原才是她最好的归属? 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敬酒,祁楚枫知晓丹狄人的好意,来者不拒,皆一饮而尽。篝火旁,载歌载舞的人愈来愈多,有胆子大的丹狄姑娘,笑盈盈地去拉裴月臣,他连连摆手,却丝毫挡不住她们的热情…… “月臣!” 就在裴月臣两难之际,祁楚枫开口唤他。他如获重负,朝丹狄姑娘们打了个歉然的手势,指了指祁楚枫,然后快步朝她行来。 “将军。”不待她说话,他便顺势在她身旁坐下,悄悄吐了口长气。 祁楚枫偏头望着他,嘿嘿直笑:“美人青眼有加,军师好福气呀!” 裴月臣瞥她道:“将军莫要笑话了。”他性情清冷,周身自有一股疏离感,在衡朝除了相熟之人,素来不会有人敢来亲近,甚少遇到这种情况。 说话间,又有人前来向祁楚枫敬酒,满满一碗马奶酒,祁楚枫又是一饮而尽。复落座时,她身子晃了晃,裴月臣忙伸手扶住她。 “酒量好也不能这么喝。”他轻声薄责道,取下她手中的酒碗,搁到一旁。 确已有三分醉意,祁楚枫歪头睇他:“你知晓我喝了多少?” “喝了十八碗了。” 之前虽未坐在一处,但裴月臣始终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她这边,很清楚她究竟喝了多少。 “……”祁楚枫怔了怔,偏头认真地看着他,“月臣,你一直在偷看我啊?” 裴月臣好笑道:“咱们身处异地,还是谨慎些好。” “不用担心,我有云甲玄骑。”说着,祁楚枫左顾右盼地找她的云甲玄骑,“人呢?” 裴月臣指给她看:“他们就在那边。” 云甲玄骑就在距离祁楚枫不远的篝火旁,他们并没有吃丹狄族的肉食酒水,而是只用自己随身带的口粮,尽忠职守。 祁楚枫眯着眼睛,也看见他们了,顺便把头搁在裴月臣肩膀上。 “楚枫……”裴月臣觉得有点不妥,微微动了动。 “头有点晕,让我靠一下。” 她低低道,满意地感觉到他立时就不再动了。 “喝多了吧。”他叹了口气。 “你看见阿勒了吗?她们转得我眼睛都花了。”她靠着他问。 裴月臣指着右侧的一个人影给她看:“阿勒在那里,阿克奇陪着她呢。” “嗯……”祁楚枫喃喃道,“……不能让人欺负她。” “放心,没人欺负她。”裴月臣也尽量放低声音。 又有人上前来敬酒,祁楚枫摇晃着起身,仍是一饮而尽,爽快得很。裴月臣知晓她在外,要维持将军的面子,绝不肯示弱,皱眉道:“再喝下去,你连路都走不了。” 祁楚枫嘻嘻一笑,戏谑道:“那你背我好了。” 裴月臣看着她,思量片刻,无奈道:“好,只要你答应我,最多再喝三碗,我便背你;但若超过三碗,我可就要改主意了,让他们把你抬回去。” 祁楚枫没想过他真能答应,笑嘻嘻地点头:“成交!” 接下来她果然在饮酒时收敛了许多,有人来敬酒,她便不再一饮而尽,而是喝上一口应景。她身为衡朝将军,本就身份超然,丹狄族人自然也不会同她计较,如此用一碗酒便能应付好几拨人。 早这样多好,裴月臣在旁暗叹口气,却知她的性情与祁老将军颇为相似,只要人家拿出七分诚意,她便恨不得以十分诚意回报,不肯辜负人家一分一毫。 夜渐深,篝火渐黯,祁楚枫将碗底的酒喝到一滴不剩,笑盈盈地亮给裴月臣看:“三碗酒,正正好!” 裴月臣含笑,无奈摇头。 “月臣,你可不能耍赖。”祁楚枫拉着他衣袖,很是欢喜,“你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背过我了,上一回、上一回……” “七年前,你摔断腿的那次。” 裴月臣叹了口气道,想起那时情形,仍是心有余悸。 “对对对!”祁楚枫笑道,“驯马时被甩下来那次,我记得,你当时背着我回将军府,可凶了,骂了我一路。” 裴月臣倒不记得自己骂她,只记得她当时伤势十分骇人,断骨戳出皮肉,又红又白。邢医官把骨头推回原位重接,她死死抓着他的胳膊,疼得脸色惨白,却死都不肯叫一声。明明是很怕疼的人,为了在众人面前维持面子,她素日里即便受伤也不动声色,忍到脸色煞白,唯独在他和祁老将军面前才会显露本来面目。 “月臣……”见他发呆,祁楚枫诧异地在他眼前晃晃手指头,“你也喝多了?” 裴月臣回过神,将她的手拿下来:“没有……我们回去吧。” “好。” 祁楚枫招手唤回阿勒。阿勒快步跑过来,小脸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跳舞的缘故,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显得更亮了。 阿克奇也跟着过来。 裴月臣先扶祁楚枫站稳,然后朝阿克奇施礼:“多谢少族长款待。” “多谢盛情款待!”祁楚枫身子微晃,扶住裴月臣,朝阿克奇道,“我们就此告辞。” 阿勒有点依依不舍:“多谢少族长款待……我们要回去了?” “我送你们回营。”阿克奇有礼道。 苍穹之顶,圆月如镜,荒原上尚有未化的残雪,微微反射着月光。山坡上有几株矮树,叶子已落光,秃秃的顽强地立着。山坡那头便是赵春树所领人马的宿营地,骑马很快就能到,走过去却须有段路程。 阿克奇陪着阿勒,行在最前头,两人仍用荒原话聊着天。阿勒兴致极好,这一日里头她所说的话,大概抵得上在将军府中一年的话。 祁楚枫伏在裴月臣背上,侧着脑袋,枕在他脖颈旁边。裴月臣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他们身后稍远处,三十六云甲玄骑牵着马匹缓步跟着。 风过,带来零零碎碎的笑声,是阿勒在笑。 “看来,阿勒今日真是欢喜得很。”祁楚枫道。 裴月臣往前头望了一眼,应道:“是啊。” “你呢?”祁楚枫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醉意,又带着笑,“月臣,今晚上我看到好些姑娘都在偷偷瞧你。对了,还有姑娘想拖你去跳舞,你欢不欢喜?” 裴月臣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祁楚枫却不肯放过他,用手轻扯他耳垂,催促道:“快说!” “你再闹,我就把你扔下来。”裴月臣偏偏头,轻声警告她。 “好好好……我帮你揉揉。”祁楚枫还真帮他揉了揉耳垂,这才笑眯眯地收了手,又问道,“那个穿蓝衣裳的姑娘,你可曾留意?” “不曾留意。” “怎么就不曾留意呢,个子高高的,脸圆圆的,还过去拖了你的手……” 她说话时,气息流转,紧挨着他的脖颈,弄他有点痒痒,偏偏她又说得停不下来:“真的不曾留意?还有那个绿衣裳的姑娘,她跳舞时一直在你面前转呀转呀转呀,你可记得?” “不曾留意。” “还有……那个红衣裳的姑娘,她一直在偷偷看你,一看就知晓心里是惦记着你,你可留意?” “不曾留意。”裴月臣着实有些无奈。 “……”祁楚枫的声音黯了黯,“月臣,你心里就只有邓黎月吗?眼里看不到其他人了。”这话,平素她是绝对不会说,今夜终于借着酒劲说出来了。 裴月臣一怔,脚步微微停滞,但很快就继续往前行去:“黎月是邓大哥的妹妹,又已嫁作人妇,我怎会对她还有肖想。” “你这么多年都不肯谈论婚事,不就是因为心里一直念着她么。”她的声音又低了低,“她虽已嫁人,但夫婿早亡,你也不是没机会。”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裴月臣哭笑不得。 祁楚枫咕哝道:“怎么是我胡思乱想,你明明就对她在意得很,一口一个黎月妹妹。而且她还会再来北境,你心里是不是也欢喜得很……我也想替你欢喜,可是……你有了她多半就不会再理我了。” 她真是喝多了,怎么净说些孩子话,裴月臣猜度着她大概是酒劲上头,说起话来才这般颠三倒四。 第35章 (下) ◎ 喝不惯荒原的马奶酒,次日祁楚枫起身时,头一阵阵疼,正自叹气。阿勒端着一碗汤进来,在榻前半蹲下!◎ 喝不惯荒原的马奶酒, 次日祁楚枫起身时,头一阵阵疼,正自叹气。阿勒端着一碗汤进来,在榻前半蹲下, 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汤的味道很香, 祁楚枫接过来, 见是牛肉骨解酒汤,先喝了两大口, 抬头看她:“你昨夜也喝了不少吧?” 阿勒摇摇头,想了想道:“两碗。” “你才喝了两碗?”祁楚枫回想了一下,“对, 你一直在篝火旁转圈圈, 确实没喝多少。” 阿勒也想起昨夜跳舞的情形,垂下双目, 脸不易察觉地红了红。 头仍是昏沉沉的,祁楚枫没留意到她的模样,又接连喝了好几口醒酒汤, 才算略略舒服些许,奇道:“牛骨汤,这汤得炖上许久, 咱们如今在荒原上,哪里来的汤?” “阿克奇送来的。”阿勒轻声答道。 祁楚枫把喝完的空碗递还给她, 扶着头回想昨夜的事情, 想起月臣背她回来。大概是热腾腾牛骨汤的缘故, 她的脸也有点发烫。她一骨碌起身披上衣袍, 简单洗漱, 掀开帐帘, 看见裴月臣与赵春树等人已经候在帐外。 “拔营吧,接着往北走。”她先吩咐赵春树,后者就等着这句吩咐,领命后随即旋身而去。 裴月臣看着她不吭声,面上看不出情绪。祁楚枫对他已是再熟悉不过,对她有所不满时,他多半就是这幅模样。 “头疼。”她抢先朝裴月臣委屈抱怨道。 裴月臣早料到了,叹了口气:“你又喝不惯马奶酒,偏偏还要喝那么多,就算要给阿克奇面子,也不用这么拼吧。” “和阿克奇有什么关系。”她咕哝着,抬眼偷瞥,见他仍旧盯着自己,只得认错道,“我知晓了,下回不会再喝这么多。而且,就算我喝多了不是挺乖的吗,也没惹祸。” “是没惹祸……”裴月臣回想起她昨夜伏在自己背上说的那些话,禁不住心疼,心也软了,“下次可不许了。” 见他消了气,祁楚枫方才嫣然一笑道:“放心!” 离开丹狄王帐,阿克奇十分有礼,陪着他们一路同行,一直送出八里地,才与祁楚枫等人拱手作别。 “将军保重,一路小心。”阿克奇说罢,目光有意重重盯了博日格德一眼。后者面无表情,只佯作没看见。 祁楚枫笑着与他拱手作别,待继续前行时,才瞥了眼博日格德,故意道:“你们俩之前还一块儿进京,怎得他这般不待见你?” 博日格德叹道:“还不是为了中间的那块草场,原本以河水为界,可去年河水改了道,本该属于我们这边的,他们非得说归他们所有,两边为了这事没少冲突。” 祁楚枫挑了挑眉,半顽笑道:“这两年东魉人骚扰丹狄族数次,阿克奇都疑心东魉人是不是你家圈养的。” 闻言,博日格德暗暗心惊,面上大怒:“一派胡言,这两年里头,东魉人掠劫我族多次,您也是知晓的。” “我知晓我知晓。”祁楚枫笑着安抚他,“所以我还劝他来着,说他想多了。河水改道这事确实……你们两族若是能坐下来好好商量,也许可以妥善解决。我虽不好干涉,但也十分乐意帮着说和说和。” “多谢将军!此事若能解决,再好不过。”博日格德喜道。 祁楚枫微微一笑,转过头去,望了眼跟随在她身后的裴月臣,略挑了挑眉。裴月臣知晓她故意这么说,是为了在降低博日格德对她的戒备之心。 胡力解跟在博日格德身后,见祁楚枫与博日格德谈笑风生,心中暗暗担忧,万一祁将军也支持博日格德,老族长该怎么办? 行至两族边境处,祁楚枫特地停了下来,仔细查看了溪水改道之后的情况,心底也有些疑惑,展目往河水上游望去,不解道:“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改道呢?” 裴月臣半蹲在地,掬了一把冰冷的溪水,淡淡道:“恐怕得到上游才能弄清楚了。” “上游在白狄族的地界里。”祁楚枫思量片刻,招手将赵春树唤来,问道,“你拨出二百人,沿着溪水往上,看看上游究竟怎么了。针头线脑的零碎东西也带着,路上碰上白狄族人就送。弄明白溪水改道的原因,就往赫努王庭会合。” 赵春树点头,转身欲走,却又被祁楚枫唤住。 “派个懂事儿的老人领队。”她叮嘱道,“新出窝的崽子可不行啊。” 赵春树表情有点受伤:“这我能不懂吗?” “行行行,去吧。”祁楚枫赶他。 赵春树拨出二百余人沿着溪水往西北方向去,祁楚枫等人继续前行,如此又行了两日,次日便将达到赫努王庭所在。 这夜驻扎之后,裴月臣来到祁楚枫帐中,商量明日事宜。 按计划等到了赫努王庭之后,他与老车趁夜直扑青木哉的巢穴。为了不让博日格德起疑心,祁楚枫会留在王庭之中。 对于让她一人留在王庭,裴月臣始终觉得不是个好主意,眉头紧皱,面色沉沉。 “我身为烈爝军左将军,身份非同寻常,”祁楚枫朝他挑挑眉毛,“我若在赫努王庭出了事儿,会牵连他的整个族群。博日格德搞这么事儿出来,为得就是壮大族群,所以他不会做这等傻事。” 裴月臣仍是神色沉郁:“你莫忘了,他勾结了青木哉。青木哉可是个亡命之徒,若他不管赫努族的死活,想混入王庭中加害你,怎么办?” “他想要混入王庭中哪有那么容易,博日格德为了族人,也不会让他混进来。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偷偷混进来了,我身边还有云甲玄骑,而且赵春树带兵就驻扎在王庭不远处,若有风吹草动,也可及时援手。” “这一路上,青木哉都没找到机会下手。”裴月臣始终皱紧眉头,“敌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万一博日格德与青木哉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 祁楚枫沉默片刻,仍是摇头:“博日格德不可能和青木哉里应外合。若我死在赫努王庭,我哥必然要发兵赫努,到时候赫努便有灭族之灾,博日格德他犯不上做这个赔本的买卖。他应该是撤回老巢去了,所以这次你和老车不容有失。” 确实,即便要害她,博日格德也会选择一个能够嫁祸于人的地方,而非赫努王庭,但……若其中有失控之处,祁楚枫便有性命之忧,裴月臣实在不放心她孤身涉险。 “不如明日……还是我陪你留在王庭吧。”他思量许久后道,“我还是不放心。” 祁楚枫托着腮,歪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他:“你这么担心我啊?” 裴月臣叹了口气,看着她:“你方才也说了,你是烈爝军的左将军,你的命可非同一般,你自己不担心么?” “我若不是将军呢?你也会担心我吗?”她认真地看着他,双目灼灼。 裴月臣怔了下,自然而然道:“说什么傻话,你已经是将军了。” 祁楚枫微垂双目,掩下心中的失望,故作轻松嗔道:“和你逗着玩儿呢,你还认真了。” “眼下不是顽笑的时候,我说的是正事,”裴月臣面色凝重,“还是我陪你留在王庭吧。” 祁楚枫摇头:“不行,老车虽然经验丰富,但应变能力不及你,也不及你细心。这次抄掉青木哉的老窝,务求一击即中,不能有差池。” 裴月臣还欲说话,祁楚枫抬首制止住他:“放心吧,我会随机应变,你莫不是还当我是十年前的小姑娘?” “不是……” 祁楚枫起身,拍拍他肩膀笑道:“不是就好,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晚你们要连夜赶路,可歇不了了。” 知她主意已定,裴月臣知再劝无用,只得起身告辞。 看着帐帘落下,隔开他的背影,祁楚枫微垂下头,拿起旁边的火钳,捅了捅火盆里头的碳,轻声自言自语道:“我若不是将军,你也就不会是我的军师,你又怎么会来担心我……” 夜色沉沉,几个星子在空中闪了几下,很快又被云遮蔽住。 博日格德借口先行一步,回王庭打理迎接事宜,将胡力解留下与祁楚枫等人同行,自己趁着夜色,快马加鞭地往回赶。眼下已到赫努族的地盘,路径他自然是再熟悉不过,虽在暗夜之中,依然能够清晰地辨明方向。与之前在众人面前的模样不同,此时的博日格德焦虑之色溢于言表。 踏着枯黄的野草,马蹄正急…… 骤然间,马匹被隐在草丛中的绳索所绊,摔倒在地,博日格德整个人被甩飞出去,幸而他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应变甚快,落地前本能地将身体圈起,打了两个滚方站起来。 “谁!”他厉声喝问道。 “少族长好大的威风啊!”一个冷冷的声音自暗处传来。 一听到这个声音,博日格德脸色骤变,背脊僵硬,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地盯着声音所在。 寒风萧萧,一个身影缓步从暗处踱出,博日格德定睛再看,微弱的月光下,能看见那人身后影影绰绰还有数十人,若想要夺路而去几乎不可能,心底寒意顿生。 ◎最新评论: 【看到楚枫问你担心我啊,我就想到陆绎今夏哈哈哈】 【好棒】 【是爱情啊】 【两个人一个非要留下来保护,哈哈每天看着都觉得好有意思。】 【不够看啊】 【月臣想到昨夜,没有楚枫揪耳朵的胡闹,没有醉话连篇的责问,没有背她一路的生气,有的,却只是对楚枫的心疼。他心疼楚枫那句孤零零一个人!所以啊,你在乎的是她快不快乐,而不是是不是将军! 第36章 (上) ◎ “少族长匆匆忙忙是赶往何处?莫非忘了你我的约定?”来人披着厚厚的斗篷,帽沿低垂,相……◎ “少族长匆匆忙忙是赶往何处?莫非忘了你我的约定?”来人披着厚厚的斗篷, 帽沿低垂,相貌看不分明,只能看见一个明显的鹰钩鼻。 “青木,我匆匆往回赶, 正是为了去找你们。”博日格德忙道。 青木哉冷笑一声:“祁楚枫此番带了这么多人马, 是你帮她出的主意?看来你是真不在乎他的性命, 也是……” “不!”博日格德厉声急道,“你不要动他!此事我是真的不知情, 出了关才发现她带了那么多人。听说都是今年补上的新兵,正好带他们熟悉一下荒原,当真与我无关。” 青木哉冷冷看着他:“我不管是不是你的主意, 眼下这种情况, 我跟了一路都无法下手。我还是那句话,祁楚枫不死, 他就得死!” 博日格德急道:“我正是赶来与你商量此事,并非完全没有机会,等回程之时, 我会拖住祁楚枫,设法让她落单,到时候……”话未说完, 突然看见青木哉轻抬左手,打了个手势。下一瞬, 一枚短箭从黑暗中疾射而出, 正中博日格德的腿部, 他骤然吃痛, 不得已跪倒在地。 “你……”博日格德咬牙。 “别跟老子扯这些没用的!这一箭本该射在他身上, 现在就算是便宜你了。”青木哉冷道, “明日我要进王庭杀祁楚枫,你替我安排妥当。” “不行……”博日格德疼得冷汗直冒,仍是坚持道,”她若死在王庭,我全族都会都受到牵连。” 青木哉顿了顿,“……祁楚枫死,还是你和他死。你想清楚了,自己选。” 博日格德咬了咬牙:“青木,你听我说,此事我们可以再商量,从长计议。” 青木哉行到他面前,缓缓蹲下,盯着他的眼睛,手握住箭柄上,猛地发力,将箭往里扎得更深……博日格德疼得倒在地上,喘息连连。 “明晚,我要祁楚枫的命,不然你和他都得死。”青木哉重复了一遍,起身离去,周遭的憧憧人影也很快全都消失了。 荒原之上,寒风凛冽,枯草上血迹斑斑,博日格德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的马匹,艰难地爬上马背。 ******************************* 次日,将近黄昏,祁楚枫一行人终于到达了赫努王庭。赵春树率兵驻扎在距离王庭不到一里地的地方,裴月臣原本应该留在营中,等待天黑与车毅迟一同出发。但他仍是不甚放心,陪着祁楚枫同往王庭。 远远的,已能看见博日格德率众迎接的身影,祁楚枫在马背上眯起眼睛,在人群中着意找了找,确实没看见穿族长服饰的人。 裴月臣显然也用目光搜寻过了,朝祁楚枫微倾身子:“到了王庭,即便他们族长确实被囚,你也莫要拆穿博日格德,一切都等到明日。” 祁楚枫偏头看他,笑道:“你放心,我这边必定是等到你和老车凯旋之后才会有所动作。” 裴月臣点头道:“行事一切小心。” “不就是装傻充愣吗,放心,我拿手好戏。”祁楚枫朝他挑挑眉。 裴月臣却笑不出来,却知难以劝动她,遂不再多言。 到达赫努王庭,祁楚枫翻身下马,见迎上前的博日格德一瘸一拐,诧异道:“少族长受伤了?” 博日格德面上仍撑着笑:“昨夜赶回来时,天色太黑,不小心被捕兽夹伤了。” 祁楚枫一惊:“捕兽夹,那可了不得,伤得可重?”若是捕狼的夹子,那很可能伤筋动骨。 “不妨事,皮肉伤而已。” 裴月臣上前关切道:“就算是皮肉伤也不可小觑,我随身带着上好的金疮药,少族长不介意的话,我来帮你上药如何?” “不用不用。”博日格德连忙道,“巫医已给我用了草药,好了许多,多谢好意。” 裴月臣不以为忤,含笑道:“也好,若少族长有需要,莫与我客气才是。”他回身时与祁楚枫交换了一下眼色。 一同迎出来的除了大格力玛,还有此番将要出嫁的小格力玛。大格力玛只比阿勒大两岁,高高的个头,穿戴甚是隆重,用荒原礼节向祁楚枫施礼,中原话说得甚是生疏:“尊贵的客人,请跟我来!” 博日格德在旁补道:“祁将军,供你们歇息的营帐已经备好,请将军先行休息。” “少族长不介意的话,我想先去拜见你们族长。”祁楚枫转头望了眼阿勒,笑道,“还有阿勒,当年老族长端给了她一碗羊肉汤,她一直记着这份恩情。” “我阿爸入了秋后就病了,一直在帐中养病……”博日格德飞快地看了眼大格力玛,继续道,“不瞒将军,我昨日回来才知晓,阿爸病得更重了,大半时候都在昏睡中,即便醒着,也不大认得人了,只怕对将军失礼。” “既是病着,我更应该探望才是。”祁楚枫关切道,“可惜这次老邢没跟着来,不然可以让他帮着瞧一瞧。快带我去看看吧。” 见拗不过祁楚枫,博日格德无法,面上不动声色道:“……行,将军请随我来。” 他往前行去,一瘸一拐地为祁楚枫引路,裴月臣紧随其后。大格力玛抢在博日格德的前头,也是前往王帐所在,脚步匆匆。 听到能见老族长,胡力解紧紧跟在后面。 直至王帐前,博日格德亲自为祁楚枫撩起厚重的帐帘,不忘补一句道:“失礼之处,还请将军多多体谅。” “自然、自然。”祁楚枫答道,躬身进入帐内。 阿勒犹豫一瞬,也跟着进去了,然后是裴月臣。 胡力解也想要跟着进去,却被博日格德拦在帐外。“你这一路也辛苦了,去歇歇吧,老婆孩子也都等着呢。”博日格德客客气气道。 “我……”胡力解极力争取,“我也想看望老族长。” “不急在这一时。” 腿部伤处传来隐隐疼痛,博日格德皱紧眉头,丝毫不让,看向胡力解的眼神已是不耐烦。 胡力解只得返身离去,心中暗暗期望祁楚枫能助老族长脱困。 帐内一片昏暗,只在榻尾燃着一支矮墩墩的蜡烛头,榻上卧着人,盖着厚厚的被衾,看不清面容,只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赫努族的巫医也在帐内,手持木杖,面上有刺青,密密麻麻,几乎布满了整张脸,除了额头部分是赫努族的图腾,其他图案祁楚枫也认不全。 大格力玛比他们先进来一步,此刻就立在老族长的床头,双目低垂,静静而立。 “老族长?”祁楚枫先施一礼,试探地看向榻上的人。 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大格力玛蹲下身子,凑近他片刻,然后起身朝祁楚枫道:“他说,欢迎你们。” “……”祁楚枫欲再上前一步,想看清些,“老族长,您可还好?” 格力玛微不可见挪了一小步,正好挡在老族长身前,叫祁楚枫看不分明。帐中烛光原就昏暗得很,祁楚枫再努力定睛去看,也只能看见老族长的几缕白发,无法判断他是否受人所制。 裴月臣立在祁楚枫身后,同样无法看清老族长,遂屏息静气细听榻上传来的呼吸声。黥面的巫医盯着他看,目中多有戒备之意。 帐帘复被掀起,博日格德也进了王帐,朝祁楚枫歉然道:“我阿爸没法起身招待诸位,失礼之处,多多见谅。” “老族长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祁楚枫问道。 “入秋后受了风寒,他老人家没当回事儿,一直瞒着,等我们察觉的时候,已经病得重了。”博日格德道,“不过将军放心,这些日子用巫医的汤药调理,已有了些起色。” 这也算有了起色?祁楚枫望了眼榻上的人,面上笑道:“那就好,回头我再让送些中原的滋补药材来。老族长,您好好休养着。”后半截话,她着意提高嗓门,想让老族长有所回应。 被衾动了动,传来的却不是说话声,而是一阵沉闷的咳嗽。 水壶就在旁边,阿勒连忙盛了一碗水,想要送过去,不妨帐内太暗,脚下被旧羊毛地毯绊了一跤,往前扑倒,水尽数溅在榻上…… “阿勒,小心!”祁楚枫连忙扶住她,目光看向榻上,“老族长,不要紧吧?月臣,快帮着把水擦一擦。” 裴月臣立即会意,正欲上前,巫医拄着木杖斜跨出一步,抢先蹲到榻前,径直用衣袖抹干水渍。巫医身形魁梧,身上又披着皮制斗篷,体量异常庞大,将裴月臣挡了个结结实实。 见状,祁楚枫无奈,明知其中有古怪,但又不方便强行探个究竟,只得向裴月臣打了个眼色,先行退出帐外。 “是不太对劲。”她的目光佯作落在远处,面带微笑,头向裴月臣微微倾过去,声音压得极低,“我连老族长的脸都没看清楚。” 裴月臣低道:“你莫要心急,等明日再弄个水落石出。” “嗯……”祁楚枫漫应着,心有不甘地回头看了眼王帐。 “答应我了?” 生怕她性急,裴月臣不放心地盯着她。 “答应了答应了……”祁楚枫点头笑看他,“放心吧,我有数。” 陪着祁楚枫回到博日格德为她安排好的帐中,裴月臣又在周遭巡视了一遍,将云甲玄骑布置妥当,方才复回到帐中。 帐内,阿勒席地而坐,正在喝侍女送来的奶茶,面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满足。这种奶茶是最地道的赫努族作法,不仅加了盐和香料,还加了赫努族地界才有的冬琅草,正是阿勒从小喝到大的味道,她已有许久未喝到过了。 祁楚枫喝不惯这种奶茶,靠在一旁,支着肘,一径想着什么。 第37章 (中) ◎ 夜幕降临,荒原上寒风凛冽。 回到军中的裴月臣已换上劲装,摒弃其他念头,与车毅……◎ 夜幕降临, 荒原上寒风凛冽。 回到军中的裴月臣已换上劲装,摒弃其他念头,与车毅迟一起凑在烛火下将行军路线再次确定一遍。乌云遮月,暗夜之中, 无星辰指引方向, 极易走失道路。 直等到过二更天, 王帐那边静悄悄的,他们方才悄然出发。 三百精兵, 由车毅迟和裴月臣率领,向天启山脉南侧进发。虽有夜色掩护,但担心马蹄震动会惊动赫努族人, 他们牵着马悄悄行出二里路, 这才翻身上马,全速前进。 出发后不久, 夜空中便开始洒下零零星星的雪粒子,雪势虽不大,但挟在寒风之中, 打到脸上生疼生疼。 王帐之中,祁楚枫做出旅途劳累的模样,早早便灭了烛火, 听着外头的风声,计算着时辰, 心中暗暗猜想着他们此刻行到何处。阿勒躺在她身边, 闭着双目, 但呼吸不匀, 显然并未睡着。 “阿勒, 在想什么?”祁楚枫轻声问她。 阿勒翻了个身, 黑漆漆的帐内,把脸朝向她的方向,声音压得很低:“阿爹、阿娘,还有阿弟。” 这是她在双亲亡故之后,头遭再次回到赫努族。所有眼前的这一切,无一不在提醒她,她曾经拥有过却已然破碎的所有。祁楚枫心底有点自责,她心思几乎都放在军务上,忽略了阿勒。 祁楚枫静默片刻,轻轻道:“你阿弟若是还活着,现下也能帮着你打架了。” 阿勒在黑暗中笑了:“我帮他打架,我来保护他。” 祁楚枫笑道:“行,像咱们将军府的行事。” “我也要帮你打架,保护你。”阿勒又道。 在阿勒的心里,已经是将自己和她的同胞弟弟摆在一样的位置。祁楚枫心中暗暗感动,伸出一只手,去握住她的手。 ******************************************** 风愈发疾,雪花已有巴掌大小,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脸上。 裴月臣与车毅迟率兵顶风冒雪前行,已至天启山南部,接下来便要进山。山中路本难行,加上无星无月,风雪又大,前路茫茫一片,已叫人难以分辨去路。车毅迟虽然经验丰富,但眼下这种状况,即便已经知晓东瀛人的老巢所在都很难不迷路,更何况他们还得冒雪寻找。 “军师!军师!”车毅迟艰难策马,顶风冒雪,行到裴月臣旁边,“风雪太大,若是迷路,反而绕远,而且容易暴露行踪。不如等雪稍缓一些,再继续前行?” 裴月臣看向前方,思量片刻,道:“这样,老车你率兵稍候,我去前面去探路。” “你一个人?”车毅迟皱眉,“这里应该距离东魉人的老巢不远,咱们算是进了他们的地界,若有陷阱,你太危险了。” “我会小心行事。”裴月臣道,“这趟机会难得,将军再三交代,务求一击即中。” 车毅迟知晓裴月臣武功颇高,但是他孤身一人,终究让人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眼下不是客气的时候。”裴月臣道,“据我的判断,青木哉的老巢应该距此不远,你等我的信号。” 事态紧急,确实容不得犹豫耽搁,车毅迟只得点头:“军师,千万小心再小心!” 裴月臣点头,策马而去,转瞬便没入风雪之中。 “……军师!”车毅迟迟疑一瞬,忽然想起一事,再想要问裴月臣,却早已看不见他的身影,连声音也被寒风撕扯地零零落落。裴月臣让他等信号,却未说信号是什么,若在往日,一般以响镝为号,但这次是偷袭,用响镝便会惊动东魉人,军师不会不考虑这点,那么信号会是什么? 车毅迟焦灼地望着风雪肆虐的黑暗前方。 ***********************************************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林中积雪已没过马蹄,裴月臣伏低身子,避开树枝,艰难潜行。风雪,尽管增加了搜寻难度,但同时也降低了被东瀛人发现的危险。 从地势上判断,东魉人的大营必定设在靠近水源的山坳处,而溪水已经结冰。厚厚的一层冰壳,屏蔽风声,仔细去听,能听见流水在冰层下涌动的声音。裴月臣在水边站了一会儿,此时雪势已稍缓,暗夜之中,山型起伏,犹如一头静静蛰伏的巨兽。裴月臣很快判断了山坳的方位,牵马往左侧行去。 积雪已没过马蹄,朝前行出一小段路,好不容易山路稍稍平坦些许,马匹才行得快些,却突然踩了个空,整匹马掉入陷马坑中。裴月臣反应甚快,马匹掉落之时,便已旋身跃起,却想不到有一张网当头罩下,将他笼在其中。 这是山里人逮野兽的陷阱,裴月臣落到坑底已然意识到,平日里分辨此等陷阱不是难事,但雪夜之中确实难以安全避开。马匹焦躁不安地嘶鸣,他轻轻嘘了连声,摸了摸它,安抚马匹,然后用随身匕首割开绳网,跃出坑外。 马匹一时半会出不了,只能让它先暂且留在坑内,等到车毅迟的人马到了之后再想办法把它弄出来。 裴月臣刚要前行,便听见风中挟带了些许烟味,是荒原上特有的烟草味,拿红汲草叶晒干烤制而成——有人过来了! 他藏身在一旁树丛中,静静等待,一会儿之后,便看见暗夜中有一明一暗的光亮,有人拎着灯笼过来,暗红火光是叼着的烟斗。 然后是说话声,是东魉话! 裴月臣目中掠过一丝冷光,这个陷阱显然设了机括,只要绳网落下,附近的东魉人就能收到提醒,赶来收获猎物。 自从去年搜寻无果,衡朝的人马已经很久没到过天启山脉南麓,这些东魉人已经十分放松,完全没有戒备心理,在雪夜里大咧咧地相互聊着天,慢吞吞往这里逛过来。 裴月臣冷眼旁观,见其中一名东魉人凑到坑前往里看,另一人尚在后面叭叭地抽烟叶。他悄无声息地闪到其身后,捂住此人口鼻,匕首割喉,在烟斗落地前探手接住,然后将人轻轻放倒。 另一人浑然不觉,提着灯笼往坑里照,看见马匹上还有马鞍,顿时愣住。衡朝的马鞍与荒原马鞍不同,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区别。此人呆愣片刻之后,立时警觉起来,转头刚想要往四周张望,一柄尚带着血的匕首自后架上他的脖颈,触感冰冷…… “青木哉在何处?”裴月臣低声问道。 这个东瀛人是个亡命之徒,压根不听他说话,尽管匕首就架上脖颈上,张口就疾呼:“有人……” 没等他再喊出第三个字,裴月臣手上用劲,无奈而干脆地割破他的喉咙,温热的鲜血喷出,溅到衣袖上。 这两人来得很快,裴月臣估算青木哉的老巢应该就在距此不远的地方,擦了擦匕首上的血,收刀回鞘,往他们来的方向掠去。 ************************************** 赫努王庭。 祁楚枫静静躺在帐内,听着外头呼啸的寒风,心中暗暗担忧,这场风雪来得不是时候,裴月臣与车毅迟这一路只怕是不顺。 忽然,帐篷上传来一声细微的撕拉声,像是有人正用什么利器划开帐篷厚布。阿勒睡得警醒,一下子就睁开眼睛,身体紧绷。祁楚枫紧握了一下阿勒的手,示意她莫要害怕,随即悄无声息地起身,拔出不曾离身的匕首,循声伏在撕口处旁边。 阿勒在黑暗中紧张地瞪大眼睛,紧盯着她。 紧接着,帐篷的另外一边也传来撕拉声。 来者不止一人! 祁楚枫皱紧眉头。 阿勒反应甚快,拔出她的弯刀,学着祁楚枫的模样,悄无声息地潜伏到另一边撕口处。 祁楚枫避在帐篷撕裂口一旁,手持匕首,安静而沉着地等待着—— 很快,有人从帐篷撕裂口探身进来。 祁楚枫借着破口的微光,冷眼看去,此人身着荒原服饰,身着荒原服饰,光看看身形,竟有些许眼熟。 祁楚枫操着匕首,快捷无比地自来人身后出刀,擦着他的后脖颈而过,划出一道薄薄的血痕,径直架到他的脖颈下。 “别动!”她低喝道,用的是荒原话。 匕首冰冷坚硬,来人顿时僵住身形,一动也不敢动。 与此同时,阿勒那边的撕裂口也有人进来,身量不及前一个高大,但同样也是穿着荒原服饰。阿勒虽然心里有点怯,手上却一点都不迟疑,扑上去径直就是一刀劈下…… 那人察觉耳后刀风,反应甚快,伏身躲过,反手一扬,三枚六星镖激射而出。 两枚钉在帐篷的木柱上,另外一枚则击中阿勒。她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阿勒!” 阿勒受伤!祁楚枫一下就急了。被她所制的荒原人居然趁机想要脱身,被她干脆利落地一刀扎进肩部,捅了个对穿,闷声惨呼。 另一人完全不管同伴的死活,听见祁楚枫的声音,又是三枚六星镖破空而来。祁楚枫腾挪闪躲,一枚六星镖落地,另外两枚全数打在他的同伴身上,又是一声惨呼。 帐内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谁,只能听见受伤荒原人粗重的呼吸声。阿勒忍着疼,屏住呼吸,蹲在衣箱后面,紧握着弯刀。对来人的暗镖也有几分忌惮,且不知晓镖上有没有抹毒,祁楚枫亦是十分谨慎…… 帐外行过举着火把巡逻的人,经过之时,火把的光从破缝中透进来,短短一瞬,祁楚枫与偷袭者同时看清了对方所在—— 刀光如霜。 银镖胜雪。 帐内叮叮当当,兵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阿勒趁机爬出帐外,大呼:“偷袭!有人偷袭!” 听见阿勒呼救,云甲玄骑最先赶来,紧接着是本就夜不能寐的博日格德,还有大公主等率一众赫努勇士赶来。王帐外围本就有埋伏在四下预备接应青木哉的东魉人,听见事情败露,尽数冲出来,一时间四下里皆交上了手。 第38章 (下) ◎ 沿着两名东魉人来的方向,才行了一会儿莫约半盏茶功夫,透过蒙蒙雪雾,已能看见零星烛光。裴月臣凝目……◎ 沿着两名东魉人来的方向, 才行了一会儿莫约半盏茶功夫,透过蒙蒙雪雾,已能看见零星烛光。裴月臣凝目望去,隐隐能分辨出依山而搭的数十栋木屋。不得不说青木哉此人颇有心计, 去年先故意留痕迹让衡军来此地搜索, 搜索无果之后, 此地反而成了最安全的所在,他便可安心在此安营扎寨。 最前头倚靠石壁建造了两座高高的哨屋, 只有其中一间透出微弱火光。裴月臣将匕首衔在口中,沿着山壁,攀援而上。石壁上积雪成冰, 光滑异常, 他不得不以指力破冰,抠在石壁上, 碎冰如刀,手指被割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淋漓。 跃上哨屋, 落地无声,他从窗口往里头看,屋内燃着火盆, 一人穿着严严实实,抱着一柄刀, 歪靠在木椅上, 脑袋低垂, 正在打盹。裴月臣避在一旁, 轻轻将木门推开些许, 一股寒风立时灌入屋内, 冷得那人打了个激灵。以为是风太大把门吹开,那人倦倦起身,拖着半冻僵的身子来关门。 门堪堪合上之时,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马匪诧异,探头到门外来瞧。头刚刚探出,脖颈上一凉,整个人连什么情况都没弄明白,便栽倒在地。裴月臣将他拖回屋内,仍旧把门关上。 另一座哨屋虽然没有灯火,但为了稳妥起见,裴月臣依然攀上去看了一眼,屋内确实无人。 虽然很想把整个青木哉的老巢都探查一遍,但是担心万一惊动了贼寇,反而提前引起他们的警觉。裴月臣思量片刻,回到哨屋中,将装灯油的罐子取了出来。 冬日寒冷异常,为了缩在营地过冬,这些东魉人提前便砍了许多木柴,齐齐整整地码在外间,堆得高高的。他将灯油均匀泼在木柴上,然后取出火折子,点燃…… 火借风势,短短片刻功夫,火舌扶摇直上,烈烈燃烧,黑烟滚滚。 裴月臣隐身在偏僻的角落,静静等待,观察。 终于有人发现起火了,大声疾呼。从不同木屋里,奔出人来,端着铜盆、木桶来救火,整个大营乱成一团…… 在这其中,裴月臣始终没有找到青木哉的身影,眉头微颦。 远处,车毅迟看见了冲天的火光,料定这便是裴月臣所说的信号,心中大喜,立时率众疾驰而来。 大本营中的东魉人虽也有上百人,但精兵已被青木哉带出去,剩下的这些武功平平,加上被一场大火弄得混乱不堪,大多数人忙着救火,连兵刃都没拿,根本抵不住车毅迟精心挑选出来的三百精兵,仅用了半个时辰不到,整个东魉人大本营便被攻破。 抓到几名俘虏,拷问之下,裴月臣方知因青木哉率数十名亲信外出已有数日,大本营中无人管束,加上天气寒冷,留守的贼寇十分松懈,能偷懒就偷懒。听说青木哉不在此间,裴月臣心底便隐隐有些担忧。 衡军从地窖之中又解救出数名女子,多是荒原女子,但也有中原女子。裴月臣皆命兵士好生相待,问明家住何处。其中有两名赫努族女子,上前拉住他,焦切地说着什么。 她们自幼生长在荒原深处,一点中原话也不会说,荒原话口音很重。裴月臣能听懂些许简单的荒原话,仅从她们的话中听懂了“族长”两个字。 “族长?”他问。 赫努族女子见他仍是听不懂,愈发焦急,伸手便来拉他。 裴月臣不惯与人拉扯,轻轻拂开,请她们在前头带路。他已能肯定博日格德与青木哉有所勾结,猜测这两名女子是想要带自己去看博日格德留下的证据。 这两名赫努族女子将裴月臣带至一处偏僻的地窖,指着上了锁的地窖焦急不已。裴月臣遂命兵士砸开锁,两名女子进去,片刻之后,她们扶出一位赫努老者。 而此人,正是赫努族的老族长! 老族长在这里,那么王帐之中的那人又是谁? 裴月臣定定立在当地—— 博日格德为何不让图力解见老族长? 赫努族大公主格力玛和巫医为何都要帮着博日格德? 先前还心存疑惑的事情,他在这刻就都明白了,并不存在博日格德为了夺权软禁老族长,而是青木哉以老族长做要挟,强迫博日格德听他的吩咐。 裴月臣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楚枫!楚枫有危险! 车毅迟大步流星地行过来,心情甚好,嗓门洪亮:“军师,这下一锅端,咱们得向将军好好请个赏!只是可惜青木哉那狼崽子不在……” 看见赫努族老族长时,他怔了怔:“他……他怎么在这里?” 裴月臣猛然转身,疾步快行,从他身侧擦过。 “军师,你去哪儿?”车毅迟脑子尚未转过弯来,奇道。 “将军有危险!” 只留下了这一句话,裴月臣的人已经掠到远处。 ***************************************** 此时帐外火把高举,将周遭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青木哉一眼便看见了博日格德,手中银丝飞出,回旋镖在博日格德脖子上溜溜绕了两圈,再一拽,便将博日格德拽到自己身前。 “谁还敢过来!”青木哉喝道。 见他勒住的是少族长,聚集在周遭的赫努人皆大惊失色,为首的大公主更是脸色发白。 一众云甲玄骑都看向祁楚枫,等候她的命令。 “阿勒,怎么样?”祁楚枫出了帐篷,率先看向阿勒。 阿勒胳膊上中了一镖,朝祁楚枫摇摇头,硬是笑了笑:“没事。” 祁楚枫这才看向青木哉,冷冷道:“你放开他,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青木哉看着她,笑容诡异,片刻之后,转向赫努族的大公主格力玛:“杀了他们!我就放了你们的少族长……还有族长!” 此语一出,不仅是赫努族人大惊,连祁楚枫也是一惊。 “杀了她!” 青木哉盯着祁楚枫,笑容阴枭,同时手上用劲,银丝嵌入博日格德脖颈:“否则你们的少族长、族长都得死!” 格力玛闻言,心头一紧,再看博日格德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慌乱之极:“你不要伤他!” 格力玛面色凝重,目光扫过青木哉,扫过博日格德,扫过祁楚枫,还有她身旁的云甲玄骑…… 雪下得愈发大起来。 祁楚枫握紧手中的软剑。 虽然没有人来解释整件事情,但从青木哉等人的反应,祁楚枫已能猜出八、九成来。王帐中躺着的老族长始终未曾露面,甚至也不让图力解等人探望,原本以为是被博日格德软禁,现在看来是因为老族长根本不在王帐之中,只能让人假扮称病。 难怪大公主格力玛和族中巫医都帮忙隐瞒,并非他们都站到了博日格德一边,而是此事一旦走漏风声,只怕老族长有性命之危。 当下形势紧张,云甲玄骑中已有人将响镝架上轻弩,低声向祁楚枫示意——响镝射出,赵春树所率的千余名士兵便会赶来救援。 祁楚枫轻轻摇头。赵春树的带兵能力,她信得过。即便这趟带出来的是新兵,战斗力依然不会弱。她担心的是,一旦赵春树率军杀入,她确是无性命之忧,但赫努族怎么办? 在赫努王帐发生这等事情,意味着赫努族与衡朝的关系崩塌,下一步,即便朝廷暂不向赫努发兵,也会禁止赫努族人进入马市交易,边境将会重新进入不稳定的状况。 对于赫努族,对于衡朝,这都不是一件好事。 “你想要杀我,我知道!可你为何要将整个赫努族都拖下水?”祁楚枫扬声道,“我一人性命,不足为惜,但我若死在这里,很快烈爝军的马蹄就会踏平赫努王帐。你与赫努族有何深仇大恨,何以歹毒至此!” 这话,明里是在喝斥青木哉,其实是在点醒格力玛和她的族人想明白其中厉害关系,不要轻举妄动。 博日格德挣扎着,脸涨得通红,脖颈上鲜血直流,想说话,却被勒得发不出声来。 “青木哉!”祁楚枫厉声喝道,“既然你想要的是我的命,拿他又有何用!你若是够胆,就放了他,与我单挑。” 青木哉冷道:“单挑?你身边还跟着云甲玄骑,你莫不是当我傻。” “我不带云甲玄骑,你我二人驰马到王帐之外,以一对一。”祁楚枫朝他扬扬下巴,“如何?” 青木哉不言语,冷眼打量她,显然有所动摇。 为了减轻他的顾虑,祁楚枫索性从腰间解下软剑,递给旁边的云甲玄骑,朝青木哉接着道:“公平起见,你我二人,各带一弓一箭,生死由天!把马牵过来。”后一句话是吩咐云甲玄骑。 马牵了过来,祁楚枫当着青木哉的面,取出箭筒的其他箭支,仅留下一支在箭筒内,然后让人将马匹牵给青木哉。 青木哉翻身上马,手中银丝仍是牢牢套在博日格德脖颈上。众人碍于博日格德性命,无人敢上前,都等着他松开博日格德的那一瞬。 “你,上来!”青木哉拽了拽银丝,示意博日格德也上马。 祁楚枫皱眉道:“你还不放了他!” 青木哉冷笑:“若是我现下放了他,连王庭都出不去。你放心,待到了王庭之外,你我对决之时,我自会放了他。因为我更想要的是你的命!”说罢,青木哉手拽银丝,重重踢了一脚博日格德。受制于人,博日格德不得不听从他的指令,挣扎上马。 博日格德就坐在青木哉身后,两人背靠背,他的脖颈牢牢被银丝牵制住,只要青木哉略略收紧银丝,他就半分也动弹不得。 第39章 (上) ◎ 裴月臣自己马匹尚在陷马坑中,事情紧急,也来不及再把马匹拖上来,他只能借用兵士的马匹。车毅迟这三……◎ 裴月臣自己马匹尚在陷马坑中, 事情紧急,也来不及再把马匹拖上来,他只能借用兵士的马匹。车毅迟这三百精兵的坐骑比起寻常马匹自是要神骏得多,但仍是比不上裴月臣自己的坐骑, 加上马匹冒雪连夜奔袭到天启山脉南麓, 眼下要带着裴月臣再折返回去, 马匹已是强弩之末,勉力载着他奔出数里地, 便体力不支,栽倒在地。 裴月臣心急如焚,只能放弃马匹, 提气急奔。这一路, 将近两个时辰奔驰,将近黎明之时, 他终于赶回赫努王帐,体力已是堪堪耗尽,全凭一个念头支撑着——楚枫, 不能出事! 此时天还未亮,王帐之中却是人人都醒着,无论男女, 无论老弱妇孺,都围在族长所住的那顶华丽大帐之外, 静静伫立着。火把在寒风中烈烈燃烧, 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众人的身上和脸上。 显然, 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楚枫呢? 裴月臣四下张望, 没有看见祁楚枫, 连云甲玄骑都没有看见。他强制镇定心神, 拉住一位赫努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位赫努人见他是中原人,面色便不甚好看,也不知是否听懂他的话,只管硬邦邦地甩开他的手,一声不吭。 裴月臣的心愈发往下沉,明知与荒原人多纠结无易,但急火攻心,再顾不得许多,硬拽住他的衣领,叱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赫努人用力挣扎,口中用荒原话骂骂咧咧,引来旁人侧目。胡力解一个箭步从斜刺里冲过来,拦住裴月臣,将他拉到一旁。 “军师大人。” “出什么事了?”裴月臣急问道。 胡力解中原话说得不顺溜,但还是尽力向他解释道:“有东魉人夜袭祁将军,后来又绑了少族长……”话才说了一半,便被裴月臣打断。 “将军出事了?”他的声音有着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 “是这样,我们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东魉人串通了族里的人,混进王帐里面,半夜里割开了祁将军的帐篷,他们还会用暗镖……”胡力解完全没有意识到裴月臣的心急如焚,啰里啰嗦地解释,却始终没有说到重点。 “将军受伤了?还是……”裴月臣紧盯着他,后面那句话不敢问出口。 “那个……祁将军她……” 胡力解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说清楚这件事。 “她到底怎么了?”以为出了大事,裴月臣发急,伸手握住他肩膀,力道甚大。 “她、她为了少族长……“素日看这位军师都是温文儒雅的模样,怎得今日这般失态,胡力解疼得呲牙咧嘴。 “军师。”一名云甲玄骑从后面冒出,有礼唤道。 看见他,裴月臣立时问道:“将军呢?她没事吧?” “将军没事,军师请随我来。” 直至听到这句话,裴月臣一直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下来,踉跄了一下,很快稳住身子,跟上云甲玄骑。 云甲玄骑一直将他带到王庭边缘,在一顶帐篷外禀道:“将军,军师到了。” “进来吧。” 内里传来楚枫的声音。 尽管已经知晓她没事,可听她声音的时候,胸腔中却有一股热流急速上升,直冲上鼻端和眼睛,眼圈不受控地一下子红了。裴月臣深吸口气,镇定心神,方才掀开帐帘入内。 “月臣!你回来的比我所预料的还要早。” 祁楚枫就坐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兜帽低低压在头上,愈发显得脸小小的,大概因为整夜无眠,略显苍白憔悴。 没有急着问发生了何事,裴月臣先借着火光,将她周身打量了一遍,确定她安然无恙。 “你没事吧?”裴月臣想要确认。 “没事。”楚枫坐着不动,探出手来拉他,“你坐,这儿暖和。” 担心了整整一晚,总算看见她安然无恙,裴月臣此刻终于可以卸下满心的焦虑,顺从地让她拉着坐下。看她心无芥蒂地拉着自己的手,若是在往日,他定会觉得此举不妥,但此时、此时……她安然无恙地在他眼前,已是足够。 “你受伤了?!”一拉之下,祁楚枫才发觉他的手掌上全是小口子,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裴月臣收回手,不在意道:“不小心被碎冰划破了,只是皮外伤而已。” 祁楚枫也不多问,复把他的手拉回来,扬声朝外面道:“来人,取清水来。” “不打紧的。”裴月臣知晓她想替自己清洗包扎伤口,手缩了缩。 祁楚枫皱眉,瞪他道:“你别动!” 看她有点恼了,裴月臣便顺着她,唇边不经意逸出笑意。 “你笑什么?”她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笑意。 “没什么……”裴月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垂双目,含笑道,“你没事就好,我一直担心王庭这边会出事。” 兵士端着一盆清水进来,放在祁楚枫旁边。她拿干净的布巾蘸清水,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伤口,口中问道:“你是不是在青木哉的老巢找到隆多了?活的死的?” “还活着,但身体很虚弱。”裴月臣简短道,“你知晓了?” 生怕弄疼他,祁楚枫手上的动作极力放轻,慢慢擦拭掌上的伤口:“青木哉夜袭王庭,博日格德被他重伤,我估计……可能过不了今日。” 裴月臣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赫努王帐人人都围在那顶族长大帐周围,静静而立,想必里面就躺着重伤的博日格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 祁楚枫用嘴轻轻吹伤口,然后将今夜之事慢慢说给他听—— 她与青木哉行至距离王帐百丈开外,这才各自勒住马匹。 “现下,可以放了他吧。”祁楚枫朗声道,“你勒着他,动起手也不方便,反而让我占了便宜。” 青木哉犹豫片刻,他很清楚祁楚枫此举是为了救下博日格德,说实话,他并不想遂了她的意,但博日格德的命和祁楚枫的命,显然后者对他的吸引力更大。“他这等小人,你竟然还想要救他的命?”他冷笑一声,“你可知晓,他为了和丹狄族抢地界,早已与我联手。今夜我能混进王帐偷袭,也是多亏他暗中指引。” “你是拿老族长要挟他吧?”祁楚枫并不受挑拨。 “是又如何?是他背信弃义在先!” 青木哉冷笑一声,收回银丝,直接将博日格德从马背上推下去。博日格德重重摔倒地上的同时,青木哉与祁楚枫取弓、抽箭,弯弓搭箭,瞄准对方,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般…… 两人相距不过二、三丈,中间夹杂着风雪,两人都紧盯着对方。 “祁将军,你难道不想知道老族长在哪里吗?”青木哉有意分散祁楚枫注意力。 博日格德挣扎着从地上起身,抱住青木哉的腿,咽喉受损,声音嘶哑:“我阿爹呢?我阿爹呢?把我阿爹还回来!” 祁楚枫挽弓的手丝毫没有松劲,道:“少族长不必惊慌,今夜月臣已率兵直扑东魉人大本营,定会救出老族长。” 闻言,青木哉目中闪烁,似在判断祁楚枫这句话是真是假,口中冷笑道:“祁将军何必说大话,你连我营地在何处都不知晓,这大雪夜里,上哪里去救人。” “当然是去天启山脉南麓。”祁楚枫道,“上一回老车差点就摸到你老巢,被你用障眼法糊弄过去,你莫不是以为能永远糊弄过去吧!” 万没料到居然会被她发现营地所在,青木哉立时想到此刻营地空虚,烈爝军倘若漏夜攻入,只怕留守的那些小兔崽子根本抵挡不住。他脸色变了又变,死死盯着祁楚枫,嘴唇紧抿,一声不吭。 博日格德见祁楚枫说得有理有据,期盼地看向她:“祁将军,我阿爹……” “你放心,月臣一定会救出你阿爹。”祁楚枫道。 她话音才落,青木哉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狠狠一脚踹开博日格德,恶狠狠道:“我实话告诉你,他们去了也没用,你阿爹已经死了!” 博日格德被踹倒在地,双目骤然睁大,沙哑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阿爹已经死了!死了!” 青木哉大声吼道,目光挑衅般看着祁楚枫,眼中是满满的得意之色。下一瞬,箭离弦而出,穿透风雪,朝祁楚枫疾射而来—— 祁楚枫反应甚快,闪身躲避,那箭斜斜从她身侧擦过,右臂外侧传来刺痛感。 箭只有一支,一击不中,再难翻盘,青木哉见状,狠狠地咒骂了一声,策缰欲走。祁楚枫没让他有逃走的机会,利箭脱手而出,正射中青木哉胸口。 青木哉不愧是在荒原上叱咤多时的悍匪,身负重伤,面上丝毫没有惧色,反手将箭拔出,朝祁楚枫狞笑:“你的箭也用完了!” 他话音刚落,冷不防博日格德突然扑上前来,死死扯住他的腿,从靴中掏出一柄匕首,扬手就朝青木哉大腿上扎下去。 “你敢杀我阿爹!”博日格德此刻几近疯狂,“我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青木哉吃疼,径直将手中的箭支往博日格德背扎下去,连扎数下,下手甚重。 这一生变着实突然,祁楚枫大惊,策马赶上前。风雪之中,青木哉朝她掷来箭支,逼得她不得不顿住躲闪,再往前时,他已经策马逃走,地上躺着满身是血的博日格德—— “我已经让树儿分派人手,分几路人马去搜寻青木哉,包括云甲玄骑在内,只是到现下都没有消息。” 第40章 (中) ◎ “即便你想救博日格德,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万一出了差池,怎么办?”他忍不住道。 ……◎ “即便你想救博日格德, 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万一出了差池,怎么办?”他忍不住道。 用干净布巾将他的手细细包扎起来,祁楚枫笑瞥了他一眼:“不会的, 我又不傻, 我在箭上动了手脚。把箭支拿出来的时候, 用了暗劲,箭柄表面上看没事, 其实已经折了。” 说话间,她本待收起药瓶,却不甚掉落, 本能伸手去捞, 一下子抻到伤处,皱了皱眉头。 “你受伤了!” 这个变化没有逃过裴月臣的眼睛, 他一下子站起来,面色很难看:“伤在何处?” “一点擦伤而已。”祁楚枫意识到露了馅,轻描淡写地笑道。 此时她抬起头来, 裴月臣发现她不仅脸色苍白,连嘴唇也发白,显然伤得不轻。 “伤在何处?”出于紧张, 他声音已有些发哑,“伤得重不重?疼不疼?让我看看。” “真的没事。” “让我看看!” 祁楚枫定定看了他, 片刻之后, 遂解开斗篷, 连同衣袍半边一起解开, 露出半身雪白的肩膊。胳膊靠近肩膀处用布条包扎妥当, 隐隐透出血迹, 这样的出血量,显然不会是她所说的擦伤。 此刻眼中只有她的伤势,裴月臣完全未思及不妥之处,半蹲下来,轻轻持起她的右臂,仔细端详,小心翼翼问道:“觉得痒吗?”若有毒性,伤口多半会发痒。 祁楚枫知晓他的想法,沉默了片刻,才道:“已经处理过了,现在已无碍。” “你中毒了?!” 裴月臣瞳仁紧缩,立时摸向她的脉门。 “已经没事了,博日格德身上有解药。”祁楚枫也是心存侥幸。幸而之前博日格德与青木哉交往甚密,拿到了东魉人常用毒药的解药,才能及时救下她来。否则的话,她即便能保住性命,这条胳膊只怕也废了。 “青木哉这厮也是太过狡猾,我就是怕他下毒,才用咱们自己的箭支,没想到他还是寻到机会往上面淬毒,我竟没有发现。”见裴月臣神情凝重,祁楚枫故作轻松,边拢上衣袍边笑道。 抬眼处是她苍白的唇色,尽管她在笑,裴月臣还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今夜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若不是恰好博日格德身上有解药……他低下头,深闭上眼,不敢去想象那个情景。 “你不该拿自己去冒险。”他复抬眼看向她,眉头紧皱,目光焦灼,“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当时的情况……”祁楚枫顿了顿,“你让我怎么办?总不能看着青木哉把整个赫努族拖下来作他的陪葬吧。” “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裴月臣心焦道。 祁楚枫笑了笑,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若是当真不走运,我也认了。” “你……” 裴月臣气极,但她如今已是将军,不再是当年的小女孩,自是不能再说重话。他站起身,行至一旁,只觉得胸中气闷难当,他这一晚强行提气急奔两个多时辰,胸中气血原就翻腾不歇,此时听了这话,气息难平,吸气呼气之间,心口似有千万根针扎般刺痛。 祁楚枫见他气恼,自觉大概是说错了话,遂想着往回找补找补,从他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试探道:“生气了?我说着玩的,你莫要当真。” 裴月臣没作声。 “真生气了?” 祁楚枫绕到他身前,见他眉头紧皱面色煞白,立时被唬了一跳,连忙扶他坐下:“你怎么把自己气成这样?!是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瞧她的模样,裴月臣好气又好笑,又不忍她着急,便道:“你还有伤,赶紧坐下。和你没关系,是我赶回来的时候急了些,岔了气,休息一会儿就好。” 祁楚枫蹲在他身前,看他慢慢调匀气息,这才稍稍放心:“我猜到了,你只要一看见隆多,就一定会快马加鞭赶回来。所以我特地派了一小队人马去迎你,想让你早点放心,看来你们没遇上。” “我抄了近道。”裴月臣顿了顿,“对了,马匹太累,应该还躺在半道上,天亮之后让人去把它寻回来吧。” “你歇着,我派人寻它便是。”她以为马匹就在王帐附近。 “从南麓出来,大约两、三里地。” 闻言,祁楚枫一怔,迟疑地看向他:“马匹出南麓就倒了?那你怎么赶回来的?” 裴月臣只是淡淡一笑,没答话。 祁楚枫转瞬间已然明白过来:“你是靠两条腿奔回来的,你……”这样远的路程,骑马也要近两个时辰,又下着雪,他竟然因为记挂着自己的安危,生生奔回来。她直直地看着他,眼圈不自觉地泛红,又生怕他看见,迅速低下头。 “你肯定很累了,就在这儿睡一会儿吧。”祁楚枫整理旁边的狼皮褥子,关切道,“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歇了半宿,你回来之前刚刚才醒,现下也睡不着。” 一晚的奔波和担忧,此时此刻的裴月臣确实身心俱疲,仍是道:“不要紧,我还好。” “月臣。”祁楚枫抬首看向他,眼圈红红的,又气又恼,“你非得和我这么见外吗?既是如此,我出去便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歇着好不好?”说着,便要起身往外走。 裴月臣连忙拉住她:“我并无此意!” 祁楚枫回头,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好好好,我就在这里歇一会儿。”裴月臣自知拗不过她,只得点头同意。 祁楚枫这才闷闷地坐到一旁,将距离火盆最近的位置让给他,又拨了拨火盆,让火烧得再旺点。 暗忖自己躺在将军帐中始终不妥,裴月臣合衣躺下,装作合目养神,想着一时片刻便起来。然而身体已经累到极致,由不得他控制,才躺下片刻,便完全不受控地将他拖入沉沉梦境之中 祁楚枫坐在火盆另一边,静静地看着他憔悴的睡颜,半晌,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雾气,浓重的雾气。 彻骨的冰冷,混杂着熟悉的焦味。 裴月臣在雾中跌跌撞撞地行走,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雾气中,人人都站着,无论男女,无论老弱妇孺,静静伫立着。 火把在寒风中烈烈燃烧,却没有丝毫暖意,雾气鬼魅般缠绕在众人的身上和脸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焦味弥漫在四周。 楚枫呢? 她在哪里? 心底的恐慌,伴随着刺鼻的焦味让裴月臣越来越紧张。他强制镇定心神,就近拉住一位赫努人问道:“楚枫在哪里?” 那名赫努人转过来看着他,眼睛里没有瞳仁,白白的眼底注视着他,一声不吭,仿佛是这场浓雾的鬼魅化身。 裴月臣又去问另外一个人,也是如此。 然后另一人,再一个……除了他的声音,周遭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任何声音。 “月臣!月臣!”突然有人在背后唤他。 声音带着笑意,轻轻巧巧,一听便是楚枫的声音。 “楚枫!” 裴月臣急转过身,身后却空无一人,只有缭绕不散的雾气。 “月臣……”那个声音还在唤他。 他循着声音走,一直走到一顶大帐前。 “月臣……” 声音从帐内传来,一弯鲜血泊泊,从帐内蜿蜒流出,像一只狰狞的猩红的巨型蜈蚣,漫上他的脚背。 “楚枫!”裴月臣按捺着心中的巨大恐惧,猛地掀开帐帘,走进去…… 火盆中的碳火,噼啪爆了一声。 裴月臣骤然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喘气,头顶的帐顶率先映入他眼中,他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梦境魇住了。他喘着气,侧过头,看见祁楚枫正担忧地注视着自己。 “做噩梦了?”祁楚枫轻声问道,“又梦见古鸦城了?” 依然被梦境中巨大的恐惧笼罩着,裴月臣难以自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她,眼底满满是失而复得的欣然、安心、如释重负…… “月臣?”祁楚枫诧异唤道,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月臣回过神来,方觉失态,连忙垂下眼帘:“我睡了很久吗?” “还不到半个时辰,你再睡一会儿吧。” “不了。” 裴月臣撑起身子,这才发觉自己额上冷汗涔涔,在梦中竟被骇成这样。 “你来北境的时候就会做这个噩梦,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祁楚枫原想说“还是放不下吗”,话在舌边绕了绕,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古鸦城内死的是他亲如手足的兄弟,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劝他放下呢。 外间忽得传来一声凄厉的号角声,然后是其他号角的应和,一声又一声,在冬日里愈发显得沉重而凝滞……这是荒原上有亡者归天才会用到的号角声。 祁楚枫和裴月臣本能地望向帐外。 “是博日格德。”祁楚枫轻声道。 裴月臣轻叹口气,复看向她,心中隐隐后怕,若今夜她出了事,自己又该如何。 ◎最新评论: 【 【都说双向奔赴的爱最是动人,楚枫和月臣之间也是如此。只不过,这俩憨憨奔向对方的角度和时间有点点偏差,以致到现在还没有正式互相确认心意。可是,世界上有三样东西是藏不住的:咳嗽、贫穷和爱。 她的眼中都是他 她一路捧着护着小摊上买来的小面人,就算与东魎人激烈交手也不忘叮嘱孙校尉护好它,见到人就炫耀一下它。因为在她心里,那羽扇纶巾、风度翩翩的诸葛军师,就是她心上人的模样啊。 第41章 (下) ◎ 次日,车毅迟率兵归来,带回了赫努老族长。只可惜博日格德并未见到阿爹,已重伤难愈,一命……◎ 次日, 车毅迟率兵归来,带回了赫努老族长。只可惜博日格德并未见到阿爹,已重伤难愈,一命呜呼。赫努老族长本就身体虚弱, 加上痛失爱子, 身体愈发难以支撑, 族中事务尽数落到大公主格力玛的肩上。 去搜寻青木哉的各路人马也陆续回来了,很可惜, 并没有找到青木哉的下落。 “居然又叫他逃了!” 祁楚枫心中恼怒不已,手握成拳,重重砸了下桌案。 “你当心!” 裴月臣连忙就来拦, 没来得及, 这一下狠砸楚枫牵动伤势,她自己疼得直皱眉。裴月臣又是心疼又是责备:“身上有伤, 你当心些才是。” 祁楚枫撑着桌子,手护在伤处,皱眉道:“你说, 青木哉身上几处重伤,居然能逃过数路人马的搜寻,莫非是有人暗中相助?” 裴月臣想了想, 道:“荒原地形,我们肯定比不上他熟悉, 加上昨夜风雪颇大, 更加不易搜寻。” “我是眼睁睁看着他在我眼皮底下逃了的, 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祁楚枫恼道。 车毅迟上前一步, 用力拍拍胸口:“将军, 我带着人马继续搜!搜他个十天半月, 老子还不信了,一窝子东魉人都剿了,还能逮不住他!” 祁楚枫虽然在气头上,但脑子却清楚,摇头道:“荒原冬天不是闹着玩的,万一碰上白毛风,还得把人马折进去,不划算。我们先回北境,再从长计议。” “我就是担心纵虎归山,便宜那小子了!”车毅迟道。 裴月臣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如今我们剿了他的老巢,他已无处安身,而且他受了两处重伤,未必能熬过这一冬。” “没亲眼见到他的尸首,终归叫人难以心安。”车毅迟叹道。 赵春树清点了回来的各路人马,裴月臣的坐骑踏云骢也从陷马坑中拉了上来,只是踏云骢伤了腿脚,行走不便,便将它先寄养在赫努王帐,请大格力玛好生照料,待春暖花开之时再将它送回来。 此番赫努族族长重病,少族长离世,其中缘故多为不可告人。大格力玛再无父兄可依仗,须得独立撑起全族,心中愁苦更加难以与人言说。祁楚枫在葬礼之后,与大格力玛深谈了许久,让她安心,许诺会在今后对赫努族多加照顾,不会让其他各族趁机来欺负赫努族。 “只是先前因为河水改道,博日格德占去的地盘还是得还给丹狄族。”祁楚枫公平道,“丹狄族原就对此事忿忿不平,眼下这档口上,还是以和为贵妥当。” 格力玛点点头:“阿哥办这事儿,我原就不同意,还回去也好。” “博日格德和东魉人勾结之事……”祁楚枫看着她,顿了顿,才道,“其他各族早晚会知晓,接下来的日子只怕不易,若有难处了可以来找我。” 博日格德当初勾结东魉人,主要便是为了和丹狄族抢地盘。几次三番之后,东魉人尝到甜头,变本加厉,想要得更多。博日格德控制不住他们,不得已和老族长商量。老族长痛斥儿子之后,亲自出面,想和东魉人做个了结,不料却被东魉人劫走。劫走老族长的东魉人有恃无恐,要挟博日格德为他们购买兵刃,又要挟博日格德引祁楚枫入荒原,想要趁机杀她,最终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格力玛感激地看着她:“多谢将军!”她心里很清楚,博日格德勾结东魉人之事传开,莫说丹狄族,就是白狄族也会将过往被东魉人袭击的事件尽数算在赫努族头上,接下来的日子,只怕要一笔一笔还债。 “别怕。”祁楚枫朝她鼓励地笑了笑,知晓她不得不独立支撑全族的畏惧,“把该还的都还回去,再往后,我也不会让他们肆意欺负你们。” 阿哥曾经勾结东魉人,试图暗杀她,没想到祁楚枫能够这般不计前嫌,格力玛感激之极,朝她深施一礼:“将军仁义,我会在荒原上日日为您祈福的。” 祁楚枫郑重还礼。 出了赫努王帐,裴月臣迎上前来,禀道:“老车和树儿那边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拔营。” 祁楚枫看着眼前的赫努王帐,吩咐道:“月臣,传令下去,这两日在赫努王帐的事情,无论是谁,一个字也不许往外说,违者军法论处!” 裴月臣知晓她的用心,点了点头:“圣上那边,你预备如何奏禀?” “剿匪大捷,自然要请功。”想到圣上,祁楚枫就一肚子气,骂骂咧咧地往前行去,“去年欠的军饷,我就不信了,他还好意思再拖下去……” 裴月臣苦笑着摇摇头。 “我是说,圣上那边,赫努族的事情怎么禀?” 祁楚枫脚步微滞,很快便又继续大步往前行去:“圣上恨不得荒原乱成一锅粥,我想还是得保一保赫努族,就尽数推到东魉人身上吧。” 当今圣上对于边境的策略与祁家大不相同,圣上更倾向于让荒原各族内斗内耗,待时机成熟,发兵一举拿下,从此将荒原也划入衡朝的地盘。祁楚枫心里却很清楚,荒原生存环境恶劣,即便衡朝攻下荒原,也没有能力治理,其结果只是增加对荒原的赋税。何况朝廷这些年在东南频繁用兵,国库空虚,也根本没有能力发兵荒原。 与其居中挑拨离间,让荒原闹得不得安宁,不如让荒原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在这点上,祁老将军是这样做,祁楚枫也是这样做。 祁楚枫大步行在前头,她的身量虽纤细,背脊却挺得笔直。裴月臣看着,微微一笑,跟了上前。 ********************************************** 回到北境,老远就看见沈唯重和腾腾在将军府外头翘首以盼,一见着他们的身影,沈唯重赶忙小跑着迎上前来。 腾腾冲在他前头,径直奔向阿勒,几乎把阿勒扑倒。一人一狗,还是头一遭分别这么久,腾腾使劲往阿勒身上蹭,喉咙深处发出细长的呜呜声,弄得阿勒满身狗毛。阿勒抱着它,脸上全是笑。 沈唯重向祁楚枫和裴月臣施礼。随后而来的是赵暮云,还有崔大勇。 赵暮云向他们施礼之后,神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祁楚枫朝他笑道:“你哥也回来了,这会儿应该在营里了。你赶紧去找他吧!” “将军,我……”赵暮云支支吾吾。 “若有事等明日再禀,”祁楚枫打断他,“我现在乏得很,不是十万火急之事,且都留到明日再说。” 想来这一路辛苦,赵暮云也不好再多说,只得拱手退下。裴月臣见他神情有异,本想追上前问问究竟何事,却被祁楚枫唤住:“月臣,你这一路也累了,天大的事都留待明日,这是本将军的命令。” 裴月臣无奈一笑,只得遵命。 “将军,你们都没事吧?”崔大勇关切地看着她,“我听说赫努族出了大事,少族长都被东魉人杀了。我一直担心着你们。” “没事。”祁楚枫笑着瞥沈唯重,“这些日子在将军府可还习惯?” “挺好的,崔总管说想要把后头几间厢房修整一下,让我帮着算账。”沈唯重挠头笑道,“我把账目都理出来了,回头请将军过目。” 一听见要修整屋子,祁楚枫就直皱眉头:“那房子好好的又没塌,折腾它做什么。每次修整,整个府里都叮叮当当不得安宁,莫说军师,连我都待不住。” 崔大勇摇头苦笑,那房子是不塌,就是漏雨漏得跟筛子一样。 裴月臣在旁提议道:“老将军的那个院子倒是可以修整修整。” “爹爹的院子……“祁楚枫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老将军的院子你知晓吧?你去看看,修整一下需要多少银子,理出个账目来给我。” 沈唯重点着头,有意放慢脚步,拿眼偷偷去瞥阿勒。腾腾在阿勒身上蹭完了,又折回来往沈唯重身上扑腾。这些日子阿勒不在,腾腾几乎都跟在沈唯重身边,与他厮混得甚是亲密。 “你不怕它了!”阿勒惊喜道,看着腾腾将大爪子搭在沈唯重肩膀上,他居然不避不躲。 沈唯重这才敢正脸看她,笑道:“不怕,它晚上还挨着我睡,暖和极了。还有,它特别喜欢我给它梳毛,天天晚上叼着小梳子来找我。” 看到腾腾被照顾地这么好,阿勒自然欢喜得很,朝沈唯重道:“我给你带了礼物。” 没想到她居然一直惦记着自己,还带了礼物,沈唯重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这般待过,更未收过礼物,一时间心中欢喜雀跃,面上还得故作矜持。 众人说说笑笑,进了将军府。崔大勇事先早已命人烧好热水,又备下各色菜肴,让各人沐浴休息。 ********************************* 房中,雾气升腾,祁楚枫和阿勒各自泡在浴桶中。吴嬷嬷大概是往浴汤里头添了艾草,热乎乎的,蒸得人有些晕沉沉。 祁楚枫趴在桶边,眼帘半阖,似睡非睡,脑中思虑着东魉人残余有可能集结的几个地方,想着开春之后,让赵春树带着赵暮云往荒原多走几遭。一来清扫东魉人余孽;二来让赵暮云多熟悉熟悉荒原。 旁边哗哗的鞠水声引起她的注意,祁楚枫懒懒地抬眼望去,看见阿勒正在拿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一会儿就从浴桶里鞠一捧水浇在上面,拿了块小布巾使劲地搓洗。 “这是什么?”她奇道。 阿勒的脸红通通的,也不知是被蒸汽熏的或者是别的缘故,抿了抿嘴,把手朝她伸过来,手心中是一枚月亮形状的银饰,是荒原女子用来装饰自己的头饰,却并不是之前祁楚枫为她买的那套银饰。 第42章 (上) ◎  祁楚枫愣了一瞬:“什么时候送的?怎得我不知晓?” “我们去丹狄的那天晚上,你一直……◎ 祁楚枫愣了一瞬:“什么时候送的?怎得我不知晓?” “我们去丹狄的那天晚上, 你一直在喝酒。”阿勒提醒她。 祁楚枫立时想起来了,丹狄族的冬祭,她是喝了不少酒,隐约记得阿克奇请了阿勒去跳舞。篝火熊熊, 两人的身影夹杂在众多丹狄族人之中, 转呀转呀, 看得人头晕。据她所知,荒原男子送女子饰品, 其中意义可是非同凡响,难道…… “他送你这个,可还说了什么?”祁楚枫谨慎问道。 阿勒脸更红了:“他说, 他妹妹也有一个, 好看。还说……我带着肯定也好看。” “……” 这话就让祁楚枫更加不明白了,阿克奇到底是真的对阿勒有意, 还是瞧着她可爱,拿她当妹妹呢?看阿勒的神情,竟是对阿克奇颇有好感, 若是她会错了意,日后岂不是要伤心。 “姐?”阿勒见她神情有异,心顿时往下沉, “你不喜欢他?” “不是,没有……”祁楚枫连忙安抚她, 面上故作轻松笑道, “我们阿勒长大了, 有小秘密了, 居然还瞒着我。” 阿勒连忙道:“不是, 因为你一直在担心东魉人的事情。我想着等你心情好些了再和你说。” 祁楚枫探手摸摸她的头, 笑道:“逗你玩的,只要是你喜欢,我肯定也喜欢。” 阿勒这才放了心,珍惜地收回手中的银月亮,赤足跨出浴桶。身上湿漉漉的也不管,头发滴着水也不管,先将银月亮小心翼翼地用布巾擦得干干净净…… “拿件衣服披上,当心冻着。”祁楚枫无奈道。 “嗯嗯。” 阿勒口中应着,仍是先把银月亮放置好,这才哆嗦着擦干自己穿上衣袍。 这个傻丫头,祁楚枫暗叹口气。 雪在外间噗噗地下着,距离她们不远处的院落里,裴月臣已经沐浴妥当,披着湿发,坐在火盆前旁边,手中拿着一封信笺。信是邓黎月捎来的,报了平安,又提及种种江南的物产,皆是她觉得荒原也许用得上的东西,请他给些意见。 裴月臣就着火盆的光,提笔在信纸上勾勾画画,担心她不解,还细心地在旁边写上小注。 此时的军营中,赵春树回家胡乱洗了澡,厚着脸皮从娘亲那里偷了一大块新鲜鹿肉,便拖着赵暮云直奔车毅迟的老窝,逼着车毅迟将珍藏的佳酿拿出来。三人一面烤肉,一面吃酒,又向赵暮云讲述此番种种。车毅迟与赵春树一唱一和,一捧一逗,说得绘声绘色,其中不乏添油加醋自我吹嘘。赵暮云因心中存着事情,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显然心不在焉。 “云儿,你怎么了?”赵春树诧异道,“是不是我不在的这阵子,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老子收拾他。” “没有……”赵暮云欲言又止,显得心事重重。 车毅迟也看不下去了:“到底怎么了?” 赵暮云抬首看向他们两人,踌躇半晌,才艰难问道:“我听闻,坊间有关于咱们将军的流言,说得……不是很好听,这种情况将军一般会怎么处理?” “嗐,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原来就这等小事。”赵春树大手一挥,不在意道,“关于咱们家将军,外头传什么的都有,说书的嘴里头都有好几个段子,那都是些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将军从来不与他们计较。” “将军不在意?”赵暮云诧异道。 车毅迟道:“都是些市井小人,跟他们计较,反而损了自家威风。将军从来不在意这些。” “可若是很难听的传言,甚至有损将军的……”赵暮云忐忑道,“咱家将军是女儿家,有些言语对她不好。” “没事,外头还传她是个母夜叉呢,将军也是一笑了之,压根没放心上。” 他二人虽是这么说,可赵暮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总觉得此事不妥当。 ***************************************** 东魉人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私贩兵刃一事也水落石出,确实是博日格德趁着进京朝见的机会,采买了一大批兵刃,偷偷运入荒原。佟盛年洗清嫌疑,便把他从牢中放了出来,祁楚枫亲自设宴,除了抚慰之外,事实上,她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所以,她将府尹杨铭也请了过来。 得知祁楚枫此番剿灭东魉人的老巢,杨铭来赴宴时满脸堆笑,对她连连恭贺。 “左将军此番剿匪大捷,圣上定然龙心大悦!”杨铭笑道,“只是将军出发之时,瞒得好严实,连我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将军当真只是去参加婚礼。” 他话里有话,显然认为祁楚枫是有意隐瞒他,更让他觉得尴尬的是,自己不仅收了博日格德送来的皮货,而且还在归鹿城门前,当着众人的面,送了两盒糕点作为贺婚礼物。 作为初到北境的府尹,杨铭原先借此机会,正好和荒原人拉近关系。万万料不到,博日格德居然私下勾结东魉人,而祁楚枫竟然一点风声都不透,简直就是存心给他下套。 祁楚枫打了哈哈,拱手歉然道:“杨大人千万莫要见怪,不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形势所迫。实不相瞒,去年我们就曾经去天启山南麓搜寻过,却被人走漏了风声,青木哉躲了起来,叫我们扑了个空。所以这次军中上上下下,知晓此事的不超过五人,其他人也是尽数都蒙在鼓里。” 正好侍女将温过的酒端来,祁楚枫接过,亲自为杨铭斟酒,然后给自己也斟上,举杯道:“不管怎么说,这事肯定是我对不住杨大人您,我自罚三杯!”说着便抬手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是一杯,待到第三杯时,杨铭连忙拦住。 “这等军机大事,将军小心谨慎是对的,何错之有。”他忙道,“只是下次稍微透个风,我也好配合将军。” 祁楚枫一点不打折扣,一抬手,一仰脖,将第三杯也喝了,亮了亮空杯底,笑道:“杨大人虽不知情,但实实在在是帮了我的,正因为有您的配合,博日格德才由始至终都没起疑心。” 席面上喝酒,用的是小酒盅,杨铭并不知道,祁楚枫在军中长大,酒量颇大,便是一碗一碗地喝,也不在话下,更何况是小酒盅。眼看她连干三杯,确实是颇有诚意的模样。加上这席话,让他顿时觉得舒服多了。他原本怀疑祁楚枫故意给自己下套,现在看来,又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说话间,崔大勇陪着佟盛年进来,朝杨铭施礼。 佟盛年今日从牢中放出来,祁楚枫吩咐,让他沐浴更衣,换了一袭崭新衣裳,全程都由崔大勇陪着。 “佟掌柜,来来来,快坐!”祁楚枫热络道。 佟盛年如今看见祁楚枫心里就发毛,越看她笑,心里就越发毛,一看她叫自己坐,骇得更不敢坐下:“祁将军,您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祁楚枫笑道:“这是什么话,谈不上吩咐。如今私贩兵刃一事尘埃落定,你洗清嫌疑。今日,我与杨大人特地设宴为你洗尘,你莫要拘谨才是,全当是在自己家里头。” 一听这句熟悉的“全当时在自己家里头”,佟盛年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磕磕磕巴巴道:“不敢当……不敢当……将军尽管吩咐就是。” “坐坐坐。”祁楚枫催促道,又示意侍女上前倒酒。 佟盛年慢慢半蹲下身子,臀部堪堪挨着凳子的边,双目紧张地注视着祁楚枫,随时准备着她下一瞬变脸。 “坐啊!”祁楚枫又道。 佟盛年挪了挪,尽可能让自己坐得稳当些。 见诸人酒杯都满上了,祁楚枫这才朝杨铭道:“除了博日格德这件事,还有一件事我得向杨大人赔罪——就是上回我到您府中把佟掌柜给领走了,虽说是逼不得已,但我记得当时杨大人您和佟掌柜正谈税银的事情。今日佟掌柜洗清嫌疑,是个好日子,咱们正好就把税银这事重新议一议!”她笑着看他二人。 听到税银两个字,佟盛年就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他早知晓祁楚枫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真如此。 杨铭点了点头,一脸忧患重重:“如今东南战事吃紧,国库空虚,我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北境商旅过往频繁,若能在税收上有所增收,也能替圣上分忧。” “杨大人此言不差!”祁楚枫赞赏道,“若论忠君爱国,杨大人实乃我辈楷模,楚枫自愧不如。” 杨铭捻了捻须,隐隐能感觉到祁楚枫今日似乎在有意讨好自己,轻咳两声:“上回我已经和佟掌柜谈妥五成税银,他也无异议……对吧,佟掌柜?” 佟盛年见问自己,连忙道:“对对对。” 祁楚枫又是一笑,朝佟盛年道:“五成税银当然也不少,不过,这事我觉得还是可以再商量商量的。对吧,佟掌柜?” 不知道这位祁将军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佟盛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口中虽然附和着点头:“对……”可头却很实诚地摇了摇。 杨铭也警惕起来,看向祁楚枫,不知她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最新评论: 【枫枫也太可爱了】 【打开电脑,想写楚枫千字,最后都因思极乱象,样样都想说而终不成形。关了电脑,却还是喜欢楚枫的音容笑闹,机智勇敢,凌厉威武霸气的女将军!好吧~~再给自己挖坑个楚枫的坑,等待自己想明白了到底是怎样的楚枫让我又爱了,再好好磨叽!哈哈哈哈!】 【撒花?】 【哈哈哈,小枫就是个老狐狸呀】 【哈哈哈,小枫就是个老狐狸呀】 【哈哈哈,小枫就是个老狐狸呀】 第43章 (中) ◎ 祁楚枫笑吟吟地,朝一直候在旁边的崔大勇使了个眼色。崔大勇会意,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来,呈给杨铭: ◎ 祁楚枫笑吟吟地, 朝一直候在旁边的崔大勇使了个眼色。崔大勇会意,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来,呈给杨铭:“这本账册,是这段日子佟掌柜各项货品的交割价目。” “忘了说, 佟掌柜被关在牢里的这阵子, 我生怕耽误他生意, 让他的账房帮着他交割货物。大勇人好,一直陪着沈先生跑来跑去, 又担心有所遗漏,所以一笔一笔都仔仔细细地记下来了。”祁楚枫笑着看向佟盛年,“佟掌柜, 您走一趟, 就能把我烈爝军一个月的嚼头赚回来,就上缴五成税银, 不太厚道吧?” 说话间,杨铭已经拿了那本账册在手中翻看。 祁楚枫提醒他道:“大勇心细,把收购的价目也标注了。” 杨铭翻看了两三页, 挑了挑眉毛,然后看向佟盛年:“佟掌柜,这样的利润, 便是上交十成税银,你也照样赚得盘满钵满。” 佟盛年面色不太好看, 踌躇再三道:“表面上是看着多, 可是将军, 您也知晓, 从京城到北境, 我们得过多少关隘, 层层盘剥下来,其实我们也就剩了口吃的。” “这话别人说我信,可你说……”祁楚枫一笑,“你对外声称是祁家的亲戚,谁敢当真盘剥你。” 佟盛年愁眉苦脸道:“将军,我说实话,烈爝军的名头在北境是能用,可出了北境,还有那么多关隘,就算不为难我,可银子是不会少收的。” 这话倒是实话,祁楚枫也相信,挑眉看向杨铭:“杨大人,他所言倒也有理。走一趟关外本就不易,加上层层关隘,赚得太少以后就没人肯来了。要不,究竟收多少税银,您来定!” 杨铭没想到她会把这事让给他,他也有些踌躇,迟疑道:“七成如何?” “我原本想得是九成,还是杨大人心善。”祁楚枫朝佟盛年道,“还不赶紧谢谢杨大人,他这一抬手,给你们留出了多少油水。” 佟盛年苦着脸道:“两位大人,这七成实在是……要不再减点。” “不多。”祁楚枫道,“昨夜我就替你算过这笔账了,单论关外收的皮货,拿到京城,价格翻了十倍不止,加上我哥那边的老山参,你分了一杯羹,且有得赚呢。更别提你贩到关外的东西了,东西没卖就开始生利息,你说你这脑子怎么长得?” 提到这茬,佟盛年不敢再说话。 祁楚枫转向杨铭,笑道:“方才大人贺我剿匪一事,现下该我贺大人一杯了。大人初到北境,税银便能提升至七成,为朝廷分忧,圣上定然龙心大悦。” 杨铭微怔,她的言下之意竟是要将提高税银的功劳尽数归到自己身上。虽然杨铭的本意确实如此,但还是没有料到祁楚枫会主动这么说。“祁将军,这是哪里的话,税银一事将军也是费心费力,圣上面前,功不可没。”他客套道。 “杨大人说笑了,我是个粗人,哪懂税银上的这些事。”祁楚枫笑道,“我做的这些事,也是帮您打打下手,您别嫌我多事就行。您看,我这儿刚剿了匪,您这儿又收到了税银,圣上见咱们北境文武和睦,心里也欢喜。如今东南战事就够让他老人家烦心了,咱们可不能再给他老人家添堵。” 看来她确实真心诚意,杨铭抚掌赞同:“将军这话是正理!东南战事咱们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圣上放心。” “正是正是。” 