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来仪》 楔子 立春当日,天色晴明。 故宫博物院里,有一女一男两位工作人员在馆院中取景,年轻的男人脖子里挂着只相机,此时将镜头对准了墙角处的一丛鹅黄色迎春花。 一连拍了几张后,男人调出相机里的原图回看,让女工作人员看了一遍。 女工作人员年长些,定睛瞧了瞧,笑着说:“小李这拍照技术可以啊,你们年轻人可比我们专业多了!” “那是咱馆里维护得好,随手一拍都是大片儿!” 二人说笑着,继续往前取景,女工作人员指着朱墙下的一株新发的黄腊梅,笑说着:“给这棵梅树也拍一张……回头咱们每个节气都在馆内拍一回,把这一年的景都留下来。” “那敢情好,等到了年终,咱们还能出个故宫二十四节气图鉴!” “这个好!”女工作人员笑着点头,说着,伸手又往旁边一指:“小李,来,给咱橘子也拍一张!” 年轻人拿着相机走近了些。 橘子是故宫博物馆里的一只猫,顾名思义,它是只大橘猫。 这只橘猫是只橘白,唯腹部和四爪雪白,这种花色组合,也被称之为“金被银床”。 橘子今年已经八岁了,从它有记忆起,它就在故宫博物院里了。 这些年来,橘子凭借着专业的捕鼠能力,以及出色的食量和体重,在故宫博物院一众猫猫大队中,常年占据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又因外表很受游客们喜欢,橘子除了捕鼠之外,便还兼职打着另一份工:接受游客们的抚摸撸毛。 因此,橘子对自己的定位是一只成熟老练的编制猫,说得再威风些,那就是故宫带爪护卫,且得是一等护卫。 作为一只老练的编制猫,在镜头对准自己时,走在石栏上的橘子护卫便适时地伸出两只雪白前爪,压低前半身,做了个标准的大猫伸展,尽显优雅本色。 两位工作人员离开后,橘子揣起前爪,卧在石栏上晒着太阳打起盹儿来。 “立春之后,天气就一日日暖起来了……你们看,这树也发芽了!” “诶,说到立春,你们知道江蕙吗?” 听着游客们的说话声,橘子依旧惬意地眯着眼睛。 这群游客有七八个人,男女都有,看年纪穿着像是大学生。 “江蕙?哪个系的?” “什么呀,我说的是清朝道光年间的一位女科学家……”一个穿着牛油果绿羽绒服的女孩子说:“她研究天文星象,按照二十四节气绘制了二十四幅星图,刊刻出版了《心香阁考定二十四节气中星图》,可厉害了。” “清朝女科学家呀……”另一个女孩子说:“那我也知道一个,更早些的,也是研究了天文数学的,叫王贞仪!你们听过没有?” “这个倒是听过……”一个戴着黑色针织帽的高大男生刷着手机,随口搭话道:“但我在网上听人家说,这个王贞仪很有可能是虚构的,谁知道真假呢。” 几个人因为这个话题讨论争执起来,橘子闭着眼睛打了个呵欠,是啊,谁知道真假呢。 中国的历史这么长,里头得装着多少人啊,只怕比它每年掉的猫毛加一起还要多呢。 那群大学生说着话走远了,橘子刚想换个姿势继续睡时,耳朵一动,一回头,只见一只大狸花走了过来。 橘子一个弹坐起身,弓起背,耳朵压低,朝着那花臂大狸花呜呜哇哇骂骂咧咧。 大狸花一个起跳,四爪轻盈地落在石栏上,迎面朝橘子走来,嘴巴里也不算礼貌。 这只大狸花是上个月刚来的新猫,来历不详,但作风霸道。 自打来了馆里,它和橘子已经掐了十多回架。 除了争夺地位之外,让橘子更加耿耿于怀的是,自打这大狸猫来了后,后殿里的三花都不爱搭理自己了。 正所谓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二猫梗着脖子隔空对骂了几十个来回后,橘子怒气蹭蹭上涨。 这外来的大狸花,骂猫的花样又新又脏,橘子一个忍不住,率先挥出猫拳。 随着橘子出招,两只猫忽然像是磁铁吸在了一起似得,速度奇快地抱掐在一起,咬脖子,蹬腰子,全都用上了。 两猫哇哇叫着,一撮撮猫毛满天飞舞。 打斗间,橘子一个脚滑,仰面往后摔了下去。 橘子在空中快速虚蹬了几下,试图翻转身形,来一个漂亮的猫猫翻转落地,以此挽回尊严,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这处石栏不算太高,按说摔下去也不过眨眼的事,但橘子觉得自己下落的时间异常之久。 “啪叽——!” 终于,它落在了地上。 四脚朝天的橘子一个翻身,但……没翻动。 它再使劲儿一翻,总算滚了一圈,动作却是从未有过的笨拙。 【——喵呜?】 橘子疑惑地叫了一声,忽然被吓了一跳,拿两只前爪捂住自己的喉咙——这猫娃子音是哪里来的? 下一刻,它将两只前爪伸出,猫爪大大张开,立刻瞪圆了眼睛——这小爪子又是谁的,它那山竹一般大的拳头呢? 橘子开始向四周看去,白墙小廊青筒瓦,青砖松景四方院,是个很陌生的地方。 橘子茫然间,忽听小院正房里,传出一声接着一声凄厉的叫。 橘子被这声音吸引,立刻拔腿跑去。 它现在的身体太小,像是一只刚满月的猫崽,说是跑,却也慢吞吞的。 橘子来到那间正房外,只见一个身穿酱色市布长衫,脑后梳着大辫子的年轻男人正焦急地走来走去,口中不时念着什么:“救苦救难观音娘娘……至圣先师在上,还请多多保佑……” 橘子盯着男人垂在身后的大辫子瞧了瞧。 这时,那间房内忽然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很快,一个脑后挽髻的婆子走了出来,口中笑说着:“生了生了!” 男人赶紧上前去:“生了?是男孩还是女孩!” “恭喜您了,是个明珠!” 男人脸上的期待之色落空,肩膀无声垂了垂,低叹道:“是个弄瓦的。” 时下生男称为弄璋,生女则为弄瓦。 接生婆看在眼里,笑着说:“王二爷您和二奶奶都还年轻着,这不过是头一胎,弄璋弄瓦那都是喜事!且今儿又是立春这样的好日子,立春立春,日日更新,您的子孙福气且在后头哩!” 男人这才挤出一个笑来,对接生婆揖了揖手:“借您吉言,有劳了。” 这时,一个仆妇从屋里走了出来,对男人福了福身。 男人忙问:“赵妈妈,瑾娘可好?” 仆妇点头,一脸喜意地道:“二奶奶让二爷您给小姐取个名儿!” 男人沉吟片刻,想了想。 他很看重这头一个孩子,原是准备了不少名字的,但大多是男孩名,妻子有孕后,每每逢人见了肚子,都说必是男胎…… 男人在心底叹口气,到底收起了那一缕失落,开口道:“便叫贞仪吧。” 这是他唯一准备的女孩名字。 橘子腮边的胡须动了动,刚想跟进去看一看那被取名为贞仪的小娃娃时,忽觉脖子一紧,四爪腾空离地。 一只橘色大猫将它叼起,快步离开了这里。 橘子四只爪子在空中抓着,直到被大猫重新丢到地上。 橘子刚要说话,却被大猫搂到怀里,强行替它舔舐打理毛发。 橘子想要挣扎,被大猫吼了一声。 感受着这来自妈妈的血脉压制,橘子被迫接受了这场形象打理。 大猫舔舐着橘子的脑袋,橘子只觉天灵盖都要被掀开了,眼皮也被拉扯得吊了起来,它不由喵道:【妈,轻点。】 大猫没理会,直到将橘子打理得干干净净,这才满意地停下。 焕然一新的橘子蹲坐在大猫面前,仰着脑袋,终于有机会问:【这里是哪里?】 大猫躺卧下去,抬了下尾巴又落下,懒散喵了一声:【这里就是这里啊。】 橘子又问:【今年是哪一年?】 大猫:【今年就是今年啊。】 橘子发愁地沉默了,它就知道,并不是每一只猫,都像它这样有文化的。 大猫甩着尾巴:【小孩子问题太多了呀。】 橘子坐得更直了些,昂头挺胸:【叫我橘子!】 大猫扭过头,看向身后,有些为难:【你叫橘子,那它们叫个啥好?】 橘子看去,只见又有三只小橘子走了过来,张着嘴巴喵喵叫着。 大猫原本没想给孩子取名的,随便养养算了,但经橘子这么一提,它也来了兴致。 于是,橘子成了大橘子,并且多了三个叫做二橘子、三橘子、小盘子的弟弟妹妹。 橘子迷惑——小盘子是什么东西? 大猫眯着眼睛解释:【正好拿来装你们仨呀,这里是一户读书人家,你们作为家生子,也要讲究些的啊。】 一只盘子,装三个橘子,多讲究呀。 橘子无言以对。 它被那三只只会嗷嗷叫妈喊饿的小奶猫吵得想要捂住耳朵,刚要转身跑开,又被大猫一爪子搂了回来,并一把按在怀里,强行喂奶。 橘子凭借自己的能力,花了十来日的时间,总算弄清了那两个问题。 这里,是金陵。 这一年,是大清乾隆三十四年。 第一章 立春(一) 立春过后,河水解冻,墙角的柳树抽了嫩芽,细细的柳枝变得柔软婀娜。 橘子卧在墙角的柴堆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时,拿鼻子嗅一嗅,已能闻到空气中万物复苏的气息。 橘子还有些炸哄哄的幼猫毛被春风吹拂着,同时也染上了太阳的暖意,它惬意地揣着手,又稍有些遗憾。 天气很好,小鱼干几乎没有。 橘子有些想念现代那些不乏掺杂科技与狠活儿的罐头和鹌鹑冻干。 柴堆下,大猫拿后腿挠了挠痒,一撮用了一整个冬日的猫毛随风飘飞,飞至半空中,被路过的燕子衔掠而去,拿去搭新窝了。 橘子眯了眯眼睛,诗兴大发——猫毛不是无情物,化作新窝更护鸟哇。 那只燕子第二日又来了,又带走猫毛两撮。 第三日再来时,便不是一个燕了,而是又另外带了好几只。 看着那群在墙头盘旋等待的燕,再看一看身上的毛已经褪得差不多了的猫妈,橘子觉得妈妈的压力有点大,所以妈妈只能假装舔毛,装作很忙的样子。 好在那些燕子也知晓它们猫族擅捕鸟,倒也不敢离得太近,否则这些燕子们怕是会化身猫毛抢劫犯。 万物总是这样相克又相生相依存的。 譬如橘子不喜欢孩子,却又总是被孩子的哭声所吸引。 一个午后,贞仪又在哭了。 趁着猫妈外出觅食,橘子偷偷去看了贞仪。 橘子已经是只两个月大的猫咪了,贞仪也已经满月了,但她的娘亲杨瑾娘还很少下床走动。 杨瑾娘的身体不算好,此次生产伤了本元,一整个月子里都在养病。 郎中还私下说,除了身体上的病症,她还有些心结。 橘子懂得不多,它只觉得人类太脆了些,一窝只生一只不说,那仅有的一只还长得很慢。 它经常来看贞仪,总觉得始终没见那小娃娃长大多少。橘子夜里还曾偷偷进屋,仰躺在贞仪的小床上,把四爪努力伸长,和贞仪比谁更长。 贞仪的长度变化好像可以忽略不计,而它橘子长势喜人,如今已经能跑能跳了。 橘子踩着板凳,爬上小窗,站在窗棂上,伸头往屋内看去。 小贞仪还在哭,她刚吃完奶,一个婆子正将她竖抱在怀中拍哄着,生怕她吐奶,另有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在旁举着拨浪鼓,也有模有样地哄着:“小姐不哭,小姐不哭喔!” 被婆子抱在怀中的贞仪啼哭间,似乎看到了窗棂上的橘猫。 四目相接,这是一娃一猫第一次对视。 橘子盯着小贞仪瞧,小娃娃生了双大眼睛,此刻满满包着眼泪,眼珠愈发晶亮。 片刻,橘子抬起两只前爪,直起上半身来,做了个猫猫做法的姿势。 小贞仪停止了啼哭,嘴巴圆圆,发出“喔、喔”的声音。 那举着拨浪鼓的小丫鬟看过去,指着橘子:“太太,阿娘,快看,有只橘色的小狸奴!” 橘子忙落下前爪,跳了出去,一溜烟跑了。 之后,橘子又来了三五趟,贞仪一哭,它就过来瞧。 而贞仪一瞧见它,总能止住啼哭。 杨瑾娘见它颇有灵性,慢慢便邀请它进了屋子里,小丫鬟春儿偶尔会给它一块肉脯,或端一碗煮得糟烂的小鱼,送到墙角下的猫窝前。 猫妈每每出门,逢猫就说,它这一窝猫崽啊,就数老大最出息,讨了主子们欢心,一猫得道众猫升天,光宗耀祖啦。 二橘子和三橘子也陆续找到了人家,被左邻右舍拿一尾鲤鱼相聘,带回家做狸奴去了。 小盘子身体不好,没活稳当,刚出二月时便没了。 橘子觉着,是它的名字取得不够好,一只盘子托着三只橘子,多沉呐。 橘子近来有些郁闷,它被罚五日不能再进贞仪的屋子,可它也没干什么坏事,只是趁着春儿打盹儿时,跳到床上,帮小贞仪舔了舔头发而已。 橘子被春儿赶回来时,连说带比划地和猫妈喵喵诉苦:【你是没瞧见,她的头毛可乱啦!】 橘子一心想将带娃工作做得更加体贴精细,奈何人类不懂它的苦心。 贞仪两个多月大的时候,杨瑾娘养好了身子,总算可以出院子走动了。 这一日,杨瑾娘和丈夫王锡琛,抱着贞仪去了老太太那里。 路上,杨瑾娘神情忐忑,王锡琛也低着头不说话,落在橘子眼中,偷感颇重,好似他们的孩子是通过不正当门路得来的,见不得光。 王家在金陵也算是叫得上名字的人家,这家的老爷王者辅是廪生出身,官场沉浮数十年,如今在广东做官,任嘉应州知府,官从四品。 王者辅祖籍是安徽天长县人,十多年前举家迁入金陵,家有三子,王锡琛行二,和老大皆是正室董老太太所出,老三的生母则是王家的妾,那名妾室早年因病去世了。 王家正庶之分并不严重,也没人会拿嫡嫡庶庶的来说事,但不是一个娘生的,心里多少隔了那么一层。 董老太太生性好强,偏偏家中三子,数老三王锡璞最争气。 三爷王锡璞是三兄弟中唯一一个踏进了仕途的,如今在外地做县令,留了妻子在金陵侍奉嫡母,一双儿女也伴在老太太膝下,其女王淑仪今年七岁,已颇有知书达理之风。其子王介虽也才四岁,但人说三岁看老,王介瞧着很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除了三房这一脉外,董老太太的两个亲子,却是子嗣单薄得厉害。 王家大爷王锡瑞仅一子,此子王元,乃是王家长孙,今满十岁,性活泼好动,但见到笔墨时总能静如鹌鹑,呆若木鸡。 他目下最值得一提的事迹便是去年和金陵知府的小儿子打了一架,还输了。 还好输了。 王锡瑞提到这一茬就心梗。 但他已多年没有子嗣,这方面艰难了一些,便将开枝散叶的重任转移到了二弟夫妇身上。 王锡琛难免感到压力。 偏偏他这口气也不曾争上,仅是添了个女儿。 此时他与妻子抱着孩子去见母亲,心中便实在发虚。 橘子蹲在堂外,也见到了那位董老太太。 老太太发髻花白整洁,个子不高,身形有些发福,生了张长脸,眼尾下耷,似乎不大爱笑,便给人威严之感。 王锡琛夫妇二人请安罢,一名婆子上前,接过杨瑾娘怀中的孩子,抱到董老太太面前:“老太太,您瞧瞧二小姐……” 王锡琛夫妇静静垂首,好似堂下的犯人,在等着宣判定罪。 片刻,却闻上首响起了老太太的笑声。 夫妇二人抬头看去,只见老太太亲自将孙女抱在了怀中,眉目舒展慈爱:“眉毛生得完整,是个有福气的,眼睛长得也亮,是个聪明孩子……” “对了,你们父亲从广东回信来了。”老太太对儿子儿媳道:“给这娃娃取了个字……” 王锡琛讶然抬头,父亲竟还给他这女娃取字了? 老太太伸手点了点小女娃的脸蛋儿,笑着唤:“德卿……小德卿呀。” 王锡琛见状松了口气,眼里有了笑意。 杨瑾娘微红了眼睛,心头阴云终于散去大半。 次年立春,某一日,初为人母的杨瑾娘惊喜地发现,小贞仪已能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 待天气更暖了些,身上厚重的棉衣除下,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娃娃便走得更快了。 这个年纪的娃娃,见着什么新奇之物都要上手去抓,再理所当然地填进嘴巴里,这让橘子操碎了心,每每见贞仪胡乱伸手,化为贴身护卫的橘子总要使出猫拳,将她的手打回去。 但这也并不妨碍每每贞仪跌倒时,橘子总会趁机上前,在她头顶的两只小揪揪上飞快地挠上几把,没办法,那实在太像逗猫棒了。 又一年立春,贞仪虚岁满三。 贞仪生辰前夕,橘子费心备了一份诚意满满的生辰礼,趁夜放在了小贞仪枕边。 次日早,春儿的尖叫声划破整个王家。 春儿拎着那只硕大的死老鼠,吱哇尖叫着丢了出去,并下达最严苛的惩戒,半月内不会允许橘子再踏入屋中半步。 橘子闷闷不乐地将老鼠叼回窝中。 猫妈告诉它,这回是它的不对,并自信地指出错误所在:【人要吃熟的呀。】 于是,贞仪四岁那年的生辰,橘子为她备下了一只半熟的烤老鼠。 老鼠是橘子提前两天逮的,偷偷塞进了锅灶下。 橘子两只雪白的爪子掏锅灶掏得黢黑,鼻子也蹭得脏兮兮,只步伐依旧优雅,叼着那只烤鼠去见贞仪。 已经十四岁的春儿再次尖叫。 这一次,橘子一个月没能进屋。 等橘子的禁足令解除之后,金陵城的杏花已经开得很好了。 待到秋日桂花开时,橘子又开始烦恼贞仪五岁的生辰礼。 而这一日,王锡琛从外面回来,肩膀颓然地垂着,一言不发。 橘子见了,悄悄跟上他。 第二章 立春(二) 王锡琛脚步沉重地走着,遇到了兄长王锡瑞——这位王家大爷的名儿,橘子每每听着,都有种想要命令对方做点什么的冲动,比如拨打电话或者播放一首音乐。 橘子步伐优雅地跟在王家兄弟二人身后,很快得以给出八字总结:科举不易,锡琛叹气。 这是王锡琛自取得秀才功名后的第二次秋闱,再次以落第收场。 王锡瑞拍着弟弟的肩膀,安慰了一番。 王锡琛的肩膀始终颓然地垂着,好似压了千斤重。 兄长和他是先后考中的秀才,彼时方圆百里内便没有不艳羡王家的,都说他们王家风水好…… 王锡琛原也做好了与兄长及三弟一同光耀门楣的打算,可谁知那风水转着转着,好似突然发现自己转错人家了,不由分说地便溜之大吉了—— 先是大哥在与人出游时意外摔断了一条腿,落下了不良于行的毛病,再不能继续科举,连子嗣也很难再有。 而后父亲被贬至嘉应州那岭南荒蛮地。 他也越考越不成样子。 王锡琛的压力实在很大,大到他前段时间备考时,甚至会阴险地怀疑自家大哥正因是吃够了科举的苦,才故意摔断了腿……毕竟在那之前,大哥也已落第两次,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而有此疑心的他,精神状态也可见一斑就是了…… 自从不必再科举后,王锡瑞的确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如今人在金陵城中一座私塾中做先生,靠着腹中学问和一只跛脚,在家得父母兄弟怜惜,在外被学生文人敬重。 更叫王锡琛艳羡的是,每每大家提到兄长的伤残时,总是真情实感地感叹,锡瑞若不是受此影响,进士出身必然已经到手…… 每当这时,王锡瑞总是摇头叹气,于是便得来更多肯定与赞许。 此刻,王锡瑞依旧安慰着弟弟:“待会儿到了母亲那,由我来替你说……” 王锡琛心情沉重地点头,再次落第,他最无法面对的便是望子成龙的母亲了。 却不料,他家老母亲听罢之后,只是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董老太太告诉儿子,他这都不算什么。 而让一个坏消息变得无足轻重的秘诀,往往是另一个更坏的消息。 见母亲手边正是从广东传回的书信,王锡琛忐忑地问:“父亲又被贬官了?” “那倒不是。”董老太太纠正道:“这回是被罢官。” “……”王锡琛与王锡瑞皆大惊。 已在门边卧下的橘子也听懂了,噢,原先只是降职,这回却是被炒了。 董老太太同两个儿子详说了此事。 老太太性子要强,没流露出太大的情绪起伏,只额间的抹额勒得比平时更紧一些,以物理手段压制喷张的脑部血管—— 让董老太太来说,她这丈夫,什么都好,却是个犟头。 王者辅本是贫寒出身,凭着一路苦读考上了秀才,因考得很好,名列前茅,取得了秀才中的一等廪生功名。之后借了雍正皇帝登基破格选拔人才的东风,得老师举荐,官授海丰县令,就此踏入仕途。 值得一提的是,王者辅在任海丰县令时便曾因直言揭发上峰而遭到了罢免,这县令做得很是昙花一现。 之后几次为他人府上幕僚,沉沉浮浮,隔了多年才重新返回官场。 宣化府是个好地方,王者辅曾在那里担任过知府,却因与同僚们政见不合,遭到诬陷,一度身陷牢狱——之后案情明朗,有罪者得到惩戒,王者辅重获清白,但仍被认定处事过于严苛不知变通,有刚愎之嫌,遂被贬至岭南嘉应州。 至此,董老太太觉着,丈夫一把年纪,性子也该被磨得差不多了,但谁知他去了岭南,仍没有停下折腾。 王者辅起先主张修建书院,这倒也没错,可其中一处的书院选址被认定破坏了当地的风水,招来不少非议,此事算是矛盾的前兆。 嘉应州之地,民众对神明的信仰极其根深蒂固,当地官员每年都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修建修缮各类仙院,而王者辅认为如此贫瘠之地不该将钱财耗费于此,因此大力阻止此事,而欲建书院,修水利。 这场矛盾的拉锯战,让王者辅不仅得罪了当地官员权贵,还招来了民众的不满。 王者辅有个门生在京师为官,前不久因党争被牵连,嘉应州当地的官员借此时机检举王者辅与其往来甚密,夸大王者辅曾经在一桩案件上的过失,并借百姓之口对其进行污名化,因此有了此次罢官之事。 董老太太并没有细说那场党争的源头,但王锡琛兄弟二人对京师那场血腥到让人闻风丧胆的党争清算皆有耳闻…… 京师朝堂党争之成败,即便只是一星半点的牵扯,只要被人拿来做文章,便会成为滔天大祸。 王家兄弟深知此事的严重性,此次与从前都不同,如此关头,是决计没有办法借关系人脉来斡旋通融的。 “能保住性命已经很好……”老太太叹着气道:“其它的,之后再说吧。” 老太太让两个儿子给父亲写信,千言万语可化为一句话:若不想家破人亡,且将尾巴夹紧,脖子缩好,安分些比什么都强。 王家上下因此事蒙上一层阴霾,冬日来得似乎都更早了些。 但四岁的孩童不懂这些,猫猫也一样,于是贞仪和橘子的日子一如往常。 贞仪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一日更甚一日,尤其容易被未知的东西吸引,譬如园子里黑漆漆的假山山洞,旁的孩子都说里头有鬼,她却要小心翼翼地钻进去一探究竟。 橘子觉得贞仪上辈子必然也是只猫咪,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谁养大的像谁,谁让这个娃娃是它橘子带大的呢。 没有鬼怪、空荡荡且狭小的山洞很快失去了对贞仪的吸引力,贞仪开始喜欢看天,看不到边际的天空,比黑漆漆的山洞要未知多了。 这个冬日里,抓着四岁尾巴的贞仪总喜欢问一些关于天空的问题—— “天为什么会黑?是天上有人吹灯吗?” “为什么会下雨?是谁在往下面泼水呀。” “星星从哪儿来?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天亮时,是谁把它们一颗颗捡走的?会放到匣子里收起来吗?” “……” 对上贞仪那双因好奇而愈发乌亮的眼睛,春儿总要绞尽脑汁。 幸好杨瑾娘有办法,她摸着女儿毛绒绒的发顶,温柔地回答:“天上的事啊,都是神仙在管。” 贞仪半知半解地眨眨眼,阿娘离开后,她蹲下身去,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地问:“橘子,真的有神仙吗?” 橘子“喵”了一声,贞仪若有所思。 这个冬日,金陵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很多人生了一种怪病,死了好几十人。 贞仪是从隔壁钱家太太口中听说的这件事,钱家太太很同情那些人,为他们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感叹困惑:“哎,也不知究竟是遭了什么天谴……” 天谴……所以又是神仙在做主吗? 贞仪不是很喜欢这个说法,但她说不上为什么。 当日夜里,贞仪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梦里,她要往前走,却被一堵横空出现的墙壁挡路,她转身往回跑,却又有一道墙壁出现,紧接着,四面八方都出现了这样的墙壁,将她死死困在其中。 她牟足了劲儿,拿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去推,累得脸颊鼓起涨红,却怎么也无法撼动分毫。 她只能想着翻出去,然而抬头去看,竟发现那些巨大的墙壁高耸入云,而被它们围起的这片小小天空是无尽的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 贞仪忽然感受到巨大的逼仄与恐惧,她愣在那里,止不住的发抖,而那些墙壁还在朝她不停地靠拢挤压而来。 直到一个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贞仪猛地睁开眼睛,自梦魇中醒来。 昏暗中,一只猫爪正搭在她额间,旋即是一声带些疑惑的“喵呜”声。 “橘子……”贞仪迷迷糊糊地翻身,将大猫搂在怀中,把眼泪和冷汗都蹭了上去,听着猫咪发出的“呼噜”声,才得以重新睡去。 贞仪又做了个梦,这次的梦没那么可怕了,她梦到了爷爷,但看不清长相。 她还从未见过爷爷呢,但阿娘告诉她,再过不久,她的爷爷就要回家了。 和家里其他孩子一样,贞仪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第三章 立春(三) 贞仪五岁生辰来临前,由董老太太亲自做主,正式开了蒙。 开蒙短短两月间,贞仪即可站得笔直,认真地将两只小手背在身后,昂着头,拿一把软糯糯的嗓音背诵《三字经》及《千字文》,另又背下了十余首唐诗,且她读诗之初便有了自己的喜好,尤爱昌黎与太白二位先生。 王家大小姐王淑仪十一岁了,身上已有书卷气,她温声提醒贞仪,应多读女子书,学作闺阁诗。 董老太太却道:“不着急,再养一养她身上这股子不多见的灵气……” 王淑仪便笑着应“是”。 贞仪很喜欢家中这位大姐姐,大姐姐生得漂亮,说话声柔柔的,走起路来慢慢的,身上总有淡淡花香。 大姐姐时常将贞仪抱在身前,教她认字。 贞仪靠在大姐姐怀中,蹭着大姐姐的衣裳,总觉分外安心愉悦,不知怎地就呼呼睡了过去。 淑仪莞尔:“小懒猫……” 一旁正打盹儿的橘子一个激灵,立即端坐,“喵”了一声,为猫正名——猫才不懒! 正是那一日,贞仪醒来后,接下来的十多天都没能再见到淑仪。 贞仪问祖母,祖母只道:“要在屋子里歇一阵子……” 贞仪心想,那是病了吧? 次日,贞仪将春儿拿来的几块点心用帕子兜住,揣在手中,带着橘子悄悄跑去看大姐姐。 走到窗下时,贞仪听到低低的哭声,便从半开的小窗外,努力踮起脚往屋内看。 橘子学着贞仪踮脚,却还是瞧不见,干脆跳到了窗棂上。 屋子里,淑仪坐在榻上,双脚放在一张椅上。 淑仪的母亲三太太也在,另有一名仆妇正为淑仪拆下脚上裹着的白布,淑仪疼得吸气落泪,双手攥着床柱子有些发抖。 贞仪定睛去看大姐姐的脚,觉得很奇怪。 大姐姐的脚竟和她的差不多大,脚趾往内弯曲,脚背高高隆起,脚心和脚后跟之间好像被折叠起来了,中间挤压出一条很深的缝隙。 三太太瞧见了窗外那颗小脑袋,招呼贞仪进屋来。 贞仪揣着点心走进去,询问大姐姐的脚伤。 三太太笑着纠正她,那不是受伤。 不是受伤?那为何会这样小? 淑仪也露出一点笑意来:“小些才好看。” 一旁的仆妇卢妈妈也在笑着:“大小姐从五岁其便缠足了,这两年骨头又长了些,便要重新缠一缠……” 卢妈妈看着淑仪的小脚,似在看待一件十分满足的作品,又笑着与贞仪道:“三奶奶的脚也是老奴缠的,等二小姐到了缠足的年岁,也只管放心交给老奴!老奴定给二小姐缠出一双人人夸赞的莲足!咱们王家的姑娘,都得是金陵淑女!” 对上卢妈妈热情慈祥的笑脸,贞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卢妈妈:“对了,二小姐也快五岁了罢?” 贞仪有些害怕,但还是诚实地点了头。 那日后,贞仪总喜欢悄悄盯着家中每个人的脚。 一日,她发现祖母的脚并不小,便向母亲报告道:“阿娘,大母不曾缠足!” 杨瑾娘:“老太太幼时,当政的万岁爷不知怎么想的,曾一度严令废止过咱们汉人缠足……错过了年纪,之后便缠不得了。” 贞仪:“可阿娘也不曾缠足……” “你外祖家贫,缠了足便没法儿做活。”杨瑾娘脸上有些惭愧,把双脚又往裙底慢慢缩了缩:“你三婶她出身就好得多,家中知道讲究体面……” 杨瑾娘羡慕弟妹之余,拿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眼中才有了笑意:“好在我们贞仪日后也会是个体面的闺阁淑女。” “可是……”贞仪又道:“可是阿爹和大伯他们都不曾缠足。” “傻丫头。”杨瑾娘笑起来:“男子们若也缠足,如何在外面走动呀?” 贞仪似懂非懂,所以大姐姐走路才那么慢吗?她从未见大姐姐跑起来过,缠了足,便再不能跑了是吗? 晚间,贞仪洗完澡,屈膝坐在床上,披着被子,看着自己的脚丫。 想到大姐姐那蜷缩变形的脚趾,贞仪忍不住努力将十根圆圆的脚趾大大张开,好像只有这样才舒服一些。 一旁趴着的橘子伸出两只前爪,舒服地往前拉伸,毛茸茸的前爪十指也大大张开,开花一般。 贞仪见了笑起来,也学着橘子趴下,将自己半蒙在被子里,橘子伸爪往被子里掏,贞仪又惊又笑翻滚起来,橘子隔着被子扑上去,贞仪笑得更大声了。 一番嬉闹后,临睡前,贞仪偷偷对橘子说:“橘子,我决定了,我不要过五岁生辰了……” 她不想缠足,她想像橘子一样,跑得又快又稳,跳得又高又远。 只要她不满五岁,就可以不用缠足! 橘子“喵”了一声,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这样一来,它也能省下一份生辰礼了,刚好不知道送什么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贞仪逢人便说自己不过生辰,也经常晃着祖母的衣袖央求。 大人的事情总是很多,加之近来家中忙乱,面对孩童心血来潮的央求,大家便都随口应下来。 贞仪不过生辰了,但立春还是按时到来了。 立春晨早,橘子从外面跑回来,跳上贞仪的床榻,隔着被子咬了咬贞仪的脚。 贞仪惊醒过来,梦中她正被卢妈妈拿着裹脚布追赶呢! 橘子催着贞仪起来,要带她去外面瞧热闹。 贞仪比寻常孩童更有灵性,橘子比寻常猫咪更有灵性,加之一同长大,一人一猫总能做到无障碍领会对方的意思。 春儿去打洗脸水了,屋子里没有旁人,贞仪胡乱地裹了件鹅黄色毛领对襟褂子,趿拉着绣鞋,便跟着橘子往外跑。 她未梳头,毛绒绒的柔软发丝披散在肩头,随着跑动在晨光下泛起柔亮的光芒,大大的眼睛乌亮清澈,眼角长长的睫毛微垂,白皙圆润的脸颊被风吹得有些发红,嘴巴里呼出一团团热气。 橘子回头瞧时,只觉得她像极了春朝节的精灵,所经之处,四周的景物都跟着她变得蓬勃生动起来。 贞仪跟着橘子来到后门处,恰见打春的队伍经过。 立春又称春朝,每年这一日,金陵城的知府大人都会带着城中官吏进行打春仪式,走过城中一条条长街。 打春的队伍很长,最前方有腰间系着彩带的衙役敲打锣鼓,后方以牛拉车,车上置一尊泥塑的春牛,春牛上缠绕彩带,悬挂春球,知府大人手持打春鞭,一下又一下地鞭打在泥牛身上。 泥牛身上的泥土被打落飞溅,落在地上,意味着落地生根。 沿途一路有百姓跟随,他们争相将手中的胡麻、豆子、稻米抛洒到春牛身上,祈求农事丰登,风调雨顺。 一颗黄豆跳跃着滚来,橘子扑上前去,拿一只爪子按住,而后又拿嘴巴衔起,再抛下,玩得不亦乐乎——每每此时,橘子都会为猫猫不能踢国足而感到遗憾。 贞仪正要跟上那热闹的打春队伍时,被找来的春儿抓了回去。 立春是一年之中的第一个节气,历来十分被重视,王家上下也很忙碌,杨瑾娘搓了面粉丸子,拿来祭神。 大太太和三太太做了许多春饼,这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环节,春饼出锅后,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每人咬上一口,以讨吉利。 立春之后不久,一个清晨,春儿早早地将贞仪喊醒,为她穿衣梳头,并且在两个小揪揪上系了红绳。 今天是王家老爷王者辅回金陵的日子,王家人都要赶去码头相迎。 一路上,贞仪都很雀跃,一来她出门的机会不是很多,见得市井热闹,处处都觉新奇。 二来,她盼着爷爷回家很久了。 王家人赶到秦淮河与青溪水道相交的码头上,眺望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从船上走下来的王者辅。 发辫花白的王者辅穿一袭宝蓝色旧袍衫,身上系着只不大的包袱,下了船后,见着向自己奔来的孙辈们,连忙弯腰伸出双手,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见着老人欢喜的模样,蹲在不远处的橘子眯着眼睛,老神在在地感慨——人不用上班了,就是开心啊。 抱了抱一大一小两个孙儿之后,王者辅一脸慈爱地向盈盈福身的孙女淑仪点头,而后笑着张望:“最小的那个咧?” 第四章 雨水(一) 十五岁的王元一脸明朗的少年气,回头招手:“二妹妹,过来呀!” 淑仪和九岁的王介,也都回头找寻妹妹的身影。 躲在祖母身后,揪着祖母衣裳的贞仪,探出扎着红绳的小脑袋,第一次瞧见了自己的祖父。 前几日,贞仪悄悄听到了一些关于祖父的传言,大家都说祖父脾气不好,很爱与人吵架,从海丰县令吵成了阶下囚,从宣化府吵到了嘉应州,又从嘉应州吵回了金陵家中…… 因此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怪尹”。 可贞仪觉得传闻不对,祖父一点也不怪,也并不爱吵架,他回到家中后,每日只做两件事。 两件事其一,是读书。 王者辅每日晨早都会带着孩子们读书。 读书的地点是王家专拿来藏书的书屋,王者辅没回来之前,书屋一直是上着锁的,只有王锡瑞和王锡琛可以进去取拿书籍。 贞仪之前从未有机会接触这处“禁地”,但祖父回来后,书屋的门向所有孩子敞开了。 第一次进书屋时,贞仪跟在祖父身边,橘子跟在贞仪身边,一人一猫努力仰着头,随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往上方看去,听老人读了匾额上的四个大字——寄舫书屋。 寄舫书屋前,有一方小池塘,塘边有亭,名德风亭。 王者辅和孩子们说,待天气更热些,便带他们去亭中读书。 每日读书时,王介来得最早,等贞仪和橘子到时,他已经读完一篇《师说》了。 淑仪不是每日都来,贞仪听说,大姐姐最近在用心学女红,三叔母说,那是比读书更要紧的女子“功课”。当然,书还是要读的,才女之名是锦上添花的好事情,近年来女子读书作诗蔚然成风,有些才名会被夫家高看一眼。 但三太太更喜欢女儿读闺塾,而不是跟着老爷子做学问,做学问那是她儿子王介的要紧事。 每隔三日淑仪都会去金陵城中一家闺塾中上课,那里有一位被朝廷赐下过贞节牌坊的夫人负责教授课业,淑仪在那里读女子该读的《女则》,学作时下流行的闺阁诗。 杨瑾娘一直拿生养了一双好儿女的三弟妹做榜样,她常常去寻三太太为教女大业出谋划策,生怕贞仪落下了什么,便不能再成为一名淑女。 三太太笑着告诉她不用太紧张,贞仪才五岁,八岁入闺塾是最好的年纪。 杨瑾娘点着头默数着日子,那便还有三年。 每日读书时,王元也时常瞧不见人影,同淑仪不同,他不来书屋的日子里都在呼朋唤友四处寻乐。 但当王者辅做另一件事时,王元却很热衷跟随。 午后,王者辅总会去钓鱼。 王家宅子后不远,便有一条小河,每当天气晴好的午后,王者辅拎着小马扎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拿鱼竿的王元,再后面是抱着有自己一半高的鱼篓的贞仪,然后是一边胳膊夹着卷起的小席子、一手拿着食盒的春儿,最最后面,是眼睛紧盯着食盒的橘子——那里面有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 王元总有很多朋友来寻,常是钓到一半便没了人影,多数时间里便是贞仪陪祖父钓鱼。 这也是祖父给贞仪“开小灶”的环节,老爷子常常拿一截树枝在地上写几个漂亮工整的大字,教给贞仪。 几个大字,便可以打发贞仪一整个午后的时间。 春去秋来的小河边,总能瞧见小小的女孩子或盘坐或蹲在席子上,稚嫩的小手握着树枝,一遍遍照着写画,她远比寻常孩童要安静专注。 “啪嗒”一声,每当贞仪手中树枝断开时,橘子便又叼来一截新的树枝给她。 橘子身兼数职,除了看护贞仪写字之外,还要帮王者辅盯钩。 秋高气爽,王者辅偶尔午后瞌睡,橘子便拿一双瞳孔竖起的眼睛紧盯鱼钩,每当有鱼儿咬钩,橘子便嘭嘭两拳将老爷子打醒。 老爷子一个激灵睁开眼,赶忙收竿。 若是大鱼,便丢进鱼篓里。 若是小鱼,则归橘子所有,这是规矩,也是橘子应得的工钱。 橘子凭着一猫的工钱,养活了方圆五里内不少野猫,前来围观王者辅钓鱼的猫儿从一两只变作三四只,再到十来只。 这十来只猫儿里,橘子最看不顺眼的是一只黑白猫。 它好心招呼大家来领鱼,结果有一回吃鱼时,那黑白猫突然丢下嘴里的鱼,莫名其妙将它一口气追出了三里地……虽说当猫哪有不神经的,但神经到这般地步,也是少见! 随着来领鱼的猫猫越来越固定,王者辅渐感到一丝压力,哪日若是没顾得上来钓鱼,心里还有那么一丝歉疚,也就是后世所称的休息羞耻症——原本的休闲之举竟逐渐染上了十恶不赦的班味。 好在猫猫们并不贪心,每只猫领到小鱼一只,便叼着跳进草丛里离开,决不多领。 橘子后来发现,这是因为那只黑白猫在维持秩序,噢,那厮原来是把自己当猫界警官了,只许每猫拿一只。 橘子想起来了,自己被对方狂追的那一日,正准备吃第二只小鱼……在对方眼里,大抵是违背猫界法律了! 可它是东道主呀,凭什么连它也管?说到底还是神经! 橘子在心底痛骂奶牛猫时,忽然听贞仪好奇地问:“橘子,是你偷偷告诉它们,此地有人布施鲜鱼吗?” 嘴巴里咬着根鲜嫩的鱼腥草,枕臂躺在席子上,翘着二郎腿的王元眯着眼睛道:“二妹妹,你这话就不了解橘子的为猫了,要我说,它一定是这么跟野猫们说的——” 王云说着,作势清了清嗓子,一手横于身前,如戏台上的官老爷一样转了转脑袋,拿威风倨傲的语气道:“本大善猫橘员外,雇一长工在此渔业,特设流水席宴请乡亲!” 贞仪笑了起来,“长工”王者辅摇头附和道:“苦哇……” 蹲坐在王者辅脚边的“监工员外”橘子甩着尾巴,不给王元一个眼神。 这河边一幕,被隔壁府中的钱家小姐瞧见,画作了一幅画,在中秋那日,送给了贞仪。 钱家小姐名与龄,字九英,比淑仪小一岁,比贞仪长六岁,她和淑仪在同一家闺塾里读书受教,又因两家是邻居,女孩子间常有走动。 钱与龄已故去的祖母是有名的书画家,她在书画上也极有天赋,今年不过十一岁,笔下丹青已具雏形。 钱与龄很喜欢贞仪,贞仪也很喜欢这位爱说爱笑的九英姐姐。 中秋,贞仪得赠画一幅,钱与龄与淑仪近来在学作诗,便玩笑着让贞仪为画“题诗”一首。 五岁的孩童如何做诗,不过笑闹而已,但贞仪却煞有其事地果真作了首童趣诗,郎朗念道: 【大父持竿溪边钓, 招来花猫七八个。 橘子兢兢监工坐, 唯见长兄睡大觉。】 钱与龄与淑仪愣了一下后,对视片刻,都不由笑起来,钱与龄更是笑得腰都直不起了。 这首诗很快在王、钱两家传开,人人都赞小贞仪灵秀聪慧,王者辅更是夸了又夸,亲自把着贞仪的手,将那首孩童诗题在了画上。 杨瑾娘听说那些对女儿的夸赞也很欢喜,王锡琛也道女儿有读书作诗的天分。 唯有王元因此挨了顿打。 动手的是王锡瑞:“岂有此理……你五岁的二妹妹都会作诗了,你这逆子还在睡大觉!” 王锡瑞打罢,去寻父亲诉苦。 老爷子宽慰他:“既不是做学问的料,也不必勉强……脑袋空空,日子轻松嘛。” 王锡瑞:“父亲,昨日儿子考他功课,不过是考了首长歌行,问他一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前一句是甚么,您猜他怎么答?” 王者辅倒也有些吃惊了:“这也答不出么?” 王锡瑞痛心疾首:“只是答不出,痛快认了也就罢了,可他绞尽脑汁却答——俗话说得好!” 王者辅沉默了片刻,捋了捋胡须,似在思考祖坟上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末了叹口气,也不再强行宽慰长子——脑子空空本没什么,但空到这般地步,他通常也是建议打的。 于是,当晚王元又挨了一顿。 屁股开花的王元,在床上趴到第三日,忽然跳起来去追橘子,一路狂奔追到园子里,橘子火速爬到树上躲避追杀。 王元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指向橘子,痛斥橘子放走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画眉鸟。 橘子倍感冤枉,它才不是要放走,它本打算吃掉的! 趁王元不备,橘子跳下树去,直奔寄舫书屋,去寻贞仪庇护。 王家的日子吵闹又平静,秋去冬藏,几场雪后,很快又来到了一年立春。 崭新的六岁贞仪偷偷庆幸,去年没过五岁生辰,果真有用,卢妈妈好像忘了要替她缠足的事了。 然而孩童世界里的“灾难”,总是毫无预兆突然降临。 正月中,小雨节气如期而至,贞仪还未来得及起床时,就被橘子吵醒了。 贞仪睁开眼,橘子如临大敌地朝她叫着。 贞仪坐起身,透过开了一扇的窗子往外看,只见阿娘正站在院中与卢妈妈说话,而卢妈妈手中赫然捧着一叠白布。 第五章 雨水(二) 贞仪逃了。 主意算是橘子出的。 橘子撞开了屋子后面的那扇窗。 窗是雕花小轩窗,只有上面半边可以推开,窗洞不大,五六岁的孩童想要钻出去也有些费力。 被橘子推了一把的贞仪扑通一声栽了下去。 窗子不高,贞仪很快爬起来,带着紧跟着跳出来的橘子开启了一场“逃亡”。 金陵城近日多雨水,此时依旧细雨濛濛,贞仪只穿着里衣,赤着脚丫,很快便一身泥泞。 橘子在前方带路——作为王家的护院猫,橘子熟知家中的所有隐蔽角落以及每个老鼠洞的位置。 橘子有心想将贞仪藏到老鼠洞里去,临到跟前又惊觉并不合适——那么大一个娃娃呢,要将老鼠洞撑破的! 最后橘子将贞仪带到了王家后院角落里的一间小屋内,这间屋子久未修缮,只用来堆放杂物。 门已经没有了,灰尘蛛网倒是管够,里头有两张缺了腿有裂痕的旧桌,几只破了的荆条筐子,还有些缸瓮罐子等物。 橘子和贞仪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张卷起的旧席子,贞仪将它竖放围起,把自己圈在里头。 贞仪蹲藏在内,从里面用两只手揪住席子边沿,以防它倒下去。 橘子则在外面望风。 没过多久,橘子发现那拿来掩藏贞仪的席子抖得厉害。 橘子跑来,拿爪子拍了拍席子提醒贞仪,但席子却抖得更显眼了。 没办法,橘子只好跳进去,拿一只前爪帮贞仪一起扶着。 见橘子也进来,贞仪安心许多,但眼睛始终睁得大大的,耳朵时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不时从席子的破洞里去瞄外面的情形。 这一路逃亡,让贞仪雪白的里衣变得脏兮兮,头发也有些蓬乱,白嫩嫩的脸上沾着泥灰——橘子想到了软糯糯的脏脏包。 这“脏脏包”到底年岁太小,饿着肚子跑出来,又累又困,眼皮沉沉开始打起瞌睡,但小手犹且抓着席子。 屋顶上漏水,不时落下一颗豆子大的积雨,橘子怕砸到贞仪,开始聚精会神地仰脸盯着,每当雨珠落到半空中,便眼疾爪快“啪”一下将雨珠击飞。 不知过了多久,就当橘子也有些犯困时,忽有喊声由远及近传来: “……小姐,小姐!” “春儿……”贞仪朦胧睁眼,下意识地要应答,被橘子拿毛绒绒的爪子捂住了嘴巴。 但贞仪还是被发现了。 橘子恨极——屋顶有只多管闲事的猫叫唤个不停,将春儿引了过来。 离开这间破屋时,橘子看见一道黑白色的猫影跃到墙头上,很快消失不见。 橘子暗下决定,待下次见面,定要以一场恶斗来清算奶牛猫今日告密之仇。 贞仪被带到了董老太太处。 贞仪“失踪”之事惊动了全家人,此时人都过来了。 王元走进来,瞧见脏兮兮的二妹妹,取笑道:“我道二妹妹去作甚了,原是钻老鼠洞去了!难怪找了这许久也没瞧见影子!” 王锡瑞瞪了儿子一眼,大太太伸手将儿子拽到身边站好。 杨瑾娘余惊未了地擦着眼泪,王锡琛正要教导探问女儿时,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已经招手,让贞仪到跟前去。 老太太接过仆妇取来的茄紫色绣宝瓶夹棉褂子,给贞仪裹上,把人揽在身前,问:“我们德卿一向乖觉的,今日是怎么回事,且与大母说说。” “大母……”小女孩的眼睛里包着晶莹的泪珠,嘴巴瘪了瘪,强行忍住哭意:“我不想缠足,我害怕!” 听是因为这个,董老太太笑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摘去孙女头顶粘着的蛛网。 淑仪走上前,在贞仪跟前半蹲下,握住贞仪的小手,柔声劝慰:“二妹妹,疼过就好了,总有这一遭的……” “大姐姐,我不想,不想将脚折断……”贞仪含泪摇头,看向一旁被春儿当作帮凶看管起来的橘子:“我想一直像橘子一样跑得又快又远!” 淑仪笑了:“傻贞儿,人和猫怎能一样呢,咱们人多尊贵呀。” 贞仪:“既然尊贵,那为何要受这样的苦呢?” 淑仪语塞了一下,才道:“吃得苦中苦……” “便有吃不完的苦哇!”王元抢过话。 “王元!”王锡瑞呵斥一声,便要上手。 王元躲过去,边往外跑,边道:“二妹妹,你就哭给他们看!大兄等着你的捷报!” 淑仪还要再与妹妹讲道理时,忽见二妹妹再不忍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淑仪顿感无措,只有看向祖母。 这种女眷后宅事务必是由祖母做主的,况且祖父今日出门访友去了。 “先等等再说。”董老太太拍扶着贞仪的背,对老二夫妇道:“这丫头是怕到心里去了,缠足虽是要紧事,将孩子吓丢了魂儿却是不值当……暂时等一等吧。” 老太太发了话,此事便只能暂时叫停。 贞仪紧紧抱着祖母的腿,不愿回去,老太太便让贞仪留在这里住两日。 众人先后离开,路上,杨瑾娘茫然自责:“都怪我不曾教导好她……” 说着,视线落在端庄稳妥的淑仪身上,愈发红了眼眶。 三太太安慰她:“贞仪才几岁?况且每个孩子脾性不同……嫂嫂别着急,且慢慢教着。” 当晚,歇在祖母院中的贞仪起了高热,折腾到天亮,发了通身的汗,额头才总算凉下来。 烧得糊涂时,贞仪做梦都在喊不要缠足。 很多年后,贞仪回想起此事,觉得这应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反叛”,但幼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何而反叛,她只是害怕,太怕了。 当恐惧撞上一颗底色执拗的灵魂,便有了这场无知无畏的反叛之举。 王者辅是次日回来的。 贞仪半睡半醒间,听到窗外在下雨,祖父和祖母在屋中谈话。 王者辅问了缘由,叹道:“……好端端的孩子,怎就非要她们缠足,我早已说过,咱们家中不必时兴这些迂腐旧俗。” “你说话一贯是轻松的。”董老太太道:“却不想想,谁又想去时兴它……” “你在外做官,处处与旁人不同,全然不遵官场之道,固然未得什么好结果,却总少不了有人夸赞你正直不阿……” “可女子不同,女子稍与这世道礼教有些违背,哪有什么对错之说?不过尽是错处罢了。” “你一句不必时兴,说得很是大度慈爱……可之后砸在身上的指点议论,你我却都替不了她。若因此叫人挑剔,得不了一门好亲事,更是要她自己担一辈子。” 王者辅终是叹口气:“但强逼着不是办法……德卿比旁的孩子懂事早慧,这样的孩子,骨子里都是有主见的。逼得狠了,不是好事。” 董老太太:“再等等……等她再大些,与她仔细说明了其中利弊……等那时再说吧。” 贞仪昏昏沉沉又睡了去。 再醒来时,她看到祖父坐在床边。 祖父笑着指了指窗外的雨水,说等她病好了,便教她一首关于雨水的新诗,是她最喜欢的韩昌黎先生所写。 贞仪伸手去抓祖父的衣角,声音有些哑:“大父,大父,我现下便要学……” 揣手躺在椅子里的橘子,就着贞仪认真的学诗声,伸了个大大懒腰。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韩愈此诗,写得正是雨水节气时的景色。 贞仪跟着念了二十多遍,能背下来后,好奇地问祖父:“大父,何为节气?为何雨水节气便会真的下雨?是天上的神仙在掌管着节气吗?” “非也。”王者辅笑着摇头:“节气是我们的祖先在日积月累的观察中慢慢探索出来的。” 听说不是神仙在管,贞仪的眼睛不觉更亮了:“如何观察探索?” “先观日月星辰,再观地上作物生长,兼以天地四时月令之气,找寻测算出它们所对应的变化规律,这便有了节气。”王者辅拈须而道:“万物生长变化之道,皆在这二十四节气,四十八字中了。” 贞仪心中莫名肃然起敬,鬼使神差地坐起了身:“大父,我们的祖先可真厉害!” 而后,贞仪便感到心中一阵阵无名兴奋,她看向窗外,突然觉得每一颗落下的雨水都有规律,风也有了形状,在依照某种秩序分布着。 这种有清晰的源头可以去追溯,天地间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的神奇认知吸引了贞仪,于她而言,这远要比神鬼之说来得叫人折服。 这一年雨水时节,金陵城雨气朦胧,贞仪却自这迷蒙中看到了第一缕光亮。 见贞仪对节气感兴趣,王者辅便送了一本书给孙女。 贞仪小小的手抚过书皮,在祖父的指引下,有些磕绊地念道:“《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贞仪病愈后,便从祖母的院子里搬了出来。 淑仪来接二妹妹,路上,贞仪扯着大姐姐的手,小声说:“大姐姐,我听春儿她们私下说,缠过的足若是能及早放开,便可以重新长好一些……” 淑仪低下头去看,只见贞仪的眼睛亮亮的,与她道:“大姐姐,你若不爱哭,便由我来帮你哭吧!” 淑仪一愣后,不禁笑起来,她没有接这话,只拿手指轻轻刮了刮二妹妹的小鼻子:“傻丫头,说什么傻话哩。” 淑仪说着,视线落在贞仪另只手里抱着的被蓝布包着的东西,笑问:“二妹妹手里头拿着得是什么宝贝?” 贞仪抱着的,正是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此书之上,对二十四节气进行了更详细的拆解,将每个节气分为三候,每候分五日,皆对应着详细的变化生长之象。 为了尽早能读懂上面的字,贞仪学起认字来越发用心。 来年雨水时节,七岁的贞仪翻到书的第二页,仍有些费力却认真地读道:“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雨水初候獭祭鱼,二候候雁北,三候草木萌动……” 今年的雨水,恰与上元节是同一日。 上元节日,贞仪等人得到了夜间出门的机会。 王者辅受好友袁枚相邀,要带着家人去往金陵城中的“随园”作客,领着孩子们前去闹元宵。 第六章 雨水(三) 去往随园的路上,是贞仪从未见识过的热闹景象。 这不是贞仪头一次在上元节的夜晚出来看灯,但在此之前她年岁太小,今年作为一个虚岁满七的孩子,除了依旧旺盛的好奇心之外,她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也在变得清晰。 这世界的颜色,形状,气味,纷沓而来,填满了她的感官。 橘子算了算,贞仪这个年纪在现代,待得今年暑假后,便可以成为一名脖子上系着红巾巾的小学鸡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活力无限的,就如老式蛋糕上的音乐莲花灯,聒噪个没完,关上也关不上,啃也啃不停,砰砰几爪子砸过去还是无济于事,即便是电池耗光了,还能再嗡嗡响上个把星期。丢进老鼠洞里,能将一窝鼠子们都熬得内分泌失调。 贞仪的活力和寻常孩子不大一样,她那旺盛的好奇心,大多都藏在眼睛里。 橘子总是庆幸地想,还好人的眼睛不会说话,否则贞仪那双眼睛必然是两只质量绝佳的生日莲花灯。 贞仪今日穿了身崭新的嫩青色锁毛边儿的夹棉袄裙,橘子瞧着,活似一株圆墩墩的嫩青笋,刚冒出个尖尖来。这“嫩青笋”头上抓了两个小团髻,绑了红绳,还各自坠着两只毛绒绒的白雪团子,像是刚从年画里蹦出来的娃娃。 这样的红绳白雪毛绒团子,橘子脖子上也有同款,这是贞仪给它绑上的,说是担心元夕节外面人杂,怕找不见橘子,这样显眼些。 橘子觉得自己才不需要,它可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足不出户的家养猫,作为一只土生土长的故宫猫,它这一世的梦想是仗剑走天涯来着! 橘子跳上一座石桥的桥栏上,昂头并翘起尾巴,步伐轻快优雅,自觉宛若一名轻功了得的剑客,脖子上挂着的好似不是毛绒团子,而是威风凛凛的宝剑。 等贞仪再大些,它就离开王家,离开金陵和这十里秦淮,去更远的地方闯荡去! ——在贞仪过头一个生辰时,橘子就在这么打算了。 四下灯影交错,人流如织,贞仪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大姐姐,蹦上一层又一层石桥台阶。 跳下最后一层石阶上,贞仪仰首对母亲说:“阿娘,第三座桥了!” 上元节夜“走三桥”,是杨瑾娘母家那边的风俗,传闻在这一晚,妇人结伴走过三座桥,可祛病消灾。 杨瑾娘走桥时,嘴里总在小声默念着什么,贞仪没听太清,橘子耳朵灵,听着了“杨婷娘”三个字。 下了桥,贞仪被桥头支着的灯架吸引去了,灯架造成桅杆形状,每层架子上都摆着花灯,乍然望去如同宝塔。 “这叫造桥灯!”王元抱着臂膀,向妹妹弟弟们解释道:“拿来祭祀河神的!” 这样的灯架随处可见,架上白日悬彩带,杂引流苏。夜间则挂灯,华光万里。自十五上元日到正月十八,日日如此结彩张灯,是为灯市。 同样随处可见的还有沿街挑灯贩卖的货郎,他们挑着各式各样的花灯,金陵之地多见苏灯和吴灯,制样精巧,叫人眼花缭乱。 一名货郎肩上货担落地,拦下货郎的王者辅笑着冲孩子们招手,贞仪他们便跑去祖父跟前,一起选花灯。 淑仪选了西施采莲灯,王介选了只状元灯,贞仪在橘子的建议下,选了刘海戏蟾灯,橘子对那只蟾蜍很感兴趣,不时挠一下灯下坠着的穗子。 王元未选灯,他试着和祖父商议,将买灯钱折现,被王锡瑞听到了,又揪着耳朵一顿骂:“……除了同那些人厮混吃酒,你还知道个什么!” 这时,一只孩童巴掌大的球灯凌空飞来,刚好砸在王元头上。 王元捂着脑袋“哎哟”一声,冲着前面喊:“哪个小羔子扔的!” 一群嬉笑着跑来的孩子见他凶人,一时都不敢认,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上前捡灯。 贞仪正要弯腰将那滚灯捡起时,橘子先拿一只爪子试着推了推,见那外面拿细细竹条编扎着的镂空小灯咕噜噜地滚着,里头灯球中的火光却不灭,橘子觉着很是稀奇,又追上去快速推了两把,还要再玩时,已被一个孩子飞快捡走了。 那群孩子们不单有可用来掷空的小球灯,还有比橘子还大的滚地大球灯,滚动旋覆而烛火不灭,是为“滚灯”,源于江浙海盐一带。 橘子跟着贞仪一路观灯,偶尔遇上闹元宵的队伍,那些人腰间拴着小鼓,手中持铜铙或铜钹,且行且击,所到之处鼓喧如雷,满街欢腾,惹来无数孩童跟随蹦跳唱喝。 路过一座土地庙时,橘子瞧见了竹扎的狮子灯,那狮子口中还衔着一只小球灯,橘子上前拿爪子去狮子嘴里掏灯球,忽闻“啾——”地一声巨响伴随火光,吓得橘子一个炸毛就跑,火速窜向贞仪,蹦到她怀中。 王元大声取笑:“瞧,橘子冒犯土地公,遭罚了!” 贞仪抱紧橘子,捂住它的耳朵,边安慰:“别怕橘子,是放烟火祭土地庙呢!” 一簇簇烟火被点燃,金蛇龙舞般擎天而上,烟雾轰鸣着,四下亮如白昼。 橘子经此一吓,却是再不肯自己走了,贞仪抱不动它,便换了淑仪来抱,待淑仪也累了,橘子便不由分说地蹦到王元的肩膀上。 如此一路笑闹着来到随园,袁枚见着了王者辅便开口怪罪:“……觐颜公来得迟了!叫某好等!” 终于从王元身上跳了下来的橘子藏在贞仪裙边,探出脑袋看向袁枚——就是他写出了《随园食单》吗?看着也不大像是个厨子呢。 觐颜是王者辅的字,袁枚与王者辅曾同为他人府上的幕宾,又同在金陵定居,向来很有些交情在。 袁枚喜好交友,今日上元,受邀前来游园者众多,多见文人打扮,女眷们举止也多端庄儒雅。 入园后,杨瑾娘便寸步不离地跟着弟妹,来之前杨瑾娘便托付过三太太,让她多提点着自己,以免在人前失礼。 女眷们一路说笑着赏灯游园,互相引见寒暄,样貌仪态端庄的淑仪惹来许多妇人争相称赞。 淑仪今年十四岁了,三太太近来在替女儿留意亲事,今日来此游园,实则也是为得此事。 三太太同几名妇人聊得很是投机,言辞间相互关切对方家中近况,从淑仪的父亲说到淑仪的兄弟王介时,三太太便唤了儿子到跟前来,向诸位夫人们见礼。 十一岁的王介很是端方斯文,全然没有寻常孩童那般顽皮态,于是又得来许多“日后必有大前程”的夸赞,有妇人艳羡地攥着三太太的手:“……也不知妹妹究竟是如何教养出了这样一双好儿女来!实是叫人妒也妒死了!” 三太太笑嗔那妇人:“嫂子贯会捧我的,却不想我一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孩子们即便是勉强上得来台面,也不过是他们的父亲和大父大母在费心罢了!” 三太太身边的女眷们越围越多,杨瑾娘屡屡想要插话却总被人盖去了声音,她不由局促起来,又见弟妹身边站着的一双儿女那样出色,艳羡之余,心中生出失落酸涩。 听女儿在身后唤“阿娘”,杨瑾娘便赶忙走去,趁机蹲身下来,替女儿整理衣摆,缓解无所适从的心绪,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贞仪瞧见了:“阿娘怎么了?” “没事,有灰尘……”杨瑾娘勉强一笑。 “我给阿娘吹吹!” 贞仪呼呼吹了几下,杨瑾娘心中又暖又涩,更多的是恨自己不争气。 “阿娘,吃炸糕!”贞仪将手中咬了一半的炸糕递到母亲嘴边。 杨瑾娘轻轻推开,叹气小声道:“在外面吃东西,不够雅道。” 说着,拿帕子替贞仪擦拭嘴边碎屑。 贞仪察觉到母亲的情绪,攥着炸糕的小手垂下去。 于是橘子便不客气地啃起来——贞仪这娃娃被它养得很好,从小便不护食,橘子对此很是满意。 这时,不远处的王元喊王介和贞仪去猜灯谜。 灯谜皆是袁枚所设,以趣味为主,因此颇为弯绕,王介书读得虽多,但不是很擅长变通,想了半天也没能答出来一个,叫王元急得不行,他要想灯谜的彩头,苦于自己没本领,想搬二弟做救兵来着。 眼看自己想要的彩头被死对头金陵知府家的小公子赢走了一件,王元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这时,忽听身边的女孩子思索着开口:“罗盘指针,且问是何年间……当是南北朝。” 王元一愣,看向二妹妹,忙向提问的谜官道:“南北朝!” 谜官笑着拱手:“王大公子打对了!” 王元忙将贞仪推到身前:“是我家二妹妹打出来的!” 那谜官让人取了彩头来,紧接着揭了下一个谜面:“山下有条虫,像龙不是龙,打一传奇先者——” 被大兄推在前面的贞仪立马将手高高举起:“蚩尤!” “河岸相会,前者坐也坐,卧也坐,立也坐,行也坐;后者卧也卧,坐也卧,立也卧,行也卧——” 贞仪再举手:“乃是蛙与蛇!” 四下响起恍然和叫好声。 王元大感惊艳,怀中很快捧满了各样彩头,深觉妹妹在手,天下他有,今夜此处,大可横走! 四下围来的人越来越多,皆称叹不止。 知府家的公子好不容易才将快要惊掉的下巴托回去,看着跟着那小女娃风头出尽的王元,嘟囔道:“真是邪了,王元哪儿来这样聪慧灵秀的妹妹……这样的妹妹,合该是我家的才对!” 袁枚也被这边的叫好声吸引了来,当着王者辅的面,对贞仪赞不绝口,夸其灵秀之气天然去雕饰,有去伪存真之慧悟,并商议着说待贞仪再大些,必要收来做弟子。 铺天盖地而来的赞声,叫王锡琛一时如坠梦中,连连笑着摆手。 女眷们也都开始探问,那边是谁家的小女儿。 三太太将杨瑾娘笑着推到人前,杨瑾娘以笑脸赧然回应众人的赞誉,心中喜忧参半,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慌乱。 “原来是王公家中的!我道怎这般灵秀不凡!”一名着藏蓝长衫的中年男人称赞间,与王者辅连连行礼:“今日初至金陵,本打算明日前去拜见王公的,临出门前,家父再三交待,定要代其登门问候……” 王者辅笑着将人虚扶起,视线落在男人身边的男孩子身上。 男人忙道:“此乃犬子詹枚!——快随我拜见王公!” 八九岁的男孩子躬身端正施礼,口齿清晰利落:“小子詹枚,问王公安。” 第七章 惊蛰(一) “噢,都这样大了!”看着那举止知礼大方的孩子,王者辅满眼欣赏之色,笑着捋须:“单名也是个枚字!” “正是了……”看向一旁的袁枚,詹父有些羞愧地笑着说:“先前不是这个字,三岁时生了场大病,家母带去道观中饮符水,又听从仙师之言改名为枚……我本觉得不妥,但家母实在坚持,我便唯有厚颜去信袁公,求来准允……” “今次路过金陵,便携犬子入随园,特登门答谢!”詹父说着,又向那随园老人深施一礼,詹枚跟从施礼。 袁枚年少成名,今已年过六旬,与大学生纪昀被称之为“南袁北纪”,很得时下文人景仰,读书人家中小辈取名与其同字,难免有冒犯自大之嫌。 袁枚倒全不介意这些,此刻笑着说:“一字而已,若果真阴差阳错救得这孩子一命,也算老夫的福德了!” 又道:“当年我且在想,若能认这孩子做个干孙也是一桩妙事,可谁知——” 说着,看向王者辅及周围众人,道:“这孩子认了一十八棵干爹!如此一来,我若平白多了十八子,这便委实消受不来咯!” 话至最后,笑着连连摆手,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见大人们都说笑起来,王介没听懂,悄悄问大兄:“……何为一十八棵干爹?” “即是认树为父!”王元全然不曾压低声音:“他名字里也添了个枚字,可见这是命中缺木缺得厉害了!” 王元说着,捅了捅一旁男孩的肩膀:“詹家小子,你家中那一十八棵令尊,尚健在否?” 詹枚认真点头:“此六年来,浇水请安,未敢懈怠!” 见他答得这般有模有样,王元一愣后,哈哈笑起来:“如此孝子,吾辈楷模啊!” 王介与贞仪以及橘子,却很钦佩地齐齐看向詹枚,给十八棵树爹浇水请安,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詹枚也向王介和贞仪看过来,眼睛亮亮地夸赞贞仪:“妹妹的灯谜打得可真好!” 蹲坐在贞仪脚边的橘子昂了昂头,那是自然,毕竟是它带大的娃娃,难免灵秀! 在长辈的介绍下,几个孩子都已相互交换了姓名,大人们寒暄说话间,孩子们也飞快地熟识起来。 如护卫般紧跟着贞仪的橘子吸引了詹枚的注意:“这是妹妹养的狸奴?” “嗯!”贞仪点头:“它叫橘子。” 詹枚和贞仪一同蹲身下去,经过贞仪准许,试着伸手摸了摸橘子的脑袋,边问:“橘子今年几岁?擅捕鼠否?” 橘子觉着这话好似一位家长在问另一位家长——孩子多大,在哪个单位上班,工作咋样? 提到这个,方才被一群人围着夸赞且不曾骄傲的贞仪,此时的骄傲溢于言表,滔滔不绝地吹捧起橘子的丰功伟绩。 橘子对这个小家长的反应很满意,它橘子最讨厌的可就是贬低打压式的家长啦,还好它家贞仪从不扫兴。 听着贞仪口中的橘子,詹枚的眼神逐渐惊叹:“橘子灵性至此,大约是哪个神仙派来的罢……” 橘子脑袋往后微仰,嘴巴一缩,成了个“0”形——噢吆,这小子竟然窥探到了它的来历! 詹枚乍看沉稳,实则也是个话匣子,当然,这也可以被称之为健谈,毕竟他说话还算讨喜,而不像王元那一款——王元是哪一款?用锡瑞的话来说,话密而欠揍,虽不宜室宜家,胜在宜打宜骂——橘子此时这样比较着。 橘子眼中那健谈的话匣子还要再说时,钱与龄过来,将贞仪拉走了,橘子也哒哒哒地跑着跟上去。 钱与龄把贞仪拉到了一群小姑娘们中间,炫耀道:“……这就是我常说的灵秀天成玉雪可爱的邻家妹妹了!现如今你们总信了吧!” “就是你做的大兄酣睡打油诗呀!” “与龄未曾夸大,这位妹妹是当真有灵气!” “方才打灯谜时,你们都瞧见了吧!” “妹妹今年可有七岁?平日里读什么书呀?” 一群多和钱与龄、淑仪她们同龄的小姐们围着贞仪询问逗哄起来,有人还上了手,弯腰去捏那圆嫩脸颊,和她头上坠着的绒团子。 单是对人上手还不够,橘子也未能幸免,它被钱与龄强行抱着,在一群女孩子们的魔爪下被挠乱了毛发,显出别样的麻木颓废,还被猫瘾颇重的钱与龄伺机狠吸了几口。 直到人群中有人说了句:“印太太回来了!” 钱与龄这才撒开橘子,和淑仪一左一右牵着贞仪,快步往人群中心而去。 贞仪看到了那位被一众女眷们围着说话的“印太太”,是位很清瘦的年轻妇人,发髻整洁,衣裙素雅。 面对众人寒暄,她面上始终挂着淡笑,拿双手比划着回答。 钱与龄小声告诉贞仪,印太太不会说话,自幼是个哑女,“印”并非她的姓,而是她名阿印。 阿印的母亲,是袁枚的三妹,名唤袁机。 袁机是个有名的才女,诗词在女子间广为传颂,只是早故,其事迹很令人唏嘘。 众女眷们见着阿印,便不免忆及其母袁机,听众人零散说着袁机夫人,贞仪有些好奇。 杨瑾娘便与女儿低声说起袁机生平之事。 袁机尚在襁褓时,家中便为她定下了一门娃娃亲,对方家中姓高。 随着长大,那高家公子逐渐显露出暴戾性情,时常殴打家中人,且生得弓背斜眼,高父眼见如此,自觉不配袁家女,便主动退亲,声称儿子有疾。 彼时袁机正值少年,却不愿退亲,称:【夫婿有疾,我侍之;夫婿死,我守之。】 自此,守着高家信物啼哭,以绝食表志。 数年,高家再次登门,为免两家成仇,不得不如实说明自家儿子不成器的事实,然而袁机仍旧坚持践诺,认为既然定亲便当从一而终,无论如何都不愿退亲。 如此拖延至袁机二十五岁,拖无可拖,到底还是成了这门亲。 婚后,袁机恪守妇道与三从四德,面对其夫的虐打,她悉数忍下。其夫不允她写诗,她便焚尽诗稿。 如此数年,直到那男人染上赌博,输光了家产与袁机的嫁妆,并要将袁机母女卖了抵债,高母阻拦,却被儿子打断了牙齿。 袁机带女儿逃至尼姑庵中,让人往袁家送信求救。 几经辗转打点,袁家人才得以将袁机母女带回。 乾隆十七年,袁机随兄袁枚迁至金陵随园,自此后居于随园中,每日着素衣,不再妆点,寡居修行,很少见人。 即便如此,她也私下令人送银两捎回“婆家”,常写诗表达对婆母的思念。 在她的诗中,常将自身的不幸归为“天命”。 她郁郁而死后,将孤女托付给兄长袁枚夫妇抚养。 袁枚曾写下《祭妹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袁家小辈中也多见“合族笑姨痴”的叹息之言。 此刻亦有女眷借袁家人的话叹息:“难怪说是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 “女子无才便是德……无才方能不遭天妒。” 有人叹是袁机读书读痴了,才情过盛而致命薄。 但无论如何叹其不幸,众人对袁机的贞坚却是无尽叹服赞扬,她吃过的那些苦在众人眼中成了她忠贞勇敢的证据。女子为遵妇德而咽下的苦果,永远是值得同情并讴歌的,这仿佛是一场独属于女子的无上修行。 修行哪有不苦的?越苦才越能修出境界门道来。 淑仪眼中有着钦佩,和一丝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向往,她有些出神地和贞仪说:“二妹妹,袁机夫人真是女子楷模。” 淑仪说着,不由看向阿印,有这样一位妇德声名极好的母亲,印夫人纵是孤女且患有哑疾,却还是得了一门人人称羡的好亲事,可见世人对袁机夫人的肯定。 淑仪想,哪怕有人嘴上不赞成袁机夫人的选择,但这份肯定,已然诚实地说明了这世间的道理。 阿印得母亲教导,也做的一手好诗,此刻有夫人笑着说,印夫人也应当将诗词刊印出来。 阿印含笑摇头,打着手语,她身侧的年长妇人笑着替她传达:“内言不出闺阃,以免贻笑大方……” 众妇人皆点头称是,小姐们也很受教,杨瑾娘也示意贞仪要遵听学习。 钱与龄却有不同的看法,她说:“我日后是定要刊印出书的。” 周围的女孩子们仿佛提早听着了惊蛰时节的雷声,一时都朝她看过去,贞仪也不例外。 第八章 惊蛰(二) 钱与龄今年不过十三岁,眉眼间尚余稚气,年长的夫人们看过去,见她年少,都只是笑一笑,并不评价。 唯有作为好友的淑仪小声道:“……咱们的诗词即便刊刻出来,不管是被选家征了去,还是放进书局里,都是断不能与文人并列的,只能被摆在僧道诗词之后,和娼妓所作归在一处。” “如此一来,难免失德失福,不过是平白叫人笑话,作得不好,还要遭那些男子们研判挑剔……何苦来哉?” “我才不管这些,徽州一带的女子这几年来多有刊刻诗词者,我读来许多,觉得甚好!”钱与龄“不怀好意”地笑:“到时我要做个诗集,不单是我的,还有你的,还有贞仪的——” 说着,又伸手去抓另一名好友:“还有你!” 笑道:“都给你们一同刊上去!” 淑仪脸色涨红,嗔笑拍开钱与龄的手:“去,我可不与你浑闹!” 另一个女孩子也有些脸红,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晶亮,又立刻被压下去,忙附和淑仪的话:“就是就是,你切莫害人了!” “还是贞仪妹妹好!”钱与龄笑着去拉起贞仪的手:“贞仪快些长大,到时好给我作序!” 贞仪对此还有些懵懂,却很热衷地点了头。 “还有橘子!”钱与龄蹲身下去,去揉橘子的脑袋,一只手轻点了点橘子毛绒绒的爪子,笑道:“到时给橘子的爪子染上墨,在贞仪的序文下,印朵梅花出来!” 一群女孩子们都笑起来,橘子倨傲地将爪子一收——它的爪印那可是故宫限定版印章,至少得是十根小鱼干的价! 看着这边的笑闹,不远处有闺阁小姐感叹道:“谁让人家是钱家小姐呢,是陈书老夫人的后人……张扬些也是正常。” “陈书老夫人也不是生前便敢刊刻诗词的,也是其去世之后,才由家中子孙将画作献入宫中,得了万岁爷青眼称赞……” 时下女子纵有才名,却多只在闺阁间流传诗作。那些叫得上名号的才女先辈,也多是去世后,再由家中丈夫及父兄将其留下的诗作刊刻出来。 袁机也是如此,她的诗稿皆由袁枚整理收录,才得以保留流传。 钱与龄要自行刊刻诗作之言,无疑是极其大胆的。 但正如那位小姐所言,她的大胆不是偶然——她的曾祖母陈书在死后颇负盛名,而钱与龄的画意笔风最有陈书之风,因此钱家待她比其他小辈更为放纵些,自幼得来的无数夸赞也让她比寻常女子更具配得之感。 心灵的挣脱,一定落后于外在物质条件。 一颗大胆的心灵不会在百般禁锢的环境下凭空长出来。 正如从生下来起便被锁在笼子里,再覆上黑布的鸟雀,并不会向往海阔天空,向往的前提是知晓,而它们甚至没有机会知晓海与天的存在,又何谈向往追逐。 天分性情亦不足以改变时下女子命运,环境远排在天分之前,发掘还是埋葬,皆要听环境号令。 但在发掘与埋葬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结果——先发掘它,再由环境来啮噬它。 在那种情况之下,天分往往会成为天谴。 …… 惊蛰,初候,桃始华。 一大早,春儿就在院门外洒了石灰糁,这是惊蛰的习俗,用来驱逐百虫。 橘子出入变得麻烦,总要跳过那一道道石灰,生怕沾到爪子上。 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春儿接下来大半日都没见着橘子。 不对……小姐也没见着! 忙着洒扫的春儿悚然一惊,提着扫帚四处寻找,未见贞仪。 去年裹足时寻人的情形,在王家又上演了一遍。 这回贞仪“藏”得似乎更隐秘了,眼见天色暗下,仍未能寻得找人,杨瑾娘想象着拍花子的将女儿带走的情形,只觉天要塌了。 此事惊动了客居王家的詹家父子,詹枚也跟着王元和淑仪一起找人,王家上下乱作一团。 最终是王元和詹枚在寄舫书屋中发现了贞仪。 他们白日里也曾经过此处,喊了没人应,便未有仔细探寻,此时天黑,见着书屋里萤萤亮着烛光,才入内查看。 书屋窗下,置一张书案,书案后的太师椅中是贞仪小小的背影。 窗外有风,她面前铺着纸,握笔正写字,橘子充当镇纸,泰山般牢牢压着纸张一角。 王元和詹枚推门进来,贞仪仍无察觉。 王元上前,只见二妹妹笔下抄写的竟皆是数字,一旁用罢的纸张已经摞成高高一沓。 