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当窗》 楔子 齐朝天武十四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雪簌簌地下,似是没有尽头,这场冬雪连绵不断,丝毫没有带来瑞雪兆丰年的喜悦,反而带来无尽萧索——特别是湖州大战爆发后。 天武十四年冬十二月,南方素来与齐朝交好的周国兵犯湖州,拱卫湖州一带的忠武军不敌,连失五城。 忠武军的大将军伍元真被敌将苏夜生擒,余下三千残部不得不退守苦屋山以待支援,消息传来朝野震惊。 要知道大将军伍元真乃久经沙场的猛将,为齐朝立下汗马功劳,当年与统领神武军的大将军沈融力守边境何等勇猛,不想会败给周朝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将。 战败加上连日大雪,昏暗天幕阴沉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举国期盼南方战场能有一场大胜,振奋朝野上下士气。 冬至过后,捷报一封接一封送入京城:原神武军大将军沈融之子沈应率兵力克周朝虎啸军,不但重夺五城,更迫得敌将后退八十里扎营。 双方虎踞,隔江相望! 消息传来举国欢腾,连齐帝也赞道:虎父无犬子! 要知道那沈应掌神武军不过三年,他如今才满二十岁,就立下如此功绩,堪称齐朝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将星。 连日急驰风霜扑面,握缰绳的双手已僵冷似冰,勒缰时痛如刀割,眼看双腿麻木夹不住马鞍,陆观年急忙喝停座下枣红马。 马儿正在急奔听得她清喝,刨蹄停下,重重喷着鼻息,一人一马俱是累极。 一路从湖州赶路,总算在约定的日子到达靖州,她顾不得疲惫不堪,直起身仔细辨认,举目只见白雪皑皑,满目萧条。 靖州城门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待望见迎风摇曳的旗帜不由一喜,安抚地拍拍枣红马,喜道,“就是这里,好马儿,且再辛苦几步,我们走!” 马儿脚步不停,陆观年看见渐渐明晰的旗帜想到去岁来靖州,酒肆坐着来自各地的客商,天南地北的人在这歇脚,谈论往来趣事,不免暗叹一声。 战事方休,百姓不知还要多少日才能从残墙断壁中建立新的家园。 待看见坐在炉火后面的人时,更是一愣,不想去岁招待她的老板也换了人,如今是一个三十开外俏丽的妇人。 她包着一方蓝色花布旧头巾,圆圆脸儿极为丰润,耳上挂着银坠子。 陆观年安置好马儿来到近前,她才慢悠悠地从炉火后探头出来,脸上被炉火映得微红,“客官,来点什么?” “先烫一壶酒,再来一个烤饼。”陆观年寻思自己食量应该足够,一面入座一面拭去满身风霜,“可有肉菜和汤?” “有卤牛肉还有羊汤。”俏丽女子从炉火后站起来,揭开身前的盖子,奶白色的汤汁翻滚,正是一大锅鲜美的羊汤。 冬日寒风里这一碗鲜美暖烫的羊汤最能抚慰饥肠辘辘的五脏,陆观年点头,呵了一口气,“劳驾先来一碗,另一碗等…等人到了再上。” “好。”那俏丽女子应声在案板前利落地准备着,耳边坠子微晃,映出一道柔和的暖光,陆观年凝神细看了会,才转目望向来时的官道。 马蹄踩踏泥泞狼籍,被酒肆外洋洋洒洒的雪覆盖,寒风拂过天际的雪落在桌前,似无数只随风起舞的蝶。 她的心也随着那雪花悠悠荡荡,想着另一道从湖州传来的消息,眉目间难掩心焦。 “客官,风雪大了可要换个位子?”正在思虑间,却听得老板在桌前道,面前不知何时搁了碗羊汤,热气腾腾浓香扑鼻。 见她歉意地看见自己身边行囊,陆观年顺着一看,青布包着的细软,上头覆了薄薄一层雪,忙摆手,“谢过店家,不打紧,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她不以为意,温岭不好再劝,一面将酒仔细烫热,一面随口道,“酒就快好了,这么冷的天,客官正好喝口热酒暖暖身子。” 想起今年的战乱,冷冽的冬风,陆观年静默了片刻才端起汤碗应道,“今年…委实太难熬了些…” 热汤入口唇齿留香,陆观年眼前一亮,“去岁我路过靖州在这里歇脚,喝的也是这碗羊汤,你这滋味竟然差不了多少!” “去年想来是奶奶招待的客官。”温岭闻言微笑,两个浅浅的梨涡隐现,“家中就我们两人,我这手艺是她亲手教会的哩,别说是客官,邻居们也想念得紧,路过都要来上一碗…就是…唉” 陆观年要称赞她手艺不错,观她眉间轻蹙,似有郁色,“温娘子,这是怎么了?” 女子身着布衣满身风霜,却收拾整齐,一双凤目睿智而柔和。 温岭手一顿,苦笑坦言,“奶奶半月前早起干活的时候,在地上跌了一跤…把头摔破了。” 陆观年放下汤碗,轻轻啊了一声,听得她继续轻声道,“头上跌了…跌破了拳头大的口子…“ 温岭用说比划着,“那天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早上好不容易喂她喝完药,睡下我这才替她来了…” 说起流血的时候她语气极轻,陆观年隐隐听出话里强忍的颤音,“可曾吃药看过大夫?” “吃的,城里的曾大夫开了好几副药…“ “想来吃过药便好多了罢?” 温岭摇头,“吃了总不见好…有时候人也认不清…却还是天天念叨着要来开店…” 陆观年端汤的手微顿,暗地里将酒肆打量了一番,酒肆不大堪堪放得下五六副桌椅,棚顶就更简陋了,用四根柱子撑起油布,面朝官道的柱子上挂着一面红底黄字的旗帜,单写了一个温字。 “毕竟是赖以生存的活计…想是怕人把这些桌椅搬去劈柴生火罢…”温岭听得前半句正在难过,冷不防听她后半句这么打趣,一时间没忍住笑了出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原本就是开朗坚强的性子,这么一打岔便又回复了笑颜,陆观年见她眉间郁色散去,不由点头,“你家这碗羊汤,实在让我思念得紧,这不今年与人相约经过此处,想着邀对方过来尝一尝。” 温岭不免有些伤感,“若是奶奶还康健便好了,我虽然学会了手艺到底不精…味道还是差些…只怕让客官失望…” 陆观年将汤饮尽,看着碗底的纹路静默了片刻才诚恳道,“温娘子切莫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这汤已得八九分精髓,温奶奶高兴都来不及。” 她话说得极真诚恳切,温岭闻言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心酸无措,眼眶一热,“多谢客官,还不知道客官怎么称呼?” “姓陆,你叫我陆姨便可。” 温岭叫了一声,将炉上烤好的饼放下,让她趁热吃,陆观年拿起饼似有话要说,末了又咽了回去,她看得清楚,不免奇怪道,“陆姨?” 陆观年犹豫片刻还是正色,“有一事说出来温娘子你莫怪我多管闲事。我与人有约,等人见着了…你可愿意让我看看温家奶奶的伤?…我是个大夫。” 似怕她不信,陆观年从怀里掏出一个仔细包裹的布包,布包显然是用惯了的旧物,洗得干干净净,揭开外头细绳,摊开赫然是长短大小不一的金针。 “你若是介意半途换大夫,此事就当没提过…”主意一出陆观年有些忐忑,她对自己医术有信心不假,可眼下心里藏著事便难自在,一时间思前想后顾虑良多。 “我替奶奶谢过陆姨!”眼见温岭一叠声地答应,又流泪向她磕了三个头,这才放下心头大石,“你莫要如此客气,先起来。” 正在宽声劝慰温岭,陆观年忽然噤声望向此前急驰而来的官道。 温岭不解开口要问她,她嘘了一声摇头,继续侧耳倾听。 除了凛冽的风声,风里还夹杂了别的响动。 待听清不由得心神皆凛:是马鞭挥尽的疾催之音! 陆观年惊疑地看向来处,空中响起的震鞭之音令人胆寒不说,那官道尽处有单骑如墨,如利箭一般破入雪色! 铁蹄踏雪,疾驰如风,不消几个呼吸间已奔到近处。不待勒缰,马儿仍未停歇,马上之人已纵身跃下。 来人竟如此端肃挺拔,英武冷戾! 陆观年看着那身影,脑中恍然想起当年书院,山道上两骑并肩,马上之人天造地设般相合,跃马扬鞭,如出一辙的英武豪气。 “学生知早,拜见白鹿先生。”来人撩衣单膝向她拜下。 陆观年上前扶起雪地里的男子,回神看他英挺隽永的面容,许是连夜急驰,他发间眉峰犹带冷霜,唇色泛着青白。 …又或是身上带了伤。 看着男子沉静肃和的姿态,陆观年想起入京一封封的捷报,一时百感交集,想细问他如何击破虎啸军,驱敌八十里,让敌寇不敢越江一步,又如何出现在这里,满身疲惫。 末了只是扶起他,细细为他拂去满肩雪色,“…好孩子…你受苦了…” 话里满含宽慰、骄傲、心酸、不忍,沈应以为自己回到了舅母膝下,他幼时学枪,舅母看着他一身伤痕也是这般模样,喉头一动,眉梢暖了几分冷色,“无事,先生莫要担心。” 温岭在沈应策马来时便吓得躲在了炉火后,不曾听见他们说什么,那男子气势实在太吓人了些,见陆姨扶他起来,知是认识的人,这才悄悄探出头来,“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周兵!” 连夜疾驰,多亏墨麟,沈应将马儿牵往马厩,仔细喂过草料,回来发现桌上多了一碗羊汤,犹冒着热气。 他挑眉,陆观年笑道,“温家祖孙两人都有好手艺,一路劳顿,你先喝碗羊汤缓缓。” 那男子看过来,温岭只当自己在看顾炉火,忙又避开他的目光。 他目中犹豫,陆观年右手沾酒,轻轻在桌面点了点。 沈应心神一动,这是在书院时他和师兄们编着玩的暗语。 -无毒。 -莫要暴露身份。 他点头,只当自己应和先生先前所言,“有这一口热汤确实好多了,多谢您。” 手上却不停,一面回忆那些暗语的用法。 -先生失踪,您可知晓? 陆观年盯着这一句出神,怎会不知? 送入京城的除了捷报,还有清源书院眠星先生失踪的消息,京城、书院一时炸开了锅,只是朝廷要以捷报安民心,失踪的消息还是书院议论最多。 失踪的是齐国明珠,师兄们恨不得马上下山,把人给找回来。 心头滚过种种设想,陆观年再写道。 -知道,你见过阿晴那孩子不曾?- 陆观年飞快地写道,嘴上却大声问着,“你家里管得严实,怎么肯让你独自来靖州?” “家里有老四、云叔帮看管,我每日学武,这半日空闲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 “…您记得莫要与舅舅提起,不然散心不成回去还要吃一顿排头。” 老四、云叔…陆观年强忍笑,难为他把同龄的两孩子硬编了个身份,知道他在告知此行是与手下相商才出来的,心下稍安。 湖州一线,不容再失。他素来沉稳,自少时便是让人放心的孩子,想必安排妥当连夜急奔才硬生生多出这半日空闲。 眼下却还是假怒道,“练武当每日勤奋,你怎么还似小时候一样贪玩,只顾散心!” 自离开书院以来,每日无不是面对流血、厮杀、阴谋诡计,许久未在先生膝下受教,如今面对这斥责沈应竟多了几分怀念之感。 “是,学生受教了,回去自当勤学苦练,不负教诲。” 阿晴已将所见告知于我,说最后见眠星—— 那两字写得极郑重、极用力,冷风吹过,酒液很快便淡去,唯有那两字还留在桌上,他看着不觉想起回京时的日子,融了几分温柔笑意。 陆观年还要假意怒斥几句,抬眼见他看着那两字的神色,想起隐约听到的传闻,一时静默诧异,一时心头酸楚。 你与眠星— 眼前长辈目光始终带着慈母般的宽厚与慈爱,沈应深吸一口气,终将心头藏了许久的话缓缓吐出。 “见了人,才能安心。” 见谁的面,安谁的心,早已不必明言。 陆观年许久轻声安慰道,“…会找到的。” 话到一半,温岭来收碗筷,沈应忙按下话题,转念问道,“您今晚落脚何处?” 陆观年笑着摇头,指着他道,“哪里有着落?家里飞鸽传信说你要来,我紧赶慢来在这里等你,这把老骨头颠得都要散了。” 沈应心思微转,“累您如此劳顿,那学生先进城安排,晚些时候再来接您?” 温岭回身收拾碗筷,听得他们在商量晚上住处,想起奶奶的伤势,犹豫了会才道,“…陆姨还有这位公子,如果…如果不嫌弃不如去我家暂歇?” 沈应策马,墨麟四蹄踏雪,稍后几步跟在陆观年马侧,看她跟温岭有说有笑,三人穿过大半个靖州主城,到了城北的一座小院。 温岭打开院门,让他们牵着马儿进去,那院落不大,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院里一棵榕树,树下是石桌、石椅,东侧堆着取暖用的柴火,鸡棚上覆着稻草,隐约听见咕咕咕的觅食声。 温岭叫了两声奶奶,屋里没人应和,忙放下手中的物事,“陆姨你们且坐坐,我先去看看奶奶。” 陆观年含笑,一面看她进了东屋。“无事,你且先忙,我们院子里说说话。” 回头对上沈应沉静的眸子,“憋了一路,你无事想问?” 方才她分明故意在温岭面前提起的住处,以先生的性格倒是少见,甚至还答应给温家奶奶看伤。 沈应沉思了一瞬,“您…怀疑温家奶奶?” 陆观年在石椅上坐下,回头看着东屋,声音涩然且轻,“…阿晴说,眠星在温家酒肆与她分别。” 所以她才会约在酒肆见面。 “…去岁我来过靖州,那时酒肆还不是温娘子掌铺,而是温家奶奶…” 沈应回想她方才与温岭的谈话,黑眸锐利,“温家奶奶疼爱她,冬日里自己偷偷早起干活,她见过眠星的可能更大一些。” 陆观年点头,“是这个道理…你来之前我试探过了…” 话到试探两字,陆观年目光忽闪,语气说得极轻,她向来光明磊落,此次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感到愧疚。 “铺子是一门生计,紧张也在情理之中,可温家奶奶分明已把手艺教给了孙女。” 她瞧见沈应黑眸里闪过锐利的光彩,接着她未尽的话继续道,“而且这个孙女还学得不错,除非…” 两人看向东屋,一时静默,为后面的推测感到心惊。 “眼下推断皆靠温家娘子所言,其中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陆观年晓得他的顾虑,转目拿起方才放在桌上的金针包裹,“所以我才要亲自来看看…哪怕温家娘子所言皆假,眠星与温家酒肆也定有关系。” 沈应看她眉头紧皱,眸光从她眼角的细纹掠过,赫然惊觉这个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先生不知何时添了几缕白发,身形越发清瘦。 “此番累您违心,知早于心不安…”沈应撩衣再拜,却被一双手温和地托住。 陆观年看着他年轻凛俊的面容,轻拍抱拳的双手,目中忍不住涌上担忧,“好孩子,无妨的。眼下找到眠星才是最重要的…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能再拖了。 “是。”回应她的是一声低语,嘶哑且轻。 第一章 容膝 天武十二年,端州,七月。 清晨一场大雨刚过,端阳河两岸绿柳如新,翠绿的枝条在微风里款款轻摆,摇曳生姿。 作为齐朝南方重镇之一,端阳河恰从门前流过,端州水利位置可谓得天独厚。 每年有不少船只沿端阳河转入清源江,满载货物的船只再沿江北上,为齐朝北方送去食盐、布匹、丝绸等物,光凭船只往来每年便为端州带来不少漕运的收益,城内青石铺路,商铺食肆鳞次栉比,其中有名的糕点铺,当属圆月楼,有名的书阁,首选容膝阁。 提起容膝阁,不得不提它的的主人,故去的尚书袁欀,也是清源书院的衡静先生,衡静先生无儿无女,故去后书阁一直由谢映君打理。 “那孩子何时才肯上来?” 书阁三楼,临窗远望正对端阳河,端阳河壮丽风光尽收眼中,远处一段河岸回缓,此时雨过天晴云雨初霁,天际点缀几行飞鸿,水光天色相映成辉。 谢映君今早忙得焦头烂额,她笔下不停将将校对完一页,好不容易从一堆笔墨纸砚中分神,正看见陆遐临窗静立。 一袭天青色的长裙勾勒妙曼身姿,乌黑如瀑的青丝垂在腰后,似看见有趣的事物,星眸浮现清浅笑意,未施粉黛的半张侧颜只能算得上清秀,却姿仪温雅令人难忘。 谢映君不由喃喃念了句方才抄录的词句,“碧波扶影,雨润青莲。” 待听清陆遐口中所问,柳眉轻皱,“眼下离约定还有三刻钟,时辰到了再不上来,学训加抄十遍!” 陆遐半侧首抿唇静笑,学训么…她垂眸望去,那名唤晏北的少年站在对街老铺旁,一个时辰了,她看着少年万般纠结,或坐或立,独独不敢上楼,她都替他心急,不过如今更要紧的还是其他。 陆遐忍不住道,“先不说罚抄,再任他站下去,那株花怕是要毁在他手里。” 她观望许久,那孩子就是不上来,手里的花要揪坏了。 谢映君搁笔起身一看,不由脸色更黑。 她蹙眉微怒,一脸恨铁不成钢,“这小子哪里来的花?别是祸害店家的,学训再加十遍!” 陆遐闻言道,“他若按时上来见你,就免去这顿罚吧?从前你也不喜抄学训…” 学训字数不少,从前他们一起在书院读书,映君每每遇到先生处罚便找她求救,两人挑灯夜战埋头苦抄,她自己惧怕,何苦为难那孩子。 说起从前谢映君脸色稍霁,她离开书院已有多年,从前与陆遐同窗笑语不断的日子仿若隔世,唯一不变的是两人交情。 谢映君如从前一般上前牵过陆遐袖子,引她坐下。 两相坐定,一声长叹,纤指指着窗外道,“你不知道,晏回…托我照拂他,我一刻不敢放松。他倒好,跟着宋青之到处胡闹,还把你的路引给” 说起这个,谢映君就更怒。 她与晏回的交情,陆遐隐约知道些,知道是她在端州的好友。 展袖斟与她一杯清茶,口中劝慰道,“不必恼怒,先去去火,这事不怪他。况且…我本打算在端州多留几日,与你叙叙旧,这孩子算歪打正着。” 路引是何等重要之物,这般说辞分明不想她重责晏北,谢映君自然知道她心意,“你最是心软,千万别为他开脱,那小子我心里有数。” 陆遐笑而不语。 莲心茶入口苦涩,谢映君垂目看杯里的茶梗浮浮沉沉,“你清晨来把我吓了一跳。” “书院可是出了什么差错…”她斟酌再三,想着从京城传来的消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陆遐性子沉稳,先生一向看重,但凡书院的事她从不违逆先生之意,只一心钻研、打理四时堂,如何会闹到今日地步? 甚至在书院令上斥她离山,勒令期限满前不得入书院半步,究竟为了何事重罚如斯。 “没有差错。”陆遐闭目,睁开时神色坚定,仿佛多了一点从前没有的东西,柔软而坚定,澄亮得令人不敢直视,“一切皆出自本心。” 只听见她继续道,“映君你半途离开书院,来端州打理容膝阁,可曾后悔?” 故去的衡静先生无儿无女,府里只有早年相依为命的老仆,谢映君从小在容膝阁的墨香里酣睡,自懂事起便在衡静先生手下帮忙收集书册。 