祁楚枫连连称是,起身亲自替杨铭斟酒:“杨大人,之前你我多有误会,若我有不周之处,还请杨大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这是哪里的话,祁将军小看杨某了。”杨铭端起酒杯,“这一杯我敬将军,以后,你我二人精诚合作,共同维护北境安宁。” “当然当然!”祁楚枫亦举杯相迎。 两人满饮杯中酒,其乐融融。佟盛年坐在其间,听着这些官场上耳熟能详的套话,在心底默默叫苦连天,脸上却不敢流露出半分来。 祁楚枫放下杯子,转向佟盛年:“佟掌柜,有些话我还得说在前头,你们与荒原人的交易,各种货品,什么价目可都是有规矩的。下回若有用一个白瓷茶碗换走六头羊这等事,便取缔出关的官号,到时候你可休怪我不认你这个亲戚。” 佟盛年讪笑,连连点头:“将军放心,小的绝对不敢了。” 酒醇菜香,除了佟盛年,一时宾主尽欢,直至酒过三巡之后,杨铭方才起身告辞。祁楚枫亲自送至府门前。 “还有一事,这个……”杨铭临上轿前,又回过身来,似乎有难言之隐,“不知当不当讲?” “杨大人有事尽管说,不必与我客气。”祁楚枫道。 杨铭压低了些许声音:“将军刚刚回来可能还不清楚,这些日子,归鹿城的街面上有些不好的传言,是关于将军您的。我原本想拿几个人处置,可又生怕影响了烈爝军的名声,所以就想着还是等将军您回来再做处理。” “不好的传言?”祁楚枫略挑了挑眉毛,作惊讶状。 杨铭犹豫片刻,终还是难以启齿:“将军还是自己去了解一下吧。” 祁楚枫点头:“多谢杨大人提醒。” 杨铭上了暖轿,佟盛年也由崔大勇送回归鹿城的客栈。祁楚枫长长地呼出口气,伸了个懒腰,转回身,正对上含笑的裴月臣。 “你满意了吧!”祁楚枫没好气地朝他抱怨,“除了进京城,想不到我在北境也得伏低做小,陪笑脸笑得我脸都快僵了。” “将军顾全大局,辛苦辛苦!” 裴月臣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 “佟盛年的事,这些日子,我算是白忙活了。”祁楚枫朝他行过去,不满道,“今日拿佟盛年杀鸡儆猴,税银提至七成,接着就是整个北境的商队,白花花的银子缴上来,这一大笔功劳全归了杨铭。你说你拿什么赔我?” 裴月臣陪着她一起往前走,含笑道:“全凭将军说了算。” “非得这样吗?”祁楚枫转头睇他,“杨铭是欢喜了,我一肚子气。” 裴月臣耐心道:“这次剿匪大捷已是一大功,若再加上税银一事,圣上高兴之余,也会对你心生忌惮,多半要认为你把持了北境的兵权与财库。” 祁楚枫哼了哼:“他也不是头一天这么想了,要不然就不会总是拖欠军饷。” “现下情况不一样,你想要拒婚,就得收敛锋芒,要不然此事会难上加难。” 祁楚枫侧头瞥他,满意道:“月臣,你总算有点帮我的样子了。” 裴月臣笑着摇摇头:“我有哪一回不是帮着你。” “可惜,白白便宜了杨锐。”祁楚枫叹道。 “杨锐此人心胸狭窄,贪图名利,好在胆子不算大。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只要喂饱了,便不会生事端。”裴月臣道,“你将税银一事拱手相送,他自然要承你的情。这笔买卖是一举两得,咱们不吃亏。” 每次听他说“咱们”,祁楚枫心里都要偷偷欢喜一下,晃晃了脑袋,眼角余光瞥见赵暮云朝这里来,连忙问道:“月臣,上回说到的专门针对东魉人的训练计划,写得如何了?” “大致纲目已经快理出来了,只是还未细写。”裴月臣道。 祁楚枫点头道:“你的手还有伤,原不该催你,这样……让沈先生为你执笔,你说他写。” 裴月臣笑道:“不打紧,我没这么娇贵。” 说话间,赵暮云已到了眼前,拱手朝他二人施礼。 “将军。军师。” 祁楚枫示意赵暮云稍候,朝裴月臣道:“沈先生除了教阿勒,也没有别的事儿。他对你仰慕得很,你唤他帮忙,他肯定欢喜。” 裴月臣笑着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祁楚枫望了赵暮云一眼,后者刚要说话,便听祁楚枫又道:“月臣,你先去忙吧,晚间先把纲目给我看看。” 隐约感觉到她似有几分古怪,裴月臣迟疑一瞬,便颔首告辞。赵暮云原想着军师也在正好,没想到她把军师支走了。 看着裴月臣拐过风雨连廊,身影消失,祁楚枫这才转向赵暮云:“有事?” 赵暮云用力点了点头,神情郑重。 “怎么了?”祁楚枫笑问道。 “将军出关的这阵子,归鹿城突然冒出许多闲言碎语,关系到将军的名节。”赵暮云紧皱眉头,“说得甚是难听,我本想派人严加斥责,再追源溯本拿住造谣生事之人,但听孙校尉说自老将军领烈爝军起从未做过这等事情,让我等将军回来再行定夺。” “什么闲言碎语?” “就是、就是……”赵暮云难以启齿,艰难道,“他们说……说将军您与府中侍卫有染。”事实上,流言传来传去,远比这话要难听得多,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 祁楚枫轻轻“哦”了一声:“行,我知晓了。这事我来处理,你不要对旁人提起。” “末将明白,此事并未告诉任何人,连我哥也不知晓。”赵暮云忙道。 祁楚枫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必过于紧张,市井之中总有爱嚼舌根的人,不是什么大事,你没有大张旗鼓惊扰百姓,做得很好。” 原本一直担心自己处理得不妥当,直至听到祁楚枫这句话,赵暮云才算放下心来。 “去吧,不必担心此事。”祁楚枫轻松道。 她面上并无丝毫担忧之色,显然对她而言,此事确实是件小事。赵暮云暗暗松了口气,拱手告辞。 第44章 (下) ◎ 这日清晨,书房之中,沈唯重依旧备好笔墨,预备教阿勒写字。阿勒去关外的这些日子,他除了啊◎ 这日清晨, 书房之中,沈唯重依旧备好笔墨,预备教阿勒写字。阿勒去关外的这些日子,他除了帮忙府内的事务, 在闲暇时候, 自己还兢兢业业地埋头编写识字书册。 阿勒是荒原人, 教她识字与沈唯重自小习字的过程大不相同,由此沈唯重也摸索出一些针对她学中原字的方法。荒原人虽有他们自己的语言, 却无文字,仅有简单标记数字的几个符号,但他们对自然万物却有着天然的崇拜, 教阿勒习字时就不应用传统中原故事来引导, 也不应强调笔锋收藏等书写要素,而要循着她的兴趣走。 在书册中, 沈唯重将一些常用字都列了出来,有已教过,也有未教过的, 旁边还细细绘了生动的图画,在标上注解。他想着等阿勒想要温习的时候,只要翻开这本书案看一看便可。 北境冬夜寒冷, 外间雪花飘飘,室内一灯如豆, 案头上端端正正摆着阿勒送给沈唯重的一块石头, 是荒原上少见的赤纹石, 花纹不仅漂亮, 而且在烛火照耀下, 纹路仿佛会流动一般。沈唯重伏在案前, 细细描图,待双手冻得冰冷,便伸到火盆上烤一烤,然后接着再画。有时熬得迟了,困意上升,他便想想阿勒在灯下翻阅此书的模样,欢喜之意立时压过困意。 这日,沈唯重终于在昨夜完成了这本书,想着今日便可以给阿勒,遂提前来到书房,连墨都帮着研好,就等着阿勒。 未料到他等到半日,已过了平素上课的时辰,石砚中墨汁微涸,仍是没有看见阿勒的身影,心中升起疑惑,刚想去问问,便看见阿勒悄悄地探进脑袋来。 “阿勒!快进来。”沈唯重忙道。 阿勒进来,后头照例跟着吴嬷嬷。 “沈先生。”阿勒朝他施礼,然后有点犹豫地转头望了眼吴嬷嬷,似乎在求助。 吴嬷嬷不为所动:“你自己和沈先生说。” 沈唯重微愣:“何事?” 生怕他不答应,阿勒试探问道:“……我今日能不能不上课?” 自从沈唯重教她习字以来,除了去荒原的那些日子,其他时候阿勒天天都跟着他习字,一天不拉,可谓十分好学。沈唯重好奇问道:“为何?你有要紧事?” “今日……马市最后一天,我想去看看。”阿勒也不会撒谎,如实道。 吴嬷嬷此时方在旁道:“将军已经许了,让她来问先生,说先生点了头她才能去。” 闻言,沈唯重微怔,他自己其实很清楚,他只是个不入流的管账书生,教阿勒写写字。祁楚枫身为将军,身份远高于他,却一定让阿勒要得到自己许可。这份尊重让沈唯重一时间心潮涌动,感激莫名。 见他不答,阿勒心里有点不安,连忙补道:“我明日多学几个字,把今日的补回来。” 沈唯重回过神来,点头道:“行。” 阿勒喜道:“多谢沈先生!” 沈唯重笑问道:“今日的马市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之前也不见阿勒对马市感兴趣,怎得今日如此热衷? 见他问,阿勒脸微微一红:“听说丹狄族的人来卖野鸭子的毛,我想去瞧瞧。” 荒原上雄野鸭子尾羽五彩斑斓,甚是好看,荒原上的姑娘常用它插在头饰上或者发辫之中作为装饰,沈唯重之前跟着商队出关时也时常见到。中原的商人也热衷于收购此物,京城和江南有手巧的织绣工能把野鸭子毛混着丝线织进锦缎,迎着日头,美不胜收,价钱也能翻上几倍。 悄悄把手中的识字书册背到身后,沈唯重笑道:“那野鸭子是挺好看的。” “先生想一起去吗?”阿勒兴致勃勃问道。 “我……” 沈唯重略有犹豫,看向吴嬷嬷。 吴嬷嬷笑道:“将军让我陪着阿勒去马市,沈先生若是没要紧事,不如一起来吧,也能帮着砍砍价。”沈唯重之前是商队管账的,对于北境荒原的物价最清楚,他来还价再合适不过。 既是如此,沈唯重也不推辞,放好书册,与她们一同前往归鹿城。 入冬之后的马市,买卖最红火的除了皮货,还有酒。荒原的冬季漫长而寒冷,酒是荒原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物件。自从开通马市之后,中原商贩将中原的酒卖给荒原人。中原的酒又醇又香,既浓且烈,与荒原上的马奶酒大相径庭,荒原人多数喜欢。入冬之后,来马市换货的荒原人往往会特地留些皮货来换酒,装满一袋袋羊皮囊驮回去。 阿勒一进归鹿城便直奔向城西。吴嬷嬷惦记着去城东裁缝店,又撵不上她,便让沈唯重跟着阿勒,等她办完了事再到城西找他们。 “沈先生,你快点!快点!”阿勒不住口地催促他,目光着急地在各色商贩中搜寻,似在寻找着什么。 沈唯重不如阿勒灵动,须得很小心才能不撞到他人又能跟上她。周遭牛羊马牲口上熟悉的气味,和嘈杂的人声,都会让他有些许恍惚。昔日他在商队中讨生活,对马市自是再熟悉不过,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嘈杂喧闹,而对于想在马市上尽可能卖出货品的卖家而言,无论中原人或是荒原人,都无异于一场费心费力的大战。 “这边!这边!”阿勒在人群中朝他挥手。 沈唯重费心费力地挤过去,她却已不在原地。 “阿勒!”他踮起脚,抻长脖子向四周张望。 “我在这儿。” 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他,径直将他往前拽,却是阿勒等不及了,索性拉住他一块儿往人群中挤去。她的手心暖暖的,沈唯重长这么大,何曾牵过姑娘家的手,一时愣了神,呆呆地让她拽着走。 阿勒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浑然不觉自己这么做有何不妥,只管拉着他在城西的人群中转了又转,却始终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 “听说你们少族长阿克奇来了,他在哪儿?” 终究没忍住,她拉着一名丹狄族人问道。 那名丹狄族人刚给自家孩子换了些硬糖,放在手心中珍惜地一枚一枚地数,听见她问,也不理会,直至数完手中的糖块,才道:“少族长昨夜便回去了。” “回去了……” 阿勒一怔,失望地退开半步,不经意间也松开了拉着沈唯重的手。 原来她是要找丹狄少族长,沈唯重这才明白她来马市的真正用意。“你找阿克奇有要紧事?”他问道。 阿勒摇摇头,仍是不死心地往周遭望了望,确实没有找到阿克奇的身影,这才挤出了人群。她是到昨日夜里才得知阿克奇来马市,心中欢喜不已,没想到还是见不上。 他既然来了北境,怎得不来寻自己? 是不是已经把她给忘了? 阿勒抚摸着胸前挂着的月亮银饰,一径胡思乱想,走路也不留神,差点撞到一头老牛上,幸而被沈唯重及时拉住。 “当心!” 沈唯重见她颇失落的模样,也不明白究竟是何缘故。此地人声嘈杂,加上牲口身上膻味浓重,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便拉着她的袖子,带她先出了西城区。正好前头有一家卖汤圆的摊子,热腾腾的糯米汤圆在汤中滚动,看着便暖和得很。这家摊子正好在路口处,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见,若是吴嬷嬷来找他们,很容易便能找着,沈唯重遂拉着阿勒在汤圆摊上坐下。 “想吃什么馅?”沈唯重问阿勒,“吃个汤圆暖暖身子,我请你。” 阿勒迟钝地看向摊上的招牌,半晌也不做声,不知在想什么。 见她魂不守舍,沈唯重便替她做了主:“店家,要两碗黑芝麻馅的,先来两碗热汤暖和暖和。” “好嘞!” 店家应了,先盛了两碗热汤给他们,然后手脚麻利地将粉粉糯糯的汤圆下到热汤中,顺手又往炉灶里添了两根柴禾,口中不忘大声吆喝着——“热汤圆,热汤圆,热腾腾的热汤圆,不烫舌头不要钱……” 手捂在热汤碗的碗沿取暖,沈唯重看向阿勒,复关切问道:“你找阿克奇有要紧事?” 阿勒仍是摇头,小口小口抿着热汤。 “阿克奇我也认得。”沈唯重道。 阿勒猛然抬眼看向他。 “以前我在商队的时候,阿克奇就常和我们做买卖,所以我也认得他。”沈唯重道。 阿勒迟疑片刻,忍不住问道:“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他……”沈唯重回想了一会儿,笑道,“他和我们讨价还价的样子可一点不像荒原人,比中原人还能算计,以前佟掌柜最烦他了。” 阿勒捂着嘴笑,佟掌柜在她心目中算不得好人,既然如此,能让佟掌柜烦恼的人自然是不错的人。 沈唯重再迟钝也从阿勒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什么,待细细一想,自己便有些愣神。“你……”他想问,却又不知该怎么问,正自踌躇之时,忽听见旁边那桌传来的话语—— “……听说是一名姓李的侍卫,他是将军的近卫,每日与祁将军形影不离。这日子一久,可不就……”说话的人还故意留了半截,引人遐思。 听闻与将军府有关,沈唯重不由关注,微微侧身,看见旁边桌上正坐着三、四名中原商贩模样的人。 其中另外一人连连啧啧:“不是我事后诸葛亮,此事我早就料到了!祁将军本就到了该婚嫁的年纪,她终究是姑娘家,天天在男人堆中进进出出,这种事儿就是个早晚。” 阿勒听着,眉头已经皱起,原来放在桌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攥成拳。 第45章 (上) ◎ 沈唯重朝她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自己倾过半身去打听:“诸位口中的那位将军,可是驻守咱们薄◎ 沈唯重朝她摇摇头, 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自己倾过半身去打听:“诸位口中的那位将军,可是驻守咱们北境的祁将军?” “除了她还有谁。”客商理所当然道。 “她……她可是出了什么事?”沈唯重谨慎问道。 “这么大的事儿,整个归鹿城都传遍了, 怎得你还不知晓?” 沈唯重陪笑道:“是小弟孤陋寡闻, 还请兄台指点。” 方才啧嘴之人插口道:“嗐,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这位女将军和她府中的侍卫有了私情, 以致珠胎暗结,这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阿勒腾得一下站起来,面色难看。沈唯重连忙朝她使眼色, 口中接着问道:“我方才听了一耳朵, 是说府中一位姓李的侍卫?” “不错,正是。” “可是, 据我所知,将军府中并无李姓侍卫。”沈唯重道。 店家将下好的汤圆端上来,压低了声音道:“不是姓李的侍卫, 是姓吕。他们传来传去都传岔了。” 阿勒惊异地看向店家,不明白这种荒唐事儿怎么被传得有鼻子有眼儿。沈唯重也有点愣住:“怎么,你也知晓?” 店家尚还拿着舀丸子的大笊篱, 颇有架势在手上晃了晃,面露神秘之色:“不瞒各位, 这事儿我早在半年前就知晓了。祁将军与那名侍卫还一同来过归鹿城, 在我这儿小摊上吃过汤圆, 那时候我就瞧出不对劲儿, 果然……” 阿勒恼怒道:“胡说八道!她才不会来你这里吃汤圆, 她最讨厌吃汤圆了!” 说他可以, 说汤圆可不行,店家也恼了:“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我不吃了!” 阿勒虽然在气头上,但依然没忘记将军府的规矩,在外莫与百姓起冲突。她气呼呼地起身就要走。沈唯重只得也跟着走。 “不吃可以,钱两得付。”店家急忙道。 沈唯重没奈何,从怀中掏出数枚铜板拍到桌上,然后急急去追阿勒。 “阿勒!阿勒!”他边喊边追,好不容易才拉住她,“你去哪儿?” 阿勒气鼓鼓地转头看他:“我要回去告诉将军,他们在这里胡说八道,让将军把他们全都抓起来!” 沈唯重哭笑不得,这些人就是茶余饭后嚼嚼舌根说说闲话,便是抓了也不太好定罪。但他不好对阿勒明说,担心火上浇油,便点点头:“也好,我们先找到吴嬷嬷回去。” 阿勒点头。 两人一块儿往东城区行去,还未行到,便在半路中遇见了一脸凝重的吴嬷嬷。阿勒还未开口,吴嬷嬷便拽着他们往前走:“走走走,赶紧回去!” “嬷嬷,那边有人胡说八道,说将军她和侍卫……” 阿勒才说了一半便被吴嬷嬷捂住嘴。 “你们、你们也听说了?”吴嬷嬷惊道。 阿勒被她捂着嘴,只能点点头。沈唯重也跟着点头:“您也听见了?” 吴嬷嬷皱着眉头,嘱咐他们道:“事关将军名誉,你们回到府中切不可乱传。” 见她神情郑重,阿勒连忙点头。吴嬷嬷不放心地看向沈唯重,后者忙道:“嬷嬷放心,我等肯定不会传闲话。只是此事事关将军清誉,须得查明根源才是。” 吴嬷嬷常年呆在府中,若说是府里头的事儿她尚能料理得妥妥当当,但此事已在归鹿城传得沸沸扬扬,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先回到府中详细禀明祁楚枫。 三人忐忑不安地回到将军府中,吴嬷嬷和阿勒都急着想将此事告知祁楚枫,偏偏祁楚枫去了军营,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孰轻孰重,吴嬷嬷虽然内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也知军务为重,绝不敢为了这等事儿去让人请她回来。 阿勒虽然跟着沈唯重回书房习字,但也是心不在焉,时不时就看一眼腾腾,看它是不是把耳朵支棱起来,是不是听见祁楚枫回来了。 **************************************** 好不容易等到近黄昏时分,按理说祁楚枫应该回来了,却仍是不见她踪影。后来才知晓祁长松突然又来了,径直去了在归鹿城,闹了一通,抓了两个人,连同归鹿城的孙校尉都去了军营。而究竟所为何事,崔大勇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吴嬷嬷心中便有了数,担忧更甚。 等了许久,一直过了上灯时分,才看见祁楚枫与祁长松回来,前者神情仍是风轻云淡,后者则是一脸怒气。他们身后是裴月臣,面色凝重。 “将军……”阿勒终于等到她,急急迎上前,“我们今日去了归鹿城,听到有人乱说话,说你和府中的侍卫……” “你看看!你看看!”祁长松暴躁之极,直接打断了阿勒的话,“连她都听见了,我说整个归鹿城都传遍了,你还不信!” 还从未见过祁长松这等模样,阿勒骇得不敢言语,还以为他的火气是冲着自己,惊慌失措地拽紧祁楚枫的衣袖。 已是被祁长松烦了半日,此时祁楚枫也有点恼了:“你嚷嚷什么嚷嚷,把阿勒都吓着了!多大点事儿……” “外头都传成那样了,还不是事儿?”祁长松气不打一处来,“你有没有想过将军府的颜面!月臣,你来说说她……我说了那么多,她还不当一回事,简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闻言,祁楚枫噗嗤一笑:“你才是猪呢。” “你还笑得出来?!”祁长松简直看不下去,气得都开始结巴了,“月臣、月臣,你来……你来说她。” 裴月臣直至方才,始终一言不发,即便祁长松唤他,他仍是一径沉默,只是抬眼望了望祁楚枫。 “行了行了,爹爹说过,天大的事情,先吃饭!” 任凭祁长松跳脚,祁楚枫都不理会,拉上阿勒,率先往前行去。 饭菜是吴嬷嬷早就备好,一直温着,就等着他们回来摆上。祁楚枫往桌边一坐,接过吴嬷嬷盛过来的饭,微微有些诧异,平日这等小事都交给侍女,为何今日吴嬷嬷亲自来伺候用饭。 以为嬷嬷有事,她询问地看了好几眼,然而吴嬷嬷始终低垂着头,也看不出端详来。 “你怎么还吃得下?”即便是用饭,祁长松也是不依不饶。 祁楚枫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还没闹够!” “我是在为你着急,你到底明不明白?!”祁长松也是不解,“现下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毁的是你的名声。被说这样,你将来还怎么嫁人?” “那不是正好吗。” 祁楚枫微微一笑,自顾举箸挟菜。 听到这话,裴月臣心中的猜测已然落定,皱眉望向她,目光复杂。 “……”祁长松心思不如裴月臣,还未想明白此事幕后的猫腻,“什么正好!你不想嫁归不想嫁,跟嫁不嫁得出去不是一回事。归鹿城来来往往的商客那么多,万一此事传到京城,那就等于整个衡朝都知晓了!” 祁楚枫点头道:“如此说来,圣上也能知晓吧。” “你……你是不是就在打这个如意算盘?”祁长松后知后觉,“就为了不嫁人,你连名声都不要了?” 祁楚枫挑了挑眉,无所谓道:“我能守住北境就行,别的名声要来干嘛,能换成银两还是能当饭吃。” 这下子,连吴嬷嬷都忍不住了,开口道:“姑娘,恕我多句嘴,女儿家的清誉是顶顶要紧的……若是夫人还在世,她断然不会允许旁人这般污蔑您。”说着,她禁不住泪就出来了。 祁楚枫连忙起身,手边一时没找到帕子,便拿衣袖替吴嬷嬷拭泪,安慰道:“嬷嬷,您看您,不至于啊,别急着伤心,这事我肯定会妥善处理……”她一面说一面朝阿勒使眼色。“嬷嬷你手怎么这么凉,肯定是还没吃饭,都是为我操心操的。阿勒,来,扶嬷嬷先去吃口热乎的。” 她又哄又劝,才算把吴嬷嬷送出去,转过头来,正看见祁长松拿手指直点她。 “瞧瞧,连嬷嬷都看不下去,白疼你一场。” “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吃顿饭都不安生。”祁楚枫懒得理他。 祁长松拿她没法,又去拉扯裴月臣:“你说说她,快说说她! 裴月臣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抬眼看向祁楚枫,沉声道:“杀敌三千,自损一万,你不该这样。” 祁楚枫定定看向他,笑容慢慢敛下去,淡淡道:“……你说我还能怎样?” “无论如何,也不能用此下下之策。”裴月臣道,“若你事先与我商量,我绝不会同意。” “我知晓,所以我根本没打算和你商量。”祁楚枫飞快接口,神情倔强之极,“你们不是我,我觉得要紧的,你们根本不在乎。” “我在乎!”裴月臣道,“只是你不该用这种法子。” 祁长松怔怔听了半晌,此时方才反应过来:“……月臣,你的意思是……这事是楚枫的主意?这些谣言都是她散布出去的?” 裴月臣看着祁楚枫,语气烦恼:“除了她,还有谁能在烈爝军的眼皮底下这样大肆散播谣言,并且将我们都蒙在鼓里。我们出关之前,她就已经筹划了此事,将我、老车和春树都带进荒原,只留下经验不足的暮云,而且还特别嘱咐暮云不可让兵士在外生事,需与百姓秋毫无犯。” 祁长松不可置信地看着祁楚枫:“……当真是你?!” 祁楚枫不吭声,显然是默认了。 祁长松拿手指着祁楚枫:“你你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她吩咐谁来办此事?”后一句仍是问裴月臣。 裴月臣瞥了一眼祁楚枫:“是孙校尉,他是归鹿城的老人,三教九流都熟悉,而且都得给他面子。他来办此事最容易。”出关那日,祁楚枫叮嘱孙校尉的话,他也还记得—— 第46章 (中) ◎ “赶紧抓人,有一个算一个,敢再嚼舌头的统统都抓起来。”祁长松怒道。 “到……◎ “赶紧抓人, 有一个算一个,敢再嚼舌头的统统都抓起来。”祁长松怒道。 “到了这个时候,此事已经散播了数日,很多商贩早已启程离开北境, 想要拦也拦不住。”裴月臣摇头道。 “小枫你……你简直是胡闹!”祁长松大怒, 拍案而起, 恨不得掀了桌子,抄起面前的瓷碗就想朝地上砸。 祁楚枫一点没觉得自己做错, 提高嗓门警告他:“说话就说话,别糟蹋东西!你敢在我这里砸一个试试!上回把栏杆掰折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祁长松只得又把瓷碗放下来,气得声音直抖:“小枫!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就为了不嫁人, 自己把自己的名声毁了。莫说娘亲,就算是爹爹, 他再疼你,也不可能同意让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你自己的名声不要,祁家的名声也不要吗?烈爝军的名声也不要吗?!” 他一声声质问, 一声比一声高,声浪直往外冲。 裴月臣默默起身,将门掩好, 复返身回来坐下。 祁楚枫也怒了:“我兢兢业业守住北境,上对得起朝廷, 下对得起军中兄弟, 我问心无愧!此事与祁家的名声, 与烈爝军的名声有何干系。你三妻四妾的, 难道名声就好听!” “我……你……“祁长松急道, “怎么能和我比, 我是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可你是女儿家,传出这种事情,丢不丢人啊!” “嫌我丢人,你就别在我这里呆着。”祁楚枫怒极反笑,讥讽道,“当心我这里脏了你的脚,连累了你的好名声。” “你……”祁长松拿自己这个妹子真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得缓和语气,“都什么时候了,现下是你跟我置气的时候吗?” “我怎么敢和您置气。”祁楚枫哼道,“驸马爷,小的给您丢人了,还得给您陪不是呢。” 祁长松叹了口气:“我说错了,错了,行不行?你别跟我在这儿阴阳怪气的,我不是一时让你给气糊涂了嘛,我收回那话。咱们还是赶紧谈正事。你……真打算让这事一直传到京城里?万一圣上真的知晓了怎么办?” “我费这么大劲儿,就是为了让他知晓。”祁楚枫道,“不然我岂不是白折腾了。” “……” 祁长松算是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自家妹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从前爹爹说楚枫胆气远胜过许多男子,他还不服气,直至今日才算明白了这句话。 “圣上何等圣明,难道会看不出你这等小伎俩。”祁长松追问道,“万一还是坚持要赐婚,你怎么办?” 祁楚枫满不在乎道:“他若坚持要赐婚,那我就告诉他,我这儿生米已经煮熟了。” 闻言,裴月臣扶额叹气。 “你……”祁长松指着她,不可思议,“你居然也说得出口?” 祁楚枫耸肩道:“若被逼到那份上,我还能怎么办?再说,我想过了,此事应该不至于到这步田地。那位程垚,我也打听过,确实是一副清高孤傲的做派。像他这样的人,听到这些谣言,自然对我唯恐避之不及。圣上若还要强行赐婚,等于一桩婚事得罪两个人,这笔买卖可不划算。” 她居然事先打听了程垚的为人,然后才对症下药,祁长松怔了一下。 裴月臣了解祁楚枫行事作风,早已在意料之中,当下也只是又叹了口气。 “如今朝廷在东南用兵甚甚,财力物力皆耗损巨大,愈发需要北境稳固。圣上又不傻,不会在这时候来得罪我。”祁楚枫冷笑道,“他急着想赐婚,不就是担心我久居北境,天高皇帝远,生出异心来吗?我就让他知晓,别瞎折腾,我才能安安分分的,要不然的话,保不齐我哪天就……” “嘘嘘嘘!”祁长松慌得连连朝她打手势,示意她别乱说话,“莫要胡说八道。” “保不齐我哪天就朝他讨军饷去!”祁楚枫不理会他,硬是把话说完,“银子就没有哪回是痛痛快快给齐过,事儿还多,没这么折腾人的。”提起军饷她也是一肚子气。 这些不敬的话传出去可了不得,眼下祁长松只求这位姑奶奶别再说下去了:“行行行,你都对,你最有理,这些话咱们烂肚子里行吗?别说了啊。” “谁让你非得说他圣明。”祁楚枫瞥他。 祁长松告饶地看着她,祁楚枫方才作罢。 “吃饭吃饭!都是你,话那么多,菜都凉了。”祁楚枫责怪地瞪祁长松,“月臣胃不好,且等等,我叫人来重新热过。” 裴月臣拦住她道:“不妨事,还是温的,只是……” “嗯?”祁楚枫问询地看向他。 裴月臣恳切道:“此事终究有损你的清誉,须得尽快澄清才行。你不能只想着眼下,总得想到将来。将来如何?你既有心上人,就得为你们的将来考虑。” 祁楚枫定定盯着他看,沉默片刻才道:“他深知我的为人,绝不会相信那些话。何况……他心里并没有我,我与他之间没有将来。” 裴月臣怔住——他原以为祁楚枫这般破釜沉舟般地挣扎反抗,为得是争一份美满姻缘,万万想不到,她为自己争得却是一条孤独终老的路。她语气虽平淡,却不知背后藏着多少失落,让人听了心底难受。 祁长松不解,皱眉追问:“他到底是谁?!” 祁楚枫不作声。 “你都这样做了,他心里还没你吗?”祁长松为她不平,“那你干嘛还要为他自毁清誉?” “我为的不是他,”祁楚枫淡淡道,“我为的是我自己的心。” *********************************************** 次日一早,祁长松吃了吴嬷嬷给他做的什锦烧麦,便启程回右路军。祁楚枫亲自送他至三步亭,临别之时,他看着自家妹子叹了又叹,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再说,最后只道:“你下次惹这些事之前,先给我打个招呼行不行?我也好有个准备。” 祁楚枫只是笑,拍拍他肩膀:“回去替我向公主嫂嫂问好。” 祁长松无奈,翻身上马,不放心地嘱咐道:“你进京的时候先到我这里来一趟,别偷偷摸摸就溜了。” 祁楚枫颔首:“知道了。” 祁长松这才策马离开。 与此同时,军营之中却闹腾开了。 昨日祁长松怒气冲冲押着孙校尉来军营的事,赵暮云是知晓的,原以为要出大事,虽然不敢进去掺和,但一直在大帐外头哨探着,最后看见祁楚枫亲自将孙校尉送出来且挥手作别,这才松了口气。 赵春树在出关期间,营中发生斗殴事件,数人受伤。他这两日皆在营中整顿军务,直至此时方知晓自家将军的谣言传得满天飞。他是个直性子,又是个急脾气,当下便压不住火,口口声声要去找归鹿城的孙校尉算账。 赵暮云拦住不让他去:“昨日孙校尉也来了,将军都没说什么,你去找他算怎么回事?” “将军肯定是碍于面子,不好发作。”赵春树怒不可遏,“这谣言在归鹿城传了这些天,姓孙的不闻不问,当咱们烈爝军是摆设吗?” 赵暮云此前也未料到此事会闹得这么大:“你之前不是说,将军从来不管外头的流言蜚语吗?” “这是寻常的流言蜚语吗?”赵春树怒道,“这是造谣,故意抹黑将军!这事,姓孙的那家伙脱不了干系!他能把将军糊弄过去,可糊弄不了我!” 说话间,正好裴月臣从外间步入,赵暮云看见救星一般,忙道:“军师,军师!快拦着他,他要去找孙校尉。” 裴月臣自己也是心事重重,看向赵春树,一时没回过神来:“找孙校尉作甚?” 赵春树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揍这个老王八壳子,军师你说说,是不是因为新知府上任之后,这姓孙的倒到他那头去了,所以才敢这么藐视咱们烈爝军。” 裴月臣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道:“此事……将军另有计较,你若去寻孙校尉,说不定会坏她的事。” 闻言,赵春树一愣,转而恍然大悟:“对对对,咱家将军是何等样人,怎么会吃这种哑巴亏,现在不收拾他,肯定是想憋个大的。”说罢,自己嘿嘿嘿冷笑,仿佛已经看见孙校尉被收拾得哭爹喊娘的样子。 赵暮云心有担忧,问道:“军师,此事的根源可查到了?究竟何人在造谣生事,抹黑将军?” 总不能说出始作俑者就是祁楚枫自己,裴月臣只好道:“眼下还不清楚,世上爱嚼舌根的小人不在少数,终归难免会碰上。” “我觉得将军肯定是得罪了什么人,所以对方编造出这等下三滥的事情,存了心要污蔑她。”赵春树言之凿凿道,“等我抓到人,老子就把他……”他双手紧攥,仿佛已经揪住那人的脖子,又拽又扯,最后丢到脚下,使劲踩了又踩。 正好祁楚枫掀开帐帘,大步进来,看见他起劲地跺脚,莫名其妙道:“树儿,你抽筋了?” 赵春树这才停下来,飞快朝祁楚枫施礼:“将军,我们正说要逮住造谣生事的人,我来好好收拾他。” 祁楚枫瞥了裴月臣一眼,想看他是不是对赵家兄弟透露了什么。 “对,是该好好收拾她。”裴月臣点头平静道。 知他话中有话,祁楚枫瞪了他一眼。 ◎最新评论: 【我为的是我的自己的心。 这是林妹妹和宝玉的台词啊】 【月臣你倒是给我“收拾”她啊 床上那种 急死我了】 【女儿我好心疼】 【为了能爱你,宁愿选择让自己孤独终老 祁楚枫定定看着裴月臣,说:“他深知我的为人,绝不会相信那些话!”那眼神,仿佛已经在我眼前,裴月臣此时的心,是不是和我一样,一剜一剜地疼?然后那句“他心里没有我,我们没有未来!”一语让我泪奔!那是祁楚枫几次的欲语还休,欲言又止时,心里翻腾成海啊!这竟是楚枫怔怔看了月臣,整整守了月臣十年得出来的结论:裴月臣心里那个人是以前的一纸婚约,不是她祁楚枫!所以她才不能直说,不能先说,不能主动说!太委屈!心疼这傻孩子!还是裴月臣了解她,了解她爱得破釜沉舟,爱得坚定决绝!裴月臣更心疼她,心疼她爱得这样决绝却只选孤独终老;裴月臣还心疼她,她虽然现在平静,但那平静是多少次心里失落千丈才换来的得以控制住,那是有多绝望的失落,想尽办法孤独终老一生也为了坚守自己爱的那个人的自由心!这是多浓烈深沉的爱! 第47章 (下) ◎ 赵春树不明就里,自告奋勇道:“将军,这事你就交给我!我来查清楚,保证把那个造谣生事怠◎ 赵春树不明就里, 自告奋勇道:“将军,这事你就交给我!我来查清楚,保证把那个造谣生事的兔崽子揪出来……” 祁楚枫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且等等,你营里头的事儿是怎么回事?寻畔滋事, 打架斗殴, 你才出去几日, 他们就能闹成这样!素日里你是如何管教的?争强好胜,能用在这种地方吗?生事的人你处罚了?我告诉你, 这可不是你护犊子的时候!” 她这一连串的话向赵春树砸下来,他顿时有点发懵,连忙整理了下思绪, 恭敬禀道:“此事我一回来就严查了, 生事的人也重重处罚过了,是几个新兵, 他们老家是相邻的村子,从前就有矛盾,抄锄头打过架, 还打死过人,所以他们来了这里之后也一直磕磕碰碰……” 祁楚枫手一挥,打断他的话:“我不管他们从前有什么恩怨, 这里是烈爝军,不是他们发泄私怨的地方。仗还没打, 自己人反倒先打起自己人来, 我断断容不下这等人!” “是是是……”赵春树忙道, “我已经重重惩罚过了, 参与肇事者, 每人五十军棍;起哄旁观者, 每人二十军棍;自下而上,自伍长、什长起,直至中军,失察之罪,每人领三十军棍,再扣除当月月俸。” “才三十军棍。”祁楚枫哼了一声,显然是不太满意。 赵春树偷偷朝裴月臣投去求救的一瞥。 裴月臣遂道:“树儿应该也是念他们初犯,所以想着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赵春树忙道:“我就是这么想的。” 祁楚枫冷冷看他:“你自己呢?” “我罚了自己半年月俸。”赵春树可怜兮兮道,“接下来半年,就靠云儿养我了。” 知晓他是在装可怜,赵家还是有些家底的,本来也不靠他的月俸过日子。祁楚枫重重瞪了他一眼:“少在我面前卖乖,下次再有这等事,你就只能杀人立威了。” 赵春树背脊挺得笔直:“绝对没有下次。” 祁楚枫不搭理他,摆摆手:“行了,出去吧!” 赵春树依然惦记着那事:“将军,您别恼了,我去把造谣生事那人给您逮来,让你大卸八块解气如何?” “你别给我多事,我自有打算。”祁楚枫警告他。 “什么打算?”赵春树好奇问道。 祁楚枫被他问得一愣,继而忍无可忍地朝赵暮云打手势,示意他赶紧把赵春树带走。赵暮云忙拖着赵春树往外走。 “将军,我能帮上忙的……”赵春树边走边道,直至出了大帐。 祁楚枫扶额叹气,裴月臣在旁静静看着她。 “你帮我盯着树儿,别让他插手这事。”祁楚枫有点头疼。 裴月臣只是看她,也不作声。 “怎么,连你都不帮我?”她偏了头来瞧他。 拿她无法,裴月臣长叹口气:“还是早些澄清的好,就算你能摁住树儿,军中还有其他兄弟,难免要与人起冲突。” “快了!我都安排好了,等过两日我进京,这事也就消停了。”祁楚枫安慰他。 显然,她并没有要去澄清的意图,裴月臣皱了皱眉头。 ************************************ 大帐外,赵春树被赵暮云拉着走出了数十步,才挣脱开来。 “你要拉我去哪儿?”赵春树诧异道。 赵暮云停下脚步,松开他道:“你还看不出来,将军不希望你插手此事。” “我当然看出来了。”赵春树自信满满道,“将军肯定是觉得这是她的私事,又是不光彩的事儿,所以不愿咱们插手。越是这种时候,咱们越得让将军知晓,咱们不仅不会听信谣言,而且还站在她这边。” “话是这么说,可是……”赵暮云毕竟是昨日知晓此事,经过一夜,已然冷静下来,“哥,你不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吗?” “哪里蹊跷?”赵春树奇道。 赵暮云抬头看看四周,将赵春树拉到无人处,才道:“将军府里头根本没有一位姓吕的侍卫。” 赵春树不以为然:“说明这人对将军府里头的事情根本不了解。” “这就是蹊跷的地方,他既然不了解,说明此人是个外人。”赵暮云提醒他,“哥,你想想,平日里将军与谁走得最近?” “那当然是军师了!谁都知晓。”赵春树理所当然道。 赵暮云看着他,虽然没说话,但目光意有所指…… 赵春树愣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对呀,为什么谣言里头是侍卫而不是军师呢?” “你也觉得蹊跷吧?”赵暮云道。 “还是你心细。” 赵暮云笑道:“其实也不是我想到,是娘。娘说,军师和将军整日形影不离,看着又般配,为何没把他们俩凑一对呢。” 赵春树挠头不解:“也是啊,现成有个军师怎么不用呢?要是换成军师,传出去也好听,对吧?” 连赵暮云也不得不承认,若换成军师,确实让人舒服多了。 ********************************************* 祁楚枫此番进京,距离上次已有四年之久。她很少进京,一则是边境大将无诏不得进京,二则京城官场复杂,周旋起来着实麻烦,行差踏错一步,还会被圣上起疑,所以她也从不主动请旨回去。 她的外祖母家就在京城,外祖母虽已离世,但家中还有两个舅舅,此番须得登门拜见。纵然她与这两位舅舅并不亲近,但该遵循的礼数还是得遵循。既要登门,自然不能空手,还得准备礼品。依着祁楚枫的意思,带点北境的土特产就行了,吴嬷嬷却不肯,执意准备了颇丰厚的礼品。 “姑娘当年嫁到北境,家里人都不看好,你风风光光地回去,才能给姑娘长脸。”明日祁楚枫便要出发进京,吴嬷嬷帮她细细地收拾衣物,忽停下来发了会儿呆,感慨道,“从姑娘嫁过来到现下,这一晃就多少年了。你现下比姑娘当年还大些,也是该嫁人了。” 吴嬷嬷是陪嫁丫鬟,她口中的姑娘便是祁楚枫的母亲。吴嬷嬷跟着自家小姐到北境,终身未嫁,将自家小姐的两个孩子视如己出,祁楚枫对她极为敬重。 “送礼就送礼,嬷嬷你别扯远了。”祁楚枫笑道,“我答应你就是了,你备下的我都送过去。” 吴嬷嬷不放心地嘱咐道:“言谈举止也得留心,你两个舅舅都是太学里的人,最讲究规矩。” “知道了。”祁楚枫笑应道,“……京城没那么冷,不用带太多衣物。” 吴嬷嬷看着整理好的衣物,叹了口气:“挑来挑去都是半旧的,见圣上也太寒碜了些。” “这样正好,我就是去哭穷,越旧越好。”祁楚枫满意得很。 外间雪静静地飘着,室内燃着火盆,暖意浓浓,吴嬷嬷身上的气味叫人又安心又踏实,祁楚枫半靠在她身上,双目微合,困意阵阵。忽外头传来脚步声,她一听便露出笑意:“是月臣。” 裴月臣行到门口,刚想举手扣门,门扇便从内被打开,祁楚枫立在门内朝他笑。 “孙校尉派人来报,阿克奇来了,他抓了两名残余马匪,活口,把人送过来了。”裴月臣简要道,“现下就在归鹿城。” 听见抓到马匪,祁楚枫顿时一下子精神了,回身抓了件防雪的斗篷:“走,去看看!” 裴月臣跟在她身上,两人冒雪离开。 吴嬷嬷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荒原人向来手重,他们手底下能有活口,实在难得。祁楚枫与裴月臣赶到归鹿城,发现两名马匪皆已重伤,人虽然还活着,但却处于昏迷之中。 阿克奇笑道:“我的族人在河边发现几次他们的踪迹,试着追踪过没成功。后来我们在河边设了绊子,派人时常巡视,果然抓到人了。”此法若在马匪猖獗时用,必会马匪报复寻仇,如今马匪大本营已被端,残寇已不足为惧,所以阿克奇才敢用此法。 祁楚枫点头赞赏,追问道:“他们可还有其他同伙?” 阿克奇摇摇头:“嘴硬得很,问什么都不开口。” 祁楚枫也料到了,转头看向裴月臣,后者会意。“带回双井塔,我来审。”裴月臣道。 “双井塔还关着好几个,你看看能不能用上。”祁楚枫提醒他。 裴月臣点了点头。 祁楚枫朝阿克奇笑道:“此时天色不早,又有风雪,不如你就在此留宿一宿。此番少族长擒得马匪余孽,不嫌弃的话,到府上用些酒水,算是我略表谢意。” 荒原人自来痛快,阿克奇也不推辞,笑着答应了。 当下,裴月臣将两名马匪送往双井塔,祁楚枫带着阿克奇等人回府,又派快马先行回府知会崔大勇。 ****************************************** 将军府中,腾腾叼着自己的专属皮球,看着阿勒风一般从眼前奔过,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得落寞地把球放到自己脚下。 吴嬷嬷被紧张兮兮的阿勒拉进房中,紧接着又看见阿勒把去荒原的那套衣裳取了出来,平平整整地铺在床榻上,旁边还放着那套祁楚枫特地为她买的首饰。 “阿勒,怎么了?”吴嬷嬷莫名其妙,“你又要去荒原了吗?” 阿勒摇摇头,把木梳塞进她手中:“梳头,好看。” 吴嬷嬷拿着梳子,尚在发愣中,阿勒已经很痛快地将自己的头发通通打散,浓密的头发披散下来,一双大眼睛期盼地看着她。 “要梳好看的头发?”吴嬷嬷问道。 阿勒连连点头。 “还要穿那套衣裳?”她又问。 第48章 (上) ◎ 这厢,祁楚枫领着阿克奇进府来。事先收到消息的崔大勇已先行备好茶点,将阿克奇等人引至偏堂,朝祁……◎ 这厢, 祁楚枫领着阿克奇进府来。事先收到消息的崔大勇已先行备好茶点,将阿克奇等人引至偏堂,朝祁楚枫禀道:“酒菜都已经备上了,再稍等片刻便可入席。” 祁楚枫点了点头:“酒多备两坛, 要拿好酒。荒原上的朋友喜欢咱们中原的酒。” 崔大勇笑道:“知晓, 已经备了四坛子竹叶青, 都是上好的。” 阿克奇闻言,笑着看向自己的三名随从, 用荒原语告诉他们晚上有上好的中原酒可以喝。三名随从面上皆露出欣喜笑意,躬身向祁楚枫施礼。 祁楚枫笑道:“晚上大家敞开来喝,不必拘礼。” 正说着, 腾腾突然从门口冒出来, 睁着眼睛,好奇地往里探头。阿克奇还算冷静, 三名随从以为是狼,皆骇了一跳,本能地拔出腰间匕首…… “腾腾下去!”祁楚枫忙喝道, 又安抚众人,“它不咬人。” 腾腾却不肯走,一屁股坐在门口, 歪着脑袋看他们,尾巴起劲地在地上扫来扫去。 祁楚枫疑惑地盯着它, 紧接着便瞄到门缝后面的衣角, 顿时心知肚明, 遂朗声道:“腾腾, 去把阿勒叫来。” 这下腾腾反应很快, 起身就往回走, 过得短短片刻功夫,阿勒便出现在门口,一袭华服,腼腆地看着祁楚枫,目光又忍不住直往阿克奇身上瞄去。 看见阿勒进来,祁楚枫并不意外,没想到的却是阿勒穿戴了全身华丽服饰,转念一想,便知她事先得知了消息。这个傻丫头呀!小儿女家的心思,祁楚枫如何会不懂,为了顾全阿勒的颜面,也不戳破,只笑道:“阿勒,这位是丹狄族的阿克奇,你可还记得他?” 阿勒这才敢转向阿克奇,目光又是欢喜又是羞涩,也不知晓该说什么才好。 倒是阿克奇落落大方,起身朝阿勒施礼:“阿勒姑娘,荒原一别数日,姑娘近日可好?” 阿勒也还礼,带着几分羞涩:“……我很好。” 阿勒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阿克奇作为丹狄族的少族长,身边自然不乏爱慕者。祁楚枫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冷眼旁观,她也想看看阿克奇对阿勒究竟是何种情意。 那厢酒菜齐备,崔大勇前来请他们入席。祁楚枫想了想,荒原人中除了阿克奇,其余三人都不会说中原话,总不能干晾着他们。府中唯有沈唯重会说荒原话,也算是个能说会道的,便让大勇将他也请来陪席。 听说将军特地请他去陪席,沈唯重深感受到重用,连忙将自己整理了一番,发丝抿齐整,衣袍掸了又掸,然后赶忙随崔大勇前往暖阁。一进暖阁,他率先看见一身盛装的阿勒,顿时便怔住了…… “沈先生,坐!”祁楚枫招呼道。 沈唯重回过神来,先朝祁楚枫施礼,又朝阿克奇施礼,方才落座。 以前跟着佟盛年的商队,去过丹狄数趟,沈唯重自然认得阿克奇,但阿克奇却不曾留意过商队中的这位管账先生。 “这位沈先生,现在我府中任教,阿勒的汉字便由他来教授。”祁楚枫向阿克奇介绍道。 阿克奇笑道:“阿勒姑娘聪慧绝伦,又得先生教导,想必学起来一定很快。” 听见他夸自己,阿勒便先红了脸,羞涩地低着头,唇边眼角,尽是笑意。沈唯重回想起那里她拖着自己去马市寻阿克奇,顿时明白了过来,再看阿克奇生得高大俊朗,自己远不能及,心底便有说不出的滋味,当下勉强笑道:“是,阿勒姑娘很聪明,一教就会,是难得的好学生。” 诸人到齐,侍女便上前倒酒。 那几名荒原人喝不惯小酒盅,祁楚枫便命换了碗,让他们喝个痛快。阿勒和沈唯重两人皆不善饮酒,仍是以小酒盅替代。 推杯换盏间,说起之前被赫努族抢占去的地盘,阿克奇面露不满之色:“他们虽然归还了地盘,但之前他们勾结东魉人杀我族人,我族人岂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这事正是祁楚枫所担心的,之前她便猜测即便赫努族归还地盘,丹狄族也不会善罢甘休。 她试探问道:“少族长打算如何?” “一万头羊,五千头牛和五千匹马。”阿克奇道,“这是我们向他们提出的赔偿要求。” 这么多!祁楚枫暗自倒抽一口冷气,知晓丹狄族这是要趁着赫努族式微之际占便宜。她斟酌再三,还是不得不道,“赫努族比你们靠北,也更冷些,牛羊马匹原就比你们少。而且今年听说因为雪下得早,还冻死了一批,开春的崽儿肯定也会减量。你开的这个数目,对他们而言,怕是太多了。” 阿克奇皱了皱眉头:“将军,死去的族人,再多的牛羊也救不回来。” 祁楚枫笑道:“我是为了你们着想,这个数目赫努族若拿不出,此事岂非僵住,再拖下去,对于两族都没有好处。何况赫努族肯归还之前抢占的地盘,也算颇有诚意。若是你们肯让一步,赫努族也会记得这份恩情。” 阿克奇沉默片刻,沉声问道:“将军是要我将此事就此作罢?” 见到阿克奇神情,其他三名随从虽然听不甚懂他们的交谈,神情却也本能地凝重起来,放下了手中的酒碗。沈唯重原与他们闲谈,现在无人理会他,他讪讪说了几句,也安静下。,阿勒有些许紧张,挟菜到碗中却不吃,大眼睛只望着祁楚枫和阿克奇。席间一时陷入静谧之中…… 祁楚枫道:“我绝无此意,少族长不要误会。对于荒原各族,我朝一向是一视同仁,绝不偏帮。公允的说,赫努人勾结东魉人,杀你族人,抢掠地盘,你自然应该讨回公道。但既要讨公道,总得对方做得到才行,这一口气要他们拿出上万牛羊马匹,对他们而言确实难以支撑。” “将军的意思是?” “这上万的牛羊一气拿出,确实困难,不如分个年限,比如分为三年。”祁楚枫好意提议道,“这样一则你们不吃亏,二则赫努族勉强也能支应着。” 阿克奇想了想,道:“将军的提议,我会慎重考虑。” “若能采纳,那便是卖了我一个天大的面子。”祁楚枫笑道,招手唤侍女为阿克奇添酒,“荒原三族之中,丹狄族与衡朝距离最近,相互照应比起其他两族也更方便,少族长说是不是?” 这句话的弦外之意,阿克奇岂能听不出来,笑道:“那是自然!” 见他这一笑,三名随从方才放松神情,举碗复饮,又转头问沈唯重方才说了些什么。阿勒也松了口气,低头吃菜,不时抬眼偷瞥阿克奇。 一时酒过三巡,便散了席,中原酒烈,阿克奇的随从都喝得有点多,祁楚枫便让崔大勇派人搀扶,送他们去官驿。阿克奇看出阿勒恋恋不舍,便邀她去族中玩耍。阿勒自然是愿意,期盼地看向祁楚枫,等待她的首肯。祁楚枫却笑道:“少族长美意,原不应辞。但阿勒马上要跟我进京城去,这回恐怕是去不了。” “京城?!”阿勒惊讶地看向她,之前她完全不知晓祁楚枫打算带自己进京城。 祁楚枫摸摸她脑袋:“我难得进一趟京城,当然要带你去逛一逛了。” 阿克奇笑道:“京城甚好,阿勒姑娘是应该去看看。” 阿勒当然是更想去丹狄族,但听阿克奇这样说,也不能直说自己不想去,只得点了点头。 亲自送阿克奇等人至府门口,待他们走后,祁楚枫刚刚回身,便听见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转头望去,只见月光如水,落在那人半旧青袍上,愈发显得清冷。 至将军府前,裴月臣勒住马匹,翻身下马,看向迎上前来的祁楚枫。她眉眼弯弯,因饮了酒的缘故粉脸微红,望着他笑。 将马缰交给旁边的侍卫,裴月臣陪着祁楚枫一起往里走。“喝了多少?”他一看便知她饮了酒。 祁楚枫不在意:“大勇备了四坛子竹叶青,全喝光了,全是我哥上回送来的,还真有点心疼。” 裴月臣瞥她:“你呢?” “我没喝多少,最多半坛子,得先紧着他们嘛。”刚说完,她没忍住,掩口打了个酒嗝,问正事道,“那两名东魉人现下如何?” 裴月臣皱了皱眉头:“有一个没撑住,已经死了。另外一个,我已经请了老邢过来,他也说棘手得很。” 原本还想着有活口,能探出青木哉的下落,祁楚枫叹了口气。 “老邢也知晓此人要紧,他会尽力的。” “我就担心青木哉钻到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等待时机……”刚说到这里,正好经过一处台阶,祁楚枫饮了酒,脚步发沉,被台阶绊住,差点跌倒,幸而裴月臣眼疾手快扶住她。 “不止半坛吧……”裴月臣扶她站好,忍不住揶揄道。 祁楚枫辩解道:“就半坛子,我和阿克奇分了一坛子,剩下三坛酒都给了他三个随从。阿勒和沈先生没酒量,就没让他们喝。” 听见她和阿克奇分了一坛子酒,裴月臣不知怎得,便觉得不太舒服,心念微转,未及多想,便冲口而出问道:“你头一遭见阿克奇时,你可还记得?” 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此事,祁楚枫也没在意:“记得啊!那天冬天,他阿母离世,爹爹特得带我前往丹狄族吊唁。” “……下着雪?” 祁楚枫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不解他为何问得这么细致,点了点头:“是下着雪,还是场大雪,我和爹爹回来的时候可费了些劲儿。你问这事做什么?” 第49章 (中) ◎ 见裴月臣怔怔出神,祁楚枫愈发觉得奇怪:“怎么了?阿克奇有古怪?” ……◎ 见裴月臣怔怔出神, 祁楚枫愈发觉得奇怪:“怎么了?阿克奇有古怪?” “没有,我只是觉得……”裴月臣也不好直说,只能道,“阿克奇虽然是荒原人, 但曾去中原学习, 举止谈吐与寻常荒原人确实大为不同。” 祁楚枫赞同地点点头:“说老实话, 荒原各族,与丹狄族打交道确实更轻松一些, 将来等阿克奇当上族长,说不定还能更好一些。” 说话间,两人进了院子, 正看见阿勒坐在石阶上, 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阿勒?”祁楚枫奇道,“这么晚了, 还不去睡觉?” 阿勒站起身来,腾腾腾地走到她面前:“我问过嬷嬷,她也不知晓我要去京城。” 祁楚枫微怔:“嗯?” 阿勒有点气恼地看着她:“你故意不让我去丹狄族, 是不是?所以,你故意说要带我去京城。” 祁楚枫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此事,打了圆场笑道:“原来我们家阿勒中原话可以说这么顺溜, 看来沈先生功劳不小。” 阿勒气恼更甚:“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说着, 她重重跺了跺脚, 气冲冲地跑了。 “阿勒……” 祁楚枫想要唤住她, 可惜她压根不听, 很快便跑远了。 “哎……头疼!”祁楚枫扶额。 裴月臣不解问道:“怎么了?” “阿勒看上阿克奇了。”祁楚枫摇头叹气, 拖着脚步进了屋, “今日阿克奇邀她去族中,我没同意,给拦了下来。这小丫头便着恼了。” “……阿勒也喜欢阿克奇?”裴月臣吃了一惊。 祁楚枫也奇道:“也喜欢阿克奇?还有谁?” 方才话刚出口,裴月臣便已暗暗后悔,现下又听见祁楚枫这般问,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愣在当地…… “月臣?”祁楚枫甚少见他这般模样,愈发诧异,“还有谁?” “没有谁……是我说错了。”裴月臣微别开脸,试图岔开话题,“老邢说,那名马匪的伤势……” 祁楚枫怎肯让他岔开,特地绕到他面前,欺身近前盯住他:“马匪的事待会再说,你先说说,还有谁也看上阿克奇了?” 此时,她与他不过咫尺距离,也许是饮了酒的缘故,眼睛分外明亮,好奇地瞅着他。裴月臣被她盯得心下漏了一拍,须臾之后,回过神来,连忙退开一步:“没有,是我说错了。” “不对!你可不是会说错的人。”祁楚枫怎肯相信,又逼上前一步,“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月臣无奈,伸手按住她肩膀,不许她再上前:“你别闹……” 祁楚枫不依不饶:“你不说,我可不会干休。”大概是酒能壮胆,平日里的顾忌此时都被她抛在脑后,一步一步凑上前,竟把裴月臣直逼得退到墙脚。 “好好好……我说便是,你先退开。”裴月臣拿她无法,只得道。 祁楚枫摇头道:“你先说,说完我再退开!” 还未等裴月臣说话,她昂昂头,随即又补上一句:“不许和本将军讨价还价!” 裴月臣实在避无可避,无可奈何,踌躇片刻才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不是阿克奇?” “啊?!”这个回答着实出乎祁楚枫的意料,退开一步,诧异地盯着他,“我?” 裴月臣轻轻点头。 “我什么时候对阿克奇……”祁楚枫一脸莫名其妙,道,“你怎么会认为我看上了阿克奇?!” “不是他?” “当然不是!”祁楚枫气鼓鼓地瞪他,“谁告诉你的?” “……大概是我猜错了。” 不是阿克奇,那么又会是谁?裴月臣愈发感到费解,心下却是一松,似乎连呼吸也比之前顺畅了些许。 “还请将军见谅!”他只得朝她歉然一笑。 祁楚枫愈发气恼,做势捶他:“你还笑?” “是我误会了。”裴月臣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怎得突然对女儿家的心事这般胡思乱想。 “你为何会以为是阿克奇?”祁楚枫不解。 闹了这么个乌龙,裴月臣自然不想再谈此事,笑着摇摇头:“将军不必细究,以后……我不会再乱猜了。” 祁楚枫歪头看他,片刻之后,揉身近前,坏笑着探手来呵他痒痒。 “快说!不然我可不饶你。” 室内本就狭小,加上桌椅板凳,又生着火盆,裴月臣左挪右闪,想要抓住她的手,又觉得不妥,只得边躲边道:“别闹……楚枫,别闹!” 他话音刚落,祁楚枫便不小心绊到火盆,火炭扬起……压根来不及多想,他伸臂将她拉入自己怀中,旋身转过,严严实实地将她护住。星星点点的火炭落下,尽数由他的后背挡住,没有伤到她一分一毫。 祁楚枫被他牢牢揽住,紧贴着他的胸膛。她呼吸急促,双手却悄悄揪紧他的衣袍,偷偷眷恋——他的心跳声,他身上的气味,这须臾,也许就是她此生与他最近的距离了。 夜,突然变得异常静谧。 裴月臣听见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鼓声,由内至外…… 其远,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穿越沧海桑田而来。 其近,仿佛就是荒原上篝火旁的鼓声。 片刻之后,他终于明白过来,砰砰砰砰,这是自己的心跳声,每一下都在提醒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楚枫。” 裴月臣骤然回过神来,轻拍她后背,唤道。 祁楚枫头埋在他怀中,装着没听见,并不动弹,默默地想,能再多停留一瞬也是好的。 “楚枫?”裴月臣又唤了一声,试探道,“吓着了?” “谁吓着了?没有。” 祁楚枫这才抬起头来,脸颊绯红,慢吞吞地退开一步,抬眼看向他。 裴月臣也有些尴尬,微微别开目光,为了掩饰,轻咳了两声,道:“将军,酒还是得少喝,今日都跘到两回了。” “嗯,我知道了。”祁楚枫乖巧地点头。 “那……将军早些歇息,月臣先行告退。” 裴月臣说完,朝她微施一礼,便匆匆转身,出门而去。 祁楚枫看他行得飞快,仿佛在逃离一般,费解地皱了皱眉头,行到门边,再望去,他的身影已经转过院门去了。她缓缓合拢上门,背过身靠在门板上,回想起方才那幕,怅怅然叹了口气。 裴月臣快步走回自己的小院,进了屋,掩好门,点上灯,在书案坐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直至这刻,方才紧紧绷住的那根弦才算放松下来,然而仍旧无法平复胸腔中激烈的心跳。在楚枫面前,他总算没有失态,此刻,他却没法再骗自己…… 是从何时开始,他竟对她起了情思? 是因为那夜众人以为楚枫的心上人是他,他讶异之余,心底却藏了一丝不为人知的喜悦吗? 无论年纪还是身份,他都不应该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 更何况,楚枫早已有了心上人。 重重叠叠,皆是三千烦恼,裴月臣自己也理不清心中烦闷,转头望向窗外,月光透过树缝洒落,疏疏如残雪。 ******************************************** 清晨,将军府中的一隅,沈唯重坐在桌前,拿着一块棉布,仔细地擦拭着赤纹石,时不时凑到嘴边呵气,然后再细细擦拭,把本就光滑亮洁的石头擦得更加光滑亮洁,连一点手纹都不肯留在上面。 然后他将石头用干净棉布包裹好,拉开抽屉,想要放进去,却迟疑住……过了好半晌,复将抽屉关上,仍把赤纹石摆放回桌上。 他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东角门,一晚上都因赌气没睡好的阿勒正悄悄溜出府去,她想去官驿中找阿克奇…… 此时官驿中的老驿卒也才刚刚起身,正洒扫院落,他自然也认得阿勒,以为她是奉将军之命来此间。 “丹狄族的少族长住在何处?”阿勒问道。 老驿卒指向东南面的厢房。 阿勒刚想行过去,便看见厢房的门被打开,两名阿克奇的随从走出来。她一时紧张,也没想好自己该说什么,便下意识地往柱子后面一躲,又朝老驿卒摆摆手,示意他莫要声张。 老驿卒笑了笑,继续低头扫地。 这两名随从自顾到井边打水,他们不怕冷,井水打上来便脱了半边衣服,直接站在院中擦洗身子,又用荒原语闲聊。 阿勒听了几句,谈论的无外乎是昨日酒菜,估摸着还是馋酒,她听得百无聊赖,只想着阿克奇什么时候能出来。 其中一人话题一转道:“……昨日那位小姑娘,听说就是上回让铁力图挨了教训的那个小姑娘。” “祁将军拿她当亲妹子,怎可让别人欺负,你可别小瞧了她。” “我是看她对咱们少族长有情意。” 另一名荒原人笑道:“你才看出来,冬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少族长对这个小姑娘可是用了心的。” 阿勒听到这里,脸一红,缩了缩身子,生怕他们看到自己。又偷偷瞥向老驿卒,幸而老驿卒听不懂荒原语,也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顾低头扫地。 那荒原人又道:“白狄族也提过要把他们的格力玛嫁过来,不知道少族长打算怎么选?” 另一人笑道:“当然是将军府的这位小姑娘,这还用说!” 阿勒心中一喜,低头抿嘴而笑。 “白狄的格力玛要是嫁过来,说不定以后咱们两族就不用再抢草场了。” “咱们要是和将军府关系好,区区草场算什么,踏平荒原都不在话下。要不然的话,少族长何必在那个小姑娘身上花功夫……” 第50章 (下) ◎ 祁楚枫已起身,刚用牙梳沾了牙粉,准备放进嘴里,便看见阿勒眼圈通红地冲进来院子,立时骇了摇◎ 祁楚枫已起身, 刚用牙梳沾了牙粉,准备放进嘴里,便看见阿勒眼圈通红地冲进来院子,立时骇了一跳…… 阿勒冲进她怀中, 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淌。 “阿勒, 怎么了?”祁楚枫也顾不上刷牙了, 紧张问道,“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 阿勒哭得哽咽难言, 口中呜咽呜咽的,压根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祁楚枫急了,把她拉开来, 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检查:“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有没有受伤了?” 阿勒哽咽着摇头:“……没有……欺负……” “那到底怎么了?”祁楚枫不解问道。 阿勒眼泪成串地往下掉,仍把头埋到她怀里, 抽泣道:“我……我要去京城!” 祁楚枫一头雾水,拍拍她后背:“是要带你去呀!没说不带你去。我已经吩咐了,嬷嬷都开始替你收拾衣裳了。” 阿勒伏在她怀中, 连连抽气,又连连点头。 肩部被她哭湿了一片,祁楚枫抚着后背替她顺顺气, 等她捯过气来,才柔声问道:“昨日还不肯, 怎么现下又肯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 阿勒抬起头来, 刚说了一个字, 便立即停口, 往周遭望了望, 还是觉得不妥, 拉着祁楚枫进屋,又将门关起来,才吸吸鼻子,看着她道:“他、他不喜欢我。” “阿克奇?”祁楚枫探询问道。 阿勒点头:“他只是装着对我好,他想让将军府成为他的靠山,以后,他就可以踏平荒原。” “他想得美!” 祁楚枫哼了一声,面上并无意外之色,行到铜盆前绞了一把布巾,细心地替阿勒擦脸:“你就为了这事,哭得像只小花猫一样?上回这么哭,还是腾腾走丢的那回吧。” 阿勒顺从地让她擦脸,抽噎问道:“姐,你不恼吗?” “不恼。”祁楚枫淡淡一笑,“阿克奇一直都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我早就知晓。” “所以,你不让我去荒原。” “在我没弄清楚他对你究竟是什么心思之前,我怎么可能让你跟他去荒原。” 原来她为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到,阿勒顿时觉得自己实在是不懂事,又想起自己昨日对她发脾气,愧疚得很:“昨夜……你还恼我吗?” “傻丫头!是我没和你说明白,怎么会恼你。”祁楚枫笑道,替她捋了捋头发,“你用不着为了这等人伤心,他既然不是真心待你,你又何必为他掉眼泪,不值得。” 阿勒用力点了点头, 祁楚枫心中暗暗庆幸,幸而阿勒也只是情窦初开,对阿克奇也只是朦朦胧胧的好感,若是真被阿克奇再蒙蔽一些时日,待到情根深种,那时候便会更加伤心,也更加放不下。 这日清早用早饭,祁楚枫等了一会儿也不见裴月臣,正要唤人去请,便见裴大勇进来禀道:“军师一早便去了军中,请将军不必等他。” “军中有急事?”祁楚枫奇道。 裴大勇摇头:“我也不知晓。” 匆匆吃过,祁楚枫便赶往军中,在校场见到了裴月臣。他请车毅迟从军中抽调出人马,尝试教他们新的作战方式。车毅迟歪靠在兵器架旁观看,颇感兴趣。 “将军!”见祁楚枫到来,车毅迟连忙站直了向她施礼。 裴月臣闻言,转头看见祁楚枫,遂示意兵士们先歇息,他也迈步上前向祁楚枫施礼。 “你一大早连饭都不吃赶来军中,就是为了训练他们?”祁楚枫好奇道。 裴月臣道:“你让我拟的训练纲目已初具雏形,只是有些地方,我还没有把握,所以找老车借几个人试试,看看训练情况,然后再做调整。” “这么快训练纲目就出来了!”祁楚枫惊喜道,“让我看看。” 裴月臣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呈给她。 祁楚枫也不回营帐,就立在当地,细细翻看:“……前营要分前、后、左、右四哨。前哨直接迎敌,后哨策应。两翼的左右两哨保护前哨,使其侧翼不受攻击……头、翼、尾不是固定不变,哪支首先遇敌,哪支队伍就是头。妙呀!月臣,如此队形机动变化,皆可为正兵,又皆可为奇兵!”她低首看册子时,裴月臣一直静静望着她,在她抬首的一瞬,他却微垂下眼帘。 车毅迟在旁也笑道:“我说呢,我站在这里看了半日也没看出端倪来,原来如此!” 祁楚枫低头又看:“其人不拘多寡,或两人为一塘,或三四人为一塘,或二三十塘以至百塘,远近随时酌拟,每塘相去五六十步。在校场用十塘……月臣,这是何意?” 说话间,她本能地走近裴月臣,伸手又要去拉他。 裴月臣却往后退开一步,解释道:“东南地界不同于荒原视野开阔,须得发塘报探贼。” “你怎么了?”祁楚枫奇道,不明白他怎么好似在躲着自己。 旁边车毅迟瞧着,下头的兵士们也都盯着,裴月臣不免有些许尴尬,抬手指向大帐:“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祁楚枫有点莫名其妙,遂与他一同往大帐内行去。待进了大帐,她迅速转身,面朝他,奇道:“到底怎么了?” 裴月臣仍是与她保持了距离,也不抬眼看她,沉声道:“我是为将军的名声着想,反思了这些年来言行举止的不当之处。” “嗯?”祁楚枫没听懂。 “将军,”裴月臣此时方才抬眼看他,“是我不好,你如今早已长成了大姑娘,我却一直当你是当年的小女孩,言行举止疏于自律,今后我一定会倍加留意。” 闻言,祁楚枫愣在当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真正意思。回想到昨夜的那幕,她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去……他是意识到了什么了?所以有意和自己保持距离? “好,我知道了,你说得有理。”祁楚枫勉强自己笑了笑,“军师就是军师,替我想得周全。” 裴月臣低眉道:“将军若无别的事情,我回校场了。” 祁楚枫点了点头,将手中册子也还给他:“去吧。” 裴月臣接过册子,出了大帐,这才悄悄喘了口气。他既已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就明白自己应该在行为上有所克制,绝不可对楚枫流露出半分亲密之态来。 不日便要进京,这两日祁楚枫也忙得很,毕竟将会离开月余,须得将各项军中事务都落定,方不至于出乱子。这几日她几乎碰不见裴月臣,即使见到,也只是匆匆打个照面,连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以往即便忙,两人一日之中总有一两顿饭能在一块儿吃,这几日却是碰不上。 祁楚枫知晓裴月臣是在有意回避自己,暗暗后悔自己那夜的失态,心中郁郁,生怕自己再进一步,反而逼得他呆不下去,遂也不愿去勉强他。 直至进京那日,裴月臣才总算出现,随同车毅迟等人,一直将她送至三步亭。 沈唯重也来相送,还带了一大包牛肉干还有那一本自己编撰的识字小册。 “你若吃不惯京城的饭菜,可以吃这个,别饿着自己。”沈唯重朝阿勒道,“还有这本小册,即便不想练字,有空也可以拿出来看看,不会生疏。” 阿勒接了,点了点头。 这边,祁楚枫嘱咐了车毅迟,赵家兄弟等人,最后才转向裴月臣,态度仍如往常:“月臣,军中之事,你多替我盯着些。有劳你了!” “将军言重了。” 祁楚枫道:“对了,这两日我太忙,总没找着机会跟你说,我从云儿的营里挑了五百人马,都是些南边的孩子,性子也老实。你的训练纲目出来之后,可以先在他们身上试试,然后再作调整。” 对于这两日自己为何对她避而不见,她只字不提,反倒说是自己忙,裴月臣心中更加歉疚:“我知晓了……将军,到了京城,万不可意气用事,切记切记!” “放心,我有分寸。”祁楚枫笑道。 她笑得虽轻松,裴月臣却知她此行不易,加上她的性情,宁可破釜沉舟,也不会答应圣上赐婚。 “楚枫,君前奏对,可不是小事。”他神情凝重。 “我知道。”祁楚枫翻身上马,朝他一笑,“你等我好消息!” 裴月臣待还想说什么,她却已策马前行,只得施礼目送。 阿勒与云甲玄骑紧随祁楚枫,最后还有四辆马车,专门用来运载诸人的行装和上京礼品等物。马蹄达达,车轮滚滚,一行人马渐行渐远…… 赵暮云忧心忡忡地看了一会儿,问赵春树:“哥,你说万一圣上非要赐婚,咱家将军会不会跟圣上吵起来?” 赵春树挠挠头:“不至于吧……老车,你说呢?” 车毅迟也说不准,抱怨道:“应该不会吧,大过年的,圣上何苦找咱家将军不痛快……军师,你说呢?” 三人齐刷刷看向裴月臣。 裴月臣却只是轻叹口气,什么都不肯说,默默返身而行。 “连军师都摸不准……”赵春树摇头叹道,“我看咱家将军这回玄了。” 赵暮云不安问道:“万一将军真把圣上惹恼了,会怎么样?” 车毅迟满不在乎道:“还能怎样,大不了就是扣银子,去年的军饷就没给齐。好在咱们北境还有屯田,要不然真就饿死了。” 众人皆往回走,见沈唯重犹在怔怔出神,赵春树一把将他拖上,亲热地勾住他脖子:“想什么呢?还出神。” 第51章 (上) ◎ “啊?”赵春树一怔。 闻言,连行在前头的裴月臣和车毅迟、赵暮云等人都诧异回头……◎ “啊?”赵春树一怔。 闻言, 连行在前头的裴月臣和车毅迟、赵暮云等人都诧异回头。 “你要走?”赵暮云问道。 沈唯重朝众人一笑:“我想过了,我这个人留在将军府中也没什么用,原来还能教阿勒姑娘写字,现在她去了京城, 我也没什么事做, 所以我想着我也回老家过年去, 然后重新谋一份差事。” 裴月臣道:“阿勒姑娘去京城也不过月余,等回来了, 还是需要你接着教他。” 沈唯重道:“她很聪明,学起来很快,我能教得其实已经不多了。而且我还编了一本识字册子, 便是我不在, 她看着册子也能接着学。” “你是不是觉得在将军府赚的银子比不上商队里?”赵春树是个直肠子。 “不是……”沈唯重朝他们笑道,笑容带着几分苦涩, “我就是……其实我在将军府里也没什么用处,我也不想吃白食,还是另寻一门差事合适。也许还在商队里, 我也喜欢在商队里头,热热闹闹的。” 人各有志,不便强留, 裴月臣问道:“你已经想好了?” 沈唯重点头,笑道:“想好了, 军师不用担心, 我到归鹿城里, 找家商队, 找个活儿不是难事。” 赵春树揽住他肩膀道:“可还来北境?” “那是自然。”沈唯重笑道, 这话却说得没甚底气。 赵春树向来听不出弦外之音, 当即用力拍拍他肩膀,笑道:“那就好,咱们还能经常见着!” “对、对……”沈唯重也笑。 裴月臣道:“便是要走也不急在这刻,回府收拾收拾,再雇一辆马车。” “东西我都已经收拾好了。”沈唯重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小包袱,自嘲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是几件旧衣服。诸位,这些日子承蒙不弃,对我照顾有加,来日若有机会,再图回报。在下就此告辞!” 说罢,他朝众人含笑拱手辞别,拿着小包袱,往归鹿城的方向走去。 这么突然而匆忙的辞行,裴月臣已经明白过来,沈唯重是不愿他们为他准备多余的盘缠路费,是真的不愿做他方才口中“吃白食的人”。 风过,卷起官道上的尘土,一并连同路边的残雪,打着圈转。沈唯重小小的瘦弱的身影,愈发显得寂寥。 “他……就这么走了?”赵春树诧异道,“将军和阿勒都不知道吧?” “他应该是故意挑这个时候。”车毅迟望了一会儿,叹道:“是条汉子呀!” ************************************** 又下过了两场雪,很快距离祁楚枫去往京城已经半月有余。楚枫连一封信也没捎回来,究竟她在京城情况怎么,裴月臣是一点都不知晓。他每日在军中训练兵士,有时车毅迟或是赵家兄弟也会来问他,有没有将军的消息?他只能摇头。 “怎么连军师你也不知晓?”他们会遗憾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裴月臣心中并不好受,但又不得不承认,连他内心深处都觉得楚枫应该给自己捎封信,哪怕就是一个口信也是好的。其实从前楚枫也曾随祁老将军进京,那时他也并未像今日这般日夜悬心,或许是因为她和祁老将军在一起,所以他并不担心。 此次是她孤身一人面圣,又是拒婚这样的大事,裴月臣眉头深颦。 难道她未想到自己会担心吗? 又或者,是她离开前那几日的疏离,使得他们俩之间有了距离?早知如此,自己实在不应该…… 裴月臣叹了口气,此时他正好经过楚枫院落的院门,从外往里望,没有昔日熟悉的温暖灯火,一片寂静暗沉。 腾腾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叼着自己的球,颠颠地蹭上来,使劲把球往他手中塞。自从祁楚枫和阿勒去了京城,沈唯重也走了,腾腾便没人陪它玩,也寂寞得很。 “你也没人陪呀。” 裴月臣好笑地摸摸它的脑袋,接过球,往游廊尽头扔去。腾腾大乐,立时撒丫子追去,追到球,便又叼回来给他。 看它身上的毛都有些打结,想是这些日子,吴嬷嬷忙着府里头的事情,也没功夫侍候它,裴 月臣用手扒拉了两下,没梳开,便朝它道:“把梳子拿来,我给你梳毛。” 腾腾听懂了,转身而去。 裴月臣信步往自己所住的院落行去,行至一半,腾腾追了过来,口中叼着它特有的大梳子,毛茸茸的尾巴起劲地摇。他接过梳子,带着它走进屋中,升了火盆之后,半蹲半跪在地上替它梳毛。 好一阵子没人给它梳过毛了,腾腾温顺地懒洋洋地趴在火盆旁边,惬意得很。外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雪粒子,裴月臣停手,听了一会儿雪粒子打在石阶上的声音…… 腾腾抬头看他,甩了甩尾巴,好奇地等着。 不知怎得,裴月臣想起了早些时候祁楚枫坐在台阶上等他的情形——她身上落了好些雪,脚冻得冰凉,向他抱怨了好几句,可却没说为何要坐在台阶上等他。后来他竟也忘了再问。 思及此处,裴月臣不禁暗悔,怎得当时竟未问一句呢? 腾腾等得不耐烦,“汪”地叫了一声,提醒他莫忘了给自己梳毛。裴月臣回过神来,有点好笑地看着它,低声问道:“你就不惦记她吗?” “汪汪!”腾腾又叫。 裴月臣无奈,自嘲一笑,复继续给它梳毛。 就这样,直至到过年,都没有收到楚枫的来信或是任何口信。京城内是个什么情形?圣上是否还是坚持赐婚?楚枫究竟又如何应对?这些裴月臣一概不知,已经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思前想后,他决定专程去了一趟右路军。 烈爝右路军与左路军大不相同,祁楚枫所率左路军驻扎在北境与荒原的边境,苦寒荒凉;而左路军驻扎在白头山脚下,无论是气候还是物产都比左路军的境况要好得多。 祁长松虽然表面上说祁老将军偏心,把将军府、吴嬷嬷、月臣都留给了楚枫,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因为是楚枫替他守在了最艰苦的地方。故而他口中虽抱怨,心里却是领情得很,时常往左路军送些物资。左路军与右路军守望相助,互成犄角之势,方才能有如今北境稳固的局面。 近几年来老山参在中原的价格一路水涨船高,祁长松靠山吃山,虽然军饷仍是不够,但右路军的日子却好过了许多,过年时杀猪宰羊,大锅炖肉,大碗喝酒,从小年夜便开始热闹起来。 裴月臣到右路军所管辖的道古亭堡时,正好是上元灯节的前一日。道古亭堡虽称为堡,实则比归鹿城还要大得多,因白头山物产丰富,有不少中原人在此地定居。街面上张灯结彩,扎着两个小揪的孩童穿着厚厚的棉衣,举着纸扎的灯笼,有大公鸡灯、兔儿灯等等在街面上跑来跑去,浓浓的中原氛围,与归鹿城大不相同。裴月臣已多年没有回过中原,看见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情景,心底升起几许怅然…… “裴先生!”守道古亭堡的范校尉笑着朝他迎上前来。范校尉年纪比车毅迟还大,须发皆白,面色倒是红润,他是烈爝军中的老人了,早在裴月臣进城之时,便有守卫飞奔告知他。裴月臣虽无军衔,但得祁家兄妹以上宾待之,在烈爝军中地位甚高,范校尉自然不会有丝毫怠慢。 裴月臣含笑还礼,问道:“右将军可在府中?” 范校尉笑道:“先生来得正好,右将军昨日刚刚狩猎回来,听说打了不少野味。” 白头山中各色野兽甚多,祁长松本就好猎,驻扎此地之后更是如鱼得水,隔三差五便要进山狩猎,连年节期间也不例外。裴月臣微微一笑,心下稍安,思量着祁长松既然还有心情狩猎,看来楚枫在京城应该是无事。 范校尉陪着裴月臣一路往将军府去,他原就是烈爝军中的老人,祁老将军在世时便在军中,与裴月臣也有几分相熟。“二姑娘进京有些时候了,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吧?”范校尉还与他闲聊,却不知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二姑娘是旧称,范校尉同车毅迟一般,都是看着祁楚枫长大的,这么唤她倒也不算逾矩。 裴月臣神色虽未有变化,目光却黯了黯,淡淡应了:“是啊。” “二姑娘进京路过时,还给我捎了两坛子好酒,说是老车托她送来的。”范校尉笑道,“其实我心里清楚,老车那家伙哪里舍得给我送酒,定是二姑娘自己的好意。” 裴月臣微微一笑:“既是她的好意,你装着不知情便是。” 范校尉哈哈笑道:“那是自然,两个人的情我都领着。裴先生,你得空的时候,常来右路军走动走动,大公子时常念叨着你呢。今日你来,他肯定欢喜!” 事实上,祁长松乍然见到裴月臣,本能地吓了一跳。这十年来裴月臣人虽在北境,却极少离开左路军的辖区,来右路军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而且每次都是随同祁楚枫一起来。这次楚枫进了京,月臣孤身一人前来,也难怪祁长松惊诧。 “月臣!是不是出什么事?”他连忙问道。 “没事。”裴月臣施礼道,“只是一直没有楚枫的消息,所以过来问问,也许你这儿有她的消息。” 祁长松诧异道:“那丫头没给你捎信吗?” 又是这句话,裴月臣有些尴尬,摇了摇头:“没有。” “多久没给你捎信了?我这儿有她消息已经是……”他数了数日子,“已经是四、五天前的事儿了。” 裴月臣愈发尴尬,静默了片刻,才道:“她……一直都没有捎过信。” 第52章 (中) ◎ “这丫头!怎么能这样!”祁长松连连摇头,又来安慰她,“她呀,就是个不着调的!◎ “这丫头!怎么能这样!”祁长松连连摇头, 又来安慰她,“她呀,就是个不着调的,进了京城, 眼前尽是些新鲜人新鲜事, 就把咱们都给忘了。” 裴月臣微微笑了笑。 “你也别怪她, 她就这个性子,不知道家里人惦记着。十几年前跟我爹去京城的那回, 还是个孩子呢,自己偷偷跑出去逛了一整日,把家人都急疯了, 都以为被拐子拐走了。”祁长松拍拍他肩膀, “你别往心里去。” “她在京城还好吗?”裴月臣问道。 “应该挺好的,已经面过圣, 也没胡闹。”祁长松压低声音道,“这丫头也没给我捎信,这些事都是宫里传过来的。你也知晓, 我这儿,宫里有人。” 他指的自然是自家夫人,圣上的七公主。 “那圣上的意思是?”裴月臣关切问道。 祁长松领着他进了偏院的暖阁, 道:“圣上的意思……我也不敢妄加揣测,但听说圣上召她入宫数次, 其中有一次还把程垚也召了去。” 裴月臣闻言微愣:“程垚?” “就是那个探花郎。你想, 你细想。”祁长松神神秘秘道, “我猜啊, 瞎猜, 会不会这丫头见到程垚之后改了主意?” “……是吗?” “我觉得有可能。据说程垚确实是一表人才, 谈吐不凡,在京城里也是排得上号的美男子。小枫在北境待得太久,成日里都在军中,眼里只能看见那些个糙老爷们,乍然见到程垚这样的,说不定就能动心。你说,我说得是不是有道理?” 裴月臣抬眼看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 祁长松心情甚好:“说不定,咱们之前都是白操心,担心她拒婚,触怒圣上。按现下的形势来看,她还能得圣上召见数次,八成是应下这门婚事了。” 裴月臣心中不知该喜或是该悲。按理说,若楚枫当真对程垚印象甚好,应下了这门婚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整个北境,都是一件好事,他自当欢喜才是,但是…… 祁长松还欲再说,门外有侍女轻声禀道:“将军,殿下说裴先生是江南人氏,正好府里有上月才送来的凌山云雾,想请将军和裴先生移步品鉴。” 公主要见自己?裴月臣探询地望向祁长松。后者也愣住了,过了片刻才道:“好,知道了。”对于公主突如其来的邀请,显然他也很懵,但也不敢多问。 侍女便在屋外候着,待祁长松与裴月臣出来,便引着他们往公主所居之处行去。这位侍女是跟着公主从宫中出来的人,举止神态,与府中寻常丫鬟便甚为不同。祁长松几次欲与裴月臣私语,看了那位侍女两眼,终还是作罢。 七公主所居之处虽说也算是将军府,实际上是在紧靠着将军府邸的地方另建了一处宅院,与将军府仅有一道角门相通。平素里,祁长松也不常见到她,除了过年过节之外,只有公主召见才过来。更不用说他的那几房妾室,公主更是一概不见不理,只在自己宅院中清静度日。 侍女引着他们行过风雨连廊,拐了两个弯,然后才在一间暖阁前停下脚步,隔着厚厚的锦缎绣帘,躬身禀道:“启禀殿下,将军与裴先生到了。” “请进来吧。”内中一个声音轻柔道。 侍女欠身替他们打起帘子:“殿下有请。” 似觉得领口太紧,祁长松用手稍微松了松,又整了整衣袖,往上抻了抻脖子,然后才昂首阔步迈进门去。裴月臣随后进去。 屋子中间摆着一座半人高的熏笼,暖意熏人,又有淡淡檀香弥漫其中,隐约可见珠帘之后坐着一名女子。 “湘儿,把帘子撤了,都是自家人,不必讲这些虚礼。”那女子道。 旁边的侍女依言将珠帘挽起,那女子含笑看向他们俩:“今日冒昧相请,将军莫要见怪。” 祁长松连忙道:“殿下说哪里话。” 裴月臣上前施礼:“草民裴月臣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七公主温和地看着他,“久闻裴先生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得知裴先生过府,冒昧相请,先生莫要拘谨才是。”说着,示意他们落座。 裴月臣还是头一遭面见这位七公主。自从七公主嫁到北境,一向深居简出,对北境诸事不闻不问,即便祁长松连着娶了几房妾室,她似也毫不介意,从不过问,只在自己的宅院中安然度日,连祁楚枫都顽笑叹道——她这位嫂嫂多半是奔着修罗汉果位去的。 此时见着七公主本人,见她年纪莫约与楚枫一般,虽并未摆出高高在上的皇族气势,却也绝非小家碧玉之态,神态恬静淡然,与英姿飒爽的楚枫截然不同。她身前摆着一整套的茶具,旁边炉子上摆着一把银壶,坐着水。 “将军还用这个遇林亭描金盏如何?”她取过一杯盏,问道。 祁长松点头:“好。”他平日饮茶与饮水无异,压根不讲究用什么杯盏,也不懂她这般讲究有何用。 七公主又取出一杯盏,笑道:“这盏青兔毫,出自前朝陈若璞之手,勉强可配得上裴先生。” 陈若璞是前朝建盏名家,精益求精,一炉之中只取其一,其他统统砸碎,故而流传后世的杯盏少之又少。七公主竟说勉强配得上他,裴月臣连忙道:“月臣不敢。” 祁长松不懂茶具,闻言也想问问自己那杯盏有何讲究,张了张口,见七公主专心致志看着银壶中的水,遂又作罢。 见银壶中的水沸出鱼眼泡,七公主方用布巾垫手,取下银壶,冲泡茶叶,温柔笑道:“按理说,既是待客,便该用上好的,泡茶最好是当日的泉水。可先生来得突然,我也来不及准备,这水无甚讲究,就是府里头的井水,还请先生见谅。” “殿下客气。” “北境的水偏硬,用银壶煮还能稍微好些。”七公主动作娴熟地封壶、分杯,然后示意侍女将杯盏端给客人,略有遗憾地叹了口气,“凌山云雾最好是配上凌山山脚下的泉水,可惜远在千里之外,眼下也只能将就了。” 侍女将茶盏奉上,裴月臣与祁长松接了,轻抿细品。 七公主自己却不喝,随手取了一方拭银布,拿起银制茶匙擦拭,边擦边看向他们,笑问道:“如何?” 裴月臣道:“滋味甘醇,回味甘香。” 祁长松道:“不错,好喝。” “裴先生若是喜欢,不妨带些回去。”