王元伸手拿起二妹妹正抄的书,定睛一看,乃是梅文鼎的《历算》。 王元愕然——这不是他一看就困,一学便废的天书么!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王元忙胡乱地将书和贞仪抄写的算纸全搂起来,催促詹枚:“……快,快藏起来!别被瞧见了!” 也在怔神的詹枚下意识地问:“……家中不准习算学吗?” 王元:“父亲瞧见了又该打我了!” 风一吹,算纸散落得到处都是,王元到底没来得及全部藏起。 眼圈红透的杨瑾娘见着从椅子里滑下来的女儿,忽而怔住。 贞仪的衣袖挽起,头发有些散乱,脸颊上蹭着两块墨痕,看起来有些狼藉,唯有一双眼睛晶亮。 惊蛰至,百虫鸣,万物生。 南风从窗外灌进来,今春第一道闷雷滚滚而至。 那道雷似滚在杨瑾娘心头。 三太太和淑仪也很快到了,王锡瑞拿着贞仪写过的算纸,没急着打儿子,只赶忙示意二弟来看。 见大伯这样称奇,又听着什么“历算”之类,见大家的视线都在女儿身上,杨瑾娘莫名慌乱起来。 她突然上前,一把将贞仪拽过来。 “家中上下寻了你一整日……你却躲在此处写写画画,故作不闻不知!”杨瑾娘红着眼睛训斥女儿:“你说,你该不该罚!” 这几乎是杨瑾娘第一次这样动怒。 贞仪有些吓住了,抬头看着母亲,声音有些怯,却还是诚实地解释着:“阿娘,我不是故意的,不知何时天就黑了,我未曾听到有人喊……” 说着,认错将双手乖乖伸出:“阿娘,您别气,您打我吧,我再不会了。” 杨瑾娘看向那双伸出来的手,同样沾着墨痕,眼泪突然就滚下来:“再不会了?你哪里就真的知道错在了何处!并非只这一件事,让你缠足你也不肯……昨日才说要教你学女红,你今日偏躲在此处学这些看不懂的东西!满手满脸沾着墨,哪里有半分女子样!你已七岁了,日后要怎么办才好!” 杨瑾娘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她亦不愿这般失态,自觉羞愧难当,抓过女儿一只手,忍着泪往外走:“跟我回去,再不许来此处了!” 橘子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严重,忙跟上去,它有心想说东西都是它橘子写的,要杀要剐冲它来,和贞仪无关,奈何无人听信。 众人都从未见杨瑾娘这样过,淑仪和三太太跟上去劝说。 王锡琛也紧忙跟出去。 王锡瑞仍在书屋中,拿着那厚厚一沓算纸,神情复杂地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儿子,刚要说话时,王元已然认命地撂袍,端端正正地跪下,执礼叩首,向父亲惭愧请罪:“父亲什么都不必说了,儿无能,儿不孝,儿亦自觉无颜。” 王锡瑞气哼一声,将那一沓纸摔在儿子身上,一瘸一拐地离开。 王元松口气,自觉躲过一劫,还好他已熟练掌握滑跪大法,谁敢对他不客气,他便跪给谁看。 “走了!去看热闹!看这架势,势必又要升堂审二妹妹了!”王元跨出去,冲身后的詹枚说道。 詹枚正在弯腰捡那些算纸,待全部捡起来后,放到书案上,他拿那本《历算》妥善压好,关好窗,吹熄了灯,适才离开,跟上王家众人。 第九章 惊蛰(三) 贞仪被母亲抓着手腕离开了书屋,一路上贞仪都没敢说话,王元小声说:“瞧,二妹妹被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了……” 詹枚看过去,隐约觉得贞仪似乎是在走神……大约是还未能将脑子里的数字们给撵出去罢? 当事人贞仪不曾说话,橘子倒是喵喵呜呜说了一路,好似贞仪的辩护律师。 贞仪被带去了祖父祖母处,两位老人担心孙女,尚未能安歇。 杨瑾娘含着泪,将贞仪所为说了一通,让她向大父大母赔罪,说她不该让二老这般操心。 贞仪便跪了下去,向上首端正地行礼。 王者辅自然不会因此怪罪孙女,他只是问贞仪:“同祖父说说,为何想学历算?” 小小的女孩子跪在那里,不假思索地答:“喜欢。” “哦?”王者辅:“那为何会喜欢这般枯燥晦涩之物呢?” “大父,贞仪不觉枯燥。”女孩子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蓬乱,大大的眼睛认真无邪:“贞仪觉得此中神妙无穷。” 贞仪三岁开蒙,至今已四年,她总有许多问题要问,但真正能给她答案的人很少。 她喜欢文字诗词,此时虽然还表述不清缘故,但之后她渐长大,便知自己喜欢的是其中的道理,风光,情怀,文明,以及它的可抒发性。 而历算不同,它是冰凉的,公正的,恒常的,没有任何外力、情绪能够改变它的答案。它不供人抒发,它就在那里,由人去探索,运用。 贞仪便是被这份绝对恒常的公正所吸引,只是七岁的年纪还太过稚幼,尚无法清楚地剖析出这份心情。 贞仪起此意的源头,与半月前的上元节随园灯会有关。 那晚,贞仪曾目睹一众文人墨客围聚于月下天井旁,在庭院最中央竖起了一根长约五寸的木尺,待到子时一刻,根据观测月影移动长短,来判断今年的旱涝情况。 这是上元节的习俗之一,谓之“验水表”。 女眷们也去瞧了热闹,贞仪听母亲说,那是在卜测天意,向上天求问今年的降雨。 天意也可以被卜测吗? 回去的路上,贞仪问祖父。 祖父告诉她,这就要说到天象和算学了。 之后,贞仪便央着要学算学,王者辅便也依从教授,但直到此时,闻听“神妙无穷”四字,他才正视此事。 王者辅从椅中站起,神情惊喜动容:“……好一个妙无穷!确然!” “算之一学,可溯世间万物真理本相!” 老人将小小的女孩子从地上拉起来,眼中的喜爱更胜从前百千倍,仿佛看到了自己本已不抱希望的传承之道,末了喟叹出声:“我们德卿,果然是好孩子啊!” 见贞仪被肯定,橘子欣慰之余,又有些小小遗憾,若在现代,它一定给贞仪报上十个八个补习班,让她学个够。 王者辅颇有几分郑重地说,他要教贞仪学习历算。 王锡瑞便提议,让王元和王介也一同学习,还有客居的詹枚——詹枚是来金陵游学的,两家本为世交,詹父很希望儿子能够得到王者辅的指点。 詹枚还在因为那句“神妙无穷”而出神,王元已被这飞来横祸砸得眼前一阵发黑。 ——分明审得是二妹妹,怎么处刑的却成了他?恕他直言,这些聪明人能不能自己单独一个世道?倒是别来牵连他们这些废物啊呜呜呜! 杨瑾娘不明状况,愈发忐忑,但她不敢质疑反对公公的决定,只能试着询问弟妹。 三太太宽慰她,不妨碍什么,只当是提前学做账了,女子若要打理中馈,总要会看账本的。 杨瑾娘如此才算安心,平复了心情之后,不禁后悔自己在书屋中对女儿动怒之举。 回到院中后,贞仪已经很累了,洗澡时,趴在小浴桶边缘处便睡着了。 春儿笑着戳了戳贞仪圆嘟嘟的脸颊,将贞仪抱出来,擦干身体,穿上软和的中衣,塞进被窝里。 贞仪抱着被子呼呼大睡,橘子躺在她身边,也四仰八叉露出毛绒绒的肚子也睡得十分放肆——做镇纸也是个力气活来着。 杨瑾娘和丈夫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的睡颜,几分心软,几分自责,低声哽咽道:“今日在书屋里,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中了什么邪风一般,也不知吓着她没有……” “看这模样哪里就是吓着了。”王锡琛宽慰妻子一番,看着女儿,慢慢地道:“我还是第一次见父亲这样夸赞喜爱哪个孩子,若仪儿是个男子,定比我这个做父亲的强百倍……” 杨瑾娘垂首拭泪,声音低微:“是我这肚子不争气……” “瑾娘,我岂是这个意思?”王锡琛笑叹一口气,替妻子擦眼泪:“况且你我总归还会再有孩子的……” 他将妻子揽入怀中:“仪儿聪明好学不是坏事,日后恰可以让她来管教传授幼弟……” 杨瑾娘脸色微红,心间却突然莫名大定,仿佛终于为女儿的好学寻到了一个“正经体面”的用场。 听夫妻二人低语私房话,橘子觉得多少有些冒昧了,身子一翻,面向里侧,双腿伸过头顶,双手抱住双腿,猫头低埋,将自己蜷缩起来,继续睡觉。 贞仪学习历算引起的风波,在这个惊蛰节气中就此平息下来。 惊蛰宜避寒就暖,读书之余,老爷子偶尔带着孩子们在德风亭边晒太阳,有时也会打一套太极,橘子也跟着学了几招,打算回头找个狸猫来实战一下。 这一日,贞仪吃多了不克化,有些腹痛,王锡琛给女儿开了方子煎药,又另外拿白萝卜和红枣及山楂熬了水给女儿喝。 这水喝起来倒也有股清甜,贞仪便往小几上的小木碗中舀了几勺。 橘子轻盈地跳上去,舔了两口,也很喜欢,埋头认真喝起来。 王锡琛喜煮汤水来代替茶饮,一年四季乃至每个节气所煮之物都不相同,听父亲叮嘱饮食冷暖,贞仪乖巧坐在椅中,便问:“阿爹,为何人在不同的节气中,要吃不同的东西?” “你常看七十二物候集解,当知天地万物四季变化之道,殊不知人也是万物之一,自也在这变化之内。人之发肤骨骼经络亦会随节气变化,只是不比草木荣枯那般分明,故不易被察觉而已。” 王锡琛谈到这个总是很有兴致:“以饮食作息顺应天时变化,方为康健之道。” 橘子觉着锡琛若在现代,说不得便能做个养生博主。 上回橘子拉肚子,在这没有宠物医疗的大清朝,橘子本已想好要死哪儿了,却不料被王锡琛两副药救了回来。 那时,橘子便喵喵建议过——听猫的,改行做个郎中吧,别考科举了,没出路。 喝罢萝卜煮水的橘子甩了甩爪子,端坐小几上,舔起毛发。 贞仪好奇地问橘子,为何每次喝罢水都要抖一抖爪子,分明也不曾沾上水呀。 橘子“喵”一声,继续梳洗——这个问题,它也没法回答,就是想抖上那么几抖,猫做事哪有事事都有原因的?若有,那便不是猫了。 贞仪病好后,隐约觉得家中的气氛似乎有些变化。 父亲和大伯父总是愁眉低语,家中总是来一些着长衫的人,他们和大父揖礼作别时,多会摇头叹上一口气。 不过大父还和以往一样,一次送走了客人后,他回到书屋内,笑着和孩子们说,待到三日后,要带他们去看龙。 光明正大躺在书案上的橘子,对此言不屑一顾。 王者辅又补充着说——不是纸糊的龙,而是天上的龙。 橘子眼睛一圆,抬起头来——在哪儿?现在就带它去看! 第十章 春分(一) 即便橘子心急,然而王者辅口中的“天上之龙”,唯晚间可见。 王家庭院天井内,挂纸皮圆灯,铺黄竹软席,置小几蒲团,摆甜茶糕点,以及一碟小黄鱼干。 万事俱备,只等龙来。 王家的孩子们都在,此外还有詹枚。 贞仪坐在大姐姐身边,看着小几上的吃食,问:“龙也吃这些吗?” 听得这孩童稚言,大家都笑起来,淑仪拿帕子捏起一块点心送到贞仪嘴边,笑着说:“龙不吃,都给二妹妹腹中的馋虫吃!” 听说不是给龙的,橘子伸出一只爪子,搂了只小鱼干下来啃。 老爷子坐在一旁的摇椅中,悠哉哉地和孩子们说起“春龙节”的民俗传说。 二月二,龙抬头,民间谓之春龙节。 传说总是带有神话色彩,孩子们听得都很入神。 王者辅末了与孩子们道,这世间鬼神之说不可信,但这片土地上的诸多传说皆非空穴来风,其中自有祖先们源远流长的智慧显露,譬如这龙抬头的说法,在星象上便可以找到它的明确依据。 王者辅与孩子们说起二十八星宿。 “依照方位,二十八星宿分为东南西北四方位,是为‘四象’,每象分布七座星宿,东方七星宿即为苍龙……”王者辅手指星辰,耐心讲述着:“且看这东方星宿,这第一宿为角宿,乃是龙角;第二宿为亢宿,乃是龙之咽喉……最后的尾宿与箕宿则为龙尾。” 七宿成龙,二月二当晚,角宿自东方夜空缓缓升起探出,便是“龙抬头”。 “自今夜后,龙首探出的时辰每日皆会提早,这星移变动中自有其规律。” 老人的手指缓缓移动,贞仪和橘子的视线都跟着那根手指而动:“在这日日变动中,苍龙星宿之足迹,呈现为春日东升而出,夏日南移,秋日西落,冬日北藏……直到来年二月二,便会重新出现,正如今夜。” 贞仪出神地问:“大父……春生冬藏,这不正也是万物四时变化之道吗?” “对咯!”王者辅笑起来,点头称赞道:“天地万物万象相生相关,正是此理了!” 贞仪凝望着满天星斗,忽觉天地浩大却恒常,变化却有序,而此“序”奥妙,需要世人去探索,去丈量。 如何才能丈量?谁又能量天之高? 一瞬间贞仪自觉过于渺小,眼前这庞大的宇宙星辰将她笼罩包裹,令她目眩却又不禁神动。 大兄在吃茶,颇欠揍地逗弄橘子;二兄和詹枚低声交谈着什么,不时询问大父诗词文章;大姐姐说她要回去了,明日还要去闺塾上课……这些声音在贞仪耳中好似隔了一张膜,她都听得着,却都听不真切。 不多时,王介也回去了,他明日也有功课。 王元有些困倦了,起身向藤椅中的大父施礼。 詹枚见状便也起身,他是跟随王元和王介一同过来的,二人都离开了,他独自留下不妥。 然而刚走了两步的王元,却又突然转身回来了,拉着詹枚重新坐下:“……留二妹妹一人多孤单啊,你我今夜且舍命陪君子!” 贞仪要看“龙爪”出现,那要等到子时以后。 詹枚看着那小小背影,莫名觉得她一点也不孤单,甚至顾不上理会他们。 幸而王元的舍命陪君子也不过是个托辞,他只是突然想到,二弟回去歇息是为了明日的功课,那倘若他不回去的话,明日岂不便有正当理由睡懒觉不做功课了? 王元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这天才很快打起瞌睡。 贞仪熬至子时,眼皮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沉,尤其还有橘子那分外助眠的呼噜声。 贞仪到底靠着大兄,睡了过去。 詹枚见状,转身轻唤:“春儿姑娘……” 披着毯子的春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在詹枚的帮助下,春儿背起自家小姐。 贞仪迷迷瞪瞪地将眼睛睁开一点:“龙爪出来了吗?” 詹枚轻声答:“还不曾,待明日再看吧。” 贞仪应了声,接着听到大父的声音笑说:“小娃娃熬不住咯……带她回去睡罢。” 贞仪迷糊问:“大父为何不困。” 王元打着哈欠起来,声音含糊:“大父正是觉少的年纪……咱们是万万比不得的,按说五六十岁后分明才是科举的好年纪嘛,吾辈少年人正当睡觉时。” 王元困倦地摆摆手:“走了,回去睡觉……” 春儿背着贞仪,跟着王元一同离开。 贞仪伏在春儿背上,半梦半醒地保证:“春儿……我已七岁了,今日之后,再不能让你背了。” 春儿心底一暖:“春儿有得是力气,能背小姐一辈子咧。” 七岁的孩子已经有了分量,七岁的猫咪——当然,橘子一直习惯使用现代的周岁,按周岁来,它今年六岁,六岁的猫咪体重也是不可小觑的,尤其是橘子这种颜色的。 詹枚将橘子抱起在怀中的那一刻,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多少小瞧猫了。 睡得正香的橘子也由詹枚抱着,有人类愿意侍奉,橘子也不客气——况且它只是省了力气,而对方却获得了抱猫的机会,有猫抱,那是他祖坟冒青烟了。 橘子倒是很喜欢这个小少年身上的气味,淡淡的木质香气,质朴,清新,干净……经常玩木头的都知道,那得是顶好的木头才能有的木香。 橘子心想,那一百零八棵干爹,果然不白认呢。 不久之后,橘子在另一位来家中拜访的少年郎身上,嗅到了一股淡淡梨花香混着书墨香,也怪好闻的。 近日贞仪读诗,读到:“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伴着读诗声,李白此诗中的“春分”时节到了。 春分中的“分”之一字,是为昼夜平分之意,这一日天地昼夜阴阳各半。且至此春季三月过半,此时节平分了春季,谓之春分也。 草长莺飞,杨柳青青。 明媚的春阳下,贞仪被大兄拉着躲在假山后,橘子和王介也在,三人一猫正在偷望德风亭。 亭中有来客,乃是一对气质不俗的父子,父亲三四十岁的模样,其子乃十五六七的少年郎,气质翩翩,肤白身长,面庞如玉。 王元猫着腰偷瞧那少年,小声评价道:“皮囊生得不错……都可同我较量一二了。” “……”王介与贞仪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评价大兄的评价。 第十一章 春分(二) 德风亭不远处,寄舫书屋内,临窗处侧坐着一道身影,正是淑仪。 大太太,三太太以及杨瑾娘也都在,她们不时望向亭中的少年,轻声说些什么,淑仪时而畏羞地低下头,却又不敢让仪态有失。 再三犹豫,淑仪鼓起天大的勇气,悄悄转头,隔着半开的雕花窗,望向德风亭中。 和风习习,杨柳依依。 恰是淑仪望去的这一眼,那亭中的少年人也转头望了过来,四目在深春中相遇,二人都愣了一下。 春分,初候,元鸟至。 元鸟,燕也。 一只燕子飞来,穿过二人的视线交汇处,如春日里的雷光划过,叫人骤然醒了神,忙都收回视线。 不多时,淑仪跟着母亲和两位伯娘从书屋中行出,遥遥地,向德风亭的方向无声福身一礼。 那少年和他的父亲立即抬手还礼。 少年施礼间,远远看到女孩子藕色的裙摆,边沿处绣着清雅的兰花,行走间仿有花香,倒不知那花香是真是幻了。 待淑仪同母亲走远,少年才慢慢直起身。 大太太一行人经过假山旁,瞧见了躲在后面的王元几人。 大太太瞧见儿子,虽未有出声发作,但眼中已然狠骂了一顿,回头看了眼德风亭,忙抬手驱赶——让客人瞧见了像什么话呀! 王元撇撇嘴,很觉委屈,小声嘟囔:“若非父亲不准我近前,我何至于偷看啊。” 想他也是仪表堂堂,偏父亲觉得他拿不出手,生怕他毁坏家门形象。 被驱赶的王元只能领着弟弟妹妹离开,横竖看也看完了。 橘子却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跑去。 贞仪小声急喊:“橘子!” 橘子改跑为走,慢悠悠地抬起毛茸茸的尾巴,优雅地走进了德风亭。 它又不像王元那样拿不出手。 它可是猫。 家中有猫,是会让人高看一眼的——在现代就是这样的。 但橘子做的事却让人不太能高看一眼,它优雅地走过去后,来到那少年人身边,抬头嗅了嗅他的衣袍,而后又低头认真去闻他的鞋靴。 少年人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王锡琛怕惊扰到客人,抬手将橘子驱赶。 相看大师橘子跳出亭子,飞快地跟上贞仪。 橘子不讨厌那个少年,对猫来说,不讨厌已是很高的评价了。 但橘子讨厌数日后登门的那位老太太,那是少年人的祖母。 那位小老太太只差将淑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待淑仪到她跟前行礼时,她握住淑仪两只手,轻轻拍了拍,视线先看罢淑仪的耳垂,再看颧骨、鼻唇,末了落在淑仪裙摆下的双足上,于是眉开眼笑,满口称赞着。 虽是称赞,但橘子听来很是厌烦,但在场的大家都跟着露出笑意,包括淑仪,低头含羞一笑,像是得到了最光彩的认可。 杨瑾娘看向站在董老太太身边的贞仪,眼底现出一丝惆怅。 客人走后,董老太太与三儿媳妇说:“温家倒也很好,女子低嫁不是坏事,最要紧的是日后能够敬重淑仪……他们爷们儿都说,那温家的哥儿,是个很不错的苗子。” 温家固然也是做官的,那少年人温以衡的父亲,乃是金陵城江宁县的县令,但本家清贫单薄,是初入官场不久的人家。 相比之下,王者辅曾官居府尹,数十载间,家中门第已养出书香底蕴,而淑仪的父亲也任着县令之职,若非王者辅被罢官,这门亲事是决计不会考虑的。 三太太哪里不知这已是极好的选择,三房虽非老太太亲出,但婆母的话中并无私心,都是很切实的。 董老太太也不过分做主,她道:“清明将至,老三恰也要回来了……到时让他过过眼,终究是要你们夫妻自个儿拿主意的。” 三太太恭顺地点头应下。 隔了五六日,温家父子再登门,这次很正式地备了礼,温父笑说是带儿子来向王公请教学问的。 温父与王锡瑞交往数年,这门亲事便是从这里牵的线。 午时,王家留温家父子用了饭,饭后,温父和王家父子三人以及詹父吃茶说话,温以衡被王元拉着去园子里赏花,王介和詹枚也随同。 同金陵官宦人家相比,王家的园子不算大,但被王锡琛打理得井井有条,花草菜蔬兼有,多数都可入药。 几人闲逛说话间,恰遇到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带着二妹妹折柳枝编花环的淑仪。 见着温以衡,淑仪忙将编到一半的柳枝塞给二妹妹,匆匆起身整理衣裙,几分紧张地福身行礼。 待抬起头时,却见大兄一手拽着弟弟王介,一手拉着詹枚飞快地走开了,只留了个温以衡几分局促地站在那里还礼。 温以衡和淑仪的亲事几乎是板上钉钉了,但至此,二人还从未真正说过一句话。 离经叛道的王元觉得这简直没道理,他在外头走动,常见那些满族女子出入街巷茶馆,从不避人也不裹足,偏他们汉人女子终日关在家中,好些人成亲当晚才能看清丈夫是圆是扁,这实在比他做的诗还要诡异。 到底是温以衡又走近了些,向淑仪再行了一礼。 橘子爬到柳树上打盹儿,贞仪抱着柳枝坐在石头上,一猫一人好奇地看着并肩站在池边说话,却都不敢看对方的两个人。 知晓淑仪也读诗,为缓解紧张,温以衡便想着念一首恰合时节景色的诗给她听:“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听到这里,淑仪忽而瞪大眼睛,羞愤地转头,红着脸“呸”了一声,恼得转身便走。 少年回过神来,顿时也大感羞臊,手足无措:“我……这……” 淑仪幸而也没走远,到底也不好丢下二妹妹,她站回到石头旁,揪着垂下的柳条,脸红得好似要滴血。 温以衡也不敢贸然跟过去,唯恐再惹恼了她,大声声张也有失体面,急忙间,唯有冲贞仪招手。 贞仪从石头上滑下来,走到他面前。 温以衡弯身向面前的小小女孩作揖施礼,求她从中传话,末了,与贞仪道:“还望王家二妹妹回头勿要与他人声张。” “嗯!”贞仪点头,来到淑仪身边,认真传话:“大姐姐,温家公子说,他并非有意,想求你宽宥,要打要罚怎样都好,只求你别气恼。” 淑仪的脸却更红了些,小声道:“你去回他,便说,我不气了……只是他日后说话还是多留意些,免得平白惹恼了旁人,也显得自个儿孟浪。” 言毕,交待贞仪一句,这话勿要与他人声张。 贞仪应下,不多时,又折返回来,与大姐姐道:“大姐姐,他说多谢大姐姐提醒,往后必当三思百思而言,再不会有下次了。” 淑仪微转头去看,温以衡见她看来,连忙诚意施礼致歉。 淑仪已半点不恼了,慢慢揪撕着手中柳叶,轻声说:“二妹妹,你去告诉他,实则我也喜欢杜子美的诗……” 片刻,贞仪再折返:“大姐姐,他说他有杜甫诗集,大姐姐喜欢,他可相赠。” 淑仪轻斥:“哪里就好急着相赠了……只怕落人话柄,瞧,方才才说罢,他怎又失言了。” 贞仪传达罢,温以衡再致歉。 橘子蹲在树干上,脑袋随着跑来跑去的贞仪而动,听着温以衡和淑仪你一句我一句,又见贞仪一身绿裙,橘子只觉贞仪活像是微信成精了。 春风吹拂杨柳,橘子打了个哈欠。 接下来的日子里,淑仪多数时间呆在闺房中做女红,贞仪去看过几回,只见大姐姐所绣之物多鲜亮,丝线色彩明媚,同这个春日十分相宜。 待得春分末尾时,淑仪的父亲,王锡璞回来了。 王元同贞仪说,他掐指一算,家里头很快就要有喜事了。 第十二章 春分(三) 事实证明,王元的“掐算”却并不灵验。 王锡璞回来之前,詹家父子动身离开了金陵,归返祭祖而去。 离开前,詹父向王家人辞行,与王者辅再三道谢。他携子游学至金陵,得王者辅指点学问,又在王家客居月余,他很觉叨扰,再三邀王家人来日必要去往宣城家中作客。 此外,詹父托王锡琛兄弟代他向王锡璞赔一句不是,贤弟归家在即,他却在此时离开,是他的失礼与不是,只是清明在即,家中来信催促,实不能再耽搁了。 这边,詹父和王家父子辞别,另一边,詹枚得了准允之后,跑去了寄舫书屋。 书屋内,王元在拄腮看书,王介在握笔习字,詹枚虚叩了叩开着的门,王介抬头看过来,喊了一声,詹枚这才进去。 詹枚走近了才发现,看似睁着眼睛拄腮看书的王元实则在梦周公,却是拿笔在眼皮上画了双眼睛。 这是王元拿来糊弄书屋外守着的监工小厮的,但詹枚觉得很无必要,他方才进来前,只见那小厮正靠着廊柱打瞌睡,倒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了。 听闻詹枚竟是辞别而来,王介唤醒了大兄。 詹枚与九岁的王介同龄,但王元倒也喜欢这位小友。在王元看来,詹枚比寻常孩童沉稳早慧,做事认真,却胜在为人并不死板,或是跟随父亲四处游学的缘故,他身上从无拘束紧绷之感。王元时常在自己的好友面前打趣詹枚的十八位干爹,每每大家哄笑时,詹枚亦从不羞恼局促。 王介就更不必提了,他是大兄口中的啃书精,但这般年纪的孩子,再怎么用功读书也还是个孩子。詹枚来后,有同年人陪他一同进学,实在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且詹枚游学经过许多地方,口中总有新鲜事。相处之下,王介与他十分投机。 相比于大兄万事不挂心的洒脱,王介心中不舍,眼里冒出泪花。 詹枚好一阵宽慰他,并约定日后还会再来,二人为此认真拉了钩。 这时,詹枚才问:“怎不见二妹妹?” 往日这般时辰,贞仪多是在书屋里待着的。 今日的贞仪,却是一大早去了隔壁钱家。 钱与龄让人送了帖子,请淑仪和贞仪来家中说话,当然,橘子也被一同邀请了。 钱与龄的闺房中,三个女孩子围着月桌吃茶说话,淑仪是带着绣绷子来的,钱与龄探头倾身去瞧,笑问她:“这是在绣嫁妆了罢?” 淑仪立时羞了个大红脸,嗔道:“……你这人,不是你说让我上门指点女红?我真心与你做师父来了,反遭你这样奚落……且看下回谁还敢教你不敢。” 钱与龄哎呀一声:“我若不这样说,怎请得出你这深门闺秀来?” 淑仪又瞋她一眼,重新捏了针:“爱学不学……” “我叫你来,本是与你透露消息来了。”钱与龄佯装漫不经心地说:“那个温以衡啊,我向家中几个哥哥都打听过了,听说他啊,可是个……” 淑仪不自觉停了下手中的动作,却迟迟听不着下文,扭脸一瞧,只见钱与龄正拿点心喂到贞仪嘴边:“贞仪,尝尝这个。” 而后又弯腰将橘子一把捞入怀中,称赞橘子又壮实了。 淑仪心中恼她故意拿话吊着自己,却又不好意思追问,直到对上钱与龄忍笑看来的眼睛,淑仪才终于抬手去拍好友的肩:“……便说你是个坏心的!” 二人笑闹一阵,淑仪去挠钱与龄的腰肋,后者笑得眼泪都要飞出来,求饶道:“好了好了……我说便是了,不打趣你了!” 淑仪这才收住手,重新拿起绣绷子和针线。 王、温两家议亲之事在相熟的人家之间已然不是秘密,温家老太太对淑仪赞不绝口,众人大多已默认,待王锡璞回来后,这桩亲事便该定下了。 “他家中情况你必然都清楚了,只他母亲身子不好,大小事还是他大母在过问……”钱与龄:“都说他是个心实之人,学问做得也用功,且极擅丹青,我二兄给我瞧了他的笔墨,倒的确不是俗气之流。” 钱家是真正的丹青之家,能得钱与龄这样称赞,可见的确不俗。 淑仪嘴角微微翘起,手下穿针引线,只说:“心实倒是真的……” 钱与龄眨了眨眼睛,凑近些问:“怎么个心实法儿?” 淑仪没理会她,她便去问贞仪。 贞仪刚要说话,忽被大姐姐塞了点心到嘴巴里:“二妹妹,莫与她浑说!” “那橘子来说!”钱与龄将橘子放在腿上,拉起橘子两只前爪:“快,橘子来与我说说……” 三人一猫笑笑闹闹着,直至接近正午,三太太使人来催,淑仪才带着妹妹回去。 回到家中,行至一座月亮门前,恰遇王锡琛兄弟二人送詹家父子出门。 瞧见贞仪,詹枚眼睛微亮:“二妹妹。” 淑仪向詹父福身行礼后,先行离开,詹枚与贞仪正式告了别。 他与贞仪说,若贞仪日后去宣城,他要带贞仪去哪些地方,吃哪些吃食……又说起贞仪的算学,很是称赞一番,并道自己也会认真学习算学。 这话莫名激起贞仪的好胜心,她说:“那到时便让大父出题,咱们比一比谁算得更快更好!” 詹枚笑着点头。 最后,詹枚认真地问贞仪:“二妹妹,下回再见时,你会记得我吧?” 时有风起,月亮门旁,两株杏花树摇落一地雪白,小少年眼神清亮坦荡,稚气未除的脸颊斯文干净,周身已见小小君子端方之风。 “当然。”贞仪点头,答得十分干脆:“大父说,我的记性,一等一的好。” 詹枚这才放心一笑。 他继而蹲身下去,也与橘子告别,也认真问橘子:“橘子,下回再见时,你也会记得我吧?” 杏花雪中,橘子将脑袋凑近,嗅了嗅小小少年。 詹枚忙将衣袖抬起,凑得更近些,好让橘子认真地闻,好将他记清楚些。 詹家父子离开金陵的第三日,王锡璞回到了家中。 王锡璞是个十分沉着的人,话很少,眉宇间总透着疲色,仿佛心事重重,橘子觉得这也正常,很符合它对久经职场的打工人的刻板印象。 直到提到淑仪的亲事时,王锡璞依旧沉默的模样,橘子不免觉得他这个县令老爷好像有点装了。 但不久后橘子即发现,王锡璞心里是真有事,且是大事。 这一日,老爷子和三个儿子在书房中议事,直到用午食都没见有人出来,橘子看在眼中,心中很觉震动,吃饭这样的头等大事都顾不得了,那得了出了怎样的大事? 此外,橘子还留意到,王锡琛这个节气养生博主,竟连日常的养生汤都搁置了。 这在橘子看来,简直意味着天都要塌了——要知道,就连秋闱落榜日,唉声叹气的王锡琛都会敬业地走进茶房,熬上一罐汤,添上两味疏肝解郁的药材,坐在院中喝上三碗。 一日,在王家父子再次关起门来议事时,操心的橘子悄悄跳上窗台,偷听他们的谈话。 但橘子错估了自己的份量,一个不小心,不堪重负的窗子被橘子倚开了来,随着“吱呀——”一声长响,王家父子四人齐齐看来,橘子尽量坐得端正体面,一动一动地接受着八只眼睛的注视,片刻后,默默跳下窗台。 直到又隔了三日,王者辅召集了家中儿孙过去说话,橘子便终于有机会跟在贞仪身后,光明正大地前去旁听。 第十三章 清明(一) 但让橘子倍感郁闷的是,让大家前来议事的老爷子说了好半天,也没说到正事上去。 王者辅先是交待三子,往后要相互扶持,好生侍奉母亲。 而后又分开叮嘱,让长子照料家中,多多留心孩子们的进学之事。让次子专心备考,若还是屡试不中,也不必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另谋出路或许也不是坏事。 末了,又与王锡璞传授了为官之道。 董老太太原想阻止丈夫,毕竟他自己这官都做得稀烂,可谓条条大道通阴沟—— 但老太太转念一想,反面经验也是经验,且由他传授吧。 这为官之道传授到最后,王者辅着重叮嘱四字:“守住本心。” 王锡璞郑重应下:“儿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王者辅继而交待起了孙儿们。 看向长孙王元时,老爷子给的建议十分简洁:“今年既有十七了,也该准备成家之事了。” 这话连橘子都听懂了——王元是指望不上了,建议抓紧生些新的小王元来养。 王锡瑞惭愧地点点头,传宗接代是他这儿子唯一的用途了,是该尽早用起来。 “老三不常归家,王介的学业,你兄弟二人要多操心着。”王者辅与长子和次子说着,最后视线落在长子身上:“之后便让王介去你那私塾中读书,此外,我已托付袁公另在金陵城中寻了两位先生加以指点,每旬可带去登门请教。” 王锡璞心知父亲是为儿子费心了,忙与王介道:“还不快谢过大父。” 王介忙向大父施礼。 王者辅摆摆手示意不必,继而看向淑仪:“淑仪是个好孩子,只是太懂事了些……” 淑仪微微一怔,未能很好地理解大父的意思,但她向来不会多问什么,只是垂首恭听,而后微微福身一礼。 最后,王者辅才笑着向最小的贞仪招手。 贞仪来到祖父面前,祖父摸了摸她的脑袋,眼底无限喜爱:“大父近日事忙,未曾过问德卿的功课,可落下什么没有?” 贞仪仰着头,亮晶晶的眼睛里俱是孩童的认真:“贞仪每日都在习字算数,未曾落下,大父不信,可以随意考问。” “大父怎会不信我们德卿!”王者辅笑起来,刮了刮孩童圆钝的鼻头,连声称好:“德卿肯这样用功,何事不能成?” 老人眼底有着希冀期待,也藏下一丝隐晦的忧虑。 但看着眼前的小小孩童,他终究是道:“老二,之后便由你来教授德卿功课。书屋的门不许再时时上锁,孩子们何时想要读书,便何时去读。” 说罢这一切之后,王者辅便自椅上起了身,笑着道:“好了,我也该出门去了。” 橘子疑惑歪头:“?” 正事呢? 它好奇担心了许多天的正事呢? 橘子下意识地看向家中最多愁善感,最藏不住事的人—— 果然,杨瑾娘已偏过了头去,拿帕子擦起了眼泪。 贞仪似有所察,忽然抓住祖父衣袖:“大父要出门很久吗?何时回来?” 王者辅:“安心做功课,回头我是要考问的,倘若答错,要打手心。” 贞仪听得手一缩,她没被打过手心,但大兄被打过,吱哇乱叫,惨极了。 小孩子很快被分散了注意力,王家三兄弟已跟着老爷子往外走。 老太太静静坐在原处,同儿媳们说:“都各自回去吧。” 三太太压下泪意:“我们再陪一陪母亲……” 几个儿媳都围向老太太,淑仪也给祖母倒茶。 贞仪的视线忽然落在了门后的鱼竿上。 贞仪拿起鱼竿,忽然跑了出去。 大父好像要出门很久,怎能不带上最心爱的鱼竿呢,大父忘带鱼竿了,她要给大父送去! 天边滚来了一阵雷声。 贞仪拿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鱼竿在前面跑,橘子在后面追。 追出大门外,贞仪却见门前站着两名官差,大父手上脚上已被缠上了沉重生锈的锁链。 三叔在向官差揖礼托付,大伯将一只银袋双手奉上,父亲正含泪与大父作别:“父亲请务必保重……” 贞仪呆住了,她上回见官差这样抓人,是九英姐姐家中遭了贼,那贼被堵在柴房里,钱家的下人报了官,便有这样的官差拿这样的锁链带走了贼人。 “大父才不是贼!” 贞仪义正词严大喊一声,跑上前去,却被父亲拦下:“贞儿,休得胡闹冲撞……” 贞仪急得要哭了,只得一遍遍喊着:“大父,大父!” 看着那小小的孩童手中长长的鱼竿,王者辅的眼眶也骤然一酸,却依旧含笑向孙女道:“莫怕,祖父不过是要出门一段时日……” 一番安抚罢,老人向孙女慈爱地摆手:“回去吧,德卿听话。” 随着老人摆手,锁链哗哗。 风吹得树叶哗哗,贞仪的眼泪也哗哗。 看着那头发花白的老人,橘子也忍不住想要眼泪汪汪,离了老王头,谁还给它钓鱼吃? 王元,淑仪,春儿,杨瑾娘也都先后追了出来。 贞仪被围着劝着,也被哄住了,未有再坚持要留下大父,她所能做的最任性的举动,是向大父讨要一个名为“大父一定回来”的拉勾。 老人笑着弯下腰,锁着沉重铁链的手抬起,和那只稚嫩柔软的小手认认真真地拉了勾。 王者辅很快被请上了囚车,那两名官差还算客气。 囚车渐远去,濛濛雨雾漂浮。 贞仪忽想起,数日前,大父教她读清明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她问:【大父,断魂何意?】 此刻,年幼的贞仪抱着鱼竿,站在雨雾中,看着垂泪无声目送的家人们,方才隐约意会到了诗中之意。 数日雨水未休,王家上下一片沉寂。 待天色放晴后,橘子连日早出晚归,在密谋着一件大事。 橘子认定,王者辅欺骗了贞仪,他上了那囚车,便不可能再回得来,而是要被杀头的——电视机里,就是这样演的! 好在电视机里还提供了活命的好办法——蒙面,劫囚。 橘子已经去金陵城的刑场踩过了点。 但劫囚这种事,远不是它一个猫能完成的,它需要一些同伙。 深夜,王家后河边,一只又一只花色不一的猫咪从草丛中钻了出来。 它们都曾吃过王者辅的鱼,橘子向它们发出了召集令——恩人有难,江湖救急。 那只奶牛猫也来了,它一贯是遵纪守法维护治安的好法官,但它宣布:王者辅是好人,他是被冤枉的! 越来越多的猫咪被动员进来,一场劫囚计划正在酝酿。 但酝酿到一半时,城外有猫咪来报,说是当天便有猫亲眼见到王者辅被押出了金陵城。 原来不是要在金陵城中杀头,而是要流放到北方戍边。 现下去追,已是来不及了。 雄赳赳的橘子突然颓然下来,但也松了口气,老王头好歹是不用掉脑袋了。 橘子未敢颓然太久,毕竟它还有贞仪需要照看安抚。 贞仪很让橘子省心,没有哭闹也不再惊惶,开始每日照常去书屋习字读书。 贞仪曾听大伯父教导大兄说,读书才有出路。 贞仪还曾听祖父说,旁人给不了的答案,俱在书中。书中藏有世间一切真理,而其中“全真者”又数算学是也。 贞仪想要出路,想要得到答案,她想知道大父为何被锁拿而去,更想知道如何才能让大父早日归家。 于是她用心进学,更胜从前。 这落在橘子眼中,简直是天生读书圣体小女孩。 春去秋来,寄舫书屋外的枣树成熟了,橘子爬到树上,打落一颗颗青红枣子,贞仪和春儿仰着头,托着衣衫在下面接着。 这个秋日,王家终于有了个好消息,杨瑾娘有孕了。 大家都很高兴,贞仪也不例外,她开始准备做一位像大姐姐那样称职的好阿姊,这个过程让贞仪很兴奋。 随着杨瑾娘的肚子渐渐大起来,贞仪也学着像大人们那样,小心地照顾阿娘,扶阿娘下石阶,帮阿娘吹凉滚烫的热汤。 来到来年清明,一日晚间,洗漱后的贞仪和橘子一同趴在床榻上,翻开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停留在清明节气那一页,细细读着。 又一年清明,大父离家已足足一载了,至今却未有消息。 贞仪一手按书,一手托腮,因思念而安静下来。 橘子一只耳朵往后压了压,不知听着了什么动静,突然警惕起来。 再片刻,赵妈妈急声大喊:“太太要生了!春儿,快,快去黄家巷请稳婆来!” “诶!”院中的春儿慌忙放下木盆,边走边将手上的水在衣裙上匆匆蹭干净,顾不得放下挽起的衣袖,拔腿就往外跑去。 橘子和贞仪也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很快,大太太和三太太都来了,大太太抱着贞仪往外走,三太太进了产房帮忙,卢妈妈宽慰王锡琛:“二爷放心,女子第二胎通常会更加顺当!最迟一个时辰内,二奶奶保管给咱王家添上个小公子,定比二小姐还要俊气聪慧哩!” 然而一个时辰后,杨瑾娘仍未能顺利生产。 卢妈妈未再一味说吉利话,也进了产房打下手。 又过一个时辰,产房里妇人们的声音逐渐有些慌乱了。 再一个时辰过去,对面屋子里,被大太太搂在怀中坐在床上,却始终睁大眼睛毫无睡意的贞仪没再听到母亲那嘶声力竭的喊叫,这才敢问:“大伯母,阿娘好了吗?” 大太太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向贞仪温声说了一句“在床上等着,哪儿也别去”,便匆匆忙也去了产房。 第十四章 清明(二) 橘子见过猫下崽,却未曾见过人生孩子,这还是头一回。 起初听杨瑾娘叫得凄厉可怜,橘子很着急,便跑进了产房里。 眼见杨瑾娘迟迟生不下来,橘子觉得这必须要去医院才行,可是这里没有生孩子的医院,能指望的只有那个接生婆子。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接生婆的脸色却与这天色背道而驰,逐渐变得凝重。 杨瑾娘被折腾了一整夜,时卧,时坐,时立,各种产姿都试遍了,参汤也喝了,房内到处都是血,唯独被赵妈妈和卢妈妈架着半屈着身无力站在产凳上的杨瑾娘面如金纸,任凭汗水怎样反复冲洗,也冲不出半点血色来。 接生婆半蹲在杨瑾娘身前,终于见得那血淋淋的产户中有了动静。 这好不容易盼来的动静,却让接生婆彻底变了脸色。 橘子也看到了。 那里钻出了一只细弱的小手,悬垂在杨瑾娘鲜血淋漓的下身,细细手指蠕动抓握着。 接生婆猛然站起身往外走:“让家中能做主的人来……” “保大还是保小,要快些做决定……再迟些,都要保不住了!” 一直等在外堂的王锡琛面色顿时惨白。 那经验老道的接生婆顿了顿,如实与他说:“十之八九是个公子……” 王锡琛眼睛一颤,顾不得什么忌讳,闯进了产房里,一眼便看到了如一块被脏水浸湿的旧布一般的妻子。 杨瑾娘被扶回到了床上,躺在那里,眼神疲惫涣散。 “要小的……”她看到丈夫走过来,声音虚弱沙哑地说:“二爷,要小的。” 王锡琛眼里冒出泪光,紧紧攥着妻子的手不敢放。 屋子里其他人也都一脸不忍,欲言又止。 直到一道老人的声音响起:“没有保大保小这个说法。” 王锡琛回头,只见是母亲也来了。 董老太太语气干脆:“没能生下来的玩意儿,还算不得人,没道理为了个玩意儿,赔上一条人命——王家没有这样草菅人命的规矩!” 王锡琛闻言再无犹疑,含泪果断道:“听母亲的,保大!” 他不顾还在摇头的妻子,郑重向接生婆行礼:“求务必保下我妻瑾娘!” 接生婆一声叹息,便让众人都出去了,只留了个打下手的赵妈妈。 橘子还在守着,这是贞仪的妈妈,它得替贞仪守着。 橘子也曾在电视里听过保大保小的说法,它之前并不知是怎么个保法儿,今日才知。 接生婆一手拿着剪刀,一手往杨瑾娘下身里掏去,口中喃喃道:“你没这福分,且走吧……下回将路看仔细了再来!” 杨瑾娘哭着想要挣扎,但她已没了力气,只能被赵妈妈按在床上。 橘子清楚地看到,那探出来的胎儿的手起初还在动,很快却变成了一堆碎肉,随着稳婆的手往里掏去,好像还有闷沉的哭声。 越来越多的碎肉被掏出来,杨瑾娘的脸逐渐麻木,似乎也感受不到痛意,直到身躯微微一颤,下身滑出一大滩浑浊的血肉血水,她的腹部迅速瘪了下去。 橘子看到,稳婆剪断了什么,处理一番后,将那一大滩血肉又塞回杨瑾娘的肚子里。 赵妈妈端着那盆碎肉往外走,王锡琛看了一眼,别回头去,含着泪险些呕出来,如何也不敢再看第二眼:“去埋了吧……” 他脚步虚浮地走进屋子里,来到床榻边。 “二爷,你告诉我……”杨瑾娘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声音也透着空洞:“是男孩,还是女孩?” 王锡琛攥住她一只手,哑声说:“是……是个女孩,我看到了。” 杨瑾娘眼睛一颤,终于滚出眼泪,却好似如释重负,呜咽道:“我和她没缘分……” 片刻,她转过头来,同丈夫说:“等我身子养好……咱们再生一个,总能有的。” 自认胆大包天的橘子,这一瞬忽然感到恐怖。 杨瑾娘虚弱的脸上有感激有惭愧有自责,可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人,她竟唯独没有半点后怕的样子。 橘子突然有些讨厌杨瑾娘了。 橘子转身跑掉了。 不多时,贞仪跑了进来。 春儿跟进来,眼睛也是红肿的:“小姐一夜没睡,我实在拦不住了……” “快出去……”杨瑾娘的声音已微弱到开始涣散:“不吉利……” “阿娘,我不怕!”贞仪终于哭出来,抱住阿娘的肩:“我要守着阿娘!哪儿也不去了!” 接下来几日,贞仪总睡不安稳,常发噩梦,夜中突然惊醒,便要跑去阿娘房中,去看看阿娘还在不在。 更麻烦的是,橘子丢了。 家中近日忙乱,春儿也顾不上细细去找,往常橘子也经常溜出去,却至多不会超过两日,可这都第五天了。 贞仪到处找,到处喊,却始终没能找到橘子。 日西沉,星渐密。 橘子走在后河边,不断有相熟的猫咪向它打招呼,但橘子皆不理会。 橘子毛茸茸的尾巴低垂着,它走过河边,又来到一条巷子里,几个跳跃,窜到了屋脊上,蹲坐在上面发呆。 它好像不是真的讨厌杨瑾娘,它是讨厌这个地方,它想回家了。 但要怎么回去呢?橘子仔细回想,它来到这里,是因为和那只外来户狸花猫打架时,不慎从高处摔落,摔到了这里来。 橘子纵身一跃,从屋脊上跳下。 可是到半空中,它又本能地抓墙缓冲,而后稳稳落地,毫毛未损。 橘子叹气,无可否认,它真是一只很有本领的大猫。 大猫橘子坐在原处发了会儿呆,忽然听得这户人家有孩童夜啼,似乎是做了噩梦,大人温声拍哄着。 贞仪也会做噩梦吧? 家里这样乱,谁来哄贞仪呢? 橘子忽然起身,四条腿哒哒哒捯饬得越来越快,飞奔回了王家。 橘子轻车熟路地回到二房小院中,将贞仪的屋门推开一条细缝,灵活地钻了进去。 贞仪睡着了,春儿正在隔壁房中和赵妈妈一起照料杨瑾娘。 大约是怕贞仪发噩梦醒来后害怕,春儿在屋子里留了一盏灯。 橘子跳上床,见贞仪睡得还算安稳,这才放心。 橘子盯着睡梦中的贞仪,忽然想,贞仪长大后,也会变成杨瑾娘吗? 橘子不想那样,它很担心贞仪的将来,它也不知道史书上贞仪的结局是怎样的。 橘子不喜欢这里,但它很喜欢贞仪,它思来想去,还是不舍得把贞仪一个人留在这儿。 它想陪伴保护这个小孩。 橘子伸出一只前爪,拿肉垫轻轻按在贞仪额头,如同结下最忠诚的契约。 凉凉软软的触感让贞仪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 橘子还没来得及收回作案的前爪,就被贞仪一把搂住,又狠狠地蹭了蹭。 失而复得,贞仪开心极了。 她赤足下床,给橘子的小碗里换上干净的水,又取了鱼干来,小心地撕碎放进另一只并排摆放的小碗里。 橘子跳上小桌吃饭,贞仪爬上椅子,蹲在椅中,披着头发,抱着膝盖,看着橘子吃饭喝水。 橘子吃饱喝足,舔了舔毛发,大摇大摆地跳上贞仪的床。 贞仪忙跟上,紧挨着橘子躺下,给橘子盖上小毯子之后,拿一只手握住橘子一只爪子,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橘子打了个呵欠——看吧,它就说,猫对人类来说是很重要的,真是没办法。 接下来的几个月,杨瑾娘大多时间都在卧床休养,贞仪很少去书屋,大多时间里只在阿娘房中习字算数。 王锡琛也很少外出,专心照料妻子的饮食用药,顺带着指点女儿功课。 这一日,王锡琛从外面回来,脸上有久违的安心笑意,他手中拿着两封信,一封已经打开过,是来自吉林的:“父亲让人捎了信回来,去年十月已抵达戍边处……” 吉林苦寒,历来死在流放路上的人不在少数,幸而王者辅于去岁清明时动身,恰避开了寒冬赶路。 杨瑾娘很松一口气,贞仪也很雀跃。 王锡琛将另一封信交给妻子:“瑾娘,我先去母亲那里,晚些再帮你读信。” 杨瑾娘点头催促:“快去,你该先去母亲处的……快些去吧。” 贞仪想跟父亲一起,却还是留下了。 杨瑾娘笑着说:“想去便去,听一听你大父的消息。” “我留下陪阿娘。”贞仪向来很有主见:“等阿爹回来再问……阿娘,我来给您读信吧!” 贞仪今年满八岁,数百个常用字已经认得很熟了。 见女儿乖巧体贴的模样,杨瑾娘欣慰点头:“好,让阿娘听听贞儿都学会哪些字了。” 这封信来自江西,杨瑾娘的姐姐杨婷娘的夫家在那里。 杨婷娘也不会写字,信是托人写的,有些应是杨婷娘自述,偏白话,夹杂土话。有些应是写信者简略了,偏书面官话。用词两相混杂,好在也不难读懂。 起初所言多是琐事,只说身体好些了,家中境况时好时坏,长女定下了亲事等等。 末了提及一句,去年又诞下一女,为家婆所溺。 用词平直没有述说心情,仿佛只是在提及一件很平常的事。 杨瑾娘心间发颤,怔怔然低语道:“我已然是十分好命的人了……” 说着,看向贞仪:“我的贞儿也是极好命的孩子。” 想到那个未来得及看一眼的“小女儿”,杨瑾娘牵动伤心事,又忧心家姐在娘家的处境,不觉又红了眼睛。 听得淑仪前来看望,杨瑾娘才赶忙擦去眼角的泪光,将信收起。 贞仪已有些日子没见到大姐姐了,大姐姐看起来瘦了许多。 淑仪和温以衡的亲事,拉拉扯扯近一载,最终没能成。 温家起初不曾明言拒绝,只是一拖再拖,王家也是要脸面的人家,看出了温家退却,便也不再提了。 钱与龄托家中兄长打听过,得知温以衡仍有意,只是拗不过他那强势的祖母,他的父亲身在官场也难免因王者辅被流放而心存疑虑。 淑仪听罢,没有埋怨谁,只轻轻点头,垂下眼睛说:“那就这样罢。” 女儿家的年岁最怕耽搁,淑仪的亲事还是要早做打算的,三太太为此事很焦心。 上门提亲的倒也不少,只是条件都不如人意,倒像是专看中了王家境遇不佳的关头,想捡个平日里搬张梯子也够不着的好儿媳来的。 出身小富之家的三太太是有些心气儿在的,更何况她的丈夫还在做官,她用心教养的女儿怎就至于这样草草嫁出去? 如此议亲一载余,又一年清明至,一来二去,淑仪的亲事没定下,反而落下了个挑剔的名声。 返回金陵祭祖的王锡璞,因着此事,同妻子起了几句争执,橘子去偷听墙角时,瞧见淑仪在院中的枣树下悄悄抹眼泪。 直到这一日清早,细雨霏霏中,有一对母子带着两名家仆,登了王家的门,三房的气氛才有了好转。 橘子闻讯,也赶忙去帮着相看。 第十五章 清明(三) 跑去前堂的橘子十分招眼,毛茸茸圆墩墩的脖子上戴着柳枝编的草环。 苏杭金陵一带,有清明戴柳的风俗。 王元昨夜宿在友人家中,清晨归家的路上,因心虚怕挨骂,遂摸出三枚铜板与桥头披着蓑衣的卖柳翁,抱回一大捆嫩绿匀称的柳枝条,多少也显得还算操心家中事。 王元殷勤地将柳枝分去各房,又送去大母处,王锡瑞冷哼一声,只说:“做了件芝麻绿豆大的事,倒恨不能请个腰鼓舞狮队来宣扬庆贺了。” 王锡瑞去了私塾中授课,王元则哼着小曲儿回去睡回笼觉。 王锡琛剪下一小截柳枝,插在妻子鬓边,笑着说:“谚云,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既戴柳,便芳龄永驻。” 杨瑾娘面颊微红:“哪里还有什么芳龄……” 贞仪听在耳中,便给橘子编了个小小的柳环,蹲身给橘子戴上:“我想让橘子永远不要老去。” 橘子的妈妈老去了,贞仪不清楚猫妈妈活了多少岁,春儿说,应当有十几岁。 而橘子今年和贞仪一样九岁了,贞仪很怕橘子老去。 橘子咬了咬脖子边的柳叶,口感不太好。 但既然是贞仪的一番心意,它就勉为其难戴上一日好了。 橘子跑去了前堂,贞仪未去,她留在小院里,陪着杨瑾娘和大太太,学着折纸锭。 纸是金银箔纸,拿剪刀裁剪罢,折成元宝状,用来祭祖敬神。今日是寒食节,两日后便是清明日,还要再送些去土地庙,之后庙祝会设仪仗鼓乐,带上神符祭品,抬去上真观,再将元宝焚化,为敬献的百姓们祈福,是为“解天饷”。 大太太和杨瑾娘嘴上不明说,但她们都认为老爷子是因在惠州任上毁神庙开罪了神灵,所以才会被罢官流放,又因归家之后数年,也不允许她们大肆敬神,所以影响了家里的风水。 加上杨瑾娘去年生产不顺,今年便想多折些纸锭,用以折罪,求神灵宽宥庇佑。 贞仪和她的大父一样,并不信神。 但杨瑾娘不许贞仪口出不敬,贞仪因不想惹母亲生气,便乖乖管住嘴巴。 不过贞仪心里还是不信,她历来更愿意信书。 可是,近日贞仪时常感到茫然。 贞仪如今在跟着父亲读儒学典籍,和时下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王锡琛十分信奉儒学,而其中主张的君臣父子天地伦常之道,让九岁的贞仪第一次开始自我反省一件事的对错。 在这件事上,她好像并不合乎书上的道理秩序,她似乎不是一个明理的好孩子。 大太太的视线落在发呆的贞仪身上:“贞仪怎不往前堂凑热闹去?” 杨瑾娘:“已九岁了,怎好再跟个毛孩子似得?” “听说随园里那位老先生,真要收咱们贞仪做女弟子了?”大太太:“打算何时将贞仪送去做学问?” 杨瑾娘勉强一笑,含糊过去,岔开话题:“还要再与二爷商议……大嫂可知今日登门的是哪家人?” 大太太:“家中做生意的。” “商人?” 大太太点头:“城中蒋家布行,专营花布生意……单是铺子就开了三四家呢。” 杨瑾娘便问:“谁从中牵线保媒的?” “还未请媒人。”大太太:“今日登门的是蒋家的太太和少爷……蒋家太太与三弟妹在游园时见过,约是早就相中了淑仪的。这蒋家太太我也见过,是个极其爽利的聪明人。” 杨瑾娘:“那这位蒋家哥儿呢?” “这倒是未曾见过。”大太太笑着说:“不过既敢领上门来,想必差不到哪里去。” 大太太又说起这蒋家之事,蒋东家正值壮年,但据闻早年行商时遇匪,伤了命根子,再不能有子嗣了。 故而这蒋家哥儿乃是一独到底的独子,往后布行生意便都是要留给他的。 也因此,蒋家太太在择选儿媳一事上也一贯挑剔,铁了心要选个合意的。 “只是咱们淑仪,原是要嫁去读书人家,做官夫人的……”杨瑾娘还是叹口气。 大太太也叹息:“谁说不是呢,可如今这光景……” 老爷子被流放之事,往上头细捋,那是牵扯了极厉害的大人物之间的党争,官场之上千丝万缕勾连着,王锡璞近年来也处处受阻……凡是想走仕途的,谁又想沾上这等不确定的麻烦? 太寒苦的读书人家或是顾不上挑拣的,可即便不谈门第,谁家父母又想让女儿嫁去吃苦头? 相比之下,商贾人家倒是很不错的选择了。 如今王家的日子已不如从前,王锡璞在官场上寸步难行,更需要银钱打点,之后王介读书科举的花销也少不了……虽说不能全指望嫁出去的女儿帮衬,但有这样一门亲戚在,总归多一条路。 而不说旁的,只说女儿不必远嫁,还能日子富足这一条,对做父母的来说,就已经很欣慰了。 “只是这蒋家太太,太精明了些,淑仪又太过年少乖顺……”大太太道:“这蒋家太太分明早就看中淑仪了,偏等了这一年多,眼看着淑仪传出了挑拣的名声,三弟妹为此正觉躁虑……又专挑了三叔回金陵的日子登门,说得白些,这蒋家太太就是想一举敲定这笔生意呢。” 杨瑾娘细思讶然,只觉自己愚笨:“还是大嫂心亮,我竟全然没想到这上头来。” 杨瑾娘自认是三个妯娌中最心笨嘴拙之人,既不比大嫂沉稳精明,也不比三弟妹有教养有条理……若非当年她那做郎中的父亲偶然结识了不重门第的老爷子,她断是没机会嫁来王家的。偏偏她至今也未能给王家添下男丁,因此日日更觉心虚惭愧。 大太太察觉到杨瑾娘的敏感心思发作,忙笑着说:“我也不过浑猜罢了……咱们如何说都是白搭,还是要凭三叔他们夫妻二人做主的。” 贞仪觉得,或许也该听一听橘子的。 橘子很快回来了,嘴巴里衔着散开的柳环,进屋抖了抖身上的潮湿。 贞仪忙走过去,蹲身下来,刚接过那散开的柳环,就听橘子口中呜呜喵喵表达不满。 橘子冒雨屁颠颠地跑去前堂,刚进得堂中,就听那蒋家的哥儿蒋茂一声大叫:“去去去,哪儿来的畜生!” 说着,一脚便朝橘子踢过去。 当然,橘子弹跳躲开了。 屏风后的淑仪听到动静,起身看过来。 上一刻还一脸受惊的蒋茂见着淑仪,神情呆了呆。 见他神态,淑仪一羞,忙背过身。 蒋家太太先是斥责了儿子大惊小怪,而后才笑着说:“他幼时叫猫抓伤过,怕到心里去了!” 王锡璞见橘子惊扰了客人,便让下人把橘子驱赶了出去。 橘子衔着散开的柳环,生气地跑了回来。 贞仪重新给橘子编好,戴回脖子上。 橘子里里外外将皮毛舔干净了,才算消气。 寒食节不得见烟火,春儿端来了春团和焐熟藕。 橘子嗅到青草气,便跳到贞仪腿上,去嗅她手里的青团子。 贞仪撕下一小块放在手心里,橘子尝了尝,黏在上颌处,空嚼一阵还是甩不掉,不由犯呕。 贞仪忙将青团塞进嘴巴里咬着,轻车熟路地帮橘子抠了出来,贞仪看着食指上的那块青色的黏糊,咧嘴佯装嫌弃地“咦”了一声,然后抹到橘子鼻子上。 橘子也很嫌弃地伸出爪子甩了出去,不满地喵呜一声,砰砰打了贞仪的胳膊两记猫拳作为惩戒,贞仪咬着青团,靠在椅中笑起来。 杨瑾娘无奈提醒:“又在闹了,当心别呛着!” “又能这样闹几年?”大太太笑着说:“家中下个议亲的,说不定便是贞仪了。” 王介是要走科举的,亲事不着急。 至于王元,去年秋日里倒也定下了一桩亲,只是如今搁置了,提到这个,大太太便有些烦忧。 这亲事是王锡瑞定下的,是王锡瑞好友的次女,这户人家在金陵城外,是世代耕读的人家,家境尚可,家风清白,女孩子也知书达理……只是定亲后不久便病下了,病症还有些古怪。 对方家中便主动提出退亲,但王锡瑞重体面,未曾答应,反而送去银两补药。 王元在这方面倒是很听父亲的话,他是个混不吝,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也不着急成家,乐得一个人自在,于是大太太也不好独做这个恶人,只好暂时观望着。 见大嫂为之烦忧,杨瑾娘试着提议,说哪个道观里的符水有神效,可以让那家人去问一问。 大太太只是叹气。 接下来数日,蒋家太太又单独登门两趟,特意去见了董老太太,口中爽利笑音不断,全是对淑仪的喜爱:“家中就茂儿一个,若真能娶了淑仪,这是我们蒋家的福分,举家上下都是要将她捧起来疼的!不说蒋家了,就是在这金陵城中,谁敢叫淑仪受半点委屈,我准是要与他撒泼拼命的!” 董老太太只是笑着点头,三房不是她亲生,她只能陪着商议,却不便做决定。 王锡璞夫妻和老太太商议罢,将利弊都理清,已是大致满意了,于是三太太便去问女儿的意思。 淑仪轻轻点头:“都好,听父亲母亲的。” 于是,在王锡璞动身回任上之前,两家合了八字,递了聘书,这门亲事就此定下了。 至于婚期,要择明年的吉日,需两家后续再行商议。 清明过后十五日,晚间,贞仪带着橘子坐于屋前阶下观星,见夜幕之上北斗方位指辰,即知谷雨时节到了。 贞仪在望星,揣着手卧在石阶上的橘子在看贞仪——它总觉得贞仪这个小孩儿,近来总是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 贞仪在犹豫一件事。 九岁的贞仪,将视线从夜幕上收回,低头看着自己并放着的双脚。 贞仪轻轻动了动脚尖,又轻轻落下。 橘子看着那双鹅黄色绣玉兔的小绣鞋,恍然明了——噢,又在烦恼裹脚这件事了啊。 前日里那位卢妈妈又来了一趟,橘子一直戒备地挡在贞仪脚边,没让卢妈妈接近。 橘子不喜欢卢妈妈——这位妈妈对别人的脚有着强烈到不可理喻的占有欲,真是岂有此理。 作为贞仪的监护猫,橘子早就决定了,它一定要让这个小孩的脚平平安安地长大。 橘子喵了一声,轻甩了一下尾巴,想让贞仪放下心来,有它呢。 贞仪一手托腮,眼神依旧茫然,九岁的孩子乳牙开始脱落,逐渐开启了真正的意识,环境见闻喂养着这份意识,并逐步掩盖本能天性。 三日后的晨早,卢妈妈又来了一趟。 卢妈妈走后,杨瑾娘喊了贞仪去她屋子里。 橘子如临大敌地跟上,尾巴高高翘起,一点也不打弯儿的那种。 第十六章 谷雨(一) 裹足这件事,从贞仪四岁起,便以一头怪异凶兽的模样常常出现在贞仪的噩梦中。 这凶兽以人的骨肉为食,浑身长满了血淋淋的利刃,挂满了人脸,有三太太的,有大姐姐的,还有许许多多贞仪见过的裹足之人。 每当这头凶兽出现时,那一堵堵拔地而起直穿天穹的墙壁也总会跟随现身,每每都让贞仪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 四岁那年,贞仪爬窗逃走,用反叛哭闹的方式躲过了裹足。 之后大病一场,又因有大父和大母从中护着,便得来了两三年的“暂赦”。 贞仪七岁,祖父流放,家中乱了一阵,紧接着杨瑾娘有孕,难产,将养一载,直到如今贞仪九岁,裹足之事是不能再拖了。 用卢妈妈的话来说,已经迟了,再拖下去,受罪不说,也很难再裹得足够“好看”。 卢妈妈还和杨瑾娘说,小孩子难免都是怕疼的,熬过去也就好了,长大了自然会知大人们的苦心。 此时,杨瑾娘坐在桌边,贞仪站在母亲跟前。 杨瑾娘今年还不到三十,但贞仪竟从母亲鬓边看到了几根白发。 贞仪又想到了儒学中反复提及的为人子女之道。 贞仪如今学得多了,反而很难再像四岁时那样不顾一切,只凭本能行事,她开始思考对错,却又总感到茫然。而大父说过,茫然是因想得太多,懂得的却太少。 贞仪想知道更多,天上的,地下的,天地之间的……她自幼便不喜欢一个问题的尽头最终竟以含糊不清的神说作为答案,她想揭开一切问题的真理本相,来对抗茫然。 裹足,究竟是对是错? 人的生长不该遵循万物秩序吗?为何要以损失自身躯体为美? 而儒学中的孝道,为何既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却又道——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 但贞仪如今已经知道,这些话,她是无法与母亲争辩讨论的。 她试图问过父亲,父亲引经据典,讲述孔孟之道,但还是无法给出贞仪真正想要的明晰答案。 而此时贞仪必须要在这茫然中做出选择了。 去年,母亲难产,贞仪曾暗暗保证,再不惹阿娘生气。 橘子察觉到贞仪的动摇,一屁股坐在了贞仪的鞋面上,仰头看着贞仪,圆嘟嘟的猫脸上神情严肃,似在皱眉,向贞仪传达着它的反对——不许哦! 贞仪垂眼看着橘子,突然有些悲伤。 她或许再不能与橘子一起跑闹了。 贞仪抬起头时,睫毛上有些湿润,她重新看向杨瑾娘:“阿娘……” “不想裹,便不裹了吧。”杨瑾娘说。 贞仪忽而瞪大忍着泪的眼睛。 橘子也一个扭身,回头看向一反常态的杨瑾娘。 “只是有一件事,阿娘不能由你。”杨瑾娘对女儿说:“随园,不能去。袁枚老先生虽好,却不宜为女子师……你阿爹也是这样认为的。” 贞仪还沉浸在巨大的意外惊喜中,此刻点头如啄米。 片刻,贞仪扑到杨瑾娘怀里,紧紧抱住母亲:“阿娘,您真好!!” “好与不好,阿娘也不知道……”杨瑾娘轻轻摸着女儿的头发,眼神惆怅:“只要你长大后,不怪阿娘就好。” 很多事情,杨瑾娘分辨不出对与错,她很容易听信别人,很容易被环境影响。 近来因为淑仪的亲事被定下,杨瑾娘忍不住想,在三弟妹原本的打算中,淑仪是做官太太的,可如今却因家中变故而要嫁作商贾妇…… 三叔且还在做官,淑仪的亲事已一降再降,那她的贞仪呢? 等到贞仪议亲时,又能嫁到怎样的人家去? 昨日里,赵妈妈出去买针线,回来时与杨瑾娘说,后巷口卖竹筐的那个妇人死了。 没人知道那个妇人姓什么,只听说原本是个小官人家的妾室,那小官犯了事被抄了家,妻妾女儿都被卖了,这妇人辗转被卖了几户人家,最后被编竹筐为生的癞痢头买回了家。 杨瑾娘对这个缠着一双小脚的妇人很有印象,便问赵妈妈,人是怎么死的。 赵妈妈说,是被吃醉了酒的癞痢头打死的。 杨瑾娘不可置信。 那癞痢头驼背矮小,还瘸了一条腿,即便不说反抗,跑出来向左邻右舍求救还是使得的吧?就这样任由自己被生生打死吗? 赵妈妈叹气:【拿什么跑呀,她那一双小脚,平日里路都走不快,跑两步只怕就要绊倒的……】 杨瑾娘忽然愣住了。 她没有裹足,即便见得再多,终究未曾有过亲身体会。 这才不禁想——裹了足的女人,竟比瘸子还不如吗? 这一刻,淑女体面突然与伤病残缺有了这样直白而惊人的对比。 昨夜里,杨瑾娘几乎彻夜未能合眼。 若裹了足,却不能嫁去高门里做夫人,而是要踩在泥泞中,莫说体面了,竟连站稳活下去都成了难题。 换作从前,杨瑾娘不会有这样的担忧,可如今家中这般境遇,她却很难不去做最坏的打算。 天将亮时,杨瑾娘试着询问丈夫的意思。 王锡琛身上虽有很多时下读书人的特点,但骨子里不是个苛刻的人,且他通医术,更懂得裹足对女子的残害之重,见妻子有动摇的意思,便顺着妻子的意,点了头。 王锡琛从外面回来时,便见女儿带着她的猫,从院子里跑出来,神情欢欣明亮,与他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阿爹,我不用裹足了!” 贞仪带着橘子一路跑,中途遇到王元:“大兄,我不用裹足了!” 王元很捧场地冲贞仪揖手:“恭喜恭喜啊!回头记得摆酒!” 贞仪继续往前跑,轻软绣鞋踩在雨后的青砖上,柳黄色的衣裙随风漂浮着,饱满额头上的绒绒碎发被汗水打湿,在阳光下晶莹闪闪。 “大母,阿娘说,我不必裹足了!” 董老太太笑着点头:“好,也好……” 贞仪又跑去寻大姐姐:“大姐姐大姐姐!我可以不裹足了!” 淑仪放下手中针线,拿帕子给贞仪擦汗,宠溺笑嗔:“疯丫头啊……” 淑仪带笑的眼睛里,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同情忧愁。 贞仪却开心极了,晚间,再坐在阶前观星,只觉星空更璀璨浩瀚,仿佛蒙着的纱雾又散去一重。 石阶上,贞仪仰头望天,双手撑在身侧,人也放松地往后仰去,两条腿伸得直直地,偶尔晃两下脚。 橘子也学着贞仪这样坐,将毛茸茸的肚子露出来吹风。 晚风吹得猫耳朵有些发痒,橘子将耳朵往后压了压,忽然想到,贞仪这下应该有胆子过生辰了。 那它明年岂不是又要烦恼贞仪十岁的生辰礼了? 跟着贞仪,算术见长的橘子忽然意识到,贞仪明年就十岁了啊。 橘子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孩。 橘子希望时间慢一些,好让它可以多陪一陪贞仪。 但橘子又希望时间快一些,不然的话,它担心自己会看不到贞仪长得很大的样子。 不过快也好,慢也好,它都希望这个小孩永远都像今天这样开心。 橘子很不谦虚地认为,贞仪今日的开心,有它一份功劳——四岁那年的清晨,可是它叫醒了贞仪,带着贞仪爬窗子逃跑的! 看着开心的贞仪,自觉很了不起的橘子默默决定,自己务必要努力多活一段时间才行——贞仪倘若没有了猫,那得多可怜啊。 橘子想着,往贞仪身边凑了凑,蹭了蹭,最后干脆躺在贞仪腿上,好让自己多留些气味在贞仪身上。 谷雨结束前,趁着最后一缕东风还在,得钱与龄相邀,淑仪带着贞仪,去秦淮河畔放断鹞。 鹞便是风筝纸鸢,断鹞中的“断”字,原是“休止”的意思,是指趁着春日东风离去前,再放最后一次风筝。之后慢慢变成了在纸鸢上写下消灾除厄之词,将风筝放飞至半空,剪断风筝线,民间便有了断鹞放灾的说法习俗。 贞仪她们到时,因是晚间,便见有许多人在放鹞灯——所谓鹞灯,是指在纸鸢上缀灯,与天灯相似。 贞仪很喜欢这样的风俗活动,她不信消灾祈福之说,但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往往可以被允许出门走动,理所当然地参与到热闹当中。 对贞仪而言如此,对大多汉人女子来说也是如此,节日和风俗日如同她们的恩赦日。 秦淮河两畔鹞灯飞舞,画舫往来不绝,偶有婉转琴瑟之声和唱曲声。 贞仪带着橘子奔跑放纸鸢,春儿在后面追:“小姐,慢些呀!” 钱与龄和一群女孩子们笑闹着,淑仪避开人群拥挤处,将自己的纸鸢放飞。 淑仪放的是美人筝,纸面剪作人形,粉面黑髻,彩衣婀娜。 然而风筝还未及飞高剪断,却挂落在了树梢上。 淑仪觉得这不是好兆头,正有些着急时,身后有少年的声音传来:“我……帮你取下来吧?” 淑仪攥着风筝线轴的手一紧,没有回头。 那蓝衫少年走到了她身边,斟酌着,正要再开口,却见淑仪轻轻剪断了手中的风筝线,小声道:“不必了。” 淑仪始终没敢抬头,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等等,我……” 钱与龄打断了温以衡的话:“温公子既做不了自己的主,又何苦还来招惹她,叫人传了流言出去,你倒无妨,她却是要坏名声的。” 温以衡的神情惭愧落寞下来,不再说话了,只看着淑仪牵过贞仪的手,离开了这里。 橘子回头,远远看了一眼那少年人,又一看眼角发红的淑仪,只觉这世道真坏,到处都是做不了主的人,简直蛮不讲理。 枝头上的美人筝被风吹得凌乱摇曳,发出细微鸣响。 第十七章 谷雨(二) 接下来的日子里,淑仪不再出门了,只在家中做女红。 贞仪几乎每日都会去找大姐姐,一则杨瑾娘勒令贞仪每日必学做至少一个时辰的女红。二来,贞仪听说,大姐姐出嫁后便不能经常回来了,她舍不得大姐姐。 橘子不被淑仪准许入内,非是淑仪不喜欢橘子了,而是橘子总将她的绣线挠得一团乱。 被拒之门外的橘子只好躺在外面当一只可怜无助弱大的守门猫,它也不想挠那些线团子,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线团子总会莫名其妙滚到它爪边。 贞仪每日晨早陪阿娘用早食后,便会去大母处请安,之后和大姐姐学做女红,往往大半日便过去了,回去后还要将女红交给阿娘评看是否有进步,如此一来,贞仪只有午后可以去书屋里待上个把时辰。 且王锡琛不能整日只在家中,若时间不巧,贞仪便只能自学,将不懂的记下来,待晚间再问父亲。 董老太太知晓了此事,便让贞仪每日来请安时多留半个时辰,老太太不通太繁琐的算学,但可以带着小孙女认些字,读些诗文。 即便如此,贞仪可用来有效学习的时间也很少,她晚间要看书时,橘子总是捣乱地压在树上——灯烛太暗,橘子恐贞仪坏了眼睛。 每每看着贞仪见缝插针地学习,也没个正统的老师,再看一看每日除了进学什么都不必做的王介,橘子觉得这很不公平——当然,橘子并不讨厌王介,这个循规蹈矩的孩子,自幼便踏实得不像个孩子,今年刚满十三岁,听说再有两年就要去考院试了,于是愈发奋进,脑门儿上仿佛刻着:【距院试还有六百xxx天】 橘子希望王介能够考好,努力的孩子应该得到回报。 可是相比之下,贞仪分明更有天分又很渴望学习,却好像连努力的条件和途径都没有。 不是橘子夸,就它家贞仪这样的天才孩子,若是在现代家庭里,完全可以横着走的!父母出门,都要被人家问朝哪个方向磕头才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橘子揣着手卧在门外,听着屋子里淑仪教贞仪刺绣,百无聊赖地想着。 天气渐热,每日等贞仪学女红的橘子有了新的事情可做,爬树捉蝉。 此一日,橘子捕蝉一只,衔在口中,打了个滚儿,又吐出来。见那蝉不动,则拿爪子挠两下,蝉若动了,它便又拿爪子扒拉回来。 玩得倦了,橘子才在廊下呼呼大睡。 醒来后的橘子,却很生气。 猫的肉垫被蚊子叮咬的概率很小,但并不是完全没有。 橘子的前爪肉垫起了一个大包,痒得它又舔又啃。 偏偏橘子没有被蚊子咬的经验,它不知道爪子怎么了,思来想去,午后王元曾来了一趟——那就对了,在这个家里,坏事一般都是王元干的! 橘子怒气腾腾杀了过去,从窗子跳入王元屋中,将正在午睡的王元打了一顿。 王元气得半死,趿拉着布鞋,追着橘子打。 橘子照例爬上枣树,挑衅地俯视王元。 王元不甘心地抱着树晃了晃,却只摇下几片叶子。 薄薄的枣树叶子由绿便黄,夏去冬来,金陵城下起了雪。 立春时,橘子给贞仪备下了十岁生辰礼:两只家雀儿。 至于为何逮两只,当然是因为橘子本领超群,并且它也想吃。 春儿烤家雀儿,橘子蹲在小炉边等着,杨瑾娘给女儿滚鸡蛋,王锡琛亲自下了一碗长寿面,贞仪呼噜噜地全吃进了肚子里,面汤也喝了个精光。 待到秦淮河边冰雪完全消融,青草钻出泥土,河水重新变得清澈柔软时,又一年谷雨时节到了,淑仪的婚期也要到了。 时下汉人女子出嫁前一日,女方会在家中摆宴,邀请亲友登门,是为“添箱”。 王家很多年不曾办喜事了,贞仪还从未见家中这样热闹过。 虽说王者辅被流放对人际交往有着无可避免的影响,但嫁女儿摆宴乃是正事,亲戚之间的人情体面还是要做的。老家天长县那边也来了人,是王者辅的弟兄那一脉的,王元他们要唤一声堂叔。 金陵城中相熟的人家也来了不少,王者辅的品行名声仍是被认可的,如袁枚等文人皆与其有交情。王锡瑞在私塾教书多年也有诸多相交之人,王家三房未曾分家,王锡瑞无女,淑仪虽是侄女,却也与女儿差不多了。 温家也遣了人来送礼,王锡瑞做主收下了。同在金陵,对方还是江宁县的县令,纵然不能结亲,却也不必结怨。 王家兄弟在前头招待男客,女客们大多去了淑仪那里,杨瑾娘带着贞仪认人喊人,这位表姑母,那位堂婶子,这位太太,那位夫人……贞仪一个个地喊着,她的口齿比同龄孩子清晰有条理,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也不怕人避人,便有许多女眷乐意逗哄她,待贞仪喊了一圈儿后,总有女眷问:“我是谁来着?” 贞仪总能答对,连家门姓氏也记得清清楚楚,叫大家欢喜得不得了,都笑着称赞起来,只说王家的女儿个个灵秀。 橘子嫌人多拥挤,高高躺在淑仪的嫁妆箱上,听到夸赞,与有荣焉。 杨瑾娘也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她的女儿,是很聪明的。 就是这聪明伶俐之下,藏着轻易不被人瞧见的倔骨头。 这厢被夸了无数声“记性好”的贞仪,却有一个人,是她未能认得出来的。 贞仪从大姐姐处离开后,经过月洞门,忽听有人喊:“二妹妹?” 贞仪抬眼看去。 “果真是二妹妹!”那人和王介一同走来:“二妹妹长高了这么多,我险些未能认出来了!” 贞仪眨了眨眼,他只是险些,而她…… 慢后两步的王介将一手凑在唇边轻咳一声,眼神看向一旁的杏花树。 杏花树,树…… 贞仪瞬间领悟,试着喊:“……詹家哥哥?” 那少年人眼神惊喜:“二妹妹果然还记得我!” 贞仪稍有些心虚,但这也的确不能怪贞仪,而是九岁的男孩和十二岁的少年之间变化实在很大,三年前二人分别时,詹枚还在掉牙呢。 且詹枚的个子长得很快,此时同比他大两岁的王介站在一处,二人已是差不多高了。 詹枚穿着干净的青色棉布衫,已显出两分真正的少年气。 他的气质从容,同温文尔雅少言的王介相比,多了一份明朗外向。 橘子跟在詹枚身后,嗅了嗅他的衣袍,依旧是熟悉的清爽木质香。 橘子想,这棵树没长歪。 三年前,詹枚就是在这座月洞门前与贞仪辞别。 彼时二人约定,下次见面时,让王者辅出算术题,看谁答得又对又快。 如今贞仪已无大父伴在身边,詹枚便也未提这桩约定,几人一同走着,詹枚只问:“二妹妹如今可还在学算数了?” 