一个老仆捡来的孤女,无权无势,接掌容膝阁何等不易,其中辛酸、艰难不足为外人道,她苦撑至今,心中可曾怨过、恨过分毫? 谢映君振衣正色,“能继承衡静先生之志,是我之幸,何谈后悔。” “我心亦然。” 四目相对,两人相视而笑。 她神色宁和,并无怨怼之色,知道先生重责并没有影响她心境,谢映君心中大定。 先生与她情同父女,她唯恐两人因此生出嫌隙。 “鸿飞先生斥你下山一事,程师兄那边可有说法?你与他的” 陆遐不待她说完已轻声打断,“景师兄扶灵回乡,还未归。” 她神情淡静,清秀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欢喜之情,谢映君一时拿不准她意思,心中忐忑只得改口道,“原来师兄不在。” “他是先生得意弟子,一向最是疼你,若是他劝劝鸿飞先生,此事还有转机,你也不必下山受苦了。” “无妨,我不觉得苦。” “端州消息混杂,众说纷纭,我怕先生在气头上不敢去信,所以一直没机会问你,宫里随玉印赐下的,是哪句诗?” 这个倒不曾与她说过,陆遐拈了墨锭提袖研墨,在她案前提笔挥就,红袖轻翻,一个个秀丽的小楷跃然纸上。谢映君眼前一亮,抚掌称许,“许久不见,你的字愈发进益了!” 纸上写的正是一句诗:寒角细吹孤峤月,秋涛横卷半江云。 这一句却是师兄的。 待看清陆遐那句,她轻轻啊了一声,慢慢坐了回去,在唇间又细细念了一遍方道,“…你那一句,先生有何看法?” 怨不得她惊疑,书院佼佼者由宫里赐下先生名号和一方玉印,玉印上皆刻了一句诗,作为名号出处和身份凭证。 例如鸿飞先生玉印上便刻了一句: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 白鹿先生则是:风来山阁凉如水,小倚阑干听鹿鸣。 陆遐那一句…单从字面上来看寓意却不好。 陆遐搁笔,回想斥她下山的那天,先生立在山道上相送时的叮嘱,半响摇头,“信则有不信则无。” “如此。”谢映君还要再详问,门外有书童轻声通禀,“晏公子送来宋青之的学训,另求见阁主。” “那孩子终于上来了。”陆遐看了一眼滴漏,“正是时候。” 原想那孩子还要犹豫一番,看来是个守时的。 “连上来也磨蹭许久,哼!”听了通禀,谢映君拂袖起身坐回案前,她红衣猎猎,模样生得明艳,微怒更是艳极,灼灼如海棠。 她这般生气,等下还不知如何罚晏北呢,陆遐半阖星眸,想着那孩子站在对街时神态,笑着提议,“不如你我打个赌?我若赢了你不许罚他。” 晏北犹豫许久终于上楼,他候在门外,听书童上前通报心里一时七上八下,手心更是紧张起汗,一片潮湿粘腻。 听得里面一声进来,才深吸一口气,肃容硬着头皮推门,低头拜道。 “见过阁主姐姐。” 谢映君自书案前抬头,听得他的称呼脸色黑沉如墨,冷声道,“书童说你找我,三日之期已到,可是学训抄好了?” 不妨她一进门便开门见山,晏北脸上一时红一时白,终是咬牙,“…青弟的已托我带来,…我的…我的…尚未完成。” 少年清朗话音到后来渐弱。 “哦?” “你那日是如何说的,宋青之领罚你们好兄弟要有难同当,怎么,他抄得你却抄不得?” 谢映君看他低头原就不悦,说到最后那把火腾地烧着,更是怒极,将他托书童呈上来的学训重重一摔,抄写的纸张散落一地,“逃课、荒废学业,你真是出息了!” “阁主姐姐…我”他欲要解释,话到嘴边又忍住,一张脸憋得通红。 “别叫我,如今我教不得你了!你自己说说,当初在晏回的病榻前你怎么答应她的?” 她语中恼意犹在,话到最后饱含沉痛、失望,晏北怔怔地看着她明艳的眉眼,想起姐姐晏回病弱消瘦的面容,殷切的期盼,眼眶一热,低头哑声道,“…说过要听阁主姐姐的话,勤思好学建功立业,光大晏家门楣。” 可眼下他与宋青之荒废学业,逃课不说,多日没有到容膝阁修习,不但白费她心血,更辜负姐姐临终期望。 他垂在身侧的手几次握拳,终是道,“晏北…知错。” 谢映君闭目,似是失望,“知错?你自己说说你错在哪儿?” “不该与青弟出去玩耍荒废课业,学训十遍不曾抄得。” 不想他会如此作答,谢映君蹙眉,“就这些?” 晏北一怔,低头道,“我知错了,你罚我吧。”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可是宋青之出了什么鬼主意?” 晏北语意倔硬,仍旧垂首道,“不曾,我自己做错了事,不必牵扯别人,晏北甘愿领罚。” 谢映君还要开口,听得陆遐问道,“你叫她阁主姐姐,这是为何?” 晏北一心认错,进来低头便拜,不曾留心楼里还有其他人,忽然听得一把温雅和润的嗓音,没忍住抬头,一时惊诧,“你怎会在此?” 清晨大雨,他急着要见阁主姐姐,在路上与人撞了满怀,两人皆摔倒不说,纸笔、行囊也滚落一地,他依稀记得女子不顾身上泥泞还帮着自己收拾。 她当时立在伞下,姿仪如雨如雾,眉目清雅,眼前见得这抹天青色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她怎么会在容膝阁?当时她道来端州访友,难道指的就是阁主姐姐? “不得放肆!这是…陆姐姐,自京城清源书院来,是我从前同窗好友。”谢映君见他没大没小,有心要教训他规矩辈分,余光里陆遐摇头,话到嘴边一时忍住,生硬道。 清源书院名满天下,是天下学子向往之所,如今的山长传至七十六代,是鸿飞先生。他才高八斗,儒雅风流,是连今上礼遇有加的名士。 他虽然远在端州,从阁主姐姐平日的言谈中也隐约知晓书院的情况。 书院出类拔萃者由今上授予先生名号。 而书院学生各有所长,自书院开门授学以来,不少志在功名者成为朝廷肱骨之臣,不愿为官者,著书立言当了闲云野鹤的山野名士,百年来饱受各地学子敬重。 谢映君态度肃容庄重,晏北不敢轻慢依言见礼,“晏北见过陆姐姐。” 少年清朗,略显单薄的身子站立如松。 那女子展颜宛然一笑,又问了一回,“你怎么唤她阁主姐姐?” 晏北垂目不敢再看,拱手道,“容膝阁每年整理、校阅、评验书籍之责繁重,晏北心里敬服,故称阁主。亡姐与之相厚年岁相仿,故称姐姐。” 心里却道,她年岁与姐姐差不多,他自八岁起便长在她身边,叫阁主未免太生分,叫先生又不合书院规矩,这么多年一直这么称呼着。 他对答如流,言语清晰守礼有度,陆遐双眸含笑,谢映君面色稍霁,半响才硬道,“谁让你油嘴滑舌,退下!” 她拂袖似是不想再言。 晏北长在她身边,熟知她脾气,看境况阁主姐姐显然还在气头上,他不敢违逆口中应道是,退到门口才惊觉她未提处罚之事。 说好了不能按时完成便要领罚,晏北心里坦荡不觉罚抄有什么难处,心下犹豫只恐提起她又动怒,脚下踯躅不敢下楼。 回身见阁主姐姐埋首书案,那陆姐姐正笑看着他,她细指冲着他轻摇,指了指门外。 原来如此,晏北呆了一瞬转而大喜,便轻声掩门下楼自去。 第二章 知行 “我说得不差吧?”听得晏北下楼,陆遐抚掌笑道,她生得清秀,展颜一笑却眣丽如莲。 这个赌约是她赢了,谢映君愿赌服输放过晏北下楼。 她艳丽的眉眼俱是好奇,“你怎知他会将自己那份学训让与宋青之?” 方才赌约,她赌晏北会辩解,但也会老实领罚。 可陆遐却断定他会将自己的学训让与宋青之,只字不提自己那份。 须知她才是晏北跟在身边七年的那人,怎么她好像更了解那孩子脾性。 谢映君拾起晏北呈上来的学训,方才怒极纸摔了一地,她拾起一张,看纸上笔走龙蛇,笔墨深深,想起当年小小的孩子哭得眼泪鼻涕横流,眼里含泪抱着姐姐的棺木不肯撒手的模样,心底蓦然一软。 他如今十五岁了。 陆遐接过她递来的纸,指着边角示意她看,“你看,今日这是早上下雨时的水迹。” 清晨雨下得急,他们两人撞在一处,那孩子大惊顾不得身上狼藉,翻身拾起纸张用衣袖轻拭,只是上头墨色早已糊作一团。 陆遐侧头回想,与谢映君如实道来,“当时散落的可不止呈上来的份量,方才书童说他替宋青之送学训来,我便知他对自己那份只字不提。” 谢映君拿起学训翻看,果然边角处沾有浅浅泥色,轻叹道,“他既已抄完直说便可,怎么站在楼下不进来?” 她待他严厉,却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晏北只要说出实情,她也不会怪罪,何苦遮掩平白得了她一顿骂? 陆遐临窗看去,晏北已从正门离开。晏家行伍出身,她遥望少年身姿挺拔,隐约像极某道跪在雪地里的身影,一时恍惚。 “陆遐?” 回眸见谢映君面露疑色,陆遐敛目轻声道,“他一心要当面向你认错,怕你生气,心里纠结罢了。” 谢映君想起少年声声领罚,一时静默无言。阁务繁重,容膝阁里她亲自教习的,年轻一辈里只有晏北与宋青之。 晏北是因为姐姐晏回嘱托之故,宋青之却是楼里杂役之子,也算知根知底。 他长在身边七年,性情算得上耿直,但凡所犯之过该是他承担的,无论宋青之和旁人怎么替他掩饰,必定当面向她认错。 这性子,倒是自小如一。 “宋青之是何人我不知晓,晏北与他来往,想来有可取之处。我原以为晏北是个顽劣不服管教之人,可方才观他言行,这孩子也算重情重义,你莫要过于苛刻了。” 没了怒容,陆遐知晏北这回处罚算揭过去了,趁机劝慰道。 谢映君自然知道,“我也知自己平日对他过于严苛,只是唯恐他误入歧途,辜负他姐姐生前所托。” 晏家家风清正,他系晏府独苗,她接下重托,这么些年提心吊胆、兢兢业业就怕晏北长歪了。 “眼下他年纪尚小,你别心急。” “沈将军的儿子十三岁就随军出征,你十五岁已掌四时堂多时,怎么他十五岁还这般毛躁…” 陆遐倒茶的手一顿,茶水溢出来烫红手背也不自知。 “话说回来,你这次怎么一个人来端州?此行路途遥远,没人同你一道?” 陆遐渐渐回神发觉不对,她轻抚手背红痕,两人四目相望,诧异道,“我…我忘了与你说吗?此次下山阿晴与我同行,她入城时我让她回家看母亲了。” “另有一人,是阿晴在来时半路上所救,他”陆遐沉思片刻,“半途醒过几次,状似孩童,应是头上受过伤的缘故,我来见你不便带着他,便安置在了云来客栈。” 云来客栈。 两人边走边谈,谢映君和陆遐方迈入客栈大堂,客栈老板在二楼一瞄见她纤柔身影,如遇救星,大喜道,“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她只说去去就回,哪里知道耽搁那么久。 “是我带来的同伴醒了吗?” “醒了!醒了!在楼上!”老板快步下楼,一路在前带他们上去,走得一半回头斟酌开口,这个文雅的姑娘脾气看着甚好,“若是他没有大碍,姑娘不如…给他换个地方? 谢映君尾随上楼,闻言脸色一黑,“你这客栈开着怎么赶起客人来了?” 老板听得一声娇喝,眯眼细看,陪笑露出一口大黄牙,“老眼昏花,不认得是谢阁主当面,您且原谅则个…“ “既然认得我,说说,怎么有生意送上门还不要?” “这个嘛…客栈开着自然是做生意,可那是个煞星!小店实在惹不起,你们行行好,赶紧把那人弄走吧!” 他顾不得谢映君脸黑如炭,将话吐了个干净。 陆遐与谢映君面面相觑,正不知发生何事,待上得二层两人皆一愣,客栈二层躺了三个人,看衣着样式是跑堂小二,一个个鼻青脸肿,难怪大堂没有人,原来都在此处。 “怎么回事?”大堂都不用做生意了不是? “轻点…轻点…”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咬牙,另一个同伴正给他上臂抹药酒,他疼得龇牙咧嘴。 “这…这都是你带来的那个人打的,客栈经不起他这么折腾…”老板指着伤势,苦笑连连。 谢映君俯身查探一番,微松了一口气,“没断,就是得养上几天。” “店里的人都被打伤了,他再住连我都要遭殃。”老板一脸后怕,一副你们赶紧把人送走的模样。 “咯噔”二楼似有重物落地,谢映君与陆遐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里的惊色。 房门前,谢映君凝神静听,待陆遐后退才一脚踹开。 开门霎那惊变陡起! 谢映君浑身汗毛皆竖,望后一倒,一物恰从面前飞过,狂风刮面,随后楼下响彻器物碎裂的巨响以及惊呼声,她惊惧看向房内。 房内桌案不翼而飞,有一年轻男子侧头,身后阳光明耀看不清神色。 谢映君一凛如临大敌。 倒是那男子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门口,扒着门嘴顿时一扁,“打不中?怎么会不中?” 他冲过来的脚步迈得又大又快,谢映君被硬生生挤开,俊目望着楼下乱成一团的人,喃喃道,“真的没中?” “你、为什么打不中?”那男子一双墨瞳似山间小鹿般纯净,嘴上却问着让人惊惧的话,上下不住打量。 谢映君不喜皱眉,冷笑,“没规矩的臭小子,方才是你动得手?” “姐姐!”那男子不答,转头望见陆遐身影,顿时大喜,谢映君恐他暴起伤了陆遐,下意识挡住去路。 “不许走!”话还没说完他要往哪里去! 身影纵闪,那男子不知如何绕开她,滑行到陆遐跟前,双足一磕,死死抱住她双腿,眼睛发亮冲她笑,“姐姐你怎么才来?” 陆遐要叫他起来,可男子口中不停,竟不能插嘴半句。 “这里的人好奇怪,说要让我走。” “临睡前说好了要在这里等你回来,我才不走!” “晴姐姐呢,也来接我了吗?” “我们现在去哪儿?” “你不许再扔下我了!” 他笑得无比快活,紧接着一连串的发问。 这么多问题,陆遐实在不知该应哪个,满目狼藉,楼下惊叫声隐隐在耳,他抱着自己成何体统,只得蹙眉喝道,“端阳,先起来!” 声音冷肃寒霜,那名叫端阳的男子不想她会生气,闻声如同斗败的公鸡,松手呐呐,“你生气…我…是不是给你闯祸了?” 他艰难地回忆,俊脸困惑,懵懵懂懂,“我同他们玩呢,是他们太不经闹…” 她恼是因为同他们玩时不小心用多了劲吗? 陆遐看着身旁无措的人,微不可闻地叹口气,摘下银袋递给老板,赔礼道,“是我思虑不周,这是打伤人和器物的赔偿,实在对不住。还有你,道歉!” 老板拿起来掂量,脸色和缓几分,哼道,“道歉就不必了,小店实在供不起这尊大佛,你们赶紧请吧!” “走!赶紧走!”店小二怒目相视,端阳越发困惑。 此地却不好再留,端阳挨了陆遐冷喝,依言道歉后恹恹随两人下楼,还未自陆遐生气的境况里回神。 陆遐不知他心里作何想,一路眉目含霜,他呐呐跟在身后几次想找她说话,又不敢开口,直憋得满头大汗。 谢映君从后看着两人相处不由一乐。 这男子身手令人惊惧,却惧怕陆遐。 不过陆遐生起气来可是连书院师兄们都不敢噤声,从前一个个被训得垂头丧气,背地里向她打听让陆遐消气的法子。 她久违见识到了,还真是令人怀念… “糖葫芦,好吃的糖葫芦…” 端阳起先一意要陆遐消气,可走了一路她半点不肯缓和颜色,加上忘性大,魂随着卖糖葫芦的老伯走了,直勾勾盯着糖葫芦迈不动道,蹲在跟前不肯走。 他一个大人模样,却痴痴蹲在糖葫芦前,卖糖葫芦的老伯几次赶他,直道晦气,“别是个傻子!快走!快走!” 他也不理会,只一意盯着糖葫芦看,陆遐回首望见,脑中想起他方才垂头丧气模样,气便消了大半。 向他招手,他在人群里看见,眼里赫然闪过连串光彩,直窜到跟前,指尖拈着她天青色的衣袖,可怜兮兮地道,“姐姐,你叫我?…你不恼我了?是不是?” 陆遐微叹,掏出铜板放在他手心,“是,不恼你了,去买糖葫芦吧。” “太好了!姐姐和我说话啦!她不恼我了!” 他心性如孩童一般,正是需要好生教导的时候,此次出事分明是她的错,她不该留他一人在客栈,何苦迁怒于他? 端阳得了铜板开心数着,他蹦蹦跳跳几步又回身,面露犹豫之色。 “怎么了?不是想吃糖葫芦?” “姐姐是不是赔给老板许多铜板…我看见了的。晴姐姐说,姐姐你一路不容易,不应该乱花钱…糖葫芦还是不买了罢?” 端阳望着红彤彤的糖葫芦,使劲咽了咽口水,咬牙不去看…他也不是很馋,非吃不可。 不想他心智纯净如稚子,话里却饱含关切之意,陆遐心头余下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心头宽慰,星眸重新绽开笑意,“一铜板一串糖葫芦,姐姐还不至于吃穷了,去吧,我和谢姐姐在这里等你。” 他果然又快活了,眉开眼笑,拿着铜板直奔寻找卖糖葫芦的老伯。 两人在一旁停下,等着端阳慢慢挑糖葫芦,他凑前端详,只觉每串都香甜可口,哪串都好犹豫不决。 谢映君细看他出挑身形、眉眼,挑眉问道,“不及详问,此人到底什么底细?” “尚未查清,连名字也是阿晴暂取的。” “我想去官府报案,看是否有哪里走丢人。”陆遐沉吟。 “你们从哪里救的人?” “当时他浮在端阳河上。天蒙蒙亮,是阿晴早起眼尖看见,我便让附近船家把他救上船。 “我问过船家,皆说从未见过他。” “这么看来不是端州人?” “目前线索来看是这般。” 生面孔,孤身一人浮在端阳河上,谢映君蹙眉,只怕陆遐招惹麻烦,听得她要报官府,心中便放心许多,“如此,去官府也好。他这般好相貌,想来容易找些。” 谢映君道,“还有你的路引,虽说是无心之举,按齐律当报刺史府知情,不能再拖了,由刺史府发文京城,一来一回要花上不少日子。” 这么一拖,她在端州便要多留两三月,她固然恨不得陆遐长留此处,却也知不该困她于此。 “刺史古大人就在端州,我听闻他早先与书院鸿飞先生有来往,作为书院晚辈按理应拜访。” “待安顿好他,我便走一趟。” 端阳拿着挑好的糖葫芦急奔而来,红艳艳的果子递在柔唇畔,“姐姐,老板说这串不酸!给你!” 阳光里,他笑得灿烂夺目,俊脸生辉。 第三章 回帖 "姐姐,你不吃吗?“ ”这个不酸,你真的不吃?“ 陆遐冰雪消融,一理会他,那男子好似有说不完的话,举着糖葫芦,笑意暖融墨瞳生辉,”我给你留一颗吧,给晴姐姐也留一颗?" “你怎么不分一颗给我?” 谢映君袖手在旁看他分糖葫芦,忍不住伸手讨要,他俊秀的眉眼定定地看她片刻,突然把剩下的糖葫芦全塞进嘴里。 嘴里鼓囊囊,他俊脸气呼呼地说着什么。谢映君不防他如此动作,两肩直抖,趴在陆遐肩上笑得直颤,最后实在憋不过,终于放声大笑。 不就是一颗糖葫芦,看他给急的,至于吗? 端阳眼里喷火。 陆遐抿唇也笑,“没人抢你的,怎么吃得那么急?你看,糖渍糊了满脸。” 袖袋里有阿晴准备的帕子,陆遐让他取出来擦拭糖渍。 端阳一手拿帕子急晃晃一顿乱擦,一手犹指着谢映君,可惜嘴里腾不出位置,含糊说了一连串谁也听不懂的话。 谢映君听了更乐。 端阳脸色陡黑,可惜实在腾不出嘴来骂她,大有她再笑就要掐起来的架势。 陆遐急忙拉住谢映君,”好了,莫要再逗他。你当真留他在容膝阁?“ 一休战,端阳又被其他事物分神,陆遐只得趁机叮嘱,”别走远了。