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碎玉》 第001章 冬至这日,建邺破天荒地落了场大雪,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寂寥无人。 马车碾过厚厚的积雪,皇城渐近。 萧窈还没来得及细看窗外的情形,凛冽的寒风已卷着细碎的雪花涌入车厢,吹得书页哗哗作响。 翠微连忙关了窗,回身端详她的反应:“可是迷了眼?” “还好,”萧窈眼睫颤动,有气无力道,“若是再不到,我才要闷出个好歹了。” 青禾忍笑,将被风吹开的一轴画卷收起。 画中绘的是上巳修褉时的雅集。茂林修竹,流觞曲水,其间的少年们衣带当风、丰神俊秀。 书案另一侧,堆放着几册世家族谱,也是萧窈这些时日痛苦的来源。 萧窈自少时起长居武陵。 虽顶着这么个姓氏,算是皇室宗亲,但她那位尊祖儿孙众多,阿父乃宫女所生,不过是其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一直无人问津。 这些年,建邺皇宫御座上的人韭菜似的,先后换了三四茬。 直到上一位小皇帝出行时坠马身亡,世家们扒着萧氏族谱翻了一圈,最后找上了她阿父—— 手中无兵权、膝下无子,再合适不过。 水涨船高,萧窈连带着成了公主。 只是往前数几年,谁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日。 萧窈自出生起,并不是被当做公主教养的,尤其是在长姐过世后,就没怎么拿过针线、握过笔。 她起初留在武陵,只是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于情于理都没有再赖下去的道理。 重光帝下旨召她来建邺,一并送来的还有士族的家谱与画像长卷,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又因深知她的秉性,还专程拨了宫中资历深厚的傅母教导。 从衣食住行到言谈举止,竭力想要将她塑成姿容秀美、高雅端庄的世家闺秀模样。 如此才好挑一个如意郎君,嫁入显赫高门。 重光帝是父心拳拳,但萧窈从来不学无术,加之这些个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每日背了这家忘了那家,睡前还要被傅母抽查,颇有少时背书的痛苦之感。 车马在皇城外停下,将过宫禁时,萧窈终于打起精神。 只是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随行的钟媪趁这个间隙,带着女史换到了她车上。 钟媪是宫中遣来指点规矩的傅母。 萧窈一见她,眼皮先跳了下,被翠微扶着坐正了些。 钟媪一板一眼道:“这一路舟车劳顿,难免风尘仆仆,眼下既到了宫中,还请公主梳妆面圣。” 萧窈这才留意到女史捧着的妆奁,欲言又止。 她自觉衣着打扮并没什么不妥,钟媪这隆重的态度,倒叫她觉着自己过会儿要见的不是自己亲爹,而是什么外人。 “建邺不比武陵,公主的言谈举止都得格外留意,以免遭人诟病。” 钟媪说着,女史已经开了妆奁,为她重新绾发上妆。 萧窈再次有气无力起来,看了眼翠微,最后还是乖乖端坐着由她们摆弄。 马车在祈年宫外停下时,恰好妆点妥当。 萧窈披着厚重的大氅,本就行动不便,加之天色昏暗,下车时又被宽大繁复的裙裾绊了下,惊得周遭一众侍从连忙拥了上来。 钟媪皱眉:“公主当仔细些才是。” 萧窈耐性耗得所剩无几,懒得理会,拎着衣摆快步踏过门槛,鬓上簪着的步摇勾在了一缕发丝上。 钟媪眉头皱得愈紧,正要指摘,瞥见正殿出来之人时,不由得噤声。 那人身形颀长,着朱衣,玉簪束发。 清隽的面容仿佛精雕细琢而成,莹润如美玉,无一处不好。 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透着几分矜贵。 寒风携着细雪扑面而去,他却不见半分狼狈,步子不疾不徐,下石阶的仪态亦是无可挑剔。 如竹似玉。 在钟媪看来,士族子弟合该如此。 萧窈却没什么“见贤思齐”的心思,只是见他样貌好,多看了两眼。 两人擦肩而过。 萧窈步履未停,那人未曾抬眼打量,只微微侧身避让。 - 祈年殿内炭火烧得很足,甫一进门,衣上沾染的碎雪便开始融化。 萧窈难得规矩地行了一礼,看向许久未曾谋面的父亲。 灯火通明,将人照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禁不起操劳,他头上的白发更多了,眉心眼尾的沟壑纹路仿佛也深了些。 但望向她的那双眼依旧慈爱,一如往昔。 重光帝扶着内侍起身,行至她面前,抬手比划了下:“窈窈果然是长高了……” 他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便偏过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萧窈忙问:“这是怎么了?” 常侍葛荣代为答道:“入冬后,主上受了场风寒,用药后旁的倒是无碍,只是这咳疾始终未愈。” “病去如抽丝。阿父身体不如从前,恢复得难免慢些,不妨事。”重光帝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担忧,“耽搁到这时辰,窈窈应当也饿了,先用饭吧。” 说话间,宫人们已经布好宴席。 萧窈屈膝跽坐,裙裾铺开,金线绣纹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佐以精致的妆容,华贵的珠玉钗环,倒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重光帝看在眼里,既欣慰,又 对她这罕见的娴静感到惊讶:“窈窈没有话想同阿父说吗?” 若是从前,萧窈打从一进殿门,就要拉着他的衣袖问东问西,又或是讲这一路上如何了。 萧窈放了食箸,幽幽道:“不是应当‘食不言’吗?” 重光帝一愣,慢慢回过味后忍俊不禁,同身侧服侍的葛荣笑道:“这是怨朕着人拘束她了。” “公主自小喜动不喜静,宫中那些傅母却十分严苛,这些日子怕是多有为难之处。”葛荣熟练地在父女之间打着圆场,又向萧窈道,“只是主上此举用心良苦,也是为着今后您能够在建邺立足啊。” “我还以为,阿父是迫不及待想将我嫁出去,怕我那般行事讨不了人家喜欢,坏了亲事。” 萧窈姿态恭敬,话却说得堪称大逆不道。 殿内伺候的宫人们屏息静气,饶是葛荣,都不由得一愣。 重光帝却并没动怒,只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小女儿的性子。 倔的要命,更不会巧言令色,打机锋试探,心中想什么便要说什么。 他自然不会为此介怀,只是愈发担忧,生恐她将来因这性情撞得头破血流。 “窈窈,你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重光帝叹道,“阿父也老了,身体每况愈下,兴许照看不了你几年了,总得为你筹划妥当才能放心。” 萧窈来时准备了不少说辞,等着与阿父争辩,却悉数被他这句堵得说不出口,望着他花白的头发泄了气。 眨了眨眼,轻声道:“您该在武陵好好休养的。” 这话当初她就提过,重光帝避而不谈,只道:“世家子弟众多,其中不乏品行端正、文才出众之辈,你尽可以慢慢看,寻个自己喜欢的……” 萧窈还是没忍住打岔:“若是寻不到呢?” 时下风气使然,世家子弟颇爱熏香敷粉,近年五石散兴起,更是成了不少人的心头挚爱。 萧窈上回来建邺,在秦淮宴凑热闹时,误打误撞见过他们服食后行散的场面—— 只着单衣,坦胸露腹者大有人在,甚至还有同乐妓搅在一起,亲昵狎戏的。 她那时年少,大为惊骇,如今回想起来,仍觉着眼睛不大舒服。 重光帝噎了下,哭笑不得道:“你自小常住武陵,才识得几个?总要一一看过,才知道。” “给窈窈添碗莼羹,她素爱这个。”重光帝吩咐葛荣一句,又问她,“你方才来时,已见崔循,观之如何?” 萧窈愣了愣,才意识到方才殿外见着的,精致得恍若假人的青年便是崔循。 在来建邺前,她头一日记的便是崔氏族谱。 钟媪着重讲了崔氏这位长公子,大为推崇,奉为圭臬,以致萧窈听到这个名字,都能连带着想起许多。 崔循,字琢玉。 出身名门,任太常少卿,六艺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与谢氏那位三郎并称“江左双璧”。 萧窈捧着碗,尝了口热羹,慢吞吞道:“我以为,崔氏看不上我。” 倒不是她妄自菲薄。 这些时日,钟媪曾有意无意地提醒过。 所谓姻亲,须得名当户对才好。 如崔氏这般的名门望族,必得与同样底蕴深厚的士族结亲,才算物尽其用。 若非要勉强,崔氏族中那么些子弟,或许不介意舍个没那么紧要的来结亲。 但崔循这般出类拔萃,他日肩负门庭的长孙,决计是不能的。 归根结底,崔氏看不上日益衰落、傀儡似的皇室,也看不上她。 钟媪虽未说得这样直白,但意思,的确是这么个意思。 重光帝哑然,过了会儿才道:“窈窈若是喜欢,阿父总能想法子,绝不叫你在亲事上受委屈。” 萧窈却对所谓的“如意郎君”没什么兴趣。 她抬眼看向重光帝,小心翼翼道:“阿父,我就不能如姑母那般,招赘个夫婿吗?” 第002章 萧窈口中的姑母,是如今阳羡那位长公主。 她当年未曾嫁与士族,而是在阳羡招了个赘婿,传闻还养了不少乐师伶人。 长公主为此颇受诟病,名声不佳,萧窈少时亦有所耳闻。 及至长姐过世,她曾因养病的缘故,在阳羡住过一年半载,才算真正了解了这位姑母。 自己过得自在、痛快,旁人如何置喙,都碍不着什么。 不似她现在,只有背不完的士族家谱,学不完的礼仪,看不完的书。 重光帝猝不及防,碗中的羹汤洒了几滴,边咳边问:“你说什么?” 萧窈被老父亲这剧烈的咳嗽吓到,抿了抿唇,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再刺激了他。 “公主千里迢迢而来,舟车劳顿,想必是累极了,此事还是今后慢慢商议。”葛荣岔开话头,笑道,“圣上特地令人收拾了朝晖殿,精心陈设布置,还移了几株红梅过去,公主见了必定喜欢。” 萧窈会意,顺着他说道:“我离家时,武陵那边的还未见花苞。” 重光帝缓了口气:“阿父记得,你少时就爱雪,每每遇着都要玩上整日。只可惜咱们南边不常有这样的大雪,难得遇上一回。” “你如今一来,就赶上落雪,也是好兆头。” 萧窈点点头,又陪着重光帝聊了许久旧事,直至夜色渐浓才离去。 - 这场难得的雪下足了三日,庭院的积雪几近一尺。 这本该是萧窈最喜欢的日子,若是还在武陵,早就带着青禾出门撒欢去了。 结果来了建邺,过得极为惨淡。 折磨了她一路的钟媪并没就此罢休,反而变本加厉。 钟媪在宫中担着内司掌司一职,不少女史皆是由她选中,一手提拔上来的,对她颇为敬重,唯命是从。 除却每日要学的功课,萧窈饮食起居都有女史们轮番照看,时刻指正不妥之处。 难得歇息的时候,萧窈想在梅树下堆个雪兔子,袖子还没挽起来,就被女史给按了下去。 “您若想看,叫宫人们动手就是。”女史毕恭毕敬道。 萧窈问:“我若就是想自己玩呢?” “您千金贵体,若是为此着凉,染了风寒,奴婢们如何向掌司交代呢?”女史顿了顿,委婉提醒,“不若还是回房练字吧。” 萧窈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她的字确实写得不怎么样,钟媪前两日看了眼,在每日的功课中又加了临帖一项。 “字如其人。这样的字若是叫旁人见了,是要取笑的。”钟媪原话是这么说的,“旁的女郎自幼读书习字、练琴对弈,公主如今才补,合该辛苦些。” 萧窈想了想,这话是有几分道理,便忍了。 只是晚间用晡食,另一位女史再一次指正她喝汤的仪态不够优雅时,萧窈为数不多的耐性终于彻底耗尽。 第二日晨起,钟媪来朝晖殿看她。 照例问了功课,又带了个消息:“圣上延请了班大家,等过些时日入宫为您讲学,定在午后申时……” 班家自前朝起,久负盛名。 现如今衰颓,儿郎许久未曾有过建树,但这家的女儿却以才学过人、柔顺敬慎备受推崇。 尤其是这位班大家。若能得她称许,在议亲之时,也是颇有分量的谈资。 在钟媪看来,重光帝此举不可谓不用心。 萧窈却只是茫然,咬碎了齿间的梅子糖,抬眼看向她:“谁?” 钟媪对这位公主的不学无术已经有数,心中虽轻蔑,面上并没表露,亲自同她讲了班氏的事迹。 萧窈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面上还算乖巧。 等到钟媪终于结束冗长的讲述,另安排旁的事务去,她立时扶着桌案起身,眉眼间难掩雀跃:“知会小六了吗?” 青禾点点头,又有些迟疑:“咱们真要瞒着钟媪出宫……” “不瞒着,她能容我出去吗?”萧窈脚步轻快进了内室,边换衣裳边道,“怕是更要叫人盯着,严防死守了。” 说话间,已经褪去繁复华丽的宫装,换了自武陵带过来的轻便衣物。 高高的发髻也被拆散,随意系了条发带。 翠微已经按着她的意思支开女史,临出门前,将一顶帷帽扣在她头上:“出去逛逛无妨,只不过还是谨慎些为好。” 言毕,又叮嘱青禾:“小心陪着公主,不要胡闹。早 去早回。” 萧窈手中有进出宫禁的令牌,打着朝晖殿采办的名义出宫,并不是什么难事。 大雪初霁,长街上虽还残留着尚未化尽的余雪,但市廛上的铺面大都已经开张,也不乏走街串巷的货郎。 街角有卖汤饼的摊子。 要一碗滚烫的羊汤,出锅时洒一把细碎的芫荽,食辣的再添些茱萸,在这样的冬日里再合适不过。 还能从邻桌的食客口中,听些建邺城中的新鲜事。 萧窈额角出了层细汗,杏眼微眯,捧着碗热汤慢慢喝着。 其实她若想要,只需吩咐一句,宫中不多时就能做出滋味比这更为鲜美的汤饼。 羊肉必定精挑细选,用羊羔身上最为鲜嫩的肉。 汤底也会更讲究,添些名贵的、养生的药材。 可她不喜欢。 因为女史们总会在旁候着,挑剔她的举止,要吃得慢些,更为优雅些。 也无人陪她说话。 偌大的宫室安静得仿佛落下一根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象牙食箸放下时,轻微的声响仿佛都会令女史皱眉。 不疼不痒,却令她喘不过气。 半碗热汤见底,邻桌的行商已经从香料生意如何如何,聊到了扶风酒肆新来的胡姬身上。 说是这位胡姬容貌侬丽,舞姿婀娜动人。 以致酒肆门庭若市,不少人整日守在那里,只为见她一面。 青禾翻出钱袋,见自家公主听得耳朵都快竖起来了,小声问:“女郎要去看吗?” 萧窈想了想:“还是先去铁匠铺。” 她这回出宫倒不全然是为了玩,也算有桩正事。 早先秋日里,她进山玩时,在山石间失手折损了晏游的袖剑。 晏游虽珍爱那柄袖剑,但两人的表亲关系在这里,倒是没同她计较。 萧窈却过意不去。 因着短剑是晏游数年前在建邺得的,她这回来时,特地带上了短剑,想看看能否寻得那位匠人重铸。 这家铁匠铺仿佛颇有些名气,不过随口一问,摊主已了然道:“小人知道。” “女郎只需沿着这条街走到尾,往西拐,再走百余步,有棵老槐树处就是那铺子了。” 摊主虽对她们这两个女郎寻铁匠铺这事颇为惊讶,但多收了钱,还是殷勤提醒:“不过听闻他近来被人聘去做工,十天半月都不见得回来一趟,女郎怕是未必能寻到人。” 萧窈道了谢,压下被风吹起一角的帷帽,慢悠悠地循路而去。 还顺道买了些果脯,与青禾分食。 “建邺的确比武陵热闹……” 萧窈在喧闹的长街上穿行,由衷感慨了句,只是话音未落,便有紧促的马蹄声传来。 街上往来的百姓犹如被狂风刮倒的禾苗,纷纷向两侧避让,有躲避不及的,下一刻就重重地挨了鞭子。 萧窈初来乍到,还没见过这场面。 虽及时避开,但马蹄踏过水坑,雪水混着泥水溅了半幅裙摆。 她拧了细眉,还没来得及发作,骑马清道的侍卫已经趾高气昂行过。 紧随其后的马车豪奢华美,描金的纹饰在日光下耀眼夺目。 周遭的百姓对此见怪不怪,窃窃私语。 “是王氏的贵人。” “必是王六郎,他近来常去酒肆看胡姬……” 挨了一鞭子的卖菜老农艰难地爬了起来,没顾得上看伤,对着散了一地的菜欲哭无泪。 一旁的人宽慰他:“遇着这位,没伤筋动骨,已是好的了。” “女郎可伤着了?”青禾手中捧着的果脯洒了半包,惊魂未定地打量萧窈。 萧窈目送这队人远去,轻声道:“无碍。” 无怪百姓避之如虎,琅琊王氏的名头摆出来,她阿父都得掂量掂量,不能随性而为。 她纵然生气,也只能在心中骂一句“晦气”。 萧窈没久留,将买果脯剩的几十钱随手给了那老农,依旧往铁匠铺去。 街尾一转,便能远远望见摊主口中那株大槐树。看起来颇有些年头,树身足有两人合抱粗细,冬日枝叶凋敝,却不难想见夏日该是如何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铁匠铺冷冷清清。 木门虽并没落锁,但已经覆了层细尘,应是有段时日未曾有人来过。 倒真被那摊主给说中了。 萧窈无可奈何,她离宫时还特意带了不少金叶子,眼下却派不上用场。 与青禾合计一番,见时辰尚早,决定去看看那位盛名在外的胡姬。 扶风酒肆所在的地界虽偏僻了些,但门庭颇为惹眼,酒旗飘飘,并不难寻。 才走近,便能听到紧促而欢快的胡琴铃鼓声。 萧窈咽下最后一口云片糕,才掸去指尖的糖霜,忽而在这欢快的鼓点之中,听到了“吱呀”一声。 像是门窗倏地打开的声响。 她循声仰头,恰见着身着紫袍的男人坠下,大敞的雕花窗内有身形一闪而过。 身侧传来惊叫,萧窈垂了眼,看向几步外倒地的男人。 他蜷缩在地,双手紧紧捂着脖颈,可喷涌而出的鲜血却怎么都止不住,汨汨涌出,汇成血泊。 青禾齿关打颤,话都说不出来。 萧窈勉强还算镇定,但这样血淋淋的场景近在眼前,脸色也好不到哪儿。 第003章 流年不利,时运不济。 萧窈看着满地的血,后知后觉地想,今日决定偷溜出宫时该看看黄历的。 先是铁匠铺扑了个空,转头来酒肆,还能撞见这等命案,实在与出门时的设想相去甚远。 整个酒肆,连带着出事的这条巷子,都已经被严加看管起来。 医师还没到,血泊中躺着的王氏子早已说不出话,眼瞳逐渐涣散,映着冬日稀薄的日光。 他伤得太重了。 下手之人必定有些功夫底子,用的刀也锋利,才能这样一刀封喉。 伤处涌出来的血浸透了上好的紫貂皮毛,一片狼藉。 萧窈倚墙而立,微微仰头,看向大敞着的雕花窗牖。 事发之时,她的反应快些,是在听到窗户声响时抬头的。浮光掠影似的,扫到了个黑衣男子的身形。 相貌虽未曾看真切,但心中其实有个大致轮廓。 “女郎,”青禾背对着血迹,惊骇的情绪有所缓解,开口时声音依旧带着些颤意,“这可如何是好?” 她初时被吓得魂不守舍,只顾着害怕了。 稍稍平静下来,开始为眼下的处境担忧。 这次离宫本就是偷溜出来的,不宜张扬,若是悄无声息地回去也就罢了,偏生撞上此事,走也走不得。 万一真被识破身份,可就不好收场了。 “别怕,天塌不下来。”萧窈塞了颗梅子糖给她,“纵是有什么事,也有我在呢。” 纷杂的脚步声传来。 除却紧赶慢赶,几乎是从侍从马上滑下来的医师,还有许多披坚执锐的卫兵。 王氏的私兵、建邺城中的禁军,一同将本就已经被看守起来的酒肆围了个水泄不通,彻底戒严。 哪怕是不知情的人,只消远远看一眼此处的阵势,也知道必定是出了大事。 可谁能想到,王家的郎君竟当街横死呢? 须发皆白的老医师只看一眼,便知道这位贵人已断了气。 只是对着那些红了眼的护卫,还是硬着头皮查看一番,这才颤颤巍巍地摆了摆手:“不成了。” 护卫们先是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痛哭起来。 他们随着郎君出门,遇上这样的事,决计逃不了罪责,纵然不死也得脱层皮。 闻讯亲自带人赶来的廷尉丞虽有准备,见此情形,也不由得出了层冷汗,颇有些不知所措:“谁人如此胆大包天?” “郎君为贼人所害,今日在此的一干人等 ,谁都脱不了干系。”护卫中领头那人跪地许久,满身满手都沾了血,颤声道,“须得带回去严加审问,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将那贼人千刀万剐,以慰郎君……” 这种办案的法子,怎么想都不合章程。 但寻常百姓丧命是一回事,世家子丧命是另一回事,确实不能一概而论。 廷尉丞看了看目眦欲裂的护卫,又看了看已经咽气的王六郎,再想了想朝中那位王丞相,唯唯诺诺道:“正是。” 有护卫取了白狐裘,小心翼翼地裹着尸身,抬入了那驾饰金嵌玉的马车。 而王氏的卫兵们则开始挨个清点,准备将此处所有人都一并押解回去。 酒肆中众人被困许久,见此颇有躁动,与卫兵争辩起来。 萧窈侧身将青禾挡在身后,试图讲道理:“我二人只是途径此处。你家郎君遇害,自楼上跌落时,我们就站在此处,又岂会是凶手呢?” 卫兵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刀上,见她二人皆是身量纤纤的柔弱女郎,面色稍缓,但语气依旧冷硬:“管事已吩咐下来,是与不是,回去一问才知。” 萧窈衣袖下的手微微攥起。 正僵持着,酒肆门口传来一声惨叫。 萧窈循声看去,只见身着皮甲的王家卫兵手持环首刀,有殷红的血沿着血槽滚落。而一旁地上倒了个身着粗布衣的男子,后背挨了一刀,痛呼不已。 卫兵收了刀,目光扫过惊慌失措的一众人,厉声道:“谁若想强行离去,便是心虚有鬼,下场有如此人。” 先前还在据理力争的食客们被此举骇到,犹如被扼住脖颈,不约而同噤声。 便只剩下地上那人逐渐微弱的痛呼呻|吟。 这种“杀鸡儆猴”的手段确有成效,比起来挨一刀再被带走,自己主动走便显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就连萧窈,也沉默下来。 她在武陵时,与当地豪门望族打过交道,但从未见过王氏这般蛮横的行事。 就在众人将要被带走之际,原本将酒肆围得密不透风的禁军竟让开口子,容一辆马车驶入。 来的这车看起来并不如王家那辆豪奢,通身未见金玉饰物,但檀香木的用料,以及矫健有力的拉车骏马,足见也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廷尉丞得了消息,忙不迭上前问候:“崔少卿缘何至此?可是王六郎之事有何授意?” “此案是廷尉的事,我不置喙。”车厢半开,有清清冷冷的声音传出,“此番前来是为接人。” 廷尉丞一愣:“接人?” “族妹贪玩,今日来扶风酒肆凑热闹,不料竟遭逢此事……”崔少卿似是稍显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来接她归家。” 第004章 廷尉丞原是打定主意,这事交由王家处理,自己绝不插手半分。 可偏偏崔循来了。 他话说到这份上,廷尉丞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随即笑道:“不知崔氏女郎在此,实在是冒犯了。” 言毕,回头吩咐道:“快放人。” 禁军听命行事,而原本挥刀砍人的王氏私兵,此时也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言。 萧窈起初并没意识到这说的是自己。 毕竟她才到建邺,算起来只有刚来那日,隔着一树红梅远远地瞧见崔循一面而已,谈不上相识,更遑论有交情。 可崔氏的仆役却径直走到她面前,行了一礼:“女郎受惊了。” 萧窈迟疑一瞬,揣着一肚子疑惑上了那辆马车。 有幽香盈面。 时下的香料总容易显得甜腻,这香却不然,倒像是冬日覆雪的梅枝,暗香浮动,清冷悠长。 书案上堆放几卷书简,一张琴,而崔循就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他今日并未穿那身分外惹眼的绯色官服,着白衣,宽袍广袖,铺散的衣摆犹如素白的莲花。 那日天色昏暗,其实看不大真切。 直至如今,萧窈这样近的面对崔循,才不得不承认,世人将他与谢昭并称“双璧”,有其道理。 面如冠玉,眸似点漆。 太过精致的相貌难免会显得女气,但他通身淡漠的气质,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一点,因而并不阴柔。 倒叫人觉着疏离,不好接近。 萧窈原本要问的话都到了嘴边,与他打了个照面后,竟晃了晃神。 “公主受惊了。”崔循似是知她想问什么,不疾不徐道,“方才偶遇宫中内侍,他言及您受困于此,恐事态严重,故托了臣来解围。” “事急从权,冒昧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萧窈垂了眼睫,看着不成样子的衣摆,叹了口气:“哪里,是我该谢你才对。” 今日这烂摊子,算是被崔循给接下了。 至少没有发生公主私自出宫,还被当做嫌犯扣压审问的事情。 萧窈自己不介意,但她那位老父亲若是得知,只怕会气得头疼,少不得也要罚她抄几卷经书,说不准还要扣了进出宫禁的令牌。 如今崔循以“族妹”的名头将她捞了出来,纵使是有人提起,也是崔氏的事了。 崔循另取杯盏,倒了杯茶水,放至书案一角予她。 “劳烦公主将今日见闻告知于我,若他日王家来问,方有说辞。” “我不知酒肆之中是何情境,只是从街巷路过时,恰逢王家郎君自楼上跌落……” 萧窈话说到一半,捧起瓷盏,喝了口茶。 隔着轻纱看不清形容,崔循以为她是回忆起那时的情形,心生畏惧—— 毕竟那样血淋淋的场面,常人见了都会惊骇不已,何况养尊处优的公主。 然而在看见萧窈摩挲着青瓷上的冰纹时,崔循忽而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她并非恐惧,而是在犹豫。 她看到了什么,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诉他。 横死街头的是王家六郎,王闵。 此人庸碌无能,行事又格外荒诞,整日只知饮酒寻欢。 崔王两家虽为世交,也有姻亲关系在,但崔循与他少有往来,不过点头之交。在得知他的死讯时,谈不上伤感,只是惊诧。 毕竟□□再如何混账,到底是王家六郎,出门向来呼奴携婢,谁能杀他?又有谁敢杀他? 而这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这都是不得不需要考量的事情。 崔循先前并没想过能从萧窈这里问到什么,而如今,终于开始认真审视着这个身影纤弱的女郎。 萧窈到建邺后还未曾公开露面,但就如重光帝会早早地给她士族家谱、画像,世家这边,也都或多或少地谈及过这位公主。 就连崔循那位久不问庶务的阿翁,也曾同他提过几句。 说是圣上若有同崔氏结亲的意思,家中五郎与公主年纪相仿,本就到了该议亲的时候,倒也无不可。 又说听闻那位公主相貌虽好,行事却似是有些骄横,五郎性情柔和,也不知是否相宜,还是得再留心看看才好。 于是这事便算是交在了崔循手上,由他这个当兄长的决断。 年节将至,祭祖祁岁章程繁多,是太常寺最为忙碌之时。 崔循没分心力在此事上,想的是等重光帝何时将人教好,出席世家宴饮,届时再做考虑,却不料竟在此处见着萧窈。 本该在宫中随着傅母们学诗书礼仪的公主,去了酒肆;遇上命案,非但没有吓得惊慌失措,反倒在犹豫要不要隐瞒…… 桩桩件件,与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半点不沾边。 “我……”萧窈也意识到自己沉默太久,又低头喝了口茶,缓缓道,“若是想问凶手,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事发之时,我曾瞥见窗后有个高瘦的黑衣身影,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故而并没看得十分真切。” 崔循微怔,看向萧窈的目光多了些许疑惑:“公主不怕吗?” “那人是为了向王郎君寻仇,得手之后,必定不敢多耽搁,又岂会将逃命的功夫浪费在我身上?”萧窈理所当然道。 “公主怎知,他是为了寻仇?” “若非寻仇,为何要杀他?”萧窈满是疑惑地看了回去,索性将路上偶遇王氏车马的事一并讲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尚且如此跋扈,私下如何可以想见,八成得罪了不少人……” 这下换作崔循沉默。 他自然比萧窈更清楚王闵的行事,也知晓她说得没错, 只是……不该如此口无遮拦。 但“族妹”只是托词。萧窈并非出身崔氏,他也并非她的师长,便没指摘什么,只微微颔首:“多谢公主告知此事。” “臣已知会六安,使他驾车去幽篁居等候,约莫一炷香后,公主便可换车回宫。” 崔循将事情交代妥当,便垂了眼,打算继续方才未曾看完的节礼章程。 萧窈却又打断了他:“你认得六安?” “六安是葛常侍的徒弟,从前常在御前侍奉,臣自然识得。” “这样……” 萧窈点点头,纤细的手指轻点着瓷盏,欲言又止。 崔循耐着性子问:“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你,你能不能不要同我阿父提及今日之事?”萧窈心中明白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声音便不自觉地越来越轻,“我并没要你欺瞒君上的意思,只是若他未曾主动问及……” 见他皱眉,目光中似是流露出不认同的意思,萧窈终于还是说不下去,咬了咬唇。 崔循相貌生得极好,年纪也算不上多大,可这样皱眉的时候,却像是某些德高望重、古板而严厉的夫子。 讲学时手边还要放着戒尺那种。 再跳脱的人,在他面前都会收敛几分。 崔循脸上那点情绪转瞬即逝,眉目舒展,平心静气道:“公主应当明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 至于究竟会不会到她阿父面前告状,没答应,也没回绝。 萧窈“哦”了声。 她并不傻,到如今也明白眼前这位虽看起来彬彬有礼,实则算不上是个好说话的人,便没再多费口舌。 车厢之中彻底安静下来。 崔循看他的公文,萧窈则捧着瓷盏,慢慢喝茶打发时间。 说是一炷香的时间就到幽篁居,实则却格外缓慢,颇有种度日如年的滋味。 马车终于停下时,萧窈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放了茶盏,又极轻地道了声谢,便起身离开。 甚至没等青禾搀扶,扶着车壁,步履轻盈地跳了下去。 她走得也快,衣上的系带在风中摇曳,转眼就换了回宫的马车。 崔循收回目光,又瞥见书案一角的青瓷盏边沿,依稀留下抹燕支。 是轻淡的红,却格外惹眼。 第005章 冬日的天总是暗得格外早些,回到宫中时,四下已经亮起烛火。 翠微提着盏宫灯,在朝晖殿外等候。 “怎么在这里等?不冷吗?”萧窈快步上前,覆上她提灯的手,话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给你带了梅干。那家干果铺子说是在建邺开了百余年呢,虽不知真假,但味道尝起来仿佛是比宫里的要好些。” 翠微向来最吃她这一套,便是有责备的话,此刻也说不出了,只含笑点了点头:“公主若是喜欢,改日再让人去采买。” 萧窈想要如从前那般,挽着她走,却被翠微轻轻拂开了。 “奴婢不冷,”翠微提着灯在前引路,提醒道,“公主仔细石阶。” 萧窈手中一空,虚虚地攥了下。 她知道,这其实是因为“于礼不合”,若是被钟媪见着,必是要被多数落几句的。 萧窈离宫时,已经做好回来挨申饬的准备,这一路上也反复提醒自己多些耐性,只挨骂、不顶嘴。 但朝晖殿中的情形与设想的不同。 钟媪并没严阵以待,只等她回来就发作,四下看了一圈甚至连人影都没见着。 萧窈惊讶:“钟媪没发觉我不在吗?” “怎会?”翠微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了侍从张罗晡食,这才讲起今日事。 女史发觉她不在宫中,遍寻不着后,立刻知会了钟媪。而钟媪转头就去了祈年殿面圣。 萧窈在暖炉旁坐了,随手掰着颗毛栗子,倒是没怕:“阿父召我来时,应当已经想到,我不会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宫中的。” 她在武陵时,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时常出门闲逛跑马,若遇着晏游他们休沐,还会一道进山去打些野味。 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重光帝若是铁了心要将她关在宫中,便不会允准朝晖殿留进出宫禁的令牌,今日得了消息,也会立时遣人将她给寻回来。 他什么都没做,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闹出事就行…… 萧窈倒抽了口凉气。 “这是怎么了?”翠微连忙问。 萧窈捂了捂脸颊,含糊不清道:“咬着舌头了。” 一想到崔循指不定过两日就把扶风酒肆之事捅给阿父,届时令牌保不住,想再出宫怕是没辙…… 她就更疼了。 记挂着此事,萧窈连晡食都没能好好吃,饭后支开翠微,悄悄将六安叫来。 “小六,你怎么想到请崔循帮忙的?”萧窈带着些许期待问,“是因他口风严吗?” “那时事态紧急,原想着回宫搬救兵,恰巧遇上崔少卿,便央求了他帮忙。”六安如实道,“若是旁人,也未必能从王氏手中要人。” “再者崔少卿办事向来周全,此事由他拦下,必然比落在王家好。”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萧窈翻了页崔氏的族谱,竟发觉了处先前未曾留意的古怪,好奇道:“崔循担着少卿一职,其父竟不在朝中任职吗?” 当下只要出身高门,哪怕再怎么无能,想谋个一官半职都不是难事。 毕竟担着要职,十天半月都不到官署露面的也不是没有。 “这……”六安压低声音,咳了声。 萧窈一见这架势,就知道他要说些“有趣”的事情了,顿时来了兴致。 “早在元平年间,崔公是在朝中领了闲职的。据传他文才绝世,出口成章,词赋信手拈来,能引得一时纸贵。又交游广泛,甚至同那些寒门庶人往来,行事放浪不羁。” 萧窈喝着温热的酪浆,点评道:“这倒也没什么。” 时下士庶犹如云泥,隔着天堑,她倒不觉着如何,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问题就出在这交游广泛上。”六安许是从前说书听多了,卖了个关子,这才低声道,“后来不知怎的,他竟剃了发,随个不知来历的和尚云游四海去了。” 萧窈侧过脸,呛得咳嗽起来。 回想崔循那方直庄正的模样,她很难想象,他竟会有这样一个父亲。 六安看出她的疑惑,适时解释:“崔少卿是族中长公子,自小被崔翁带在身边教导,无论性情还是行事,都与其父大不相同。” “崔翁身体不大好,族中无堪重用之人,一度萧落过,全靠着从前的底蕴撑着。及至长公子年纪渐长,才渐渐好起来。到如今,崔氏一族的事务都是他来决断的。” 女史们也曾为萧窈讲过崔氏,只不过其中不会有这样不大拿的上台面的陈年旧事,但萧窈还记得,她们提及崔循时隐隐的敬重。 女史说,这是崔氏一族寄予厚望的明珠。 到如今,萧窈才算明白了这句话。 只是这些与她也没多大干系,她要考虑的,只有这位“明珠”会不会到阿父面前告她一状。 因惦记着这件事,萧窈都没能睡好。 子夜时分,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落雨声,辗转反侧许久,才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第二日被惊醒时,只觉脑子隐隐作痛。 庭院中隐约有不寻常的声响传来,萧窈困意未去,眼皮半耷拉着,声音低哑:“何事?” 翠微攥了她的手,低声道:“钟媪要罚青禾。” 萧窈霎时清醒过来。 她掀了锦被就要出去,还是被翠微眼疾手快按下,穿了衣裳,边系衣带边出了寝殿。 冬雨洗过庭院,地上盈着些许积水,细如牛毛的雨丝也还在飘着,一片雾气蒙蒙。 朝晖殿的宫女、内侍们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观刑。 青禾一双手被紧紧地缚在身后,跪在庭中,兴许是挣扎过的缘故,衣襟有些凌乱,鬓发被细雨打湿糊在脸侧。 她素日爱美,会打扮得漂漂亮亮。 如今被这样羞辱,涨红了脸,恨不得埋在地上不叫任何人瞧见。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在见着萧窈从殿中奔出来时,眼中盈了许久的泪珠霎时滚了下来。 “公主,”站在檐下的钟媪抬手将她拦下,严厉的目光从头看到脚,缓缓道,“您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萧窈其实想过钟媪的反应,也想过,责骂也好、多些功课也罢,她都认了。 但压根没想过,钟媪竟敢绕过她对青禾用刑。 “放了青禾,”萧窈没留情面,摔开钟媪的手,“谁准你们这样对她的!” “公主违背宫规,青禾非但没有及时劝阻,反而随着一起胡闹,自然脱不了罪责。”钟媪死死地看着她,“公主千金贵体,不能折损,可这婢子若是不罚,今后宫中可还有规矩?” 瞥了眼阶下的女史,吩咐道:“罚她受二十下荆条。” 这几位女史皆是得钟媪看重,提拔到这个位置的,对她也唯命是从。 唤作阿竺的女史执了荆条上前,毕恭毕敬地向萧窈行了一礼:“宫规律令在上,奴婢不得不动刑,还望公主见谅。” 言毕,手中的荆条已经抽向青禾。 钟媪此番是铁了心要借着责打青禾给萧窈立规矩,只是谁都没想到,萧窈竟快步上前,将那荆条给挡了下来。 阿竺下手时并没留情,也来不及收手。 荆条重重地抽在了小臂上,哪怕隔着层冬衣,也依旧疼得萧窈倒抽了口凉气,眼泪险些都出来了。 “公主!”翠微惊叫了声,连忙上前查看,“是不是伤着了?” 卷起衣袖,纤细的小臂肌肤如雪,也衬得那道红痕愈发触目惊心。 若是下手再重些,只怕皮肉都要绽开。 翠微素来待谁都是一团和气,说话好声好气的,如今也恼了:“若是公主真有个好歹,你待如何!”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阿竺的手都在颤抖。 但看了眼钟媪的脸色,稍稍镇定下来,跪地道:“奴婢并非有意为之,公主若要重责,奴婢也认了。” 钟媪是没落士族出身,昔年得孝惠皇后青眼入宫侍奉,这些年下来也算德高望重,颇有些名望。 前几年,进宫的那位谢皇后待她都客客气气的。 若萧窈真为此罚了她们,事情传出去,再牵连离宫一事,名声怕是就要烂了。 也正因此,钟媪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翠微本就不擅言辞,想通背后的原委后,就更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看着萧窈手臂上的伤只觉眼酸。 萧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看向庭中站着的那些侍从:“解开绳子。” 侍从们竟都没动弹。 为首的内侍看了眼檐下的钟媪,又看了眼狼狈的公主,似是已经得出结论,看似恭敬地垂首道:“姑姑也是为了公主好。” 他们姿态这样温驯,却又谁都不肯听她的。 不知多少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等着她的让步,退回殿中当一个乖乖受规训的公主。 “好。”萧窈没再多费口舌,大步流星进了殿内。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以为她这是终于想明白,服软了。 钟媪勾了勾唇角,正要吩咐阿竺继续用刑,却只见萧窈竟又冲了出来,看清她手中的物件后,眼瞳一缩。 萧窈是拿了短剑出来的。 是那柄昨日想要送去重铸,却没能成的短剑,它极锋利,哪怕断了前刃,也依旧能用。 萧窈没哭没闹,只沉默着,自己动手割断了绑着青禾的麻绳。 青禾扑在她怀中,痛哭出声。 两人年纪相仿,说是主仆,更是自小一道长大的玩伴。 “别怕,”萧窈将她脸颊黏着的额发拢至耳后,轻声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说着扶她起身,交到了翠微手中:“看看她的伤,上些药。” 第006章 萧窈并没想过,再见崔循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无需揽镜自照,也知道自己的形容好不到哪里去。 而崔循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衣冠楚楚,七十二骨的油纸伞遮去细雨,发丝都没乱。 纤长而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看她的目光带着些说不出的意味。 也不知是嫌她这般行事有失身份,还是可怜她这样狼狈。 到了嘴边的“对不住”,又被萧窈给咽了下去,只冷着脸点了点头,没多做寒暄。 崔循看出她这也是要去祈年殿,侧身避让,向身侧撑伞的内侍吩咐:“随公主先行。” 萧窈脚步微顿,头也不回道:“多谢。只不过不差这点路,这伞少卿还是自用吧。” 此处离祈年殿很近,她这一路过来,确实不差这点。 话是没说错,不过有些不识好歹。 内侍没见过这位公主,却时常去太常寺往来传话,颇有些为崔少卿抱不平,只觉是一番好意被轻贱了。 “少卿本是好意,公主却这般……” 话还没说完,崔循已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既知她是公主,安敢妄言?” 内侍诺诺,噤了声。 大多时候,崔循的脾气都称得上一个“好”字。 毕竟崔氏偌大一族的事务,都从他这里过,还有与各家的往来交际,没有为三言两语又或鸡毛蒜皮小事介怀的功夫。 自少时,崔翁就时常带他垂钓,往往一坐就是半日,说是能磨性子。 究竟有多大用处谁也说不准,但崔循年纪渐长,也确实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从容而稳重。 倒并非喜怒不形于色。 而是没多少能触动情绪,令他欣喜,又或是动怒的事情。 何况萧窈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 崔循并不会因这点冒犯气恼,也不用旁人口出恶言奉承,非要说的话,他只觉着这位公主有些许骄纵。 想是家中惯得厉害,自小少约束,才会养成这样的性子。 崔循晚一步来到祈年殿时,葛荣正候在殿外,见着他,立时迎上前道:“圣上眼下还有事情没料理完,令老奴传话,请劳少卿先在东偏殿等候。” 说着,又吩咐一旁的内侍:“给崔少卿换新茶。” 等安排妥当,葛荣才回身往正殿。 才一进门,隔着屏风,便能瞧见公主依旧站在那里,说话时的火气更是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来。 “……若是要罚,只管冲着我来就是,何必拿青禾下手,杀鸡儆猴给旁人看呢?” 萧窈并不是为了跟重光帝哭闹而来的,气归气,话说得还算明白:“是从今往后,朝晖殿上下全都由她说了算才够?” 重光帝听她一股脑说完,眉头也皱了起来。 昨日钟媪来回禀时,他说的是公主性子并非朝夕之间能掰回来的,徐徐图之就是。 念她劳心,还给了许多赏赐。 哪知道钟媪的徐徐图之,竟是从萧 窈身边的人开刀。 重光帝岂会不知自己女儿? 萧窈与青禾感情深厚,去哪都要带着,有什么东西也都分给她。若是有什么事,萧窈宁愿自己跪半日,也绝不将错处推到旁人身上。 自武陵到建邺,钟媪与萧窈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但她当真不了解萧窈的脾性。 哪怕她今日责罚的是萧窈,打她几戒尺,萧窈都未必会找到祈年殿来。 能到这地步,实在谈不上上心。 她并不在乎萧窈原本性情如何,也不在乎该如何引导才好,只想拿捏公主立威。 “世上能叫我唯命是从的只有阿姊,您的话我尚且半听半不听,她算什么!”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重光帝不由得点了点萧窈,失声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时常阳奉阴违。” 葛荣松了口气,端上备好的杏仁酪浆,向萧窈道:“公主喝些热饮暖暖身子,这一路过来,想必冻坏了。” 萧窈这才终于挪到重光帝书案一侧坐了,额边打湿的碎发散在脸侧,面色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 难得透着些柔弱的可怜。 她将衣袖拉下半截,将小臂上的挨的那一下给重光帝看:“阿父这里有药酒吗?” 葛荣大吃一惊,连忙吩咐内侍取药箱来。 重光帝眉头皱得愈紧,也彻底沉了脸色。 他不是不知道萧窈此举是有意为之,但那红痕看起来触目惊心,他只这么一个女儿了,又岂会不心疼? 重光帝亲自接了药酒,吩咐葛荣:“去告诉钟媪,今后公主的事情无需她插手过问。” 对于钟媪这样自恃资历的人而言,此举无疑是打在脸上的一巴掌,也是告诉宫中众人,她不配再教导公主。 “还有朝晖殿的侍从,都换了吧。”萧窈并没见好就收,慢吞吞道,“我不想罚他们,却也不想再留他们。” 葛荣看了眼重光帝的反应,会意,随即应道:“老奴这就去办。” 重光帝为萧窈上了药,倚着凭几,看她专心致志地喝热饮,一时觉着这样就很好,过会儿又叹了口气。 “过几日班大家入宫为你讲功课,她素有才名、知书达礼,应当不至于此。”重光帝语重心长道,“你也收收心,等何时学好了规矩,再出宫也不迟。” 萧窈冰冷的手渐渐暖和起来,放了碗,认真问:“阿父真想叫我变成那些世家闺秀模样吗?” “我并非说她们不好,能写一手好字、能画画,还能弹琴、绣花,都厉害极了。” “可我本不是那样的。” “若要我全都改了,弃了从前喜欢的,费好大功夫学那些不喜欢的……那还是我吗?” 重光帝被这番话给问愣了。 萧窈阿母生下她没多久,便过身了,早些年一直是她阿姊萧容时时陪着她,教她说话认字,教她知事懂礼。 后来萧容也没了。 萧窈大病一场,在姑母阳羡长公主处修养过一年半载。 这位长公主乃是孝惠皇后所出的嫡女,行事不羁,我行我素。 她这些年始终未曾出嫁,在阳羡招了个赘婿,还养了几个伶人。哪怕为此颇受诟病,也从未有过要改的意思。 重光帝自问是疼这个小女儿的,叫她这些年衣食无忧,随心所欲。但也不得不承认,对她性情影响最大的人,或许是长女与阳羡长公主。 他忧心道:“那你的婚事,待如何呢?” “我就是这般模样,他们喜欢最好,不喜欢也罢,又有什么干系呢?”萧窈浑不在意道,“大不了我如姑母那般……” “胡闹。”重光帝打断她。 萧窈气势便弱了下来,小声道:“等年节到了,姑母来建邺朝拜,您先骂她胡闹去。” 重光帝便不言语了。 瞥见书案上的奏疏,想起被撂在东偏殿许久的崔少卿,吩咐道:“传崔循。” 定了定心神,这才向萧窈道:“你先乖乖回去学功课。至于旁的,等阿父过些时日再想想。” 萧窈一听便知此事有戏,压了压嘴角,却还是笑了出来:“是。” 她来时心气不顺,见着崔循时并没想太多,只是不爱见他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便有些不耐烦。 眼下此行目的达成,解决了今日之事,才后知后觉想起昨日之事—— 崔循手中还攥着她的把柄。 萧窈是在出门时遇着崔循的,微微侧身,稍显心虚地唤了声:“崔少卿。” 崔循停住脚步,看向她。 萧窈没什么底气,对上崔循的目光后又错开视线,低头看着地面,小声道:“我今晨有些烦心事,冲撞了少卿,多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她实在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来回反复的喜怒都写在脸上。 崔循莫名有些想叹气,但还是客气而疏离道:“无妨。” 重光帝此番召他来祈年殿,是为治书御史呈上来的一封奏疏。 奏疏上言及,当下世家子弟间风气不正,成日耽于玩乐、不务正业,宜着人整肃太学,不致学宫空设。 重光帝将奏疏给了崔循:“言辞虽犀利了些,但朕看着,这想法却是难能可贵。” 崔循看过,倒也没避讳:“实是如此。” “只不过整肃太学说起来容易,若要真着手去做,怕是困难重重。须得延请当世名师大儒坐镇,更要整肃规矩约束那些世家子弟……”重光帝打量着崔循的反应,徐徐道,“崔卿可愿自告奋勇?” 此事不但难办,更要紧的是得罪人。 重光帝思来想去,最后也只能叫崔循来问,恐他推辞,便道:“若此事能成,今后每年察举推选的名额,也可酌情划分给太学些许。” 这样的条件,可以说是极有分量了。 崔循衡量片刻,躬身道:“圣上有命,臣自当尽心竭力。” 重光帝道:“再有,谢三郎天资聪颖、博学广闻,又师从松月居士,此事叫他从旁协助,想来能为你分担些许。” 崔循垂首应下。 “那便去吧。” 重光帝靠着凭几喘了口气,犹豫着是否要宣太医来看看,再抬眼时,却发现崔循竟还站在那里,似是有话要说。 这很稀奇。 因崔循并不是那种游移不定的性子,无论问他什么,总是对答如流,重光帝就没见过他如现在这般明显在犹豫的时候。 重光帝疑惑:“崔卿是还有什么事要回禀?不必有顾忌,直言就是。” “圣上应当已经知晓,王闵横死之事。” “自然。” 王家昨日那样大张旗鼓地押了许多人回府,闹得鸡飞狗跳,转头还告到了重光帝这里,要追究城中禁军渎职之罪。 第007章 萧窈来时匆忙而狼狈,离开时,无需开口,已经有内侍撑了伞将她一路送回去。 而朝晖殿这边,也得了葛荣来传的旨意。 萧窈拂袖离去时,钟媪就知道今日之事办砸了。 但宫中人尽皆知,重光帝性情和善,行事手段绵软,钟媪揣度着应当不至于大动肝火,兴许是罚几个月俸禄以示惩戒。 及至听了传话,脸色青了又白,灰败得厉害。 她在宫中熬了这么些年资历,如今却彻底被扫了颜面,若是传出去,今后自己的话还有多少人肯听,可就说不准了。 “葛常侍,今日之事实是我做得不妥,但初衷也是为了公主好……”钟媪没了往日的游刃有余,攥了阿竺的手,将她拉到面前来,“我只是令人责打青禾,是她,是她办事不力,才伤了公主玉体!” 阿竺原就吓得心神不宁,钟媪又抓得极重,修剪得宜的指甲几乎 要掐进肉里,疼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当即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跪地叩首,痛哭流涕:“奴婢冤枉,奴婢也只是听命行事啊……” “老奴是来传圣上旨意,不是来断官司的。”葛荣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冷笑了声,“谁将公主视作柔弱可欺的女郎,犯上欺主,谁就该自食恶果。” “掌司在宫中多年,如今就知情识趣些,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此事已经不是她推脱责任,就能全身而退的了,钟媪看明白这一点,终于咬牙切齿地松开了阿竺。 “圣上宽仁,留了掌司的职。也望你感念皇恩,别想着做什么文章,若他日有什么损害公主清誉的流言蜚语传出来……” 葛荣脸上虽笑着,目光却并不和善,尤其配上眼下那道疤,竟显出几分狠厉了。 钟媪被他道破心思,只觉遍体发寒,话都说不出来。 葛荣吩咐道:“请钟掌司回去。” 萧窈回到朝晖殿时,此间安安静静,不复晨间剑拔弩张的架势。 钟媪和她的亲信女史们已经不见踪影,内侍、宫女们得了旨意,回房收拾自己的衣物包裹,午前便要离开。 葛荣道:“老奴已经让人去内史司传了话,送些忠心得力的侍从们过来,请公主亲自过目挑选。” “还是您帮我掌掌眼吧。”萧窈不甚在意道,“不过经此一事,想来也翻不出什么浪了。” 钟媪想杀鸡儆猴给她立规矩时,应当没有想到,最后自己成了那只被杀的鸡,用来警示旁人。 翠微迎上来,摸了摸她被雨水洇湿的衣袖:“我去煮姜汤……” “这么点细雨而已,犯不着喝什么姜汤。”萧窈问,“青禾呢?” “青禾并无大碍,也上了药,我见她疲累,便叫她先在自己房中歇下了。”翠微又看过萧窈小臂上的伤,懊恼道,“是我反应慢了。” “你挨这一下,总不及我来行之有效。” 萧窈眉间微蹙,忍着疼笑道:“若是过会儿阿父再想骂我,兴许叫他看看伤,就心软了呢。” 翠微一怔:“圣上为何要如此?” 萧窈咬了咬唇:“兴许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自然是盼着不要东窗事发的,但也没抱多大指望。 毕竟崔循此人,一看就是个恪守规矩的,今晨又被她冲撞,告状时不添油加醋就是好的了。 然而直至午后,朝晖殿新换的侍从们都已经拜过萧窈,有条不紊地洒扫宫室,祈年殿那边依旧没人来传话。 倒是被钟媪遣出宫的六安回来了。 他回到朝晖殿,见宫人们都成了生面孔,便知道必然是出了什么事。 及至听翠微讲了原委,气道:“难怪今日一早,那老妇特地叫我出宫给班家送礼,原来是排了这么一出大戏,要将我支开。” 六安与翠微她们不同,他当初随着重光帝来的建邺,从前在祈年殿侍奉,是萧窈到了之后才到朝晖殿管事。 若今晨他在,宫人们便不会那样由着钟媪支使了。 “是奴才一时不察,叫公主受委屈了。”六安大为懊恼。 “不怪你。”萧窈按了按不大舒服的嗓子,随口道,“你既去了班家,那位可曾说自己何时来?” 六安点点头:“明日便至。” 萧窈坐得本就不端正,闻言,有气无力地趴在了小几上,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六安忍笑道:“公主不必担忧。班大家声名极佳,奴才今日也曾见了一面,冷眼旁观,并非那等迂腐之人。” 萧窈信他看人的本事。 只是一想到钟媪也大为推崇班氏,恨不得早早地将人请进宫,一同调|教她,就又难免有些发怵。 - 第二日,这位传闻中的“班大家”,班漪来了朝晖殿。 她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 石青色的衣袍,通身并无金饰珠翠,只一根绾发的玉簪,腰间系着白玉禁步,走路的步子轻而缓。 仪态优美,目光沉静,像是春风吹不皱的深潭水。 萧窈不自觉的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客客气气地问了好。 “公主不必拘谨,”班漪从袖中取出一锦盒,双手予她,温声笑道,“圣上聘我为公主的女师,初次相见,我也为公主备了份薄礼。” 萧窈愣了愣,又道了谢,这才打开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盒子。 锦盒中,躺着一支凤羽金钗。 样式还算精致,但并非什么贵重至极的稀罕物件。 萧窈看过,正要交由翠微收起来,班漪却动手拿起了这根发簪。 “这是早些年偶然得的物件,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内有玄机。”班漪修长的手指抚过簪身,向萧窈展示,“公主看这里。” “发簪中,可藏银针。” “只要按下此处机括,便可将银针射出。” 萧窈目瞪口呆。 她在晏家的表兄们那里也见过不少暗器,头回知道,竟还有这样精致的玩意。 更令萧窈惊诧的是,班漪竟会将此当做礼物送她。 难道不应该是什么孤本、名画吗? 班漪道:“昨日宫中内侍来时,我向他问过公主的喜好。” 六安自然不会说公主琴棋书画都不大通,只言辞委婉地提到,公主在武陵时喜投壶、射箭。 “我虽有许多藏书、金石拓片,但思来想去,应当还是送这个最为得宜。”班漪将金簪放了回去,“是个还算精致的小玩意,能博公主一笑就好。” 萧窈已经笑得眉眼弯弯了。 她从来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初见就对班漪印象极好,加之拿人手短,接下来的功课学得也都还算认真。 几日相处下来,她也逐渐意识到,班漪的确与钟媪不同。 钟媪在时,若是她说错、做错什么,总会拧起眉头,一板一眼地纠正,仿佛在教一个极不成器的学生,时时刻刻等着纠她的错处。 班漪并不会如此。 无论她问出怎样的问题,班漪的态度始终都很随和,不会言辞凿凿地否定她,而是会掰开揉碎给她讲明白了。 这日,班漪讲至“德容言功”。 萧窈揉搓着书册一角,虽未曾开口,但不认同的意思已经写在了脸上。 班漪看得真真切切,扫过书册上那几行,笑问:“公主可是有何异议?” “我,”萧窈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开口道,“我只是想,学这些有什么用处呢?” 班漪这些年教过不少女郎,也答过不少闻询,但这样新奇的问题还是头一遭听到。 她倒并不以为忤,沉思片刻,缓缓道:“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既为女子修身,也为他日嫁后侍奉长辈、夫郎……” 萧窈几乎已经能想到她接下来如钟媪如出一辙的说辞。 班漪却话锋一转:“以公主的出身,若是低嫁,这些确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就好比阳羡长公主,无论是她招的那个赘婿还是外宅养的,自然谁都不敢跟她提这些。 “可您要嫁入高门世家,那处境便如天下大多数女子一般了。”班漪叹了口气,问她,“公主可知,世家娶妻看重什么?” 萧窈心中对此有模糊的概念,但并没答,只静静听着。 “最要紧的,自然是姓氏、家世。” 婚姻结两姓之好,是真真切切地意味着,自此之后两家息息相关,共享所拥有的资源与承担的风险。 故而就算是士族之间,也分三六九等。 “若是家世略差些,如有名声也能抵上三分,或是才名,或是贤名。”班漪看着眼前这个貌美动人、却又天真不驯的小公主,柔声道,“您的文辞如何?” 萧窈:“……” 阿姐文辞极好,词赋信手拈来,可她半点都没学到,着实没什么天赋。 重光帝也是清楚这一点,才着人请了班漪,想借此给她添几分“贤名”。 “这世上,男子总有许多条路可以走,女子却大都困于后宅之中,一生从父、从兄、从夫……”班漪合上书册,微微笑道,“公主若有得选,也是幸事。” 萧窈哑口无言。 心头好似堵了团棉花,却又沉甸甸的。 班漪被请来为萧窈授课,是住在宫中,每旬回家一日。 到了休沐这天,她晨起陪着萧窈临了两页字,放了笔,这才告辞:“今日便不再留旁的功课了,公 主也可歇息一日。” “好,”萧窈揉捏着手腕,起身送她出门,颇为羡慕道,“夫人慢走。” 班漪见她眼巴巴的模样看在眼里,想了想,停住脚步问道:“我家住处毗邻平湖,如今梅花开得正好,正宜煮茶赏花,公主可愿同去?” 第008章 萧窈在宫中时,消息闭塞,许多事情无从得知。 哪怕王闵之死在整个建邺传得沸沸扬扬,朝晖殿中,也不会有谁到她面前说这些。 如今再提起此事,被压下的疑惑又在心头浮现。 那日在扶风酒肆外,王闵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她面前,这样的场景十天半月是忘不掉的。 萧窈还记得他脖颈上深可见骨的伤,是一刀致命。若非是有功夫在身,很难做到这样干净利落。 她看向谢昭的目光中多了些期待,寄希望能从他这里听来些消息。 谢昭微怔,但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斟酌着措辞,大略讲了此事。 那日在扶风酒肆的人,无论是酒肆的仆役,还是上门喝酒的客人,统统都被王家的卫兵给带了回去。 就连那日压根不在酒肆的东家,也被找去审问。 能在建邺城中开起这样大的酒肆,背后的东家也小有名头,与寻常官吏颇有往来,平素有什么事花些银钱就摆平了。 但偏偏这次出事的是王家郎君,谁都救不了他。 可这小半月下来,所有涉事之人都审了不知多少回,有过于紧张而前后说辞不一的,更是被用刑拷打。 却依旧没能找出真凶。 王家郎君遇刺,当街横死,本就是有损颜面的事,唯有尽快找出凶手处以极刑,才能以儆效尤。 眼下多拖一日,街头巷尾便要多议论一日。 高门显贵成了升斗小民的谈资,王家丢不起这个人,却又骑虎难下。 “……王闵出事那日,琢玉曾从中带走自家一位途经酒肆的族妹,这原也没什么,”谢昭顿了顿,似是对此颇为无语,“可偏偏一直未曾查明凶手,便问到了琢玉那里。” 萧窈眼皮一跳,低头喝茶,挡去了半张脸。 班漪轻轻叩了叩石桌:“也是走投无路了。” 谁也不会认为,崔氏女郎会与这桩命案有什么干系,王家此举,无非是想将崔循也拉进这桩事里罢了。 “你先问及此事,怎么听人讲完,反倒不置一词了?”班漪若有所思地打量萧窈,总觉着她这安静有些反常。 萧窈正想着崔循。 不知王家人上门找他那位“族妹”时,崔循是怎么应付的?听谢昭的意思,他眼下在帮着查此事,也不知有没有后悔那日帮她? 但这些想法毕竟不能宣之于口,她眨了眨眼,无辜道:“我只是好奇,谁敢对王家郎君下这样的毒手?不过还未查明凶手,个中原委,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了。” 这解释还算说得过去,班漪也没再问,转而又同谢昭谈起松月居士的身体近况。 饶是萧窈这样不学无术的,也知晓这是举世闻名的大儒。 据说这位松月居士精通儒释道三派,博闻广识,门生更是遍布南北。 元平年间,适逢他来建邺,宣帝着人请他入宫相见,曾亲自于御阶下相迎,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宣帝那时还曾想邀他入朝为官,只是被回绝了,说是不喜拘束。 “如今重整学宫,还是得有鸿儒坐镇,我也只能厚颜去请师父……”谢昭玩笑道,“若是他老人家依旧不愿入建邺,讨个亲笔题的匾额也好。” 谢昭与他这位师父的关系显然极好,言及时,既有作为学生的敬重,也透着几分亲厚。 他容色本就生的好,这般眉眼含笑,倒真像是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人。 萧窈原是垂眸看着红泥小炉中烧尽的碳灰,听着听着,目光就落在了他那张脸上。 心思歪了一瞬,想,时下将他与崔循并称“双璧”,恐怕除了家世,看得便是形容举止吧。 两人皆是一等一的相貌,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谢昭像山林间的淙淙流淌的清溪,温和、宜人,耐心而细致,与他交谈时极易心生如沐春风之感。 崔循则不然。 他像是高不可攀、岿然不动的山,又或是冰冷、坚硬的金石,哪怕脸上也带着笑,却依旧令人觉着疏离、不可亲近。 萧窈不 熟悉松月居士,更不了解学宫,便想着这种无聊的事情打发时间。 班漪见她长久地看向谢昭,还以为是少女“知好色,慕少艾”,可细看,却发现她的目光只是落在虚空之中,定定地出神。 便为她添了盏茶,轻咳了声。 萧窈回过神,与谢昭对视了眼,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低了头。 班漪笑问:“我家的茶如何?” 萧窈道:“很好。” 班漪逗她:“好在何处呢?” 班氏的茶极好,曾有人出千金想买方子,却被一口回绝。 若是旁人有幸尝了她家的茶,总是会引经据典称赞一番,早年,还曾有人为此写过诗赋,将名声传得更远。 “好在……”萧窈想了想,朴实无华道,“初尝像是微涩,回味却又甘甜。” 班漪便掩唇笑了起来:“不错,实是如此。” 萧窈却有些脸热,小声道:“其实是该说些风雅的,可我一时想不出来。” “雪水煮茶也好,家传手艺也罢,最后不过都落在这茶水上。”班漪的笑容中不掺任何轻蔑或是嘲弄,不疾不徐道,“你尝到什么,便是什么,在我看来并无高下之分。” 说着,又看向谢昭:“潮生以为呢?” “女郎此语返璞归真。”谢昭微微一笑。 虽不清楚这是不是哄人的场面话,但萧窈心中还是高兴,毕竟漂亮话谁都爱听。 谢昭并未久坐,喝了盏茶的功夫,与班漪闲叙几句,便告辞离去了。 他身形高挑而清瘦,月白的宽袍广袖随风而动,清逸而出尘。 萧窈光明正大地多看了几眼。 班漪笑而不语。 她并非那等迂腐之辈,更不会时时冲着萧窈耳提面命,要她恪守规矩,多看一眼都是错。 毕竟重光帝请她来教导公主,无非就是为了将来的亲事。 若萧窈今日当真看中了谢昭,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准就愿意为此收敛锋芒了呢? 萧窈喝了茶,又到班家蹭了顿饭,午后才要回宫的。 如今各个士族,其实大都有自家养的厨子,也有不外传的食谱,许多菜色哪怕宫中的厨子也赶不上。 她就很喜欢班家那道樱桃糕。 班漪看出来了,便特地叫人装了一盒,给她带上。 “等回到宫中,你与翠微分些尝尝。”萧窈倚着迎枕,同青禾琢磨道,“不知这樱桃酱是如何制成的,香甜可口,冬日难得能尝到这样的滋味……” 话音未落,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青禾问:“怎么了?” “公主,有人拦车……” 隔着车厢,依旧能听出六安的声音透着些许慌乱,他在重光帝身边伺候这么久,寻常事本不该令他失态的。 萧窈正要推开车窗查看,却只听六安仿佛松了口气:“是崔家的人。” 有陌生的声音响起:“我家郎君,请女郎移步。” 崔氏的郎君,萧窈拢共也就见过那么一位,无需多想,便知道这是崔循的手笔。 萧窈眉尖微挑,倒没怕,只是觉着稀奇。 且不提崔循为何会知道她出了宫,途经此处。 像他这样恪守礼仪,绝不越雷池的人,按理说,是不该做出中途拦下公主这样的事。 但他还是做了。 这就说明,崔循眼下必然是有麻烦事,不得不如此。 萧窈并没因这横生的麻烦不悦,吩咐六安,听他们的意思驾车去了幽篁居。 幽篁居里的古琴动辄百金,寻常士族尚且难以负担,寻常百姓更是不会踏足,故而格外清幽僻静。 登楼远眺,可纵览秦淮胜景。 崔循偶尔会来此处,或是抚琴,又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上半日。 木制的楼梯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时,崔循覆上颤动不止的弦,琴声戛然而止。 萧窈独自登楼,再次见到了崔循。 竹制的隔扇长窗大敞着,一旁的小炉上煮着茶,崔循坐在琴后,素白的衣摆委地,铺散如昙花。 萧窈从未来过此处,望见长窗外的风景时,竟不由得一愣。 但她也知道这不是绕过崔循去看风景的时候,在崔循面前几步远处停住了脚步,直截了当道:“少卿找我来,是为王闵之事?” 不问候,不寒暄,就这样直愣愣地开门见山。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也将“匆促行事,多有冒犯”这样的话舍去,颔首道:“是。” “可那日我所见所闻,不是已经尽数告知于你了吗?”萧窈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惊诧道,“你们有怀疑的人,却又拿不准,故而要我去辨认?” 崔循又道:“是。” 明明就在今日不久前,渺烟亭喝茶时,谢昭提到此事时说的还是并无进展,不曾想转头竟是如此。 萧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烦请公主将宫中带来的侍从留在此处,以掩人耳目,亲自随我走一遭。”崔循已经为她安排妥当,起身道,“有劳了。” 他的话乍一听客客气气,实则并没给她留拒绝的余地。 在萧窈依旧犹豫不决时,崔循已经将备好的幕篱给了她,神色冷淡。 萧窈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毕竟这事原本跟崔循没多大干系,也犯不着陪着王家一道折腾,只是那日捞她时一句“族妹”的托辞,愣是被牵扯其中。 思及此,萧窈接过幕篱,扣在了发上。 轻纱垂下,长至膝处,遮去了她大半身形。 第009章 崔循少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但看着近在眼前的萧窈,一时间,竟没能答上来。 为何不曾将公主出现在扶风酒肆之事告知重光帝? 崔循那日自祈年殿离开时,也曾在心中问过自己。 分明只要讲清原委就够了,重光帝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便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 可鬼使神差地,他那时犹豫了,错过最该回话的时候便不好再提及。 最后只能将其归为一时心软—— 那日清晨,萧窈在去祈年殿的路上撞上他时,看起来是有些狼狈可怜的;而后来殿外擦肩而过时,衣上带着药酒的味道,欲言又止的模样,心思也不难猜。 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不该发生在他身上。 故而这两日,王氏为了王闵之死找到他这里,问及那位“族妹”时,崔循几乎没了耐性,只想尽快彻底了结这件事。 在他看来,萧窈要做的是去看一眼,点个头,而后回宫规规矩矩当她的公主。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 离得这样近,像是非要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才肯罢休。 到最后,崔循也未曾回答,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的不悦显而易见。 萧窈这才终于坐直身子。 但也不知是与崔循在一处的时间格外难熬,还是这条路当真有些长,她低头数完了裙摆上绣了多少瓣花,依旧没到该下车的时候。 百无聊赖间,只能看向车中另一个会喘气的活人。 但崔循显然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惜字如金,专心致志地看奏疏,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谢昭提过,崔循近来在为重建学宫之事费神。 他看起来确实忙碌,书案上堆着的文书比上次又多了不少。若是萧窈来看,断断续续,怕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能看完。 萧窈打量得不加掩饰,崔循很快就留意到,抬眼问:“何事?” 萧窈短暂沉默后,随口找了个理由:“渴了。” 崔循的视线在她嫣红的唇上停留一瞬,随即又垂了眼,倒了盏茶给她。 早前在班大家那里,萧窈已经喝了不少茶。 她也不大喜欢崔循这里茶的滋味,总觉着似是有些苦,只沾了沾唇,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白玉盏。 玉质极好,纯净莹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还记着,上回崔循用的是一套青瓷茶具,那瓷也烧得极好,祈年殿重光帝用的那套仿佛都比不上。 结果才几日的功夫,说换就换了。 如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绵延几百年,底蕴深厚,衰颓的皇室自然难以相提并论。 就在萧窈对着个杯子发愣时,马车终于停下。 萧窈舒了口气,正欲起身,却被崔循给拦下。 “幕篱。” 萧窈也只惜字如金地“哦”了声,将先前翻上去的轻纱放下,遮去了大半身形。 跟在崔循身侧,她还是有所收敛。 思及如今顶的是崔氏女郎的名头,还是将脚步放缓了些,心中虽好奇,但也未曾多看。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王家竟还建有这样的私牢呢? 冰冷,潮湿,深处更是昏暗得几乎不见光亮,隐约有痛苦的呻|吟声传来。 崔循也不曾来过此处,目光扫过,眸色晦暗。 王家的仆役恭恭敬敬地将他引到了一间石室。 淳于涂正在审人。 他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叠用以记口供竹纸,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间或夹杂着圈画。 而他对面,是个高而瘦的男子,一身黑衣,手脚扣着锁链。 “小人为何要谋害郎君?”男人声音低哑,缓缓道,“郎君若在,小人每月都有粟米、银钱可领,他出了事,谁都逃不脱罪责。” “石丰年,你有一个妹子。” “年初,王六郎看中了她,留她在房中侍奉。七月酒醉,失手杀了她。” 淳于涂语调波澜不惊,不掺任何情绪,寥寥几句带过了一条人命。 “是啊……”石丰年竟笑了声,“可郎君给了我家百贯钱,百石米,还有十匹丝绢,已经抵了此事。” “是他自以为抵了此事,”淳于涂用几近枯干的笔在口供上圈了一笔,冷静道,“你还是恨他。上月初,你家中母亲过世,便已经动了杀他的心思。” 常人无法理解王闵的行事,谁会在害了身边侍从的亲眷后,依旧留他在自己身侧伺候呢? 给了银钱米粮便能一笔勾销吗? 淳于涂只能将其归咎于轻狂而傲慢的愚蠢。 石丰年沉默不语,淳于涂也不再执着于非要从他口中问出答案,起身向崔循见礼:“有劳长公子亲自前来此地。” 这样阴暗不堪的地界,崔循站在此处,格格不入。 “无妨。”崔循颔首问候,侧身看向身侧的萧窈,“如何?” 萧窈的记性很不错。 早在还未踏入石室,只粗略一瞥时,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在听了几句审问过程后,她心中原就算不上平衡的那杆秤,愈发有了偏倚。 萧窈本就不喜王闵,从那日长街之上,王闵的车马壕奴溅了她半幅衣摆泥水开始,就已经对他有了成见。 如今听了审问,知晓此人是为了自家小妹报仇,就更不愿指认了。 毕竟她若是点了头,此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在崔循的注视之下,萧窈知道自己不宜再沉默下去,硬着头皮道:“我……我那日惊慌失措,本就看得不真切……一定要说的话,此人与我那日所见,并不如何相似……” 崔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淳于涂却是摇了摇头,话音里带着些许无奈:“女郎不擅撒谎。” 他在廷尉处这几年,手中过的案子不知有多少,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哪怕隔着幕篱看不真切,单看这位交叠在一处紧握的双手,听她迟疑的语调,也不难猜到了。 “我……” 萧窈本就心虚,猝不及防被戳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下意识看向了崔循。 崔循却并未予以回应,只是向淳于涂道:“你心中既已明了,那便整理了卷宗交付王氏,余下如何处理,便是他们自家的事情了。” 淳于涂恭敬道:“是。” 又向萧窈道:“此人为王郎侍从,这些年为他办事,手上也不是没沾过血,算不得十分无辜。” “更何况,此案若是迟迟不结,那些牵连其中的无辜百姓又要如何是好?岂非平白要遭受更多的罪。” 说了这么些,实则皆是为了宽慰她。 萧窈心中明了,情绪虽低沉,却还是闷闷地应了声。 崔循对此不置一词,只提醒道:“该回去了。” 无需他提,萧窈在此处也已经留不下去,拂袖离去。 她来时是亦步亦趋跟在崔循身后,走时,却压根没等崔循,自己先出了门。 这其实于礼不合。 淳于涂没料到崔氏还有这样的不将长公子放在眼里的女郎,嘴上没说话,却忍不住多看了眼崔循的反应。 崔循只是怔了一瞬,那张清隽的脸看不出喜怒,鸦羽似的眼睫垂下,遮去了眸中的情绪。 而后便也离开了。 自王家回幽篁居的路上,萧窈难得安静下来,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循在错金青铜炉中添了些许香料。 幽远而沉静的冷香渐渐沁出,驱散了私牢中那股阴潮的气味。 他依旧在看治书御史昨日递上的,关于重建学宫事宜的拟定奏疏,可先前的思路打断,没能续上,看了半路也没翻过一页。 马车在幽篁居外停下时,萧窈几乎又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崔循也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他不喜萧窈在侧。 无论说话还是安静,都令人不自在。 可车门才打开,便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透着些意外之喜:“长兄今日怎会来此?” 萧窈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与此人打了个照面。 这是个看起来未及弱冠的少年,着青衣,相貌与崔循似有那么几分相仿,只是眉眼间还带着三分未曾褪去的青涩,目光澄澈。 萧窈出来得急,朔风迎面拂过,吹起幕篱轻纱。 少年满脸错愕地呆愣在原地。 白皙的面容竟渐渐红了,尤其是耳垂,红得厉害。 萧窈知晓面前这人是崔氏郎君,但这种情形下,也不知该问候什么,便只不尴不尬地笑了笑。 抬手扯下轻纱,快步进了幽篁居。 少年的目光好似系在了她身上,直到车夫轻咳着唤了声“五郎”,注意力才被拉回来,看向车中神色冷淡的兄长。 “长兄。”少年格外心虚,脸上的热度犹未褪去。 少年人的心动,来得猝不及防,藏也藏不住。 崔循皱眉道:“你失仪了。” “是,”少年低了头,却又忍不住问,“长兄,这位女郎是……” “族妹”这种说辞,糊弄一下旁人还凑活,但崔韶这样的自家人,又岂会不知? 这也不是随意找个托辞,就能敷衍过去的。 毕竟萧窈迟早会公开露面,年节将至,宴席颇多,兴许过不了多久,两人就会再见。 更何况,崔翁本就有过结亲的心思,自不会避讳。 但崔循并不认同这桩亲事。 就这几回的往来,他不认为,这位公主适合嫁入崔氏。 崔循合上公文,平静道:“你的书,念得如何了?” 第010章 萧窈悄无声息地去了王家一趟,来回虽半点没耽搁,但回到宫中时还是晚了不少。 好在这回没人借题发挥同她计较。 只翠微晚间为她梳头时,见她似是情绪低落,便多问了句。 “许是这一日下来累着了。”萧窈扯了扯嘴角,露出些许笑意,“今日去喝了班家的茶,还给你带了樱桃糕,甜而不腻,味道很好。记得吃。” 翠微含笑应了,待她歇下后,出门寻了青禾来问。 青禾大半日都跟在萧窈身边,看得十分清楚,知道公主前半日还是好好的,是见过那位崔少卿回来才消沉的。 但她与六安都得了萧窈的叮嘱,不准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便塞了块樱桃糕给翠微,含糊过去,起身道:“我去看看殿中的茶水可换了热的。” 萧窈虽躺下了,却迟迟未曾入睡。 她压根睡不着,一闭眼,总是会想起王家那阴暗潮湿的私牢,想起石室之中那个清瘦的男人。 萧窈记得,他叫石丰年。 也几乎一字不落地记得,那小吏问询时两人之间的每一句话。 他必定是活不成了。王家不会放过他,为了挽回颜面、震慑有心之人,兴许还会有更加狠辣的手段。 萧窈曾对这桩事有过十足的兴趣,但这日之后,她未曾再问过一句。 因为问也无用。 王家的地位摆在那里,便是要将此人挫骨扬灰,也无人能置喙什么。至于这背后的原委,又有谁在乎呢?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叫自己不要再想。 可这日,班漪去祈年殿见过重光帝,为她带了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再过半月,是王家老夫人的六十寿辰,遍请士族,也给你递了请帖。”班漪从袖中取出请帖,递与她,“你且看看。” 请帖用的是上好的碎浪笺,制纸时掺了金屑,日光下浮光流转,很是夺目。又用兰香薰过,抚过,指尖仿佛都沾染了一缕兰花香,风雅极了。 而其上,是极为端庄秀气的字迹。 先是将萧窈称赞了一番,又盛情邀她赴宴。 萧窈目光触及王家的落款时,被勾起不愿多想的记忆,没忍住皱了皱眉。 班漪惊讶:“怎么?你不愿去?” 按理说,萧窈这样一个爱热闹的人,能有出宫的机会,应当会喜欢才对。 萧窈撂了请帖,无可无不可道:“阿父想要我去?” “你到建邺已经月余,我也教了有段时日,若是再迟迟不露面,便是露怯了。”班漪同她条分缕析,“何况年节将至,陆续也会有其他请帖递来。圣上的意思是,王氏这回寿宴就很好。” 她已经背完了各家族谱,礼仪也说得过去,挑不出什么错。王氏特意递了请帖来,还是夫人亲手所书,确实不宜再推脱。 萧窈点点头:“既如此,那我就去。” “我届时也会去,不必有什么顾虑。”班漪翻过她今晨新写的字,颔首道,“公主只要肯用心,学什么不错,这字已经看得出进益了。” 萧窈拿帕子沾了水,慢慢擦着手指:“我少时练过。” 班漪笑问:“那后来怎么撂下了呢?” 萧窈低声道:“从前是我阿姐教我,后来……她不在了。” 班漪怔了怔,随后极轻地叹了口气。 她对各族各家的情况了如指掌,自然知道,重光帝原本还有个女儿的,也就是萧窈口中的“阿姐”,叫做萧容。 早年,班漪还与这位有过一面之缘,记得是个温婉而聪慧的女郎。 只是后来赶上天师道叛乱。 浙东各地生灵涂炭,叛军势头最盛时,纠集各地民众十余万,一度打到建邺。 那时,建邺士族人心惶惶,开始将家眷迁往更为安全的京口。 萧容就是在那时出事的。 班漪不知那时究竟是何情形,只听人提起,有天师道信徒劫掠车队,萧容乘的车马落在最后,没能逃出来。 这样的事情,她这样一个外人听到尚且唏嘘不已,于至亲骨肉而言,必然是痛彻心扉。 班漪一时无言,想了想,同萧窈道:“今日天气晴好,不若离宫看看。” 自上回见过崔循,萧窈已经有段时日没再出去。 一来是功课安排得满满当当,着实寻不到空子;二来,则是还没彻底从那件事中缓过来,也怕再遇着什么。 但班漪主动提及,她也没拒绝,只是好奇:“夫人想去何处?” “听闻学宫已经修整得差不离,谢三虽没请来松月居士,但也真讨了幅字,制了匾额。这些时日不少文人雅士慕名前去,只为在学宫外看一眼那匾额。” 班漪娓娓道来:“我休沐那日原想去的,奈何家中有事,眼下便想假公济私,借一借公主的光。” 无论什么话,班大家总能说得周全、妥帖。 萧窈知她一番好意,叫青禾去吩咐人备车马,又向翠微道:“你也同去。来建邺这么些时日,还没好好看过此处的风景呢。” 学宫建在苍霞山下,毗邻桃溪。 宣帝在时,曾下旨在此筑学宫、立太学,费了不少物力人力,但最后也就是个勉强还能唬人的空架子。 后来历经战乱,世家子弟们就更是连样子都不装了,此处便彻底败落。 而如今,学宫的门庭已经重修妥当。 高悬的匾额字迹苍劲,犹如铁画银钩,入木三分,是哪怕不通书法的人也能看出来的好。 凑热闹的人大都赶在前几日来过,今日竟不多。 倒是陆续有仆役进出,小心翼翼地将不知何处移栽来的梅花搬入学宫,用以点缀布置。 萧窈原以为,班漪的“看匾额”只是托辞,却不料她竟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也不知是想起什么,神色悲喜难辨。 班漪待人接物从来都是游刃有余,少有如现在这般,情绪外露之时。 萧窈便没出声打扰。 最后还是班漪回过神,眼睫微颤,同她道:“是我失态,见笑了。” 萧窈连忙摇了摇头。 她虽没开口问,但眼中的好奇却是毫无遮掩的。 “只是想起,从前在居士那里受教的日子。”班漪轻笑了声,似是自嘲,又似是怅然,“我那时时常想,若自己是男子就好了……” 可她不是。 所以哪怕涉猎经史子集,学识远胜这世上大多男子,到了年纪,却还是要回到闺中去绣她的嫁衣,去嫁人。 这些年她教过不少女郎,讲得最多的便是“德容言功”,讲到自己都厌烦不已,可又能如何呢? 她顶着班氏女苦心经营多年的贤名,不能行差踏错。 萧窈似懂非懂地听着,她不大会宽慰人,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却听到身后传来笑语声。 循声看去,不远处停 着几辆华盖香车。 衣着锦绣,面容娇艳的两位女郎下了车,被周遭的侍女簇拥而来。 班漪已收敛了情绪,只看一眼便认出来人的身份,同萧窈轻声道:“穿鹤氅的是谢家六娘子,盈初;白狐裘的是陆家三娘子,西菱。” 萧窈这些日子的族谱并没白背。班漪才提及身份,她已经从脑海里将两人的名姓、出身都翻了出来。 这两位女郎都认得班漪,反应却各不相同。 谢六娘子似是有些腼腆,只是含笑见了一礼。 陆三娘子却显然更外向些,上前笑道:“不意夫人竟也来此,真是巧遇!” 目光流转,落在了萧窈身上,试探着问:“这位女郎是……” 班漪微微一笑:“我私心想来看看学宫匾额,便邀了公主同行。” 士族皆知重光帝请了班大家入宫,教授公主。 陆西菱一见她身侧这从未见过年轻貌美的女郎,便已经猜了个七八分,确准身份后,不动声色地同谢盈初换了个眼神。 “早就听闻公主来了建邺,只是无缘碰面。今日一见,果然如明珠美玉,气度高华。” 萧窈实在不觉着自己与“气度高华”四个字沾边,但还记得班漪的叮嘱,客客气气地问候后,便不再多言,只摆出端庄的笑。 班漪与她二人相熟,负责寒暄,熟稔地问起谢氏老夫人的身体。 “祖母近来身体尚好。只是三兄为学宫之事操劳,这几日都未曾归家,她放心不下,叫我来看看,送些衣物、茶饼点心。”谢盈初轻声细语道。 至于陆三娘子为何来,她没提,班漪心中明了,也没挑破。 “劳累至此,实是不易。”班漪侧了侧身,“既是如此,我便不耽搁你们了,快些去吧。” 直至一行人进了学宫,身形消失不见,萧窈仿佛还能嗅到空气中残存的熏香气息,抬手蹭了蹭鼻尖。 班漪适时道:“王氏寿辰那日,就如方才这般,走个过场就好。” 重光帝格外看重她头回露面的场合,班漪嘴上说着无妨,心中多少也是在意的。 萧窈自己并没觉着如何。 她是不常参加这种宴会,举手投足的礼仪兴许没方才谢、陆两位娘子那般赏心悦目,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 这宴会是为了给王老夫人祝寿,无需她多做什么,只需说两句祝词,而后安安静静当个花瓶摆件就行了。 能有什么难的呢? 她拢了拢大氅,漫不经心道:“好。” 第011章 对于即将到来的王家寿宴,重光帝特地召萧窈来叮嘱之前,先用更为实际的行动表达了自己的看重。 精美的衣物、头面流水似的送来朝晖殿,供萧窈挑选。 金丝银线,珠玉琳琅。 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萧窈这个年纪,也喜欢这些华服首饰,只是几日接连试下来,已然从最初的积极逐渐麻木。 尤其是在妆台前一动不动坐小半个时辰,梳完发髻、上过妆后。 侍女的手很巧,梳的发髻精致又好看,钗环珠翠点缀其间,赏心悦目。 但萧窈那张明艳的脸上毫无表情。 青禾倒是一如既往地捧场,赞叹道:“公主穿红衣好看!届时就这样打扮了过去,必定是宴席上最貌美的女郎……” “是好看,”翠微却又有些顾忌,看向一旁的班漪,“只是若如此,会不会太过惹眼?” 班漪沉吟片刻,颔首道:“还是换那套杏色的试试吧。” “饶了我吧。”萧窈终于不再装聋作哑,揉捏着发酸的脖颈,努力找借口,“我前日答应了阿父,要去给他弹琴来着……” 萧窈从前并没学过琴。 是班漪来了宫中后,一一试过,发觉她在音律上还算是有些天赋,便开始每日教她乐理。 月余下来,也能弹上一两支简单的曲子。 前日一同用饭时,萧窈得意洋洋地提及此事,重光帝倍感稀奇,便叫她改日得空弹给自己听。 萧窈支使青禾:“取我的琴,咱们去祈年殿。” 午后的祈年殿静谧无声。 内侍们早就识得这位公主,无需通传,由她进了殿内。 重光帝正批阅奏疏,见她带着琴来,停笔笑道:“我方才还在同葛荣提起,说窈窈快该来了。” 萧窈稍稍提起格外繁复的衣摆,在琴案后落座。 她煞有介事地抚过琴弦,轻咳了声:“先说好,我就学了这么两支曲子,纵是弹得不好,阿父也不能笑我。” 重光帝颔首:“这是自然。” 萧窈将曲谱在心中过了一遍,这才轻轻拨动琴弦。 她最先弹的是《仙翁操》,这是初学者常用来开指的曲子,也是她练得最为熟稔的。 而后是《蒹葭》中一段。 练得不熟,琴声中有凝滞,磕绊了下,硬着头皮弹完了。 这样的琴声算不得悦耳动听,尤其是对于懂音律的人而言。 但重光帝还是颇为认可,称许道:“很好。” 倒是萧窈自己没好意思,红了红脸:“您就哄我吧。” “于初学者而言,能如你这般,已然不错了。”重光帝倚着凭几,笑道,“若是你只是学这么些时日,便能弹得高妙绝伦,叫那些练了几十年的如何是好呢?” 萧窈道:“可我听班大家说,谢三郎当年在松月居士那里学琴,便是几日能成曲,一年造诣胜过常人十载。” 重光帝道:“谢卿是音律一道上是天纵奇才,若不然,当年如何十六岁获封协律郎?窈窈不必与他相较。” “阿父听过他的琴吗?”萧窈一手托腮,轻轻拨动着琴弦,“我听着班大家的琴就很好,可她说自己不如谢三郎,等哪一日我听了谢三的琴声,才知道何为登峰造极。” 重光帝难得见她对哪位郎君感兴趣,意味深长道:“确实极好。” 萧窈愈发好奇,正要再问,被进殿来通传的葛荣打断。 重光帝了然道:“他二人将碑文拟定了?” “是,”葛荣道,“少卿与协律郎已在偏殿等候许久,奴才斗胆来问一句,是请两位先回,还是……” 萧窈微怔,意识到他说的是崔循与谢昭,拨弄琴弦的手倏地停住:“他们何时来的?” 葛荣解释道:“圣上今日宣了两位,在偏殿草拟学宫的碑文。” 萧窈想了想。 她来时,偏殿外仿佛是候了两个内侍。 只是她那时心中惦记着琴谱,并没放在心上,更没多问。 冰冷的琴弦此时显得有些烫手。 萧窈收回手,向重光帝抱怨:“阿父怎么也不提醒我?” 重光帝啼笑皆非:“谢卿并非恃才傲物之人,窈窈不必为此顾虑。” 萧窈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早前随班漪出宫时,在渺烟亭见过谢昭,也知道这是个温文尔雅、通情达理的郎君。 心中介怀的,实则是另一位。 当初她私下在幽篁居见崔循时,此人身前摆着张琴,想来也是精通琴艺。方才听了她那拙劣的琴声,指不定心中作何想法。 “宣他二人进殿,”重光帝叩了叩桌案,“窈窈先去里间暂避。” 若是此时出去,八成要与两人打个照面,谢昭倒还罢了,一想到崔少卿那张脸…… 萧窈穿过帘拢进了内室。 她有多不想回忆王家石牢中的经历,就有多不想见崔循。 - 重光帝令两人拟定的,是他日要镌刻在学宫石碑上的《告学子书》,意在勉励学子上进。 他二人才华横溢,这么一篇碑文算不得什么难事。 早在萧窈带着琴来到祈年殿时,碑文已经草拟妥当,由崔循在做最后的修订。 随后响起的琴声,一点不落地传到了偏殿。 谢昭无事可做,就着这生涩的琴音,随手默了篇琴谱。 崔循专心致志地誊写碑文,恍若未闻,只是琴声在《蒹葭》那节磕绊时,皱了皱眉。 及至受宣来了正殿,案上琴仍在,人倒是不见踪迹。 崔循的目光掠过琴案,最终落在面前的茵毯上,将誊写过的碑文交给内侍:“请圣上过目。” 重光帝心中明白,自己的学问稀疏平常,若是想要指点这两位拟定的碑文,无疑是画蛇添足。 召他们来,原也不是为此。 故而大略看过,称赞两句后 ,话锋一转:“朕召你们二人前来,还有一桩事。” “元平年间,先帝曾有意召松月居士为太学祭酒,他固辞不肯受。坊间传闻,这是因居士雅好山水,不喜拘束……”重光帝顿了顿,看向谢昭,“但朕曾听先帝提及,是因他不满于太学只容士族进学,而无寒门子弟。” 谁也没料到,重光帝竟会骤然提起旧事。 崔循敏锐地从这反常之中,窥见了重光帝的深意,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看向这位已经几近衰老的帝王。 谢昭答:“臣少时在师父身边受教时,常听他老人家提起,有教无类。” 重光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颔首道:“朕深以为然。” “寒门之中亦有可塑之才,若只以出身评判,岂非与重整太学的初衷背道而驰?”重光帝缓缓道,“朕欲在学宫增设一门,允寒门中的佼佼者,入太学受教。” 寒门出身的子弟,识字念书的少之又少。 便是有家境好的,送到私塾开蒙,真正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万中无一。 士庶之间,相隔天堑。 士族垄断了所有的财富、官位,划分三六九等,绝不与寒门通婚,维系着血脉的纯正;又不肯让渡受教的机会,狠狠地斩断了最后一线登天的长梯。 重光帝想做的,就是续上这一条险而又险的登天梯。 崔循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倒没惊慌,只是有些意外。 因这位重光帝在登基前,在外的名声皆是平庸、温厚。也正因此,士族才会在上一位小皇帝坠马身亡后,请他入建邺。 可这皇位上似是有诅咒。 萧氏每一位帝王都不肯相安无事,安稳度日,总会有诸多是非。 “此事牵连甚广,”崔循波澜不惊道,“待圣上召群臣议过,臣自当听命行事。” 谢昭则道:“圣上若有此意,臣愿代为传达,告知师父。” 两人谁都没明说,但个中态度的不同,就躲在内室旁听的萧窈都能觉察出来。 脚尖碾过茵毯上的纹路,愈发坚定了对两人的看法。 “崔卿所言亦有道理,此事不急在一时半刻。”重光帝声音中听不出半分不悦,又向谢昭道,“松月居士处,就有劳谢卿了。” 言尽于此,两人齐齐告退。 出了祈年殿,谢昭停住脚步,向崔循道:“琢玉可是有话要问?” 崔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只需到了谢翁面前,仍有话要说就够了。” 他不在意谢昭方才如何奏对,甚至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此事问到谢翁面前,决计说不过去。 “言辞总是这般不留情面,你身边的人如何受得住?”谢昭调侃了句,转眼却又沉默下来,良久,无声地叹了口气,“寒门的不易,琢玉自是难以感同身受。” 他与崔循不同,并非自幼生在谢家,金尊玉贵地长大。 而是在庶民之中摸爬滚打,吃尽苦头,侥幸得了松月居士扶持,才走到今日的。 崔循无动于衷,只平静道:“你若能促成此事,我不会阻拦。但也不会相助。” 他向来不喜与人争论是非对错,留了这么一句,便要离开。 谢昭的目光却落在他身后:“微臣见过公主。” 他二人离开后,重光帝到了该服药歇息的时候,萧窈稍稍磨蹭了片刻才出来的,却不料还是在此遇到了。 谢昭一见就道破了她的身份,并没任何诧异。 倒是萧窈有些惊讶,想了想,了然道:“那日在渺烟亭,你就猜到了。” “是。”谢昭含笑道,“只是那时想着,若是道破身份,怕是会令公主不自在,便没提及。” 他实在是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人,好相貌,好性情,招人喜欢。 第012章 年节临近,宗庙祭祀之事提上议程,太常寺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太常卿是桓氏那位老爷子。 他生平最爱饮酒、清谈,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来官署一回,诸多事务实则都落在崔循肩上,由他经手决断。 崔循分身乏术,学宫的事暂且搁置,只令工匠们先修缮布置,旁的年后再议。 相较之下,谢昭就显得尤为清闲。 大乐署按部就班地排演祭祀所用的太乐,他只需要每日去一个时辰,旁听排演,予以指正即可。 太常寺官署设在皇城南侧,望仙门内。 每每排演之时,钟吕声深沉而悠长,隔着数道宫墙,依旧清晰可闻。 这声响原是传不到朝晖殿的。 只是这日班漪照例休沐归家,萧窈无所事事地阖宫闲逛,循着乐声一路找来,才知是大乐署在为年节祭祀做准备。 内侍回了话,觑着这位公主的神色,试探道:“公主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萧窈迟疑片刻,秉持着“来都来了”的想法,问道:“协律郎可在?” “在。”内侍大着胆子补了句,“公主来得正巧,这时辰,协律郎应当已经指点过乐官们,清闲下来了。” 得了这句,萧窈便没再犹豫,随他进了大门。 内侍并没说错。 萧窈是在排演太乐的院落外见着谢昭的,他才指点完众人出门,要回自己的官廨去。 兴许是因无需面圣的缘故,谢昭并未穿官袍,身上是竹青色的常服。乌黑如墨的长发以同色的发带束着,透着几分慵懒随性。 见着她后,眉眼一弯,声音温润:“公主是来听琴的?” “算是……”萧窈轻咳了声,期期艾艾道,“你那架叫做‘观山海’的琴,在此处吗?” 萧窈颇有自知之明,以她现在的水平,应当听不出谢昭与班大家在琴上的造诣有何差别。 她更好奇的,其实是那张闻名江左的琴。 据班大家所言,那是吴郡一位斫琴大师平生最得意之作,曾有人掷千金欲求此琴,却被一句“并非知音”给回绝了。 这位斫琴大师临终前,将“观山海”托付给了好友松月居士。 再后来,谢昭拜在松月居士门下。 因他在音律上天纵奇才,居士便将这琴给了他,说是如此才不辜负此琴。 “此琴置于家中,若非有何要事,不会轻易带出门。”谢昭解释过,语气中添了些歉疚,“怕是让公主失望了。” 萧窈连忙摇头:“是我冒昧。这样贵重的琴,该好好收起来的。” “官廨之中,也有昔年先帝所赐的名琴‘知秋意’,公主若不嫌弃……” 谢昭并未将话说到底,只是用那双生得极好看的桃花眼看她,眼波流转,意思不言而喻。 萧窈反应过来前,已经先一步点了头:“好啊。” 谢昭在太常寺的官廨算不得多宽敞,他身上担着的是闲职,若非遇着年节这种紧要关头,又或是圣上传召,也不常来此处。 但房间收拾得极为雅致。 分明没什么贵重的陈设,甚至没悬挂什么古画书法,但一眼看去,依旧令人觉出讲究。 哪怕萧窈不大喜欢士族的行事,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在这方面确实极有天赋。 琴案上,摆着那架叫做“知秋意”的琴。 以梧桐木制成,样式古朴,通身并无任何装饰,只是在琴首刻有叶脉似的纹路。 “此琴取‘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之意,”谢昭将茶盏放至她手边,笑问,“公主想听什么?” 他撩起衣摆,在琴案后坐了,衣裳萎地,姿态优雅。 萧窈托腮想了想:“我拢共也没听过多少曲子,还是你自己定吧。” 她就是个一知半解的“门外汉”,好在谢昭并没执意要她挑,垂眸稍作思索,修长的手不疾不徐抚过琴弦。 谢昭并无萧窈想象中的认真,他姿态闲适而随性,游刃有余,倒像是在品茗观花。 琴音悠长时如溪水,自他指间流淌而出。 急切时,又如湍流倾泻。 萧窈端了茶盏,迟迟未曾动。 她原以为,自己只能听出琴声是否凝滞这样明显的疏漏,眼下听了谢昭的琴,才知道真有高下之分。 虽说不清道不明,却真真切切能够觉察到。 一曲终 了,谢昭覆弦,抬眼向她道:“这是《高山流水》。” 萧窈点点头,眼中是明明白白的钦佩,还带着些许期待。 谢昭其实并不常为人抚琴。 一来,是没那个闲情逸致;二来,则掺了些世俗的计较。 物以稀为贵,时人皆知他如此,非但没有诟病,反倒皆以为谢郎合该如此—— 若是谁都能叫他弹奏,与那些伶人乐妓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谢昭今日却并没就此停手,想了想,又为她弹了《淮南曲》。 萧窈从来喜动不喜静,少有这样专注的时候。也并没意识到,谢昭的琴声在这大乐署中,从来都是难得耳闻的。 官廨所在的院落外,已陆续聚了好些乐工。 “这必是协律郎的琴声……” “当年先帝在时,召见协律郎,我曾有幸在殿外听过这《淮南曲》,当真是如听仙乐,记忆犹新。” “协律郎今日,怎的有如此雅兴?” 众人议论纷纷,正撺掇着其中一人借着请示的由头入内一看究竟,却只听身后传来质询。 “诸位为何聚集于此?烦请让路。” 循声看去,只见有内侍捧着厚厚一摞公文,拧眉质问。 而他身侧,则是身着朱衣,面圣回来的崔少卿。 众人立时没了争辩的心思,纷纷让路赔罪,作鸟兽散。 崔循倒是没说什么。 他这几日忙得厉害,方才在祈年殿随重光帝议事,待晚些时候归家,族中还有许多事务亟待过问。 实在不想多费口舌。 至于这些人聚集于此的缘由…… 崔循与谢昭相识数年,又岂会听不出他的琴声? 论资排辈,谢昭上头还有两位兄长,族中纵是有什么紧要的麻烦事也轮不到他劳心费力。 大乐署的事务又算不得繁忙。 才叫他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抚琴。 崔循的官廨是单独一处院落,并不在此,但他手头有一事要与谢昭交接,进了院门。 原本的《淮南曲》,此时已经换为《蒹葭》。 崔循脚步一顿,那道再熟悉不过,却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从屋中传来。 “为何是这个?” 萧窈听出他改弹《蒹葭》后,险些呛了茶水,连忙将茶盏放得远远的:“那日在祈年殿,你听到我弹的曲子了……” 谢昭莞尔。 萧窈道:“我弹得不好,于你们而言,怕是不堪入耳。” “昭从未这般想过。乐理本为娱情,公主自己喜欢就足够了。”谢昭目光柔和,“何况谁人学琴,不是磕磕绊绊过来的?” 话说到一半,温和的声音被叩门声打断。 萧窈原本就已经打算告辞,瞥见崔循后,这一念头愈发强烈,立时起身。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崔循的目光已经落在她身上,问:“公主为何来此?” “我……”萧窈被他看得心虚,随即又觉着自己这心虚莫名其妙,挺了挺肩,“我来向协律郎请教乐理。” 崔循神色寡淡:“是班氏不足以教授公主?” 谢昭诧然,有意无意瞥了崔循一眼。 他知晓崔循冷心冷情,但从未见过他这般,与哪个女郎过不去。 萧窈却顾不得这么多,被这么一句撩起火气,立时瞪了回去:“是太常寺何时贴了布告,不准我踏足此地?” “于礼不合。”崔循道。 萧窈磨了磨牙:“少卿看不过眼,大可以去祈年殿告我一状,叫父皇责罚我。” 她就差明着骂崔循“多管闲事”了,怕自己再多留会儿,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来,匆忙向谢昭道了声谢,快步离开。 崔循侧身,让出门口的路。 两人擦肩。 披帛从他低垂的手背拂过,轻柔而冰冷。 “今日谁得罪你了?”谢昭倒了盏新茶,若有所思,“还是说,你何时与公主有了旧怨?” 崔循避而不答,只道:“既清闲无事,元日宗庙祭祀的祭词,由你来拟。” 谢昭虽才华横溢,实则不大爱写这等祝词,尤其是需要再三斟酌,反复修订的。 但崔循将这事扔给他,并没留回绝的余地。 谢昭轻轻叩了叩琴案,笑道:“公主来寻我,不过是想看那张‘观山海’罢了,琢玉何必介怀?” 他这话似是意有所指,又似是随口一提。 崔循果不其然皱了眉。 但却没再多言,拂袖离去。 第013章 看了名琴,听了谢昭弹的曲子,萧窈的心情原本是极好的。 但全都被崔循三言两语给毁了。 睡了一夜,第二日同班漪提及自己去大乐署听琴,再说起此事,依旧既莫名其妙,又隐隐生气。 “我知自己并无名门闺秀的风姿仪态,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萧窈咬了口班漪带来的樱桃糕,恰到好处的甜意在唇齿间溢开,再开口时,情绪稍稍和缓了些:“同为士族出身,谢三郎就不会如他那般……” 谢昭的态度始终是温和、妥帖的,在他面前,仿佛什么都不用想,做什么都是对的。 崔循则不然。 规行矩步,严苛、挑剔,叫人不由得怀疑,世上究竟有谁能入得了他的眼。 班漪听了萧窈的讲述,颇感稀奇。 她与崔氏不常往来,但这些年也见过崔循几面,听过许多事迹。 倒不是说崔循平易近人。 只是以他一贯的行事,纵然认为萧窈此举不妥,也不会出言诟病才对。 毕竟长公子日理万机,他们崔氏族中的女郎如何,兴许都不会过多关注,又为何平白要对公主指手画脚呢? 班漪思忖片刻,开口道:“公主可知崔氏行五的那位郎君?” 萧窈点点头:“崔韶。” 这是崔循同父异母的庶弟。 若是没猜错,那日幽篁居外,她仓促撞见的那少年便是崔韶。 “早些年,崔翁便将族中之事交给长公子,自己安心颐养天年。崔公又早就不在,这些年杳无音讯……”班漪顿了顿,意味深长道,“长兄如父,五公子的亲事最后应当是由他来决断的。” 萧窈来建邺,就是为了议亲。 众人心照不宣,班漪没避讳提及此事,萧窈也没脸红回避。 “我又没同崔氏定亲。八字没一撇的事,他若看不过眼,不结亲就是,何必如此?”萧窈撇了撇嘴角,“何况,谁要嫁入他家啊?” 既提及此事,班漪索性又问:“那谢潮生如何?方才听你提起,似是并不厌烦。” 萧窈拭去指尖的碎屑,慢吞吞道:“谢三郎那样的人,会有人讨厌他吗?” 但若说有多喜欢,并没到那份上。 毕竟拢共也就见了几面,一只手数得过来,说过几句话,甚至谈不上有多了解。 “倒也不急。”班漪徐徐道,“明日王氏寿宴,士族子弟云集,公主届时大可慢慢看,说不准会有一眼相中的人。” 萧窈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经过这些时日精挑细选,最终由班漪拍板,定下了那套杏色的宫装。 宫中手最巧的侍女一大早来朝晖殿,为萧窈梳了个极其精致的发式,珠翠点缀在云鬓间,温婉端庄。 珍珠耳饰垂下,光泽莹润。 纤腰袅袅,系着环佩禁步,将步子压得轻而缓。 脸上也上了妆,蛾眉横翠,唇红齿白。 任是谁见了,都得承认,这是个颇为貌美动人的女郎。 至于给王老夫人的寿礼,重光帝早就令人备好。 萧窈出宫前,先去了祈年殿。 她要带着重光帝给王家的旨意与赏赐一道过去,如此,才能显得更为郑重。 重光帝将自家装扮一新的女儿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老怀甚慰,捋过斑白的胡髯,接连说了几个“好”字。 萧窈眉眼一弯,笑道:“阿父若是没别的话吩咐,我就先走了,班大家还在等着。” “窈窈,这是你来建邺后,头回在士族那边正经露面。要乖乖听班大家的叮嘱,谨言慎行,不准胡闹。”重光帝稍稍收敛了笑意,语重心长道。 这样郑重其事的态度,令萧窈的心沉下些。 她离开时没再如往常一般随意,屈膝行了一礼:“女儿记下了。” - 王老夫人的寿宴设在王氏的引仙园,占地极为广阔,其中筑有山石林泉、亭台楼阁,花果竹柏、飞禽走兽应有尽有。 时人又称其为“金阙”。 萧窈先前曾随崔循来过此处,但她那时心神不宁并没闲情逸致,加之隔着幕篱,并没好好看过。 以致她对王氏的印象,停留在那个昏暗而阴湿的地牢上。 如今由班漪相陪,从正门踏入引仙园,才发觉此处好山好水,一眼望去竟远胜皇宫许多,倒真是无愧人间仙境之名。 又因老夫人六十寿辰,园中各处着意布置过,珠玑罗绮,极近豪奢。 看得人眼花缭乱。 萧窈还记得自己的此行的任务,未曾将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表露出来,只在心中暗暗惊叹。 她脸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笑。 这是经班大家指点过的,既不会让人觉着冷淡疏离,又不会显得谄媚讨好。 王氏的侍从在前引路,而身后,是捧着贺礼的内侍、宫女。 这样一行人,在今日登门祝寿的诸多客人中,也显得尤为突出。一路走过,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道目光落在萧窈身上。 众人都想看看武陵来的这位公主。 传闻她在乡野间长大,虽貌美,但无才无德,娇纵蛮横。 重光帝登基伊始,甚至都没敢将人带来建邺,悉心教导这么久,才终于肯放她在世家这里露面。 在来之前,班漪面上未曾表露,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忧。怕萧窈未曾来过这样的场合,会紧张露怯,叫人看了笑话。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喜欢这位小公主,不愿这样的事发生。 而如今,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回原处。 萧窈压根不在乎这些名满天下的士族。 心中不认为他们有何尊贵,也不期待获取他们的认可,故而并不会为此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她就是依重光帝的意思,来送些寿礼,再吃顿饭,就可以打道回宫了。 萧窈来到松柏院时,里边也得了通传,原本正撒娇凑趣博老夫人高兴的女眷们齐齐安静下来。 唯有备受疼爱的王四娘子没什么顾忌,依偎在老夫人身侧,依旧道:“可算是来了。若不是祖母寿辰,这位还不定藏头露尾到什么时候呢。” 在场众人皆是擅察言观色的,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 陆三娘子掩唇笑道:“听闻公主这些时日,在潜心学琴。” 王四娘子冷笑了声,正欲开口,被自家祖母瞥了一眼,这才停住。 婢女打起帘拢,请萧窈入内。 房中温暖如春,这时节,竟似有清清淡淡的瓜果香,很是宜人。 萧窈绕过那十二扇的檀香木松鹤屏风,这才见着正厅的全貌。 宽敞华贵的厅堂中,已聚了不少女眷,衣香鬓影,锦绣如堆。像是春日里满园开得姹紫嫣红的花,赏心悦目。 而被她们簇拥着,斜倚在正中的,是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夫人。 银发梳得一丝不乱,精神矍铄,石青色的衣裳恰到好处衬着她雍容华贵的气度。 因上了年纪的缘故,眼眸稍显浑浊,但抬眼时看过来的目光却格外利。 萧窈不喜欢这样的视线。 会让她有种毫无保留的、被审视的感觉。 “恭贺老夫人六十大寿。愿如南山之寿、松柏之茂,福寿绵长。”萧窈垂了眼,“父皇感念王氏多年辛劳,于国于民,居功甚伟,也为您另备了寿礼。” “皇恩浩荡,王氏自当尽心竭力。” 王老夫人略抬了抬手,立时有婢女上前挪了坐席,请她与班漪落座。 “久不见你,近来可还好?”老夫人再开口时,却是对着班漪。 “承蒙圣上信任,召我入宫教导公主,故而近来少走动,劳您记挂。”班漪笑着,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扯回萧窈身上,“好在公主聪颖,兴许再过些时日便可出师,届时我便又清闲下来了。” 老夫人微微颔首,这才向萧窈道:“公主初来建邺,可还习惯?” 萧窈低眉顺眼道:“一切都好。” “既如此,闲暇时宜多走动。宫中只一位公主,无人作伴,怕是无趣。”老夫人看向身侧的四娘子,笑道,“你近来不是在与盈初她们商量着筹办雅集?届时记得给公主递请帖。” 萧窈循声看去,与一位美貌的小娘子视线撞了个正着。 她穿着条石榴红的衣裙,雀羽金线绣成,熠熠生辉,华美至极。 鬓发上簪着支凤凰衔珠钗,凰羽精致,最难得的还是那珍珠,个个饱满圆润,在日光之下竟依稀泛着幽光。 光彩夺目,世所罕见。 萧窈从没见过这样的珠子,倍感新奇,目光在其上多停留了一瞬。 她知晓,这是王家的四娘子,王滢。 早在背王氏族谱时,女史们就曾同她提过,说四娘子是王家最受宠爱的女郎。 前几日班漪也曾提起,说当初四娘子出生时,老夫人曾梦见红霞漫天,以之为吉兆,故而将四娘子放在自己院中,亲自抚养长大。 而后隐晦地提及,因整个王家千娇百宠,四娘子性子不大好。 而如今,这位性子不大好的四娘子略抬了下巴,同她道:“祖母说得是。不过既为雅集,不说琴棋书画样样齐全,至少精通其一,才不至于空坐着无所事事……” “不知公主擅长哪一样?” 第014章 在场之人只要不是傻的,都能品出王四娘子尖锐的态度。 但大都是看热闹的想法。 谁也不想平白得罪了王滢,毕竟这可是王氏的掌上明珠,素来眼里揉不得沙子,睚眦必报。 班漪方才已经帮过一回,何况她已算是半个长辈,总不好掺和进这些小女郎们的事情中,欲言又止。 萧窈迎着王滢倨傲的视线,扯了扯唇角。 她心中想的是“谁爱来谁来”,但念及临行前重光帝的叮嘱,还是缓缓道:“我才疏学浅,琴棋书画都谈不上精通,还是等何日学出些模样,再来叨扰娘子吧。” 王滢冷哼了声,示威似的,目光从在场这些女郎们脸上扫过,最后仰头看向老夫人:“祖母听见了,公主自己不愿来的,将来可别怪我。” “你啊……”王老夫人抬手在她眉心点了下,似是责备,可最终也没就此多说什么,只道,“好了,你们年纪轻轻的,也都别拘束在我这里了。今日日光晴好,到园子里逛逛,有什么想玩的、想要的,只管吩咐仆役就是。” 言毕,又向班漪道:“你若无事,留下陪我说说话。” 班漪纵使是有事,如今也只能点头。 萧窈对上她隐隐担忧的目光,笑了笑,示意她尽管放心,而后同众人一道出了门。 能在老夫人院中陪着说话的女郎,皆是士族出身,且非那等家道中落之流。 她们彼此大都相熟,这些年时常往来,关系极其稳定。 王滢自小就是这其中“众星捧月”的对象。 她方才已经表露对萧窈的不喜,哪怕老夫人发话,也不肯让人参与雅集。其他人“闻弦音而知雅意”,自然也不会接纳萧窈。 一路走来,其他人簇拥着说说笑笑,萧窈则成了那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无人理会,格格不入。 这其中有那日在学宫外见过的谢、陆两位女郎。 谢娘子似是对她的处境心有不忍,回头多看了两眼,随即被陆娘子挽着小臂拉走了。 青禾亦步亦趋跟在萧窈身后,眼圈都快红了:“她们怎么能这样?您可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萧窈抚过丝绢扎成的花枝,轻声道,“谁坐在皇宫那个位置上,都由她们父祖说了算,我这个半路公主,算得了什么呢?” 萧窈对此认知明确。 只是一时并没想明白,自己初来乍到,王滢对她的敌意究竟因何而起? 一行人走走停停,行过木拱廊桥,到了设宴的湖心岛上。 也不知王家建这引仙园时耗费多少,竟生生引淮水支流,在其中挖出偌大一个湖泊。又这湖心的岛上,筑假山,建亭台轩榭,意在仿传说中的蓬莱仙境。 此处已聚了各家前来祝寿的儿郎,博弈投壶。 王家势大,建邺有头有脸的士族大都能扯上姻亲关系,适逢老夫人六十大寿,广发请帖,各家自是无不应的道理。 来之前班漪还曾打趣过,叫她趁此机会好好看看各家儿郎。 可如今放眼看去,萧窈并没记着任何 一张脸,只觉着仿佛都差不多,一样的宽袍广袖、衣袂飘飘。 也不知是哪位,或是哪几位,身上的熏香用得太过浓烈。 清风拂过,令人头晕目眩。 青禾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萧窈的衣袖。 被众星捧月哄了一路依旧兴致缺缺的王四娘子,此时倒似是转了性,语笑嫣然,同身侧那位白衣郎君说话。 她相貌生得妍丽,不凶巴巴地闹脾气时,是个很好看的女郎。 萧窈心思歪了一瞬,随后也认出来,令她喜笑颜开的那人正是谢昭。 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谢昭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王滢笑盈盈地回身招呼其他女郎,看架势,是要两两结队,投壶□□。 王滢对谢昭抱有好感。这件事连萧窈都能看出来,旁人就更是心照不宣,要么寻自家兄弟,又或是相熟的郎君结队,谁都不会去触她的霉头。 青禾勾着萧窈的衣袖,轻轻摇晃:“公主不去吗?” 若是不去,难免会显得不合群;可若是去…… 萧窈正犹豫着,却只见身着锦衣的少年到了她面前,期期艾艾问:“韶冒昧打扰,不知公主可愿与我结队投壶?” 他这回做足了准备,没初见时那般狼狈,但耳垂还是隐隐泛红,声音也紧张得厉害。 萧窈得以坐实了先前的猜测。 那日她在幽篁居外撞见的,正是崔家五郎,崔韶。 周遭众人齐齐看过来,不知多少视线落在两人身上。崔韶性情本就内向,如今更是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清澈的眼眸中写满了不知所措。 他这模样看起来有些可怜,倒像是受刑似的。萧窈看不下去,点了点头:“好啊。” 崔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眉眼间也随之添了喜色。 所谓结队投壶,不过是形式上翻出花样,本质并没什么变化,对萧窈而言更是易如反掌。 因旁的世家闺秀学琴练字的功夫,她都用在了玩上。 尤其早些年,几位表兄还在建邺时,时常教她投壶、射箭。 萧窈如今掷百次,能中百次,依耳、贯耳等花样不在话下,也能掷竹箭使之跃还,如此往复几十回不断。 第一回,众人还当她是运气好。 及至第二回,萧窈闲庭信步似的随手掷出,竹箭依旧能穿过屏障,箭箭不落空,这才意识到她当真是个中高手。 司射的仆役又算了一轮分。 “谢郎与四娘子位居榜首,崔郎与公主次之……” 有与崔韶关系亲近的小郎君笑他:“阿韶,最后一轮,你可不能再拖累殿下了。” 崔韶脸又红了。 这回不是害羞,而是窘迫。 受长兄的影响,他素日看书最多,哪怕去参加雅集文会,也不大喜欢投壶、弹棋这样的玩乐。 方才主动邀请萧窈,是见她独自站在那里,没多想就去了,并没料到她投壶的技艺竟这般纯熟。 倒显得他分外无用。 与最初的设想背道而驰。 “便是输了也没什么妨碍,不过一局投壶罢了,有什么要紧的?”萧窈又投了一轮全中,回过头看他,轻声笑道,“不必放在心上,随意就好。” 眼前的女郎眉目如画,声音悦耳,笑起来的模样犹如春日枝头的桃花。 崔韶只觉自己的呼吸仿佛都停了一瞬。 他抬手按了按剧烈跳动的心口,虽难以平静,但先前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犹疑、窘迫却被悉数抛之脑后。 最后一轮,竟十支箭投中八支,其中还有两支“依耳”。 王四娘子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谢昭抚平衣袖,不疾不徐道:“可惜。” 然他那张仿佛永远带着笑意、八风不动的脸,实在让人看不出任何惋惜的意味。 按理说,司射此时应该奉上彩头,恭贺一番。但他觑着自家四娘子的脸色,实在没敢大张旗鼓祝贺。 好在有侍女来传了话,筵席将开,郎君与女眷们也该各自入席。 王滢拂袖离去,走在最前,女郎们依旧簇拥着她往水榭去。 司射这才呈上彩头,是把错金书刀。 萧窈看着,只觉样式古朴,看起来仿佛有些年头。 崔韶却是眼前一亮:“这是前朝宫中旧物?” “正是。”司射为难道,“因不曾料到四娘子有意结队投壶,故而未备下合适的彩头,只余这么一把金错刀……” 萧窈听出司射的意思,不甚在意道:“给他就是。” 崔韶连忙推辞:“今日投壶能拔得头筹,全仰赖公主,这彩头自然该归公主才是。” “这东西真给了我,也是放在那里积灰的命。”萧窈没给崔韶再客套的机会,直接将连错刀带锦盒塞到了他怀中,“你既喜欢,就自己留着吧。” 又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倒是崔韶抱着锦盒站在原处,定定地看着她的身影远去。 崔循忙完手中的事务,姗姗来迟时,见着的便是自家五郎这么一副傻样。 “为何还不入席?” 崔韶如梦初醒地回过神,对上自家长兄审视的目光,一时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司射认得崔氏这位长公子,被他扫了眼,立时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讲了。 崔循想说什么,又暂且按下,示意他随自己往宴厅去。 崔韶亦步亦趋跟上,试探着问道:“长兄,我想着,改日还是该还公主一份礼才是。” 崔循原不想在此处多说什么。 但眼见崔韶不仅动心,甚至快要莫名其妙陷进去,不可自拔,他还是皱了眉,言简意赅道:“你与公主,还是少来往为好。” 崔韶下意识道:“为何?” “不必明知故问。”崔循瞥了他一眼。 崔韶少时,他那位放浪不羁的父亲已经削了头发,杳无音迹。长兄如父,在他这里并不只是一句托辞,而是的确如此。 他向来敬重这位长兄,平素的日常举止也都有意无意地效仿,对崔循算得上是言听计从。 而今心中虽难以认同,但婚姻大事本就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还没胆量为此顶撞长兄,终于沉默下来。 第015章 宴厅早已布置妥当,轩敞明净,富丽堂皇。 萧窈来得略晚了些,受着一众注视,不疾不徐穿行其中,在那个为她预留的空位落了座。 她到底担着公主的名头。 哪怕没多少人将她放在眼里,王滢先前更是出言挤兑,但在这种礼节上,还是无人敢明着僭越。 老夫人并未来此处,主位空置。 萧窈居左,王滢居右,两人相对而坐。 只要一抬眼,就能将彼此的神情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输了投壶后,王滢自觉面上无光,看她的目光愈发谈不上和善。 萧窈已经大致猜了七八成,强忍着,才没为此翻她白眼,只低头看长案上的菜色。 珍馐美馔流水似的端到面前,不同的菜色搭配着样式各异的器皿,摆盘精致,卖相极佳。 萧窈曾听人提过,王公只一日在饮食上的花销便逾万钱,如今总算长了见识。 旁的女郎们闲谈交际。 她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细嚼慢咽,算着还有多久能告辞走人。 满堂热闹之际,一缕琴声传来,婉约悠长。 众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细细听这琴音。 “应是协律郎的琴,”陆西菱与谢盈初同坐,两人显然关系极好,亲昵道,“盈初方才还同我提过,说是谢三郎今日为老夫人祝寿,特地携了他那张‘观山海’来呢。” 立时有人捧场:“这琴贵重,寻常可是见都难得一见。” “到底是王氏,岂是寻常人家能相提并论的?” 萧窈旁观,看着她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将王四娘子哄得脸上又有了笑意,一时间竟不知该感慨她们太过熟练,还是王滢好糊弄。 “这有什么?你们若想看,叫人借来一观就是。” 王滢回首吩咐了句,身侧的侍女立时应下来,出门传话。 这张琴声名在外,在场无人不知,但曾亲眼见过的并不多,闻言不由得期待雀跃,议论纷纷。 萧窈也以为自己能沾一沾王四娘子的光,看看这闻名天下的古琴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哪知过了会儿,那侍女臊眉耷眼回来,什么都没带。 王滢 怔了怔,秀眉皱起:“琴呢?” 侍女深知自家娘子的脾性,小心翼翼开口道:“谢郎说,若是旁的什么,送予女郎们把玩也无妨。只是这琴是恩师所赠,实非玩物,还望四娘子见谅……” 她已经竭尽可能将话说得委婉,但改不了谢昭回绝的本质。 王滢不是不知这琴珍贵,只是方才一时冲动,话都放出去了,不料谢昭竟真拂了她的脸面。 凝脂般白皙的脸颊霎时红了。 厅中鸦雀无声,安静得仿佛掉根针都能听到。 “多谢四娘子一番好意,不过我等没这个眼福罢了。”陆西菱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话锋一转,忽而向萧窈道,“听闻公主曾特地向协律郎讨教琴艺,不知是否见过这琴呢?” 萧窈口中的甜酒还没咽下去,一脸茫然地看了回去。 既不明白这位陆六娘子为何突然祸水东引,把自己扯进这件事里?更不明白,她去大乐署听个琴而已,怎么宫外的人都能一清二楚? 谢昭看起来不是那等转头说三道四的人。 至于崔循,虽说萧窈看他不顺眼,却不觉得他有这个闲工夫。 萧窈没羞怯没恼怒,咽了酒,反问道:“听闻?不如陆娘子先告知于我,这是从何处听闻的消息。” 陆西菱接下来的话都想好了,却不料萧窈竟压根没接茬,反倒是她被萧窈这样直愣愣的问题噎得说不出话。 皇城的高墙并非密不透风,萧窈的行踪也不是什么秘密。 谢昭那日破天荒地弹了数曲,有心人稍一打听,就知晓个中缘由,随后便有流言蜚语传开。 说是圣上欲与谢家结亲,素来清高的谢三郎肯为公主破例,想来也是对公主有意。 只是这种流言只宜心照不宣。 哪怕王滢必定知晓,陆西菱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说出口。 最后还是谢盈初打圆场,侧身向萧窈道:“这两日是有些传闻,西菱想是不经意听谁提起过,还望公主见谅。” 她就坐在萧窈下首,声音轻轻柔柔,脸上带着笑意。 对这样的人,萧窈是凶不起来的,语气也放得和缓了些:“虽不知陆娘子为何有此一问,但令兄那张琴,我不曾见过。” “兄长素来爱惜‘观山海’,便是我,也是轻易不得见的。”谢盈初试图结束这场争论,目光落在萧窈佩戴的发簪上,轻声细语道,“这支金嵌玉蝴蝶发簪做工精巧,式样灵动,于公主十分相称。” 这转折生硬得萧窈险些没反应过来,干巴巴地笑了声。 其他女郎们倒是心照不宣,再不提什么琴不琴的,聊起衣裳首饰来。 “要说起来,还是阿滢这套头面最为难得。这样罕见的珠子,昔年东海国拢共也就那么几十颗,宣帝珍爱孝惠皇后,令精工良匠制了首饰予她……” 说话这人,是王氏旁支的女郎,唤作王郦。 “孝惠皇后感念王氏有功,将这套头面送予老夫人。”王郦如数家珍道,“也就阿滢得老夫人偏爱,少时一见喜欢上,略撒娇两句,便求得了。” 她口中的“宣帝”,论及辈分是萧窈的祖父。 但萧窈就没见过这位祖父几面。 仅有的印象,便是少时每逢年节随着阿父来建邺朝拜,那个高高在上,却又仿佛被十二琉冠冕与厚重朝服压得喘不过气的老人。 至于孝惠皇后,也就是阳羡长公主的生母,在萧窈出生之前就已经仙逝,更是见都没见过。 萧窈的目光落在那支凤凰衔珠钗上,随着垂下的珠子摇摇晃晃。 初见王滢时,她就被这珠钗吸引,多看了两眼。只是那时并没料到,此物还有这样的来头。 “公主未曾见过这样的珍珠吗?怎么自先前在祖母房中开始,就一直盯着看个不停?”王滢抬手抚过鬓发,顿了顿,又笑道,“也是,武陵那样的地界,想是没什么好东西。” 萧窈拢着琉璃盏的手微微收紧,只觉自己随着班漪学了这些日子,确实是长进了—— 若是在武陵那会儿,她已经把杯中的酒泼到对面这张精致的脸上了。 宣帝那些个儿孙中,重光帝实在不算受重视的。 衣食自是无忧,但要说旁的,决计比不上建邺这些士族骄奢的生活,她这话倒也没说错。 萧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冷淡道:“见识短浅,四娘子见笑了。” 见她如此,王滢心头窝着的那股怒火倒是消散不少,同她那位族姐笑道:“倒没那么容易,我当时也求了祖母两日,才得了的。” “我还记得你喜欢极了,去哪都要带着。那年往京口去时,走得匆忙,半路想起来这套首饰,还吵着要人回去取。”王郦含笑调侃道,“大兄实在拗不过,专程调了人回去……” 话说到一半,眼风扫到萧窈的神色,愣了愣。 哪怕方才被当面嘲讽时,萧窈的脸色都没这么难看。 王滢斜睨着她:“公主可是身体不适?叫人找医师……” “我问你,”萧窈这回没让王滢说完,毫不留情打断了她,冷声道,“那时迁往京口的车队曾因王氏的缘故中途停驻,便是为此吗?” 她说话的语气很不客气,像是质问。 王滢瞪大了眼,甚至没来得及想她问的究竟是什么,已经下意识回斥:“我王家的事情,何时轮得到旁人指手画脚?公主随班氏学了这么久,便是教你这般……” 这回话又没说完。 萧窈杯中的酒已经迎面泼在脸上。 微甜的酒香霎时蔓延开。 王滢自己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倒是身后的侍女惊叫了声,扑上前替她擦拭鬓发、脸颊上的酒液。 周遭也炸开了锅。 女郎们见过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但没见过这样动手的,何况对着的还是王氏最受宠爱的四娘子。 谢盈见萧窈起身往王滢案前去,想劝上一句,却被陆西菱给拉住。 王滢受如此羞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眼圈却是红了:“你竟敢如此……” “我原也想宾主尽欢,实在是,四娘子不给我这个机会。”萧窈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不堪的王滢,微微俯身,将那支衔珠簪从她发上取了下来。 许是生了错觉,珍珠奇异的光泽在日光的照射下,竟好似血色。 宴厅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仆役们半点没敢耽搁,着急忙慌地去回了主子们。 最先来的是本就在隔壁宴饮的士族子弟们。 听到这边喧闹的动静时,王陵就已经遣人来问,及至听了回话,更是大吃一惊。 公主因一支发簪闹起来,泼了四娘子酒。 这样的消息任谁听着都觉得离谱。 王陵稍一犹豫,看向崔循:“为表公允,还是劳琢玉随我去看看吧。” 崔循原本已经打算告辞离席,却不料还能有此事,王陵既开了口,他也只得应下。 宴厅这边,王滢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她有生以来就没受过这样大的委屈,一见自家兄长,扑进他怀中哽咽:“二兄可要为我做主……” 王陵向来拿这个小妹没辙,见她哭得这样惨,又是心疼又是无措,连忙低声安抚。 崔循的目光从进门开始,就落在了萧窈身上。 相较而言,她看起来正常极了,妆容精致,发丝都没乱,半点不似受委屈的样子。 崔循着意看了她的眼。眼圈没红,也没任何懊恼、后悔的意思,大有“我就是做了就如何”的架势。 第016章 不该如此的。 萧窈心中比谁都清楚,重光帝费了多少心思铺这条路。 她应该如阿父所期待的那样,循规蹈矩,又或是忍气吞声,让这场寿宴平稳度过。 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发生。 来此之前,萧窈在祈年殿听重光帝殷殷嘱咐时,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 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她本就不是什么性情温顺的人。 在泼了王滢一脸酒,摔了珠钗后,周遭的贵女们大都脸色煞白地避开,像是以为她受什么刺激,撞邪了。 青禾也终于反应过来,惊慌失措上前,紧紧地抱着她的手臂,声音都在颤抖:“公主,公主……” 便是再怎么不经世事,青禾也知道,此事决计不能善了。 萧窈却并没慌,反倒莫名有些安心。 像是一直以来悬在她头顶那柄剑终于落下,即便是头破血流,今后至少不必再提心吊胆。 她想到王家人会来回护王滢,只是没想到,崔循竟也会掺和进来。 是了。 崔王两家本就是姻亲,崔循又是崔氏掌权的长公子,说话既有分量,又能显得无私公允。 先前那些对她爱答不理,甚至有意排挤的贵女们,兴许是被吓着了,眼下都显得通情达理而柔弱。 你一言我一语,错处都落在了她身上,王滢自是清清白白。 萧窈没辩驳,甚至想笑。 在听了崔循那句“公主年少轻狂”后,到底还是没忍住,冷笑了声,拂袖离去。 行经廊桥时,遇到了闻讯赶来的班漪。 宴厅里的闹剧业已传开,王老夫人为此动怒,班漪告了罪后,急匆匆赶来寻她。 班漪无论做什么,从来都是不慌不忙的,少有这样情急失态的时候。 萧窈脚步微顿,轻声道:“这些时日,有劳夫人为我费心安排。是我不成器,对不住夫人。” 言毕,一步不停地离了这偌大的引仙园。 班漪怔了怔,见萧窈神色有异,知眼下从她那里怕是问不出什么,便没急着追赶,依旧往湖心岛上去。 她擅于看人,这些时日相处下来,知晓萧窈并非如传言中那般蛮不讲理。 王氏的仆役传话时,将四娘子撇得干干净净,班漪却几乎可以断准,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被隐瞒起来的事情。 没走多久,迎面遇到崔循。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平素还要寡淡三分,已经足够叫人看出心情不佳,对于自小就被教导要“喜怒不形于色”的崔循而言,并不常见。 班漪并未侧身避让,略一犹豫,出声拦他:“宴厅之事,想必长公子已经得知。” 崔循道:“是。” “我为公主女师,与她朝夕相处月余,可确准她并非那等轻狂骄纵之人……” “可她确是沉不下心的人。”崔循打断她。 他自然不会真以为,萧窈见识短浅到为了支发簪大闹寿宴。但闹到这样的地步,有理也成了没理,究竟是为什么缘由,已经不重要。 更何况,她方才连一句辩驳都不肯讲,要旁人如何? 班漪清楚明哲保身的道理,今日之后,她若是还站在萧窈那边,只怕同王氏这边就没法交代。 可眼下,却还是忍不住又回护了句:“公主到底年少……” 崔循深深地看了班漪一眼:“你没能教好她,也没能护好她。” 若是改不了萧窈的性子,今日就该时时陪着,班漪方才若在,总不至于闹得不可收场。 班漪看着崔循远去,哑口无言。 - 消息传到祈年殿时,重光帝才用过药。 葛荣跟在重光帝身边这么些年,也算见多识广,又是看着萧窈长大的,清楚这位小公主的性情。 饶是如此,听了内侍的回禀,依旧难掩诧异。 他生怕将重光帝气出个好歹来,着意吩咐内侍,先去传医师备着。 这才进殿,字斟句酌地讲了王家发生的事情。 重光帝手边的白玉碗跌落在厚厚的茵毯上,倒没碎,只是滚了几圈,最后停在葛荣脚边。 “公主想必是受了委屈,才会这般失态……”葛荣躬身捡了药碗,觑着重光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为萧窈解释。 重光帝并未大发雷霆,脸上甚至并无愤怒之色,唯有浓重的疲倦。 他靠着凭几,似是被抽空全身的力气,低声道:“叫人吩咐下去,待公主回宫,令她去伽蓝殿罚跪,静思己过。” 伽蓝殿是宣帝在时,着人在宫中建的一处佛堂,用以悼念孝惠皇后。 宣帝驾崩后,此处鲜有人去,凄清寥落,竟渐渐成了思过的去处。早几年仿佛还出过人命,以致后宫颇多流言蜚语,说是深夜总能听到鬼魂呜咽。 葛荣劝道:“如今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公主若是冻出个好歹……” “若不重重罚她,如何能给王家一个交代?他们又如何肯善罢甘休?”重光帝虚握着的拳头锤在凭几上,不住地咳嗽起来,“萧褚前车之鉴,你岂不知?难道要看窈窈重蹈覆辙?” 萧褚,是重光帝的十五弟,也是在重光帝前头,坐在皇位上的人。 士族扶他坐上这个位置时,萧褚不过十三岁。 起初不肯依言立后,直至自小陪他长大的小宫女溺亡,才终于松口,立谢氏女为后。 此事成了心上一根刺,此后几年,他行事逐渐荒唐放纵,常与士族为难。 再后来,便是酒后出游,坠马而亡。 谁都知道此事蹊跷,但谁都不会多问,就如同翻一页书,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萧褚贵为天子,尚且如此。 重光帝实在不敢赌,若自己轻拿轻放,王氏会不会衔恨今日之事,对萧窈下手。 所以就算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他也只能罚萧窈,还需得是重罚。 葛荣明白重光帝的用意,亲去传了话,苦口婆心道:“圣上虽罚了公主,但此举亦是用心良苦,还望公主能够体谅一二。” “伽蓝殿在何处?”萧窈态度平静,“我跪就是。” 走了几步,回头向紧跟着自己的青禾道:“你就别陪我折腾了,回去歇着。” 伽蓝殿本就在宫中僻静的地界,这几年鲜有人来,又因着那些个闹鬼的传闻,洒扫的宫人懈怠许多。 而今枯草横生,角落更是遍结蛛网。 寒风钻过缝隙的声响,如泣如诉,叫人不寒而栗。 葛荣特地吩咐,叫人多添了炭盆,但对这仿佛四面漏风的大殿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 殿中灯架上的诸多烛火摇摇晃晃,映在地上的身影被不断拉扯着,始终未有定型。 夜色渐浓,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呀”着被人打开。 萧窈跪在蒲团上并没动弹,直到温热的手炉被翠微塞到手中,这才睁眼:“好好的,你怎么来了?” “我问过青禾,得知筵席上发生了什么,便知道我该来的。” 翠微将提来的宫灯信手放在一旁,在萧窈身侧跪了,仰头看向昏黄的烛火中,那尊高大的佛像。 “我知公主心中难过……”翠微轻声道,“我也很想念女郎。” 她口中的“女郎”,是萧容。 翠微本就是萧容的侍女,跟在她身边十余年,直至萧容死后,才来了萧窈这里。 也正因此,无论是萧窈待她,还是她待萧窈,都与众不同。 萧窈眼睫微颤,涩然开口:“早些年,我总是忍不住想,若我当时未曾病倒,阿姐就不必令护从急送我去京口就医,自己与士族同行……出事时,有许多人在,兴许她也能逃出来……” 这样懊恼的想法,一度将她折磨得痛不欲生。在阳羡长公主处养了许久,才渐渐有所好转。 翠微摇摇头,如昔年那般告诉她:“奴婢当年奉女郎之命,送您先行。拢共也就那么几人,纵然是在,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那时浑浑噩噩,许多事情记不清,又自欺欺人没敢多问……”萧窈看向翠微,“你告诉我,阿姐身死,是否与王氏脱不了干系?” 这一日下来,无论是在引仙园宴厅与王滢起争执时,还是回宫后,被葛荣告知来伽蓝殿罚跪时,萧窈的态度都称得上平静。 直至如今,隐隐有了崩溃的前兆。 翠微将萧窈散下的鬓发拢至耳后,动作轻柔,像是怕将她从梦中惊醒似的,低声道:“公主,时过境迁,多思无益。” 纵然是脱不了干系,又如何呢? 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是徒增烦恼,倒不如一无所知。 萧窈伏在她肩上,没出声,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心中 蕴了一团火,令她愤怒,又无可宣泄。 因深感无能而备受煎熬。 翠微抬手,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萧窈单薄的脊背。恍惚间,想起萧容将她交付给自己时的情形,缓缓道:“女郎若在天有灵,也会希望公主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为她这般折磨。” 萧容就是这样一个人,和善、温柔,哪怕已经过去这些年,翠微依旧能想像她说话时的语气神态。 “公主把今日种种当做一场梦魇,明日醒来,就忘了吧。” – 萧窈病倒了。 寒冬腊月在年久失修的宫殿跪上一宿,生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这一病,却迟迟不见好。 她素来身体康健,不畏寒,下着大雪都能出去撒欢,本不该如此的。 宫中资历最老的医师看过,告诉重光帝,公主这是心病。 重光帝亲自来朝晖殿看她,只见她整个人瘦了一圈,脸颊上的肉都没了,下巴尖尖的,模样可怜极了。 第017章 萧窈这一病,士族上下皆知。 毕竟王氏寿宴上闹得沸沸扬扬,所有知晓这件事的人,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重光帝身上,想借此来看他的态度。 于他们而言,公主是否当真缠绵病榻并不要紧。 重要的是,重光帝确实为此重罚了这个备受宠爱的女儿,没有要同士族抬杠的意思。 寿宴上的事几经转述,传到各人耳中时,已经有了不同版本。 并没几人为此刨根究底,只当是女郎之间使性子闹脾气,只是这位长在武陵的公主性情娇纵不驯,又撞上同样如此的王四娘子,才格外严重些罢了。 倒是素来不掺和这些的谢昭,专程问了那日在场的谢盈初。 谢盈初那日就坐在萧窈下首,离得近,看得真切,也听清楚了萧窈逼近王滢后问的那句话。 当时情况紧急,她又受了惊吓,一时并没顾得上深究。 回到家后这几日细想,起初觉着公主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后来将当年旧事翻来覆去回忆了许久,忽而想通其中关节之时,险些摔了手中的茶盏。 适逢谢昭来问,她犹豫再三,还是讲了自己的揣测:“那年兵荒马乱的,我年纪轻,傅母她们护着,许多事情并不叫我看,也不令我知晓……但圣上膝下长女,确确实实是在那时没的。” 萧容之死与王氏究竟有多大干系,她无从得知,但公主会那般失态,绝非坊间传闻的“嫉妒王四娘子”。 谢昭颔首:“原来是有这样的内情。” “说起来,那日也无怪公主失态。见面前,阿滢心中就已经不喜她,后来更是几次三番为难,话说得很不客气……” 谢盈初看着这位三兄完美无瑕的脸,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又道:“这其中,恐怕大半皆是因兄长你的缘故。” 王滢属意谢昭,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若是郎情妾意,两家顺理成章再结一门亲事,自是皆大欢喜,可偏偏谢昭不情愿。 思及前些时日的流言,谢盈初怔了怔,小心翼翼问:“兄长莫非当真心仪公主?” 谢昭反问:“有何不可吗?” 这话像是承认,可语气又实在谈不上郑重,叫人难以分辨究竟是戏言还是当真。 没等谢盈初再问,他已然起身告辞:“宫中还有些事,须得去一趟。” 当初崔循将元日祭天的祝词交由他来写,在那之后,又陆陆续续扔了不少事情给他料理。 像是自己忙碌,便见不得旁人清闲。 谢昭来祈年殿回话时,崔循也在,正问及元日祭天时公主是否出席。 “她还病着,精力不济,怕是未必能撑下那么久……”重光帝一手支额,态度游移不定,自己也没拿定主意。 寿宴之事还没过去太久,若是此时叫萧窈露面,无疑是将她再推到风口浪尖上,免不了会遭受挑剔责难。 只要有一点没能做好,落在有心之人眼中,就能口诛笔伐。 可元日祭天这样的场合若是不出席,便算是彻底放弃她了。 谢昭适时道:“臣识得一位圣手,医术高超,如今正在建邺。陛下若有意,可召他来入宫为公主诊治。” 重光帝未置可否,只道:“谢卿有心了。” “元日祭礼繁复,圣上若有意令公主出席,宜早做决断。”崔循顿了顿,额外多补了句,“太常寺也好遣仪官,为公主讲授祭礼章程。” 重光帝略感惊讶地看向崔循。 他并不意外谢昭会递这个台阶,却没料到崔循竟也会如此,实在不像他一板一眼的行事。 “朕明白。”重光帝斟酌道,“明日阳羡长公主至,她身侧亦有擅医之人,待朕问过再做决断。” 阳羡长公主身侧有个唤作屈黎的内侍,擅岐黄之术,昔年萧窈病得浑浑噩噩,重光帝特地将她送往阳羡,便是为此。 长公主是在傍晚至皇城的。 她与重光帝并非一母所出,从来也谈不上感情深厚,照例拜会后,并没闲叙耽搁,便带着人来了朝晖殿。 萧窈服的药有安眠功效,几欲睡去,听闻通传后困意去了许多,示意青禾扶自己起身:“我原以为,要明日才能见着姑母呢……” “路上有事,耽搁了一程。”萧斐借着烛火看清她的形容后,眼中的笑意犹未褪去,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窈窈怎么竟真病得这般厉害!” 萧斐人虽不在建邺,但事情却是发生没多久便已得知。 只不过原以为,萧窈的病不过是为了给士族一个交代的托词,眼下见人清瘦至此,立时令屈黎为她诊治。 “没什么大碍,姑母不必担忧。”萧窈对自己的身体多少有数,倚着迎枕,同她笑道,“不过是起初辗转反侧,想不开,才会如此,这几日已经渐渐好转……” 话音未落,萧斐已经抬手捏了捏她消瘦的脸颊:“同姑母讲讲,王滢那日都做了些什么,叫你那般生气?” 萧斐与重光帝谈不上亲厚,但却极喜欢这个小侄女,怜爱之意溢于言表。 若是出事时她在筵席之上,萧窈怕是也未必能强撑着回宫,早就如王滢向自家兄长哭诉那般,扑到她怀中抹眼泪去了。 而今时过境迁,那时的委屈也好,愤怒也罢,皆在这些时日咽下。 故而萧窈能够波澜不惊地坦然提及那场纷争的原委。 萧斐拢着她纤细的手,那张几乎未曾留下岁月痕迹的脸上浮现些许嘲讽,轻声笑道:“经年未见,他们果然还是从前那个德行,有增无减,令人作呕。” “窈窈年后随我回阳羡,不必再看他们的嘴脸。” 萧斐的想法与重光帝不谋而合,萧窈依旧摇了摇头,回握她的手:“姑母,若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离开,我总是不甘心……” 她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认输。 萧斐深知她的性情,想了想,并没急于一时,转而问屈黎:“窈窈病情如何?” 屈黎诊了脉,又看过宫中医师开的方子,斟酌道:“药方开得没什么大问题,奴才略改两剂药,只要公主放宽心好好调理,不日便能痊愈。” 萧窈道:“您看,我说的没错。” “什么没错,都瘦得快皮包骨头了,还笑得出来。”萧斐横了她一眼,“这些时日好好养着,若年后依旧这般可怜见的,非得把你带回阳羡,何日养好了再放走才好。” 萧斐是宣帝最疼爱的女儿,孝惠 皇后中宫嫡出。 最紧要的,是她外祖家乃河东裴氏,累世煊赫的阀阅门第。虽说裴氏大半折损在过江前,但积年家底摆在那里,再怎么骄横的人,也不敢如轻贱萧窈那般待她。 在得知她到了建邺,各家的请帖更是雪花似的飞来,邀她赴宴。 萧斐就是不耐烦这些应酬,当年才会搬去阳羡,她在这些请帖中挑挑拣拣,最后只应了谢氏设在平湖的赏梅宴。 萧斐的住处是她少时在宫中住过的栖霞殿,与朝晖殿相距不远。 