贞仪点头:“只是大父不在,无人可以讨教,只能粗浅地学一些。” 詹枚从袖中取出一卷书,递给贞仪。 贞仪接过,只见是算学相关的典籍。 詹枚说,这是他整理家中藏书时找出来的,他不精于算学,这本书又太晦涩深入,不适宜他这等浅尝辄止之人,可以让贞仪留着日后再看。 晚间,詹家父子留住在了王家,詹枚与王介同寝叙话。 贞仪则陪着母亲在大姐姐处说话,白日里多是应付客人,晚间才是自家女眷说体己话的时候,董老太太也在。 这时,杨瑾娘才拿出自己准备的添箱礼。 那是一只赤金凤镯,是杨瑾娘拿自己为数不多的金饰所打。 淑仪知道家中情况,忙道太贵重,推辞不愿收。 杨瑾娘却坚持戴到淑仪腕上:“蒋家行商,咱们家中虽比不得,该有的却也要有……我们淑仪这样好,怎可叫人看轻了去呢。” 淑仪眼眶发涩。 次日,淑仪戴着这只金灿灿的凤镯,穿上红艳艳的嫁衣,遮上盖头,出了家门。 三太太将自己当年的嫁妆几乎全陪给了淑仪,又尽力添上一些。 时下嫁女,若无匹配的嫁妆,必会遭人议论耻笑,也会使新妇被婆家轻视。许多贫苦人家难以制奁遣嫁,这亦是溺杀女婴的根源之一。 此风气尤数江西为甚,江西巡抚刘秉璋为遏制此风,曾大力提倡“嫁娶务从简”,晓谕于民,然而收效甚微。 王家大门外,便有许多凑热闹的百姓在数着王家搬出来了几抬嫁妆,相互议论着。 唢呐声炮竹声笑闹中,淑仪抓着红绸,被牵上了喜轿。 喜轿起,一切热闹和人群都追逐着迎亲队伍而去,送大姐姐出门的贞仪也下意识地要跟去,被杨瑾娘一把抓住:“不兴跟去的……” 随着迎亲队伍远去,四下突然安静了,门前只剩下了炮仗皮,花生桂圆等干果壳,一个人也没了。 杨瑾娘牵着贞仪往院中走,炮仗声没了,躲起来的橘子才敢出来,跟上贞仪。 往回走的路上,穿戴鲜亮的三太太眼中突然含满了泪,一边擦泪,一边笑叹道:“亲事未定下时,愁得觉都睡不成……自小养到大,每一桩事都是为了嫁人着虑着……如今终于操办完了,又觉这一场热闹毕,人也空了心也空了,什么都空了,倒不知是图什么了。” 大太太笑着说:“养女儿不正是这样?难不成还能将人留作老姑娘,凭人笑话去?” 三太太便也点头:“是啊,是啊。” 心里也觉空空,一点儿也不想让大姐姐离开的贞仪,却无法理解大人们的话,三叔母操心这么多年,只为将大姐姐送去旁人家,全是因为不想“凭人笑话”吗? 贞仪不免又觉得茫然。 之后的日子里,贞仪依旧每日去向祖母请安,但有好多回,她从祖母处离开后,都习惯往大姐姐那里去,有时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有时走到跟前,瞧见上锁的房门才反应过来。 橘子跟着贞仪,望着那上锁的房门发呆,便也有些想念淑仪。 之后,贞仪便在阿娘跟前学习女红,只是杨瑾娘自认女红不算精巧,便时常请三弟妹过来指点女儿。 三太太嫁女后的心情倒也还好,淑仪回门后,又回来过几次,只说一切都好,蒋家太太虽精明,却也待淑仪处处用心,并无挑剔为难。 橘子恐淑仪不敢说真话,奔走近二十余里,偷偷去蒋家蹲了一天,未见蒋茂在家,但蒋家太太确实待淑仪很不错,并试着亲自教淑仪打理生意账本,橘子这才安心离开。 橘子走之前,又拜托附近的猫,记得帮它盯着一些。 十月里,随父游学的詹枚再次经过金陵,又赠予贞仪几册书,全是算学相关,是他途中搜罗来的。 贞仪收下书,在德风亭边,对詹枚说:“詹家哥哥,这次我真的将你记牢了,再不会忘了!” 她自学习算学以来,除了大父,即便所有人都认为她有天分,但并没人为她张罗什么,也不会有人主动询问她学到哪里了,只作孩童玩乐而已。 詹枚送的书,未必有多么难寻,可这对还没有办法去外面找书买书的贞仪来说,已是很难得,且让贞仪感受到了自己的喜好在被认真正视对待着。 听贞仪承认上回确实未能将他记牢,詹枚一笑,爽朗地说:“再记不牢也无妨,我下回再来就是了!总能记得住的!” 还缺着一颗门牙的贞仪也笑了,抱着书向詹枚点头。 詹枚不止给贞仪寻书,也帮王介寻了一些书,他对王家的人都很有好感——噢,不独是人,还有猫。 贞仪和王介则十分羡慕詹枚可以四处游学,尤其是贞仪,她太想离开金陵城,去外面看一看了。可贞仪知道,这个想法不可能会被同意,所以她从未敢提,只敢悄悄说与橘子听。 而这时的贞仪如何也想不到,她这个大胆的想法,竟很快便有了实现的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出现的契机,并不那么叫人安心愉悦。 腊月里,王锡琛从外面回来,手中拿着一封来自吉林的书信,匆匆忙便去寻董老太太。 正在书屋里习字的贞仪,只听屋外大兄来寻:“二妹妹,快别写了!随我去大母处!吉林来信了,说是有要紧事!” 第十八章 谷雨(三) 王者辅自去往吉林戍边后,每年都会送一两封信回金陵家中。 从王者辅以往来信中可知,他与负责当地戍边事务的官员陈涂陈大人乃是故交,又因吉林官府对流放而来的江南文士向来多有厚待,因此官声很好的王者辅也颇得照拂。虽免不了要服役,但基本生活还是有保障的。 王者辅信中多次提到陈涂对他的关照。 而今次这封来信,便是来自陈涂。 王锡琛一眼便看到了信中那最醒目的四字——王公病重。 王锡琛忧切至极,拿征询的目光看向堂中上首坐着的人:“母亲……” 头发花白的董老太太定声道:“过了年节,便动身,去吉林。” 王锡琛忍泪应“是”。 此时正值腊月,天寒路冻难以赶路。而出这样的远门,要准备的事情不会少,眼下距年节也只剩下十多日了。 事情定下了,接下来便要商议由谁动身前往。 王锡璞是不必考虑的,陈涂信上只言“病重”,便或许还有转机,王锡璞自然不能贸然离任。 王锡瑞是家中长子,可他腿脚不便,又有私塾事务在身,相比之下,王锡琛自认是最闲的那个,于是主动担下了此事。 王元欲随同二叔前往,董老太太看着这个已年满二十的长孙:“还是留在家中吧。你父亲身体不好,你三叔在外任职,待你二叔出门后,这家中事,你便也该担起来了。” 对上祖母苍老的眼睛,想着病重生死不知的祖父,王元怔然片刻后,难得认真地应了下来。 董老太太又看向次孙:“介儿也留下,安心准备今年的院试。若真到了那一步,你们这些小辈再去扶灵不迟。” 王介恭顺地应下。 王锡瑞犹豫着说:“可若只二弟一人,只怕难以支应……” 吉林是数千里外的陌生之地,需要打点的人和事必然很多。 董老太太:“我同去。” 王家兄弟二人皆是一惊:“母亲!” “您的身体……” “我的身体还很硬朗。”董老太太打断了儿子的话:“论起人情往来打点,你们未必比得上我这老婆子。” 老太太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并不理会儿子们的反应,反而看向了一旁乖巧站着的小孙女:“让德卿与我同去。” 王锡琛更是愣住:“母亲,这……” “德卿是她大父最喜欢的孩子……就让她去看一看吧。” 王锡琛十分注重孝道,听母亲这样说,也不好再反驳。 贞仪不可置信:“大母,贞仪当真能去吗?” 董老太太:“可是不愿意?” 贞仪忙道:“不,贞仪想去!” 贞仪做梦都想去吉林寻大父,更遑论此时闻听大父病重,便更是忧心急迫。 只是在贞仪如今的认知中,出门求学办事通常只属于家中男子,她是没有机会的,若她提出来,必然会被责怪。贞仪不惧被责怪,可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家中再添不必要的麻烦和不悦,于是她近来一直都很安静。 此时突然被祖母点名随同,贞仪只觉如在梦中,想到很快便能见到大父,贞仪两只眼睛里盈满了泪,克制着没有砸下来。 杨瑾娘得知了女儿要去吉林,很是吃了一惊。 但她和丈夫一样,都是注重孝道,唯婆母之命是从的人,因此杨瑾娘虽不赞成,却也不敢反对,只能对女儿千万般叮嘱,反复提及最紧要的两件事:“要侍奉好你大母,在外言行不得无状更加不许擅作主张……” 贞仪都应下。 杨瑾娘仍不放心,又日日叮嘱春儿。 除此外,父女二人的行李杨瑾娘也不放心交给下人,皆要亲自经手。 杨瑾娘思虑得很细致,正月里动身天气尚寒,归期却也不定,四季衣物都要备上,在外制衣不便,未必合体不说,又十分耗银钱……贞仪正长个子,去年的衣物必然要短了,能放尺寸的冬衣皆要放上一寸,夏衣则要加紧做上几件。 杨瑾娘便带着赵妈妈和春儿忙碌起来,再加上年节就在眼前,待到立春日,贞仪的生辰便被抛之脑后了。 家中忙忙乱乱,贞仪亦不曾提及,却于当日清早起身时,发现桌上整齐摆着三只家雀儿。 橘子可没忘,过了这个生辰,贞仪虚岁十一。 至于今年为何是三只,是因为橘子算上了春儿的那份——去年春儿烤家雀儿时,香得只咽口水。 贞仪走过去,惊喜地问蹲在桌上的橘子,它究竟是如何记得的。 橘子的神态隐隐得意。 橘子不会算很长的日子,但它有妙计——贞仪的生辰是立春,每年立春前一日,金陵城府衙前都会备下打春牛用的泥牛。橘子便谨记,每当泥牛要挨打时,贞仪的生日就到了。 立春没几日,便到了年节。 这个年节,炸年货,祭神,备香烛,串压祟钱……王家人过得很是按部就班,没人有大肆庆贺欢闹的心情。 过了初三,王锡琛也开始收拾起了书箱,对读书人而言,尤其是对一个秀才而言,出远门不能无书。 贞仪瞧见了,便也回屋去,铺开一只包袱,将詹枚所赠的几册算学书放了进去,又取出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正要转身也放进去时,却见橘子端正地蹲在她的包袱里。 贞仪眨了眨眼睛:“橘子,你也想去吉林吗?” “喵。” 贞仪便明白了:“你等着,我去与父亲商议!” 贞仪放下书,跑了出去。 约一刻钟,贞仪垂头丧脑地回来了,很抱歉地与橘子说:“父亲未肯答应。” 已经在包袱里躺下的橘子毫不在意地慢慢甩着尾巴。 它可是猫。 猫出门,还要经过人允许吗?从来没听过这样倒反天罡的道理。 橘子已有决定——小小吉林,跟上很难吗? ……的确很难。 跑起来之后,橘子才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贞仪随家人在正月初七这一日动了身。 春儿未有跟去,近日杨瑾娘许是累着了,加上忧思,胃口很差,又犯了旧疾,贞仪觉得赵妈妈年纪大了,一个人未必忙得过来,便主动提议让春儿留下照料母亲。 杨瑾娘不放心,贞仪便道自己已经十一岁了,可以照料自己了,况且祖母身边有一向能干的卓妈妈,她有做不来的,便向卓妈妈请教。 王者辅是个清官,王家这两年的境遇已经不比从前,仆婢遣散了不少。此次出门,也是一切从简,春儿被留下后,仆婢便只带了三个,老太太身边一个卓妈妈,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王锡琛则带了个小厮书童。 车马是赁来的,车夫也是马行里的,车赶得不算很快,一日至多行上百里,每二三十里便要停下歇一歇,若赶得再急,就是伤马的跑法儿了,那是另外的价钱。 饶是如此,橘子一路跑着跟出金陵城,也几次险些跟丢。 出了城,马车上了官道就更快了,橘子只能狂奔,将四条腿捯饬出了幻影,却仍觉不够——死腿,再快点啊啊啊! 马车虽看不到了,好在官道笔直,沿着跑就行了。 出城二十里,车马停下喝水休息,贞仪坐在车内没下来,抱着包袱发呆,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金陵,才出城,她便开始想家,想阿娘,想春儿,想赵妈妈,也想橘子。 贞仪将脸埋在怀中的包袱里,那上面还粘着几根橘白色的猫毛。 不知过了有无半个时辰,车夫招呼着众人,要继续赶路了。 卓妈妈扶着老太太回到车内,贞仪也伸手去扶祖母,待祖母坐好,贞仪抬手便要关上马车两扇后门,关到一半时,忽然看到一团橘白正朝着此处狂奔。 贞仪愣神间,马车已经驶动。 “劳烦等一等!”贞仪忙喊一声,扒着车门,朝那一团影子急声大喊:“橘子?橘子!” 橘子拼着最后一股力,奋力跟上,伸展前爪,往车上凌空跳去。 贞仪一把将它接住,紧紧搂着,惊喜万分:“橘子!你怎跟来了!” 马车继续前行着,贞仪同祖母请求商议:“大母,我可以将橘子带上吗?” “大母,橘子会很听话的!” “橘子会捕猎!捕很多鸟!” “橘子会捉鱼!捉很多鱼!” “橘子还会给人按跷!按得可好了!”贞仪说着,催促橘子:“橘子,你快给大母也按一按!” 累得毛发脏乱生无可恋的橘子逃避地闭上眼:“……”不然它还是回去吧。 董老太太笑了起来,点着头道:“跟上了就带上吧,这只猫儿,倒的确灵性。” 卓妈妈笑着说:“什么样的人儿养什么样的猫儿……” 橘子被允许跟上,贞仪也顾不上想家了,她拿水打湿了帕子给橘子擦拭爪子,才发现那四只爪子不单脏了,肉垫竟也磨破了。 贞仪很心疼,给橘子吹了又吹。 春风也吹了又吹,将大地山川吹出一层青青新色。 越往北去,风光便越见不同,贞仪扒着车窗往外瞧,眼睛被新奇的景色盛满,时常要惊叹出声。 自认见多识广的橘子很淡定,静静看着头一回出来见世面的贞仪,直到一日中途停车歇息时,只见车外道路两旁的农田里栽种着的全是冬小麦。 橘子的眼睛瞪成了圆球。 ——这里的人也太好了吧!竟然给猫种了这么多的猫草! 橘子扑入小麦田中,幸福地打滚。 又行数日,经过一片牡丹药园,王锡琛负手静立赏看将开未开的牡丹,对女儿说:“谷雨三朝看牡丹……牡丹花别名谷雨花,牡丹将开,谷雨便要到了。” 一场雨后,谷雨至,牡丹花果然遵守着与天地时令的约定,在雨后竞放。 贞仪静静思考着,不免觉得天地万物都很值得夸奖,因为它们都很诚信守诺,所以天地间才有了秩序——那么,究竟是谁制定了这样的秩序呢? 阿娘总说是神仙,神仙管着一切。 那么有谁看到过神仙呢? 阿娘有一回小声地说,皇帝万岁爷见过神仙——皇帝是天子,是老天的孩子,是神仙选来掌管世人的,所以忤逆是大罪,决不能冒犯。 贞仪刚想再说什么,就被阿娘捂住了嘴巴,严肃地告诉她不能胡说,要被砍头的。 这一日,卓妈妈在路上折了好几把鲜嫩的香椿芽,待到了投宿的客栈,借了后厨灶火,出锅了两盘香椿芽炒鸡蛋。 橘子卧在贞仪脚边,听养生博主王锡琛说:“谷雨季,正是吃香椿的时节……香椿有健脾,理气之效用也。” 橘子却无意品尝,香椿的味道它无法领受,而对猫来说,不喜欢的气味往往代表要忌食,橘子还想陪贞仪长命百岁呢。 用罢晚食,又下了起雨,贞仪踮着脚隔着窗子往后院中瞧,只见客栈掌柜的领着两个伙计拿瓷罐摆在院中接雨水。 贞仪记得父亲说过,谷雨当日的雨水拿来煮茶汤,谓之谷雨茶,可以明目清窍去邪火。 这一场连日雨后,待得天色放晴,贞仪从空气中嗅出了一丝太阳晾晒万物的味道,谷雨后,太阳更近了,夏日就要到了。 吉林也终于到了。 抵达的这一日,陈家人亲自相迎,来的是陈涂之子,也是个读书人,他很客气地揖礼,又有些惭愧哭笑不得:“家父太过大惊小怪,去年初冬王公不过咳了几日……家父便急忙去信,这才白白劳动老夫人和贤弟千里迢迢赶来!” 董老太太大松一口气,只道:“咳病坏在肺里,乃是要命的大事,还不是全赖陈大人照拂请医用药……否则他一个流配的罪人,哪里又能这样快见好?” 王锡琛亦是大喜,连连向陈涂之子道谢寒暄。 贞仪也听懂了——大父没事了! 贞仪欣喜至极,因谨遵阿娘的交待要少言,便只伸手去拉祖母的衣角,她实在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大父了。 橘子也伸爪去拉贞仪的衣角,它也想快点见到老王头! 第十九章 立夏(一) 王者辅分有一座单独的小院,屋后便是农田,附近居住的多是军户家眷。 流放之罪也分轻重,若非身负十恶不赦的谋逆重罪或被人刻意针对,官府对待被流放北方的文士通常比较宽松,当地官员也轻易不愿得罪这些说不定哪日便会被起复重用的大人们,有些被流配来此的高官甚至是一下囚车,便会被请入备好的宅邸中,奴仆也一应俱全。 有些文士会被官府委以教书的差事,还会一起结诗社,也算促进了边疆的文化进步。 王者辅偶尔也会教授附近一带军户们的孩子读书认字,因此很得周围人敬重,日子虽然清苦,却也不算十分艰难,至少不似橘子想象中的那般——脚上缚着铁链,肩上扛着石头,嘴里咬着发辫,日日做着苦力,走得稍慢些,便会被官差们鞭子伺候。 因此,橘子在看到等在小院前,身上长衫虽打着补丁却也干净整洁的王者辅时,很觉松了口气。 而后,橘子便一脸欣慰地看着背着小包袱的贞仪跑向了老王头:“——大父!” “欸!”王者辅弯腰去扶住飞快跑来的孙女,笑得满脸褶子:“这是哪家的闺秀?生得这样俊朗灵秀?我竟认不得咯!” 说着,看向跟过来的橘子:“了不得了,猫也来了!叫什么来着?——枣子?——辣子?” 橘子:“……”老王头果然没变。 不,还是变了些的,发辫更白更稀疏了,人比从前黑了瘦了,看起来苍老许多,想必戍边还是辛苦的,幸而精神头不错,仍是笑成一朵菊花模样。 “来,快随我拜见陈大人!”王者辅一手牵起孙女,一边抬手笑着催促走来的老妻和儿子。 王锡琛忙向等候在此的陈涂行礼。 陈涂一脸惭愧,虚扶住要行礼的董老太太:“……我这张嘴动上两下,却是累得嫂夫人奔行数千里!” 说着连连赧然叹气,向董老太太揖手赔罪。 橘子在旁看着,不免想替这位汗颜的陈大人赋诗一首——唉唉要死了,速来收尸吧;哈哈又好了,真是惭愧啊! 话是这样说,王家人却不可能不分好歹地去怪罪陈涂,想必王者辅先前的病情的确是凶险的,而陈家必然没少费心。 王锡琛这厢与陈涂再三道谢,贞仪也很感激这位陈大人,若不是陈大人好心让人送信,她断是没机会来看望大父的。 大人们说着话,贞仪拉着祖父的粗布衣衫,看向远处高山。 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全无金陵城的热闹繁华,但此刻站在祖父身侧,贞仪放眼四下,只觉山水可亲。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心中开阔又安宁。 陈涂邀请王家人去家中用午食,董老太太笑着婉拒,只道今日一身匆匆风尘多有失礼不便,改日定当正式登门拜谢。 陈涂便也笑着说:“嫂夫人与贤侄舟车劳顿,是该先行歇息安置下来……等过两日,某再行备下粗茶淡饭为嫂夫人洗尘,到时还望嫂夫人务必赏光!” 陈家父子就此离去,王锡琛再三相送道谢。 附近的人家听到动静都出来看,还有几家妇人送了吃食过来,下等军户家中多粗食,胜在一片心意十分淳朴,董老太太让卓妈妈都收下,并亲自向这些邻居们道谢。 看着这位从南京来的老夫人有礼又和蔼,气度却很是不一样,那些妇人们都有些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又有人去打量老夫人身边的小姑娘,只见那小姑娘干净俊秀仪态大方,便更是暗暗称奇,回去的路上都说:“南京城来的,的确不一样的……” 南京城来的猫也很不一样。 因此处来了生人,一群狗围到小院前狂叫,橘子听得烦了,冲上去挑了叫得最欢的一条哐哐一顿揍,那黄狗全然没想到会有这样凶悍的猫,竟直接跳上来就打它的脸,黄狗被吓得夹着尾巴嗷嗷哭嚎着跑回家去,其他的狗子也退远了些。 橘子就蹲在门口守着,来一个打一个,看谁还敢嘴欠。 陈家父子很细致,送来了不少日常所需之物。董老太太带着下人收拾住处,归整行李,王锡琛也从旁打下手,王者辅则悠闲地领着孙女,去看屋后的田地。 此一带的遣犯多由官府拨下田地,每人需耕种约十二亩,年纳粮六石以上。 王者辅也分到了十亩地,贞仪看着眼前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大片田地,不禁惊叹出声:“这些都是大父所种吗?” “若全交由我来种,免不了也是一片草盛豆苗稀的盛景……”王者辅捋须笑着,朝着田中招了招手,贞仪这才看到,田中有一个弯腰劳作的人。 那人从田里出来,是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赤脚男人,瘦小黢黑,驼背弓腰,发辫缠在脖子上,两边嘴角有着长长的狰狞疤痕,乍一看像是在笑,十分诡异可怖。 贞仪有些害怕,半藏在大父身后。 王者辅笑着告诉孙女:“这是季五,与我住在一处,平日里全是他帮我打理田地。” 季五朝着贞仪弓腰点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透着粗笨憨实。 贞仪虽还是怕,也向他点点头。 季五似乎知道贞仪怕他,再见贞仪时,总会避远一些。 贞仪后来知道,季五是个哑巴,被流放至此的犯人也分好几等,而季五是最下等的,他被赏给披甲人为奴数年,饱受折磨,之后才辗转为王者辅打理田地。 自幼寒窗苦读的文官没几个会种地的,指望他们开垦,莫说纳粮了,不将自己饿死已是奇事了。故而如王者辅这等文士,配给一名犯人帮忙打理田地也是常态。 季五很感激王者辅,也很看重这份差事,除了睡觉,他将全部的心思都花在田地上,午饭时也常常端着粗瓷碗,行走在田头驱赶飞鸟。 见他做事这样认真勤劳,贞仪慢慢便也不那么怕他了。 王锡琛打听了季五的过往,生出几分同情,欲多两分善待,却听董老太太说:“人各有命,不必多事,此时这样是最好的。” 一眨眼七八日过去,很快到了立夏之日。 清晨时分,王者辅和王锡琛父子在屋后田头说话,贞仪蹲在不远处,折了狗尾巴草,逗着橘子玩。 王锡琛与父亲闲话:“北地还是凉一些,虽已立夏,晨早仍有寒凉气。” 王者辅:“立夏时节,从天文来说,固然是夏季之始。但从气候上而言,真正的夏日却要再迟一些。” 已经下了一个时辰地的季五挟着一大抱草从田中出来,将草放到田头小道上,听到王家父子的话,嘴巴里咿咿啊啊,拿手比划着什么。 “大父,他说什么?”贞仪好奇问。 王者辅笑着说:“他在说,立夏三天遍地锄,一天不锄草,三天锄不了。” “可不要小看这些俗语。”王者辅对孙女说:“这里头全是农作者数千年的智慧经验……想种好一块地,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 贞仪听着,对季五不禁添了一份钦佩。 王锡琛则负手吟诗:“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贞仪跟着朗声读起来,读了六七遍,便能很顺畅地背下了。 季五不懂诗词,但他很捧场,啊啊笑着给贞仪鼓掌。 王锡琛也欣慰地看着女儿,只心间又不免几分惋惜失落。 待到晚间,王锡琛再次为父亲诊脉,又重新调整了方子,并叮嘱父亲:“心交于夏,立夏需先养心,儿子明日起即以凫公英煮水,父亲日饮两壶,莫要再嫌苦了,苦方可养心。” 王者辅不喜食苦味,听到儿子的絮叨便头疼,只笑着与孙女道:“有德卿在,我这心便养得很好了!” 贞仪便问:“大父,那我能在您这儿多留些时日吗?” “大父倒是求之不得!”王者辅故作叹气:“只可惜大父说了不算,如今家中一切都要听你大母的……” 贞仪便去央求大母。 董老太太:“德卿既不嫌此地贫苦,那便长住些时日。” 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定,聚散难料,千里迢迢,来都来了。 王者辅便笑起来:“瞧瞧,果真还是德卿的面子大!” 看着一双老人这样哄弄孙女,王锡琛摇头笑了笑,听从父亲的交待,回屋写信送回金陵家中。 既决定要长住,便要为长住做准备了。 小院住起来拥挤了些,另要多搭两间屋,篱笆墙也往外挪了挪,王锡琛在屋旁圈出一小块地,认真翻了土,用来做药园子。 军户媳妇们先后送来几样菜秧子,卓妈妈带着丫鬟桃儿都栽在药园旁,待到天气更热时,贞仪若起得早,便会端着一盆水,拿葫芦水舀子一勺勺地给一垄垄菜地浇水,认真观察它们生长开花挂果。 橘子总是懒洋洋地躺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看着贞仪干活儿。 确切来说,橘子总是看着所有人干活儿, 橘子看得出来,贞仪很喜欢这里。 待到六月里,正当酷暑时,贞仪读书拜师的事情也定下了。 贞仪第一日过去上课时,橘子放心不下,一同跟了过去。 第二十章 立夏(二) 贞仪要去陈涂陈大人家中读书。 陈大人的夫人姓卜,今年已有五十多岁,很有才学,当地不少权贵官宦都将女儿送去拜师求学问习礼仪。 王者辅也想过自己来教授孙女,可他也收了许多军户学生,白日里亦有旁的事务要做。而卜老夫人所办乃是正经的女学,那里有许多和贞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在一处交友也可以多些玩伴,总比成日闷在这一方小院中来得好。 且这也是陈涂再三提议——“既将人诓了来,又怎好叫王公家中这颗明珠蒙尘呢?” 陈涂有个孙女,名唤陈凝田,只比贞仪大一岁,今年十二,她听过祖父这句“不叫明珠蒙尘”之言,于是当贞仪来到书屋时,便有一群女孩子围了上来,还有人小声问陈凝田:“宛玉,这就是南京城来的那颗明珠吗?” “妹妹叫什么?” “南京来的,必然读过书了?” “可会认字?” 她们口中的吉林话与官话很有相通处,从小学习官话的贞仪大多听得懂,一一认真作答了:“……认得几个字,诗词,文章,算学,都粗略杂读了一些。” 贞仪不是个内向的人,但被十多个陌生小姑娘围着探看,还是稍有些局促。 “妹妹学得可真多!” “算学?算账?妹妹家中是经商的吗?” 贞仪刚要说话,忽听戒尺敲打桌案的清脆响声,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归位,贞仪被这阵势吓到,却不知要坐哪里,唯有站得板板正正,屏住呼吸不敢乱看。 橘子隔着窗棂瞧见这一幕,只觉贞仪像个要参加军训的小学生,往那一站就是个小兵。 那发髻花白整洁,手持戒尺走进来的老人,便是卜老夫人了。 这位老夫人,用金陵话来说,长得一张十分“夹生”的面孔,看起来十分严肃。 橘子从前只觉董老太太长相不好接近,今次与这位老夫人作比,前者倒显得慈爱至极了。 先前贞仪来陈家时,也曾见过这位老夫人,此时在这书屋里再见,只觉得那张脸又添了几分威严。 她给贞仪指了座位,贞仪便行一礼,端正地坐下。 卜老夫人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严师,并不区分对待任何学生。 卜老夫人的女子学堂,同金陵城的闺塾类似,也以礼仪、女红与《女诫》为教学之本,主旨是为了适应封建教条以及为婚姻生活做准备——时下女子求学,仅有此一流派可循。 相比之下,贞仪跟随父亲所习之儒学文章已是寻常闺秀难以触及的“上乘高深”之物,至于筹算,更是不可能出现在女学之列的学科。 但贞仪敏锐地发现,卜老夫人虽也教授《女诫》,但并无太多规训之举,且不以此作为主要内容,而更加侧重识字习字与诗词。 吉林多满人,大清皇帝推崇汉人儒学文化治国已久,满人当中便也陆续出现了让子女学习汉学的风气,卜老夫人的学堂上有半数是满族小姑娘。但吉林一带民风粗犷开放,这些女孩子们从不裹足,常是下了学便去骑马游玩。 董老太太琢磨过,卜老夫人这位闺塾师之所以侧重识字而轻《女诫》教条,大约便与此地风气有关,这或是一种满汉文化中和之下的偶然现象。 这正也是王者辅乐意将孙女送来读书的原因之一。 和祖父祖母不同,贞仪的年纪还无从探究此中深意,但贞仪已然如获至宝,卜老夫人的教学内容,于求知心切的孩子而言是十分实用的。 橘子旁观了七八日,见卜老夫人虽严厉却并不刻薄,也慢慢放心下来。 卜老夫人并不曾明确流露出对贞仪的喜恶褒贬,亦不曾有过夸赞鼓励,橘子有些不明白,按说贞仪这样的好学生应该很受老师喜爱才对。 贞仪并顾不上留意在意这些,和其他学生一样,贞仪很敬畏这位老师。除此外,贞仪待这位老师还有一份感激之心。 贞仪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因此格外认真勤奋。 从王者辅的住处到陈家,需要走上两刻钟余,一整月下来,贞仪从未迟到过,风雨无阻。 王者辅亲手给孙女编了个小书箧,竹编轮廓缝以麻布,再用各色布条搓绳作为背带,背在身上,可以装书,也可以遮阳。 贞仪第一日背上书箧时,喜欢的不得了,一路跑着去陈家私塾。 贞仪每晚都在书箧里提前放好所需的书籍纸笔,对自己的体重缺乏清晰认知的橘子偶尔也会跳进去,让贞仪背它去上学。 天色渐凉爽,天地间铺开一片青黄相接之色,待得秋收季,蝈蝈们从农田里跳出来,日夜叫个不停,忙坏了橘子。 橘子常是彻夜抓蝈蝈,于是等贞仪晨早去私塾时,橘子便困得起不来了。 贞仪便与橘子说,可以在睡饱了之后再去接她。 贞仪要勤奋,但贞仪的猫不必。 清晨时分,贞仪在桃儿的陪同下出门。 在农田中忙碌的季五远远朝贞仪挥手,贞仪也将手举得高高地摇一摇回应他。 秋露打湿了贞仪的裙角鞋子,贞仪背着书箧脚步轻快,总是走着走着便跑起来。 橘子虽困乏不能陪贞仪去私塾,但橘子每每也会躺在不高的青灰瓦屋顶上,目送着贞仪。 看着贞仪轻快奔走的背影,再看向开阔的高山天穹,还有远处的草原湖泊,橘子眯着眼睛揣着前爪,心想如果贞仪能一直留在这里也很好。 橘子喜欢这里远胜过繁华的金陵,它猜贞仪也是。 不过橘子还是最喜欢贞仪,贞仪去哪儿它就去哪儿,不管喜不喜欢它都是要跟去的。 橘子漫无目的地想着,待金灿灿的太阳升高,橘子翻了个身,晒着毛绒绒的肚皮,舒坦酣睡。 卜老夫人的课只需上半日,晨去午归,待到正午,橘子便会按时去接贞仪。 渐渐地,贞仪再回来时,身边多了个颜色总是鲜亮的身影。 那是陈涂大人的孙女陈凝田。 卜老夫人虽严厉,家中却养出了一个性情十分活泼的孙女。 数月相处之下,陈凝田与贞仪已经十分要好了。课堂上不能说小话,待下学后,陈凝田每每便缠着贞仪在家中多留片刻,贞仪依了她,待要走时,陈凝田却仍觉没玩够,便干脆跟贞仪一同回家。 为防家中盘问,陈凝田便推说要与贞仪一同做功课。 贞仪回家后,是真的要做功课的,先是练字,再写大父留下的算学题。 陈凝田让贞仪教她筹算,但不知为何,学得越深,瞌睡越浓。 贞仪在炕桌上写字,一次,陈凝田又趴在贞仪身旁呼呼睡了去,贞仪动作小心地为好友盖上毯子,才又继续做功课。 橘子算是看出来了,陈凝田是真不喜欢算学,却是真喜欢贞仪。 陈凝田的父亲陈闻来寻王锡琛鉴别一幅字画,此刻二人从屋外小廊下经过,陈闻透过小窗见到执笔认真书写的贞仪,又见睡着的女儿,不禁摇头。 打趣罢自家女儿,陈闻又道自己对筹算也是难以招架,孩子大抵是随了他,又感叹筹算一学十分“不讲道理”。 卢妈妈带着桃儿在院中井边淘洗黄豆,黄豆浸泡在木桶里,拿水舀子舀出一瓢,倒在案桌上搓洗挑拣,捡出瘪豆劣豆,剩下的拿来晾晒榨油。 陈闻看着这一幕,便笑着说:“起初筹算入门时,所见不过一两颗豆子,想着也不过如此。待再往深学,豆子变作一捧,你进我减,倒也蛮可以应对。然而正打算循序渐进时,不知怎地,哗啦啦地一座豆仓不由分说地就倒了下来,只差将我埋了!” 这个说法让王锡琛笑了起来,却也赞成点头:“筹算一学往深了去,学不会的便是真学不会也看不懂……不似认字,下苦功夫便可以有所进益。” 陈闻则道:“我观令爱倒是可以往深了学一学……这样小的孩子不觉筹算枯燥,反而生出兴趣来,已足见天分了。” 王锡琛:“是,家父擅筹算,也道家中仅这个孩子承继了此长,家父如今倒是在用心教导着……然而即便学了,却也无处可用。” 朝廷取士唯重八股文,筹算本就不是主流,更况乎女子焉。 这是个无解的话题,陈闻也未深谈,继而问起王锡琛近来之事:“……听闻贤弟如今在此一带行医,已传出了妙手回春之名啊。” 王锡琛忙惭愧汗颜摆手:“不过是粗读了几本医书,那日胡乱配了几副药罢了,竟也传出这样的虚名……若有人寻来,却是断不敢再胡乱应承了。” “请问此处是王大夫家吗?”小院外传来男人急切的声音:“家中老父高热不退,劳请王大夫走一趟!” “……稍等!”王锡琛忙向陈闻揖礼道失陪,进了屋中,片刻后再出来时,手中多了只医箱,随来人匆匆去了。 陈闻哑然失笑。 王锡琛每每替人诊看罢,都要道一句:“吾乃读书人,算不得医者……下回还望另请高明。” 然而仍有人不断来寻。 一日,有人登门拜谢,扑进院中便向王锡琛行了个大礼:“若非王大夫救治,我那小儿哪里还有命活!” 门外围了不少人,见状皆一脸敬重地看向王锡琛,纷纷出口称赞。 “神医啊!” 王锡琛欲言又止:“……” 哎,其实他是个秀才啊。 但是被人夸神医的感觉……又的确是如此地有成就感。 夜里,躺在床上的王锡琛想到那一声神医,不禁再次露出欣慰笑意。 于是,橘子眼看着王锡琛的草药越晾越多,在一声声夸赞中逐渐迷失自我却又找到自我。 王锡琛无疑是喜欢研究医理的。 只是他有秀才功名在身,在金陵时很难放得下读书人的身份,如今来了此处,反倒没人在意他的秀才身份,便也好似得以暂时脱下了那名为长衫的镣铐。 且如此一来,竟也意外多了一份生计收入。 王锡琛便与自己道,暂且如此只作权宜计,待回了金陵便不可再不务正业了。 今年雨水好,虽是垦荒之地,但因风调雨顺,又有季五悉心料理田地,秋收纳粮之后,还多出了三石多余粮。 因前来向王者辅求学的孩子渐多,王者辅便在附近军户单独腾出的一座小院中专门授课,常也有人登门来送束脩。 一来二去,虽比不得在金陵,日子却也慢慢宽裕许多。 橘子看在眼中,认定自己和贞仪都是老王头的福星,它和贞仪来了,老王头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了。 第二十一章 立夏(三) 贞仪在吉林的日子也慢慢有了秩序,每日晨早去私塾上课,午后在家中自学一个时辰,之后多与陈凝田和附近的孩子一同玩闹或帮着卢妈妈做些针线,待到晚间,大父会指点纠正功课,用罢晚食后,还可以坐在院子里观星。 贞仪从很小时,便展现了对头顶这片天穹的浓厚兴趣。 贞仪之所以格外刻苦学习筹算,不单是因为喜好,更因大父曾说过的那句——算之一学,可溯世间万物真理本相。 大父还说,想要看懂这片星河,最终也离不开筹算:“先治律历,以筹算为本,天文为验——非精通筹算者,不敢妄言天文。” 于是贞仪谨记:天文、历法,皆与筹算紧密联系着。 季节轮换,物转星移,贞仪跟着祖父观星,待到了冬季时,便也认全了东西南北方二十八宿。 蹭师学艺的橘子,也有颇多心得:夜里的天上有一个月亮和许多星星,月亮很少,星星很多,月亮很大,星星很小。 此一年冬,是贞仪在吉林度过的第一个冬季,也是贞仪有生以来经历的最热闹的一个冬季。 这场热闹冬日,要从橘子晨早起身,踏出屋门,突然一爪踩空,离奇消失开始说起。 吉林的雪太大了。 橘子栽进雪窝里,不见猫影,只扑腾出一阵阵雪雾。 贞仪去救橘子,也扑进了积雪中。 王者辅哎哟一声,蹚进雪里,一手一个,将一人一猫从雪里薅了出来。 王锡琛和董老太太闻声而来,廊下一时笑声不断。 季五和王锡琛的小厮一同铲院子里的雪,卓妈妈熬了一大锅热腾腾黏糊糊的碴子粥。 接下来的日子里,贞仪无法再去上课,王者辅也不再出门去授课,一家人呆在家里,围着热炕,烧着暖炉,煮着枣茶,说着家常。 屋外还在下雪,贞仪窝在暖炕上读书,偶尔被暖意熏得犯困,半睡半醒间,听着橘子呼噜噜的声音,还有大父大母和父亲以及卓妈妈的说话声,梦中便也是安宁的。 待雪停,外头被蹚出了路来,贞仪抱着橘子出去看雾凇,一人一猫都瞪大眼睛,无比惊叹。 年节很快到了。 冰天雪地里炸起炮竹声,孩童们穿着厚实到笨重的棉衣棉帽,提着纸糊灯笼,追逐嬉戏,唱着童谣。 橘子讨厌炮竹声,藏进草垛里,却见那条黄狗也瑟瑟发抖藏在此处,橘子本想与黄狗共享宝地,不料狗子朝橘子龇牙,橘子抬爪照着狗脸就是一拳,黄狗再次哭嚎着逃走了,另寻了座草垛来藏。 一群孩童唱唱跳跳打着灯笼路过,一个大孩子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童说:“蓉蓉,你的灯笼下面有鸡屎!” 名唤蓉蓉的孩子“啊”了一声连忙将灯笼倒过来看,心爱的灯笼立刻就被烧了个大窟窿,蓉蓉哭了起来,那个大孩子哈哈大笑。 橘子一爪子拍在那个大孩子的灯笼上,火油一歪,大孩子的灯笼也被烧了个窟窿,大家便又笑话起他来。 大孩子脾气不好,被人围着笑话脸上挂不住,将灯笼一摔,气得重哼一声跑走了。 橘子见识了“人心险恶”,也顾不上再藏了,忙去寻贞仪,它得保护好贞仪的灯笼。 贞仪也有一只很漂亮的灯笼,虽不比在金陵那些绚烂多彩的花灯来得精致,却是王者辅亲手糊的,细竹条扎出圆滚滚的轮廓,又在上头描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大肥猫——橘子并不觉得那是它,它又没有那么胖。 这个除夕夜,橘子担起了护灯神官之职,跟着贞仪跑来跑去,一直到交子时分,桃儿来喊贞仪回去吃饺子。 初一,陈家人前来相邀,王家人带上备好的年礼登门。 贞仪得了陈家长辈给的压岁钱,拜年拜到卜老夫人时,表情动作异常端正,倒是让卜老夫人忍俊不禁,露出一点笑意。 贞仪一整日都呆在陈家,陈凝田欢喜得很,今日她总算不必再等贞仪做完功课才能一起玩儿了。 用罢热闹的晚食,长辈们坐在屋内说话,陈凝田和贞仪跟着陈家其他大孩子们提着灯笼出了门去沿冰。 冰河上结着厚厚的冰,很多孩子在上面跑闹。 橘子试着伸出一只前爪踩了踩,不禁称奇——这冰结得,比猫的命还硬。 贞仪年前做女红时,给橘子做了一件小袄四只棉鞋,针脚走线不太严整,但橘子很喜欢,一整套全是碎花料子,暖和又喜庆。 陈凝田拉着贞仪坐上狗爬犁,两条四肢粗壮的厚毛大狗在冰面上狂奔着,贞仪又害怕又新奇又兴奋,心跳得极快,紧紧抓着手中粗麻绳,待跑了一圈下来,稍稍习惯了,才敢跟着陈凝田一起放声大笑。 有孩子拿小石头和玉米棒芯子砸在冰面上,比谁扔出去的东西滑得更远,石头摩擦着冰面发出清脆嗡鸣回音,叫好声大笑声此起彼伏。 还有人在冰上拿着小鞭打陀罗,呼呼转动着的陀罗吸引了橘子的注意,橘子转着圈儿跟着那陀罗盯着瞧。 贞仪遇到了好些私塾里的同窗,那些满人小姑娘个个开朗外放,拉着拖着贞仪在冰上滑行,陈凝田“救”出贞仪,一群女孩子们嬉闹奔跑追逐。 贞仪边跑边回头看,一个没留神,被一道迎面疾奔而来、同样只顾着往回看的身影生生撞飞了出去。 “德卿!”陈凝田大喊一声,大家赶忙都敛起疯玩笑意,跑着围上来。 撞到贞仪的是一个少年,约十三四岁,貂帽锦衣鹿皮靴,腰间缠着鞭子,大半张脸被帽子挡住,只露出一双漆黑有神的眼睛。 他反应过来,第一时间要去扶被自己撞倒的人,但被陈凝田抢先了一步,又见一只穿着花袄的大猫冲了过来,挡在中间。 少年唯有问:“喂!你没摔到哪里吧!” 被陈凝田等同窗扶起来的贞仪摇了摇头,这个季节的孩子都穿了一层又一层,冰面上玩闹嬉戏摔倒乃是寻常,只是那少年人跑得实在太快,力气实在太大。 被一群女孩子拿责怪的眼神盯着,那少年感到局促丢人,一脚踢向跟上来的另一名胖少年:“让你追!害小爷我撞到人了!” 胖少年显然有些惧他,赶忙代他向贞仪赔礼。 这时,有人跑过来喊:“小将军,你家中有下人来催了!” “来了!”那少年应一声,转身快步离开,胖少年也赶忙跟去了。 “幸而没摔出好歹来,否则定要去找阿鲁将军告状,让阿鲁将军罚他!”陈凝田朝着那少年的背影不满地说了一句,又与贞仪说明他的身份,他的父亲是一位蒙古族将军,出身博尔济吉特氏。 大清朝廷对边境游牧为生的满族和蒙古族人虽有官职任命权,但这些贵族势力大多有自己归属的部落和军队,和朝廷维持着听调不听宣的关系,朝廷也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他们子承父业,故而大家喊那少年为小将军。 贞仪未曾受伤,便也没多作探问,很快便遗忘了此事。 同窗之间相互邀请结伴,贞仪一整个年节直到十五上元节都在和好友们疯玩,这是在金陵从未有过的。 而过了十五,便要收心准备上课了。 玩有玩的乐趣,学也有学的安稳,贞仪只觉如今哪里都好,除了晚间睡觉时总是想念阿娘和春儿,每当这时,贞仪便会抱住软乎乎毛茸茸的橘子纾解想念之情。 一次,贞仪临睡前朦胧呓语:“若是阿娘也能来吉林就好了……” 橘子却觉得无法可想,若杨瑾娘果真来了,瞧见贞仪“疯”成这般模样,只怕要吓得魂儿也丢了,眼泪也要哭干了,连夜绑也要将贞仪绑回金陵去。 出了二月,金陵传来家书,送来了一个好消息。 王介去年过了院试,年仅十五便中了秀才。 王锡琛大喜,激动含泪:“父亲,母亲……咱们王家又有盼头生机了!” 王介今年十六,下半年便可以去考秋闱,一旦中举,那就当真是少年举人前途不可限量……王锡琛设想着,两行热泪就淌了出来。 贞仪下学回来,听闻此事,也很为二哥哥高兴。 王锡琛也准备回金陵了,他多年屡试不中,今年本已淡了心思,此时却又重燃斗志——试想一下,若是叔侄二人一同中举,那又将是何等佳话荣光? 想到这里,王锡琛目光炯炯,他要回金陵再考一场! 动身前,王锡琛尽量周全地为父母安排好诸事,思来想去,只一事无法放心,待他走后,除了父亲,便只剩下母亲她们这些女眷,季五只忙于农事无法照应家中,总归是缺了个可以外出走动做杂活的…… 王锡琛想了又想,决定将自己的小厮奇生留下。 卓妈妈:“二爷身边怎能没书童侍奉,是会叫人笑话的……” “往年倒是处处体面,又有何用。”王锡琛做下了决定:“如若能够中举,便比什么排场都体面了。” 王锡琛注重体面,但更看重孝道。 奇生被留下,心间不舍二爷,送行时行了大礼:“待二爷中了举,来日小人回金陵,再为二爷侍奉笔墨!” 王锡琛点头交待他照料好此处,又与女儿道:“贞儿也要代为父好好侍奉你大母,这是头等大事,远比你读书玩耍来得紧要,可记下了?” 王锡琛本想带女儿一同回金陵,但老两口没开这个口,而他如今一走,若只留两个老人在此处却也太过凄清……也罢,暂且等他考完秋闱,再作之后计议。 贞仪应下父亲的话,也再三托了父亲回到金陵见到阿娘后,得闲时记得写一封信来吉林,写一封长长的信,多多说一说阿娘的近况,还有赵妈妈和春儿的,以及大姐姐的。 看着已经十二岁的女儿,王锡琛心中也生出两分暖意与不舍,点头道了“好”,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这才又向父母亲深深施礼,拜别而去。 橘子蹲坐在贞仪脚边,目送着王锡琛上了牛车,隐入青青阡陌小道间。 王锡琛要乘牛车去州县改赁车马,他一人行路更加轻便,至多一月便可以回到金陵。 父亲走后,贞仪闲时便会算一算父亲该到何处了。 待算到立夏日,贞仪晨早翻开月令集解,猜测着与橘子说:“阿爹应当已经回到家中,见到阿娘了……” 贞仪说话时,坐在小凳上,桃儿正为她梳发。 头发梳好后,贞仪起身,伸手摸了摸一旁椅中的橘子:“橘子,我要去私塾了。” 橘子“喵”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睁眼,却忽然有点恍惚。 除去了厚重的棉衣,换上了轻盈裙衫,贞仪看起来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 贞仪的头发很好,黑亮稠密,一半梳上去挽作双髻,一半留下分作两股结成了两条辫子,拿红绳系着,垂在肩头。细碎额发之下可见额头饱满光洁,大眼睛乌亮澄明,笑时露出两颗虎牙与梨涡,整个人灵气又明亮。 小窗大开着,飘来花草清香,橘子眼中的女孩和窗外的景色一样清新蓬勃。 天地在立夏,贞仪也在立夏生发。 橘子欣慰地眯了眯眼睛,吾家有女初长成,看,它将贞仪养得很好吧。 十二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卓妈妈近日得了老太太的交待,专心在家中替贞仪多纳几双新鞋。 卓妈妈坐在窗内,看季五弓着腰赤着脚在院中收拾农具,想了想,便顺手给季五也做了一双。 季五拿到干净的崭新布鞋,先是愣住,而后高兴地向卓妈妈连连作揖,啊啊呀呀地比着手语。 卓妈妈不禁笑了,她也看不太懂,摆手对季五说:“没什么的,忙去罢!” 季五点点头,爱惜地将新鞋抱在怀里,走了几步,又回头感激地向卓妈妈点头。 这一日,县上一位官家太太,请董老太太前去作客说话。 桃儿将贞仪送去私塾后,便陪着老太太过去了。 这一年来,董老太太将人情往来经营得很好。方圆七八十里内,提起王家人,没有不称赞的。 桃儿晨早便与贞仪说过,午时或赶不上去接贞仪,让贞仪可以在陈家多留一个时辰等她去接。 桃儿没能按时来接,但有依旧守时的橘子。 回家的路贞仪也独自走过许多回了,陈凝田近日染了风寒,贞仪未曾去打搅好友养病,背起书箧,带着橘子回家去。 春夏交替时的微风正好,贞仪和橘子说着话,一路回到家中,推开虚掩着的院门,却见家中空无一人。 贞仪去厨房寻卓妈妈,见厨房里的锅灶还热着,便下意识地以为卓妈妈端着碗串门去了。 贞仪放下书箧,又想着,饭既然烹好了,怎也未见季五回来吃饭?还在田里做活吗? 立夏时忙于除草,季五每日不用早食便早早下地,只等午饭。 贞仪想了想,便去了屋后田头。 刚喝罢水的橘子也跟了过去,却很快发现了不对。 第二十二章 小满(一) 就在贞仪往宽广的田中看去时,原本慢悠悠跟来的橘子突然跑进了田里。 这个季节的麦田很高,橘子扑进去就看不到影子了,只看得到麦浪随之抖动。 贞仪喊了一声,见被橘子带起的麦浪依旧往前波动着,心知橘子不会无故如此的贞仪没有犹豫,也提裙蹚进了稠密的麦垄间。 “喵呜——!” 贞仪将将行至麦田中央,忽然听到橘子发出一声尖利的叫。 抬眼看,橘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扑了上去,却被甩了出去,摔在了田里。 那一片麦田翻动,贞仪很快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半站起来,正是最常出现在田中的季五。 然而下一刻,季五身前突然伸出一只手,挣扎着从麦田里探出来,伴随着模糊的哭声。 贞仪一惊,大声喊:“——卓妈妈?!” 同时加快脚步往前跑去。 橘子再次跳起来扑向季五,瞬间将季五脖脸上挠出几道血痕,季五啊啊叫着,后退两步,揪住橘子的脑袋,狠狠摔了出去。 卓妈妈趁着机会从麦田中爬了起来,却是发髻散乱,口角流血,衣物也被撕扯凌乱,她勉强半站起身,向走来的贞仪哭着道:“小姐!快!……去喊人来!” 贞仪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见季五一把薅住卓妈妈的头发,一手拽过卓妈妈一只手臂,拖拽着就要往更远处去。 卓妈妈又疼又怕,哭声凄厉绝望。 季五看起来瘦小,但常年劳作,手上全是粗力,他也不再像平日里那样爱惜自己的田地,硬拽着卓妈妈,在麦田里拖出一道压痕。 他后退之际,一双眼睛瞪向了贞仪。 贞仪从未见过那样凶狠的眼神,同往日里淳朴憨实的季五判若两人,仿若恶鬼附体。 这样的凶恶之相足以恐吓吓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足以在这个孩子的脑海里烙下一份长久的可怖回忆。 贞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两步。 卓妈妈让她去喊人…… 贞仪于极度的恐惧中僵硬回头,却见这里已近来到田地的另一端,离村庄已经很远了。 而晌午时分田地中再无其他人影,这份令人绝望的寂静让贞仪脑中闪过一句童谣俗语——大晌午,鬼露头。 这句俗语告诉人们,晌午时不要近水边、崖边,不要独自外出,否则会被恶鬼缠住索命。 贞仪此前只觉此话矛盾,在信奉鬼神之说的那些人口中,正午不才是阳气最重的时候吗,为何恶鬼敢在此时出现?鬼神之谈向来这样难以自圆其说。 直到此时贞仪才懂这六字谚语由何而来。 如此时辰在外遇到危险,呼救也无人应,于是“鬼”才敢露头作恶。 贞仪从未想过季五会是“鬼”。 第一次见季五时,贞仪恐惧于他的样貌,和他嘴角两边长长的可怖疤痕。 之后王锡琛向父亲问起季五的经历,贞仪跟着卓妈妈,也在旁边听到了。 季五伤过人,伤了好几个,好像还死了一个,但大家只觉得他可怜悲惨。 季五从小没了爹娘,他长大的地方偏僻贫苦,有一日却有县官派人来,说要在他们村前修一座桥。 那里从来只架一根独木作桥,村民们都很高兴,听说是有一位官员要经过此处巡查还是返乡……总之是有大人物要借道,不走此处便要绕路,怎能让大老爷绕路呢?县官和富绅们大手一挥决定修桥。 大家都欢喜极了,这是沾上贵人的光了,往后他们也有桥用了。 正逢雨季,河水很急,工期也很急,很多村民们被拉去做劳役,却先后有两人被河水冲走,一个救了回来,一个淹死了。淹死人事小,丢些丧葬银子打发了家人就是,这可是为大人物修桥,谁敢阻闹?要紧的是桥未建成便连连出事,这很不吉利。 当日又挖出两条大蛇,村民们更慌了。 请了高人来看,只说这里淹死的水鬼很多,务必要镇一镇。 祭品香烛很快备齐。 河岸边,下桥基的地方挖了一个很深的坑。 祭品被绑着,像极了一根直挺挺的桥柱,只待被打进坑内。 祭品挣扎着,可他不会说话,只拿不停流泪的眼睛哀求着。 没人顾得上可怜他,那些人按照高人的指点,拿铁锨铲起泥沙,往他嘴巴里灌,要将他灌成一根真正的桥柱打进坑内。 泥沙灌进口鼻嗓中,他挣扎起来,那些人按着他,他的嘴角被铁锨生生撑得裂开,鲜血淋漓,绽开的血肉里也塞满泥沙。 祭品不再哀求,一向温驯懦弱的人不知怎么挣开了绳子,抢夺过铁锨,发疯般还击,然后逃走了。 他还是被抓了,被官府判处流放为奴,没人在意他为什么伤人杀人,被押上流放之路的那天,他远远看到桥已经建成了一半——谁替他做了祭品?不知道。 昔日鲜血淋漓的嘴角伤口慢慢愈合,风吹日晒,扭曲蜿蜒,像麦田里的蚯蚓。 一切思绪只在瞬间,贞仪转身快步跑走,麦浪随着她的跑动翻腾。 麦田中支着一支长棍,挂着破布,破布随风飘动。 一双尚且稚嫩的手握住长棍,用尽全力拔出。 贞仪回身,举着长棍,快步奔向卓妈妈。 此处已近田尽头,而田的尽头是山,大父从不允许她进山,进了山里便没人找得到了! 回到村里喊人来回至少要一刻钟余,贞仪怕卓妈妈等不了那么久——若她是卓妈妈,被这样拖着走却看不到人,会很害怕的! 卓妈妈早就没了力气,见贞仪未走反而追来,一时哭着喊“小姐救命啊”,一边又喊:“小姐快走,他疯了!” 贞仪害怕得要命。 她握着长棍的手在发抖,长棍刚靠近季五身前,就被季五一把抓住。 贞仪被带得往前一个趔趄,扑倒在田中,依然紧紧抓着长棍不松。 橘子炸着毛扑向季五的脸,季五甩开手,贞仪趁机迅速爬起,拿着长棍打向季五,口中一边颤声重复大声喊人。 卓妈妈哭着踉跄爬向贞仪,放声大喊:“……救命!来人救命啊!害人命啦!” 被猫抓伤的季五见情况不利,又似听到了什么动静,他如梦惊醒,不敢再继续纠缠,突然转身就跑,往山中方向逃去。 卓妈妈抱护在贞仪身前,还在不停地哭喊救命。 “……卓妈妈!他走了!” “好,走了好!”卓妈妈紧紧抱着贞仪,颤声祈求重复:“快走,让他快走!千千万别再回来了!” “什么人!站住!” 一道少年喝问声隐约从田尽头的山路上传来。 贞仪看到一人一骑,季五跑得更慌了,即将要踏上山中狭窄小道时,马上的少年挽起了弓箭。 季五腿部中箭扑倒在地。 很快又有四五人马出现。 为首的是一名穿着蒙古骑装的妇人,她发现了贞仪和卓妈妈,下马快步走来查看。 卓妈妈衣衫发髻蓬乱哭着抱着贞仪,贞仪面色惨白手中仍攥着长棍,防备地朝向前方。 那身形称得上高大的妇人伸出手抓住长棍,深邃的褐瞳中有着安抚,贞仪眼睫一颤,眼泪砸了下来,长棍也放下了。 卓妈妈浑身瘫软下身失禁难以行动,那妇人解下披风盖在卓妈妈身上,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卓妈妈。 贞仪抬手指路,跟在妇人身后。 那放箭的少年已指挥着仆从将季五绑了起来,季五脸上有黔面,不难分辨身份,即便只作逃犯处置这一箭也出得。 少年让人看好季五,快步跟了上来。 少年没说话,只看了看脸上全是冷汗的贞仪,又看了看身上全是泥土和麦青的橘子。 他认得贞仪,也认得这只猫,虽说它今日没穿花袄。 出了麦田,贞仪看到田头上摆着一双布鞋,那是卓妈妈做给季五的。 季五很爱惜,不舍得穿着下地。 贞仪回到家中,消息传开,很快有人请了王者辅回来。 不多时,跟着村民外出采买的奇生也回来了。 待到董老太太和桃儿回到家中时,贞仪一把扑进了大母怀中。 董老太太摸着孙女的脑袋:“好,好……好孩子,不怕。” 王者辅跟随那对母子前去料理后续事,关切唏嘘斥骂的人群渐散去,天色渐暗,奇生关上了院门。 桃儿点了一盏灯,哽咽着说,万幸的是卓妈妈没有要紧的骨伤重伤。 再没有外人在,榻上的卓妈妈才终于放声哭了起来:“老太太……” 董老太太坐在榻边,安抚卓妈妈,听卓妈妈说了经过。 原是今日晌午卓妈妈烹好午食,却未见季五回来用饭,便去田头喊人,但许是离得远,季五好似没听到。一年多朝夕相见也算知根知底,卓妈妈没多想,沿着田垄去田里喊人。 卓妈妈走近了,季五抬起头,啊啊笑着。 卓妈妈便不再往前,冲他招手,示意他回去吃饭。 季五却举起一把不知何时摘来的野花。 卓妈妈摆手不肯要,季五围着卓妈妈硬往她手里塞,人也往卓妈妈身上靠,卓妈妈不太高兴了,背过身要走,季五却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这是从未有过的举动,季五虽然不会说话,但从他往日的行为足以看出他自认低人一等,从不会有这种行为。 卓妈妈觉出不对,回头看去,只见季五仰脸冲她笑着,那笑容里却透出与往日不同的兴奋,一双眼睛在她身上游走。 卓妈妈后背一寒,立刻板起脸色,骂了一句,甩开季五就要走。 季五起了淫心,却不肯让她走。 起初只是纠缠,待卓妈妈顾不得颜面开始喊人时,他忽然一巴掌打了过去。 暴力和恶念一样,是可以无师自通的。 卓妈妈被按倒在了麦田里,竭力挣扎不肯从,直到贞仪和橘子赶到。 许多事只在一念间,季五因一念行恶举,贞仪因一念去往屋后寻人。 董老太太看着一旁的针线筐子,低声道:“这双鞋就不该做。” 夜间,老太太抱着孙女睡下,一遍遍轻抚着贞仪的背。 “大母……他的可怜,是假的吗?”贞仪小声问。 “不是假的。”董老太太告诉孙女:“但可怜与良善是两回事。” 贞仪:“可他从前很好……” “那是因为怕。”董老太太:“有些人未经开化,只有怕才能让他们约束心中的恶,道理是讲不通的。” “但这种恶,往往也是最笨拙的。”董老太太第一次与孙女说起有关恶的道理:“还有一种恶,可以藏在圣贤道理鲜亮皮囊之下,让你轻易看不出他在作恶……” 贞仪听得害怕,抓住大母衣襟,仰脸问:“大母,那要怎样才能识破躲过?” 贞仪没有听到大母的回答,大母似乎只是叹了口气。 贞仪的目光移到窗户处,见到橘子圆墩墩毛茸茸的背影蹲在窗台上守着,才安心下来,转而说起橘子的功劳:“大母,今日多亏了橘子……” 夜渐深,猫守在窗边,未让噩梦靠近。 贞仪受到惊吓,在家中呆了几日,待见卓妈妈好些了,才重新回私塾上课。送贞仪上课的人除了桃儿,又多了个奇生。 此一日,贞仪放课归家,经过一片田地,只见田间已结出了青青麦穗。 此时的麦穗还很轻,麦籽刚刚开始灌浆,麦穗未满,故此节气名“小满”。 贞仪来到村口,见有村民在磨镰刀,是为——小麦浆未满,农家已磨镰。 那几名磨镰刀的妇人,对贞仪说,她家中来了贵客。 贞仪好奇,快步而行,来至家门外,只见门前拴着几匹高马,有一名村民在弯腰捡拾马粪。 橘子跟着贞仪走进家中,见堂中来人正是当日送卓妈妈回来、带走了季五的那对母子。 这对母子当日出现在附近不是偶然路过,那日他们便是来见王者辅的,只是当日情况混乱,便未有细谈来意,待季五之事处理完毕,今日才又正式登门。 脸上还有淤青的卓妈妈向那位妇人行礼道谢。 年轻的妇人看向回来的贞仪:“我与我儿不过路过,当日救人者是王公家中这颗宝珠。” 第二十三章 小满(二) 这位总穿着蒙古骑装的妇人,正是陈凝田提起过的那位阿鲁将军的妻子,这一带的人多称呼她为多兰夫人。 那少年人名唤额尔图,是阿鲁将军的长子。 阿鲁将军子嗣颇丰,府上本有两位汉人老师,其中一位和王者辅一样,同是被流配来此的官员,只是对方前不久接到朝廷复用的敕书,已在上月动身离开了吉林。 阿鲁将军常年身在军中,将军府上的琐务多由多兰夫人料理做主,多兰夫人有意补上府中汉学老师的空缺,多番打听比较之下,认为王者辅最为合适。 知晓汉人文士重师生礼节,多兰夫人故带着儿子亲自登门拜师,想请王者辅入将军府授学。 被流放的文士被聘入当地高官将领府中为师,也是常见之事。且阿鲁将军府领驻防事务,王者辅若入将军府做事,陈涂便可顺理成章地免去王者辅的开垦杂务,这是好事。 不过王者辅仍有些犹豫。 附近军户的孩子大多在跟着他读书,他若突然撒开手去…… 将军府相聘,军户人家自然不敢阻拦,可王者辅自觉有些于心不安。更何况他即便入将军府授课,举家却还是要住在此地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面子上也觉为难。 “还是去吧。”晚间,董老太太道:“这位夫人和小将军两番登门,咱们一时也拿不准他们的脾性,不好贸然得罪了去……况且出了季五那档子糟心事,德卿年纪还小,到底又是女儿家,我私心里也不乐意让家中再拖些作奸犯科之辈,这粮不纳了也好。且你若入了将军府,多少结识些人脉,说不得也能为家中铺一铺路。” 相比心有棱角的丈夫,操持家中多年的董老太太总是最务实的那一个,但老太太同样考虑到军户这边确也不宜撒手扔了去……她固然不在意老头子那点颜面以及开民智的清高心思,可住在此处,人情往来最是不能抛的。 越是贫瘠蒙昧处,人越得靠着人情关系过活。 老太太已拿定主意:“这里的课,暂时便由我来授。” 王者辅讶然:“这……能成嘛?” “如何就不能成?”老太太瞥他:“这些孩子也学不了太深的汉学,不过认些字,识些数,学几首诗……且问问德卿,谁替她开的蒙?起先又是谁教她读的诗?” 贞仪诚然答:“是大母!” 王者辅笑起来,连声应好,朝着老妻作揖:“……势必要改口唤一句董女史董老师咯!” 见大父给自己使了眼神,贞仪会意眨眼,立时也向大母深深作揖,将腰弯得不能再低。 橘子抬起两只前爪拜了拜,也算作了个揖。 王者辅啧啧称奇,直赞橘子“颇有黄大仙之姿”。 奇生在旁道:“橘子如此灵性,这是正儿八经的橘大仙了!” 贞仪笑起来抱起橘子,向来严肃的董老太太也难得笑出声儿来。 小满时节的月色在小院中洒下一重清辉,一只真正的黄大仙跳入院中,隔窗看,只见屋内人影笑声一片和乐融融。 接下来,王者辅便去了将军府上授课,而贞仪的生活也渐跟着有了改变。 阿鲁将军有一个女儿,名唤宝音,只比贞仪大数月,五月里也来了卜老夫人处上课。 十二岁的宝音有几分别扭傲气,同窗中几位满族小姑娘和她有些别苗头,宝音便更加不可能主动低头与她们交好。 半个月下来,贞仪是唯一得到宝音青眼的人。 这青眼源于一日课后,实在没人说话的宝音经过贞仪桌边,抱臂佯装随口问:“教我兄长汉学的王先生,便是你家大父么?” 贞仪抬起脸,露出笑意,点头:“正是了。” 宝音抬起眉毛:“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呀。” 贞仪笑着道:“当然。” 那张笑脸很甜,眼睛却纯澈恬静,坦坦然然,莫名给人心定之感。 宝音觉得有些稀奇,对方既知她的身份,却不曾借故与她探问过祖父在将军府上的事情,也未曾待她主动巴结讨好。此刻被问起,也只从容如常地点头,亦不像是因祖父戴罪之身而羞惭自卑的样子。 宝音想了想,这半月所见,对方的心思好似大多都在课业上,的确也没见刻意与谁凑过堆,她似乎没有很在意身边的人在做什么,不过大家好像都很喜欢她。 宝音对汉人女子原是有些成见在的,但这是因为那些汉人女子总是先对她抱有成见,吉林当地那些汉人官员的女儿们,常在私下笑她粗蛮,纵不明说,瞧不上她的小心思却也全藏在细枝末节里。 相处之下,宝音慢慢确定,贞仪并非如此。 贞仪也并非是个书呆子,虽说看起来脾气很好,但口齿格外清晰,眼神尤为明亮,绝非一团面瓜呆瓜。 宝音心里喜欢,便慢慢也对贞仪释放善意,做什么都爱拉着贞仪。 一日,放课后,宝音坐上马背,见得那几名满人女孩和贞仪一同出来,便对贞仪伸出手去,让贞仪上她的马:“走,我带你去寻王先生!” 待贞仪真的上了她的马,宝音神情愈发得意,冲那几个女孩高高挑眉,喝了声“驾”,炫耀地驱马离开了。 这是贞仪第一次坐在马背上。 宝音从七岁开始学骑射,御马之术已然很娴熟,马蹄在夏日小道上疾奔,贞仪紧张地抓着马儿脖子,让宝音:“慢些慢些!” 从那日后,宝音常常带着贞仪回将军府,来接贞仪的橘子被装进书箧里,也一道过去。 将军府有自己的草原马场,午后府里和附近的少年人们都会在马场练习骑术。 宝音要教贞仪骑马,这是贞仪从未敢想过的:“……我吗?我也学得成吗?” “你又不曾裹脚,如何学不成?刚好,你教我功课,我来教你骑射!” 贞仪虽也跃跃欲试,却觉得这是很大的事,认真道:“还是要问过大父才行。” 宝音当即便拉着贞仪去找母亲多兰夫人:“……若由额吉开口,王先生必会答应的!” 多兰夫人看着被女儿拉着的贞仪,露出一点笑意。 她看得出,宝音看似强势,实际上却待贞仪很有几分依赖。 贞仪看似恬静,却很有自己的主意,有一颗很能定下来的心,这样的孩子,学什么都会比旁人快的。 多兰夫人答应了女儿的请求,但未允许让女儿来教授贞仪,骑马不是玩闹,既要教人家,便要妥帖地教,否则好事也成坏事了。 得了王者辅同意之后,多兰夫人亲自教贞仪骑射。 多兰夫人精擅骑射,跟着她学习骑射的孩子很多,再添一个贞仪也并不麻烦。贞仪知晓这一点后,便才安下心来,感激又郑重地行礼,正式开始拜师学艺。 一直担心贞仪只顾读书累坏了眼睛和脑子的橘子大人也很支持这件事,想培养出一个身心健康的孩子,是该让她至少拥有一项运动特长的,不错不错。 之后,贞仪上午在私塾上课,待放课后便和宝音一同回将军府学骑射。 这样的日子一切都好,只是陈凝田的嘴巴越噘越高。 这一日课后,陈凝田不单噘起嘴巴,还将手里的书翻得哗哗作响。 贞仪坐在她的前头,看不到她噘嘴,却听得到翻书声,遂回头,倾身将双手放在陈凝田的课桌上,小声问:“宛玉,你怎么了?” 二人年纪只差了一岁,私下便常以字相称,若是在外头,贞仪则称一声陈家阿姊。 这位陈家阿姊不看贞仪,依旧噘着嘴低头翻书:“莫说我也没怎么,就算我真怎么了,你如今在外头有了新的宝音姐姐,倒也未必顾得上来挂念过问我了……” 贞仪轻“啊”了一声,伸手压住被陈凝田要翻烂的书册,正要说话时,一直留意这边的宝音走了过来,与陈凝田道:“这样好了,待放课后,你也随我们骑马去就是了!” 宝音不讨厌陈凝田,但最要紧的是,她生怕待会儿陈凝田可怜巴巴掉两滴眼泪,贞仪一心软,便会被哄回去,再不和她一起骑马一起玩儿了! 得宝音相邀,陈凝田下意识地看向贞仪,贞仪与她点头如小鸡啄米。 陈凝田大喜过望,当晚便向祖母和父亲求了又求,直是求了足足三天,终于求得家中开恩点头,但陈闻实在不放心女儿,便让十六岁的长子也跟着一同去,顺道也照看着贞仪。 阿鲁将军也算是陈涂的上峰,虽是孩子间交好,陈闻仍也备了礼送去将军府上,只说一双儿女顽劣,孩子们一处玩闹,还请多兰夫人多包涵。 待秋风里添上两分凉意时,贞仪已可以独自驱马慢慢跑上两圈了。 贞仪起初的骑装是宝音穿小了的,之后卓妈妈和桃儿也为贞仪做了两件新的,料子未必多么上乘,但卓妈妈的手很巧,待贞仪的事又格外上心——自上回季五之事后,卓妈妈待贞仪更多了一份主仆之外的情分。 贞仪有一件青豆色的骑装,束紧的腰带上绣着小朵的白梅又似橘子的爪印,便是出自卓妈妈之手。 十二岁的女孩子穿着豆绿骑装,坐在马背上,整个人都舒展明亮。 运动本就让人快乐开朗,贞仪在马背上颠簸时,发髻下垂着的两根辫子系着青黄色缎带,晃来晃去,落在远远看着的橘子眼中,只觉像是小狗垂跳甩动的耳朵,贞仪像极了一条无忧无虑的快乐小狗。 橘子眼中这条“快乐小狗”突然受到惊吓。 一匹快马迎面疾驰而来,贞仪慌忙勒紧缰绳闪避。 那匹大马高高扬起前蹄再又落下,伴随着马背上少年人愉悦的哈哈笑声。 余惊未了的贞仪被取笑,看过去,只见正是一脸得意的额尔图。 作为阿鲁将军的长子,额尔图前半日读书,后半日练习骑射或去军中。 “你干什么!”宝音驱马而来,质问兄长,甩出手中马鞭。 额尔图不屑地伸手抓住那凌空甩来的鞭子,而后一丢,驱马扬长而去。 “你等着!我给你出气去!”宝音向贞仪丢下一句话,气冲冲地去追兄长。 见贞仪没事,橘子这才安心,轻盈跳上一旁的木架,钻进贞仪的书箧里,安逸地睡起觉——当然,对橘子而言它是在工作,看守书箧是很重要的差事。 “工作”时被打搅,则让橘子很烦。 书箧被人拍得晃了晃,橘子睁开一只眼睛,见得一张英气俊朗的少年脸庞。 那少年眼中几分好奇,将一只手刚伸到书箧边沿处,忽然就被橘子打了一下。 橘子没亮爪钩,肉爪打人倒是不疼,但猫出拳的速度太快太突然,吓了额尔图一跳,连忙缩回手。 “真凶。”额尔图“嘁”了一声,抬腿离去,橘子则继续专心“工作”。 橘子舒服地窝在书箧里,鼻子轻轻嗅了嗅,从风中嗅到了秋收的气息。 王者辅已不必不再种田纳粮,先前的麦子是附近的军户们帮着收的,田地也分了出去。另在附近开垦了两亩荒田,由卓妈妈和奇生打理着,以作自给自足之用。 王者辅在将军府授课,每日早出晚归,均有车马接送。 将军府中有几位汉人幕宾师爷,帮阿鲁将军打理杂务。王者辅午后不授课时,或去马场看一看孙女,或跟着几名师爷闲谈下棋,待到天色将晚,便带着孙女和橘子一同回家。 贞仪很喜欢这段回家的路。 大多时候,贞仪坐在马车上,都可望见繁密星辰,听大父说着星宿排列与自然之道。 若回来的早,无星可观,便听大父说筹算。 偶尔也会下雨,雨水打在马车顶上,贞仪听大父说着话,有时便靠着橘子睡去了,梦里全是橘子的呼噜声。待闻得狗吠,贞仪朦胧醒来,即知到家了。 每每踏入家中小院,必先闻见饭香。 进门时,背着书箧的贞仪总要先喊一声:“大母,我们回来了!” 秋季很快过去,待得冬月,大雪埋了路,贞仪便不去上课也不再去将军府,只在家中读书逗猫做些女红。 腊月初八这日,金陵来了信。 信是九月里送出的,但吉林冬日路难行,辗转近百日才送到王者辅手中。 信中有一则好消息,也有一则不好的消息。 第二十四章 小满(三) 好消息是王元终于娶了妻完了婚,算是了却了王锡瑞夫妇乃至全家人一桩心事。 王元先前定的那桩亲事到底是没能成,确切来说是女方于去年秋日里不幸病故了。 对方家中多次主动提出退亲,王锡瑞皆不曾应允,送去诸多药材银两也曾帮忙请医,但最终还是未能将人留住。 王家在这件事情上做得无可挑剔,不乏称赞之人。但也难免有人暗中拿吉凶来说嘴,王家的境遇本就不比从前,如此一来,那些忌讳风水运道之说的人家自是不愿考虑王元这个女婿。 大太太为此流了几回泪,暗地里也埋怨了丈夫,只说先前早早让他退亲他不肯,到头来害得儿子背上了煞名……换作旁人且罢了,偏偏她儿子原就有着纨绔之名,如此层层叠叠,岂不要命?谁见了不想有多远踢多远? 王元仍旧浑不在意,一副能娶便娶,不能娶便打一辈子光棍儿的散漫态度,让大太太更气了。 相等的门第是完全不必考虑了,问了也不过自取其辱,只能试着往下找。 最终还是那位未能有缘结亲的丧女人家,帮着从中牵了线——虽未能结亲,但这户人家对王家赞不绝口,也自认累了王元的名声,认定王家会是个好归宿,是以将这条姻缘线牵给了家中的表姑娘。 这位表姑娘姓祝,早年丧父,父亲生前曾做官,她一直和母亲寄居在金陵城外外祖家中,出身可怜,亲事便也艰难了些,但样貌人品都很周正。 又因人人都觉得祝姑娘可怜,这位姑娘自幼便是在爱怜里长大的。王元见了一回,觉得人外祖家的确也没亏待这姑娘,性子大大方方,脸颊圆圆润润,说起爱好,她坦诚地告诉王元,她有事没事最爱琢磨吃食。 然后说了一堆喜欢和擅长的吃食,王元原本想笑,后面就只顾着咽口水了。 二人定下亲事后,王锡瑞来信吉林请示父母,王者辅是不能离开流配之地的,董老太太向来不怎么插手孙辈亲事,便告诉大房夫妇,让家中看着操办便是。 老大不小的王元便在八月里完了婚。 橘子希望王元成婚后能成熟些,不要再那么讨人嫌了。 王元成婚是好消息,不好的消息则是—— 王锡琛于信上惭愧言:【儿与介皆未能中,叫父亲母亲失望了。】 若谈对儿子失望,老两口却是没有的,毕竟原也没抱希望。 橘子的看法就更残忍了,它甚至觉得这个消息分明也能分为一好一坏,这世上就要多一位好大夫了,大好事啊。 王者辅叹道:“介儿不过十六,又是头一回秋闱,磨一磨也未必是坏事……不着急。” 至于儿子,没什么好评价的,略过。 晚间,贞仪奉大父大母之命给家中写回信。 贞仪问候了家中所有人以及那位新的大嫂嫂,并安慰了父亲几句。 之后,贞仪另写一封信,专拿来安慰开解鼓励二哥哥,并与二哥哥说起吉林风光和趣事。 今年的年节依旧在热闹中度过。 将军府使人送来半扇羊,羊前腿炖熬了一锅羊汤,羊排拿来煎烤,剩下的后腿被卓妈妈腌制起来风干,拿绳子穿了挂在房梁上,并提醒橘子不可以偷吃。 橘子对羊肉兴致缺缺,对羊骨头就更没什么兴趣了,见那条又瘦了很多的黄狗在院门外探头探脑不敢进来,橘子衔起来一只羊蹄骨,跑了出去。 黄狗见橘子出来,立时夹着尾巴跑开。 橘子将骨头丢在门外,转身翘着尾巴回了院中。 直到看不得橘子的身影,黄狗才试探着跑来,一口衔起骨头就跑。 黄狗衔着骨头来到一处草垛前,却没有立刻开啃,而是咬起骨头又甩开,时而兴奋甩头,时而将上半身压低撅起屁股趴着盯那骨头,口中发出呜呜汪汪的低叫,舞狮般围着骨头玩了又玩。 这是狗庆祝美味食物的方式。 橘子蹲在院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觉得这狗不怎么聪明。 当日,橘子将家里的骨头都运了出来喂狗。 但当黄狗流露出想要进院子的想法时,橘子还是一巴掌拍了过去——规矩可是不能坏的! 打一巴掌但给很多骨头,黄狗对橘子逐渐没有敌意只剩惧意,时常屁颠屁颠地跟在橘子后头。 橘子给贞仪的十三岁生辰礼依旧是家雀儿,抓家雀儿时黄狗也帮了忙。 除此外,贞仪还收到一份很特别的礼物,来自宝音和多兰夫人,是一匹枣红色的马驹,贞仪喜欢极了。 春三月,金陵家中再次来信,这次算是有两个好消息,但其中一个却叫贞仪很难开心得起来,反而感到忧虑多一些。 杨瑾娘有孕满四月,算上信送来的时间,如今应当是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橘子感觉得到,贞仪很担心杨瑾娘的身体,梦里有时也在喊阿娘。 杨瑾娘上一次生产时的血腥情形,同样烙印在橘子的脑子里,那是橘子唯一一次离家出走。 好些夜里,橘子安抚着做噩梦的贞仪。 董老太太写了回信告诉王锡琛,暂时不必来吉林,好好照料瑾娘生产,务必多加上心。 得了祖母的安抚,贞仪稍稍安心了些,只是仍忍不住悄悄翻了父亲留下的几册医书,仔细算了又算阿娘生产的日子。 如此一月过去,待到四月里,田间许多野菜都可以挖来吃的时候,小满时节也就再次来到了。 贞仪又一次翻开《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找到小满时节篇,见其上写着——小满,初候,苦菜秀。 去年贞仪便问过卓妈妈什么是苦菜,吃起来果真很苦吗? 卓妈妈上了心,待今年小满时,便特意挖了一筐子苦菜回来,先经凉水浸泡,再焯水去苦味,而后拿盐凉拌了,再捣了蒜淋上芝麻油一同拌进去。 待贞仪跟着大父从将军府回来,便见饭桌上摆着一碟凉拌苦菜,贞仪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对卓妈妈赞不绝口。 王者辅则赞叹起苦菜本身:“谚语称,春风吹,苦菜长,荒滩野地是粮仓……若遇饥荒之年,苦菜可谓救命草。” 橘子听了,不禁对这苦了吧唧的野菜肃然起敬——好懂事好中用的草,好草啊。 橘子来到门边装着野菜的竹筐边,怀着尊敬的心,也尝了几口。 小满时的天气格外宜人,尤其是在吉林,天地间一派生机,而又尚无半点燥意,十分适合在草原上策马驰骋,随着骑装变得轻便,贞仪的骑术又有了精进。 