“ 谢映君袖手一改嬉笑颜色,“没有其他更好的去处,让他一个人在客栈,今日情形你也看见?” 他出手让人惊惧,总要放在眼皮底下才安心,不然还不知要闹出大多的事来,今日尚能赔偿银钱了事,万一… “他上次醒来倒跟今日不太一样…可像习武之人?” 谢映君沉思今日的试探,“…还真说不准。” 陆遐投来诧异的眼神,谢映君摆手低声在她耳边道,“你还不知道我那功夫么,吓唬人可以,真跟高手过招只有认输的份。他有心隐瞒如何探查得出来?” 这话却不能教端阳听见,客栈一击不中,他说不定误会谢映君武功在他之上也未可知。 “没有武功,只有臂力天赋异禀一说了。”陆遐垂首沉思,“今日情形…放他在容膝阁我怕另出事端…” 他能单手将桌案扔出,臂力实在惊人,可惜她与映君看不透男子虚实。 在容膝阁里闹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谢映君也静默,万一他闹起来把容膝阁的桌椅给… 她一想,额际顿时抽疼。 “这样吧…还是按你的意思,不去容膝阁。父亲生前有一处小院,僻静清幽,我只有过节的时候才回去。不如就去那里,有事只需托人捎个口信,你若需要,我便派几个人过去收拾。” “…也好。” 陆遐轻搁笔墨,脸上有未尽的沉思之意,待墨色干透才重重合上帖子,静默看着小院窗外景致出神,侧颜清婉如莲,恬静雅秀。 阿晴回来掩上房门,如在书院时一般,轻手轻脚为她换上一盏新茶。 茶汤微绿,入口陆遐挑眉,是谢映君私藏的一盏青,茶汤颜色与茶碗的釉色相映成趣。 阿晴跟在身边久了,知道陆遐习惯,只静候在一旁,唯恐打扰她。 陆遐轻饮了口,待心中思量定,才微侧臻首温声道,“原来是你回来了,难怪这般妥帖。坐吧,你母亲一切安好吗?” 阿晴歉意道,“惊扰小姐深思。” 陆遐星眸含笑,拉她坐在自己身侧,“不惊扰,快说说,你母亲如何?” 她许久未见过阿晴母亲,只记得是个爽利厚道的妇人,她一人拉扯阿晴长大不容易,可惜阿晴随她远在书院,母女俩不能常见面,只有书信来往。 “阿母还是老样子,闲时就去邻居家唠嗑,只是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 “她记挂小姐,惦记着要做一桌好菜给您,一再托我问好。” “劳她记挂,一直把我当成半个女儿看待。”陆遐轻声叹息,“等安定下来一定去府上叨扰。” “真的?”阿晴笑逐颜开,“阿母一定高兴坏了!” 她细细道来,知道家里一切安好,陆遐总算放下心,“你随我远在书院,难得回来一趟。此次还须待些时日,左右我这里无事,你多回去陪陪她。” 阿晴知她脾气,还是婉拒道,“阿母知道小姐宽厚,让我不可恃宠而骄,我想着晚间回去看一看就是了。” 哪有放着自家小姐不管,让容膝阁服侍的道理,况且端阳需要人看顾。 “如此,依你。”小丫头是个有主意的人,陆遐也不强求。 阿晴咬唇几番欲言又止,她敏锐查觉,“可是家里有难言之隐?不妨直言。” 阿晴双足一磕,向她行大礼,“我听书童说端阳闯了大祸,还连累小姐破费,他是我救回来的,要罚有我一份。” 当时若不是她心软从端阳河救人,怎会惹出后面的事端?她回家探亲,不知发生了何事,也是今日才从书童口中得知当日情形,来的路上心里不免暗暗自责。 小姐宽和,底下之人却不该仗着她宽厚的性情胡来,给她添麻烦,此次出了这等大事,要打要罚,阿晴也心甘情愿。 陆遐回身正坐,小丫头诚惶诚恐,以额抵地不敢起身, 只得看她头顶的细旋道,“我既允许你救他,自然有看顾之责,此次出事是我思虑不周所致,与你无关。你莫要自责,站起来说话。” 话里宽容,却不容拒绝,阿晴眼眶一热,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哭得鼻子通红。 “傻丫头,多大的事就值得你掉金豆子?” 陆遐起身引她坐下,取过帕子替阿晴拭泪。 “眼睛都哭红了,怎么也苦不过你刚入书院时,是不是?傻丫头,天大的事有我担着。” “我是伤心小姐被斥,离开书院,我没能帮上忙,还惹事让您烦心…”少女眼里闪着泪光,满满尽是自责。 陆遐素手一顿,慢慢放下拭泪的帕子,星眸里翻滚着阿晴难懂的情绪,眸光渐渐黯淡,涩然道,“你们…你们是不是觉得我非留在书院不可?” “可您是书院的人…不在书院…该在哪里?” 阿晴自十二岁起跟在陆遐身边,看她读书、作画,何尝有过如此艰难境地。她忠心护主,一路上为离开书院的事愤愤不平,却看不懂自家小姐的心思。 要她说离开书院有什么好?不但天南地北游历,有时赶不上宿头,还要在破庙暂歇,小姐过去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小侍女暗暗为陆遐不平:要怪就怪先生太不讲理! 连贴身服侍的侍女都是这么想的,更遑论其他人了,他们大概也是这般罢。 陆遐敛去惆怅神色,揭过话题,“…罢了,不说这个了,眼下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她闻言果然打起精神,睫上还挂着泪珠,“您说!阿晴一定办妥。” 陆遐收到回音,是在五日后。 彼时她与谢映君正与端阳周旋,“你到底下不下来?” 院子里有一榕树,长得枝叶繁茂,参天蔽日,遥望如盖。 端阳四肢紧抱着枝干,连声摇头,“姐姐你肯定又要罚我!我不上当,我不下去!” 簌簌摇动的枝叶晃得陆遐心惊,不知他怎么上树,身手敏捷如斯。 “你还知道你该罚,谁让你把吃池塘里的鱼都吃了!”谢映君叉腰仰头怒斥,“万一吃出事更傻了怎么办?” 她怒容满面,几番周旋下来,耐心业已用尽,一开始语气尚算和缓,久了隐隐带怒。 这话可不能说,陆遐来不及拦她,果然树上那个听了更气,“哼!你做什么骂我傻?姐姐都不曾这么骂过我,我不与你说话!” “你还倔上了!” “你给我下来!” “不下!” “下不下来?” “不、下! ” 陆遐眼见两人又斗上嘴,拉住谢映君,软声劝她,“你别跟他吵…他就是这脾气” 树上那个她眼下劝不动,想来劝劝树下这个还是可以的。 谢映君怒极甩袖,明目喷火,“想让我顺着他,门都没有!” 那些鱼都是她闲暇时养的,平日宝贝得很,教他吃了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我才不稀罕!”树上那个有心同她作对,干脆应道。 “你!” 又吵过一回,夏日艳阳满天,两人俱是口干舌燥。 趁着他们休战,阿晴给谢映君递上一盏茶,她仰头灌了一盏,仍旧不够。 陆遐悄声在耳边叮嘱几句,阿晴再回来手中便端着碗冰镇甜汤。 谢映君晓得陆遐用计诱端阳,接过甜汤慢条斯理地喝着,“阿晴你的手艺越发好了。” “谢阁主夸奖。” “这么好喝的甜汤可惜某人喝不上啊!” 树上端阳被日头晒得恹恹不动,他翻身似嘀咕一句什么,陆遐耳力好听得清楚,忍不住抿唇一笑。 “若阁主喜欢,厨房还剩一碗,我这就去端来。” “哎…连喝两碗你怎么不撑得慌?” “晴姐姐…你给我留一碗…” “姐姐你也不管管她…” 余光轻扫,他被甜汤所诱,有下来之意,陆遐只作不知,仍旧站在树下与谢映君在树下闲谈,“那日报刺史府路引损毁之时,给古大人递了帖子,今日书童送来回帖,让我到府一叙。” “这是好事,你送拜帖怎么不让容膝阁的人替你去?” 晏北是容膝阁的人,路引损毁有他一份责任,谢映君有心要派他给陆遐跑腿,谁知她早已办得妥妥贴贴。 陆遐将阿晴送来的甜汤推前几分,“酷暑难耐,实在难熬,何必劳烦阁里的人特地跑一趟。” “你太见外了,出来跑腿他们高兴还来不及,不过这天暑热确实难熬,还好有这碗冰-镇-甜-汤-” 树上端阳恨恨摇落不少树叶,落了树下两人一身。 “端阳你到底下不下来?甜汤给了谢姐姐,等下不许哭。” 树上端阳从繁茂的枝叶里探出头,“…那我不喝甜汤了,你别罚我成吗? 他虽然嘴馋,相较之下还是觉得罚抄更难熬,他上次抄得手指都肿了,姐姐也不肯松口,爬树和吃鱼的事姐姐铁定要罚他! “你先下来,树上危险。”陆遐不肯轻易答应,与他打着商量。 他如今本事见长,还学会讨价还价了。 树下女子婷婷站着,仰头露出纤细脖颈,居高临下,那双星眸盛满他一人。 艳阳高照暑热难耐,端阳却莫名地觉得欢喜。 “…我乖乖下来能随姐姐出门吗?”他听见姐姐与那个讨人厌的谢阁主说话,知道她晚些要出门,他眼下乖乖的,姐姐应该会答应吧… 阳光明灿,他盯着陆遐,双瞳黑亮,“我会好好听话,你不信的话可以约…约法…” 上次姐姐教的词叫什么来着,这个时候倒想不起来了。 树枝随着他的动作又是一阵急颤,隐约有劈裂声响,陆遐倒吸一口凉气,生怕他又胡闹,“叫约法三章,你先下来…别乱动、树枝要断了!” “哎哟” “小心!” 谢映君和阿晴大惊,两人上前护住陆遐。 树枝应声而断,端阳啪地一声重摔,他摸着屁股疼得呲牙咧嘴,仍强忍痛一骨碌坐起,“姐姐…看在我摔疼得份上,让我跟你出门吧?” 陆遐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烟眉蹙起,看着跟前的人道,“你还敢讨价还价?休要得寸进尺!” 第四章 硬骨 端州刺史府邸位于主城南街,与陆遐他们落脚的地方正好一南一东,府前有两只青石雕就的石狮子,红漆大门之上,悬挂着黑底金字的匾额。 两侧门柱之上各有一副对联,上联写到: 山色壮金银——惟以不贪为宝。 陆遐走近细看下联不由赞道,“妙极。” 下联写到:江流环铁石——居然众志成城。 府前门卫见来了一个女子,一袭天青色长裙,眉目清雅,不敢怠慢,只上前肃然道,“刺史府重地,无关人等不得靠近。” 陆遐递过拜帖,便于门前静立等候。 正是午后时分,街上行人不多,见她候在门口,有人投来好奇的探视。 等了片刻,门内有一中年文士迎了出来,年约四十开外,他脸色白净颌下蓄须,手持拜帖,“陆姑娘,请随某到府内等候。” 那人文气甚重,气度潇洒,陆遐朝他见礼,“大人如何称呼?” 他还了一礼,“不才刺史府文书,萧贺。” “有劳萧大人。” 陆遐随萧贺入内,刺史府一入内,迎面便是一堵照壁高墙,石雕刻得生动流畅,足见匠人功力。 若是旁人看浮雕上所刻,只怕要把它当作一副麒麟吐月图,陆遐却知在当地百姓口头,这是一只名为犭贪的怪兽。 原来端州相传有一名叫路文亮的文士,他多年在朝中为官,彼时异邦进贡一名叫叫犭贪的怪兽,生有鹿头、狮尾、牛蹄、龙麟,威风凛凛,性情异常凶猛,旁人皆不敢近身,只有路文亮能制服。 圣上便将之赐予路文亮。 后来他年老体衰辞官,带着犭贪回了端州老家,因病去世后,怪兽也渐渐失去管束,偷食百姓饲养的牲畜,祸害田里的稻谷,这只犭贪最后因贪食水塘中的月亮倒影而溺死于塘中。 此照壁立在此处便是警醒后人,做人要厚道,为官清廉。不为官着也应以此为戒,戒除贪念。 待绕过照壁,迎面的草木之气令陆遐眼前一亮,眼前是一个僻静清幽的前院,假山、池塘、流水,相映成趣,并无一丝奢靡之气。 萧贺信步引陆遐绕过前院,广袖轻挥,“今日不巧大人正在会客,陆姑娘可随某到偏厅等候。” “劳烦大人带路。” 陆遐随他踏过回廊,稍后几步,隐隐听见回廊另一道转弯处有两道说笑声,由远及近。 那两人笑声疏朗,其中一道声音清亮耳熟,陆遐凝神细听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心里暗暗惊疑。 只听得前方有一人道,“萧文书这是往哪里去?” “大人要见客,让某引客到偏厅。” “你们两位这是?” “正要回去歇息,就不打扰萧文书了。” “告辞。” 两人步伐迈得极快,陆遐隐约看见稍后那人一截粗布蓝衣的衣角没入浓浓绿意中。 那人的声音在哪里听过呢?陆遐犹自思量。 见陆遐看向两人消失的方向,萧贺唤道,“陆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陆遐环视一周方笑道,“府中花木繁多,颇觉幽静雅致,让文书大人见笑了。” “无妨。”她语意温雅,萧贺不疑有他。 与她同入偏厅内,等陆遐坐定,早有服侍的丫鬟送上清茶。 偏厅上首置有一套桌椅,下方两排待客用的榆木椅子,倒与平日所见的偏厅布置不同,极为简朴。 上首挂着一副芭蕉竹石图。 画中竹势挺拔向上,用笔有豪爽奔放之意,陆遐起身细看,越发觉得画上竹石与蕉叶相映成趣。 再看了会儿,不觉此画有些奇怪,口中轻咦了声,眸光几闪,看向右侧,画上并无落款也无钤印。 她正在沉吟画中古怪之处,门外进来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衣着朴素,朗声道,”此画如何?” 陆遐回眸,文书萧贺恭敬随在那人身后,垂手侍立,想来老者就是古大人无疑了。 心里却疑道,这老者怎么有熟悉之感,倒像从前见过的。 陆遐意欲行礼,那老者抬手示意不必。 他背手站于陆遐身侧,一手捋须,锐利目光仍旧看着那副竹石图,“此画,你怎么看?” 语意亲和无刁难,陆遐不推辞随他目光看去,平和道,“落笔雄健,有驰骋纵横之势。” “竹势挺拔有力,正中取势,作画人应是疏朗正直之人,蕉叶与之相映,浓淡相宜,兼具雅趣,作画之人功力可见一斑。” 陆遐沉思片刻,以手指画,“只是…此画此处稍显不足。” “何以见得?”那老者来了兴趣。 “画中柱石虽然以寥寥几笔勾勒,有精简疏阔之意,可惜笔法不够老练,无法与竹势、蕉叶辉映,此画倒像…”她斟酌再三,“倒像是两人合力之作。” 一人疏朗豪阔,一人尚且稚嫩。 两种笔触并存,她方才还道自己应是看错了,眼下越发肯定自己猜想。 古偃和看那秀雅的女子评画,目中赞赏之意愈浓,“此画确是两人所作,你说得半分不差。” “那落款…”陆遐有心想知道是何人所画,古大人摇头,“我那友人画得半幅,道日后补全,谁知…” “后来友人后辈巧合之下续画,道无印章不肯落款。两人真真一模一样的脾气。” 话里有感概之意,陆遐沉吟半响,并未听说有人擅画芭蕉,古大人话里没有多少线索,只得作罢。 “这里不必拘束。”观画毕,老者示意她坐。 萧贺起先侍立在旁听他们谈论画作,不免讶异于此女眼力,要知道这副画挂在偏厅许久,往来的客人、观画者无不道此画笔力不俗,却无人敢猜是两人合力之作。 此时听得古大人吩咐,不由高看一筹。 他话里亲和似有熟稔之感,陆遐惊诧将心头疑问道出,“您…学生从前见过?” 原想他与书院有旧,作为晚辈应来拜访,可看眼下光景,倒像是旧相识了。 “自然。”古偃和吹开茶梗,轻饮口茶,笑道,“当年你和鸿飞先生来过府中宴席。” 能称得上先生的,齐国中不过书院那几位,萧贺闻言一凛,拱手告退。 寿宴、先生…陆遐凝神,她入门晚年纪最小,鸿飞先生极爱护她,当年似收到一封请柬,让她随同。 可去的是哪位大人的府邸,她方入京分辨不清官职,“敢问大人是哪一年?” “天和十八年。” 天和十八年她年方九岁,正入书院鸿飞先生门下半年。 女子烟眉轻蹙,古偃和心下一乐,这皱眉的模样倒有几分当年的影子,她那时方入京,也难怪不记得。 当年鸿飞外出云游,带回来一小小女童,他虽然严厉,在一众老友前却极力夸赞,说徒弟年纪虽小但生性聪敏,字画进益非常,说得众人心痒痒。他们几人想趁席上一见,考校一番,杀杀鸿飞的锐气,免得他尾巴翘到天上去。 下了帖子邀约,鸿飞果然带她欣然赴约。 当年宴席上玉团一般、稚气未脱的孩子,年岁不大,已看得出日后性子,她年纪小偏偏极稳重,面对众人轮番提问对答如流,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席上众人皆惊异。 诸位夫人也爱她沉稳,恨不得将她带回去当自家女儿。 晚间他们另摆宴席,一众好友皆赴宴。席上鸿飞难得喝醉,醉了吟诗,直道,“后继有人,后继有人!” 撤席后,那孩子着人安顿自家先生,安置妥当才下马车郑重对他行礼道,“多谢大人。” 古偃和记得自己饶有兴趣地问,“你家先生大醉,你一番辛苦为何谢我?” 小小女童站在阶下,应声道,“先生与诸位大人志趣相投,相谈甚欢畅饮一醉,这是好事。先生对陆遐有大恩,此恩无以为报,正苦于不能令他开颜,今日他尽情一醉,陆遐心中感念,故而多谢大人。” “只是先生为人端方,酒醒必会懊恼坏了诸位大人雅兴,届时再来向大人赔礼。” 后来鸿飞果然前来,她却不再见了。 只在京城传闻中得知她字、画双绝,画了一副画,得书院哪位先生夸赞,或者写得一副好字,京中千金难求。 每每这时候古偃和总想起那朦胧灯火下,女童明挚、清透的目光。 那时他便想,这个女童着实有趣。 之后众人各奔前途,他也因家中变故,不得不远赴端州任职,更是不得见了。 两年前京城故友传来消息,道当年的女童已得先生名号,受封玉印,他一时欣喜万分,开怀痛饮。 却不料后续又传来鸿飞先生不顾众人相劝斥她下山,更逐她离开书院,她就此没了音讯。 他想起当年相识的情分嗟叹不已,几番去信书院询问鸿飞,皆没有回音。 谁想刺史府送来的文书竟署她的名字,门卫也送来拜帖,古偃和起先只疑心是同名同姓之人,犹豫再三仍旧差人回复。 待看清她立于厅中身影,方知不是冒名,真是她来了端州,他…此生余年还能再见故人。 当年那孩子已长成温雅秀美的姑娘,古偃和不免有白马过隙之感概,只觉日月如梭,声声催人老。 古偃和轻叹,眸中怀念,良久道,“老夫膝下有一孙,年幼父母双亡,如今随我在端州,性情顽劣疏于管教,你可愿教他读书作画?你若愿意,明日起便来府中吧。” 陆遐察觉言中未尽之意,不由一凛,行礼郑重应下,“多谢大人。” “能得你教习,是他之幸。” “不敢。” 陆遐还欲请教古大人端阳之事,却见古大人以目视门外,微微一笑,她心中警觉起身告辞道,“今日叨扰,多谢大人。” “无妨。” 古偃和让仆役送陆遐出府,待她身影渐远才点头,多年不见,她果然还是这般聪慧。 庭外光照正盛,他站在偏厅门口回望厅中画作,久久不动。 “大人。”萧贺回禀,恭敬道,“陆姑娘离府了。” “知道了。” 古偃和半响才从袖中取出一纸,展开墨香犹在,正是刺史府报知路引损毁一事的文书,眼中神色晦暗难明,“…偏偏是这节骨眼…” 萧贺肃立在一旁,并不敢言语。 古偃和看到院中草木繁茂,有欣欣向荣之意,才稍散心头雾霾,苍老的眼中漫开几许笑意。 “祖父,今日得空陪涛儿玩一会儿吧?”院中跑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他眼睛滴溜溜地一转,抱住古偃和衣服下摆道。 “你又逃课!” “没有,夫子许我歇息片刻。” 古偃和摇头,作势抱他,“涛儿今日多吃了一碗饭吗?