七公主笑看向祁长松,“楚枫爱喝什么茶?也让先生一并带回去。” 祁长松挥挥手:“小枫她喝不出来,给她什么都一样……对吧,月臣?” 裴月臣微微一笑:“左将军确实在茶道上不甚讲究,但殿下的心意,她定能领受。” 七公主把茶匙擦得一尘不染闪闪发亮,又拿起银制茶夹擦拭,点头笑道:“楚枫驻守北境,忙的都是正经事,自是不会在这些琐事上费心思。祁老将军还在世时,父皇就曾说过,楚枫是一把好刀,北境有她,是衡朝之幸。” 裴月臣轻轻放下杯盏,含笑道:“左将军若听见这话,定然欢喜。” 祁长松插口奇道:“原来父皇还说过这话,那……说我了吗?” 七公主侧头望他,神情有几分古怪,顿了片刻:“父皇说,你很好。” “很好……” 祁长松砸吧着其中含义,勉强也受用了。 七公主复看向裴月臣,问道:“裴先生惊才绝艳,被老将军许是北境四十年来武功兵法第一人,只是先生这些年都以门客自居,实在是屈才。如今东南战事吃紧,想必先生也略有耳闻,不知道先生可否考虑过重领军职,再上沙场?” 闻言,裴月臣抬眼看她,目中有诧异之色,很快道:“殿下谬赞,裴某无才无德,蒙祁老将军不弃,在北境得片瓦遮身,已是此生之幸。” 七公主放下茶夹,抬眼看向他:“当年古鸦城一战,邓文丰尽心竭力为国尽忠,父皇他都已经知晓了。” 裴月臣一怔。 “有些话,父皇碍于身份,不能明说,但他心里是知晓的。”七公主缓声道。 只是轻轻的一句话,却如一记刀凿,裴月臣已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瞳仁痛缩,低首沉默。室内一片寂静,透着些许尴尬。七公主静静而坐,轻轻擦拭手中的茶夹,并不催促,只是等着。 过了良久,裴月臣才缓缓道:“多谢殿下抬爱,裴某胸无大志,这些年又懒散度日惯了,再不作他想。” 他这话是明明白白的拒绝,并不因七公主是皇室中人而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见状,祁长松打圆场笑道:“幸而小枫今日不在,月臣可是她的宝贝疙瘩,他若是要走还得了。” 七公主微微一笑:“我当然知晓,今日小枫不在我才敢问这话。裴先生既无此意,我自然不会勉强,先生不必介怀。” 裴月臣勉强含笑以对:“殿下客气了,是裴某失礼。” 祁长松笑道:“照我说,你就在北境安安心心地呆下去,小枫那狗脾气,也就你的话她还能听上几句。你若是走了,我上哪里再去找这么个人来,到时候那丫头发起疯来,我可治不住她。” 七公主抿嘴一笑,也不再多言,示意侍女将杯盏取过来,又替他们添了一道茶水。临别之时,她果然命侍女将茶叶装盒,赠与裴月臣。裴月臣谢过,与祁长松一道退了出来。 裴月臣既有了祁楚枫的消息,也无意多留,推说有事,当即便要回去。祁长松以为是方才公主那番话让他心中有了罅隙,对此自己也是一头雾水,遂未强留,只道若有楚枫的消息,自会遣人告知,让他不必担忧。 第53章 (下) ◎ 见祁长松去而复返,七公主倒一点也不惊讶,平和地请侍女看坐,问道:“将军还想喝茶? ◎ 见祁长松去而复返, 七公主倒一点也不惊讶,平和地请侍女看坐,问道:“将军还想喝茶?” 祁长松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就是就是……”他思量着该如何开口询问。 七公主也不催促, 端详银壶上似也有灰尘, 便将整个银壶取过来, 抱在怀中,细细擦拭。 祁长松斟酌再三之后, 最后决定还是直接了当地问:“你为何要月臣再领军职?” “为何不可?”七公主手上未停,抬眼瞥了他一眼。 其实她的目光很柔和,但祁长松立时语塞:“当然、当然可以……可是, 他不是在北境呆得好好的吗?或者, 是圣上那里,不是, 父皇那里有什么旨意吗?” 七公主淡淡一笑,停下手来,偏头看他:“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非得是父皇的意思?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是父皇手中的偶人,他那边扯扯线, 我这里便动一动?” “不是,我绝无此意。”祁长松连忙道, “只是殿下提的突然, 所以我心中有些疑惑罢了。” 七公主低头, 用拭银布在银壶壶嘴处细细摩挲, 过了片刻才道:“当年古鸦城一战, 将军可曾听裴先生说起?” 祁长松道:“此事他从来不提, 只有每年他义兄忌日,他会到河边祭拜。我听爹爹说起过,当时东魉人盘踞在古鸦城,主帅曹文达命令强行攻城。衡军死伤无数,军师义兄邓文丰便是在巷战之中,被火油浇身,活活烧死的。” 七公主点点头:“老将军是明眼人,看得清楚仔细。若仅仅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倒也罢了,真正让人心灰意冷的是,当年曹文达将邓文丰之死尽数归咎成是他贪功冒进,不遵军令,说他不仅害死自己,还连累军中兄弟丧命。” 同为行伍中人,祁长松深知这种痛楚:“……难怪军师会心灰意冷,不肯再领军衔。我只道他是因为当年义兄死得太惨,原来还有这一层。” “邓文丰是曹文达的副将,父皇虽觉此事有些蹊跷,但仗终归是答应了,也不愿深究。”七公主轻轻擦拭着壶身,道,“直至五年前,军中的另外一名副将柯镇远与曹文达交恶,上书弹劾曹文达,文中不仅写了曹文达种种劣行,一并连当年之事都揭发了出来。父皇这才知晓当年真相。” 祁长松听得直皱眉:“难怪父皇会把曹文达弄到西南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去,原来如此。” “裴先生辞去军中职务之后来了北境,父皇是知晓的。”七公主轻叹口气,“这些年,我原以为老将军和楚枫的处事言行,能让裴先生对朝廷重拾信心,但想不到他仍是不愿出仕。” 祁长松沉默了好一会儿,把这整件事复在脑中过了一遍,才谨慎问道:“也就是说,月臣在北境,父皇他是放心的。” “那是自然。老将军的为人,父皇心中有数。” 听她似有言外之意,祁长松心中咯噔一下:“我和楚枫,难道父皇还心存疑虑?” 七公主抬眼看他:“你也太小看父皇了,若是疑虑,又怎么会把这么一大片北境交给你们。只是你和楚枫毕竟年轻,有些事情要需要时日来证明,难道现下就想与老将军比肩么?”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祁长松也知自己言语鲁莽了,笑着挠挠脖子,“我怎么敢与爹爹相比。” 七公主微微一笑,低头擦拭银壶,不再言语。 自从三年前七公主嫁到北境,两人之间说好听些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说得现实一些便是祁长松向来对她敬而远之,除了尴尬的圆房之外,两人还从未说过这么多话。此时祁长松落座其间,闻着熏笼中散出的檀香,看西沉的日头斜斜落到屋中的日影,再看她手中摩挲的银壶越来越亮,想着她方才说的话。 “我……”他犹豫着启口。 七公主抬眼,微微挑眉:“将军有话直说便是。” 祁长松便如实道:“我是个粗人,说话直,也不懂弯弯绕绕,若是有说错的地方,或是冒犯的地方还请殿下见谅。” “嗯?”七公主等着他的下文。 祁长松诚恳道:“这些年小枫一个人领左路军不容易,她一个姑娘家,肩上扛的担子太重。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知能耐有限,也帮不上她什么,月臣能在她身边,我还放心些。所以……我、我不敢揣测圣意,但是你能不能帮我跟父皇说说,可以的话,月臣还是留着给小枫吧。” 七公主望着他,一时没说话…… 祁长松便有点忐忑:“很为难吗?” “不是。”七公主淡淡一笑,才接着道,“将军的话,我知道了。” “多谢殿下。” 七公主将银壶放回桌案,把拭银布也放了下来,正襟危坐,朝祁长松道:“将军不必与我这般客气。我既已嫁到北境,必然会以北境事务为第一要务。你说的我都懂,裴先生留给楚枫,为得也不仅仅是楚枫,而是整个北境。” 想不到公主竟能这般体察大局,祁长松喜不自禁:“殿下善解人意,微臣感激不尽。” 此时天色将晚,侍女捧银盆进来供七公主沐手,祁长松遂起身告辞。待要出门,他似想起什么,转身道:“我看殿下喜欢擦拭银器,我那边还有几把银刀银枪头,也可以拿过来给殿下擦。”他只想着投其所好,别的未曾想太多,便直通通地说出来。 话音刚落,便见七公主旁边几名侍女低头抿嘴,忍笑忍得好辛苦。 祁长松这才一愣:“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七公主轻咳一声,侍女们忙敛起笑意,她这才微微一笑,道:“没有,你拿来便是。” 祁长松点头,诧异地又看了侍女们几眼,这才出门而去。 直至他脚步声远去,七公主才忍俊不禁,摇了摇头。侍女们见状,也放松下来,纷纷轻笑出声。 “殿下,祁将军可真是……与众不同。”为首侍女搜肠刮肚才想出这么个词来。 七公主也摇头笑道:“父皇说他是个拙直之人,今日看来,还真的用这两字才形容得尽……他若送来,你们便好好收下,莫要多嘴。” 侍女们纷纷笑着应了。 **************************************************** 冷冷清清的官道上,裴月臣策马而行,回左路军是向西北而行,他的前方是缓缓下沉的日头。不知是否因为天气寒冷,连夕阳都褪去了几分暖意,毫不留恋人间,不多时便沉入山中,只留下些许残光。 此时是年关,无论是商队还是官门,也都尽歇了。整条官道上,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他孤单单一人。寒风打着旋,卷起残雪,路旁几株银杏,叶子早就落尽了,光秃秃的枝丫向天空伸展,愈发显得凄冷。 再往前走,还未到酒乡,天色便全然暗了下来,北风愈发凌厉,大砍刀般一下下往人身上扑来,马匹举蹄艰难。裴月臣裹了裹斗篷,翻身下马,牵着缰绳,一步步往前行去。 如此行了莫约一个时辰,才隐隐约约看见前头灯火,正是北境官道上的一处小镇酒乡。镇上虽然设有官驿,裴月臣身上也有将军府的令牌,但他不愿惊动旁人,自行牵着马,寻了一家僻静处的小客栈落脚。 因为过年的缘故,这家小客栈已数日没有客人上门,这两日掌柜的把店里仅有的两名伙计也遣回家过年。整间客栈,只有老掌柜一人守着。裴月臣敲门的时候,老掌柜正自己烫了一壶酒,卤了豆干,脚边摆着火盆,在厅堂自斟自饮,乍然听见敲门声,吃了一惊,喝问道:“谁啊?” “掌柜的,住店。” 这种时候来住店?老掌柜疑惑地开了门,看见裴月臣挟满身寒意立在门口,忙往里让道:“快快快,快进来。马交给我吧。”老掌柜催促他进屋,自己把马牵到后院拴好,才经由后门回到厅堂。 “客官住店?” “住店。” 老掌柜引着他往楼上行去,推开一间房门请他入内休息,然后又忙着往屋里添了火盆,并拿了一铜壶的热水来。 “客官要不要喝点酒暖暖身子?我这儿有刚烫的酒,自家酿的。” 若在往日,裴月臣不会在外头饮酒,但今日心境难安,往事如潮水般在脑中翻腾汹涌,正是需要点酒来压一压。他遂点了点头。 老掌柜乐呵呵道:“行,您先烤烤火,我把酒送来,然后再给您切盘牛肉来,如何?” 裴月臣点点头,在风中行了半日,确实冷得厉害,裴月臣依言坐到火盆旁烤火,一路上他心绪复杂,并不觉得什么,直至此时才意识到身子早已冻得冰冷。不一会儿,老掌柜端来了酒菜,面上带着些许歉意:“年节下的,也买不着新鲜肉了,这牛肉有点老,您多包涵。” “不要紧,我慢慢吃便是。”裴月臣谢过他。 烛影瞳瞳,窗外传来零零落落的炮竹声,还有孩子们的嬉闹声,虽是不大的小镇,却也有年节的气氛。裴月臣自斟了酒,送来的酒虽不是上等佳酿,口感还有些许粗劣,劲道却大,一下肚,腹中便烧起来。酒壶不大,才半晌功夫,不知不觉间他已喝了大半壶。火盆里暗红的碳火忽明忽灭,他怔怔望着,火光在他眼前慢慢蔓延开来,隐约又听见有人在火中凄厉呼嚎…… “砰!”窗外一声炮竹声将他拉回来。 他定了定神,眉头紧皱,抬手又饮了一杯。 ◎最新评论: 第54章 (上) ◎ “当年古鸦城一战,邓文丰尽心竭力为国尽忠,父皇他都已经知晓了。有些话,父皇碍……◎ “当年古鸦城一战, 邓文丰尽心竭力为国尽忠,父皇他都已经知晓了。有些话,父皇碍于身份,不能明说, 但他心里是有数的。”七公主的话复在耳边回响。 所以, 圣上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但是却依然没有还给义兄一个公正。酒劲直冲上来,裴月臣深闭上双目, 仿佛又一次回到那个隆冬—— 京城兵部司的大门外,大雪纷纷扬扬,他立在外头等着, 雪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盖住了, 头上肩上皆是厚厚的积雪,一双脚更是冻得没有知觉。不知不觉间, 天已经黑了,兵部司的一名守门小吏看不过去,悄悄上前对他道:“裴大人, 别等了。吴侍郎已经走了。” 裴月臣默默点了点头:“……那我明日再来。” “你……”小吏顿了顿,欲言又止,终还是如实道, “您别来了!这都几日下来,您还看不出吗?吴大人就是为了躲着您呀, 今日都是从西角门走的。” 裴月臣抬眼, 定定看着他。 “您还快回去吧, 免得冻坏了。”小吏叹了口气, 返身回去了。 裴月臣立在当地, 抬眼望向兵部司的牌匾, 痛楚与愤怒交织在目光之中,然后他转身离开,因为久站双腿冻僵的缘故,脚步踉跄…… 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他又已站在了吴侍郎府外的隐蔽之处,静静等候。直至天光大亮,吴侍郎出门正预备上暖轿,裴月臣快步抢上前,躬身施礼:“末将裴月臣,拜见大人!” 旁边的侍卫见他来得突然,纷纷抢上前,挡在吴侍郎身前。 吴侍郎吃了一惊,待定睛看清他,才皱眉叹了口气:“你竟追到这里来了。” 裴月臣拱手朗声道:“邓文丰贪功冒进一案,末将有实情要向大人禀告。” 吴侍郎盯着他,片刻后道:“你呈上来的卷宗,我已经看过了。” 裴月臣猛然抬头:“大人看过了?” 吴侍郎点了点头。 “那么大人对此案的看法是?”他目光焦切地问道。 吴侍郎望着他,目中有不耐也有无奈:“我只问你,曹将军下达军令的时候,你可在帐中?” 裴月臣一愣,不得不道:“末将不在。” “当时在场除邓文丰之外,还有三名副将,他们都已认同曹将军的说辞,曹文达并未向邓文丰下达强攻指令,此系邓文丰贪功心切,一人所为。” “事情不是这样!”裴月臣急怒道,“他们在撒谎……” “裴月臣!”吴侍郎喝住他,“我知道邓文丰是你义兄,如今他战死沙场,却无法追功封赏,所以你替他抱不平,可是你要拿出实证!仅凭一面之词,如何翻得了此案。” 裴月臣双眼圆睁,眼中几乎要淌出血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时大帐中的其他三名副将,只要他们无异议,这案子就是板上钉钉,你翻不了的。”吴侍郎叹了口气,语气稍稍缓和:“如今曹将军得胜归来,盛承宠眷,你拿不出真凭实据,便是再来百次也没有用……你还年轻,又是军中佼佼之辈,将来前途可期。你以为你天天守在兵部司门口,曹将军就不知道吗?你再这样闹下去,就是自毁前程。听我一句劝,回去吧!” 裴月臣一言不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眉头紧皱,袍袖中攥拳。吴侍郎无奈,拍了拍他肩膀,返身上了暖轿。众人抬起轿子,侍卫跟上,渐行渐远。 偌大一片府门口,仅剩下裴月臣一人,眼中有泪,泪中有血。 三日之后,已近年关,整个京城张灯结彩,一派繁华景象。城西官驿,其中一间厢房榻上静静地摆放着一套崭新的武官官服,衣袍上还放着一方武将官印。 而位于京城郊外三里地的陈家酒肆则冷冷清清,这家酒肆就挨着官道,本就做来往行路人歇歇脚的生意,颇为简陋,几个简易的竹棚子连在一块,下面摆上桌椅便成了。如今天冷,其中两个棚子装上厚厚的草帘子挡风,再升上火盆,让怕冷的客官在里头歇脚。 嫌草帘子里头气闷,霍泽与裴月臣只坐在竹棚下,炉上温着酒,没有风,雪安安静静地下着。 霍泽裴月臣是故交,如今在京城禁军中当一名小头目,因两人都使枪,从前常在一块儿切磋枪法,彼此惺惺相惜。裴月臣从包袱中取出两本旧旧的册子,从桌面上推给霍泽:“这是这些年我在枪法上的一点心得,另一本记录了一些东魉人习性和作战特点,以后我也用不上了。你若用得上便拿着,用不上的话扔了也使得。” “非得走吗?”霍泽看着那两本册子,皱着眉头道,“不是说还给你升了军衔吗?” “我义兄战死沙场,身后落得这般下场,却让我安安稳稳升官发财。”裴月臣笑得凄凉,“将来我有何脸面见他!” “你这一身的功夫,一肚子的才学,难道就这样荒废乡野。”霍泽仍想劝他,“咱们当初苦学苦练,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建功立业,你再想想。” 裴月臣摇摇头,自斟了酒,端杯惨然一笑,曼声吟道:“……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他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漫起薄薄一片水泽,声音难掩哽咽之意:“……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霍泽望着他,知他已是心灰意冷,竟不知该如何相劝。 裴月臣又仰脖饮了一杯,然后放下酒杯,朝霍泽一笑:“我对盘龙枪法的后十三招已有所得,将来也未必再有机会,今日我便耍给你看吧。”说罢,他提枪行到外间,解开扎在枪刃上的布套。 雪,无声地落在枪尖上。 枪尖微微一颤,随即,银光乍起! 满腔的愤恨不平,灌注于枪刃之峰,仿佛面前是穷凶极恶的东魉人,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是朝堂之上那些争名夺利的嘴脸,是这个他勘不动的万丈红尘。 枪随意走,意随心动,刺,戳、点、扫、挑……脚下踢起雪尘,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被枪身带起的劲风所挟,在他周身飞舞,如烟如雾,唯见寒星点点,银光灼灼,破雪而出。 霍泽已是看得目不转睛,连酒肆的伙计拿着抹布立在当地看呆了去,草帘子后头也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最后一式潜龙在渊使罢,本该收枪,裴月臣却将银枪高高抛起,双手接住,同时屈膝上顶…… “使不得!” 霍泽这声唤得还是迟了。只听见“咔擦”一声脆响,枪身已从中断裂。这枪身用的是韧性极好的牛筋木,跟随裴月臣征战数年,非雷霆之力不会断裂,震得他双手虎口出血。 草帘子后头的人,显然也是吃了一惊,为免出声,自行捂住了嘴。 手持两截断枪,裴月臣立在雪中,满目悲凉,缓缓合目,一滴泪水无声滑落。 ——窗外,传来当当当的梆子声,祁楚枫从怔怔出神中蓦然醒来。梆子敲过三下,已经深夜。侧头望向榻上的阿勒,她正犹自睡得香甜,京城不像北境那般寒冷,火盆将室内烤得暖烘烘的,被衾已被她踢到床榻一角去了。 祁楚枫起身,拉过被衾,复替她盖好,看她睡得双颊红彤彤的,不由笑了笑。阿勒的性情有一点极好,不会钻牛角尖,阿克奇的事情已经在她心里淡去,这些日子她在京城又吃又玩,睡都睡得很安稳。 不知怎得,明知夜已深沉,祁楚枫还是毫无睡意,披上外袍,推开房门,凭栏远眺…… 身为镇守北境的大将军,她所住的是京城中官驿中最好的院落,位于京城西南角,从二楼雕花木栏处望去,月光下可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稍远处最巍峨的是皇家宫台。想起白日里圣上的话,她本能地皱了皱眉头,转头又往北望去。 越过层层屋脊,再越过城墙,然后是重峦叠嶂的棋山山脉,目光所及,山脉如月夜下潜行的巨兽,身形起伏。 越过山,越过这盘棋,那人青衫洗旧,眉目间可仍是轻愁几许? 今日,她在殿前遇见了霍泽,待散了朝,遂上前寒暄。霍泽如今在南面领军,霍家军人数虽不算多,却是个个精锐,尤其在对付东魉人作战上,甚有心得。 “听闻霍将军率兵三月前在海安痛击东魉人,遏制他们南进的企图,圣上对此赞不绝口。要知道东魉人一旦南进,增援东南,我衡朝大军危矣。”两人行在宫殿长廊,祁楚枫朝霍泽道。 霍泽拱手笑道:“过奖过奖,祁将军驻守北境,边境固若金汤,我才是当真钦佩。” 祁楚枫缓步而行,笑道:“今日若是旁人说这话,我便受用了,但霍将军您说这话,我可担不起。您在南面担着多大的压力,与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知晓的。” 他们两位将领,守着一南一北,且都极少进京,此前霍泽仅仅听说过这位镇守北境的女将军,只知她脾气不大好,没想到今日见她殿前奏对,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全然不似印象中的粗莽女子。此时交谈,见她不仅谦虚有礼,且语出真挚,不由更加另眼相待。 “祁将军过谦了。” “霍将军当年在禁军中任职,尚是满头黑发,意气风发,现下头发白了快一半,可见操心劳力。”祁楚枫叹道。 “我……”霍泽愣了一下,“祁将军,你我从前见过?” 第55章 (中) ◎ 转眼年节已过,军中复忙碌起来,楚枫却仍未从京城回来,即便祁长松那边传来的消息皆表明她啊◎ 转眼年节已过, 军中复忙碌起来,楚枫却仍未从京城回来,即便祁长松那边传来的消息皆表明她安然无事,裴月臣仍是免不了心中牵挂。车毅迟等人也觉得将军这回走得久了些, 时不时便来问他将军归期可定, 裴月臣自己也不知晓, 心中更加烦闷。 这日,雪后初霁, 裴月臣仍在校场训练兵士,忽然赵春树连跑带窜朝他奔过来,也不管底下的兵士, 径直把他拉到一旁, 压低了嗓音附耳道:“军师,出大事了!” “何事?” 赵春树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程垚来了!” 裴月臣愣住, 脑子竟一时转不过弯来:“他来了?” 赵春树连连点头:“就是圣上要给将军赐婚的那个程垚,他来了,现下人就在大帐。” 程垚来了! 难道如长松所言, 楚枫当真答应了赐婚? 裴月臣立在当地,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日头实在有些刺眼。 “他还拿了一封印信, 说是来就任参军一职。”赵春树烦恼地挠挠头,“按理说, 兵部的通知也应该到了, 可将军没回来, 那些信笺堆在那里也没人敢动。军师, 这可怎么办?军师?” 裴月臣回过神来:“先将人安置下来, 剩下的事, 等将军回来再说。” “安置到何处?”赵春树提醒他,“他若是来成婚的,是不是应该让他住进将军府?” 裴月臣又是一怔,低头定了定神,才道:“即便是,没有将军允许,也不能贸然让他住进府里。” 赵春树想了想,点头道:“对对对,万一将军发脾气可了不得。军师,他人就在大帐,老车正应付着,让我赶紧来唤你,你赶紧过去看看吧。” 裴月臣却摇了摇头:“我不能去,我只是祁府的门客,并无军职。” “不妨事,咱们这儿谁会介意这个,将军不在也就指望着军师你了。”赵春树不解道。 “官场上迎来送往讲究的是身份对等,我若前去,只会让他觉得我们有意轻慢于他。”裴月臣解释道。 “……”赵春树向他讨主意,“我们把他送官驿去?” 裴月臣点点头:“他身边可有家仆……不管有没有,都抽调两名机灵的兵士去照顾。吃食上也让官驿的人多添些,不可怠慢了。” 赵春树点头,匆匆返身便走,行了两步又折回来:“他拿着印信要就任怎么办?” “必须等将军回来。”裴月臣沉声道,参军这个军职可不算小,如今楚枫未归,如何能让一个外人插手军中事务。 赵春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才去了。 裴月臣继续按照训练纲目操练兵士,这日,他突然增加了夜间的训练纲目,让数百名兵士负重徒步急行军,直至启明星在地平线升起,方才率兵回营。 车毅迟打着呵欠才起身,看着兵士们归来,也有点懵。“军师,这……才回来?天寒地冻的,累坏了吧?”其实他心疼地是自己营里的那群小崽子,但又不好明说。 裴月臣亦有些倦意,淡淡道:“还好。” “他们平素里习惯了在马背上,这乍一徒步,肯定不太让人满意,是吧?”车毅迟试探问道,其实想暗示裴月臣对这些崽子们好点。 裴月臣却是没听出来,点头道:“确实不行,现下天气也开始转暖了,夜间负重行军也要多上几次。” “……”车毅迟只得问道,“为何不能骑马?” “东南境以山地丘陵为主,有些地方地势复杂,马匹不便。”裴月臣见天光初亮,“……让他们歇一歇吧,我午后再来。” “啊,今日还练?”车毅迟吃了一惊。 裴月臣点点头,拉过兵士牵来的马匹,翻身上马,也不多话,自顾便走了。 “军师这是怎么了?”车毅迟挠挠下巴,总觉得裴月臣好似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叹了口气道,“将军赶紧回来吧!昨儿来个程垚,现下连军师都不对劲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回到府中,一宿没睡,裴月臣虽感倦意,却也不知怎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脑中尽是一些乱糟糟的事情,如波浪般一波一波涌上来,永无止境……他心乱如麻,索性披衣起身,回到书案前,将夜间负重行军存在的一些问题写下,再对照训练纲目,做出针对性的改进。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午间,有府中家仆将饭菜送过来。自楚枫进京,他在府中便一直是在自己小院中用饭。往日楚枫在时,尚不觉得什么,她一离开,整座将军府似乎都是冷冷清清的,他也不愿一个人坐在偏堂用饭,索性让他们将饭菜送到小院中来。 家仆将装着饭菜的漆盒放到桌面上,又躬身向他禀道:“军师,大公子来了。” 祁长松怎么突然来了? 难道是楚枫在京城出了事? 裴月臣立时起身,边行边问道:“大公子在何处?” 家仆道:“大公子陪着一位姓程的公子,进了梁院。”梁院便是祁长松在将军府所住的院子,他虽已自己建了府邸,但将军府这处院落一直给他留着,半年前祁楚枫还特地把这个小院翻修了一遍。 “姓程的公子。”裴月臣脚步一滞,立时明白了什么,刚要迈过门槛的脚缓缓收了回来。 正在此时,裴大勇进了院子,向他躬身禀道:“军师,大公子有请。” 裴月臣暗叹口气,已经不想去,眼下又不得不去,复迈腿朝外行去。经过崔大勇时,崔大勇压低了声音朝他道:“大公子要让程垚住进梁院,我也不好拦着,可是我担心将军回来……” 要让程垚住进将军府?! 裴月臣愣住。 “大公子说是将军的意思,可我看着不太像,”崔大勇一脸的左右为难,“您也知晓,将军是从来不留外人在府里的。” 祁长松让程垚住进府里,难道因为婚事已经定了?裴月臣尚在发怔。 “军师、军师?”崔大勇唤他。 “嗯?” “将军是从不留外人在府里,万一回来着恼了怎么办?”崔大勇满肚子烦恼,“大公子也是欠考虑,您是不是能稍微、稍微提醒一下他?” 裴月臣看向崔大勇,知晓他担心楚枫回来之后会责骂他,与自己所忧心的全然不同,但还是安慰道:“将军会明白的,大公子……” 话还未说完,便听见祁长松的大嗓门在院外响起:“月臣!月臣!”紧接着就是往这边行来的脚步声,听得出不止一人。 裴月臣皱了皱眉头,低头理理衣袍,这才朝院门迎去。未及院门,便已看见祁长松大步迈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人。那人一领青衫,眉目清朗,仪神隽秀。 “月臣,来来来!”祁长松又朝身后那人笑道,“程公子,我来为你引见,这位裴先生可谓是将军府的贵人,我和楚枫的兵法武功自幼便受他指点,受益良多,虽无师徒名分,实则远胜于此。月臣,这位是程垚程公子,即将上任烈爝左路军参军。” “大公子过誉,裴某愧不敢当。”裴月臣朝程垚施礼道,“程公子远道而来,请恕裴某不曾远迎。” “裴先生客气。”程垚还礼,“先生高才,将来还请多加指教。” “不敢。” 祁长松朝裴月臣笑道:“以后程公子就住在梁院,大家都在府里头,常来常往,说话聊天都方便得很。” 裴月臣客套一笑,只问心中最关心的事情:“将军可有说过,何时归来?” 祁长松摇头:“我也不知道,算算日子,她也该回来了。” 程垚在旁道:“我北上之时,本欲与她同行,但她说有事尚未办妥,还要在京城盘桓几日。” 祁长松听得眼睛一亮:“原来如此,小枫这个丫头太不懂事了。若是两人一起,路上有个伴,也方便相互照应着。” 程垚笑道:“想来将军是有要事,不妨事的。” 裴月臣微微别开脸,目光落在墙脚根处,几簇枯草掩在残雪之中。 接着,祁长松便带着程垚去安置行装,说是还要领着他逛一通将军府,把楚枫所住的院落也要指给他看。裴月臣推说一夜未眠,便不作陪,自己复回到屋内,心不在焉地将漆盒中的饭菜拿出来,预备用饭…… 他已离开中原十年,正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新一辈的青年才俊他几乎都不认得。今日见到程垚,他不得不承认,程垚不仅生得隽秀,举止言谈温文儒雅,并不似京城那等骄纵狂傲之徒,确是难能可贵。 这样一位翩翩公子,才学兼备,年纪与楚枫相当,听闻又是品性高洁,想来楚枫对他一见倾心,倒也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处,裴月臣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必须理智地思考这件事—— 若他们两人好事玉成,程垚能识大体顾大局,楚枫能听得了他的劝,无论是对楚枫,还是对于北境都是一件好事。 ……然后,自己也可以放心离开北境。 想到将要离开这里,胸中一阵阵发闷,他不得不接连深吸好几口气,才能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楚枫会留他吗? 或者,她只是客套地挽留几句…… 裴月臣不敢再深想下去,举箸吃饭,饭菜吃到口中,才意识到冰冷,只因不知不觉间自己在桌旁已呆坐了许久。 第56章 (下) ◎ 自从意识到自己可能会离开北境,有些事情就必须在自己离开前尽量做好。裴月臣勒令自己须心无旁……◎ 自从意识到自己可能会离开北境, 有些事情就必须在自己离开前尽量做好。裴月臣勒令自己须心无旁骛,全神贯注投入对训练纲目的完善,接下来一连数日,他吃住行皆在军中, 连将军府也很少回去, 也未再与程垚碰面。 车毅迟、赵春树等人不明究里, 只道是将军暗地里给军师下了死任务,弄得军师这般忙碌。 如此莫约过了半月, 裴月臣正在校场教习兵士使用长矛之法,忽见兵士们突然个个停下手中动作,仰首挺胸, 立得笔挺。春风料峭, 拂过面门,他心中似有所感, 转过头去,看见她俏生生地立在他身后不远处…… 红衫单薄,眉目如画, 祁楚枫目光含笑,仍是昔日惯常的模样。 裴月臣有一瞬间的失神。 算起来,她进京还不到两个月, 或许是没有音讯惹得他牵肠挂肚的缘故,叫人度日如年, 总觉得她离开了许久。 “月臣!”她朝他招手。 裴月臣行过去, 深望着她, 过了片刻方才想起应该施礼:“参见将军……你回来了!”不知是因旅途颠簸, 又或者是进京后饮食不惯, 她消瘦了些许, 眼睛愈发显得大,下巴又尖又小。 祁楚枫一笑:“老车跟我说,你年节后就天天操练个不停,连人都住到军中来了,辛苦得很。” 许久未见,裴月臣抑制不住地想看她,却又生怕失态,垂首一笑,轻描淡写道:“不算辛苦。” “他哪里是心疼你,他是心疼他手底下那些小崽子。”祁楚枫笑道,转头望向底下的兵士们,“今日给我一个面子,且让他们歇一日如何?你也该给我接个风才是。” 裴月臣抬眼望向她的侧颜,含笑道:“但凭将军吩咐。” 说来也怪,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心思沉重,郁郁寡欢,直至这刻看见她。她甚至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只消站在那里微微一笑,他所有压在心头的烦闷便骤然烟消云散,欢喜之情像一朵花儿从心底绽放开来。 让兵士们回营修整,他陪着祁楚枫往大帐行去,时隔良久复见着她,满满的欢喜无法抑制地从眉梢眼底流露出来,为了掩饰,匆忙找了话题:“对了,七公主让我给你带了些茶叶,等回了府,我拿给你。” “你去右路军了?”祁楚枫问道。 他点了点头:“年节的时候走了一趟。” “去做什么?”她似随口一问。 总不能说是为了打听她的消息,裴月臣顿了顿道:“……年节里无事,所以去走一走。” 祁楚枫偏头看向他,目光里带着促狭:“月臣,承认担心我很丢人吗?我哥都跟我说了,你一直没有我的消息,急得不得了,特地去寻他打听,打听到之后当天就走了。” 原来她早就知晓了,是故意来问自己,裴月臣既尴尬又有些羞涩,别开脸去,轻轻叹了口气解释道:“你要面圣这么大的事情,我确实放心不下,所以、所以才……你若是能捎个只言片语回来,也能叫人安心。” “我知道。”祁楚枫挑眉看他,慢吞吞道,“我知晓你会担心,所以故意不捎信回来。” 裴月明不禁愕然:“为什么?” “你猜!” 她举步掀帘,进了大帐。 听闻将军回来,赵春树和赵暮云也从各自营中赶了过来,祁楚枫从京城里也给他们带了礼物。给树儿和云儿是一对削铁如泥的匕首,出自铸剑名家之手,上头还刻了他们俩的名字。给老车带了一个小巧的银酒壶,做工精美,可随身携带,只是能装的酒不多,正好可以节制他的酒瘾。 众人皆欢喜,忽得赵春树奇道:“军师呢?军师的礼物是什么?” 祁楚枫笑着看向裴月臣:“你也想要礼物么?” 裴月臣只要楚枫安然回来便好,并不在乎礼物,故而毫不介意,笑着摇了摇头。 车毅迟却替他打抱不平:“将军,你不在这些日子,军师忙里忙外,人都瘦了一大圈,没功劳也有苦劳呀。” “月臣的礼物……”祁楚枫顿了顿,才道,“月臣是江南人氏,我带了些江南的笋干,回头拿来炖肉吃,以解他的思乡之情。你可满意?”末一句她转向月臣问道。 对于吃食,裴月臣向来不讲究,无可无不可,但她的一番好意却是心领得很,只是心下微微诧异,难道她还去了趟江南,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回北境。 祁楚枫朝众人笑道:“今晚都到府上吃饭!” 平时去将军府吃饭,众人自然欢喜,今日听见这话,诸人神情却有些古怪,似不甚情愿。祁楚枫见状,诧异道:“怎得,这才多久没见,就与我这般生分了?” 赵春树道:“将军。你府上如今不比从前,这……喝酒说话都不方便。” 祁楚枫不解:“怎得不方便?” “那位姓程,我们跟他又不熟,大家坐一块儿……” “等等!”祁楚枫听出不对劲来,看向裴月臣,皱眉问道,“程垚在我府上?崔大勇是皮痒了吗?” “程垚住进梁院,大公子说是你的意思。”裴月臣道。 闻言,祁楚枫咬牙切齿:“难怪我经过右路军的时候,就觉得他有些古怪,说话遮遮掩掩,原来给我留了这一手。” 车毅迟在旁听了半晌,实在忍不住问道:“将军,您跟我们说句实话吧。程垚是不是来和您成亲的?他马上就任参军了,我们总得把握点分寸。”赵春树和赵暮云早就想问,但没敢问,此时听见车毅迟问,眼睛皆望着祁楚枫,就等着她回答。 裴月臣亦十分关心此事,却又不好问出口,心下竟有几分紧张,微垂下头,佯作端详赵暮云的新匕首,几乎是屏住呼吸在等待祁楚枫的回答。 “成什么亲,再胡说就定你扰乱军心的罪名。”祁楚枫皱眉道,“他就是来当参军,别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们可别在外头瞎传。” 赵春树补充道:“将军,大公子对他态度可不一般,听说是亲自领着他住进府里。这架势,很难让人不多想。” “我哥就是头猪!他自己的事情就没弄明白过,还来搅和我的事。”祁楚枫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唤人道:“来人!到我府上去,把大勇给我叫来!” 兵士领命而去。 看她是真恼了,裴月臣只得安抚她:“这事是大公子开的口,又说是你的意思,大勇自然不好说什么,不能怪他。” 车毅迟等人见祁楚枫是真火了,连忙小心翼翼陪笑。赵春树反应最快,忙着献殷勤:“将军,喝茶。将军,吃果子!云儿,赶紧给将军拿核桃去,将军爱吃那个……” 祁楚枫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去,哼了一声道:“看来这些日子我不在,你们都闲得很啊,还有心思想这些杂事……树儿,我走之前让你搜寻东魉人的残部,可有眉目了?” 赵春树站直身子,肃容认真禀道:“回禀将军,年节前我带人进过两次荒原,着重搜索了丹狄族人抓到马匪的那片区域,但是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西北面雪太大,实在是进不去了,东面一直搜到与右路军交界的地方,据右路军的弟兄说,并无发现任何异常。” “什么都没发现?!” 祁楚枫瞪了他一眼,赵春树也无辜得很,苦着脸看她。 她皱紧眉头,转而看向赵暮云:“你这边呢?”后者愣了一下,连忙恭恭敬敬回禀近两月营中的各项军务,详详细细,不敢有所遗漏。紧接着是车毅迟…… 待诸人一个一个都回禀完毕,祁楚枫这才看向裴月臣,他自怀中取出册子:“这两月按照纲目训练兵士,又做出了些许修改,这是最后的定稿,将军过目。” 与册子一并朝她推过来的还有一碟刚刚剥好的核桃仁,祁楚枫目光落在核桃仁上,又抬眼看了裴月臣,气方才慢慢消下来,唇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赵春树悄悄捅了捅全身紧绷的赵暮云,示意他可以松口气了。 拈了一枚核桃仁,放入口中,祁楚枫拿起那本半旧的册子,正准备翻看,外间有人禀道: “将军,崔大勇来了。” “让他进来!” 祁楚枫刚刚消了一半的火气,顿时复燃,目光射向帐门。毫不知情的裴大勇掀帘进来,正对上自己将军恶狠狠的眼神,顿时吓得结结巴巴:“将、将军,您回来了……” “我再不回来,是不是就让人雀占鸠巢了?”祁楚枫冷冷问道。 裴大勇立时明白过来,求救地看向裴月臣:“这是大公子的意思,他非得把人领进来,这事儿军师也知晓,我是真的没法子。” 祁楚枫哼了一声道:“你是我府上总管,门户没把牢,我不找你找谁。我知晓是我哥的主意,月臣方才也替你说了好话,所以叫你过来就是为了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崔大勇不解:“嗯?” “你给我想办法,三日之内,让程垚搬出去。”祁楚枫道。 崔大勇傻眼,复看向裴月臣,可怜兮兮的。 裴月臣只好开口道:“程垚马上就任参军,是朝廷命官,如此把人往外赶,恐怕面上不好看。” 车毅迟等人在旁连连点头:“就是、就是……”被祁楚枫抬眼一瞪,只得立即收声。 “那你就找个面子上过得去的法子,反正我不管,三日之内让他搬出去。”祁楚枫又转向裴月臣,似明白了些什么,“就是因为他在府里头,才弄得你不想回府,这些日子都住在军营里,对不对?” 第57章 (上) ◎ 祁楚枫复看向崔大勇:“人,你还得想法子弄出去。” 崔大勇愁眉苦脸地将她望着:“将……◎ 祁楚枫复看向崔大勇:“人, 你还得想法子弄出去。” 崔大勇愁眉苦脸地将她望着:“将军,怎么开这个口?除非外头有更好的宅子,这才好把人请出去。” 祁楚枫偏头想了片刻,开导他:“你得这么想, 只要咱们府里头的房子够破, 不就能显得外头宅子好吗。” 崔大勇诚实道:“咱们府里头老旧房子也有, 可大公子的梁院才修整过,崭新崭新的。” 祁楚枫微微一笑:“谁说崭新的屋子就不会漏雨呢。” “将军……”崔大勇有点呆住。 祁楚枫干脆利落地下命令:“就这几日, 你设法把人支出去,然后在屋顶上动点手脚,弄四、五个窟窿, 保证一下雨就能漏的那种。” 裴月臣扶额, 又好笑又无奈。 崔大勇迟疑:“这样能行吗?” “你还有别的法子吗?”祁楚枫反问他。 崔大勇摇摇头。 “没有你还啰嗦什么……” 祁楚枫话音未落,听见帐外兵士禀道:“将军, 程垚程大人求见!” 听见这个人名,众人皆一愣。祁楚枫本能地盯住崔大勇,压低声音道:“他怎么知晓我在这里?” 崔大勇委屈道:“阿勒已经回府, 所以府中上上下下都知晓您回来了。” 另一旁,赵春树小声与赵暮云啧啧道:“追得够紧的,将军没回府就追到这儿来了。” 祁楚枫重重咳了两声, 赵春树连忙收声。 裴月臣在旁揣测道:“程公子已到北境多日,因为你不在, 始终无法上任, 怕是也有些着急。” 祁楚枫思量片刻, 方才无奈朝外道:“让他进来吧。” 守卫掀开帐帘, 程垚进来, 头戴官帽, 穿着一身齐整的官服,官靴也是崭新的,从头到脚一丝不苟。 “下官程垚,参见祁将军。”程垚施礼,同时呈上印信,“这是下官的就任印信,请将军过目。” 祁楚枫接过印信,也不看,往桌案上一撂,笑道:“我来得迟了,耽误了程大人上任。不知程大人来北境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程垚点点头,目光瞥了眼被她撂下的印信,问道:“不知下官何时可以上任?” “现下就可以!”祁楚枫笑道,“我们北境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讲究,你现下就可以上任了。今儿正好都在这儿,人也齐全,一起见见。” 她朝车毅迟使了个眼色。车毅迟立刻上前,朝程垚施礼。 “车毅迟,我的副将,我们平常都管他叫老车,是烈爝军的老人了,对军中再熟悉不过,你有事只管问他。”祁楚枫道,又拿手指了指赵家兄弟,“那是树儿和云儿,也都是我手下的得力干将,分管二营和三营。” 程垚与众将见礼。 最后,祁楚枫才介绍身边的裴月臣,道:“这是月臣,我家军师,你们应该在将军府见过了吧?” 程垚笑着点了点头:“令兄已为我引见过裴先生。” “月臣不领军职,”祁楚枫笑道,“当年是我爹爹重托了他,他才肯留在这里,所以他们都知晓,冲撞了将军不打紧,冲撞了军师可不行。”这话是在提醒程垚,裴月臣虽无军职,但地位不同于常人。 之前祁长松引荐时,对裴月臣也是十分尊敬,加上此时祁楚枫的话,程垚再迟钝也明白裴月臣在此间的地位。 “将军言重了,月臣不敢当。”祁楚枫此举的含义,裴月臣岂能不知,心下感动不已。 祁楚枫偏头朝他一笑,也不说什么,转头唤过车毅迟:“老车,你带程大人到军中各处转转。” 车毅迟领命:“是,将军。” 祁楚枫又朝程垚客套道:“本想亲自带你转一转,可我刚回来,人有些乏了,就让老车陪着你。老车,好好陪着啊,晚上和程大人喝两盅也使得。” 一听能喝点,车毅迟立时就笑开了:“明白。” 程垚忙推脱道:“在下全无酒量……” “没事!”祁楚枫不在意道,“老车肯定能把你背回来。” “包在我身上,将军放心就是。”车毅迟道,“走!程大人,我先领你去看看军马,然后咱们去一营……” 程垚无法,朝众人施礼告辞,便随着车毅迟出了大帐。 早就憋着笑的赵春树此时方笑出声来:“老车蔫坏,程大人穿了一身这么板正,非要领他先去看军马,这不是糟蹋衣裳吗。” 赵暮云也想笑,但碍于祁楚枫还板着脸,没敢笑出声来。 “行了,你们俩也忙去吧。”祁楚枫赶他们走,然后看向崔大勇,“给你三日,把窟窿捅好,他那个屋子若是下了雨不漏,我唯你是问!” 崔大勇愁眉道:“三日?您刚回来人家屋子就漏雨,是不是也做得太明显了?” 祁楚枫微怔,看向裴月臣:“很明显吗?” 裴月臣点了点头:“是挺明显的。” “那……五日?”祁楚枫不耐烦地看了眼崔大勇,犹豫了一下,“好好好,七日,不能再拖了!一漏雨就说咱们没钱修房子,让他赶紧搬。” 崔大勇无奈地点了点头。 “姓程的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祁楚枫问道。 崔大勇回禀道:“此人起居住行都甚简朴,饭菜也是在小院中自己做自己吃,我看他丫鬟每日都出去买菜,吃食也不讲究。他常出门,听说去了归鹿城,还去了附近的农庄。对了,府尹杨大人也曾请他过府。” 听见杨铭也来巴结程垚,祁楚枫愈发反感,皱了皱眉头:“好,我都知晓了。你先回去吧。” 崔大勇施礼退出帐外。 直至此时,大帐之中方才只剩下祁楚枫和裴月臣两人。祁楚枫一改方才的轻松姿态,倦倦坐下,靠着椅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看向裴月臣。 “你是不是想问,既然没赐婚,程垚为何会来北境。”她道。 裴月臣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和圣上各退了一步,”她道,“他想要赐婚不就是为了找人来盯着我嘛,行,我让他把人安插进来。” 原来如此,难怪程垚一来就是参军这样的军职,与车毅迟等人平级,再加上文压武半级,他若是说了话,车毅迟等人想驳回去还得掂量掂量。裴月臣本能地微微皱眉,陷入思量之中…… “我没给你捎信,其中也有这个缘故。”祁楚枫声音渐低道,“我知道你会怪我,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裴月臣一怔:“我怎么会怪你?” “你一直担心兵权的事情,如今凭空来了一位程垚……”祁楚枫皱眉道,“圣上对他甚是看重,虽然我并未与他深谈过,但君前奏对,听得出他对荒原的想法与圣上如出一辙,他在这里,始终是个隐患。杨铭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二人若是搅和在一块,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来。” 当今圣上一直希望烈爝军能趁着荒原各族式微之时一举拿下,开拓疆土,将荒原人收编衡朝管辖。但祁楚枫跟随祁老将军,从小在北境长大,去过荒原无数次,荒原人的苦,她再清楚不过。眼下衡朝国力平平,因为东南战事的缘故,甚至可以说国力单薄,即便拿下荒原,也根本无力在荒原上设立郡县,更谈不上对荒原人能有什么实质上的帮助,取而代之的很可能是对荒原人的奴役。这是祁楚枫所不愿看见的,衡朝的百姓是人,荒原的百姓也是人,如果帮不了他们,至少不应该再去欺负他们。 “月臣,万一……这一步是我走错了怎么办?” 祁楚枫声音很轻,放在桌案上的手,朝他所在的方向挪了一寸,似本能地想从他这里汲取些许力量。 她的声音带着歉疚和忌惮,十年间他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裴月臣动容,想都不想,伸手覆上她的手,温言道:“从老将军再到你,烈爝军数十年的经营,根基深固,岂是一个程垚就能动摇的。何况事在人为,程垚想动摇烈爝军,咱们也可以动摇他。至少,咱们还胜在人多,对不对?”他朝她安抚一笑。 祁楚枫被他逗笑,看着被他覆住的手,能感受到他手心中的暖意传过来:“你会帮我?” “自然。”他道。 祁楚枫伸过另一只手,也覆在他的手上,双目注视着他。裴月臣此时方才察觉举动不妥之处,想要抽手,却被她拉住。“月臣,你说的什么名声、什么守礼,我都懂,可是……”她的目光黯了黯,“你疏远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楚枫……”裴月臣这才意识到,自己当时只顾着自持,却未曾考虑她的感受,此时听见这话,心下又是歉疚又是不忍,“是我错了。” 祁楚枫把他的手拉过来,头埋下去,倦倦地枕在他的手上,口中咕哝道:“本来就是你错了。” 即便此举再不妥当,看着她的倦容,裴月臣也不忍心动一动,只管任由她摆布。更何况他的内心深处,不仅不排斥,甚至也期盼着这样的亲近。 大帐内,静悄悄的,祁楚枫任性地枕着他的手,合目小憩。 他注视着她,这些日子以来的忧心忡忡早已不翼而飞,眼里心里只有心疼而眷恋…… 良久,他轻轻伸手替她拂开脸颊上的几缕发丝。 第58章 (中) ◎ 两人回府的时候,正好是黄昏时分,裴月臣牵着马,与祁楚枫并肩而行。前头,橘红的晚霞在天际极致地铺散……◎ 两人回府的时候, 正好是黄昏时分,裴月臣牵着马,与祁楚枫并肩而行。前头,橘红的晚霞在天际极致地铺散开来, 像凤凰的尾羽, 绚烂而温暖。祁楚枫一路闲聊京城里的琐事, 直至快到将军府时,抬头看见阿勒孤单地坐在府门口石狮子脚边, 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阿勒?” 阿勒循声抬头,看见祁楚枫, 随即发足朝她奔来。 没忘记先朝裴月臣施礼, 然后她才向祁楚枫急急道:“沈先生走了。” 祁楚枫也是一愣,看向裴月臣:“沈先生走了?” “对, 你们走的那天,他也走了。”裴月臣道,“他说不愿在府里头吃白食, 还是想去商队里找个活儿。” 阿勒没听明白:“什么叫吃白食?” 祁楚枫向她解释道:“就是不做事还领工钱。” “可他在咱们府里不是吃白食呀!他教我写字,还帮大勇算账,还……还帮军师, 他不是吃白食。”阿勒焦急解释道。 “我从来没有说过沈先生吃白食。”祁楚枫也不明白沈唯重为何要走,只得问裴月臣, “他还说了别的吗?” 裴月臣道:“他说阿勒已经认得不少字, 所以觉得自己留在府中也用处不大。人各有志, 他去意坚决, 我也不好阻拦。” 阿勒闻言愣住, 半晌说不出话来, 无助地看向祁楚枫。 祁楚枫摸摸她的头,安慰道:“沈先生既然有自己的志向,我们也不能勉强。我再找别的先生来教你,好不好?” 阿勒默默摇了摇头。 裴月臣在旁也安慰道:“沈先生想在商队中讨生活,说不定还会来北境,也许还能再遇上。” 阿勒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他是不是觉得我学得不好,所以不想教我了?” “怎么会!”祁楚枫忙道,“他在我面前就夸过你好几次,说你学得又好又快。” 阿勒听罢,脸上却无甚欢喜,自顾低着头往回走。 见这孩子闷闷不乐,祁楚枫轻叹口气,朝裴月臣道:“在京城时阿勒还高高兴兴地给沈先生选了一套文房四宝,预备回北境后送给他,没想到他竟然一声不吭地走了,也难怪她会这般失望。” 细细回想,沈唯重那时候突然要走,事先毫无预兆,确实有点古怪。裴月臣道:“可以让商队的人帮忙打听打听。” 祁楚枫点了点头,忽似想到了什么,转头望向他:“……月臣,将来若有一日你要走,别像这样偷偷地走,一定要让我知晓。” 裴月臣微怔,看见她眼底亮得出奇,仔细看去,竟是漫着一层薄薄的水泽。 “我何时说过要走。” 祁楚枫微垂下双目:“我知晓,你早晚都是会走的。” 裴月臣不禁伸手按上她肩膀,诚挚道:“你放心,我答应你,只要你还用得上我,我就不走。等到哪一日,我留在北境……”他顿了顿,才接着道,“对你已是有害无益,那时候我再走。” 祁楚枫嗔怪道:“你在北境十年,是我最大的贵人,怎么可能对我有害无益。月臣,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话说出来,你可就一点后路都没有了。” 裴月臣微微一笑:“那不是正好嘛。” “你这些话,都当真?”祁楚枫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裴月臣含笑点了点头:“自然当真。” “不反悔?” “不反悔。” “拉钩!”她不放心,伸出自己的尾指,在他眼前比划。 裴月臣哭笑不得:“这是小孩子才……” “快点,快点!”祁楚枫催促他。 裴月臣无奈,也伸出自己的尾指,两人的小指勾连在一块,轻轻摇晃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认认真真地念叨,“再盖个章,这事儿就是板上钉钉!”大拇指重重地印上他的拇指。 小指头勾连,拇指相印,余晖落在两人的指尖上,发梢眉端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祁 楚枫满足地叹了口气,脸上漾开笑意,美得动人心魄。裴月臣明知不该失态,却也看痴了去。 ***************************************************** 月明如水,树影斑驳。 阿勒搂着腾腾坐在树影暗处的石阶上,听见吴嬷嬷在不远处唤了自己两声,她现下不想见人,也不吭声,小心翼翼地将露在月光中的脚往里缩了缩,直至树影将自己尽数笼罩在内。 “这孩子,又跑哪里去了。”吴嬷嬷抱怨了一句,然后吩咐侍女,“鸡汤晚些时候再热给她喝。” 听着吴嬷嬷的脚步声走远,阿勒搂紧腾腾,把头埋在腾腾浓密的狗毛里,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狗毛。“我还给他买了东西……”阿勒低喃着,一滴眼泪滑落,一下子渗入腾腾的皮毛之中。 也不明白小主人到底怎么了,腾腾站着不动,顺从地任凭她搂着,只是脑袋左顾右盼,用鼻尖使劲去够空气中飘荡的香味。 “腾腾!”忽有人在远处唤了一声。 腾腾的耳朵立时支棱起来。 “腾腾,快来!”那人又唤了一声。 听见这呼唤,腾腾从阿勒怀抱中挣出,撒开腿循声奔去,把阿勒丢在当地。 阿勒脸上泪痕未干,愣在当地,片刻之后,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大步追上前去。 腾腾一路飞奔,在风雨连廊间轻车熟路地拐来弯去,最后停在了梁院院门外面。阿勒追过去的时候,看见一名提着灯笼的方脸丫鬟正在拿什么东西喂腾腾。按理说,府中侍女阿勒都认得,可眼前的这位,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腾腾!”阿勒皱眉唤道。 腾腾于百忙之中转头,嘴里正叼着一张面饼,口水滴答。 方脸丫鬟看见阿勒,也是一愣,直起身子,阿勒对她来说同样陌生。 “腾腾,不许吃!”阿勒从腾腾嘴里把面饼往外拿,腾腾哪里肯撒嘴,咬着不放,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姑娘。”方脸丫鬟试探地唤她。 阿勒费了好大劲,才从狗嘴里把面饼抢下来半块来,放回方脸丫鬟的手中,微恼道:“这是我的狗,它不吃生人的东西。” 腾腾偏偏叫人泄气得很,吞了嘴里的半张面饼,脑袋直往方脸丫鬟的手上探去,还惦记着另外半张。 “你是阿勒姑娘吧。”方脸丫鬟明白了过来。 阿勒愣住:“你认得我?” 方脸丫鬟点了点头:“我听府里头的人说过,腾腾是你的狗。” “你是谁?” “我家公子姓程,我是他的丫鬟,叫春星。”春星朝她笑道。 “春星?”阿勒想了想,“春天的星星?” 春星一笑:“对,公子给我起的,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什么花呀水呀,阿勒也听不懂,怔了怔,忍不住又想若是沈唯重在这里,一定要让他多教教自己。她目光黯了黯,淡淡道:“哦……腾腾它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说罢,她拉着腾腾往回走,可怜腾腾一步三回头,却只能跟着走。 春星拿着被腾腾咬剩的半张面饼,遗憾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院子。 这晚,祁楚枫与裴月臣聊些别后之事,很晚才回到院子,却发现阿勒所住的屋子还透出烛光来。她们今日刚刚回到北境,按理说舟车劳顿,人倦马乏,阿勒应该早就歇下了才对,怎得这么晚还点着烛火,莫非是睡着了忘了吹灯? 祁楚枫行到她门外,轻轻推开门,看见阿勒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埋头提笔,正认认真真地一笔一划地写字。倒是腾腾,卧在火盆边上睡得正熟。 看见祁楚枫进来,她也只是抬眼唤了一声:“姐。”紧接着又埋头接着写。 “这么晚了,还不歇着?”祁楚枫不解道,近前探头看去。 阿勒面前摆着一本册子,上头有画有字,画得盎然有趣,字写得端正清秀,显然下笔之人甚是用心。祁楚枫将册子拿在手中细看,正好看见一副母亲怀抱婴儿的图画,母亲弯着身子,将小婴儿保护在身子下面,而这幅图的左下角就写着“包”字。如此以图解字,不仅有趣,而且十分容易记忆。 “这本册子是沈先生写的?”祁楚枫认得沈唯重的字。 阿勒点了点头,些许懊恼道:“他特地编写了这本册子,让我带在身边,在京城时每日拿出来练练字,不至于荒废了。可我到了京城尽顾着玩,根本就没拿出来过,辜负了他的好意。” 祁楚枫发觉阿勒现下说话比以前顺溜了许多,也许从前她也会说,却不愿说,但现在她开始愿意真正地融入衡朝的生活。是什么让她发生了这样的转变?祁楚枫看向手中的册子…… “我要把字写得很好,以后遇见沈先生,至少他不会觉得白白教了我。”阿勒声音低低的,却很坚定。 祁楚枫摸摸她的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复看上手中的识字册子,脑中有种模模糊糊的想法慢慢形成:“沈先生,也许是个大才,将来可堪大用。” 阿勒听不懂,仰头看她:“怎么用?” 祁楚枫笑了笑:“我也还没想好,先把他找回来吧。他远比他自己认为的更有用,在商队里当账房先生太可惜了。” 阿勒大喜:“我也要帮忙找他。” “好!”祁楚枫放下册子,叮嘱道,“早点歇着,别熬太晚。” 阿勒点点头:“我再写一张就睡觉。” ◎最新评论: 【沈先生也快回来吧】 【啥时候更新呢,等急了。】 【啥时候更新呢,等急了。】 第59章 (下) ◎ 为了方便崔大勇行事,两日之后,祁楚枫找个了熟悉北境的借口,让程垚跟着车毅迟巡边,把人干脆彻怠◎ 为了方便崔大勇行事, 两日之后,祁楚枫找个了熟悉北境的借口,让程垚跟着车毅迟巡边,把人干脆彻底地支出去三五日。 只是程垚的丫鬟春星还时常出去买菜, 那名老仆却甚少四处走动, 大多时候都守在院中, 洒扫庭院,打扫屋子, 修剪花木,余下的时候便坐在院中一杆一杆地抽旱烟。崔大勇等了两日,也没等到他挪窝, 不得已想了个下策, 谎称人手不够,请他到灶间帮忙半日, 还得让人看着他。 如此这般,崔大勇才总算寻到机会,带了两个人鬼鬼祟祟上了梁院的房顶。 这日祁楚枫与裴月臣自军中回府, 已是上灯时分,两人还未用饭,便见崔大勇悄悄地进来, 隐蔽地朝她打了个手势。 祁楚枫没看懂,微愣了一下:“嗯?” 崔大勇压低声音道:“成了!” “什么成了?”祁楚枫莫名其妙, 往周遭看了看, “这里又没外人, 你神神秘秘地作甚?” “……屋顶的事儿, 我办成了。”崔大勇只敢略略把声音提高了一点点, 竖起三根手指头, “三个窟窿,很隐蔽。” 祁楚枫听清楚了,立时笑开,翘起大拇指夸赞道:“干得好!”然后转向裴月臣笑道:“现下就等下雨了!” 裴月臣笑着摇摇头,问道:“你预备让他搬到哪里去?” 祁楚枫不在意道:“归鹿城里头还有几处旧宅子,略修修就能住了。他只要肯搬出去,修房子的银两我掏了。” 说话间,侍女鱼贯而入,将饭菜端上来。吴嬷嬷也跟着进来,帮忙将菜一盘盘摆上,然后指着一道笋干烧肉忐忑道:“姑娘特地带回来的笋干,可把人愁死了。这道菜我以前也没做过,特地又问了人,可也不知做法对不对?是不是江南的那个味儿?” 祁楚枫笑道:“月臣,你快尝尝!” 裴月臣依言取箸,挟了一小块笋干放入口中嚼了嚼,笑道:“好吃!是这个味道。” “姑娘千交代万交代,我就怕有闪失。”吴嬷嬷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笑容爬上褶皱,“笋干提前几天就开始又煮又浸,我以前也没弄过这菜,就担心弄不好。还好还好,你们吃着好就行!” “嬷嬷劳苦功高。”祁楚枫亲昵地搂着她道,“晚上我给您捶腿揉肩,好不好?” “不好,上回给我揉肩,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捏散了。”吴嬷嬷嗔她,然后朝裴月臣叮嘱道,“喜欢就多吃点。” “多谢嬷嬷。”裴月臣谢道。 “你也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吴嬷嬷又催促祁楚枫,然后自己才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 祁楚枫复坐回来,也挟了笋丝入口,细嚼了嚼,咸香可口,鲜美异常,点头笑道:“是好吃呀!那户农家说这是石笋干,采挖不易,晒得不多,还要留着自家吃,说什么也不肯再多给我。” “你真的去了江南?”裴月臣诧异地看向她。 祁楚枫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抿嘴片刻,然后偏头反问道:“我不能去江南吗?都说江南好风景,我也想去逛逛呀。” “不是。”裴月臣迟疑半晌,才问道,“你迟了些时日回来,就是因为去了江南?” 祁楚枫竟还想了想,然后才点点头。 总觉得有些古怪,裴月臣还想问,祁楚枫已经替他挟了一箸笋丝,催促道:“快吃快吃,再不吃就冷了……我知晓你想问什么,再等些日子你便会知晓,现下你问,我也不说。” 看来真有古怪,但既然她这么说了,他便不好再问,心下疑惑,却想不出会有何事需要她去江南。 “好菜应该有好酒才对,我记得还有半坛子竹叶青?”祁楚枫心情甚好,问道,“让她们烫一壶如何?” 看得出是她自己想喝,裴月臣笑着点点头:“半壶就够了。” 祁楚枫刚要唤侍女去温酒,却见一人朝这里过来,待看清来人,立时皱了皱眉头。裴月臣见她神色有异,转头望去,也看见了程垚。 “他来作甚?”祁楚枫不满地嘀咕了一声,随即想到一事,暗叫不好,“不会是屋顶捅窟窿的事情露馅了吧?” 正自忐忑,程垚已行至屋外,她颇有点心虚,笑着迎上前道:“程大人,巡边可还顺利?这么快就回来了?” 程垚先朝她施礼。 裴月臣也起身朝程垚施礼。后者还礼,正欲开口,便被祁楚枫打断:“程大人可用过饭了?进来一起吃?”祁楚枫表面上客气,心想他若当真进来,就让大勇再到屋顶上添五、六个窟窿。 程垚倒是没料到祁楚枫这么晚才用饭,而且裴月臣也在场,恐怕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我已用过饭了,那……我晚些时候再过来。” 猜度程垚是有要紧事,才会大晚上特地过来,裴月臣遂道:“程大人既有要事,在下先行告辞。” “不妨事,你吃你的。”祁楚枫忙按住他,“嬷嬷费了好些功夫,你可不能浪费……走,咱们院子里说话。”后半截话是朝程垚道。说着,她便示意程垚一起朝院中行去。 确是有要事,程垚也不再客套,随祁楚枫行到院中。院中几株梧桐,冬日里脱尽了叶子,如今春暖,刚刚绽出新芽,月光洒落,地上树影斑驳。 程垚沉默片刻,似在筹措言语,终还是单刀直入问道:“将军对北境境内屯田的情况可否了解?” 屯田? 祁楚枫确实没想到他关心的是这方面,也没多想,便点了点头:“自然了解。” “屯田按理说应该都是军户,但据我这些日子所了解,真正垦地开荒的人有八成以上都是流民,他们垦田,然后向军户交租。”程垚问道,“烈爝军中手握土地者不在少数,甚至有百亩以上者,这些将军也都知晓?” “知晓。” 祁楚枫此时已明白他的来意,淡淡道。 屋内,裴月臣并不动箸,静静而坐,心神全在院中的对话上。 见祁楚枫一派淡然,程垚皱紧眉头:“既然知晓,将军对此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祁楚枫微微挑眉,反问道:“程大人想听我说什么?” 程垚深吸口气,尽力让语气保持平和:“将军可知晓,这不合规矩。按衡朝律法,分给军户的田地只能用于耕种,不得转租。” “规矩有时候也是需要变通的,东南战事打了那么久,大批流民涌入北境,此举也是因地制宜,因势利导。”祁楚枫道,“如此一来,流民有地耕,军户有钱收,两者皆宜,其实也不算坏了规矩。” 程垚沉声道:“这些军户除了交纳公粮之外,每年的地租便是一笔极其丰厚的收入。我想,衡朝境内各地方军,恐怕都比不上烈爝军富贵逼人。祁将军,你这养得不是军队,而是一群财主啊。” 屋内,裴月臣闻言眉头深颦。 祁楚枫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程垚都要误以为她是无言以对,才慢吞吞问道:“程大人可知去年朝廷下拨了多少军饷?实际到我手上的又有多少?” 程垚微怔,随即便道:“屯田制就是为了解决士兵粮草,我算过,即便军饷偶然有所短缺,但以北境的屯田数量,粮草产出,也足以应付短时之缺。这绝对不是用屯田敛财的借口。” “你……”祁楚枫仰首,盯住程垚,目光恼怒,“程大人,我劝你不要一口一个敛财……” “楚枫!”裴月臣适时从屋内出来,制止住祁楚枫再说下去,柔声道,“饭菜快冷了,还是先用饭吧。” 祁楚枫转过身,忿忿不平地看向他,裴月臣目光柔和,安抚地望了她一眼,然后转向程垚:“程大人,屯田之事年深日久,眼下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将军也还未用饭,腹中饥饿,脾气难免急了些,不如明日坐下来细细解释于你听,如何?” 程垚也知今日来得不是时候,又见祁楚枫已背过身去,再谈无益,遂道:“也好,明日还请将军能给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闻言,祁楚枫怒气又起,微微偏头,裴月臣一手按上她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她只得硬生生忍下来。 直至听见程垚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才忿忿然转过头,恼怒道:“我给他解释?我凭什么要给他解释?!他以为他是谁?自以为读了几年书,得了什么探花郎,就来这里指手画脚。他才来了北境几天,这里头的事情他懂什么……” 裴月臣劝道:“先用饭吧。” 祁楚枫重重哼了一声,正欲回屋,忽听见廊上脚步声回转,竟是程垚又快步折返回来。 “在下自知不才,也是不懂才问,并不敢对将军指手画脚。但既然事情不合规矩,我就不能视而不见。冒犯唐突之处,还请将军见谅。”他立于月光之下,面容清冷严肃,字字掷地有声,说完返身便走。 祁楚枫听得微愣,听他脚步声一径远去,才悄声问道:“他……不会再返回来了吧?” 裴月臣好笑道:“你也是个欺软怕硬的。” 祁楚枫不服气地哼了哼:“我怕他,笑话!我就是懒得跟这种人掰扯而已,书呆子一个,又迂又腐……吃饭吃饭!” 两人复回到屋内,祁楚枫一看饭菜便知晓裴月臣一口没动,对程垚愈发恼火:“大晚上好端端的,他非得跑过来唱这么一出,弄得你连饭都吃不好。” 裴月臣替她盛了碗汤,递过去:“他是圣上派来的人,你与他闹翻了终究不好。” “你还要我让着他?”祁楚枫接过碗,不满道。 第60章 (上) ◎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书案上,习字所用的毛边纸上工工整整写着“原”字,墨迹未干,字……◎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 落在书案上,习字所用的毛边纸上工工整整写着“原”字,墨迹未干,字体稍显稚嫩。阿勒左看右看, 端详了一会儿, 然后才接着写下一个字。隔着窗, 能听见林梢上有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她凝聚心神, 一个又一个的“原”字慢慢地出现在纸上,直至写满了整张毛边纸。 然后,阿勒看着毛边纸上的字, 皱了一会儿眉头, 嘟了嘟嘴,不满意地搁下了笔, 将头探出 窗外,瞧了瞧天光,估摸着下时辰。紧接着她披上外出的斗篷, 匆匆出了房门。 阿勒有一匹专属于她自己的小红马,是祁楚枫专门去马场为她挑选的。眼下,她骑上小红马便往归鹿城的方向奔去, 归鹿城常有中原商队往来,也许沈唯重现下就在其中一支商队里, 即便找不到他, 这些来来往往的商客中也许会有人知晓他的下落。 将军府靠近军营, 距离归鹿城还有段路, 眼下正好是初春, 风大得很, 官道上的黄土被刮得扬尘三丈有余,刮得人都睁不开眼。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身子,怀中抱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裹,倒退着顶着风艰难往前行去。 阿勒眯缝着眼睛,看出那人正是那天在梁院门口遇见的那位姑娘,春星。 也不知她抱着包裹要去何处?看方向好似也是往归鹿城去。 阿勒迟疑了片刻,策马行至她身边,翻身下马,直接了当问道:“你是要往归鹿城去吗?” 春星也认出她来,连忙施礼,唤道:“阿勒姑娘。” “你是去归鹿城吗?”阿勒复问了一遍。 春星点了点头,示意她看手中的包裹:“我家公子的衣袍破了,我不会补,得到城里去找织补匠人修补。” 阿勒奇道:“府里吴嬷嬷就会修补,我姐的衣服还有我的都是她补的。” 春星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家公子说了,住在将军府里已经是打扰,不许我们再给别人添麻烦。” 这些人情世故,阿勒也不甚明白,但她也不会勉强别人,便道:“我也要去归鹿城,你上马,我捎你过去。” 春星一愣,她把阿勒当将军府的小姐,未料到在阿勒心中是没有身份高低之分的。 “快来,你走过去的话要走很久。” 说着,阿勒便已翻身上马,自马背上朝春星伸出手来。 见她目光挚诚,春星犹豫一瞬,便伸手拉住她的,坐上了马背。 两人同乘一骑,往归鹿城驰去。春星坐在阿勒的身后,头埋在她背上,借此遮挡黄土飞尘,心里既感激又感动。 小红马颇神骏,不多时便已到了归鹿城,阿勒先行下马,再把春星扶下来,往前指道:“裁缝铺在城东,你顺着这条街往前走,再往东拐过去便能找到。” 春星躬身谢过她,忍不住问道:“阿勒姑娘你去做什么,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我去找人。”阿勒便如实对她说,“之前我也有一位教书先生,可是我去京城的时候,他走了。所以我想把他找回来。” “找人?我帮你啊!” “你肯帮我?”阿勒很是欢喜,又道,“可是很麻烦的,要挨家店,挨个人慢慢地问,因为商队可能有人见过他。” 春星点点头:“不要紧,我帮你。” 阿勒大喜,遂先陪着春星把衣裳送到裁缝店修补,然后两个小姑娘一块儿去了城西,那里是往来商队出现最频繁的地方,一家一家客栈慢慢问过去。好些客商都是从中原长途跋涉而来,来了北境水土不服,吃食也不惯,连带脾气也不好。阿勒找人心切,即便人家说没见过,她往往不肯放弃,又是描述相貌又是比划身高,问了又问,未免让人不耐烦,常遭人恶语相向。春星便在旁说好话打圆场,帮着和缓气氛。 如此半日下来,两个小姑娘费了许多口舌,却仍是没有找到沈唯重的线索,只得拖着脚步往回走。正好路过上次与沈唯重一起吃汤圆的那家摊子,阿勒看着大锅中蒸腾往上的水气,怔了怔,不由想起当时的情形——可那时候自己一心想见的是阿克奇,却不懂得珍惜沈唯重在身边的时光。 见阿勒盯着汤圆铺发呆,春星误以为她想吃汤圆,偷偷低头数了数自己钱袋中的铜板,然后抬首爽快道:“阿勒姑娘,你饿不饿?我请你吃汤圆好不好?” 阿勒看向她:“你也想吃吗?” “想啊,我还没吃过北境的汤圆呢。” 春星拉着她到摊子上坐下,向店家要了两碗汤圆。 “姑娘要什么馅的?”店家问道。 春星看向阿勒。 阿勒回想片刻,道:“黑芝麻馅的。” “我也一样。”春星道。 店家手脚麻利地下汤圆,仍是如旧时那般,一面煮汤圆一面吆喝:“热汤圆,热汤圆,热腾腾的热汤圆,不烫舌头不要钱……” 见阿勒神情落寞,春星以为她是因为今日没有找到人而沮丧,遂安慰道:“今日找不到,咱们明日再来,后日再来,归鹿城往来商客多,一定会有消息的。” 阿勒感激地望着她:“你还肯陪我?” 春星诚恳地点点头:“最近我家公子成日都在军中,我也没啥事做,我来陪你。”她是程家的家生子,自小跟着爹爹娘亲在程府做事,而后又随程垚去了西南边陲,她的娘亲便是在那里染上恶疾去世,此后程垚身边就只剩下她和她爹爹两人。她没有兄弟姐妹,也不似大家宅院中有许多同伴,身边也没个小姐妹能说话。她爹爹是个闷葫芦,一年说的话加起来,十个手指头就能数下来。程垚为人板正,又是公子,身份有别,能说的话也甚少。如今遇见阿勒,真诚坦荡,她情不自禁地与她亲近。 店家把两碗热腾腾的汤圆端上桌:“姑娘慢点吃,当心烫着。” “你要找的这位沈先生肯定是很厉害的人吧?”春星边给汤圆吹气,边好奇问道。 阿勒连连点头,忙不迭地称赞道:“他很厉害,会教我写字,还会画很好看的画,还能帮着大勇算账,样样精通。连我姐都说,他是个大才,将来会有大用!” 春星奇道:“这么厉害的人,你们怎么让他走了?” 闻言,阿勒的目光立时黯淡下去:“我们不知道他要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有那么重要,所以悄悄地走了。” 也不知是怎么样厉害的人,怎么会离开将军府呢?春星也想不明白,陪着阿勒叹了口气。 “他还给我画了一本识字册子。”阿勒从怀中宝贝般地把册子掏出来,递给春星,“你看,他是不是很厉害?” 春星忙放下汤匙,双手在衣袍上蹭了蹭,这才接过册子,翻开来看,看上头的画,还有上头的字……“这位沈先生真的好厉害!居然能把字写得像画一样,让人一看就明白。”她赞叹道。 听见她夸沈唯重,阿勒愈发欢喜:“他就是很厉害呀!我以前一点都不喜欢学写字,可是他来教我,我一下子就学会了。” 春星看着册子,羡慕道:“我家公子当初要是也这么教我就好了。” “你家公子也会教你写字?” 春星点头:“我家公子说,一定要认得字,读书能明理,长见识,还能让人……公子那句话怎么说的?”她想了想,才尝试着解释道:“……就是说,书里面有个很大很大的天地,比咱们平日生活的地方要大得多。读了书,就能看得更远,不会对眼前的小事斤斤计较,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阿勒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可能你家公子没有去过荒原,所以只能从书里看。荒原就很大很大,一眼望不到头。” 春星也不懂:“也许吧。” 知晓这识字册子对阿勒而言很珍贵,春星将册子合上,复递给阿勒。此时正巧有一位食客伸手来接店家递过的汤圆,脚下似绊着了什么,身子踉跄了一下,汤圆的汤水半倾而下,正好落在那本册子和阿勒的手上。 阿勒大急,连忙用衣袖去擦册子上的汤汤水水。那汤圆的汤水是刚从锅里舀出来的,滚烫滚烫,瞬间将她手背烫得红了一片,她自己却浑然不在意,只顾着那本册子。 春星在旁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到灶台那边舀了一大瓢凉水,急急地要来冲洗阿勒的手:“快快快!你的手烫伤了,赶紧来冲一下!” 食客和店家见烫着人,也是连声陪不是,乱成一团。 那本册子虽说抢救及时,汤水没有全部渗入书页之中,但也浸透了位于最上面的几页,阿勒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看见沈唯重画的画、写的字已被汤水洇染开来,模模糊糊地漫成一大片…… 她的眼圈顿时红了,豆大的眼泪不受控地落下来,啪嗒又打在书页上,她赶忙去擦,又手忙脚乱举袖来抹自己的脸。 “阿勒姑娘……” 春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心翼翼地拿过她的手,用凉水慢慢冲烫伤的地方。春寒料峭,冰冷的水漫过手背,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冷,阿勒的眼泪落得更急了。 第61章 (中) ◎ 原以为昨日在院中自己出言不逊会令祁楚枫不满,今日再次见面,程垚已做好看她冷脸的准备,殊不料 ◎ 原以为昨日在院中自己出言不逊会令祁楚枫不满, 今日再次见面,程垚已做好看她冷脸的准备,殊不料…… 校场之上,祁楚枫满面春风地与他打招呼:“程大人, 早啊!” “将军。”程垚规规矩矩地向她施礼。 祁楚枫不在意地挥挥手, 示意他免礼, 然后指着旁边的食盒道:“程大人可吃过了?今日有羊肉包子,二营的厨子包包子可是一绝, 也不知道是不是往里头混了猪油,又香又嫩。” 看她模样,好像昨日之事浑然没有发生过, 程垚倒是知晓有些官场老油子能做到这点, 倒没想到祁楚枫一个姑娘家竟也如此。 “在下吃过了。”程垚淡淡道。 祁楚枫劝道:“吃一个嘛。” “不用了。” 祁楚枫突然之间收敛了笑意,挑了挑眉道:“程大人莫非是嫌弃?” “不是。” “那就是怕我下毒了?”祁楚枫大笑, 然后自己伸手拿了一个包子,咬了大大口,“瞧, 没事。” “不是,在下……”程垚无奈,确实也不想在这等小事上与她起争执, 只好道,“好, 我吃一个便是。”遂探手取了一枚包子, 当着祁楚枫的面, 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看着他吃完了整个包子, 祁楚枫方才一笑, 问道:“味道如何?” “不错。” 确实是满口的油——这后半句话程垚没说出口, 从袖中取出绢帕,仔细地拭了拭嘴,然后复收好绢帕,看向祁楚枫。 祁楚枫点头笑道:“程大人,这些日子我听闻你在府上的饮食清淡得很,不妨听我一句劝,这里是北境,比起中原和西南都要冷得多,多吃点肉身子才撑得住。” 程垚微怔。 “你这几日在军中也用过饭,可曾留意饭菜?”祁楚枫问道。 程垚点头:“白菜萝卜居多,每三日有一顿肉菜。” “这是我爹爹还在世时定下来的规矩,起因是因为北境的一场时疫。”祁楚枫又咬了口包子,信步往前行去,“那时候我还小,也是长大之后才听爹爹说起当时的景象。这场疫情重创了北境,初时以为是寻常的感染风寒,而后竟一发不可收拾,烈爝军折损过半,尸首堆积如山。” 想来她今日无论说什么,多半是想为屯田收租一事找借口,又或者是在顾左而言他,程垚早已心中有数,也自信不会被她带偏,遂道:“将军指的是庚子年的那次时疫吧。听闻北境疫死者三千五百余户,荒芜田土千三十八顷有奇。” “你看到的是农户,军中因作息操练起居皆在一处,死者更甚。”祁楚枫叹了口气,“想要有效避免时疫,增强兵士体质便尤为重要。从那之后,我爹爹便定下了兵士三日必须要有一顿肉菜。按我的想法,还是少了些,入了冬之后最好能有两日一顿肉菜,北境酷寒,尤其来自中原的新兵,不吃肉连训练都很难撑下来。” 程垚只管听着,并不发表言论,暗自揣测她说此事的用意。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到一营的马厩,数位马倌刚刚给马添过草料,见到祁楚枫,连忙施礼。祁楚枫挥挥手,示意他们去忙自己的事情,然后行到槽栏边,伸手去捞草料。草料之中都拌有大豆,她拿起来在手中搓了搓,又示意程垚过来看—— “程大人可喂过马?”她笑问道。 喂马之事常年都是由家仆来做,程垚自然不曾做过,便摇摇头。 “你未曾在军中待过,要知晓军马也会出现时疫,一旦发生,其严重性不亚于士兵生病,所以军马所用的饲料也需要严格把控。军马所吃的除了草料,最主要的还有大豆,吃了豆子,马匹才能有劲儿。”祁楚枫地向他讲述着,神情认真。 程垚低头看向马槽,若有所思。 “军中有专人监察。但凡出现肉发臭,豆发霉,皆要重惩。”祁楚枫道,“这也是我爹爹在世时定下的规矩。” 程垚点头赞同:“老将军长算远略。” 祁楚枫突然话锋一转,问道:“程大人,不如你替我算一算,这些肉呀、大豆呀,一年下来要花掉多少银两?” 程垚微愣,随即明白了她的真正用意,淡淡道:“这些花费自然都在军饷的开支里头,相信将军也心中有数,何须我再算。” 祁楚枫也不恼,哈哈一笑:“程大人平日里恐怕也是不问家中柴米油盐的人,这不当家就是有不当家的好处,过的日子也舒心,当真叫人羡慕得很啊。” 听得出她在讽刺自己,程垚也不接话,但又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确是事实,每月他只管把银钱交给老仆春良,一应起居吃食他便不再过问。他本就是个不讲究吃穿用度的人,每月四两银子,虽不算多,但他们仅仅主仆三人,想来肯定是只多不少。多出来的银钱他也从来不过问,只当是贴补给春良,他们父女两人跟着自己颠沛流离甚是不易,他心里很是明白。 见他不做声,祁楚枫只是笑眯眯地斜睇了他一眼,问道:“程大人,戍边兵士每年的军饷是多少,你总该是知晓的吧?” “每年十五两银子。”程垚答得很快。 祁楚枫点头:“朝廷每年应该拨给烈爝左军多少军饷,程大人想必也心中有数。” “按规制,每年一百二十万两。” “不错。”祁楚枫转向他,“那么去年朝廷实际拨了多少银两,程大人可也知晓?” 程垚如实道:“圣上向我提过此事,因为东南战事吃紧的缘故,去年的军饷确实有所欠缺,只拨了一百万两。” “你听他胡……”祁楚枫话到嘴边,意识到程垚正是圣上派来的人,硬生生刹住,笑容勉强,“实不相瞒,圣上口中的一百万两,经过兵部那些大老爷的手,到我手上已不足六十万两。” 程垚脸色微变:“六十万两?” 祁楚枫冷眼旁边,见他惊诧之意不似作伪,方才收回目光,道:“程大人若不信,军中的账目清清楚楚,程大人想看,随时都能看。若是生怕我作假,就是想看去年、前年、大前年的也都使得。” 程垚确实有心想要弄清楚烈爝军的账目,也知此事不易,需得从各方面下手才能弄明白。万万没想到,祁楚枫竟然主动提起让他看账目。 “顺便说一句,前些年的军饷也都不足……”祁楚枫行在前头,转头看向他,耸耸肩道,“这些年,就没有哪一回是痛痛快快给齐过。” 程垚心底有些惊愕,军饷毕竟数额巨大,有时无法一次性给齐也能理解,但若接连几年都没给齐过,且相差数额巨大,为何此事圣上对自己只字不提?他继续往前走,跟上祁楚枫,心中暗忖她的话只能暂且一听,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就不能尽信。 “既然没给齐,将军为何不向圣上讨要?”他问道。 “你以为我没要过,为了要钱,我都上了多少折子了。”祁楚枫道,“我哭穷,圣上也朝我哭穷,要我体恤朝廷艰难,要我共克时艰。前年说是渭水决堤,国库空虚,只能先从兵部调一笔款子过去;去年说是东南战事,粮草吃紧,兵部直接就把款子划过去了……年年他们都有道理,我还能怎么办?” 程垚语塞,皱眉思量。 祁楚枫拍拍他肩膀,笑道:“程大人,你既然来了北境,就是我烈爝军的人了。以后也别见外,咱们共担风雨。我寻思着,你颇受圣上重用,以后这上折子要钱的重任就托付给程大人吧。” 程垚一愣。 此时正好赵暮云领着一小队兵士从不远处经过,看见祁楚枫与程垚,便上前见礼。 “将军!程大人!”赵暮云规规矩矩施礼。 祁楚枫看着他身后那群兵士,个个脸上的笑意虽敛了些许,但还是看得出乐得很,再看他们本来要去的方向,一下子就猜出来他们要去何处,笑道:“我都差点忘了,今日是十五,怪道个个都憋着笑。” 赵暮云转头看向身后的兵士,兵士们没再憋得住,个个笑颜逐开。赵暮云自己也笑了。 “将军,程大人!晚上过来一起吃。”赵暮云热情邀请道。 程垚不明就里,直觉便要推脱:“不……” “好啊!”祁楚枫打断他,替他应了,“晚上我和程大人一块过来。” 赵暮云笑道:“好!我给两位留一壶好酒!”说着施礼告退,领着那队兵士往东南去了。 估摸着又是军中同僚饮酒,上回被车毅迟灌得不轻,程垚自然不愿再去,皱眉看向祁楚枫,又不好发火,压着脾气道:“在下不善饮酒,晚上就不与将军同行了。” “那怎么行,我都答应了。”祁楚枫笑吟吟道,“你若不去,人家还当你是在摆架子呢。” “将军……” “再说,你昨日不是想问我屯田的事情吗?今晚你去了便能知晓大半。”祁楚枫笑眯眯道,接着往前行去。 “将军难道自己不能解释清楚?”程垚喊住她。 祁楚枫转头望向他,微微挑眉,目光清澈见底:“我说了你就会信吗?” 程垚一怔,说不出话来。 “凡事眼见为实,我也不怪你。”祁楚枫微微笑了笑,“只是等到看明白所有的事,程大人你何去何从,也别叫人失望才是。” 第62章 (下) ◎ “凡事眼见为实,我也不怪你。”祁楚枫微微笑了笑,“只是等到看明白所有的事,程大人你何去何础◎ “凡事眼见为实, 我也不怪你。”祁楚枫微微笑了笑,“只是等到看明白所有的事,程大人你何去何从,也别叫人失望才是……我还有事要忙, 先行告辞, 晚上再见。对了, 晚上最好穿件旧袍子,要不然沾了油星可不太好洗。” 嘱咐完, 她便大步朝军士走去,独留程垚一人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 若她所说是真的,那么这些年烈爝军的开销……程垚暗自揣度着, 回想起刚刚所吃的肉包子, 还有马厩里的大豆,六十万两是绝对不足以支撑这些开支, 甚至连维护军队日常各项开销,例如各种军袍军被,兵刃维护, 马匹饲养都十分勉强。 常年军饷不足,这件事情圣上不会不知晓,为何不对自己明言? 祁楚枫和圣上之中, 必定有一人有事瞒着自己,又或者两人皆有事瞒着自己。程垚皱了皱眉头, 看向前方祁楚枫的背影——军士们相继禀事, 她听了一会儿, 便快步随他们离开, 走路带风, 显然是有军务要处理。在一众大汉的簇拥下, 她的身影虽显得愈发纤瘦,却是脊背笔直,步伐飒爽,毫无逊色之处。 ****************************************** 入夜,三营校场之上,燃起了篝火,数十只羊早早就洗剥干净,抹好腌料,被架上火堆炙烤,一阵阵的香气弥漫开来…… 远远的,程垚人还未到校场,便已闻见了这股混杂着各种香料的味道。