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1章 《小太监》作者:虚度白昼【完结】 文案: 小太监扶桑有两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是个畸形的阴阳人; 他暗恋着太子澹台折玉。 * 澹台折玉谋反失败,双腿落下残疾,还被废去太子之位,流放至偏远苦寒之地。 扶桑痴心跟随,贴身照料废太子的衣食起居,主奴相伴,冷清寂寞。 直到一日醉酒,神志不清的澹台折玉将扶桑拖上了床,从此食髓知味,一发不可收拾。 tips: 1主角受过宫刑后变态发育,具体见正文; 2生子; 3架很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美强惨 万人迷 暗恋 救赎 搜索关键词:主角:扶桑,澹台折玉 ┃ 配角: ┃ 其它:双性,古早,慢热,感情流 一句话简介:美强惨废太子vs万人迷小太监 立意:坚贞不渝的爱是治愈伤痛的解药 第1章 十月小阳春,本该是风和日丽、温暖如春的好时节,然今岁却阴雨连绵。 御花园里精心培植的破金、鹤翎、蟹爪、蜜珀、青心白等各色时菊,还没来得及展瓣吐蕊就被凄风冷雨吹打得七零八落,每年一度的赏菊宴显见是办不成了。 各宫主子们俱都遗憾少了一桩排遣寂寞的盛会,而奴婢们却暗自庆幸可以偷个闲,毕竟主子们只消装扮得花枝招展去吃喝玩乐就成了,而奴婢们则要为此前前后后忙上好几日。 初五这日凌晨,霪雨霏霏,凛风飒飒,小太监扶桑被晨钟唤醒。 天凉之后,被窝成了温柔乡,惹人流连,扶桑总禁不住要赖一赖床,可今日却反常地一睁眼就麻利地起床穿衣,铺床叠被。 从西厢房出来,见对面的东厢房黑灯瞎火,扶桑便踅着抄手游廊来到正房堂屋,站在东次间绣着梅鹤图的门帘前,乖训道:“孩儿给爹娘请安。” “进来罢。” 扶桑掀帘入内,暖光盈室,他娘袁雪致端坐在妆镜前,身后站着侍女金水,正为他娘梳头。他爹柳长春则躬着腰站在五尺高的莲花头朱金面盆架前洗脸。 袁雪致偏头笑睨着扶桑:“今儿个怎的如此自觉,不等人去叫便自个儿起了?” 扶桑赧然不语,走到袁雪致身后,从金水手中接过雕成叶子形状的桃木梳,道:“娘,孩儿帮您梳头。” “那奴婢去瞧瞧早饭准备好了没有。”金水笑着说完,自觉退了出去。 袁雪致从泥金彩漆妆匣里捡出一支质朴无华的珍珠璎珞青玉簪,反手递给扶桑,道:“发髻已梳好了,你帮我把这根簪子插上就行了。” 扶桑常帮爹娘梳头,熟练地将青玉簪插在盘桓髻的右侧,不期然地竟在满头青丝里瞧见一缕霜白,不禁心头微黯。抬眼看着铜镜里经年未改的素净容颜,他含笑道:“娘,你真美。” “大早上的嘴就这么甜。”袁雪致笑着起身,把扶桑按坐在杌凳上,又从他手里接过桃木梳,边帮他梳头边道:“我们扶桑才是真的花容月貌,若是生为女子,不知要让多少男子神魂颠倒。” 扶桑垂眸,鸦羽般的长睫洒下浅淡阴影。 类似的话他不知听过多少遍。爹娘说过,师父说过,棠时哥哥说过,甚至连太后都说过。 可偏偏,老天爷让他生为了男儿身。五岁那年受过宫刑之后,他又成了阉人。十岁那年,这具残缺不全的身体长出了不该长在他身上的东西,使他彻底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只有爹娘和他师父知晓,就连棠时哥哥都被蒙在鼓里。 袁雪致从镜中窥见扶桑的神情,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扭头向这间屋里的另一个人投去求救的视线。 柳长春正用手巾擦脸,和袁雪致一碰眼神便心领神会,旋即唤道:“扶桑。” “嗯?”扶桑应声。 “天凉了,你娘夜里有些咳嗽,”柳长春把用过的手巾搭在面盆架上,“你今日下值时,别忘了抓些止咳润肺的药回来。” 扶桑就在太医院当差,而他的师父赵行检乃是左院判,在太医院中的地位仅次于院使。 他有模有样地询问袁雪致几句,将抓药的事记在心里。 说话间,袁雪致也帮他梳好了头,便丢下他,和柳长春一起上值去了——袁雪致去乾清宫伺候皇上,柳长春去仁寿宫伺候太后。为免用饭时染上气味,他们通常都是先服侍主子们吃完早膳再填自己的肚子。 扶桑站在堂屋门口目送爹娘离开,有些怏怏不乐。 今日是他的十五岁生辰,为何爹娘却只字不提?难道是忘了不成?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傻站了片刻,听见金水喊他,扶桑转身进了西次间,和金水、银水一块儿吃早饭。 东次间是他爹娘的卧房,和东次间相连的东耳房是他爹的书房,和西次间相连的西耳房则被改成了小厨房,西次间自然就被用作了吃饭的地方。 盖因他爹和他娘分别是太后和皇上跟前的红人,他们一家四口才能僭越规制住在这座名为“引香院”的四合院里,甚至还有两名宫女伺候他们的衣食起居,俨然如主子一般,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吃罢早饭,天已蒙蒙亮了。 扶桑回到他的西厢房,戴上乌纱描金曲脚帽,换上防水的油靴,背上他娘亲手为他缝制的书袋,最后拿上一把青绸伞,高高兴兴地出门了。 第2章 从引香院出来,沿着静园外围没走多远,就是太后所居的仁寿宫,他爹柳长春就在这里当差。 继续往东,穿过隆景门,途径乾清门,再穿过熙庆门,沿着青砖铺就的宫道往南,不紧不慢地走上一刻钟左右,就到了他每天一早一晚的必经之地——清宁宫,也就是太子的东宫。 离清宁宫的宫门没剩多远,隔着飘渺雨雾,骤然瞧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瘦高身影,扶桑欢喜地唤了一声:“棠时哥哥!” 柳棠时刚从清宁宫出来,闻声轻怔,随即加快脚步,朝着扶桑走去。 待两个人面对面,扶桑将手中的青绸伞略微举高些,把比他高出一头的柳棠时一并罩在伞下,视线上扬,看着他道:“你怎么不打伞?” 柳棠时轻轻勾起唇角,嗓音因疲惫而喑哑:“雨下得不大……” “呀!”扶桑惊叫一声打断了他,伸手去碰他的额头,“你受伤了!” 柳棠时急忙抓住朝他伸来的那只手,低声道:“一点小伤,无妨,别大惊小怪的。” 扶桑盯着他眉尾处还在渗血的伤口,担忧地问:“怎么伤的?” 柳棠时顿了顿,如实道:“太子刚刚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一怒之下,拿镇纸的玉狮子砸的。” 扶桑望着不远处镇守宫门的神兽石雕,眉间攒起一缕愁,语声轻悄得几乎要被雨声盖住:“太子殿下……以前不是这样的。” 柳棠时没听清:“嗯?” 扶桑摇了摇头,反握住柳棠时的手:“你跟我去趟太医院。” 柳棠时微微失笑:“这点小伤哪用得着劳烦太医,我回去自己涂点金疮药不就好了。你快走罢,当心去晚了你师父又罚你。” 不等扶桑再说什么,柳棠时挣开他的手,低着头越过他,从伞下回到雨里,快步向前走去。 扶桑停在原地,看着柳棠时渐行渐远的身影,蓦地想起方才忘了问,太子殿下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算了,反正棠时哥哥就住在他对面,等晚上或者明天再问也不迟。 扶桑收回目光,继续走自己的路。 他日日月月年年从此处经过,相貌又美得难辨雌雄,再加上他还是仁寿宫总管太监柳长春的养子,清宁宫门口的守卫们没有不认得他的,每次见到他都会打声招呼。 扶桑自然也眼熟他们,但不是每个都叫得出名字。 互相打招呼的时候,扶桑便趁机停一停脚步,双眼不着痕迹地向宫门内探看。 虽然今天是他的生辰,运气却并未因此变得更好一些些,那个教他寤寐思服的人一如往常,没有恰逢其时地出现,映入眼帘的是那堵早已看过成千上万次的琉璃照壁。 但扶桑丝毫不觉得失望,反而因着此时此刻是他今日离那个人最近的瞬间而感到雀跃,他面带微笑地举步向前,就连这恼人的秋雨也忽然变得没那么讨厌了。 第2章 扶桑和柳棠时都是柳长春和袁雪致的养子。 虽然柳棠时是哥哥,但扶桑才是先被柳长春收养的那个——“养子”是好听的叫法,其实就是徒弟,各宫里但凡有点权力的大太监手底下都养着一两个小太监,为着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五岁那年,刚被人牙子卖进宫里的扶桑凭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被柳长春一眼相中,成了他和袁雪致的第一个养子。 当时七月流火,御花园里的扶桑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袁雪致为他取名扶桑,随柳长春姓柳。 养了一两年,自诩眼力过人的柳长春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回的确看走了眼,扶桑空长了一张看似聪明伶俐的脸,实则平平无奇,难有大用——说难听点,除了这张超凡脱俗、赏心悦目的脸,扶桑几乎一无是处。 可到底费心费力养了这么久,就算是养只猫儿狗儿也养出感情了,尤其是袁雪致,对扶桑简直视如己出,感情甚笃,所以柳长春才没狠心抛弃扶桑,而是另收了一个养子,这回他吸取教训,选了个年纪稍长的,是精是傻一试便知。 柳棠时比扶桑年长三岁,入宫受刑时已满十岁了。 也正因他岁数偏大,心智已成,很难真正地养出舐犊之情,这些年他一直唤柳长春和袁雪致“干爹”、“干娘”,扶桑则是直呼爹娘,孰亲孰疏显而易见。 而扶桑似乎天生就擅于俘获人心,不仅爹娘把他当亲儿子疼爱,就连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便宜哥哥”也待他亲如手足,也多亏有他,这个毫无血缘、生拼硬凑的“家”才会和和睦睦,宛如一个真正的四口之家。 柳棠时没有辜负柳长春的期望,跟着他学会了皇宫的生存之道,前年经袁雪致引荐入了东宫,在太子身边做事。 而扶桑也不是毫无用处,平庸如他,幸而也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天赋——他的嗅觉远超常人,对气味异常敏感,几乎过鼻不忘。凭着这点天赋,他还曾救过太子一命呢,不过这就说来话长了。 也是凭着这点天赋,他被柳长春送进太医院,成了左院判赵行检的小徒弟。 太医院坐落在皇宫东南角,背靠着高耸宫墙。 穿过垂花门,有廊檐遮雨,扶桑收了伞,弯腰掸一掸衣摆和袖子上沾落的毛毛雨,一抬头,见院里站着个身形瘦削的小太监,头戴箬笠,身披棕衣,正用一把长柄竹笤帚打扫落叶。 第3章 落叶来自院中那两株四季常青的桂树,扶桑初来太医院那年这两棵树还没房顶高,如今已是挺拔高耸,亭亭如盖。 小太监听见动静,扭头瞧过来,随即笑着唤了声“扶桑哥哥”,扶桑便也轻笑着朝他招招手:“飞雾,过来。” 被唤作“飞雾”的小太监拖着笤帚来到他跟前,扶桑探手从书袋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油纸包,里面包着几块菊花糕,是银水用新鲜菊瓣、枸杞碎和马蹄粉蒸制而成,菊香浓郁,清甜可口。 “还有些温度,”扶桑将油纸包塞进飞雾手里,“趁热吃了罢。” 飞雾急忙将油纸包揣进棕衣里,生怕被雨淋湿似的,连道谢都忘了,欢快地跑走了。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不止主子们要分个三六九等,奴婢们亦然,如飞雾这般的粗使太监便是最下等、最弱小的存在,他就像院中那些零落的树叶,无论是谁都能踩上一脚。没奈何,欺软怕硬、捧高踩低实是宫中常态。 仗着爹娘的体面,扶桑自然是被捧着的那个,但他从来不会去踩别人。一来他天性纯良,头脑简单,生就不是勾心斗角的那块料。二来他在太医院浸淫多年,饱受“医者仁心”的熏陶,熏出一副柔软心肠,从来都是与人为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人。再加上他长得过于好看,是以人缘很好,鲜少有人寻他麻烦,纵使有,他也会敬而远之、远而避之——这是他奉为圭臬的生存之道,简单又实用,让他无灾无难地活到了现在。 眼看着飞雾钻进了对面用作杂物间的耳房里,扶桑刚要举步,忽闻身后有人喊他,不等他回过头去,那人已经快步来到他身边,一股脂粉香随之扑鼻而来。 “稀奇啊,”春宴熟稔地揽住他的肩,“你今儿个怎来得比我还早?” 扶桑乜斜着好友近在咫尺的笑脸,反问道:“就不许我勤勉一回么?” “许呀,怎么不许。”春宴附到他耳边,蓦地说起悄悄话,“待会儿去后头找我,有话跟你说。” 不等扶桑回答,春宴便越过他先走一步。扶桑皱皱鼻子,险些被空气中残留的香味熏得打喷嚏。 太医院拢共占着三进院落,前院是太医们办公的值房,中院是御药房和研炼房,后院是藏书阁,春宴便是藏书阁的管事,负责医书借还、诊疗记录存档调阅等事宜。 前院共有值房八间,东西各三间,由十数名太医共用,过厅两侧各一间,分别由左院判赵行检和右院判范鸿儒单独使用。 扶桑推开过厅东侧那间值房的隔扇门,迈步进去,先把开在东墙上那两扇小轩窗打开。窗外栽着一丛绿竹,葱茏葳蕤,雨丝飘落在竹叶上,滴滴答答。 纵使门窗都开着,屋里还是昏暗。 扶桑只好把灯点上,晕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灯罩,照亮了屋中精简的摆设,不过三副桌椅、一座书架和一座博古架而已。主位那张长桌是他师父的,邻窗那张短桌是他师兄的,靠近西墙那张短桌才是他的。 扶桑取下书袋搁在髹黑的桌面上,趁着师父和师兄还没来,先简单地将屋子收拾一番,而后便往后院去找春宴了。 蹑手蹑脚走到藏书阁门口,扶桑探出半颗脑袋,悄悄往里看,只见春宴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正在专心致志地除尘。 玩心骤起,扶桑沉声喝道:“嘿!” 春宴吓得叫出声来,扭头瞅见门口鬼鬼祟祟的扶桑,顿时气笑不得,作势要把鸡毛掸子扔过来。扶桑丝毫不惧,抬脚跨过门槛,笑眯眯道:“是不是把你瞌睡吓跑了?” 本是句玩笑话,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春宴倏而微微色变,转身面朝着书架,嘟嘟囔囔:“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打瞌睡了?我精神得很。” 扶桑浑然不觉,径直走到春宴身边,正想问他要跟自己说什么,忽然瞧见春宴颈侧有块半遮半露的红痕,和指甲盖差不多大。 “你这里怎么……”扶桑说着就要伸手去碰,春宴慌忙躲开,旋即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一脸受到惊吓的模样:“怎、怎么了?” 扶桑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脖颈:“你这里红了一块儿。” “是、是吗?”春宴支支吾吾,“许是被蚊子咬的。” 扶桑失笑:“这时候哪还有蚊子?” 春宴道:“不是蚊子就是跳蚤。” 扶桑不疑有他,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转而道:“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说罢。” 春宴把领子往上扯了扯,遮住那片来历不明的红痕,顺势探手入怀,掏出一样物事,摊在掌心,原来是一枚石榴形惨绿色刺绣香囊。 “香囊是我托梅影姐姐帮忙绣的,里面除了香料,还有一张祛病除疴的护身符,是我前阵子奉命出宫办事,特地溜去开阳寺求的。”春宴缓缓道,“冬月降至,每年一入冬月你就得病一场,希望这张护身符能保佑你今年健健康康的,远离一切病障。” 虽然早有预料,扶桑还是深受感动,笑逐颜开道:“你帮我挂上。” 春宴亲手把香囊挂在扶桑的腰带上,抬头看着扶桑莹澈如稚子的双眸,真心实意道:“扶桑,生辰吉乐,愿你四时安康,福多顺意,也愿你我情义常在,友谊长存。” 扶桑与他双手交握,用力地点点头,复述道:“情义常在,友谊长存。” 第4章 愿望总是美好的。 然而常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够长存。 第3章 和春宴闲话少顷,听着前头渐渐热闹起来,扶桑便离了藏书阁,路过中院时,习以为常地朝着院子中央医之始祖的雕像拜了两拜。 踏进值房,见师兄已端坐在邻窗的桌位,扶桑语带恭谨道:“师兄,你来啦。” 尹济筠头也不抬,置若罔闻。 扶桑浑不在意,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着手研墨。 为了避免和师兄独处,扶桑平时都会故意晚些来。 虽然师兄从未明说过,但他知道,师兄不喜欢他,他也明白师兄为何不喜欢他。 兹因他是卑贱如蝼蚁草芥的阉宦,若不是依附着得势的爹娘,他根本没资格入太医院学医,更没资格和出身医药世家的名门公子成为师兄弟,平起平坐。 所以师兄厌恶他,但只有二人独处时师兄才会表现出来,当着师父和外人的面,师兄又是另副面孔,若无其事地营造出“兄友弟恭”的假象。 扶桑曾为此黯然神伤过,但随着年岁渐长,也就不以为意了。喜欢他的人那么多,实没必要为了一个讨厌他的人费心耗神、自寻烦恼。 扶桑刚把研好的墨汁倒进黄铜墨盒里,师父姗姗来迟。 赵行检是个形相清癯、丰姿隽逸的中年男子,年过四十,失恃失怙,无妻无子,世缘空尽身无缚,来去翛然似孤鹤1。 右院判范鸿儒收了九个徒弟,而赵行检门下却只有寥寥两个弟子,并非无人来投,而是他孤傲不群,苦心孤诣,潜心钻研医术,无意在传道授业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尹济筠是赖着他父亲和赵行检的交情,加之自身资禀颖悟、根器特异,才被赵行检收下。扶桑方方面面都无法与尹济筠相提并论,人人都以为赵行检之所以收他为徒是迫于柳长春横施淫威,但只有扶桑知道赵行检真正所图的是什么——这是师徒二人之间的秘密,就连柳长春和袁雪致都被蒙在鼓里。 在值房稍作停留,赵行检便领着两个徒弟离开了太医院。 尹济筠拎着药箱,扶桑提着书箧,里面装着几本簿籍和笔墨纸砚。 每逢月初都是太医院最为忙碌的时候,因要给各宫主子们请平安脉,这个月又赶上阴雨连绵、气温骤降,感染风寒的主子和奴婢都很多,故而格外繁忙。 沐风栉雨到了昭阳宫,向守门太监说明来意,对方进去通传,片刻回返,说贵妃娘娘正在用膳,让他们等着。 师徒三人站在宫门口等了足有两刻钟,才被宫女引领入内,见到了昭阳宫的主人——珍贵妃章素年。 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太傅章清朗的嫡长女,二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地位尊崇,荣宠炽盛,就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行过礼,尹济筠从药箱中取出脉枕摆在珍贵妃面前,扶桑从书箧中取出专属于珍贵妃的那本进药底簿2,打开墨盒,以笔蘸墨,将几时几刻开始问诊、珍贵妃所说、赵行检所言全都如实记录下来。 扶桑是没资格落座的,他只能站在一旁笔走龙蛇,纵使如此,他也能把每一个字都写得秀丽端好——除了嗅觉异常灵敏这点天赋,他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这一笔好字了,是小时候下苦功练出来的。 待赵行检问诊结束,扶桑忙从书箧里拿出一沓宣纸放在他面前,又把笔交给他,由他开具药方。药方一式两份,一份交给珍贵妃的人,凭药方去太医院抓药,另一份留着存档。 一张药方还未写完,忽从外头传来一道兴冲冲的喊声:“母妃!母妃!” 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金冠玉带、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直闯进来,正是珍贵妃膝下的二皇子。 “何事如此慌张?”珍贵妃淡声嗔道。 “母妃,”二皇子眉飞色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儿臣刚刚得到密报,韩君沛在西境吃了败仗!” 扶桑垂首敛目站在一旁,闻言怔住。 原来,这就是那个连累棠时哥哥被太子殿下砸破头的坏消息。 “当真?”珍贵妃惊疑不定。 “千真万确!”二皇子言之凿凿。 原本有些病恹恹的珍贵妃陡然神采焕发:“速速去请太傅过来叙话!” 侍立在侧的宫女赶紧出去传话,赵行检趁机告退,在外头寻个位置将药方写完,盖上印章,交予宫女,这才带着两个徒弟离开昭阳宫。 雨还在没完没了地飘洒。 扶桑左手拎着书箧,右手举着青绸伞,默默跟在师父和师兄身后,脑海中还在不停回荡着二皇子那句话:韩君沛在西境吃了败仗。 他不聪明,朝堂上那些党同伐异、尔虞我诈他几乎一窍不通,甚至连大部分王侯将相、股肱之臣是何模样、姓甚名谁他都不甚了了,他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人与事,以及和太子相关的一切。 因此他非常清楚地知道韩君沛是谁。 韩君沛是太子舅父韩子洲的儿子,是太子表兄。 韩子洲乃是先皇后的嫡亲兄长,是有“战神”之称的骠骑大将军,是重兵在握的武安侯。其嫡长子韩君沛亦是天纵奇才,十几岁便随父出征,驱除鞑虏,战功卓著,弱冠之年便获封三品怀化将军。