不然怎么重得抱不动?哎呀!祖父连腰也动弹不得!” 那孩子抬头咯咯地笑,拍手道,“我知道!这就是您之前说过的,腰上生硬骨罢。” 古偃和俯身捏捏他清秀的脸颊,和蔼道,“是吗?涛儿记得多少说来听听。” 小小孩童记性颇佳,皱着小脸道,“上次您故事里不是说了吗?当年邻国使臣欺我齐朝无人,在寿宴上以金银撒地赏赐众人…” 古偃和呵呵一笑,捋须不言,听那童音接续道,“席上有一女童巍然不动。众人问其故,女童答:生来硬骨,不能折腰!” 第五章 风雨 陆遐谢过古大人,拜别萧文书,出刺史府脑中犹自沉思。 艳阳下刺史府三字熠熠生辉,今日得古大人应承是意外之喜,可总觉哪里不妥。 没由来怎么会有这般想法,她隐约知晓似乎有什么地方被自己遗漏了,眼下却想不起来。 是什么呢? “姐姐!”刺史府对街店铺,端阳眼尖瞧见那抹天青色,大声招手喊道。 他声音清亮,模样又俊,邻桌客人侧目看来指指点点,阿晴脸皮薄顿觉头大,伸手拉住他,咬牙道,“你小点声,还有其他人呢,忘了答应小姐什么了?” 明明出门前与小姐再三保证,软磨硬泡磨得小姐松口,这才多久就忘到脑后了。 他若再这般,小姐下次定不让他出门。 “作什么要小点声,我怕姐姐听不见,出个门规矩可真多。”他嘴一嘟,满脸不乐意。 “你” 陆遐快步走到近前,恰好听见他抱怨,提醒道,“这才多久你就忘了出门前约法三章?” 是谁信誓旦旦,他一定遵守诺言,不会惹事? “记得,不可乱跑,要听晴姐姐的话…还有…还有你尝尝这个,这个叫” “馄炖。”阿晴嘴角一抽,忍不住接续道。 “这个馄炖好吃得很,肉馅的,姐姐快尝尝!” 大掌将瓷碗端到陆遐面前,舀了一颗送到柔唇边。 陆遐不由一怔。 端阳满脸纯真、期待之色,黑亮双瞳不错眼地看着她。 这几日他在小院被拘得狠了。 陆遐每日给他布置课业,不许他跟着书童满山胡闹,再者他上次打伤客栈小二,坏了客栈器物无数,陆遐对他管教极其严厉。 他尚算听话,除了爬树、吃光映君的鱼,无大过错,每日布置的课业也能按时完成。 他出门如此快活,纵然此时言行不合规矩,也实在不忍心对他说教,做那扫兴之人。 手上却不接,盈盈轻语,笑着婉拒道,“我不饿,你不是说好吃?那便多用些。” “哦”姐姐不接,端阳有些失望,可转念又是快活的样子,替阿晴舀在碗里,“姐姐不饿,那晴姐姐吃。” 他对陆遐和阿晴大方,唯有见谢映君,两人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谢映君阁务繁重,素日里难得来一趟小院,两人必以争吵的方式不欢而散。 端阳心智纯净,远比谢映君还好哄,映君有时性烈如火,既要顺着她,又要不动声色不能让她察觉,陆遐几番劝架,倒觉比平日教导端阳还要心累。 因她喜着红衣,端阳甚至给她取了名号,叫小辣椒。 礼尚往来,谢映君冷哼,也回赠三字:獭祭鱼。 他不懂其中含义,怒得要追打谢映君,陆遐却觉得这三字取得妙极,与他捞光塘里的鱼,鳞堆左右,正好相符。 “小姐,可曾问问关于…”阿晴见她入座后神思不属,眉心轻折,以目示意道。 端阳欢快地吃着碗里的馄炖,丝毫不觉。 她怕端阳胡闹不敢明问,小姐临行前说了,此行除了拜访古大人,还要查端阳来历。 原想问古大人,可按刚才的境况来看,陆遐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只怕一时半刻也查不了,便简短道,“今日…不太方便,你与端阳先回去,我有事去寻映君。” “姐姐!”端阳一慌,扔下碗筷要跟。 拉她衣袖的大掌骨节分明,陆遐轻挣开,低声嘱咐,“我有要事,须出去一趟,你随晴姐姐回去,不许胡闹。” 她脸色凝重,端阳识趣噤声不敢闹,这些日子他晓得:若姐姐在忙,他闹定要挨罚,戒尺打手心可疼了,罚抄他更怕。 虽然姐姐总是心软,打的时候留了几分力,“可…我还是想跟着你。” 陆遐与他打着商量,“你随晴姐姐回去,我给你带糖糕。” 映君上回来探望,带了圆月楼的糖糕,糕点甜而不腻,她不好甜食只与阿晴分食一块,一包糕点最后都进了他肚子,舔着油纸意犹未尽。 他果然眼睛发亮,“当真?你不骗我?” “自然。” “那拉钩,骗人的是小狗。”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陆遐唇角浮了笑意,与他打勾作数,欣然允道,“骗人的是小狗。” 端阳顿时心满意足。 “那姐姐你记得早些回来。” 墨瞳看看阿晴又看看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姐姐横竖要回家,他便在家里等她一起吃糖糕罢。 “你是说,他让你教小公子读书?” 容膝阁。 谢映君听到古大人答复,缓缓放下手中的狼毫,对陆遐道,“古大人此举分明有照拂你之意,可择这一方法确实蹊跷。” “是,我正觉得奇怪。” 路引关系重大,按律报刺史府,等京城回音至是最稳妥的办法。可古大人偏偏不提刺史府求证一事,选择照拂她,许她一纸关书,让她教孩子读书… 这又是为何? 路引…关书…身份… 陆遐细细回想,不由地一凛,“除非眼下他不得不给我一个身份…” 谢映君与她相识多年,一句话便明白她话中深意,惊站起来大骇道,“…怎么会…附近并无动静…” “天武十年不也是毫无征兆?” 天武十年?谢映君静默,半响方缓缓坐下。 当年,南梁国起兵进犯。 神武军的大将军萧晏平领兵拒敌,却被混入城中的细作所伤,险些毒发身亡,南方一线岌岌可危! 那是纸上墨笔难载的困境,齐国风雨飘摇,多少热血男儿前仆后继奔赴战场,金戈铁马,最终埋骨黄土之下,每每看到卷宗,陆遐便唏嘘长叹不已。 自那时每逢战事,城内和附近州县均设重重关卡查验身份,客栈、出入、买卖皆要登记在册。 若端州突发战事,没有路引陆遐会被当成奸细关押,有刺史府一纸关书,或许能周旋一二。 “你手下还有多少人,借我一用。” “你要派人探查?” “是。”陆遐从架上取出一物,摊开赫然是齐朝舆图。 纤指划过端州、靖州、安州三地,陆遐示意谢映君近前,“南方诸地,其中以端州、安州互为犄角,关系密切,其中一方有失,皆会影响战局。” “眼下端州城中没有动静,一切如常,敌人若真有心动作,或许会从州县下手。此事只是你我多心自然最好,如若不然,须早做准备!” 谢映君知道轻慢不得,吩咐下去,不多时便有几人上楼,晏北赫然在列。 他这段日子沉稳不少,少年清朗,锐意昂扬,如一柄出窍的利剑,只待两人吩咐,便要呼啸往来。 其余六人皆是谢映君心腹,入内看见还有一人在场,立在阁主身侧,也不惊讶。 陆遐暗暗点头,她挑了几个,仔细交代一番才将人撒了出去。 谢映君柳眉微挑,等人皆退出去方道,“还是你谨慎。” 要探查的东西真真假假混在里头,她如果不是知情,一点苗头都看不出来,难为她短时间内能想那么多。 “多人出去探查目标太大,细致些无差错,情况不明朗不可引百姓惊慌,给古大人添麻烦。” “是这个道理。” 谢映君不似她满心担忧,陆遐看她如此洒脱心下也微松。 …有一事陆遐方才并未与她言明。 纵然有刺史府的一纸关书周旋一二,路引损毁亦是事实,只怕届时… 陆遐遥望天际翻滚的云色,隐隐有风雨欲来之感。 心下还是不安。 接下来的两日天际墨色翻涌,闷热异常,终于在一日傍晚,大雨倾盆而下。 晏北是众人里第一个回来的,他回来时雨势极大,雨里走了一遭,衣衫便滴答落水。在廊下脱去蓑衣,待身上水汽稍散才敢让书童入禀。 入门却一愣。 临窗唯有那抹天青色,那人背对门口一手按窗,轮廓消瘦而清绝,临窗衣衫猎猎,背向身后的纤指拿着一册书,腕间半露出一串佛珠。 他认得书册上写着《端州志》三字。 窗外风声凄厉,骤雨狂风呼啸不绝。 晏北不敢惊扰她思绪,静待她转目回望。 莹润生辉,目光如炬。 他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道,“…陆姐姐。” 阁主姐姐虽然严厉,相较之下他更怕这个陆姐姐。 论年纪,她与阁主姐姐年纪相仿,阁主姐姐喜怒皆形于色,爱憎分明,她是一阁之主众人敬重,平日不太相近,只是他长在身边,并不觉得多难相处。 陆姐姐却相反,波澜不惊如一池静水,偶尔管教端阳严厉时有寒霜之色,但性子温雅宽厚,他不止一次听见容膝阁的人悄悄打听何时再去小院当值。 只是她清透目光屡屡让晏北心惊,总觉得自己在那双星眸下无所遁形。 “如何,有收获吗?” 晏北凝神,将此行打探消息细细道来,尽叙完毕抬头,陆姐姐目露沉吟之意,静默看自己半响,“…你跟随映君多久了?” “自八岁起,已有七年。” 七年前,姐姐晏回病渐沉重,苦于他无人照顾。正逢谢映君回端州打理容膝阁,姐姐过去与她交厚,硬撑病体让他带信去拜见。 他送信到容膝阁,第一次见她。 她挂念故友身体常来家中探望,后来姐姐病体不支,临终前将他托付给谢映君。 嘱咐他要听谢映君的话,他跪在姐姐病榻前郑重应承过的。 彼时阁主姐姐自己尚是个半大孩子,阁务忙得焦头烂额,还得操心照顾他。 他想念姐姐吃不下饭,她急的团团转。 清明时节,必会同他一起去看姐姐。 每逢新岁,也会陪他一起守夜。 学业、衣食,但凡她能想到的事都要亲自过问,唯恐楼里的人欺他孤苦,怠慢于他。 那确实是一段鸡飞狗跳的日子。 也是…让人开怀的日子。 他露出淡淡微笑,目中有怀念的柔软之色,陆遐察觉心下宽慰,“一路扶持走来,你们两个都不容易。” 映君果然没有白教他一场。 “以你的聪慧,当知道我让你们出去探查的深意。” 晏北一触她静深的眸光,临到嘴边的不知两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肃立静听。 “…我忧心端州将起战事,映君她看重容膝阁,平日并无大碍,只是眼下”她低叹,“届时,你多劝劝她。” 容膝阁重要不假,但战事起陆遐还是盼着谢映君能以自身为重。 话里有嘱托之意,晏北一怔,“劝阁主姐姐,那陆姐姐你呢?” 阁主姐姐的性子不是谁都能劝得住的,这些日子阁里的人都知道,要劝住谢映君须得陆姐姐出马。 她不在,能去哪儿? “我自会有去处,你不必担心。” 少年脸色担忧,陆遐安慰道,“左右只是未雨绸缪罢了,并无他意,你记得今日之事便可,不必让映君知道。” 她话里郑重,事关阁主姐姐,晏北肃容拱手,承诺道,“是,我会护好阁主姐姐。” “如此便好,眼下无事,你先回去歇息吧。” 晏北合上门前抬眸,那女子依旧临窗远目,凝重之色未减分毫,清透目光不知凝望何方。 想起汇报的消息,他心里跟着沉重几分,几次想回问她,究竟如何看待此事,可有对策?又犹豫不决,他在门口来回踱步,许久终是快步下楼。 “晏北哥哥,你不留在阁里用饭吗?”他走得急,门口书童冲他背影喊道。 “不必等我!”滂沱大雨里,少年带上斗笠,大步离去。 第六章 棋局 虽说忧心端州战事将起,但局势尚未明朗,陆遐与谢映君商议,决定如常去刺史府为小公子授课。 说起小公子,他名唤古彦涛,是古大人长子古剑钧所生,古大人道他父母双亡,关于他一双父母,陆遐微有耳闻。 当年,今上往光海寺礼佛,不料半途山崩,天塌地陷,惊动御马,其父为护今上不幸亡故,尸骨无存。妻子彼时有孕在身,噩耗传来牵动胎气,早产生下一子也撒手而去,古大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怜他孤苦一直带在身边,只是祖母溺爱,那孩子不免有些骄纵。 第一日授课,他便敢站于书桌之上与自己叫板。 “为我授课的周夫子乃是解元出身,文采斐然,再聘的文夫子熟读经书,出口成章,你有何能耐教我?” 彼时陆遐方入书房,冷然道,“文采斐然?出口成章?想来看你现下举止,他们也不敢认是你夫子!” 她语气甚是不屑极为气人,从小众星捧月家里溺爱,夫子也是有礼、关照,何曾听过这般语气。 古彦涛小脸通红,拳头紧握,“我已熟读四书五经,何须你来教我?” “既已熟读,想来倒背如流,我且考你,学则不固前一句是什么?” “我自然知道!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古彦涛起先犹气盛,念到一半脸上有青红相交之色。 懂得羞愧,还算有救,陆遐心道。 “既然知道,还不下来?”陆遐与他平视,示意他下桌。 他咬牙切齿,也不要陆遐相扶,自己翻身跳下来站定,陆遐待他站稳才敛去寒霜之色,看着跟前及腰的孩子,悠悠道,“这是第一课,好教你知道:若举止轻浮,他人也会如此待你。” 那孩子脸色数次变换,终是散了几分气焰,垂头道,“…彦涛受教。” “现下小公子与大人在书房。” 思绪回笼,府中侍女领陆遐往书房而去,未及门口已听得两人笑声。 “…再让涛儿两子吧…” “不能再多了” “那让一子?” “不行。” 书房内临窗有一榻,上置有棋盘,一老一小正对坐弈棋。 府中侍女领陆遐入书房,女子亭亭如莲,清雅高澈,古偃和抬头望见向她招手,他未穿官服,如同邻家老叟和善,“陆丫头,来看看这盘棋。” “我棋道一般,怕是不懂。”陆遐一怔,还是依言走了过去。 此言非谦虚,书院一众各有所长,她所擅长者,为字、画。 棋道第一当属景师兄,她从小就下不赢,师兄却喜欢找她下棋,一下就是半天。 她进来,古彦涛不情不愿地起身见礼,“见过陆姐姐。” 古偃和听他称呼,怒斥道,“为何不叫夫子?没大没小,下去罚站!” 古彦涛平白挨了一顿骂,冲她冷脸起身自去一旁。 古偃和重新摆开棋局,宽袖轻挥,让陆遐坐下,和蔼道,“你不必理那臭小子,就让他站着!今日手痒,陪我手谈一局。” 连日来刺史府都道古大人公务繁忙,这是那日之后再见他,陆遐拂衣依言跪坐。 她从小得先生教诲,举止仪态端庄,两人分黑白定,书房内唯有落子声响。 许久,她方缓缓放下指尖白子,“…大人棋力超群,陆遐拜服。” 古大人的棋势与师兄不同,稳健、周密,她连番进攻俱被无声化解,老者放下棋子开怀大笑,与她细讲棋局,“你方才还是谦虚,老夫赢得也不轻松!” 她虽然道棋道一般,却不碍教她的人是个高手,排棋布阵间漏了几分端倪,只可惜不是她自己悟得,有些生硬,等有朝一日融会贯通,可就不是现下光景了。 “你攻势极好,可惜后继无力,独木难支。” 陆遐垂眸看棋局,“那是大人棋高一招,我没能提前看出埋伏,情急之下只能如此。” 他闻言唇边笑意更深,“此处被截,如粮草辎重断,攻势不得延展。” 不得延展,便陷入困局。 “另辟其道,如何?”陆遐思索片刻,指着另一处再道。 古大人摇头,以手指棋,“事已至此,另辟一路却是迟了,根基不稳。你看,上下不能相顾也是徒劳。” “那依大人看,此局绝路当如何逢生?” “兵行险招,或许有一线生机。”他取过白子,示意陆遐,“此处舍去几子,但能有一方喘息之地,你往下部署,或有余力反击。” 陆遐静看棋局不语,古偃和也不催促,那厢古延涛犹在罚站,他遂转目观窗外雨势。 大雨绵延,窗外莲池荷叶田田,有清幽水汽弥漫,雨珠在其上滚动似有金玉相击之声,陆遐想起一事,笑道,“我初来端州,那日看得《端州志》一书,书中端阳河风光写得极好,道端阳有三景,此时雨中看大人府中莲池,可堪其一。” 古大人也笑,“此处莲池为老妻钟爱,夏日泛舟,吃莲子,采荷叶,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可惜连日雨势颇大,不能泛舟畅游其中。” “等改日天晴,府里办个荷花宴,你来赏光如何?” 两人四目相对,皆开怀一笑。 良久,古偃和才起身,他立于桌案前,手中挥毫不停,一气呵成。 重新落座后才唤道,“涛儿过来。” 古彦涛罚站百无聊赖,伸长了脖子看他们下棋,此时听得他唤,急忙忙站在跟前。 孩子貌肖其父,古偃和看他眉眼,一时百感交集,仿佛看见了长子儿时模样,他年过五旬又享高官,本来府中和美,长子儿媳俱孝顺,老妻也是相濡以沫多年,没有嫌隙,人间至幸莫过于此。 不想一朝不测风云,突然丧子,他又忙于公务,等回过神孙子已被宠得骄纵如斯。 他一心要扳正陋习,却不得奏效。 “我知你不服,但依陆姐姐学识,教你绰绰有余。你须重之、慎之,不可轻率。这一纸关书,是聘她为师。” 陆遐肃容正坐,低首双掌过首,恭敬接过他手中关书。 古偃和看着跟前孩子,虚托起她,“此子颇为顽劣,但秉性不坏,劳你多担待一二。要教得他心服怕是要吃点苦头,多耗些心力。” “陆遐自当尽力,不负大人所托。” “您怎么在外人面前数落起我来了?”那孩子嘟嘴,“她没吃什么苦头,倒是我险些挨了三下戒尺!” “还说你不顽劣?陆姐姐不罚你,我替她罚!届时何止三戒尺?” 祖父发话,古彦涛垂头丧气,不敢再言语。 古偃和看看天色,振衣而起,“下棋耽误了你时辰,你且授课。我另有事,晚间无事便留在府里一起用饭吧。” “多谢大人。”陆遐欲送他到书房门口,老者摆手示意不必,门口自有仆役撑伞,两人身影没入雨帘。 古彦涛立于身侧,那双水翦望来,仰头问道,“今日你要教我什么?” 心里却暗想,无非是老旧经典,两位夫子教过多时他都会背了,那日不察才会被抓住痛处,下次定要她说不出话。 陆遐沉吟,想起他顽劣行径,古大人的殷切叮嘱,天晴的莲池风光,端阳河的波光粼粼,以及端州眼下欲来的风雨,心中一动,“学做纸鸢。” 届时让他与古大人一道放罢。 这倒是意料之外,古彦涛瞪大眼睛,她还会做纸鸢? 那人眸光流转,“学不学?” “自然要学!” 夜半,狂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阿晴方睡下不久,又恐风大吹开窗,一夜不得安稳,遂披衣起身。 院中夜色溶溶,唯有她手中一灯如豆,一小簇火茫攒动,照亮方寸几许。她持灯细致看过书房,小心看过窗户,知道不必担心下半夜雨风大刮开窗,淋坏小姐书稿,总算放下了心。 走道里有风拂过,树影摇动似在张牙舞爪,甚是吓人,她紧了紧外衣。 树下石桌却有一人独坐,阿晴眯眼认得是自家小姐身形,不由疑惑: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不歇息? 护着光亮渐趋渐近,灯火下阿晴看见小姐面前摆着棋局,似在与自己对弈,棋盘上黑白交错纵横,她一手支额半隐在暗影里,难以分辨。 身旁暖光跃动,陆遐讶异回望,“这个时辰,你还没歇息?” 声音低哑,也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 “担心下半夜风雨起来关窗,小姐为何在这里独坐?” 她触得陆遐指间寒凉,忙回屋取披风为她披上。 “夜里睡不着,起来下棋。” 