烈爝军因在北境戍边多年,饮食上的习惯,尤其在烧烤上,颇受荒原人的影响,其中好几味香料都不是中原惯用的,程垚虽在饮食上不在意,但也闻得出其中不同。 受祁楚枫派遣特地来请他的兵士闻见这味也欢喜得很,似有抵挡不住的召唤,脚步一直在不由自主地加快,弄得程垚须得尽全力才能在不跑起来的前提下跟上他。 待程垚到达校场,顿时有些呆住——白日里开阔空旷的校场现下填满了满满当当的人,丛丛篝火熊熊燃烧,烤肉的香味和嘈杂的人语交织着,热闹地仿佛在过年。 兵士领着他在篝火丛中左拐右转,最后停在最大的一丛篝火旁。程垚诧异地看见祁楚枫就站在一头烤羊前,正仔细地往上头刷酱料,神情颇为专注。 “将军,程大人来了!”兵士扯着嗓子大声禀道。 祁楚枫回头,看见程垚,先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见他果然依言换了件旧袍,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不由分说,把还往下滴滴答答淌酱料的大刷子往他手里头一塞…… “程大人,你来晚了!快来快来!你没过来,我已经在这儿替你顶了一会儿。”她也扯着嗓子道,眼下校场太过嘈杂,不这样说话几乎完全听不见。 程垚还未回过神来,大刷子已然塞入他的手中,人被径直拉到正在炙烤的肥羊面前,一时没提防,身子站不稳,往前踉跄了一下,几乎整个人扑到羊身上,眉毛都差点被撩着。 一股大力将他复拽回来,正是祁楚枫拽住他的后衣领。 她毫不以为异,笑道:“看来程大人已经迫不及待想吃了,不急不急,还得再烤一会儿呢。来,拿着!”她不由分说地往他另一只手里又塞了个沉甸甸的罐子,是个蜂蜜罐罐,嘱咐道,“多刷蜂蜜,甜口的好吃,听我的没错。” 程垚压根什么状况都没弄清楚,就已经一手刷子,一手蜂蜜罐站到烤羊前头。他出身士家,从小所学的道理便是君子远庖厨,何曾做过这等事情,但刚刚分明看见祁楚枫也在做,想来并非是她在存心为难自己,可是……他僵直地立于当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祁楚枫似乎知晓他在想什么,笑道:“民以食为天,烤只羊而已,不跌份儿。你看云儿,他也在那里忙着呢。” 程垚循着她的手往左边望去,果然在烟熏火燎中看见赵暮云,这一望不打紧,他立时就皱起眉头——大概是在篝火旁待了许久,被熏得热得受不了,赵暮云外袍也脱了,只穿着单衣,又是添柴又是刷调料,怎么看都不像一位行阵将军。 “这、这……成何体统?”他忍不住道。 祁楚枫没听清:“啊?你要木桶?” 程垚不得已只得提高声音道:“此举有失官体!不妥!” “你要保重身体,不脱?”祁楚枫笑道,“没人叫你脱衣裳呀。” 程垚无奈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故意装傻。 “赶紧刷蜂蜜,得来回刷好几道呢!”祁楚枫催促他,“快点,快点!待会要是烤焦了我可算你账上!” 程垚无奈之际,也别无他法,盯着那只烤肥羊,皱眉道:“可我从未做过这等事情。”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祁楚枫笑吟吟地安慰他,这时候她倒是不聋了,听得清他的话了。 就当是入乡随俗吧,程垚安慰自己,深吸口气,然后举起刷子开始给烤羊刷调料。 祁楚枫兴致勃勃地在旁指导他:“卡在边角的那些调料要刷散开来,不然待会吃的时候就太咸了……哎,稍微用点劲儿,你又不是在给它挠痒痒……你别小看这事,现在随便糊弄,待会吃进嘴里,有你后悔的时候……” 她叨叨个没完,程垚不想听,可她是此间的将军,官阶最高,他也不能叫她闭嘴。现下程垚对于伺候这头烤肥羊已经认命了,尽管他现下已被熏得满头是汗,满手是油,衣袍上也被溅上了油星,但他愿意陪着它,直至它功成圆满的那刻,只要祁楚枫能闭上嘴。 但她不! 她还在说。 对此他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幸而过了一会儿,赵暮云大概是侍候好了自己的那头烤羊,终于得了空过来见礼。 “将军!程大人!”赵暮云朝他们施礼。 祁楚枫示意他免礼,然后问道:“你娘呢?” 赵暮云笑答道:“我娘在家,我哥陪着呢。哥哥打了只野鸡,说今晚要给我娘露一手。” “那就好。”祁楚枫笑道,然后转向程垚,“今日是树儿云儿他们爹爹的祭日,所以特地弄了这场烤羊宴。” “祭日?” 程垚不解,看周遭这热闹景象,人人兴高采烈,哪里有一点寄托哀思的样子。 祁楚枫解释道:“赵老爷子本就是豁达之人,最看不得别人哭哭啼啼,大家想着他的时候都兴高采烈得才好。你想,这香喷喷的羊肉,吃到嘴里,知道是因为老爷子才吃得上,他们心里不是更感念老爷子吗?” 这倒真是人之常情,她说得这般有理,程垚竟无法反驳,只是眼前情形与他以往的认知大相径庭,总有些不太适应。 “别发楞,赶紧顾着你的羊!”祁楚枫催促道,“待会他们吃到烧焦的肉,你可别怪我把你供出去。” 程垚只得复转头去照看烤羊,赵暮云连忙上前道:“还是我来吧,烟熏火燎的,程大人您歇一歇。”说着便要接过程垚手中的各项物件,此时程垚已经被烟气熏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连推脱的客套话都没说,便顺从地把东西全给他了。 祁楚枫笑吟吟地看着,倒也并未勉强他,且递上一个鼓鼓的水囊:“程大人辛苦!” 虽是初春,但在火堆旁站这么久,程垚热得汗透重衫,确实口渴得很,谢过将军,接了水囊,仰头便喝了一大口——万万没想到,入喉的竟是烈酒,猛地被呛住,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程大人,你慢点喝。” 祁楚枫还好意替他拍背。接连数下,力道之大,程垚觉得肺都快被她拍出来了,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连连摆手请她住手。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程垚不可置信地拿着水囊,艰难道: “这……这里面怎么是酒?” “是酒啊。”祁楚枫一脸理所当然,“烤羊肉当然下酒吃才有滋味。” 一时弄不明白她究竟是不是在故意耍弄自己,程垚忍着气道:“有茶水吗?” 祁楚枫转向旁边的侍卫,吩咐他给程垚弄点茶水来。侍卫飞奔着去了,不多时,抱着个大铜茶壶一颠一颠地跑回来。 “来来来,程大人,喝茶水。”祁楚枫连忙把壶递给程垚。 程垚接过壶就愣住了,没有杯盏怎么喝? 祁楚枫还在看着他,完全没意识到有何不对,奇道:“你怎么不喝?” “我……有杯盏吗?” “哦……”祁楚枫复看向侍卫,薄责道,“怎么不拿杯盏?” 侍卫委屈道:“伙房里头没有杯盏,我原想拿碗,可碗都被拿光了。” 祁楚枫四下察看,看见不远处有一摞海碗,只为待会喝酒备下的,便过去拿了一个,递给程垚,笑道:“军中不比府里,程大人将就一下。” 那海碗拿在手中,大约是伙房的人没洗干净,摸上去尚有些油腻腻的,闻着还有股异味,程垚皱了皱眉,他素性喜洁,实在有点下不了口。 祁楚枫看出他的为难,暗叹口气,把碗接过来,撩起自己一方衣角,把碗从里到外细细擦了一遍,然后复递给他,低声道:“程大人,兵士们都看着呢,这里不是能讲究的地方呀。” 见她用自家衣袍帮自己擦碗,程垚已是心下一震,当下又听她说这话,心中暗自惭愧,低声道:“多谢将军。”他接过碗,看都不再看,倒了茶水便咚咚咚喝下。这个茶壶是军中伙房所用,所用茶叶低劣,茶水又凉又涩,此时喝着,冰冰凉凉下肚,却是正好。 第63章 (上) ◎ 月上中天,裴月臣徘徊在游廊上,这条游廊距离祁楚枫的院落不远,再过去还有程垚所住的梁院,若是她……◎ 月上中天, 裴月臣徘徊在游廊上,这条游廊距离祁楚枫的院落不远,再过去还有程垚所住的梁院,若是她与程垚回来, 远远地就能看见。他只是散步, 时不时不经意地往那边望上一眼…… 不知楚枫与程垚谈得如何? 程垚为人板正, 今晚的这种场合,想要他接受甚至融入, 便须得仔细拿捏分寸。楚枫性子直爽,万一有什么地方两人起了冲突…… 裴月臣皱了皱眉头,心想程垚不会功夫, 楚枫应该不至于对他动手, 即便吵起来云儿也会拦着些。 正思量着,远远听见熟悉的声音传来, 他循声望去,看见楚枫与程垚正并肩而行且交谈正欢—— “……我爹爹曾写过北境与荒原略述,原想编撰成书, 可惜他老人家太忙,一直到离世也未把书稿完成。”祁楚枫叹道。 程垚道:“老将军学识经历远在我辈之上,若将军不介意, 可否将文稿借我一阅。” “我不过随口一说,”祁楚枫笑道, “程大人不必这么客气。”说话间, 她似不经意地往裴月臣所在游廊望了一眼…… 见状, 裴月臣本能地微退一小步, 避进阴影之中。他们俩人既然聊得正好, 他也放心, 并不愿打扰。 程垚停步正色道:“我不是客气,是真心想看。我初到北境,所见所闻皆有限,若能从老将军的文稿得益一二也是好的。” 祁楚枫笑道:“行,等过两日我得空了将文稿理一理,便拿给你看。” “多谢将军。” 程垚已行到梁院门口,向祁楚枫拱手作别。“今日程大人辛苦,好好休息。”祁楚枫颇有礼与他作别,然后转身继续前行,径直回了自己的院落。 此时,裴月臣才从暗处走出来,心下已安,看来今晚楚枫与程垚相处颇为融洽,其实他二人本就年纪相仿,在同辈之中又都是出类拔萃的人,若能惺惺相惜……想到这里,他突然怔了一下:是的,也许圣上也正是这个意思,他不能硬着赐婚,便采用迂回战术,让祁楚枫同意程垚来北境任参军,意在让两人日久生情。 他正想得出神,近旁骤然传来一阵异响,惊得猛然回头看去,才发觉是一只大山雀扑哧了两下翅膀从枝叶中飞了出去。只是一只小小的雀鸟,却将自己惊出一身冷汗,他暗叹口气,自责方才太过入神。 裴月臣抬头望向楚枫的院落,想来她忙了一日也该很累了,虽然很想去问问她对程垚观感如何,但还是按耐住,缓步行回自己的院落。回到房中,一时竟不知道该做什么,连灯都未点上,只是坐在屋中一径出神…… 才过了一会儿,便听见院外传来数人脚步声,且颇为沉重,似乎还能听见祁楚枫的声音。 “……小心,小心!这边有台阶,慢慢上,别磕着。” 果真是她!她不是已经回院休息了吗?裴月臣心下微喜,还未及多想,人已朝院门处迎去,迎面而来是四名搬着大缸的家仆。 他连忙给他们让出路来,随即便看见了在后头跟着的祁楚枫。她背着双手,笑盈盈地瞧着他。 “春天来了,我让他们把荷花缸从地窖里头搬出来。”祁楚枫道,“我觉得今年肯定能开出花来。”她先指挥着家仆把荷花缸放好,又嘱咐他们再挑几桶水来注满。 裴月臣看着她前前后后地忙,含笑道:“那也不用赶着大晚上搬,你忙了一日了才回来,又来折腾这事,改日再搬就是了。” “你忘了,明日就是惊蛰。”祁楚枫双手合十,虔诚祷祝,“让老天爷帮帮忙。惊蛰卦在震位,万物出乎震,乃生发之象,当然要赶在之前搬上来,求个好意头!我有感觉,今年能成,能开出荷花来。” 见她竟为了几株花向老天爷祷祝,裴月臣心下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你笑什么?”祁楚枫以为他不信,昂昂头,“等花开出来,你就服气了。” 裴月臣笑道:“我现下就很服气了。” 祁楚枫嫣然一笑:“将来即便你在别处赏荷,也能想起曾经在北境赏过花……”后头还有一句,她没有说出口——“也能想起那个费心费力想为你种出花的人。” 说话间,家仆担了水进来,哗哗哗地注入荷花缸中。祁楚枫趴在缸沿往里头瞧,轻叫一声: “哎呀!泥都被冲开了,可别把藕冻着。”里头的莲藕原本埋在淤泥之中,方才家仆注水时把淤泥冲开,露出白生生的藕节。 她高高地撩起衣袖,裴月臣还来不及阻拦,她便已经把整条胳膊探入水中,想去扒拉莲藕旁边的淤泥,把它们复盖回莲藕上。此时才是初春,春寒料峭,荷花缸中的水冰冷彻骨,整条胳膊刚探进去,犹如浸入冰水张志红,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裴月臣赶忙上前拉她:“当心冻着!回头我来弄。” 祁楚枫却不肯:“没事,很快就好。” 裴月臣却硬是把她拉了出来,祁楚枫急得跺跺脚:“再几下就弄好了!” 她皱着眉头不满地盯着他,柔和的月光下,整条胳膊露在外面,白皙细腻,滴滴答答地淌着水。裴月臣不自在地别开脸,嘱咐道:“快点擦干,小心受凉。” 祁楚枫犹在哼哼唧唧,还想探头往荷花缸里头望,不甘心就此作罢。忽得一阵夜风卷过,冻得她露在外头的整条胳膊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接着她便打了个喷嚏。 听见她打喷嚏,裴月臣也顾不得许多,用自己的衣袖先裹了她的胳膊,把上头的水擦干…… 祁楚枫有点愣住,试着把手往外抽,轻声道:“我手上还有泥,会弄脏你衣裳的。” “不打紧。”他道。 两人此时距离如此之近,籍着月光,他的眉目近在眼前,她甚至能看见他的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祁楚枫悄悄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直至确定擦干,裴月臣才抬眼,正正对上她的双目,顿时怔住,也才意识到两人竟如此靠近,连忙退开一步,不自在地嘱咐道:“好了,快把衣袖放下来,免得受凉。” “哦……” 祁楚枫依言放下衣袖,也有些不自在,复趴回缸去看莲藕。 好半晌,两人谁也不说话,直至祁楚枫侧头一望,忽得发现他屋中黑沉沉的,便奇道:“月臣,你怎得不点灯?” 裴月臣转头望去:“……忘了。” 祁楚枫愈发莫名其妙:“我来之前,你就一直待在黑漆漆的屋子里?” 事实虽然如此,但若承认显然有些尴尬,裴月臣道:“……我在院中赏月,所以就没点灯。” “哦,那么……”祁楚枫一整日没见着他,自是舍不得就走,笑盈盈道,“你是想请我进去喝杯茶呢?还是想和我一块赏月呢?” 裴月臣尚未答话,又是一阵夜风卷过,荷花缸里的水面泛起涟漪,祁楚枫又打了个喷嚏。 “你看看……”裴月臣叹道。 他话没说完,她便一脸委屈地将他望着,倒像她打喷嚏是他的错一般。 “快进屋吧,喝点热茶暖一暖。”他只好道。 祁楚枫这才笑开来,迈步向前,倒比他先进屋子,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了灯,屋子里头顿时亮堂起来。 裴月臣给红泥小火炉添了碳,铜茶壶里添了水,寻出上回公主给的凌山云雾:“这是江南的茶,你要不要试试?” “好呀!”祁楚枫笑道,“只是我对茶叶迟钝得很,尝不出好处来,你可别心疼。” 裴月臣含笑道:“大将军,你肯喝就已经是赏脸了。” 祁楚枫一笑,支肘托着下巴,看着火炉里头的碳火一明一灭,忽然想起一件趣事来:“今晚可惜你没去,程大人热得那样,一件袍子都不肯脱,说是有失官体,我看他眉毛都要焦了。” “你捉弄他了?”裴月臣看她笑得促狭。 “没有。”祁楚枫继续笑,见裴月臣望着她,只好忍着笑道,“把羊屁股给他吃不能算捉弄吧,那块肉可嫩得很,而且他也不知晓,压根没吃出来。” “你……”裴月臣忍俊不禁,“何苦呢,万一他知晓,心中存了芥蒂怎么办?” 祁楚枫道:“不会,吃出来了我也有法子糊弄过去。其实他这个人吧,有点傻乎乎的,还挺好玩的。”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她开心地搓了搓手。 “好玩?” “让他烤羊他就老老实实地烤羊,让喝酒就老老实实喝酒。老车上回已经试过,其实他没酒量,但满满一海碗的酒端过去,他居然当真往下灌,幸好我赶紧让云儿拦着,要不然今晚还不知得醉成什么样。”祁楚枫嘻嘻笑道,“你说他板正,还真没错。” 裴月臣微微笑了笑,问道:“你们谈得如何?” “还行,我觉得他就算不是信了十成,至少也有个七、八成吧。”祁楚枫起身掀开茶壶盖,往里头看水泡泡,不在意道,“我也不求他能一下子全信,只要能消停一阵子就行,起码人还行,如你所说,不是杨铭那类人,算是可交之人。” 闻言,裴月臣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似想看清她此刻的神情,然后很快低头摆弄茶具。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拜个早年!祝朋友们新的一年吉祥如意,身体健康! 过年期间休息停更,下次更新是下周的周五。 第64章 (中) ◎ 梁院中,春星将程垚换下的衣袍拿到院中,上头油迹斑斑,她先用皂夹粉团沾了水抹在上头,细细搓了……◎ 梁院中, 春星将程垚换下的衣袍拿到院中,上头油迹斑斑,她先用皂夹粉团沾了水抹在上头,细细搓了搓, 然后放置在一旁, 然后又去打了几桶井水来。 “公子, 你现下若是不歇息,那我就捣衣服了。”她朝窗内的程垚道, “上头的油点若是现下不洗,摆到明日怕就洗不干净了。” 程垚换了家常旧袍,心思尚在别的事情上, 压根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只应了一声。 春星隔着窗子,看见自家公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打小看惯了他这般模样,也不以为异,自取了捣衣杵, 在月光下咚咚咚地敲。 程垚犹在出神,自从军中回来,他便一直在思考为何朝廷在军饷上要克扣烈爝军。东南战事耗费了国库中的大量钱两, 他是知晓的,但怎么也不该挪用北境的军饷。 难道圣上是有意为之? 圣上就不担心因军饷不足折损兵力吗? 又或者, 圣上早就认定烈爝军自有生财之道, 所以才克扣军饷? …… 冷不丁, 祁楚枫笑眯眯的样子复浮现在他眼前, 程垚脑子便有点乱——祁楚枫与他之前遇到的所有姑娘, 甚至是所有女人, 都不太一样。在宫里,便见她君前奏对,进退有礼,不卑不亢。而今在军中,大概是因为回到她自己地盘,她嬉笑怒骂,随心而为,难得却无一丝一毫越距,也不会让人反感…… 也不知是因为晚上饮的酒太烈还是吃的羊肉太扎实,心绪杂乱,程垚拧了拧眉心,想把心思复拉回正事上头。此时听见外间院中传来“咚咚咚”的声音,隔窗望去,他方才看见春星就着月光在洗衣裳。他连忙喊住她,然后行到院中奇道:“大晚上为何要洗衣?” 春星奇道:“公子,我方才的话你没听清?” “嗯?” 春星拎着湿漉漉的衣袍,指给他看:“公子,你这衣裳沾了好些羊油,若不赶紧洗,搁到明日可就难洗干净了。” 看着衣裳,程垚皱了皱眉,仍是道:“洗不掉就罢了,以后只在家里头穿就是。咱们现下借住在人家府里头,大晚上多半会吵着人家,不太好。” 从前她跟随程垚在西南边陲,虽说是个小破宅子,但是独门独户,不曾有过这等顾忌。春星愣了愣:“是我未想到……那我用手搓搓吧。” 正是倒春寒的时节,程垚看她高高挽起的衣袖和浸在水盆中的双手,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冷得很,遂道:“你先等等……”他回身到屋内,将刚烧好要用来煮茶的水壶拎出去,把热水慢慢掺到洗衣服的盆中,又用手试了试,才放心道:“北境天寒,比不得中原,手浸在冷水里,容易做下病根。下次记得烧了热水再洗。” 用温水洗衣,自然是舒服许多,春星笑道:“好是好,就是太麻烦了,还得来来回回烧水。” “宁可麻烦些,也别冻着。”程垚道。 春星点了点头,继续低头搓衣服,忽得抬头问道:“公子,将军府里头的阿勒你可认得?” 程垚倒是知晓阿勒,只是未曾碰过面,便摇了摇头。 “阿勒姑娘说,你给我起的这个名字好听,她好生羡慕。”春星笑道。 “阿勒姑娘……她是荒原人吧?”程垚思量道,“听说她很小就被将军府收养,为何祁将军没有给她起个中原名呢?” 春星摇摇头:“我也不知晓。” 连荒原人都能收养在家中,并且视若己出,祁家与荒原的关系……程垚突然想到,烈爝军中所吃牛羊肉不能以中原价格衡量计算。日前杨铭也曾与他聊过商队税银一事,言下之意,出关的商队与荒原人做生意皆是暴利,说一本万利都不为过。以祁楚枫的手腕,他绝对相信,她要从荒原低价购入牛羊简直易如反掌。 “公子?”春星见自家公子立在原地发呆,不明就里。 程垚骤然酒醒了大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一直在被祁楚枫牵着鼻子走。她告诉自己的事情未必是假,却也未必是全部真相。若祁楚枫是将大量田地租给流民,要求上交五成租金到军中,然后她再以极低的价格从荒原购入牛羊,这其中的差价恐怕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春星看着自家公子脚步迟滞地回到屋内,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接着低头洗衣裳。 ************************************ 月光正好,赵暮云刚回家中,还未来得及向娘亲问安,便被赵春树鬼鬼祟祟地拽到一旁。 “哥,怎么了?”赵暮云今日喝了不少酒,被赵春树这么一拽便愈发头晕。 “嘘嘘嘘……”赵春树直接捂住他的嘴,“声音小点,别让娘听见。” 被他一捂,呼吸不畅,一阵反胃自胸腔涌上,赵暮云干呕了一下,吓得赵春树赶忙把手撤了。 “你可别吐我身上……”赵春树焦躁地看着他,“我今儿有正经事跟你商量呢!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难得看见哥哥这幅模样,赵暮云扶着柱子,让自己慢慢坐到石阶上,忍着头晕的不适问道:“哥,出什么事儿了吗?” “大事!”赵春树也挨着他坐下,咬牙切齿道,“你都想不到,今儿这种日子,娘居然请了人来家里吃饭。” “嗯……”赵暮云撑着头想了想,好像也不算什么大事,“你那只野鸡是炖了还是烤了?煮焦了?” “跟那只鸡有什么关系,我说娘请人来家里吃饭,你没听明白吗?”赵春树急道。 赵暮云不解:“她请了谁?” “请了姑姥家的二舅母的表姐夫。” “……”赵暮云觉得即便是在清醒的时候,自己也想不出这亲戚关系最终落在谁身上,便直接放弃了,佯作明白的样子,“哦。” 也不管他听没听懂,赵春树接着道:“姑姥家二舅母的表姐夫把一家子都带来了,他、他夫人、他儿子,还有他……”后面几个字他说得含含糊糊,以至于赵暮云根本没听清。 “啊,谁?” “他闺女。”赵春树没好气道。 赵暮云有点明白过来了:“你是说,娘请他们来,其实是为了给你相亲。” “对呀!这我能看不出来吗!”赵春树道,“我当然知道娘是这个意思,所以我就发了一通火,说我绝对不会见他们的。” 赵暮云靠着柱子,叹了口气:“……你也是,见一见又何妨,何必惹娘生气呢。” 赵春树沮丧道:“说的是,早知晓我就出来跟他们一块儿吃饭,现下闹得……” 闻言,赵暮云有点紧张,忙要站起来:“娘怎么了?被你气病了?” “没有没有!她好着呢,得意得很。”赵春树按住他。 “得意得很?”赵暮云没听懂,“怎么回事?” 赵春树长长地叹了口气,才道:“我因为赌气就没吃饭,后来躲在后头偷偷看来着……你知道吧,那个、那个……你到底懂不懂?” “你得说出来我才能懂呀。”赵暮云一头雾水,“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能懂。” “你……” 赵春树愤愤拿手指头点了他好几下,似有满腹心事,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到底怎么了?你去偷看,然后呢?”赵暮云奇道。 赵春树瞪了他一眼,别开脸去,咕哝了一句什么,赵暮云仍是没听清。 “算了,等明日你愿意说的时候再说吧。”赵暮云头晕得很,也没劲儿再猜他的心思,起身便要走。 赵春树一把扯住他,复让他坐下,然后才总算说了实话道:“我看见那姑娘了!” “哦……”赵暮云仍是没弄明白,看自家哥哥神情沮丧,“所以呢?” “那姑娘……那姑娘,她……”赵春树苦恼道,“你没看见她,脸圆圆的,笑起来还有一个酒窝……” 赵暮云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所以,你看上人家了?” 赵春树委屈地将他望着,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是好事呀!”赵暮云笑道,“娘本来就是想让你相亲,这下也算是相上了,两全其美!” “什么两全其美,人家没看上我!”赵春树急道,“娘说了,我没去吃饭,人家觉得我没礼数。今日只当是亲戚走动,没有相亲一说。” “哦……” “你哦什么,快替我想个法子呀!”赵春树道。 赵暮云一头雾水:“我能怎么办?你找娘,多说几句好话,这个你在行。” “我说了,娘不肯理我。”赵春树烦恼道,“她还说,她也觉得那姑娘挺好,脾性也好,说我这样的狗脾气配不上人家。” 赵暮云忍不住一笑:“……你就是活该。” 赵春树恼怒地瞪他:“还是不是兄弟?!” “哥,这事你还真怪不得旁人,就是你自己闹得。”赵暮云拍拍他肩膀,“现下娘还在气头上,等过两天,她消了气,你再去说说好话。既然娘自己都喜欢那位姑娘,我看这事能成。” “可她说我配不上人家。”赵春树仍旧耿耿于怀。 “这是肯定是她的气话。”赵暮云安慰他道,“你也不想想,谁让你不去吃饭还闹,客人请来了你连面都不露,给娘丢多大的脸面。” 赵春树想了想也是,但仍道:“她请人来家里头,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不能怪我。” “可谁让你去偷看,还非得看上人家闺女。”赵暮云好笑道。 赵春树噎了下,总算没再吭声。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下) ◎ 惊蛰过后,一连十几日,程垚都没有再来生事,反而有点刻意地避着祁楚枫,所以祁楚枫过得甚是清尽◎ 惊蛰过后, 一连十几日,程垚都没有再来生事,反而有点刻意地避着祁楚枫,所以祁楚枫过得甚是清静, 与裴月臣一起, 选拔了一部分士兵单独成营, 直接受命于祁楚枫本人。将来一旦被抽调往南方作战,这支独立营便可成为主力作战营, 不至于出现手忙脚乱的情况。 祁楚枫没再见程垚来找麻烦,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但也没敢掉以轻心。配给程垚的几名贴身侍卫都是裴月臣挑出来的, 机灵聪明, 擅察言观色,每日都会把程垚的行踪禀报给祁楚枫。 祁楚枫得知这些日子程垚常往归鹿城去, 常与往来的商队交谈,且又与杨铭见了两次。因程垚并无出格之举,也无令人起疑的行径, 举止皆寻常,祁楚枫便也稍稍放心,猜度他只是想把北境整个状况了解地更仔细些。 倒是裴月臣听了之后, 略微皱眉,劝祁楚枫给程垚多安排些事儿:“太闲了不好, 反而容易生事。” 因为程垚是圣上面前的金贵人, 祁楚枫确实也没派多少事给他, 如今想想也是, 与其让他闲来生事, 倒不如多派些活儿。“让他去马场那么如何?”祁楚枫挑眉笑道, “马场离得远,他光是每日来回就能耗掉不少时候。而且马场老胡,那可没几个人能让他看得上眼,程垚去了还能受他不少气。” “这不就是弼马温吗?”裴月臣好笑地摇头,“他又不傻,难道看不出来。” “我好好想个说辞,先把他糊弄着再说。”祁楚枫笑吟吟道。 裴月臣无奈地摇摇头。 这日,两人刚刚回到府中,就得知丹狄族的阿克奇与赫努族的胡力解来了,而且已经在偏堂等了半日。 崔大勇上前悄声道:“将军,那两个人看着好像不对付,我不懂荒原话,可听两人说话的语气就不对劲,脸色也都难看得很。” 莫非是丹狄族与赫努族又起冲突了?祁楚枫立时有点头大,皱眉道:“刚过完年就不消停……” 裴月臣好意问道:“你若累了,我去?” 祁楚枫摇头道:“他们既然等了半日,必是要见我的。” 荒原各族之间常有冲突,争斗起来打死打伤也是常事。眼下赫努族式微,祁楚枫还得防着丹狄族借机吞并赫努,所以不能不重视。祁楚枫叹口气,朝偏堂方向行去。 裴月臣望着她的背影,不由想到从前的祁老将军也是这样。北境对荒原的维稳并不仅仅在于衡朝,还有荒原各族。祁老将军必须微妙地不着痕迹地保持荒原各族之间的平衡,防止一家独大的情况出现。因为一旦荒原出现某族独大,甚至吞并其他小族,其野心就难以遏制,到时候与衡朝冲突将不可避免。 一直以来,祁楚枫也是循着这个原则处事,对于荒原事件她向来如履薄冰。 裴月臣轻叹口气,千斤的担子在她肩上,旁人也帮不上忙。 **************************************** 祁楚枫甫进厅堂,便看见阿克奇与胡力解各坐一边。胡力解面容憔悴,叭叭地抽着长烟,整个厅堂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烟草味;阿克奇毕竟曾经在中原学习过一段日子,手捧着茶,侧着身子慢慢喝。 两人都冷着脸,一见祁楚枫进来,立时都站起来身来。 “祁将军……”胡力解着急地要说话,却被抢上前的阿克奇打断。 阿克奇上前恭恭敬敬施礼:“祁将军。” 祁楚枫笑着示意他们落座,寒暄道:“两位远道而来,辛苦了!如今荒原上的雪也该化了吧?再过阵子就是羊群产崽的时候,那可有得忙了!” 胡力解没有理会她的客套话,直截了当道:“将军!丹狄族上门欺人,吞了我们的草场,再这样下去,莫说等到羊子产崽,就是羊子都要饿死了!” 他也算是个老持沉重的人,前几回来将军府,言谈都还知分寸,今日却完全失去往日沉稳。 闻言,祁楚枫并不急着质问,而是探询地看向阿克奇。 阿克奇轻描淡写:“将军明鉴,我族不过是拿回之前被赫努强占的草场而已。” “胡说!之前的草场年前就还给你们了,可你们又把南面那一大片草场都占走,还打伤了我们的人。”胡力解的眼睛里血丝横布,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太过疲惫。 阿克奇冷冷道:“我再说一遍,我们只是拿回我族原本的草场,至于争斗事件,是你们族人先行挑衅,我们被迫还手而已。” “你……”胡力解气得声音直抖,“那么你们漏夜摸进我们族人的帐篷,杀了雷图一家四口,你又作何解释?” 祁楚枫眉头紧皱,盯向阿克奇:“此事当真?” 阿克奇也皱眉道:“此事我已询问过,并非我族人所为。你们又拿不出任何证据,空口白牙,莫要诬陷。 “除了你们还会有谁!”胡力解怒道,“雷图一家四口就住在南面草场边上,之前与你们起过争执,杀了他们之后,你们就占了草场。” “也有可能是东魉人所为。”阿克奇冷道,“这种贼喊抓贼的把戏,对你们赫努来说,可轻车熟路得很。” “你……”胡力解气得额头爆出青筋,却苦于没有实证,连口舌之争,都占不了上风。 祁楚枫皱眉问道:“又发现东魉人的踪迹了?” “没有。”阿克奇忙道,“我也一直让族人留意,可是自上次之后,再也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所以我怀疑这些东魉人会不会是被什么人收留了?”他意有所指。 胡力解拳头攥地死死地,眼睛里几乎滴出血来:“我们老族长和少族长都死在东魉人手上,我族与东魉人之仇不共在天。” 阿克奇瞥了他一眼,冷冷一哼,不置可否。 祁楚枫沉声道:“此事既然没有实证,相互猜忌只会多生事端。” “将军!人就这么白白死了?”胡力解急道,“还有被他们抢走的草场,羊子马上要下崽,没有草就没有奶水,怎么办?” 阿克奇也道:“草场本来就是我们的草场,你们的羊是羊,我们的羊也是羊……” 祁楚枫抬手制止两人再吵下去,眼下她人不在荒原,也不清楚他们口中所说的那块草场究竟位于什么位置,应该归哪一边?再这样吵下去,也吵不出一个究竟来。 “两位,口舌之争解决不了问题。”她沉吟片刻,“我安排一下,这两日进荒原,帮你们查清此事。” 胡力解一听,立时道:“多谢祁将军!” 阿克奇垂目片刻,然后才道:“如此再好不过了。” “两位今日也都累了,我命人帮你们安排住所,且先歇歇。”祁楚枫将崔大勇唤进来。 阿克奇道:“我族中还有事务,先行回去。我在王账等候将军。” “也好!” 祁楚枫也不强留,拱手相送。 胡力解盯着阿克奇离开,重重将烟杆子在桌腿上叩了两下,落了一地的烟灰。祁楚枫看他此番前来,比起上回竟是苍老了不少,想来这些时日赫努族的日子不好过。 “格力玛还好吗?”祁楚枫问道。现在赫努族已经是由老族长的女儿,大格力玛来担任族长。 胡力解摇了摇头:“不好,她难得很。” 祁楚枫叹了口气,其实即便不问,她也想象到格力玛的处境不易。父兄死得突然,陡然之间全族的重担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加上必须赔给丹狄族的一大批牛羊,如今又出了抢草场的事情,可谓是内忧外患。 “大勇,和官驿的人说一声,给老胡加点酒菜。”祁楚枫吩咐崔大勇,然后转头朝胡力解,安抚道,“先好好歇着,后面的事情我不会看着不管的。” 胡力解望着祁楚枫,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重重点了点头,一扭头跟着崔大勇出去了。 待他们走远,祁楚枫长叹了口气,直至这时才落座。裴月臣缓步从外进来,目光看向她,带着安慰之意,显然方才众人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祁楚枫对此毫不意外,疲倦靠向椅背,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他二人各执一词,事情究竟是怎生模样,确实不好说。”裴月臣问道,“你当真要进荒原?” “都闹出人命了……”祁楚枫颦眉思量着,“若是当真是东魉人所为,他们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难道蛰伏了一整个冬天,打算卷土重来吗?” “是要防着些。”裴月臣拧眉片刻,问道:“这趟进荒原,你打算带多少人?” 祁楚枫疲倦地摆摆手:“我还没想好。” 两人正说着,一名家仆快步来禀:“将军,李夫人求见。” “李夫人?”祁楚枫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月臣却已听明白了,问道:“是李氏商队的李夫人吗?” 家仆点头:“正是她,就在外面候着,看样子还带了礼品。”将军府的规矩是不能收礼,他们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 原来是邓黎月。 祁楚枫先看向裴月臣,心中五味杂陈,遂道:“人先让进来,没有让人在外头等的道理。月臣,她多半是来寻你的,见不见我倒在其次。今日我也有些累了,你招待她便是。” 知晓她为了荒原的事情心中烦闷,裴月臣也不愿她勉强应酬,遂点了点头:“好,你回去歇着便是。” 第66章 (上) ◎ 腾腾摇着尾巴跟上她,裴月臣无奈一笑,也跟着走了进去。桌上摆着一碗血糯粥,一看便知是吴嬷嬷特地为场◎ 邓黎月随身带了一名丫鬟, 还有两名商队里的汉子。丫鬟手上捧着一个小木匣。两名汉子用手托着一个沉甸甸的丈余来长的木匣。一行人由家仆引着进来,裴月臣迎上前去:“黎月妹妹。” “月臣哥哥。”邓黎月含笑朝他施礼。 “楚枫尚有军务要处理,一时赶不及,还请见谅。”裴月臣先替楚枫陪礼。 邓黎月忙道:“祁将军军务繁忙, 怎敢打扰。月臣哥哥你在也是一样的。” 裴月臣引着邓黎月进入厅堂, 早有家仆上前奉茶, 两人各自落座。两名汉子听邓黎月的示意,将长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几上。 “上一封信可收到了?”裴月臣笑道, “我在信中标注了些荒原药材的特性和效验,也不知对你有没有用?” “收着了,多谢你这般细心。”邓黎月道, “我此番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荒原上药材的药性想来有中原药材不能取代之处,所以我趁着这趟, 比较药性,挑选这些适合贩卖到中原的品种。” 裴月臣笑着点点头:“如此甚好。”此时他看向摆放在一旁的长木匣,斟酌片刻还是道:“将军府不收礼, 这是老将军还在世时就定下的规矩。” 邓黎月笑道:“月臣哥哥你放心,我知晓将军府的规矩,这不是礼品, 是祁将军在京城藏锋坊定制的一件兵器……”她望着他,迟疑道:“……论理我该亲自交给祁将军才对, 可是这件兵器……” 她犹豫了一会儿, 然后行到长木匣前, 打开上面的锁扣, 启开木匣, 看向裴月臣, 轻声道:“月臣哥哥,你可还记得你的沥雪枪。” 闻言,裴月臣一震,目光缓缓从她脸上缓缓移到匣内——暗红锻布上,一柄雪亮的银枪静静躺着,枪长九尺七寸,枪尖如龙舌,枪身由上等牛筋木所制,细细的白铜丝缠绕其上加固枪身。 手指轻轻抚摸上枪刃上微凹的血槽,微凉的触感,熟悉的曲线,确实是他的沥雪。顺着枪刃往下,是他曾断过的枪身,已重新换过,牛筋木纹理细密,触感光滑坚硬…… 当年他掷枪而去,根本没有想过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到它。如今乍然看见它,犹如多年的生死旧友重逢,裴月臣心中百感交集,定定地望着这柄银枪,说不出话来。 此时,厅堂外折返回来的祁楚枫慢下脚步,透过门扇缝隙,正好看见邓黎月正立在裴月臣身畔,眼中似有泪光盈盈。她立时停住脚步,紧接着便看见裴月臣从木匣中取出了沥雪枪。 “月臣哥哥,当年……你一定是伤透了心才会把它舍下的吧?”邓黎月在旁轻声道。 裴月臣喉头哽咽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愿多言。 祁楚枫透过门缝望着他——之前藏锋坊便告知她会让稳妥的商队送至北境,没想到竟是邓黎月的商队,邓黎月自然能认出这是裴月臣的沥雪枪,所以亲手交到了他的手中,这一切似乎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半点不由人…… 她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亲手将这柄银枪交还到他手上时,他拿到这柄枪的情景,会是欢喜还是伤感?又或者只剩下淡然?她连自己该对他说什么都想好了。 只是她没料到,亲手把这柄银枪交到他手上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邓黎月。 祁楚枫默默叹了口气,再看一眼屋内的两人,然后转身悄然离开。 屋内,裴月臣因为心思在银枪上,过于专注,也未察觉到祁楚枫曾经折返。 “这枪……”裴月臣将枪身摸了又摸,终于开口问道,“是楚枫在藏锋坊定制的?” 邓黎月道:“藏锋坊的掌柜说,祁将军拿了枪刃去坊中要求配枪身,因为那时正好在年关上,藏锋坊内上等的牛筋木已用完,祁将军便自己跑了一趟江南,寻到了上好的牛筋木送到坊中。” 原来祁楚枫晚了些天回北境,竟是为了这柄银枪,裴月臣此时方才明白,心中不禁感动。 “掌柜的知晓祁将军对此枪很是看重,特地请我家商队送上来,这一路都小心谨慎。你瞧,连匣子都一点都没磕着碰着。”邓黎月笑道。 裴月臣谢道:“有劳你了。” 邓黎月笑道:“不必谢我,我是收了酬劳办事。你该谢谢祁将军才是,她才是真正为了这柄银枪费尽心思的人。” 想来,这柄银枪应该是楚枫想亲手送给自己的吧?裴月臣抿了抿嘴唇,点头道:“我知道……”他复将银枪放回木匣之中,合上盖子,搭好锁扣,摸了摸光滑的木匣表面,唇边是藏不住的笑意。 两人闲聊数语,眼看天色渐暗,邓黎月便起身告辞。裴月臣亲自将邓黎月送回归鹿城的客栈,方才复回到将军府中,径直往祁楚枫所住院落去。刚到院落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祁楚枫的声音,语气平和,但他却一下子听出了压抑在声音里的恼意…… “不行!此事不用商量。”是祁楚枫的声音。 “祁将军!”是程垚。 “荒原上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不知晓?还要给他们加税。”祁楚枫斥道,“程大人,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程垚静默了一瞬,沉声道:“祁将军,今日那两名荒原人来府上我是知晓的。你与荒原人从往过密,究竟是否掺杂了私心,只怕将军你自己都说不清。” 裴月臣眉头一皱,快步跨进院中,看见程垚正笔直地立在院中央,而祁楚枫就坐在石阶上拿着球逗腾腾,冷着一张脸,连正眼都懒得看程垚。 “楚枫。”他先唤了一声,然后才看向程垚,“程大人也在?有要事?” 程垚看见他,拱手施礼,然后才道:“我正与将军商量关于荒原人的税收一事。” “我说过,此事不用商量。”祁楚枫冷冷接口,从石阶上起身,随意地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将球远远地扔了出去。腾腾像一支离弦之箭,冲着球消失的方向嗖地窜过去,很快也消失了。 程垚皱眉,看了看裴月臣,然后复看向祁楚枫,忍着气道:“将军,总得有个原因吧?” 祁楚枫本就心情不好,听闻程垚把赚钱的心思动到荒原人的头上,自然愈发恼怒,当下也不愿与他多谈,只冷淡道:“你既说我有私心,那就当做是私心吧。没有原因,在此地我说了算。” “你……”程垚被她这样硬顶回来,也是恼怒非常,“祁将军这是想要只手遮天吗?” 见两人吵起来,裴月臣不得不打圆场道:“程大人莫要误会,将军有将军的难处,此事说来话长,不如明日由在下慢慢解释给您听。” 程垚望了眼祁楚枫。后者不吭声,背手而立,只管盯着树干爬的蜘蛛,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显然今日并不适宜与她再谈下去。程垚无法,只得道:“也好,那在下先行告辞。” 他施礼告辞,祁楚枫自始至终没搭理他,连身子都不肯转过来,弄得他颇为难堪。裴月臣也有些替他难堪,此时又不便劝解楚枫,便也只能歉然地尴尬一笑,朝他拱拱手,示意他莫要介意。 程垚拔腿走了。 裴月臣轻叹了口气,道:“他是圣上派来的人,你多少也得给他几分颜面。” 祁楚枫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带着些许落寞,仍是一声不吭,然后复转回去看树上的蜘蛛,依然不打算说话。 裴月臣刚想要开口,突然腾腾小旋风一般地冲了进来,嘴里叼着球,尾巴邀功般摇得激动无比,直把球往祁楚枫手里塞去。 祁楚枫这才低头,把球取了下来,顺便摸了摸腾腾的头,转身回了屋内。 腾腾摇着尾巴跟上她,裴月臣无奈一笑,也跟着走了进去。桌上摆着一碗血糯粥,一看便知是吴嬷嬷特地为楚枫熬的,粥还未动过,大概是还未吃程垚便来了。 人在饿肚子的时候,心情终归不会太好,裴月臣想着。 祁楚枫回过身来,望了他一眼,把碗朝他推过来:“你刚刚送了李夫人才回来,还没吃饭吧?这粥我没动过,干干净净的。” “你自己也还没吃呢?”裴月臣温和安抚她,“程垚我来解决,你不用烦心。” “当真?”祁楚枫抬眼看他,有点意外,“你不是不愿与他有过多牵扯吗?” 裴月臣微微一笑:“你不是烦他吗?” 祁楚枫望着他,咬了咬嘴唇,不做声。 “气得连胃口都没了,这怎么行。”裴月臣复把碗朝她推过来,哄道,“吴嬷嬷专门给你熬的,多少吃一点。” 祁楚枫看着那碗粥,又看看他:“我一半,你一半。” 裴月臣点头:“好。” 祁楚枫抿下唇边的微笑,拿起瓷勺,三口两口就吃了半碗粥,然后把粥碗连瓷勺一起推给裴月臣。后者丝毫不介意,拿起瓷勺,一口一口慢慢吃。腾腾卧在他脚边,爪子搭在自己心爱的皮革球上,毛茸茸的尾巴扫来扫去。 “李夫人给你送来的那柄银枪,我已经让他们送到你屋里去了。”祁楚枫佯作不经意随口道,“虽然未必用得上,但你闲来无事的时候拿着练练手也是好的。”说罢,她飞快地望了他一眼。 裴月臣“嗯”了一声,继续喝粥,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原来他当真以为银枪是邓黎月为他寻来的,祁楚枫心中愈发觉得堵得慌,咬咬嘴唇,抬眼看他,正色问道:“见到那柄银枪,你是不是欢喜得很?” “嗯。”裴月臣简短道,依旧没有抬头。 祁楚枫瞪着他,紧抿嘴唇,不吭声了。 待裴月臣吃完最后一口,他从袖中取出绢帕,拭了拭口,抬头看向脸色不甚好看的祁楚枫,微微一笑道:“我就知晓,你是为了这事着恼。” 第67章 (中) ◎ 次日一早,祁楚枫刚进军中大账,便立即命人去把赵春树唤来。赵暮云因正好与哥哥在一处,也有事想要……◎ 次日一早, 祁楚枫刚进军中大账,便立即命人去把赵春树唤来。赵暮云因正好与哥哥在一处,也有事想要请示将军,便也跟着一块儿过来了。 “赫努族南面草场死了一家四口的事情, 你知不知情?”祁楚枫劈头盖脸地就问赵春树。 后者乍听之下, 愣住:“什么时候的事?东魉人干的?” “你倒还来问我?!”祁楚枫皱眉看他, 面色不善,“过完年节你就放羊去了吗?胡力解和阿克奇都闯到我府里了, 我才知晓这件事。年前我交代的话都被你抛诸脑后了是不是?” 虽说素日里祁楚枫待他们亲厚,不拿他们当外人,但因此责备起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 “我……”赵春树对此事确实不知情, 无言以对, 当即单膝跪下,“是末将失职, 请将军责罚。” 祁楚枫冷道:“责罚?你放心,责罚肯定少不了。可你莫不是以为,一顿责罚就能了事?” 赵春树急道:“末将这就带人进荒原。” 祁楚枫盯着他, 重重道:“找不到凶手就别回来了!” “末将领命。” 赵春树匆匆起身,急急地出了帐篷,当即筹集人马进荒原。赵暮云本想替哥哥说几句好话, 也没来得及,立在当地欲言又止, 左右为难。 祁楚枫余怒未消, 瞥了他一眼, 问道:“你哥这阵子都在瞎忙什么?” 赵暮云忙替哥哥好言道:“他每日都在军中, 有时忙到半夜才回, 一日未曾懈怠。” “心思不在, 忙也是瞎忙。”祁楚枫皱眉道,“你说老实话,他最近究竟怎么了?” 赵暮云似在踌躇,张了张口,却没发声。 祁楚枫现下哪里有耐心等他道:“你跟我打哑谜呢?” “不是,我……”赵暮云只得道,“我哥有了心仪的姑娘,可是那姑娘已经跟别家定了亲。” “啊?”祁楚枫一头雾水,“什么时候的事?” 赵暮云叹了口气道:“就是前不久,我娘请了姑娘一家子来家中吃饭,我哥觉着是逼他相亲,死活不肯露面,可偏偏他后来又看上人家姑娘了。但人家觉得我哥无礼,便和别家定了亲。” 还是头一遭听这事,祁楚枫愣了片刻,哭笑不得:“他就是活该!” 赵暮云苦笑一声,没接话。 “你哥就是个傻子,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道理不懂吗,非得弄这后悔药来吃。”祁楚枫摇摇头,“是人家看不上他,这忙我也帮不了,让他自己好自为之吧。” 赵暮云点了点头,刚要说话,便听外间侍卫禀道:“将军,程大人求见。” 阴魂不散,祁楚枫烦躁地推了推额头,不耐烦道:“进来。” 程垚快步跨进大帐,朝祁楚枫施礼,然后飞快道:“听说赵将军要进荒原,请将军允许我与他一同前往。” “……”祁楚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要进荒原?” 程垚点点头:“还请将军应允。” “你为何想进荒原?” “昨夜裴先生与我聊了些荒原的一些风土人情,我自己也想去看看。”程垚诚心诚意道,“恰巧方才听说赵将军要进荒原,我与他同行,岂不方便。” 原来他以为进荒原是去观光,祁楚枫颦眉,直截了当道:“不行,树儿进荒原是有要事,需得星夜兼程,不适合程大人。” “……我会骑马,我跟得上。”程垚急道。 “程大人!”祁楚枫道,“荒原气候恶劣,眼下虽已开春,但亦是寒气逼人,你这个身子骨受不了。” “将军……” 程垚还欲再说,直接被祁楚枫打断:“不必再说了,我与云儿还有军务在身,程大人若无其他要事,就先去忙吧。”这话说得十分不近情面,几乎算得上是在公开赶客,程垚面上有些许不好看。 大帐内一时陷入静默之中。 赵暮云不禁有些许不安,替祁楚枫打圆场道:“程大人,荒原上确实存在许多潜在危险,将军是为了您好。” 祁楚枫瞥了赵暮云一眼,遂也无奈地找补了一句:“树儿这次是有紧急军务,真的没法带上你,程大人不用心急,等天气回暖些,我再做安排吧。” 话已说到这步,程垚也不好再坚持,只得道:“多谢将军。” 见他说完却仍立在原地不走,祁楚枫不耐烦地盯着他。 一时间程垚也未反应过来,以为祁楚枫看着他是有别的事,遂奇道:“嗯?” 祁楚枫颦眉,下巴往大帐门口的方向抬了抬。 程垚这才明白过来,尴尬道:“下官告退。” 见他终于退出大帐,祁楚枫这才不胜其烦地捏了捏眉心,长吐了口气。 赵暮云笑道:“程大人想多了解荒原的事情,其实是好事,只是不是时候罢了。” “是好事,就是烦人得很。”祁楚枫叹道。 ****************************************** 归鹿城,悦来客栈。hela “你要进荒原?” 邓黎月正在舀刚煮好的茶水,手上动作略住了住,看向裴月臣。 裴月臣点了点头:“应该就在这几日,所以你们走的时候,恐怕来不及相送。”他很了解祁楚枫的性情,她是个急性子,估计两日之内就会进荒原。此番赫努丹狄两族不合,争端不断,又有一家四口被杀,凶手未明,如此这般千头万绪,他早就想好要随她一块进荒原。 邓黎月却不知他进荒原所为何事,将茶水递给他,低头踌躇了片刻,方复看向他:“月臣哥哥,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答应?” “何事?”见她神情有异,裴月臣诧异问道。 “我……也想进荒原!”邓黎月望着他,期盼道,“月臣哥哥,你能否带我一同进荒原?” 裴月臣微怔:“你为何要进荒原?” 邓黎月郑重地点了点头:“荒原上有好几种中原稀缺的药材,我一直想进荒原实地看看,可惜我的商队没有出关许可,别的商队也不肯通融,所以始终无法成行。我是想着进荒原实地看看,了解药材的生长环境,看看是否有可能在中原培育;若是不行,只要药材的数量能保证,我可以提前向荒原人预定。” 裴月臣颦眉思量片刻,仍是道:“主要是眼下时机不对,如今荒原上各族不睦,且可能还有东魉人出没,并不安全。” “我不怕危险。”邓黎月身子微微前倾,神情中带着些许迫切:“月臣哥哥,我也不瞒你,现今李家商队在中原经营不易,好几项大宗买卖都被别家抢走。所以荒原上的稀有药材对我而言,分外要紧,关系到李家商队能不能重新打开局面。” 裴月臣迟疑着,虽然邓黎月的理由都很正当,他也明白她的难处,但能不能带她进荒原决定权其实并不在于他。 等了片刻,见裴月臣一直未作声,邓黎月掩下失望,强笑道:“我也知晓不妥,月臣哥哥不必为难,实在不方便的话就作罢,此事原是我太过冒昧。” 裴月臣歉然一笑,当下他也不能说出须得回去征求祁楚枫的同意。若是祁楚枫不同意,说不得邓黎月会对楚枫有埋怨之意,与其如此,倒不如让邓黎月埋怨自己就好。 又闲谈了几句,他便告辞出了客栈,回程的路上一直在想该如何对祁楚枫开口提此事。回想昨日情景,楚枫烦心的模样,他也知晓带邓黎月进荒原实在是不妥。 这日的傍晚,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祁楚枫原就诸事烦心,又忙了一日。吴嬷嬷见她近来又忙又烦,为了哄她开心,亲自下厨炸了红糖糍粑,淋了糖浆,洒了豆粉,热乎乎地端来给她吃。 祁楚枫笑着接过碟子,径直就要用手去拿。吴嬷嬷赶忙轻拍一下她的手,然后从怀中掏出帕子,仍像她小时候那般,仔仔细细地替她擦了手,这才许她吃。 “还是嬷嬷知道疼我。”祁楚枫笑道,“等我忙过这阵子,好好给您揉揉,从头到脚,一处都不落下。” “你呀,夜里肯早点睡我就知足了。”吴嬷嬷嗔怪道,然后端起另外一碟给阿勒送去。 红糖糍粑软软糯糯,糖浆在舌尖化开,甜滋滋的。祁楚枫端着碟子,靠着廊柱,一块一块慢慢吃着,又见屋檐下细雨成线,心情这才稍稍好了些,又看见院门外裴月臣撑着青竹油布伞,隔着蒙蒙雨雾朝她行来。 看她模样,再看她手里的吃食,裴月臣不由微微一笑,虽已经贵为镇守北境的大将军,可楚枫喜欢的吃食仍如孩子一般,还是爱吃甜的。 祁楚枫朝他嫣然一笑,把碟子朝他递过来。裴月臣笑着摇摇头,将伞收起,放在廊下,再回过头时正好看见她在舔手指头上的糖浆,心底竟有些异样感觉,连忙转开目光。 “下雨了。”祁楚枫不觉有异,笑吟吟朝他道。 知晓她指的是什么,裴月臣也看向院中,顽笑道:“……这雨还是小了点。” 此时天际传来一声闷雷,祁楚枫笑道:“赶紧下成大雨,程大人今晚能做个好梦,明日就麻利地搬出去。” 裴月臣笑了笑,然后问她道:“听说树儿已经进荒原了。” 祁楚枫点了点头:“让他先去探探。这事他居然一点都不知晓,自从剿了东魉人的老巢,这些时日他们都有些懈怠了。” “你呢?准备何时进荒原?” “明日。” 裴月臣点头道:“我与你一起。” 祁楚枫侧头,睇了他一眼,笑问道:“你又不放心?” 第68章 (下) ◎ 雨,直下了一夜,隔窗听雨,催人入眠。整个将军府中,唯独崔大勇听着雨声,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 雨, 直下了一夜,隔窗听雨,催人入眠。整个将军府中,唯独崔大勇听着雨声, 辗转反侧, 难以成眠。凿人屋顶这等事情, 他还真是头一回,既担心漏雨后被人起疑, 又担心万一没漏雨将军会怪罪。屋外稍有动静,他便竖起耳朵细听,疑心是程垚那边人来寻自己。“怪道说平生不做亏心事, 夜半不怕鬼敲门。”崔大勇默默心道, 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耷拉着眼皮, 垂头丧气地起身。 祁楚枫拿着行装与裴月臣一同朝府外行去,经过庭院看见崔大勇正靠着柱子打盹,她把手指放到唇边, 打了个呼哨,崔大勇一下子惊醒过来。 “将……将军!”崔大勇连忙起身,朝她施礼。 祁楚枫朝程垚所住的院落歪歪头, 也不好明着问,只能用眼神示意:“嗯?” 崔大勇立即会意, 小声道:“不知道, 我等了一宿, 也没人来找, 早起有人进去洒扫庭院, 也没听他们提起。” 祁楚枫皱了皱眉头:“你是不是下手太轻了, 根本就没……” 话才说了一半,裴月臣轻咳了两声,祁楚枫停口望向他,裴月臣的眼睛往右边微微一转,祁楚枫跟着往右看去,正好瞧见程垚拎着包袱匆匆行来。 祁楚枫立即换了一副表情,似笑非笑,待程垚走近,方才笑道:“程大人,早啊!昨夜睡得可好?” 程垚先朝两人施礼,这才答道:“挺好的。” “……那就好。”祁楚枫挑了挑眉,笑道:“我还担心这一夜的雨,影响程大人休息。” “从前我在西南,数日阴雨是常事,早就习惯了。”程垚不在意道。 祁楚枫瞥了一眼崔大勇,后者默默垂下头。 “公子!”春星从游廊那头急急奔来,手里拿着一双厚厚的棉鞋垫,停在程垚面前,“公子,荒原很冷,这是我连夜纳出来的,您一定得垫上,不然冻出疮口来可不得了。” 他也要进荒原?裴月臣微微一怔。 程垚接过棉鞋垫,点了点头,张口还想说什么,碍于祁楚枫等人在场又不好说出口。春星已然会意,忙道:“公子放心,屋顶几处漏雨的地方,等天晴了我就补上。” “……屋子漏雨了?”祁楚枫佯作惊讶状。 程垚不疑有他,责怪地看了春星一眼,然后解释道:“小事而已,将军不必在意。” “老房子了,可真是抱歉得很,要不我让……”祁楚枫刚想说让崔大勇帮着找房子,便被程垚打断。 “从前我们在西南的时候房子也常漏雨,也是补补就好了。”程垚笑道,“只是小事,将军不必介怀。” 春星在旁忙摆手道:“我自己就能补好,不用惊动府上的人。” “补房子都会……”祁楚枫笑容甚是勉强,言不由衷道,“这丫头可真能干,程大人好大的福气呀!” 程垚微微一笑,并未接话。春星却害羞了,红着脸朝众人施了一礼,返身匆匆跑了。 看来屋子漏雨都赶不走他,祁楚枫暗叹口气:“程大人,我特地让人给您挑了一匹马,就在外头候着,您先去试试。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大勇。” 程垚颔首,便先行一步。 祁楚枫这才看向崔大勇,后者也愁眉苦脸地将她望着。 “看我干什么?你还真让人家小姑娘爬房顶去修房?”祁楚枫道。 崔大勇迟疑道:“那……这事怎么办?” 祁楚枫烦恼道:“等我回来再说吧。他那院里就剩两个家仆,你照应好了,别弄得跟咱们欺负人家似的。” 崔大勇连连点头:“我明白,明白。” 又长叹了口气,祁楚枫这才与裴月臣一道朝外行去。直至此时裴月臣才问的:“程大人也要随我们进荒原?” “嗯,他昨日就闹着要跟树儿进荒原,我没同意。昨日你说要带上李夫人,我想着反正都是累赘,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祁楚枫瞥他一眼,“说起来,他是托了你的福。” 裴月臣微微一笑:“委屈将军了,都是我的错。” “你知晓就好。”祁楚枫哼了哼。 两人行至府外,早有府兵牵着马候着,又有云甲三十六骑齐刷刷朝祁楚枫施礼。祁楚枫示意众人上马,一同往归鹿城去。 归鹿城中,邓黎月与贴身丫鬟备好了行装等候在客栈外,看见祁楚枫一行人马过来,连忙上前施礼。 “夫人不必多礼。荒原不比北境,御寒的衣物可带够了?”祁楚枫特地问道。 邓黎月忙道:“多谢将军关心,已带足衣物。” 此前她见祁楚枫是在将军府中,祁楚枫所穿也是家常旧袍,姿态悠闲放松,倒还不觉得这位女将军如何厉害。眼下看见祁楚枫一袭绛红军袍,骑于玄马之上,身后数十将士肃然无声,显然军规森严,她方才真正被震慑到。 见邓黎月与丫鬟都翻身上马,祁楚枫这才意识到邓黎月随身还带着丫鬟,忍着没吭声,待出发之后才咬着牙根朝裴月臣道:“还带丫鬟?” 裴月臣歉疚道:“她从小到大身边都有随伺丫鬟,若不许丫鬟去,给我们添的麻烦恐怕更多。” “所以你还是在为我着想?”祁楚枫没好气地瞥他。 裴月臣只好陪笑道:“将军辛苦了。” 两人正说着,程垚自后头催马上前,行至祁楚枫身旁问道:“祁将军,那两名女子是何人?为何要带她们同往荒原?” 祁楚枫已然不胜其烦,直接指了指裴月臣:“你去问他!”说罢,自己策马向前,径直行到前头去了。 裴月臣无奈地望了眼她,然后向程垚解释此事。 ******************************************** 进了荒原,若无邓黎月与程垚等人,祁楚枫率人马一路疾驰,莫约一日光景便可到达丹狄王账。但程垚与邓黎月虽说会骑马,但马术有限,飞速疾驰对于此二人来说过于危险。考虑到其中无论哪个摔下马都是个大麻烦,祁楚枫这一路只得放缓速度。 荒原原本就要比北境冷上几分,加上春寒料峭,有日头时还稍好些,待未时一过,日头一点点偏西,寒气四起,将程垚与邓黎月等人冻得唇色发紫。裴月臣一路上不时关注,见邓黎月脸色愈发苍白,心中不忍,遂向祁楚枫提出是否能够提前扎营休息。 祁楚枫转头望去,见邓黎月确实面色不佳,还有程垚显然也冻得不轻,看得出他是在咬牙死撑,暗叹口气,随即命云甲玄骑挑一处背风的地方扎营。 程垚毕竟不是行伍中人,虽然会骑马,却从未骑过这么久。这一整日下来,骨头快在马背上被颠散了还是小事,他的大腿内侧因为紧贴马鞍,磨出了一溜水泡,一碰就疼。从马背上下来之后,为了不碰着水泡,走路只能圈着腿,姿势异常古怪。祁楚枫,还有云甲玄骑一众人等,他们久在行伍,每年都要训练新兵,程垚下马之后的状况,一望便知是出了什么事故,各自暗自憋笑。 扎营,生火,安排警戒等各项事宜有条不紊地进行,祁楚枫见裴月臣忙着照顾邓黎月,自己便又上马在兜了一圈,观察周遭环境,然后才复回到营地。此时营地已搭好数个简易帐篷,煮了羊肉汤饭,兵士盛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饭端给她。 此时已是日头西沉,寒意随着雾气而来,无声无息地入侵,祁楚枫先喝了口热汤,目光迅速扫了一圈,并未看见裴月臣,遂问道:“李夫人现下如何?没什么大碍吧?” 兵士禀道:“李夫人已在帐中休息,具体情况……卑职不便进去,并不清楚。”他回答得很实诚。 “军师呢?”祁楚枫貌似漫不经心问道。 “军师被豹头请过去了,好像是李夫人的马匹出了什么问题。”兵士指向稍远处的枯树,数匹马匹都安顿在那里,豹头是云甲玄骑中专门负责马匹的一员。 马匹出了问题? 祁楚枫皱了皱眉头,碗撂给兵士,径直往马匹安置处行去。 枯树旁,裴月臣与豹头正半蹲在地上检查马蹄。从豹头的方向能看见祁楚枫过来,忙要起身。祁 楚枫示意他免礼,问道:“马怎么了?” 裴月臣方才意识到楚枫来了,起身望向她。 祁楚枫却不看他,只问豹头:“这是李夫人的马吧?” 豹头忙道:“是,这马应该是她家商队里头驮货的马,不是胡马,驮东西还行,不适合行军。这天的脚程对它来说太密,已经有点站不住,明日就得趴窝。还有与她同行那位姑娘的马,也是一样的状况。”他指了指邓黎月丫鬟的马匹。 祁楚枫颦眉,看向两匹马…… “此事是我的责任。”裴月臣道,“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明日黎月妹妹与我同乘,另一位姑娘就辛苦豹头了。” 同乘?!祁楚枫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此处距离丹狄王帐还有半日脚程,等明日到了王帐之后,再找阿克奇借两匹马。”裴月臣以为她是在气恼邓黎月拖后腿,连忙补充道。 祁楚枫心下不快,却又不能直说,沉着脸往回走。裴月臣追上她,好言道:“此时确是我大意……” “行了!”祁楚枫刹住脚步,立时察觉到自己语气冲了些,深吸了口气,才看向裴月臣,淡淡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再解释了。” 裴月臣望着她,只得不说话。 祁楚枫放缓语气:“羊肉饭已经煮好,荒郊野外的,吃食上也不可能讲究。你劝李夫人将就着多少吃点吧,否则明日更难熬。” 裴月臣点了点头。祁楚枫看着他,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自己别忘了吃饭,冷了就不好吃了。”说罢,她转身便走。 第69章 (上) ◎ 在马背上颠了一日,加上荒原寒气侵袭,程垚疲倦之极,原想在帐中略略小歇一会儿,没想到靠坐着竟……◎ 在马背上颠了一日, 加上荒原寒气侵袭,程垚疲倦之极,原想在帐中略略小歇一会儿,没想到靠坐着竟睡沉了。兵士送汤饭进来, 他也无知无觉, 兵士也不敢打扰, 只将汤饭放在一旁便退了出去。 帐中没有火盆,睡了莫约小半个时辰, 程垚便又冻醒过来,裹了裹衣袍,才发觉兵士送来的羊肉饭已经全都冷, 羊油结在一块儿, 白生生的,带着天然的腥味儿。 他尝试着吃了一口, 艰难地嚼了又嚼,最后强行将口中又冷又腥的东西咽了下去,身子非但没暖和起来, 反而打了个寒颤,整个帐篷仿佛成了一个冰窟。他默默叹了口气,接着吃第二口。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他听见祁楚枫的声音,似在问旁边的兵士。 “程大人还在里头?” 兵士答道:“程大人在里面睡着了。” “睡这么久?”祁楚枫道, “……可别冻出毛病来。” 下一瞬, 毫无预料的, 帐篷帘被掀开, 祁楚枫立在帐外, 熊熊燃烧的火堆光芒映在她身后, 给她整个人镶了一层暖暖的金边……程垚正端着碗,嘴里塞得满当当的,立时愣在当地。 “程大人,要不要出来烤烤火?明日还有些事儿跟您商量商量。”祁楚枫朝他唤道。 程垚窘迫地点了点头,匆忙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端着碗起身,随她行到火堆旁。 “将军,有何事吩咐?”他问道。 “坐吧,先烤烤火。”祁楚枫看见他手里的碗,上头白花花的羊油冻结成板,皱了皱眉头,“这还怎么吃?” 不待他反应过来,祁楚枫已经从他手中把碗拿走,端给旁边的兵士,随口吩咐道:“去热一下。” 兵士领命端走。 “多谢将军,其实不要紧。”程垚道,“不必麻烦。” “吃冷掉的羊肉饭,跟嚼蜡似的,还得抻着脖子往下咽,现下不是战时,犯不上受这个罪。”祁楚枫好笑地斜睇了他一眼,知晓他不愿让人小觑,所以伤了也不吭声,饭冷了也不吭声。她先示意他坐下烤火,自己也坐下,指示他道:“把脚伸过去点。” 程垚愣了一下,依言把双足挪了挪,靠火堆近些。 “再有半日行程就能到丹狄王帐,接着再往北走,会更冷!程大人,我考虑了一下,你不妨就留在王帐吧。”祁楚枫边说边叉了一个白馍,伸到火堆上头烤着,“再往北,我担心你身体受不住。” 不让自己同行?程垚立时缩回脚,挺直背脊:“我没事,带的衣袍也够厚,不冷。” 看着火势,先给馍翻了个面,祁楚枫才道:“程大人不要误会,我是好意。” “我真的没事。”程垚强调道。 祁楚枫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其实你想了解荒原的情况,在丹狄转转也能了解个大概。再往北走,无非就是更冷、更荒、更苦罢了。” 程垚很坚持:“将军,我还是想都去看看。” “……行。”祁楚枫倒未料到他这般执着,便点头应了,目光在他腿上打了个转,“腿上的泡我晚点找人帮你挑开,再上些药。” 原来自己的窘态早就被看出来了,程垚不自在地挪挪双腿:“小事而已。” “这可不是小事,万一化了脓,就麻烦了。”祁楚枫拍拍他肩膀,“明后两天更难熬,咬咬牙忍着吧,等磨出茧子来就好了,这种事儿也没别的法子。” 这时兵士把热好的汤饭送过来,祁楚枫接过来递给他,催促道:“赶紧吃,要不又凉了。” 程垚接过,本还想说什么,却见祁楚枫已经起身走了。从她的话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日所经历的,她曾经一样不少地经历过,也曾双脚冻得冰冷麻木,也曾抻着脖子死命往下咽冰冷的饭食,也曾双腿经历了从水泡磨成老茧……可是归根究底,她也只是一位姑娘,年纪比他还要小。 ******************************************** 次日拔营,正如豹头所说,邓黎月与丫鬟的两匹马蹄子发软,根本无法驮人,人一骑上马,马匹的前腿就软趴趴地往下跪。 邓黎月昨夜便知晓了此事,她不懂马匹,担忧了一整夜,盼着次日马匹还能撑到丹狄王帐,眼下看见这般情景也是万般无奈。若在中原,以她如今的身份,与裴月臣同乘同乘必定不妥,可…… “我视邓大哥为手足兄弟,你是他的妹妹,在我心里,与我自家妹妹是一样的。”两人此前毕竟有过婚约,裴月臣明白她的顾忌,故而特地说这话来宽慰她。 邓黎月点了点头,施礼道:“有劳月臣哥哥。”眼下身处荒原,事急从权,若是扭捏犹豫,反而耽误了祁将军的行程,她遂不再犹豫,坐上马背。 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祁楚枫脸上无甚表情,看不出喜怒,轻叱马匹,率先行在了前头。她的坐骑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昨日耐着性子随众马慢行,本就十分憋闷,今日终于得了主人的令,撒开四蹄,疾奔在荒原上,不多时便把众马甩在后头。 云甲玄骑见状,迅速分成两小队,一队快马加鞭去追赶自家将军,另一队陪着其他人慢行。好在距离丹狄王账只有半日路程,也不怕失散,无非是早些到和晚些到的区别。 邓黎月见祁楚枫弃她们而去,心下惶惶不安,不禁轻声问道:“祁将军是不是着恼了?觉得我拖了后腿?” 裴月臣安慰她道:“楚枫与阿克奇有要事要谈,故而先行一步,你不要多想。” 原来如此,邓黎月这才心中稍安。 裴月臣口中虽如此说,其实心里也是一阵阵发虚,却又不好表露出来:自昨夜看过马匹,楚枫除了交代必要事务,没再与他说过多余的话,神情也淡淡的,多半还是因为此事有些着恼。他暗叹口气,想着等到了丹狄王帐就能借到新的马匹,兴许她也就不计较了。 落在队伍最后头的,是程垚,还有两名云甲玄骑百无聊赖地陪着。 真不是程垚不想快,而是两条腿的大腿内侧着实疼得厉害。昨夜祁楚枫果然派人来替他挑开水泡上药,来人手法极其娴熟,估摸着是至少挑过千八百个水泡才能练就的手法,动作极快,没让程垚受太多罪。程垚碍于面子,也很争气,硬是一声没吭过。 然而祁楚枫说得没错,真正难熬的是今日,程垚咬着牙根在马背上颠簸,磨损处疼得火烧火燎,只能假装两条腿不是自己的。云甲玄骑在军中看惯这种情况,早就习以为常,对他自然也无甚同情,不催促他已经是最大的善意。 行了莫约两个时辰,程垚远远便看见前头有羊群在跑,白花花的,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就像天上的云一般。更远的地方,有零零落落两、三个旧毡房,大概因为距离远,显得特别小,摆在这偌大的荒原之上,浩渺的苍穹之下,渺小地如同被人一脚就能踢开的小石头。 渐行渐近,程垚才看见祁楚枫等人的马匹也在,几名云甲玄骑立在帐外,却不见祁楚枫。而裴月臣早就看见,加快马速,驰至帐外。 “军师!”云甲玄骑向翻身下马的裴月臣施礼。 “出什么事了?将军呢?”裴月臣急问。 云甲玄骑朝帐内努了努嘴:“这家的孩子病了,向将军救助。” 孩子?裴月臣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便见祁楚枫掀开帐帘出来,她眉头紧锁,显然事情有些棘手。 “孩子怎么了?”他迎上前问道。 祁楚枫摇摇头:“不太好,全身都烫得很,说是已经烧了两日。咱们这趟也没带着药……” 邓黎月自识已经是个累赘,就莫要再多事,她原是静静在旁等候,但听见有孩童生病,忍不住开口道:“祁将军,能不能让我看看孩子?” 祁楚枫知晓她家商队经营药材,虽不是医家,但药理却是通的,遂点头道:“好,你随我进来。” 邓黎月遂低头随她进了帐篷。程垚不待问,便也跟着进了帐篷。裴月臣没来得及拦住他,遂皱了皱眉头。 这是一顶老旧的毛毡帐篷,因舍不得点蜡,只有炉火,显得愈发昏暗。为了保暖,透气性极差,里头弥漫着一股复杂难闻的气味,邓黎月与程垚皆本能地捂鼻,过了片刻,才算适应帐篷里的光线,借着炉火的光看清了周遭。一名荒原妇女怀抱着婴儿缩在帐篷最里头的毛垫上,容貌憔悴,神情惊慌地看着他们,尤其是程垚。祁楚枫狠狠瞪了他一眼:“程大人,荒原上的规矩,陌生男子不可随意进入毡房。” “我略通医术。”程垚连忙道,“在西南的时候,我也替人瞧过病,不知道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他竟会看病?祁楚枫倒是没想到,转头朝那名荒原女子用荒原话解释道:“他们是我的人,是会治病的大夫。” 听说能治病,荒原女子双目发出亮光,抱着孩子朝他们膝行过来,把孩子往前送,热切地望着他们。 邓黎月先是不安地望了眼祁楚枫,得到后者肯定的眼神,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轻轻摸了摸婴孩的额头,又将手探入襁褓之中,摩挲了婴孩的身体和手脚,都在发烫。 “她方才说,这孩子已经烧了两天了,睡不稳,还吐奶。”祁楚枫道,“你身上可带有退烧的药?” 邓黎月抱歉地摇了摇头:“收拾行装时太匆忙,是我疏忽了,若是随身带些常用成药就好了。” 祁楚枫问的时候本就不抱希望,自然不会怪她。 第70章 (下) ◎ 过了莫约一个多时辰,婴孩的热度一点点褪了下去,也不知是珍珠粉起了效验,还是推天河水起了效……◎ 过了莫约一个多时辰, 婴孩的热度一点点褪了下去,也不知是珍珠粉起了效验,还是推天河水起了效验,总之孩子安好, 众人皆松了口气。为了稳妥起见, 程垚又调了一点点珍珠粉让婴孩服下, 邓黎月将推天河水的手法教给荒原妇人。祁楚枫嘱咐妇人将剩下的珍珠粉妥善收好,叮嘱她珍珠粉很贵, 千万不要拿去换蜡烛瓷碗等物。 “蜡烛?”程垚不解。 祁楚枫一面整理缰绳一面道:“荒原上的生活几乎是与世隔绝,这里靠着丹狄王帐还算好些,再往北走更荒, 走几日都未必遇得见一个人。对他们来说, 一小节蜡烛头都是极珍贵的。咱们中原的商队也是看准了这点,在买卖上谋取暴利, 去年还有拿一节蜡烛头换走一匹马的事情。” 程垚吃惊不已:“一整匹马换一个蜡烛头?” 祁楚枫点了点头:“难以想象是不是?再往北走,你就知晓了,更离谱的事儿都有。”说罢, 她翻身上马。 程垚也跟着上马,腿上的伤处蹭到,本能地皱紧眉头。 这幕落到祁楚枫眼中, 有点好笑,又有点同情他, 安慰道:“再忍一会儿, 等到了丹狄王帐, 帮你寻一块软乎的羊皮垫在马鞍上, 能稍微好过些。”她朝后望去, 正好看见裴月臣拉邓黎月上马, 檀郎谢女,可算一对璧人,她目光黯了黯,未再言语,朝前行去。 这次,她不再策马疾驰,而是与众人一道按辔徐行。黄昏之前,他们到达了丹狄王帐,不仅少族长阿克奇前来迎接,连老族长孟提也迎出王帐,对他们甚是热情,在大帐中设宴招待众人。 祁楚枫为他们引见了邓黎月和程垚。得知邓黎月的来意之后,阿克奇随即便吩咐人领着邓黎月去看族中采集晒干的草药,供她识别挑选。毕竟身处荒原,邓黎月与丫鬟又是姑娘家,裴月臣有些不放心,但看阿克奇与孟提的神色,显然是有要事与祁楚枫商谈,此时不便离开,正自左右为难,便听祁楚枫道:“差点忘了,李夫人听不懂荒原话。月臣,你陪着她去吧。” 裴月臣闻言,知晓被楚枫看出自己的心事,略有迟疑。 祁楚枫朝他点点头:“你去吧。” 其实阿克奇是派了一名略通中原话的族人,但听见祁楚枫的话,并未出言提醒,因为他立时意识到邓黎月恐怕不仅仅是一名寻常药材商客,否则裴月臣在将军府是何等身份,祁楚枫怎肯让他亲自去陪一名商客。 有外人在场,裴月臣不便多言,更不能违背将军的意思,遂依命陪着邓黎月出了大帐。 此时帐内就剩祁楚枫、程垚,与孟提父子二人。孟提让阿克奇亲自为祁楚枫与程垚斟酒。祁楚枫知晓程垚酒量不行,便替他挡了酒,笑道:“程大人第一次进荒原,难免水土不服,身体不适,还请族长与少族长多包涵,这酒我来替他喝。” 程垚怎肯让女子替自己挡酒,忙道:“将军,我不要紧……” 祁楚枫不理会他,伸臂径直拿过他案上酒碗,一口饮尽了,紧接着又端起自己的酒碗,也是一口饮尽,朝孟提亮了亮碗底,笑道:“老族长今日精神头好,我既来了,定是要陪您喝个痛快!” 孟提也笑道:“好!当年我和你阿爹拼酒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他坐在狼皮上,用手在自己眉毛齐平处比划着,笑出一脸皱纹,“那时候你阿爹不许你喝酒,你还偷偷地喝。” 祁楚枫也笑道:“那时候阿克奇就坐在您身旁,也端着碗喝,我看他喝得香,还以为荒原上的酒和中原不一样,是甜的呢。” 孟提大笑,看向阿克奇:“真快,你们一眨眼都成人了!我年纪大了,将来丹狄族交给阿克奇,还请将军念着这些年的情谊,对我族多加照顾。” “这是自然。”祁楚枫忙道。 既然话说到此处,阿克奇便也不再遮掩,直接不满道:“将军,上回在胡力解面前,您可是帮着他呀。” 祁楚枫笑着解释道:“少族长此话不公,我何曾帮着他,我只是说须得将此事查清楚。若当真是马匪残部所为,无论是对丹狄还是赫努都存在危险,我定不会袖手旁观。” 阿克奇沉默了片刻,与孟提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道:“不瞒将军,此事我与阿爹都认为是赫努族的阴谋。” “阴谋?” “我虽然不清楚他们族人的死因,但赫努族不分由说,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就认定是我族人所为。”阿克奇看着祁楚枫,眉间颦起,“将军就不觉得此举不妥吗?” 祁楚枫安抚他道:“少族长放心,此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对不会让人冤枉你们。前日我已让树儿率兵进了荒原,” 阿克奇与祁楚枫说话皆是用中原话,程垚听到此间,总觉得祁楚枫话中似还藏着几分,但一时看不清她对丹狄究竟是何态度,也不便插口。 阿克奇点了点头,与父亲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朝祁楚枫倾过身子道:“还有一事,我想与将军商量。” “少族长请讲。” “将军知晓,荒原之中我丹狄族距离衡朝北境最近,往来也更加方便,马市每月只开一次,对我族来说实在太少。我希望将军能为我丹狄族每月再增开一次马市。”阿克奇目光紧紧地将祁楚枫望着。 闻言,祁楚枫一下子愣住,旁边程垚亦是愣住。 “……增开马市?”祁楚枫眉头微颦。 “不错,而且仅为我丹狄族而开。”阿克奇热切道,“就是说,这场马市只允许丹狄族人与中原客商买卖。” “这……”祁楚枫心下自是觉得大为不妥,遂又问道,“少族长为何突然提此等要求?” 阿克奇道:“我族与衡朝最近,往来本就方便,增开马市,促进交易,对彼此都是好事啊。将军,您说是不是?” 祁楚枫淡淡一笑,勉强道:“这是自然。” 程垚转头望了她一眼。 “所以增开马市一事,将军以为如何?”阿克奇追问道。 祁楚枫打了个哈哈:“少族长莫要心急,增开马市这可不是我一人说了算,须得上表请圣上裁夺,此事可急不来。” 孟提一直由着阿克奇说话,直至此时方才开口笑道:“将军莫要推脱,当年开设马市一事便是由令尊提议,圣上立时便准奏了。你们烈爝军在衡朝北境数十年,圣上对你们信任有加,增开一场马市,我相信只要将军上表,圣上断无不许之理。” 祁楚枫连忙道:“我怎么敢与爹爹比肩,老族长过誉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两位不要着急。” 阿克奇毕竟曾去中原学习,见识过衡朝人的弯弯绕绕,一听祁楚枫这般说辞,便知她并不赞成此事,面色便淡了下来。如此又饮了两巡酒,孟提推说身体不适,阿克奇扶父亲回去休息,一时便散了席。 祁楚枫出了大帐,四顾周遭,并未看见裴月臣与邓黎月的身影,也不知他们被带去何处看草药,不自觉地颦了颦眉。一阵夜风吹过,酒劲上头,她合目定了定神,身子微微一晃,旁边有人连忙扶住她。 她定睛看去,是程垚。 祁楚枫微微一笑,推开他的手,朝前行去道:“不妨事。” “将军,在外头喝那么多酒可不好……”程垚诚心诚意劝道,“你终究是个女儿家呀。” 祁楚枫斜睇了他一眼,好笑地摇了摇头,也不愿与他多解释:“想必程大人也累了,你回去歇着吧。”说罢,她自顾往前行去。 程垚迟疑片刻,不甚放心,还是追了上来,问道:“将军,你不去休息?” “我且走走。” 祁楚枫信步而行,路过丹狄族人的毡房,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两株幼树影影绰绰地隐在夜色之中。树儿那边尚没有口信传来,显然是还未拿住凶手;阿克奇又突然提出增开马市一事,且这场马市只为丹狄一族;东魉人青木哉至今生死未明,终究是个隐患…… 脑中的一件件事情挨挨挤挤摩肩接踵,令人避无可避,而身后的脚步声还在跟着她。祁楚枫叹了口气,转过身,无奈道:“程大人,你跟着我作甚?” 程垚以为自己脚步很轻,并不会惊动到她,没料到她突然停步转身,吃了一惊:“……我、我只是觉得,将军你一个人不安全。” 听着好笑,祁楚枫屈指放到唇边,打了个呼哨,随即在不远的夜色之中响起同样的呼哨声以作呼应。“你看,云甲玄骑就在附近,我很安全。”祁楚枫朝他笑道,“程大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我……”程垚见她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不禁升起心疼之意,“将军是不是因为方才那位少族长所提之事而烦恼?” 行到此处,虽还在王帐范围内,但距离丹狄族人的毡房已有一段距离,祁楚枫淡淡一笑,不答反问:“增开马市一事,不知程大人怎么看?” 程垚随着她信步而行,答道:“增开马市倒是可再商榷,只是他所提马市只为丹狄而开,我以为不妥。” “自然不妥,他自己也知晓。”祁楚枫冷笑道,“他是在试探我。” “……”程垚没听懂。 祁楚枫解释给他听,道:“荒原上的赫努与白狄距离北境路途遥远,快马也需三日以上路程,若是带上要贩卖的物件,少则五六日,多则十日,来一趟马市就已经很不容易。如今每月一次马市不多不少,若是再增开一次,对于赫努和白狄来说只是在路途上白搭功夫而已,受益的只有丹狄。” 第71章 ◎ 次日,邓黎月与丫鬟都重新换了马匹,将受伤的马匹留在丹狄王帐调养休息。因为祁楚枫的吩咐,云甲玄……◎ 次日, 邓黎月与丫鬟都重新换了马匹,将受伤的马匹留在丹狄王帐调养休息。因为祁楚枫的吩咐,云甲玄骑还真给程垚寻了张软软的羊皮,固定在马鞍上, 程垚骑上去之后果然好受多了。 阿克奇陪同他们一路往北行去。 因昨夜没有机会, 裴月臣一直不知昨日王帐之中的谈话内容, 今日原本想在途中问楚枫,但是……程垚一改之前模样, 策马跟在祁楚枫旁边,时不时问些荒原上的风土人情,祁楚枫也极有耐心地细细讲给他听。 他二人能够相处融洽, 不管是对楚枫还是对烈爝军都是一件好事, 裴月臣明明知晓自己应该这么想,却仍是有一种无法抑制的不适感在体内翻涌。 日近正午, 众人停下来打尖,裴月臣这才终于有机会与祁楚枫说上话,只是才说了两句, 便有兵士来报:“将军,西北方有数十人马朝这边来!莫约还有二里地。” “数十人马……”祁楚枫倒不见惊慌,吩咐道, “派两个人去探探。” 两名云甲玄骑领命而去,其余人等也顾不上打尖, 吃了一半面饼复揣回怀中, 上马严阵以待。阿克奇皱起眉头, 眺望西北方向。邓黎月暗暗猜度着是不是遇上了东魉人, 甚是紧张, 拽着马缰, 手足无措地等待着。 “将军,会不会是东魉人?”程垚虽然内心紧张,面上倒还算镇静。 祁楚枫撕下一小块面饼放入口中,边嚼边望着西北面,道:“等一会儿就知晓了。”转头间看见邓黎月,后者虽然一声不吭却看得出脸色泛白,显是被惊着了。她遂轻叹口气,专门行到邓黎月身旁,温言安慰道:“李夫人不用怕,即便是东魉人,也未必敢与我们硬碰。何况还有月臣在这里,有他在,不会让人伤着你们。” 裴月臣闻言,也朝邓黎月微微一笑,以示安抚,而后看向祁楚枫,目光中带着感激。 “我不怕,就是恨自己没用,帮不上忙。”邓黎月歉然道。 祁楚枫淡淡笑道:“夫人此言差异,不过是各人各执其职罢了。此番你入荒原寻草药,对于两地而言,也算是功德一件,不必与我见外。” 邓黎月望着她,心下自是感激不尽。自先夫去世,李家上下无人能掌大局,她一个妇道人家才不得不站出来,也知晓背后多少人指指点点,待人处事亦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至见到祁楚枫,虽然才与她相处短短几日,却意识到了女儿家原就可以这样活,自己实在无须妄自菲薄。 去探查的云甲玄骑很快回来,禀道:“将军,是赵将军一行人马。” 闻言,众人皆松了口气,该打尖打尖,该喂马喂马。程垚原本在脑中已预演了一遍自己抗敌的景象,当下揣好靴筒里的匕首,暗松口气。邓黎月与丫鬟也都放下心来。 祁楚枫见裴月臣一直没吃东西,把自己手中的面饼撕了一半递给他,无奈一笑:“从前出门也不见你这般紧张,竟是茶饭不思。放心吧,无论怎么样,我都会优先保障李夫人的安全。” 裴月臣接过面饼,低声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嗯?”荒原风大,祁楚枫没听清。 “昨日王帐之中……”裴月臣先望了一眼稍远处的阿克奇,确定他听不见自己的话,才接着道, “阿克奇可有为难你?” 祁楚枫笑了笑:“他要求每月再增开一次马市,而且只为丹狄族人而开。” 裴月臣一怔,皱眉道:“这位少族长野心不小啊!你如何应对?” “拿圣上当挡箭牌,先糊弄过去了。”祁楚枫道,“这事根本不可能,至少眼下不可能,他心里难道没数吗?不过是为了探我的口风罢了。” 裴月臣在北境十年,与阿克奇见过数次,看着他从一名略带羞涩的荒原少年成长为而今的少族长。阿克奇自然是有野心,但一直以来,他并没有表露地如此明显,而如今赫努族接连亡故两名族长,让他察觉到了机会。 祁楚枫继续道:“昨日我与三土讨论了此事,他倒是能明白……” “三土?” “就是程垚。”祁楚枫笑道,“垚可不就是三土嘛。” 裴月臣自然知晓三土指得是程垚,只是未想到祁楚枫对程垚会称呼得这般随意,像是两人早已颇为熟稔,有些愣住。 “三土提议,虽然不可能增开马市,但是可以在归鹿城开设免费的学堂,教荒原人知文识字,丹狄族距离北境最近,而且阿克奇到中原学习过,从丹狄族开始最为恰当。”祁楚枫抚掌笑道,“他这个提议倒是与我之前所想不谋而合!你说巧不巧?” “嗯……真巧。”裴月臣迟疑地附和着。 “而且他是圣上的人,这事就让他去跟圣上说,也省得我麻烦。”祁楚枫看向另一边正打尖的程垚,笑道,“三土这个人,迂腐是迂腐了点,好在心眼是正的,不像杨铭,成日里只惦记着官场那些事儿。” 裴月臣点了点头,程垚身上确无那些官场习气,确是一股清流,圣上必定也是考量过这点才让他来北境。 “树儿来了!”祁楚枫以手搭棚,朝远处眺望,笑道。 裴月臣转头望去,西北面马蹄滚滚,一色的绛红军袍,果然是赵春树一干人马。 “参见将军!” 赵春树飞驰至近前,翻身下马,朝祁楚枫施礼,又一一向裴月臣、程垚施礼。他一身的风尘仆仆,眼下泛青,显然这几日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祁楚枫看在眼中,也有些许心疼,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简短道:“情况如何?可查清楚了?” 赵春树见周遭聚拢的人颇多,裴月臣自然无碍,但程垚在近旁,且阿克奇也在场,犹豫了一下,示意道:“将军,我们借一步说话。” 祁楚枫随他行到旁边,才听见他压低声音道:“我检查了尸首,从刀口上看是荒原人常用的劈刀,但一刀致命,手法上我判断应该是东魉人所为。” “可查到他们的踪迹?”