其嫡长女韩灵稚才貌双绝,名动京城,是皇上钦定的准太子妃,只等她明年及笄便可与太子成婚,婚礼事宜已在有序筹备中。 第5章 还有,在先皇后薨逝两年后,韩子洲将幺妹送入后宫,让她照顾当时只有两岁的太子,如今这位韩氏女已是二贵妃之一的蕙贵妃。蕙贵妃秉性强势,不让须眉,是后宫中唯一能和珍贵妃针锋相对的女人。 懵懂如扶桑也心知肚明,韩家是太子的依靠,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只要韩家屹立不倒,那些觊觎储君之位的人就只能是痴心妄想。 韩君沛此次兵败,势必会对太子造成不好的影响,至于影响是大是小,就不是扶桑能揣度的了。 蓦然回想起方才二皇子和珍贵妃幸灾乐祸的模样,扶桑不由忿忿,在心里给这对母子贴上了“坏人”的标签。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讨厌他们。 第4章 雨在晌午停了,傍晚时分又哗哗啦啦下起来。 扶桑撑着伞,再一次从清宁宫门口经过,趁着和守卫打招呼的空当向门内窥望,然而幸运之神依旧没有眷顾他。 继续前行,快到熙庆门时,迎面走来一个皎若玉树、垂朱拖紫的男子,扶桑间或会在这条通往清宁宫的必经之路上遇见他,因此知道他是谁。 此人乃太子的老师,太子太傅崔恕礼。 且崔家和韩家还是姻亲,崔恕礼的长姐是武安侯韩子洲的正妻,也就是太子舅母。 扶桑自觉退至道边,躬身低头,等崔恕礼来到跟前,平声问好:“见过崔大人。” 他以为对方会径直走过去,没成想,那双绣着水波纹的皂靴却停在了咫尺之外,靴头随即转向了他。只听温和低沉的男声道:“似乎经常在这条宫道上碰见你,你是哪个宫里的?” 扶桑垂着头,目视着湿漉漉的地砖,恭谨道:“回大人的话,奴婢在太医院当差。” 崔恕礼又问:“你叫什么?” 太子的老师主动询问他的姓名,这是莫大的荣幸,扶桑一字一句道:“奴婢姓柳,名扶桑。” 崔恕礼紧接着道:“扶桑,你能替我跑个腿吗?” 他的话音如春风般和煦,甚至还隐含着轻浅笑意,没有丝毫颐指气使的作态,仿佛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在对晚辈说话。 扶桑从未被哪个达官贵人如此对待过,对这位太子太傅的好感顷刻间便泛滥了,由衷道:“能为大人分忧,是奴婢的荣幸。” 待崔恕礼向着清宁宫的方向走去,扶桑才直起腰抬起头,望着崔恕礼的背影,暗自赞叹——不愧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曾引无数女儿竞折腰的“玉面崔郎”,真真是谪仙般的一等风流人物,无论形貌抑或气度都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眼瞧着崔恕礼渐行渐远,扶桑低头看看手中的腰牌,这才朝着熙庆门走去。 暮鼓响起时,扶桑来到了翊祥宫门口,先向守门太监展示崔恕礼的腰牌,而后气喘吁吁道:“公公,我奉太子太傅崔大人之命,来给崔夫人传话,劳烦公公代为转达……” “你等等,”守门太监打断他,“我先进去通禀,待会儿你自己跟崔夫人说罢。” 扶桑只好在门口等着,不免有些忐忑。 他原以为把话说给守门太监,对方自会把话一层一层地传到崔夫人耳朵里,没想到他还得亲自面见崔夫人——不止崔夫人,还有蕙贵妃。 翊祥宫,是蕙贵妃的寝宫。 扶桑猜想,崔夫人今日以探病的名义来看望蕙贵妃,八成也是为了韩君沛兵败之事。韩家,崔家,还有章家,都在为这件事忙碌,各行其是。 想到自己也在这其中发挥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作用,扶桑心里便溢出零星的欢喜。 未几,守门太监传话回来,扶桑跟随引路的宫女,趋步入内。 鎏金九支灯灯影幢幢,蕙贵妃和崔夫人分坐卧榻两侧,一个雍容华贵,一个素洁清致。岁月从不败美人,纵使芳华已逝,然美丽依旧。 扶桑跪在宝相花纹地簟上,双手将腰牌举过头顶。他很想表现得镇定自若,可一开口还是显露怯意:“启禀贵妃娘娘和崔夫人,奴婢柳扶桑,方才在熙庆门附近偶遇崔大人,崔大人命奴婢将这块腰牌转交给崔夫人,并带话给崔夫人。崔大人说,他有事与太子殿下相商,今夜很可能留宿东宫,请夫人不必等他,先行离宫。” 宫女从扶桑手中拿走腰牌,交予崔夫人,崔夫人当即便开口向蕙贵妃告辞,因离宫门落锁的时辰不远了。宫门一旦落锁,未经皇上允许不得擅开,若胆敢夜扣宫门,则要做好被杖责的准备。 蕙贵妃送崔夫人到殿门口,话别几句,须臾回返,从扶桑身旁走过,掀起一缕香风。扶桑还在原地跪着。主子没让他起身,他不敢起,也不能起。 蕙贵妃坐回原位,掩唇轻咳两声。 侍女忙端来一直用小火炉煨着的汤药,蕙贵妃蹙眉呷了几口,便将玉碗搁在了炕几上,又用帕子轻轻蘸了蘸嘴角。 扶桑仅凭气味便知道,蕙贵妃喝的是疏风解毒汤,以荆芥、贝母、射干、豆根、桔梗等煎熬而成,主治咽喉肿痛。 糟糕! 扶桑猛地想起来,他忘记给他娘抓药了。 “抬起头来。”蕙贵妃忽道。 从露面到现在,扶桑始终保持着颔首低眉的姿态,因奴婢是不能直视主子的。闻言,他缓缓抬头,但视线仍旧低垂着,落在了蕙贵妃华美的裙裾上。 蕙贵妃盯着那张精致如画的脸看了片刻,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你该不会是女扮男装罢?” 第6章 扶桑愣了愣,惶恐道:“奴、奴婢不敢。” 蕙贵妃浅淡一笑。 这小太监不仅生了一张雌雄莫辨的娇颜,就连话音也听不出男女,却不似有些宦官那般尖锐刺耳,而是轻柔绵软,颇为动听。 “你是东宫的人?”蕙贵妃又问。 扶桑做梦都想成为东宫的人,可现实是,他从清宁宫门口经过了成千上万次,却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那道低矮的门槛对他来说犹如天堑,无法逾越。 如果他像棠时哥哥那么聪明就好了,就能美梦成真。 许是适应了,紧张褪去,扶桑疏缓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并非东宫的人,而是在太医院当差,今日遇见崔大人实属凑巧。” 蕙贵妃道:“怪不得瞧着眼生。” 她原本有话想问他,可他既不是东宫的人,还有什么好说。 “你去罢。”蕙贵妃道,语毕又咳了两声。 扶桑俯身低首:“奴婢告退。” 待扶桑退了出去,蕙贵妃叹息道:“可惜了那么灵秀的一张脸,后宫里许多妃嫔都不及他资质秾粹,那张脸瞧着便赏心悦目。” 旁边的宫女低声道:“娘娘,这个叫柳扶桑的小太监,是太后身边那位柳总管的养子,他在太医院也不是打杂的,而是左院判赵行检的徒弟。” 蕙贵妃神色微变,静默稍许,道:“赏。” 扶桑即将走到游廊尽头时,身后传来喊声:“等等!” 闻声回头,见是方才侍立在蕙贵妃身侧的那位宫女。等她疾步行至近前,扶桑嘴甜道:“姐姐有何吩咐?” “不能叫你白跑一趟,这是娘娘赏你的,拿着。”宫女递来一只荷包,素锦之上绣着一枝荷花和两条红色锦鲤,用料和绣工显见都是极好的。 扶桑受宠若惊,连推辞都忘了,慌忙伸手接住,只听宫女又道:“我叫锦斓,前程似锦的锦,五彩斑斓的斓。” “锦斓姐姐。”扶桑有些呆呆的,“我叫扶桑,柳扶桑。” “我知道,”锦斓眉眼弯弯,“你可是名人呢。” 扶桑窘得接不上话,锦斓也不欲再多说什么,叮嘱一句:“天黑路滑,你小心些。” 出了翊祥宫,又往前走了一段,扶桑才打开那只荷包,取出里面的东西,竟是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这片金叶子的价值,相当于他两个月的俸禄了,扶桑自觉当不起如此重赏,可又不能退回去。 把金叶子装回荷包,收紧缠扣,又将荷包放进书袋,扶桑心生犹豫——是直接回引香院,还是折返太医院抓药? 约莫一刻钟后,扶桑走进了太医院的大门。 赵行检在游廊撞见他,诧异道:“不是让你提早回去么,怎么又回来了?” 知他今日生辰,赵行检特意让他早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偶遇崔恕礼。 扶桑解释道:“我爹早上嘱咐我给我娘抓些止咳润肺的药,我给忘了,走到半路才想起来,所以回来抓药。” 赵行检慈蔼地摸摸他的头,赞他有孝心,扶桑难得被师父称赞,顿时心花怒放。 抓好了药,从太医院出来,扶桑罕见地没往清宁宫的方向走,他取了近路,途径奉天门和武英门,从静园斜穿过去,只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回到了引香院。 走进院子,却不见一点灯光,金水和银水住的倒座房、棠时哥哥的东厢房、爹娘的正房全都黑黢黢的,阒寂无人,惟有嘈嘈切切的雨声。 奇怪,人都哪儿去了? 扶桑也没多想,径自回了他的西厢房,坐在床侧,也不点灯,籍着微弱天光,脱掉闷脚的油靴,换上一双他娘亲手做的布鞋。 又摘掉帽子,取下书袋,顿觉饥肠辘辘,便打算去厨房找点吃的垫垫肚子。 甫一推开厨房的门,菜肴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仔细分辨,炸排骨、麻辣肺片、松鼠桂鱼、鸡汁脆笋……全是他爱吃的。 扶桑循着味道走到与厨房相通的次间,忽听“歘”的一声轻响,一豆火光照亮了金水和银水的笑脸。 下一刻,棠时哥哥掀开门帘从堂屋走进来,爹娘紧随其后。 “扶桑,”柳棠时含笑道,“生辰吉乐。” 金水和银水异口同声:“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扶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弄得懵怔了下,旋即如孩童般扑进袁雪致怀里,带着轻微的哽咽道:“我还以为你们都忘了……” 袁雪致回抱住他,轻抚着他单薄的脊背,柔声道:“傻孩子,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们如何能忘。” 十年前的今天,柳长春将一个玉雪可爱的稚童带到她面前,她从此成了这个孩子的母亲,在缺憾中得以圆满。 第5章 扶桑的记忆从入宫后才清晰起来,入宫前的一切都是懵懂无知的,他不记得自己的出生日期,也不记得父母是谁、家在何处,于是袁雪致便将他被柳长春领回来的那天定作了他的生辰。 金水和银水分头去把屋里和院里的灯点上。 一家四口落座,扶桑挨着袁雪致,柳棠时挨着柳长春。 “菜都还是热的,动筷罢。”袁雪致把鱼腹上最鲜嫩的那块肉夹到扶桑碗里,“这鱼是我亲手做的,快尝尝。” 扶桑一口吃掉,立刻作出一副美味无比的表情,边点头边称赞:“好吃!” 第7章 柳棠时看似春风满面,实则冷眼旁观。 扶桑在袁雪致和柳长春的宠爱下长大,养成了天真烂漫、娇憨稚拙的性子。若在寻常人家,这样的性子自然是很好的,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扶桑就显得格格不入——不管旁人如何蝇营狗苟、明争暗斗,都与他不相干,他只管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恬淡度日——恐怕翻遍整个皇宫,都找不出第二个如扶桑这般无忧无虑的人了。 这样的扶桑,令柳棠时既喜欢,又讨厌。 “棠时哥哥,你盯着我做什么,快吃呀。”扶桑边说边给他夹了块炸排骨。 柳棠时若无其事地笑了下,夹起排骨送进口中。排骨炸得外酥里嫩,轻轻一咬,满口生香。 “你今晚还要值夜吗?”扶桑随口问。 “嗯。”柳棠时最近都在值夜,连值七天便可休息一天,而后转为值日。 和乐融融地吃完晚饭,柳棠时率先送上贺礼。 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玉葫芦,缀以天青色流苏,既能用作扇坠,也可当作禁步挂在腰间。葫芦是佛道圣物,有驱邪避灾、长寿安康之意。 柳长春送的是一顶做工精巧的束发银冠,配一支祥云簪。女子十五及笄,男子十五束发。虽然扶桑早已不是真正的男儿身,但该有的仪式还是不能少。 袁雪致去卧房拿来一个锦盒,在交给扶桑前叮嘱一句:“回房之后再打开。” 扶桑乖巧点头:“好。” 柳棠时盯着锦盒瞧了两眼,异样的神色一闪即逝。 就连金水和银水也有所表示。金水送的是一方锦帕,素净的缎面上绣着一枝扶桑花,花红叶绿,栩栩如生。银水竟和柳长春不谋而合,送了一只束发的木簪,由蛇纹木所制,簪柄笔直,簪头盘曲如蛇,正应了扶桑的生肖。 扶桑捧着这些礼物满心欢喜地回房去。 关好门,迫不及待地打开袁雪致送的那个锦盒,里面是两样不能展露人前的东西。扶桑翻来覆去研究片刻,会心一笑,随即走到顶箱柜前,踮着脚打开左上角的小门,从里头取出一只乌木匣子,搁在桌上。 扶桑落座,抬手从衣襟里掏出一串七宝璎珞,是十二岁生辰时袁雪致送予他的,由琥珀、珊瑚、玛瑙、砗磲、珍珠、琉璃、玫瑰七种宝石1编织而成,不仅蕴含着多种美好寓意,而且绚丽多彩,他钟爱至极,一直贴身佩戴,只有沐浴时才会暂时取下来。 璎珞下方坠着一枚小小的黄铜钥匙,扶桑用它打开乌木匣子的挂锁,而后将袁雪致方才送他的那两样东西放进去,重新上锁,放回原位。 将璎珞塞回衣襟里,听见外头传来朦胧细语,扶桑忽然想起来有话要问柳棠时,急忙起身出去。 从游廊绕到对面的东厢房,轻叩门扉:“棠时哥哥,你在屋里吗?” 柳棠时应道:“进来罢。” 扶桑推门进去,见柳棠时裸着上身,赶紧转身关门,将潇潇风雨阻隔在外。 柳棠时要在亥时前去往清宁宫值夜,他须得洗得干干净净、身上不带丝毫异味才能去太子跟前伺候,因此正准备沐浴。 金水和银水已为他备好热水,浴桶就在折屏后放着,水雾蒸腾。 扶桑停在柳棠时一臂之外,宽肩窄腰近在眼前,他想看又不好意思看,眼神便有些飘忽不定。 他羡慕柳棠时精明能干,羡慕柳棠时在东宫当差,但最羡慕的是柳棠时拥有一副劲瘦挺拔、骨肉停匀的身躯,完全不输正常男子,不像他…… “有什么事吗?”柳棠时温声开口。 扶桑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抬眼看向柳棠时左侧额角的伤口,又抬手点了点自己额头相同的位置,讷讷地问:“你的伤,涂过药了罢?还疼不疼?” 柳棠时淡然浅笑:“已无碍了,不必挂心。” “我知道太子殿下为何发火了。”扶桑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从柳棠时紧实的胸腹上掠过,“今日上午,我跟着师父去昭阳宫给珍贵妃请平安脉,二皇子兴高采烈地跑来跟珍贵妃说,韩君沛在西线打了败仗。” 柳棠时注意到扶桑无处安放的视线,几步走到床尾,从龙门架上拿起刚脱下来的外袍披上。只听扶桑又道:“武安侯世子不是打仗很厉害的么,怎么会战败呢?” 柳棠时回到扶桑面前,衣衫半敞。他被扶桑幼稚的发言逗笑了,微微提起唇角,道:“战场上形势复杂,瞬息万变。就连有‘战神’之称的武安侯都做不到百战百胜,更别说年少轻狂的武安侯世子了。” “那……”扶桑问出困扰了他一天的问题,“此次战败,会对太子殿下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柳棠时缓缓摇头:“朝堂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太后、章太傅还有珍贵妃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定会抓住此次机会大做文章,至于能掀起多大风浪,实在很难说。” 见扶桑敛着眉,柳棠时话锋一转:“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我就是随便问问。”扶桑匆忙扯出笑脸,“那个,不耽误你沐浴了,我走啦。” 回到西厢房,扶桑不禁长吁短叹。 唉,真替太子殿下发愁。 他时常觉得,太子看似尊贵无比,其实是个可怜人。 皇上与先皇后鳒鲽情深,相爱甚笃,先皇后在生下太子的当晚血崩而死,皇上因此迁怒太子,虽给了他储君之位,却不曾给过他一丁点慈父之爱。 第8章 身为祖母的太后虽曾施舍过太子慈爱与关怀,可后来她把那些关爱悉数转移到了和她血缘更亲密的二皇子和三皇子身上,对太子只剩下流于表面的虚情假意。 作为姨母的蕙贵妃也曾无微不至地照顾过太子,可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哪还有暇再关心太子。 太子在宫中的处境,说是“四面楚歌”也不为过,所有人都在利用他、算计他、逼迫他,所以他才会变得越来越不像他。 放眼整个皇宫,扶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和太子相亲相爱的人,便是大公主。 大公主只比太子年长一岁,他们都是皇上和先皇后的孩子,虽是一母同胞,得到的待遇却天差地别,一个万般宠爱,另一个却视若仇雠。 虽然他这个位卑身贱的小太监觉得太子可怜就像乞丐担心财主老爷吃不饱穿不暖一样荒谬可笑,但扶桑控制不了他的心,他由衷地替太子感到委屈,继而心生幽愤。 蓦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扶桑的思绪,他起身去开门,是金水给他端来了洗脚水。 等洗完脚、擦干净,扶桑先去吹了灯,才开始脱衣,这样就看不见自己怪异的身体了。 第6章 从月初直忙到月半,太医院才恢复了有条不紊的秩序。 缠缠绵绵下了十来日的鬼雨也终于停了,风却没停,时缓时疾地从早吹到晚,吹得寒日萧萧、凉月溶溶,一日冷似一日。 扶桑体弱畏寒,早早地换上了冬衣——虽然每逢入冬时节都免不了要病一场,但他极其地厌夏喜冬,宁愿一年四季都是凛冬。 日暮时分,临近下值,扶桑拿着一本好不容易才读完的医书去到后院藏书阁,把书交还给春宴,再去寻本新的。 他在耸立的书架间寻寻觅觅,春宴闷不吭声地待在他身旁,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 “你跟着我做什么?”扶桑道,“有话要跟我说?” 春宴瞅瞅他,而后臊眉耷眼,一副扭扭捏捏、难以启齿的模样。 扶桑走到他面前,狐疑道:“到底怎么了?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春宴摇了摇头,轻抬眉目,对上扶桑清澈如水的眼神,期期艾艾道:“扶桑,你……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春宴话音方落,扶桑脑海中旋即便浮现出那个肖想过千万次的人,他的名字,他的身影,他的容颜——曾经年少明润的,如今年青沉郁的,交错重叠,如梦似幻。 怕春宴看出什么来,扶桑即刻摒除杂念,稳住心神,反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难不成……你对谁动了春心?” 虽然他们的身体是残缺的,但心是完整的,也会像正常人那样生出爱恨嗔痴、七情六欲。 然而身体的残缺导致他们自卑、自贱乃至自厌,心便渐渐扭曲了。他们孜孜不懈地压抑着自己的爱欲,就算心悦某人,也不敢轻易表露出来,唯恐招来那人的嫌恶与轻贱。 正因如此,扶桑才由衷地敬佩他爹柳长春,他爹和他娘年轻时的种种经历,比话本里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还要跌宕起伏呢。小时候他娘曾经把那些缱绻往事当作睡前故事讲给他听,在他幼小的心里埋下种子,以致于到了现今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心目中所有关于情爱的浪漫幻想,都是以爹娘为参考的。 扶桑最大的愿望,便是如爹娘那样,得遇良人,携手共度此生。但他知道,这只是他的痴心妄想罢了,注定无法实现。 “我……”春宴只说了一个字就没声了,他垂颈低头,扶桑瞧不见他的神情,但答案已然不言而喻了。 “是谁?”扶桑又问,“是我认识的人吗?” 春宴摇头不语。 他俩虽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可就算是血脉至亲之间也难免有隔阂,一个人永远无法毫无保留地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 扶桑沉默稍倾,伸手握住春宴的双手,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我也有喜欢的人。” 春宴霍然抬头,满眼惊讶。 扶桑眉眼轻弯,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口吻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就算喜欢一个人,也得偷着藏着,生怕被人知晓,遭人耻笑。” 春宴心有戚戚,流露出几分哀色。 可扶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快洒脱:“那就偷偷喜欢好啦,独享这份隐秘心事。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反正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一点琐事就能开心好几天,偶尔见他一面我做梦都能笑醒。只要不强求结果,那就只有欢喜,没有烦恼。” 最后一句,既是开解春宴,也是警醒自己。 春宴叹息:“我若能像你看得这么开就好了。” 扶桑微笑:“我不是看得开,我只是不贪心,容易满足而已。” 