萧窈在朝晖殿闷了这些时日,难得主动出门,拢着狐裘来栖霞殿看自家姑母,恰见着萧斐正对着日光翻看请帖。 “谢老夫人还算是个厚道人,昔年母后在时,曾承过她的人情。”萧斐斜倚在窗边,无奈笑道,“她家的酒酿得很好,我从前还想着讨个方子,没能成,只得每年厚颜要几坛酒。拿人手短,如今便不好推辞了。” 萧窈想了想:“平湖的梅花开得不错。” 她素来不畏寒,总嫌裘衣累赘,手炉多余。可兴许是在伽蓝殿跪了一夜的缘故,这回病后,仿佛不似从前那般耐冻。 多添了层衣裳,又披着大氅,领上的风毛遮了半张脸,看起来苍白而纤瘦。 萧斐道:“既如此,你也不必再在宫中闷着了,与我同去。” 萧窈迟疑:“会不会不妥?” “圣上又没罚你禁足,病了这些时日,他们还有什么不满的?”萧斐拿定主意,吩咐侍女,“将那套石榴红的衣裙取出来,请公主一试。” 等萧窈装扮妥当,她又上下打量一番,满意道:“我见这料子时,就想着应当衬你,果然如此。” 车马已准备妥当。 萧斐挽着她的手,不疾不徐道:“我倒要看看,这回谁敢欺负了你去。” 先前,萧窈随着班漪来过平湖赏早梅时,远远见过谢家门第,也曾在此处偶遇谢昭。 那时她看什么都只觉新奇,如今故地重游,心态已不似从前。 众人知晓阳羡长公主与谢氏素有交情,依着往年惯例,猜到萧斐会来,但谁也没想到长公主竟然会将萧窈也带来。 经王氏一事,难道不该无地自容,在宫中静思己过吗? 可萧窈就这么来了。 神色从容,目光平和,肤如霜雪,一袭石榴红的衣裙却鲜艳如火,妍丽不可方物。 萧斐带她前去拜会谢老夫人,一路遇着宾客,萧窈颔首问候,并不多言。 直至行经湖畔,看清亭中煮茶之人时,才稍稍变了脸色。 谢昭在此合情合理,应当应分,可崔循竟也在。 见着萧斐后,两人起身问候。 “祖母前两日还问及长公主,叫人取窖藏的酒备好,待您前来。”谢昭含笑问候后,目光又落在萧窈身上,温声道:“公主的身体可大好了?” 萧窈点点头:“好了许多,有劳记挂。” 崔循倒是什么都没问,两人视线交错一瞬,又不约而同地,只当没看见对方。 萧斐的视线在三人中转了转。 及至走出几步后,勾了自家小侄女的衣袖,似笑非笑问她:“窈窈,崔郎与谢郎孰美?” 第018章 萧斐虽贵为长公主,自小便是宫中长大的金枝玉叶,受傅母们教导,但却并非那等温婉贤淑的闺秀。 若非如此,她也做不出阳羡招赘,养伶人的事情。 萧窈自问已经十分了解自家姑母的行事,但骤然被问了这么一句,还是猝不及防,咳得脸都红了。 时下风气以貌取人。崔循与谢昭能并称“双璧”,已足以证明容止出众,风姿卓绝。 这些年,私下倒不乏将他二人暗暗比较的。 就连宫中的侍女们,闲暇无事时,也会聊起这两位年轻而俊秀的世家公子,回忆自己在何时曾远远见过一面。 萧窈早前阖宫闲逛时,曾无意中听过一回。 侍女们大都对谢昭的印象更好些,说他性情温和,那双生得极好的桃花眼中仿佛时时带着笑意,叫人见了不由得心生欢喜。 至于崔循…… 相貌自然也是顶尖的,只是他总是一副冷淡而疏离的模样,宜远观,不宜亲近。 萧窈回忆起先前听来的墙角,心思岔了一刻,回过神对上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眼,抬手摸了摸脸颊:“姑母为何突然这么问?” “只是想知道,你如何看待他二人罢了。”萧斐不疾不徐道,“你若想嫁士族,姑母自然要为你把关,好好挑一个才行。” 如今煊赫世家就那么几个,刨除王氏,崔、谢两家便是最好的选择。 萧窈平静道:“崔循可看不上我。” 打从一开始,在钟媪她们口中,这位崔氏长公子就是她攀不上的“高枝”。后来,崔循又看她不顺眼,想来也不会允准崔韶结亲。 何况,崔五郎人虽好,但性情太过绵软。 萧窈这些时日思量过,并没将崔氏放在自己的考量之中。 萧斐奇道:“窈窈何必妄自菲薄?” 王闵之事牵扯太多,不便提及,萧窈便将早前钟媪的话挑挑拣拣讲给她听。 宫人敬重钟媪,皆因她昔年得孝惠皇后青眼,资历深厚。 萧斐却没任何顾忌,冷笑道:“这老妇。若非看在母后的份上,我早就发落了她,哪会留她在宫中作威作福这么些年,而今竟还敢这般欺你。” 萧窈笑道:“姑母不必介怀,她如今也没法再来我面前碍眼。” 想了想,她又将太常寺听琴之事一并讲了,皱眉道:“崔循这个人,规矩教条怕是都刻在脑子里了,平白无故,就要挑旁人的错处……” 再有便是王氏寿宴那日。 崔循说出那句“公主年少轻狂”时高高在上的神情语气,令她每每想起,便忍不住磨牙。 萧窈原以为这些已经足够证明,哪知萧斐听完,脸上笑意愈浓,眼中也添了几分戏谑。 “我知晓这位崔长公子,他对看不上的人,绝不会多费口舌。”萧斐勾了勾唇,意味深长道,“更何况,方才离开时,他多看了你一眼。” 若是换了旁人,萧斐或许不会多想。 可这是崔循。 克己复礼,极重规矩礼仪,绝不会行差踏错的崔氏长公子。 萧窈茫然:“啊?” “当面时回避,分别时留意……”萧斐随手折了细枝红梅,替她簪在鬓发,拖长了声音笑道,“窈窈,他心中有鬼啊。” 此事实在超出了萧窈的预料。 她相信自家姑母看人的眼光,但只一想,又觉着荒谬。 这种微妙的情绪令萧窈接下来一路都心不在焉,直至见着谢老夫人,才收敛心神,含笑问候。 谢老夫人上了年纪,眼不大好,萧窈在萧斐的示意下走近了些,由她细细打量。 与那位王老夫人不同,她的目光平和中正,并无那种高高在上的审视之感,只是在看素未谋面的小辈。 “出落得可真好,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谢老夫人叫人将备着的见面礼取了一份送她,和蔼道,“不知公主今日要来,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萧窈连忙道谢。 一旁的萧斐玩笑道:“老夫人厚此薄彼,怎么不送我?” “后院那几大坛子酒,可是早早地为你备好了。”老夫人执着她的手,叮嘱道,“不过酒虽好,却不宜多饮,你如今也年纪渐长,该多留心身体才是。” 帝后驾崩后,普天之下,再没谁会同她说这样的话。 萧斐含笑应了下来。 谢氏的赏梅宴每年一回,办得也是声势浩大,建邺士族赴宴者不计其数,车马如龙。 萧斐拜会过谢老夫人,还需得与各族女眷们寒暄。 “无趣得很,”萧斐强打起精神又应付了一位,向萧窈低声道,“此处梅花开得好,叫知徽陪你去看看,不必与我在这里受罪。” 知徽是从前宫中的旧人,跟在萧斐身边多年。 有她陪着,纵然有人有心要同萧窈为难,也得好好掂量一番。 加之先前王家之事闹得那样大,众人就算认出她,也都是“敬而远之”,无人上前打扰。 于萧窈而言,倒是桩好事。 她这些时日在朝晖殿闷了太久,起初是缠绵病榻,浑浑噩噩,后来见好,却依旧提不起出门的兴致。 如今漫无目的地在梅林 中穿行,日光和熙,平湖开阔,拂面而来的清风仿佛都带着浅淡的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梅林的开阔处,有仆役守着煮酒的红泥小炉,供给往来宾客,品酒赏花。 萧窈看着新奇,想起自己姑母几年如一日惦记着谢家的酒,便也上前要了一杯。 青瓷杯中,美酒若琼浆玉液。 萧窈才抿了口,抬眼间,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 谢盈初与那位陆六娘子似是知交好友,两人不论何时总在一处。 而她们身后跟着的谢昭身着玉色锦袍,恰到好处地衬出他颀长的身形,银线绣成的竹柏暗纹映着日光若水波粼粼,十分瞩目。 陆西菱上回在王家时,伶牙俐齿,有意无意地将事情往她身上引。这回却格外安静,目光在她唇边的青瓷杯上停留一瞬,什么都没说。 倒是谢盈初主动上前问候,又解释道:“水榭之中备了笔墨,供宾客题字作画,我依着祖母的意思,请三兄过去坐镇……公主可要一同前去?” “多谢娘子好意。只是我不通文墨,去了只怕也是败兴,还是不打扰你们了。”萧窈持着杯子,莞尔道,“谢氏的酒果然很好,名不虚传。” 谢盈初见此,便没强求。 园中宾客大都得了消息,三五成群往水榭去,萧窈逆向而行。 她本就不熟悉此处的道路,尤其是在这偌大的梅林之中,兜兜转转,最后不知怎的,竟绕到了先前那处亭子。 谢昭已经被谢盈初请走,可崔循竟还在。 他对谢昭的琴并没什么兴趣,也不喜文会的喧闹,打算的是喝完这盏酒,看完最后一页公文便离开。 崔循合了牒牍,正欲起身,余光却瞥见一角红裙。 萧窈杯中的残酒已经冷了下来,持着瓷盏的手,指尖微微泛红。 她步入亭中,将杯子放在石桌一角,问道:“还有热酒吗?” 在不远处有谢氏的仆役,无所事事地守着煮酒的小炉,可她并没去。 青瓷盏中余着些许残酒,边沿处,依稀残存着抹唇脂。 崔循错开视线,微微颔首:“有。” 萧窈正要亲自斟酒,却被崔循拦了下来。 “两种酒不同,不宜混饮。” 崔循另取了只新的杯子,修长的手提起莲花注碗中温着的注壶,略略倾斜,金黄澄澈又依稀透着些青碧色的酒液缓缓淌出。 不多,只小半盏。 萧窈皱了皱眉。 崔循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一板一眼道:“此酒性烈,不宜多饮。” 在他那里,仿佛总有许多“不宜”的事情,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萧窈看向他手边的牒牍,想起一事:“听父皇说,太常寺欲知我是否参与元日祭礼?” 崔循:“公主去或不去,章程不同,自该尽早定下。” 萧窈点点头,又问:“那依少卿看来,我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崔循未置可否,只道:“此事该由圣上决断。” “父皇虽未明说,但看得出来他想要我去,只是怕礼仪疏漏,出什么岔子。” 萧窈不似从前那般针锋相对,态度温和,像是真为此事烦忧,想要问问他的意见。 崔循:“公主若去,太常寺自会拨仪官,为你讲授礼仪章程。” “这样……”萧窈托着腮,看着崔循那形容美好,却永远好似覆了霜雪的眉眼,鬼使神差地,开口问他,“那少卿可愿亲自教我?” 崔循原本低垂着的眼睫倏地抬起,那双如深潭般幽深而平静的眼中生了波澜。 萧窈能清楚看出他的诧异,就如牢不可破的坚冰上浮现裂痕,清晰可见,无处遁形。 但这点失态转瞬即逝。 崔循很快就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缓缓道:“圣上若有令,臣莫敢不从。” 萧窈听出他在避重就轻,想了想,略略倾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是父皇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她在梅林中转了许久,衣襟上仿佛沾了梅花的幽香,又不尽相同。 鬓发上那枝被长公主随手簪上的细小红梅并不牢固,本就摇摇欲坠,她一低头,竟从鬓边跌落。 在反应过来之前,崔循已经抬手,接住了那簇梅花。 修长如玉的手掌心,躺了朵艳丽如火的红梅。 第019章 崔循的手生得极好,皙白修长,骨肉匀停,如美玉精雕细琢而成。 掌心的纹路清晰深长,是相士口中性情坚韧果决、有福之人的手相。 朔风拂过,吹落他掌心那簇梅花,也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静默。 萧窈意外于崔循会多此一举,就连崔循自己,其实也没料到。 他自少时起,秉持的便是“三思而后行”,少有这种行动比脑子快的举动。在意识到做了什么后,一时也分辨不出心中究竟是惊讶多些,还是懊恼更多些。 但无论是何种情绪,都令他的脸色冷了三分。 崔循知晓萧窈不喜自己,尤其是在带她到王家辨认凶手之后,再见面,便全然没有一点好脸色了。 她会主动去找谢昭听琴,对他,却只会避之不及。 眼下萧窈的态度实在反常,崔循不明白她这转变由何而来,依旧垂了眼睫,缓缓道:“临近年节,臣事务繁忙,怕是未必得空。” 萧窈就知道他会如此回答,并没多少意外,也没多费口舌,施施然离开了。 崔循碾过指尖,看着她鲜艳如火的身影远去,在疏影横斜的梅林中消失不见,这才终于收回视线。 石桌上,他斟的那盏酒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萧窈并没沾,也没带走。 像是一阵恼人的风,来的猝不及防,去得干脆利落。 亭中空落落的,寂静无声。 崔循起身,踩过被风吹落在地的那簇红梅,吩咐亭外候着的仆役:“备车,回府。” - 谢氏的赏梅宴遍邀建邺士族,班漪会在其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这种场合,班漪要应付的人颇多,并不能随性离群。 直到宴后,萧窈待众人走得七七八八,才来寻她。 自王氏寿宴匆匆一别,两人再没见过。 萧窈病得人尽皆知,先前的功课自是学不成,班漪想过入宫探望,只是被家人给拦了下来。 这些年,班家多多少少受过王氏的恩惠。 班漪内侄如今的官职,便是受王氏举荐,才得来的。 这种关头她若是入宫探望萧窈,非但会落个“忘恩负义”的名声,甚至可能招致记恨。 故而哪怕是有师徒之谊,也只能暂且与之割席,划清界限。 如今再见萧窈,不由得叹道:“公主清减了许多……” 萧窈笑道:“已大好了,若不然,姑母也不会允准我随她出来玩。” 她今日饮的酒多了些,白瓷般的肌肤带着红霞,眼睛也亮晶晶的,认真道:“前回仓促,有些话没来得及说,这些时日想了想,还是应当再向夫人赔一句不是,辜负了你一片苦心。” “我今后不再学那些,但在心中,依旧认为夫人是很好很好的师父。” 年少时,重光帝陆续为她换过几位师父,再后来,钟媪与那些女史实则也算是教导她的人。 但林林总总,皆比不上班漪。 她博学广识,慧心独具,却从不清高倨傲,更不古板严苛。 哪怕不以师父的身份比较,也是一相识,萧窈就会很喜欢的长辈。 班漪听了她这一番话,颇为动容,面露愧色道:“公主谬赞了。我虚担着公主女师的名头,却未能尽职尽责,只是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罢了……” 萧窈一怔,及至想明白这话背后的缘由,摇了摇头:“纵是如此,也怪不着夫人。有错的并非你我,我不会懊恼后悔,夫人更不必自责。” 世家势大,足以遮天蔽日。 凡人如蝼蚁,纵使是随波逐流,又有什么好苛责的呢? 萧窈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班漪闲谈,直至萧斐从谢老夫人院中出来,才就此作别,一同回宫。 才到宫中,她便令人往祈年殿递了消息,参与这回的元日祭礼。 重光帝本就有此意,只是恐萧窈身体未好,心中不情不愿,这才不欲勉强。如今见她主动提及,当即便叫葛荣亲自往太常寺走一趟,传了旨意。 太常卿沉迷清谈会友,这事兜兜转转 ,依旧落到了崔循手上。 崔循言简意赅:“依着宣帝在时,阳羡长公主参与祭礼的章程安排,若有难以决断之处,另做商议。” “是。”左丞应承下来,又问,“依少卿的意思,当遣谁去朝晖殿为公主讲礼?” 这本不是什么令人为难的问题,左丞不过循例一问罢了。 崔循却为此沉默片刻,才道:“挑个深谙祭礼,口齿伶俐的去就是。” “下官亦是如此考量,”左丞心中原就已有人选,顺势道,“不若就请协律郎去吧。” 谢昭虽非在谢氏长大,但跟随在松月居士身侧学了这么些年,纵使是最严苛的人,也挑不出他仪态上的错处。 昔年被钦点为协律郎,入太常寺后,更是对诸多祭礼烂熟于心。 很符合“深谙祭礼”这项要求。 至于“口齿伶俐”,谁都知道谢三郎能言善辩,而且极有耐性,这些年就没同谁起过争执。 左丞听过这位公主大闹王家的事迹,思来想去,都觉着还是谢昭最适合这差事。 毕竟公主曾来过太常寺听琴,有些交情在,总不至于再因着一言不合,生出什么事端。 左丞扪心自问,考虑得已经极尽周全,只等少卿点头便吩咐下去。 哪知崔循并没应,反倒抬眼看向他。 左丞没明白这是何意,几乎出了层冷汗,小心翼翼道:“下官此举可是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少卿见教。” 崔循捻着指尖,缓缓道:“协律郎是大乐署的人,自有他的职责。” 左丞哑口无言,想说些什么,对上崔循那双幽深的眼眸,又生生咽了下去。 谢昭名义上是大乐署的人没错,可太常寺忙起来,本就有各司相互借调的先例在,不算什么稀罕事。 更何况,崔循自己都将写祝词等一干事宜扔给谢昭来办! 这说辞实在站不住脚。 但就算再借他几个胆子,左丞也不敢与崔循争辩,只诺诺道:“少卿说的是,下官有欠考量。” 崔循不言不语,左丞只能揣度着,谨慎道:“下官无能。若不然,此事还是请少卿亲自来定?” “下去吧。” 崔循不动声色,从他那张清隽却冰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至少得了这么一句。左丞如蒙大赦,再不敢耽搁,立时退了出去。 一室寂静,唯有案角的错金香炉轻烟袅袅,氤氲出浅淡的梅香。 - 谢氏的酒很好,萧窈念念不忘。 适逢又落雪,她便同阳羡长公主撒娇讨了两壶,与翠微她们烤鹿肉、赏雪。 翠微不常沾酒,只饮了半盏,青禾倒是很喜欢。 这回没人扫兴阻拦,萧窈想要如少时那般,在树下堆个小老虎出来。 但这回的雪落得薄,盐粒似的,只地面一层,最后也只能勉强团出巴掌大小的小雀,放在了窗边。 在谢家时,萧窈虽喜欢,并没多饮酒。 如今在自己宫殿,没了顾忌,加之心中高兴,不知不觉就喝得多了些。 但她酒品还好,就算是醉了,也不会哭闹叫嚷,只裹着大氅坐在那里傻笑看雪。 翠微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些晚了,连忙吩咐侍女去煮醒酒汤,哭笑不得地牵着她的手哄了许久,才总算将人劝进寝殿。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萧窈这些时日心情一直不好,能叫她高兴,哪怕出格些,翠微也不认为十分不妥。 只要服了醒酒汤,明日起来身子不会难受就好。 谁也没想到,第二日一早,太常寺的人就要来了。 萧窈还未醒来,伏在枕上睡得正沉,流水似的长发散了半床。 翠微挑开帷帐看了眼,又悄无声息放下,出门向报信的六安道:“还是告诉仪官,午后再来吧。” “怕是不成,”六安苦着脸,颤颤巍巍道,“我方才又问了,过会儿要来的是崔少卿。” 翠微脚步一顿,诧异道:“此话当真?” 六安能理解她的震惊,因为方才他从祈年殿内侍口中听到“崔少卿”三字时,反应也没比翠微好到哪去。 谁能想到呢? 这也不算什么十分隆重的事,太常寺的仪官难道就一个能用的都挑不出来,要劳动崔循亲自来走这一趟? 若是旁人,六安还能赔笑几句,请他晚些时候再过来就是。 但偏偏是崔循。 六安无奈道:“姐姐还是唤醒公主,更衣梳洗吧。” 翠微短暂衡量片刻,终于还是点点头,快步进了内室。 萧窈昨夜喝了醒酒汤才睡的,一觉醒来,倒是不觉头疼,只是依旧困得厉害。将脸埋在翠微肩上,声音绵软:“不想起……” 翠微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六方才传了话,说是过会儿,太常寺那位崔少卿要亲自来朝晖殿,讲授祭礼事宜。” “公主暂且忍耐忍耐,等人走了之后,再歇息好不好?” 翠微知道她素来不耐烦这些,原以为需要劝上许久才能行,却不料萧窈只是问了句:“你方才说,谁要来?” 翠微答:“崔少卿,崔循。” 原本困得眼皮都不愿抬的萧窈竟坐直了,看着指尖昨日新染的蔻丹,慢吞吞地笑了声:“好啊。” 第020章 起身梳洗、更衣、绾发上妆…… 因知晓崔循要来,翠微吩咐下去,侍女们半点没敢耽搁,才将将在他到来之时收拾妥当。 至于朝食,自是不必想了。 “已请少卿在书房稍作等候,”翠微柔声道,“公主先吃块糕点,垫垫肚子,等人走后再正经用饭吧。” 萧窈撇了撇唇,在食盒中挑了两块还算顺眼的糕点,起身往书房去。 天色晦暗,仍有零星的雪粒飘飘洒洒。 地上积着薄薄一层,窗外她昨夜捏的那只胖乎乎的团雀仍在,并未融化。 书房的炭炉中已经烧了炭火,带着松木的清香,与热汽氤氲满室。 身着绯红官服的崔循正在等候。 他并未落座,也未曾四下打量书房的陈设,只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处,低眉敛目。 时值隆冬,衣物厚重,常人看起来总难免臃肿。 可他却不然。 身形颀长,肩宽腰窄,就这么站着时,无端令人想起挺拔的翠竹。 见到她来时,略略倾身颔首:“臣崔循,见过公主。” 他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轻慢,又不会显得有任何谄媚讨好之意。 萧窈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情,像极了那日在谢家梅林,告诉她自己“事务繁忙”时的样子。 “少卿不必多礼,”萧窈抬了抬手,有意无意道,“你肯拨冗前来,是我该谢你才是。” 说完,并未给崔循回答的机会,行经他身侧,笑道:“少卿请吧。” 崔循低垂着的手虚攥了下,又松开。 朝晖殿的书房是后来又专程布置过,供班漪为她授课的。两张书案相距不远,一抬眼,彼此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班漪的意思。 以便能在她不由自主走神时,及时提醒。 但在崔循看来,这样的距离有些太近了。 近到他清楚地察觉到萧窈身上今日格外浓重的熏香,以及丝丝缕缕几乎微不可查的酒气。 崔循终于抬眼看向萧窈。 精致的妆容也没能遮住眉眼间的倦意,是没睡足的模样,加之那若有似无的酒气,应当是宿醉才醒。 崔循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她一手托腮,柔软衣料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凝脂的小臂。手腕内侧,有一点淡淡的小痣…… 是极亲近的人,才能察觉的。 崔循移开了视线,摊开竹简,其上是些于他而言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过。 这些章程就算掰开揉碎了讲,最多也不过大半日,如果萧窈肯认真听,兴许半日就能讲完。 费不了多大功夫,亲自来这一趟也无妨。 侍女恭恭敬敬地为他奉了茶,端到萧窈面前的,则是碗乳白的酥酪。 “前两日叫人出宫采买的杏干、梅干呢?”萧窈偏过头,向翠微笑道,“还有桃酥,一并送些过来。” 钟媪在时,是不准她在书房吃这些的,还为此长篇大论过,说是口腹之欲不该太重。 后来换了班漪,并不介意这种细枝末节。 知她喜欢 ,每旬休假回来,都会专程为她带樱桃糕。 如今换了崔循…… 翠微揣度着,这位崔少卿应当是如钟媪那般,极重规矩之人,便不免有些犹豫。 萧窈知她在想什么,看向崔循:“为着少卿来,我今日连朝食都未曾用,如今只是想吃些小食,少卿应当不会介怀吧?” 她声音绵软,带着些晨起的慵懒,不针锋相对、张牙舞爪时,是有些像撒娇的。 崔循听得皱眉,垂着眼,只道:“公主自便。” 等到一切都如萧窈的意,铺纸研墨,终于能开始讲授时,距崔循的预想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崔循抚过竹简,终于得以开口。 “元日祭礼,意在祈天、祭祖,为求新岁国祚昌平,百姓和乐……” 他声音是悦耳动听的,清清冷冷,如冰河初融。 但语调是波澜不惊的。 四平八稳,无论讲到什么,仿佛都不会有任何起伏。 若是班漪来讲,就算是这样枯燥无趣的事情,依旧能讲出花来。她会在其中夹杂一些陈年旧事,讲得更细一些,更有耐性一些。 崔循则不然。说是讲祭礼章程,就真只讲这些,一字不多,像是将竹简上的内容给她念了一遍。 崔少卿兴许博学广识,但在萧窈看来,他实在是个无趣的人。 不适合教书,更适合去庙里念经。 萧窈百无聊赖地听着,起初还能打起精神,记上几笔,到后来已经逐渐麻木。 本就浓重的困意卷土重来,加之书房中炭火烧得很旺,很暖和,很……宜睡觉。 萧窈依旧托着腮,眼皮却已经阖上了。 鬓边的碎发勾在脸侧,浓密的眼睫如敛起的蝶翼,红唇微抿,呼吸绵长。 几乎是在她睡去的下一刻,崔循就已经留意到,停住了。 按在竹简一角的手微微收紧。 他算不得十分有耐性的人,家中弟妹偶尔有事讨教,能得三言两语,都会认认真真谨记于心。 从没哪个人敢在他面前,如萧窈这般顽劣、懒散。 有那么一瞬,崔循竟觉着左丞那令谢昭来讲的提议颇有道理。恐怕也只有谢潮生那样的好性子,才能对此情形淡然处之。 在这微妙的寂静之中,萧窈身后服侍的翠微意识到不对,倾身探看,脸色一僵。 “公主,”翠微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道,“可是身体不适?” 萧窈倏地惊醒,只觉心悸。 按着心口缓了缓,对上崔循冷淡的目光,神思回拢,才意识到当下是何处境。 翠微还在试图为她找补:“公主昨夜未曾歇好,今晨便有不适,只是得知少卿前来,唯恐怠慢,这才勉强前来……” “为何不适?”崔循卷起竹简,缓缓问,“是因饮酒宿醉?” 翠微哑然,手足无措。 崔循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本不必抢白这一句,就算看出来,只当做不知情才好,戳穿此事毫无意义,反倒多费口舌。 他将呼吸放缓了些,低声道:“公主既然身体不适,便罢了,改日令旁人来讲。” 言毕,便要起身离开。 萧窈下意识追上去,攥了一角绯红衣袖。 崔循吃惊,连带着语气也重了些:“公主这是何意?” 萧窈知晓此举不妥,松开手,轻声道:“我又不知今日是你要来……先前问时,你说事务繁忙,脱不开身的。” “纵是旁人,难道就能这般怠慢?”崔循原本已走到门口,只得停住脚步,同她分辩,“元日祭礼何其重要,公主应当心知肚明才对。若行差踏错,既枉费圣上一片苦心,于你自身亦是折损。” “王家之事,公主已尝到苦果,为何还不肯引以为戒。” 他不提还好,一提,萧窈的神色也冷了下来。 崔循将萧窈的转变看在眼里,想起她前些时日病的那一场,原本的不悦又消散许多,将手中的书简留下:“公主今日歇息,抽空一看即可,明日太常寺自会再遣仪官来讲授。”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他不愿再管此事。 萧窈双手捧着那卷重重的竹简,抬眼看他:“我今日看过,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明日问你,不成吗?” 她仰着头,杏眼澄澈,崔循几乎能从中看清自己的身影,不由得后退半步,倚了门扉。 舌尖抵着齿列,喉头微动。 崔循缓缓道:“能为公主解惑者,不独臣一人。” “那我若依旧要问你,少卿会厌烦吗?”萧窈眨了眨眼,“若是太过叨扰,我就另寻旁人。” 叨扰,自然是有的。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过问,今日来此已经破例,不宜再被牵动心神。 可若是将此事交由旁人来管…… 崔循细想,并不十分放心。 旁的仪官顾忌身份,极有可能约束不了萧窈,就如班漪那般,纵容着,最后纵容出事端。 若祭礼再出什么岔子,不独皇室颜面受损,太常寺上下这么久的忙碌也会泡汤。 他这样想着,终于还是应道:“不会。” 第021章 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每逢年节,总是分外繁忙。 各家各族送的年礼、前来拜会的人,还有要赴的筵席,往来交际,数不胜数。 早几年开始,崔翁不厌其烦,便将这些悉数扔给崔循应付,自己只赴几位老友的邀约。 饮茶清谈,对弈钓鱼,乐得清闲自在。 崔循则任劳任怨地接过所有,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午后,崔循原是要往官署去,崔翁身边的仆役却来传了话,说是老爷子请他过去喝茶。 崔循官服都没换,径直去了别院。 日光和煦,崔翁披着件鹤氅,在湖边的躺椅上闲坐晒太阳。 面前架着根钓竿,身旁则是煮茶的风炉。 崔循瞥了眼竹编鱼篓,果不其然,其中空空如也。 他这位祖父极爱垂钓,但真到下了钩,又不肯认真,颇有种“愿者上钩”的架势。 崔循少时陪他老人家垂钓,往往自己钓了半篓,他那里只零星一两条小鱼,最后还都放了回去,实在不知有何乐趣可言。 崔循径直问:“祖父唤我来,是为何事?” “不急,先坐。”崔翁手持芭蕉小扇,扇了扇那行将熄灭的炭火,慢悠悠道,“尝尝你桓伯父令人千里迢迢送来的茶。” 风炉另一侧也是架躺椅,崔循却只规规矩矩坐了。 崔翁对长孙一板一眼的样子见怪不怪,瞥见他身上的朱衣,疑惑道:“我怎么记着,今日该你休沐?” 崔循颔首:“是。但还有尚未料理的公务,不欲积压,便想去一趟。” “难为你了。”崔翁话虽这么说,却并没半点要替长孙分担的意思,只开门见山道,“此番寻你来,是为五郎的亲事。” 崔循指腹抚过杯沿,沉吟道:“您先前提过,我这些时日也思量过,公主与五郎算不得良配,还是另寻世家女为妥。” 崔翁问:“为何?” “前些时日王氏寿宴,您虽未亲至,但也应当有所耳闻才是。” 崔循点到为止,并未详提。 崔翁却笑了起来:“女郎间的玩闹罢了。王家那个四娘子倒是世家女,她行事如何?又何曾好到哪里?” 话说到这份上,崔循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眉头微微皱起:“祖父为何突然属意公主?” “我倒想问,你对公主的成见从何而来?”崔翁打量着他,“你自小就从不与女郎们计较什么的。” 崔循垂眼,沉默不语。 崔翁饮了口茶,这才不疾不徐道:“昨日五郎得了册孤本,来我这里时,特意提了王家寿宴那日的事。言辞凿凿,说公主必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才会那般失态。” 崔韶年纪轻,藏不住事。 他初见萧窈那日,崔循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他那毫不遮掩的心动。 如今他巴巴地找来孤本,又专程提及这些,崔翁又怎会不明白? “我虽未见过这位公主,但能叫五郎这般喜欢,总不坏。何不成全了他?”崔翁笑道,“若要他放着喜欢的,另娶旁的女郎,岂非也耽搁了人家?” 崔循道:“您若亲自见过,便知她性情顽劣,并非贤淑之辈。” “那又有什么妨碍?她嫁的 是五郎,将来不会是掌崔氏一族庶务的当家主母,也无需她撑门庭颜面。”崔翁愈发觉着惊奇,“琢玉,你对公主是否太过挑剔?” 崔循微怔,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抿了抿唇。 崔翁这话并没说错。 崔韶本就是家中并不如何受重视的子弟,谁都没指望他作出什么功绩,便是吟风弄月、吃喝玩乐,也没什么妨碍。 他要娶谁,又何须那么多计较? 将来需要掌管一族庶务,撑起颜面的,是他崔循的夫人。 “五郎的亲事暂且不论,等过些时日,我亲自见过公主再议。” “倒是琢玉,你祖母在世时属意桓家五娘,你未曾应。后来服丧守孝,蹉跎至今……”崔翁叩了叩小几,“如今孝期已过,断然没有再耽搁下去的道理,你待如何?” 自打寄予厚望的长子剃了头发,与个不知何处来的僧人云游四海,崔翁一度伤透了心,于子孙之事上倒看得淡了许多,并不强求。 只是前几日,老友喜得一对双生的小孙子、孙女,邀他去喝酒。看着别家子孙绕膝,一时又有些唏嘘。 故而今日特地将崔循找来,想着一并催一催。 但崔循的态度实在令他无奈,提及崔韶的亲事时,推三阻四,提及他自己的亲事时,缄默不语。 崔翁只得自顾自道:“过了年节,便是你阿母的寿辰,届时多邀些宾客,叫她留心相看。” 崔循神色淡淡的:“是。” 崔翁又道:“给公主递封请帖。” 崔循饮茶的动作一顿,而后意识到,祖父是想看看萧窈如何。若是看得过眼,兴许便要聘给崔韶。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能说的都说了,崔韶本就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祖父要亲自过问这件事,便用不着他费神。 崔循放了茶盏:“祖父若是无旁的吩咐,我便往官署去了。” 崔翁原还有些闲话,见此,只得颔首:“你自忙去吧。只是勿要操劳太过,留意身体。” “是。”崔循应了声,缓步离去。 马车载着他,驶离别院,前往望仙门。 当值的左丞原本与好友相约酒肆一聚,结果出门迎面撞上崔循,大惊失色。 “少卿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左丞知道崔循今日休沐,也知道昨日离开前,他已经将公务悉数料理妥当,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值得特地入宫。 “无碍,你自便就是。” 崔循并未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今日来官署,不过是因为昨日萧窈偏要缠着问了那一句。 他答应了,便只能前来等候。 崔循揣度着萧窈懒散的性子,知她八成不会一早来太常寺,问过当值的内侍,果不其然。 官署无事,他难得这般清闲。 在书案前坐了片刻,想起昨日在朝晖殿书房,无意瞥见萧窈那手字,索性铺纸研墨,默了张帖。 崔循那位而今杳无音讯的父亲在许多事情上皆不着调,但却实在写得一手好字,随手写的一页纸,流出去都能卖上百金。 崔循自能提笔,习的便是他亲手所书的字帖。 后来有心更改,耗了几年,才逐渐成了如今的字迹。 萧窈姗姗来迟,赶到太常寺时,已近黄昏。 此处比上回来时,似乎冷清了些。门外候着的内侍也换了人,见着她后并未多言,只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 萧窈在来之前,还曾犹豫过,疑心崔循会不会只是随口一应,今日压根不在。 最后还是翠微条分缕析,才劝得她走这一趟。 崔循的官廨比谢昭所在宽敞许多,亦无太多装饰,最为瞩目的是西侧的书架,足足占了整一面墙壁。 其上分门别类放置着书籍、竹简等物,整整齐齐,蔚为壮观。 萧窈看得惊叹,只觉自己这辈子兴许都看不完这些。 崔循见她来,方才搁了笔:“公主有何不解之处?” 萧窈的视线这才落在他身上:“原是有的,不过今日姑母来看我,不懂的地方也都为我讲明白了。” 这礼本就是参照宣帝时,阳羡长公主的章程拟定的,自然不会有人比她这个亲历者更为明晰。 崔循对此了然,却又疑惑:“既如此,公主为何而来?” 萧窈走近,将那卷竹简放在书案上。 崔循道:“这本就是要予公主的,不必送还。” “倒也不单单为此,”萧窈摇摇头,回忆着翠微的说辞,“只是我后来想,昨日之举确实多有不妥,怠慢了少卿,还是应该当面致歉才是。” 这话虽动听,却实在不像萧窈能说出来的。 崔循并没细究,只道:“无妨。” 得了这句,萧窈若是知情识趣些,就该起身告辞,他也可归家处理事务。 可萧窈并没离开,话锋一转道:“其实我今日原也犹豫,想着兴许不该来的。” 崔循收起字帖的手一顿:“为何?” “我前回顺路来你们这,听了协律郎几曲,没两日便仿佛传得人尽皆知……”萧窈叹了口气,“今日来寻你,若是再传出去,岂非折损少卿清誉。” 她将话说得忧心忡忡,可眼底却带着笑意,实在看不出有多在乎。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公主大可不必忧心。” 萧窈眉尖微挑。 崔循平静道:“此处,不会有人敢拿我的事情出去说三道四。” 萧窈噎了下。 她实在厌烦崔循这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模样,便又问:“少卿的意思,是协律郎不如你?” 崔循迎着她挑衅似的目光,缓缓问:“公主以为呢?” 第022章 时下虽将崔循与谢昭并称“双璧”,但明眼人都知道,两人无法等量齐观。 谢昭是因师从松月居士,因他那一手好琴、好文才而颇负盛名。 可他到底生母不详,纵然谢翁当年拍板,令他认祖归宗,而今谢家明面上也无人敢轻慢,但归根结底是个闲散公子。 而崔循不同。 崔循是崔氏的嫡长公子,母亲出身吴郡陆氏,亦是南边极煊赫的门第。 他是两族中最为出色的子弟,肩上担着无数期望,亦掌握着无数资源与人脉,如臂使指,莫不顺从。 所以对着萧窈不怀好意的问题,能轻飘飘地反问回去。 崔循脸上没有任何倨傲之色,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总是这样,那日在王家宴厅,说她“年少轻狂”时,亦是如此。 萧窈衣袖下的手不觉攥紧,冷笑了声:“我倒以为,协律郎很好。” 崔循平静无波:“随公主怎么想。” 这话彻底聊不下去了。 “少卿日理万机,事务繁忙,我便不叨扰了。” 萧窈皮笑肉不笑地起身告辞,没等崔循再说什么,便拂袖离去。 青禾见她气呼呼出来,迎上去笑道:“方才小六令人传了话过来,说是晏小郎来了建邺,正在祈年殿面圣。” 萧窈怔了怔,立时换了笑脸:“晏游何时来的?先前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晏游是她舅父收养的义子,两人自小就常在一处玩,虽算不得有血缘关系的亲表兄妹,但关系向来亲厚。 及至晏游年纪渐长,因功夫出众,在荆州桓大将军处谋了校尉一职。 此后唯有年节,又或是晏游攒了休沐回武陵时,两人才能见上一面。 萧窈此番来建邺,与荆州相距甚远,原以为见面怕是更难,却不料他竟也来此。 先前在崔循那里积攒的郁气一扫而空,连带着脚步都轻快许多,腰间的环佩禁步当啷作响,也没能叫她慢下来。 萧窈原是打算直接去祈年殿,却不料一出太常寺的门,迎面撞上晏游。 “怎的不看路?”晏游扶了她一把,调侃道,“好在是遇着我,若是旁人,可怎么办?” 萧窈踉跄半步,仰头打量着晏游。 与上回同游时比,他身量仿佛又高了些许。 兴许是入冬后日光不烈,原本麦色的肌肤养得白了些,依旧是剑眉星目,笑盈盈地望着她。 萧窈才站稳,立时问他:“你怎么突然就来了建邺?何时到的?来之前,怎么也不叫人传个消息过来?” “适逢年节,大将军令人送年礼回建邺,我便主动请缨领了这差事。” “昨日傍晚才到。” “若是叫人提前知会,岂非还要你空等几 日?倒不如留个惊喜。” 晏游一一答了,扬眉笑道:“窈窈,见着我可高兴?” “自然。”萧窈眉眼弯弯,毫不矜持,“那你何时忙完,咱们出去玩。” “该送的年礼、拜帖都已经送予各家,只是还有一封大将军的亲笔书信,命我务必交到崔少卿手中才行……” 晏游望向萧窈身后的太常寺门庭,却只见身着朱衣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他眯了眯眼,凭借几年前的记忆认出这位崔氏的长公子,低头向萧窈道:“窈窈,你稍待片刻。” 萧窈不喜崔循是她自己的事,并不会妨碍晏游的正事,点了点头,侧身让路。 照理来说,送个信而已,实在费不了什么功夫。无非就是自报家门,道明来意,再将那封书信给了崔循就是。 萧窈已经暗暗琢磨,该去何处玩才好。 哪知崔循接了信,竟又问了许久的话,在她等得几乎已经不耐烦时,晏游才终于得以回来。 “走吧,”萧窈踢开脚边的小石子,“今日天色已晚,先请你去朝晖殿用晡食。” “好。”晏游放慢脚步,跟在她身侧。 萧窈走了几步,好奇道:“你认得崔循?” “早几年,崔少卿曾去过荆州,我那时刚到大将军帐下当差,有幸见过一面。”晏游提起,颇有些意外,“我那时不过一无名小卒,没想到崔少卿竟也还记得。” 萧窈追问:“他方才与你说了些什么?” 晏游深知她的脾性,笑道:“问了些荆州军务上的事,你怕是未必爱听。” 萧窈一听便不再多问,又同他提起那柄短剑:“我先前出宫时,想过寻那铁匠铺子重铸,却没能成……” “本不是什么要紧的,无须你如此挂怀。”晏游觑着萧窈的神色,见她似是不情愿,随即改口,“改日出宫,我陪你去看看。” 萧窈遂了心意,忍笑道:“不必改日,就明日吧。” 晏游向来对她言听计从,无不应的道理,如今却犹豫起来。 萧窈疑惑:“可是还有什么要紧事?” “崔少卿方才提点,还有些桓氏的部将该去拜会,实是我疏忽。”晏游歉疚道,“只怕得过了年,才能得空……” 萧窈期待落空,心虽沉了沉,但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那你还是先忙正事,何时闲下来再陪我出宫转转,倒也不急在这几日。” 晏游认真道:“一定。” - 晏游忙他的正事。萧窈百无聊赖,抱着琴去栖霞殿,给长公主弹了自己练的琴曲。 《蒹葭》已是她练熟的曲子,较之先前,琴音再无凝涩。 阳羡长公主颇为捧场,抚掌笑道:“窈窈果然聪慧,来建邺不过这么些时日,已经能将曲子弹得这样好了。” “班门弄斧,难为您能这么夸我。”萧窈摸了摸脸颊,“班大家先前教我时,曾专程提过,您的琴技极佳,昔年闺中无人能出其右。” “我不过是自少时学,加之就在宫闱,无事可做,练得久些罢了。” 萧斐懒懒地倚着凭几,以手支额,打量着萧窈身前的琴:“若早知你如今练琴,早前来时,该将那张焦尾琴带来送你的。” 萧窈摇头:“那样的好琴,给我也是糟蹋。” 提及琴,总是难免想起谢昭,随口道:“姑母可曾见过协律郎那张名琴?” “自然见过,确实是张好琴。”萧斐来了兴致,起身道,“谢三郎自矜,一时半会儿是看不成‘观山海’,不过可以带你去看看旁的琴,兴许有不逊于此的。” 萧窈被吊起好奇心,连忙跟上:“姑母所说的,是在何处?” 萧斐卖了个关子,一路上都没提。 萧窈大为期待,及至马车停下,见着熟悉的楼阁门庭时,神情险些没绷住,紧紧地抿了抿唇。 她曾来过幽篁居,被崔循的侍从“请”来的。 只是那时仓促,且心不在焉,并没来得及四下打量。如今再回忆,仿佛是在其中瞥见过古琴。 萧斐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反应:“怎么?窈窈来过此处?” 萧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扶着青禾的手下了马车,轻咳了声:“姑母认得此处的主人?” “这原是陆氏的琴楼,久负盛名。后来与崔氏结两姓之好,陆公便将这琴楼当做压箱底的陪嫁给了女儿,也就是如今的崔夫人。” “我那架焦尾琴,便是崔夫人昔年所赠。”萧斐三言两语道明原委,又玩笑道,“若不然那样名贵的琴,我可买不起。” 将进门,却有梳着双环髻的婢女阻拦。 婢女不过十来岁出头的年纪,并不认得萧斐,只道:“我家主人今日来看琴,闭楼一日,还望客人见谅。” “夫人今日竟在?那倒是我的荣幸了。”萧斐并没恼,含笑道,“你且去通传一句,就说阿斐在此,想见夫人一面。” 婢女虽疑惑,但还是依言上楼通传去了。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 一老媪下楼,看清萧斐的模样后,行礼问候道:“不知长公主来此,多有怠慢,还请长公主海涵。” 萧斐抬了抬手:“无妨。夫人难得出门,身体可还好?” “劳公主挂念,夫人今日尚可,这才想着来此看看。”老媪侧身请萧斐上楼,见她身后跟着个衣着华美的女郎,迟疑道,“这是……” 萧斐道:“是我侄女。” 老媪心中已有预料,随即行礼:“见过公主。” 萧窈微微颔首,跟在萧斐身后上了楼。 她先前来此地见过崔循,知晓楼阁最上一层是布置极为精致的雅居,可纵览建邺远眺秦淮,风景极佳。 而今隔扇长窗边坐着的,是个身着藤黄衣裙的妇人。 她看起来似有些年纪,青丝已生华发,相貌却依旧极美。只是病痛缠身,显得清瘦且苍白,叫人想起易碎的白瓷。 萧窈很难想象,这样柔弱的美人,能养出崔循这样冷硬的人。 “前些时日就听闻长公主已至建邺,原想见一面,只是身体实在不大争气,一拖再拖。”崔夫人声音轻且温柔,“许久不见,长公主风采一如往昔啊。” “夫人且坐着,不必起身。”萧斐在她身侧坐了,又指着萧窈道,“这是我那不大成器的侄女,夫人还未见过,却应当听过。” 崔夫人目光落在萧窈身上,抿唇一笑:“公主率真可爱,是个妙人。” 萧窈压根没想过自己能跟这四个字沾上边,知道崔夫人应是看在自家姑母的面子上才会如此,还是红了红脸:“夫人谬赞。” “公主今日来此,想是要看琴的,”崔夫人吩咐婢女,“南雁,引公主下楼看看,另备些茶水点心,不可怠慢。” 萧斐亦道:“我与夫人叙旧,你自去吧,不必拘泥。” 第023章 崔循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能形容的了, 得是阴云密布,是山雨欲来。 但自少时受的教导,令他说?不出什么更刻薄的话, 只是开口时声音冷得像是隆冬腊月的冰雪:“公主自重。” 萧窈略抬下?巴, 垂眼打?量着他狼狈的模样, 不慌不忙道:“我坦坦荡荡,言行如一, 并没什么心虚的。” 崔循听出她暗指之意, 一时气结。 他知这种?情形之下?自己争辩不过萧窈, 索性不再多言, 抬手攥了她后颈的衣领, 将人?从怀中拎起。 不经?意间, 指尖触及肌肤, 只觉滑腻如凝脂。 萧窈猝不及防, 咬着唇才没惊叫出声。跌坐在地?,却只见崔循似是被?火灼了似的, 避之不及地?松开手。 也不知心中是有多嫌弃。 萧窈慢条斯理地?打?理衣襟,讥笑道:“少卿这般作态,倒好似被?我轻薄了。” “你……”崔循顾不得什么敬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也只是冷声道, “不知所谓。” 萧窈抚平衣袖上的褶皱, 依旧呛声:“少卿既如此懂礼数,就不该悄无声息出现?在人?身后, 出声惊吓。” 崔循已经?起身打?理了衣裳, 拂过脖颈,不着痕迹地?拭去那抹唇脂。 他原不知萧窈今日来此, 是到楼下?听了仆役的转述,方才知晓长公主在与母亲叙旧。 不欲打?扰,故而来此取琴。 结果一进门,就见着熟悉的身影险伶伶地?踩在木梯上,身旁连个扶梯的侍从都没有。 本意是想提醒,萧窈听到他声音却受了惊,回?身时绊着自己的衣摆,就这么摔了下?来。 崔循并没多想,下?意识接了一把,而后有了方才种?种?。 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垂眼看着依旧席地?而坐的萧窈,逐渐恢复平静:“能从公主口中听到‘礼数’二字,着实让人?稀奇。” 萧窈仰头瞪了他一眼,眼瞳黑白分明。 崔循问:“公主还要坐到什么时候?” 因此处放着许多琴,不宜燃炭火,故而较之阁楼要冰冷许多,地?板更是触之生寒。 萧窈稍稍挪动,倒吸了口凉气。 她方才已经?隐约觉出不适,只是没顾得上查看,如今稍一动弹,便意识到脚踝怕是肿了。 崔循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皱眉道:“受伤了?” 萧窈不情不愿点了点头,只觉自己简直倒霉透顶。 崔循这个垫在底下?的人?什么事都没有,偏偏她这么寸,扭伤脚踝。 “劳烦少卿扶我一把,”萧窈将手伸到了他眼下?,见崔循并未动弹,改口道,“帮忙唤我的侍女上来也成。” 时下?男女大防并没那么严苛,顺手而为的事,原也不算什么。 只是崔循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能在方才那样的事后,并无半分羞涩,依旧这般坦然?、理直气壮。 正僵持着,南雁端着备好的茶水点心上楼。 一进门先看到了跌坐在地?的公主,艳丽的石榴裙铺散开来,犹如盛放的红梅;而负手站在一侧的是自家?长公子,冷着脸,犹如覆了层冰雪。 南雁跟在崔夫人?身侧伺候,常见崔循。 在她的印象之中,这位长公子从来都是温和从容,未曾有过失态,更不会如现?在这般才对。 崔循见她愣在原地?,冷声道:“扶公主起身。” 南雁回?过神,惊疑不定地?放了茶点,上前扶萧窈。 “再知会松风,令他请家?中医师来……” “不必这么麻烦,”萧窈打?断崔循的吩咐,在南雁的搀扶下?起身,向她道,“扶我下?楼,随行的内侍中有懂医术的。” 南雁正要依言照办,却又听长公子道:“伤势未知,不宜贸然?挪动,传那内侍来查看。” 萧窈反驳:“我自己的伤,自己心中有数。算不得什么大毛病,用跌打?损伤的药酒推开即可……” 南雁站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最后还是看向崔循。 “公主若真心中有数,眼下?便不至于此了。”崔循瞥了眼南雁,“出门去问随长公主来的人?,谁是懂医术的。” 南雁诺诺,扶着萧窈在屏风隔出的内室坐了,忙不迭地?下?了楼。 萧窈稍稍挪动,崔循的视线便扫了过来,倒像是她又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一样。 萧窈勾了勾唇:“少卿这般,倒像是对我在意极了。” 崔循这回?却并没被?她作弄到,冷漠道:“距元日祭礼不足五日,公主可曾想过,若这伤养不好,届时如何站上半日?” 萧窈便不说?话了。 屈黎匆匆赶来时,房中一片死寂,两人?之间的气氛比这时节还要冷上几分。 他在萧窈身侧单膝跪了,欲查看伤处。 略一犹豫,还是先向崔循躬身道:“还请少卿暂且回?避。” 这样的事情原本不必提醒,崔循自己就该意识到的。只是他分了心神,经?内侍提醒后才反应过来,随即离开。 隔着扇屏风,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崔循也没想过要看,在窗边站了,垂眸望向庭院中的翠竹,耳边却还是能清晰地?听到萧窈的声音。 她似是吸了口气,小?声道:“疼……” “还好,未曾伤及筋骨。用药酒推开瘀处,静养三五日,便无碍。”内侍蔼声道,“公主还是当仔细些,若不然?长公主见了,岂不心疼?” 这厢正说?着,萧斐已得了消息下?楼,就连崔夫人?也一并前来。 “长公主,”崔循颔首问候,向自家?病弱的母亲迎了两步,“母亲慢些。” 崔夫人?扶着他的小?臂,问南雁:“好好的,公主怎么就伤着了?” 出事时南雁压根不在场,自然?答不上来,面露难色。 崔循正要解释,萧窈已经?抢先答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与旁人?不相干的……” 她已穿好鞋袜,放了裙摆,由内侍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出来:“是我贪看高?处那张琴,又不够仔细,才会如此,叫夫人?见笑了。” 萧斐抬手在她额上点了下?,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同少时那般毛手毛脚,叫人?忧心。” “是我不好,”萧窈攥着她的衣袖,撒娇道,“姑母不要同我生气。” 崔循冷眼旁观,发现?她在长公主面前认错认得十分顺遂,软着声音讨饶时,更是乖巧懂事。 全然?看不出方才一句又一句顶回?来,同他针锋相对的架势。 “公主说?的想是绿绮琴。”崔夫人?面露犹豫之色,看向身侧的崔循,“若未曾记岔,这琴是你昔年所得……” 崔循看出母亲的用意,低声道:“公主既喜欢,送予她也无妨。” 萧窈连忙摇头:“我只是随意看看,实在无需如此。何况,我如今能弹的只那么几支曲子,这样的好琴落在我手里也是蒙尘,还是不夺长公子所爱。” 崔夫人?微怔,见她这般急切不似推辞作伪,想了想,当下?便没勉强。 “时辰不早,已打?扰夫人?这么久,还是不再叨扰。”萧斐笑道,“等年后夫人?生辰,再登门拜会。” 崔夫人?含笑应了。 她缠绵病榻数年,精力?本就不济,正因此,这些年世家?间的往来宴饮甚少出席。 如今见萧斐,心中虽高?兴,身体却已渐渐疲累。 便向崔循道:“代我送送长公主。 ” 崔循颔首:“是。” 萧窈腿脚不便,原该健妇或是内侍抱她下?楼,崔循正要吩咐,却只见她已经?扶着扶栏,一级一级单脚跳了下?去。 身姿轻盈,裙袂飞扬。 萧斐扶了扶额,到底还是没忍住笑道:“窈窈就这么个性子,虽出格了些,但如你阿母所言,确也率真可爱。” 这话崔循不便接。 无论说?是,又或不是,都不那么妥当,便只道:“长公主请。” 萧斐先行,不疾不徐道:“方才与夫人?闲聊,听她提及长公子的亲事,请我代为参谋……不知长公子可有属意哪家?闺秀?” 操心崔循婚事的人?不少,沾亲带故的长辈见了,总难免要问上两句。萧斐似是如她们一般,不经?意间随口问上一句,却又似是意有所指。 崔循垂眼,掩去眸中的情绪,缓缓道:“此事自该由家?中长辈决断。” 萧斐轻笑了声,向出门的萧窈道:“窈窈慢些。” 而后才回?头看崔循:“就到此吧,长公子不必再送。” 崔循依旧还是送出门外,直到回?宫的马车驶离幽篁居,这才又上楼去见崔夫人?。 崔夫人?已叫人?另换了他平素喝的茶,小?炉上煮着的水渐渐沸腾,热汽氤氲。 崔循道:“母亲若是疲惫,不若回?去歇息。” 崔夫人?倚着凭几,怀中放着手炉,温声道:“久不出门,今日出来看看风景,见见人?,倒觉耳目一新?。” “母亲喜欢就好。” 崔夫人?饮了口药茶,徐徐道:“那张绿绮琴,叫人?收起来,等何时公主生辰,给?她送去吧。” 萧窈虽为公主,但无权无势,士族实在无需讨好她。 加之崔夫人?素来爱琴,并不轻易赠予旁人?。 崔循心中有些许惊讶,面上不显,只问:“母亲此举,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 “是,但也不尽然?。”崔夫人?对他的态度亦有些诧异,侧身打?量,“怎么,你不舍得那张琴?” 第024章 脚踝伤得并不?严重, 对萧窈而言,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她自小?就不?肯乖乖待在闺中,常玩闹, 年纪大些还?会随着晏游他们到山林中去?玩。 磕磕碰碰总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只是如崔循所?言, 元日在即, 她便没再折腾,回宫后好好歇了两三日。 及至除夕行走无碍, 夜宴前又无事可做, 便在午后来?了祈年殿。 这时候, 只要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重光帝自不?会召见朝臣, 由?着他们在家中与亲友相聚。 殿外当值的内侍躬身道:“圣上在同?晏小?郎君说话。” 若是旁的什么?人, 萧窈合该在偏殿稍待片刻, 得知里边是晏游后却无顾忌, 没等通传便迈过门槛进了殿内。 重光帝见她来?,笑道:“也是巧了, 方才还?在同?阿游提起你少时的事。” 萧窈好奇:“什么?事?” “你少时不?肯背书,躲着傅母她们藏在园子?的假山里,谁都找不?着,叫也不?应声,急得你阿姐几乎落泪。”重光帝提及旧事, 笑意愈浓, “最后还?是阿游找到你,一看才知道, 竟是就那么?睡过去?了。” 萧窈听到一半就知道是哪件事, 面露窘色:“都过去?这么?些年了,阿父还?记得这样清楚。” 重光帝笑而不?语, 晏游问她:“窈窈的伤可好全了?” 萧窈点点头:“不?过扭了脚踝而已,哪算得上是伤?歇上两日就全好了。” 重光帝原要再问些闲话,却只见萧窈自顾自坐了,笑得狡黠。 “阿父这时候专程将晏游叫来?,若只是说一些家常话,何?不?晚宴时再聊呢?”萧窈眨了眨眼?,“还?是有?何?事,不?好叫我旁听?” 重光帝无奈笑道:“何?曾有?什么?事情瞒你?不?过是些朝政军务上的麻烦罢了。” 萧窈素来?不?爱这些,重光帝与晏游也都没想过要她知晓,便是有?什么?麻烦,他们想方设法担着就是。 她只需要无忧无虑,吃喝玩乐就足够了。 前几日问及,晏游也是拿这样的由?头一句带过。 萧窈那时初见晏游,心中高兴,便没顾得上许多,如今却不?再满足于?此。 “送几碟果脯点心来?。”她向内侍吩咐了句,又向重光帝道,“阿父只当我不?在,该如何?议事便如何?。若是我当真听不?明白,又或是听得不?耐烦,自然就不?听了。” 重光帝只当萧窈是好奇,一时心血来?潮,便没泼冷水,由?着她在侧旁听。 此番叫晏游来?,问得是荆州练兵事宜。 晏游因身手了得、勤勉聪颖,得桓大将军青眼?,提拔到自己帐下。 他对荆州事务,比建邺这些官员了解百倍。 晏游将自己所?知如实讲后,迟疑片刻,又道:“自您登基后,有?些事情大将军不?再交由?我来?经手……” 桓屿于?他有?知遇之恩,晏游起初并不?曾过多揣测,只是时日愈久,总能看出端倪,由?不?得不?多想。 “朕明白。”重光帝叹道,“既如此,你再留在桓氏处,也是平白蹉跎岁月,还?是该另寻去?处。” 晏游跽坐,身形笔直如松,坦然道:“臣听凭圣上安排。” 萧窈咬着杏干听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晏游此番来?建邺,真正的缘由?在这里。 她先?前从未想过这些,只顾着高兴。 想着他奉桓大将军的命令,将送给各家贺礼运来?,还?能顺道在建邺过个年节,正正好。 如今才明白,晏游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思量许久做出的抉择。 她咽下杏干,迟疑道:“我虽不?识得这位桓大将军,但听起来?,着实不?像什么?气量宽宏之人。他会允准阿游离开吗?” 不?重用是一回事,改换门庭是另一回事。 重光帝意外于?她竟能想到这点,并未责怪,缓缓道:“阿游此番留在建邺,不?必再回荆州。朕下旨告知桓屿,他纵不?悦,想也不?会为这等事大众干戈。” 只不?过如此一来?,晏游与桓氏的关系无可修补。今后无论在何?处任职,兴许都会遭受为难。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迫不?得已,也只能如此为之。 “臣那日到太常寺为崔少卿送信,曾得他提点。大将军最重同?袍情泽,而今建邺桓氏旧部?,在他那里依旧说得上话。”晏游道,“这几日,臣轮番登门造访,应当能请得一位在其中说和,请大将军允我离荆州。” 萧窈怔了怔,想起那日太常寺 外,崔循曾留晏游说了好一会儿话。她那时等得不耐烦,不?料竟是在说此事。 没等重光帝开口,萧窈已忍不?住问:“崔循那时便看出你的打算?” 她若不?是今日硬要留在此处旁听,只怕过个一年半载,也想不?到背后有?这样的思量算计。 晏游那时也曾惊讶过,依他所?言试过后,真心实意道:“崔少卿是个聪明人。” “若能如此,自然好。”重光帝思忖许久,“经年动乱,军户零落。朕虽已下令善待军户,抚恤遗孤,却收效甚微。如今新增的军户,大半皆是犯罪罚没,以致良莠不?齐。” “禁军之中,谎报人头吃空饷更是常事。” “待荆州事毕,你入禁军,代朕重调编制,整肃军纪。” 萧窈在祈年殿留了许久,至日暮,这才回朝晖殿更衣,以备夜宴。 昔年宣帝在时,每逢年节,各地封王皆要来?建邺朝拜,太平时也会多带些家眷,叫他老人家看看满堂子?孙。 及至宣帝薨逝,御座上的新帝位置从没坐稳过,韭菜似的,七年间换了三个。 生在皇家,叔伯兄弟之间本就谈不?上有?多少情分,其中兴许还?有?看彼此不?那么?顺眼?的。 渐渐的,便都开始找各种由?头不?来?。 叫人递一封请安的奏疏,送些东西过来?便算了事。 及至如今,除却阳羡长?公主,便只有?与重光帝素来?关系不?错的东阳王带着儿女前来?。 这场家宴实在算不?得热闹,但也没什么?拘束。 萧窈早年来?建邺时,见过东阳王家的小?女儿萧棠,在一处玩了半日,还?曾将自己带的小?山雀送了只给她。 而今再见,萧棠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浑然不?似当年那个追在她身后,一口一个“阿姐”的玉团子?。 一开口,却还?是软糯的音调。 “阿姐送我那只小?雀,还?好好地养着,只是它如今年纪大了,不?好带着来?回折腾,便留在家中。” 萧窈眉眼?一弯:“我正想问你还?可还?记得它。” 萧棠连忙道:“自然忘不?了。这些年,一直养在我院中,按阿姐那时教的,给它准备谷粒和干净的水……” 她二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一说起来?便没完。 萧斐听了一耳朵,侧身笑问:“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萧棠与阳羡长?公主不?大熟悉,闻言立时坐直了,稍显拘谨地问候了句“姑母”。 萧窈自若地解释道:“我曾送给阿棠只小?雀,正聊起此事呢。” 萧斐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那会儿尊祖尚在,诸王朝贺,宫中热闹极了。记不?得是哪家的小?郎君欺负阿棠,我路见不?平,替她赶跑了那人。”萧窈咳了声,没提自己险些把人推湖里这件事,只道,“又见阿棠哭的实在可怜,就送了小?雀哄她。” 萧棠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连连点头。 萧斐失笑,调侃道:“你那时才多大,就路见不?平,英雄救美了?” 见萧窈捧了酒杯,又提醒:“你二人既如此投缘,等元日祭礼过后,可慢慢叙旧,也可一同?游玩。今夜还?是少饮酒,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可是要起的。” 萧窈闻言应了声,便没再沾酒。 重光帝而今身体不?佳,这场家宴并未持续太久,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隔窗望去?仍是漆黑一片,萧窈就已经被唤醒,梳洗更衣。 她很?少这时辰睡醒,眼?都不?大睁得开,无精打采的。 直至温热的帕巾覆在脸上,才稍稍缓解,困意去?了几分。 及至穿上一层又一层繁复而厚重的礼服,再戴上发冠时,终于?彻底清醒。 借烛火看清铜镜中的形容,几乎有?些不?大能认得出来?自己。 这件玄色的礼服是为祭祀所?准备,其上以金线绣有?日月、山川纹样;发冠上有?金饰、珍珠、宝石等物,精致华美至极。 萧窈怔了片刻,扶着翠微的手起身:“这时辰,王公卿校应当已经在端门外等候了,大乐署的乐工们当在祈年殿外。” 她并非疑问,翠微只道:“公主也应当过去?了。” 祈年殿位于?皇城最中央,其左为宗庙,其右为社稷。而今三殿火烛齐燃,灯火通明,恍若白日。 群臣自中华门依此入宫,于?宗庙外等候,列于?萧氏宗亲之后。 鼓乐渐起,着衮服、戴十二琉冠冕的重光帝自祈年殿出,宗亲、百官伏拜。 先?祭宗庙,再祭社稷。 萧窈这些时日已经将所?有?章程记得烂熟于?心,行礼、敬香、奉酒,一步不?错。 与阳羡长?公主不?同?的是,重光帝因无嗣子?,也未曾从旁支过继,奉酒一项便暂且落在了萧窈身上。 第025章 谢昭就是这样一个人。 温文尔雅, 能言善道,与他相处过的人就没有说他不是的,也很讨女?郎们喜欢。 崔循清楚这一点, 但从没放在心上?过。 毕竟谢昭与谁往来, 又同哪个女?郎交好, 于他并没任何干系。 可眼下,见萧窈因他这短短一句话?喜笑颜开, 却泛起些难以言喻的心情。 崔循能确准, 无论谁来问这一句, 谢昭都会是同样的反应, 偏萧窈好似浑然不知…… 萧窈并非不知。 只是于她而言, 谢昭这句称赞究竟是否发自真心, 并没那么重要。论迹不论心, 他夸了, 她开开心心受了就足够了。 “多?谢协律郎,”萧窈的目光依旧落在他怀中那张琴上?, 惋惜道,“我昨日已经与从妹约好,今日怕是不得空。” 谢昭神色未改,依旧笑道:“既如此?便罢了,来日方长。” 萧窈点点头, 见阳羡长公主已经与谢翁说完话?, 也没再多?耽搁,同谢昭道别后便离去了。 待她远去, 谢昭这才看向崔循, 稍显疑惑:“琢玉为何看起来似是心情不佳?” 崔循不动声色地看了回去:“是吗?我竟不知。” “那想是我误会了。”谢昭指尖抚过琴弦,徐徐道, “时辰不早,也该落座了。” 元日赐宴自然丰盛,只是寒冬腊月,膳房备好饭菜送来,热菜也只剩些许余温,入口不佳。 加之为防失仪,大都是略动几筷。 酒量好的多?喝几盏热酒罢了。 约定俗成?,一向如此?,重光帝也没为难他们,走完过场便叫人散去了。 大半日下来,如崔循这般身强体健的年轻人倒是没多?大妨碍。但对于各家十?天半月不去官署一回,上?了年纪的老爷子而言,无异于酷刑。 崔翁在这其中算是身体尚可的,而今下御阶时,虽不至颤颤巍巍,但也步履蹒跚。 崔循在侧欲搀扶,被他拂开。 “不至于此?。”崔翁缓缓下了御阶,回头看了眼高处的宫殿,悠悠道,“也算又过了一年。” 及至看向长孙,满腔感慨又化作无奈:“你的亲事今年必得定下。” 昨夜除夕家宴,在外?的子孙悉数回了建邺,二?郎还带着新添的一双儿女?。崔翁见了自是欢喜,再看崔循,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崔循也没料到自家祖父才感慨完,话?锋一转,就能又提起此?事,亦有些无奈。 沉默片刻,只得道:“听凭祖父安排。” “今日见公主,并非传闻所?言不知礼数。我看着倒是进退得宜,很不错,能聘与五郎自然是好。”崔翁想了想,又问,“只不过,公主似是与谢潮生?相熟?” 崔循道:“我不知。” 崔韶虽是自家儿郎,但崔翁并不至盲目偏袒,衡量一番也不得不承认:“若谢潮生?亦有此?意,只怕五郎也只能落空。” 崔谢两家世代?交好,崔翁很欣赏谢昭。 复又感慨道:“如今崔氏上?下,拿出?来与谢潮生?相较,能不落下风的,也只你一人了。” 崔循抬眼看向自家祖父。 但崔翁感慨完,也就罢了,并未就此?再多?说什么。 崔翁压根未曾考虑过,自家长孙与公主之间有任何可能。 若重光帝有意,他可以为五郎聘公主,但崔循要娶的人,应当是名门士族出?身的闺秀,这其中天差地别。 崔循向来少言语,故而虽一路无话?,崔翁并未觉出?有什么不对。只是将上?车时瞥见他的神色,疑惑道:“你今日心情不佳?” 这已经是同日里,第二?回被这样问了,崔循眼皮一跳。 他自然不可能如打发谢昭那般敷衍祖父,想了想,只得道:“许是昨夜未曾歇好。” 崔翁道:“既如此?,回去叫医师看看。” 崔循只得应下。 他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而今种种皆是因萧窈而起—— 见她时,心绪坏了些;听祖父不断提及她的亲事时,再坏了些。 崔循心知肚明,自己不需叫医师,倒不如回去抄几篇经书。 只要与萧窈彻底隔绝开,眼不见为净,也不听她的任何消息,便不会坏了心绪。 但此?事注定不能成?。 忙忙碌碌,转眼便是正月初七,崔夫人的生?辰。 萧窈这些时日玩得倒是痛快。她与萧棠投缘,从宫内玩到宫外?,专程带人去看了平湖的梅花、栖霞山的景致,不亦乐乎。 初七这日,与她随着阳羡长公主一道,来崔家赴宴。 建邺人人皆知崔夫人身体不好,这些年就没断过药,纵是偶尔出?席宴饮,也总是留不了多长时间便得告辞。 此番这般大张旗鼓地办寿辰,广发请帖,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用意。 萧斐并不避讳,同她二?人笑道:“崔翁这是终于坐不住,要为长公子定亲了。” 萧棠年纪小些,闻言只笑,并没接这话?。 萧窈趴在车窗边,看前?边一众车马,慢悠悠道:“他年纪是不小了。” 她最初背的便是崔氏家谱,若未曾记错,崔循年纪已近二?十?三。 二?房、三房比他小些的弟弟都已成?亲,有的甚至孩子都不止一个了。而今崔老夫人的孝期已过,崔氏实?在没有再令长公子蹉跎下去的道理。 “老夫人在世时,曾有意令长公子与桓氏结亲。他昔年还曾去过荆州,却不知为何没能成?。”萧斐搭在膝上?的指尖微微敲动,“窈窈以为,长公子如何?” “古板、严苛,”萧窈的目光被前?边那匹通体漆黑、四足雪白的骏马吸引,并没多?想,脱口而出?,“大多?时候都很无趣。” 萧斐眉尖微挑,端详着萧窈的反应,笑问:“那什么时候有趣?” 被她戏弄得面?露愠色,却话?都说不出?口的时候。 萧窈不喜崔循,却还要几次三番作弄,便是想看他失态。 但这点小心思是没法宣之于口的,萧窈再怎么心不在焉,也终于反应过来,对上?姑母意味深长的目光,讪讪笑着。 好在前?头拥堵的车马终于挪开,转眼到了崔家门前?。 萧窈如蒙大赦,连忙抓了萧棠的手:“走,咱们去看看崔氏的园子。” 崔家的园子古朴雅致,虽比不得王氏的“金阙”那般大手笔,但一景一物亦十?分用心,别有一番格调。 及至到了崔夫人院中,已是宾客满堂。 女?郎们的装扮犹如争奇斗艳的春花,每根头发丝都透着精致,蜀锦绚烂如云霞,钗环珠翠琳琅满目。 便是再厉害的画师,恐怕也难以描绘。 这其中大半皆是萧窈在王家见过的,只是那时众人不约而同冷落着她,未曾通名姓,而今看去只觉大半面?目模糊,似曾相识。 至于自她一进门,就恨恨看过来的王滢,倒是真切无比。 崔夫人今日换了颜色鲜亮的衣裳,略施脂粉遮了病容,看起来温婉而大方。 得了通传,知晓阳羡长公主到时,已扶着侍女?起身。 萧斐上?前?拢了她的手,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快坐下歇着才好。” 崔夫人含笑应了,又叫人取了早就备好的见面?礼,亲手送予萧窈、萧棠,温声道:“公主与县主能纡尊前?来,是我的荣幸。” 主人家态度如何,一言一行间足以窥见。 诸位女?郎中,不少人因此?神情微妙起来,还有不动声色打量王滢反应的。 王滢是骄横,但还没蠢到在崔夫人面?前?挑事的地步,冷笑着看了回去。 萧斐将这些个年轻女?郎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只觉好笑。 再看自家侄女?,却见她 心思压根不在此?,谢过崔夫人后,便依旧与萧棠一处说话?。 “我身体不济,不能久陪宾客,难免怠慢失礼。便叫人想了个有趣的游戏,供诸位取乐。” 崔夫人抬手示意,叫侍女?呈上?一幅画作,徐徐解释。 “我曾得一套昆山玉髓雕刻而成?的生?肖,今晨叫人藏了几只于园中。至于藏玉之处,从画中可窥一二?。” “女?郎们若得闲,觉着有趣,可试着解画一寻,权当解闷。” “我这里另有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权当彩头。” 女?郎们面?面?相觑,不多?时,纷纷起身应和。 她们在来之前?,大都已经知晓崔氏有为长公子择妻的意思,如今听此?,难免会多?思量些。 难不成?崔夫人是想着以此?挑选儿媳? 未免有些太过草率。 萧窈倒是没想这么多?。她从前?并没参与过这样的游戏,只觉有趣,拉着萧棠兴致勃勃地研究起那幅画,琢磨着应去何处寻玉髓。 眼前?这画看起来平平无奇,虽说画工精致,景致绘得极好,却实?在不像暗藏玄机的样子。 崔夫人并没多?留,解释清楚后,便在阳羡长公主的陪同下去了内室。 有女?郎凑到陆西菱身侧,带着些讨好的意味:“西菱,你常来此?,对崔氏的园子也更熟悉些,可看出?什么端倪?”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陆西菱身上?。 她只笑道:“姑母慧心,又岂是我一时半会儿能猜出?来的?再者?,不过游戏罢了,咱们乐在其中便已足够,结果如何随缘为好。” 那女?郎悻悻,不再多?言。 王滢来时虽得了家中叮嘱,但对崔氏这位长公子实?在没什么兴趣,只扫了眼这画便出?了门。 陆西菱随后跟上?。 第026章 萧窈不知自己在此处坐了多久, 兴许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又兴许要长许多。 有那么一瞬,她也曾想?过?自己该回去了。 毕竟若是长久不见踪迹, 拖到宴会开席, 总是不好。 但下?一刻, 就掐灭了冒头?的这点想?法。 眼前的湖景、梅林很好,比衣香鬓影的宴会要好得多。 她从来是个爱热闹的人, 头?回这样喜欢寂静。 萧窈折了枝红梅把玩, 自顾自地想?, 任性一回也没什么。 方才她都按捺住没对王滢动手了, 与?先前相比, 岂非大有进益?她只是想?在此处多坐会儿, 又有何不可呢? 崔夫人设的这场游戏必定?会耗去不少时间, 大家忙着找玉髓, 便是去得晚些也可以此为?借口。 算不得什么大错。 崔夫人性情那样好,想?来是不会与?她计较 的。 只是迎面吹来的风有些凉, 仿佛还带着几分湖水的潮气。 她原不畏寒,出门时依旧没要侍女递来的大氅。 但自伽蓝殿那夜大病一场后,身体一时半会儿并没全然恢复,如今坐得久了,只觉手脚冰凉。 萧窈依旧懒得动弹, 袖着手, 在心中骂了句王家。 想?了想?,又骂了句崔循。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便在身侧响起:“公主为?何会在此处?” 萧窈吓了一跳。 她实在不明白崔循为?何这么神出鬼没, 阴魂不散, 每每出现都令人猝不及防。 她正欲反问,一开口却呛了凉风, 不住地咳嗽起来。 几近撕心裂肺,眼泪都快出来了。 正在心中咒骂崔循之际,却只觉肩上一重,雪白而柔顺的羽料垂下?,遮去她大半身体。 很暖和,带着浅淡的木香。 “此处迎风,无遮蔽,极其受凉。”崔循为?她披了衣物,退后两步提醒,“公主不宜在此久留,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萧窈渐渐止住咳,也想?明白,那山房应当就是崔循的居所。 她抬手拢了拢鹤氅,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崔循:“我若就是想?留在此处看?风景,少卿要赶我走吗?” 崔循已经习惯她不合常理的回答。 若换了平时,兴许会搬出规矩礼仪,同她条分缕析。但方才来时,他也看?出萧窈情绪低落,虽不知因何而起,但也知没有雪上加霜的道理。 他的沉默倒是令萧窈稀奇。 她指尖绕着领上的系带,缠了几圈,又缓慢松开,冷不丁开口道:“此处确实风大,吹得人通体发凉……” 崔循原以为?,她这是自己想?通,准备离开。 可萧窈话锋一转,却又道:“少卿书?房在侧,何不请我喝杯茶,稍坐片刻呢?” 饶是知晓她离经叛道,崔循仍是为?此言吃了一惊,原本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险些失态。 望舒山房是他的居所,湖边为?书?房,后侧为?起居院落。 这些年?来,到崔家造访的女郎不少,但从来循规蹈矩,未有谁会越过?这片梅林来望舒山房。 更不会对着他问出这样冒昧的话。 冒昧,且暧昧。 可萧窈对他…… 崔循虽未涉情事,但并非懵懂无知。 这些年?,对他怀抱好感的女郎不在少数,偶遇他时总难免脸红羞怯。别说如萧窈这般信口胡来了,所说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字斟句酌,再三思?量,生恐坏了自己在他严重的形象。 他并不认为?萧窈对自己有意。 思?量再三,依旧只能将之归于“年?少轻狂”,好似不服管教的弟子?,总要见缝插针挑衅一二。 越是不欲令她做什么,她就越要故意为?之。 这种时候是不该听之任之的。 以萧窈的性子?,纵容太过?,便要得寸进尺了。 可萧窈这时抬起手,给他看?了看?自己泛红的肌肤,轻声道:“我今日?心绪不佳,也冻得手脚都麻木了,少卿便宽限一回吧。” 这话倒并未扯谎,崔循能看?出来,她冻得鼻尖都红了,声音也带着微不可查的颤音。 一时间又有些许不悦。 纵使?萧窈身侧的侍女随意惯了,不知劝说,怎么崔氏的仆役也能看?着公主这样在外边逛?却连个取暖的手炉都想?不起来给。 终于,先前的思?量还是未曾落到实处。 他略略颔首,似是告诉萧窈,又似是告诫自己:“只一盏茶,公主便该回去了。” 萧窈扶着假山石起身。 方才只是觉出四肢冰冷,真要挪动的时候,才发现身体都快冻僵了,迟钝得很。 崔循见她眉眼都皱了起来,欲言又止,停住脚步等她。 等萧窈跟上,这才问:“不知今日是何处招待不周,坏了公主心绪,以至如此。” “与?你?家没什么干系,夫人人很好,伺候的仆役也细致周到。”萧窈原本不想?多提,余光瞥见崔循的神色,心中一动,“只是我在园中时,遇到了王四娘子……” 崔王两家既为?姻亲,王滢会随着家中长辈来赴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崔循凝神听着,可萧窈却只提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 崔循只得又问:“公主有何顾忌?不妨直言。” “原是要说的,转念一想?,又觉着不提也罢。”萧窈迎着崔循疑惑的视线,慢吞吞道,“谁知少卿听了,会不会再偏帮着王四娘子?,说我的不是?” 崔循一听,便知她意有所指。 但前回在王家,他并非偏帮王滢,只是老夫人寿宴上闹到那副情形,是萧窈与?士族站在了对立面。 究竟因何而起、谁对谁错并不重要。 与?生俱来的立场决定?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那般论?断。 以致如今也无可解释,萧窈不会理解,更不会认同。 他想?,萧窈心中非但无意,应当是记恨他才对, 所以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踩着他的底线来试探、作弄,搅得他不得安宁…… 回过?神时,已经到了书?房。 柏月见着长公子?携鹤氅过?去寻人时,已经极近诧异,及至见他竟将那女郎带回山房,震惊的心思?更是藏都藏不住。 明知不该,却还是没忍住,偷偷看?了女郎两眼。 这是个生得极美?丽的女郎,鹤氅下?的身形纤细窈窕,雪肤乌发、杏眼桃腮。最?惹人注意的还是那双眼,顾盼生辉,神采奕奕。 她初来乍到,不见半分羞怯,站在熏炉一侧,神色自若地打量着书?房中的陈设布置。 此举是有些失礼的。 但她态度坦然,毫无顾忌,也不知是不通礼数,还是压根不在意长公子?如何看?待。 柏月又不动声色地看?向自家长公子?。 崔循从来规行矩步,能得他青眼的,从来都是族中那些懂礼节、知进退的儿郎,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这般造次。 柏月想?不明白这女郎有何特?殊之处,只是才看?过?去,便对上长公子?仿佛覆了霜雪的眼眸,忙不迭地埋下?头?。 崔循亲自动手倒了盏茶,冷淡道:“出去。” 柏月大气都不敢出,垂首敛眉,悄无声息地退出书?房。 熏炉蒸腾而出的热汽稍稍驱散身上的凉意,冻了许久的手隐约犯痒,萧窈揉搓着指节,纤细的眉微微皱起。 崔循将茶盏放在书?案一角:“喝了这盏茶,随仆役回宴厅。” 他说这话的口吻近乎吩咐,不留余地,虽还是那张冷淡的脸,但萧窈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其中的不同。 萧窈捧着茶盏,小口喝着,茶汤润湿嫣红的唇,也稍稍暖了肺腑。 她不说话,规规矩矩地跽坐着时,是很能唬人的,透着几分来之不易的娴静。 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垂下?,乌黑柔软,衬着白瓷般的肌肤愈发素净,又随茶汤被她吹散的热汽微微晃动。 叫人想?要上前,替她拢了这缕散发。 崔循还记得她刚到建邺的形容模样,如今与?之相较,似是清瘦不少。下?巴尖尖的,披着鹤氅,透着几分弱不胜衣的意味。 伽蓝殿后那场大病,到底叫她吃了许多苦头?。 她这样自小被家中娇惯着长大的女郎,为?此撞了个头?破血流,便是心中记恨他,也合情合理。 又有什么好介怀的? 崔循无声地叹了口气,提醒她:“此处距宴厅相距甚远,待你?回去,怕是未必能赶上开宴,可曾想?好如何解释?” 萧窈眨了眨眼,将崔夫人所设的游戏同他讲了,又道:“我便只说,自己是找玉髓一时入迷,并未留意时辰。” 崔循问:“那玉髓呢?” 萧窈“啊”了声,试图辩驳:“正是没寻到,不甘心,才费了这么多功夫啊。” 崔循便又有些想?叹气了,稍一犹豫,开口道:“你?走之时,将这个带去。” 萧窈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书?案一角,摆着个玉制的镇纸,是只威风凛凛的虎,雕工精致,栩栩如生。 而镇纸的玉质,与?崔夫人先前给众人看?过? 的昆山玉髓极为?相似。 萧窈想?了想?,疑惑道:“旁人兴许不知,不会露馅,可夫人那里又怎么交代得过?去?” 崔循道:“这游戏,本就是我不欲母亲费神应付交际,叫人设下?的。玉髓原在我这里,究竟放了哪几只,她并不知情。” 萧窈既惊讶又好奇:“那那幅画,也是你?画的?” 崔循没想?到她最?先关注的竟是此事,颇有些无奈:“我倒没那么闲。” 第027章 自过年后?, 萧窈原本稀烂的?风评倒是有所好转。 先前王家?那?场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各式流言蜚语中,她已然是个粗鄙不堪, 连半点礼数都不懂的?女郎。 可元日那?场祭祀, 群臣皆在, 她未曾有过半分差错,完成得落落大方。 紧接着?的?崔氏寿宴有阳羡长公主坐镇, 无人?再敢不依不饶给她使绊子, 且崔夫人?和善, 宾主尽欢, 顺遂度过。 也算扳回来些。 重光帝大为欣慰, 萧窈的?心情却逐渐低落, 因过了年节, 长公主与?萧棠一家?便不会久留建邺, 各自都该启程回去?。 萧棠亦不舍得,求了她阿父, 决定?等过了上元节再回。 长公主却是有些事务要回阳羡处理,已经令仆从们收拾行李,备好车马 ,即将离开建邺。 萧窈知?道终有一别?,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 晨起该临帖时, 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萧斐来时,只见?她正对着?书案上的?镇纸出神。 “怎么?看起来病恹恹的??”萧斐打?量着?她, 调侃道, “若是不舍得姑母,不若随我一同回阳羡吧。” 待她开口, 萧窈才回过神:“姑母不是在收拾行李吗?” “这些事情自有知?徽她们去?做,总不必我亲自盯着?。”萧斐笑道,“离开建邺前,我还有一处地方想去?,你也别?在这里发呆,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萧窈立时起身,跟上她的?脚步:“姑母要去?何处?” 萧斐这回没卖关?子:“栖霞学宫。” 萧窈大为意外,接过翠微递来的?大氅,自己动手系了,好奇道:“姑母为何想起去?此处?也是要去?看松月居士题字的?匾额吗?” 她年前曾随班漪去?过一回,便是为此。 萧斐摇头,徐徐道:“我父昔年在时,费了许多心力令人?重建学宫,寄希望以此挑选可用之才,匡扶社稷……可阻碍繁多,到最后?也不过是个空壳,没能成事。” “再后?来历经战火,此处彻底破败,空置数年。” “此番听闻圣上令崔循、谢昭二人?重整学宫,我便想再去?看看,而今是何模样。” 而今天下,士庶之别?犹如云泥。 寒门出身便是卑贱,大多人?一生识不得多少字、念不得书,懵懂而生,碌碌至死,如微尘草芥。 纵有人?能自泥泞之中挣脱,生根发芽,满腹才学也依旧没有用武之地。 或是无人?举荐,或是察举之时被定?为末等,只能担任无足轻重的?官职,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士族所在的?云端。 而士族间彼此推选,察举各家?子弟。 哪怕再无能再庸碌的?,依旧能轻而易举地领到体面官职,十天半月不见?得去?官署一回,更有甚者?,连自己应做什?么?都毫不知?情。 各家?靠着?联姻将彼此之间的?利益牢牢绑在一处,一手遮天。 纵使宣帝在时,所颁布的?政令若是折损他们的?利益,也大都难以推行。 而宣帝去?后?,再无人?能坐稳这个位置。 孝惠皇后?唯有萧斐这么?一个女儿,她与?那?些个兄弟实在算不上亲厚,但这些年身处阳羡,看着?他们折损,偶尔也会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当初萧褚前脚“坠马而亡”,世家?后?脚迎重光帝入建邺为帝,萧斐曾犹豫是否令人?送信到武陵劝阻。 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 因以她对士族的?了解,若非重光帝,便是西阳王萧槊。 此人?性情与?重光帝迥异,沉迷声色犬马,曾纵手下兵卒抢劫南下流民,以此敛财,实在不堪。 重光帝虽无雄才大略,但性情温厚,于百姓而言自是更好些。 而今得知?他承宣帝遗志,令人?重建学宫,萧斐欣慰之余,又不由得唏嘘。 若换了从前,萧窈兴许懵懵懂懂,一无所知?。 但班漪入宫那?段时日,明面上说是教授礼仪,为免她听得乏味,也断断续续讲过许多旧事。 萧窈想了片刻,逐渐明白过来长公主为何会在离开建邺之前,特地走这一趟。 她轻声道:“尊祖当年,应是极为不易。” 萧斐推开窗向外看去?。 马车自市廛中穿行而过,间或有货郎叫卖声传来,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许多事情非朝夕之功能成,薪火未灭,便总有一线生机。”萧斐支着?额,似是同她解释,又似是自语,“我常觉世家?至此地步,内里早就烂了,又岂能长长久久、不腐不朽?” 萧窈想了想曾死在她面前的?王闵,又想了想自班漪处听到的?诸多事迹,点点头。 “而今各家?早就不复昔年光景,说是芝兰玉树,可出类拔萃的?子弟屈指可数。”萧斐眼中浮现笑意,“你阿父挑崔循与谢昭来办此事,看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萧窈下意识想问为何,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低头思索。 过了会儿,方才开口道:“我与谢昭有过往来,许是因出身的?缘故,他并不执于门第之见。父皇有意借重整太学的?机会,叫寒门子弟也能得入学宫的?机会,谢昭似乎亦有此意。” “至于崔循,”萧窈难得这样认真地审视此人?,迟疑片刻,方才又道,“他似士族中人?,又不似……” 譬如在学宫之事上,他与?谢昭的?态度截然不同,是站在士族立场,不欲为寒门子弟开这扇方便之门。 也总是会挑剔她的?礼仪,古板且严苛。 在另一方面,却又不那?么?像。 他不爱声色犬马,更不会如王闵那?般放浪形骸;时下士人?大都以清闲为贵,以恪勤不懈为鄙,身上担着?职责,实权却在不经意间一步步下放。 可崔循不是。 他大半精力都耗在那?些事务上,仿佛总有看不完的?公文。 明面上只担着?太常少卿一职,手中实则攥着?诸多权利,从不肯让渡予人?。 萧斐原本只是自己心生感慨,不意萧窈竟能说出这样条理清晰的?一番分析,颇为惊讶。及至听完,含笑颔首:“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从前向来不在这些事情上留心,如今倒真是有长进了。” 调侃罢,这才认真道:“崔氏这位长公子,是他们之中难得清醒的?人?。” “真是可惜了。”萧斐抚过手炉上描金刻纹,断言,“以他的?能耐,若非出身崔氏,而是寒门,圣上欲为之事能轻松许多。” 重光帝选崔循来做此事,便是想通过让渡权利给他,令崔氏与?其他士族逐渐分割。 只是显然,崔循尚未有此意。 马车在学宫外停下时,已近晌午。 这些时日下来,学宫各处已然修缮妥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但萧斐的?身份摆出来,自是无人?阻拦。 原以为此处唯有看守的?仆役,未曾想,谢昭竟也在。 他得了通传,出门相迎,依旧是那?副衣袂飘飘的?疏朗俊秀模样,主动解释:“学宫各处的?匾额须得令拟题字,琢玉无暇抽身,我清闲无事,便先来一步。” 萧斐道:“协律郎写得一手好字,此事交由你来做,也正相宜。” 萧窈看去?,只见?谢昭那?素白的?湖锦衣袖上,依稀沾了几滴墨迹。想了想,问他:“此处所有匾额,都是你来写吗?” 谢昭道:“有些是琢玉来写,还有正殿那?块,该由圣上御笔亲题。” 萧窈对此并不意外。她就知?道,崔循在此事上不会当甩手掌柜。 题字看似只是桩琐碎的?小事,但悬于各处的?匾额却另有一重分量,他日各家?子弟入学宫,日日见?着?,总难免会提起是这是谁的?手笔。 如一重无形的?印迹。 “昔年学宫建成之际,我曾来此处看过,而今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合该慢慢看过。”萧斐同她道,“窈窈既是好奇题字,去?看看也成,不必陪我空耗光阴。” 萧窈听出姑母是想独行,便点头应了下来。 此处尚未收拾出来单独的?官廨,谢昭题字,是在将来学子们听经上课的?书堂。诸多书案放得整整齐齐,有些上边放着?谢昭已经题好的?字,等待墨迹晾干。 萧窈一一看过,最后?在谢昭题字的?书案旁坐了,好奇道:“你的?字是随松月居士练的??我看着?,似是与?学宫外边那?匾额上的?字迹有几分相似。” 谢昭颔首道:“公主慧眼。” 砚台中已不剩多少,他放下笔欲研墨,宽大的?衣袖却险些蹭到墨迹。 萧窈见?砚台恰在自己手边,索性道:“我帮你好了。” 谢昭并未推辞,眉眼一弯:“那?就有劳公主了。” 萧窈执着?那?块乌金墨,又看了眼空荡荡的?书堂,随口道:“你为何不叫人?来伺候笔墨呢?” 她前回往崔循的?书房去?时,已算隐蔽,还是见?着?两个伺候笔墨的?书童。谢昭到底是谢家?子弟,按理说,身边应当不缺伺候的 ?人?才对。 谢昭道:“我少时微末,后?又拜在师父门下,这些事情早习惯自己动手,反倒不喜旁人?打?扰。” 解释完意识到此话不妥,着?意补了句:“不过今日能得公主相助,是幸事。” 像是生怕她误会。 萧窈原本并没听出来什?么?不对,经他描补后?反倒后?知?后?觉,没忍住笑了声。 崔循来时,见?着?的?便是这副情形。 萧窈并未规规矩矩地跽坐,而是拖了个蒲团,随意倚在书案一侧,正亲自动手为谢昭磨墨。 第028章 以萧窈与谢昭的身份, 共处一室再无旁人,还是这样亲近的姿态,多少有些不妥。 但崔循心中明了, 这倒不意味萧窈对谢昭有什么心思, 只是她自小长在武陵, 少约束,这些年散漫惯了。 在他面前如此?, 在谢昭面前亦如此?, 没什么分别?。 两?人的视线齐齐落在他身上, 此?时若要再走, 便显得过于刻意。 崔循颔首, 并未多言, 只沉默着?步入书堂。 “琢玉来?得正好, 我恰写完。” 谢昭搁了笔, 起身让位,将方?才题好的字放在空书案上, 又向萧窈笑道?:“栖霞山涧的清溪自学宫穿过,年前叫人移了梅树沿溪栽种,其中还有十余株难得的绿梅,公主可要同去赏花?” 崔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萧窈扶着?书案起身,欣然应道?:“好啊。” 她前回随着?班漪来?时, 只在外边看过门庭, 未曾入内,心中也好奇这所谓的学宫内里是何?模样。 有谢昭引路, 倒是方?便不少。 她埋头打理衣摆后?, 随着?谢昭出了门。 开阔而空空荡荡的书堂霎时安静下来?,依稀能听见两?人的笑语声, 逐渐远去。 松风大气都没敢出,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才好。但身上担着?职责,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侍奉笔墨。 才铺了新纸,正要研墨,却被崔循一句轻描淡写的“出去”给?打断了。 松风连忙应了声“是”,屏息退出书堂,临出门前小心翼翼看了眼公子的神色。 崔循与平素并没什么不同。 并未因方?才之事有半分不悦,也没迟疑耽搁,就着?砚中余墨提笔题字,依旧沉稳、游刃有余。 松风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这才是他心中长公子应有的模样,不会被谁牵动心神,也不会为谁破例。 萧窈对此?毫无所觉,看过绿梅,又在学宫四下逛了逛。 谢昭作?陪,一路上为她讲解各处屋舍的用?途,耐心细致,周到体贴。 与他相处得多了,萧窈不得不承认,谢昭格外招女郎们喜欢,也确实合情合理。 她隔窗打量所谓的棋室,随口问:“你的棋下得如何??” 谢昭道?:“建邺之中,能赢过我的人不多。” 他并非那等自吹自擂,信口开河之人,能这么说,便是棋艺绝佳。 “班大家从前教我时,曾提过,棋下得好的人大都天生聪敏,精于谋划。”萧窈指尖搭在窗棂上,想起旧事只觉好笑,“我试着?学了两?日,果然不能成,一看棋谱便犯困,喝茶都不见得有用?……” 她心性?不定,耐性?不足,便只随着?班漪学琴,并不在棋上跟自己?过不去。 谢昭莞尔:“聪敏与否,并不只以此?衡量。公主若是何?时想学棋,我这些年多少有些心得,或可指点一二。” 萧窈随口应了,又道?:“那能赢过你的人,有谁呢?” 这种问法稍显冒犯,但她神色自若,眼眸澄澈,就当真只是好奇而已。 谢昭也并未因此?不悦,如实道?:“在公主识得的人中,琢玉应是其中之一。我与他对弈回数不多,但认真算起来?,是输多赢少。” 萧窈乍一听有些意外,想了想,又没那么惊讶。 无论她心中如何?诟病崔循,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十足的聪明人,仿佛只要他想,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出身高?门,这些年顺风顺水。 实在是老?天都格外厚待他几分,叫人艳羡。 她看了眼幽静的棋室,又看了眼含笑的谢昭,忽而有些感慨。 谢昭温声道?:“公主可是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必有什么顾忌。” 萧窈犹豫再三,轻声道?:“我只是在想,你早些年的日子,应当过得十分不易吧。” 谢昭怔了怔。似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那张向来?从容不迫、始终带着?笑意的脸上头回出现旁的情绪,虽转瞬即逝,却也显得生动许多。 萧窈本就犹豫这话该不该说,只是谢昭看她的目光实在温柔,带着?些许诱哄,仿佛说什么都不会有错,这才如实道?来?。 而今见他失态,不由得愧疚起来?:“我并非有意要戳你痛楚……” “这不是痛楚,公主不必歉疚。” “只是在许多人眼中,那段过去实在算不得光彩,便认为我会以此?为耻。要么避而不谈,要么有意嘲讽,倒从未有人如公主这般感慨过……”谢昭顿了顿,轻声笑道?,“倒令我始料未及。” 萧窈垂首,看着石阶缝隙生出的青苔,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值此?关头,仆役们寻到此处。 阳羡长公主遣了侍女来寻萧窈,说是时辰不早,该回宫去了。 另一人则是奉崔循之命传话,向谢昭行礼道?:“长公子说,太常寺有些公务须得协律郎料理,您若得空,不若同回官署。” 谢昭有些意外,他并不认为有什么公务是非自己?不可的,但崔循既遣人来?问,自没有推辞的道?理。 他颔首应下,看向萧窈。 萧窈已随侍女走出几步,似是意识到还未同他告别?,边走边回过头道?:“多谢你今日陪我闲逛,改日送你回礼。” 她并不流连,话音刚落,未等他的回答便离去了。 衣袂消失在月洞门外,转瞬不见。 谢昭在原处站了片刻,又轻笑一声,向那仆役道?:“你家长公子在何?处?领路吧。” - 阳羡长公主一行离开建邺时,萧窈特地起了个大早。 她依依不舍地从宫中送到宫外,又与长公主同乘马车,一直送到了城门,终于还是不得不分别?。 临别?之际,萧斐拢着?她的手?,叮嘱道?:“窈窈如今年纪渐长,有主见是好事,却也不必将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须知还有你父皇、有姑母在,万勿委屈自己?。” “若何?时倦了、烦了,只管来?姑母这里。” 萧窈听得眼酸,却还是笑着?应下,目送一行车马出了城门。 再然后?要走的便是萧棠,在上元节后?。 依着?旧例,上元节这夜重光帝应登城楼观灯,与民?同乐。 萧窈虽打定主意要同萧棠夜游秦淮,玩个痛快,但这等庆典不便推脱,还是得陪重光帝同去才好。 她便叫六安提前备下画舫,萧棠先行,自己?待庆典过后?再赶过去汇合。 上元庆典与元日祭礼不同,并没那么多规矩,要随性?许多。 用?不着?厚重的礼服、发冠,也无需将章程背得烂熟于心,只需走个过场。 青禾特地翻出那套石榴红的衣裳:“这衣裳着?实衬公主,班大家也说好,只是前回要往王家去不欲张扬,才挑了那件鹅黄色的。如今是个好日子,又不必有什么顾忌,不如就穿这件。” 这衣裳是当初内司送来?的,红裙艳丽如火,其上的金线雀羽绣纹更是夺目,在灯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如天际晚霞织就的霓裳仙衣。 翠微笑道?:“当日便觉着?好看,不曾想暮色中看,更为惊艳。” 萧 窈见了也喜欢,便换了这套红裙。 待到重新梳发髻、上完妆,恰到了往望仙门东楼去的时辰,陪着?重光帝同登城楼。 御街燃灯万盏,恍若白昼。 不少百姓簇拥在城楼下,等待着?帝王的到来?。 虽知晓相隔甚远,怕是什么都看不真切,却还是乐于来?凑这个热闹。毕竟他日提起,也是见过“天颜”的人。 重光帝凭栏而立,垂首看了百姓许久,复又抬头,目光落在了远处秦淮河边,那座近百尺高?的灯楼上。 除却仲夏时分的秦淮宴,这河最热闹的光景便是如今的上元夜。 两?岸灯火相连,流光溢彩,犹如天河。 萧窈原本只想走完过场,寻个合适的机会便要开溜,而今见此?壮丽景象,不由得愣了许久。 重光帝遥指灯楼,同她道?:“这是王氏的手?笔。” 萧窈前回在“金阙”已经大开眼界,却依旧会被王氏的财大气粗所震撼,只是原本那点新奇与欣喜已荡然无存,冷笑了声:“他家可真是富贵。” “窈窈。” 重光帝忽而唤了她一声,却又不再多言,没头没尾的。 萧窈疑惑:“父皇想说什么?” “不急,还是改日再说。”重光帝按着?心口,低低地咳了几声,“你不是与阿棠约好夜游秦淮?就不必在此?耗着?了,还是应当玩得尽兴些。” 萧窈眉眼一弯,临走前又劝道?:“高?处风寒,阿父也不要久留,还是早些回祈年殿吧。” 重光帝道?:“阿父心中有数。去吧。” 在城楼上远远看去,只觉秦淮灯火万千,及至近了才发现,此?处当真是热闹极了,比之御街不遑多让。 两?岸灯火如昼,往来?行人络绎不绝。 有脑子活络的摊贩专程来?此?摆摊,有卖各色吃食的,也有卖饰物、脂粉等物的,不一而足。 萧窈晚间只吃了两?块糕点,下了马车后?穿行其中,被浓郁的香气勾得饥肠辘辘。 青禾生怕被人潮挤散,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袖:“小六已经在画舫上备了吃食,说是班家特地叫人送了樱桃糕,还有许多您喜欢的……” 萧窈点点头,目光落在树下一处摊子时,不由得停住脚步。 第029章 崔循只觉荒唐。 哪怕是?再怎么荒谬、离奇的梦中, 他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萧窈会?这样站在他面前,软着声音唤他“阿兄”。 虽然眼前的女郎脸上戴着半张狐狸面具, 但在她施施然越过?王旸走到他面前, 尚未开口之时?, 崔循就?已经认出她的身份。 只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萧窈问他“阿兄以为如何”, 带着些催促的意味。 崔循终于从震惊之中缓过?神, 避开萧窈的视线, 只看向王旸:“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王旸在家中天不怕地不怕, 却多?少有些怵自己这位表兄, 尤其是?在意识到崔循仿佛动怒后。 只是?他依旧难以置信, 磕磕绊绊问:“她当真是?崔氏的女郎?” 崔氏是?他外祖家, 这些年往来频繁, 家中那些女郎皆是?认得的,从未见过?有这么一位。纵使是?旁支, 也没有只带一个侍女,便独自出来闲逛的道理啊! 崔循未答,只冷冷地注视着他。 身后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扯了他衣袖一把,王旸心中虽不情不愿,但还是?低头认错道:“今日是?我莽撞, 不知?女郎出身崔氏, 冒昧唐突,还望见谅。” 与方才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相比, 倒像是?换了个人, 眼神不再明目张胆地黏在她身上,话也会?好好说了。 萧窈凭栏而立, 见崔循有令他离去 ?之意,抢先一步开口道:“你那般轻侮于我,而今只轻描淡写几句话,便能一笔勾销了吗?” 王旸本就?是?迫于崔循在此,才想着息事宁人,却不想她一个旁支出身的女郎竟还敢不依不饶,咬牙向崔循道:“表兄,她……” “阿兄,”萧窈打断了他,勾着崔循衣袖一角,可怜巴巴道,“他方才拦着不许我离开,那些话更是?说得不堪入耳……我如今想起来,难过?得要命。” 崔循喉结微动。 他借着楼船灯火,看清萧窈面具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着实没看出有什么“难过?”的意思,不如说看戏的意味更浓些。 她就?是?要看,他会?不会?为此罚王旸。 崔循从来就?不喜欢这位表弟,甚至对?他那位嫁入王氏的姑母,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只是?一脉相承,彼此身上流着崔氏的血,便不可能剥离开。 他与萧窈对?视片刻,缓缓问:“你想要如何?” 若由着萧窈自己,她必得叫人当头套了王旸麻袋,动手狠狠敲上几十?棍才算完。 但她也清楚,崔循绝不会?允准。 毕竟这是?王家儿郎,论辈分又?是?他表弟,如何能下此重手呢? 萧窈便道:“王郎君既是?好饮酒,何不令人搬一坛酒来,请他饮尽。我看了,兴许也能压压惊。” 崔循皱眉,王旸却已经怒极,口不择言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如此戏弄我!” 萧窈正欲回骂,崔循已冷声道:“在我面前,你尚能言行无状至此地步,可见她也不算冤你。” 王旸噎了下,虽知?晓崔循已然动怒,却还是?不甘心地争辩道:“表兄,你要为个旁支出身的女郎,罚我不成?” 崔循并不与他多?费口舌,只言简意赅道:“她出身崔氏。” 言毕吩咐侍从取酒,吩咐道:“九郎若不肯喝完,明日便去?王家知?会?姑母今夜之事,请她留九郎在府中闭门思过?三月。” 王旸平日最爱斗鸡走狗,三日不出门便几乎能要了命,当即便慌了。 萧窈幸灾乐祸,正想看他如何灌酒,却只听崔循淡淡道:“随我来。” 楼船上宾客繁多?,亦有不少备下以供宾客歇息的空房。 萧窈随着崔循步入一间,四下打量,只见陈设比之她的朝晖殿也不遑多?让,实在是?富贵惊人。 崔循没这个闲情逸致,径直问:“你为何会?在此处?” “与人约了夜游秦淮赏花灯,哪知?会?被你那表弟截到这里?”萧窈并没落座,只道,“若是?无旁的事,我便走了,再耽搁下去?要迟……” 崔循却又?问道:“若今日我不在此处,你待如何?” 萧窈着实不理解他为何有此假想,随口道:“总有旁的法子?。” 至于什么法子?,她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只期望崔循知?情识趣些,不要再问下去?。 崔循一看便知?她信口胡诌,半点不曾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只急着与人相会?。 皱眉道:“你出门之时?,为何不多?带些宫人?” 若换旁人来问这话,萧窈兴许会?好声好气地解释,她自武陵时便不喜带许多仆役出门,没那么金贵,也不自在。 只是?思及他与王旸的关系,没忍住冷笑了声:“原来今日之事,竟是?我出门未曾多?带侍从的错,不是?王郎君的错。” 崔循沉默一瞬:“我并非此意。” 萧窈本就被王旸这个晦气人坏了心情,连带着看崔循也愈发不顺眼起来,向他身前走了几步。 “我倒也想问问,若今日被王旸拦在那里的不是我,当真只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郎,会?被他强行带到这华灯宴上陪酒吗?” 她离得太近,崔循退了两?步,后腰抵了榻上摆着的小几。 萧窈不依不饶道:“若你知?晓王旸的荒唐行径,会?处置他吗?” 接踵而至的问话令崔循的心逐渐沉下去?,他意识到,萧窈当真生气了。不是?从前那般有意戏弄他,也不是?方才故意作态,只为挑衅激怒王旸。 他知?道如何回答能令萧窈平息怒火,却无法信口雌黄。 因他早就?知?晓王旸是?何种人,除却同自己那位姑母提过?几句,并未多?做什么。 若王旸是?崔氏子?弟,他必然会?过?问、约束、惩处,可这是?王家之人,他无法越俎代庖,也不欲为此费工夫。 如今日这般罚他,已是?因萧窈而破例。 有面具遮脸,其实看不清神情,可崔循依旧能从她眼中看出清晰的嘲弄。 “哦,你不会?。” 萧窈气道:“从前到现在,你挑剔过?我多?少回?你们这些个世家大族,恨不得品评我的一言一行,在背后嘲弄。既然要我循规蹈矩,为何无人约束他?” 崔循心知?肚明,只是?无法宣之于口。 “因为他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烂得无药可救,却又?自以为高贵。而你……”由来已久的怒火烧得萧窈难受,她仰头看着崔循,几乎是?一字一句道,“崔循,我常觉你虚假。” 空荡荡的房间中,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萧窈对?崔循的反应感到无趣,想要离开。 只是?才转过?身,只觉腕上一紧,从始至终像根木头似的崔循竟有了动静,攥着手腕将她留在原处。 萧窈诧异,回头瞥了他一眼。 哪怕被她方才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崔循脸上也并无羞恼之色,就?连攥着她的手也依旧克制,隔着衣袖,并非触及肌肤。 不该拦她的。 崔循知?道,由着萧窈将难听的话说尽、发泄完,从今往后便不会?再几次三番地撩拨,能如他所期望那般互不相扰。 但身体的反应更为直观。在他冷静想明白之前,已经攥了她的手腕,问她:“为何?” 这些年,所有人评价他时?皆少不了溢美之词,胸怀坦荡、光风霁月,偏偏萧窈如此。 “何必明知?故问。”萧窈回身,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被拉近,“你所思所想,与你所言所行,不是?时?常不同吗?” 崔循道:“譬如?” “你这样的人,会?看得上王旸吗?又?看得上那些败絮其中的世家吗?”萧窈无需他答,自顾自道,“可你还是?同他们站在一处,礼尚往来,藏污纳垢。” “你又?怎知?我看不上他们?” 萧窈下意识道:“你与他们不同……” “可我诚然就?是?个虚伪无趣的人。”崔循理智回拢,松开紧攥着的手,徐徐道,“物以类聚,我与他们也并无多?少不同。” “你若看明白,迟早也会?厌恶我。” “还是?不必在此空耗,臣遣人送公主前去?赴约。” 崔循的态度实在太过?平静,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萧窈从前常看不明白崔循在想什么,就?连他那点似是?而非的在意,都是?阳羡长?公主为她挑破的。 渐渐地,倒是?能猜到几分。 她心中想早些去?见萧棠,却也知?道若是?就?这么离开,今后怕是?就?难了。 可崔循很重要。 阳羡长?公主明里暗里都曾提过?,而她自己知?晓的越多?,也就?愈发能意识到这点。 萧窈沉默片刻,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你坐下。” 崔循几欲离开,并没动弹。 “你身量高我许多?,说话总要仰头,太累了。” 萧窈抱怨了句,直至崔循依言落座,才又?道:“我虽偶尔厌恶你的性情,却并不蠢,你若当真与那些人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便不会?站在这里,更不会?多?说一句。” 她倚着小几,想了想,忽而笑道:“你可知?初见时?,我想过?什么?” 崔循微怔。 萧窈口中的初见,应是?祈年殿外,两?人相错而过?。 他那时?恪守礼仪,侧身避让,并未抬眼打量这位步履匆匆、迎面而来的女郎。 萧窈自顾自道:“我当初急着要同阿父争辩亲事,见着你时?,心思岔了一瞬……那时?想,此人生得这般好,若是?他日我如姑母那般招赘 第030章 崔循与谢昭算不?得知交, 但这些年来关系和睦,也算好?友。 换而?言之,崔循从没什么知交。 在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 如谢昭这样能偶尔一聚, 品茶对弈的, 已经算得上亲近。 但这些时日,他回避萧窈, 也连带着不?大想见谢昭。 建邺世家子弟繁多, 谢昭已是其中佼佼者。 重光帝向?来看?重他的才能, 有意扶持;而?阳羡长公主与谢家有故交, 看?在她?的份上, 谢氏也不?会苛待萧窈。 若无意外, 谢昭会是萧窈将来的夫婿。 当?日在栖霞学宫, 他亲眼所见, 两人有说?有笑,同去赏花。 那?如今又算什么? 在崔循一贯的认知中, 此举已称得上“轻浮”。 他对着萧窈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却也无法顺水推舟、装聋作哑,这才将谢昭拖出来问她?。 萧窈并未因此慌张,只怔了下,闷声笑道:“背后议论旁人, 怕是不?好?。” 崔循神色寡淡, 欲起身离开。 萧窈幽幽叹了口气:“少卿又当?不?得赘婿,还不?准我肖想旁人吗?” “公主既明?白, 如今是在做什么?”崔循顿了顿, “你当?真想要效仿阳羡长公主?” 阳羡长公主是宣帝嫡出公主,母亲孝惠皇后出自河东裴氏, 她?的出身不?可谓不?尊贵。 这些年受诟病,全然?是因她?离经叛道的行事。 虽说?崔夫人与长公主算是故交,但崔循对这位实在谈不?上了解,也并不?在意她?如何。 只是见萧窈似有此意,忍不?住皱眉。 萧窈道:“那?又如何?我终归年少,便是轻狂些,也不?足为?奇吧。” 崔循没想到自己昔日那?句“年少轻狂”,能被她?这样轻佻地拆解开,噎了下。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王四娘子惹我不?高兴,就泼她?酒;想看?绿梅,就答应谢昭的邀约;你方才为?我解围,罚了王旸,我心中便欢喜……” 萧窈纤细的手指抚过他腕上的血脉,感受着脉搏剧烈的跳动,又看?向?崔循那?张隐忍克制的脸,慢悠悠问:“你呢?你如今在想什么呢?” 崔循无法宣之于口。 肌肤相?接之处,有难以言喻的酥麻蔓延开,通身的血仿佛都?热了些。他只觉嗓子哑得厉害,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她?嫣红的唇上。 如果先前那?场荒唐的梦还能刻意回避,眼下却不?得不?承认,他被萧窈勾起了隐秘的、本不?该有的欲|望。 可只有毫无自制力的人,才会被欲|望所操控。 崔循向?来鄙夷这等人,也不?会放任自己如此。 他闭了闭眼,拂开萧窈的手,冷声提醒:“臣在想,公主若是再在此耗下去,与你有约的人是否会等得着急。” 原本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 萧窈为?免过犹不?及,也怕萧棠等久了担忧,到底还是站直了身子。 正欲出门,却又被崔循叫住。 崔循点了点方才被她?随手撂在小?几上的面具,言简意赅道:“戴上。” 王旸虽不?认得她?,可今日华灯宴,总有曾见过她?的人。若是被看?到,怕是不?好?解释。 萧窈反应过来,将那?半张狐狸面具扣在脸上,边系系带边向?崔循道:“那?就劳烦‘阿兄’送我下船了。” 崔循眼皮一跳。 在萧窈再次唤他“阿兄”之时,生硬地打断了她?:“莫要如此称呼。” “我只是想,做戏应当?做全套才好?。”萧窈嘀咕了句。 虽不?明?白他为?何这般介意这个?称呼,但下船之时,瞥见几乎是被仆役抬到轿上的王旸,便顾不?得计较这点反常。 萧窈幸灾乐祸:“他这样,不?会是出事了吧?” 崔循瞥了眼,不?言不?语。 船下等候的青禾见萧窈终于露面,也顾不?得什么仪态,连忙跑到她?面前,脚下还磕绊了下:“女?郎可还好??” “不?是都?说?了吗?不?必担忧。”萧窈扶了她?一把,偏过头看?向?崔循,“那?我便走啦。” 崔循垂了眼,吩咐候在一侧的松风:“你走一趟,送她?赴约。” 因萧窈带着面具,松风起初并没意识到这是哪位,是听了她?的声音才反应过来的,大为?震惊。 明?明?前几日在学宫,自家公子仿佛已经放下。 怎么转眼间就又搅在一处? 但震惊归震惊,他并不?敢置喙,只得诺诺应下。 到约定的地点时,画舫停驻许久,萧棠已经快坐不?住,将要遣人去问她的消息。 “阿姐可算是来了,”萧棠由衷地松了口气,“可是路上出什么事耽搁了?” 萧窈已然?饿的饥肠辘辘,咬了口糕点咽下,才面不改色地扯谎:“没什么要紧的。路上贪看热闹误了时辰,叫你这般担忧,是我不?好?。” 王旸的纠缠,说?了只会令萧棠担忧后怕;至于崔循,她?说?不?明?白,也没必要讲这些。 索性一句带过。 萧棠不?疑有他,笑道:“阿姐无碍就好。” 画舫徐徐,水声潺潺,两岸灯火如繁星,有婉转悠扬的萧声散在风中。 萧窈起起伏伏的情绪逐渐安定,酒饮得多了些,索性裹着大氅仰面躺倒。脑子空空的,什么都?不?想。 萧棠也不?再顾忌仪态,学着萧窈的模样,在她?身侧躺下。片刻后,忽而?叹了口气:“阿父说?,此番回去便要为?我定亲了。” 萧窈一听,便知道她?八成醉了。 她?脸皮薄,若还清醒,必定无法这样自若地提及自己的亲事。 萧窈侧身看?向?她?,笑问:“阿棠有喜欢的郎君吗?” 萧棠愣了好?一会儿,摇摇头:“他出身寒微,阿父不?会允准。” 萧棠已是东阳王的儿女?中极受疼爱的,若非如此,东阳王此番来建邺,也不?会允她?跟来。 但这种宽纵仅限于此。 婚姻大事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萧窈并没追问,只无声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 “阿姐呢?”萧棠小?声问道,“你有心仪之人吗?” 萧窈道:“没有。” 萧窈若有喜欢的人,必定藏不?住。 因她?实在算不?得是个?矜持的女?郎,会时常找借口去寻他,一来二去,怕是早就人尽皆知。 她?也不?会藏。 待事情传到重光帝耳中,便顺理成章要告诉他,自己已经挑好?夫婿,不?用他老人家费心了。 可并没有这样的人。 而?她?的亲事,也应当?拿来换取些切实的利益才是。 - 王旸 好?好?地来赴自家的宴,最后却这般狼狈地被抬回去,崔循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令松风送萧窈离开后,便又遣了人去王家,向?他那?位姑母讲明?原委。 但崔循也清楚,这事并没那?么容易翻篇。 第二日,最先遭殃的是崔夫人。 她?昨夜观灯受寒,晨起只觉身体不?适,及至见了抹泪的小?姑子,听她?哭了几句,就更觉头昏脑涨。 “云舒,你且先别着急着哭,将事情说?明?白才好?。琢玉若当?真有什么不?是,待他回来,我自当?训斥他。” 她?含了片薄荷,勉强打起精神,从崔云舒的哭诉中理出些头绪后,面露惊讶:“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崔云舒拈着手帕,按了按眼角,“阿旸纵有错处,到底是我的儿子,也是他的表弟,琢玉怎能为?着个?不?知哪来的野丫头这般罚他!” “阿旸昨夜吐了一宿,医师看?过,说?是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只怕命都?去了半条,若是留下什么病根,今后要我怎么办……” 崔夫人抚着心口,吩咐道:“去请公子回来。” 她?实在受不?住这架势,只安抚,未曾与崔云舒争辩,心中却觉着古怪。 她?知道崔循心中未必喜欢这个?表弟,但他无论何时总能将事情做得周全,面子上的事情从不?出错,以免落人口舌。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举动,实在不?像他会做的。 仆役未曾去多久,便折返回话:“长公子已经回来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崔云舒又开始落泪,崔夫人扶了扶额,问他:“阿旸被灌酒,是你令人做的?” 崔循颔首:“是。” 崔夫人噎了下,疑惑道:“究竟为?何?” “我昨夜应当?已经遣人到王家,将事情原委同姑母说?清楚了。” “王旸行事无状,口出恶语,我既为?兄长,理应约束。”崔循波澜不?惊道,“何况喝酒一事,也是他自己选的。” “琢玉,你岂可听信一面之词,宁肯信一个?外人,也不?信你表弟。”崔云舒哭诉,“分明?是那?贱婢蓄意勾引阿旸在前,又信口雌黄污蔑……” 一直以来,崔循待她?都?算敬重。 若遇着什么事,夫家那?边不?便料理的,她?只需回崔氏抹抹眼泪,崔循都?会办得妥当?周全。 可这回,她?对上的只有冰冷的目光。 崔循淡淡道:“姑母以为?,我是个?分不?清是非的蠢人?” 崔云舒头回在他这里碰钉子,愣了愣,求助似的看?向?崔夫人。 崔夫人喘了口气,只得打圆场:“琢玉……” “母亲身体不?适,应当?歇息,姑母还是改日再来探望为?好?。”崔循吩咐,“送客。” 第031章 萧窈是在送走萧棠后, 知晓此事的。 重光帝专程传到她祈年殿来时,萧窈想到上元夜里他欲言又止,就猜到八成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饶是如此, 在听到王氏有?意令自家九郎娶她时, 还是呛了口茶水。 她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 擦了擦唇角,匪夷所思道:“他家是有?什么毛病吗?” 想了想王旸的德行, 揣度道:“又或是纯粹为了恶心我?” 萧窈断然不可?能嫁入王家, 且不提王旸此人品行如何, 有?年前那件事在, 她心中便始终扎了根刺。 拔不掉, 也难以释怀。 重光帝猜到她的反应会是如此, 并不意外, 只?摇头道:“窈窈放心, 阿父不会应允。只?是此事既与你有?关,总归还是应当令你知晓。” 萧窈捧了杯新茶, 依旧困惑:“王家是怎么想的?” “王相?亲自开口,同朕提及此事,说是先前因女郎间的误会生出事端,实非他本意。若能结亲,恰好能化干戈为玉帛, 平了坊间争议。他亦开了些条件……”重光帝顿了顿, 如实道,“确实颇为动人。” 王公纵横宦海多年, 深谙利益交换。 若换了旁的皇帝, 兴许当场就应了。毕竟此举既能拉拢王氏,又能从?中获利, 不过是舍个女儿出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重光帝自问,若他如宣帝那般儿女繁多,应当也会为此犹豫。 可?他只?萧窈这么一个女儿了。 发妻去后,他未曾照顾好长女萧容,已常觉亏欠,又岂会再让萧窈受委屈? 重光帝叹道:“只?是这桩亲事并没那么好回绝。若处理得不妥,只?怕旁的人家畏于王家迁怒,你今后再要议亲便难了。” 萧窈想明白这个道理,由?衷道:“果然还是为了恶心我。” 重光帝端详着她的神色:“窈窈,谢昭如何?” 一个个的,都在问她如何看待谢昭。 萧窈敷衍了崔循,并没敷衍重光帝,思忖片刻后答:“我挑不出谢昭有?什么不好,只?是看不明白他。” 谢昭品行脾性?都很好,在他面前,仿佛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包容。 萧窈想不到他生气的模样,更不知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她现下甚至已经能将崔循的性?情摸得差不多,提及谢昭,却毫无头绪。 重光帝笑道:“终归还是相?处得少。” 萧窈欲言又止。 她总觉着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但?一时间,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你近来可?还在练琴?” 萧窈点点头:“内司的乐工每日会来朝晖殿,教上一个时辰。” 重光帝道:“内司的乐工水平终归有?限,你先前既与班氏投缘,不若还是令她入宫。” 萧窈欣然应下:“那自然好。” 内侍送来刚熬好的汤药,酸苦的气息在殿中蔓延。 萧窈知道重光帝喝了药便该歇息,她也该起身告退,只?是犹豫片刻后,还是轻声问道:“阿父希望我嫁入谢氏吗?” 见她主?动提起,重光帝也没回避:“朕反复斟酌过,谢昭最为合适。” 萧窈又问:“那崔循呢?” 重光帝未曾聊到萧窈会突然提及崔循,惊奇地看了她一眼,沉吟道:“崔琢玉也很好,只?是崔翁无意。” 元日祭礼上,萧窈曾见过这位崔翁一面,有?些印象。 那是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爷子。 他并不似崔循那般总冷淡着一张脸,反倒慈眉善目的 ,是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长辈。 萧窈道:“我以为,崔氏的事如今是崔循说了算。” “这话倒没错,”重光帝微微颔首,“只?是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翁又看重长孙,自不会全?然不问。” 萧窈便不再多言,行礼后,离了祈年殿。 她这些时日常与萧棠在一处玩,晏游则在处理桓氏那边的麻烦,先前约好的铸剑之?事一拖再拖。 而今闲下来,萧窈想去晏游的住处看看,却不曾想竟收了崔氏的请帖。 请帖的落款是崔夫人。 可?却并不是谁生辰,又或是有?什么大?事,只?说是请她赏花喝茶。 萧窈虽觉此事透着些奇怪,但?她对崔夫人的印象很好,不疑有?他,还是装扮妥当前去赴约。 她前回曾随阳羡长公主?来此祝寿,熟悉此处路径。 跟在引路的仆役身后走了会儿,愈发觉得不对劲,疑惑道:“这不是去夫人院中的路径吧?” 小?厮恭敬道:“主人请您到别院一叙。” 若换了从?前,萧窈并不会察觉到哪里不对,只?会想,崔夫人许是想邀她看看别院的花。 可?来建邺这些时日的经历,不知不觉中将她迟钝的神经磨得敏锐。 萧窈甚至无需刻意思忖,已然问道:“你所说的‘主?人’,是谁?” 小?厮只?道:“公主?一见便知。” 来都来了,总没有?现在转身就走的道理。 萧窈随他绕到别院,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边,见到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崔翁。 这时节湖边垂柳尚未生出嫩芽,枝干遒劲,柳枝光秃秃的,透着几分萧落。旁人大?都会移栽些应时的梅花,以作妆点,此处却全?然不见。 崔翁就这么坐在萧疏树下,看着湖中浮饵,怡然自得地钓着鱼。 萧窈怕惊了他的鱼,声音放轻了些:“崔翁寻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崔翁朗声笑道:“公主?不必拘谨,请坐。” 萧窈看了眼空着的两张胡床,稍一犹豫,在距他远些的那张坐了。 “公主?会钓鱼吗?” 萧窈“啊”了下,虽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还是如实道:“不会。” 她这样坐不住的性?子,是难安安静静坐半晌,只?为守着个鱼竿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来的鱼的。 倒是会在溪边叉鱼。 只?是想了想,并没好意思在他老人家面前提。 “琢玉倒是擅长。他自少时起随我垂钓,每每总能钓上许多,从?不落空。”崔翁话锋一转,悠悠道,“他从?来如此,心无旁骛,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极佳。” 萧窈眼皮跳了下,不知这话怎么接,只?不尴不尬地笑着。 “我此番请公主?来,是想着,你既用崔氏女的名头,我这个当家翁的总不能不闻不问。” 萧窈听他提及崔循已隐约觉出不妙,如今更是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道:“是我冒昧……” 崔翁打?断了她:“不是公主?的错,是琢玉的错。” 萧窈愣了愣。 她便是无理取闹,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最初是崔循借着“崔氏女”的名头,将她从?王闵之?死的风波中捞出来,免去许多是非;再后来是上元那夜,她又借着这个名头戏弄王旸,借崔循之?手出了口恶气。 怎么看都是她占了便宜。 可?崔翁非但?半点没责怪她,反倒说起崔循的不是。 说话间仆役通传,说是长公子来了。 崔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笑,又似叹息。 萧窈实在应付不来这种老狐狸,避开他的视线,只?看向崔循。 可?崔循的目光半点没在她身上停留,向崔翁行礼道:“祖父若有?什么吩咐,还是知会我吧。” 崔翁徐徐道:“前几日,你姑母来此哭了半晌,好不容易咬钩的鱼都被她哭没了。我听得心烦,却也不能不亲自过问……” 崔循认错:“是我未能宽慰姑母,累祖父费心。” “她本就是个糊涂的,自寻烦恼谁也拦不得,倒怪不着你。”崔翁道,“只?是公主?受了委屈,该叫王旸赔礼道歉也好,罚他也罢,不该含糊揭过。” 崔循静静听着,在崔翁的注视之?下,终于开口道:“是。” 萧窈从?见到崔翁开始,懵懵懂懂至今,终于大?致明白过来。 崔翁未必在意那个嫁入王家的女儿,也不见得在意王旸这个外孙,真正令他介怀的,是崔循的行事。 崔循不该用“崔氏女”的名头为她遮掩。 更不该偏袒她这个外人。 萧窈脸上的不尴不尬的笑意渐渐褪去。 她早就知道,也曾坦然地亲口提过,崔氏看不上自己。真到此时才发觉,多少还是会不适。 崔翁的态度称得上和蔼,并不似王家那般将蔑视摆在脸上。可?专程将她请来,令她听这番话,就是一种无言的态度。 萧窈咬着唇,看向面前开阔的湖水,缓缓舒了口气。 她再没初时的拘谨,自顾自起身道:“忽而想起,还有?旁的事情要做,就不在此叨扰了。” 这样告辞的态度堪称生硬。 崔翁不以为忤,起身相?送:“今日实是老朽冒昧,还望公主?见谅。” 萧窈颔首:“您请留步。” 从?别院走到崔氏门外,这漫长的一段路,足够令她拂去那些烦躁的情绪,更为冷静地审视今日之?事。 她从?前常不理解,崔循是如何养成如今的性?情? 拜崔翁所赐,而今终于明白了。 她出宫时乘坐的马车旁,停着另一架马车,只?一眼,萧窈就认出这是崔循常乘坐的。 他今日着朱衣官服,不知是自宫中回来,而是将去官署。 萧窈回头,看到了不远不近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崔循。 她平静问道:“少卿是要入宫?” 崔循微怔,垂眼掩去惊讶:“是。” 萧窈道:“我的车坏了。既如此,少卿捎我一程如何?” 第032章 崔循从未如此狼狈过。 萧窈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 可?比之肌肤相亲所带来的?震颤,不遑多让。 怨尤? 崔循想,他应当未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生?在崔氏, 单这一点, 就已经远远胜过这世?上大多数人。 崔氏为他提供了足够的?资源, 令人艳羡的?家世?、用不尽的?银钱和诸多人脉;而崔翁身为他的?长辈,早些?年将他带在身边, 悉心教导, 倾囊相授。 因此, 他也合该担起这个身份所带来的?职责。 与那些?酒囊饭袋礼尚往来, 维系着和睦的?关系, 以便交换利益;为 族中亲眷, 包括已经嫁人的?姑母, 收拾些?烂摊子。 于崔循而言, 这些?事务其实算不上负担。 他并无什?么喜好,不做这些?, 仿佛也没有什?么旁的?事情想做。 萧窈曾数次提过他是个无趣的?人,并没说错。 他自少时?便无闲情逸致。 谢昭雅好琴棋、书画,王旸之流则沉溺酒色、斗鸡走?狗,但无论哪一种,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乐趣。 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怨尤。 但看着近在咫尺的?萧窈, 感受着下唇传来的?些?微痛楚, 崔循又想,兴许也是有的?。 年前, 崔翁曾特意将他召来别院谈及婚事。 那时?提及萧窈, 是一派温和的?长辈气度。因崔韶寻了几册孤本送来讨好,看出崔韶心中喜欢, 便有意成全,为其聘公?主为妻。 可?在觉察到他行事有异后,却这般大费周折,既给萧窈难堪,也为规训他。 他向来对?祖父言听计从,可?这回,那句“是”答得并没那么顺遂。 虚拢在萧窈腰肢上的?手收紧了些?,崔循侧过脸,避开她簪星曳月般的?眼眸,低声道:“今日事,是我之过错,他日自当赔礼。公?主纵是心有积怨,也不该如此轻慢自身。” 寻常男女至此地?步,已该谈婚论嫁。 可?萧窈显然并不爱他。 崔循查过,她曾在阳羡长公?主处住过许久,兴许受其影响,并不在意什?么名节、男女大防。 喜欢他的?容色,又记恨他带来的?麻烦,所以才会这般。 亲不似亲,咬不似咬。 肌肤之亲所带来的?快|感,并不足以抵过所有,他稍稍用力,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萧窈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索然无味,在车厢另一侧随意坐了,取帕子慢慢擦拭花了的?唇脂。 瞥了眼崔循唇角的?伤,又有些?想笑。 她很好奇,若当真有人问?起这伤因何而来,他要如何解释。 崔循端坐着,神?色淡漠,犹如一尊无悲无喜的?玉雕佛像,只是唇上的?艳色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萧窈看出他心绪不佳,没再出言刺激,只是多看了几眼。 在马车停下之际,她自顾自起身,随手将那帕子留下,轻飘飘提醒:“你这里,沾了我的?唇脂。” 崔循喉结微动,欲言又止。 萧窈已拎着衣摆,轻快地?下了马车。 - 被崔翁摆了一道后,萧窈兴致不佳,原想着过两日再出宫寻晏游,却被告知他已离开。 重光帝令人传话给她,“晏游须得回荆州,将事务交付妥当,再来建邺。” 萧窈乍听有些?担忧,想明白其中关节后,又松了口气。 若是没有把握说服桓屿放人,重光帝应当不会放心令他回去。这么看来,反倒是件好事。 等交付清楚,晏游就再无约束。 届时?总会搬来建邺,并不急在一时?半刻。 令萧窈较为惋惜的?是,班漪虽有意再来宫中教她琴,却因事务繁忙而脱不开身。 “家母卧病在床,小妹婚期将近,许多庶务须得我来照拂。”班漪难得半日空闲,递了牌子入宫,亲自同她解释,“若非如此,我是极乐意教授公?主的?。” “自然正事要紧。”萧窈问?过班老夫人的?病情,又颇有自知之明道,“我那点三脚猫的?琴艺,便是内司的?乐工来教,也绰绰有余了。” 班漪被她这话给逗笑了:“终归还是有所不同。” 沉吟片刻,又道:“我听谢潮生?提及,过些?时?日师父将来建邺。公?主若是有意学琴,不若届时?拜会他老人家,看看是否有师徒之缘。” 萧窈怔了怔,咬着的?糕点掉了块酥皮,才回过神?:“夫人所说的?,是‘松月居士’吗?” 班漪颔首:“自然。” 萧窈从未见?过这位隐士,却早就听过不知多少回。 早前兴许还会有所怀疑,他是否会是那种沽名钓誉、有名无实的?人,但在见?过班漪、谢昭后,已然疑虑尽消。 能?教出这样弟子的?人,绝不会是泛泛之辈。 她对?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士极为好奇,听得眼都亮了,却又有些?迟疑:“他老人家,能?看得上我这种顽劣的弟子吗?” “无需妄自菲薄,”班漪认真道,“公?主很好。” 萧窈却又忽而想起一事,疑惑道:“我记得父皇下令修整学宫之时?,曾有意请居士担任太学祭酒,坐镇学宫。谢昭代为传达,但居士那时?并没应下,只肯为学宫题了匾额。” “如今是改了主意吗?” 班漪微微一笑:“学宫肯为寒门子弟留一条门路,师父乐见?其成,愿为其添砖加瓦。” 萧窈大为惊讶。 她曾在祈年殿内殿听重光帝向崔循、谢昭提及这一想法,那时?觉察出两人态度不同,也知道自那以后,朝中争议颇多。 为反对?此事而递到重光帝这里奏疏摞在一起,怕是比她的?身量都要高些?。 萧窈原以为此事还有得拖,怎么也没想到,竟忽而就成了。 如今她已经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惊讶之后便是欣喜:“真是再好不过。” “我初闻圣上此举时?,还曾唏嘘,只怕步履维艰,不意当真能?成。师父必定万分欣慰。”班漪亦十分感慨,“听谢潮生?的?意思,仿佛是崔少卿松口,帮了他一把……” 萧窈托腮想了会儿?,心中隐约浮现个揣测,转念却又觉自己怕是自作多情。 如果这是崔循所说的?“赔礼”,未免有些?太大方了。 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这样重的?分量。 只是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崔循,纵使是见?了,他心中究竟如何想,恐怕也问?不出来只字片语。 萧窈想了想,便作罢了。 她从班漪这里得知松月居士将至的?消息后,便开始勤勤恳恳练琴,免得将来真去见?他老人家时?,弹得不堪入耳。 转眼冬去春来,二月垂柳抽芽,添了新绿。 松月居士尧庄至建邺,士庶为之哗然。 重光帝效仿昔年宣帝,礼贤下士,亲下御阶相迎,请其入祈年殿长谈。 士族各家皆递了请帖,他却没应任何一姓的?邀约,见?过重光帝后,便入栖霞学宫编纂修书,并不见?客。 学宫未开,而今与他往来的?唯有崔、谢二人。 班漪自家事务繁忙,无暇脱身,便亲写了问?候的?拜帖着人送去,又将萧窈之事托付给谢昭。 重光帝自是乐见?其成。 毕竟以松月居士的?名望,若能?拜在他门下,纵使只挂名,于世?人已是求之不得事情。 为此,重光帝还专程令人洒扫栖霞山上荒废许久的?行宫,以备萧窈居住,以免将来学琴时?来回奔波。 萧窈随着谢昭踏入学宫,听他提及此事后面露窘色,哭笑不得道:“若居士压根没看上,并不打算收我为徒,岂不是……” 谢昭放慢脚步待她跟上,温声道:“公?主不必多虑。” 萧窈看了眼谢昭怀中抱的?那张观山海,好奇道:“传闻居士学生?众多,遍布天南海北,那他收徒是看重什?么呢?” “眼缘。” 若非谢昭一脸认真,萧窈已经要觉着他同自己开玩笑了,怔了怔,又追问?道:“那你当年是如何得了居士的?眼缘呢?” 谢昭道:“公?主不妨猜一猜。” 萧窈想了想谢昭少时?的?处境:“是如传闻中那般吗?你那时?贫寒,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却依旧节衣缩食念书,因此打动了居士……” 谢昭轻声笑道:“并非如此。” 萧窈毫无头绪,只得道:“你总该给我些?提示。” “等将来若有合适的?机会,再讲与公?主听。”谢昭说着,停住脚步。 两人身处一片桃林,只是这时?节桃花尚未绽开,干瘦的?枝干上点缀着细微的?花苞,依旧透着几分冬日的?萧条。 萧窈透过稀疏的?枝叶,见?到了凉亭中对?弈的?人。 一侧坐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布衣木簪,神?色闲适,一派仙风道骨气质;另一侧,则是有段时?日未曾见?过的?崔循。 他今日未着官服,身上穿的?是件雨过天青色的?宽袍,整个人看起来如温润的?碧玉,赏 心悦目。 修长的?手指拈着粒墨玉棋子,凝神?看着棋局。 因心无旁骛,神?色中透着冷淡,如山巅皑皑白雪。 萧窈并未出声打扰,随着谢昭在旁等候。 还是老人注意到她与谢昭的?到来,开口道:“这局棋,还是暂且封存吧。” 崔循回神?,目光从他二人身上扫过,并未多做停留,覆子道:“是我输了。” 第033章 萧窈很少会有紧张的时候。 哪怕是?早前出席世家筵席, 被那么多双眼看着、审视着,她?也始终镇定自若,我行?我素。 因她?未曾想过得到对方的认可, 更没想过讨好, 自然不?会在意。 而?今对着这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居士, 萧窈难得有些拘谨。 尧庄并非出身王、谢这样的煊赫世家,而?是?早已败落的末流门第, 虽非庶人?, 实则也未曾好到哪里。 可他博闻广识, 通晓经?史子集。 早年与人?清谈, 多有惊人?语, 声名渐起;而?今门下弟子遍布南北, 时人?皆言其有圣人?遗风。 帝王折节, 世家亦以礼待之, 未敢轻慢。 萧窈将局势看得越清楚,也就?愈发能理解这其中的艰难, 心生钦佩。 她?这些时日一直勤勤恳恳练琴,有生以来少有这般勤奋的时候,来学宫时还?特地带了?常用的琴。 可尧庄并未有考较之意,请她?与谢昭落座,不?疾不?徐道:“公主为何学琴?” 萧窈犹豫了?一瞬。想着兴许应当答得高雅些, 讲些“高山流水”、“心向往之”之类的说辞。 但从谢昭手中接过一盏热茶后?, 还?是?如实道:“居士兴许不?知,我自小不?学无术, 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来了?建邺后?, 父皇为我延请班大家指点礼数,她?见我在音律上还?算有几分天赋, 便教我学琴。” 谢昭在侧旁听,笑而?不?语。 尧庄问:“那公主自己?可喜欢?” 萧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时常少耐性,喜动不?喜静,这是?为数不?多令我坐得住的事情?。” “汀音信上言及公主乃至纯至性之人?,诚不?欺我。”尧庄拈须又问,“公主此刻心中所想,是?何事?” 萧窈稍显窘迫,硬着头皮答:“您提及班大家,我便想,若您肯收我为徒,我与班大家的辈分该如何算呢……” 尧庄微愣,随后?朗声笑了?起来。 萧窈满是?茫然地看了?看笑得胡须发颤的老爷子,又看了?看一旁的谢昭,只见他微笑着冲自己?眨了?眨眼。 于是?就?这么着,松月居士未曾听她?的琴,也未曾考问乐理,只问了?三句,便决定破例收下她?这个徒弟。 未曾郑重?其事地举办什么拜师礼,只依着惯例,要了?她?敬的一盏茶。 萧窈辈分水涨船高,再见着班漪,就?应当称一声“师姐”了?。 时下最重?家世,而?后?便是?名声。 士族间互相提携的事迹屡见不?鲜,今日你夸我家子弟一句,明日我夸你家子弟一句,或容止、或文才?,皆是?助力。 纵使才?华横溢,也须得有名望者推崇,才?有洛阳纸贵一说。 这些年,想将自家子弟送到松月居士那里,借此积攒名望的不?计其数,但大都?没能成。 渐渐地也就?歇了?心思。 是?以尧庄破例收公主为徒的消息传开后?,众皆哗然。 王滢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同自家祖母恨恨道:“她?那样粗鄙的人?,如何配得上当松月居士的弟子!” “你既知她?粗鄙,又为何挑唆着九郎求娶她??”王老夫人?捻着佛珠,眼皮都?没抬。 王滢脸色一僵,声音放软了?些,熟稔地攥着她?的衣袖撒娇:“祖母,此事明明是?九兄自己?提出来,阿翁也同意了?的。” “你阿翁想的是?息事宁人?。你想的是?将人?娶回家中,就?能由着性子磋磨,觑着九郎贪慕美色,有意教唆。”王老夫人?不?轻不?重?地在她?眉心戳了?下,“真当祖母糊涂了?不?成?九郎房中新添的婢女,不?是?你送去的?” 王滢抿着唇,一时无言。 “我知你自小娇纵惯了?,咽不?下先前那口气,却?也不?得不?同你说明白,”老夫人?皱了?皱眉,直截了?当道,“今后?别再总想着与她?过不?去。” 年前那会儿,还?能仗着萧窈初来乍到,起了?争执后?将所有错处都?推到她?身上,自有许多人?应和。 可从今往后?,便没那么容易了?。 王滢依偎在她?身侧,眼睫微微颤动,眼圈立时就?红了?:“可谢昭……” “谢昭若对你有意,以两家关系,又岂会拖到今日?你怎得如此糊涂!” 到底是?自小养在自己?膝下的孙女,老夫人?斥责过,见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有些心软:“各家那么多儿郎,由着你挑,嫁过去也绝不?会令你受半分委屈,何必非他不?可。” “纵然不?是?我,也不?该是?她?。可她如今人都搬到栖霞行?宫,又随着居士学琴,岂非是?与谢昭日日相见?”王滢揪着手中的帕子,怎么想都?不?甘心,“居士近年明明很少收徒,怎会破例……” 老夫人道:“自是投桃报李。” 王滢不?明所以抬头,却?发觉祖母神情?凝重?,与其说是回答她的问题,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她小心翼翼道:“祖母此话何意?” 老夫人?缓缓道:“圣上为那些出身卑贱的庶人?大开方便之门,遂了?松月的意,他自然也愿意给圣上这个脸面,收公主为弟子。” 王滢依旧不?解。 老夫人?便不?再多言,叫人?陪她?去挑选布料,裁制春衫。 伺候多年的老媪见她?扶额,叫人?换了?房中燃的香料,徐徐劝道:“四娘子终究年纪小,少不?经?事,他日总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我所烦忧并非此事。” 老媪上前,替她?揉按额上的穴道,疑惑道:“何事令您如此?” 老夫人?阖了?眼,声音几不?可闻:“崔氏何意。” 别院湖边,草木日渐丰茂,垂柳依依,崔翁问的也是?这句。 “你此举何意?”他看着波澜不?惊的长孙,脸上头回没了?笑意。 “祖父所说,是?允准满门子弟入学宫一事?” 见崔翁皱眉,崔循平静道:“寒门子弟若想得入学宫,必经?重?重?筛选,最后?也不?过十人?,又有什么大碍。” 崔翁冷声道:“你当我是?那些酒囊饭袋,由着你糊弄不?成?” 有些口子是?不?能开的,初时或许不?显,可谁也不?能保证经?年以后?,日积月累,会是?何种境况? 崔循并不?辩解,只道:“学宫举荐之权在我手上,自损不?到崔氏分毫。” 若是?从前,崔翁压根不?会有半分担忧,眼下却?难安心。 只是?他早已将大权交付在崔循手中,并没为着一件事,便大张旗鼓的道理。 他洒了?把鱼饵,看着饵食逐渐溶解在水中,引得开春后?逐渐活泛的鱼群聚集,缓缓道:“这样的事,今后?不?要再有了?。” 崔循垂眼,一如那日般应了?声“是?”。 - 行?宫建在栖霞山腰,御驾经?年未至,里里外外拢共也就?剩了?十余个仆役,四下萧条破败,野草蔓生。 直至接了?口谕,得知公主不?日将搬来,这才?紧赶慢赶地收拾。 修整草木、铺路补漆、洒扫灰尘这样的小事倒不?算什么,但山石花木这样的造景却?非一时半刻能打理妥当的。 重?光帝特意拨了?人?手过 来,供萧窈差遣。 萧窈无可无不?可,将事情?交给翠微督办,她?自己?大半时间都?在学宫这边。 谕旨昭告天下后?,尧庄每日便没闲下来过。 他忙着看寒门子弟递来的文章,有时也会亲自见人?,以从中挑选第一批得以入学宫的弟子。 偶得闲暇,也会指点萧窈的琴。 但更多时候,教她?的还?是?谢昭。 萧窈终于得以好好看了?名琴“观山海”,经?谢昭首肯,还?试着弹了?支简单的曲子。 琴自然是?好琴,只是?于她?而?言并不?那么趁手。 谢过后?,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曾经?在幽篁居里见过的那张绿绮琴,盘算着叫小六想法?子打听打听,若是?没那么贵,买回来也不?是?不?成。 不?练琴时,萧窈则开始为师父整理他这些年的游记手稿。 尧庄这些年云游四海,见多识广,积攒下不?少书?稿、字画,原打算上了?年纪不?便出行?时慢慢整理,也是?慰藉。 却?不?料临到老得偿夙愿,领了?太学祭酒一职,再不?得闲。 见萧窈无事,又对这些极感兴趣,便将整整两箱书?稿都?给了?她?。 尧庄的游记中既有无限山水美景,亦有各地风土民情?,甚至一些唯有当地流传的志怪故事,极为丰富多彩。 萧窈难得遇到看得进去的东西,乐此不?疲。 但这些书?稿并没那么好打理,且不?提偶有字迹极为凌乱之处,有些特有的词,她?压根不?知是?有什么典故,又或是?旁的什么。 只好一一记下,见缝插针趁着师父空闲时询问。 这日晌午,萧窈照例抱着书?稿来问,却?扑了?个空。 分明来时日光正好,回去时走到半路,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春日的雨大都?不?会太过凶猛,她?也没着急,只将书?稿揣在袖中。 途径桃林时,见枝头一簇花开得正好,便想顺路摘回去供在书?案一角赏玩,奈何身量矮了?些,踮脚也没够得着。 “愿为公主效劳。”稍显拘谨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萧窈回身时衣袖带过桃枝,雨水洒了?半脸,稍显狼狈地颔首问候:“郎君怎会在此?” 第034章 萧窈这两日是有些微不适。 这时?节乍暖还寒, 山间的?气候还要更?冷些,尤其晨昏两时?。 她每日在行宫与学宫间往来,这几日有时?在藏书楼留得久了?些, 晚间回到行宫时?手脚冰凉。 翠微昨夜拢着她的?手念叨, “更?深露重, 应当?多添些衣物才是。” 但她没当?回事,因嫌味道不好, 熬的?姜汤也没喝。 