祁楚枫道。 赵春树愧疚道:“属下将方圆二十里都找过了一遍,没有找到东魉人,请将军责罚。” “一点踪迹都没找到?”祁楚枫皱眉,“难道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踪影?” 赵春树犹豫片刻,才道:“我疑心,有荒原人在帮助东魉人藏匿。” “可有证据?” 赵春树摇头:“西面的好几户人家,一问三不知,我总觉得有点问题,可他们的帐篷我们也不能进去搜,实在没办法。” 祁楚枫沉默片刻,用余光瞥了眼阿克奇,暗自思量:若当真是东魉人,必定有人相助,不然在荒原上根本挨不过冬季。 “对了,赫努族的大公主格力玛已到了河水北面的草甸子,好像是专程在等将军您。”赵春树又道。 祁楚枫点点头:“我知晓了。”她返身回到众人所在,朝阿克奇笑道:“现下赫努的族长就在河水北面的草甸子,你二人见上一面,把草场的归属谈清楚,我正好可以给你们做个公正。” “如此甚好。”阿克奇闻言冷笑道,“我正好也想问问她,上回赫努族送来的牛羊,其中混杂着数头瘟羊,差点害死我们的羊,究竟是什么用意?” 祁楚枫闻言一怔:“还有这等事情?昨日怎得未听少族长提起。” 阿克奇看向她,淡淡道:“祁将军不是一向偏心赫努族吗,我说了也没用吧。” 此言一出,莫说祁楚枫,连旁边裴月臣、程垚等人听了都是微惊。 “我何曾……”祁楚枫忙道,“少族长,这误会可大了!你这么想着实误会我……” 裴月臣刚想帮着说两句,程垚已从旁插口笑道:“少族长可是冤枉祁将军了,将军昨夜还与我说要开设免费的学堂,教授中原文字,就从你们丹狄族开始。” 阿克奇诧异地看向祁楚枫:“当真?” “自然当真!”祁楚枫言之凿凿,“而且连教案我都已经吩咐人开始编写,专门针对荒原人的教案,与中原的又有所不同。”此事其实还在构想之初,并未落实,但眼下为了安抚阿克奇,也只能这么说。祁楚枫说这话时,她脑中所想的便是沈唯重为阿勒所编写的那本识字册子,倒也不算是骗人。 阿克奇自己曾经去中原学习,深知掌握中原文字之后,对丹狄族的发展大有裨益,当下闻言,喜不自禁,也问道:“这等好事,怎得将军昨日不提?” 祁楚枫笑道:“我是想等教案编写好了,再将少族长请来商议,这样方能表达我的诚意。” 阿克奇道:“好!等教案编写好了,请将军一定给我看看。”他少年时进中原,学习衡朝文化吃了不少苦头,深知中原那套教学方法其实并不适用荒原人。 祁楚枫笑着点头,心中长舒口气,总算是将阿克奇安抚下来,又向程垚投出感谢一瞥。后者也佩服祁楚枫随机应变,应对机智,报之一笑。这一幕被裴月臣收在眼底,未料到在短短一夜之间程垚与祁楚枫已有了这般默契,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默默退开来。 众人复上马,继续向北而行,不多时便到了河边,寻了一处浅滩过河,再行莫约一里路便看见了赫努族临时搭建的几个帐篷,帐篷外生着火堆,炊烟袅袅。 格力玛一袭黑袍,心事重重地坐在火堆旁边,呆呆出神,直至旁边胡力解出言提醒才意识祁楚枫等人将到达,连忙起身。看见阿克奇也在队伍中,她面色便不大好看,但仍强撑笑颜迎上前。 第72章 ◎ “腾腾!” 将军府后院,阿勒才刚刚唤了一声,腾腾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 “腾腾!” 将军府后院, 阿勒才刚刚唤了一声,腾腾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了出来,奔到她腿边,拿脑袋使劲蹭她, 毛茸茸的尾巴急切地摇动着。阿勒胡乱摸摸它的脑袋, 把准备好的风干牛肉条喂给它吃:“你要乖, 等我回来再给你吃,不许去厨房偷东西吃, 记住了吗?” 腾腾嚼着牛肉干,口水直往下滴。 阿勒戳戳它脑门,叮嘱道:“记住啊, 若是晚间再有人来告你的状, 我可要罚你!” 话刚说完,便听见后面响起吴嬷嬷又好笑又好气的声音:“它记得住吗?等它嘴里东西吃完也就忘了。” 阿勒转身, 歉疚地看向吴嬷嬷。因为前几日因为她赶着出门忘记喂腾腾,腾腾跑到厨房把一篮子鸡蛋吃的吃碎的碎,弄得满地狼藉。 吴嬷嬷手上端着一个盘子, 上头还垫着几层油纸,油纸上面是两个鼓囊囊的肉夹馍:“早起才吃了一个包子就跑了,这哪里够。这是特地给你做的, 先吃一个,另一个包起来放好, 等饿了再吃。” “嬷嬷……”阿勒乖乖取了一个, 咬了一口, 肉汁在口中四下溅开, 香气诱人。 吴嬷嬷帮她用油纸包好另一个肉夹馍, 揣进她怀里, 嘱咐道:“早点回来。” 阿勒乖乖地点点头,边吃边往外快步走去,她赶着进城去。后日便是马市,这两日各路商队陆陆续续进了北境,也许沈唯重也来了,即便他没来,那么多的商队应该也能打听到他的消息。 “这孩子……”吴嬷嬷看着阿勒的背影,叹了口气,“也是个实心眼。”她摇摇头,端着空盘,返身朝厨房走去。腾腾蹲在地上,看看阿勒离开的方向,又看看吴嬷嬷的背影,汪汪叫了两声。 吴嬷嬷转头,无奈地看着它:“过来吧,给你留骨头了。” 腾腾眼睛一亮,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跟了上去。 离开北境已有数月,距离归鹿城越来越近,沈唯重也愈发忐忑。他回到中原之后,进了一家绸缎庄做事,只是工钱有限,只能勉强度日。一日他在铺中,正巧遇见从前的老东家佟掌柜来采买绸缎,佟盛年见到他也很是惊讶,告知他北境的祁将军正到处差人寻他,也不知所为何事。 “你是不是在将军府里头犯了什么事,逃出来的?”佟盛年压低声音问道,“若是如此,你可千万再躲远点,那位将军可不是好惹的,今日我只当做没看见你。” 沈唯重一脸懵傻,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没有啊。”他在将军府一向循规蹈矩,临走时也只带走自己的几件旧衣裳,确实清清白白。 佟盛年奇道:“那她找你作甚?” 沈唯重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佟盛年走后,沈唯重思量了两、三日,最终还是辞掉了绸缎庄,决意北上。他只是一名落魄书生,蒙祁将军不弃,待他有礼有节,此番无论好坏,既然寻他,必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自不应辞。 至于阿勒…… 商队的一行人马已到了归鹿城城门处,沈唯重看着熟悉的城门,看着熙熙攘攘进进出出的人流,期盼着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又不禁有些胆怯:倘若她见到自己,会说什么?自己又该说什么呢? 因马市将至,归鹿城中聚满了商客,大大小小的客栈中几乎都住满了人,不得不一家家问过去,看有没有空房或者通铺。沈唯重刚进客栈,还未开口,便被客栈掌柜上上下下一阵打量…… “掌柜的,您这里……” “你等等,你……”客栈掌柜绕到柜台后头,取出一张画像来,比着他看,“你自己过来看看,是不是你?” 沈唯重诧异地看那副画像,眼耳口鼻,五官大小,还真是与自己十分相似,也不知是谁画的。忽得心中一凛,难道自己当真在无意间犯了事,所以祁将军绘制了画像来捉拿自己! “是你吗?方才还有个将军府的小姑娘来问,她来都问了好几回了,这下总算是把人等来了。”客栈掌柜往外头一指,“她往前头去了,你赶紧追去!” 将军府家的小姑娘! 难道……是阿勒? 沈唯重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就朝外行去,目光急速在前面的人群中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同行的伙伴唤他,他匆匆回头道:“我得去找个很要紧的人,很快就回来。” 前头的客栈一家又一家,他进去、出来,再进去、再出来,听到的话竟都是一样的——“将军府的小姑娘刚刚才来过,你快往前去寻她!” 当真是阿勒? 沈唯重只感觉一颗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加快脚步再往前头去,直至瞥见一个身影时,骤然刹住脚步—— “掌柜的,请问您可看见他了?”阿勒正背对着门口,礼貌问道,“就是那副画像上的人。” 那位店家已见过阿勒不下十次,对她要找的人也早已烂熟于心,刚要说没瞧见,恰好看见了呆呆立在店门口的沈唯重,怔了一瞬,随即笑道:“瞧见了!” 阿勒闻言,大喜过望,忍不住上前抓住店家的胳膊:“真的?他在哪儿?” 店家胳膊动弹不得,朝她身后努了努嘴:“就在你身后!” 闻言,阿勒愣住,继而不可置信地迅速转身,一下子就看见了门外的沈唯重。 “你……”她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牢牢地盯着他看,仿佛生怕认错了人。 沈唯重乍然见到她,也不知该说什么,想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却因胸中心潮起伏,这个笑容别扭之极,比哭还难看。 阿勒看着他,怔怔的,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 “阿勒!”见她红了眼,沈唯重立时着了慌,连忙上前想掏帕子帮她擦眼泪,可从怀中掏出的帕子又旧又皱,又迟疑在当地。 因阿勒找人找了数月,在这些店铺中进进出出数十次,店家看在眼中,也为他们欢喜,笑着调侃道:“小姑娘,人终于找着了,该欢喜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了。” 阿勒有点不好意思,用袖子胡乱抹了抹眼泪,转身朝店家施了一礼:“多谢掌柜的。”说完,她拉着沈唯重便跑了。 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来来往往的马车,还有驼队,阿勒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阿勒其实也不知道要去何处,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似在再三确定自己是真的找着他了。 沈唯重一径由她拉着自己,在马车间人群里穿梭,也不知她要去何处,也不问她要去何处,只要她回首,他便朝她笑…… 直至走到街面拐角处,阿勒看见了那家汤圆铺,想起上次没和沈唯重吃完的汤圆,扭头去看他:“想吃汤圆吗?” 沈唯重点点头,此时此刻看着她,叫他吃什么都愿意。 阿勒扬声朝店家道:“来两碗黑芝麻馅的……上回咱们就没吃成,这回补上。”后一句话是朝着沈唯重说的。 沈唯重又点点头。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听说你一直在找我……将军也在找我?是有要紧事么?”过了片刻,沈唯重问道。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阿勒立时又红了眼圈:“你为何不说一声就走?是觉得我学得不好,不想教我吗?” “不是不是不是……” 沈唯重连声否认,又想帮她拭泪,举着皱巴巴的帕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勒从他手中拿过帕子,自己抹了抹泪,哽咽问道:“那你为何要走?” “我……”沈唯重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我就是觉得自己没什么用,留在将军府里白吃食不好。” 阿勒瞪大眼睛:“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明明是很厉害的人,连我姐都说,你是能派上大用场的人!” “祁将军也这么说?”沈唯重不敢置信。 从怀中掏出那本识字册子,阿勒肯定地点头道:“我姐看了这本册子,说你是很聪明很聪明的人,能派上大用场,所以她也要寻你回来。” 识字册子已是半旧,页边微微起毛,显然是有人常常翻看,沈唯重接过来,在手中翻看,里头就是一些简单的图画和文字,虽说确实是自己用心编写,但除了教教阿勒,又能有什么用?将军为何说自己能派上大用场?他着实疑惑不解。 “这些日子,我都有好好练字。”阿勒道,“待会回去,我就写给你看,好不好?” 沈唯重点了点头。 “若你也觉得我写得好,就不要走了好不好?”阿勒握住他的手。 沈唯重一怔…… “你还要走?”见他不答,阿勒顿时慌了,得而复失的悲伤一下子涌上来,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落。 见她落泪,沈唯重想也不想,当即道:“我不走,不走了!” “……当真?”阿勒泪眼汪汪地望着他。 沈唯重用力点头承诺:“你不叫我走,我就不走。” 阿勒闻言,自是欢喜不已,脸上泪痕未干,便已破涕为笑。 此时店家将汤圆端了上来,阿勒想到一事,歉然指着识字册子的其中几页道:“这几页便是在这儿不小心浇到汤水,字都被我弄糊了。” “没事,我再重新写。”沈唯重安慰她。 两人边吃汤圆边叙谈别后之事,虽然都是细细碎碎的琐事,然而因为人是眼中要紧的人,便是再小的琐事也听得津津有味。 ******************************************* 荒原上,河界旁。 格力玛辞行之后,阿克奇也先行回丹狄王帐,祁楚枫因要等裴月臣等人折返,故而便在河岸边简单扎营。 第73章 ◎ 祁楚枫赶到军所,马匹尚未停稳,就已飞身下马。孙校尉早就候在门口,终于等到她,连忙上前禀报:“……◎ 祁楚枫赶到军所, 马匹尚未停稳,就已飞身下马。孙校尉早就候在门口,终于等到她,连忙上前禀报:“启禀将军……” 祁楚枫打断他:“月臣呢?他情况怎么样?” “军师在里面, 情况不太好。”孙校尉道, “暗器没入体内, 城里就一位大夫,没见过这种状况, 也不敢拔;二则是眼下没有解药,□□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祁楚枫呼吸急促,声音依然很冷静:“没抓到人?” “是属下无能!今日归鹿城里的人太多, 凶犯身穿丹狄族服饰, 混入其中,极难搜捕。” 能伤到月臣的人, 一定是青木哉麾下的高手,或者就是青木哉本人。以归鹿城孙校尉手下的这点兵力,抓不到人早在祁楚枫意料之中。 军所不大, 两人穿过前院前堂,后面厢房里其中一间有三名兵士守在外头,神色焦灼, 一看便知是裴月臣所在的屋舍。看见祁楚枫进来,兵士们皆挺直脊背, 极力将自己站成一杆枪。 房门半掩, 祁楚枫伸臂推开房门, 一眼便看见裴月臣半靠在榻上, 面色苍白, 双目紧闭…… 归鹿城内的白须大夫和邓黎月也都在屋内, 神情焦灼,看见祁楚枫连忙起身施礼:“祁将军!” 祁楚枫顾不上与他们多言,三步两步直接奔到裴月臣身前,颦眉想看他的伤势。 似有所感,裴月臣睁开眼睛,看向祁楚枫,面上浮出一抹极淡的微笑:“……楚枫。” 祁楚枫压制着声音,像是怕伤了他:“月臣,我看看伤口。” “小伤而已,不用担心。”他虚弱道,伸手轻按住她的手。 “我知道,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祁楚枫声音轻柔,目光却很坚定。 情知自己是倔不过她的,裴月臣用目光示意了自己的左肩。祁楚枫解开他衣袍,露出左肩,看见肩胛骨处以一黑点为中心,周遭肌肤都已呈紫黑状,触目惊心…… 她神色不变,轻轻掩上他的衣袍,轻描淡写朝他道:“确实是小伤,等下老邢来了让他帮你启针,再上点药就没事了。” 听见这话,屋内的那名白须大夫急忙开口道:“他的这个毒难解得很……” 话未说完,邓黎月便冲他连连摆手,白须大夫不理会,仍旧道:“我说的是实话,这是要人命的毒,不容小觑,老夫……” 说到此处,祁楚枫转过头来,直直看向他,目光冷冽,威仪天生,虽未开口说一字,白须大夫已经本能地停了口。 “朱大夫您也累了,请出来歇息,我把诊金给您。”孙校尉心中暗叫这迂腐老头太不懂事。 朱大夫摇头叹气,依言朝外行去,口中却道:“老夫无用,没有脸面收诊金。” 祁楚枫方复转回头,看着裴月臣,沉声道:“不过是个赤脚大夫,你莫听他胡诌,等老邢来了就好了。” 裴月臣微微一笑:“我知道。” 两人这一番话皆是言不由衷,又皆是为了安慰对方。 “你先歇一会儿,我须得去部署抓捕之事。”祁楚枫道。 裴月臣道:“他们的暗器上和兵刃上都淬了毒,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你放心。” 见他面上甚是苍白,祁楚枫忍不住又替他掖了掖衣袍,这才起身朝邓黎月有礼道:“李夫人,借一步说话。” 邓黎月点头,随她出来。 “好好看护,若有情况就唤我。”祁楚枫吩咐兵士。兵士领命,进房中守着受伤的裴月臣。 似生怕谈话声打扰到裴月臣的休息,祁楚枫绕到前院,才站定身形,复转过身来,此时面上已全无方才的从容,焦灼之情显而易见:“请夫人将遇袭的经过说一遍,尤其关于凶犯的细节,越详细越好。” 其实方才已对孙校尉说过一遍,但邓黎月仍是依言将整个经过又说了一遍,最后诚恳道:“……月臣哥哥是为了救我才会受伤,此事我难辞其咎。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将军莫要与我见外,尽管吩咐就是。” 月臣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她平安,祁楚枫心中一阵酸楚,面上强制冷静,问道:“据我所知,此番是夫人到北境的第二次,可曾与人结仇?” 邓黎月眉头微颦,思量片刻:“将军也知我是生意人,向来只求和气生财,不愿与人结缘。即便可能存在同行倾轧,可我如今在北境也只是卖些零碎,货品数量也少,远远不至于到得罪人的地步。” 事实上,祁楚枫也是这样想:东魉人就是直接奔着月臣来的,而朝邓黎月下手是因为他们知晓邓黎月是月臣的软肋,很清楚月臣会不顾一切保护她。但是他们是怎么知晓的? 电光火石间,祁楚枫的脑子掠过一幕幕画面…… 荒原之上,裴月臣与邓黎月同骑。 丹狄王帐内,裴月臣陪着邓黎月去看草药。 夜晚篝火旁,裴月臣给邓黎月端去汤饭。 …… 最后,是荒原上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她猛然明白了一些什么,或许是从她一进荒原,或许是在经过丹狄王帐的时候,青木哉就已经盯上了她。他一直想要寻机下手,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但他看出了一件事——手无缚鸡之力的邓黎月对裴月臣很重要,又因为邓黎月在收购药材,所以他提前设下了圈套。即便今日月臣没有陪着邓黎月回客栈,他们也会将邓黎月掠为人质,以此来威胁月臣。 东魉人睚眦必报,此番月臣与老车剿灭他们老巢,青木哉定然对他们恨之入骨,时时伺机报复。 是她的错,她太疏忽大意了! “将军!”邓黎月轻呼出声,慌张地看着她。 祁楚枫不解其意:“怎么了?” “你……出血了。”邓黎月指着她的嘴唇道。 祁楚枫用手背一抹,嘴唇上传来痛楚,手背上一抹血迹,竟是自己方才想得入神,牙齿把嘴唇咬破了也未察觉。她不在意地用衣袖擦去,然后对邓黎月道:“李夫人,凶犯尚未抓获,你暂时不能回客栈。若夫人不介意的话,我派人护送你到将军府小住。” “将军,我……” 以为她要拒绝,祁楚枫打断她道:“这伙东魉人是穷凶极恶之徒,若你再出差池,我如何向月臣交代。” 邓黎月忙道:“不是,与其让我去将军府,不如就让我留在这里照顾月臣哥哥,也能略尽绵薄之力。” 她来照顾月臣? 祁楚枫呆怔片刻,转而思量:月臣也会希望邓黎月在他身边吧。 “……也好,有劳夫人。” 与此同时,赵暮云也风驰电掣地赶到了,还带来了一千多名兵士。东魉人行凶,军师出事,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用最快的速度集结兵士赶到。此时归鹿城虽未封城,但进出城门都会被严格盘查,孙校尉手底下能用的人着实有限,做不到大规模搜捕,只能严控城门。 “封城!”祁楚枫沉声下令,“云儿,把你带来的人分成两队,一队在城内进行搜查,另一队到城外搜捕,不能放过任何一名可疑人等。老孙,这城里你熟,你带人跟着云儿搜城,绝对不许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凶犯手上的兵刃都淬了毒,交手时要小心!” 赵暮云与孙校尉不敢稍待片刻,即刻领命而去。 紧接着,军中的医官老邢带着医童也赶到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车毅迟。来人通知邢医官时,正好车毅迟也在场,听闻军师受伤,吃了一惊,连忙也赶了过来。 “老邢,月臣在这边。” 顾不上说一句多余的话,祁楚枫带着邢医官就往后面厢房走。 房中,裴月臣仍是紧闭双目,唇色比之前更加暗沉。 “月臣,老邢来了。”祁楚枫朝他轻声道。 裴月臣艰难地想要睁眼,然而眼皮却似有千斤重一般,凭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撑开,整个人仿佛陷落在无尽沼泽之中,周遭一片黑暗,看不见一丝光亮,而他一直在往下坠,往下坠…… “军师……月臣!”车毅迟也跟着唤他,见他没有回应,急得直挠头,“他这么好的功夫,怎么会这样?”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祁楚枫心中紧张,将裴月臣扶起,让他轻靠在自己肩上,然后解开他的衣袍,露出左肩上的伤口,朝邢医官道:“暗器还在里头。” 看见伤口周围呈紫黑状的肌肤,邢医官脸色变了变,这个毒比他所料想要霸道得多,而那枚暗器深陷肌肤,从外头根本看不见。随即他先为裴月臣把脉,诊完左手,又诊右手,眉头越皱越深…… “怎么样?”祁楚枫焦灼问道。 邢医官道:“幸而军师封了自己的几处大穴,否则此刻就是神仙也难救了,但是这毒……我先试试吧。”对暗器上所带的毒并无把握,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枚药丸,想了想,又倒出两枚来,递给祁楚枫。 “先喂他吃下去,希望能缓解一部分毒性。”他道。 祁楚枫看着药丸,再看裴月臣虚弱的模样:“能用水化开吗?他这样子怕是咽不下去。” “可以,能喂进去就行。”邢医官道。 车毅迟在旁听见,立时倒了一小杯水端过来。祁楚枫将药丸放入杯中,待药丸化了,一点点地喂月臣喝下去,期望这药能发挥效验。 邢医官则摊开随身所带的医袱,取出里头的磁石,想先试着用磁石将暗器吸出来,试了几回,伤口处丝毫没有动静,判断暗器应该是嵌入骨中,所以纹丝不动。 第74章 ◎ 日影在堂前的地面上缓缓移动,祁楚枫的手指轻轻在红木太师椅的扶手上来回滑动,面上无甚表情。厅……◎ 日影在堂前的地面上缓缓移动, 祁楚枫的手指轻轻在红木太师椅的扶手上来回滑动,面上无甚表情。厅堂上静得能听见各人的呼吸声,杨铭粗浅,程垚平稳, 而祁楚枫却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呼吸声。 像是一头蛰伏在密草中的凶兽。 谨慎, 缜密, 不动声色。 连每一次呼吸,都被仔细地隐藏起来。 静静地, 静静地,等待着出击的那一瞬! 这样的她,是程垚从未见过的, 陌生非常, 甚至让他有点害怕。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看向祁楚枫, 尝试着提议道:“将军,不如派人去问问右将军,说不定他那边会有解毒的方子也不一定。” 自家哥哥那边的情况祁楚枫很清楚, 右路军与东魉人打交道的机会更少,根本不可能有解药。祁楚枫淡淡地“嗯”了一声,看向他道:“程大人喝了茶, 就回去歇着吧。” 这话分明是在赶他回去,程垚刚想开口, 忽看见杨铭正垂着头打盹。 “杨大人既然困了, 不如到后边厢房歇一歇吧。”祁楚枫道, “想是午间没歇好觉吧。” 杨铭想抬起手摆一摆, 然而却发觉手臂绵软无力, 眼皮一个劲儿地往下耷拉。 “我、我……” “没事, 困了就歇会儿。” 祁楚枫语气虽柔和,然而目光却甚是冷漠,看着杨铭脑袋一点点往下栽,直至最后耷拉在胸前不动了,她猛然起身,朝外道:“来人,把杨大人扶到厢房休息。” 仍是方才端茶果的小兵神情惶恐奔过来,看见杨铭状况:“他、他……” “杨大人太困,睡着了。”祁楚枫道,“扶他去休息。” “……是。” 小兵不敢有异议,上前将杨铭半扶半搂,出了厅堂,往后面厢房去。 程垚也想要起身,却发觉头部也有一点眩晕,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将军,这茶……” 祁楚枫默默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你再多喝点,睡一觉就好了。” “将军,你怎么能这么做?” 程垚不可置信,怎么也没想到祁楚枫会在茶里面下药。 “放心吧,对身体没害处。”祁楚枫淡淡道,“老邢给兵士动刀子的时候会用这药,睡一觉就好。” “可是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程垚扶额不解,“为何要……要用这等手段?” 祁楚枫没作声,此时孙校尉急急地赶回来,身后还跟着杨铭师爷和府兵。 “将军,他们说您有急事找我!” “现下城内状况怎么样?”祁楚枫问道,“可有人闹事?” 孙校尉皱眉道:“倒还不敢闹事,但荒原人的货太多,大多数都暂时屯在城外,等交易谈妥才会拖进城来,眼下货进不来,所以……确实有许多人都在抱怨。” 杨铭的师爷环顾了一圈,没找到自家老爷,忙问道:“将军,我家大人呢?” 程垚看向祁楚枫,想看她如何作答。 祁楚枫轻描淡写道:“杨大人犯困,正在后面厢房休息。” 师爷不疑有他,忙带着人绕到后面厢房去寻自家老爷。祁楚枫冷眼瞥着,并不上前阻拦。 “将军……” 程垚皱紧眉头,镇守北境的大将军给府尹下药,是何等荒诞不经之事,一旦被师爷发现,该如何是好。 知晓他想说什么,但祁楚枫根本无暇理会,接着向孙校尉道:“现下打开北城门,只许出,不许进!要求城内所有荒原人全部撤出归鹿城,关闭马市!” 孙校尉呆愣:“关闭马市!” “对。” 祁楚枫斩钉截铁道。 “不行!”程垚急道,“将军,马市是朝廷对荒原的重大贸易举措,岂能说关闭就关闭。” 祁楚枫不理会他,问孙校尉:“以目前城内的人数,你认为需要多少兵力能控制住场面?” “将军,这个……”孙校尉惊诧之极,“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将军三思。这俗话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开春之后,数万笔交易都等着这场马市,在这个节骨眼上关闭马市,这要是闹起来……” 程垚立即接上话:“孙校尉说得对,何况马市是朝廷国策,没有圣上应允,岂能轻易关闭。将军,此举万万不可!” 正在说话间,赵师爷又急急返回来,问道:“将军,我家大人怎么了?怎么叫不醒?” 程垚立时心里咯噔一下。 孙校尉一头雾水:“杨大人怎么了?” 祁楚枫平静地看向赵师爷,淡淡道:“不必担心,杨大人就是累了,大概是这些日子操劳过度吧。邢医长给他把过脉,一切正常,睡一觉就好,明日便会醒。” “我家大人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昏倒?”赵师爷惶惶不安,“要不要再请个大夫看看?” “不是昏倒,只是睡着。”祁楚枫纠正他,“你若不放心,要再请大夫也由得你。” “那、那我……”按理说另请大夫,无异于当面驳了祁将军的面子,可自家大人性命要紧,赵师爷也顾不得许多了,“我还是想多请几位大夫来看看,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祁楚枫摆摆手示意他去,她眼下根本没心情来理会这些小事。 看着赵师爷匆忙而去,程垚终于明白了祁楚枫下药的目的:她想要关闭马市,杨铭定然不允,两人官阶相同,一旦相争,会是何等场面他不敢深想。能肯定的是,祁楚枫是带兵之人,又在北境根深蒂固,杨铭绝对拗不过她。可如此一来,就必须与杨铭正面起冲突,文武二臣撕破脸面,想来并非祁楚枫的原意。 思到此处,程垚瞥了自己的那杯茶水,默默然地想到,或者她只是觉得他们都是麻烦。 “杨大人怎么了?”孙校尉本能地察觉到此事有异,小心翼翼地问道。 祁楚枫盯了他一眼,重复道:“没事。” 孙校尉立时不敢再问,狐疑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程垚,见后者神情凝重,也知此事必有内情。 没用功夫再耽搁下去,祁楚枫复问他:“城内目前有多少荒原人?” “莫约五、六千人,”孙校尉道,“而且城外还有不少等着进来的。” 祁楚枫在心中盘算着:目前赵暮云带来一千人马,但大部分都去了城外;即便再加上孙校尉手底下的三两只小猫,也不够…… “还得再调兵过来,稳妥一点。” 祁楚枫说着,便要朝外行去,程垚急急挡在她面前:“将军不可!马市关系着这么多人的生计,又是朝廷国策,绝不能……” 祁楚枫突然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挑眉问道:“杨大人,你醒了?” 程垚一愣,转身望去,冷不防脖颈后被重重一击,眼前一黑,晕眩倒地。 “这……” 孙校尉眼睁睁看着祁楚枫把程垚打晕,目瞪口呆。 祁楚枫把晕厥的程垚往旁边太师椅上一放,皱眉道:“找人把他放后面厢房去吧。” “杨大人也是被您……”孙校尉艰难发问。 “没有。”祁楚枫打断他,不耐烦道,“杨大人就是睡着了,明早就能醒,不要瞎想。” 孙校尉也不敢再问:“是是。” 此时车毅迟急匆匆进了军所,朝祁楚枫道:“将军,我看云儿把人全都撒到城外去,城里不搜了?” 顾不得回答他,祁楚枫即刻吩咐道:“老车你来得正好,你现下立即回去,从营中调两千人过来!” “城内还是城外?” 面对将军的命令,车毅迟完全不问缘由,只有服从。 “城内,要快!”祁楚枫沉声道。 车毅迟毫不迟疑,没有任何疑问,领命掉头而去。孙校尉在旁想说句什么,欲言又止,只能看着车毅迟离开,意识到关闭马市一事已无人再劝得住祁楚枫。 祁楚枫瞥了一眼孙校尉:“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人弄厢房里去,躺在这里成何体统。” 确是不成体统,可这事……孙校尉苦着脸去扶程垚,架着他往后头厢房走。中毒的裴月臣,“睡着”的杨铭,再加上被打晕的程垚,他这小小军所已经快被塞满了;如今祁将军执意要关闭马市,也不知将来秋后算账,会不会把自己也牵连在内,孙校尉心中苦不堪言。 ****************************************** 军所后院,厢房前。 祁楚枫深吸口气,才轻轻推开房门,举步迈进屋子,看见邓黎月正守在裴月臣旁边,伤口处的布条已被解开,渗出的血比之前颜色更加暗沉。 “将军。”看见她进来,邓黎月起身施礼,“伤口处一直在渗血,邢医官交代我要按时清理。” 祁楚枫点点头,在床榻旁坐下,看见裴月臣眉头紧皱,鬓边的头发都已被汗湿,身子时不时抽搐,显然处于极大的痛楚之中…… “月臣……”她举袖轻轻擦拭他的脸颊,恨不能以身相替。 邓黎月将伤口重新包扎好,看在眼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端起铜盆,预备出去换一盆水,行到门外,正好碰见孙校尉。 孙校尉从门缝中望了一眼,见到祁楚枫在床榻边守着裴月臣,遂将门关好,轻声问邓黎月:“裴先生怎么样?” 邓黎月摇摇头,轻叹口气,并未多言。 “他……一直没醒?”孙校尉问道。 邓黎月复摇头。 孙校尉深知,若裴月臣醒着,说不定还能劝住祁楚枫,但是现下…… 另外两个厢房的门敞开着,且杨铭所在房间一直有人进进出出,邓黎月忍不住问道:“那两位大人怎么了?也中毒了吗?” 第75章 ◎ 归鹿城外,夜色已沉,前来参加马市的荒原人举着火把,守在自家的货物旁,彷徨无措,心焦如焚。一整个冬日……◎ 归鹿城外, 夜色已沉,前来参加马市的荒原人举着火把,守在自家的货物旁,彷徨无措, 心焦如焚。一整个冬日里, 他们像最渺小的蚂蚁一样, 一点一点地积攒能在马市上交易的货品,乳酪、羊皮、草药……荒原能拿出的东西太少, 能置换回家的东西更少,可即便是一包针线,一封蜡烛, 一块茶饼, 对他们而言都是那么珍贵,都是家中老老小小期盼的物件。 阿克奇一出归鹿城, 丹狄族人立时涌上前,目光中饱含着期待。 “少族长!” “少族长……” 阿克奇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然后才沉声问道:“今日混入马市的东魉人,可有人见过他们?” 众人皆摇摇头。 阿克奇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忽明忽暗的火光中, 每个人的脸也显得阴晴不定。“我知道,你们都不愿与此事沾上关系, 以为撇得越清越好。”阿克奇冷道, “但东魉人所穿的丹狄服饰不会是凭空而来, 或偷或抢, 又或者是有人为他们置办。” 众人一片静默, 没有人敢作声。 阿克奇看着他们, 加重语气:“祁将军的人被东魉人所伤,若是他中毒而死,祁将军上奏衡朝皇帝,将会彻底关闭马市!”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脸色皆大变。 “马市关系着荒原生计,无论是谁,若是到了此刻依然知情不报,或者是存心包庇东魉人,皆视为荒原叛徒!”阿克奇用目光巡视众人,重重道,“这件事,没人能够置身事外!” 风起,刮得火把上的火焰烈烈作响。 **************************** 军所内,刑医官还在努力地试着调配解药,然而尽管他已经用尽自己毕生所学,却仍是收效见微。毒仍在一点一滴地侵蚀着裴月臣的身体,他的气息和脉象正在慢慢减弱。 每一次出房门,刑医官都能看见祁楚枫焦灼期待的眼神,却总是不能给她满意的回应。再往后来,刑医官每一次出房门,都低着头走路,不敢触及将军的目光。 杨铭仍在昏睡之中,赵师爷踌躇着是不是该将自家大人带回去,犹豫了许久,仍是不敢擅自挪动,最终还是决定等杨铭醒了之后再说。 孙校尉让灶间做了饭菜,分别端给众人。刑医官匆匆扒了两口饭,便撂下碗筷,接着调配解药;身边的小医童也是如此。邓黎月虽无甚胃口,但身体发虚,也吃了小半碗。 唯独祁楚枫,根本无心饮食,端过去的饭菜放了半个时辰,直至凉透都原封未动。 她整个人犹如一根崩得紧紧的弓弦,等待着高悬的命运之石落下……孙校尉也不敢劝,悄声让人把冰冷的饭菜都撤下去,灶间留人守着,又命人备了些干果端上来。 风从院中刮过,带着凉凉的水气。 苍穹之上,不知何时星月遁形,乌云密布。 程垚坐在廊下暗处,一个人,默默地靠着木栏,也不知在想什么。孙校尉路过几回,也没敢搭话。此前祁楚枫已吩咐派人送程垚回将军府,但被程垚婉言谢绝,他坚持要留下来。 孙校尉觉得他留下来其实一点用也没有,既不懂医理,也劝不住祁楚枫,不懂他为何非得呆在军所里。眼看天色越来越晚,程垚不走,还得为他安排睡卧的事宜,更别提杨铭师爷那边也是一堆人。 正自头疼,复听见军所外又有马蹄声传来,孙校尉转头望去,很快便看见阿勒与沈唯重进了军所。两人走得很快,阿勒拉着沈唯重,两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来。 “我姐呢?”阿勒急急问孙校尉。 孙校尉刚一抬手想指路,便见祁楚枫快步出来。 “姐!”阿勒拉着沈唯重,奔向祁楚枫,堪堪站定便急急问道,“军师好点了吗?” 祁楚枫摇头。 阿勒沮丧而歉然地看着她:“我们问了又问,可牢里的人说毒药和解药都是青木哉自己亲自调配,他们也不知道解药的配方。”自从烈爝军剿了东魉人的老巢,牢中的囚犯得知消息,心知大势已去,一改之前拒不妥协的姿态,变得顺从了许多。 虽然原本就没抱太大的希望,但在这种时候,祁楚枫还是难掩失望之意,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们辛苦,回去歇着吧。”说罢,她便返身往回走,这种时候,她再无心思说一句多余的话。 沈唯重迟疑了片刻,追上前道:“将军!他们说青木每年都会采集或者购买一些草药,但是不知道是用于做解药还是毒药。” 祁楚枫迅速转过身来,问道:“哪些草药可知晓?” 沈唯重点头道:“他们说的,我都还记的。我写下来?” “好!” 祁楚枫连连点头,并命人马上取来笔墨。阿勒连忙上前替他研墨。沈唯重一面回想一面写,很快在纸上写出来七、八种草药名称。祁楚枫拿在手上,匆匆一看——山野烟,黄藤根,兔儿伞…… 其中有些药材她也不熟悉,顾不得多想,只能先将这张药材单子交给邢医长。“牢里的人说青木哉每年都会弄来这些草药,但不知是用于制毒还是制作解药。老邢,你看看!” 邢医长已接连几个时辰都在试着为裴月臣解毒,然而因为毫无头绪,见效甚微,甚是焦头烂额。 他接过药单之后,看了又看,似骤然明白了些什么,喃喃自语道:“黄藤根,怎么还有黄藤根……” “……这个是解药?”祁楚枫没听明白。 “这东西有毒,可是……”邢医长皱着眉头,浑然忘记自己是在与将军说话,自顾自又摇着头,“怎么会是它呢?难道是拿它来解毒?万一……那可怎么办……” “老邢!”祁楚枫重喝一声。 邢医长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嗯?将军!” 祁楚枫皱眉问道:“这药单有用吗?你能分清那些用于制毒,那些用于解药吗?” 邢医长为难地摇摇头,指着药单请她看:“将军您看,这其中的山野烟和黄藤根都是剧毒的药材,可是军师的症状却不像是中了此两种毒的症状,所以我……” “会不会是解药?以毒攻毒?”祁楚枫问道。 邢医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那也不对,山野烟性温,而黄藤根性寒,药性相冲,按理说不应该同为解药。” “能试出来吗?” “这两者都是大毒之物,属下不敢贸然试药,万一……将军,最好还是能捉拿到凶犯,逼他们拿出解药,否则……”他顿了顿,再说下去,为难地看着祁楚枫,“是属下无能!” 祁楚枫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瞬,目光投向屋内的裴月臣,声音低低道:“云儿和老车都在荒原搜捕,阿克奇和他的族人也在帮着找,我已经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在找解药……老邢,月臣不能死!”说到最末一句话,她抬眼看向邢医长,目光里有困兽般孤注一掷的决绝,令人望之悚然。 邢医长为之动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道:“属下必当拼尽全力。” ***************************** 雨点落了下来,挟在风中,又急又大,打在屋脊的青瓦上,院中的石板路上,噼啪作响。雨势颇大,没过一会儿,屋檐下便汇成数十条雨线,齐齐而落,宛如水帘。 祁楚枫一直坐在廊前的石阶上,即便下雨也没挪动,雨水打在石板上,四下飞溅,濡湿了她衣袍的下摆,她却始终无知无觉,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阿勒与沈唯重都已经回将军府,唯有程垚仍是不肯走,坐在风雨连廊的另一侧,也在默默等待。 赵师爷原是在屋中,守在杨铭身边,下了雨之后便骂骂咧咧从屋中出来,大声嚷嚷道:“孙校尉,这屋子怎么还漏雨啊!” 话音刚落,他才看见石阶上的祁楚枫,声音忙降了下来:“将军……这屋子漏雨。” 祁楚枫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十指交握在胸前,面庞隽秀雪白,目光盯着雨夜中不知名的某处,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赵师爷讪讪一笑,没敢再嚷嚷,只能自己设法找人解决漏雨之事,心中骂骂咧咧,暗想等自己大人醒了之后,定要好好告上一状,让大人来收拾这些人。 猛然间,从月臣房中传来铜盆落地的脆响,紧接着又是邢医长的声音。 “快!快!把他翻过来,别让他噎着……” 祁楚枫立即起身,推门而入,地上是众人手忙脚乱时打翻的铜盆,和一地的水渍,而裴月臣被邢医长和医童半扶着靠在床沿,他胸前的衣衫已经被乌血浸湿,而口中还在不停地吐出乌血。邓黎月忙着拿干净布巾为他擦拭。 煞白的脸色,发黑的血迹,在昏黄的油灯下令人触目惊心。 “月臣!” 眼前这种情景,不用邢医长再说什么,祁楚枫也能看出凶多吉少,如受重击,走过去时差点被铜盆绊倒,幸而得邓黎月扶住。 “他……他怎么了?” 邢医长已是愧疚之极,朝祁楚枫哑声道:“我……我试了各种方子都没有起色,所以我就试了试山野烟,我真的没敢多用,只用了两钱煎汤,没想到……” 祁楚枫看着裴月臣惨白的脸色,勉力定了定心神,强撑着道:“若是他把毒血都吐出来,能不能减轻身体里的毒性?” 邢医长惨然摇头:“这些血……表明毒已入肺腑……将军!若是还拿不到解药,只怕是来不及了!” 此言一出,邓黎月禁不住滚下泪来,连忙别开脸擦拭。 第76章 ◎杨铭靠坐在床榻上,目光盯着床脚一个老旧的木桶,木桶里头有小半桶水。过了一小会儿,从屋子顶部的木痢◎ 杨铭靠坐在床榻上, 目光盯着床脚一个老旧的木桶,木桶里头有小半桶水。过了一小会儿,从屋子顶部的木梁落下一滴水珠,不偏不倚正正落入木桶内, 滴答一声, 木桶内荡起一圈圈涟漪, 然后慢慢恢复平静,然后再过一小会儿, 又是一滴水珠…… “大人,您饿了吧?”赵师爷端着铜盆进来,抱怨着, “这军所里头的吃食粗粝得很, 我担心大人您吃不惯,已经派人去府里头, 让厨子做好之后送过来。您先擦把脸!” 看着又一滴水珠落入木桶,杨铭才抬头看向他,目光带着些许诧异:“你之前说, 我睡了多久?” “您从昨天下午就昏睡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赵师爷道,“烈爝军的邢医长, 还有归鹿城的章大夫都给您瞧过,说没事, 睡一觉就能醒, 所以我也没敢挪动您, 就让您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睡。” “我怎么会突然睡着, 还睡这么久?”杨铭不解。 赵师爷讶异道:“大人, 您自己也不知道吗?” 杨铭有点恼火:“我若知晓, 还问你做什么。” “您……”赵师爷迟疑片刻,行到门边,探头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复折返回来,压低了声音道,“邢医长说您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但章大夫说,您是服了安神的药,才会这样。” “安神的药?” 赵师爷轻声道:“您仔细回想一下,昨日下午,您可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杨铭皱眉,仔细回想——他昨日在府中一应饮食习惯都与寻常无异,并无特殊之处,到了军所,也只喝了几口茶,并不曾用过其他东西。他刚想摇头,脑中骤然浮现出祁楚枫端着茶盘从厅堂进来的模样,骤然怔住…… “大人?”赵师爷试探地问,“您想到什么了?” 杨铭迟缓地看向他,过了半晌才道:“昨日,祁将军亲自端了茶水进来,我就喝了几口茶,然后……” 赵师爷一拍大腿,压着声音道:“那就对了!果然是她!” “可她为何要给我下药?”杨铭觉得不可置信,又是不解。 “大人您不知晓,昨日您昏睡过去之后,她就下令关闭马市。”赵师爷凑近他,“我昨日就有此怀疑,她是生怕您阻拦她关闭马市,所以给您下了药。” 杨铭又惊又怒:“……那、那不就成了土匪行径,我好歹是朝廷命官,她怎么敢?!”说到她怎么敢时,他心中又隐隐觉得,祁楚枫确实敢这么做。 “这位祁将军常年驻守北境,天高皇帝远,她眼里还能容得下谁?”赵师爷附耳过来,“昨日您昏睡过去,她连看都没来看望过,根本不在乎您的死活。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她心里有数,知晓您不会有事,因为药就是她下的。” 给朝廷命官下药,此事非同小可,光凭猜测,空口白话可不行。杨铭皱眉思量片刻,道:“你去把孙校尉叫来。” 赵师爷会意,忙开门去找孙校尉。 过了一会儿,孙校尉来了,手上端着刚出炉热腾腾的羊髓饼,脸上堆满了笑,一跨进屋来就点头哈腰:“杨大人您醒了!肯定饿了吧?这是我特地去东街买回来的羊髓饼,您别看样子一般,又香又脆,咬一口……” 没功夫听他扯闲篇,杨铭打断他:“昨日是怎么回事?” 孙校尉一脸懵懂:“什么怎么回事?” “我为何会突然昏睡过去?”杨铭问道。 “对呀,您为何会突然昏睡过去?”孙校尉费解地看着杨铭,语气真诚,“是不是大人来了北境之后水土不服?还是平日里公务太过操劳?把我都吓着了。” 杨铭不傻,看得出孙校尉在装傻,冷笑一声:“大夫说我是服了安神药,你觉得谁会给我下药?” 孙校尉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肯定是误诊。杨大人,这军所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您可着找,我敢打包票,就再借十个豹子胆,也绝对没人敢做这种事。” 赵师爷冷冷道:“孙校尉,你是给你的人打包票呢?还是给所有人都打包票?” 孙校尉语塞片刻,然后打了个哈哈:“我的人我自然能打包票,剩下的除了大人您的自己人,那就剩下祁将军的人了。您……该不会是怀疑祁将军吧?” 杨铭盯着他,不答反问道:“祁将军关闭马市一事,你可知晓?” 孙校尉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不过又忙道:“马市今早已经重开,说是关闭马市,其实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们。将军还说了,为弥补昨日损失,马市顺延一日。” 杨铭与赵师爷交换了一下眼神。赵师爷立时会意,站出来道:“昨日祁将军亲自前往马市,宣令关闭马市,直至凶犯归案,马市才能重开,今早却又什么都没说就重开马市,朝令夕改,视国策于无物,若我家大人醒着,岂能容她这般为所欲为。” “这个……没有这么严重吧。”孙校尉讪笑着,“不过您也知晓,祁将军行事雷厉风行,我等也只有听命的份儿。这事,就算我想拦着,我也拦不住呀。” “你自然是拦不住,可我家大人拦得住,所以祁将军就给我家大人下了药,是不是?”赵师爷追问道。 孙校尉连连摆手:“哎呀呀呀!这话可不敢乱说!祁将军怎么会是那种人呢,无凭无据的事情,不能乱说。” “我家大人就是喝了她端来的茶水才昏睡过去,不是她还有谁?”赵师爷向孙校尉倾过身子,“此事非同小可,孙校尉,你可想清楚了,莫要包庇。” “这……此话从何说起?”孙校尉一脸惶恐,“您可别忘了,昨日我是和您一道回来的,我什么都不知晓呀!包庇什么?包庇谁?赵师爷,您这是要冤死我呀!”孙校尉在北境多年,早就混成老油条,哪边他都不想得罪,但也别想让他背锅。 ******************************************* 担心东魉人再次混入城中,部署好兵力之后,赵暮云亲自留在马市镇守。车毅迟则先行回军所,一进门便听见裴月臣和邢医长都已醒来的消息,欣喜不已。 “总算……这一天一宿没白折腾。”车毅迟笑道,眼角皱纹堆起来,花儿一样。他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忙活了一整夜,又为月臣性命悬着心,鬓边白发明显多了好些。 祁楚枫端了碗热粥给他,示意他先喝,然后才道:“待会你安排辆马车把月臣送回府里,自己也赶紧回去补一觉。” 车毅迟咽下一口粥,问道:“将军,你不一起回去?” “我到马市上再看一眼。”祁楚枫低低道,“……总得有个交代吧。” 车毅迟叹口气,点了点头。 “月臣还在病中,什么都别跟他说,免得他操心。”祁楚枫叮嘱道。 “那是自然,放心吧。” 祁楚枫拍了拍他肩膀,没再说什么。 “程大人呢?要不要一块儿捎回去?”车毅迟又喝了一大口粥,往左右张望。 祁楚枫也往周遭看,没瞧见程垚,不知晓他转悠到何处去了——此时的程垚,不在别处,正在杨铭的房中。 毕竟是圣上跟前的人,对待程垚,杨铭自然不敢像对待孙校尉那般。正巧他府里头的厨子把做好的饭菜都送了过来,热腾腾的茯苓梗米粥,刚出笼的银丝卷、红枣糕、水晶包子,翡翠烧麦,满满当当摆了一桌。赵师爷亲自替程垚盛了碗粥,热情道:“这银丝卷入口香甜,程大人不妨尝尝。” 程垚谢过他,看向杨铭:“杨大人不必客气。” 杨铭笑了笑,朝赵师爷使了个眼色,赵师爷会意,退出屋去。屋内就剩下杨铭与程垚两人。 “来来来,先吃先吃!”杨铭亲手挟了一个水晶包子放入程垚碗中,程垚连忙谢过。 杨铭道:“老弟呀,这里没外人,你莫要与我客气。” 程垚心下已经隐隐意识到他要说什么,面上撑着笑意,等着他的下文。 “昨日我突然昏睡过去,老弟可觉得此事蹊跷?”杨铭先探他口风。 程垚点了点头,表情沉重道:“确实突然,大人是不是水土不服?又或是平日里公务太过操劳,所以才突然昏睡不醒?大人,您现下可还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杨铭原本还想再挟一块红枣糕给他,闻言,竹箸停在半空,顿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来:“老弟,可我怎么听说昨日你也昏睡过去了?莫非也是水土不服?” 程垚脑子里闪过祁楚枫打昏自己的那幕,心中暗叹口气,口中却笑道:“杨大人误会了,我本就有午睡的习惯,所以昨日在厢房中小憩了一会儿,很快就醒了。” 杨铭一愣:“午睡?” “是啊。”程垚点头。 杨铭狐疑地看着他,又谨慎问道:“老弟,昨日祁将军端上来的那杯茶水,你可喝了?” “喝了。” “你我都是在饮了茶水之后犯困睡去,”杨铭微微倾身,定定看着他,“老弟觉不觉得,那杯茶有问题。” 程垚佯作思量,然后摇头道:“那茶水我喝着并无异常,杨大人,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 “我想多了……”杨铭盯着他,目光复杂,片刻之后坐直了身子,哈哈一笑:“看来真是我多想了!来来来,老弟吃呀,别客气。” 车毅迟带了人,备了两辆大马车,祁楚枫将裴月臣扶上马车,医童也扶着邢医长上了后头的马车。祁楚枫吩咐随行的侍卫好好照顾裴月臣,然后才亲自放下车帘,目送车队离开。待她返回军所后院,刚拐过游廊转角就看见赵师爷猫在杨铭厢房的窗下,鬼鬼祟祟,也不知在做什么。 她放轻脚步,直至行到赵师爷身后,才陡然咳嗽了一声。 第77章 (上) ◎程垚昨日写折子至深夜,今早起得便有些迟,刚刚才起身,便听见院中传来春星的声音。“裴先生?”春星讶异……◎ 程垚昨日写折子至深夜, 今早起得便有些迟,刚刚才起身,便听见院中传来春星的声音。 “裴先生?”春星讶异地看着脸色煞白的裴月臣,“您、您有事?” 饶得心中巨浪翻涌, 裴月臣还是强自镇定心神, 沉声问道:“请问程大人在吗?” “我家公子……”春星想着自家公子昨夜睡得迟, 私心里便想让他再多睡一会儿。 不待她说完,程垚匆匆披了件衣袍, 从屋内迎出来道:“裴先生,病可好些了?快屋里头坐。” 见程垚衣衫不整,也知他是刚起身, 裴月臣歉然施礼:“一早便来打搅, 是裴某失礼。” “先生快请坐。”见裴月臣脸色苍白,也知他身体尚未完全恢复, 程垚关切问道,“裴先生可是有要紧事?” 裴月臣看着他道:“昨日大人也在军所,所以归鹿城发生的事情, 大人都知晓?” 立时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程垚沉默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方才丹狄族的少族长告诉我, 楚枫为了捉拿凶犯,竟关闭马市, 此事是真的了?”裴月臣追问。 此事程垚亦是满肚子的无奈, 只得又点了点头。 “所以程大人知晓此事?”裴月臣又急又气, “马市是朝廷国策, 事关边境民生, 岂能说关就关, 大人怎得不拦着她?” 程垚也急了:“我怎么没拦?可祁将军那烈火性子,我能拦得住吗?连杨大人去了都没用。” 对,昨日杨铭也在,他是府尹,与楚枫同等官阶,又怎么会也拦不住?裴月臣追问道:“关闭马市,必然会影响税收,杨大人怎么会任由她关闭马市?” “因为她把杨大人……” 程垚话说一半,正好春星端茶水进来,他顿了顿,先冷静吩咐她道:“春星,你到院子外头守着,不要让闲人进来。” 春星虽然不解,但一句都没多问,抱了一小筐毛豆就坐到院外守着,边剥毛豆边张望。 屋中裴月臣焦灼追问道:“她把杨大人怎么了?” 程垚迟疑片刻,才看向他,如实道:“她在茶水里给杨大人下了安神药,直接把人放倒了。” “……” 震惊之至,裴月臣不可思议地愣在当地,仿佛听见一则荒诞不经的山海经传奇,但心下隐隐又意识到,这事儿楚枫确实做得出来。 “还有我,”程垚又叹口气,给他看自己的后脖颈,“瞧见没有,都青了。祁将军直接把我打昏过去。”他用手比划了手刃的模样。 “……”裴月臣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她怎能做出这等事情!” 程垚叹道:“当时搜遍全城也找不到解药,将军判断东魉人很可能已经趁乱逃出城去。裴先生您当时命在顷刻,解药刻不容缓,她为了尽快找到解药,只能用关闭马市来给荒原人施压。” 即便他不说,裴月臣也已然想到这层,面色愈发难看,一声不吭。 “在她心中,您的性命……”程垚顿了顿,似在斟酌言辞,“……很重要,甚至是过分重要了。所以她才会不计代价,不顾一切,哪怕……”他猛然停了口,微微转开脸,未再说下去。 裴月臣见他神情不对,皱眉追问道:“哪怕什么?” 程垚复转回头看向他,目光带着些许责难,一字一顿道:“哪怕,拿她的命来换解药,她都愿意。” 闻言,裴月臣悚然而惊,本能摇头道:“不会,她不会做这种傻事。” 事已至此,程垚也不想再瞒着他,问道:“你可看见她左手掌上的伤?” 裴月臣还记得她手上的伤,点了点头。 “那伤是她自己割的,就为了试解药的真假。” 裴月臣身子一震,不解道:“试解药的人不是邢医长吗?” “她割了手,要往上洒毒药的时候被我和邢医长拼命抢下来了。”程垚比划了一下脖颈,“我这里又挨了一下,邢医长抢过去自己试了毒。” 被震撼到几乎说不出话来,裴月臣回想自己看见她伤口时,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不小心划的”,谁能想到背后竟有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件事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一想就浑身发冷…… 她是镇守北境的烈爝左将军,肩上责任重大,怎能冲动至此,拿自己的命来堵! “我觉得她简直是疯了!”程垚喃喃低声道,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一点都不怀疑,只要能让你活下来,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她是疯了!” 裴月臣重重道,震惊过后,现下他心中更多的是愤怒和后怕。他知晓她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但与此同时,更重要的,她是驻守边境的大将军,肩上担着如山重责,怎能冲动轻生?祁老将军临终之时,托付他辅佐楚枫,若楚枫因他丧命,又要他如何自处?恐怕他也只能以死谢罪。 还有关闭马市一事—— 十年前他来到北境,蒙祁老将军不弃,入将军府辅佐。那些年,他是看着祁老将军在北境与荒原的问题上如何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为了在边境设立马市殚精竭虑,再三上书阐明马市对北境和荒原的重要性和可行性,数番进京终于说服圣上设立马市。为了边境稳定,为了北境和荒原的和睦共存,祁老将军可谓是呕心沥血。 这些他看在眼中,楚枫也看在眼中,马市的重要性,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 可是现在,她怎么能轻易做出关闭马市的决定?!即便是为了逼迫荒原人去寻找解药,他也无法原谅。祁老将军用了数年光阴,一点一点地在荒原人心目中建立的信任,极有可能因她这次的行径而土崩瓦解! 程垚还未有裴月臣想得深远,他的焦虑更多是在眼前的事情上。“裴先生,我实话实说,此次事件我须得上奏,杨大人那边肯定也会上奏。”程垚盯着裴月臣,“我担心的是,杨大人若将下药一事稍加渲染,在圣上眼中,将军恐怕会有谋逆嫌疑,到时候事情更加难以收拾。” 作为驻守边塞的大将军,给府尹下药,确实怎么看都是谋逆的行径。裴月臣痛苦地捏了捏眉心,问道:“杨大人那边可有楚枫下药的确凿证据?” “应该没有拿到证据。”程垚仔细回想,“将军端了茶水给我们,我因为没喝,所以只有杨大人是喝了茶水之后昏睡过去,但这事并不足以证明下药的人是将军。” “程大人预备如何上奏此事?”裴月臣问道。 程垚不适地清了清嗓子:“我既然没喝茶水,自然就……不知晓此事。” 裴月臣望着他,感激道:“多谢程大人。” 程垚不自在地摆摆手:“眼下不是说这个时候,杨大人那边怎么办?” 裴月臣眉头紧皱,道:“杨铭是惯弄笔墨,善用春秋笔法之人,即便没有证据他也会让圣上对楚枫起疑心。” “我也是这么想。”程垚忧心忡忡道,“但是将军也不是肯去说软乎话的人。” “不行……” 裴月臣突然起身,因为他意识到从昨日到今时,已完全足够杨铭写完奏折再派人送出。情势危急,他心急如焚,连向程垚告辞都顾不上,他起身匆匆朝外行去。 程垚本以为他要去找祁楚枫,转念又一想,难道他要去找杨铭?以裴月臣的身份,即便去找杨铭,杨铭又怎么可能听他的劝,万一起了冲突,裴月臣身上还有伤……想到这里,他便急急追出去:“裴先生!裴先生!” 院外,春星抱着筐毛豆,一会儿看见裴月臣匆匆出来,一会儿又看见自家公子追了出来。“公子,怎么了?”她莫名其妙问道。 “看见裴先生了吗?他往哪边去了?”程垚问道。 春星拿着毛豆,往西面的游廊一指:“他往那边去了。公子,你……”她话未说完,程垚已从她身边擦过,朝西面赶过去。 “……你,先吃早饭呀,还没洗漱呢。”春星低声叨叨,摇了摇头,接着剥她的毛豆。 程垚顺着游廊直追到将军府马厩,刚进马厩,便看见一袭青衫从他眼前掠过,裴月臣已纵马奔出府去。 “他、他……他去哪儿?”奔过来这一小段路已让程垚上气不接下气,喘得话都说不利索。 马倌有点懵,摇头道:“军师没说,上了马就走了。” 程垚头疼,挥挥手:“你!去把他追回来。” “啊?!”马倌更懵了,“程大人,您莫为难我。军师骑走的是府中最好的马,军师的骑术又好,小的肯定是追不上的。” “这……”程垚急得想捶墙,“帮我备马。” 待程垚骑马出了将军府,早已不见裴月臣的踪迹,他只得凭着猜测先往杨铭府邸疾驰去。至杨铭府邸之后,向守门府兵打听裴月臣可来过,府兵说这一日还未曾有人来过,程垚这才稍稍安心心,揣测裴月臣大约是去了军中寻祁楚枫,遂回到府中。 谁知整整一日过去,祁楚枫回了府之后,裴月臣仍未回来。 “裴先生不是去军中寻你吗?” 看见祁楚枫一脸焦急,程垚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太对。 “他没说他要去何处吗?”祁楚枫皱眉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程垚语塞。 “快说!”祁楚枫厉声催促,“月臣身上还有伤,万一出事怎么办?” “就是说了……实话。”程垚只好道,“他已经先知晓了关闭马市的事情,他来追问我,我也只能说实话。” 祁楚枫胸口一闷,恼怒地盯着他:“说了多少?” 其实觉得自己也没错,但不知怎得,被她眼睛盯着,程垚莫名气短:“该说的都说了。” 第78章 (下) ◎白日里都在忙商队马市里的事情,直至晚上,邓黎月才得空来将军府探望裴月臣。之前以为裴月臣恢复得不错,不……◎ 白日里都在忙商队马市里的事情, 直至晚上,邓黎月才得空来将军府探望裴月臣。之前以为裴月臣恢复得不错,不料进府之后才知晓他情况不太好。待进了院中,一眼便瞧见祁楚枫眉头紧锁坐在石阶上, 身后房门紧闭, 屋内灯光将几个晃动的人影投在窗上, 愈发令人忐忑不安。 “祁将军!”她上前施礼,小心翼翼地问道, “月臣哥哥他……不要紧吗?是毒还没有解吗?” “不是。” 祁楚枫简短答道,似乎疲惫之极,连话也不肯多说。邓黎月也不敢追问, 只能也在一旁等着。 过了一会儿, 房门被拉开,邢医长走了出来, 祁楚枫立时迎上前。 “月臣怎么样?”她急急问道。 邢医长道:“军师没事,将军请放心。他身体虚弱,又在外奔波许久, 未进水米,加上急火攻心,才会晕厥过去, 现下已经醒了。” “他的伤口不要紧吧?” “换过药了,并无大碍。日常也可以煮点山药汤帮扶正气, 只要身体调理好, 正气充足, 伤口很快就能痊愈。”邢医长顿了顿, 稍稍加重了语气, “最好是能静养, 养心宁神嘛。” 祁楚枫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邢医长告退之后,祁楚枫望着房门,踌躇良久,终还是没进去,转身朝邓黎月道:“李夫人,月臣还在恼我,看了我不免又要生气,我就不进去了。您若不急着回去,不妨陪着他吃点东西,也帮我稍稍劝一劝。” “你们俩怎么了?”邓黎月不解。 “……是我让他失望了。” 祁楚枫复看了一眼屋内的灯火,便转身快步出了院子。 邓黎月微怔片刻,也不知他们之间怎么了,轻叹口气,这才迈进屋,一眼便看见裴月臣靠在软榻上。 “楚枫走了?”他显然听见了。 邓黎月点头:“你们……怎么了?”明明能看出两个人都惦记着对方,怎得偏偏连见面都不肯。 裴月臣皱眉道:“她关闭马市一事,你可知晓?” 邓黎月点点头:“我知晓。” “她为何关闭马市,你也知晓?” “我知晓。” 裴月臣看向她,语气低沉:“你也是奔着马市来的商户,你怎么看?” “我……”邓黎月已明白裴月臣为何气恼,“将军下令之时,我确实觉得此事不妥,但当时情势危急,只有这样才有希望拿到解药,她都是为了救你。” 裴月臣缓缓摇了摇头:“马市乃朝廷国策,我一人安危怎能与此相比,她太糊涂了。” 侍女们端上米粥和各色清淡小菜,邓黎月扶着裴月臣坐到桌旁,替他盛了一碗粥,然后才道:“当时你死在顷刻,将军不得已出此下策,我以为,其情可谅。” 裴月臣仍是皱眉摇头。 邓黎月轻叹口气:“祁将军虽然手握大权,但她也是一位桃李年华的姑娘家。以她这个年纪,遇事能这般沉着冷静,已是难得。月臣哥哥,你是不是对她太过苛责了?” “不是我对她苛责,我知晓她是为了我,但是……”裴月臣道,“祁老将军对她期望甚高,才会将烈爝左军交给她。我受老将军临终之托,如今却看到她因意气用事而弃北境民生而不顾,怎能不叫人失望。” “但是,祁将军她毕竟是个人,是人就会犯错,就会有软肋。”邓黎月道。 闻言,裴月臣突然怔住。 “月臣哥哥?” 见他怔怔出神,半晌都不说话,邓黎月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裴月臣回过神来,看向她,轻声问道:“你方才说,我是她的软肋?” “你……”邓黎月本想说“难道你真的感觉不到吗?”,终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换了缓和的说法,“你在祁将军身边十年,将军她重情重义,难道也错了吗?月臣哥哥,你想一想,若那日换成是祁将军中毒,你要设法救她,你会怎么办?” 她这话,问得裴月臣立时呆住:若是楚枫中毒,命悬一线,那他会怎么做? 他会不会关闭马市? 他会不会胁迫荒原人? 他会不会不管不顾任何后果,只要能先救回她的性命? 他不敢去想,但即使不想他也知晓心里的答案——他会! 明明知晓不应该,但他还是会去做,因为楚枫也是他的软肋。 裴月臣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使楚枫陷入两难之境。 *********************************** 将军府的厅堂,祁楚枫并未去休息,而是让崔大勇悄悄去归鹿城把阿克奇寻来,然后听阿克奇讲述了他在马市上的遭遇。 “明日就是马市的最后一日,这些皮货若是卖不掉,难道要真如他们所说,拖回去放着烂掉。”阿克奇胡子拉碴,已是几日都未睡好过。 祁楚枫皱眉,已然明白其中的套路:“这帮混蛋!我知晓他们怎么想的,其实就是拿东魉人的事情吓唬你,联手想压你的价!明日是马市最后一日,他们知晓你不甘心把皮货拖回去,到时候出一个更低的价格,让你不卖也得卖。” 阿克奇咬牙道:“我知晓他们的想头,可是……我还能怎么办?” “你放心,你这批皮货,不,你们丹狄族所有的货品都会按市价来卖。”祁楚枫道,“这件事交给我,你且回去,明日只管正常卖货。” 阿克奇却知晓交易自由,祁楚枫虽是将军,也不能强买强卖,所以仍是心有戚戚。“将军,您有什么法子?”他不放心问道。 祁楚枫看出他的焦虑,遂道:“我的话放在这里,你的皮货明日若卖不到,我将军府按市价全收了!这样,你可放心了?” 阿克奇这才终于安心些许,拱手道:“多谢将军!” “回去歇着吧!” 待崔大勇送阿克奇出府,匆匆返回来,才苦着脸朝祁楚枫道:“将军,他那皮货可都上万件,咱们府里要是收了,今年和明年上上下下可全都得喝西北风去。” “还到不了这步。”祁楚枫捏捏眉心,“你去算算今年府里该换的皮货,也不用太细,大概有个数就行。” “行!”崔大勇答应着,又不放心地朝她道,“将军,真不能全买回来,买回来也没地儿搁呀。” “哎呀,你就放心吧,到不了那步!”祁楚枫挥手要他快走。 说话间,邓黎月由家仆引着,从裴月臣的院子出来,正要回归鹿城的客栈去,来向祁楚枫告辞。 “夜深了,夫人若不嫌弃,不如就在将军府歇一晚如何。”祁楚枫看出她也是面带疲容 邓黎月含笑道:“将军好意心领,只是这两天是马市,那边也离不开人。” 她是李家商队的当家人,祁楚枫自然明白她身上的担子也不轻,点了点头:“多谢夫人,百忙之中还特地来探望月臣,他心里定然欢喜。” 邓黎月望着她,目中有同情也有怜惜,劝慰道:“月臣哥哥,他这人……就是太板正了,才会有当年的境遇,你这番行事都是为了他,他其实心里是知晓的。” 祁楚枫艰难一笑,语气中有着万般无奈:“我知晓,我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他会是何反应。原想再多瞒几日,等他身子痊愈了再发火不迟,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我挨几句骂不算什么,就是担心影响他的伤势。” 听了她这番话,邓黎月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最终轻叹口气道:“唉,月臣哥哥什么时候能明白你的这份心意就好了。” 祁楚枫抬眼,邓黎月也在看着她,双目清澈而温柔。 想不到自己这份心意,月臣不懂,邓黎月却懂了,祁楚枫强制压下鼻腔中泛起的酸意,勉强笑道:“以他的性情,还是不明白得好,若是当真被他知晓了,说不定他就要躲得远远的。” “将军……” 邓黎月这才知晓她心中的顾虑,又可叹又可敬。 不欲再深聊这个话题,祁楚枫遂道:“不早了,我命人备快马送夫人回去。” 邓黎月颔首:“多谢将军。” 祁楚枫让了一下,两人并肩往府门行去。行至一半,祁楚枫忽想到一事,问道:“夫人家的商队,可收皮货?” 邓黎月道:“我家虽然主营药材,但皮货若有好的,也会收,只是收的不多。” 祁楚枫停步转身看向她:“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夫人可否帮我一个忙。” 邓黎月忙道:“将军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 归鹿城,本月马市最后一日。 基本上大宗的生意在前两天都已经谈妥,最后一日忙着交接,还有些小宗的零散生意在谈,彼此都在试图探对方的底线。 马市上,唯独丹狄族的皮货还堆得高高的,阿克奇面无表情守着摊子,族人蹲在地上苦着脸,吧嗒吧嗒抽旱烟,连闲聊的兴致都没有。几名中原商贩远远地看着,也不上前讨价还价,就想等着阿克奇熬不住的时候再出手。他们心里很清楚,到那时候这皮货的价钱就能压到最低,再到京城转手一卖,利润之高,和白捡的没两样。 日头渐烈,马队和驼队托着沉甸甸的货,从街市上行过,尘土飞扬。阿克奇还记得昨晚祁楚枫的话,可心里仍是没底,转头看身后沉甸甸的小山一样的皮货。祁楚枫说她有法子,究竟是什么法子?这些皮货够将军府用上十年都不止,难道她买回去放着让虫撕鼠咬吗? 第79章 (上) ◎因为担心再惹月臣着恼,祁楚枫连着两、三日都没敢去探望他,只能从邢医长、崔大勇和吴嬷嬷口中打听他的情况。……◎ 因为担心再惹月臣着恼, 祁楚枫连着两、三日都没敢去探望他,只能从邢医长、崔大勇和吴嬷嬷口中打听他的情况。 吴嬷嬷看她模样可怜,一面替她掏耳朵,一面摸着她脑袋叹道:“我们家姑娘的胆子原来也有小的时候, 我还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祁楚枫窝在她怀中, 舒服得很, 懒懒道:“嬷嬷你这就不懂了,从兵法上讲, 这叫示弱。” 吴嬷嬷笑道:“还跟我扯上兵法了,你呀,怂就怂了, 还不敢认。裴先生轻易不骂你, 一骂你,你就蔫头耷脑好几天, 从前是这样,现下还是这样。” “我哪有,我……” 祁楚枫想转头辩解, 被吴嬷嬷按住,嗔道:“别乱动!” 她只好乖乖不动,咕哝道:“你不许胡说, 我才没有。” 替她掏好耳朵,又替她把头发抿了抿, 吴嬷嬷才让她起身:“还预备躲多久?你以为裴先生不知晓你躲着他吗?这几日他虽然面上不动声色, 但每顿吃得都不多, 想来也是心情不好。” 只是轻轻的几句话, 祁楚枫却已能想象到裴月臣心事重重食欲不振的模样, 顿觉胸口闷闷的:“我只担心他见了我, 愈发着恼。” “裴先生又不是小孩子,都几日过去了,气肯定消了。”吴嬷嬷推推她。 回想那日把他气得呕出血来,祁楚枫心有余悸,仍是摇摇头:“还是再等几日吧。” 吴嬷嬷拿她没法子,戳戳她脑门:“你呀!” 两人正说着话,外间有侍女禀报:“嬷嬷,鸽子汤已经炖好了,是不是盛出来?” “盛到陶罐里,不容易凉。”吴嬷嬷交代道。 侍女应了,又道:“方才军师问起,将军可回来了?” 闻言,祁楚枫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盯着门外看。 吴嬷嬷瞥她一眼,朝外道:“进来说话吧。” 侍女这才推门进来,看见祁楚枫也在屋中,连忙施礼:“将军。” “军师还说了什么?”祁楚枫追问道。 侍女如实禀道:“他只问了将军可回来了,并未说其他话……不过,他剥了一碟子核桃,自己也不吃,就摆在那儿。”侍女是常年在府中,自然知晓裴月臣常常替将军剥核桃。 祁楚枫微垂下头,掩下嘴角的笑。 吴嬷嬷笑着点了点头:“知晓了,你下去吧。鸽子汤拿个大陶罐,然后多备一副碗筷。” 侍女含笑退下。 祁楚枫这才抬起来头,嘴角是掩都掩不住的笑意:“我想了想,嬷嬷你亲手做的菜他都不好好吃,我去帮你骂他好不好?” 吴嬷嬷好笑地瞥她:“非得拿我当借口吗?” 祁楚枫搂着她,头埋在她肩上,只是笑。 “行了!”吴嬷嬷笑着拍拍她的手,“鸽子汤对复原伤口好,你记得劝裴先生多吃些。” “嗯……” ******************************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已久不曾读这本诗集,这几日养伤,心绪烦闷,随手从书架上取了诗集,原想解忧,没想到才读了一首,裴月臣便怔怔不能自己,复把书放下。 书能放下,那几句诗词却仍在他脑中徘徊不去。 祁楚枫领着食盒进院时,朝守在屋外的侍女打了个手势,侍女会意。裴月臣受伤之前,是不肯要侍女服侍的,只有家仆每日进来洒扫一番。但他此番受伤,祁楚枫便安排了两名侍女随伺。因他喜清静,侍女们大都时候都候在屋外,也不敢进去打扰。 进屋后,祁楚枫看见裴月臣正坐在书案前入神地思量着什么,便也不惊扰他,轻手轻脚地将饭菜都摆好,然后静静地立着,看见旁边茶几上果然摆着一碟剥好的核桃仁。 过了好一会儿,裴月臣才收回思绪,余光只看见有人影在屋内,也未留意是什么人,只当是侍女,便道:“你先出去吧,晚些时候再来收拾便是。” 说完话,见那人影一动不动,他这才抬眼望去,看见祁楚枫也正看着他。 “你真要我出去?”她语气尚透着些许委屈。 已有几日未见,裴月臣何尝不是也惦记着她,乍然看见她在眼前,心中百味杂陈。 “……我怎么敢。”他望着她含笑道,声音轻得像在叹息。 见他果然消了气,祁楚枫这才嫣然一笑,朝他招手道:“快来吃饭!嬷嬷说这几日你吃得不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嫌弃她的手艺不好,所以特地让我来盯着你。” 自然知晓她是找了个借口来探望他,裴月臣心中更加苦涩,行到桌边,见她只盛了一碗饭,遂问道:“你呢?” “我不饿,我看着你吃。”她替他把竹箸也摆好,然后便在桌边站着,果真一副要盯他吃完全程的架势。 裴月臣把自己的碗筷都摆到她面前,然后取出食盒中另一副干净碗筷,自己动手盛了碗饭。祁楚枫抿嘴一笑,不再多说什么,也坐了下来。 “这是鸽子汤,嬷嬷再三叮嘱了,说对伤口好,让你一定多吃点。”她给他挟了一块鸽子肉,鼓励地努努嘴,“哪怕当药吃也得多吃点。” “听说树儿回来了?”裴月臣问道。 祁楚枫点头道:“嗯,他嚷嚷着要来看你,我让他过两日再来。他咋咋呼呼的,到时候吵得你不安生。” “荒原上情况如何?” “根据丹狄人的供词,还有树儿和云儿的搜索情况,青木哉在行刺你之后应该是离开荒原了。”祁楚枫皱眉道,“树儿带人往东追出去数十里,在废弃的野道上发现了马蹄印。我已经派人去通知我哥,让他那边小心留意。” “走了?”裴月臣微微有点诧异,随即一想又明白过来,“他的老巢被剿之后,他可能就想走了,但是大雪封山他走不了,只能等到开春。” 祁楚枫叹道:“而且如今东南战事日渐吃紧,他去了多半是想分一杯羹。” “走了也好,北境也就清静了。” 祁楚枫点头道:“少了东魉人作祟,接下来就可以安心地向荒原推行文字教化,沈先生那边我已经让他着手编撰教案,三土之前在西南边陲教过当地土族,他有经验,到时候你也帮着看看。” 裴月臣沉默片刻,似想起什么,起身去把茶几上核桃仁取了过来,推给她,轻声道:“今日闲来无事时剥的。” 祁楚枫笑瞥了他一眼,明知他是在向自己示好,但也不拆穿,拈了一枚核桃仁送入口中,道:“之前去京城,有道用核桃仁和丝瓜的小炒,味道甚好。只可惜北境没有丝瓜,将来若是有机会咱们进京玩,我带你去吃。” 闻言,裴月臣静默了片刻,才涩然道:“楚枫,我……” “嗯?” “黎月妹妹的商队过几日便要启程回中原,我打算……”裴月臣顿了一下,然后一气把后面的话全说出来,“我打算和她一起去京城。” 口中的核桃仁尚未嚼碎咽下,祁楚枫愣了愣,一时竟未反应过来,转头定定看着他:“你……你要去京城?” 裴月臣甚至不敢看她,轻点了一下头。 脑子有点懵,几乎是一片空白,祁楚枫本能地回避最糟糕的那部分,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问道:“然后呢?再回北境是不是?” 巨大的压力几乎让裴月臣说不出话来,呼吸几番之后,才艰难道:“然后,我想去南境探望霍泽,你知晓的,我们已有许久未见了。” “再然后呢?就回北境了是不是?”祁楚枫紧张地盯着他。 裴月臣避无可避,深吸口气,也看向她,柔声道:“将来得空的时候,我也可以来北境探望你。” 祁楚枫定在原地,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唯一的变化是一点点泛红的眼圈…… 过了好半晌,她才开口,声音带着些许哽咽:“为什么要走?” “我与祁老将军约定十年,如今十年之期已至。而且……我确实对中原惦念至深,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裴月臣缓缓道。 “可是你答应过我不走!”祁楚枫心乱如麻,全然不知该怎么办,口中只能喃喃重复着,“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的!” 她的声音,她的目光,几乎让他无法言语,却又不得不硬起心肠,答道:“我是答应过你,可我说的是,等到我对你已是有害无益,那时候我便走。” 祁楚枫全身一凛,猛烈明白他的话中之意,急道:“那件事情错不在你,是我的错……” “楚枫……” “从一开始我就疏忽大意,没有料到青木哉会在城中设伏;你中毒之后,我没有顾全大局,冲动行事,用关闭马市来威胁荒原人,都是我一人之过!”她急急道,目光恳求地望着他,“……月臣,我认错不行吗?” “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将你陷于两难之境。”裴月臣心若刀绞,不得不强撑出一个微笑,“再说,又不是永远不见,我还可以来探望你。也许那时候你就已经真正长大,成为一个优秀的将领,就像老将军期许的那样。” “你胡说!” 祁楚枫红着眼眶,厉声驳斥道。 裴月臣停了口,静静地、悲伤地、温和地望着她。 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祁楚枫死死地撑住,绝不肯让眼泪流下来,盯着他望:“月臣,你说实话,是因为你对我失望了是吗?” 第80章 (下) ◎三人愣住。赵暮云急急给哥哥打眼色,彼此间总算有了些默契,赵春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将军此时可能心情很不好 ◎ 三人愣住。赵暮云急急给哥哥打眼色, 彼此间总算有了些默契,赵春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将军此时可能心情很不好。 “将军,我知道,军师要走, 您肯定心情不好。”赵春树边捡碎瓷片边陪着笑道, “我们也舍不得, 可这是军师的好事,咱们也不能拦着吧。” “滚。”祁楚枫淡淡道, 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赵春树把碎瓷片抖到一旁,无奈道:“要不,我们去帮你劝劝军师?其实就算他想成亲, 咱们也能在北境给他置办出来, 不一定非得回中原,对不对?” 祁楚枫忍无可忍地看向他:“我把你腿打折你信不信?!” 赵春树只得不吭声, 朝车毅迟使眼色,示意他劝劝。 车毅迟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 便听见祁楚枫道: “是我没用,我比不得爹爹,留不住他。”她的声音很低, “这些年的情分……我就是跟你们说一声,到时候你们就去送送吧。” “不是!难道军师以后都不回来了?”赵春树诧异道, “他真舍得下咱们?舍得下将军?” 赵暮云瞅着祁楚枫神色不对, 悄悄朝自家哥哥摆摆手, 示意他别再说了。 车毅迟也觉得不解:“咱们这儿也算他的半个家吧, 军师成了亲也可以再回来呀?难道他就不回来了?” 已是连着两日未睡, 又被他们吵得头疼, 祁楚枫扶着脑袋,烦躁道:“行了!你们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月上中天,裴月臣看着床榻上的收拾出来的包袱——他在将军府十年,却并未置办多少物件,十年下来,需要带走的也不过就是几件衣物和几本书。 此时夜已深沉,侍女们早就都被遣去睡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忽听见半旧的门扇吱呀作响,裴月臣从窗口望去,看见一人影立于树影之下,面目模糊,然而从身影他一眼便知那是楚枫。 祁楚枫自军中回来,沐浴更衣之后倒头便睡,夜半时分醒来便再也睡不着,起身在府中漫无目的地散步,行至裴月臣院外,见内中隐隐透出灯光,才知他竟也未睡。 步出屋外,裴月臣轻唤了一声:“楚枫。” 院中树影斑驳,仿若池藻,她静静立于其中,过了好半晌才道:“这么晚了,你怎得还不歇着?” “正在收拾……”裴月臣话说一半,意识到了什么,便未再说下去。 祁楚枫步出树影,淡淡地讥讽一笑:“漏夜收拾行装,看来裴先生已是迫不及待。”十年来她还从未对他说着这般生分的话,话刚出口,她便已后悔,只是面上还得强撑着。 “楚枫……” 裴月臣轻声叹息,温和地注视着她。 抿了抿嘴唇,祁楚枫微低下头,轻声道:“……可否叨扰一杯茶。” “自然。” 裴月臣往里让去,取出新的红萝碳,倒了旧茶汤,用小泥炉为她重新煮茶。祁楚枫静静坐着等候,看着他为自己忙来忙去,知晓这样的情景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心下怅然若失。 “这茶是上回去右路军的时候,七公主所赐。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烹好茶,裴月臣盛出一杯,端端正正地放到她面前。 祁楚枫勉强一笑:“你知道我是个粗人,和我哥一样,喝茶解渴而已,喝不出好坏来。既是公主所赐的茶叶,你不妨留着日后与李夫人同饮,想来她必懂得品鉴,不至于糟蹋了好东西。” 裴月臣温和道:“就是煮来给你解渴的,喝吧。” 祁楚枫端起茶杯,水汽氤氲,迷了她的眼,抿了两口便别开脸去:“定了是后天启程,对吗?” 不待裴月臣回答,她自己又道:“不对……现下已过了子时,应该是明日启程,对吗?” 裴月臣轻轻“嗯”了一声。 “这么快……”她似在自言自语,然后又问道,“行装都收拾好了吗?我让他们去备马车,五辆马车够不够?” “不用马车,我只有几件衣服和几本书。” 祁楚枫看向床榻,看见收拾出来的两个包袱,微有些惊异,怔了半晌,才低低道:“原来,你从未把这里当成家。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她顿了顿,惨然一笑,“看来,是我一厢情愿。” 裴月臣不知该如何解释:“楚枫……” 不愿再纠结,祁楚枫复打起精神:“马车还是要的,老车、树儿和云儿都给你备了送别礼,还有大勇和嬷嬷也给你备了好些,我虽然不知晓是什么,但东西肯定不会少,至少也得备上两辆马车吧。” 裴月臣刚要说话,祁楚枫又接着道:“李夫人商队里虽然也有马车,但商队终究是逐利,多放你一样东西就少摆一件货,你将来……”说到这里,她又停住,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愿你让她夫家的人瞧不起。” 说罢,她起身也盛了一杯茶,端至他面前:“明日我军中有事,恕不能相送,这杯茶,便当是我提前为你践行了。”她端起茶,扬脖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径直朝外行去。 尽管裴月臣内心波涛汹涌,然而手始终死死地按在茶碗上,极力不让自己显露出任何异样,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祁楚枫在石阶前停步,没有转身,问道:“月臣,如果……如果我求你,求你留下来,你会吗?” 月色如水,落在她的声音上,清冷而寂寥。 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任何回答,她仰头一笑,道:“我明白了。”她大步朝外行去,没有再回头,直至出了院门。 屋内,裴月臣一动未动,仅有手中的茶汤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 这夜,未睡的人除了他们俩,还有一个。 程垚立在游廊暗处,看着祁楚枫离开,又等了一会儿,才走了过去。 “裴先生。” 毕竟是深夜,不便贸然入内,他远远地立在院门处,施了一礼。 闻声,裴月臣愣了一下,放下茶杯,迅速举袖在双目处按了按,起身迎出屋,施礼道:“程大人,快请进。” “深夜打扰,还请裴先生见谅。”程垚歉然道,“我因见院门开着,里头又有灯火……” “不妨事,大人请里面坐。”裴月臣让道。 坐下时,程垚看见了桌上的两个茶杯,一个空着,一个满着。裴月臣收了空杯,复拿出新的,为程垚盛了一杯茶。 烛火中,程垚能看出他眼底泛红,但装着没看见,低头先饮了口茶,抬眼看见了床榻上的包袱。 “裴先生,当真要走?”他问道。 裴月臣点了点头。 “为何一定要走?”程垚不解,“先生是另有自己的打算吗?”话刚出口,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太过冒昧,连忙道,“先生见谅,我只是觉得,将军对先生甚是看重,若论去处,别处未必比此间更好,先生三思啊。” 