这一日,私塾中放课,贞仪和陈凝田照例要随宝音去马场,然而刚出书屋,贞仪便听闻,有人来寻她。 贞仪好奇地走去,只见前方站着一名着长衫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已显颀长,面容清俊白皙,斯文儒雅,招来许多放课的女孩子们的目光注视。 贞仪愣了一下,直到那少年人与她露出亲切笑容,贞仪才忽地确定,眼睛一亮:“……二哥哥!” 这跟着桃儿和橘子一同来接贞仪放课的少年,正是王介。 三月初收到金陵家书,信中提到的两个好消息,另一个便是王介来了吉林。 去年贞仪回信安慰二哥哥,提到的吉林山水草原美景吸引了王介,加之王介本就有游学的打算,和父母亲商议后,便决定一路往吉林来,也好探望大父大母和二妹妹。 王介是二月初动的身,那封信送到吉林时,他已在途中了,只因是为增长学识见闻,一路上才走得慢了些。 两年多未见,王介觉得眼前的二妹妹变了许多,长大长高了自是不必多说,周身的气质竟愈发明亮松快了。 都说吉林苦寒贫瘠,但王介此时却想,这方水土却也别样养人。 养出的女子都很大胆……被越来越多的女孩子们围看的王介有些局促。 然而他如此一局促脸热,反倒叫那一双双眼睛登时更亮了,低笑议论声也愈发嘈杂。 二哥哥来了,贞仪今日便不好再去马场了。 贞仪不去马场,陈凝田也不去了,但她依旧跟着贞仪,要和贞仪一同回家去。 贞仪说明了陈家阿姊身份,王介便与陈凝田施礼,陈凝田连忙回礼,动作几分匆忙,待她再抬眼时,只见王介已接过了贞仪的书箧,单肩背起,垂眸笑看着妹妹贞仪:“走吧。” 此时一行人马接近停下,为首的额尔图刚从军中回来,本欲顺路接上宝音和贞仪她们,此刻见贞仪返家而去,身边却多了个陌生的少年,遂拧眉问:“宝音,他是谁?” 刚爬上马背的宝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贞仪的阿兄,刚从金陵来的!” 额尔图眉心松缓,听似不以为意地“噢”了一声,策马而去,宝音赶忙跟上。 接下来贞仪去马场的时间减了半,王介常去接贞仪放课,兄妹二人便一同返家读书做功课。 两个月下来,统共也没见贞仪几回的额尔图,似随口与宝音提议:“让那王家阿兄一同来马场玩就是了,怎么非得一齐闷在家中?” 宝音叹气:“我说过了,可是王家阿兄不喜骑射,只爱读书。” 而贞仪喜欢骑射,更喜欢读书,有了学问深厚的二哥哥一同作伴探讨诗词文章,日子过得格外充足。 只是有一件事,贞仪心里总是挂念着,算一算,阿娘应当就快要生产了。 第二十五章 芒种(一) 王介安慰贞仪:“我出门时,见二伯母一切都好,又有二伯从旁悉心照料,定能一切顺利,二妹妹只管安心。” 贞仪点头。 父亲私下看了那么多册有关女子生育的医书,这次定不会再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吧? 贞仪试图安慰自己,但总是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接下来,她每日都在盼着金陵家中来信,却又怕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 此事犹如一把剑悬在贞仪头顶,她在课上偶尔走神,去马场的次数也更少了,每每放课都要带着橘子尽快回到家中,问一句金陵可有信至。 直到这日,贞仪终于等来了祖母肯定的点头。 “信上说,五月里端阳后便生了。”站在廊下的董老太太语气温和平静:“放心,你阿娘她没事。” 贞仪心间猛然一松,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只是很快反应过来,不由算了算:“按说该是六月才是……阿娘怎提前了一月?” 医书上把这叫作早产,并道这对母亲和孩子的身体都会有影响的。 所以,阿娘此次生产还是凶险的吧? 贞仪心间微揪,既感到庆幸,又心疼母亲,站在祖母面前垂下头,眼角冒出一点泪花。 卓妈妈没留意到小姑娘的细腻情绪,只讶然失笑:“小姐一个小小姑娘家,怎还懂得算妇人产期了?说出去要叫人取笑的呀。” 说着,一边笑着帮贞仪取下仍还背在身上的书箧。 董老太太抬手帮孙女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笑着道:“她这是心疼体贴她阿娘呢,你再敢胡乱取笑,当心她洒金豆子给你瞧。” 卓妈妈:“哎呀,那老奴却要多谢小姐赏金子了!” 贞仪赧然之下,不由得也笑了,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这才抬脸问:“大母,阿娘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董老太太:“和我们德卿一样是颗宝珠。” 贞仪便知自己有妹妹了。 历来大姐姐、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有妹妹,而今她也终于有妹妹了! 贞仪很高兴,一直蹲在贞仪身边听着的橘子却有些丧气。 猫不会喜欢男孩胜过女孩,只是橘子脑海中不禁又冒出了杨瑾娘那虚弱无力却惭愧坚定的保证,此次她必然又说了那句让猫讨厌的话:【待养好身子,再生一个。】 贞仪尚未能明晰这一点,她满眼期待地问祖母妹妹取名了没有。 董老太太点头:“取了,你父亲取的,叫静仪。” “静仪,静仪……”贞仪念了两遍,便欢喜地往屋子里跑去:“大母,我去写信!” 她要写信问候阿娘,也要“问候”一下小而新的静仪。 贞仪铺纸写信时,橘子轻盈地跳上书桌,和往常一样充当镇纸。 橘子不识字,却也认真歪头盯着贞仪写信,待贞仪将要停笔时,橘子伸出了一只前爪,喵了一声。 橘子也想要问候一下新来到这世间的静仪。 贞仪便拿毛笔在橘子的肉垫上涂上浅浅墨汁,而后握着那只毛茸茸的爪子,轻轻压在了落款处,印下一个模糊的猫爪印。 “好了!” 贞仪笑着拎起信纸让橘子过目。 橘子还算满意。 贞仪取过棉巾,蘸了水,替橘子仔细将爪子擦拭干净,又道一声:“好了!” 阿娘妹妹平安,贞仪的心情重新明亮起来了。 这时,小院中传来说话声,是陈凝田带着陈家的婢女寻了过来。 “你走得这样快干什么,怎都不等我的?”陈凝田走进屋中:“昨日不是说好今日要和你一同回来?” 贞仪迎上去,拉住好友一只手臂,笑着说:“都怪我,竟忘了!” 陈凝田:“你近日总是心不在焉……” “之后再不会了!”贞仪的声音都是明亮欣喜的,她给陈凝田看她刚写好的信,分享了家中添了个妹妹的好消息。 陈凝田讶然,恭贺之余,这才隐约知晓贞仪这段时日究竟是怎么了,原是在等这个消息吗? 两个女孩子在屋里说话,橘子蹲在椅中舔舐湿掉的那只爪子。 陈凝田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我方才来的时候,我阿兄——” 她说到一半,忽听院中响起卓妈妈的声音:“公子回来了……” 陈凝田立时扭头往窗外瞧,果见是王介带着书童刚从外头回来。 陈凝田跟着贞仪往外走,一边匆匆整理衣裙发辫。 王介近来偶尔会替祖母去给那些军户家的孩子们上课。 起初那些军户们不太乐意,觉得王介太年少太胡闹,之后得知这少年人竟已有秀才功名,才瞬间改了态度,一口一个“大秀才”、“小先生”地喊着,让王介甚是惶恐赧然。 如此十多堂课讲下来,王介从容了不少,也算是一种磨练了。 贞仪将家中的好消息与二哥哥分享,王介听了也微松一口气。 而后,陈凝田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双手递到了他身前。 王介低头看去:“这是……” “是小将军托我兄长转交给王二哥哥的。”陈凝田看着王介:“小将军要过十六岁生辰,发了好些帖子,邀了好些人去将军府上!” 王介接过来展开看,只见是额尔图亲笔,其上乃是汉字,字迹略显毛躁飞舞,不过对于一个生活在边境的蒙古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陈凝田从旁说着:“宝音昨日里也说过此事了,德卿,到时咱们和二哥哥一同过去吧!” 王介只与额尔图打过几次照面,彼此并不熟悉,但王介守礼,额尔图正式下帖相邀,他便没有推辞的道理。 当晚,王介让书童取出了一块未曾动用过的徽墨,放进锦盒中,作为三日后的赠礼。 先前额尔图并未这样大办过生辰宴,贞仪无经验,遂问大父大母,自己是否也需要备一份礼。 董老太太摇了头:“帖子是下给你二哥哥和陈家小子的,他们哥儿之间的事……你和宛玉一群小姑娘们只当跟着凑着玩便罢了,单独赠礼却也不必。” 这里虽不比金陵那样风气严苛,但贞仪也有十三了,有些容易落人口舌的麻烦能避则避。 贞仪不知大母的思虑,但她自懂事后便很钦佩信服大母的处事之道,闻言自是乖顺应下。 三日后,卜老夫人的私塾放课后,贞仪和陈凝田跟着宝音骑马去了将军府,王介则是晨早就随大父一同过去了。 今日的将军府格外热闹,少年人们扎着堆,有说吉林汉话的,有说蒙古语的,更多是说满语的,大多开朗豪放,一向内敛的王介身处其中难免几分局促。 “阿兄,父亲近来不是总说让你有机会多与王家二哥哥请教文章吗,快去呀。”陈凝田远远见着王介,伸手推了兄长一把。 陈家兄长走上前去,有了人说话,王介看起来放松许多。 陈凝田这才去寻被宝音拉走的贞仪。 七月的吉林已经退去了大半暑热,正是适宜玩闹骑射之时,少年人们在马场上驰骋追逐,挥鞭呼喝笑闹着。 贞仪这段时日没怎么来练习骑射,此时正被多兰夫人抽查考核。颠簸的马背上,贞仪挽弓接连发了三箭,全都接近靶心。宝音惊呼叫好,多兰夫人也笑着点头称赞。 策马经过此处,收束缰绳勒马的额尔图也难得点了点他那倨傲的下巴:“很不错!” 说着,斜睨向宝音:“比你当初学得快多了!” 宝音瞪他:“今日你过生辰,我高抬贵手不打你!你且等明日!” “你打得过我么!”额尔图轻蔑得意地哼笑一声,喝了声“驾”,纵马而去。 他今日穿着赤红缎面黑边、绣着大片金色蒙古图腾的簇新骑装,少年身姿腰背挺拔,在这宽阔的马场上是最威风张扬的那一个。 四处燃起铜盆篝火,火焰摇曳着,似与天边晚霞相接相熔。 欢快豪放的鼓乐声荡漾,食案上摆着羊奶烤肉与瓜果,少年们在草地上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有人赤足,也有少年褪下上半身衣袍塞在腰间,玩起了角抵戏。 王介从未见过这样纵情玩闹的场面,很觉讶然惊愕。 橘子卧在贞仪脚边的草地上,任凭欢呼鼓声震耳也不影响它呼呼大睡。 宝音拉着贞仪跳舞,围着篝火跑闹,待兴头上,又哄骗贞仪喝了一盏果酒,贞仪从未喝过酒,嗓中辛辣烧灼,呛的眼泪都出来了,宝音一群女孩子们笑得直不起腰。 贞仪顾不得追着宝音去打,接过一名端着托盘的侍女递来的茶水,忙灌了半盏,才算好受了些。 贞仪与那侍女道了声谢,将茶盏放回到托盘上,再一回头时,发现宝音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反倒是额尔图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 少年应也喝了酒,身上带些酒气,却是问贞仪:“我怎不曾见到你送来的生辰礼?” 贞仪被这直白至极的话给问住,难免心虚不自在:“我忘记了……” 对方问到她面前了,她也总不好说二哥哥备了,她便不必另备。 额尔图皱起了眉,看起来不太高兴。 少年人之间相处也是要面子的,贞仪感到无比失礼,忙道:“等改日必然补给你!” 额尔图忽然抬手。 他脾气向来不好,贞仪下意识地要躲,待反应过来时,一侧发髻边的珠花已不见了。 那珠花落到了额尔图手里,他依旧几分倨傲地道:“不必等改日了,就这样吧。” 说着,也不管贞仪的反应,将那珠花握在手中,转身大步离开,待背过身时,嘴角多了一抹笑意。 篝火闪烁间,贞仪摸了摸那半边发髻,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不禁疑惑莫名。 回去的路上,倦了的贞仪听着大父和二哥哥探讨学问,不觉间在马车中靠着橘子睡了去。 这次喊醒贞仪的不是狗吠,而是老人咳嗽的声音。 秋日里天燥,王者辅本就有过肺中积病。 当晚,贞仪写下父亲以前用过的配方,交给桃儿拿上头的东西来煮水,若缺什么,便叫奇生买回来。 次日晚间,王者辅从将军府返家,便喝了上了润肺的饮子,啧啧称奇:“一个不留神,我们王家怎还出了两位妙手回春的神医?这可了不得啰!” 这自然是夸大其词逗孩子的话,卓妈妈也跟着凑趣,王介在旁听着,却是几分羡慕地看向二妹妹。 他从小就很羡慕二妹妹学什么都快的聪明脑袋。 而这个秋季,贞仪这颗脑袋学到的东西格外得多。 只在将军府中授半日课的王者辅,每日午时后便会返回家中,而不再像先前那样在将军府中逗留。 回家后,老爷子便给贞仪和王介上课,不是散漫教学,而是有要求的严谨授课之法。 贞仪一度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幼时在寄舫书屋里读书的日子,但祖父待她和二哥哥比那时严格多了。 贞仪喜欢这种严格,从七月到冬月,贞仪的功课往前赶了一大截,尤其是筹算。 这数月间,陈凝田也隔三岔五地过来旁听,但她实在不是这块料,也不想拖慢了王家兄妹的功课,于是大多时候便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剪纸,她能剪出许多花样来,起初是福字,之后可以剪出兔子猫狗,皆栩栩如生。 贞仪也不是一直只在上课,偶尔也与陈凝田在院中逗猫、荡秋千,蹴瓦跳房子,或再多喊几个女孩子来扔沙包。 院中的柿子树成熟时,贞仪和陈凝田绕着柿子树追逐,互相挠对方的痒肉,之后倒在藤椅里,笑得喘不过气来。 手中握着一卷书的王介隔窗看着这一幕,无奈摇了摇头,眼中却也有一丝笑意。 红彤彤的柿子被摘下后,卓妈妈便早早给柿子树包了层旧衣。 今冬第一场雪不算大,陈凝田趁着路还能走,拿红纸给贞仪剪了好多福字,让贞仪过年时贴上。 吉林的年节热闹朴实,王介为此做了好几首诗,而附近的军户们都纷纷捧了红绿纸上门,向他这个“大秀才小先生”求春联,橘子打着呵欠看着王介每日两眼一睁就是写,右手小臂都练得结实不少。 贞仪生辰时,宝音又要赠礼,是一套十分贵重的首饰,贞仪又大一岁,对人情往来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她不认为自己有赠还如此贵重礼物的能力,而若只收不还,即便宝音不在意,可她却无法将他人之慨,视作理所应当。 于是贞仪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百般推辞后又百般解释,才算将宝音哄得不再生气。 贞仪不知道的是,宝音当晚回去后便将东西丢还给了额尔图。 额尔图不解:“她为何不收?你同她说是我送的了?” 宝音摇头,将贞仪的原话说明,额尔图拧眉深思起来。 同一刻,十四岁的贞仪正站在祖父身边,仰望立春当晚的夜空星宿变化。 这一年,贞仪开始有秩序有意识地认真记下立春之日的星宿排列,而后的每一日,只要夜晚有星可观,她都会在院中坐上至少半个时辰,对比并记录自己观察到的星辰变动轨迹。 春去夏至,一日午后,有微风拂过的小院中,坐在秋千上的贞仪放下手中李淳风所撰的晋书天文志,晃了晃秋千,忽然想到什么,随口问藤椅中的祖父: “大父,为何小满之后不是大满,而称之为芒种呢?” 第二十六章 芒种(二) 贞仪问罢,好一会儿也没听到祖父回答,四下一片安静。 贞仪遂从秋千上起身,来到那张藤椅旁,伸手轻晃了晃祖父的胳膊:“大父?” 王者辅迷迷瞪瞪地睁开睡眼。 贞仪悄然松口气,原来大父只是睡着了而已,她方才竟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害怕。 “今日这风实在舒服……”王者辅伸直了双腿,倚在藤摇椅里,声音沙哑放松:“甚是好眠啊。” 躺在一旁竹凳上跟着睡去了的橘子也伸了个大大懒腰,山竹般的爪子大大张开。 王者辅接过奇生递来的湿布巾,抹了把脸,才笑着问贞仪:“读到哪里了?可是有不懂的词句?说来与大父听听。” 贞仪摇了摇头,她去年已在大父的讲解下细细学完了天官书,如今再读这册天文志,一点点细啃着,倒也不觉如何晦涩难懂。 “孙女是突然想到今岁芒种将至……”贞仪重复方才的问题:“小暑过后是为大暑,小雪过后是为大雪,小寒过后是为大寒……何以小满过后却非大满,而偏偏是芒种呢?” 芒种二字固然很准确地概括了这个时节的农作现象,但放眼二十四节气中,它的命名却的确不是那么地合乎秩序。 “此与提醒农作有关。”王者辅慢悠悠地说着:“暑、雪、寒,皆为气候之体现,谓之大小,自然无有异议。小满之说,意指麦稻将熟,倘若熟时只称与之相应的大满,便好似只在提醒农者收获,而此时节不单有夏熟之物,亦有夏播之物——正所谓芒种芒种,收麦种豆,亦稼亦穑,样样都忙。又有谚语称芒种不种,再种无用。” “不称大满,而称芒种,便是为了便于提醒各地农者,不可因收获便延误了播种……”王者辅:“节气时令之称,乃是农作的重要参照,多年传承之下,许多农者皆将节令视作天时之序。一个称呼,如能更加方便被农者理解利用,助益于农事,倒比顺应它原本的称呼秩序来得紧要千万倍啊。” 贞仪恍然,原来芒种二字的“不合群”,是以实用为先的体现。 再默读这二字,贞仪便再不觉得它突兀了,它依旧特殊,特殊在此中有着先贤们的智慧考量。 “除农事之虑外,这其中或也藏着一个道理在……”王者辅继而说道:“先祖们所推崇之道,是为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谦受益,满招损;又言,小满而可大满,则溢矣。大满而可盈,则毁矣。” “概而言之,祖先们一直在警示后世,过于追求大满并非好事……”王者辅话尾处似有若无地溢出一缕叹息。 那极淡的叹息未留痕迹,王者辅含笑说:“若由你阿爹来解,或也可视作养心养体之道,提醒我等世人当保养身心,凡事切勿过满过损过耗。” 橘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个小小的节气二字中,竟也藏着这样多的道理……种花家果然家学渊源,种花儿女学无止境啊。 但十四岁的贞仪却好像不是那么赞同这个道理。 好一会儿,思来想去的贞仪才开口说:“可是大父,这岂非是在让世人得过且过?知足常乐本无错,却也当就事而论,譬如做学问,若人人皆轻易知足,知难便退,岂不是永远都不可能有真正的进益?” 和缓的微风似乎也随着女孩子表述清晰的话而停滞了一瞬。 十三四岁的孩子,正当叛逆之龄。 橘子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暗中盯着贞仪,提防贞仪哪日晨早醒来便会性情大变,大肆叛逆一通,可一日日过去,贞仪好像只是在安静地长大。 而此刻她这番话,却似乎让她的“叛逆”终于现出了端倪。 若可以将此称之为叛逆,那么贞仪的叛逆,便是对这世间的许多道理开始了明晰的质疑,而她原本的性情底色也在逐渐显现完整。 很显然,她不赞成小满即圆满的说法,至少在学问之事上是如此。 王者辅眼中含笑看着孙女,苍老的眼睛里似欣慰动容,又似忧虑与希冀并存。 贞仪看不懂大父眼睛里的东西,但她知道大父做学问的坚持,因此问:“大父,您也不是完全赞成这个道理的吧?” “他若是赞成,又岂会落到这般田地。”董老太太坐在后方廊下,手中握着拐杖,代替王者辅答道:“他这个人,岂止做学问要大满,就连做人做官也偏要大满……月满则亏这面镜子,在他身上映照得可谓是再清楚不过了。” 老太太话中不乏怪责埋怨,作为真正在操持这个家的人,她无法不去埋怨。 王者辅抵触一切神学,在任时毁神庙,建书院,他崇尚求真,欲破除蒙昧,因此被人称为“怪尹”。 “他欲行之事,又岂是一人可为?凭一人之力偏要使这世间大满,到头来不过自毁前程……”董老太太是在对孙女说话,目光却落在藤椅中的丈夫身上:“凡迷障皆起于人心,依我看来,这也是在神鬼之说以外的另一种迷障。” “是是是……”王者辅笑着摇起蒲扇:“可不正是迷障……” “可这世间诸多进益,不正是那些‘偏要大满’之人冲撞出来的。”王者辅说:“做官也好,做学问也罢,唯有一人进益得大满,方可使这世间进益得小满……为众生为后世虑,何妨就让吾等迷障者自许一番大满呢?” 贞仪听得莫名怔怔然。 董老太太却愈发来气了:“既困糊涂了,就回屋里睡去,不要在孩子跟前净说些误人的胡话……” 又与孙女道:“不要什么都学你大父,他自个儿都还没活明白呢。” “是了,不要学我这个贼配军,在家中风光半生,如今半截身子入了土,却反要被人这样欺压,这一点是万万不能学的啊……”王者辅佯作受屈,唉唉叹叹地要起身:“家主休恼休恼,我这便听从吩咐,自回屋睡去。” 董老太太瞋瞪了丈夫一眼。 贞仪不禁笑了,见大父动作迟缓,便伸手扶大父起身,待扶起大父后,贞仪又有些恍惚怅然,从何时起,大父就连久坐后从椅中起身也须得人来扶了? 王者辅拎着蒲扇,笑着与孙女道:“大父小憩片刻,德卿若有不解之处,便去喊大父。” 贞仪向祖父点头,看着祖父慢慢上了石阶,往屋中去。 片刻后,董老太太也回了屋内,在外间做针线的卓妈妈隐隐听屋中传出老太太的说话声: “先前你是如何满口答应的,授学问便罢,偏还要教这些害人的道理,我看你如今真是病得糊涂鬼迷心窍了……” “孩子才几岁,你这做长辈的不知替她摆正前路……可她总是要在这世道过活下去的,你自己撞了个头破血流,不该不知这是个什么世道。” “得亏是做不得官,否则还不势必要重蹈你的覆辙……” “……” 卓妈妈听不懂老太太话中深意,只觉老太太在怪老太爷自己的官儿做得稀巴烂还要传授稀巴烂的道理,而后便听老太爷连声认错告饶,并又咳了起来。 “咳咳咳,方才满口胡言时倒不见你咳上一声!”老太太嘴上这样说着,听动静却也替老太爷拍起背来。 卓妈妈笑着让奇生倒一碗热茶送进去。 不知不觉间走出了小院的贞仪未能听到大母指责大父的话。 贞仪站在院门外,放眼看向广阔天地山川,耳边回响着祖父那句——【唯有一人进益得大满,方可使这世间进益得小满。】 站在这样广阔的天地下,总会让人自觉渺小,贞仪也不例外。 贞仪又想起,前年她曾问祖父,这天地间的四时万千秩序,究竟是由何而来? 祖父答:【或许是神。】 彼时贞仪愣住了,她问过大父许多问题,大父从未以神说作为解答,大父不是一向反对神说的吗? 【但一定不是那些被粉饰过再推到人前,只为让世人安于现状苦难的神。】其时,王者辅说:【真正化育万物的‘神’是无形的。或者说,它是一种‘真理’,是一种‘大道’,至于它在何处,是什么模样,因何而存在,又因何而造人造物……】 王者辅说到这里,即缓缓摇了头,与孙女道:【仍未可知,仍待探寻。】 此刻贞仪恍惚间觉得,世人探寻真理真神的过程,或许便是这世道进益向前的过程。 她这样渺小,可她心中的求知欲却也终于有了具象意义和落点。 天地很大,但她可以站得很稳。 前路无尽头,高山遮凡目,却不妨碍她想揭开神学的迷雾,去见真神真理。 这个念头简直让贞仪心神澎湃,使她极度兴奋而又极度冷静。 贞仪静静站在门外,橘子蹲在院中看着那年少的背影,忍不住想,贞仪之后到底都做了什么样的事?成了什么样的人呢?这样天才又努力的人,定然很厉害吧! 橘子理所应当地设想着,不由坐得更端正了,已经提前感到与有荣焉。 不过……猫能活这么久吗? 第二十七章 芒种(三) 橘子挖空脑袋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毕竟它可不是凡猫俗子,而是一只穿越猫啊! 作为一只穿越猫,浅浅活上个一百年,应该很合理吧? 说不定它还能给贞仪养老摔盆披麻戴孝呢。 橘子这样一想,顿时不丧气了,它决心好好保养修炼。 橘子爬上柿子树,跳上屋顶,开始认真修炼,一边吸收天地日月精华一边睡觉。 瞌睡间,小猫鼻子动了动,剔透的胡须微抖,闻到了空气中小麦即将成熟的丰收气息。 芒种时节至,沉甸甸的麦穗弯了腰。 贞仪晨早去私塾时,只见田中已遍地都是农忙割麦的身影。 贞仪便想到白居易的诗——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收麦子的时节最怕遇到连阴雨,故而趁着晴天收麦务必要快,一刻也不能耽搁,方有农谚称“春争日,夏争时”。 王家也有两亩麦田要忙活,卓妈妈天不亮便烹好饭,放在锅箅上温着,早早带着奇生和桃儿下田割麦。 王介也带着书童下田帮忙,卓妈妈原本如何也不肯让王介插手农活——要科举的人,怎能跟着他们这些下人做这等粗活呢,去去去,回屋读书去。 王介此次出门是要认真磨砺自己的,他这些年来只管埋头读书,什么事都不知过问,连“人”都不曾做好,来日又如何能做得了官?不知民生,又当如何活民治世呢。 况且耕读历来都有,如今家中境况不比从前,他也该力所能及分担一些。 见他坚持,老太太亦不反对,卓妈妈也不好再拦,便将一块打湿的汗巾搭在王介脑袋上,给他遮阳降暑并擦汗之用。 但王介一弯腰割麦,那汗巾便要滑落,见他频频抬手去扶,系住也会不时散开,闹得手忙脚乱,奇生从旁瓮声提醒:“二公子,您要学小人这样!” 王介转头去看,只见奇生是将汗巾两边的角咬在嘴里,恰可以勒得紧紧的。 王介照做,心中感慨,虽是小小之事,亦可见许多细节智慧往往只在经验者身上出现。 一场麦收下来,王介晒黑了一层,手臂上小腿上全是麦芒留下的细小划痕。 有村民瞧见,笑着打趣王介:“人都说麦黄农忙,绣女出房!这回却是秀才出房了!” 收麦的同时,还要打谷场,用石磙将地碾得坚实平整之后,才能让麦子入场,而后再以石磙反复碾麦,直到麦粒脱穗脱壳。 至此还不算结束,需将被碾得薄的平滑发亮的麦秸叉走垒垛,拿木锨扬麦除壳。 夏风是谷场上最好的帮手,迎风扬麦,沉甸甸的麦粒落地,飘轻的麦壳碎屑则会随风扬落,同麦粒分离。 负责扬麦的是奇生,橘子见麦粒堆越堆越高,四周滑落迸溅,便也操心地帮着将边沿处的麦粒往后搂,两只前爪勤勤恳恳地往后刨着。 桃儿见了却惊叫:“橘子!粮食堆里可断不能拿来埋屎的!” 橘子气得眼前一黑,桃儿却不由分说,忙将橘子强行拉走,抱到板车上。 板车上的橘子生气地缩手,看着桃儿自顾忙活——大家的名字都是果子,桃儿竟这样不信任它。 夏风有助于扬场,却也很容易刮来阴云。 夏日的雨来得很快,眼见太阳被掩去踪迹,风中渐有了潮湿气息,各谷场上一片忙碌呼喝,桃儿和王介争着袋口,奇生和卓妈妈铲粮装粮。 贞仪从私塾里回来,陈凝田照例跟着,二人远远便见谷场上正忙着装粮,赶紧也跑过去帮忙。 人多干活快,大家匆匆忙将粮装完,卓妈妈拿手掌拢了拢最后一捧粮食,在手心里吹了吹尘土,放进麻袋里。 豆大的雨珠砸了下来。 “下雨咯下雨咯!”有赤足的孩童奔跑欢呼,夏日里突然降下一场清凉大雨总会让孩子们莫名兴奋。 大人们就没有这样的好兴致了,有人还没能装完粮食,王介让奇生和桃儿去帮忙,自己和卓妈妈将粮袋往板车上装,贞仪和陈凝田以及陈家婢女也帮着搬抬。 卓妈妈推起板车,快步往家里赶。 贞仪抱起不喜欢雨水的橘子,跟在后面跑。 王介跟在车旁扶着车上的粮袋,脚下也走得飞快,下一刻,却觉头顶的雨珠忽然消去,视线也暗了暗,他转头,只见陈凝田举着伞跟了上来。 “……别淋了粮食!”见他看过来,陈凝田忙将伞又往他那侧挪了挪,自己淋着雨,边快步走,边道:“你好不容易收的呢!” 没下过田的官家小姐原本未必有那么看重爱惜几袋粮食,只因是他收的。 夏日的雨水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轻响,又似颗颗砸在少年人心头。 雨滴裹着麦壳碎屑与尘烟,腾起雨雾,荡出夏日雨天特有的泥土气息,贞仪和橘子都很喜欢这个味道。 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次日天色便又重新放晴。 这个时候西瓜也熟透了,拿食指敲一敲只听邦邦响,刀尖刚划开一点口子,整个瓜便迫不及待地“咔”地一声裂开了,露出脆脆沙沙的瓜瓤与清爽甘甜的瓜香。 晚间,星辰稠密的夜幕下,王家小院里,贞仪一家在葡萄架下吃瓜喝茶。 一牙牙切好的西瓜放在石桌上,甜味招了苍蝇来叮,橘子跳上石桌,负责驱赶这些不速之客。 西瓜性凉,贞仪未允许咳病仍未好全的祖父多吃,王者辅也很听孙女的话,只用了一块儿,便靠在藤椅里慢悠悠喝茶。 贞仪啃着瓜,坐在一旁,和大父一同仰头看着星月。 桃儿打了凉凉的井水,拿铜盆端来,贞仪洗了手脸。 次日,得了祖母的交待,贞仪往金陵家中写信,写罢祖母交待之事,贞仪另外先问了阿娘可好,又问了静仪可好,末了向父亲讨问医治咳病的良方。 整个芒种时节的晚间,贞仪都在葡萄架旁吃西瓜,和大父一起观星说星宿天象。 待到葡萄架上坠着的一串串小葡萄开始外皮发紫,摘一颗到口中尝一尝,终于有了甜味,而不再一味酸得贞仪面目扭曲时,夏至便到了。 第二十八章 夏至(一) 夏至的空气开始有几分灼人,但在草原上骑马时带起的风依旧清凉。 贞仪和宝音一群女孩子们赛马,跑得累了,便慢下来,坐在马背上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中慢慢走着。 待来到一处河边,女孩子们下马,牵着马儿喝水,掬水相互泼洒嬉闹。 河水清澈,贞仪洗了把脸,坐在草地上,双手撑在身侧,看着远方起伏的高山,放松地发了会儿呆。 前不久,贞仪给她心爱的马儿取了个名字,唤作德风。 是金陵城,王家宅中,寄舫书屋外,那座德风亭的德风。 德风亭是贞仪最开始跟着大父读书启蒙之处,书中诗中的瑰丽风景由此在她眼前拉开帷幕。 而德风载着她见识到了吉林这片广袤土地上的山河风光,打开了她昔日封闭狭窄的视野。 贞仪跟着宝音回到马场上时,额尔图刚和人赛完马,他驱马过来,与贞仪慢慢并行:“我听宝音说,你给你的马儿取名叫得风?我只听过如鱼得水,但得风也不错,喊起来很威风!” 贞仪便知他是当成那个“得”字了,不过想一想,竟也很不错,因此未曾解释,只笑着点头:“嗯,我也觉得很威风。” 见她笑着答话,额尔图嘴边也略微浮现一点笑意,他拿漫不经心的语气问贞仪:“你二哥哥何时回金陵去?他不是要科举的吗?” 王介来吉林已有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贞仪十日里有七八日都不来马场,王者辅也总是过了午时便返家去。 “下届秋闱在来年秋时。”贞仪说:“二哥哥打算在今秋八月动身回去。” 额尔图“噢”了一声,扬眉道:“如此只剩两三月了吧?” 贞仪点头,心中难免不舍。 王介询问过妹妹是否要一同回去,贞仪十分思念金陵的家人,可她又实在放心不下祖父。 额尔图似乎心情大好,他策马跑了一圈,而后踩着马镫在马背上站了起来,挽弓之际,身形倏地往旁侧一歪,马匹依旧疾奔着,额尔图几乎是半挂在马背一侧,手中利箭离弦,却仍旧正中靶心。 少年挺腰而起,重新坐回到马背上,动作行云流水。 有少年赞叹叫好。 这是很了不得的骑射本领,贞仪也不禁面露钦佩之色。 额尔图再经过她身侧时,马蹄未停,与她大声道:“你若想学,等你二哥哥回金陵去,我来教你!” 八月秋高气爽,正好很适合学骑射。 但贞仪并未能如期赴约。 入了八月,秋燥之下,王者辅咳得更厉害了。 许多个夜里,即便还隔着一间堂屋,贞仪也常常因大父难以压制的咳声而醒来。那咳声有时几乎力竭,待实在咳不出时,老人便短促吃力地喘息着。 贞仪每每听得心中揪扯,总会起身披衣去看大父,帮着拍背倒水,但更多时候贞仪只觉得手足无措。 董老太太扶着王者辅躺好,便催促贞仪回去:“你大父没事,快回去,莫要冻着了。” 王者辅歪倒在榻上,也向孙女摆摆手,虚弱蜡黄的脸上依旧有着慈和笑意:“听你大母的,听话……” 贞仪便听话回去,但总是很难再睡着,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或将自己蒙在被子里,而橘子总陪在旁侧。 王介回金陵的计划也因此推迟,他说要等大父好一些才好安心动身,但进了十月,王者辅却病得更严重了,就连将军府也去不了了,只能暂时在家中养病。 多兰夫人准备了许多药材补品,由额尔图亲自送来,他怕贞仪和王家人再推辞,与贞仪正色道:“王先生是我的老师,你们汉人不是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这是我和老师之间的事,你不许从中打岔。” 陈涂和陈闻先后来了几次,也带了先前帮王者辅诊看过的郎中来,药方换了又换,王者辅的病情断续反复,总看不到真正的好转。 王者辅总说自己无事,不过老毛病而已,催着王介趁着还没下雪赶紧回金陵。王介却甚少如此坚持己见,只说等明年春日再动身也不迟,他在此处也一样可以温书,有二妹妹一起做功课,反而比自己独自在家中更易有进益。 王介放心不下祖父是真,想在吉林多留一段时日也是真。 金陵虽好,母亲也很好,但却总让王介感到莫大压力,那些期盼的眼神常令他难以应对。 吉林贫寒,但祖父的眼神是松缓随性的,二妹妹是坚韧明亮的,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个人都是开阔自在的,他可以在其中安心喘息行走。 但王介还是祈盼着大父能够尽快痊愈。 王介一向谦虚,却私下与二妹妹说,他明年定要中举,他想要做官,想要王家重新站稳,想让祖父离开这荒凉之地,想接祖父早日回金陵去。 少年人对荣华功名本身没有太多执念,他只想要家中人平安团圆,他很清楚祖父并不曾做错什么,不该以戴罪之身被困于此处。 王者辅的病,除了不曾表露的心中郁结之外,和水土不服也有很大关系。 而这一年的吉林,冬日气候出现了反常之处,冬雪不似往年那样大,风吹得人皮肤干裂,尘土漂浮,空气尤为干燥。 腊月里,干燥的雪粒子随风飘飘洒洒间,贞仪的十五岁生辰到了。 天地已立春,但干寒之气未见休止。 立春后该有的雨水也迟迟未曾降下。 注重观察时令天象雨水的贞仪,比寻常少年人对天气反常之处的觉察更加敏锐提前。 而接下来的天气情况坐实了贞仪心中最坏的忧虑。 一直到谷雨时节,吉林整个春季都滴雨未降,春旱发生了。 农家人一担担地挑着水浇灌田地,但至多五六日庄稼还是再次萎垂下来,直到河里的水也渐渐干了,天上仍没有雨水落下。 贞仪晨早去私塾时,放眼满是枯黄之色的田间,见有老翁啼哭。 贞仪从前自然也听说过旱灾,但这是第一次亲见亲历。而大父告诉她,这样的大范围干旱,平均每逢八九年便会发生一次。 午后,贞仪放课归家时,见到了陈家的仆从候在院门外。 陈涂来看王者辅,王者辅在病榻上询问陈涂:“……吉林官府是否已将灾情报往了盛京?” “你放心,已经报过去了……”陈涂说:“盛京必然不会大意应对的……” 吉林虽地属偏远边疆,却是大清朝廷的肇源发祥之地,吉林首府距陪都盛京不过八百二十里远,赈济之事往往可以及时传报应对。 “那就好……”王者辅声音虚弱却不减忧虑:“只是先前仅做好了歉收的准备,如今看来今夏竟是要绝收了……去年的收成也很勉强,许多百姓家中已无多少存粮,应对之事还当越快越好……现下只能盼着不要再影响了夏播。” “是,我等都会尽力协调催促的……你要安心养病才是正理。”陈涂话尾带上一丝叹息。 王者辅曾官居一州府尹,是真正着眼于底层民生的父母官。陈涂乃是从七品地方小官,常来向王者辅请教诸事,而今眼见这位官途多艰的“老父母”病卧榻间,心间不免悲凉痛惜。 春已末,夏将至,王者辅的病未见好转,而王介必须要动身了。 王介含泪叩别祖父,求祖父务必保重身体,又言秋后试毕,他必会第一时间赶回吉林侍奉。 “不过一场考试,量力而行即可……”王者辅含笑回应孙儿:“中举与否,大父都盼着你来。” “是!”王介叩首之际,眼泪夺眶而出。 临走之前,董老太太让王介前去陈家辞别。 陈家待他们照拂良多,王介在吉林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也时常去陈家借书,亲自辞别乃是基本礼节。 陈涂忙于公务不在家中,王介与陈闻等人行礼辞别后,陈闻让长子相送,待送出了二门,王介再次施礼,请人止了步。 出了陈家大门,王介下意识看向卜老夫人的私塾,少年人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转了身。 王介行了十余步,正当登车之际,身后传来一声急喊:“……王二哥哥!” 扶着车框的王介动作一顿,立时回过头去。 是陈凝田。 她身边未见侍女,是独自跑出来的。 第二十九章 夏至(二) “昨日听德卿说,你今日便要动身……”陈凝田来到王介面前,因一路疾行呼吸有些不匀,但未有须臾耽搁地道:“我猜到你必会来辞行,所以今日称病未去上课,特意等着你过来!” 女孩子坦诚直白,微红的眼睛里是满是不舍,却仍笑着说:“还好是追上你了,不然今日这病便是白装了!” 看着那双眼睛,王介微微收拢起半掩在袖中的手指,几分挣扎几分无措。 陈凝田语气希冀地问他:“你之后……还会再来吉林吗?” 王介轻轻点头,语气却笃定:“会的。” “那就好!”陈凝田安心一笑:“我等着你!” 王介再次点头:“好。” 他向来克制守礼,这个“好”字对陈凝田来说已是莫大回应,她眼中冒出欢喜的晶莹泪花,终于也有勇气向王介伸出手去:“那你拿着这个,我怕你说话不算数!” 王介看去,只见是一枚莹白玉佩,却是雕成一只兔子形状。 陈凝田似乎是属兔,王介看着这枚兔子,觉得很像她,活泼灵动,纯澈剔透。 理智礼节告诉王介,他不该在一切还不确定时便接过这枚玉佩。 “你若回头不喜欢了,丢了也成!”陈凝田又往他面前递了递,语气听似轻松,但纤细手指有着细微的紧张颤动。 “我不会丢的。”王介终究还是接过,这也许是他自生下起十九年以来最出格的一次举动,他将玉佩握在手中,说:“我会好好考试,你也记得保重。” 他若能中举,便还算足以与她相配,他会全力以赴的。 青衫少年登车而去,离开了这让他无限牵挂之处。 今岁芒种,放眼四野,不见麦芒亦无地可种。 大旱之下,草木枯黄,大地开裂,如道道伤痕爬满田野。 王者辅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场干旱不单让冬麦绝收,也断绝了夏播的可能,这代表着农户百姓们一整年都无粮可收,真正要面临饥饿的时候还在后面。 任凭百姓们如何绝望,夏至还是如期而至。 至,极也。 夏至的到来,意味着白昼的时间被拉到最长,骄阳挂在苍穹之上,久久不落,烤灼着满是伤痕的赤地,也烤灼着悲观的人心。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吉林的灾情经盛京传到了北京城,天子乾隆闻此讯,特率满汉百官在夏至节这一日,去往地坛祭祀,以祈降雨。 赈灾粮已经拨下,但层层分拨之下,待分到百姓手中时,至多只能保证最基本的活命需求。 有人因灾情挨饿患病,有人因灾情中饱私囊,放眼这座繁盛王朝,日光所及之处似乎已无鲜事。 军户们的孩子不再去读书,四下很少再有融洽的笑声,橘子蹲在墙头上,常见到村民头上勒着旧布巾,挎着竹筐,牵着孩子去城中乞讨,有些人一去便好几日不见回来,有的人回来了,牵着的孩子却不见了,筐内多了些干镆和粮食。 有算命先生路过村中,那些忍饥挨饿的村民仍凑出一把钱,求问算命先生何时才能下雨。 橘子见那分明在装瞎的算命先生掐了掐手指,叹息着说,这是五百年一遇的大灾,或会大旱三年。 当场便有百姓仓皇大哭,他们得了算命先生的指点,开始烧香烛香纸叩首拜祭天地,哭求上天降雨。 此一日,橘子看到又有许多人聚集一处烧香纸跪求神灵降雨,有道士在村口做法,手持桃木剑,口中念着含糊不清忽高忽低,唯恐被人听清一般的“通灵通天”之语。 在道士的授意下,百姓们纷纷叩头,并献上“积德钱”。 墙头上的橘子忽然听到堂屋的门被推开,回头看,只见久未下床走动的王者辅竟拄着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他一身灰白长衫,银白的发辫垂在脑后,面孔肃冷,竟有几分橘子从未见识过的为官之气,那股气清正,倔强,锋利。 王者辅走出家门,不顾身后奇生的劝阻,来到人前,挥起手中拐杖,打翻了那正烧着符纸的铜盆。 铜盆自摆起的香案上翻落,残破零碎的符纸灰烬飘飞,百姓们惊叫怒视。 大灾之后会有大疫,仙师说了,他们只要将这符纸烧的灰拿回家中喝下,就可以免得百病……他们可是花了很多钱的! 有百姓跪扑过去,连忙用手拢起地上的符纸碎灰,很多人相继上前哄抢:“……我也是给了钱的!” 王者辅还在怒斥那道人不过骗取钱财的江湖骗子,但根本没人听他的话。 而那些人看向王者辅的眼中不再是敬重,而是厌恨鄙夷,如同在看待一个仇人、一个疯子。 有人开始怒骂王者辅是贼配军、罪犯,还有人信誓旦旦地指责王者辅是犯了贪污杀人案,是十恶不赦的狗官。 听说王者辅有罪在身,那看起来道骨仙风的道人遂冷眼旁观着众怒的发生。 眼见局面要失控,有人抡了木棍要砸向王者辅,他们要押着王者辅向上天神灵赔罪,奇生又急又怕地应对抵挡,橘子也跑了过来,在混乱的人群中护在王者辅身边。 “——住手!” 董老太太有力的声音传来。 今日董老太太去了陈家办事,贞仪跟着祖母一同归家,见此一幕,不顾桃儿阻拦,冲进人群里,伸开双臂拦在祖父身前,大声道:“我大父无错,谁也不准伤我大父!” 贞仪双眼通红,盯着那持棍的男人,半分不惧。 她认得这个人,他前不久将自己的女儿卖去了城中富户家中为奴,那是贞仪的玩伴。 他们卖了孩子,换了粮食,也换了银钱,然后拿来供奉这个道人和这个道人捏造出来的神灵。 “诸位听我一句!”董老太太拄杖而立,一字一顿道:“怪他病得糊涂了,还请各位乡亲看在老婆子的薄面上,不要与他这疯子一般见识!” 老太太周身自有官家老夫人的气场,身后又跟着一名陈家的仆人,很多村民冷静下来,知道王者辅不是那么好打杀的,且王者辅的确病了多时,多少也有人念及几分他往日恩情,而老太太的人情世故做得向来无可挑剔,几乎每家每户都大大小小受过她的照拂恩惠—— 曾被王锡琛救治的一名军户拧眉道:“老太太,我们一向敬重你们老两口的为人!王先生既然病糊涂了,便赶紧将他带回家去吧!休要再胡言乱语了,顶撞了神灵那是要遭天谴的!这是害人害己!”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打翻的符纸怎么算!” “……” 董老太太让卓妈妈赶紧回家中取了几块碎银子,才算勉强让那些人松了口,他们不情不愿地将手中攥着的棍棒锄头放了下来,但啐声骂声仍未休止。 贞仪眼角溢着不忿的泪光:“大母,他们……” 董老太太抓起孙女一只手腕,斩钉截铁道:“回家。” 卓妈妈和奇生扶着王者辅走出人群和唾骂声,橘子跟在最后面。 待回到家中,桃儿惧怕地将院门合上栓好,橘子戒备地蹲守在墙头。 “……我看你真是疯了!你已经没有了官身!纵然他们今日将你活活打死了去,我和德卿又待如何!” 堂中,董老太太几乎是痛恨地质问王者辅:“你难道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竟还以为你需要对付的就只是那一个区区江湖道士吗!” “你认为他们是被蒙蔽的可怜人,他们当你是该死的疯子,罪人!” 贞仪第一次听到祖母这样大声说话,暑天里,贞仪站在门边,浑身冰凉。 “所以才要让他们醒悟!”终于开口的祖父竟也第一次这样拔高了声音:“我的雠敌永远不是这些百姓,而是缠缚他们的愚昧!” 昔日他要毁得不是神庙,正是愚昧! 他要造得也不是书院,而是杀死愚昧的刀剑! “这是你一人做得成的事吗?”董老太太将拐杖重重拄在地上:“你做成了吗!” 王者辅紧绷着清瘦身形依旧笔直,苍老的眼睛却颤了颤。 “还是说,我带着德卿千里迢迢从金陵来到这举目无亲的荒蛮地,就是要看着你这样执迷不悟,就是要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累连陪葬的?” 董老太太的声音倏忽低下,眼中闪出泪光,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着,咬牙切齿的声音也随之颤栗:“王觐颜啊,你如今都要死了,要死了啊,怎么就还是不能改一改……” 被扶着坐在椅中的王者辅,无力地闭了闭干枯的眼睛,终于也慢慢颓然地弯下了腰背,像极了旱地裂痕边沿处的一团枯草。 这一晚,贞仪彻夜未能眠,脑海中不停回想着大父大母的对峙之言,以及白日里那些人突然变得陌生的仇恨目光和骂声。 当窗外天色早早发亮时,贞仪忽然反应过来,这一整夜都未曾听到祖父的咳声。 贞仪慌忙起身穿衣而出,守了一夜刚开始打瞌睡的橘子被贞仪的动作惊醒,也连忙跳下床榻跟上。 写在上架前 快十万字了,行文已过半,小冷门小短篇上个小架吧! 这本书是因为个人的爱和兴趣,阅读了大量的资料书籍,开文前和编辑聊过,已经做好了为爱发电的准备,私下和朋友聊天一直称呼本书为“爱电”。 且因为更新之前没规律所以也没有任何全勤、奖金收入。 所以,如果诸位刚好还能看得进去,也对它有那么一点点爱和兴趣,那么希望大家能够支持一下原创正版订阅,全文下来大概也就几元钱,小糊糊作者在这里拜谢各位老板了(w) 橘子作揖jpg 本文首发:起点读书app 欢迎大家来玩~ 大概晚上十点发布v章,大家也可以明早看。 第31章 夏至(三) 贞仪和橘子来到王者辅的屋子前,只见黄竹帘半卷起,屋内卓妈妈正为董老太太盘发髻,王者辅则佝偻着身形收拾书橱。 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窗外薄薄的天光透进来,一切都很安静,也让贞仪和橘子瞬间安心。 “哟,我当谁这样勤快,原是德卿啊。”王者辅手中拿着两册书,笑着看向孙女,神态一如既往的慈祥逗趣。 董老太太也温声与孙女道:“回屋梳洗去罢,桃儿已在烹早食了。” 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好似昨日的混乱和争执并不曾发生过。 看着这一幕,一夜未睡的贞仪两分恍惚,更多的是庆幸。 贞仪自回屋洗漱,橘子则走到王者辅身边,仰头看他归整那些藏书,待书橱里收拾出了一个空格来,橘子立即蹦了进去,见橘子轻易便将书格塞满,大小倒是刚刚好,王者辅笑起来:“好好,此格便留给橘子书橱作客之用……” 贞仪洗漱穿衣后,听得院门被叩响。 来的是昨日随同董老太太回来的那名陈家仆从。 陈家打听到县上有一名擅医肺病的老先生,只是那老先生多年不出诊,寻常不太请得动。昨日这陈家仆从本是要带着董老太太上门求医去的,只是出了那等乱况,董老太太便请人先回陈家,约定今日一早再一同动身过去。 任凭董老太太再如何怪责丈夫,但她也从未想过要放弃为丈夫请医治病,哪怕仅有一丝可能。 贞仪目送祖母登车而去,晨光中,祖母的背影苍老,动作有些迟缓,但脊背一点也不曾弯曲。 今晨王者辅少见地用了大半碗粥,贞仪很高兴。 想到昨日之事,大母又出了门去,贞仪原想告假一日在家中守着大父,堂中,却听大父温声问她:“见了昨日事,德卿往后还想读书不想?” 贞仪没有犹豫地点头:“要读。” 不单是想读,而是要读。 “好。”王者辅无比欣慰地看着孙女,哑声道:“我们德卿是个聪明又英勇的孩子……” 此时的贞仪还无法全然懂得“读书”一事怎会被称之为英勇,也未能看懂大父欣慰希冀的眼睛里藏下的一丝担忧与愧疚。 老人为贞仪取过书箧,动作稍显迟慢地为她背上,边笑着说:“德卿长大咯,书箧小咯……待大父再给德卿做个新的。” “嗯!”贞仪开心地点头,她很喜欢这种与日后有关的约定,仿佛做下约定,便可以留住要离开的人。 王者辅亲自送孙女出了小院。 贞仪觉得大父要好起来了,待再请了良医来,定能很快痊愈。 出了家门,行了十来步,贞仪回过头,只见大父仍拄着拐站在院门前目送。 贞仪倏忽间有些怔然,她竟才发现大父不知何时竟瘦小成了这样一团,像是缩皱的旧棉布。 贞仪心窝处仿佛也被揉攥成了一团旧布,眼眶突然就酸了,她挥挥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足够如常:“大父,快进去吧!” 王者辅向孙女轻轻摆手回应,橘子蹲坐在老人身旁,贞仪拜托橘子留在家中替她照看大父。 贞仪走后不久,村子里又嘈杂起来,橘子恐那些人上门闹事惊扰老王头,便出门去巡查。 那些人又朝着村口的方向涌去,那个道人又来“做法”了。 橘子看了一会儿,便往回走,在经过一户人家门前时,忽然停了下来。 那户人家门前丢着一只破洞的麻袋,上面沾着血迹,橘子跑过去闻了闻,是很熟悉的气息,还有黄色带血的狗毛。 橘子又在四周搜寻了一遍,最终在这户人家屋后沤粪的粪坑旁,发现了一堆被啃得干干净净的熟骨头。 橘子站在那堆骨头旁,想到黄狗在雪地里庆祝食物的傻样。 这狗真傻,竟然不跑,就这样被主人装在麻袋里打死吃掉了。 这时,几条同样骨瘦如柴的狗闻了过来,盯着那堆骨头。 橘子立即弓腰炸毛哈气,试图凶退那些狗。 那些狗却是饿急了,橘子刚将一条赶走,其它两条已经从后面绕了过去,橘子刚要扑过去时,却见那两条狗闻了闻那堆骨头后,却是退走了。 橘子高高炸起的尾巴慢慢垂落下去。 橘子试图刨个坑,将那堆被苍蝇叮着的骨头给埋了,但土太硬了,怎么也刨不动。 橘子越刨越气愤,跑回到那户人家门前,刚想冲进去,却见一个干瘦的妇人抱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坐在堂屋石阶前。 那妇人赤着脚,发髻散乱,眼神麻木,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片刻,橘子退回了一只前爪。 它早就说了,它真的很讨厌这里。 橘子最终咬着拖走了那只破麻袋,盖在了那堆骨头上,慢慢走回了家中。 院子里,老王头坐在藤椅里正拿竹条编书箧,这一幕让橘子稍感慰藉,它默默走到老王头脚边,缩着手躺下。 不多时,橘子突然动了动鼻子,闻着风中漂浮着的潮湿气息。 橘子一个激灵,站起来,抬爪去扒拉老王头的衣袍——好像要下雨了! 王者辅的嗅觉知觉似乎不那么灵敏了,他伸出一只枯老的手,轻轻摸了摸橘子毛茸茸的脑袋,称赞着说:“橘子是只好狸奴……记得要多陪一陪德卿。” 小院里起了风,是不属于夏至时节的凉风。 王者辅终于慢慢仰起头,看向逐渐阴沉的天幕。 “老太爷,起风了,咱进屋罢!”卓妈妈走上前。 “不必,不必……”王者辅向卓妈妈摆手,苍老的眼睛里满是祈盼。 卓妈妈知道他牵挂雨水,便也不多劝,回屋取了件外披,给老人家披上。 风越来越大。 村口处的喧哗声也越来越大。 那道人转着圈,念着咒,手中桃木剑指天,又起了一阵疾风,村民们激动振奋:“要下雨了!灵验了……真的要灵验了!” 道人的动作愈发卖力。 一阵闷雷从天边滚来。 书堂里,一向心无旁骛的贞仪转头看向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窗棂。 书堂中的座位空了好些,很多小姑娘都不来上课了,她们大多出自官家或富绅之家,两季绝收会要很多贫苦百姓的命,却并不至于让她们家中无粮可食。只因灾荒让很多百姓四处流窜,她们的家人担心她们路上会出意外,于是不许她们再出门读书。 此刻见外面狂风大作,一向安静的课堂上也响起了女孩子们的兴奋惊呼声,她们窃窃私语:“瞧,是不是要下雨了?” “——啪!” 戒尺敲在桌面上发出巨响,卜老夫人严肃的目光扫视众人,大家立即心虚端正之际,却见有一道身影突然站了起来。 大家下意识地看去,不由感到意外,竟是一向从不出错的贞仪。 卜老夫人看向那站起来的女孩子。 ?tt kan?c〇 “老师。”贞仪强忍着不安,轻声道:“我想……回家。” 乍一听,这是称得上莫名任性的要求。 卜老夫人却没有怪责询问,只微微点了头:“回去吧。” 贞仪抬手深施一礼,抱起书箧便走。 贞仪从未在夏至时节见过这样的大风,干燥的尘沙,枯黄的草屑在风中旋飞着,天地间一片灰黄,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抱着书箧的贞仪却越走越快,直到跑起来,向着家的方向。 第32章 小暑(一) 风越来越大,雷声越来越密集响亮。 贞仪跑到村口时,只见越来越多的百姓围涌而来,向那做法的道士、也向上天跪求着降雨。 村口的路已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贞仪拼力从摩肩擦踵的人群中挤过去,那些人激动狂热感激涕零,挥洒着汗水泪水,贞仪置身其中,只觉难以呼吸,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抵触着这荒诞的一切。 贞仪挤出人群,奔向家中小院,口中迫不及待地喊:“大父!要下雨了!” 她看到了大父,大父静静靠在藤椅里。 橘子轻盈地跳到了老人腿上,伸出一只前爪打了两下老人的胳膊,期待着能像昔年在金陵家中后河边钓鱼时那样,可以将犯困的老王头打醒。 橘子有些急了,轻咬了一下老王头的手掌,但老王头还是不肯醒。 须臾,贞仪拔腿奔过去,她自觉跑得很快,又觉脚下灌了千万斤泥沙,如在沼泽中寸步难行,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快还是慢,就这样来到了祖父身前。 王者辅手中编到一半的书箧滚落在地。 同时落下的还有豆大的冰凉雨珠。 雨珠砸在老人花白的眉毛眼睛上,似乎震得老人松弛的眼皮微微动了动,贞仪屏住呼吸,无声却急切地期待着下一瞬祖父可以睁开眼睛。 但是没有。 越来越密的雨珠砸下,贞仪终于滚出眼泪,无助地扑向祖父,双臂护住祖父的头,替祖父挡这最后一场雨。 卓妈妈丢下了手中药碗,踉跄扑来。 四下全是雨水和欢呼声,小院里微不足道的哭音被淹没在喧嚣里。 大雨磅礴,甘霖压下漂浮着的尘土,滋养伤痕累累的大地。 那名轻易不出诊的老大夫被请来了,又被送走了。 王者辅的尸身被搬抬回床榻上,董老太太没有落泪,只拿棉布巾替丈夫擦去脸上的潮湿,又替他换上一套新的衣物。 橘子最后一次嗅闻老王头换下的旧衣,牢牢记住了这个气味。橘子很愧疚,贞仪让它看好老王头,可是它没有看住。 贞仪安静地站在廊下,听着屋内卓妈妈和奇生桃儿细碎的泣声。 大雨在小院中腾起白茫茫的雨雾,这似真似幻间,贞仪没有着落的目光看到了小院中绑着的麻绳上搭晾着的衣物,老人灰白的长衫被雨水打得湿透,孤零零地在风中抖动。 贞仪快步而出,忙去将那长衫收回。 橘子拖着低垂的尾巴从屋里出来时,便见湿淋淋的贞仪抱着湿淋淋的长衫,看着湿淋淋的天地。 大雨下了一日一夜。 次日雨停后,喧嚣声仍在。 有人闻听了王者辅的死讯,三五成群地围在王家小院外,口中说着什么“这就是报应”、“冲撞了神仙,被收走了”、“果然有天谴”。 直到陈家的人过来,将军府的人马也相继赶到,围在王家门外的人群才赶忙散去。 陈凝田来了,宝音和额尔图也跟着多兰夫人过来了。 贞仪未有在人前掉眼泪,只是话很少。 额尔图有诸多安慰却觉无从开口,在堂中环视罢,向贞仪问:“怎未设香炉?我想给老师上炷香。” “大父此前有过交待,不必大肆操办,也不必耗费香烛烧纸。”贞仪的声音很低:“更不必千里迢迢送归金陵,火葬带回即可。” 大清入关后,满汉文化相互冲击融合,而又各有坚持,譬如论起丧葬之事,满臣与汉人的丁忧期在具体实施时便相差甚多,丧仪上也是一样,额尔图隐约知道,大多汉人都接受不了死后尸身被焚烧。 额尔图犹豫了一下,主动说道:“我可以让人将老师的尸身送归金陵。” 暑天里保存防腐需要大量的冰,数千里棺椁运送打点花销必然也不少,这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他想,老师或许是不想给家中添麻烦。 披着丧服的董老太太同额尔图道了谢,同时也婉拒了:“小将军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死者为大,便依他的意思吧。” 这也是她这夫君最后的坚持,直到死,他也未曾与他抗争的事物妥协,仍是那个蚍蜉撼树的傻人。 晚间,老太太坐在灯下,似同慢慢自语,又似在与孙女说: “我怨他。” “也敬他。” 那个被既怨又敬的人,在亲友学生的目送下,在小暑的夜晚中,化作了一把大火。 火光灼热远胜暑气,这火光映在贞仪眼中,也烧在贞仪心间。 橘子看着那火光,又看了看贞仪,想着老王头最后的那一句话,橘子又往贞仪身边凑了凑,静静而坚定地守着贞仪。 董老太太到底还是收敛了部分碎骨,捧入了骨灰盒中,她亲手拾取之际,低声道:“听了你的,却也不能全听你的……我总也要做一些主的。” 未能见最后一眼送最后一程的孩子们总要有个念想。 信已送回金陵,在等待王锡琛兄弟赶来之前,董老太太需要将此地的事务人情逐一料理作别。 贞仪也要和她的好友们告别了。 陈凝田哭了一场又一场,因王爷爷去世而哭,因贞仪即将离开吉林而哭。 贞仪不再去私塾中上课,董老太太选了私塾旬休日,带着贞仪去向她的老师卜老夫人提前告别。 “回去也好……我这里也没什么能教给她的了。”卜老夫人对董老太太说道。 师生四年,贞仪对老师有诸多感激不舍,她跪身下去,端端正正地向老师叩首。 卜老夫人掩去眼底不舍,示意孙女将贞仪扶起。 卜老夫人看着贞仪,缓声道:“若是方便,得空时,多来几封信。” 贞仪抬手再施一礼,声音微有些涩哑:“是,学生记下了,请老师多加保重。” 待贞仪跟随董老太太离开,陈凝田强忍的眼泪终于再次扑簌落下,她哭着问祖母:“祖母,我们就不能将德卿留下吗?” 同样的话,宝音也在问多兰夫人。 宝音暂时未哭,但她分外焦急,攥着母亲的衣袖央求:“额吉,我们想办法让贞仪留下来吧,我不想让她走!” 多兰夫人却只能叹息道:“宝音,你应当也学过一句话——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谁说就非散不可了!”一旁坐着的额尔图忽然起身:“我去与她说,让她留下!” “你拿什么去说?”多兰夫人正色看着儿子,提醒他:“额尔图,不要忘了你是旗人。” 额尔图攥紧了拳:“额吉,我知道!” 多兰夫人慢慢拢起眉心,摇了摇头:“看来你并不知道。” 这时,有下人的通报声响起。 董老太太从陈家离开后,便带着贞仪向多兰夫人辞别来了。 人生总有离别,贞仪还要继续往前。 第33章 小暑(二) 带着贞仪见罢多兰夫人,董老太太提议想去见一见昔日对王者辅多有照料的几位幕宾师爷,王者辅火葬当日,他们也皆是到场了的。 或许日后不会再有交集,但该全的礼数还是要全。 多兰夫人知道老太太做事一向周到,点头道:“请随我来,我带您过去。” “劳烦夫人了。”董老太太行礼道谢罢,转头对贞仪道:“德卿,你且与宝音格格说一说话,我随夫人去去便来。” 贞仪点头应下。 宝音红着眼睛,带着贞仪去了马场。 贞仪刚来到马棚前,德风便兴奋地挤了过来,隔着栅栏蹭贞仪的手心,马儿口鼻里呼出的热气在女孩子的掌心里留下一片潮湿。 贞仪将德风托付给了宝音,是托付而非归还,这代表着对好友昔日赠马心意的爱重。 在金陵城中,贞仪没有养马行马的条件。 德风的主人很喜欢它,因此更想让它留在这广阔的草原上。 德风不知这是告别,它只是有些奇怪,主人今日为何迟迟不将它牵出马棚,而只隔着栅栏摸它的脑袋和脖子,但马儿依旧温驯,眯着眼睛享受主人的抚摸。 “贞仪……你还会再来吉林吗?”一向好强的宝音终于也露出一丝脆弱神色和泪光。 “说不定。”贞仪看着好友,认真道:“宝音,或许会的。” 宝音卷翘的眼睫一眨,一颗泪珠子砸下,她像是抓住了一个允诺,立时就要给这个虚渺的允诺加印上锁:“那好,我便答应先帮你照看德风,等你回来时,我再把它还给你!” “好。”贞仪的眼尾也微微发红:“多谢你,宝音。” 这时,一道高大的少年身影快步而来,上来便对贞仪说:“我有话要和你讲!” 贞仪刚要问话,手腕突然被他抓住,下一刻,整个人都被这霸道的力气带得不受控制地跟着他走。 “额尔图!”宝音竖眉:“你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额尔图头也不回地与妹妹道:“你不许跟来!” 额尔图抓着贞仪的手腕,一直来到距离马棚近百步开外,在一棵大树下停住。 贞仪垂下手,微微皱眉问额尔图:“究竟是为何事?” 额尔图定定地看着她:“你能不能不走?” 贞仪很坦诚地摇头。 额尔图:“可你分明很喜欢这里,你自己亲口说过的!” 见贞仪没说话,额尔图尽量放缓了声音:“我知道你也不想走,对吧?” 他说:“我可以去向父亲求得准允……” 贞仪不解地看着他:“准允什么?” 额尔图顿了一下,鼓起勇气说:“让你做我的妻子!” 十五岁的贞仪从未想过这件事,一时不禁怔住。 额尔图以为她不信:“我是认真的!” “虽然你不能做我的长妻……”他补充解释道:“毕竟你也知道,我乃蒙古旗人,而你是汉人,家中又不曾被抬旗——” 时下并非满汉不通婚,而是旗人不可与非旗人通婚。想要结亲,除非汉人一方被抬旗。 而额尔图口中的长妻,等同是汉人的正妻。 蒙古族的婚姻制度乃是一夫多妻,但正妻之外的“妻子”地位同汉人妾室。 见贞仪的神情有些迷茫,额尔图拔高了些声音说:“只要我开口求父亲,此事便一定能成,我们蒙古人想要有多少妻子都可以!” 这一点,贞仪倒是深信不疑的。 阿鲁将军便有很多妻子,单是贞仪见过的子女就有十多个,除了额尔图和宝珠之外,其余的皆是那些“夫人们”所出。 可是此时贞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只在马场上见到过多兰夫人,那些“夫人们”却很少出现在人前。 额尔图继续说着:“只要你答应,就可以留下来,往后依旧可以和宝音、和我一起骑马游玩,我们……” “你骗人。”贞仪忽然打断他的话,她的语气不重,却字字清晰:“我未必还可以骑马,而宝音也要嫁人离开。” 即便宝音几乎是被骄纵着长大的,但宝音的亲事早就注定,她要嫁去另一个蒙古部落,成为她父亲的助力,而宝音也早已接受了这个命运。 “如何会不能骑马……”额尔图眼神闪躲了一下,避开了有关宝音的话题,很快又恢复了霸道自信的神态:“我让你出来,你便可以出来!” 小暑时节,无风时,草原上也会有些微灼热。 在这灼热中,对上额尔图炽热的眸光,贞仪却莫名觉得有凉风环绕。 他让她出来,她便可以出来——那他不让呢? 而那个被他允许出来骑马的人还是王贞仪吗?还是说,那只是蒙古人的一个汉妾。 这许是一种偏爱,可贞仪却无法因为这份由上至下的偏爱而感到洋洋得意或沾沾自喜。 “你有什么可犹豫的?”额尔图开始有些着急了:“你不满做妾?还是担心被欺负看轻?这些麻烦自有我来替你挡下!” 贞仪想了想,问他:“你口中所说要替我挡下的那些麻烦,是指我若不做你的妾,便不会出现在我身上的那些麻烦吗。” 额尔图突然语塞,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他竟感到有些狼狈,脱口而出道:“你哪里都好,偏偏总会突然冒出几句牙尖嘴利强词夺理的话来!” 这可是他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她怎能这样不领情? 他不禁道:“你觉得做妾委屈了你,可你并非旗人,你祖父生前又是罪人之身,与我做妾我至少可以护着你衣食无忧,你若嫁给那些迂腐寒酸的汉人,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这到底哪里委屈你了?” 听着额尔图恼羞成怒之下的话,贞仪忽而真正意识到,此处和金陵也没有很大区分。 此处辽阔的只是土地,而非人心。再辽阔的土地,也可以被人心圈出牢笼来。 这世间许多有关男女强弱的规则,在本源上似乎大多都是相通的,所有的人好像都在奉行着同一个规则,因此才有了这般模样的世道吗? 贞仪有些不确定地想。 而额尔图仍不甘就此放弃:“除了长妻之位,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第34章 小暑(三) 贞仪看着他:“我只想回家去。” 大父不在了,她如今只想陪着大母回到金陵家中,而非为了一份并不真实存在的自由独自留在远离家人的异乡。 “你自然可以回家,我可以派人护送你先行返回金陵,再征得你家中人同意。”额尔图道:“你不必冲动下决定,你大可以先与董老太太商议,三日后,或五日后,我就在此处等你答复!” 贞仪却摇了头:“额尔图,多谢你。你不必等,我不会来。” 对上那双清亮坚定的眼睛,额尔图彻底没了再坚持下去的颜面,他攥着拳压抑着情绪,绷紧了下颌,别过头去不再看贞仪。 “告辞了。”贞仪抬手一礼,转身而去。 行了十余步,额尔图不甘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迟早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贞仪脚下没有停顿。 那道背影似折不弯的细细青竹,额尔图心中闷极,一拳打在树干上,几枚树叶飘飘坠落。 贞仪随祖母自将军府离开时,天色已暗。 宝音将贞仪送出府门外,忍着泪对贞仪说:“你待确定了哪日动身,记得要告诉我,我好去送一送你……你若一声不吭地走了,我可是会记恨你一辈子的。” 董老太太谢绝了多兰夫人使人相送的提议,带着孙女上了青驴车。 奇生牵着驴走着,桃儿跟在车边,驴车慢慢行,从天色初暗,行至月色清明。 小暑夏夜,旷野的小道上,毛驴和人的身影都被月色拉得很长。 毛驴拉着一架板车,并无车厢,贞仪坐在车上,双腿垂在车沿处,视线无遮挡,放眼望,四野皆是月色星光,伴着细碎虫鸣声响。 大父走了已有半月余,但贞仪直至此时,方才迟迟明白死亡代表着什么——分明还可以看到许许多多与他有关的痕迹,但不管走多远的路,翻过多少重高山,都再也无法将他找回。 贞仪望着四野无形的风,出神间,听身侧祖母温声问:“从前和你大父归家时,走得便是这条路,看得便是这番景?” 贞仪鼻头一酸,向祖母点头,顺势靠在了祖母肩头。 董老太太并不避讳提及王者辅,逝者已踏上去路,活着的人心间的悲伤与思念也需要有一条出路,不能一味堵着它们不许走。 “别怕,有大母在呢。”董老太太轻轻拍着孙女。 贞仪伸手抱住祖母,嗅着祖母身上的气息,声音沙沙地道:“大母也别怕,有贞仪在呢。” “傻孩子,大母一把年纪了,怕什么呀……”董老太太笑起来,搂着孙女,轻轻慢慢地拍着,慢悠悠道:“这一拍才知,我们德卿不知何时已长成大姑娘了啊。” 贞仪只将祖母抱得更紧了些。 橘子也不禁凑近,依偎在祖孙二人身后。 谁也不能拒绝温暖,猫也一样。 “人不能怕伤怀……”董老太太轻声哄着孙女:“伤怀是一面心镜,今时有多少伤怀,昔日便曾得到过多少温情……正如有夏便有冬,有荣方有枯,这又何尝不是你大父常说的一种自然之道。” “伤怀避不开,但只要咱们愿意,再难的日子里,也大可以对来日抱有期许,虽有人去,也有人来……”董老太太轻声说着:“很快就能见到你父亲,大伯,还有你大哥哥了……回了金陵,还有你阿娘,小静仪她们在等着盼着呢,也不知静仪可有两分像我们德卿?” 大母的话如同静静洒落的月光,填满了贞仪心间裂痕,让那里也得以埋下了期许的种子,并施以温暖,给种子大胆生长不惧来日注定枯败的条件。 橘子躺靠在董老太太和贞仪背后,在月光下微微眯起眼睛,毛茸茸圆乎乎的身形在颠簸的驴车上微微晃颤着,这一刻,橘子对世间的“修行”二字有了不同的理解,而这对于贞仪来说,大约便是成长。 小暑将尽时,夏风愈热。 贞仪最喜欢韩愈,韩愈曾有诗云“如坐深甑遭蒸炊”,说得便是此时。 陆游也曾被热得不轻,苦热之下,亦留诗“坐觉蒸炊釜甑中”。 “暑”字的下半部分取自煮字,之上则悬一日,真乃烤煮万物的化身。 吉林的夏日没有那样炎热,贞仪倒没有二位诗人反复提及的被天地蒸煮之感。 此一日趁着日光正炽,卓妈妈将所有的衣物都翻了出来在院中晾晒,贞仪也忙着将祖父留下的书籍拿出来统一晾晒,几乎摆满了整个小院。 小暑是入伏的开始,很多地方都有“晒伏”的习俗,既晒衣物也晒经书,相传宫中还会在六月六这一日晾晒龙袍。 橘子揣手在廊下,依旧看着卓妈妈和贞仪干活儿,卓妈妈晾晒的衣物里还有橘子的碎花小袄子。 王者辅的衣物则被折迭整齐,统一封存进了箱子里,等着被带回金陵,和骨灰一同下葬。 贞仪将书摆完之后,便来到橘子身边坐下休息。 王者辅生前曾有言,要将这些藏书都留给贞仪来保存。 夏风吹来,拂动衣物,翻起几张书页。 贞仪发呆间,看着在院中盘旋的风,忽然想,人死了,就真的完全彻底消散了吗? 人本为物,物必有形与痕,大父焚于火中,那飘飞四散的火烟里,是否就有大父的一部分? 大父固然不在了,可处处又好像都可以有大父微渺到看不见的存在,或许人的死亡,只是换一种存在的方式? 贞仪暂时无法窥透其中真相,只是这样设想着。 大父曾言,在有条件支撑的基础上,设想是一种很宝贵的能力,和质疑一样。若没有设想与质疑,学术便犹如一潭死水,只能存在于先人的阴影之下。 想到此处的贞仪,恍惚间又觉得,大父是无处不在的,他留下了许多宝贵的东西,不止这些藏书。 贞仪抱起一旁的橘子,橘子便也随遇而安地躺在贞仪腿上,一人一猫一同在夏风中静静发呆。 大暑时节很快到了,王锡琛一行人也很快到了。 第35章 大暑(一) 王者辅的丧讯,是董老太太托人快马送回金陵的。 接到丧讯后,金陵家中未敢有丝毫耽搁,王锡瑞等人当日便放下一切,匆匆动身,一路日夜兼程未敢停歇,日行数百余里。 因此贞仪见到的父亲与大伯一行,皆是风尘仆仆一脸疲态。 王家兄弟二人却也未曾顾得上坐下吃一口茶,刚进得门中,向老母亲行罢礼,便扑进了安置王者辅骨灰的堂中伏地痛哭起来:“……父亲!儿来迟了!” 贞仪立在堂门外廊下,见到了紧跟着走来的大哥哥。 橘子险些没认出那人是王元。 王元胖了一圈,原本的少年气不见了,又因一路疾行未能收拾面貌,胡茬杂乱,更添了年岁感。 “二妹妹!”然而一开口,那熟悉之感便又立即回来了:“四年未见,二妹妹竟长这样大了……” 一向被视作粗枝大叶本枝本叶化身的王元竟是唯一一个顾得上安慰贞仪的人,他看了一眼这过于朴素的小院,见墙角甚至还堆放着农具,心间一阵酸涩,对贞仪道:“二妹妹,不怕……马上咱们就能回家了!” 这原也是寻常的一句话,但对上大哥哥那双依稀熟悉的眼睛,贞仪没由来地感到有些委屈,这委屈好似无从说起,或是源于对家人的思念与依赖,又或是此情此景所致—— 贞仪微微红着眼睛,向大哥哥点头。 王元这才进得堂中跪拜,红着眼睛看了片刻那只骨灰盒,哑声自语着:“大父……” 他那挺拔硬朗博学风趣的大父,怎就突然变成这只安静的小匣子了? 剩下的话王元再说不出口,哽咽着将头叩下。 跟随前来的下人们也哭跪不起。 王介未曾前来,他才赶回金陵不久,眼见秋闱就在眼前,不宜再来回奔波——这是董老太太在信上特意嘱托过的。 王锡璞人在任上,传信赶来需要时间,王锡琛和大哥等不了那么久,便先行一步,留话让三弟直接赶回金陵家中准备治丧事宜。 堂中的哭声久久难止,直到午后,在祖母的示意之下,王元才勉强扶着父亲起身。 桃儿打了两盆水,王锡瑞洗去满脸灰尘泪水狼藉,情绪终于稍得平复,又连连向母亲赔罪,自称不孝之人。 看到一旁已然亭亭玉立的侄女,王锡瑞同样难掩惭愧:“贞儿一个小女儿家,却能在这荒凉之地侍奉陪伴大父大母足足四年,这份孝心,远远胜过你父亲叔伯和兄长们……” “此地若无贞儿,母亲,父亲……”王锡瑞说话间,又不禁转头看向堂中,嘴唇因克制哭意而微微发颤:“还不知究竟要过着怎样辛酸凄清孤寂的日子……” 王锡琛含泪扶住身形颤抖的兄长。 王锡瑞此话固然感性,但橘子听来,却很赞同。 