萧窈以为自己身强体健, 毕竟从前几年都不见得风寒一回, 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病倒? 而?如今昏昏沉沉, 看眼?前的?崔循仿佛都有重影时?, 终于真切地意识到, 屈黎当?初所言没错。 伽蓝殿那夜后大病一场, 她的?身体确实不如从前了?。 加之近来为学琴、整理书稿而?忙碌, 不再?出门玩,更?没人陪她到山林中射猎, 兴许 力气都弱了?些…… 若不然,怎么会连杯茶水都端不起来? “你病了?。”崔循接过险些从她手中跌落的?茶盏,放至一旁,“稍待片刻,我已令人传医师与你的?侍女过来。” 他端详着萧窈的?面容。 疑心方才见面时?她就已有不适, 只是那时?他并没多看, 以至于令她穿着这样单薄的?衣物在半敞着门窗的?偏厅又等了?许久。 萧窈脸颊红霞愈浓,勉强睁开的?杏眼?水汽弥漫。她的?呼吸比平日要重些, 细眉皱了?起来, 小声抱怨道:“渴……” 尧庄不喜仆役伺候,澄心堂这边人手本就不多, 侍奉茶水的?书童方才悉数被崔循遣去传话,眼?下无人可?用。 萧窈嗓子发痒,舔了?舔干巴巴的?下唇,指使崔循:“我要喝水。” 她身上难受,连带着心情不佳。 已然想好若崔循这时?候还要装模作样,扯什么规矩、礼节之类的?废话,就把这半杯茶水推他衣上。 好在崔循并没有。 他静默片刻,稳稳地端起茶盏,送到她唇边。 然崔长公子一看就是不会伺候人的?,也不会扶她,只像根木头一样。 萧窈呛了?口?茶水,咳嗽起来。 崔循的?手虚拢在她身后,迟疑片刻才落在实处,抚着背替她顺气。 这样相贴的?时?候,他才发觉萧窈穿得单薄,蝴蝶骨随着蜷缩的?姿态而?凸显,显得格外脆弱。 崔循原是打定主意,再?不过问萧窈之事。 她喜欢收谁的?花,将来又要嫁谁,都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可?看着她这样可?怜的?模样,还是冷声道:“你的?侍女每日都在做什么?连你的?衣物都不上心。” 萧窈不喜欢他这样说话的?语气,下意识辩解:“不怪她们。” 崔循扶着她的?肩背重新喂水,缓缓道:“那应当?怪谁?” 萧窈仰头看他:“怪你。” 崔循疑惑。 “我不喜厚重冬衣,往年这时?节也是这样穿的?,从不会生病。”萧窈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脸颊微微鼓起。 崔循怔了?怔。 萧窈艰难咽下,干痒的?嗓子有所缓解,这才又道:“年前生的?那场病,姑母身边的?医师说,恐怕损了?底子,须得悉心养个……三五年才行。” 屈黎原话说的?是“一年半载”,她篡改原话,连带着磕绊了?下。 以崔循的?心思应当?能?听出来不对,也不该轻易信以为真,可?他并没质疑。沉默片刻后,极轻地问了?句废话:“伽蓝殿很冷吗?” “冷啊。”萧窈有气无力,几乎已经是倚在他肩上,随口?道,“荒草丛生,梁上结着蛛网,四面漏风,仿佛还有鬼哭狼嚎……” “我胆子又小,吓得哭了?半夜,回去便病倒了?。” 她眼?都没眨,半真半假地胡诌。 崔循覆在她肩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缓缓松开。 “其实我渐渐想明白,父皇罚我,归根结底是为了?给王家?一个交代罢了?。自我泼了?王滢那盏酒开始,无论谁站在你那个位置上,都说不出半句好话……” 萧窈其实没想过同他说这些,一开口?,却絮絮叨叨好几句。 她试图理智些、大气些,可?说着说着依旧无法彻底释怀,慢吞吞道:“归根结底,你们才是一边的?,不偏袒我也是情理之中。” 她没了?他当?靠枕,伏在书案上,病恹恹地等医师。 崔循想了?想专程把自己叫过去问话的?祖父,又想了?想这些时?日旁敲侧击的?各家?士族,无奈苦笑:“你想要我如何?偏袒?” 萧窈并没听见这句,垂了?眼?睫,已经又睡过去。 崔循定定看她良久,及至廊下传来脚步声,这才叹了?口?气,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翠微将带来的?大氅为萧窈披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医师诊脉。 医师徐徐道:“公主这是连日疲累,风寒入体的?缘故,服几贴药,安心静养几日便会好转。” 崔循道:“尽快开方子,令人快马加鞭抓药回来。” 医师连忙应下,依言照办。 翠微揽着昏睡中的?萧窈,正犹豫着,崔循已吩咐道:“风雨未歇,公主这般亦不便挪动,不如暂住澄心堂后的?屋舍。令人将起居用具送来,小心伺候,不可?怠慢。” 翠微也忙应下,恳切道:“今日之事,多谢少卿差人知会。” 崔循淡淡瞥了?她一眼?:“你们伺候公主,合该多上心些。” 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些不怒自威的?气势,翠微下意识应了?声“是”,而?后才觉出些许不对。 因这申饬若由重光帝来说,自是应当?应分;退一步,若是阳羡长公主在此,为萧窈染病斥责几句也合情合理。 可?崔循不一样。 他于萧窈而?言,全然是“外人”,并没什么合适的?立场来说这句话。 便难免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他这样一个知礼数、守礼节的?人,不该这般轻率开口?。 回过神时?,崔少卿已然离开。翠微只得暂且放下心中这点讶异,吩咐青禾她们回行宫取卧具、收拾澄心堂后空置的?屋舍。 服药后,高热有所褪去,萧窈醒来时?已是傍晚。 雨滴被风携卷着敲打着窗棂,天色昏黄,她看着全然陌生的?屋舍愣了?会儿,才算想起昏睡前种种。 “公主醒了?。”翠微话音里透着惊喜,神色却愧疚,“我这些时?日只忙着督促他们打理行宫,疏忽至此,实是不该。” 青禾怀中抱着一堆东西,进门恰听着这句,连忙道:“是我的?错。昨日该劝着公主,将那碗姜汤喝了?的?……” 萧窈还未完全清醒,也依旧提不起力气,但见她二人如此,没忍住笑道:“又不是什么大病,你们一个两个的?,犯不着如此。” 为免她二人继续反思,忙岔开话题,问青禾:“你怀中抱着些什么?” “是崔少卿身边人送来的?,说是些补品。”青禾将怀中堆叠的?锦盒放在案上,随手打开一盒,看清后呆愣在原处,一时?竟没能?说得上话。 翠微疑惑:“怎么了??” 青禾将锦盒捧到她面前,语气震惊:“这样成色的?老参,须得多少银钱才能?买到?” 翠微看后,也愣住了?。 青禾又打开剩下的?锦盒,只见雪莲、虫草、鹿茸……皆是些极为名贵的?补品。其中有些一看就是极为珍贵,有价无市。 萧窈怀中抱着锦被,由衷道:“我只是风寒,不是什么重病绝症吧?” 翠微哭笑不得,原本的?震惊倒是有所缓解,令青禾将这些补品妥当?收起来,复又替萧窈将锦被掖好。 “早就听小六提过,崔氏底蕴深厚,陆氏则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果然如此。”青禾不由得感慨,“这么些名贵的?药材,说送就送。” 翠微摇头:“纵是泼天富贵,也没有这样送的?道理。” 她想起早些时?候捕捉到的?异样,沉吟片刻,柔声问萧窈:“公主可?知晓其中缘由?” 萧窈卧在绵软的?锦被中,遮了?半张脸,只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露在外头,无辜地眨了?眨。 有些事情,她虽敢做,但不大好令翠微知晓。 譬如她和崔循之间的?胡闹。若是叫长公主知晓,左不过笑她几句,可?若翠微得知,怕是会惴惴不安。 再?者,萧窈自己也没想到。 明明先前崔循还是一副冷淡得要命,仿佛不认识她的?模样,她自己也没想再?刻意做什么,只是神志不清抱怨几句…… 他就送这么些药材过来。 见翠微还欲再?问,萧窈将锦被扯得更?高了?些,软声道:“我困了?。” 翠微无奈一笑,哄她:“已叫人熬了?粥备着,还有公主一向喜欢的?糕点、小菜。用过饭,再?服一帖药,才好睡觉。” 萧窈这才松了?口?气,欣然应下。 这场春雨断断续续下了?两日,萧窈忍着苦接连喝了?几顿药,病情才算有所起色。不再?发热,说话时?的?声音虽还未恢复如常, 但没什么大碍。 学宫这边住着到底不如行宫方便。 翠微见天气放晴,便打算令人收拾物什,搬回去住。 可?萧窈没答应。 她披着大氅在廊下闲坐,看着随水流下的?梨花,自言自语道:“过两日便是上巳,学宫会有雅集,不止各家?子弟会来,女郎们亦有聚会。” 第035章 上巳日天?朗气清, 风和日丽。 蒲柳翠绿如洗,桃杏花团锦簇,蜂蝶环绕。 萧窈晨起忍着苦意?喝了最后一帖药, 含着颗蜜饯对镜坐了, 由着翠微帮她梳妆。 身上穿的是颜色极为?鲜嫩的锦绣粉裙, 罩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观之如桃花, 又恍若云霞。 她相貌本就生得精致。 平素犯懒时不耐烦用脂粉, 依旧清丽动人;而?今经过翠微巧手修饰, 描眉画眼, 抿了唇脂, 便显得十?分妍丽。 翠微又将燕支调开, 取了支羊毫细笔, 轻轻地在她眉心描了花钿。 青禾捧场:“公主这般装扮, 看?起来比窗外的花都要娇艳,纵是建邺城中的女郎都来了, 也没人比得过。” 翠微颔首认同,收起胭脂等物后,又笑道:“我原以为?,公主不喜这样的场合,怕是未必情愿出席。” 萧窈咬了口蜜饯, 促狭道:“想到兴许有人会因此?不大高兴, 我便高兴了。” 先前在王氏金阙,她曾见诸多女郎们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王滢, 后来种种, 也足够摸清此?人的脾性好恶。 上巳雅集这样一年一度的重?要场合,王滢不会缺席。 青禾扶她起身, 细致地打理了衣摆。 萧窈难得在腰间佩了禁步,环佩压着柔顺的衣摆,连带着走路的步子都收敛些,施施然?,透着几分娴静。 她抱着书稿往学宫官廨去时,时辰尚早,但陆陆续续已有人至此?。 冷冷清清的学宫难得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四下皆有仆役相侯,为?前来赴雅集的宾客们引路,错落的花枝间,时有笑语声传来。 或是称赞风景清幽雅致,或是品评各处匾额题字。 萧窈对学宫各处的路径已极为?熟悉,挑了条僻静的小路,绕来知春堂。 学宫上下的官吏们虽已陆续定下,但还有许多事宜未定,学宫尚未正式开启,他们也大都还未搬来。 倒是谢昭时常在此?。 他处理公务的屋舍外刻着“知春”二?字,另一侧则是崔循的屋舍,刻着“玄同”。 崔循自然?不在。知春堂门窗敞着,有琴声传出。 萧窈在院中听了会儿,待到曲终,这才进门:“我猜你应当在此?,果然?没错。” 谢昭待人处事堪称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 但相处得时日久了,萧窈渐渐看?出来,他实则并没多喜欢那些宴饮,尤其是需要带着琴去,以表重?视的场合。 譬如今日。 以他如今的声名,哪怕信手一曲,依旧能赢得交口称赞。可众人与?其说是听琴,不如说是为?着噱头?,听个热闹罢了。 沽名钓誉者兴许能乐在其中,但对于真正擅琴的人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体验。 可谢昭脸上看?不到半分烦闷,修长的手覆在琴上,笑问:“怎的这时过来?” “整理书稿时有不解之处,师父近日愈发繁忙,便叫我来问你。”萧窈反倒有些不自在,欲盖弥彰地咳了声。 此?举多少奇怪了些。 毕竟前两日谢昭还曾去探病,她那时没想起来提此?事,偏偏选在今日。 好在谢昭并未多问,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旋即道:“何?处不解?” 萧窈拿的是尧庄游历广陵时记下的文稿。 她未曾去过广陵,对其中记叙多有不解之处,但谢昭却是生于斯、长于斯,直至后来遇到尧庄,才被他带离此?处。 故而?对于文稿中记载种种,自然?更为?了解。 与?崔循不同,谢昭若是当师父的话,应当是个极有耐性的人。 他讲得细致入微,却并不枯燥晦涩。 萧窈听得入神,直到有仆役来请谢昭,才发觉时辰已经不早。 “若还有困惑之处,可随时来问。”谢昭抱琴起身,含笑道,“眼下你我还是同去清溪。” 萧窈点点头?,收好书稿,与?谢昭一同离了知春堂。 学宫从未如此?热闹过,门外各家车马能排出二?里地,络绎不绝。 萧窈与?谢昭沿溪行,一路上见他不知停了多少回与?人寒暄客套,竟不见任何?厌烦,仪态堪称无可挑剔。 她与?这些士族男女实在算不上有交情,大多不过一面之缘,只微笑颔首问候。 倒是不少人对萧窈好奇。 尤其一些年纪轻的郎君,他们早就听闻她与?王四娘子那场风波,或多或少在背后议论过这位不知礼数的公主。 有些格外刻薄的,还曾拿她悬而未定的亲事取笑。 如今亲眼所见,才骤然?发觉,她与?传闻中粗野俗气的形象截然?不同。 肌肤白皙似雪,乌发如云。 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一言一行从容自若,并不见半分拘谨之色,反倒是自己被她含笑注视时,恍惚间竟有几分意?动神摇。 待萧窈离去,有人咳道:“方才公主是不是多看?了我两眼?” 相熟的好友嗤笑道:“有谢三郎在,公主看?你作甚?” 那人又道:“难道全?天?下女郎都喜欢谢三不成?” “可公主方才诚然?并没多看?你一眼……” 几人正调侃打趣,望见王旸,便招呼他一同喝酒:“是你素日最爱的西凤酒。” 上元那夜,王旸被灌了一坛的便是西凤酒,回去后肝胆都快吐出来,自那以后便再?尝不得此?酒。 故而?并没接,只问:“公主何?在?” 他前些时日收了家中四娘子身边一美婢,听她几次三番盛赞这位武陵来的公主身形窈窕、相貌极佳,乃是一尤物,便动了心思。 他原就到了议亲的年纪,父亲整日醉生梦死,不过问这些。伯父王丞相思忖后同意?为?他说亲,原以为?此?事必能成,奈何?重?光帝并没应。 王旸原是个三心二?意?的,再?好的美人到手里,过不了多久便厌烦了。越是得不到,反倒愈发惦念。 今日来此?想的便是必得见上萧窈一面才行。 说来也巧,他赶上之时,谢昭也恰遇着了王滢。 萧窈站在梨花树下,看?着这对从兄从妹,只觉好笑。 王滢依旧没什?么长进,从见着她与?谢昭同行开始,脸色就已经不大好看?了。 到底是个听点流言蜚语就要领着旁人排挤她、当众给她难堪的人,今日只是神色凶狠了点,已经不易了。 至于王旸…… 上元那夜已经见过,而?今也不意?外,只是依旧有些恶心。 王旸的目光近乎痴迷地黏在她身上,片刻后忽而?惊觉:“是你!” 他的态度实在太过惊诧,就连原本正与?谢昭说话的王滢都被吸引了注意?,满是疑惑地看?过来。 萧窈眉尖微挑,并未出声。 王旸却愈发笃定:“上元那夜,戴狐狸面具的人是你。” 那件事实在算不得光彩,加之崔循有意?遮掩,知晓来龙去脉的人并不多,譬如谢昭这样的外人便只隐约听了些风声。 王滢更为?清楚些,闻言正欲追问,却被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 “时辰不早,请女郎们前往水榭赴宴。”崔循吩咐了仆役,目光落在王旸身上,平静道,“谁教你在此?大呼小叫?” 王旸立时犹如被掐了七寸,老实了。 萧窈也没多留,分别前笑盈盈地向谢昭道:“多谢你今日为?我解惑。” 又被王滢剜了一眼。 王旸看?着她的身影远去,愈发确准自己的判断没错,再?看?向崔循时也多了几分底气:“上元那夜,那位所谓的‘崔氏女郎’,实则是公主才对。” 崔循淡淡反问:“是吗?” “我虽 未曾见过她的脸,可身形轮廓,却是看?一回便再?难忘的……” 谢昭还没来得及找借口回避,听他这般言之凿凿地解释,仿佛压根没听出来崔循话中的不悦,脸上万年不变的笑意?都深了几分。 王旸对自己这位表兄的态度很复杂。 有敬畏。因崔循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每家的儿郎或多或少都会听长辈念叨若得儿郎如他便再?好不过,王旸更是深受其害。 也有信赖。 这些年来,他看?着表兄为?母亲收拾了不少烂摊子,连带着自己都有所受益,因而?知晓崔循虽严苛,却总是回护自家人。 以至于如今他分外后知后觉,自顾自地说了几句,终于意?识到崔循那句并非疑问,噎住了。 在听了他那番论述后,崔循的不悦已然?显而?易见, “是我昏了头?,认错了,”王旸只得改口,“表兄莫要同我一般见识。” 崔循道:“你如今年岁渐长,不该再?胡闹,惹是生非。” 待王旸诺诺应下,忙不迭离去,他才望向一旁看?戏的谢昭。 谢昭已将事情原委猜了个七七八八,点评道:“你这位表弟,可真半点不似你。” 崔循置若罔闻,只问他:“你为?何?此?时才至?” 因尧庄坐镇学宫,而?今各家家翁都来了不少,而?今在澄心堂挥麈清谈。就连崔循都不得不前去陪同,谢昭自然?也该在其中。 谢昭与?他并行,指尖拂过琴弦,不疾不徐解释:“师妹整理书稿,有困惑之处相询,不知不觉误了时辰。” 意?识到他所说的“师妹”是萧窈后,崔循便不再?多言。 两人安安静静地往澄心堂去。 水榭这边则要热闹许多。 因此?次雅集不拘身份地位,便无固定座次,只依着个人心思决定。萧窈猜到班漪会来,一进水榭便寻到她身边,强忍着笑意?唤了声“师姐”。 第036章 萧窈是有些醉了。 月色朦胧, 她?看不清崔循的神情,只觉眼前的人仿佛都有了重影,只有紧紧攥着?他的手才勉强有些许实感。 至于他所说的话, 也须得缓片刻, 才能渐渐反应过来。 到后来, 她?原本就不甚清醒的脑子已经?没什么成算,顾不得什么王家?、士族。只靠在崔循身上, 同他撒娇:“你?背我回去……” 她?以为崔循总会答应的。 可他却始终并?未松口, 任她?再怎么念叨, 也只道:“不应如此。” 最后还是翠微与?青禾终于寻到这里, 见此情形, 大惊失色地扶她?起身。 崔循仿佛还冷着?脸同翠微说了些什么, 语气十分严厉。萧窈记得不大清楚, 只记得自己不高?兴, 分开之时在他手腕挠了下…… 日光透过窗牖,在床帐上映出海棠花窗的影子。 萧窈抬手看自己的指甲, 修剪得整整齐齐,算不得尖利,应当不至于留下什么伤。 崔循便是再怎么小气,也不至于同她?一个醉鬼计较。 及至起身用过朝食,正琢磨着?今日应当做些什么, 却见青禾苦着?脸捧了几册经?书进门。 萧窈瞥了眼最上边那册《南华经?》, 疑惑道:“我没要这些啊……” “是崔少卿的意思。”青禾欲哭无泪,“他昨夜说, 公?主的事情原不该他过问, 只是如今既暂住学宫,少不得就得遵守学宫的规矩。” 萧窈茫然:“什么规矩?” “不得醉酒。” 萧窈愣了愣, 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条。 这条规则原是为那些沉溺酒色的世家?子弟准备的,为免他们来了学宫不肯专心?向学,酒醉生出是非。 她?那时在知春堂练琴,听谢昭提及此事,还着?意补了句:“该罚得重些才是。” 怎么都没料到,这火能烧到自己身上。 “少卿又说念在公?主初犯的份上,便不重罚,请您清醒后抄两卷经?书即可。”青禾顿了顿,“我和翠微姐姐没能照看好公?主,也要陪抄。” 翠微还好些,她?早年跟在萧容身边,读过书、习过字。 青禾却不大行。 字是都认得,但写?得歪歪扭扭,也极慢。 萧窈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翠微已接过经?书,认真道:“昨夜令公?主孤身在外,实是我与?青禾的疏忽。如少卿所言,若真是出什么事,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抄经?又算得了什么。” “怪不着?你?们。”萧窈摇了摇头,“是我想独自坐会儿,将青禾撵走的。” 她?起身道:“虽说确有此条例,但学宫尚未正经?开启,做不做数还两说。等我跟他理论过,纵是真免不了,我替你?们抄写?就是。” 她?今日不耐烦打扮,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衣裙,素着?一张脸出门。 原是打算去知春堂练琴,顺道等崔循,半路却遇着?了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建邺、荆州两地奔波,舟车劳顿,晏游与?年节那会儿相比仿佛瘦了些,精神却很好。一身墨色劲装,未束冠,长发?用了根发?带扎起,春风拂过发?丝飞扬,透着?十足的少年气。 萧窈只怔了一瞬,随即大步上前,笑盈盈道:“你?回来了!” “昨日回到建邺,入宫拜见圣上回了话,却不见你?。听闻你?搬到栖霞山,便寻过来了……”晏游迟疑,“会不会扰你?练琴?” 萧窈理直气壮:“便是太?学生也有休沐日,我歇上一日自然没什么。” 晏游道:“既如此,带你?去玩。” 自年前就约好的事情,几经?波折,而今总算能成。 萧窈兴高?采烈,没令人备车,只向学宫仆役要了匹马。 仆役认得萧窈,没敢违背,但看着?她?这单薄的身形,唯恐出什么事,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侧。 及至见她?干净利落地上马,姿态堪称闲适,不由吃了一惊。 晏游亦翻身上马,“我原本还想着?,你?会不会生疏了。” 萧窈横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些得意:“这可是舅父在时手把手教我的,等过个三五年,才用得着?问会否生疏。” “是我问错了。”晏游笑道,“等到了城中,买青梅饮给你?赔不是。” 萧窈其实并?没随性地逛过这座京都。 起初偷溜出来,倒霉撞上王闵之事;再后来倒也曾随着?班漪、阳羡长公?主出宫,但身后总是会跟着?许多?侍女,她?也或多?或少拘着?性情。 但与?晏游一起时,是什么都不必考虑的。 晏游在“玩”这方面?颇具天赋,无师自通,明明他自己先前也没在建邺久留,却像是在此住了十数年的本地人。 知道何处的风景好,何处有美?酒佳肴。 还带她?去看了曾经好奇过的胡姬。 异域的舞与?南国迥然不同,鼓点明快,热情张扬。 萧窈好奇地尝了尝胡姬奉上的酒,燕支色的酒水,有些甜,又透着?些香醇。 只是想到书案上那几卷《南华经?》,到底没敢多?喝。 一日下来,回到学宫天色已彻底暗下来。 萧窈心?中畅快,身体却累得要命。 眼皮好似坠了铅,睡眼朦胧,回头学宫后心?中那根弦松了,几乎是从马上滑下来的。 晏游在侧扶她?,见此,索性道:“不若我背你?回去?” 萧窈自年少时,就常跟在晏游身后玩闹,东奔西跑的。那时体力不济,累得不欲走动时,往往都是晏游背着?将她?送回去。 她?困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便没说话,顺势趴在晏游背上。 晏游低低地笑了声:“记得你?少时不欲背书,躲在假山石中睡过去,最后被我找到,就是这样背着?你?送回去的。” 萧窈不肯承认,只道:“不记得了。” “还有在荆州那年,难得下了场大雪,你?崴了脚踝,最后也是我这样背着?你?去寻医师。”晏游想了想,“你?那时还藏着?雪,故意抖落进我衣领中。” 萧窈想起此事就来气,抱怨道:“谁让你?那时偏要去桓大将军处,害得我……” 晏游忽而停下脚步。 正疑惑,只听他客客气气称呼了声“崔少卿”。 萧窈勉强睁眼,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冷淡的脸。 晏游笑道:“荆州事已毕,多?谢少卿先前提点。此番仓促,改日当登门道谢……” “不必。”崔循打断了他,淡淡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晏游微怔。 他对这位崔少卿的性情有所了解,知他待谁都不热切,但从不失礼节,如今这般疏远实是有些古怪。 令他不由得反思,自己莫不是何时得罪了人。 萧窈嗅着?夜风中崔循惯用的那股浅淡熏香,稍稍清醒了些,又想起书案上的南华经?,试图与?他讨价还价。 可还没开口,崔循已经?擦肩而过,离开了。 他看出萧窈有话要说,也隐约猜到她?想说什么。 只是见着?她?这样乖巧地趴在晏游背上,一副全然信赖的姿态,并?不那么想听。 其实这样的情形,他在许久之前就曾见过。 应是恒平元年,崔家?祖母尚在,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令他带着?贺礼去荆州拜会桓大将军。 两家?世代交好,此行倒也说得过去。 但崔循心?知肚明,祖母是想要促成他与?桓氏女郎的亲事,趁此机会见上一面?,若彼此都还看得过眼,便能顺理成章定下。 他对此无可无不可,心?中想的更多?的,实则是试探大将军对如今朝局的看法?。 及至荆州。 觥筹交错间,大将军与?他相谈甚欢,言辞间颇为赞赏。 而桓氏女郎出身高?贵,雍容典雅,是再标准不过的士族闺秀,将来也会是极为合格的世家?主母。 他只需回到建邺后点头应允,这桩亲事便会顺理成章地定下来,皆大欢喜。 只是将要启程离开时,荆州落了场大雪,又多?留几日。 桓家?娘子邀他出游赏雪。 在芦雪湖边,崔循见着?了还是桓大将军帐下亲兵的晏游,与?跑来荆州探望的萧窈。 只是在那时,他还不知萧窈是萧窈。 年纪轻轻的女郎披着?件大红的斗篷,带着?侍女在湖边堆雪,在冰天雪地里玩得不亦乐乎,笑得无拘无束。 是皑皑白雪中的一抹亮色。 总会叫人多?看两眼。 只是桓娘子不喜吵闹,道了句“聒噪”,叫人赶她?离开。 荆州地界,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比不上桓氏一句话,寻常人只有避让的份。 仆妇们领命而去,踩了她?堆的雪,又令她?与?侍女速速离去,以免坏了贵人观雪赏景的兴致。 她?仿佛争辩了几句,却被仆妇推了一把,跌坐在地。 最后是晏游及时出现解围,她?唤晏游“阿兄”,而后如今日这般,伏在他肩上由他背着?离开。 隔着?朔风细雪,崔循其实并?没看清她?的形容模样,也并?不在意,只是有那么一瞬曾被她?张扬外放的喜悦触动。 他亦未曾想过深究她?的身份。 只是回到建邺,在祖母问及是否心?仪桓娘子时,又想起那日所见,回绝了。 此后数年,崔循再未记起此事。 直至在太?常寺外再见晏游,听他自报家?门,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在许久以前就见过这位恣意张扬的公?主。 第037章 崔循在学宫虽有住处, 但他并不常来,更不在此留宿,玄同堂内外冷冷清清。 那夜匆匆一面, 擦肩而过。 萧窈关于抄经的质疑没来得及问?出口, 接连几日, 都未曾再见过崔循。 官廨倒是这边逐渐热闹。 五经博士、助教、典学、监丞等一应学官陆续搬来,昭示着学宫即将正式开启。 萧窈无人可辩, 翠微这边已经夜以继日地?将两?卷经书抄完。 也不知崔循那夜究竟还说了些什么, 立竿见影、卓有成效, 翠微都没往日那么纵着她了。 见青禾也极为?生疏地?攥着笔, 颤颤巍巍抄经, 萧窈终于看不下去, 自己揽过。 手腕抄得酸疼时, 就在心?中暗暗骂几句崔循。 学宫人员往来频多?, 不似从前自在,萧窈便从澄心?堂搬回行宫, 只每日午后来此。 谢昭身?上担着司业一职,近来已住在学宫,每日事务繁忙,却总会留出一个时辰听她练琴。 春日午后日光和熙,暖风吹过, 依稀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令人昏昏欲睡。 萧窈托腮犯困,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依旧门窗紧闭的玄同堂。 “在想什么?”谢昭沏了盏茶予她, 笑道, “昨日得的新茶,你若喜欢, 改日令人送些去行宫。” 茶水的温度恰到好处,入口微苦,逐渐回甘。 萧窈道声谢,随口道:“这些时日,仿佛都不曾见崔少?卿。” “听闻崔翁犯了旧疾,卧病在床,琢玉素来孝敬长辈,自当侍奉在侧。”谢昭徐徐道,“是有什么事寻他?我晚些时候回宫议事,可代为?告知。” 萧窈稍有迟疑,还是摇了摇头:“并非什么要紧事,还是不麻烦……” 谢昭这样知情识趣的人,往往听到此处便不会再追问?。此番却眉眼一弯,温声道:“你我之?间,竟还这般生疏吗?” 萧窈原本并没想太多?,被他这么一问?,顿觉自己这话?似乎确有不妥。 毕竟尧庄事务繁忙,这些时日总是谢昭教她的时候更多?,算起来又是师兄妹的关系,不该如外人那般生疏才对。 萧窈在心?中暗暗反思一番,将抄经的缘由讲给谢昭听,只是隐去了她攥着崔循发酒疯那段。 “琢玉也是……”谢昭错愕之?后,摇头笑道,“那日上巳,宾客饮酒者不计其数,何况学宫律令尚未颁布,拿来罚你,实?在有些过于严苛了。” 萧窈揉捏着隐隐酸疼的手腕,不情不愿道:“算了,横竖我已经抄完。” 谢昭提议:“既如此,我此番回去可代为?交给琢玉。” 萧窈对此无可无不可,见他主动提及,便叫青禾取了抄好的经文过来。 谢昭依自己所言,回太常寺时,将这叠经文带给了崔循。 崔循忙中抽空,才写完给叔父的家书回信,漫不经心?瞥了眼,封信的动作随之?一顿。 他认得萧窈的字迹,也能看出来是南华经第一卷开篇。 只是没料到会是谢昭带给自己。 但转念一想,萧窈几乎每日都会到知春堂练琴,她这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会同谢昭提及此事也是情理?之?中。 论?及远近亲疏,他才是又远又疏的那个。 “琢玉对公?主还是太过严苛,”谢昭道,“上巳日,便是多?饮几杯酒也是情有可原。” 崔循折了信封,缓缓道:“你若见过她醉后言行无状,便不会这样想了。” 谢昭微怔,指尖轻轻碾过衣袖,复又笑道:“上巳那日是我疏忽,若是照看好公?主,也不至于此。” “她自有侍女照看。”崔循道,“你与公?主虽同拜在松月门下,算是师兄妹,却终究男女有别,往来过密难免招致非议。” “你纵不顾惜自身?,也该为?公?主思量。” “琢玉此言有理?。”谢昭收敛了笑意,“待秦淮宴后,我欲烦请祖父向圣上提亲。” 仲夏时节的秦淮夜宴,是建邺士族的盛会,今年恰该谢家筹备。而今谢氏上下皆已忙碌起来,力求将此宴办得尽善尽美。 便是有什么事,只要不是十?万火急,大?都会往后放一放。 故而谢昭此举并无不妥。 两?人相识数年,算得上好友,这样的大?事提一句也正常。 崔循在信件封口处落下泥封,眼皮都没抬,片刻后开口道:“随你。” - 萧窈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依旧每日练琴、整理?书稿。 也会去学宫的藏书楼逛一圈,从浩如烟海的藏书中,挑几册能够看下去、不犯困的。 谢昭带走经文,没再同她提过。 如果?不是这日为?着文稿来澄心?堂讨教,恰撞见崔循与尧庄议事,她怕是就彻底将此抛之?脑后了。 有些时日未见,崔循清瘦了些。 素色衣袍,腰系青玉带钩,眉目冷淡,愈发像是春风吹不化的冰雪。 他面前放着一叠书稿,粗略扫过看不真切内容,只能辨出这是极为?便宜的竹下纸,其上字迹端正 有力。 对面的尧庄却是眉头微皱,未开口先叹气。 “此人的文章你已看过,实?是有真才实?学者,”尧庄道,“他这样的出身?,至此地?步,殊为?不易。” 崔循颔首认同,却道:“可您先前已经拟定十?位得入学宫的学子,名册也已经递交圣上过目、首肯。” 尧庄自然知晓此事,也听出崔循的用意,无奈道:“当真无法破例,容他入学?” 崔循平静道:“多?有不便。” 尧庄便不再多?言,只是视线落在那粗劣的竹纸上时,依旧难掩惋惜之?色。 他素有惜才之?心?,若非如此,这些年也不会收许多?弟子。 “居士若无别事,我也该回去……” 见崔循对此熟视无睹,自顾自起身?告辞,萧窈没忍住上前打岔:“只是添一人,也不成吗?” 她听着对话?在心?中猜了个大?概,想了想,又补充道:“又或是不令他占入学的名额,寻个学宫的差事,令人留下来也成。” “能得师父看中,说不准比某些个助教还要强些。” 她倒不是信口开河。 虽说来学宫当差的人经谢昭的手筛过一轮,但时下朝中风气使然,怕是挑遍了,也不可能凑出这么些有真才实?学的人。 其中或多?或少?,总有凑数的。 她带着些期待看向崔循,只觉此事于他而言,应当并不难办。 崔循淡淡看她一眼:“不成。” 萧窈欲与他争辩,被尧庄出言拦下,“莫要为?难崔少?卿。” 萧窈明面上老老实?实?地?应下来,在崔循离开之?后,寻了个借口追上他的脚步。 原想着先问?问?崔翁身?体如何,想起那日在别院的经历,又实?在对这老狐狸没什么关心?之?意,便只问?道:“先前罚我抄的经,你可看过了?” “不曾。”崔循停住脚步,波澜不惊道,“经文原也不必予我。只要公?主长了记性,今后不再犯,便足够了。” 萧窈微微瞪大?了眼,被噎得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见崔循要走?,也顾不得兜圈子,下意识追问?:“那方才之?事,为?何不能通融?” “允寒门子弟入学宫,已是莫大?的让步,没有得寸进尺的道理?。公?主应该明白才对。” 他似是在说此事,又似是不止如此,意有所指。 萧窈咬了咬唇,跟在他身?后,从澄心?堂到了官廨玄同堂。 此处已有不少?官吏,见着崔循后恭恭敬敬行礼问?候,发现他身?后的萧窈后大?都难掩惊讶之?色。 只是觑着崔循的脸色,谁都没敢多?问?半句。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路。 萧窈愈发神色自若,倒是崔循原本平静逐渐难以维系,进门后冷声道:“你就当真半点不顾惜自己的名声?” “我若在意旁人背后如何议论?,王家寿宴后,就该找条白绫吊死了。”萧窈没忍住翻白眼,只觉崔循今日不可理?喻,“你头一天认识我不成?” 崔循看向书案上堆积的公?文,定了定心?神:“你执意跟来,若还是为?管越溪入学宫之?事,不若去寻谢潮生,令他想办法。” 萧窈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管越溪”便是方才他们争论?的寒门学子。她初时追上崔循确实?是为?此人,跟到此处,只是觉着他的态度实?在奇怪罢了。 但想从崔循口中问?出想要的答案实?在太难了。 她觑着崔循的反应,坦诚道:“可我觉着,谢昭的话?仿佛不如你的有用。”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早先若非崔循态度松动,只怕到现在,学宫名册上都不会出现任何一个寒门学子的名字。 可崔循却无法因为?这句恭维而感到愉悦,沉默片刻,反问?她:“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为?何要做?” 第038章 崔循自然是个重?利益的人。 大公无私的圣人是管不了一族事务的。无论表面看起来?再怎么光风霁月、温润疏朗, 都改变不了内里的本质。 这些年,崔循从未少过算计。 无论族中事务上,还?是士族之间的往来?上, 总要审时度势, 权衡利弊, 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先?前放任私心,破例为萧窈所?做的那些, 才是不该有的。 若非如此, 也?不会引得崔翁介怀, 以至明?里暗里敲打, 唯恐一发不可收拾。就连这些时日卧病在床, 依旧不忘关怀他的亲事。 为此, 还?劳动常驻京口的叔父当说客。 崔循这位叔父素来?待他极好, 视若己出。对于崔翁将?家业交予他一事非但未曾有过任何?怨言, 这些年始终鼎力支持。 信上言辞恳切,望他早日成家, 琴瑟和鸣,亦有人能帮他分担些许。 崔循回?信婉拒了叔父的好意,并没打算与顾氏女郎相见,却?也?知道,自己不应再有出格之举。 他与萧窈实非同路人, 终归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故而眼下他只与萧窈论利益, 不论其?他。 萧窈被问了个猝不及防,想了想, 慢吞吞道:“是该礼尚往来?, 不应令你吃亏。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大可以商量……” “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崔循生硬地打断了她?, “纵然有,你亦做不到?。” 萧窈绕到?崔循面前,目不转睛地仰头看他:“你提都不提,又岂知我做不到?呢?” 崔循眉头微皱,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俨然一副高冷不可亲近的模样,看起来?正经极了。 萧窈向来?见不得他这副模样。 她?舔了舔自己那颗尖尖的虎牙,才抬手,却?被崔循隔着衣袖攥了手腕,压制在原处。 两人的力气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哪怕萧窈自小喜欢玩闹,力气在寻常女子中已经算是比较大的;哪怕崔循看起来?像是个文弱书生,整日案牍劳形,那只手仿佛只是用来?提笔写字的。 依旧能轻而易举地,将?她?两只手并在一处钳制着。 萧窈挣了下,没能挣脱,抢先?倒打一耙:“少卿这是做什么?” 崔循道:“为防公主不知轻重?,只得如此。” 萧窈的目光落在他唇角,明?知故问:“我怎么就不知轻重?了?” 崔循神色愈冷。 当初马车上,唇齿相依,萧窈报复似的咬破了他唇角,转眼走得干净利落、毫不留恋。 他那几日却?颇为狼狈。 纵使无人敢为此问到?他面前,更无人轻佻打趣,但带着探询之意的目光总是在所?难免,背后必然也?少不了揣测。 崔循不喜私密事为人议论,更不喜萧窈这样轻浮、随意的态度。 “纵你有意效仿阳羡长公主,我却?不是那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伶人,由你肆意戏弄。”崔循将?话说得愈发直白,缓缓道,“公主若还?想再来?学宫,便该约束自身?,切勿再有离经叛道之举。” 萧窈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下意识想要辩驳,但迎上崔循冷淡目光后,却?又如当头浇了盆冰水,被迫冷静下来?。 她?知道,崔循是有这个能耐的。 哪怕如今顶着松月居士弟子的名头,来?此地名正言顺,可若崔循拿定主意不欲她?踏足,总能办成。 她?与崔循之间悬殊的从来?不止力气,还?有手中无形的权力。 萧窈看向被他攥着的手腕,已经留了红痕,想了想,将?声音放轻些:“你弄疼我了……” 与崔循往来?这么多回?,萧窈早就看出来?,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至少在她?面前如此。 纵使有再多不满,也?会因她?生病、难过而退让。 所?以哪怕力量悬殊,所?以她?对崔循也?并非毫无办法,只是格外麻烦些,也?格外考验耐性。 话音才落,崔循已松开她?。 神色依旧不大好看,话音亦是冷冷的:“你该走了。” 萧窈规规矩矩站好,拖长了声音道:“那我再问一回?,你当真无欲无求?” 崔 循眼眸低垂,视线在她?脸上稍作?停留,转瞬却?又移开:“当真。” 他像是只油盐不进的河蚌,掰不开、撬不动。 萧窈揣度着形势,顿觉一时半会儿怕是啃不下来?,便没强求,离了此处。 途经知春堂时恰撞上谢昭。 开学在即,谢昭这个学宫司业自不可能清闲。他怀中抱着几卷名册,猝不及防被萧窈撞得踉跄半步,却?还?不忘扶她?一把?。 萧窈揉着额角,连连道歉。 谢昭道了声“无妨”,又笑问道:“公主这时辰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萧窈稍一犹豫,三言两语,将?管越溪之事讲给他听。 “……师父有惜才之心,为此惋惜不已,我便想问问崔少卿能否通融……”萧窈说着,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 此事殊为不易,萧窈原以为谢昭也?有得发愁,却?只听他开口:“我才见过此人。” “如师父所?言,他确有真才实学。写得一手好文章,有胸怀天下之志,亦有为国为民之心。” 谢昭的赞许之情溢于言表,萧窈很少见他这般推崇哪个人,惊讶之余,倒是愈发觉着可惜。 心中犹自盘算该如何?将?此人留下。 “我告知他,此番入学名册已定,无可更改。但学宫藏书楼尚缺整理书册、洒扫尘灰的仆役,他若情愿为之,可以此留下。”谢昭娓娓道来?,“他已答应。公主也?不必再为此事伤神。” 萧窈先?前的打算也?是寻个旁的由头将?此人留下,只是但凡涉及官职品阶的位置,皆没那么容易能成。 而今听了谢昭的安排,惊讶之余又难免迟疑:“会不会太过屈才?” “公主可知学宫中的许多藏书,世面上鲜有抄本,寻常寒门子弟这辈子都难看上一眼……”谢昭无声地叹了口气,似有物伤其?类之意,转瞬却?又笑道,“故而纵使为一仆役,也?甘之如饴。” 谢昭的语气始终很平静,听起来?并无半分怨怼,却?莫名令人有些难受。 萧窈垂眸想了会儿,轻声道:“也?好。” 她?素来?是个急性子,做什么事情总想着能立时见效才好,可这世上有些事情,实在并非朝夕之间能够做成的。 总要多一些耐心,慢慢来?才行。 - 学宫正式开启之日,定在五月初一。 重?光帝为表重?视,携群臣驾临栖霞山观礼。 萧窈虽素来?不喜这些繁琐的章程,但她?既为公主,又是松月居士的弟子,自然合该出席。 时已入夏,天气逐渐炎热。 典仪开始时犹存着些晨间的凉气,倒还?好。只是随着日头推移,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于阶下那些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而言,犹如酷刑。 队伍最末站着的那些个寒门学子却?还?好,站如松柏,神色郑重?而憧憬。 祭过社稷、圣贤后,重?光帝并未令内侍代为宣旨,而是亲自勉励学子上进。 之后便是尧庄。 萧窈摆出一副端庄从容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群衣袂飘飘的学子。 只见其?中有人面色逐渐苍白,眼神逐渐涣散,终于还?是没能撑完全程,在崔循面无表情宣读学宫守则之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周遭哗然,亦有人惊呼出声。 崔循平静地瞥了眼,已有侍卫快步上前将?人架走,干净利落。 连带着一旁喧闹的学子都齐齐安静下来?,仿佛被掐了脖颈,老实极了。 萧窈含着片冰片,饶有兴趣地看向崔循,只见他始终不为所?动,不疾不徐地念完了剩下的守则。 “十六条守则已刻于石碑上,立思过堂前,望诸位谨记于心。若有明?知故犯者,当领责罚。” 崔循这一句,结束了持续许久的典仪。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庭中学子已有不大站得住的,又不似家中时时有仆役在侧,只得相互扶持着出门,暗暗叫苦不迭。 萧窈幸灾乐祸,忍笑上前向重?光帝行礼问安。 重?光帝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哭笑不得道:“我这小女儿自幼顽皮,这些时日在学宫,怕是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 “圣上不必自谦。”尧庄捋着胡须,笑道,“公主性情至纯,在琴艺一道确有天赋,又肯勤勉练习,进益颇多。这些时日整理那些陈年书稿,也?费了许多心思,是我之幸事才对。” 重?光帝眼中笑意愈浓,倍感欣慰地打量萧窈:“是大有长进了。” 御驾将?回?宫,萧窈接替了葛荣的位置,欲搀扶重?光帝。 重?光帝轻轻推开她?的小臂,朗声笑道:“父皇还?不曾虚弱至此。” “那父皇比那些个士族儿郎强多了,”萧窈轻嗤了声,促狭道,“方才我看着,他们许多人怕是出门就要躺倒了。” 重?光帝无奈:“窈窈方才就只顾看热闹了?” 萧窈疑惑:“不然呢?” “庭中站的,可都是建邺士族数得上的儿郎……”重?光帝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萧窈愣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阿父的用意。 凝神想了想,那些个士族子弟其?实各个收拾得人模人样,衣带当风、环佩琳琅,其?中也?不乏姿容秀美之辈。 只是放眼望去,实在叫人提不起兴趣。 第039章 萧窈长?居武陵, 来建邺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大都?是年?节。 唯一一回赶上仲夏秦淮宴,是先前那位坠马身亡的小?皇帝登基时。 彼时时局乱, 阿父并没打算带上她, 是她自作?主张混入随行的车队, 悄悄跟来的。 那年?的秦淮宴由王氏做东,极尽豪奢。 萧窈好?歹也算是皇室族亲, 但各处用以装饰的珊瑚树、夜明珠, 生平罕见。她如同刚进城的土包子, 险些被泼天富贵迷花了眼。 兜来转去, 误入一处庭院。 那是个看起来清幽雅致的小?院, 其中的宾客也都?是世家子弟, 但却?显然并非是在探文论道。 庭中只着单衣、坦胸露腹的大有人在。 更有甚者, 已同奉酒陪侍的侍女搅在一出, 亲昵狎戏。 萧窈甫一进门就被甜腻的熏香与浓重的酒气冲得头晕,还没能反应过来, 被人当做王氏的侍女,拽了衣袖往怀中带。 她那时并不知五石散,也不知这是在散药。只吓得什么都?顾不上,惊叫着推开那人,逃开了。 因着此?事, 萧窈对士族子弟的印象一直不大好?, 对于这场由来已久的夜宴亦没什么兴趣。 若换了从前,她兴许会想法子推脱。 可时至今日, 已明白许多事情在所难免, 并不能由着性子想如何便如何。 萧窈并没急着回去,只先知会翠微她们, 又提前向?尧庄告了假。 尧庄较之先前更为繁忙。 毕竟这许多学子中,虽不乏不学无?术、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但也有崔韶这样对松月居士仰慕已久的人。 先前不得见,而今总能名正言顺地请教学问。 尤其刚开学这段时日,澄心堂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而谢昭也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既要?为学宫事务忙碌不休,又需筹备自家的秦淮宴。 萧窈自己?练了几日琴,将回京都?这天,特?地去了趟藏书楼。 她原想着取两册书就走,并没打算久留,却?不料竟撞见一场冲突。 “一册书而已,我难道还能为此?扯谎不成??”身着锦袍的青年?声音在堂中回荡,兴许是恰处于变声期的缘故,显得格外刺耳,“打量着谁都?同你?们这等穷酸一样!” 萧窈倚着扶栏,向?下望了眼。 她记性尚可,依稀记得这是谢氏子弟,入学那日曾不情不愿地过了谢昭一声“三兄”。 被他奚落的则是个身着粗布麻衣的青年?,高且瘦,样貌周正。 被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了,此?人却?未见窘迫之色,又看了一遍手中的记册,认真?道:“郎君交付的书,确实少了一册。” 萧窈认得他手中的记册。 这是谢昭依尧庄之意定的规矩,藏书楼中的书若要?带离此?处,须得在记册上登记,下次来时必得如数奉还。 若有折损,则要?另抄一份补上。 先前学宫未开,只萧窈随意出入此?处,记册前两页随意一翻,皆是她的字迹。 学宫开后,为免人多手杂,便拨了专人来负责此?事。 此?人双手奉上记册,却?被谢七郎抬手扫落,冷笑着质问:“焉知不是你?这贱奴记错?又或是旁的什么人手脚不干净,栽在我身上。” 周遭立时有人帮腔:“正是。” “谢氏藏书汗牛充栋,不可胜数,岂会昧下这么一册?” “你?凭空诬赖学子,是何居心?” “……” 他捡起记册,拂去其上沾染的灰尘,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却?又在一边倒的质问中沉默下来。 “去告诉学宫管事,必得撵了此?人,以免留在此?处碍眼。”谢晖不依不饶,吩咐自家仆役。 萧窈托腮看了会儿,见此?,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且等等,”萧窈叩了叩扶栏,打断了这场热闹大戏,“我有一事不大明白。” 堂中众人循声看去,见萧窈抱着两册书施施然下楼,皆吃了一惊。 上巳那日后,他们大都?认得萧窈。 纵然未曾见过,也知道而今能这般光明正大出现在学宫中的女郎,除却?公主再不会有旁人。 直至萧窈行至面前,谢晖才回过神?,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公主有何见教?” “我方才在楼上听了个大概。”萧窈柔声道,“郎君与此?人是有什么过节不成??若不然,他为何要?有意害郎君呢?” 谢晖愣了下,笑道:“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坏种,本就存了害人之心,尤其这等卑贱出身的仆役。公主心善,却?也不该被其蒙蔽才是。” 萧窈点点头,却?又伸手问那仆役要?了记册。 “郎君兴许未曾看过这记册,何月何日何人借了何书,皆记得清清楚楚。”萧窈想了想,又补了句,“虽繁琐了些,却?是你?家三兄定下的制式,为的就是少些今日这样的争端。” 萧窈不疾不徐翻过几页,寻到了谢晖的名字:“要我念给郎君听吗?” 谢晖脸上的笑容稍显勉强。 他就是再蠢,也看出来萧窈并非只是好奇此事,而是为这仆役说话。 “巧了,缺的恰好?还是记在中间?这册,前后未曾有过任何涂改的痕迹。”萧窈指尖点了点书册,“郎君既是谢氏子弟,自然不屑于此?,兴许是这些时日忙于学业,一时忘了也未可知……” 她压下快到嘴边的难听话,留了个台阶给他,笑道:“不若还是回去找找?” 他们能随意为难一仆役,说撵人就撵人,却?不能随随便便同萧窈过不去。有人打圆场:“公主所言有理。” 谢晖对上她含笑的眼眸,晃了晃神?,随后也道:“我令人回去看看。” 萧窈微微颔首,将手中那两册书连着记册一并递与仆役:“帮我记下。” 原本聚拢在此?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 萧窈看着他端正的字迹,若有所思道:“你?可是姓管?” 此?人微怔,点了点头:“正是。多谢公主施以援手,为小?人解围。” “我听师父提过,说你?极有才华,而今在此?殊为不易……”萧窈接过他双手奉还的书,莞尔道,“不过我信明珠纵一时蒙尘,终有得见天日之时。” 管越溪又怔了片刻,待她转身离开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低声道:“小?人自当勉励。” - 萧窈在藏书楼耽误了些时辰,及至上车,准备的冰碗已经融化大半。 翠微持着柄紫竹腰扇,疑惑道:“是有什么意外?” 扇风徐徐,带着些薄荷的清凉。 萧窈舀了勺冰水,将方才遇着的事情讲给她们听。 在翠微与青禾面前,她并没什么顾忌,也不必端出一副温柔端庄的模样,讲完便骂了谢晖一句“晦气”。 翠微感慨道:“这位谢七郎与谢司业同为谢公之子,行事却?差了许多。” “我原以为,谢氏家教算好?的,”萧窈咬着粒莲子,顿了顿,“兴许于他们而言,这些原就算不得什么。” 庶民如草芥,便是死了也不足惜,今日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青禾替她剥着菱角,“我听小?六提过,谢氏那位长?公子倒是素有令名,备受谢公倚重,只可惜近两年?身体仿佛不大好?。” 萧窈也曾听班漪提及此?事,沉吟片刻,忽而道:“那只怕近来是愈发不好?了。” 翠微惊讶:“为何?” 萧窈虽与谢昭多有往来,但很少听他提过家中事宜,除却?与谢盈初见过几面,对他那些兄弟姊妹并不了解。但她也知道,秦淮宴这样出风头的事情,按理说用不着谢昭费心。 毕竟谢夫人不喜谢昭,这件事几乎人尽皆知。 “我前几日就在想,而今学宫才开,他这样一个从前极为清闲的人,怎么在这种关头两地奔波……”萧窈接过青禾递来的菱角,“不过终归是没来由的揣测,过些时日再看,自然明了。” 青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下,冰碗中残余的甜水溅在萧窈衣袖上,黏腻的触感令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翠微轻轻叩响车门:“何事?” “有人抢路,”六安倒吸了口气,停顿片刻后才又道,“仿佛是桓氏的车队。” 萧窈原本懒散地倚在窗边,闻言,挑开细密的竹帘看了眼,霎时理解了六安语气中的微妙。 这支抢先一步入城的车队极长?。 宝马香车,随行在侧的仆役无?数,溅起的烟尘之中,运着行李的车仿佛一眼望不到尾。 城门处当值的禁军认出桓氏的车马,殷勤上前问候,寥寥几句后便悉数放行。 青禾在旁看了眼,不由得惊叹:“这样大的阵仗!” 萧窈看着长?龙似的车队陆续驶过,轻轻拭去腕上的甜水,亦感慨道:“真?是热闹。” 第040章 桓氏此番回京的车队实在声势浩大。 这日傍晚, 萧窈在夕阳余晖中看着一辆又一辆车马驶过,烟尘四起。紧接着,整个京都都知晓了这一消息, 议论纷纷。 桓氏那位老爷子是如今的太常卿, 也就是崔循的顶头上司, 生平唯爱美酒、清谈。 虽担着这一头衔,但依他老人?家的话说, 皆是“俗务”。 故而不?屑为之, 当了个极清闲的甩手掌柜。 萧窈只在元日祭礼上远远见过他一面, 兴许是饮酒过多的缘故, 半日下来已是颤颤巍巍的, 叫人?疑心下一刻就要昏过去。 但无人?敢怠慢桓家。 且不?说桓氏底蕴深厚, 大将军可是率数万兵马坐镇荆州, 谁敢轻易得罪? 六安的消息向来灵通。萧窈歇了一夜, 第二?日问起时,他已经打探得清清楚楚。 “昨日入城的, 是大将军嫡出的那位长公子。他这些年长 居荆州,而今适逢桓翁寿辰渐近,特带着一双儿女回来祝寿。” “同行?的还?有其夫人?,与桓二?娘子。” 萧窈早些年去荆州寻晏游时,算是与这位桓二?娘子打过交道。听六安提起她, 想起当年经历, 不?由得皱了皱眉。 至于桓氏这位夫人?…… 萧窈绕着缕头发,同翠微道:“若我未曾记岔, 桓氏长公子娶的是王家那位大娘子, 王旖。” 翠微点点头:“正是。” 这桩亲事?是真正的门当户对、珠联璧合,无论于桓氏还?是王氏而言, 颇有助益。 当年王氏嫁女排场之大,为人?津津乐道许久。 萧窈依稀记得来建邺的路上,钟媪曾用颇为推崇的语气同她提过此事?,只是她那时被一堆名字闹得头晕目眩,并没细想过。 而今想来,这便是士族联姻的意义所在,崔翁对崔循的期许应当亦如此。 只是不?知崔循心中如何思量。与他年纪相?仿的桓长公子已然儿女双全,他的亲事?却还?是八字都没一撇。 青禾替她梳篦头发,打量着铜镜中的萧窈,好奇道:“公主是有什么顾虑?” 萧窈回神?,随口道:“我在想,不?知王家这位大娘子是否好相?与?” 萧窈已然对各家族谱熟稔,知晓王旖与王滢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以她对王滢的了解,只怕这回秦淮宴上再遇着,未必肯消停。 她并不?惧怕王滢,只是对素未谋面的王旖有所顾虑。 翠微宽慰道:“今次秦淮宴是谢氏做东,便是再怎么嚣张,想来也不?会闹出多大的事?端,拂谢家颜面。” 萧窈心中觉着未必,但多思无用,届时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秦淮宴为期三日,最先递到萧窈这里的请帖,是头一夜观灯、赏荷的风荷宴。请帖上隐隐绘着花叶暗纹,字迹清逸,有脱俗出尘之感,叫人?一见难忘。 这些时日见得多了,萧窈一眼就认出这是谢昭的字迹。 她并未提早过去,待到白日暑气逐渐散去,暮色四合,才离宫去了摆宴的别苑。 青石铺就的路径两?侧已点上花灯,明光相?接,映出沿途夜景。 放眼望去并不?见富丽气象,却极为雅致,能看得出来颇为一番心思。 有微风拂过,送来一段荷香。 宾客们四散着观灯赏景,衣香鬓影,笑?语不?断。 萧窈兜兜转转,在一处藤萝花架下,偶遇了谢盈初。 谢氏今日是主人?家,按理说她应当在谢夫人?处陪着招呼宾客才对,但谢盈初并非擅言辞之人?,难免拘谨不?自在。 加之并非谢夫人?所出,素来也不?大讨这位嫡母喜欢,便没去掺和。 她原本正对着花灯出神?,看清来人?是萧窈后,莞尔一笑?:“公主来了。” 萧窈点点头,看了眼她身侧那盏莲花灯,随口道:“方才还?在同青禾感慨,你家宴上这些花灯做得可真是精致,上边的题词应当是谢昭的手笔吧。” “公主好眼力。您若喜欢,等夜宴散去时,可带几盏回去……”谢盈初顿了顿,转而笑?道,“又或是叫三兄送你新的也好。” 萧窈想了想,只道:“他近来忙得厉害,我已有些时日未曾见过。” 谢盈初道:“三兄近来忙着筹备此宴,过了这几日,自然清闲下来。” “学宫新开,近来事?务也多不?胜数,”萧窈有意无意道,“倒真是不?巧,赶在一处了。” “阿翁原是将此宴交给长兄操持过目,哪知长兄前些时日病情加重?,实在难以为继,故而只能令三兄回家中帮忙……” 谢盈初轻轻拨弄莲灯,看着其上清逸字迹,由衷道:“三兄做事?素来尽善尽美,事?必躬亲,这些时日忙得不?可开交,人?都清减许多。” 言毕,又同她感慨:“可饶是如此,也不?见得能落什么好。” 萧窈轻声道:“是因谢夫人不喜他吗?” 谢盈初面露难色。 她虽敬仰自己这位三兄,连带着对萧窈亦有好感,但到底循规蹈矩惯了,实在无法非议嫡母,只得敷衍过去。 萧窈见此便没勉强,闲谈几句后,觑着时辰差不?多,结伴往设宴处去。 她先前虽来过谢家,却并不曾正经与谢夫人打过交道,直至此时。 这是个看起来不?大好相?与的人?。 身着石青色的衣袍,端坐在正位上,发髻高高绾起,佩戴着套玉制的头面首饰,在灯火下映出幽微光泽。 兴许是时常皱眉的缘故,她眉心有两?道浅浅的印子。 值此盛宴,谢夫人?脸上虽挂着客套的笑?意,却并不?入眼,便难免显得有些虚假。 唯有同另一侧的年轻妇人?说话时,神?色才有所和缓。 萧窈目光掠过那全然陌生的妇人?,看清她华丽的衣裳、首饰,又瞥了眼一旁的王滢,立时明了她的身份。 “原来这就是武陵来的那位公主,”王旖手中持着团扇,掩唇笑?道,“早就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她姿态优雅,不?疾不?徐。 哪怕是说着这样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依旧叫人?挑不?出半分毛病,倒真像是称赞。 只是王滢轻轻嗤笑?了声,为此添了注脚。 萧窈磨了磨牙,却又不?好发作,只看向正位上端坐着的谢夫人?。 谢夫人?并未多言,只吩咐婢女:“请公主入席。” 待宾客陆续到齐,仆役们捧着美酒佳肴奉上,远处的芦苇荡中有婉转悠长的笛声响起,随夜风四散。 “此情此景,可堪入画。” “今日园中布置,一景一物,细微之处亦见用心。” “谢氏不?愧诗书传家,自是一等风流雅致……” 觥筹交错间,宾客们熟稔地恭维客套,只是身为主人?家,谢夫人?的反应却实在算不?得热切。 夸的愈多,笑?得反而愈发勉强。 萧窈抿了口酒,觑着她的脸色,才终于在这场宴会上找到些许乐趣。 “为何只闻笛声?”王旖忽而开口打断了众人?的恭维,向谢夫人?笑?道,“早就听闻谢三郎琴艺冠绝江左,值此盛会,该请他亲自弹奏一曲,才算圆满。” 谢夫人?微怔,原本不?尴不?尬的面色终于好转,缓缓笑?道:“阿旖说得是。” 言毕,吩咐身侧老媪:“知会三郎,令他带着那张琴来此。” 她语气中的轻蔑并不?遮掩,不?似找自家三公子,倒像是在支使?贱籍乐师之流。 在场之人?大都知晓谢昭昔年认祖归宗时那些牵扯,知情识趣地闭嘴,谁也没说什么,只是气氛微妙起来。 谢盈初嘴唇微动,到底没敢说什么。 萧窈饮尽杯中残酒,在那老媪领命离开前,冷不?丁开口道:“我观三公子这些时日两?地奔波,既要忙于学宫事?务,又得为此番筹备谢氏秦淮宴操劳,身兼数职,已恨不?得一人?掰成?两?份用了……怎得如今又添一桩差使??” “若嫌笛声单调,偌大一个谢氏,总不?会凑不?出个乐师才对。” 谁也没料到她会说这么一番话,面面相?觑。 在场宾客之中,亦有人?知晓今朝筵席经谢昭之手安排,只是谁都不?想触谢夫人?霉头,只当不?知。 萧窈却这样明晃晃地挑破了。 谢夫人?脸上客套的笑?意逐渐褪去,王旖眉尖微挑,意味深长道:“公主知晓得这般清楚,又如此回护谢三郎……” 萧窈不?耐烦听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打断了她,径直问道:“我与三公子同拜在松月居士门下,为师兄妹,不?知夫人?有何见教??” 王旖难得被噎得说不?出话。 她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几乎无人?敢回嘴,更没人?会如萧窈这般当着这么些人?口出狂言。 早前听闻建邺传过来的消息,知晓小妹被公主泼酒为难时,她只觉荒谬。而今才终于意识到,萧窈真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她沉默片刻,冷笑?了声,算是揭过此事?。 众人?心照不?宣地避过此事?,转而聊些衣物、钗环这样稀松平常的话题。 萧窈又饮了盏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身侧忽而传来一声惊呼。 萧窈垂眼看去,只见上前添酒的侍女匍匐在地,不?住地请罪。而她衣衫上,则沾了半袖被失手 浇上的酒水。 夏日衣衫单薄,酒水几乎立刻洇透衣料,黏在她肌肤上。 萧窈没忍住皱眉,却也没责骂那婢女。 第041章 萧窈的?形容很不妙。 船头悬着的?花灯透出柔和的?光, 照出她狼狈的?面容。 像涂多了?燕支,红霞从脸颊蔓延至脖颈,本应规整的?衣领被?扯松了?些, 露出纤细的?锁骨。 肌肤如细瓷, 在灯火下分外莹润。 最惹人注意的?还是那双眼。 萧窈生?着双极好看的?杏眼, 眼睫浓密纤长,眼瞳澄澈, 亮如星辰。被?她满怀期待看着时, 便是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 总难免心软。 可如今, 这双眼中仿佛盈着层水雾, 眼尾微微泛红。 眼波流转间, 带着分外动人的?意味。 崔循初时只以为她又在胡闹, 有意作弄人, 责备的?话已经到?了?舌尖,见此?情形后愣住了?。 便是再怎么迟钝, 也意识到?事出有因。 干燥的?手指扶在萧窈腕上?,感?受到?热切的?温度,与异常剧烈的?脉搏。 崔循错开视线,垂眼看向船板:“可是身体不适?为何如此??” “有人害我……”萧窈吸了?口气。 这一路过?来,萧窈心中极为慌乱, 生?恐算计她的?人会追上?来, 也怕被?不熟悉的?人撞见自?己?这副模样。 她能觉察到?自?己?的?力气逐渐流逝,原本的?焦躁烦闷, 逐渐演变为其他?。 若真?为不怀好意之人所见, 说不准会如何。 这种慌乱的?情绪,在见到?崔循之后消散许多。 无?论两人有过?何等过?节, 她对崔循又有怎样的?成见,都不得不承认,他?在某些方面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不必担忧崔循向任何人提及此?事,更不用担忧他?会以此?相胁。 眼见萧窈已经不大站得稳,崔循侧身,请她进了?船舱。 “今日宴上?,我喝了?两三盏酒,被?婢女?打湿衣衫,便随她去客房更衣……”萧窈捋着思绪,并没觉察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半路觉察到?不对,便逃开了?。” 崔循倒了?盏茶,放置她面前:“稍待片刻,我令人请医师来……” 话音才落,还未起身,就被?萧窈拦下。 纤细柔软的?手毫无?阻拦地覆在他?手上?,无?衣料相隔,亲密而暧昧。 “不是病,”萧窈艰难地咽了?口水,轻声?道,“我被?人下了?药。” 崔循身形一僵。 他?方才见着萧窈眉眼尽是春情的?模样,不敢直视,心中已隐约有所怀疑。眼下听她亲口认下,心绪依旧乱做一团。 隐隐的?,还带着些怒气。 谁敢如此?对她?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肖想、图谋她? 萧窈此?刻却并没心思想这么多,她只觉难受,体内那股不知名的?火逐渐蔓延开来,四肢百骸都感?受不适。 体温升高,热得难受,触碰到?崔循时才得以稍稍缓解。 他?平素面色犹如寒冰霜雪,不近人情,而今整个人也像是块凉玉,肌肤相接时,触感?极好。 萧窈不自?觉贴近了?些,几乎整个人依偎在他?怀中,十指逐渐相扣。 “崔循,”萧窈额头抵在他?肩上?,闷声?道,“你帮帮我……” 崔循脊背已经抵着船舱,退无?可退,整个人僵硬得如同木头,试图推开萧窈。 只是才拉开些许距离,又被?她不依不饶地黏上?来。 她通身好似筋骨都酥软了?,趴在他?怀中,像是团绵软的?云,轻飘飘的?。 崔循目光垂落,看着她鬓上?摇摇欲坠的?珠花,只觉嗓子发紧,沉默片刻后低声?问:“你要我如何帮你?” 萧窈分不清他?是当真?不明白,还是有意拿腔作调,一时气结。 索性偏过?头,殷红的?唇落在他?如玉般的?脖颈上?,沿着血脉细碎地吻着。 吐气如兰,温热的?呼吸洒在颈侧。 崔循伏在她腰间的?手不觉收紧,却并没由她肆意妄为,再次分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字一句问:“萧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是他?头一回称呼她的?名字。 崔循的?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如冬雨碎玉,如今更是透着几分凝重。 萧窈的?力气原就比不得崔循,而今浑身酥软,更是挣不脱。她被?几次三番的?推拒搅愈发难受,便没忍住瞪了?崔循一眼,“我知道。” 她多少是有些不耐烦的?。只是药效发作,声?音绵软,目光中亦是嗔怪之意更多,倒像调|情。 言罢,又有些委屈,同他?抱怨:“明明你也不是毫无?反应……” 两人贴得这样近,几经拉扯后,萧窈能觉察到?他?身体的?变化。 抵着她,存在感很强,不容忽略。 与他那张神色寡淡的脸截然不同。 萧窈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崔循能问出一种只她在纠缠不休的意味。 “你我之间,名不正言不顺,不应如此。”崔循犹如迂腐的老学究,缓缓道,“今日你由着性子放纵,焉知他日不会后悔?” 萧窈听得两眼一黑,点点头,“好。” 她喘了?口气,软声?道:“你不帮,我另找旁人……” 说着作势起身。 可崔循拢 在她腰间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倒收得愈紧,甚至令她觉出几分疼痛。 不欲她靠近,却更不准她离开。 拧巴得要命。 药效催化之下,萧窈被?折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彻底没了?脾气,勉强问道:“你究竟要如何?” 崔循却问:“你还想找谁?” 萧窈想了?想,一时没想起来。 便没回答,只将脸埋在他?肩上?,翻来覆去地念叨:“我不舒服……” 她这话并非作伪,天?水碧色的?衣裙如莲叶铺开,双腿焦躁而难耐地绞在一处。像是离了?水,被?晾在岸上?暴晒的?鱼。 这时候,再说什么请医师已经无?济于事。 崔循思及有人见着她这副情态,纵使是医师,也顿觉难以接受。只恨不得将她藏起来,在他?怀中,只他?一人能看。 便是再怎么克己?复礼,终归不是断情绝欲,萧窈再一次吻上?来时,他?僵了?下,没再躲避。 与上?回在马车中短暂的?亲吻不同,此?番格外热切,不再仅限于肌肤相贴。他?尝到?了?唇脂的?味道,以及香香软软的?、灵巧的?舌尖。 恍若烈火燎原,理智所剩无?几。 曾经旖旎的?梦成了?真?,他?这才知道,原来现实比梦境还要完美。 “萧窈,”他?抬手摩挲着萧窈的?脸颊,舔去唇角津液,哑声?问,“我是谁?” 萧窈被?问得猝不及防,愣了?愣,才慢吞吞道:“崔循。你为何……” 只是疑问还没来得及问完,尾音就被?崔循吞在口中。 他?的?姿态极为强势,像是压抑许久,终于有了?倾泻之处,最后萧窈几乎喘不过?气来,攥着他?的?衣袖呜咽。 这样亲密的?接触非但没有缓解,反倒加重了?她的?折磨。 崔循稍稍退开,额头依旧相抵,以一种笃定的?口吻开口:“萧窈,你应嫁我。” 萧窈茫然。 到?现在,她的?脑子已经算不得多清楚,更没想到?崔循会在这种时候同她谈婚论嫁! “无?论你与谢潮生?是否有约在先……”崔循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可他?还是哑声?道,“都应嫁我。” 他?与谢昭数年交情,早知对方要想萧窈提亲,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但这番话说出口后,反倒如释重负。 哪怕不愿承认,但这就是他?许久以来心中所想。 萧窈怔怔道:“什么有约在先?” 崔循低低地笑了?声?,复又吻她。 “你应爱我,”崔循的?声?音再无?往日的?清冷,哑得不像样,唤着她的?名字道,“只爱我。” 他?实在是个学什么都很快的?聪明人,初次亲吻时,生?涩得要命,如今却仿佛已经掌握了?诀窍。 端详着她的?反应,拿捏轻重。 总是等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时,才稍稍退开,旋即又贴近。 萧窈被?他?亲得七荤八素,脑中早已是一团浆糊,顾不上?想他?都说了?些什么,只含糊地呜咽应下。 船舱中铺着层茵毯,她却仍觉硬,只肯趴在崔循身上?。 绾发的?发簪摇摇欲坠,终于还是跌落,青丝如瀑散下,带着幽微的?香气。 崔循抬手抚过?她的?鬓发,沿着脊骨一寸寸下移,累得萧窈战栗不止。 “我不能……未成亲……”崔循似是在对她解释,又似是自?言自?语提醒自?己?,“此?间太过?仓促,若有孕……” 萧窈听得断断续续,难耐地挪动。 崔循扣在她腰上?的?手收紧,哑声?道:“别动。我帮你……” 他?到?如今这个年纪,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但从前见那些士族儿?郎揽着侍女?、乐妓厮混,只觉不堪入目,甚至看着他?们沉溺于情|欲时的?作态,隐隐感?到?恶心。 是以他?这些年未涉情|事,清心寡欲。 而今,那些所谓的?冷静、克制不复存焉。 船舱中的?白瓷瓮中,供着几枝新摘的?莲花,花瓣娇柔,犹带水汽,因画舫的?微微晃动而战栗。 萧窈浑浑噩噩,分不清身在何处。 崔循一手在她裙下,又扣着后脑依旧吻她,将唇齿间溢出的?娇|吟悉数咽下。亲吻时不可抑制地有些凶狠,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才能稍稍缓解自?己?无?处排解的?欲|望。 第042章 风送荷香, 轻歌曼舞。 花灯烛火映着觥筹交错的士族子弟,谈笑不绝于耳。 有人谈玄论道,评点风物, 亦有人聊着近来新得的乐妓, 邀人改日共赏, 其?乐融融。 与?以?往的每一回聚会没什么区别。 只是因为?此?次秦淮宴系谢氏操办,推杯换盏间, 总少?不了对于长公子谢晗的恭维奉承, 称赞今日筵席何?其?风雅脱俗。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 谢晗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血色。 他身着一袭白衣, 宽袍广袖, 衣带当风, 是位极为?风流俊秀的郎君。正持着酒盏, 熟稔地与?各家子弟寒暄客套。 只是时不时又会侧过?身, 低低地咳嗽几声。 相较而言,谢昭则要清闲许多。 他并未主动与?人交际, 拎着壶酒,在湖边席地而坐,对着满湖莲花自斟自饮。 “我前些时日得了篇古琴谱,说是失传多年的《秋风曲》,潮生何?日得空, 为?我辨辨真伪。”有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谢昭无?须抬眼, 便知晓来的是顾阶。 顾氏四郎,因雅好音律, 这些年与?他颇有交情。 谢昭答:“随时都可。” “既如此?, 届时我于学宫侯你。”顾阶一撩衣摆,在他身侧坐了, “前几日我曾去知春堂寻你,却?只遇着公主,听她说你近来忙的厉害,怕是不得空。” 谢昭听他提及萧窈,微微一笑:“秦淮宴罢,便没我什么事情,自然?也就清闲了。” “此?番秦淮宴,是你经手?筹备的?”顾阶心存顾忌,虽已断定,但语气中仍带着些许迟疑。 谢昭只道:“既是谢家之事,我帮些忙,也是理所应当。” 见他这般豁达,丝毫不介意功劳悉数揽在兄长身上,顾阶心中那点避讳倒是隐隐成了不平,“啧”了声:“你家长兄可真是……一言难尽。” 谢晗实在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谢昭初来乍到时就已经看出这点,故而这些年安分守己,所涉之事仅限于音律、文辞这样闲趣上,彼此?相安无?事。 可自重光帝令他筹办学宫事宜开始,这种微妙的平衡就注定难以?长久维系下去。 谢昭心知肚明,笑而不语。 顾阶也不再提这等扫兴之事,转而与?他聊起今载斫琴进展,直至一壶酒饮尽,这才?起身另寻旁人闲谈。 谢昭掸着空空如也的酒壶,看向近前的仆役:“何?事?” “小人方才?撞见了常跟在公主身侧的婢女青禾,她正着急忙慌地私下寻人,仿佛是公主那里有什么意外……”商音觑着自己公子的神色,这才?又道,“是否令人帮着找找?” 谢昭深谙萧窈的行事,并没惊诧。 以?她这样的性子,本就不可能长久坐在那里与?女眷们寒暄,四下闲逛才?是常事。 他看向湖对面?灯火通明的去处,芦苇影影绰绰,不疾不徐道:“女眷那边,可是有什么事情?” 商音迟疑片刻,直至谢昭疑惑不解看来,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听徵音提及,夫人原有意请您携琴过?去……” 此?举轻慢折辱的意味实在太过?明显,商音只略提了句,随后又道:“是公主出言拦下,就此?作罢。” “此?后,婢女斟酒时污了衣裳,公主离席更衣。可青禾说自己取了马车上备用的衣物回来,客房却?不见人影,正急着到处找人。” 谢夫人的举动并未令谢昭变色,只轻嗤了声,倒是听到萧窈为?他解围之时怔了怔。 待听完商音的回禀,他起身道:“既如此?,叫人帮着找找。” 想了想,又额外补了句:“莫要声张。” 谢昭虽也觉着此?事有些古怪,但起初并未担忧,直至迎面?撞见形迹可疑的王旸。 同为?世家子弟,往日总少?不了往来,对彼此?的秉性也都有所了解。 以?王旸一贯行事,他此?时应当同那几个素日常在一处饮酒作乐的好友为?伴,又或是同哪个冒昧的婢女厮混。 怎么都不该出现在这样冷清僻静的地界。 身上犹带酒气,神色慌里慌张。 谢昭不动声色拦在他面?前,笑问:“九郎这是自何?处来?” “我,”王旸本就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人,磕磕绊绊道,“我四下逛逛……” 谢昭微微颔首,若无?其?事道:“那九郎可曾遇见公主?” 王旸瞪大了眼。 他依着王滢的意思在一处僻静院落等候,久等不至,终于不耐烦起来,可出来寻人撞见的却?是个满手?鲜血淋漓的婢女。 待到循着婢女所指的方向追到湖边,远远见着表兄身侧侍奉的仆役,立时就慌了。 他不敢上前问,四下也未曾见着人,便知道事情不成,只想着悄无?声息溜回来。却?又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谢昭。 谢昭面?色如常,语气温和,可他到底做贼心虚。 哪怕今夜当真没有见过?萧窈,“不曾”两个字也说得极其没有底气,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谢昭脸上客套的笑意逐渐褪去。 上巳那日听到的对话,已经够猜个七七八八,谢昭几乎可以?断定王旸对公主心怀不轨。只是没有料到他竟胆大包天至此?地步,在秦淮宴上动手?脚。 王旸敷衍后,迫不及待离去。 谢昭短暂沉默片刻,吩咐商音:“再多调些人手?去寻公主,切记,要口风紧的。” “一旦有消息,速来报我。” 他平日总是一派随和模样,少?有这样郑重的时候,商音随之一凛,立时应了下来,依言照办。 谢昭归于谢氏近十年,自然?有自己的人手?,办事也向来得力。 只是此?番几乎寻遍每一处僻静屋舍,却?依旧未曾找到萧窈的踪迹。 倒是先找到了引萧窈离席的婢女。 婢女才?换下被血污了的衣裙,腕上缠着的粗布隐约有血色洇出,被强行带到谢昭面?前时惊惶不已。 谢昭问:“谁令你行此?事?” 婢女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你为?何?为?他做事?”谢昭审视着她,“是许你金帛?还是有什么把柄、软肋攥在他手?上?” 婢女的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面?。 她在谢氏侍奉,知晓这位三公子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和,这些年从不曾苛待仆从,心中多少?抱着些许希望。 可谢昭并未因她这凄惨的模样有何?动容。 见她死活不肯开口,吩咐徵音:“带她下去问话,明日告知我原委。” 月上中天,宾客陆续散去之际,商音终于来报。 “未曾见着公主。只是听青禾姑娘的意思,是已知公主踪迹,不必咱们再费心找寻。” 谢昭眉尖微扬:“她在何?处?” 青禾未曾提及,但商音还是循着她的行踪猜出,迟疑道:“仿佛是崔少?卿的船送公主离去的……” 谢昭覆在琴弦上的手?稍稍用力,轻微的疼痛令他的脑子格外清晰。 但却?什么都没再问,只平静应了声“知道了”。 - 萧窈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夏日炎热而刺眼的光透过?重重纱帐,映出斑驳的影子,她下意识抬手?遮眼,倒吸了口凉气。 腰仿佛有些微酸。 私密处全?然?陌生的感觉令她有些茫然?。 萧窈眨了眨眼,因刚睡醒而分外迟钝的脑子费了会儿功夫,才?终于记起昨夜之事。 她去风荷宴,不知被谁用下三滥的手?段算计,兜兜转转扑到崔循船上。 再之后的记忆,其?实并不是那么清晰。 只依稀记得崔循再三推拒,最后还是被她缠得没办法,断断续续不知念叨了些什么,最后用手?帮她纾解数回…… 萧窈僵了僵,听到脚步声渐近时,下意识扯起薄毯将自己蒙起来。 翠微挂起纱帐,看着薄毯下缩成一团的萧窈,无?声叹了口气。 昨夜之事虽未亲眼所见,但单看萧窈被送回来时的形容,也足够猜个差不离。 当真是狼狈极了。 眉眼间多了未曾见过?的柔媚之色,红唇微微泛肿,裙下的衣物更是沾着潮气。及至回宫后不便沐浴,擦拭之时,轻而易举就能觉出不对。 腿根细嫩如羊脂般的肌肤上,犹自留着痕迹,红肿未褪。 翠微看得脸热,既羞又恼,心中不知翻来覆去将崔循骂了多少?回。对于始作俑者,更是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才?好! 她一宿未睡,到如今也毫无?困意。 “叫公主受委屈了,”翠微按了按眼角,斟酌着措辞试图安抚萧窈,“此?事……” 萧窈闷声道:“别提。” 她只露出一双眼,飞快地看了眼翠微,小心翼翼道:“咱们能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名义上虽为?主仆,但在萧窈心中,是将翠微当作姐姐一般看待的,实在没办法镇定自若地同她讨论此?事。 若是长公主在,兴许还能聊上几句感受。 但现在她只想装聋作哑。 翠微满是错愕地看着她。 萧窈并不为?此?难过?,也没打算当做什么要紧事郑重商议,非要说的话,她只想先揪出那个背后耍阴招的东西。 “可是,”翠微沉默片刻,勉强压下震惊,“此?事就这么算了?” 萧窈想了想,确准自己的记忆没错,尽可能委婉地告诉她:“横竖也不会有孕……” 她记得并没到那一步。 只要没有这个麻烦,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第043章 崔翁近来过得还算顺心如意。 换而言之?, 如今崔氏事务皆在崔循肩上,只要?他那?里不出什么岔子,便?没任何事情值得崔翁烦忧的。 年初虽有?过意外, 但好在未曾愈演愈烈。 崔翁冷眼旁观, 见他未曾再与那?位公主搅和到一处, 渐渐也算松了口气,只想着?应当?尽快将?亲事定下来。 次子信上提及的顾氏女?郎就很不错。 改日还是应当?安排见上一面。 晨起后, 他依惯例练了套五禽戏。用过朝食, 正琢磨着?今日是去垂钓还是与老友相约饮茶时, 仆役来报, 说是长公子来了。 崔翁看了眼天?色, 眼皮莫名一跳。 崔循做事从来按部就班, 很少会在这种时候来别院, 他听了回禀时, 就猜到八成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 心中多?少有?准备。 但听到崔循一开口那?句话时,还是失手摔了茶盏。 他仿佛顷刻间老了几岁, 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崔循垂眼看向衣摆上溅的水渍,恭敬道:“孙欲迎娶公主。” 崔翁那?颗前不久才?放下去的心霎时又被提 了起来,看着?一副恭谨模样的长孙,只觉荒谬。 震惊过后,更?多?的则是愤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按着?心口, 已?然快上不来气。 伺候的老仆见此, 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给他服下,又小?心翼翼地向崔循道:“家翁大病初愈, 长公子慎言啊……” 崔循撩起衣摆, 端正跪下,却依旧不肯收回那?句话。 崔翁虽一时气急, 但并非那?等彻头彻尾的糊涂人,渐渐平静下来,也知道发怒无用。 他放缓呼吸,沉声道:“你应知道,我断然不可能允准此事。” “祖父昔日欲为五郎求娶公主,足见对公主品性无异议。”崔循依旧跪着?,并未起身。 “五郎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你掌崔氏一族事务,所娶之?人自然应是煊赫世家出身的闺秀。”崔翁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讲道理,“公主品性无虞,可她能为崔氏带来什么?又如何能料理家中庶务,与各家士族往来?” 这些事情,本不用掰开揉碎了同?崔循讲,他自己心中比谁都清楚。 重光帝自小?溺爱,萧窈不愿学什么从不会勉强。 她少时连琴棋书画都不耐烦学,无须多?问?,便?知道决计不会有?人教她管家,教她料理那?些士族往来事宜。 过往十余年,重光帝都未曾想过女?儿会嫁入哪个世家大族,又岂会强迫她学这些? 崔循沉默片刻,只道:“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女?郎。” 崔翁冷笑:“又何必舍近求远?” 别的不说,顾氏那?位女?郎已?是出了名的貌美端庄,办事利落,堪为一族主母。萧窈这个初来建邺能跟王四娘子扯头花的人,学个三年两载,难道就能比得上那?些悉心教养十余年的世家闺秀? 崔翁并不这么认为。 何况以那?位公主的性子,愿不愿学还两说,焉知不会闹出别的事端? 崔循却道:“旁的女?郎纵端庄娴静、面面俱到,非我所求。” 崔翁听得心口隐隐抽痛,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些道理长孙不是不懂,只是鬼迷心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此时再论什么利害并没多?大意义。 他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困惑道:“你就当?真非她不可?为此不惜忤逆尊长。” 若崔循是那?等从来不知轻重的纨绔也就罢了,只要?别闹着?要?娶什么乐妓,便?是养几个外室也无妨,各家长辈都睁一只闭一只眼。 可他不是。 他从来循规蹈矩,未有?出格之?举,是人人称许、堪为典范的儿郎。 正因此,崔翁才?愈发不能接受。 而崔循也因这句沉默良久。 他曾反复思量过、犹疑过,也曾因此疏远萧窈。 崔循心中并无多?少风花雪月的念想,也不爱那?些恨海情天?、死去活来的戏文故事,从来只觉世上事不过尔尔,并没非谁不可。 他也以为,自己总会渐渐放下萧窈。 直至昨夜那?场意外骤然袭来,所有?用来说服自己的借口摧枯拉朽,再起不到任何效用。 他跪在这里,并非因为昨夜事到那?般地步须得负责,崔循清楚地意识到,他就是想要?萧窈嫁他而已?。 他诚然可以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位端庄贤淑的世家闺秀,依旧可以平稳过上几十年,至老至死。 崔循从前并没觉着如何不好。 可自遇到萧窈,却总觉索然无味,难以接受。 “这些年来,我从未求过什么,只此一桩,还望祖父成全。”崔循面色平静如常,缓慢却又笃定道,“我心意已?决,绝无更?改。” 老仆在旁听得战战兢兢,攥着?袖中的药瓶,生恐老主人为此昏厥。 好在并没有?。 所有?激烈的情绪褪去,崔翁心中所余唯有?苍凉无奈,从前那些年省的心思终究是要?还回来的。 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叔父不日归来,届时再议。” 他一句话暂时中止了这场争执,也不说什么垂钓、喝茶,扶着?老仆回卧房歇息。 直到祖父离去,崔循这才?起身。 他并没什么多?余的时间歇息,有?许多?事情亟待料理,回去更?衣后,如往常一般往官署去。 谢昭已?在他的官廨等候许久。 崔循对此并不意外。 他从不认为谢昭是那?等只知空谈的无用之?人,秦淮宴经他之?手筹备,那?昨夜之?事,他便?不可能一无所知。 纵谢昭不来,崔循也是要?去寻他的。 仆役为他们沏了茶,恭恭敬敬退下。 “昨夜是你带走了公主。”一室寂静中,谢昭率先?开口,语气稍显生硬。 崔循微微颔首,反问?:“你今日来此,想必是已?经查明事情原委?” 纵是夏日,崔循也习惯于饮热茶。谢昭指腹抚过杯沿,触及蒸腾的热汽,微微皱眉。 “那?婢女?唤作青萍,家贫,阿母卧病在床,还有?一好赌的兄长,因此被拿捏了软肋。”谢昭三言两句带过,“她受指使在酒中下药,再引公主去芙蓉苑,余下的便?一无所知。” 至于下的什么药,青萍只说不知,但想到那?时慌里慌张的王旸,谢昭已?然明了。 他打量着?崔循,“琢玉身为王九郎表兄,在你看来,他有?这个胆子吗?” 听到“表兄”二字时,崔循亦皱了皱眉。 他知道王旸肖想过萧窈,也曾为此责罚、申饬过他,却并未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若不是萧窈警觉,半路觉出不对,会如何? 只稍一想,崔循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既如此,我会查明料理。” “此事发生在谢家地界,亦是我经手的秦淮宴,岂有?让琢玉独自善后的道理?何况你二人终归血脉相连……”谢昭不顾对面冷冷的目光,自顾自道:“王九郎那?些荒唐事,琢玉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碍于亲眷脸面,自是多?有?不便?。” 他话音里仿佛带着?些微讥讽,却又好似考虑得极为周到。 杯中茶汤清澈,小?叶舒展,氤氲出浅淡的香气。 崔循神色只僵了一瞬,随后缓缓道:“我欲娶公主。她的事情该我料理,纵有?偏袒,亦只有?回护她的道理。” 他彻底挑破了这层窗纸。 相较于崔翁的震惊与愤怒,谢昭显得十分平静,只极轻地笑了声:“若是未记错,数日前,我才?在此处告知琢玉,欲请祖父为我提亲。” 无论从何等角度来说,崔循这事做得都很不地道,何况两人还算是好友。 崔循沉默片刻:“此事本不该以先?来后到评判。何况……” 话说到一半,却又说不下去。 他并不想拿自己与萧窈的私密事来堵谢昭的嘴。 谢昭却好似看出他想提什么,平静道:“昨夜不过一场意外。事急从权的无奈之?举,本已?是错,又何必错上加错?” 崔循神色原本犹带些许窘迫,待到听了“错上加错”这句,却又冷了下来。 “我倒不知,你何时对公主情根深种。” “你若真心喜爱,早在王公有?结亲之?意时,就该站出来为她解围,何故拖延至今?”崔循冷静却一针见血道,“你所观望的,无非是圣上如何,是否值得与之?同?舟共济。” 谢昭没有?义无反顾的资本与底气。他拥有?的一切都是筹谋得来的,所以总要?思虑周全?,才?能下定决心。 婚事于他而言至关重要?。 他厌恶王滢行事,不愿与之?结亲,却又无法孤注一掷与重光帝绑定,才?会拖延至今。 谢昭微讶,片刻后笑道:“琢玉知我。无怪我与你这般投缘。” “纵无姻亲,圣上依旧会倚重你。”崔循饮了口茶,意有?所指地提醒,这桩亲事于谢昭而言本就不是必要?。 谢昭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却又话锋一转:“可我心仪公主。” 他为萧窈所触动,自昔日学宫那?一问?开始。 昨日宴罢,听徵音细细讲述了宴上萧窈如何挺身而出,当?众为他顶撞谢夫人后,他便?想,兴许再不会有?人如此。 至于崔循带走萧窈后发生什么,谢昭并不在意。于他而言,萧窈便? 是再如何,都比王滢之?流好上百倍。 于是兜兜转转,事情又回到原处。 崔循徐徐道:“她已?应我。” 第044章 萧窈独自在寝殿呆了?大半日。 在哄走翠微后, 她终于得以彻底冷静下来,将风荷宴上之事从头到尾思量清楚。 谁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来害她? 这个问题其?实并?没那么难猜。与她有仇怨到这般地步,又当真有胆量在秦淮宴下手的, 数来数去, 也就只有王氏。 只是究竟有谁参与其?中, 有待商榷罢了?。 当初上巳节,萧窈曾想过?清算王滢。 但碍于她与王滢的旧怨人尽皆知, 王滢出事, 自己?总脱不?了?干系, 故而并?没动手, 只是借着谢昭挤兑她一把。 却不?料对方敢这般毫无顾忌。仿佛笃定了?, 就算知道是他们做的, 也依旧无可奈何。 萧窈用了?些点心, 又叫青禾将昨夜情境讲给她听。 青禾知晓此事干系重?大, 早已在心中想了?不?知多少回?,当即事无巨细地讲了?, 又小心翼翼道:“我初时取了?衣物回?来,四下找寻时,曾撞见王九郎,见他行色匆匆,颇为可疑。” 上元那夜被王旸刁难之事, 青禾记得清清楚楚, 知他行事荒唐,对此人全无半点好印象, 故而对此印象深刻。 萧窈正?喝着凉饮, 闻言,冷笑了?声。 “我对谢家别苑路径并?不?熟悉, 遍寻不?着,遇着谢司业的仆役,便向他求助。谢司业知晓后,拨了?不?少人帮着一起找,只是依旧毫无所获。”青禾顿了?顿,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后来,还是崔少卿身边的人来递了?话,叫我与小六安排妥当,过?去接人……” 她那时正?惊慌失措,吓得都快要抹眼?泪了?,得了?消息后松了?口气。 待到见着那位平素冷若冰霜、十分不?好亲近的崔少卿抱着自家公主下船时,唯余错愕,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顺畅。 好在还有六安这样沉得住的人,上前应付。 崔循亲自将萧窈抱上马车,淡淡瞥她一眼?,吩咐了?几句,令他们送萧窈回?宫。 萧窈那时睡得昏昏沉沉,对此毫无印象。她斜倚着迎枕,好奇道:“他说什么?” “崔少卿叫我们小心伺候,若公主仍有不?适,应请及时请医师看诊;再有就是请您放心,此事他会查清,不?日给您一个交代?。” 萧窈“哦”了?声,对此将信将疑。 她倒不?认为崔循是会信口开河的人,只是此事牵扯王旸,他又能如何?有表兄弟这层关系在,血脉相连,左不?过?就是小惩大诫罢了?。 若真要对王旸做什么,他那位姑母岂能同意??便是崔翁,只怕也要护短。 青禾坐在脚踏旁,抬眼?看她,欲言又止。 “想什么只管说就是,难道我还会罚你不?成?”萧窈难得见她如此,失笑道,“若是担忧,那就大可不?必。” 这样的事情落在女?子身上,与天塌下来也没多大区别,故而翠微愁得一宿没能合眼?。既怕她心中委屈,也发愁此事该如何收场。 青禾虽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也知道不?好。 只是话还未说出口,先被萧窈堵回?来,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 “我心中并?无委屈,更不?会因此折磨自己?,所以你们不?必担忧。”萧窈将手中的碗给了?青禾,“别干坐在这里发愣了?,既无事,叫小六给晏游递个消息……” 说着看了?眼?天色,“今日应当来不?及了?,叫他明日若无事,来接我。” 王氏如此行事,想是笃定了?无论成或不?成,她碍于名声总不?敢声张,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咽下这闷亏。 可萧窈从不?是这样的人。 她诚然无法?大张旗鼓追究,却也没准备忍气吞声,就这样算了?。 第二日一早,六安回?报,说是晏游今晨须得出城巡营,午后才能来。 萧窈左右无事,便先去了?祈年殿。 往常这时辰,重?光帝已经上罢朝会、召见过?朝臣问话,该在批复奏疏。甫一进?门,萧窈嗅到艾草的味道,回?头问内侍:“医师来过??” 内侍小声道:“是。” “前回?去学宫时,不?是说病情大有气色吗?”萧窈绕过?屏风,打量着重?光帝的气色,问随侍在旁的葛荣,“阿父何处不?适?” 重?光帝摇头:“入夏后湿热多雨,老毛病犯了?,便宣医师来看看罢了?。” 萧窈松了?口气,却并?未完全放心。 又陆续问了?几句,见不?似作伪宽慰她,这才作罢。 她来时曾犹豫过?,究竟要不要将风荷宴上之事告知重?光帝,经此倒是歇了?心思,只说些不?疼不?痒的闲话。 内侍送上萧窈夏日喜欢的冰碗,碎冰乳酪铺底,其?上洒着桃干、杏脯、朹梅切碎的细丁,清爽可口。 她执汤匙,慢悠悠地吃着。 重?光帝满是慈爱地看了?会儿,缓声道:“再过些时日是你的生辰,窈窈想如何过??” 旁的士族女?郎,生辰时大都会摆一两桌酒席,约姊妹、好友同来祝贺。如王滢这般家世煊赫,又备受家中宠爱的,每年生辰都办得极为热闹,出尽风头。 自阿姊去后,萧窈便不?大讲究这些。 从前在武陵时,有时会邀请相熟的女?郎们来家中吃酒,有时也会索性出门玩,并?没一定之规。 她一手托腮,思忖片刻,兴致阑珊道:“我在这里并?没什么好友,真递了?帖子请人来,只怕彼此都不?自在。” “我也不?想生辰时还要强作笑容,与她们寒暄,还是算了?。” “若那日天气好,叫晏游陪我射猎去;若天气不?好,就在宫中叫青禾她们陪我吃酒。” 重?光帝稍一犹豫,还是颔首道:“既是你的生辰,自然依你。” 父女?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屏风外传来内侍通传:“回?禀圣上,崔少卿于殿外求见。” 重?光帝还没说什么,萧窈先咳嗽起来。 她端起茶盏灌了?半盏水,勉强顺了?气。对上重?光帝疑惑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有粒杏仁碎,呛着了?。” “年纪不?小,却还是这般不?当心。”重?光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她,“阿父这里有正?事商议,你先回?去吧。” 萧窈原想着进?内殿躲一躲,听此,只得行礼告退。 脚步比以往要沉重?些。 她不?大想见崔循。 虽说她并?不?似翠微那般,将所谓的“失节”看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稍一想,总难免尴尬。 那夜之事,尤其?是进?了?船舱之后的,萧窈已然忘得七七八八,甚至连崔循那夜是怎样的衣着打扮都不?大想得起来。 印象最深的,是神魂颠倒之际切身体会到的愉悦滋味—— 话本?上所言仿佛是有几分道理?。 如果这只是一场春、梦,于萧窈而言再好不?过?。可这并?不?是。她总要面对崔循,还来得这样快。 将出祈年殿时,迎面遇着崔循。 萧窈垂眼?看着地面,目不?斜视,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此处。 崔循本?来如往常那般侧身避让的。可他却停住脚步,拦在萧窈面前,平稳而不?失恭敬地开口道:“见过?公主。” 萧窈避无可避,只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稍显勉强的笑容:“崔少卿。” 她目光飘忽不?定,看东看西,却总是不?肯看他。 若换了?旁人,此举兴许能理?解出几分“羞涩”,但萧窈与这词实 在八竿子打不?着。她若是喜欢什么,必定大大方方的,不?会藏着掖着。 崔循眸色微沉。 昨日谢昭那番说辞言犹在耳,阴魂不?散地缠着。他虽不?悦,但心中也清楚,萧窈就是这么个性子。 如春日里恼人的风,携着花香拂过?,吹乱鬓发,却又绝不?肯为谁停驻。 纵然是说过?的话、应允的承诺,也约束不?了?她。 崔循这样克制守礼的人,是不?该晾着君王,在祈年殿外盯着一位公主看的。 可他并?没能移开目光。依旧看着萧窈,缓缓道:“臣有事宜告知,不?知公主可否稍待片刻?” “啊?”萧窈惊讶地抬头看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复又垂了?眼?,支支吾吾道,“好、好吧。” 崔循待她应下,这才迈过?门槛。 及至视野之中的绯色衣摆消失,萧窈松了?口气。 她看向一旁候着的内侍,从他脸上看到了?还未藏好的讶异,心想,被崔循这样反常吓到的果真不?止她一人。 她平心而论,那夜是出格了?些、荒唐了?些,但崔循也不?至于在祈年殿外便要迫不?及待留她说话吧?他何时这样沉不?住气了?? 内侍没敢多言,整肃神情,小心翼翼道:“天气炎热,公主不?若去偏殿稍作等候。” 萧窈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待崔少卿出来,告诉他,对不?住,我临时有事先走了?。” 说完也不?再看内侍的反应,做贼似的,轻手轻脚离开了?祈年殿。 内侍这下子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才抬袖拭去额角的汗,紧接着又出一层,向对面的同僚苦笑了?声。 崔循手中掌管的事务繁多,每回?来祈年殿面圣,总是会对答许久。相较而言,今日只留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算得上罕见。 饶是如此,他依旧担心萧窈会等得不?耐烦,因而不?悦。 待到出了?正?殿,并?未见着萧窈的身影。 第045章 萧窈几乎是从祈年殿落荒而逃。 她其实不大拿捏得准崔循特地?让自己留下?是为了什么, 只是本能觉着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短暂犹豫后,还是果断溜之大吉。 觑着时辰不早,她回朝晖殿更衣, 换了身简单利落的?衣裳出宫。 望仙门外那条街上大都是些食肆, 晏游曾令她去过卖梅子饮的?铺面, 萧窈便约了他在那家见?面。 午后天气阴沉,隐约有落雨之象, 长街上的?行人较之以往要少些。 萧窈捧着竹筒装就的?冷饮, 等?待晏游的?到来。 然而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辆熟悉的?马车。 萧窈眼皮一跳, 认出其上崔氏的?纹章, 心中已隐约浮现不祥的?预感, 但还是“垂死挣扎”着期盼崔循只是从此路过。 及至马车在她面前停下?, 那点侥幸彻底破灭。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挑起青竹窗帘, 露出张恍若白玉雕就的?脸。分明不久前才被?她戏耍, 放了鸽子,可崔循神情中看?不出任何?恼意。 漆黑的?眼眸如同墨玉, 视线落在她身上:“上车。” 萧窈虽心虚,却还是因他这命令般的?语气皱了皱眉:“我有旁的?事情。” “何?事?”崔循问。 “这与少卿又有何?干系?”萧窈下?意识驳斥,待到隔窗与他隔窗对视后,又抬手蹭了蹭鼻尖,语气稍稍放轻了些, “我并非诓骗你, 只是早就与晏游约好?,总不能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崔循莫名将她这话?重复一遍, 目光灼灼, 语气却还算平静,“我以为你会想知道, 谁为始作俑者?。” 萧窈迟疑片刻,轻声道:“我能猜到。” 崔循颔首,在萧窈以为他要就此作罢时,却又不疾不徐道:“那你也已经?想好?,当真?要将晏小将军牵扯其中吗?” 萧窈微颤,竹筒中的?梅子饮泛起涟漪。 在瞒着重光帝的?情况下?,她能用的?人不多?,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如往常一般向晏游求助。 从前在武陵,无论遇着什么麻烦,晏游都会帮她妥协善后。 不令她受半分委屈。 可建邺不是武陵,晏游初来乍到,若为她得罪了王氏,将来在军中兴许免不了会被?为难、磋磨。 晏游诚然不会有半分怨言,可她能否心安理得? 崔循轻描淡写一句切中了她心底的?顾虑,萧窈低头想了会儿,回头吩咐青禾:“你在此处等?候。待晏游来,告知他我另有旁的?事情要做,临时改了主意,实在对不住。改日亲自同他赔礼道歉。” 青禾面露犹豫,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萧窈已经?将剩下?的?半杯梅子饮给她,自顾自上了马车。 车厢中置有冰鉴,凉意沁出,清冷怡人。 崔循端坐在书案后,朱衣官服分明是妍丽的?颜色,他却依旧如冰雪堆就的?玉人,清清冷冷。 将斟好?的?一盏茶放到她面前。 萧窈与他相对而坐,看?了眼隐约冒着热汽的?茶,并没接。 她夏日只饮凉茶,瓜果也只吃井水浸过的?,很少会沾热食。也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炎热的?气候,崔循还依旧喝着热茶。 崔循只看?了眼,并未多?言,只问:“你今日在此等?候晏领军,欲如何??” “那日之事与王家脱不了干系,我猜王旸必定知情,便想着问问。” 萧窈将“问问”二字咬得极重,显然并不是打算平心静气问询,而是另有打算。 崔循却道:“既如此,我陪你去。” 言毕叩了叩车厢,已吩咐下?去。 萧窈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若我要毒打他一顿,打得半死不活那种,你也不会阻拦吗?” 萧窈还记得前回上元节,王旸胁她去见?崔循,场面闹得并不好?看?,但最?后也只是灌了他一坛子酒,不了了之。 归根结底他们是一家人。 故而这次,她并没怎么指望崔循。 崔循垂眼饮茶,徐徐道:“不会。” 萧窈下?意识想问“为什么”,但咬了下?舌尖,还是止住了。 崔循看?出她有意逃避,也看?出她几不可查的?紧张,便没开口,只在炉中添了几粒安神的?香丸。 与外界潮热的?环境不同,车厢很舒适。 清凉、干爽,安神香逐渐从青铜炉中沁出,弥漫开来,令萧窈原本紧张的?情绪逐渐放松下?来。 她便不再规规矩矩跽坐,抱膝坐在柔软的?茵毯上,虽低着头,目光却又不自觉地往崔循身上飘。 这种微妙的气氛实在有些难熬,萧窈只觉仿佛过了半辈子,马车才终于停下?。 “公子,人已带到。” 车外响起的?声音有些喑哑,萧窈见?过崔循常用的?仆役,并不记得其中有人是这般音调,下?车时多?看?了眼。 这是个身着墨色劲装的?男子,眉眼深邃,身形高?瘦,通身的?气质极为锋利,叫人一看?便知不可小觑。 看?起来犹如一柄利剑。 而他对崔循的?态度恭敬,却并不卑微。 面前是一处看?起来清幽僻静的?小院,四周静谧无声,应是远离闹市。 萧窈从未来过此处,疑惑看?向崔循。 崔循解释:“这是我名下?的?宅院,偶尔会来。” 萧窈紧跟在他身后进了门,穿花绕柳,最?后在后院的?一处凉亭中见?着了……应是王旸的?人。 那人上半截身子被?套了麻袋,粗壮的?麻绳绕了一圈又一圈,叫人忍不住怀疑是否还喘得过气。 他犹如死猪一般躺在地?上,华贵的?衣摆上沾满灰尘。 走得近了,能嗅到一股浓浓的?酒气,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脂粉香,可以想见?他是从何?处被?绑到这里来的?。 萧窈原本的?打算便是如此,看?过后,颇为赞许地?看?了眼那黑衣男子。 只是视线随后就被?若无其事侧身的?崔循阻隔。 她缓步上前,不轻不重地?踢了王旸一脚。 王旸原本已经?挣扎得没有力气,骤然挨了一下?,还以为是什么利器,惊叫起来:“别杀我!” 他如同蛆虫一般在地?上蠕动,艰难地?挪出几尺,惊慌失措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乃王氏九郎,若真?有什么好?歹,家中纵然是掘地?三尺也会将你们找出来,挫骨扬灰!” 听?不到任何?回应,他又害怕起来,涕泪横流:“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若是图钱财,我给你们就是。只要能将我好?好?放回去,要什么都可以……” 他自顾自地?演了全套的?戏,萧窈优哉游哉地?欣赏了会儿,轻笑道:“王九郎怎么就这么点出息?” 王旸身形一僵,原本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他并未想过挟持自己的?幕后主使会是个女郎,隔着层厚厚的?麻袋听?不真?切,只觉得声音有几分耳熟。 待到身上重重挨了一鞭,终于反应过来,惨叫道:“萧窈!你是萧窈!” 萧窈摩挲着手中的?马鞭,这是方才随手问车夫要的?,并不趁手,但看?着王旸这样狼狈却又觉着有趣。 崔循并未阻拦,只由?着她。 萧窈笑盈盈道:“萧窈是谁啊?” 王旸见?她不肯承认,反倒愈发笃定,才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一鞭子抽回去。 夏日衣衫单薄,他这样养尊处优的?郎君根本经?不起磋磨。只觉伤处火辣辣得疼,若是再重些,只怕血都要洇出来了。 王旸疼得打滚,咒骂道:“萧窈,你竟敢如此对我!你不过就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穷乡僻壤出来的?野丫头,士族给圣上几分薄面,你便以为自己能为所欲为……” 萧窈并没恼,也不争辩,只是又重重地?甩了他几鞭。 王旸终于说不出话?,伏在地?上兀自喘气。 他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罪,到底不是什么意志坚定,“威武不能屈”的?人,吃不住皮肉之苦,终于还是哀求:“我错了、我错了,公主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吧……” “秦淮宴上,你心怀不轨时,可曾想过如今?”萧窈揉着手腕,又踢了他一脚。 王旸已料到是这件事,没心力抵赖,只是忙着推脱:“公主,我可什么都没做,此事全是四娘子她们的?安排。” 萧窈冷笑:“难道你就清清白白了?” “我只是听?四娘子的?意思,在小院中等?候,旁的?什么都没做,千真?万确……”王旸提及此事只觉冤枉,心中咒骂萧窈之际,也骂了几句王滢。 他对萧窈的?确有色心,也想一亲芳泽,但并没那个胆子、也没能耐在谢氏的?秦淮宴上动手脚。 是王滢送的?那婢女明里暗里劝说,只要生米煮成熟饭,重光帝便是心中再怎么不情愿,也都会将公主嫁与他。 他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届时离席等?候,自有人将萧窈送去他床榻上,听?之任之,由?他摆弄。 王旸本就惦念萧窈许久,还曾照着她找身形模样相仿的?乐妓伺候,但看?着那些千依百顺贴上来的?乐妓,却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而今知晓王滢有意动手,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自己来。 纵然事后责问,也有王滢顶着,再不济还有归来探亲的?大娘子,又能出什么事? 他算盘打得极好?,只是没料到萧窈不按常理行事。 她既没有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也不曾由?重光帝出面责问,反倒是私下?将他绑来,以致受尽皮肉之苦。 第046章 那夜之事, 萧窈记得不大真切。 若眼前坐的是旁人,兴许还会怀疑是对方?是否有意诓骗自己?但偏偏是崔循。 崔循不是会信口?开河的人,也从不开玩笑。 他端坐在书案后, 神?色自若, 一副温文尔雅模样。但那笑意并不入眼, 漆黑的眼眸沉静如深潭。 深不见?底 ,捉摸不透。 萧窈与崔循对视片刻, 只觉肝颤, 本能地生出些抵触。 她干笑了声?, 试图敷衍:“怎会有这样的事?” “确有其事。”崔循语气?不疾不徐, 却又分外笃定。 “……我不记得了, ”萧窈看他的目光从未如此真诚过, 想?了想?, 又辩解道, “何况我那时神?志不清,恐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纵说?过什么,又岂能当真呢?”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脊背都挺直了些:“少卿是正?人君子,总不该趁人之危。” “我那时问过,你可还识得我是何人?你勾着我的脖颈, 唤我的名?字……”崔循顿了顿, “若说?神?志不清,恕我无?法苟同。” 萧窈目瞪口?呆, 抬手捂了捂脸。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这句话用在崔循身上也极为恰当。 明明当初幽篁居她跌在他怀中时,也没?做什么, 他已?经从耳垂红到脖颈,俨然一副生涩模样。 到如今,竟已?能从容不迫提及。 “还有,公主兴许想?岔了,”崔循为她添茶水,自顾自道,“我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这样油盐不进,萧窈终于意识到此时什么托词都没?用。她咬了咬唇,到底没?按捺住,倒打一耙道:“纵我说?了,你就要当真吗?” 若易地而处,她断然不会将旁人意乱情迷之下的话当真,听?过也就罢了。纵然真有意,也会等到彼此冷静下来,问过再做打算。 而不是如崔循这般,已?然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不留一丝退路。 “于公主而言,这样的承诺,难道是随随便便就能给的吗?”崔循笑意淡了些,“还是说?那夜无?论是谁,都一样会应允?” 被他这样质问时,有那么一瞬,萧窈只觉自己仿佛是那等负心薄情的浪荡纨绔,莫名?有些心虚。 崔循又问:“公主出尔反尔,是因心中存了旁人?” 他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却又隐约泛着些酸意,萧窈听?着车外传来的漂泊雨声?,欲言又止。 没?来由想?起从前在阳羡时,见?着姑母身边伺候的那些个郎君。他们明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却会暗暗较劲,争风吃醋。 萧窈无?意中还曾听?过其中有人问姑母,自己是不是最得长公主欢心的? 阳羡长公主心情好时,会哄他们几句,过后自然该如何便如何,便是将来哪天?当真厌烦了,也不会有人敢拿那几句玩笑话来问责。 但萧窈毫不怀疑,自己若说?这么一句,再食言,崔循决计是要跟她算账的。 话又说?回来,从一开始,崔循就不会容忍她有旁的郎君才?对。 萧窈抱膝而坐,垂眼看着茵席上精致的纹路。 初时的慌乱与窘迫褪去?,逐渐冷静下来,得以重新审视此事。 单就利益来论,与崔循结亲怎么都算不上是桩坏事,甚至可以说?是笔划算的买卖。 只是崔循的态度有些太?过认真,令她本能地有些发怵。 萧窈从前招惹崔循,是知道他克制守礼、不逾矩,故而喜欢看他隐忍的模样。可秦淮宴那夜,似乎踩过最后的底线…… 他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虽说?不清道不明,却令她难免犹豫。 然而这漫长的沉默落在崔循眼中,却有了另一层意思。 他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与那双沉沉的眼眸相称,冷淡道:“是谢潮生?还是晏领军?又或是旁的什么人……” 萧窈茫然地“啊”了声?,意识到他在问什么后,没?忍住翻白眼,又想?起姑母后院那些没?事就拈酸吃醋的郎君。 阳羡长公主对此心知肚明,偶尔还会以此为趣,萧窈却只觉着他们麻烦。 她磨了磨牙,强调道:“晏游是我兄长。” 崔循的脸色却并未因此缓和,反倒又问:“那谢潮生呢?” 萧窈噎了下。 她知道重光帝属意谢昭,自己也认真考虑过与谢昭成亲的可能,故而一时间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沉默片刻后意识到不对劲,拧眉反驳:“你我的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就要审我不成?” 见?她着恼,崔循终于止住接连不断的追问。 他抚过衣袖上的云纹,将声音放缓许多:“你骤然知晓此事,难免措手不及,须得慢慢思量……” “只是萧窈,你不可应旁人的提亲。” 萧窈头点到一半,听?到后半句险些气?笑,也顾不得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抢白道:“那我思量什么?想?想?与你的婚期定在哪天吗?” 她瞪眼时那双杏眼显得分外圆润,像只炸毛的小兽。 哪怕张牙舞爪,也并不显得凶恶,反倒令人想?捋一把毛,又或是拎起后颈,捏捏爪子。 崔循的心思歪了一瞬,喉结微动,随后掩饰性地低头喝茶。 那夜萧窈浑浑噩噩,睡醒后忘得差不多,也不大想?回忆。可崔循不同。他从始至终都很清醒。 清楚地记得她的身体有多绵软,声?音有多娇气?。 这样的情形亦会出现在梦中,纤毫毕现,活色生香。 微妙的气?氛持续许久,直到马车在先前那家酒肆停下,仆役低声?回禀,打破了车中的寂静。 萧窈正?欲起身,却被崔循攥了手腕。 他有意控制力道,并不重,但足够令她止步。 “不准应谢昭的提亲。”崔循一字一句强调。 萧窈顿觉莫名?其妙。她与谢昭相识也有半年,并没?看出来对方?有提亲的意思,却不喜崔循这样命令的语气?,故而并没?解释,只掰着他修长的手指,“用、不、着、你、费、心。” 两人之间隔着张书案,拉扯间,衣袖带过茶盏,有残茶溅出洇湿书册。 崔循这才?松开她的手,正?欲说?些什么,萧窈已?经拎着自己的衣摆,迫不及待下车。 先前的漂泊大雨雨势渐小,顺着车沿滚落,如断了线的珠子。 雨声?中,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窈窈”,是晏游的声?音。 崔循望着车外朦胧烟雨,空落落的手虚攥了下。 - 萧窈在檐下站定,拂去?鬓发沾染的雨水,听?到晏游的声?音时惊讶回头,脸上绽开笑意:“你怎么还在此处!” “青禾已?告知我。”晏游斜倚在窗边,看了眼那辆缓缓驶离的马车,才?又向她笑道,“只是我想?着,横竖已?经告了半日假,纵是回家去?也无?事可做,倒不如在此等你。” 天?色因落雨显得格外昏黄,萧窈惋惜道:“时辰不早,该回去?了,怕是去?不得别处。” 晏游颔首:“我送你。” 他身量高?,风雨中单手撑伞亦十分稳固,萧窈便索性叫青禾自用伞,自己躲在了晏游伞下。 雨珠打在油纸伞面上,又迸溅开。 萧窈看着伞沿滚落的雨水,正?犹豫着,晏游已?开口?问:“方?才?那是崔氏的马车?” 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原不该遮遮掩掩,萧窈点了点头:“是。” “你令六安传话给我,应当有事才?对,为何又改了主意?”为照顾她,晏游走得比平时慢些,语气?亦十分和缓。 “只是想?着,你亦有许多正?事,还是不该因那点麻烦令你分神?。”萧窈垂眼看着路径上的积水,轻跳了下,“听?阿父说?,你近来在忙着整肃军务,忙得厉害……” 与前朝相比,而今的天?子六军名?存实亡。 人数本就大不如前,其中还不乏虚报人头、吃空饷的事情,再剔除滥竽充数的老弱病残,能用之人不过十之二三。 又因军纪涣散,其中赌|博、醉酒者不胜其数,与烂泥没?什么分别。 重光帝将宿卫军的烂摊子交付给晏游料理。他自接下此事,夙兴夜寐,纵使应有的休沐之日,也依旧在城外驻地忙碌,这半日反倒是难得的清闲。 晏游将伞向她身侧倾了些,“纵使再忙,你的事情我亦不会怠慢。” “我知道。”萧窈轻笑,“只是既有旁的法子,便不想?令你牵涉其中。” 晏游迟疑道:“别的法子……是指崔少卿吗?” 萧窈脚步微顿,含糊道:“算是 吧。” 而今彻底冷静下来,再提及崔循,萧窈心中多少有些心虚。因今日之事细数下来,可以说?是她受了崔循的恩惠,转头却又回绝了他的要求。 若这是桩生意,她赚大了。 只是想?想?临别时崔循的反应,却又总觉着不妙。 “窈窈,”晏游忽而唤了她一声?,“若是与崔少卿来往,会令你不高?兴,还是不必勉强。无?论是有什么麻烦,我总会为你扫平,用不着委屈自己……” 他到底不是萧窈的亲兄长,有重光帝在上,亦不好指点她的亲事,只能这样隐晦地提醒—— 若非真心喜欢,不要委曲求全。 萧窈怔了怔,看着被积水打湿的绣鞋,轻声?道:“我明白。” 但她也明白,世上没?有无?本之利,从崔循那里?占了便宜,总是要归还的。 这样的意识在看到各家送来是生辰礼时愈发鲜明。 第047章 次日便是生辰, 萧窈与晏游约好去栖霞山射猎。 她原也打算今晚要来祈年殿用晡食,故而听传召时并没多想,只当是父女间再寻常不过的一顿饭。 及至见?葛荣亲自在殿外相侯, 神色不似往日那般自在, 才觉出?些许不对?。 萧窈压低声音问:“阿父召我来, 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葛荣向来对?她言听计从,这回?却什么都?不肯透露, 只道?:“殿内已?经备了晡食, 公主?请。” 萧窈无奈, 只得先进殿拜见?。 食案已?经摆好, 其上的饭食皆是萧窈素日喜欢的。 还有依着旧俗备下的一碗银丝面, 熬了许久的汤底格外香醇, 点缀着切得细碎的小菜, 令人看了极有胃口。 萧窈觑着重光帝的面容, 并没看出?什么异样。 待到开口,重光帝问得也是些不疼不痒的家?常话。萧窈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只当是自己想多了,挑着细面,慢条斯理地吃着。 这一餐用得差不多时,重光帝忽而问道?:“朕这两日听闻王家?九郎似乎出?了事,窈窈可知晓?” 萧窈攥着食箸的手?僵了下, 装傻道?:“什么事?” “仿佛是得罪了人, 被毒打一顿,半死不活的。”重光帝道?。 “是吗?”萧窈舔了舔唇, 尽可能风轻云淡道?, “他家?那六郎,从前不就被人寻仇, 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吗?如?此看来,也称得上是‘家?学渊博’啊。”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若换了以往,重光帝兴许会嗔怪一句,如?今却只是打量着她,“此次不同。” “王六郎出?事后,王氏大费周章,恨不得掘地三尺将凶手?找出?来。而今,却对?此置若罔闻,并没要追究的意思。” 萧窈道?:“许是王家?并不看重王旸。” “崔氏也未曾过问。” 萧窈道?:“自家?都?不管,还指望外祖家?吗?” 重光帝见?她仍欲找借口,终于还是挑明:“窈窈,你还要瞒阿父到什么时候?” 萧窈沉默下来,看着食案上的残羹冷炙,明白重光帝为何要等她吃完之后再提此事。 若一早提,只怕半点胃口都?没了。 “此事应是你的手?笔,谁帮你的?晏游,还是……”重光帝语气?微妙,“崔循?” 萧窈犹自反驳:“好好的,我为何对?他下毒手??” 可重光帝仿佛就是在等这句,深深地看她一眼,叹道?:“是因秦淮宴时的变故吧。” 萧窈变了脸色。 她并不打算令重光帝知晓此事,一来尴尬,二来也怕他为此伤神。可不过几日的功夫,已?经瞒不住了。 “打人不难,难的是善后。”重光帝虽叫她来问话,但心?中早已?有定论?,“若非崔循,你与晏游行事兴许瞒得过一时,却无法令王氏偃旗息鼓。” “王旸与崔循为表兄弟,他却这样帮你……” 秦淮宴那夜究竟发生什么,六安虽心?知肚明,但并不敢在重光帝面前直言,硬着头皮回?话时亦答得含糊,只敢隐晦提及。 可重光帝不是傻子。崔循这般胳膊肘往外拐,偏袒萧窈这么个“外人”,已?是无言的佐证。 若萧窈的阿娘、阿姊尚在,此事该她们来问,又或是阳羡长?公主?也可。父女之间到底有所不便。 重光帝又叹了口气?,只道?:“阿父会与崔翁详谈,促成这门亲事。” 萧窈正因东窗事发而慌乱,却不料自家?父亲的话题已?经跳到“亲事”上,愣了愣,立时反驳道?:“大可不必!” 她本?就犹豫不决,对?此算不上热切。 听重光帝的意思,仿佛还要对?那位自视甚高?的崔翁让步,许以利益,便全然是抵触了。 “阿父说得,倒像是我上赶着要嫁他家?一样。”萧窈冷笑了声,“我又不是非他不可。” 重光帝皱了皱眉,不甚认同。 萧窈对?此并不意外,因她阿父人虽好,但并没那么容易接受离经叛道?的举止。若不然从前也不会一听她有意效仿阳羡姑母,便大惊失色。 在重光帝看来,她与崔循之间既已?不清不楚,就该快些成亲才好。免得有朝一日此事为人所知,坏了名声。 归根结底,也是为她考虑。 故而萧窈并没同他争吵,只道?:“阿父不必为此费神。且不说我还未曾应允崔循嫁他,纵然真嫁,也只有他退让的份,断然没有要您割舍让步的道?理。” 她来时的好心?情毁得七七八八,方才吃得多了些,甚至有些反胃。 重光帝却因她这反应脸色微变,吩咐道?:“请医师为公主看看。” 萧窈回?绝:“只是吃多了,积食而已。散步消消食便没什么妨碍,犯不着这么麻烦。” 说着趁机起身,“时候不早,阿父早些歇息,我出?去转转。” 她着实不大想再同重光帝探讨此事,果断溜之大吉。 一路走?回?朝晖殿,胃里沉甸甸的感觉消散许多,翠微又取了消食的朹梅。 萧窈咬了口,被酸得脸都?皱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抱怨,却已?经有医师过来诊脉。她只觉无奈,同青禾随口抱怨:“阿父也太小心?了些。” 这医师还是自武陵时开始照拂重光帝身体的那位,因渐渐上了年纪,平日只负责祈年殿那边看诊。 朝晖殿这边便是有什么,也不会劳动他。 萧窈终于意识到不对?,只是一时间想不明白为何如?此。待医师离开,她从头到尾同翠微讲了一遍,疑惑道?:“阿父何意?” 翠微觑着她的脸色,轻声提醒:“许是恐怕公主?有孕。” 萧窈面色青了又白,将那夜之事又认真回?忆一遍,笃定道?:“断然不可能。” 说完又有些羞恼,“谁将此事告知阿父?” 她蹂|躏着衣袖,拧眉想了好一会儿,向青禾道?:“叫小六过来。” 六安一进门,还没等她开口就已?经直挺挺跪下,又俯身磕了个头。 萧窈难得没叫他起来,皱眉道?:“虽说父皇是主?君,可你既跟在我身边,就是我的人,不该将那些事情告诉任何人。” “此事实非奴才所愿。”六安伏在地上,声音闷闷的,透着几分委屈,“是圣上先觉察到不对?,召了奴才过去问话,实在不敢欺君。” 萧窈惊讶:“父皇何时召你?” 六安道?:“十七那日晌午。” 萧窈掐着指节算了算,忽而意识到,是风荷宴后自己往祈年殿去,撞见?崔循那日。 那日,崔循罕见?地不顾礼数,将她拦在大殿门口说话,叫她“稍待片刻”。她心?慌意乱,前脚应下,后脚就跑了。 而今 再想,此事办得确实不大谨慎,明眼人都?能看出?两人之间的古怪。 兴许是崔循行迹匆匆,又兴许是重光帝听到外间的动静,着人一问,意识到背后必有隐情,便传了六安过去问话。 萧窈猜了个差不离,一时有些懊恼。 待到打发六安出?去,随手?拿了粒朹梅,被酸得一激灵,连带着心?底也颤了下。 崔循那日的反常是否有意为之? 这一想法不知不觉爬上心?头。萧窈当时就觉着古怪,因他并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人,只是慌乱之下并没想太多,匆匆略过。 酸意在唇齿间蔓延开,萧窈摸了摸小臂,将这点怀疑暂且压下,梳洗歇息。 第二日,萧窈早早起身,出?宫与晏游相会。 为方便山间行走?,她穿了件窄袖劲装,是极艳丽的绯色,衣摆绣着精致的云纹。 未着绣履,踩了双利落的短靴。 也未曾佩戴钗环首饰,只随意编了几根小辫,一并用发带束起。 这是她在武陵时出?门常有的装扮,来建邺后虽添了许多衣物,但皆是些繁复的宫装,挑来挑去,最后还是翻出?压箱底的衣物。 临出?门前,萧窈随口道?:“改日叫内司送套这样的衣物吧。” 翠微含笑应下,替她理了理鬓发,柔声道?:“窈窈生辰吉乐。” 萧窈微怔,随后喜笑颜开地冲她摆了摆手?,亦如?从前那般笑道?:“我出?去玩。若回?来得晚,必是在外边用过饭了,不必记挂。” 宫人得了吩咐,一早就已?经将她自武陵带来的那匹栗色马备好。 这马是舅父在世时送她的,较之寻常骏马身量低矮些许,性情温顺,于萧窈这样的女郎恰好相称。 它一见?萧窈,便贴上来蹭了蹭她的手?,姿态中满是眷恋。 “红枣,”萧窈熟稔地抚摸着它的鬃毛,“这些时日是不是闷坏了?带你去放风。” 她挑着条僻静的路,与晏游一道?溜溜达达同行,待到出?城后彻底没了拘束,才纵着红枣马飞奔。 道?旁垂柳依依,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好。 有风拂面,衣袂飞扬。 晏游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含笑看着,行至栖霞山逐渐慢下来,这才驱马跟上。 “右侧这条路通往学宫,左侧这条则是往后山,我听军中家?住附近的副官提过,说是有不少野果、野味,周遭百姓荒年以此为生。”晏游打量萧窈的装扮,玩笑道?,“你许久未曾用弓,不知是否生疏?” 萧窈“哼”了声:“不如?来打赌?若我今日能射到猎物,便算你输。” “好啊。”晏游捧场,“我若是输了,便由你差遣。” 萧窈放慢速度,信马由缰,没走?多远却遇到一处木制拒马,横亘在路中,挡得严严实实。 第048章 与从前严苛的做派相比, 崔循现下算得上和颜悦色,有?求必应,叫人挑不?出什 么?错。 可?越是如此, 萧窈越觉着微妙。 早前为松月居士整理书稿时, 萧窈曾看他提起一种草, 会分泌出香甜如蜜的汁液,吸引蜂蝶。待毫无防备的蜂蝶靠近, 却又会收紧, 将它们包覆其中, 逐渐蚕食。 如今的崔循, 就莫名令她想起这?种看起来?纯良无害, 甚至有?些诱人的异草。 她与崔循分道扬镳, 进了后山。 山间草木丰茂, 阴凉宜人, 清溪缓缓流淌而过,水声潺潺, 悦耳动听。间或有?蝉声鸟鸣响起,落在耳中也并不?嫌聒噪,只?觉生动有?趣。 随身带着的弓箭是萧窈在武陵时常用的。当初钟媪看着收拾行李,见她执意要带此物,还曾皱眉劝阻, 说是宫中并非乡野, 用不?到这?些物什。 萧窈只?当耳旁风,依旧叫翠微添进行李中一并带来?。 如晏游所言, 她许久未曾碰过弓箭, 确有?生疏。头几?箭都没?中,反倒惊动猎物, 枝上梳理羽毛的小雀扑棱着翅膀飞远,灌木丛中的灰兔亦溜得不?见踪迹。 倒是晏游的射艺依旧卓绝,拉弓引箭,空中飞过的大雁应声而落。 萧窈并没?气馁,摩挲着弓箭,慢慢调整找手感。 她并非多有?耐性的人,但在这?件事?上,却始终未见半分厌烦。 晏游原想玩笑?几?句,讨论?先前的赌注,但见她神情这?般专注,便没?出声打扰。 晌午时分,日光透过枝叶间隙洒下,天气逐渐炎热。 萧窈眯了眯眼,远远地望见翠绿的蔓叶间显眼的羽毛。她从箭囊中又抽出支羽箭,搭弓拉箭,凝神片刻倏然松手。 箭矢如流星,破风而出。 晏游将才摘的野果放至马兜,抚掌道:“中了!” 野山鸡应声倒地,萧窈雀跃:“先前的赌约我?赢了。” “自然是你赢了。”晏游捡了猎物回来?,同她笑?道,“这?山鸡鲜嫩肥美,加些菌子一并熬汤,佐以麦饭,味道必定极佳。” 半日下来?原就有?些饿,听他描绘得这?样仔细,萧窈顿时来?了兴致。她拭去额上细汗,俯身鞠了捧溪水,提议道:“学宫有?一厨子,仿佛是谢家的仆役,厨艺极佳,便是宫中的御厨也及不?上。咱们将这?些带去,请他代为料理。” 萧窈暂居的行宫虽也有?厨子,但实在比不?上学宫那位,以至于?她午后习琴时偶尔会提前过来?,特地蹭饭。 为此,她还曾想过令行宫那边的仆役来?学学手艺。 只?是士族之间讲究颇多,各家有?自己?调香的手艺、料理的手艺,素不?外?传。譬如班氏的茶闻名建邺,有?人许诺千金,却也未曾购得制茶的方子。 也正因此,班氏的茶才愈发贵重。 逢年过节礼单上添这?么?一笔,便显得极有?分量。 班漪并不?自矜风雅,曾向她暗示过背后的门道。 萧窈明了,故而虽动了念头,最后还是并未冒昧与谢昭提及此事?,只?隔三差五来?学宫用饭。 晏游对此自然无异议,收拾了弓箭、猎物,随她一并去往学宫。 澄心堂附近的梨花早已落尽,仆役们又特地移植了许多时令花草过来?,蜂蝶翩跹。其后的屋舍外?搭了花架,蔷薇攀爬,鲜花翠叶,看起来?赏心悦目。 萧窈曾因病在此修养过几?日,后来?此处便留下来?,供她偶尔在学宫歇息。 自松月居士将议事?堂搬到属官们聚集的官廨,此处便没?什么?人过来?,格外?清幽僻静。 萧窈给了片金叶子,令仆役一并同猎物送去厨下。自己?在蔷薇花架下闲坐,吃着山间摘来?的野果,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晏游闲聊,听他讲些军中事?务。 军中并没?多少有?趣的事?情,有?些还是不?宜讲给女郎的。晏游搜肠刮肚,才勉强寻出些能当做谈资的,说与她听。 萧窈折了朵蔷薇,话锋一转道:“你应当已经听闻桓氏回京之事?。” 晏游微怔,随后点了点头:“为何想起问这?个?” “我?接了桓氏的赏花请帖,过两日要去他家做客。”萧窈若无其事?道,“此次做东的应是自荆州而来?的那几?位,故而想问问你,可?有?什么?须得格外?留意的?” 萧窈收到请帖时并不?意外?。 她对这?些士族的作风已十分了解,那日在城外?见着桓氏家眷入京都,便知道安置妥当后必然会有?这?么?一场宴饮。 只?是先前有?秦淮宴,才拖到如今罢了。 “此番带着家眷来?京都的,是桓大将军嫡长子,桓维。他颇受大将军倚重,早年娶了王大娘子,后有?了一对双生子。” 晏游在大将军帐下当差数年,也曾与这?位桓长公子有?过往来?,故而了如指掌,同她讲道,“桓翁早就惦记重孙,只?是早前小公子年岁轻,怕舟车劳顿会有?意外?,故而待到年岁渐长才带回来给他老人家看看。” 萧窈道:“既如此,他们夫妻之间想必十分恩爱了。” 晏游有?些迟疑:“长公子后宅之事?,我?知之甚少。只是偶尔听旁人议论?过两句,怕是未必。” 萧窈点点头,又问:“此次一同回来的仿佛还有?桓二娘子,但那日秦淮宴上,我?却并不?曾见到她。” 晏游思忖道:“应是她那位夫婿丧期未满。” 桓大将军素来?宠爱这?个女儿,为她择荆州士族中极为出色的袁氏儿郎为夫婿,奈何那位郎君却是个短命的,成亲未满一年便没?了。 若依着旧例,二娘子应当在夫家守孝,但大将军不?忍女儿受苦,依旧接回自家好生养着,如今更是直接将人送回建邺。 袁氏心中是否不?满另说,但至少在明面上,半个不?字都不?敢多言。 “我?倒忘了此事?。”萧窈听他讲完,虽曾与二娘子有?过过节,却还是平心而论?,“人死不?能复生,总没?有?叫人守着牌位过一辈子的道理,如此倒也挺好。” 晏游感慨:“倒是头回见你对这?些事?情上心。” “若是寻常宴席,我?兴许也就是去走个过场,可?这?回……”萧窈顿了顿,语焉不?详笑?道,“有?些旁的打算。” “可?用我?帮忙?”晏游问。 萧窈摇头:“有?些账,还是该我?自己?来?算。” 此厢犹自闲聊,仆役已经将料理好的餐食送来?。 鹿肉、鱼肉炙得恰到好处,火候极佳,嫩而不?柴;菜蔬以独门特制的醯酱调制,清爽可?口;至于?那锅最后送来?的山菌鸡汤,更是才一掀了盖子,香气便霎时溢出。 而随着仆役一并来?的,还有?数日未见的谢昭。 他难得规规整整穿着官服,看起来?清减了些,笑?起来?却依旧如春风拂面,不?疾不?徐解释:“因忙于?庶务,今日还未曾好好用过饭食。原打算吩咐仆役置办,恰得知公主?猎得许多野味,故而厚颜跟来?,还望见谅。” 萧窈没?少蹭谢氏家厨的饭,而今这?顿,也是指明了要他来?做的,自然没?有?回绝的道理。 何况那么?些猎物,她与晏游原也吃不?完。 “司业不?必见外?。”她起身让了让,觑着谢昭素来?清俊秀美面容仿佛都憔悴了些,不?由得疑惑,“近来?是有?什么?事??怎会令你这?般劳累。” 谢昭无声叹了口气,似是一言难尽,最后只?道:“琢玉因嫌学宫风气散漫,添了许多考评事?项。” 尧庄虽为学宫祭酒,但这?种繁琐的庶务,自然不?该劳动他老人家。故而便顺理成章地落在谢昭肩上。 他与属官们轮番商议,拟了章程,却被崔循轻描淡写一句打回来?,须得重新修改。 为此,谢昭怀疑过崔循这?是挟私怨报复,转念又觉着不?至于?此。因崔循从来?不?做这?样的事?,加之他所指出的缺漏的确有?其道理,便只?得推翻重来?。 若非萧窈来?学宫,兴许依旧寻不?到合适的机会见她。 萧窈并未觉察出他千回百转的心思,只?是思及近日见崔循的情形,“啧”了声,“他将事?情都交予你们来?做,难怪自己?清闲。” “公主?这?些时日见过琢玉?”谢昭神色如常,仿佛随口问及。 萧窈夹菜的手微微停顿,“今早来?栖霞山时,偶遇一面。” 谢昭便不?再追问,转而笑?道:“今日公主?芳辰,应取酒来?才是。” 萧窈乍一听有?些雀跃,及至 想到抄的那两卷南华经,又歇了心思,开口拦下谢昭:“算了。思过堂石碑上还刻着呢,学宫不?应饮酒。” 谢昭微怔,随后不?动声色道:“是我?失于?考量。” 晏游盛了碗山菌鸡汤,放至她手边,打断两人逐渐微妙的对话:“尝尝你自己?射的猎物。” 萧窈应下,才拿起汤匙,却只?听不?知何处传来?琴声。 她学琴已有?半载,先后经班漪、尧庄、谢昭指点,早已不?复初时的稚嫩,亦能分出高?下之别。 凝神听了片刻,便知此人琴艺绝佳。 细论?起来?,不?在班漪之下,甚至能与谢昭相提并论?。 萧窈诧异:“心来?的学子之中,有?如此擅琴之人?” 她大为好奇,甚至想循声过去看看,究竟是谁在抚琴。 “并非新来?的学子,”谢昭看向澄心堂的方位,又看了眼萧窈,似笑?非笑?道,“是琢玉。” 第049章 澄心堂中窗明几净, 白瓷净瓶中供着几枝兰花,暗香浮动。 崔循坐于窗侧,白衣胜雪。 日光洒下, 恍若浮光跃金, 勾勒出精致的侧颜。他的眉眼随母亲, 细看颇为秀气?,眼睫浓密纤长, 漫不?经心垂下时却又透着几分冷淡。 鼻梁高挺, 薄唇, 是民间老人们说的“薄情相?”。 萧窈揣着一肚子?疑惑来, 原本有些许急躁, 踏过门槛见着这副景象不?由一愣, 悄无声息看了会儿。 她的确喜欢崔循的相?貌。 从前同他说的那番话并?非虚言。早在祈年殿外冬雪中初遇, 不?知?他姓甚名谁时, 就?曾有意无意多看好几眼。 其实细论起来,他与谢昭的样貌难分高下, 可身体本能的反应总是更为诚实。萧窈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单论外形,她确实更喜欢崔循。 她倚门而立,待崔循觉察到她的存在,抬眼望来, 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咳了声:“你找我?来什么事?” 崔循微抬下巴,示意她落座。 萧窈已经推了谢昭的邀约, 也?叫晏游先回军营, 不?必特地等候自己。眼下并?没什么要紧事,稍一犹豫, 还是在书案另一侧坐了。 “今晨你曾问过的后山封路之事,我?令人查过,是谢七郎他们的手笔。”崔循为她斟了盏茶,“他们前些时日在山间观景取乐,为猎户惊扰,便叫人知?会城尉,添了这道禁令。”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说一桩稀松平常的事情。 萧窈皱了皱眉,心中难以?认同,但也?知?道这在士族子?弟为所欲为的特权、罄竹难书的恶行之中,确实不?算什么。 他们甚至还走了城尉那里的章程,而非动用自家私兵,随意圈地。 当底线足够低时,这倒真算不?得?什么。 “可晏游同我?说,周遭百姓中,不?乏靠山吃饭过活的,如?此一来岂非断了他们的生计?”萧窈饮了口茶水,微凉、甘爽,恰到好处地解了方才炙肉的些许油腻。 她便又喝了半盏,时不?时看向崔循。 “确有不?妥。”崔循略略颔首,却又不?肯再说旁的。 最?后还是萧窈按捺不?住,直言:“既然不?妥,就?不?能撤了这条禁令吗?” 她潜意识中总觉着崔循应当无所不?能,再棘手的事情,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 “能,但麻烦。”崔循答。 像是回绝,却又未曾彻底把话说死,仍留了一线希望。 萧窈下意识追问:“为何?” “学宫本就?规矩森严,约束繁多,他们自小骄奢淫逸惯了,若是再处处弹压,难免适得?其反。”崔循道,“何况此举并?非谢晖一人促成,牵涉其中者多不?胜数……” 他条分缕析着,说得?头头是道,萧窈被他绕进去,几乎就?要信服了。 转念想了想崔循从前的行事,倏然清醒过来,咬了咬唇,迟疑道:“你说的这些,分明都是托词。” 崔循并?未反驳,只平静看她。 萧窈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你只是不?想做而已。” 崔循颔首:“公主既这般了解,想必也?明了其中缘由。” “你,”萧窈一时有些气?结,转瞬又萎靡,声音也?不?由自主轻了许多,“因为此事对你并?无好处……” 崔循若是当真想做,自然能成。学宫那些不?成器的儿郎纵有怨言,也?不?过背后非议几句,又能奈他何? 可他为何要做? 此事与他原没什么干系,如?从前许多年一样袖手旁观,才是合情合理。 萧窈咬了咬唇:“那我?待回宫后,告知?父皇,请他下令解决此事。” 言罢,正欲起身,却被崔循抬手压了衣袖。 “圣上若下令,城尉自然不?敢违逆,会撤去拒马、卫兵,可谢晖他们仍会有旁的法子?达成目的,令周遭百姓不?敢进山。”崔循见她杏眼微瞪,无声叹了口气?,“萧窈,你明知?我?想听什么。” 他不?再装模作样称呼什么“公主”。 但很少?会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叫她。萧窈不?大?习惯,只觉微妙,沉默片刻后“哦”了声:“……你想听我?求你。” “不?是‘求’。”崔循抠着字眼,只否认,却又不?说应是什么。 萧窈看着他那张清逸出尘的脸,想明白后,一时有些失语,过了好一会儿轻笑道:“你从前总爱答不?理,还几次三番训斥,我?还当你只嫌我?轻浮……” “崔循,”萧窈似笑非笑,“从前我?同你撒娇时,你心中实则是喜欢的吧?” 崔循不?语,鸦羽般的眼睫垂下。 萧窈趴在手臂上,抬眼看他,杏眼圆圆的,眼眸澄澈,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笑意。 落在崔循眼中,只觉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叫人想抬手摸摸她的鬓发。但他并?没动弹,只静静看着她。 “你可真是假正经。”萧窈感慨了句,反手牵了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你应知?晓今日是我?生辰,便帮我?圆了这桩心愿,权当是生辰礼可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待何时你生辰,我?定还你一份礼。” 她为他找了个很好的理由。崔循喉结微动,缓缓道:“好。” 他答应得?实在太?过顺遂,萧窈不?由一愣,随后由衷感慨:“好在你家世显赫,无需做生意谋生,否则定是要赔本的。” 哪有说什么便应什么的?总该讨价还价一番才是。 崔循微微一笑,并?未解释,漫不?经心地抬手抚过古琴。琴弦颤动,音质悦耳,懂行之人一听便知?是此琴极佳。 萧窈早前就?留意到此琴,只是一直没来得?及细看,而今离得?这样近,得?以?看得?真切。 “这是你的琴。”萧窈指尖小心翼翼抚过琴身,感其底蕴深厚,好奇道,“它叫什么?” 崔循道:“无名。” 萧窈面露惊讶。 当世名琴,譬如?谢昭那张“观山海”,名声遍及江左;先帝赐下那张“知?秋意”,亦是有名有姓的前朝遗物。 她原以?为崔循所用的琴,也?会是那等报出名号,能引得?四座皆惊之物。 崔循看出她的疑惑:“此琴是我?少?时偶然所得?,并?无琴铭。” 萧窈问:“那你何不?为它命名?” 崔循沉默片刻,只道:“并?未想到合适的,搁置至今。” 乐曲寄情思,他素来寡情,无悲无喜,亦无什么触动。如?萧窈昔日所言,是个无趣的人。 “可你琴技极佳。”萧窈随口道,“能再弹支曲子?听吗?” 若换了旁人,断然不?会这般随意地支使他,犹如?吩咐自家伶人。但崔循并?未有丝毫不?悦,反问:“你想听什么?” 萧窈道:“随你。” 大?半日下来,她已经有些疲惫,加之方才不?知?不?觉吃得?多了些,而今渐渐地已经有些犯困。 崔循见她无精打采,便弹了支轻柔和缓的曲子?。 萧窈托着腮,百无聊赖间想起王旸之事,轻声问:“王九郎伤成那般模样,你是如?何向王家交代的?不?会得?罪王氏吗?” 她那日并?没隐藏身份,原也?想好了,若王旸回去告状要如?何应对。但如?重光帝所言,王家在这件事上竟装聋作哑,并?没深究。 思来想去,唯有崔循善后才能解释。 “谈不?上得?罪,九郎在王氏并?没那等分量。”崔循淡淡道,“只需令九郎自己认下,是因争抢妓子?,与人争风吃醋动了拳脚。王家顾及颜面,自然不?会大?肆追查。” 萧窈“嘶”了声,疑惑道:“王旸如?何肯认?你姑母难道看不?出来不?对劲?” 只需看一眼他身上的伤,就?该知?道绝非“拳脚相?争”能留下的痕迹。 “我?既敢如?此行事,自有手段令他认下,不?会将你牵连其中。”崔循拨弄着琴弦,不?疾不?徐道,“至于个中缘由,涉及家事,你若想知?道……” 萧窈摇头:“算了。” 她虽好奇,但听到“家事”二字,总觉着这话题有些危险,唯恐他再提什么亲事,果断回绝。 她其实并?不?厌恶与崔循相?处,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观之赏心悦目。但她并?不?想负责,被绑死在他身侧,稍一想就?如?坐针毡。 好在崔循没再催逼,一个字都没提。 此处虽没软榻绣枕,但听着轻缓的琴声,萧窈还是伏在书案一侧,眼皮逐渐阖上,在和煦日光中睡去。 手腕垂在书案边沿,发丝散在肩头,看起来柔软极了。 这样毫无防备的姿态,也?不?知?是警惕心太?差,还是信得?过他的品性?。 崔循看得?入神,指下弹错了音,这才停下。 她的住处就?在澄心堂后,相?距不?远;澄心堂偏殿亦有供人稍作歇息的软榻,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就?能到。 崔循端坐片刻,抬手拖起她悬在半空的手腕,低声道:“这般睡久了,醒来会不?舒服,还是回去歇息。” 萧窈是有些起床气?的,翠微与青禾都很清楚这点,并?不?会贸然唤她起身。便是真有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会备下喜欢的糕点、果脯来哄她。 而今听着那些道理,她只是侧了侧脸,彻底埋进臂弯中。 崔循无奈,挪到她身侧,稍稍用了些力气?。却见她才直起身,就?又倒在他怀中,话音里透着些不?悦,抱怨道:“不?要吵……” 第050章 萧窈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睁眼时, 最先看见的是澄心?堂雕琢古朴的海棠花窗。 天际堆叠着大片橙红色的火烧云,金霞漫天,辉光绚烂。 夕阳余晖洒下, 依稀可见尘埃飞舞。 她被这样的景象迷惑, 定定看了许久, 直到被熟悉的声音惊醒。 “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不?知是否错觉, 崔循此时的声音并?不?如往常那般清冷, 反透着些许温柔的意味。 萧窈愣了愣, 意识到自己正?枕在崔循膝上后, 忙不?迭起身。却又因刚睡醒, 起得太急, 尚未坐直便顿觉眼前一黑。 崔循扶了她一把, 无声叹道:“慢些。” “你……我为何会……”萧窈扶额, 对上崔循温和的目光后,嘴上磕绊了下, 一言难尽地指了指他?