裴月臣道:“多谢程大人提醒……我已再三思虑过,还是离开为好。” 程垚叹了口气:“我多问一句,先生是因为关闭马市之事吗?” 闻言,裴月臣心下黯然,垂目不答。 “若是为了此事,我想替将军说几句话,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过要真正关闭马市。”程垚道,“那夜我也在军所,到了后半夜,先生的情况愈发不好,解药也毫无头绪,将军无计可施……”回想起当时祁楚枫的模样,程垚至今仍有些后怕。 “当时将军吩咐我,天亮之后,无论凶犯是否缉拿归案,都传她军令,让马市重开。荒原人有序入城,归鹿城内加强戒备,马市顺延一日,以补偿损失。”程垚望着裴月臣,“将军用此非常手段固然不对,但她并没有真正失了分寸,她并非真要关闭马市,也并未迁怒他人。” 裴月臣沉默了许久,过了半晌才道:“是啊,她一直都很优秀,只是我拖了她的后腿。” 程垚语塞:“……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晓。”裴月臣朝他笑道,“我走之后……楚枫的脾气急了些,确实算不得好脾性,还请大人多包涵才是。” 程垚摸了摸后脖颈,苦笑道:“连这儿都挨过两记,别的想来也不算什么。” 裴月臣也笑:“她手重,大人日后能躲还是躲着些吧。” 程垚无奈地笑,忽尔又想起一事,问道:“先生那日说,事情已经办妥,是指杨铭杨大人?” 裴月臣点了点头,沉声道:“下药一事,他没有实证,也不会再乱说,大人放心吧。” “杨铭肯听你的?”程垚大为惊讶。 “旧日里我曾与他共事,知晓些许他的陈年往事。”裴月臣也不愿说得太细,只淡淡笑道。 程垚立即明白过了,杨铭必定是有把柄在裴月臣手中,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没料到裴月臣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居然能威胁到杨铭。 ************************************ 归鹿城城郊,三步亭。 车毅迟指挥着兵士们把各项礼品往车上装,裴月臣在旁拦道:“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哎呀,你别来碍事。”车毅迟把他拽到一旁,朝兵士们努努嘴,“你们继续装车。” “老车……” “军师!”车毅迟将他拉到亭中,“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树儿、云儿的也在里头,哪里多嘛。我们还嫌少呢,对吧?” 赵春树在旁笑着点点头,将裴月臣摁坐下来:“军师你莫要操心了,你这趟回去,也算是衣锦还乡,可不能寒碜,不然岂不是显得我们烈爝军无情无义。” 赵暮云在旁捅了他一下,赵春树莫名其妙转头看他:“你咯吱我做什么?” 第81章 (上) ◎自裴月臣走后,北境就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个多月,几乎没停过。 借着雨,祁楚枫对三浮◎ 自裴月臣走后, 北境就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个多月,几乎没停过。 借着雨,祁楚枫对三个营都进行了雨中的大规模操练, 训练兵士在各种天气状况下保持战斗状态, 这原本就是军中常规操练。因为东南战事吃紧, 祁楚枫未雨绸缪,着意车毅迟是老将, 他带领的一营大多是军中老兵,雨中行营作战,不乱不慌, 是全军典范。赵春树与赵暮云所带的二营和三营便要差一些, 二营因为新兵较多,三营则是因为赵暮云领兵经验不足。 “三次训练下来, 你们营行进速度最慢。”祁楚枫皱眉看向赵春树,“接下来,你们营必须重点加大负重行军的训练。兵贵神速, 慢一步都是得拿人命来填的。” 赵春树垂着头挨训,一声都不敢吭。 祁楚枫不再理会他,低头去看赵暮云交上来的总结, 片刻之后才道:“云儿,你也不用压力太大, 你领兵时候尚短, 当以胆气立威为主, 你与兵士同甘同苦可以, 但绝不可模糊上下之别, 其中分寸多跟老车学学。至于操练上的问题, 月臣可以……” 她猛然停了口。 车毅迟、赵春树和赵暮云三人静静站着,神情如常,像是并未听出什么异常。 祁楚枫顿了顿,接着往下道:“操练上,除了日常阵型操练,着重练耳目,点鼓行营,鸣锣下马,鼓乐旗号,都要加强。” 赵暮云道:“属下明白。” “你们都下去吧。”祁楚枫略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对了老车,大勇弄了几坛子竹叶青,你得空就去府里拿两坛子走。” 车毅迟笑道:“好嘞,多谢将军!” 他与赵家兄弟依命退出大帐,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车毅迟方才轻声问道:“第几次了?” “怎么也得有四、五次了吧。”赵春树道。 赵暮云用手比划了一个数字:“第七次了。” 车毅迟叹了口气:“军师都走了半个多月了,将军心里还是过不去,唉!” 帐内,祁楚枫斜靠在椅子上,目光落在近旁的那把椅子上,那是昔日里裴月臣惯常坐的地方。她定定地望了一会儿,猛然别开脸去。 将军府,书房之中。 针对荒原人的识字教案,经过程垚与沈唯重两人再三斟酌讨论,整理出了初稿。两人都等不及次日,待到掌灯时分,听说祁楚枫回府,便一起赶至书房,交给她过目。 祁楚枫拿着初稿翻看,这套识字教案与她从小所学大不相同,多了好些生动的画儿,看着妙趣横生。她边看边点头,又提醒道:“这些画挺好,但也得记着,尽量画荒原上有的活物,就是花呀草呀树呀也都往荒原靠,这样他们更容易理解明白。” 沈唯重连连点头,笑道:“程大人也是这么说的,原先我还画了螃蟹,后来也改了。” 祁楚枫噗嗤一笑:“你还会画螃蟹,还真是个人才!没事,回头你给阿勒画一本中原风物赏,螃蟹,大象,犀牛全都画上,她肯定喜欢,也不至于屈才。” 沈唯重与程垚皆笑。 此时天色已晚,祁楚枫还未用饭,随手想拿点茶果垫垫,随手一伸,旁边正巧是一碟核桃。她怔了一瞬,很快收回手,继续翻看文稿。 程垚看在眼中,想起往日里都是裴月臣帮她剥核桃,迟疑了片刻,便伸手取过一枚核桃,也想试着剥核桃。 核桃是专门买来的山核桃,体小壳厚,若无裴月臣的指力,便需借助工具才能剥开。程垚居家时,剥核桃有春星,他从不曾做过这等事情。他试着将核桃钳在双手拇指与食指之间,然后用力捏下去,而核桃纹丝不动。 他默默将核桃转了半圈,然后用尽全身气力去捏,核桃的棱纹硌得手指生疼生疼。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想靠自己剥开核桃,绝无可能。 目光往周围瞟了瞟,他想找件趁手的工具,但没看见任何钳子或夹子…… 祁楚枫挑眉,瞥了他一眼:“你想吃核桃?用门夹吧。” “嗯?”程垚没明白过来。 祁楚枫索性起身,拿过他手里的核桃,放到门扇的门轴处,将房门用力一关,只听得咔嚓一声,待门扇再打开,核桃已然四分五裂。 “吃吧!” 她把碎核桃全放程垚手中,拍了拍手,抖掉手中的碎屑,然后把整碟核桃都递给他:“正好,你全拿回去吃。” “将军?”程垚愣住。 “我不爱吃这个。”祁楚枫语气淡淡的,“文稿留下来我再细看看,你们俩还没用饭吧,快去!” 就这样,程垚莫名其妙端了一碟子核桃回来。 春星瞧见之后也是莫名其妙:“公子,你不是不爱吃核桃吗?” 程垚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吃吧。” 春星在屋中找了一圈,也没找着趁手的剥核桃工具,最后预备拿灶间的刀背劈,被程垚拦了下来。 “可以拿门夹,我来!”他学着祁楚枫的样子,在门轴处把核桃夹碎,递给春星。 门扇吱嘎作响,春星奇道:“公子,你不嫌吵么?” 说话间,程垚又夹碎一个核桃,听门扇吱吱呀呀,加上核桃咔嚓咔嚓的碎裂声,连日以来堆积在心头的压力,都随着这碾核桃的声响一点一点地消散开来。他不仅不觉得吵,反而觉得这声响颇为悦耳。 示意春星搬一张凳子过来,他索性就坐在门边夹核桃。 春星就坐在门槛上,他夹一个,递过去,她便吃一个。春星阿爹在院子正补木盆,用铁箍勒得更紧些,做一会儿活儿,抽两口烟袋,间或着也吃两口春星送过来的核桃仁。 核桃吃了个半饱,春星打算把剩下的核桃磨成粉做核桃糕,拿了海碗将剥干净的核桃仁都收着。 “公子……”她悄悄抬眼看了两眼程垚,踌躇着开口,“我这几日擦桌子,看见桌上有好些画儿,还有好些字儿,都怪有趣的。” 程垚道:“对,那是预备教化荒原的识字教案。” “教荒原人识字?” “是啊,教会他们识字,接着就可以把咱们中原的文化传入荒原。”程垚含笑道,“以后两地之间的贸易就会越来越顺畅。” “公子!”春星鼓足勇气,“我也想识字,行不行?” 闻言,程垚略有些惊讶地抬眼望向她:“你要识字?” 在修木盆的春星阿爹也停下手,转头朝这边望来。 “不行吗?”春星忐忑道,“我觉得我不是很笨,应该可以学会。” “你当然不笨。”程垚笑道,“我从前就想教你识字,可是……”他看向春星老爹,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 “你想教我识字?!”春星又惊又喜,转而又看向自家阿爹,“爹,是你不让公子教我?” 春星阿爹敲了敲烟袋子,咕哝道:“没用。”他因为天生是个结巴,怕人嘲笑,向来寡言少语,说话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 春星跺跺脚,气得想哭:“谁说没用,认字就是好!阿勒姑娘是荒原人,祁将军还特地请先生来教她呢。” 春星阿爹用烟袋指了指程垚,又道:“忙!” 程垚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我也没那么忙,教春星的功夫还是有的。而且现下正在弄识字教案,若你首肯,我便拿这个识字教案来教她,也好看看成效如何。” 春星欢喜地直点头,期盼地看着阿爹。 春星阿爹看看自家女儿,又看看自家公子,只得无奈道:“不许……打扰。” “我不会打扰公子的。”春星喜道,转头看向程垚,“我爹肯了,公子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 “就从今日开始!” 程垚笑道。 *********************************** 夜里头,车毅迟穿着蓑衣,带着斗笠,挟着一身雨丝,乐呵呵地来取酒。祁楚枫正用饭,便命丫鬟添一副碗筷,让车毅迟坐下一块吃。 “再拿两个酒盅。”车毅迟脱了蓑衣交给家仆,笑道,“将军,咱们可有日子没喝两口了。今日一块儿尝尝这酒如何?” 这些日子以来,祁楚枫一直将自己绷得很紧,丝毫不曾放松过,闻言迟疑了一瞬。 车毅迟道:“树儿和云儿都回家去了,我把酒拎回去,也找不到人呀。” 祁楚枫好笑道:“你老车想喝酒,还怕找不着人吗?” “就喝半坛子,绝不多喝。”车毅迟笑道。 祁楚枫没奈何,笑着朝丫鬟点了点头,示意她去拿酒盅来,又吩咐道:“把酒温一温。” 车毅迟坐到桌旁,摆手道:“不用热,这都开了春,不冷。” “上个月是谁胃疼,疼得身子都直不起来,连马都上不去?”祁楚枫揶揄他。 “那是……意外、意外。” 车毅迟打了个哈哈,试图蒙混过去。 “先吃点菜垫垫。”祁楚枫举箸给他挟了菜,又问道,“你老寒腿怎么样了?给你泡脚的方子可有天天泡?” “有!”车毅迟满口应道,“小兔崽子们天天逼着我泡脚,不泡不许睡觉。” 祁楚枫满意地点了点头。 丫鬟端来温好的酒,车毅迟起身接过,亲手替祁楚枫斟上。 “上回从军师那儿拿的雪酒不错,”他貌似不经意道,“就是坛子小了点,不经喝呀。” 祁楚枫抿了口酒,没接话,目光看向院中,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透进来些许寒意。 “将军,你知道当兵的最怕什么吗?”车毅迟看着她。 第82章 (下) ◎“这……” 祁长松处事向来是大刀阔斧,要他细致入微体察人情,无异于逼他枕上绣花。 七埂◎ “这……” 祁长松处事向来是大刀阔斧, 要他细致入微体察人情,无异于逼他枕上绣花。 七公主等了片刻,见他全无头绪,遂问道:“裴先生为何要走, 你可知晓?” 见她问起此事, 祁长松叹了口气:“正是这原因, 叫我为难。” 七公子偏头等着他说下去。 “月臣当初留在北境,是因为与我爹爹有十年之约, 直至去年小暑,这十年之约便已经到了。”祁长松道,“但是小枫的性情你也知晓, 她对月臣甚是倚重, 自然舍不得他走,所以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终归是发生了什么吧?”七公主问道, “两人不和?” 祁楚枫为了裴月臣关闭马市一事,祁长松自然已经知晓,但要不要告诉七公主, 他尚在迟疑之中,往两侧望了望…… 七公主会意,朝侍女道:“你们先去外间候着吧。” 侍女们鱼贯退下。 “月臣从前曾有过一桩婚约, 是他义兄的妹妹,后来虽然婚约取缔, 但他心里似久久不能放下。这位女子近来也到了北境, 月臣对她好像旧情未了, 这次就是他就是打算随这位女子的商队一起回中原。”祁长松皱眉道。 “结果被你拦下来了。”七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原来将军也会做棒打鸳鸯之人。” “我没有, 真的没有……”祁长松无奈地看着她, “我对他也甚是敬重,此番将他留下,是以指点枪术为借口,不能算棒打鸳鸯吧。” “说笑而已,将军莫要介怀。”想不到他当了真,着实是个憨直之人,七公主笑着摇摇头,又想了想,“按常理而言,裴先生与那女子多年未见,若是旧情复燃,必定难舍难分,怎么会让你硬留下来?” 祁长松也想了想:“可能……我和他也有情分在?” 七公主噗嗤一笑:“你和裴先生的情分比得上楚枫吗?他能离开楚枫,为何要为你留下?” “也是啊。”祁长松苦着脸,长吁短叹。 七公主盯着他望,也不作声。 “嗯?”祁长松不解。 “将军,你又希望我帮你,又要防着我。”七公主轻叹道,“到头来,是你自己左右为难。” 祁长松想不到她竟看得这般通透,尴尬道:“公主,我不是……罢了,此事早晚你也会知晓,我也不用遮着盖着。”他便将祁楚枫为了救裴月臣关闭马市一事说了出来。 七公主听罢,沉吟良久:“……裴先生觉得是自己拖累了楚枫,这才要走?” “他自己是这么说,但是……”祁长松皱眉道,“他定过婚约的那名女子现下是个寡妇,所以有些事儿他不好明着说,你说对不对?我觉得两种原因都有。” 七公主颦眉思量,总觉这事儿哪里不对。 “而且我特地打听过,他受伤时得到那女子的悉心照料。”祁长松补充道,“其实军师这些年一直单着,好不容易能再续前缘,我确实也不能拦着。” 七公主问道:“裴先生被你留在这里,楚枫可知晓?” 祁长松连连摇头:“我没敢让她知晓。” “最想留住裴先生的人应该是她。”七公主不解,“她若知晓裴先生还在北境,也许会赶来挽留。” 祁长松叹道:“你不了解小枫的性子,这次月臣离开北境,她必定是挽留过,但是没留住。她死倔死倔的,事已至此,她就是自己把自己憋屈到死,也绝对不会再说一句留人的话,想让她赶来再低三下四地挽留,绝无可能。” “楚枫这脾气,”七公主轻叹口气,“……只怕过刚易折。” “若是让她知晓我留了月臣,保不齐连我都要骂。”祁长松烦恼得很,“所以我也是没了主意,才想请公主下旨留人。” 七公主秀眉深颦,一时也无法决定该如何行事:“请将军容我一些时候,让我好好想一想。” 听出她是愿意帮忙的意思,祁长松心中欢喜:“多谢公主,就是……最好快一点,我担心他再提,我就找不到借口留人。” 七公主含笑点头:“好。” 祁长松起身施礼告辞。 ***************************************** 连着一个多月的雨水,让荒原的好些地方都成了泥沼。 深一脚浅一脚,阿克奇冒着雨与族人一起将羊群赶入圈内,举着马灯,清点羊群的数目。有个年轻族人骑着马匆匆赶过来,唤道:“少族长!” 阿克奇没理会他,一直到将羊群清点完毕,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向他。 “少族长!”年轻族人满脸喜气,“我回来了。” “走,回去说话。” 阿克奇将马灯交给旁边的族人,拍拍年轻族人的肩膀,与他一块往旧毡房走去。 进了毡房,两人都把身上半湿的衣袍脱下来,又脱了靴子,在火堆旁烘烤。 “少族长,一路都很顺利!”火光映在年轻族人的眼中,闪闪发亮,“那条野道直通向棋山,咱们可以把货品顺着这条道运出去,神不知鬼不觉,价格能多卖好些呢。” “没被人发现?”阿克奇问道。 年轻族人摇摇头:“这道荒太久了,压根没人走,有些地方根本没路可走,若不是跟踪东魉人的踪迹,我也找不到。” “没被他们发现吧?” “没有,他们留下来的马粪都是之前的。”年轻族人道,“幸好早点探路,我回程的时候,雨水一多,把马粪都冲跑了。” 阿克奇把衣袍翻了一面,接着烘烤,面色凝重地思量着。 “少族长,到了棋山就好办了,那里的镇子也有商贩在收皮货,我问过价,比马市可高不少呢。”年轻族人颇激动。 “我知道。” 阿克奇去过衡朝的京城,见识过真正的繁华,知道一件羊皮从荒原到京城,价格相差数倍。 “而且有了这条道,以后他们就再不能拿关闭马市来要挟咱们。”年轻族人强调道,“咱们再也不用怕货白白地烂在家里头,是不是?” 阿克奇依旧没作声,沉默着看着火光。 “少族长,下决心吧!你让我去勘探这条路,不就是为了让咱们不受要挟,还能卖个好价钱吗?”年轻族人热切地看着他。 外面的雨又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毡房上。阿克奇微微侧头,似在听雨声,火光映在他脸上,摇曳不定。 *************************************** 林间山坳,树茂草深,一头鹿正低头吃尚带着露水的草叶,稍远处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不同于风吹过草叶尖的声响。鹿警觉地竖起耳朵,抬首,水汪汪的大眼睛向远处眺望…… 祁长松悄无声息地向裴月臣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从左面包抄,而他自己打算从右面绕过去。 裴月臣颔首会意。 祁长松遂悄悄往右挪了一步,不巧踩在一根枯枝上,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野鹿受惊,立时跃起,往前跳窜。 说时迟,那时快,裴月臣挽弓搭箭,利箭穿林打叶而去,正正钉入野鹿脚下,拦住它逃窜的方向。 野鹿微一愣神,迅速转身向相反方向逃窜。 裴月臣眼疾手快,又射出一箭,追星赶月般从鹿耳擦过,堪堪钉在在它脚下。左右受阻,背面是峭壁,前面又是猎手,野鹿一时无路可逃,焦躁不安地来回踏着蹄子。 “月臣,我又不是小枫……”祁长松不满地抱怨着,脸上又分明带着笑,抬手挽弓。 裴月臣放下弓箭,提醒他道:“这鹿好像怀着胎呢。” “啊?” 祁长松一愣,半抬弓箭,眯眼去看那头野鹿,确实看出腹部微微隆起。 “这……”他回头望向七公主,“殿下,咱们还吃不吃?” 不远处七公主一身猎装,骑在马背上,笑道:“但凭将军做主,我还不饿。” 祁长松哈哈一笑,遂收了弓箭:“那咱们就放它一马。” 三人遂拨转马头,出了山坳。野鹿愣了一会儿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危险消失,轻盈地跃入深林之中。 “可惜了,原本还想晚上拿鹿肉烤着吃。”祁长松朝七公主啧啧道,“新鲜鹿肉下酒,那滋味可了不得。” 七公主好奇问道:“方才将军为何说,裴月臣拿你当楚枫?” 祁长松转头看了裴月臣一眼,才道:“月臣箭法好,他陪小枫出去狩猎,自己不猎,但会把猎物逼到她跟前。” 七公主抿嘴一笑,也看向裴月臣:“裴先生对楚枫是真的好。” 想到楚枫,裴月臣心中苦涩,勉强笑了笑。 “……先生怎么舍得走呢。” 七公主似在问他,裴月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抬眼时,原来七公主已转开头,原来她不过是在自叹。 这趟春猎,因为带着七公主,所以没有进深山,能猎到的野兽也有限。祁长松之前还猎了两只野山鸡,让随侍兵士将野鸡开膛破肚,再用湿泥裹了,放到火堆里头烤。 附近正好有块勉强算得上平整的石板,祁长松命兵士用山泉水将石板洗刷干净,架在火堆之上灼烧。附近有不少野山菌,采来洗净,用随手匕首切成薄片,放在石板上烤,加一小块方才剥下来的野山鸡身上的油脂,不过一小会儿功夫,野山菌的鲜香味飘散开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殿下,尝尝!” 祁长松熟稔地往上头洒上盐,然后挟了一片野山菌,吹了吹,递给她。 第83章 (上) ◎此番走野道出荒原的马队,阿克奇很谨慎地挑选了八名族中机警的小伙子,皮货也没敢多载,只给他们百来……◎ 此番走野道出荒原的马队, 阿克奇很谨慎地挑选了八名族中机警的小伙子,皮货也没敢多载,只给他们百来件,临行前再三交代, 若遇到险情, 或被烈爝军发觉, 或撞上东魉人,只管弃了皮货。 领队的汉子正是之前探过路的年轻族人库里, 带着族人,轻车熟路地往出关的野道去。这条野道是顺着山势天然而成,因连日下雨, 低处汇集了雨水, 形成一条小溪,他们牵着马匹涉水而行。 这几日正好是车毅迟带兵巡边, 因不久前东魉人很可能是沿着野道出了荒原,他担心这伙人去而复返,遂带了兵士从另一条岔路进入野道搜索踪迹。 今晨刚下过一场大雨, 道路泥泞难行,行了一段路,拐过山角, 伴随着泊泊的流水声,车毅迟发现了泥地上清晰的马蹄印, 且从蹄印深浅能看出马匹载重不轻。心知有异, 车毅迟立时带兵追了上去。 追出数里地, 终于看见库里的马队, 二十来匹马载着皮货, 在泥泞中艰难前行。库里没料到烈爝军竟会到这里来巡查, 大吃一惊,眼看车毅迟带兵涉水追上来,他猛抽马匹,试图带着马队往前逃窜。 “别跑了!我知晓你们是丹狄人。” 车毅迟在北境多年,一眼就能从服饰上看出来,扯着嗓子喊道。 库里不理会,带着族人只管逃,可一来道路难行,二来马匹驮着皮货跑起来容易把货颠散了。路上水已过小腿肚,且都是泥水,雪白雪白的羊皮若是掉进去,那可就卖不出价了。车毅迟几乎是没费多大劲就追上了他们。 在车毅迟指挥下,数名兵士抢到库里马队的前头,截断他们的去路。马队被前后夹击,困在中间动弹不得。 “跑啊,再跑啊!”车毅迟没好气道。 库里喘着气,盯着车毅迟,不作声。 车毅迟端详片刻,觉得眼熟,片刻之后想起来了:“你、你不是总跟在阿克奇身边的那个后生吗?” 库里还是不作声,心中默默盘算怎么才能带着货逃走。 “装什么?我知晓你听得懂中原话。”车毅迟探头去瞥他身后马匹,“这么多货,预备偷偷运出去卖?” 两人说话间,脚下的水流开始冒出一个个细小的泡泡。 车毅迟身后的兵士留意到了,低声提醒他。车毅迟经验丰富,低头看了看,皱了皱眉头:“不好!要涨水了,快走!” 库里,和他的马队,尚愣在原地,并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快走!这山坳坳里头,水涨得快,等淹了哭都来不及!”车毅迟大手一挥,示意众人往来路撤去,“前面有个大平坡,人和马都先撤上去。” 终究还是太年轻,又常年在荒原,于山间情况不甚了解,库里虽然看见了水流中的泡泡,却不以为然,见车毅迟等人要撤,便想趁机溜走。 “你们……” 生死攸关的时刻,见他们还欲往前逃,车毅迟气不打一处来,亲自纵马横枪,拦在马队前头,怒道:“全部给老子回去!慢一步,信不信我挑了你的货?” 那些皮货就是库里的命根子,见车毅迟枪尖直指向马背,顿时不敢再造次,只得乖乖拨转马头,随烈爝军一块儿往后撤。 山间峡谷极其狭窄,水涨得很快,眨眼功夫已经涨到膝盖处,隐隐还能听见山间传来闷雷般轰隆隆的声响,车毅迟心知不妙,愈发着急地催促他们行进再快些。 大平坡就在拐角处,比峡谷底部大约高出丈许,行在前头的兵士牵着马匹爬上去,又来帮后面的人。水势越来越高,已经没到马肚,马匹莫说前行,连在水流要站稳都不易。库里等荒原人不曾见识过这等状况,也都有点发慌,跳下马背,使劲扯着马匹往前走。 “快快快!”车毅迟焦灼之极,急道,“货不要了,人先上去!” 有的族人胆子小,果然听命,丢了马匹和货,手脚并用地爬到斜坡上。库里却怎么都不肯丢下皮货,拼命拽着马匹往前挣扎。 车毅迟怒极,上前揪着他衣领子,拖着他走:“不要命了你!” 库里手中拽着马缰绳,不肯松手,拼命在水流中挣扎,后头的兵士上前来帮忙,一块拖着他往前走…… 轰鸣声愈来愈近。 峡谷那头,洪流涌至,击打在岩壁上,拍打声震耳欲聋。 眼见车毅迟和其他兵士,还有库里和几名荒原人还在水中,已上了平坡的兵士们大急,或喊或叫,或伸出自己的长戟去勾…… “将军!” “快!快!” “将军……” 车毅迟眼见洪水已至,已来不及爬上平坡,暗叫不好,命众人弃了马匹,将身体尽量贴着山壁往上爬。他话未说完,铺天盖地的洪水便已冲过来,马匹在水中挣扎着被冲着。 水流冲劲太大,库里虽然已经努力拽紧缰绳,最后仍是脱手而出。 “我的马!” 他不甘心,还欲伸手去捞缰绳,一下子被水流卷进去。车毅迟原本已经往上爬,库里飘过他旁边时,连忙伸手去拉他,却没能抵住水流的冲劲,两人一同被卷入洪水之中。 “将军!将军!” 近处的几名兵士见状,想都不想,直接扑入水中,很快也被水卷走。 平坡上的兵士大惊失色,声嘶力竭,却只能看着洪流中偶尔冒出的头,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他的荒原人面如土色,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 “车老将军还没找到,所以他们想请咱们右路军帮忙在下游进行搜寻。”传令军士向祁长松禀道。 祁长松急了:“那还等什么,赶紧找!传我军令,让一营派人,搜索河道两侧,尤其是浅滩礁石多的地方。我马上就到!” “是!” 传令军士领命而去。 祁长松转过头,看向七公主,歉然道:“殿下,这……” 七公主打断他道:“将军不用顾虑我,只管先去忙。此事我也帮不上忙,只能回府中等待。希望车老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多谢公主体恤!” 祁长松唤过兵士,让他们护送七公主回府,然后自己亲自扶公主上马:“……等闲了咱们再来,到时候我打头野猪给你吃。” 七公主微微一笑:“好。” 送走公主,祁长松这才看向裴月臣,两人之间已不用再多言,出了这样的事情,不用祁长松挽留,裴月臣决计是不会走,至少这阵子不会走了。 “那条野道在山中曲折甚多,说不定老车能攀上岩壁,我进山去找。”裴月臣目光冷静而坚毅。 祁长松点头:“好!我派些好手跟着你。你搜里头,我搜外头。” 其实两人何尝不知,被洪水卷走已是九死一生,加上车毅迟年事已高,能活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仍心存一丝希望。 *************************************** 祁楚枫得知车毅迟遇险的消息之后,立即传令,命车毅迟手底下的两名副将带兵赶去寻人。这两名副将跟随车毅迟多年,与车毅迟亲如手足,听说他遇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片刻功夫都不敢耽误,连饭都顾不上吃,带上人就走。 被带回来的荒原人,祁楚枫强忍着怒气,让人处理了他们身上的伤口,然后尽数关进双井塔,同时派人去告知阿克奇。 本月马市在即,阿克奇本就十分忙碌,骤然听闻族人遇险被擒,暗叫不妙。其实自从库里一行人走后,他就一直提心吊胆,总觉会出什么岔子,但万万没想到他们竟会遇上洪水突至。 这夜,阿克奇安排好族中事务,也不敢告诉阿爹,连夜往朝北境赶去。 河道两侧,祁长松率领右路军的人马举着火把,将周遭照得犹如白昼一般,此起彼伏地喊着车老将军。 祁楚枫一宿无眠,忐忑不安,等待着前方的搜寻消息。 山间野道,洪水已经退去,野道上沉积着被洪水裹挟下来的乱石和泥沙,裴月臣举着火把,焦灼地四下寻找。 北境的春天,比中原要冷上许多,库里蜷缩在岩石间,全身湿透,在深夜的山谷中冻得唇色发白,几乎不能动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梦中。 隐约间,远远的地方似有火光在闪动。 库里竭尽全力把眼睛撑开来,模糊之中,分辨出了火光中晃动的人影,顿时燃起希望,张嘴想要呼救,怎奈无论他怎么竭尽全力去喊,喉咙里也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 生怕被人错过,他急中生智,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块,用力在岩石上敲击。 “铛、铛、铛铛铛……” 一下又一下,石块从冻得僵硬的手中滑落,他再捡起,再敲击,手被石块锋利边缘划破也浑然不知。 很快,火光距离他越来越近,直至火光清晰明亮地照在他脸上。 是衡朝北境将军府里的裴月臣,库里认得来人,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泪水从眼眶中涌出…… 找到库里,裴月臣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见他冻得不轻,遂先就地为他生火取暖,同时命其他人在附近继续搜索,也许车毅迟也在近旁。 在火堆旁慢慢恢复过来,又喝了几口水润泽喉咙,在裴月臣急迫的眼神中,库里终于能艰难地开口说话了。 “车、车老将军,他……” 裴月臣追问道:“他在哪里?” “他被水……冲走……”库里指着近旁的岩石,眼泪又涌上来,“他把我托上来,自己、自己被冲走了。” 闻言,裴月臣定定地盯着那块岩石,眼底发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84章 (下) ◎ 赵春树本是个粗糙过活的人,除了军务,其余事情并不肯多花心思,但车毅迟的丧事,除了派人去……◎ 赵春树本是个粗糙过活的人, 除了军务,其余事情并不肯多花心思,但车毅迟的丧事,除了派人去通知车毅迟的新朋好友, 赶制军中丧服, 再命人连夜赶工修建墓地, 从墓碑的样式到上头的字体,他皆一一过问, 细致入微,不肯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待诸事安排妥当,还需定好下葬的日子, 他便即刻亲自赶往右路军。 待至右路军时已是深夜时分, 想不到竟见到裴月臣,赵春树不禁又惊又喜:“军师你没走?将军可知晓?” 裴月臣还未答话, 祁长松已没好气道:“是我硬把月臣留下来,没敢让小枫知晓。” 赵春树不解:“这是为何?将军一直念着军师,好几回恍神, 说错了话,以为军师就在旁边。她若是知晓军师没走,肯定欢喜。” 祁长松倒是能想象出自家妹妹的模样, 叹了口气。 听见楚枫恍神,月臣心下一痛, 轻声问道:“她还好吗?” 赵春树摇摇头:“老车出事太突然, 将军整个人都不太对劲, 就……我也说不上来, 反正就是瞧着不太对。” 祁长松叹道:“老车是看着我和楚枫长大的, 这一下子就走了, 连句话都没有,一时之间,她心里肯定受不了。” 裴月臣心中还存着另一层担忧,又不便问,目光愈发黯淡。 祁长松亲自领赵春树去看车毅迟,因车毅迟的尸身在水中泡了许久,面目浮肿,与生前差别甚大,赵春树乍看之下吃了一惊,愈发悲从中来,伏在棺边大哭了一场,然后与祁长松商量下葬之事。因天气渐暖,尸身不宜久停,当下决定明日一早便扶棺前往左路军。 “军师,你可会与我们一道?”赵春树哭得眼睛红红的,拿着祁长松的大帕子擤鼻涕,不放心地问裴月臣。 不待裴月臣回答,祁长松便抢先替他答道:“老车的最后一程路,月臣自然要送……对吧?” 裴月臣点头。 祁长松这才松了口气,默默希望借由此事,能让裴月臣重回左路军。 ******************************* 天还未亮,吴嬷嬷已经在灶间忙了小半个时辰,又是筛面粉又是拌馅料,汤锅里下着燕子饺,油锅炸着蝴蝶酥,笼屉上除了桂花糕,还蒸着四色烧麦。今日的四色烧麦与往日有所不同,其中一味用了栗子馅。栗子是去年采摘后放在冰库里头的,煮熟之后剥出来,研磨成泥状,再混上猪油、雪花糖,些许面粉,填在烧麦里头上笼屉蒸。 这味栗子馅蒸出来是甜的,偏偏其他三味馅料又是咸的,味道自是有些古怪。这是楚枫小时候嗜吃栗子,缠着吴嬷嬷做,做出来之后全府上下只有楚枫一个人爱吃,故而吴嬷嬷也很少做。 这两日因为老车的事,楚枫无甚胃口,吃得少之又少,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吴嬷嬷心疼得很,便特地起个大早,做些她爱吃的,连平日不肯弄的古怪烧麦也弄了出来,就盼她能多吃几口。 今日是本月马市的第一天,祁楚枫也起得很早,仔细地梳洗后,换上绛红军袍,正好吴嬷嬷端着早饭进来…… “来!快了趁热吃,都是刚出锅的。”见她像是要外出,吴嬷嬷连忙道。 祁楚枫整整了衣袍:“嬷嬷,我有事要办,回来再吃。” 吴嬷嬷急道:“还早呢,吃一点再走,我特地做你爱吃的栗子烧麦。”边说边端出来给她看。 祁楚枫看见了,心中感激,搂了搂吴嬷嬷:“多谢嬷嬷,给我留着,我回来就吃。” 说罢,她取了匕首,在腰间系好,然后大步出门去。 吴嬷嬷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怎得心中不安,追问道:“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热着。” “……很快!” 祁楚枫答道。 *************************************** 归鹿城,马市已是人头攒动。满载货物的荒原人从夜半时分便已守在归鹿城外,就等着开城的一刻可以尽快进城,占据马市的好位置,让更多中原商户可以看到自家的货品。 阿克奇心事重重,一则是还有数名族人被关在双井塔,不知祁楚枫打算如何惩处;二则此番族人是在他的授意下私闯衡朝边境,且连累烈爝将领车毅迟身死,以祁楚枫的性情,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对他和族人做出惩戒。 知晓自己这次难辞其咎,阿克奇眉头深皱,他已做好受惩罚的准备,只是默默希望祁楚枫不要限制族人在马市上的交易。族人的生计有一大半都与马市密切相关,若被限制,后果不堪设想…… 身旁的族人一阵躁动,他回过神,以为是有大主顾来了,抬眼处正看见杨铭一行人出现在马市上。 身旁跟着师爷,还有数名府兵开路,杨铭虽未穿官袍,却是官架十足,马市上众人纷纷让道,几名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中原商贩赶着上前施礼问安。杨铭自己目不斜视,只让赵师爷来应付他们。 因不明杨铭出现在马市上的用意,荒原人大都忐忑不安地盯着他。 杨铭似很满意众人这样的反应,慢悠悠地从各个摊位前踱过去,时而翻捡一下皮货,眼底有着明显的嫌弃之意……弄得荒原众人心中愈发七上八下。 原本正在吃早食,接到兵士通报后赶来的孙校尉,费劲地把方才匆匆塞入口中的半个油墩子咽下去,然后朝杨铭施礼道:“杨大人,请恕卑职来迟!大人有事请尽管吩咐!” 杨铭看了看他油光锃亮的嘴,本能地皱了皱眉头。孙校尉连忙用衣袖胡乱抹了抹嘴,然后陪上一脸的笑。杨铭嫌恶地转开目光,淡淡问道:“哪些是丹狄人?他们族长可在?” “这些,还有那些……都是丹狄人。他们族长年岁大了,如今很少出门,都是少族长负责族中事务。他们少族长在那边。”孙校尉殷勤地替他引路。 跟着他过去,杨铭行到阿克奇面前,下巴略抬,打量着他。 后者缓缓起身,也看向他,神情间带着本能的警惕。 “丹狄族的少族长?”杨铭面皮扯了扯,笑道,“我可久闻大名了。” 阿克奇点头,虽然他没见过杨铭,但看杨铭身后的府兵也猜得出他的身份,神情却仍是淡淡的,并不想过分殷勤。 “这位是府尹杨铭杨大人。”孙校尉连忙朝阿克奇道。 阿克奇不卑不亢地施礼:“杨大人,久仰。” “上次给裴先生送来解药的,就是你吧。”杨铭皮笑肉不笑看着他。 不明他提及此事究竟何意,阿克奇并未作声,只点了点头。 杨铭紧接着便又道:“擅闯边境,导致我军伤亡,也是你的族人吧?”他声量虽不算高,但因周围颇安静,几乎在场众人都听见了。车毅迟之死在北境已经传开,只是死因众说纷纭,甚至有传闻说车毅迟是被丹狄人所杀,此刻杨铭的话,算得上是当众做实了丹狄族的罪名。 早料到来者不善,他故意在马市开市之时当众提及此事,就是成心要砸了丹狄族的所有生意,阿克奇暗咬牙根,面无表情,盯着杨铭,一声不吭。 “车将军,我朝边塞老将……”杨铭继续道。 忽然从他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了他:“杨大人!今日怎得有雅兴到马市上来?” 杨铭未转身,便听出来是祁楚枫的声音,面色不易察觉地变了变,转过身时已换了一副笑脸:“祁将军!” 祁楚枫一袭绛红军袍,秀发高高束起,日光落在她束发的金环上,亮眼夺目。 “车将军之事,我也是刚刚知晓,着实是令人痛心疾首。”杨铭沉痛道,“此事全因丹狄族人擅闯边境而起,绝不能轻饶了他们,我也正是为此事而来。” 阿克奇沉默着,他身旁的族人亦是沉默,承受着周遭其他荒原人的目光,等待着命运巨石的重重砸下…… “杨大人说错了,丹狄族人确实走了野道,但并未擅闯边境,在越境之前便已被老车劝服折返。”祁楚枫往前踏了两步,看向阿克奇,“你的族人意图私闯衡朝边境,念他们是初犯,只要你能为他们作保,并缴纳足额的惩戒金,就可以放人。你可愿意?” “……需要缴纳多少惩戒金?”阿克奇尚未反应过来,疑心祁楚枫想要敲诈自己,若要缴纳数十万白银,自己该怎生是好? 祁楚枫道:“八个人,一人一千两,一共是八千两纹银。” 不待阿克奇回答,她紧接着又道:“只要三年之内他们安分守己,三年之后惩戒金便可退还……你可愿意?” 这个结果简直让阿克奇喜出望外,连连点头:“我愿意我愿意!多谢将军宽宏大量!”他原以为车毅迟之死必会引起祁楚枫雷霆之怒,生怕她接下来会有报复举措,万万没想到她处理此事竟如此宽厚。 “那便好。”祁楚枫神情淡然,看向皮货,随口又道,“听说京城里头羊皮的价格涨了两成,你这些皮货还是备得少了。” 阿克奇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祁楚枫是在暗暗点拨他。 杨铭在旁冷冷道:“祁将军,车老将军的在天之灵可看着呢。” 祁楚枫转头,看向杨铭,沉声道:“我当然知晓。” “他可是被荒原人害死的。”杨铭强调道。 “他是为了救荒原人,以至于来不及顾惜自己的性命。所以,我更不能辜负他的一番苦心。” 祁楚枫重重地更正他。 此言一出,阿克奇心中震撼,深知她这句话对于丹狄族的重要性。 第85章 (上) ◎月明星稀,清风徐徐。裴月臣旧日所住的小院,荷花缸里有嫩芽悄悄探出水面,清风朗月相伴左右。娇嫩嫩……◎ 月明星稀, 清风徐徐。 裴月臣旧日所住的小院,荷花缸里有嫩芽悄悄探出水面,清风朗月相伴左右。娇嫩嫩的小荷叶卷曲着,月光下, 不胜娇羞…… 程垚立在荷花缸旁, 一径出神。 他也不知晓他为何会在深夜踱到这个院中, 他只是睡不着,闭上眼, 脑中就满是祁楚枫惨白的脸、绛红衣袍上凝固发黑的血迹,和紧紧捂在怀中的手。当时他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直至后来才从孙校尉口中得知, 她为了依照荒原礼起重誓, 自断一指。 自断一指,仅仅想一想, 程垚都不由得汗毛直立,他不明白她对自己如何下得了这般重手,若自己当时在场, 肯定要劝住她……可是,他事先居然一点苗头都没看出来。 从得知车毅迟死讯之后,祁楚枫虽然沉默了些许, 但并没有因悲伤而乱了分寸,她处理军务, 照常过问识字教案的进展, 安排赵春树料理车毅迟后事, 诸事井井有条, 丝毫不乱, 至少看上去很正常。 他以为, 她身为烈爝军将领,大概已经看淡周遭的生生死死。他远远低估了压在她身上沉甸甸的责任,也完全忽视了她深藏的负罪感。她把真正的自己深藏起来,包裹地严严实实,拒绝任何人的窥探,而他就真的完全没有意识到。 手无意识地拂过荷叶,嫩嫩的荷叶,带着湿意从指尖滑过…… 院外吴嬷嬷经过,借着月光,看见院中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大喝了一声:“谁!” 正在出神之中的程垚,骇了一跳,缩回手来,定在原地不动。 吴嬷嬷进了院,举高灯笼,这才看清是程垚,连忙歉然道:“程大人,您怎得在这里?” “我……我睡不着,起来走走。”程垚道。 吴嬷嬷不放心地拿灯笼照了照荷花缸,见上头的嫩芽无损,这才安心:“我还以为有人想弄这花,姑娘费了好些劲儿,这眼看就快开花了,可不敢有损伤。” 程垚看向荷叶嫩芽:“这花,是祁将军是为裴先生种的吧?” “可不是嘛。”吴嬷嬷爱怜地看着荷花缸,“折腾了好几年,总是种不活,今年好不容易种出来了,偏偏军师又走了。” “那这花……” “姑娘没发话,别说这花,这个院子里头的一块砖,屋子里头一张纸都没人敢动。”吴嬷嬷叹道,“她想留就留着吧,算是个念想。” 裴月臣虽然走了,但这个院子依然每日有人洒扫,可见在祁楚枫心里一直有他。程垚喟叹道:“……若是裴先生没走,说不定今日还能拦着些。” “谁说不是呢。”吴嬷嬷跟着他长叹,提着灯笼,挪动脚步往外走,“路上黑,我送您回去吧。” 程垚跟着她朝外行去,边走边问道:“将军现下可还好?她的伤,很疼吧?” “药是吃过了。”吴嬷嬷语气里都是疼惜,“十指连心,疼哪能不疼呢?这孩子其实打小就怕疼,偏偏性子又倔,把自己关屋子里头,谁都不许进,让人干着急,也不知她一个人疼成什么样子。”话至末端,已带有哽咽之音,显然是对祁楚枫心疼之极。 把自己关屋子里,不许人进,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这怎么能行?!程垚刚想说话,便看见游廊另一边数人提着灯笼急急而行…… “大勇?”久在将军府,吴嬷嬷仅凭身形便能分辨出来,紧接着愣了一下,“军师?!” 裴月臣?!程垚也愣住。 “军师回来了!回来了!”是大勇的声音,朝吴嬷嬷喊过来。 不过片刻,那群人已至面前,居中之人果然是裴月臣。 虽看见了程垚,却顾不得寒暄,裴月臣急急问吴嬷嬷:“楚枫可还好?” 吴嬷嬷摇头如实道:“不好,这孩子把自己关屋子里,不许人进……” 裴月臣听罢,不再多言,快步往祁楚枫所住的院落奔去,其余人等赶不上他的步伐,在后头追着过去。 小院之中,房门紧闭,阿勒眼泪汪汪地坐在石阶上,腾腾趴在她脚边陪着。 看见裴月臣进来,阿勒腾得站起来,又惊又喜,刚想唤人,又似想起了什么,慌忙先规规矩矩地施礼,然后才唤道:“军师!” 腾腾早已摇着尾巴迎上前,大脑袋起劲地往裴月臣身上蹭。 “楚枫呢?”裴月臣问道。 阿勒委委屈屈地指了指屋子:“姐姐关着门,我叫她也不应,我……”一边说着一边泪水吧嗒吧嗒往下落。 屋内,透着昏暗的灯光,她大概还未睡。 裴月臣行至房门前,抬手,深吸口气,然后轻扣了两下房门。 “楚枫,是我。” 等了片刻,屋内毫无动静,并未有任何回应。 裴月臣又轻扣两下,情急之下,也不再掩饰声音里的焦灼:“楚枫,我是月臣。” 屋内依然静悄悄。 阿勒在他身后,抽泣着唤道:“姐,你开门好不好?让我看看你。”阿勒身后,程垚、吴嬷嬷、崔大勇和家仆们站了一地,目中满是担忧。身为将军,祁楚枫在府中,她的话说一不二。她既然关着门,不许人进,将军府里头上上下下,莫说吴嬷嬷和阿勒,即便是程垚,也不敢违抗。 裴月臣换了语气,柔声哄道:“你不开门,至少出个声,行不行?” 说罢,他用头抵着门,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屋内仍是一丝回应都没有,心中的焦灼随之升至顶点…… “我要冒犯了。”裴月臣转头看向吴嬷嬷。 吴嬷嬷何尝不是担心之极,当下也顾不得许多,遂点了点头。 裴月臣以肩撞门,重重撞了两下,门扇被撞开的一瞬,一眼就看见祁楚枫——她披头散发,整个人蜷缩在地,身体不受控地微微颤抖着。 “楚枫!” 他掠身上前,轻轻扶起她,同时挡去其他人的目光,知她甚深,明白她是绝计不愿自己的狼狈模样被旁人看见,口中只唤:“嬷嬷进来,关门。” 吴嬷嬷赶忙进屋,关门,将其余人等隔在屋外。 裴月臣低头看向怀中的祁楚枫,她紧紧蜷缩着,额上全是冷汗,受伤的手本能地护在怀中,人已然疼得晕厥过去了,却仍不由自主疼得颤动。他小心翼翼拨开她汗湿在脸上的头发,即便是这样最轻微的触碰,他不得不谨慎小心,生怕再次弄疼她。 再往下看,她受伤的手,包扎的布条已被血浸透,衣袍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 “这孩子……”吴嬷嬷只看了一眼,泪一下子淌下来,“好好的,这么折磨自己,何苦……” 裴月臣何尝不是心疼如绞,但此时此刻,仍需镇定,沉声道:“嬷嬷,她的伤口必定是裂开了,需要重新换药。这种伤口,一般的金疮药效验不好,我记得两年前咱们府上采买过西南的血竭,此药对止血有奇效。” 吴嬷嬷连连点头:“我记得这药。” “还有,再把邢医长请过来,断指之疼,非常人所能忍受,请他务必再设法为楚枫止疼……楚枫,她比常人还要更怕疼些。”他非常了解她。 “我知晓,好好……” 吴嬷嬷抹着泪,出了房门,复关上门,迎上众人关切的目光。 “大勇,咱们府里头前两年买回来的血竭呢?”吴嬷嬷顾不得多说,先问崔大勇,“赶紧拿出来,给姑娘止血。” 崔大勇愣了一下,惊慌道:“血竭去年就被将军拿去军中,说是有人受伤要用。” “血竭我有!我去拿。” 程垚忙道,他离开西南边陲时,临行前当地人特地送了血竭,说是一种既能止血又能活血的奇药。他来北境时带上了,但也一直没派上用场。他说着,匆匆赶回院中,让春星找出来,将一整瓶的血竭粉送了过来。 裴月臣将一部分血竭粉洒在伤口上止血,另取三钱,和热酒,喂祁楚枫服下。不多时,邢医长也赶到,赶忙给她用了止疼的汤药。祁楚枫虽在昏迷之中,幸而还会吞咽,汤药一点一点地喂下去,如此莫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她的身体不再发抖,呼吸渐稳,应该是疼痛消减下去了。 试过她额头,裴月臣不放心地朝邢医长轻声道:“有点发烧。” 邢医长遂再次为祁楚枫把脉,之后安慰他道:“这样的伤口,发烧难免。但方才所用血竭,对止血消炎有奇效,再等等,说不定天亮时就能退烧。若是烧得更厉害,我再用药。” 裴月臣点了点头,又待说什么,不待他开口,邢医长已然会意:“我不走,就守在将军府里。” 如此,裴月臣方才稍稍放心,复看向祁楚枫,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邢医长看着裴月臣,原想问些什么,终还是没有问,起身退了出去。外间,晚一步赶来的祁长松也到了,听邢医长禀报了祁楚枫的状况,稍稍安心,原想进去看她,在门边看见床榻旁—— 裴月臣低着头,静静地注视着祁楚枫,目光温柔而专注。 这个画面映入眼帘的时候,祁长松脑子里头的迷雾突然而短暂地被一阵狂风吹散,骤然之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本已迈入屋中的腿悄悄地退出来,祁长松掩上门,一脸地若有所思。 “大公子,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去。”吴嬷嬷道。 回将军府,便如同回到自己家中是一样的,吴嬷嬷又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祁长松也不客气:“行,烦您再给月臣也下一碗,我们俩赶了一夜的路,都饿得很。” 第86章 (下) ◎ 受伤的手不敢用,祁楚枫只能单手策马,饶得如此,还是疼得冷汗直冒。待至军中祭奠大帐前,翻身下马时!◎ 受伤的手不敢用, 祁楚枫只能单手策马,饶得如此,还是疼得冷汗直冒。待至军中祭奠大帐前,翻身下马时, 几乎整个人从马背上滚落, 勉强方才站稳。 裴月臣与祁长松紧随在她身后, 也到了大帐前。看她脚步踉跄,裴月臣本已抢上一步, 预备扶住她,然后又见她强制站稳身子,这才默默收回手。 赵家兄弟赶忙迎上前来。赵春树一眼就看见祁楚枫手上包扎着厚厚的布条, 再看见她苍白的脸, 又是焦虑又是担心:“将军,你没事吧?你的手……” “小伤而已, 不碍事。” 祁楚枫简短道,把手背到身后,目光看向停在帐内的棺木, 什么都没再多说,径直大步走了进去。帐内站着车毅迟营中的副将,还有校官尉官诸多人等, 皆面带哀色,见到祁楚枫进帐, 皆纷纷施礼。 棺木盖着, 但并未钉上。 祁楚枫示意赵春树把棺盖打开, 赵春树迟疑了一下, 劝道:“将军, 老车他在水里泡了不少时候……还是别看了吧。” “打开!”祁楚枫冷道。 赵春树不敢违令, 将棺盖推开,默默站到一旁。 祁楚枫上前,看向棺木内,瞬间瞳仁紧缩,右手紧紧抠在棺木边缘,左手抵着棺木,忍受着一阵阵袭来的疼痛。 此时的疼痛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上天的恩赐,她甘之如饴。 老车面目全非地躺在她面前,区区断指之痛又算得了什么,便是再翻上十倍,也是她应该受的。 疼得一口气缓不过来,她低下头来,将额头死死地抵着棺木,胸膛一上一下起伏不定,泪水拼命地噙在眼中,不让它落下来。 周遭的兵士们见状,也都禁不住红了眼,有人偷偷抽泣起来。 听见抽泣声,祁楚枫强制镇定情绪,复抬起头来,看向众人,想对他们说什么,话语哽在喉咙深处,半晌才道:“别哭,老车不喜欢看人这样……” 兵士们点着头,然而抽泣声却更厉害了。 紧紧咬着后槽牙,勒令自己不许在兵士们面前掉泪,祁楚枫快步行出祭奠大帐,仰头望天,极力不让眼泪落下,过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裴月臣默默地看着她,他能感受到笼罩在她周身的悲伤,只恨自己不能替她分担。祁长松上前,轻轻搭了祁楚枫的肩膀,轻声道:“小枫,咱们都是行伍中人,生死有命,你别想太多。” 祁楚枫没作声,默默把他的手扫下肩膀,看向跟出来的赵春树,问道:“另外两名弟兄呢?” 赵春树答道:“也带回来了,按您的吩咐,给他们记了功。” “给他们的抚恤金翻一倍,多出来的部分由我补上,此事不要声张。” 赵春树虽然不太明白,但点了点头。 “老车的兄长可来了?”她又问。 “送信的人回来禀道,老车的兄长前年中内风,已卧床两年,两个儿子又在外地,也来不了。老车膝下无儿无女,营中的兄弟说了,他们来为他守灵。” 手上的疼痛又一阵袭来,祁楚枫皱了皱眉头,强忍着沉声道:“不用!老车无儿无女,我认他做义父,我来为他守灵。”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将军……”赵春树愣住,不知该说什么好,“这、这怎么行?” 祁楚枫的声音虽不大,却是斩钉截铁:“有何不可,就这么办!” “小枫,你不能想一出是一出!”祁长松焦急插口道,“你毕竟是堂堂烈爝军左将军,这事……咱们再权衡一下,不就是守灵嘛,总会有更好的办法。” “哥,你不用劝了。”祁楚枫看他,淡淡道:“就算爹爹在世,也不会拦我。” 祁长松微愣,竟说不出话来。 “楚枫!”裴月臣上前,望着她,柔声道:“你刚刚受了伤,身子虚弱,彻夜守灵太累,你让我来替你守灵,如何?” 万没想到他竟想替祁楚枫守灵,赵春树与祁长松又吃了一惊。 眼底流转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祁楚枫静默片刻,然后别开脸去,道:“多谢裴先生的好意,不敢劳烦先生。” “你何必与我见外……” 祁楚枫打断他:“先生现下已不是将军府的人,我的事,不劳先生操心。” 这下子,祁长松再听不下去,出言道:“这是什么话!小枫,你能不能别置气了?月臣在北境十年,再怎么样,这些年的情分不是假的吧。” 祁楚枫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声音清冷。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说罢,她径直朝前行去,不再回头,背影孤单,背脊却挺得笔直。裴月臣望着她的背影,想起那夜她离开自己小院的时候—— “月臣,如果……如果我求你,求你留下来,你会吗?” 那时候的她,会是何等伤心。 眼底不能自制泛起水泽,裴月臣垂下双目,默默无语,深悔当初自己为何要那般执拗,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是地,以为这样做对她最好,却伤她至深。 拿自家小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祁长松亦是无奈之极,拍了拍裴月臣肩膀:“她就是性子倔,你也知晓的,现下又在气头上,这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要紧,就是担心她……她今早才退烧,再跪上一日一夜身子只怕是吃得消。”裴月臣道。 知晓自己是肯定劝不住祁楚枫,祁长松也不知该怎么办,烦躁地直挠脖颈,道:“她这狗脾气可怎么办啊!” ****************************************** 白日里,前来祭奠的各方人士几乎都已来过。车毅迟在北境多年,人缘颇好,又是祁楚枫手下大将,不看僧面看佛面,除了军中的大小将领,还有北境的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员,陆陆续续也都来吊唁。 作为义女,祁楚枫一身孝服,按照礼节向每一位前来祭奠的人施礼,一丝不苟。 杨铭带着师爷也前来吊唁,看见祁楚枫竟是以义女的身份穿着一身孝服,吃了一惊,但当着祁楚枫的面,总算没多说什么。待吊唁之后,他与帐外的祁长松寒暄了几句,方才道:“这个……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大人但说无妨。” “右将军您可是当朝驸马爷,说起来那就是皇家的人。令妹如今擅自认车老将军为义父,此举似有不妥之处,万一圣上问起……” 祁长松笑道:“杨大人多虑了,俗话说,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再说,车老将军忠烈护国,小枫此举事先已知会我和七公主,不仅是我,连七公主都大为赞赏,说小枫做得好。”他自己拿楚枫没办法是一回事,但面对外人,想都不用想,哪怕编瞎话也要维护楚枫。 闻言,杨铭语塞,讪讪地笑了笑:“驸马与七公主果然有皇家气量,在下自愧不如。” 说罢,他便要告辞,正好迎面遇上端着一碗汤药过来的裴月臣。 “你没走?”惊讶之余,杨铭冲口而出,语气不善。 裴月臣淡淡一笑:“走了,又回来了。” “你……”杨铭本待说什么,忽意识到祁长松就在近旁,遂冷笑一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罢,他带着师爷快步离开。那位师爷尚不忘回头盯了裴月臣几眼,目光忿忿。 “你何时把他得罪了?”祁长松奇道。 “陈年旧事,谁还记得住。”裴月臣也不想多说,将药碗递向祁长松,“邢医长刚煎好,能止疼的,赶紧让楚枫喝了吧。” 祁长松认命地接过药碗,叹口气看他:“我送汤药可以,晚些时候换药你来,小时候给她换药我就被她咬过,那牙口是真好。” 裴月臣没作声,只是低头苦笑。 “月臣,我要你一句话。”祁长松认真道,“老车的丧事办完之后,你还走不走?” 裴月臣摇了摇头:“不走了。” 祁长松追问道,“你当真想好了?” “不用再想。” 裴月臣的目光转向帐内,从夜里撞开楚枫的房门,看见蜷缩在地的她,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离开她。 祁长松看着他看小枫的眼神,再回想到他守在小枫床边的模样,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想问,却又不知晓该怎么问才合适。 “月臣,你对小枫她……”他掂量着,再三措词,“到底怎么想?” 裴月臣目光依然停留在帐内,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想什么?” “就是……那什么呀。”祁长松这时候也不傻,知晓这事一旦被旁人挑明,弄不好裴月臣就非走不可,所以想引他自己把话说出来。 裴月臣转头看向他,祁长松期盼地将他望着。 “大公子别想岔了,先让她喝汤药吧,起风了,凉了更苦。”他道。 至入夜时分,外头的风更大了些,刮得军旗烈烈作响。祭奠大帐之中,风从四下缝隙里钻进来,烛火摇曳,显得愈发昏暗。 估摸着不会再有来客,又劝不动祁楚枫,祁长松连着几日都未睡过一个囫囵觉,自觉精神不济,便到旁边的军帐歇息。 裴月臣依然守在帐外,任凭风吹,只是静静地坐着。 有一名兵士小跑着过来,低声向裴月臣禀报什么,裴月臣抬首望去,不远处站着阿克奇和几名丹狄族人。令人惊讶的是,阿克奇和那几名丹狄族人腰间都系着白布条,这是衡朝丧事风俗,而非荒原丧事风俗。 “让他们进来吧。”他道。 兵士领命,小跑回去,引着阿克奇等人到祭奠大帐前。 第87章 (上) ◎车毅迟的墓地就选在祁老将军的近旁,周遭松柏成行,逢冬不败,始终苍翠。自衡朝立国以来,许多北境怠◎ 车毅迟的墓地就选在祁老将军的近旁, 周遭松柏成行,逢冬不败,始终苍翠。自衡朝立国以来,许多北境的戍边大将都葬在此处, 墓碑坐北朝南, 齐齐整整, 回望京城。 抬棺者十六人,其中前四人为丹狄族人, 后十二人是车毅迟麾下兄弟。因为军中兵士群情踊跃,都依着他们的话,出殡队伍能达到数千人, 为了不扰民, 赵春树不得不精简再精简,最后勉为其难才将人数减到了五百左右。在这两件事情上, 赵春树颇费了口舌才说服了军中诸多弟兄。 这日又恰逢是马市最后一日,按理说许多荒原人应该还在马市上卖货,可出殡之时, 道路两旁密密匝匝地站满了荒原人,连赫努族的格力玛也来了,都是来送车毅迟最后一程。祁楚枫看在眼中, 愈发不好受,她心里很清楚, 是车毅迟用自己性命挽回了她的过失, 重建了荒原人对烈爝军的信任。 除了裴月臣和祁长松, 还有阿克奇、格力玛、赵春树、赵暮云、程垚、阿勒、沈唯重等人都静静立在墓碑之旁。 棺木一点点沉入墓穴。 一锨一锨的黄土落在棺盖上。 止疼汤药的药效早已过了, 断指处传来一阵阵疼痛, 祁楚枫皱紧眉头, 听着周遭隐忍的抽泣声,盯着渐渐被黄土掩埋的棺木…… 车毅迟的声音复在她耳边响起—— “……我老车在北境数十年,也送走了许多人,有的是生离,有的是死别,这心里头的难受劲儿,我懂……咱们得看着别人来来去去,生离也好,死别也罢,都得习惯。” 祁楚枫望向近旁爹爹的墓地,茫茫然地想: 如何才能习惯? 老车,你怎么没说?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细细碎碎,纷纷扬扬,被风一吹,兜头兜脸地扑了人一身,潮乎乎的。雨丝均匀地落在墓穴顶新铺的草皮上,草叶青翠欲滴,绿油油的蚂蚱从近旁冒出来,争先恐后地往上蹦跶。 官道上,一匹快马正朝左路军方向疾驰而来。 ******************************** 丧礼刚刚结束,祁楚枫满脸倦容刚刚回至府门口时,崔大勇便急急迎上前来。 “将军,宫里来人了!正在偏厅候着。” “宫里?” 祁楚枫闻言微微一怔,继而转头看向祁长松:“是来寻你的吧?” “宫里来人也该去见七公主,找我作甚?”祁长松也是一愣,满脸疑惑不解,问崔大勇:“说什么了吗?” 崔大勇摇摇头:“口风很紧,什么都没说。” 断指处又是一阵疼痛袭来,祁楚枫暗暗咬牙硬撑,皱眉道:“……先去见见吧。” “你撑得住吗?”祁长松不放心道,“老邢说止疼汤药喝多了不好,要给你换方子,月臣给你取药去了,你再忍忍。” “这点伤算什么。” 祁楚枫嘴硬道,刚说完就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得不靠在柱子上,缓了缓神。 “你看你……”祁长松急道,“这样,我去见他,你先去歇着。” “费什么话。” 撑过那波痛楚,祁楚枫挺直背脊,朝前行去,压根不理会他。 “你、你这脾性不改改,狗都嫌!” 祁长松叹了口气,追了上前去。 两人行至偏厅,一见来人,祁长松心里立时一咯噔——来者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周云,不仅是掌印太监唐三礼的义子,因自幼习武,故又颇得圣上青睐,常常委以重任。今日竟不知是何等大事,圣上派他来北境传信! 与祁长松正相反,看见周云,祁楚枫反而放下心来。她最担心的事情圣上赐婚,但显然赐婚这等事情是断然用不着周云来跑一趟。 “左将军!右将军!”周云见到他们,立时起身迎上,便已看见祁楚枫脸色苍白,目光很快落在祁楚枫裹得结结实实的左手,惊道:“左将军这是怎么了?” 祁楚枫勉强一笑:“没事,一点皮外伤。” “周公公快请坐!”祁长松忙道,“公公一路辛苦了,还未用过饭吧?我让大勇……” “不着急。”周云笑着打断他,“小的身负皇命,不敢耽误。” “对对对!” 祁长松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整理衣袍,忽又想起什么,先去帮祁楚枫整理衣袍。祁楚枫一脸不耐烦,当着周云的面又不好拒绝,由着祁长松把衣袍下摆抻平。紧接着,祁长松飞快地抻了抻自己的衣袍,就往地上跪去…… 周云连忙上手去扶:“右将军使不得!” 祁长松不解:“不是要接旨吗?” “是有件事,此番圣上让我带了几句话。”周云扶起他,朝旁让道,“两位将军请坐。” 闻言,祁长松与祁楚枫方才落座,等着周云说出下文。 待两位将军都坐下,周云方才落座,朝他们道:“我知晓两位将军都是爽快人,有些话我也不绕弯子了。” “周公公直言便是。”祁楚枫道。 周云点头道:“如今东南战事陷入胶着状态,两位应该都知晓吧?” 祁楚枫与祁长松皆点头。 “去年主帅陆庭连败六仗,连当年好不容易收复回来的古鸦城也被东魉人重新占领,圣上气得连最心爱的茶具都摔了。”周云叹道,“如今国库拮据,圣上希望能够速战速决,在年内结束此战。” 祁长松尚在揣测圣意,疑心周云来哭穷,多半是圣上想减军饷,而祁楚枫心下已然明白周云此行的来意。 “所以圣上决定从各境调兵,南境的霍将军,西南的曹将军,还有就是北境。”周云看着他们二人,“圣上意思是,请两位将军筹措出五万人马,带兵南下,但同时也须得保证北境不出岔子。” 既要带兵南下,又要保证北境稳固,自然是要他们其中一人留守北境,祁楚枫问道:“谁来留守北境,谁带兵南下,圣上可说了?” 不待周云回答,祁长松已抢先道:“当然我带兵南下,这还用说。” 周云闻言,笑容颇有些尴尬,一时不便说话。 “周公公,您别理他,您接着说。”祁楚枫道。 “圣上原先确实想过让右将军带兵南下,”周云替祁长松圆了一下面子,“但后来又考虑到这两年有不少来自南方的新兵,大部分补充到左路军,为了避免最大限度的水土不服,所以圣上也在考虑是不是由左将军南下。” “我军中也有南方兵,再说,这也不是……” 祁长松话说到一半,被祁楚枫瞪了回去。后者复看向周云:“所以,圣上尚未决断?” “圣上的意思是,请两位将军自行定夺。”周云顿了顿,不待祁长松说话,又道,“南境与西南的兵力有限,主力靠北境,所以南下之人需得肩负主帅之职。” 听到这话,祁长松愣了一下:“主帅?那陆庭呢?” “上月圣上已经罢免他主帅之职,”周云简短道,“人进了天牢。” “……” 祁长松张了张口,总算没再说话,默默与祁楚枫交换了一下眼色。 见他们神色不定,周云起身道:“此事请两位将军仔细商量,明日一早,我在官驿中等你们的决定。” “明日一早?!”祁长松惊道,“这么着急?” 周云沉声道:“东南战事,圣上已是心急如焚。” “……当然、当然。”祁长松讪讪一笑,又忙热情道,“周公公不急着走,留下来用顿便饭,府里有上好的陈酿,也好给公公解解疲乏。” 周云笑道:“多谢美意,只是卑职这趟是公差,朝廷规矩摆着,不敢妄为,还请右将军体谅则个。”古往今来,边将不得结交近臣,这是大忌,周云是圣上身边的亲信,对此自然慎之又慎。 祁楚枫瞥了自家哥哥一样,暗叹口气,知晓他因七公主的关系,与宫里人迎来送往惯了,竟未意识到周云身份与那些小太监大为不同,一时忘了忌讳。待周云离开之后,她才责备地看向哥哥:“温柔乡里呆久了,若是爹爹还在,定要罚你去石板上跪着。” “一时大意……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祁长松也知是自己疏忽了,惭愧一笑。 断指处一抽一抽地疼,祁楚枫深吸口气,强撑起身子,托着伤手朝外行去:“事关重大,咱们到书房再谈。” 祁长松跟在她身后,随口咕哝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当然是我去。” 祁楚枫脚步微滞,侧头皱眉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继续朝前行去。直至两人进了书房,示意祁长松关上房门,她才沉声道:“这事你别掺和了,我去!” “你……”祁长松气不打一处来,“你刚受了伤,还逞什么能?” 祁楚枫没理会他,单手铺开地图,提了笔,边思考边在上头写写画画:“从北境到东南,五万大军……不能走京华道,必须绕道秦川……” “小枫,你算什么呢?”祁长松不解。 “人吃马嚼……”祁楚枫颦眉思量,“沿路的粮草……”伤手不慎碰到书案,疼得她整个人一抽,差点掉了笔。 “小枫!”祁长松急了,拿下她的毛笔,“你到底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五万大军,从北境到东南,还得绕道秦川,路上至少就得花掉两个月,而且这一路上村镇极少,粮草供给只能靠自己,仅仅运送粮草就是一笔大开销。”祁楚枫咬牙忍疼,目光没离开地图,不耐烦道。 “……不是,咱们是不是先把事情定了,再忙活?”祁长松道。 第88章 (下) ◎裴月臣端着汤药行至祁楚枫院门口,正遇上拿着食盒退出来的吴嬷嬷。 吴嬷嬷朝屋子里一瞥,朝他抱怨道:……◎ 裴月臣端着汤药行至祁楚枫院门口, 正遇上拿着食盒退出来的吴嬷嬷。 吴嬷嬷朝屋子里一瞥,朝他抱怨道:“这兄妹俩也不知在忙什么,端进去的饭菜就没怎么动。我晚点再给他们弄点宵夜。姑娘身上还有伤,就得多吃才能好得快, 军师, 您也帮着劝劝。” 裴月臣笑着点了点头。 吴嬷嬷认出他身上的衣袍正是新制的, 看了心里欢喜,问道:“有件事, 论理不该我来问,可不问我心里又不踏实,军师, 您别怪我多事。” “嬷嬷有话, 尽管说便是。” 吴嬷嬷是一手将楚枫带大的老人,裴月臣对她自然也很是尊重。 “这次回来, 您还走么?”吴嬷嬷谨慎问道。 裴月臣微微一笑:“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 闻言,吴嬷嬷这才松了口气, 面上漾起笑意,安心道:“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看吴嬷嬷走远, 裴月臣这才入内。因下着雨,他便从风雨连廊绕着走, 看见屋内透着昏黄的灯光。祁长松打小就是远近闻名的大脑袋, 窗纸上晃动的人影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个是他哪个又是楚枫。 只是单单看着她的影子, 裴月臣心里都能感受到一种安宁。他惊诧于自己从前竟然从未意识到, 也许是因为太习惯在她身旁, 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 以至于他对此无知无觉。直至这次离开的一个多月里,即使面上波澜不惊,可他自己知晓,他的心里空荡荡的,没着没落,真正成了一个飘蓬之人。 行至屋前,抬手,扣门。 “楚枫,该喝药了。”他柔声道。 过了一小会儿,才听见她道:“进来吧。” 裴月臣这才推门而入,见祁长松与祁楚枫都在书案旁,刚想端过去,却听她道:“药放桌上就好,我待会自己会喝。” 他刚想开口,祁长松便道:“别待会儿了,就现下赶紧喝,手都疼得直哆嗦了,还逞什么强。” 话音刚落,祁楚枫就狠狠瞪了他一眼。 “疼得厉害是吗?”裴月臣焦切且心疼地看她。 祁楚枫不答,目光有意避开他,快步行过来,端过药碗便喝。 “小心烫……” 裴月臣话没说完,她就因为喝得太急被汤药呛到了,苦涩的药卡在嗓子眼,分外难受,咳嗽连连,连眼泪都被呛出来。他赶忙端过汤药,一手替她拍背,却被她格开。 “哎呀呀!你看看你……”祁长松只得上前替她拍背,又被她挡开。 待难受劲儿过去,祁楚枫抬头端过药,一口气径直喝完,放下碗,用衣袖随意抹了抹嘴,突然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裴月臣微微一愣,一时弄不清她是在跟自己说话,还是在和祁长松说话。 “嗯?我?”祁长松也没弄明白。 祁楚枫目光掠过裴月臣,看向祁长松,复道:“老车的后事已经办完,你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儿,赶紧回去吧。还有,别再耽误裴先生的行程。” 尚记得之前她的话,祁长松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眼睛瞄向裴月臣,试探问道:“月臣……你还走吗?” 裴月臣静静地看着祁楚枫,沉声道:“我不走了。” 闻言,祁楚枫身体一震,迅速别开脸去,禁不住心潮上涌,又连着咳了好几声,过了半晌,平复气息之后才道:“怕是要让先生失望了,我将军府现下不招门客,先生还是另谋高就吧。” “门客不行的话,别的也可以,账房、侍卫、小厮……我倒是都能胜任。”裴月臣温和道,丝毫不以为杵。 一旁的祁长松可听下去了:“这是什么话!那不是大材小用吗?说出去岂不是让旁人笑话我们将军府不识人,小枫也不可能让你受这等委屈。” “不错。”祁楚枫立即接话道,“先生不必如此屈就。” “我不觉得这是屈就。”裴月臣望着她。 祁楚枫仍是不看他:“先生言重了,将军府担不起。” “楚枫……” “多谢先生今日为我取药,下次不敢劳烦,这等小事交代大勇即可。”祁楚枫说得飞快,好像稍稍慢一点,就再说不出口,“我和我哥还有事要商量,裴先生若无其他事情,就请回吧。” 祁长松在旁没敢再吭声,为难地挠头,歉然望向裴月臣:他之前那话冲口而出,压根没过脑子,原本是怕委屈了月臣,想不到是给楚枫递了话柄。他知晓楚枫的用意,可又觉得对月臣太过冷漠决绝,明明知晓两人都不好受,却又各有各的难处,叫他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好,你记得早些休息。” 裴月臣温和道,取过喝完的药碗,退出屋子,且没忘记重新掩上门。 直至此时,祁楚枫才转头看向门的方向,怔怔地,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散在落雨声中…… “你这又是何苦,”祁长松看不下去,“月臣能说出这等话,说明他是真心实意想留下来,你难道看不出了?” 祁楚枫深吸口气,镇定心神,轻声道:“他想留下来,是他的好意,是因为……他在可怜我。” 祁长松与祁楚枫一块从小打到大,深知她生性要强,无论如何都不愿在旁人面前示弱。听罢她的话,他一时愣住,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说裴月臣是在可怜她。 “不是,你为何非得认定他是在可怜你呢?”祁长松脑子立即冒出那日裴月臣坐在她床边的一幕,“你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摆在这里,他对你……总之我觉得不是在可怜你,他的心里有你!” 听到这话,祁楚枫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扎了一下,猛烈抬头,紧盯着他:“你说什么?” 见她双目圆睁,祁长松有点慌了,毕竟祁楚枫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担心自己的话是不是冒犯到了她:“我是说……我觉得、不不不,我猜……他可能、大概、说不定……对你有点情意。” 祁楚枫定定地盯着他,一句话都不说,也看不出是恼怒或是别的情绪。 祁长松一时不知所措,只得改口道:“我就是瞎猜,那日你受伤,月臣在床边照顾你的样子,我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很关心你。” 听到这里,得知是因为自己受伤,祁楚枫眼底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别开脸皱眉道:“行了!你家里那几位,你自己都没弄明白过,就别来管我的事了。” “你……”祁长松被她说得语塞,“怎么扯我身上来了,好好好,我什么都不说,行了吧。” “”大事当前,祁楚枫甩甩头,不愿再想,把这事先搁置一旁,依旧走回书案前,看向地图,与祁长松继续商讨:“我原先料想应该是调动两万人马,没想到圣上一开口就是五万,对北境而言,无异于伤筋动骨。” “你左路军也就五万,不能全走。”祁长松忧心忡忡道。 “我也这么想……”祁楚枫道,“我想把树儿和他那个营留下来,树儿是在这儿长大的,多次进过荒原,对北境荒原都熟悉,以后能帮上你的忙。” 她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可听在祁长松耳中却不是滋味:“什么以后,你又不是不回来。” 祁楚枫像是没听见这话,继续道:“这么一来,你那边得拨两万人马给我,你有人选吗?我不要脸生的。” “随你挑,你要哪个都行。” “我要老宋和老万,各带一万人马过来。” “行!”祁长松甚是爽快。 祁楚枫点点头,复看向地图,仍是眉头紧皱,手指轻敲:“光在路上就将近两个月,粮草是个大问题……” “圣上应该会指派专人运粮吧。”祁长松道。 祁楚枫瞥了他一眼:“您说的是连着两年军饷都没给齐的那位圣上?” “嘘嘘嘘!大不敬的话别瞎说。”祁长松被噎了一下,低头思量了半晌,也觉得粮草一事有些麻烦,“……明日再问周公公,既然要咱们出兵,粮草肯定要保障。你别多想了,先休息吧,休息好了伤才好得快。” 身上有伤,昨夜又在灵堂熬了一宿,祁楚枫确实已是疲惫之极,见祁长松也是眼圈发青,便也赶他去休息。由侍女们侍候梳洗之后,她披着头发,复在书案前又看了一遍地图,这才躺到床榻上。 窗外的雨还在下,身体已是困倦非常,脑子却是各种各样繁琐的事情走马灯一般停不下来…… 粮草辎重的运送? 车毅迟那个营如今有谁能堪当大任? 南方的气候兵士们能否适应? 还有,月臣…… “我不走了。”他温和的声音复在她耳边响起。 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她迅速把脸埋入被衾之中。 ************************************* “我立即回京向圣上禀报!” 周云牵着马,与祁楚枫和祁长松一共行出官驿。 “周公公,”祁楚枫诚恳地看着他,“请替我向圣上回禀,臣等报国之心,九死不悔,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粮草一事,还请圣上周全。” “左将军放心,卑职一定原话回禀。”周云向他二人施礼,“告辞!” 祁楚枫与祁长松还礼,看着周云翻身上马,马匹哒哒,很快在他们视野之中远去。 烦恼地推了推额头,祁楚枫长长地叹了口气:“和我想的一样,圣上想从沿途县镇直接征粮,怎么省钱怎么来。” 祁长松道:“你觉得不行?” 第89章 (上) ◎因常年使用的缘故,黄杨木梳的手柄处已被盘得滑熟可喜,即便是梳齿尖处,也是光滑圆润。这柄黄杨木梳的省◎ 因常年使用的缘故, 黄杨木梳的手柄处已被盘得滑熟可喜,即便是梳齿尖处,也是光滑圆润。这柄黄杨木梳的梳齿密集,是赵老夫人年轻时用来蓖头发, 北境水硬, 又随着年岁渐增, 头发越掉越多,她便不再蓖头发了, 转而给大橘猫梳毛。 大橘猫也掉毛,天一暖和,日头晒下来, 它抖抖身子, 满屋子都能看见漂浮的猫毛。赵春树和赵暮云的衣袍上永远都沾着几根猫毛,腾腾每回见着他们, 都要凑上去一嗅再嗅,与这位名为“大胖”的橘猫神交已久。 眼下大胖被赵老夫人搂着,双目微阖, 打着惬意的小呼噜。然而,它的悲喜与它的主人并不相通。赵老夫人皱着眉头,心不在焉, 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它梳着毛,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今日赵春树和赵暮云都很有默契地早些回家陪母亲吃饭, 军机大事不能泄露, 他们自然也不能对母亲明言, 没想到却看到母亲闷闷不乐的模样。 “娘, 怎么了?”赵春树拈了一颗松子。 赵老夫人摸了摸大橘猫, 叹了口气, 道:“这世上的事,真叫人料不到啊!还以为能顺顺当当,谁能想到突然又冒出这事来,唉,要不都说世事难料呀。” 还以为出兵东南一事被赵老夫人知晓了,赵春树与赵暮云对视一眼,前者不安,后者黯然。 “娘,我也想替云儿……” 赵春树话才说了一半就被赵暮云打断。 “娘,您说的是什么事儿?”赵暮云谨慎问道。 赵老夫人却只是摇摇头,抬眼看向赵春树,过了半晌,又长长叹了口气,弄得后者愈发内疚。 “娘,这事是将军的安排,我也没有法子。”赵春树急道,“我知晓您肯定会怪我……” 赵老夫人听得莫名其妙:“将军的安排?” “是啊。”赵春树为难地望着她,“娘,我向将军争取过,不信你问云儿……” “你争取什么?”赵老夫人一头雾水,“施姑娘的事情和你有关系?” “施姑娘?” 赵春树呆愣住,莫名其妙地看向赵暮云,后者亦是一脸诧异。 “施姑娘?”赵暮云奇道,“您说的是大哥中意的那位姑娘?” 话音刚落,赵春树踢了他一脚:“人家就快成亲了,这话不可胡说,对人家名声不好。” “我知晓,也只在家里头才这么说。”赵暮云接着问赵老夫人,“是那位姑娘吗?” 赵老夫人点了点头。 “她怎么了?”赵春树连忙问道。 赵老夫人却又不愿意多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娘,您倒是说呀!”赵春树有点急了,“她到底怎么了?她不是快成亲了吗?” 赵老夫人叹道:“亲事黄了,被退了亲,她家也把聘礼都退回去了。” “这是为何?”赵春树惊讶道。 “别问了……”赵老夫人摇了摇头,只是叹气。 赵暮云不解道:“是不是她家犯了什么事?” 赵春树愈发着急:“娘,您跟我们还有什么可遮着瞒着的?快说呀。” “不是想瞒着你们,这女儿家……有些事情不好说。”赵老夫人责怪地看他们俩,“你们就别问了。” “娘,你成心急死我呀。”赵春树起身就要朝外走,“你不说,我到外头去问别人。” “你给我回来!”赵老夫人喝道,中气十足,吓得怀中大橘猫一哆嗦。她赶紧顺毛安抚它,拿眼睛瞪赵春树:“看你把大胖给吓的。” 赵春树无奈,身子虽然站住了,仍是不肯坐下:“您到底说不说?” “坐下,”赵老夫人没奈何地看着他,“这事关系到姑娘家的名声,你们可不许到外头传去,若是让我知晓你们在外头乱说话,打断你们的腿。” “我和云儿又不是乱嚼舌根的人。”赵春树口中虽如此说,目光却看向自家弟弟。 赵暮云点头道:“那是当然。” 见两个儿子神情郑重,赵老夫人这才道:“……施家姑娘身上长了个疮,他家是厚道人家,如实对亲家说了,谁能想到就被退了亲。” 赵春树不解:“什么疮?请大夫了吗?治不好吗?” 说到此处,赵老夫人愈发叹气:“听说倒不是什么恶疮,只是长在姑娘家隐蔽处,不便给大夫看,拖来拖去愈发严重起来。” 赵春树一听便又急了:“不管长什么地方,也得治病呀!” “哥,施姑娘还未出阁,传出去对名声不好。” “这是什么话!”赵春树立即明白了什么,“那家人就是为了此事,所以退了亲?” 赵老夫人点头道:“他家说,施姑娘若是恶疾缠身,亲事也只能作罢;若是瞧病瞧好了,自然是好事,但……”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混账东西!”赵春树勃然大怒,“什么能比人命更要紧。” 赵暮云扯他袖子,示意他稍安勿躁,劝道:“反过来想,这样的人家,施姑娘没嫁进去是好事。” 赵春树想想觉得有理,又问道:“她现下如何?还没去瞧病吗?” 赵老夫人摇摇头:“听说她家人找了什么偏方,正给她吃着,也不知有用没用。” “糊涂!反正亲事都退了,怎么还不赶紧瞧病去。”赵春树急道。 终于忍不了他的一惊一乍,大胖不满地从赵老夫人怀中起身,使劲抖了抖毛,竖着大毛尾巴,目不斜视地从他们中间踱步离开。 “说得容易,施姑娘难道将来不嫁人了?”赵老夫人责怪地瞪他一眼,“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以后还有谁敢娶她。” “我娶她。” 赵春树掷地有声道。 一时间,赵老夫人愣住,赵暮云也愣住了。 待赵老夫人回过神来,才皱眉道:“你别乱说话。” “我娶她。”赵春树认真地看着赵老夫人,又重复了一遍。 “哥,你得想清楚。”赵暮云也忙道。 “她原本就是我心仪的姑娘,现在又遇上难处,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赵春树丝毫没有犹豫,“娘,您明日就帮我去提亲吧。” 赵老夫人怔了好半晌,问道:“若施姑娘治不好怎么办?” “那我就带她去京城,找最好的大夫,肯定能治好。”赵春树道。 赵老夫人复问道:“……你再想想,当真不计较她身子被人看了去?将来成亲之后,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你可受得了?” 赵春树急了:“就是看病,这算得了什么,我难道会和那些腌臜人等一般见识吗?娘,怎么连你都不信我?” “娘不是这个意思,”赵暮云忙摁住哥哥,“将来被人指指点点,你也得为娘想一想?” “我……”赵春树焦急且为难,“娘,你也不会在意对不对?” “你拿我当什么人了!”赵老夫人出人意料地拍案而起,朗声道,“好,不愧是我儿子,有胸襟有担当,明日娘就替你上门提亲。我早就看不得姑娘家这般憋屈了。” 赵春树面露喜色,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赵暮云拍拍哥哥肩膀,又是替他担忧又是替他欢喜,心中暗暗祝祷哥哥亲事顺利,嫂嫂身体康健,自己也能安心出征。 ******************************************* 将军府内,书房中,祁楚枫仍在灯下细看东南战事的军报。 这次周云带来的这批军报,甚是详细,从上面的叙述口吻来看,带有认罪口吻,应该是败将直接呈交兵部的战报。此时她的手边是一份详细叙述古鸦城陷落的军报—— “……城失其半,彦霖犹力战数日,身被十余伤,左右皆战死。彦霖知大势已去,乃奔还府第,整衣冠,望西北再拜,登楼纵火自焚而死……” 看到此处,她以手撑头,缓了口气。 在此之前,古鸦城失陷她仅仅知晓简要状况,不过短短十一个字——“守城将领不敌自尽,城陷落。” 同样是行伍众人,她自然知晓这十一字背后的惨烈,但此时此刻看到详细的战报,仍抵不住胸口气血翻涌,断指处疼得她止不住一阵阵颤抖。 “咚咚咚。”外间有人扣门,随即响起程垚的声音,“祁将军,在下有事求见。” 祁楚枫咬牙忍疼,用手拿过书案上的书,遮盖在军报上,这才道:“进来吧。” 程垚推门,进来,复掩上门,先朝祁楚枫施礼,带着笑意客套道:“祁将军,这么晚还没休息。” “有事就说,大半夜的,别啰嗦了。” 祁楚枫原就疲惫得很,不耐烦这些客套话。她起身想倒杯水,手却疼得直哆嗦,根本拿不稳。程垚连忙上前,替她倒了一杯茶水。 “说呀。”祁楚枫抿了口茶水,看他。 程垚深吸口气,便直截了当道:“我也要随大军出征东南。” 祁楚枫一愣,继而皱眉:“你怎么知晓此事?” “昨夜,我去见了周公公。”程垚也不瞒她。 祁楚枫立时明白过来,程垚是圣上安插在北境的人,周云来了,自然要要见他,但是…… “圣上的意思,是要你留守北境?”她问道,心里已然有数,若是圣上让程垚出征,自然会有旨意,现下他根本不用来找自己。 程垚道:“圣上没提这事。” “那就是要你留守北境的意思。”祁楚枫一气把茶杯里的水喝完,抬眼看他,“程大人,你我心知肚明,这事你别来为难我。” “我会上书圣上解释,绝不会让将军为难。”程垚道。 “解释什么解释,我这儿已经够烦的了,你别添乱行吗?”祁楚枫道,“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跟着去做什么?万一磕着碰着,我怎么向圣上交代?弄不好还以为我成心的,我可不担这个罪名。” 