春宴没问扶桑喜欢的人是谁,扶桑也没追问春宴在为谁神伤,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这件事揭了过去,谁都没有再提。 在藏书阁消磨到下值的时间,扶桑拿着新借的书回到值房,却不见了师父的踪影,只有尹济筠伏案写着什么。 没有师父的准允,扶桑不能擅自离开。他没问尹济筠师父去了哪里,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边翻书边等师父回来。 正看得入神,一道耳熟的声音忽从外头传来:“范院判何在?太子殿下头疾犯了,请范院判速去东宫。” 扶桑猛地站起来,椅脚刮擦地面的声响引得尹济筠抬头侧目。 第9章 扶桑无暇在意他隐含怒意的目光,快步走到门口,探头向外观望,便见一名太监站在过厅西侧的值房门口,满面惶急——扶桑不仅认得他,还知道他叫秋暝,在东宫当差。 扶桑记得清楚,去年八月,太子突然患上头疾,虽请了院使、左右院判以及数名太医去东宫会诊,却没能找出症结所在,药石罔效,只能靠按摩缓解。 太医院十三科,大方脉、小方脉、妇人、疮疡、针灸、眼、口齿、咽喉、伤寒、接骨、金镞、按摩、祝由1,众太医各有所长,而右院判范鸿儒乃是按摩圣手,从此得太子青睐,每当太子头疾发作时,东宫便会遣人来请范鸿儒去为太子消疾解痛。 但就在昨日,范鸿儒为奔父之丧,告假回乡去了。 秋暝从范鸿儒的弟子口中听到这个噩耗,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急慌慌道:“那可如何是好?” 范鸿儒手下的弟子中自然有擅按摩之术者,范鸿儒临走前叮嘱过那位名唤戴胜的弟子,在他告假期间,由戴胜代替他为太子按摩。 戴胜正欲毛遂自荐,不想却被人截了话头:“我来安排。” 秋暝循声看向说话之人,正是扶桑的师父,左院判赵行检。 他刚从中院过来,秋暝和戴胜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赵院判!”秋暝如见救星,大步来到赵行检跟前,匆匆行礼,“幸好您在这里,快随奴婢去东宫罢!” “不是我。”赵行检一转头,恰和扒着门框窥探的扶桑四目相对,“扶桑,你去。” 扶桑疑心自己听岔了,瞠目结舌道:“……我、我吗?” 因资质平庸,太难的学不会,当初赵行检为扶桑选定的科目,便是熟能生巧的按摩之术,只要勤学苦练,即便是无能之辈也可学有所成。 按照太医院的规矩,学徒们须得经过六个寒暑的潜心学习,才有资格进行考核,考核通过后方能录为医士。扶桑十岁进太医院拜师,满打满算也才学了五年,明后年能否出师尚未可知呢,他现在哪有资格去为太子按摩?师父是不是糊涂了? 却见他师父微微颔首,波澜不惊道:“对,就是你。放心去罢,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师父替你担着。” 第7章 扶桑提着药箱,随着秋暝前往清宁宫。 秋暝在前头大步流星,扶桑在后面一溜小跑,堪堪跟上他。 赵行检那句话并不能让扶桑“放心”,他紧张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只觉得头晕耳鸣、心如擂鼓、四肢麻痹、脚步虚浮……他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晕厥。 可与此同时,他心底又窃窃地期待着,期待着见到太子,期待着用自己的双手为太子消除痛症——自从去年右院判范鸿儒凭借超群拔萃的按摩之术一跃成为太子最信赖的太医,扶桑便开始加倍地勤学苦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像范鸿儒一样,凭仗精湛技艺赢得太子青睐。 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他还没做好准备呢!师父到底作何考虑,竟如此无所顾忌地把他推出来? 退堂鼓打得咚咚响,可双脚却不受控似的,疾走如风。 眼看着清宁宫已在望了,秋暝蓦地驻足回头,看着紧随其后的扶桑,问:“你真的行吗?” 扶桑在心里呐喊:我不行!我不行!我不行! 他神色惶惶,硬扯出一丝笑,话音全无底气:“我……我可以。” 秋暝愈发得愁容满面,倾身凑近他,悄声耳语:“殿下近来本就为武安侯世子兵败之事烦扰,头疾发作时更是易躁易怒,若你伺候不周,惹殿下发火,咱们谁都没好果子吃。所以我劝你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决不能有丝毫懈怠。” 扶桑本就心虚胆怯,被他这么一说,更觉压力如山。但事已至此,他已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道:“多谢公公提点,我定会尽我所能,服侍好太子殿下。” 秋暝轻叹口气,转过身去,继续疾步前行。 扶桑忙不迭跟上,身后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跨过那道对他来说犹如天堑的门槛时,由于心怀激荡,扶桑险些被绊到。 努力将跳到喉咙口的心咽回肚里,绕过那道打过无数次照面的琉璃照壁,扶桑跟着秋暝横穿中庭,通过前殿旁侧的角门,迎面撞上两个人。 打头那个是清宁宫总管太监南思远,他也是秋暝的师父。秋暝先是恭顺地喊了声“干爹”,而后朝着南思远身后那人行礼:“见过崔大人。” 扶桑飞快地扫一眼南思远及其身后的崔恕礼,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南思远沉声问:“不是让你去请太医吗?人呢?” 秋暝忙道:“范院判告假回乡奔丧去了,不在太医院里。”他往旁边挪了半步,让扶桑完全暴露在南思远眼前,接着道:“赵院判向孩儿举荐了他的徒弟。赵院判说,他这徒弟专攻按摩之术已有五年,功力不比范院判逊色,孩儿便带他过来了。” 秋暝复述的几乎一字不差,赵行检方才的确是如此对他说的。 扶桑听到时完全不敢置信,因赵行检从未如此盛赞过他,今天是破天荒头一回。 南思远和崔恕礼的目光同时落在扶桑身上,扶桑这才躬身行礼,尽可能冷静道:“奴婢柳扶桑,见过崔大人,见过南总管。” 南思远盯着他看了少顷,问道:“你爹是柳长春?” 第10章 没想到他竟知道自己,扶桑微感诧异,轻声应道:“是。” 南思远吩咐秋暝:“秋暝,你送崔大人出去。” 转而又对崔恕礼和颜悦色道:“崔大人慢走,恕咱家不远送了。” 崔恕礼无论对谁都是那副温润和煦的态度:“无妨,你去忙罢。” “柳扶桑,”南思远直呼其名,许是看在柳长春的面子上,语气还算和蔼可亲,“你随我来。” “是。”扶桑举步跟上,与崔恕礼擦身而过时,他抬眼偷瞧,不防与对方的视线撞个正着。崔恕礼眉目含笑看着他,悠悠岁月未在那张曾经迷倒万千少女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对着这张英隽的脸、这双柔润的眼,任谁都做不到无动于衷,扶桑也不例外。虽只是短短一瞬,扶桑却受到了莫大安抚,不似刚才那般焦灼了。 没走多远,忽听南思远淡声问道:“你娘可好?” 扶桑怔了怔,答道:“她、她蛮好的。” 答完才想起来,他娘和南思远原是旧相识。他们都曾是先皇后的近侍,先皇后薨逝后,他娘去了乾清宫侍奉皇上,南思远来了清宁宫照顾太子,各自有了新主子。 南思远没再多言,扶桑随之缄默。 走过金砖墁地,登上玉阶彤庭,进入富丽堂皇的内殿,一股熟悉的淡香扑面而来——扶桑常在柳棠时身上闻到这种香味,知此香名“温凝”,由安息香、苏合香、沉香、朱栾花、月橘花、侧柏叶等数种原料调制而成,有静心安神之效。 扶桑深呼吸,使清香经口鼻入肺腑。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香真有奇效,他感到心跳平复了许多。 在一道流光溢彩的珠帘前,南思远停步,转颈看着扶桑,小声吩咐:“你先在此等候。” 扶桑颔首低眉:“是。” 南思远掀开珠帘,蹑步入内。 扶桑稍稍抬眸,只见珠帘轻晃,伴着玎珰轻响。 只要穿过这道珠帘,他就不再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小太监,他将会以“医者”的身份出现在太子面前,虽然他现在还不是。他必须好好表现,不止为了自己,也为了师父。师父说他的技术不比范鸿儒逊色,师父说的话他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因此,他也要相信自己。 “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 扶桑声如蚊蚋,不断重复这句话。 等南思远再次出现时,扶桑已近乎镇定自若。 南思远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细声细气道:“进去之后保持安静,无需叩拜,不要说话,只管做你该做的。” 扶桑应“是”。 南思远忽然靠他更近些,帽檐差点碰到他的脸。 扶桑听见他发出轻不可闻的吸气声,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在嗅闻自己的体味。 扶桑不禁暗自庆幸,幸好昨晚刚沐浴过,浴桶里还泡了花瓣呢。 南思远直起身来,朝侍立在近旁的宫女使个眼色,宫女心领神会,快步离去,须臾回返,手里端着青花瓷盆,臂上搭着白绉绸手帕,径直来到扶桑跟前。 南思远接过扶桑手里的药箱,道:“净手。” 扶桑照做,双手浸在水里,搓红了才作罢,用手帕擦干水渍。 南思远掀起珠帘,示意扶桑先进。 心房里又开始小鹿乱撞,扑通扑通。 扶桑屏息凝神,微弯着腰,从珠帘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一脚踏进了神往已久的新世界。 第8章 夜色将至,室内昏昧,却没点灯。 扶桑不敢左顾右盼,垂眸看着脚下,亦步亦趋跟在南思远身后。 未几,南思远停在一张美人榻旁,榻上仰卧着一名身量颀长的玄衣男子,自然便是东宫之主,当朝太子澹台折玉。 南思远躬身将药箱置于榻首旁侧的菖蒲纹地簟上,随即后撤一步,用手势示意扶桑上前。 待扶桑走近,南思远又指了指放在榻首那张梅花凳。扶桑提衣落座,太子的脸便倒映入眼帘,避无可避。 南思远轻轻拍了拍扶桑的肩,似有安抚之意,而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扶桑和太子留在这方暗室里。 太暗了,暗得看不清太子的五官。 太静了,静得能听清太子幽沉的呼吸。 扶桑用力闭了闭眼,很快睁开,只觉得眼前人的脸愈发朦胧了。 明明就近在眼前,却好似海市蜃楼,烟迷雾障,看不真切。 唔,周遭确实弥漫着稀薄烟雾,霁蓝釉描金缠枝莲双耳三足香炉就放在近旁的条案上,袅袅地吐着香烟,与之相邻的梅子青釉瓷瓶里,插着几枝春水绿波1,暗影浮香。 这般惝恍迷离的环境使扶桑紧绷的心弦得以松弛。 他收敛神思,弯腰打开药箱,取出一样物事,轻轻抖擞,是一方轻薄的雪白面纱。 将面纱挂于耳后,遮住下半张脸,这样他的气息就不会拂到太子面上。 扶桑缓缓吁了口气,两只手握紧又张开,握紧又张开,抬手,抽掉太子束发的金镶玉簪,放到条案上,而后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发髻,唯恐弄疼了他。 青丝如瀑,垂落脑后。 葱白的十指插入乌黑的发间,轻轻梳理。 发丝稠如织,滑如缎,软如绵。 扶桑的头发也很软。 他记得他娘说过,头发软的人心也软,天生温柔多情。 第11章 太子曾经是很温柔的,可现在…… 扶桑眼波流转,不自觉地落在太子颜面上。 光线越来越黝黯了,他只能看到太子挺直的鼻梁,以及眉间的蹙痕——南思远不让他说话,他也不敢问太子疼到何种程度,但显而易见,太子正在极力隐忍。 扶桑不再发痴,开始全神贯注地为太子按摩头部。 先开天门,再抹双眉,依次揉按攒竹、阳白、太阳、睛明、迎香等穴位,接着揉耳轮、梳六经,最后揉拨颈椎,点风池、风府2……这些手法扶桑早已练习过成千上万次,但他之前拿别人练手时,轻了重了皆有反馈,可太子始终一言不发,他又不能开口询问,难免忐忑。 整套流程走完,太子没叫停,扶桑只好从头再来一遍。他丝毫不觉得累,反而乐于在太子身边多待一会儿。 天已完全黑了,夜色深浓,将他和太子包裹其中,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与他。 整座宫殿静极了,一点人声也听不见,只间或能听到几声鸟鸣啁啾。 扶桑微微低头,凝神静听,太子的呼吸已不像他刚来时那般沉重了,变得舒缓轻匀,这显然是疼痛得到消解的征兆。 扶桑心头微松,暗自窃喜。 幸而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这几年付出的辛劳与汗水也总算没有白费。 不禁又生出一丝期待,希望下次太子头疾发作时还能找他来…… “殿下!” 骤然响起的浑厚男声吓了扶桑一跳。 这声音明显不是南思远。 “何事?” 慵懒、低沉、喑哑的嗓音撞进扶桑的耳朵,顿时令他头皮一麻,心跳加速。 “武安侯世子他……”男人语带哽咽,字字沉痛,“他在回京的路上病故了!” 扶桑猛地停住动作,双手离开了太子的太阳穴。 他如遭雷殛,脑海一片空白。 短暂的死寂过后,他听见太子近乎平静地问:“故于何时何地?” “三日前,琉州,旌阳城。” 又是一阵静默,太子淡淡道:“都退下吧。” 扶桑知道,这个“都”里也包括他。 他不敢作声,伸手摸到药箱,抓住提手,起身时最后看一眼太子,可屋内实在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到。 摸黑向外行去,刚穿过那道珠帘,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拽着他往前走。 出了殿门,下了玉阶,经过庭院,即将通过角门时,身后陡地传来一阵乱响,似是瓷器碎裂声伴着桌椅倒地声。 没有嘶吼,没有恸哭,只有不断摔砸器物的声响,砰砰嗵嗵,听得人胆战心惊。 扶桑回头望了一眼,遽然被悲伤席卷,悄悄落下泪来,打湿了还没来得及取下的面纱。 第9章 柳棠时抓着扶桑的手臂,一径把他送出清宁宫,附耳低言:“无论你刚才听到了什么,都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免得惹祸上身。” 脸上的泪痕已被夜风吹干了,那股如潮水般突然袭来的悲伤也已褪去,扶桑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轻声道:“放心罢,我定会守口如瓶。棠时哥哥,你……” 他本想提醒柳棠时千万小心,切勿被太子的怒火殃及,可转念一想,柳棠时比他聪敏了不知多少倍,哪用得着他杞人忧天,便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你快回去罢,我走啦。” “等等。”柳棠时顿了顿,低声问:“你方才为太子按摩时,没出什么差错罢?” “应该……没有罢。”扶桑迟疑道:“殿下他自始至终缄口不语,我也不能确定我做得好还是不好。” 听完这话,柳棠时悬着的心便放下了。他没再多言,伸手将扶桑脸上的面纱取下来,折了几折,塞进他衣襟里,温和道:“去罢,记住我刚才的话。” 扶桑乖巧点头,转身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他转头一看,柳棠时已不在了。 宫门两侧悬挂的一对铜鎏金掐丝珐琅宫灯发着暖黄的光,为那两尊守门神兽镀上一层金边,并在门前空地上投下拉长的影子。 灯随风摇,影随灯动,阑珊萧瑟。 扶桑继续前行,经过转角处,他的步伐越来越慢,好似有什么东西从砖缝里钻出来缠住了他的双足。 他停住脚步,在原地呆立片刻,折身回到转角处,藏进墙角的暗影里,探头就能看到清宁宫的宫门——他也不清楚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他就是没法就这么满不在乎地离开。 扶桑靠着墙蹲下来,药箱顺势放在脚边。 他活动活动有些酸痛的手腕和十指关节,倏忽想起什么,缓缓抬起双手,凑到鼻端轻嗅。 果然,他手上沾染了太子头发上的香气——不止头发,太子身上也散发着这种幽香。 仔细分辨,大约混合了丁香、沉香、青藤香、木瓜花、茉莉花、桃花等多种花卉和药材1,应当源自沐浴时使用的某种香膏。 扶桑情不自禁地将双手覆到脸上,捂住口鼻,而后闭上双眼,深深地、反复地嗅闻……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微醺,恍惚生出幻觉,他依旧置身在那间幽暗迷蒙的宫室里,还在太子身边,梦中人触手可及。 但路过的风吹醒了他,扶桑猛地睁眼,移开双手,一阵强烈的羞耻攫住了他,在黑暗中烧红了脸。 第12章 为了驱散这种仿佛做了亏心事的奇怪感受,扶桑转而想起了韩君沛。 他对这位王孙公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约莫七八年前,韩君沛常伴太子左右,那时的他已长成少年模样,常穿一身赭褐色武服,英姿勃勃,风神磊落,无论走到哪里都惹人注目。 后来,韩君沛随父出征,展露出非凡的军事才能,屡建奇功,威名赫赫,年轻子弟中无出其右者。人们都说,等武安侯老得上不动战场了,韩君沛便会接替他的父亲,成为新一代“战神”,担负起攘外安内、保家卫国的重任。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样一个旷世奇才、天之骄子,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陨落了。别说和他手足情深的太子了,就连扶桑这样毫不相干的人,都忍不住感到无尽的遗憾与惋惜。 扶桑又开始难过了,为了太子的难过而难过。 对太子来说,韩君沛实在太重要了。他既是太子的兄长、密友,更是太子的依靠。韩君沛之死,无异于砍掉太子一条臂膀。从今往后,太子的路只会更难走。 正想着,忽从远处传来人声:“殿下您走慢些,当心摔着!” 扶桑循声望去,只见一行三五人正往清宁宫的方向走,眼看就要走到宫门口了。 为首那个锦衣华服、步履匆匆的女子,正是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大公主澹台重霜。 眼见着大公主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清宁宫,扶桑长出了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原来他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人来安慰太子,现在这个人来了,他便可以安心离去了。 回到太医院时,早已人去屋空,冷冷清清。 见过厅东侧那间值房还亮着灯,扶桑加快脚步,到了门口才放缓。 隔扇门敞开着,正对着门的那张髹黑长桌后面,他师父正襟危坐,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握着一把金圈水晶镜2——他师父才四十来岁,眼睛就坏了,读书时须得借助水晶镜将字迹放大才看得清。 “师父,”扶桑轻唤一声,“您在等我吗?” 赵行检闻声抬头,看着站在门外的小徒弟,语气平淡道:“何必再兜这一圈子,直接回去休息就是了。” 扶桑抬脚迈过门槛,将手中的药箱往上提了提,道:“我回来放东西。” 把药箱放在博古架的最底层,扶桑走到自己的桌位前,拿起挂在椅背上的书袋,挎到肩上,道:“师父,您不走吗?” 问完才反应过来,这个时辰宫门已落锁了,他根本出不去。 赵行检道:“我还在炼药,今晚就歇在这儿了。” 扶桑半信半疑,道:“那我先走了,您也早些休息。” 赵行检颔首道:“去罢。” 扶桑出了门,又驻足回头,一手扶着门框,疑惑道:“师父,您怎么不问问我这趟去东宫表现如何?” 赵行检自顾看书,头也不抬道:“我不问也知道。” 扶桑怔忪须臾,心里汩汩涌出一股暖流,流向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这种被信任、被肯定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他终于变成了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在父母跟前讨巧卖乖的小傻子。 他忽然郑重其事道:“师父,您放心,答应过您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赵行检愣了一瞬,才意识到他指的是那个只有他们师徒二人知道的秘密约定。 眸色霎时转黯,他没抬头,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快走罢。” 第10章 柳棠时亥时三刻才回来。 扶桑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时辰了,听见动静,一骨碌爬起来,下床披衣,开门出去,绕廊来到对面。 柳棠时正坐在桌旁呷着冷茶,见扶桑探头探脑,他毫不意外,道:“进来罢。” 扶桑走进去,兀自落座,不等他开口,柳棠时抢先道:“想打听太子的事?” 