贞仪之于老王头和老太太,很多时候就像它之于贞仪。它是贞仪的猫,贞仪是老太太和老王头的猫,陪伴守护着老两口。 换而言之,贞仪的陪伴等同猫的陪伴,这可是真正高质量的陪伴,一向严格的橘子很少会给出如此之高的评价。 在王锡瑞等人眼中,贞仪在吉林这四年吃了许多苦。 贞仪从不认为自己是在吃苦,这是对她而言温馨而宝贵的四年岁月。 而大伯也绝非不孝之人,这些年来他在金陵支应着家中大小事,必然也很不易。 相较之下,贞仪觉得自己或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王锡琛伸手轻轻拍扶了两下女儿单薄的肩膀,亦有泪光闪动的眼中,藏着一丝庆幸,他庆幸当初离开时没有坚持一并带走贞仪……贞仪是一群孩子里最得她大父喜欢的那一个。 想着这些年来,至少有女儿陪在老人身边,也算填补了王锡琛心间的一些遗憾。 晚间,下人们抱了干草铺在堂中,王锡瑞兄弟二人与王元就地而卧,当是给王者辅守灵。 堂中留了两根白蜡,烛火无声摇曳着。 大暑时节的吉林,远不如金陵那般炎热灼人,待到深夜若是起风,还略有两分凉意,桃儿取了毯子给大爷和二爷送来,待蹑手蹑脚地走到跟前,才发现背对着背蜷缩而卧的兄弟二人均不曾合眼。 每个人都是悲伤的,但事情要办,路还要走。 董老太太已将一应后续之事整理妥帖,王家兄弟只在吉林停留了两日,便要动身离开了。 当日,多兰夫人带着宝音前来送别董老太太与贞仪,陈家人也来了十多个,包括眼睛提早一夜便哭肿了的陈凝田。 贞仪一只手被宝音抓着,一只手被陈凝田攥着,反复答应了会给她们写信回信。 一些村民军户也来送行了,降雨之后,大家躁动的情绪似乎也随着空气中干燥的微尘慢慢落定了下来。有些曾受过王家恩惠的人,后知后觉之下,不禁因当日对王者辅过激的言行而感到一些惭愧。 苦难会放大恶念,心志不坚者,身在逆境中,很容易变得面目全非。 目送着王家的车马离去,甚至有村民抹了抹眼泪。 贞仪坐在车上,橘子在贞仪怀里,看着这座生活了足足四年的边陲小山村在视线中慢慢后移。 多兰夫人带着宝音骑马离开,陈凝田依旧在目送,待贞仪的马车完全消失,她才敢落下泪来,看向门扉紧闭的小院,眼前全是与贞仪一起读书玩闹的影子,而这样的岁月却再不会有了。 陈凝田沙哑着声音,请求身边的老人:“祖父,咱们将这座小院留下来吧……” 她待想念贞仪和橘子时,还能来看一看,坐一坐。 贞仪方才说了,院中的葡萄交由她和宝音分配,这可是很重要的交待。 而若是可以,陈凝田还是很希望在之后不久,她也可以去金陵看一看……至此,她喜欢的人,都回了金陵去。 陈凝田无声祈盼着那个收下她玉佩的少年,可以在今年的秋闱中顺利中举……菩萨啊,请一定要保佑他。 后方,多兰夫人驱马行出不远,在一条小路上,看到了坐在马背上静望南面的额尔图。 见母亲折返,额尔图适才回过神,一言不发地调转马头,扬鞭策马而去。 …… 第36章 大暑(二) 出了吉林,王家人一路南行。 大暑时节赶路,愈往南面去,一日愈热过一日。纵然有心疾行赶路,马儿也吃不消。 且王家兄弟顾及母亲年迈,自不能像他们来时那样不分昼夜而行,累了便宿在马车里应付了事。 一路上,王家兄弟尽心侍奉着母亲,无论是悉心安排行路饮食还是照料老人情绪——前一件事兄弟二人做起来总是无可挑剔的,只是后一件常常出现颠倒之象,王锡琛与王锡瑞提及父亲时总有无法压制的悲痛涌上心头,最终反而是情绪稳定的老太太安抚两个抱头痛哭的儿子。 如此宣泄地哭了约有四五场,兄弟二人才得以慢慢压下外露的伤感。 王元的性格要比时下大多数人都要乐观,除了起初流过两场泪,后面倒是未曾再跟着哭了。但他并非感情淡漠之人,相反,他一路都在试图将大家拉出这场阴霾,尤其总是想方设法地逗二妹妹开心。 晚间,王家人在一座小县客栈内投宿歇息,房中闷热,桃儿给老太太打着蒲扇,王家兄弟坐在一旁陪母亲说话。 贞仪正沏茶,忽听外头传来大兄的喊声:“二妹妹,快出来瞧,有好东西!” 贞仪闻言好奇地往门外看,卓妈妈从外头进来,笑着接过贞仪手里的茶碗:“大公子不知是寻着什么宝贝了,小姐瞧瞧去罢。” 得了祖母摆手准许,贞仪便赶忙出了客房。 躺在条凳上打瞌睡的橘子从凳上跳下,警惕地跟去——警惕王元不安好心,再捯饬出什么东西来吓唬贞仪。 “二妹妹,快瞧!”王元带着贞仪来到客栈旁侧的小道上,指向路旁茂密草丛。 贞仪看过去,眼睛被点点漂浮的萤光点亮,惊喜道:“是宵烛。” 宵烛,萤也,乃萤火虫之别名。 橘子也很少见到这个,立时扑进草丛里,抬起两只前爪捕萤,随着橘子在其间扑跳,草丛中越来越多的萤火虫振飞而起。 王元饶有兴致地捡了根小木棍,蹲身下去,戳掀起草丛下方的一层枯草,大量的萤火虫顿时漂浮而出,漫天流萤,宛若星海。 王元又掀了几堆枯草,每每都有更多的萤火虫扑出,橘子跑来跑去目不暇接,王元丢掉木棍,拍拍手起身,道:“都说萤乃腐草所化,果然不假!” 贞仪也伸手去抓,每每扑空,闻听大兄此言,却是认真纠正道:“虽说《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亦有言:‘大暑,初候,腐草为萤’——但此乃先人们的误解,实际上萤便是萤,只是萤虫之卵附于枯草之上,大暑时节卵化而出,故大暑时见萤。” 王元听得新奇,赞叹道:“短短四年间,我家二妹妹竟已博学到了如斯地步,简直是世所罕见之奇才!” 贞仪已不再是三五岁稚童,自然看得出大兄是在刻意夸张吹捧,不禁笑了,并下意识地道:“皆是大父所教——” 眼前漂浮的无数流萤似有一瞬停滞,贞仪脸上的笑意也随之而滞,心绪也是一样。 许多时候,贞仪都觉得自己听进去了劝,认可了许多关于生死的道理,已经对大父的离去真正释怀了,但诸如此类的失落哀伤,却总还是突然出现。 当她读书做题时,遇到不解之处,倘若百思不得解,便会下意识地想,不妨先记下,等大父回来后,她再去请教求解; 途中见到新奇事物,总会下意识地转头找寻大父的身影; 在客栈中歇息睡去时,忽闻得隔壁房内有老者咳声,即会立即睁开眼睛,想着大父又在咳了,有时甚至起身披了衣要往外走; 上回在茶棚中歇脚,父亲与一名行医者交流医理,听那人提到医治肺疾的良方,她下意识地一喜,忙唤“父亲”,父亲转头看来,她却垂下了头去。 如此种种,贞仪总要反应一会儿,才能记起大父已经离开的事实。 习惯总是先于理智,于是悲伤怅然便有了滞后性,如延绵多时的雨水,纵然雨停,湿痕仍在。 贞仪试图与这诸多心虚并存和解,去直面它们,而非回避,可这真的需要很多勇气。 贞仪每每无声擦泪时,便觉得自己的勇气修行之路还很长。 橘子总能嗅出贞仪的悲伤,每当贞仪悄悄擦完泪,总有一团毛茸茸去蹭她潮湿的掌心。 第37章 大暑(三) 内心留有这同样“湿痕”的人不止贞仪一个,王家人或深或浅都遗留着这样的心痕,大家都是“病人”,却也都是“医者”,相互医治照料着。 车马继续往南,空气中流动着的暑气又添了一份湿热。 大暑,二候,土润溽暑——即湿暑之气升腾蔓延。 客栈中,当一向自认矜贵的橘子大人不再上榻上椅安歇,而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砖上,或是趴在那里四肢摊平、以肚皮贴地,将自己摊成了一块儿猫饼时,便可见是天气果真是热到一定境界了。 橘子记得从前在南京这座火炉中生活时,倒也不见这样怕热,或是因在吉林住了几个年头的缘故,竟让它这个地道的南京猫也体会一把何为由奢入俭难,不,是由凉入热难啊。 橘子简直觉得自己像是外国猫入境,毕竟如今一热就化的它,和一冷就黑的外国佬暹罗猫又有什么分别。 这黏糊糊的大暑湿热,甚至让一向讨厌水的橘子被迫短暂地爱上了洗澡。 车马中途歇息必寻近水处,让马儿饮水解暑,王元也常会避开二妹妹,除去外袍上衣下水泡凉游泳。 橘子便也跟着下水,在水中快速蹬动着猫爪,只露出湿漉漉的猫猫头,有时还能抓一条小鲫鱼上来,贞仪特为此写诗数首,赞美橘子在水中的英姿。 二十四节气里,每个节气几乎都有着许多对应的民俗,而大暑时节的民俗活动是最少的,热得满头汗水的贞仪觉得这实在很可以理解。 斗蟋蟀算得上是大暑时节为数不多的一项民俗。 正值昏暮,客栈前,掌柜家的两个孩子赤脚蹲在地上斗蟋蟀玩,前来投宿的客猫橘子跑过去观看,一张大猫脸突然出现在小木罐上方,让两只斗得正酣的蟋蟀突然瑟缩。 见两只蟋蟀不打了,橘子还很没有边界感地伸爪想掏进木罐里拨弄一下,幸而跳下马车的贞仪眼疾手快,将橘子一把捞起抱走。 “当心掌柜的将你扣下来洗碗……”贞仪对橘子说。 背着包袱的王元听得这一句,想象橘子系着围裙洗碗的模样,不由嘲笑起来。 这一路上,王元常常说起他的妻子,此一日在客栈小院中,坐在石阶下纳凉,又与贞仪说起她的大嫂嫂,确切来说是大嫂嫂的厨艺和拿手好菜。 此一晚,王元说的乃是金陵最常见的鸭血粉丝汤,却道妻子所烹乃金陵一绝,就连秦淮河畔上最有名的鸭汤馆子也要避其锋芒。 贞仪听得有些馋了,倒想着能快些回到金陵去,见一见这位厨艺惊人的大嫂嫂。 “成日就惦记着吃吃吃……”王锡瑞跛着脚从客房中出来,习惯性地斥责儿子:“一事无成,如今又吃得一身痴肥相!” 王元撇撇嘴,视线落在父亲腹部,小声嘀咕:“您这怀胎六月的肚皮却也不比儿子来得清白干净嘛……” “当!” 王锡瑞手中的拐杖敲打在石阶上,发出一声响,惊得瞌睡中的橘子一个原地起跳,离地尺余高,险些窜出大清朝去。 橘子习惯性地将过错归咎到王元身上,于是和王锡瑞一起满院子追打王元。 “兄长,大暑时节暑湿盛行,心气易亏,不单要提防身体中暑,更要提防情绪中暑……”借了炉子在煮解暑汤的王锡琛笑着提醒。 贞仪在旁帮父亲看炉火打下手,听父亲说着暑天里的养生医理:“脾气长夏,暑必加湿,故而当以益气滋阴,清暑化湿为主……如莲藕,山药,薏米,鸭肉,莲子,绿茶等补而不腻之物,皆为时下宜食之选。” 贞仪摇着大蒲扇,给炉火慢慢扇着风,认真听着父亲的话。 大暑,三候,大雨时行。 当湿暑之气蒸郁到了极致,堆起积云,便会降下大雨,是为热极生风,闷极生雨。 一场场突至的雨水退去闷热暑气,天气也逐渐开始向秋季过渡。 待到贞仪一行人护着王者辅的骨灰与旧物,近得金陵时,已是立秋时节。 贞仪打起被风拂动的车帘,和橘子一同望着前方的南京城门,久违的熟悉与归家之感涌上心头。 城门外,一身丧服的王锡璞与王介等候已久。 第38章 立秋(一) 夏秋交替之时,一缕凉爽之气只在早晚时分,午后的金陵城依旧炎热。 王介随同父亲一同跪在汲满了大半日暑气的平整土路上,叩首时,眼泪砸在热腾腾的地面,落下的一团团湿痕快速地变淡缩小着。 抬首时,王介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大母和二妹妹,眼泪更似决堤般夺眶奔涌而出。 分别不过数月,王介还清楚地记得在吉林的一切,与大父的约定,以及自己在心内立下的誓言……可是他还未来得及参加秋闱,便先行食言了。 此时与大父再见,已然隔着生死长河,这条长河比从金陵到吉林更远千千万万倍,任凭他中举多少次,也铺不成这条团聚的路。 王元和王锡琛和王锡璞父子,以及王家的下人们,皆跟在车旁护送跟随。 董老太太事先交待过,治丧之事务必不能张扬,因此今日抵达的消息未曾传开,便无其他亲朋出城来迎。 王家人披着丧,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护着亡者的骨灰归家而去。 生者不与亡者争道,路上迎面遇到的车马行人,纷纷自觉为那一行带丧者让路。 立秋时节,一路秋蝉嘶鸣,盖过了人间寻常泣声。 待车马沿着熟悉的街巷回到王家所在,贞仪刚扶着祖母下了马车,一眼便看到了在家门外等候的人群中的母亲。 杨瑾娘的视线也在张望找寻着,待对上贞仪的视线,母女二人四目相接,杨瑾娘忽而怔然间,只见那道纤长的少女身影已经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杨瑾娘眼睛一颤,眨出一颗滚圆的泪,下意识地便伸出双手去。 “阿娘!”贞仪奔来,一把抱住了母亲。 杨瑾娘颤颤反抱住女儿,哑声应了又应:“欸,欸……” 眼下不是母女叙旧之时,杨瑾娘很快拉着女儿退到旁侧跪了下去。在一片跪哭声中,王者辅的骨灰被王锡瑞捧进了家门,供入了早就设好的灵堂内,棺椁中。 王家虽是不曾声张,但附近几条巷子里的人家难免听到了动静,很快就有人登门吊唁,离得最近的钱家人是最先到的。 来的人越来越多,男子们在灵堂中支应着,大太太带着儿媳和三太太在后头忙着茶水、烧料、香烛,以及招待各家女眷等一应琐事。杨瑾娘则侍奉着一路奔波的婆母先行回居院歇息洗尘,贞仪也陪同在侧。 橘子跟在贞仪身后,途中忽见屋顶上蹲着一只熟悉的黑白相间的猫影。 橘子几个起跳,爬上屋顶,仔细嗅了嗅,才知不是原先那只了。 这是从前那只奶牛猫留下的孩子,接替先猫继续巡逻保卫这条巷子。 这只奶牛猫的性子更温和些,且待橘子颇为敬重,橘子跟着它,一路来到后头那条小河边,附近的野猫很快闻讯而至。 橘子数了又数,闻了又闻,只从这十多只野猫里,找出两只旧猫老友,其它的都是年轻新猫生面孔。 四年前,橘子离开前,曾向伙伴们告别,此时对于橘子的归来,那两只旧猫都很讶异,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 毕竟橘子已经十五岁,就算按照橘子一贯喜欢的周岁来算也有十四了,在座的猫咪们,大多都要喊橘子一声老祖宗的。 新猫们都跟着那两只旧猫来认橘子这个老祖宗老恩猫。 有猫猫说,它的奶奶生前可是说过很多回的,当初奶奶生下妈妈时,奶水不够,幸亏橘子大人每日分发两条小鲫鱼,才养活了那一窝猫崽。 还有猫猫说,橘子大人是神医,当初它妈妈病了,是橘子大人偷来神药相救——橘子大人听到这里,认真纠正,那不是偷,是捕猎——虽然失主王锡琛并不会同意这个说法。 也有猫猫问,传闻中那位专为橘子大人钓鱼宴请大家的心善老长工呢? 橘子蹲在草丛前,看着王家的院墙,低低地“喵”了一声,它告诉大家——老王头去了比吉林更远的地方,只留下了一小匣子骨灰被带回了金陵。 猫猫们都顺着橘子的视线看向王家。 又有猫猫问,传闻中那个总跟着在河边拿树枝写写画画的小女孩呢? 橘子坐直了些,这次的“喵”声里欣慰得意,它告诉大家——小女孩变成了大女孩,被它养得很好呢。 大大小小的猫咪们围着橘子问东问西,眼神大多崇拜景仰。 有猫捕了一只秋蝉,从嘴里吐出来,拿爪子往橘子面前推了推,请橘子品尝。 也有猫衔了嫩嫩长长的草叶来,这个季节已无小麦青叶,但猫草中也不乏平替草。 又有猫带回几颗小小如枸杞一般的茱萸果实,虽说还未有完全成熟,但这对猫来说是很好的东西。 王家后河边,猫咪们就这样为橘子大人摆下了一场小小的接风宴,并约定待到夜里无人时,一同去拜祭老王头——奶牛猫提前立下规矩,拜祭可以,但不能偷吃祭品——就算要吃,也要等到三日后,等老王头吃完后它们再吃。 众猫们七嘴八舌,喵喵喵个不停,橘子从后河边离开时,脑瓜子都嗡嗡的。 不过……它真的已经这么老了吗? 橘子借着河水,打量自己的倒影,看了看,却觉依旧年轻威武,不免觉得修行有效,它到底不是凡猫俗子。 橘子哒哒哒地回到王家,先去了董老太太院中,只见老太太已经沐浴更衣罢,在榻上歇息,听儿媳杨瑾娘说着话,已不见贞仪身影。橘子便知贞仪应也是回去洗尘了,遂沿着回忆的路,慢悠悠地往二房所在而去。 贞仪也是前脚刚离开,一路上远远看向大姐姐从前的绣房,经过从前和橘子一起钻过的假山,看到了昔日和大父学风景诗时曾坐过的塘边巨石和被风吹拂着的黄柳…… 午后金灿灿的日光透过假山空隙、树木枝缝,以及打卷儿的芭蕉叶裂痕间,经风一吹,阳光细细碎碎地摇荡,贞仪行走在这光影斑驳的青砖路上,每一步都踩在旧时光的碎影里。 待回到居院前,更多的旧时画面纷沓而来,一道年轻的旧影来到贞仪跟前,跪身行礼磕头,抬首间声音哽咽地唤:“小姐!” 贞仪忙将她扶起,眼中浮现出忍了一路的泪光:“春儿……” 春儿顿时泪如雨落,有些语无伦次:“小姐都长这样大了,却还能记得认得春儿!奴婢日盼夜盼,终于盼到小姐平安回家了!” 贞仪抬手替春儿擦去些眼泪,余光里,只见母亲屋前的竹帘一阵摇晃,旋即,有一只小手掀开了竹帘,一道小小的影子披着绒绒软软的头发,赤着脚丫走了出来。 贞仪好奇地看着那在门前站定,拿一只手揉眼睛的小影子。 “三小姐睡醒了呀——快瞧瞧是谁回来了!”春儿擦着泪,忙走向那道小影子。 刚进院子的橘子见了,立时也好奇地凑上去。 第39章 立秋(二) 这是橘子第一次见到静仪。 小静仪今年三岁,周岁则不过两岁而已,用橘子的话来说,还不够上幼儿园的年纪。 这个小娃娃看起来刚能走稳路,她光着脚丫,身上穿着的是贞仪幼时的旧衣,一件素色对襟结扣棉布长褂,浆洗得又薄又软,看起来倒也十分服帖舒适。 橘子仔细瞅了瞅,只见静仪和贞仪的眉眼有两三分相似,但静仪明显更瘦些,不比贞仪幼时总是圆嘟嘟的,面前的娃娃有些单薄,绒软的头发微微发黄,翘起的发尾调皮地落在小小的肩膀上,一双乌亮的眼睛朦胧惺忪。 贞仪半蹲下身,双手贴在膝盖上,笑时露出一双虎牙,笑着道:“静仪,猜猜我是谁呀。” 春儿在旁小声给静仪透露答案:“三小姐,这就是二小姐了,快喊阿姐……” 两三岁的幼童大多只懂得天然依赖身边之人,对未曾谋面的亲情关系尚无十分明晰的认知,静仪一时只有些茫然好奇地看着贞仪,而后目光被一旁那只大黄猫吸引了去,白日里阳光充足,大猫的瞳孔缩小竖成细细一条,对上这双猫儿眼睛,静仪突然毫无预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橘子被吓了一跳,下巴一缩,皱眉疑惑歪头——这小孩是害怕它吗? 好吧,它承认无数条鼠命在身的它,在江湖上也曾有过类似于丧彪的外号。 自觉过于威风凛凛的橘子,很配合地躲到贞仪身后,发扬猫界一贯尊老爱幼的美好传统,只伸出半拉猫猫头偷看静仪。 静仪还在大哭,春儿在旁耐心拍哄,并笑着对贞仪说:“三小姐午后醒来,多半是会怄一怄气的,见只猫儿,见只鸟儿,见只蝇子……都能哭一哭!倘若什么都没见着,那就更得大哭一场了!” 静仪早产,自生下来便比寻常孩童体弱,在襁褓中便每日啼哭不停,那是婴儿唯一能拿来表达不舒服的方式,静仪许是因此养成了爱哭的习惯。 贞仪倒不觉烦闹,橘子甚至觉得她有些蠢蠢欲动。 果然,下一刻,贞仪即伸出了手掌去,突然轻轻拍打妹妹嗷嗷大哭瘪起的嘴巴,随着贞仪的拍击,静仪的哭声变成了极有节奏的:“喔喔,喔喔,喔喔,喔!” 静仪哭声一收,贞仪随即收回手,静仪再哭,贞仪便故技重施—— 如此三个来回,静仪再不哭了,抽噎着打了嗝儿,小脸上挂着泪,躲在春儿身后,抓着春儿的衣角,看着眼前这位初次见面却莫名其妙的阿姐。 贞仪却开怀地笑起来,从前在吉林时,宛玉便总爱这样逗弄家中幼妹,还邀请贞仪一起玩,贞仪秉承着边界感和做人的底线强行婉拒了,心中却别提多羡慕了,而今她也有个可以拿来打哇哇的自家妹妹了! 贞仪如获至宝,静仪如临大敌,橘子转身在小院中溜达起来,四下查看巡逻自己旧时的地盘江山。 谚语言,秋后一伏热死老牛,说的正是立秋时节的气温,更遑论是南京城这座数千年祖传大火炉。 贞仪一路入城归家,早已满身汗水了,她未曾让春儿服侍自己沐浴:“且去照看静仪吧……放心,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被一桶水给淹着的。” 看着面前这十四五岁的少女,听着这玩笑话,春儿却不禁眼眶一酸,点头应了声“诶”,对贞仪说:“婢子带着三小姐就在外头廊下玩,小姐有事喊一声就是!” 贞仪洗完披着湿发推门出来时,天色已擦黑。 入秋后,最明显直观的天象变化便体现在天黑的时辰开始慢慢提早,夜短天长的现象开始变化轮转。 春儿端来了十分素净的饭菜,未见一点荤腥油光,家中除了饮食,其余的一切也皆在严格依照着丧俗在操办。 哪怕王者辅临去前有言,不必依循这些规矩,但如今回到金陵,却还是免不了被随俗。 贞仪不禁想,所谓丧事,似乎从头到尾都不过只是在依循生者的意愿行事。 春儿小声说,从天长老家过来的王家族人中有几位长辈,在灵堂中对三位爷颇有不满之辞。 这不满源于王者辅在吉林被草草火葬,他们指责王家兄弟三人“未能及时做出主张”,又唉声叹气地说:“只留女眷在侧,必然是要出差错的,果不其然就捅出了这样大的娄子来……” “这样的大事,怎能连一句商议也没有……” “你们兄弟三个,哎……” 话中虽未直言责骂董老太太,但责备之意也已经很明显了。 哪怕王锡琛已言明此乃父亲临终交待,最年长的那位族叔也要理所当然地竖起花白的眉毛反问:“……怎能全凭他意气用事呢?” 王家兄弟便沉默下来。 其余的年轻族人打起圆场,叹息道:“事情已经如此了,死者为大……就不要再争执了。” “此事可以不再追究……但葬回天长祖坟这件事,却是没有商量的。”那年长的族叔神情郑重:“这事关王家子孙后代的风水,马虎不得。且火葬二字,从今日起就不要再提及了,平白丢了体面。” 王者辅虽死在流配之所,但他生前曾官居一州府尹,官声颇佳,乃是王家当之无愧最出色最光耀门楣的人物,族中对他下葬之处十分在意,不肯同意将人葬在金陵。 这些话传到董老太太耳中时,老太太并无分毫情绪起伏,只点头道:“便依族中之意……落叶归根也是常情常理,我是没道理不同意的。” 老太太从不是会因为听了几句难听话、便非要与谁别苗头的性子,那些都是无用的,家中这般景况,往后还需族人们相互扶持,全然不必为了这等身后事再起争执。 逝者已矣,她已全了丈夫火葬而去的心愿,而在此事之后,她既还活着,那便要为家中尽力做打算。 说定此事后,董老太太便与守在榻边的二儿媳妇道:“瑾娘,时辰不早了,且回去吧。” 杨瑾娘这才起身,叮嘱婆母好生歇息,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杨瑾娘身子不好,又不擅与人交际,两位妯娌都在忙着外头的事,她便主动揽下侍奉婆母的差事。 董老太太不是磋磨儿媳的人,她身边有婆子照料,倒也不需要体弱的杨瑾娘来侍奉。但老太太知晓这位儿媳的性情,她若是不让这儿媳在跟前待着,将人撵了去,只怕杨瑾娘免不了要觉得无所适从,倘若再想岔了去,误认为她这个婆母心有不满,再生出不必要的忧思来,恐怕又得坏了身子。 是以老太太便留着儿媳说话,问了些家中事,又问了静仪的身体。 杨瑾娘听着婆母话语中对小女儿的关切,稍稍安心一些。 离开的路上,回想婆母的态度,杨瑾娘心间几分动容,几分惭愧,又想到年迈的公爹死在吉林那等荒凉处,不禁悲从心来,潸然泪落。 不觉间已回到小院前,杨瑾娘擦干眼泪,才跨进院中,往屋内去。 屋子里开着窗,榻上铺着凉席,贞仪穿着宽松的薄褂,头发松松挽起,坐在席子上,正陪着妹妹玩。 贞仪面前有一只木匣,匣子里是各类小玩意。 晚食后,静仪又哭了一回,贞仪又乐此不疲地玩了一回打哇哇的游戏。静仪回过神来,噘起嘴正要生气时,贞仪便掏出了这只匣子来,先取出一只机关鸟,再拿出一只海螺壳,待静仪伸手去要时,贞仪反将匣子往怀中一抱,转身一避,问妹妹:“快想想该喊我什么来着?” 静仪仰着小脑袋:“阿……阿姐!” 一声“阿姐”到手,贞仪心花怒放,笑眯眯地揉了揉妹妹毛绒绒的脑袋,拉着妹妹来榻上玩。 这满满当当一匣子小东西,都是贞仪这两年来攒给妹妹的。 此刻,杨瑾娘站在门内,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相处得这样融洽,心间一暖,欣慰又庆幸。 小女儿不比贞仪幼时那般好带好相处,她本还担心两个女儿会处不来,而这四年未见,她又觉亏欠了大女儿良多,外头的话听多了,不免又怕大女儿沾染了北地的粗野气……若是两个孩子合不来,她只怕也不知这两碗水究竟该怎么端才好。 而眼前所见,分明是大女儿在耐心哄着小女儿,就连那只大黄猫也蹲在一旁耐心地将小女儿够不着的东西轻轻推过去,杨瑾娘瞧见,不禁觉得这一幕可爱可笑。 两个女儿瞧见了母亲,抬头时,不约而同地喊了声:“阿娘!” 两道声音重迭,一道清亮,一道软糯,喊得杨瑾娘心都化成了水,眼里又冒出泪光来,应了一声,忙走去榻边坐下。 杨瑾娘一只手先去摸了摸小女儿的手和脚凉不凉,另只手抚上大女儿的头发脸颊,含泪道:“白日里都未顾得上好好瞧瞧……娘的贞儿怎就长得这样大了?娘险些要不敢认了。” 贞仪的视线则落在了母亲鬓边,那里竟已早早生出了一缕银发。 贞仪心间揪扯,愧疚难当:“阿娘,这四年来,女儿都未能在您身边尽孝……” “说得什么傻话。”杨瑾娘纠正道:“你在吉林侍奉你大父大母这么久,便是天大的孝心了……” 侍奉婆母是儿媳妇的头等大事,在杨瑾娘心中,女儿这些年是代她和丈夫在尽孝,也因此她即便心焦女儿的亲事,也未敢贸然催促女儿回金陵。 “虽说是长大长高了,可怎么瘦成这样……”杨瑾娘心疼地握了握女儿的胳膊:“吉林终究是不养人,这一路上想来也没少遭罪……回头定要好好补一补,你爱喝鱼汤,明日娘让赵妈妈去……” 杨瑾娘说着,声音一顿,自知失言,赶忙补救:“过些时日,我是说过些时日……瞧我这张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贞仪看着依旧胆小的阿娘,倾身投进阿娘怀里,伸出双手抱住阿娘单薄的背,嗅着阿娘身上熟悉的气息,心间无比安宁。 杨瑾娘反抱住女儿,和幼时那样轻轻拍着女儿的背。 橘子在旁照料着静仪。 静仪又小心翼翼地盯了盯橘子,察觉到娃娃的视线,橘子蹲姿乖巧,立时眯起眼睛,敛去属于丧彪的威严,尽显人畜无害的咪咪本相。 立秋的风在窗外慢慢吹着,屋内一片温情融洽。 第40章 立秋(三) 回金陵的第三日,贞仪在灵堂上见到了分别四载余的大姐姐。 淑仪一身宽袖对襟素面衣裳,梳着雀尾头,来时便是双目通红,待跪在棺椁前更是哭了又哭,几近要脱力昏厥。 待被贞仪扶着离开灵堂,去了祖母处,淑仪颤颤喊了声“大母”,便在祖母榻边跪下,趴伏在祖母膝上,仍止不住地啜泣落泪。 这泣声与泪水里,有对大父病逝异乡的悲拗之情,也有对大母和二妹妹的思念之心,似乎也有着只有在真正的家人面前才能宣泄而出的情绪。 贞仪若有所察地半蹲跪下去,轻抚大姐姐的背,却愈觉大姐姐消瘦得厉害,她手下隔着衣裳甚至能清晰地探触到大姐姐纤细的脊骨。 淑仪紧紧攥住了二妹妹一只手,泪眼中似藏有久别之下的千言万语。 察觉到大姐姐攥着自己的手也是干瘦的,脸色也透着疲惫蜡黄,贞仪有些担心地问:“大姐姐的身子……可是有哪里不好?” “都好……只是近来胃口差一些,在吃着药的。”淑仪本就温柔的声音添上哑意,更显得朦胧了,她满是红血丝的眼眸落在贞仪脸上,透出心疼来:“二妹妹也瘦了……脸上的肉都去哪儿了?可是也不曾吃好睡好?在吉林吃了这些年的苦,净顾着关心我这个享福的无用闲人作甚……” 贞仪却没被绕过去,依旧问:“大姐姐吃得什么药?是调理脾胃的还是……” 淑仪点着头擦拭眼泪:“是,都是些拿来调理的东西……” 贞仪觉得这话里有些含糊,但大姐姐很快问起了她和大母这些年在吉林的事。 如此说着家常,淑仪的泪意与情绪才慢慢压下。 榻上的董老太太拉起淑仪,让人在床沿边坐着。 老太太替大孙女理了理颊边被泪水浸湿的碎发,温声说着:“信上说来终是浅显的……却也别只顾着问我们娘俩,你这几年在蒋家过得如何?日子可还顺心?都与大母说一说罢。” 橘子蹲在一旁的鼓凳上看着淑仪——也和猫说一说吧。 淑仪点着头,轻声道:“劳大母挂心,孙女自是一切都好……” 她说起婆母这些年来的照料爱护,只道婆母近日忙着家中生意,明日便会赶来吊唁,并说婆母自觉来得迟了,让她代为赔不是,请亲家老太太勿怪。 董老太太点头,淑仪的公爹在前年病故后,家中的生意便由蒋家太太扛着,妇人打理生意本就不易,忙些也很可以理解。 老太太便又问起蒋茂。 “他……”淑仪有着一瞬的语滞,却听母亲三太太接过话去:“……他父亲不在了,他自是跟着母亲一同忙生意的。” 又道:“蒋茂这孩子虽算不得十分沉稳,胜在有孝心……这些年来对咱们家中也无甚可挑剔的。” “两个孩子之间自也是诸般融洽,只是迟迟没能添个小的……”三太太轻叹了口气,声音低下来:“许是缘分还没到。” 因还有贞仪这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在,这个话题便没有往下延续。 而淑仪也未再多言,只是由母亲说着,她从旁点头或默认。 贞仪有心想留大姐姐过夜叙话,反正明日蒋家人还要过来的,倒也省得大姐姐来回跑了。 淑仪虽是也想,却只能轻轻摇头,低声说:“做生意的人家,忌讳难免多一些……” 出门前婆母特意交待过,说她身为出嫁女,不可在办丧的娘家过夜,说是对两边都不好。 待到午后申时,贞仪便只好送大姐姐离开。 姐妹二人一路挽着手说话,走得慢慢的,一直到将要出了二门,淑仪才依依不舍地说:“二妹妹,就送到这儿吧……待我明日再来,咱们再好好说会儿话。” 三太太也在旁同行,贞仪察觉到三叔母似乎有话要单独和大姐姐说,便点头止了步。 三太太和女儿一同出了月洞门。 橘子佯装闲庭散步,慢悠悠地跟上。 于是橘子听到三太太压低着声音问:“……和阿娘说句实话,蒋茂今日究竟为何没与你一同过来?” 淑仪的声音很低:“近几日他都在秦淮河上的花船里,让小厮去请了,只说明日再回……” 三太太的声音里有一丝隐忍的薄怒:“他母亲就这样纵着不管?” 橘子看到淑仪的目光和声音一样也低了下去:“也在管教的……” 三太太憋着一口气,攥紧了帕子,又忍下:“他到底是太年轻,心定不下来……幸而你婆母是明理的,又是真心疼爱你,虽说你迟迟未能有身孕,她却也不提纳妾之事,给足了咱们体面……” “不管怎么说,你如今也是锦衣玉食,不必为生计发半点愁,婆母又从不磋磨人……”三太太握了握女儿冰凉的手,喃喃道:“这桩亲事结得总归是很好的。” 她像是宽慰女儿,也像是说服自己:“至于蒋茂……待日后你们有了孩子,他自然就会收心的。” 说到这里,三太太问:“上回给你送去的方子可在用了?那是你外祖母从一位员外夫人那里讨来的秘方……” “在用的。”淑仪道:“只是那药古怪,服罢便食不下咽,总是犯呕……” “忍一忍,良药苦口……”三太太轻拍女儿的手:“饭食吃不下也要强吃些,身体才是底子。” “此事和蒋茂的事你便不要对你大母她们提及了……你大父刚去,老太太年纪又大了,别总让她挂心。”三太太跨出家门,最后低声交待女儿一句:“多说无益,你脸上也不体面……” 淑仪点了头,视线却仿佛无着落,她在门外停下脚步时,那没有落点的目光恰看到了橘子。 一瞬间,淑仪仿佛又回到了少时和二妹妹玩闹学习的岁月里,她露出一个恍惚安心的神态,眼底却突然再次酸涩,不由问:“阿娘,这只猫儿……是从前的那只狸奴橘子吗?” 时隔太久,她原以为橘子已经不在了。 三太太看了一眼,不确定地应付一句:“许是的,猫儿不是都长得差不多的。回去吧,明日陪着你婆母早些过来。” 淑仪却仍旧多看了橘子两眼,橘子端坐在门外,目送着淑仪上了那辆由骡子拉着的小鞍车。 当晚,贞仪依旧陪着静仪在凉席上玩,待静仪玩得有些困倦了,贞仪便让妹妹躺在自己腿上,读诗哄睡妹妹。 立秋将尽,贞仪读了首白居易的时节诗:“……烦暑郁未退,凉飙潜已起。寒温与盛衰,递相为表里。” 静仪试着跟着念了几句,眼皮却越来越沉,奶声奶气的声音落在橘子耳中,如同接收不良的老式小收音机,一顿一顿,忽有忽无。 杨瑾娘忙完回来时,只见静仪已经睡去,贞仪正为妹妹盖上小毯子。 待杨瑾娘冲洗过一身闷黏的汗水,在榻上躺下,贞仪才同母亲问起有关大姐姐在蒋家的事。 但杨瑾娘所知却也不算详细,大多还是从三太太那里听来的。 贞仪便想着,待明日见了大姐姐,私下说话时,试着能不能再多问两句。 次日,贞仪在见到大姐姐之前,先见到了另一位姐姐——隔壁钱家的钱与龄,九英姐姐。 此时再说隔壁二字,似乎有些不恰当了,钱与龄已于去年出阁,嫁去了浙江嘉兴海盐,此番是回金陵母家探亲,昨晚才刚刚抵达,今日一早便特意登门吊唁来了。 王家与钱家比邻多年,虽有往来,却无亲缘关系,如钱与龄这样已经出嫁的姑奶奶,按时下风俗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登门吊唁的,但钱与龄不单自己过来了,身边还带着夫婿。 钱与龄自幼便与寻常闺阁女儿有些不同,不太在意世俗的眼光,她因继承了祖母陈书的书画之风而格外得家中看重宠爱,从前金陵城中便常有不少人私下说嘴,只道这位说话做事大胆的陈家姑娘,日后到了婆家只怕是一桩大难题—— 而今时,昔日那些说嘴的人大多已经知晓,大难题钱与龄的婆家姓蒯,同陈家乃是世交,她的夫婿名唤蒯嘉珍,是嘉兴有名的才子人物,这位年轻才子也极擅书画,小夫妻二人相合相娱,十分融洽。 蒯嘉珍生得中人之姿,气质谈吐却十分洒脱不俗,他说早就耳闻王公大名,又常听妻子谈起,心中钦佩许久。 是以在妻子之后,他又单独在灵前上了香,并拜了三拜,很是尊敬郑重。 蒯嘉珍起身之际,忽听身后响起一声尤为哀凄尖亮的哭嚎声,直叫他身躯一震,也让一旁打盹儿的橘子体验了一把天灵盖险些被掀飞的感受: “……亲家老太爷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蒋家太太甩开儿媳和侍婢的搀扶,哭着扑进灵堂里,跪坐棺椁旁,放声哭唱起来:“您老人家勿怪!是我来迟了呀!” 出入者大多是以含蓄为美的文人,这独一份的哭丧动静十分热闹瞩目。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三太太有些讪然,忙蹲跪下去劝说亲家母。 淑仪也从旁想要扶起婆母。 第41章 处暑(一) 但蒋家太太坚决要唱完这一通,泪水滚滚,情真意切。 贞仪看在眼中,却是突然高看了蒋家太太一眼,这又哭又唱的行为乍看是虚伪浮夸了些,在一些文人眼中或许甚至有些粗鄙,但从世俗的礼节体面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面面俱到。 大哭也是一件很伤神的事,这位太太百忙之中赶来哭这一场,将面子功夫做足到十成十,至少可见对方待王家并无轻慢之心,哪怕大父已去,三叔亦要在家中丁忧三年。 对方虽为商户,却至少不曾捧高踩低,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有其它思量,真心者可贵,有思量者心有顾忌分寸,轻易都做不出浅薄磋磨之举。 因而,看着那痛哭流涕,任凭怎么拉也总能挣脱滑落跪回原处的蒋家太太,贞仪对自家大姐姐在蒋家的处境反而添了一点安心。 但这点安心只是些微托底。 尤其是当贞仪从钱与龄口中得知了有关蒋茂的作风之后,不免愈发担心起了大姐姐的日后。 蒋家太太痛哭间,又有一行文人前来吊唁,其中有一位年轻人是橘子认得的。 昔日那个面对淑仪总是手足无措的少年如今已长成沉稳的青年,那青年被一行人先让进了灵堂中。 那是温以衡,他如今已有举人功名在身,他的父亲升迁调往了浙江,父子二人前途一片光明。 有些人走得越顺,越容易对以往未曾做得无可挑剔的旧事心怀惭愧,温父每每忆起当初与王家定亲在即,却因王公被流放而悔约之事,便自觉德行有亏,又总疑心私下会被人拿来议论指摘。 当初悔约虽说是他那老母亲竭力主张之下的结果,但温父心中很清楚,自己也的确犹豫了,甚至母亲的“不可理喻”成为了他彼时最体面的挡箭牌……哪怕他很清楚王公德行无暇,只是败落于棱角过锋与官场龃龉。 在任上无法抽身的温父特意来信叮嘱儿子,待王家人扶灵返归金陵,务必要登门吊唁。 温以衡知晓父亲的惭愧甚至是心虚,父亲所怀心绪他皆也有,而除此外,他另还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心绪。 比淑仪大上三岁的温以衡今年已有二十四岁,亲事却仍然没有着落。 随着儿子升迁,孙儿中举,温家老太太的目光日愈挑剔,这些年来她几乎挑遍了全金陵城中可以拿来由她挑拣的闺阁女儿家,却仍觉得这些小门小户的汉女配她孙儿犹不足够——她的孙儿来年该去京师考状元,配个军机大臣大学士府中亦或是亲王贵族家的小姐格格,到时他们温家满门抬旗,那才是真正的相得益彰哩! 温家老太太每每说起这设想,每每欢喜激动得合不拢嘴。温以衡每每听着,每每不曾作声。 只是今早,温以衡出门前,温家老太太阿弥陀佛庆幸地念叨,幸亏当初未曾与王家结亲,否则王家败落成这样,王者辅到死都未能被赦罪,还不知要如何拖累她温家,真是佛祖保佑祖宗开眼,当初这桩亲事错过得实在是不能再对了,也可见王家的的确确没有东山再起的福气—— 温以衡少见地沉下了声音,提醒大母不该悔约在先,还要说这等落井下石之言。 温家老太太愣了一下,继而眉开眼笑安抚孙儿:【祖母还不是为了你好……不说就不说,今后再不说了!咱们家的大好日子在后头呢,从前这些芝麻绿豆小的糊涂事提它作甚?说多了也晦气的!对了,你今日走一趟过场便罢了,莫要多作逗留,也不要吃这等办丧人家的茶,平日里倒也算了,你马上要进京备考的,咱们凡事图个吉利心安好兆头……也怪你父亲琐碎,作何就非要你亲自过去……】 老人刻薄的话语喋喋不休,温以衡心中感到更深的无力,不复多言,转身出门去。 此刻的王家灵堂中,温以衡看到了淑仪。 淑仪跪坐在婆母身侧劝说搀扶,不曾抬头,或许她不是不知温以衡到了,而正因知晓他来了,才唯恐一个抬首便会招来非议。 王锡璞在妻子的暗示下,很快将温以衡一行人请去了偏厅用茶。 待蒋家太太终于哭够了,淑仪便和母亲一同将婆母扶去后堂说话。 钱与龄有心和淑仪叙旧说话,却久未等到淑仪从后堂出来,便与贞仪道:“贞仪,走,先去你院子里坐着,等你大姐姐去寻咱们。” 钱与龄说着,弯身一把抱起橘子,先举得高高的,再托抱在怀里亲了亲:“我们橘子敦实不减当年呢。” 她抱着猫儿,回头抬了抬下颌,朝丈夫道:“我与二妹妹说说话,你自回家去寻兄长他们,啊。” 蒯嘉珍玩笑着施礼:“是,夫人且去,且去。” 钱与龄还和从前一样,压根儿没什么变化——被钱与龄抱在怀里蹂躏得毛发蓬乱,一脸生无可恋的橘子这样想着,而一想到待会儿还不知要舔上多久才能将毛发重新梳理得整洁体面,感到心累的橘子表情愈发无语麻木。 钱与龄在贞仪房中等了一个时辰,仍未等到淑仪过来。 婆母既在,淑仪便觉得自己理应寸步不离地侍奉左右。更何况今日温以衡也在,淑仪便更加不敢离开婆母视线胡乱走动。 钱与龄摇头:“如今再想与她坐下说说话,竟是难如登天了……这蒋家媳妇果真不是好做的。” 这话中似有所指,贞仪知晓钱家几位兄长向来消息灵通,便问:“九英姐姐可是听说了什么?” “妹妹是不知道?”钱与龄了然,又觉无奈:“也是,你才回来数日而已。照此看来她是半个字也不曾说了,你那三叔母也在瞒着捂着……” 贞仪从九英姐姐口中得知,如今蒋家的生意一概压在蒋家太太一人身上,蒋茂不成器不说,还终日流连妓馆花船,十日半月不回家都是寻常。 放眼金陵乃至这世道,这种情况自然不是个例,甚至可以说比比皆是,但于迟迟没有身孕的淑仪而言,其中有多么难熬,只怕是局外人无法体会的。 “贞仪,你还年少,有些话原不该与你说,可我知晓你自幼早慧,格外心明……” 钱与龄抱着橘子,坐在椅中,竖起了细细的眉,几分郑重地说:“你大姐姐此时这般处境,自然称不上是最坏的,但这只是一时,若不早做谋算,艰难的只怕还在后头。 子女香火,能有自然是最好,可这是谁也说不准的,实在不宜只盯着这件事……蒋家的生意全由蒋家太太一人支撑着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淑仪既也识字识数,或许这便是个机会,若能借着此事立起来站稳了,不管日后如何,蒋茂也都要敬她让她三分的……” 贞仪听懂了,并且十分赞成。 既无从改变环境,大姐姐此时与其哀哀怨怨患得患失,倒不如抓住身边可以让自己站稳的机会,尽量谋求一份自救自主的依仗。 贞仪向九英姐姐道了谢,认真道:“我必会好好劝说大姐姐的。” 钱与龄点头:“但愿她能听进去一些。” 钱与龄话音落时,抱着橘子站起了身来,瞧见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不由得讶然失笑:“贞仪,这幅画你竟还留着?” 贞仪跟着起身,看过去:“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幅赠画,九英姐姐又画得这样好,自然要好好留着的。” 钱与龄笑着说:“贞仪妹妹的诗也题得很好。” 如今再看,画与诗皆是浅薄稚嫩的,却漫溢着童真灵气。 仍被钱与龄禁锢在怀中的橘子也看进那幅画里,一眼便看到了那只神气不凡的监工橘猫。再看,便瞧见了幼时的贞仪,呼呼大睡的王元,以及持竿打瞌睡的老王头。 画近在眼前,画中的时光却是再回不去了,甚至画中的人也再见不到了。 橘子突然有些悲伤。 钱与龄很自然地岔开了话题,她说到自己准备刊印诗集——多年前的大胆之言,如今她当真要付诸行动了。 “贞仪,届时便由你来为我作序。”钱与龄笑着说:“这可是从前你亲口答应过的,若敢反悔,我是要写诗讨伐你的!” 那是幼时很久远的一句约定了,贞仪已近要淡忘了,此时忽然记起,仿佛一刹那被拉回到了七岁那年的上元夜,花灯如昼的随园中。 那时的大姐姐不过十三岁的模样,仿佛一朵将开未开的白兰,洁净,柔软,清香,年少。 而此时的大姐姐,单薄得好像一片微微发黄的叶子,无声的叶脉纹路是岁月在她身上刮刻过的痕迹。 贞仪好不容易才找到同大姐姐说话的机会。 那是三日后,贞仪陪着淑仪去栖霞寺上香拜观音。 去往栖霞寺的路上,经过临水处,多闻清歌入耳。 那是金陵采菱女的歌声,她们荡一只水盆或一叶小舟,慢慢穿行在水上,掀起菱盘采摘菱角,时而放声歌唱。 入乡随俗多年的橘子如今也很能够分辨出,每当这种歌声出现时,便有鲜嫩嫩,脆生生,凉津津的菱角可以啃了。而啃着啃着,处暑时节也就到了。 所以橘子觉得,掌管处暑节气的神仙一定也很爱吃菱角,才会每年都在这个时候来到人间——不过这话万万不宜被贞仪听着,贞仪和固执的老王头一样,都不太信神仙呢。 第42章 处暑(二) 不太信神仙的贞仪很少踏足拜佛求神之所,但这是她近来唯一可以和大姐姐单独外出的机会。 前日晚间,贞仪试着同祖母说起了大姐姐之事。 董老太太并未曾感到意外,只有意料之中的叹息。 听贞仪之意,是想要听从钱与龄的提议,试着去劝说淑仪,董老太太点头同意了,只是老人眼中并不曾抱下太多希望。 从栖霞寺离开,坐在回程的骡车内,在与大姐姐谈话的过程中,贞仪眼中的希望也在一点点消失。 起初听二妹妹提议让自己试着去打理蒋家生意,淑仪的第一反应是感到震惊。 她的婆母固然也教过她看账目,但多是家中事务,至于生意上的事,她根本不是这块料……更何况她都没能替蒋家延续香火,又有什么资格去染指生意呢?她若流露出这样的意图,那在外人眼中她成什么人了?万一再疑心是她母家教唆她这样做的,那王家名声何在,岂非要连累父亲和弟弟的声誉? 淑仪的担忧太多了,多到她数不清,也不敢去数,那只会让她感到恐惧。 “二妹妹……”淑仪摇头,低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九英也是想要帮我。可是妹妹得知道,九英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她的命很好,她能做的事,我们未必做得。” 贞仪有些心急:“可若不试一试又怎知……” “傻妹妹。”淑仪轻声打断贞仪的话:“快别说傻话了……” 淑仪眼中没有怪责没有动摇,只有温柔的无奈和纠正,只将这一切视作妹妹天真任性的想法。 却听贞仪道:“那大姐姐可曾想过,所谓难孕的根由或许根本不在大姐姐身上,否则就凭他如此作风,为何外面那些女子也不曾——” “贞仪!”淑仪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甚至带着薄怒打断妹妹的话,她又惊又羞又慌张:“贞儿……你才多大!怎会想到这些……叫人听了去,名节还要不要了?” 贞仪没有退却:“此为医理,无不可谈,与名节何干?大姐姐若再用那些偏方,只怕反而毁了身子……” “休要再胡说了!你一个小丫头哪里就比医士们更懂得这些……”淑仪第一次对妹妹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态,也是第一次呵斥妹妹:“再这样浑说,我可当真要生气了!” 这样柔顺的一个人,所能说出的呵斥与威胁最多只是如此了。 车内寂静了片刻,淑仪平复罢情绪,复才低语道:“还记得袁机夫人吗?” 她说:“二妹妹,我这样的命,已经很好了。” “如若我再不肯知足,那实在太过贪婪……如何还有脸面去求菩萨庇佑呢。” 淑仪微微垂着头,露出些微细细脖颈,分明是最柔弱的模样,却仿佛早已做好了承受一切苦难的准备。 在一切苦难面前,图谋改变仿佛都是可耻的,贪婪的,离经叛道的,而只该忍受着,将一切交给“命”,唯有如此才是女子该遵循的美德。 看着这样柔顺却又出奇固执的大姐姐,无声的贞仪不由再次感到茫然—— 所谓“命”究竟是谁定的?世间男子与女子,贵人与庶人之间,究竟为何会有这样大的不同?这一切规则由何而起?为何存在?为何每个人都觉得它理所当然?没人想过去质疑它是否合理吗? 橘子虽是只猫,此刻却很能懂得贞仪的茫然与挣扎。 作为一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猫,橘子天然具备着藐视唾弃皇权封建社会的笃信,它自然很清楚当下这一切是大错特错的。 可贞仪不同,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读的女诫也好,圣贤书也罢,皆是被这个时代允许存在的产物,这些构成了贞仪的全部认知,当她开始思考质疑这些认知时,就注定是极度孤独无助的,甚至是自疑的。 寻求世间真理本相,既是贞仪的追求与热爱,或许也是她可以拿来对抗心中茫然的唯一出路。 而淑仪…… 橘子很想去讨厌她,就像讨厌这个封建时代一样,可是……它只觉得淑仪可怜。 橘子很想让可怜的淑仪逃离这里。 可是逃离“这里”,又能去“哪里”? 淑仪的胆子这么小,脚也这么小。 而这世道虽大,却好似处处都是锁链。 橘子下意识地去看贞仪的脚。 贞仪侥幸没有裹足,可是…… 橘子突然想到,它从未在这里听说过“科学家”三字,一个没有科学家的世道,或者说,一个不承认科学家这个身份的世道……被后世称作科学家的贞仪,身为女子的贞仪,果真能过得很好吗? 这一瞬间,橘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还是太过美好天真。 橘子觉得自己更加成熟睿智了,却也更加操心忧虑了。 淑仪不愿再提自己的话题,她取出了一只匣子,交给贞仪:“我无法跟着回天长去……回乡这一路必然也多有花销之处,这些便当作是我的心意,你代我侍奉孝敬大母……” 贞仪打开匣子,只见是不少碎银和一些金银首饰,她抬起头,对上大姐姐温柔可亲的笑眼:“使不完的,二妹妹便留着自用,如今是大姑娘了,还养着一只硕大的狸奴呢,总也该有些私房钱的……” 这带着些微玩笑的话,让心绪飘荡的贞仪蓦地红了眼睛。 贞仪推辞不肯收,淑仪按握住妹妹推辞的手,轻声说:“我向来是无用之人……贞儿,你只当让大姐姐也能稍稍有些用处,可好?” 这样的轻声细语,如同一根绵软的长针,刺入贞仪心间,绵针融化成水,留下一点刺痛的暖意。 贞仪捧着那只匣子,压下眼泪,还是道:“大姐姐,我若收下,你能否再好好考虑考虑九英姐姐的提议?” “你呀,何时也学会这样得寸进尺了?”淑仪宠溺地扯了扯妹妹的脸颊:“好了,莫要再哭,快省些眼泪,大姐姐答应你就是了……” 然而这句答应,就连橘子都看得出来只是在哄妹妹而已。 车外的风紧了些,刮得颠簸的车窗吱呀作响,又待片刻,有密密雨珠砸在车顶上跳跃迸溅。 淑仪透过车窗观雨,似有两分恍惚,她吟了一首诗宋代诗人的应景诗:“疾风驱急雨,残暑扫除空。因识炎凉态,都来顷刻中……” 贞仪望着大姐姐的侧颜,不知大姐姐在想些什么。 淑仪依旧望着车外,出神地问:“二妹妹,我记得这首写处暑的诗,是大父教过咱们的……后两句是什么来着?你可还记得了?” 贞仪轻声合:“纸窗嫌有隙,纨扇笑无功。儿读秋声赋,令人忆醉翁。” “是了……”淑仪声音重复:“儿读秋声赋,令人忆醉翁……” ——而今读此秋声赋,如何能够不忆翁? 淑仪不觉间已红了眼眶,哑声道:“正值中元节盂兰盆会……大父一生积德行善,定能得无上超度,早登极乐。” 贞仪原想说“可是大父从不信佛教轮回之说”,但见大姐姐虔诚的神态,到底将话咽了回去。 车外雨水延绵,扑压着空气中残留的暑气。 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 处暑即为“出暑”,乃暑气离出之意。 从立秋到处暑,民间多见祭祖活动,四下摆贡品,诵经文,放河灯,焚纸锭,祭拜亡灵先祖,亦或祭祀地官。 伴着漫天抛洒的纸钱,贞仪跟随在董老太太身侧,同王家族人护送着王者辅的棺椁出了金陵,一路往安徽天长老家而去。 第43章 处暑(三) 自金陵城去往天长县,路途不过两三百里,纵是扶棺而行,至多十日亦可达。 贞仪伴着祖母,橘子跟着贞仪,在处暑之末抵达了天长。 每逢处暑,橘子总会想到一道汤菜——处暑时节,王锡琛总爱炖鸭汤——当然,金陵人有事无事有节无节都爱炖鸭汤就是了,金陵鸭子的命运酷似北方的饺子。 只是处暑时的鸭汤里会多添上一味百合,据闻是民间有着“处暑百合鸭”的饮食风俗。 百合鸭汤醇香清润,用王锡琛的话来说,可滋五脏之阴、清虚劳之热,最适宜处暑时节进补饮用。 今岁处暑,王家上下皆在守丧,自是没有百合鸭可炖了。 橘子掐爪一算,今年金陵城中至少有三只鸭子幸免于难。 鸭子炖不了,百合却管够,可加上玉竹、莲子一同煮水。一路上,王锡琛便将这百合玉竹莲子汤分给家中族人,以及仆从车夫饮用,用以消减大家赶路途中的秋燥疲乏。 此次扶灵回天长下葬,王锡琛兄弟三人自是务必跟随的,孙辈中跟随而来的则是王元与贞仪。 王介留在了金陵。 同为秀才,王锡琛为父守丧无法参加今年的秋试,但守丧丁忧之制仅是子女为父母守丧,除非家中已无子女,才会由长孙代替丁忧,故而从道理上来说,王介今年的秋闱并不受影响。 可从感情上来说,王介今年无心再考,只想跟随回天长为祖父送葬。但族人们反而主张让他留下,只说已在金陵治丧罢,身为孙辈孝心已然尽到了,回天长便是他父亲和叔伯们的事,让他只管安心准备考试,不会有人苛责的。 科举乃是头等大事,在这样的共同利益面前,即便是满口规矩的古板之人,也会很乐意将无伤大雅的底线挪上一挪。 王家族人们对王介抱有极大的希冀,期盼着王家可以再出一个王者辅——说的是官居一州府尹的官途履历,断不包括被贬官流放这一茬。 同为孙辈的贞仪,原也是可来可不来的,是老太太做主要带上孙女。 王家族人们听说此事,又闻这位二姑娘是家中最合王者辅眼缘的孩子,又得王者辅亲自教导,诗文算学不亚于王介—— 族人们只是多看了这位二小姐两眼,点了点头,以示认可,并无多作过问的兴致——他们也不认为所谓“不亚于王介”之言会有多么符合实际,毕竟世人夸赞女子才学时,总会在放低标准的前提下夸大其词,却没什么可探究较真的。 王者辅的棺椁抵达天长,即被移放安置在设下的灵堂中,等待七日后下葬。 王家在天长县虽不算大富大贵,只世代耕读为生,但因家中陆续出了做官的子弟,虽清贫却很得人敬重。 王者辅虽已故去,但金陵王家的秀才一抓就是三个,王锡璞这位县太爷虽在丁忧中,但在这样的县乡之地,却也很够看了。 故而前来吊唁者络绎不绝,其中也不乏攀交情长见识的。 老宅外左右搭起了灵棚,棚下摆放长桌长凳,桌上摆着凉茶瓷碗,招待往来吊唁的亲友和乡邻。 吆喝交谈声,知客安排声,哭丧宽慰声,唢呐吹打声,诸声交杂,从早到晚不绝于耳。纸扎的马、轿,以及仆婢纸人等满堆在灵堂外。 来吊唁的人太多,王家可用的下人很少,上上下下都在忙活着,还是支应不过来。贞仪见了,便带着桃儿跑去帮忙。 起初那些个管事的堂婶们并不敢使唤贞仪,也没指望这位从金陵来的二小姐能真的帮什么忙,只想着不添乱便是好了。 但两三日下来,却见这位二小姐虽年少,做事却很有秩序章程,搬搬抬抬也不含糊娇气,记性又好,忙忙乱乱间,竟将她们还有见过的亲戚姊妹们都认全了,张口时一喊一个准,半点不带认错喊岔的。 一群堂婶们便交相称赞,只说金陵养大的小姐到底是不一样,又将自家姑娘都赶去贞仪身后当小兵,叫她们多跟着学一学,一群姊妹们一同忙进忙出,贞仪与她们很快也熟识了。 橘子趴在屋脊上,眯着眼睛姿态伸展闲适,看着贞仪像个小管事一般带着姊妹们进出忙活,也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影。 第四日时,前来吊唁的人逐渐少了,附近乡邻该来的都来过了,再登门的便多是百里外的远路人了。 外头没那么忙了,贞仪便陪着大母守在灵堂内棺椁旁,侍奉大母左右。 一对父子带着家仆进了灵堂,在棺椁前上罢香,行了跪拜大礼。 拜罢亡者,那中年男人来到董老太太面前,含泪深深施礼:“老夫人……” 他身侧的少年人也向董老太太执礼,宽大衣袖随着施礼的动作垂下。 贞仪扶着祖母起身,董老太太向父子二人点头回礼,贞仪则向那中年男人福身:“詹世叔。” 贞仪认出了詹父,自然也认出了那身形颀长的青衫少年:“詹家兄长。” 又是数年未见,自吉林归来的贞仪变化极大,詹枚回过神,仍像往常那样称呼贞仪:“二妹妹,还请节哀。” 宣州与天长虽同属安徽地界,却相隔五百里远,詹家父子显然是提早留意询问过王者辅的下葬事宜,才能赶在此时出现。 詹家与天长王家族人也多有往来,王家上下待父子二人都很亲近热情。 长贞仪两岁的詹枚,今年十七,正是少年朝气蓬勃时,据橘子观察,王家的子弟们都很爱围着他转,王家的长辈们也很喜欢他。 少年人如木如竹,枝叶蓬勃舒展,却也扎根稳固,只见轻盈朝气而无浮躁气,若叫橘子来说,便是这棵树苗长得十分稳当直溜,妥帖漂亮。 这样的少年自然人缘极好,包括久未相见的王元也拉着詹枚说了好半天话。 灵堂中纸钱烧料香烛不曾断过,与秋燥之气两相烤灼着,这些时日未曾歇息过的贞仪守了两日,只觉口鼻里都是香灰烟尘,嗓子干疼,嘴唇也起皮开裂。 橘子见了,只觉贞仪乍一看,就要成了泡面桶里被烘干脱水的蔬菜包。 董老太太看在眼中,便让桃儿带着贞仪去歇息:“听大母的,回去歇着……明日出殡乃是正礼,可不能病倒了去。” 贞仪也不逞强,只道可以自顾,让桃儿留下陪着祖母,她自行回去即可。 刚出灵堂不远,贞仪遇到了詹枚,他带着小厮,主仆二人手中提着好些东西,分给院中的王元等人,也分给了贞仪。 贞仪手中捧着詹枚递来的雪梨陈皮水,隔着竹筒尚是温热的。 水里不知是加了蜂蜜还是冰糖,用切得平整笔直的细细芦管吸入口中,清甜生津,滋润熨帖。 手中捧着东西,贞仪便也不急着走了,和兄弟姊妹们一起坐在院中的小竹凳上喝甜水。 众人喝水说话间,詹枚在井边净罢手,剥了两把烤栗子,一把先给王元,另一把递到贞仪面前:“二妹妹尝尝这个。” 贞仪先道谢,才捏了一颗送入口中,整颗栗子面乎软糯,无一点硬块苦味,香甜细腻。 “甜不甜?”詹枚问。 贞仪诚实点头:“比往常在金陵吃到的炒栗子都要甜。” 詹枚便露出一点笑意:“秋日单吃栗子易生燥热,配这陈皮雪梨甜水,二妹妹却可放心多食几颗。” 他想再给贞仪剥一些,贞仪不愿麻烦他,遂抓了一把栗子自己剥,却将栗肉剥得零零碎碎,不由道:“詹家阿兄倒是剥栗子的高手,剥出来的颗颗干净完整。” 一旁坐着的王元嚼栗子的动作一顿:“?” 等等,颗颗完整?怎么他方才吃得全是碎的? 王元慢慢嚼着栗肉,若有所思的眼神飘向屈一膝蹲在那里,拿捏得碎碎的栗肉喂橘子的詹家小子。 少年看似心无旁骛地喂着猫儿,服侍着尊贵的橘子大人吃栗子。 第44章 白露(一) 从金陵动身时,王家族人便反复叮嘱过王锡琛等人,待回了天长,必不可多提王者辅于吉林火葬之事,族人们恐贞仪少年心性藏不住话,便又使王锡琛务必约束好女儿。 那副仅仅安放着王者辅一捧轻飘飘骨灰的棺木,就这样在众人的哭送下入了土。 待得下葬事宜毕,从吉林返回金陵,又自金陵回到天长,一路劳顿的贞仪终于还是在这场秋燥中病下了。 晚间,主动担起了看护事宜的橘子将一只前爪搭在贞仪额头,察觉爪下灼烫,便奔去王锡琛房中,拿猫拳头将王锡琛打醒。 贞仪反反复复烧了三日,待到第四日时,橘子反复试探贞仪额温,每每爪下触感皆是冰冰凉凉,终于再不见起烧迹象了。 橘子安心下来,总算恢复了往日懒散姿态,并得以打理梳洗稍显潦草的毛发——照顾病号孩子是这样的,做家长的劳心劳神,总是很容易蓬头垢面。 烧退了,但贞仪还在咳,声音也闷哑着。 董老太太的身体状况也不大好,老太太在回到金陵时便病过一阵子,眼下丧事完毕,一桩心事了结,身体便好似突然松散下来,压着的病症都冒了出来,幸而无大碍,只是要好生调理一阵子。 王家兄弟商议罢,决定在天长住上一段时日,让母亲养一养身子是首要的,恰也能与族人们谈一谈有关族中日后的打算与出路。 王者辅在天长留有一座老宅,多年来由一位姓韩的老仆看守,老仆已年过六十,发辫花白,腰背弯驼,董老太太让贞仪唤他韩爷爷。 “哪里敢有这样的称呼……”老仆惶恐地弯着腰连连摆手:“二小姐喊老韩就是了。” “她也是吃着你种下的粮米和瓜菜长大的,喊一句韩爷爷不为过。”董老太太笑着说。 老韩是王者辅的旧仆,一直将老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又顾着几亩田地和菜园,每到收成时,都会挑了最好的粮米瓜果菜蔬,一筐筐码放整齐,让王家族人捎带送去金陵。 贞仪又唤一声“韩爷爷”,老韩终于才敢点头应上一声,一面抬袖拭泪。 老韩带着孙儿提前收拾出了几间卧房,王锡瑞带着王元住一间,王锡琛与王锡璞共住,贞仪则和大母同卧,下人们分住在东西两间偏房里。 王家族人们不时来送几样东西,小到碗碟、油米、小炭炉,大到桌椅、屏风、挽床子。卓妈妈领着桃儿和几名小厮也添了些日常杂物,如此添置六七日,渐也有了家模样。 詹家父子也未急着离开,平日里或帮着王家料理后续事,或与王锡瑞兄弟三人一同走访亲友,亦或相互引见附近一带有声望的皖派文人。 董老太太病下后,詹枚隔日便来探望一次,顺道也探望贞仪,贞仪刚病下那几日不便起身相见,詹枚便守着礼隔着屏风问候。 詹枚来时,总会捎带些吃食饮子,贞仪病中胃口不好,饮食又有忌讳,可即便如此,詹枚也总能在妥帖之余又寻来许多花样吃食。 跟着饱口福的橘子,便觉得孩子们果然还是要多出去闯荡游历的,就如同这见识广的詹家儿郎,虽说年少,在吃食之道上也比旁人精通得多,半点也不含糊。 至于这位少年郎的学习成绩,橘子也从王锡瑞几人和詹父口中得知了些——詹枚自幼随父游学,拜过的先生老师比认下的干爹还多,学的广而杂,未曾正式入过私塾书院受教。詹父却不着急,他觉得让孩子先行万里路、磨砺沉淀心性更加重要,而今詹枚年满十七,詹父打算待到来年二月中,再让詹枚试着去考院试不迟。 橘子觉着,在这个人人为功名前程埋头苦学的封建时代下,能够如此不急不忙,稳当从容,倒也不见得是坏事,这算不算是某种反内卷呢? 而这詹家小子随着长大,气态愈发洁净清和,周身如有清风清流,不愧是属树的。 詹枚,属相为树——此乃橘子独家认证——橘子对十二生肖的存在耿耿于怀很久了,没有猫的十二生肖,算什么权威? 贞仪病后第六日,病气好歹消了大半,终于被父亲允许出屋子走动。詹枚再来看望时,便不必一直隔着屏风说话了。 一场秋雨,浸压下飞尘,润湿了天地,空气洁净清新。 老院中的青石砖每一块都承载着岁月的痕迹,连同老枣树上摇晃的密密薄叶,都被雨水洗得发亮。 詹枚站在枣树下,说:“还记得寄舫书屋外,也有这样一棵老枣树。” “是啊……”王元点了头,负手望着枣树,片刻,道:“那棵枣树结的枣子又大又甜……这棵似乎也不差,瞧着也该熟了?” 说着,踮脚伸手揪住一截枣树枝,另只手去摘枣子。 一旁,坐在竹凳上的贞仪还沉浸在见枣树思及寄舫书屋,忆起往日被大父教着读书习字等旧事的潮湿心绪中。 卧在另一只竹凳上的橘子便在心中感叹,一棵枣树,教仁者见仁,教智者见智,教吃者见吃。 吃者王元尝罢一颗,认真评价——甜味尚缺三分,枣皮仍有些微生草青涩之味,再待三五个日头晒一晒,方是最佳赏味时。 桃儿提了一壶陈皮茶过来,王元喝罢一盏,被父亲喊去了。 午后枣树下,橘子揣手蹲趴在竹凳上,和贞仪以及侍立在旁的桃儿一起听詹枚说着各处见闻。 因病瘦了一圈儿的贞仪,手里头捧着温热的茶盏,听到感兴趣处,便追问詹枚两句,或也说起自己在吉林时的经历。 说起吉林,事事处处都有大父的影子,这是避也避不开的,贞仪虽未流露出悲绪,但最深的思念往往正是藏在最平常的话语中。 詹枚的大父也在两年前过世了,两位老人生前乃是知交,同样经历过这份离别之痛的詹枚试着宽慰贞仪,只道王公或已见到了他家大父,二位老人久别重逢,此时或正在下棋吃酒。 这是很美好的设想,并且妙在足够轻松,也可见安慰者的温柔用心,贞仪却很不惧煞风景地说:“若能如此,自是很好,可我向来不是很信这个。” 听到这般反馈,詹枚私心里却很高兴。 依二妹妹待人时的体面作派,纵不认同,原也可以敷衍过去,可二妹妹不曾敷衍——又怎能说这不是一种不加掩饰的清晰坦诚相待? 这稍显出些微“叛逆”底色的二妹妹,才是真正的二妹妹。 于贞仪而言,坦诚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出于潜意识,在这份意识里,这位詹家兄长让她觉得很可信、很安全,她几乎可以笃定,他并不会因为她的实言而不悦,或是误解她的用意。 这份可信和安全,让人觉得很放松——也让猫觉得很放松。 詹枚非但不曾不悦,待回过神来,且自愧不如道:“不信身死后仍有神魂存在之说,却仍可从容面对生死之别,二妹妹远比我坚韧得多。” 突然还被夸赞了一句,倒是出乎贞仪意料,叫她莫名有些窘然,拿食指轻轻挠了挠被一缕发丝拂得有些发痒的太阳穴。 因她那句直率的“不信”,詹枚显得莫名高兴,于是问她:“听二妹妹方才提到的吉林事,可见是仍在习算学了?” 贞仪点头:“有幸得大父倾囊相授,一日未敢荒废。” 詹枚显得更高兴了,忽然说了句:“二妹妹稍等一等!” 他快步出了院子,从车内搬出一只藤编的书箱,小厮在后头紧跟着:“公子,让小人来搬吧!” 詹枚却走得飞快,袍角飞扬,抱着那只书箱,放到贞仪面前,屈一膝蹲下,打开书箱让她瞧。 贞仪伸手去接他递来的几册书,再望向书笼里,只见大多都与筹算有关,书籍或新或旧,刊刻墨色深浅不一,有些甚至还是手抄誊写的。 詹枚拿起一册又一册书,边说着它们的来历,这册是从何处书局中得来的,这册是去年秋时向好友讨要来的,那册是游历途中从某位道士手中偶然所得…… 橘子呆住——这和出门旅游,每到一地,便给孩子背回十来斤刷题书作为特产礼物有什么区别? 偏偏贞仪如获至宝,惊喜万分。 这份礼物对贞仪来说实在贵重,甚至让她生出无功不受禄之感,思来想去,便问詹枚,他平日里喜欢看什么书,日后她也试着替他留意寻来一些。 詹枚笑着道不必,只说他与王介相交多年,出门在外时也常替王介寻书,寻些筹算典籍不过是顺手之事,又道王詹两家本是世交,王家对詹家多有帮扶,如此小事,让贞仪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对上贞仪的眼睛,少年又补一句:“留之的妹妹,便也等同是我的妹妹,你既也唤我一声兄长,便是自家小事,又何足挂齿。” 留之,是王介的字。 詹枚唯恐贞仪会推辞,因此话中很快转移开贞仪的注意力,翻出一册书,找到自己不解的一页,向贞仪请教。 詹枚问罢又有些后悔,万一二妹妹也不曾学会这个呢? 贞仪的表情已然变得认真,她微微倾身侧首看过去,思索片刻,让桃儿给自己取了纸笔来,将书箱合上当作小几,铺纸写画间,慢慢向詹枚解答。 詹枚起初半蹲着,后来站起身来,垂首仔细凝听。 贞仪坐在竹凳上,以书箱为桌,倾身执笔。 午后秋阳下,橘子听得昏昏欲睡。 詹枚垂首时,不经意间总能看到贞仪认真的眉眼,那里俱是严谨的神采。 詹枚不精于算学,但他能够清晰地察觉到,贞仪是那个真正能够体悟到深层算学之中蕴藏的无上妙趣与无边浪漫的人,从她七岁那年便是这样。 她有天赋,且这样珍视学术并锐意探索,按说该有瞩目的成就与之匹配才对。 数日下来,同贞仪交谈算学或诗词文章时,詹枚常有这样的思绪。 此一日,詹枚再过来时,贞仪正在院中的石桌上铺纸写信,写的是家书,王元在旁口述,让二妹妹代写。 见詹枚过来,王元忙笑着招呼。 詹枚刚走到枣树下,突然“咚”地一声,一颗枣子砸在了他肩头。 詹枚下意识地抬头,只见橘子爬到了枣树上,正伸爪够枣子。 王元稀奇地道:“……橘子也是好客,见客登门,竟懂得打枣儿相赠!” 詹枚不禁笑了,弯腰捡起那颗枣子。 王元仍在称奇,只是心口不一,比起橘子打枣儿相赠,他倒更相信这是橘子故意砸人,毕竟王元与橘子也算是从小打到大的交情了。 橘子眼中的王元——嘁,一无是处纨绔败家子一个。 王元眼中的橘子——啧,为非作歹邪恶大黄猫一只。 詹枚却深信橘子是出于一番好意,他将那颗捡起来的枣子吹了吹,擦了擦,很珍视地吃了下去。 听詹枚说枣子很甜了,王元便张罗着取竹竿来打枣子,贞仪写完了家书,也跑过来跟着一起捡枣。 如此忙活了小半时辰,得枣大半木盆。 詹枚帮着打了井水来,半盆枣子洗得干干净净,端上院中石桌,王元招呼着大家一起吃枣。 老太太坐在廊下,笑看着院中热闹的一幕。 打枣子,摘石榴,吃红薯,正是白露时节最常见之事。 王家兄弟三人和詹父谈到白露节气,便吟起诗词来。 老韩拿衣摆捧托着枣子,用地道的天长口音也说了首谚语诗:“豆圆谷子黄,弯腰是高粱。无心观露白,家家收秋忙。” 又念什么:“……白露秋风夜,一夜凉一夜。” 老人念罢,见王锡琛等人都笑起来,神情便有些局促,自觉闹了笑话。 却听贞仪笑着说:“既说了节气之象又兼顾农事,通俗易懂也压上了韵,是好诗呢。” 王元吐出一颗枣核,道:“怎光听着父亲他们来吟了,二妹妹也捡一首好诗吟来听一听!” 既是要吟,便要合乎白露时节的,贞仪随口吟了曹丕《燕歌行》中的一句:“……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又读到白居易的:“清风吹枕席,白露湿衣裳……” 詹父听了,连声夸赞。 这两首诗的传颂都不算广,可这小姑娘信手拈来,可见博学程度,书必然是没少读的,且绝非只读了浅表。 听得女儿被夸赞,王锡琛只是笑笑,并与贞仪道不可哗众取宠,刻意卖弄。 他语声温和,并不是真的责怪,或只是出于为人父母的谦虚,但也的确认为女儿家在男子间吟诗并非正道。 礼尚往来般,王锡琛提议让詹枚也吟一首白露诗。 论起白露,再不通诗词的,纵是橘子,似乎也能至少吟上一句朗朗上口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詹枚脑中也无可避免地出现了此段名句的声音,可他下意识地避开了。 那是有意识的回避。 可这种回避,似乎恰恰说明了什么。 少年压下有些乱的心鼓声,只是吟道:“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小院上空,恰掠过一群应时节南飞迁徙的燕。 第45章 白露(二) 一年四季,亦分四祭——春祭日,夏祭地,秋祭月,冬祭天。 四季中的每一季又按月份先后平分为孟、仲、季三时段,因此秋八月中的中秋又称仲秋,正当祭月时。 白露将尽时,中秋便要到了,詹家父子适才告别了王家人,动身回宣城去。 贞仪和橘子今岁的中秋节便是随着家人在天长度过的。 中秋后,一则消息腾驾着新鲜的桂花香气从金陵飘来,消息的内容却叫天长王家众人大失所望。 王介仍未能中举,且病倒了。 确切来说,王介的身体在考试之前便不大好了,本就是强撑着赴了考场,如此撑了一场又一场,待撑着考完了,人也倒下了。 得信后,贞仪很快跟着祖母和父亲叔伯们动身离开了天长。 目送着车马远去,送行的天长族人中,有年长者满眼愁绪地叹息:“又要再等三年了……” 此次王家人返回金陵,途中只用了两日。 王介尚未病愈,连日高烧之下,脸色苍白,形容消瘦,穿着雪白里衣,外披一件棉布袍子,就这样坚持着下榻,跪地叩首,向急匆匆赶回的祖母和父亲伯父们赔罪:“介无用,又一次让大母、父亲和二位伯父失望了……” 董老太太叹道:“还带着病,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王锡璞看着跪在那里的儿子,片刻,将视线转向妻子,一字一顿问:“你们也不是头一遭照料考生了,怎会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察觉到一道道视线向自己投过来,三太太有着一瞬的难堪,更多的是无措和自责。 为此付出最多辛劳最操心的人,此刻在丈夫口中眼中,俨然成了最大的罪人。 且她不能有激烈的辩解,只能愧责茫然地道:“饮食起居分明都是再三小心过的,按说不该……” “父亲,此事不怪母亲。”王介打断母亲的无措,微微抬起头来,眼睛依旧低垂,声音沙哑:“是儿子自己不争气,辜负了家中的栽培看重……” 杨瑾娘扶着也跟着消瘦许多的弟妹,从旁试着小声道:“也不能怪介儿,这数月来家中这样忙乱,介儿是个好孩子,纵嘴上不多说,心中也难免悲痛……大夫看罢,亦是道介儿忧思过重……” 听着这些话,王锡璞却终于将怒火直面向了儿子:“好一个忧思过重!” “家中诸事未曾让你沾手,奔波回乡之行也未使你跟从,万般考量都是为了能叫你安心备考……可你倒好,竟是这样不堪大任难成大事!” “难道你如今这般,就能为家中添光,就能告慰你大父在天之灵了吗!” 王介跪在那里,神情颤颤愧疚,承受着父亲的责骂。 “老三……”董老太太打断王锡璞未完的话:“介儿一向有担当,他如今已是最难受自责的那一个了,你又何必再这样挫伤他。” 到底不是亲生的母子,这话已是掐着分寸来了,却仍让常年不在家中的王锡璞面色一阵变幻难堪,正因有这一层隔膜,他纵有不认同,却也只能咽下,是以强忍下情绪,垂首道:“儿一时失态,让母亲见笑了……” 言毕,目光扫向仍跪在那里的儿子,面色沉沉地道:“事已至此,好生养着吧。” 旋即向老太太抬手施礼:“一路匆忙,儿先行洗尘更衣去。” 王锡璞退了两步,转身出了屋子,老太太叹口气,示意二儿子跟上去宽慰几句。 王介被扶回到了榻上,一向重体面的三太太自觉面上无光心中有愧,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大太太将她拉到外间,低声劝着:“你这样哭,让介儿瞧见,岂不叫他更难受?” “介儿,你莫怪你父亲他说话重。”屋内,王锡瑞劝着侄儿:“他要丁忧三载,官场变幻莫测,难免使人焦虑难安。他既忧虑家中,又挂心你的前程,会有如此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董老太太也安慰了孙儿几句。 听着长辈们的劝慰,王介靠坐在床头,半垂着眼睛,应着一声又一声“是”。 待长辈们都说完了话,贞仪最后才得以开口,看着眼前这样病弱颓丧、甚至扎出了一层潦草青须的兄长,千言万语却是只剩了一句:“二哥哥……你受苦了。” 王介终于抬起头来,对上妹妹因担心而微红的眼睛,他竟顷刻间滚下两行热泪来。 大人们予他重视、责备、期盼、规劝、教导……二妹妹却如一缕纯粹清风误入这忙碌世间,站在这名利局外,一眼看到了被他藏起来、不敢也无颜示于人前的诸般之“苦”。 王介甚至还从一只猫儿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纯粹的担心。 看着这样的二妹妹和橘子,王介恍惚间又回到了在吉林的那段岁月里,那座小院简陋,但抬头就能看到开阔的天穹和山川,耳边总是大父和二妹妹探讨时令天象的声音,鼻间则是下雨时雨水溅起尘土的气味……那是农忙时,他一身狼狈地扶着粮车,一个小姑娘突然替他撑起了一把油纸伞。 