第90章 (下) ◎从厮役的征召,到骡马的征集,还有军中兵士们南下的口粮;远征东南,兵士的随身口粮都需熟制,能……◎ 从厮役的征召, 到骡马的征集,还有军中兵士们南下的口粮;远征东南,兵士的随身口粮都需熟制,能存放持久;还有军马的粮草, 也要熟制的豆饼;东南气候与北境大相径庭, 暑热内郁, 疫毒侵袭,都需要防范, 否则军中一旦发生瘟疫,死伤将会大大超过战斗减员。 为此,祁楚枫把邢医长也喊过来, 让他把防疫的药方子都列出来, 当即就须得着手开始准备大量采买药材。偏偏北境这个地方,药材本就是短缺之物, 若是等中原商贩运来,价格又贵。邢医长建议先行派人到京城采买,不用运回北境, 就屯在大军行军路线上等着,这又涉及到诸多问题,比如采买人选, 屯药材的所在都要考虑详尽。 忙碌之中,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大帐中进来两名兵士, 搬进来两箱东西和两坛子酒, 身后跟着赵春树。 “将军, 老车的屋子整理好了。”赵春树禀道, “值钱的物件我都派人给他哥哥送去了, 剩下的都是旧衣服和杂物,床底下还有一坛子酒,估计是他没舍得喝,您看怎么处理?” 祁楚枫起身,行到箱前,蹲身打开箱盖——半旧的、浆洗干净的军袍整整齐齐地叠了一小摞,车毅迟半生戎马,随身没有几件百姓家的寻常衣物,几乎清一色都是军袍;老旧的鹿皮酒囊,皮质都褪了色,且有几处难以去除的脏污,祁楚枫尚记得这鹿皮酒囊从她小时候就一直悬挂在车毅迟的马鞍边;还有几双厚厚的羊皮鞋垫,冬日里头垫在靴子里,因用了多时,上头的羊毛早已打结起卷…… 伸手从箱中取出鹿皮酒囊,轻轻用手摩挲了两下,祁楚枫站起身来,淡淡吩咐道:“剩下的交给一营弟兄,或留或烧,都由他们。” 赵春树点头,挥手示意兵士抬箱子。 “对了,那坛酒给我留下。” 祁楚枫又道。 赵春树便又点了点头,并不多言,便出了大帐。 祁楚枫看得出他这几日也郁郁寡欢,大概是因为不能出征的缘故,暗叹口气,眼下没心思也没功夫再去开解他,手伸向酒坛子,抚平上头卷翘的签纸,看见“竹叶青”三个字,正是之前她让老车到府里拿的酒。 这日黄昏,右路军的宋怀民和万励皆到达左路军地界。 这两位将军都是北境的老人了,赵春树见了也得叫一声叔,当下不敢怠慢,连忙带他们去见祁楚枫,却不料大帐无人。赵春树又派人把军中各处找了一遍,皆未找到人,便又去了将军府。 祁楚枫并未回将军府,而此时天色已暗。 赵春树大惑不解:“将军去了何处?” 裴月臣问道:“下午可是有人来寻她?” 赵春树回忆着摇头道:“没有,下午她和老邢一直在商量事儿……”军机大事,他谨记将军的叮嘱,在裴月臣面前,也没敢说漏嘴。“我把老车的一些遗物拿进去给她过目,那会儿老邢才刚走。” “老车的遗物?” “对,就是些旧衣服和零碎。”赵春树回想起来,“对了,还有一坛子酒,将军说酒给她留着。她不会是找了个地方喝酒去了吧?” 裴月臣皱眉,她身上还有伤,怎能喝酒。 赵春树发愁道:“若是喝酒,将军会上何处?” “你先安置两位将军用饭,然后派人到归鹿城的酒肆找一找,我也再想想。”裴月臣道。 赵春树答应着,连忙去了。 一时间,心中也没有计较,裴月臣颦眉抬首,望向天际,一弯新月在云中若隐若现,朦朦胧胧…… 清冷昏暗的月光下,祁楚枫斜斜坐在车毅迟墓碑的石阶上,背靠着碑栏,身前放着那坛子竹叶青,还有两个陶碗。 受伤的手使不上劲,她单手持酒坛,给两个碗都满斟上酒。 “……老车,你是没看见,树儿现下天天拉着个脸儿给我看。我知晓他也想跟着去,可北境不能不留人,否则万一……”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没再往下说,“来,你一碗,我一碗,咱们俩谁也别说谁。” 她端起一碗酒洒在墓前,然后自己端起另一碗,咕咚咕咚连着喝了好几口。酒味辛辣,加上她又是空腹,从喉咙到腹中,如同一条火线直烧下去。 “你若有法子托梦,就替我去骂骂这小子,也算是帮我一个忙了。”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接着道,“这次贸然认了你做义父,也没问你愿不愿意,你若不愿意,就在底下跟我爹抱怨抱怨。我知晓,我这将军当得就差点事儿,更别提当闺女了,你肯定哪哪都不满意。要不你就先凑合凑合,等下辈子自己生个文文静静,知书达理的闺女……” 她一边喝着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暮色愈发深沉,周遭高高低低的墓碑们静静而立,默默地包容地听她的每一句言语,很有长辈们的风范。酒香四下散开来,周遭的小虫闻着味儿就来了,有顺着石阶往上爬的,也有直接往她身上蹦跶的,蛙声此起彼伏,叫得欢快。 裴月臣来时,坛子里的酒已经只剩下一小半了,祁楚枫正往自己碗里接着倒酒。 “伤还没好,不能再喝了。”他握住她的手,劝道。 祁楚枫抬眼看他,怔了一刻,也不坚持,放下酒坛,指着倒好的那碗酒道:“月臣,你喝。” “好。” 裴月臣端起碗,却听见她又道:“算是我给你践行的酒。” 手停在半空,片刻之后,他缓缓放下碗,盯着她的双目看:“楚枫,我说过了,我不走了。” 因空腹饮酒,酒劲更容易上头,祁楚枫目光中带着些许醉意,歪靠在石栏上看他,笑了笑道:“……月臣,你不用可怜我,你走的这些日子,我想过,我怎么样都能活,一个人也能活。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闻言,再看她,裴月臣眼中已有痛楚之意。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轻声道。 “所以,你走吧。”她的手往南边的方向指去,“去京城,或是回你的家乡,和李夫人,或者别的……你中意的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我都想好了,将来,等你子孙满堂,我就去看你。” 说到此处,她咯咯一笑:“那时候,我肯定是个老太婆了,还是个脾气很坏的老太婆,说不定人见人厌,你见了我也烦,又不好意思赶我走。你就问,将军预备盘桓几日呀?我只好说,路过,住一晚就走,我还带了酒,咱们喝酒啊……” 她脸上笑着,眼圈却微微发红。 “……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语至尾声,她已有些许哽咽,端碗喝了一大口酒。 裴月臣听在耳中,心中绞痛,她所说的这些话,竟也是他曾经想过的。之前离开之时,他便想,也许等二十年后,等楚枫儿女成群,他再回北境探望她,或者那时候还可以当她孙儿的私塾先生,又或者已根本不需要他…… 他拿过她喝了一半的碗,一仰头,将碗中剩下的酒都喝尽了。 祁楚枫瞪他。 他没理会,探手连酒坛子也一并拿过去:“你有伤,不能再喝了。还有,我不会走,你也不会变成脾气很坏的老太婆。” 祁楚枫仍是咬牙坚持道:“不要!你走!” “楚枫,”裴月臣按住她肩膀,“我知晓,你一定要我走,是担心我随你南征。” 祁楚枫一愣:“你,你怎么知晓此事?” “去年你我对此事就已经有所预料,我听说周云来了,猜度十之八九是为了南征一事。”裴月臣顿了顿,“……后来,又探了探长松的口风,就能确定了。” 就知晓祁长松不牢靠,祁楚枫懊恼地想。 “让我留下来吧。”他恳切道。 祁楚枫盯着他望,问道:“为什么?当初非要走,现下为何又非要留下?” “当初是我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拖累了你,但是……”他看着她,大概由于方才那口烈酒,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我知道错了,楚枫。” 祁楚枫定定盯着他看,眼睛明明一下都没眨过,泪,却一下子从眼眶滚落。她飞快地用衣袖抹去泪水,硬起心肠道:“你以为将军府是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的地方吗?” “这次留下,这辈子,我都不走了。”裴月臣沉声道,月光下,他的神情异常认真。 祁楚枫怔住,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看!”裴月臣示意她看向周遭。 祁楚枫举目四顾,夜色中,墓碑们静静而立,沉默而温柔地注视着她。 “老车在这里,祁老将军也在这里,还有其他驻守边关的前辈们,他们都可以为我做个见证。”裴月臣几乎是一字一句道,“我裴月臣,自此时此刻起,生是将军府的人,死是将军府的鬼,寸步不离。” 闻言,祁楚枫再难自制,胸中积攒许久的委屈终于澎湃而出,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见她哭成这般模样,裴月臣亦是心痛难当,顾不得许多,伸臂揽她入怀。 “那时候……我求你留下……你都不肯……”她委屈之极,哽咽难言。 “……我错了,是我错了。” *********************************** 夜渐深沉,崔大勇打着呵欠,守在将军府的角门边。此时已经将近亥时,将军没回来,军师也没回来,他也不敢去睡,亲自在门边守着。 直至月上中天,才听见推门声,他从长凳上一激灵,赶紧起身望去,看见裴月臣背上负了一人,再定睛一看,正是自家将军。 第91章 (上) ◎隔着几道游廊,吴嬷嬷正端着解酒汤进了院门,穿过中庭,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开祁楚枫的房门。 床幔低垂……◎ 隔着几道游廊, 吴嬷嬷正端着解酒汤进了院门,穿过中庭,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开祁楚枫的房门。 床幔低垂,一动不动。 往常这个时辰, 祁楚枫早已起床梳洗完毕, 吴嬷嬷见状便微微有点担心。 轻轻把解酒汤放桌上, 吴嬷嬷走近床边,拢起些许床幔, 正看见祁楚枫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活脱脱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原来你醒了,也不吭一声。”吴嬷嬷嗔怪道, 替她将床幔尽数拢起, “多大了,还赖床。” 祁楚枫支起上身, 用鼻子嗅了嗅,皱眉道:“又是陈皮醒酒汤!我不爱喝这个,弄点荸荠水就好。” 吴嬷嬷边拿衣衫给她披上, 继续责备道:“伤还没好就去喝酒,还指望醒酒汤好喝。醉成那样,好在有军师把你背回来。” “没喝多少, 就是困了。”祁楚枫抿嘴一笑,问道, “月臣一路背我回来?” “是啊, 说你在墓园里头。”吴嬷嬷戳了一下她脑门, “一个人大半夜地跑墓园去, 也不和底下人说一声, 胡闹。” 祁楚枫拢了拢衣衫, 拉吴嬷嬷坐下,手搂过去,舒舒服服地靠在她肩头,在她耳边悄悄细语:“嬷嬷,月臣说不走了。他说,这辈子都不走了。” 吴嬷嬷笑了,侧头看她:“不和军师置气了?” “让他留下,到底对不对?”祁楚枫迟疑着,“嬷嬷,我又担心耽误他,毕竟咱们北境也不算是好去处。” 吴嬷嬷用粗糙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是不是好去处,不在于地方,而在人心里。当初你娘嫁到北境,家里人也是舍不得,时不时就派人来接你娘回去住。可每次你娘住几日就直说要走,还说北境这里好那里好,连北境的月亮都比京城亮……” 祁楚枫听得噗嗤一笑:“娘真的这么说?” “是啊,所以说,这人的心在那里,那里就好,别的地方就是再好也没用。”吴嬷嬷柔声道,目光投向梳妆台,仿佛又看见了楚枫的娘亲在揽镜梳妆。 祁楚枫听着,心中一动,不知不觉红了脸。 **************************** 春风料峭,军营之中,烈爝字号的绛红旗帜烈烈飞扬。 旗下,战马奔腾,烟尘滚滚,兵士们的战袍隐在其中,雪亮的兵刃迎着日头,闪闪发光。 祁楚枫带着右路军来的宋怀民和万励在校场转了一圈,讨论了一下右路军所擅长的兵刃和战术。很快又兵士来禀,负责马场的几名校尉正在大帐候着。 “树儿,你带老宋和老万,把年初新的那套操练给他们瞧一遍,若是一遍不够就两遍。”祁楚枫招手唤来赵春树。 赵春树领命,带着宋怀民和万励往更深处的校场去。 见赵春树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在宋万两名老将军面前,未免欠了点礼数。祁楚枫摇摇头,想着回头得好好说说他,闹情绪也得有个限度,边想着边匆匆赶往大帐。 掀开帐帘,四名马场的校尉齐刷刷起身朝祁楚枫施礼,祁楚枫的目光却率先落在一旁的裴月臣身上——往日他素来只穿寻常布衣,今日却破天荒穿了一袭带有绛红色的衣衫,虽不是正规军袍,也算是带上了烈爝军的色彩,叫人眼前一亮。 “月臣,你……”祁楚枫开口便想问他。 裴月臣示意她看向四名校尉。 毕竟是军中大帐,不能失态,祁楚枫只得先转向校尉们,先听他们各自报上预估所能征集到的骡马数量。 “怎么才这点骡马?我记得五年前也是差不多这个数,这几年下来,它们都不下崽吗?”祁楚枫皱眉道,数目与她之前预计相差甚大。 其中最为年长的校尉站出来答道:“这几年有不少人到北境开荒,骡马根本不够用,别说下的崽,就是二十几岁的老马都有人要。” “你们就全卖了?”祁楚枫恼火道。 “……将军息怒,我们哪里敢全卖了,也留了一些的。”年长校尉道,“就是,没想到将军要得这么急,一下子凑不出来。但是战马绝对管够,而且这几年也培育出了更耐久、更适合长途奔袭的战马,将军您之前不是夸赞过嘛。” “没问你战马,我现下要骡马。”祁楚枫问道:“多久你能凑出来?” “若能提前一两年开始准备的话,就好办些。”年长校尉诚恳地将她望着。 “一两年,指着你下崽是吗?!” 祁楚枫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桌上的茶壶就预备砸过去,四名校尉连忙要躲闪,幸而裴月臣眼疾手快,连忙拦住她。 “当心你的伤。” 他道,把茶壶从她手上取下来,顺便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祁楚枫接过茶便仰脖一饮而尽,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怒瞪着马场的校尉们:“马场本就是肥差,你们素日里那些进项,我不查不等于我不知晓。想着你们平日也辛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现下居然弄得骡马都凑不够两万匹,是觉得本将军好糊弄是吧?” 四个校尉都不吭声,挨着角落站。 “现下怎么办?”祁楚枫恼怒地看着他们,“我管不了那么多,你们怎么卖出去的,怎么给我买回来。” 校尉们一惊,本能地,为难地,求助地看向裴月臣。 祁楚枫重重一拍桌子:“看月臣干什么,看谁都没用。” 裴月臣不便说话,仅以眼神示意,要他们先走。 “卑职……领命!”校尉们会意,也不敢再多言,向祁楚枫施礼告退,飞一般逃离大帐。 待他们尽数出了大帐,祁楚枫才一旋身,目光探究地投向裴月臣,道:“你是不是给他们打眼色了?” “马匹一下子凭空变不出来,你逼他们有什么用。”裴月臣边剥核桃边道,“在北境骡马原就用得少,马场繁殖也是留着备用,一年两年还好说,七八年下来,自然会懈怠,也是人之常情。你每回去马场,关注的也是战马,何曾看过骡马。” 闻言,祁楚枫语塞片刻,然后皱眉看裴月臣。 “而且,老百姓到马场买骡马,是信得过烈爝军,如今你出尔反尔,又要买回来,有损烈爝军在北境的声誉。”裴月臣接着劝道,“为了几匹骡马,不值得。” “……不是几匹,是近万匹。”祁楚枫烦躁道,“到时候大军开拔,辎重粮草跟不上,你说怎么办?” 裴月臣将剥好的核桃仁放入她手中,平和道:“急是急不来的,慢慢再想想,总归会有法子。” “我哥那边估计也玄……” 祁楚枫喃喃自语,将核桃仁放入口中,抬眼复看见他身上的衣衫,随即想起进门时想说的话,唇边漾开笑意:“你这衣衫,是哪里来的?” “你不记得了?”他反问她。 祁楚枫怔住,盯着衣衫看了一会儿,仍是摇摇头。 裴月臣笑道:“这是我初来北境时,府里给我准备的衣衫。” “啊……”祁楚枫终于想起来了,“可是你一次都没穿过,我以为你是不喜欢这颜色。” 裴月臣微微一笑,伸手又拿了一个核桃。 伸手去拉他的衣袖,祁楚枫笑着追问道:“今日怎么想起来穿它?” 此时,她身上便是一袭绛红军袍,与他领口袖口的绛红,两下里相互映衬,裴月臣看在眼中,答道:“既然已经是将军府的人,自然也该像个样子。” “我早就拿你当自己人,想不到你一直拿自己当外人。”祁楚枫轻叹摇头,未等裴月臣开口,转而嫣然一笑,“不过,现下也不算迟,本将军就不和你计较了。” “多谢将军宽宏大量。”裴月臣笑道。 祁楚枫此时方才坐下,目光却一点都没离开过他,过了片刻,偏头笑道:“你穿这个好看!” 被她看得难免有点不好意思,裴月臣轻咳两声,岔开话题谈正事道:“药材一事,老邢和我聊过,说你预备派人去京城采买?” “你想去?”祁楚枫挑眉。 “不是,”裴月臣道,“我是在想,与其专门派人采买,为何不让药材商直接供货。” 暗忖他的言语,祁楚枫眉毛挑得更高了:“你是说,你的黎月妹妹?” 她的语气透着几分古怪,裴月臣微微一怔,一时来不及多想,便点了点头:“她夫家多年经营药材,一则药材的品质有保证,二则家中又有商队,一应厮役和骡马都齐全,如此咱们就不用费事。” 他所言倒是有理,祁楚枫沉吟片刻,又歪头瞅他,偏偏不说话。 “怎么了?有不妥之处?”裴月臣一头雾水。 祁楚枫慢悠悠道:“我是在想,你这究竟算举贤不避亲?还是算假公济私?” 裴月臣无奈地看着她,叹道:“……可想明白了?” “没有。”祁楚枫一笑,“不过看在此事可行,而且还是个好主意的份上,我便算你是举贤不避亲。” “算算日子,她家的商队也应该在往北境的路上。”裴月臣思量着,起身道,“我再请人去传个话,请她务必尽快前来。” “原来你一直在算日子……” 祁楚枫低声嘀咕着。 “嗯?”裴月臣没听明白。 “没事。” 祁楚枫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如此道,待他出了大帐,才冲着帐帘哼了哼。 将军府中,崔大勇扛着梯子经过游廊,路过程垚院子时,忽被人唤住。 “崔总管?” 被梯子别着,崔大勇艰难回头,然后看见了笑容和蔼可亲的程垚:“……程大人?” 第92章 (下) ◎“……圣上让你来北境,是为了什么?我怎么可能带你南下。”祁楚枫朝程垚道,“你又不是什么病◎ “……圣上让你来北境, 是为了什么?我怎么可能带你南下。”祁楚枫朝程垚道,“你又不是什么不世出的武学奇葩、兵法天才,我干嘛非得用你,圣上那里就说不通。” “圣上让我来北境, 是为了什么?”程垚反问她。 “咱们非得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吗?”祁楚枫没好气道, 程垚到烈爝军就职, 其中缘故几乎人人心知肚明,但官场之上, 终究不会摆到台面上明说。 “你是不是觉得圣上派我来北境,就是为了防着你有二心?”程垚干脆明着说。 没想到他居然会挑明此事,祁楚枫稍稍后退半步, 警惕地盯着他道:“这可是你说的, 不是我。” “此处没有外人,将军你也是这么想, 对不对?”程垚道。 “没有!”想要圆滑的时候,祁楚枫也可以很老道,立即矢口否认, 正色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对圣上忠心不二, 圣上对我信任有加,怎么可能对我不放心。” “你……” 闻言, 程垚懊恼之极, 亦是沮丧之极, 自己已这般坦诚, 没想到她仍以官场套路回应。他怒瞪着她, 片刻之后, 拂袖而去。 祁楚枫也看出他气得不轻,心下稍稍有点后悔,却也绝无可能追出去,转头看向裴月臣,无奈道:“月臣,他如今气性也太大了吧?” 裴月臣手中拿着信,也不言语,看着她,专注且入神。 “嗯?”祁楚枫诧异,偏头看他,“怎么了?”目光落到他手上的信,便有点紧张,追问道:“是霍将军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 裴月臣回过神来,目光挪开,信笺攥在他手上,竟有些许颤抖。 “你怎么了?”祁楚枫意识到他不对劲,近前几步,疑惑道,“信里写了什么?” 裴月臣隐下心中的震动,问道:“霍泽说,当年城郊酒肆,你也在?还在雪中捡起了沥雪枪?” 原来是此事! 没料到霍泽竟会在信中提及此事,祁楚枫没法子只好承认道:“是啊。” “那时节,你怎得会在哪里?” 祁楚枫低下头,拨弄着笔架山上的一根根毛笔,语气间似不太愿意提此事:“那年冬天我和爹爹一起回京,我偷偷溜出城玩,正好在酒肆里头碰见了你们。当时天冷,我在里头取暖,后来你们才来,可不是我故意躲起来偷窥。”她解释着。 裴月臣追问道:“为何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祁楚枫抬头看他,理所当然道:“你初来北境时,跟谁都客客气气的,疏远得很。我想,你的伤心事,自然不愿人提起,我若是提此事,说不定你从此便远着我了。” 闻言,裴月臣沉默了好半晌,才接着问道:“所以,你第一次遇见我,是下着大雪?” 祁楚枫点点头。 “你看见我站在雪地里,很伤心的样子?” 祁楚枫又点了点头。 裴月臣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往昔种种在他脑中走马灯般地掠过…… ——阿勒说:“她第一次见到那人的时候,也下着雪。那人站在雪里,很伤心的样子。” ——祁长松叹道:“我这妹妹打算当老姑娘,一辈子不嫁人……” ——楚枫清冷而决绝的声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不将就,绝不。” 喉咙处似被什么东西哽住,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看着她,心情复杂之极,又是吃惊,又是心疼,又是欣喜,又是苦涩,是真正意义上的五味杂陈。 “怎么了?”祁楚枫甚少见他这般模样,有点着慌。 不知该怎么说,更不知该说什么,裴月臣双目定定注视着她…… 正在此时,有人跨进院中,朗声唤道:“将军可在?” 祁楚枫听出是赵暮云的声音,身子探向窗口:“云儿?” 看见自家将军,赵暮云忙大步入内,看见裴月臣又连忙施礼:“军师。” “有事?” 祁楚枫一看赵暮云手上的东西便知晓他是从军中追到府里。 赵暮云忙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禀道:“这是三个营各项兵器统计格目,包括磨损程度的统计。将军,有六成以上兵刃都已磨损过半,若要出征,恐怕需要添置新的兵刃。” “挪一挪呢?”祁楚枫问道。 “挪一挪也得换四至五成。”赵暮云如实道,“而且要去的是南边,湿气大,兵刃更容易生锈。” 这些事情是一桩又一桩,没有一处能省下银子,祁楚枫扶额叹气,连着两年的军饷都没给够过,她哪里的银子去添置新的兵器:“有没有能重新打磨的兵刃,翻新一下还能用的?” 赵暮云为难道:“去年已经打磨翻新过一次了。” 见有正事,裴月臣深吸口气,镇定心神,收拾好情绪,走了过来,接过她手中的那本统计格目册,低头细看,片刻之后,安慰她道:“盛魁年间的枪刃,原本就比现下的枪刃重三钱左右,可以请铁匠重新打磨翻新……” “对对对!”祁楚枫吩咐赵暮云,“咱们军中有一大批盛魁年间制的兵刃,都翻出来。” 赵暮云应着,转身又要走。 “等等,”祁楚枫唤住他问道,“你哥呢?” “我哥陪着宋将军和万将军用饭去了。” “他最近天天拉着脸,对于出征这事,是不是心里还过不去?故意甩脸子给我看?”祁楚枫问道。 “不是不是!”赵暮云连忙道,“将军千万莫要误会,他是因为家里的事情……” “你家怎么了?”祁楚枫忙问道,“老夫人身体还好吧?” “我娘挺好的,我哥他……”赵暮云踌躇片刻,才道,“他是因为求亲被拒,所以才心情不好。” “求亲?还被拒?”祁楚枫挑高眉毛,好奇万分,又转头看向裴月臣,“你知晓这事吗?” 裴月臣摇头,看着她腾一下又转过头去,发丝扬起,有一缕发丝正巧轻轻落在他的衣袖上,莫名让他有种很踏实的感觉,仿佛在这个人世间有一只软软的手拉住了他,而这只手也是他不愿放开的。 “到底怎么回事?”祁楚枫追问赵暮云。 赵暮云无法,只得将施姑娘生病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我娘亲自上门提亲,却被施家婉言谢绝。” “为何?”祁楚枫不解,“她难道这般厌恶你哥?” “她家也是厚道人家,说自家闺女命不好,不能再拖累别人,所以不肯答应亲事。”赵暮云解释道。 祁楚枫感叹着:“难怪树儿天天板着脸,问他也不吭声。” 赵暮云恳求道:“他不愿意施姑娘的事儿被旁人说闲话。将军,您别跟他提这事。” 祁楚枫点点头:“施姑娘的病呢?还是不肯看大夫?” “听说又寻了几个偏方,正吃着药,也不知究竟如何。” “……” 待赵暮云离开之后,祁楚枫才朝裴月臣皱眉道:“简直胡闹,药能乱吃吗!这施家厚道是厚道,可脑子是真不好使,他家闺女有几条命,经得起这么折腾。” 裴月臣叹道:“树儿肯定也是像你这般想,却也无法干涉别人的家事,只能干着急。” 烦躁地在屋内踱了两圈,祁楚枫猛然抬头,问道:“我亲自上门替树儿提亲如何?施家还得看我几分面子吧?” “你亲自上门?”裴月臣含笑道,“以烈爝左将军的身份?那就不是提亲,是逼婚。” 以自己的身份,此举确实有仗势欺人之嫌,祁楚枫又是气恼又是沮丧地往椅子上一坐:“那怎么办?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 裴月臣思量片刻:“以你的身份,这个时候去提亲自然不合适……你也是女子,以往你生病受伤,都是老邢来诊治。你不妨带老邢走一趟,也许施家肯让他来诊治。” “对!”祁楚枫起身想走。 裴月臣叮嘱她:“你和老邢都换身家常衣袍,还有,施家若是仍是拒绝,你也别着急上火,说到底……” “说到底,是他们的家事,命也是他家闺女的命。”祁楚枫接着他的话道。 裴月臣微微一笑:“你明白就好。” 祁楚枫似想到了什么,仰头看他:“你会在乎吗?” “你说呢?” 他反问她,目光中微有许责怪之意。 祁楚枫哼了哼:“你虽然不在意这个,可是却会在意别的。” “比如?”他问道。 “比如身份……”她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动不动……就是不能逾距……” 若换作从前,裴月臣多半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而到了现下,霍泽的一封来信使他醍醐灌顶,他立即明白了楚枫的意思。 “楚枫,我……”他踌躇着,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并不知他心中所想,祁楚枫暗叹口气,不欲多言,大步出门去,声音飘过来:“走了!晚上等我吃饭。” 看着她的背影出了院子,裴月臣的目光继而落到荷花缸上,荷叶舒卷,已有一个青涩的小小花苞探出头来…… 施家一事,祁楚枫与邢医长相商。邢医长想了一会儿,提议去施家时,将自家夫人也带上。 “拙荆也略通医术,若施家执意不肯,便可让她为施姑娘诊治,或是看了那毒疮的模样,再描述与我听。若是施家愿意,自然再好不过,我与拙荆同在屋内诊治,即便将来此事传了出去,也不至于传得太难听。”邢医长朝祁楚枫道。 第93章 (上) ◎接下去一连数日,因为出征前的各项筹备,军务入山,祁楚枫几乎成日在军中忙碌,好在有裴月臣一直在旁辅……◎ 接下去一连数日, 因为出征前的各项筹备,军务入山,祁楚枫几乎成日在军中忙碌,好在有裴月臣一直在旁辅佐, 饶得如此, 还是有几回没压住脾气, 人也忙得瘦了一大圈。 期间,偶尔几次见到程垚, 他皆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绝不多言半句,脸板得能直接当搓板用, 弄得祁楚枫也很是头疼, 朝裴月臣抱怨:“我说他气性大吧?昨日我跟他说话,他眼皮子都不带夹的, 压根没把我这个将军放眼里。” 裴月臣笑着瞥了她一眼:“他虽是文人,但自有他的风骨,你还是让着他一些吧。” “我够客气的, 要是换个人敢这样给我甩脸子,我就早就上手了。”祁楚枫不服道。 “你可知他为何想要南下?” “你知晓?” 裴月臣点头道:“古鸦城的守将彦霖,是他的授业恩师。” 祁楚枫微愣, 回想程垚那日情绪激动的模样:“就是城破之后,自焚而死的那位……原来如此, 那倒是其情可谅。” “那你就莫与他计较了。” “可以不计较, 不过南征一事, 没得商量, 我用人, 不可能以他心情为第一要务。”祁楚枫道。 裴月臣与她相处多年, 自然知晓她的秉性,涉及军中事务,绝对不会感情用事,所以即便他知晓了程垚的缘故,也并未因此来劝说她。 “没想劝你。”他道,“不过程大人留守北境,北境的一些事务,尤其是杨铭那边,还得靠他担着,闹得太僵也不好。” “我现下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去哄他……”祁楚枫想了想,朝裴月臣一笑,“你替我去吧,这种顺毛捋的事情,你擅长。” “除了你,旁人我可没试过。” 裴月臣含笑道。 祁楚枫挑眉,好奇追问道:“你从来没哄过别人?” 裴月臣摇摇头,没说出口的是,在来北境之前,他其实根本没有与姑娘家相处的经验。而楚枫因为当时还是个小姑娘,他本能地当孩子来哄,直到现下,仍是这般哄她。 祁楚枫眨了眨眼,狐疑道:“你和李夫人从前还定过亲,难道你就没哄过她?” “和黎月妹妹的亲事,由邓大哥一手安排,我那时日日在军中,只有随邓大哥回家探亲时才见过她。”裴月臣详详细细地向她解释,这些事情他以前从来不错,因为觉得全无必要,现下他虽不知该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却也不愿让楚枫再有其他误会。 “如此说来,你们也未曾相处过几日,这情意……”难得月臣肯说,祁楚枫追问道,“你对她一见钟情?” “没有。”裴月臣耐心解释道,“她是邓大哥的妹妹,便同我的妹妹是一样的。当时邓大哥提出亲事,我并未多想,觉得权当是照顾他的妹妹,所以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祁楚枫既惊讶又失望看着他:“你、你对待婚事竟然如此随意!” “……当时只是想着与邓大哥生死相交,区区一桩婚事,岂有不从之理。”看着祁楚枫越瞪越大的眼睛,裴月臣声音渐小,不得不告饶道,“……当时我若知晓会来北境,便不会答应了。” 听到此处,祁楚枫也从他话中听出微妙的古怪,心中升起些许期许,欺身凑近:“为何若知晓会来北境,便不答应这婚事?” 她的气息近在迟尺,裴月臣不自然地微微将脸转开些许,才道:“……免得被你质问。” “……我是为了你好。”祁楚枫苦口婆心劝道,“你对婚事这般草率,如何使得,以后可不能这般随随便便应承。” 裴月臣含笑点头。 两人正说着,兵士在帐外禀道:“将军,李家商队的李夫人在营外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祁楚枫一笑,方才月臣的一番话,此时此刻她对邓黎月已解开心中芥蒂。 裴月臣起身道:“我去迎一迎她。” 祁楚枫看着他已行至帐帘边,忽又见他转身。 “我与黎月妹妹,你不可再多想。”他道,“以前我只当她是妹妹,现下也是一样。” 没想到他会特地叮嘱此事,祁楚枫脑子一时有点乱,嘴硬道:“我、我才没有多想……” 他微微一笑:“那就好。” 待他出帐之后,祁楚枫只觉得小心脏噗噗乱跳,脑子里是一团浆糊,稀里糊涂地想要理出些许思绪来—— 他为何要特地叮嘱我? 是担心我误会? 为何要担心我误会? …… 不管她怎么想,始终下意识地回避最希冀的那个方向,以至于脑子越发一团混沌,最后只能认为,裴月臣大概是想撇清任人唯亲的嫌疑,所以才反复强调此事。 过了一会儿,裴月臣领着邓黎月进了大帐。“祁将军!”邓黎月朝祁楚枫施礼,“我在路上收到月臣哥哥的口讯,便连日兼程赶路,希望没有耽误将军的大事。” 祁楚枫见邓黎月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是刚刚才赶到北境,甚至来不及梳洗,便赶忙来军中。她亲自倒茶递上:“夫人一路辛苦,快喝口水。” “多谢将军。” 邓黎月抿了一小口茶水,复望向祁楚枫问道:“不知将军召唤,所为何事?” 祁楚枫探询地望了眼裴月臣,后者道:“毕竟是军机大事,我尚未说明缘由。”他处事甚有分寸,南征一事尚未下明旨,此事不易外露。 听到军机大事四个字,邓黎月脸色愈发凝重,等待着祁楚枫往下说。 祁楚枫指向旁边硕大的羊皮地图,原本这个位置一直挂的是北境荒原的地图,这些日子已经换成一副更大的衡朝中原地图。 “夫人家中经营药材,不知东南的这几处地方,可有置下产业?”祁楚枫的手在地图上简单地划拉了一下。 邓黎月看向地图中所在位置,微微颦眉,如实道:“不满将军,早年间是有产业,但因东魉祸乱,不得已,卖的卖弃的弃,如今也不剩什么。” “商路可还在?” 邓黎月点头:“商路倒是还在,但因东南太乱,药材价格卖不上,所以这些年走得少。” “若是在东南作战的大军需要药材供给,你家能否承接?”祁楚枫凝目看她。 想不到竟是这样一笔天大的生意,邓黎月吃惊地看向她:“将军的意思是,从我家购买药材?” “对。”祁楚枫道,“但你们要负责药材的运送,东南多疫病,必须保证药材供给,不能烂不能腐,不能短缺,能做到吗?” “可以!” 邓黎月双目发亮,铿锵有力地答道。 “夫人要想清楚,”祁楚枫近前一步,定定看着他,“这是给大军的供给,与你们寻常生意不同,或迟或漏,以军法论处。即便月臣说情,也没有任何用处。” “将军放心,我明白。”邓黎月又望了一眼地图,“我并不是空口说白话,只要事先固定下几个中转存放的地方,保证大军后续药材供给并不难。今日回去,就如何运送药材,在何处存放最为妥当等等事项,我会列出详细的计划请将军过目。待将军过目之后,便知我所言非虚。” 祁楚枫点点头:“也好。” 她从怀中抽出一张笺纸,递给邓黎月:“这是需要你们预备的药材,大部分都是为了应对东南疫病,你家经营药材,对于东南常见的疫病,应该比我更加熟悉。这纸上若有缺漏,或者不到之处,夫人也可帮着添减些。” 邓黎月接过笺纸,小心收藏入怀:“将军放心,我必定尽心竭力。” “有劳夫人。”祁楚枫朝裴月臣道:“月臣,李夫人一路舟车劳顿,你替我好生款待。”她原就是心胸开阔之人,此时既已明了裴月臣的态度,心中便再无芥蒂。 裴月臣含笑点头,引着邓黎月出帐去。 在前来北境的路上,邓黎月便已听说了祁楚枫断指立誓之事,方才也留意到了祁楚枫的手仍然包扎着布条,想是伤得甚重,故而她也不敢问。此时出了大帐,方才轻声问裴月臣:“月臣哥哥,将军的手,是当真伤了?” “嗯。”裴月臣显然不愿多谈此事。 邓黎月轻叹口气:“我明白了,你放心不下她,所以才会回来。” 裴月臣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多做解释。 “可是月臣哥哥,”邓黎月担忧地看向他,“既然是在为南征做准备,你也要随祁将军南下吗?” 裴月臣点点头:“那是自然。” 邓黎月忧心忡忡地看向他,欲言又止,过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当年的事情,你可放下了?” 抬眼处便是烈爝军的绛红军旗,在风中猎猎飞扬,裴月臣目光定定看了一刻,才道:“放下也好,没放下也好,国事当前,这些都不重要了。” 听着他的话,邓黎月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想到自家哥哥当年的模样,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 因见祁楚枫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眼圈熬得深了,连下巴都尖了,吴嬷嬷着实看不下去,暗自心忧。现下还未出征便累成这般模样,等南征之后,风餐露宿,身子如何抵得住。她本是做了饭菜,让阿勒送至军营中,但又常常找不到人,饭菜原封不动地又拎了回来。 这几日见姑娘来了月信,吴嬷嬷愈发觉得她连脸色都苍白了几分,当下亲手做了猪肚炖鸡,命阿勒去军营中把她请回来,又担心祁楚枫不听劝,索性让阿勒说自己身体不舒服。 第94章 (下) ◎烹茶的红泥小火炉被搬到院中,点起碳火,上头架上铁丝网。雪白的隔夜蒸饼细细切成薄片,涂上蜂蜜,放在碳火上炙烤。铺……◎ 烹茶的红泥小火炉被搬到院中, 点起碳火,上头架上铁丝网。雪白的隔夜蒸饼细细切成薄片,涂上蜂蜜,放在碳火上炙烤。铺纸于地面, 将烤好的切片蒸饼放在上头散散火气…… 程垚蹲下身来, 看向地上烤好的蒸饼, 奇道:“今日怎得突然想起来吃这个?”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公子, 您当心烫!拿下面的那几片。”春星一边涂蜂蜜一边示意他,“我看您这几日心思重,吃了总是不消化, 正好昨日剩了好几块蒸饼, 想着这个能止痰化食。您待会多吃点。” 这个小丫头!程垚含笑问道:“你怎么知晓这个能止痰化食?” 春星扬起头,奇道:“您忘了, 是您告诉我的,还说它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酥琼叶, 什么‘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对不对?” 从前自己不过随意地提过一次, 没想到她便记着了。程垚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记性真好!” 春星羞涩地笑了笑, 低头接着烤蒸饼。程垚拿了一片吃了一口, 嚼在嘴里, 松脆香酥, 细嚼之后蜂蜜的甜味沁出, 甜香满口…… “哟!程大人都吃上了, 那我来得不巧了。”院门口有人笑道。 程垚抬眼,看见院门处的祁楚枫,她一手拎着红漆食盒,另一手居然还拎着一坛子酒。 “祁将军。”春星连忙搁下竹箸,起身施礼。 “免礼免礼……小心别烤糊了。” 祁楚枫笑道,行到小火炉旁边,蹲身放下食盒和酒坛,顺手拿起竹箸,替蒸饼翻了个面。 “将军,我来吧。”春星连忙道。 “不妨事,这个我拿手,在野地过夜时常烤。”祁楚枫朝春星道,“对了,阿勒正在后院帮腾腾洗澡,腾腾又不爱洗澡,闹腾得很,她忙不过来,你能不能去帮帮她?” 春星自然愿意,探询地看向程垚。 程垚看得出祁楚枫是想支走春星,多半有事要说,当下便点了点头。春星遂小步退开,出了院门,便一溜小跑,听得出脚步雀跃,大概是从未给狗洗过澡吧。 此时程垚方才拿眼睇向祁楚枫,背手肃容,淡淡道:“祁将军若有事,直说便是。” 一手烤着蒸饼,一手从怀中掏出一小沓笺纸递给他,祁楚枫道:“我这儿忙不过来,程大人帮我看看,这计划是否可行?” “什么计划?” 程垚迟疑片刻,虽然仍是伸手接过笺纸,却没有直接看。 “你看了就知晓。”祁楚枫一边烤着,一边已经拈了一片蒸饼吃上了,含含糊糊道,“这蜂蜜不错,要是有蜜渍桂花就更好了。” “又没请你吃……” 这句话程垚差点冲口而出,总算靠着多年教养硬生生忍回去。 “你饿吗?不饿的话,就先帮我看看,我想听你的意见。”祁楚枫抬头看他,笑容真诚,“程大人,赏脸看一看?” 她竟这般能屈能伸,程垚也不好意思拒绝,就着一点点下移的斜阳,细细地看完了全部的计划,沉吟片刻之后,方才看向祁楚枫:“将军想让民间运送药材。” 祁楚枫头都没抬,只问:“程大人觉得如何?” “看计划很妥当,只是不知实施起来如何?”程垚如实说出顾虑。 祁楚枫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所以一则要商户立军令状,二则也要派专人进行监督。” “既然将军已有定夺,又何必来问我的意见。”程垚不解。 祁楚枫努努嘴:“你算算,能省多少银子?” 程垚方才已经在心中核算了一遍,当即道:“能节约一半有余。” 恰恰烤好最后一片蒸饼,祁楚枫起身,直了直腰,然后拎起食盒和酒,不忘吩咐道:“程大人,你把蒸饼也拿进来,正好下酒。” “……”程垚皱了皱眉头,刚想说话,她已经径直拎着东西进了屋。 没奈何,烤好的蒸饼总不能放在地上不管,程垚只得俯身把烤蒸饼拿起来,没好气地瞥了眼祁楚枫,才缓步端进屋里。 祁楚枫已经将食盒里的饭菜都拿了出来,不待程垚出言阻止,嘣得一下把酒坛子也启了,抬手就要倒酒…… “将军,我不饮酒。”程垚立时道。 祁楚枫偏头看他,片刻之后笑道:“行,那我自己喝。”说着,她果真只倒了一碗酒,然后请程垚落座。 程垚将那沓笺纸妥善地放置一旁,见祁楚枫已经施施然坐下,浑然不拿她自己当客人,他只得不甚自在地落座。 才刚坐下,对面祁楚枫腾地一下又站起来,惊得他差点没坐稳。 “程大人,这碗酒我敬你,上次的事情,给你陪个不是,都是我的错!”她端着酒碗,也不待他回话,仰头咕咚咕咚就把整碗酒都干了。 没想到她一上来就道歉,一点都不含糊,倒把程垚给吓住了,连忙道:“……不是,我也有错。” “不不不,是我的错。”祁楚枫说着,手上没停歇,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道,“按北境的规矩,我先自罚三碗。”抬手便咕咚咕咚又喝下一碗。 这酒碗是祁楚枫带来的,比寻常酒杯的容量大出十倍不止,程垚倒是知晓她酒量好,但还是被骇住,见她又接着倒第三碗,慌忙上前按住:“将军,心意我领了,这酒不能这么喝!” “没事……”祁楚枫满不在乎,还要接着倒酒。 程垚死死按住酒坛子,急道:“将军,您这样,在下心里怎生过意得去。” 祁楚枫停了手,挑眉看他:“这么说,程大人是原谅我了?” “我……我本来就……”程垚发觉自己确实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叹口气道,“将军处事自有明断,在下怎敢心存抱怨。” 祁楚枫嘻嘻一笑:“你既然这么说,看来还是抱怨过,没事……本将军不会与你计较。” “……”刚刚还在诚恳地道歉,现下倒成了她不与自己计较,程垚默了默,慢慢移开手,决定还是莫与她东拉西扯得好,直接问道,“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祁楚枫朝那沓笺纸努努嘴:“给你看这个呀……来,先坐下吃,这个脆骨可下酒了,程大人小酌一口?” “不用。”程垚瞥了眼她的酒碗,为了妥当起见,干脆把酒坛拿到一旁,“既然要谈事,还是不饮酒为好。” “也罢,就听程大人的。” 祁楚枫从谏如流,程垚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已是感表涕零。祁楚枫当即坐下,举箸随意吃了几口菜,然后才问道:“民间商户运送药材的计划,程大人觉得如何?” 程垚不知她为何再三询问自己的意见,仔细思量过后,点了点头:“可行。” “岂止是可行,省钱省大发了。”祁楚枫朝他笑道,“圣上若是知晓,肯定也会欢喜,你说对吧?” 程垚隐隐有点警觉起来,迟疑着点了点头。 “你也知晓药材这一块在军需里头只是小头,真实的大头是粮草和辎重。”祁楚枫停箸,抬眼看向他,“程大人,你说,若是把粮草和辎重也交由民间运送,能省下多少银子?” 程垚微怔:“这……” 祁楚枫接着提醒他道:“之前官运一石千里,成本是一百二十两,若改□□,成本应该可以降低一半。” “但是此前并无先例,圣上恐怕……” “所以此事我想交给程大人来办。”祁楚枫这时终于说出了真正的来意,“程大人,此事由你全权办理!你来联系商户,一家吃不下就两家,两家也吃不下就让商队联盟,然后你亲自向圣上陈书,言明其中利弊,让圣上来定夺。” 程垚愣在当地:“我……” 祁楚枫深看着他,语气放缓:“那日你说得不错,圣上是信不过我,我也认了。所以这件事,只能由程大人您来办。” 没想到她会亲口承认此事,程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应该知晓,打仗其实打的就是银子,东南战事已经拖得太久,国库空虚,若能因此节约出一大笔银两,于战事大有裨益。程大人,你不是一直想随军去东南吗?接了这活儿,你就是监粮官,随大军南征。”祁楚枫又道。 “将军愿意让我随大军南征了?” 祁楚枫一笑:“程大人是不是觉得我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之前就是不肯让你去,现下又来求着你。” 程垚不作声,相当于是默认了。 “等将来日子久了,程大人便会知晓,我用人,不看情分,只问有用没用。”祁楚枫笑道,“树儿论武功论领军才能,都是左路军中一等一的,但这次他却不能随我出征,只能留在北境。他那一肚子的怨气,可一点都不比你少。” 程垚沉默片刻,才道:“将军也是为了北境着想,我明白。” “万一我回不来,树儿对荒原也熟,以后就是我哥的左膀右臂。”祁楚枫说得一派轻松自在。 程垚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经连身后事都考量在内了 伸手又拿了一片蒸饼,抬眼瞥见程垚的神情,笑着安慰他道,“你别怕,监粮官不用上战场,只要粮草管够,我保你全须全尾……你家春星的手艺是好啊,她烤的蒸饼就是比我烤的好吃,奇怪,是我烤的太焦了?”她里里外外地打量着蒸饼,皱眉寻思着。 程垚也是眉头紧锁,一径沉默,亦思量着什么,手边的竹箸始终没有拿起来过。 过了好半晌,他才抬头看向祁楚枫:“将军,我……” 他刚开口,便被祁楚枫以手势阻止:“不用急着回复我,此事你先好好思量,过两日再答复我也可。” 第95章 (上) ◎接下去一连数日,程垚始终没有给祁楚枫任何回复,祁楚枫却知晓这些日子他奔走在归鹿城的商客之间,了解货运怠◎ 接下去一连数日, 程垚始终没有给祁楚枫任何回复,祁楚枫却知晓这些日子他奔走在归鹿城的商客之间,了解货运的情况。她暗中吩咐了孙校尉,让他在商客放出风声, 程垚的意图也是她的意图, 叫他们不可小觑或是怠慢了他。 紧接着便是赵春树与施家姑娘的大婚, 祁楚枫虽知晓日子,无奈实在太忙, 无暇亲自为树儿置办贺礼,好在吴嬷嬷懂她心意,早早便备下了一份厚礼。黄昏时分, 堪堪处理过军务的祁楚枫匆匆自军营回府, 换了一袭鲜亮衣衫,带着阿勒还有贺礼赶往赵府。 此时, 赵府已然张灯结彩,赵暮云立在门口亲自迎接宾客,看见自家将军到了, 连忙迎出数步。 “没来迟吧?”祁楚枫朝里头张望,“新娘子到了吗?” “我哥已经去迎亲,正在路上。”赵暮云忙道, “将军请里头坐,位置都给您留好了。” 总算没来迟, 祁楚枫转头吩咐家仆呈上礼单, 然后带着阿勒入内, 先拜见了赵老夫人, 然后才落座, 又看见裴月臣、程垚, 还有沈唯重,以及烈爝军中诸多将领皆已到了。阿勒不肯坐,挨到沈唯重身旁,两人叽叽咕咕小声说着话。自从沈唯重回来,阿勒的中原话说得越来越好,话也比原先密得多。 裴月臣自然而然地行到祁楚枫身旁,也不坐,就陪在她身旁。 祁楚枫忽得想起一事,歉疚道:“对了,你可备了礼?我应该让嬷嬷也替你备一份礼才对,这些日子真是忙昏了头。” 裴月臣含笑道:“不妨事,我也备了礼,只是比不得你的。” “是什么?”祁楚枫好奇道。 裴月臣刚要回答,忽听外间锣鼓齐鸣,原来是赵春树接了新娘子回来。众人齐齐往府门口涌去,要瞧个热闹,其中以阿勒对此事最为新鲜好奇,朝前头挤得最起劲,沈唯重一面被她拉着,一面还想护着她,结果连自己的鞋都被踩掉了,忙着又要捡鞋,一时手忙脚乱。 新娘子下轿,与新郎入内拜堂,三跪九叩首。 赵老夫人居于上座,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她旁边蹲着橘猫大胖,不耐烦地甩着毛茸茸的尾巴,数次想蹦到主人膝上,都被制止,不免神情委屈。 礼毕之后,新娘子被引入内室。新郎亦入内,但稍坐即出,开启夜宴,请众宾客入席,赵春树上前一一敬酒。受母亲嘱托,赵暮云一直跟在哥哥身旁替他挡酒,只是他的酒量实在不及赵春树三成,不过四五桌下来,赵春树还不觉得怎样,他的脚步便有些发虚。祁楚枫看得直摇头,朝赵春树的副将打了个眼色,那副将立时会意,上前替下赵暮云。 因祁楚枫常年在军中,甚少出现在其他场合,席间赵家的亲朋挚友有不少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位烈爝军的左将军,加上还有军中的大小将领,上前向她敬酒者亦是不在少数。酒席未过半,祁楚枫也已喝了二三十杯酒下肚。裴月臣在旁不免忧心,但今日是赵春树的好日子,他也知晓,祁楚枫是不愿扫了大家的兴。 刚满饮下一杯,祁楚枫甫要坐下,面前又来一人,正是程垚。他一句话都不说,酒杯朝祁楚枫一敬,便仰头饮下。 他本就不善饮酒,今日婚宴上的酒是北境当地的当梁烧,一口闷下去,喝得太急,喉咙间火烧火燎,呛得他连连咳嗽。 “程大人,没事吧?”祁楚枫关切道,又吩咐阿勒,“快给程大人盛碗汤喝。” 阿勒赶忙要盛汤,被程垚以手势制止。 “不、不用……” 他总算顺过气来,眼睛尚且红着,挺直背脊,认真无比地看着祁楚枫:“差事,我接了。” 因一时未反应过来,祁楚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唇角缓缓漾开一抹笑意:“多谢!”说罢,她直接拎过酒坛子,不用酒杯,而是用碗,倒了满满一碗,朝程垚一敬,满饮而下。 程垚未再作任何言语,点了点头,缓步回座。 直至这刻,祁楚枫的一块心中大石才算落下,她深知程垚做事严谨,今日能接下这差事,说明他数日里联系商队已有头绪,并且有了能够说服圣上的底气。粮草问题若能得到解决,这场战事便又多了两成把握。 抹去唇边的酒渍,她坐下来,朝裴月臣笑道:“他应承了。” 裴月臣已替她盛了一碗汤,笑道:“把汤喝了,压压酒劲,你方才喝得也太急了些。” 祁楚枫依言低头喝汤。 很快又有人过来,她原本已经又是来敬酒的,未想到来人却是奔着裴月臣而去。 “久闻裴先生温文儒雅,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来人是北境大儒吴时峰,“在下吴时峰。”此人颇读了些诗书,又因年岁较长,旁人也都敬他几分。 裴月臣虽在北境十年,除了跟在祁楚枫身边,其他时候皆深居简出,外头的人想见着他,比见祁楚枫更少。吴时峰作为北境大儒,早就听说过将军府的军师文武双全,有心结交,苦无机会,今日总算在赵春树的婚宴上见着真人,连忙上前攀谈。 隐约也曾听说过此人,此时又在赵春树的婚宴上,裴月臣不愿失礼,遂起身还礼:“原来是吴先生。” 吴时峰又朝祁楚枫施礼:“祁将军。” 祁楚枫酒劲上头,已懒得应酬,只颔首微笑示意。 因存心结交,吴时峰絮絮地与裴月臣攀谈,又是中原的风土人情,又是书法写意等等,随之又有席间的数名儒士也相继加入,竟聊得甚是热闹。起先祁楚枫并不在意,直到有只言片语飘入她耳中—— “……舍妹年方二九……也可侍奉笔墨……” 她猛地转头,看向吴时峰,疑惑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吴时峰朝她笑道:“我们正说,裴先生孤身一人,实在不妥,身边也该有人红袖添香才是。正好舍妹年方二九,平日在家喜读诗书,粗通文笔……” 听到此处,祁楚枫已然明白,心里自然不好受,却又什么都不能说,勉强笑了笑:“诸位有心了。” 裴月臣低首看向她,目光温柔,转而看向诸位儒士:“多谢吴先生好意,只是在下心中已有牵挂,不敢耽误令妹。” 闻言,众儒士皆露出了然的笑意。吴时峰之前是打听过的,知晓裴月臣多年以来都不曾有娶亲之意,私下揣测北境多粗人,多半是他眼界高,瞧不上中意的,怎么都没想到他已有意中人。 “先生既已有意中人,为何迟迟不成亲?”吴时峰笑问道,“这莫不是先生的推托之词?” 裴月臣含笑答道:“先生多心了,待我备齐聘礼,便会登门提亲。” 众儒士皆笑,皆道:“甚好甚好,我等便等着喝先生的喜酒了。” 这些话,祁楚枫皆听在耳中,裴月臣就住在将军府内,她从未听说他在备什么聘礼,只道是裴月臣糊弄他们的言语,但又听他言语诚恳,心下禁不住各种猜度。 酒过一巡,该尽的礼数也尽到了,作为烈爝军的左将军,祁楚枫也知晓自己在此间,众人不免多有拘谨,遂起身向赵老夫人告辞,又嘱咐了几名军中将领,绝不可酒醉生事。走时见裴月臣仍被那群儒士围着,她不愿打扰,便独自出来。 此时正值初夏,夜风凉爽,拂面而过,将身上所沾染的酒味也吹散不少。祁楚枫想着沧易河不远,吹吹河风想来不错,遂将随行的侍卫和家仆都遣走,自己牵着马慢悠悠地往河边行去。 不多时,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她尚未回头,一抹青影已经轻飘飘地落在她身旁,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她连头都不用抬便知晓是谁。 “你……恼了?”裴月臣轻声地问道。 “我为何要恼?” “怎得也不和我说一声便走?” “我看你与他们聊得正好,”祁楚枫顿了顿,忍不住道,“……又是聘礼又是喜酒什么的,你之前可一点都没与我提过。” 裴月臣微微一笑:“好,那你问,我说。” “我……”祁楚枫本想问,你心里的人是谁,话到嘴边,心中一阵抽痛,便又咽了回去,只道,“你瞒着我,莫不是觉得我会拦着你成亲,在你心里,我就这般霸道么?”不自觉间,她脚步走得更快了。 “自然不是。”裴月臣快步跟上她,自自然然地挽上她的手,拉住她,“等我备好聘礼,头一件事便是告诉你,好不好?” 被他挽着手,手心贴着手心,暖意直透过来——祁楚枫的心突地一跳,这十年以来,两人之间虽然也有亲密举动,大都是她任性为之,他只得惯着,像眼前这般主动挽她的手,却是从来未曾有过。 以月臣的沉稳持重,他轻易不会对人有这般举动。 有夏虫在鸣叫,轻巧如吟唱。 声音像是从周遭草丛里传来,又像是从她心里传出来。 “你心里牵挂的人是谁?”她听见自己在问,“她知不知晓你的心意?” “我答应过她,从今往后,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寸步不离。”裴月臣侧头看向她,含笑道,“她若不傻,应该知晓吧。” “你说谁傻?” 祁楚枫仰头看他,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眼底隐隐有泪光闪动,胸腔起伏不定,突如其来的巨大欢喜让身体一时难以承载。 “我。”裴月臣看着她,叹息道,“我才是真正的傻子。” 这话算是把祁楚枫的眼泪尽数引了出来,却又不愿让他看见,跺了跺脚,埋头一径往前行去。 裴月臣追上她,并肩而行。 第96章 (下) ◎偎在他怀中,暖意浓浓,原本被凉风压下去的酒劲复缓缓上头,困意渐起,为了不睡着,祁楚枫东一尽◎ 偎在他怀中, 暖意浓浓,原本被凉风压下去的酒劲复缓缓上头,困意渐起,为了不睡着, 祁楚枫东一句西一句地与裴月臣闲聊。偏偏她说话又不老实, 她的头发就在他的下颌处蹭来蹭去, 弄得他怪痒痒的,过得片刻, 便得替她拢一拢头发。 忽想起今日他来不及说的话,祁楚枫抬首问道:“对了,你给树儿的贺礼是什么?” “盘龙枪法。”裴月臣道。 “三十六路盘龙枪法!”祁楚枫吃了一惊, 坐直身子, “枪谱吗?这些年,怎得我从未见过这本枪谱?” 裴月臣笑着, 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都在这里,我也是最近才把枪谱绘出来,除了心法和招式, 还有我自己的心得小注。” “你竟拿这个当作贺礼……”祁楚枫着实料想不到。盘龙枪法,自裴月臣来北境之后,从来不见他使过, 即便是教授祁长松枪法,也从未见他传过此套枪法。祁楚枫原以为, 他大概此生都不会再提及三十六路盘龙枪法, 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用它来作为赵春树的贺礼。 似已猜到她心中所想, 裴月臣笑了笑道:“从前不教长松, 因为长松内力有限, 若硬是要教他, 怕他反而因此受伤。” “我哥那性子……”祁楚枫无奈地摇摇头,祁长松在武学上确实懒散,爹爹在世时,亦是拿他没有办法,好在祁长松为人宽厚又不失威仪,是个带兵的料子,爹爹方才没有苛责于他,“不过,树儿的内力虽好,但他素来用刀,枪法上可生疏多了。你这个贺礼贵重是贵重,在他手中,还是可惜了。” 闻言,裴月臣只是笑,也不作声。 只片刻功夫,祁楚枫已然反应过来:“你是想着,可以给云儿?”赵暮云昔日在京城便曾拜名师,学了一身精湛的枪法。中原武学,师门派别尤其讲究,裴月臣此前虽有心传他盘龙枪术,却碍于他的师门,不便传授,今日正好借树儿大婚,送出此套枪术。 “树儿不练,可以给云儿,这是他们兄弟情谊,便与我不相干,云儿也不必承我的情。”裴月臣含笑道。 祁楚枫看着他,心思百转千回,她并不在意他将这套枪法传给谁,她在意的是,他可还愿意重拾这套盘龙枪法。沥雪枪虽然重新回到他的手上,却始终没有见过他用过……此时已是初夏时节,沧浪亭周遭的青肤樱已到了花季末期,夜风拂过,便有纷纷扬扬的花瓣落下,她看着花瓣落在他肩上,禁不住想起那年大雪中的他。 “自那年京城之后,我也没再见过三十六路盘龙枪法。”祁楚枫怅然一笑,“看来,说不定能看见云儿使这套枪法。” 裴月臣转头看她,语气平静而自然:“你若想看,我随时可以使给你看。” 闻言,祁楚枫一愣,看向他:“……当真?” “自然当真。” “我……”她想都不想便道,“我现下就想看。” “好!” 裴月臣丝毫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他随身并未带兵刃,顺手在近旁断了一截小枯树,折去枝叶,撩袍系于腰间,朝祁楚枫一笑:“比沥雪枪略长了些,你且将就看看。” 话音刚落,他持枪退开三丈,振臂一抖,身巨震,发出嗡嗡的鸣声。 “第一式,困龙得水;第二式,或跃在渊……” 只听他口中说道,枪尖急点,,又化作漫天星尘,忽而聚,忽而散。月光落下,能看见树上的花瓣被枪身带起的劲风催动,落得又急又密,他就在花瓣之中,舞得密不透风…… 恍惚间,祁楚枫又看见了那年大雪中的他—— 枪随意走,意随心动,刺,戳、点、扫、挑…… 步伐飞旋,雪尘在他脚下腾出团团雾气。 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被枪身带起的劲风所挟,在他周身飞舞,如烟如雾。 寒星点点,银光灼灼,破雪而出…… “第三十六式,潜龙在渊!” 只听他沉声道,枪身攒出万点银光,继而高高抛于空中,祁楚枫心中猛然一紧,目光紧紧盯着那柄枪在花瓣中落下…… 他单手牢牢擒住,轻轻巧巧挽了个枪花,这才收了枪,望着祁楚枫微微一笑:“小的学艺不精,看官若是满意,捧个钱场如何?” 见他肯复拾起盘龙枪法,想来是已经放下当年的心结,祁楚枫又是替他欢喜又是心疼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咕哝道:“……我可没钱。” 裴月臣丢开树枝,笑着看她,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花瓣,轻声道:“那就捧个人场吧。” “嗯?”祁楚枫不解,仰头看他。 裴月臣望着她,然后俯下身来,轻轻地亲了亲她。 祁楚枫脸一下子就红了,而且滚烫滚烫的,把头埋进他怀里,过了好半晌,才道:“其实,我也可以不要聘礼的。” 裴月臣拥着她,低低一笑:“你可以不要,但我不能不给。” “嗯?”祁楚枫不解。 “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不了主,须得圣上点头。”裴月臣解释道,“以现下我的身份,圣上决计看不上,我总得……” 祁楚枫抬头看他,皱眉打断道:“就算他不许,又能拿我怎样。大不了我就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兵法有云,君命有所不受。”裴月臣问道,“你可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对你说的?” 祁楚枫闷闷答道:“你说,这句话不是说给将领听,而是说给君主听。” “不错,这句话是希望君主能够信任出征在外的将领,相信他们的判断。为将者切不可将此话当真。”裴月臣道,“婚事看似与兵权无关,但一旦抗旨,圣上对你必生罅隙,后患无穷。” 祁楚枫低下头,其实她又何尝会不知晓呢,只是旁的事情她都能忍,唯独婚事她无法听从皇命。 裴月臣道:“这是一则,不能因我,让你和圣上生出罅隙,否则我有何面目去见老将军;二则,你的名声也是极要紧的,不能让人在背地里拿着话柄嚼舌根。” “你样样只为我考虑,难道我能看着你去冒险。”祁楚枫急道,“你所说的聘礼,一定是战功对不对?这次南征,本就是一场硬仗,你若存这种心思,我如何敢让你去。” “楚枫……”裴月臣安抚她道,“你忘了,半本兵书是我慢慢讲给你听的,其中道理我岂会不懂。进不求名,退不避罪,我怎会去做那等贪功冒进之事。” 祁楚枫不放心地看他。 “再者,你才是大将军,没有你的军令,我又怎敢擅自行动。”裴月臣笑道。 祁楚枫沉默了半晌,才道:“自古以来,就是圣心难测,你千万不可因此而以身犯险,不值得。” “你放心,我知晓。”裴月臣道。 “纵使将来圣上不肯下旨赐婚,你我也……”祁楚枫本想说,你我也能相守终老,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对他不公,便不再说下去。 她虽未说出口,裴月臣却很清楚她想说什么。 “我自然守着你,只不过,若能有个名分,想来也不错。”他故意逗她。 祁楚枫噗嗤一笑,却知他话虽这么说,实则是在为自己名声着想,心下感动。 这一夜,两人在沧浪亭中谈天说地,直至天明之时,并肩看着红日自江面上喷薄而出,霞光万丈,驱尽雾气……两人方才同乘一骑,返回将军府。 此时的将军府,崔大勇正在焦急等待着,见着两人回来,连忙迎上前。 “将军,周公公带着圣旨来了!” 明旨终于到了,祁楚枫与裴月臣对视一眼,快步行入府中。 周云正在偏堂休息,他是日夜兼程,今晨堪堪赶至将军府,看得出神情之间颇为疲惫。 “周公公!”祁楚枫上前。 “祁将军!”周云连忙起身施礼,自怀中掏出圣旨,“我带来了圣上的旨意。” 祁楚枫连忙道:“公公稍候,容我先去更衣。”此时她身上所穿并非官袍,若是贸然接旨,生怕是对圣上大不敬。 周云拦住她道:“将军是戎马中人,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如今战事紧急,还是先接旨吧。” “就依公公所言。” 既然他这么说,祁楚枫遂整理衣袍,然后撩袍跪下。堂中其他人等,裴月臣、崔大勇等人,也皆跪下,等候旨意。 周云展开圣旨:“朕膺昊天之春命,今有东魉独据一方,多历年所,与我为雠。攻战之所败,苛法之所陷,饥馑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万万计。稔恶既深,朕不敢赦!今命祁氏楚枫,讨伐贼寇,在斯一举,永清东南!” “微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祁楚枫双手高举,接过圣旨。 颁过旨意,周云连忙将她扶起:“祁将军快请起。” “听这个意思……”祁楚枫朝圣旨努努嘴,“圣上气得不轻啊。” 周云叹了口气:“上个月,东魉又占了潭城,龙颜震怒,已经下旨将领兵的段将军连降三级,若一个月内拿不回潭城,提头来见。” “……” 祁楚枫默默地算了算日子,也不知道段将军的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这位是裴先生吧?”周云突然看向裴月臣。 裴月臣上前见礼:“周公公。” 周云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当年在殿外,我与先生曾有过一面之缘,先生想必不记得了。” 裴月臣笑道:“我记得,公公正是当年替我通传之人,一直也未有机会谢过公公。” 第97章 ◎运粮一事基本尘埃落定,只是五万人马的口粮,人吃马嚼,粮草数量巨大,加上时间紧迫,运粮商队招募……◎ 运粮一事基本尘埃落定, 只是五万人马的口粮,人吃马嚼,粮草数量巨大,加上时间紧迫, 运粮商队招募劳役倒是颇为顺利, 但骡马征集上却遇上了大难题, 所能征集到的骡马远远不够运送粮草辎重。在这个时候,丹狄族少族长阿克奇专程找到了祁楚枫, 表示愿意借出族中的两万匹骡马,等战事结束之后再归还不迟。 荒原人的骡马吃苦耐劳,更胜于中原骡马, 祁楚枫闻言自然惊喜万分。 但阿克奇随即提出条件, 他希望在接下去的两年之内,马市的头一日专为丹狄族而开放, 赫努和白狄只能在第二日进入马市。另外,教授识字,也必须从丹狄族开始。 一面是迫在眉睫的战事, 一面是荒原的平衡,祁楚枫陷入焦灼之中,始终无法决断……为丹狄族单开一日马市, 说起来容易,但此事会让赫努与白狄陷入对衡朝的不信任, 然而战事紧迫, 粮草又是兵家之根本, 若无法保障后勤辎重的供给, 这一战便先败了一半。 一时无法决断, 祁楚枫便请阿克奇先在官驿住下, 容她细细思量。 “你说怎么办?” 入夜之后,祁楚枫在灯下问裴月臣。 裴月臣在北境十年,自然知晓从祁老将军到祁楚枫,为了维持北境与荒原的平衡,这些年可谓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眼下要她亲手打破这种平衡,何等困难。 “东南战事,要从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调兵,可见朝中已经无人可派。”裴月臣道,“此战,圣上对你寄望颇重。” 祁楚枫看了看他:“你的意思是,应该答应。” “原是不应该答应,但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这种状况,为难你了。”裴月臣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叹口气,“或者,咱们可以想想从别的方面补偿其他两族,例如明后两年烈爝军专门从赫努或者白狄采买羊肉?”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她何尝不知他说的有理,脑袋偏了偏,往他身上一靠,咕哝道:“怎么这仗还没开始打,就觉得累得很。” “你就是太放心不下北境,”裴月臣柔声安慰道,“好在是长松在这里,他还有个驸马的身份,压得住杨铭,不怕他乱来,你不用太担心。” “交旁人手里,终究不放心。”她长叹口气,“我哥那个懒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晓。” 裴月臣含笑道:“长松小事虽不讲究,大事却从未含糊过,你实在不必担心他。出征在即,你莫要心思过重……” 祁楚枫仰头看他:“看上去很明显么?” 轻抚她皱着的眉头,试图将它揉开来,裴月臣含笑道:“不明显,只有我能看出来。” 眉间终于舒展开来,祁楚枫忍俊不禁,展开双臂,搂上他的腰身。 “楚枫……”裴月臣轻轻推推她。 “嗯?” 祁楚枫赖着不肯动弹,把头埋在他怀里。 裴月臣轻声提醒她道:“有脚步声过来了。” “理他呢。” 祁楚枫咕哝着,只是她口中虽然这么说,还是慢吞吞地抬起头来朝门口望去,手却没松开,仍旧搂着他。 因为书房的门没关,里头又有灯火,程垚理所当然地认为祁楚枫在里头,这些日子由于筹备军务实在太多,无论是军中大帐还是书房,他都进进出出无数次,礼数上未免较先前疏忽了些许。 “将军,”他一脚迈进门,看见眼前的情景,顿时结巴起来,“那个那个……我、我、我等会儿再来……”他掉头就想回去,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祁楚枫这才松了月臣,看着好笑,喝道:“站住!” 程垚扶住门框,站稳身子,确实一步也不敢挪动,但也不敢回头:“将军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 见状,祁楚枫玩心大起,偏偏还要问他:“没看见什么?” “没看见你和裴先生……”程垚说了一半才意识到什么,连忙噤声,迟疑地转身看向祁楚枫。 祁楚枫正捂着嘴笑,裴月臣在旁含笑低首。 见状,程垚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看见便看见了,你还怕我杀你灭口么?”祁楚枫好笑道,“我和月臣早晚要成亲,你知晓也没什么。” “你们……那个……我……这个……”程垚还从未应对过这种场面,一时乱了阵脚,半晌才道,“那、那我先恭喜将军,不对不对,是恭喜两位。” “多谢。”祁楚枫坦然受之。 裴月臣含笑道:“楚枫出征在即,一切以军务为重,此事还请程大人暂且不要外传才好。” “当然当然。”程垚连忙道。 祁楚枫闻言,朝裴月臣不满地轻哼了一声,然后朝程垚道:“你来得正好,骡马的问题可以解决了。” 程垚正是为此事而来,闻言喜道:“将军也知晓了?” 看他神情,祁楚枫微怔:“知晓什么?” “杨铭杨大人特地把我找过去,说他与丹狄族协商成功,丹狄族愿意借出两万匹骡马。”程垚喜道。 闻言,祁楚枫与裴月臣对视一眼,心下已然明白过来:定是阿克奇按捺不住又去找了杨铭,而杨铭立功心切,一定已经答应了阿克奇的条件。 “丹狄族的条件是什么?”祁楚枫追问道。 “这个……杨大人并未和我细说。”程垚看她神情不对,“将军知晓此事?” “阿克奇先来找我,要求两年之内,马市第一日单独为丹狄族开放,我没有立即答复他,想不到他这般心急。”祁楚枫皱眉道,“杨铭急功近利,莫说阿克奇要两年,便是要二十年,他也能一口答应下来。” 程垚这才明白过来,杨铭为了邀功,完全不顾北境与荒原的平衡之术。 “事已至此,多想也是无用。”裴月臣安慰她,“我们本来也打算应承他,既然杨铭抢先应承了,无非是让他多邀一份功,不必与他计较。” “我是担心阿克奇野心太大,向杨铭狮子大开口,所要不止两年。”祁楚枫忧心道。 裴月臣沉吟片刻,忽微微一笑:“此事,你只装着不知晓就行。” 祁楚枫微怔片刻,继而反应过来,连忙叮嘱程垚:“你可记着了,我只知晓骡马已备齐,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只要装着不知晓,将来若需要翻脸,便方便得多。 “我本来就不知晓,还是将军你刚刚告诉我的。”程垚道。 “对对对!”祁楚枫笑道,“咱们都不知晓,杨铭既要邀功,便由得他,将来若是有黑锅,也是他一个人抗,与咱们不相干。” 程垚不知眼前这两只狐狸将来想要做什么,本能地觉得肯定不是好事,无奈道:“既然如此,在下告退。” 行至门口处,他停下脚步,踌躇片刻,忍不住回头叮嘱道:“将军,以后……还是关着门好,就算是夫妻,也应该关着门。” “……” 祁楚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程垚没敢再多说,加快脚步走了。 祁楚枫转头去看裴月臣。后者忍着笑,并未说话。 ******************** 在诸事落定的同时,出征之日亦是近在眼前。 出征前夕,赵家兄弟两人皆早早回家,陪赵老夫人用饭。 赵暮云自小是在京城长大,不在母亲膝下,此时又要远征,心中自是惦念母亲,但面上只佯作轻描淡写,仿佛自己只是出一趟远门探望亲戚。赵老夫人虽长居家中,但东魉人狠厉残忍也是久有所闻,心下自然忧心忡忡,却不愿灭了儿子的士气,只叮嘱他东南气候与北境不同,当心水土不服,又备了一大块茶药饼,叮嘱赵暮云带上。 “这茶药饼是北境所生所制,带着这里的地气,你若到了东南水土不服,便掰一块泡水喝。”赵老夫人叮嘱道。 赵暮云笑着接了:“好!娘您不用担心,邢医长也备了好些药材,也是为了防止兵士们水土不服。” 赵老夫人欲言又止,最终只道:“你们军中的事,娘也不懂。你把自己照顾好,娘就在这儿等你回来,顺便也帮你相相好姑娘,你哥已经成亲了,接着也该轮到你了。” 赵暮云笑着看向赵春树:“说不定等我回来的时候,就能抱上侄儿了。” 赵春树笑道:“那我可等着你回来洗尿布。” 将军府中,阿勒正看着沈唯重收拾行装,见他的衣物着实少了些,急道:“这些衣物怎么够,听说东南热得很,一天下来就能湿透几件,你这些衣衫都不够换两日。” 沈唯重笑着安慰她道:“不妨事,天气热,衣衫洗了干得也快。” “磨破了怎么办?”阿勒又道,“那么长的路,骑马也能费衣衫得很。” “我在马车上,没事。” 阿勒想了想,又问道:“我给你的那柄匕首,可带上了?” “带上了。”沈唯重特地从包袱底抽出来给她瞧。 “这匕首是防身用的,你得随身带着,放在包袱里不行。” 沈唯重有点犹豫,他平时未有随身带兵刃的习惯。 阿勒有点急了:“我姐说了,有时候敌方会来劫粮,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你一点功夫不会,万一、万一……” 沈唯重安慰她:“有护粮队伍在,不用怕。” “那你也得保护好自己,若是人家只顾保护粮草,顾不上你怎么办。”阿勒着急道。 沈唯重连忙把匕首揣入怀中:“你看,我贴身放着,没事!” 阿勒自是舍不得他,扁扁嘴,忍着眼泪:“你……要早点回来。” “嗯,我保证。”沈唯重连连点头。 第98章 (上) ◎大军自北境出征便迟了几日,好在路况不错,也未遇到恶劣天气,加上粮草运送得当,祁楚枫率军在约定的肌◎ 大军自北境出征便迟了几日, 好在路况不错,也未遇到恶劣天气,加上粮草运送得当,祁楚枫率军在约定的集结日前两日赶到后桥川。 出乎她意料的是, 不仅曹文达未到, 连霍泽也未到, 在后桥川等候她的,只有圣上亲点的监军周云。 见到作为监军的周云, 祁楚枫倒是毫不意外。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战事,圣上都不甚放心,却又没有更好的选择。何况与其他人相比, 周云不属于朝中任何势力, 直接对圣上负责,掣肘之处更少, 反倒是最佳人选。 大军就地扎营修整,又等了四日,曹文达方才率军匆匆赶到。白白耗费两日粮草, 祁楚枫本就不满,当下怒斥曹文达逾期到达,在大帐内骂了他小半个时辰。隔着薄薄的帐篷, 外间的兵士们听得一清二楚,众人皆噤若寒蝉, 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 周云不得不出面劝解, 祁楚枫这才作罢。 论辈分, 曹文达与祁老将军是一辈人, 又曾与东魉人作战, 论年纪与资历都在祁楚枫之后。何况自西南往中原的路原就崎岖难行,便是迟了也是情有可原。万万没想到会被祁楚枫这等小辈大声斥责,偏偏她又是此战的最高统帅,曹文达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受着。 直至出帐之后,曹文达看见了一身戎装的裴月臣,又得知他已是祁楚枫麾下之人,这才自以为明白了一切。 见到曹文达,这位当年义兄身死的始作俑者,裴月臣面上无悲无喜,只按军阶施礼,转身便进了大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 大帐内,周云正亲自倒茶递给祁楚枫,劝解道:“将军息怒,犯不上与他生气。” 祁楚枫叹道:“不仅仅是因为他逾期两日,你看看他带来的那些兵士,脱了军袍,和山里土匪有何两样!这些人马,我怎么用?往哪里用?” 周云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这事倒也不能全怪他,这些年朝廷经费吃紧,西南那边圣上也实在顾不上,基本上全靠他自己张罗。听说剿匪颇有成效,大概也收编了一部分山匪。” “顾不上?”祁楚枫哼道,“总比北境好些吧?” 周云笑道:“比北境差远了,军饷能给到三成就算过年。” 祁楚枫惊讶地挑高眉毛:“啊?!” “当真。”周云无比诚恳道,“要不说您才是圣上的心腹爱将呢,每回都凑至少五成,可是千辛万苦挤出来的。” “心腹爱将……” 祁楚枫苦笑着摇头,抬眼见裴月臣进帐来,问道:“看见他了?” 裴月臣点了点头:“看见了……” 见裴月臣欲言又止,祁楚枫明白他心中所想,道:“我骂他可不是为了给你抱不平,如今大军集结,他一来便迟了两日,若是轻而易举地放过,我如何立威?” 说到此处,瞧见周云和裴月臣看她的目光。 祁楚枫耸耸肩:“按从前用兵大家的路子,还得杀个人祭旗,我不过就是骂了他一顿而已。他的年纪和辈分摆在这儿,不杀杀他的威风,回头处处与我摆老资格岂不麻烦。” 周云这才明白过来,自嘲一笑,朝祁楚枫竖了个大拇指:“在下佩服。” 祁楚枫也朝他施一礼,笑道:“我也要多谢公公今日解围,要不然再骂上半个时辰,我也吃不消,骂人原是一件体力活。” 周云与裴月臣皆笑。 待周云走后,随侍兵士把晚饭送来,祁楚枫瞅了一眼,是面饼和热腾腾的羊汤,又伸出手指头戳了戳面饼,松软有弹性,显然颇为新鲜。她遂朝兵士道:“我说过我和大家一样,不用给我单做。” 兵士回禀道:“是一样的,并未单做。” 闻言,祁楚枫撩开帐帘,朝外望去,见来来往往兵士手上拿的果然都是一样的面饼,这才作罢,挥手让兵士退下。 “看来程垚这个粮草官当得不错,出征在外,居然还有新鲜面饼吃。”祁楚枫把面饼一撕为二,递了一半给裴月臣。 裴月臣接过来,笑道:“程垚带人就驻扎在一里之外,他确实想得周到,各方面供给都很充足。” 祁楚枫点点头,边吃边问裴月臣,忽没头没脑问道:“再见到他,你心里还恼不恼?” 知晓她指得是曹文达,裴月臣静默片刻,如实道:“我原以为会恼,至少是不舒服,但是……大概是在西南的这些年把心气磨没了,不再是趾高气扬独断专行的模样,只觉得他可怜又可悲。” 祁楚枫支肘托腮,嘴里嚼着面饼,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怎么了?”裴月臣奇道。 “就知晓你不会对他怎么样!”祁楚枫摇头道,“幸而我替你骂了他一通,不然怎么都不解气。” 裴月臣笑而不语。 如此又过了三日,方才等来了霍泽,与他麾下的一万两千名兵士。 霍泽与兵士是步行前往后桥川,途中又数次遭遇东魉人,可以说是一路打过来的。能够到达,还是祁楚枫派赵暮云前往接应,助他们击退东魉人,这才总算赶到。 同样都是逾期到达,而且霍泽比自己还晚了三日,曹文达估摸着他也得被骂得狗血淋头,就等着看笑话。万万没想到,祁楚枫非但没有半句斥责,而且亲自出营迎接,并且当晚设宴为霍泽接风。说是宴席,其实也颇为简陋,不过就是原有的面饼再添些肉碎,再添两坛子酒。但同为领兵之人,霍泽还只是一个小辈,待遇千差万别,着实令曹文达气闷难当。 祁楚枫似看出他的不满,笑道:“曹将军不必觉得不公,霍将军虽然迟了,却是因为途中屡次遭遇东魉人的伏击,这一路过来着实不易,便是迟了也情有可原。何况你看他的兵士,有的连齐全的军袍都没有,却是军纪严明、作战勇猛、士气高扬,我真心钦佩。”她有意顿了顿,总算没把后一句“……你再看看你的那些兵士”说出来。 碍于周云在场,曹文达硬生生地扯了扯面皮,勉强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这一辈英才辈出,看来我不服老是不行啊。” “那倒也不是,您老有您老的优点,自然是旁人及不上的。”祁楚枫皮笑肉不笑,端杯道,“来!我敬您一杯。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一切以战事为重,若晚辈有失礼之处,也请您老多包涵。” 说罢,也不理会曹文达面色不善,自己仰脖就先把酒喝了。 军阶摆在那里,连周云在站在她那边,曹文达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把酒喝了:“只要祁将军给机会,在下上报皇恩,下报黎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东魉人赶出去。” “有您老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祁楚枫笑道。 霍泽与裴月臣已是多年未见,此番相见,见裴月臣身着战袍,手提银枪,官复从四品轻车都尉,心中感慨万千。北境十年,无官无职,他一直觉得是埋没了旧友,但今日再见,当年分别之时旧友神情间的灰心、气馁、疲倦、失望不复再见,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的沉稳淡然。 可见这十年在将军府中,有人待他很好很好,且不仅仅只衣食住行上的善待。 霍泽与裴月臣推杯换盏,笑道:“还记得那年你留给我的枪法吗?我改良了一下,用在狼筅上,对东魉人尤其好用。” 裴月臣也笑:“我在北境早就听说了,霍家阵法融合狼筅□□还有短刀,对敌变幻多端,屡屡告捷,一直想着亲眼看看。” “你想看,自然有的是机会看。”霍泽拍拍他肩膀,笑道,“不过可不能白看,你精通兵刃,又擅兵法,必须给我提改良的意见。” “你是在多年实战中总结出来的阵法……” “你莫与我客套。”霍泽打断他,笑道,“这些年不见,你有多少长进总得让我见识见识吧。” 因战事紧迫,当晚宴席过后,众人皆回去休息,次日一早大军拔营,往潭城进发,三日之后到达潭城。到达当晚,祁楚枫召集众人,铺开地图,开始制定大军接下来的部署。 “圣上再三叮嘱,”祁楚枫敲敲地图,“首要之事,夺回潭城,一则收复失地,二则重振士气。攻城一事,诸位有何好建议,尽管说出来!” 闻言,众人一时间陷入沉默之中。 潭城已被东魉人占据数月,期间段瑞段将军屡攻不下,惹得圣上盛怒,这件事大家也都知晓。段瑞有六万兵力,尚且久攻不下,如今他们兵力更少,这又该如何是好。 见众人不语,祁楚枫只得再次开口:“霍将军,你一直在南面,对东魉人很熟悉,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霍泽沉默片刻,才道:“据我所知,潭城内的东魉人莫约一万多人,其实并非难以攻取,但旁边还有莲州和夏平,也被东魉人占领。三座城成犄角之势,守望相助,所以增大了攻取的难度。” 祁楚枫点头道:“不错!之前的军报我已都看过,攻打潭城时,莲州与夏平出兵来袭,致使我军左支右绌。若分而击之,又存在兵力不足的情况。” “……或者围而不攻?”霍泽试探道,“只要切断潭城的粮道,等到城内粮草用尽,到那时便可不攻而破。” 他话音刚落,祁楚枫尚未开口,周云已经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被曹文达看在眼中。 曹文达立即道:“可是城中有多少粮草我们并不清楚,三五日还能等,若是三五月该怎么办?大军被拖在这里,人吃马嚼,要耗费多少粮草?” 第99章 (下) ◎河堤在夜半时分被扒开。 河水势不可挡地沿着旧河道涌向潭城,东魉人在阵阵水声中被惊醒,直至天蒙……◎ 河堤在夜半时分被扒开。 河水势不可挡地沿着旧河道涌向潭城, 东魉人在阵阵水声中被惊醒,直至天蒙蒙亮时,才看见西面的城墙已经泡在半丈高的水里,而河水通过城门缝隙还在迅速往里头漫, 城内的水位已经及膝, 令人行走艰难。 潭城郊外的山坡上, 祁楚枫隐在高处,紧紧盯着城内的情况。 由于距离太远, 除了参差错落的屋舍,几乎看不清城里头的情况。 而河水还在上涨,一点一点地漫上西城门上第三排钉子。城中高处, 有黑烟燃起, 直冲云霄,正是东瀛人发出的救援信号。 东面城外, 战鼓咚咚作响,夹杂着兵士们有节奏的呐喊声。霍泽手下的兵士,个个都是在南境与东魉人作战多年, 且其中不少就是东南人氏,对东魉人,可谓恨得咬牙切齿。虽然霍泽只带了一万二千人, 但这阵势与士气,俨然犹如十万人马。 而北门, 裴月臣领兵五千, 守在北城门外, 不急不燥, 从夜半时分就开始静静地等待着。 一轮红日跃出, 几乎是同时, 潭城的东城门被推开,一群东魉人骑马冲出,挥舞着兵刃,涉水朝霍泽那路人马杀来。 祁楚枫皱了皱眉…… 他们居然不中计? 而是选择与衡朝军队硬杠? 东魉人对他们自己的战斗能力自信到这步田地? 幸而霍泽根本毫不畏惧,见状立时率兵杀上前,一时间金石相击之声不绝于耳,杀声震天,战鼓愈发急促。 “将军,他们不中计,我们是不是得赶紧调兵援助霍将军?”周云在旁急道。 “……不急。”祁楚枫盯着冲出来的东魉人,在心底默默估算了一下人数,“城里不可能只有这么点人。” “既然他们是从东门出来,不如调裴将军过去助霍将军一臂之力,将这些东魉人一举歼灭。”周云想着若是能全歼潭城的东魉人,圣上定会龙心大悦。 “不急,一时半会还不需要。”祁楚枫目光仍盯着城门,未再见到城内有人出来,“霍泽将军的霍家阵法变化多端,这些东魉人想要冲出去,绝非易事。” 说着,祁楚枫赞赏地看着霍家军排出来的阵法:“周公公你看,狼筅配合盾牌,对付东魉人着实有效……” 周云见她只顾津津有味地观战,心中焦急,哪有心思看什么阵法。 莫约过了一盏茶功夫,祁楚枫突然道: “北城门也开了!” 不似东城门的这般阵仗,北城门打开之后,成群结队的东魉人悄然无声地出了城门,从人数上看,至少是东面东魉人的四、五倍之多,鬼魅般快捷,直扑向裴月臣率兵所在位置。 祁楚枫冷笑一声:“果然,他们也想和我们玩声东击西。” 周云这才明白过来,东魉人在东城故弄声势,便是为了引其他衡军来救,好让更多人从北城突围而出。 