扶桑觑他一眼,心虚地垂下眼帘,伸手从茶盘里拿起青花茶壶并一只白瓷杯,给自己斟茶,刚端起杯子就被柳棠时夺了过去。 “这茶是冷的,你喝了要闹肚子。”柳棠时道,“待会儿让银水沏壶热的来。” 话音未落,银水端着铜盆进来,顺口接道:“沏壶菊花茶罢?喝了能助眠。” 柳棠时应了声“好”,银水把铜盆放在他面前地上,探手要帮他脱鞋,柳棠时却道:“我自己来。” 银水便直起身,拿起桌上的青花茶壶,道:“那我去沏茶。” 柳棠时弯腰除去鞋袜,将双足泡进温度适宜的热水里,这才偏头看向静静坐在对面的扶桑,缓声道:“你走后没多久,大公主便闻讯赶来了。大公主与太子都是先皇后所出,是真正的骨肉至亲,感情深厚,她的安慰比任何人都有用。大公主陪着太子待了大半个时辰,随后二人又结伴去了翊祥宫,我下值时太子还没回来。” 翊祥宫,是蕙贵妃的寝宫。 蕙贵妃是武安侯和先皇后的幺妹,是大公主和太子的姨母,是韩君沛的姑母,他们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个时候自当彼此慰藉,相依相伴。 扶桑静了半刻,小声问道:“那你知道武安侯世子是死于哪种疾病吗?” 明日一早,或者今夜,韩君沛之死的原委就会传遍整个皇宫乃至京城,没什么不能说的。 柳棠时稍作犹豫,如实道:“听都将军说,应当是死于疮疡1所致的高烧不退。” 第13章 他口中的“都将军”,便是东宫亲卫车骑将军都云谏,那个向太子禀报韩君沛死讯的男人就是他。 扶桑心中黯然。 他曾在某本医书上看到过,战场上那些伤兵,至少有三成是死于疮疡,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十之八九也要付出截肢的代价。 “旌阳城离京城还有多远?”扶桑又问。 “一千五百里。”柳棠时道,“若是快马加鞭,也就三日路程。可武安侯世子有伤在身,必得乘坐马车,速度就没那么快了,少说也得十日左右才能抵达京城。” 扶桑惋惜道:“如果他能坚持到京城,得到更好的医治,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都云谏也说了类似的话。 柳棠时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话音被茶水洗涤得透着些许凉薄:“或许这就是他的命,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逃不开命运的摆布。” 扶桑不置可否,默默无言。 银水端着泡好的菊花茶进来,察觉气氛有些凝重,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也不敢多问,给两个人各倒了杯热茶,顾自退了出去。 热气氤氲,清香四溢。 柳棠时注视着扶桑清艳的容貌,莫名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之美,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温柔起来:“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扶桑轻轻摇头。 “那换我问你。”柳棠时道,“你为何对太子的事如此关心?” 扶桑小小的慌了下,低眉敛目道:“因为……因为我太无聊了。” 扶桑太容易被看穿了,他就像一汪清水,一眼就能看到底。他不说实话,柳棠时也懒得追问,只道:“时候不早了,喝完这杯茶就回去睡罢。” 扶桑“唔”了声,端起有些烫手的茶杯,小口啜饮起来。 他的样子实在可爱,柳棠时无声地笑了笑,觉得疲惫都消去不少。 片刻后,扶桑回到自己房中,脱了外衣,上床躺好,一动不动地躺了会儿,忽然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捂住口鼻。 回来后他一直没洗过手,手上依旧残留着属于太子的味道,只不过已经淡得几不可闻了。 另一只手也探出来,双手拢着下半张脸,有节奏地“呼——吸——呼——吸——”,就这样缓缓入梦了。 时光倒流,扶桑在睡梦中回到了刚入宫的时候。 那时的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稚童,因生得好看,幸得柳长春垂青,被收为养子,有了新的爹娘,备受宠爱。 为了教导他,柳长春日日将他带在身边,让他在仁寿宫学规矩。可他才五岁,正是玩心最重的年纪,学什么都不上心,好在柳长春念他年幼,对他并不严格,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偷懒玩耍。他的玩伴,便是珍贵妃膝下的二皇子和三皇子。 珍贵妃是太后的亲侄女,后宫嫔妃中再没人比她出入仁寿宫更勤的了,而珍贵妃每次来仁寿宫都会带上她的两个儿子,只因太后上了年纪,越来越喜欢热闹。 同大公主和太子一样,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只差一岁,而三皇子和扶桑同岁。 还是因为那张粉妆玉琢的脸,扶桑深得三皇子喜爱,他甚至想把扶桑要走,柳长春自然不会同意。三皇子待扶桑极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和他分享。而扶桑才刚入宫不久,尊卑意识还很模糊,他以平等的眼光看待三皇子,把三皇子当作了自己的好朋友。这份逾越了身份地位的“友谊”持续了半年多,直到太子的出现。 那时太子也才八岁,太后对这位嫡长孙尚有几分真心。 太子发风热,反反覆覆总不好,太后便将太子接来仁寿宫,悉心照料。 在那个莺啼蝉咏的盛夏,扶桑初识太子,为之后种种埋下了种子。 太子在仁寿宫养病那一个多月,扶桑按照柳长春的吩咐,从早到晚陪伴着他,想尽各种办法逗他开心,一心扑在太子身上,暂时将三皇子抛诸脑后。 三皇子因此对扶桑心生不满,而如他这般在泼天富贵里长大的人,是绝不会忍气吞声的。 在某个雨后初晴的午后,太后和珍贵妃相携游静园,三皇子趁着无人注意,将扶桑推入了荷花池。 第11章 扶桑在溺水的窒息感中惊醒过来。 哪怕已过去十年之久,哪怕只是在睡梦中回溯,那种垂死挣扎的恐惧与绝望却依旧鲜明如昨,令扶桑毛骨悚然,冷汗涔涔。 靠在床头缓了片刻,扶桑起床穿衣,打开门,见对面的东厢房亮着灯,便知道自己醒得正是时候。 照例先去给爹娘请安,卧房中却只有柳长春,他坐在妆台前,金水正为他梳头。 “爹,”扶桑嗓子哑哑的,“娘呢?” “今日朝会,”柳长春闭目养神,“你娘寅时便往乾清宫去了。” 本朝朝纲,春秋五日一朝,夏冬十日一朝。 每逢上朝的日子,袁雪致便要比平时早起半个时辰,谁让她是皇上身边的第一得用人,是乾清宫的管事姑姑呢。 “金水,把梳子给我罢。”扶桑道,“我要沐浴,劳烦你去帮我准备热水。” “怎么大清早的沐浴?”柳长春睁眼,“你本就羸弱,着凉了怎么办?” 扶桑从金水手中接过桃木梳,边为柳长春梳头边道:“昨晚做了噩梦,惊出一身冷汗,黏腻腻的不舒服。” 他说的是实话,但还有一层说不出口的缘故。 第14章 经过昨日,他已不再是那个百无一用的小太监,他现在是凭本事服侍过太子、半只脚踏入医士行列的小太监了。在范鸿儒回来之前,太子随时都有可能需要他,所以他必须时刻让自己保持洁净,才能在被传唤时以最好的面貌出现在太子面前。 “梦见什么了?”柳长春随口问。 “娘说过,早不说梦,晚不梳头。”扶桑一本正经,“不吉利的。” 柳长春笑着点头:“你娘说得对。” 稍默了默,扶桑忍不住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道:“爹,我昨天去东宫为太子殿下按摩了。” 昨晚柳长春和袁雪致回来时扶桑已睡下了,便没来得及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柳长春闻言微愣,正色道:“谁让你去的?” “我师父。”扶桑喜滋滋道,“许是怕我自骄自傲,师父以前很少夸我,但他昨天说,我的按摩技术不比范院判差……” 他慢条斯理地将事情经过说给柳长春听,关于韩君沛的事只字未提——棠时哥哥叮嘱过他,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而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 “……太子全程没作声,但他既没说不好,那应当是还算满意罢?”扶桑从镜中窥视柳长春的神色,有些突兀地敞开心扉,“爹,虽然我不像棠时哥哥那么聪明,但勤能补拙,只要我发奋努力,也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给你和娘长脸。” 这番话令柳长春百感交集,含笑慨叹:“我们扶桑长大了。” 门帘外,柳棠时静静伫立,眉目清疏。 他稍事等待,才掀帘入内,向柳长春请过安,便先走一步——因为武安侯世子之死,东宫可预见地要忙起来,提早过去总是没错的。 等柳长春也走了,扶桑回房沐浴。 他也不能耽搁太久,速速洗完擦干,穿戴整齐,去饭厅吃早饭,只吃了半饱就着急要走。银水怕他抗不到晌午就肚饿,用桐油纸包了两个今早新蒸的水晶包,塞进他的书袋里。 即使冒着迟到的风险,扶桑还是绕了远路,从清宁宫门口经过,虽然和往常一样只是和那堵琉璃照壁匆匆打了个照面,但心里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窃窃满足。 走到昨晚蹲墙角的那个十字路口时,扶桑往东拐,刚走两步,猛地煞住脚。 弥漫着薄雾的宫道上,站着个靛衣男子,他背着双手,好整以暇地停驻在路中央,俨然一副守株待兔的姿态。 扶桑轻怔,旋即做出反应,躬身拜道:“奴婢参见信王殿下。” 三皇子澹台训知目不转睛地盯着咫尺之外的人,唇边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道:“真巧。” 扶桑心里嘀咕,是挺巧的,昨晚才梦见,今早就狭路相逢了。 澹台训知举步走到扶桑跟前,发号施令:“抬起头来。” 扶桑挺腰抬头,却垂着眼帘,不愿直视他。 澹台训知热切的目光在那张看了十年也没看厌的美好面庞上逡巡片晌,道:“有日子没见了,你怕是已经把我忘了吧?” 扶桑恭顺道:“奴婢不敢。” 澹台训知和扶桑虽是同岁,但他比扶桑大四个月。 今年六月,年满十五周岁的澹台训知被册为信王,搬出皇宫,住进了信王府,成为第二个开牙建府的皇子。打那以后,扶桑就甚少在宫里遇见他,回想起来,上次见到他还是大半个月前。 “不敢?”澹台训知哂笑出声,“扶桑,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离得太近了,说话间呼出的热气都洒在了扶桑脸上。 扶桑后退半步,重又低下头,道:“殿下,奴婢赶着去太医院上值,如若殿下无事吩咐,奴婢便先行告退了。” 扶桑刚要抬脚,澹台训知抢先往前跨了一步,挡住了他的路,扶桑急欲后退,却被澹台训知用力抓住双肩,固定在了原地。 “殿下——” “听说你昨天去东宫给太子按摩了?” “你……”扶桑顿了下,改口:“殿下如何知道?” 澹台训知不答反问:“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怎么不能知道?” 扶桑哑口无言。 澹台训知虽然不在宫里住了,但在宫里安插几个眼线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说不定清宁宫里就有他的眼线。 扶桑恳求道:“殿下,你先放开我……” 澹台训知置若罔闻,自顾自道:“我昨天不慎扭伤了腰,难受得紧,你明日去一趟信王府,给我按一按。” 扶桑道:“殿下,我尚未通过考核,不能——” “怎么,”澹台训知再次打断他,很是不悦,“给太子按得,给我就按不得?” “我……” “明天上午,我派人来接你,你若敢不从,后果自负。” 蛮横地丢下这句威胁,澹台训知松开扶桑,扬长而去。 扶桑一脸苦恼地叹了口气,来不及多想,快步离开。 须臾之后,另一道身影从薄雾中悄无声息地走出来。 此人穿着灰青色医士袍,五短身材,相貌平平,正是昨天被扶桑抢走机会的那个范鸿儒弟子,戴胜。他站在路口,看看三皇子消失的方向,又望向扶桑朦胧的背影,面上浮起个阴恻恻的笑。 第12章 扶桑一路小跑,直到太医院门口才停下。 他气喘吁吁,额头和鼻梁上细汗密布,后背也汗湿了,澡算是白洗了。 第15章 都怪澹台训知,耽误了他的时间。 急步走进垂花门,不想和赵行检撞个正着,他身后跟着尹济筠和一个眼生的太监。 “师父,我、我来晚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毓华宫。” 扶桑忙从赵行检手中接过书箧,旋即走到尹济筠身旁,与他并肩同行。 毓华宫是后宫所有寝殿中离乾清宫最近的一座,它曾经是先皇后的居所,先皇后故去三年后,皇上将毓华宫赐给了他和先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大公主澹台重霜。 皇上对大公主的宠爱是尽人皆知的,最好的宫殿给她住着,一应吃穿用度亦是极尽奢华,后宫妃嫔中无人可及。 在大公主及笄那年,皇上送给她一辆华丽无比的玉辂车当作贺礼,甚至特许她在宫中乘车,这份僭越规制的恩宠更是独一份的。 作为最受皇上宠爱的金枝玉叶,向大公主求婚的儿郎自然多如过江之鲫。若是有幸被选为公主驸马、天子娇客,此生便拥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然而,比大公主年幼的几位公主都渐次嫁了,大公主却至今待字闺中,年华虚耗。 大公主迟迟不嫁,皇上不急,却急坏了一些臣子。 司天监监正曾向皇上进言,从伦理纲常讲到三垣四象1,最后得出结论:公主不婚会影响国运。 皇上怒斥他“胡言乱语”,还贬了他的官,之后便再也没有朝臣敢妄议此事。 但背地里,却挡不住流言蜚语。 扶桑忘了听谁说过,大公主之所以不招驸马,是因为早就、心有所属,而她心有所属的那个男子已有家室。以大公主之无上荣宠,若想强取豪夺,自然有的是办法,偏她是个蕙心兰质的淑女,既不愿强求他人,亦不想将就自己,只能一年又一年地蹉跎下去,白白辜负了大好时光。 至于那个神秘男子到底是谁,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扶桑也记不清了。 一行人入了毓华宫,见到大公主,下拜如仪。 大公主背靠隐囊,仰卧在罗汉床上,青丝未绾,形容憔悴,但依旧难掩殊色。 她涩声道:“赵院判不必多礼……咳咳!咳咳咳!” 大公主身份贵重,不是每个太医都有资格为她诊病。 自扶桑入太医院起,不管大公主是头疼脑热还是月事不调,向来都是非赵行检不可,极为信赖他。还有每月请平安脉时,扶桑都会跟着赵行检来一趟毓华宫,因此对这座宫殿以及大公主都不陌生。 等大公主止住咳嗽,她的贴身侍女露浓道:“昨日入夜后,公主先是去清宁宫看望太子,又和太子一道去翊祥宫看望蕙贵妃,将近子时才回到毓华宫,却是彻夜未眠,晨起时猝然晕厥,幸好我当时就在旁边,才没让公主跌到地上去……” 扶桑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心想,大公主应当是悲伤过度导致的肺气损伤、神疲乏力,所以才会咳嗽不止、萎靡不振。 赵行检望闻问切,做出的诊断正如扶桑所想。 开好药方,又叮嘱两句,正欲告辞,忽然听见通报:“皇上驾到!” 除大公主之外的所有人都跪到了地上,恭迎圣驾。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扶桑抬眼偷瞧,只看到一片明黄衣摆,上面绣着繁复的海水江崖纹。想来是皇上刚下朝就急匆匆赶来看望自己的宝贝女儿了。 扶桑蓦然想到太子,还有昨晚那个梦。 风热虽不是什么大病,但严重起来也是会要人命的。当时太子在仁寿宫养病那一个多月,时好时坏,坏起来高烧不退,去鬼门关走了好几遭。 可皇上从来没有看过他,扶桑记得很清楚,一次都没有。甚至有人在太子的药碗里动手脚,意图毒杀太子,这样大的事,都没能让皇上到太子床前看他一眼,仿佛毫不在乎他的死活。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扶桑都由衷地替太子觉得委屈。 “父皇……”大公主依偎在皇上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皇上柔声安慰,又问起公主的病情,赵行检如实回答,皇上松了口气,道:“都出去罢。” 向外退时,扶桑听到大公主哽咽道:“父皇,我想出宫去看看舅父舅母。” 皇上温声回道:“好,等你明天好些了,我让蕙贵妃陪你一起去。” 出了毓华宫,师徒三个往乾清宫的方向走,先前那个眼生的太监依旧跟着他们,去为大公主取药。 扶桑主动和他搭话:“你是新来的吗?之前没见过你。” 对方点点头:“我是这个月刚调到毓华宫的。” “我叫扶桑,你叫什么?” “槐青。” “是哪两个字?” “槐树的槐,青草的青。” “槐青。”扶桑小声念了一遍,莞尔笑道:“你是树,我是花,我们两个还蛮有缘的。” 槐青:“……” 这话有些牵强附会,他不知道该怎么接。 “我今年十五,你多大?”扶桑又问。 “我十七。”槐青道。 扶桑轻轻地“啊”了一声,流露出些许失望:“我还以为你比我小呢。” 槐青:“……” 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回到太医院,赵行检亲自抓好药,交给槐青。 槐青拎着药包从前院经过时,看到扶桑和一个年幼的小太监并肩坐在廊下,有说有笑。 第16章 扶桑也瞧见了槐青,笑着冲他挥挥手,槐青从未在哪个人脸上看到过如此灿烂又纯净的笑容,险些晃了他的眼。他回了个略显僵硬的笑,急急忙忙地走了。 忙忙碌碌的,白日转眼就过去了。 下值时,扶桑以身体不适为由向赵行检告假,赵行检关怀几句,准他明日休息。 原本只是为了躲避澹台训知的借口,没成想一觉睡醒,竟真的浑身难受起来,连起床的力气都没了。 柳长春和袁雪致以为他在睡懒觉,便没管他,洗漱完就一同上值去了。金水和银水知他今日休息,更不会去扰他,连早饭都没叫他起来吃。 扶桑就一直昏昏沉沉地躺着,直到金水进来将他叫醒。 明亮的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拉起被子盖住整张脸,瓮声瓮气地问:“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金水无可奈何,“你再不起来午饭都没得吃了。” “马上就起,马上……” 金水道:“方才来了个太监,交给我一个盒子,说是信王殿下让他拿来给你的。” 听到“信王”两个字,扶桑混沌的脑袋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将双眼掀开一条细缝,看见金水双手捧着一个雕花木盒。 扶桑拥着被子坐起来,伸手接过木盒,打开盒盖,浓烈的血腥气霎时扑面而来。 定睛一看,盒子里放着一根鲜血淋漓的舌头,人的舌头。 第13章 不想吓到金水,扶桑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合上盒盖,奈何他对气味实在过于敏感,浓烈的血腥味萦绕鼻端,熏得他反胃欲呕,猛地扑向床边,木盒不慎脱手,金水急忙伸手去接,没接到盒子,却接到了从盒里掉出来的东西。 待看清手中那个湿软滑腻的东西是什么,金水惊声尖叫,慌乱甩手,将那根紫红色的舌头甩落在地。 扶桑趴在床边不住干呕。 幸好他没吃早饭,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为了扶桑着想,金水强忍着害怕和恶心,用两根手指捡起那根血糊淋剌的舌头,扔回盒里,阖上盖子,端起木盒就往外走,在门口险些和闻声而来的银水撞个满怀。 “才刚是你在叫吗?”银水问,“出什么事了?” “你……”金水一开口也想干哕,“你先把窗户打开。” 两个人错身而过,银水迈步进来,先去开了窗,转而来到床边,皱眉道:“什么味儿啊这是?” 扶桑已不呕了,此刻他欹在床头,鹌鹑似的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脸颊泛红,双眼含泪,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 “银水,我想漱漱口。”扶桑哑声道。 银水先去给他倒水,又去床尾拿来痰盂。 扶桑漱了三遍口,蛄蛹着躺下去,小声道:“我想再睡会儿,你去忙罢。” “午饭已备好了,都是你爱吃的菜,起来吃点再睡罢?”银水攒眉蹙额,“早饭你就没吃,万一饿坏了肚子,我如何向姑姑交代?” 扶桑闭眼道:“我没胃口。” “是不是病了?”银水坐到床边,伸手去摸扶桑的额头,感受片刻,自言自语:“也没发烧呀。” 扶桑知道自己没发烧,他就是难受,也说不出具体哪里难受,反正就是丝毫提不起劲来,仿佛昨晚有魑魅魍魉潜入他的房间吸走了他的精气。 他素来体弱,每年冬月前后都逃不过一场大病,现在这种无缘无故的难受,很可能是即将病倒的前兆。 往年无所谓,病就病了,反正熬一熬就过去了,但今年不行,因为太子随时都有可能需要他,他不能倒下…… 银水正想再劝几句,没成想刚躺下的人蓦地又撑着床坐起来,有气无力道:“我突然又想吃饭了,你去准备罢,我穿好衣服就过去。” 银水怔了怔,旋即喜上眉梢:“好,那你快些,我去把鱼汤盛出来就能开饭了。” 