想到那双纯粹的笑眼,王介的脊背一点点弯下,他辜负得不止是家中之人,还有赠他兔子玉佩的人……难道他可以奢望,让她继续等上他三年吗?这几乎是无理的要求,他无法说出口。 王介未曾往吉林传信,但陈凝田自可以从贞仪信中得知具体,王介不知她是何想法,亦不敢深问,只听二妹妹代为转达了陈凝田让他务必安心养好身体的叮嘱。 贞仪也数次宽慰兄长,话语中常提及大父生前之言。 冬日来临前,王介终于病愈,人也慢慢重新振作起来。 与此同时,董老太太做下了一个远行的决定——往蜀中去,沿途拜访亲人旧友以及王者辅生前交好的同僚们。 “你们父亲从前入仕时,也未曾考举人试,而是由他的老师一层层举荐……”老太太道:“如今这般,已不能只守着一条路了……” “他这一生,没有别的,唯独留下了一些人脉与好名声,若能帮上家中,也算是些许遗泽。”老太太话到最后,只余一缕叹息。 王锡琛等人俱已听懂了,母亲这是打算借各地故旧的人脉关系,试着为家中谋些出路。 这些年来,在老太太的主张下,即便是王者辅被流放吉林,家中也不曾断了和各处的关系往来。 只是兄弟几人都很清楚,即便亲情交情仍在,可父亲已去,母亲这般实与登门求人无异了…… 王锡璞对老太太的提议感到意外,也动容钦佩,羞愧难当地道:“母亲年迈,却还要为家中这样苦心谋划、奔波经营,儿等实在无地自容了……” “这不算什么。”董老太太道:“我回蜀中去,是为探亲,传扬出去也不会伤及你们爷们的面子。” 老太太的母家在蜀中,在当地也算是小富之家,家中有两个和老太太同辈的兄弟尚在,另有个做官的侄子。 “况且如今已是这般局面了,都呆在家中不是良策……运道似水,总要流动起来才有门路活路,否则真要成那一潭死水了。” “再者说,与人为善,经营交好,你来我往,为得不就是今日吗?”老太太道:“人活在世,能有几人没有求人时?我老婆子不觉着丢人,你们也不必自觉臊得慌。” 老太太的主意一向很稳,她决定的事,轻易没人能够打断。更何况大家都知道,这确实是有益于家中的正事。 但路途漫长,老太太年迈,总要有个男儿跟随。 “儿愿往,只是母亲既要归蜀探亲,儿若跟从……”王锡璞犹豫着看向两位兄长:“还是要先行听从兄长们的意思。” 他话中之意,是他与蜀中董家并无血缘关连,由他跟从探亲不是正理,但老太太也很清楚,他是多少有些放不下官老爷的架子去求人——老太太也不打算让他放下这架子,家中总要有个撑架子的,王锡璞这话,原是不必说的。 但或许正因不是亲生,受下了嫡母这样的付出,心中总有些感激愧疚,才愈发不能沉默不语。 在老太太看来,无论如何皆是人之常情,也不必去戳破什么,是以只道:“老三你留下,接下来这三年便安心带介儿读书,这也是头等正事。” 王锡璞垂首,恭孺地应下。 随同者几乎已无悬念,王锡琛开口道:“大哥行动不便,便依旧由我随母亲同往吧。” 老太太点了头,并道:“将贞仪也带上,她还未曾去过外祖家呢。” 这话却叫王锡琛意外,杨瑾娘一时露出惊异之色,这一去还不知数年内能不能回来,贞仪已到议亲的年纪了,老太太向来明事理知轻重的,按说不该…… 待人散去后,老太太独留下了二儿媳说话——贞仪不比当初跟去吉林时那样年幼了,她既要再次带走这孩子,便理应要安好做母亲的心。 老太太先说了些蜀中董家的近况:“……董家人丁兴旺,小辈们或读书,或与西域异邦做些买卖,干什么营生的都有,因出路够广,家中便也轻易不会悉数垮下,是算得上牢固的小贵之家……西面远离中原及江南之地,虽说不比金陵繁华兴盛,胜在随性自在些,没这样多的管束……” 至此,老太太说出了自己的考量:“贞仪如今已不适宜在金陵议亲了……” 杨瑾娘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老太太的用意。 老太太话中的这句“不适宜”,叫杨瑾娘听出了好几重意思来……一来,王家不比从前,加之被许多人看好的王介今年又未能中举,贞仪的亲事选择实在不多,很难挑出合心意的人家。 再者,贞仪自吉林回来后,杨瑾娘也隐约知晓些议论,很多人私下道她女儿沾染上了吉林的粗蛮气……杨瑾娘又慌乱又气愤,不知如何是好。 这种境况下,贞仪择婿,在做母亲的看来,难免是要“吃亏”的。 而贞仪的性情作风确实有别于寻常闺阁汉女,杨瑾娘也很担心女儿嫁人后的处境。 她想到的,老太太显然也已经想到了……此番带贞仪去蜀中,也是存了替贞仪择亲事的用意。 听老太太的意思,或要从自家侄儿择起,听说蜀中女子多可以当家做主,若能在董家选出一个如意儿郎,一生富贵自在,又有老太太这重亲眷关系托着底,做母亲的自然是乐见的! 杨瑾娘忽然朝着老太太跪了下去,含泪道:“儿媳这一生实在无用,总是糊涂不明,也跟不上这世道……既不是一个好母亲,也不是一个好媳妇……幸得母亲您这般宽宏大量明事理,又事事替儿媳操心……” “劳母亲这样费心,儿媳便将贞儿今后之事托付给母亲您做主了!” “……” 偷听——不,旁听婆媳二人谈话的橘子不禁思索——所以贞仪就要嫁去四川了吗?听说那里的猫都是生啃辣椒的,作为第一要紧陪嫁的它,是不是也要提前学着吃辣了?否则到时候被四川的猫看不起怎么办? 贞仪不知橘子的想法,也不知祖母和母亲的这场谈话,此刻正在说着故事哄妹妹睡觉。 回去之后,杨瑾娘也未有多提什么,只是反复叮嘱女儿要侍奉好老太太。 动身之期定在来年正月末,冰化透了才好赶路。 在那之前,贞仪每日陪着母亲,照料妹妹,珍视着母女姊妹间相处的时光。 这便也导致了待贞仪动身时,不舍阿姐出门的静仪大哭不止,抱着阿姐不肯撒手。 没有哪个小女孩幼时会不喜欢身边那个总是衣裙干净清香又无所不知的大姐姐,就算自家没有这样的姐姐,也要选了邻家的姐姐来喜欢。 因为有很多喜欢,才有这很多不舍。 贞仪这次未再拍着妹妹大哭的嘴巴打哇哇取乐,她耐心哄了又哄,做下许多约定,拉勾都拉了四五次,才算终于将妹妹哄好。 哄好妹妹后,贞仪又与母亲和家人们作别,复才登车。 分明已是春日里,白露时节早已过去,贞仪坐进车内的一瞬,眼前却霎时间腾起了一层白露般的水汽,白茫茫的水汽凝结如露珠滚落。 第46章 白露(三) 马车刚驶动,见得贞仪落泪,董老太太与卓妈妈道:“瞧这泪人儿,咱们倒是成那拐带小丫头的恶人了……快快叫人停车,将她放还回去才是正理。” 卓妈妈笑应着,抚了抚贞仪的背:“二小姐,有老太太和奴婢在呢。” 已提早跳上车来的橘子也蹭了蹭贞仪的手背,提醒贞仪,猫也在呢。 早在半月前,在贞仪收拾行李时,橘子便告知了贞仪它会跟上了——橘子告知的方式就是蹲坐在贞仪刚铺开的包袱皮里。 贞仪彼时却有点犹豫,橘子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她有些不舍得让橘子再次跋涉远行。 橘子好似读懂贞仪的犹豫,坐得愈发端正威武,抬起头,猫耳朵微微后压,雪白胡须有力地支棱着,看起来神气健硕。 橘子向来是有主见的,它既决定要跟上,跑着也要追去的,正如那年随贞仪去吉林。 贞仪便还是带上了橘子。 此刻,贞仪拿一只手揽住手边皮毛柔软温暖的大橘猫,将头歪靠在祖母肩头。 董老太太一只手抱揽着贞仪,另只手去擦贞仪脸上的泪:“我们德卿读罢了万卷书,而今要去行万里路了,这何其难得,何其风华,又何其豪迈?” 贞仪闻言,心间不由自主地也涌出些广阔豪迈之气,她止了泪意,反抱住向来最是知她懂她的大母。 车轮碾着春日里残余的一点寒意,十六岁的贞仪就此踏上了她的万里之行。 因要一路拜访故旧,便不能走直路去蜀中,长辈们早已定下了此行路线,贞仪只需跟着走。 出了金陵,往西南方向而行,先至苏州府,停留十余日,再沿着太湖继续南下。 待至杭州时,已是深春时节,青山软,柳色新。 这是贞仪第一次来杭州府,恰遇当今天子南巡的盛况。 乾隆四十九年,乾隆皇帝第六次南巡,正是今夕。 天子乘御船登岸之日,全杭州府的官员几乎齐聚相迎,在数不清的官差们的围拦下,被隔开很远的百姓踮足翘首而望。 王锡琛身为科举读书人,得遇此等盛事,更是激动万分,在这喧嚣涌动摩肩擦踵,直叫人汗流浃背的春日里,诚惶诚恐地朝着天子的方向端正跪拜而下。 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如同被大风压低的麦浪纷纷叩拜下去,贞仪也紧随着拜下,胸腔里的心脏莫名也随着周围鼎沸的气氛而剧烈跳动着。 天子富有天下,所到之处受万民膜拜,但猫可以不拜。 橘子几个起跳,踩着一名官差的后背,跳到一棵柳树上。 那跪拜在地的官差被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只大胆包天的猫儿,赶忙重新垂首,未敢出声或动作。 百姓与小吏多跪拜未起,那些行礼之后拥簇着圣驾而行的官员们则躬身弯背,将身形压得一个比一个更低,于是橘子便得以目睹了龙颜。 那看起来已有七十高龄的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乾隆皇帝吗? 橘子蹲在树上,轻甩了两下尾巴,心想,两三百年后,它就住在这位皇帝陛下家里呢。 橘子对这位清朝皇帝仅有几分好奇而已,很快便将视线看向跪拜的百姓,贞仪也在那些百姓里——于是橘子又想,还是现代好,人可以像猫一样挺起腰杆儿来,不必总是这样跪谁。 百姓们大喊着陛下万岁。 橘子昂着头颅,在心中喊着新中国万岁,人民万岁。 随着圣驾降临,江南一带愈添盛世色彩,引得无数文人争相歌颂,贞仪行走沉浸其间,被这气氛笼罩,也觉目眩神迷。 待继续南行,将出浙江之际,却见许多褴褛灰暗的人群,他们或是被驱逐的乞丐流民,或是被抓来服役后的穷苦百姓。 有人牵着驴慢慢走,人和驴都很瘦,驴的背凹陷着,人的背凸驼着。 路上歇脚时,王锡琛也曾和那些服役的百姓们闲谈,那些百姓们大谈特谈着他们为天子南巡开渠铺路栽花种树的事,哪怕他们不被允许出现在盛世光影下。 出浙江后,割裂之感愈发强烈——天子游玩之际,亦在巡视河工、观民察吏、蠲赋恩赏,天子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在随行官员耳中即是金科玉律,经过一重又一重的解读,形成了一条又一条命令,被一层又一层地传下去,最终成了一项又一项繁重而紧急的工程,而没有例外地悉数落在了百姓身上。 于是各处都在召集免费劳役,召集不足,便开始挨家挨户地抓,有些躲藏的百姓被官差们揪着辫子拖行,押到村口,一脚踹翻在地,鞭打示众,惨叫哭嚎求饶声叫人揪心胆寒。 贞仪沿途目睹着屡见不鲜的情况,只觉眼前的盛世绚丽色彩褪去,头脑也慢慢冷静下来。 进了福建,临近建宁府时,贞仪甚至惊骇地听闻,有朝廷兵马在此一带搜剿天地会党羽,为逼出天地会教众的下落,甚至放火烧了一个村子。 董老太太叮嘱随行者不要议论此事,也勿提及天地会三字,以免惹祸上身。 贞仪便也闭口不言,只是经常会发呆走神。 路行得很慢,除了探亲访友之外,王锡琛亦沿途行医,贞仪常跟在父亲身后,替父亲收拾医箱写方子,贞仪心细擅研,常向父亲请教,慢慢地也可以帮着诊看一些简单的病症了。 大多时候所得诊金并不丰厚,若遇实在贫苦者,王锡琛且会拒绝收取诊金,但聊胜于无,总也贴补了部分沿途花销。 行路虽慢,却也充实,每日所见皆有新景新事,贞仪要做的事情很多,闲暇时多用来读书或研究算学,亦或提笔将沿途见闻与感悟写作文章诗词。 贞仪的随笔中不乏对民生的体悟,但也谨遵着祖母的教导,未有留下意气过激之言。 写得最多的则还是风景见闻,或写山,或写水,或写地貌,也时常写美食,贞仪尤爱吃鱼——这也是橘子认定贞仪属猫的佐证之一,佐证之二便是贞仪自幼便超乎寻常的好奇心,都说好奇心是科学进步的最大功臣,如此说来,猫岂不是很适合做科学家了?由此反推出科学家贞仪属猫也很合理吧?橘子自有自己的一套圆满逻辑。 ——单是与鲈鱼有关的诗词贞仪便写了七八首,偶尔还会在诗词旁画上两尾小鱼与几朵水花,或是一碟冒着热气的糖醋鱼。 橘子每每看着贞仪那越来越多的手稿,心想,这算是贞仪的旅游手账吗? 贞仪丰富生动而充满好奇的“旅游手账”中,偶尔也会有些苦闷之言,譬如每逢在算学上遇到不解难题却无人可以请教时——王锡琛虽是文化人,却不精算学,若谈请教,如今贞仪倒满可以做他的老师了。 此一日,贞仪对灯坐于案前,一手托腮,一手执笔慢写:【自大父既终,则苦无师承,并无所问难质疑者之人。虽或有得,而终不能精,尝自怅然……】 资深的重量级镇纸橘子大人读不懂字,却读得懂贞仪的怅然,于是也在心中叹气——它就说吧,像贞仪这种孩子,就得十来个补习班来招架的。 待得黏湿闷热的夏季结束,在福建停留了一段时日的贞仪随同家人继续赶路。 临出福建时,经过与江西交界处,换了船走水路,往西面广东方向而去。 船家汉子手中的船桨搅动着江水,水波一圈圈荡漾着,摇落了鄞江岸边的青黄秋叶,唤来了又一年的白露节气。 王锡琛站在船头,遥望西面方向,眼底几分伤怀感触,过了这条江,再往前便是嘉应州了,那是父亲生前的治所。 贞仪站在父亲身侧,橘子趴在贞仪脚边,两只毛茸茸的雪白前爪随意交叉迭放,猫咪抖着胡须,乘着凉爽秋风,行于白茫茫的江面之上,惬意地赏看着两岸秋景,不乏自得地想着,行万里路的古人很少见,行万里路的猫应当更少见吧? 不料,更少见的事却发生在上岸之后—— 往偏远之地远行的路不可能每一步都风平浪静,这一路也偶有波折,但迎面遇到举刀奔来的凶狠贼寇,却是实打实的头一遭。 那足足数十名贼寇持刀急奔而来,凶神恶煞地叫喝着,即便不全能听懂他们的口音,却也不妨碍理解他们的威胁之意。 他们要骡车,要财物,用刀押着两名抱头而跪的车夫,将女眷也从车内拖拽下来,王锡琛见到母亲和女儿受到威胁,惊恐愤怒地冲上前去,却被两名贼寇压倒在地,踩住脊背,并拿刀分押于左右。 “……不要伤我父亲!不要伤他!”贞仪一只手颤颤地拦在祖母身前,双腿紧绷发麻仿佛失去了知觉,匆匆抬起另只手摘下发间并不贵重的两支玉簪,当即递了出去:“都给你们就是!” 这种敌我悬殊的情形下,莫说硬碰硬了,便是连智取的可能都没有,能保下性命便是天大侥幸。 贞仪裙角边,橘子躬腰炸毛,压低了耳朵和脑袋,做好了随时冲出去保护贞仪的准备。 贞仪怕极了,另只手却也悄然握紧了袖中藏着的一把刻刀,护着病了数日的祖母。 人和猫都绷紧了神经屏住了呼吸,等着那些贼寇们的反应。 贞仪虽惧,却隐隐觉得或可以赌赢保命,她留意到这些贼人中有人身上带血,还有人带着包袱,倒不像是专拦在此处打劫的…… 而王家人并不曾贸然行路,每一条路都是再三打听过的,每每宁可信其有,也要绕路避开传言有匪贼出没处,也并不敢走太荒僻的小径……想到此处,贞仪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些人应当是逃经此地。 既是逃,后方多半有追兵,取了财物驾车快速离开才是上策,若果真举刀杀人必招来拼死反抗,如此必会耗费逃命的时间,动静太大亦还会加快暴露行踪,在双方无冤无仇的前提下,这显然并不合算。 一名贼人一把抓过了贞仪递来的首饰。 那手指粗粝,指甲钝厚,划过贞仪手心时,如一把刀,割开她本能里最深的恐惧。 为首者急躁地下达着命令,令人匆匆敛起财物,占下两辆骡车。 后方是两条岔路,那些人调转车头驶上没有车辙的那条路,余下几人用刀将王家人匆匆逼上另一条路,威胁喝道:“想活命就快滚!” 说着,将人推了出去。 车夫和王家人立时相互搀扶奔逃而去。 那几名贼匪见状,收刀转身快步追上同伴。 跑出百步余,至道路拐角处,得以被草木掩去身形之际,贞仪突然扶着祖母停了下来,余惊未了之下,目光里却是请示:“大母……” “二小姐,咱们快走!当心他们要再追来的!”卓妈妈六神无主地催促。 王锡琛也看向女儿:“贞儿!” “父亲!那些人在逃命,有人在追他们!”贞仪快声道:“他们走了另一条路,将咱们从此一条路恐吓驱赶离开,就是怕咱们留在后头暴露指认他们的行踪!再这样跑下去,跑得躲得远远的,正如了他们的意!” 王锡琛惊异地看着女儿,却隐隐听得又有动静传来,他立时犹如惊弓之鸟,只觉那些人再次追来了,亦或果真是另一拨人,只怕也同样是穷凶极恶之徒!这样的凶险纷争,不是他们能够卷入的! 王锡琛正要再说,却听母亲笃定地道:“不,是官兵!” “是马蹄声!” 嘉应州并未出现造反作乱之事,又逢帝王出京巡视,各处兵事戒备……能有这样庞大又密集的马蹄声,只能是官兵了! 董老太太当机立断,忙让奇生和桃儿去报信,橘子放心不下,抢在前头跑去探路,若情况不对也好拦下奇生桃儿。 来者的确是官兵。 得了奇生指路,那些兵马迅速追去,他们队伍整齐,马匹健硕如飞,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便将那一群贼寇悉数押回,王家人被劫去的财物自然也被一并带了回来。 王家人之所以选择调头报信,为得便是想要追回财物。 但在这样的地方,在财帛面前,官兵未必比贼匪好打交道多少,年少的贞仪所想不到的险恶,董老太太却早有思量。 老太太带着家人向那些官兵行礼,却不是诚惶诚恐,而是抬手行得平礼,并半道明身份来意:“……我等自江宁府来此地,前往嘉应州拜寻赵同知赵大人,遇得恶匪劫路,幸得诸位兵官大人解困……” 老太太说得是官话,气度也沉稳,那为首的官兵不着痕迹地将施礼的王锡琛也打量了一遍,问:“你们姓甚么?是赵同知什么人?” 这些官兵说得也是京话,且身上乃是镶黄旗的兵服。 王锡琛心中也已有了计较,不卑不亢地答:“某姓王,赵同知原是家父生前的下僚好友。” 这话倒全是实话,只是未提王者辅被流配的经历,这外来的官兵官职显然不高,只是个打下手的,而王者辅被罢官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对方不可能对嘉应州历任官员情况倒背如流。 果然,对方听到这里,抬手还了个礼,便叫下属将财物骡车归还,并派了两人护送王家人去赵同知府上。 董老太太从容地道了谢,那人见状,更信了几分,便也打消了多余的心思。 老太太也不怕话中隐瞒之处被“拆穿”,一则那赵同知见了她,至多当众喊一声“嫂夫人”,而总不可能公然称她为“我那获罪流配的前任上峰家的老妻”—— 退万万步来说,纵是发了癫症真这样喊了,她人都到跟前了,那两名官兵还能将财物骡车公然抢回不成?这财物倒还没有丰厚到叫人这样奋不顾身的地步。 贞仪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很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那两名官兵的护送,反倒是王锡琛心中发虚,有些不大自在,不过刚经过这样一场生死危机,他有什么反应都很正常,并不会显出异样。 转危为安的车内,方才英勇无双的橘子在贞仪怀中终于应激干呕起来,橘子一边呕,一边想,这回贞仪必要添上一篇惊心动魄的手账了。 三日后,总算安下神来的贞仪果然写起了“手账”,配图便是一只张嘴干呕的大肥猫。 深夜出现(大家夜里好哇! 第47章 秋分(一) 第47章 秋分(一) 待笔迹干透,贞仪将手稿整理好,收入匣中后,抱起一旁椅中打盹儿养神的橘子。 橘子打了个呵欠,微眯着眼睛,躺在贞仪臂弯中,慵懒地看向窗外。 窗下小桌几上,多年来贞仪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被翻到了秋分那一页。 贞仪抱着猫,看着窗外午后秋景,只见入秋后云量明显减少的天际尤其开阔,遂不禁想,所谓“秋高气爽”中的“高”之一字,应当便是源于秋日云量减少,故见天空清澈高远之象。 而云少则雷少……贞仪思及此,微侧首看向身侧小几上的月令集解,低声念道:“秋分,初候,雷始收声……雷,二月阳中发声,八月阴中收声。” 所以,先人们一直认为雷是因天地间的阳气盛而发声,秋分后阴气上行,故而雷声渐消—— 贞仪又看向云淡风清的开阔天穹,思索着天地阴阳之说,遂想,阴气与阳气所指,应当是天地气象运转的统称,或许在探索了解更多之后,便可以给予它们更清晰准确的命名与区分。 秋分中的“分”字,意同春“分”,都是指天地昼夜在此一日得到均分,此两日无论何处都不会出现极昼或极夜之象。区分只在于,春分之后昼长夜短,直到秋分时再次达到平衡,而后便会逐渐走向昼短夜长,如此循环着,直到下一个春分来临。 见得窗外景色鲜明,贞仪想到许多有关秋分时的成语谚语与诗词,譬如“平分秋色”,亦或“秋水共长天一色”……此中所写皆不单单只是景色,更藏着节气的特征。 贞仪抱猫静立许久,静静观察着景象变化,只觉目之所见,皆是无法与人言说的落拓浪漫。 守序的天地间不知第多少次被秋日金黄的余晖填满,试图探寻这秩序源头的贞仪心间亦不知第多少次被这份天然的触动填满,这触动每每又在她心间滋生出更多的敬畏与向往。 房中点起灯时,贞仪再次坐了回去,提笔书写自己的观悟。 直到有仆婢来传话,桃儿走进房中,笑唤道:“二小姐,该用晚食去了!” 此处正是嘉应州赵同知府上,贞仪随家人客居于此。 赵同知早年曾得王者辅厚待提携,去岁年末时亦曾为王者辅写下祭文,对千里迢迢而来的王家人分外周到,待董老太太更是尤其敬重。 赵同知府中住着五六个同贞仪年岁相当的少年小姐公子,有赵同知家中的庶子女,也有其子侄外甥,少年人们在一处学习玩乐,因得了长辈交待,对贞仪大多热情友善。 秋分时节十分适宜出游,此时的广东也终于不再闷热,赵府里的小辈们带着贞仪四处赏景,品尝各色吃食,又乘马车先后去了两趟广州,第一次逛洋货行时,贞仪便被一家商铺里的一只黄铜窥筒吸引,听了售价后,又轻轻放了回去。 窥筒又名千里镜,时下常以西洋贡品的身份出现在宫廷之中,被皇帝用来赏赐宗亲大臣。此等专由贵人赏玩之物,在商行里自然售价不菲。 晚间,贞仪在“手账”上细细描画出了那只西洋窥筒的轮廓,放下笔后,抬头面向大开的窗外,先圈拢起右手置于右眼之前,再圈拢起左手相接,而后眯起左眼,微仰头,透过手掌圈出的孔隙看向满天星月。 蹲坐在几案上的橘子看着这一幕,轻甩着尾巴,“喵”了一声。 贞仪闻声看来,依旧维持着双手作筒的姿势,笑着瞄向橘子。 缝隙中所见,橘子歪了歪脑袋,突然伸出一只雪白的爪子,朝着贞仪的“手作窥筒”打来。 贞仪“啊”了一声笑着避开,拿起一支洗过的毛笔去逗橘子。 窗外一轮黄月将圆,清亮月色摇出满院树影。 近来,王锡琛跟着赵同知拜访父亲生前的故旧,也带着母亲和女儿去过了父亲生前的衙所,王家人所到之处,极得周围人礼待。 王者辅当初正是在嘉应州任职而被罢官,也曾被当地百姓敌视,但时过十年之久,再提到那位毁神庙建书院的“怪尹”大人,大多数人反而只剩下了叹息和感佩,尤其是当地的读书人,以及曾得王者辅主张所建书院教化过的文人。十载光阴倏忽而过,也不乏有人从此地的书院里走进了官场中。 王者辅秉公爱民,除了当初极力破除迷信的过激举动招来了百姓排斥,其余所施行政令大多极得民心,亦得贫民百姓拥护感激。 人对逝者又总是会更多些宽容,在这远离京师纷争的南海之滨,王者辅留下的痕迹经过岁月汪洋的淘洗,到底成为了书院竹林前的石碑上被认可铭记的隽誉。 听闻王家人前来,不少文人和附近的人家都赶来书院拜谢,还有农家人带来了时令瓜菜或鱼虾螺蟹,强塞入王家车内。 这些感激谢意伴着鱼虾的鲜腥瓜菜的清甜,扬在金秋微风里,荡起岁月微尘,飘飘浮浮,在秋阳下泛着星点光芒。橘子蹲坐在贞仪藕色的裙角边,仿佛看到那些飞尘在午后的竹林前慢慢构出了老王头的昔日背影。 想到老王头病重时挥杖打翻符纸火盆时的模样,橘子想,在此处做官的老王头一定是锋利倔强的。 但看到了贞仪和猫的老王头,一定会收起锋利,照例笑成一朵菊花。 橘子如此幻想着,只见那尘光幻影中的老人果真转身笑着走了过来,橘子下意识地熟练压低脑袋和耳朵,眯起眼睛,等待老人的抚摸。 清风拂过毛茸茸的猫头,猫在心里想,要是还能再见到老王头就好了。 举头望月时,贞仪也在心里这样想。 这一年的八月,橘子跟着贞仪,在嘉应州过了个耳目一新的中秋节。 嘉应州的中秋吃食,除了团圆饼和螃蟹之外,还有香芋和炒螺,刚从地里挖出来的香芋削了皮,拿来切成方正的小块儿煮上香芋糖水,或直接蒸软了蘸白糖吃,亦或是拿来煲上一锅排骨,吃法十分多样。 鲜螺除了炒,焯水之后还可以加了香叶姜片和猪骨用小火提早熬煨上一整夜,酱汁浸得满满的,拿竹签一挑,一吸,全是饱满螺肉的鲜香气,而无半点泥沙腥味。 白日里,贞仪跟着赵家的女眷们学着扎树灯,待到晚间便点亮挂在府门外。 夜晚就更热闹了,一串串长长的树灯高挂,好似与月色相融接。 赵家的小姐们拉着贞仪去看烧瓦塔——所谓烧瓦塔,是指拿砖头垒作空塔,底部留一火门,内里置柴火等烧料,中秋当晚点燃。 火光将几近两人高的塔身烧得通红,火烟升腾着,百姓们围着瓦塔唱着丰收曲,亦或是月姐歌。 也有孩童拿碎砖碎瓦垒小塔烧之,烧到一半,但见舞火龙的队伍经过,孩子们便纷纷起身去看火龙了。 舞火龙也是当地的中秋习俗之一,火龙以藤条编作龙筋,榕树枝叶为龙身龙鳞,榕树根须为龙须,再以竹灯为龙目,通体有数丈长,由七八名男子挑过头顶,伴着锣鼓声边走边舞,所经之处百姓大多持香供拜,沿途热闹非凡。 如烧瓦塔与舞火龙,此类民俗活动的起源大多与战时驱敌或驱蝗灾有关,因百姓们向往着和平与丰收,才会一代代流传下来。 贞仪对此类并非以愚众谋利为目的的民俗活动并不排斥,反而是敬重的,她将这些见闻都仔细地写在了手稿中。 接下来在嘉应州的日子里,贞仪的“手账”内容越来越丰富,除了民俗与美食,还有许多与好友们出游的见闻。 贞仪交了许多朋友,还意外结识了一位名唤许燕珍的夫人,这位夫人原是安徽合肥人,是随夫家来嘉应州探亲的。 贞仪从前便听说过许燕珍夫人的才名,她精通诗词,且曾作诗为袁机夫人当初的遭遇鸣不平。 许燕珍与贞仪年岁相差许多,却一见如故,十分投机,二人时常结伴出游,以诗词相和,直到许燕珍动身离开嘉应州,亦不忘与贞仪说定要书信往来。 说到书信,十一月里,贞仪辗转收到了钱与龄的来信,这封信是为“讨债”来了——贞仪信守承诺还债,认认真真地给九英姐姐即将刊印的诗集作序。 这封回信送出去不久,贞仪却陷入了一场忙乱中。 橘子不见了。 贞仪带着桃儿找了又找,七八日下来,都没能找见橘子,也未能等到橘子回来。 在贞仪的认知里,橘子聪明有灵性,又向来很有自己的主意,且橘子这段时日也常外出,身后还经常跟着几只当地野猫,是早已熟悉周围一带的环境了,按说是不可能迷路的……想到许多坏的可能,贞仪担心又慌乱。 王锡琛思忖再三,安慰女儿:“猫犬之类,将要老死时多会离开主人家身边,寻无人处离去,以免被人食肉……橘子能活到这般年岁,已是很少见了,终究是要有此一别的。” 他不安慰还好,如此一说,贞仪待愣了片刻后,眼睛一红,嘴巴一瘪,倏地转身跑开,回房独自哭了起来,饭也不肯吃了。 又等了十来日,仍不见橘子回来,贞仪每每夜中醒来,待稍稍回神,总会立刻盈满眼泪。 日渐失去希望的贞仪甚至开始相信父亲的那个说法。 又一个夜里,贞仪从梦中醒来,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身侧,却依旧空荡荡,冰凉凉。 贞仪坐起身来,抱着被子发呆,忽听得窗外砸下雨声。 贞仪抬起头,不禁想,若橘子果真像父亲所言那样,此时必然正孤单地躺在哪处草丛里淋雨,而橘子是最不喜欢被雨水打湿皮毛的…… 贞仪眼睫一眨,再次淌下眼泪,将头埋进膝上的被子里,肩膀颤动抽搐,和窗外的夜幕一同哭着。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窗棂摇晃而开的吱呀声响,贞仪只当是风吹开了窗,依旧埋着头。 直到有什么东西轻盈落地的响动传入耳中——这响动十分微小,但却尤为熟悉,贞仪猛然抬头,借着窗外廊下悬着的昏黄灯光,只见一团橘白正朝床边而来。 那团橘白抖了抖皮毛,甩动出的水珠似泛着星光。 贞仪立时下榻,先蹲下身摸索到湿漉漉的猫,连忙赤足去点灯。 贞仪举着灯再次蹲身下来,确定是橘子无误,喜极而泣间,却见橘子嘴里叼着一物。 橘子将东西轻轻放下,贞仪拿起来,竟见是一根带着些许泥土的人参。 贞仪顾不上细看,忙将橘子擦干,而后又拿棉巾将橘子裹好,喂水喂食,如此折腾一番,待雨停时,天也亮了。 听得隔壁大母房中有了起身的动静,贞仪便开心地抱着橘子跑去见大母。 天光大亮后,贞仪才得见橘子瘦了许多,身上许多泥泞伤痕,十分狼狈。 “能回来就很好了。”正为老太太梳髻的卓妈妈安慰二小姐:“瘦些也无妨,俗话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嘛。” 还在心疼橘子的贞仪猝不及防被逗笑。 坐在镜前的老太太透着镜子瞧,取笑道:“多亏老天爷开眼,总算是有了笑模样了!” 桃儿在旁好奇地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多天,橘子到底去哪儿了?” 贞仪便想到那株人参。 经王锡琛看罢,那竟还是一株罕见的老参,只是又不免惋惜,可惜根须不全,还有些猫儿的牙印—— 最终经老太太做主,这株老参被卖给了药行,换来的银钱却是给了贞仪,老太太笑说道:“她的狸奴带回来的参,当归她这个做主人的才是……” 相处多年,大家都知晓橘子比寻常猫儿有灵性,因着此事,愈觉橘子越活越通人性了。 腊月里打春时,贞仪迎来了十七岁的生辰,这一年的贞仪,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只窥筒——严格来说,这是橘子所赠生辰礼。 当晚,贞仪坐在石阶上,用这只窥筒仰望漫天星辰。 橘子慵懒地躺卧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甩着毛茸茸的尾巴——虽说这玩意儿与现代科技相比堪称简陋,更无法与望远镜相提并论,但贞仪喜欢最重要。 早在数月前,橘子就在和附近的野猫琢磨此事了。 起先橘子也想过拜托这些野猫们给它捡些金的银的东西回来,但事实证明黄白之物实在不太好捡——可恶,有钱人这样多,他们的钱用又用不完,随便不小心丢一些给有需要的猫不好吗? 听说橘子想要拿黄白之物去换一只什么窥什么筒,野猫们虽不知那是何物,但是不妨碍它们表达疑惑——为什么不直接去狩猎呢? ——偷?怎么会是偷呢?众所周知,历来猫咪凭自己的本领取物之举是统称为狩猎的。 橘子到底更通晓些法律常识,且万一被抓住了,会很丢脸的,它活了这把年纪,面子是很重要的。 绞尽脑汁想弄点黄白之物的橘子,甚至开始思考培训一群盗墓猫咪大队的可行性。 直到有只话痨猫告诉它,五十里外平远县后有一座小山,那里常有人参出没,曾有猫不慎啃上一口,三天三夜都没有睡觉。 见多识广的橘子眼睛一亮,当天就出发挖参去了。皇天不负有心猫,橘子兢兢业业刨参半月余,总算得偿所愿。 得了心心念念的窥筒,贞仪几乎每晚都会带着橘子坐在石阶上观星。 晃眼间春节已过,王家人在嘉应州停留已近半载,该拜访的人已悉数拜访罢,该走的路子俱已走了一遍,亦得来许多有关提携或引荐的允诺,此中固然有场面话,却也不乏有真心相帮者,但谁也不是通天之人,只能尽力一试而已。 对董老太太来说,此行已尽人事,余下的便要听天命等消息了。 二月里,贞仪跟着大母和父亲拜别赵同知一家,动身往蜀中去。 深夜的一大章更新~ 顺便和大家分享个好消息,《岁时来仪》获奖了,虽然是个小奖,但很开心被认可~下周要去领奖啦。谢谢大家的支持,谢谢,谢谢。 第48章 秋分(二) 第48章 秋分(二) 自广东去蜀中,需先经广西,再过贵州。 贞仪带着橘子随家人在早春时节西行,走过平乐府,渡过红水河,见识到了无数诗人挥笔描绘过的桂林山水。 四月里,日晴明,乘船于水上,目之所望,山峦迭翠,碧波荡漾。 贞仪跪坐在船头,伸手掬向清澈江水,清凉水珠泼洒于清风中,溅出自然自在的律响。 贞仪沉浸在山水风光间,橘子却颇忐忑,它向来是不赞成孩子玩水的,尤其是这等野水,生怕贞仪一个大意栽下船去,因而一直戒备地趴在贞仪身侧,牢牢压着贞仪半边裙衫。 王锡琛立于船头,正负手作诗,历来入桂林者,势必要留些诗词的——在橘子看来,这好比现代人打卡网红景点,现代人的打卡方式是拍照定位发朋友圈,而古代文化人则是用作诗的方式来手动定位。 贞仪随着父亲一同斟酌作诗,董老太太拄着拐从船舱里出来,在儿子和孙女的“撺掇”下,也赋诗一首。 山水美景乃天地馈赠,见景而发的诗词歌赋则是世人对这份馈赠的感应与回应,如此天人相和相应的感受总是格外美妙神圣,又因邻近故里,董老太太也难得起了兴致,让桃儿和奇生摆了茶酒在船头,盘腿而坐,和儿孙一同赏景作乐。 老太太少饮了些酒,已及笄两载的贞仪也被默许饮酒两盏,待要倒三盏时,被橘子伸爪挠翻了酒杯。 诗酒与山水俱醉人,老太太被卓妈妈扶回船舱歇息,饮酒最多的王锡琛也回了舱内。 贞仪也觉有些困倦,干脆在船头躺了下去。 今日所饮茶与酒俱质朴,然而这晚春初夏的清风,以及这自在无拘的时光,于贞仪而言无双奢贵。 贞仪小睡片刻,醒来时身上多了薄毯,而风光依旧,两分醉意的贞仪静静发了会儿呆,慢慢坐起身来,双手撑在身侧,看向无边山水,转头让桃儿给自己取纸笔来。 贞仪盘坐在船头,铺纸于船板之上,洋洋洒洒写了满篇。 丢下笔后,贞仪又重新躺回了午后的山水里。 橘子替贞仪压住那篇诗词,免得被风抢去。 看着竟又熟睡过去的贞仪,橘子很希望船可以行得再慢些,这样的日子可以再久些,贞仪可以更自在些。 王锡琛醒来后,行至船头,拿起被橘子压着的那篇诗文,定睛阅之,却是微怔。 或是酒后写诗,女孩子的笔迹显出几分疏阔无拘,所书内容也俱是远别于寻常闺阁诗的气象—— 王锡琛低声慢念: 【拔剑欲舞室,我非聂隐娘。 张琴待鼓曲,我非汉女沧。 愿言梦游仙,飘然驾鸾凰。 桃花春浪碧复碧,轻云飞越过三湘。 如乘蝶翅下瀛海,六铢衫底行鸳鸯。 采采朱兰翠水浦,紫琼碗里烹霞光。 青禽化却鹦鹉榼,金盖剪作芙蓉裳。 丹颜漆发独难老,广寒天阙随翱翔。 吁嗟乎—— 神仙殇去已几许,空劳服食求琼浆。 一时尸蜕等秋草,谁治金棺葬玉房。 不若遁世饮醇酒,醉消三万六千场。】 王锡琛几分出神地重复末句:“不若遁世饮醇酒,醉消三万六千场……” 贞仪侧躺着,脑袋靠着坐在那里缝衣裳的桃儿,睡得十分怡然。 橘子紧挨着贞仪,眯着眼睛也在打盹儿。 王锡琛拿着那篇灵气超然的诗文,看着船头熟睡的女儿,眼底俱是憾色。 他不由又想到三日前,同女儿谈及江南文人们为皇帝下江南所赋之诗词文章,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贞仪笔下竟显出抨击的鲜明颜色来,以《五色鹦鹉》为名,借鸟喻人,诗曰: 【镂错奇毛共讶看,陇禽一种致应难。羽仪漫混朝阳凤,空有文章眩外观。】 这是堂而皇之地抨击那些诗词文章花团锦簇华而不实,不言实物不书实事只知附庸风气。 王锡琛彼时愣了好大一会儿,他甚至有些恍惚地想,他好端端地一个书香女儿,怎突然变得这样“尖锐”了? 而此时再看手中这篇酒后诗,王锡琛方才意识到,他的女儿并不是突然变得尖锐了,而是在这漫长的远游路上,在这挣脱了大半拘束的成长途中,终是慢慢显露挥洒出了她原本的狡黠与锋利本性。 此外,王锡琛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样的狡黠与锋利必然是源于过人的天分与悟性。 父亲生前对贞儿的另眼相待从不是没有缘由的……只因是女儿家,他这个做父亲的便一直未曾真正去正视女儿的天分。 可即便正视了,又能如何? 好一会儿,王锡琛才心情复杂地折返船舱内,他弯身来到女儿的书箱前,几只书箱堆放,被贞仪当成了临时的书案,上面摆放着一沓稿纸,拿镇纸压着。 王锡琛盘腿坐下,将那篇新诗放在一旁,翻看起那些稿纸。 他知道,女儿近来在琢磨为女子立传刊书之事。 此事是贞仪和钱与龄在来信中敲定的,也不知是谁先提及的,总之二人是一拍即合了,贞仪从去年腊月便开始着手此事,搜罗探寻当朝以及前朝历代女子们的事迹—— 譬如方才那首诗中的“聂隐娘”,便是一名传奇女刺客。 再譬如此刻王锡琛手中这张稿纸上,乃是贞仪为柳如是小像所题诗词。 再往下翻,大多是些王锡琛听也不曾听过的才女人物。 贞仪与钱与龄想法一致,不拘身份,要为她们立传刊书,好让这些女子们的事迹与诗作也可以流传下去。 近来贞仪不单在忙着为这些女子立传之事,也在思索着归纳自己这些年来所学的筹算学术。 在贞仪看来,除了自己的见解之外,去归纳前人的主张,也是推进学术的重要步骤,归纳的过程中可以进行更明晰的对比和思考,且她将此比作“水银相聚”——同类学术,如同一粒粒散落的水银,若可使它们相聚拢,便可化作一颗浑亮明珠,使人们看到此科学术更完整更聚集的面貌。 但这实在不是易事,首先需要从浩如烟海的算学书籍中进行筛选以及思考辨析,这是一个近乎庞大的工程。 王锡琛看着手中的那些稿纸上写写画画的图形,以及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勾股定理证法解法等,只觉连看懂都是难事。 他心底甚至生出一点骄傲,又不免想,他的女儿有的不止是天分和悟性,还有过人的好学与坚持。 这样难得这样罕见的孩子,却偏偏是个女儿家。 听得船外响起女儿醒来后的说话声,王锡琛方才回过神,放下那些沉甸甸的稿纸。 此一程多水路,贞仪的窥筒有了大用处,白日里观景,夜晚观星。 日月星辰在贞仪的窥筒中悄然运动着,地貌景物也在其间游走变化。 这个夏季,贞仪在贵州停留了月余,随祖母拜访了故交,也跟着父亲在民间行医。 一日,贞仪突发奇想,向父亲提议,想将父亲在医理上的主张见解归总下来,来日或也可刊为济世之医书。 王锡琛听罢立即摆手:“为父不过只通晓些皮毛而已,岂可这样误人……” 贞仪却十分热衷:“岂会,父亲行医谨慎,从不一味照搬医方,而是分人分症分地治之,并且一向主张防病于未然,这样的见解极该流传开来才是——” 王锡琛仍摆手拒绝,但从那日后,橘子却不止一次发现他夜晚偷偷点灯翻看医书。 贞仪干脆也不理会父亲,自行开始提笔写初稿,颇有不由分说的蛮干之感,王锡琛见女儿笔下多有缺漏,着急之下,便只好出言提醒修正……一来二去,在父亲的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中,待得入秋时,贞仪已写完一卷初稿,征得父亲同意后,执笔于稿封上端正写下《医方验钞》四字。 除了这些事外,贞仪每日总还要陪着大母说话,一路格外充实忙碌。 于是,每晚贞仪躺下时,橘子总会给贞仪按一按手臂和肩膀。 纵是百般充实,又有万般新景可赏,游子出门在外,也免不了会有思家时,眼见蜀中已达,两岸芦花飞舞,贞仪提笔写下一首新词: 【小泊行艖路偏赊。云影雁行斜。数株疏柳,一痕残照,几点归鸦。芦花两岸如飞雪,潮汐下寒沙。水国西风,竹蓬夜月,人在天涯。】 贞仪写诗时,橘子正于船头抬爪去打空中飘舞的芦花。 芦花开尽时,又一年秋分到了,蜀中也终于到了。 船将停时,岸上有人遥招手,贞仪扶着大母出了船舱,一向沉稳的董老太太还未能看清岸上旧人影,先浸湿了一双泪眼。 董老太太已多年不曾回蜀中母家,今日她那白发苍苍已行动不便的兄长却是亲自带着儿孙出门来迎。 董老太太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如今只一个兄长一个弟弟还在人世,骨肉亲人多年未见,再见时俱已鹤发鸡皮,四目相接,颤巍相扶,难免伤怀落泪。 无论此行目的,看着祖母与家人久别重聚,贞仪很为祖母感到欢喜触动,当然,橘子也是。 董家在蜀中当地不算大富大贵,但人丁格外兴旺,子孙们或居小官之位,或行商经营田地,日子过得热闹安稳。 董老太太未嫁时,在家中是很有主张的姑娘,读书写字为人处世皆是上乘,兄弟姊妹间的感情也一向很好,王者辅为官在任时,董王两家也曾是相互扶携的。 董老太太的老兄长和弟弟如今在董家族中俱有威望在,董家上下对这位回蜀探亲的老姑奶奶无不热情相待,提到王家如今的没落,大多也只是背地里叹息无奈,想着能不能帮一帮,而全然没有落井下石的道理。 如此住了月余,该叙的旧叙罢,该谈的难处也谈罢,董老太太和儿子商议后,替贞仪相中了一位名唤董修的儿郎,这是董老太太胞弟的次孙,今年十九,长贞仪两岁。 董修生得相貌堂堂,品性端正,书读得也不错,他父亲的瓷器生意做得很好,家中对他的期望是能读书走仕途自是最好,实在走不通,便跟着家中做生意。 橘子不禁想——这简直像极了那种最叫人眼红的“万一学不好,就只能回家继承家产了”的进可攻退可守的大学生。 除以上这些考量外,在董老太太看来,最难得是还是董修对贞仪的态度。 董老太太带着小姑娘回来探亲,私下也透露了想要结亲的想法,约五六日前,董修偶然从父母口中得知此事,便鼓起勇气隐晦表达了自己的心迹。 在此之前,董修在亲事上称得上挑剔,这一点让他的母亲十分头疼。 作为读书人的董修坦言,他十分欣赏惊艳于贞仪的才气,认为她与蜀中女子全然不同。 他的母亲沈氏私下却犯起了嘀咕。 沈氏另有合意的儿媳人选,那是她的侄女,被她当作半个女儿来疼的,且沈氏很信风水八字之说,她早就暗下里合过了两个孩子的八字,实在是不能再般配兴旺了……可偏偏她这儿子倔得很,死活不肯成全她这桩心愿。 天已暗了,寝房中,沈氏的丈夫董三爷听她听提起八字这茬,无奈道:“任凭八字再和,人心和不了,又顶什么用嘛。” “他就是年轻不知事!读书读痴了!”沈氏穿着中衣坐在榻边,指指点点道:“单是喜欢什么江南才女佳人,才女才女,女子再有才学又能有什么用处?面子上好看罢了,穿起来过日子未必合身的!真要是什么都好,也未必千里迢迢送到咱们家里来议亲了!” “你说话客气些……”董三爷:“这话让老爷子听了去,还不得抡起算盘砸断咱们的脊梁骨。” “我若敢叫老爷子听着,又哪里只是私下同你说一说!”沈氏:“总之我看这女娃子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只怕是老姑奶奶送了个小姑奶奶来,且得叫咱们好生供着呢!” “听听你这都是些什么话哟,你分明是先入为主了,自然怎么看人家都不顺眼……”董三爷干脆躺下去:“且不说人家乐不乐意给你做儿媳妇呢,你就先别急着挑拣咯。” “不乐意自是最好……”沈氏跟着躺下,一把扯过被子,背过身去:“我还不想伺候什么大才女哩。” 另一边,贞仪侍奉罢祖母吃完药躺下,刚替祖母掖好被角。 董老太太未急着睡下,而是让孙女在床边坐下,同孙女说起了话。 (本章出现的诗词大多是出自贞仪的《德风亭初集》,但具体作诗的时间背景不可考,加上为了串联本文故事线,时间背景上可能会有偏离,不过诗都是贞仪写的没错,包括贞仪为柳如是小像题诗、为女子立传,帮父亲撰写医书都是可考的。) 明天见吧~ 第49章 秋分(三) 第49章 秋分(三) 自家人说话,董老太太向来不去拐弯抹角。 “……你那位沈姓表婶娘,虽说是咋咋乎乎惯了,看着有几分得理不饶人的意思,心却是不坏的……若是相处久了,彼此知晓了,又有这层亲眷关系在,想必也并不会有那些乌七八糟的磋磨事。” 老太太同样也直言道:“但磨合是少不了的……原与生人无异,忽而要成朝夕相对的自家人,自然不会是那么容易的事。这其中的讲究门道,大母之后再慢慢与你细说。” “确也称不上是十全十美的亲事……”董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聪慧灵气的孙女,伸出一只手抚了抚孙女的发,苍老的眼中俱是爱怜:“真要大母来看,董修也好,旁人也罢,这世上能与我们德卿相知相配的男儿本就少之又少……” “只如今家中这般境况,到底拖累了你的亲事……” 贞仪抬起手,反握住祖母要垂下的手,轻轻摇头,顺势靠在了大母肩旁。 橘子见到贞仪乌黑的眼睛里有思索有茫然,似乎还有点不安。 老太太似乎能察觉到身前女孩子的心绪,语调愈发和缓了,话中所言却是无法躲避的现实: “这世上很难有全然称心的事,日子却总要过下去……咱们女子生来身上便压着一座大山,只能在这山下腾挪着活,你越是想站起来,越是想去看远处,这山便越要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若当真强撑着站得全然笔直了,只恐下一瞬便要粉身碎骨……” “大母固然比谁都想要我们贞儿能自在一生,可大母说了不算,这世道说了才算。” “大母也曾少年过,自幼便比旁人好强得多,我父亲在世时,也常说我不比家中兄长差分毫,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还是一样得活在那座大山下。” 老人说到此处,看着身前女孩子乌黑的发顶,眼里泛起些微泪光,声音里仍带着爱怜的笑:“大母头一回见着还在襁褓里的贞儿时,瞧着那双葡萄似的眼珠子,心中既喜欢又可怜……待再大些,见你确是比旁的孩子有灵性有韧劲,便也不舍得太委屈了你,所以也就做主将你带在身边……但祖母年岁大了,不能一直带着我们贞儿……” “大母哪里会不知道,你更喜欢你大父教给你的那些大满之道……但这何其难,你大父他也并不知这对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自成圣去了,可我们贞儿还得在这世上过活……祖母不比他们这些圣者来得高尚,只是想叫我们贞儿活得不那么辛苦些。” “攀高门,太辛苦。嫁入那清寒的儒家门第,纵是他们家资不多,苛刻管束却不会少。董家的路走得杂,什么都涉足一些,却什么都不算深,门第虽不贵,胜在既饿不死人,周遭也不会有人拿那些繁杂的规矩来压你……慢慢磨合着过,日子总不会太差的。” 贞仪静静听着祖母为自己认真谋划摹写日后的话语。 橘子听得出来,老太太已尽自己所能为来为贞仪安排余生。老太太真是可爱可敬,但这世道真是无耻糟糕,十七岁明明正是学习上进的年纪啊。 这一晚,贞仪听祖母说了许多。 随着年岁渐大,贞仪近两年才慢慢懂得,相比祖父,祖母才是这个家中最辛苦最操劳的人。 祖父教她立心,祖母帮她立世,而这二者往往是截然相反的去向……谁更对一些,谁更错一些?贞仪此时没有答案。 而如何过好这一生,十七岁的贞仪亦无自己的答案,但贞仪知道,祖母是最懂她疼她最盼着她“好”的人。 贞仪也隐约能够确定,好好听从祖母的话,日子总不会太坏的。 想到这个“不会太坏”的日后,贞仪心中涌现一点无名的不甘,却很快被汹涌的不舍所掩盖。 贞仪反抱住祖母,终是哽咽着说了点任性的话:“大母,可是我舍不得您……也舍不得父亲母亲,大兄,大姐姐,还有静仪他们……” “傻孩子,且还有些日子呢,他们想将我贞儿就此留下,我这个做大母的还不答应呢。”老太太笑着抱住身前的孙女,像幼时那样拍抚着:“成亲是件大事,务必还得经过你母亲点头……三书六礼都不能少,两家隔得远,操办起来,少说也要一两载才够用。” 又道:“且我还有些旁的打算……” “虽说女子嫁了人,离家近也是远,但蜀中的确是远了些……”老太太抱着孙女,慢慢地说:“回头大母带你四处走一走,瞧瞧大母少年时待过的地方,爬过的树……来日你若念家,便去那些地方看看,想着大母曾也是在这里长住过的,兴许心里便能好过些?你说这法子可好?” 贞仪眼中又暖又涩,抬起脸来,问大母:“大母小时候竟也爬过树吗?” “怎么没爬过,且是一把好手,你舅公他们都赶不上的……可是刮坏了好多裙子,夏日穿得薄,有时连肚皮都刮花了去,还不敢告诉大人!” 端坐着的橘子听得肚皮有些火辣辣的疼,抬起一只前爪,使劲儿低头瞅了瞅自己毛茸茸鼓囊囊的肚子。 眼睛红红的贞仪跟着大母笑起来,将大母抱得更紧了些。 贞仪遂又跟着大母在董家住了一个多月。 这期间,橘子横看竖看,只将董修看了个半顺眼。若说样貌为人,董修是很过得去的,待贞仪也很热忱积极,看得出是真心喜欢,只这份喜欢里有八成是喜欢贞仪的诗词,橘子曾跟着董修,发现他总将贞仪的诗词带给他的好友同窗们赏看,这在金陵算是大忌讳,幸而此地风气没那么严苛,而主张为女子立传的贞仪对诗词外传也并不忌讳—— 董修的好友们也对贞仪的诗词赞不绝口,董修每每很觉得颜面光彩,待贞仪便愈发热忱了。 但他对贞仪更擅长的算学感到无法理解,认为还是诗词更叫人添光华气韵,太深的算学枯燥而无大用,说起来旁人也听不懂—— 至于观星,董修更觉得诧异了,还有窥筒,那些皆是洋人的东西,而今朝廷也并不鼓励提倡这些,习来何用呢? 此一点上,贞仪与他想法相悖,贞仪认为学术不该有东西方之分,而该融会贯通,且谁说观星就是西洋的东西了?华夏先祖们早就在仰望头顶这片星辰了。只是近朝来确实止步不前,所以更该紧追才对。 双方意见不同,董修只是笑笑,并不如何在意。 橘子观两人相处,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常有种各说各话、浅尝辄止的感觉。 橘子只将董修看了个半顺眼,而董修的母亲沈氏将贞仪从全不顺眼也慢慢看得半顺眼了,一日,又听贞仪喊了声婶娘,莫名觉得这江南腔调倒也怪好听的……人嘛,也不似她想象中那样娇贵挑剔难伺候。 且董家上下都很赞成这桩亲事,沈氏遂私下给自己铺了个名为“不想独做恶人”的台阶,送了只陪嫁镯子给贞仪当作信物。 信物送出去后,沈氏便提议着早些定下亲事,倒也不是她对贞仪这么快就全然顺眼了,只因她又找风水先生算了一卦,那位先生说她儿子须在二十一岁之前、也就是两年内成亲,否则将会触上十年厄运,说不定还会有大灾殃……沈氏对此深信不疑,所以这亲事得趁早定了,早做准备才好。 十一月初,王家人便动身离开了蜀中。 今岁将终,按两家大致的安排,亲事怎么着也得到后年春日里了,信已传回金陵,在蜀中过完春节再动身时间也是很充裕的,但董老太太另有别的安排—— 老太太不欲直接回金陵,而是打算趁此再走一程路,从蜀中一路北上继而东行,直到吉林。 橘子很担心老太太的身体,老太太的饭越吃越少,即便是在蜀中这片鲜香热辣的故土上也没能唤醒胃口,倒是药越吃越多了。 兴许这也正是老太太执意继续远行的原因所在,想将所有能走的路都为家中蹚上一遍,也好不留遗憾。 往东北方向而行,先过西安府,再至太原府。 还在路上,还在家人身旁——于贞仪而言这便是最好的十八岁生辰礼。 当然,橘子仍抓了只鸟儿送给贞仪烤着吃,却不是家雀儿,而是一只贞仪也叫不上来的彩羽鸟。 贞仪摸着橘子的脑袋道谢,却见那只鸟儿还是活的。 贞仪这次未曾烤了来吃,而是养了起来,约过了七八日,等到鸟儿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在征得橘子的同意之后,贞仪将鸟儿放飞了去。 橘子虽然尊重贞仪的决定,却有些不解,贞仪不喜欢吃这种鸟吗?莫非是不适合烤着吃? 但见贞仪站在原处,仰头久久注视那只高飞而去的鸟儿,橘子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 虽已立春,太原府仍飘着碎雪,少女抬首望天,身上系着的披风在风雪中拂动着,像是无法挥起的漂亮羽毛。 当日,贞仪的“手账”末尾处,画了一只远飞的彩鸟。 待这最后一场雪落罢,冰封之气终于开始消融,万物渐萌发。每前行一步,脚下便更添生机。 贞仪珍视着每一步,东出太原,途经繁华热闹的北京城,再过葫芦岛,登上碣石山,观罢【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渤海,后见延绵不绝的长白山脉—— 贞仪书箱里的稿纸越来越多,每一页都被字迹填满,其中除算学外,更广涉星象、地貌,与物候气象记录。 这一路依旧在拜访故旧,也依旧行医治病,待到春去秋又来,贞仪也终于替父亲将《医方验钞》归纳完毕,共计三卷之多。单是“防病于未起”的医理主张,便占了足足一卷——橘子将此称之为养生篇。 当贞仪将泛黄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又一次翻到“秋分”之页时,这万里之行的终点、也就是吉林密山府终于到了。 秋分时节的边境已见两分青黄交错的苍凉,这曾是王者辅被流配之所,也是藏放了贞仪诸多回忆与思念的旧匣故地。 故地重游,自然要去见思念的故人,贞仪先随着祖母和父亲去了陈家。 至此,横跨数年岁月的漫长的秋分时节结束了,贞仪的万里之行也结束了。 51.第50章 寒露(一) 时隔数年,陈家的女子私塾已不复昔日热闹,授课之人变成了卜老夫人的二儿媳妇,贞仪经过时隔窗悄望,只见五六个面孔稚嫩青涩的女孩子正学琴拨弦。 年事已高的卜老夫人在去年秋时生了场急病之后便一直卧床,情况时好时坏。 贞仪早在信中得知此事,一直十分挂念老师。 王家人万里远游,是为家中出路前程而虑,却也不乏真心人情,董老太太选择将吉林作为此次远游的终点,更多的便是出于对此地人情的羁绊惦念。 而在外奔波的这两年,橘子最大的心得正是在当下这个世道里,相隔千里的人想要见上一面,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奢侈程度甚至要远超它每天吃一百根小鱼干。 同故人相见一般奢侈的还有流逝的岁月时光。 从第一回见到卜老夫人时,橘子便知道她是一位有年纪的老人了,但老和老终究还是不同的,昔日橘子眼中那位面孔冷肃“夹生”的老人,如今也仍似一粒“夹生”的饭粒,却是因病而发了霉的,那一头稀疏斑驳的发正如青白蓬软的霉丝。 见到这样苍老病态的老师,贞仪强忍着泪意行了礼:“老师,学生回来看您了。” 看着眼前的学生,卜老夫人轻点头:“长途劳顿,随你大母一同坐下说话吧。” 说着,抬手示意让行礼问候的王锡琛也一并坐下。 卜老夫人性子冷肃要强,不喜病相外露,也不习惯被人打搅或同情,寻常时有人登门看望,往往她只是体面地应付几句,便将人请去前厅由小辈们看茶招待了。 今日卜老夫人却少见地留了董老太太和贞仪在房中,说了很久的话,也主动问起她们这几年来的经历。 贞仪留意到,虽在病中,老师床头的小几上仍摆放着不少书册诗集,另有一副铜框镶水晶片的眼镜。眼镜是苏州产的,做工算得上精细,只是镜片已老旧磨损了。 见贞仪的目光落在那张小几上,卜老夫人便问起贞仪的诗词:“你写给宛玉的那几首唱和诗,她皆拿来与我瞧了,都很不错……这两年来走过天南海北,可也有一些得意之作?” 贞仪虽已“毕业”了,却仍立即生出了被老师点名考问功课的紧张之感,就连坐姿都更端正了。 贞仪来不及多作谦虚,董老太太已笑着交待桃儿去取车内贞仪的诗稿,让卜老夫人过目指点。 贞仪这下更忐忑了,她那些诗词大多是随兴而发,有些便不那么“循规蹈矩”,自得其乐是一回事,交给一向严肃的闺塾老师当着家人的面过目点评却又是另一回事。 却未想到,卜老夫人一篇篇看罢,除了些许探讨指点,其余大多竟皆是赞许,也并未曾特意拎出贞仪诗中的那些放任不羁之言来批评诘问。 贞仪受宠若惊之余,在心底偷偷舒了口气。 卜老夫人戴着眼镜,手中拿着那厚厚一沓诗稿,未急着递还给贞仪,而是问:“如今可还在钻研算学?” 贞仪认真乖从地点头:“得闲时便胡乱学一学。” 王锡琛从旁笑着接过话:“……却不止是算学,待天文也格外上心,那满天星宿我望之杂乱如麻,却没有她分辨不出的。这一路来,又要观测物候气象与山川地貌,单是写下的稿纸便装了足足数箱……非但如此,现如今就连与我辩证起医理来,竟也头头是道了。” 听着这些,一向神态冷清的卜老夫人也不禁讶然。 橘子也很惊讶,惊讶的是王锡琛竟会当众这样夸赞贞仪,橘子认识王锡琛这样多年,这是头一回听他这样肯定女儿,甚至有点家长炫耀孩子学习成绩的味道。 诚然,像贞仪这样拿得出手的孩子,很是应该四处炫耀的——橘子有些欣慰地眯起眼睛,不错,锡琛一把年纪总算有点正常家长的样子了。 令猫心甚慰的王锡琛此番心态的变化缘故,却连他自己也很难说得明白。 或是因多年来的奔走,总有女儿跟随在侧,这样少见的相处模式打破了这个时代特有的父女隔阂,让他和女儿之间远比寻常父女更加亲近熟悉; 又或是因女儿的亲事已经落定,面对即将远嫁的女儿,他难免不舍; 又或许是因为他很清楚,女儿定下的不止是亲事,还有一个女子的人生走向,在这既定的走向面前,同为文人,他终于也生出一点悲哀缺憾,甚至还有一些无法言说的为父者的愧对。 怀着这样复杂的情绪,王锡琛日渐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对女儿身上那份天分的忽视与回避,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胆怯和吝啬。 他胆怯到从不敢正视女儿的过人之处,吝啬到从不曾给予过女儿认可和夸赞。 或许是无用的弥补,也或许是为了消减内心的惭愧,王锡琛第一次在人前这样全方面地肯定贞仪的天分和努力。 只是大约自己也不太习惯如此不谦虚的说话方式,末了又向卜老夫人道:“多亏您先前费心教导……” 卜老夫人望着贞仪,慢慢摇头:“这些皆不是我能教得出来的,她该有更博学的好老师才对。” 这世上从来不缺博学的好老师,只是他们往往无法成为女子的好老师。 卜老夫人垂眼之际,挑出了几页诗稿,让贞仪帮她抄写下来,以便之后可以随时拿出来读一读。 贞仪几分惶恐地铺纸执笔蘸墨,橘子便跳上小几,担起镇纸的职责。 橘子拿一只爪子替贞仪压着纸张一角,抬起头时,正对上卜老夫人苍老的眼睛,那双眼睛因病而显出浑浊,却叫橘子头一回得以透过这时代的浊浊尘雾,看到了这位老师以往不曾对学生表露出的喜爱欣赏。 橘子未曾看懂的,还有这份喜爱背后的惋惜与担忧。 在场者之中,若说此时的王锡琛很能对这份惋惜感同身受,那么董老太太则是最能读懂这份担忧的人。 卜老夫人挑选的几篇诗词无不豪迈放纵,指向贞仪内心最渴望的浩瀚方向。 贞仪收笔后,将抄好的诗词递与老师,四目相接时,师生间的交互感应已不必多言,贞仪晶亮的眼角微微泛红,她此刻无比确信,她的老师是喜欢“她”并懂得“她”的——人活在世,能得老师认可喜爱,这何其有幸? 自觉幸运的贞仪也终于敢与印象中严肃疏离的老师多了几分亲近,她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与老师谈诗词,说见闻,分享经历,很是开怀尽兴,也很是话痨碎嘴。 只可惜陈凝田不在家中,只给贞仪留了封信。 约是半月前,陈凝田随母亲和兄长去了山东外祖家中。 离开陈家时,陈凝田的父亲亲自相送,他与王锡琛闲谈间,提及岳母的身体不大好,又说老人家很挂念小辈们的亲事,说话间提到了山东孔家。 虽未有明言,但王锡琛也听明白了,不禁赞叹贺喜:“若果真能结此两姓之好,当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山东孔家,不论是哪个分支,单是这个姓氏,便足够让每一位读书人仰望膜拜了。 贞仪听着父亲和陈家伯父的谈话,却不禁有些失神……那些不被忙碌的大人们看在眼中的女儿家心事,身为好友的她却是有所察觉的。 王家人要在吉林停留一阵子,借住到底多有不便,董老太太带着儿子孙女回到了昔日的小院。 陈家遣了两名仆从帮着清扫,橘子趴在墙头上,眯眼看着午后日光下扬起的晶亮积尘,只觉像是一群群在此借住的看家精灵,此刻主人回来了,它们便都匆匆忙忙地收拾铺盖飞走了。 小院里的每一角都藏着回忆的影子,尤其是那一株葡萄架。 暮色将至时,贞仪终于得闲,得以坐在葡萄架下,拆看陈凝田留下的书信。 信中先是再三央求贞仪要等她从山东回来,她最迟十月初便会折返。 后半部分则是道,若贞仪实在等不及她折返,便请替她带一句话回金陵…… 那是近乎郑重的托付,也是陈凝田第一次真正向好友直言吐露心迹,她托贞仪向王介带话,大意为——不管他今年秋闱能否中举,都要记得来提亲,越快越好,只要他开口,她无论如何都会求得家人答应。 秋日夕光洒在信纸上,映出女孩子字里行间的坚定与热烈。 贞仪很难不为之动容,脑海中旋即浮现出二哥哥那张自尊自持的面孔。 贞仪将信纸仔细折迭整齐,收回信封内,拿手压在膝上,出神地抬头,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了葡萄架角落处挂着的一张蛛网上。 目光微聚间,贞仪恍惚间觉得脑海中的二哥哥化作了这余晖中的一粒微尘,和万千微尘一同沿着这蛛网漂浮攀附,奋力往上游走。 万千科举者的命运如同这蛛丝,二哥哥与宛玉之间的情意也似这蛛丝,他们紧守着世俗礼节,相隔千里,仅凭这一缕纤细晶莹的心意连结。 人人如微尘,命运似蛛网,个人前程,家族荣辱,婚配嫁娶,都压在一根又一根细细的蛛丝上。 恍惚间,贞仪觉得这好像不太应该,天下这样广阔,大清这样富有,为何这天地间的子民想要往光亮处去,却偏偏只有这蛛丝般脆弱艰难的路可走?为何万千人的命运都只能系在蛛网之上?这规则也在天地之列吗? 贞仪尚无法参透这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真理本相,茫茫然间,她此时亦只能祈盼着二哥哥能够中举,二哥哥这样努力,本该考中的。宛玉这样真诚明亮,也该得偿所愿,少经历一些命运的刁难。 在小院中安置下来数日后,贞仪和祖母受多兰夫人相邀,去了一趟将军府。 贞仪未能见到宝音,宝音已经出嫁,此时远在蒙古,且因有了身孕已临近生产之期,无法颠簸远行。 嫁了人的宝音已再不能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娶了妻的额尔图还是老样子,贞仪和多兰夫人来到马场时,只见额尔图在与好友们赛马驰骋,身为男子,他可以永远留在这片马场上,永远这样意气风发。 再见贞仪,额尔图并没有太多不自在,他将贞仪上下打量一番,又看向贞仪身边的猫,依旧随性地问:“……还是先前那只?很多年了吧,竟还活着?” 橘子懒得理会,不拿正眼看他。 额尔图与贞仪往马棚的方向去,途中拿不经意的语气问:“听说你还未定亲?怎么,是未曾挑到合意的么?” 贞仪:“就要定下了。” 额尔图一愣,“噢”了一声,又走了七八步,问:“……那人如何?做什么的?你们金陵的文人?” 贞仪只是摇头,未曾多言。 额尔图私心里觉得那人必不可能比得上他的家世样貌,所以她才羞于详说吧? 可是转头看去,身侧的女子神态自在从容,气质若山花朝露,不见分毫局促。 她当年曾对他说,让他不必等,她不会来——而今她即便重回此地,却仍不会来。 额尔图心头有些发闷不甘,只觉始终无法占据半点上风,只是他的心绪起伏到底不比当年那样强烈了,到底只嗤笑一声,玩笑般道:“你还和从前一样,竟没太多变化。” “这样不是很好吗?”贞仪也转头看他,笑着反问。 她倒当真很想像他一样,永远不必有太多变化。 多兰夫人让人牵了德风来,笑着与贞仪说:“上马吧,陪我走一圈。” 贞仪攀上熟悉的马背,跟在多兰夫人身后,奔向风里。 秋阳西滑,风中渐添一缕潮气,这潮气翻山越海而来,最终化作葡萄架下那张蛛网上蒙着的水珠露气。 眨眼间,贞仪已在吉林呆了十多日,秋分结束时,寒露时节便到了。 寒露当日,王锡琛提上一壶菊花酒,前去祭拜父亲。 橘子跟着贞仪,来到了当日王者辅火葬之处。 对橘子来说,天长王家祖坟里葬着的是世俗意义上的王者辅,而那个不被世俗所容的固执锋利的老王头却是永远留在了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橘子知道,贞仪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贞仪回到小院后,立在屋内临窗的旧书桌前,看着院中秋色,仿佛又看到了躺在院中藤椅内打盹儿的大父。 那幻影被寒露时节的秋风吹散,散落天地间,终化作贞仪笔下一行又一行的思念墨痕。 贞仪放下笔时,再望向院中,只见橘子从藤椅上慵懒地弓腰起身,跳在地上,伸出两只前爪,压低脑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贞仪喊了声橘子,橘子一边喵嗷回应着,一边翘着尾巴屁颠颠地跑来,跳上窗台,蹦进贞仪伸出的臂弯里。 堂屋中,董老太太和儿子商议罢,决定在吉林留到十月初,如此恰可以将此地的故旧都拜访一遍,又不耽搁在年前回到金陵。 贞仪的亲事大致已落定,庚帖也已交换过,家中已在准备诸事,只待回金陵后,来年便可以出阁了。 比起出阁之期,贞仪更期盼的是陈凝田的归期,一个月的时间,不知宛玉能否赶回相见? 然而贞仪并未能在此等上一个月,寒露时节的第三日,随着一封急信的到来,王锡琛乱了分寸,匆匆携家人动身离开了吉林。 52.第51章 寒露(二) 急信自金陵而来,信中是杨瑾娘病重的消息。 对此感到反应不及的贞仪栖栖遑遑地随长辈踏上了归家路。 在外远行的两年间,每一封递回金陵的书信里,必然都少不了贞仪关切询问母亲身体状况的话,而杨瑾娘每每的回信里,皆是“都好”、“虽有些小毛病,却无大妨碍”、“调理的方子一直都用,无需挂心”等诸如此类之言。 杨瑾娘不单在家书里这样说,待金陵王家上下同样也是这样说,她向来体弱积病,却又很能忍耐,因此除了贴身侍奉的赵妈妈,并无人察觉到她真正的病情变化。 杨瑾娘向来很怕与家人“添麻烦”,又因虑及贞仪出阁在即,便满心想着将病痛掩下,能捱过一时是一时…… 此番来信吉林,是终于撑不住也瞒不住了。 这是贞仪记忆中最匆忙的一程归路,沿途的景色飞快倒退着,所见只有寒露时节漫天纷乱坠落的枯叶。 滚滚车轮碾着道路上铺着的落叶,刚压碎罢一层,秋风很快又添上一层。 病榻上,那一床驼色的布被子像极了新覆上的枯黄落叶,而被下的杨瑾娘似同下面那层被碾过的落叶,单薄,干枯,裂痕丛生,支离欲碎。 随父亲行医多时,贞仪曾也见过如此形容的病人,她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路上拿来宽慰自己的侥幸在此时悉数瓦解,风尘仆仆顾不得丝毫仪态最先奔到屋内的贞仪登时涌出泪,扑跪到榻边,双手捧握住母亲颤颤低低抬起的一只手,一声又一声地喊着“阿娘”,被泪水浸湿的语气里透出无助慌乱的乞求来: “阿娘,是贞儿不孝,都怪贞儿不孝……求您骂我罚我罢!” “傻贞儿,娘的傻贞儿……”杨瑾娘原本干枯的眼睛里也渗出了泪,干哑的声音断续破碎:“娘本想着,怎么也要撑到来年送你出阁,可谁知这身子竟是这样的不争气……阿娘未能与你攒下像样的妆奁,也未能替你添个兄弟做靠山,如今又要耽搁你的婚姻大事,实在是这世上最无用的阿娘了……” 贞仪流泪摇着头,见母亲因自责牵出情绪起伏,呼吸愈发不匀,忙制止母亲再往下说,慌乱地替母亲抚背。 视线朦胧间,见得王锡琛身影,杨瑾娘用尽全力微微支撑起上半身,似还想像以往那样迎接归家的丈夫,却是再做不到了。 她只能哽咽着唤着“二爷”,扶攥住他伸来的一只手臂,流着泪说:“是我对不住二爷……” “我原是没有脸面再见二爷的……撑着这一口浊气,只因有一事,想求二爷务必答应……” “夫妻之间哪里用得上这个求字……”王锡琛扶托住妻子,让她靠在自己臂弯内,双目通红不堪,只能道:“你说就是,我都答应!” 杨瑾娘道:“我死后,还请二爷定要再娶贤妻……未能替二爷延续香火,是我的过错,二爷这样好的人,命中定不可能没有子嗣的,是我误了二爷,只求二爷不要再误了自己……” 王锡琛倏忽间泣不成声,将额头抵在妻子发间:“瑾娘,你在说些什么傻话……” “不,二爷,您一定要答应我……”杨瑾娘紧紧攥住丈夫的衣衫,枯枝般的手指仿佛要嵌入丈夫的血肉里,如同她的祈求:“否则我死也无法安宁,再难轮回转世的!” 她艰难地仰头望着丈夫,眼中盛满了愧疚,与其说是愧疚,更活似罪孽——她好似犯下了无法饶恕的罪孽,唯有丈夫点头才能让她看到这份罪孽被宽恕的可能,她才能得到救赎。 王锡琛紧紧抱着妻子,终是含泪点了头:“放心,你放心吧……” 杨瑾娘攥着丈夫衣衫的手指终于放松了,嘴角绽出一点安心感激的笑,那点笑意虚幻如镜中,很快,镜中枯萎,幻镜也崩裂碎开,枯死的送别着亡灵,幻镜的碎片割伤了生者。 杨瑾娘就这样去了。 橘子站在门边,目送着杨瑾娘的离开。 橘子不禁回想,从第一次见到杨瑾娘,她就躺在这张床上,那时她刚生完贞仪,坐了一个很长的月子,橘子还曾想,人类真是脆皮。 再之后,杨瑾娘又一次有孕,目睹了那场难产经过的橘子再无法说出人类太过脆皮这种无知无畏的风凉话,相反,它觉得用时下这种方式生孩子的人类简直强得可怕,而大难不死的杨瑾娘却急着承诺等养好身子再生一个。 之后杨瑾娘果然言出必行,又生下了静仪,那次早产据说也很危险,但在这件事情上,胆子小的杨瑾娘却好似从不知道后怕。 如今回忆起这些,橘子忽而意识到,杨瑾娘这一生,不是在生孩子,就是为生孩子做准备。 于是,橘子想到了老太太曾和贞仪说过的那座压在女子身上的大山,此时想来,生育这件事似乎便占了大半山头——而杨瑾娘这个极度软弱却又待自己极度狠心的女人,终于被这座大山压垮了,压得扁扁的,像一片烂掉的叶子,至死也不曾挣扎过半下。 杨瑾娘固然是可怜的,但橘子觉得她的离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若能看到人死后的魂魄,想来杨瑾娘此时一定是轻盈的。 寒露之末,小院墙角处盛放的那丛黄菊是最整个秋日里最鲜亮的颜色,秋风拂过,菊香幽幽浮动,似为这座小院的女主人饯行。 贞仪只在当日大哭过,随着母亲过世,一应丧仪琐务,以及二房这座小院中昔日那些由母亲料理做主的事,突然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贞仪肩上。 除此外,还有惊惧的静仪,五六岁的孩子对死亡半知半解,每日都在哭着找阿娘,尤其是天黑后临睡前。 没了母亲,方真正体会到何为长姐如母,贞仪白日里忙着诸事,晚间安抚幼妹,搂着惊惶如小兽般的静仪入睡。 头七夜里,静仪又哭闹了一场,终是被贞仪安抚下来,抱在怀中轻轻拍着。 寒露已除,夜里寒凉,但静仪体虚,哭了这一场后,满身都发着虚汗,贞仪拿被子将犹在抽噎的幼妹裹好,紧紧抱在身前。贞仪拍哄着妹妹,将下巴轻抵在妹妹发顶之际,忽而想,妹妹体弱爱闹气,阿娘从前是不是也常这样抱着妹妹,也曾将下巴抵在妹妹的发顶?定然是了,所以这片柔软的发间分明还藏留着阿娘的气息痕迹。 这个念头的出现,吹开了被贞仪关起的那扇门,门后藏满的思念猝不及防奔涌而出,化作潮水般的泪。 贞仪怕眼泪滴落在妹妹身上,忙侧过脸去,腾不出手擦拭的眼泪,只能顺着脸颊淌下,直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贴了过来—— 橘子两只柔软前爪踩在贞仪肩膀处,拿脑袋替贞仪蹭去眼泪,一边发出呼噜噜的鸣音——除了感到舒适外,它们猫咪受伤或疼痛时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种频率的振动可以起到一定的安抚疗愈效果。 橘子的呼噜疗愈大法果然奏效,贞仪很快不哭了,且还破涕为笑——虽说是因被橘子蹭了一脸的猫毛感到有些好笑,但不妨碍橘子满意地侧躺了下去,有一下没一下地得意地慢甩着尾巴,继续呼噜着。 夜里静仪发了噩梦抽泣,橘子跳到她身边,抬起一只前爪轻轻搭在女童额头处,静仪似被安抚,抽泣声慢慢停下,待橘子刚将爪子抬离,静仪再次抽泣,橘子忙将爪子放回去,静仪再次安静……一来二去,屡试不爽玩起了孩子的橘子觉得自己好像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点穴功夫。 深秋的夜,窗棂的缝隙里挤进一缕月色,橘色的大猫卧在床头,与月色一同看护着这间小屋,和这间小屋里那一大一小两个女孩。 这个深秋,王家上下都在忙着料理杨瑾娘的后事。除此外,王介今秋依旧未能中举之事,又在王家众人心间蒙上了一层沮丧之色。 王介年少便有秀才功名,而今年过二十,三试秋闱而未过,那些昔日满含希冀的目光化为一声又一声深沉的叹息,让他惭愧到不敢抬头,更不敢就此垮下。 