她忧心神情一览无遗,陆遐搁下手中棋子,目露询问之意。 “…您跟谢阁主忧心什么,阿晴不能为您分忧。” “只是您千万保重身体,端州多雨,夜来风凉,可不是玩笑,若是病了您又不爱喝药…” 她话里关切,陆遐心中暖融,“这番话你怕是忍了许久吧?” “您这些日子都瘦了。”她跟在陆遐身旁,自然听得一些,“您说…真的会打仗吗?” 她长在端州,小时虽然经历过战祸,却记不太清了,心中不免惶恐。 战乱时她还在襁褓之中,阿母曾说过负着她出门找吃的,树皮都让人剥净了,她只得挖草根,顾不得有泥在便囫囵吞下去,否则被人发觉要抢了去。 后来神武军的沈大将军领军收复端州,端州刺史整治河道,端阳河上船影不断,有了漕运收益,百姓又过上平和日子。 她随着陆遐四处云游,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又碰上端州兵祸。 小侍女打定主意,若是战事真起,必要好好护着自家小姐。 陆遐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简短道,“屹越军队调动,并无其他举措。” 附近州县有人在收购粮食、马匹,收购和贩卖的人手段极隐蔽,暂时查不到源头。 “那刺史府不知情吗?屹越就在端州附近…” 陆遐摇头,叹道,“眼下证据不够。端州即便上报也不能贸然行动,否则不是屹越驻军异动,便是齐朝逼反。” 屹越并入齐朝版图不过四五年的光景,本就人心浮动,正是该休养生息以收民心的时候,若是贸然挥军围城,势必再起大乱。 届时不管屹越军是否真的谋反,四五年的心血皆付之一炬。 这个罪名,谁都背不起,陆遐自然也知道端州投鼠忌器。 “难道只能干等着?”阿晴懵懵懂懂,这些弯弯绕绕她不清楚,只知道敌人快到家门口了,端州府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要如何与她解释清楚,陆遐失笑,“你呀!” ”我不管,总之到时候我和端阳就护着小姐。” 小丫头心思单纯,一心向着她,陆遐自然知道,只是战事乱局非一言一语轻易说得清楚。 端州困局也并非毫无办法,端看今上与朝廷诸位大人是不是有意厘清屹越乱局。 届时一股作气施以雷霆手段,才能永绝后患。 夜凉如水,两人对坐,陆遐不欲她忧心太过,安抚道,“真打起来,朝廷会派军驰援的,去歇息吧。” “那您…” “错过了觉,我再坐一会儿。”催阿晴去歇息,陆遐起身收拾棋局,棋子冷寒似冰,她指尖也沾染冷意。 “硌啦”院墙上似有黑影纵闪而过,陆遐心中惊疑,收拾棋子的手慢慢放下,心口狂跳,一时难抑。 难道是她看错了? 她定了定心神,移步打开院门,门口静寂风凉并无人影,她暗道自己多心,淡笑欲移开眼,余光里地上好像放着什么东西。 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包袱,包袱上系一字条,犹带血色,在风里颤巍巍地随风飘扬。 纸上赫然写道:寅时追捕,速逃! 第七章 追捕 七月,齐朝属国屹越驻军与原皇室旧部起兵谋反,袭击端州、安州两地! 端州与屹越之间尚隔孤梅山,可军队似天降一般,无人知觉,星夜出现于端阳一带。 等次日清晨,雨幕中甲衣明耀连成映日寒光,端州城上已然遥望见敌方军旗。 狼烟突起! 端州城内,云中电光急闪,伴着轰隆的雷声,黑压压的天幕压得人喘不过气。 战乱突起,端州城内一片颓静,往日热闹非凡的街道如今人烟罕至,家家户户闭门,宛如一座空城。 城东一处民居。 滂沱大雨洒落,沿着纤细脖颈蜿蜒而下,陆遐强忍身上冰凉,细密的睫羽轻眨,屏息等待着。 寒冷、疲惫、腹中饥饿,她努力让自己神思汇聚,不去想多日来的出逃—纵然她累得可以昏睡过去。 可陆遐知道还不是时候。 她躲在一处木板后,这些应是主人用来修补房屋的木材,废弃后随意丢弃在墙角,正好成了她的藏身之所。 外头的人还在搜捕她。 陆遐从小耳力就不错,景师兄还曾打趣过,说什么风吹草动也瞒不过她,此时竖起耳朵仔细听,知道有人借着大雨的掩饰推开院门,也听得见靴子踩过水洼,以及走动时衣物的响动。 他们仍在院子里翻找,尚未离去。 这处藏身地不是最稳妥之处,但早上才刚搜捕过,他们想不到一个弱女子,还敢回来继续躲在眼皮底下。 她没有武力,眼下能赌的,就是他们的大意。 多日来的折腾,她身上狼狈不堪,随身的包袱不见,天青色的衣裙也破了好几处。 脸上、手脚皆有擦伤,往常惯拿纸笔的双手更是劈裂,被雨水泡得发白,若能争取片刻的休息,再好不过。 她倚着墙角,大气不敢出。 院子里的人仗着早上搜查,此番并不仔细,动静也不曾遮掩,这与上一次搜捕…截然不同,陆遐知道自己赌赢了。 听见他们搜查无果相继离开,陆遐等了许久,仍不敢动。 敌人有兵器在手,她得一再小心,容不得半点侥幸。 躲了半个时辰,确定院里的人真的离开了,陆遐悄悄移开木板,摸进了院子里的主屋。 没有路引,这几日只能东躲西藏,逗留在城里的陋街小巷,从留城百姓只言片语里陆遐得知,屹越大军出现于端州城外,旗上挂着原驻军使颜从的脑袋。 杀驻军使立威,是挑衅之举,屹越驻军与齐朝撕破脸,半点余地不留。 端州城自被围困,业已成为孤城,更兼连日大雨,房屋倒塌无数,城内百姓惶惶不安,而同被围困的安州情况无从知晓。 自打看见敌方军旗,打仗的消息瞬息传遍端州,城里有百姓连夜收拾细软离乡避战火,她藏身的院子便是一座废弃的民居。 大雨淋得身上滴水,尽管潮冷难耐,瑟瑟发抖,她还是不敢点火烛就怕引来人,只能在床上摸索。 没有点灯屋内黑蒙蒙一片,她小心摸索生怕发出声响,良久指尖触得一物,不由得大喜。 幸好主人留了张薄被,床被染了潮气,扬起的时候散发着淡淡霉味,她如获珍宝。 厨房的石臼里有半捧未去壳的粗粮,是她今日口粮,若是被阿晴知道她眼下处境,还不知那丫头会哭成什么样呢! 出逃甚急,她那夜发现字条后当下决断,只留一纸字条,希望那丫头发现后不至于惊慌,能依她安排前往容膝阁。 城里能妥善安置阿晴母女和端阳的,只有谢映君了。 将阿晴与端阳托付与她,陆遐再放心不过。 未去壳的粗粮粗粝难以下咽,陆遐从厨房里寻来一只缺角的瓷碗,就着从檐下接来的雨水洗了好几回,艰难地吞下,总算稍缓腹中饥饿。 雨水入喉腹中冷透,她打了个寒颤,抱着那床潮湿的被子,捂了一阵神思慢慢回转,终于有空闲细想连日来发生的一切。 追捕她的人,是端州军。 出逃时不止一次看见了追捕令,甚至从缝隙里看见来人穿着乌皮六合靴,那是端州军才有的装扮。 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陆遐顺手在地上划着。 适应了眼前黑暗,她渐渐看清屋里的摆设,依次在地上写下路引、晏北、容膝阁、谢映君、刺史府、古大人、教书、夜半字条、追捕令、围城、追杀、端州军等字,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在古大人三字上重重一划。 端州军不是普通门卫,能调动他们的人并不多。 古大人是鸿飞先生旧识,对她有照拂之意,她看得出来此意不假,陆遐也不信是他授意追捕,除非…除非眼下处境… 若说有人蓄意假扮端州军,欲要引她误会更不可能了,这一念头方起,陆遐便否决。 她初次来端州,算起来与古大人重逢不久,相谈不过数次,断没有牵涉机密,此番追捕实在来得蹊跷。 若是…陆遐猛然想起一种可能,慢慢坐直了身子…黑暗中她凝神静思,不免暗自庆幸。 幸好她已做了安排。 而军士与敌军交战厮杀,眼看在自家门口都要打进来了,他们居然还有心思追捕她,陆遐冷笑。 还有那个半夜送来字条的人… 陆遐隐约有所猜想,脸色惊疑不定,半响才轻轻擦去地上字迹。 后半夜,额上一阵凉意,屋内微透着亮光,陆遐醒来听见窗外雨仍旧下个不停,还有自己难以自抑的心跳声。 雨水自屋顶淅淅沥沥地滴落,正好落在额上,屋顶瓦片早已不堪暴雨。 奔逃多日没有合眼,她困意涌上没忍住睡了过去。 甚至梦见了…四时堂的梅树。 四时堂是她的居所,除了先生和学生,素日里往来的人不多,堂中仆役、花草也少,院中只有孤伶伶的一株红梅。 陆遐离开书院下山那年,那株红梅快死了。 许是移栽时机不对,抑或那年冬天太冷,梅树先是叶子枯黄,后来花苞一个接一个地掉,最后只剩光秃秃的枝桠。 她翻阅许多书籍,请教花市的老者,试过许多法子仍旧不见起色,连见多识广的景师兄也摇头,劝她放弃。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陆遐听见自己开口,空灵飘渺,梦中无人能答。 入冬以来天越来越冷,如果熬过去,想来便能活了,陆遐看着覆满白雪的枝头想到。 她希望它能活下去。 能熬过去的,陆遐不知为何,迫切地希望它熬过去。 陆遐看着自己在梦里来回踱步。 梦里的不安、懊悔如此清晰、刻骨,好似烙印在心头,她从旁感知,几乎喘不过气,辗转反侧,终于从梦里惊醒。 梦里的懊恼,梦外余韵犹在,陆遐醒来时犹自恍惚、惊喘,心口绞痛一时不能言语,一瞬分不清虚实。 坐了一会才慢慢回缓。 不知她睡了多长时间,陆遐欲起身查看,甫一站起有头重脚轻之感,陆遐扶额,心知这是连日不得歇息又淋了雨的缘故。 “怕不是风寒。”她悄声嘀咕了句,果然,嗓音嘶哑难听。 如今却不是休养的时候,除了雨水倾盆,远处似伴随轰隆隆的巨响,陆遐振作精神,谨慎摸到门边静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不是天亮! 而是城外援军到,两军正在城门处交战,她方才睡昏了居然没听见,那震天响的厮杀之声,还有刀剑相撞之音,如今城门的方向火光一片,连大雨也不能阻止祝融肆虐。 陆遐瞧见城门上方似是飞过几个黑点,隐约传来一阵破空闷响,令人胆寒! 方向正是她藏身之处! 她当下大惊,匆匆推开木门不顾地上碎石,抱头就地一滚,衣裙溅起一地水花。 猛烈的撞击声紧随而来,方才小歇的房屋横梁瞬间粉碎,木头、瓦块坍塌一地狼籍,那些黑点有的落在了更远处,有惊叫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她头皮发麻,后怕不已,周朝军队居然调来投石机,这是要猛力攻城了,她若深梦未醒,或者再慢上一息,怕是连命也没了。 这波攻势尚且如此,任由对方继续狂轰滥炸,不知端州的城门能坚持多久,陆遐神色凝重,忍疼咬牙起身,脸上潮泽一片,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泥水。 “在这里!”雨幕里有黑影闪过,陆遐脚步一滞,转身奔进重重雨幕。 敌人攻城,那些人居然还有心思追她! 她一面夺路急奔一面苦笑,亏得离开书院后餐风宿露,上山下海,甚至没有民居时也能在野外将就,换成以前那个只知道提笔作画埋头写字的陆遐,怕不是逃不过一天。 她若留得性命见阿晴,一定要跟她说说。 餐风宿露没什么不好,现在派上用场了! “那边!”雨幕里有人影大声指挥,似在聚集人马向她围拢,陆遐弯腰闪过一处断裂的横梁停在矮墙后,惊喘胸口起伏不定。 不知雨幕里有几人,如果他们一寸一寸地搜索,找到她是迟早的事。 须得想个办法。 她不通武艺,与敌人硬碰硬等同自寻死路。 冰冷的雨水让人窒息,陆遐忍住欲出喉的咳嗽,强振精神,脑中飞快思索,越是艰难境地越要冷静。 受了风寒加上一阵急奔,她只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飞快,眼前一片晕眩、模糊,呼出的气息热烫不已。 时机,必须把握好时机。 头疼欲裂,她按耐住心底翻涌而出的焦躁和恐惧,一再告诉自己要仔细听…时机必须把握得恰到好处。 机会只有一次。 随风送来远处的惨叫、凄厉的哭声,投石机下不知也多少人家丧命于此。 她汗毛竖起,听得见来人脚步声渐近…以及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双腿酸麻冷痛轻颤。 别怕,陆遐,你可以的。 她在心里轻声道,不要急。 镇定一些。 二十五步—— 她粗略估算来人距离…听见靴子踩踏住沙石的响声,如同炼狱来的索命之音… 还不是时候,不能心急,再听得仔细一点。 十五步—— 钢刀离鞘,刀锋划过雨幕的冷冽嗡鸣,这是敌人在威吓,好让她自乱阵脚。 雨势渐大淋得睁不开眼,陆遐以手背抹去,紧紧靠着矮墙,胸口起伏,紧抿的唇色青白。 不要怕,会好起来的。 她可以的。 五步—— 遥遥听见等待的声响,陆遐骤然睁目! 围拢的人得到信号,知道猎物就在包围圈中,他们不紧不慢地收拢袋口,那轻巧的猎物逃窜多日,如今已到绝境。 猎人知道猎物走投无路之下会有惊人的反扑,可疲弱的小动物,已是强弩之末,不用费力他们已能听见她惊喘慌乱的呼吸。 纵然凭着智计逃了多时,终究是不懂武功之人,连呼吸都不懂得掩饰,暴露了方位,不足为惧。 “在矮墙后。”他们互相打着手势,再次确认猎物的位置。 “只有她一人。” “上!” 众人围拢而上,欲要围困,惊变只在一瞬,城门处由远及近令人胆寒的破空之音瞬息已至! 与此同时,那抹天青色猛然从矮墙后窜出! 来人咬牙切齿提气纵开,猛烈撞击碎石翻飞,烟尘滚滚,震耳欲聋,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待烟尘消弭,来人脸色铁青,废墟下俨然是逐渐蔓延开来的血迹。 触目惊心! 第八章 雷霆 变故来得突然,始料未及。 烟尘滚滚未散,重重瓦砾下,已闻得血腥气渐浓。 众人待烟尘散尽,再度围拢,其中一人跃前察看了一番,抱拳道,“闪避不及,折了两个。” 他灰头土脸,满面尘烟,低头不敢去看领头之人。 领头之人黑巾下的面容扭曲难看,额际青筋暴起,此行人没捉到,反而损兵折将,他抹去额角的血迹,盯着废墟下那一角天青色,厉声道,“掘开,将尸体带回去交差。” “是。” 众人依言搬石挖掘。 投石机砸得瓦砾、碎裂的砖块堆叠,需得几人合力搬开,离那抹天青色衣角渐近,来人蹙眉回想方才的情形,骤然醒悟,“不对,中计了!” 她一个不懂武功之人,如何能那么快?那么凑巧? 偏偏等得对方投石而来,刚好撞上? 提气跃上房舍屋顶,远目张望,眼前天色渐亮,雨幕中有一人与奔逃的百姓不同,反向城门方向疾奔,在人群中极为醒目。 原来在那里! 陆遐一路呛咳,不顾漫身尘土,拨开人群。 投石机肆虐,躲藏的百姓不得已奔逃,她一路回望是否有追兵,心急如焚。 矮墙下有几只逃生不及的公鸡,她见了心生一计,念了几声罪过,用外衣包着,往投石机来的方向狠狠一扔。 心知见得血迹,追捕之人必会惊疑她身死聚拢,她要的就是这片刻。 自己则趁着烟尘未散,望城门方向夺路而逃。 混入百姓中是一个办法,可她疑心那些人发狂起来连普通百姓也不放过,要是连累了无辜之人…因而仍旧决定反向而行。 城内四处黑烟四起,头上悬着不知何时会投袭的石块,或许…城门交战处还有一线生机。 一路奔走,前方遥遥望见城门处的火光,陆遐心中一喜,咬牙告诉自己再坚持片刻。 离城门处不远了! 可惜染了风寒,她额际晕眩,眼前重影,双足也渐渐疲软,软得使不上劲,几番皆要扑倒在地,全凭一口气撑着。 闻得后面之人追赶甚急,不由苦笑。 便是争取了片刻,她体力不支,也是徒然。 正在胡思乱想,足下不知被什么硬物一绊,她奔逃之间收势不及,摔将出去,左肩在地上重重一嗑,瞬间疼得弓起身,“啊!” 眼前一切是翻滚的、错乱的、光怪陆离的,她以额抵地,左肩痛得昏沉,剧烈喘息着,恍惚间似看见自己站在书院的山道上,闻见松木的清香,听见林间鸟鸣。 鸿飞先生音容飘渺,满脸担忧的看着她,唤她近前语重心长地叮嘱,“…为师为你卜了一卦,此行须得持心自守,记得所尝艰苦都是磨练…好孩子…一切会过去的。” 会过去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 陆遐重重喘息,试图缓解左肩剧痛,转目去看那个绊倒她的事物。 原来是把刀鞘。 刀鞘漆黑,不带一丝光泽。 她耽误了片刻,来人已追至身后,陆遐听得身后脚步声不加掩饰。 黑巾覆面,刀锋闪着凛冽的寒光,这还是她第一次跟追捕的人面对面。 近到她能看清大雨坠于刀尖上溅起的水花。 这么多日只有她出逃的份,东躲西藏狼狈如斯,一想到此次能捉弄他们一番,心中不由大快,连左肩痛楚也没那么难熬了。 只是先生这卦忒不准,她眼下这关就要迈不过去了。 她抱着左肩挣扎翻身起来,几番扑倒,终于免力站直了身子,脸色苍白神色萎顿,眼看将要昏厥,“你是端州军?我认得…认得你的靴子…” 那人左手提刀近前,显然不想与她多言一字一句。 “为什么杀我?是何…何人指使你?” “我方来端州…咳…并未与人结怨”她咳了一声,再道, “且让我做个明白鬼…” 一连数问,来人皆静默不答,陆遐侧首避开他刀尖寒光,指尖挣扎着,哆嗦着从袖中拿出一物,“…我有刺史大人…亲手所写的关书,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痛极身子一晃扑倒,手中关书失手落地,不防她落在地上,两人相距甚近,来人脸色大变,身手矫健翻手来夺。 连日大雨纸张落地沾染泥色,打开却是一纸普通书信。 他一怔,对得地上女子冷笑,那双璀璨星眸中尽是了然之意,缓缓道,“果然是为了关书。” 来人目中杀意大盛,此女出逃多日,利用投石机逃出包围不说,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敢试探他,口中森寒道,“留你不得!” “不敢露脸的鼠辈,怕你不成?”女子笑意朗朗,双眸清亮犹胜寒星,一改萎靡神色。 原来她是装出来的,悬在头上刀锋迅猛,来人打算一击毙命! 陆遐不闪不避,星眸死死盯住,看着刀锋夹杂雨势劈落,似要记下夺她性命之人。 一声箭鸣挟雷霆劲气,突然自陆遐斜后呼啸而来,瞬息已到眼前! 箭势猛烈,太过骇人! 刀锋被那雷霆利箭一滞,不由自主偏移,凌烈刀锋依着陆遐斩过,持刀的虎口犹自酸麻不已。 而箭羽剧烈颤动,还能入地数寸! 箭法如此了得!那人大惊,阴晴不定看向射箭方位。 玄甲森然,战马衔枚,众人未入鞘的刀锋、剑芒冷冷生灿耀眼如昼。 没有人留意城门处刀剑相撞之音何时已停。 城门大开,城门处交战的军队入城了! 那人目光惊疑不定,交战结束如此之快,不知入城的是哪一方人马? 难道是屹越赢了? 