扶桑轻轻点头:“嗯。” 银水前脚刚走,金水后脚就回来了。 怕银水听见,金水压着嗓子问:“那是人的舌头吧?” “应该是吧。”扶桑含混道,“你把它扔了?” “这种东西岂是能乱扔的,我将它藏在杂物房里了。”金水定定看着他,“信王殿下这是想恐吓你?你又怎么惹他了?” 扶桑委屈死了。 那年夏天,澹台训知把他推进莲花池,差点要了他的命,他们的“友谊”就此灰飞烟灭。他看清了澹台训知的真面目,从那以后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哪敢惹他。 只是他没想到的,长大后的澹台训知比小时候更加阴鸷凶残,玉质金相的外表之下,包藏着一副蛇蝎心肠,令他深感畏惧,只要想到这个人就觉得不寒而栗。 “我没惹他……”扶桑试图反驳,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叮嘱道:“这件事先别跟爹娘说,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金水心想,扶桑有柳长春和袁雪致的庇护,就算是信王也不敢轻易把他怎么样,便答应了,但心里难免有些不安:“信王毕竟是皇子,他的母妃又是后宫里最跋扈的珍贵妃,无论哪个都不是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能应付的。若真有什么你解决不了的事,一定要及时跟柳总管和袁姑姑说,让他们替你出头,知道吗?” 扶桑乖巧点头:“我知道。” 第17章 “吃饭啦!”银水的喊声适时过来。 扶桑让金水先去,等她的身影从窗外经过,他掀开一直裹在身上的被子,下床去关好门窗,这才开始更衣。 他本就虚弱不堪,被澹台训知送来的东西一番惊吓,愈发得力倦神疲。骨头似乎都是软的,他整个人就像一根软塌塌的面条,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即使如此,扶桑还是去到饭厅,硬逼着自己吃饭喝汤,即使味同嚼蜡也没关系。 只有吃饱了饭,身体才能快些好,只有身体好了,才能在太子需要他时不被别人取代。 填饱肚子,扶桑回到西厢房,继续昏睡。 天越来越冷,白昼越来越短。 倏忽之间,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半梦半醒间,扶桑感觉到有人在抚摸他的脸。 他努力睁开眼,看到一张朦胧的脸,他动了动唇,轻不可闻地吐出一个字:“娘……” 袁雪致“嗳”了一声,柔声道:“娘在呢,扶桑不怕。” 扶桑不害怕,不委屈,也没哪里觉得疼。 可眼泪却自作主张地从眼角爬出来,钻进鬓发里。 袁雪致原本好好的,扶桑那滴泪却似落入了她心里,酸涩的情绪如涟漪般蔓延开来,催得她鼻酸眼涨,眼底泛起泪光。 袁雪致用指腹抹去扶桑眼角的泪痕,温柔询问:“跟娘说说,哪里难受?” 扶桑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流泪了,他微弱地摇了摇头,哑声道:“不难受。” 他说的是实话。 不知道是不是他想要恢复健康的意念太强烈了,他明显感到自己不像上午那么衰弱了。 扶桑试着坐起来,袁雪致连忙扶他。 母子俩面对面坐着,扶桑强笑道:“你看,我没事。” 袁雪致伸手帮他将一缕乱发抚平,也露出笑意:“没事便好。” 扶桑忽而有些赧然,眼帘垂下又抬起,看着袁雪致道:“娘,我可以抱抱你吗?” 袁雪致没应声,她微笑着展开双臂,扶桑往前挪了挪,像儿时那样依偎进娘亲柔软的怀抱里。 扶桑闭着眼睛,身心放松,软软糯糯地道:“昨日上午,我随师父去毓华宫给大公主看诊,即将离开时,皇上赶来看望大公主,大公主就像我现在这样,依偎在皇上怀里,寻求安慰。我当时就想,我好像都快忘了被爹娘抱着是什么感觉了。” 袁雪致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现在想起来了吗?” “嗯。”扶桑眉眼轻弯,“很温暖,很安心,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怕。” 心头的涟漪重重叠叠,袁雪致叹息般道:“扶桑,娘真舍不得让你长大。” 扶桑懵懂地问:“为什么?” 袁雪致缓缓道:“因为雏鸟长大了就会离巢,孩子长大了也会离开父母……” “我不会的,”扶桑很轻却很笃定地打断她,更用力地抱住她,“我不会离开你和爹的,还有棠时哥哥,我们一家四口永远不分离。” 只有小孩子才能说出如此美好又天真的话,袁雪致不忍心打碎这份天真,顺着他道:“好,我们永远不分离。” 他们不再说话,静静享受这久违的温存。 没过多久,忽然响起敲门声:“姑姑,赵院判来了。” 袁雪致和扶桑分开,她站起来,迅速整理好仪容,前去开门,怀着歉意道:“赵院判,实在对不住,这么晚还劳烦你跑一趟。” 赵行检澹然道:“无妨。” 袁雪致道:“快请进。” 赵行检走进来,独自一人。 扶桑坐在床上,形容狼狈,弱声唤道:“师父……” 他昨天骗了师父,虽然今天谎话成真,但他还是感到羞惭。 袁雪致自觉退到外面,顺手关上门。 她站在廊下等待,金水和银水陪侍在侧。 从扶桑十岁起,为他诊病的太医一直是赵行检。 以柳长春和袁雪致的体面,请得动太医院左院判没什么稀奇,更何况扶桑还是赵行检的徒弟。 令金水和银水感到奇怪的是,赵行检每次来为扶桑诊病,绝不允许任何人旁观,就连柳长春和袁雪致也得在外面等着。她俩私下议论过几次,但也没论出个所以然来。 约莫一刻钟后,赵行检开门出来。 袁雪致送他出了引香院,两个人站在夜色中喁喁私语,就连近旁树上的鸟儿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第14章 一夜好眠,扶桑奇迹般好转,精气神又回来了。 虽然师父昨晚离开时许他多休息一日,但他唯恐错过服侍太子的机会,所以用过早饭就怀着满腔期待往太医院去了。 从清宁宫门口经过时,窥见一个高大身影从照壁后走出来,扶桑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下一瞬又落回去,因为那人不是太子,而是柳棠时提过的那位“都将军”——东宫亲卫车骑将军都云谏。 都云谏负责守卫东宫,常伴太子左右,几乎如影随行,故而扶桑对此人并不陌生,对他的出身也有所了解。 都云谏是禁军首领、辅国大将军都修之子。都修与骠骑大将军韩子洲同为武将中的中流砥柱,志同道合,惺惺相惜,说是异姓兄弟也不为过。 都云谏和韩君沛乃是竹马之交,从小玩到大,情谊深厚。不仅如此,都云谏的妹妹还未出生便指给韩君沛为妻,两家于去年正式结为秦晋之好。今年三月,世子妃有喜,算算日子,下月底便将临盆了。 第18章 那天都云谏向太子禀报韩君沛死讯时,哀恸之情几乎要从话音里溢出来,不止因为他自己失去了同袍挚友,还因为他的妹妹新婚不到一年便失去了丈夫,他的外甥尚未出世便失去了父亲。 扶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疾步向前,错过了都云谏打量他的视线。 经过那个转角时,不可避免地想到澹台训知。 以澹台训知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可能吓吓他就罢休了,必定还有后招。 若今日再来人请他去信王府,他该如何是好? 一直到太医院,也没想出对策来,扶桑干脆不想了,他从来不是苦心积虑的人。 前天银水塞给他的那两个水晶包他给了飞雾,飞雾喜欢得不得了,所以今天扶桑又给他带了两个。 可前院没有飞雾的身影,唤了两声,也没人应。 扶桑没去值房,穿过过厅来到中院,朝院中那尊雕像拜了两拜,又去往后院,在藏书阁最深处找到了飞雾和春宴。 “你们俩躲在这里做什么?”扶桑问。 “扶桑哥哥,你没听说吗?”飞雾声如蚊蚋,生怕被人听去只言片语。 “听说什么?” “昨日夜里,太子亲手掐死了一个宫女。” 扶桑心头猛地一跳,不自觉提高音量:“什么?” “嘘!”春宴差点去捂他的嘴,“被人听见就糟了。” 扶桑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发出声音:“你们……听谁说的?” “这还用听谁说吗?昨夜都传遍了。”春宴道,“也就是你独门独院地住着,也不和外人来往,才消息闭塞。” 春宴和飞雾都住在皇宫西侧的西连房里,上百间房屋紧密相连,清一色都是大通铺,每间可住三到五人。 宫里半数的太监宫女都聚居在那里,闲言碎语一传十、十传百,各宫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藏不住。 “那你知道原委吗?”扶桑又问。 “听说那个宫女是别人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往外传递消息时露了马脚,被带到太子跟前审问。”春宴道,“这宫女也是忠心耿耿,死活不肯交代幕后主使是谁,太子一怒之下,亲手掐断了她的脖子。” 扶桑心绪沉沉。 即使死的只是个卑贱的宫女,即使她做了错事,他却不能轻飘飘地认为她死不足惜。 即使杀人者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即使他偷偷仰慕了太子十年之久,他也无法违心地说服自己:太子的所作所为是完全正确的。 “太子为何要自己动手?”飞雾问出了扶桑的疑惑,“这不是平白落人口实吗?” “这事可不是‘落人口实’那么简单。”春宴低声道,“常言道:立身必先立德,无德无以立身。太子是国之储君,纵使学富五车也不够,他必须品学兼优、德才兼备才行。太子亲手杀人,哪怕说破天去,这也是板上钉钉的失德行径,不止朝堂上那些言官要对他口诛笔伐,还有那些觊觎太子之位的野心家们更不会放过他。你们等着瞧吧,这件事绝不会轻易翻篇的。” 听完这番长篇大论,飞雾更疑惑了:“你都明白的道理,太子不可能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春宴稍作思索,有条不紊道:“武安侯世子之死对太子的打击非同小可,再加上他患有头疾,发作时整个人就会性情大变。当悲痛、愤怒、怨恨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失去理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太子当然知道不能那么做,但他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他需要发泄。” 飞雾大致听明白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春宴叹了口气,唏嘘道:“太子难当啊,必须时时刻刻谨言慎行,但凡有一点行差踏错,就会有许多人豺狼虎豹似的扑上去,攻击他,撕扯他,试图把他从高位上拽下来。换做是我,恐怕早就疯了。” 飞雾觉得这话似乎不太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春宴伸手碰了下神思恍惚的扶桑:“你在想什么?” 扶桑怔然回神,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 春宴道:“我记得你哥哥是在东宫当差,对罢?” 扶桑“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春宴道:“太子被头疾折磨得日渐暴躁,今天杀宫女,明天就能杀太监,生杀予夺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事。既开了这个头,东宫往后怕是难有宁日,那些眼明心亮的已经开始另谋出路了,你哥哥也要早作打算才好。” 顿了顿,又道:“还有你,若是太子再找你按摩,一定要万分小心,免得惹祸上身。” 扶桑心里五味杂陈。 他心目中温润如玉、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如今却成了别人谈之色变的暴戾恣睢之徒,这实在是……实在是…… 飞雾天真道:“扶桑哥哥有爹娘庇护,没什么好怕的。” 春宴垂眸遮住悻悻之色:“无论如何,还是谨慎些好。” “我会的。”扶桑从书袋里掏出油纸包,递给飞雾,故作轻松道:“你们俩分着吃罢,我去前面啦。” 扶桑去到值房,尹济筠已经在了。 往日扶桑都会问声好,今天却闷不吭声,尹济筠觑他一眼,见他面色不是很好,便问了一句:“身子好些了吗?” 扶桑满心里都装着太子,没听见尹济筠的话。 第19章 尹济筠没得到理睬,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等赵行检来了,见扶桑也在,也没说什么。 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赵行检带着尹济筠去毓华宫为大公主复诊,他没让扶桑跟着,大约是怕扶桑和大公主互相传染病气。 扶桑便待在值房里看书,可始终无法专心。 正自神游,听见有人敲门,抬头一看,是个面生的太监,服色却与宫里的不大一样。 扶桑站起来:“你是……” 对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扶桑桌前,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未语泪先流:“扶桑公公,求您发发善心,救小的一命罢!” 第15章 扶桑只是个小太监,从来只有他跪别人的份儿,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跪他,令他倍感惶恐,急忙伸手去扶:“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你先起来,快起来呀。” 可对方死活不肯,涕泗横流,翻来覆去地说着让扶桑发善心、救他命之类的话,扶桑只好蹲下来,平视着对方红通通的眼,用哄人的口吻道:“别哭啦,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这个看起来同他年纪相仿、生得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胡乱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道:“我、我叫夏景,是信王府的奴婢。” 扶桑猜到了,沉吟半刻,道:“信王让你来请我去信王府,如果我不去,他就要杀了你?” 夏景战战兢兢道:“昨日信王殿下派琴声来请你,你没去,殿下便命人割了琴声的舌头。殿下说,要是我今天不能把你请去信王府,他就、就剁掉我的双脚,再把我扔到大街上当乞丐去。” 说到最后,夏景再次泪眼婆娑。 扶桑心有戚戚,莫可奈何。 在主子们的眼里,奴婢的命贱如草芥,想如何践踏便如何践踏。 若不是他刚入宫就被柳长春看中并收为养子、悉心呵护,他的命运绝不会比被澹台训知割掉舌头的太监抑或被太子亲手掐死的宫女好到哪去——不,恐怕他连长大成人的机会都没有。 他何其幸运,他由衷感激命运的垂青,同时也常常对那些处境艰难的同类心怀怜悯。 澹台训知便是知道他心性柔善,见不得旁人因他受过,所以才用这种手段逼他就范,实在可恨至极。 “那个被割掉舌头的人,性命无忧罢?”扶桑问。 “吴总管请了大夫给他诊治,性命虽然无碍,但以后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夏景猛地抓住扶桑的手,切切哀求,“扶桑公公,我若是被砍去双脚,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求求你,求求你,跟我去一趟信王府罢,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日后定会涌泉相报。” 到底于心不忍,扶桑道:“好,我答应你。” 夏景先是不敢置信地怔了怔,旋即破涕为笑,作势要给扶桑磕头,扶桑赶紧制止他,拉着他站起来,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夏景忙不迭点头:“好!” 扶桑从值房出来,在过厅和戴胜打了个照面,轻笑着唤了声“戴师兄”——他真正的师兄只有尹济筠一个,但也会礼貌性地尊称其他太医的弟子“师兄”,谁让他年纪最小呢。 戴胜淡淡地应了一声,扭头冲着扶桑的背影露出个鄙夷的笑。 扶桑去后院藏书阁找到春宴,开门见山道:“信王传我去信王府,我马上就得过去。” 春宴惊怔须臾,讷讷道:“他……信王找你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扶桑心知肚明,什么扭到腰需要按摩都是澹台训知的借口,“现在是辰时三刻,假如两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劳烦你跑一趟引香院,找一个叫金水的宫女,告知她我的去向,她自会知道怎么办的。” “我知道了,”春宴满面担忧,“你千万小心。” “不必担心,”扶桑笑着安慰他,“他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返回值房,背上书袋,提上药箱,扶桑和夏景一起离开了太医院。 太医院坐落在皇宫东南角,背靠宫墙,离宫门不算远。 向西至奉天门,往南至午门,经千步廊,出端门,过御桥,最后出丹凤门,才算是出宫了。 扶桑上次出宫,已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天是上元节,柳长春和袁雪致事务繁忙,脱不开身,便让柳棠时带着扶桑出宫游玩。兄弟二人作寻常打扮,来到京城最热闹繁华的街市,赏花灯、猜灯谜、放烟花……扶桑做惯了笼中鸟,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第一次看到那么灿烂的夜景,至今难忘。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几个纨绔子弟误以为扶桑是女扮男装的美人,当众调戏他,幸得一位戴着傩戏1面具的公子出手相救。回宫前,扶桑特意买了副一模一样的青面獠牙面具,一直在他房间的墙上挂着。 仰头望一眼门楣之上“丹凤门”三个苍遒大字,扶桑提着药箱登上信王府的马车,刚坐稳,忽听有人迭声疾呼:“拦住那辆马车!拦住那辆马车!” 夏景刚上车,闻声立刻催促车夫:“快走!” 扶桑掀开侧边的窗帏,探头往外看,只见一人朝宫门飞奔而来,定睛凝望,竟是秋暝! 马车的车轮只转了两圈,便被侍卫持刀拦住。 秋暝随即追至近前,边用力拍打车厢边高声道:“柳扶桑!下车!太子殿下召见!速速随我前往东宫!” 第20章 扶桑惊喜交集——太子偏巧在这个时候召见他,无异于雪中送炭,救他于水火。 他急急下车,未及开口,夏景抓住他的手臂,神色惊惶道:“扶桑公公,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放手!太子殿下的人你也敢抢,活腻了不成?!” 秋暝心急火燎,试图把扶桑从夏景手中解救出来,可夏景已被逼到绝处,理智全无,死死抓着扶桑这根救命稻草不肯松手,扶桑都被他抓疼了。 “秋暝,你先放开他,”扶桑临危不乱,“我来跟他说。” 秋暝一路从太医院追到这里,此刻汗如雨下,上气不接下气。 他松开夏景,对扶桑道:“快点,我来追你已经耽误许多时间了。” 扶桑点点头,温声道:“夏景,太子殿下召见我,我不能不去,若是太子殿下怪罪下来,你我都承担不起。” 夏景泫然欲泣,嗫喏道:“可是……” 扶桑打断他,一字一句道:“你且回信王府去,将来龙去脉如实告知信王,然后再替我转告他,明日我会乖乖去信王府,但只能是你来接我。” 夏景稍作犹豫,终于松开了抓着扶桑的手:“那、那我明日再来找你。” 扶桑冲他微微一笑,低声道:“信王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不会为难你的,只管安心回去。” 秋暝耐心告罄,他一手接过扶桑手里的药箱,另一只手抓住扶桑的手腕,牵着他朝宫门跑去。 第16章 秋暝拉着扶桑一路狂奔,约莫一刻钟后才抵达清宁宫。 柳棠时已心急如焚地在门口翘首等待了许久,他快步迎上去,沉声责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秋暝喘得说不出话来,他把药箱递给柳棠时,用手势示意柳棠时赶紧带扶桑进去。 扶桑比秋暝好不了多少,他气喘如牛、挥汗如雨,胸口隐隐作痛,双腿颤颤发抖,上台阶的时候险些跪下去,幸好柳棠时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宫规森严,奔跑是有失体统的行为,明令禁止。扶桑自打五岁入宫后就再也没像今天这么跑过,他又不习武、不锻炼,身子素来柔弱,突然跑这么远当然吃不消。 柳棠时满目担忧地瞧了扶桑一眼,无暇多说,拉着他一径来到太子的寝殿,再次见到了东宫总管南思远。 “哎唷,可算是来了,真是急煞人也。”待看清扶桑此刻形容,南思远顿时双眉紧锁,流露出些许嫌弃之色,“这……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秋暝还没来得及解释,柳棠时不知原委,自然无法回答南思远的问题。 