膝头。 “你听琴时,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崔循既不?见尴尬,亦不?见窘迫,神色如常道,“我原想唤你回去歇息, 你不?肯, 反倒扑我怀中。” 这么说起来,仿佛全是她的不?是。 萧窈红唇微抿, 艰难道:“你为何不?推开……” 还?未说完, 便觉着这对话似曾相识,不?由得沉默下来。 崔循言简意赅道:“我非圣人。” 秦淮宴后, 他?对萧窈的心?思不?再遮掩,早已昭然若揭。 萧窈抱膝坐于蒲团上,难得自我反思一番,也觉着自己那般随意在崔循身边入睡,多少有些不?妥。 但她本就散漫,心?中又对崔循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信赖,便没顾忌许多。 此时再说什么都无用?。 她将长发拢至肩侧,以手梳理,却忽而又想起旁的,小?心?翼翼道:“你我这般……不?曾有人来吗?” 崔循若有所思,在她愈发紧张之际,这才又道:“未曾。” 萧窈松了口气?,又站起身打理衣裳。 崔循不?言语,依旧端着地跽坐着,看她抚平红裙上的褶皱,打理腰间系带,目光渐沉。 此时若有人来,见此情形,少不?得是要误会的。 但澄心?堂本就是僻静之地,松月居士将议事堂改在学宫官廨处后,平日就更不?会有谁来。 萧窈打理妥当,欲盖弥彰般咳了声,轻声道:“那我先走了。” 说完没等崔循开口,已大步离开。 屋中本不?该疾行,但萧窈从?没这些忌讳,几乎转瞬间,艳丽如火的衣袂在房门处闪过,人影已消失不?见。 崔循目送她离开,复又垂了眼,指尖碾过素白袖口,轻轻勾起一根长发。 纤长的青丝绕在指尖,乌黑细软,仿佛犹带丝丝缕缕幽香。 又兴许是萧窈在膝上枕了太久,他?惯用?的檀香混了她身上的气?息,早已被搅得不?似从?前。 - 桓氏这场筵席定在六月初一,是家中那对双生子?的生辰。 寻常士族小?辈生辰断然不?会有这样隆重的阵势,但桓翁初见重孙、重孙女,只觉玉雪可爱,老怀甚慰,特地吩咐了要大办特办。 族中自然不?敢怠慢,更是为此广发请帖。 除却沾亲带故的,就萧窈这样没什么干系的,也一并?请了。 王滢为此不?大高兴,待傅母将小?娘子?抱走后,忍不?住向?自家长姐抱怨:“阿姐为何要请萧窈来?她与咱们两姓又有什么干系,来了平白坏人兴致!” 婢女捧了浸着花瓣的牛乳,恭敬跪在主母面前。 “她到底是公主。若是连个?请帖都不?递,才是失了气?度。”王旖纤手浸泡其中,瞥了犹自生气?的王滢一眼,风轻云淡道,“而今是在桓家,你怕什么?” 被戳破心?思,王滢抿了抿唇:“阿姐见过的,她就是个?蛮不?讲理的疯子?!” “我叫人悄悄去看过,九郎伤得爬都爬不?起来,而今起居都得婢女伺候,怕是没个?月余都下不?得床。他?虽遮遮掩掩不?肯说缘由,却发卖了我先前送他?那婢女,”王滢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那伤八成与萧窈脱不?了干系!” 秦淮宴上的安排只成了一半,萧窈虽喝了下药的酒,可最紧要的一环没能成。原本该是她被送到王旸那里,药效发作?,由着王旸摆弄。 只要事情能成,萧窈今后便真真正?正?抬不?起头。 谢氏绝不?会要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儿媳,她与谢昭之间,便再无可能。 奈何中途出了纰漏,萧窈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王滢本就心?虚,也知晓她这位从兄是什么货色, 只怕还?没挨打就会拉她垫背,故而不?大想见萧窈。 王旖一眼看出小?妹的心?思,待听了她这番说辞,皱眉道:“你竟真怕了她。” “我……”王滢扯着绣帕欲言又止,也觉着自己这般露怯有些可笑,稍稍平复心?情,“阿姐说得对,如今是在桓家,你说了算,她萧窈又能如何?” 王旖又以清水净手,待侍女细细擦拭去手上的水珠,端详着新染的蔻丹:“我倒也有一事不?解。” 王滢好奇:“何事?” “她那夜既饮了酒、中了药,最后是如何解的?那药一旦中了,可不?是请医用?药能治。”王旖勾了勾唇,顾忌小?妹尚未出阁,到底还?是未曾将话说得太过露骨,只道,“我有意令人查过,却没什么眉目。”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仔仔细细地遮掩了此事。 “阿姊的意思,是说她已非清白之身?”王滢来了精神,想了想,却又叹气?道,“可那时未曾戳破,公之于众,眼下便是知晓又能如何?” 王旖又瞥她一眼,知晓她指望不?上,起身道:“罢了。此事你就别操心?了,等忙过这阵子?,我来。” 时辰不?早,宾客陆续登门,她自然不?能再留在房中只陪小?妹说话,扶了扶鬓上簪着的步摇,款款起身。 王旖是王氏长女,在建邺同?辈的女郎中,向?来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后来嫁桓氏长公子?,去了荆州,亦是顺风顺水。 宾客盈门,见她时皆要称赞一番。 或是说她仪容尤胜当年,为桓氏妇,治家了得;又或说她福泽深厚,嫁得佳婿,又有这样一双聪明伶俐的儿女。 萧窈冷眼旁观,见她八面玲珑招呼各家女眷,分明数年未在建邺,却还?是对各家境况了如指掌。 两人曾在秦淮宴上见过一面,暗流涌动,实在算不?得愉快。如今再见,王旖却能表现?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从?无龃龉,是再周到不?过的主人家。 萧窈扯了扯嘴角,寒暄着,配合她做出一副宾主尽欢的情境。 目光落在傅母怀中的小?娘子?身上时,眼中的笑意才真切许多。 这是个?生得仿佛玉雪团子?的小?娘子?,穿了身极为秀丽的红裙,柔软的头发扎着双髻,簪着一对金线缠丝珠花。 眉心?一点胭脂红,倒像是观音座下的龙女。 她这样的年纪不?谙世事,自然也不?会清楚那些争端,对上萧窈的目光后羞涩一笑。 “小?娘子?真是可爱,”萧窈真心?诚意道,“望你平安顺遂、无忧无虑。” “承公主吉言。”王旖含笑谢过,吩咐婢女,“引公主去园中,仔细伺候,不?可怠慢。” 这时节各色鲜花开得正?好,姹紫嫣红。 桓翁素爱花草,这一处园子?虽不?如王氏金阙那般富贵逼人,但奇花异草无数,曾有人游园后写?赋,称赞其如“瑶池仙境”。 而今宾客大都不?急着入席,而是四散园中,赏玩花木。 萧窈穿花拂柳一路走过,边看花草,边端详着园中地势,时不?时问上几句。 婢女姿态恭敬,一一答了。 萧窈擅射猎,眼神极好,及至远远望见湖边结伴赏莲的几位女郎,一眼就认出其中的王滢。 她今日穿着条水红色的罗裙,艳丽,惹眼。 萧窈脚步微顿,看向?身侧的青禾。 青禾一早就得了吩咐,立时会意,踉跄两步半摔在了路旁的柳树旁。 引路的婢女见此,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心?口闷,只觉上不?来气?。”青禾按着胸口,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艰难道,“许是天气?炎热……” “素日惯得你,这般娇贵。”萧窈嗔了句,又向?那婢女道,“今日宾客盈门,想来贵府必然备有医师,你便扶她过去,讨一贴清凉祛暑的药吧。” 婢女面露犹豫:“那公主您……” “我自过去就是。园中这么些人,难道还?能寻不?到宴厅?”萧窈神色自若吩咐道,“去吧。” 婢女扶起青禾,又同?她指了宴厅的方位,这才离开。 待她们离开,萧窈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并?没循着婢女所指的方向?过去,而是踩着青石小?径,向?一旁堆就的假山而去。 此处虽是人力造景,但占地颇广,其上有凉亭、八角塔,可居高临下观园中景致。 宾客们大都在园中看花草,此处静谧无人。 萧窈踩着木制的阶梯上了二楼,步子?轻盈,听空旷的塔中回荡着轻微的声响,脸上客套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 有些许微风抚过,萧窈倚在窗边,垂了眼睫,看向?湖边的王滢。 湖中睡莲开得正?好,其中不?乏稀有品种,就连士族出身的女郎们亦有说不?上是何名头的。 王滢姿态闲散地凭栏而立,洒着鱼食,指点她们。 第051章 在场宾客中, 纵使是方才附和王旖帮腔的,心中也不见得就真?认为此事系萧窈所为。 毕竟她也不过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身?量纤纤, 哪里就能王滢打得头破血流?若有真?凭实据, 王旖又岂会在这里空费口舌功夫? 但两方针锋相对, 权衡利害,自然?还?是该站在王旖那边。 毕竟她们那时的确未曾见过萧窈, 倒也不算胡言。至于这污水泼在萧窈身?上, 最后?能否坐实, 又如?何收场, 就与她们没什么干系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 崔循居然?会露面, 插手此事。 这可是崔循, 出了名的不好亲近。 同为双璧, 谢昭与女郎们在雅集相逢,有时还?会探讨几句文辞乐理, 崔循则不然?。 就未曾见过他对谁另眼相待。 以?崔循的出身?、相貌,原也是女郎们最为心仪的夫婿人?选,这些年来爱慕者繁多,其中也有煞费苦心者,最后?却都?铩羽而归。 眼下他却站出来, 主动挑明早前萧窈与他同处。 不知多少道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流转, 萧窈先前存有疑点的行踪,而今落在众人?眼中, 则成了别的意味。 时下男女大?防虽并不严苛, 但平白无故,亦不会这般有意避开旁人?独处。 萧窈一个字都?没说, 但她与崔循的关系,在众人?看来已经算不得“清白”了。 而向来八面玲珑的王旖,脸上的神情已十分勉强,任谁都?能看出她的错愕与心惊。 崔循的问话?直指她,避无可避。 王旖掐着掌心,令自己尽可能镇定下来,权衡局势道:“长公?子?既如?此担保,我自信服。想来是婢女传错话?,以?致生了误会,险些冤枉公?主,实在是我的不是……” 此时的王旖显得分外通情达理,与方才咄咄相逼的模样判若两人?。萧窈又冷笑了声。在这空旷的室外,她满是讥讽的笑声格外明显,令人?难以?忽略。 王旖抿唇,斜睨了眼。 有一身?着石青衣裙的妇人?硬着头皮站出来,讪讪笑道:“夫人?想是惦记着四娘子?的伤,一时情急,亦是情有可原。今日原是喜事,公?主便看在小寿星们的份上,体量几分吧。” 有她挑头,众人?熟稔地?打起圆场,倒一团和气?起来。 萧窈眼中的嘲讽之意愈盛,看向阶下站着的崔循。 宽袍广袖,长身?玉立,微风拂过衣袂飘飘,好似遗世独立的谪仙人?。神 色之中并无矫揉造作的深情,只抬眼看她,目光平静而温和。 像是在等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他。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总能从容解决,令她平稳落地?,不至有任何折损。 众人?也都?看出来他这是在等萧窈,互相交换着眼神,只等两人?离开后?,再好好琢磨一番。 可萧窈并没就此离开。 “夫人?说是误会,我却仍有一事不明。”萧窈抬眼看向王旖,迎着她惊讶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方才夫人?领着些健妇、婢女气?势汹汹过来,硬生生将我拦在这里,意欲何为?” “是想搜身??” “还?是要?将我扣在贵府,当作犯人?审问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旖这事办得不妥,她自己岂会不明白?只是小妹伤成那副模样,纵然?性命无虞,可她这样一个爱美的女郎,破相与要?她的命又有什么区别? 小妹醒过来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咬死了此事与萧窈脱不开干系,抱着她的手臂求她为自己做主。 王旖心知肚明,若今日查不出所以?然?,任由萧窈离开,将来就更?不能指望有何眉目。 只能当机立断,逼萧窈露出破绽。 成与不成,总得将此事先按在她身?上,以?待来日慢慢计较。 可萧窈始终未曾松口,对答间?不见心虚,并未露出什么破绽。 这种不占理的事情本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被崔循横插一手后?,再被萧窈质疑,王旖也无法如?先前那般强硬,只得扯了扯唇角:“公?主说笑了。” “夫人?先前那般,也是同我开玩笑不成?”萧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夫人?若真?想查明真?相,自当询问那些随侍在侧的婢女。莫非她们有谁见着我对四娘子?拳脚相向?以?致夫人?不管不顾,恨不得将我拘起来严刑审问。” 王旖沉默。 她自然?问过,可随侍的婢女只说未曾觉察到任何异常,听着惨叫声时,四娘子?已经血流不止。 “四娘子?受伤,夫人?心急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只是早前听了许多,说夫人?如?何聪慧干练,操持庶务又是如?何信手拈来……”萧窈有意顿了顿,忽而笑道,“今日一见,才知不过尔尔。” 她这番话?,已是将王旖的脸面踩在地?上,不留半分情面。 王旖自小到大听惯了奉承,从未有人?敢这般贬低她,原本苍白的面色隐隐发青。她下意识看向周围宾客,对上各式各样打量视线后?,又因深感羞辱而微微涨红。 哪怕因出身?而天然?站在一处,她们之间?就当真?亲密无间?吗?萧窈并不这么认为。也不觉着以王氏姊妹这样倨傲、目下无尘的性子?,能有多少真?心相待的知交好友。 想看她们笑话的人,难道会少吗? 萧窈毫不怀疑,方才这些话?用不了几日就会渐渐传开,为人?议论。 王旖若是那等心胸豁达,不在意旁人?如?何议论的人?,自不会有什么损伤。可她显然?不是。 王氏姊妹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太过顺遂。做惯了嚣张跋扈之事,便极容易飘飘然?,总觉着人?人?都?会任她们拿捏,乖乖让路。 可萧窈没打算让。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人?敢上前打圆场,及至见着闻讯赶来的桓维,暗暗松了口气?。 桓维原本在前厅饮酒、招待宾客,听了仆役回禀,行完一巡酒令后?起身?离席。 不曾想这么会儿?功夫,就闹到这般地?步。 他先问候崔循,寒暄两句后?,拾级而上。 桓维与崔循年纪相仿,略大?两岁,因他长在荆州,故而不常往来。但他对崔氏这位长公?子?印象极好,深知其非泛泛之辈。 至于王旖…… 桓维淡淡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向萧窈行礼道:“拙荆冲撞殿下,多有失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萧窈头回见桓氏这位长公?子?,只见他身?形高大?,剑眉星目。便正如?晏游所言,并非那等绣花枕头似的纨绔,一看便知应是军中历练过的人?。 虽不知心中作何想法,但至少明面上,是挑不出半分错的。 萧窈微微颔首,亦叹道:“见长公?子?这般,我才敢松口气?,不至提心吊胆。” 周遭有年轻的女郎神色一言难尽,隐隐想翻白眼。就萧窈方才与王旖针锋相对,乃至出言讥讽的架势,实在叫人?看不出来“提心吊胆”到哪里了。 却也有人?正色,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桓维道:“招待不周,实是罪过。” 萧窈舒了口气?,道声“无妨”,施施然?下了石阶。 及至走近,神色复杂地?瞥了崔循一眼,原本的伶牙俐齿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无论说什么,也无法撇清两人?之间?的关系。 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欲盖弥彰。 崔循却是神色自若,待萧窈行经身?前,自然?而然?地?跟上她的脚步。 走出一段路后?,见他仍跟在身?侧,萧窈磨了磨牙,终于还?是没忍住质问:“少卿今日之举何意?” 崔循道:“自是为你解围。” 这话?说得坦然?,有那么一瞬,萧窈觉着自己若是不恳切道谢,简直像是狼心狗肺。 可她实在说不出口。 甚至隐隐有些不满道:“你纵不来,难道王旖真?能拿我如?何不成?” 连她都?能看出来王旖不过虚张声势,崔循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崔循又道:“我只是想,不应令你受委屈。” 萧窈哑然?,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中反复拉扯着,难以?自洽,最后?左右为难地?跺了跺脚,欲拂袖离去。 崔循却忽而问道:“与我牵扯一处,当真?令你这般为难吗?” 此时若是有宾客在侧,怕是又要?讶异,崔循竟会将自己的姿态放低至此,实是罕见。 萧窈皱了皱眉,沉默片刻后?轻声道:“我只是觉着,你像是在胁迫我。” 待今日之事传开,王旖颜面扫地?的同时,人?人?也会议论崔循如?何为她作证,必然?还?会有诸多揣测。 重光帝也会再找她过去问话?。 萧窈心气?不顺,是知晓如?此一来,自己的亲事依然?别无选择,势在必行。除非她溜之大?吉,过几日就收拾行李去阳羡投奔长公?主! 她今日来桓家,原是冲着王氏姊妹,哪知阴差阳错至此,倒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正僵持间?,却只听有人?唤了声“琢玉”。 萧窈循声看去,只见那是个峨冠博带的士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年纪,姿容俊朗,细看相貌仿佛与崔循有几分相似。 她愣了愣,崔循却已然?从容称呼了声“叔父”。 萧窈随即意识到,这是崔氏驻守京口那位子?弟,叫做崔栾,辈分上来算正是崔循的三叔父。 崔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和,又带着些许不掺恶意的好奇:“这位想来就是公?主了。” 第052章 崔循属意别家女郎, 颇为主?动,甚至不依不饶。 这样的事情若非亲眼所见,任是谁来说, 崔栾都不会信, 还会觉着对方兴许是昏了头。 当?初风荷宴后, 崔翁听了长?孙堪称大逆不道的表态,晚间就给常驻京口的崔栾写了信。 因那时尚未彻底冷静, 信上?所写的内容并不客观, 带着显而易见的情绪。他老人家难以接受崔循如此行事, 提及萧窈时, 几?乎要将其描述成不怀好意、蓄意图谋的“妖女”。 崔栾看过?一笑置之, 但?心中多少还是认同的。 毕竟平心而论, 这种亲事对崔氏着实谈不上?有何助益, 于公主?而言, 却是觅得靠山,余生顺遂无忧。 纵有朝一日重光帝不在, 皇位更易,她依然可以高枕无忧。 直至方才有意无意听了几?句,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关系怕是并不如自家所揣测那般。 对此崔循并不避讳,只?颔首道:“是我纠缠于她。” 至于两人之间因何而起,早些时候, 萧窈又是如何变着花样戏弄自己, 他半句都没提。 崔栾失笑,摇头道:“总不会你已经向家中摊牌, 欲提亲, 可公主?还没应下吧?” 崔循神?色寡淡地垂了眼:“她总会答应的。” 萧窈曾说过?他总是心口不一,确实如此。 所以哪怕先前曾说过?让萧窈慢慢考虑, 这些时日他所做的种种,却还是在逐渐堵死她的路,令她别无选择。 今日之事后,在旁人口中,他的名字将会与萧窈一起被屡屡提及。纵谢昭仍有意迎娶公主?,谢翁势必会有顾虑,不会贸然提亲。 若是从前,崔循不屑于这样的手段。 可那夜萧窈应允了亲事,踩过?底线,他未曾给自己留退路,自然也不会容她改口。 这些隐秘的心思崔循未曾提及,可崔栾还是觉出些许不对,端详着他的神?色:“你若真?心喜爱公主?,便该依从她的意思,徐徐待之才是。” 崔循沉默片刻,低声道:“她年纪轻,心性不定?。” 崔栾从中听出些患得患失的意味,知道这是已然彻底陷进去了,“嘶”了声,难以想象若是崔翁得知公主?不愿嫁入自家,是会高兴,还是愤愤不平? “你这些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旁的郎君情窦初开,与心仪的女郎暗送秋波时,你只?忙着案牍劳形,于此道全?然并无半点经验,一时想岔倒也是情理?之中……”崔栾斟酌着措辞,劝道,“但?若想讨得女郎欢心,还是不应太过?古板。” 在此事上?,崔栾确实颇有经验。 他昔年对自家夫人朱氏一见钟情时,朱氏已然心有所属,是他千方百计、勤勤恳恳讨得欢心,最后才抱得美人归。 此后更是琴瑟和鸣,十余年依旧恩爱如初。 崔栾有自知之明,昔年长?兄甩手走人,崔翁有意培养崔循为接班人,他并未有过?半分异议,反倒乐见其成。 他深知自己并非是能撑起一姓一族的栋梁之才,后来听从崔循的安排驻于京口,有妻子相伴,日子过?得闲适自在。 只?是看崔循整日忙碌操劳,孑然一身,又多少会有些亏欠。 正?因此,在看出崔循情根深种后,他并没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劝说,反倒恨不得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 两人结伴同行,一样的容色出众、俊逸脱俗。 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只?当?叔侄二人是在叙旧,又或是谈玄论道这样的风雅事,任谁也想不到是在聊这些。 离了桓家后,崔栾停住脚步,坦然道:“你婶娘身体不适,想吃清水街那家老字号的山楂糕点,我须得买些回去,就不与你同行了。” 这种事情吩咐仆役去做也是一样,但?朱氏的吩咐,崔栾从来亲力亲为。 崔循从前不以为然,总觉着是空耗时间,到如今已然见怪不怪,平静道:“叔父自去就是。” 崔栾瞥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将离开之际又叮嘱道:“你阿翁那里?,我自会帮着劝说,你也该多想想,如何令公主?心甘情愿应允才好。” 崔循对此并不意外,只?道:“多谢叔父。” - 萧窈并未回自己的朝晖殿,下了马车,径自去往祈年殿面圣。 殿外候着的内侍恭敬行礼,低声提醒道:“晏领军正?在殿内回话。” 萧窈点点头,脚步未停,熟稔地进了内殿。 隔着那架十二扇的黑漆檀木屏风,重光帝的声音不大真?切,却依旧能令人感觉到其中的凝重。 “……朕欲收没王氏那些多出来的奴客,填充军户。” 萧窈停住脚步。 “昔年百姓流离失所,死在南渡途中者不计其数,纵得渡江,依然一饭难求,不少人为求生计是能依附士族为奴、为佃客、为部曲。”重光帝缓声道,“他们须得向主?家交租,受其差使,却无需向朝廷缴纳赋税、服徭役。” 晏游道:“臣听闻宣帝昔年曾为此下旨,明文规定?各家可收容多少免于赋税的仆役。只可惜令虽下,却未曾落到实处,其中王氏尤甚。” 重光帝冷笑:“若非屡屡阳奉阴违,王家泼天富贵由?何而来?” “只?是此事上?,各家怕是都算不得干净,无非是贪多贪少的差别,若强行收没,恐怕会引得怨声载道。”晏游微微停顿,斟酌道,“纵使只?罚王氏,也难保不会人人自危……” 萧窈一听便知,办成此事的难度不逊于学?宫之事,甚至难上?不少。 学?宫虽允准寒门子弟入学?受教?,可人数到底有限,究竟能否入朝为官也得过?崔循那道坎,并非几?年间就能有大成效的事情。 彼时虽有人激烈抗议,却也有人对此并不在意,无可无不可。 可收没奴客之事就不同了。此事所带来的影响立竿见影,是切切实实夺取他们手中的利益,便是再怎么短视的人也能看出这点,又岂能轻易如愿? “朕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也应安抚好各家,予以宽赦,以免他们与王家抱成一团……”重光帝早就考虑过?晏游提出的这些问题,沉吟良久,叹道,“此事亦得徐徐图之。” 他能用的人太少,哪怕登基后这两年已经竭力收拢,仍难免处处掣肘。 晏游深知重光帝一贯瞻前顾后的行事风格,见他似是铁了心要促成此事,难免有些惊讶。 重光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了然道:“阿游是不是在想,朕为何一反常态?” 晏游正?色道:“无论因何缘由?,臣皆愿为陛下马前卒。” “是王家欺人太甚。”重光帝自顾自道,“当?初朕因窈窈坏了王氏寿宴,便罚她去跪伽蓝殿,已是多有忍让,他家却不肯见好就收……” 风荷宴那夜之事,令重光帝难以释怀。 他不敢想象,若非萧窈既是察觉不对,跳出陷阱,而是真?如她们所安排的那般,如今会是得等境地? 失了清白,受人奚落,却还得忍辱嫁入王氏,后半辈子悉数毁尽。 经此一事,他若是还忍气吞声,无所作为,怎配为人父?他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见发妻? 重光帝心绪起伏,说着说着,竟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难以平息。在空荡而静谧的殿中回荡,令人揪心不已。 萧窈攥着衣袖,只?觉眼中酸涩。 葛荣端着汤药匆匆进殿,见她驻足于此,不由?得一惊:“公主?怎得不进去?” “才来,”萧窈扯了扯唇角,“正?要进去呢。” 她从葛荣手中接过?托盘,绕过?屏风,将药送到了重光帝面前:“父皇是不是又没按时用药?还是近来太过?操劳?” 重光帝意外于她的到来,无力笑道:“咳嗽几?声而已,不妨事。” 说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萧窈每每喝药前,总要拖上?许久,其后还要吃些蜜饯等物去苦。可重光帝显然是已经喝了太久的药,如今已经如吃饭喝茶般,稀松平常。 萧窈回头看了眼葛荣,了然道:“葛常侍应当?是来回禀桓家之事的吧。” 重光帝微讶,葛荣迟疑片刻,恭敬道:“正?是。” “既如此,还是我自己来说好了。”萧窈在蒲团上?坐了,并未隐瞒,一五一十讲了今日之事。 包括王旖气势汹汹的为难,以及桓维的态度。 与王旖对峙时,萧窈曾特意问过?一句,她如此举动代表的是王氏,还是桓氏?后来桓维露面,言辞间将桓氏择了出去。 此举确实令她松了一大口气。 至少说明桓氏尚未嚣张跋扈到有僭越之心,也不打算在明显不占理?的事情上?回护王旖。 她冷静地分析着,全?然不见任何委屈,重光帝却只?觉唇齿发苦,笃定?道:“朕定?然会叫王氏就此给出交代。” 萧窈点点头,略一犹豫,又将崔循大庭广众下那番说辞也一并讲了。 此事必然瞒不过?,纵然她不提,葛荣也会告知重光帝。 重光帝本就拿不准两人之间的关系,听此,神?色愈 发复杂。倒是晏游皱了皱眉:“崔少卿此举虽未好意,未免失之沉稳。” 崔循素来行事谨慎。正?因此,无人怀疑他实则是在为萧窈作伪证,只?好奇语焉不详提及的两人私会。 毕竟谁都知道,崔氏这位长?公子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好好的,又怎会与公主?搅和在一起?甚至不顾世交,宁愿当?众拂了王旖的脸面,也要站出来为她说话。 晏游不知内情,只?是站在兄长?的立场,直觉此举不妥。 重光帝问道:“窈窈怎么看?” “他说是解围,便算是解围吧。”萧窈的目光落在书案上?堆叠的奏疏上?,神?色自若道,“阿父先前不是想我嫁入崔氏吗?如此说来,也没什么不好。” 第053章 萧窈回宫居住的时日算起来并不长, 尚不足月,却跌宕起伏。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见过重?光帝, 隔日便又带着翠微她?们回栖霞学宫, 依旧过她?清闲的日子, 练琴、整理书稿。 至于重?光帝责问,以致王公亲自代大女儿请罪一事, 也是听?六安转述。 “桓氏对此一言不发, 并无回护之意, 王大娘子此番可真是落得没脸!”六安讥笑道, “早知如此, 她?还?不如好好待在荆州, 何必大张旗鼓地?回来丢人。” 王旖本就是桓氏长媳, 又生了一双儿女, 自然以为地?位稳固。可她?那日所作所为实在出格。若是为着桓家,兴许还?能?掰扯几分。 可她?偏偏是为着娘家的妹妹, 闹出这样大的事端。 桓氏虽势大,却还?没猖狂到明目张胆践踏皇室的地?步,自然偃旗息鼓。 萧窈看?着婢女们在院中晾晒书册,听?六安回完话,觑着时辰差不多, 抱着绿绮琴出了门。 她?轻车熟路地?绕过三五成?群的学子, 挑了条僻静小路来了知春堂。 原本还?想着谢昭忙于庶务,未必在官廨, 已经做好多等些时候的准备。到了发现谢昭端坐其中, 视线虽看?向书案上的公文,却不知在想什么, 怔怔地?出神。 待她?走近后,谢昭才倏然惊觉,含笑问候:“公主回来了。” 萧窈点点头,随口寒暄:“这些时日心不静,未曾好好练琴,恐怕有些生疏了。” 谢昭一眼看?出她?换了新琴,端详片刻,称赞道:“此琴甚好。” 萧窈不尴不尬地?笑了声。好在谢昭并未问她?这琴的来历,是附和了句“是”就含糊过去了。 她?将?绿绮琴置于琴案,不疾不徐调弦正音。 谢昭知晓她?的喜好,亲自倒了杯凉茶,放置一旁:“前几日,师姐差人送了些新茶过来,又叫我分你些。你今日走时,记得带上。” 萧窈莞尔:“多谢。” “是我该谢你才对。”谢昭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徐徐道,“秦淮宴后,盈初讲了你为我解围之事,我便一直想着应当正经谢你,只可惜未曾寻到合适的机会……” 前回萧窈生辰,虽见了一面,但有晏游在侧作陪,有些话不便多言。随后又被崔循截去,搁置下来,直至今日才终于得以提及。 萧窈微怔,想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谢夫人那件事。她?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摇头道:“我并没做什么要紧的,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哪里值得你这样郑重?其事?” “于你是几句话,于我却并非如此。” 谢昭依旧定定地?看?着她?。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公主从前曾问过我,早些年的日子,过得是否颇为不易?我那时并未直言……”谢昭顿了顿,声音依旧温柔,“确实不易。有过饥寒交迫,也有过命悬一线,收到的善意寥寥无几。若非侥幸得师父青眼,不知能?否活到如今这样的年岁,又会在何处讨生活?” “后来认祖归宗成?谢氏子弟,浮名绕身,应有尽有,却无知音。”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相处时日愈久,愈知公主性?情?纯善,心生仰慕,难以自持。”谢昭眉眼含笑,郑重?道,“故今朝冒昧相询,不知公主可愿纡尊嫁我?” 这番话不知准备了多久,行云流水,娓娓道来。 他?本就生得形貌昳丽,目光又这样专注,俨然一片情?深,任是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难免会有些触动。 但于萧窈而言,心中更多的还?是震惊。 她?一直以为,谢昭是极为内敛、从容的人,却不知为何他?仿佛也急切起来,没头没尾地?说起此事。 萧窈晃了晃神,余光瞥见琴案上的绿绮琴,逐渐冷静下来。 她?沉默太久,反应也谈不上惊喜。 谢昭神色微黯,想了想,低声问:“公主迟疑,是因琢玉的缘故吗?” “是,也不是。”萧窈迟疑,“桓家之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吧?” 若谢昭早些时候求娶,她?兴许还?会多想想,又或是问问重?光帝的意思。可如今她?与崔循之事正传得沸沸扬扬,若转头应了谢昭的提亲…… 众人的非议暂且不论,崔循会如何? 她?稍一想就头疼,只觉还是免了这些风波为好。 归根结底,她?与谢昭之间并无深厚感情。而论及利益,嫁与谢昭能?带给她?的算不得太多。 “你今日……无非是因风荷宴那夜之事,”萧窈斟酌着措辞道,“可纵使?你我之间未曾更进一步,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依然会仗义执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自觉话说到这般地?步,就该点到为止了。 谢昭却又忽而问道:“公主是真心喜爱琢玉吗?又或是,形势所迫?” 萧窈愣住。 原本就微妙的气氛愈发一言难尽,她?抿了抿唇,正犹豫着这话该如何回答,恰有叩门声响起。 萧窈如蒙大赦,原想着有人登门寻谢昭,自己就能趁势离开。抬眼看去,却只见崔循立于门外?。 萧窈:“……” 崔循身着天青色衣衫,长身而立,清隽的面容透着几分冷淡,仿佛神色不虞。以他?与谢昭的关?系,原不必叩门,却还?是抬手屈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半敞着的房门。 与其说拜访,倒更像是无言的提醒。 谢昭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又向萧窈道:“昭愿等公主思量清楚。” 萧窈胡乱点了点头:“你们既有正事商议,我就不叨扰了,这琴还?是改日再……” “无事商议。”崔循打?断她?,向谢昭道,“方才见过祭酒,是他?有事寻你,我不过是来代为传话罢了。” 崔循的官廨与谢昭相邻,捎一句话原也不算什么麻烦事,只是未曾想到,一来就听?着那么一句。 恰切中了他?心底隐秘的、不愿多想的担忧。 谢昭的失态转瞬即逝,应了声“好”后,便没再耽搁,只是又向萧窈赔了句不是。 若是以往,萧窈兴许会仍留在此处练琴,等谢昭料理完事务回来再讨教。只是经此一事,不大坐得住。 及至出门,才发现崔循并未离开,也没有进他?自己的官廨,而是站在玄同堂檐下。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波澜不惊道:“随我来。” 萧窈顿觉自己一脚踩进陷阱。 若早知道崔循在外?边等着,还?不如在知春堂多坐会儿!横竖此时谢昭不在,空荡荡的只她?一人。 她?有些懊恼,问道:“少卿何事?有话大可直说。” “谢潮生不在,你便不练琴了吗?”崔循瞥了眼她?怀中的绿绮琴,淡淡道,“我今日无事,若要练琴,一样可以教你。” 萧窈一愣。她?听?过崔循的琴,知道此话不假,他?的水准指点自己绰绰有余,但这种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便下意识摇 了摇头。 崔循不依不饶问:“为何?” 萧窈噎了下,勉强道:“我与谢司业同拜在祭酒门下,为师兄妹,他?代祭酒指点我琴艺应当应分。” 言外?之意,也就是说崔循来做这件事,名不正言不顺。 倒不是推诿,而是事实如此。 崔循这样循规蹈矩、知礼节的人,本不该不清楚这个道理。可他?却不知从中听?出什么意味,缓缓问:“他?于你是师兄,我于你是外?人?” 萧窈:“……” 应当不是错觉,崔循仿佛已经被醋腌入味,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酸意实在令她?难以忽视。 有些失语,但不至于生气。 此时学宫属官们都已经搬来官廨,虽说崔循、谢昭这里相对而言清净些,但依旧有人来往。萧窈与他?僵持片刻,终于还?是受不了时不时望过来的探询视线,先一步进了玄同堂。 玄同堂中笔墨纸砚倒是一应俱全,却并无多少装饰,冷冷清清,与崔循极为相称。萧窈环视四周,发现与先前相比竟多了张琴,像是她?生辰时崔循带来学宫那张。 萧窈原以为“教琴”是崔循的借口,不过是有话要私下说而已,见着这张新添的琴,才意识仿佛并不是一句托词。 她?沉默片刻,欲转身离开,却又被崔循拦下。 “谢潮生待你别有用心,”崔循垂眼看?她?,“你今后,还?是与他?少来往为好。” 经此一事,纵然崔循不提,萧窈也打?算先适当疏远与谢昭的关?系。只是话从他?口中说出,就显得格外?古怪。 “别有用心……”萧窈重?复了一遍,琢磨道,“那少卿待我,又何尝不是别有用心?我是否也该与你少来往呢?” 第054章 自?家叔父那日?所言, 崔循听了进?去,这两日?也?思量过该如何行事。只是一旦到了萧窈面前?,仿佛又被打回原形。 她?口?齿伶俐, 又会?装傻耍赖, 总是有说不完的歪理。 崔循不言不语, 垂眼打量萧窈。 她?今日?穿了烟紫的衣裙,外罩着?层轻纱, 观之?如云雾, 轻盈而不可捉摸。身形婀娜, 腰肢纤细, 仿佛不盈一握。 肌肤如上好的细瓷, 眉目如画, 唇红齿白。 乌发如云, 绾了寻常的发式, 只簪了两朵缠枝珠花,插着?支白玉发梳。耳饰也?不繁复, 细细的银线垂下,坠着?颗圆圆的珠子,光洁莹润。 方才在知春堂外,他曾隔窗见萧窈同谢昭说话,神情专注而认真, 耳饰随着?她?仰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牵动心神。 午后?和煦的日?光照在两人身上,颇有些扎眼。 他忽而意识到, 萧窈仿佛从来没有同谢昭有过任何争执, 总是相处融洽,言笑晏晏。但与他之?间, 却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坐,亲近地闲聊过什么。 萧窈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问,却见崔循抬手关了门。 大片日?光隔绝在外,玄同堂成了私密的空间。 萧窈眉尖微挑,颇有些意外。 崔循走?近:“在你心中,我与谢潮生一般无二?” 萧窈下意识后?退两步,脊背抵了身后?的紫檀木书架,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她?怀中尚抱着?的这张绿绮琴。 她?仰头看向崔循,没承认,也?没否认。 崔循眼睫低垂,素来清隽的面容此时竟仿佛透着?些许阴郁,不依不饶道:“你会?与他有肌肤之?亲?” “若风荷宴那夜,船上之?人并非我,而是谢昭,你也?会?要他为你纾解药性,允诺嫁与他吗?” 这些问题问得愈发露骨。 萧窈意识到崔循不大对,只是见惯了他风轻云淡、不动声色的模样,难免好奇他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会?作?何反应。 眨了眨眼,促狭道:“若我说是,又如何呢?” 话音刚落,只觉眼前?一暗。 修长的手覆了她?半张脸,只有丝缕微光透过指缝,却什么都看不真切。 萧窈尚未反应过来,先被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所震惊,颤了下,险些没能抱稳怀中的琴。 在问出这句话前?,萧窈心中有过些许揣测。 崔循说不准会?恼羞成怒,又或是心灰意冷,看透她?就是这种轻浮的女郎,从此撂开;再?不然就是沉着?脸,一字一句唤她?“萧窈”,将从前?的论述拿出来说教一番。 却唯独没想到,崔循也?会?有如此轻浮、孟浪的举止。 眼前?昏暗,旁的感受却愈发真切。 下唇被含着?,轻轻舔舐,温热的触感难以言喻,酥痒逐渐蔓延。 “你……” 萧窈甫一开口?,话尚未说出来,便被趁虚而入。柔软的舌尖像是灵巧的小蛇,沿着?缝隙钻入口?中,舔了舔那颗尖尖的虎牙,又勾着?她?厮缠。 萧窈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处。 当?初在马车上,她?虽也?趁其不备亲过崔循,但仅限于唇瓣相贴,最后?也?只是恶狠狠地在他下唇咬了一口?。 并不是这样……的亲法。 萧窈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词,也?震惊于崔循的熟稔,被他吻得几乎喘不上气,想侧脸避开,却又被崔循不松不紧地捏了下巴。 带着?薄茧的手抚过脸颊,令她?微微仰头,继续这个缠绵至极的亲吻。 萧窈想推开他,只是还没动手,就被崔循看出想法。 “我得这张琴的时候,价逾百金……”崔循说话时亦不肯分开,依旧含着?她?的唇,故而声音显得格外模糊,又带着?些喑哑,“仔细摔了。” 萧窈很不争气地犹豫了。 她?是真心喜欢这张琴,当?初在幽篁居一眼看中,若是摔坏,当?真会?心疼。 崔循因她?这反应低低笑了声,神色稍霁,又道:“方才的问题,你重答。” 萧窈一时压根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茫然而疑惑地“啊”了声,好不容易喘的气又被崔循吞下。 好在这回亲得更为和缓些,令她?的脑子不至于一团浆糊。萧窈怔怔地想了会?儿,终于意识到,崔循这是对自?己方才的回答并不满意,要她?重新再?答一遍。 竟愣是被他问出了一种夫子抽查课业的意味。 萧窈沉默片刻,只觉舌尖发麻,终于投降,小指勾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方才那话,是同你开玩笑的。” 崔循:“嗯?” 萧窈道:“你与谢昭自然不同。” 崔循仿佛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手依旧覆在她?眼上,未曾挪开。 萧窈虽看不真切,却能感觉到温热的呼吸犹在脸侧,只得又道:“我与谢昭自然不曾这般亲近过。至于风荷宴那夜……” 她?设身处地想了想,自?己那时药效发作?,到后?来已然神志不清。若真遇到谢昭,恐怕也?说不准会?如何…… 但这样的话说出口?怕是要气死崔循。 萧窈揣度着?眼下的处境,正?要胡诌两句敷衍过去,却又被崔循打断。 “罢了,”崔循低哑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我只庆幸是我。” 萧窈眨了眨眼,红唇微抿。 纤长的眼睫如羽毛般抚过掌心,令人为之?颤动。 崔循沉默良久,这才终于站直身体,挪开了一直遮在她?眼前?的手掌。 昏暗太久的视野忽而复明,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洒下,萧窈不由得眯了眯眼,眉头亦微微皱起。 看不见时,其实并无多大的实感。 而今萧窈才后?知后?觉地真切意识到,崔循是青天白日?,在本来用来办公?的官廨中吻她?许久。 实在是…… 虽说崔循积威甚重,不会?有人贸然推门而入,可若万一呢? 萧窈脸颊甚至比方才还要红些,瞪了他一眼,难以置信质问:“你疯了不成?” 崔循接过萧窈怀中的琴,给了个令她?失语的回答:“情难自?禁。” 其实冷静下来再?想,萧窈那句话的语气并不认真,可他还是因此失了冷静,心中那簇火苗仿佛顷刻间成燎原之?势,难以自?制。 萧窈被噎的说不出话,只得又瞪了他一眼。 但她?眼尾泛红,眸中水色潋滟,便怎么都不显得凶, 反而更似娇嗔。 崔循拭去她?唇角残存的一点?唇脂,原本的躁动随着?呼吸渐渐平复,旧事重提:“我教你琴。” 萧窈:“……” 哪怕看出来他情绪已然稳定?,对此提议,萧窈的态度依旧谈不上积极。归根究底,得追溯到年前?,崔循为她?讲元日?祭礼章程那事。 崔循六艺精通,博闻广识,能力毋庸置疑。但他实在谈不上是个好夫子,能将诸事讲得波澜不惊、枯燥无趣。 她?那时听得昏昏欲睡,还曾腹诽他不宜教书,更适合去庙里念经。 短暂沉默片刻,萧窈试图推脱:“还是不必……” “为何?” 萧窈一言难尽地看了崔循一眼,提醒道:“你还记着?,当?初教我祭礼章程之?事吗?” 崔循的记性向来极好,何况还是与萧窈有关。经她?一提,立时想起那时的情形,甚至记得比萧窈还要更为清晰些:“你那时宿醉才醒,听我讲礼,没多久便睡过去了。” 萧窈脱口?而出反驳道:“是你讲得太过枯燥乏味。” 崔循有些错愕。 他虽未曾当?过教书先生,但族中子弟偶尔会?向他请教学问,从没人胆大妄为到如萧窈这般评价,一时间心情十分微妙。 他与萧窈的年岁相差不算太多,但的确算不得同龄人。他有时会?觉着?萧窈年纪轻,心性不定?、胆大妄为,却又不可抑制地被她?仿佛与生俱来的鲜活与恣意所吸引。 而他在萧窈眼中,必然是古板、无趣的存在。 萧窈原本以为崔循要拿她?“宿醉”来说事,这才下意识反驳,说完便有些后?悔。 觑着?崔循仿佛逐渐冷淡下来的神色,她?亡羊补牢似的描补道:“而今再?想,我那日?确实未曾睡足,就被翠微她?们强行从床榻上拉起来了……兴许这个的缘故更多些。” 崔循叹了口?气。 虽什么都没说,萧窈却莫名有些心虚,捏着?他的衣袖稍稍用力:“我前?些时日?看了篇乐谱,还没来得及好好练过,你帮我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说的乐谱,是《秋风曲》流传于世的残篇。 此曲本就是出了名的难,她?这些时日?又疏于练琴,故而有颇多凝滞之?处。 再?一次弹错时,萧窈没忍住看了眼崔循。 崔循在她?心中大多数时候都是颇为严厉的形象,严于律己、严于律人,萧窈破罐子破摔地想,崔循看过自?己有多不成器,兴许也?就再?不提教她?学琴这件事了。 但崔循不曾皱眉,脸上甚至并无半分不耐烦的神色,只是先讲了指法如何改进?,又将方才那段重新弹了一遍给她?听。 萧窈托腮听着?,目光落在崔循指尖,看他指法。 崔循的手生得很好,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拨弄琴弦时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闲庭信步似的,全然不似她?那般生涩。 她?看得出神,崔循却只当?她?又觉着?无趣,覆上微颤的琴弦,沉默片刻后?道:“此曲本就不易弹,你今日?初学能如此,已算是难得。” 第055章 立秋后, 暑气日渐褪去。 崔翁早前先是?病了一场,后又因崔循的事情烦心,再没什么闲情逸致垂钓。这?日一场秋雨后, 天气凉爽, 他难得又起了兴致。 只是?仆役们布置妥当?, 才下饵食,崔栾便到了。 崔栾自回到建邺, 没少陪着朱氏出游、会友, 但交代的“正经事”却不见任何进展。崔翁原就打算将他叫来问话, 见此, 指了指一 旁的空位, 自顾自地落钩。 崔栾也没急着开口, 落座后端着盏茶悠闲品着, 目光落在湖面?的浮漂上, 仿佛当?真是?来看自家父亲钓鱼的。 父子俩相?对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崔翁淡淡瞥了他一眼, 先开口道:“你这?些时日想必已经与琢玉聊过了。” “是?。”崔栾叹了口气,怅然道,“琢玉这?些年着实不易,朝中、族中这?么些事务压在肩上,难为他了。” “正因此, 才该叫他尽快娶个出身名门的世家闺秀, 能帮着分担几分,不至于这?般操劳。”崔翁三言两句将话头?扯到此事上, 隐隐懊悔, “若早知如此,当?年不该由他随意推了与桓氏的亲事。” 崔栾一哂:“儿倒以为婚姻大事不急在一时, 宁可多等些年岁,也要寻个自己心仪的女郎才是?。” 这?话说出来,崔栾的来意已是?昭然若揭。 崔翁瞪了他一眼,长?须微颤:“你到如今这?等年纪,反倒愈发不知轻重。我令你回来,是?为了劝醒琢玉,不是?叫你由着他胡闹的。” “儿早已写信劝过,还专程问过夫人的意思,欲说和琢玉与顾娘子。”崔栾倍感?无奈,叹道,“实是?他性如磐石,一旦认准的事情,旁人便是?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啊。” 他虽说得言辞恳切,崔翁却并?没那么好糊弄,一针见血道:“你倒是?来我这?当?说客了!” 崔栾咳了声,索性开门见山道:“琢玉自小跟在您身边,是?您亲自看着长?大的,又岂会不清楚他性情如何?当?初他跪在您面?前,却依旧不肯改口,执意要娶公主时,就注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变了。” 崔栾打量着崔翁的反应。见他眉头?虽皱起,但却并?未勃然动怒,就知道自家父亲怕是?早就想明白这?点,只是?不愿接受,犹自挣扎罢了。 毕竟崔循是?族中最为优秀的儿郎,自小到大无一处不好,人人称赞、艳羡。身为长?辈,自然是?希望他能尽善尽美?,不出半分差错。 若真娶萧窈,纵然不论能否为崔氏带来助力,却难免会带累崔循被人非议,白璧微瑕。 “琢玉这?些年为族中做了多少,何等不易,您亦看在眼中。”崔栾并?不曾将“声誉”看得如何重要,“他从来是?个极为懂事的孩子,只求过这?么一桩,生死?之?外,又有?什么不能应他?” “崔氏东山再起,琢玉居功甚伟。他无需倚仗联姻便能做到这?般地步,纵公主虽非世家大族出身,只要他心甘情愿,又有?多大干系?何况有?时血脉都算不得什么,联姻也不见得就当?真能同进同退……” “您今年不是?想要重孙?三媒六礼便要耗上不少时日,怀胎还得十月,若是?再不尽快定下琢玉的亲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抱上重孙,岂不可惜!” 崔栾先前答应崔循要为其说服崔翁,并?非虚言,变着花样将能想到的说辞悉数讲了,到最后只觉口干舌燥,又端了茶盏。 崔翁并?未看他,目光望向湖面?,一动不动,入定似的。 直到浮漂上下微动才终于有?了动作,不疾不徐收杆,钓上来一尾颇有?分量的肥鱼。 自有?仆役上前,将鱼取下,置于鱼篓之?中。 崔翁这?才缓缓道:“你就当?真能断定,琢玉今后不会愈发出格?” 崔栾一愣。 “咱们这?位圣上并?非面?上看起来那般平庸无能,而公主,就更不是?省油的灯。”崔翁一寸寸抚过身下蒲团,声音愈沉,“是?你小觑了此事。” 若萧窈并?非公主,哪怕只是?末流士族出身的女郎,崔翁兴许都不会如此犹豫。可她偏偏姓萧! 又或者,她如大多女郎那般安分守己、三从四德,倒也罢了。 但冷眼旁观她到建邺后种种,尤其是?崔循的转变,崔翁轻而易举就能辨别出来,萧窈与这?几个字半点都不沾边。 若由她嫁入崔氏,是?无法指望能改变她多少的,只怕崔循反倒会继续对她无底线迁就。 只一想,崔翁就隐隐头?疼。 崔栾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他从来就对朝局政务没什么兴趣,驻守京口是?崔循的意思。他甚至不需要管多少事情,繁琐的庶务自有属官们料理妥当?,而紧要的事务又有?崔循决断,故而日子过得清闲。 饶是?如此,在诸多无所事事士族子弟中,他已经胜过大半了。 而今被崔翁点破,他愣了片刻,疑惑道:“父亲是指公主与王氏之间的矛盾?” 崔栾起先也想过,并?没当?多大的事。因士族之间大体和睦,但并?非一派和气、毫无龃龉,或多或少总会有?些摩擦,却又都会不约而同地点到为止。 在他看来,萧窈嫁入自家成?了崔氏妇后,王氏就不应当?再为难,先前那些矛盾天长?日久也就慢慢揭过去了。 崔翁一眼看出自家三儿子的心思,百感?交集,最后只幽幽叹了口气,告诉自己不必为此动气。他闭了闭眼,心平气和反问:“若并?非王氏不肯放过公主,而是?公主不肯与王氏善罢甘休,又当?如何?” “云舒嫁入王氏,纵不提守望相?助,总没有?落井下石的道理?。” “届时琢玉会做什么?” 崔栾被问得无言以对。他看这?桩亲事,就当?真只是?亲事,并?未想过这?么多。沉默片刻后迟疑道:“公主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 “可琢玉会为她失了理?智,不管不顾。”因上了年纪的缘故,崔翁眼皮微垂,面?无表情时便显得不大和善,“他已经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情,若再听之?任之?,焉知将来会如何?” 先前王旸伤得半死?不活。流言蜚语有?说他这?般是?因与旁人争抢妓子,动了拳脚,也有?说他饮酒过多,自高?处跌落才会落得如此。 崔翁一直不大看得上这?个外孙,起初并?没放在心上。 只是?往常遇着这?等事情,纵然王氏不过问,崔云舒总要回娘家哭上一场,既为诉苦,也为催促崔循做些什么为她“主持公道”。可这?回她却并?没回来,甚至没吩咐婢女递话。 崔翁觉出不对,查探无果?,便叫心腹老仆暗暗去问了女儿,最后得到了令他心惊的回答。 他曾为此大怒,一度想将崔循叫来责骂、重罚,可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作罢。甚至装聋作哑,当?作并?不知情。 崔翁了解崔循,也正因此,才更清楚地意识到他的逐渐失控,知道不应再用以前的方法规训。 年初他曾假托儿媳名义将萧窈请来别院,拂了她的颜面?,给她难堪。原本是?想令萧窈知难而退,两人就此离心,谁知崔循转头?就送了一份“大礼”,促成?学宫收纳寒门学子之?事。 如今若再要计较,只会适得其反。 崔循是?撑起崔氏门庭的顶梁柱,这?些年崔翁从来以他为荣,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竟会忌惮他。 而这?一切,皆因萧窈而起。 崔栾沉默良久。他虽不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却也知道,崔翁不可能无缘无故将话说得这?样重。 放下空空如也的杯盏,叹道:“您不允琢玉娶公主,他也不会另娶旁人的。” 崔翁缓缓道:“我岂会不知?” 崔栾眼皮一跳,心中直觉不大好。犹豫再三,还是?斟酌道:“琢玉素来敬您。便是?有?什么话,耐着性子说与他听,想来总是?能听得进去些。” 崔翁瞥他一眼:“你担心我会对公主动手?” 崔栾哑然。面?上虽摇头?,心底却着实有?此担忧。 因他这?位父亲实在也不是?吃素的,若不然,岂能教出崔循? “我不至于这?般蠢。”崔翁冷笑,“他如今喜欢得正紧,公主若真有?三长?两短,只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认了。” 崔栾暗暗吃惊:“琢玉不至于此……” 崔翁不再多言。 他并?没要仆役代劳,亲自在尖利的鱼钩上挂了蚀食,手臂轻轻一震,已带着鱼线远远抛出。 没入湖面?,泛起涟漪。 – 秋高?气爽,栖霞满山苍翠。 阳羡长?公主来信,说是?枫叶将红,已备美?食美?酒相?候,邀萧窈共赏美?景。 昔年借居长?公主的温泉别院养病时,萧窈曾看过满山枫叶尽染,记忆尤深。当?即便写了回信,应 允下来,令前来送信的内侍带回去交给长?公主。 “收拾行李。咱们先回宫一趟面?见父皇,待将回禀了此事,便启程往阳羡去。”萧窈一扫午后的困倦,兴致勃勃盘算,“这?时节过去,恰能赶上姑母那里?的螃蟹宴、菊花酒……” 翠微见她这?般高?兴,含笑应了:“公主想要在阳羡留多久?” 萧窈面?露犹豫。正琢磨着,却见青禾轻手轻脚进门,不由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青禾咳了声,声音却依旧很轻:“前边传话,说是?崔少卿来了。” 萧窈愣了愣,下意识环视四周,再三确定自己是?在行宫的书房,而非学宫后,不由得有?些惊讶:“他来做什么?” 第056章 崔循到时, 行宫外停着套好的马车,婢女们?正?陆续将收拾好的箱笼等物送上车,一看便知是主人家要离开。 他不动声色扫过, 目光落在六安身上。 六安素来钦佩这位少卿大人, 若不然, 当初萧窈牵扯进王闵之死被困于扶风酒肆时,也不会?求到他那里。 而?今见崔循出现, 虽惊讶, 却还是立时迎上前问候:“少卿来此?, 可是欲见公主?” 崔循颔首:“是。” 六安立时遣了婢女进去?通传。 崔循抬眼看向一旁的车马, 有意无?意道:“公主若只是回宫小住, 应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才是。” 这事原也不是什么秘密, 崔循若想知道, 他日稍一打听便能?明了。六安便没隐瞒, 恭敬道:“公主令我等收拾行李,欲往阳羡。” 崔循因“阳羡”二字皱了皱眉, 不再多言,垂眼看向阶下的青苔。 六安是极擅察言观色的好手,哪怕对方没再多问半句,却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崔循的心情仿佛不如来时。 他时常随萧窈出行, 早就?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但眼观鼻鼻观心, 只当做自己一无?所知,并不多嘴。 好在不多时, 青禾便出来传话, 请崔少卿入内详谈。 萧窈揣度着此?去?少说也得大半月,衣物这样的行李自有翠微她们?收拾, 书?稿却得她自己决定带哪些?。 到了阳羡兴许无?暇看书?,但往返路上无?聊至极,恰能?以此?打发?时间?。 她听到崔循的脚步声,余光瞥见天青色衣袂,却并没抬眼,边翻看书?稿边问:“你怎的来了?” 因在行宫不出,萧窈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鹅黄衣衫,长?发?只用了根玉簪随意绾起,有几缕碎发?散下,看起来散漫极了。 崔循在书?案前站定,并未回答,反倒是唤了声她的名字。 萧窈这才终于仰头看他,疑惑道:“何?事?” “你我已经许久未见。” 崔循面无?表情,声音也透着股冷淡,以致萧窈起初并没听出这是抱怨,愣了片刻后方才反应过来。 她抿了抿唇,学着他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有许久吗?也就?十来日吧……” 崔循本就?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隔三差五才能?来学宫一趟,近两?回还都赶上萧窈未曾过去?,并没见成。 今日又是如此?,这才找来行宫。 崔循避过她的打趣,径直问:“我方才在外,见仆役收拾车马。” 萧窈点点头:“姑母邀我去?阳羡住上一段时日,游山玩水,赏红枫。” 只是“住上一段时日”,而?不是搬去?阳羡。 崔循先是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沉默片刻又问:“一段时日是多久?” “说不好。”萧窈被翠微问过,自己也在琢磨此?事,漫不经心道,“兴许十天半月,若是玩得高兴,又或许待到年节前姑母来建邺朝拜,再同她一起回来……” 这话像是玩笑,但以萧窈一贯行事,却也并非全然不可能?。毕竟她本就?玩心重,又与长?公主性情相?投。 崔循查过萧窈的生平,知晓她曾在阳羡住过许久。于她而?言,除却重光帝,长?公主兴许算是最为?重要的长?辈了。 她性情中那点不顾世俗礼仪的散漫,兴许与其脱不开关系。 再一想传闻中长?公主养着的那些?“乐师”,崔循的神色便没那么从容自若了。 近些?年关于阳羡长?公主的流言蜚语已不似早年那般甚嚣尘上,但仍有传言,说她好美色,周遭侍奉之人皆是上乘容色。 而?萧窈……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萧窈莫名其妙,辩白道:“我纵是去?得久些?又如何?呢?父皇都不会?说什么,你要约束我不成?” 崔循确实?想约束她。 譬如除却来去?途中耗的功夫,在阳羡待上一旬正?好,足够她与长?公主叙旧、游玩,而?他们?之间?也不至于分别太久。 但诚如萧窈所言,重光帝都未曾说什么,他更没资格。 故而?只是在旁坐了,一言不发?看她整理书?册。 萧窈收拾得七七八八,瞥了他一眼。 只见崔循神色寡淡,分明心情不佳,却又偏偏不曾拂袖离去?,倒像是在等着她开口。 她拢起一卷竹简,目不转睛地盯着崔循看了片刻,解释道:“并非是戏弄你。只是姑母行事从来随性,兴许会?有旁的安排,我总不好拂她的好意……” 崔循垂眼:“你爱重长?公主,旁人说什么,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萧窈噎了下,想了想又觉好笑:“你怎么还要同我姑母比较?” “我若今日不来,你可会?遣人告知?还是不告而?别,直到哪天我从旁人口中得知你已经离了建邺?” 崔循语气平静,并无?波澜,但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不悦。 萧窈短暂沉默片刻后,勉强寻了个借口:“事出突然,行李都是才开始收拾的,还没来得及告诉旁人。” 想了想,又补了句:“这时候,我阿父兴许都还不知此?事。” 她虽然已经遣人提前回宫知会?重光帝,但算着时辰,此?时应当还未面圣,故而?这句倒也算不上扯谎。 只是这说辞非但没有令崔循的神色好转,反倒雪上加霜。 萧窈看着,只觉崔循真应当庆幸爹娘给了这么一张容色出众的脸,便是这样,也不会?叫人觉着厌烦。 眼见此?事仿佛过不去?,她心下叹了口气:“好吧。” 说着,倾身凑到崔循面前,放软了声音:“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少卿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吧。” 崔循眼瞳微缩,错开视线。 萧窈无?奈地磨了磨牙,只得将话题绕回最初,掐着指节算道:“我难得再去?阳羡一趟,又与姑母许久未见,总没有只住几日的道理……最迟霜降前后,总会?回来的。” 她自问态度极好,已然让步,哪知崔循依旧无?动于衷。 萧窈瞪圆了眼,“你想要我如何?”这样的质问已然到嘴边,却只听他淡淡道:“公主信用堪忧。” 令人不禁怀疑这是在暗示风荷宴那夜的“允诺”。 萧窈实?在是怕他再一本正?经地提什么亲事,咬了咬唇,鬼使?神差的,倒是有了安抚他的主意。 两?人之间?的亲热或是因心绪起伏一时意气用事,又或是催、情药醉酒使?然,不清不楚的,与虚无?缥缈的春梦没有什么区别。 上回在玄同堂,萧窈虽清醒,却始终被崔循遮着眼,云里雾里。而?今无?比清醒地看着崔循,主动贴近,就?全然是另一种感觉了。 肌肤相?贴之际,她还是下意识闭上眼,亲了下还没来得及退开,就?被崔循抬手扣了后颈。 带着薄茧的手指揉捏着后颈细嫩的肌肤。他有意控制手上的力气,并不重,却也令她无?法离开。 与上回相?比,此?次亲得并不凶狠,没有那种几乎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萧窈能?够清楚地分辨出他衣上浅淡的檀香,又仿佛随着两?人的亲近,逐渐将她整 个人都包裹起来。 萧窈喘了口气,只觉身体发?软。连带着想起前回的疑惑,有气无?力瞪了崔循一眼:“你对这等事,为?何?如此?熟稔?” 崔循问:“你不清楚?” 萧窈下意识道:“我为?何?会?知道?” “风荷宴那夜,你缠了我许久……” 崔循修长?有力的手拢在萧窈腰间?,不容她躲避,目光从她嫣红的唇滑落,看过白如凝脂的脖颈、因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在如花瓣铺散开来的衣裙上。 虽只是一句带过,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那夜的记忆太过深刻,他至今仍记得,触碰何?处时萧窈的反应会?更为?强烈些?,也记得被取悦时,她那些?破碎的喘息。 这话题有些?危险,萧窈下意识想要岔开,干巴巴道:“我前几日想寻前朝卫大家的山海经注,学宫藏书?楼未见。师父说他曾有一册手抄本,只可惜未曾带来建邺,又说原书?应当藏于你家……” 崔循稍一思忖,颔首道:“明日令人送予你。” 萧窈点点头,正?犹豫着该再问些?什么,却只听他忽而?问道:“你时常去?藏书?楼?” 萧窈满是疑惑地看向他。 崔循也知道自己问得太过突兀,低声解释:“近日来学宫,听闻你对管越溪照拂颇多。” 萧窈:“……” 她翻了个白眼:“分明是谢晖那些?个士族子弟看不惯管越溪,总是变着花样地折腾、为?难他,我看不过眼,便找了个由头叫他帮我抄书?。如此?一来,他有名正?言顺的差使?,也能?静下心好好钻研求学,不必在那些?琐事上浪费心力。” 萧窈自问行事坦荡,而?今说起此?事也理直气壮,只是因带着些?对谢晖等人的厌恶,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崔循抽出她发?上摇摇欲坠的玉簪,看着青丝如流水般倾泄而?下,语气微妙道:“你可怜他。” 萧窈猝不及防,看着铺散半身的头发?,没好气道:“那也是因为?他确实?不易。” 崔循缄默不语。 “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萧窈反手攥着他的手腕,却没能?夺回玉簪,无?奈地叹了口气,“难不成从今往后,我不同任何?男子多说一句话,才能?如你的意?” 崔循喉结微动,只觉萧窈所说的假设颇具吸引力,最好不单单是男子,如阳羡长?公主这样被她爱重的女郎也不要有。 第057章 崔循离开行宫时, 已是日暮西垂,比他预想的时间要晚了不少。 他还有尚未处理的事务。原想着见萧窈一面,便该回城料理, 只是与她在一处时, 总是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过了许久。 尤其是在知晓她即将去往阳羡后?, 自制力荡然无存。 最后?索性放任自流,放着正事不管, 与她一起消磨时间。 马车途径闹市, 长街人来人往, 熙熙攘攘。 崔循挑开竹帘看了眼, 因隐约泛起的尘土气?皱了皱眉, 目光不自觉落在路旁摆摊的商贩身上?。 那是一对年纪轻轻的夫妻。 男子正忙着收拾摊子, 妇人怀中抱着襁褓, 逗弄着牙牙学语的婴儿, 也会时不时看自家夫君两眼,含笑说着什么。 夕阳晚霞的映衬下, 其乐融融。 崔循以前从?不会在意这些,视线掠过,不会为此多停留半刻。而今却莫名被这满是凡尘烟火气?的场景吸引了目光。 这对夫妻兴许在算白日赚了多少几钱,又兴许在商议晡食应当吃些什么? 这念头浮现?在心头时,崔循微怔。 他捻了捻指尖, 犹能清楚地回忆起散开的长发落入掌中的触感,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想念萧窈了。 这种情绪兴许会一直持续, 直至何?时两人成亲, 日日相见,才?能有所缓解。 他白日为各种庶务忙碌, 待到日暮,归家就能见到她,同用晡食。晚间或是教她琴,又或是闲谈对弈,无论?做什么都好…… 崔循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自己应当更有耐心些。可心中的设想实在太过美?好,令他有些迫不及待。 想要快些将萧窈娶回家中。 朝夕相处,耳鬓厮磨。 回到崔宅后?,崔循先去了母亲陆氏居住的院落。 陆氏在院中花架下乘凉,听?婢女说着些趣事。见着崔循后?,又看了眼已然昏暗的天色,微讶道:“可是有什么要事?” 崔循先问候了母亲的身体,这才?道:“书房中应有卫斯年所书山海经注,我想借去。” 陆氏愈发惊讶。 书房中那些金石拓片、书画等物,皆是崔循父亲昔年四处搜罗来的,后?来他削了头发,两袖空空离去,什么都没带走?。 陆氏那时伤心不已,便令人锁了书房。 还是后?来渐渐缓过来,才?吩咐仆役每旬洒扫,免得坏了那些珍贵藏品。 崔循却是从?来都当自己这位父亲已经死了,再没踏入过书房半步,就连少时曾经随他学的字迹,后?来也有意无意渐渐改了。 陆氏看在眼中,虽未多问过什么,但也知道崔循心中存有芥蒂。而今听?他来“借书”,自是惊诧不已。 她定?定?神,先吩咐了婢女去寻书,又疑惑道:“怎么想起来要这册经注?” 崔循平静而坦然道:“公主?在为尧祭酒整理书稿,有困惑处,欲借此书。” 他立于花架旁,身形俊挺如翠竹,高悬的宫灯映出深邃的面容,在夜风之中,竟依稀透着几分温柔的意味。 陆氏不由?得一愣。 她这些年看着崔循长大,眼见他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面上?越来越沉稳,心中越来越冷硬,从?未想过他还会有这样的神态。 纵然并不看好他与萧窈的亲事,一时间,却还是百感交集。 陆氏缓缓摇着团扇,打量着他今日的装扮,了然道:“你自学宫回来,是去见公主?了。” 萧窈并不是个细致入微的人,见着崔循,只觉他容色动人,会下意识多看两眼。但陆氏为人母,又是世家养大的标准闺秀,自然能看出来那些微末处的心思。 她顿了顿,失笑道:“你啊……” 陆氏一直知道,崔循的亲事最后?必定?是由?崔翁拍板定?下的,自己的话并没多少分量。因此哪怕对萧窈心存好感,知晓崔翁不喜,也劝过崔循不要再招惹公主?。 那时想的是,这对他而言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哪知过了这么久,反倒越陷越深。故而笑完,又忍不住叹气?。 “母亲不必忧心,”崔循看出她的心思,低声道,“我自会将亲事安排妥当。” 他从?来都是个极令人省心的孩子。 陆氏这些年就没为他费心劳神过,母子之间自然并非生疏,但细论?起来,兴许也算不得十分亲近。 崔循从?不麻烦她,也并不依靠她。 陆氏隐隐意识到这点,正犹豫着是否该说些什么,婢女已经捧着那册山海经注回来。 崔循恭谨道:“母亲服了药,夜间起了风,还是早些回房歇息为好。” 陆氏只得点了点头。 崔循亲自接过书,转身离去。 凉风灌入宽大的衣袖,衣袂飘飘,挺拔的身形逐渐隐没于夜色之中。 分明有仆役挑灯引路,算是同行,可远远看去,却还是叫人觉着他形单影只的。 陆氏沉默良久,直到一旁侍立的婢女小心翼翼提醒,这才?回过神,长长地叹了口气?。 - 萧窈虽也是当晚回宫,但揽镜自照,看了看自己的形容,到底还是没敢去见重光帝。 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没名没分,还要搅和在一起,这种事情对他老人家而言,恐怕没那么容易接受。 直到第?二日,往阳羡的车马行李都准备妥当,萧窈才?去了祈年殿。 她原以为重光帝也会如 崔循那般,说些“万事小心”、“早去早回”这样的叮嘱,但并没有。 重光帝只是又钦点了一队卫兵随行,护送她去长公主?处。 “阳羡有好山好水,风景绝佳,尽可以慢慢赏玩,不必急着回京都……”重光帝手?边还放着刚熬好的药,热汽携着苦意弥漫,他早已对这种气?味习以为常,并无任何?不适。 萧窈揉了揉鼻尖,促狭道:“我若是许久不归,阿父不会想念我吗?” 重光帝微怔,随后?笑道:“若当真乐不思蜀,足见你在阳羡玩得高兴,阿父又有什么可担忧的?有长公主?在,想必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比建邺自在。”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萧窈才?会起过去阳羡投奔长公主?的心思。 而今却摇了摇头:“我住上?一段时日,就会回来,阿父须得好好养病,不能再为那些庶务太过操劳了。” 这样的话不知叮嘱了多少遍,重光帝总说“不妨事”,萧窈起初信了,渐渐地却总是难以安心。这回去阳羡,也想问长公主?借屈黎一用。 她托腮看着,待重光帝用过药,这才?离开。 阳羡与武陵相隔千里之遥,往来不易,这些年萧窈虽时常惦记着,但除却书信往来,再没去过阳羡。 而今自建邺出发,两地相距二三百里,方便许多。 马车才?离宫,萧窈已经同翠微、青禾她们回忆昔年在阳羡养病时的旧事。 “姑母别院那处温泉很好,山景极佳。” “还有那个厨子,做的点心也好,甜而不腻,酥脆可口。” “……” 青禾连连点头附和。 萧窈倚着迎枕,挨个数了一遍,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及长公主?后?院那些个乐师,笑道:“他们很会夸人。” 因长公主?喜欢她,所以总有人见风使舵,见着她时少不了溢美?之词,几乎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萧窈自然知道他们是为了讨长公主?欢心。 但并不妨碍她听?得高兴。 青禾噗得笑出声,倒也想起一桩旧事,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却停了下来。 萧窈估摸着时辰,了然道:“是要过城门了。” 话音刚落,只听?车外传来六安刻意压低的声音:“公主?,长公子身边的仆役求见。” 萧窈怔了下,挑开窗帘,认出等候在路旁的人正是常伺候在崔循身侧的松风。 他呈上?黑漆描金的木匣,恭敬道:“长公子吩咐小人在此等候,将此物交给公主?,另祝公主?一路平安顺遂。” 萧窈这才?想起,自己先前提过想要卫氏经注。 但她那时全然是局促之下没话找话,说完也就忘了,自己都没想起来要再向崔循讨要此物。却不想他竟真记着,专程令人送来。 “这样……”她亲手?接过木匣,偏了偏头,“代?我谢过你家长公子。” 松风恭敬应下。 说话间,侍从?已经向城门处的守军出示过令牌。萧窈放下竹帘,示意前行。 原本叽叽喳喳不停的车厢中倒是安静下来。 翠微无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看向萧窈的目光既无奈、又纵容。青禾却是满眼好奇,看着她膝上?这精致非常的木匣,就差催她快些打开了。 萧窈无奈瞥了她一眼:“只是一册书罢了。” 说着随手?打开,随即愣住。 藏蓝的书册上?,躺着一枝桂花,淡黄色的细小花瓣开得正好。随着木匣打开,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溢出,逐渐在车厢中蔓延开来。 青禾“咦”了声,看一眼桂花,再看一眼萧窈。 萧窈也难掩惊讶。 她这些年其实陆续收过不少人送的花,一只手?数不过来那种,却唯独没有想过,崔循竟也会折了花枝送她。 ……有种铁树开花的微妙之感。 她轻轻拈起花枝,看了片刻,这才?又看向那木匣。 匣底的锦布上?,除却一册颇有年头的山海经注、几片散落的桂花,再无其他。 崔循这样的人,果然不会提笔写信。 像这样放一枝花进来,隐晦地表明心意,恐怕已经算是难为他了。 第058章 宣帝膝下虽儿女众多, 但中宫嫡出只萧斐这么一个女儿,自是将?她视作?掌上明珠一般宠爱。 诸事听之任之,还精挑细选阳羡为?她的封地。 阳羡与建邺相?距不算太远, 景色极佳, 是一片富饶的膏腴之地。更重?要的是, 驻守当地的刺史卢樵曾受裴氏恩惠,绝不会为?难萧斐, 甚至会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昔年萧斐的出格之举备受诟病, 御史们呈上的奏疏中痛心疾首, 条分?缕析历数她的恶行。也有?不少?老资历的士族看不过眼, 明里暗里向宣帝提过, 希望他能?约束这个女儿。 但宣帝充耳不闻。 他那时已经?上了年纪, 身体不济, 知晓自己无力回天, 在朝局上争不过那些绵延数百年、根基深厚的世家们。便只想护着这个最为?心爱的女儿,叫她能?够称心如?意。 时过经?年, 宣帝薨逝十余年,那些曾经?沸沸扬扬的争论早已成了过眼云烟。 重?光帝与阳羡长公主少?有?来?往,对这位妹妹的言行举止一直也算不上认同。可到?如?今,他再三思虑萧窈的婚事时,竟理解了宣帝昔年所思所想。 适逢萧窈做客阳羡, 写了封亲笔书信, 令人一并送去。 萧窈对此并不知情。自年初一别,她再未见过长公主, 而今时隔数年再来?阳羡, 满心雀跃,只顾着高兴。 大?快朵颐, 一道用过晡食后,同去汤泉别院赏景。 “这是年节那会儿我从谢氏讨来?的酒,只剩这么一坛了。” 萧斐披着柔顺的浴衣,衣襟半敞,懒懒散散。她执着青玉盏,打量着萧窈被热汽熏得白里透红的脸颊,似笑非笑道,“原想着叫你带些过来?的,只是想了想,怕是不妥。” 萧窈趴在池边,饮酒后的脑子有?些迟钝,待到?想明白这话的意思,干巴巴地笑了声:“……是不大?方便。” 其实她若开口,谢昭应当会给几分?薄面,要几坛酒并不难。只是两人现在的关系不尴不尬的,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萧斐轻笑了声:“年节那会儿,我就?看出来?崔循待你不同。只是并没想到?,他那样一个人,竟会半点不避讳……” 她虽长居阳羡,但并不闭目塞听,桓氏之事发?生没多久就?已经?得知,既诧异又好奇。而今见着萧窈,总算得了机会,打趣道:“窈窈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萧窈含着酒,起初支支吾吾并不肯提,被萧斐换着花样诱哄了几句,终于还是大?略提了风荷宴那夜的事情。 有?些话是无法向重?光帝倾诉的。 母亲、长姐都已不在,身边再无旁的长辈。青禾少?不经?事,翠微谨小慎微,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几乎全是萧窈自己拿主意。 她并未有?过惧意,只是偶尔会感?到?茫然。 而今提及此事,也是想听听姑母的看法。 萧斐原以为?会听一段少?年情怀、风花雪月的故事,还专程添了盏酒,只是听着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一滴酒也没沾。 “欺人太甚,”她磨了磨牙,冷声道,“这样的手段她们都用得出来?,当真是半点颜面都不要了。” 萧窈喝了口酒:“姑母不用为?我生气不平。” 说着,纤细的手指在额上比划了下,慢吞吞道:“王滢这里伤得厉害。纵是家财万贯,能?请来?天下名医,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自桓氏宴后,王滢再没出过门,也未曾在任何一场筵席露过面。她这样一个爱出风头的女郎,必然是破了相?,难以遮掩,才会如?此。 “还有?王旖,”萧窈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似是觉着好笑,“从前都说王大?娘子端庄持重?,嫁入桓氏后,更是将?家中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人人交口称赞……经?此一事,才知道想看她笑话的人比我想得还要多些 。” 萧斐抚摸着她散下的长发?,思及重?光帝那封亲笔书信,柔声道:“建邺纷扰,实在不是个好去处,你便留在阳羡,多陪陪姑母吧。” 萧窈蹭了蹭她柔软的掌心,顺势撒娇:“我听姑母的。” - 学宫已经?走上正轨,事务虽繁杂,但属官们各司其职,也能?料理得有?条不紊。 萧窈在时,崔循还会隔三差五出城,打着公务的名头前来?此处视察。自她离开后便再没来?过,只批阅公文,每隔几日听下属回禀。 每日只从府邸到官廨,再从官廨回府邸。 这样的日子明明是他从前过惯了的,而今却只觉不适,隐隐心浮气躁。 初时倒还好。但大?半月过去,依旧不曾有萧窈启程回建邺的消息,也未有?只字片语传来?,便不大?按捺得住了。 就连只在山房伺候的柏月都看出端倪。 他添了茶水,轻手轻脚退出书房,私下找松风打听:“你时时跟在公子身旁,近来?是有?什么麻烦事?又或是有?什么忌讳,知会一声,也好叫我有?所准备。” 松风木着一张脸,低声道:“公子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 “你就?装吧。”柏月冷哼道,“便是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左不过是与公主有?关。” 松风缄默不语。 柏月轻轻咳了声:“这时节,该喝些菊花茶。” 清热败火,疏风散热。 松风愣了愣,明白过来?后瞪他一眼:“少?自作?主张。若真触怒公子,谁也帮不了你。” 柏月讪讪道:“我不过随口一提,心中自然有?分?寸。” 两人窃窃私语,谁也没注意到?夜色中的黑衣男子,直到?他近前,檐下的灯火照出张深邃俊朗的脸,这才齐齐吓了一跳。 “慕侍卫,”柏月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道,“你总是这样,走路半点声响都没有?。” 慕伧面无表情质问:“你心虚什么?” 柏月自然不敢承认自己在背后议论公子,噎了下,还是松风反应快些,岔开话题道:“公子在房中等你,慕侍卫还是尽快去回话为?好。” 慕伧微微颔首,越过二人。 崔循端坐在棋盘前。 他擅棋,但并不喜欢与旁人对弈,更多时候是自己同自己下棋。 房中一片寂静,唯有?轻微的落子声。 慕伧的脚步放得很轻,但才进门崔循已经?察觉,抬眼看向他:“阳羡那边,有?什么消息?” 以慕伧的身手,做这种事情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但他还是事无巨细地将?所查到?的事情一一回禀,从长公主办得那场声势热闹的赏枫宴,讲到?公主出游射猎,还有?她与阳羡那边的女郎们逛庙市…… 慕伧的声音毫无起伏,平铺直叙,但还是能?感?受到?萧窈这些时日过得何其丰富多彩,难怪乐不思蜀。 崔循垂眼看着尚未下完的棋局,指间拈着墨玉棋子,缓缓摩挲。 若柏月在此,必然能?看出来?自家公子心情不佳,心中难免会掂量掂量,接下来?的事情是否应当修饰得委婉些,又或是一语带过。 可慕伧并没这种心思。 他从来?实事求是,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至于崔循听了之后会作?何反应,并不是他会顾虑的事情。 “两日前,公主夜游震泽湖,救了个落水的男子,带回别院。”慕伧尽职尽责道,“那人是个寻常乐师,原在卢氏侍奉,应当并无歹意。” 崔循轻声重?复:“乐师?” 他素来?不以门第出身评判他人,只是有?阳羡长公主“珠玉在前”,容不得他不多想。 时人重?相?貌。如?卢氏这样的大?族,家中乐师无论相?貌还是气韵都不会差。萧窈心性良善,救人倒也说得过去,但带回别院又是为?何?会不会如?阳羡长公主那般,令他侍奉? 这样的想法一旦浮现,就?再难抑制。 一直到?入睡前,躺在床榻上,冷不丁地想起此事,依旧难以释怀。 崔循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多疑,为?这种毫无意义的设想空耗心神。但与此同时又开始隐隐后悔,在知道萧窈收拾行李那日,不该轻易让她离开建邺的。 只要想,总有?办法将?她留下。 一句“早去早回”约束不了萧窈。哪怕缠绵亲吻后一时应下,分?隔两地后翻脸不认,也不能?如?何。 只是那时萧窈陷在怀中,彼此身量差得多,整个人都被他完全掌控,绵软娇气,仿佛多用些力气都能?将?她捏坏,故而有?意收敛克制。 若眼下她在他怀中…… 浓稠的夜色之中,崔循的呼吸逐渐加重?,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反应。他闭了闭眼,有?意将?呼吸放缓,想要慢慢平复,却无济于事。 他从不是重?欲之人。若不然也不会到?如?今这样的年岁,身边无侍妾,也不曾踏足烟花之地。 可他又实实在在渴求着萧窈。 从那场春梦开始,在此后的每一次相?处之中,愈演愈烈。 垂在身侧的手有?了动?静。他未曾做过这样的事,生疏得很,全凭本能?。不知有?何技巧,也没有?耐性慢慢抚慰。因心绪不佳,只想着快些打发?,力道有?些重?。 不得其法,依旧硬挺着,令他愈发?不耐烦起来?。 沉默良久,取了一方帕子。 是昔日在马车上,萧窈擦拭过花了的唇脂,信手撂下的。他近日整理旧物,见着此物,依旧被其上的艳色灼了眼,却并未再束之高阁,而是置于枕下。 第059章 秋高?气?爽, 满山枫叶尽染。 山房门窗大敞,有凉风习习,穿堂而过?。西斜的日光映出榻上侧卧的女郎。 她睡得香甜, 如绸缎般光滑的长发拢在身侧, 姣好的面容好似镀着层霞光, 艳丽不可方物。 身上的薄毯却滑落大半,只余一角犹盖着小腹。 险伶伶的, 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落地。 翠微端着醒酒汤悄无声息进门, 见此情形, 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摇了?摇头?。 阳羡长公主是个很好的长辈, 待萧窈关怀备至, 予取予求。翠微十分认同这一点, 唯一稍有微词的是, 长公主过?于偏爱饮酒了?。 别院酒窖之中?几?乎搜罗了?天下名酒,有香甜可口?的果酒, 也有塞外烈酒。长公主并没什么顾忌,颇有千杯不醉的架势。 可萧窈不然。 她酒量算不得太好,心情好时,不自觉又会多饮几?杯,一来二去就醉了?。 翠微不欲扫她的兴, 但这样终归不好。再三犹豫后, 还是在萧窈醒来捧着醒酒汤下口?啜饮时,开口?劝道:“醉酒伤身, 公主今后还是多多留心, 不易过?分放纵。” 萧窈抱膝坐在榻上,看着隔扇门外的秋景, 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翠微一看便?知这话并没往她心上去,叹了?口?气?,竟不由自主想起崔循来。当初上巳节萧窈也曾醉酒,在学宫被崔循撞见,经他约束,此后一直有所克制…… 有怅然的琴声随风传入耳中?。 翠微倏然惊醒,收敛了?不着调的思绪,又看向萧窈:“早些时候亭云来过?,你尚未醒,我便?做主打发他先回去了?。” 萧窈也回过?神?,咳了?声。 翠微口?中?的“亭云”,是萧窈前夜往震泽湖游玩时,从水中?救上来的人。那时月明星稀,她正百无聊赖地垂钓,与?青禾赌自己究竟能不能钓上哪怕一条小鱼,抬眼?间?,却瞥见了?个人形。 她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也没什么顾忌,当即便?支使船夫凑近,将这水鬼似的人捞了?起来。 他那时已经只剩半口?气?,昏迷不 醒。披散开来的长发如水草般黏了?半张脸,满身淌水,依稀带着些湖水中?的腥气?。 萧窈没来得及细看,将人在船上放平,回忆着从表兄们那里学来的技巧,按压胸腹。 等人断断续续吐了?水,侧身咳嗽不止时,她擦拭着手上沾染的湖水,借着明朗的月色看清面前之人的形容。 这是个生得极为侬丽的少年。 哪怕眼?下狼狈至极,依旧令人为他精致的相貌而惊叹。劫后余生,他脸上并无半分血色,苍白如纸,木然的眼?眸中?也没有神?采,像是个毫无生气?的木偶。 只眉心那点朱砂痣添了?抹艳色,更衬得他像水中?鬼魅。 挑灯的青禾倒抽了?口?冷气?,萧窈亦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问他的姓名、来历。 少年却因她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怔了?许久,最后眼?圈都红了?,纤长的眼?睫一颤,随即有晶莹的泪珠滚落。 实在是我见犹怜。 萧窈见他有难言之隐,便?没逼问,只吩咐船夫靠岸。 她起初并没打算将少年带回别院,见他这样可怜,原想给?些金银令他自行离开。却不料少年才站起身,踉跄半步又晕了?过?去,若非翠微眼?疾手快上前扶了?,险些一头?栽在她身上。 无奈之下,只得将人带回来。 事情传到阳羡长公主那里。她听闻萧窈带人回来,大为好奇,第二日一早来看过?,随后令人去查来龙去脉。 这样容色姣好的少年,绝非寻常人家会有。加之萧斐在阳羡多年,势力根深蒂固,想要查个身世并不难。 当日就有了?结果。 “那少年叫做亭云。卢椿好男风,有人欲求他帮忙办事,投其所好,重金买来亭云送他。”萧斐并未遮遮掩掩,将查到的事情悉数同萧窈讲了?,不疾不徐道,“卢椿虽行事荒诞,但卢樵总要给?我几?分薄面,不至于为了?个庶弟翻脸。你若喜欢,只管将人留下。” 萧窈倒不曾脸红羞涩,只下意?识道:“我留他做什么……” “怀璧其罪。这样的样貌,若无权势依附,便?是给?他再多银钱也无法立足。”萧斐一针见血指出,又随口?道,“你留他在身边,当个研墨奉茶的仆役就是,哪里值得为难?” 萧窈迟疑不定,索性叫人去问亭云的想法。 亭云高?热未退,强撑着病体?来拜见她,说是甘愿留在公主身侧,为一粗使仆役。 他犹在病中?,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伏地的身躯摇摇欲坠。萧窈看得咋舌,便?先应了?下来,又叫人扶他回去歇息。 这两日,萧窈依旧吃喝玩乐。 而今听翠微提及,才想起问道:“他的病好了?” 翠微道:“高?热已去,只是听医师的意?思,他身体?底子本就不佳,还是须得好好养上月余才行。” 想了?想他羸弱的身形,萧窈对此并不意?外,只道:“既如此,叫他养着就是,不必拘礼来我这里拜见。” 翠微应了?声“是”。 萧窈慢慢喝完了?这碗醒酒汤,残存的醉意?彻底褪去,对这不知何处传来的琴声感?到好奇,起身出门。 无论谢昭还是崔循的琴技,放眼?江左,都算得上最顶尖的。 萧窈往日听多了?他二人的琴,按理说不会再有什么能令她惊艳赞叹,但如今这段琴音中?所蕴着的怅然哀婉,却是两人所弹奏的琴音中?不会有的。 她趿着绣履,慢悠悠穿行于花木间?,循声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外。 小院在园子西南角,并不起眼?,毗邻园中?仆役们的居所。才踏过?门槛,便?能看见院中?抚琴的白衣少年。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墨发白衣,收拾得干净整齐。 通身无半点装饰,却依旧动人。 萧窈的目光在亭云眉心那点红痣稍作停留,后知后觉想起从长公主那里得知的他的来历。 如他这样被刻意?教养出来的少年,本就是准备送给?达官贵族的“礼物”,总要学些琴棋书画,附庸风雅。 见她来,琴声戛然而止。 亭云起身行礼:“小人闲暇无事,见房中?留有一张旧琴,故而以此打发时间?。惊扰公主,实是罪该万死……” 石桌上那张琴并不起眼?,是极为便?宜那种,与?萧窈平日所见的那些名琴无法相提并论。 她看向亭云,瞥见他单薄衣物下凸起的肩胛骨,叹道:“起来吧,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你的琴弹得很好。” 亭云飞快看了?一眼?,发现她说完这句,便?打算离开。 他虽出身卑贱,但因着这张脸,却也见过?不少显贵。 近的譬如那位卢大人,看起来还算是个仪表堂堂的文雅之士,听了?他的琴后,引经据典夸赞一番,但目光中?的垂涎之意?只令他感?到恶心。 萧窈的视线却并不会令他有任何不适。她眼?眸清亮,犹如山间?一泓清泉,不掺任何污浊。 她会对他的相貌感?到惊艳,就如同看到一朵开得极好的花,心生喜欢是人之常情。 但也仅限于此。 亭云能觉察到,她对自己并无别的用意?。他本该为此松口?气?的,可见萧窈就这么离开,却又隐隐不安。 若公主不肯留他在身侧,又或是要将他送还给?卢椿,该如何? 这种本能的不安与?恐惧驱使他追上萧窈,谨慎地拿捏着分寸,试着讨好她。 萧窈本就是个极好说话的主子。 不单单是待青禾、翠微,便?是身边旁的仆役,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线,也总是温和而宽厚,几?乎算得上有求必应。 她听着亭云小心翼翼的哀求,见他因赋闲而不安,想了?想,便?叫翠微将一些不起眼?的杂活交给?他来做。 亭云被人悉心调|教,除却琴棋书画这样风雅的事情,学得更多的其实是如何审时度势,如何赢得贵人们的欢心。 他曾对此深恶痛绝,并没想到,自己会有真心想要讨好谁的时候。 公主于震泽湖救了?他的命,他真心实意?地想要留在她身侧,受她庇护。 铺纸研墨也好,侍奉枕席也好。 萧窈倒没想那么多。 如长公主所言,她只当自己身边多了?个仆役,做着些无关痛痒的闲差,偶尔看上一眼?也算赏心悦目。 而今耗费心神?,令她犹豫不决的是,究竟应当何时回建邺? 长公主安排的行程能排到下月,重光帝遣人送赏赐过?来时,说的也是只管安心玩乐,不必着急。 可与?此同时,她也收了?来自崔循的一封信。 密封的信件拆开,最先落出来的是几?朵晒干的桂花,原本浓郁的香气?已经几?不可闻,反倒是信上仿佛沾染着崔循惯用的檀香。 信上并未长篇大论。 除却一板一眼?的称呼、落款,便?只有寥寥几?句,提醒她多添衣、少饮酒。最后又有一句,“秋日将尽,宜归。” 萧窈斜倚着书案,看着这不足半页的信纸,甚至能想到崔循皱着眉,提笔写信的模样。 青禾看见那几?片抖落出来的桂花时,就已经猜到这信是谁的手笔,小声道:“咱们要回去了?吗?” 不单单萧窈喜欢阳羡,青禾亦如此。想到要回建邺,一时间?还有些不舍,没忍住叹了?口?气?。 第060章 深秋时节, 萧窈收到了来自卢氏的请帖,邀她移步赴宴赏菊。 自到了建邺后?,她隔三差五就要收到各家请帖, 林林总总, 无?非是谁家长辈 寿宴、四季八节时令赏花, 又或是打着文?会、雅集的名头。 去得多了,渐渐也就麻木了。 卢氏是本地大族, 又与阳羡长公主交情匪浅, 这邀约自然不好推辞。只?是她前不久才从卢县尉手中抢了人, 而今登门?, 多少有些微妙。 抬眼瞥见窗外?修剪花枝的亭云, 轻轻叹了口气。 与初见时相比, 亭云的形容颇有起色。 原本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血色, 身形看起来虽依旧瘦弱, 但?不至于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整个人都添了些生机。 他本就出众的样貌更显艳丽, 若非脖颈犹有喉结,倒真像是个绝色女?郎。 喜爱美色是人之常情。别?院伺候的仆役们,哪怕是脾性不那么好相与的,见着亭云时语气都会好上?几分,不会将?那些粗活、重活交给他来做。 就连向?来循规蹈矩的翠微, 虽认为?他的出身留在萧窈身边多有不妥, 但?见他这副羸弱的模样实在可怜,也会将?多余的点心给他。 青禾昨夜还曾试探着问过她, “会不会将?亭云一并带回?建邺?” 萧窈对此其实无?可无?不可。只?是一想到崔循的做派, 连她随手照拂管越溪都要吃醋,见着亭云还不知会如何, 就觉着还是算了。 她想得入神,目光在亭云身上?多停留了会儿。 亭云放了花剪,上?前轻声道:“公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曾说过,叫亭云不必谨小慎微。但?许是这些年经历的缘故,他总是小心翼翼的,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讨好,像是生怕惹她不悦。 萧窈问道:“你有什?么惦记的亲眷吗?” 亭云怔了怔,片刻后?摇头道:“少时随家人南渡,途中遇劫匪,只?小人侥幸活了下来。这些年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萧窈又叹了口气,瞥了眼一旁的请帖,斟酌道:“过两日,我将?去卢氏赴宴……” 听到“卢氏”二字时,亭云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身形僵硬,望向?她的目光中更是多了些祈求的意味。 “别?误会,”萧窈连忙摆了摆手,“我并没准备将?你交给卢椿。” 她未曾详细问过亭云的过往,但?能将?他逼得跳湖求死,必然遭受许多折磨,以致于只?是听到旁人提及,就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萧窈将?声音放得愈发低柔,解释道:“卢椿应当不至于与我姑母过不去,届时若是不问,想来也不会再打你的主意……” 亭云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道谢,却听她又道:“待我离开后?,你便可以安心留在此处。” 亭云面露无?措。 他攥着袖口,有些难以置信:“是小人何处做得不好,令公主不喜吗?” 萧窈:“……”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本就不大擅长回?绝旁人,对上?亭云这种恳切哀求的模样,一时间更是不知该怎么应对。 总不能说,她这是“防患于未然”,怕崔少卿再蛮不讲理地吃飞醋吧! 思来想去,只?得暂且道:“你没什?么不好……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好在亭云是再知情识趣不过的性子,并不会如崔循那般不依不饶,一定要她给出个承诺才行。 算是暂且敷衍过去。 隔日,萧窈打起精神装扮一番,随自家姑母赴宴。 前些时日的赏枫宴上?,萧窈已经见过卢家的女?眷们,与那位卢三娘子颇为?投缘,这次赴宴还专程拿了从建邺带过来的新鲜式样宫花送她。 萧斐笑道:“我就知道你会与阿茜投缘。她性子直爽,不爱书画女?红,闲暇时也总想着出门?玩乐。” “不止如此……”萧窈咳了声,“她也不喜王滢。” 这话说起来并不光明?正大,但?赏枫宴上?,两人确实在背后?议论了王滢几句。 卢茜讲了自己昔年往建邺去时,因不巧撞了衣衫颜色、式样,被向?来眼高于顶的王滢领头奚落的旧事,气呼呼道:“我那时不敢与她相争,只?盼着哪天有人能治治她,令她再不能这样神气才好!” 说完,又忍笑道:“早前说公主泼了她一脸酒,我便想,若有朝一日得以见面,必得敬你一杯。” 萧窈曾因此事一度声名狼藉,不曾料到还有人这般想,含笑饮了杯酒。又与她聊起阳羡有何处取乐,颇为?投契。 而今才到卢家,卢茜就已经专程在等候她了。 两人年纪相仿,站在一处谈笑,像极了鲜活而娇艳的花朵。萧斐便没拘着萧窈留在自己身边,领她见过卢老夫人后?,便放她随卢三娘子一道到园子里赏花游玩去了。 卢氏的园子不算太大,却胜在精巧。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树掩映,溪水穿绕,独具匠心。 “那是我家长兄的居所,登高远望,风景极佳。”卢茜指了指东边的山房,原想领着萧窈过去看看,却被仆役拦下。 仆役恭敬提醒:“有贵客登门造访,恐怕不便。” 卢茜蹙眉。今日赏花宴,宾客盈门?,有人造访也是常事,只?是不知哪家郎君能有这样大的阵仗? 她欲追问,萧窈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笑盈盈道:“既如此,还是不打扰为?好,咱们到别?去去看看也好。” 卢茜这才作罢,引着她绕过假山,往湖边去。 一路上?宾客渐渐多了起来,其中不乏先?前在长公主处见过的,待她的态度大都和善亲切。 萧窈知道这是看在自家姑母的面子上?,也含笑一一问候。 若是遇着面生的,卢茜也会适时为?她介绍,其乐融融。 “这是我四叔母,阮氏。”卢茜看向?不远处身着紫衣的妇人,正欲再说些什?么,却有婢女?上?前,说是夫人请她过去一趟。 萧窈见她迟疑,主动笑道:“你只?管去就是。” 卢茜忙道:“我见过母亲就来,等我。” 萧窈点点头,索性在一旁亭中闲坐歇息。 凉风拂面,湖水泛起涟漪,舒适宜人。她托腮看着湖面发愣,却只?听身后?传来声问候:“见过公主。” 萧窈回?头,见方才卢茜提起过的“四叔母”近在眼前。 阮氏生了张纯良柔弱的面容,年纪分明?也算不得多大,三十?余岁,眼角却已有了些细纹,眉眼间更是笼着层若有似无?的忧愁。 萧窈眼皮跳了下,扯了扯嘴角,颔首问候。 她先?前未曾见过阮氏,但?看过卢氏的族谱,知道她是卢椿明?媒正娶的夫人,一时间难免有些尴尬。 阮氏却并没要离开的意思,看过时不时经过的宾客,轻声道:“绿菊在别?处,妾身引公主去看看可好?” 她实在不是心机深沉,能坦然撒谎之人。 萧窈猜出阮氏应当另有用意,但?对上?她忧愁的面容,心中不忍,还是起身道:“好。” 阮氏低低地道了声谢。待到引她到了僻静处,这才叹道:“公主聪慧,想必已经猜到妾身来意……” 萧窈心中已经猜到几分,开口时却还是难掩惊讶:“夫人是为?了亭云?” 她与阮氏素昧平生,算来算去,拢共也就这么一桩事勉强能扯上?关系。可萧窈还是觉着震惊。 纵然是卢椿想要人,怎么会是阮氏来呢? 阮氏因她的惊讶愈发难堪,偏过头,手中的帕子按了按眼尾:“叫公主见笑了。只?是夫君看重亭云,失了他后?,日日饮酒发怒,全无?宁日……还望公主通融,将?亭云送还。” “夫君愿以旁人来换,请你随意挑选。” 她看起来实在可怜,可说出来的话,却令萧窈感到荒谬,甚至险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想要出言讥讽。 只?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阮家是没法与卢氏这样的大族相提并论的,这桩亲事,世俗意义上?算是阮氏高攀。若真起了冲突,娘家非但?无?法撑腰,甚至还会嫌她生事。 故而哪怕卢椿行事荒唐,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听之任之。 萧窈神 色逐渐冷了下来,虽未讥讽,却也并未就此应下。她抚过鬓发,面无?表情道:“劳烦夫人告知卢县尉,我亦喜欢亭云,难以割爱,还望见谅。” 阮氏未曾料到她这般直白而强硬,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萧窈已经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 “时候不早,夫人还是先?回?去用药,此事……再另想法子吧。”婢女?轻声劝着,分开假山垂下的藤萝,扶着她的小臂离了此处。 原本僻静的去处终于又安静下来。 卢项无?奈地摇了摇头,难掩尴尬。 虽隔着假山,未曾得见,但?隐约传来的声音已经足够推断出前因后?果。 卢项对自己这位四叔父的行事了然于心,只?是他身为?小辈,并不好多说什?么,只?向?身侧之人自嘲道:“家事荒唐,叫琢玉见笑了。” 世家大族金玉其外?,但?谁家都少不得会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心照不宣略过也就罢了。 崔循眼睫低垂,看不真切眸中情绪,淡淡地道了声“无?妨”。 卢项自少时起便与他相识,这些年未曾断过往来,早就习惯崔循这副八风不动的寡淡模样,如今却还是多看了两眼。 又或者说,从崔循登门?造访开始就有的惊讶愈发强烈。 虽说确有名正言顺的公务,但?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崔循从前只?一封书信过来就能解决,哪里值得他亲自来阳羡? 第061章 萧窈这日过得大体还算舒心。许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 阳羡士族待她纵然不算十分?亲近,却?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气氛融洽。 她在宴上与卢茜同席, 相谈甚欢, 还约定了过些时日一同去山林间射猎。 直到晚些时候离开, 与长?公主同车,这才提起遇着阮氏之事。 她不知不觉中饮的酒多了些, 伏在迎枕上, 小声问道:“姑母, 我这般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怎会?”萧斐神色自若, 嗤笑道, “卢四算什么??色厉内荏的东西, 不过是因着同宗同源受卢樵提携。连亲自来问我都不敢, 倒兜兜转转叫自家夫人问到你?面前!无非是打量你?年纪轻、面皮薄, 兴许就松口了。” 萧窈摸着脸颊,吸了口气:“姑母是说我脸皮厚吗?” “小醉鬼, ”萧斐哭笑不得,在她额上点了下,“你?只管安心回去歇息,不必多想?,自有我在。” 见?她脸颊绯红, 又自语道:“今后还是当令人看着, 不准你?肆意饮酒。” 萧窈不情?不愿摇头,却?因今日梳着高髻, 愈发头晕, 这才偃旗息鼓。 及至回到别院,翠微一见?便?忍不住叹气。令人服侍萧窈宽衣歇息, 自己则轻车熟路去了厨房,煮醒酒汤。 萧窈嗅着身上沾染的酒气,自己也?嫌弃起来,向?青禾道:“我要?沐浴。” 此?处本就有汤泉,便?宜行?事。 婢女们扶她到汤泉池,褪了繁复的衣裳,换了鲛纱织就的浴衣。不会被水浸透,柔顺舒适。 萧窈坐在池边,自顾自地拆了发髻,青丝如瀑散下,遮去纤细的身形。 青禾捧着换下的衣物,才出门,却?撞见?亭云。 “你?怎么?来了?”她对?亭云颇有好感,并未斥责,只轻声提醒道,“公主在里间歇息,不喜旁人打扰。” 亭云放低了声音:“小人学过些按摩穴道的技巧,能帮酒醉之人缓解头疼的病症,使其安心入睡,醒来也?不会难受。” 青禾听?出他的意思,一时有些犹豫。 “若公主不喜,我便?立时退出,绝不停留。”亭云目光恳切,哀求道,“公主有恩于我,无以为报,只能在这些微末的事情?上稍作偿还,还望青禾姐姐通融……” 青禾被他看得心软,垂首想?了想?:“我随你?去,只准隔着屏风问一句。” 亭云一笑:“好。” 汤泉池中热气缭绕,隔着宽阔的丝绢屏风,只能影影绰绰看清伏在池边歇息的身形,似是已然睡去。 亭云望向?萧窈的方向?,声音低柔:“公主若是酒醉不适,小人有法子为您按摩疏解。” 萧窈昏昏欲睡,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谁的声音。并未细想?他说了什么?,只含糊道:“你?放心……” 她还当亭云是惦记着自己会不会将他交还给卢家。只是困得厉害,没心思细讲白日之事,只一句话敷衍了。 青禾莫名?其妙,亭云却?明白过来,笑得情?真意切。 人心总是得寸进尺。 亭云从前只盼着有人能将他将卢椿手中救出去,不要?再受其搓磨,生不如死;如今得偿所愿,他却?又希望公主能够带自己离开,而不是将他留在这处山间别院。 “青禾姐姐,你?看,公主并不厌恶我。容我进去伺候,可好?” 被他这样专注地哀求,青禾几乎就要?同意,只是心头那根弦犹自绷着,令她轻易不敢点头。 正犹豫时,却?听?外?间传来婢女们低声惊呼。 有人踏过门槛,脚步落在木制的地板上,在空荡荡的殿中回响。 青禾大为诧异,循声望去,看清来人是谁后,脸色煞白。 亭云不明所以,想?出声阻拦,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自问也?算见?过许多士族郎君,其中不乏美名?远扬之辈,但却?从未有哪个人能同眼前这位媲美。 眼前之人一身墨色衣衫,肌骨如玉髓,清隽俊秀的面容又如冬雪,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最令人自惭形秽的,还是他身上那股清贵的气质。 淡淡一眼扫过来,亭云已下意识后退两步,几乎抵在了身后的屏风上,声音微微发颤:“你?、你?是何人,敢擅闯……” 崔循的目光从青禾身上略过,落在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微微皱眉,冷声道:“滚出去。” 亭云错愕,下意识看向?青禾。 青禾方才再三阻拦,不肯令他越过屏风,可如今对着这位黑衣公子,却?愣是一句话都没敢说,活像像是淋了雨的鹌鹑。 她一副东窗事发、大难临头的神情?,低声念叨着“完了”,拽他出门。 - 浴室之中水汽弥漫,隐隐混着甜腻的酒气。 萧窈趴在池边,枕着小臂,被水汽洇湿的额发黏在脸侧,纤长?的眼睫如栖息的蝶翼,睡得香甜。 鲛绡制成的衣裙微微浮起,像是朵盛开在水面的莲花。 自越过屏风,崔循的目光便?好似黏在她身上,一寸寸看过,始终未曾移开。 她在阳羡的日子应当过得很好。 眉眼舒展,全无半分?愁绪,脸颊仿佛都多了些肉,看起来软绵绵的,令人想?要?捏上一把。 她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十天?半月也?不见?得会想?他一回。 那句“难以割爱”言犹在耳。是远在阳羡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令她对?一贱奴这般爱重? 他缓步走近,矮下身,拢起萧窈搭载池边的手,逐渐收紧。 萧窈吃痛,纤细的眉微微皱起,却?并未睁开眼,只含糊抱怨:“青禾……” 崔循定定地看着她,心中竟有一丝庆幸。他无法深想?,若萧窈脱口而出唤的是那贱奴的名?字,自己会做些什么?。 他攥着萧窈纤细的手,目光落在染着蔻丹的指尖,喉结微动,心中不断翻涌的欲、念促使他低下头,细细亲吻着她的指尖。 萧窈初时并未觉出不对?,只觉指尖酥痒,似有濡湿的触感传来。直到觉出细微的疼痛,才挣扎着睁开眼,看过去。 是梦吗?她不大能分?辨清楚。 毕竟她在阳羡的温泉别院,而崔循,应 该在百里外?的建邺才对?。又怎么?毫无预兆地会出现在她面前,这样看着她? 像是山林间凶兽进食前的目光,要?将猎物吃干抹净。 她咬了口下唇,疼得倒抽凉气。 崔循哑声唤她:“萧窈。” 萧窈彻底清醒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 “在此?处见?到我,就这么?惊讶吗?”崔循缓声问,“还是不愿见?我?” 表面再怎么?平静,也?掩饰不了暗流涌动。 萧窈本能地觉出危险,想?要?离池边远些,只是才稍一动弹,就被崔循攥着手腕留了下来。 池水荡漾,拉扯间,浴衣衣领被扯开些,露出胸前一片白腻惹眼的肌肤。 崔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眸黯淡。 萧窈连忙拢了拢衣襟,掌心按在心口,只觉心跳快得犹如擂鼓。她勉强拼凑出些许理智,软声道:“让青禾来,我换了衣裳,再同你?好好说话……” 其实该答应的。 崔循对?她的情?|欲由来以久,风荷宴那夜她那样主动热切,都未曾做到最后。他古板、重仪式,怕伤了她,也?怕万一有孕,成亲难免仓促,令她受委屈。 饶是如今,这一想?法也?未曾改变。 只是隐秘的怒火与欲、念交织,唯有做些什么?,才能稍稍缓解。 攥在她腕上的手沿着光滑柔腻的小臂攀爬,在萧窈错愕与惊慌的目光中,落在肋下,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从池中捞了上来。 萧窈跌坐在崔循怀中,身上的水立时洇湿了他的衣物,整个人无处遁逃。 到底是秋日,骤然离了汤泉,总是冷的。 若有婢女们在侧,早一拥上前,替她褪下浴衣,擦拭干净身上沾染的水,换上舒适棉软的衣物。 崔循此?时显然顾不得这些。修长?有力的手落在她背上,沿着脊骨轻轻抚摸,似是安抚。 萧窈的情?绪却?未曾有任何缓解,反倒愈发紧张,身体好似一根绷紧的琴弦,被他轻拢慢捻,颤抖不休。 她眼尾泛红,小声道:“你?要?怎样?” 就算没有铜镜在侧,萧窈也?能觉察到自己如今有多狼狈,愈发不能理解,他为何做着这样的事,看起来还能如此?正经。 崔循垂眼看她:“有些话想?要?问你?。” 萧窈通身上下只一件单薄的浴衣,拉扯间系带几近散开,衣襟松松垮垮,若不是一手紧紧攥着,此?时怕是早已遮不住什么?。 她跪坐在崔循身上,又硬又硌,难受得要?命。 这种情?形之下,崔循竟还能一板一眼地说有话问她。 萧窈几欲翻脸。但审时度势,眼下这情?况自己占尽下风,还是本能地忍了下来,只抱怨道:“一定要?这样问吗……” 从前的崔循可是她离得近些,举止稍稍出格些,都要?被提醒“自重”的。 “眼下若是容你?离开,”崔循将她黏在脸颊的碎发拢至耳后,不疾不徐问,“萧窈,你?还肯再见?我吗?” 萧窈咳了声,侧脸避开崔循的视线。 她设身处地想?了想?,诚然不可能这辈子都避着他,但至少十天?半月间,应当都是要?躲着的。 冰凉的指尖在泛红发热的脸颊流连。 第062章 待到?再次沐浴过, 换了衣裳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萧窈坐在绣榻锦被上,擦拭过的长发泛着些许潮气, 拢在肩侧。烛火微微摇晃, 映出她不大高兴的神色。 皙白的手指叩了叩凭几, 话音里也透着十足的不情?愿:“才喝了醒酒汤,为何还要喝姜汤?” 要她来说, 醒酒汤都大可?不必。 那么?一番折腾下来, 醉意早就一点不剩, 清醒得?很, 只是看在翠微熬了许久的份上才没回绝。 崔循接过青禾手中的白瓷小碗, 从?容地看了眼, 如支使自家仆役一般自然地示意她退下。 青禾走了两步才意识到?不妥, 回头看向自家公主, 满脸心虚。 萧窈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她一眼:“……去?吧。” 青禾讪讪离开,房中只剩他二人。 崔循近前, 将姜汤放至她手边,在凭几另一侧落座:“为免风寒,还是喝些为好。” 这姜汤一看就知道是崔循的吩咐。 萧窈磨牙,似笑非笑道:“我为何会风寒?” 崔循低低咳了声:“是我失仪。” 他已然换了衣裳,是素白的锦袍, 通身上下未曾佩戴任何玉石饰物。清水芙蓉, 乍一看倒好似布衣出身的寒门子弟。 肌骨如白玉,长发如墨。 通身黑白两色, 唯有眼尾依稀泛红, 犹带三分餍足。 萧窈多看了两眼。 眼见崔循大有她不喝便不离开的意思,这才终于捧起?碗, 轻轻吹散热汽。只是嗅到?气味,却又忍不住皱眉,脸上写满了嫌弃。 她这般模样?看起?来极为娇气。 崔循素来不喜太过娇气的小辈,族中再怎么?娇生惯养的子弟,到?他面前也都会有所收敛,端出一副懂事模样?。 可?眼下见她如此,却只觉心软得?一塌糊涂。 萧窈硬着头皮喝了半碗,便撂在一旁不肯再喝,含着粒蜜枣算账。她梳理了来龙去?脉,谴责道:“你只是在卢家筵席上,听?了我与人争辩时的几句闲话,便要过来不依不饶……” 崔循纠正:“你那时说的是,难以割爱。” 萧窈一听?到?这几个字就隐隐头疼,只得?再次解释:“我只是想搪塞阮氏。” 阮氏与卢椿会不会信她这说辞恐怕还得?另说,但崔循仿佛是真信了。萧窈坐直了些:“难不成?,你当真以为我看中了亭云,留他在身边侍奉?” 若非如此,实在解释不了崔循为何失态至此。 崔循避而不答,只道:“我来时见他在外,恐怕确有想来自荐枕席之意。” 萧窈对此将信将疑。 倒不是十分信得?过亭云品行,只是眼前这位实在挑剔,但凡出现在她身边的郎君总免不了要被醋一番。 因而这话便显得?没那么?可?靠。 她拨弄着额边垂下的散发,随口道:“所以你便抢先?一步自荐枕席来了?” 崔循微微皱眉。似是不喜她用这样?轻佻的态度,将他与一仆役相提并论。 萧窈与他对视片刻,小声嘀咕了句“假正经”,便也不再提此事。她隔窗看了眼漆黑的天色,又问:“你此番来阳羡,是与卢氏有何往来?何时返程?” “不,”崔循目光落在她身上,“我为你来。” 萧窈噎住了。 她原以为崔循是有正事来阳羡,只是在卢家听?了那几句,这才来此与她算账。却不料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为此事来的。 ……难怪一副忍了许久,忍无可?忍的架势。 “你不是应当有许多正事要做吗?”萧窈气虚。她原本拖着迟迟不回,是想着相隔两地,崔循那么?多事情?脱不开身,也不能如何。 “是。”崔循颔首,温声道,“我无法在此停留太久。萧窈,你该令她们收拾行李了。” 萧窈抗拒:“我与卢娘子有约。” 早些时候在汤泉池,她就已经同崔循提过此事,但他那时态度强硬,要她毁约。而今兴许是情?绪缓和,倒并未如此蛮不讲理,只是看着她叹了口气。 萧窈乖觉,放软了声音同他撒娇:“横竖也不差这几日。你先?回建邺,我晚几日再回,又有什么?妨碍?” “我若就此离去?,你当真不会再被什么?走投无路的乐师,又或是旁的哪家投缘的女?郎绊住脚步?” 崔循曾同自家三叔父提过,说萧窈“心性不定”。 两人之间未曾定亲,更不曾成?亲,若由着她的性子,不加约束,恐怕自己也不知会到?何种地步。 萧窈心中虽觉着这话简直莫 名其妙,一时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好举了一只手做发誓状:“我保证。” 崔循压下她那只纤细的手,皱眉道:“誓言岂能如此随意?” “……谁让你不信我。” 崔循像是终于拗不过她,松口道:“待你与卢娘子出游,便该回去?,不得?拖延。” 萧窈得?偿所愿,生恐他反悔改口,立时笑道:“那就一言为定。” 说话间更漏滴答,天色愈晚。 外间传来翠微的轻声提醒:“时辰不早,公主该歇息了。” 这是隐晦的逐客令。崔循会意,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萧窈也并没有要留他的意思。毕竟以崔循的身份,想要寻个落脚地并不难,除却卢氏,这阳羡大半士族应当都心甘情?愿扫榻相迎。 待他离去?后,先?前犹如避猫鼠一样?的青禾才终于挪了进来。 萧窈咬了口蜜饯,疑惑道:“他又不能吃了你,怎么?就吓成?这般模样??” 青禾时常跟在萧窈身边,其实没少见这位高高在上的崔少卿。 她只觉着这位少卿大人冷冰冰的,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叫人不由自主敬而远之。可?先?前在汤泉殿外,崔循的神色实在有些吓人。 尤其是他落在亭云身上的目光,回想起?来,总是心有余悸。 青禾在榻边坐了,同萧窈讲了先?前的情?形,唏嘘道:“我看着,少卿那时是真要吃了亭云……” 真正被“吃干抹净”的萧窈无话可?说,只好问:“亭云呢?” 青禾道:“他也被吓到?了,还曾小心翼翼地同我打听?崔少卿的来历。我并没透露,只叫他先?回去?歇息了。” 萧窈点点头,掩唇打了个哈欠,便没再问下去?。 她觑着崔循离开时的状态,便知晓不会再有什么?麻烦,扶着凭几起?身,懒懒道:“安置吧。” - 崔循去?温泉别院时,并没忘令人依着礼数,给阳羡长公主下了拜帖。 萧斐收到?拜帖时大为诧异。 因崔循并不是那等无所事事的纨绔,没有游山玩水的闲暇功夫。他这些年?离开建邺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旦出远门,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情?才对。 紧接着,她就又意识到?,崔循应当是为萧窈而来。 “据别院仆役所言,崔少卿行色匆匆,看起?来似是……”知徽斟酌着措辞,谨慎道,“不大高兴。” 萧斐心中猜了个大不离,知道此事跟自己没什么?干系,并没急着过去?掺和,只令人看着别院动?向,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 知徽立时吩咐下去?。 萧斐坐直的身体又倚回藤椅,漫不经心地听?琴。 她是第二日晨起?,才得?知崔循昨夜何时离开的别院。 “别院消息传来时,您已经安歇,奴才想着并非十分要紧之事,便未曾打扰。”屈黎解释过,又道,“也遣人去?卢家问过。说是崔少卿昨日方才抵达阳羡,为公务而来。” 萧斐看过妆奁中的钗环,轻嗤了声:“这话也就骗骗傻子了。” 且不说阳羡素来风平浪静,便是有什么?要紧事须得?当面商议,也只有卢家人去?建邺见崔循的道理,哪里用得?着他亲自过来? 屈黎便笑道:“两位长公子相识多年?,想是交情?匪浅。” 她挑中了支金丝缠凤钗,目光多停留片刻,梳头的婢女?已会意,取出簪上。 萧斐看着铜镜,忽而叹了口气:“也无怪圣上为难。窈窈的亲事,确实是个烫手山芋了。” 她其实没怎么?与崔循打过交道。 因年?岁差了不少,她在建邺时,崔循虽已是同辈中佼佼者,但也仅限于此。旁人提起?他,说的是崔氏那位小公子姿容如何出众、文才如何惊艳,在她看来与那世家那些个“芝兰玉树”没什么?分别。 崔循真正崭露头角,再度撑起?崔氏时,萧斐已远在阳羡,时不时会听?到?这位的事迹。传言难免会有失真之处。但只需看如今崔氏势力?如何,就知道崔循绝非好拿捏的人。 他这样?的人,对什么?越是上心,就越是势在必得?。 屈黎揣度着问:“圣上是对少卿有何不满?” “谈不上不满,他只是不希望窈窈为了换取利益嫁入崔氏罢了。”萧斐将这位庶兄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一时又有些感慨,“他这样?堪称迂腐守旧的人,能这样?想,倒也是一片慈父之心了。” 屈黎知她话语中的怅然从?何而来,低声道:“此心一如先?帝。” “窈窈的处境较我当年?,恐怕难上许多……”萧斐抿了唇脂,正欲开口,却有婢女?前来通传。 “崔少卿登门拜访。” 按常理来说,这时辰登门并没什么?问题。 只是离了建邺后,萧斐的日子从?来过得?懒散,并不会如当年?那般早早起?身。毕竟用不着给谁问安立规矩,也没那么?多往来庶务要过问。 第063章 知羽在长公主?身?侧侍奉多年, 从禁庭到阳羡,见过不知多少姿容出众、风流蕴藉的士族子弟,自问也算见多识广。 饶是如此, 在见到这位崔氏的长公子时, 依旧不免赞叹。 他形表样貌、风姿仪态正如传闻中所言那般无?可挑剔, 渊渟岳峙。 既并不似有?些轻狂的士人?那般,趾高?气昂, 几乎要将轻慢写在脸上;也不会如那些有?意讨好的客人?, 谄媚奉承, 总想着打探些什么。 如岿然不动的山, 又或是深不见底的湖, 难以触动, 不可企及。 以崔循今日地位, 几乎无?人?能令他等上这样漫长的时候, 从踏入花厅到长公主?露面,近乎半个时辰。 但他脸上并无?半分不耐烦, 平静起?身?问候。 萧斐见过崔循数次,却?从未如眼下这般仔仔细细地审视过对?方?。她在主?位落座,不疾不徐道:“多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崔循由着她打量,神色自若道:“仓促造访, 是我多有?冒昧。” “实是令我始料未及。”萧斐轻笑了声, 开门见山道,“不知少卿今日来我这里, 所为何事?” 崔循道:“我此番来阳羡, 既为公务,也为公主?。长公主?是她尤为敬重的长辈, 于情于理,自当拜会。” 他并不避嫌,轻描淡写地挑明自己与萧窈的关系非同寻常。仿佛确认了,萧窈会将两人?之?间的事情说与她听。 萧斐忽而明白?了他真正的来意,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少卿是怨我留了窈窈太久,特地登门要人?来了。” 崔循垂眼:“岂敢。” “那若是我不肯放她回建邺,就要她长长久久留在阳羡,与我作?伴呢?”萧斐煞有?介事,语气听起?来不似玩笑。 崔循情知这是试探,眉心?却?还是不易察觉地轻轻皱了下。思忖片刻,缓缓道:“圣上并非宣帝,公主?与您亦有?不同。” 萧斐心?知肚明,自己能有?如今自在的日子,是诸多缘由促成的。有?宣帝在时的一番苦心?安排,有?驻守阳羡多年的卢氏一族,亦有?母族背后的裴氏为底气…… 可萧窈并没这些。 更遑论,她还招惹了崔循这个麻烦。 若一早料到会到今日这般境地,早前年节,她兴许并不会向萧窈挑破崔循那点幽微而隐秘的心?思。 可偏偏阴差阳错,覆水难收。 重光帝亲笔所书的信上,言辞恳切,托她帮着参详萧窈的亲事。说是父女之?间感情再怎么深厚,依旧有?许多话不便问起?,萧窈母亲、长姐皆已不在,只好劳她费心?。 萧斐记在心?上,这些时日也曾明里暗里试探过,如今只觉恐怕白?费心?思。 崔循打定主?意要娶萧窈,犹如箭在弦上,谁也无?法阻拦。 崔循来这一趟,等候的时辰远比见面说话的时间长,倒真是像极了一个态度恭谨的晚辈。 又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 萧斐见过他,想了半晌,这才去往别院。 萧窈并没出门。她睡到日上三?竿,用 过迟了许久的朝食后,百无?聊赖地在院中晒太阳。 她抱膝窝在藤编的秋千中,长发披散肩头,有?些毛躁。半张脸埋在毛茸茸的毯下,露着双水灵灵的杏眼。 萧斐恍惚想起?她当年到阳羡养病的模样。梳着双鬟髻,瘦瘦小小的,像只刚断奶的狸奴,不哭不闹,可怜可爱。 一晃眼的功夫,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女郎了。 萧斐揉了揉她的鬓发,若无?其事道:“今日怎么不出门去玩?” “姑母就不要明知故问了。”萧窈心?知肚明,崔循来过别院的事情绝不可能瞒过自家姑母。下巴抵在膝上,轻声道,“我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萧斐在一侧坐了,柔声问:“窈窈想回去吗?” 萧窈点了点头:“我应当回去。” 她已经不是年少无?知的小女郎,也不能再任性妄为,一时想要这个,一时又想要那个。 “过些时日,我与卢娘子进山玩过,便启程回建邺。”萧窈舒了口气,自顾自笑道,“阿茜提过,她舅父也曾在军中历练,教了她许多。还约好了要同我比试,看看谁的箭更准些……” 萧斐看出她有?意转移话题,并没戳破,只含笑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句。 事情本该就这么定下。 可晚些时候,却?有?仆役来报,说是卢三?娘子遣了婢女过来回话。 萧窈笑道:“快请。” 她原以为是卢茜决定下来哪日一同出游,待到见着一脸为难的婢女,便知道八成是有?什么意外,心?沉了些。 “我家女郎说,实是对?不住公主。原是约好了要一同出游,偏不巧,今日得知外祖母旧疾复发。她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骨原就算不得康健,病中思念女郎……” 婢女埋着头,恭恭敬敬转述卢茜的话。 萧窈几乎能想到卢茜着急又内疚的模样,怔了怔,连忙道:“自然应当以老人?家的身?体为重。告诉你家女郎,只管过去探望侍疾,不必在意旁的。” “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何时得空,再与她续上此约,一较高?下。” 婢女又奉上带来的赔礼,这才告退。 锦盒中是枚犀角扳指,镌刻着山水纹。 萧窈捧着看了许久,指尖摩挲着其上精美的纹路,良久后交给翠微。 “妥善收起?来。”萧窈叹了口气,兴致阑珊道,“叫人?一并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去吧。” 翠微有?些意外,旋即却?又隐隐松了口气,欣然应下。 “我今晨遣人?去卢家问过。崔循此番来阳羡是打着公务的名头,原也留不了多久,过两日便该回建邺……”萧斐吹开茶水氤氲的热气,“如此一来,窈窈兴许要与他同行了。” 萧窈对?此无?可无?不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及至对?上自家姑母意味深长的视线,这才惊觉这话似是在暗示什么,垂眼想了会儿,试探着问道:“姑母的意思是,此事并非凑巧,而是崔循有?意促成?” “也兴许是我疑心?太过。”萧斐吩咐屈黎,“你亲自去卢家问问……” 话说到一半,顿了顿:“以卢项与他的交情,若真是做了,必然会将此事做的周全。若真想查清楚,只怕得去晋安褚氏那里才行。” 她口中的晋安褚氏,正是卢茜外祖家。但于情于理,都没有?为此大?费周章,只为了过去问一句的道理。 “不必这样麻烦,我自有?办法。”萧窈一句带过,却?又道,“此番回去,想和姑母借屈黎些时日,叫他去建邺看看父皇的病症。我每每问及,父皇总说不妨事,可这大?半年下来药从未断过,总不见好。” “屈黎的医术这般好,当年能治好我的病,总是比宫中那些医师厉害的。” 她提及此事时,带着些许自己都不曾觉察的不安。 萧斐眼皮一跳,不着痕迹移开视线,颔首道:“自然可以。” 萧窈又笑道:“今岁年节,姑母可早些去建邺。而今学宫已经重整,欣欣向荣,有?祭酒他们坐镇,寒门学子受了许多照拂。父皇每月都要亲至学宫,姑母见了,想来也会十分欣慰……” 去岁离开时,萧斐还曾特地前往尚在修缮中的学宫看过。听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温声道:“好。” 抬手理了理萧窈稍显凌乱的发丝,亦笑道:“咱们年节再见。” - 萧窈在此处居住的时日不算太长,尚未足月,行李却?来时多上不少。有?这些时日与阳羡士族往来收到的各式各样礼物,也有?给晏游、尧祭酒他们带的特产土仪。 仆役们进进出出,忙着收拾装车。 萧窈百无?聊赖地看了半日,又去后山湖边垂钓。 她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垂钓,少时试过,但就没钓上来过哪怕一条小鱼,后来索性作?罢。 湖边有?棵足百年树龄的银杏老树,间或有?叶子被凉风吹落入湖中,泛起?涟漪。 昔日自武陵往建邺去时,也是这样的时节,而今已有?些恍如隔世。 青禾又撒了把饵食,像是生恐惊动了兴许压根不存在的鱼,小声道:“翠微姐姐叫我来问,亭云应当如何安置?” 萧窈回过神:“可问过他的意愿?” “说是愿尽心?竭力,为公主?效劳。”青禾想了想,如实道,“我看着,他倒像是不放心?留在别院……” 阳羡长公主?与卢氏交好,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萧窈离开后,长公主?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或是顺水推舟,任由卢椿将他带回去? 亭云不知这位长公主?品性如何。但他在卢椿手中受尽折辱,宁愿赴死,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也不敢赌。 如惊弓之?鸟,只有?跟在萧窈身?边,才能带来些许安全感。 萧窈知道亭云顾忌什么,并没叫人?劝阻,只道:“既如此,容他跟着就是。待到了建邺,叫小六为他安排……” 青禾迟疑一瞬,小心?翼翼提醒道:“若崔少卿见了,恐怕会不高?兴。” 萧窈揪了几根野草,想编一只少时常玩的草蚱蜢,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该如何下手。她摆弄许久也没成形,兴致阑珊地撂开,才终于答了青禾的忧虑,冷哼道:“我管他高?不高?兴。” 崔循想要的与她想要的,从始至终截然不同。 若事事由他的心?意,她压根就不可能来阳羡,此时兴许应当在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备嫁。或是绣两针嫁衣,又或是被傅母们教导如何操持庶务、侍奉公婆、相夫教子。 第064章 阳羡通往建邺的必经之路上, 车马驶过,烟尘渐起?。 为?缩短在途中耗费的时间,崔循来阳羡时并未乘车, 而是骑马疾行。松风随行, 他好些年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一路下来只觉仿佛去?了半条命。 知晓将与?公主同回建邺时,由衷地松了口气—— 长公子大费周折, 而今得偿所愿, 他应当也不至于?再受罪。 只是这口气没能松彻底。 公主对于?“偶遇”这件事恍若未闻、毫无表示就算了, 权当是避嫌。 可?午后途径驿站, 彼此都停下来休整。公主的随从中有个相貌出众、面若好女的仆役, 拎着铜壶换了沏茶的水, 殷勤送至公主乘坐的马车。 松风心知肚明, 这就是公主救下来的那个“乐师”。他咬着肉饼, 只觉噎得上不来气,灌了两?口水才勉强咽下去?。 垂眼看?向地面, 大气都没敢出。 只见那片绣着精致暗纹的衣摆在原处停留许久,被凉风吹动拂过枯草,最后却还是向着对面去?了。 萧窈倒是对崔循的到来毫不意外。 隔窗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极为?敷衍地问候:“巧遇。” “不巧。”崔循抬眼看?着她, “原本?昨日就要?离开?阳羡, 得知你今日启程,故而特意等候。” 萧窈“哦”了声。 她托腮与?崔循对视片刻, 见他并没就此离开?的意思?, 回头向青禾道:“你去?用些 饭吧。” 青禾求之不得,忙不迭下车, 给两?人让出独处的空间。 崔循登车后,萧窈才意识到他应当是换了平日常用的檀香。 他从不会如那些涂脂抹粉的士族郎君一样,身上的香气仿佛能熏死人,而今新换的是冷而淡的梅香,于?冬日极为?相称。 素白的锦衣看?似简约,却又绣有暗纹,光华内敛。 乍一看?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处处透着高门显贵公子才有的风雅底蕴。 萧窈倚着迎枕,将他从头看?到尾,并没动弹,只指了指一旁小几上的茶具:“请自便。” 那是刚泡的茶。 白瓷壶口有热汽氤氲,泛起?清幽宜人的茶香。 崔循并没碰。他重重捻过衣袖,目光落在往来帮忙的亭云身上,虽已尽可?能将语气放得和?缓,可?开?口时依旧像是质问:“你要?将他带回建邺?” 萧窈点点头:“是。” “为?何?”崔循道,“你身边应当不缺伺候的人。” “想带就带了。就算多一个人的口粮,也不是养不起?,又有什么妨碍?何况……”萧窈顿了顿,莞尔道,“他很听?话。” “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萧窈仰头看?他,眉眼似笑非笑。 崔循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并未回答。 “少卿总不会要?为?此同我生气吧?”萧窈眉尖微挑,略略倾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先前你不是应了,许我在阳羡多留些时日吗?偏生不巧,卢娘子外祖家有事,先前约的出游搁置下来,便没用上……既如此,不如就换成带亭云回建邺吧。” 崔循想拢她的手,却被躲开?,只虚虚攥了轻柔绵软的衣料。下意识皱眉道:“这不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事情。” “那言而无信在先的人,是我吗?” 萧窈并未彻底躲开?,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衣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教人琢磨不清下一刻会远离还是贴近。 因早起?的缘故,她今日未施脂粉,素着一张脸,唇色看?起?来有些淡。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依旧清澈灵动,映着他的身形,又仿佛能照见所有情绪。 崔循晃了晃神。 他知道这件事做得刻意了些。只是早先夙兴夜寐处理事务,勉强挪出几日空闲来阳羡,想的便是一定要?将萧窈带回去?。 没有改弦更张的道理。 归根结底,有前车之鉴,他心中信不过萧窈的承诺,所以宁愿促成这所谓的“巧合”。 卢氏那里早已安排妥当,纵使阳羡长公主亲至,也不可?能问出什么破绽。 可?萧窈并不问卢氏,只来问他。 “你眼下若是能对着我说,自己不曾在背后动过手脚,卢娘子之事当真只是巧合,我便信你。”萧窈隔着柔软的衣料,覆上他的手背,自顾自道,“如何?” 车外人来人往,窃窃私语,车厢中却是一片寂静。 崔循从不是君子,为?达目的,怎样的手段都能用。如今对上萧窈清澈的眼,却忽而发现,自己无法?镇定自如地对她撒谎。沉默片刻后还是认下:“是我的过错。” 话虽这么说,却又不见心虚,视线不躲不避,反倒端详着她的态度。 萧窈轻轻吸了口气,小声道:“你气死我算了。” 崔循一怔。 “你再这样步步紧逼,等气死我,就另喜欢旁人去?……” 崔循反手攥了她行将抽离的指尖:“胡言乱语。” “可我当真不喜欢你这般行事,强硬,不通人情。”萧窈意有所指道,“……我只喜欢听?我话的人。” 这实在是一个明晃晃的直钩。 不加掩饰,坦坦荡荡。 若是拿这样的钩去?钓鱼,便是在河边坐到天荒地老,竹篓里恐怕也不会多添一条鱼。 而崔循从不会对哪个人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若不然,崔翁也不会被气得摔了心爱的那套茶具,从惊怒逐渐到叹息不止。 但萧窈就是这么做了。 只不过她在这直钩上,又添了些格外诱人的饵食,令他无法?轻易回绝。 萧窈倾身近前,金丝羽线刺绣的罗裙在茵席上铺开?,像极了羽毛精致华美的小雀。 眼波流转,一寸寸自他的眉眼看?过,落在唇边。 分明是引诱,却又带着些许无辜。 这是要?他俯首称臣的诱饵。 崔循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要?咬一口。 可?她却没什么耐性。不过片刻功夫,等不到他的回应,眉眼间便添了几分不耐烦,像是下一刻就要?撂开?不管不问。 崔循终于?没再沉默下去?,喉头微动:“你想要?我如何?” “你明知故问。”萧窈数着他的罪状,“今后不准言而无信、阳奉阴违,将那些算计与?手段用到我身上,胁迫我……” 自风荷宴那夜后,这样的事情不知有过多少。 萧窈从前隐隐不适,只是不疼不痒被温水炖着,并没惊觉。这两?日细想下来,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被他给炖熟了。 崔循的掌控欲很强。 既是性情由来如此,这些年的经历也加重这点。说到底,风轻云淡、与?世?无争的人,是坐不稳他这个位置的。 可?萧窈不喜被任何人操控。 “简而言之,”她纤细的手臂勾在崔循肩上,杏黄的衣袖微微滑下,露出一段皙白如雪的肌肤,轻声细语道:“今后你我之间,我说了算。” 食髓知味的人,是不大禁得起?撩拨的。隐隐浮动的幽香令人想起?许多不合时宜的画面。 崔循闭了闭眼:“若我不答应?” “那也没什么,”萧窈轻飘飘道,“不过等回了建邺,我就要?将亭云留在身侧侍奉了,端茶送水、捏肩捶背……” 她信口胡诌着,只觉腰间一紧。 原本?虚留着的距离不复存在,整个人都跌在崔循怀中,像极了那晚汤泉池边的架势。 而今衣着装扮整整齐齐,萧窈并没惊慌失措,只轻笑道:“生气啦?” 崔循险些要?被她这副不知死活的模样给气笑,却又偏偏无可?奈何。 他并非良善之人,最为?介怀时,一度动过杀亭云的心思?。但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若如此,萧窈只怕要?恨透自己。 于?她而言,底线是不能碰的。 扶着萧窈的腰,令她稍稍坐直了些,叹道:“你惯会得寸进尺。” 萧窈坦然地点了点头:“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 “可?若是无从约束你,总是令人难安。”崔循抚平她微微蜷缩的手掌,十指逐渐交握,徐徐道,“萧窈,回去?想想你我之间的婚期定在何日。何时想好了,我便应你。” 萧窈并没想到此事会骤然提上议程,愣了愣:“你先前不是说,家中长辈……” 崔循打断她:“来阳羡前,我去?见了祖父。” 被崔翁叫来当说客的崔栾已然带着妻子回了京口。耗至今日,崔翁兴许终于?是厌倦,又兴许是知道强求无用,只叹道:“有朝一日,你终会后悔的。” 虽近乎不吉的谶言,但到底是允准了。 也正因此,他想着快些将萧窈带回去?。 “你起?初不该招惹我的。可?既招惹了,便不能再当做无事发生。”崔循目光微黯,逐字道,“应负责才对。” 第065章 虽不大情愿, 萧窈却也不得承认,崔循所言的确一针见血戳破了她的心?思—— 她享受着崔循带来的好?处,自己却不大想负责任。 崔循扶在她腰上的手?稍稍用力, 想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些。 萧窈却并没松手?, 依旧勾着他修长的脖颈, 讨价还价道:“不能用旁的来抵吗?” 崔循眉尾微抬。 萧窈贴近,在他唇角飞快地亲了下, 意有所指道:“这个, 或者旁的什么。” 她面色若桃花, 眼眸亮晶晶的, 簪星曳月。 令人想要抬手?捧着她的脸颊, 从那双灵动的杏眼亲吻至嫣红的唇, 再往下…… 崔循用了极大的意志力, 才抓着她的手?腕, 将人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正儿八经强调:“我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的情人。” 萧窈对?视片刻, 见他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便知道这回没戏,只得悻悻收回手?。 她倚回迎枕,随手?拿起方才撂在一旁的书翻看。 车马在驿舍本?是稍作歇息,用过饭、补充了干净的水后, 便该继续启程。只是两位主子凑到一起后, 就再没露过面。 两拨人你看我我看你,愣是谁也没敢过去催促。 还是萧窈煞有介事地看了两页书后, 在崔循沉默的注视下, 终于装不下去。并没起身,只是脚尖踩着他衣摆一角, 下巴微抬:“时辰不早,怕是该启程了。少卿若是再不下车,可就说?不准旁人会如何想了……” 雀羽般的衣摆之下,她未着绣履,只松松系着雪白?的足衣,隐隐可见脚踝。 崔循原本?因?她这轻挑的动作皱了皱眉,垂眸看了眼,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萧窈愣了愣,无?师自通地体会到微妙的意味,立时又缩回裙下。抬起手?中的书遮了半张脸,带着些送客的意味轻声催促:“还有什么事?” 大多数时候,崔循的神色总是八风不动,落在旁人眼中看不出?什么区别。可萧窈还是觉察到,他似是有话想说?。 但不知因?何缘故,却又难以启齿。 像是在等着她自己意识到一样。 萧窈很少见他如此,收起戏谑的心?态凝神想了会儿,却依旧毫无?头绪。最后只好?一脸茫然地看了回去:“究竟何事?” 崔循未答,叮嘱了句“仔细着凉”,便下了车。 萧窈:“……” 直到青禾回来,马车回到官道赶路,她才回过神,没好?气地抱怨:“纵是有什么事,为何不能直言?” 害得她再三思量无?果,继续想也不是,撂开也不是。 直至晚间,在下一处驿舍落脚歇息,萧窈都没想出?个所以然,一度怀疑崔循是不是故意吊自己胃口。 驿舍提前得了吩咐,知晓今日有贵客停留,特地令仆役们将里里外?外?洒扫一新,菜色也十分?丰富。 青禾挨个打开食盒,摆了足有一桌菜。 萧窈托腮看过,兴致阑珊道:“我没什么胃口,你们不必拘着,坐下一起用饭吧。” 翠微递过热水浸过的帕子给她,青禾则道:“方才去厨下取饭时,我又见着了崔少卿身边的仆役,叫做‘松风’的那个。” 两人在学宫时就打过照面,只是未曾有过往来。 萧窈漫不经心?问:“如何?” “他主动与我搭话,说?了几句。”青禾想了想,语气游移不定?,“听他的意思,明日仿佛是崔少卿的生?辰……” 萧窈捏着汤匙的手?一顿。 青禾解释:“他并非那等健谈的人,平日不言不语的。我想着,应当不会无?缘无?故同我提及此事,兴许是想借我之口转告公主。” 萧窈“哦”了声,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 她只一听,便知道青禾的揣测没错,也终于明白?为何崔循会那般作态。 此事得追溯到夏日她生?辰之际。 那时为了要崔循帮忙约束谢晖等人,她随口扯了由头,说?当作是送自己的生?辰礼,还允诺将来要还崔循的礼。 但萧窈实则压根不知崔循生?辰是何时何日,敷衍之后也没想过令人去问,就这么抛之脑后了。 若非松风觑着自家长公子心?绪不佳,擅自作主,将此事透漏给青禾,只怕她想到猴年马月也不见得能意识到是这件事。 萧窈无?语过,又忍不住笑,自言自语道:“怎么这样别扭。” 若换了她,早就理直气壮知会对方,讨要贺礼了。 她吹散莼羹热汽,暗暗盘算那两车特产土仪,其中有一方砚台成色不错,虽八成及不上崔循书房那方,但当作生?辰礼也不算寒碜。 思忖片刻,又转头问翠微:“明日会在何处落脚?” 翠微向来细致,稍一想,“应是万流驿。” 萧窈咬着汤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松风跟随在崔循身边多年,很少会不经允准,擅自行事。只是他再三掂量,体会上意,总觉着长公子应当是希望公主知晓此事的。 离家前柏月就曾同他算日子,暗暗琢磨,“公子兴许是想与公主同过生?辰。” 故而还是趁着去灶房时,告诉了公主身边的婢女?。 他原以为就此便算无?事,哪知第二?日,却始终不见那边有任何表示。别说?什么贺礼,甚至连句话都不曾传过来! 崔循倒不曾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翻看建邺送来的公文,又批注了写回信。 松风却不由得有些替自家长公子委屈。 哪有这样不识好?歹的?推了那么些正事,数百里过来接人,却连一句好?话都换不回来。 这时日若是在建邺,必是宾客盈门,各家送来的贺礼怕是都能堆满半间房! 虽说?长公子往年也不曾为此高?兴,但总比眼下这境况要好?。 因?着这想法,傍晚在驿站落脚时,再见着萧窈那边的婢女?,松风连客套的笑意都欠奉了。 垂着眼,不冷不热道:“何事……” 话说?到一半,陡然意识到不大对?,一抬头,正对?上公主似笑非笑的目光。 萧窈并没穿繁复的宫装衣裙,只一套简洁利落的劲装,踩着双鹿皮裁制的靴子,又被翠微叮嘱系了披风。 一看便是要出?门的装扮。 “公、公主。”松风嘴上磕绊了下,倒顾不得先前那点计较,不自觉殷勤笑道,“您是要见长公子?” 萧窈理所当然:“不然?” 松风立时侧身让开,正欲请示,房门已?经从里间打开。 崔循身着宽松的细麻禅衣,墨发?半散,漆黑的眼眸映着灯火,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有两个选择供你挑选,”萧窈抬手?