为首一骑将手中劲弓抛与身旁之人,纵马出阵,玄甲白缨,手握长枪,身下骏马也是通体黑亮。 他猛然一抽战马,疾驰而来,凛凛长枪威势摄人,黑衣人心怯他方才箭势欲避他锋芒,咬牙去拖陆遐,“起来!” 箭势劲猛,怕是逃不过,且将此女当成挡箭牌,逃得出去再想办法。 那骑眼中寒光更甚,勒缰急停,借身下战马仰头嘶鸣四蹄凌空之势,猿臂轻舒,手中长枪猛然掷出! 手未及触上陆遐衣角,长枪如电呼啸已至,噗嗤一声洞穿胸膛,迅猛枪势贯得那人不住后退。 血光喷溅如雨! 距身死和抓陆遐,只在数息之间! 闪躲不及血光喷涌满身,那人双目犹睁,陆遐听见他嗓子里嗬嗬作响,似要说什么,头一偏彻底没了气息。 她劫后余生,被满身血腥熏得弯腰痛咳,撑在地上的双手不自觉地轻颤。 那骑纵马,通体黑亮神骏的坐骑似闲庭信步。 他策马上前取回长枪,没有看尸体一眼,不紧不慢挽了个枪花,从头到尾不言一字,似刃的眸光寒光清湛。 雨中探究的目光剐得陆遐背后隐隐发痛! 他身后马阵渐近,而后齐齐骤止,显然在等他发号施令。 甲衣披血,戾气翻涌! 雨幕中,他冷眼看了陆遐半响,提气高声喝道,“元英!” “末将在。”马阵里驰出一个娇小身影,英气勃发。 “带她走。” “是!”元英利落下马,奔到陆遐身侧去扶。 女子委顿无力,唇色青白地坐在地上,脸上雨水、血水夹杂,一身泥泞不堪,额发下那双眸子仍旧灿若寒星。 元英按令来扶陆遐,女子一身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扣住她的手犹在轻颤。 她不知陆遐肩上有伤,手掌搀扶不慎碰着伤处,陆遐疼得眼前发黑,额际冷汗连连,未及言语双膝骤软。 冷不防她晕倒在怀里,元英登时跳起来,“哎!怎么晕了?…我、我才刚碰她!” 什么都没做她怎么就晕了?! “刚入城就有人投怀送抱了?”她身后数将哄地笑开,笑声朗朗,淡去几分肃杀军威。 “不愧是小元!” “真有你的。” “可以呀!” “闭嘴吧连旗!”元英狠狠剜了马上笑得最凶那人一眼,探手抚上额际,取下背后披风,对为首那骑道,“她在发热。” “去寻大夫,安顿好再来汇合。” “是。”元英以披风覆在陆遐身上,依言抱着她让过马阵先行。 “尸体如何处置?”那名唤连旗的将士马鞭轻指地上黑衣人,探身看了一阵露出饶有兴趣之色,“这个距离,还能一击毙命,不愧是你。” 他肤色微黑,眼下数寸犹带血痕,满不在乎随手一抹脸上雨水,血痕便晕开。 那静默英挺的男子冷然道,“一起带走。” 连旗笑意更深,马上抱拳道,“得令!” 他亲自将那尸体拖上马,不遮掩就这么大剌剌地放在马背上,另有一人轻驰牵马而来,“宁知,上马。” 连旗认得来人,细细看了两眼道,“怀渊,你脸色不好,随小元去看大夫吧,入城还有军务,病了可就麻烦了。” “就是刚才淋了雨,不妨事。“ 来人坚持,同窗多年知他性子,连旗不好勉强,“那等入刺史府,赶紧去换衣裳,端州多雨,小心染了风寒。” “你也仔细你的伤。” 说起伤,连旗轻轻嘶了一声,捂着肋下三寸,骂道,“他娘的,屹越这帮人跟疯狗一样!” www⊙ an⊙ c o 来人目光只顾上下打量马背上的尸首,半响有恍然之色。 www_ an_ c〇 “怎么,你看出来了?” “…莫非你也是?” 连旗一努嘴,悄声道,“将军最先知觉。” “我说他怎么……咳…”来人轻咳一声。 连旗上马扯缰,目露担忧,大掌轻拍他肩膀道,“我说小渊子,大业未成,你可别让一场大雨淋得身先死。” 那人闻言惊咳更甚,简直要把肺咳出来,良久喘息过来,咬牙切齿,“小连子,你这张嘴能不能说点好的,怨不得小元要撕你。” 这话感情是在咒他,若不是相交多年知道连旗是什么性情,非得抽他一顿不可。 “她敢?”连旗眉飞色舞,“你别忘了,上次交手她输给我了!” “上回是军饷,上上回是匕首,这次又打赌什么?” “输的人要给赢的人送一个月的饭菜。” 元英与连旗同期入伍,不知如何结得怨,两人争强好胜,交手互有胜负。 此次原是元英输了,难怪一路不给好脸色,连带着他也遭殃。 连旗得色盈盈,“你没看见她给我送饭的神情!哈哈哈” 来人摇头,轻叹道,“你个大傻子!” 两人分明半斤八两。 “严怀渊,你别以为我听不见你在骂我。” “听见又如何?你敢打我不成?” “万一伤了我,我让将军赏你一顿排头!” “……” 玄甲鸦黑,令行禁止,军容整肃有序入城。 城内幸存百姓望见军旗烈烈,大喜,纷纷奔走相告,“是齐朝神武军!神武军入城了!” “天佑齐朝!” 第九章 奸细 刺史府的院子里站满端州军的将领们。 大雨已停,日色升腾渐起,驱散连日来的阴霾,等了一个时辰,日光蒸腾一地水汽,如利刃一般,对身上穿着厚厚甲衣的各人,尤其难熬。 有人小声嘀咕道,“人还未入刺史府,怎么就要我们在这站着等他?…真是好大的威势。” 神武军入城的消息随着飘动的军旗,传遍整个端州城,众人还未缓过神,将令已下达,要端州军众将齐聚刺史府。 此时日光照映,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焦灼、不安,众将已到多时,神武军还未见人。 那沈应方入端州城,究竟是何打算,难道要兴师问罪不成? 院里的众将心思各异,却不敢借病不来。 有一人道,“莫要抱怨了,端州之战失利,还不知道多少人要遭殃,站着算得了什么?总比掉脑袋强。” “今上发话,让他统领军务,我等安静等候命令就是。” “是啊是啊。” “我等小心便是。” 先前一人道,“屹越军星夜越过孤梅山谁能知道,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这算他娘的失利?老子守城守得好好的,怎么他一来端州就变他的功劳?” “你有本事杀退敌军当然算你的功劳!那可是精锐,我听说端阳河的水都让血染红了,况且沈应治军甚严,等下还是小心为上,免得第一个拿你开刷…” “一会儿小心应对,千万别说错了话。” “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老子上战场杀敌的时候他还在喝奶!”那人越发不服。 神武军有旗号起就以骁勇善战著称,是齐朝一支战无不胜的威武之师,大将军沈融掌军多年,军中威望无出其右,神武军以铁血威慑南地,让敌寇不敢越雷池一步。 继任的将军萧晏平治军有方,深得将士爱戴,神武军威名不坠,他一个堪堪十八岁的小子,不过刚打了一场胜仗,知道如何掌军个屁!在场众人都比他有资历。 “…我听说…沈应是沈将军次子,天武八年将军身死,他也重伤,此前一直在养伤,不知道是真是假…” “哪个天武八年?”旁边另一人听得诧异道。 “还能有哪个天武八年?” 闻言,为将者皆静默,不敢多言,他们都是仰望过那人身影的。 今上继位至今,治下算得上清明,励精图治,一洗前朝靡颓之风,可耐不住邻国虎视眈眈,南有屹越、南梁。 周国虽与齐朝国境相临,两国相安无事,唯有屹越、南梁甲兵日渐强盛,却不敢越境,究其根本就在于南地有沈融镇守。 沈融出身军武世家,师从郢安,与清河郡主萧晏礼青梅竹马,他年少时便以枪法、箭法双绝闻名,军中少有敌手。又喜读书,在书院与如今的鸿飞先生并称双秀,一文一武,皆是不世出的英才。 当年两军阵前一箭射中敌军主将盔上红缨,吓破敌胆,马上英姿何等风采,军中至今犹为人称道。 一生征战无数,夫妇两人为宿卫南地立下汗马功劳,今上特封为神武大将军。 南地本是齐朝的南地,可惜前朝颓弱,被屹越、南梁瓜分,沈融自领军后,立志收复疆土,后来终于挥军南下力克屹越,本想一鼓作气重塑南地版图,可惜征南梁时重伤不治,半途亡故! 天武八年,讣告快马入京,京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彻夜未眠。镇国支柱突倾,南地岌岌可危,南梁兵马蠢蠢欲动,继任的萧晏平虽然有治军之才,但到底不是沈融在世,只能力保版图不失,南地被南梁夺去的五州收复之日迢迢无期。 “你说他是沈将军的儿子?可沈将军的儿子不是已经…” 另一人还要再答话,门口突然肃静,口中之言不由一窒。 玄甲加身,戾气摄人。 门口有十余人鱼贯而入,皆是英气勃发的齐朝男儿,神色坚毅果敢,脸上还有斑驳血痕,单手抱甲盔,腰间配利剑。 甲盔上刀剑划痕犹在,划痕尚簇新,院中说话的人下意识地噤声。 众人静声目光复杂,没有人怀疑他们在战场上经历了怎样的厮杀。 一身刀剑划痕皆是铁证。 领头一人玄甲覆身,目光静深似海,那凛然的气势教人背后一凉。 他目光冷锐,却身姿英挺,凛澈俊逸。 传言沈应肖似其母,清河萧氏一族以美貌著称,沈融的长子沈君成俊秀逼人,不料此子更甚。 他按剑不发一言大步踏入,众将阔步紧跟,整肃端然。 另有两名军士抬着一具尸体随后,院中众人一时拿不准他是何意思,面面相觑,随后才相继入内。 军士抬着尸体堂而皇之放在地上,两旁军士列肃有序。 很快有人发现尸体胸前那道伤口以及脚上乌皮六合靴,厅内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 “这是何人?他脚上穿的是乌皮…” “是端州军吗?” “怎会在此?” “这是怎么回事?” “末将颜?,敢问将军这是…?”端州军的守将颜?皱眉看了尸体半响,忍不住出列拱手道。 不怪他忐忑不安,尸体穿着乌皮六合靴,死的是端州军,他一来便如此行事,众人实在猜不透他意图。 沈应不答,清锐目光环视一周,站在上首,冷漠道,“端州之战,何人力主守城?” 声音冷硬,不防他一开口便是这个,议论众人骤静。 “这是众将商议决定…” 他目光如剑,满堂无人敢言语,颜?顿觉后悔,额上滑过一串冷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答道,“回禀将军,屹越军来得蹊跷…敌况未明,端州尚有兵粮支撑时日,故众人商议不如紧守以待援军。” “是…是,正如颜大人所言。”阶下众人附和。 “境况未明之前固守情有可原,可屹越已围城几日?” 上首男子声音寒怒摄人,“颜大人,你不妨算算?” “这…围城…已有半月…”坏了!颜?心头一跳,低头颤声道。 原是冲这个来的! “原来颜大人也知围城半月。”沈应挑眉,声音凉漠,“那你告诉我,半月来端州军可曾尝试突围一次?” “这个…”颜?慌忙低头,心里将后面不答话的众人暗骂一遍,一边拭汗道,“敌军势大,不能轻易成功,要是突围不成,反被看破计策…” “怕看破计策?”沈应不怒反笑,一掌拍桌,厉声指着他喝道,“颜?颜将军!亏你空领朝廷俸禄,此等言谈你自己看看对不对得起你身上甲衣,端州百姓!” “难道敌军看不出你固守待援之策吗?须知兵粮有尽日!” 沈应唰地拔下腰间佩剑,清寒剑锋遥指厅内舆图,冷声,“诸位大人都是上过沙场,杀过敌的,端州、安州唇亡齿寒,一旦粮尽,后果可想而知!诸位大人不加以阻止,要一起做那千古罪人,将端州拱手让人?” “不敢…” “我等不敢…”他这番话说下来,阶下诸人冷汗直流,慌忙否认。 “将军恕罪…”颜?顶着他摄人目光跪地,颤声连连,“容……末将再禀。” 他心思急转,咬牙顿首道,“固守之计,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事出有因。” 沈应冷眼看着阶下众人推诿情态,冷不防想起一事,突道,“端州刺史因何不在?” 他令端州涉军务的将领们在刺史府等候,眼下想起此次未见端州刺史,满堂只有颜大人敢答话。 “末将要禀告的就是此事。”颜?定了定神,拱手道,“屹越围城前夜,刺史大人为奸细所害,因发现及时,未免奸细出逃,故下令端州城紧守不出…” “你说什么?”上首男子目隐惊诧,“端州刺史死了?!” “正是。” “城里…广发海捕文书,可奸细狡诈,军士搜捕还未曾追得…”颜?初时还有些断续,定神后便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沈应冷眉冷眼地看着地上尸体,“既如此,方才为何不言?” “刺史大人乃朝廷重臣,被奸细所害,未免端州生变扰乱民心,所以对外不敢明言,只发布文书。而今将军领军神速已平端州之乱,危难已除,末将恐众人受责,不得不言…”颜?再拜道。 好一个不得不言,沈应正欲问清刺史遇害细节和地上尸体,门口有一人通报小声通报,“将军,元副将命小的前来有要事通报。” 既是要事,便不得有旁人在场,颜?等人如获救星,互相打了个眼色,众人借口徐徐而退。 来人身着衙役服饰,近前来几步小声通禀,“如此,问如何处置。” 沈应面容如覆霜雪,冷峻得令人心生寒意,唇线绷得笔直,他脸色不对,连旗察觉了他的异样,问道,“什么消息?” “元英带女子去看大夫。”沈应轻揉眉心,“恰好被人认出是追捕令上通缉之人。” “她差人来问是否罪大恶极之徒,要就地格杀,还是打入大牢?” 这般凑巧?连旗诧异,此事不能仓促处置,晓得他心中所虑,连旗收起平日里的嬉笑颜色。 他晓得轻重,口中沉吟道,“端州刺史遇害,仅凭颜大人说辞不够,此事需多方详查搜集证据,仵作勘验尸体,我这去找元英,让她不要妄动。” “好。” 目送连旗大步流星离开,沈应低头冷目看着地上尸体,目光沉沉,宛如深潭幽不可测。 “方才颜大人所言,怀渊有何看法?” “推诿之辞,恐非实情。这个颜大人恐怕有问题。” 那名唤怀渊的男子身着布衣,似一文弱书生,他脸色白皙,举手投足带着儒雅的风度,微微一笑,轻摇手中折扇道,“你方才佯怒,又作何想?” 这边众人退到偏院齐齐松了一口气,交口称赞,“还好有颜大人急智!” “多亏了颜大人。” “不然那沈应实在…” 颜?脸色几次变换,拧眉怒骂道,“急智个鸟!眼下推到那奸细身上,当务之急要把那人找到交差! 来人,都死哪去了?” 谁想到沈应如此摄人,一入门众人惊怯,险些问得答不出来。 众人皆静,等他拿主意。 “大人有事吩咐。” “快!速速全城搜捕,务必赶在沈应派人出去前捉拿害死刺史大人的奸细!” “找到奸细,格杀勿论!若有人阻拦,不管好歹同以奸细论处!” 围观诸将不安,有人踯躅道,“…沈应威势如此,是不是将人拿回来审问为好?” 私杀奸细,罪名不小,一旦被发觉,只怕他们也难脱干系… 颜?咬牙,脸上交错狠戾之色,“我固知此举不妥,可刺史大人死得蹊跷,守城之举几乎断送端州,你们没看见他方才怎么发作?端州军的尸体就摆在面前,他必定疑心端州军!” “半月未捉得奸细,守城险些断送端州,哪个罪名我们担得起?难道眼下还有比推给死人更好的说辞?” “还是诸位想到沈应面前辩解清楚?” “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沈应冷锐如斯,仅仅一个照面就让人惊惧,几乎要败下阵来,遑论再次直面他怒火。 “…就依颜大人所言罢。” “…我等皆听颜大人的。” 第十章 生死 入城时大雨,军中众人淋得一身湿透,严怀渊也不例外,他入了刺史府便换了一身衣裳,半途才到,正好赶上他发作颜大人。 沈应一顿怒火,吓得众人两股颤颤,他在旁看得众人情态,想起城里的颓墙败瓦,心里重重一叹。 “端州一战,蹊跷甚多,我疑心里面有文章。” “此战确实蹊跷。”严怀渊信步绕过尸体,与沈应同看厅中舆图,“屹越军如何绕过孤梅山,星夜围城,此为疑点一。” 沈应郑重点头,他解下腰间佩剑,顺手放在桌案上,眸色寒凉,“敌军星夜翻越孤梅山,无人知觉,此疑点务要早日查清,否则南地一线如鲠在喉,难保他日不会重现。” “是啊,不能轻忽。” “撇开血战肉搏不说,此战凶险万分,神武军稍晚一天,战局怕会生变,会是何人识破敌军计策,为神武军争取了时日?” 众人随他血战不退,生生击退敌军,可众人浴血重夺来的端州城,它的守军却是一帮贪生怕死之辈,教他如何不怒。 “总不能是端州军…你看他们方才的样子…”严怀渊摇头,“多亏识破敌人计策,神武军才能平定端州之乱,可惜不知是谁,这又是一个疑点。” 端州军那帮蠢货还以为敌军意欲围困端州才按兵不动,不知背地里有人坏了屹越计策,敌军部署不及,否则凭端州那些军士,城破不过数日光景,哪里能撑半月之久? 那帮蠢货不设法突围报信,反固守端州,此举正中敌人下怀。 沈应摩挲剑柄纹路,“还有端州刺史被杀,恰好在围城前夜,两者之间或许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一州刺史被杀,敌军星夜围城,驰援端州前不曾想过如此境地,总感觉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搅弄满城风云。 端州这潭水,深得很。 严怀渊拂衣坐下,“如此,端州军内只怕有问题,今日城门内那一幕…” 撇去那女子嫌疑不说,端州军显然要她性命,这还是齐朝守卫一城、守卫百姓的将士吗? “不知有多少人牵涉在其中,这帮贼子竟欲断送端州,其心可诛!” 沈应重重拍桌。 严怀渊晓得他为何发怒,守城之举,与断送端州无异。 端州、安州当年收复何等困难,如今为南方门户,形成犄角之势,过了端、安两州敌军便可直入攻打靖州,再北上穿过腹地奔袭京城。 届时山河沦丧,风雨飘摇!受苦的还是百姓。 “你今日以尸体威慑令他们自乱阵脚,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我自会安排人逐个盘查。” 沈应点头,薄唇一抿,“托与别人我不放心,你向来仔细,此事还得你费神。” “另外,尸首须找个可靠之人勘验,只是不知刺史大人的尸首火化了没有?” 严怀渊闻声惊立,“坏了!这事拖不得,天热尸体一但火化,查案只有靠仵作勘验记录,难保有人作假。我这就去安排!” 两人商议定,他急步欲离开追查古大人尸体下落,刚至门口迎面遇上连旗回返,连旗一脸大汗,下马急奔入内。 他诧异问道,“宁知,你回返如此之快,拦住元英不曾?” 那丫头有些倔强,素日跟连旗不对付。 “里面细说。” 连旗不待分说拉住他折回厅内,伸手扯乱衣领,露出麦色胸膛,仰头足足灌了一壶茶,粗豪地用手背抹去唇角水渍,才对两人道,“…渴死我了…” “小元送那人去看大夫。” “大夫说染了风寒,左肩脱臼,原想留她在药堂修养…哪知道药童认出她是追捕令上之人。” 连旗蹙眉,“不知何处传的消息,说刺史大人死了,追捕令上之人就是暗害刺史大人的奸细,百姓闻声而来围着药堂不肯离开。我到之时,端州军和小元正起冲突,开口就道她包藏祸心,袒护奸细,要抓起来一同问罪!” 沈应脸色凝重,肃然道,“元英人现在何处?” “小元性子你知道,你交代的事哪件办不成?