他斟酌道:“能否让他先去清洗一番,再来服侍殿下?” 扶桑乍然变色——万万不可!他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体! 好在南思远没有同意:“没时间了,眼下为殿下祛病解痛才是最要紧的,顾不得那么多了。” 宫女早备好了水盆,扶桑净手时,一名宫女打湿巾帕,帮他拭去脸上的汗渍。 待他擦干双手,又有宫女端来凉茶,扶桑一口气喝下,从咽喉到肺腑都舒服许多。 “你自个儿进去罢。”珠帘外,南思远小声叮嘱,“仍如上回那般,无需行礼,不要说话。” 扶桑点头称是,南思远补充道:“这回可是殿下点名找你来的,别让殿下失望。” 扶桑轻怔,旋即便如久旱遇甘霖、枯木又逢春,五脏六腑瞬间盈满了欢喜,四肢百骸都焕发了力量。 他的技艺,不仅得到了师父的赞许,也得到了太子的认可,再没有比这更让他受到鼓舞的了。 他的愿望,似乎就要实现了! 扶桑心潮澎湃地走进那间宫室,脚步轻悄地来到美人榻旁,提衣坐在置于榻首那张梅花凳上。 近旁的条案上,霁蓝釉双耳三足香炉絮絮生烟,温凝香清馥的气息沁人心脾。梅子青釉瓷瓶里插的花,从春水绿波换成了蕉萼白宝珠1,花白似雪,叶绿如翠。 面前的美人榻上,太子殿下仰卧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搭在额上,遮住了上半张脸。 从落座的那一刻起,扶桑仿佛进入了一个只属于他和太子的结界,那些纷纷扰扰如潮水般退去,脑海中什么杂念都没有,心房也迅速平静下来。 他从药箱中取出面纱,覆在脸上,掩住鼻息。 他抽出太子的发簪,解开他的发髻,用十指梳理他柔密的青丝。 他轻轻握住太子的手腕,将搭在额上那只手移放到他的身侧。 今次没有暗夜的遮蔽,太子俊美无俦的脸清清楚楚地倒映入扶桑的眼帘,依稀还能辨认出几分幼时模样。 扶桑无心多看多想,认真履行职责,专心致志地为太子按摩。 开天门,抹双眉,按穴位,揉耳轮,梳六经……进度才刚过半,扶桑发现,太子好像睡着了。 他眉心舒展,呼吸均匀绵长,胸膛随之微微起伏,显然是极度放松的状态。 扶桑猜想,太子这几天应该都没怎么睡,定然身心俱疲,才会卸下防备,在他这个陌生人面前安然入睡。 他渐渐放轻力度,直到双手离开太子的脑袋,缓缓起身,双腿酸软得几乎要站不稳。还没来得及挪步,一道低沉喑哑的嗓音打破寂静:“别走。” 扶桑被定住了。 垂眸去看,太子依旧闭着眼睛。 第21章 是他幻听了,还是太子在说梦话? “……殿下?”扶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唤。 “继续。”太子回应他。 扶桑坐回去,屏息凝神,柔软的指尖搭在太子的太阳穴上,缓慢地揉按。 静了稍倾,太子再次开口:“你叫柳扶桑?” 单是听到太子念出他的名字,扶桑便莫名生出一股想哭的冲动,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是。” 太子睁开眼睛,自下而上地看向扶桑,淡声道:“我记得你。” 第17章 “我记得你。” “我记得你。” “我记得你。” …… 短短四个字,却化作千言万语,在扶桑耳中和心间不停回荡,令他神思惝恍,整个人都沉入太子深潭般幽邃的眼眸里。 那年夏天,扶桑险些命丧三皇子之手,为了他的安危着想,柳长春不许他再踏足仁寿宫,惹不起咱躲得起。 太子病愈之后也离开了仁寿宫,扶桑与他再无交集,即使偶尔在宫中遇见,也只是或近或远地观望,未曾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 一晃十年过去,扶桑还以为只有他对那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念念不忘,却没想到,原来他也在太子的记忆中占据着一席之地,如何不教他又惊喜又感动? 扶桑尚未从震动中回过神来,太子忽然抬手,朝扶桑的脸伸过来。 扶桑一动也不敢动,乃至忘了呼吸……太子他、他该不会是要摸他的脸吧? 忐忑之中,他感觉到自己的耳廓被微凉的指腹轻轻碰了下,明明只是极其微渺的触感,却犹如天雷勾地火,令他血脉偾张、心荡神驰,从头到脚都烧了起来。 轻薄的面纱垂落下来,悬在单只耳上。 扶桑的脸暴露在太子眼前。 不,不行,他的脸此刻一定红成猴屁股了,不能让太子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可是,扶桑既没有转开脸去,也没有重新把面纱戴好,他被太子的目光给定住了,丝毫动弹不得,他甚至胆大包天地直视着太子的眼睛,与太子四目相对。 太子的眼神宁静、温和、润泽,扶桑没能从中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暴戾之气,他无法把眼前的太子和今早听闻的那个亲手掐死宫女的太子当作同一个人,情不自禁为太子开脱:或许是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以讹传讹,或许人不是太子亲手杀的…… 似乎只是弹指一挥间,又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扶桑听见太子道:“你长得比小时候还好看。” 没想到太子会如此直白地称赞他,扶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滞少顷,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竟还记得奴婢小时候的样子?” 太子阖上眼帘,低声道:“你不是能够轻易被遗忘的庸俗长相。” ——“我记得你。” ——“你长得比小时候还好看。” ——“你不是能够轻易被遗忘的庸俗长相。” 能从太子口中听到这三句话,扶桑死而无憾了。 此时此刻,便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美满的时刻,像在做梦一样。 那种心神震荡、浑身僵麻的感觉逐渐褪去,某个瞬间,扶桑倏然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形容的状态,就好像……好像他与太子之间相隔的漫漫时光、地位悬殊 ,都在这短短几句话里消弭了,他回到了不甚懂得什么是尊卑贵贱的小时候,他觉得自己离太子好近好近,近到触手可及。 的确是触手可及,他的指尖一直在太子的太阳穴上停落着呢。 扶桑不敢再胡思乱想,心无旁骛地继续为太子按摩。 既已打破了“不能说话”的规则,扶桑便大着胆子开口询问:“殿下,力度合适吗?” “嗯。”微微一顿,太子随口问:“你在太医院,平时都负责什么?” 扶桑轻缓道:“我拜了左院判赵行检为师,师父炼药时,我帮师父守着药炉,师父出诊时,我负责登记进药底簿,无事时则主要是研读医书和练习手法。” 他自称“我”而不是“奴婢”,失礼而不自知,太子发现了,却没提醒。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按摩之术的?” 太子又问。 “五年前刚进太医院时便开始学了。”扶桑如实道,“我师父说,太医院十三科中,按摩最适合我,便让我专精此术。” 话音刚落,从那道珠帘外传来南思远的声音:“启禀殿下,五皇子来看望您了。” 太子道:“让他进来。” 扶桑自觉应当回避,便道:“那奴婢……” 太子淡淡地打断他:“待着。” 扶桑乖乖应是,趁着换穴位时飞快地将面纱戴好。 未几,珠帘轻响,进来一个白衣少年,正是五皇子澹台无争。 五皇子的母妃,便是身为太子姨母的蕙贵妃,多了这层血缘,五皇子因此成了一众兄弟姊妹中除大公主外与太子最亲近的那个。 假如扶桑没记错的话,五皇子比三皇子小一岁,今年十四,明年就该出宫建府了。 扶桑的手不能离开太子的头,不方便起身行礼,只好坐着朝五皇子躬腰垂首:“奴婢参见五皇子殿下。” 五皇子瞧他一眼,自去搬了张梅花凳过来,坐在美人榻旁,关切道:“皇兄,你头疾又犯了?” 第22章 太子闭着眼,“嗯”了一声。 五皇子又道:“你昨晚没睡好罢?眼下都泛青了。” 太子没作声,算是默认了。 五皇子静了一瞬,话音变得沉郁:“昨日我随母妃和大皇姐去武安侯府探望舅父舅母,舅父看着还好,只是略显憔悴,舅母却病倒在床,无法起身了。灵稚表姐为了照顾舅母,一直强忍悲痛,昨日见了母妃和大皇姐,三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表嫂没在府中,说是为了腹中胎儿着想,暂时避回娘家去了。” 五皇子口中的“表嫂”,自然就是武安侯世子韩君沛之妻、辅国大将军都修之女、东宫亲卫车骑将军都云谏之妹。 通过联姻,京城权贵们织成了一张繁密而巨大的关系网,所有人都被网罗其中,包括这世上最尊贵的两个男人——皇帝和太子。 一想到太子和他的表妹明年就要完婚,扶桑心里就有些涩涩的。 兴许是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能让扶桑听到了,太子忽然道:“扶桑,你可以走了。” 扶桑即刻提着药箱起身,走到一旁,向太子行礼:“奴婢告退。” 刚要后撤,只听太子又道:“扶桑,自今日算起,每隔两日,于亥时来东宫见我。” 扶桑霍然抬头,双眸晶亮地看向太子,正对上太子投在他身上的视线,他忙又低下头,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奴婢遵命!” 第18章 依旧是柳棠时送扶桑出去。 扶桑眉梢眼角的喜色藏都藏不住,柳棠时自然早就察觉,忍到出了清宁宫才问:“为何这般喜形于色?” 扶桑激动地抓住柳棠时的手,明净的双眸闪闪发光:“棠时哥哥,我好像在做梦,这不是梦罢?” 柳棠时不轻不重地捏了下他红润的腮颊,微笑道:“不是梦。快说罢,到底怎么了?” 扶桑喜滋滋道:“太子殿下方才说,让我自即日起,每隔两天来一趟清宁宫,为他按摩。” 扶桑一向勤学苦练,引香院的所有人都经常被他拿来练手,柳棠时也不例外。经年的刻苦努力外加一点天赋,让扶桑练就了一双妙手,简单按一按就能舒筋活络、松神解乏,于助眠更是卓有成效,柳棠时就不止一次在按摩时昏睡过去,这是极为不易的。 自从去年秋天患上头疾,太子便常常夜不能寐,近来被武安侯世子兵败之事所扰,头疾发作得愈发频繁,也愈发难以入眠。武安侯世子的死讯传来后,听说太子这三天三夜就没怎么合过眼。 对现在的太子来说,扶桑恰是他最需要的人,所以柳棠时毫不意外扶桑能得太子青睐,倒是扶桑为此欢欣雀跃的样子令柳棠时颇感烦闷,不禁暗自腹诽,扶桑有时候天真得近乎呆傻了,完全不懂得审时度势。 “我听秋暝说,他追你追到丹凤门,从信王府的下人手里把你抢了过来。”柳棠时换了话题,“到底怎么回事?” 扶桑高兴得都忘记这茬了,柳棠时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让扶桑转喜为忧:“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晚上回家了我再跟你说。” 扶桑被三皇子推进荷花池那年柳棠时还未进宫,但柳长春和袁雪致特意和他提过此事,为了让他对三皇子有所防备,追根究底还是为了保护扶桑。 柳棠时不明白,三皇子身为天潢贵胄,为何如此执着地跟扶桑一个小太监过不去,都已过去十年了,竟还不肯放过他。 柳棠时没再多问,目送扶桑走远,才折身回了清宁宫。 扶桑回到太医院时,赵行检和尹济筠也已从毓华宫回来了。他克制着欢喜之情,将太子那道口谕转述给赵行检,赵行检听完默了默,道:“亥时?你没听错?” 扶桑只顾着开心了,被赵行检这么一问,才意识到太子要求的这个时间太晚了。 宫里没什么娱乐,扶桑向来早睡早起。他每日酉时下值,吃过晚饭,看看书写写字,戌时就上床睡觉了。不过也只有他才有这个福分,爹娘和棠时哥哥总是忙忙碌碌早出晚归,他们回来时扶桑通常早已睡熟了,除非有心事睡不着——这段日子,太子便是他全部的心事。 扶桑仔细想了想,笃定道:“太子的确是这么说的。” 赵行检颔首:“那你便按他说的做。” 尹济筠背光坐在窗口,静静看着扶桑,眼里明晃晃地涌动着嫉妒之色。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能得他赏识,无异于一步登天。 柳扶桑不过是个低贱的阉人,为何别人求之不得的机遇他却唾手可得?他凭什么?凭什么! 扶桑丝毫没留意尹济筠,放下药箱就去后院找春宴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春宴诧异。 “我没去信王府。”扶桑删繁就简地讲给他听,但以后要经常出入东宫为太子按摩的事他只字未提,因为春宴今早才叮嘱过他小心应对太子,他不想让好友为他提心吊胆。 “那你明天还要去信王府?”春宴问。 “去肯定要去,”扶桑道,“不过今晚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我爹,他一定有办法护我周全,你无须为我担心。” 春宴点了点头:“柳总管是太后的左膀右臂,深得太后倚重,只要他向太后求一道懿旨,信王必然乖乖就范。” 这天晚上,扶桑一直等到爹娘和棠时哥哥都回来,让金水把那个装着断舌的雕花木盒拿出来给他们看,而后将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与他们听,末了含着歉疚道:“你们都很忙,我原本想着自己解决,不给你们添麻烦,可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到头来还是要靠你们,都怪我太没用了……” 第23章 “说什么傻话呢,”袁雪致将扶桑揽进怀里,柔声安慰,“我们是你的家人,家人之间互相依靠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就不该瞒着我们。” “幸好你今日没有自投罗网。”柳长春沉声道,“三皇子自幼便是个心胸狭隘、性情乖张的狡诈之辈,与生俱来的恶念不会随着年岁渐长而消逝,只会越来越深入骨髓。他现在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只是因为他擅于伪装。” 袁雪致极少接触三皇子,对他只有个朦胧的印象,但她相信柳长春的识人之能,他唯一一次看走眼就是扶桑——其实也不算看走眼,对她来说,扶桑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是上天赐予她的珍宝。 “三皇子究竟为何对扶桑纠缠不休?”柳棠时问出心中疑惑。 屋中一时静寂,没人告诉他答案——也许是不知道,也许是知道却无法宣之于口。 须臾之后,柳长春道:“扶桑,明日我陪你一道去信王府。” 扶桑自然无有不从:“好,谢谢爹。” 坏事有了对策,扶桑转而说起那件好事,柳长春和袁雪致听完,虽然各有所思,却没多说什么,笑着夸赞扶桑几句,便让他先去睡了,留下柳棠时说话。 第二日一早,扶桑来到太医院,等赵行检来了,跟他说明原委,得到同意后,扶桑便提上专属于他的小药箱,前往丹凤门,与柳长春会和。 父子俩没等多久,信王府的马车便出现了。 等马车停下,门帘掀开,夏景躬身出来,瞧见扶桑已等在宫门口,顿时喜出望外,急忙跳下马车,箭步来到扶桑跟前,几乎要喜极而泣:“扶桑公公,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总之,你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不敢忘。” 扶桑并不认为他对夏景有什么大恩大德,反而觉得是他连累了夏景。 他挽着柳长春的胳膊:“这是我爹,今天陪我一起去信王府,没问题罢?” 夏景这才将目光投向与扶桑并肩而立的柳长春,柳长春也沉默地看着他,只消一个眼神,夏景便知道,这是个权宦。 他立刻恭恭敬敬地朝柳长春行拜见之礼:“奴婢夏景,见过柳公公。” 柳长春淡声道:“走罢。” 三人相继上了马车,车夫调转车头,迎着冉冉朝阳,向着信王府的方向辘辘行去。 第19章 柳长春极具存在感和压迫感的强大气场令夏景不敢吱声,一路无话地到了信王府,夏景引领父子二人入内。 皇子的府邸,自然是金门玉户、雕梁画栋,气派非常,但和皇宫还是没法比的,扶桑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让他微感意外的是,沿路瞅见的几个奴婢面貌都很不错,就连最下等的洒扫太监也生得五官端正,似乎管事的人是看脸挑人的。 夏景把人领到了王府总管吴风波跟前。 吴风波是从珍贵妃的昭阳宫出来的,珍贵妃和太后往来甚密,他不仅认得柳长春,还十分相熟。 虽然吴风波如今也是总管了,但论地位,远不及柳长春,他堆出一脸谄媚的笑,快步迎到柳长春跟前,打躬作揖:“柳总管,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宽恕则个。” 趁着吴风波和柳长春虚与委蛇的功夫,夏景冲扶桑轻浅一笑,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他穿廊过径,来到位于王府中央的一进院落,低声询问值守的侍女:“这都日上三竿了,王爷还没起么?” “没呢,”侍女面露难色,“我们也不敢进去叫。” “除了王爷,还有谁在里面?” “自然是新得宠的那位萧美人。” 皇子公主们的婚事全都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珍贵妃早在几年前就为澹台训知定好了婚约,等到明年太子大婚之后,他便能完婚了。 在那之前,澹台训知当然不可能“守身如玉”,他十二岁便被身边的宫女勾引着初尝了云雨情,自此食髓知味。在宫里时珍贵妃管得严,他只能暗里偷腥,如今有了私人府邸,又无人管束,自然是纵情恣慾,霪逸无度。 侍女口中那位“萧美人”,是澹台训知花大力气从千里之外的裕州寻来的娇软美人,模样、身段、气质都是拔尖儿的,令澹台训知爱不释手。不过在正妻过门之前,这位新宠注定无名无分,因她姓萧,奴婢们便都称呼她“萧美人”,也算恰如其分。 夏景眼底倏地闪过一抹冷色,和在扶桑面前表现出的怯弱模样判若两人,竟有些盛气凌人的意味。 他吩咐侍女去准备洗漱用品,而后抬手敲了敲镂花门,话音不大不小:“主子,小景说到做到,把您要的人从宫里带过来了,现下正在前厅候着呢。” 静待片刻,门从里面打开,一道亭亭倩影倚门而立,丰姿绰约,花容月貌,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正是“萧美人”萧只影。 但见她妆残粉薄,髻发轻绾,衣衫不整,流露出烟视媚行的情态,轻不可闻地说了句“王爷让你进去”,便与夏景擦身而过,迤逦而去。 夏景冷冷瞧了眼她的背影,举步入内,将门虚掩。 径直走到床边,只见澹台训知趴卧在床,被子滑到腰间,身上穿的石青色中衣衬得他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仿佛是个纯良无害的佳公子。 夏景兀自坐在床边,一只手放在澹台训知肩头,轻轻拍了拍,微声道:“主子,您心心念念的人正在等着您呢,您还不起吗?” 第24章 澹台训知依旧闭着眼,哑声道:“怎么不直接把人带到这里来?” 夏景道:“他不是自己来的。” 澹台训知半睁着眼:“嗯?” “一个三四十岁的老太监陪着他一起来的,”夏景道,“他管那个老太监叫‘爹’,吴总管见到那个老太监也异常客气,想来此人在宫里地位不低。” 夏景是澹台训知搬进王府后才收到身边来的,他没在宫里待过,自然不认识柳长春。 “你猜得不错,他叫柳长春,是仁寿宫的总管太监,深受太后宠信,后宫妃嫔见了他也得礼让三分。”澹台训知边说边坐了起来,似乎还没睡饱,神色恹恹,“若不是有柳长春护着,早在十年前,扶桑就已是我的掌中之物了。” “那主子怎么不想法子杀了他?”夏景话音轻巧,好像杀人是件轻松又好玩的事。 澹台训知自嘲一笑,无可奈何道:“因为你主子我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哪怕我的生母贵为贵妃,我也是庶出,何况还有个同胞哥哥压着我,太后、母妃、外祖都是我哥的拥趸,根本无人在意我。除了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我手里什么权利都没有,别人不来杀我已是万幸,我哪来的本事去杀别人?” 夏景从没听他说过这些,一时怔怔无言。 澹台训知宠溺地掐了掐他白嫩的脸颊,道:“去罢,把人给我带过来。” 第20章 夏景走到半路,恰好撞见吴风波领着扶桑过来,吴风波将扶桑交予夏景,自回前头招待柳长春。 夏景又变作了那副可怜可欺的柔弱模样,殷勤地从扶桑手中接过药箱,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道:“扶桑公公……” 扶桑以前从未被人唤作“公公”,听着怪别扭的,便打断他:“我们俩年纪应该差不多,你直接唤我扶桑便好。” “那你唤我小景罢,”夏景眉眼弯弯,看起来纯稚可爱,“大家都这么唤我。” “小景,”扶桑回以浅笑,“你方才想说什么?” “那位柳总管,应该不是你的亲爹罢?” “不是,是我入宫后认的干爹。” “他应当是担心你的安危才陪你一起来的,不是亲爹却胜似亲爹。”夏景顿了顿,低低地道:“真羡慕你。” “羡慕”二字,或夹在话语里,或含在眼神里,扶桑听过、看过不知多少遍了。 