王介将自己关在房中,全部的时间都用来自省和读书。 此一日,贞仪叩响了二哥哥紧闭多日的房门,带去了陈凝田的那封留信。 陈凝田的笔迹隽秀清新,那几句表露心迹之言却叫人看出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坚决,如同立誓,又如同请求——求他一定要来提亲,她不在乎他究竟能否中举,只要他愿意开口,她必会设法求家中答应,只要他开口…… 王介低头看信,半张脸淹没在光影里,握着信纸边沿的修长手指骨节不知何时已然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将那几行字看了多少遍,他终是将信纸递还给了贞仪,声音平静喑哑:“信中之言于女子名节多有妨碍,此信……便有劳二妹妹毁去吧。” 贞仪握着信,不禁抬头:“二哥哥……” “飞蛾扑火,不在乎是否会被灼伤,固然勇气可嘉……”王介微侧首,看向书案上那截冷却的残烛:“可是那团火却无法不在乎,它不想成为吞噬飞蛾的恶焰,用这一时光亮诓得飞蛾投身坟茔。” 且这团火也有自尊,他的自尊不止属于他一人,更属于他家中族中,他亦无法接受让家中遭受鄙弃挑拣,陈家或许会为了体面和两家交情勉强点头答应,可婚姻结得是两姓之好,而不该是一方的卑微乞求,另一方的无奈施舍。 事已至此,是他无能,便不该再自私地将两家人拖入尴尬为难的境地中,将她拖入他前途不明的人生里。 时辰还早,晨雾尚未散尽,院中白茫茫一片,廊下屋檐内角残挂着的蛛网也蒙着一层寒露霜汽,风一吹,蛛网晃颤,抖下几粒旧尘灰。 贞仪在廊下望着蛛网失神时,白茫茫的雾气中走来一道人影,柔声唤了句“二妹妹”。 贞仪投去视线,只见是大姐姐。 这是贞仪回金陵来,第二次见到大姐姐。 淑仪走上前,握住妹妹有些凉的手,眼中的心疼遮掩不住,乃至几分责怪:“……看着怎比上回还要瘦了?不是答应了好好用饭?是非要让人心疼死才肯甘心?” 听着大姐姐的柔声关切,贞仪一阵窝心,眼睫一眨,就溢出泪光来。 淑仪瞧着,立即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更是心疼得要命,一手握着妹妹的手,另只手去拍抚妹妹的肩:“好了好了,不说你了……大姐姐如何能不知道,我们贞儿是心里难受,有什么话,今日都同大姐姐说一说,可好?走,外头雾潮,咱们去屋子里。” 姐妹二人去了淑仪昔日的绣房里说话。 橘子从旁听着,听淑仪关心丧母的二妹妹,关心小静仪的身子,关心未能中举的弟弟,关心父母亲的心境,关心大母和这个家中的每个人,只是有关自己的事,在贞仪问起时,她大多三言两语带过,只说老样子,一切都好。 淑仪将家中的事都关切询问了一遍又一遍,只在一件事上欲言又止,只恐问了不该问的。 让淑仪欲言又止的,是贞仪与董家那位郎君的亲事。 待到冬月里,两家互通了一封又一封书信后,这桩亲事到底是散了。 董家人并未提及退亲之事,是董老太太主动开的口。 贞仪需为母守孝三年,而董修的母亲信极了儿子必须在来年成亲,否则便要触十年厄运的卦言——虽说董家长辈很是斥责了这个说法,董修的母亲也不敢因此如何大闹——但董老太太亦不愿让孙女沾上这等说不清的恶名,往后若董修一切顺遂还罢,如若果真有什么磕绊不顺,只怕人心少不得要起波澜。 过日子总要磨合,老太太原也做好了让孙女前去磨合的准备,可正常日子的磨合,是耐心磨去外在拙石,磨出內里的华玉来。 而这等情形下,再如何磨合,成见猜疑只会将顽石磨作利剑,那是能刺死人的。 冬月中旬,金陵城下了一场雪,董老太太坐在床头,叹了口长长的气:“人算不如天算……有缘无分,不能强求。”(本章完) 53.第52章 寒露(三) 第52章 寒露(三) 除了与董家的亲事之外,同样“人算不算天算”的还有王家的出路前程——董老太太为此远行数年,跋山涉水,将那些或笔直或崎岖的路都试着走了一遍,然而冬去春来,积雪再次消融,王家的前路却依旧闭塞不明。 一封又一封回信沿着董老太太曾走过的那些路先后送到金陵王家,再经王家三兄弟递到董老太太手中,信中大多是歉意惋惜之辞,偶尔见些转机希望,奔奔忙忙之后却又总是辗转落空。 这些落空的消息里,每每最叫人焦灼的当数王锡璞的事,他为父丁忧已毕,然而重返官场之事迟迟没有眉目。 加之王介屡屡秋闱不第,淑仪依旧未能有孕,三房夫妻私下常有争执,橘子留意到,向来最在意光鲜体面的三太太竟早生了几根白发,好几回都红着眼睛。 待到阳春三月里,得故旧书信举荐的王锡琛总算是得了份与官府挂钩的差事——与一群南京儒生一同编修江宁县志。 这差事虽只是暂时的,亦无正式职份,但总归可以走到人前去了,王锡琛十分珍视看重这个机会,暂时收起丧妻之痛,不敢有分毫怠慢地专注投入到此事当中。 十九岁的贞仪便也随之愈发忙碌,照料静仪,打理二房院中琐事,一来二去,连静下心来读书的时间都很难有了。 四月里,王家有了一件久违的喜事,贞仪那位厨艺惊人的大嫂嫂生了个男孩,橘子验收罢,对这个小娃娃的评价是比他爹王元讨猫喜欢多了。 橘子蹲坐在初夏午后的窗台上,看着那个被大太太抱在怀中哄着的娃娃,听着婴儿啼哭声,突然想到了自己初来乍到时,刚出生的贞仪也是被赵妈妈这样抱在怀里。 眨眼间,昔日的小娃娃贞仪已经变成了小娃娃的姑姑。 贞仪做了姑姑,董老太太则成了家里的曾祖母,端午家宴后,贞仪扶着大母往回走,卓妈妈从旁与老太太笑说着:“今日这宴上是实打实的四世同堂了,您如今可是金陵城里最有福气的老祖宗……” 董老太太点着头,笑着道:“老了,老了啊。” 原也在笑着的贞仪听着祖母这声言语,心口处如同被细细的针扎了一下,扶着大母手臂的手悄然紧了些。 端阳节后,贞仪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董老太太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 这衰败并非毫无预兆,相反,老太太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前年冬日里才会早早离开董家,而决定继续远行——这位暮年远行的老人撑着一口气,趁着自己还能走得动,带着儿子和孙女为家中蹚完了最后一程路。 路已走完了,却最终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日,卓妈妈在病榻前侍奉老太太吃药时,口中说着:“大太太和三太太同去了栖霞寺,观音娘娘定会保佑您早日病除的……” 老太太只是说:“人不服老不行,不服命也不行啊。” 贞仪知道,祖母口中的“命”是人的命也是家族的命,可是这“命”究竟是谁定的?同这世上许多被贞仪质疑过的“规则”一样,贞仪在仰头望天时,不免也试图探究它的源头,想看清“命”的本相究竟是什么—— 贞仪屡屡在想,这天地间广阔到满天星辰,再到无形的风儿都自有其秩序可以探寻,为何这个被世人公认存在的“命”字,却让人全然看不清其规则痕迹?若它果真存在,那它为何要这样刁难认真努力活着的人?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找到它运转的规律,得到它的“眷顾”? 贞仪无比茫然,却无暇放纵自己深陷在这茫然中。 董老太太那句“不服命不行”的话尾处带着一缕不甘却无可奈何的叹息,而这口气叹出去散下来之后,老太太的身体也随之彻底散下了,如同被风穿透垮塌的草屋。 六月初,蜀中传来一封家书,董老太太唯一还在世的那位兄长在五月里故去了。 董老太太已无法为兄长送行,也无法再返回故里,只能由长孙王元代为前去奔丧。 于年迈多病的老人而言,严冬与酷夏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两道坎,董家老太爷便是未能熬得过五月酷夏,当年的王者辅也是在小暑时离开的。 贞仪十分担心,整个六月里大半时间都在守着祖母,许多个夜里实在放心不下,便干脆歇在祖母处,夜中听到一点动静便要立即惊醒披衣起身。 猫儿嗅得出很多味道,贞仪身上萦满了害怕的味道。 所以,贞仪守着祖母,橘子守着贞仪。 始终陪在贞仪身边的橘子眼看着董老太太越来越瘦,贞仪也跟着越来越瘦。 乞巧节夜里,清瘦的贞仪难得有片刻闲暇立在庭院中,仰见星河如织,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七月流火中的“火”字指的是大火星,此星乃是二十八宿中东方苍龙七宿里的第五宿、也就是苍龙心宿之列的第二颗星,即“心宿二”,七月里,此星运转偏西而下,是为“流火”——大火星西流而去,代表着酷夏结束在即。 贞仪万分庆幸祖母熬过了最炎热的夏日,若能在气温宜人的秋日里好好调养,祖母的身体或许便有机会转好。 贞仪常看的诗书和算学典籍皆换成了医书,她暂时还无法探寻“命数”的真相源头,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从看得到摸得着的医理之上为亲人续命。 但那只无形的命数大手却未肯留情。 入了八月,董老太太已无法进食,瘦到只剩下一把骨头,如同再无法滋养出生机的老树枯枝。 大太太抱着孙儿来看老太太,娃娃闹气啼哭,大太太恐吵到老太太,连忙抱着孩子去了外间哄着:“乖,不哭,不哭……” 近日小静仪的身体也不大好,总闹着要姐姐陪,姐姐不在时,静仪唯有抱着橘子才能安心些。正值午后,喝罢药的静仪抱着橘子睡了去,见静仪睡得熟了,橘子便脱得身来,跑来寻贞仪。 橘子迈着轻盈的步伐无声跳过门槛,来到堂屋内,恰见大太太坐在椅中抱着孙儿拍哄着,这一幕叫橘子突然记起贞仪刚出生不久时,也是裹着这样的碎小襁褓,也是在这间堂屋里,也是这样被大母抱在怀中—— 那一日,贞仪有了属于她的字,她的大母笑着唤:【德卿……小德卿呀。】 这一日,早已不再年幼的贞仪依旧如同个孩子般轻轻依偎在大母肩头,听大母依旧唤她德卿。董老太太今日难得能够坐起来,此刻靠在床头,抱着孙女,问:“德卿可还记得……大母头一回教你读诗时,读得是哪一首?” 贞仪靠在祖母身前,一手反抱着祖母,微仰脸问:“孙女记不得了,大母提个醒可好?” 董老太太语气慈爱:“你最喜欢的两位诗人之一所作,却不是退之先生……” 贞仪:“那就是李白的诗了?” 董老太太轻点头。 贞仪正要答时,稚嫩童声传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声音恍惚是从岁月长河的对岸处传回,恰与幼时小贞仪的读诗声重合了。 “阿姐说过,李白的诗,都是先学这一首的!”说话声来自醒来后跑来寻阿姐的小静仪。 老太太含笑点头:“是啊,当初你阿姐先学的也是这一首……” 坐直了些的贞仪忽而看到祖母眼角处渗出了些微泪光。 贞仪想,祖母提及这首诗,必然是忆起了从前事,想来也该是在“思故乡”,思念那再也回不去的蜀中故乡……祖母幼年学诗时,初学的是否也是这一首?教祖母读诗的人又是谁呢?祖母定然常思念那人,而她日后是否也会那样、也只能那样思念祖母? 贞仪又感到害怕了,她忍住泪,重新靠在祖母肩上,纵有万般贪恋不舍,却不敢放任用力,只是轻轻靠着,抱着。 董老太太轻轻抚着孙女微颤抖的背,却是道:“近来我常在想……当初教我们德卿读诗认字,可是错了?” 她的德卿自幼便有一双灵气四溢的眼睛,她不忍那灵气过早夭折,却不成想那股灵气滋养出了一个既有天赋又过于坚韧的孩子……这样一个孩子,日后究竟要何去何从? 老太太放心不下,于是心间也响起了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多时候,这句话并不只是拿来摆布女子的愚弄说辞,而是眼见这世间容不下有才女子、从而被迫发出的妥协逃匿之音。想要不被这世道绞杀,便该“明智”地逃匿到那名为【无才】也无知无觉的牢笼中去。 贞仪无比清楚祖母此刻的后悔,这后悔源于愧疚,祖母愧疚的是带她读了诗识了字,却最终未能将她“妥善安稳”地安置在这尘世中。 贞仪心中酸涩动容,声音哑而轻却透着近乎固执的坚定:“诗文无错,大母更无错。” “能跟着大母学诗识字,是贞儿此生大幸,大母从无半点过错,贞儿未有片刻疑悔。”贞仪将祖母抱得更紧了些,含泪感激道:“大母,多谢您……” 董老太太也已然双目含泪,于泪光颤动中望着身前的孩子,在此刻这百般挂忧万般不忍之间,她忽而彻底懂得了丈夫那份顽固的心境。 开千万民智,除愚昧之大山……如此遥不可及,却始终迫在眉睫,尤其是眼见这座大山即将压在心爱可贵的孩子身上,自己心痛担忧却无能为力,纵是授以折中立世之道、试图与这大山百般斡旋也只怕无济于事……于是这一刻,她才真正开始理解乃至仰望那些顽固激进者的背影。 老太太眼中滚出一颗泪,慢慢地说:“待见了你大父,我要敬他一杯酒……” 贞仪泪如雨下。 三日后,王家支起的灵堂内,老太太的棺椁前摆了三只酒盅,披着丧服的贞仪依次往其中慢慢注满了清酒。 灵堂内哭声一片,王锡琛悲痛欲绝,王锡瑞强撑着处理诸事,王锡璞想着嫡母离世前那歉然的眼睛,也不禁涕泪交零地叩首跪送。 贞仪再未曾有哭出声的时候,去年秋时丧母的经历,让她甚至已经可以有条不紊地料理大母的丧仪事务。 只在夜深人静时,午夜梦回间,将满是眼泪的脸颊埋进一团毛茸茸里,哽咽的碎语如孩童乞求:“……橘子,你能不能不要离开?” 橘子舔舐贞仪被泪水打湿的碎发,也舔舐她心间伤痕。 贞仪睁着满是眼泪的狼狈眸子,在昏暗中看着眼前的猫儿,再次问:“好不好?” 向猫儿讨要一个虚无的承诺,是很好笑很幼稚的事,但橘子不这样觉得,它伸出一只前爪轻轻抵在贞仪额头上,如同结下神圣的契约——在贞仪很小的时候,它就曾用这个动作和贞仪做下过约定,约好的事它全都做到了,猫儿言出必行,从不食言毁约。 夜色中,橘子眉间橘白相间的皮毛微微皱起,看起来表情十分严肃,似在给自己下达军令——贞仪没有了大父,阿娘,大母,不能再没有猫了,它得努力活着才行。 决心努力活它个百八十年的橘子,在这一年的寒露时节陪着贞仪来到了天长。 王者辅葬在天长祖坟中,他的妻子也理应葬回此地。 待董老太太下葬后,天长的族人听罢一位风水先生之言,同王锡琛兄弟几人提议留一人在此处守丧一年以全孝道,兄弟几人为难商议间,贞仪自荐留下。 贞仪不信风水先生的话,但这种事既然出口便无法拒绝,否则便要生嫌隙非议……家中这般境况,父亲和两位叔伯都不便久留乡野,大哥哥要照料家中和妻儿,二哥哥要读书,她是最适合留下的人。 贞仪说,从前她就是这样陪着大父大母的。 这句话让王锡琛红了眼眶,再说不出不答应的话来。 来自深更半夜的更新。 54.第53章 霜降(一) 第53章 霜降(一) 只是贞仪到底是女儿家,让她独留天长,王锡琛总归心有顾虑,是以与族人们反复商议托付,力所能及地将一切为女儿安排妥当。 王者辅留下的这处老宅并未脱离王家族群所在,周围所居多是本家人,而族中的长辈和兄弟姊妹大多很喜欢贞仪,很方便也很乐意照应着。 老宅里有老韩打理杂务,日常琐事也不必贞仪太过费心。 卓妈妈主动要留下陪着贞仪,贞仪原道不必,卓妈妈却哭着跪身下去:“如今老太太去了……若二小姐也不肯要老奴了,奴婢还有何处可以依存?” 贞仪忙将卓妈妈扶起,卓妈妈朦胧的泪珠里恍惚还能倒映出年岁尚幼的贞仪在那片麦田中去而复返、持棍相救时的模样。 对视间,贞仪也读懂了卓妈妈心中那份超越了主仆之情的深切顾虑与珍爱牵挂。 桃儿也想和卓妈妈一同留下,贞仪却未答应——桃儿早已和奇生成了亲,父亲如今在外奔忙,身边少不了奇生跟随,贞仪便让桃儿和奇生一同回金陵去。 春儿自也是要回金陵的,赵妈妈年纪大了,静仪身边有春儿照看着,贞仪方能安心。 看着贞仪身边的老仆老婢以及老猫,活脱脱组了个老年班子,王锡琛难免犹豫——女儿独留在这与田庄无异的老宅中,已是叫他放心不下,若身边再没个年轻的奴仆跟着,只怕会多有不便。 贞仪不觉如何,她很清楚家中境况不比从前,而她正当年少,这些年来东奔西走也习惯了自主自理。 老韩看出二老爷的顾虑,忙将孙子孙女拉到跟前,让两个孩子给贞仪磕头:“若是能侍奉小姐左右,实在是他们姐弟的福分了!只要小姐不嫌他们粗笨就好……” 老韩的孙子今年十一,孙女有十三了,俩孩子的父母早年患疟病亡故,老韩独自将两个孩子拉扯大,一直带在身边。 听贞仪答应让两个孩子留下,又说可以教他们识些字,老韩更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躬身作揖。 橘子蹲在贞仪身边,视线依次看过老韩,卓妈妈,淳朴懂事的韩家姐弟——橘子认真数了数,觉得这也差不多了,更何况,贞仪还有猫呢。 王锡琛等人动身回金陵的次日,天长县下了场秋雨。 秋雨湿冷,但人躺在猫儿软乎乎的肚子旁,就一点也不冷了。 这两年贞仪添了个受冷头疼的毛病——橘子看在眼里,想到了现代的初高中生,觉得这和用脑过度不无关系,且贞仪这些年来实在奔忙,又总在照料旁人,而鲜少能顾及到自己。 除此外,橘子曾听王锡琛说,忧思悲伤会使气血运行不畅,也会让人脑袋疼。橘子听不懂太复杂的医理,但它想,接连失去重要的家人,贞仪心里必然装了许多悲伤,多到心里都装不下了,便挤进了脑袋里,挤啊挤,挤得贞仪总是头疼。 王锡琛还说过,头疼的人不能受冷风,而老宅门窗透风,于是在贞仪睡觉时,橘子便躺在贞仪脑袋旁。 猫儿毛绒绒的肚子将人的脑袋烘得暖暖的,似乎将阴沉的天气也烘得晴朗了,当贞仪晨早醒来时,天色已放晴了。 老韩找了张旧书桌,和卓妈妈一起在院中擦洗干净,待晒干后,搬进了贞仪屋中。 贞仪寻了只瓷瓶,摆在书桌上,插上几枝时令茱萸,摆上笔墨,摞起书稿,瞧了瞧,正当觉得还差了点什么时,橘子轻盈地跳了上去—— 贞仪恍然一笑,伸手去揉橘子的脑袋:“这下全了。” 有橘子在的书桌,总会立刻变得熟悉,贞仪心下安定,将习惯携带的月令集解从那摞书稿中抽出。 其上内容早已倒背如流,贞仪却仍习惯了时常翻看。 贞仪将手中泛黄的书册翻到了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 次日晨早,老宅的屋檐上结了第一场早霜。 一年中,霜冻之期的始与末被称作早霜与晚霜。 秋末时的第一场秋霜是为早霜,初春后的最后一场春霜则为晚霜,这期间被称作霜冻期,过后便是无霜期。 第一场秋霜大多出现在霜降时节,此节气伴随着骤降的气温,开始向冬季过渡。 贞仪站在屋檐下,见墙角枯草染上寒霜,听枣树枯叶簌簌而落,感冷风穿檐盘旋掠过,出神低声自吟:“碧云天,黄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四年前的秋日,将大父的棺椁送回天长落葬,枣子成熟时,也是在这座小院中吟诗,吟得是白露时节的应景诗,彼时父亲叔伯们都在,还有詹世叔和詹家兄长,而大母就坐在廊下笑看着——那一幕似还在眼前,贞仪出神的视线下意识地搜寻着,却再不见大母身影。 贞仪不觉间湿了眼角,视线朦胧间,却见一道身影,仿佛正是从往昔的回忆光影中现身而来,叫人生出恍惚之感。 这恍惚也只是一瞬,来人并非幻象,且定睛望去,也与昔日模样有了差别,当日枣树下的少年此刻添了些许青年轮廓,若说四年前他还似新发的青竹,如今这株竹子则给人愈发笔挺匀称,愈发扎根稳固之感——若要橘子来说,便是一株很成熟的竹子了——不管是竹子还是树,总归是属木的没错。 那株“竹子”未被秋霜所染,一身青袍如携清风而来,在见到贞仪的一瞬,笔挺的身形微微弯下,端正地抬手垂袖,为久别重逢执礼。 贞仪在屋檐下还礼。 同来的还有詹父,以及为詹家父子带路来此的几位王家叔父。 贞仪在此守丧,董老太太的牌位便供奉在此处,近日常有人前来上香祭祀。 在牌位前拜罢,詹父宽慰关切了贞仪几句,被王家长辈们请去了堂中说话,后方的詹枚慢下脚步,与贞仪同行之际,适才得以单独开口:“二妹妹近来可还好?” 贞仪轻点头:“还好。” 詹枚转过头,入目是清瘦的苍白侧颜,如同一朵剔透霜。 随着最重要的亲人接连去世,这秋霜打落在天地间,也打落在少年贞仪身上。 青年的声音如同霜雪天地间,自一座暖阁里钻出来的、带着淡淡草木香气的温和暖风:“……夏至时随父亲远行探亲,闻讯时已晚,未能替老夫人送行,实是来迟了。” 橘子从旁抬头看,只见那青年清俊眉眼间几分歉意几分关切。 詹枚此番来迟,去也很迟。 詹父在七八日后动身离开,詹枚却就此留下了。 詹枚已在去年考取了秀才功名,贞仪听说,他此番留在天长,是因附近有一位曾在翰林院任职的老先生还乡养老,收了詹枚做关门学生,詹枚为精进学问遂决定长住一段时日。 王家收拾出一间空屋,再三邀在客栈中落脚的詹枚住下,一来两家本就是多年世交,二来詹枚有秀才功名在身,见多识广,让家中子孙与其亲近一些,无论是探讨学问还是交情往来,对王家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 王家长辈盛情相邀,一句“贤侄莫非嫌弃寒舍贫陋”压将下来,叫詹枚不敢再有推拒之辞。 詹枚就此往来于老师的住所与王家之间,每当路过贞仪的宅院,总会下得车来,或只在院门外执礼,询问一句“二妹妹今日可好”; 或是让书童送些东西进去,有时是些日用笔墨之物,有时是些糕点心烤梨之类的小食,其中数甜食居多,秋冬之际万物萧条、日照减少,易滋生助长消沉悲痛之绪,进些滋补类的甜食很有必要。 皖北乡县之地,倒不比金陵那般教条严苛,加之詹枚身边总有王家子孙结伴,他性情坦荡和煦,日常又称贞仪一句二妹妹,这些摆在明面上守着礼节的关照便也不至于招来甚么非议。 王介也曾来信,托詹枚待二妹妹多些留意照应。 王家的兄弟姊妹待贞仪也很关照,贞仪的小院子里总是很热闹。 凛冬到来之前,詹枚和贞仪的几位堂兄一起替贞仪修补房屋门窗,确保不会再有漏风之处,又添置了帘子仔细钉好,送来了足够过冬的炭和几床新打的厚实被,其中还有一床很小的被子,另有一只竹编的浅篮子—— 对上贞仪疑惑的目光,詹枚笑着望向橘子:“猫也要过冬的。” 晚间,贞仪将小被子垫在了篮子里,把篮子端到床榻上,橘子从善如流地跳了进去,暄软柔和的舒服触感让橘子打了个滚儿,趴在其中,埋着脑袋呼噜噜地拿前爪按踩起来。 詹枚常也会带些书来,总得他这样关照,贞仪有些过意不去,听了贞仪这番话,詹枚却说自己在王家借住良久,若什么忙都不许他帮,他才要于心不安了。 这话说得得体舒服,贞仪却总归感到有些亏欠,可她身为女子行事不如男子方便,确实又不知该做些什么用以礼尚往来。看穿贞仪的想法,詹枚笑着看向老韩刚挑进院中打算窖起来过冬的几筐白菜,只说送他两颗,便当谢礼了,明日他恰可以送去老师家中。 贞仪倏地笑了,却也点了头:“韩爷爷,挑几棵最大最漂亮的给詹家阿兄带去。” 待到冬月下旬,贞仪的院子里愈发热闹了,卓妈妈养的一窝鸡开始下蛋,老韩抱了只狗崽子回来看家护院——虽然橘子觉得这很多余,老韩对它的实力大约一无所知,但有个狗子打打下手也是不错的选择。 晚上好呀大家,应该是安宁的一章,晚安,祝好梦~ 55.第54章 霜降(二) 第54章 霜降(二) 这一日,天长县大雪纷扬。 詹枚在院外下车,原打算让书童叩门询问“今日雪大,不知二妹妹可有什么事是需要帮忙的”,却听老韩的孙儿说,小姐不在院中,正在屋后头忙着。 詹枚撑伞绕去屋后,才知贞仪在忙什么。 此事要从数月前说起,橘子在此安家后,招来附近不少野猫,若叫橘子来说,那些野猫们皆是为瞻仰它的风姿而来,毕竟它这个岁数,可是当之无愧的猫中人瑞,猫界老祖宗—— 有几只猫儿和橘子玩熟了,总在宅子内外徘徊,有一只腹中怀了猫崽,眼见天气渐寒,贞仪便决定在屋后搭个棚窝给它们落脚御寒,那日午后,詹枚来访,便帮着老韩一同造下了猫屋。 此刻贞仪便守在这座猫屋前——那只母猫正在下崽,附近有两条野犬走动,惹得产崽的母猫惊惶应激,先前正是橘子驱赶野犬的叫声将贞仪吸引了过来。 老韩的孙女手持竹竿吓唬野犬,詹枚将伞举过贞仪和橘子头顶,贞仪抬眼看,正对上青年和煦的眉眼。 待母猫将四只猫崽全部产下,天色已暗,大雪已停,天地间被积雪映照出几分清透的银蓝色。 橘子瞧见,有一只猫崽竟是三,眼睛一圆,当即要钻进去帮忙给小猫舔毛,下一刻便被猫妈妈一记猫拳呜嗷几声婉拒了。 瞬间清醒的橘子自觉有些丢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冒昧,遂假装很忙地舔了舔爪子上的雪,又抖了抖皮毛,做罢一百个多余的动作赶走尴尬之后,复才好整以暇地重新端坐屋前。 看着垫着茅草的木屋里热腾腾出炉般的小猫和大猫,橘子顿生几分豪气骄傲,不免想要吟诗一首——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咪咪俱欢颜啊。 咪咪二字便好比每只猫咪的初始密码,橘子接下来每日都会来看望猫妈妈和它的一群“初始密码”,慢慢地,橘子得到了进猫屋的权力,终于如愿为那只小三猫崽舔毛。 临近年关时,王介和王元一同从金陵来天长看贞仪,给贞仪捎来许多东西,有大嫂嫂做的吃食,有贞仪要的书籍,还有些新衣,虽是年节新衣,里外皆为素色。 守丧之家需着素服,春联也要换作丧纸,除夕清晨,贞仪接过卓妈妈递来的蘸满了面糊的毛刷,亲手在门上贴上草黄色的粗糙火纸。 做完一切后,贞仪立在门外有些出神之际,王家一群兄弟姊妹寻了过来,詹枚也在其中,他向贞仪抬袖执礼,含笑道:“二妹妹,岁除安好!” 贞仪笑着回礼:“改岁大吉,詹家阿兄也安好。” 詹枚未回宣城过春节,他说已向家中传过信,待年后清明时再回去。 除夕的年夜饭,贞仪是和族人们还有詹枚一起吃的,热腾腾的饺食和果酒入腹后驱散了严冬寒气,待天色黑透,各处燃起焰火,贞仪被姊妹们拉着一同去看打铁。 铁水火光偶有些许迸溅之际,贞仪下意识地侧首躲避,却见有人快一步抬袖挡在了她面前。 见贞仪抬头看来,詹枚收回手臂时,含笑认真道:“愿二妹妹初心不与年俱除。” 这是有些特别的新年祝福,贞仪会心而笑,露出一点虎牙:“愿我等永似少年时。” 初心不与年俱除,我等永似少年时。 贞仪的目光随着漂浮的铁缓缓上移,除夕夜无月,胜在星空繁密浩瀚。 星辰移动变幻,日升月落间,正月很快过去。 二月初一,清晨,詹枚和王家两位堂兄为贞仪的屋顶换了一层新瓦。 二月初二,傍晚,詹枚给贞仪送来了一张新梯。 贞仪登梯坐上屋脊,橘子紧跟其后跳上梯子,待至最后一节时,橘子回头朝认真扶着梯子的詹枚“喵”了一声,示意他也上来坐坐。 得橘子大人邀请,实为莫大荣幸。 屋顶观星,视野尤其开阔,贞仪将窥筒递给詹枚,教他如何使用,与他解释各星宿的位置。 詹枚对星象了解不精,但他极擅长倾听,并在倾听的过程中生出诸多向往仰望之心,不止是对这片璀璨苍穹。 詹枚也不只是在倾听,诗词歌赋是他所擅,而他和贞仪一样也曾游历四方,谈及各地风貌时,二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而说到曾共同踏足之处,又闻贞仪有一箱稿纸记录了各处地貌气象,詹枚不禁道: “虽是去的同一处,可二妹妹所观却这样细致,我倒是囫囵吞枣走马观般白白过此一遭了……果然,二妹妹之心细聪慧,远非我所能及也!” 青年的眼睛诚恳而钦佩,如星子坠入静湖。 天地很大,屋顶很小,原本漫长的夜好似倏忽即过。 天际微微泛白时,詹枚回过神时,转头对贞仪笑道:“今年有幸与二妹妹一同看罢整个龙抬头了,也算弥补了幼时之憾。” 贞仪几分茫然:“詹家阿兄说的是?” 詹枚便说起幼时在金陵王家二月二庭院观星之事:“……留之是最先回去的,兄长也未能熬得住,二妹妹中场也睡去了,只又不甘心地与王公约定来年再看龙抬头。” 卧在二人中间的橘子伸了个懒腰,它也记得呢,那晚正是还很小的詹家小子抱它回去的。 贞仪却有些赧然:“我竟全无印象了。” 詹枚丝毫不介意地一笑:“二妹妹那时才几岁?且二妹妹的脑袋理应拿来记更紧要更有用的东西,这些无用小事我记着就好。” 东方现出一缕霞光,院中鸡鸣声清亮,在院中守了一夜的黄色田园犬欢快地摇着尾巴,冲着屋顶汪汪叫了两声,似在催着主人下来。 贞仪踩梯而下,自这晚后,贞仪几乎每晚都会踩着梯子登高观星,詹枚却是再不曾随同了,男女相处总归不便,二月二那晚彻夜相谈实在是个偶然。更多时候贞仪都是一人静坐屋顶,有些事情确实也更适宜一个人去做,安静是很珍贵的东西,贞仪很需要它。 当然,橘子始终都在,它不会妨碍贞仪的安静,相反,它很擅长给贞仪带去心底最深处的安宁。 三月下旬,金陵递来一封家书,信是王介所写,照例说了家中近况,道一切都好,让贞仪无需挂念,又道大兄与大嫂开了一间鸭汤馆,大兄为此变得十分忙碌,倒是愈发有正经模样了。 贞仪将信上内容复述给卓妈妈听,橘子听到王元开汤馆,两分欣慰过后却剩八分炸毛,毕竟男人创业总是叫人心惊胆战的,可怕得很——比杜飞眼中何书桓强吻如萍还要可怕! 五月端阳,又见金陵家书,信中说汤馆的生意渐有起色,橘子那八分炸毛方才勉强压低至五分。 端午后,天气炎热难耐,夜晚的屋顶反而是个乘凉的好去处,卓妈妈在院中拿铜盆烧艾叶驱蚊虫,橘子时常带着一串猫儿巡逻屋宅内外——大黄也总跟在后头,它被橘子教育养大,很多时候都误认为自己也是只猫,常做出许多迷惑之举。 猫狗安保队负责巡逻,老韩则习惯搬张挽床子躺在院中,手里摇着大蒲扇纳凉,日复一日地守着在屋顶上做大事的小姐——小姐在看天上的东西,天上的事,能不大吗? 在老韩看来,再没什么事能大得过这个了。 而在卓妈妈看来,今夏的头等大事是要让老韩务必穿上短打:“……多穿一片布而已,也热不到哪里去的!” 这一年夏,一辈子习惯了夏日袒胸打赤膊的老韩被迫守起了男德,橘子对此很欣慰。 而在老韩将橘子眼里的粗布背心穿起来之前,橘子看到了老韩胸口有一道很长的疤痕,像是刀疤。 贞仪很喜欢和老韩闲聊,老韩精通各类农事,对气候的把握也很得心应手,有很多书上都不曾写明的生活常识,常让贞仪茅塞顿开。 一次闲谈,贞仪好奇地问起老韩年轻时的事,也顺便问起了那道疤的来历——听小姐这样问,卓妈妈在心底叹气,怪她,老韩的衣服到底还是穿晚了。 却听老韩说,那疤痕是年轻时对付入室盗窃的贼人留下的,彼时被贼人生生砍了一刀,昏迷了不知多少日,醒来时,那时还很年轻的书生王者辅抱着他大哭了一场。 贞仪惊叹,却也就此了然,难怪祖父这样信任韩爷爷,多年来将老宅和田地都交给韩爷爷打理,显是将这里留给了韩爷爷做养老之用。 原来是年轻时曾有过这样一段共同历险的往事。 贞仪觉得这样勇毅的事迹很值得被记下,她说要为韩爷爷写一段传记。 老韩惶恐的不得了,连连摆手:“这怎么使得哟……老奴连个像样儿的名儿都没有咧!” 传记,那都是给大人物的东西!他一个种庄稼的老汉,那不是叫人笑话嘛! 贞仪却很坚持,只让他再说得详细一些。 老韩挠挠脑壳儿,一面说“万万使不得的”,一面却忍不住坐得直了些,声调也不由自主变得严肃了,慢慢竟很有说书人的架子:“……正是夜色黢黑之时,却见自那墙头上蹦下一人,定睛一看,竟是青面獠牙……” “怎还青面獠牙啦?”端着一盆刚炒出锅的生走来的卓妈妈听到这里,讶然道:“这是要写《戏说老韩》不成呀?” 正是八月午后,同在院中坐着的詹枚笑道:“或是《韩公志异》——” 老韩的孙女接过那盆地锅生,一边给小姐剥生,一边道:“阿爷,您就脚踏实地地说吧!” 老韩皱眉沉吟一瞬,终于思索好了措辞,改口道:“……却见那蹦下来的,竟是个形如野猪站起般的恶汉!” 卓妈妈:“又成野猪了?总之务必是有獠牙,是跟獠牙杠上了!” 坐在小马扎上的贞仪笑得直不起腰来,詹枚也放声笑了。 地锅炒过的生剥开后,搓一搓,吹一吹,便露出油润发黄的生仁,个别被炒得略点些焦黄色,入口却也格外地香。 秋日午后的阳光暖烘烘的,在贞仪脚边睡觉的橘子身上满是生屑,它翻了个身,露出毛绒绒的肚子,四爪伸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贞仪说要为老韩写传记,便真的动笔了,三日后,詹枚再来时,贞仪便拿出了稿纸给他看,询问他的意见。 詹枚看罢,唯有夸赞而已,贞仪很擅长为他人写传记,且很执着为“小人物”写传记,她为女子立传的文章詹枚都拜读过——不单是写传记,她的诗也是如此,多见为寻常百姓鸣不平之音。 詹枚心中钦佩,却也有一丝隐忧。 进了九月,贞仪开始向天长的族人、也向詹枚道别,一年之期已满,她要回金陵了。 王锡琛亲自来接女儿,临行前,贞仪将这座小院的一切托付给老韩,朝夕相对一载余,临别之际老韩竟洒下泪跪送,一双孙儿眼中也包着泪。 离别总是伤人,贞仪心内也并不松快,只忍着泪说,她会常回来看一看。 詹枚和王家子弟们一同目送着贞仪抱着橘子上了骡车,贞仪和他们、也和詹枚说,待来日他们去金陵,便可以去大兄的汤馆中吃粉汤。 王锡琛朝着族人们施礼道谢辞别。 骡车远去,橘子还在想着屋后那一窝猫——老韩给它们取了名儿,虽然很土气,但猫有了人给的名儿就不再是野猫了。老韩舍不得喂太多饭也没关系,它可是传授了很多捕猎高招给它们的,包括必要时可以入室自取……所以老韩只需要在冬日修一修猫屋就行了。 反正等贞仪再回天长时,它也会跟回来看一看的。 天气已有些冷了,骡车内,操心的橘子又往贞仪身边挪了挪。 回到金陵后的第二日,贞仪带着静仪去看了大兄的鸭汤馆,这一日正值霜降来临,早起很适宜喝一碗鸭血粉丝汤,再配上一屉热腾腾的小笼包,或是刚从炉膛里掏出来的芝麻酥饼。 橘子却没心思吃东西,它是来视察的,它得亲眼看看王元创业的现状才行。 深夜好好好~ 56.第55章 霜降(三) 霜降日,清晨时分,不大的鸭汤馆子里食客往来熙攘,犹如钦差巡查粮仓般行走其间的橘子好几回险些被堂中杂乱的脚步踩到,遂往高处避去——蹦上客人食桌这种有失礼节的举动自然不是一只成熟的猫儿该有的举动,橘子只跳上了柜台,端坐之际,恰似一樽以真乱假的招财猫装饰。 王元的妻子姓祝,名霜静,取自“霜降碧天静”此句,祝霜静的父亲生前乃是个小文官,不难看出他在为女取名时选择了从风雅处入手。 只是这个名儿虽是应了今日之节气,却未能应得上主人的性情,自幼随寡母寄居外祖家中的祝霜静倒是未养出半分清冷性子,反被养得面颊与性情俱明朗圆融。 这位圆融的老板娘在后厨忙得不可开交,汤馆的生意也是今年天凉后才渐有了起色,先前并未雇下帮闲,前堂里是王元和他的小厮在忙活,后厨里则是由祝霜静和她的陪嫁乳母坐镇。 此刻正是最忙的时候,祝霜静捧着一摞热腾腾的笼屉从打起的草黄色竹帘后出来,头发拿蓝布包得一丝不苟,圆润的脸颊氤氲在水汽后,透出些许的红,说话时声音很亮,带着笑:“我道今日怎客似云来一般,生意无端端好得出奇,原是我家二妹妹大驾光临了!” 近日王元夫妻二人都未能返回家中歇息,在此之前尚未曾见着自天长归家的贞仪。 贞仪也露出笑意:“大嫂嫂已然忙成这样了,竟还是不忘说笑打趣于我呢。” “才不是说笑咧!我家二妹妹样貌生得俊,满身的才气灵气,加之此番又才从天长为老人家守孝回来,可谓又衬着一身顶好的人品风骨!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金贵人儿,自然是人走到哪里福气便要跟到哪里的呀!” 祝霜静说起话来口齿清晰明亮,也不耽误手上的正事,说话间已将端来的包子分给了先来的几桌客人,那些客人们听着她的话,便笑着闲谈,或将目光投到贞仪身上,有一名男子道:“王家二姑娘的才名,某也是有所耳闻的!” “才只是‘有所耳闻’,那你到底还是耳目闭塞了!”王元经过时拍了拍那男子的肩,感叹一句。 那男子显然与王元熟识,二人插科打诨了几句,堂中一片嘈杂笑音。 王元走到柜台旁,和二妹妹说罢话,弯身凑向柜台上端坐的橘子,煞有其事地“请安”关切:“橘子,您老人家如今身子骨可还康健安好啊?” 橘子威风地抖了抖胡须,别过脸去不搭理王元。 王元哈哈笑着揉乱了橘子的头顶,说了句“好好在此坐镇,待会儿给你发工钱”,便招呼客人去了。 贞仪主动揽起了算账的差事,王介也帮着打杂,静仪坐在柜台后的大椅子里像是个甩手小掌柜。 早食这个把时辰是最忙的,忙完了这一阵后,王介和贞仪带着静仪往后院去,橘子跟在后面,只听王介几分自嘲地与二妹妹道:“从前家里总说大兄不成器,而今大兄却是在为家中实实在在做事的人,反观我却年复一年止步不前……” 贞仪尚未来得及接话,快步跟来的王元从后面揽住了王介一边肩膀:“二弟可不能这样妄自菲薄,读书科举才是光宗耀祖的正道!如我这等市井小贩的行径,断是上不得台面的,父亲如今出门都羞于向人提起此事!” 王元继而感慨:“更何况你才多大年岁?急什么?等你日后入朝为官,为兄这汤馆倘若还开着,且得指望你徇私照料一二呢!” 厨房外的祝霜静嗔道:“你又说得什么浑话,再吓得介兄弟不敢做官了!” 王元:“什么浑话,我这可是良心话!” “那就真真更该打了!”祝霜静伸手便揪住王元一只耳朵:“最好是将你这耳朵扯下来,恰可添一道凉拌猪耳!” 静仪听到凉拌猪耳四字,立时接话道:“大嫂嫂,要多淋些芝麻香油才好!” 贞仪和王介都笑起来。 王元哎呦痛叫着挣脱躲避:“……早知是这样的泼妇,当初任凭你将那一百零八般吃食说得再如何天乱坠,也断不敢将你娶回家来!” “你还挑上我的错啦!”祝霜降面色微愠,伸手指向王元,向从厨房里出来的婆子告状:“乳娘,你听听他说得什么话,快随我收拾了东西回家去,才不受他这窝囊气!” 那乳母大约早习惯了二人这样闹,只作不曾听见而已,只贞仪眼疾手快将长兄推了出去,催着大哥哥与嫂嫂赔不是。 王元向来很能放下脸面,连连向妻子作揖,橘子只觉王元这点还是和少时一样毫无长进,仍是这般又欠又怂。 贞仪随着祝家乳母去了厨房里盛汤打粉摆碗筷,不多时,祝霜静从外头走进来,显然是已经消气了,只是嘴上仍道:“贞儿,将他那碗倒了去!且饿一饿他才好!” 贞仪笑着应:“是是是。” 热腾腾的鸭汤入腹,佐以烧饼与笑声,格外地暖人脏腑。接下来十多日,贞仪常带着静仪去兄嫂的汤馆里帮忙。 这一整个霜降节气里,汤馆的生意都很忙碌,且渐有稳固下来的迹象,祝霜静日日说此乃二妹妹招来的财气,二妹妹人从天长回来了,将福气也带回来了——旁的不说,且看二妹妹的猫便知道了,若非人品福气充盈,哪里养得出这样长寿的狸奴来? 这一晚,王家前堂里,王元靠在椅中喝着茶翘着脚,提议要雇两个伙计和帮厨。 这话立时遭来王锡瑞的敲打:“不过刚见两分起色,尾巴便要翘到天上去了……少说也要观望到年后,待生意真正有了长久象再做打算不迟。” 一旁椅中打盹儿的橘子便听着王锡瑞指点起儿子的生意来,从雇佣伙计到开支,再到王元的交友:“生意既要长久做下去,平日里便少招些狐朋狗友去店中吃喝!一则闹哄厮混观感不好,二则这些人全无正形,吃吃拿拿赊账赖账都是常有,什么样的生意也经不起这样败坏……” 王元哎哎呀呀地道:“父亲这就不懂了!说来铺子刚开张无人问津时,全赖他们捧场拉客呢,且父亲不能只看他们赖账的时候,这些人最忌讳的反而是明算账,哪日气氛到了捧一捧抬一抬闹着说上一声‘爷您吉祥,爷您大气’,他们随手丢个银揲子金豆子那都是常见的!莫说他们赖账的一顿两顿,便是十顿饭钱也赚回来了!有些人就得跟他们算这样的糊涂账!” 王锡瑞哼声道:“满口市井谄媚铜臭,自以为聪明罢了……” “父亲不懂,这可都是生意经!”王元说话间,坐直了些,朝那被大太太揽在身前的孩童招手:“儿子,过来,父亲教你做生意!” “你已是注定不成器了,休要再引我孙儿入歧途!”王锡瑞拉过孙子,眼中俱是喜爱和希冀:“说来也该开蒙了……” 王锡瑞忙于私塾教书之事,王介在准备来年科举,王锡璞和王锡琛如今在结交江南诗社的文人,试图为家中谋出路,都是不得闲的……王锡瑞思索间,心神一动,看向一旁的侄女:“贞儿近日可是在带着静儿读书?” 贞仪笑着点头,看向小侄儿:“大伯若是放心,倒可以让洛哥儿跟着静仪一起,我带着他先粗识些字。”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王锡瑞本还在斟酌如何开口和侄女商议,听贞仪主动这样接了话,不禁觉得侄女聪慧通透又贴心,一时愈发放心将孙儿交付了。 王元正色问:“如此我岂非要为洛儿备一份束脩了?” 贞仪也煞有其事地点头:“任凭大哥哥的生意算盘打得再精细,这笔销却是免不掉的。” 三太太从旁笑着与侄媳道:“备肉时记得多割二两瘦肉,你们二妹妹打小便不喜食肥腻!” 晚归的王锡琛与王锡璞刚踏入堂中便闻得笑声一片,家中倒是许久不见这样热闹的笑声了。 橘子在椅中伸了个懒腰,瞧着堂中融洽的画面,不由得想,若是淑仪也在就好了。 贞仪回金陵已近半月,淑仪却未能抽身前来与二妹妹团聚,贞仪思念大姐姐心切,也曾向三婶试着问:“大姐姐若是出门不便,不知我能否登门去看望大姐姐?” 三太太却笑着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哪里方便这样走动的?” 这话中有一半是托词,贞仪固然不方便单独登门,可若由婶娘陪着却是很合情理礼数的,只因淑仪一直未能替婆家延续香火,三太太自觉抬不起头,更无颜带着家中人登门搅扰罢了。 贞仪心下有所察,也不好再央求,只能在私心里盼着早日能有和大姐姐见面的机会。 却不成想,这“机会”说来便来了—— 这一日,忽有消息传到王家,道是蒋茂伤着了,伤得很重。 三太太心惊胆战,忙让人备车往蒋家去。 贞仪扶着三婶往外走,橘子也拔腿跟上,一面胡乱地想——这蒋茂平日里看着一无是处,此番伤得倒是很善解人意,上有老天及时雨,下有蒋茂及时伤,横批——可以去见淑仪了! 猫儿的想法难免天真冒昧,饱读诗书的贞仪却断是不能够这样幸灾乐祸的,面对蒋茂的横祸,她只是不免思虑长远地想——若是蒋茂不幸死了,大姐姐能否有幸归家来? 三太太得亏是不知侄女这番名为“不幸”与“有幸”的“思虑长远”,否则势必要当场惊厥过去。 在这秋尽冬来的日子里,贞仪跟着惊慌失措的婶娘第一次登了蒋家的门。(本章完) 57.第56章 立冬(一) 第56章 立冬(一) 若叫橘子来形容淑仪,若是猫儿的语言表达能力足够与人类共通,那么在很久很久之前,橘子眼中的淑仪便像极了一页诗稿——瘦弱干净,风一吹便会翩翩而动,每每吴侬细语都犹如在低吟着闺阁诗词,眉眼间总带着江南烟雨笼罩下的朦胧诗情。 时隔一年再次相见,此刻这页“诗稿”上却写满了慌乱不安——蒋茂伤得很重,整座蒋宅里里外外都很慌乱。 三太太匆匆而来,眼神紧张探询,握住女儿一只手臂,淑仪一手反扶住母亲,唤了声“阿娘”,另只手随着目光一同探向紧跟着走过来的贞仪,贞仪忙伸出双手握住那只冰冷消瘦的手:“大姐姐!” “二妹妹……” 纵有许多思念之辞,现下却不是姊妹谈话的时候,三太太急着问:“……伤在了何处?请郎中了没有?伤人者是哪个?究竟是结了什么仇怨,怎至于下这样重的手!” 面对母亲最末了的询问,淑仪眼神闪躲,有些难以启齿。 三太太见状便有分辨了,贞仪也大致有了猜测。 淑仪到底也言辞零碎地说明了大概。 蒋茂风流成性,乃是秦淮河船上的常客,此番正是为了一位妓子而与人大打出手,双方都醉了酒,拎起酒壶长凳一通打砸,蒋茂被扶下船时满脸是血不省人事。 三太太听罢,几分恨恨地压低声音道:“……那些船上的娘们惯会挑得爷儿们为她们争风吃醋,蒋茂也是醉糊涂了,一个下贱的妓子而已,哪里就值得拼出这样的大事来!” 贞仪听在耳中,竟不知婶娘是恨蒋茂多一些,还是那些娘们更多一些。 蒋家太太同样又急又恨,却未像橘子以往对她的印象中那般大哭大喊,纵观嘈杂混乱的四下,她反而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将人打成这样,还有王法没有了!” “只假惺惺使了下人送些药材来,连个正经露面赔礼的人都不曾见到!这算是什么说法?不能轻易饶了他们!” “没错,此事断不能就这样算了!” 在临时安置蒋茂的前院边房中,听着亲戚族人们愤怒的话语声,蒋家太太咬了咬牙,却是反问:“不能这样算了又能怎样?” 隔着一道屏风,贞仪听到里间蒋家太太的声音:“此刻我只是庆幸,倒下请郎中的是茂儿,而不是那位打人的公子……总归是打听过了,人家的叔父是在京城做官的,咱们新任的江宁县令老爷且得喊京城那位大人一句老师!人家肯差下人跑这一趟,已是天大的体面了!” “……把这些东西都丢出去!”蒋茂勉强得几分清醒,声音虚弱嘶哑带着哭腔和怒气:“我要报官……报官!” “报官?报谁的官?”蒋家太太的声音倏忽提高,恨铁不成钢地含泪怒骂:“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气,那就将这口气绷住了争上来!倘若你能扛起家中生意,做出个名堂来,也给家中捐几个官儿来做做,到时再不必你去叫嚷着报官来找回这星点体面,倒是数不清的体面都要自个儿登门来找你了!” “你自个儿命贱,也求不来半个贵人给你撑腰,又怪得了谁!” 听着这样诛心的话,蒋茂哭嚎几声后便没了气力。 屏风旁的三太太无声抓紧了手里的帕子,脸色一阵红白交加。 她不知这话是否也是说给她听的,蒋家当初娶淑仪过门,图得是淑仪这个人,也是王家的门第和将来,可这些年过去,王锡璞一直未能复职,王介屡屡未能中举,家中一日不如一日…… 三太太自觉抬不起头,说话都显得局促没底气,却又强撑着不敢露了怯,生怕自己先丢了身份体面。 王锡璞和王锡琛以及王介也很快赶了过来。 今日立冬,历年立冬日皇帝都会在京师北郊祭祀、赏赐官员袄帽,各地文人之间也会相互拜贺,名曰“贺冬”,王锡琛几人便是从贺冬诗会上匆匆赶来的。 蒋茂身上的伤已被处理过,手臂折了一只,眼睛也被打坏了一只,郎中已替他处理好了伤口,王锡琛也进去看了,并且试着为蒋茂把看了脉象。 淑仪天然更依赖信任自家叔伯,见王锡琛从榻边起身,便忙上前一步询问:“二伯父……” 王锡琛语带宽慰:“放心,无性命之虞。” 淑仪紧绷的身形终于微微放松。 蒋家太太的心情也平复下来,开口让儿媳先回房去安神休息:“……忙乱了一整日,你身子历来不好,回去多披件衣裳,喝些暖身的汤。” 淑仪便向婆母行礼:“多谢母亲,儿媳无能,只能劳母亲多费心了……” 在父亲似有若无的眼神示下,贞仪扶着大姐姐离开了此处,橘子跨过矮矮的门槛跟在姐妹二人身后。 蒋家太太先是让下人引着王家人去前厅吃茶,而后寻了机会请王锡琛单独去廊下说话:“亲家二老爷有话还请直言,可是茂儿他身上的伤……”她最是擅长察言观色的,先前独她留意到了王锡琛为蒋茂诊看之际那一闪而过的欲言又止。 王锡琛此刻仍有些犹豫:“只恐会有冒犯之处……” 蒋家太太似隐约有所察觉,嘴上道:“我一介商妇历来没有什么忌讳的,二老爷只管与我明言!” 王锡琛到底是斟酌着开了口:“淑仪与茂儿成亲多年无所出,只怕根结不止在一人……” 这话已十分体面了,蒋家太太脸色微红,先是讶然一瞬,而后有些局促地道:“因家中只他一个,这孩子便素来被我惯坏了……这件事……我虽不通什么医理,却也不是全然愚昧的,也偶然听闻过,总要夫妻二人一同调理才能更好见效……” 王锡琛顺着她的话点头:“是这个道理……” 蒋家太太无奈惭愧:“可他哪里肯听我的?熬一碗药端他跟前,他只恼得即刻挥砸了去,叫人半点办法也没有!” 王锡琛便道:“或可借着此次养伤一同调理了,不必与他明言,我也只作不知,想来便也不会传出什么流言再叫他听着……” 蒋家太太连连点头称是,又与王锡琛道谢:“二老爷既是懂得这样高明的医理,若是能亲自帮着写张可用的方子,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 王锡琛为了侄女着虑,自然无有不应之理。 另一边,淑仪回到内院卧房中坐下,捧了盏温热的茶在手里,暖了好一会儿,才算勉强找回知觉。 贞仪陪在大姐姐身旁,橘子也端坐在淑仪面前,淑仪回神之际,眼神落在仰头望着自己的猫儿身上,竟觉从一只猫儿圆圆的脸上看到了关切和宽慰。 动物带给人的触动是无声无言、却莫名汹涌的,淑仪陡然就落下两颗泪来,语气却带些笑:“贞儿,你瞧橘子,竟还是和从前一样……从前咱们在绣房里做女红,橘子就守在绣房外,夏日里它且还会捕蝉呢。” 这些贞仪都记得。 橘子也记得,但它想说,它不是自愿守在绣房外的,是淑仪总是不许它进去! 橘子有心想控诉淑仪,但对上淑仪含泪带笑的眼睛,又瞬间熄了心思,好吧,它也必须得承认,是它总是挠乱淑仪的绣线在先…… 贞仪陪着淑仪说了很久的话,橘子则出了屋子去。 昔年被橘子拜托照看淑仪的那群猫儿早已不在了,但旧猫儿离开,总也伴随着新猫儿出现,而橘子如今这般年岁,走到哪里都能招来一群猫儿围观膜拜。 橘子便又拜托这些新猫替她留意照看淑仪,并且告诉这些猫儿们,淑仪是很好的人。 天色将暗,贞仪要离开了,淑仪取过一件新制的鼠毛披风给二妹妹披上系好:“都立冬了,当心着寒……” 替二妹妹整理衣物时,淑仪忽而生出几分心疼,二伯母不在了,祖母也去了,二妹妹身边已没个细心的长辈疼着,卓妈妈固然一片忠心实意,却到底只是下人,没有什么银钱物品好供支配的…… 淑仪取出几只金银首饰拿帕子包好,不顾贞仪拒绝,强行塞到贞仪袖中,不由分说地道:“你若实在用不着,只当替大姐姐藏放着也好!” 立冬的风中已见两分冷意,贞仪被大姐姐捧着的手和心却都是暖的,眼底也热热的,烘得鼻头微微酸涩。 贞仪回到家中时,天早已黑透,静仪已经睡下,春儿舀了热水给贞仪洗手,卓妈妈端来了一碗在锅里热着的咸肉菜饭。 每年立冬之日,卓妈妈都会蒸上一锅咸肉菜饭。 贞仪吃罢收拾干净,去看熟睡的静仪,橘子跳到床头的高脚凳上,拿一只前爪轻轻推了推上面的一张纸,提醒贞仪。 贞仪这才看到那张纸,竟是静仪睡前给她的留信,只见其上整整齐齐地写着排大字——【静仪思阿姊欲哭,阿姊若归,务要唤醒静仪。】 ——静仪想阿姐想得要哭了,让阿姐回家时务必将她唤醒。 贞仪不舍得当真唤醒妹妹,只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妹妹稚嫩柔软的脸蛋,莞尔道:“阿姊屡屡唤静仪至声哑,静仪迟迟未醒只恋好梦……有橘子为证哦。” 橘子微微仰头算是应答,它很乐意做这样的伪证。 贞仪在妹妹身边躺下,替妹妹掖好里侧被角,橘子在贞仪头侧躺下,替贞仪压好外侧被角。 屋外冷风扫着窗棂经过,愈发衬得室内温馨安宁。 …… 深夜更新一章~谢谢大家的月票,留言,打赏!晚安,祝大家好梦。 58.第57章 立冬(二) 第57章 立冬(二) 次日清晨,贞仪翻开昨日未能来得及翻看的月令集解,与静仪讲述立冬节气相关。 “冬,终也,万物收藏也……” 万物收藏,人也当规避寒冷,静仪体弱,这个冬日里贞仪很少带妹妹走出家门活动。 今冬落下第一场雪时,橘子懒洋洋地趴在寄舫书屋垂着的布门帘外,两只山竹般的毛茸前爪优雅交叉叠放,眯着眼睛静静赏看着细细碎碎落下的初雪,雪白胡须不时微微惬意抖动。 一帘之隔的书屋内,贞仪带着静仪和洛哥儿读诗,孩童稚嫩认真的读书声好似悦耳安宁的催眠曲,催得帘外赏雪的橘子昏昏欲睡。 雪渐渐积下,为寄舫书屋和德风亭都披上了一层银白剔透的轻软蚕衣。 地上完整的“蚕衣”被踏出脚印,王介一手撑伞一手抱书而来,收伞入得书屋内,笑着说今日读一文章有迷茫处,愈思愈不得其解,故来此处寻二妹妹一同探讨。 王介知晓自家二妹妹博学多识是真,想出来透一透气也是真。 王介屡试不中,肩上压力一年更胜一年,固有万般消沉自疑却不敢真正表露。因摆满了书籍而显得逼仄的书房,父亲寄予厚望的深沉眼神,母亲日日亲自熬煮的补汤,这一切浑然交织成了一张虽有温度却也因此黏湿到无法剥离的大网,缠缚得王介就要透不过气。 一路冒雪往寄舫书屋而来,空气寒凉却顺畅,二妹妹自书案后抬起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再看向三妹妹以及更加稚幼的侄儿,王介倏忽间好似又回到了幼时与二妹妹一同在这座书屋内听大父授课的岁月里。 这感觉叫王介安稳又放松。 橘子钻过帘子走进书屋时,恰瞧见王介原本紧绷的肩膀随着屋外的飘雪一同轻缓无声地落下。 此后,王介便常来寄舫书屋,有时与二妹妹探讨诗词文章学问,有时只是静坐读书。 一日,王洛偷偷与静仪说小话:“小姑姑,二叔叔如今也与咱们一同进学吗?” 这奶声奶气的话叫王介听着了,点头:“正是了,你们二人便与我做伴读可好?” 八岁的静仪眨着一双大眼睛问:“那阿姐呢?” “德卿是老师。”王介笑着看向二妹妹:“是咱们三人的老师。” 小王洛则问:“那橘子呢?” “橘子是护卫。”王介的笑眼看向坐在火盆旁打瞌睡的大猫:“是咱们四人的护卫。” 待到来年,春风和暖时,护卫橘子打瞌睡——不,是放哨的位置便从屋内挪到了屋外。 新岁来临,书屋里的人又大了一岁,书屋外的猫也大了一岁,猫在想,书屋也该大了一岁,德风亭和那棵枣树也是一样。 今年的贞仪虚岁已然二十有一,而长贞仪四岁的王介即将在这一年迎来他的第四次秋闱。 春尽夏至时,贞仪收到了好友陈凝田的书信,信是自山东送来的——两年前的春日里,陈凝田到底是在家人的安排下嫁去了山东孔家。 陈凝田也曾试着反抗,但一端是眼前已有主张的家人,另一端是遥遥静默不言的王介,她仿若置身万丈空谷间,回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声声回音逐渐无力,忽有一日她耳边复又喧嚣,那是迎亲队伍的唢呐炮竹声响。 时隔两年,陈凝田在信中与贞仪分享了她四月里顺利产子的喜讯,作诗诉说对贞仪的思念之情,末了依次问候了王家人以及橘子,“王家二哥哥”五字悄无声息地藏在一众称谓间,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 听得二妹妹转达,王介轻点头,露出一点笑容:“好,她平安便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介每日被父亲和叔伯围绕着为秋闱之事做准备,很少再来寄舫书屋。 六月中旬,王介最后一次从书屋离去时,贞仪送了二哥哥至德风亭边,一番鼓舞之言不必细说,末了,贞仪道:“二哥哥,只要尽力便可无愧了。” 夏风热烈,吹拂得一树枣叶沙沙作响,王介点头:“好,二妹妹,我记下了。” 青年很认真地后退一步,向妹妹郑重施礼:“这些时日得二妹妹相伴解惑,实受益匪浅,此一试必当定心而为。”他想要取得功名,想要拂去父亲母亲眉间愁痕,想要家中不再被轻视,想要阿姐在婆家添一些底气,想要二妹妹能得一门好亲事、尽量多一些择选的余地,想要给勤劳的兄嫂一点点力所能及的庇护…… 他想要得太多了,这一切无不指向同一条出路,这出路仅在他笔下。 考场之上,王介定心凝气,笔下是想要写出一条出路的无尽决心。 秋闱放榜日,王锡璞想到先前在榜下失望而归得人宽慰的情形不免心生几分退避,王锡琛明晓,遂让三弟父子二人安心等在家中,由他带着奇生早早出门去探榜。 王锡琛出门后,家中的时间仿若凝结一般,橘子只觉家中有一樽大大的西洋表,指针全都不动了,急得它恨不能拿爪子将其拨动才好。 随着王锡琛匆匆归来,那无形的指针好似终于被撬动,伴着众人急促的脚步声滴滴塔塔转动起来,橘子跟在贞仪身边,头一次从王锡琛身上见到如此激动的模样,他的声音打着颤,好似秋风中摇摆不停的丰收稻穗: “……中了!介儿中了!中举了!” 四下先是寂静,而后是王锡璞小心谨慎的印证,再之后便爆发出无尽的喜悦,对科举尚无明确认知的静仪也跟着欢呼起来。 三太太眼角溢出泪光,连同着鬓边早添的几根华发都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欢喜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快!”王锡瑞顿着手中拐杖:“传信!快传信回天长族中!” 又赶忙道:“介儿就不必亲自去了,当下要好生休养,以备来年赴京春闱才是正理!” “是,是!”王锡琛主动道:“由我前去即可!我今晚收拾行李,明日一再便启程!” “如此就有劳二哥走一趟了!”王锡璞抬手拜下,脊背虽是弯下却给人笔直振奋之感。 “去店里将洛哥儿他阿爹阿娘喊回来,都喊回来!”大太太抱着孙儿,吩咐奇生:“再叫他们顺道打几壶酒!要好酒!” 一片喜气中,橘子端坐仰头看着王介,只见王介在忙乱中看向了贞仪,他眼中竟噙着泪水,对二妹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笑容中没有自傲,在无尽欣喜中藏着只贞仪能够读懂的如释重负。 这一日的王家,成了橘子记忆中家中最热闹的一天,前来恭贺之人络绎不绝,晚间的酒菜格外丰盛,每个人眼角的笑意一刻也未曾离去。 次日一大早,王锡琛即动了身。 在王锡琛乘坐的骡车驶出金陵城时,负责此次江南秋闱监考的一行考官们也含笑着谦让先后登了船,船只缓行于秦淮河上,欲出金陵而去。 然而船行不过半里,变故突生,两岸忽有怒骂声响起,无数砖瓦石块砸向官员船只,事出突然之下,水上船只混乱抵撞,岸边人流拥挤推搡,场面一度失控。 待到官差将局面勉强控制住,已是天色将昏。 有官员受了伤,这场骚乱在金陵城中迅速传开,当晚,奇生带回了从外面打探到的消息:“……闹事的是那些落榜的文人!近有百人之众!” “他们四处宣扬今秋考官徇私舞弊!” “因心中不满聚众截停考官船只,说是想要讨个公道!” “……怎闹得这样大,这些人也太大胆了!”三太太几分不安地问:“他们这样闹……会不会对今年江南的举子们有什么妨碍?” 王介也有两分难言的紧张。 王锡璞冷静地道:“舞弊之说年年都有,并不曾掀起什么大风浪……介儿中举靠得乃是真凭实学,行得正坐得端,这些小小风波流言妨碍不到他的。” “这就好,这就好……”三太太念了句佛。 贞仪的心绪却未能跟着完全定下,她看向窗外,只见秋风掠过,吹得满庭院的木摇摆不止。 (出了趟远门,更新落下了,抱歉抱歉。 59.第58章 立冬(三) 第58章 立冬(三) 大清科举舞弊之风积疴已久,学子间的不满之声便也常有,但正如王锡璞所言,那些声音最终只是石沉大海,并不曾兴起大风浪。 可此次事态的发展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或正因这不满被压抑了太久,金陵学子聚众阻截考官船只的举动似一把燎原之火,这场火从金陵烧至整个江南,前后不过一月,竟又蔓延到了京师——有学子联和入京誓要将此事告至御前,乃至有官员上书弹劾此事,这把火最终烧出了天子之怒。 皇帝怒斥此事,下旨使钦差前往南京彻查此事,天子有言,一经查明,凡与此次舞弊案有牵涉者,一律严惩绝不姑息。 以军机大臣和珅为首的钦差官员迅速抵达了南京城。 即便橘子只是只猫,在听到“和珅”二字时,也很能够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了——那可是耳熟能详的清朝第一巨贪啊! 一众金陵官员更是吓软了腿,有甚者已然魂飞魄散。 钦差手段堪称雷厉风行,不过短短七八日,便有五十余名大大小小官吏被捕入狱,此番舞弊情节尤为严重,官员间收受贿赂,纵容考生夹带文章入场,甚至有考生请人冒名代考、越号混坐等乱象更是比比皆是。 案子办到这一步,单单只是惩治这些官员以及被供出有舞弊之举的考生,是不足以平息众怒的,那些因此落榜的学子们需要一个交代,而谁又能保证余下未被查明的举子中没有漏网之鱼? 至此,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 以南京城为中心,乃至苏州杭州等地,此番整个江南的秋闱成绩俱作废,朝廷要重开考场。 许多已经返乡的考生皆被官差强硬拷回南京,如同押讯囚犯,途中病倒者过半。 王介身为中举者,已被南京官员及钦差数次讯问,时常被扣在衙门数日不能归家,一次次质疑审问、直到被告知成绩作废,在这猝不及防的变故高压之下,王介迅速消瘦下来。 王家上下亦是寝食难安,犹如绷紧的弓弦。 这一日,官差闯入家中,哪怕一直配合恭顺如王介,双手同样也被拷上了锁链,被押着赶往考场。 “介儿莫怕!”三太太急追数步,声音颤颤,却是头一回这样大声地道:“你凭得是真正的才学!既能考中一次,便能考中第二次的!” 但考场变了,王介也变了。 钦差亲自监考,每个考生身侧都立着佩刀的官差,而考生们大多衣衫不整,在进入考场前他们都被剥衣查验过。 考场之上风声鹤唳,考生中凡有形态可疑者,当场便会被拖去刑讯。 这些曾被处处礼待的文人已毫无尊严可谈,也有人怒斥钦差做法,却被冠以藐视天威之名除去衣冠,当众杖刑。 王介性情谨慎,从不做义愤出头者,他试图竭力稳定心神,但考卷上的字却扭曲变形,他脑海中再无法凝结出半句文章,戴着沉重锁链的手只是一味颤抖…… 冷汗喂饱了单薄的长衫,他在颤栗中失去了对时间的觉知,还能坐在原处不曾昏厥过去是他仅有的意志力在支撑。 王介几乎是交了白卷。 经过他身侧抽走了考卷的考官神情大怒透着鄙夷。 这张白卷,被视作不学无术亦或是公然挑衅对抗朝廷的证明,而无论是哪一项罪名都是灭顶之灾。 王介被剥去了长衫,押去了大牢。 三太太闻讯昏厥过去,王家一夕间全乱了。 四日后,王家等到消息,王介舞弊窃取举人功名的罪名已被定下,依律要除去一切功名,流放吉林。 “不……”三太太失态地道:“我儿没有作弊!是朝廷冤了他!”——老太爷生前被流放吉林,至死都没能再回来! 三太太被强行带回了房中,厅内一片死寂之时,贞仪从外面匆匆而来:“……二哥哥无罪无过,理应要去衙门求回公道清白!” 橘子跟在后面跳进厅中,只见王锡璞面若死灰地跌坐回椅中,喃喃道:“不,这使不得……” “我已探听过了……此次朝廷不单是为肃清科举舞弊之风,其中也涉及朝堂南北党派之争……”王锡璞的声音低到难以听清:“就连万岁……也有意趁此震慑江南学子……若非得了什么示下,那些钦差是断不敢如此行事的……” 王锡璞几乎是畏惧绝望地垂下了头,闭上了眼睛:“我为官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科举案,多少无辜官员被牵连至人头落地,我们这样的人家又算得上什么……此中利害,根本不是你我能够想象到的……” 他怕极了,正因懂得官场的黑暗血腥,所以才更怕,怕到什么都不敢做了,只恐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更大的祸事。 贞仪几乎不可置信——所以,二哥哥就这样被放弃了吗? “贞儿,此事轻重远不是你一个女儿家可以衡量的……”王锡瑞拿沙哑的嗓音打断了侄女的话,看向卓妈妈,无力地抬了抬手,示意她将贞仪带回去。 彻夜未能合眼的贞仪,在窗外天色蒙蒙发亮时忽而起身。 橘子赶忙跟上。 贞仪一路奔向了寄舫书屋,借着朦胧天光在书屋里四处翻找。 橘子也跟着上蹿下跳,虽然它不知道贞仪在干什么,却也跟着一通忙活。 贞仪翻出了许多二哥哥做下的文章,策论,以及几卷亲笔书画,抱在怀中,快步而出。 知者因知而惧退,故有无知者无畏。 天色已亮,时辰尚早,贞仪方才跨出家门,恰见有客早至。 那从骡车上走下来的长衫青年竟是詹枚。 “二小姐!”身后院中隐有奇生的追喊声传出。 贞仪:“詹家阿兄——” 无需多言,詹枚似已瞬间明晓了,只抬手打起车帘:“二妹妹,快请登车!” 贞仪匆匆点头,上得车去,橘子紧随其后。 立冬第一日,晨风中夹杂几分早寒,车轮滚滚而去。 这一年的立冬,卓妈妈没有了早起蒸上一锅咸肉菜饭的心思,贞仪也未顾得上再翻开那册月令集解。 詹枚的出现不是偶然,他正是因听闻了王介的遭遇才匆匆赶来了金陵。 并不宽敞的车中,一番交谈后,青年认真道:“与二妹妹不同,我散漫惯了,历来不比二妹妹这样心性坚定不移,大多时候我甚至很信时运天命之说。” 贞仪依旧抱着那些文章字画,只听他接着说道:“但我也相信,听天命之前,当先尽人事。” 他最后道:“二妹妹,我随你一同去。” (清朝舞弊风气十分严重,这段参考了清朝年间江南才子吴兆骞的遭遇,史实上的吴兆骞因此被终身流放直到惨死。 写这本书的初衷是想尽可能地还原贞仪所处的时代环境,但那个封建时代对普通人来说太黑暗太苦难,所以有了橘子。) 大家晚安~ 60.第59章 小雪(一) 第59章 小雪(一) 贞仪擅自出门之事很快惊动了王家上下。 想到昨晚贞仪那句“理应要去衙门求回公道清白”,王锡瑞心头剧跳,向闻讯赶来堂中的王元吩咐道:“……快,即刻往官衙去!务必将你二妹妹拦下带回!” 堂中人人震悚不安,王元也不敢多言停留。 看着王元匆匆而去的背影,满眼血丝的三太太欲言又止,神情痛苦煎熬,她既怕贞仪的冲动会让祸事蔓延,却也动容感激于贞仪对兄长的一片赤诚相护之心,同时又忍不住奢侈地幻想着……或许贞仪果真能够冲撞出一丝转机呢? 但看着男人们的神情,三太太不免觉得自己的幻想大抵只是无知愚昧的臆想,一切心绪倏然便又化作含在眼眶里的绝望凉泪。 “平日里贞儿总是最通透聪慧的那一个……”王锡瑞握着手中拐杖,喃喃着道:“到底还是个年少女郎,便是与她细细说了,她又岂能真正懂得其中弊害……” 王锡琛惭愧不安地站在一旁,他实在也未料到向来懂事叫人安心的女儿会做出此等意气冲动之举。 可是……转念想到女儿私下所作、未曾流出的那些不乏锋锐叛逆之气的诗词……他又觉得贞仪这份固执任性如同掩藏在水下的暗涌,看似发生得突兀,实则早有迹可循。 堂外,阴云堆迭涌动,正如暗夜下的潮水。 王元一路急追至官衙,却未见贞仪踪迹。 贞仪此举固然有冲动之嫌,却也已经彻夜思虑过,眼下她很清楚,单凭她贸然赶去官衙喊冤并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 这是凭她一人之力办不到的事,所以她要求人相助,求那些与二哥哥交好的文人为二哥哥作证分辨。 但寻常汉人女子在金陵城中行走的机会太少了,贞仪虽生在金陵长在金陵,对家中二哥哥的交友情况以及那些人的具体住所也并不是很清楚。 幸而有詹枚陪同指路——他与王介相交多年,书信往来不断,且他一贯热衷游学交友,此时带着贞仪登门寻人便十分顺利。 但贞仪的求助并非十分顺利,有人言辞闪躲,有人叹息只道“爱莫能助”。 贞仪依然向他们施礼道谢,为叨扰之举赔一句不是。 年轻的女郎为救兄长而来,遭到婉拒也无怨怼,让人反生惭愧不忍之心,看着贞仪告辞而去,那文人眼神挣扎,一声“留步”险些脱口,却被身侧的兄长按住了肩膀,转头看去,只见兄长肃然而惋惜地摇头。 贞仪刚跨出这户人家的大门,迎面恰见大兄寻来。 橘子戒备地挡在王元身前,毛茸茸的大尾巴来回抬高甩落,如同将士手中挥舞的钢鞭,颇具一夫当关万夫莫摧之势——这正是橘子眼中的自己。 看到长兄,贞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大哥哥,我……” 濛濛雨雾中,对上贞仪微红的眼眶,王元却作出虚惊一场的模样,松口气道:“二妹妹出门走动怎也不说一声儿的!害得家里头好一顿胡思乱量,还以为你如何胡闹去了!” 贞仪微怔间,已听长兄道:“既然无事,我便回家中报信去。” 王元说着,看向一旁的詹枚:“詹家小子,代我看顾好二妹妹,有事便去汤馆中寻我!” 詹枚连忙施礼应下。 成功将王元“吓退”的橘子退到贞仪脚边。 王元跳上骡车辕座,让家仆赶车归家。 自幼跟随在王元身侧的仆从不免犹豫:“爷,老爷们不是说……” “是说让我去官衙带回二妹妹,可二妹妹这不是未曾去官衙么。”王元双手抄袖,催促道:“走走走,别废话了。” “……”仆从无言以对,扭头一瞧,却从自家爷眼角处看到了一抹少见的微红湿痕。 王元回到家中,给出的说辞是二妹妹未曾往官衙去,他已将人带回了汤馆里,接下来几日不妨便让二妹妹在汤馆中住下,也好让妻子陪着安抚一二。 接下来数日,金陵城中霪雨霏霏,阴风卷挟着潮冷的落叶,扑湿行人的足履裙角。 避祸一如避雨,明哲保身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但这世间总也不乏为了公正愿意在这场风雨中挺身而出之人。 王介多年苦读,满腹经纶,品性也堪称无瑕,这样本该蓬勃生长的新叶猝然被掐落踩入尘泥中,便更加容易激起文人意气。 贞仪收到的第一封愿为王介陈情作证的书信来自詹枚。 彼时贞仪犹在四处碰壁,骡车内,詹枚将早已备下的书信双手奉与贞仪。 继詹枚之后,同样愿意施以援手的还有王介所在诗社中的成员。 在见到贞仪之后,诗社中竟有近半者都愿意为王介陈情作保,其中不乏声名远播者——他们之所以愿意相助,除了文人间的唇亡齿寒惺惺相惜之情,背后亦藏有某种斗争博弈。 时下文人热衷拜师结社,从不单单只是为了谈诗论赋,不同的诗社代表了不同的文人流派,而不同的文人师门流派最终指向的是朝堂之上的党派之分……谁又敢说朝廷此番趁机打压威慑江南学子之举的背后,没有各个党派之间的制衡博弈影响? 贞仪对此隐有猜测,詹枚也隐晦地与她说了三分,但不管出于怎样的利益连结,诗社众人的相助之举于贞仪而言皆是雪中送炭。 贞仪自诗社离开后,一名青衣书童寻了过来,特地来请贞仪。 那书童的主人是王介的老师。 老先生不忍见学生受冤,却也不能替王家人做决定,此次听闻王家人在外为救王介而奔走求助,才使书童来请,待见得施礼相拜的竟是一年轻女子,不禁一声慨叹:“倒是难为你有这般人品胆魄……” 随后又问一句:“料想在家中姊妹间该是行二?” 贞仪恭声答是。 老先生了然地点头:“难怪了……” 贞仪倏然间眼眶几分涩烫,只这一问一叹之间,她已经能够想象得到昔日二哥哥必然在他的老师面前说过许多与她这个二妹妹有关的夸赞之言。 老先生交给了贞仪一封联名书信,此书由老先生发起,其下所署姓名或是王介的同门,或是受老先生所托之人。 至此,贞仪已经求来了足够多的声音支持,但是这还不够,老先生提醒贞仪,若想要将她手中这些东西顺利递去官府,且得到官府重视,务必要请得一位足够有份量的人物出面代劳。 这桩科举案中的喊冤者不在少数,现下南京官府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惹祸上身,偏向于选择将一切麻烦拒之门外。更何况真正负责此案的是京中来的钦差,要想将贞仪手中之物一层层并有效地呈上去,绝非简单之事。 贞仪和詹枚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位大家。 当晚,金陵的雨下得更大了。 橘子冒雨随贞仪来到了一座风雅的园林前。 橘子隐约觉得此地几分熟悉,好像曾经跟着贞仪来过。 此处是随园。 贞仪七岁那年的上元节,曾随祖父和家人一同来此赏灯猜灯谜,那年詹枚也在。 来的人与猫皆如旧,而那年上元节的随园仍有寒意存留,同下着冷雨的今夜气温也相差无几,然而一个是春之初,一个是冬已启,前者天地间暖春在望,后者即将迎来的却是万物冰封时节。 王元扯出的谎话已经败露,王锡琛带着奇生一路追至随园时,贞仪已然跪倒在了随园的主人袁枚面前。 詹枚与猫皆陪伴在侧,贞仪在刚刚停雨的庭院内泣然行大礼道谢—— “袁公大恩……儿必当铭记!” “快快起身。”须发皆已银白的老人声音与动作一般迟缓:“遥想觐颜公当年那般遭遇,我却未能帮上什么忙……” 将贞仪扶起时,老人喟叹着自语般道:“子孙当中,你这女娃是最像他的那一个,倒不知究竟是好还是坏……”末尾半句几乎已不可闻,只余苍老叹息之音。 金陵城雨水休止,寒意却愈甚。 当王元带回了那个代表着转机的消息奔回家中时,王家众人犹觉得不真实,在此之前谁也想不到贞仪竟然真的做成了这件他们眼中的不可为之事。 事情有了转机,只是此事一级级牵扯太多,袁老先生愿意出面是出于情义,其他官员却是素不相识的,想要劳动他们,难免需要上下打点……在老太太去世之后便已不算宽裕的王家上下遂紧急筹措银钱。 如此一番奔走忙乱后,在今冬小雪节气来临的前一日,王介终于被释放了。 官府总归不欲张扬此事,因此未允准王家人去接,王家便托詹枚前去。 王家人不能出面,王家的猫却没人管得住。 橘子跟随詹枚一同前往,然而在见到人的那一刻,却是整个猫都愣住了。 橘子简直要认不出王介了。 那个衣衫残破脏污的削瘦青年披散着发,仰头看向终于得以重见的天日,眼中却只余涣散迷茫。 