她自然不肯就伏,痛揍端州军一顿。” 他话里有幸灾乐虎之意,那帮龟蛋的端州军是欠点教训。 沈应心下稍安,“无事就好,人抓不到,端州军岂肯善罢甘休?” “两方一闹,百姓听得端州军要抓人,早跑了!小元趁乱护着人退到府衙。端州军再围,她不得已退到府衙牢房,出了点状况,眼下正在对峙,我作不得主,你务要亲自去一趟。” 遥想入城时的光景,和方才众人情态,沈应只觉今日之事扑簌迷离,脸色更寒。 他利落拿剑要前往府衙牢房一探究竟,连旗回想牢里那两人,脸上沉吟,“知早,你说…那人会是奸细吗?” 杀敌无数的连副将何曾这么犹豫过,严怀渊好生讶异。 “你不是说颜大人一番说辞难以定论,须得多方探查?” 连旗大掌轻拍脑后,笑道,“对,是我糊涂了,无事我就问问。” “不过…那女子恁的硬气,男子怕是不及!” 沈应大步出门,军士早已备妥马匹,他飞身上马,两人只带上一小队人,马鞭挥尽,一路疾驰赶往府衙牢房。 墨麟神骏,一马当先!连旗紧随在后,也是一路急催。 战事方歇街上残垣断壁,没有多少行人,即便有人,也是身穿缟素,神情凄然。 风中纸钱乱舞。 一路往府衙,连旗急纵下马,他蹙眉,“方才端州军还在,人怎么没了?” 别是出了什么变故。 “入牢房内看看!” 两人对视一眼阔步迈入,推开府衙牢门,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昏暗、潮湿的牢房内,微小的火烛飘着缕缕黑烟,偶尔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划破这静寂冰寒。 甫一入内,牢内多人齐刷刷地望来。 原来都在这里。 狱卒十几人,铁桶一般围住。 手中刀光遥映,沈应皱眉远目,远处牢房前元英肃立,一手持刀。 她身前一小片空地,无人敢近前。 对面狱卒看见二人进来,厉声喝问道,“什么人,敢闯府衙牢房?” 元英苦于独木难支,看见二人隐隐松了一口气,提气喊道。 “将军。” 舌绽春雷,狱中听得清楚明白,看见他盔甲服色,狱卒一时惊惧,交头接耳,目中隐隐生怯。 “闭嘴!”领头狱卒喝道,目中闪烁不定。 神武军入城,谁人不知,更别说城外端阳河血色犹在。那女子身手了得不说,来人竟然是神武军的将军,他们如何打得过? 沈应疾步,他玄甲披身,浑身戾气翻涌如同煞神,狱卒持刀也不敢拦他,竟让他分开刀光直到近前。 寒峻目光在元英不安的面容停了一瞬,温声道,“宁知说起了冲突,你可曾受伤?” 元英咬唇,握刀的手紧了又紧,“末将无事。原想在这里应能安全,谁知府衙这帮混人居然趁我不备将我锁了…“ 她以刀指着领头狱卒,凛冽刀光映得满脸怒火,“连旗夺刀放我出来,可那女子受了刑!他欲找人疗伤,又恐多生事端,作不得主,我便一直守着身后刑房…” 沈应一怔,继而惊怒,“好大的胆子!” 他不顾狱卒上前阻拦,运劲踹开元英身后牢门,锁链应声而断,昏暗的刑房内,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女子缚于血迹斑斑的刑架上。 他与连旗急步入内,迎面浓重的血腥气息令人窒息,阴冷、潮暗,如毒蛇吐信,躲在暗处死死盯着闯入的众人。 女子外衫早被鲜血浸透,隐约瞧见低垂的面容没有半丝血色,右耳侧至脖颈依稀可见红肿、触目惊心的鞭痕。 他欲探脉搏,见伤陡然停住。 “多少鞭?”刑具就在一旁放着,鲜血历历,他额角狂跳,冷眉侧目喝问追来的狱卒,“一共打了多少鞭?!” 外面那女子喊他将军,众狱卒心知不妙,如今他怒火冲天,领头一人手颤抖刀也握不住,跪下求饶道,“我…我不记得了,大人、将军,不是小的干的,小的不记得了…” “您放过小的吧…小的什么不知道…” “谁给你的胆子用刑?说!” 他猛然一抡桌上粘了盐水的皮鞭,破空之音令人头皮发麻,地上碎石飞溅,那狱卒放声哭嚎,“小的…真不知!” 连旗冷眼看他涕泪齐流,“我认得你的声音,我夺刀之时,你不是正数到四十?” 沈应眼神更厉,“四十鞭?你们这是杀人!” 陆遐昏沉中隐隐听见男子怒喝,教人心尖一颤。 她吃力挣扎了许久,终于奋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与此同时知觉回笼,漫身痛楚难当,火光微颤,隐约瞧见两道英挺的身影立在身前。 牢房内灯火昏暗,她几番费力,盯着灯火许久聚起涣散瞳光,对上哭嚎的狱卒。 那人一愣继而大喜,指着她哭叫道,“大人,醒了,她没死!” 身前两人望来,目光如炬。有一人凑前欣喜道,“真醒了,小元,快来搭把手!” 牢房外有清脆的女子应声,陆遐察觉有人小心翼翼近前,轻手轻脚帮着解她臂上锁链。 一动便牵动背后鞭伤,元英听见她呼吸紊乱,唇上烙下深深牙印。 没有钥匙,她神色萎顿怕撑不了多久,元英心急,手中刀光连闪,困着陆遐的锁链便成两半。 锁链一断陆遐无力支撑,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跪,正好扑倒在她怀里,血痕沿着消瘦手臂、指尖蜿蜒而下,在地上汇成小小一滩。 那怀抱十分温暖,陆遐认出是送她去看大夫的女子,心下稍安。 “我扶你坐着。” 名唤小元女子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让她半靠在刑柱上,一双大眼盛满歉意。 不用看也知后背鞭痕交错,陆遐疼得牙都要咬碎,连连吸气,仍旧一声痛呼不发,将痛呼声死死忍在牙关,星眸戒备看着其余众人,唯有惊喘、发颤的喘息透露了伤痛。 沈应静默看着,总算理解连旗先前所说。 这女子委实硬气。 陆遐戒备看着牢内众人,另外一男一女人还好,唯有中间立着的男子安静不言,可他周身气势最盛,如暗夜明灯,一轮耀日当空,让人想忽略也难。 玄甲森寒,戾气翻涌,她认得是城门口救她的那人,他纵马而来英武利落身手令人胆寒,那锐利的目光更是如刃剐得她生疼。 “先找大夫治伤,再行审问。此人元英你亲自照看。” 刑房内男子嗓音分明,冷声吩咐,陆遐闻得他音色,不觉一愣。 她惊疑抬头,清寒眸光顺着他穿着盔甲的宽肩来回轻扫,怔怔看着他在面前踱过。 眼前渐渐重合… 这人背影…还有音色… 她纤弱双肩陡然轻颤,闭目侧头不再看。 元英只当自己不慎碰着哪里伤处,惊跳起来,“我…我又碰着了,是不是?你且忍忍,我这就去找大夫。” 她惊慌夺门而出,门口狱卒顿时人仰马翻。 沈应原本走至牢房门口,闻声回眸,苍邃静深的目光在女子苍白清秀的脸上停留。 方才,她似乎…盯着他。 为什么? 她不再睁眸似体力不支,唯有细密的睫羽轻颤,沈应知道她醒着。 心里狐疑,他思索片刻索性撇开不提,眼下还有要事处理,牢房前跪了一地狱卒,他冷声让众人听得清楚明白,“把方才私自动刑的人抓回去。谁早日交代清楚了,便早日解脱!” “将军饶命!” “饶命啊! “将军…” 连旗嘿嘿一笑,两手一掰骨节噼啪作响,“得令。老子这口气忍许久了!” 第十一章 线索 端州,府衙前。 大风卷起黄白纸钱,昔日繁华热闹人声鼎沸的街道,如今只有残砖碎瓦,满目疮痍,满城都是屹越投石机肆虐的印痕。 城里一片愁云惨淡。 断裂矮墙下,蹲着三五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哭哭啼啼的送葬的队伍从面前经过,老乞丐木然地抬一下耸拉的眼皮。 “哎,这是今天第几拨了?” “…应该是第十个了吧?” “我怎么记得是第十一个…” “管他娘的第几个,活人都吃不饱了谁管死人的事?”老乞丐没好气地踹了一脚搭话的人,转而向另外一个人道,“阿齐,今日也没吃的?” 叫阿齐的乞丐躺在地上假寐,闻言翻身,随手抓起头发上的一只虱子,懒懒道,“没有,方员外新娶的九姨太让围墙压死了,府里办白事,今日没有施粥。” “九姨太死了?那他啥时候娶十姨太?当初他娶九姨太多风光快活!我们去排队,全城乞丐都吃了个饱,还有鸡腿!” 想起那日吃到口的鸡腿,小乞丐口水直流。 阿齐抬起套了一只破洞鞋的右脚,踢了踢那个小乞丐,“想吃鸡腿?梦里有。一边去别打扰我睡觉!” 齐哥是大人物,小乞丐知趣滚去一旁,阿齐顺势换个姿势,乱发下的眼睛暗光微闪,盯着府衙门口。 看了一阵,他方爬起,迎着太阳伸懒腰,对那老乞丐道,“我出去走走!松快松快。” 乞丐们聚在一起,知他要出去觅食了,对他背影嬉笑道,“齐哥出马,今日午饭有着落了!” 阿齐踢踏着破洞的鞋,这边走走那边看看,一双手偶尔还伸进衣服下捉虱子,他走得极随意,不时翻看残砖碎瓦,待几次确认身后无人才加紧脚步,他身手轻纵,脚下左拐右绕,转去府衙不远处的大宅。 宅门紧闭,战事方休,街上一个人也无,他探头探脑细细再看过一遍,才按四短三长的暗号轻叩门上铁环。 宅门吱呀轻开一小缝隙,他灵巧闪身而入。 “府衙如今什么情况?”迎面有一中年人急问,身后众人纷纷站起,显然也在等他答复。 阿齐不敢细认有谁,只跪下道,“禀告大人,据牢房衙役消息,沈应和副将已入大牢。” “那奸细怎样了,可曾杀了?”颜?急道。 “…不曾。”阿齐低头,不敢去看颜?脸上怒容,“ 狱卒林大头自作主张,折磨于她以致未能成事。”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肩上挨了一记重踹,阿齐借力翻滚卸去几分力道,他不敢呼痛,不敢看伤,重新低头跪好。 “你不是说林大头办事可靠,将人逼入牢中定能成事,眼下如何是好?” 院中众人惊慌失措,颜?怒火更甚,喝道,“吵什么!” “谁知出了这等差错!” “为今之计,是不是把那林大头…”有一人提议道。 颜?闻言冷笑,“陈大人还真是毫不留情,须知那林大头是我的人!” 眼下想断尾求生,当初怎么不出一谋一策?! 陈固安脸上青红交错,“若是林大头熬刑不过交待了,在场之人都难逃关系…” 他这不是为了众人着想… 颜?斜眼看众人争论,半响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对阿齐道,“你回去探查,看看林大头交代了什么,若无关紧要便放他一马,他如果招供…你自己看着办!” “另外,让人往城里散播消息,就说…神武军袒护奸细,阻拦抓捕,还私闯府衙牢房,带走了嫌犯。” 阿齐应道,“是!” 利落起身出宅门,木门在身后重重掩上。他回眸盯着大门,右手运劲将关节回正,乱发下的眼里闪过一丝杀意,飞快消逝。 走得一段,他轻快的脚步一变,又变回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与一般乞丐无异。 他出现在矮墙处,众乞丐一拥而上,扯他袖子,七嘴八舌地嚷着,“齐哥有收获吗?” 他不耐烦地推开众人,仍旧躺下,肩膀隐隐作痛,“拉屎去了,有个屁收获!” 严怀渊目送沈应和连旗上马。 两人马蹄声声,扬起阵阵尘沙。 他袖手立于刺史府门前静思,天际天雨暂歇晴光穿透云层,在门前洒下斑驳光影。 他想了许久才吩咐军士道,“找一个服侍刺史大人最久的仆役来偏厅,不要声张。” “是。”那人是跟随严怀渊的军士,晓得他心意,徐徐而退。 严怀渊信步在刺史府中闲逛。 碧绿池水波光荡漾,阳光映照水面,一池莲影重重,偶尔有一两条锦鲤于碧波翠叶中潜游,摇弋间荡起层层涟漪。 他转过回廊,进入偏厅。 不多时,军士领进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低头恭敬道,“这是跟随刺史大人的老仆,府中叫他言老汉。” 严怀渊坐在厅中细看他面容,老汉虽然年过半百,头发花白,面色却红润。 “小人言老汉,见过沈将军。”老汉下跪磕头,他跟随古大人多年,颇有眼力,入门虽然看见严怀渊年轻端坐上首,却不敢倚老轻慢。 “老人家不必多礼,我不是沈将军。” “我姓严是军中文书。古大人遇害一案,将军极为重视,他眼下分身不得,托我查古大人遇害一案。” 听得要查古大人遇害一案,言老汉浑浊的双目一亮,无比激动地看向他,“您说真的?古大人、古大人他死得冤啊!” “自然,便是一平民百姓无端遇害,将军知道了也会追查到底,你先起来。”严怀渊起身扶起言老汉,“眼前有一事,须老汉你相助,你实话实说即可。” “老汉绝不敢隐瞒。”言老汉轻拭眼角泪花,郑重道。 “古大人尸体,火化了是也不是?” 言老汉不防他第一件问起便是此事,惊诧道,“大人您是神算子?连这也晓得。大人遇害三日后,官府说什么天热恐引发疫症,早将一众尸体尽数火化了!” 严怀渊已有准备,心底仍不免重重一沉,“你说一众尸体,除了古大人,还有其他人遇害?” “正是,那奸细行踪败漏,掳去小公子不说,将小公子的伴读也杀害了,那娃娃才十一岁啊,丧尽天良的畜生!”言老汉拍腿咬牙切齿地骂道,“这等畜生,心狠手辣,将来要下地狱!” “严大人有所不知,小公子系古府独苗,老夫人的心肝,眼看大人身亡,府中没个主事之人,小公子失踪至今也没寻得踪迹,这叫老夫人怎么办?可怜大人一时不慎,引狼入室!” 他话里激动,捶足顿胸,嗟叹不已。 严怀渊安慰老仆几句,听到引狼入室一说,心中一动,“你说大人引狼入室,却为何故?” 言老汉喘匀了气坐直身子,将自己知情的与严怀渊细说,“大人问起,老汉也就明说了,不是老汉有意探听,实在是那日大人让府中下人送她出门,我顺口问了一句才知晓一些。 “说是什么…什么刺史府回帖,大人似欣赏她才学,见过一面后就要留她教小公子读书哩!” “哦?古大人亲自提的?”严怀渊再问。 “是哩,大人当面提的。回头就跟小公子说了。” “小公子自然不愿意,嫌弃她是女子,觉得她没本事,还被大人罚站好几回,就连老夫人心疼罚站闹过几次,也被大人怒斥,府中下人都在议论她来历。” 古大人竟这么看重她,这倒始料未及,严怀渊静听,思索片刻,“她既然教小公子读书,想来出入府中的次数不少。” “那是自然,大人让她每天入府教小公子读书,风雨不断,谁知” “原来如此。大人遇害,谁第一个发现?” 言老汉回想几息,犹豫道,“老汉觉得应该是文书大人,他姓萧是大人旧部,府中巡夜发现他和伴读倒在书房前。” “那时候书房门大开,进门才惊觉大人已经…”言老汉重重叹息,惋惜不已,“我摸得两人心窝处还暖着,赶紧叫人,萧大人命大,可惜那孩子就不行了…” “你方才说的小公子的伴读也是死在书房前?” “正是。” “那当时两人头朝门外还是朝内?” 言老汉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皱眉细想道,“好像是朝内,门上还有血手印,看着就吓人!” “可有人看见奸细行凶?”严怀渊将茶盏推与老汉润喉。 “当日府中只有她一位客人,刺史府向来森严,府中卫队日夜巡视,如果不是她,大人如何遭了毒手?必是她包藏祸心!” 严怀渊轻饮口茶,听他言语心中有了大概,振衣站起,对老汉道,“你引我我去书房看看。” 他面色如常,让人看不清虚实,言老汉心里嘀咕,不知道自己说的有没有用处。 这个严大人看着也不是省油的灯,年纪轻轻的,不显山不露水。 两人同行,言老汉在前为他引路,走到一半突然感概道,“当日…大人还叮嘱我天雨路滑,让我多加小心…唉” 如今物是人非。 书房就在不远,因为出了命案,府中有卫队把守出入门户,得知是将军下令查案,看过信物才放两人入内。 严怀渊入院,也不急着进书房,察看周遭环境,才侧身问老汉,“你们发现之时,这院中和书房,与平日可有不同?” “ “您真是厉害!”言老汉竖起大拇指,“一问就问到实处了,书房内那个大乱,好家伙风吹得满地都是书稿。夫人想收拾收拾整齐,被大伙儿一劝又放下了。院子里吧…倒和平日一样。” “你们为何劝她?” “大人死得不明不白,大伙儿天天盼着天降一个青天大老爷为他伸冤,东西收拾好了还从哪里查起?” 言老汉嘿嘿一笑,他跟在古大人身边,虽然识不得几个大字,还是学了一些东西的。 严怀渊点头,门口窗纸上印着一个隐隐发黑的手印,他凑近细看,伸手指着道,“你方才说的血手印就是这个吧…” “是,我们一直留着,自从大人遇害,小院便封了,由府中另派卫队把守。” 古大人遇害至今,过了有些时日,手印渐渐发黑,看着仍旧触目惊心。 府中出了两条人命,仆役忌讳,渐渐不敢来书房一侧。现在除了卫队,书房人烟罕至。 严怀渊看了两眼,认出血印是左手,按高度、掌印大小来说却不是伴读的手印,难道是萧大人? 他撕开书房门上封条,信手一推。 满地狼藉,凌乱无章的鞋印,足以看出当日的慌乱,他避开地上印痕,入内察看一番,回头招言老汉进来,“当日与你一同入内的还有谁?” “有巡夜卫队的老吴,还有仆役赵光。” 严怀渊点头,眸光闪烁,“你们进来时,古大人是什么光景?” “…大人就靠在那张椅子上。”言老汉指着书案后那张椅子道,“颈上还有血痕,血流了一地…” 严怀渊上前察看书案、窗户等屋内布置,言老汉见他观察得细致,静立在一旁。 书房门大开,风吹得地上书稿哗哗作响,他突然想起一事,拱手道,“老汉想起一事,不知道对大人查案有没有帮助。” “无妨,你想起什么尽管明言。” “大人…大人那日似在找什么东西…” 第十二章 疑点 老汉告辞后,严怀渊随后召见了老吴和赵光。 www?tt kan?¢ o 老吴是个魁梧的汉子,年轻时是个跑江湖的,可惜后来与人结怨,左手被人砍伤有些不利索,右手还有些力气,严怀渊与他一谈,他便里外倒了个干净。 原来按他的伤,本来不够格来府中,是因古大人与他认识,这才破例进了卫队。 他当时忐忑,刺史府安全何等重要,他一个半残之人怕是肩负不了重任,古大人不以为意。 他惆怅一叹,“全靠古大人恩惠,赏老吴一口饭吃。” 可惜回报不了万一。 至于仆役赵光那夜正要回房睡觉,碰上卫队巡夜,这才一起去的书房。 在场的三人所言他俱详细笔录,新得到不少线索,他心里有事走得极慢,想了一程来回踱步。 一身布衣,质朴无华。 奉命保护的军士在廊下稍候,不敢上前打扰。 院里花木葱茏,枝叶茂密,廊下两只猫儿正打得不可开交,一只猫色雪白,一只一团墨黑,两只猫儿灵活穿梭在花木间,互相追逐、扑击,一会儿又滚到严怀渊脚边。 严怀渊没有心思细看,他踱步片刻,招来军士悄声道,“派人看着巡夜卫队的老吴,还有仆役赵光。” 跟随他的军士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双眼透着股机灵劲儿,便是昨日引言老汉来之人。 