比了下,笑盈盈道,“要么收一方成色上好?的砚台,回房继续歇息;要么,随我出?门。” 此时天色已?晚,驿舍四下掌灯,犹能听到隐约传来的风声。 常人压根不会在这时辰出?门。 崔循并没问,甚至没怎么犹豫,只道:“稍待。” 他折返房中披了鹤氅,随萧窈下楼。 守候在外?的仆役连忙上前,等候吩咐,萧窈却只是要了他手?中提着的风灯,向崔循道:“我还算擅长记方位,应当能寻到地方,不至于迷路。” 崔循微微颔首:“好?。” 萧窈循着记忆走了一段,百无?聊赖,偏过头看他:“你为何不问我要带你去何处?” 崔循道:“你若想,自然会说?的。” 萧窈无?语望了眼夜空,只见月明星稀,不似先前那般繁星满天。还没来得及辩解,便只听他问:“你要带我去何处?” “这样才对?。”萧窈终于满意,边走边解释,“早前我去阳羡时,也曾在此驿舍落脚。无?意中听人提起,说?是这边有一处湖泊,夜色极好?,便特地来看过……” 只是青禾胆子小,虽没说?什么,但萧窈觉出?她的不安,便没多留。 看过就离开了。 “我那时就想着,若返程时还会途径此处,便要带个如我自己一般胆大的来此处,再看看。”萧窈厚颜自夸了句,将手?中的风灯挑高?些,戏谑道,“我见过不少养尊处优、胆小的郎君,身量那么高?,胆子却芝麻大点……你应当不至于怕夜黑吧?” 烛光映出?崔循那张精雕细琢般无?可挑剔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此时的神色显得格外?温柔,漆黑的眼眸噙着笑意。好?似春风拂面。 萧窈心?跳仿佛快了一拍。 挪开视线,正欲放低灯,却被崔循接过,温润的声音响起:“夜间风凉,还是我来吧。” 萧窈没推辞,她收回手?,轻轻揉搓着冰凉的指尖,又牵着他的衣袖:“这边。” 此处芦苇丛生?,足有一人高?。虽不似夏日那般繁茂,但兴许是湖水周遭气候使然,却也不曾干枯。 萧窈牵着他 穿行其中。间或有枝叶从她脸颊拂过,她自己浑不在意,崔循凝神看着,抬手?以衣袖替她遮挡。 他的注意全然放在萧窈身上,直至她满是雀跃地招呼他“快看”,这才抬眼看向周遭。 夜色中幽光点点。 这时节,竟还有不少宵烛聚集于此。流光溢彩,照出?朦胧湖景,影影绰绰,美不胜收。 像是只有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似是被萧窈与他惊扰,原本?藏于芦苇丛中的宵烛也四散开来,越来越多,幽光飞舞,犹如繁星满天。 “崔循,”萧窈立于其中,夜风拂过鬓发?,脸颊不知何时蹭了灰,像只花了脸的小狐狸。自己却毫无?所觉,眉眼弯弯,回头向他笑,“生?辰安乐。” 第066章 这些年来, 崔循的生辰总是热闹极了。 到底是崔氏的长公子,自出生起便备受瞩目,后来入朝真正意义上独当一面?开始, 想要与之交好、讨好的人就更是多不胜数。 崔循喜静, 对打着各种名?义的筵席素来谈不上热切。但?他也并非孤僻到特立独行的人, 每逢此时,也总会含笑应付宾客, 熟稔地与之寒暄, 谢过好意。 他从?未有?过这样冷清而别致的生辰。 也没有?哪一回生辰, 能令他如今日这般触动。 萧窈并不会如那些宾客一样, 说着辞藻华丽的吉利话恭维他, 道了声?“生辰安乐”, 便从?袖中取了只纱囊, 抓萤烛去了。 她并非精心准备为他庆生。 只是有?自己喜欢的去处、想做的事, 顺道带他来看?而已。 可崔循还是因此感到久违的欣然。 他自少时起就被祖父教导应沉稳,经年累月下来, 与其说是喜怒不形于色,倒不如说,很少有?什么能触动他喜怒情绪的事物?。 早前?因王旸之事,姑母曾泣不成声?,指着骂他“薄情寡义”。崔循平静听?了, 未曾争辩, 心中亦认同此语。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但?与此同时,他又总是会被萧窈身上旺盛的生命力所打动。 萧窈与他截然不同, 喜怒都很热烈, 仿佛世上再没什么能约束得了她。崔循时常会觉着她像极了一只狡黠的小狐狸,有?时又以为, 灿如骄阳。 清霜般的月光洒下。 崔循挑着风灯,静静站在原处,看?她忙着四下抓萤烛。夜风拂过鬓发,如山林间?的精怪,摄人心魂。 这时节,夜间?总是会有?些冷。 可萧窈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待到心满意足地将纱囊系起时,额上已经出了层细汗,四肢发热。 她下意识想要解下披风,只是指尖才触及系带,就被崔循拦下。 “夜风正凉,冲了风怕是要风寒。”崔循见她神色似是不情不愿,顿了顿,额外补了句,“届时须得喝药。” 萧窈果然悻悻放下手。 她在湖边大石上随意坐了,指尖勾着纱囊系带,随口道:“看?,像不像一盏小灯。” 幽光映出姣好的面?容,有?只萤烛似是被光亮吸引,落在了她鬓发上,倒像是支独特的簪花。 崔循微微颔首。 “从?前?在武陵时,山中多萤烛,若遇着仲夏夜月光正好,景致比这里还要好上不少……” 崔循一向寡言少语,两人在一处时,大都是萧窈在说话。萧窈自顾自地说了会儿,稍一停顿,抬眼看?向他。 崔循想了想,问道:“你?常去吗?” 萧窈摇头:“阿父在旁的事情上虽纵着我?,但?山中总难免会有?危险,他放心不下,只准我?随着表兄他们去玩。” 萧窈虽散漫,但?对自己的斤两还是有?数的,知晓若真出了什么意外,自己恐怕应付不了,在这点上未曾违背过重光帝的意思?。 “后来年纪渐长,他们或成家或立业,大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就晏游与我?年纪相仿,偶尔还会陪着玩闹。”她语气中带着些显而易见的怀念,但?却并不惆怅,态度坦然。 崔循垂眼:“他曾带你?看?过萤烛吗?” 萧窈怔了怔,才意识到这个?“他”指的是晏游。正要回答,又意识到这轻描淡写一句话中所蕴含的隐隐酸意,抿了抿唇。 又是无语又是好笑。 萧窈与晏游自幼相识,到如今十载有?余,少时更是常常在一处玩。若是这点小事都要计较,恐怕能活活醋死。 她虽未答,但?答案已显而易见。 崔循握着灯杆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白,眼中的笑意也淡了些。只是下一刻,便觉手背一暖。 柔软而细腻的手覆在他被夜风吹凉的手背上,小指微动,似是勾挠了下。 “你?真是……”萧窈觉出他微妙的情绪变化,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又觉怎么都不该在人生辰时扫兴才对。 道理未必说得通。她短暂犹豫一瞬,抬手攥了崔循的衣襟,示意他俯身。 崔循尚未深思?,已随着她的动作低了头。 萧窈懒散着不愿起身,依旧坐在大石上,只是稍稍挺直腰背,仰起头,在他唇上亲了下。 崔循猝不及防。 他就这么怔怔地僵在原处,直到萧窈退开些,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萧窈松开他素白的衣领,轻笑道:“这个?是只你?才有?……” 话音未落,余下的话被他悉数吞下。 修长有?力的手托着她后颈,温热濡湿的舌尖舔过唇齿,长驱直入,勾着她厮缠。萧窈“唔”了声?,便再说不出什么话。 崔循绝大多数时候都很正经,俨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早前?,萧窈一度以为他也快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后来才知道是“假正经”。 他当真渴求索取之时,热切得要命。 这种时候,她往往招架不住,占据不了半点主动。 他这模样看?起来很是色气,萧窈被亲得浑身发软,不知何时松了手,指尖勾着的萤囊落在脚下的草地上。 这声?轻响稍稍唤回神智,萧窈抬手想要将他推开些,但?只字片语都没能说出口,就又被他拥在怀中,重新吻了上来。 夜风发凉,可体内却像是被点了一簇火,四肢百骸因着缠绵的亲吻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来。 与风荷宴那夜颇有?些相似。 萧窈有?些无措,随后意识到,这便是身体上的情、动。 以致崔循终于松开时,她非但?没有?因此松口气,反倒隐隐觉出几分空虚,下意识地仰头贴近。 崔循拢在她腰上的手倏然收紧,低头亲了下,却又一触即分。 “你?……”他声?音喑哑得不似平日,缓了缓,才勉强继续道,“不要再勾我?了。” 萧窈委屈极了。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只觉被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 但?觉察到他身体的变化后,噎了下,到底还是没敢说话。 崔循为她戴上兜帽,平复许久后,低声?问:“冷不冷?” 萧窈摇头,抬手揉了揉眼。 “既困了,便回去吧。”崔循道。 萧窈应下。捡起先前?跌落在地的萤囊,解开系带,将先前?费了好大功夫抓好的萤烛悉数放出,这才随崔循回驿舍。 这时辰,夜色浓稠如墨,四下唯有?风声?。 萧窈素来胆大,见此情形也不曾害怕,但?还是任由崔循牵着自己的手,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崔循身形高?大,挡去大半冷风。 行至半途,却好似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她:“可是倦了?” 萧窈又摇了摇头:“还好。” 两处相距不远,于她而言这点路实在不算什么。 崔循似是被她这回答噎了下,沉默片刻,才又涩然道:“我?背你?如何?” 萧窈微怔,随后轻轻笑了声?。在崔循稍显飘忽的视线注视之下,颔首道:“好啊。” 她与崔循之间?用不着见外。 能省力气,萧窈乐得自在,并没怎么犹 豫便轻巧地扑在了崔循背上。 崔循的身形平日看?起来是那种清瘦型的,并不似军中历练过的将士那般健壮,但?萧窈知道,他力气很大。而今稳稳地趴在崔循背上,才意识到他的肩仿佛也比想象中的要宽些。 托在她腿上的手,也稳如山岳。 她提着灯,下巴抵在崔循肩头,笑问:“我?重不重?” 吐气如兰,温热的呼吸扫在颈侧,崔循脚步微顿,这才低声?道:“很轻。” 早前?在学宫,他曾见过晏游背萧窈回来。 她那时昏昏欲睡,衣裳还沾染着残存的酒气,有?气无力伏在晏游肩上,俨然一副全?然信赖的姿态。 而今换作自己来,才知道她这样轻盈、柔软,像是一团云。 萧窈想的却是另一桩事。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翻旧账道:“上巳那夜,我?央你?背我?回去,说了许久,你?却怎么都不肯答应。” 崔循垂了眼睫,与她解释:“于礼不合。” 萧窈质问:“那如今难道就合了吗?” 两人亲密至此,远远超出应有?的限度。 崔循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的底线早被萧窈一步步拉低,风荷宴后,所有?的礼仪规矩都已经被抛之脑后。 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想了想,只道:“你?我?总是要成亲的。” 萧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随口问起旁的:“今日可吃寿面?了?” 崔循道:“不曾。” 白日赶路多有?不便,晚间?在驿舍落脚,松风办事周全?,特地吩咐厨下做了寿面?送来。只是他没什么胃口,连食箸都没动。 萧窈“嗳”了声?,不解道:“是此处厨子手艺不好吗?” 说着劝道:“既是生辰,纵然味道不佳,多少还是应当吃些,才算圆满……” 崔循低低笑道:“好。” 萧窈百无聊赖揪着鹤氅,想了想,又好奇道:“你?这些年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必是十分热闹吧。” 崔循并未否认,只道:“熙熙攘攘。” 萧窈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她生辰还得抽空应付那么些算不上喜欢的宾客,不由得心有?戚戚然,便没再多问。 说话间?,这段算不得长的路走?到尽头。 抬眼能望见驿舍大门悬着的两盏灯笼,在风中晃晃悠悠,映出稍显斑驳的“万流”匾额。 第067章 离了万流驿, 距建邺便只?有一日的路程。 萧窈昨夜未曾歇好,加之晨起赶路,上车后?盖着层薄毯昏昏欲睡。直至午后?方才打起精神?, 同翠微翻看礼单, 挑选送给?各人的礼物。 这?些事情翠微做的得心应手, 她捧着茶盏,静静听着, 偶尔提一两句。 马车停下时, 茶盏中的水随之晃动。 驾车的仆役回禀:“是崔少卿。” 这?几日同行下来,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两位主子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私下或多或少总有议论, 但明面上是半点不敢表露的。 皆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翠微已然?习以为常, 也明白这?事不应自己过问, 不动声色地带着青禾换到了另外的车上。 马车行驶如常时, 车厢中便只?余二人。 萧窈指尖按在书案上长长摊开的礼单上,带着些微疑惑看对面跽坐的崔循, 没开口,只?等他道明来意。 崔循轻咳了声:“晚间便到京都。” “我知道。”萧窈点点头,没明白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怎么就值得他亲自来说了,她那么多仆役又?不是吃干饭的。 崔循又?问:“抵京后?你去?何?处?” “先回宫去?见父皇,过一两日再回学宫……”萧窈下意识答了, 随后?意识到这?也是一句废话, 这?种人情世故的,崔循又?岂会不明白呢? 她眉尖微挑, 稍一思索, 拖长声音“哦”了声:“若是想见我,直言就是, 何?必找这?么些由?头呢?” 崔循被她戳破心思,未承认,却也不曾否认。 萧窈托着腮,对此有些难以理解:“可你我昨夜才见过。” 至今甚至不足十二个时辰。 “这?几日,必定积压不少事务,须得料理。”崔循似是叹了口气,“你亦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再见面,就说不好是什么时候了。 他先前近乎急切地想要带萧窈回建邺,而今却忽而觉着,这?段路若是再长些,也没什么不好。 他真的有些黏人,萧窈忍不住想。但也没什么不好。 崔循样貌生得这?样好,纵使一言不发,只?在旁当个花瓶,那也是叫人看一眼?便觉赏心悦目的花瓶。 崔循的视线随她落在礼单上,立时猜出这?是做什么,不疾不徐道:“拟好了吗?” “差不离。”萧窈也没什么忌讳,漫不经心道,“又?不是你们士族之间的往来,总得掂量着,分?个亲疏远近、三六九等。能得我这?份礼的,想来是不会同我计较的。” 崔循一眼?扫过,大都是些意料之中的人。 只?是在看到给?晏游的东西仿佛格外多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看到管越溪的名字时,又?顿了顿。 萧窈有所察觉,疑惑道:“有何?不妥?” “你很看重管越溪。”崔循语气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当初萧窈离开建邺前,他就曾问过管越溪之事,只?是那时被她三言两句敷衍过去?,并未认真聊过此人。 如今再提,醋味淡了些。 倒是带着些旁的意味。 萧窈点点头:“他代我抄了那么多书,送些薄礼不也理所应当?更何?况他没什么不好。” 管越溪除却在许多人眼?中算是“污点”的出身,旁的无可挑剔。 重光帝有惜才之心,前回来学宫时,曾召他前来问话。萧窈那时人虽不在旁,但后?来听自家父皇提过,说是“对答如流、颇有见地”。 她本就帮过管越溪 ,看出父皇有提拔此人之意,自然?照拂得更多些。 而今要等的,不过是个合适的时机。 崔循对此心照不宣,垂了眼?,不再提及此事。 萧窈在礼单上又?勾了几笔,便撂开不看,转而翻出那本《山海经注》,向崔循道:“这?些时日断断续续看过,有几处不解,既你在此,便不必回去?叨扰师父了。” 萧窈并不担忧他会不懂。崔循也不曾犹豫,坦然?应下。 萧窈问之前,先给?自己添了盏茶水,以备提神?。但不知是她这?一年下来耐性见长,还是崔循有所长进,这?次竟并没听困。 虽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却会额外多讲些旁的给?她听。 不知不觉中就过了许久。 马车再度停下时,萧窈隔窗看了眼?天色,了然?道:“是该过城门了?” “城门尚未到,是偶遇了晏小将军。” 六安刻意强调了“晏小将军”,有意提醒。萧窈正?要推开窗的手顿了顿,看了眼?书案对面的崔循,神?情中除了偶遇晏游的惊讶,又?有些许犹豫。 崔循注视着她,不言不语。 晏游的声音在窗外响起:“窈窈?” 似是疑惑她为何听了回禀,却迟迟没有动静。 萧窈知道不该再耽搁下去,推开半扇窗,向外看去?。 晏游坐于马上,身着甲胄,额发似是被汗水浸过,脸上似是也灰扑扑的,沾着些尘土。满是笑意的目光落于她身上,调侃道:“是睡着了?” 萧窈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干巴巴笑道:“你怎会在此?” “今日带兵出营演练,回程见着一行车马,想着兴许是你自阳羡归来,便过来看看。”晏游解释过,又?问,“这?些时日玩得高兴吗?” “自然?。”萧窈忙道,“我带了些礼物给?你,是叫人送到营中,还是你在城中的居所?” 晏游一笑:“不急。过两日休沐,我自去?取就是,也好听你讲讲这?些时日的趣事。” 萧窈见他似是有要离开的意思,连忙又?点了点头,隐隐带着些催促的意思:“你既还有要务,便自忙去?吧,不必在我这?里耽搁。” 晏游若有所思,只?是回望远处的兵士,还是没在此处多加逗留。与她道别后?,一扯缰绳,掉头而去?。 萧窈趴在窗边,看着他的身影远去?,不经意间舒了口气。 只?是回过头,对上沉默的崔循,又?哽住了。 崔循的面色很平静,眉目舒展,看起来风轻云淡。在萧窈愈发心虚之时,笑了声:“你方才在怕什么?” 萧窈:“……” 她扯着膝上的薄毯,欲言又?止。 “怕晏统领知晓你我之间这?样亲近吗?”崔循顿了顿,“还是说,你认为我见不得光?” 萧窈目瞪口呆,边摇头边摆手:“我并没这?个意思。” 崔循:“嗯?” 萧窈几乎要百口莫辩了。 她方才并没想太多,只?是本能使然?,就好比她并不想重光帝知晓自己与崔循的往来有多频繁、多密切一样。 但她也知道自己该给?崔循一个解释,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与我阿父一样,有些……古板。若见我与你这?般亲密,总难免会觉着不妥,纵然?不会当面训斥我,也少不了明里暗里规劝……” “就像你从?前总是叫我‘自重’一样。” 这?一解释似乎说服了崔循。只?是转眼?间,他却又?道:“你我早日成?亲,便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他又?在明里暗里催促她落实“名分?”。就如同前几日,要她回去?考虑婚期定在何?日。 萧窈端起茶水抿了口,没再回避这?个问题,想了想道:“你既已征得崔翁同意,便只?管请他去?向我父皇提亲就是,我不会回绝,父皇也只?有应允的道理。至于婚期这?等事宜,三媒六礼,自然?也有人算良辰吉日,又?何?必一定要问我?” 她自问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清楚明晰。崔循脸上却并不见多少喜色,反倒重复道:“你不会回绝?” 萧窈颔首:“我担保,不会出尔反尔。” 崔循道:“为何?不是欣然?应允?” 萧窈被他给?问愣了。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好在翠微恰过来解了此围。 “城门将至,公?主应当回宫,少卿应当也该回自家才对,”翠微态度透着些拘谨,却还是提醒道,“不如暂且就此作别吧。” 崔循知她曾是萧窈长姐的侍女,萧窈素来爱重她,不能以等闲仆役视之。加之这?话确实占了道理,遂起身道:“是我叨扰了。” 他才离开,萧窈便彻底没了正?形,向后?一仰,躺回引枕。 “按这?个来吧,将那套泥人也一并给?谢娘子。”她指了指先前随手撂开的礼单,“回宫整理了行李,叫人送去?。” 翠微应下。正?收拾书案,见那几张写写画画过的纸,一眼?就认出并非萧窈的字迹。稍一迟疑,问道:“这?几页纸……” “是他画的地形图,”萧窈道,“与书册一同收起来就是。” 翠微便没当废纸扔掉,妥善收好:“少卿实是博闻广识。” 萧窈道了声“是”,怀中抱着薄毯,在翠微以为她已经睡过去?时,又?冷不丁道:“他这?样一个人,几次三番求娶,我却还不曾积极回应……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 翠微愣了愣。将她这?话在心中过了两回,摇头道:“并不应当这?样论。更何?况,公?主也很好,无论配哪个郎君都是绰绰有余,无需妄自菲薄。” “也就你们会这?样想。”萧窈笑了声,看着空荡荡的车顶,自言自语道,“……快到年末了。” 翠微笑道:“是啊。若还能如去?岁那般落场大雪,便再好不过了。” “年末是官员考较、调任,也是评品推官的紧要关头。”萧窈顿了顿,“若我未曾猜错,阿父兴许也会趁此机会,将湘州任职的王将军调回来……” 第068章 萧窈初见崔翁时, 只觉这?是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爷子,甚至还?算得上慈眉善目,便先?入为主以为会好相?与。 直至崔家别?院再见, 对他的印象一度跌到谷底。 虽说她心中明了崔翁为何不愿自?己与崔循走得太?近, 但被那样诓过去, 又被拂了颜面,自?然不可能毫无芥蒂。 而今被他拦下, 惊讶之余, 不咸不淡问道:“何事?” 崔翁审视着萧窈。 便是王四娘子这?样的蛮横的女?郎, 到了他面前也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 不敢造次, 不会如她这?般随意。 因而皱眉道:“公主自?阳羡归来, 想必也见过我那不成器的孙儿了。” 萧窈“哦”了声, 便不再接话。 崔翁从她眉眼间看出几分不耐烦, 顿了顿,开门见山道:“想必琢玉已经告诉你, 我应允了你二人的事情。” 萧窈神色不变,又淡淡地“哦”了声。 崔翁额角青筋微跳,匪夷所思道:“公主是对这?桩亲事有何不满?” 要他接受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孙喜欢公主,非她不娶,就已经够为难的了。便是再怎么处变不惊, 也难以相?信此事会是崔循“一头热”。 其实?细论起来, 若萧窈当真不愿结亲,他应当高兴才对。但在意识到这?点时, 震惊压过理智, 最先?浮现在心头。 他教出来的孙儿那样好,一等一的样貌、才学, 无人能出其右,甚至不惜为了她忤逆尊长。 她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难道不应该欣然应允,毕恭毕敬谢过他才对! 萧窈看着崔翁似白似青的脸色,舔了舔齿尖,微微笑道:“岂敢。” 崔翁眉心皱得愈紧,正欲开口,葛荣自?殿中出来,打断了这?番对话。 “公主可算是回来了。圣上等您许久,还?请快些进殿把。”葛荣躬身?行礼,又向崔翁笑道,“如今天寒风冷,您也该保重身?体……” 萧窈大步迈进殿内。 月余未见,重光帝与她离开时仿佛并没什么区别?。 殿中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药味,书案上还?是堆着仿佛永远都看不完的奏疏。重光帝披衣坐于书案后,面色苍白,见她到来后露出笑意,脸上才多了些许血色与生机。 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萧窈却是心头一跳。 她行礼后,示意内侍将坐席搬到书案旁,在重光帝身?侧坐了。端详着他的气色,抢先?一步问道:“阿父近来是不是未曾歇好?” “窈窈何时学了望闻问切的本领?都要当起医师来了。”重光帝垂眼打量着她,“我还?不曾问,你在阳羡过得如何?可曾淘气,给?你姑母惹麻烦?”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萧窈瞥了眼书案,话锋一转,“更何况,姑母不是已经写?信给?您了吗?” 她熟悉阳羡长公主的字迹,一眼就认出,奏疏最下压着的那封书信应是自?家姑母的字迹。 不过因为只露了一角,看不出都写?了什么。 重光帝微怔,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后,摇头笑道:“偏你眼尖。” “并没什么要紧事,阿父若是想知道,改日慢慢讲与你听就是。”萧窈攥着重光帝的衣袖,一本正经道,“我这?次回来,向姑母借了屈黎随行,就是当年为我看过病、医术极好的内侍,想着要他给?您看看。” 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重光帝。 重光帝似是有些意外?,随后无奈道:“宫中这?么些医师,何必……” 萧窈打断他,撒娇道:“人我都带来了,总不能白费功夫吧。” 重光帝似是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颔首道:“那就依你。” “去传屈黎进殿。”萧窈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连带着吩咐的语调仿佛都轻快些。 屈黎本就奉她的命令等候在祈年殿外?,须臾便至,毕恭毕敬磕头行礼后,上前为重光帝诊脉。 墨色衣袖稍稍挽起,手腕搭在脉枕上。 过于消瘦的缘故,腕骨显得格外?突出,苍白肌肤下的血脉也格外?显眼。 萧窈不自?觉地将呼吸放轻许多,定定地看着。 直至屈黎收回诊脉的手指,恭敬退后,连忙问道:“如何?” “圣上的病系沉疴旧疾,而今若想根治,怕是不成。”屈黎埋头,看着地上铺着的茵毯,“为今之计,也只能用药慢慢调养,以观后效。” 萧窈抿了抿唇。重光帝却浑不在意,同她笑道:“宫中的医师也是这?么说,你又何必舍近求远?横竖也不缺药材,只管养着就是。” 萧窈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方才你在殿外?遇到崔翁,可知他为何而来?”重光帝拉回她的注意。 崔翁早就当了“甩手掌柜”,不问庶务,也就年节这?等重要场合还?会出席,平日轻易不会入宫。 萧窈道:“应是为我与崔循的亲事。” 重光帝颔首:“我想着,还?是应当待你归来,问过你的意愿,再给?崔氏一个答复。” 萧窈平静道:“阿父应下就是。” 先?前问及此事时,萧窈显然还?犹豫不决。重光帝这?才打发她去阳羡,想着脱离建邺的纷纷扰扰,兴许能令她明白本心,想得更清楚些。 思及阳羡长公主的回信,他看着萧窈,语重心长道:“窈窈当真已经想好?” 萧窈道:“是。” 在崔循出现在阳羡那一刻,她已然隐隐意识到,自?己注定是要同他纠缠在一起的。 恍如宿命。 这?几日赶路,哪怕马车中布置得十分舒适,却也免不了会疲累。尤其是在屈黎看诊后,萧窈记挂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心力便散了。 她并未在祈年殿留太?久,便回朝晖殿沐浴梳洗。 只是在回去的路上,又多问了屈黎一句:“我阿父的病,于性命无碍否?” 跟随在肩舆一侧的六安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话,脸都白了。屈黎到底是跟随在阳羡长公主身?边伺候多年的人,依旧垂首敛眉,低声道:“公主多虑了。” 萧窈倚回椅背,自?言自?语着“那就好”,由?衷松了口气。 - 萧窈在宫中住了几日,挑着在阳羡的趣事同重光帝讲过后,便依旧带着翠微她们回了栖霞行宫。 她先?去拜见尧祭酒。 送上他老人家的那份礼物后,又将这?些时日陆续整理好的书稿交付给?他,恭谨道:“我才疏学浅,其中少不了疏漏之处,要劳烦师父您费神指正了。” 尧祭酒捋着长须,大略翻看一回,欣慰道:“公主做得很好。待我这?几日细看过,若有不足之处,再同你讲明。” 恰有经学博士登门请示事务,萧窈旋即起身?告辞。 离了官廨,又去藏书楼。 她临行前借了好几册书,路上闲暇无事时打发时间看过,趁着午后学宫弟子正上着课,轻车熟路去还?书。 此时的藏书楼鲜有人来,格外?寂静。 仆役们有趁此时机偷懒打盹的,萧窈进门看过,只瞥见了整理书架的管越溪。 管越溪是个从不偷懒的死心眼。哪怕“公主待他青眼有加”的消息四下流传,仆役们再不敢随意轻慢、为难,他也从不会借此牟取什么,依旧按部就班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旁人偷懒不做的差事,若得空,也会一并处理了。 他将臂弯的书册一一归位后,回身?见着不知何时到来的萧窈,怔了怔,连忙垂眼问候:“见过公主。” “都说过了,我在此处与寻常学子无异,不必拘谨。”萧窈将怀中抱着的书交付给?他,眉眼一弯,“有劳了。” 他在藏书楼当值时,那些个世家子弟从来都是颐指气使?,萧窈身?为公主,却总是客气有加。 管越溪双手接过,温声道:“此是小?人分内之事。” 他将交还?的书册登记妥当,又取出这?些时日抄的书,交给?萧窈。 萧窈在临窗的书案旁落座,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他眷写?、装订的书册,指尖抚过清秀而 工整的字迹,随口道:“你的字很好。” 这?于寒门子弟而言,殊为不易。 他们少时开蒙,想要寻用以临摹的字帖,恐怕都得大费周章。纵然有银钱,也未必能买到。 就如她向崔循借的那册《山海经注》,尧祭酒这?样盛名满天下的人,也只因昔年与崔氏有旧,才能得了一册抄录的版本。 管越溪执笔的手停顿。 他从前对于这?样的称赞,总是一笑置之,而今心中明了公主不过随口一提,但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道:“我少时,曾受一姓士族恩惠,得以开蒙受教。” 此话算是解释了他的字为何练好。萧窈愣了愣,下意识道:“是哪家?” 管越溪袖下的手微微攥紧,低声道:“算不得高门大户,早些年先?帝在时,牵扯一桩旧案中,不复存焉。公主应当未曾听过。” 萧窈敏锐地觉察到他的伤感,并没想因满足好奇心而去揭人伤疤,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她托腮看了会儿书,渐渐地,头越来越低,竟伏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管越溪立时抬头看向她的方向。 初冬的日光透过窗棂,犹如金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姣好的轮廓。纤长的眼睫如蝶翼,令人不由?自?主放轻呼吸,唯恐惊动?。 萧窈是个生得很好看的女?郎。 哪怕再怎么不近女?色、如木石般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管越溪在藏书楼当差,偶然曾听过几个纨绔子弟以一种憧憬而轻佻的语气在背后议论,说她今日穿着怎样的衣裙、身?形如何,若是能一亲芳泽死也情愿这?样的荒唐话。 第069章 虽崔循说得风轻云淡, 仿佛他只是为公务而来,恰巧得知她也?在学宫,故而顺路来看看。但相处这么久, 萧窈知道他的话该怎么听。 她犹有困意, 便没正经坐直身体, 依旧懒散地趴在书案上,枕着?手?臂侧脸看他, 徐徐道:“崔翁那日回去?, 是不是同你狠狠骂了我不知好歹?” 话虽这么问, 声音中却依稀带着?些许笑意。 睡眼惺忪的模样落在崔循眼中, 像极了一只狸奴, 令人很?想摸一摸她柔软的鬓发。 崔循短暂犹豫片刻, 也?确实这么做了。 修长的手?抚过漆黑柔顺的长发, 落在小巧的耳垂上, 轻咳了声:“还是以训斥我为主。” 萧窈好奇:“训斥你什?么?” 崔循摇头一笑,揉捏着?她的耳垂, 反问道:“你猜不到?吗?” 崔翁那日在宫中被萧窈噎得生气,回去?后,便令人将他叫去?训了许久。既责备他在阳羡逗留,迟迟不归,也?骂他“不争气”, 明明要什?么有什?么, 却偏偏要上赶着?求这门?亲事。 但训斥归训斥,知道他不撞南墙心不死, 倒不曾说别的。 崔循便恭谨听了, 不曾辩驳。 指尖薄茧蹭过敏感的肌肤,萧窈下意识瑟缩了下, 抬手?攥了他的手?,软声道:“谁喜欢我、待我好,我便投桃报李;谁若不喜欢我,我也?没有上赶着?讨好的道理……”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为人处世,纵使是对着?崔翁这样的尊长,也?没有例外。 崔循知她记着?昔日别院之事,也?明白?这是隐晦表态,颔首道:“我明白?。纵然?你嫁入崔氏,也?不会逼迫你去?刻意讨好谁。” 萧窈得了他的表态,心满意足。 便顺势握着?他的手?指,稍稍仰头,在指尖亲了下。 这是令她满意的“奖励”。 她今日涂了唇脂,在他白?皙如玉的指尖留下淡淡的胭脂色,崔循喉结微动,眸色一黯。 只是还未动弹,萧窈又?轻声笑道:“这里可是藏书楼,清净之地,不宜做旁的事情。少卿自重?。” 崔循闭了闭眼,按捺下不合时宜的冲动,攥着?她的手?一时不察,力道重?了些,白?瓷般的肌肤立时浮现红痕。 萧窈横了他一眼。 崔循收回手?,沉默片刻后起身道:“随我来。” 他的模样看起来正经极了,萧窈不明所以,还当是有什?么不便在此?议论的正事,便收拾了案上摊开?的书。 出门?后见着?侍立在外的管越溪,萧窈脚步一顿,同他笑道:“劳你代我抄录这些书。前几日从阳羡回来,得了不少物什?,晚些时候将人将你那份送来。” 猜到?他的反应,便又?飞快说道:“不必推拒,安心受了就是。” 管越溪怔了怔,恭谨道谢。 萧窈没久留,说清楚后,便抱着?书册跟上崔循。 这条路径她再熟悉不过,是通往官廨的小路,早些时候她见过尧祭酒,正是从这条路来的藏书楼。 没多久,却又?回去?了。 崔循的脚步比平日要快些。萧窈猜到?这是要去?玄同堂,喘了口气,抱怨道:“此?处亦无人,便是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崔循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好在两处相距并不算远,萧窈进?门?后,正要催促他不要再卖关子,却被攥着?手?腕抵在了紧闭的房门?上。 稍显急切的吻落下时,萧窈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并没什?么要紧的正事,只是要续上藏书楼动过心思、却无法?做的事情。 怀中抱着?的书册跌落在地。 萧窈瞪圆了眼,下意识想捡,却被钳制得无法?动弹。 修长有力的手?捧着?她的脸颊,手?腕被攥着?按在雕花的门?板上,膝盖 抵在腿间,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崔循含着?她的下唇,声音既喑哑又?模糊,隐隐催促,“专心些。” 萧窈有气无力,任他长驱直入、攻城略地。被亲得连气都喘不顺的时候,忽而有些后悔方才手?欠撩拨那一把。 但谁能想到?,他现下这样禁不住撩拨。 特地将她拐到?此?处来还债。 崔循有些太?喜欢肌肤相亲了,被她挣扎着?抗议两回后,终于放过唇舌,却又?仿佛犹嫌不足,在她颈侧流连。 齿尖轻噬,像是对待爪下的猎物。 萧窈好不容易捞回些许理智,舔了舔唇,紧张提醒:“不准留下印迹……” 崔循顿了顿,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我看了黄历。” 这转折太?过突兀,萧窈疑惑:“什?么?” “明岁春分,是黄道吉日。”崔循郑重?其事道,“冬日定亲,春分成亲,如何?” 他本不想这般急切的。 因能看出来,萧窈对这桩亲事算不得十分热切,毕竟成亲之后,她便不能随心所欲玩闹,约束颇多。 可今日种种,消耗着?他为数不多的耐心。 他想尽快与萧窈定亲,名正言顺,如此便不会有管越溪这样的人暗暗觊觎,从她这里讨取怜惜与眷顾;也想快些成亲,与她朝夕相对,耳鬓厮磨。 萧窈眨了眨眼,小声道:“好。” 如冰雪消融,崔循向来如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眸泛起涟漪,如春风吹皱一湖春水。 郎艳独绝。 萧窈目不转睛地看愣了。 崔循被这样的目光触动,复又?吻她。 萧窈今日来学宫,原是为了办正事,结果?半数时间都消磨在了崔循身上。及至傍晚回到?行宫,眉眼间犹带春情。 青禾未经人事,虽不明了,却还是看出自家公主与平素不大一样。仿佛更为艳丽,倒像是春日开?得正好的灼灼桃花。 她多看两眼,惊讶道:“此?处是怎么了?” 萧窈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脖颈,对镜看了眼,硬着?头皮扯谎:“今日在林中闲坐,兴许是被虫子叮咬,留了印迹。” 打发过青禾,又?红着?脸暗暗骂了崔循一句。 第二日晨起,对镜敷了层粉,小心翼翼地遮去?印迹,这才又?往学宫去?。 她琢磨了个主意,只是昨日被经学博士打断,并没来得及提及。今日再来,却发觉谢昭也?在。 这些时日,谢昭在学宫的时候算不得多。 究其根源是因为谢氏那位长公子,谢晗,近来愈发病重?。 仲夏风荷宴时,萧窈曾与这位谢长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就看出他身体不佳,只是不愿令谢昭出风头,这才勉力支撑。前几日问六安,得知谢翁曾亲自向重?光帝借过宫中御医,也?遍请江左名医,却始终不见有任何起色。 谢夫人素来防备谢昭,族中事务原不会令他经手?半分。近来一反常态是谢翁的意思,明眼人都能猜出来,谢晗怕是积重?难返,不好了。 谢氏这样的世家大族,不会因一人之死衰颓,只是族中免不了暗流涌动。 萧窈同他打了个照面,发觉谢昭看起来虽消瘦些,但精神很?好,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见着?她后,温柔一笑,才令她又?有了熟悉之感。 “多谢公主送来的礼物,我很?喜欢,盈初亦然?。”谢昭温声道,“她托我代为谢过,说是若公主过些时日得空,邀你赏早梅。” 萧窈欣然?应下。 又?向尧祭酒道:“父皇前几日还曾同我提起,再过些时日便是年节,辞旧迎新,学宫也?该有一场考教。师父何不效仿上巳时,在学宫办一场雅集,邀各家同来热闹,共襄此?事。” 尧祭酒虽不大喜欢与士族往来交际,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闻弦音知雅意,颔首道:“不错。” 年节前后,是循例考评官员政绩、察举品级之际。大都是走个流程,归根结底还是看出身门?第,并没多少人正经当回事。 故而接下来,各家收到?学宫的请帖时,大都也?只是将其视作一场寻常雅集。看在尧祭酒的份上,纷纷应下。 只有为数不多的会特地吩咐自家子弟,紧紧皮,届时别丢人现眼。 更多的议论放在了崔循与萧窈定亲这件事上。 虽说在桓家宴后,已有传言,崔长公子与公主之间关系非比寻常,但谁也?不曾想到?,两人竟当真会结亲。 定亲的消息传出时,便如水如油锅,立时炸开?。 一日间传遍建邺。 就连一贯醉生梦死的桓翁,得知此?事,竟也?清醒许多,诧异道:“伯奕这老东西,莫不是年事已高,昏了头?” “伯奕”是崔翁的字。 桓维没法?接这话,只哭笑不得训斥仆役:“医师叮嘱多少回,不准阿翁再饮酒,你们是如何伺候的?” 仆役们噤声,不敢辩驳。 桓翁摆了摆手?:“你同他们计较什?么?我要饮酒,他们还能阻拦不成?” 桓维叹道:“阿翁如此?,我等?实在惶恐。” “若要我滴酒不沾,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不如现下抬了棺木过来,将我埋了。”桓翁浑不在意,“我活到?这等?年岁,重?孙都有了,也?见过了,便是死也?能瞑目。” 说完又?乐道:“伯奕因他那长孙得意这么些年,而今一看,重?孙还没影呢!” 桓维对自家祖父这副不着?调的模样已习以为常,叫人请了医师过来,好生伺候着?,这才离开?。 才出门?,冬日细雨淋漓,被寒风携卷着?拂面而来。 第070章 建邺是江左最为繁华的?京都, 总有看不完的?热闹。 譬如哪家悬满绫罗绸缎、摆出几十株珊瑚斗富,哪家儿郎又与市坊乐妓传出一段风流韵事,又或者, 哪两姓结秦晋之好, 百姓们等着大婚之时?沾些光。 当年桓、王两姓结亲, 送嫁的?队伍一路分饴糖当彩头。寻常人?家轻易尝不到这样?甜的?糖,不少年少小童至今都怀念那种甜滋滋的?味道。 热闹事总是一桩压过一桩。 却?从来没?有哪件事, 能?如崔循的?亲事这般, 令士族间议论许久。 到底是崔氏的?长公子, 人?人?皆以为他挑了这么?些年, 必得挑个万中无一的?才配得起这样?的?门第。对他芳心暗许的?士族女郎不在少数, 谁也没?想到, 最后落在萧窈手中。 怎会?是萧窈呢?无论才学还是品性, 哪里及得上士族细心教养的?闺秀? 不少女郎咬着牙, 将缘由归于她的?容色。 毕竟再怎么?厌恶萧窈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出众的?样?貌, 在美人?如云的?京都,亦是顶尖的?存在。 不过是以色侍人?罢了。过些年容色不再,兴许连重?光帝这个依托都不在,届时?又能?讨到几分好? 这样?的?风言风语,多少也传到萧窈耳中。 青禾愤愤道:“哪有这样?酸人?的?!” 萧窈揽镜自照, 摸了摸才上完妆的?脸颊, 轻快笑道:“你既知?道是酸言酸语,何?必放在心上呢?气着自己?多不划算。” “我便只当是夸我生得好。” 青禾“哼”了声:“少卿明明在乎极了, 必不会?令她们这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如愿。” “将来的?事, 谁又说得准呢?”萧窈轻描淡写道。 人?心本就易变。初时?爱的?死去活来,天长日久渐渐淡了, 乃至反目成仇的?也不是没?有。她并非质疑崔循,只是本能?地觉着,最好还是不要对任何?人?抱有这样?的?期待。 青禾咬了咬唇,不好再提此事 ,只道:“车马已经备好。” 萧窈此番自行宫回来,并非是为备嫁,而是接了谢盈初的?请帖,赴宴赏梅。 两人?年岁相?仿,纵然抛去谢昭这层关系,聊得也算投缘。萧窈曾看过谢氏梅林,也记得她家的?美酒,欣然赴约。 这日是谢盈初的?生辰,登门的?女郎自然不独萧窈一人?。 但谁也不会?如上个冬日那般轻慢、排挤她,就连陆西菱,这回也彻底偃旗息鼓。 饮酒玩乐后,气氛愈发融洽。席上有女郎调侃道:“算起来,将来西菱得称呼公主一句‘表嫂’呢。” 萧窈手中拈着支花签,笑而不语。 陆西菱神色如常,仿佛先前的?嫌隙不复存在,端着酒盏向萧窈笑道:“正是了。他日公主嫁入崔氏,自当多多往来亲近。” 萧窈扯了扯唇角,陪饮了一口酒。 众人?只当她是面薄难为情,笑过,转而聊起近来时?兴的?衣裳、饰物。 谢盈初先前多输了几回,罚得酒多了些,面色嫣红,已有些许醉意。及至见着一婢女前来,却?又向当头泼了盆冷水,立时?清醒许多。 萧窈看在眼中,猜出这应当是谢夫人?身边的?人?。 果不其然,婢女行礼道:“奉夫人?之命,请公主移步一叙。” “公主是来为我庆生,夫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谢盈初向来怵这位嫡母,话?里话?外都透着紧张。 婢女抬头看了她一眼:“夫人?行事,自有她的?道理?。” 谢盈初抿了抿唇,看向萧窈。 萧窈不欲令她为难,撂下花签,起身道:“我去就是。” 哪怕先前与谢夫人?有过龃龉,她也不可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做什么?。萧窈安抚性地冲谢盈初笑了下,随婢女离开水榭。 时?隔许久再见谢夫人?,哪怕是在自家而非秦淮宴上,她依旧装扮得精致而庄重?,叫人?只看一眼,便知?道身份非比一般。 只是看向她的?神色并不似先前那般冷淡,似是想笑,却?又透着生疏。 萧窈开门见山道:“夫人?有何?事,直言就是。” 谢夫人?神色复杂,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放低姿态道:“冒昧请公主来,是想同你借个人?。” 萧窈眉尖微挑。 “长公主身边有一内侍,屈黎,极擅医术,”谢夫人?顿了顿,“我儿如今不大好,去信阳羡向长公主借人?,才知?他如今在公主身侧……” 以谢氏与阳羡长公主的?交情,断然没?有不借的?道理?。若是从前,萧斐必然已经直接传消息给萧窈,吩咐屈黎来此为谢晗看诊。 可这回,萧斐信回得虽快,却?只是叫她去向萧窈讨人。 谢夫人收到信后一度气急,告到老夫人?那里,有意指责萧斐轻慢倨傲。 老夫人?虽也记挂长孙的?病情,却?并没?失了理?智,叫人?将那信念了一回,沉吟道:“阿斐不是这样?的?人?。必是你何?时?行事失了分寸,得罪她,才会?如此。” 谢夫人?争辩:“且不提长公主远在阳羡,儿媳又如何?会?同她过不去?” “她何?其爱重?这个侄女,去岁年节你应知?晓,可曾与公主为难?”老夫人皱眉道,“阿斐并非狠心绝情之人?,无非是想要你去向公主低头罢了!” 谢夫人?便说不出话?了。 外人?细究起来,恐怕也只能?想到那时?她与萧窈因谢昭之事隐隐起的?争执,可她自己?心知?肚明。只是难以想象,萧斐那时?分明不在,又怎会?猜到内情? 老夫人?一看她这模样?便知?必有缘由,闭了闭眼,沉声道:“晗儿的?病与你的?脸面,如何?选,还要想上几日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别无选择。 谢夫人?向萧窈低头道:“还望公主允准。” 萧窈诧异极了。 既没?想到是这个缘由,也震惊于当初那样?倨傲的?谢夫人?会?低声下气同自己?说话?。一时?间没?来及多想,只道:“生死攸关的?事,我自不会?为难。” 谢夫人?松了口气,神情愈发复杂:“多谢。” “今日晚些时?候,我便令人?送屈黎来贵府。”萧窈许诺过,正欲告辞,却?见先前引路那婢女又匆匆而来。 “三郎在外,说是等候公主。” 谢夫人?听到“三郎”时?,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心跳了下,对上萧窈的?目光,缓缓道:“既如此,我便不多留公主了,改日必定重?礼相?谢。” 无论她态度如何?,萧窈都不愿在此多留,立时?起身离开。 才出门,便见着长身玉立的?谢昭。 “盈初放心不下,叫人?知?会?了我。”谢昭主动同她解释。 萧窈对此处路径不大熟悉,跟随在谢昭身侧,感慨道:“谢夫人?平日竟这般可怖吗?” 以至于谢盈初看她像羊入虎口。 谢昭一笑:“于盈初这样?无依无靠的?女郎而言,是这样?的?。” 萧窈看了他一眼:“你不好奇谢夫人?找我来,所为何?事?” “并不难猜,”谢昭抬手拂过横亘的?梅枝,自若道,“无非是为了长兄的?病罢了。” 萧窈奇道:“你如何?得知??” “今日入宫面圣时?,曾于祈年殿见了从前跟在长公主身边的?内侍,应当就是那位医术高明的?屈黎吧。”谢昭道。 萧窈早就知?道谢昭是个聪明人?,却?依然惊讶于他的?敏锐。想了想,便又问:“那你可知?,姑母为何?要为难谢夫人?,偏叫她在中间折腾这一通,来问我呢?” 先前在正厅,她被浓重?的?檀香熏得头疼,诧异之下先一步应了。而今被冷风一吹,清醒许多,意识到其中的?异样?,随口拿来问谢昭。 其实并没?指望他能?答出个所以然。 可谢昭却?停下脚步,垂眼看向她,声音低而缓:“兴许是要她为风荷宴那夜之事还债。” 萧窈眼皮一跳。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后,倏然抬头,震惊道:“她……你……” 是了。青禾那夜遍寻她不着,曾求到谢昭那里,央他帮忙。纵然崔循令人?善后,可他这样?一个机敏的?人?,又岂会?毫不知?情? 谢昭微微颔首:“公主兴许有所不知?。我这位嫡母,与王氏那位夫人?昔年曾是闺中手帕交,说是看着王大娘子长大的?,并不为过。” 那样?阴私的?打算,王旖自然不曾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胁迫那婢女办事,走的?也是旁的?路子。可谢夫人?身为一家主母,是否对此全然不知?? 谢昭曾令人?严加看管那婢女,原不该有差池,可没?过多久却?莫名暴毙,她的?家人?也死在一场大火中,面目全非。 如果说外边的?事情是王氏的?手笔,关在谢家的?婢女,又是谁下的?手? 他心中已有定论。 阳羡长公主实在是个极为敏锐的?人?,纵然手中不曾有证据,却?还是要借机敲打谢夫人?。令老夫人?心中有数,叫她今后不得随意为难萧窈。 萧窈怔了片刻,恍然大悟:“难怪她方才那般心虚!” 谢昭道:“长公主虽疑心,可长兄到底是谢氏子,不可能?见死不救,这才费心安排此事。” 萧窈了然,觑着他的?反应,迟疑道:“屈黎医术极好。” 第071章 离了谢家后, 萧窈觑着天色尚早,便打发了内侍回宫传话,自己则带着青禾在市廛闲逛。 她在宴上时并没?正经吃多少, 被谢夫人?搅合一通后又没?了胃口, 在长街上转了会儿, 倒是觉出几分?饿来。 便买了些零嘴,与青 禾分?食。 时已入冬, 有心思灵巧的商贩用蜜糖熬了浆, 在朹梅上裹了薄薄一层, 一夜冻过之后口感?极佳, 又酸又甜, 孩童们极喜欢此?物?。 萧窈排着队, 及至跟前, 要了十?来粒。 油纸包着沉甸甸的, 她从商贩手中接过,喜笑颜开向青禾道:“快来……” 话说到一半, 回头瞥见不知何时停在身后的马车,隔窗对?上崔循那双犹带笑意的眼,晃了晃神。 崔循平日所乘车马并非那等镶金饰玉、极尽奢华的,但观其敞阔车厢、拉车的骏马,也知绝非寻常人?家能?有。 停在这里?不过片刻, 已有不少视线打量。 崔循不疾不徐地学?她:“快来。” 萧窈惊讶过, 上了车。 她将怀中的油纸包信手撂在崔循书案上,好?奇道:“你怎知我在此?处?” “不知, ”崔循为她添了盏茶, “此?番实是偶遇。” 今日官署难得清闲,他原还想过, 是否趁此?机会去学?宫一趟。却?不料回来的路上,只是随意向车外看了眼,竟见着了乖乖排队买零嘴的萧窈。 以萧窈的身份,只需遣侍女过来,百姓们便只有让路的份,无人?敢说半句。可她不厌其烦,又似是极喜欢此?物?,叫人?只看一眼便能?感?受到雀跃。 他便没?打扰,静静等了片刻。 萧窈吃了些甜食,此?时确实有些口渴,捧着茶盏向他道:“何时是你有意为之?” 崔循笑而不语。 萧窈横他一眼,又点了点那包朹梅:“要尝尝吗?” “我不大喜爱甜食。”崔循并没?动,只向她解释。 萧窈便回头给了青禾。 青禾自被萧窈带上车后,便避在车厢一角,如今只觉被崔少卿扫了眼,更是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 好?在不多时,马车便在幽篁居外停下。 青禾忙不迭地下了车,正欲搀扶自家公主,抬眼却?见崔循已经侍立在侧,只得讪讪退开。 萧窈含着粒朹梅,登楼后,含糊道:“我头回来此?处时,便想,在此?看风景必定心旷神怡……” 只是她那时在崔循面?前多少有些紧张,又不自在,并没?好?好?看过。而今登楼远眺,只觉天高地阔,仿佛所有郁结之气都能?随之一扫而空。 “既喜欢,今后可随时来此?。”崔循抚过她被风吹起的长发,顿了顿,有意无意道,“你身上似乎沾染了梅香。” 萧窈微怔,同他解释:“今日是谢娘子的生辰,邀我赴宴赏早梅,许是在林间留得久了些。” 说完又有些难以置信:“怎么这也能?察觉?” 她甚至莫名有些心虚,不知崔循是否也会发觉,自己与谢昭同行聊了许久。 转念一想,虽说谢昭确实问了逾矩的问题,但她既没?说什?么,更没?做什?么,又有什?么好?心虚的? 便挺了挺肩,理直气壮起来。 崔循将她这点微妙的变化看在眼中,低笑了声:“我自然熟悉你的气息。” 这话就不大禁得起细想。 萧窈咳了声,努力端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同他讲了谢夫人?之事。 崔循在红泥小炉中添了炭火,静静听着。 萧窈见他并无诧异之色,不由问道:“难不成你也知道谢夫人?在其中动过手脚?” 她自问不算蠢笨之人?。可这件事阳羡长公主猜到,谢昭知情,如今连崔循都一副了然模样,仿佛蒙在鼓中的只她一人?。 实在有些挫败。 “你心性纯善,轻易不会将人?往恶处想,难以觉察也是情理之中。”崔循安慰她。 萧窈懊恼道:“早知如此?,她问我借屈黎之时不该应得那样顺遂,应多刁难刁难她才是。” 崔循道:“她自有苦果。” 萧窈知他并非信口开河之人?,垂眼想了想,小声问:“在你看来,屈黎治不好?谢晗的病?” 谢夫人?只这么一个嫡子,看得如眼珠子似的。谢公其他几个庶子皆不成器得很,难当大任,唯有谢昭出类拔萃,她这些年牢牢把?控家中要事,不准谢昭沾染半分?。 谢公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此?事。 可若谢晗真有个三长两短,谢夫人?失了命根子,便是再怎么强势也无济于事,只能?坐看权柄旁落。 “谢潮生并非善男信女,”崔循深深看她一眼,“你对他的品性未免太过信任。” 萧窈:“……” 她先前只是怀疑谢昭会因此?失落,到崔循这里?,几乎已经是明晃晃说谢昭要置长兄于死地了。 她一时也说不好?,究竟是自己当真太过信任谢昭,还是崔循想得阴暗,只得专心致志地吃东西。 崔循的目光始终在萧窈身上,见她脸颊鼓起,唇角沾染了些许糖渍,不由得有些意动。 自定亲后,明面?上需得避嫌,原就不算多的见面?机会愈发少,距上回这般独处对?坐,仿佛已经过去许久。 萧窈才吃了粒朹梅,下一刻,便觉唇上一重?。 崔循的拇指落在她唇角,抚过,迎着她惊讶的视线解释:“此?处沾了糖渍。” 相处日久,萧窈已经能?清楚辨别出崔循情动的迹象。 哪怕他面?上再怎么不动声色,声音再怎么平静,幽深的目光总叫她觉着自己要被拆吃入腹。 她心中一动,想起那些流言蜚语,问道:“你可知眼下都说我是以色事人??靠着这张脸,讨了你的喜欢。” 因口中含着东西,萧窈的声音便显得有些含糊,嫣红的唇开合间,仿佛含了他的指尖。 崔循眸色愈深,言简意赅道:“无稽之谈。” “可我却?觉着有几分?道理,”萧窈指责道,“若不然,你为何总想着这些……” 崔循有些无奈,叹道:“纵使要说以色事人?,难道不是我以色事你?” 毕竟萧窈曾明明白白说过,初见之时,就看中了他这张脸。 萧窈笑了起来:“这话也有道理。” 夕阳余晖洒下,远处的秦淮河浮光跃金。她多看了崔循两眼,施施然起身:“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六安在外等候,她并没?要崔循相送,提着衣摆轻巧地下了楼。 脚步声回响在琴阁中,不过须臾便已远去,仿佛全?无留恋不舍之意。 崔循碾过指尖沾染的浅淡唇脂,无声地叹了口气。 - 萧窈惦记着谢家之事,待屈黎回来,亲自问了他。 屈黎如实道:“谢公子的病已是回天乏术,小人?能?做的,也不过是用药吊着,多撑些时日罢了。” 屈黎告知谢家时,话说得要委婉许多,但惯于往来交际的士族中人?又岂会听不出背后的深意? 谢夫人?几近昏厥。 谢公叹息不已,却?还没?忘了叫人?谢屈黎,叫他多多费心。 与之相对?应的是谢昭能?分?给学?宫的精力越来越少,再也无法如初时那般几乎整日住在学?宫,倒是与崔循越来越像。 好?在诸事走上正轨,近来要忙的,唯有即将到来的雅集罢了。 萧窈向重?光帝许诺的是年后再回宫备嫁,年前依旧留在栖霞行宫,她清闲无事,见自家师父一把?年纪还得这般费心,便主动替他分?担了些。 这本是她最不耐烦的庶务。 焦头烂额、磕磕绊绊,竟也逐渐理出一套自己的章程,从中学?到不少。 但依旧谈不上热衷,常常是听完仆役回禀,就同青禾念叨:“等忙完此?事,姑母、阿棠她们兴许也快到建邺了,我要清清静静玩上几日才行。” 及至雅集这日,落了场薄雪。 学?宫如琉璃世界,白雪映着红梅,又添三分?雅致。 萧窈算着时辰,知重?光帝御驾未至,便并没?急着去宴厅凑热闹,拢着大氅在湖边的亭中赏雪。 听到脚步声,原以为是翠微取了手炉回来,漫不经心回头看去,却?见着个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萧窈与桓维有过一面?之缘,对?他印象很好?。 那时她和王旖争执不下,闹得几乎难以收场,是桓维出面?止住了这场闹剧。知王旖不占理,便没?胡搅蛮缠护短,而是代表桓氏低头让步。 无论?他心中作何想 法,至少明面?上对?皇室算得上恭谨。 萧窈便没?轻慢待他,起身笑道:“长公子若是要去宴厅,得向北边。” “初来乍到,想看看学?宫景致,”桓维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歉疚道,“冒昧叨扰公主,烦请见谅。” 萧窈脸上笑意未减,心中却?奇怪,总觉着对?面?这位看起来仿佛有些怅然。 难不成是桓家出了什?么事?以至于他今日前来赴宴都牵挂着,难以放下。 萧窈与桓氏实在不熟,便没?多言,只道:“无妨。” 说话间,翠微去而复返。 她与桓维打了个照面?后,脸色微变,萧窈解释道:“不必惊慌。这是桓氏的长公子。” 翠微行事谨慎,在礼数上几乎从不出错,屈膝行了一礼。 桓维颔首,随后离开。 萧窈抱着手炉坐回原位,看着桓维的背影,同翠微随口感?慨:“桓氏这位长公子,比我早前预想中的平易近人?许多,与王旖的性情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真不像是夫妻。” 第072章 此次雅集名?义?上是为考教?学子, 不仅遍邀京都士族,就连重光帝都会御驾亲临,以彰显重视。 寻常女眷未得至。 但班漪素有令名?, 兼之又是尧祭酒的弟子, 萧窈便?做主递了请帖过去, 邀她来此赏景。 “劳你记挂,”班漪随引路的仆役来了亭中, 一见她便?笑道, “前些时日遣人送来的那套紫砂茶具, 我亦十分喜欢, 正琢磨着得空该正经谢你一回才是。” 萧窈起身?相迎:“茶具是从?姑母那里得的, 当日一见, 便?想着师姐你应当喜欢。” “倒像是长?高些许, 出落得愈发标致了。”班漪握着她指尖, 上下打量片刻,感慨道, “昔日圣上延请我入宫教?你礼仪,仿佛一转眼的功夫,你便?当真要嫁人了。” 萧窈回神?想了想,却只觉恍如隔世。 她拂过衣领上落的碎雪,见晶莹的雪花须臾融化在掌心, 笑道:“那时实是劳您费心了。” 两人闲话叙旧, 穿过梅林,便?是早就设好的宴厅。 既有各家受邀前来的宾客, 也?有身?着青衣的学子, 列坐其中,相谈甚欢。 萧窈轻车熟路地引着班漪去往西配厅, 相较而言是冷清了些,但不必应酬。临窗而坐,既能听到正厅的动?静,也?能赏玩苍茫一片的湖景。 少倾,御驾亲临。 原本热闹的正厅安静下来,直至重光帝发话,才又有笑语声传来。 宾客们倒是自在如常,只是学子们没了闲情逸致。 学宫考教?自此开始。由?尧祭酒做主,效仿前朝射策之举,拟定五道题目,令学子当堂抽选后,移步东配厅以笔墨作答。 早些年,太学考教?从?来都只是走?个过场,那时的学子随意?写上半页纸交上去糊弄的都有。职官们或是浑不在意?,或是不敢就此置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了。 从?未如今日这?般正式过。 便?是再怎么混不吝的子弟,这?种?情形之下,都不由?得为之紧张。 也?不知是哪位,出门时竟还绊了下,惹得仆役们连忙上前搀扶。 班漪凝神?听了片刻,掩唇笑道:“我素日在建邺,都时常听闻各位郎君向家中抱怨,说?是学宫约束颇多、学业过重。严师出高徒,想必这?大半年下来,总要有些进益。” 萧窈常在学宫,自然更为了解。 一边拨弄着小炉中的炭火,一边向班漪道:“当初入学百人,至今已去了十之二三,或是称病,或是假托家中事务繁忙,须得回去分忧……” 哪怕明知都是托辞,但这?种?人,强留下也?没什?么益处,便?都销了学籍由?他们去了。 “而今留下的人中,仍有半数得过且过、浑水摸鱼,真正称得上有才学的,拢共也?就那么点。”萧窈嗤笑了声,一针见血道,“归根结底,纵然不学、不上进,仗着家世族荫依旧能领官职、俸禄,又为何要委屈自己吃苦呢?” 本朝官风糜烂,归根结底,皆是因此而起。 班漪这?样的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沉默片刻,幽幽叹了口气:“沉疴已久,积重难返啊。” 唏嘘过,又向萧窈道:“若真能如圣上所愿,令寒门子弟得以正经入朝为官,而非仅限于升斗小吏,倒是一方良药。” 萧窈斟了杯酒。 暖酒入喉,驱散体内残存的寒气,轻声道:“只盼能顺遂些。” 昔日破例入学宫的寒门子弟,皆是由?尧祭酒亲自看过,精挑细选。而他们的表现也?确实对得起尧祭酒的信任,入学后求知若渴,废寝忘食。 毕竟这?样的机会对他们而言来之不易,自然视若珍宝,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前些时日见谢潮生,听他提起,其中最为出类拔萃之人,唤作管越溪。”班漪笑道,“谢潮生的眼光错不了,兴许今日便?是此人甲等夺魁。” 萧窈咳了声:“管越溪并非学宫正经弟子,乃是藏书楼一仆役,论理是不当参与其中的……” 一见她这?模样,班漪便?猜出大半,了然道:“你这?是想暗度陈仓。” “确实动?了些手脚,”萧窈眨了眨眼,“只是觉着,他这?样的人在此蹉跎,实在可惜。” 射策的签筒是萧窈安排的。 其中的签有意?多了一支,待诸位学子抽取过,最后剩的那支便?是留给管越溪的题目。 她并没打算徇私,强行将这?个魁首按在管越溪身?上。届时答卷封了名?姓,一并送到正厅由?重光帝他们过目,该是怎样的名?次就是怎样的名?次,公?平公?正。 若管越溪能一举夺魁,崭露头角,自然再好不过;若当真不济,那也?是他功夫不到家,合该留下来潜心修学。 对于结果,萧窈多少是有把握的。 毕竟管越溪的学识有目共睹,尧祭酒看重他,谢昭称许有加,就连崔循这?样严苛的人,也?未曾挑过他的不是。 正厅有琴声响起,疏朗旷达,恰合了眼前这片苍茫雪景。 是尧祭酒借谢昭那张“观山海”,弹奏一曲。 这?样的琴音千金难求。哪怕在座皆是见多识广的士族,此时大都屏息凝神?,生恐扰了这?样风雅的仙音。 桓翁似是有了醉意?,叩着案几笑道:“对酒当歌,对酒当歌啊!” 时下推崇率直任诞之风,纵酒狂歌,披发起舞,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重光帝不以为忤,亦笑道:“众卿不必拘谨。” 萧窈不知不觉中多饮了两盏酒,扶额听着传来的吟诗歌赋声,促狭道:“师姐你说?,那些学子还写得出来吗?” 班漪被她这?刁钻的角度问得一愣,随后笑道:“若当真心浮气躁,难以专心,也?是修身?不够的缘故。” 宴罢,残羹冷炙撤去,美酒换了新茶。 诸位学子的答卷也?已经封了名?姓,送到正厅来,请重光帝等人过目。 桓翁酒醉,看人都有重影,自然是看不得那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答卷,扶着仆役离席歇息,留桓维在此。 桓维如在座许多人一样,明白这?场雅集不会只饮酒作乐那么简单,重光帝亲至、邀世家大族,皆是要叫这?场考教?令人心服口服。 但原本并没多少人将此放在眼里。 他们对士族子弟心中有数,纵真有不成器的,却也?有如崔韶这?般家学渊博,撑得起场面的。又岂是那些卑贱出身?的寒门子弟学个一年半载,就能及得上的? 在看到送来的试卷封了名?姓时,先是一愣,待到翻过几份,发觉字迹竟规规整整仿佛并无?丝毫不同时,才变了脸色。 原本单凭字迹,都能认出不少子弟的,相互提携并非难事。 桓维饮了口热茶,看向对 面始终不动?如山的崔循,对上他沉静的视线后,复又低了头。 - 萧窈拨弄着白瓷净瓶中供着的那支红梅,随着风雪愈紧,已经听不清正厅的低语,便?索性不再理会,只与班漪闲话。 百无?聊赖间,提及桓维:“桓氏这?位长?公?子,倒是个明事理之人。” 班漪问:“何以见得?” 萧窈便?将前事一一讲了。 “桓氏这?位长?公?子常年居于荆州,我对其谈不上了解。上回见,怕是还得追溯到昔年他与王大娘子议亲,来建邺之时。”班漪沉吟道,“他是大将军最为看重的长?子,能如此,倒实在难得。” 晏游在桓大将军帐下数年,萧窈对他的脾性有所了解,意?味深长?道:“正是因他的出身?,我才觉着稀罕。” 她后来也?曾想,兴许是那日崔循说?了些什?么,所以桓维才“网开一面”。可今日再见桓维,观其态度,并不似因此缘故。 思来想去,只能当他就是这?样品性的人了。 “说?到王氏……”班漪顿了顿,轻声道,“前几日偶然得知,王氏似有意?待年后将四娘子送往湘州,又或是随大娘子去荆州。” 萧窈已经有段时日未曾听闻王滢的消息,怔了下:“为何?” “四娘子损了样貌,难以遮掩。”班漪点到为止。 王滢这?些年没少自恃美貌,奚落旁的女郎,就连偶尔来一回建邺的卢娘子都受过她的挤兑,更别说?旁人了。她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落到这?般地步,总疑心旁的女郎会在背后讥笑自己,连房门都不肯出。 王家便?想着,先叫她离开此处,慢慢解了心结,以免抑郁成疾。 萧窈为此痛快过,但时过境迁,对王滢便?只余漠然,听过也?就罢了。 酒气熏人,困意?上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班漪说?话,眼皮都要渐渐合上了。班漪含笑看着,放轻声音,由?她倚在榻上睡去,令婢女盖了绒毯。 及至正厅事罢,重光帝起驾回宫,萧窈听着动?静方才转醒。 此时宾客也?已经陆续散去。萧窈先向班漪道了不是,又令人传了六安过来,问他:“此番考教?夺魁的可是管越溪?” 六安低声道:“是顾氏郎君。” 他知晓这?结果并非公?主所愿,声音不自觉放轻许多,混在风声中,几乎听不真切。 但萧窈还是立时清醒过来。 萧窈明白,世上并无?万无?一失之事。兴许管越溪太过紧张,又或是身?体不适,因而发挥失常,也?是情理之中。 “此事无?需急在一时,”班漪宽慰她,“管越溪既有真才实学,再过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第073章 尧庄担任祭酒, 名义上全权掌管学宫事宜。 但他?老人家主管的还是教学,诸多?庶务,大都由?属官们商议、拟定, 最终报到崔循那里。 崔循真正意义上掌管着?学宫, 于情于理, 要走这?些答卷并没什?么?问题。 正犹豫间,倒是管越溪先来求见。 萧窈猜到他?为何而来, 叹了口气, 吩咐道:“请他?进来。” 管越溪身?着?半新不旧的青衣, 身?形瘦削, 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兴许是一路过?来未曾打伞的缘故, 肩上已被?洇湿, 苍白的脸颊被?风吹红, 形容很是狼狈。 待他?进屋, 青禾连忙关?了门,将寒风遮挡在外。 管越溪俯身?长揖, 低声道:“小人无能,辜负了公主的信赖。” 他?并非学宫记名学子,却能破例参与这?场考教,自然明白萧窈的用意。原也想着?必要夺魁,才能回报这?份恩德。 可偏偏事与愿违。 萧窈拥着?暖和的手炉, 吩咐青禾斟茶给他?暖暖身?子, 这?才道:“此事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算不得什?么?。你亦不必因此沮丧自责, 有真才实学在,总有崭露头角的一日。” 萧窈对此结果?多?少是有些失落, 但并不会为此迁怒管越溪。 毕竟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他?心中必然十分煎熬,她那点不疼不痒的情绪又算得了什?么?呢? 管越溪却并未因她的态度如释重负,反而愈发恭谨:“小人必当勉励。” 他?已然是勤勉至极的人,萧窈每每去藏书楼,从未见他?有过?半分懈怠。闻言不由?唏嘘,心下叹了口气,又笑?道:“我?信你。只是也应保重身?体才是。” 管越溪并没落座饮茶,道了声“叨扰”,便退下了。 萧窈起身?,看他?清瘦的身?影逐渐远去,心中愈发不是滋味。觑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吩咐道:“备车,明日我?要去见崔循。” 她想看看那些试卷,也想问问,彼时席上究竟如何论断,是否有何不妥之处。 原以为须得大费周章,回建邺才能见到人,却不料仆役回报,说是崔少卿今日并未离开学宫,而是留在了玄同堂。 萧窈愈发讶异。 虽不明白崔循为何破天荒歇在学宫,但于她而言却方?便许多?,当即便令人撑了伞,去官廨寻人。 向来冷清寂静的玄同堂亮着?烛火,影影绰绰。 萧窈拢着?厚厚的大氅,帽上的风毛几乎遮去半张脸,松风却还是立时认出她来,恭敬道:“见过?公主。” “我?要见你家公子。”萧窈步履未停。 她与崔循之间实在不必见外,未等松风回禀,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四下燃着?灯火,有风涌入,摇曳颤动。萧窈目光扫过?,落在了那扇丝绢屏风上,愣了愣。 松风结结巴巴:“……公子在更、更衣。” 萧窈:“……” 无需松风提醒,她也能看得出来。灯火在屏风上映出崔循的身?形,宽肩窄腰,虽看得并不真切,却别有一番意趣。 萧窈险些把?自己看红脸。 正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崔循已经从屏风后绕出,犹自系着?系带,抬眼似笑?非笑?看她:“怎的此时想起来我?这?里?” 他?换了浅缃色的细麻禅衣,兴许是出来得匆忙,衣襟还未曾拢好,露出胸前一片如玉般的肌肤。 眼眸如点漆,映着?摇曳的烛火。 萧窈只得站定了,视线游移不定,声音也有些飘忽:“关?于今日考教,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崔循看了眼门外昏暗的天色:“便这?般急切吗?” 应当并非错觉,萧窈从这?平淡的声音中听出些许不满。她回手关?上门,咳了声,若无其?事改口:“你我?有些时日未曾相见。知你在此留宿,便也想着?来看看。” 崔循知道,她口中说出来的甜言蜜语不能尽信,却还是低笑?了声。 萧窈解了厚重的大氅,走近些问他?:“你今日怎么?想起留在学宫?也不曾令人知会我?……” 若非她因管越溪之事问起,怕是压根不会知晓。但这?缘由?只能藏在心里,若是当真说出来,只怕有人又要酸倒牙了。 “明日休沐。”两?人对坐,崔循借烛火打量着?萧窈明丽的面容,见她眉眼间已带三分困意,极轻地叹了口气,“管越溪就当真这?样重要?明明已倦了,却还惦记着?,要立时来我?这?里问询。” 萧窈随手端了茶盏,听他?主动提及“管越溪”的名字,险些呛得说不出话。 她原本还想着先将人哄好,再徐徐问及管越溪之事,而今被?一语道破,索性也不再遮掩,小声道:“我?只是不明白。明明管越溪的才学足以拔得头筹,今日考教是有何处不足,以致居于人后。” “我亦不明白。”崔循拭去她唇角的水渍,姿态暧昧,语气却微妙,“你为何宁肯费尽 心思,投机取巧,也要为他?搭桥铺路。” 萧窈怔了怔。 “你想做成何事,只需告知于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崔循低声道,“学宫重建至今,尚不足一年,纵然要提拔寒门子弟,眼下也实在并非合适的时机……” 崔循很少会这样长篇大论。萧窈初时还以为他?只是拈酸吃醋的老毛病又犯了,听着?听着?觉出不对,与他?对视片刻,心中生出个近乎荒谬的揣测。 她攥了崔循的手腕,打断他?,难以置信道:“你做了什?么??” 对于此次考较的结果?,萧窈虽意外,但并不曾怀疑过?有人在背地里动手脚。因此事流程可以说是她一手操办,环环相扣,自认并没留下什?么?空子。 那些个士族纵使再怎么?一手遮天,又如何会猜到她准备借此机会令管越溪扬名,横加阻拦呢? 可若是崔循,他?的确有这?个能耐。 “萧窈,”崔循唤着?她的名字,尽可能放缓了声音同她解释,“你应知道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的道理。若当真事成,纵然能令管越溪一时声名大噪,可树大招风……” 萧窈此时听不进这?些大道理。 “你,”攥着?崔循的手逐渐收紧,修剪得宜的指甲在他?腕上留下印子,萧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恶语相向,只重复道,“你做了什?么??” 崔循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令人抽去了他?的答卷。” 管越溪为此自责不已,殊不知,自己从一开始就未曾真正获得与人相比较的资格。 萧窈难以置信:“你如何得知?” “签桶之中多?了一支。”崔循垂了眼。自发现那一瞬,他?就意识到萧窈是要做些什?么?,当即令松风吩咐下去,截断了她后续的安排。 他?若知道得更早些,兴许能劝下萧窈,又兴许能做得更加天、衣无缝些,令人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可事出突然,他?所做之事纵使不认,只要有心去查,总能剥茧抽丝查出真相。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故而认得很顺遂。 他?也知萧窈必然会为此动怒,故而哪怕腕上传来尖锐的痛楚,染着?蔻丹的指甲几乎已经要嵌入骨肉中,依然未曾挣脱躲避。 只面不改色地看着?萧窈,同她分辩:“若当真如你所愿,管越溪今日夺魁,诚然是会声名远扬,入朝为官水到渠成。却也狠狠拂了士族的颜面。” “他?们并没你想得那样大方?。” “若真有人衔恨,磋磨管越溪,甚至于要了他?的命,你要不管不顾为他?伸张吗?” 萧窈正欲反驳。眼睫颤动,瞥见他?腕上被?自己抓出的印迹,倏地回过?神,惊慌失措地松了手。 她方?才既错愕,又惊怒,情急之下手上失了轻重。而今再看只觉触目惊心,难以想象崔循是如何一声不响地忍下的。 “疼吗?”萧窈看着?仿佛洇出的血痕,一时也顾不得计较他?擅自做主的事情,着?急道,“你怎么?也不提醒……” 崔循道:“只要你能消气,怎样都好。” 他?着?单薄单衣,墨发披散,清隽的面容在灯火的映衬之下竟透露着?股风流意味。 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秾丽。 萧窈便说不出话了。心中涌起的愧疚压过?旁的情绪,她托着?崔循的手腕,轻轻吹了口气。 倒像是安抚少不经事的小孩子。 吹一吹,便不疼了。 崔循的神色因她这?有些幼稚的举动变得温和:“并没什?么?事情,是管越溪能为你做,而我?不能的。与其?在他?身?上空费心思,不如还是多?看看我?……” 低缓的声音在这?样的雪夜之中像极了诱哄。萧窈鼻端盈着?熟悉的香气,感受着?自他?身?上传来的热度,欲言又止。 只是唇齿相依之前,心中那点别扭挥之不去,她还是问道:“若我?不曾觉察,你会主动告知我?此事吗?” 崔循稍一沉默,答道:“自然。” 话音刚落,低头吻上萧窈的唇舌,想要以亲密无间的举止,揭过?依稀存在的隔阂。 萧窈有些佩服自己。 美色当前,被?亲得七荤八素,却还是勉强寻出些理智。她攥着?崔循的衣袖,争辩道:“你撒谎。” 如果?未曾觉出不对,问到他?这?里,崔循并不会告知实情。她只会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也就过?去了。 归根结底,崔循既不爱他?出身?的士族,也不会无缘无故偏袒皇室,亦或是寒门。 崔循喜爱她,是不假。 第074章 离开行?宫这日落了层薄雪。 翠微原想着此番回宫备嫁, 年?后成亲,兴许再不会回此,应仔仔细细整理了行?李才好?。 萧窈却道“不必”, 只令人带了为数不多?的, 轻车简从回了皇城。 兴许是吸取早前?钟媪的教训, 内司这回再送傅母来时,精挑细选了温顺、有耐性的, 生恐重蹈覆辙触她霉头。 重光帝亦下?旨, 复召班漪入宫, 为公主备嫁。既是为了教萧窈料理庶务, 也为陪伴, 令她能?够更安心些。 这场从定亲开始就备受瞩目的亲事, 自上而下?, 无人敢怠慢。 皇室宗亲成婚, 从来由太常寺拟定章程、礼数,而太常寺之事, 总要从崔循手中过一遭。以致于属官们无不兢兢业业,精益求精,唯恐有何疏忽之处,令少卿大人不满。 饶是如此,却还是被挑剔数回。 吕寺丞就没遇上过这样为难的差事, 暗暗叫苦不迭, 除夕前 ?几日还在翻阅典籍查旧例,遇着难得来官署的谢昭时没忍住抱怨了句。 谢昭神色自若听罢, 同他笑道:“你们在这里没日没夜忙到年?后, 也不如托人到公主面前?提一句。” 吕寺丞大为震惊,将信将疑。 谢昭道:“你若不信, 那便罢了。” 吕寺丞瞻前?顾后半晌,看着书案上的一叠废纸,到底还是动了心思,令人交接事务时只会内司宫人,请她通融通融。 年?节又至,阳羡长公主循例来建邺拜会。萧窈如先前?所?约,引她前?往栖霞山,看看重建后的学?宫究竟是何模样。 在学?宫留了足有大半日,回到朝晖殿时已?近黄昏。萧窈瞥见傅母呈上的金钗时,不由一愣:“何意?” “这是今日交接庶务时,太常典簿所?赠。老奴不敢私藏,故而请公主过目。”傅母恭谨道。 “太常典簿……”萧窈眉尖微挑,“他托你做什么?” 傅母一字一句复述道:“只说是,近来同为公主筹备大婚,必是十分辛苦。” 话音刚落,长公主已?笑出声。 萧窈也随即反应过来,捧着茶盏,哭笑不得。 “怕是当真辛苦为难,才动了心思,讨饶讨到你这里。”萧斐虚虚点?了她一下?,笑道,“倒也聪明。” “既送了你,安心收下?就是,你这些时日当差的确辛苦了,”萧窈吩咐傅母一句,饮了口茶,又向青禾道,“叫六安去太常寺走一趟,告诉他,成亲之时的礼节不要太过繁琐,我嫌累,也怕届时慌张,记岔了不好?。” 这个“他”是谁,不言自喻。 青禾应下?,正欲出门?传话,萧窈又道:“且等等。” 她按着小几起身,在书案后落座。随手取了张花笺,提笔写了几句,交予青禾:“将这个送去就是。” 其?实与她方才吩咐的话没什么不同,只是要人转述,与亲笔写下?,在崔循那里的分量全?然不同。 萧斐若有所?思打?量她。 萧窈抿了抿唇,没话找话道:“我昨日才知,六叔父今回来建邺,阿棠未曾随行?。” 虽说昨日才得准确消息,但先前?多?多?少少也有预想。因早些时候,萧棠已?然成亲,嫁给了东阳王为她精挑细选的夫婿。 萧窈令人送了一大车贺礼过去。 那时便知道,她八成是无法再来了。 “听六安说,这回带的仿佛是他家四郎,萧霁。”萧窈凝神想了想,“还有年?纪最小的女郎,枝枝,尚不足五岁。” 萧窈听萧棠提过,却不曾见过。 萧斐垂眼饮了口茶,笑道:“我早些年?曾见过他家四郎,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你若得空,见见他也好?。” 萧窈瞥了眼小几上的绣筐,叹了口气:“改日吧。” 以她的身份,自是不必如寻常人家的女郎那般,自己动手绣嫁衣,内司早就安排得宜。 但依从前?的惯例,不能?一针不动。 哪怕只是绣上一瓣花、一支凰羽,也算是全?了好?意头。 这可当真是为难她。萧窈从来没觉着自己的手这样笨拙过,用来练习的帕子绣坏好?几张,依旧歪歪扭扭的。 傅母未曾苛责半句,还会挑出其?中微不可察的进益出来,夸上两句,倒是令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练下?去。 真正见着这对兄妹,是除夕这日午后,在御园中。 萧霁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相貌未曾完全?长开,犹带青涩,身量也只比她略高些许。 萧窈只看了眼,目光就被牵着他衣袖的小女郎所吸引,试着唤了声“枝枝”。 小女郎着粉裙,梳双丫髻,生得软软糯糯、玉雪可爱。并不怕生,松开自家兄长,向她张开手,软声道:“美人姐姐。” “枝枝,”萧霁纠正她,“这是公主……” 话音未落,萧窈已?经俯身将人抱了起来,含笑道:“不必见外。如阿棠一样,唤我一声‘阿姐’便是。” 萧霁道了声“是”,又取出一封书信给她:“启程前?,棠姐叫我带封信来。” 萧窈怀中抱着萧枝,令青禾先接了,又问?:“你们这是从祈年?殿来?” “今日入宫,随父亲拜见圣上。” 萧窈猜到,八成是自家阿父与叔父有正事商议,便打?发了他到御园闲逛。故而也没去祈年?殿打?扰,向萧霁道:“既如此,我带你们四下?看看。” 逛了会儿,在湖边亭中歇下?时,枝枝的视线被她鬓发上那只轻巧灵动的蝴蝶珠花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 萧窈随手取下?,逗她开心。 “棠姐姐说起过公主姐姐,”枝枝坐在她膝上,抬手比划了下?,撒娇道,“枝枝也想要那样的小雀。” 萧霁适时解释:“枝枝很喜欢棠姐院中养着的那只小雀,时常去看。棠姐曾告诉她,这是昔年?自公主这里得的,她便一直惦记着。” 萧窈迎着她眼巴巴的目光,失笑道:“我表兄那里养着些,等开春令人去问?问?,若还有,便送一只给你。” 枝枝那双杏眼立时亮了。 萧窈才问?了句“饿不饿”,抬眼间,却发觉崔循不知何时竟也来了御园。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凉亭石阶下?。 自行?宫一别,至今已?有半月。 萧窈轻咳了声,自顾自向萧霁介绍道:“这是崔少卿。” 萧霁尚未来得及开口,坐在萧窈膝上枝枝却“啊”了声,恍然道:“是公主姐姐的夫婿!” 说着,甜甜地?唤了声:“姐夫。” 萧窈:……? 崔循:?! 萧霁忙道:“不得胡言。” 枝枝年?纪小,只记得听大人们提过此事,却并不知还得等到成亲之后才能?顺理成章改口。顿时有些委屈,吸了吸鼻子:“可我从前?这样,棠姐夫就会悄悄给我糖。” 萧霁哭笑不得,想要纠正她,此情此景却又实在并不合适,只得暂且按捺下?。赔罪道:“舍妹年?幼无知,还望见谅。” 枝枝愈发委屈。 萧窈摸了摸她的鬓发,安慰道:“无妨。” “童言无忌。”崔循含笑问?,“小女郎喜欢怎样的糖?” 枝枝一扫阴霾,亮晶晶的眼看向他:“杏酥糖!” 萧霁扶了扶额,欲言又止, 崔循颔首:“我记下?了。” 恰有内侍来传话,说是祈年?殿议罢,请四公子与女郎移步。萧霁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枝枝依依不舍,直到萧窈承诺晚些时候去找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萧窈一回头,对上崔循含笑的视线,抬手摸了摸脸颊,小声道:“你不会当真打?算送糖给枝枝吧?” “不能?言而不信。”崔循话说得正经,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笑意。 萧窈横他一眼,想了想,只得叮嘱道:“若当真要送,不可送太多?。” 若不提醒,她真怕崔循能?送去一大箱杏酥糖。 果不其?然,崔循问?道:“为何?” “小孩子是不能?多?吃甜食的,”萧窈舔了舔齿尖,同他解释,“我少时嗜甜,也会缠着阿姐她们要糖,可若是吃得多?了,便会牙疼。纵是请医师来看,也不见得立时有效,总免不了要吃一番苦头……” 崔循不喜甜食,再者,自少时起自制力就很好?,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不会毫无节制,故而未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他原本对孩童也谈不上喜欢,并不会有人敢浪费他的时间讲起这种?微末小事,以至于在萧窈刚提出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专心致志听她讲完少时“好?了伤疤忘了疼”,惹得自家阿姐生气的往事后,温声道:“我记下?了。” 这只是一件小事,崔循的态度却莫名显得郑重其?事。萧窈不明所?以,只干巴巴道:“那就好?。” 第075章 每逢年节, 各姓士族格外繁忙。 总有赴不完的筵席,看不完的热闹,如?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 只?是今年别有不同。 年后没几日, 谢氏长公子过身。哪怕谢氏上下想尽办法?, 延请名医,不知废了多少价值千金的珍贵药物?, 也依旧没能留住谢晗的性命。 正月里?张灯结彩的喜庆装饰悉 数撤去, 触目所及尽皆缟素。 萧窈与谢晗从无往来, 但因长公主与谢氏的交情, 随她来此上了柱香, 全了礼数。 今回不曾见到谢夫人。 说是哀毁过度, 自长子亡故那日, 便一病不起, 这才不曾露面。 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香火与纸灰的气息。萧窈抬手蹭了蹭鼻尖,看向门外待客的谢昭, 只?见他身着粗麻孝服,正敛容同前来吊唁的宾客们说着些什么。 宾客们待他的态度有微妙的不同,并不明显,萧窈却还是立时回过味来。 从前谢昭只?是个闲散公子,众人会称赞他的琴技、才学, 却也仅限于此。可?从今往后, 无谢晗的压制与排挤,他便是谢氏这一代中的佼佼者, 前途无限。 众人对此心照不宣。 嘴上不提, 言谈举止却已经先一步显露出来。 但萧窈心中也明白,此事并没那么容易。谢氏族中少不了暗流涌动, 只?怕还是得过几年,才能彻底尘埃落定。 同样暗流涌动的,还有王氏。 元日朝会后,赐宴百官。重光帝与王公谈笑间提及镇守湘州的王俭,大?为称赞,待筵席散去之际,又笑道:“而?今京都宿卫军很不成样子。晏游到底年轻,难以独当一面,还是须得资历深厚之人,才能练好兵,令朕安心。” 王公觉出不对,正欲代为推辞,重光帝却已令侍中拟旨,召王俭归京。 “圣上此举何意?”王老夫人虽也想念这个常年驻守在外的小儿子,却并不至于为此昏了头,神?色凝重道,“当真?是想俭儿来整治宿卫军?” 王公对自己弟弟的斤两有数,心下冷笑了声,只?道:“而?今管着宿卫军的小晏统领,是个有本事的,吸纳流民、严整军纪,较之先前已大?有起色。” “既如?此,令叔父回来接手京畿兵马,岂不正好?”王滢不大?自在地拂过额角刻意剪出的碎发?,插嘴道,“我随长姐去荆州就是。” 王公瞥她一眼,叹了口气。 “你阿父并非为此烦忧。”王老夫人扯了扯唇角,虽疼爱这个孙女,眼下却也没功夫同她细细解释。只?开门见山问道,“圣上是不放心我们王氏,还是更甚,想要徐徐图之、开刀放血。” “我亦拿不准主意,”王公言简意赅道,“只?是无论?如?何,五弟还是该留在湘州才是。” 哪怕王俭再怎么不成器,整日不问庶务,只?知饮酒作?乐。可?湘州到底有数万兵马,用以威慑,令人不敢轻举妄动。 若真?由他回来,无异于自断一臂。 王老夫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垂眼思忖。 “此事旁人劝未必有用,得桓氏同圣上提及,才有分量。”王公顿了顿,问道,“阿旖与存远之间,是有何龃龉?” 存远,便是桓维的字。 从前他们夫妻二人远在荆州,王公并未觉出有何不对,直至搬回建邺暂住,才渐渐发?觉,女儿与女婿之间并不似传闻那般伉俪情深。 尤其是在与萧窈那场争端后,王旖颜面扫地,不单单是因她那日举止不妥,更因夫家全无回护之意。 王公原是随口一问,见自家母亲似是神?色有异,追问道:“夫妻之间自免不了拌嘴争执,说开就是。他二人连儿女都有了,何故至此?” 老夫人闭了闭眼,疲倦道:“我心中有数,你自去吧。” 王公见此,只?得起身告退。 - 年节虽过,阳羡长公主却并启程回阳羡,只?道:“横竖无事,倒不如?索性待你大?婚后再走,若不然?回了又来,白白在路上空耗光阴。” “何况学宫建得极好,我也想再多看看。” 萧窈对此自是万分欣喜。 东阳王一行也留了下来,个中缘由令人啼笑皆非。因枝枝抱着自家老父亲的腿撒娇:“棠姐姐先前在这里?同公主姐姐看灯,说是像画一样,阿父要走,是不是不疼枝枝……” 说着说着,都快要抹眼泪了。 东阳王立时没了法?子,只?好答应,免得一路上都要被小女儿念叨“偏心”。 事情传到萧窈耳中时,她亦是哭笑不得,随后叫人问过东阳王的意思,上元这日带枝枝去观灯。 “上元夜人多眼杂,”重光帝得知后并未阻拦,只?叮嘱,“多带些人手。” 若出门的只?萧窈自己,未必会听?从,但她此次带着枝枝这样年纪小的女郎,怕照看不及,便带了乳母、侍从们随行。 满城灯火的场景萧窈去年已经看过,枝枝却是头回见,目不暇接。 长街人潮涌动,萧窈便将枝枝抱在怀中,令她能够看得更清楚些。 枝枝抬手圈着她的脖颈,很喜欢公主姐姐身上香香的气息,却又有些迟疑,依依不舍道:“阿姐若是累了,便叫旁人来抱我吧。” 萧窈的力?气是比寻常女郎要大?上些,但这么一路走过来,小臂也开始隐隐泛酸。担忧脱力?摔了枝枝,正欲回身将她交给乳母,却只?觉怀中一轻。 “当心。” 周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萧窈还是立时辨出这道声音,抬眼看向崔循。 他稍一用力?,已将枝枝接到自己怀中。 枝枝本就喜欢这个形貌俊美而?清隽的公子,前些时日收到那盒滋味绝佳的杏酥糖后,就更喜欢了。 当即凑到耳边,小声唤道:“姐夫。” 萧窈揉捏着手腕,并未听?清,却只?见崔循微怔,随后竟笑了起来。一旁木架上悬着的琉璃灯流光溢彩,映着他精致的面容,绮丽动人。 萧窈看得愣住,待到枝枝疑惑地唤了声“阿姐”,这才回过神?,欲盖弥彰道:“想起些杂事。” 枝枝不疑有他,坐在崔循臂弯间张望片刻,指着不远处的摊子道:“要那个。” 那是个卖糖画的摊子。 火上熬着琥珀色的糖浆,只?需报上想要的花样,摊主便会舀上一勺,手腕微动,糖浆落于纸上。 笔走龙蛇似的,流畅丝滑,须臾便成。 此时摊位前已经有不少人,侍从正要上前清场,被崔循淡淡扫了眼后,站在原地没敢动弹。 市廛繁闹,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仿佛就要被迎面过来的人冲散。 萧窈下意识牵了崔循的衣袖,并未说话,不约而?同地与枝枝看那摊主作?画。觉察到身侧的视线后,这才偏过头看他,问道:“帮我想想要什么式样。” 崔循听?不真?切,微微俯身。 萧窈垫脚,凑到他耳边又问了一遍。 摊主捏着竹签,将糖画递与客人,再抬头,眼前一亮,只?觉眼前这一家子似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他在锅中添了些糖,笑问:“小女郎想要什么式样?” 枝枝忙不迭道:“要一只?小雀!” 摊主立时应了,又看向萧窈:“夫人呢?” 萧窈:“……” 这倒真?怪不得摊主误会。她与崔循站在这里?,过路之人见了,亦有暗暗感慨“郎才女貌”的,再看怀中抱着玉雪可?爱的小女郎,当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 萧窈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只?轻轻扯了扯崔循的衣袖。 崔循失笑:“要一只?小狐狸。” 摊主凝神?稍想片刻,舀起糖浆,依旧是一气呵成。以竹签嵌入,小心翼翼将糖画取起,分别交付给她们。 萧窈看着手中这只?糖画狐狸,只?见它似是在卧着睡觉,怀中抱着自己蓬松柔软的尾巴,可?爱极了。 她没舍得吃,看了半晌。 待到枝枝犯困,令侍从送她回去歇息,这才得空问崔循:“为何要这个?” 崔循透过琥珀般的糖画看她,低声道:“像你。” 狡黠。可?爱。 萧窈被看得脸热,拉着崔循的衣袖往河边僻静无人去,明知故问翻旧账:“今日总不是巧遇了吧。” 她带着枝枝出门前,便隐约料到会遇到崔循。 因两人之间能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若无今日,恐怕再见面之时,就得等到成亲了。 虽说只?有月余,并不算久。 但细算起来也有几十日。 “不是。”崔循认下。他这样的人,若非是为见萧窈,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在这样人来人往的拥挤长街上驻足。 “哦,”萧窈拖 长声音,“你想念我了。” “是。”崔循顿了顿,反问,“那你呢?萧窈,你可?曾念我。” “有那么几分。”萧窈抬手比划了下,一时有些好奇,“待到成亲后,你还会这样叫我吗?” 早前崔循连名带姓称呼她时,语气大?都不怎么好,冷得犹如?寒冰,以致她偶尔会油然?而?生一种被夫子叫起来问话的错觉。 到如?今,崔循再不会那样同她说话。 但萧窈每每听?到,还有会有些许不适应,只?觉太过正经。 明明她阿父、姑母,还有晏游他们,都会唤她“窈窈”,崔循却仿佛始终没有改口的意思。 萧窈在狐狸耳朵尖上舔了下,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回答。 崔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亮的声音仿佛有些哑:“不会。” “那你会如?何叫我?”萧窈愈发?好奇,想了想,疑惑道,“是叫‘夫人’吗?” 第076章 朝晖殿外垂柳抽出嫩芽时?, 萧窈终于能绣出花枝模样,不至于歪歪扭扭,须得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是几瓣牡丹。 内司将?早已“万事俱备”的嫁衣送来, 请公主绣完袖口那?几瓣花。还遣了刺绣手艺最好的绣娘伺候, 若有?什么不足之处, 及时?描补。 嫁衣铺开时?,青禾等人目瞪口呆, 话都说不出来。 饶是阳羡长公主这样见过大场面的人, 竟也怔了下, 指尖轻轻抚过精致繁复的绣纹、镶坠着?的珍珠玉饰, 感慨道?:“实是用心了。” 说得是内司绣娘, 却又?不至于此?。 这样好的珠玉, 便是帝后大婚的衣裳上也未必能有?, 内司又?能到何处取?无非是崔循差人送去的罢了。 萧窈倒没?感慨, 只是盯着?衣袖上栩栩如生的花纹看了好一会儿,艰难道?:“若不然还是叫绣娘们?补完吧……” 她那?拙劣的绣工, 实在是狗尾续貂,糟蹋了这样好看的衣裳。 “她们?绣的是技法,你落针,绣的是心意。”班漪同她笑道?,“个中?不同, 岂能相提并论?” 萧窈便只好硬着?头皮上阵。 她此?生就没?做过这样细致的活计, 绣一瓣花,便忍不住要嫌弃半晌, 费了好几日的功夫才完成。 此?时?, 太常寺拟定好的婚仪章程也已送来。 哪怕崔循已经依着?萧窈的意思,删繁就简, 可许多礼仪必不可少,依旧够她头疼的。 班漪逐条为她细细讲过。 至于成亲前一夜,要教新嫁娘的某些事情,则落在了长公主身上。 萧窈起初毫无所觉,接过姑母给的册子时?,还当?是礼单之类的东西,随手翻开扫了眼,僵在原处。 萧斐打量着?她这副模样,笑问:“是自己看,还是我讲与你听?” “自己看。”萧窈声如蚊讷。 她对此?并非一无所知,私下也曾看过些被称为“淫词艳曲”的杂书,只是到底没?经历过,无法如长公主这般游刃有?余。 譬如眼下。 萧斐颔首后,又?想起旁的,神色自若提醒道?:“令傅母备了药。届时?若受不住,须得用些,不可由?着?胡来伤了身体。” 萧窈听得眼皮一跳。窘迫之余,想起那?日温泉行宫的情形,脸颊微红。 “按例来说,今夜该叮嘱你些大道?理,譬如嫁过去后须得贤惠守礼,侍奉公婆,和睦妯娌,恪守世家妇的本分……”萧斐顿了顿,嗤笑道?,“但要我说,只一句,别委屈自己。” 萧窈便也笑了起来:“姑母知道?的,我并非忍气吞声之人。” “那?便好。”萧斐觑着?天色,起身道?,“今夜该早些歇息,若不然,明日忙上大半日,恐怕累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萧窈应下,起身送她出门。 - 成亲为昏礼,定在晚间。 但萧窈还是一大早就被唤醒,起身梳洗,先是依礼宗庙祭告先祖,又?往祈年?殿拜见重光帝。 喜事临门,重光帝今日的精神看起来要好上不少。 他从来是个慈爱而寡言的父亲,时?至如今,也说不出太多动情之语。只是在萧窈规规矩矩跪拜、辞行后,温声道?:“窈窈,今后要好好的。” 重光帝早年?总是盼着?萧窈能快些长大,如那?些温婉贤淑的世家闺秀,择一如意夫婿,相夫教子。 真到这一日却又?想,若她永远都如少时?一般天真自在才好。 故而也并未依礼训诫,只是留萧窈在殿内,看着?她吃了碗极喜欢的杏仁酥酪。 及至回了朝晖殿,傅母们?再没?让她多吃什么,只用些拇指大小?的点?心垫垫胃口,不至饥肠辘辘。 再晚些,便连茶水都不宜喝了。 嫁衣很重,镶金饰玉的发冠也颇有?分量,萧窈起身走?了两步,便下意识抬手捏了捏脖颈。 但人是极美的。 大红本就衬萧窈,便是再怎么华丽的衣物,穿在她身上都不会喧宾夺主,只会将?容色衬得愈发妍丽动人。 尤其嫁衣的衣摆铺开时?,如凤凰振翅,翙翙其羽。 一时?间,满室俱是惊叹与夸赞。 临近傍晚时?,仪官通传,请公主移步登车。 萧窈并无同胞兄弟。太常寺原本商议的是,由?晏游这个表兄亲自牵马,将?她送至宫门出,由?崔氏的迎亲队伍将?公主接回家中?。 却被崔循给驳回了。 吕寺丞揣度着?他的意思,兢兢业业,终于从前朝典籍记载之中?,翻出个公主夫婿入宫叩谢圣上、亲自迎其离宫的旧例,重新拟定章程。 也正因此?,萧窈才出朝晖殿,便见着?崔循。 除却绯色官服,崔循平日从不穿这样艳丽颜色的衣裳。 如今裁剪得宜的婚服恰到好处衬出他俊逸挺拔的身形,肌骨如玉,眉目如画。 犹如春风拂面,令人不自觉沉醉其中。 萧窈手中?本该端端正正持着?的团扇偏了一寸,由?翠微扶着?登车的间隙,多打量了崔循两眼,一如初见那?日。 崔循亦抬眼看向她。 天际布满绚烂的云霞,有?归巢的燕群飞过,车轮碾过青石路,缓缓驶离。 接下来的章程萧窈早已烂熟于心,被班漪、傅母轮番提点?过,心中?也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但一大套章程下来,只觉浑身上下哪里都是酸的。 前来观礼的宾客多不胜数,被这么多视线注视着?,萧窈没?敢偏过头看崔循,恐落在旁人眼中?成了“眉目传情”。 萧窈未曾来过崔循的卧房,百无聊赖时?还曾想过,会不会也是个冷冷清清的屋舍?可真等坐在婚床上时?,她已经记不起曾惦记过的事情。 若非崔氏仆役尚在,恐怕已经倒在榻上了。 崔循看出她的心思,吩咐道?:“都下去吧。” 仆役们?齐齐应下,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关门声响起时?,萧窈仰面躺下,下一刻便抽了口冷气:“这是什么……” 身下的锦被并不绵软,反倒分外硌人。 她却又?懒得动弹,直至被崔循勾着?腰抱起来,坐在他膝上,才看清锦被下藏着?的东西。 是些红枣、花生、桂圆与莲子。 崔循为她揉捏着?酸疼的腰,问道?:“便当?真这样累吗?” “千真万确,”萧窈靠在他肩上,抬手给他看了眼衣袖上的饰物,闷声抱怨道?,“你知不知道?这件嫁衣有?多重……” “不大知道?,”崔循顿了顿,“但可以看看。” 萧窈初时?还没?能反应过来,及至在她腰上揉捏解乏的手逐渐变了味,挑开系带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方才是在一本正经地调笑。 强打起精神,抗议道?:“还不曾沐浴。” “你沐浴过,怕是就要睡过去了。”崔循似是叹了口气 。 萧窈软声道?:“我困。” 崔循分明觉察她的意思,却不肯放过。衣裙滑落,吻着?她的唇,低声道?:“做些什么,便不困了。” 做些……早在风荷宴那?夜便该做的事。 其实本该更贴心些的。只是按捺太久的情、欲如潮水般倾泻,令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向萧窈索求。 硬挺之物抵在腰间时?,萧窈确实清醒了些。 温泉别院的记忆复苏,她想起那?时?所见的狰狞,以及一只手仿佛都合不拢的分量,后知后觉生出些逃避的心思。 会很疼的。 那?时?崔循做得过了些,指尖陷入,便令她感到异样与不适,又?、又?怎么容得下那?样的东西? 但下意识的挣扎适得其反。崔循掌着?她的腰肢,哑声道?:“别动。” 萧窈没?敢再刺激他,身体却有?些僵硬,透着?紧张。 崔循定了定神,心中?也明白不能操之过急,若做不好足够的准备,必然会伤到萧窈。便稍稍起身,修长的手抚过身体,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端详着?她的反应。 萧窈只觉自己在他掌中?又?成了一团棉花,呜咽了声:“太亮了……” 房中?四?下燃着?红烛,于崔循而言恰到好处,令他能将?萧窈所有?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故而初时?并不肯如她所愿,放下床帐。 直至又?催了几回,这才照办。 萧窈却已经无暇顾及,只伏在枕上,细细地喘气。 崔循并未给她太久歇息的时?间,便又?“故技重施”,只是这回却怎么都不肯给她痛快,反而有?意吊着?她,不上不下的。 恍惚间,倒像是回到风荷宴那?夜,中?药之时?。 萧窈并没?觉察到自己声音中?已带着?几分难耐,只觉难受,便攥了崔循的手,眼巴巴地看他。 “想怎样?”崔循见她不答,倾身问,“还是什么都不想要?” 萧窈说不出口,从枕上仰起头,亲吻他的唇角。 她像是被诱饵蛊惑的鱼,为了那?点?甜头,一时?便顾不得许多,咬了钩,同意他所说的“试试”。 哪怕已经做足准备,可到动真格时?,却还是疼得厉害。 她便反悔,喃喃道?:“不试了,什么都不要……” 但此?时?再说这个已经晚了。 崔循最多也不过是勉强停下来,或是亲吻,或是以手抚慰,待她稍稍放松些,便又?得寸进尺。 许是过了许久,又?兴许并没?多久。 萧窈呼吸凌乱,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垂眼看向本该平坦的小?腹,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077章 萧窈不知自己最后是何时睡去的。 只记得崔循反复哄她, 先是说过会儿适应就好了,后来又说是最后一回……但无?论哪个都是诓她。 初时疼得要命,后来累得要命。 风荷宴那夜她中了药, 百般厮缠, 崔循愣是什么都没做, 令她一度以为他对此?事并不热衷,如今才知错的厉害。 平日的克制与清冷荡然无?存。 像是饿了许久的虎豹凶兽, 非要将?她拆吃入腹, 渣都不剩才好。 她的确也从其中得了些乐趣, 只是渐渐地便开始受不住, 求他放自己睡觉, 却招来更狠的磋磨;被逼得急了骂他“骗子”, 也是一样的结果?。 直至最后累得仿佛没一丝力气,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的, 手都抬不起来,委屈地落了几滴泪, 崔循仿佛才终于回过神。 吻去眼?泪,拢着她的腿泄了一回,止住了。 至于喂她水、抱她沐浴这样的事,萧窈昏昏沉沉,甚至分不清是梦是醒, 只有气无?力地由着崔循摆弄。 第二日一早醒来时, 只觉头疼欲裂。 隔着床帐,隐约可见天光已亮。 萧窈极想再?睡, 但想起傅母反复叮嘱的, 今日须得早起见婆母、奉茶,愣了愣, 整张脸都快皱起来了。 “醒了?”搭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声音如泠泠清泉,却偏偏唤她,“卿卿。” 萧窈:“……” 她实在是怕了这个极近亲昵的称呼。昨夜,崔循就是一边折磨得她要死要活,一边用喑哑至极的声音反复唤她“卿卿”。 萧窈初听时愣了好一会儿,脸颊愈红,试着说服崔循如旁人一样改口唤她“窈窈”,没能?成。 崔循含着她的耳垂,同她低声道:“有何不好?唯有我能?这般唤你。” 萧窈对此?记忆犹新。而今再?听,极轻地颤了下,虽依旧对此?不大习惯,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 只是闭上眼?,并不抬头看他。 崔循似是笑了声:“若还是困,便再?多睡会儿吧。” 萧窈确实很想这么做,最好是能?一觉睡到晌午,梳洗后,便能?有一桌子喜欢的菜色等?着自己。但她也知道不成,撇了撇唇角:“今日晨起需得去奉茶。” 她是初来乍到的新妇,哪有让一家子人等?候的道理? “去过,再?回来补眠好了。”萧窈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觉委屈,闷声道,“都怪你。” 崔循稍一用力,扣着纤腰将?人捞了起来,令她趴在自己身上,四目相对。 大好的晨光透过床帐,照出崔循清隽至极的面?容。 萧窈试图挣扎起身,却又在觉察到他身体?的反应时愣住了,难以置信道:“你……” “不要动,”崔循低声道,“缓上片刻就好。” 昨夜之事历历在目,萧窈是真不敢动弹了。 她看着崔循那张平素总是冷淡至极的脸,只觉与丝被下的身体?割裂至极,半晌都没说出话,只觉脸热。 房中一片寂静,依稀可以听到门外徘徊的脚步声。 萧窈分开纱帐看了眼?窗外天色,猜出是翠微她们想要提醒起身梳洗,却又顾忌着崔循,故而迟疑不定。 她稍一犹豫,小?声催促道:“快些。” 崔循松开手,由着她像避猫鼠似的躲到床尾,唤了声“翠微”。他亦坐起身,墨发?如流水般散在肩头,眉目如画。 屋外候着的婢女们得了通传,如释重负,连忙入内伺候。 昨夜隔着纱帐,烛光幽微,萧窈半梦半醒间话都快说不出来,并没留意其他。直至如今被服侍更衣,才发?觉身上留了许多印迹。 她肌肤本就白皙,如细瓷一般,故而那些或红或青的痕迹便格外惹眼?,叫人看起来甚至有些触目惊心。 青禾乍一看她锁骨上的印记,初时并没反应过来,正满心疑惑要问,却被翠微扯着衣袖拦了下来。 及至褪了寝衣,见着全貌,终于后知后觉猜到些许。 立时紧紧地闭了嘴,再?说不出一个字。 萧窈自己也没料到,垂眼?看后,红着脸瞪崔循。 崔循微怔。他并非有意为之,只是昨夜食髓知味,颠倒沉沦之际,一时便顾不得许多,以至于失了分寸。 而今再?看也觉不妥:“是我的不是。” 萧窈实在没办法青天白日同他探讨此?事,咬着唇,冷哼了声。 崔循所居的山房是柏月管事伺候,他为人乖觉,知自家长公子何其看重这位公主夫人,对翠微等人客客气气的,半分不敢怠慢。 翠微伺候萧窈更衣,又支使婢女们服侍梳洗、绾发?、上妆。 紧赶慢赶,免得请安奉茶去迟了。 萧窈困得厉害,坐在妆台前由人伺候梳妆时,眼?皮便渐渐垂了下去,含了翠微递过来的薄荷香片,用以提神。 崔循在一旁饮茶等候。 他从前总是忙得厉害,自晨起到晚间入睡,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做。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这样无?所事事地看一个女郎梳妆。 可他并无?半分不耐。无?论是看萧窈眼?睫逐渐垂下,又倏然惊醒,还是她轻轻拍着脸颊,想要强行打起些精神,都觉着有趣极了。 “不急,”他宽慰道,“母亲和蔼大度,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萧窈咬了口点心,又就着青禾的手喝了口浓茶,起身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怠慢。” 若陆氏是那种?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萧窈 兴许不会一大早起身赶过去,只为讨好婆母。 可陆氏待她一直不错。 哪怕是看在阳羡长公主的面?子上,也已经足够了。 因?身体?不好常年?养病,陆氏几乎不过问家中庶务,正院大多时候都清净得很。而今却坐了满堂,皆是崔氏自家女眷。 陆氏同她们之间算不得亲厚,但也和睦。 毕竟她是崔氏长媳,又有崔循这个儿子,无?人胆敢轻慢,上赶着讨好的更是大有人在。 她只含笑听着,时不时迎上两句。 及至婢女通传,陆氏抬眼?看去,只见两人着同色衣裳并肩而来。一样出众的好相貌,站在一处赏心悦目,当真是般配极了。 又见跨过门槛时,自己那向来目下无?尘的儿子竟着意偏过头看了眼?,倒像是怕人紧张绊倒似的。 她脸上的笑意真切许多。 萧窈并不紧张,只是一路过来,有些疲累。 但她半点都没表露出来,在诸多视线的注视下,施施然向陆氏行礼奉茶。 陆氏看看萧窈,又看了看崔循,由衷道了声“好”。又亲手将?备好的玉镯交给萧窈,含笑道:“今后便是一家人了,公主不必拘谨,更不要见外,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同我提……” 陆氏是喜欢萧窈性情的。哪怕曾因?萧窈的出身有所顾忌,但到最后,对这桩亲事还是乐见其成。 她拉着萧窈的手,叮嘱完,又介绍屋中众人。 萧窈并不露怯,落落大方?地同她们问候闲谈。 陆氏饮着茶,余光瞥见一旁的崔循似是隐隐有催促之色,怔了怔,看向萧窈眼?下被脂粉遮掩过的痕迹,轻笑了声。 “时日还很长,便是有什么话,今后慢慢说也好。”陆氏开口打断了众人的寒暄,向萧窈笑道,“去吧。” “谢……”萧窈顿了顿,“谢母亲教?诲。” 她谨守规矩,从始至终并没多看崔循,出门后却发?觉他的心情似是愈发?愉悦。 才出院门,萧窈刻意挺直的肩背立时塌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无?精打采。 崔循扶了她一把:“我陪你回去歇息。” 萧窈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走?出几步后,又疑惑道:“你没旁的事情要做了吗?” 崔循:“……” 萧窈问完才觉不妥,沉默片刻后,描补道:“我没旁的意思。只是想着,你每日都有那么些事务要料理……” “再?多事务,也没有新婚当日往官署去的道理。”崔循垂眼?问她,“你不愿见到我吗?” 萧窈心知肚明他想听什么,但困得眼?都快睁不开,没好气道:“我只是困得厉害,想回去睡觉。” 她着意咬重了“睡觉”两个字。 崔循便问:“我并没想做旁的,卿卿在想什么?” 萧窈又颤了下。 拜昨夜种?种?所赐,她一听到这两个字,就隐隐腰酸腿软。当即闭了嘴,再?不理他。 陆氏所居的正院与崔循所住的山房之间颇有一段距离,还隔着两人曾经在此?遇到过的梅林。 途经假山石时,萧窈绊了下。尚未反应过来,便又觉身体?一轻,落在了崔循怀中。 他竟就这么将?她抱了起来。 梅林以东是崔循的住所,府中之人都知道他喜静,不会轻易踏足此?处。而山房的仆役们见此?,也都不约而同地低了头,并不多做打量。 可萧窈心中觉着这样不好,但身体?上却又一步路都不想再?多走?。攥着他的衣襟,控诉道:“都怪你欺负我。” “嗯。”崔循坦然认下,“是我不好。” “说是这样说,”萧窈嘀咕,“改又不肯改……” 崔循笑了声,并不反驳。 将?萧窈稳稳当当放在了床榻上,没准人跟进来伺候,亲自动手为她褪了鞋袜。 白嫩的脚踝上,依稀可见淡青指痕,清晰地落在两人眼?中。 崔循眸色稍黯,萧窈愣了愣,被火灼了似的,飞快扯了丝被将?自己紧紧裹了起来,活似一只蚕蛹。 “好了,”崔循摸了摸她的鬓发?,低声道,“今日不闹你了。” 第078章 本?朝官场风气尤为散漫, 遇着婚娶、丧葬这样?的大事,月余不至官署都是?常事。法不责众,无人细究。 崔循从不会如此为之。 纵使?是?这门他尤为看重的亲事, 拢共也就告了几日的假, 待到陪萧窈回门后, 便依旧要回官署去?忙。 萧窈对此倒是?求之不得。 倒不是?她对崔循有何意见,而?是?怕日子再这样?过下去?, 身体先受不了。 这几日, 两人几乎是?寸步不离。晚间宿在一处倒是?理所应当, 可白日里?, 萧窈一抬眼?总能见着崔循在侧。 若如此, 倒也罢了。 可哪怕起初只是?规规矩矩看书, 到最后, 也总是?稀里?糊涂搅和到一处。 萧窈实在不知?该怨崔循不依不饶, 还是?怨自己定力不够,但揽镜自照时, 总觉着自己累得仿佛模样?都憔悴了些。 反观崔循,倒像是?话本?里?吸人精气的狐狸精,神清气爽,容光焕发。 “这不应当,”萧窈有气无力地嘀咕, “明明你年纪比我大……”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萧窈顿觉不妙, 条件反射地改口:“差得倒也算不得多。” 崔循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年纪,直至遇着萧窈。 两人相差六岁。虽算不得多, 但萧窈是?真真正正的青春年少, 与?她年纪相衬的是?晏游、崔韶这样?的少年郎,再多不过谢昭这等。 从前萧窈择婿时, 他曾为此介怀过,哪怕如今已然成亲,依旧不愿听这些。 萧窈知?情?识趣地没再提此事。抿开唇脂,看着镜中被脂粉修饰过的脸,满意道:“该回去?见阿父与?姑母了。” 崔循放下书简,起身道:“好。” 依着习俗,成亲三日后,新娘子是?要带着夫婿回娘家探亲的。 虽说返程的行李早已收拾妥当,但阳羡长公主还是?又多留了几日,待萧窈回门后,再动身回阳羡。 故而?萧窈才进祈年殿,就见着了等待着她的父亲与?姑母。 她与?崔循并肩行了礼,立时上前道:“我就知?道,姑母会等我回来的。” 萧斐看了眼?长身玉立的崔循,执着她的手,笑道:“这是?自然。” 又问:“这几日过得可还好?一应饮食起居,可有不习惯之处?” “一切都好。”萧窈如实道。 就这几日的体会,的确挑不出什?么?错处。 崔氏的厨子很好,几乎每道菜做得都很合她的胃口;家中的仆役们恭恭敬敬,并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陆氏这个婆母也称得上和蔼可亲,请安问候,并不为难。 就连昨日见崔翁,都算得上相安无事。 依旧是?在那清幽雅致的别院,依旧是?那片湖边。早前崔翁面上一片和气,实则绵里?藏针刺她,好叫她知?难而?退不要再“纠缠”崔循。 这回,他老?人家一副看破红尘的架势。 盯着她与?崔循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朴实无华道:“好好过日子。” 只是?在行将告辞时,又忽而?向崔循道:“我这几年闲来无事。早些生个孩子,我也能帮着教导一二。” 崔循未曾多言,只应承道:“好。” 萧窈却是?当场听愣了,直至走出别院,才终于回过神。正欲说些什?么?,崔循却先一步开口道:“孩子还是?应当你我教导。” 萧窈愈发无措。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为什?么?要一本?正经地探讨?她实在难以理解祖孙二人的想法。 崔循将她的疑惑理解成旁的意思,解释道:“太沉静的性情?算不得好。若是?女郎,还是?应当如你一般,自在些才好。” 萧窈无言以对。 “在想什?么??”萧斐看出萧窈走神,轻轻捏了捏指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萧窈倏然回过神,咬着唇,笑而?不语。 “怎么?还跟姑母在这里?装傻?”萧斐抬手,葱白的手指在她额上轻戳了下 。见她面露窘色,这才又笑道,“罢了,罢了,且饶你一回。” 姑侄两人之间说着些体己玩笑话,往朝晖殿去?。 重光帝与?崔循这边便显得格外生疏。 虽说名义上是?岳丈、女婿,但皆不是?那种说起话来口若悬河的人。 重光帝道:“窈窈自小任性惯了,人情?世故上兴许算不得成熟圆滑,若是?有何不妥之处,琢玉你多担待些。” 崔循应下,又道:“她很好。圣上不必忧心?。” 又你来我往几句聊过萧窈后,便只剩相对无言。沉默片刻后,还是?崔循率先挑起话头?,开口道:“听闻王俭将军重病,无法回京复命。” 此事得追溯到年节那会儿,重光帝借着与?王公叙旧,下旨召镇守湘州的王俭回建邺。 王家为此明里?暗里?折腾许久,不仅托了姻亲桓氏,也令其他受过自家恩惠的朝臣为此事上书。 条分缕析,力证此令不可行。 若是?先前小皇帝在时,此时压根轮不着放到朝会上相争,王家压根不会理会这道旨意,可今时不同往日。 晏游手中攥着宿卫军,萧窈嫁入崔氏。 重光帝手中的筹码愈多,不可等闲视之。 朝中为此事争论不休,时日久了,渐渐有人看出来桓氏并非真心?为此事相争,其他人渐渐偃旗息鼓。 重光帝又下旨意,责令王俭回京。 哪知?竟闹出这么?一出,湘州上书陈情?,说是?王俭重病卧床,难以起身,回京路上舟车劳顿只怕是?要半路丧命,还请圣上开恩。 奏疏是?前两日到的。 崔循足不出户,却还是?知?晓了此事。 重光帝并不意外,从书案上取了湘州送来的奏疏,令人递与?崔循:“王氏是?打定主意,不肯叫王俭回建邺。” 崔循看过,开口道:“王氏忌惮您。” 重光帝摇头?哂笑。 正欲开口,却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咳得撕心?裂肺。 葛荣忙送了丸药与?茶水,服侍重光帝吃下,又拿捏着力道为他抚着胸口。 崔循眼?皮一跳:“圣上这病由来已久,迟迟不见起色,许是?医师办事不力?” 他虽知?晓重光帝身体不佳,但上了年纪的人,总难免会有病痛,而?今见此等情?形,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 若只是?帝王薨,倒没什?么?可为难的。 大不了就是?再从皇室宗族中寻个适宜的,坐上这个位置,兴许生出的事端还会更少些。 可重光帝是?萧窈的父亲。 只这一条缘由,崔循便不希望他出任何事。 “生老?病死?,本?就非人力所能更改,又何必苛责医师?”重光帝显得极为豁达,笑道,“便是?华佗在世,也没有回回药到病除的道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若是?旁人,兴许也就一笑而?过。 崔循却道:“臣识得一位名医,圣上若不嫌,臣愿去?信邀他来此,为您诊治。” 重光帝想了想,颔首道:“也好。” - 晌午时分,重聚在一处用了饭。 因惦记着长公主明日便要离开,萧窈舍不得,便想着在宫中住上一晚。对上崔循的目光后,顿了顿,又改口道:“我想再陪姑母说会儿话,晚些时候再回府,你先回去?好了……” “无妨。恰好官署积攒许多事务,亟待料理。”崔循神色自若道,“我自去?官署,待宫门落钥前,于望仙门候你。” 萧窈还没再开口,他便已经离开。 “这是?怕你在宫中留着,又改主意不肯回去?,”萧斐一眼?看透,“啧”了声,“怎么?就看你看得这样?紧?” 萧窈听出姑母是?在打趣自己,望了望天,破罐子破摔道:“许是?怕我跟您跑了吧。” 萧斐抚掌大笑。 及至傍晚,萧窈依言往望仙门去?,途中恰遇着了自祈年殿出来的晏游,结伴同行。 “父皇召你是?有何要事?”萧窈防患于未然,立时补了句,“不准瞒我。” 晏游无奈一笑,三言两句,将王俭之事同她讲了。 “若真老?老?实实,吩咐什?么?做什?么?,就不是?王家人了。”萧窈讥笑道,“他若舍得下脸面,装疯卖傻,便是?派人去?往湘州,恐怕也查不出所以然。” 晏游颔首:“圣上亦是?此意。” 见萧窈垂眼?不语,他话锋一转,笑道:“你先前要的小雀,我已经令人送去?东阳王处给?小娘子。也要了几只送来建邺,届时给?你。” 萧窈立时来了精神,笑盈盈道:“多谢你惦记着。” “记得你少时最喜欢这些小雀,”晏游看了眼?已经暗下的天色,回忆道,“还曾专程做了只小雀模样?的纸鸢,奈何怎么?都飞不起来。” 萧窈凝神想了想:“是?了。还是?你帮我重新调了竹架,才得以放飞……” 你一言我一语追忆旧事,不知?不觉间,已快到望仙门。 萧窈因一桩趣事笑得眉眼?弯弯,抬眼?见着迎她走来的崔循,便停住脚步,向晏游道:“天色已晚,那就改日再叙。” 晏游尚未开口,崔循已至,颔首问候。 “晏统领。” “崔少卿。” 两人客气得一如既往。 萧窈自己对着晏游都不会叫表兄,更加难以想象崔循如此称呼晏游,索性就随他们去?了。 “该回家了,”崔循隔着衣袖攥了她的手腕,眼?睫低垂,“卿卿。” 第079章 因崔循这一声?“卿卿”, 萧窈愣是没好?再多留,讪讪同晏游告别,匆匆离开?。 崔循倒是不疾不徐。 及至上了车, 问道?:“怎么此?时倒急着回去了?” 萧窈失语, 克制着翻白眼的念头, 敲了敲书案:“我原就是要来找你的。只是半路遇着晏游,说起要给枝枝的小雀, 顺路聊几句罢了。” 崔循道?:“你很喜欢枝枝。” “她生得?那样可爱, 又?不哭不闹, 任谁看了都会喜欢。”萧窈理所?当然道?, “东阳王离开?时, 你不也叫人又?送了糖酥过去吗?” 崔循微微颔首, 并未反驳。 他对孩子从来谈不上喜欢, 只是萧枝乖觉, 一口一个“姐夫”极为中听,便乐意多予她些?东西。 萧窈托腮道?:“我今日听姑母提了王俭之事。” 崔循只“嗯”了声?, 不曾接话?。 萧窈便咳了声?,追问道?:“他这样装疯卖傻,不肯回建邺,有?什么好?的法子辖制吗?” 阳羡长公?主提过此?事后?,她心中也思?量过, 只是想出的法子总有?诸多不足, 便想着问问崔循的想法。 “此?事自有?近侍、朝臣为圣上分忧,再不济, 亦有?我在, ”崔循为她添了盏茶水,“又?何须你来烦忧?” 这话?说得?贴心极了, 萧窈一时无言以对,只好?接过茶盏,专心饮茶。 马车停下时,日暮黄昏,天色已晚。 萧窈心不在焉地跟在崔循身?侧,迎面遇着一人,懒懒瞥了眼,这才认出竟是崔韶。 便站直了些?,颔首问候。 她与崔韶实在算不得?熟悉,大都是场面上的往来,谈不上有?何私交,故而如今遇着也能坦然处之。 相较而言,崔韶就显得?拘谨许多。 目光落在她身?上,倒像是被灼了眼,转瞬间便挪开?。却又?不肯看崔循,支支吾吾片刻,才终于艰难地唤了声?“长嫂”。 萧窈见此?情?形,后?知后?觉想起来,早前在学宫之时,自己仿佛是收过这位崔五郎一枝花。 神情?顿时一言难尽起来。 咬着舌尖,将那点讶异咽了回去。 饶是崔循,也静默一瞬,这才开?口道?:“去吧。” 崔韶点点头,匆忙离去。 以崔韶这些?年来对长兄的孺慕,本不该如此?敷衍,失 之恭敬的。但他年纪轻,阅历浅,没有?办法看到喜欢的女郎成了自己长嫂,依旧淡然处之。 明明是他先的。 他先在祖父面前袒露自己对公?主的情?谊,祖父并不排斥这门亲事,还曾乐呵呵戏谑两句,笑他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 但这门亲事被长兄给拦下。百般挑剔,说公?主如何不好?,不宜为世家妇。 崔韶心中并不认同,只是没底气争辩,也想着长兄应当是高屋建瓴,更周全更妥帖。 可到头来,等到的却是他娶了公?主。 这又?算什么? 双重打击之下,少年的心碎了一地,失魂落魄的。 看起来颇有?些?可怜。 萧窈看着崔韶单薄的背影远去,“嘶”了声?,又?抬眼看向崔循,却愣是没从他脸上找到半分不忍。 除却最?初那短暂的沉默,崔循对此?再无其他反应。 萧窈提醒:“你这样,五郎难保不会心生芥蒂。” “那是他的事情?,”崔循淡淡道?,“我并无什么要解释的。” 做都做了,又?有?什么好?说的?低头认错吗? 当日在崔翁面前,崔循东拉西扯,找些?自欺欺人的理由来回绝,而今名正?言顺,也坦然承认自己的私心—— 他就是不准任何人觊觎,打萧窈的主意。 萧窈噎了下,对此?挑不出什么错,极轻地叹了声?:“这样不好?。” “你又?在可怜旁人了。” 崔循不觉自己将崔韶这个弟弟称为“旁人”有?何不妥。 萧窈心知他们并没什么兄弟情?分,也未曾想过强求他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只是心中直觉,他如此?行事,于人于己都不好?。 但这话?不知该从何说起,也怕弄巧成拙,萧窈只好?反驳道?:“才没有?。” 好?在崔循并未执着于此?,同回山房用晡食。 夜色渐浓。 萧窈沐浴梳洗后?,换了柔软的寝衣,任由青禾擦拭着潮湿的长发,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内室。 “长公?子在前头书房。”青禾立时道?,“方才柏月来传了话?,说是长公?子尚有?公?务须得?料理,请公?主先一步歇息。” 在车上时,萧窈就留意到崔循带了些公文回来。 她垂眼想了会儿,待到长发半干,并没安置,反而披了外衫出门。 书房四下燃着烛火,隔着屏风,依稀可见书案后端坐着的身?影,似是提笔在写些?什么。 萧窈只瞥了眼,柏月已然知情?识趣退下,并未通报打扰。 她趿着丝履,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哪知才绕过屏风,便四目相对,被他看了正?着。 崔循无奈:“夜间风寒,怎么就这样过来了?” “睡不着,”萧窈踱至书案前,“便想着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崔循触及她发凉的指尖,微微皱眉,正?要叫她披上一旁的鹤氅,萧窈已看出他的打算,犯懒道?:“你帮我暖暖就是。” 萧窈才沐浴过,松松散散系着的外衫之下,是柔软的寝衣。长发不曾再绾起,有?几缕散在身?前,婉伸膝上。 衣摆铺散,犹如娇艳的花瓣。 崔循拢着她的手:“都是些?无趣的事情?。” 萧窈点点头,贴近了些?,有?意放软声?音:“我还是惦记着白日之事。想听你讲讲,譬如王俭这样的事情?,该如何料理?”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腕骨,崔循反问:“为何?” “不懂的事情?,便想问个明白,是人之常情?。”萧窈煞有?介事笑道?,“我这样上进,求知若渴,你不该欣慰才对?” 崔循道?:“我不是你的教书先生。” “的确不是。”萧窈不甚规矩地跽坐着。因有?求于人,只好?隐晦道?,“先生们都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你却不明白,只想叫我什么都不做,等着你喂来的鱼。” 崔循听出她意有?所?指,便也道?:“那你可知民?间还有?一句俚语,叫做‘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当真倾囊相授,焉知徒弟不是个没良心的,学成后?便不管不顾了。” 萧窈:“……” 她只好?装傻,扑到崔循怀中,闷声?道?:“藏私不好?,你不要那样。” 崔循抬手将她抱了个满怀,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叹道?:“你当真想学?” 萧窈认真地点了点头。 从没人教过她这些?。 宫中的傅母们会教她背士族谱系,教她行走坐卧的诸多礼仪;班漪好?上许多,会循循善诱,教她一些?未曾想过的道?理。 但她每每对着朝局正?事,依旧无从下手,难以周全。 她贴得?极近,暗香涌动,看过来的眼眸清亮如水。 崔循定了定神,正?色问道?:“你知晓此?事,如何作想?” “乍听姑母提及时,我想,应遣个聪慧的人去往湘州探望,总能叫王俭露出马脚,戳破他欺君罔上。”萧窈顿了顿,沮丧道?,“可又?一想,恐怕没什么用处……” 若当今君强臣弱,自然能以此?治王俭的罪。可偏偏并非如此?。这本就是个心照不宣的谎言,戳破不戳破,有?何意义? 更何况湘州是王俭的地盘。 哪怕再怎么昏聩无能,也是条地头蛇,若真翻脸有?谁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 崔循听她反思?罢,开?口道?:“倒也并非全然不可行。” 萧窈疑惑。 “卿卿,是你太过心软。”崔循绕了缕她的长发,缓缓道?,“不必寻什么纰漏治罪,遣使者前往湘州,令他假意投诚,见面便杀王俭。湘州无首,正?宜分而化之,对外宣称王俭病故就是。” 萧窈只一听便觉此?事艰巨,风险极高,下意识追问道?:“谁能如此??” 崔循道?:“晏统领或可一试。” 萧窈便不说话?了。 崔循笑了声?:“湘州是险地。你心有?不忍,那就再想想。” 萧窈对上他沉静的目光,福至心灵:“你是说,让王俭自己主动离开?湘州?” “是。” “那要如何?”萧窈并没等他回答,自言自语道?,“我听人提过,王俭其人沉溺酒色,贪生怕死,极信方士之语……” 萧窈自顾自盘算如何借此?钓王俭出湘州,崔循平静听着,未曾打断。 他早就知道?,萧窈是个聪颖伶俐的女郎,只是许多事情?上无人点拨,也少阅历。 若萧窈当真是他的学生,此?时想来会十分欣慰。 可眼下,却又?隐隐担忧。 终有?一日,萧窈会不再需要他。 “如何?”萧窈眼巴巴看着他,谨慎而期待地等候他的点评。 “算是可行,”崔循垂眼,又?问道?,“只是你可曾想过,此?事究竟为了什么?叫王俭离开?湘州不难,但要促成最?后?的目的,便没那么简单。” 萧窈怔了怔,欲言又?止。 她明白崔循的意思?。 此?举归根究底,是重光帝想对王氏下手。在王俭这件事上如何做文章,于最?后?的助益,将有?天差地别。 第080章 萧窈明里暗里质疑过崔循当先生的能力, 一度腹诽,认为他教书像是念经,无趣到令人昏昏欲睡。 但哪怕是看他最不顺眼的时候, 也心?知肚明, 崔循是极有?能耐的人。 无论是早前那些繁琐至极的礼仪章程, 还是如今盘根错节的朝局势力,在他这里都算不得什么麻烦。 条分缕析, 抽丝剥茧。 轻描淡写间便能梳理得井井有?条。 萧窈以为自己极了解崔循, 而今听得越多, 才知道从?前不过管中窥豹。 崔循能有?今日地位, 并不单单因他出?身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 更因他聪敏、坚忍、果决, 乃至于冷漠无情。 哪怕相处之时, 崔循有?意无意遮掩, 不欲令她窥见?这一面。但各人性情如何,总会在行?事的决断之中有?所体现, 接触得愈频繁、愈深入,便愈发难以掩饰。 这日,萧窈陪陆氏出?门赴宴。 她从?前还能由着性子,只同与自己投缘的人说说话,若是不耐烦了, 便寻个由头告辞。眼下要考虑得便多了, 无论心?中如何作想,都得坐在那里同各位夫人、娘子们闲聊客套。 半日下来, 脸都快笑?僵了。 以至于晚间困乏, 同崔循闲谈起前两日看的史书,品评人物时便不曾多留心?, 脱口而出?反驳道:“只以成败论英雄,未免狭隘。你这话虽没?错,却也太过倨傲……” 崔循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修长的手指按着书页,鸦羽似的眼睫悄无声息抬起。 他虽不曾开口,但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萧窈犹如被?泼了盆冷水,立时清醒过来,原本倚着书案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坐直了些。 一室寂静,唯有?灯花爆开的细微声响。 崔循收回视线,扫了眼烛火旁盘桓的小蛾,淡淡道:“你说得不错。” 萧窈噎了下。 时下风气虽推崇清谈论玄,但崔循自入朝为官伊始,几乎再不出?席此等场合。萧窈从?前听人闲话此事,只当是因他不喜热闹,这些时日才渐渐回过味来,是他不屑多费口舌。 这世上绝大多数,在他眼中恐怕都是不可理喻的蠢人。 萧窈深吸口气,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此事注定?是争辩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归根结底,她与崔循的性情不同,观念亦不同,说得越多暴露的也就越多。 而今是她有?求于崔循。 撒娇卖乖,才哄得着崔循松口教她,若真是为此争吵起来,今后要如何呢? 白日应酬交际的困乏复又涌上心?头。萧窈只觉疲倦,也懒得再多说什么,起身离了书房。 这些时日下来,婢女们早就习惯两人一同从?前头书房回来。 青禾正?在廊下闲坐打盹。晃了晃神,这才意识到只自家公主一人,觑着萧窈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萧窈信手抽了绾发的玉簪递与她,打发道,“我?要睡了。” 于萧窈而言,这些时日并不清闲。 因担着崔氏主母的名头,许多事情便合该从?她手中过。且不说与旁的人家往来交际事宜,只这些时日陆续所见?的崔氏族中亲眷,乃至各处管事的仆役,就足够她晕头转向的了。 那些人自然不敢造次,却也有?心?思活络的,会想着试试她的深浅,看看是否是个好糊弄、好拿捏的。 萧窈便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 往往是一日下来,比从?前去山中射猎还要累些。 而今才沾了枕头,便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倒似有?冷风涌入。 萧窈落入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他通身泛凉,仿佛是将她当做取暖的暖炉,紧紧拥着,汲取着她身上传来的温度。 “你……”萧窈并没?睁眼,只攥着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含糊道,“怎么这样凉?” 崔循未答。 萧窈并不是那等拌上两句嘴,便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人,更没?准备深更半夜秉烛谈心?。故而只蹭了蹭崔循冰凉的指尖,小声道:“睡吧。” 身后之人似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兴许说了什么,兴许没?有?。 萧窈未曾听清,等到再醒来时,崔循已经上朝去了。 其?实?按理来说,她该随着崔循一同起身,支使着仆役们伺候梳洗、用饭,再亲自送他出?门。这才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妇人应做之事。 但于萧窈而言,晨会的时间还是太早了些。 她一次都没能起来过。纵是醒了,也是躺在枕上看崔循更衣,睡眼惺忪地同他说上几句话;若是醒都没醒,便是如今日这般,无知无觉。 萧窈如往常一样听了半日庶务,午后清闲无事,便去了书房。 那册书她昨日虽已看完,但前几日抽空往学宫去时,曾听管越溪提及藏书楼所存那版缺了几页,便想着叫人抄录一本送过去。 奈何在书房翻了许久,竟愣是没?找到昨夜留下那册书。 萧窈拭去额角细汗,叫了柏月来问。 向来巧舌如簧的柏月倒像是哑巴了,被?她又问了一遍,这才笑?道:“小人昨夜未在房中伺候,不知夫人所言是何书?若不然还是等公子回来,您亲自问问……” “我?看起来很好糊弄不成?”萧窈眉尖微挑,见?柏月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又将语气放缓了些,“你只管告诉我?,我?不令他知晓就是。” 柏月面露难色。 若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他绝不介意透露几分,在夫人面前讨个巧。可昨夜之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两位主子恐怕起了争执,孰轻孰重,他心?中还是有?分寸的。 便没?再开口,只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萧窈额角青筋一跳,情知问不出?什么,只得道:“罢了……下去吧。” 柏月立时起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这山房是崔循的居所,里里外外伺候的仆役皆筛过不知多少遍,崔循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哪怕是挨个问过,也难问出?个所以然来。 萧窈早该清楚这点,只是两人婚后和睦,直至眼下才切实?感受到罢了。 她在书案旁坐了,铺纸研墨,慢慢地写了两张字。待到崔循回来时,便能心?平气和问他:“那册书收到何处去了?我?有?用处,再借几日来看看。” 崔循尚未更衣,身上穿的仍是那件朱衣官服,愈发衬得面如冠玉。与之不相称的,是他手中捧着的油纸包。 萧窈只看了眼,便认出?这是清水街那家铺子的糕点,不由一愣。 “回来时途径此处,想起你前几日提过这家,便叫人买了些。”崔循将糕点置于她眼前,这才答道,“不巧,那册书我?想闲暇时再看一回,便带到官署去了。” 他神色自若道:“你要它?有?何用处?” 萧窈咬了口酸甜的朹梅糕,从?中品出?几分隐晦的赔礼道歉之意,便没?咄咄相逼,如实?讲了缘由。 “既如此,过些时日我?令人送去就是,无需你多费心?思。”崔循拭去萧窈唇角一点碎屑,指尖在她脸颊流连,低声问道,“味道好吗?” 萧窈点点头,示意他自取:“可以尝尝。虽也是甜食,却并不腻,朹梅酸得恰到好处……” 话音未落,崔循已低头在她吃了一半的那块糕点上咬了口。 他不喜甜食,故而只尝了一点。甜意在舌尖蔓延开,颔首道:“不错。” 以两人之间亲密的关系,同食一块糕点倒也算不得什么,萧窈只愣了下,便将剩下那点又吃了。 想着喝水时,茶盏已被?送至手边。 堪称无微不至。 “过些时日,是陆老夫人、外祖母的寿辰,”萧窈不甚熟练地改口,向崔循道,“请帖一早就送过来,礼单我?也已经叫人拟好,你得空看看,若无不妥之处便这么备下了。届时,你我?皆应当陪母亲回陆家才对?……” 吴郡陆氏是崔循外祖家,关系亲厚。 萧窈虽不曾多问,但闲聊时偶然提及,也能觉出?陆氏在崔循这里的分量,是要胜过崔氏这边大多亲戚的。 故而陆老夫人寿辰,便是再怎么事务繁忙,崔循也必然会去。 原是要商议些正?事的,只是同坐一处,说着说着便难再正?经下去。 新婚燕尔,大抵如此。 松风抱着叠公文来时,被?拦在廊外。 柏月低咳了声,意有?所指道:“夫人在内。” 松风愣了愣:“不是才起了争执……” 虽说昨夜随侍在外的人谁也没?听到争吵的动静,但先是夫人独自离开,没?多久长公子又冷着脸烧了册书,怎么看也不像相处和睦。 “你难道没?听过吗?”柏月煞有?介事道,“夫妻之间,从?来都是 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松风:“……” 他倒不是没?听过这句,只是没?想到,过去得这样快罢了! 想了想又道:“也好。” 他随侍长公子身侧,是最能觉出?变化的人,譬如今日,来回话的就没?讨到半点好去,众人皆是提心?吊胆的。 便如戏文所言,“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而今夫人哄好了长公子,叫他收了神通,如何不是好事呢? 第081章 陆老夫人寿辰这日, 崔循并没打算往官署去,却?依旧是天还未亮便醒了过来。 依着?一直以来的习惯,此时便该起?身。或是往书房去写上?两张字, 凝神静气;又或是往湖畔练剑, 强身健体。 他的作息向来规律, 何时睡、何时起?,皆有定数。只是自成亲后, 便几乎再没按时入睡过, 通常得看萧窈何时讨饶, 方?才作罢。 而今才要起?身, 却?惊动了怀中的萧窈。 细眉微微皱起?, 萧窈睡眼惺忪地看向他:“今日不是休沐吗?” “是。”崔循轻拍她的背安抚着?, 还未来得及解释, 就被萧窈打断。 “那?就多睡些……”萧窈又闭了眼, 脸颊埋在他怀中,带着?些许抱怨的意味, “不要吵。” 她多少是有些起?床气的。 崔循对此十分了解,便没将这句抱怨放在心上?,却?也没再入睡,只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女郎。 萧窈的睡相不算太好,原本?应该好好拢在枕上?的长发分外凌乱, 竹青色的寝衣衣领松垮, 露着?半边纤细的锁骨与白腻的肌肤,犹带昨夜欢|爱留下的痕迹。 凡事过犹不及, 不加自制、沉沦纵|欲并不好, 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崔循从前极看不上?那?些沉溺声色之人,那?时并不曾料到, 自己会明知故犯、放任自流的一天。 但他也知此时不宜胡来。 便只为?她拢了衣襟,以指为?梳,打理着?零散的长发。 萧窈又沉沉地睡了半个多时辰,这才起?身,离了绵软的床榻。 因今日要往陆家,少不得又要见一箩筐的亲戚、世交,衣着?打扮便格外郑重些。绾了繁复的高髻,饰以珠翠,珊瑚制成的耳饰垂下,又添了抹艳色。 就连衣裳,也是近来京都时兴料子花样新裁制的。 恰到好处衬出她匀称窈窕的身形。 陆氏一见喜欢极了,称赞了句“容光照人”,又柔声道:“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相貌,正当多这样打扮才好。” “可饶了我吧,”萧窈同自己这位婆母日渐熟悉,凑趣道,“单是绾发、上?妆就能耗去半个多时辰,坐在妆台前一动不能动,险些又要生生熬困了。” 她半是抱怨半是撒娇,虽有失端庄,却?也生动极了。 陆氏眉眼一弯,轻轻拍了拍萧窈的手背。正要执着?手叫她陪自己登车,余光瞥见一旁沉默不语的崔循,失笑道:“是我误了,竟忘了你?今日也在。” 说?罢松了手,向萧窈道:“随他去吧。” 萧窈笑着?应下,与崔循同乘一车往陆家去。 陆氏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士族,论及底蕴,虽有不足之处,但若是论起?家底殷实,却?是无人能及。 昔年崔、陆两姓联姻,便是各取所需。 只是陆家并不似王家那?般张扬行事,萧窈不曾见识过是何等富贵,但想想婆母陪嫁单子中的那?座琴楼,心中也多少有数了。 来此之前,陆氏曾细细同她讲过娘家亲眷,萧窈还特地温习了陆氏族谱,故而无论见了哪位都能游刃有余地寒暄问候。 只是在遇着?陆西菱时,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 陆西菱却?笑得分外情?真意切:“祖母这些时日常常惦记着?,而今总算是将表嫂给盼来了,今后也该多多往来才好。” 说?着?,竟亲昵地来挽她的小臂。 萧窈听到“表嫂”这个称呼时,有意克制着?,才没冷笑出声。见她如此,到底还是没能配合演这出和和美美的大戏,侧身避开,皮笑肉不笑道:“三娘子安好。” 周遭众人未曾留意这点不起?眼的小事,倒是正与人说?话的崔循侧身看了眼,随后向她二人走来。 陆西菱期期艾艾唤了声:“表兄。” 崔循微微颔首,只向萧窈道:“二舅父不在此处。既来了,便随我去见一遭吧。” 萧窈立时应了下来,紧跟在他身后离了宴厅。 崔循口中的二舅父唤作陆简。今日老夫人寿辰,他未曾露面,却?也无人苛责。因他多年前出了意外,自那?以后便只能以轮椅代?步,再不常出现于人前。 萧窈对此早就有所耳闻,也曾暗暗揣测过他的性情?,真到见面之后才发觉,与自己先前所想截然不同。 陆简并不沉默寡言,更不阴郁。 这是个看起?来风姿翩翩的中年男子,哪怕坐在满地木屑的工室中,也并不显得狼狈。见着?崔循与她,这才放了斫琴的小斧,从容道:“我就知道,你?是要带人过来的。” 崔循笑了声,眉目舒展:“自然要来见您。” 萧窈问候过便在一旁装乖,又听了几句,便意识到舅甥之间并非只是面上?的客套,而是真有情?分在。 这对崔循而言,称得上?罕见。 只是离了这处后即将开宴,并没闲暇多问,只得先回宴厅各自入席。 也是不巧,右手侧坐着的便是陆西菱。 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众目睽睽之下,萧窈也不好当真给她没脸,多少寒暄了几句。 哪知宴罢,戏台上?开唱时,陆西菱竟端着?盏酒向她而来。 “公主?,”陆西菱看出她的不适,没再叫什么“表嫂”,只轻声道,“从前种种是我不对,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行差踏错……还望你?看在今后便是一家人的情?分上?,宽宥我的不是。” 萧窈顿时被架了起?来,骑虎难下。 她看了眼上?座那?位和蔼亲善的老夫人,又看了眼周遭三五成群或闲谈、或听戏的亲戚、宾客,一阵见血道:“不必到我面前说?这些。我不欲多生事端,所以不必担忧我会翻旧账,将旧事宣扬给让人听。” 没等陆西菱松口气,她又道:“但我也不会谅解你?。姊妹情?深的戏码我同你?演不来。” 话里话外,已?经快要把“别来烦我”、“快滚”这几个字写在脸上?。 陆西菱原以为?,这位公主?来建邺这么久,已?经学会往来交际的人情?世故,而今才知道并没有。她骨子里叛逆不驯,不耐烦掩饰时,也依旧能三言两句将人噎得说?不出话。 见周遭有人探究似的看过来,萧窈便将神色放得和缓些,低头饮了杯酒。再抬眼时,却?发觉陆西菱仍未离开。 她磨了磨牙,直截了当道:“何事?” “有一桩事,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告诉公主?,也算是我赔礼道歉的诚意。”陆西菱原本?想用此事卖个人情?,被萧窈劈头盖脸怼了一通后,也顾不得周全?,“早些时候,我曾偶然听到王四娘子与大娘子‘闲谈’,提及令姐……” 戏台上?伶人唱着?