有些人羡慕他有爹娘爱护,即使他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羁绊;有人羡慕他住在只有主子才能住的独门独院里,饮食起居都有人伺候,明明是个奴婢却活成了主子的样子;有人羡慕他生得一副好皮囊,随随便便就能赢得别人的注目和好感;有人羡慕他能拜师学医,既不用低三下四地伺候人,还可以凭本事挣个好前程,人生有望,未来可期…… 总之,越没有什么的人,越羡慕什么。 夏景羡慕他有个好爹,便说明,夏景有个坏爹。 扶桑不好多问,更无从安慰,转而道:“我发现信王府的下人都生得很端正,那位吴总管是看脸挑人的么?” “不是吴总管,是我们王爷。”夏景道,“王爷他眼光刁钻,看到相貌丑陋之人便会心情烦躁,是以府中挑下人都得先过他的眼,得他允许才能留下。长得越好看的人,越得王爷喜欢,比如你。” 澹台训知喜欢他? 扶桑觉得夏景怕是误会了什么,这话实在太荒谬了。 澹台训知曾经差点杀了他,他侥幸捡回一条命,澹台训知却还不肯放过他,这么多年来变着花样地耍弄他、恫吓他……有这样喜欢人的吗? 喜欢一个人,应该像他对太子那样,打心眼儿里盼着他事事都好,他好他也好,他不好他也不好,总想竭尽所能地为他做点什么。正如他喜欢的一阕词中所写:替他欢喜替他愁1。 来不及多说什么,他们走进了那座华美院落。 两个侍女隔着游廊瞧见扶桑,俱都神色惊异,一边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一边嗡嗡嘁嘁地说着什么。 扶桑感觉不太舒服,小声问夏景:“她们为何那般看我?” 夏景凌厉如箭地扫了侍女们一眼,她们立刻恢复如常,夏景旋即冲着扶桑露出温驯的笑脸,道:“兴许是没见过如你这般貌美的人罢。” 扶桑:“……” 他莫名觉得此刻的夏景和之前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反正有些怪怪的。 夏景推开那扇镂花门,把药箱还给扶桑,轻声道:“进去罢,殿下在里面等着你呢。” 扶桑心里想着柳长春,便不慌不怕了,他冲夏景点点头,抬脚进去,镂花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 这显然是间寝室,各色家具摆设无不精美。 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的脂粉香,似乎还有淡淡的酒气。澹台训知总不会一大早就饮酒作乐,多半是昨夜的残酒未消。 “扶桑,过来。” 扶桑闻声看去,一架攒海棠花围描金漆拔步床映入眼帘,雕花围屏内垂落着绿地团花纹锦帷幔,遮住了藏在床里的人。 他慢步过去,停在帷幔之外,躬身道:“奴婢柳扶桑,参见信王殿下。” “进来。” “此床不适合按摩,不如殿下——啊!” 话说一半,一只手倏地从帷幔里伸出来,精准地抓住扶桑的手臂,扯着他穿过帷幔,踉踉跄跄地撞进一副温热胸膛。 第25章 扶桑惊慌地抬起眼,正对上澹台训知低垂的目光,他含着点幽怨道:“扶桑,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乖乖听我的话?非逼着我对你用强。” 扶桑空着的那只手抵在他和澹台训知的胸膛之间,不让他们的身躰贴得太近。他罕见地流露愠色,挣扎道:“你放开我。” 澹台训知定定地看他少顷,松手,后退,坐在床边,双手支床,上身微微后仰,悠然自得地睇着扶桑,扶桑也暗暗觑着他。 他也不嫌冷,仅着一袭沉香色绫罗中衣,衣料轻薄贴肤,肩臂、胸腰、双髀2的线条清晰可见,已初具成年男子的体型。 乌发一半结髻于顶,横插一支羊脂玉搔头,另一半披散在脑后,有些落拓不羁的风度。 假如忽略他的坏心肠,单看外表的话,扶桑勉强承认他是个翩翩郎君,但和太子比还是差远了——不不不,他根本没资格和太子相提并论。 这一方空间充斥着属于澹台训知的气息,将扶桑包围其中,令他感到呼吸不畅。 他放下药箱,自作主张地撩起帷幔,分挂在两侧金钩上,将亮光和新鲜空气一同放进来,顿时好受许多。 心知澹台训知是不可能换地方的,扶桑懒得多费口舌,只想速战速决,赶紧离开这里。 他回身面对澹台训知,平心静气道:“奴婢记得殿下是扭了腰,对么?” 澹台训知轻佻地点了点下颌:“对。” 扶桑道:“那就请殿下趴好罢。” “怎么趴?”澹台训知问,“横着趴,还是竖着趴?” “……”扶桑用手比划了下,“贴着床沿就好。” 扶桑蹲下来,打开药箱——这个小药箱是去年柳棠时送给他的生辰礼,一直搁在值房的博古架上吃灰,原本要等到明年通过考核后才能正式派上用场,没想到他提前出师了——药箱里除了一块行箧砚3和两支狼毫笔外,都是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他和师父一起炼制的各种药油,效用不尽相同,比如筋骨扭伤用冬青油,风寒湿痹用松节油,头疼脑胀用薄荷油,失眠多梦用檀香油——从中找出装着冬青油的小瓷瓶,扶桑起身,将其放在床头的五斗柜上备用。 澹台训知已经贴着床沿趴好了,胸口底下垫着个软枕。 扶桑站在床侧,双掌叠放,用掌根自上而下按揉背部肌肉,而后依次按揉督脉上的灵台、中枢、命门、腰阳关等穴位,反复三遍,接着再按揉两侧膀胱经4。 扶桑什么都不问,澹台训知什么都不说,默默地放松完筋骨,扶桑才道:“劳烦殿下除去上衣。” 澹台训知爬起来,脱掉上衣,再趴回去。 扶桑拿起方才搁在五斗柜上的瓷瓶,拔出瓶塞,往掌心倒上适量冬青油,然后合掌揉搓,直至双掌变热、清苦的药香散发开来,他正要把手放到澹台训知背上,却突然停住——白皙的后背上,肩胛处有三五道红色抓痕,没破皮没流血,应该是被谁给挠了;脊中处有一片拳头大小的淤青,隐隐有些发紫,可能是外力所致也可能是扭伤。 原来,澹台训知真的受伤了,不是随口诓骗他。 才刚叠掌按揉后背时,他用力不轻,澹台训知肯定很疼,为什么一声不吭? 心里刚冒出一点歉疚,马上被扶桑压下去。 相比澹台训知对他做过的那些事,这点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扶桑重新搓热掌心,双掌贴在他的脊椎两侧,反复推两条膀胱经。 碍于医者仁心,他还是放轻了力度。却没想到,刚才默默忍耐的澹台训知,这会儿却不知怎的,断断续续地发出某种难以形容的呻喑。 扶桑单纯得犹如一张白纸,根本不明白一个男子发出这种怪声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发自本能地感到几分羞恥,迅速面红耳赤起来,忍不住口不择言:“你、你别出声。” “扶桑,”澹台训知的嗓音哑得像换了一个人,“你在命令我吗?” “我……奴婢不敢。”扶桑的双手离开澹台训知被推得又红又烫的脊背,他好像预感到了某种危险在靠近,脑海里有个声音提醒他,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殿下,按摩结束了,您待会儿再起身,奴婢先告退了。” 扶桑伸手去拿五斗柜上那只瓷瓶,却被澹台训知攥住了手腕,扶桑垂眼看到那只手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完全忘了要反抗,因为他知道自己反抗不了。 “我说结束,才能结束。”澹台训知沉声道,“继续。” 扶桑强自镇定:“你不放开我,我如何继续?” 而就在澹台训知放手的瞬间,扶桑拔腿就往外跑,澹台训知闪电般伸手,却只抓住了扶桑挂在腰间的香囊。 “柳扶桑!” 澹台训知的怒吼没能止住扶桑逃跑的脚步,他拉开镂花门,没头苍蝇似的向外跑去。 未几,夏景走了进来:“主子,人跑了,要给您抓回来吗?” 澹台训知依旧趴着,露出来的半边脸上却并无怒色,反而是笑着的,夏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源自心底的笑意,不由怔住。 “不必了,”澹台训知转脸朝里,“把药箱给他送去。” 夏景来到床边,弯腰阖上药箱的盖子,顺势瞧一眼澹台训知油乎乎的后背,道:“主子,是否要备浴?” 澹台训知“嗯”了一声。 第26章 夏景提着药箱出去,吩咐侍女备浴,随后将药箱交给了跑腿的小太监,他懒得再跑一趟了。 在外头晒着太阳想了会儿心事,夏景折回院子,正巧撞见侍女抱着几件衣裳从屋里出来,看颜色就知道是澹台训知今早换下来的中衣,一套石青色,一套沉香色。 “给我罢。”夏景伸手。 侍女便将衣裳给他,自去忙别的。 夏景走到无人处,拣出那套沉香色中衣的裈袴,凑到鼻端嗅闻,一股熟悉而浓郁的、类似石楠花的味道直冲鼻腔。 - 1引自清代词人陈紫婉《虞美人·咏水仙》 2髀 [bi],大腿 3行箧砚,轻薄小巧的砚台,便于随手携带 4参考中医按摩手法 第21章 被下人引领着回到柳长春身边时,扶桑已冷静下来。他伸手牵住柳长春的袖子,低声道:“爹,我们回宫罢。” 柳长春问:“你的药箱呢?” 扶桑这才想起药箱落在澹台训知的寝室里了,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就有小太监把药箱送了过来,扶桑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吴风波亲送柳长春和扶桑出了王府,自随从手里接过一个宽约三寸、长约一尺的宝花纹锦盒,转手递给柳长春,笑吟吟道:“柳总管,这是我们王爷事先交代的谢礼,请您务必收下。” 柳长春懒得同他推拒,伸手接了,淡淡地道一句“留步罢”,便和扶桑相继上了马车。香车骏马,辚辚向前,怎么接他们来的,还怎么送他们回去。 父子俩并肩坐在一起,柳长春觑着扶桑的神色,道:“没事罢?” 扶桑偏头对上他的视线,莞尔一笑,道:“没事。” 的确没什么事。 澹台训知的言行举止皆无不妥,他只是在按摩时疼痛难忍发出几声呻喑而已,这实在无可厚非。 扶桑反观自己,前有言语失当,后有行为失仪,假如澹台训知追究起来,治他个不敬之罪,他也无话可说。 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当时为何要落荒而逃,那种危险逼近的直觉,究竟是因何产生的……他迷惘不已,更无从和柳长春解释。 柳长春不信澹台训知如此大费周章地把扶桑招来王府仅仅只是为了按摩,而且他瞧着时辰呢,从扶桑去到回,连两刻钟都不到,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足以完成按摩的流程。 但他不能问得太露骨,只是又问了一遍:“当真没事?” “真的没事,”扶桑笑道,“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柳长春便没再多问,因为他知道,就算澹台训知心怀鬼胎,也不会蠢到明目张胆地欺负他的儿子。 澹台训知虽贵为皇子,却并无实权,在诸位皇子中,他的处境也就比年纪最小、母族势弱的六皇子稍强一点。 所以,澹台训知理应忌惮他,哪怕他只是一个为世人所不齿的阉人。 扶桑抱住柳长春的一条手臂,歪靠在他身上,闭目养神。 柳长春垂眸凝视着扶桑静美如画的容颜,心绪蓦然有些凄迷。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1。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迟早要给扶桑惹来灾祸。 他现在能帮扶桑抵挡澹台训知的觊觎,可倘若有朝一日,澹台训知揽权怙势,又该当如何?命运诡谲,造化多端,人生起伏跌宕,再正常不过。 偏偏扶桑天性纯稚,哪怕是在皇宫这种表面锦天绣地实则藏污纳垢的地方长大,也没有被扭曲了心性,翻遍整个皇宫都找不出第二个如他这般洁净的人。 这样的扶桑,不适合继续生活在宫里。 早在半年前,他和袁雪致就已商议过,并且下了决定,等扶桑再长大些,能独自撑起一个家了,就想法子把他送出宫去,远离京城,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扶桑竟然在马车轻微的颠簸中睡着了,不过信王府离皇宫不算远,马车刚在宫门口停下他就醒了。 扶桑提着药箱,柳长春拿着锦盒,先后下了马车。 正午将近,日光耀眼,扶桑眯眼望着熙来攘往的长街,小声自言自语:“不知道下次出宫是什么时候……” 入了丹凤门,过御桥,进端门,走在千步廊上,柳长春忽然开口:“你很想出宫么?” 扶桑怔了怔,想来是方才在宫门口那句低语被他听见了,便幽幽回道:“今天这回不算数,我上次正经出宫还是两年前的上元节,棠时哥哥带我赏花灯、放烟花,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开心极了。可是,如果爹娘能和我们同行,我会更开心。爹,明年上元之夜,咱们一家四口一起出宫游玩,好不好?” 柳长春一时哑然,扶桑答的和他问的是两回事。 不过算算日子,离上元节不足两个月了。每年上元节,宫里都会举办夜宴,诸事繁忙,他和袁雪致很难脱身。 但对上扶桑充满期待的目光,柳长春又不忍心让他失望,道:“好,我……” 他还没说完,扶桑就欢呼起来,未及出口的“尽力而为”这几个字只好咽回去。 走到奉天门,父子俩一个要往西一个要往东。 分开前,柳长春拍了拍手中的锦盒,问:“不想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扶桑不假思索地摇头:“不管里面是什么,我都不稀罕,我才不要信王的东西。爹,你替我收着罢。” 第27章 “好,”柳长春道,“去罢。” 扶桑转身要走,忽又回过身来,将药箱放在地上,双手抱住柳长春的腰,脸埋在他怀里,有些难为情地呢喃细语:“爹,谢谢你今天陪着我。去见信王的时候,一想到你就在不远处等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在宫里沉浮了这么多年,看尽了世间百态众生百相,柳长春早已炼就一副铁石心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形于色,然而此刻却禁不住微微动容,单手揽住扶桑的肩背,低声道:“不用怕,爹娘会永远保护你。” 扶桑“嗯”了一声,猫似的在柳长春肩窝里蹭了蹭,便恋恋不舍地脱离了他的怀抱——毕竟光天化日,此处又人来人往,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前两天刚抱过娘,今天又抱了爹,扶桑心间洋溢着幸福的暖流。他太喜欢抱抱了,怪不得人们高兴的时候要抱在一起,难过的时候也要抱在一起,一个拥抱胜过千言万语。 扶桑提上药箱,带着笑容往太医院的方向去了。 柳长春站在原地目送他,良久才举步离开。 在去仁寿宫之前,柳长春先回了趟引香院,在书房中打开了那个锦盒。 澹台训知送给扶桑的“谢礼”,是一枝金光灿烂的假花,花、叶、茎皆是纯金所制,枝头上两朵扶桑花相依相偎。 花开并蒂,男女合欢。 澹台训知的心思,昭然若揭。 柳长春将这支价值不菲的金花放回锦盒里,抬头看着窗外摇摇曳曳的树影,心神不定,面沉似水。 男子喜好女子,是金玉良缘、天经地义;男子喜好男子,是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男子喜好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又算什么呢? 一般皇子长到十二三岁,便知晓什么是男女之慾了,此时若不严加管束,使得皇子过早尝到欢愛滋味,不仅于身躰有害,更会影响学业。 为了防微杜渐,有的妃嫔会将皇子身边的宫女全撤走,只留下太监贴身伺候。可人之大慾,易疏难堵,太监照样能成为皇子泄慾的工具。 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一经发现,必定是要严惩的。柳长春年轻时曾亲眼见过,一个和皇子有染的太监被处以十大酷刑之一的烹刑,活活烹煮而死,受刑者的惨状让柳长春接连做了一个多月的噩梦。 不止如此,还有些黑心肝的太监,打着收徒弟的幌子,实则是把小太监当作娈童玩弄。没人为那些孤苦无依的小太监主持公道,他们只能逆来顺受,忍受不了自寻死路的也大有人在。 正因见多了这些龌龊人和腌臜事,柳长春才会觉得出淤泥而不染的扶桑尤为可贵,不希望他受到一点玷污和伤害。 不管澹台训知对扶桑究竟意欲何为,柳长春都不可能让他得逞。 - 1语出《易传·系辞传上·第八章 》 ,意为:「财货收藏不善,易诱人起盗心;容貌打扮妖冶,易诱人起淫心。」 第22章 扶桑回到值房时,师父和师兄都不在。 他将药箱放在博古架上,想倒杯水喝,却发现茶壶是空的,于是拎着茶壶出去,穿过过厅,来到中院。 中院东侧是御药房,御药房旁边的耳房改成了小膳房,为太医和学徒们提供午饭,不过如春宴和飞雾这样干杂活的太监是没份儿的,他们只能在专为奴婢们供应饭食的膳房里解决早饭和晚饭,其它时候饿了也只能忍着,所以扶桑才会经常给他们带些糕点果腹。 中院西侧是研炼房,研炼房旁边的耳房改成了水房,有太监专门负责烧水,天冷的时候还可以借着烧火取取暖,天热的时候犹如置身蒸笼,简直是种酷刑。 水房里有人在取水,扶桑便默默地在后面等着。 排在他前面那两个都是范鸿儒的弟子,他们扭头看看扶桑,然后两颗脑袋凑到一起,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嗤嗤发笑。 扶桑:“……” 他们不会是在笑他罢? 随便笑去,他才不在乎呢。 两人取完水离开时,又用饱含轻蔑与嘲弄的目光在扶桑身上肆无忌惮地扫了几眼,才嬉笑着出去了。 扶桑毫不在意,将茶壶放在灶台边,拿起葫芦瓢,小心地往茶壶里舀热水。 坐在灶膛后的太监起身来到扶桑身边,探头往外瞧瞧,才压低声音道:“他们刚才在说你坏话。” 这个烧火太监是上月新调过来的,扶桑与他还不相熟,连他的名字都是听飞雾说的,好像是叫叶生。 扶桑并不想知道那俩人说了什么,除了给自己添堵没什么用,但叶生头一回主动和他搭话,他不好不接,便问:“什么坏话?” 叶生将话音压得更低些,鹦鹉学舌:“他们说,前两天有人亲眼看见你和三皇子在宫道上拉拉扯扯,今日三皇子把你叫出宫去,必定是假借按摩之名行奸霪之实。还说三皇子住在宫里时就和你纠缠不清,恐怕你早就沦为三皇子的玩物了。他们还说……说你总是装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其实私下里无恥放蕩,不止三皇子被你的色相所迷,就连太子都……” “别说了。”扶桑慌忙打断叶生,他不能容忍太子出现在这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里。 凡是能通过遴选入太医院做学徒的,哪个不是知书识礼、才学兼优的佼佼者。扶桑实在不敢置信,那些猥亵粗鄙的言语竟会出自他们之口,可见一个人的品格是不与学识挂钩的。 第28章 世人常用“长舌妇”来指责那些爱嚼舌根、搬弄是非的妇人,可依他看来,男子“长舌”起来也不遑多让。 “妄议皇子可是大罪,若是传到主子耳朵里,轻则杖五十,重则杖一百,恐怕性命难保。”扶桑肃声道,“那些话你只当从未听过,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了。” 叶生却道:“要治罪也是治刚才那两个人的罪,与我何干?” 扶桑自认愚笨,没成想叶生比他还不如,有心解释却又没那个口才,无奈道:“反正你听我的就对了,我也是为你好。” 好在叶生还不算冥顽不灵,他点点头:“知道了,我不会乱说的。” 扶桑拎着茶壶出了水房,微微叹了口气。 果然不该听的,他又不能去找那两个造谣生事的人吵一架,因为他绝对吵不赢的,只要他们矢口否认,他就毫无办法,总不能拉叶生出来给他作证,那无异于把叶生往火坑里推。 心里闷闷的,可只要一想到再过二十九个时辰就能见到太子,扶桑便又豁然开朗,觉得自己可以原谅一切。 回到值房,往茶壶里添了些茶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刚坐下,春宴就来了,倚着门道:“我就说好像听见你说话了,原来真是你。” “你耳朵可真够灵的,”扶桑笑道,“在后院都能听见我说话。” “还不是担心你。”见赵行检和尹济筠都不在,春宴便走进来,双手撑着桌沿,看着扶桑道:“怎么样,信王没有为难你罢?” “没有,我爹陪着我呢,信王不敢胡作非为。” “我又要说那句话了,真羡慕你有个好爹。” 扶桑一本正经道:“说不定我上辈子拯救了国家,这辈子才有这样的福报。” 春宴自嘲道:“那我上辈子一定干了许多缺德事。” 这个玩笑不好笑,气氛僵了半刻,春宴低声道:“对了,不知哪个下三滥的货色,在背后编排你和三皇子,今儿早上忽然就在太医院传开了。话太脏,我就不说给你听了,平白污了你的耳朵。不过我估摸着那些谣言出不了太医院的门,毕竟妄议皇子可是要承担罪责的,所以你也不必太在意。哼,不遭人嫉是庸才,依我看就是有人嫉妒你能服侍太子,而那些个无能之辈却连东宫的门都进不去,所以才编造谣言中伤你,实在卑鄙无耻。” 扶桑一时哑然。 原来他不在的时候,那些污言秽语早已传开了,他还以为……算了,反正他本就不以为意,也没必要让春宴知道他已经听过那些话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便说去。”扶桑满不在乎道,“我行得正坐得端,何须屈尊畏谗言。” 春宴啧啧两声,笑道:“小扶桑,你可真是大智若愚。”