严怀渊以目示意,他立刻心领神会,“也派人看着言老汉?” “小心些行迹,看看他跟老吴、赵光有没有其他来往。” “严大人您放心。”他肃立正色应道,又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就是干这个的。” “你小子在将军面前有这股机灵就好了。”严怀渊忍不住拍他后脑勺。 明明平时是个机灵鬼,在沈应面前偏偏结巴说不出一句整话。 他吃痛躲开,待要嚷嚷又怕沈应突然回来,做贼似的左右看看,才凑前道,“谁敢在将军面前造次,您…跟连副将不也一样?” 严怀渊听了失笑,怎么把将军当成洪水猛兽一般,作势踢他,另有一道清亮声音老远道,“怎么好像听到有人提起我跟将军?” 那军士大惊失色,一溜烟小跑从偏门离开。 严怀渊摇头,指着方迈入院里的连旗笑道,“就知道是你,小连子,好好地又吓他!” 连旗笑着转入院中,他身穿青色常服,挺拔硬朗,如一棵青松,长身玉立。 他身后进来一人,却是沈应,一身玄色宽袖长袍,威仪凛凛,肃穆如霜,翩翩然似清贵公子。 “都回了,元英那边可顺利?” 闻言沈应面容冷寒未见开颜,连旗脸色不好,严怀渊收起打趣的调侃,肃然道,“看来走一趟,大家收获不少。” “这么说来你也是?” “自然。我们屋内细说。”严怀渊抬袖让过两人先行,三人一同入内。 沈应上首,两人对坐。 坐定后他才叹气缓缓道,“问过发现古大人遇害的三人,还让你说中了。” 沈应目中寒光骤闪,“真火化了?” “啊?”连旗一头雾水,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过来,放下茶盏道,“古大人的尸体?” “是。官府以天热为由,下令火化。如今只有仵作的勘验记录,我已令人去取。” “已火化不能重新勘验,记录肯定有问题,还看它作甚?”连旗倒是不以为意。 “怀渊你的意思呢?” “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严怀渊比连旗想得深远,凝重道,“当晚有好几双眼睛看着,有些明面上的东西乱写不得,只能试着在里面捞捞,看有多少真的了。” 沈应静默,严怀渊知道他同意了,另从袖中取过一沓纸。 “这是言老汉、卫队老吴和仆役赵光的口述,你们看看。” 约有八九页,写满密密麻麻的小楷,连旗一看顿时头大,一目十行扫过一页纸,余光里沈应深深拧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看。 严怀渊慢条斯理喝茶,抬眸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就乐,“英勇杀敌的连副将有何高见?” 连旗看得头昏脑胀,按着眉心搁下嘟囔道,“我看着…没什么特别之处,三人所言差不了多少,你各自问过好几回,作假的机会不大。” “知早你呢?” 沈应以手抵额,半响才道,“你仔细看看口述上言老汉如何说的。” 口述上说他们在屋外发现的伴读和文书萧贺,彼时心窝尚有余温,而入屋后发现古大人已死,血流了一地。 连旗看了沈应所提之处,出了一会神,拍腿叫道,“不对!照这口述,古大人遇害在前,两人遇袭在后,凶手已经得手,回头杀他们两人做什么?” “这正是奇怪之处。” “按说辞,两人头朝内分明是从外入内之时遇害,血手印当是此时而留,这岂不是在说凶手得手后又翻窗杀入内的两人?” 连旗嘿嘿一笑,“我若是凶手,才不会那么蠢!得手便赶紧跑。” 杀两人留在门口,这不明摆着告诉刺史府里的人:古大人出事! “此事确实蹊跷,我已派人暗中跟着三人,看是否有串供之嫌。” “还有书房大乱,我以为其中另有文章。” 连旗目光锐利,“大乱,难道凶手在翻找某样东西?” 既是翻找,那样东西找着了不曾? “府中有卫队把守,闲杂人等不能靠近,或许…凶手想找的东西还在。” 连旗将那沓纸翻了又翻,“等等,你刚才说的萧文书,他口述笔录怎么不在?” 严怀渊立即道,“这个正要与你们细说。当晚除了古大人,还有两人受伤,其中伴读身死,另一个就是萧大人。他如今重伤未醒,夫人将他接回府中休养。” “凶手如果得知他未死,会不会…?” 严怀渊点头,“我问过了,也亲自去过萧大人府上。他是古大人旧部,刺史府看重派人贴身保护,母蚊子都不能飞进一只。” 他是个认真仔细的人,不防他会开玩笑,连旗一时笑得合不拢嘴。 “当晚情形须等他醒来再行查问。” 沈应拧眉,长指轻敲桌面,“如此,我们分头行事。书房务要里里外外探查一番,看能不能找出线索,此事我亲自来。 “怀渊见过众人,熟悉三人所言,争取尽早拿到仵作勘验记录,核对众人之言,看能否从众人口中所言找到破绽。” 严怀渊起身领命,“是。” 连旗眼巴巴等着沈应下达命令,“知早,那我呢?” 至于连旗…他沉吟片刻道,“你与元英,看能否从那女子身上得到什么线索。” 连旗慢慢哦了一声,面露难色,就派他干这个? 沈应抬颌,冷肃道,“你不是说那女子男子不及,佩服得紧?派你去正合适。” “我又不是大夫,去了没多大用处…”他垂头丧气,那女子指不定还没醒呢,他去了也没用。 “出了什么事,谁受伤要寻大夫?” 严怀渊不知牢房后来的一番对峙,连旗打起精神,眉飞色舞,加油添醋地说了一回,他口才好声情并茂,让人身临其境,尤其那女子挨刑的坚忍,连严怀渊忍不住动容,叹道,“此女…可惜了…” “莫要同情过早,是敌是友还未可知。”沈应提醒道。 “此女…言老汉口中提过,古大人欣赏她才学,让她教小公子读书,案发当晚,府中只有她一位客人。” “这么说来,端州军疑心她也正常。”连旗突然道,见两人看来忙摆手,“看着我做甚!你们想想,府中只有一位客人,她经常出入,想必摸清古大人和府中作息,不怀疑她怀疑谁?” “若是怀疑倒罢了,生擒即可,城门口和牢房里,明摆着要她性命,这又作何解释?” 连旗顿时噤声,摸摸鼻子,这么说也是。 “对了,言老汉提及小公子失踪,他平日与那女子接触最多,要弄清楚事情原委,此女是不是奸细,小公子也须找到。” “路阻且长啊!”严怀渊细数,忍不住轻叹。 谁想到端州围城一战,居然牵涉刺史命案!眼下除了重建端州城一事,还添了这许多,要忙活的事真多。 这几日有得忙活了。 “一切事在人为。”沈应脸色不变,“此案马虎不得,战事方歇城里百废待兴,也不能落下,若有进展晚间再细说。” “是。” 与两人道别,沈应身子往后倚去,额角抽疼不已。 派军驰援,城外血战,面见端州军,牢房抓人,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全然不能让人放松。 院外暖阳高照,他眯眼想起牢中女子双眸,如水一样的目光。 彼时她满身伤痛,正是性命攸关之时,眼中所见,心中所思又是什么? 凶狠的,不甘的,孤决的眼神,战场上刀山血海他俱见过,唯有她坦然清湛,如一捧清泉。 她竟一点不怕吗? 她后来盯着他,又是为了什么? 沈应唇角紧抿,扔下手中之笔,大步出门。 书房自古大人遇害后,院落便有卫队把守,沈应向府中仆役问过书房方向,独自前往。 男子生得薄唇挺鼻,一身风姿清凛,静池渊深,问路时却姿态谦和,没有倨傲之色。 府中仆役不免窃窃私语,“好生年轻…” “听说已掌军数年…” “老太太也说他礼数周到…” 书房门口卫队见是他来,尽责拦下,盘查后放行,他大步上阶向屋内走去。 推开终于见得严怀渊说的大乱是什么光景。 门口处书稿凌乱,沈应稍退开反手重重关上。 门外艳阳高照,关上门后不至于太暗,他蹲下身捡起一册,才发现是古大人修订的诗集。 地上凌乱无序,有的是与朝中大人往来的书信,或所编写之游记,详实生动,颇有意趣。 沈应静默着一页页翻看,仍旧放回原处。 古大人虽掌一州,却是文官出身,文章出众,他有时想起一项利民的政策,也会随手写下,这等好官,不该是这般结局。 散落的书册无可疑之物,沈应目光移向书架。 古大人的藏书。 言老汉的口述提道,古大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他要寻的,会在这书房里吗? 地上虽然凌乱,架上还算整齐,他起身想抽出一本本细看,静深眸光在架上散落的灰尘上一顿。 侧身挨近细看,果然有几本书被动过,不似其他蒙着细尘。 他一面将几本书拿了下来,却是《杏林新语》《诗选》上册《观亭集》《楚辞》。 这几本书沈应在书院俱读过。 《杏林新语》是医家著作,《诗选》上册集书院几位先生得意之作编成,《观亭集》则是游记,前朝士人陆星阳弃官而去,游历壮阔山河之后详尽纪实的巨作,可惜后半散佚只有半册。 《楚辞》他从前读过,古大人这册并无不同。 他翻看过待要将书本放回,日照透窗而入,隐隐照在书架上。 脚边一侧的书架,似也有动过书本的痕迹。 若是烛火明暗不定,不一定能发现,这个位置须得阳光透窗而入。 他心中一动,轻轻抽出那册。 “咔擦”一声书架后有机关轻动。 第十三章 收获 书架后有机关被触发。 沈应皱眉四下查看,书房里的摆设并无大不同,书架间无转动的痕迹。 难道是他听岔了?正在狐疑之间,冷锐目光横过墙上挂轴,突然一顿。 入门时他查看过多宝架和墙上挂轴,那挂轴牢牢镶在墙上,不能移动半分。 画上是高士童子指路图,他记得指路的童子于树下歇息,高士作揖问路,童子的手分明向上指。 如今再看,居然变成向下! 他心中一凛,知道是机关消息所致,其中必有蹊跷,沿童子所指方向看去,正指向挂轴下的桌案。 书房内桌案他检查过,没有发现有何机关,他不免起疑,难道是他感觉错了? 沉思片刻,大掌触上桌案闭目摸索。 指尖寸寸摩挲,似摸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突起。 沈应指尖轻按,桌案侧的墙上缓缓打开一个暗格。 暗格不大,只有一个红木匣子大小。 暗格内的物事,一目了然。 静静放着一本书册,一纸书文。 是古大人留的书信?他看见力透纸背的书文想着,古大人身为一州之长,浸淫官场多年,总不至于一丝准备也没有,兴许纸上有他留下的线索。 沈应思忖,一面将那纸书文在日光下轻轻展开细阅,只看得开头却是一震! 这厢连旗与严怀渊出了刺史府,两人自去查案不提。 连旗打马沿路回返,直奔府衙。 私自动刑的衙役全数收押,如今牢房换成军士暂管。 街上无人,他打马入了府衙轻快跳下,有军士上前牵走他坐骑。 “招了没有?”他轻甩马鞭,冲牵马的军士扬声道。 “那领头的是个硬茬,死活不肯说。兄弟们怕用刑太过,把人给弄死了。” 连旗脸色转冷,冷哼了一声,“那就用死不了人的,军中刑罚多得是。” 落入神武军手中,就没有不开口的,他倒要看看是多硬的骨头,能熬得过神武军的拷问。 “好咧,让兄弟们给他开开眼!” 连旗交代过后,穿过府衙中堂直入后院,刚跨过院门便遇元英送大夫出来。 她一身男装,与大夫立在树荫下,婉约秀美又带英气。就算换了装扮怎么看也是个丫头,脑中浮现她在牢中焦急、无助的眼神,连旗难得没有嘲讽,袖手立一旁。 元英送大夫出府回返,冷不防他还在,口中诧异道,“小连子站这里作甚?嫌太阳不够大?” 艳阳高照,连旗惊觉太阳晒得冒汗,他躲开几步,轻咳一声道,“将军让我来问问那女子情况,方才那是大夫?她怎么说。” “天热伤口不易好,怕是要遭罪。”她引着连旗入内,“今日刚换第二次药,应该睡下了。” 两人一同步入正屋,轻声交谈,转过屏风却是一愣。 那女子披衣坐起,正静静看着窗外艳阳,雪颜苍白静秀。 星眸望来,连旗下意识一凛,入内的脚步生生顿住。 “你怎么起了,大夫让你多休息。”元英不曾察觉连旗一瞬的僵硬,上前拿起帕子轻拭她额上薄汗。 鞭伤下了死手,皮开肉绽不说,衣服夹杂着血肉,女大夫让她帮着揭开血衣,她看那狼藉伤口几次不忍下手,就怕她疼晕过去。 自己虽是女子,却在军中打滚,可那女子不同,一看就是文弱之人。 背后鞭伤鲜血淋漓,每揭开一寸,她便痛得浑身轻颤,一口牙都要咬碎。苍白着脸气若游丝,硬生生忍了下来,怎不教人心生佩服。 触得她眼中担忧之意,陆遐微微一怔。 从城门口下马相扶到刑房前对峙,陆遐晓得她是个心善的姑娘。 是的,城门处见得她第一眼,陆遐就知道她是个姑娘,纵然她比寻常女子英气。 在药堂她不知自己身份,一直轻声安慰,让她安心修养。 及至被人以追捕令道破身份,也只是犹豫了一瞬。 她迫于将军之令,要护自己险些没了性命,陆遐彼时痛极,意识仍在。听得见她在牢房外苦力支撑,几次逼退上前的狱卒,没有她,自己早死了。 此女赤忱真挚,奉命看守,担忧毫不掩饰,实在难得。 可惜自己身份存疑,不敢相交太过,若是洗脱嫌疑,与她或许能成为好友。 况且眼下还有其他要紧的事情… 她目中忧虑更甚,今日药堂拒捕多少双眼睛看着,若以暗通奸细一说诋毁,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神武军是那人领军,他有心继承父志平南地,重铸齐朝疆域,须得堂堂正正,历代军将铁血铸就的军魂容不得一丝污名。 便是关乎她性命也不能。 她心下决断已定,紧了紧肩上外衣不答,转目去看连旗,元英晓得她意思,“这是军中连副将,奉命来问话。” 男子生得俊,面容有几分熟悉。当是在哪里看过,她脑中回想,在书院还是一路上遇见的什么人… 说是姓连…想来是京中连家。 陆遐凝神再看,果然轮廓里有书院连舟师兄的影子。 他此时挑眉的模样与连舟师兄如出一辙。 连家在京中地位不低,祖上有人位至三公,虽然渐没落,可年轻一辈里出了一个连舟。 连舟自幼聪明好学,九岁能写诗,有神童之称,连师兄比她早入门,对她如同妹妹一般。 她心中疑虑,连家向来以诗书传家,何时出了个从军的后辈?怎么从未听连师兄提起。 那女子目光如炬。连旗硬着头皮上前,侧目口中生硬道,“刺史遇害一案,你有重大嫌疑,你也看见了,端州军在等着你呢,想要性命劝你如实交代。” 陆遐静静回望,不发一语,不知听到了不曾。 连旗拧眉取来纸笔,“…我劝你如实交代,若是将军亲自来,可没我这么好说话,早点交代了好省事!” 囚犯和奸细没有一个不怕沈应,到时候她估计会吓得花容失色,何必自讨苦吃,他审还能让她喘口气。 星眸静看他提笔挥毫,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皱眉。 他那一手字…实在惨不忍睹,陆遐原本打算道有待长进,看了一行愣是说不出口。 “我问你答。”连旗用笔杆轻敲桌面,大笔一挥,“姓名!” 她微阖星眸,只当自己闭目养神,不理会他。 “再问一次,报上你的姓名!” 女子静默,连旗蹙眉要动怒,元英看情形不对,上前替她解围,“明日吧,她受刑太过,明日再说,好歹让她缓上几日。” “被她害死的人可等不得,眼下小公子是死是活还不知” 她警觉看过来,连旗知道自己说漏嘴,恨恨扔下手中狼毫,笔尖在纸上拖出刺目墨痕。 被她害死的人、小公子。 她不想会从他口中得知消息,心中冷笑,那些人究竟给她安了多少罪名。 “找你们将军来,我自与他当面说。” 那女子静凝着他,许久才开口道,“你和其他人来,关于此事我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你是奸细,能杀古大人,定是要用计害将军!”连旗心头火起怒道,“不能让你见他!” “此事尚未有定论,连副将不可妄下结论,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反倒对神武军不利。”陆遐蹙起烟眉,正色开口,他固然怒火中烧口不择言,她不得不提醒。 连旗欲要反驳,又忍下不言。 “私刑此事蹊跷,你亦在场心里清楚。若不放心,见将军前可以上镣铐、脚铐,我绝不挣扎。”陆遐肃容缓缓道。 “此事须你们将军在场,我与他当面说,其他人我半个字都不会透露,你不必在此白费口舌。” “你!”她淡然的模样惹得连旗心头火起,元英恐他怒极伤人,硬拽他出门。 他一时不察,居然被她半拖半拽至院中。 “你拉我做什么!” “小连子,此事你不如与严大哥商量商量,他一向主意多,若他觉得不妥,再回绝她。” 连旗本就怒火中烧,听得她说严怀渊主意多,叫他作严大哥,轮到自己就成了小连子,一时更觉刺耳,嗓子眼里冷哼了声。 元英当他为方才的事发怒,哪里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继续道,“…我说句不中听的,她真的…不像坏人。” “难道坏人还会在头上凿刻坏人两字?”他语气不善,“你怎么如此天真?” “不是那个意思”她轻推连旗,不计较他话里之意。 两人相识多年吵闹惯了,她有时候生气起来会踢他,如今不自觉带了几分动作,连旗这才歇了怒火,平复道,“那你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她给人的感觉,奸细我还见得少么…她就是不一样…是那种读了很多书的。” 她搔搔头,不知自己一番形容他听懂了不曾。 “饱读诗书是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多了去了,她指不定是其中之一。”连旗抱胸冷哼,“天真!” “你莫要胡闹,我是说真的…看见她就像在学堂看见夫子一样,大气不敢出。”元英拧眉,对连旗细说。 她不爱读书,沈应却不能真由着她半字不识,学堂好歹还是去过一两回的。 连旗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他步入屏风后,女子望来的那一眼,极有威严,饶是他下意识也不敢动。 这种情形在震怒的将军身上发生过,但那是许久之前了,再往前要细数书院读书的日子。 鸿飞先生是当今名士,往来俱是大儒,他平日慈和,课业抓得极严,连旗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一看书就头疼。 他素日里课业不好,所幸有严怀渊帮忙掩护,抄写那些还自罢了,他素来就写不好字,糊弄一番不出大错也就差不多。 只是逢先生的课就愁眉苦脸,作答之事须得自己亲自来。 答不出来,先生肃容站于学堂之上,罚他默诵文章,长身玉立,轻扣戒尺的模样,与今日那女子的神色,何其相像。 一样凛然正气,一样让人生畏。 他犹豫再三,终是道,“你看着她,我与将军说,看是要镣铐、脚铐,莫要让她跑了!” “放心吧,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