祝寿的曲目,余音绕梁,周遭细语嘈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陆西菱的声音放得极轻,几不可闻。 可萧窈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萧窈知道长姐的死?与王氏脱不开干系,但先前只以为?,是王滢年少时任性而为?,阴差阳错酿成苦果。 故而恨王滢,却?不至于非要她的命不可。 却?不曾想,这背后还另有隐情?。 陆西菱彼时只听了只字片语,眼下也不敢在萧窈面前添油加醋,如实讲后,端着?酒盏敬她后,便离去了。 来时的马车上?,崔循曾叮嘱她不要过多饮酒。 萧窈此时却?顾不得许多。起?伏的心绪令她几乎难以自持,唯有喝 些酒,才能勉强定下心神。 “公主?,”青禾上?前,小心翼翼接过她手中的釉盏,“可是有何处不适?” “我要见翠微。”萧窈面上?不曾失态,可开口时,声音微微颤抖。 青禾吃了一惊,迟疑道:“翠微姐姐在家中……” 这是老夫人的寿宴,陆氏仍在陪母亲说?话,崔循也在前头宴厅,于情?于理都没有她先独自回去的道理。 萧窈倚着?青禾,闭了闭眼:“是了。” 许多年前的旧事,哪里还差这半日?便是晚间回去再问翠微也是一样的。她这样劝说?着?自己,重新坐回位置上?,心思却?早不在此。 王旖怎么会与长姐扯上?关?系呢? 萧窈虽年少,又病得浑浑噩噩,许多事情?记得不大真切。但她知晓长姐的性情?,温柔细致、妥帖周全?,这些年就没同谁红过脸。 哪怕真受了委屈,也不会如她那?般掀桌泼酒,只会含笑忍让。 又岂会同出身王氏的大娘子有何龃龉? 不应当。 萧窈下意识又想饮酒,指尖触及冰凉的瓷盏时,忽而一顿。 她想起?了桓维。 想起?许久前她与王旖对峙那?日,桓维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让步;也想起?了年前在学宫,细雪红梅中,桓维望向她时那?莫名怅然的目光。 前者,萧窈一度以为?是他为?人周正持重,又看在崔循的份上?,故而“帮理不帮亲”;而后者,萧窈未曾找到合适的缘由,但那?不过是短暂的插曲,也没放在心上?。 而今,电光石火间,她仿佛触及了真正的缘由。 第082章 桓维仍在建邺。 依着原本?的打算, 过?了年节,便要携家带口回荆州去的。开春后天气和暖,行李都收拾妥当, 却被桓翁给拦了下来。 桓翁自言命不久矣, 情知桓大将军不便回京, 便叫桓维这个长孙留下代为送终,也免得去而复返来回折腾。 上了年纪的人言谈多有避讳, 桓翁任诞惯了, 非但不忌惮生死之说, 反催着儿孙们?帮他置办合乎心意的棺材。 此事乍传出时, 众人大都是一笑?置之, 萧窈还?曾听长公主讲了些桓翁昔年趣事。谁也不曾想到, 没多久, 他老人家竟真一病不起。 虽请医用?药, 依旧每况愈下。 到如今当真是“命不久矣”。 因桓、陆两姓素有交情,今日老夫人寿辰, 桓维亲至祝贺,但却并不曾留下与?人取乐。宴罢,便要离开。 迎面遇着萧窈时,他不由得一愣,旋即颔首问候。 萧窈原是来找崔循的, 也不曾料到半路遇上离席的桓维, 停住脚步,默不作声打量着他。 桓维在士族儿郎之中?也算出众, 身形矫健, 剑眉星目,是个俊朗的青年。萧窈原本?对他的印象很好, 此时动了动唇,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客套话。 桓维觉出她的不对劲,面露疑惑。 萧窈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扯了扯唇角:“长公子这是要回去?” “正?是。”桓维觑着她的面色,“公主可是有事?” 萧窈摇头:“没什么要紧的……代我问候尊夫人一句吧。” 桓维下意识皱了皱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崔循的出现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三言两句寒暄后,桓维离去,崔循这才向萧窈道:“今日戏唱得不好吗?怎么……” 萧窈好似并没听到他的声音,目光追随着远去的桓维,像是钉在了他身上。 崔循握了她袖下的手,待萧窈回神,又问了一遍。 “并没不好,”萧窈实则连演了什么曲目都记不得,随口敷衍了句,“……我饮多了酒,想回去歇息。” 见崔循似有犹豫,又道:“你若有事,只管忙就是,不必陪我。” 崔循的确有事,方才陆简那?边的仆役过?来传话,请他再去一叙。他一听便知,恐怕是先前有些话不便当着萧窈的面提。 他斟酌片刻,颔首道:“我令人先送你回去。” 萧窈点头应下。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离了陆家。马车上,青禾为她斟了盏醒酒的浓茶,萧窈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冰纹,并没喝。 她此时此刻清醒得很,用?不着醒酒。 翠微依着萧窈出门时的叮嘱,在院中?晒书,见她身上沾染着酒气步履匆匆回来,眼皮一跳。 “随我来。”萧窈眼中?没了一贯的笑?意,轻声道,“有些事情想问你。” 萧窈少有这样郑重其事的时候。翠微不敢等闲视之,紧随其后进?了卧房,关?切道:“公主在陆家时,遇着什么意外?” “不是我。”萧窈扶着小?几落座,目不转睛地?看她,“当年来建邺避祸时,长姐可曾与?王旖因何事有过?不合?” 翠微满脸错愕。 萧窈又问:“长姐与?桓维,可曾有何交情?” 有那?么一瞬,翠微动过?哄骗萧窈的念头。 但在这句话问出后,她便知道,当年之事恐怕瞒不住了。 萧窈不再是当初那?个年少懵懂的小?女郎,来到建邺后磕磕绊绊,却也涨了阅历,愈发?敏锐。 翠微不曾开口,但这无言的沉默已是回答。 “那?时桓、王两家纵然还?未定亲,应当也差不离了,以阿姐的性情,应当不会掺和其中?才对,”萧窈紧攥着手令自己冷静下来,追问道,“当年究竟是何种情境?你若不肯说,我便亲自问桓维去!” 翠微见她气急,只得道:“女郎自是对桓维无意,是他一厢情愿。” 昔年天师道信众席卷江浙,皇室族亲、士族纷纷迁回建邺避祸,萧容正?是在那?时与?桓维相识的。 彼时重光帝还?只是个不起眼的闲王,无权无势,自不能与?桓、王两家相提并论。萧容审时度势,知晓两家已有结亲之意,对桓维的示好避之不及,从未有过?半分逾矩。 “女郎曾同我说过?,待到时局安稳,咱们?还?是要回武陵去的,不愿掺和到这些士族的事情中?。”翠微回忆起这些尘封旧事,神色恍惚,声音轻如枯叶,“只是事与?愿违……” 谁也不曾料到会有叛贼劫掠。 更无人想到,原本?休整的车队得了消息时,王氏随行护卫的私兵会将萧容所乘车马遗下,连着那?些未曾跟上的仆役们一同罹难。 萧容葬在武陵一片山清水秀的地?界,有灼灼桃花,清溪环绕。只寥寥几人知晓,其中?并未安详躺着素来温婉秀丽的女郎,而是拼凑的尸骨。 王氏对此撇得干净,只说是形势危急,自家也折了许多仆役进?去,实在难以周全。 重光帝悲痛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唯有恨自己无能。 彼时时局乱作一团,此事原本是会这么稀里糊涂过去的。 偏生萧容有一婢女翠翘,她伤后昏迷不醒,被当做尸体?弃置枯井之中?,却还?留了一口气,奄奄一息之际被救了上来。 翠翘最后还?是没能活得成,却告诉令人前来收敛尸骨的翠微,自己一行人是被王氏护卫有意舍下的。 “他们?拦了我们?的路,不许跟上……”翠翘回光返照之际,攥着她的衣袖,哭道,“是王大娘子……她恨极了女郎……” 那?时带领私兵一路护送的,是王旖的表兄。 翠翘聪明伶俐,一路随行,看出来这位气量狭小?的王娘子因桓郎的缘故记恨自家女郎。但却也不曾料到,王旖会心狠手辣至此。 她最后死在了翠微怀中?。 翠微情知此事干系重大,未曾向任何人透露,只在回去后禀了重光帝。 重光帝在长女灵前枯坐一夜,最后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能做。 萧窈那?时本?就在病中?,众人起初压根不敢叫她知道萧容的死讯,直至她自己觉出不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阿姐来陪自己,终于还?是瞒不下去。 她悲恸不已,病得人事不知,半条命都没了。 还?是长公主见她实在可怜,带到阳羡救治,许久才渐渐养回来些。 时过?经年,翠微原以为此事的真相就此湮没在尘灰中?,却不想建邺皇位几经变动,阴差阳错落在重光帝身上。 萧窈并不愿父亲接过? 这个棘手的烂摊子,只觉武陵很好,因重光帝不肯听她,执意要来建邺趟这趟浑水,还?曾同父亲赌气争吵。 她气呼呼回了自己院中?,膝上放着十余支竹箭投壶,既闷气又委屈,向翠微抱怨:“阿父自己身体?不好,怎么就不肯在家好好修养,偏要去掺和那?些事情呢?” 翠微侍立在侧,不曾回答,只宽慰似的抚了抚她的鬓发?。 若那?时萧窈回头看一眼,就会发?觉,翠微面上几无血色,拂过?她发?丝的手也在轻轻颤抖。 与?此时一般无二?。 时隔这么久,萧窈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终于有了解释。 也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为何自己当初与?王滢起冲突,泼了她一脸酒后,重光帝的反应会那?样大,破天荒罚她去跪伽蓝殿。 并非恼她不知轻重,辜负自己一片苦心安排,而是怕王氏衔恨,重蹈覆辙。 萧窈端坐着,抬手摸了摸脸颊,却并不曾摸到眼泪。 哪怕心中?百味杂陈,哀恸、愤恨诸多情绪来回拉扯,令她难过?极了,却再没法如先前那?般失声痛哭。 “公主!”翠微扑上前,将她紧攥着的手掰开,看着渗出的血心疼不已,“此事并非您的过?错……” 这是萧窈始终挥之不去的愧疚。无论翠微宽慰多少遍,每每思及长姐之死,她心中?总忍不住想,若自己当初不曾病倒就好了,有护卫在,长姐兴许便能逃出生天。 但空想与?愧疚没有半分用?处。 “阿姐会原谅我的,”萧窈垂眼看着一片狼藉的掌心,低声道,“该死的是他们?。” 是那?些不怀好意的、践踏性命如草芥的人。 至于桓维…… 萧窈对他有过?的些许好感荡然无存,一想到他,甚至想到他那?一双玉雪可爱、讨人喜欢的儿女,都几欲作呕。 他兴许不知昔年之事的真相,毕竟王氏那?里自有一套说辞,令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他便当真全然无知无觉,并无丝毫怀疑、揣测吗? 应当是有的吧。若不然那?些几不可查的愧疚、怅然从何而来? 只是他不愿面对,不敢面对。 人死如灯灭,少年时短暂爱慕过?的女郎,并不值得他毁掉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完满的生活。 许多事情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这日崔循回来得格外晚些。 柏月觑着自家公子的神色,低声回禀道:“夫人方才念着,问您何时回来?” 崔循脚步微顿,却并不如柏月所预料那?般神色和缓。 但在下一刻,卧房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窈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迎了出来,甫一见面,便上前拥住了他。 崔循怔了怔,抬手回抱她,眉目舒展,声音也不自觉低柔许多:“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萧窈在他怀中?摇了摇头,小?声道,“只是有些想念你。” 第083章 又是一年秦淮宴。 依着次序, 今年原该桓氏操持此宴,开春后,桓家也确实陆续准备起来。哪知待到?仲夏时节, 桓翁竟如?他自己所言, 撒手人寰。 他早早就催着子孙, 选好墓地,挑了合心意的棺木。 初十这日晚间, 又令老仆将家中子弟叫来。 家人见?他精神尚好,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桓翁已经自顾自地交代起来后事。说?是待他死后, 陪葬无需费什么金银财物, 只需将那些?陈年好酒一同下葬就是。 桓公还欲宽慰, 却被挨了他老人家两句骂, 只得应下。 桓翁浑浊的视线从乌泱泱站了半屋的儿孙身上扫过, 落在长孙身上。桓维连忙上前,又示意王旖也来, 将牵着的一对重孙、重孙女?给老爷子看。 王旖抿了抿唇,犹豫不决地垂下眼?。 “罢了,”桓翁摆了摆手,并不以为?忤,反笑道, “将死之人总是晦气, 别吓着孩子们。” 桓维面色难堪,攥了祖父枯瘦的手, 勉强开口道:“您是他们的曾祖, 素来疼惜他们,又如?何会怕?” 说?着, 亲自招呼儿女?上前问安。 桓翁看了好一会儿,忽而幽幽叹了口气。 桓维立时关切道:“祖父有何事吩咐?” “我这辈子醉生梦死,应有尽有,并没什么不知足的……”桓翁松开他的手,“告诉你父亲,凡事过犹不及,不若惜福,兴许能长久些?。” 说?罢似是倦了,又不耐烦起来,赶人离开。 家中众人习惯了他喜怒无常的性子,依言离去,并没想到?这就是最后一面。是夜,桓翁溘然长逝。 仆役们第二日晨起发觉不对,立时传了消息。 家中早就预备着桓翁过身后的事宜,不多时,阖府上下缟素。 如?此一来,原定于桓氏别院的秦淮宴自然也不便再办。仓促之下,由王旖牵头,挪给王氏接手操持。 王旖对这位家翁原就没什么感情,还曾因与?萧窈争执之事遭了通申饬,那夜回去后,当?即就令仆役用桃木水给一双儿女?沐浴,除晦气。 又以交接秦淮宴为?由,只要?并非不得不出席的场合,大都避开。 府中大办丧仪,香烛烧纸气息挥之不去,又请了僧人超度,念经声不绝于耳。 王旖本就不胜其扰,及至知晓幼子因此病倒,就更是焦头烂额。 “小郎昨日去灵堂磕头,回来后,倒像是魇着了。夜间翻来覆去,口中说?着些?胡话,今晨一早便发起热……”乳母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奴婢伺候数年,尽心竭力,不敢有分?毫怠慢,实是不知这古怪病症因何而起。” 王旖不耐烦听她说?这些?,拢着幼子的手,催促道:“医师呢?” “已来看过,也开了药。”乳母道,“说?是受了惊吓,须得慢慢调养……” 王旖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拧眉吩咐婢女?回去一趟,要?王氏自家养着的医师过来诊治。 她看着满脸通红、喃喃自语的幼子,心疼得无以复加,亲自将他抱在怀中,低声哄着。 又贴近些?,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鬼,”桓佑稚嫩的手忽而攥紧了她的衣襟,似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阿娘,有鬼……” 伺候的仆役们面面相觑,王旖花容失色,颤声哄道:“阿佑别怕、别怕,娘亲在这里……” 桓佑却还是哭叫不休,屋中乱作一团。 及至王家来的老医师亲至,诊过脉,下的结论与?先?前那位一致,就连开的药方也相差无几。 王旖只得暂且接受,吩咐仆役们煎药。 只是几顿药下去,桓佑的症状非但没有起色,反倒愈演愈烈。甚至连王旖这个亲娘都认不出来,瑟缩着,像是吓破了胆。 桓维身为?长孙,既要?堂前守灵,也得应付上门来吊唁的宾客。 这日傍晚,好不容易在百忙之中抽空探看幼子,却发觉房中多了个须发皆白的方士,总是哭闹不休的桓佑竟安静下来,呆呆躺在那里。 “小郎君年纪小,三魂七魄不稳,便容易撞着些?寻常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方士捋着长须,从容道,“此丹虽能缓一时,可根源不解,只怕还会复发……” 他这话说?得头头是道,桓维心存疑虑,王旖却已信了大半。 一来王翁在世?之时便笃信方士之术,昔年正?是听一方士之语阖族南渡,才避开兵祸,有了后来几十年的显赫。 正?因这个缘故,王家人或多或少总会信些。 二来则是心中急切,便如?犹如?溺水之人捞着根救命稻草,自是牢牢攥着。 “是因府中操办丧事的缘故?”王旖一时也顾不得桓维在侧,自顾自道,“阿佑正?是去灵堂磕过头,回来便不对劲的……” 话里话外,皆是说桓翁之死晦气。 桓维深深看了她一眼?,碍于幼子尚在病中,到?底没说?什么。 “非也。”方士却摇了摇头,掐指道,“我观府中所置灵堂在西,可冲撞小郎君的阴气,却是自东而来。” 说?罢,信手一指。 王旖茫然望去,透过半敞的轩窗,只见?一树石榴花开得正?好,艳红如?火。 桓维问道:“东有何物?” 方士答:“莫要?囿于眼?前,不若看得远些?、再远些?。” “建邺一直往东,是京口,奴婢娘家便在此处……”乳母这几日提心吊胆,只盼着能早些?找到?小郎魔怔的根源。只是话说?到?一半,却被王旖身侧的亲信婢女?打断。 “胡诌什么!”婢女?文香呵斥道,“此处何曾轮得到?你说?话!” 乳母愣了愣,这才发觉两位主子不知何时齐齐变了脸色,立时唯唯诺诺闭了嘴。 王旖本就憔悴的面容更显苍白,几无血色。 乳母是在王旖诞下这对双生子时才来伺候的,对从前诸事全然不知,文香却是贴身侍奉十余年,又岂会不明白个中缘由? 她躬身上前,轻轻托起王旖的手腕,轻声道:“夫人累了,不如?还是先?回去歇息。” 王旖在她的提醒之下回过神,望了眼?对面的桓维,随即又挪开视线:“也好。” 她向那方士道:“我儿的病劳您费心,只要?能治好,必重金酬谢。” “夫人说?笑了。我要?那些?个身外之物,又有何用?”方士一哂,起身告辞,“贵人们何时想出缘由,令人寻我,再筹划化解之法罢。” 桓维原本还疑心他是那等坑蒙拐骗,想要?借机从中获利的江湖骗子,见?此倒是信了几分?,亲自起身送了两步。 待人离去后,回看王旖:“你对此有何头绪?” “就此往东,范围何其广泛,犹如?大海捞针,一时半会儿又哪里能想出个所以然呢?”文香搀扶着王旖,低眉顺眼?道,“郎君便是看在夫人这些?天日夜辛苦操劳的份上,也该容她先?歇一歇才好。” 王旖的疲惫并非作伪。 桓翁的丧仪、幼子的病症令她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精心策划许久,本该大出风头的秦淮宴也没能出席,的的确确是身心俱疲。 桓维稍作沉默,拂袖离去。 文香抬了抬手,示意乳母与?其他侍奉的仆役们退出去,向着魂不守舍的王旖苦笑道:“我的夫人,方才那等情形,您怎么能露怯呢?” “我……”王旖姣好的面容此时竟显出几分?扭曲的狰狞来,咬牙道,“你说?得对。” “一个早就埋黄土里的人,又能如?何?” 她勉强安慰了自己。按理来说?,今夜原是要?同妯娌们到?一处去的,哪知睡得沉了些?,着孝服出门时天色已晚。 仆役们挑灯引路,素白的经幡、丧幡在夜风中影影绰绰,恍若鬼影幢幢,又依稀有诵经声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王旖步子越走越慢,修剪得宜的指甲死死攥着文香的手腕,陡然间,挑灯引路的侍女?竟惊叫起来。 她倏地抬头,只见?前头竟凭空飘着幽光鬼火,又似有鬼哭之声。 仆役们虽不敢明目张胆议论,但背地里,小郎撞鬼以致哭闹不止的消息早就传开,原就人心惶惶,眼?下更是吓得乱作一团。 背后似有阴风袭来,王旖慌乱中回头,却见?远处树上似有白影悬挂。 灵堂在西,她回望的自然是东,是往京口的方向,亦是萧容昔年身死处。 王旖原本是不怕的。 除却乍闻萧容惨死时,做过两日噩梦,随后便再也没为?此费过神。她想,萧容胆敢勾引桓维,从她手中抢人,自然该死。 她手上不曾沾过血,只是向表兄暗示两句罢了,萧容自己无能,怪得了谁? 退一万步来讲,有王家在,谁又能拿她如?何? 可眼?下她还是怕了。 兴许是幼子这些?时日哭闹的病症令她心焦,兴许是方士白日所言令她惶恐,又兴许是…… 哪怕嘴上不肯承认,心中却还是隐隐觉察到?了自家行?将衰落。 所以她再没了往日的倨傲与?从容,也顾不得高门贵女?的仪态,如?那些?卑贱的仆役一般,惊慌奔走。 最后昏厥。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桓氏长房母子撞邪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议论纷纷。 流言一旦传开,便注定真真假假。 就譬如?萧窈昔日与?王滢起了争执,没多久,士族间已经将她传成字都不识、举止粗俗的不堪形象。兴许是“撞鬼”一事可添油加醋的地方太多,而今有关桓氏的流言蜚语还要?更甚一筹。 第084章 撞邪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桓氏失了颜面,王氏也没好?到哪去。 诚然没人?胆敢把那些难听话传到王老?夫人?耳中,但?她到了这把年纪, 见得多了, 又?岂会猜不到此事会惹出怎样的非议? 忍了两日, 见儿媳依旧没能平息风波,索性遣了身?边的老?仆前?去桓家探看。 “大娘子实是病了, ”老?仆不敢用“疯”这个字眼, 只如?实描述道, “她躲着不肯出门, 除却?贴身?伺候的婢女与请来的方士, 谁也不见。房中遍贴符箓, 一见老?奴, 便口口声声说着有鬼要害她……” 老?夫人?按了按眉心, 斥责道:“荒唐!” 老?仆心下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道:“老?奴便只好?寻了大娘子身?边的文香问?话。偏这丫头支支吾吾的, 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敢明说。因在桓家多有不便,故而先来回话,请您示下。” 老?夫人?沉了脸色,思忖片刻, 吩咐道:“不能由着她这样下去。你多带些仆妇过?去, 就说是我病了,要她回家侍疾。” 王旖这模样, 哪里是能侍疾的人?? 桓家心知肚明这是个借口, 却?也情愿王家接走?这个烫手山芋,由着她们灌了安眠的汤药, 将人?带走?。 王旖是王家小辈中头一个女郎,纵不如?后来的四娘子那般养在身?侧,可对于这个孙女,老?夫人?也并非毫无?情分。 哪怕怨她不争气,颜面扫地,但?真见着她魂不守舍的憔悴模样,却?也不免心疼。 药效褪去后,王 旖睁眼,未在床帐上见着熟悉的符箓,不免惊慌失措。文香连忙上前?喂了她一粒丹药,低声安抚道:“娘子莫怕。老?夫人?接了咱们回来,再没什么东西能害你……” 王旖怔了怔,循着文香指点的方向看去,这才见着一旁坐着的祖母。 她这些年横行跋扈,便是总以为,无?论惹出怎样的祸事,家中都会为自己撑腰,没有摆不平的祸端。当下倒像是见着救星一样,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便要赤足下床。 “按下她。”老?夫人?硬起心肠吩咐仆妇,责问?道,“你到如?今这年纪,心中也该有些成算,如?何能落得这般地步?” 王旖未曾受过?祖母这样声色俱厉的斥责,加之吃了丹药脑子浑噩,当即愣在那里,六神无?主。 王老?夫人?闭了闭眼,扫了眼搀扶着她的文香:“还?要我亲自问?你不成?” 文香情知躲不过?,只好?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坚实的木板上,却?半声痛呼都没敢出。深深地埋着头,请罪道:“奴婢并非有意欺瞒,只是、只是……” 只是这件事,要如?何说起呢? 文香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最后将心一横,颤声道:“娘子那夜在园中撞邪,总以为,是萧容阴魂不散,缠上她与小郎,故而才会这般失态。” “萧容?”老?夫人?重复着这个名字,念了两回,才想起来这是重光帝那个早死的长女。她心中一沉,搭在小几上的手不由得攥紧,面上却?未曾表露,只冷声催促,“继续说。” 一旦开口,剩下的便没那么难了。 文香回忆起那桩陈年旧事,原还?有借机帮自家娘子开脱的念头,但?晃了晃神,想起仓皇所见的鬼火与白影,还?是一五一十讲了。 此事说起来并不复杂。无?非是年轻气盛的女郎眼见中意的郎君移情别恋,嫉妒心作祟,归咎于对方蓄意引诱,在危急关头使了个绊子。 于王旖而言,只是轻飘飘一句话。 自有表兄鞍前?马后去办,自己手上连一滴血都不会沾,干干净净的,从头到尾知情者寥寥无?几。 而于萧容,则是万劫不复。 若非此次小郎撞邪梦魇,文香根本不会再回想此事,更?不会匍匐在此,承受老?夫人?的怒火。 “你……”王老?夫人?苍老?的手青筋迸起,饶是这辈子什么事都见过?了,此时却?依旧震惊到失语,只觉荒谬。 她知晓萧容之死,却?不知背后另有隐情。 震惊与怒火齐齐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骂起。 身?侧侍奉的仆妇连忙上前?,替她抚着心口顺气,看了眼窝在床榻一角的大娘子,止不住叹气道:“您千万保重身?体,大娘子当初年少,也是一时糊涂。” “她既如?此行事,为何不知会家中!”老?夫人?并不计较萧容之事,只斥责王旖,“若早知底细,当初你父亲又?如?何会点头,叫他们那般轻易迎今上入建邺!” 便是再怎么托大,也没有如此行事的道理。 文香脸色煞白,替自家娘子辩解:“今上应当并不知情……” 昔年动乱,各姓士族或多或少都折了子弟在其中。重光帝得了消息后,只是叫人?收敛尸骨,并没不依不饶讨要说法。 在那之后,也再无人提过萧容。 王旖自然不会没事找事,将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告知长辈。 “不知情?”老?夫人?将种种事宜想过?,只觉通体发寒,疑窦丛生。见王旖依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起身?上前?,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仆妇们死死抿了嘴,才没惊呼出声。 王旖被打得偏过?头去,披散的长发糊了半张脸,满是难以置信。 “可清醒些了?”老?夫人?垂眼看着她,“不管你在畏畏缩缩怕什么,修养几日,依旧给我回桓家去,当好?你的长房夫人?,别再闹出事端惹人?耻笑?。” 王旖捂着脸颊,说不出话。 她的确怕极了。既怕那虚无?缥缈的缠身?恶鬼,也怕桓维,唯恐他会抓着自己质问?,当初是不是害了萧容的性命。 这些年,哪怕外头都传桓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但?她自己心中比谁都清楚,究竟如?何。若非生下那一双儿女,得公婆青睐,未必保得住在外的颜面。 “你若自己没个成算,立不起来,打量着我还?能护你们一辈子不成?”老?夫人?再没往日的雍容,老?态毕现,没再理会这个狼狈不堪的孙女,扶着仆妇的手步履缓慢地出了门。 午后的日光格外刺眼,令人?头晕目眩。 老?夫人?扶了把门框,看着自己皱纹横生、已?有斑痕的手,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才长长吐了口浊气:“秋梧,我老?了。” 被唤作秋梧的老?仆搀扶着她:“是大娘子不懂事,伤了您的心。” 老?夫人?摇头,叹道:“是我力不从心。” 无?论是这具日渐衰老?的身?体,还?是盛极之后的家族,都令她感到深深的疲倦与无?力。 盛极必衰是自然之理,未有亘古不变者。 老?仆在王家伺候几十年,风光无?限,却?从未从自家主人?身?上见过?这等颓意。她躬着身?,小心翼翼道:“您是疑心,有人?蓄意设计,给大娘子下圈套?” “是或不是,都不该掉以轻心。”老?夫人?缓步下了台阶,强打起精神吩咐道,“送大娘子回去时,多遣些人?手,查查那个方士的来路,再叫人?试探看看桓家的意思……” 老?仆一一应下。 仲夏过?后,暑气日益消散,秋日将至。 “王氏将王旖送回去时,添了随侍的健妇日夜巡逻,还?有自家养的医师。”崔循在炉中添了香料,向一旁临字的萧窈道,“晏统领那位江湖方士朋友,恐怕不宜多留。” 萧窈并没抬眼,只点了点头:“我已?知会他,可以将人?撤走?。” 那点伎俩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能有如?今的效果,她已?经心满意足,并没指望“毕其功于一役”。 崔循便不再多言,一手支额,看着她写至最后一笔。 萧窈撂了笔,抬眼对上崔循平静的视线,莫名有些心虚。便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边,偏过?头试探道:“你就不问?,我究竟想做什么吗?” 崔循虚攥着她泛凉的指尖,提醒道:“你是我教出来的人?。” 言下之意,便是说知道她有几斤几两,纵使不问?也能猜个差不离。 萧窈乍一听这话有些不服气,细想了想,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小指勾着崔循,问?道:“那你就不怕,我将事情给办砸了?” “你是我教出来的,故而放心。”崔循补充道,“便是真有什么纰漏,也有我在,所以不必有什么顾忌,放心去做就是。” 崔循从前?一直劝她“耐心些”,如?今明知她想对王氏下手,却?再不提那些话。 萧窈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蝶翼似的眼睫轻颤了下:“……你知道了。” 萧窈并不曾向崔循提过?长姐罹难原委。 便是乍闻真相那夜,失态至极,也只是抱了他许久,任是怎么问?,都没有解释自己手上的伤因何而来。 但?崔循还?是猜到了。 是了,他这样一个聪明人?,朝夕相处,又?有什么瞒得过?的?萧窈这些时日偶尔会梦魇,醒来时总是窝在崔循怀中,见他并未追问?,还?当自己睡相好?了不曾嘟囔什么。 而今才知,不过?是因她不愿提,崔循便只当不知罢了。 崔循低低应了声,抬手抚过?她泛红的眼:“若是难过?,哭出来也好?。” 萧窈摇了摇头:“我从前?哭得够多了,眼泪不值钱,如?今便只想看王家败落,看他们哭。” 但?她心中的确存了许多话,不知向谁说。 第085章 秋高气爽。 宿卫军各营循例操练, 只是那位向?来饮食起居皆同他们一起、事必躬亲的?统领却破天荒地缺席,并?没露面。 歇息间?隙,营卫们大口喝水, 议论起晏统领的?去向?。 “今晨一早, 我还见统领来着?, ”有人信手抹去额角的?汗,想了?想, 恍然道, “……不过那时他已经换了?衣裳, 像是要出门。” “兴许是要回?城办事。” 另有人揣测:“说不准是圣上召见。” “不像, ”最初说话那人摇头, “统领穿的?不是朝服, 倒像是……” 他想不出什么辞藻来形容, 被催促后?, 索性直白道:“倒像是媒人领着?相看去的?!” 众皆哗然。 晏游身边的?亲兵恰巧路过,听着?这话, 不轻不重地在他脑后?拍了?一把:“混说什么!” 那人缩着?脖子,捂了?头,讪讪笑着?。 “统领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是该寻门亲事了?。”有与亲兵相熟的?, 起哄道,“他不似我们这等?寒微出身, 年轻有为, 又得圣上器重,便?是大家闺秀也娶得!” 细论起来, 真正高门士族的?女郎于晏游而言算得上“高攀”。但军中之人敬佩这位身先士卒,吃得了?苦的?统领,自然觉着?没他配不上的?人。 亲兵心?中虽也这么想,但还是板着?脸催促:“既歇完了?,便?回?去加紧操练。后?日分阵演练,哪方若是输了?,可就没有大肉和赏银了?!” 这话捏了?命脉,众人搭肩起身,一哄而散。 边走,却还不忘猜两句晏统领的?去处。 晏游并?没入宫面圣,也不曾回?都城,甚至就在军营不远,几里外的?去处。 他信马由?缰,偏过头看向?一旁的?萧窈:“若有事,叫人传一句话过来,我自回?城寻你就是。怎么亲自过来了??” “难得一日清闲。想起前些时日赴宴,偶然听人提起宿卫军军纪严明,较之先前大有长进,索性来看看。”萧窈抚摸着?红枣马的?柔顺的?鬃毛,含笑解释。 她虽未曾入营细看,但一路过来,听过操练时整齐划一、声声震天的?呼喝,便?能有所体会。 晏游是个行胜于言的?人。 一直以来,萧窈从未听他提过此处有何难处。但她接手崔氏族中庶务还曾一度焦头烂额,想也知道,他初来乍到时何其不易,又须得耗费多少心?血精力,才能整顿军纪,树起威信。 “我自当尽心?竭力,才不负,圣上信赖。”晏 游低咳了?声,另道,“依着?你的?意思,子虚先前离开桓家时,并?未将?丹药全部带走。想来她们也已经发?觉其中蹊跷,这些时日,王家的?动作多了?些……” “子虚”便?是晏游那位忘年交,的?的?确确是个精通丹术的?方士。只不过给的?丹药并?非安神之用,恰相反,是令人神思恍惚。 叫他留下丹药,便?是有意给王家留了?证据。 萧窈颔首道:“想来,这其中应有送往湘州的?信件?” “正是,”晏游只消看一眼萧窈的?反应,便?知此事在她预想之中,沉吟道,“若只是王俭这个酒囊饭袋,倒不足为据,只是不知桓家态度……” “我约了?桓维,”萧窈看了?眼天色,不疾不徐道,“晚些时候去见他。” 晏游稍作沉默,应了?声“好”。 萧窈攥着?缰绳的?手稍一用力,红枣马在溪水边停下饮水,她向?晏游问道:“我似乎还不曾告诉你,为何要这样同王家过不去……你不问吗?” “你想告诉我时,自然就说了?。”晏游亦停下,“更何况不管缘由?,你想要做什么,我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萧窈怔了?怔,抿唇笑道:“是了?。” 也正因?这个缘故,这些年来,她在晏游面前从不用想太多,更不用有任何顾忌。 “窈窈。”晏游忽而唤了?她一声。 萧窈正为红枣梳理着?鬃毛,不解地回?头望去。 晏游顿了?顿,提醒道:“衣摆湿了?。” 萧窈这才发?觉月白色衣摆不知何时溅上溪水,又沾了?草叶上的?尘灰,看起来有些扎眼。她浑不在意,随口道:“无妨。” 这又不是士族云集的?宴饮,也不会有人因?此指指点?点?,议论她“失仪”。便?是随意些,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萧窈近来少有脑子空空,什么都不用想的?时候,在此无所事事呆了?小半日。觑着?时辰差不离,这才与晏游告别,独自往学宫去。 她约了?桓维在此相见,在那片尚未开花的梅林之中。 去岁冬日,萧窈曾因桓维那不合时宜的怅然目光暗暗疑惑。而今“故地重游”,桓维的?惆怅较之那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心?中却唯余厌恶,克制着才没流露出来。 只是斟了盏酒,淡淡看他一眼。 桓维尚在孝期,着?素衣,随侍的仆役被他留在梅林之外,只身前来。 他来时心?中已有揣测,而今一见,便?知自己不曾料错,低声道:“公主邀我,想是为了?故人。” “长公子倒是坦诚,”萧窈扯了?扯唇角,“我原以为,你兴许要推三阻四一番,才肯认当年之事。” “这些时日公主令我看到的?种种,便?是蠢人,也该明白了?。”桓维叹了?口气,“我既来,自然不会再自欺欺人。” 自桓翁过身后?,桓家就不曾清净过。 先是为丧仪忙得团团转,紧随其后?的?“撞邪”,更是惹得阖京议论纷纷,不独士族间?知晓此事,就连贩夫走卒之间?亦有议论。 流言蜚语一旦起来,便?难堵住悠悠众口,哪怕王家将?大娘子送还后?,她不再如先前那般疯疯癫癫,也依旧无济于事。 其实在最初,桓维有能耐“防患未然”,但他选择了?冷眼旁观。 萧窈排演这一出大戏,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叫王旖声名扫地,也是想借此来试试桓维的?态度。 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 也正因?此,才有了?今日的?邀约。 “桓翁之事,我该道一声‘节哀’才是。只是看长公子这身装扮,倒是想起阿姐过世后?,我也曾为她着?孝。”萧窈执着?瓷盏,指尖抚过边沿,淡淡道,“算起来,长公子那时应是张灯结彩,娶新妇过门……” 萧窈当初远在武陵,都听人议论过桓、王两家大婚的?阵仗何其大。彼时一笑置之,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会品出另一番滋味。 她并?不曾疾言厉色指责,可桓维的?神色便?如雪上加霜,惨白如纸。想辩解自己不知其中内情,可嘴唇动了?动,却也只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令姐。” 萧窈咬了?咬舌尖,咽下那些难听的?话:“你与王旖门当户对,当初又为何偏要招惹我阿姐?你可知,她死?于……” 话说到一半,萧窈自己便?先说不下去了?,用力闭了?闭眼。 当年萧容罹难,尸骨是由?翠微与侍卫前去收敛的?,事情做得悄无声息,不敢令萧窈知晓半分。到后?来瞒不过,婢女们也勉强安慰,说是女郎已经送回?武陵好好安葬,在她生前极喜欢的?去处。 萧窈那时懵懂无知,自欺欺人不愿多想,而今年岁渐长,又如何会猜不到当初惨况?只一想,就恨不得将?王旖与她那表兄挫骨扬灰才好。 桓维领会她话中未尽之意,拳头紧攥,青筋迭起:“……我知。” 萧窈深吸了?口气,不耐烦再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此事没有就此揭过的?道理,我要王旖为当年之事付出代价。” “今日邀长公子前来,便?是想就此说个明白。我心?中虽怨你,却也知谁为罪魁祸首,又该向?谁讨债。”萧窈目不转睛地看着?桓维,“我并?不奢望你为阿姐做什么,只盼起纷争之际,不要因?所谓的?姻亲关系,帮衬王氏。” 她虽厌恶桓维,但反复思量过,眼下只能分而化?之。 桓维同她对视,似是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人的?影子,片刻后?深深叹了?口气,颔首道:“好。” 萧窈得了?自己想要的?表态,饮尽杯中酒,起身离开。走出几步后?,却听身后?传来几不可闻一句,“你不像她”。 单论相貌,姊妹之间?多有相仿,以至于他初见萧窈时险些失态;可论及性情,却天差地别。 桓维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当年白雪红梅,萧容含笑赏花的?温婉模样。只一眼,便?好似烙在他心?上,过去再多年也不会褪色。 这油然而生的?感慨令萧窈停住脚步。 并?未回?头,却冷笑了?声:“是你不明白她。” 哪怕人人都说萧容性子温和、与世无争,萧窈却清楚地知晓,若易地而处,出事的?是她,阿姐也必然会拼尽全力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无论桓维看起来再怎么深情怀念,都改变不了?,他根本不懂萧容。 萧窈从未认真思量过情爱,而今只觉可笑。 她对学宫的?路径烂熟于心?,挑着?僻静处快步离了?此处。一路清净,不曾遇着?学子、仆役,只是才出梅林,却见着?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崔循着?宽袍广袖的?青衫,长身而立,衣袂随风。 臂弯间?挂着?月白色的?披风,正是前不久裁制,她出门时嫌累赘,未曾听翠微之意带上的?那件。 第086章 萧窈被问了个?猝不及防。 倒并非答不上来?, 只是没料到崔循会?关心这种事情。 她摇了摇头,好奇道:“是哪家的女郎?” 崔循道:“朱氏。” 朱氏是南边的豪门望族,与陆氏向来?交好, 故而在崔循这里?也说得上话。若换了旁人, 不见得敢向他问这种闲话。 “朱氏……”萧窈凝神回忆片刻, 遗憾道,“我与他家女郎们没多少往来?, 虽也在筵席上打?过照面, 却算不得了解。” 崔循又道:“若想择知根知底的, 或是崔氏、或是陆氏, 皆有适龄的女郎。” 陆家近来?在张罗陆西菱的亲事。 萧窈对此有所耳闻, 闻言抽了抽嘴角, 兴致阑珊道:“算了吧。” “晏游总该有自?己?的成?算, 喜欢哪个?女郎, 何时成?亲,由他自?己?决定就是。”萧窈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费心的事, 瞥了崔循一眼,“若说年纪……他尚未加冠,何必着?急?” 她话中之意昭然 若揭。 崔循自?己?成?亲都比常人晚了许多,早过加冠之年,晏游这又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成?功结束了这个?议题。 崔循微妙地沉默下来?, 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指尖抚过腕骨,亲昵而暧昧地流连着?。 两人并肩而行, 宽大的衣袖垂下, 将这点亲密举动遮得严严实实。 偶遇抱着?书册的学子?时,萧窈轻轻挣了下, 他却依旧不肯松开。 好在学子?们大都知晓崔循的性情,讪讪问候过,一句话都不曾多说,飞也似的离开了。 直至出了学宫,萧窈还?没来?得及去牵红枣马,就被崔循带上了马车。 萧窈没与他相争,倚着?车壁,无可奈何地解释道:“我早就说过,我与晏游之间并无男女之情……总没有成?亲后,便再不与他来?往的道理。” “我知你对他并无私情。”崔循颔首。 他了解萧窈的性情,若她当真心仪晏游,压根不会?有自?己?什么事。 萧窈疑惑:“那?你在介怀什么?” “萧窈,”崔循难得又这样唤她名姓,几乎是一字一句问,“你当真不明白吗?” 萧窈眼睫微颤,片刻后含糊道:“我又没有读心之术。你不说,我如何明白?” 可待到崔循真要开口时,她却又倾身近前撒娇:“今日累极了,头昏,不想再听什么正事。” “若是要争执,等我回去养精蓄锐,再同你吵。” 崔循看着?萧窈近在咫尺的面容,抬手拢起她鬓边的散发?,低低地叹了口气。 萧窈眨了眨眼,坐直些,仰头亲吻他微抿着?的薄唇。 两人的观念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同,许多事情不能深谈,不然总会?暴露无遗。但在肌肤相亲的情事上,却无比契合。 只是因天生体力的差距,萧窈大都是被动承受的那?一方,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几乎是在下一刻,崔循就被她撩拨起反应来?。 他一手扶在萧窈腰上,声音因情动而透着?些低哑,却并没立时回应。只是叹道:“不必如此……”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嫣红的唇落在他喉结上,令剩下的话未能说出口。 萧窈攥着?他的衣袖:“……我只是想同你亲近。” 她承认,自?己?偶尔会?用这种手段从崔循那?里?换取想要的东西。可眼下并没什么目的,只是心中翻滚着?说不出的滋味,想要为?杂乱的情绪寻个?出口。 崔循听出她话音中若有似无的委屈,身体一僵,原本虚扶着?萧窈的手落在实处。骨节分明的手抚过她的脊背,安抚道:“是我说错话。” 说罢,垂首回应萧窈的亲近。 马车坚实、隐秘,其中依着?萧窈的喜好铺了柔软的茵毯,用的也是她喜欢的香料。 而从学宫到崔家的路途很长,足够做许多事。 萧窈初时是极主动的。压着?崔循的肩,不准他动弹,依着?曾在春|宫图册上见着?的那?样,跨坐在他身上…… 力度、快慢,全然由她来?掌控。 看着?崔循忍得额角出了层细汗,情|欲染上那?张素来?清冷的面容,只觉心中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只是渐渐地,体力不济,便不免消极怠工起来?。 崔循被磨得没了耐性,失了克制,扣在纤腰上的手加重力气,迫她重新吞下。 萧窈伏在他肩上,咬着?衣襟,将险些溢出的惊呼咽了回去。 她只觉自?己?成?了江海上的一叶小舟。在风雨之中难以把持方向,只得由波涛携卷着?,起起伏伏,直至彻底沉沦其中。 漫长而激烈,透着?些抵死缠|绵的意味。 离开学宫之时已是暮色四合,待到马车在临近山房的侧门停下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萧窈是被崔循抱下马车的。 她埋在崔循怀中,月白色的披风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只几缕墨发?如流水般垂下,在秋夜凉风之中摇曳着?。 仆役原本挑了灯上前相迎,见此,立时屏息压下灯火,避让路边。 及至回了卧房,婢女们原想着?上前接手,被崔循扫了眼后,愣是谁也没敢说话。 最后还?是崔循抱她去沐浴。 萧窈已然昏昏欲睡,眼皮都不大抬得起来?,倚在崔循怀中,提线皮影似的由着?他摆弄伺候。 半梦半醒之际,听崔循低低叹了句:“你若总能如此乖巧……” 萧窈迷迷糊糊蹭了蹭抚过脸颊的手,并没反驳。 但醒来?之后究竟如何,崔循与她心知肚明,只是没到迫不得已之前,谁都不想挑破这层窗纸罢了。 在见过桓维之后不久,萧窈再次入宫。 此时虽已秋末,天一日冷似一日,但常人只是多添两件衣物,祈年殿中却已经燃上炭火。 见萧窈来?,重光帝原本萎靡的精神稍有起色,吩咐内侍传她爱吃的那?几样点心,又道:“怎得又来?了?” 萧窈撇了撇嘴:“阿父这话,倒像是不想见我。” “岂会??”重光帝笑?了起来?,“只是若频频回宫,兴许招人非议。” 并没出嫁女频频回娘家的道理。 无论世家女,亦或是从前那?些个?公主,无一例外。毕竟嫁出去的女儿便算是夫家的人,如此行事,倒像是有何不睦。 萧窈对此浑不在意:“崔循尚管不着?我,哪轮得到他们说什么?” 重光帝便没再劝。于理而言,此举虽有不妥之处;可于情而言,他也想多看萧窈两眼。 萧窈陪重光帝说了会?儿逗趣的闲话。待到内侍送了点心过来?,将殿中侍奉之人悉数遣出,话锋一转道:“阿父,饵下得差不多,到该收网的时候了。” 这些时日王家种种,重光帝悉数看在眼中。 上回萧窈入宫时也讲了自?己?的计划,他那?时大为?惊骇,后来?细想,却也不得不承认的确可行。 虽有些风险,可这世上本无万无一失之事。更何况时间不等人。重光帝已然真切地体会?到。 他一手支额,缓缓道:“过几日,我会?下旨清查收没王氏违令逾矩豢养的奴客、私兵……” 如此一来?,本就因王旖之事惊疑不定的王氏将会?彻底明白,自?家与重光帝之间全无粉饰太平的可能。 狗急尚会?跳墙,何况王氏这样的大族? 他们将会?面上妥协依从,实际谋划拉拢,再从萧氏宗亲中寻一位出来?,换掉御座上这位“不听话”的帝王。 这样的事情于士族而言,早已算不得大逆不道,反倒轻车熟路。 “收没奴客,触及的是整个?士族的利益,没有哪家能独善其身。”萧窈顿了顿,神色旋即恢复如常,“若以此大刀阔斧重罚王氏,只会?令其他人心有戚戚然,与他家结党……” “因而需要在此之上,添一个?更妥善的理由。” 萧窈同重光帝对视了眼,缓缓道:“譬如拥兵谋反。” 早前,崔循曾与她论过钓王俭离湘州之事,又告诉她,要紧的并不是王俭,而是如何通过利用这件事最大限度达成?目的。 她那?时似懂非懂,是后来?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 重光帝看着?小女儿那?平淡的眼眸,怔了怔,只觉仿佛从她身上看出些崔循的影子?。 对此原该感到欣慰,却心中却是怅然更多些。 他咳了一阵,开口道:“那?窈窈以为?,湘州该遣谁去?” 重光帝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萧窈。 她可以提议晏游。他在宿卫军中有精挑细选操练出来?的亲兵,无需对阵,只在湘州之外埋伏,截杀王俭这个?酒囊饭袋,应当无虞。 她也可以向崔循借人。京口驻军受崔氏管辖,实则听从崔循之意,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要她肯开口相求,崔循也会?应允。 于眼下之事而言,并没什么分别。 可看得再远些,湘州数万兵卒落于谁人之手,就大不相同了。 车厢之中,崔循因她去见晏游之事而质问的那?句“当真不明白吗”,便是因此而来?。 哪怕从未就此谈论过只字片语,崔循还?是从萧窈的举止之中,窥见了她心中的偏倚。 便如眼下。 萧窈端正跽坐,因重光帝这句问话垂了眼 。 良久后,空旷的大殿之中响起她平静的声音:“我问过晏游,他愿赴湘州。” 第087章 清查收没王家奴客的旨意颁下后, 一石激起?千层浪。 毕竟在这件事情上,各个世家大族谁也谈不上清白,重光帝今日拿王家开刀, 焉知今后不会故技重施? 朝臣们惊疑不定, 大殿之上倒是?谁都没立时?多说什么, 你看?我我看?你的,面?面?相觑。反应更为敏锐些的, 则暗暗打量崔少卿的反应。 可崔循依旧是?那张八风不动的脸。 如石雕玉琢, 像是?天塌下来都不能令他失色。 待朝会散去, 众人未曾再如往日那般清闲取乐, 相熟之人聚于一处, 琢磨起?此事来。 相较之下, 处于风暴中心的王家竟算得上平静。 老夫人听完转述, 冷声道:“我便知道, 这位圣上是?要与王氏不死不休的。” “也是?冤孽。”王公长叹了口气。 他已然得知长女与萧容的旧事,震惊过?后, 破天荒地将长女训斥一通。毕竟若能一早得知,实?则算不上什么难事。 可拖到如今,宿卫军被整顿得像模像样,公主嫁入崔氏。 此事便分外棘手。 只是?斥责归斥责,到头来, 还是?得收拾这烂摊子。 “你倒也不必发?愁。”老夫人捻着佛珠, 眼眸低垂,“圣上此举操之过?急, 看?似占上风, 实?则是?给了机会。” 王公会意:“清查之事落在御史台,从刘嘉手中过?, 有他授意,一时?半会儿决计出不了什么结果……” 旨意是?一回事,如何施行则是?另一回事。 除非重光帝能将满朝士族全换为自己的亲信,不然这其中便大有文章可做,官官相护大抵如此。 大张旗鼓一番清查,最后递上百余人的名册,也不是?全无可能。 老夫人又道:“他既漏了破绽,便该及时?下手,免去后患之忧。” “儿亦这般作想?。”王公在此之前?已经试探过?各家的态度,沉吟道,“只是?崔琢玉摆在那里,难免令人顾忌……” “从前?相安无事倒也罢了,今日这旨意一下,你以为他会糊涂到为了个公主,与整个士族过?不去?”老夫人讥笑道,“再怎么喜欢,锦衣玉食养着也就够了,又岂会将手中的权利让渡出去?” 崔循若真是?这样重情重义的脾性,便不可能走?到如今。 王公颔首道:“母亲说的是?。” 母子之间又一番商议后,老夫人扶着仆妇自去歇息,王公则召见子弟安排诸事。又亲自提笔写了几封书信,令人送出。 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 各方心照不宣地观望、衡量着。对?于王氏的试探与拉拢,利益绑在一处牢不可分的,知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自是?马首是?瞻。疏远些的,则要谨慎许多,并?不肯轻易表态。 其中最出乎意料,也令王公隐隐难安的,是?桓维的态度。 这位女婿未曾应允他去信荆州,请桓大将军配合出兵施压的要求,只道:“不至于此。” 王公几乎要拍案而起?,虽勉强按捺下来,但说出的话不免咄咄逼人:“桓家是?想?置姻亲于不顾,袖手旁观?” 王公于桓维而言是?岳父,是?长辈。 他却并?没依礼请罪,反问道:“您既已知当年事,如何不知因何而起??” 王旖害萧容是?因嫉恨而起?,恨桓维爱慕她。 “阿旖纵有一时?糊涂,可她嫁入桓氏,为你生下一双儿女,何曾对?不住你家?”王公责问道,“既如此,我倒要亲自修书一封,问问大将军如何作想?!” 桓维敛眉垂眼,虽不曾开口,但“悉听尊便”的意思?已经摆在那里。 王公修剪得宜的长须颤着,直至桓维告辞,都未曾再问一句。 他虽为此惊怒,但并?没打算与一小辈争执不休,立时?又写了信,叫人快马加鞭送去荆州。 王公了解桓大将军这个亲家的脾性,纵不说十成把握,至少也有个八、九分。当即安排起?旁的事宜,只等得了回信,便要借“清君侧”的名义动手。 只是?谁都不曾料到,比荆州回信先到一步的,是?湘州起?兵谋逆。 朝堂哗然。 王公虽有胁君之意,但奏疏未上,湘州兵马先动,这其中的意味与所筹划的截然不同。 以至于在面?对?重光帝骤然发?难的责问时?,他再没能保持住素来为人称道的从容气度,匆忙下跪辩解告饶。 重光帝并未当即重罚,却也不曾叫他起?身。 由他跪在大殿之上,将人扣在宫中。 家中老夫人得此消息,脸色骤变:“阿俭并非轻举妄动之人。你父亲在信上如何知会他?” “父亲不曾令五叔擅自起兵,”王麒一手攥拳,迫着自己镇定下来,“只是?叫五叔看?荆州动向,随大将军行事……” 王公清楚自己这个弟弟有几斤几两,这安排原也算不得错,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可湘州还是?出了意外,搅乱了所有的布置。 是?夜睡不着的大有人在,纷纷揣测此事将如何收场。而这疑惑并?未持续太久,因为紧接着传来的,便是?王俭伏诛的消息。 本该在宿卫军中操练兵卒的晏游不知何时?去了湘州,“恰”赶上王俭拥兵谋逆,故而领亲兵夜袭。 杀王俭,收拢湘州兵马。 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观望事态的人大都回过?味,意识到王家这是?落入早就设计好的圈套,损兵折将,又先一步被坐实?了“谋逆”之名。 如此一来,就连原本坚定不移站在王家这边的,都不免犹豫起?来。 一直告病在家躲清闲的崔翁听罢仆役的回禀,盯着湖中枯黄的落叶看?了许久,令人传话。 崔循是?在傍晚到别院的,一身朱衣官服,似是?才从官署归家。 崔翁开门?见山道:“王家之事,是?你的手笔?” 他虽与重光帝打交道不多,但对?这位新帝的性情也算了解,说好听些是?温和宽厚,难听些便是?优柔寡断。 这场布局先以王氏女“撞鬼”一事打草惊蛇,再以“收没奴客”令其自以为是?,最后以雷霆之势收束…… 实?在不像重光帝的行事。 不独崔翁如此作想?,旁人亦有疑虑,只是?无法?明着问到崔循眼前?罢了。 崔循并?不解释,只道:“我算不上插手。” 从头算到尾,萧窈拢共也就在装神?弄鬼时?问他借了几个暗卫罢了。 后来种种,无论是?领兵奔袭的晏游,还是?取信王俭的方士,又或是?王公那封送往湘州被替换的家书,都与他没什么干系。 崔翁道:“你难道毫不知情?” 崔循便不多言。 “这两日我倒也听了些风声,说圣上与王氏这般过?不去,是?因昔年长女葬送在他家手中……” 这消息放出来,是?为了安抚观望的士族,令他们不必忧虑。 可崔翁依旧放心不下,摩挲着钓竿上的竹节:“此一时?彼一时?。若湘州兵马当真自此落到圣上手中,有这样的倚仗,谁说得准将来会如何?届时?崔氏、陆氏难道能独善其身?” “你喜爱公主,由着她报了亲人仇怨也罢了,却没有万事听之任之的道理。”崔翁深深地看?他一眼,强调道,“宿卫军与湘州兵马,也没有悉数归于皇家的道理。” 崔循站在枯黄凋敝的树下,朱衣与残阳一色,衬得人如美玉,却在这萧瑟寒风中透出几分孤寂。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明白。” 回到望舒山房时?,萧窈还未归来。 婢女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回禀:“夫人午后出门?时?留了话,说是?今晚未必回来用饭,请您先用,不必特地等她。” 仆役们将备好的饭食送上。 崔循却并?没落座,更衣后,自顾自去了前?头的书房。 柏月见势不妙,悄无声息找了青禾,窃窃私语道:“夫人去了何处?叫人去催一催。” 青禾也压低声音:“我家公主的性子你难道不知?催也没用,事情办 完自然会回来的。” “你,”柏月气结,“……那也没有叫长公子这样等候的道理。” 青禾白了他一眼,正?欲反驳,议论着的萧窈倒是?恰回来了。当下也顾不得多言,连忙出门?相迎。 萧窈今日带翠微出门?,并?没要她相随。青禾迎出去,打量着两人的形容,惊道:“翠微姐姐的面?色怎么这样苍白?是?何处不舒服?” “许是?累着了,你扶她歇息去。”萧窈神?色自若地安排过?,瞥了眼一旁欲言又止的柏月,“何事?” 柏月垂首道:“长公子现下在书房,还未用饭。” 萧窈便“哦”了声,解了披风,吩咐道:“叫人将食案搬去书房,我换了衣裳就去。” 今日一番折腾,她身上除了尘灰,还沾染了些许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原想?着归家之后便要沐浴的,听了柏月的回话,匆匆更衣净手后,便也去了书房。 房中只燃了零星两盏灯。 昏黄的烛光映在静坐的崔循身上,照出精致而清隽的面?容,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看?不真切其中情绪。 “巧了,我回来便想?着要喝一碗莼羹。”萧窈视线扫过?食案,绕到崔循身侧坐了,拽了下他的衣袖,“我从前?日日在家中等你回来用饭,怎么换你等我一回,就这样不情不愿?” 崔循偏过?头看?她:“今日去了何处?” “料理了温剡。”这是?王旖那位表兄。萧窈声音发?冷,“我令人挑断他的脚筋,扔到了山林中……” 第088章 往前数个?三两年, 萧窈还在?武陵没心没肺撒欢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纵然?从始至终未曾沾上一滴血, 可温剡实实在?在?算是死在?她手中。 换了衣物, 翻来覆去洗了几回手, 那股子混着尘土的血腥气却仿佛挥之不去。 她贴得近了些,嗅着崔循身上清幽而沉静的气息, 自言自语似的强调:“……可他实在?该死。” 不知温剡咽气之前是否后悔, 自己曾带私兵拦了萧容的车马, 将许多性命平白葬送于叛贼之中, 受凌虐而死。 他做出这样?的事, 却还锦衣玉食、作威作福许多年。 如今这点报应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窈并不后悔, 也算不上惧怕, 残存的不适褪去后甚至觉出几分安心。 这便是权力的意义所在?。 不必小心翼翼、忍气吞声, 如今别?说是泼王滢一杯酒,便是杀了温剡, 也不必去跪什么伽蓝殿赔罪。 “他是死不足惜,”崔循回握她的手,“除了温剡,还有何想做之事?” “还有王旖。”萧窈指尖划过他腕上的脉络,轻声道, “可我并不想立时杀她, 想看看,王家?是否还会?如最初那般回护这个?女儿?” 而今, 王家?意识到大?势已去。 族中子弟跪于宫门之外请罪, 试图将起兵谋逆之事悉数推到王俭这个?已死之人身上,保全其他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重光帝不可能为此夷灭王氏上下数百口,引得朝野上下动荡不安,逼得狗急跳墙。 萧窈也没心狠手辣到要那么些人为从前旧事陪葬,不过想借此机会?重创王氏,收归他们手中的权利、钱财。 至于王旖的性命,无?需她亲自动手。 她本不该明白这些事情?,可到如今已经能笃定地预料,不出两日王旖便会?“暴病而亡”。 王旖一直以来张扬跋扈,所倚仗的家?族,会?在?利益的权衡之下弃了她,推她走上死路。 崔循问?她还想做什么,萧窈垂首想了许久,发觉自己一时半刻的确想不出个?所以然?,倒是这段时日以来刻意忽略的疲倦涌上心头。 她依偎在?崔循身侧,有气无?力地笑了声:“还是先?用饭吧。” 因白日所见?,萧窈实则没什么胃口,只?捏着汤匙慢慢喝了碗莼羹。崔循也没怎么动食箸,配着那张清冷的脸,倒像是话?本里?餐风饮露的仙人。 萧窈托腮打量片刻,慢吞吞道:“你有话?要说。” 崔循颔首:“是。” “是怕我听了吃不下饭吗?”萧窈撂下汤匙,玩笑了句。 可崔循并没笑,抬眼看向她:“你应知道,湘州兵马并没那么容易收拢妥当。而今晏游不过借着群龙无?首,得以暂时镇压下来,可想要将其中势力梳理清楚,收为己用,绝非一时半刻能成。” 萧窈在?他的注视之下坐直些,眉眼间的笑意褪去。 “你决意令晏游去往湘州,便注定,宿卫军统领的位置须得让出来。”崔循缓缓道。 萧窈抬手按了按心口,尽可能平静道:“晏游离开之前,已举荐副官沈墉接替他的位置。” 沈墉便是今日为她办事,率人劫下温剡之人。 崔循一早就从慕怆的回禀中得知此人,也令人查过他的出身与经历,一针见?血道:“他虽有几分能耐,却坐不得这个?位置。” 沈墉虽非寒门出身,可沈氏本就是衰颓的末流士族,在?建邺说不上什么话?,他又?是旁支子弟,平日往来交好的大?都是军中人士。 别?说晏游举荐,纵然?重光帝下旨,也不见?得能服众。 萧窈问?:“那你属意谁来接替晏游的位置?” 见?崔循不答,又?追问?道:“陆氏子弟吗?” 她话?音中不经意带出淡淡的讥讽。见?崔循皱眉,意识到自己态度多有不妥,只?得解释:“我并非对陆氏有何不满。只?是就先?前所见?,其中恐怕并无?通晓军中事务,能当好这个?差事的人。” 时下士族以谈文论道为雅,大?都不屑于舞刀弄枪的军务,微末出身世代从军的“将种”一度成了鄙称。唯有桓大?将军这样?出身高门,据一州之地的人物,才得敬重。 陆氏是鱼米之乡的富贵人家?,不会?自折身价,令子弟从军。 若真遣个?一窍不通的去接手宿卫军,只?怕不多时,又?会?恢复早前散漫的风气,军中饮酒赌博甚至于狎妓。 晏游勤勤恳恳费的心思悉数泡汤。 “无?论谁去,皆有我照看过问?,”崔循修长的手指扣入她指间,十指交握,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之中显出几分凉意,“卿卿,你不信我吗?” 悬着的那把匕首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崔循先?前由着她糊弄,由着晏游接手湘州,不过是在?这里?等着罢了。 萧窈红唇微抿,一时没能想出合适的答复。 而崔循心中已有定论,实则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淡淡道:“你想做的事情?既已做完,今后不再为这些费心,不好吗?” “那我该做什么?”萧窈试图挣开他的手,却被攥得愈紧。终于还是没能维系住面?上的平和,语气生硬道,“日复一日呆在?后宅,料理庶务,翘首盼你归家??” 深宅后院的妇人大?都如此。又?或者?不论什么情?情?爱爱,只?将此当做一桩“仕途经济”来经营。 可无?论哪一种,都非萧窈所期盼。 她因被崔循摆了一道而着恼,便顾不得装乖,张牙舞爪起来。 崔循对此并不意外,反问?道:“有何不好?” “你若想要这样?贤惠的妇人摆在?后宅,何必娶我?”萧窈试图掰开他的手指,拧眉道,“你弄疼我了。” 若是从前,崔循早就卸了力 气,眼下却笑了声:“难为你按捺性子这么久……” “是王家?事了,不愿再委曲求全吗?” 挑破这层窗户纸,真话?总是要格外难听些。 对上萧窈错愕而难堪的目光后,崔循心中浮过一丝懊恼,只?觉如先?前那般稀里?糊涂由她糊弄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但话?赶话?说到这里?,覆水难收。 萧窈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面?色白了又?红,最后只?道:“若要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错。” 她歇了因宿卫军归属与崔循争吵的心思,破罐子破摔道:“少卿大?人既明白我的本性,若想另择佳妇,我绝无?二话?,只?有退位让贤的道理……” “萧窈!”崔循心中那点懊恼荡然?无?存,险些被她给气笑了,“你再胡言乱语一句试试看?” 萧窈咬了咬唇,沉默下来。 再怎么争吵,有些话?是不当说的。她并没不识时务到明知崔循震怒,却还要继续顶撞下去的地步。 崔循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瞳,实在?不明白,怎么能有人半点理都不占,却还能显得这般无?辜。 泛凉的手指拂过时,萧窈下意识闭了眼。 指尖划过她白皙如细瓷的脸颊,在?修长的脖颈流连片刻。她颤栗了下,旖旎暧昧之余,又?凭空生出一种被凶兽凝视的危机感,下意识想要躲开。 崔循并没给她这个?机会?。 一手扣着她的腰,指尖向下落在?心口,感受着她逐渐急促的心跳,片刻后缓缓道:“你有没有一点良心?” 哪怕已经竭尽所能,不用崔循多做什么,萧窈也清楚自己狐假虎威借了他的势,故而不大?禁不起这一问?。 “我早提醒过,你不该招惹我的,”崔循低头,含着她的唇轻噬,用些微的疼痛提醒她,“可既招惹了,便不要妄想用完之后,弃之如敝履。” 唇齿间溢处的呜咽被他悉数咽下。 崔循不需要她的承诺,只?是告知。 萧窈未曾刻意蓄甲,但力气重些,依旧在?崔循背上留下抓痕,他却好似浑然?未觉,依旧不依不饶。 她白日料理了温剡,原想着回家?便要歇息的,可心绪大?起大?落,才与崔循针锋相对争吵过,又?被他留在?书房予取予求。 到最后已然?身心俱疲。 喘了口气,艰难道:“崔循,你混账……” 话?音未落便又?被作弄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昏昏沉沉睡去,甚至不知何时事了,又?是如何回到房中去的。 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通身筋骨像是散了架,看了眼腕上刺眼的青痕,想起昨夜种种,只?恨不得重新昏睡回去。 可睡是睡不成的。 翠微已在?一旁相侯许久,关切道:“昨夜是怎么了?” 她贴身伺候萧窈,已习惯两人之间偶尔的荒唐胡闹,可昨夜种种,一看便知并非往常那等。 萧窈原想着寻个?借口敷衍过去,犹豫片刻,还是三言两语大?略讲了。 兴许是翠微关切的目光令她难以回绝。 又?兴许是因此事无?人倾诉,茫然?之下,便想要从翠微这里?索取些许安慰。 翠微看出她平静表象下的低落,柔声道:“窈窈为何不愿将宿卫军交由少卿?” “我,”萧窈动了动唇,纤细的手指攥着锦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道,“……我不愿动辄求他。” 她若想要晏游帮忙,只?需一句话?便可。 可换到崔循这里?,却总要前后思量,是否会?伤及他的利益,自己又?会?因此亏欠多少? 崔循昨夜那句话?并没说错,也恰到好处地戳了她的痛楚。 第089章 自“撞邪”开始, 王旖大?多时候都惶惶不?可终日。 唯有刚从王家归来,有老夫人给的健妇们环绕伺候,又得以?戳穿方士招摇撞骗的谎言时, 得到?过?暂时的缓解。 她?那时想着, 祖母总会为自己?撑腰做主的。 萧窈靠着装神弄鬼唬她?一时, 却也不?过?是些鬼蜮伎俩,在王家这里?又算得了什么?总有悉数奉还的一日。 王旖刻意?无视了桓维的态度, 反复说服自己?, 直至湘州那位五叔身死?的消息传来, 才无法再?自欺欺人。 担忧与惶然重新找上了她?, 如影随形, 挥之不?去。 此时不?再?有鬼火与白影惊吓她?, 也不?再?有致幻的丹药, 可她?却依旧生出一种被鬼魂注视着的错觉。 有生以?来头一次真心后悔, 后悔自己?当年一念之差断了萧容的活路。 自家的仆役再?来请她?回王家时,王旖没怎么犹豫便应下了, 只当祖母有要紧事叮嘱自己?,甚至没来得及多看自己?那对双生子?一眼。 只是到?了后,却不?曾见到?祖母。 老夫人身侧侍奉多年的秋梧端了茶给她?,蔼声笑道:“老夫人这几日未曾合眼,难得睡去, 老奴冒昧做主, 烦请大?娘子?在此多等候些时辰。” 王旖颔首应下,垂了眼, 吹开茶水氤氲出的水汽。 秋梧一声不?响地侍立在侧, 看她?毫无防备地喝下茶水,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时竟不?知该唏嘘于大?娘子?这般信赖, 还是感慨于她?的无知无觉。 王旖平日在饮食上极为挑剔。 能?轻易品出新茶、旧茶的区别,甚至连煮茶的水、火候,都能?分辨出来,以?至于她?身边伺候的婢女莫不?小心翼翼,生恐触了霉头。 可如今她?魂不?守舍,竟直至心口传来绞痛,喉头腥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茶水不?对。 瓷盏跌落在地,碎片如跳珠般飞溅开来,茶水洇湿了精绣的华贵衣料。 王旖攥着胸口的衣襟,白皙的手背青筋凸起,对上秋梧怜悯而忧愁的目光后,脸色难看至极:“你……祖母、祖母要……” 哪怕到?此地步,她?依旧难以?置信,踉跄着起身要见老夫人。 “老夫人服了安神汤,已经歇下。”秋梧扶了她?一把,才没令人狼狈地跌倒在地,低声叹道,“大?娘子?,如今族中子?弟犹在宫门外跪着……此事因你而起,总该给个交代,才能?收拾了这烂摊子?。” 身上的苦痛与心中的苦楚掺杂在一处,如花一般娇艳的女郎闭了闭眼,泪珠潸然而下。 她?并没大?喊大?叫,只紧紧攥着秋梧那双苍老的手,喃喃道:“不?……不?该如此……” 家中怎能?这样?弃了她?呢? 明明无论做什么,都有家中为她?兜底。不?过?是要了萧容一条命,这么多年平安无事,又怎会落得如此? 秋梧是看着大?娘子?长大?的,事至如今见她?如此狼狈,也难以?苛责她?为家中招惹来这样?的祸事。 自小到?大?,王氏都是这样?无所顾忌,娇惯着子?女们长大?的,如今事败,哪里?能?将错处悉数推到?一个女郎身上呢? 只是因果循环,做了错事便应付出代价。 王旖总要明白这本该年少时学会的道理。 黑红的毒血不?可抑制地从她?唇角溢出,如毒虫蜿蜒爬过?白皙娇嫩的肌肤,显得触目惊心。艳丽不?可方物的面容因疼痛显得格外狰狞,眉头皱得愈紧,直至最后咽气,也未能?再?舒展开。 秋梧以?帕拭去眼角的泪,还未开口,门外却先传来惊叫声。 “阿姐!”王滢顾不?得地 上四溅开来的碎瓷片,径自踩过?,扑到?王旖身前失声痛哭。 紧随其后的仆妇们手足无措地辩解道:“四娘子?一定?要闯进来,奴婢们没来得及拦住……” “四娘子?节哀,”秋梧吩咐道,“扶四娘子?歇息去。” 王滢甩开婢女的手:“祖母呢?” 秋梧垂眼道:“老夫人服过?药,已经歇下,四娘子?还是不?要惊扰为好。” “我不?信,”王滢手上沾了长姐的血,眼底亦是通红,“祖母她?老人家向来疼我们,又怎会……” 话说到?一半,已无法再?说服自己?,伏地泣不?成声。 秋梧长叹了口气,令仆妇将王滢带走,又硬下心肠吩咐道:“收敛尸骨,将大?娘子?暴病而亡的消息放出去。” 王旖身死?的消息随即传遍建邺。 哪怕王家自己?已经找了理由,说是病故,但?谁也不?是傻子?,不?难猜到?这死讯另有蹊跷。再一想先前关于萧容之死?的传言,心中大都有了揣测。 王氏从前那般不?可一世,又是出了名的护短,而今却沦落到“断尾求生”的地步。 为此有唏嘘感慨的,也有因此提点儿女,叫他们“紧紧皮”都收敛些,莫要凭空招惹是非的。 王旖的死?讯传到?萧窈这里?时,她?正在调琴。 先前心总静不?下来,琴闲置在那里?,已经有段时日未曾碰过?,先前习过?的琴曲也生疏了些。 一侧的博山炉中轻烟袅袅,如雾弥散。 翠微转述了六安传来的消息,又道:“听闻王家正忙着请医用药,说是老夫人病得卧床不?起,四娘子?亦哀毁过?度,病倒了。” 萧窈漫不?经心拨弄着琴弦,只笑了声,再?无言语。 翠微从前在萧容身侧侍奉时,虽听她?讲过?音律,但?对此实在算不?得了解。而今听着萧窈的琴音,却无师自通似的从中品出些伤怀与眷恋。 低声叹道:“女郎若在天有灵,想来也会欣慰。” 翠微静静陪在萧窈身侧,待琴音停下,隔窗看了眼亮起灯火的书房,斟酌道:“这时辰,少卿想是已经回来了。” 自那夜后两人开始冷战。 萧窈其实倒没做什么,哪怕遭了磋磨,也没想过?再?要找崔循争吵。是他自己?过?不?去,令柏月收拾了床榻,就此在书房安置下来。 成亲至今,还是两人头回分房而居。 萧窈对此无可无不?可,每日照旧做自己?的事,婢女们知她?性情?好,也无需提心吊胆。 倒是崔循那里?侍奉的人不?大?好过?。 晌午时分,柏月还特地送了盘果子?和簪花讨好青禾她?们,请她?们在夫人面前吹吹风,早日去向长公子?认个错、服个软。 青禾吃着果子?,质问道:“公主有什么错?” 柏月被她?噎得脸都青了,唯唯诺诺道:“便是没错,给个台阶也好……” 青禾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虽怼了柏月一通,却还是试着来翠微这里?问过?她?的意?思。 翠微打量萧窈的反应,见她?不?为所动,便关了窗。 翠微都在萧窈这里?碰了个软钉子?,按理说,不?会再?有人主动向她?提及此事。偏不?知怎的,事情?竟传到?陆氏那里?。 萧窈再?去请安时,被她?含笑留下问话。 “琢玉何?处做得不?好,惹得你生气?告诉母亲,我替你训斥他。”陆氏温声笑道。 萧窈猝不?及防呛了茶水,咳几声,脸颊立时就红了。 陆氏端详着她?的反应:“你应当一早就知道他是怎么个性子?,寡言少语,独断专行,自己?拿定?主意?的事情?便怎么都听不?进旁人的劝告,执拗得很……” 陆氏只崔循这么一个独子?,眼下却毫不?顾惜,快要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萧窈听出她?的用意?,摇摇头:“此事倒不?能?全怪在他身上,我亦有做得不?妥之处。” “夫妻之间哪有从不?红脸的?慢慢磨合就是。”陆氏叮嘱道,“若他当真叫你受了委屈,不?必藏在心里?,只管来告诉我。” 萧窈心下叹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只应了声“好”。 她?不?愿闷在家中无所事事,便递了帖子?过?去,邀班漪同去学宫。 班漪那里?的消息总是格外灵通,从后宅女眷的闲闻轶事,到?朝堂之上种种,几乎有问必答。 同她?在一处煮茶闲谈,再?合适不?过?。 “谢潮生近来忙得厉害,分身乏术,学宫这边的事宜也都顾不?得了。”班漪落了一子?,感慨道,“偌大?一个谢氏,纷繁复杂,倒也难为他。” 萧窈指尖捻着粒白玉棋子?,游移不?定?。 闻言,徐徐道:“他近来应是在为宿卫军的归属一事斡旋?” 与崔循吵过?后,萧窈情?知宿卫军之事上自己?难以?如愿,一度歇了心思。却不?妨谢昭横插一手,硬生生搅乱了崔循的安排。 而今朝中为此争执不?下,重光帝也并不?着急,只由着他们较量。 班漪品着她?的语气,不?由笑道:“我原还想着,你会否因此嫌谢潮生多事?眼下看起来,倒是小人之心了。” 任谁来看,恐怕都以?为萧窈会站在崔循那边,毕竟她?如今是崔氏妇,顺从夫婿的意?愿才是情?理之中。 萧窈道:“那师姐的确想岔了。” 宿卫军若真落到?陆氏手中,只怕朝中再?没什么人能?同这两家相争,哪怕崔循是重光帝名义上的女婿,他也不?愿看到?这种结果。 倒并非疑心崔循有不?臣之心,只是于帝王而言,朝臣之间相互辖制,分庭抗礼,才是最为稳妥的情?况。 第090章 萧窈这次来学宫, 原就想着要?见管越溪一面。 早前为取信王俭,诓骗他领兵出湘州,萧窈曾令晏游掉包了王公遣人送往湘州的?家书, 将其中“按兵不动, 观荆州动向行事”之意, 换成了“京都动荡,速领兵前来, 占先机稳定大局”。 那封字迹与王公几乎一般无二的?信, 便是由管越溪亲手所写。 萧窈将所有王公亲笔所书的?奏疏搜罗起来, 交给管越溪, 既要?他仿字迹, 也要?他揣摩遣词造句的?习惯, 力求微末之处不露破绽。 就后?来种种来看, 管越溪的?确做到了她的?要?求。 若无这封紧要?的?书信佐证, 单靠方?士言语,不见得能令王俭那般轻举妄动, 彻底踩入圈套之中。 如今王家事了,尘埃落定,自然是该亲自走这一趟。 藏书楼窗明几净,开阔宽敞,哪怕已经放了炭盆, 在这寂寥的?冬日依旧抵不得严寒。 正因此, 这时节来此的?学子总是格外少些。 萧窈已有许久未曾踏足此处,甫一进门, 望见仍在老位置上抄书的?管越溪, 倒是油然而生一种熟悉感。 管越溪初时并没意识到她的?到来。 直至萧窈站在他书案前,余光瞥见绣着竹纹的?锦制衣裙, 慌忙抬眼看去。 萧窈见他神色错愕,不由得笑道:“怪我不请自来,倒吓着你了。” 错愕褪去,管越溪看起来仍显局促,摇头道:“是小人未能及时察觉……” 萧窈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这般紧张:“我此次过来,是要?谢你那封书信,四两拨千斤,省去许多麻烦。” “能为您效劳,是小人的?幸事。” 萧窈被?他一口一个的?“小人”念得不自在,随手拿起案上的?书册翻看:“原就是我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待到明岁,我保你出仕如何?” 昔日自阳羡归来时,她曾送过管越溪一套文房四宝,虽算不上十?分名贵,但?也非寻常人家能有的?。 那时是想着,他这样的?人总有入朝为官的?一日。 届时必能用得上。 可偏偏去岁那场学宫考教被?崔循横插一手,抽去管越溪的?试卷,致使他从一开始就失了公平相较的?机会。 萧窈甚至一直不曾寻到合适的?时机将内里缘由告知?于他,一来二去,蹉跎至今,心中总觉亏欠。 来此之前,萧窈反复衡量过,此时给管越溪个不大不小的?官职算不得难事。至于将来能走到哪一步,便是他自己的?造化?。 她原以为,这应当是管越溪最为期盼之事,却不想竟从他脸上窥见了犹豫之色。 萧窈愣了愣,惊讶之余又不免好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想得出来,只要?我能做到,想方?设法?也会帮你实现。” 她知?道管越溪并非那等?贪得无厌的?人,故而并不怕他狮子大开口,大方?地给了他允诺。 管越溪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沉默片刻,释然笑道:“小人素日得公主照拂良多,已是感激不尽,并不奢求其他。” 若旁人这般,萧窈兴许还得掂量一下是否欲迎还拒,但?管越溪从来心口如一,并不需要?多加试探。 稍一犹豫,只道:“你若何时改了主意,知?会我就是。” 管越溪恭谨道:“多谢。” 萧窈又在藏书楼逛了圈,借了两册书才离开。 行经梅林时,瞥见墙角那树早梅竟已开了花苞,在一众苍黑遒劲的?枝干中显得生机勃勃,不由得为之驻足。 萧窈在那梅树旁犹豫好一会儿,暗暗道了句“对不住”,动手折了细枝红梅下来。 借来的?书交给青禾,而那一小枝红梅,则被?她拢在袖中。 及至回到家中时,衣袖上仿佛已经浸染上浅淡的?梅香。 青禾见她并未如先前那般径直回卧房,而是往书房的?方?向去,“咦”了声,随后?又掩唇笑起来。 柏月立时上前相迎,殷勤道:“里头才摆了食案,夫人可要?一同用饭?” 萧窈正犹豫着,柏月已经乖觉地叫人添一副碗筷。 崔循这几日半句都没问萧窈的?境况,山房洒扫的?仆役暗暗揣度,这是长公子厌弃夫人的?前兆。 但?柏月还是笃定,自己这安排并不会受罚。 他能在崔循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便是惯会审时度势。 萧窈哭笑不得地瞥他一眼,缓步踏入书房。 书房中的?陈设换了些,炉中燃着的香料仿佛也有所不同,令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崔循坐于分毫未动的食案前,幽深的?眼眸映着她的?身影,波澜不惊。 萧窈停住脚步:“母亲今晨问我,可是与你起了争执?她近来身体稍有起色,还是不要?令她担忧为好。” 听罢她的?来意,崔循神情?寡淡道:“我会同母亲解释清楚。” 说是解释,实则也只能是编个借口敷衍过去。 这些年无论遇着怎样的?麻烦,崔循从不会向母亲提及,更?何况与萧窈之间的?事情?是笔糊涂账,原也说不清楚。 说话间,仆役已经送了碗碟食箸进来。 萧窈稍一犹豫,还是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心态落了座。 崔循受礼仪教导,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用饭时大都不置一词。萧窈则不同,总要?断断续续说些闲话,才能更?好下饭。 从前大都是萧窈负责讲自己今日经历,或是趣事,或是抱怨些麻烦。崔循则负责听,偶尔应和一句。 而今相对而坐,萧窈专心致志地低头吃饭,房中便再无人声。 最后?还是崔循没话找话道:“今日是去了何处?” 他虽不曾问过萧窈的?行踪,但?傍晚归来,听着四下寂静无声,便知?她八成是出门未归。而今再一看衣着装扮,便能断定。 “学宫。”萧窈下意识脱口而出,咬了咬唇,慢吞吞道,“我约了班师姐煮茶叙旧,又陪她下了盘棋……输的?很惨。” 崔循眼中有些许笑意掠过。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萧窈已话锋陡转:“晚些时候,还去见了管越溪。” 那点微薄的?笑意便不见了,如湖面转瞬即逝的?涟漪。 萧窈觉察到崔循态度的?转变,却并未因此闭嘴不言,认真道:“年末任职考教时,我欲令管越溪入朝为官。” 谢昭曾有意无意同她暗示过,崔循对管越溪心怀芥蒂,甚至有意弹压,不肯容他出仕。 萧窈那时多有顾忌,不便直接问到崔循这里,只得暂且搁置。 而今有意扶持管越溪,自然得先来问个清楚。 若再被?崔循摆一道,搅黄安排,两人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雪上加霜,恐怕就不止是吵架了。 “你若想要?扶持寒门子弟,我并无异议,可管越溪不成,”崔循淡淡道,“换个人选吧。” 萧窈的?心沉了下去 。 “为何?”她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胡思?乱想一番,厚颜问道:“总不会是因为我对他青眼有加,因而不满?” 这话问出来,萧窈自己都觉着是在胡言乱语。 崔循却道:“你这样想,也没什?么?不妥。” “少糊弄我。” 崔循从前常拿这句话训她,萧窈学了一句,却只觉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实在没什?么?气质。 便瞪了他一眼,又问道:“若我非要?如此不可呢?” 崔循垂了眼睫,掩去眸中情?绪:“那你恐怕会白?费功夫。” 时至今日,萧窈力所能及的?事情?远比初到建邺时宽泛,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任谁也不敢如王滢昔日那般待她。 可她却又的?确拗不过崔循。 只要?崔循铁了心不肯松口,她便是再怎么?费尽心思?,也徒劳无功。 在来此之前,萧窈曾反复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同崔循争吵。可眼下对着他态度,还能不动气的?,恐怕只有圣人了。 她冷笑了声,抽出袖中那枝小心翼翼收拢的?梅花,摔在崔循身前。 红梅落于素衣之上,艳丽灼目。 崔循愣了一瞬,随即抬眼看向萧窈。 萧窈已拂袖离去。 折这枝梅花时,她其实有缓和关系的?打算。 陆氏苦口婆心同她说的?那些话,并没悉数化?作?耳旁风,多多少少总是听进去几句;至于宿卫军一事,看在崔循从前帮了她许多的?份上,咬咬牙也就揭过去了。 可崔循并没给她这个机会。 萧窈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出了门。 柏月一见她这模样便知?不妙,心中哀叹了声,随仆役们进去撤食案时,小心翼翼打量自家主子。 崔循坐于窗边,把玩着一枝纤细红梅。 烛火为夜风惊动,映出半张犹如精雕细琢的?面容,眼眸晦明不定。 被?长公子扫了一眼后?,柏月匆忙低了头,正欲随众人退下,却不防他竟冷不丁问了句:“想说什?么??” 柏月只得硬着头皮道:“您这又是何苦?” 明明心中喜欢得紧,可递了台阶,却又不肯下…… 哪有这样行事的?道理? 崔循手上失了力气,梅枝应声而折。 柏月颤了下,正欲请罪,听得一句“退下”,忙不迭地离了书房。 崔循看着掌心零落的?花瓣,后?知?后?觉品出萧窈的?本意,只是欣喜尚未冒头,先被?纷至沓来的?忧虑所淹没。 欺瞒着,萧窈会生气离去;可若是和盘托出,情?况比之现在只坏不好。 第091章 谁都能看得出来, 在这场与王家的拉锯中,重光帝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但他并不如?众人所料想中的那般,意气风发?, 踌躇满志。 自入冬后, 重光帝身体一日差似一日。 连带着萧窈往宫中去得也越来越频繁。 陪重光帝说说话, 聊些?从前的旧事,偶尔遇着重光帝为政务费神, 也能提上几句建议分忧。 这日午后, 葛荣才从祈年殿出来, 得了小内侍的回禀, 步履匆匆绕去后殿。 萧窈正坐在廊下的小凳上, 手?中执着蒲扇, 面前则是熬药的风炉。 葛荣连忙上前劝道:“这点微末小事, 哪里用得着您亲自动手??” “阿父不是才歇下吗?”萧窈并未起身, 垂眼看着小炉中的炭火,“左右没旁的事情, 便只当是打发?时间了。” 葛荣便道:“您移步暖阁,喝些?茶、用些?点心?,岂不更?好?” 萧窈支着额,良久无语。 葛荣知她性子执拗,便也没喋喋不休规劝, 垂手?侍立在侧。 “葛叔。” 萧窈忽而唤了这个少时的称呼。葛荣身形一震, 正欲提醒她不合礼数,对上她微微泛红的眼后, 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到如?今这境地, 无论重光帝说再多回“无妨”,又或是旁人帮着欺瞒, 也都没多大用处了。 于亲人而言,油尽灯枯之相是看得出来的。 葛荣暗暗揣度过,公主兴许早就隐隐有预感?,若不然先前何?必那般着急着,想要置王家于死地? 无非是怕天长日久,圣上未必能撑到那时罢了。 萧窈抱膝而坐,身形纤瘦,衣摆上不知何?时沾了碳灰,透着与身份毫不相称的狼狈。 葛荣看着她这模样?,恍惚间倒像是回到武陵,常见她玩得花脸猫似的回家来。只是那时总是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再没什么麻烦事能令她生?出愁绪,而今却?截然不同。 “阿父可还有什么惦念着,放心?不下的事?”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唯恐惊动什么似的。 葛荣道:“圣上所盼望的,自是您能顺遂无忧。” 萧窈眼睫微颤,又望着炉火出起神来。 待到重光帝睡醒,萧窈这才起身,带着熬好的汤药前往寝殿。 重光帝心?中既为见到女?儿而高兴,与此同时,却?又深感?无奈。 喝了半碗药后,叹道:“我这里并不缺伺候的人,哪里用得着你日日来此?如?今天气日益冷了,还是少折腾些?……” “我不怕冷。”萧窈截断了重光帝的念叨,佯装赌气道,“您若是再这样?催我回去,明日我就搬回宫中,仍旧住朝晖殿去。届时离祈年殿这样?近,便怎么来就怎么来。” “你啊……”重光帝被她噎得哭笑不得,“年纪渐长,性子却?还是老样?子。” 萧窈道:“谁让阿娘生?了我这个样?子,从来如?此,这辈子恐怕都改不了的。” “你阿娘再温柔不过,不擅与人争辩,更?不会强词夺理。你倒好,任是什么事都有说不完的歪理,倒还怪到她身上去了。”重光帝笑过,意识到她这是有意哄自己高兴,心?下叹了口气。 “你与琢玉,近来可还好?” 萧窈正慢慢搅弄着碗中的汤药,闻言,汤匙撞在了瓷碗上,在这静默的寝殿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眨了眨眼,装傻充愣:“阿父为何?这样?问?” 陆氏知晓她与崔循争执倒也算情理之中,毕竟同居一府,可重光帝每日居于宫中,从何?得知? “你这些?时日总有些?不高兴,前两日琢玉求见,却?又要找借口避开……”重光帝叹道,“阿父是年纪大了,但还没老眼昏花到连自己女?儿如?何?都毫无所觉。” 萧窈眼见赖不过去,只得以一种不甚在意的口吻道:“也不算什么要紧的,只不过因小事拌了几句嘴,过几日就好。” 重光帝将信将疑:“当真?” “自然。”萧窈笑道,“只是我想多晾几日,看他哄我罢了。” 待到将一碗药喝完,重光帝沉吟片刻,开口道:“这些?时日思来想去,宿卫军交于陆氏手?中也好。” 萧窈起身的动作一顿:“为何??” 若重光帝早有此意,大可不必拖延这些?时日,由谢昭站出来较量,一开始顺势应了崔循就是。 见重光帝欲言又止,萧窈心?中倏地浮现一种揣测,脸上一直维系的笑意僵住,一时竟显得苍白?。 在重光帝看来,她与崔循之间的龃龉是因宿卫军而起。 他时日无多,这皇位终有一日要落在旁人手?中。所以也不欲再论什么牵制,哪怕崔氏一家独大,到底是她的夫家。 总好过两人这样?不尴不尬拖下去,真生?了隔阂。 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该做的抉择,而是身为父亲的私心?。 萧窈的面色白了又红,掩在袖下的手?紧紧攥起,勉强笑道:“没有这样?的道理。若我与他之间需得如此才能维系,也太没趣了。” 她再说不出什么俏皮话,也没如?往常那般在祈年殿多留,只得寻了个借口告退。 才出祈年殿没多久,倒是迎面遇着一人。 萧窈走得急,险些?直愣愣地撞上,还是经身后的青禾提醒一句,这才及时停住脚步。 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谢昭,道了声?:“对 不住。” 谢昭后退半步,见礼后,又稍显疑惑地开口道:“公主行色匆匆,可是有何?要事?” 萧窈扯了扯唇角:“算不得什么要事。” “若是有什么烦心?事,臣亦愿为公主分忧。”谢昭从容道。 谢家这一年来暗流涌动,萧窈偶有耳闻,知道谢昭面上不声?不响,实则从未落过下风。 她想了想,缓缓道:“我欲令管越溪入朝为官。” 谢昭对此并不意外,思忖片刻,了然道:“琢玉依旧不许?” 萧窈颔首:“是。” 于情于理,这种私事不该向谢昭提起的。 毕竟论及亲疏远近,谢昭最多不过是她的“师兄”,可崔循却?是与她朝夕相处,再亲近不过的夫婿。 只是在这件事上,崔循的态度实在太过蹊跷,问不出个所以然。 而谢昭比她更?早意识到此事。 以萧窈现在对他的了解,谢昭不可能只问她一句便就此撂开,这么久下来,兴许会查到些?自己并不知道的内情。 “你从前曾问过我,崔循对管越溪有何?成见?”萧窈端详他,“如?今换我来问你,也是这句。” 谢昭沉默片刻,却?摇头道:“公主还是归家问琢玉为好。” 见萧窈皱眉,便又解释:“此事若由我来说,未免有以疏间亲的嫌疑。” 这话听起来像是恳切回绝,又像是欲迎还拒。 萧窈没心?思细细分辨,便瞪了他一眼:“你当真不说?那我便走了。” 谢昭眼皮一跳,无奈叹了口气:“公主还真是……” 他如?今打交道的都是些?惯会打机锋、言辞间兜圈子的人,一时倒忘了,萧窈从不惯着旁人如?此。 不耐烦了,便要撂开手?。 到底是有求于人,萧窈蹭了蹭鼻尖,态度也放得软和些?:“没什么‘以疏间亲’的,事情原委摆开,该是什么便是什么。” 谢昭微微颔首,想了想,问道:“公主可知管越溪的身世?” “我只知他是寒门出身……”萧窈顿了顿,倒是想起一事,“从前见他字写得好,曾问过一句,听他提过少时曾得一姓士族好心?收留,得以习字受教。” 凝神回忆片刻,又道:“我也曾问过是哪姓人家。他却?说不算什么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后来遭逢变故,我应当不曾听过。” 萧窈那时虽好奇哪户人家这般好,竟还能容许寒门子弟附学,但见管越溪推辞,想着应当是桩伤心?事,便没深究下去。 她向谢昭问道:“你如?何?得知?” 谢昭只道:“那户人家姓白?,的确算不得有名望的大族。” 萧窈曾背过士族们的家谱,后来加入崔氏,更?是没少与各家往来,却?不曾听过有这么一姓。 眯了眯眼,疑惑道:“白?家出了什么事?又与崔循有何?干系?” 谢昭斟酌片刻,这才又问道:“那公主可知,陆氏那位二爷的伤因何?而起?” “陆简?”萧窈随即变了脸色。 谢昭原还担忧此事悉数从自己这里说出,未必能取信萧窈,而今见此,便知她已有了解。徐徐道:“昔年,陆简往姑苏去时看中了白?氏家传那张琴,强行占为己有。” “白?家子弟中有年轻气盛者,咽不下这口气,买凶报复。” “陆简虽活了下来,却?伤了腿,不能行走。” 萧窈只觉胸口像堵了团棉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谢昭垂眼看她,短暂沉默,却?还是继续道:“陆家为此震怒,借着彼时一桩牵连甚广的大案,将其折入其中……白?家自此零落。” 先前班漪心?有不忍,恐萧窈得知实情后难与陆家往来,故而最后还是瞒了下来,不曾彻底摊开来讲。 萧窈因私心?,没敢追问那户人家最后如?何?。 直至眼下被谢昭戳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早在许久前,自己就已经从管越溪那里,得知了结局。 第092章 帝王身体江河日下。 于大多士族而言, 倒犯不上?诚惶诚恐,除却得重?光帝青眼得以提拔的,无几人?为此伤怀。 甚至有为此松了口气的。 毕竟重?光帝已?不再是当年被迎进建邺时, 那个一无所有的闲王了, 若再由着他做大, 焉知将来自家不会重?蹈王氏覆辙? 还是没了好。 如此一来,要考虑的问题便只有, 谁为继任者? 如今便如赌局开场, 又该押宝下注了。 这?日, 崔家山房迎来一位格外?特殊的客人?。柏月奉了茶后, 轻手?轻脚退去, 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轩敞的书房只余两人?。 崔循目光扫过白瓷净瓶中供着的红梅, 看向那紫衣郎君:“世子自江夏远道而来, 寒舍蓬荜生辉。” “经?年未见, 长公子风姿依旧。”萧巍打量着他,上?前道, “我此番入京,虽是为年节朝见圣上?,却也承父王之命带了些?薄礼,还望长公子不嫌弃才是。” 说罢,将随身携着的锦盒置于书案之上?。 崔循漫不经?心打开, 只见其中躺着一对蟒形和田玉带钩, 玉质莹润,做工精良。 便是再怎么珍贵、价值连城的物什, 崔家也不是拿不出来, 只是这?其中蕴含的意味,却令他无法佯装不知。 “这?是昔年宣帝在时, 所赐予江夏王之物。”崔循不动?声色道。 “长公子好眼力。”萧巍抚掌笑道,“父王吩咐我无需多言,只需将此送上?,你自然明白他的用?意。” 崔循一哂。 昔年小皇帝失足坠马,士族为谁为继任者拉扯过一阵子。 彼时桓大将军因与江夏王交好,又结了姻亲,原是递了消息过来,叫家中力推江夏王继任的。 奈何?桓翁他老?人?家对此并不积极,许是也看不过江夏王喜怒无常、残忍不仁的行事,只意意思思提了两句,便由着崔循牵头定?下彼时尚在武陵的重?光帝。 江夏王为此意难平许久,年节的例行朝拜总是托病,从不亲至。 如今是得了重?光帝病得厉害、年岁不久的消息,这?才遣了儿子萧巍前来朝拜,既为探情况,也为如眼下这?般,提早铺路。 崔循了然道:“承蒙王爷看重?。只是纵有万一,此事也须得世家合议,非我一己之力所能为,恐辜负好意……” “长公子何?必自谦?王氏无用?,眼下于崔氏而言,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时机。”萧巍并没将他的推脱放在心上?,力劝道,“那位却还想?着扶谢氏与你相争。若事成,父王定?有重?谢,宿卫军的归属又算得了什么?” 见崔循垂眸不语,萧巍只当是劝说起了效用?,又笑道:“我家中有一小妹,年方二八,生得花容月貌、国色无双,父王只觉江夏再无儿郎配得上?她?,要为她?寻一位乘龙快婿。” “长公子若有意,皆为姻亲,岂不两全其美?” 崔循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家中已?有夫人?。” 萧巍不以为意道:“若有一日山陵崩,她?又算得了什么,便是……” 便是悄无声息除了,只说病故,又有谁会在意? 这?样的事情在萧巍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随口就来,只是话说到一半,对上?崔循那双幽深的眼,只觉背后隐隐发凉,硬生生止住了。 “八字尚没一撇,何?必计较这?些??”崔循给?他递了个台阶。 萧巍自以为明白了他的用?意,咳了声:“是我失之急切,冒进了。” 他在山房喝完一盏茶,起身告辞。 崔循送萧巍出了门,回身时,却瞥见远处的假山石旁似是有一熟悉的身影。 “夫人?在那里有一会儿了……”柏月轻声细语提醒。 崔循瞥了他一眼。 “非是小人?怠慢,”柏月连忙解释,“实是去问过,夫人?并不理?会。” 崔循没什么犹豫,从衣桁上?取了鹤氅。 途经?梅林时,又折了枝梅花。 此时已?是黄昏,云霞漫天。 白衣公子衣袂随风,臂弯间拢着枝艳丽红梅,缓步而来,像是画中的人?物。 萧窈散漫地坐在山石,偏过头,看他身形渐近。 许 是在冷风中坐了太久,那些?惶然、烦闷,令她?如鲠在喉的情绪竟逐渐平复下来。 像是惊涛骇浪过后,苍茫一片的江河。 “怎么独自在此?”崔循将鹤氅披在她?肩上?,指尖触及脖颈处冰凉的肌肤,不由得皱了皱眉,“便是有什么事,也不该这?般轻慢自己的身体。” 萧窈垂着的脚微微晃动?,绣着翎羽的衣摆在风中铺开,像是振翅欲飞的鸟。听着他老?生常谈的说辞,偏了偏头,轻声道:“崔循,我心中难过……” 崔循身形一僵。 自吵架闹别扭以来,萧窈便再没这?样亲昵地同他撒娇,感到熟稔的同时,却又隐隐不安。 他攥了萧窈的手?,十指相扣:“是才从宫中回来吗?” 她?身上?沾染了苦药气息,哪怕在此处坐了许久,依旧挥之不去。 萧窈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并不曾谈过重光帝的病情。萧窈是不敢提及、无法面?对,崔循对此心照不宣,荐医师入宫诊治过,也是报喜不报忧。 见萧窈如此,便明白她?心中已?然接受这?个事实。 崔循不擅安慰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记得从前有一回,应是母亲寿辰,我在这?里闲坐,你带着大氅来赶我离开……”萧窈想?起旧事,忽而轻笑了声,“我却央你带我来书房,讨了盏热茶。” 崔循未曾料到她?骤然提及此事,怔了怔,这?才道:“是。” “那如今,你再请我喝一盏热茶吧。”萧窈说着,便欲起身。 崔循却将那枝红梅放在她?手?中,俯下身,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萧窈身形本就生得娇小,落在他怀中,轻得像是片羽毛。又许是这?些?时日不曾好好用?饭,而今着冬衣,竟与先前差不了多少。 崔循下意识将她?抱得愈紧,往书房去。 房中燃着炭火,暖意袭来,僵硬的身体有所缓解。 萧窈抱膝坐于蒲团之上?,看向方才萧巍用?过的杯盏,缓缓道:“阿父今日同我提及,说是将宿卫军给?了陆氏,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两人?争执的源头。 崔循斟茶的手?一顿,惊讶看向她?。 “至于管越溪。他若在建邺,于你、于陆氏而言总是碍眼,也需得防他怀恨旧怨,做出些?什么……”萧窈并没理?会崔循错愕的神情,抚过衣摆上?的绣纹,自顾自道,“可我终究欠他人?情。想?要修书荐他去湘州,帮晏游料理?些?杂务,你便不要再拦了吧。”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事端,在她?三言两语间,悉数有了解决。 崔循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杯中茶水溢出,这?才回过神。 崔循垂眼看向书案上?被茶水洇湿的纸张,其中有他为管越溪拟定?的去处。打算过几日得空,亲去陆家说服陆简,先容管越溪入仕,过个一年半载纵是想?除去此人?也算不得难事。 他并不在乎管越溪的死活,原不必这?样白费周章,只是投鼠忌器,无法不在乎萧窈。 奈何?这?番安排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先被截断。 “谁向你搬弄是非?”崔循问。 萧窈不躲不避看向他,叹了口气。 崔循便问不下去了。 因追根溯源,此事的确是陆简不对在前,而陆氏当年又将事情做得太绝。 萧窈是个惜贫怜弱的性子,他从陆简口中得知管越溪与白家的关系时,便知道水落石出之际她?会偏向谁。 如现在这?般将管越溪遣去湘州,而非与他针锋相对,要为当年旧事伸张,已?是始料未及的结果。 可崔循并未因此感到庆幸。 他缓缓拭去书案上?的水渍:“你应还有话要说。” “是,”萧窈眨了眨眼,“而今阿父身体每况愈下,我想?先搬回朝晖殿,以便能够常去探看。” 她?自问已?经?将话说得足够委婉,换来的却是崔循毫不犹豫的回绝。 “我从未拦过你回宫,今后便是日日去,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崔循将洇湿的纸张随手?撂开,“又何?必大费周章搬回去?” 萧窈并不争吵,只定?定?看着他。 清澈的眼眸映出他的身形轮廓,那样近,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若由你回了朝晖殿,将来又要去何?处?阳羡、武陵,又或是湘州?”崔循一一数着,又折下红梅细枝,为她?簪在发上?,“……你终究还是厌恶了我。” 昔日上?元节,王家楼船宴上?。 他曾告诉过萧窈,“物以类聚,我与他们并无多少不同。” “你若看明白,迟早也会厌恶我。” 人?生在世,无法斩断自己出身。崔循看不上?那些?放浪形骸的酒囊饭袋,却也清楚,自己并非出淤泥而不染,谈不上?有多干净。 所以当初令他瞻前顾后,想?要推开萧窈的,从不是什么出身家世,而是从一开始就隐隐窥见的、难以长久的将来。 成亲后,他总厮缠萧窈。 是食髓知味,也是想?要占据这?仿佛哄骗而来的光景。 “可纵使如此,我也不会允你离开。”崔循抚过萧窈被朔风吹散的发丝,低头寻到她?微凉的唇,喃喃道,“你总是应与我在一处的,生同衾,死同穴……” 第093章 萧窈是个爱憎分明的性子。 于她而言,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从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与白家?这场旧怨中, 陆家?无疑是错的那方, 而崔循却还要偏帮着陆家?弹压管越溪, 实在说不过?去。 可面对?崔循神伤的这句“你终究还是厌恶了我”,却下意识想摇头。 因她已逐渐明白, 这世上之事难以一概而论, 也难求全责备;更要紧的是, 她发觉自己怨不起崔循。 这点认知几乎令她生出些?惶然。 面对?近乎凶狠的亲吻, 萧窈试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却被崔循扣着腰, 又?按回怀中, 一丁点躲避的余地都不再留给她。 朝夕相处, 彼此都太?过?了解。 修长的手在腰间游移摩挲,不多时?, 萧窈已伏在他怀中细细喘气。 她有气无力地攥上崔循的手腕,摇了摇头,鬓发上斜插的细枝红梅随之晃动:“……我并无此意。” 原本清亮的眼中盈了一层水雾,犹如春日烟雨,缠绵旖旎。 崔循却不为所动。 手探入她雀羽似的裙下, 撩拨着。看她眼中雾气更盛, 眼尾泛红,缓缓道?:“卿卿, 你实是个骗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他, 待到用完,便想不管不顾。 因萧窈在此事上总格外娇气, 他从前总会做足前戏,免得惹她皱眉,这回却像是失了耐性。 撞入时?,萧窈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也顾不得许多,埋在他肩上,重重咬了一口。 她自问用了十足的力气,若非隔着层衣裳,只怕能咬出血来。崔循似是闷哼了声,却并不阻拦,手掌抚过?她的肩背,低低地笑了声。 他这样一个冷静自持、进退得宜的人,此时?却像是疯魔了,连疼痛与欢愉都分辨不清。 两人之间的力气实在太?过?悬殊。 萧窈挣也挣不开,被他轻而易举钳制手腕,并拢在身后时?,先前刻意维系的平静荡然无存。 语不成?声地质问:“你想、要我如何?” “是要我承认陆家?并无过?错?” “还是装聋作?哑,只当毫不知情?” 对?于她的连番质问,崔循的态度竟称得上坦然,缓缓道?:“士族藏污纳垢,可萧氏便干干净净吗?” 问罢,从始至终定在她身上的视线终于移开:“你可知,那是谁的物件?” 萧窈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眯了眯眼。 她出身萧氏,自然知道?这是昔年尊祖分封诸王时?,所赐下的玉带钩。而今在世的,除却她阿父,也就只有东阳、江夏两王。 东阳王与重光帝素有交情,也并不是什么有雄心壮志的人,偏安一隅,只差将“避世”二字写在脸上。 会将此 当做信物,送到崔循案上的,不做他想。 若换了从前的萧窈,兴许还得好好想想。 但几乎是在瞥见那玉带钩的同一瞬,她就意识到江夏王的用意,面色微白,不由冷笑了声。 对?于这位叔父,萧窈只见过?寥寥几面,已不大能记起他的形容相貌,却对?他喜怒无常的性情记忆尤深。 高兴的时?候,能轻掷千金为博一笑。 不高兴时?,却又?翻脸不认人,再宠爱不过?的姬妾都能因弹错曲子,而被砍了双手。 而他最令人不齿的,还是纵私兵伪装成?山匪,劫掠南下流民。 无论是富贵商贾,还是寻常百姓,从他手中过?总要剥层皮,能留下一条命已是值得庆贺的幸事。 而今重光帝尚在,他已经?吐着蛇信,盯上祈年殿那个位置。 “纵不论江夏王这样人尽皆知的恶人,便是东阳王,又?或是阳羡长公主?……”崔循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声音好似蛊惑人心的妖鬼,“你便当真相信,他们这些?年来从无徇私枉法之举?” 萧窈的思绪被他拉回,下意识反驳:“姑母不是那样的人。” 崔循便问:“你想听吗?” 萧窈静默一瞬,磨了磨牙。 在崔循眼中,士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细究起来,萧氏也不遑多让,无非是东风压倒西风罢了。 是以他虽厌烦那些?酒囊饭袋,却也不曾想过?站在皇室那一边。 便是倍求上进的寒门子弟,若有朝一日手中真攥了权利,又?有几人能不改初心? 天地如洪炉,万物死生同一涂。 “我原不该同你提这些?……” 崔循并未想过?强迫萧窈去面对?,只要她情愿,大可以在他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过活。 可她偏偏不是这样的人。 “萧巍今日来我这里?,明日兴许便会去别家拜会。江夏王对?此志在必得,”崔循抬眼看她,“若由他如愿,会如何?” 萧窈想反问一句“与我何干”,可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因她清楚地知道?,若江夏王如愿,这几年种种会前功尽弃。 重光帝费心提拔、栽培的朝臣未必能得重用,艰难重建起来的学?宫恐怕会再度荒废,而如今驻守湘州的晏游,必然也会被他替换成?心腹亲信。 而这其中,又?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崔循实在是太?了解她的软肋,轻而易举便拿捏得死死的。 萧窈声音发冷:“你威胁我。” “不,”崔循纠正,“只是想叫你明白,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萧窈一怔。 “……所以别那么快撂开,”崔循咬着她的耳垂,哑声道?,“纵是利用也好。” 恨她薄情,却又?庆幸,自己总有值得她利用之处。 散开的青丝绾不住那枝红梅,自发上坠落。 萧窈下意识抬手,接了个正着。 第094章 萧巍入京的消息, 由中书?舍人秦彦禀到重光帝这?里。 秦彦是末流士族出身,虽有真才实学,但从前只在领了个无足轻重的闲差。 后来得重光帝看?重, 提拔至此。 知恩图报, 是个得用之人。 他与桓氏子弟往来时, 觉察之后,立时入宫面圣。 重光帝难得一日?精神尚好?, 也从谢昭今日?递上来的奏疏之中得知此事。他对此并不意外, 也不曾因此举中所流露的僭越之意动怒, 只平静叹道:“终有这?么一日?。” 他并非那等有雄才大略的帝王, 时局烂成这?样, 做不到力挽狂澜。阴差阳错坐到这?个位置上, 也唯有尽力将?能做的事情都办了。 对于江夏王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倒真是无可奈何。 “江夏王数载未曾朝见, 如今令世子这?般行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听之任之, 只怕他日?生灵涂炭……”秦彦忧心忡忡,听外间传来脚步声?,这?才止了话头,垂首行礼,“见过殿下。” 这?两日?阴雨连绵不休, 天气湿寒。 萧窈解了大氅进门, 拂去鬓发上沾染的水汽,零星听见一句, 便猜到因何而?起。 重光帝正要将?奏疏递与葛荣, 叫秦彦一并退下,却?被萧窈横插一手, 径直接过奏疏。只好?无奈看?了她一眼,半是纵容地责备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萧窈不以为意,笑道:“这?些时日?,我原也没少看?啊。” 重光帝卧床不起时,朝中的奏疏公文大都积压着?,无暇顾及。 萧窈大略翻看?过,剔除那些无关紧要的,自行斟酌后,再问由重光帝一手提拔上来的秦舍人与侍书?御史他们。 初时磕磕绊绊,渐渐倒也上手,分担了不少。 重光帝倚着?凭几而?坐,见她一目十?行看?过,未有惊讶之色,了然道:“你已?知晓萧巍入京。” 萧窈轻声?道:“是。” 无论秦彦还是谢昭,得的消息都不如她快。何况萧巍入京后除却?桓家,最先去的便是崔循的山房。 只是那日?到最后,崔循也没允她搬回朝晖殿,反倒是叫仆役们收拾物什,自己搬回了卧房。 像是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她在家中修养了两日?,琢磨得差不离,这?才来了祈年殿。 重光帝正沉吟着?,秦彦却?罕见失了礼数,主动开口相?询:“殿下以为,此事当?如何?” 萧窈心中所想,与谢昭所提的意见不谋而?合。只是合了奏疏,看?向重光帝,尚未开口便觉眼中酸涩。 “不必避讳。”重光帝神情温和?,似乎并没将?此事与自己的生死置于一处,从容道,“我这?两日?倒觉着?身体有些起色,未必犯得上着?急。而?今议一议,只当?是有备无患。” 萧窈掐了掌心,压下心底的酸楚,尽可能平静道:“六叔为人与世无争,想来未必愿意与江夏王对上,趟这?趟浑水。” “但他家中子孙众多。” “不若便依谢昭所言,从六叔膝下择一子过继,及早定了储君之位。便是将?来江夏王真有歹意,名?不正、言不顺的,礼法上便先站不住脚。” 秦彦暗暗颔首。 重光帝却?不免犹豫:“十?余岁的少年,如何能与虎狼之辈相?争?只怕伤了性命……” 他身为兄长,远比常人了解江夏王萧诲的心性与行事,只觉此事颇有风险。 秦彦知晓这?位圣上的脾性,时常既庆幸他宅心仁厚,却?又甚是无奈。偏有些话不该他来说,只得求助似的看?向萧窈。 “若由江夏王坐上皇位,只怕贻害百倍。两害相?权,自然应取其轻。”萧窈在心中反复思量过,而?今并不犹豫,徐徐道,“何况倒也并非是要逼迫谁,大可问问六叔的意思,兴许众多子弟之中有情愿一博的。” 秦彦道:“正是此理。” “前岁六叔来时,带了那个叫萧霁的孩子。我因阿棠与枝枝的缘故,与他有过往来。年纪虽不大,却?进退有度,有自己的主意……” 萧窈顿了顿,轻声?道,“更何况,今时已?不似从前那般艰难。” 秦彦听出她话中深意,面露喜色:“公主之意,是说崔氏愿站在这?边?” 过继立储之事,决计离不开士族的支持。 若是他们有意阻挠,明里暗里使绊子,便是重光帝真有此意,也未必能成。 萧窈微微颔首,又道:“不独如此。朝中有秦舍人你们在,湘州还有晏游,皆是助力。” 也正因此,断然没有弃子认输的道理。 重光帝垂眼思忖良久,缓缓应道:“那便如你们所言。” 秦彦来时的意愿达成,便没在此久留,多打扰父女两人。 重光帝原想打起精神,亲自来写这封送给东阳王的书信,只是尚未提笔,便被萧窈劝下:“阿父只管说,我来写就是。” 她并没要内侍来伺候,自顾自磨了墨,落笔纸上。 写几句,待重光帝想想,又继续。 与早前相?比,萧窈的字称得上大有进益,工整娟秀,自有筋骨。许是与崔循相?处日?久,看?他的字看?得多了,潜移默化,细究起来竟也有三分相?似。 待到一封信写完,又取了重光帝的印玺来,稳稳当?当?按下。 这?半日?下来,重光帝脸上已?有倦色。 萧窈妥善封了书?信,向葛荣道:“扶阿父歇息去吧。” 若依着?往常,她会在此看?上小半日?奏疏,待到暮色四合,才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家去。 往往时比崔循还要晚些。 但念着?崔循今晨不依不饶的叮嘱,稍一犹豫,还是没再多留。 因落雨的缘故,天色格外昏黄晦暗。 六安亦步亦趋跟着?,打着?伞。 才出祈年殿,便遇着?过来面圣的谢昭。 他而?今身着?朱衣官服,在这?晦暗的风雨之中,倒是抹不容忽视的亮色。 萧窈停住脚步,颔首问候过,又道:“阿父才服了药歇下,你有何要事?” “是为萧巍入京之事。”谢昭叹了口气,面露无奈之色,“原该今日?一早携奏疏前来面圣,只是偏生不巧,家中生了些事端,以致耽搁怠慢至此……” 萧窈点点头:“方才议罢,已?去信东阳。” 她虽没明说重光帝用了他上书?所提的建议,但这?话一出,谢昭还是立时明白过来,微微笑道:“那便好?。” 萧窈正要离开,走得近了才发觉他脸颊添了道伤,不由得停住脚步。 于谢昭出色的相?貌而?言,这?道一寸长的伤倒如白璧微瑕,叫人看?了,不由得暗道一声?“可惜”。 但萧窈更疑惑的是,他这?伤由何而?来? 谢昭而?今是谢氏金尊玉贵的公子,行走坐卧皆有人悉心照料,哪里会叫他身涉这?般危险的境地? 萧窈还没想好?该不该问,谢昭留意到她的目光,抬手拂过那道伤,叹道:“见笑了。” 见他主动提及,萧窈便再没顾忌,轻咳了声?:“你这?伤是……” “是母亲的手笔。”谢昭神色自若地摸了摸咽喉,“那金簪原是冲着?此处来的,只是我及时反应过来,躲避开,便只在脸上留了一道。” 他口中的“母亲”,是那位并无任何血脉关系的谢夫人。 独子谢晖病逝后,谢夫人失了争强好?胜的底气,悲恸之下一病不起。 自那以后,萧窈便再没在任何筵席之上见过谢夫人,以致如今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谢昭说的是谁。 迟疑道:“她为何如此?” 无论是昔日?秦淮宴上那个端庄容肃的谢夫人,还是为了向她借屈黎而?忍气吞声?低头,强颜欢笑的谢夫人,都很难令萧窈将?她与此事联系起来。 谢昭稍一犹豫,轻描淡写道:“许是思念长兄,悲痛太过,又听了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竟疑心长兄之死与我有关……” 此事倒伤不了谢昭的根本?,却?也并不如他所言那般轻松。 毕竟谢夫人在礼法上总是他的“母亲”,这?样诛心的指控难以正经澄清,无论怎么自证,也堵不了所有人的嘴。 恐怕总会有人暗暗揣测,谢晖之死是否与他有关。 萧窈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不由替他感到为难,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干巴巴谴责道:“你可知此事是谁在背后指使……” 谢昭只深深看?了她一眼,神情无奈。 萧窈沉默下来。 她莫名?领会了谢昭的意思,既觉着?这?没来由得的揣测实在是无稽之谈,但心中却?又忍不住想,崔循的确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崔循那日?曾问过,“谁向你搬弄是非?” 她自然不曾将?谢昭供出来,但崔循若有心,其实并不难查到她自何处得知。 退一步来说,便是真有误会冤了谢昭,于他而?言难道会有什么损失吗?两人本?就因宿卫军的归属较劲,哪差这?点。 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后,萧窈便说不出反驳的话,欲言又止,看?向谢昭的目光中添了些许愧疚。 “公主不必如此,我并不懊悔。”谢昭却?笑了起来,“便是重来一回,我仍会如此,总不能看?你无知无觉地蒙在鼓中。” 话音未落,被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 “卿卿。” 萧窈偏过头,见着?不远处的崔循。 因天色晦暗,又隔着?朦胧细雨,不大能看?真切他的神情。但想也知道,他心中不会如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第095章 这场冬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有余, 仍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于富贵人家?,倒算不得什?么。 有闲情雅致的,大可约上?友人煮酒赏雨;便是厌烦, 也可以安逸地待在燃着熏香的暖阁之中, 高枕无?忧。 但对于那些勉强维系生计的穷苦百姓而言, 就全然是场灾难了。 与建邺相比,浙东雨势更甚, 已成灾殃。 但递上?来的奏疏大都还是例行公?事, 写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须得费心翻看, 才能从?中搜寻到些许有用的消息。 萧窈看得直皱眉, 冷笑道:“我就知道, 这些人指望不上?。” 虽说早就对那些士族高官的行事有所?了解, 但真到此时, 才能意识到他们比预想?之中的还要更废物?些。 她未曾惊扰重?光帝,又看过晏游处送来的书信, 一并交由秦彦他们商议,先梳理出个赈灾救济的章程。 萧窈与崔循近来皆是一同离宫。 只是这日焦头烂额,没顾得上?时辰,愣是将他晾在那里空等了不知多久。 直至内侍通传,萧窈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来, 看了眼窗外淫雨霏霏的昏暗天色, 合了公?文。 在偏殿议事的朝臣见着崔循,纷纷起身问候。 崔循颔首。及至见着帘后萧窈, 这才道:“时辰不早, 宫门将落钥。不若还是先散去,纵是有什?么事, 明日再议。” 萧窈道了声“是”,叫内侍们挑了灯,送秦彦等人离宫。 她自己则与崔循同行。 这时节的天已经冷极,加之寒风斜雨,纵然严严实实地裹着大氅,怀中抱着手?炉,依旧觉着这风像是无?缝不入。 才出祈年?殿,只觉昏昏沉沉的脑子都被吹得清醒过来。 崔循借殿门悬着的灯火打量了眼,见她被风吹得鼻尖仿佛都红了些,鬓发上?也沾了细密的雨水,不由得叹了口气。 想?问何必如此折腾,但知她不喜听这些,叹罢,也只是将伞向她那边更倾了些。 正要走,却只觉衣袖一紧。 “等等,”萧窈牵了他衣袖一角,眨了眨眼,提议道,“今夜去朝晖殿歇息好?了。” 朝晖殿是萧窈从?前在宫中时的住所?,后来虽嫁到崔家?,此处却一直为她留存着,并未荒置。 见崔循犹豫,她又解释道:“就在不远处,免了折腾。” 崔循自然知道宫中各处居所?,只是觉着自己留宿在此,不大合乎礼数。但看着萧窈眉眼间流露的倦意,还是应了下来。 满打满算,崔循只来过朝晖殿一回。 还得追溯到当初年?节,他来为萧窈讲元日祭礼的章程,最后因萧窈宿醉昏昏欲睡,气得拂袖离去。 至于萧窈的闺房,则全然一无?所?知。 婢女们四下点了灯,照出许久未曾有人住过的卧房。并无?太多富丽堂皇的陈设,也不如士族女郎们那般花团锦簇的精致,倒是博古架上?摆着不少杂七杂八的小物?件。 崔循的目光落在只机关木鸟身上?,观其木质光泽,应是有些年?头,便向萧窈道:“此物?倒也算精巧。是你?少时得的物?件吗?” 萧窈正卸钗环耳饰,回头看了眼,随口道:“忘了哪一年?,晏游有事爽约,后来赔礼道歉送的小玩意。” 崔循:“……” 他近来常觉对萧窈来建邺前知之甚少,原想?借此听她讲些少时的事情,得了这么一句后,淡淡垂了眼。 萧窈揉捏着冰凉的耳垂,见他久久未言,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时无?奈一时想?笑。 正琢磨着要怎么岔开,崔循已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檀香木梳,梳理着才散下的长发。 萧窈身上?的寒气逐渐褪去,整个人也松散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你?平日是怎么忍着厌烦,同他们打交道的?” 有些话术、事迹在她看来都觉着不可理喻,着实不知,崔循这样一个顶顶聪明的人是怎么不厌蠢的。 崔循知她这是看奏疏看得不厌其烦,反问道:“若他们人人皆聪慧上?进,于你?而言,会?是好?事吗?” 聪明人不易操控。 崔循虽看不上?那些尸位素餐的货色,但与谢昭这种人相比,却还是宁愿前者多些。 萧窈沉默片刻,领会?到崔循话中的意思,一时无?言以对。 崔循又问:“你?想?做什?么?” 萧窈三言两语讲了浙东受灾之事,这回倒没提晏游的名字,只叹道:“便是秦彦他们筹划得再怎么好?,一层层落实下去,指不定要打多少折扣,最后要耽误多少性命。” 崔循指尖穿过她绸缎似的长发:“你?很看重?此事。” 萧窈道:“我若一无?所?知,倒可高枕而眠;可已然知晓,又岂能袖手?旁观,当个眼瞎心盲之人?” “再有,”她微微后仰,倚在崔循身上?,轻声道,“你?若不曾忘,便该知道从前也曾有过这样一场连绵不休的大雨。那时因在夏日,灾情尤甚,水患之后甚至起了场疫病……” □□不聊生,灾情严重?处,积尸盈路。 天师教便是自此大行其道。 贫寒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真染了病,断然是没有银钱请医问药的,只有死路一条。这种时候,哪怕是随手?画就的一纸符箓,于他们而言也是无?论如何都要紧紧攥住的救命稻草。 真有侥幸生还的,便成了口口相传的“神迹”。 信徒们逐渐聚集成众,人愈多,胆愈壮。 自某处开始抢掠府衙、富户,并将其生生焚死开始,压抑太久的愤怒连带着与日俱增的贪念,便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重?光帝初时还曾叫家?仆设粥棚,救济百姓,后来见时局彻底失控,便如浙东等地其他士族一般迁往建邺。 此事之中,各姓士族或轻或重?总有折损。 彼时未及弱冠之年?的崔循在众人不以为意时,就觉察形势不对,多方游说,拉扯起京口军。后又与桓大将军合力镇压叛众,杀天师道教主,尸身悬于城门示众,才渐渐平息此事。 崔氏自此真正复起。 崔循又岂会?忘记?他今日在官署得了西边来的消息,最先浮现心头的,亦是此事。 当年?那个装神弄鬼的教主陈恩死后,信徒群龙无?首,如风沙四散。但他们只是散了,而非死绝了,那些曾经哄得他们舍生忘死的邪念也不见得荡然无?存。 “我从?前替师父整理书稿,见他写过,死人多处易起疫病。若这场灾殃不能及时控制,他们绝了生路,只怕有心之人稍一教唆便会?故态复萌,如野草疯长……”萧窈长叹了口气,“届时岂非又要生灵涂炭?” 潜移默化中,萧窈琢磨事情的思路已经与他越来越像。 崔循一时竟有些欣慰,只是在听完她唏嘘的最后一句后,却又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萧窈与他是不一样的。 他所?忌讳的不过是麻烦,是又生事端罢了。 “你?想?得不错。”崔循不动神色道,“明日再召人议事,我亦来。” 萧窈的眼立时就亮了。 因崔循这么说,便不是准备只在那里当壁花听半晌,是真会?帮着做事的。 任是谁来,哪怕再怎么衔恨崔循的,也只能质疑他的品性,而非能力。 萧窈仰头看着崔循,眸中映着烛火,亮晶晶的。 崔循垂眼同她对视片刻,却忽而抬手?,遮了她的眼。 “做什?么……”萧窈软声抱怨。 “还有一事,”崔循看着她嫣红的唇,暂且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杂念抛至一旁,低声道,“你?既知浙东动荡,这时节,流言蜚语极易疯传,为何不想?想?如何为己用?” 崔循从?前不会?教萧窈这些,因知道她秉性良善,并不会?喜欢他这样本质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人,多 少总会?掩饰些。 但如今,却想?将自己这一面?剖开给她看。 丝缕微弱的烛光从?指缝透过,并不足以令萧窈看清他如今的神情,但没来由得,竟仿佛觉出几分忐忑来。 她眨了眨眼,蝶翼似的眼睫拂过手?掌。 崔循正欲收手?,却见她摸索着抬手?攥了他的衣袖,认真道:“我明白了。多谢。” 床榻上?已经换了帷幔被褥等物?,皆是萧窈往日用惯了的。跌入绵软的锦被之中时,她原以为今夜又少不了要如往常一样厮缠许久,却不料崔循这回竟没做什?么,只是将她拥入怀中。 “睡吧,”他的声音在风雨夜显得格外低沉,却又隐隐透着几分温柔,“明日还需忙。” 萧窈这夜睡得格外沉,第二日便不免起得晚些。 才出朝晖殿,葛荣恰遣内侍递了消息过来,说是东阳王家?那位四公?子来了。 萧霁才到建邺,便来宫中拜见重?光帝。 萧窈看着伞沿滚落的雨珠,微微颔首:“来得也巧。” 说罢,又向崔循道:“今日议事,叫他去旁听吧。” 萧窈未曾提及过继立储之事,但崔循原也不用她多说什?么,一听便知,无?可无?不可道:“随你?。” 见到萧霁是在祈年?殿外。 少年?人的身量便如抽芽的小树,与上?回相见时比长高不少,相貌也长开些,便如犹在雕琢中的璞玉。 彬彬有礼问候过,从?袖袋中取出一物?,送至萧窈面?前:“这是棠姐、枝枝叫我带来的。” 萧窈不由抿唇笑了起来。 他倒像是信使,每回过来都要替家?中姊妹带些书信。 第096章 崔循的介入, 令原本?艰难推进的赈灾事宜顺遂许多。 一来他的地位摆在那里,一封亲笔信过去,保不准比盖了玉玺的圣旨还?要好用些;二来, 崔循实在是个有能耐的聪明?人, 极擅审时度势, 运筹帷幄。 而萧窈每日耗在宫中的时辰也愈久,或是陪重?光帝说话, 或是隔着一道屏风听朝臣们议事。 哪怕已经再熟悉不过, 有时听崔循用那清冷的声音条分缕析, 却还?是不由自?主听得入神, 赞叹于他的能耐。 同时, 她也会有意观察萧霁的表现。 萧棠的书信中, 提过几句这位四弟, 说是他生母去得早, 少时起便养在祖母膝下?,虽沉默寡言了些, 性情却好。 而前回年节,东阳王带他与枝枝来建邺朝见。 小孩子的喜恶总是格外?简单,枝枝很是依赖萧霁这个兄长,足见他平日待人接物不错。 是以萧窈并不担忧他的性情,只忧心他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 能否担得起那些即将压在肩上的重?担? 萧窈对此并没?敢报以太高的期待, 而萧霁的表现,倒叫她松了口气。 平日议事之时, 萧霁并不主动常说话, 更不会凭空插嘴卖弄。唯有被崔循问?及时,才会斟酌着谨慎回答。 得了认可, 并不自?骄自?傲。 若是说错什么,被崔循否了,也不会为此羞恼。 每日众人散后,他还?会多留些时候,将白日里积攒的问?题向崔循一一请教。 总而言之,是那种教书先生会极喜欢的学生。 萧窈看看他,再想想当初自?己听得昏昏欲睡,恨不得同崔循吵起来的模样,顿觉自?己先前的担忧实在多余。 但她也知道,与萧巍这样的虎狼之辈相比,萧霁还?是太弱了些。 正因此,哪怕士族大都已经看出?来,重?光帝将萧霁自?东阳接过来的用意,但面对萧巍的拉拢,也并没?人明?着回绝。 毕竟这是他们萧家内部的事情。 只要没?到摆上明?面闹得不可开交那天,大可不必着急站队。观望妥当再下?注,才是聪明?人应做的事。 而年节前学宫这场雅集,萧巍与萧霁齐聚,便注定暗流涌动。 萧窈近来忙碌,有段时日未曾来学宫拜会尧祭酒,此番过来,头一桩事便是去见他老人家。 尧祭酒要比重?光帝年长不少,须发?皆白,但兴许是教书育人乐在其中,精神炯烁,气色也颇为不错。 萧窈见此,由衷地松了口气。 尧祭酒知晓重?光帝卧病在床,问?了两句,打量着萧窈的反应,不由得怅然叹道:“圣上这几年殊为不易,若能保重?自?身?,才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无论坊间如何评议这位帝王,于尧庄而言,只他授意重?建学宫,给予颇多厚待一事,便足已无愧。 “父皇近来安心将养,身?体多少有些起色,待到冬去春来,应当还?会好转许多。”萧窈在自?家师父面前,并未遮遮掩掩打机锋,摊开来讲,“只是为防万一,还?是召了东阳王家的四郎萧霁来建邺,属意他过继承嗣。” 萧窈顿了顿,叹道:“这些俗务,原不该拿来扰师父的清净……” “你既唤我?一声‘师父’,又何须见外??”尧祭酒虽避世多年,但对于这些人情世故并非一无所?知,从容道,“虎狼在侧,谁能独善其身??更何况我?本?就蒙圣上礼待,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萧窈心中原已有九成把握,得这句后,彻底放了心:“多谢师父。” 当年萧窈有意提拔管越溪,虽被崔循横插一手,没?能成,但拟定的那套学宫考教章程却留了下?来。 只是此番无御驾亲临,宾客便不再齐聚宴厅之中空等学子们答题,而是三五成群煮酒清谈。 平日只在别院钓鱼、养生的崔翁,此番也与几位老朋友一道前来。 崔翁与尧祭酒相识多年,也算有些交情。见面后还?未来得及寒暄,先瞥见陪在他身?侧的萧窈,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这场雅集,来的皆是各家主君、郎君,女眷们纵然不在后宅中相夫教子,也该有闺阁间的聚会,而不是掺和到这种场合来。 再一看老友带来的重?孙,崔翁更觉闹心。 但他自?矜风度,并不会当众吹胡子瞪眼,萧窈便也只当无知无觉,含笑?问?候了句“祖父安好”。 她是真没往心上去。 崔翁“呵呵”笑?了声,暗暗决定,今日回去后要再将长孙叫来耳提面命一回。 顾老头子那重?孙,不过是五岁能背诗赋,就恨不得当做神童,吹捧得人尽皆知了。 崔循少时才是真正的早慧。崔翁思绪神游,又看了眼萧窈。 他虽算不得欣赏这位公主,细想起来也有颇多挑剔,却也承认这是个聪明?伶俐的。 将来若有了孩子,又岂会差? 崔翁犹自?惦记八字还?没?一撇的重?孙,萧窈却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正琢磨着寻个由头离开,只见六安快步进门回话。 萧窈放了茶盏:“何事?” “禀公主,”六安躬身?,恭谨道,“方?才江夏王世子遇着四公子,不知怎的,偏要拉他去比试……” 筵席设了投壶、弹棋等娱戏,全然是为了宾客打发?时间。 可萧巍截了萧霁后,却是叫仆役们在树上悬了靶,要同他比射艺。 两人之间年岁相差近十?岁,身?量更是相差许多。 萧巍是二十?余岁的青年,身?形早就长成,加之本?就擅骑射,更是练得魁伟健壮;相较之下?,萧霁就显得弱不禁风,全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 这场比试的结果毫无疑问?。萧巍特地邀各家子弟围观,便是打定主意,要好生羞辱一番这个堂弟。 他用的那张弓是匠人精心定制,从木料到筋弦,用的皆是最好的材料,也极为顺手。 拉弓搭箭,毫不费力?地射中靶心。 立 时有人抚掌道了声“好”。 萧巍看向一旁的萧霁,竟将自?己手中那张弓递与他,意味不明?地笑?道:“该你了。” “多谢堂兄好意,”萧霁轻轻摇头,“只是弟气力?不济,拉不开这样的强弓……” 萧巍原想看他出?丑,见此,嗤笑?了声。 有仆役送上寻常弓箭,萧霁接过,却又面露踌躇之色,久久未能射出?这一箭。 像是张白纸,叫人轻而易举就能看出?他的心虚。 与一旁意气风发?的萧巍对比鲜明?。 无需萧巍开口嘲弄,便有人帮腔笑?道:“四公子在等什么?而今可没?有东风!” 萧霁脸颊微热,闭了闭眼,终于射出?这迟疑许久的一箭。 这箭非但没?有射中靶心,甚至擦靶而过,最后落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这可不成,”萧巍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下?,意有所?指道,“阿霁这般稚嫩,还?是得伯父们好好教导啊……” 萧霁窘迫得脸都红了,只得低声道:“多谢堂兄提点。” 各家子弟中有受了萧巍拉拢,也有这些时日与他一处厮混的,此时自?然只有捧场的道理。 旁的心照不宣,谁也没?准备为此帮萧霁解围。 萧窈在外?听了片刻,见萧霁这般反常,便猜到背后的缘由。原打算就此离开,可瞥见萧巍洋洋得意的模样,想了想,穿过月门现身?。 萧巍心中正畅快,瞥见她,不由得一愣。 他早年虽也曾见过萧窈,但她那时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压根没?记住过这个名义上的堂妹。而今只见这女郎身?形曼妙,容色照人,不由得晃了晃神。 还?是听着周遭有人称呼“公主”,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份。 “原来是堂妹。”萧巍挑了挑眉,姿态散漫,“莫不是怕我?为难阿霁,所?以特地赶来解围?” 萧窈微微一笑?:“世子说笑?了。只不过途径此处,听着动静,故而来凑凑热闹。” 萧巍:“哦?” “来。”萧窈向萧霁眨了眨眼,示意他将手中的弓箭递与自?己,指尖轻勾弓弦试着力?劲,又向萧巍道,“我?少时也曾学过射箭,世子技痒,不若与我?比试一遭。” 萧巍惊讶:“此话当真?” 他压根没?将这么个纤弱的女郎放在眼里,话中的轻蔑不加掩饰。 萧窈道:“自?然。” “你若输了呢?”萧巍饶有兴趣地打量她,“那便罚酒三杯,如何?” 萧窈瞥了他一眼:“世子若输呢?” 萧巍压根没?想过这种可能,竟被她问?得笑?出?声来。 萧窈面色不改,只道:“便将那张弓压上,如何?” 这张弓是萧巍心爱之物,若换了旁人来,他兴许还?会暗暗掂量一番,眼下?却是半分都没?犹豫:“好啊。” 萧窈懒得同他多言。 问?罢,便引弦拉弓,瞄准了远处树下?的靶子。 众人并没?想到有这样的热闹可看,聚精会神,但并没?人认为萧窈会赢。但其中也有擅于射艺的,一看公主这架势,便知道她定然是学过射箭。 萧窈几乎没?怎么犹豫,一息之间,箭矢如流星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靶心,甚至比先前那一箭还?要正些。 萧巍脸色微变。 “这便算是平局了。”萧窈偏了偏头,抬眼看向他,“接下?来如何比?是轮番射箭看谁先不中,还?是悬铜钱,又或是射柳枝?” 第097章 萧窈领萧霁离了琼芳园, 偏过头回看?,只见?他方才的窘迫之?色已褪去,恢复了往常平和而沉静的模样。 她对此已有预料, 叹道:“难为你?了。” 萧霁摇头:“有少卿指点, 又有阿姐前?来解围, 算不得为难。” 萧窈捕捉到?他话中字眼?,倒也并不意?外, 只笑问:“他是如何同你?讲的?” “少卿说, 以萧巍一贯爱出风头的性情?, 若在学宫相?遇, 应当?不会轻易放过。”萧霁如是道, “叫我不必与他相?争, 尽管退让, 哪怕是显得怯懦些也无妨……” 今日之?事, 必然会在士族之?中传来。 萧霁并不需要显得有多聪慧、有魄力,因?为士族想要的并不是什么匡扶社稷的明主, 而是一个听话易操控的傀儡。 江夏王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无论萧巍此番来建邺拜会时姿态放得再怎么低,又允诺了多少好处,都无法遮掩这点。 以江夏王一贯喜怒无常的行事,谁也不敢确准,将来他为帝之?后会不会毁约?更何况他还有这些年养下的亲兵, 劫掠流民, 手上沾了不知多少血,若真翻脸不认人, 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 不安定, 难以掌控。 今日事在士族之?中传开,只会愈发加深这一印象。 “他说得不假, 你?做得也很好。”萧窈微微颔首,“今后若是有什么不明白,又或是拿不准的事情?,皆可拿去请教,他虽非那等和颜悦色之?人,但见?地总不出错。” “是,”萧霁恳切道,“多谢阿姐。” 他并非蠢笨之?人,自然能看?出来,那位目下无尘的崔氏长公子肯费口舌指点自己这些,是看?在谁的面子上。 正说着崔循,穿过一重?门,倒是迎面见?他向此处来。 崔循今日身着墨色衣衫,同色的大氅上以金线绣有莲纹,愈发衬得人如白玉。只是并不似以往那般从容不迫,步履间透着些行色匆匆的意?味。 萧窈看?了眼?他的神色,向萧霁道:“你?自去吧。” 萧霁应下,又向崔循问候了句,便?不在此处打扰他二人。 萧窈轻咳了声:“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哪值得你?亲自走这一趟?” 今日虽为雅集,崔循却并没什么闲情?逸致。 仆役急匆匆前?来回禀,说是夫人在琼芳园与萧巍以三盏酒打赌时,他才召了学宫属官过来问话。 属官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觑着崔循的反应,立时请他先忙。 崔循也没客套,将人撂下,起身往琼芳园来。 他心中原存了些申饬劝诫的话,但见?着萧窈后,却又说不出口。心下叹了口气,问道:“你?若是输了,该如何?” “我只看?他那一箭,便?知道并没旁人吹捧得那般厉害。比之?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纨绔子弟,是要好些,但论及准头并不如我。”萧窈信得过自己的眼?力,见?崔循神色仍算不得好,便?笑问道,“你?不信我吗?” 她惯会强词夺理?,口齿伶俐,从不落下风。 崔循颇有些无奈:“不必与他争一时意?气。” 在崔循眼?中,萧巍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实在无需在这种跳梁小丑身上多费心思。萧霁只需按他的吩咐去办,便?足够了。 可萧窈就是看?不惯萧巍那趾高气昂的德行。 也见?不得萧霁独自站在那里,忍气吞声,遭人奚落。 “你?既对四公子寄予厚望,便?不该事事都想护着他,”崔循猜到?她的心思,不以为然道,“苦其心志,并无什么不妥。” 萧窈倚栏而立,想了想自己出现在琼芳园时,萧霁那双仿佛骤然亮起来的眼?,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若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我并不会贸然插手,将自己搭进去。可既然不过随手而为,为何不帮他一把呢?”萧窈认真道,“于?大局而言并无任何影响,可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却并非如此。” 她自己当?年初来建邺,颇为狼狈,而今自然是能帮则帮。 但萧窈也知道,自己与崔循观念不同,倒也不曾想过非要令他认同自己,将心中所想说过也便?罢了。 正要往尧祭酒处去,却只觉腕上一紧。 萧窈看?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疑惑道:“是还有什么事吗?” 崔 循摩挲着腕骨,片刻后,又握着她冰凉的指尖:“陪我喝盏茶。” 这话并非问询,也没给她留回绝的余地。 萧窈只得先将领萧霁去见尧祭酒的事情?抛之?脑后,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亦步亦趋跟上。 玄同堂空置许久,因?知今日崔循要来,仆役们紧赶慢赶收拾一番。 燃着炭火,熏了兰香。 甫一进门便觉暖香扑面。 萧窈在一侧落座,看?崔循亲自动手煮茶,只觉他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士族特有的风雅,赏心悦目。 叫人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些,唯恐惊扰。 但她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这时辰,学生们的试卷应当?已经答完,你?当?真不去看?吗?” 崔循道:“尧祭酒德高望重?,由他在,出不了什么纰漏。” 萧窈自然清楚这个道理?,不过是对着崔循似风轻云淡又似凝重?的态度,本能地想找些旁的事情?岔开。 奈何崔循并没给她这个机会。 浅淡的茶香随水汽氤氲而出,萧窈在外时沾染的寒气也逐渐褪去,指尖绕着腰间的细带,叹道:“既有要事,还是不要不上不下吊着了。” 若在旁人面前?,萧窈倒是能沉得住气,暗自琢磨一番。但到?了崔循这里,却并不愿费神多想,只管催他就是。 崔循将茶盏推至她手边:“你?待四公子这般尽心,可曾想过以后?” 萧窈眼?皮一跳。 “我知你?信得过他的品性,眼?下来看?,的确无不妥之?处。”崔循平静道,“但人一旦尝到?权势,能安守本心之?人寥寥无几,届时又会如何?” 如今,萧霁会感念看?中他、扶持他的人,可这份感念能维系多久?有朝一日,又会不会成为忌惮? 这些皆是不得不思虑的事。 崔循对此早有预想,只是恐萧窈犯了惜贫怜弱的毛病,天长日久相?处下来,真将萧霁当?做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一般对待,便?如偏袒晏游一般偏袒他。 崔循从不会如萧巍那等人一样气势汹汹,便?是提及此事,也如琼芳园中士人谈论天气如何、学宫梅花开得如何,闲庭信步,漫不经心。 萧窈却还是从中品出几分?危险的意?味,双手交握,想说萧霁未必就是那样的人,纵有万一,也应是许久以后的事。但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崔循所言有其道理?。 “他……”萧窈心情?复杂,“如今江夏王虎视眈眈,阿霁已是最?好的选择。” 崔循颔首:“我并无弃他之?意?。” “只是想告诉你?,若有朝一日,他欲鸟尽弓藏,我断然不会相?让。甚至会先他一步下手,行不臣之?事。”崔循神色未改,像是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定定看?着她,“萧窈,届时你?又会站在谁那边?” 萧窈被他问得几近错愕,一时说不出话。 只见?崔循那双幽深的眼?似是黯淡些,扯了扯唇角,并不入眼?的笑中透着淡淡的嘲讽,低声道:“我便?知道。” 他似是想要起身离开,可手掌按上两人之?间那张小几,又像是被抽去气力,坐回原处。 身形坐姿如常,可却莫名叫人觉出些许落寞。 许是这些时日费神太过的缘故,崔循虽从未提过,甚至不曾显露出半分?疲倦,但人却实实在在清减了些。 两人朝夕相?处,萧窈自然更知他为灾情?费了多少心力,而今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心头泛起些难言的滋味来。 垂眼?抿了口茶水:“你?知道什么?” “知你?这样的良善之?人,容不下我这等乱臣贼子。” 萧窈从未将崔循与这四字联系在一处,而今听他这样贬低自己,不由得皱紧眉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又怎知不是?”崔循坦然道,“如今你?我能平和共处,不过是因?着我亦不喜江夏王,请圣上过继四公子立为储君,借力打力,才是最?好的选择。” “若将来四公子羽翼渐丰,欲对崔氏动手,我必不会听之?任之?。” “你?应知我,并不吝惜狠辣手段,便?是如法炮制昔年闵帝之?事,也未可知……” 这位闵帝,便?是重?光帝前?头那位未及弱冠便?“坠马而亡”的小皇帝。明眼?人都知道他死得蹊跷,崔循更了解王氏当?初如何设计,轻而易举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再避讳在萧窈面前?提及,明知她会厌恶,却又难以克制,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天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崔循顿了顿,以为是她拂袖离去,下一刻却只觉唇上一热。 萧窈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下,见?崔循如同被扼住咽喉一般,哑口无声时,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好,我知道了。”她跽坐于?崔循身前?,覆上他依旧泛着凉意?的手,“不必张牙舞爪给我看?,我知你?并不纯良,也不光风霁月……” “有些事,我须得再想想,”温热而柔软的唇贴着他,喃喃低语,“只是崔循,你?也多信我几分?吧。” 第098章 萧窈在玄同堂耗了不少光景, 到?琅开堂时,此?处的考教已有结果?。 内侍怀抱书卷,带着些?