说话间,北城裴月臣所率人马已经和东魉人开始交战。之前已经详细勘察地形,他故意选了一处便于撤退的地势,然后尽量不着痕迹,率兵且战且退,佯作被东魉人逼入地势低凹处,将整条官道都让了出来。 这群东魉人正欲夺路而走。 此时,天已大亮。 为首东魉人拨转马头,挥刀劈向一名衡朝兵士,忽有一柄□□斜斜刺来,寒意森森,逼得他不得不收刀避让,策马跃上官道,这才不甘心地回头望去—— 裴月臣策马提枪,也看向这名东魉人,不自觉地瞳仁紧缩。 青木哉,竟然是他! 显然完全未料到会在此地看见裴月臣,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裴月臣竟然没死,青木哉死死盯着他,归鹿城的马市上,他分明看见裴月臣中了自己的银针。 毒,是他亲手所调制。 可他居然没死。 旁边的亲信急急地催促他快走,青木哉冷冷地朝裴月臣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这才策马疾驰而去。 谨遵祁楚枫的将令,裴月臣没有追击,带兵撤回营地。纵观全局之后,祁楚枫派人快马传令赵暮云,让他把堤坝再填回去,这才下山坡回营。 她尚未回到营地,便看见裴月臣策马匆匆迎来。 “月臣!” 裴月臣在马背上朝她施礼,然后疾声道:“我看见青木哉了!他应该是潭城东魉人的首领。” 又听见这个名字,祁楚枫先是微愣,继而冷笑道:“原来是他。” 周云在旁,奇道:“此人是谁?” 祁楚枫向他解释道:“此人之前一直在荒原当马匪,心机深沉,擅长用毒,在荒原上作恶甚多,而且差点害死月臣。剿匪之后他便逃了,想不到竟是到了东南。” 裴月臣那次中毒之事,周云也知晓,当下连忙道:“裴将军与他交手可要小心。” “多谢公公关心。”裴月臣道,复看向祁楚枫,不放心道,“青木哉为人狡猾,方才又与我打过照面,我担心他会看破你的计策,提前有了防备。” “只是打个照面而已,就能看破计策?”周云不解。 “别人不行,但此人老奸巨猾,做事谨慎异常。”祁楚枫解释道,“东面冲出来的东魉人,一则是为了试探兵力,二则就是为了掩护他逃走。幸而霍将军克敌有方,并没有一触而溃,所以才逼得他走了北门。但他看见了月臣……”祁楚枫长叹口气,她在荒原与青木哉打交道数次,深知此人性情,确实未必会中计。 “往夏平只有一条路……”祁楚枫抬眼看向裴月臣,“月臣,你怎么看?” 裴月臣沉吟片刻,答道:“青木哉为人谨慎,轻易不会冒险,他应该会派一小队人马先行做饵,把伏兵钓出来,然后再观察形势。若伏兵太强,就原地蛰伏等待夏平的援兵,正好可以前后夹击,包抄伏兵。” “从夏平到潭城,路程大约是两个时辰,密林距离潭城半个时辰不到。”祁楚枫拧眉,“青木哉要是拖一拖,确实能让他等到援兵。” 已是刻不容缓,她当机立断:“月臣,你回营带上剩下的所有人马,赶去支援曹将军。” “末将领命!” 裴月臣毫不迟疑,拨马疾驰而去。 密林之中,曹文达率兵刚刚杀尽了一小队东魉人。 他手下的兵士,有不少是山匪出身,虽说军纪差了些,杀起人来却是毫不手软。东魉人以杀人狠厉著称,然而这些兵士与他们撞上,丝毫不怵,刀锋过处,鲜血飞溅。短暂的交战过后,断臂残肢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周遭。 “将军,清点过了,一共是三百二十三人。”兵士向曹文达禀道。 “怎么才这么点人……”曹文达不解,环顾四周,只得先吩咐道,“把左耳都割下来,免得回头他们不认账。” “将军,咱们回营?”副将问道。 “回什么营!”曹文达恼怒道,“才这么点人,回去怎么交代,弄不好以为我们故意放水。让他们把这里收拾了,尸首都拖旁边去,接着埋伏。” 副将不敢违命,连忙应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副将上前小声道:“将军,会不会东魉人的主力没走咱们这条道,而是往莲州去了?” 曹文达皱眉片刻:“派人回去探探。要是安排别人吃了席,让咱们在这儿捡剩菜,老子可不当这个冤大头。” 副将连连点头称是,随即便派人快马回营,命他探明情况之后速速回来。 曹文达率兵继续在密林中埋伏,又过了许久,依然不见前方有动静,也不见探子回报,形势不明,不由令他焦躁不安,认定是东魉人主力去了莲州方面,自己落了一场空。 “罢了,”曹文达怒气冲冲地起身,“传令,回营!” 埋伏在密林中的兵士们尽数现身,昨日半夜便埋伏在此地,忍受了一夜的虫叮鼠咬,到头来也没落着好处,自然心中不满,嘴里不干不净地抱怨着。 曹文达自己亦是一肚子气,本来抢了这个差事,觉得可以立大功,想不到只等来一些小鱼小虾,着实气恼。 他闷头率兵往回走,出了密林,才拐过一处山角,突然之间,周遭杀声大起—— 一群黑黝黝的人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鬼魅般出现在他们的前后左右。 他们打着赤膊,除了下半身还挂着半拉衣袍,身子一片漆黑,带着青紫斑纹的脸,血红的嘴,呲牙咧嘴地冲着衡军怪叫,状如厉鬼。 曹文达所率兵士多来自西南,信奉山鬼,乍见到这些奇形怪状的鬼魅,惊恐万分…… “是山鬼,山鬼!”有人恐惧地大叫。 简直是惑乱军心,曹文达大怒,正想要喝斥,不料“山鬼”之声竟此起彼伏,不少兵士口中呼号着,面露恐惧,有的连举起刀反击的胆量都没了,只知一味地躲闪,有的忙着慌不择路地逃窜…… 此番伏击东魉人,曹文达有心立功,所带人马全是精锐,万万没想到遭到了反伏击,被打得措手不及。 曹文达大怒,挥刀砍下一个山魈的头颅。 “他们是东魉人,不是什么山鬼!割了脖子照样流血!”他嘶声吼道,反手一刀,又捅进一个山魈的胸膛,□□,鲜血飚出。 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 濒死之人的身躯在抽搐。 刀砍到骨头上的震感。 兵士们一点点地清醒过来,知晓面前这些鬼魅同样也是血肉之躯。 然而战局已经不利,死伤过半。纵然他们奋力反击,也依然无法占上风,只能一步步且战且退,直至最后余下人等尽数被东魉人团团围困住。 第100章 (上) ◎破了潭城之后,祁楚枫率兵一鼓作气,趁胜接连攻下了莲州和夏平。东魉人不得已退守瓦亭关。 瓦亭……◎ 破了潭城之后, 祁楚枫率兵一鼓作气,趁胜接连攻下了莲州和夏平。东魉人不得已退守瓦亭关。 瓦亭关前是一条长长峡谷,两旁是崇山峻岭,易守难攻。 大军在峡谷外驻扎了莫约七、八日, 祁楚枫始终没有要进攻的意图, 除了出去勘察地形, 就是每日盯着地图看。 周云等了好几日,见她始终按兵不动, 有点急了。 “祁将军,咱们还要等多久?我也知晓这峡谷太危险,但只有这么一条路能攻下瓦亭关, 再拖下去也是虚耗粮草, 不行就话就强攻吧。”周云朝她道,“之前接连大捷, 圣上对将军也极为信任,将军不必有后顾之忧。” 祁楚枫道:“多谢公公,正是因为圣上信任, 我才须更加谨慎,生怕有负皇恩。” “再拖下去可就入秋了,您也知晓, 越冷这仗就越不好打。” “我知晓。” 周云又心事重重地叮嘱了几句,这才走了。 祁楚枫暗叹口气, 复看向地图。不多时, 裴月臣端着饭食进来, 见她支肘看地图, 看得正入神…… 裴月臣将饭食放到她面前, 又看她眼睛熬得通红, 劝道:“先吃点东西吧。” “没胃口。”祁楚枫皱眉道。 “多少吃一点。”裴月臣道,“这里又没有核桃,不然剥一些,还能给你垫垫。” 祁楚枫抬头,面露委屈:“都说核桃补脑,难怪我想不出法子来,原来是这个缘故。” 裴月臣笑道:“怪我!早知晓就该背一麻袋的核桃随你出征。” 被他逗得噗嗤一笑,祁楚枫这才坐正了身子,开始吃饭,边吃边小声朝他抱怨道:“周公公方才又来催我了。” 裴月臣点点头:“他私下也来问过我。” “你怎么答?” “我和他说了两则旧例。”裴月臣道。 祁楚枫挑挑眉:“嗯?” “前朝魏将军饮恨瓦亭关,和十年前瓦亭关守将以一抵百,大败东魉人。”裴月臣淡淡道,“他听完就不吭声了。” 祁楚枫烦恼道:“他明明知晓还来催我。这条峡谷,最窄的地方仅容两人并行,他们只要在山上设伏,滚石、乱箭,若是用上火油……”她骤然停口。 裴月臣静静接口道:“若是用上火油,加上前后围堵,里面的人撤不出来,外面的人无法进去救援,进峡谷的人就是九死一生。” 祁楚枫望了他一眼,低下头吃饭,闷闷道:“所以啊,我总不能拿人命去填。再说了,大家也都不傻,你瞧这些天,曹将军霍将军全都不吭声,恨不得躲着我走;连云儿都不敢在我面前晃,都是生怕被我拎去打头阵。” 裴月臣微微一笑:“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我不可能让你去。”祁楚枫瞪他,想都不想便道,“你去,还不如我去!” “胡说。”裴月臣薄责道。 祁楚枫烦躁道:“反正不行。” “先吃饭吧。”裴月臣安慰她道,“你这样容易钻牛角尖,吃完饭咱们再去周围转转。” “这几日周遭已经转了一溜够,也没找出别的路径来。”祁楚枫摇头。 “可以再往远处走走。” 眼下也别无他法,祁楚枫便依言,用过饭后与裴月臣一起,带上云甲玄骑,又往峡谷周边去勘探地形。 此地原就荒芜,加上被东魉人占领已久,仅有的零星百姓也早已举家搬迁,几乎是看不到什么人烟。这几日祁楚枫派人找熟悉周遭的向导,竟是一个都找不到,只能靠自己探索地形。 她本就心情郁郁,周遭又已经转了个遍,今日便与裴月臣信马由缰,沿着山野小道一路探进去……这些野道往往错综复杂,不知通往何处,有时转着转着便迷了路,而有时又会转回原来的位置。 云甲玄骑细心地在每个山路岔口都做了记号,而裴月臣则时不时看看日头,以便判别方向。 “月臣,你看!”祁楚枫眯着眼,指向山上一处地方,道,“那里有人!” 裴月臣循指望去,看见山壁上悬吊着一人,他不顾危险正在采药。 “应该是本地的采药人!” 祁楚枫喜不自禁,便要翻身下马去寻那人。 裴月臣伸手拦住她:“你在这里,我去寻他,以防有诈。” “……”祁楚枫知晓他说的有理,嘱咐道,“你要当心。” 裴月臣点点头,翻身下马,施展轻功,沿着山壁一路攀援而上,不多时便到了采药人的旁边。祁楚枫手搭凉棚,见他二人交谈了一会儿,采药人往山下看了又看,便攀着绳子回到山顶,然后两人便消失在她视野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祁楚枫已有点不安,忽见到两人从前面的山角处转过弯来,连忙迎上前。 “这位大哥姓袁,是本地的采药人。”裴月臣朝祁楚枫道,又转向采药人,“这位便是祁将军,前阵子刚刚收复了潭城、莲州和夏平,现今带了八万人马,就驻扎在瓦亭关的前头。” 采药人又惊又喜地打量着祁楚枫,想朝祁楚枫施礼,可他活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官,不知该用什么礼数,迟疑要跪下磕头。 “袁大哥,使不得。”祁楚枫连忙上前扶住,笑问道,“袁大哥,您既然在此地采药,想必对周围的地形很熟悉?” 采药人迟疑道:“山路倒是熟悉,不过,将军明鉴……东魉人的事儿我从来没掺和过。” “没事,我们就是想问问您,从这里通往瓦亭关,除了峡谷那条路,可还有别的路?” “有是有,就是有点绕。”采药人如实道,“而且也不好走。” 闻言,祁楚枫眼睛一亮,追问道:“马匹能否过去?” “有些地方,恐怕得下马牵过去。” “好!”祁楚枫迫不及待,“您能不能带我走一趟?我有重酬!” 采药人尚未回答,便听见裴月臣在旁道:“楚枫,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带袁大哥回营,先听他好好说说,明日再做计较。” 祁楚枫抬眼看向他,立即明白他是谨慎起见,生怕自己以身犯险。而她因为迟迟找不到克敌制胜的法子,确实是急了些。当下便听裴月臣之言,将采药人带回营中,先是与他扯些闲篇,探明他的来历,又让邢医长也过来,问了些药材方面的事情。 采药人一则也盼着早些赶走东魉人,二则听说有重酬,对他们有问必答。只是他所说的路径在地图上找不到,需得派人与他实地勘探才行。赵暮云主动请缨,请求由他前往。 “此人身份查得如何?”祁楚枫问道。 裴月臣答道:“按他所说,已经派人去查过,他的住处还有买他药材的药铺都去问过,确认无误。老邢与他闲聊,谈起药材的生长季节和药性,他都颇为熟悉,不似作伪。” 祁楚枫点点头,看向赵暮云:“好!不过你路上还是要加小心,多带些人,带上地图,做好标记。” 赵暮云喜道:“末将领命!” 赵暮云带着采药人,一去便足足去了四日方回,带回了一份详细标注的地图。按地图所绘,确实是绕了一大圈,原本通过峡谷到达瓦亭关莫约半日光景,而沿着采药人所指的路径,则需要两日方能到达。 想要突袭,就不能让东魉人事先有所察觉。 如今八万大军驻扎在此地,要如何才能调动人马,又不让东魉人发觉? 祁楚枫行出帐外,望了望瓦亭关的方向,接着看向营地——此时正值黄昏时分,军中兵士正在烧灶做饭,炊烟袅袅。衡军往往二十人一灶,东魉人只要数着炊烟,就能大致估算出大军人数。 “在想什么?”裴月臣行过来问道。 心中已有了主意,祁楚枫看着他,嫣然一笑:“你猜。” 裴月臣循着她方才目光的方向,也看向袅袅炊烟,心中似有所动,继而又转头望向瓦亭关的方向,然后才道:“光有炊烟恐怕不够,还得弄点别的动静出来。可以让人在马尾巴上绑上树枝,时不时在林中跑上几趟,烟尘和动静就都有了。” 闻言,祁楚枫拍掌笑道:“好主意!” 接着她又偏头瞧他,奇道:“你怎得知晓我在想什么?” 裴月臣微微一笑:“也许……心有灵犀?” 祁楚枫忍俊不禁,接着又道:“那你再猜猜,我想派谁去?” 裴月臣连想都不用想:“烈爝军长于奔袭,此战自然是我和云儿最合适。” “其实,我也想去。”祁楚枫道。 “这战的关键在于奇袭,既然要奇,事先就不能让东魉人有丝毫察觉,所以这大营里的戏份才是最要紧的,你须得在此坐镇,这样我和云儿才能无后顾之忧。”裴月臣道。 祁楚枫好笑道:“曹将军也就罢了,霍将军你也信不过?” “还是你更好。”裴月臣含笑道,“我会更安心。” 晚霞漫天,他的目光温柔如水,祁楚枫注视着他,片刻之后无奈点了点头:“好,听你的,我坐镇大营。” 刚入夜,祁楚枫便将众人召入大帐之中,分派任务。裴月臣与赵暮云率领五万烈爝军漏夜出发,沿着山间小路直扑瓦亭关;霍泽与曹文达留守大营,自明日清晨起,原本一个灶火改为三个灶火,以达到迷惑东魉人的作用。 霍泽营中多步兵,马匹甚少。祁楚枫又命曹文达将营中马匹尾巴上绑上树枝,到林中来回奔驰,每日至少三次,营造出大军操练的紧张景象。 第101章 (下) ◎“这段日子还有没有同样的事情发生?”祁楚枫现下担心其他部分的粮草也遇到此类事件,“还有,几浮◎ “这段日子还有没有同样的事情发生?”祁楚枫现下担心其他部分的粮草也遇到此类事件, “还有,几个固定的屯粮地点,有没有看守上的漏洞,切不可被东魉人混进来下毒!” 程垚闻言, 浑身一凛:“我现下就去彻查一遍。”他连夜赶了回去, 可想而知, 这一忙恐怕到天亮也没有歇息的功夫。 邓黎月负责药材的运送,原就宿营在距离大军莫约两里地的地方, 听闻军中出事,也连忙赶了过来,正好邢医长赶来向祁楚枫禀报病因及病情。 “这是药方子, 我已经试过, 服用之后病者症状有所减轻。”邢医长忧心忡忡道,“只是其中的逍遥竹这味药已经用尽。此时怪我, 因为预先备得都是针对东南气候,清热解毒的药居多,这味药军中贮备太少。” 还未等祁楚枫开口, 邓黎月便起身道:“我马上去筹集逍遥竹。邢医长,若还需要别的药材,您可以一并告诉我。” 邢医长便干脆将药方子递给她:“这上头除了主药方, 我还拟了两个替补的方子,对此病也有效应。这次生病的人多, 用量颇大, 李夫人可按方筹药, 若主药方的药材凑不够, 另外两个药方也可。” 眼下东南兵荒马乱, 若事先准备不足, 一时之间要筹集那么多的药材确实十分困难。邢医长备下几个药方就是为了避免一个方子凑不够药材,还能用其他方子先顶替着,想得确是周到。 邓黎月收好药方,朝邢医长与祁楚枫道:“两位放心,我必定竭尽全力筹集药材。”说罢,纤纤身影转身离去,很快隐入沉沉夜色之中。 邢医长又朝祁楚枫道:“将军,此病一时还不知晓会不会传染,为了稳妥起见,我想把病者都挪出来,单独辟一处地方来安置他们。” 祁楚枫深知军中一旦发生传染,后果不堪设想,死伤甚至可能远远超过临阵对敌,当下毫不犹豫,点头同意:“好,我让云儿协助你,先把人都挪出来。但只能说是为了方便治病,且不可在军中引起恐慌。” “属下明白。” 邢医长领命而去。 此时已是深夜,祁楚枫已经疲倦之极,但是强撑着精神,又取过地图来,刚刚展开,便见裴月臣进帐来。 他的手中也拿着一卷地图。 “楚枫,”裴月臣将地图在她面前展开,地图上已有他做出的标注,“我们虽然从潭城到瓦亭关,一路收复,但也是因为进展太快,未来得及扫清这些城镇周遭藏匿的东魉人,给后方留下隐患。你看我圈出来的这几个地方,都有可能是东魉人的藏身之处……” 他所说的,正是祁楚枫急着熬大夜也要处理的事情,想不到他都已经替她考虑在先。 跟随着他指向的每一个地方,听着他的解说,祁楚枫拧眉思量着:“我之前也想放慢一点,扫清后方,但是周公公天天跟着脚跟后头,恨不得一天就打到古鸦城。” “后方不扫清,对粮道始终是个极大的隐患。如今出了事,周公公应该就能明白其中的要害了。”裴月臣道。 祁楚枫沉默了好半晌,才道:“……其实我也有顾虑,一旦慢下来,让东魉人有了喘息的机会,后面的仗也会更艰难。” “两害相权取其轻。”裴月臣道,“你别着急,正好借此机会,也让大军修整修整。” 祁楚枫点点头,又道:“清缴东魉人,我想让你和霍泽一起去。后方剩下的都是些残兵游勇,霍泽在南境多年,对付他们有经验。你和霍泽关系亲厚,配合起来也默契。” 裴月臣一笑:“如此甚好。” 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袖,叮嘱道:“东魉人擅长下毒,说不定青木哉也混在其中,你一定要当心……” “放心,我知晓。” 他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安慰道。 祁楚枫倦倦地将头靠上去,枕着他的手,咕哝道:“真想早点打完这场仗,回北境去。马上天又冷了,走的时候也没嘱咐大勇,记得把荷花搬到地窖里头去,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忘了……” “我叮嘱过他了,他会记着的。”裴月臣柔声道。 祁楚枫抬首看向他,忽想起一事:“对了,等这仗打完,你想不想回家乡看看?” 裴月臣没作声。 “我陪你呀!”她道。 裴月臣这才点头笑道:“好。” “江南……”祁楚枫把脑袋枕回去,自言自语道,“顺利的话,说不定明年春天就能陪你回去,听说江南春笋不错,还有什么?” “粽子也很好吃。”他道。 “对对对……” 她的声音渐小,不知不觉间枕着他的手,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霍泽与裴月臣率兵对后方粮道以及周遭有可能藏匿东魉人的地方进行了彻底地清缴。 其间,有一个村子甚是古怪。 裴月臣率兵路过这个村子时,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问话他们也能对答如流。直至到了晚间,他猛烈意识到,这个村子从头至尾都听不见犬吠之声。 按理说,乡村百姓常常养犬来看家护院。此前他们率兵路过其他村子时,家犬闻着生人的味儿,总是狂吠不止,又会引得整个村子的狗都此起彼伏地叫。然而当他们经过这个村子时,太过于安静了。 而且,整个村子,除了没有犬吠,也看不见一个孩子和老人。 想到最糟糕的那种可能性,裴月臣的心往下一沉,速速去找霍泽商量。两人漏夜率兵包围了这个村子。 这才发觉东魉人杀光这一整个村子的百姓,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这些东魉人会说中原话,穿上老百姓的衣服,假扮成寻常百姓的模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若非深究,几乎能以假乱真。 因为家犬认主,所以连狗一并都杀了。 裴月臣将此事写入军报,派人飞马呈给祁楚枫,看到百姓的尸首被抛在井中,连带婴孩在内,祁楚枫愤怒到双目充血,重重一拳捶在案上,咬牙切齿:“说什么也得把这帮畜生赶出去!说什么也得……” 突然之间胃部抽疼,疼到她整个人几乎无法站直,脸色煞白,冷汗直冒, “将军!”赵暮云连忙扶住她。 “将军!” 周云也帮忙扶她坐下。 “没事,老毛病了,胃不舒服而已。”祁楚枫皱眉忍痛道。她的胃一向不好,出征以来,餐食不定,加上率军作战压力极大,这个老毛病已经犯了好几次,只不过之前她隐藏得好,无人发觉而已。 赵暮云连忙命人去煮些小米粥来,又劝道:“将军,您既有胃病,就不能再坚持与大家一样的吃食,还是得以养为主。” “不碍事的。” 周云也道:“将军,吃食只是小事,一切以战局为重。往重了说,若是因为您不舒服,反而贻误战机,岂不是因小失大。” 知晓他心中焦切,祁楚枫苦笑一声,只得道:“周公公说得是。” 正在说话间,外间有兵士来禀,药材送来了。祁楚枫不顾身体不适,强撑着要出大帐,迎面而来的恰是邓黎月。她亦是风尘仆仆,连一向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鬓边都免不了有几丝散乱,显是忙得无暇顾及。 “将军,这是头一批我先送过来,其中主药方莫约占七成,其他两个方子占三成。”邓黎月朝她禀道,“后面还有两批,明后天也会陆续运到。” 没有想到她竟能以这么快的速度筹集到药材,祁楚枫又惊又喜:“想必不容易,辛苦你了。” 邓黎月含笑道:“之前在潭城听说东魉人下毒,我就留了心眼,特地多备了一些药材,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多亏你心思细腻。” 祁楚枫赞赏道,见她面色憔悴,忙让她先去休息。 邓黎月却不肯,坚持要等邢医长试药之后,见了药效,她才能放心。祁楚枫无法,只得让人先安排吃食。 一直到夜间,祁楚枫巡营之时看见邓黎月靠坐在营帐外的树下,担心夜间露水,遂上前想要唤醒她进帐休息,不料怎么也唤不醒,吃了一惊,连忙请来邢医长。 邢医长诊脉之后道:“将军不必担心,不打紧,应该是这些日子连日奔忙,所以李夫人太过劳累,只要莫打扰她,让她好好睡上一觉,比吃什么药都强。” 祁楚枫闻言,甚是心疼,遂命人将邓黎月送到自己帐中,让她好好休息。 粮草那边,程垚彻查了几处屯粮所在,发现了其中一处屯粮点也被下了毒。该处守卫吃了粮食之后,也是上吐下泻,却未意识到自己是中了毒,只当是肠胃不适,也未曾上报。程垚当即下令烧毁被下了毒的粮草。幸而这批粮草还未运往军中,并没有引起更大规模的中毒,他自责之余,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至此之后,除了加派人手,更是把整个防范制度又重新制定了一遍,确保做到万无一失。 程垚自己则向祁楚枫请罪,认为自己有监管不利的罪责。 “你是监管不利,但现下不是追责的时候。”祁楚枫道,“你先把心思放在保证粮草辎重上,马上就要入冬了,运送难度更大。” “将军……” “若出了差池,我唯你是问!”祁楚枫重重道,“到时候新账旧账一起算。” 程垚知晓她语气虽然严厉,实则却是放了自己一马,心下又是愧疚又是感激,肃容领命而去。 第102章 (上) ◎到了夜里,外间下起了雪粒子,打在帐篷上,沙沙作响。 祁楚枫靠着火盆,一边烤火,一边怔怔出神,连外……◎ 到了夜里, 外间下起了雪粒子,打在帐篷上,沙沙作响。 祁楚枫靠着火盆,一边烤火, 一边怔怔出神, 连外间兵士的通报也未听见。 “楚枫?” 裴月臣以为她身体不适, 连忙掀开帐帘,看见她好端端地坐在火盆前, 这才松了口气。 “嗯?”祁楚枫诧异地抬首。 “晚饭可用过了?”他问道。 “早吃过了。”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祁楚枫长吁一口气:“谈和的事情,我还在想……” “我和霍兄也谈论过此事,你要不要听听他的意见?” 祁楚枫坐直身上:“自然好!” 裴月臣此时方才让开身子, 原来霍泽就跟在他身后。霍泽进帐, 先朝祁楚枫施礼,祁楚枫见他身上满是雪粒子, 招呼他过来烤火。 “谈和一事,将军可有打算了?”霍泽也不拘谨,坐下便问道。 “这法子倒是可以试试, 但是……”祁楚枫始终觉得这个计划缺陷太大,“我总觉得东魉人那么狡猾,即便他们以为谈和成功, 只怕也未必会出来。何况和谈定要签订条款,就算是假的, 也不可能什么都答应, 将来万一被人传出去, 圣上的颜面往哪里搁, 所以周公公根本不吭声。” “将军说得对, 而且我还有一层顾虑。”霍泽道, “以我这些年对东魉人的了解,他们内部之间的争斗也十分厉害,即便这个计策成功,抓到了东魉人的首领,很快会有另外的东魉人成为首领。想要用此计迫使城内的东魉人投降,作用不大。” “……你说得对,我也有这个顾虑。” 祁楚枫长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拿铁叉拨弄火盆里的碳,复陷入沉思之中。 裴月臣与霍泽对视一眼,然后道:“但是谈和一事,我和霍兄都觉得倒是可以一试。” 祁楚枫好奇地偏头看向他。 “只要谈和,就有机会进入古鸦城,可以借机一探虚实。”裴月臣道。 闻言,祁楚枫一下子坐直身子,面色严肃道:“不行,就算能进古鸦城,东魉人必定诸多戒备,那种情形下想要探虚实,谈何容易。” 裴月臣道:“我当和谈使者,我会尽量小心行事!” “绝对不行!”祁楚枫面带怒意看着他,语气斩钉截铁,“深入敌营,稍露马脚,就是命悬一线。” “但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我探过周公公的口风,再拖下去,圣上就会亲自下旨命你攻城。到了那时候,要垫进去多少人命,你又该如何是好?不如让我试一试。” “拿命去试吗!”祁楚枫腾得起身,恼怒地看着他,“青木哉很有可能也在古鸦城内,他认得你,知晓你武功高强。只要你一进去,就会被他们盯着上,能否全身而退都成问题,更不用说还要刺探虚实。” “楚枫……”裴月臣仍想试着说服她。 祁楚枫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此事不必再议!” 裴月臣皱着眉头看她,她盯着他,亦是满脸的恼意。 大帐内,一片死寂。 过了好半晌,霍泽突然道:“两位,我有一个想法!” 祁楚枫与裴月臣同时转头看向他。 “将军方才有句话说得很是,既然要谈和,就不能派武将、或是身上有功夫的人去,反而会让东魉人怀疑我们的诚意。” “……派文官?”裴月臣微怔。 “对!” “文官能干什么?和他们干聊……”祁楚枫说到此处,顿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从言语中刺探?” 裴月臣摇头道:“此事虽然相对安全,但只怕不易。首先懂东魉话的人就不多,此人还得懂得谈判技巧,更何况若是东魉人口风紧,逃不出话来,也是白搭。” “所以人选上是个问题,得挑个胆大又机敏,还得是上得了台面的人。”霍泽顿了顿道,“最好身上的官职不能低,这样对东魉人才有说服力。” 这个人选,须得胆识过人,有勇有谋,最好还能懂东魉话。 “……周公公?”祁楚枫在脑中筛人选,随口道。 话音刚落,裴月臣与霍泽皆惊讶地看向她。 在裴月臣开口之前,祁楚枫只好道:“我随口胡说的,别当真。” 霍泽压低声音,好笑道:“这话可不敢传到周公公耳朵里,他若听见了,恐怕要连夜收拾行装回京城去。” 祁楚枫耸耸肩:“他可是祖宗,我得供着他,哪里敢让他去冒险。” 三人商量了好一会儿,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天色已经晚,雪下得愈发紧,只得先散了,各自回去再觅人选。 次日,祁楚枫又将这个意向告诉了周云,周云沉吟良久,也觉得此计可行,但人选上,周云也一时难以抉择。众人一起商议了几个人选,把人找过来试了试,却都不是特别满意。 直至晚间,祁楚枫掀开帐帘,见外间雪片纷纷扬扬,下得愈发紧了。恰有两人,穿着厚厚的棉袍,带着皮帽子,顶着风雪朝这儿过来。她定睛看去,正是程垚与沈唯重二人。 “这么晚,他们俩怎么一起来了?”祁楚枫奇道。 裴月臣摇摇头,吩咐旁边的兵士快去准备热汤热饭。他知晓他们这么晚赶过来,多半晚饭还没吃,身上定是冷得很。 程垚与沈唯重抖了身上的雪,一一与众人见礼,祁楚枫又招呼他们到火盆旁烤火。 程垚并不急着烤火,而是朝祁楚枫急急道:“将军,我小时候就是在古鸦城长大,军中应该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古鸦城。” 祁楚枫没接话,之前她并不是没有考虑过程垚,但一则程垚负责粮草,也是军中的重中之重;二则程垚毕竟是圣上的人,又不懂东魉话,若派他去,恐怕圣上不满。 “将军!”程垚急道,“和谈一事,我以为我是最佳人选。” 祁楚枫摇头:“你不懂东魉话。” 一直安安静静在旁的沈唯重突然开口道:“我懂,我可以一起去。” 祁楚枫一下子愣住,盯着他们俩看。 “我和沈先生商量过,我们俩一起,相互配合。”程垚忙又道,“将军以为如何?” “你们俩……” 祁楚枫犹豫着,与裴月臣对视了一眼。 裴月臣开口道:“程大人,眼下的古鸦城内全是东魉人,而且我们还不能确定他们对于和谈是何态度。” 程垚立即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我程垚岂是贪生怕死之徒,我相信沈先生也不是。” “……”沈唯重面露为难之色,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是不怕死,但能不死还是不要死比较好。” 祁楚枫沉默了片刻,突然问程垚道:“这事,你是怎么知晓的?” 程垚道:“听周公公说的。” “周公公怎么说?” “周公公说,此事他说了也不算,让我来向将军请命。” 祁楚枫又与裴月臣对视了一眼,才慢吞吞问道:“周公公没意见?” 这下弄得程垚不耐烦了:“祁将军,你在北境的时候何等干脆利落,怎么现下这般……”他刹住口,总算没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明明白白。 祁楚枫瞪他,恼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建功立业的好事吗?” “你以为我是冲着建功立业才想去的吗?”程垚反问,也是一脸恼意。 知晓他的授业恩师就死在古鸦城,祁楚枫静默半晌,问道:“你方才说,古鸦城军中没人比你更熟悉,对吗?” “对!” “好。”祁楚枫看向他,“现下,就在这里,你把古鸦城的地图画出来。我这里也有一幅地图,只要符合八成以上,我就让你去。” 程垚毫不犹豫,当即坐下:“笔墨。” 此处距离程垚离开古鸦城,已有十五个年头,而这十五年间,古鸦城几番易主,经历数年战乱,房屋坏了又修了,倒了又建了,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好在,主要的大小街道都保留了下来。 祁楚枫拿着程垚画好的地图,与古鸦城的地图对照,居然发现程垚所绘地图比她现下手中这份地图更加详尽,甚至标注出了一些房屋的用途。哪些地方是从前的衙门、哪些地方是从前的染坊、哪些地方是从前的票号…… “还有一些没有标注出来,”程垚在旁道,“比方说这里,这里上头是饭馆,底下是个大冰窖,是古鸦城城内最大的一处冰窖,每年到了盛夏,好多人去这里买冰,用一片大荷叶包着裹回家去……”他一边说一边回忆,回想起童年生活,语气带上了几分怅然之意。 祁楚枫轻咳两声。 程垚回过神来,也意识到此时不是伤感的时候,这才问道:“将军,这地图可算合格?” “想不到,你记性这么好。”对此事仍有顾虑,祁楚枫也不说究竟合不合格,“现下也太晚了,明日我和周公公商量一下,毕竟你……” “不必等明日,我现下就去把周公公找来,请将军稍候。” 程垚看出她的顾虑,转身就朝外走。 “你……” 祁楚枫抬手想唤住他,他人却已出了大帐。她转头看向裴月臣,无奈道:“他现下胆子也忒肥了,大雪夜把周公公从被窝里头拖出来?换了我还得想一想呢。” 裴月臣微微一笑:“无妨,大事当前,不拘小节。只要能破城,周公公就不会计较这等小事。” 沈唯重一直静静坐着,他的位置离火盆稍远,祁楚枫便招呼他凑近一点。“程大人想去,是因为他自小在古鸦城长大,他的授业恩师又因守城而死。你呢?你为何想去?”她问道。 第103章 (下) ◎这一等,便是三天两夜,城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祁楚枫在城外等得焦躁不安,两日来只睡了一、……◎ 这一等, 便是三天两夜,城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祁楚枫在城外等得焦躁不安,两日来只睡了一、两个时辰,饭食也食不知味, 胡乱吃两口便想起身, 被裴月臣拉住。 “你胃一直不好, 不能饿着,再多吃一点。”他按着她的肩膀, 劝道。 祁楚枫烦躁道:“月臣,已经第三日了,他们会不会……” “不会!”裴月臣的语气温和而坚定, “现下围城的是我们, 被围的是东魉人,他们比我们更想要谈和。” “可是东魉人一向狡诈阴毒, 他们两个人又都是书生。”祁楚枫皱眉道,“还都有点冒傻气……” “你要相信他们。” “……我是不是就不应该让他们去?” “楚枫,你是主帅。”裴月臣沉声道, “你不能慌。” “我……” “即便出现最坏的情况,也有应对的处理方法。”裴月臣道,“你稳住了, 他们才会稳住;你若慌了,贸然采取措施, 他们在里面也会慌。” 祁楚枫深吸口气, 道:“让弓箭手备好火油, 最迟等到明日, 若明日正午他们还未回来, 我就给东魉人一点颜色看看。” 裴月臣估了估时辰, 感觉明日也差不多是底限了,遂点了点头:“既然决定了,那你再多吃点。” 用木勺划拉了两口饭羹,祁楚枫愁眉苦脸道:“冷了。” “我去帮你热一热。” 裴月臣二话没说,就端起饭食,朝大帐外行去,差点与快步奔进来的赵暮云撞了个满怀…… “将军!程大人他们回来了!”赵暮云喜道。 祁楚枫惊喜过望,立即起身奔出帐外,看见程垚与沈唯重正下马车,连忙迎上前。短短两日未见,两人眼窝深陷,看上去瘦了一大圈,精神倒还甚好。 “将军!”两人皆朝祁楚枫施礼。 “免礼!” 祁楚枫将他们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走,进帐说话。” 一行人往大帐走的时候,因雪地湿滑,沈唯重脚下不稳,整个人往前扑去。裴月臣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他,这才发觉他整个人绵软无力:“沈先生,没事吧?” “没事……就是肚子饿。”沈唯重惭愧道,“这两日我和程大人担心被下毒,都没怎么吃过东西。” 闻言,祁楚枫望向程垚。程垚无奈一笑:“我们担心下毒之后被挟制,不好谈条约,所以就没敢吃。” “水也没喝?”祁楚枫惊讶道。 “水喝了,我们自己捧了雪回屋煮水。”程垚忙道。 难怪看着瘦了一圈,原来是饿的,祁楚枫深吸口气,立即吩咐近旁兵士:“快!去准备饭菜,要顶好的。” 众人进了大帐,祁楚枫特地把火盆旁的位置让给他们俩,自己方才坐下。 程垚取出一个卷轴交给祁楚枫:“将军,这上头是东魉人提出的谈和条件。” 祁楚枫接过来,看都不看,搁在一旁,只问道:“里头情况如何?” “东魉人非常谨慎,马车一进城门,就蒙了我们的眼,一路把我们送到一座大宅内,才解了蒙眼的布。”程垚苦笑道,“巧的是,那座府邸正是我授业恩师彦霖的老宅,从前他赋闲在家,开办私塾,我日日都到那座老宅上课,所以再熟悉不过。” 说到此处,裴月臣已取出古鸦城的地图,在桌上铺开。 程垚用手指出老宅所在,祁楚枫用笔蘸了朱砂,在上头画了记号。这时兵士端了饭菜进来,正巧周云也听说消息赶了过来。祁楚枫虽然心里着急,但还是让他们俩先吃饭,又把方才那个卷轴递给周云看。 周云展开卷轴之后,愈看眉头皱得愈紧,看到后面,愈发忍不住:“……岂有此理,简直是痴人说梦!” 程垚喝了口汤,叹道:“这上头的条件不过十之一二,若是你们知晓他们所提的其他条件,能被气笑出来。” 反正从来没打算答应,祁楚枫也懒得看,只在周云手上瞥了一眼,哼了哼:“退军五十里,他们想得倒是挺美。” “岂止,您看!”周云指着上头的某一条,“要求把古鸦城以东的地界划给他们,他们打算圈地为王。” “还真是敢想。”祁楚枫失笑。 沈唯重咽下口中的食物,然后道:“两位不知,还有比这个更离谱的,他们还提出要求公主下嫁联姻,当即就被程大人一口回绝了。” 周云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喃喃道:“此事若是让圣上知晓,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唉……想不到东魉人竟能异想天开到这等地步。” 一时程垚用过饭,继续向祁楚枫讲述城内的情况—— “东魉人对我们看管得很严,只要出宅子,就一定会蒙上我们的眼睛,包括带我们去粮仓,也是全程蒙上了眼睛。” 周云好奇道:“你是如何让他们带你去粮仓的?” 程垚一笑:“就是用了事先和将军商量好的激将法,正好东魉人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我说我家将军计算过城内粮草,决计撑不到明年夏至,如今和谈,一来是懒得耗时候,二来也是有意放你们一条生路。东魉人的那位首领一听便急了,说他们的粮草富裕,便是三年也没问题。我自然执意不信,他便让人带我们去粮仓。” 说到此间,沈唯重补充道:“对了,青木哉也在其中,他原是想拦着此事,但他好像地位不高,也没人搭理他。” “青木哉也在古鸦城……” 祁楚枫皱了皱眉,转头与裴月臣对视一眼。 程垚接着道:“他们确实很谨慎,全程都蒙着我的眼睛,直到进入粮仓之中,才解开。我进的那间谷仓,确实堆满了稻谷,然后他们又带我附近左右房屋,那些屋中也全是粮草。据他们说,除了我所在的房舍,周遭的一大片房舍也都存着粮草。” “当时我偷偷往远处看了一眼,能看见古鸦城的栖鸦台。栖鸦台在古鸦城南面这个位置,对照栖鸦台的方位来判断,我当时应该是在古鸦城的西面。”他在地图上指出来给祁楚枫看。 祁楚枫循着他的手指望向古鸦城西面的城区,密密麻麻都是街道房屋,皱眉道:“这片区域有点大,这么多的房屋。” “我虽然被蒙着眼,但在马车上的时候偷偷数数,马车转向我也都记下了。”程垚看向祁楚枫,“我们可以在营中试一试,对照着地图。即便不能十分精确,至少能够缩小范围。” 这下,祁楚枫看向程垚的目光,又是佩服又是感激。 “此番,幸好是你去。” 她感叹道,若是换一个人,不仅不如程垚对古鸦城这般熟悉,也绝不如他这般细心。 “周公公,无论这次成败与否,和谈一事,程大人与沈先生可谓是深入虎穴,圣上那边,要为他们请功才是!”她朝周云笑道。 周云笑道:“那是自然!” 程垚连忙道:“不不不,我不是为了这个。”沈唯重也连忙摆手。 “你们不是为了这个,但这个功劳是实打实的,论功行赏,才叫公平,不然如何服众。”祁楚枫道。 二人闻言,方才不再多言。 “走,上马车!月臣,你带上地图。” 祁楚枫是个急性子,二话不说就朝外行去。 马车来来回回一遍遍地走,一面拿着地图对照,一面测算距离,然后根据地图的比例进行推算,最终将粮仓的范围锁定。 “这地方从前好像是做酱菜的……”程垚也记不大清楚,“我看粮仓的屋舍都十分完整,可能是近几年新修的房子。” 祁楚枫盯着地图,沉思:“东魉人的话,也不肯尽信,说什么足够他们吃三年,多半是为了唬人。” 裴月臣点头道:“不能尽信,也不能不信,打个折扣,估计也就一年左右的粮草。” “莫说一年,三个月以上咱们都耗不起。”祁楚枫颦眉思量,“怎生想个法子,把他们粮仓烧了才好。” “粮仓的这个位置……”裴月臣盯着地图。 显然,把粮草存储在西城区,是东魉人经过仔细考量之后所下的决定。古鸦城只有西面背靠悬崖山壁,其他三面均有可能被攻打。为远离火箭火油等物,粮草存储在西城区自然是最为稳妥的地方。 以粮草存量,估算出存储粮草的屋舍,想要烧了这一片粮仓,至少需要十几个人背上大量的火油潜入古鸦城中。而城墙上守卫森严,想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背着火油潜入城内,谈何容易。 裴月臣静静地将目光投到西面,但却没有作声。 次日一整天,祁楚枫都没有见到他的人影,问兵士。他们只知裴将军很早就出了大营,说是去勘察地形,但究竟去往什么方向,他们也是一问三不知。祁楚枫担忧之余,不免心生疑虑。 直至掌灯时分,祁楚枫正与众将在大帐中开会,裴月臣方才赶回来。 一整日没有他消息,祁楚枫本就十分担心,见他回来,立即上前,尚未开口发问,便发觉他身上的衣袍有好几处被割裂,吃了一惊—— “你受伤了?”她疾声问道,拉起他的衣袖,发觉小臂处的衣袍几乎都磨破了,他的手掌上也有血道道。 “没事,不小心被冰渣子划了一下。” 霍泽奇道:“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孟希山。”裴月臣朝众将道,“我上到了山顶处,仔细勘察过地形,只要有足够长的绳子,就能从山壁上下去。”孟希山正是古鸦城西面山壁所在的那座山。 第104章 (上) ◎大帐内,祁楚枫让兵士端来干净的清水,她替裴月臣清洗了手上的伤口,又从怀中取出日常惯用的药膏,帮他仔细上……◎ 大帐内, 祁楚枫让兵士端来干净的清水,她替裴月臣清洗了手上的伤口,又从怀中取出日常惯用的药膏,帮他仔细上药…… 裴月臣看着她, 轻声劝解道:“之前程大人和沈先生进古鸦城, 你也是担心得很, 可他们不也好端端地回来了吗?” 祁楚枫闷声冷道:“能一样吗?” “事情虽有所不同,但程大人和沈先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和他们相比,我好歹习过武,自然应该干些粗活。”裴月臣笑了笑道。 祁楚枫抬眼, 恼怒地瞪他:“你还有心思顽笑?!” 原是想逗她开心, 见她当真怒了,裴月臣只得敛了笑意, 望着她轻叹口气。 伤口都已上好药,祁楚枫撂开他的手,起身盯住他, 不再压抑怒意,质问道,“你为何不在私下先与我商量此事?为何要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在周云面前?” 不待裴月臣说话, 她随即又道:“……你故意如此,为得就是逼我同意, 是不是?昨夜你便计划去孟希山勘察地形, 却不透一点口风, 所以从一开始, 你就有意在瞒着我!”说到此处, 她的眼圈已然红了。 “楚枫, 我不是……” 裴月臣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想要上前安抚她。 祁楚枫正在气头上,见他上前,立即退开一步,怒意未减:“你也不用解释,此事我说过了,不行就是不行。” “楚枫……” “就是周云来劝,也没有用!” 她旋身大步出了帐,帐帘重重一甩,外间的风正大,雪粒子纷纷扬扬扑了好些进来。裴月臣立在原地,看她的身影隐没在帐外,缓缓低头看向手上的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祁楚枫几乎是一夜无眠,在狼皮褥子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待到天蒙蒙亮时,索性一骨碌爬起来,牵马出营,也不许人跟着,直奔孟希山。 此前她曾数次勘察过古鸦城周遭的地形,孟希山自然也来过,但因为山势险峻,寻常兵士要爬山都费劲,绝无可能从此地进攻,遂只上到半山腰,便未再前行。 马匹是断断上不去,祁楚枫先在山脚下寻了一处避风的地方栓好马,这才开始往山顶攀援。昨夜一场风雪,到今晨虽然停了,却令山路愈发难行。许多地方山石嶙峋,压根就没有路,又覆着冰雪,脚下一不小心就要打滑。饶得祁楚枫是习武之人,也得小心翼翼、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 一处极陡峭的地方,她不得不借力旁边的小树,撑着往上攀爬。殊不料,小树枝干脆弱,经不起她的重量,啪嗒一下,从中折断,她暗叫倒霉,整个人仰身朝后跌去…… 风从耳边掠过,她已做好了摔出丈外的准备,本能地蜷起身体,保护颈部和头部。 下一瞬,她被人稳稳接住,熟悉的气息萦绕周身。 她站稳身子,抬眼,正对上裴月臣的双目。 “你跟着我多久了?”她微微恼道。 “我也是刚刚才追上来。”裴月臣担心她不信,又解释道,“真的,我听说你一个人出来勘察地形,猜想你大概是来了这里,在下面看见你的马,然后才循着脚步追上来。” 他的轻功高出她甚多,要追上她确实不是难事,祁楚枫微别开头,不吭声了。 “这里不好走,那边有条路更容易一些。”说罢,裴月臣往左侧行去,行了几步,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头回望—— 祁楚枫尚立在原地看着他,显然昨日的气还未消。 裴月臣无奈一笑,返身回去,牵了她的手:“你随我来,我已经找好了,靠近山顶有一处地方可以下崖壁。” 大事当前,祁楚枫也不愿再与他闹别扭,虽然一声不吭,但顺从地跟着他走。 裴月臣领着她往左,绕过岩石,再往上攀援莫约十数丈,到达一处相对平整的平台。“你看,从这里下去,便可以直接进入到古鸦城内。”裴月臣站在崖边,指着下面朝她道。 祁楚枫探头望去,正对的崖壁下方好像是古鸦城某座大宅的后院,一些房屋的屋顶都破败不堪,应该是一座废弃的旧宅。 “在这里还可以安排一些接应的人手,等人先下去,再把火油等物放下去,会更为妥当一点。”裴月臣在旁道,“撤退的时候也能搭把手。” 祁楚枫目测了一下高度,不禁皱起眉头,深知这样的高度,即便没有追兵,要在暗夜中徒手攀援上来也极为不容易。 “你就这么想去?”她闷声问道。 “此事若能成功,就能逼东魉人出城突围,免去我军攻城和围城之累。”裴月臣看着她,语气诚挚,“楚枫,你心里也知晓,这是上上之策。” “上上之策……”祁楚枫立在崖边,转头看向他,目光中带着痛楚,“你知晓此事有多危险吗?” 话音刚落,一阵山风刮过,劲道颇强,刮得她险些站立不稳。 “小心!” 裴月臣连忙一把拉住她,径直将她揽入怀中,退离崖边。 “我知晓,我没有事先与你商量,因为我知晓你一定会反对。” “你……”祁楚枫气恼之极,想要挣开他。 “楚枫,我也会有怯懦的时候。”他握住她的肩膀,诚挚地看着她的双眼,“你昨日怪我没有事先与你商量,是我的错。但我这样做,是担心你的反对,会让我更加退缩,所以我不敢给自己留退路。” 祁楚枫不解且惊讶地望着他。 “我想过许多,想着回北境之后该如何筹备咱们的婚事;想着带你回我的家乡去看满塘的荷花;还想着将来咱们的孩子该先学剑还是先学枪?先读《诗经》还是先读《南华经》……” “自然是《诗经》,朗朗上口,小孩子容易背诵。” “好,那就先学《诗经》。”他含笑道,“听你的。” “所以,你一直在想这些……”祁楚枫慢吞吞问道。 裴月臣点点头,自嘲一笑:“是不是有点傻?” “当然不是!”祁楚枫轻声道,“你能想这些,我很欢喜。” “可是,所有这些事儿都得先过了眼前的这一关。”裴月臣拢了她的双手,合在掌中,“你知晓,我也知晓,即使怕,也得去做。” 祁楚枫怔怔看着两人的手,静默了许久,慢慢偎入他的怀中:“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死。”裴月臣道,“我会拼尽全力,活着回来。” 随着他的话音,祁楚枫的泪一下子涌出来,迅速渗入他的衣袍。她抬起头,迅速抹去泪水,望向崖下的古鸦城,目光坚定:“既然决定要烧粮仓,就要设想得再周全一点!” 当日,祁楚枫召集众人到大帐,直接分派任务。 “掌灯时分,就开始攻城!”她道,“南城、东城和北城同时进攻,投石机、破门锤还有云梯全都需要事先备好,到时候全都要上。你们可有问题?” 众将愕然,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半晌,赵暮云才迟疑问道:“将军,还是打算强行攻城吗?” 祁楚枫毫不犹豫地点头:“对!云儿你负责东城,曹将军负责北城,霍将军负责南城。” 这其中人选并无裴月臣,曹文达心生疑惑,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裴月臣根本不在大帐之中。攻城是件苦差事,他不由暗暗揣测,莫非祁楚枫偏袒裴月臣,存心让他捡个现成便宜? “祁将军,我……”曹文达忍不住道,“我营中人手不足,北门光靠我一个营只怕是难以攻取。” “此次攻城的重点在于试探和分散敌军的兵力。”祁楚枫道,“北门外头不远就是河,地形原因就不可能大规模攻城,所以东魉人在北门的守兵一定最少。你们营主要用攻城锤,要死死咬住北城兵力,让他们无法到其他地方支援。” 曹文达怔了怔,反复思量她的用意。 祁楚枫转向赵暮云:“云儿,东城是重中之重,投石机我会全部架在东城的外头,云梯也会先紧着你这边用。” 赵暮云颔首:“末将明白。” 祁楚枫最后看向霍泽:“霍将军,西城地势较高,仰攻不易,辛苦你了。到时候若是难以支撑,我会带兵支援。” 尽管不解,霍泽还是颔首:“末将领命。” 周云在旁,也知晓这里头没有裴月臣,但又不便明着问,只得装作左顾右盼:“裴将军呢?怎得不见他?” “月臣……”祁楚枫顿了顿,“他去营中挑选人手了。” “挑选人手?”周云不解。 “我们攻城那晚,他会带人背着火油攀下崖壁,火烧粮仓。” 此言一出,众人皆吃了一惊。 曹文达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将军是预备里应外合,一举攻下古鸦城?” “若能一举攻下,自然再好不过。”祁楚枫道,“此战,烧粮仓是重中之重,只要粮仓被毁,即便一时无法破城,也能逼他们在短时日内突围,到了那时候古鸦城就能不攻自破。” 赵暮云已然明白过来:“所以攻城,其实是为了掩护烧粮仓?” “对!” 祁楚枫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然后双手抱拳施礼,沉声道:“此战,恳请诸位通力配合,楚枫在此先行谢过!” “将军言重了!”霍泽忙道,“裴兄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不惜以身犯险,我等定当全力配合,将军放心便是。” 赵暮云虽未说话,眼神中透出的坚毅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唯独曹文达默默无语,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第105章 (下) ◎ 暮色渐沉,风刮得愈发猛烈,衡军绛红的旗帜烈烈作响。 祁楚枫一身戎装,古鸦城就在她面前不远础◎ 暮色渐沉, 风刮得愈发猛烈,衡军绛红的旗帜烈烈作响。 祁楚枫一身戎装,古鸦城就在她面前不远处,黑沉沉的, 半隐在黑夜之中, 像一头盘踞的庞大怪兽。 她盯着它, 然后转头看向鼓手,点了点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三声点鼓, 其后紧跟着一阵密集的擂鼓声,于暗夜之中,分外响亮。 霍泽已在南城外部署妥当, 严阵以待, 鼓声传来,他一声令下—— 无数带火的长箭, 如暗夜里的流星,争先恐后地射向古鸦城内。 瞬时,南城被从天而降的点点星火照亮。 东魉人还沉浸在和谈之后的美好前景, 被从天而降的箭矢惊醒,城墙上的守卫呐喊声,奔跑的脚步声, 兵器拖地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混乱之极…… 两轮箭矢过后, 霍家军挥刀向前, 向南城发动攻击。 南城地势较高, 攻城原就是仰攻, 十分不易, 之前东魉人便判断衡军即便攻城, 也不会主攻南城,所以布置在南城的守卫也不多。现下箭矢横飞,东魉人惊觉衡军要从南面攻城,皆吃了一惊。 漫天的箭矢之中,混着着钢勾,其后连接着绳索,正是钩梯。铁钩卡嵌在城墙上,衡军嘴里衔着刀,顺着绳索,飞快地往上爬。 南城东魉守军一面往城墙下射箭,一面飞驰告急。距离最近的东城守军,顾不得其他,先赶过来救急。 他们在城墙上飞奔,忽听见头顶有破空之声,挟着凛冽的劲风,强劲到几乎可以将人带倒…… 随即便是巨大的响声,城墙的垛口被迅猛而至的大石砸开,还有更多的大石落在城墙上与城墙下的街道屋舍上,随着砖瓦的坍塌,烟尘四起。 东魉守军趴在墙头上朝外看去——东城外头,不知何时多了一排齐齐整整的大型投石机,火把熊熊燃烧,能看见衡军正在进行第二轮装填。 很快,几十块大石划破夜空,重重地砸在古鸦城的城墙上。 东魉守军不得不寻找各种躲藏之处,同时派人速速去禀报,东城正在遭受强攻击。 几轮飞石下来,将东面城墙砸得坑坑洼洼,压得东魉守军抬不了头。与此同时,数十架云梯架上城墙,烈爝军像潮水一般往上漫…… 这波攻城的势头不仅猛烈而且迅捷,将东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祁楚枫在大战之前就做好了详细部署,由南城率先首攻,然后东城全线压上,务必将声势造大,等到南城东城陷入胶着之时,曹文达再率兵攻向北城,以巨型攻城锤撞击城门…… 所有的这一切安排,目的只有一个,让城内的东魉人手忙脚乱,根本无暇顾及西城的动静。 于此同时,悬崖之上,裴月臣以及一众同伴已经做好了下崖的准备。 因为风比预想之中更大,担心装着火油的皮囊会在碰撞中被划破,决定还是由人背着火油下崖,最大限度保护好火油。 带着沉甸甸的火油,下崖自然更加困难,裴月臣当仁不让,率先下崖。 下方燃烧的战火映入他眼中,如点点星光,他伸手擒住绳索,跃出悬崖…… 北城,曹文达率兵正在攻城。 巨大的攻城锤架在车轮之上,近百人推着这辆巨型的车,朝城门疾冲,重重地撞击上去…… 城门由坚实的厚厚的铁皮包裹着,上头钉满铁钉。 攻城锤每一下撞击,城门震动,连带着城墙,都在嗡嗡地颤动之中。 城墙之上的守军以乱箭射之,以沸水泼之,以粪炮罐掷之……攻城车下,受伤的兵士退下,立即有人补上,攻城锤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 祁楚枫站在高处,望着城墙各处的战火,眉头紧皱。 虽然此前用谈和的方式忽悠了东魉人,此番攻城打了个出其不意,但东魉人在退入古鸦城时,就做好了守城的准备,城墙上的各项工事都加固过,而且为了应对攻城,备下了各式各样的守城器械—— 事先准备好的火油罐自城墙抛下,陶罐碎裂,火油四溅,再用带火的箭矢射之,顿时就在城墙脚下烧成一片火海。此外还有石灰与糠皮,自上往下抛洒,一旦入眼,疼痛不已,当即就能废掉衡军兵士的眼睛。 东魉人还准备了粪炮罐,里头装满了熬干的人粪、石灰、皂角粉和□□的混合物,只要沾到衡军皮肉便会很快引起溃烂。 还有城墙上浇下来的沸水,砸下来的石块砖块……诸如此类种种,皆对衡军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一时战事进入胶着状态。 这等攻城之战,一旦进入胶着,必然是攻城方吃大亏,只能靠硬抗才能维持住战局,所以祁楚枫虽然面无表情,然而内心焦虑万分,目光时不时投向古鸦城的西面—— 她在担忧,也在等待。 因为事先只知晓粮仓的大致位置,并且对于屯粮的屋舍究竟有多少栋并不清楚,裴月臣让其他人先藏在废弃老宅之中等候,他摸清情况之后再决定部署,如此便颇花费了一番功夫。 此时除了西城,其他三面皆打得热闹,引得粮仓的守兵也是心不在焉,慌张不已,频频打听战况,担心衡军攻入城来。这倒是给裴月臣极大的便利,他轻功本就极好,不费什么功夫便摸清了整个粮仓的布局。 屯粮区是利用现成城内旧房翻新改建,有的连成一片,有的孤零零在一旁,想要一把火全部烧毁并不容易。 裴月臣伏在屋脊上,看着储粮的房屋,加上风向,计算着最佳纵火方案…… 北城,曹文达率兵抵住了东魉人浇下来的火油、沸水与石块,撞开城门,冲入了瓮城。 瓮城,顾名思义,取瓮中捉鳖之意。 四面皆是高高的城墙,前方则又是一道厚厚的城门,衡军身在其中,犹如砧板上的鱼肉,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矢。 衡军不得不用盾牌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体外侧,以此来抵御箭矢。饶得是这样,密集的箭雨还是会从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缝隙射入,不时有兵士中箭倒地。 一道又一道的血迹,被攻城锤的车轮碾入污泥之中。 面前的城门坚厚而沉重,每一下撞击之后,它仍旧冷冰冰地耸立着。 “将军,这样不行……”副将冲曹文达道,“再这么下去,城门没撞开,人就都没了!” 朝城墙射去一箭,曹文达回身靠着城壁喘气,紧皱眉头,看着又一名受伤的兵士被拖回来…… 他何尝不知晓,但是只有这样强攻,才会让东魉人相信攻城的真实性。 当年他有愧于心,现下,他想要尽力而为。 攻势猛烈一分,里面的人机会就能多一分,危险也能少一分。 “至少,要把这道门撞开!”曹文达咬着牙根狠狠道。 “……”副将看着周遭的伤员,“人已经不够了。” 突然之间,听见外间数面战鼓齐齐槌响,这是之前便约定好的擂鼓声。曹文达听见鼓声,面露喜色:“他得手了!” 副将不明就里,下一刻就看见曹文达拔出佩刀,冲进瓮城之中,刀挥舞着,挡去飞来的箭矢,径直冲向攻城车。他眼睁睁看着主将亲自去扶攻城锤,愣了片刻,自己也冲了进去。 裴月臣想得甚是周到,除了借助风势,甚至提前将周遭水井的井绳尽数割断,东魉人想要救火就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打水。西城粮仓火起,火借风势,火舌舔卷,连邻近的屋舍也都烧了起来,很快烧红了半边天。 烧红了东魉人的眼,也映红了祁楚枫的双目。 战前她便已下令,一旦粮仓起火,擂鼓为号,衡军全线压上,全力攻城,确保东魉人无暇救火。 擂鼓声中,南城、东城和北城杀声震天,除了曹文达,连霍泽与赵暮云等为首将领,也都亲自挥刀上阵,领军奋勇杀敌…… 这场攻城之战一直持续至午夜,眼见西城粮仓的大火渐熄,祁楚枫这才鸣金收兵。 此番攻城之战十分激烈,各营撤下来之后,清点人数,伤亡占了约莫三成。幸而事先准备充足,金疮药等物,包括一些解毒药材都是备齐的。邢医长带着人疗伤诊治,忙而有序,一切有条不紊。 将领之中,霍泽没有受伤;赵暮云受了些许轻伤,没有大碍;最严重的是曹文达,他腿上中了一箭,伤口上又感染了粪炮罐的毒,溃烂得甚是厉害。 “恐怕要截肢才行。”邢医长特地来找祁楚枫,沉重道,“但是曹将军年岁已高,我担心……万一熬不过怎么办?” “没有别的法子吗?”祁楚枫皱眉,“或者,送他进京城,让御医来诊治。” 邢医长沉默了一瞬,道:“我若不想担责,自然是可以这么做,但是从这里到京城,最快也要半个月,以曹将军现在的状况,路上颠沛是不是受得住就不提了,等到了京城,恐怕就烂到大腿根部,到那时候,截肢也救不了。” 闻言,祁楚枫扶额,问道:“他自己可知晓?” “将军,要不您与他谈谈?属下人微权轻,那个……”邢医长为难地看着祁楚枫。 祁楚枫长叹口气,起身道:“走吧。” 刚至曹文达营帐外,便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已被压抑过的痛呼。紧接着看见一个小兵端着一盆血水从里头匆匆出来,迎面差点撞上祁楚枫。 “将、将军……”小兵连忙要施礼,但又端着铜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祁楚枫道:“我来看看曹将军,现下可否方便?” 小兵连忙把铜盆里的血水都倒至一旁,匆忙进帐,片刻之后便出来有礼道:“曹将军有请。” 第106章 ◎再醒来时,她身处营帐之中,身遭围了一大群人,除了邢医长,赵暮云,还有周云和霍泽。 见她睁开眼……◎ 再醒来时, 她身处营帐之中,身遭围了一大群人,除了邢医长,赵暮云, 还有周云和霍泽。 见她睁开眼睛, 众人似都松了口气。 “将军, 你没事了吧?”赵暮云关切地望着她。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周云本是太监, 也不避嫌,上前扶她坐起,又扯过旁边的斗篷严严密密地帮她披上, 口中叹道, “可别再受风了,将军, 你要保重身体才是。” 甫刚醒了,脑中尚是一片空白,祁楚枫看向邢医长, 问道:“出什么事了?” 邢医长道:“您……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将军,悲伤心脉, 还是要保重身体才是。” 他这么一说,祁楚枫全想起来了—— 远远的、灰白的城墙。 东魉守军的兵刃反射着寒光。 悬吊着的五具尸首。 尸首上, 血迹斑驳的衣袍。 …… 思及此处, 她的喉头又是一甜, 硬是忍住, 生生把一口血咽了下去。裴月臣温和的声音仿佛就在她耳边——“你稳住了, 他们才会稳住。” 她缓了口气, 然后慢慢道:“粮仓被毁,东魉人在城里躲不了多久,他们此举就是为了激我们去攻城,所以我们绝不能中计。” “对对对!”周云忙道,“将军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 祁楚枫点点头,看向赵暮云和霍泽,缓声道:“霍将军,你守住南城;云儿,带兵埋伏到北城外的河边;东城我来守。” “围城必缺。”周云抚掌赞同,“全围上是逼他们做困兽之斗,反而会令他们坚守不出。不过我担心,被他们看穿怎么办?” “城中粮草被烧,此时必定人心惶惶,就算看穿了,他们也会拼一把出城。”祁楚枫道,“南城是霍将军的霍家军,阵法精妙,一旦困于阵内,短时难以脱身。他们想突围,就不会选霍家军作为对手。东城有我亲自坐镇,一旦交手,南城和北城的兵力很快就能前来支援,他们也不会选东城。” 不仅周云,连霍泽也听得连连点头。 “祁将军果然思虑周全。”在她醒之前,霍泽见她因急火攻心而吐血,便暗暗担心裴月臣的生死未卜会令她方寸大乱,没想到她竟这般冷静。 祁楚枫倦道:“你们且先去准备吧,东魉人应该在近日就会有所动作。” 众将领命而去。 邢医长重新又替她把了一次脉,皱眉劝道:“忧虑伤神,将军还是要将养着些……” 祁楚枫眉头微皱,也不想说话。 邢医长只得道:“我去开个方子,煎好药再送来。”说罢,也退了出去。 帐中只余下周云,他倒了杯茶水,递到祁楚枫手中。 “周公公,我没事,不用担心,您也回去歇着吧。”祁楚枫接了谢过,又道。 周云诚恳地望着她:“裴将军如今生死难料,我也甚是忧心,今日将军急得吐了血,在下感同身受……可你终究是一军之帅,仗打到现下这个时候,咱们节节胜利,收复失地,一步步地把东魉人逼进了古鸦城,靠的是您的果断决策,靠的是全军上下一心,才能在这么短的时日走到这步。” 祁楚枫道:“公公,你我不必见外,有话直说便是。” 周云字斟句酌半晌才道:“圣上对您十分看重,此战之后,必有重重封赏,还望将军千万保重身体才是。”有些话他不便直说,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 祁楚枫心里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倘若裴月臣出了事,切莫因为儿女私情耽误战事,万事须以国事为重。 “公公放心。”她淡淡一笑,“楚枫职责在身,不敢懈怠。” “将军不愧是女中豪杰,剑胆琴心,在下感佩至深。”周云起身,深鞠一礼,这才退出帐去。 帐中再无旁人,祁楚枫放下茶水,死死咬住嘴唇,直咬得唇色发白。 接下来的每一日,不是度日如年,而是度时如年。 城墙上的五具尸首,被风吹、被日晒、被雪淋……每一个时辰,都像一把钝钝的锉刀,在祁楚枫的心头伤处血淋淋地来回拉锯。 直至三日之后,天将明,寒风之中,古鸦城的北门被悄悄地打开,大批东魉人在夜色的掩护中出了城门……赵暮云率军埋伏在河边,三日不生明火,一直在啃干粮,总算等到东魉人出来,憋了几日的气,一股倾泻而出,手起刀落间,对敌军毫不手软。 知晓赵暮云得手,祁楚枫随即下令攻城。此时城内守军得知首领已逃,将他们弃之不顾,早已无心守城。与上次攻城相比,衡军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攻进了古鸦城。 此时,天已大亮。 城墙上的五具尸首已被放下来。 尸首已经冻得硬邦邦的,面目冻得僵硬,附着一层白霜,与生前容貌差别甚大。 祁楚枫远远地站着,目光死死盯着尸首们,却始终不敢近前……周云知晓她的心思,亲自过去,一个个细看,过了半晌回来低声禀道:“裴将军并不在其中。” “当真?”祁楚枫抬眼看向他,目光紧张而不确定。 “当真。”周云重重点了点头。 祁楚枫深吸口气,这才终于鼓起勇气,亲自走过去,俯下身子细看——月臣果真不在里面,但认出其中一人是云甲玄骑里的兄弟。 云甲玄骑,都是伴在她身边数年的好兄弟,此时见到他冰冷坚硬地躺在城墙之上,她心里难受异常,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扶壁方才站稳,沉声道:“他们都是立下奇功之人,好好厚葬。” 月臣既然不在其中,说不定他还活着,祁楚枫猜测他可能会藏身于粮仓附近,遂往城西去。沿途,衡军兵士们一间间进屋搜索,防止还有东魉余孽藏身于此。 祁楚枫走过栖鸦台,上面传来乌鸦粗嘎的叫声,在冬日里愈发显得寒意森森。 她皱了皱眉头,仰头望去…… 一道亮光闪过。 看清上面的那张脸,她的瞳仁瞬间紧缩——是青木哉! 几只乌鸦被利器破空之声惊得飞起,盘旋在古鸦城的上空。 一柄利箭射入祁楚枫体内,旁边的兵士大惊失色,赶忙护着她躲入旁边的屋舍之中,又有人赶忙去找医官。 祁楚枫却还清醒,看清自己是腹部中箭,冷静吩咐道:“他在高台,不要冲进去硬拼,下面架上火,烧!把他熏出来。” 兵士领命而去。 邢医长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身后还跟着脸白如纸的周云。 “将军!将军!”周云紧张万分,此前他担心裴月臣万一殉国,祁楚枫会一蹶不振,好不容易验证裴月臣不在那五具尸首之中,才稍稍松了口气,又突然听见了祁楚枫中箭的消息。 邢医长一看中箭的部位,脸色便很难看,转头低声吩咐医童一些话。 “公公来得正好。”祁楚枫忍着疼痛,朝周云勉强一笑,“请公公代我传令,由霍泽将军暂代主帅一职,云儿全领烈爝军,听从霍将军的调派。” 周云连连点头,又不放心道:“主帅一事,恐怕还得请示圣上。” 疼得身子直想蜷起来,祁楚枫强撑着道:“好,还请公公多为霍将军美言几句。霍将军在南境对敌多年,经验丰富,我相信他能一鼓作气,将东魉人赶下海去……” 她说话时,气息不稳,连带着伤口周遭不停地有血涌出来,邢医长看得心焦不已:“将军,不能再说话了,要调匀气息。我马上准备为您拔箭。” 周云闻言,连忙起身,预备退至一旁。 “还有……”祁楚枫情急之下,起身牢牢抓住周云的手,切切叮嘱道,“找到月臣!”她这一下起身过度,箭矢往体内又深了寸许,疼痛难当,冷汗直冒。 “好,好!”周云忙道。 听见他应了,祁楚枫这才稍松口气,浑身失力,眼睛也不受控地合上,整个身子慢慢地往下沉去,意识逐渐消散…… “将军!” “将军、将军……” “……” 她能听见他们一叠声地在喊她,然而这些声音却距离她愈来愈遥远,愈来愈模糊。 “楚枫!” 远远的,隐隐约约似乎有个声音夹杂在其中,熟悉得令人想要落泪。 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想要回应,却怎么也睁不开。 仿佛进入了一条幽长的梦境游廊,她在一个又一个梦境里沉沉浮浮,亦真亦幻…… 看见高高的骆驼排着队,鱼贯走进归鹿城的城门。 看见荒原上的树,枝丫朝天际伸展,将月亮囚禁其中。 看见北境的风,卷起烈爝军的旗帜,雪花乱飞。 看见阿勒抱着腾腾在草地上打滚。 看见月臣,他立于荒原之上,他的眼睛望着她,温柔,关切,悲伤…… “月臣!”她骑在一匹高高的白骆驼上,俯身朝他伸出手去。 白骆驼的脚步一刻不停地朝前行去。 “你去哪里?”他问。 去哪里?她也不知晓,只能道:“你等我!” “好,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他道。 他的话音转瞬消失在风中,紧接着又有一阵风,他整个人便都不见了。祁楚枫骑着白骆驼继续往前奔去,茫茫然地想,他的话似有些耳熟……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隐约之间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又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浸润在雨声之中。她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双目,看见头顶处华丽的帐顶,陌生得很,转头看向旁边,有两名侍女正倚着桌子打盹,也都是陌生的面孔。 看她们的衣着打扮,像是宫里的人。 祁楚枫微微拧眉,暗自心想:这又是一个什么梦? 看来一时半会儿这个梦也醒不过来,她艰难地撑起身体,掀开被衾,趿了鞋,朝外行去。 门是半掩着的,轻轻推开,雨声骤然变大了许多。 一股清凉扑面而来,沁人心脾,甚是舒服。 “祁、祁将军……您醒了!” 两名侍女被雨声和推门声惊醒,抬首看去,惊喜莫名。矮个侍女赶忙上前扶她,高个侍女取来柔软的披风为她披上。 “你们……”祁楚枫仔细端详两人,“认得我?” 高个侍女道:“您是朝廷里的大将军,我们自然认得。您已经睡了两个多月了,可算醒来了。我得赶紧去告诉高医官才对。”说罢,她便急急地告退,连伞都顾不得拿,径直奔入雨中。 睡了两个多月?是梦?非梦? 祁楚枫尚有些混沌,看见院中玉兰花开得正好,方才闻见的香气便是从此处而来:“玉兰花……现下是什么时节?” “回禀将军,今日惊蛰。” 惊蛰?!祁楚枫一愣,又追问道:“这是哪里?” “回禀将军,这里是皇家别院,圣上让您在安心养伤。” 皇家别院?养伤? 回忆一点一点地回到她的脑中—— 古鸦城上空盘旋的乌鸦。 兵刃反射出的寒光。 众人焦急的面孔。 …… 胸膛起伏不定,祁楚枫气息急促,险些喘不上气来。矮个侍女赶忙扶她到凳子上坐下。 “月臣呢?找到月臣了吗?”她急急问道。 矮个侍女一脸懵懂地看着她。 是了,她只是一个深宫侍女,她又怎么会认得月臣,祁楚枫只得改口问道:“现下战事如何?” 矮个侍女迟疑道:“听说是打赢了……您方才问的是裴将军吧?圣上召他进宫,他应该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祁楚枫迅速抬眼,不可置信追问道:“裴将军?裴月臣裴将军?他也在这里?” 矮个侍女点了点头:“他和您是一块儿来的,这些日子一直在这里照顾您。” 月臣!他没事,他真的没事。 祁楚枫喜出望外,不知不觉间竟落下泪来,慌得矮个侍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祁将军,您别难过,您现下醒了,裴将军也会欢喜的。” “他……他可还好?”祁楚枫担心裴月臣是否也有伤。 矮个侍女不明其意,答道:“裴将军很好,他照顾您,比我们还细心。您看,您的指甲就是裴将军帮您修的,他说您不喜欢指甲长,长一点点都要修。” 祁楚枫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甲齐齐整整,是她惯常的样子,唇角不由漾开笑意。 ◎最新评论: 【楚枫不愧是将军,昏迷前把军务交待得清清楚楚的~玉兰花雨中醒来,也是很有诗意了~ 修指甲这个点非常戳人。月臣这么了解楚枫,这么细心地照顾楚枫,这是十年间积累的感情在细水长流啊~】 【这怕仍然是个梦?】 【自从喝了营养液,除了更新,不想干别的。】 【这两个多月,够辛苦了啊!】 【千言万语道不尽我的心意,只能努力用营养液浇灌你,你可感受到我无尽的情意!】 【进展神速?】 【天啊,看哭了。求皇上赐婚!】 -完- ◇ 106、尾声 ◎尾声 半年后,北境,将军府的后院回廊上。 腾腾叼着红绸子在廊上撒欢,身后的红绸拖着长长的,在怠◎ 尾声 半年后, 北境,将军府的后院回廊上。 腾腾叼着红绸子在廊上撒欢,身后的红绸拖着长长的,在地上迤逦着, 与府中处处张贴的囍字, 相映成趣, 更添喜庆。 “腾腾,腾腾……不许跑!” 阿勒在它身后追, 跑得气喘吁吁,还得小心不能踩到红绸缎。 好不容易追上它,一下子把腾腾扑倒, 从它嘴里把红绸子夺下来。阿勒嫌弃地看着上面的口水, 斥道:“大喜的日子,你可不许给我添乱!” “汪汪汪!”腾腾嚷嚷。 阿勒只得放缓语气, 摩挲着它的头:“你乖乖的,晚上我留大骨头给你。” “汪!”腾腾起劲地摇摇尾巴。 阿勒拾起红绸子,仔细地掸去上面的灰尘, 拿着绸缎往回走。 屋内,祁楚枫正拿着红嫁衣端详,微微皱眉道:“定制的时候, 不是说好上头要有十八颗珍珠吗?怎么才十二颗?” 吴嬷嬷道:“姑娘,咱们这儿是北境, 又不是京城。这婚期定得这般匆忙, 又要小指肚圆的珍珠, 能凑够这十二颗就已经够不容易的了。这些日子, 大勇的腿都跑细了一圈。” 祁楚枫搂了搂她, 安慰道:“您也辛苦了, 这嫁衣绣得可真好看,上头这小鸟,我招招手它是不是就能叫唤?” “那是鸳鸯。”吴嬷嬷没好气道。 “鸳鸯特别好看……”祁楚枫讨好道,“可着满北境找,也找不出绣得这么好的鸳鸯,得亏有我家嬷嬷在。” 阿勒抱着红绸子急匆匆地冲进来,朝吴嬷嬷道:“上头结的花散了,怎么办?这个是不是拜堂的时候该拿在手上的?” 吴嬷嬷看她头发又乱了,便气不打一处来,:“我早起才给你梳好的头,你看看!要成亲的人了,马上就是当家做主母的人,还像个疯丫头一样怎么行,你道我还能天天跟着你。”说到末处,不免有些伤感,阿勒自六岁起便来到将军府,几乎算得上她带大的孩子,如今要出嫁,心中难免不舍。 阿勒不敢吭声,朝祁楚枫吐了吐舌头。 祁楚枫笑道:“沈先生的宅子就挨着将军府,保不齐她嫁过去之后,还得日日回来烦你,回来蹭饭也是少不了的。” 阿勒忙朝吴嬷嬷连连点头:“我要回来吃饭。” 吴嬷嬷嗔道:“又胡说,你回来吃饭,沈先生怎么办?” “他也来。”阿勒理所当然道。 吴嬷嬷被她气笑了,直摇头,把嫁衣递给她:“快,先去把衣裳换了,然后我再重新帮你梳头……花冠也应该快送来了。” 阿勒抱了嫁衣到屏风后,淅淅索索,一会儿功夫之后,高高地拎着裙摆出了屏风,朝她们道:“是不是太长了?” “这是要拜堂的喜服,就是这样,你小心着穿,别跘倒了。”祁楚枫叮嘱道。 吴嬷嬷补上一句:“也别踩脏了。现下衣裳换好了,规规矩矩坐在这屋里不许动,等着沈先生来接亲。” 喜服的下摆又沉又长,穿着它行动不便,阿勒只得乖乖坐下。吴嬷嬷把她的头摆正,梳子沾上刨花水,仔仔细细地重新给她梳妆。 祁楚枫支着肘,托着额角,在旁看着她们,不知不觉间倦意涌上…… “宅子就在将军府旁边,走两步就到了,我自己过去不行吗?姐,我为何一定要等他来接呢?”脑袋任由吴嬷嬷摆布,阿勒不解问道。 听不见回答,阿勒好奇转头,看见祁楚枫似已睡着。 吴嬷嬷转头看见,便从旁取了一件披风轻轻给祁楚枫盖上,轻轻叹了口气。自家姑娘因在南征之中受了重伤,虽然救了回来,身子却因此损耗甚大,调养了好些时日,仍是恢复不成从前的模样。 外间脚步声响,崔大勇捧着大婚彩冠快步而来。 按中原习俗,大婚的彩冠上头应镶嵌珍珠或者宝石,祁楚枫想着阿勒是荒原人,特地高价收来六枚又大又圆的红珊瑚石,要求匠人镶上彩冠。 彩冠手工精细,匠人费了不少功夫,总算赶着今日完工,崔大勇连忙亲自去取了来。 一进门,崔大勇正欲说话,便见吴嬷嬷朝自己打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便看见了自家将军正在小憩,连忙放轻脚步,轻手轻脚地把彩冠放在梳妆台旁,示意阿勒看上头的红珊瑚石。 阿勒一看,是荒原的红珊瑚石,喜出望外,笑靥如花,压低了声音道:“多谢大勇叔。” 崔大勇笑了笑,小声道:“是将军吩咐的。” 吴嬷嬷不放心地转头看了眼祁楚枫,小声吩咐崔大勇:“大公子前几日送来的红参,你挑上好的送到灶间,吩咐她们炖参茶,我估摸着晚上怕是闹得很晚。” 崔大勇会意,赶忙去了。 赵春树带着一大帮人,正在沈唯重的宅子帮忙布置,晚些时候他还得赶回家去接母亲和夫人来参加婚宴。如今赵暮云不在,自家夫人又怀着身孕,他格外忙碌。 衡军收复古鸦城之后,祁楚枫重伤之后,霍泽任主帅,继续与东魉人作战。赵暮云率领烈爝军,以骑兵居多,本就擅长奔袭,古鸦城以南又是一片平原地带,不似之前的丘陵地带。 霍泽此前在南境,那边的东魉人屡屡犯境,好在始终不成规模。对付一盘散沙的东魉人,他经验丰富。如今麾下又有烈爝军,更是如虎添翼。东魉人失去古鸦城之后,没有稳定的落脚之处,被衡军撵得东逃西窜,大部分只得出海逃生去了,只剩下小部分尚在苟延残喘。 南征一战,衡朝可谓大获全胜,圣上龙心大悦,但又恐东魉人卷土重来,遂命赵暮云率两万烈爝军留守东南境,绝不能让东魉人再来作恶。 当时祁楚枫尚在伤病之中,为免影响她的伤势,此事并未告知她,只是告知了祁长松。 祁长松不傻,被留在东南的两万烈爝军是精锐,日后自然是回不来了,只怕连赵暮云也回不了北境。圣上一则确实担心东魉人杀回来,二则他一直担心烈爝军在北境树大根深,趁此机会,名正言顺,分走了烈爝军的部分兵力。身为驸马,祁长松斟酌再三,点头同意。 赵暮云只得奉命驻守东南,无法归家侍奉母亲,家中只得靠兄长照应,连这次将军府的喜事都无法回来参加。 “这地是刚扫干净的,你们几个兔崽子把鞋底的泥都给我蹭下来,不许带入屋!”赵春树朝几名侍卫喝道,转头看见裴月臣与程垚各拿着一沓囍字正行过来,连忙招呼道,“军师,程大人,这儿、这儿……” 程垚把囍字往赵春树怀里塞:“你看够不够,不够我再写。” 赵春树瞅上头的字,朝裴月臣笑道:“我看以后,咱们烈爝军的喜事,程大人一人就能把囍字包圆了。” 程垚笑道:“只要你们不嫌弃,要多少写多少。” “楚枫说了,沈先生没酒量,让你往他那坛子酒里头兑水,至少得兑一半。”裴月臣朝赵春树道,“总之,沈先生若是醉倒了,她唯你是问。” 赵春树不满:“就他那个酒量,兑一半也得醉,干脆让他喝白水得了。” “你自己看着办,我可不问。” 裴月臣微微一笑,转身便要走,被赵春树拉住。 “军师,”赵春树压低声音问道,“你和将军的婚事,到底预备什么办?” 程垚听到这话,也停了脚步,奇道:“是啊,圣上已经赐婚,你们至少也该把日子定了吧。” 裴月臣淡淡一笑:“大概,楚枫是想等调理好身子之后再成亲吧。” “成亲而已,又不是出去打仗……”赵春树不解道,“成了亲之后也可以调理身子。” 程垚却意识到了什么,捅了捅赵春树。 “干嘛?”赵春树莫名其妙,“我说得没错啊。” 程垚皱眉:“你自己就是成了亲的人,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什么?” “成亲之后,肯定……”程垚努努嘴,示意他去看肚子,“对吧?当然要等身子调理好。” “……”赵春树低头瞧自己的肚子,继而恍然大悟,“哦哦!对!要调理要调理。军师,我跟你说,将来等孩子出生,骑马射箭这些事儿必须让我来教,我可是由老将军亲授的高徒。” 裴月臣只是淡淡一笑,掩下眼底的一丝异样,拍了拍他肩膀道:“你还是先去兑水吧,免得回头忘了。” “对对,我不跟你们啰嗦了。” 赵春树想着这是要紧事,拔腿就走。 程垚看向裴月臣,正待说话,便听他问道:“你家春星想和阿勒以后一起进荒原,教荒原人识字,你可知晓?” 程垚微愣,奇道:“怎得我不知晓,你却知晓?” “春星不敢和你说,担心你不同意,只向阿勒提过。阿勒告诉了楚枫,楚枫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那……将军的意思呢?” “楚枫觉得此事甚好。这些日子,春星也认得不少字了,而且她本就能干,厨艺也好,进了荒原,除了识字,还能教他们一些日常的事情。” 程垚迟疑着,半晌没说话。 裴月臣道:“不管你怎么决定,这都是你们主仆之间的事情,即便是楚枫也不能勉强。或者,你回去先和她聊一聊?” 程垚点了点头。 黄昏时分,大婚正式举行。 众多的宾客,将沈唯重本就不大的宅子挤得水泄不通,一对新人在众人的簇拥中拜堂,送入洞房,紧接着便是晚间的酒宴…… 赵春树朝祁楚枫使了个眼色,悄悄指了指酒坛子,示意自己已经兑了水,请她放心。 此番南征,沈唯重尽心尽责,为了和谈,深入虎穴,众人无不佩服。又因阿勒是将军府的人,整个北境都知晓祁楚枫是把她当做自家妹妹,故而今晚的婚宴热闹非凡。不仅烈爝军中来不少人,荒原各族也都派人前来恭贺,又有好些在北境常来常往的商客,也都前来恭贺。邓黎月因商队的缘故,虽不能赶到,也特地备了厚礼请人送来。 一时觥筹交错,也有人上前来向祁楚枫敬酒,都被裴月臣挡了。她的身子尚未完全恢复,经不起像从前那样大口饮酒。 酒过三巡,祁楚枫眼瞧着沈唯重连喝数杯面不改色,心中好笑,凑到月臣耳边笑问道:“我看树儿是往水里兑酒,不是往酒里兑水,大伙能看不出来吗?” 裴月臣笑道:“看出来也没事,将军府的女婿,谁敢欺负他。” 祁楚枫只是笑,不吭声。 裴月臣望了她一眼,顿了顿,笑问道:“你说,咱们成亲的时候,酒里要不要兑水?” 闻言,祁楚枫脸色僵了僵,很快掩饰地一笑,岔开话题道:“幸而今天天公作美,天气正好,你瞧,出来好多星星。” 裴月臣皆看在眼里,也不拆穿,笑着点了点头,附和道:“是,老天也会知晓这是一段好姻缘。”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祁楚枫只装没听出来,微微转开脸去。 裴月臣望着她的侧颜,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月上中天,散了席,祁楚枫又把赵春树拎过去,叮嘱他看好闹洞房的人,图热闹可以,不许有出格的事儿。 赵春树一脸她实在多虑的模样:“阿勒是什么人,你当亲妹妹待的人,谁敢闹洞房。” 祁楚枫瞪着他。 赵春树只得认怂:“好好好,我盯到最后,看哪只小兔崽子敢找不痛快,我就削了他。” 祁楚枫颇为满意,这才回了将军府,正欲回自己的院子,被裴月臣叫住。 “楚枫,今年的荷花长出花苞了,你过来看!” 他朝她招手道,说罢便先行进了院子,祁楚枫连说不都来不及,只得跟过去。 “你看。”他的手在荷花缸中拨动着水,动作轻柔而小心。 月光落在荷花缸中,层层涟漪荡开,能看见荷花茎上小小的青绿花苞,弱小,娇嫩,惹人怜爱……祁楚枫看着,轻声叹道:“去年没看见它开花,今年总算能看见了。” “婚期就定在花期吧。”他道。 祁楚枫微微吃了一惊,转头看向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踌躇道:“是不是太早了?” “早吗?”裴月臣低头看她。 她不自在地别开脸,点了点头。 “楚枫,你是不是……”他顿了顿,缓声道,“若你不想与我成亲,只是碍于圣上的赐婚,我可以向圣上提……” “不是!”她连忙打断他。 “好,我可以等,一直等下去,都没有关系。” “月臣……”祁楚枫迟疑着,“你不用这样。” 裴月臣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我……”祁楚枫犹豫许久,终于还是道,“我问过邢医长,南征时我的伤势太重,以后很难会有孩子。” 她说完,立即抬眼看向裴月臣,却诧异地发觉他神情很是平静。 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不可能答应你娶小妾,所以你要想清楚。” 他又点了点头,还笑了笑:“我知晓,我没想过要娶小妾。” 祁楚枫皱眉,盯着他望:“你还笑,你到底知不知晓这意味着什么?你很可能就会没有自己的子嗣,你懂吗?” 裴月臣点了点头:“我懂,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 “不重要。”裴月臣肯定道,“楚枫,我早就说过,我怎么样都可以,你才是最重要的!” 祁楚枫愣在当地,半晌才道:“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了?” “在京城的时候,御医就告诉我了。我请他先不要告诉你,让我来说。” “你怎得不说?” “我想,等成亲之后再告诉你。” “为何?” 裴月臣无奈一笑,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怕你悔婚。” 祁楚枫又是一愣,禁不住咬唇笑开,把脸埋进他怀中,咕咕哝哝说了句什么。 “什么?”裴月臣没听清。 “婚期就定在花期。”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结,鞠躬道谢! 感谢大家的一路相伴,写这篇的文的时候经历了一些事情,说没有影响到我是骗人的,感谢你们的留言让我坚持了下来! 再次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