詹枚红着眼眶扶过几乎难以站立的好友:“留之,且随我归家去……” 王介被扶上骡车后,詹枚为他更换上带来的干净衣袍,橘子从旁目睹了王介满身的伤痕,不时凑近了去闻,却始终再闻不到一点熟悉的气味——人的气味怎能变得这样彻底呢?王介在那黑漆漆的牢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想着想着,橘子竟然有点害怕,它这种猫可是很少会感到害怕的。 而若连它都怕,王介岂不是更怕?于是橘子紧紧挨着沉默的王介,安抚地去蹭他的手臂,又发出呼噜噜的声响,试图疗愈他的伤,让他少痛一点点。 一个月没更新了,一来是怕内容沉重不适合新年期间阅读,二来咳咳咳确实懒了一点,而且后面的内容大多需要反复修改,不过这个月会完结的~辛苦大家等待啦,等会儿还有一大章。 61.第60章 小雪(二) 第60章 小雪(二) 而任凭猫儿的呼噜声再如何悦耳安宁,王介却再也无法被治愈了。 郎中诊看罢,王锡琛也已反复看过,得出的结果都是相同的——王介身上其他的伤尚可以养一养,但右手却是再无法握笔了。 去官府哭告吗?怎么能呢,此案由天子下旨办理,天子岂会有错,交白卷更是实情,因此这并非冤枉误伤,相反,这是天大的酌情开恩,再敢有“贪心不满”,这“恩情”即刻便会被夺回,就连好心相助之人也会受牵连。 看着面色灰白的王锡璞,王锡瑞声音很低很慢地说:“已去探过口风,原也不能再考了……” 三太太眼睫一颤,却是未再流泪,眼底如同干涸见底的死湖。 淑仪含泪交待王介好生歇养,扶着消瘦如薄纸的母亲回房去说话,大太太婆媳二人也跟过去安慰。 王锡璞失魂落魄转身而去,王锡瑞与王锡琛见王介始终不肯开口说话,便也只好先行离开,请了此番奔走相助良多的詹枚去书房说话。 月令集解中曰:【小雪,初候,虹藏不见】——意指随着小雪节气来临,气温下降,天地间已不具备再形成彩虹的条件。 这似乎正应和了王介的处境。 他在不那么公正的考场上拼力搏来了举人功名,却在这“过于公正”的考场上丢掉了一切。 他有幸被救离了牢狱,但离开的仅有这残破的躯壳而已。 “二妹妹,我无愧,却有怨……” 这几乎是王介开口说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话,这个向来不敢懈怠也从无抱怨的青年此刻的话语沙哑虚渺,就连那份怨恨也似无根浮萍般茫茫然没有着落。 两日后,王介通红的眼角滑下一滴泪,他颤颤地闭上了眼睛,说:“二妹妹,这世间太苦了。” 就在昨夜,三太太自缢了。 这个一生都在用力追逐体面二字的妇人,最终选择了这样一个不体面的死法。 橘子目睹了那一幕,三太太披散着掺了白的头发,发白的旧衣飘荡着悬挂在她的身躯上,单薄的身躯飘荡着悬挂在旧梁下,畸形的双脚飘荡着悬挂在旧堂中。 淑仪赶到后,发出一声悲怆的哭音,就此昏厥了过去。 谁都清楚三太太是为何而死,她向来将自己的体面寄托在丈夫儿女身上,而今丈夫复职无望,女儿在夫家迟难有孕,儿子再不能科举,她的寄托无一例外地被现实击碎。 而只橘子知晓,三太太自缢的背后,只怕还有另一重原因——为救王介出狱而筹措银钱时,三房夫妻私下曾爆发过一场争执,三太太发觉这些年来经丈夫之手的支出有异,在妻子的追问和现状的压迫之下,王锡璞直言自己另有一子,又言事已至此,他打算将那个孩子接回家中教养。 那个孩子是王锡璞外放做县令时出世的,如今已十多岁了。 那一晚,橘子远远看着三太太的影子在窗边立了很久,夜风吹拂着窗纸,影子拉拉扯扯,晃晃荡荡,仿佛与悬挂在梁下的三太太预先重迭了。 一片哭声中,贞仪的视线也总是模糊朦胧,如同覆上了一层蛛网。 一身素白的贞仪立在屋檐下,隔着眼前蒙着的“蛛网”,仰头去看檐角下挂着的蛛网。 贞仪十八岁那年,于那场万里之行的终点吉林看望罢已值弥留的老师,看完宛玉的留信之后,也曾仰头看到过一张蛛网。再之后,科举未成的二哥哥选择回避宛玉的心意时,贞仪也曾看到一张被寒露覆盖的蛛网。 其时,贞仪便在想,人人如微尘,命运似蛛网,个人前程,家族荣辱,婚配嫁娶,都压在一根又一根细细的蛛丝上……这样的“规则”,也在天地真理之列吗? 此时此刻,贞仪眼睁睁看着檐下那张已然破败的蛛网经寒风一吹,蛛丝断裂开来,其上攀附着的灰尘簌簌而落。 青年的灰发也在一缕缕簌簌而落。 詹枚立在佛殿外,看着跪坐于殿内剃度落发的王介。 这一年的小雪,贞仪再没了二哥哥,金陵城栖霞寺中多了一位法号空无的年轻僧人。 蛛网上坠落的灰尘,佛殿内削落的灰发,就此长久地蒙在了贞仪心头。 贞仪屡屡在想,那些竭力向蛛网游走攀附而去的浮沉最终的下场还是坠落,原因是它们还不够努力吗? 吹断蛛网的风来自天地节气,断人前程的风,又究竟来自哪里?为何存在? 贞仪注定很难完好无损地从这样一场冲击中抽离而出,王介那日那句【二妹妹,这世间太苦了】之后,还跟着另一句话,他说: 【可这世间还有那样多的人,远比我更要苦。】 他还说:【二妹妹,我见世人大多面目模糊,唯独二妹妹的脸还这样清晰清楚……】 因此,他含着泪,几近不忍地叮嘱:【二妹妹,你要珍重。】 这些任旁人听来恍恍惚惚的话语,橘子却是听得再明白不过了,橘子从更早前就已经知道,贞仪是过于清晰清楚的,以至于同这浑噩不清的世间格格不入。 许多日不曾好好歇息过的贞仪就此病倒了,连日的高烧让橘子乱了手脚,寸步不离地守着贞仪,日夜拿爪子去探贞仪的额温。 九岁的静仪也不敢离开阿姐,她学着平日里阿姐照料她时那样,来照料着生病的阿姐。 贞仪被困在一场又一场噩梦中,幼年时在她梦中出现过的那些高墙以更清晰坚硬的模样重现,而相较于幼年时的绝望恐惧,此时梦中的贞仪更添了一份悲怒,大父,大母,阿娘,三婶,二哥哥……一张张熟悉的脸隐入那些高墙中,只留下无尽的黑暗交织着。 每每贞仪被困在其中难以喘息时,是手掌上传来的柔软暖意,和额头上的轻柔微凉触感将她的知觉拉回,那是静仪的小手,橘子的软爪。 待到第四日,贞仪勉强退下烧去,人也清醒了些,精神却无分毫好转,话也很少,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 一连十来日如此,眼看着贞仪一日日地消瘦下去,橘子心急如焚,常在夜里挥拳将王锡琛打醒,催着让他配药煎药。 深夜,本就未能熟睡的王锡琛坐起身来,自语叹息:“贞儿这是心病更重一些。”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为小院披上了一层银白剔透的薄茧。 次日,雪势渐大,积雪如茧层迭交织,越铺越厚。 午后,疲惫不安的静仪依偎在阿姐身旁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突然大哭出声,约是做了噩梦。 病榻上,贞仪抱着大哭的妹妹,拿沙哑的声音安抚着。 蹲在炉子旁打盹儿——或者说是监督炉子煎药,顺便眯眼休息的橘子闻声跑进来,跳上床榻。 贞仪轻抚着妹妹被冷汗浸湿的头顶,一只猫爪则落在了贞仪肩膀,轻抚安抚着她。 贞仪抬起眼睛,恰对上猫儿那张写满了关切安抚的圆脸。 病中恍惚的贞仪忽而生出回到了幼时的错觉,而无论她多少岁,橘子似乎永远都将她当作孩子来哄着照料着。 贞仪眼中倏然盈满了泪。 这时,祝霜静提着一只炖了热粥的砂锅从外头进来:“都坐起来趁热吃些!” “有劳大嫂嫂了。”贞仪忍下泪,看着盛粥的嫂嫂,又听到外头隐约有王元等人说话走动的声音。 王元似乎在使唤着奇生搬抬什么东西:“都搬到院子里去,通通烧了!” 这到底是二房的小院子,贞仪心中不解,下意识地问:“大嫂嫂,大兄他们是在……” 祝霜静将静仪从榻上抱下来,让她坐在小桌边吃粥,春儿给静仪披衣时,祝霜静端了碗粥来到榻边坐下要喂给贞仪,一边不以为意地说道:“还不是见二妹妹的病迟迟不好,昨日请了个什么风水先生来家中,说是二妹妹被什么邪祟缠上损了心窍……要将妹妹往日那些稿纸游记之类的全都烧了才能安宁!” “虽不知有用于否,却也由他们烧去吧,左不过是些废纸而已,妹妹也久未翻看过了!”祝霜静说着,拿调羹刮着碗边舀了一勺子温热适宜的咸粥,递到贞仪嘴边:“来,咱们吃咱们的。” 贞仪却蓦地掀开被子下了榻去,匆匆趿上绣鞋,快步往外奔。 橘子已更快贞仪一步,嗷嗷呜呜骂骂咧咧尾巴高高竖起,如一枚黄澄澄的炮弹爆冲而出。 王元等人的动作很快,已搬抬了好些只箱笼出来,院中积雪里被临时扫出一片空地,点了火盆,已有一沓稿纸被王元投入火中。 橘子将半蹲着的王元撞得哎哟一声跌坐雪窝中,猫爪往火盆里掏去。 贞仪抢过奇生手中的一摞诗集,一半抱在怀中,一半散落脚下,她焦急地大喊:“放下,都放下!谁也不许烧它们!” 跌坐雪中的王元未急着起身,他坐在那里,拍了拍手上沾着的雪粒子,看着眼前情绪激烈却终于显出了几分活人气息的二妹妹,王元口中溢出一声似安心的叹息,眼角冒出一点泪。 对上大兄那双已多了几条纹路的眼睛,贞仪倏然明白了什么。 祝霜静跟出来,替贞仪一边系上厚厚的裘披,一边道:“不怕,不烧,不烧就是了,啊。” 披散着一头乌发的贞仪立在雪中,抱着诗集,看着兄嫂,再看向廊下立着的父亲,以及扑到火盆边、像另一只小猫一样去刨火盆里的稿纸的静仪—— 贞仪眼眶里突然滚出炙热的泪。 詹枚在两日前离开,他家中出了急事需要赶回宣城,贞仪未能送他,他让静仪带了句话给贞仪,此刻那句话倏然在贞仪脑海中响起:【初心不与年俱除,我等永似少年时。】 “阿姐,是无字稿纸!”静仪举起脏兮兮的小手,攥着烧了一半的空白稿纸。 橘子两只爪子和脸上也灰扑扑的,冲着王元乓乓又是两拳——烧真的,气猫,该打!烧假的,骗猫,也该打! 贞仪的视线追随着从火盆中翻飞而出,在雪中燃烧着的空白稿纸,又看着那些灰烬在风雪中升腾着往上漂浮。 贞仪最终仰头看向落雪的苍穹,目光好似透过了无尽的灰暗,看到了其后掩藏着的浩瀚星空。 微尘亦可追逐星月,雪里也能烧出火来。 贞仪眸中映照着跳动的火光,那火光一直烧进她的骨血里,烧尽了她的消沉,煅出了她的决心。 62.第61章 小雪(三) 第61章 小雪(三) 贞仪从那团悲怒的火焰中悟出了一件事,或者说是得出了一条适用于她的道理与活路——可以真正击退消沉情绪的并非是发泄、放空、亦或是他人的同情与安慰……而是实实在在的、有事可做有事想做的“存在感”以及做成这些事之后的“成就感”。 这一瞬,贞仪想要去做很多事。 这念想在她心口凝作一股气,叫她迫切地想要去觐见真理真相,以此来对抗心中无尽的茫然与不满,并向这愚昧浑浊的世道证明何为真正的对与错。 她如同一艘飘浮在布满迷雾的海面上的小船,此志好比锚点深深扎下,叫几欲沉没的小船得以继续向前——以再无顾忌迟疑,毅然坚决的崭新姿态向前。 王锡琛看着风雪中的女儿,泪眼逐渐朦胧,朦胧中所见,女儿的身影与那株压着积雪的梅树恍惚重迭,生出了无畏的枝干筋骨,飞雪则仿佛化作了她的羽翼,她仰颈而望间,恰似鹰鸟在病中褪去旧羽,展翅涅槃。 寒风穿庭而过的呼啸声,在王锡琛的脑海中化作了一句来自李贺的瑰丽诗音——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风雪庭院中,王锡琛万千心绪化作了一声长长颤颤的喟叹。 袁枚先生那一句“唯贞仪最肖其大父”仿佛成了一句判词,大母引贞仪立世之途,大父授立心之道,当此二者终于不能够并行时,贞仪最终选择了后者。 二十一岁的贞仪彻底褪去了稚色,脸颊上的圆肉消失不见,显露出分明的骨骼,连带着骨子里的锋锐本色也一并不再掩藏。 待到来年春日,钱与龄又一次为刊刻女子诗集而征集诗作时,贞仪依旧为其诗集作序之余,也将自己的许多诗稿一并送了去,钱与龄高兴极了,连声称赞贞仪“总算是肯开窍了”,因而视若珍宝地从中选出了足足五篇犹觉不够,又欣喜地写信与丈夫提及此事。 夏初,钱与龄还归金陵母家小住,与贞仪反复商议之后,钱与龄结了个金陵女子诗社,名德风诗社。 此举自是又惹起一番非议,但钱与龄并不在意那些声音,她一如幼时那样特立独行,而她的母家人也一如既往地支持她。 此时的钱与龄已育有一子一女,其夫蒯嘉珍入仕为官已有六载,嘉兴蒯家乃是书香望族世代为官,钱与龄却私下里与贞仪说,蒯嘉珍厌极了这浊浊官场,夫妻二人的兴趣皆只在书画诗歌之上。 钱与龄一边和贞仪整理诗稿,一边笑着说,她家那位“老铁先生”已然打算好了,只待满了不惑之龄,他便会着手辞官,原话是:【书读过了,官做过了,也算无愧蒯家列祖列宗了。人来世间一遭,总要留些日子给自己过。】 贞仪不禁叹服这位蒯大人的洒脱随性,又为九英姐姐感到格外庆幸,自幼便飞扬自在的九英姐姐找到了另一个无拘无束的清透灵魂作伴,二人又这样意趣相投,实在是极幸运的事了,只是……老铁? 懒洋洋躺在一堆诗稿上的橘子更是扭头看向钱与龄,险些怀疑这位作风清奇的“老铁”怕不是它的老乡,也是穿越来的。 对上一人一猫疑惑的脸,钱与龄笑起来,伸一只手去揉橘子的大圆脸:“他字铁崖,老铁乃他浑说的自号!” 此处是钱与龄昔日未嫁时的小院,钱家一直为她保留着,贞仪坐在这间陈设如前的书房中,听着九英姐姐的说笑声与窗外蝉鸣,恍惚间只觉一切皆如幼时,只是身边少了总会温柔细心地照顾着她的大姐姐。 钱与龄也想到了少时挚友,便与贞仪说:“算一算月份,你大姐姐下月就该临盆了?指望她出门是万万不能的,这两日咱们不妨一同瞧瞧她去。” 淑仪有孕,要从去年王家三太太离世说起。 彼时淑仪闻听母亲自缢,万分悲痛之下昏厥过去,贞仪将大姐姐扶至榻上,匆匆帮大姐姐查看呼吸脉象,竟意外把看出了孕象。 淑仪那时已有两月余的身孕,只是她成亲十年一直未能有孕,月信又常波动,加之那时王介卷入科举案中,她终日忐忑忧虑,便更加顾不上留意自己的身体变化了—— 那一日,淑仪看着还未显怀的腹部,眼泪砸在衣襟上,喃喃着同二妹妹问:【贞儿,你说……倘若我早些知晓此事,将它告知母亲,母亲是否便不会轻生了?】 三太太在世时,烧香念佛打听各路偏方,只为让女儿顺利怀上孩子,女儿在婆家的“体面”向来是三太太的要紧心事之一。 贞仪无法回答大姐姐的问题,她只知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接下来叫大姐姐吃尽了苦头。 淑仪承受着丧母之痛,被迫卧床吃药养胎,吐了足足五个多月,瘦得不成人形,直到近来那如细柴般的四肢才总算养出了一点肉。 次日,贞仪便和钱与龄一同去了蒋家。 钱与龄与淑仪说起“德风诗社”之事,让她也进诗社来,凭她的才情说不得也能成为名动江南的女才子,淑仪听了这话,笑着嗔道:“你还是这样,三句话里总要有两句是打趣我的。” 钱与龄也反过来嗔她:“你也还是这样,分明是真心话,你总当作是打趣!且叫德卿来说理!” 淑仪跟着看向一旁笑着的二妹妹,想到这里,她心中便实在忧虑,二妹妹今已有二十二岁了,婚事却仍无着落,现下又跟着九英胡闹结什么诗社、刊什么诗集,往后这可怎么办才好? 此时已然万分忧虑的淑仪如何也想不到,这竟还只是个开端。 这一年钱与龄因忙于诗社事务,在金陵一直住到了冬日小雪时节,钱家自幼便费心栽培这个女儿,将她视作可以继承祖母陈书衣钵之人,因此钱与龄刊书也罢,组诗社也好,钱家都是十分乐见其成的。 至于蒯家,当初与钱家结下这门亲事时,便也是看中了钱与龄的书画才名,自然也没道理拿那些教条去过分约束她——更何况蒯铁崖那厮一身反骨,轻易过问不得,动辄便拿辞官来威胁族中……这些小事,就随他们夫妇去折腾吧。 钱与龄少时便有才名,又与嘉兴才子蒯嘉珍被传作一段佳话,兼有钱、蒯两家的书香门第作为支撑,随着几首好诗在江南之地传扬开来,德风诗社的名声逐渐打响,半载间社中女子竟也有了二三十人。 贞仪多年前在嘉应州偶然结识的合肥才女许燕珍,亦因贞仪之故入社,她与贞仪的唱和诗词一时被引作美谈,使许多江南士人交口称誉。 贞仪也曾去信山东,邀请陈凝田入诗社。 陈凝田回信婉拒了,字里行间大意是指孔家规矩繁重,她虽心向往之,却不便这样出头露面。又笑着自嘲自己的诗写得本也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还是不要坏了诗社名声才好。 信的末尾,则与贞仪道,她虽不能入社,待来年却有机会路过金陵,到时她会想办法劝说家人多停留两日。 贞仪不禁期盼着那一日能早些到来。 橘子从贞仪口中听说到这个好消息时,使劲儿地回想陈凝田的模样,竟觉有些模糊了,分明它的记性向来很好的。 橘子想要牢牢抓住并猛猛操练自己不听使唤的记忆力,于是便开始有意数起了日子。 等待宛玉来金陵的这一年,贞仪身边发生了好多事,橘子也都一件件数过来了,在橘子看来,每一件都是好事—— 首先最好的事当然是淑仪母女平安,淑仪产女时很是凶险,好在母女俩都慢慢活稳当了,橘子松口气之余,仍交待了附近的猫帮她守着淑仪母女,有情况记得来报; 而后就是贞仪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了——这个听来简单的结论,却是橘子严谨调研的结果,调研范围是方圆百里,调研工具是方圆百里的猫; 此外,王锡琛在贞仪的鼓励下,终于如橘子所愿,走上了他的专业之路,开了间医馆谋生——但因他向来提倡防病于未然,用药慎重,见效多缓慢,因而生意只是寻常。但王锡琛不愿失了本心,更不愿坏了家风,因此很坚持自己的行医之道,贞仪对此很赞成,橘子也相当肯定; 王锡璞为妻子守丧一年后,离开了金陵,说是为了谋出路,他离家那日,橘子蹲在院墙上看着,只见那道背影竟有了几分萧条的老态; 大房倒是人丁最齐全最兴旺的了,王元又多了一子一女,橘子对祝霜静钦佩极了,这么难生的孩子,她竟一次生了两个出来——比起那一双龙凤胎,橘子发自内心觉得他们的阿娘祝霜静分明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她实在是太厉害了; 至此,王元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但这并不妨碍王锡瑞某日吃了两杯酒之后依旧会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脑袋上敲几下,橘子觉得这也是好事一件,王元都三十多岁了,还可以被爹打,难道不好吗?——不管是从善良的好心眼出发,还是从邪恶的坏心眼出发,在橘子看来这都是好事。 事情是说不完的,日子却总有期限尽头,冬季已至,又一年小雪节气来临,就在橘子险些以为陈凝田要失约时,她终于踩着入冬后不断下降的冰凉地气,迟迟抵达了金陵。 大家傍晚好~故事来到第六十章,书中的小雪节气结束了。 本书是纯粹为爱发电,大家不见怪我更新不好就很感激了,投票打赏就不必了。等我本月15号开新书谋生,会厚颜向大家求月票的~ 62.第62章 大雪(一) 第62章 大雪(一) 金陵城对陈凝田而言是十分特殊的存在,这里有她思念的人,也承载了她许许多多的年少幻想。 贞仪与陈凝田十一岁相识,十五岁分离,相互陪伴占据了对方最明亮的少年时光。二人时隔八年再次相见,泪眼盖过了笑眼,眼眶中都不禁盈满了酸涩又欢喜的泪。 陈凝田里里外外都变了许多,贞仪拉着她在窗边书案旁的高脚圆凳上坐下,她拿帕子边拭泪,边认真看着眼前的贞仪,笑眼里含着泪,道:“德卿,怎好似只有我一人要老去了?你怎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人的长相自然都是会随着年龄而变化的,但陈凝田眼里的贞仪依旧轻盈灵秀一如少时,若非说哪里变了,那便是轮廓气态更清晰了,原先即是灵秀青山,而今是晨雾散去的灵秀青山。 晨雾散去,自然就会被更多世人瞧见真容。 陈凝田说话间,端庄干净的裙角晃了晃,她垂眼瞧,只见猫儿端坐仰首,抬起一爪正拨弄她的衣裙。 陈凝田又惊又喜不可置信,弯身将那团毛茸茸的橘白抱起:“橘子?橘子竟也还在……” 她将橘子抱在怀中,泪水打湿猫儿的毛,微微抬首间瞧见了小案稿纸上那密密麻麻的数字算式,破涕为笑间,甚感哭笑不得,又觉德卿身边果真是哪儿哪儿都没变。 人也一样,猫也一样,就连这些怎么算也算不明白、多看两眼就能倒头睡过去的算稿也一样! “德卿,你可还记得,从前你的书桌便是这样临窗而置的,你教我算学,我没学几日便听不懂了,笔都给你咬秃了好几支……” “笔秃了还是小事。”贞仪接话道:“后来你干脆不学了,只在一旁抱着橘子给它捋毛,猫也只差秃在你手中了。” 陈凝田笑起来,低头拿额头抵了抵橘子,又说起从前的诸多趣事。 她只回忆过往,贞仪却更关心她的现状,信上说来总归浅,贞仪攥着好友清瘦微凉的手掌:“宛玉,你过得好是不好?” 这问话似乎过于浅平了,却叫陈凝田心口处抽动了一下,她看着眼前好友,片刻,轻声道:“两个孩子都很乖顺听话,衣食更是无忧……这样的日子,又有哪里不好的呢?” 橘子自上了年纪后,愈添傲气,轻易不允许被除了贞仪之外的人抱太久——很多人根本没掌握真正的抱猫技术,猫在人身上,一点也不舒服。 但这一日,橘子躺在陈凝田臂弯中,由着她抱了很久,听她和贞仪说话。 直到天色将暗,守在屋外的孔家婢女隔门催促。 贞仪原想留陈凝田在此过夜,但到此时也未再“唐突”挽留了,纵是万般不舍,也只能送好友登车离开。 青驴车跑过石板路,嗒嗒声响乘着寒风远去。 年轻僧人盘坐殿中,嗒嗒声响围着木鱼荡开。 陈凝田之所以能在金陵多逗留数日,是因她向同行的丈夫家人谎称身体不适——或也不能说是谎称,她是真的受寒咳重,只是受寒乃是她刻意而为。 离开金陵的前一日,陈凝田以祈福为由,终究去了一趟栖霞寺。 见到贞仪后,陈凝田曾向贞仪再次确认着问:【德卿,你未曾将那件事告知他吧?】 只这声“他”,贞仪便明晓了她在说什么,答她:【我既答应了你,自会守口如瓶的。】 当年王介卷入科举案困于牢狱之中,陈凝田曾求得丈夫写信为王介陈情,山东孔家后人的话总是有些重量的……那是陈凝田第一次“越线”,即便她口中的王介只是她家中世交的后人、她心中的兄长。 她的丈夫最终答应了她,只是那封信递到贞仪手中时,王介之事已了,科举案已了,一切尘事也已了。 大雪纷纷,为山寺覆上一层银白。 陈凝田想,哪怕他只是寻常故人,她既路过此地,也有理由去见一见的,总归她与他在年少时也并未有过有违礼数的举动,他是那样坦荡的君子人物,为她留足了问心无愧的余地,可是……可是,此时见他一身单薄僧衣在雪中清扫寺道,她却到底是再没办法将手中的伞举过他头顶了。 陈凝田驻足时,年轻的僧人也已直身望来,两道目光之间隔着漫漫飞雪,雪柔软轻薄,却割开了一道万丈天堑,让谁也没办法再近前一步。 月令集解中言:【小雪,三候,闭塞而成冬。】 待到小雪三候结束,大雪节气便到了。 冬月里,钱与龄回了娘家送年礼。 嘉兴离金陵不远,钱与龄每年都会多次往返。正也因此,钱家的小辈们都和这位作风潇洒的姑母十分熟悉亲近,每当钱与龄回金陵时,总少不了有小辈向她请教学问。 今日来个请教书画的,钱与龄自是不在话下;明日再来个求指点诗词文章的,做姑母的也是信手拈来;可后日来的这个十来岁的侄儿,却是拿了个算学册子—— “拿这个来问我,你可算是问错人了。”钱与龄笑着看向一旁帮着整理诗稿来信的人:“仪吉,你该去向这位邻家女史请教才对。” 钱仪吉不过十来岁,半信半疑地看向贞仪,向她施礼请教。 自此后,一连三日,贞仪每次来见钱与龄时,钱仪吉总会跑来向她请教算学。 见他在算学之道上确实有些悟性,贞仪便与他道:“不妨先将《历算》与《筹算》读透,你这几日问的这些问题在书中均有解法。” 钱仪吉愣了愣,才道:“女史所言是梅文鼎先生的《历算》与《筹算》吗……小子如今实难读通……” 贞仪也愣了一下:“读来很艰难?” “……”钱仪吉不语,只一味瞪大眼睛。 钱与龄不禁笑了起来,她对贞仪道:“你当谁都与你一样,八九岁的年纪就能看得懂那些艰涩算法了?那可不是单识了字便能读通的!” 又道:“别说他如今这般年岁了,纵然是连同我在内的许多大人士人,如今也不见得能看懂那《历算》一书中的高深庞杂之处!” 贞仪恍惚想到了什么,她笑着对钱仪吉道:“你且等两日,两日后我再过来。” 两日后,贞仪交给了钱仪吉一本手写册子,上面是由她简化解析过的《历算》的上半部内容。 钱仪吉又惊又喜,如获至宝,对贞仪更添钦佩。 钱家子弟众多,常出入江南各大文社,这本手写册子辗转传入了金陵算学社中,很是引起了一番振动,有人称叹道:“真可说是……其义约而达,其理简而显,纲要齐备,透彻简明了。” “若非是对《历算》知之尽详,若非是对算学一门已然登堂入室乃至如数家珍,断然不可能做出如此尽其精微的剖析!” “若非有数十年的钻研只怕不可成此事……” “倒不知这位先生是何方神圣?我等竟从不知金陵城中还有如此算学高人!” 待听闻书此册者乃是一女子,且是一年轻女子,社内一阵静默后,却是愈发轰动了。 此册被传抄之下,在喜好算学之人手中流传开来,待来年春时,辗转传到了一位宣城学子手里,他将其带回宣城,送去好友面前:“……是从金陵城传来的“小历算”,兄长猜是何人所著?——乃一金陵女子!似是听兄长提起过的!” 春暖开的庭院中,身穿素袍的詹枚接过细看,眼中闪烁出一点久违的笑意,好一会儿,他才说:“二妹妹所擅,远不止这些。” 大家晚上好,我来掉落更新啦。 今天发表了古言长篇新书《逢晴日》,写一个小狼崽一样的女孩,大家有兴趣的可以移步看看是否合胃口~ 63.第63章 大雪(二) 第63章 大雪(二) 詹枚为父守丧已满两载,家中仍多见素白颜色。 詹父于前年初春离世——大前年冬日里王介出家后,詹枚来不及与病下的贞仪当面告别便匆匆离开了金陵,正是因为接到了父亲病重的消息。 王元曾赶来宣城参加丧仪,捎来了贞仪写给詹家伯父的祭词,以及贞仪对詹家兄长的宽慰之言。 虽相隔遥远,但这两年来詹枚在留意之下,常常能听到与贞仪有关的事,他知道德风诗社,知道她与人唱和的诗词,此刻握着这本册子,便也知道了她在江南算学界已然小有名气。 詹枚可以想象得到如今的二妹妹忙碌充实,且是为了喜欢的事在忙碌,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四月里,詹枚甚至听闻贞仪在忙着与人吵架,有读书人公然写诗讽刺贞仪等人,指责女子结社传诗于外实乃不正之风,贞仪便也公然回敬他们,文章中曰: 【……今世迂疏之士,动谓妇人女子不当以诵读吟咏为事,夫同是人也,则同是心性,六经诸书皆教人以正性明善、修身齐家之学,而岂徒为男子辈设哉?】 此文章一经传开,自是又惹起一番波澜,却也使得不少女子写诗跟从,一时竟蔚然成风,反使得德风诗社愈发壮大起来,叫起先那些写诗问罪讥讽的酸儒们颇觉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不说,那石打脚之后,竟还滚到人家跟前,平白给人做了垫脚石,怎一个郁闷了得。 伴着热夏的蝉声,贞仪的名声愈传愈广,上门或来信请她作序或题诗者不在少数,贞仪一概欣然应允,直到七月里,浙江一位道台大人的夫人叫人捎来了一封信以及一册手抄佛经。 今年浙江干旱,秋粮注定难有收成,这位道台大人欲建佛庙为百姓祈福,其妻赵夫人也自愿以私房钱五百串进献香火,又手抄祈福佛经,请近来声名大噪的贞仪为其作序—— 时隔一月,迟迟未得贞仪回信,赵夫人又来信催促,信间不乏责问之词,质问贞仪倘若延误了敬佛大事,惹来佛祖降罚,牵连无辜百姓,这后果她可承担得起? 贞仪本只作视而不见,得这位夫人如此不依不饶乃至问罪,便也不再缄默,她回信直言问——夫人倘若心怀真仁善,何须建庙敬假神佛,如此豪资拿来赈济百姓岂非事半功倍? 敬佛多年的道台夫人大为恼怒,再之后不久,便有“闺阁狂士”的狂妄之名落在了贞仪头上,在江浙一带传得颇为沸腾。 这可吓坏了淑仪,贞仪却不以为意,边剥着菱角边答话:“大姐姐,不妨事的,狂士也好歹是个士呢。” 淑仪听得头疼叹气:“你呀……外头那些非议又哪里是那么好受的?这样一来,亲事只怕更是难上加难了……你又总是往我这里跑,成日这样抛头露面,可如何是好……” 淑仪还要再责备,贞仪的身子却歪向了她,伸手抱住了她,在她怀中仰脸:“大姐姐,我想多见一见你和善姐儿哪里又错了?且由外人说去,横竖我又少不了一两肉,何故要为了外人的一点唾沫星子,便要强忍着对自家人的思念,明明就在一座城里,却不许自在相见?这根本有违人伦天性。” 自三太太离世、王介出家后,贞仪便不再拘束自己的情感,但凡得了空闲,便会跑来见大姐姐。 看着怀中的二妹妹如幼时般亲昵不掩饰,淑仪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怎越是长大越会撒娇卖痴了,也不怕叫人笑话……” 贞仪:“凭他们笑上天去,我就是要见大姐姐。” 淑仪被她磨得没了办法,心却暖得好似浸在泉汤里,人在感到幸福放松时,便会说些柔软的琐事小事,淑仪随口问:“今日怎不见橘子同来?” 橘子的年纪实在很大了,大到一日不见猫影就要疑心它蜷在哪个角落里西去了,大到让王元道:【橘子如此长寿,莫非天外来物?我若将它献去宫中贡给万岁爷,兴许也能换个一官半爵回来?】 这话自然招来橘子一顿猫拳伺候。 但橘子确实渐渐有了力不从心之感,于是它开始有意保养身心,眼看秋凉将至,它便不陪贞仪出门了,它要和这天地万物一同入秋敛藏起来,它要藏得好好地,悄悄地活,尽量不引起阎王爷的注意。 橘子的初步目标是活到八十岁,它要陪贞仪到很老很老。 预备悄悄活到八十岁的橘子慵懒地揣手趴在廊下,看着院中挂着果子的柿子树,心中很是欣慰,柿子树挂满了果子,贞仪也在结她的果子呢。 像贞仪这样上进的天才,待活到八十岁时,也不知道究竟得结多少果子? 橘子幻想着,心情很好地眯眼,只觉身体周围都被果子堆满了。 天色将晚,贞仪归家时,王元也刚好从汤馆中回来取东西,他引以为傲地说,近来汤馆里许多客人都与他打听家中二妹妹的事:“……都说咱们王家出了位了不得的女先生呢!” 初秋的傍晚,一家人领着几个孩子,在堂前说着家常琐事。 王锡瑞自然也因为侄女的才名感到脸上有光,只是说不了几句总会迁怒到王元身上,想到长孙左看右看也是没半点读书天赋,反而是随了王元的混不吝,不由又数落起儿子来。 王元回了几句嘴,王锡瑞拎起拐杖就要打人,王元闪躲开,很没有操守地拖了一旁举着拨浪鼓哄那对双胞娃娃的静仪,挡在自己身前:“父亲要打也该打二房的人,静儿读书也这样勇猛,可见是他们二房将咱们大房的才气全给盗走了!儿子也是失窃者,您得打贼才是正理啊!” 大太太嗔他:“一把年纪还拿幼妹做盾,我看你真的欠打!” 贞仪拍开大兄的手,笑着把静仪拉回来,替咧嘴笑着的静仪抚平皱了的衣肩。 大家笑闹了一阵,王锡瑞叹道:“是啊,咱们家中出了位女先生……父亲若泉下有知,也该是欣慰的。” 想到故去多年的大父,贞仪脑海中仍有清晰面容。 但女先生,女先生…… 贞仪在心中反复念了几遍,总觉不算十分顺耳。 在这个初秋里,贞仪正式完成了她的第一部算学之作《历算简存》,这部《历算简存》共五卷——起先给钱仪吉的只能算是第一卷,贞仪整理出此全五卷耗费了大半年之久,而在这背后,是她这十数年来孜孜不倦的积累、归纳、摸索、思考与实践。 这部立足于《历算》,在前人的基础上去繁化简,并加以了实践应用和补充突出的《历算简存》,注定会成为一声惊人的春雷。 而在夜空中撞出了这声惊雷的人,是一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女郎—— 窗下书案前,贞仪执笔为这部《历算简存》写下了关于自己的自序,至末尾处,她一笔一划地端正写道——【金陵女史王贞仪德卿氏撰,时年二十有四。】 金灿灿的秋阳落在贞仪眉宇间,似为她添上了一点意气与傲气。 她是理应有些傲气的,她才二十四岁,且是以不被看好的女儿身做成了这件事。 贞仪在此中找寻到了她渴求的存在感与成就感,无论这部书将来有无机会被刊刻留存于后世,至少此时她做到了。 有风从窗外探进来,吹起贞仪的自序,蹲坐在书案上的橘子轻车熟路地抬爪替贞仪按住。 贞仪握住托起那一只毛茸茸的猫爪,涂上墨汁,轻轻压在自序中“王贞仪”三字相邻处,添上一朵猫爪梅印。 贞仪的“野心”远不止这一部《历算简存》,那一口口几乎堆满了一整间屋子的箱子里盛满了稿纸,一张张全是她厚积薄发的资本。 贞仪从未停止过对头顶这片苍穹星辰的注目与思考,甚至她痴迷算学的根本原因也与天文息息相关——在她很小的时候,大父便告诉过她:【算之一学,可溯世间万物真理本相。】 贞仪试图以算学为梯,去辨明万丈苍穹之上的奥秘,哪怕只能触碰到些微边际。 这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前朝曾严令禁止过民间研习天文历法,致使天文学说数百年难有进益,许多相关的珍贵书籍在民间也就此失传……因此时下普通人想要学习天文不说难如登天,却也不遑多让了。 贞仪能够凭借的只有大父留下的一些相关古籍,以及这些年来辗转寻得的部分西洋抄本,而她的观测工具仅是一双眼睛和那一只简单的窥筒,以及时下那些简陋到让橘子觉得寒酸的铜铸天文仪器—— 每每橘子见贞仪摆弄那些叮叮当当的东西,都很觉委屈了贞仪,猫时常幻想,倘若能将贞仪带去二十一世纪,它一定会让贞仪用上最先进最便捷的东西,至于钱从哪儿来?猫暂时还没想过这种问题,猫一贯自信。 贞仪日复一日地记录着肉眼观测到的星辰运动的轨迹,每当贞仪将一沓稿纸串订起来的时候,橘子便知道又一个月过去了。 八月末,秋风沾上了凉意,一觉醒来,落叶铺满了清晨的小院。 静仪连头发都还没梳,就拉着阿姐从屋子里出来,兴致勃勃地要和阿姐一同作诗。 贞仪的头发也只梳到一半,却也顺着静仪。 橘子蹲在堂屋的椅子里看着披散着发,为秋日作诗的姐妹二人的素净背影,愉悦又欣慰地眯起眼睛养神。 午后,贞仪带着静仪去父亲的医馆里帮忙,待到傍晚时分,父女三人一同冒着小雨归家,路上静仪又起诗兴,贞仪笑着称赞她:“这一首好,可留。” 当晚,得了阿姐肯定的静仪便以端秀的小楷写下了这首“新秋诗”: 【曲径残苔碧,遥山夕照明。 掩书开绣幙,对菊出银罂。 虚室嚣尘远,新凉翰墨清。 晚风吹雨过,蕉叶作秋声。】 贞仪怎么看怎么觉得趴在书案前写诗的妹妹过分可爱可亲,为记下今日,便也走过去写下一首。 静仪歪着脑袋念着阿姐笔下所写,此诗名:《新秋同二妹作——》 诗曰:【井梧初叶下,秋气日萧森。 睡鹤有仙意,嘶蝉起道心。 检方因较药,按谱学弹琴。 幽趣兹偏惬,非关爱苦吟。】 秋日在姐妹二人的诗中渐远,随着铺满庭院的青黄落叶换作了冬雪,这一年的大雪节气如约而至。 橘子穿上了厚实的碎衣,蹲在窗台上,看着贞仪带静仪在院子里玩雪,待静仪玩累了,贞仪折了一段树枝,在雪地里为静仪又写下一首冬日诗,诗名为:《隆冬同二妹作——》 月下雪中,静仪紧挨着阿姐,认真念着阿姐在雪中所写:“皓月疑如雪,流光鉴碧波。寒声咽楼鼓,清影下庭柯。尘事愁中尽,诗情病后多。谈深不须寐,岂问夜如何……” 静仪连忙也要写一首,拎着树枝却反复琢磨不出满意的来,写了又划去,将雪地里挠得一团乱。 见她又咳嗽起来,贞仪便不顾她反对,强行将人拉回屋子里去。 静仪有些不满地抗议撒娇:“阿姐,今日恰是大雪节令第一日,恰适合在雪中做节气诗,错过便要再等一年了!” “那便再等一年就是,怎就差这一年。”贞仪不为所动地拉着妹妹进屋去,笑着夺下妹妹手中树枝:“只管放心,来年大雪,阿姐还给你折枝。” 挽着妇人髻的春儿端了药进来,随口应和着:“是是是,作诗不差这一回,药却是一回也不能差的,喝药可比读书写诗要紧得多哩!” 静仪自生下就带着病,多年来汤药不断。 王锡琛踏着雪从医馆中归家,只见被一盏豆灯映亮的堂中,贞仪正说笑着哄着妹妹吃药,听到堂外脚步,姐妹二人转头看过来,两张面孔一前一后地喊“阿爹”,椅中蹲着的猫也冲着他懒懒地敷衍着“喵”了一声。 王锡琛笑着应一声“欸”,只觉通身的寒意顿时被卸下了,走进堂中,接过春儿递来的热茶,说起今日医馆里的事。 晚上好呀~ 写到这里,这个故事还剩下十章的内容。 64.第64章 大雪(三) 入冬后天寒,王锡琛便不许两个女儿再去医馆里帮忙了。 静仪身子弱,贞仪则要照料静仪——这是王锡琛的交待,但贞仪心里明白,父亲这是知道她近日一直忙于折腾钻研月食之象,故才让她一并留在家里。 这一年的大雪节气十分地“名符其实”,从一候至三候,半月间大大小小下了四五场雪。 一整个冬日里,贞仪几乎每日都在书屋里忙着翻阅典籍、整理手稿、画图列式、记录想法,静仪则和橘子安静地呆在小炉前看书烤火,顺便烤一些红薯。 橘子喜欢吃红薯,但不能吃多,否则等猫出恭时,便不好拉出软硬适中的完美便便。 洛哥儿常常也跑来书屋吃红薯,静仪便读诗或读故事给他听。 年节将至时,淑仪回娘家送年礼,三岁的善姐儿外套着一件毛绒绒的鹅黄马甲,小小的身子一摇一晃,咯咯笑着在寄舫书屋外的雪地里跟着静仪和洛哥儿玩雪。 淑仪站在德风亭中,见静仪身上披着的裘衣是贞仪从前穿过的,便唤了静仪来跟前,弯身柔声问:“要年关了,大姐姐让人给静儿做件新的裘衣可好,静儿爱穿什么颜色的?” 静仪却摇了头:“大姐姐,不必多做,家中好些裘衣可穿呢。” 淑仪还要再劝,却听小妹妹认真地说:“阿姐常说,夏一席而凉,冬一裘而温,无求奢于口服,而身裕如也!大姐姐,衣裳能御寒即可!” 淑仪原是不想让小妹妹委屈了,却听到这样一番坦然坦荡的话,一时又是意外又是窝心,看了一眼书屋内,戳了戳静仪的额头:“你呀,也同她学痴了可如何是好。” 在旁观者眼中,如今的贞仪确实同“痴了”差不了多少。 除了照料家中与静仪之外,贞仪全部的时间都拿来同学术打交道了。 这两年间贞仪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同好者,有些是算学社里的,有些是钱与龄来信引见的,其中还有两名女子,只是年纪都比贞仪大得多,贞仪与这些人时常互通书信交流算学,也时常有人慕名来信向贞仪请教难题。 年关至,钱与龄又回了金陵,钱家人历来热衷交游,钱与龄常在家中举办诗会茶会,受邀前来者无分男女,贞仪偶然从中结识到了几名对天文略有研究的文人,一时不禁大感欣喜。 一个人的见解总归会有局限,贞仪不惧表达,哪怕她心知有些想法并不成熟,但唯有交流才能碰撞开拓出更广阔的边际,捂住眼睛耳朵嘴巴,无处看无处听无处说,才是最是可怕的事。 贞仪时常冒着雨雪去钱家,王锡琛看在眼里,偶尔会想,若是瑾娘还在世,如今倒不知要忧愁到何等地步,只怕是寝食难安的。 贞仪无意议亲,但也少不了上门提亲的人家,只是始终没有能让王锡琛满意的,他有时会觉得这是否也是一种天意?或许他可以将女儿留在身边更久些,或许他们一家三口能避得过这世间种种规则的锋刃。 经历了这样多的事,他已不奢求能光耀门楣大富大贵,也无意无力再续弦生子,只想平淡安宁地守着一双女儿度日……如今这样的生活就很好了。 看着为喜好而忙碌的贞仪,王锡琛偶尔甚至会觉得做个女儿家也好,天文历法并不被朝廷鼓励学习……而无法入仕的女儿家注定局限多,途径少,声音弱,便也不至于因这份喜好招来别有居心的针对。 王锡琛对天文了解不多,对贞仪走到了哪一步也并无概念,因此从某些层面来说,他的想法便难免简单了些。 这一年是乾隆五十八年,西方大不列颠王国派遣使团远渡重洋,以为大清皇帝祝寿之由,想要展开一场帝国之间的平等交流。 但已年过八十的大清皇帝无法平视夷狄之国——天朝上国何其尊贵,荒服之外,无非番属,悉我从仆也。 这场交流注定不会顺利愉快,而其中的政治曲折是贞仪远远无法触及的存在。但随着以乔治·马戛尔尼为首的使团入清,一些西洋抄本辗转流传开来,其中几篇与天文学相关的论述流入了金陵,贞仪见之,视若珍宝。 从其中一篇论述上不难看出,地圆论在西方是早已公认的事实,而贞仪失落地发现,自己身边许多人,连同大伯父在内,仍无法相信脚下踩着的“地”竟是圆形的。 这蒙昧而落于他人之后的氛围令贞仪心中升起无名的迫切焦急。 可这份落后并非天然不如人,相反,早在东汉时期,张衡便在《浑天仪图注》一书中支持过地圆说。然而在经过历朝历代的洗礼之后,这说法仍未能被大多数世人接受。 这与前朝禁止天文历法在民间流传的举措不无关联。 王锡瑞作为读书人,也是曾听说过地圆论的,只是他不免疑惑:【倘若脚下是为球体,通体皆圆,那为何下半部分的人却不会掉落下去呢?】 贞仪笃定地告诉大伯父,无论处于哪个方位的人头顶皆顶着天,脚下都踩着地,并无任何差别,在浩瀚宇宙中,并无上下之分,也不存在哪一处是正中之位。 这样的解释在橘子听来是理所应当的,地球是圆的,这很难理解吗?猫都明白。 但王锡瑞几乎瞠目,只觉无法可想。 贞仪意识到,若想要将地圆论的说法更加广泛地被人接受,务必需要更明晰更直观的论证才行。 来年春三月,贞仪等到了这个实证的机会。 三月十五,秦淮河畔灯如昼,不少女子带着孩童沿河放断鹞祈福。 正是嬉春季,又值望月日,河面画舫之上歌妓舞蹈,文人吟诗,混着丝竹琴声,绘出一幅繁闹夜景。 钱与龄包下了一座画舫,邀诗社中人及友人夜游秦淮赏月。 然而两岸忽有惊叫声起,很快丝竹声也跟着乱了,各画舫上的游客纷纷出船舱探看,举头望天,顿时也面露惊恐颜色。 “——天狗食月了!!” 有人仓皇使画舫靠岸,河岸上下皆乱作一团,画舫相互挤撞,行人奔走相告,还有人结伴往官衙去。 在世人眼中,凡遇天狗食月,必有灾祸出现,报去官府才是正理。 大街小巷里,敲锣敲盆声几乎震天,但那轮圆月却被“天狗啃食”得越发残缺,有孩童被吓得大哭起来。 身弱的静仪睡得早,被动静惊醒过来,春儿吓得脸色苍白却不忘安抚静仪,谁知静仪反而面露惊喜神色,赤着足便往庭院里奔,还对春儿说:“是月蚀,我听阿姐说过的!” 被吵得耳朵疼,没能睡好养生觉的橘子看着去观月蚀的静仪,欣慰地甩着尾巴跟了上去。 春儿却吓坏了,跑去阻拦:“二小姐,小儿不能见天狗!” 秦淮河上,钱与龄等人所在的画舫被几艘船只围着挤住,一时挪动不得,许多文人急得团团转,却听同伴之中有人高声安抚道:“王家女史让大家不必惊慌,此乃月蚀之象而已,并无天狗,月亮很快即会圆回来的!” “女史还言,之所以会出现此等异象,是与地圆之象有关!” “女史请大家入内,她有法子证明这说法!” 在场者皆非白丁,不缺少最基本的知识素养,亦不乏待天文有了解者,闻听此言,不由都涌去了船舱内。(本章完) 65.第65章 冬至(一) 第65章 冬至(一) 船舱内,顶部高悬着一盏琉璃圆球灯。 贞仪推了一张圆桌,置于那圆灯下方。 很快,一名年轻歌姬举着自己梳妆用的水银镜快步而来:“女史,不知这面银镜可否?” 贞仪点头接过,与歌姬道谢后,即与众人道:“假设此灯为太阳,此桌为我等所在的‘天地’,即‘地球’也。” 她举起那面水银镜:“而此镜则为月亮——还请诸位细观!” 贞仪双手执镜,极其缓慢地绕圆桌而动,待镜子转至圆桌的阴影中,镜子便出现了贞仪口中的“月蚀”之象,而待阴影完全遮盖了镜子时,则是她口中讲述着的:“此即为月全蚀——” 接着,待她手中镜子绕过了阴影区,“月亮”便出现了由缺复圆的现象。 贞仪动作间,船舱内已几乎鸦雀无声,而随着她演示完这整个过程,船外响起了惊喜的喊声:“天狗走了,月亮圆回来了!” “在下明白了!”船舱中,有文人以折扇狠狠敲了敲手臂,如梦初醒般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自知天狗之说本是讹传,却不成想真正的缘故是这般……所谓敲锣将天狗吓退,不过是月蚀正常变化的结果罢了!” 也有人紧紧盯着那张圆桌,忽然对“地圆说”有了明晰的认知。 玄妙深奥之事之所以无法被广为接受理解,往往是因为缺乏足够形象通俗的解释,而贞仪这就地取材、看似简单的演示之下,藏着的正是对天文学的精深研知。 王家女史于秦淮河上拟月蚀成因,并借月蚀之象证明了地圆论的消息,随着此夜的锣声一同传遍了金陵文坛。 在这个“天道难知”的时代,铺天盖地的称赞声反哺着贞仪,叫她愈发振奋。 四月里,她先是写出了《岁差日志辨疑》,用来驳斥时下流传着的用圭表来测定岁差的错误之处,并坚定地指明,岁差只能用“中星法”来测得。 五月,贞仪提笔开始全面论述属于她的《月食解》,这是一项极其繁琐艰难的事,贞仪为此只能将写到一半的《筹算简存》暂时搁置一旁。 贞仪前所未有地忙碌着,有时连饭都顾不得吃,觉也不及睡了,一提笔便总是忘记了时间。每每这时,打在她手臂上的猫爪便成了贞仪的专属闹钟。 而贞仪多半都要拖延:“橘子,再等等。” 这就好比将闹钟暂时延迟,待十分钟后再响。 这一晚,闹钟橘子被延迟了不知多少个十分钟,于是闹钟也生出脾气来,大黄猫一屁股就坐到了贞仪的稿纸上。 贞仪没了办法,唯有搁下笔,匆匆洗漱上榻,忘了吹灯。 橘子抬一只爪子挠着油灯火苗,试图将火苗按灭,却怎么也行不通。 已在榻上躺下的贞仪看到橘子与火苗搏斗的模样,不禁笑了,赶忙下榻去吹灯,并将橘子捞入怀里,挟上榻去。 夏夜的月光尤其明亮,贞仪将橘子抱在身前,忽然低头重重亲了亲橘子的脑袋。 橘子仰头时,借着月光,看到了贞仪眼底竟含着一点晶莹的泪光,那泪光里是无法平息的澎湃欢喜。 四下寂静无声,橘子却懂得贞仪的欢喜,它拿脑袋蹭了蹭贞仪的脸,发出一声很轻的喵声,以免吵醒静仪。 一缕月光漏在贞仪肩头,好似星光赠予她的羽翼。 贞仪跃跃欲飞。 但突然降临的祸事就像贞仪幼时觉得自己可以侥幸保下双脚时,手中托着雪白裹脚布、突然出现的“卢妈妈”。 六月末尾,金陵出现了一场疫病。 最先出现重症的那个人,曾经去过王锡琛的医馆看诊,他的家人一口咬定此病是在医馆里染上的,又说是王锡琛用错了药耽搁了医治才恶化至此,因王锡琛用药向来谨慎见效缓慢,这说法竟有很多人信了,面对那些怪责讨伐声,王锡琛的据理辨说毫无用处,只好暂时先将医馆关门避祸。 但这只是个开始,随着疫毒越传越广,王家人也未能躲得过,向来体弱的静仪第一个就染上了。 贞仪和父亲根据症状断定此疫为疟病。 疟疫经蚊虫传播,多发生在夏秋之时,当今陛下以及先祖康熙皇帝都曾染过此病。 金陵却没有应对此疫的经验,还有人声称是天狗食月后的天谴,正所谓“异象过后必见灾年”,官府焦头烂额,将此事奏去京中,焦灼地等候朝廷示下。 王锡琛顶着压力重新开了医馆大门,他说明了此疾为疟病,若得到及时医治便有很大可能被治愈,但许多人已认定先前的谣言,并没有几个人敢登门让王锡琛诊治。 几乎每日都会有重患者死去,而京师的旨意与有经验的太医尚不知几时能到。 贞仪和父亲商议罢,决定将拟好的药方送去官府,请官府尽快出面主张治疫,提早调拨需要的大量药材。 贞仪亲自跑去官府,百般言说,才总算说动差役将药方递去了府衙大人手中。 那位大人看着手中字迹赏心悦目的药方,问那差役:“方才说是谁递来的?” “回大人,那女子自称姓王,名贞仪。” 汉人女子具体姓名不易叫外人知晓,但王贞仪此名近来却不陌生…… 那官员眼底几分恍然:“原来是她。” 贞仪自官府回去后,当晚也起了烧。 在此之前,贞仪已贴身照料静仪多日。 静仪的症状要重得多,时而汗如浆出,时而冷得打颤,终日几乎都是昏睡着的,稍有些许清醒时,总是先拿沙哑微弱的声音唤:“阿姐,阿姐……” 贞仪染病在身,依旧衣不解带地日夜守着妹妹,亲自喂汤喂药,不敢有分毫大意。 外面的大局自当有官府主持,她已做罢该做的,现下于她而言,再没什么是比静仪更重要的了。 可无论贞仪再如何竭力照顾医治,静仪的病情还是恶化了。 贞仪开始感到恐惧。 这恐惧如同一把利刀,一点点剜着贞仪的心肠。 橘子也害怕得要命,猫本该天不怕地不怕,可此时有些事,橘子竟怕到不敢去想……猫并未染上疟疾,却也有点忍不住想要发抖。 这一日午后,在巨大的忧惧与疲惫之下,贞仪身上的温度越烧越高,意识一度陷入了模糊。 分明是闷热的夏秋交替之季,贞仪混沌间却如临冬至,似置身万丈寒渊之中。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于贞仪而言便像是一场来自遥远寒冬的噩梦。 本章涉及的贞仪用灯、桌、镜,做月蚀演示等,都是有记载的。 (还有一些记载里大致能推测出贞仪之所以早逝,是因疟病【复发】以及后遗症。(只是推测) 第66章 冬至(二) 第66章 冬至(二) 世人习惯了将短时日内大范围传播、会要人性命的病症统称为瘟疫。 而瘟疫又被世人统称为瘟神发怒,天神降罚。 神之所以降罚必然是被触怒了,若想要停止这场神罚,便务必要找出触怒神灵的源头,向神悔过,祈求原谅。 大灾大疫之年,就连天子万岁都要拟罪己诏向上天认错,况且百姓? 而寻常百姓所能够看到的范围总是狭窄的,每个人几乎都会下意识地转头,先从自己身边最近的地方寻找罪祸之源。 惶恐的人心需要抚慰,恐惧需要找一个出口发泄。 三月里天狗食月是祸事的预警,而那个大肆宣扬天狗之说为假的女子,分明是在藐视天意——必是她的狂妄无知触怒了神鬼! 苗头一旦滋生,便又有人翻出了贞仪此前即有不敬神佛之举,包括她曾“顶撞”过那位诚心礼佛的道台夫人。 还有她那去世多年的大父,听说生前竟有过摧毁神庙的疯癫之举。 如此之多的罪孽缠身,难怪瘟疫最初会出现在他们王家的医馆里。 王者辅,董老太太,杨瑾娘,三太太,王介……那些割在王家人心口上、名为生离死别的伤痕,此刻悉数变作了某种不祥的证据。 总之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这家人必然是沾染了什么妖邪,正因此才会一再落败,祸事不断缠身,乃至招来瘟疫! 炎炎火把搅碎了夜色。 呼喝声,争执声,打砸声,甚至还有赶尸般的铜铃声,诸声混杂着涌入了王家庭院,这些声音让这个难捱的夜愈发黏热,仿佛是滚沸的油锅里浇了乌黑的血,正预备着往人的身上泼去。 王家上下惊骇慌张乱作一团。 这混乱不知持续了多久,一整条街的人家几乎都被惊动了。 钱家人和许多读书人家纷纷出面说和,官差也被请了过来。 但最终还是有十来人举着火把冲入了二房的小院。 昏沉的贞仪是被橘子近乎凶戾的叫声吵醒的,橘子几乎从未发出过这样的叫声。 “滚开!连个畜生也这样邪门!” 橘子扒着一个男人的裤脚撕咬,被那男人一脚甩了出去,重重摔滚下了石阶。 那些人闯入贞仪的书房,搬出了一箱箱一册册书籍稿纸,甚至还有老旧的竹简,连同许多老旧的铜制仪器与木尺等,统统丢到了院中,浇上了刺鼻的火油。 贞仪拖着虚弱的身体奔出寝房,见此一幕,只觉误闯进了一场噩梦中,可偏偏每个人的脸都那样清楚。 贞仪想到了那年二哥哥出事后,她跟着消沉病倒,大哥哥也曾这样作势要烧书来吓唬她……而这次根本不及她扑上去,拉住了她的人正是大哥哥。 贞仪不明白却也顾不上去明白,她不管不顾地猛烈反抗起来。 “小姐,小姐……听老奴的话,别去,别去了!”满头已找不出半根黑发的卓妈妈也奔过来,和王元一同紧紧抱住疯了一般的贞仪。 “二妹妹,你要恨便恨我……是我带他们来烧的!”王元哑着嗓音大声说。 贞仪挣扎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兄长的脸。 总是一副混不吝而又总能做到圆滑世故模样的王元此际脸上挂满了泪。 贞仪茫然,委屈,愤怒,不可置信,开口时泪也滚下了:“大哥哥,为什么呀……为什么?” “二妹妹,你听我说……”王元的声音颤栗着,眼里有愧疚,更多的却是无法抗衡的恐惧,他拿冷得发抖的手扶住妹妹清瘦端正的肩膀,摇着头,绝望地对她说:“这次不一样。” 同上次假装要烧书不一样。 同以往任何一次家中遇到的状况也不一样。 贞仪颤颤转头,看向那些人,再看向守在院门处只在勉强维持“秩序”的几名官差,迟迟明白了什么。 那火油同时浇在了她心间,经火把一触,轰然烧起了熯天炽地的怒火。 就在王元以为妹妹被吓住劝住了的这短短间隙,却见贞仪猛然冲扑上前。 几人急乱阻止之下,贞仪扑倒在地,卓妈妈爬跪到贞仪面前,用尽全部力气将她死死抱在怀里。 年迈的卓妈妈因为想要保护贞仪而逼出了巨大的力量,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方式。 贞仪的脸堵在卓妈妈的衣襟里,她愤怒的嘶喊也全被埋在了里面,庞大的崩溃在这方寸黑暗间疯狂地游走碰撞,试图撞出一点出口和光亮,却注定徒劳。 在贞仪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曾在一片麦田里救下了卓妈妈,小小的她抱住了伤痕累累的卓妈妈。 那天夜里,大母和贞仪说,这世间有两种恶,一种恶是季五那样的恶,这是愚蠢笨拙的恶;而另一种恶,可以被藏在圣贤道理鲜亮皮囊之下,让你轻易看不出他在作恶。 彼时的贞仪听得害怕,抓住大母衣襟,仰脸问:【大母,那要怎样才能识破躲过?】 大母未答。 而此刻贞仪终于亲眼见识到了这第二种恶,可即便它足以被识破,却无法被躲过。 夏未尽却冬已至。 那些被翻找出来的书稿几乎堆成小山占了小半院落,大火将本就闷热的空气烧得扭曲变形,那些印着猫爪的鲜亮游记也化作飞灰,升腾着漂浮而起,似一片片滚烫的雪。 天地化身为炉,愚昧恶火熊熊燃烧,贞仪几乎要被焚尽了。 而在这个时刻,她一直迷茫寻找的那个真相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漫天灰烬中,贞仪似也成了其中一片即将消散的灰烬,她无力地靠在卓妈妈怀中,涣散的目光瞥见了一名官差晃动着的皂靴与衣角。 借着那代表着官府威严的一片衣角,贞仪看到了更多未曾露面的人,他们的上峰,上峰的上峰,他们渐渐垒作了一座高山,那山巅之上的人身穿明黄龙袍,那是最接近【天】的人,他的一切谕旨皆被奉作天意。 贞仪从前总在想,天子是否真的是那个觐见过“真理”的人,可若果真如此,天子为何容许民众愚昧,为何不肯鼓励天文学说,为何要让他的子民在混沌中徘徊? 贞仪由此也引发多次思考——大父立心,大母立世,二人究竟谁对谁错? 此时此刻,贞仪终于知道了,大父大母无错,是这世道的错! 那些让她迷茫的,感到矛盾的,总是无法进一步去探究的规则,俱是因为它们被人为掌控扭曲着! 世人的愚昧是毒雾,此雾乃人造,造雾者却自诩天意,好叫世人甘愿在卑贱中匍匐! “天意”不容窥测,不过是因为真相一旦被揭示,那座用骗局堆砌而起的高山便会崩塌粉碎! 此时这场被官府默许的“天谴”几乎要将贞仪摧毁,而这场暴力,反而成为了贞仪在探寻真理之路上的一记最有力的佐证,此刻她无比确信—— 所谓天命所归,君权神授……正是这千万年来,最卑鄙、最无耻、最歹毒、最庞大的人类骗局! 随着一口赤红的鲜血呕出,贞仪沉入了无尽的冰冷黑暗之中。 愚昧是极其可怕的事,无数在现代人看来极其荒谬的悲惨事件就是那样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清朝皇帝对天文学的态度可以用“浅尝辄止”四个字来概括,一切都是为了封建皇权统治。相对应的,下面的官员也并不乐见治下有天文学快速发展的失控苗头。 第67章 冬至(三) 第67章 冬至(三) 橘子被吓坏了的洛哥儿抱着藏进了屋内墙角处卷起的席子里。 橘子也曾带着小小的贞仪这样藏过。 而如今橘子已经很老了,又受了伤,这样被洛哥儿紧紧抱着,几乎挣扎不得。 洛哥儿吓得发抖,小声对橘子说:“橘子,你别去,他们还会再欺负你的,我保护你……” 谁知原本已近无力的橘子,听到这一句话,却突然拼了命地一蹬后爪,猛然从洛哥儿怀里窜了出去。 连猫都会被欺负,贞仪怎么办? 洛哥儿要保护它,它得保护贞仪! 飘飞的灰烬下,橘子拖着一只瘸了的前爪奔向已经昏迷的贞仪。 橘子觉得自己没保护好贞仪。 橘子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做,贞仪写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为什么要被人烧掉? 那些人大喊着说什么贞仪被书里纸里的妖邪蛊惑住了,不将它们烧去就会一直有灾祸发生。 书里纸里的妖邪…… 橘子突然惊悚地想,难道是因为那些东西上面都有它的爪印吗? 是因为它是外来的猫,是它给贞仪带来了这些可怕的灾难吗? 院子里的灰烬怎么也没办法彻底打扫干净,它们飘落在每一个细小的角落里。 贞仪醒来时,慢慢地伸出手,纤细指尖轻轻落在了一直守在她面前的猫儿头上。 贞仪的身体是孱弱漂浮的,但橘子看得到,她的眼睛是清醒坚定的。 她的嗓音喑哑不清,她的话语无可置喙:“橘子,我没有错。” 她似能读懂猫儿无端的自责,于是她还说:“橘子也没有错。” 橘子一向信任贞仪,贞仪说猫没错,那猫就一定没错! 橘子这才敢心安理得地拱进贞仪怀里。 橘子试图安抚贞仪,可橘子也很怕。 不是贞仪的错,不是外来猫的错,那就是那些人的错,可这个世道却将对变成错,将错当成对,这种彻底的颠倒感让橘子感到眩晕恐惧,甚至想要应激呕吐。 此刻只有在贞仪怀里,橘子才能找到一点属于“同类”的真实安全感。 橘子在贞仪怀中蜷缩成了一只蜗牛壳。 院中飘飞着的细小灰烬似乎随着呼吸钻进了人的心肺中,给王家每个人由内至外都蒙覆上了一层厚厚细细的阴霾。 贞仪原以为自己没有眼泪可以掉了。 待到深秋时节,这片土地上的疟病终于离开。 而贞仪怀里的静仪也跟着离开了。 那夜院中焚书时,虚弱昏沉的静仪已无法再像一只小猫般去刨火堆,去保护阿姐的稿纸。 但当有人闯入寝房搜找时,静仪手脚并用着,拼力支撑起身子,取过床头一册旧书,抱在怀里,也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只蜗牛。 那本旧书籍正是于贞仪而言意义匪浅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贞仪抱着已无呼吸的静仪,将额头贴在静仪冰冷的额头上,泪水如泉涌。 她的妹妹还这样小,却试图反过来保卫她。 她的妹妹还这样小,却依旧不能成为这苦难命运中的一只漏网小鱼。 拼尽全力也未能将妹妹留住的贞仪心中藏着诉不清的悲恸绝望与无力怨愤,可实际上她连哭也是静默的,泪水如冬夜中的河流,冰凉无声。 刚过三十没几年的春儿鬓边竟生出一缕白发,她瘫倒在榻边,捧起静仪一只青白的小手,哭得肝肠寸断。 静仪自生下便体弱多病,而从那时起杨瑾娘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静仪是在春儿怀里一点点长大的,亲近的时间比春儿自己的孩子还要多得多。 春儿哭到六神无主间,自责地放声哭喊:“都怪我,都怪我没看好二小姐,叫她三月十五夜里跑去了院中,见到了那不祥的天狗!” 贞仪闭眼流泪,依旧静默着。 寄舫书屋也从此静默,书屋的门紧闭着,王锡琛亲手为它上了锁。 这个温和到有几分软弱无主见,连用药都务必讲求平和缓慢的男人,在那个危险的夜里,面对闯入家中的人群,他曾冲到最前面,攥住了为首之人的棍棒,厉声反驳那些人: 【我儿聪慧明秀,读的是真知圣贤书,行的是磊落光明道,她不是害人的妖邪!要害人的是你们这些无知无能的作恶者!】 而下一瞬,一记闷棍落在肩头,让王锡琛几乎昏厥。 人可以在巨大的愤怒面前提起一股惊人的气,在那一瞬间得以拥有拼死也不惧退的魄力,但在那一瞬间过后,无法逃避的漫长的生活与责任,却会慢慢从人的脊梁里抽走这口气。 还得活,还得在这个世道上活,还得为整个家中而活。 静仪的离开,让王锡琛的脊梁一夜间又无力弯下许多。 他将寄舫书屋上锁后,对贞仪说:“那些书从此就不要再读了。” 贞仪此后百日未翻书,也未出过门,终日卧于病榻。 贞仪彼时所患疟症不算十分严重,是在这一连串的身心重创之下,坏了内里根基。 是夜,贞仪梦见静仪赤足立在雪地里啼哭,心痛如绞之际,被一只轻柔的猫爪拍在额头唤醒。 贞仪再难入睡,披衣而起,来到窗边,推窗一看,只见满院积雪,正如梦中情形。 只是任凭她的目光在院中再如何细细找寻,也寻不到梦中那道瘦弱的小影子分毫踪迹。 泪眼朦胧间,贞仪恍惚又看到静仪手中攥着梅枝在雪地里挠来挠去的情形。 她是个言而无信的阿姐,未能守诺在这个冬日里为静仪折枝。 早知如此,那夜她便该陪着纵着静仪在雪中待到哪怕到天明,直到静仪写出一首满意的好诗才对。 贞仪未点灯,借着窗外漏进来的雪光,久违地铺纸研磨,写下了一首长文。 昔日的《同二妹作》,变作了此时的《祭二妹书》,冰凉笔尖下的墨汁如同蘸满了心头血。 十一月中,冬至日来临,终藏之气至此而极也。 冬至之日,是一年之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 此一日,王元踩着积雪,拿着一封急信,匆匆来寻贞仪。 (静仪是真实存在的,早夭也是真的。贞仪也曾写过一段有关父亲突然不让她和静仪读书的经历,但没有细说原因,想来和外人的非议有关。) 这段太沉痛,太多离别,所以选择写完了这段一起发,一章章更新的话我可能也要没有勇气了t_t 第68章 小寒(一) 第68章 小寒(一) 贞仪见信,撑着病体起身,与家中稍作商议了一番,便于次日清早随长兄一同登上骡车,匆忙离开了家中。 橘子原本要跟上,贞仪实在不放心它的身体,便叫它留在家里,托付给了极爱惜猫狗的洛哥儿照料。 王元与贞仪兄妹二人出了金陵,冒着数九严寒,一路向南,往湖州府去。 夏秋时的那场疟病,带走了许多贞仪所熟悉的面孔。那位为了丈夫留下的生意和儿子操劳多年,做事总是风风火火,市侩又好强,就连为旁人哭丧时都会体体面面大哭大唱一通的蒋家太太,也因疟病撒手人寰了。 蒋茂纨绔无能,淑仪也对生意一窍不通,夫妻二人皆无主张之下,被蒋家太太拼力守着的生意很快落入族人手中。蒋茂偏又好色好赌,被族人做了局,欠下一屁股债,族中为他还了债,借此也将他赶出了金陵。 蒋茂和淑仪带着善姐儿,去了湖州府,投奔蒋家太太的娘家兄长。 但蒋茂恶习难改,任凭去到哪里也无法叫人安生,他那舅父已很算得上仁慈了,舍给他三间泥屋,与他置了两亩田地,自此断了关系往来。 这些事也就发生在数月之间。 一场疟病带来了太多变动,王家也是混乱失序的,淑仪离开金陵时走得很匆忙,而贞仪上月分明还从大嫂嫂口中得知,大姐姐曾来信报过平安,只说已在湖州安顿下来,日子过得去,让家中不必为她忧心。 谁料时隔一月,淑仪再递信回家中,却是一封求救信。 淑仪并非是在为自己求救,而是为了女儿善姐儿。 蒋茂赌光了一切之后,将目光投到了年幼的女儿身上。 当贞仪和长兄赶到了那一座叫不上名的偏僻小村落,寻到了那三间泥屋外时,只见五六个地痞蠢汉堵在那里,蒋茂撕扯着倒在泥水里抱着善姐儿不肯放的淑仪,口中骂着:“松手!否则老子连你一同卖去窑子里!” 时下不说各处开着的赌坊了,只是各处村乡里,蹲在村口赌博的闲汉便数不清,赌徒典妻卖女之象更是比比皆是。 蒋茂之所以选择先卖掉女儿,不外乎是因为妻子还能侍奉他吃喝拉撒,大的总比小的有用,且没准儿还能再给他生个银疙瘩出来。 但他这一向逆来顺受的妻子此刻竟敢死命反抗他,任凭他拳打脚踢,她抱着女儿死活都不愿意撒手。 淑仪自幼便极其重视淑女体面。 而此刻她裹着粗布衣衫,滚在泥水里,发髻散乱,手上脸上都生了冻疮,那双她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此际连一双可与它“相配”的罗袜都没有了,它们狼狈地赤裸着,暴露出了昔日掩饰在锦绣鞋履之下的畸形与残缺本相。 淑仪拼力爬起来,但仓皇之下那双脚根本站不稳,她绝望地抱着女儿扑倒在地,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自己少时的话语—— 她曾将袁机夫人的遭遇视作一种修行,而此刻她自己竟也坠入了这相似的境遇中。 如那双脚一般被彻底规训过的淑仪,此刻纵然恐惧,绝望,无助,却仍未能生出一点愤怒。 人若没有愤怒,就连反抗也注定是没有力度的,范围亦只被框死在脚下三寸之地。 淑仪害怕极了,却只想着跑到屋内躲起来,而非鱼死网破拼命逃出此地。 蒋茂气急败坏之下,不管不顾地抡起一截粗棍,就要砸向淑仪。 然而下一刻,他的后领却被人猛地攥住往后拽去,脚下趔趄之间,一只拳头猝然落在了狰狞的脸上。 蒋茂被这一拳打得歪坐在地,刚起身还未站稳,“啪”地一声,一记极响亮的耳光带着愤怒掴下。 见竟是王元和贞仪,蒋茂一愣之后大怒,抓起那棍子就要向后者还手:“……小贱人!吃了疯熊胆了!” 他举起棍子的手臂没来得及完全抡起,便被一名青袍男子制住了。 此人正是詹枚。 蒋茂被酒色败坏了身子,仅可欺凌弱女稚童而已,此时被詹枚按下,只能无能怒骂挣扎。 王元眼眶通红,还要再对蒋茂动手,被詹枚出声制住了:“兄长!” 蒋茂固然可恨,为此等烂人担上官司却是得不偿失。 那些地痞和许多村民都在后方探头探脑地瞧着。 贞仪已快步去扶淑仪母女。 不足半年的时间,贞仪已几乎要认不出这样的大姐姐了。 “贞儿,贞儿……”淑仪拿满是泥泞血污的手,去握贞仪的手,眼里的泪在颤抖,重复着哀求:“救善姐儿,带善姐儿走!” 看出王家人此行目的,蒋茂的底气更足了。 此等人说难缠也难缠,说打发却也有办法打发,不外乎拿钱换而已。 蒋茂欠了赌债,外头那些正是要带走善姐儿的债主请来的打手,见不到钱不会离开。 蒋茂拿住了王家人软肋,开始狮子大开口,不仅要王家人给他还赌债,还额外索要百两银钱:“她是我的种,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在户籍上写着的!今日若不能叫我满意,谁也带不走她!” 世风如此,饶是袁枚老先生那等人家,昔日将袁机夫人母女接回尚且要扒下一层皮来,好一番纠缠打点。 王家对此也早有预料,家中拼凑了近百两银子交给王元。 此时詹枚也将身上的盘缠拿了出来。 偿罢赌债,已不剩多少东西,蒋茂只勉强满意,揣着碎银骂骂咧咧地出门:“……趁老子回来之前滚出去!” “大哥哥,贞儿……还有詹家兄弟,今日大恩,我定当铭记!”淑仪流着泪道谢,将女儿推给贞仪:“只是此地非善地,我实在留你们不得,只恐他下一刻又要回来反悔缠闹,你们还是快快走吧!” 小寒将至,万物凋零,灰穹之上又有雪开始飘落。 被大姐姐推着催着离开的贞仪却上前一步,抓住了大姐姐细弱的手臂:“大姐姐,不着急,咱们是要一起回去的。” 淑仪怔住了:“……回去?” “是,大姐姐。”贞仪红彤彤的眼底满是坚定:“大姐姐,咱们一同回家。” 淑仪眼中坠出一颗圆圆的浑泪,回过神来,只是摇头:“我回不去的,别说傻话了,走吧贞儿!” 第69章 小寒(二) 第69章 小寒(二) 然而任凭淑仪如何将妹妹往外推,这一次却改变不了贞仪的主张:“大姐姐,我势必要带你离开。” 这是贞仪在来时便下定的决心:“大姐姐莫怕,父亲和伯父伯母都同意了的。” 淑仪的动作倏忽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妹妹。 她母亲故去,弟弟出家,父亲也离开金陵多年少有来信……她如何敢妄想还能回到那个家里?且又是以这样不体面的模样,岂非徒增外人讥讽的谈资? 况且蒋茂也不会答应的,她就算今日离开了,蒋茂也势必会上门纠缠,她不能将这样的麻烦隐患带回母家去! 淑仪依旧含泪摇头间,却听贞仪说:“大姐姐,我还有金银可用。” 贞仪取出了藏在披风下的一只钱袋,她打开,捧在手里:“大姐姐你看……” 淑仪眼睛颤了颤,顿时有更多的泪流下。 这里头都是眼熟的金银首饰,分明是她昔日给二妹妹的体己钱……二妹妹竟从未动用过。 “纵给了他,他一时答应,也难保日后不会翻悔……” “大姐姐,不是给他的。”贞仪打断了淑仪的话,将东西转头递向走过来的大哥哥和詹枚。 王元接过那钱袋:“淑儿,你只管听话!此事自有我与詹家兄弟去办!” 他们要去此地县衙,向官府请求“义绝”,做个彻底了断。 越是荒僻处越难讲道理,这务必需要诸多打点,詹枚在此处县上认得两位秀才,打算请他们一同往衙门去帮忙引见。 这是在路上便商定的事。 詹枚和王元离开之际,向贞仪轻轻点头,示意她安心等消息。 贞仪点头回应他。 十月里,詹枚从熟人耳中听闻了王家和贞仪的遭遇,匆匆就撂下手中事,往金陵赶去。待赶到王家,却听贞仪出了远门。 淑仪之事本为家事,但詹枚一向与王介交好,两家人又是世交,王锡瑞到底是叹息着说明了这桩家事。 詹枚立即便追去,一是代王介关照阿姐,二是放心不下贞仪,隆冬之际,听说她身上还带着病。 詹枚随王元去衙门打点,因有人从中引见,免不了摆席吃酒,眼见天色将暗,詹枚担心蒋茂返家找麻烦,便留王元在此应付,自己告了歉,往回赶。 见蒋茂尚未归,詹枚松口气,将带回的几张热饼拿给贞仪她们,也将消息说明:“且放宽心,一切都算顺当……” 屋里已要黑透,詹枚勉强找到一盏脏兮兮的油灯,拿衣袖略擦了擦,点亮后捧给贞仪,让她拿去里间用。 贞仪接过那豆灯,微弱火苗跳动着,晕染出一点暖意。 贞仪抬起眼,看着詹枚,与他轻声道:“詹家阿兄,多谢你。” 詹枚看进那双藏着太多心事的眼睛里,温声道:“二妹妹,这都不值一提。” 同她经历的相比,他做的这些都太微不足道。 贞仪去了里间哄了善姐儿睡下,又烧了一炉热水为大姐姐擦脸擦身。 詹枚碍于礼节,主动出了院子,却也未走远,就守在院门前。 夜渐深,风雪愈大,詹枚便登上骡车,坐在车内避寒,依旧守着贞仪她们。 从宣城到金陵,又一路急赶至此,百般奔波打点,詹枚已然倦极,在车内披着薄被,竟也不觉间睡了过去。 贞仪为大姐姐擦去身上污痕血迹时,只见那具瘦弱的身体上新伤旧伤交迭。 每擦一处,贞仪心间的怨便又无声深一寸,这怨恨不止是对蒋茂,更是对这世道无数个蒋茂,更是对这个造出了无数个蒋茂的肮脏世道。 贞仪虚弱却犹如一根绷紧着的弦,这世道的阴风呼啸着,刮过她这根弦,每一下都震出悲沉的鸣音。 贞仪恍惚又看到那夜小院中漫天的飞灰。 她需要微微仰起下颌才能对抗胸间的窒息,却于泪眼朦胧间追随着那些恍惚的飞灰之影回到了吉林戍边的山村里,看到了被大父用木杖打翻的符咒飞灰。 大父被许多人围了起来,承受着最恶毒的质疑咒骂,那是她的大父离开这世间的前一日。 贞仪务必要想些当下实际之事,才不会让精神在这幻视中崩溃,可当下却是遍体鳞伤的大姐姐,以及来时路上,贞仪看到的那些被席子裹起的尸身,有人被饿死有人被冻死,有人因饥寒患病而死,更多人因吸食鸦片而死,而他们的家人连一副棺木都负担不起,至多只能为他们烧两捧纸钱,纸钱在凛冬中也化作飞灰。 这世道处处都是这样的飞灰。 天地如炉,普通世人皆是炉上一粒被焚化的飞灰,这世道可怜。 处处可见如蒋茂此等奸恶者,官僚只责作恶者卑鄙却无视问题根源所在,这世道可耻。 放眼四望,平民多艰,公道难争,却有人以神佛因果之说、乃至被扭曲过的儒学之道,来蒙蔽他们,使他们永为蒙昧牲畜甘受万般不公苦楚,这世道可恨。 而在这可怜可耻可恨的世道间,贞仪竟又不得不承认,她也好,她家中也罢,已然称得上幸运……于是,这世道又叫贞仪感到万分可怖。 贞仪的视线先透过这无声的可怖,再透过泥屋的小窗,看向归来的蒋茂。 他喝醉了酒,输光了钱,深一脚浅一脚,骂一句喊一句。 他醉得太厉害了,脚下绊到他白日里随手丢下的长棍,一下扑倒在了雪中,醉醺醺地催着淑仪出来扶他。 缩在被子里浑身疼痛的淑仪颤抖着要起身,却被坐在床边的贞仪轻轻按住了肩膀。 片刻,贞仪微微倾身,吹熄了那盏豆灯。 “贞儿……”淑仪一惊,于黑暗中攥住妹妹冰冷的手腕。 淑仪听到她那从不信鬼神的妹妹轻声说: “大姐姐被他打伤,起不得身。而我早该听他的,从这里滚出去。” “大姐姐,我们都不该介入这因果。” “就让他听天由命吧,人各有命。” 淑仪颤栗着,口中喃喃难成语。 贞仪俯下身,牢牢抱住了发抖的大姐姐。 三九四九,冻破石头。 天将明时,王元才赶回,看到了半覆在雪中,冻成了破石头的蒋茂。 没人去动他,詹枚只请了衙役过来查看。 王家人离开前,留下几十个大钱,让两个村汉帮忙料理后事。 三九天,冻土难掘,只费一张破席而已。 小寒,初候,雁北乡。 怔怔惶惶的淑仪牵着善姐儿就此归家。 已很少出屋的橘子冒着严寒,早早等候在大门外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