讨好之意向她道喜:“今载夺魁者, 是崔氏那位五郎。” 崔韶生在崔氏, 自少时就?有家中延请的先生开蒙教学, 便是有什么不解之处,也有崔循这样的兄长可以请教。 他并非那等金玉其外, 只知寻欢作乐的纨绔, 这大半年来又有意回避, 几?乎是扎根学宫。 勤勤恳恳, 一心向学。 能?够从中脱颖而出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萧窈微笑颔首, 又问:“另两?个呢?” 内侍稍一想?, 随后道:“是卢氏的七郎, 还有寒门出身的杨郎。” 萧窈清楚记得学宫所有寒门子弟的名姓, 逢年过?节,总会叫人送些?贴补给他们。而今一听这姓氏, 便知是常去向尧祭酒请教问题的那个,叫做杨鸿光。 她道了声“好”,感到?欣慰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管越溪。 当初虽未曾与崔循达成共识,但她并没耽搁, 一纸书信将人荐到?了晏游那里, 不令他再在学宫蹉跎岁月。 崔循心知肚明,一力压下陆氏的质疑, 由着他去了。 前些?时日, 湘州递上来那封井井有条陈明灾情的公文,便是出自管越溪之手。 在一并送来的书信中, 晏游徐徐讲了近况,又谢她遣来管越溪,令自己得以缓了口气,不必再为湘州纷繁芜杂的庶务发愁,能?专心整治军中事务;而管越溪并没写太多,半页纸,向她道谢问安。 至于这场费尽心思琢磨出来的考教,昔日虽不曾如愿,而今沿用?下来,能?惠及旁的寒门子弟,倒也不算白费。 琅开堂中,如谢昭、桓维这样的人年轻人已先一步散去。唯余崔翁在内的几?位老爷子,与尧祭酒煮茶论道,谈着些?玄而又玄的话题。 萧霁则端坐一旁,垂眼倾听,承受这几?位时不时的打量与问询。 他原以为自己在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先前应付萧巍,也并不费什么功夫。 而今才发现并非如此?。 哪怕眼前这几?位不曾恶语相向,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可那仿佛因上了年纪而逐渐浑浊的眼看过?来时,却令他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萧窈的到?来再次将他解救出来。 “父皇虽在病中,尚未痊愈,却始终记挂着学宫事宜。只是怕我笨嘴拙舌,特地遣了阿霁过?来,晚些?时候回宫说与他听。”萧窈盈盈笑道,“又说先前阴雨连绵许久,如今天寒湿冷,也请诸位家君保重身体。” 众人心照不宣,纷纷道:“劳圣上记挂。” “天色渐晚,”崔翁拢着鹤氅起身,向尧祭酒笑道,“我等便不多叨扰,他日再叙。” 尧祭酒亦起身相送。 萧霁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待到?离了众人,轻唤了声“阿姐”。 萧窈回头?打量,见他脸色稍显苍白,问道:“是累着了?还是有何不适之处?” 萧霁摇头?:“方才有些?话似是答得不妥。” 他一直有着超乎年纪的沉稳,并不露怯,以致常常会令人忘记这只是个未曾历过?多少事的少年。 “无妨。” “我是知道那群老狐狸的。面上看起来与世无争,仙风道骨,实则心眼多得很?,并不怎么好相处。”萧窈笑道,“若只是几?句话不妥,可比我当年初来建邺时好了不知多少倍,实在无需放在心上。” 萧霁听到?“老狐狸”这贴切的形容时,怔了怔,待到?听完她这番笑语,先前微皱的眉眼已舒展开来。 抬手蹭了下鼻尖,欲言又止。 萧窈疑惑:“有何不能?说的?” 萧霁如实道:“只是在想?,谁若说阿姐笨嘴拙舌,我是不能?认的。” 萧窈抿唇笑了起来,瞥见远处相侯的马车,温声道:“回宫吧。” 自那场连绵近月余的冬雨开始,因诸多事务堆积如山,萧窈偶尔会留宿宫中,但崔循总是与她同进同出。 如今夜这般分隔还是头?一回。 但兴许是午后那个如羽毛般轻飘飘的亲吻起了效用?,缓解了日益严重的患得患失,崔循并未有何异议。 只是议过?事,于学宫外见着自家祖父的马车时,心绪稍有起伏。 崔翁推开半扇车窗,见他身后除了随侍的仆役,再没旁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崔循解释道:“圣上如今身体不佳,她放心不下,也是情理之中。” “你?就?偏袒她吧。”崔翁瞥他一眼,“哪有成亲之后,不好好在家中相夫教子,倒为着些有的没的大费周折的道理?” 崔循并不争辩,只由他老人家训斥。 但崔翁早没了当年为了亲事跟他大费口舌的心力,念叨过?,也就?算了。待崔循上车后,才又道:“今日在琅开堂,见着了圣上属意的郎君。” 马车碾过?学宫门前的青石路,杯中茶水泛起涟漪。 崔循道:“祖父以为如何?” “比江夏王强些?。”崔翁深深看他一眼,“你?教了他这些?时日,想?必看得清清楚楚,又何须问我?” “萧霁年纪轻,少历练,寡决断,却并不是那等随波逐流的蠢人,他日不能?等闲视之。”崔循顿了顿,话锋一转,“但如您所言,总比江夏王继任更为妥当。” “他日若有万一,我亦能?应付。” “你?心中有数便好。莫要鬼迷心窍,迁就?偏袒着,将自己给折进去。”崔翁一针见血提醒,“若有朝一日崔氏败落,届时我或已不在,可琢玉,你?决计无法?独善其身。” 崔循并未反驳,只应道:“是。” 崔翁长舒了口气,看着面前的长孙,倒是想?起早些?时候惦念之事,板起脸道:“顾时元今日又在念叨他那重孙。” 这话转变得太过?突然,以致连崔循都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家祖父的用?意,半是失语半是无奈地“哦”了声。 不大想?接这话。 “你?便准备这般敷衍?”崔翁不轻不重地放了茶盏,“若她身体有恙,便应纳妾室……” 作势威胁的话尚未说完,崔循已抬眼看来,目光实在算不得恭敬。 崔翁不由得拍了下书案。 崔循复又垂了眼,淡淡道:“是我身体有恙。” 崔翁:“……” 崔翁被噎得脸都快青了。 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能?身体康健,靠的便是修身养性?,不似桓翁那般嗜酒好饮,也不会轻易动怒大悲大喜。 但每每在萧窈相关的事情上,都能?被气得快要吹胡子瞪眼。 “许是机缘未到?。有些?事情本就?难以强求。” 崔循为他添了茶水,就?此?揭过?。 - 随年节渐近,各处张灯结彩,触目所及皆是喜庆之色。 重光帝的身体稍有起色,陆续叫人传了些?托病在家,寻常见不到?一面的老臣入宫,说是叙旧,但个中意味并不难猜。 萧窈若在时,会在里间旁听这群滑不溜手的老狐狸打太极,哪怕对他们一贯的德行早有了解,偶尔还是忍不住翻白眼。 唯有崔翁的态度令她有些?意外。 并未装傻推诿,反倒是重光帝说什么便应什么,更无异议,像极了忠心耿耿的纯臣。 萧窈琢磨了会儿,猜到?八成是崔循那里已经知会过?。 崔翁情知此?事已经撇不开干系,断然没有首鼠两?端,他日转投江夏王那里的余地,便索性?来做这个拥护储君的人。 最后那日来的是桓维。 桓翁虽去,但桓维尚有几?位叔父在,本不该轮到?他,但在萧窈的建议之下,重光帝还是召了他来祈年殿。 一来是因桓大将军的书信必然经他之手,没必要舍近求远。二来,桓维的性?情既不似他祖父那般心胸豁达看得开,也不如他父亲那般手腕强横,内里实则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萧窈漫不经心听完,待他告退后,合了礼单往外间去。 “桓氏犹在观望。大将军虽有意扶持江夏王,可桓氏身处建邺的族人多有顾忌,不敢贸然行事,”萧窈道,“元日祭宗庙,父皇便可昭告天下,过?继阿霁,立为储君。” 重光帝原就?有此?意,颔首应下。 萧窈又道:“桓氏那里也应令人看好。桓翁已过?身,万勿令桓维及其儿女离建邺,回荆州,否则桓大将军怕是无所顾忌。” 重光帝思忖片刻:“此?事只怕难办。” 纵然加强城门布防看守,又或令人在外盯梢,可偌大一个桓家,算上仆役足有上千人,又如何周全?得过?来? “阿父以为,桓家其他几?房能?安心由他们离开吗?届时若桓大将军真?有异动,他们这些?在建邺的人,性?命便悬在刀尖之上。”萧窈摩挲着手中的礼单,轻笑道,“我来办就?是。” 这些?时日下来,重光帝已经渐渐习惯将事情交给她,下意识点了头?。可瞥见她似是又清减些?的脸颊,叹道:“你?这般辛劳……” “无妨。”萧窈眉眼一弯,“只是还有一事,想?求父皇应允。” 重光帝失笑道:“你?只管说就?是。我岂有不应之理?” 萧窈端坐着,清冽的声音响起,缓慢却又坚定。 “将宿卫军的虎符,交由我来掌管吧。” 第099章 因临近年关, 除却宫中诸多?事宜,萧窈还得顾及崔氏与各家往来交际这?样的庶务。 两处皆不是省油的灯,便免不了多?耗精力。 她自?己起初并未察觉有何不妥, 崔循着意吩咐, 令府中厨子平日多?做些补血益气的饭食时, 还一度觉着小?题大做。 后来换上去?岁裁制的冬衣,见?腰间富余, 这?才意识到自?己当真?在不知不觉中清瘦不少。 阳羡长公主抵建邺这?日, 落了场薄雪。 萧窈原本正在暖阁听崔循与人?议事, 得了消息后, 悄无声?息从后门离开, 往栖霞殿去?。 还是婢女抱着狐裘追上来, 才想起自?己没来得及添衣。 她披着柔软暖和的白狐裘, 蓬松的风帽几?乎遮去?半张脸, 更?看不清身形。 可才打了个照面,阳羡长公主眼中的笑意尚未褪去?, 眉头却已经先皱了起来。拢着她纤细的手,语重心长道:“是崔循待你不好?” 萧窈愣了愣,哭笑不得地摇头。 这?事真?怪不着崔循。 毕竟他?每日要?忙的事情只多?不少,甚至还要?抽空看着她好好吃饭。 她从前就不是个每日按时按点用饭的人?。而今忙起来,或是没胃口, 或是困得只想回卧房睡觉, 随意吃两口点心便要?撂开。 在宫中时,伺候的婢女们倒是不敢劝太多?, 但晚间回了家中, 崔循却并不纵着她如此。 哪怕她软着声?音撒娇抱怨,说自?己“困得厉害”, 崔循却依旧不为所动地同她讲道理,“你每日劳心劳力,若是再不好好用饭,用不了多?久身体便要?垮了。届时再想做什么?,只怕有心无力,难以为继。” 这?话有点夸大其词的意思,但又的确是这?个道理,萧窈难得没争辩得过崔循,只好每日乖乖同他?一处用饭。 流水似的补品多?少有些效用。 这?些时 日累是在所难免的,但精神尚好。 “只是近来格外忙些,年节过后,想来便会清闲许多?。”萧窈回握自?家姑母的手,含笑问候,“我原还想着,您兴许明?日才到。” 萧斐端详片刻,见?她人?虽清减些,但那双眼依旧灵动,如含了星子般晶亮,这?才放下心来。 “什么?事值得你这?般操劳?”萧斐牵着她进了栖霞殿,玩笑道,“若是士族间往来,倒不必十分费心,纵是有什么?疏漏,想来也无人?敢为此同崔琢玉为难。” 栖霞殿内陈设如旧。 一早就有宫人?洒扫收拾过,较之萧斐前回离开时,只多?了瓶中供着的新鲜花枝,与一坛酒。 萧斐一眼认出瓷坛上的刻纹:“这?是谢家的酒。” “是。”萧窈凭几?而坐,解释道,“早些时日谢翁入宫时送的,父皇而今已不应饮酒,闲置可惜,我便叫人?送到这?边。” 萧斐在阳羡时,已然知晓建邺的暗流涌动,也听闻重光帝召老臣们入宫之事。而今见?她这?般稀松平常提及,便知顺遂,颔首道:“这?便再好不过了。” 萧窈看了看这?酒,又想了想暖阁中议事的崔循。 “择日不如撞日,”萧斐已先一步替她做了决定,“正好开了这?酒,接风洗尘。” 萧窈已有许久未曾饮酒,既没有闲情逸致,也没有合适作陪的人?。 毕竟若非是宴饮这?等场合,崔循平日算得上滴酒不沾,找他?喝酒与对牛弹琴并没什么?分别,兴许还要?被告知饮酒如何伤身。 想想就算了。 以致她如今酒力倒像是退步许多?,不多?时,便有些头晕。 托着腮,疑惑不解地对着杯中清酒发愣。 萧斐一见?她这?模样便止不住笑,目光触及她纤细的小?臂,及松松垮垮垂下的珍珠缠丝金钏,又忍不住叹气。 “窈窈近来在为何事忙碌?”萧斐轻唤道,“可是又有谁与你为难?” “冬雨成灾……有复起苗头……”萧窈口齿不清地嘟囔了句,闭了闭眼,勉强理出些许头绪,“还有江夏王与阿霁,宿卫军中事务……” 萧斐讶然:“窈窈何时懂这?些?” “不大久,”萧窈眨了眨眼,“还在学?。” 她最初面对这?些,称得上手足无措,一度后悔过自?己少时不学?无术。后来听崔循轻描淡写?一句,“武陵无人?能教你这?些”,才算释然。 其实不独武陵,便是在士族云集的建邺,也没几?人?敢说自?己教得了。 而崔循在此道上的确是再好不过的老师。 萧窈听朝臣议事听得愈多?,就愈发能分辨高下,偶尔也会为自?己当初腹诽崔循应当去寺庙念经感到一丝丝愧疚。 她少时嫌枯燥,避开教书先生逃课时,并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哪怕磕磕绊绊、焦头烂额,却还是想学会些什么。 萧斐却因这寥寥几字沉默下来。 良久后,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鬓发,轻笑道:“窈窈很厉害。” 这?场雪自?夜间落下,及至傍晚,屋檐上已积了层雪。青石铺就的宫道,倒一早就被内侍清扫得干干净净。 知羽通传过,又出门见?这?位着朱衣官服的少卿大人?,恭敬道:“长公主请您入内。” 崔循是来接人?的。 他?议事过进暖阁,却并没如往常那般见?到满眼期待、等着问话的萧窈,问过侍从才知,是早些时候得了阳羡长公主的消息后便已离开。 他?知萧窈与长公主感情深厚,等了许久,见?天色渐晚这?才过来。 甫一进门,便见?着了窗边的萧窈。 她似是才睡醒,鬓发上的钗环饰物皆已卸去?,泼墨似的长发随意披散开来,甚至有些凌乱。 披着绵软的毯子,正专心致志摆弄着手中的雪。 窗沿摆着几?只已经捏成型,圆滚滚、憨态可掬的小?雀。 知羽正要?出声?提醒,余光瞥见?那位仿佛无论何时都游刃有余的少卿竟就这?么?停住脚步,犹豫片刻,悄无声?息地闭了嘴。 萧窈是在又捏完一只小?雀,用胡麻为它点了眼,同先前那几?只放在一处时,抬头见?着立于细雪中的崔循。 他?今日身着朱衣,长身而立,愈发衬得身形如竹,肌骨如玉。 倒像极了当年初来建邺,两人?于祈年殿外擦肩而过那日。 萧窈趴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向他?勾了手。 这?动作并不稳重,甚至称得上轻佻。崔循却连眉头都没皱,拂去?肩上细雪,进了她休憩的偏殿。 婢女捧了衣物上前伺候,却见?她摇了摇头:“出去?吧。” 萧窈醉酒后睡了半晌,才醒不久,整个人?显得漫不经心而懒散,声?音也不似往日那般清亮。抬眼看向崔循,似笑非笑道:“少卿来服侍我。” 任是谁,也不会将?崔循与“服侍”这?个词想到一处。 婢女临出门前隐约听了这?句,险些咬了舌头,忙不迭跨过门槛回手关了门。 崔循倒没恼,只是神情有些无奈。 萧窈便又问:“好不好?” 崔循喉结微动,缓步上前。 他?这?样的出身,自?然不曾伺候过人?,许多?事情做起来便难免生疏,尤其是在萧窈仿佛打定主意要?作弄他?的情况下。 白净如雪的赤足踩在朱红官服之上,萧窈偏头看他?,含笑催促:“冷。” 崔循闭了闭眼,按下心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杂念,为她系袜穿鞋。 “嗳,”萧窈披着绒毯打量,调笑道,“我初见?你之时,便想着他?日后宅该养这?样一位。” 崔循动作一僵,攥着她脚踝的手收紧了些。 萧窈自?顾自?笑道:“但若是只会这?般笨手笨脚服侍人?,却叫人?喜欢不起来……” 话音未落,便觉肩上一重,仰面倒在了绵软的锦被上。 崔循欺身上前,单膝跪于床榻边沿,抵在她腿间。鸦羽似的眼睫垂下,声?音平静却又有些哑:“殿下后宅养人?,只是为了伺候穿衣不成?” 原本落在脚踝的手,攀上柔滑如凝脂的小?腿。 萧窈只觉被他?指尖触及的肌肤隐隐酥麻,下意识挣了下,没挣脱。便一脸无辜看着他?,提醒道:“这?是栖霞殿。” 崔循沉默片刻,松了手:“我知。” 说罢,便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一言不发地继续服侍她穿衣。 因顾忌着连日劳累,时常困得厉害,沾了枕头不多?时便能入睡,崔循已经有段时日未曾扰她,每日晚间只安静拥她入眠。 萧窈视线触及他?因方才那场撩拨而起的反应。想了想,在崔循为自?己整理衣裙系带时,忽而开口道:“去?朝晖殿吧。” 崔循一怔。 疑心自?己会错了她的用意。 萧窈道:“若是不愿,那便算……” “没有不愿,”崔循为她理好腰间的环珮,“乐意之至。” 除却武陵自?少时起居住的院落,朝晖殿也算得上是萧窈的闺房。她心中一动,决定来此处时,并没想过某些事情在此处会别添一重意味。 崔循的目光已经像是要?将?她拆吃入腹,手上的动作却还是慢条斯理,剥笋一般,褪去?不久前才为她穿上的衣裙。 萧窈愣是被他?磨得有些难耐,小?声?催促,只是待他?无所顾忌地索求时,没撑多?久便又语不成声?地讨饶。 崔循似是叹了口气:“是我伺候得不好吗?” 萧窈:“……” 怎么?有人?这?般小?气。 崔循又问:“殿下还想要?旁人?来伺候吗?” 第100章 章 萧窈各种意义?上地放纵了一日。 没做什么正事, 醉酒睡了半晌,晚间又被崔循打着“伺候”的名义?厮缠,自己也记不得几更天才睡去。 耳鬓厮磨间的愉悦做不得假, 只是第?二日醒来, 腰酸腿软也是真的。 一室寂静, 暗香浮动。 她窝在绵软如云的锦被中,几乎生出些惰意来, 想?再合了眼, 睡到日上三竿才好。 崔循已起身?换了衣裳, 见她睡眼惺忪, 低声道?:“既困着, 便继续歇息吧。” “算了, ”萧窈轻拍着脸颊, 掀了锦被, “今日还有事情要?做。” 她接了谢家的请帖,昨日也与阳羡长公?主约定, 一同过去。倒不单单是念在素有交情的份上,更要?紧的是,桓氏三房那?位夫人卢氏应当也会前来,有些话要?说。 候着的婢女听着动静,正要?上前服侍, 被崔循扫了眼, 不明所以地迟疑在原处。 崔循接过衣物。 婢女埋着头,没敢有任何异议。 萧窈看在眼里, 失笑道?:“先前那?不过是几句玩笑话。你自有要?紧的事情要?做, 实在不必为这点细枝末节耽搁。” 崔循并没应,只言简意赅道?:“费不了什么功夫。” 见他态度并无松动之意, 萧窈便也只好认了。 崔循亲手帮她穿上层层衣裙,以指为梳,将睡了一夜略显毛躁的长发?理顺。指尖蹭了蹭柔软的耳垂,目光微黯:“我不擅绾发?……” 他做事有条不紊,并不拖沓,但萧窈从未觉得穿衣会是这样漫长的事情,脑海中莫名浮现崔循慢条斯理解衣带的模样,险些脸都红了。 闻言,连忙抓了他的手:“让红珠她们来就是!” “好,”崔循捏了捏她指尖,“他日若得空,我学?些。” ……实在有些太上进了。 萧窈一大早被他扰了心神,直至见着阳羡长公?主,才将思绪悉数收拢回来,大略讲了今日打算。 “你是会挑人的。”萧斐斜倚迎枕,抚着膝上的手炉,“桓家三房为庶,与大将军早有嫌隙,只是碍于强权不敢相争。卢氏又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绝不会想?要?赌上身?家性命,来博更进一步的富贵。” 先前因着王旖,萧窈已将桓家摸得一清二楚,也曾有意无意与卢氏打过交道?,说得上话。 闻言道?:“姑母也这般想?,我便放心了。” “而?今江夏王虎视眈眈,夹在其中,他们自己心中恐怕也难安。若是个有成算的,便该给自己留条后路。”萧斐了然道?,“今日之事,兴许费不了你多?少口舌。” 这本就是桩互惠互利的交易。 待到梅园遇着卢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议定。 长公?主与谢老夫人亲厚,一年到头只见这么一回,总要?多?留些时辰。萧窈在此?用过饭,先一步告辞回宫。 议事厅中寂静无声。 朝臣已陆续散去,只萧霁仍坐在书案后,专心致志翻看面前的竹册。听着殿外内侍行礼声,这才回过神,含笑问候:“阿姐来了。” “只管坐着就是,不必起身?。”萧窈拦下他,瞥了眼那?竹简,不由笑道?,“这是元日祭礼的章程?” 萧霁道?:“正是。” 虽未正式昭告天下,但立储的诏书已然拟定,如今这份章程也是依着从前储君的待遇拟定的。 萧窈端详着萧霁看似平静的面容,从中窥见些许紧张。 “不必担忧。虽说祭礼那?日是繁琐了些,但只要?记住章程,做自己应做之事便好。”萧窈在一侧落座,关切道?,“可有何处不明白?的?” 萧霁摇头,犹豫片刻后才道?:“我只是……恐怕自己接不好重担。” 在东阳王诸多?子弟中,萧霁算出挑的一个。 虽说生母出身?低微,但他聪慧得体?,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这些年顺风顺水,受过诸多?称赞。 纵不曾因此?自矜自傲,但毕竟是年纪轻轻的少年,心中多?少有过得意。来建邺之前,也不可避免地揣了期待。 直至开始接触朝局政务,看得越多?,越明白?自己的无知。 而?在重光帝金口玉言,告知元日祭宗庙,将昭告天下立他为储时,他最先觉出的竟非欣喜,而?是凝重。 这样的情绪太过软弱,本不该示人。 但面对这位温柔有趣的阿姐,萧霁犹豫过,最后还是想?看看她会作何反应。 萧窈那?双清亮的眼中并无任何鄙夷或是轻蔑,微怔后,竟有笑意。 萧霁不明所以。 “你会这样想?,可见是想?将事情做好的,我自然为之欣慰。”萧窈解释过,温声道?,“阿霁如今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更何况,他前几日还曾同我提过,阿霁是可塑之才。” 她不惯称呼崔循为“夫君”,每每提及,皆是用一个“他”字代指。 萧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阿姐又在哄我。” 因这话实在不像出自崔循之口。 他这样一个人,议事时能?颔首道?一句“不错”,已经足够说话之人受宠若惊了。 萧窈只是习惯性想?要?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被萧霁道?破,不尴不尬扯了扯唇角。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答,萧霁又笑了起来:“少卿虽性情冷淡,但这些时日承蒙他指教,我心中十分感激。” 顿了顿,又道?:“阿姐能?这样想?,我亦十分高兴。” “必尽心竭力,不负所望。” 少年的态度坦然而?真诚,声音掷地有声。 崔循步上台阶,驻足听完这么几句,面色未改,深不见底的眼眸波澜不惊。 将进未进之际,门?上悬着的冬帘被人从屋内分开,暖香袭来。 萧窈同他打了个照面,难掩惊讶。 稍一犹豫,同他离了议事厅前,这才问道?:“你何时来的?怎么不进门?,倒要?在风里吹着。” “姐弟谈心,我若进了岂不打扰。” 人情世故上这话倒没什么问题,堪称体?贴入微,只是被崔循用这种平淡的语气说出来,透着股别样的意味。 萧窈知道?他的心病,笑道?:“有什么妨碍?你不是外人。” 她想?哄人时,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崔循下意识握了那?只柔软而?温暖的手,任由彼此?的体?温相互浸染。 “他如今这年纪,比我当年初来建邺时还要?小那?么一些,无亲人在侧,却要?面对许多?麻烦,十分不易……” 萧窈知他是个不大能?共情的人,初衷是想?令他体?谅一下萧霁,崔循在听了头一句后,却回忆起她初来建邺时生出的那?些风波。 这其中,王家寿宴之事最为严重。 萧窈因此?被罚去伽蓝殿静思己过,此?后更是大病一场,再在人前露面时,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清瘦许多?。 他也曾为此?令人送了许多?名贵补品。 后来两人关系逐渐缓和,谁也不曾再提过此?事。 时至今日,崔循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在那?时,萧窈也曾期盼过能?有人如她为萧霁解围这般,为她做些什么。 只是并没等到。 彼时王家势大,王滢更是行事骄横,宴厅中那?些女郎或是明哲保身?一言不发?,或是附和王滢,添油加醋指责她的不是。 而?他在做什么呢? 崔循受王陵相邀同往女郎们身?处的宴厅,大致扫过,实则是看出些古怪的。只是萧窈实在倔得厉害,不低头,也不辩解。 在一众柔弱女郎中,显得桀骜不驯。 他那?时想?,若不叫她撞南墙,长些教训,将来说不准还要?闹出怎样难以收场的是非。 所以顺水推舟,听之任之。 “怎么了?”萧窈觉出攥着自己的手逐渐收紧,颇有些无奈,“我只是替阿霁说几句公?道?话,你总没有小气到,连这些都听不得吧?” 崔循回过神,卸了手上的力道?。 萧窈对他的情绪再敏锐不过,觉出不似为萧霁之事介怀,狐疑道?:“你在想?什么?” 却只见崔循欲言又止,眸光闪动。 他少有这样游移不定的时候,萧窈心中倍感稀奇,葱白?似的手指攥了他衣袖一角,轻轻晃了晃:“不能?说给我听吗?” 崔循向来是不大能?招架得住她撒娇的。心中波澜起伏,唇齿间只觉涩然:“伽蓝殿。” 萧窈始料未及,待想?明白?其中曲折的关系后,轻笑了声:“过去这么久的旧事了,想?它做什么?” 她俨然一副浑不在意的模 样,才松开衣袖,却被他攥住。 修长的手扣入指间,十指交握。 “你该怨我的。”崔循近乎叹息。 萧窈情知绕不开此?事,想?了想?,坦然承认:“我怨过你。” 甚至可以说,恨屋及乌怨过崔循很长一段时间。 还是后来受了他许多?好处,过意不去,才渐渐淡忘。 “而?今再想?,那?时确实做得多?有不妥,稚嫩冲动,意气用事。”萧窈自我反思一番,眨了眨眼,却又话锋一转,“但我并不后悔。再来一回,兴许还会如此?。” “若能?再来……” 萧窈问:“如何?” 崔循显然不擅做这等假想?,喉结微动,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得出来。 耳侧霜雪似的肌肤隐隐泛红。 萧窈愈发?好奇,踩上一旁的太湖石,身?量与他齐平,附耳催促:“你哄哄我啊。” 第101章 又?是一年除夕, 辞旧迎新。 依着?往年的惯例,崔栾携家眷自京口而来,各房齐聚, 家宴团圆。 崔翁见着?常年在外的儿子, 自是高兴。 再看崔栾带回来的一双儿女, 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心中更是欣慰。 只是和蔼问过他们近况, 目光自宴厅扫过, 瞥见独坐的崔循后?, 捋着?长?须的手不由一顿, 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按理说, 萧窈此时应陪在崔循身侧的。 她虽为皇室出身的公主, 但?既已嫁过来, 便为崔家妇,哪有除夕这等时节却回宫去的道理? 但?她还是回去了。 崔循没拦, 甚至还平静地替她分辩一番。 只是无论用再怎么委婉的言辞修饰,都改变不了本质。 崔翁很是怒其不争,险些?折了自己那根用惯了的钓竿。 还是老仆反复劝慰,一说是重光帝而今身体不佳,今回宫宴又?有江夏王世子, 想必公主放心不下?;又?说年节动气?实在伤和气?, 才令老爷子勉强按捺下?来。 只是如?今见宴上旁人?妻子俱在,崔循形单影只, 又?忍不住皱眉。 崔栾打眼一看, 便知自家老父亲为何不平。斟了杯酒,劝道:“琢玉既应允, 便是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商定的事情,您又?何必为此介怀,累得?自己心情不佳。” “岂有此理?”崔翁冷脸道,“除夕本应团聚,倒叫琢玉独自在此。” 崔栾笑眯眯道:“父亲若是心疼琢玉孤身在此,不若叫他陪公主去……” 话音未落,便被崔翁瞪了一眼:“什么混账话!” 眼下?已是夫纲不振,若是如?此,岂非长?孙成了赘婿? 崔栾挨了训也没放在心上,叫小儿子过去陪祖父说话,自己则端了杯酒,在崔循身旁落座。 崔循未曾饮酒,见着?他来,才举杯略沾了沾唇。 崔栾道:“年节家宴,便是多喝些?酒也无妨,随意自在些?。” 崔循摇头:“叔父知道的,我酒量不佳。” “便是醉了,叫人?扶你回去歇息就是。”崔栾压低声音,意有所指道,“还是说,晚些?时候你另有安排?” 说着?,有意无意瞟了眼崔翁。 崔循被戳破心思,难得?窘迫地轻咳了声。 “无妨,无妨。叔父当年为见心上人?,还去翻过墙,险些?被当作偷窃的贼人?送官。”崔栾品着?陈酒,毫不介意提及自己当年的糗事,感慨道,“年轻人?合该如?此。似你从前那般老气?横秋,才不好。” 崔循眼中浮现笑意:“多谢叔父提点。” 崔翁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用过饭,渐渐有了倦意,由老奴扶着?回去歇息。各房便也陆续结伴散去。 崔循出了门,接过仆役递来的大氅。 “马匹已经备下?。”松风恭谨道。 往常崔循出门大都乘马车,能隔绝旁人?视线,器物一应俱全,便宜办公、休憩,但?却慢。 昨日萧窈道明除夕要在宫中,又?问他家宴后?能否来陪自己时,崔循犹豫片刻后?还是应了下?来,吩咐松风备马。 养尊处优,循规蹈矩的世家公子,是不该这般行事的。 但?他还是做了。 暗流涌动的宫宴已然散去,萧窈不曾回朝晖殿,而是来了城楼观灯。 除夕虽比不得?上元节那般,有各式各样的花灯、灯楼,映得?秦淮一带如?天?河。但?城中各处也已经装点布置上,渺茫夜色之中,有灯火万家。 崔循登楼,见着?凭栏独坐的萧窈。 萧窈身着?织金妆花红裙,披狐裘。发上金钗珠玉,衬着?雪肤红唇,艳丽得?不可方物。回头看他时,眼波流转,眸中映着?檐下?烛火的光,笑得?狡黠灵动。 有那么一瞬,崔循只觉心跳仿佛都快了些?。 “你我这般,像不像幽会?”萧窈戏谑。 崔循已习惯她信口胡诌,无奈一笑。近前,将她被风乱的鬓发拂至耳后?,低声强调:“你我是夫妻。” 又?问:“宫宴可还顺遂?” 萧窈点头,鬓上的凤凰衔珠步摇随之晃动:“你真该看看萧巍的脸色。” 崔循了然道:“可以?想见。” “他如?今在建邺,与?江夏往来通信多有不便,桓维又?无意鼎力相助,便是再怎么不甘,眼下?也只能忍气?吞声。”萧窈稍稍正了神色,“但?我观他态度言辞,江夏那边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但萧窈原本也没指望,仅凭立储便一劳永逸。 说是“幽会”,实则却聊起这些来。 崔循并未打断,只拢了她的手,安静听着?。 待萧窈大略讲过自己的打算,微微颔首,道了声“不错”。指尖摩挲着?她纤细的手腕,低声问:“想这些?,不会厌烦吗?” “有时会,”萧窈顿了顿,坦然而认真道,“但?我总要做些?什么。” 从前争吵时,崔循曾咄咄相逼,告诉她不独士族藏污纳垢,皇室亦如?此。 萧窈无法反驳。 因就连她给了颇多照拂的寒门学子,也并非个个都如?管越溪、杨鸿光这般上进。甚至有人?被纨绔带着?胡来,出入秦楼楚馆,为他们代写功课,逢迎奉承,低声下?气?讨好。 明明当初皆是尧祭酒亲眼看过,精挑细选的人?,却也会如?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萧窈自学宫属官递来的奏疏得?知此事,初时愤怒,渐渐却觉出些?难过。 她独自枯坐许久,最后?叫人?传了谢昭来。 虽说今时不同往日,谢昭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闲散无事的协律郎,但?他身上到底还担着?学宫司业一职。 学宫递来这封奏疏,是因此事牵涉几?位世家子弟,属官们不敢贸然处置,故而特?地请示上意。 萧窈将这封奏疏给了谢昭,叫他查明原委,再着?人?按规矩责罚。该罚戒尺的罚戒尺,该抄书的抄书,不得?有任何偏颇容情之处。 谢昭没什么避讳,立时应了。 却没告退,倒是看着?她欲言又?止。 萧窈问他缘由,谢昭玩笑一般开?口道:“臣原以?为,公主会叫人?将他们都撵了,免得?留着?碍眼。” 萧窈没好气?瞥他一眼。想了想,又?的确像自己早几?年能做出来的事情,便无奈叹道:“我倒是想。” 谢昭又?道:“公主若心中难过……” 萧窈没叫他将话说完,面无表情道:“召你来时,已经难过完了。” 难过归难过,事情也总是要做的。 谢昭像是头回认识她一样,怔了片刻,随后?收敛了笑意,垂首赔礼:“是臣看轻了公主。” 萧窈懒得?计较,抬手打发他办事去。 她其实能猜到谢昭的心思,也明白崔循的用意。 在他们眼中,她就像是枝合该养在温房中的花,天?真到受不得?日晒雨淋,狂风一吹便要折了。 但?不是这样的。 “我已知世上事并不非黑即白,也难一概而论。士族风气?糜烂,萧氏谈不上干净,就连寒门子弟也泥沙俱下?……” 萧窈声音很轻,几?乎融入夜色之中。 “这样的世道不好。”她轻轻勾着?崔循的小指,“……所以?我想试试,能不能让它稍微好那么一点。” 这话说得? 有些?大言不惭,萧窈自己也没有十足的底气?。但?她想了很久,自己还是当不成闭目塞听,在谁的庇护之下?醉生梦死的人?。 萧窈仰起?头,想看看崔循对这番自不量力说辞的反应,却觉眼前一暗。 崔循遮了她的视线。 萧窈眨了眨眼,长?睫划过掌心,令他从来稳健的手轻颤了下?。 早些?时候,崔翁得?知萧窈今夜不出席家宴时,生气?之下?曾不解地质问,“你这般鬼迷心窍,究竟爱她什么?” 崔循未答。而眼下?,他清楚地触及了那个答案。 他是个知世故而世故的人?,规行矩步,游刃有余地利用那些?俗世所认同的规则,从中攫取利益。 与?此同时,心底却又?鄙夷。 有对士族的,也有对此自己的。 萧窈昔日说他表里不一,并没说错,他也常觉自己虚伪。 而萧窈是生机勃勃,常开?不败的花。 又?或者……只是一粒草籽。 不知何时被风吹进他心上那片荒芜,生根发芽,又?不知何时已蔓生一片,再难连根拔除。 萧窈轻唤了他一声,细白的手分开?狐裘,掌心稳稳托着?一物。 崔循垂眼,认出那是宿卫军兵符。 “我知你放心不下?阿霁,恐倾力扶持,最后?换来鸟尽弓藏的下?场。从前并非没有这等事,你有此顾虑,是情理之中。”萧窈轻声道,“崔循,你信我吧。” “宿卫军归于我手。”萧窈道,“我不用谁压倒谁,只想要一个平衡。” “若将来阿霁先被权势冲昏头脑,悖逆初心,我不会站在他那边胁迫于你。”萧窈咬了咬唇,又?道,“你也应知我的底线。” “我留一分私心给你。” “可若有一日,你如?王氏之流,我便……” 她想说,“我便弃你”。 可尚未说出口,便觉唇上一热。 “若有那么一日,”崔循含着?她的唇,低低地笑了声,“萧窈,你便杀了我。” 唇齿相依,呼吸交错。 他将这样一句决绝的话说得?犹如?天?长?地久白首不离的誓言。 萧窈微怔后?,仰头回应这个突如?其来又?极尽缠绵的吻,轻笑道:“好。” 第102章 元日祭礼。 重光帝昭告天下?, 过继东阳王第四子萧霁,立为储君。 于心照不宣的士族而言,这倒不算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毕竟萧巍刚来?建邺, 重光帝就从东阳将萧霁接了过来?, 居于宫中, 还令他旁听参与朝臣议事。 再后来?,更?是陆续召见老臣。 只要不是蠢的无药可救, 都能看出端倪。 真正出乎意料的是, 重光帝将宿卫军交到了公主手?中。 且不说为着此事, 几方?已经拉扯僵持许久, 公主她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 如此安排岂非玩笑? 震惊错愕后, 不少人又渐渐回过味—— 圣上此举只是想借此卖崔氏一个?好罢了。那兵符说是交由公主, 实则说不准已然在崔循书案上。 朝臣大多对此无可无不可, 倒是谢氏这边有人意难平。 谢昭才出朝会正殿,便被自家叔父拦下?。 “此事就这么便宜了崔琢玉?”谢尚眉头微皱, 压低了声音,“先前种种,岂不白费功夫!” 谢昭道:“叔父何出此言?” 谢尚疑惑:“你如何不明白。圣上此举,与将宿卫军交于崔氏何异?” “公主是公主,崔氏是崔氏。”谢昭不慌不忙道, “叔父将来?自会明白。” 谢尚愈发疑虑, 只是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余光瞥见出门来?的崔循, 老神在在地闭了嘴。 谢昭却无避讳之意, 迎着崔循,从容道:“我?家十一郎近来?读兵书, 对排兵布阵等军中事务颇感?兴趣,央了我?两回,说想去长见识。” “我?欲令他去宿卫军学上一段时日,琢玉可否通融?” 崔循瞥他一眼:“宿卫军中之事,自有公主决断。” 谢昭含笑道:“既如此,那我?便……” “不过既提了,”崔循少有径自打?断旁人说话的时候,有些失礼,却又从容一笑,“我?正要去寻她,代你问过就是。” “想来?她自会应允。” “也替你省了再问的功夫。” 谢昭:“……” 他少有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同崔循对视了眼,缓缓道:“那便有劳了。” 崔循颔首。 他到议事厅时,萧窈正在暖阁中接见宿卫军的沈墉。 这是先前晏游在时一力提拔上来?的副官,能力不凡,性情?忠直。晏游离开时,萧窈不少事情?都是交由他来?办,从未出过差池。 “……我?还不大通军中事务,是个?门外汉,就不在你这等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了。”萧窈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声音温和,“练兵之事,仍依着晏游在时拟定的章程就是。” “寻常事务,由你来?决断。” “若有什么麻烦,又或是紧要之事,无需避讳,务必知?会我?。” 沈墉垂首道:“遵命。” 待萧窈吩咐妥当,沈墉退下?后,崔循方?才露面。 萧窈正翻看着近来?军中送来?的公文,听了谢十一郎之事,便叫人知?会沈墉,叮嘱道:“少年心性,若只是想去学一段时日倒无妨,但若胡来?添乱,不必留什么情?面,只管撵他回家去。” 内侍听命,自去传话。 萧窈看向在自己身侧落座的崔循,又有些疑惑:“既是谢家事,如何是你来?讲?” 崔循牵过她的手?,如上好的玉石一般把玩着,似笑非笑道:“这就得?问谢潮生了。” 他与谢昭之间?,原也算说得?上话的朋友。只是自横插一手?与萧窈定亲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微妙起来?。 谈不上深仇大恨。 但并不妨碍谢昭时不时给他添堵。 崔循三言两句讲了原委,恶意揣度道:“兴许他以为,你我?之间?会因宿卫军的归属生出嫌隙。” 萧窈顿觉一言难尽,沉默片刻后,没?好气地笑了声。 崔循道:“卿卿以为,谢潮生不是那样的人?” “我?只是在想,”萧窈轻轻勾着他的小指,扯了扯唇角,“是不是给你们?的事情?太少了。” 不然何至于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崔循失笑,抬手?拥她入怀,低声道:“我?只在你这里歇一刻钟。” 平心而论,近来?朝中得?用之人没?谁是清闲的。 尤其年节前后,士族之间?总难免会有推脱不掉的往来?应酬,再加上朝中积压着的政务,为数不多能干活的人自是忙得?不可开交。 萧窈与崔循朝夕相处,知?他有多劳累。听此便有些心软,抬头亲了亲他的唇角。 崔循似是愣了下?,随即抚上她的脖颈,顺势加深了这个吻。 萧窈自己先挑起来,再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到最后唇脂花了大半,虽不知?究竟消磨了多久,但总是要比一刻钟长上许多。 她取了帕子,慢慢擦拭着晕开的唇脂,看了会儿崔循,最后将目光放在书案摊开的公文上,聊起正事。 “萧巍应当不日就要离京,返还江夏。”萧窈轻叩着书案,“我?虽能拦桓维,却拦不了他,不然恐适得?其反。” 崔循饮了口茶水,声音恢复些,平静道:“扣下?他也没?多大用处。” 桓大将军重视桓维这个?悉心培养的长子,投鼠忌器,因而有效用。 可江夏王子孙众多,虽立了萧巍为世子,却并不非他不可。若真有谋逆之心,绝不吝于舍弃这么一个?儿子。 萧窈清楚这个?道理,微微颔首。 “按下?桓氏,江夏王孤掌难鸣。”崔循道,“纵他当真发狂,兴兵谋反,湘州兵 马也足以抵挡,威胁不到京都。” 萧窈随即道:“我?已去信告知?晏游,令他多加防备。” “既如此,那便将心放宽些吧。”崔循觉察到萧窈紧绷的情?绪,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眉眼,提议道,“阳羡长公主难得?来?建邺,你陪着她一道出去,散散心也无妨。” 萧窈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皱了眉头,长舒了口气,向他玩笑道:“怎的还撺掇我?出去玩?你应是那等再严苛不过,十天半月也不给一日休假的先生才对。” “长公主看我?的目光已不大对,若是如此,恐怕真要认为我?苛待了你。”崔循道,“安心去就是,万事皆有我?在。” 萧窈道了句“好”。 见崔循便要起身离开,又似是想起什么,连忙叫住他。 崔循触及她游移不定的目光,有些不解:“还有何事?” “你这里,沾了我?的唇脂。” 萧窈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崔循矮身,拿了帕子为他擦拭。 崔循眸色稍黯,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萧窈被他看得?心虚起来?,辩解道:“我?只是觉着,你这般模样好看……” 所以方?才一直没?提醒。 时下?风气以阴柔为美?,郎君们?平日里的衣着打?扮皆精致极了,甚至还有如女郎一般敷粉涂朱的。 萧窈向来?欣赏不来?这种,尤其不喜欢那种身上香气重得?几乎叫人晕过去的郎君。但方?才见着崔循沾了胭脂,唇红齿白的模样,只觉风流绮丽,实在好看极了。 只是若这么说,倒像是将崔循这样一个?矜贵的世家公子比作那等“以色侍人”的优伶。 饶是信口开河惯了,萧窈也没?好说出口。 崔循听出萧窈话中未尽之意,眉眼间?尽是无奈,抬手?捏她的脸颊:“卿卿倒是见识广泛。” 萧窈抿了抿唇。 崔循又问:“从前是在何处见的?” 萧窈笑而不语,替他擦拭干净,先一步起身道:“我?找姑母去……” 崔循却压着她的衣摆不肯松开,似笑非笑问道:“你喜欢那样的?” 萧窈瞥了眼,情?知?今日不给个?交代怕是难离开,稍一犹豫,低头在他耳边甜言蜜语:“我?只喜欢少卿这样的。” 柔软的唇触及耳骨。 崔循怔了怔,反应过来?时,她抽了裙摆溜之大吉。 第103章 自学?宫重建开始, 阳羡长公主每回年?节到?建邺来,总要特地到?此处来。 并没什么事?,只为四下看看。 萧窈听了崔循的提议, 忙里偷闲, 挪出半日?陪姑母出门散心。 冬日?里, 山间难免草木萧条。虽说学?宫附近皆费心修整过,清溪两侧遍植梅花, 终究不似春夏那般生?机盎然, 郁郁葱葱。 马车碾过山间路途, 缓缓而行。 萧斐倚在?窗边看着一路过来的景致, 透过路旁萧疏的树木望见?远处的湖泊, 忽而问道?:“那湖中的莲花, 夏日?开得可还好?” 萧窈在?栖霞山住过许久, 对学?宫附近种种再了解不过, 还曾带着青禾去摘莲蓬,见?过夏日?里半湖莲花的景象。 闻言, 当即道?了声“很好”。 听出她话中若有似无的怀念,又笑道?:“姑母有此一问,想是从前来此游玩过。” “不独游玩。”萧斐轻笑道?,“那些莲花,原就是我昔年?令人移栽来的, 想着夏日?荷风, 正宜泛舟其中。” 萧窈托着腮:“姑母对学?宫仿佛颇有感?情。 ” 她起初以为,这只是因为追念宣帝的缘故, 但眼下看着仿佛不只如此。 萧斐被她这一句勾起回忆来, 沉默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修建学?宫, 重振太?学?,是我年?少时向父皇进言提议之事?……” 彼时宣帝采纳了她的建议,也允准她参与其中。 此后几年?,萧斐大半精力都耗费在?此事?上。 奈何那时的局势比现在?还要难上许多,动辄掣肘,先被世家那些老狐狸们为难,后又遭逢战乱,到?底还是荒废下来。 耗费无数心血的事?没能成,山雨欲来,时局动荡。 萧斐心灰意冷之下,避居阳羡。 宣帝驾崩后皇位几经更易,本该高高在?上的天子倒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总不长久。或是备受辖制,有心无力;或是得过且过,醉生?梦死。 谁也没想起过这桩旧事?。 直至重光帝登基,才又有了重建学?宫的想法。 虽说磕磕绊绊,亦不尽如人意,但至少朝着想要的方?向迈出几步。 萧窈不知当年?内情,惊讶过,挽了萧斐的手?道?:“虽说没能成,但若非您当年?安排的种种打了底子,如今再做,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萧斐心中涌现的几分怅然被这话冲淡许多,葱白的手?指在?她嫣红的唇上轻点了下,调侃道?:“嘴怎么这样甜?难怪能将人哄得晕头转向,唯命是从。” 萧窈听出她意有所指,轻咳了声,笑而不语。 说话间,马车已在?学?宫外停下。 因年?节的缘故,大半学?子皆已回自家团聚过节,唯有三五个?家离得太?远,不便归去的寒门学?子仍留在?此处钻研学?问。 萧窈还曾叫人送了些衣物给他们。 偌大一个?学?宫显得格外空旷而宁静,伫立山林间,昔年?为战乱所毁坏之处早已修缮妥当,再难看出曾历过的风霜。虽无学?子,但一路走过也能看出他们在?此求学?所留下的痕迹。 穿行其中,萧斐时不时会讲些筹建学?宫的趣事?,也会讲自己当年?如何同那群老狐狸斡旋。 其中还有崔翁的事?迹。 萧窈含笑听着,待从小童口中得知尧祭酒在?澄心堂整理书稿,立时前去问候。 “我先前问过谢昭,他说您年?节前后是要出门访友的……”萧窈顿了顿,端详着尧祭酒的气色,担忧道?,“师父可是身体不适?” 尧祭酒披着大氅,神采不似往日?。 身前的小炉上煮着沸水,温着酒,姿态倒是闲散惬意。从容道?:“我是上了年?纪的人,冬日?天寒地冻,有些不舒坦也在?所难免。” 尧庄须发皆白,平日?里看起来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精神炯烁。总叫人不自觉忽略,他实则是个?年?纪比重光帝还要大上不少的人。 他自己说得轻描淡写,萧窈却不以为然:“晚些时候,我令医师过来为您好好诊治,纵不说服药,至少也该好好调养着。” 说罢,又将书案上的酒盏收起来。 “酒还是少喝为好。”萧窈迎着尧祭酒无奈的目光,认真道?,“再有就是学?宫中的事?务,您也不必想着事?必躬亲,该放手?交由属官们去做……” 尧祭酒摇头:“我放心不下。” 若只是些无关?读书的庶务,交由学?宫属官倒也无妨,但涉及学?问之事?,他总难以撂开不管。 萧窈知他在?这方?面分外执着,却还是坚持道?:“那也该叫人多分担些。” 从前谢昭在?时,倒是替尧祭酒分担不少。 他本就是尧祭酒的得意门生,做起来得心应手?。 但自接手?谢氏事?务,谢昭便与崔循差不多,每旬都未必能抽空来学?宫一趟,自然顾不上那些“做学问”的事。 萧窈沉吟片刻,心中一动,倒是另想起一人。指尖轻捻着衣袖,提议道?:“何不请师姐来呢?” 她口中的“师姐”,自然是指班漪。 尧祭酒为人开明?,不囿于士庶门第之见?,也并不是那等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古板。昔年?曾欣赏班漪的资质,在?她年?少之时教?授过几年?,有师徒之谊。 萧窈则受过班漪的教?导,知她才学?过人。 还曾遗憾过,这样一个?胜过世间大多儿郎的人,只能困于后宅,为女郎们讲些规训贤良淑德的书册。 眼下这一想法生?出来,便再难抑制,向仍在?犹豫的尧祭酒道?:“倒不是要师姐立时来此开课,亲自为学?生?讲授什么,只是帮您分担些批阅学?生?文章这样的事?务,想来也没什么妨碍。” 尧祭酒看出她的热切,蔼声道?:“此事?总该问过你师姐自己的意思。” “我回城后便去问她,”萧窈胜券在?握,笃定道?,“师姐必然应允。” 与班漪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若是再不明?白她的心性,那才是当真错付了。 回城与长公主作别后,天色已晚,再要特地过去造访,于班家而言未免叨扰。萧窈稍一犹豫,还是铺纸研墨,写了封请帖。 因关?系亲近的缘故,辞藻并不如何讲究,也没什么客套的说辞。只道?是数日?未见?,邀她喝茶。 三言两语写完,晾干字迹,下车时交予六安:“你亲去班家一趟,将这请帖交给师姐。” 六安立时应了。 “小人有事?回禀。”驾车的侍卫收了脚踏,言简意赅道?,“今日?出门,应是有人跟踪。只是那人行迹隐蔽,想来是个?练家子,小人不敢贸然试探,未曾看清形容相貌。” 萧窈出门从不讲究排场,驾车的大都是六安,又或府中仆役,近来才从宿卫军中调了这叫做雷明?的侍卫过来。 她问沈墉要人时,说的便是要“耳聪目明?”、“伶俐些”的。 青禾彼时在?侧,还不大理解她为何一反常态,而今听了这话,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稍显不安地看向自家公主。 萧窈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神情未见?惊讶,只平静地答了句,“知道?了。” 说话间早有仆役提了灯笼相侯,上前引路,恭谨道?:“公子已归家,才叫人问过夫人的可曾回来。” 萧窈昨夜已知会过崔循,自己要陪姑母往栖霞山去,未必回来用饭,叫他不必等候。 而今一听仆役这话,便知他八成还是在?等候自己回来。 抿了抿唇,一时有些无奈,又答了句,“知道?了。” 与先前那句相比,语气截然不同,青禾偏过头看了眼,只见?自家公主的唇角早已不自觉翘起来。 两人自成亲后,便总是同起同卧,朝夕相处,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夫妻恩爱。眼下看起来与从前仿佛一般无二,可青禾还是直觉着,仿佛是有些不同的。 虽说不清道?不明?,但总是更好的。 才踏进山房,等候着的柏月便立时传了话,叫人将灶上煨着的饭食送上来。而房中,崔循正提笔写着书信。 他披着锦袍。 素白,无修饰,乍一看如清水芙蓉;可迎着烛火细看,却会发现衣料有着精致暗纹,如鲛绡般光华流转。 盈着清冷的梅香,浓淡恰到?好处。 听着她归来的脚步声,抬眼一笑:“今日?可有什么趣事??” 萧窈晃了晃神,待崔循又问了一遍,才终于将注意力从美?色身上拉扯回来,边解大氅边道?:“倒还真有。” 说着,将雷明?所回之事?讲了。 崔循正色道?:“再要出门时,带上慕怆。” “也好,”萧窈并没回绝,由衷感?慨道?,“如今恨我的人还是太?多了些。” 并无畏惧之色,也不忧心,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同他开玩笑。 崔循眼中才褪去的笑意复又浮现,才触及她的指尖,却被躲开。 萧窈解释:“我才从外边回来,身上沾着寒气,过会儿……” 话音未落,便被崔循抓着手?腕带了下,跌坐在?他膝上,被抱了个?满怀。 两人身形相差许多,萧窈只觉整个?人都要被那股梅香覆盖,严丝合缝,逐渐沁如肌骨。她在?崔循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看向书案上写了一半的书信。 大略扫过,瞥见?“京口”二字后,又下意识移开目光。 第104章 许久之前?萧窈就?知道, 虽说明?面上驻守京口?的人是崔栾,递上来的奏疏也都是经他手?,落他的名?款, 但决定?权实则掌握在崔循手?中。 年节前?, 崔栾一家子回建邺。 萧窈与他们打过交道, 接触之后发觉,这位三叔与那些沉溺声色犬马、不务正业的士族子弟相较, 称得上一个“好”字。 可平心而?论, 他又?算不得能担得起重?任的人。 眼下看过崔循所写的书信, 见诸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才知为何这些年下来, 京口?始终稳固如山, 未曾出过什么?纰漏。 并?不需要崔栾有多么?过人的能力, 独当一面。只?需要他有自知之明?, 且听话,能当好崔循的话事人, 又?或是提线皮影就?足够了。 若换了从前?,这封充斥着大?量军务安排的信于萧窈而?言可能与天书无异,看不了两行就?要撂开,昏昏欲睡了。 好在近来常看常问?宿卫军事务,虽觉晦涩, 但也能看得进去。 她姿态闲散地倚着崔循, 琢磨了会儿,又?不由得生出感慨:“你对这些竟也驾轻就?熟。” 无论做什么?事, 崔循仿佛都能做得很好, 叫人望尘莫及,只?有寒酸艳羡。 崔循指尖绕着缕她的长发, 笑道:“我当年也曾焦头烂额……” 他初接触军务时,还是个未及加冠的少年。 纵年少早慧,看再多的书,明?白再多的道理,也都是纸上谈兵。真到上手?时,才知道是另一番景象。 彼时崔氏并?不似如今这般势大?,想做成什么?事,总得费尽心思筹划,才能在暗流涌动、面和心不和的士族博弈中获取利益。 当年只?为了拉扯起京口?军这一桩事,崔循便不知见了多少人,又?费了多少口?舌。 吃过闭门羹,也遭过自恃年纪阅历的人轻蔑讥讽。 待到后来随军督战,与天师道叛军对峙之时,更是几乎将身家性命悉数压上。 破釜沉舟。 置之死地而?后生。 自那以后,他脱颖而?出,合族水涨船高。 数不清的不眠夜,堆积如山的公文奏报,还有遍染山河的血色如锋利的锉刀,雕琢出如今的崔循。 崔循不是个喜欢追忆旧事的人,更不会向谁诉苦。 被萧窈摇着手?再三追问?,这才挑挑拣拣,勉强寻出些还算有趣的旧事讲与她听。 “……桓大?将军从来心高气傲,目下无尘,除却桓翁的吩咐,不大?听得进去旁人的话。那时见我年纪轻,阅历浅,自是不肯听从建议。”崔循一直认可这位大?将军的本事,但对他的性情颇为无奈。 “适逢紧要关头,我与他就?迎敌之事生了分歧,百般劝说皆是无用功,最后只?好寻到桓翁那里。” 萧窈“咦”了声,只?觉桓翁怎么?看都不似那等懂军务的人,好奇道:“然后呢?你如何劝说桓翁?” 崔循神?色一言难尽起来。 “我去时携了舆图、战报,还有兵马粮草的分析……”崔循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摇头笑道,“桓翁看都没看,问?了几句,便说自己对这些没什么?成算,叫我陪他喝酒。” 萧窈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既觉荒谬,又?有些想笑,呛得咳嗽起来。 崔循轻拍着背,又?取帕子为她拭去唇角的茶水。 “总不成,你靠着喝酒赢了桓翁?”萧窈渐渐顺了气,催他继续讲下去。 崔循摇头:“桓翁酒量极好,非常人能及……” 他自小养在祖父身边。崔翁讲究修身养性,平日只? 饮茶,若非逢年过节的宴饮,称得上滴酒不沾。 故而?他也不常饮酒。 只?是那时别无选择,崔循实在不能就?此放弃这唯一的法子,毫不犹豫应下,陪着桓翁喝了一盏又?一盏。 他饮酒不上脸,神?智都已经不大?清醒,面上却看不出什么?。 掩在袖下的手?死命掐着,几乎要掐出血来,险伶伶维系着最后一份清明?,以防桓翁借着“酒后吐真言”问?他什么?话,答得不妥。 可到最后,桓翁也没说什么?。 在他快要撑不下去时叫停,那双因饮酒过多而?浑浊的眼此时竟显出些锐利,片刻后,深深叹了口?气:“只?当结个善缘……你若当真能力挽狂澜,也好。” 崔循摇摇晃晃起身,长揖道谢。 待到由侍从搀扶着离了桓家后,吐得一塌糊涂,吓得家仆连夜请了医师过来诊治,生怕真有个三长两短。 而他只歇了一夜,此后照旧忙碌。 时过境迁,那些曾经的不易与狼狈都已经能当做笑谈,轻描淡写提起。 “桓翁是个不着调的有趣之人,却也实在难为你了。”萧窈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缓了缓,又?恍然道,“难怪你不喜饮酒,每每见我饮酒,也一副不悦模样,变着法的挑剔我。” 崔循并?不承认,淡淡笑道:“有吗?” 萧窈正欲掰着指头同他算一算,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声,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在崔循这里消磨许久。 红了红脸,颐指气使道:“陪我用饭。” 崔循扶她起身,道了声,“遵命。” - 因约定?了与班漪相见,萧窈便没如往常那般,与崔循一同入宫。 崔循一早离开时,天才蒙蒙亮。 萧窈犹有困意,并?没睁眼,半梦半醒间听着他出门时似是吩咐了些什么?。但兴许恐惊扰了她,声音压低,故而?听得并?不真切。 待到晨起梳妆时,又?想起此事,随口?问?道:“他出门前?吩咐什么??” “倒不是什么?紧要的。”青禾递了温水浸过的帕子,细细解释道,“年前?翠微姐姐吩咐绣娘们裁制新?衣,昨日送了两套新?的袄裙过来,是青绿、鹅黄两色。我那时正问?翠微姐姐今日该取哪件给您,偏生被少卿听着,驻足问?了缘由。” 崔循往日是从不过问?这种细枝末节的。青禾那时只?觉稀奇,还当是有什么?疏漏之处,答得小心翼翼。 如今向萧窈转述,则尽是笑意。 “少卿看过,说是有枚凤鸟海棠的昆山玉佩,于青绿衣裙相称,吩咐柏月去书房取了送来。” 此间正说着,翠微将新?衣与玉佩一并?送入内室。 衣裙颜色明?艳,如雀羽青金。其上压着的那块玉佩质地细腻润泽,雕工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少卿的眼光是好,”翠微为她装扮妥当,赞叹道,“于公主十分相称。” 萧窈在镜前?施施然转了圈。 有心想打趣崔循两句,奈何人不在自己身边,只?好暂且寄下。 她近来白日不常在家中,管事们总是寻不着人。晚间又?有崔循在,若非迫在眉睫,谁也不敢这时辰来山房打扰两人。 今日得知夫人在家,倒像是久旱逢甘霖,不约而?同地过来回话。 萧窈听了半晌,饶是对后宅庶务已经上手?,到最后听着各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也觉头昏。 直至班漪登门造访,脸上才又?有笑意。 班漪进门时与管事们打了照面,再看萧窈那蔫吧模样,含笑道:“我前?几日原打算邀你喝茶,只?是想着年节前?后,你想必分身乏术,便暂且搁置了。” 萧窈心有戚戚然:“师姐料得不错。” “可怜见的,”班漪笑问?,“既如此,怎么?又?想起递请帖给我?” 萧窈喝了口?浓茶,勉强提起几分精神?,将先前?往学宫去时与尧祭酒商定?的事情讲了。 “师父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太过劳心劳力,总是不好。”萧窈叹了口?气,“谢昭如今何其繁忙,师姐应当也是知道的,思来想去,只?好请师姐你来……” 班漪收到请帖时,便知萧窈必定?有事要同自己商量,来时也想过许多,但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是此事。 从来温柔和婉的面容满是错愕。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几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缓了片刻,才开口?道:“这如何能成?” “如何不能?”萧窈反问?,“要我看,师姐的文才学识绝不比学宫助教差,教他们绰绰有余。” 谁都无法否认班漪的能力。她也并?非那等妄自菲薄的人,自认有底气做好此事,只?是…… 班漪眼睫轻颤,叹道:“我为女子。” “当年师姐受父皇延请教授我礼仪规矩。讲‘德容言功’时曾说,世上女子大?都一生囿于后宅之中,别无选择……” 萧窈彼时正是因这句才没撂开书册,忍着不耐烦听下去,故而?记忆尤深。为人选犹豫时,想到了班漪身上。 认真道:“如今我能做的事情多了些,能令你有所选择,多条路。” “师姐若无此意,只?当我今日未曾提过;若有此意,那便不必忌讳,只?管应下就?是。他日有人看不过眼,自有我来同他们吵。” 萧窈开了句玩笑,又?轻声道:“纵是最坏的境况,当真不成,那也是试过之后的结果,再没什么?后悔的。” 清越的声音如溪水流淌,声量不高,却掷地有声。 班漪心绪波澜起伏。 与初见时相比,萧窈变了许多。 以至于班漪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行事时,欣慰之余,偶尔也会觉着难以置信,物是人非。 而?如今,班漪后知后觉意识到,萧窈其实并?没变,还是初见时那个眼眸澄澈,骨子里却又?倔得要命的女郎。 她同萧窈对视片刻,将诸多顾虑抛之脑后,颔首笑道:“好。” 班漪离开时,已是暮色四合。 第105章 在?立萧霁为储君的同时, 重光帝也精挑细选,为他安排了东宫班底,其?中着崔循领太?子?少师一职。 太?子?少师, 地位不言自?明。 纵是?于士族子?弟来说, 也已经算得上前程一片光明, 是?个极好的选择。 但崔循并不需要官衔为自?己增光添彩。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重光帝此举并非有意提拔崔循, 而是?要让他为这位根基尚浅的太?子?殿下保驾护航。 有崔氏站在?储君身后?, 便是?真有因江夏王拉拢而意动的, 少不得要多掂量几分, 在?萧霁面前也不敢随意造次。 早前那位小皇帝在?位时, 朝臣们常有阳奉阴违、敷衍糊弄之举。政令推行?不畅, 民意难达天听, 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如今朝会?由萧霁代重光帝出席。 他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 初来乍到,在?公?文奏报上做些文章令他难以察觉, 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偏偏有崔循在?。 便是?那等自?恃聪明,惯会?投机取巧的人,也没把握能欺瞒得了他。只得收敛惯用手段,先老老实实观望一段时日,再做打算。 如此一来, 最立竿见影的是?各个官署都比先前要忙上许多。 毕竟谁若敢如从前那般递上错漏百出, 又或是?废话连篇的奏报,是?要被东宫传去责问的。 崔循并不会?拍案大发雷霆, 只平静盘问, 究竟是?何处、何人出的错。 头回只叫人递陈情请罪的奏疏,次回便要罚板子?, 若还敢再犯,便直接收了官印回家思过。 此举留了余地。 只要不是?荒唐太?过,又或是?铁了心要同他较劲的,场面上总要装装样?子?,不至于如从前那般一塌糊涂。 这日傍晚,又一封请罪的奏疏送来东宫。 萧霁只略看了眼文辞,便知八 成是?叫人代笔,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放置一旁,起身往官廨去。 此时已到放班时辰。 除却当值的,其?他属官大都收拾整理了公?文,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议事厅中犹有人在?。 萧霁只当是?有什么未了的紧要事务,便没叫内侍通传惊扰。可才踏上台阶,听着里面传来的议论时,却不由得一愣。 正说话那人姓程,任东宫舍人。 程舍人不过弱冠,年前腊月里成的亲,年后?又受提拔来东宫任职,称得上是?“双喜临门”。 萧霁一早就将属官们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这些时日相处更是?格外留心,对?这位程舍人的印象极佳,前两日还曾向重光帝提过他“才思机敏”、“虽年轻,却稳重”。 而眼下,程璞正讲述着自?己为夫人订生辰礼一事。 说是?东大街上有家叫做“朝颜”的首饰铺子?,是?各家女眷们极喜欢的去处,其?中钗环耳饰等饰物精巧别致,甚至还能依着客人所提供的图纸花样?订制,只是?价钱昂贵了些。 萧霁秉着学?政务的心来,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这些,难免错愕。 但转念一想,程舍人新婚燕尔,惦记这些倒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更何况此时已经放班,同僚朋友间?聊几句闲话又有什么妨碍? 萧霁便没入内打扰,笑了笑,准备离开?。 偏此时有人应了声“知道了”,又令他硬生生停住脚步。 虽说那人并未多言,只言简意赅的三个字,但萧霁还是?立时听出,这是?崔循的声音。 错愕之余,脸色精彩纷呈。 这谁能想到呢? 要知道崔循每日在?官署,除却政务不问其?他。自?打同他打交道开?始,萧霁就没听他与谁聊过这等闲话。 以至于没留意到渐近的脚步,直至冬帘自?里间?掀开?,同正要离开?的程璞打了个照面,这才反应过来。 萧霁抬手,握拳抵在?唇边,不尴不尬地轻咳了声:“程卿……” “臣见过殿下……”程璞也没了往日的从容气?度,嘴角抽了抽,猜出太?子?殿下八成听着方才的对?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他近来一直惦记着自?家夫人的生辰,想着应当送些什么别出心裁的,来讨夫人欢心。便在?用饭时与同僚们聊了几句,听听这些早就成亲的过来人如何说,能否借鉴一二。 问过也就罢了,并没耽搁本职。 哪知傍晚回完正事,正打算家去,素来惜字如金的少师大人竟叫住他,问他们午间?可议出什么结果。 程璞的反应并没比现下好到哪,还当是?自?己听岔,小心翼翼确认自?己并没会?错意,才斟酌着如实讲了。 君臣面面相觑。 还是?崔循打破这微妙的气?氛,起身道:“殿下亲自?前来,可是?有何要务?” “只是?批过奏折,闲来无?事,便想着来官廨看看。”萧霁垂下手,神色恢复如常,“天阴欲雨,少师还是不要太过操劳,早些归家吧。” 说着,又带着些亲近道:“阿姐想必也在家中等候。” 他与崔循是?君臣,又如师生,但最为贴近的还是借由萧窈维系着的关系。 崔循平静的眼底浮现些许笑意,颔首道:“有劳殿下关怀。” 天际乌云翻墨,隐隐有雷声传来,本就昏暗的天色愈发阴沉。才出官廨没多久,便有零星雨滴落下。 立时有随行?的内侍上前为其?撑伞。 只是?寒风拂面,纵撑了伞也遮不了多少,依旧携着细密的雨丝卷入伞下。 崔循格外喜洁,冷雨落于肌肤上,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马车应如往常一般在?宫门外等候。 他眼睫低垂,漫不经心走过幽长的宫道,思忖白?日里悬而未定的事务。听到内侍轻声提醒,抬眼时已隐隐有些不耐。 但看到不远处等候着的人时,心中所有的不悦又都烟消云散。 萧窈提着盏琉璃宫灯,亭亭玉立。 身上穿的正是?晨起时他看过的青绿衣裙,衣襟系着温润白?玉,烛火折射出斑斓的光,映出她?清新秀丽的面容。 崔循脚步一顿。 萧窈则三步并作两步,衣摆飞扬,转眼就到了他身前,仰头调侃道:“发什么愣?” 撑伞的侍女未能赶得上,冬雨落在?她?身上,打湿鬓发、肌肤,就连眼睫上仿佛也沾了细碎的雨。 有些狼狈。 可萧窈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眉眼弯弯,依旧笑盈盈的。 她?的笑并不是?时下女郎所推崇的那种笑不露齿,与温顺和婉更不沾边,是?那种张扬恣意的,极富有感染力。 崔循低笑了声。 他自?内侍手中接过伞,将萧窈纳于伞下,这才问道:“这时辰入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说话间?,他已经将近来诸多事务在?心中过了一遭。 萧窈却摇了摇头。 崔循不解:“那是?为何?” 崔循并没想过她?是?为自?己而来。 萧窈这回过来原是?心血来潮,见他如此,心中反倒涌出些说不出的滋味。脚尖碾过青砖缝隙,错开?目光,轻声道:“来接你回家啊。” 崔循没说话。 长巷之中唯有风雨声。 萧窈盯着昏暗夜色中的墙上瓦看了片刻,忍不住回头,想要看看崔循的反应。只是?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他攥了手腕,上车。 萧窈步履匆匆跟上,怔过,轻笑道:“为何不敢叫我看?你是?不是?脸红……” 内侍还没来得及放脚踏,崔循已将她?抱起。 萧窈笑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虽并非那等脸皮薄的女郎,私底下也常与崔循胡闹,却并不是?在?这种内侍、婢女们都在?的场合。 攥着崔循的衣袖,自?己先红了脸。 马车中烛火幽微,影影绰绰。 萧窈后?背抵在?车厢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崔循,主动凑近了些吻他。含糊不清道:“你方才就想这样?,是?不是??” “……是?。”崔循声音低哑。 在?萧窈说出那句话时,又或者,在?她?提着灯静静站在?那里等候时,他就想这样?做了。 并不只关于情欲,而是?想要同她?亲近。 细细吻过,彼此身上的气?息交织、相融,不知过了多久才分开?。 崔循取下琉璃灯罩,挑了灯花,车厢之中明亮许多。 萧窈指尖绕着玉佩上的穗子?,心跳渐渐平复,这才想起先前打算要同崔循提起的正事,稍稍正色道:“过些时日,我想要班师姐去学?宫帮忙……” “帮忙”这个词,就很模棱两可。 是?试探态度才会?用的说辞。 崔循道:“你担忧我不允此事?” “倒不是?这个缘故。只是?学?宫任职原本由你决断,若全然由我定下,多少有些不妥……”萧窈话说到一半,对?上崔循的目光后?,果断改口道,“是?我想岔了。” “你看着定就是?。”崔循笑了声,“只是?别操之过急,此事需得慢慢来,总有提携之意,仍需她?自?己攒了足够的声势名望,才能顺理成章。” 萧窈点头:“我亦是?这样?打算的。” 说罢,又问道:“你那里呢?宫中今日事务可繁忙?” “还好,没什么紧要的。” 崔循就着萧窈用过的杯盏饮了口茶,想了想,又道:“今日偶然听属官议论,为家中女眷买钗环首饰之事。你仿佛已经许久未曾添置过?” 萧窈茫然。 这话若是?从翠微口中说出来,她?眼皮都不见得会?抬一下,可从崔循这里听到,实在?令人意外。 第106章 萧窈并不缺银钱。 重光帝如今只她这?么一个女?儿, 视若掌上明珠,自然不会?亏待。又思虑着是嫁入崔氏,唯恐嫁妆少了受人轻视, 几乎是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家底都给她当了陪嫁。 而当初定亲, 崔氏送来的聘礼也极为丰厚, 礼单长得能生?生?将人看花眼。 重光帝看都没看,原封不动令她带走, 充作嫁妆。 如此一来, 纵然世家大族的女?郎出嫁时的排场相比, 也不遑多让。 萧窈自知不是什么经营生?意的能手?, 也没工夫为这?些费心, 便?悉数交由翠微、六安她们?打理。 只每季问上一回, 心中有数就够了。 那些嫁妆足够她随心所欲挥霍, 喜欢什么便?买什么, 眼都不用眨一下。 只是萧窈少时起,吃穿用度皆有限。 她那时犹在武陵, 重光帝不似江夏王那般不折手?段,恨不得对百姓敲骨吸髓,是个素有宽厚名声?的闲王。 故而虽衣食无忧,却算不上大富大贵。 以?致到如今,哪怕嫁妆多不胜数, 一听朝颜坊的首饰价钱, 萧窈依旧隐隐肉疼,只觉实在不划算。 崔循却并没这?些顾忌。 萧窈倚在书案旁, 托腮打量着他:“此话当真?若我去看了, 哪样都喜欢,什么都想要可怎么办?” “那便?都要。”崔循道。 萧窈摇头, 轻笑道:“等哪天我将家财败光了,长公子要如何是好?” 且不说崔家底蕴摆在那里,崔循知她性情,并非那等挥霍无度之人,也知萧窈这?话不过是同自己玩笑。想了想,亦笑道:“若有那么一日,我便?只好收些润笔费,卖些字画,赚钱养家了。” 时下附庸风雅者不在少数,有人甘愿重金求购字画,却苦于没有门路。 “我听师姐提过,”萧窈眼前一亮,“谢昭从前名声?在外?,偶尔便?接这?活,一副字画赚百金,还得旁人好声?好气地?央求几回才肯动笔。” 这?是从前班漪讲给她听的趣事?。 萧窈那时大为震惊,感慨谢昭单靠这?一项便?可发家致富,得知他一年只肯接一两回,还曾惋惜。 后来才回过味,这?是“物以?稀为贵”。 她兴致勃勃,崔循却似是不经意道:“谢潮生?的字画,不如他的琴。” 萧窈其实并没品鉴过谢昭的字画,听他这?么说,下意识点了点头:“单靠他的家世、名声?,便?足够有分量了。” 又好奇道:“你可曾替人写过?” “不曾。” 一来他并不缺银钱。纵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不过一句话的事?,犯不着费这?些功夫。再者,也没人有这?样的情面?,能在他这?里代为说项。 崔循并没解释,只言简意赅答了。 但萧窈并非从前那等不同人情世故的小丫头,略一想,便?明白其中缘由。饶有兴趣道:“若有人托我来求,你会?应吗?” 崔循素来清贵的面?容流露出些许无奈,看她一眼,微微颔首。 萧窈又问:“那应开什么价钱?” 见她当真煞有介事?地?盘算起来,仿佛将他当做棵摇钱树,崔循便?又抬手?将人捞入怀中,反问道:“卿卿以?为呢?” 崔循的声?望摆在这?里,从前又不曾为人动过笔…… 萧窈稍加思索:“总没有比百金低的道理。” 崔循勾着她衣带上的玉佩,若即若离,因她这?句回答笑了声?:“怎么就这?点志气。” “没有千金,还想叫我动笔?” 萧窈:“……” 他说这?话时,眉尖微微挑起,似笑非笑,与平日岿然沉静的模样截然相反,依稀带着几分少年才有的意气。 理智上,萧窈觉着这?样不好,有些太过倨傲。 但情感上,崔循这?模样有些太过好看,令她不由自主?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愣是将自己看得脸热。 还是马车停下,侍从回禀的声?音隔着车厢传来,才将她惊醒。 萧窈挪开视线,拎着衣摆从崔循膝上起身?,几乎是着急忙慌地?下了车。 崔循慢她一步。 理好衣裳,拿起萧窈落下的大氅,下车时瞥了驾车的慕怆一眼。 慕怆虽也跟在崔循身?边数年,但并不是柏月那等惯会?揣度上意的人,向来直来直去。饶是如此,他还是看出自家公子仿佛有些不悦。 垂首道:“小人何处不妥,还望公子示下。” 崔循没说话。 萧窈拢着大氅,抿着唇,闷声?笑得停不下来。 待崔循深深看她一眼,才觉出不妙,咳了声?,勉强端正神色。 但此时再要装乖已经没多大用。 晚间,暖阁中烛火燃得比平日还要多几盏,虽算不上灯火通明,但足以?将一切照见得清清楚楚。 萧窈被压在书案上,衣衫半解,只好软声?讨饶。 崔循将她手?腕并拢一处,只一手?便?轻而易举钳制了。持着支新开封的紫毫细笔,似是征询一般,问道:“为你作画,可好?” 萧窈鬓上的钗环散落在地?,长发如流水般散下,闻言连忙摇头。 此时无须多问,都能猜到崔循不是打算画什么能拿出去变卖赚一大笔钱的画,再多想下去,脸颊从脖颈已绯红一片。 她挣不开崔循的手?,只好小声?谴责:“你学坏了。” 他从前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人,不该如此才对。 崔循并未反驳,只问道:“谁教的?” 萧窈愣了愣,想明白他的意思后,立时反驳:“我何曾教过你……” 话还没说完,笔尖描摹过纤细的锁骨,缓缓向下。 萧窈便?再说不出什么话了,紧咬着唇,才没叫狼狈的呻|吟溢出唇齿。 但她并没能招架太久。 崔循对她实在太过熟悉,清楚地?知道,以?怎样的力道拂过何处,会?令她难以?自持。 身?体如紧绷的琴弦,在他手?下颤动不休,不多时便?溃不成军。 “你是不曾教我,”崔循随手?撂开那支上好的紫毫笔,将她从书案上抱了起来,哑声?道,“却引诱我……” “所以?合该偿还。” 萧窈触不到地?面?,无着无落,埋头在他肩上咬了口,谴责道:“小气……” 她此时有气无力,咬得不重。 崔循低笑,托着她的手?稍一松。 萧窈惊叫了声?,手?忙脚乱将他拥得愈紧,意识到他这?是有意作弄自己之后,炸毛道:“崔循!” “好了,”崔循稳稳托起她,额头相抵,“乖些,早点放你回床榻睡觉。” 崔循说这?话时看起来颇为正经。萧窈犹豫一瞬,还是信了,软着声?音唤他“夫君”,他说什么便?做什么。 但还是错付了。 到后来,崔循倒是抱她回床上了,睡觉却是不存在的。 第二日醒来时,萧窈独自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已换了干净的中衣,浑身?清爽,只是泛酸。 而罪魁祸首早些时候已经入宫上朝去了。 萧窈那时睡得正沉,毫无所觉,崔循便?没惊扰她,只留了句话叫婢女?转达。 萧窈正偏头打量着肩上留下的红痕,磨了磨牙,后悔昨夜没狠狠咬他一口才算。听了青禾的话,懒洋洋撩起眼皮,没好气道:“他说什么?” “公子说,书房博山炉后的书架顶层,有一锦盒,其中放着幅他早些时候的画作。”青禾回忆着崔循的话,逐字复述,“夫人若有兴趣,可以?一看。” 萧窈惊讶过,又有些好笑。 崔循只说是从前的画作,不肯说清楚究竟 是什么,分明就是吊她胃口。却又要添那么一句,仿佛看不看都随她。 欲盖弥彰。 青禾觑着她的反应,问道:“可要柏月取来?” “罢了,”萧窈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撑着坐起身?,“待用过饭,我自己取。” 梳洗更衣,用饭,过问庶务。 一上午便?这?么消磨过去,临近晌午,才终于有闲工夫去取画。 崔循的书房常人不得入内,纵是在此伺候的柏月,每回着人洒扫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敢随意翻看。 于萧窈而言,倒没什么顾忌。 她从前闲暇无事?时,百无聊赖,便?会?到崔循书房来转一圈,挑两册感兴趣的书回去看。 无需知会?登记,比在学宫藏书阁时还要方便?。 只是因身?量缘故,多有不便?,最?上那层倒是未曾翻看过。 她并没要仆役帮忙,踩了踏几,依着崔循留下的指引,取了那一书架最?上层的锦盒下来。 锦盒看起来平平无奇。 但显然是许久未曾打开过,机括不大灵敏,声?音听起来有些钝。 其中竟当真只放着一卷画,再无其他。 束之高阁的画作,而非悬于壁上,显然是崔循自己并不想常看,却又偏偏要她来看。 萧窈嘀咕了句,漫不经心解开其上系着的丝條,慢慢展开。 纸上绘的是冬日场景。 草木萧落,枝干上覆着落雪,湖水结着层薄冰,四下白茫茫一片,冷冷清清。唯一的亮色是湖边身?披大红斗篷的女?郎,正俯身?捧着积雪,衣摆散于雪地?,像是绽开的花。 看不清形容神色,却叫人莫名觉着,她应当是欢快愉悦的。 与旁人收了润笔钱,正儿八经画的景致图景不同,眼前这?幅画更偏于写意,像是一时兴起的信手?之作。 却又不能说不用心。 哪怕萧窈于书画一道没什么造诣,也能看出来其中蕴着的情愫,比那些看似十分精致,实则一板一眼的画好了不知多少。 第107章 萧窈能够理解谢昭的顾虑。 战事一旦开始, 将士伤亡,百姓流离失所,不知要耗上多久才能收场。 而与?此同时, 她直觉上更?认同崔循的看法。 此战或许在所难免。 以?她对江夏王的了解, 这位叔父实则算不得老谋深算的野心?家, 更?像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 段的疯子。 在他那?里,所谓的谋略不见得能派得上用场, 哪怕前?脚约定好盟约, 转眼便?能翻脸不认人。 对于这种?人, 许以?利益, 只会愈发助长他的胃口;唯有真刀真枪拼过, 血淋淋拔去他所倚仗的羽翼, 才能令其?俯首。 萧窈三言两语讲明缘由。 谢昭是个聪明人。 哪怕一时不愿见到这种?情形, 但细想之后, 也明白这话?没错,深深叹了口气:“所幸湘州在手?。” 若湘州仍由王俭坐镇, 与?江夏王勾连,沆瀣一气。届时兵马沿江而下,直指建邺,宿卫军恐怕也难与?其?抗衡。 “若湘州兵强马壮,自不必忧心?, 以?晏游的本事必能率军拒敌。但就眼下来说, 却还不够。”萧窈顿了顿,轻声道, “桓大将军碍于建邺家眷, 明面上不会与?江夏王站在一处,可保不准暗度陈仓。” 久经历练的荆州兵马非寻常将士能及。 退一步来说, 纵然桓大将军不借人给江夏王,只提供军马粮草等战备物资,也足以?影响战局。 故而在双方撕破脸之前?,必得尽快筹备。 谢昭道了声“是”,视线落在垂眸喝茶的崔循身上,想了想,又?看向萧窈:“殿下倒也不必过于忧虑。若真有那?么一日,想必京口军不会袖手?旁观。” 谁都知道京口军实则攥在崔循手?中,但能为?此事做到何种?地步,关系着崔氏阖族利益,未必能由他一人说了算。 谢昭存了试探之意,这话?说得便?有些诛心?。 萧窈微怔,正欲开口时,崔循已放了茶盏。 青瓷盏置于书案上,茶水泛起涟漪。 崔循抬起眼,平静道:“我与?殿下为?夫妻,一体同心?。崔氏亦不做他想,当尽心?竭力,共进退,同死生。” 他不曾回避试探,将话?说得明明白白,态度笃定。 萧窈莞尔。 倒是谢昭有些措手?不及。 沉默片刻,颔首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他原是为?官员考教、人事调动而来,不再久留,大略议过后,便?携了公文去见萧霁。 议事厅只余两人。 萧窈尚未道明来意,便?只见崔循倾身,抬手?扶正她鬓发上的那?支步摇:“怎么来得这样急?” 姿态似是漫不经心?,话?却问得有些刻意。 萧窈看出他明知故问,不肯接茬,煞有介事道:“这几日都未曾入宫,今日得空,想着湘州应有奏报,自然惦念着想早些来看。” 话?音未落,便?被捉了手?。 覆着薄茧的指尖擦过她纤细的手?腕,崔循极轻地叹了口气,重新?问:“不是要问我那?幅画吗?” 萧窈这才点了点头,勾着他的小?指:“为?何不亲自同我讲?偏要这样故弄玄虚,哄我自己看。” 崔循缓声道:“我不知该如何提起。” 他不擅剖白心?绪。 萧窈知他性情,也从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甜言蜜语。 若哪天崔循转性,她才要惊诧。 萧窈由衷感慨道:“哪有你这样的人?” 崔循不解。 “你应早就认出我来了,绝口不提也就罢了,早前?还对我那?般冷淡。”萧窈同他算起旧账,葱白的手?指落在他心?口的位置,饶有兴趣道,“当初我缠着不依不饶时,你究竟如何想的?” 她眉尖微挑,杏眼桃腮,黑白分明的眼瞳透着狡黠。 崔循喉头微动:“我那?时想……不应如此。” 这话?并非信口开河。 他那?时的确是这样想的。 只是想归想,实际却并没做到,直至最?后放弃挣扎,彻底认栽。 萧窈听出崔循话?中意味,伏在他肩上,乐不可支。 步摇垂下的珠子垂在鬓侧,摇摇晃晃。 崔循的目光为?之牵动,片刻后,无奈笑道:“当真这么有趣吗?” 萧窈坐直些,对上崔循带着无奈与?笑意的眼眸,再想他从前?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淡模样,几乎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又?不由得好奇:“那?如若我当初真听了你的话?,不再打扰呢?若我当真嫁了旁人……” 她甚至没说要嫁谁,只说了“旁人”两字,落在腰间的手已然收紧些。 崔循眉眼不动,声音却斩钉截铁:“没有如若。” 他常会附和萧窈漫无边际的设想,唯独此事不成。 萧窈正欲再问,外间传来内侍通传声,这才作罢,轻声笑道:“我得过去见阿霁了。” 多事之秋,事务繁多。 两人在宫中时也就见缝插针才能独处片刻,便?会被各式各样的人打扰,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崔循替她抚平衣衫上的褶皱,松开手?:“去吧。” - 年节过后,学宫复又?开学。 从前?重光帝身体尚好时,为?表重视,每月都会御驾亲临,督查考教。 于那?些散漫的士族学子而言,这也是重约束。 毕竟若真被抽中,一问三不知,当堂丢了人,转头就会传开,连带着自家长辈面上无光。少说也要遭几句申饬。若认真计较起来,兴许还要受家中约束。 早前?韦氏那?位六郎就曾有过这么一回。 最?寸的是,那?日温氏的郎君对答如流,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两家原就不大对付,明里暗里较劲。韦公遭了老对头的奚落,火冒三丈,也顾不得母亲的阻拦,当即把自家儿子从学宫叫回去责骂。 又?遣了他房中的美婢,断了银钱。 说是何时学宫考教评了甲等,再予他。 韦六郎被父亲新?指过来的仆役严加督促,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倒真被逼出几分潜力,奋发图强起来。 学宫这些个人实际斤两如何,萧窈心?中都有数,头回见韦六郎被评甲等时,大为?震惊,一度疑心?是弄错了。 叫人问过才知晓背后缘由,还曾当作笑话?讲与?重光帝听,说是若士族子弟个个都能如此,朝中便?再不缺人才了。 及至后来重光帝病情恶化?,无暇顾及,此事便?一度搁置下来。 如今萧霁为?储君,代重光帝出席朝会,与?群臣议事,大半政务皆交到他手?中。学宫那?边便?递了奏疏,呈请太子,重启每月的考教。 萧霁从前?对此有所耳闻,却未曾经历过,便?特地请了萧窈过来问询。 萧窈当初本就在栖霞行宫住过许久,哪怕是成亲后,重光帝每回往学宫去时她也总会作陪,故而对此再了解不过,萧霁请她来的确是找对人了。 只是她心?中别有顾虑。 听了萧霁道明缘由后,并未立时回答。 萧霁看出她的迟疑,问道:“阿姐是担忧我的安危?” 见他挑破,萧窈无奈一笑。 “我明白,阿姐是为?我好。”萧霁道,“只是方才听谢卿提起,萧巍一行人不日便?将离京,此行大可定在他们离开之后。” “何况前?往学宫,有禁军侍卫随行,又?可令宿卫军扈从……” 他这么说,便?是愿去。 若换了崔循在此,兴许压根不会给他说这些的功夫,便?会毫不犹豫驳回此事。 可萧窈并不是这样的人。 她听完萧霁的理由,垂眸想了会儿,同他约定:“你若当真想去,倒也无妨,只是届时须得由我安排。” 萧霁笑道:“我听阿姐的。” 萧窈饮茶润了润喉,将先前?所问的考较章程细细讲与?他听。 萧霁听罢,沉吟道:“我才疏学浅,届时评判高下,只怕未必能服众。” “有尧祭酒坐镇,倒不必为?此担忧。”萧窈眨了眨眼,“再者,必有人过了个年节便?懈怠得不知东南西北,难以?收心?。改日我叫人问过学宫助教,知会你,只管抽他来问就是。” “只要多留些心?,便?知他们会或不会,都写在脸上。” 萧窈自小?不爱做学问,没正经念过几天书。 哪怕嫁了崔循,耳濡目染,也没有一日千里的道理,单论学问其?实不大拿不出手?。 但兴许是看得多了,眼力却颇有长进。 她讲完,又?令人将早前?学宫数回考教的文章送来,叫萧霁得空看看,大略有个了解。 待到离开时,已是黄昏。 萧窈正要往议事厅去寻崔循,恰遇着来送文章的中书舍人秦彦,不由停住脚步:“是有何事?” 若只是送东西这点小?事,犯不着秦彦亲自跑这一趟。 “臣过来,原是想请太子殿下三思……”秦彦听内侍传话?,只知萧霁要调这些文章,猜出其?中用意,这才亲自赶来 想要劝说。眼下见萧窈自殿中出来,便?知必是经了她首肯,稍一犹豫,改口道,“还请公主示下。” 萧窈早前?兴许会心?血来潮,贸然行事,但到如今经历这么多,并不会只因萧霁三言两语便?心?软改主意。 她的确有自己的打算。 “阿霁此行安危,我会吩咐沈墉,由他率亲兵护卫。”萧窈不疾不徐道,“这是立储后太子头回驾临学宫,自当有朝臣随行,你只需拟好名?单就够了。” 第108章 与?太子即将?驾临学宫, 代重光帝考教的消息一并公布的,是此次随行官员的名单。 桓维位列其中。 他自己对此倒不意外,也不曾推诿, 平静应了下来。 亲自前来知会的秦彦松了口气, 同他对视后?, 不尴不尬地笑了声。 毕竟桓维并非东宫属官,身上只领着闲差, 这事原用不着他随行。虽说也寻了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但?桓维又不是傻子, 岂会被轻易糊弄过去? 这事归根结底, 是萧窈不信他。 桓维当初从荆州来建邺, 是想着带一双儿女拜见?曾祖, 待到在家过了年节便要启程回去。偏生不巧, 桓翁身体每况愈下, 他这个?长孙总没?有就此离开的道理?。 后?来便是王旖之事。 待到诸事料理?悉数料理?妥当,终于能返程时, 萧巍又奉江夏王之命来了建邺。 这回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局势僵持着,未曾撕破脸,萧窈自然没?办法明着限制他离开,但?隔三岔五总会给他找些事情做, 绊着脚步。 桓维对此心知肚明, 知道推脱不过,悉数接下。 “这是早些时日公主令我整理?的荆州地志, 完工半数, ”桓维点了点手边装订妥当的书册,“舍人既来了, 便代我先将?此书交付过去,若有何?不妥之处,我再斟酌修整。” 说罢,自顾自在案角的小香炉中又添了勺香料。 轻烟自炉孔溢出,本就馨香满室的书房之中,香气愈发浓郁起来。 秦彦不着痕迹地蹭了蹭鼻尖。 他从前与?桓维打过交道,知他不常用香,也不知为何?,如今竟改了习性。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好到就此闲谈的地步。 公务交接妥当,秦彦接过那册地志,道了声“有劳”,便起身告辞。 脚步声逐渐远去。候着的仆役尚未将?外门合上,次间的人已经?信手挑起竹帘出来,冷笑道:“那丫头防你防得这样紧。堂堂桓氏长公子,如今倒像是成了阶下囚。” 他身形健壮,眉眼间透着戾气,身上犹带酒气。 正是萧巍。 因两?家为姻亲的缘故,他与?桓维相识多年,常有往来,说话间便没?什么忌讳。 桓维不曾为此愤慨,看着香炉袅袅升起的轻烟,波澜不惊道:“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若易地而?处,他也会如萧窈这般行事。 萧巍却见?不得他这般淡然的模样,不由皱眉道:“你这般沉得住气,是当真不打算回荆州?” 为着此事,萧巍已经?提过数回。 就差拍胸脯担保,只要桓维点头,必然能想方设法将?他与?一双儿女带离建邺。 “此事没?那么容易。”桓维看出他的心思,缓缓道,“何?况我若私自离开,贸然打破如今僵持的局面,恐怕覆水难收。” “你以为,她敢对荆州动手?”萧巍语带轻蔑。 他虽曾因射箭被萧窈拂过脸面,心下却并不认为,这样一个?女郎有什么了不得的。只不过如今是在建邺,不得不暂且忍让罢了。 若是在江夏,哪由得她那般轻狂? 桓维扶额:“她不能令你忌讳,那崔琢玉呢?” 萧巍与?崔循这些年没?怎么打过交道,见?面回数屈指可?数。 他心高气傲惯了,哪怕身边门客明里暗里提点过,心中对崔循却并不怎么服气。只恨他不识好歹,受了自己的礼,在立储一事上却倒向萧霁。 以至于空来建邺一遭,回江夏后?难以交代。 “纵崔循当真晕头转向,我也不信,崔氏会允准压上京口军,为他人做嫁衣。”萧巍想起先前在崔循那里好声好气的情形,磨了磨牙,“若有一日……我容不得他。” 桓维扯了扯唇角。 几乎刻进?骨子里的仪态,令他没?流露出任何?不认同,又或是轻蔑。 他父亲桓大将?军与?江夏王交情深厚,盟约在一日,他就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留在建邺,他日纵有万一,亦能在其中斡旋。”桓维一句带过,叹道,“世子返程,劳烦代我向伯父问安。” “我是该回去了。”萧巍看向书案上那块出入学宫的牙牌,放荡不羁笑道,“只是在此之前,还是得留份礼物给他们,才不算白来一趟。” 桓维眼皮一跳。 但?他已经?回绝过萧巍,没?有再三阻拦的道理?,索性连问都没?再多问。 只在萧巍离去时,额外提醒道:“若当真想动手一试,万勿牵连公主。” 萧巍回头看他一眼,轻佻戏谑:“存远惯会怜香惜玉。” 桓维脸上一贯的从容险些没能维系住。 深吸了口气,才将险些溢出的冷笑咽回去,心下道了句“不知死活”。 一日后?,萧巍率侍卫离京。 又三日,太子将率朝臣驾临栖霞学宫。 萧窈这些时日忙得厉害,学宫那边接驾事宜顺势遣了班漪过去交接,但?宿卫军这边,还是得她自己过问,召沈墉等人详谈商议。 忙中难免疏漏。 待到前夜翠微提醒,才记起先前接了请帖,明日原该去喝崔家二房新生小郎君的满月酒。 论及辈分,那算是崔循的堂侄。 萧窈又看过那张请帖,待卸了钗环耳饰,起身往书房去见?崔循。讲明白原委后?,开门见?山道:“我明日须得陪着阿霁往学宫去,这满月酒,应是喝不成了。” 于情于理?,此事都不大应当。 毕竟她如今是崔循的夫人,管着家中庶务,这等往来交际算是分内之事。 若是因身体缘故不便露面,倒也罢了,可?偏偏是要往学宫去,稍一想便知必然会为人非议。 只崔翁那里,便不知要如何?念叨她。 萧窈倒不在乎旁人在背后?如何?议论,斟酌后?,只觉应当同崔循说明白。 “阿霁从前未曾经?历过,我先前应了他,要陪着同去学宫,也好及时照拂……”萧窈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道,“你不会生气吧?” 她轻声细语,又仿佛带着些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他为此介怀一样。 演得十分不走心。 崔循看着纸上晕染开来的墨迹,放下笔,问道:“若生气呢?” “那便喝些去火的药茶,别气坏了身体……”萧窈收敛了那副可?怜模样,悻悻道,“我总是要去学宫的。” 崔循失笑:“我便知道。” 萧窈在崔循对面坐了,水灵灵的眼望着他,一言不发。 片刻后?,还是崔循先开口:“去就是,我还会拦你不成?” 萧窈“哦”了声,又道:“我担心你会为此不高兴。” 崔循知她想听什么,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笑道:“没?有不悦。” 许久之前,他就知道萧窈注定当不成那等为人称道的世家主母,也曾一度想过约束她。 最后?还是作罢。 她无需迁就讨好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没?什么不好。 他情愿,又哪轮得到旁人指手画脚。 “令柏月过去代你解释。明日若得空,料理?完官署事务,我自己也会亲自去一趟。”崔循换了张新纸,不疾不徐道,“不必担忧。” 萧窈心满意足 道:“好。” 她原是已经?打算歇下,见?此,稍稍提起衣袖,替他研起墨来。 漆黑的松烟墨映着素白的手,皓腕如霜雪。 崔循视线微微停滞,随后?错开,收心写?了几行字后?,开口问道:“你明日有何?安排?” 夜色渐浓。 萧窈已经?有三分困意,倒像是课上打盹被抽中回话的学生,虽说清醒过来,脑子却还有些迟钝。 下意识反问:“你如何?知道我有安排?” “这几日,你见?沈墉的次数多了些。”崔循轻描淡写?道,“若只是令他率宿卫军为太子出行扈卫,只吩咐下去就足够,用不着如此。” 萧窈:“……” 她还没?同崔循提过自己的打算,倒不是恐走漏风声,只是怕他知道自己的打算,会不认同。 哪知他竟这般敏锐,还是看出端倪。 “是有。”萧窈托着腮,慢吞吞道,“我想试试看,若趁此机会下饵,能否钓上鱼。” 崔循早就猜了个?差不离,闻言,颔首道:“也好。” 萧窈稍感惊讶:“我以为你会拦我。” “太子殿下甘愿当这个?钓饵,我并没?有执意阻拦的理?由。若能趁此机会,查清除却明面上的桓氏,江夏王在建邺还有什么可?供调动的人脉,是好事。”崔循冷静分析过,同她强调道,“只一点,你不能以身犯险。” 他将?慕伧给了萧窈,足够保她无虞。 萧窈欣然应下。 她掩唇打哈欠,困意又涌了上来,眼中盈着雾气,轻声催促:“还没?写?完吗……” 蕴着的墨汁的笔尖一顿。 崔循再次搁笔,抬手捉了她那段雪白的手腕,拉下衣袖,低声道:“你先回去歇息。” 萧窈瞥了眼书案,困惑道:“不是快写?完了吗?” 崔循给旁人的书信大都是言简意赅,一页纸足够,片刻功夫应当就能写?完才对。 “你在这里,会扰乱思绪。”崔循道。 萧窈瞪圆了眼,想说自己明明安安静静,不曾出声打扰。对上他那双微黯的眼眸,短促地“啊”了声,忽而?明白过来。 她明日还得早起,经?不住折腾。 红唇微抿,拢着大氅,轻手轻脚起身:“那我先回去……” 第109章 依着旧例, 萧霁会在朝会散去?后,由先前选定的朝臣们陪同,自皇宫往栖霞学宫。 禁军随侍仪仗, 宿卫军在城外相侯。 沈墉得了萧窈严令, 知太子安危何其紧要, 从军中挑了知根知底的亲兵,亲自带队护卫。 萧窈对?自己的斤两有数, 知道随行也帮不上什?么忙, 便没特地进宫周折。 晨起, 崔循入宫上朝, 她则打算直接往学宫去?。 萧窈无需赶时间, 不慌不忙地斜倚迎枕, 隔着床帐看崔循穿衣。 崔循的身形既不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那般单薄, 也不似久经沙场的武将那般健硕, 是那种恰到好?处的。 肌骨流畅,蕴着力气。 穿衣俊秀风流, 赏心悦目。 一大早看这?种,很是养眼,叫人心情都仿佛好?了些。 萧窈正?欣赏着,崔循像是觉察到她的视线,回身挑开帷帐。 烛光倾泻, 照出慵懒面容。 “不困了?”崔循摸了摸她的鬓发, 叮嘱道,“用过朝食, 再出门。” 正?要收回手, 萧窈偏过头?,在他掌心亲了下:“好?。” 崔循:“……” 手背青筋跳动, 他缓缓呼吸,将被撩拨起的情欲按下,低声道:“忙完学宫事宜,早些回家。” 萧窈忍笑,又应了声:“好?。” 待到崔循离去?后,她起身梳洗更衣,依言用了些朝食,往学宫去?。 山间的清晨分外凉些,空气冷冽,暗香浮动。 萧窈来得早,从讲经堂外过时,还能听着清清琅琅的背书声。 她拢着厚厚的大氅,怀抱手炉,驻足听了片刻,待到见着闻讯赶来的班漪,这?才?同往花厅。 班漪着青衣,乌发以一支玉簪盘起。 通身并无环佩香囊等?饰物,于士族女眷而言,太过简朴,但在此处却恰到好?处。 不失端庄,整个人看起来随和?而自在。 甫一见面,班漪问候过,便将今日安排讲与她听。 萧窈认真听了,有意无意问道:“师姐来此,诸事可还顺遂?若有人蓄意为难……” “不曾有这?样的人。”班漪神色自若,笑道,“且不提师父如今还坐镇学宫,纵没有,他们知我是公主一力荐来的人,怕也不敢有何冒昧之举。” 这?话虽是玩笑,也是事实。 学宫与别处不同,寻常士族插不进手。 在此当值的属官被筛过几回,要么长于学问,要么办事稳妥,并没那等?搬弄是非的蠢笨之辈。 但凡心中有点成?算的,就不会同萧窈推荐过来的人过不去?。 萧窈拥着手炉,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学宫事务,待到内侍报来太子的消息,又往琅开堂去?。 青衫学子齐聚于此。 虽大都是士族子弟,但不曾入仕,真正?与萧霁打过交道的屈指可数。 萧霁居高位审视时,他们大都也在暗暗观望,想?看看这?位仓促扶立起来的太子殿下是何表现,能否镇得住场。 单就外表来说,萧霁还是个“少年”。 身量如正?拔节生?长的细竹,尚未长成?;清秀的眉眼间,犹带未曾褪去?的青涩。 但他神色并不畏缩,言谈不疾不徐,举止从容有度,叫人不自觉间已收敛了轻慢之心。 萧窈旁观问答奏对?,倍感?欣慰之余,又莫名觉出几分熟悉。 凝神想?了片刻,忽而意识到,萧霁眼下这?般,实则是有意模仿崔循。 虽说不尽相像,但也足够唬人。 她抿唇一笑,在萧霁看过来时,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微微颔首。 这?是先前说好?的,要在评判高下时稍作提点。 萧霁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含笑道:“温郎所言,不落窠臼,令孤耳目一新。” 又吩咐内侍:“将那方洮砚赐予温郎。” 温氏比不得崔、谢这?样的顶级阀阅门第,温绥平日在学宫,也算不得什?么受瞩目的人物。不少人原都以为,太子头?回来学宫,应当会借此机会示好?,赏赐崔韶他们才?对?。 饶是温绥自己,都愣了愣,才?连忙行礼谢恩。 待考教终了,学子散去?,萧霁犹自与尧祭酒说话,请教学问。 随行的朝臣大都为东宫属官,见此,依旧规规矩矩跽坐着,随侍在侧。 因?尧祭酒上了年纪,畏寒的缘故,琅开堂中炭火烧得很旺,便难免有些憋闷。桓维饮完杯中茶水,借着更衣为托词出了门。 朔风扑面,带着冬日严寒。 桓维缓缓舒了口气。走出没多远,听着身后传来的些微脚步声,皱眉回看。 先前萧巍有意无意讥讽他为“阶下囚”,桓维虽没为此愤慨,却也知道这?话没错,自己的行踪始终处于监看之下。 他毕竟不是毫无脾性的泥人。 此时心中已不耐烦至极。 可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并非仆役,而是萧窈。 柔软的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兜帽上的风毛几乎遮了半张脸,整个人瘦瘦小小的,看起来纯良无害。 因?萧容的缘故,桓维从前看她,便如同自家天?真骄纵的小妹,总带着几分宽纵。 后来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而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再居高临下,带着不自觉的优越来关怀这?位公主。 桓维神色复杂,待她近前,这?才?开口问候:“公主有何吩咐?” “这?两日,我大略看过秦舍人带回来那册荆州地志,很是详尽,想?必费了不少心思。故而想?着,应亲自向长公子道声辛苦才?是。”萧窈停住脚步,不慌不忙道。 “公主不需如此,”桓维不甚诚恳地笑了声,“臣奉命行事,自当尽心。” “这?本不是长公子分内之事。奈何我实在放心不下,不欲你回荆州,便只好?出此下策。”萧窈只当没听出他阴阳自己,轻笑道,“故而除却辛苦,还应赔个不是。” 她就这?么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桓维沉默片刻,待到心绪平复,方才?问:“公主如今这?般坦诚,是放心得下了?” 萧窈耸了耸肩:“那倒也没有。” 桓维噎住,险些被她给气笑了。 “我想?着,长公子如今站在这?里,而非借萧巍之手潜逃,应是还没决意与江夏绑死?,当一根绳上的蚂蚱。” 萧窈撩起眼皮,端详着他的反应,“只是不知,令尊如何打算?” 桓维面无表情:“父亲自然尽忠职守。” 萧窈没理会这?一听便是敷衍的说辞,自顾自道:“我听崔循提过令祖。你可知他老人家若还在,会如何?” 桓维便不再言语。 因?他心知肚明,若自家祖父仍在,早在萧巍年前来建邺时,就要亲自给荆州写信质问了。 因?桓翁虽性情任诞,行事散漫,却并非狂妄到不顾君臣伦常的人,更不愿阖族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 桓维虽什?么都没说,但沉默之中所流露出的无奈,已经足够萧窈再次确准桓大将军的态度。 心不可避免地沉了沉。 但这?在萧窈的诸多预想?之中,这?甚至算不上最?差的情形,故而并没惊诧,也不至于为此颓唐。 她稳稳托着手炉,指尖抚过绣囊上的精细花纹:“还有一事……” 桓维心中存着忧虑,听她语气稀松平常,只当是什?么无关痛痒的问题,漫不经心点了点头?:“请讲。” “萧巍他们,当真已经回江夏了吗?” 萧窈的声音很轻,可落在桓维耳中,却不容忽略。他眼皮不自觉地颤动了下,尽可能平静地反问:“臣不明白公主何意。” “我那位叔父子嗣众多,萧巍是原配夫人所出,虽还顶着世子的名头?,可地位想?来并不十分稳固。毕竟若当真是器重的接班人,岂会派他来建邺涉险?”萧窈斟酌道,“这?应当,算是考验才?对?。” “萧巍在此空耗许久,将事情给办砸了,其他兄弟必然会落井下石。那他自己,会甘心就这?么回去?吗?” 有那么一瞬,桓维不禁怀疑,是不是萧巍那里有人了走漏风声,才?会被她猜得分毫不差。 他同萧窈对?视片刻:“公主既想?得这?样明白,今日太子出行,应当另有安排。” 萧窈笑而不语。 冬日稀薄的日光下,远处的山林有鸟群惊起。桓维久在军中历练,只一眼,就隐隐看出些肃杀之意。 前几日见萧巍最?后一面时,桓维曾好?心叮嘱过,叫他若真有什?么打算,不要伤及萧窈。 那时是想?着,若萧窈真有个三长两短,崔循决计不肯善罢甘休。而如今,桓维忽而意识到,兴许用不着崔循出手。 她本就是个应当忌惮的人。 桓维只觉嗓子发紧,心中千回百转过,倒顾不上萧巍那里会如何。他脑中浮现一个本该早些想?到的问题,缓缓道:“公主特地追出来,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萧窈反问:“长公子以为呢?” “你想?令萧巍疑心,是我告密,泄露他的行踪安排,致使事败。”桓维说起这?些,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但眼前种种,又令他不得不怀疑。 “长公子说笑了,萧巍如何会知道我来见你?”萧窈若有所思,“还是说,你知今日琅开堂内,还有与江夏往来交好?之人,故而心生?顾虑。” “可你们两家既为姻亲盟友,又岂会因?无凭无据的揣测,疑神疑鬼。” 第110章 萧霁驾临学宫, 近半数东宫属官随行,原本?来来往往的?官廨冷清不少。 有人故态复萌,生了懈怠的?心思, 想着趁此机会松快半日。待到?知晓崔循仍在?, 心中叫苦不迭, 手上的?事倒是半点?没敢落下。 生怕被叫去时答不上来。 议事厅中一片沉寂。 崔循翻看着浙东一带近日呈上来的?那批公?文奏报。 空旷的?厅堂中,唯有轻微的?纸页翻动声, 炉香袅袅。 此处燃着的?原是惯用的?檀香。 因萧窈近来不大喜欢, 崔循看出, 便吩咐内侍换了春信香。 香气轻淡悠远, 犹带丝丝缕缕清甜, 是那种闺阁女郎会更偏爱的?味道。 程璞一进门, 便觉察出换了香料, 下意识看向?书案后端坐的?崔循。 他虽是立储后得了提拔, 才正儿八经入朝为官,但?世家之间多有往来, 自然与崔循打过?交道。在?他从前的?印象中,崔长公?子便如传闻中所言,是个一丝不苟的?端方君子。 言谈举止自是无可?挑剔。 却又如极寒之地经年不化的?寒冰。叫人望而却步,也难想象他会有为儿女情长改变的?一日。 时下多有议论,说崔循娶公?主, 实则是为了攫取皇权, 令崔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程璞也曾这样暗暗想过?,但?就眼?下所看到?的?种种, 又觉着, 未必如此。 在?崔循抬眼?看来时,程璞及时垂了眼?, 躬身问道:“少师有何吩咐?” 崔循将?公?文与他:“会稽呈上的?奏疏中提及,周遭各地由社祭故态复萌之兆。” 程璞的?叔父出镇会稽,他正恭谨接过?公?文,听到?“社祭”二字时,修长的?手隐隐颤抖。 寻常社祭不过?是循着旧时习俗,稀松平常,决计犯不着在?公?文上特地提及。此处的?“社祭”,指的?是当年天师道兴起,各处民众受其蛊惑,逐渐演变的?邪祭。 哪怕时过?经年,于士族而言,“天师道”仍是不愿回忆的?忌讳。 程氏族中曾在?当年那场战祸中折了不少人,其中还有程璞极为亲近的?兄长。他被闯进府衙的?信众擒获,连带着妻妾子女,一同?绑于府外焚死,尸骨无存。 程璞又看向?崔循。 崔循神色不动,幽深的?眼?眸不见波澜。 这种格外镇定的?态度犹如一颗定心丸。程璞闭了闭眼?,随之平静下来,看过?那封公?文后低声道:“下官记得,天师道那位装神弄鬼的?教主已然授首。” “陈恩已死,但?曾经追随过?他的?信众却不可?能?除尽,早已四散。”崔循道,“因陈恩生于章安,故而昔年信众多流散于东南一带。” 年前浙东阴雨连绵,民不聊生,萧窈就曾有过?这样的?忧虑,恐当年之事重演。崔循也未敢轻视,为着赈灾事宜费了不知多少心力,竭力稳定民心。 若非如此,只怕这一消息来得还会更早些。 “此事不容小觑。”程璞至今仍记得当年兄长死讯传来时,家中悲恸至极的?境况,“若不尽早铲除,放任自流,只怕将?来再想约束就难了。” 崔循颔首:“我会奏请,请殿下为此下诏。” 程璞会意,垂首道:“叔父自当尽心竭力。” 在?程家叔父那里,朝中颁下的?诏书未必及得上程公?一封家书,事情兴许一样办,但?尽心程度自有不同?。 崔循召程璞来,并没指望他能?对此提出多有用的?建议,得了这句表态便足够。又多问几句后,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便暂且搁置此事,待到?明日众人齐聚商议。 又吩咐了阁部官吏,取当年存档的?奏报备用。 而后离宫归家。 - 二房在?为小公?子庆贺满月。 虽未曾大操大办,但?也遍请崔、言两家亲眷,待客的?宴厅坐得满满当当,笑语不绝于耳。 言氏先前孕有一女,倒是妾室陆续生了两个儿子,为此颇不自在?。如今自己生了嫡子,算是解决一桩烦处,心满意足。 言夫人也为女儿高兴,抱着小外孙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交给乳母带去喂养。垂眼?饮茶的?功夫倒是想起旁的?,帕子轻 轻按过?唇角,不着痕迹问道:“你那位长嫂呢?” “公?主是个大忙人,哪顾得上这些?”言氏似笑非笑,“一早遣人过?来,说是实在?不巧,今日须得随太子往学宫去。” 给小郎的?满月礼虽说是贵重,但?她本?就是士族出身,又嫁了崔氏,什么东西没见过??又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小门小户。 言夫人不由皱眉:“这样的?当家主母,闻所未闻。” 向?来讲究出嫁从夫,纵为公?主,嫁入崔氏后便是崔家的?人。哪有放着自家的?事不管,倒要为着萧氏平白折腾的?? 偏这样一个人嫁了崔循,成?了宗妇。 认为萧窈德不配位的?大有人在?。言氏平日自然不至于宣之于口,只是适逢此事,又是在?自家母亲面前,便少了些顾忌,嘲弄道:“如今仍无子嗣傍身,且看着,她还能?肆意妄为多久。” 正说着,前头伺候的婢女来报,说是长公?子亲至。 言氏神色一怔。 因崔循素日事务繁重,未必顾得全族中事务,她与自家夫君原都没指望崔循会来这满月酒。虽说较之宾客而言,来得是晚了些,但?谁也不会为此苛责崔循的?不是。 言氏琢磨片刻,脸上的?笑意便不如先前自在?,只吩咐道:“叫人小心伺候。” 崔循这是代公?主来的?。 他知道萧窈没尽到?一个主母的?职责,放着自家应有往来交际不管,为旁的?事情费神。但?没阻拦,也没苛责,而是自己抽空过?来周全,叫人再没法非议什么。 便当真要说萧窈的?不是,也是他惯的?。 前去送贺礼的?老仆回来别?院,如实回禀此事。 崔翁眼?皮都没抬。他已经懒得为这个不争气的?长孙生气了。 毕竟气也没用。 他得保重身体?,活得长久些,待到?崔循也有了孩子时,才能?好好教养重孙。 再怎么说,萧窈也是嫁入崔氏。而非如阳羡长公?主那般,后宅不明不白地养了一群伶人,惹得议论纷纷。 待到?真有了重孙,崔翁苦中作乐地想,总是要随自家姓的?。 崔循并不知道自家祖父心中的?考量,只是在?看过?襁褓中瘦瘦小小的?婴孩时,的?确不可?避免地,设想自己与萧窈的?孩子会是何模样。 但?这想法转瞬即逝。 在?崔毅端着杯盏上前时,他立时回过?神,含笑问候。 崔循心底并不喜欢觥筹交错的?场合,但?并非不擅应对。恰相反,只要愿意他愿意,能?周全得滴水不漏,任谁都挑不出半点?不妥来。 崔毅便生出些错觉,只觉堂兄实在?温和可?亲,此时便是提些什么,也不为过?。 他饮尽酒,寒暄三?两句后,含笑道明心思。 说是早些时候有方士算过?小郎的?生辰八字,城东一处宅院,于他而言正是风水相宜的?福地。纵不常住,也能?庇护着,叫他一生平安顺遂,无灾难苦厄。 崔循平静听了:“若如此,与主人协商,买下就是。” “偏是这点?犯难。叫人问了许多回,那家死活不肯应下。”崔毅意有所指道,“说来还是我无能?,若得兄长一句话,便是再怎么为难的?事,也都迎刃而解了。” 那户人家有些人脉,故而强撑着,不肯松口。 但?若崔循发话,分量自是不同?,便是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应下。 因饮酒的?缘故,崔毅脸色泛红,眼?瞳也不似平日那般清明,仿佛已经被酒气浸透,毫不避讳地看着面前的?崔循。 崔循神色寡淡道:“这等事终究要讲究缘分二字。既如此,若执意强求,岂非伤了福泽?” 崔毅动了动唇,还欲再说,被崔循清冷的?目光扫过?,倒似被当头泼了盆冰水,冷静下来。他不敢辩驳,只干巴巴应了声“是”。 崔循也不再多留。 略沾了沾酒,算贺过?喜,便离席回房。 这时辰,萧窈还未从学宫回来,山房自是鸦雀无声。 崔循便不曾回卧房,只在?前头的?书房,随手翻看萧窈这些时日看的?书。 她也忙得厉害,这册讲史?的?书断断续续看了近半月,也没看完。其中夹着片秋日里银杏叶做的?书签,算不得精致,但?是她自己看中捡回来制成?的?,一直用着。 难得有这样清净的?时候,崔循却骤然发现,自己静不下心。 哪怕是他用了这么些年的?书房,也点?了惯用的?香,却依旧难以专心致志看上几页书。总时不时走神,想着萧窈此时应在?何处。 他知道萧窈的?安排。 想要在?萧霁归程时露出破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看能?否钓上条鱼来。 她不会当真拿萧霁冒险,返程的?车驾中,会是扮作萧霁的?侍卫。 这时辰,应当已经尘埃落定。 今晨,他着意叮嘱萧窈“早些回家”,兴许过?不了多久她轻快的?脚步声。或是雀跃地同?他讲,今日事成?,又或是同?他抱怨自己白费心思。 无论是哪种情形,他都已经在?心中拟好了说辞。 可?临近黄昏,暮色四合之际,来的?却是沈墉。 第111章 澄心堂后, 萧窈曾住过的屋舍又收拾出来。 翠微虽未曾随行,但青禾做事已经比先前稳妥不知多少,吩咐人去行宫取了?从前的衾枕寝具。备了?炭炉, 熏了?香, 收拾得极为妥帖。 叫人吩咐学宫的厨子, 煲了?萧窈喜欢的汤。 又特地备了?蜜饯,好叫她喝完苦药之后, 能含着缓一缓。 而萧窈在?对着微微摇曳的烛火反思。 她原不该挨这一刀的。 只是?当时才与桓维聊完, 得了?想?要的承诺, 占了?上风, 心中便不可避免地有些?自得。又因迎面而来的仆役看起来实在?年轻, 身量与她差不多, 倒像是?尧祭酒身侧的书童, 便没当回?事。 好在?因自小习弓箭, 她的眼力要比常人好些?,反应也还算快。 日光映出刃上锋利的光时, 及时抬手,挡住了?原本划向颈侧的匕首。 冬日厚重的大氅与衣物多少起了?些?遮拦的效用。 周遭的侍卫立时上前制住那人。 她性?命无虞,小臂虽受伤,但好歹没伤及要害,医师处理过也已经止了?血。 止血敷药时, 班漪在?她身侧陪着, 脸色煞白?,气?都快喘不顺了?。 萧窈自然是?疼的。 只是?此?事实在?是?她自己疏忽, 没脸叫嚷, 也不愿师姐揪心,便强撑着一滴泪都没掉, 甚至还挤出点笑意安慰班漪和青禾。 “你今夜不若留在?学宫,好好歇息。”班漪不放心她就这么回?去,担忧伤口崩裂,叮嘱道,“叫医师时时候着,若有何不妥,也好及时处理。” 这提议正合了?萧窈的心思,立时应下,叫青禾安置去。 倒不是?担心伤势。她心中有数,知道这伤并没那么严重,而是?不大想?回?去见崔循。 两人同床共枕,这伤决计是?瞒不过去的。 只一想? 他?的反应,萧窈便觉头上也隐隐作?痛,便想?着能晚一日是?一日,说不准明日这伤处便看起来没那么严重了?。 她接过青禾手中的瓷碗,忍着苦,一鼓作?气?喝完那漆黑的药汁。 正要拿蜜饯,却听门外传来侍卫的质疑:“谁敢擅闯……” 这侍卫是?宿卫军的人,认得萧窈,却不认得这位行迹匆匆的客人。 话音未落,便被六安拦下:“这是?崔少师。” 侍卫立时噤声。 房中的萧窈顿觉口中苦意更甚,环视四周,下意识想?寻个躲避的去处。只是?还没来得及动弹,崔循已经进门。 崔循匆匆而来,未及更衣。 穿的是?那件月白?色的大袖襦,看起来有些?随意,系着墨色大氅,身上犹带冬夜山间的寒气?。 萧窈披着绒毯坐在?熏炉旁,不由打了?个寒颤,倒打一耙道:“你怎么这时辰过来!” 崔循见她安然无恙坐在?这里,还能质问自己,原本紧绷的眉眼和缓些?。只是?瞥了?眼小几上的药碗,又不由得皱眉,解了?大氅后上前道:“何处伤着了??” 说着,又借一旁的烛火细细打量萧窈。 与平日相比,她的气?色是?要苍白?许多,看起来有气?无力的。但瞪他?时,眼波流转,看起来精神还算好。 萧窈因他?这一句话偃旗息鼓,撇了?撇唇:“还是?糊弄不过你……” 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崔循却笑不出来。 离得近了?,依稀能嗅到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血气?,丝丝缕缕,令他?的呼吸都不大顺畅起来。 萧窈觑着他?的神色,将?绒毯下那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小臂给他?看,尽可能轻描淡写道:“并没伤筋动骨,只是?划破皮,流了?点血罢了?……” 泛凉的手托起她的手腕。 灯火下,他?白?玉般的肌肤下的青筋尤为明显,隐隐颤动。 萧窈叹了?口气?:“当真不妨事。” “为何会伤到?”崔循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讲与我听。” 他?并未陪着萧窈过来,便是?心中算过,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萧窈如今行事有自己的章法,他?那些?自以为的好,于她而言兴许会是?束缚。 可到头来,还是?出了?事。 萧窈心知不妙,拗不过他?,只好三言两句讲了?。 她竭力想?要糊弄过去,但崔循还是?敏锐捕捉到其中的纰漏,立时问道:“慕怆不在??” 慕怆的身手非寻常侍卫能比。 萧窈仰头看房梁,没什么血色的唇抿了?抿,小声道:“我令他?照看阿霁去了?。” 于她而言,萧霁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众人所耗费的心血悉数落空,要面对的麻烦太多了?些?,不得不慎重。 崔循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便是?动气?,也不会失态。 萧窈没敢看崔循的眼,但听他?似是?深吸了?口气?,便知道这是?忍着,才没为此?斥责自己。 又叹了?口气?,解释道:“本不该有什么事的。而且那人动手时,离得极近,纵然是?慕伧在?我身后,也不见得就能反应过来……” “揣着匕首的人,行走?时大都与常人不同,以慕伧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来。”崔循打断她,语气?生硬,“你如今是伤了手,若境况更坏些?,要如何?” 萧窈心虚,原本还算好声好气。 但被他?不依不饶质问,心底泛起些?委屈,索性?反问道:“那若阿霁出了?事,要如何?” “那就由他?去死。”崔循答得毫不犹豫。 萧窈:“……?” “太子的位置由他?来坐,又或是?旁的萧氏宗亲子弟来,有什么分别?”崔循似是?并没觉察到自己话中的残忍,冷声道,“若担忧江夏王篡权,大可不必,我自有方法摆平。” 他?并不在?乎萧霁的死活。 甚至因妨碍到萧窈的安危,心中浮起戾气?。 眼见崔循越说越不像话,萧窈用一句话打断了?他?。 “崔循,”她轻轻抽了?口气?,“我疼。” 那些?堪称大逆不道的说辞戛然而止。 崔循眉眼间的厉色褪去,指尖轻轻从雪白?的纱布划过,轻得像片落叶。似是?想?抚摸伤处,又恐惹她疼。 萧窈眨了?眨眼:“我都这样可怜了?,你都不关心,只顾着骂我。” 崔循心软得一塌糊涂,自然也顾不上同她分辩方才那怎么能算得上“骂”,只低声认错:“是?我不好。” 气?氛缓和下来。 萧窈这才终于有闲心,拿了?粒蜜饯含着,甜意驱散苦涩的药味,含糊不清道:“我明白?,此?事归根结底还是?我疏忽大意,做得不妥。伤了?自己,还带累着你这样忧心。” 反思过,又向崔循道:“可你就不能先哄哄我吗?” 崔循微怔。 萧窈常觉他?较之先前有所长进,如今再看,却又觉半斤八两。只得提醒:“抱我。” 崔循这才反应过来,避开?伤处,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 萧窈在?他?怀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仰头看他?,舔了?舔唇上的蜜渍。 好在?崔循这回?并没需要提醒,几乎是?下一刻,便低头亲吻她。 在?熏炉旁坐了?这么久,崔循的唇却还是?凉的。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这一路过来,也不知如何受冻。 萧窈耐着性?子,舌尖舔过他?的唇。 又将?蜜饯的甜与隐约犹存的苦意送入他?口中。缠绵亲吻的间隙,喘了?口气?,低笑道:“都怪你,害我都没顾得上吃糖……苦死了?。” 崔循依旧只会道:“是?我不好。” 而后便又亲她,有些?凶,像是?想?要将?她融入骨血之中,密不可分。 待到萧窈实在?吃不住,这才依依不舍退开?。 “其实当真没什么,”萧窈倚在?崔循肩上,待呼吸平缓下来,又试着开?解他?,“养几日,我便又活蹦乱跳的了?。” 她自小胡闹惯了?,并不惧怕。 “我明白?。”崔循抚过她亲吻时散下的长发,喑哑的声音格外迟缓,“萧窈,是?我怕。” 他?当真怕极了?。 他?自恃手段,总觉世上事并无自己不能掌控的。 可须知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强求。 “你若出事,要我怎么办?” 第112章 萧窈从未想过, 自己能从崔循口中听?到“要我怎么办”这样的话。 因这话隐隐透着些许无?措。 而崔循是那种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游刃有余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再没什么事能令他动摇。 她知道崔循会为自己担忧, 但不曾想到, 他会为此生出“后怕”这种近乎软弱的情绪来。 寒夜寂静,灯花燃破, 响起轻微的“噼啪”。 萧窈自初时的惊讶中回过神, 窝在崔循怀中, 感受着他胸腔中传来的心跳, 迟钝地觉出几分疲惫。 早些时候在班漪面前?, 她强撑着没叫疼, 甚至半句话都没抱怨。 见?着崔循时, 故作轻松, 想要将这件事就此揭过。哪怕同?他撒娇,也是有意为之, 想要缓和气氛。 而眼下,她终于什么都不再想。 纤细的手指攥着崔循的衣袖,轻声道:“崔循,我有些累。” 这一日经历的事情还是太多?了些,心绪起落, 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都难以为继。 揽在腰间?的手收紧些。 崔循妥帖地将她抱起, 手臂稳健有力,却又?小心翼翼, 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 帷帐落下, 将烛火遮蔽在外。 萧窈眨了眨眼,只觉唇角落了轻飘飘的吻, 不掺情|欲,也就显得?格外温柔。 “什么都不必想,安心歇息。”崔循轻而缓的声音响起,“……我在这里?陪你。” 往日睡前?,两人总要聊些正事。 萧窈会趁此机会梳理思绪,若有疑惑不解之处,也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枕上教妻大抵如此。 今日她原也存了几句话想问?,但兴许是太过疲惫,又?兴许是崔循哄她睡觉的声音颇具诱惑,沾了枕头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萧窈从前?常睡懒觉,若非有什么特殊的事,醒来时大都已经天光大亮。自嫁了崔循,又?开始经手正事后,倒是渐渐习惯于早起。 昨夜身?心俱疲,婢女们?谁也没来惊扰。但到了平日晨起的时辰,还是自然而然醒来。 此时天才蒙蒙亮,床帐之中漆黑一片 。 萧窈正疑惑婢女为何还不掌灯,手臂上隐隐传来的痛楚令她清醒过来,倒抽了口冷气,想起身?在何处。 “你醒了,”低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是伤口疼?” 他的反应太快了些。 萧窈眯了眯眼,侧过身?,想要看?清崔循的神情:“……你不曾睡?” 崔循抬手抵在她肩上,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小心。” 她不是那种睡觉十分安稳的人,若再有梦,卷着锦被翻来覆去是常有的事情。平日倒没什么,最多?不过是床榻凌乱些,可如今小臂上有伤,一旦牵动或是压着伤处,便极易开裂出血。 崔循看?了她一夜,便是怕这个。 萧窈微怔,反应过来其中缘由,心中涌起些说?不出的滋味。也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只道:“叫青禾她们?轮着看?顾就是,哪值得?你这样熬一宿?” 崔循低低地笑了声。 “你还笑!”萧窈瞪了他一眼,催促道,“快睡。” 崔循嘴上应了声“好”,却并没合眼,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 他衣上残留着些许春信香气。 这是萧窈近来颇为喜欢的香料。她向崔循身?侧贴了贴,见?他执意不肯睡,便闲话道:“我从前?在此处暂住,也是为了养病。” 崔循了然:“是风寒发热。” 萧窈点点头,倒是又?连带着想起另一桩事,谴责道:“你那时还罚我抄书?。” 说?罢又?问?道:“我抄的那些经书?你看?过吗?不会随手扔了吧?” 崔循短暂沉默片刻,无?奈笑道:“在太常寺官廨。” 崔循清楚记着,当初是谢昭代她将抄的经书?送到自己这里?来的,还说?了些有的没的。他兴致缺缺,看?都没看?,也想过随手撂给仆役扔了。 但最后还是留下来。 放在了不常取用的书?架上层。 “这还差不多?。”萧窈哼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着当初在学宫时旧事,倒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待到有朝一日尘埃落定,海清河晏,阿霁也能独当一面,我便不再管这样多?的事务。”她声音里?犹有尚未完全褪去的困意,懒懒散散,漫无?边际畅想,“届时就来学宫帮忙……” 崔循指尖绕着缕长发,只道:“如班氏那般吗?” “我哪有师姐那样的学问?岂非误人子弟。”萧窈颇有自知之明,琢磨了会儿,乐不可支道,“不如去管思过堂好了。到时候,看?看?谁还敢违背戒规。” 崔循亦笑了声:“倒也不错。” 只是在那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解决。 譬如狼子野心的江夏王,又?譬如死灰复燃的天师道。 萧窈受伤的消息并未广而告之,但对于耳目灵便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秘密。 萧霁为此担忧不已。 尤其是在知道萧窈将武艺高强的暗卫遣来护卫他,以致自己深陷险境后,更是大为自责。 每回萧窈入宫,都要亲自嘘寒问?暖,关心伤势。 崔循令人有意无?意将此事透露给萧霁,是知道以萧窈的性?情,恐萧霁内疚,兴许压根不会提及慕怆之事。可他却并非施恩不图报的人。 总要叫萧霁心知肚明才行。 萧窈看?在眼里?,倒不至于为此与?崔循争执,索性?随他去了。 只是又?一次两人独处,被前?来问?候萧霁打断时,看?着崔循黯下来的眼眸,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 除此之外,谢昭、桓维一干人等遣仆役送了伤药问?候。 这些皆是稀松平常的交际,萧窈并未放在心上,客客气气道了谢。令她颇为意外的是,常年在别?院养生的崔翁竟也专程过问?此事。 萧窈对这位老爷子没什么好印象。 哪怕成亲后,随着崔循改口称呼“祖父”,也没真将他当做亲近的长辈看?待,场面上不出错就算周全了,更不会费心讨好。 如今再见?,崔翁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精神炯烁,老神在在。 目光扫过她,落在崔循身?上,皱眉问?道:“这伤因何而起?” “是我疏忽。”崔循先将错处悉数揽在自己身?上,大略讲了原委后,又?不动声色看?向自家祖父。 算不上威胁,但至少有防备之意。 像是生怕他发作,责备萧窈,叫她从今往后安稳留在家中,不要掺和那些事情一样。 崔翁看?出长孙的回护之意,若非涵养犹在,只怕已经要吹胡子瞪眼了。 “我只问?一句,倒叫你仔细成这样!”崔翁冷笑了声,没好气道,“此事的确是你疏忽。便是再怎么样,终究是崔家妇,岂能容人这般欺凌。” 如果忽略掉那句“便是再怎么样”,这话倒是十足的好意。 萧窈原本?正眼观鼻鼻观心,想着敷衍过回去歇息,听?了这句后,没忍住抬头看?了眼。 崔循低眉顺眼,恭谨道:“是。” 崔翁正色问?:“此事是谁所为?” 崔循道:“那人是个硬骨头,初时不肯认,后来咬死了是受桓氏授意……” 供词送到萧窈那里?,她并没信,却不妨碍拿去问?桓维。 桓维脸都青了,再三担保此事与?自己毫无?干系,也不知心中将萧巍骂了多?少遍。 “是江夏世子的手笔。”崔翁稍一想便明白过来,只是又?不由疑惑,“他遣人沿途埋伏,欲谋害太子,倒是情理之中。为何要对公主动手?” 崔循正欲解释,萧窈轻咳了声,自己将年前?琼芳园赌箭之事讲了。 彼时崔翁也在学宫,同?尧祭酒一处清谈。后来虽有所耳闻,但关注的是萧霁、萧巍这对堂兄弟之间?的争执,不知自家孙媳后来掺和这么一脚。 眼皮跳了下,想挑剔她与?人争一时意气。 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为了这么点过节,如此行事,既见?其心胸狭窄,也可窥见?对于崔氏的态度。”崔翁一针见?血。 先前?桓维阻拦,劝萧巍不可贸然对萧窈动手,并非什么“怜香惜玉”,甚至也不是看?在萧容的情面上。 只因此举无?疑是对崔氏的挑衅。 也无?声昭示着,若有朝一日他掌权,必容不得?崔氏。 可萧巍还是做了。 不知是意气用事,蠢到并没意识到此举会造成什么结果;还是有恃无?恐,想着终有一战,便是提前?撕破脸也无?妨。 崔循不疾不徐道:“正是。” 崔翁耷拉着的眼皮抬起,目光锐利,声音平稳:“既如此,有些事你看?着办就是,不必再来问?我。” 崔循一笑:“多?谢祖父。” 祖孙二人寥寥几句间?便已商定,萧窈愣了愣才回过味,意识到崔翁这话的用意。 倒不是她迟钝,只是原以为崔翁那里?恐怕还有得?磨,并没想到他竟会应得?这般顺遂。 “此时一如当年,阖族兴衰系在你肩上,当慎之又?慎。”崔翁语重心长叮嘱后,瞥了眼既惊讶又?欣喜的萧窈,又?向崔循道,“我已过耳顺,无?甚雄心壮志,所盼者寥寥无?几。不过颐养天年,便已足矣。” 萧窈听?着,以为是崔翁年老伤怀,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宽慰两句,却只听?崔循言简意赅地应了声“是”。 她便没说?话。 第113章 若论及心?机谋算, 萧巍算是个自大的蠢人。 但他却并 非一无是处。 遣来行刺的侍卫忠心?耿耿,廷尉那边严刑审了数日,也没从他们口中掏出想要的回答。或是宁死不?答, 或是胡乱攀咬各家。 到后来, 萧窈已经懒得细看那些供词。 指尖压着书案一角的麻纸, 轻点几下,不?耐烦道:“索性杀了算了, 以儆效尤。” 崔循正?在为她换伤药, 神情严肃, 眉眼不?自觉皱着, 倒像是如临大敌一般。闻言, 眼皮都没抬, 淡淡道:“不?急。这是萧巍培养的死士, 知?晓不?少?江夏事宜, 若就?这么赐死,未免太便宜他们。” 死于他们而言不?是惩罚, 而是解脱。 萧窈虚心?受教:“那要如何??” “廷尉处既问不?出所以然,明日调淳于涂去,令慕怆监看。”崔循替她清理伤处,重新上药,时不?时抬眼端详她的反应。 萧窈对上他的视线, 连忙道:“已经不?疼了。” 她用的伤药是最好的, 悉心?养了这么些时日,伤口的确不?疼, 只是因血肉生长?的缘故隐隐发?痒。 崔循缠着纱布, 修长?的手指绕着雪白的布条,灵巧而熟练。 最后依着萧窈的喜好, 打了个结。 萧窈抬手看了看,十分满意?,又就?着先前的事情追问:“我知?淳于涂是你的人,擅审问,那慕怆呢?” “他亦是死士出身。”崔循言简意?赅,见萧窈仍欲追问,抬手遮了遮她那双清澈的眼,“有些事,卿卿还是不?知?道为好。” 他教萧窈谋略布局,倾囊相授。但那些上不?得台面?、血腥污秽之事,并不?愿她多费半点心?思,自有他来扫清。 萧窈犹豫片刻,应了下来。 这桩差事吩咐到慕怆那里?时,他半点没迟疑,欣然应下。 倒不?是如何?嗜杀。 只是与他现下所做的事相比,去地牢审讯,算得上放松了。 因着萧窈学宫遇刺之事,崔循迁怒,责他擅离职守。慕怆并没辩解,倒是萧窈得知?后同?崔循争辩起来,将错处悉数揽在自己身上。 毕竟是她执意?令慕怆前去护卫萧霁。 崔循自然不?可能罚萧窈,也恐她生气,最后斟酌后,只罚他抄书。 不?伤筋动骨,也不?罚俸思过。 看起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但于慕伧而言,这无疑是桩苦差事。 在他手中,各式各样?的刀剑仿佛早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用得驾轻就?熟。但却难以驾驭那支细细的羊毫笔,字写?得犹如鬼画符,不?堪入目。 如今接了刑讯的任务,终于从中脱身,说是如蒙大赦也不?为过。 此事交付给崔循,萧窈便没再过问。 眼下令她更为在意?的,是会稽属官呈上来那封奏疏中,所提到的社祭一事。 阁部官吏依着崔循的吩咐,开库房,从那些积灰许久的纸张中将昔年涉及天?师道的往来公文?悉数翻找出来。一摞又一摞,堆了足有三张书案。 议事的朝臣中有经历过当年那场动乱的,仍能回忆起彼时焦头?烂额的境况,一听“天?师道”这三个字便隐隐头?疼。纵使是年轻未曾亲历过的,总也有所耳闻,觑着在场各位同?僚的面?色,未敢掉以轻心?。 “那是群不?要命的疯子。”有人语重心?长?道,“彼时陈恩妖言惑众,愚民广为依附,犯上作乱,费了许多周折才平定下来。如今既已觉察到苗头?,便该及时掐灭,斩草除根,万勿使之死灰复燃。” 萧霁颔首道:“卿以为应如何??” “宜令各地严查,敢参与社祭者,家中供天?师像者,格杀勿论。” 斩钉截铁的声?音隔帘传来,足见其恨意?。 萧窈翻看公文?的手微微停顿,听出这是顾侍中的声?音,稍一想,便明白过来。 当年那场动乱中,各家士族或多或少?折了自家子弟性命,连带着浙东一带的家产也遭劫掠,其中顾氏的损失尤为惨重。 这般恨也算情理之中。 顾侍中挑起这个头?后,陆续开始有人附和。 群策群力,商议着如何?将这重新迸起的火星子彻底按灭。 萧窈凝神听了会儿,对这千篇一律的说辞感到失语,复又低头?翻看书案上的公文?。 这是昔年崔循亲笔所书。 行文?字迹乍一看与如今并没多大分别,但萧窈见得多了,很快就?看出其中的细微差别。 崔循当年的字不?似如今这般内敛,是要更锋芒毕露些,字里?行间,仿佛能窥见他彼时杀伐决断的行事。 其中提及天?师道,有两句引起她的注意?。 崔循写?道,“归根溯源,实则堵不如疏。” “只是时至今日,积重难返,唯有杀陈恩,绝其念,方能使其溃散。” 其后附着的是详尽的布局安排,设陷阱,引陈恩领叛军入彀,屠戮殆尽。 崔循入内时,萧窈仍在细看这折文?书,甚至没觉察到他的到来。 崔循一撩衣摆,在她身侧坐了。 目光落在纸页上,稍顿,无奈笑道:“怎么在看这些?” 说着,便想要从她手中抽走。 萧窈回过神,微微后仰避开,挑眉反问:“不能给我看吗?” “倒不?是不?能……”崔循还记得自己写?这封公文?时的情形,是再三斟酌后,决定对陈恩一干人等赶尽杀绝。他拿定主意?要做什么,便半点都不?会容情,诸多安排称得上心?狠手辣。 故而本能地不?愿让萧窈多看。 “能不?能的,我也已经看完了。”萧窈将公文?摊开放在他面?前,葱白的手指点了点一处,“崔循,我想听你讲‘堵不?如疏’的事宜。” 崔循微怔。 垂眼看过,才记起这句曾经落于纸上的感慨。 萧窈捧起茶盏,并未催促,目不?转睛看他。 “顾鸿方才说,天?师道信众是愚民,是疯子,这话并没错。”崔循斟酌着,缓缓道,“但他们并非从最初便如此……” 昔年陈恩声?望最高时,一呼万应。 狂热的信众们如众星拱月,自各处奔赴,甚至有夫妻因嫌刚生下的婴儿妨碍赶路,弃之于井。他们并不?惧死,深信死之后,将会于极乐之地重逢,强过苟延残喘地活着。 士族们对“陈恩”这个名字深恶痛绝,视其为擅弄邪术、蛊惑人心?的妖人,甚至多有避讳不?愿提及。 但崔循令人将其斩首,悬于城门示众。 他比谁都清楚,那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寻常人。 陈恩并没什么移山倒海,不?死不?灭的本事,只是少?时随着方士学过一年半载,后又混迹市井,深谙装神弄鬼的伎俩罢了。 天?师道大行其道,并非陈恩如何?了得,而是时势造就?。 绝望的泥泞之中滋生狂热的信仰,亡命之徒聚于一处,蚁多食象,令从来高高在上的士族摔得头?破血流。 “若百姓衣食无忧,安居乐业,谁也不?会想要以命相搏。”萧窈极轻地叹了口气,回忆起方才所听的议论,摇头?道,“所谓格杀勿论,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还易弄巧成拙。” “眼下,还没到那一步。” 崔循颔首认同?:“是。” “没有上来就?一杆子打死的道理,堵不?如疏,宜分而化之。”萧窈稍一想,拿定主意?,“我令秦彦明日上书,再议此事。” 她舒了口气,随口提醒崔循:“喝些茶水。” 崔循抬了抬眉。 萧窈抬手,在他下唇轻点了下:“有些干……” 她并没别的意?思,但尚未收回的手被崔循攥住,对上他黯下的眼眸时,后知?后觉出些许暧昧。 因她时常操劳,精力不?济,崔循便不?似刚成亲那会儿索求无度。学宫之事后又受了伤,多有不?便,两人之间已经素了有段时日。 崔循倒没说什么。 只是薄唇微启,含着她的指尖,轻轻舔了下。 萧窈:“……” 指尖濡湿的触感引起一阵酥麻,随之蔓延全身。 她看着崔循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容,既震惊于他怎么能这样?,又不?可抑制地心?神为之动摇,只觉当真是好看极了。 “你,”萧窈定了定神,勉强 正?经道,“……晚间再说。” 崔循低笑,明知?故问道:“卿卿想说什么?” 萧窈瞪他一眼,不?肯再多言,只从一旁的公文?中又随手取了份,漫不?经心?翻看着。 这上边讲的是陈恩的出身经历。 他出生在章安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农户,遭逢灾年,被卖给当地富户为奴,后又逃离辗转各地。曾在一方士身边当过仆役,也曾偷鸡摸狗,混迹市井。 萧窈起初看得心?不?在焉,待到翻过一页,目光落在“陈恕”这个名字上时,不?自觉坐直了些。 “陈恕……”萧窈偏过头?,向崔循问道,“我记得昔年陈尸示众的几人,是陈恩及其亲信,仿佛并无此人。” 陈恩未曾娶妻生子,与他血脉相连的仅有这么一个侄子。 崔循听到“陈恕”二字时,立时便知?是谁。 “当年,我与桓大将军兵分两处,陈恕及其所率信众由他围剿。”崔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大将军上书,逆贼悉数伏诛,陈恕溺于江中,尸骨无存。” 他措辞谨慎。 说的是“大将军上书”所言,而非自己确准。 第114章 数九过后, 天气日渐转暖。 两?岸垂柳抽出嫩芽,河水不似冬日那般冰冷刺骨,妇人们浣衣之余, 也有闲心多聊上几句。 起初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哪知正说着?, 竟传来?压抑着?的悲泣声。 村子算不得大, 众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对彼此的境况再了?解不过。循声看去, 认出抹眼泪那人是村东头的秋娘, 再一看她手中攥着?的孩童衣物, 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年前那场冬雨连绵许久, 饥寒交迫之下, 有些老人孩子没能撑过年节, 秋娘的幼子便是其中之一。 她为此悲痛不已, 哭得眼都快废了?。 好不容易熬过来?, 偏今日浣衣,见着?幼子曾穿过的的衣物, 又被?勾起悲意。 “妹子快别哭了?。”有同?她相熟的妇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家中有老有小的,若当真哭垮自己的身子,再后悔, 可来?不及了?。” 她们这?样的人, 是没有请医用?药这?种说法的。便是家中还有三瓜俩枣,也不会?舍得为此花费, 是死是活全凭命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 总算哄得她止住眼泪。 只是各家皆有难处,面面相觑后, 或轻或重地叹着?气,也没了?先前闲聊的兴致。 “再怎么难,这?冬天咱们也都熬过来?了?,开春后,总是一日好过一日的。”说话的妇人干净利落拧着?衣物,打破了?这?格外压抑的气氛,偏过头笑道,“芸娘,你家成志往县里去,可有什么好消息?” 芸娘是老里长的女儿,上边有什么事,她家消息总是最为灵通。譬如年前县里放粮赈灾,便是她家夫婿成志最先知晓的。 众人不约而同?看去,面上满是期待。 芸娘挽起衣袖,含笑道:“成志昨夜回来?,说是程氏要将桑园佃给咱们养蚕,租子只抽三成……” 话音未落,周遭已响起一片抽气声。 “是程太守那个程家?” “东边那一大片桑园?我听人说过,那边桑叶喂出来?的蚕吐丝结茧极好,能卖出好价钱!” “租子只要三成?” 诸多疑惑到最后,皆成了?一句,“此话当真?” “八|九不离十,应当就在这?几日了?。”芸娘轻声细语道,“不独咱们,听说年前受灾的各地,皆有救济。” 妇人们喜笑颜开。有人忙不迭地念着?佛,又有人忍不住讶异道:“贵人们这?是转了?性?莫不是有什么算计……” 要知道从前受灾,兵祸连年时,也没见过所谓的救济。 寻常百姓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被?逼得卖儿鬻女,荒年甚至有过易子而食的惨案。 年前那场雨雪寒灾来?时,经历过旧时事的老人们心有余悸,不少人已经交代起后事。甚至有自觉时日无多,不吃不喝的,只为给子孙省一口?粮食。 若非向来?不管百姓死活的朝廷转了?性,放粮施粥,只怕死在年前的人还要足足翻上几倍不止。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这?么一桩,已经够叫人受宠若惊,谁承想还能再有一回?倒叫人欣喜之余,不免心生疑虑。 但转念一想,自己哪有什么值得筹谋算计的? 便又放心了?。 妇人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好消息告知叫人,也顾不上再闲谈,匆匆洗完衣物便各自散去。 芸娘昨夜已经高兴过,并不着?急。 抹着?皂角,细细洗过自家夫君换下的衣裳,不慌不忙抱着?木盆回去时,在家门口?迎面遇着?一人。 那人身量高大,身着?粗布衣。他脸上有道旧疤,自脸颊到下颌,叫人难以想见究竟是怎样的伤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芸娘被?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一惊,险些失手摔了?木盆。 还是成志眼疾手快,接了?一把,才没叫她方?才那番辛苦白费。 “这?是……我远房表兄,”成志咳了?声,安抚道,“你自回房歇息就好,衣裳我来?晾。” 芸娘白着?张脸,勉强笑着?问候过,便敛袖进?了?房中。 “你如今有儿有女,日子过得顺遂,便忘了?从前在教主面前立的誓言。”刀疤脸斜睨他,冷笑道,“你可知背誓之人,是什么下场?” 成志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低声道:“你我皆知,教主死于?崔循之手。当年城楼悬着?的尸体我亲自看过,并非作假……” “你敢妄言!教主只是历劫,蝉蜕仙去罢了!”因激愤的缘故,刀疤脸的面相愈发狰狞。待成志连声认错请罪后,这?才缓声道,“更何况,教主虽仙去,少主仍在。” 这?样一个魁梧的壮汉,提及这?位“少主”时,话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只要少主站出来?,自是一呼百应,你我又能过上当年那样痛快的日子,喝酒吃肉,要什么有什么。” “便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士族,在刀剑、火把面前,也得跪下来?摇尾乞怜,求咱们饶命……” 他追忆起旧事,狰狞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向往,犹如沉浸地美梦之中,难以自拔。 成志的血因这的描述热了一瞬,但很快冷静下来?。 他是在那场大战后,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侥幸捡回一条命。机缘巧合救了?进?山摘野菜的芸娘,因一身力气与?还算中正的样貌入赘田家。 有妻有子,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至少衣食无忧。 并不想再去当从前那等亡命徒。 “教主昔年在时,纠结十余万信众,无往不利,可最后却还是遭崔循暗算,倒成就了?他的名望。”成志叹了?口?气,提醒道,“纵得少主归来?,只怕也难同?他相争……” 成志自问这?话说得算掏心掏肺,可刀疤脸并不领情,定在他身上的目光犹如利刃,还是淬了?毒的那种。 他眼皮跳了?下,随即打住,改口?道:“三哥这?般,想是心中已有把握?” 刀疤脸冷哼:“当年崔循巴结着?桓大将军,两?方?联手,致使教主历劫。可今时不同?往日,少主背后亦有盟友,可担保桓氏绝不插手此事,又有何惧?” 成志心中一动,想问明白这?所谓的“盟友”是谁,可任是再怎么旁敲侧击,刀疤脸也不肯多言。 “我今日寻你,并非求你,只是看在昔日情分?上提点,给你指条明路罢了?。”刀疤脸深深看他一眼,阴恻恻笑道,“你若贪 图一时安逸,背弃誓言,必受反噬。” 说罢,转身离去。 成志拱手道了?声谢,待他的身影远去,抬手重重地搓了?搓脸,心事重重地往院中走。 芸娘抱着?牙牙学语的孩子,在窗边看他。虽没开口?问,但心中的忧虑已经写在脸上。 幼子则张开手,叫着?“阿父”,要他驮自己“骑大马”。 成志神色和缓,哄道:“待阿父晾了?衣裳,这?就来?。” 芸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待他近前接孩子时,轻声道:“听人说,东各村主持社祭的巫师被?官府拘了?,说是若有还有明知故犯者,从重处罚。知情举报者,有赏。” “我知道,”成志抱孩子的手颤了?下,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你放心。” 芸娘又问:“你要出远门吗?” 成志稍一用?力,将孩子驮在肩上,郑重其事道:“我哪都不去,只守着?你们。” 凭着?老里长的交情,他应当能在桑园当个小管事。银钱不多,但也能给芸娘添置新?衣,再给儿子买罐饴糖。 他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求安心。 更何况,那些所谓的雄途伟业哪有什么凭据?教主当年那样声势浩大都没做成的事,少主难道就能做成? 这?样想的人不独成志,建邺许多士族,亦如此。 思及天师道,思及陈恩,他们心中自是深恶痛绝,但却并没几人肯露怯。真要说起来?,也是面露鄙夷骂一句“贱民”、或是“妖人”。 若只是防备天师道死灰复燃,倒没什么意见,但要他们自家出人出力时,救济百姓时,就没几人心甘情愿了?。 哪怕此事是太子亲自提起,经由崔循背书,也依旧不免有人质疑。 “敢大肆祭祀,推崇邪道的,抓起来?杀了?就是,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陈恩死了?这?么些年,剩下的,又能翻出什么浪?” “先前放粮施粥,如今又要为着?那些庶民这?般,岂非尊卑颠倒?” “这?于?我们,有什么益处?”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辞藻颇为讲究,引经据典,但意思大抵是这?么些意思。 萧窈早就知道他们的秉性,倒不至于?为此动怒。 但眼看着?质疑的奏疏日益增多,大有一日不收回成令就决不罢休的意思,却还是不免冷笑。 “没要他们的命,也没要他们毁家纾难,不过是让渡些利益,便这?般急不可耐了?。”萧窈磨了?磨牙,向崔循道,“若都是些这?样的人,倒也无怪,当年天师道能壮大到那般地步。” 如今是崔循的声望在这?里压着?,又有谢氏、程氏等人家附和,才不至于?被?他们所携裹着?,改了?决定。 崔循一哂:“利益本就是他们的命。” 士族所谓的清高大都流于?表面。 虽说士庶之别如云泥,可刨根究底,都改不了?人的根性,熙熙攘攘,争名逐利。 世人皆有贪欲,算不得多大的错,只是他们实在太蠢了?些。 人不能既坏又蠢。 “江夏那里的形势不大好,异动繁多,”萧窈翻看着?晏游那里递来?的公文?,虽也想如崔循那般八风不动,但兴许是养气的功夫不到家,不自觉皱起眉来?,“粮草兵甲已经送去,晏游对上江夏王应当没什么……” 第115章 萧窈这日并没?入宫, 而是在宿卫军营,看将士们操练。 沈墉陪同在侧,适时讲着双方所用阵法。 萧窈早前做过功课, 对此?有所了?解, 但并没?班门弄斧, 只安安静静听着。 于将士们而言,这就足够了?。 与那些?明明一窍不通, 却还要指手画脚的士族子弟而言, 公主?这样的就很好。加之自她接手后, 营中?伙食都比先前多了?些?荤腥, 每旬对阵演练获胜的一方还有额外赏赐, 便更好了?。 起初重光帝将宿卫军交到公主?这个女流之辈手上?时, 他们暗暗有过质疑, 只是看在晏游的情面?上?暂且按捺下来。如今打?的交道多了?, 倒是真心实意认了?这个新主?。 六安行色匆匆登上?高台时,萧窈正偏过头, 同沈墉商议将士们家眷探亲之事。 余光瞥见他这模样,顿了?顿,向沈墉道:“此?事容我再想想。” 六安在宫中?这些?年,虽不是那等老谋深算之辈,但也算是能藏得住事的人, 本不该这样失态。 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沈墉会意, 退避开。 六安躬身上?前,低声回了?疫病与陈恕之事。 萧窈端坐着听完, 起身道:“回城。” 依着原本的打?算, 她准备看过军中?演练,再往学宫去一趟。只是出了?这样的变故, 旁的事情少不得都要往后放一放。 马车进?城后,自御街驶过,径直往皇宫去。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萧窈独坐在马车中?,心却如浸在隆冬的冰河之中?,平素总是带着笑意的眉眼不自觉皱起。 因担忧重蹈覆辙,年前赈灾之时,萧窈特地吩咐了?要多加防范灾生疫病,各地办得也还算妥当。原以为?此?事算是有惊无险度过,哪知?如今开春,反倒泛滥开来。 此?事实在棘手。 她几乎要将下唇生生咬破,也没?任何头绪。 议事厅中?的官员亦是一筹莫展。因此?事实在太过突然,不少人尚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被问及时,硬着头皮答得乱七八糟,又或是游移不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萧霁听得头疼,情知?再议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便打?发了?他们,只留崔循说话。 而萧窈匆匆赶到时,议事厅中?只余崔循。 他坐于书案后,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 依旧是那幅八风不动的模样,平时看起来兴许会显得疏冷、不近人情,但这种?关头,倒好似定海神针。 听到她的脚步声,崔循抬眼看来,脸上?浮现些?许笑意:“不是还要去学宫吗?” 萧窈叹了?口气:“我放心不下。” 在他身侧落座后,稍一犹豫,低声道:“我想了?一路,总觉着此?事实在蹊跷。” 疫病来得本就怪异,而好巧不巧,陈恕这个天师道少主?在这种?关头“死而复生”,又算什么? 崔循听出她话中?深意,颔首认同:“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于乱臣贼子而言,太平盛世是翻不出什么波 澜的。 如今萧霁已是祭过宗庙、昭告天下的太子,名正言顺。若是由着他平稳接手政务,地位稳固,将来再想改立新君难上?加难。 所以必得将水搅浑,令他左支右绌,难以招架才行。 至于这其?中?会折损多少性命,又有多少人家会因此?支离破碎,幕后之人并不在意。 “是桓大将军,还是江夏王?”萧窈磨了?磨牙,“我倒想问问桓氏,昔日大将军上?书言明陈恕溺亡,如今这个所谓的少主?,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桓大将军远在荆州,难以管辖。 纵是当真下旨责问,萧窈也能猜到他的反应,无非是递来一封请罪的折子,不疼不痒。 但桓氏少不得要给?个交代。 萧窈自不会要他们的身家性命,只是宿卫军中?尚未配齐皮甲,她一直琢磨着这笔银钱该从何处要,如今倒是找到来处了?。 为?着济贫事宜,萧窈这些?时日常同世家“打?秋风”,知?道如何恰到好处地卡在那个界限。 令他们肉疼,却又不至于为?此?翻脸。 一视同仁,就连崔、陆两家都没?放过。 崔循应得干净利落,眼都没?眨一下。崔翁得知?时噎了?半刻,但早前已经发了?话,总没?有出尔反尔地道理,便忍下来没?多说什么。 陆公虽不大情愿,但见过崔循,问过外甥的意思后,还是应了?下来。 “不必再这样费心,精打?细算,”崔循轻握她指尖,目光柔和,可?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你手中握着宿卫军。自今日起,若谁悖逆你的心意,除去就是。” 不必瞻前顾后,也不必谨慎算计。 如果说先前还是隐约浮现的预感,崔循这句,便坐实了?萧窈的揣测。 她无需忌讳。 因为?令士族都开始自顾不暇的乱局再次到来。 萧窈料到终有一战,却没?有想到,在此?之前就会牵连这样多的无辜百姓。她也知?道这是一个契机,一个真正能够削弱士族的契机,但无法为?此?感到分毫喜悦。 她回握崔循的手,定了?定神,缓声道:“这所谓的疫病来得古怪,未必就真是那么回事,须得叫人仔细查验。” “只是如此?一来,未必还能拦得住天师道复起……” 崔循道:“便是最坏的处境,也有我在。” 这一日下来,不知?多少人盼着能从崔循口中?听到这句,便是萧霁,也不可?避免地有过这样的期待。 萧窈却摇头:“此?事不该全由你来承担。” “陈恩死于我手,放眼朝中?,原也没?谁比我更了?解他们。”崔循从容道,“我这些?时日原也在想,兴许该将建邺事务交由你来掌管,我带京口军出战……” 萧窈瞪大了?眼。 她先前的设想是调京口军西去,放到晏游麾下,由他调兵遣将,与荆州、江夏对战。 并没?想过要崔循亲自前往。 她知?道崔循并非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也决计不是沙场历练出来的将士,要他去刀光剑影的地界,总难免放心不下。 震惊之下,她没?顾得上?掩饰情绪,又如从前那般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崔循摇头低笑:“卿卿未免看轻我。” 萧窈作势掐了?他一把:“我明明是担忧你!”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崔循笑过,正色道,“你心中?应该也明白,与天师道较量,晏游不如我。更何况……” 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手腕攀爬,勾起一阵痒来。 先前看起来狰狞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留下的痕迹纵然用了?最好的药,也不知?过多久才能褪去。 那伤痕在一日,便提醒他一日。 “总要杀了?萧巍才好。” - 陈恩死后,曾经追随过他的信徒四?散开来。 有运气好些?的,改名换姓,成家立业,过上?安稳日子的;也有郁郁不得志,勉强苟活,靠着追忆旧日的痛快日子麻痹自己。 后者在得知?少主?“死而复生”的消息后,便迫不及待呼朋引伴,想要如当年那般聚集起来,抢掠富户。 而前者总不免要掂量掂量。 舍了?如今安稳的日子,以命相搏,到底值不值得? 蔓延开来的疫病在他们犹豫不决的秤砣上?加了?重量。 清溪村是疫病最早爆发的地界之一。 明明才签了?承揽一片桑园的契书,阖村上?下喜笑颜开,琢磨着今春该养多少蚕,甚至有人早早地将柴房废弃许久的纺车搬出来修理,仿佛能看见雪白光滑的蚕丝成了?上?好的料子。 哪怕吃着野菜粥,也觉香甜。 可?不过半月的功夫,村中?便陆续开始有人病倒。 初时不以为?意,还当是近来劳累过度,可?一日日下来症状显现,像极了?旧时那场疫病,便再没?人能坐得住了?。 寻常百姓哪有请医买药的钱,熬不过,便只能等死。 绝望之下,有人开始供起天师像,暗自磕头祈祷。 毕竟当年可?是有病得奄奄一息,行将咽气的人,因喝了?陈教主?亲笔所写?的符箓煮的水,第二日便痊愈的。 若陈教主?还在,便好了?。 回绝魏三邀约时,成志并没?想过,自己还会再生出这样的念头。 只是幼子染病几日后便咽了?气,才下葬,芸娘又一病不起。他想尽法子,也挽救不了?发妻日渐衰弱的身体,走投无路,便不免生出些?妄念。 再次登门的魏三为?他带来一纸符箓。 “这是少主?赐下的,煮水喝下,能解疫病。”魏三打?量着憔悴得不成人样的成志,“你可?还惦记着那小小的桑园管事?” 成志眼底通红,伏身拜道:“小弟愿为?少主?效力,收拢信众,听候号召。” 魏三扶他起身,宽大有力的手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下,大笑道:“好兄弟!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帮着少主?,定能如当年那般风光!待到攻破建邺之日,定要将崔循千刀万剐,吊在城楼上?,为?教主?报仇雪恨。” 成志被他拍得踉跄半步,站稳后,这才又道:“少主?如今在何处?我应拜见,向他请罪才是。” “不急,”魏三笑得高深莫测,“眼下还没?到劳动少主?的时候。待到时机成熟,他自会露面?,带领咱们干一番大事业。” 第116章 崔循起?初并没非要杀萧巍不可, 若不然,当初也不会由着他大摇大摆离开建邺。 江夏王子嗣众多。 萧巍不过是因托生在?前王妃的肚子里,占了个嫡子的名头, 才得了世子的名分。 他办砸了差事?, 回江夏后自有那群兄弟们算计。 若萧巍只是安排了埋伏刺杀太子之事?, 崔循也不会有多介怀,可他偏偏伤了萧窈。 在?学宫回来, 次次换药崔循都不曾假手于人。 每多看一眼萧窈的伤, 总会隐隐懊恼, 为何当初不索性杀了萧巍, 以致令她受这样的苦。 虽没提, 但他心中实则为萧巍安排好了千刀万剐的结局。 奈何两地相隔甚远, 多有不便, 还没来得及动手, 已经和萧窈先后得知萧巍的死讯。 崔循这里,是安排在?江夏的眼线传来的消息, 只说世子出门射猎时遇刺暴毙。江夏王为此?勃然大怒,但尚未查出结果?。 萧窈那边则更详细些。 原因很简单,因为是晏游这个“凶手”自述的。 但晏游也并未过多提及,只是在?数桩军务之中,夹带了这么一桩私事?。说是韩家?重金托到他那里, 向他借兵, 护送汉川的旁支迁来湘州。 他与管越溪商议过,特地放出消息给?萧巍身边的门客。 见萧巍当真带人前来劫道?, 便索性送他一程。 晏游是个护短的人, 虽没明说,但知情人都知道?他这是为萧窈报那一剑之仇。 萧窈晚间写回信时同晏游道?了谢, 又同进来内室的崔循随口提了此?事?。 崔循脚步稍顿,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 萧窈正埋头写信,起?初眼都没抬,听着这声颇为微妙的笑后笔尖一顿,偏过头看他。 崔循才沐浴过,披着月白?禅衣。 寝衣系得并不如往日那般规整,领口半敞,形状优美的肌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出些暧昧。 就……不大正经的样子。 萧窈的回信还没写完,没敢多看,目光不动声色移开,端起?茶盏喝了口水,这才道?:“时至今日,与江夏间倒也不差这一桩仇怨。” “是。”崔循似笑非笑,“我没打算指摘晏将?军的不是,你也不必这般着急回护他。” 话里的酸味快要溢出来。 萧窈对他这老毛病再熟悉不过,叩了叩榻几:“小气。” 崔循便不言语了。 萧窈哭笑不得,拽着他的衣袖摇了摇:“先前说的审问,可有什么头绪?” “撬出些零散消息,明日将?送来的公文予你。”崔循自然而然地攥了她的手,“萧巍身边有一名叫江舟的门客,据死士所言,他这些年能坐稳世子的位置,皆仰仗此?人出谋划策。” “萧巍来建邺前,此?人还曾特地叮嘱,须得提防我。” 萧窈的注意力?被他吸引,撂开写了一半的书信,好奇道?:“那你可认得此?人?” 崔循道?:“此?前令人查江夏情形时,听过这个名字,只是并没放在?心上。” 毕竟萧巍本就算不得是什么紧要人物,他身边门客,自然不值得崔循特地在?意。 萧窈沉吟片刻,随即明白?崔循提及此?事?的用意:“萧巍奉江夏王之命来此?,于他而言是极紧要的差事?,既如此?倚重此?人,为何不带上?江舟既放心不下,为何不随行来建邺?” 若当真有聪明人时时指点,萧巍兴许也不至于如此?行事?,被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到最后来了 出狗急跳墙的把戏。 “这正是症结所在?。”崔循同她对视一眼,“我已传信暗探,令他详查此?人。” 萧窈一手托腮,思忖道?:“若非江夏有更要紧的事?,那便是他心存顾忌,不敢踏足建邺……” 萧巍来建邺时带了不少随从,阵势很大。 若有人扮作仆役隐没其中,也未必会被人发觉不妥。可江舟行事?实在?谨慎,又或是太过忌惮,哪怕由着萧巍办砸了差事?,也不愿冒这个风险。 萧窈犹自盘算着,崔循握着她的手已经如藤蔓攀爬,落在?她手腕内侧的那颗小痣上,缓缓摩挲。 崔循向来是知道?怎么撩拨她的。 萧窈痒得瑟缩了下,被他扣着,没能抽回手。 崔循不疾不徐道?:“你今日饮酒了。” 萧窈:“……” 她明明已经赶在?崔循回家?前沐浴过,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姑母遣人送了些礼物给?我,其中有坛挖出来的陈年好酒,我便尝了这么一点。”她抬手比划了下,以示自己并没喝太多,辩解道?,“何况我这伤已经好了,便是饮些酒,也无妨。” 崔循没如料想中那般说教,只问:“酒如何?” “姑母那里的好酒,自不会差。”萧窈压了压唇角,矜持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滥饮……” “嗯,”崔循应了声,淡淡道?,“我尝尝。” 萧窈惊诧地瞪圆了眼。 她做梦也没想到崔循会向人讨酒喝,还没来得及吩咐青禾取酒,便被他挑起?下巴,眼前一暗。 崔循倾身吻上她的唇,舌尖细细描摹过,吻得愈深。 萧窈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要尝什么,脸颊霎时红了。想说些什么,崔循却?并没给?她这个机会,被亲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些时日,两人之间的亲昵总是浅尝辄止。 眼下这个旖旎而色气的亲吻,带着毫不遮掩的欲|望,令人难以招架。 萧窈抬手攥着他半敞的衣襟,指尖擦过锁骨,有气无力?道?:“你这是早有蓄谋。” 从沐浴过进门就不怀好意,有意无意撩拨着她。 崔循胸腔震动,低笑认下:“是。” 烛火映在?他幽深的眼中,如含了星辰,隐约可见笑意。 萧窈向来喜欢他这张脸,眼下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被撩拨到。穿着罗袜的脚轻轻蹭过,同他咬耳朵,催促道?:“……抱我去床上。” 崔循却?顺势握了她脚踝,哑声道?:“就在?这里。” 被她瞪了眼后又放低声音,“好不好?” 萧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崔循便揽着腰,将?她抱在?自己怀中,跨坐在?膝上。 艳丽的红裙铺开,像绽开的花。 此?事?明明是他先挑起?来的,真到这时,却?又不着急了。修长有力?的手沿着脊骨寸寸抚过,在?腰间流连。 萧窈只觉自己像是一团棉花,软在?他怀中,任他揉捏。 从耳后红到脖颈,呼吸都不自觉急切起?来。 一旁的烛火清楚照出她情|动的模样,像是枝头开得正盛的桃花,灼灼其华。 崔循晦暗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喉结微动。 萧窈逐渐招架不住,贴近了亲吻他的脖颈,半是催促半是委屈:“怎么这样……” 两人贴得这样近,她自然也能察觉到崔循的欲|望,偏他这样能忍耐。 恍惚间,倒像是回到风荷宴那晚。 萧窈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上咬了口,作势要起?身,只是才撑起?身子,就被揽在?腰上的手按回去。 崔循如美玉般精雕细琢的手探入她裙下,哑声道?:“要去做什么?” 萧窈眼波流转:“你再这样,我就……” 想来崔循也知道?她要说什么,明知不过是玩笑,还是没肯叫她说完。 萧窈闷哼了声,咬着唇,戏谑看他。 崔循所有的克制在?这注视下灰飞烟灭,也终于没有耐性再吊她,以手服侍她一回,便进了正戏。 因顾忌着有段时日未曾这般亲近,初时并不急切,只慢慢地。 萧窈便还有心思想旁的,手中攥着他犹带潮气的墨发,回忆道?:“风荷宴那夜,我便觉着你这人实在?拧巴,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偏生那般折磨我。” 崔循那夜也没少受折磨,而且是身体上、心理上的双重折磨,但并不能如萧窈这般理直气壮。 静默片刻,含着她耳垂道?:“我方才想,听你求我。” 他此?时的声音是在?情|欲中浸过的,低沉而喑哑,送入耳中,格外具有诱惑力?。 萧窈被哄得七荤八素,随口道?:“求你什么?” 崔循只道?:“你知道?的。” 他这个人向来心口不一,床榻间虽然花样没少过,但却?从不会有任何出格之语。 只这几个字,都仿佛说得格外艰难。 萧窈看着他这副模样,忍笑,仰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 萧窈是没什么顾忌的,平日不拘什么话都敢说,崔循从前没少一本正经训她“胡言乱语”,但并不妨碍她下次还敢。 如今打量着崔循近乎错愕的反应,又笑得乐不可支。 但很快,萧窈就为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举动付出代价。 就如一叶扁舟,起?初是在?风平浪静的江海之中,慢悠悠随水飘荡。顷刻间变了天,风雨大作,惊涛骇浪,令人措手不及。 从窗边的榻上到绵软的床,狼藉一片。 萧窈只觉饱得厉害,举起?小臂同他讨饶:“伤口疼。” 崔循托着她的手,声音温和而理智:“你解释饮酒时,不是这么说的。” 萧窈噎住了。 她须得想想,才能记起?自己那时说了什么,不由磨了磨牙。 崔循抚过她因懊恼而气鼓鼓的脸颊,缠绵片刻,低笑道?:“好了……” “睡吧。” 第117章 阳羡长公主特?地遣人送来一车物件。 除却陈年好?酒, 还有近来时兴的绸缎、饰物,琳琅满目。 而其中最紧要?的,是片玉简。 青玉雕就, 镂有翠竹, 其上刻着苍劲有力的“裴”字。 阳羡长公主只在信上轻描淡写提了两句, 说这是昔年孝惠皇后留给她的物件。又?说如今多?事之秋,若有用得着裴氏的地方, 只管遣人将这玉简送过去就是。 裴氏虽不如早年那般煊赫风光, 但到底是簪缨世族, 名望人脉摆在那里。会稽那边若能得其助力, 能少许多?麻烦。 崔循才见到这片玉简, 没等萧窈开口解释, 便已猜到来源。些?微惊讶后, 颔首道:“长公主是疼你的。” 这是孝惠皇后留给女儿的庇护。 阳羡长公主将此物留了这么些?年, 未曾动用,眼下却将这莫大的人情轻飘飘给了萧窈。 不可谓不爱重。 “姑母自然疼我, ”萧窈眉眼一弯,认真道,“但这并非全因私情。兴许更?因为,姑母认同我的所?作所?为,也知?山雨欲来, 故而愿意帮我一把。” 眼下的情形并不乐观。 长公主虽居于阳羡, 但并非闭目塞听?之人,看得也远比某些?自诩清贵、实则庸碌的士族更?为清楚。 各地突如其来爆发的疫病令难得稳住的局势急转直下。自陈恩死?后, 本?已逐渐沉寂下去的天师道死?灰复燃, 民间祭祀之风又?起。 那位“死?而复生”的少主陈恕,更?是犹如一记猛药。哪怕还未曾露面, 在口口相?传之际,已经令原本?散落各处的信众们?又?重新有了主心骨。 有染了疫病的寻常百姓,原以为此番必死?无疑,却因一片虔诚之心,得了天师使所?赐符箓,煮水饮下后不出几日便已痊愈。 此事传开后,在家中供起天师像,日夜祷告者不计其数。 至于先前的禁令,则成了一纸空文?。 且不说“法不责众”,纵使官府真要?为此大动干戈抓捕,于百姓而言横竖都是一死?,又?有什么好?忌惮的? 更?何?况,官府的卫兵要?么自家也有病倒,暗暗供奉祈祷的。要?么,便是对此避之不及,唯恐上门也被传染了疫病的。 自是 不愿为此尽心。 不过月余,便有信众纠集一处,如昔年那般劫掠富户,又?或是挑着那等偏远、防卫不足的官衙下手。 乱象频生。 士族们?这回倒不敢如当年那般倨傲托大,觑着情形不妙,便有人开始吩咐仆役们?收拾行李车马,以便及时出逃避祸。 “我知?他们?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货色,但也不至于此,还未较量,便先避之不及。”萧霁在属官面前按捺着,是个十分?合格的端正?储君,谨言慎行。但对着萧窈还是没是忍住,流露出些?许少年心性,无奈道,“如今叛众尚未成气候,他们?便这般惧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陈恩当年那般心狠手辣,怕是将有些?人吓破胆了。”萧窈对此毫不意外,饮了口茶,“原也指望不上他们?。阿霁可知?当年王澍御敌之事?” 听?到“王澍”这个名字时,萧霁神色立时一言难尽起来。 算起来,萧霁那时年纪尚小,不会有人特?意同他提及战场上的事宜。只是此事实在荒唐,传的极广,一直连他那么个小郎君都有所?耳闻。 当初天师道来势汹汹时,王澍正?任浙东的地方官。旁人都劝他早做打算,可他既没有将妻儿家眷送往安全的地界,也没整顿兵卒备战,而是闭门不出,在家中摆起祭坛。 属官求见,只见府衙烟火缭绕。 王澍披头散发,着道袍、执拂尘,说是已经借十万鬼卒,将于叛众必经之路拦截,必令他们?有去无回。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王澍自己落了个尸首分?离的下场,后宅家眷也是死?的死?伤的伤,十分?凄惨。 思及此事,萧霁心中那点怒其不争的情绪算是没了,按了按眉心:“……罢了。” 不能指望他们?做出什么功绩,不添乱就是好?的。 “有些?人不欲与叛军抗衡,想携家带口回建邺避祸倒也无妨,只是擅离职守,理应付出点代价。”萧窈眨了眨眼,“银钱或是权柄,总得交出一项才行。” 鱼米之乡最为富贵,如今建邺有名有姓的士族,在会稽一带大都置办着田庄、商铺,家财万贯,佃客无数。 总有带不走的。 萧窈此举虽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与其落于天师道叛众之手,被劫掠得一片狼藉,倒真不如同她做交易,破财消灾。 只是这回萧窈要的多了些。 就连谢家,哪怕知道谢昭大多时候都是旗帜鲜明站在公主这边,却还是颇有微词。 “公主这般,吃相未免难看了些。”谢叔父捋着胡须,打量谢昭的反应,“咱们?家前前后后帮了不少,如今这般境况,她却还不肯通融,实在是令人寒心。” 谢昭在萧窈那里说得上话。 他这话,便是想让侄子在其中斡旋,好?省去这一大笔开支。 谢昭在他才开口时便已猜到用意,耐心听?完,却并不如他的意愿应承。反微微一笑:“叔父若不愿舍不得会稽家私,不若就让二兄安守于斯,有裴氏在,想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谢尚反驳道:“若有万一,难不成要?阿晰拿性命来赌?” “多?事之秋,叔父既知?境况不妙,便也该知?道,如今并没那么多?两全其美之事。”谢昭向来行事周全,少有将话说得这般直白的时候,“若公主此举是为中饱私囊,我自不会听?之任之,可她如此行事,只是想要?为将士们?筹备军资,又?有何?可苛责之处?” 谢尚被噎得脸都青了。 嘴唇开合,修剪得宜的胡须微微颤动,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昔年会稽、临海为叛军劫掠,生灵涂炭,便是因各有私心而起。若非琢玉收拾残局,由?叛军攻破建邺,还不知?是何?景象……”谢昭解释到一半,又?觉无趣,索性直截了当道,“如今决断的是公主,而非琢玉,叔父应该庆幸才对。” 也就是萧窈心慈手软,才会这般,同他们?有商有量的。 若换了崔循,压根不会多?费口舌,令他们?还有挑剔的余地。便做得狠绝些?,由?旧日惨案重演,再坐收渔翁之利,又?有谁能拦他? 谢昭不愿再多?费口舌,说罢,便往东宫去。 这时辰,每日例行议事已过。 萧霁在殿中批阅奏疏,属官们?各领差使办事,而崔循大半是在议事厅看公文?,偶尔找人问询。 谢昭是来找崔循的。 只是行至廊下,听?着里间传来女郎的声音,不由?停住脚步。 春光正?好?,门上悬着的厚重冬帘已经撤下,换了湘妃竹帘。萧窈的声音隔帘传来,清脆悦耳如山中泉水,不经意间又?透着几分?亲昵。 一听?,便知?房中只她与崔循两人。 萧窈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她每每入宫,往祈年殿看过重光帝,便会过来东宫。 大都是同萧霁议事,帮着分?担政务。 偶尔也会来议事厅与崔循说话。 初时还有较为古板守旧的属官为此感到不妥,渐渐发觉公主在时,崔少师仿佛都和颜悦色些?后,深感受益良多?。对此习以为常后,有时遇着棘手之事,甚至会盼着她能早些?来。 “……天气转暖,又?不似冬日那般,只是吃了碗凉酥酪,没什么妨碍的。你再念叨,我便要?恼了。”萧窈贴近了些?,就着崔循面前的茶盏饮了口热茶,闷声道,“这样行了吗?” 崔循眼眸稍黯。 下意识攥了萧窈的手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听?着帘外隐隐约约走过的脚步声,抬眼道:“谁?” 萧窈立时坐直了身子,偏过头,隔窗看去。半敞的窗外是一树开得正?好?的垂丝海棠,在春光映衬之下,颜色娇艳动人。 谢昭行经花窗,脚步稍顿,低声道:“我先拜见殿下,再来叨扰两位。” 萧窈:“……” 她不知?谢昭听?了多?少,脸颊微红,坐立难安地想要?起身,却被崔循扣住手腕不放。 “好?。”崔循答得从容,丝毫没有被人打扰后的窘迫,话音中依稀带着笑意。应了声,又?向她道,“躲什么?” 萧窈横了他一眼。 若此时在门外的是程璞或秦彦他们?,崔循不会刻意拦下她,无非因为是谢昭,才这般罢了。 还要?在她面前装。 崔循松开手,指腹有意无意擦过她腕骨,徐徐道:“叫他彻底歇了心思,也好?。” 至于是什么心思,他没挑破。 萧窈猜了个七七八八,哭笑不得捏了捏他指尖:“你记性虽好?,倒也不必这样事无巨细地都记在心上。” 从前那点子事惦记到现?在。 崔循垂眼一笑。 日光透过窗棂,映在他身上。 鸦羽似的眼睫垂下细密的影,眉目如画。如玉似的好?颜色,仿佛比窗外海棠还要?动人几分?。 萧窈按着心口,轻轻舒了口气。好?不容易端正?了神色,一本?正?经道:“谢昭特?地来寻你,我猜也是因疫病之事。” 第118章 在因凉酥酪被崔循说教之前, 两人正就着会稽送来的疫病相关?公文?,讨论此事。 从一开始,萧窈便直觉这?场疫病多?有蹊跷, 来的实在有些太巧。而如今, 看着天师道借此复起, 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就更觉没那么简单。 谢昭此番过来, 的确也是为此。 他拜见过萧霁, 再折返议事厅时, 萧窈已经?与崔循分开, 不再同席而坐。 萧窈起身, 正在壁上悬挂的舆图上圈画。 杏粉、翠绿两色的衣裙恰与这?春日相称, 明媚动人, 叫人目光触及时不免为之多?停留片刻。 而崔循依旧端坐在书案后, 视线原也落在萧窈身上,见他来, 手中的瓷盏不轻不重放下。 谢昭这?才看向他,对视了?眼,面无表情?。 萧窈正对着舆图琢磨,并没留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听了?谢昭的问候,头也不回道:“坐吧, 不必拘礼。” 两人相识已久, 对彼此的性情?再熟悉不过。加之又有师兄妹这?层关?系在,故而相处时, 谢昭并不似秦彦他们那般拘谨。 依言落座, 抬眼看向舆图上被 她圈画起来的地界。审视片刻后,开口道:“这?几处是初时疫病爆发之地。” “是。”萧窈圈完最后一笔, 回身道,“这?些时日,我将当年疫病相关?的公文?翻看过一遍,又问了?那时经?手此事的官员,愈发觉出今回有所不同。” 谢昭随即问:“殿下以为有何不同?” “昔年那场疫病紧随水患之后,自章安而起,逐渐蔓延会稽治下诸县,又向豫章等?处扩散。可如今,冬日寒灾得?以控制,不曾生疫,反倒是开春后,几处齐齐爆发……”萧窈看向那张舆图,眯了?眯眼,“当初受灾较轻的湘州,甚至比会稽更严重些。” “再有,那所谓能解厄治病的符箓的名声在百姓间传开,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若说其中无人推波助澜,我不能信的。” “此事背后必有天师道余孽作祟。”谢昭颔首,又道,“只是我试探过桓维,当年桓大将军的确从江中寻到陈恕尸首,令所俘叛贼辨认过,并非虚言。” 萧窈道:“无论此人是死是活,凭他一己之力,难有这?般牵连广泛的手笔。当年陈恩那般声势浩大都未曾做成的事,谁给了?他们底气,这?般费心筹谋?” 谢昭来时已有预想,认同道:“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萧窈落在舆图上的指尖自湘州划过,落在江夏:“如今有晏游坐镇湘州,此处才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人人皆以为,天师道叛众纠集,是想要待到声势足够,如当年那般进攻建邺。 劫掠士族,图谋皇位。 可他们兴许只是投石问路的棋子。 谢昭正是心有顾忌,为此而来。如今见萧窈思量得?这?般清楚,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莞尔道:“殿下聪慧,是臣多?虑了?。” 谢昭原就生得?极好,形貌昳丽,笑时眉目舒展,更是令人如沐春风。 宫中婢女谁得?他一笑,能念念不忘惦记许久。 萧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沉默倾听的崔循先开了?口,向她道:“来喝些茶水,润润喉。” 萧窈“嗳”了?声,挪到他书案前。 崔循不疾不徐地斟了?盏茶,骨节分明如白玉的手端起青瓷盏,亲自递到她手中。 不着痕迹地,捏了?下她指尖。 萧窈猝不及防地颤了?下,险些没能拿稳茶盏,有几滴茶水溅在衣袖一角,在翠色纱衣上洇开来。 萧窈:“……” 她只觉耳后发热,没好气横了?崔循一眼,示意他收敛些。 崔循低笑了?声。 他与谢昭并称双璧,形貌出众,实则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宫婢们大都避之不及,私下提及,说这?位像是隆冬时节的寒冰。 而今,便如春来冰雪消融,汇入山间清溪。犹带三?分凉意,格外清冽,引得?人想要掬一捧。 萧窈晃了?晃神。 这?种气氛下,外人是很难坐得?住的。 谢昭那双桃花眼收敛了?笑意,短暂沉默片刻后,起身道:“殿下心中既有成算,想来也知如何应付,我便不多?言了?。” 萧窈连忙放下茶盏,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待到谢昭离开后,正欲与崔循算账,他却俨然一副端正模样,从容续上了?先前的话题:“湘州那边应早做准备。知会晏将军,令他小心防备。也须得?往湘州方向调兵,以备万一有何不测,能及时策应。” 提及正事,萧窈一时便顾不得旁的,同他商议起来。 为了?稳定会稽局势,崔循已调了?部分京口军过去,配合裴、程两家对付胆敢犯上作乱的叛贼。 京口军本就是当年荡平天师道叛贼的主力,这?些年由崔氏管辖,不曾懈怠荒废,依旧是军容整肃的精锐。而匆忙聚集起来的叛贼尚未成势,又群龙无首,大都一触即溃。 只是各处信众繁多?,纵渺若沙蚁,也并非十天半月就能彻底扫荡完的。 萧窈对着舆图听崔循分析局势,待到由他引导着,逐渐梳理出头绪来,已是暮色四?合。 “时辰不早,”崔循如往常一般道,“该归家了?。” 萧窈揉了?揉泛酸的脖颈,搭上崔循的手,借力起身。余光瞥见袖口的茶渍,想起早些时候的情?形,松开手时不轻不重地挠了?下。 “那样不好。”萧窈对上他询问的目光,无奈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还要记在心上,耿耿于怀……” 她从没吃过谁的醋,对此其实不大能理解,正想好好同崔循理论一番,却被他一句话给噎住。 “你方才多?看了?谢潮生两眼。”崔循似笑非笑。 萧窈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但看了?眼崔循后,又忽而有些不确定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不能免俗,平日见着容貌出众的人,的确会不自觉被吸引视线。 若不然,当初祈年殿外擦肩而过,恐怕也不会记得?崔循。 崔循自己就是这?么入得?萧窈的眼,故而对此也要格外敏感些。 出了?议事厅后,有内侍随行,许多?话就不便再说。萧窈往日总会同他打?赌,猜今日有什么饭食甜点,这?回倒是难得?沉默一路。 待到上了?马车,还没来得?及反驳,先被崔循揽了?腰。 车厢中铺着软和的茵毯,萧窈大半个身子扑在崔循怀中,嗅着再熟悉不过的香气,反驳道:“你胡说……” 与此同时,崔循也开口道:“你当真多?看他了??” 在议事厅时,萧窈侧身同谢昭说话,从他的角度实则是看不大真切的,只是不满于她的注意力过多?停留在谢昭身上而已。 萧窈也是半路才想明白这?点。 看着近在咫尺的崔循,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由衷感慨道:“怎么就没有约束男子的戒律。” 女子七出之条,便有一句“妒去”。若易地而处,如崔循这?般醋得?毫不讲理的,早就该被休弃了?。 萧窈初见他时,心中还曾有过不切实际的漫想,琢磨将来自己若如姑母那般,后院中应当养一位如他这?般的乐师才行。如今再想,若他在,旁人哪还有什么活路? 崔循禁锢着她的手卸去力道,却并没挪开,依旧在纤细的腰肢上游移留恋,漆黑的眼眸清晰地映着她的面容。 萧窈抬手圈着他的脖颈,仰头对视片刻后,疑惑道:“你不放心我吗?” 她与谢昭之间全无可能。 别说多?看两眼,便是对坐看上半日,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崔循对此应该心知肚明才对。 但他还是患得?患失,仿佛只要松懈些,她就悄无声息红杏出墙了?似的。 崔循矢口否认:“我并无此意。” 萧窈将信将疑,只是一时间并没想明白崔循究竟在想什么,便在他唇角亲了?下,算是揭过此事。 转而聊起“陈恕”。 “听谢昭的意思,他应是相信桓维,认为桓大将军不曾在此事上弄虚作假。”萧窈含了?粒蜜饯,声音有些含糊,“若这?么说,此人不过是个幌子,是江夏王用来收拢人心的工具。” 崔循道:“桓大将军兴许不曾作假,却并不等?同陈恕已死。” 萧窈微怔,随后领会:“你是说,陈恕当年设计偷天换日,瞒过桓大将军,令他误以为自己溺亡?”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甜意在唇齿间蔓延开,萧窈垂眼琢磨片刻,好奇道:“陈恕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你仿佛很认可他的本事。” 她翻阅过当年的公文?卷宗,其中大都是陈恩和他那几个心腹的事迹,知晓其中有好大喜功的,也有勇猛无双的…… 相较而言,这?个侄子并没那么起眼。 “此人行事谨慎,工于心计,”崔循并未赘述,言简意赅道,“若当年陈恩未曾与他兵分两路,不会溃败得?那般容易,战事兴许还会拖上数月。” 萧窈心中一凛。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崔循这?话的分量,笑意稍敛,轻声自语:“……是得?让湘州多?加小心。” 若只是行军打?仗,以晏游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但平心而论,他并没有那么擅长心计诡术。 无论谁为江夏王出谋献策,能想出这?样毒计的人,都不可小觑。 第119章 富丽堂皇的江夏王府一片缟素, 往日不绝于耳的笙歌取乐被?哀声所取代,在这?大好的春光中显出几分萧瑟。 江夏王萧诲子嗣众多,于他而言, 萧巍这?个儿子并?不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但终归是世子。 死得这?般窝囊, 也?伤了他的颜面。 下手之人显然是早有预谋, 将事情做 得干净利落,除却?萧巍, 就连随行的一众亲卫都无一活命。 以致连个回来报信的没有。 萧巍从前出门“狩猎”, 兴致上来, 几日不回是常有之事, 妻妾仆役也?并?没觉出什么不对。 还是山中猎户见着大片血迹, 与交战时留下的印迹, 及时报给?里长, 才算挑破此事。 里长带人进?山查看, 发现许多尸体时,已经够心惊肉跳的了。待到?细看, 发觉那?些侍卫的衣着打扮绝非寻常人等,便?知此事不是自己能料理的,连忙遣人上报。 但饶是如此,初时谁也?没想到?,这?群尸体中会有萧世子。 认出萧巍那?位县丞姓白, 早几年曾随着上峰带着几千两白银去给?江夏王祝寿, 曾有幸见过这?位世子一回。 那?时的萧世子意气风发,前呼后拥, 白县丞这?样的官阶甚至不配在他面前问安, 只在路旁避让行礼。 而如今,世子的锦衣华服□□涸发臭的污血与泥泞浸得不忍直视。 白县丞忍着不适看了许久, 才敢确准。 此后将消息重重禀到?江夏王那?里的人,各个面色灰败,提心吊胆,唯恐牵连自家。 他们的担忧没错,江夏王行事从来不讲任何道理,得知萧巍的死讯后雷霆震怒,当?即令人严加审问。 就连萧巍身边伺候的姬妾、门客,也?都遭了殃。 江舟是唯一幸免于难的人。 因为他安排了“天?师道复起”这?出戏,萧巍是个不管事的甩手掌柜,实际调拨人手、与信众头领联络这?些事,皆是由他经手。 他又有旧疾,身体向来不好,只怕在地牢中熬不过两日。 江夏王大发雷霆那?日,众人避之不及,便?是有什么事也?要?拖几日再回,唯有江舟跪求见了王爷一面。 众人不知江舟说了些什么,只知王爷平静不少,调查世子之死的差事也?交到?他手中。 明眼人便?都知道,他虽死了旧主,但怠慢不得。 就连江夏王身边伺候多年的仆役,见着他,也?都会称一声“先生”。 “先生请。”仆役躬身,客客气气道。 江舟颔首,缓缓踏上台阶,进?了书房。 江夏王昔年虽与重光帝同为王爷,但他是个穷奢极欲之人,明面上的俸禄未必撑得起他一日花销,便?变着法地从治下各处盘剥。又靠着劫掠南下流民富户,攒了不少家底。 王府建得极为气派,眼前这?间?敞阔的书房,装潢摆设更是不菲。 江舟恭敬行礼,垂首低眉,目光始终克制地落在身前,回禀道:“出逃的门客已经抓回,严加审问后,招出那?日曾将汉川韩氏阖家搬迁的消息告知世子,撺掇世子前去劫掠。” “与姬妾所听到?的只字片语对上,并?非作伪。” 江夏王正擦拭着书案上的长剑,眉尖挑起:“汉川韩氏?” 江夏王平日往来的大都是桓氏这?样煊赫的世家大族。江舟心下了然,解释道:“这?家原是湘州韩氏的旁支。” 他刻意咬重了“湘州”二字,萧诲随即道:“你想说什么?” “韩氏富庶,搬迁之际,自会重金雇佣镖师护送。但若只是寻常镖师护卫,绝无可能将事情做得这?般利落,更没有胆量与王爷过不去。”江舟笃定道,“此事与晏游脱不了干系。他与世子原就有旧怨,想是与韩氏勾连,有意放出消息……” 江夏王心中原就有此揣测,并?不惊讶,冷冷打断了他的讲述:“我不关心晏游如何作成此事。你只需告诉我,如何叫晏游血债血偿。” 萧巍已死。 江夏王为这?个儿子短暂伤心过,但冷静下来,更为在乎的还是如何找回颜面,如何破局。 他弹过剑身,铮然作响:“令天?师道信众集结湘州。我倒要?看看,晏游能有多大本事,又能招架多久。” 江夏王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到?如今,为数不多的耐性已经消耗得不剩多少。 若要?强行劝说,只会招致责罚。 江舟来时已有预想,垂首道:“小人有一计,可为王爷除去心头大患。” - 湘州是疫病频发的重灾区。 晏游虽对军中事务驾轻就熟,但这?种格外麻烦的庶务,于他而言还是棘手。若非有管越溪等人协助,只怕早就焦头烂额。 管越溪自从来了湘州,就没休沐过。 好不容易理清章程,想着冬去春来,湘州百姓的日子都能好过些。结果又赶上疫病蔓延,天?师道死灰复燃,乱象四起。 更恨不得将自己掰成两半,日夜不歇才好。 建邺的书信传来时,晏游才亲自带人清扫过一众叛贼,风尘仆仆连夜归来,身上犹带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管越溪正灌着浓茶提神,将信予他,议了大半日事务的嗓子有些哑:“公主所言有理。我这?几日原也?在思忖,此事像是冲着湘州而来,须得更加小心才是……” 晏游抹了把?脸,并?未出声,只安静看信。 管越溪觑着他的反应,话音一顿,转而问道:“此番出去,可是有何不顺之事?” 晏游摇头。 信众或可仗着人多势众劫掠一处,但远远没法同陈恩在时的阵势相提并?论,真撞上披坚执锐的将士,大都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更别提还是他亲自领兵。 管越溪明了,深深叹了口气:“将军是心有不忍。” 因为那?些信众,大都算不得穷凶极恶之辈,也?不似军中这?般大都是青壮年,其中不乏老弱妇孺。 若是生逢盛世,谁也?不会走上这?样的路。 于他们而言,天?师道是唯一能攥住的慰藉,便?难免走火入魔。 别说晏游,就连管越溪这?个坐于官廨,无需直面鲜血的人,每每看到?军情公文也?觉心有不忍。 若是正儿八经的战场上,两军对垒,各为其主也?就罢了,可那?些原本都是寻常百姓。 年前为着寒灾事宜,他与晏游曾到?治下各处查验。 明明饥寒交迫,却?还有百姓诚惶诚恐谢恩,说是能得这?碗赈灾的稀粥,便?能多活几日。 熬出冬日便?好了。 时至今日,管越溪仍清楚记得那?瘦骨嶙峋的老人说这?话时的模样,令他片刻不敢松懈。 管越溪沉默良久,劝道:“将军修整几日,若有什么事,令石生他们去也?好。” 晏游折起那?封萧窈亲笔所写?的书信,缓缓吐了口郁气,又打起精神:“池岭那?边,我须得亲自带人过去一趟。今夜回来时得了消息,魏三在花溪现身,他本就是当?年陈恩的心腹,兴许有所图谋……” 管越溪一看他这?模样,便?知是已经拿定主意,只得让步道:“待到?从池岭回来,总该歇上两日。” 晏游颔首道:“好。” 池岭距此不算太远,快马加鞭,半日即至。 此处冬日受灾格外严重些,管越溪曾陪同晏游去过两回,那?位令他记忆犹新的李叟便?是此处的里长。 刚开春那?会儿,老里长的孙子带村中采摘的药材、山菇进?城来卖,还特地送了些到?府衙门房。 是些明事理的人。 管越溪心中先入为主,对于晏游此行并?没过多担忧,以致得知他重伤的消息时,直愣愣摔了手中的茶碗。 茶水四溅,书案上一片狼藉,才写?好的书信墨迹晕染开来。 石生忙上前帮着收拾,低声道:“将军昏迷前有吩咐,请您周全此事。” 管越溪回过神,垂首收拾过书案,也?终于定下心神:“我明白。” 晏游重伤的消息必得压下,一旦传出,必会使得人心浮动,境况保不准会一发不可收拾。 却?也?不能不知会建邺。 毕竟若有万一,总不能毫无准备。 他重新铺纸,心中斟酌着措辞,向石生道:“池岭究竟是何境况?晏将军为何会受伤?” “此事实在怨不得将军。”石生下意识辩解了句,愤愤不平道,“将军去时,料到?池岭附近会有埋伏,也?备了应对之策,战后擒获魏三……” 只是谁也?没料到?,捅晏游一刀的,不是魏三这?个贼首,甚至不是哪个身强体壮的叛贼。 而是依旧瘦骨嶙峋,曾经情真意切向晏游再三道谢的老里长。 揣着刀的人姿势是会有不同,但那?时天?色已晚,老人身形佝偻,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前送新烙出来的饼。 晏游有片刻放松,迟钝了些。 便?这?么着了道。 管越溪攥着拳,指甲几乎已经要?嵌入肉中,开口时声音微微发颤:“他为何要?……” “他那?孙儿染了疫病。”石生咬牙道,“得魏三允诺,若办成此事,给?他一纸符箓。” 李叟得手后,看着温热的鲜血涌出,并?没任何得意之色,也?没想逃,直愣愣地跪倒在地。 如梦初醒般哭嚎起来。 边哭边说自己对不住小晏将军,只是儿子早死,家中只这?么一点血脉,总不能看着孙儿去死。 石生那?时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晏游阻拦,必得抽刀砍了他。 第120章 出自管越溪之手的两封书信前?后脚送至建邺, 最终都摆在萧窈面前?。 其中内容截然不同。 与公文一道送来的那封,讲的是晏游伤情并无大碍,计划将计就?计, 引蛇出洞, 请圣上不必忧心?。 而私下送来那封, 讲明池岭原委,请她周全?示下。 萧窈脸上几无血色, 但还?算镇定。 她仔细查验过?后信封内的密文, 轻声道:“走官路送来的信, 有先前?被?拆开过?的痕迹, 想是幕后指使之人未能确准晏游伤情, 想要以此为佐证……” 那日, 花溪一干人等都被?石生扣下, 与晏游伤情有关的消息封得严严实实。 管越溪料到明面上送来这封信未必安全?, 故布疑阵,想要借此机会递出假消息, 令对方有所忌惮,不敢贸然行?事。 “此举怕是无用。”崔循一阵见血道,“若晏游丧命,湘州群龙无首,正合了江夏的心?思;可若一击不中, 晏游活下来, 今后必然不会再有这样轻易得手的机会,拖延下去也并无益处。” 归根结底, 挑起?池岭刺杀, 便?意味着江夏王决意动手。 “是。”萧窈也已想明白这个道理,因太过?用力的缘故, 捏着书信的手不自觉发颤,“晏游他……” 从得知这一消息的那刻起?,萧窈便?如被?架在火上煎熬,既担忧湘州局势,也担忧生死未卜的晏游。 晏游坐镇湘州,牵一发动全?身,其实合该更谨慎些。 但萧窈说不出苛责的话?。 管越溪在信上详述了晏游遇刺一事,并未推诿,认了疏忽失察的过?错。只是在提及李叟时?,还?是不忍,为晏游陈情分辩了几句。 这是特地为晏游设计的陷阱。 因知晏游武艺超群,于军事一道算得上天纵奇才,故而虽抛出魏三这个棋子,却没?指望他能同晏游抗衡,实则是将宝压在了李叟身上。 晏游接手湘州的时?日不算长久,但在百姓中声名极佳,尤其是在前?任王俭的衬托之下,就?更显得宽厚随和,事必躬亲。 可正是因此,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淬毒的利刃。 萧窈心?中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正踌躇间,崔循覆上她的手,拢在掌心?。 崔循不是擅长甜言蜜语的人,也觉那些安慰的话?分量太轻,只好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萧窈,还?有他在。 肌肤相贴,萧窈这才惊觉,自己的手竟凉得这般厉害。 她回握崔循,直至与他十指相扣,温度浸染,原本悬在那里的心?仿佛也稍稍有了着落。 崔循腕下压着暗线送回的信,萧窈方才满心?惦记着晏游,直至此时?,才发觉那仿佛是张画像。 她怔了怔,疑惑道:“这是?” 崔循展开画像:“是萧巍的门客,江舟,如今是在为江夏王做事。” 画像上的男子生了张容长脸,原应是令人倍感亲和的面相,却因太过?消瘦的缘故,显出些超乎年纪的衰颓,犹带病气。 好似灾年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 但他那双难掩阴鸷的眼?,却绝非常人所能有。 萧窈眼?皮一跳,心?底浮现不祥的预感。 崔循抚过?画像上那双眼?:“陈恕与他那位叔父截然相反,行?事低调,不常露面,叛军之中知晓他底细的人不算多。我曾在机缘巧合之下见过?他一面,还?是后来才知,那便?是陈恕。” 只不过?那时?的陈恕要年轻许多。 若不是这双眼?令他印象深刻,未必还?能认得出来此人。 “魏三是陈恩心?腹,能令其为之卖命的,应当?也就?只有陈恕这个所谓的‘少主’了。”萧窈从惊诧中回过?神,“是他算计了晏游。” 她先前?已经从崔循那里得知,陈恕绝非好相与之辈,直到眼?下。才算有了切实体?会。 “晏游生死未卜,若当?真不测……” 萧窈这句话?说得极为艰难,不愿做此设想,却又不得不想。她抿了抿唇,尽可能平静道:“管越溪不擅军务,副将声望不足,晏游若有不测,湘州便?无能镇得住的人,须得尽快遣人接手。” 若不然,江夏王伙同陈恕召集的信众联手,趁虚而入,湘州兴许撑不了多久便?会溃败。 但有能耐接手湘州的人本就?屈指可数,还?需得确保尽心?尽力,不会与江夏王勾连,暗地里倒戈。 就?更难找了。 “此事如何值得你这般发愁?”崔循修长的手落在她脸颊,拇指抚过?几乎被?咬出血的下唇,“我去就?是。” 没?人比崔循更适合担此重任。 自天师道死灰复燃,不少人也动过这份心思,想着若崔循能再领兵,荡平叛贼便?好了。 但谁也没?敢提。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以崔氏如今的地位声望,崔循这个实质上的掌权人根本不需要如当?年那般铤而走险。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纵然有重重护卫,两军对垒的前?线终究危机四伏,哪里及得上建邺安全?崔氏又岂会容长公子涉险? 别看崔翁如今当?着甩手掌柜,不问庶务,在别院养花钓鱼。若知晓谁敢催促自家长孙上战场,只怕能抽断钓竿。 萧窈对此心?知肚明。 她也清楚崔翁先前?的让步是京口?军的调拨。老爷子能默许调京口?军前?往湘州协助,却并不意味会同意长孙涉险。 故而方才盘算时?压根就?没?考虑崔循。 眼?下听了这句轻描淡写的“我去就?是”,她下意识的反应也不是欣喜,而是摇头:“不成?。” “为何?”崔循若有所思。 萧窈微怔,垂眼?道:“祖父不会允准的。” “若只是因这个缘由,倒算不得什么?。”崔循指尖托着萧窈下颌,哄她仰头。 他平日诚然是个孝子贤孙,但真打定主意要做的事,纵使是崔翁也拦不下。若不然,当?初与萧窈的亲事如何能成?? 落在她唇畔的拇指轻轻摩挲着。 烛火映在崔循幽深的眼?眸中,映出近乎隐秘的期待。 萧窈同他对视片刻,抬手按着胸口?,迟钝地觉出自己那点私心?。 她不愿崔循涉险。 晏游出事的消息令她心?急如焚。 哪怕知道崔循无论做什么?都无可挑剔,心?底最深处却还?是担忧,他会不会也因一时?不察,为人所害? 没?什么?血色的唇才张开,又紧紧抿上。 她在真心?实意地担忧,甚至不愿说出口?,恐一语成?谶。 崔循眼?中却浮现笑意:“你在为我担忧。” 萧窈在他这目光的注视之下,竟觉出几分耳热,闷声道:“我自然担忧你的安危。” “因你心?中有我。” “我心?中自然有你。”萧窈没?来得及多想,便?已脱口?而出,待到反应过?来自己说 了什么?后,耳后的热度已经蔓延到脸颊。 崔循道:“方才见你为晏游失魂落魄,我便?想知道,若有朝一日我亦……”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了嘴。 柔软的手覆在唇上,萧窈瞪了他一眼?,凶道:“能不能想点好的?” 虽说她从前?是有过?利用崔循的心?思,但他也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要“攀比”。 她原本满腔愁绪,像是缺水蔫吧的草叶,如今倒是又有些活力。 崔循拉下她的手,话?锋一转道:“你心?中应该明白才对,无论遣谁接手湘州,胜算都不会有我大。” 这话?换作旁人来说,是不知天高地厚。但由崔循说出口?,谁也不会质疑。 萧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觉自己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跳仿佛又快了不少。 “陈恕心?机深沉,为人狡诈,不曾与他打过?交道的,难免会如晏游这般被?算计。” “何况荆州还?有桓大将军在观望着。” “他虽碍于建邺家眷,暂时?不会轻举妄动,但若萧诲占据上风,只怕也会想要分一杯羹,届时?只会更麻烦。”崔循同她条分缕析,“故而最好从一开始,便?奠定胜势。” 道理的确如此,他说得半点没?错。 可萧窈还?是没?法拿定主意。 若是两人才成?亲那会儿,遇着此事,她不会如眼?下这般挣扎为难,兴许还?会想方设法,哄崔循应下才好。 终究是有不同了。 只是她整日被?政务牵绊着,忙得厉害,无暇细想这些,到如今方才后知后觉。 萧窈的纠结与犹豫,落在崔循眼?中,悉数成?了笑意。 他为人自持,无论喜怒,都会有意收敛情绪,少有这般外露的时?候。 清隽的样貌更添三分侬丽。 萧窈舔了舔泛干的下唇,想起?来自己这大半日还?未饮过?水,指尖才触及案上的瓷盏,就?被?崔循攥着手腕捉了回来。 萧窈疑惑:“做什么??” 崔循未答,不疾不徐饮了口?茶水,复又轻轻托起?她下颌,借着亲吻喂给她。 萧窈猝不及防,咽了一半,有温热的茶水从唇齿间溢出。 崔循却未就?此退开,吻得愈深,直至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才终于分开些:“此去湘州,不知要耗上多久才能再见。” 耳鬓厮磨所带来的慰藉转瞬即逝。 萧窈伏在他怀中,将自己手中能调用的人脉又过?了一遍,试图再想出旁的破局之法来。 崔循看出她在琢磨什么?。慢条斯理抚过?萧窈的脊骨,似安抚,又似撩拨。 第121章 如崔循所言, 管越溪的?布置没能拖延几日。 江夏王本就耗尽耐性,有意动手?。 陈恕又得了湘州信众的?消息,知晏游在池岭后便没露过面, 军中事务由副将代管, 便料想那封信上的?内容不过虚张声势。 自此一拍即合, 江夏王麾下兵马与天师道信众直扑湘州而去。 消息传到建邺,是?夜, 各家的?烛火都比以往熄得晚了许多。 人心浮动。 谁都知道, 湘州一旦失守, 再无牵制, 大军便会直指京都。虽说?如今局势尚不明晰, 但有备无患, 多留条后路总没坏处。 何况自立了太子后, 萧霁临朝, 并未如何优待士族,反而多有偏袒寒门子弟之意。加之被萧窈屡次拿捏过, 虽碍于崔氏不好轻举妄动,但心中难免有怨言。 如今关上门合计,心思便活络起来。 想着若换江夏王来,兴许也不会比眼下这?等境况更差。 于大多士族而言,那个位置由谁来坐并不打紧, 毕竟这?些年也没少变动。 流水的?皇帝, 铁打的?世?家。 次日朝会,天才蒙蒙亮, 朝臣们已经在宫门外等候。 私底下那点?盘算此时自不能提起, 相熟之人聚于一处,聊起昨夜传来的?消息, 含蓄而内敛。 “湘州境况,潮生应当也有耳闻。”顾阶踱至谢昭身?侧,借熹微的?晨光打量他?的?神情,试图看出些端倪,“听闻晏将军此前遇刺,重伤昏迷。若当真如此,只怕湘州不妙。” 这?是?陈恕令信众传开的?消息。 晏游无疑是?湘州的?主心骨,如今强敌来势汹汹,他?无法站出来主持大局,难免有损士气。 若是?副将输上两场,只怕军心也要涣散。 谢昭淡淡道:“我不通战事。究竟如何,还是?等军情奏报,未必就坏到这?般境地。” 顾阶“啧”了声:“你我之间,还要用这?等托词来糊弄不成?” 两人相识多年,私交甚笃,说?话本不必有太多避讳。 谢昭意味深长瞥他?一眼:“你先有意试探,反倒打一耙,怪到我身?上来了。” 顾阶抬手?蹭过鼻尖,不大自在地咳了声,压低声音道:“同我说?句实话,晏游究竟是?否如传言那般,重伤难治。” 谢昭是?太子近臣,知晓的?内情自然?更多些。 他?未答,只不动声色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少装傻充愣,”顾阶端正?神色,“难不成,谢氏就当真不曾想过留条后路?” 江夏的?书?信还在各家书?房隐秘处藏着,便是?谢家,当初也不曾将话说?死,彻底回?绝拉拢。 他?将话挑明,谢昭也不再回?避:“族中几位叔父兴许另有打算,然?我自己,的?确不曾想要什么后路。” 顾阶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不由皱眉。 “纵使晏将军真有不测,也没到兵败如山倒的?地步,何况还有崔琢玉在。”谢昭平静道,“你如何不知他?的?手?段?” 当年建邺城中,与崔循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或多或少都被自家长辈念叨过,顾阶自然?也没有幸免。 他?与崔循谈不上有何私交,但这?些年是?一路看过来的?。看着这?位从时人交口?称赞的?少年,逐渐成为说?一不二的?权臣,再非同龄人所能及。 顾阶沉默片刻,缓缓道:“须知此一时彼一时。” 昔年崔循与桓大将军联手?大败叛贼,自战乱中脱颖而出,诚然?是?因他?有能耐,却也有运势站在他?那边的?缘故。 现下少了桓氏这?个助力,又会如何? 说?到底,如今士族中崔氏独大,又与皇室绑得这?样紧密,已经到了各家忌惮的?地步。 便有人盘算着,若江夏王能拿下湘州奠定胜势,待到兵临建邺之际,里应外合,未必不能除去崔循。 根深蒂固的?王氏尚不能长盛不衰,崔氏如何不能被取而代之? 直至朝会开始,萧霁露面,各怀心思的?朝臣们才陆续收回?思绪,观望太子要如何处置这?棘手?的?麻烦,又要遣谁去接受湘州这?个烂摊子。 只是?谁也没能料到,萧霁压根不曾询问朝臣意见,甚至不曾犹豫,直截了当宣布崔循领兵赶赴湘州。 众皆哗然?。 震惊之余面面相觑。 直至崔循平静上前接旨,有人这?才回?过神,自己方才竟没有听错。 崔氏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子竟要离开建邺,去往湘州! 顾阶来时还想过,今日说?不准能见着崔循犹豫为难的模样,猝不及防等来这?么个消息,心绪波澜起伏。 待到朝会散去,迫不及待又寻了谢昭。 直截了当问道:“你早知崔琢玉要领兵出征?” “我不知。”谢昭抚过衣袖,极轻地笑了声,“不过揣测罢了。” 顾阶仍对此感到难以置信:“你为何认为,他?会冒这?样大的?风险?” “崔琢玉若是?瞻前顾后,犹疑怯懦之人,当年不可能力挽狂澜,也难走到今日。” 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顾阶欲言又止。 谢昭叹了口?气,劝道:“收了那些不宜有的?心思吧。” 纵此一时彼一时,可崔循依旧是?崔循。 非凡庸之辈。 - 有人惊诧之余,也难免好奇,崔翁如何会允准自家这?根 顶梁柱接下此事? 就连萧窈也认为说?服这?位没那么容易,崔循往别院见崔翁时,她还曾谨慎问过,要不要传医师一同过去,候在院外。 若老爷子真气出个好歹,也好及时看诊。 崔循被她这?奇想噎住,抽了抽唇角,像是?想回?绝,但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好在并没派上用场。 萧窈不知崔循是?如何劝说?的?,但估摸着他?在别院停留的?时辰,应是?没费太多口?舌。 山房这?边不似往日那般安静,仆役们进进出出,忙着收拾行?李。 有柏月这?些伺候多年的?仆役在,能将行?李准备得井井有条,原本用不着萧窈亲自动手?。但她看了片刻,只觉心中莫名有些空,便也想要做些什么。 崔循归来时,她正?在窗边的?榻上整理衣物。 萧窈自己的?衣裳首饰都是?翠微收拾的?,她没做过这?样的?事,举手?投足间透着生疏。 玉簪绾起的?发髻松了些,有发丝散下,慵懒而随意。 只是?崔循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萧窈听出他?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支使道:“快来帮我。” “翠微她们收拾我的?衣裳时,总能叠的?平整妥帖,”萧窈轻轻抚平衣褶,毫不讲理地抱怨,“必是?你的?衣物有问题,才害得我折腾这?么久,也没叠好几件。” 崔循笑道:“是?。” 说?着攥了她的?手?,拉入怀中:“卿卿这?样劳累,还是?稍作歇息,交给柏月他?们来做。” 萧窈将下巴抵在他?肩上,东拉西扯说?着些闲话,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你要离开了。” 两人自成亲后,好过恼过,但从未有过这?样遥远而漫长的?分别。 崔循承诺:“我会尽快回?来的?。” 萧窈摇头,正?经道:“该如何便如何,不必急切。我也会谨慎处事,料理好建邺这?边的?事务,你无需担忧。” 两人就此聊起正?事,直到夜色渐浓,才终于止住。 床帐放下,将微弱的?烛光隔绝在外。 萧窈贴近些,在他?唇角亲了下:“早些睡……” 话音未落,便被扣着腰肢压在身?下。 萧窈仰头看着再熟悉不过的?轮廓,小声提醒:“你明日一早就要启程。” 崔循“嗯”了声。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手?已经挑开衣摆,毫无阻隔地落在她腰上,不疾不徐摩挲。 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细嫩的?肌肤,酥麻随之蔓延开来。 萧窈咬了咬唇,本就不大坚定的?意志愈发动摇,犹豫片刻后,抬手?攀上宽阔的?肩。 她心中存了许多话不知该如何说?起,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决定付诸行?动。 柔软的?寝衣褪去后,肌肤相亲,才得以满足,又下意识想要更多。便用轻柔得几乎能攥出水的?嗓音,在轻喘的?间隙,翻来覆去地唤崔循的?名字。 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哑了,困得眼皮打颤,却还不曾推开。 肆意放纵的?结果?便是?,第二日崔循起身?时,她迷迷糊糊察觉,还未坐起身?就一头栽回?了柔软的?锦被中。 酸胀,疲惫,连带着昨夜的?记忆一起涌现。 饶是?萧窈脸皮不算太薄,也还是?僵了下,几乎想将自己整个人埋进被子里。 崔循低低笑了声,替她将锦被盖好,轻声道:“不必起身?相送,安心等我回?来。” 萧窈目不转睛,点?点?头:“好。” 她被暄软的?锦被包裹着,雪肤乌发,眼眸映着他?的?身?影,看起来乖巧可爱。 崔循摸了摸她的?鬓发,这?才起身?。 白日渐长,天也亮得愈早,晨光透过窗棂,勾勒出清俊的?身?形。 萧窈心中一动:“崔循!” 崔循立时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我心中有句话,猜你应当想听。”萧窈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眉眼一弯,狡黠道,“只是?我眼下还不大想说?。” 第122章 一场春雨过后, 草木葱茏,碧色如?洗。 庭院中几树桃花开得正好,有一枝横斜窗牖外, 只消抬眼便能见着繁花带雨, 格外雅致。 栖霞学宫的藏书楼外也有这么一树桃花, 管越溪对此?记忆尤深。后来到了湘州,见着窗外的桃树, 还曾同晏游提起过此?事。 只是如?今, 管越溪再没心思欣赏这灼灼桃花。 自?晏游在池岭出事后, 他几乎就没歇过。 有太多事情须得过问安排, 忙得焦头?烂额, 既没半点空闲, 也难安心阖眼。 读书人总是会?多留心自?己的形容, 管越溪贫寒时, 都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眼下却颇有些“不修边幅”的模样。 且不说因?劳累而疲惫不堪的面容, 就连新长出的胡茬都没来得及修整。 仆役福泉依言沏了浓茶,觑着他这般模样,没忍住道:“大人还是歇歇吧。这样熬下去,若您也撑不住病倒,那可如?何?是好?” 从前虽也事务繁忙, 但他与晏游各司其职, 并不至于这般煎熬。 可如?今晏游还躺着昏迷不醒。 天师道用心歹毒,交到李叟手中的那把匕首涂了毒药, 已将事情做绝。 但纵是陈恕也不会?料到, 李叟为?了救自?己的孙儿对晏游下手,却又在动手前, 抹去了刃上的毒。 兴许是不忍,又兴许是愧疚使然。 说到底,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贼匪,而是个为?子孙牵肠挂肚的可怜人。 坦荡了大半辈子,没能从一而终,却也没坏得罪无可恕。 也正因?此?,晏游捡回来一条命。据医师所言,待到体内那点残存的毒解了,人便能醒过来。 管越溪得知其中隐情,心中百感交集,但也算稍稍松口气?。 军中副将们与他揣着一样的心思,想着只要撑过这段时日,待到晏游醒来接手军务,总会?好过些。 只是这几日没那么好熬。 江夏那边的动作极快,萧诲所率领的大军来势汹汹,而天师道也传出少主陈恕在湘州现身的消息,各处信众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尖。 说是内忧外患也不为?过。 管越溪一气?灌下大半杯茶水,回绝了仆役的提议,摇头?道:“我须得等前线战报。” 石生率兵迎战江夏兵马。 管越溪心中有数,并没指望他能够大败萧诲,一开始定下的计划便是要他据城严守,尽可能多拦几日。 纵然晏游未醒,公?主得了消息,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但这道理江夏王又岂会?不明白? 他手下养的那么些门客不是吃干饭的,何?况还有陈恕在,自?是铆足了劲全力攻城。 昨夜石生令人传来消息,说是晏游重病的流言难以禁绝,加之江夏兵马太过凶猛,军中人心浮动,这样下去只怕撑不了多久。 石生并非怯懦之辈,会?这样说,便是前线境况极不乐观。 管越溪看着案上的军情奏报,掐了掐眉心,吩咐道:“去将军那边看看,他……” 话说到一半,又苦笑道:“罢了。” 若晏游已经苏醒,压根无需遣人去问,早就有消息传到他这里来了。 “小人还是去问问,兴许就有好消息。”福泉宽慰他,也似干巴巴地安慰自?己,“将军吉人天相,必能转危为?安。” 福泉年?纪虽小,但只消看这几日官廨往来之人的神?情,便知情况不妙。 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便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福泉得了允准,才出门,迎面撞上前来通传的卫兵,踉跄两步方才站稳。 卫兵却压根看都没看他一眼,大步迈过门槛,回禀道:“京都快马加鞭传来消息,崔少师奉命前来湘州,援军明日将至。” 福泉揉着钝痛的肩,惊讶发现,自?家大人顷刻间来了精神?。 虽说面色依旧苍白虚浮,但眼却亮了些,仿佛这句话比灌上一整壶浓茶都要提神?。 “立即将此?消息传去前线,告知石生坚守城池,寸步不得退。”管越溪飞快吩咐道。 卫兵领命而去。 管越溪没再刻意挺直身形,抬起眼,目光落在窗外那枝桃花上,终于得了松了口气?。 福泉好奇极了,因?知自?家公?子宽厚,便大着胆子问:“那位‘崔少师’,是极厉害的人物?吗?” 管越溪沉默片刻,中肯地点了点头?。 管越溪对崔氏这位长公?子并无好感,但并不会?为?此?否认崔循的本事,对于他来接手湘州这件事亦乐见其成。 只是难免惊讶。 对垒的双方谁也没料到崔循会?亲至湘州。 陈恕观望湘州将士守城气?势,见与先前不同,便知应是有什么振奋人心的消息。 他原想着兴许是晏游没死,侥幸捡回一条命,待到从江夏王处知晓内情后,眼皮不由一跳。 江夏王将此?看在眼中,不由奇道:“你畏惧崔循?” 他这些时日常召见“江舟”问询,此?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谦卑恭谨的模样,但对答如?流,从未慌乱。却不想竟会?因?一句话变了脸色。 陈恕垂首,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到底是崔氏长公?子。何?况他手中握有京口军,非湘州兵马能及。” “崔循这般不识时务,铁了心要为?萧霁卖命,那便迟早要碰一碰。”江夏王磨牙道,“若能在此?处了结他,那便一劳永逸,再无后顾之忧。” 萧诲话中透着跃跃欲试的意味。 陈恕知他得了桓大将军的允诺,自?视极高,心中虽不以为?然,但也没蠢到在他兴头?上泼冷水,只谨慎道:“若京口军来援前,未能攻下此?城,便须得从长计议了……” “本王自?然明白。”江夏王缓缓转着拇指上的犀角扳指,剑眉挑起,吩咐道,“召集各地信徒来湘州,我要用他们来试试崔循的深浅。” 于江夏王而言,天师道信众皆是蠢笨不堪的愚民,用来投石问路再合适不过。便如?路旁杂草,死多少都不会?心疼。 他自?己的人则要高贵些。 毕竟这些年?养这些兵马耗了许多银钱,谨慎些也好。 陈恕盯着帐中铺就的名贵茵毯,缓缓道:“只怕未必能如?王爷所愿。” 他神?色未动,依旧是往日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是说出的话带着微不可查的讥讽:“您自?然知晓,昔年?陈恩死于谁手,江左集结十余万信众又是为?何?而散。” “纵是神?智未开的傻子,亦知趋利避害。” 于天师道信众而言,陈恕这个少主有多令他们向往,崔循这个名字就多令他们惧怕。 这些年?来加诸于崔循身上的溢美之词多不胜数,在士族眼中,他是江左璧玉,是崔氏长出的芝兰玉树。 可在陈恕眼中,崔循与洁白无瑕的美玉没有任何?干系,只有在战场上同对峙过才清楚,此?人何?其棘手。 他能设计杀晏游,却拿崔循无可奈何?。 因?崔循并不似萧诲这般轻狂自?满,也不似晏游宽厚悲悯,而是个冷静到冷漠的人。 正是此?时湘州所需要的主人。 随着崔循将至的消息传开,那未曾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照不宣的担忧终于得以缓解,进出府衙议事的官员肉眼可见地轻松不少。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多久,就又纷纷提心吊胆起来。 因?崔循才至湘州,风尘仆仆,却一刻钟都没歇息,立时召集官员议事。 说是“议事”,实则更像问话。 自?王俭死后,晏游接手湘州,已经将治下官员换了一茬。 那等尸位素餐,只知逢迎讨好的要么撤职,要么调了闲差,如?今能在府衙的不拘出身高下,皆有可取之处。他们不至于为?此?洋洋自?得,但心中多少有些傲气?。 但这大半日下来,几乎没人能在崔循面前维系住从容不迫的气?度,不时答得磕磕绊绊。 恍惚倒像是回到年?少时,被先生问得捉襟见肘,无地自?容。 及至夜色渐浓,这场“酷刑”终于结束,众人离了议事厅后,面面相觑,唯有苦笑。 管越溪则多留了片刻,向他道明晏游的伤情。 议事厅中灯火通明,映出崔循那张无可挑剔的脸,面色稍显苍白,但眉眼间并无倦意。八风不动的神?色,无端叫人想起冬日冰雪。 听?完他的回禀,只淡淡应了声:“活着就好。” 想了想,又额外问道:“此?事可曾同公?主说明?” 他提及萧窈时虽以“公?主”相称,似是疏远,但那与白日议事时截然不同的语调,任谁听?了也不会?误解。 管越溪道:“……未曾。” 一来是因?晏游尚未苏醒,二来,江夏大军压境,送信被拦截的风险太大,恐泄露境况。 只是他还未解释,崔循已微微颔首。 管越溪会?意,也退出议事厅。 崔循独自?用过晡食,又看了许久公?文,直至子时方才起身离开,往下榻处去。 松风等候许久,立时奉上大氅。 墨色衣料上以银线绣着鹤羽,映着烛火的光,如?月华流转。 这是萧窈放在行李中那件。 才取出,仿佛还沾染着她?近来惯用的春信香。 崔循披上,指尖勾了系带,忽而发觉尾端竟系着只小巧的香囊,怔了下。 萧窈并没同他提过自?己放了东西。 这两日赶路的疲惫,与大半日议事所积攒的些许不耐,被心底涌现的好奇所取代,眉目舒展,神?色中添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第123章 江南梅雨。 栖霞山笼罩在大片烟雨之?中, 草木葱茏,雨水洗过的?颜色青翠欲滴。 这时节城中的?桃花已经开?谢,山间的?花期则要长些, 隔着?细雨看去, 绚烂宛若云霞。 萧窈膝上放着?册书, 却并没翻看,葱白?纤细的?手指把玩着?一片书签。 早些时候湘州快马加鞭送来奏报, 其中夹带着?封崔循写给?她的?家书。信上先是讲了晏游的?病况, 说是性命无虞叫她安心, 又叮嘱了半页纸, 是些叫她记得好好用饭这样的?话。 最后才?说自己收到了她送的?“红豆”。 崔循不是那?等情绪张扬的?人, 更不会写什么“思之?如狂”这样的?话, 只在信末颇为含蓄地写道, “我亦记挂你。” 随信附来的?, 还有一细枝桃花。 萧窈将那?页纸看了两遍,忙里偷闲, 用崔循寄来的?花做了这片书签,替换了先前?常用的?。 青禾一见?自家公主对着?花签出神,便猜到她在想什么,抿唇笑了起?来,提醒道:“学宫到了。” 马车在学宫大门外停下, 石阶上, 身着?青衣的?班漪正等候。 这是学宫每旬例行考教的?日子,按理说, 是该萧霁领人亲自前?来。奈何近来朝中政务繁多, 他忙得已是废寝忘食,实在分身乏术。 便交由萧窈代为督看。 班漪昨日已得了消息, 特地在此等候。她含笑上前?相迎,打了照面细细看过,又不由关切道:“是近来太过劳累的?缘故?清瘦许多。” 萧窈摸了摸脸颊。 事多是其中一个缘由。再者,也因?崔循离开?建邺后,没人能再时时看着?她的?饮食起?居。翠微虽也会劝,但插手不了她在宫中时的?饮食,她也不见?得每回都?听。 为此翠微还曾叹过,若崔循还在便好了。 只是这点儿女情长的?缘故实在不好拿出来同旁人讲,萧窈咳了声 ,只道:“到底是多事之?秋。” 班漪语重心长劝道:“纵是如此,也得保重自身才?能长久。我如今常居学宫,闭目塞听,许多事帮不上……” 萧窈听出她的?担忧,忙笑道:“师姐只管安心照拂学宫事务,无需为那?些俗务分神。倒没什么难以收拾的?事,只是麻烦些,需得多费些心力罢了。” 崔循赶赴湘州,接手了最大的?麻烦。 被他横插一手,江夏王先前?一鼓作气拿下湘州,再剑指建邺的?筹谋中道崩殂。萧诲虽非老谋深算之?辈,但在军事上多少有成算,与京口军交锋后,便知?湘州并非一时半会儿能攻克的?。 召部下议过,索性铺开?阵仗徐徐图之?。 而崔循才?接手湘州,对湘州兵马实力、各处地形布防算不上十分了解,远没到如臂所指的?地步,故而也没急着?动手。 一时间僵持不下。 至于朝中事务,令萧窈格外在意的?还是兴风作浪的?天师道。 她耗费不少人力物力,又重赏医师,调拨药材,想要遏制这场来得蹊跷的?疫病,但收效甚微。 为此,遑论那?些本就不对付的?,就连东宫属官也有言辞委婉向萧霁进谏的?。 在他们看来,如今便该将染病之?人拘于义?庄隔绝,生死皆是自己的?造化,再将兵力人手用在镇压叛贼上。而不是如眼下这般,如填无底洞,明?知?不可为而为。 前?两日甚至还有御史带头上书,暗指她身为女流之?辈,越俎代庖,干涉朝政过多。 赵御史字斟句酌,俨然一副为太子殿下考量的?赤诚之?心,纯臣模样。结果萧霁非但没理会,将奏疏悉数原样打了回去,转头还将学宫考教交给?她来接手,以表态度。 谢昭知?晓此事,似笑非笑点评:“既这般忠直,从?前?崔琢玉在时,怎不见?他多说一句?” 这话不知?怎的?传开?来。 赵御史为此气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敢找谢昭对峙,只得忍气吞声。 班漪向来消息灵通,虽自谦“闭目塞听”,但对此亦有所耳闻。执了她的?手入学宫,分析道:“这赵琛原是王氏门生,想是怀恨旧事,又或是受了指使,有意与你为难。” 说着?,又调侃道:“谢潮生那?话虽尖刻了些,倒也没说错。” 若崔循仍在建邺,怕是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会变着?法寻萧窈的?不是。 “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萧窈抿唇一笑。她拂去肩上沾染的?雨水,再开?口时,话音透着?些冷意,“我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不会将这点诟病放在心上,更不会为此让步。” 说话间,已到琅开堂外。 “你心中明白便好。”班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掩下不提,一同入内拜见?尧祭酒。 考教至今,流程早已烂熟于心。 学子们依此抽过签,有成竹在胸的?,也有心虚犹疑的?,陆续前往偏厅构思答题。 萧窈原本从?容不迫地端坐着?,待学子们散去,对上尧祭酒的?目光后,立时乖觉道:“近来忙于庶务,疏于练琴,也没怎么做学问,还望师父见?谅。” 话里话外,已经恨不得将“不要考我”写在脸上了。 尧祭酒失笑,雪白?的?长须颤颤巍巍。 他老人家虽一心钻研学问,但也知?自己这位小弟子多有不易,并不苛责,反宽慰道:“事有轻重缓急。练琴也好,做学问也罢,并不急在一时。” “正是。”班漪笑道,“前?两日拟定考题时,师父还曾同我称赞,说你定下的?这套考教章程极佳。” 尧祭酒颔首:“若有朝一日能推而广之?,以此遍选天下有识之?士,便再好不过……” 只是这话说起?来自己都?觉犹如妄想,不由叹了口气,咳嗽起?来。 “会有那?么一日的?。”萧窈替他添了茶水,眉眼一弯,笑盈盈道,“便是为此,师父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待到那?日,必得请您来当这天下考生的?主考官,才?能令人信服。” 哪怕知?道这话是哄自己高兴,但随着?稍一设想,尧祭酒还是不可避免地为之?神往,原本萎靡的?气色都?因?此有所好转。 萧窈在学宫留了半日,陪尧祭酒说了许久的?话,待到考教终了,这才?告辞。 雨势比来时紧些,雨滴砸在伞面上,迸溅开?来。 沈墉在马车旁安静等候,待她露面,立时行礼道:“殿下的?吩咐已经办妥。” 萧窈颔首:“先莫要伤及性命。” 沈墉道:“属下明?白?。” 在他看来,赵琛那?废物儿子便是杀了也没什么,但公主吩咐先留着?,那?便留着?好了。 “明?日便会有人上书参赵琛,他若是肯知?情识趣,便也罢了。若是到这般地步仍不顾惜自家,甘愿为人充当马前?卒……”萧窈眼睫低垂,看着?被雨水浸湿的?裙摆,零星几点泥渍在鹅黄的?衣料上显得格外刺眼。 她沉默片刻,缓缓道,“那?我便再不能容他。” 此事是冲着?她来,也是冲着?崔氏而来,是试探的?先兆。 自崔循率京口军赶赴湘州,镇压叛乱,那?些个平日与崔氏多有往来的?士族少了忌惮,便不免各怀鬼胎。 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湘州那?片战场,暗暗期待崔循能同江夏王打个两败俱伤,最好是折在其中。如此一来,这些年越来越风光的?崔氏少了这根顶梁柱,便只有被拿捏、瓜分的?份。 就连先前?一蹶不振的?王氏,都?又生了心思。 “再过几日,我会同太子议定,从?宿卫军中抽调人手入城,负责夜间巡逻。”萧窈由青禾扶着?上了车,沉声道,“你驻于城外,亦当十二?分警醒,不容有失。” 萧窈以往总是和颜悦色,少有这般郑重过。 沈墉原就挺直的?肩背不自觉绷得更紧,垂首应道:“是!” 车帘落下,将风雨隔绝在外。 萧窈换过车中备着?的?襦裙,心不在焉地翻过两页书,依旧没能彻底静下心来,索性坐起?身铺纸研墨。 青禾在小炉中添了勺沉水香,眨眨眼:“公主是要给?少师写信?” 萧窈才?提笔蘸了墨,闻言一顿,抬眼看向她:“……这般明?显吗?” 青禾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摇了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满是笑意。 萧窈“哼”了声。 她的?确是有些想念崔循,这并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朝夕相处得久了,骤然分别,总是难免会有不习惯的?地方。 遇着?犹豫不决的?事,会下意识想要向他征询建议;午夜恍惚醒来时也会想,若崔循还在,应当会将自己拥在怀中,低声哄睡。 萧窈少时曾在冬日抓过小雀。并不难,只需用木杆撑起?一只竹筐,再洒下谷粒,待到小雀无知?无觉走到筐下,一拉绳子,便将它罩在其中。 她忽觉自己就像那?只贪食小雀,不知?不觉中,已经进了崔循布好的?竹筐。 萧窈揉了揉鼻尖,蘸着?墨,决定将少时这段没头没尾的?旧事写在纸上,叫崔循意会去。 到家时已是暮色四合。 萧窈将信折好,纷纷扰扰的?心绪得以安定下来,步履轻盈的?下了车。 立时有等候在侧的?侍从?迎上,恭敬道:“齐参军令人送了一妇人来此。”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 萧窈错愕:“妇人?” 他口中的?“齐参军”是崔循下属齐牧,先前?奉命率兵前?往会稽,协助裴氏剿灭叛贼。崔循曾提过此人,说是若有何要事,只管吩咐他就是。 第124章 风雨愈紧, 庭中翠竹簌簌作响,在窗牖上映出斑驳的影。 待客的花厅中灯火通明。 一身墨色 劲装的慕伧侍立在侧,视线扫过?荆钗布裙的妇人。 芸娘打了个寒颤。 她看?起来极为脆弱, 消瘦的身形像是撑不起衣裳, 憔悴的面容几无血色, 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人给吹倒。眉目间被愁色所笼罩,站在那里, 显得局促而拘谨。 像是根绷得极紧的弦。 稍有风吹草动, 就会?令她不安。 萧窈看?出她的紧张, 回身向慕怆道:“不必守在这里。我能应付。” 崔循临行前特意将慕怆留下来, 看?顾她的安危。有学宫遇刺的前车之鉴在, 慕怆这次尤为谨慎, 算得上寸步不离。 得了萧窈的吩咐后?, 慕怆又看?了一遭。 确保这妇人并无异样之处, 依言退到门外,并未走远, 依旧屏息听着动静。 “坐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萧窈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轻柔。 芸娘低声谢恩,小心翼翼落座。 她抿着温热的茶水,嗅着香炉中逐渐散出的安神香,不安的情绪得以稍稍缓解。 萧窈将齐牧那封亲笔信又细细看?了一遍, 不动声色笑道:“齐参军说, 若非经你提醒,他部下那百余人入了叛贼设下的陷阱, 只怕要?悉数折在其中……夫人忠义, 我该向你道谢才是。” 芸娘连忙摇头,手指不住摩挲着瓷盏上的花纹。 萧窈道:“夫人不要?谢礼, 却想要?见我,是为何事呢?但说无妨。” 芸娘咬了咬唇,苍白而干涩的嘴唇几乎渗出血。 又喝了口水,似是终于拿定主意,抬头看?向萧窈,眸光颤动:“民妇想要?用一个秘密,向您讨个恩典。” 萧窈压在信上的手轻轻叩了叩书案,目光触及那句“此妇有一夫婿,名成志,疑与叛贼勾连”,徐徐道:“夫人请讲。” “公?主可知,此次疫病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芸娘的声音不自觉发颤。 她从有此揣测那一刻开始,便惶惶不可终日,日夜煎熬。如?今说出口,除却惶然,竟也骤然生出种解脱感。 芸娘大着胆子,直视面前端坐着的这位贵人,却并未从那张温柔貌美的脸上看?到想象中的错愕。 萧窈对?此并不意外。 她早就同崔循讨论过?,这场疫病来得太过?蹊跷,成了令天师道死灰复燃的东风,背后?决计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又或者?,从一开始便是有人蓄意为之。 她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什么能治疫病的符箓。 翻看?天师道从前那位教主陈恩的生平经历,他曾随着方士当过?学徒,又在市井中混迹多年,有些装神弄鬼的小把戏也是情理之中。便如?她从前用些小把戏,就能将王旖吓得魂不守舍。 只是这些道理,将其奉若神明的信众是听不进去的。 民生自煎熬,身处绝望之中想要?寻求慰藉,是人之常情。 故而萧窈在此事上,一直认为堵不如?疏,若非执迷不悟之徒,不必斩尽杀绝,否则只会?令矛盾激化得愈发严重。 “我虽有此揣测,也调拨医师、药材前往疫区,却还不曾寻到破解之法。”萧窈将姿态放得愈低,柔声道,“夫人从何得知此事?” “我有一夫婿,他,”芸娘死死攥着衣袖,指节泛白,“他昔年误入歧途,曾为天师道信众。” 她说不出“叛贼”二?字,向着萧窈磕了个头,恳切道:“但我敢以性命担保,自天下大定后?,他循规蹈矩,未曾做过?任何坏事。” 萧窈点点头:“我信夫人所言。” “早前有一刀疤脸来寻他,想再拉拢他入伙,他也为着我与孩子回绝了。”芸娘回想旧事,强忍泪意,“是后?来起了‘疫病’,孩子早夭,我亦病得厉害。他为了给我换取救命的符箓,才又趟了浑水……” 她话里话外,尽是辩解回护之意。 萧窈无声叹了口气,已然能猜到芸娘所求的是什么,有些心软,却又对?所提及的这个“刀疤脸”生出些警惕。 从前陈恩在时,深得他信任的九名心腹被教众尊为“长生使”,大半死在崔循手中。前些时日在湘州露面,当做诱饵引晏游入陷阱的魏三?便是侥幸活下来的一个。 萧窈曾在陈年公?文中见过?他的画像。 便是个身强体壮的刀疤脸。 若当真如?此,想来芸娘那个名叫“成志”的夫婿也非寻常人物,才值得魏三?亲自拉拢。 也正因此,在他与魏三?一同离开清溪村后?,天师道信众才会对其家人多有照拂。 芸娘病情好转后?,以为神迹,初时对?此感恩戴德,还曾在官兵搜寻抓捕时,为他们传消息遮掩。直至偶然间听到的一场对?话令她生出疑虑,才慢慢觉出异样。 “……这场疫病,是被蓄意散播开的,他们把这个叫做,播种。”芸娘提起这个词时,身形晃了晃,“他们手中明明有能治病的方子!却不肯叫人知晓,只零星赐下符箓。” 所谓起死回生的符箓,不过?是场精心修饰过?的骗局。 她是活下来了。 可那些因此受尽折磨乃至殒命的人,她那早夭的可怜孩子,算什么呢? 芸娘抹去眼角的泪,俯首道:“民妇知道,公?主是心善之人。我家得过?赈灾的粮食,也分了缓解病症的药材,故而斗胆求见,想向您讨个恩典。” “作为交换,我手中还有张符箓,愿献给公?主。” 萧窈心中一动。 她先前就曾授意齐牧,若能得天师道那所谓的符箓叫医师钻研,兴许能议出对?症的方子。 只是叛贼对?此颇为谨慎,至今也未曾见到过?。 她看?着匍匐在地?的妇人,叹道:“你想为夫婿求情?” “我们的孩子因此夭折,我不能叫他无知无觉,为仇人卖命。”芸娘红着眼,气若游丝,“他曾允诺过?,要?守着我和?孩子,哪都不去……” “我盼着,他能早日归家。” - 萧窈的书信是与前线军情奏报一同送到崔循书案上的。 钟校尉在京口军中多年,知崔循不喜长篇累牍的赘述,故而奏报写得言简意赅,只薄薄一页纸。而建邺送来的回信装在牛皮制成的信封中,掂量起来颇有分量。 只一看?,便知出自谁手。 管越溪心中明了,垂眼看?着地?砖:“据探子回报,魏三?被晏将军擒后?,如?今湘州境内叛贼首领乃是冯直。” 冯直曾是陈恩手下的“长生使”。 崔循对?这些人了如?指掌,听到名字,便能想起他们的出身经历与行事风格。 “此人惯会?审时度势,狡兔三?窟,与他周旋不可太过?急切……”崔循扫过?军情,拆开萧窈的来信,“冯直”这个名字随即映入眼帘。 萧窈在信上详述芸娘之事。 告知他,自己已从芸娘那里得到符箓,医师们本?就在此病症上费了许多功夫,应当不日便有进展;再者?,她认为芸娘口中那位夫婿,便是“冯直”。 随信附来的,还有一片银质长命锁。做工算不上精致,但于寻常人家而言,已算贵重物件,足见对?孩子的爱重之意。 在此之后?,才是萧窈给他的回信。 观其纸张和?墨迹,并非一气呵成写就。 其中有东宫议事厅惯用的宣纸,也有阳羡长公?主送来,被她放在马车书匣中的浣花笺。写的也不连贯,断断续续,更像是何时想起什么便写上几句。 也正因此才积攒了许多张。 崔循压下并未细看?,先将陈直之事吩咐了管越溪。 待他告退,门外又传来松风的回禀:“晏将军来了。” 两日前,晏游终于从昏迷中苏醒,睁眼第一句便是问战况如?何。受余毒影响,他身体依旧极度虚弱,被医师反复叮嘱须得再卧床养上几日。 但他放心不下。 哪怕明知道有崔循接手,还是稍有起色便亲自过?来。 崔循瞥了眼他虚浮的脚步,言简意赅道:“坐。” 晏游看?过?壁上悬挂的舆图,极轻地?舒了口气,低声道:“先前是我疏忽,以致湘州危急,合该领罚……” 崔循未答,只是从那叠信笺中抽出一张,神色淡淡地?给了他。 这是萧窈写给晏游的。 她实在很了解这个表兄,知他必定愧疚,连开解带安慰,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晏游一怔。待到看?过?萧窈的亲笔信,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我会?尽快养好身体,领兵迎战,光明正大地?将这笔债讨回来。” 抛却那些鬼蜮伎俩,晏游在战场上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便是京口军中也未必寻得到比他更为骁勇善战之人。 崔循颔首,漫不经心道:“好。” 目光落在浣花笺上,看?完萧窈讲的少时在雪地?抓小雀的旧事,没明白她为何提及此事。但透过?娟秀的字迹,想到她披着斗篷在雪中忙来忙去,盼着小雀早些进竹筐的模样,低低地?笑了声。 只是抬眼瞥见晏游时,笑意淡了些。 萧窈与晏游自幼相识,时常一处玩闹,说是青梅竹马并不为过?,兴许抓小雀时晏游便在她身侧。 他与萧窈在一起的年岁终究太短。 但好在余生还有许多年。 第125章 青禾将漆盘轻放在书案一角。 瓷盅中是才熬出来的莼菜鲈鱼羹, 一掀开盖子,便有?鲜美的气味随着热汽涌出。 这是萧窈少时?起就很喜欢的菜色,崔家的厨子做得也极为纯熟。青禾抬手?, 将热汽向着萧窈的方向扇了扇, 诱哄道:“多?香啊。公主还是先?用些羹。” 萧窈含笑应了声, 由她将莼羹摆在自己面前,目光依旧落在挪至一旁的纸上。 那是这些时?日搜罗起来的, 赵琛的诸多?恶行?。 赵家原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 只是惯会钻营, 早些年娶了王氏旁支的女儿后, 便借此攀附上王家。这些年仗着王氏横行?霸道, 寻常士族都得让他几分。 至于?强占民宅土地, 欺男霸女这样的事, 也算不得稀罕。 萧窈看着纸上种种, 再想参自己那封奏疏上义正词严之语,只觉可笑。 青禾时?常跟随在萧窈身边侍奉, 知道赵御史?带头参自家公主这件事,摆弄着瓶中的花枝,忿忿道:“赵家真是活脱脱的狗腿子。我昨日听柏月提起,这位赵御史?从前在长公子面前卑躬屈膝得很,从来只有?讨好的份……” “赵琛生性圆滑, 若由他选, 想来也不愿当这个出头鸟。”萧窈轻轻吹开热汽,尝了口莼羹, “但他受了王氏这么多?年恩惠, 总要?‘投桃报李’才行?,便是再不情愿, 也只能如此。” 青禾撇嘴:“活该。就他做过的这些事,死也应当。” 萧窈用过莼羹,正欲入宫去?见萧霁,才放下汤匙,却见六安步履匆匆进门。 她眯了眯眼:“出什么事了?” “宫中传来消息,说是赵御史?没了。”六安气都没喘匀,忙道,“今晨朝会,有?人上书参赵御史?。太子垂问,赵御史?并未为自己辩驳,反倒斥责公主……结党营私,而后大哭着宗庙社稷,一头撞在了大殿柱上,血溅当场,没能救回来……” 青禾倒吸了口凉气,险些摔了正擦拭的瓷瓶。 纵然方才她还在骂此人死了活该,但真听到赵琛活生生撞死的消息,还是觉得胆战心?惊,也对此难以理解。赵琛这样的人纵然被告御状,难道不该千方百计狡辩脱罪吗?又怎么会自尽呢? 萧窈在短暂惊讶后,神色冷下来:“为了拖我下水,倒真是下血本。” 六安喘了口气,忧心?道:“太子殿下遣人传话,说是风口浪尖,您暂且避避风头也好。” 事实?上,赵琛临终所言远比“结党营私”更难听,几乎是戳着萧窈的脊梁骨在骂。萧霁听得脸都黑了,疾言厉色令人拿下他,哪知侍卫还未动?手?,他自己就先?当庭撞死了。 在场之人谁也没料到会有?这出戏,一片哗然。 萧霁脸色白了又青,同阶下侍立的谢昭换过眼神,令人将赵琛的尸身抬下去?,清水洗地,匆匆结束了这场朝会。 但此事决计不可能轻描淡写揭过去?。 赵琛用这样惨烈的法?子来控诉萧窈,无疑是拿自己的命铺路,便是萧霁想护着,与他同谋之人也不会允许。 眼下东宫外,便已经有?求见太子的朝臣。 萧窈若是这时?候入宫,撞个正着,只怕那些人又要?借题发挥,大做文章。 萧窈明白这个道理,道了声“好”,便没再多?言。 倒是青禾从惊恐中回过味来,越想越替自家公主委屈,不甘心?道:“这算什么呢?难不成为着他一头撞死,这些罪行?便能一笔勾销,没理的事也成有?理了不成?” 萧窈紧攥着的手?逐渐松开,嘲弄道:“因为并没多?少人在意赵琛做过什么。” 赵琛如何欺凌百姓,手?上又折了多?少无辜性命,于?士族而言无关紧要?。可他能舍出自己的性命,将她拖下水,可就至关重要?了。 终归还是她想得太少。 若是早料到,赵琛竟肯拿自己的性命给旁人铺路,也就不至于?骤然被摆了这么一道。 萧窈在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两句,余光瞥见青禾忧心?忡忡的模样,又不由笑道:“虽说此事是意料之外,但远坏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哪里值得你这般愁眉不展?” 青禾立时?活泛起来:“公主这么说,是有?应对的法?子了吗?” 萧窈未置是否,只道:“我须得再细细想想。” 青禾连忙点?了点?头,收拾了汤盅,轻手?轻脚端着漆盘出了门,不再打扰。 朝臣当庭触柱而亡的消息是瞒不住的,便如水入油锅,立时?炸开来。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本就易惹得浮想联翩,消息辗转经过几人之口,添油加醋,便不知传成什么模样了。 从东宫到世家,无一清净。 乃至建邺街头巷尾,都有?打哑谜似的,议论此事的。 相较而言,萧窈这个当事之人反而是最清净的。 傍晚日暮西斜,湖中映着天际锦绣似的云霞,浮光跃金。她倚在窗边看了会儿,才取了张花笺,准备同崔循讲讲这几日的闲话,门外响起青禾的回禀。 “别院方才传话过来,说是家君请公主移步。”青禾的声音有?些发飘。 毕竟公主与崔翁不睦,今晨出了这样的事,傍晚便被叫过去?问话,怎么看都像是问责。 萧窈眉尖微挑,也觉八成没什么好事。 但崔翁毕竟是她的长辈,平日见着,也得规规矩矩称一声“祖父”,总没有?撂着不理睬的道理。 便放了笔,起身往别院去?。 仍是那片熟悉的湖泊。萧窈到时?,崔翁恰钓上来一条鱼,侍立在侧的老仆忙上前,将钩上的鱼取下放入竹篓中。 崔翁才端起茶盏,余光瞥见她,顿了顿:“公主倒沉得住气。” 萧窈走近些,不疾不徐道:“事已至此,我总不能抹着眼泪来见祖父吧。” “你还有?心?思玩笑……”崔翁有?些失语,饮过茶才又开口,“坐吧。” 萧窈听这话劲不似要?责问自己,在一旁竹椅上坐了,好奇道:“祖父唤我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崔翁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虽居于?别院不问世事,但消息比谁都灵通,早朝才散去?不久就已经得知那场变故。此番将萧窈找过来,也是想问她可用自己出面收拾这烂摊子。 哪知萧窈丝毫不见慌乱,更没有?要?他老人家帮忙的意思。 “今日早朝之事你应知晓。”崔翁挪开视线,淡淡道,“琢玉临行?前,恐你不知天高地厚,求我照拂。” 萧窈这番说辞将信将疑,若无其事笑道:“多?谢祖父记挂。不过此事我自己能应付,还是先?不劳动?您老出手?了。” 崔翁面色和缓些:“你可知赵琛舍命相搏,是为何?” 萧窈颔首:“他们想逼我放权。归根结底,无非是为了我手?中的宿卫军。” 京口军被拆成两股,一支由齐牧率领在会稽平叛,主力?精锐则被崔循带走驰援湘州。如今建邺数得上的兵力?,便是她手?中攥着的宿卫军。 “脑子倒还不算糊涂。”崔翁皱眉道,“你不该给他们这个机会。哪怕是令人杀了赵琛,也好过今日,由他这样死在大殿之上。” 萧窈道:“是 我思虑不周。” 崔翁似是没想到她非但没顶嘴,甚至还能这样顺遂认下,短暂沉默后,竟为她找理由:“罢了。你是见的太少。便是琢玉,当年也是吃过亏,才渐渐像模像样的。” 萧窈眨了眨眼:“他未曾同我提过。” 崔循本就不是喜欢追忆旧事的人,又在意她的看法?,自然不会提那些“蠢事”。崔翁深知自己这个长孙怎么想的,没戳穿,只道:“待他归来,你自问他去?就是。” 又道:“若何时?何事为难,告知我。” 时?至今日,崔氏与她早就是荣辱与共,脱不开干系。 哪怕知道崔翁此举更多?是出于?利益考量,萧窈看着这位须发花白的老爷子还是顺眼许多?,笑盈盈起身告辞:“多?谢祖父。” 别院外,慕怆正等?候着她。 萧窈习惯他沉默寡言的性子,平日也不会闲话,只是想起崔翁方才的话,心?中一动?:“你跟随在他身边多?少年?” 慕伧愣了愣:“十?四年。” “那你应当知道许多?事。”萧窈饶有?兴趣问,“同我讲讲,他这些年最难招架的,是什么事?” 说罢又补了句:“不准推脱。他应当没命令不准你说。” 崔循曾同她讲过,自己当年为了说服桓大将军,被桓翁拉着喝酒的旧事。萧窈原以为自己也会从慕伧这里听到这样的事。 可慕怆犹豫了会儿,却道:“是当年刚领兵时?……” 纵然当年崔氏已有?颓势,可到底是阀阅门第,崔循身为族中长公子,生来便是锦衣玉食。他不似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能骑马、射箭,也练过些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但却并未见过真正的战场。 千辛万苦拉扯起后来的京口军,同叛军周旋时?,崔循曾犯过大错。 他低估了陈恩的残忍,也低估了信众的狂热,为救一镇令麾下一营出兵,却被所救下的百姓背刺,导致腹背受敌,死伤惨重。 对着满地鲜血、焦尸的战场,不少将士都撑不住,吐的一塌糊涂。 崔循并没逃避,也不顾部众劝阻,顶着张面无血色的脸亲手?收敛了那些尸身。 唯有?慕伧这样亲近的人,才知他并不似面上那般镇定,此后许久再无一夜安眠,被愧疚与懊悔所缠绕,噩梦不休。 第126章 自赵琛在大殿上撞得头破血流, 当场咽气开始,萧霁耳边几乎就没一刻消停过。 一干人等恨不得将赵琛标榜成被强权逼迫得无路可退,不得不死谏的忠臣。而萧窈自然?是?那个罪魁祸首。就连御史拿出来?参赵琛的诸多证据, 也成了她结党营私, 为?排除异己而蓄意伪造陷害。 流言甚嚣尘上, 每日为?此呈上的奏疏也越来?越多。 萧霁看得烦不胜烦,向谢昭道:“他们打量着?我是?三?岁孩童, 还是?是?非不分的蠢人?” 他与萧窈纵算不上知?根知?底, 情谊却?非这些外人能相提并论的, 又岂会因为?这些鬼话连篇的攻讦而责罚阿姐? “他们心中自然?也知?道您不会信。只是?声?势愈大, 总会有您被裹挟着?, 不得不信的那天。”谢昭迎着?他疑惑的目光, 直言, “若有一日, 颁布的政令难以推行,又或是?他们蓄意阳奉阴违, 曲解上意。您会如今日这般力保公主,还是?依言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些都是?士族惯用的手段。便是?昔年宣帝在时?,也曾为?此一筹莫展。 只是?萧霁被保护得太好,还未真正见识过罢了。 萧霁被问?得沉默下来?,思忖片刻, 笃定道:“我与阿姐本就同?气连枝。如今若不顾情谊舍她, 纵能换一时?喘息,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焉能长久?” “殿下看得这般明白, 臣便放心了。”谢昭眼底浮现笑意。 萧霁回过味,哭笑不得:“阿姐不是?会多心的人, 必是?少?傅你擅自做主,来?问?这些。” 谢昭含笑告罪,又不慌不忙道:“公主近日不便入宫,令臣捎话,请您不必忧心。她想借此机会,钓一回鱼。” 对于近来?诸多攻讦,萧窈并未有何反击,呈上一封辩白书后?便就此沉寂。任凭流言蜚语诋毁,也未曾再做什么。 倒是?崔家?传出夫人旧疾复发的消息,她身为?长媳,在家?中侍疾,再不似从前那般频频过问?政务。 此举落在旁人眼中,此举无异于露怯认输。 “到底是?女流之辈。年纪轻轻,又能有什么见识?从前不过是?有崔循在,时?时?护着?,才令她能够那般张牙舞爪。”赵瑞身着?孝服,腰上系着?的麻绳犹在,脸上的笑意却?已经几乎难以抑制,“王公布置周全,只消再进一步,让她将宿卫军的虎符交出来?,便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从前兄长赵琛在时?,轮不到他来?王公面?前奉承。 可赵琛触柱而亡,舍了性命将公主拉下水,既成就了王氏,也成全了他。 先前王俭因“谋反”死于晏游之手,失了湘州这个倚仗,王氏一度被打压得难以喘息。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王氏这样的百年士族,若得东风,总有翻盘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仿佛已近在眼前。 赵瑞这些年一直羡慕兄长得王公倚重,沾了王氏不少?光,如今非但没有半点兔死狐悲之意,反倒殷勤至极。 小人得志的嘴脸总是?不大好看。纵是?被奉承的那方,王公依旧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做好你分内之事,其他的,勿要?多言。” 赵瑞连连称是?。见王公已有不耐烦之意,这才告辞。 待他离开,檀木屏风后?转出一人,幽幽感慨道:“实在是?个蠢货。” 此人身形高瘦,眉眼间与萧巍有几分相仿,性情却?大不相同?,正是?江夏王膝下第六子,名萧屿。 自萧巍铩羽而归,萧屿便主动向父亲请命前来?建邺。他并不似自己那位蠢货兄长,大张旗鼓,恨不得张扬得人尽皆知?,而是?轻车简从,悄无声?息找上了王家?。 时?至今日,知?他底细的寥寥无几。 就连王公被攥了把柄胁迫,不得不死的赵琛,到咽气也不知?是?谁出了这样的主意。 “赵家?得用之人,原就赵琛罢了。可惜了。”王公一哂。 “若落到萧窈手中,赵大人原也活不成,此番也算值了,他日事成当记首功。善待其家?眷也尽够了。”萧屿抚弄着?手中的折扇,话锋一转,“而今要?务,还是?尽早夺得宿卫军,才能高枕无忧。” 王公和颜悦色道:“贤侄想必已有打算。” 萧屿似笑非笑:“萧窈这么个不通军务的女郎掌管虎符,本就难以服众。若此事军中再生出事端……届时?无须您动手,自然?会有人上赶着?添一把火。” “不错。”王公颔首。议罢,又不由感慨道,“若当初,奉命来?建邺是?贤侄而非世子,兴许不至于此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萧巍当初是被萧窈与崔循联手摆了一道,无功而返。 萧屿却?道:“祸兮福兮,若无世子在先办砸了差事,原也轮不到我。只是可惜……” 王公不解:“为何可惜?” “可惜我未能与崔氏那位长公子交手。我在江夏时?,他在建邺;而今我来?此处,他倒去了湘州。”萧屿脸上的惋惜不似作伪,“如今也只好盼他能埋骨湘州。” 毕竟若崔循归来?,也就意味着江夏王兵败,纵建邺这边能如愿成事,依旧棘手。 玉骨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萧屿饶有兴致道:“我听?闻,崔循对公主一往情深。那若建邺出事,他还能否从容迎战?” 王公并没心思玩笑,只道:“一试便知?。” “是?了。”萧 屿磨了磨牙,重复道,“一试便知?。” - 战事一起,湘州建邺两地通信多有不便,便是?官道驿站也不似太平时?安全。 赵琛自尽的消息传来?时?,晏游还能坐得住,但宿卫军中哗变之事传来?时?,便再难平静。 “有沈墉在,不会任由军中闹出这样大的事故,必是?有人蓄意生事。窈窈本就受赵琛之事牵连,如今雪上加霜……” “我知?你关心则乱,但未必当真如此。”管越溪还算冷静,劝道,“不如去问?问?崔少?师,想来?他了解得会更多些。” 可实际上,崔循所掌握的消息并不比晏游多多少?。 虽说仍有萧窈的来?信随公文附来?,但如今谁也不敢担保信件能万无一失,萧窈更不会将自己的打算落于纸上,特地讲与他听?。只是?在闲言碎语中大略提及此事,又特地叮嘱“不必挂怀”、“信我”。 晏游打量着?他八风不动的神色,皱眉道:“你就当真不担忧她?” 崔循道:“我信她。” “可若万一……” “她是?我教出来?的人。”崔循生硬地打断他,缓缓折起书信,“以她一贯行事,绝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因为?口诛笔伐便生出退缩之意,如此为?之,自有其道理。” 他在收到书信时?,就已经隐约猜出萧窈的打算。 至于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不能想,亦不敢想。 “你我谁也不能撂下湘州不管,担忧这种?情绪既无用,便不该有。”崔循的声?音近乎冷硬,似是?说给他听?,又似是?说给自己,“倒不如将心思放在战事上。早一日结束,便早一日能解朝堂之困,令有些人歇了不轨之心。” 如今朝中生出这么些风波,说到底,还是?因为?湘州形势僵持不下。 拖得越久,心思活络的人也会越多,想着?自家?兴许也能就此分一杯羹。唯有一场干净利落的大捷,才能令他们消停。 晏游的确是?关心则乱,但并非莽夫,心中明白当下如何抉择才好。他定了定神,沉声?道:“是?。” 江夏王这边自然?也得了消息。 他知?建邺局势一片大好,喜出望外之余,不由生出与王公一样的感慨:“若早些遣阿屿去,便好了。” 心腹或附和或恭贺,唯有最末席的陈恕一言不发,垂眼看着?面?前的酒盏,显得格格不入。 江夏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随后?有人问?道:“先生为?何闷闷不乐?” 陈恕回过神,斟酌道:“只是?在想,诸事未免太过顺遂。” 他这话说得足够委婉,但还是?在兴头上泼了盆冷水。 “先生未免多虑!若真太过顺遂,须臾便该攻下湘州才是?。”有人当即反驳道,“何况有此兆,不正昭示王爷承天命眷顾,合该成事。” 江夏王脸色由阴转晴,微微一笑。 陈恕便说不出话了,扯着?唇角,言不由衷附和道:“正是?。” 江夏王执着?玉盏起身,在舆图前驻足看了半晌,指向一处,吩咐道:“传令湘州境内信众,集结于此。” 彼此交锋试探过,也到真刀真枪过招之时?,他对此跃跃欲试,只觉血都热了三?分。 而天师道信众,依旧被当做随意操纵的马前卒,又或是?垫脚石。 陈恕应得干脆利落,心中却?不得不反复思量,此番又该以什么理由调动人手? 萧诲仿佛永远理解不了,纵是?草芥,也有自己的意识,会畏惧死亡趋利避害。打着?“少?主”这个名头哄得了一时?,可周遭死的人太多,效力便会逐渐衰减。 陈恕为?如何榨干他们最后?的价值思量许久,令心腹前去传话时?,也收到了来?自冯直的请求。 魏三?死于晏游之手后?,整合湘州信众的便是?冯直。 心腹道:“长生使想要?见您一面?。” 第127章 萧窈近来的日子不大好过, 是人尽皆知之事。 自赵琛大殿之上字字泣血控诉公主,死谏后,口诛笔伐者不在少数。众口铄金, 纵使萧霁心中不以为?意, 明面上也无法过于偏袒萧窈。 而宿卫军中哗变之事, 更是雪上加霜。 此事一出,就连始终站在萧窈那边的谢昭都沉默下来, 不再为?她同人辩驳。 质疑声甚嚣尘上, 最?后图穷匕见, 直指萧窈手中的宿卫军虎符。 后宅中的女眷对原委虽算不上十分了解, 但都能觉出个中微妙, 又或是得?了自家长辈授意, 再在宴上遇着萧窈, 如从前那般热切寒暄的人便少了些。 更别说还?有本就不睦, 幸灾乐祸的。 今岁秦淮宴由顾氏操持。夜河流灯,恍若天?际繁星, 荷风吹散暑热,夹杂着女郎们的笑语。 “从前总那般神气,说到底,不过是仰仗崔少师罢了。” “她一个女郎,诗书礼仪一窍不通, 倒上赶着插手什么政务, 如今可算是自食苦果。” “人人喊打,声名狼藉……” 隔着假山, 声音有些模糊, 却也足够听个七七八八。 谢盈初听得?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看?向一旁的萧窈, 只见她慢条斯理地剥着莲子,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是压根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她今日着水青色衣裙,简约的发髻斜插两根碧玉簪,清清爽爽,如凉风拂面。 谢盈初眉眼不自觉舒展些,轻声叹道:“难为?你还?能这?样看?得?开?。” 就她近来耳闻,稍一想,都替萧窈感到为?难。 “横竖已经这?样,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萧窈咬了粒莲子,黑白分明的眼瞳在花灯的映衬下亮晶晶的,犹带笑意。 谢盈初打量着她,心中一动:“是有什么喜事?” 萧窈点点头:“医师们研制出了能治疫病的方子,已遣人抄送各处。” 谢盈初有些意外,怔了下:“也算是桩好事。” 对上萧窈疑惑的目光,又解释道:“我原以为?,你是得?了少师的消息……” 萧窈听出她的意思?,摇头笑道:“江夏王虽狂妄自大,但并非酒囊饭袋,更非朝夕间能轻易解决的人。” 两军对垒,能摧枯拉朽般大胜的情况本就少见,须得?天?时?地利人和具备才行。故而从最?初分别时?,萧窈就想过,自己同崔循兴许一年半载都不会?再见。 她这?个耐性不算多好的人尚这?样想,可在许多人眼中,崔循仿佛合该无往不利。 “我明白。”谢盈初又叹了口气,“只是想,若湘州大捷,少师能早些回京,便可为?你解围。” 萧窈一笑,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倒是听到声清脆的“阿滢”。 自王家出事后,王滢已有许久未曾出席宴饮。 一来是容貌有损,二来也是心知自家衰落,再不会?有从前众星捧月的架势,难以承受这?样的落差。今夜秦淮宴,是她难得?露面。 伤痕处绘了金箔花钿,精心掩饰过。只是再没从前的盛气凌人,看?起来苍白柔弱,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 她与萧窈之间的仇怨人尽皆知,两人打照面时?,周遭不少人屏息以待,东道主顾氏的二娘子更是已经准备上前打圆场。 好在并没起争执。 渐行渐远后,谢盈初舒了口气,语气格外复杂:“四娘子算是长大了。” 萧窈回想方才擦肩而过时?,王滢那怨毒的目光,笑而不语。待到大略看?过顾家的园子,登高远眺,若有所思?道:“顾家的护卫仿佛格外多些。” 谢盈初并未留意此事,闻言想了想,颔首道:“是。” 此事归根结底还?得?追溯到当年南渡,各家收流民为?奴客,或是为?乡间佃农,或是为?侍卫护院。从前王氏便养着许多侍卫,兵甲俱全,说是私兵也不为?过。 也正因?此,平日若有什么事端,几乎轮不到官府置喙。 早前王俭之事后,王氏私兵被?悉数大半,想方设法遮掩,才充作仆役留下些许,但不足以搅起风浪。 “欲成此大事,须得?仰仗诸位。” 书房中一盏孤灯,映出王公凝重的面容。幽深目光从在座几位老友面上扫过,缓缓道: “若有谁后悔,如今说出来,也还?来得?及。” 几人换过眼神:“王公说笑了。这?些时?日频频上书施压,已是图穷匕见,岂有半途而废之理?” 事情做到这?种地步,待崔循领兵归来,决计不会?轻轻揭过。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釜底抽薪。 “太子偏听偏信,执意袒护公主,不肯令她交出手中虎符。而今之计,唯有清君侧。”王公眸中有厉色划过,“若到那时?,太子依旧执迷不悟,便只好改弦更张,另立储君。” 此言可谓大逆不道,但在座诸位谁也不曾惊慌失措。 那个位置由哪个萧家人来坐,本就得?经由士族认可,无非是崔循说了算,还?是他们说了算的区别罢了。 “原该如此。”顾公冷冷笑道,“这?些年,崔循这?么个后生仗着手中兵马,反倒欺压到你我头上。岂有此理?” 众人纷纷应和。 灯火明灭间,私语声如毒蛇吐信,定下了这?场“清君侧”。 事情的进展皆在萧屿预料之中。 他精心挑好了堪用的盟友,疏通关节,确保有人能在子夜时?打开?皇城金凤门,令各家私兵长驱直入;算过兵力差距,确准宫中当值的禁军人手撑不了多久;也令人时?时?盯梢城外的宿卫军,未见异动。 所图谋的一切近在眼前。 待到拿下建邺,崔氏阖族皆在他手上,崔循又能做什么?待到父王率军入建邺,他有此大功,如何做不得?太子? 又或者无需多此一举。萧屿忍不住想,他当真需要?自己那位父王吗? 这?一想法令他如梦初醒,连带着迫不及待起来。 动手这?夜,下弦月,光华微薄。 侍卫们身着黑甲,鸦雀无声。 王公并未露面,而是将事情交由他与次子王黎,自己在家中煮茶相侯,静待佳音。 萧屿同这?位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知他不喜看?那些动刀动枪的事情,讲究那些再典型不过的士族文人气度,便只在心中讥笑一句,欣然应下。 他年纪轻,二十出头的青年,哪怕平日看?起来再怎么稳重,真到这?时?也会?心潮澎湃。 及至到皇城外,看?着高高伫立着的宫墙,只觉通身的血仿佛都热了些。 今夜驻守金凤门的禁军已得?庄氏授意,见乌泱泱一片侍卫也未曾声张,只默不作声开?了宫门。 宫门在夜色中洞开?,远远望去,倒似悄无声息张开?的兽口。 萧屿毫无所觉,驱马前行。 江夏王擅骑射,素爱围猎,膝下子弟为?投其?所好,大都会?自小习武。萧巍当初能得?世子之位,既因?他是先王妃所出,也因?他在那场围猎之中射得?一头虎,得?江夏王青眼。 与其?他兄弟相比,萧屿不大擅长武艺,但他自小耳濡目染,对于羽箭破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声音响起时?,他怔了一刹,随即想要?调转马头离开?。 但已经晚了。 在王黎的惊叫声中,箭如细雨落下,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立时?乱作一团,叫嚷着“有埋伏”,争相奔走践踏。 浓重的血气四下蔓延开?来。 萧屿定了定神,不再后退,一骑当先率人冲出这?段长巷。 只是尚未喘口气,便见着严阵以待的刀盾兵。打眼一看?,便知人数众多,已远远超出他对于宫中当值人手的预估。 萧屿的心彻底凉透。 他自到建邺以来,筹谋算计无一不成,以致在不知不觉中信心与日俱增,直至如今被?当头泼了盆冰水,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起已经一脚踩入旁人安排好的陷阱。 他不该亲自来的。可此时?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这?场夜色之中的厮杀并没持续太久。因?各家所养的护卫大都由流民而来,未曾正经演练过,更没学过兵法布阵,原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如今猝不及防遭了埋伏暗算,惊慌失措,又如何能与正经操练过的宿卫军相较? 萧屿并没死,鲜血淋漓地被?人架起来,一路拖到城楼上。 夏日的天?总是亮得?格外早些,天?际泛起鱼肚皮。熹微的晨光映出身着劲装的女郎,长发束起,手中持弓,姣好的面容稍显疲惫,漫不经心斜睨他一眼。 萧屿颤了下,待到身侧之人恭谨称了声“公主”,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是萧窈。 论及辈分算是堂兄妹,但他未曾见过萧窈,至建邺后的种种令他一度以为?,萧窈应当也是那等?娇柔脆弱的女郎,却不想竟是这?般模样。 沈墉在他膝弯踹了一脚,架着他的侍卫松开?手,令人如死鱼一般扑倒在地。 “这?便是江夏王第六子,萧屿。”沈墉身上沾染许多血迹,便没上前,在几步远处停住脚步。 “竟亲自来了。”萧窈眉尖微挑,“鬼鬼祟祟来建邺,又藏头露尾那么久,眼下倒肯现?身……是以为?万无一失,所以迫不及待想亲眼见证?” “倒也真算是条大鱼。” 第128章 朝阳初升, 日光洒下,映出一夜厮杀过后的满地?尸身。 尚有余力的宿卫军正在清理,地?上鲜血已经逐渐干涸, 但弥漫开来?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令人隐隐作呕。不过想到此番有赏银可拿, 就又有了力气。 心思活络的,还会在尸身上大略搜寻一番。 到底是世家大族的侍卫, 其中在主子面前得脸的, 身上总有些值钱的物件。 “……凡伤者, 着医师看诊照拂;死者好生收敛安葬, 送银钱粟米抚恤家人。”萧窈素着张脸, 低声吩咐身侧的沈墉。 她自血腥污秽的战场穿过, 宿卫军纷纷退避在道路两侧, 恭恭敬敬行礼。 在此之前, 他们心中的“公主”实则是个?高高在上的意象。军中对?阵演练时能远远望见高台上的女郎,但看不真?切, 只是因她接手后军中待遇好了许多?,故而念着这?位的好。 但愿算不得心悦诚服。 毕竟这?不过是个?柔弱女郎,不过是靠着出身,有父兄庇护罢了。 但此夜后,心底那点微妙的轻视烟消云散。 昨夜萧屿先遇弓箭手埋伏, 惊慌失措之下, 迎面撞上等候的刀盾兵,早已失了理智。以致并没察觉, 队伍后半实则是萧窈瞒天过海, 令宫人假扮充数的。 萧窈将他们的心思拿捏得恰到好处,以少胜多?, 入宫的叛贼生还者寥寥无?几。 先前对?此安排有过疑虑的将士再无?别的话说。用朝食时众人聚于一处,埋伏在城楼上的弓箭手眉飞色舞,与同?袍们炫耀道:“你们不知公主的箭有多?准!我在殿下身旁,亲眼?见着她一箭出去,领头的王氏郎君立时栽下马!当真?是英姿飒爽!” 周遭立时响起一片赞叹。 “大惊小怪。”有人端着碗热汤,老神在在道,“晏统领有百步穿杨的射艺,他是殿下表兄,自然指点过。” 众人恍然,聊过这?插曲,又压低声音议论起昨夜入宫的叛军有哪几姓士族。 不单单是亲历昨夜的将士,而今建邺各家,无?一不议此事。牵涉其中的战战兢兢,就差连后事都要交代好了;未受王氏拉拢,逃过此劫的则心生庆幸。 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是,当真?要变天了。 有此变故,早朝自然是免了。 萧霁一宿没睡,待萧窈领人过来?,更是亲自出门相?迎。他仔细打量着萧窈,见她毫发无?损,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恳切道:“有劳阿姐。” “无?妨。”萧窈并没同?他讲究什么礼数,随意坐了,散漫道,“昨夜之事,王氏、顾氏决计脱不了干系,再有旁的也?不难查,无?非是牵出萝卜带出泥的事。” 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王家必定不会允准有人置身事外,同?盟必得出些人手才算有诚意,如今倒是方便清算。 接下来?无?非就是审问刑讯。 萧霁颔首笑道:“正是。” 他这?些时日被以王氏为首的士族步步紧逼,烦不胜烦,如今一夕之间形势颠倒,到了能清算他们的时候,自是乐见其成。 “此事可用淳于涂,他擅此道,亦不会偏帮徇私。”萧窈 道。一夜惊心动魄后,困意涌上心头,她又同?萧霁交代几句后便打算回朝晖殿稍作歇息。 只是才起身,殿外响起内侍通传:“湘州信使求见!” 萧窈愣在那里,还是萧霁先反应过来?,随后道:“宣。” 下一刻,便有风尘仆仆的侍卫大步流星进门,观其形容模样,便知是半点没耽搁,日夜兼程赶至建邺来?的。浑身流露着遮掩不去的疲倦,但眉眼?间俱是喜色。 进门后倒头就拜,沙哑的嗓子高声道:“禀太子殿下,湘州大捷!” 提起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萧窈眼?中浮现笑意,既讶异,又欣喜。 湘州局势僵持不下,众人虽不曾宣之于口,或多?或少总有怀疑,疑心崔循这?回是否还能如当年那般大获全胜。萧窈自然信得过他的本事,但也?知战事须得天时地?利,故而前些时日同?谢盈初提起时,态度谨慎得很。 而侍卫回的是“大捷”。 无?论崔循还是晏游,都非好大喜功之人,若非大局已定,决计是用不上这?个?词的。 萧霁也?清楚这?个?道理,愣过,连声道:“好!好!” “将此消息一并传出去,晓喻士族。”萧霁虽年轻,一直以来?却还算得上稳重,眼?下因这?双喜临门的好消息喜笑颜开。吩咐过,才想起来?细问侍卫情况。 萧窈坐回原处,含笑捧着茶盏旁听。 不多?时,谢昭亦至,边行礼边向二人道喜:“今日后,必不会再有人胆敢起异心。” 萧霁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矜持笑道:“有此局面,全仰仗阿姐与少师。” 萧窈一笑置之,垂眼?看着湘州军报,不疾不徐道:“此事倒也?算是个?契机。早年我刚到建邺时,曾撞见王氏子弟横死丧命,必是就连廷尉丞在王氏私兵面前都唯唯诺诺,言听?计从……” 重光帝当初想要收没各家远远超出限制的奴客,便是有此顾忌。只是此事触及士族根本利益,不好贸然下手,到最后也?只是借着王俭之事削了王氏的势力。 但昨夜之事,宜“借题发挥”。 谢昭会意:“如今正是时候。” “你既明白,我便不多?言了。”萧窈揉着额角隐隐泛疼的穴道,决定当个?甩手掌柜,将这?麻烦事甩给萧霁与谢昭接手,自己歇上几日再说。 她看完军报,舒了口气,起身回朝晖殿歇息。 被血气浸了一夜,萧窈没什么胃口,换过衣裳,在青禾的再三劝说下用了块绵软的糕点。 寝殿中盈着惯用的香,是从前崔循在时亲手合的香料,清幽恬淡,令她紧绷许久的精神得以慢慢舒缓下来?,沉入梦乡。 照理说而今尘埃落定,纵然有梦,也?该是美梦才对?。可兴许是昨夜境况太过残酷,萧窈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间,梦中一片血色。 似是身处金凤门后的长巷,又仿佛是在一望无?际的地?界,尸横遍野。 萧窈置身其中,几欲作呕,却怎么都走不出去。 茫然无?措间,瞥见地?上倒着个?熟悉的身影。她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踉踉跄跄上前,看清那人的脸后,心脏骤停。 是崔循。 萧窈骤然惊醒。 青禾候在外间,听?着公主不安的梦呓,放心不下。才绕过屏风,便见萧窈掀了帷帐起身,本就苍白的面容全无?血色,袖下的手更是颤抖不止。 “公主可是魇着了?”青禾连忙上前扶她,“若不然还是请医师来?,开个?安神……” “湘州来?的信使,”萧窈打断她,“令六安将人找来?,我有话要问。” 先前在东宫时,她实在太过疲惫,又因湘州大捷的消息而高兴,以致到如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回没有崔循的书信随战报附来?。 不该如此。 自她在信上抱怨过崔循的书信太短,想是不记挂她,崔循哭笑不得,便也?会如她一般得空时写上几句,届时随战报一并送到建邺。 如今这?般,甚至没有只字片语给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待信使来?了朝晖殿,萧窈开门见山道:“崔循可还安好?” 信使才行过礼,闻言,又跪了回去。 萧窈攥紧衣袖,尽可能平静道:“不必有什么顾忌,如实答话就是。但若敢欺瞒,你应知晓是什么后果。” 信使犹豫挣扎片刻,伏地?道:“实非小人有意欺瞒。只是少师下了严令,不准任何?人泄露他的伤情……” 这?是崔循在陷入昏迷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既是不愿萧窈担忧挂怀,也?恐自己重伤的消息会使得建邺本就危如累卵的局势雪上加霜。 崔循想要的,是以一场毫无?疑义?的大捷,令心怀不轨的士族偃旗息鼓。 他不能带累萧窈。 第129章 无论是在晏游, 又?或是管越溪眼中,崔循都是个极为冷静稳重的人。、 若换旁人骤然接手湘州,纵不说捉襟见肘, 总难免焦头烂额。可?崔循至湘州后, 军务、政务皆从他手中过, 愣是能梳理得井井有条,未有半分差池。 诚然因?他天?纵奇才, 也因?宵衣旰食, 未曾有过半分松懈。 这样一个人, 原该安稳坐镇后方,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而?非以身犯险。 可?崔循还是这么做了。 明明戈阳之战挫败敌军后, 已稳稳占据上风, 随着能解疫病的药方传开, 又?有冯直倒戈,江夏王已露颓势。只需稳扎稳打, 待其士气溃散,便能逐渐蚕食殆尽。 崔循却选择了铤而?走险,拿自己当?诱饵,引得本来?收缩回防的江夏王上钩。 最后以自己重伤为代?价,换来?了这场酣畅淋漓的大捷。 湘州上下?喜出望外。要知道早前晏游昏迷, 江夏大军势如破竹攻入湘州时, 不少人连遗言都想好了,又?有谁能料到会有如此喜讯? 这几日进入官署人各个眉开眼笑, 唯有提及崔少师的病时, 才会收敛笑意?,适时露出唏嘘怅然的神情。 崔循伤得厉害。 那一箭贯穿胸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未曾伤及心?脉。 医师小心?翼翼取下?箭矢,不知用了多少伤药才险伶伶地止了血,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数日不退的高热,几乎叫人担忧他再?也醒不过来?。 “百密一疏。”与晏游颇有交情的属官提及此事,同他感慨,“崔少师这样算无遗策的人,也有失手之时……” 晏游却摇头:“不是什?么百密一疏。” 在旁人眼中,崔循这是失之急切。但晏游心?知肚明,崔循必然知道此举须得承担多大的风险,只是权衡过,甘愿为萧窈冒这个险罢了。 崔循那日说得斩钉截铁,信萧窈能料理建邺事端。可?世上本无万无一失之事,他承担不起那个“万一”,所以宁愿自己以身涉险。 纵远隔千山万水,难以企及,也要用这场大捷为萧窈添一笔筹码。 因?着崔循与萧窈的亲事,晏游曾对他颇有微词,如今见他为萧窈做到这般地步,一时倒真是无可?苛责。只再?三吩咐医师,必得将崔少师给救回来?。 高热逐渐褪去,崔循终于自昏迷中醒来?时,守在榻旁伺候的松风虽没到喜极而?泣的地步,但也红了眼。待医师诊过脉,确准自家?公子?脱离险境,悬了几日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松风奉上药,三言两语讲了江夏溃败之事。 崔循饮茶似的,喝着苦涩的药汁,撩起眼皮瞥他一眼。 松风愣了愣,随即道:“湘州大捷的消息当?日便令人报去京都,依着吩咐,半句没提您受伤的消息。” 崔循缓缓道:“湘州既定,余下?诸事他们自能料理,是该回京了。” 他声音不复以往清冷,沙哑中透着无力,便是丝毫不通医理的人也能看出他的虚弱。 松风欲言又?止。医师却着实没见过这样的病人,咳了声,提醒道:“大人伤得这般严重,纵止了血、退了热,若不好好将养,极易损耗元气,以致身体亏损……” 崔循射猎广泛,也看过些?医书,知晓此话并非危言耸听。他垂眼思忖片刻,问?道:“建邺可?有消息传来??” 松风立时道:“应是在这一两日。” 他跟在崔循身边这么些?年,知晓自家?公子?想问?什?么,又?笑道:“家?书必是随着朝中论功行赏的旨意?一同送来?的。夫人知您率军大败江夏王,不知要多高兴呢!” 医师才调好伤药,正要上前,却只见这位方才得知敌军已溃败都八风不动的贵人,竟因?这句话露出些?许笑意?。 如霜似雪般冷峻的面容温和?许多。 “若只是高兴,也就?罢了,只怕她又?要饮酒。”崔循似是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却又?透着些?微亲昵。 叫人一听便知夫妻感情甚笃。 医师又?咳了声,上前道:“小人为您换药。” 崔循颔首,眼中那点温情转瞬即逝。 与那日血流不止的惨状想必,伤势已有好转,但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 医师原以为,养尊处优的士族自是不能同那些?战场上摸爬滚打的粗人相比,想是受不得疼,换药时便格外小心?仔细。结果却见面前这位眉头都没皱一下?,亦不回避,径直打量自己身上的伤处。 “您这几日须得卧床修养,务必时时留意?,莫要牵扯伤处……”医师语重心?长叮嘱。 崔循眼都没抬,一旁的松风忙不迭应着。 医师换完药,重新包扎妥当?。松风上前,小心?翼翼服侍他穿好中衣。 崔循苏醒的消息传开,从晏游、管越溪,至这些时日与他打过交道的属官,纷纷前来?探望。 自来?到湘州后,崔循便肉眼可见清瘦许多,这几日病重昏迷不醒,整个人又?瘦了不少。苍白的肌肤与中衣同色,乌油油的墨发散下?,平添了几分脆弱,愈发衬出他清隽俊秀的容色。 但偏偏神色寡淡,透着些?许不耐。 前来?问?候的客人便都能看出来?,崔少师不耐烦应酬,寒暄两句后立时起身告辞。 饶是如此,也有半日光景耗在其上。 崔循手中把玩着粒红豆,隔窗看了眼天?色,吩咐道:“无论谁再?来?,都打发了。” 松风满口应下?。 他又?服侍着崔循服了药,正欲放下?床帐退下?,却听门外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 似是有人来?访,被拦下?,正争辩解释。 松风没料到竟有人敢在此造次,立时出门查看情况。 此时天?色已晚,待他借着灯笼看清来?人模样,原本到了嘴边的问?责卡在那里,结结巴巴,一时竟没顾得上行礼。 “何人在外?”崔循问?了句。听到紧促的脚步声,皱了皱眉,撩起眼皮看去。 随即也愣在那里。 是萧窈。 许是为骑马便宜,她身着劲装,长发束起,是极利落的装扮。一路过来?风尘仆仆,犹带烟尘气,但那双眼却极亮,簪星曳月似的。 映着房中灯火,也映着他的身影。 眼睫颤动,眸中已盈了水汽。 谁也没想到萧窈会亲自过来?。 崔循怔在那里,迟迟未曾回过神,几乎疑心?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梦。但即便是最隐秘的梦中,他也不会有如此预想。 直至萧窈上前,崔循才终于如梦初醒。 交握的手不自觉用力,似是想要确认什?么。 “是我。”萧窈低声道。她在来?时就?已经知道,崔循伤得严重,但真亲眼见着他这般病弱模样,却还是几乎要落下?泪。 崔循勉强抬起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鬓发:“你怎么来?了?路途遥远,湘州尚未全然安定……” “你不明白吗?”萧窈打断他,“我为你来?。” 崔循便再?说不出什?么。 萧窈的感情直白而?赤诚,他总盼望着能落到自己身上,但真到此时,却又?仿佛青涩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崔循,”萧窈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张手抱他。嗅着怀中浓重的药味,声音愈低,“……你吓死我了。” 她这一路快马加鞭,途中虽有歇息,但很短暂,亦不安稳。 合眼总会梦到崔循鲜血淋漓,立于尸山血海中,远远望着她,什?么话都不说。她费尽心?思,却怎么都难以近前,只能看着他的血逐渐流尽。 再?一次从梦魇中惊醒时,萧窈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她不能失去崔循。 “你吓死我了……”她喃喃低语,又?极轻地说了句什?么。 崔循身形僵在那里,拢在她腰上的手收紧,声音甚至微微发颤:“卿卿说什?么?” 萧窈埋在他怀中,闷声道:“你分明听到了。” 崔循低低笑了声,哄她:“再?说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第130章 秋风起时, 江南桂花盛开,湘州那场大战彻底落下帷幕。 江夏王授首的消息很快在民?间传开,原本为此忧愁的百姓们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太平的日子还没过几年, 谁也不愿再卷入战乱中。 孩童们七嘴八舌, 将新听?来的消息讲给?晒太阳的葛伯听?, 想?要从他那里讨糖吃。 自?主家离开,这处府邸已经闲置许久。 祖籍在武陵的仆役早前大都得了恩典, 各自?回家, 偌大一处院落自?此冷清下来。 葛伯上了年纪, 腿脚不便, 便留在此处看家。常日无趣, 故而遇着日光晴好的午后?, 他便会挪到院外?晒太阳, 听?孩童们叽叽喳喳, 也算是桩消遣。 他笑?眯眯抓了把松子糖,分给?周遭孩童, 再抬头时恰见有马车停在阶下。 这座曾经的王府门庭冷落已久,平白无故,不会有什么贵客登门。葛伯拄着拐杖起身,正要上前问候,却只见车帘已经被人掀开。 那是个身着红裙的女郎。 她并没要人搀扶, 甚至没用踏几, 干净利落地?跳了下来。石榴红的裙摆被风拂过,在日光下格外?耀眼夺目。 葛伯愣了愣, 几乎手足无措起来, “窈”字都到了嘴边,又忙改口道:“公主怎么忽的回来了?” 萧窈大步上前扶了他老人家一把:“这些时日在湘州, 相聚不算太远,便想?着回来看看。” 说着,回身指了指不疾不徐下车的崔循,玩笑?道:“也叫您看看,这便是我的夫婿。” 葛伯看去,只见这位公子身着白衣,清逸出尘,相貌、仪态俱是一等一的好,叫人挑不出半点瑕疵来。 他知自?家公主嫁了崔氏长?公子,未敢细看,正欲行礼,已被崔循拦下。 “不必多礼。”崔循微微颔首,声音温和。 葛伯稍显局促地?搓了搓手,终于从惊喜中缓过来,向萧窈道:“老奴这就叫人洒扫院落,将女郎从前的住处收拾出来。” 萧窈点点头。看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府邸,目光满是怀念。 崔循借着袍袖遮掩,不着痕迹牵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指尖:“我亦想?看看,你从前生活的地?方。” 萧窈立时道:“随我来。” 这次回武陵,是她临时起意?。 湘州尘埃落定,崔循的伤也终于养得差不多,本该启程回京才对。毕竟无论萧霁还是崔翁,都已经陆续来信问过。 行李已经收拾妥当。 但萧窈晨起,嗅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浅淡香气,忽而想?起武陵居所种着的那几株桂花,心中一动。衣裳都没穿好,披着外?衫散着长?发找崔循,讲了自?己的打算。 崔循才刚回过家书,道明归期,但对上她那双满是期待的眼,最终还是决定对自?家祖父食言。 他循规蹈矩这么些年,少有这样心血来潮,临时起意?的出行。跟随在萧窈身边,看过府邸各处,听?她笑?盈盈讲起少时旧事,只觉当真十分值得。 萧窈居住的院落不算大。 因着许久未有人住,又是秋日缘故,其中花草开得 不似旧时好,摆着几盆新挪来的秋菊。庭院种着株桃树,一旁是架精巧的秋千。 萧窈道:“可惜来得不是时候。我院中这株桃树结的果分外?香甜,应季时的嫩桃,能吃上许多,还能拿蜜糖腌制成桃片干……” 她兴致勃勃回忆着,愣是快要把自?己给?说馋了,索性?道:“走,请你用饭。” 武陵这片地?界不算大,远远及不上建邺繁华,于萧窈而言却似如鱼得水。 她少时出门便不喜欢带许多仆役,常常只带着青禾,又或是随晏游一道出门闲逛,故而对何处有美食、好酒再熟悉不过。 崔循却非如此。 他是崔氏的长?公子,自?小想?要什么,立时便有仆役准备妥当,亲自?到市井间去的次数屈指可数。 被萧窈攥着衣袖,似眼下这般穿行在大街小巷,是全然陌生的体验。 “许久不见女郎了。”有摊主还记得萧窈,装桃干时多添了些。瞥见一旁的崔循,面?露惊艳之色,“这是……” 萧窈咬着桃干,声音稍显含糊,答得却干脆利落:“是我夫婿。” 崔循神色未动,眼中笑?意?愈浓。 他不喜交际,却极喜欢萧窈将自?己介绍给?她认识的人时,那种稀松平常的语气。 摊主忙道了声“恭喜”,又称赞道:“女郎好福气,觅此佳婿。” 哪怕萧窈着意叫他换了寻常衣物,可崔循的外?貌气质实在出众,有书卷气,亦显矜贵。明眼人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子弟。 武陵虽也有豪族,但总不及眼前这位。 萧窈尚未来得及开口,崔循已徐徐道:“是我好福气。” 摊主乖觉,顺势道:“实是天作之合,一对璧人。” 萧窈一笑?置之,咽下桃干,牵着崔循的衣袖往食肆去。 食肆开在河畔,凉风送来桂香,正宜临窗赏景。 萧窈熟稔地?要了几道菜,要了壶酒,再回头时,崔循已经替她斟好茶水放在面?前。 “此处自?酿的酒味道极佳,我已经许久未曾尝过,只喝这么一点。”萧窈抬手比划着,神情格外?真挚,像是生怕他要阻拦。 崔循心知她这话?信不得,只道:“我记得路。” 萧窈:“什么?” 崔循一笑?,不疾不徐解释:“你若醉了,我便背你回去。” 萧窈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打趣了,横他一眼:“我才不会醉。” 说这话?时言辞凿凿,酒送上来时,也还记得不能贪杯。只是故地?重游,又有崔循作陪,窗外?有熟悉的美景,眼前有“美人”,便不自?觉饮得多了些。 到最后?离开时,身形已经不大稳。 崔循半是无奈半是笑?地?叹了口气,在她面?前矮身:“来。” 萧窈乖乖趴着,下巴抵在他肩上,止不住笑?。 崔循偏过头看她,还未开口,先?被萧窈在脸颊亲了下,脚步不由一顿。 “我很高兴。”萧窈似是自?言自?语,喃喃道,“眼下真是再好不过……” 自?重逢后?,除却最初那日有过失态,萧窈再没表露出愁绪,甚至刻意?回避,没问过他那伤的由来。只是同?榻共枕时,哪怕是在睡梦中,也会紧紧抱着他的手。 此事给?萧窈留下的印迹,仿佛比他身上已经愈合的伤处更为深刻。 “我在,”崔循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低柔,安抚道,“会一直陪着你。” 萧窈眨了眨眼,莫名觉出几分委屈,终于还是怨道:“你涉险时,怎么不这样想?……当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吗?” 萧窈心中自?然知道崔循兵行险着是为稳定建邺局势,也是为她,但她并不需要这种所谓的好。这样的话?也只能借着三分醉意?才能说出口。 崔循沉默片刻,低声道:“我那时只是想?……纵然没有我,你也能活得很好。” 萧窈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只知横冲直撞的女郎,能教的,他也已经悉数教给?她。纵自?己有何不测,只要湘州得以平定,便翻不出什么浪来。 京口军亦会留给?她。 届时无论是想?挥刀料理士族,又或是如阳羡长?公主那般择一山清水秀的地?界逍遥自?在,都由她选。 崔循从不认为,自?己在萧窈心中占据如何紧要的地?位。早前看她为晏游遇刺的消息失魂落魄时,还曾想?过,若有一日换作自?己,兴许换不来她如此。 直至萧窈为他奔赴湘州,才终于意?识到并非如此。 萧窈想?明白这话?的意?思,眼酸之余,又不由磨了磨牙:“你是个傻子!” 崔循莞尔。 从来没人将崔长?公子同?这个词联系在一处,并不着恼,反而应和:“是。” 萧窈吸了口气,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 崔循停住脚步,依着她的意?思将人放下,却没就此松手,揽着她的腰问:“是何处不适?” 萧窈摇头:“只是想?,那句话?还是该正经同?你讲一回。” 重逢那日,萧窈扑在他怀中,含糊不清说过一回。任是怎么诱哄,都不肯再提。崔循再不似从前那般患得患失,便没执意?勉强。 萧窈引着他的手落在自?己心口,澄澈的眼眸盛着他的身影,少有这样郑重其事的时候。 崔循怔在原地?,几乎有些无所适从。 “崔循,”萧窈一字一句剖白,“我爱你。只爱你。” 那场荒唐的秦淮宴已经过去许久,几多波折,恍如隔世。 崔循为她在舍弃秉持多年的准则时,似偏执又似讨要地?同?她道,“你应爱我。只爱我。” 而今相去千山万水,隔着流年,萧窈回应了他曾经的期许。 清风皓月为证,我心为证。 至死不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