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贬我?” “当然是夸你啦。” “好罢,”扶桑眉眼弯弯,“姑且就当你是在夸我。” “噫,”春宴的视线不经意落在扶桑的细腰上,“今儿个怎么没戴我送你的香囊?” “我戴了呀……”扶桑垂眸一看,顿时傻眼——春宴送给他的石榴香囊和棠时哥哥送给他的玉葫芦,他一直一左一右挂在腰上,可如今香囊不知所踪,只剩下玉葫芦……难不成掉在信王府了? “可能是今早忘戴了。”扶桑含混道,低着头不敢看春宴,因他实在很不擅长说谎,怕被一眼看穿。 春宴也只是随口一问,又和扶桑闲聊了几句,便回后院去了。 春宴前脚刚走,赵行检和尹济筠后脚便回来了。 “师父,您去哪儿了?”扶桑边给赵行检倒水边问。 “昭阳宫。”赵行检总是惜字如金。 昭阳宫,便是珍贵妃的寝宫。 月初的时候,扶桑随着师父和师兄去给珍贵妃请平安脉,凑巧从二皇子口中听见了韩君沛兵败的消息。世事变幻无常,谁成想没过几日韩君沛便溘然长逝了。 棠时哥哥说过,从旌阳城到京城大约有十日路程,这样算来,再有四五日,韩君沛的尸身便要送回京城了,到时候太子难免又要大恸一场…… “扶桑,”尹济筠轻推他一下,“发什么呆,师父问你话呢。” 扶桑回过神来,一脸迷茫地看着赵行检,赵行检便又问了一遍:“信王府之行如何?” “一切顺利。” “那便好。” 寥寥两句,再无话了。 扶桑心想,也不知那些谣言传到师父耳朵里没有。 不过,以师父之凝定与超脱,必然会漠然置之。 扶桑便将谣言连同澹台训知一齐抛诸脑后,安心做事。 这几天不算忙,酉时刚过,扶桑便离了太医院,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往清宁宫的方向走。 从宫门口路过时,他在心里算着,再过二十六个时辰他就可以见到太子了,这种满怀期待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一路轻盈地走到隆景门时,两个太监迎面走到扶桑跟前,打头那个他认得,是昭阳宫的总管太监魏南楼。 魏南楼不假辞色,直截了当道:“柳扶桑,贵妃娘娘有话要问你,随咱家走一趟罢。” 扶桑有些懵。 他与珍贵妃没有半点瓜葛……等等,该不会是因为三皇子罢?难道,那些谣言已经传到珍贵妃耳中了?怎么可能…… 第29章 见扶桑呆呆的没有反应,魏南楼扭头使个眼色,站在他身后那个太监即刻上前,一只手铁钳似的攥住扶桑的手腕,生拉硬拽地带着扶桑往昭阳宫的方向行去。 第23章 扶桑恨死澹台训知了! 就因为他去了一趟信王府,致使他先是被同僚恶意中伤,又是被珍贵妃的人强行带走,不用想也知道绝没好果子吃。他现在只希望珍贵妃能看在他爹和他师父的面上,不要过于责难他才好。 进了昭阳宫的门,那个太监便放开了扶桑的手,他惴惴不安地跟在魏南楼身后,来到珍贵妃跟前。 扶桑屈膝跪拜,以额触地,恭声道:“奴婢柳扶桑,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旁的奴婢无声退去,只剩下魏南楼和一名年长宫女,一左一右侍立在床榻两侧,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匐于地的扶桑。 珍贵妃端坐榻上,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无名指和小指上戴着银鎏金掐丝烧蓝嵌翡翠碧玺指套,在烛火的照耀下反射着微光。 “离近些。”珍贵妃道。 扶桑不敢起身,膝行至珍贵妃脚边,躬腰垂首,目光落在珍贵妃鞋尖上缀的珍珠上。 “听说你今儿上午去信王府了?”珍贵妃开门见山地问。 “是。” “去做什么?” “信王殿下伤了腰,奴婢去为殿下按摩。” “太医院那么多太医都是吃干饭的么,轮得到你个半吊子去给信王按摩?若是按出问题来你担待得起吗?” 扶桑总不能说他也不想去是信王胁迫他去的,只能顺着珍贵妃的话道:“娘娘教训的是,奴婢知错了,请娘娘责罚。” 顿了顿,珍贵妃又道:“除了按摩,没做别的?” 扶桑起先不明白这个“别的”指的是什么,旋即联想到那则污秽不堪的谣言,霎时感到既羞愤又委屈,却还要努力保持平静,道:“只是按摩而已,按摩结束后,奴婢片刻也未停留,当即便离开了信王府。奴婢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娘娘。” 静默稍倾,珍贵妃道:“抬起头来。” 扶桑缓缓抬头,眼帘低垂,不敢直视珍贵妃的颜面。 珍贵妃定定地凝视着扶桑的脸。 在他还是个垂髫小儿时,这张脸便打眼得很,皇子公主们几乎都被他比下去,就连太后她老人家都替他惋惜,说他这辈子投错了胎,若是生成个女儿身,单凭这张脸,荣华富贵便能信手拈来。 不过人的相貌是会随着年龄改变的,有人小时候粉妆玉琢,长大了却泯然众矣,有人小时候平平无奇,长大了却惊艳绝伦。他也变了,变得愈发冶容丽质,难辨雌雄。 珍贵妃猝然想,假如把他这张鲜艳的面皮撕下来,贴到她渐显老态的脸上,或许她就能重新俘获圣心…… “啪!” 猝不及防的一记耳光,狠狠地甩在扶桑脸上。 指套的尖端,在吹弹可破的脸颊上划出一道一指长的血痕。 扶桑自幼在袁雪致和柳长春的疼爱与呵护下长大,从未挨过打,甚至连骂都没挨过几句。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挨打,相比疼痛,他更觉得委屈——明明他没做错任何事,凭什么要被如此对待? 浓烈的委屈一浪又一浪地冲击着他的心和眼,泪水汹汹而下,漫过那道长长的血痕,下半张脸都被血泪染红了。 “若不是看在你爹娘的面子上,今儿个你的小命都难保。”珍贵妃隐含怒意道,“这一巴掌让你涨涨记性,往后再敢和信王勾勾扯扯,传出些闲言碎语来,本宫决不轻饶。滚罢!” 扶桑叩头,哽咽道:“谢娘娘恩典,奴婢告退。” 眼瞧着扶桑出了门,珍贵妃恨声道:“没出息的东西!竟被一个小太监勾走了魂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念念不忘,可真是个痴情种啊,不愧是皇上的儿子。” “娘娘慎言,”旁边的宫女急忙提醒,“当心隔墙有耳。” 魏南楼倒了杯茶,端起来递给珍贵妃:“主子,喝口茶消消气。” 珍贵妃接过茶杯,喝了两口,魏南楼伸手接回茶杯,放在炕几上,道:“主子,奴婢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珍贵妃蹙眉道:“讲。” 魏南楼缓缓道:“奴婢好歹也算半个男人,对男人的心思约略知道一点。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惦记,得到之后,要不了多久也就兴致索然了。主子不想看到三殿下和柳扶桑纠缠不休,不如就帮三殿下一把,让他占有柳扶桑,了却他的夙愿。纵使柳扶桑的脸生得再好,他的身子也是残破的,说不定三殿下玩过一次也就厌弃了。” 珍贵妃沉思良久,道:“怎么个帮法?” …… 扶桑全然不知有个歹毒的阴谋正在不远的将来等着他,此时此刻,他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委屈和难过里,眼泪流个不停,仿佛要把以前没流过的泪一股脑全流干。 直至走到引香院门口,眼泪才止住,委屈也散得差不多了。 谁让他是奴婢而珍贵妃是主子呢,别说打他一巴掌,就算珍贵妃随便安个罪名把他杀了,也无可非议,因为她的地位让她享有处置奴才的权力。 扶桑悄悄地进院,又悄悄地溜进西厢房,点上灯,先照镜子,被左脸上的伤口和血痕吓了一跳,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副鬼样子,后天他怎么面见太子? 第30章 水盆里没水,扶桑用茶壶里的冷茶打湿帕子,对着镜子小心擦拭伤口底下的斑驳血迹,正忙着,忽听金水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扶桑,是你回来了么?” “是!” “回来了怎么也不露个面?” 话音越来越近,扶桑忙道:“我在更衣,你别进来!” 金水便停在游廊上,让他换完衣裳就去饭厅吃饭,扶桑答应一声,速速把血痕擦干净,又麻利地换上常服,去往饭厅。 一看见他,金水和银水都被吓着了。 “老天爷!”银水大惊失色,“你脸上怎么弄这么长一道口子?” 扶桑早已想好了说辞,他坐在桌边,边拿起筷子夹菜边道:“我从静园抄近路,天黑没看清,不小心被秃树枝子划着脸了。” 金水赶紧找来金创药,坐在扶桑旁边,急道:“别吃了,先擦药。” 扶桑乖乖放下筷子,侧身面朝金水,垂眼看着她手里的药瓶。 金水用食指抠出一点淡黄色的药膏,小心翼翼地往扶桑的伤口上涂抹,他只是轻轻地“嘶”了一声,却让金水潸然泪下。 扶桑顿时慌了:“你、你别哭呀,我不疼,一点都不疼,真的。” 金水抬起袖子蘸了蘸眼睛,继续给扶桑涂药,带着哭腔道:“好好的一张脸,若是留疤了可怎么好?你也是,走夜路怎么不提个灯笼?难道太医院连个灯笼都没有吗?” 扶桑赔着笑道:“是,都是我不好,下次一定会小心的,姐姐莫气。” 银水站在旁边看着,忧心忡忡道:“要我说以后还是别从静园走了,静园一到晚上就黑灯瞎火的,也没人巡夜,若是一不小心掉进莲花池里,那可就糟糕了。” “呸呸呸,”金水斜她一眼,“瞎说什么呢?” 银水道:“我这不是给扶桑提个醒么。” 扶桑忙道:“我知道两位姐姐都是为我好,你们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求两位姐姐帮我个忙,别把这事告诉我爹我娘,等过两天伤口没那么吓人了再说,好么?” 金水和银水素来是把他当弟弟疼的,自是有求必应。 吃过晚饭,扶桑把自己关在西厢房里,在爹娘和棠时哥哥回来前,就吹灯上床了。 第二天早晨,他赖在床上,等爹娘和棠时哥哥都走了,才起来洗漱。 因为脸上的伤太醒目,扶桑没靠近清宁宫,而是走了另一条路。 到了太医院,见他破了相,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关切慰问,尹济筠也淡淡地问了句:“你的脸怎么了?” 扶桑说是不小心被树枝划的,却听见尹济筠莫名其妙地反问:“是么?”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怪怪的,扶桑抬眼看他,却没瞧出什么端倪,便抛之脑后了。 赵行检来时,看到扶桑的脸,也没多问,径自去御药房拿了瓶生肌养颜膏给他,叮嘱他早晚各抹一次,既能加速伤口愈合,还不会留疤。 扶桑感动不已。虽然师父嘴上不说,但他能感受得到,师父是疼他的。 在值房里无所事事地待了半个时辰,扶桑正打算找个人练习手法,夏景突然出现在值房门口,先朝坐在主位的赵行检恭敬行礼,而后转向扶桑,脸上的笑意倏地僵住了,怔了怔才出声:“扶桑,你出来一下。” 扶桑走到门口,拉住夏景的手,直到出了太医院的垂花门才松开,道:“你怎么又来了?” 他口气稍微有点冲,夏景流露出些许委屈,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递给扶桑:“你把这个落下了,王爷让我给你送来。” 扶桑回来后没检查过药箱,还不知道里面少了瓶冬青油。他伸手接过来,抿了抿唇,低声道:“对不住,我刚才态度不好,我还以为……” “你无须解释,”夏景打断他,“我明白的。” 扶桑看着夏景由于怯弱而显得楚楚可怜的眼睛,道:“信王没再为难你罢?” 夏景摇头:“没有。”信王不仅没有为难他,还因为他完成了任务而奖赏了他。 扶桑欣慰道:“那就好。” 夏景忽地伸手,似乎想触摸他脸上的伤,但还没靠近便缩了回去,懦懦地问:“你的脸……怎么伤的?” 扶桑若无其事道:“昨晚走夜路,不小心被树枝刮的,瞧着怪吓人的,其实不严重。我师父刚才给了我一瓶生肌养颜膏,这药很名贵的,而且药效极好,涂上三五天就会好的。” 夏景担忧道:“不会留疤罢?” 扶桑笑着摇头:“不会的。” 乍然想起他遗失的香囊,扶桑便提了一句,夏景说回王府后帮他问问,若是找到了就给他送来,扶桑自然感激不尽。 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个白日,扶桑回到引香院,吃过晚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照旧在爹娘和棠时哥哥回来前早早歇下,第二天仍是最后一个起床,吃完早饭就去太医院上值。 再过七个时辰就能见到太子了。 前两天,等待于他来说也是件充满愉悦的事,可今天却陡然焦灼起来,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不管做什么都沉不下心来。 熬呀熬,熬呀熬,好不容易熬到下值,扶桑拎上他的小药箱,犹如出笼的鸟儿,一刻也没多留。 回到引香院,先填饱肚子,然后回房间准备待会儿要穿的衣裳鞋袜,接着沐浴,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足足在浴桶里泡了半个时辰,水都没热气了。 第31章 穿好衣裳,扶桑坐在桌旁反复擦拭长发,还没完全擦干就迫不及待地将长发束起,戴上乌纱描金曲脚帽,打开门,站在门口喊:“什么时辰了?” 等了须臾,银水回他:“戌时四刻!” 他该走了,再迟爹娘该回来了。 扶桑提前戴好面纱,拎上药箱,急匆匆出门,刚走到廊下,听见金水喊他:“等等!” 金水小跑着来到他跟前,将手中的红纱灯笼递给他:“照着点路,慢慢走,还有半个时辰呢。” 扶桑接过灯笼,张开双臂在金水眼前转了一圈:“你瞧瞧我有没有哪里不妥?” 金水打趣他:“又不是第一回去东宫了,你紧张什么?” 扶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这回比前两次还要紧张些,大约是时间不同的缘故,前两次都是白天去,而这回是夜里,还是深夜。 金水伸手将他腰间被腰带勒出来的褶皱抻平,笑眯眯道:“好了,走罢。” 扶桑吁了口气,转身往外走,金水跟着他走到门口,看着他走出一段,殷殷叮咛:“走慢些,别着急!” 扶桑果然放慢了脚步,带笑的话音穿过浓浓夜色传入她耳中:“知道啦!” 第24章 这好像还是扶桑头一回领略到皇宫在深夜时分的模样,浓郁夜色让原本熟悉的景物变得陌生起来,犹如置身在另一个世界。 白日里忙忙碌碌的奴婢们大都如归巢的倦鸟般退回到了皇宫的边缘,让这座煌煌宫城显得荒凉萧索。夜风在曲折而空荡的宫道中穿梭来去,发出类似哭声的呜咽,以及窸窸窣窣的杂响。 扶桑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人跟着他,他驻足往后瞻望了两次,一个人影也没瞧见,然而那种被尾随和窥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蓦然想到曾经看过或听过的鬼故事,扶桑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也不敢四下乱看了,只管闷头往前走。好在间或能遇见巡夜的宫卫,可以给他壮壮胆。 快要走到清宁宫时,扶桑远远瞧见一道挺拔身影,伫立在昏昧的灯光里,虽看不清面貌,但他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声:“棠时哥哥!” 那个身影朝他招了招手。 扶桑快步走过去,看着比他高出一头的柳棠时,两只眼睛好似弯弯的月牙,清亮明润。他雀跃道:“棠时哥哥,你是在等我吗?” 柳棠时早出晚归,扶桑早睡晚起,他们虽住在一个院子里却两天没碰过面了,扶桑有点想他。 柳棠时没答,伸手接过灯笼,问:“怎么提前把面纱戴上了?” 扶桑抬手捏住面纱一角,怕风把面纱吹起来,暴露脸上的伤口。因为蒙着脸,加上夜色的掩护,他撒起谎来更自如了:“挡风呀,不然脸都吹皴了。” 柳棠时不疑有它,领着扶桑进了清宁宫,道:“我等着你,完事后一起回引香院。” 扶桑高兴地应了声“好”,有棠时哥哥陪着,他就不会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心慌慌了。 扶桑被带到中殿,南思远和端着水盆的宫女已在殿门口等着他了,扶桑在水盆中净了手,南思远仍是叮嘱他进去后不要说话,除非太子主动开口。 那道珠帘仿佛是个分界线——穿过珠帘前,扶桑紧张得心如鹿撞,呼吸不畅;穿过珠帘后,他好似一脚跨入了那个只有他和太子两个人的隐秘之地,所有外事外物都被屏蔽在外,不会再干扰他,于是他迅速地松弛下来。 仅有一盏龟龄鹤寿落地宫灯在角落里放着柔和的光,只照亮了方寸之地,室内竟比室外还幽黯些。 其实第一次来东宫时扶桑就发现了,太子喜暗,喜静,或许是受头疾影响,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让他不那么心浮气躁。此时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应该是一天之中太子最喜欢的时光罢? 前两次太子都躺在美人榻上等着他,今次榻上却是空的。 扶桑将目光投向暗室最深处的大床——不同于澹台训知屋里那张美轮美奂的拔步床,太子的床要简朴得多,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平板床,但异常宽大,同时躺五六个人也不在话下。从屋顶垂下来的纱幔将大床笼罩其中,太子想必就在里面,难道他已睡下了? 扶桑蹑足来到床边,轻声唤道:“殿下?” “嗯。”太子低低地应了一声。 “奴婢进来了。”扶桑伸手掀开纱幔,只见太子躺在大床中央,身上盖着被子,两条手臂露在外面。 这床实在宽广,扶桑伸手都够不着太子的身躰,正斟酌着怎么让他从头东脚西调成头南脚北,却听太子道:“到床上来。” 扶桑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太子语声轻淡:“到床上来。” 扶桑却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一个小太监,何德何能敢上太子的床? 可……可这是太子的命令,他又不能不遵。 挣扎片刻,迟钝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是”,扶桑放下药箱,弯腰脱靴,暗暗庆幸,幸好来之前洗了澡,衣裳鞋袜也都是新换的,绝不会有任何不洁的气息。 扶桑跪坐在床边,扭头看了眼放在床边的药箱,缓声道:“殿下,按摩太阳穴时辅以檀香油,可安神助眠,您要不要……” “不必了,”太子打断他,“之前如何,之后还如何。” 扶桑心道,那他以后也不必拎药箱了,空手来就是了。 第32章 扶桑手脚并用爬到太子身边,因罩了层纱幔,光线愈发微弱了,即使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太子的脸,只能看出他闭着眼、散着发,已提前做好按摩的准备。 太子悦耳的嗓音在昏暗中响起:“待我睡熟了,你便自行退下。” 扶桑莫名脸热,声如蚊蚋地应了声“是”。 太子已为他预留了容身的空间,扶桑缓缓地将自己移动到枕头和床屏之间,跪坐着,先将双手搓热,然后才去触碰太子的额头。 这样坐着其实不好使力,不过太子让他这个时辰过来按摩,显然是为了助眠,那么手法就须得轻柔连绵,他的手一瞬也不能离开太子的肌肤,就好比练书法,讲究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从扶桑的手落在他额上那刻起,太子便再也没出过声。 扶桑一边用心按摩,一边留意着太子的呼吸,从呼吸的轻重缓急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上次,太子是在梳六经的时候入睡的,这回更快,刚开始揉耳轮太子就会周公去了。 扶桑无声地笑了笑。 能帮太子解忧,便是他最大的快乐。 但现在还不是停下的时候,要等太子睡熟才可以。 灵巧的双手继续在太子的耳朵、下颌、面颊、眉目、额头上游走,或舒缓地按揉,或温柔地抚摸,满腔似水柔情都倾注在指尖,经由相贴的皮肤,传递给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扶桑贪心地想要多留一会儿,可他没想到,困意来得猝不及防,上一刻意识还清醒,下一刻就昏昏欲睡了。 平常这个时候,他早已酣睡,十年如一日的规律作息让这具身体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根本不受他控制。 扶桑背靠着床屏,头越垂越低,越垂越低……面纱的底端终于拂落在太子脸上。 不知来处的风从纱幔的缝隙钻进来,吹动轻薄的面纱。 澹台折玉在睡梦中皱了皱眉,随即慢慢睁开了眼睛。 第25章 澹台折玉睁开眼睛,适应少倾,映入眼帘的是素白面纱,是面纱之下的檀口香腮,以及脸颊上那道醒目的伤口。 伤口狭长,几乎从颧骨下方蔓延到唇角,许是被某种利器划出来的。 澹台折玉缓缓起身,转向扶桑,一手握着他的肩,一手轻轻托着他的脑袋,而后扶着他慢慢躺下。 他竟然没醒,还调整了下睡姿,从侧躺变成半趴,顺势将枕头抱在了怀里。 澹台折玉莞尔一笑。 他侧身躺下,枕着自己的胳膊,面朝着扶桑,反手将被子扯过来,同时盖住他们俩。 静静看着扶桑半遮半露的睡颜,澹台折玉心想,这个小太监竟然不怕他。如果他怕他,不可能在他身边睡着,更不可能睡得这么熟。 他为什么不怕他?澹台折玉又想。 他亲手掐死宫女的事应该已经传遍整个皇宫了,经过太后和珍贵妃那帮人的大力渲染,如今他在奴婢们的眼里,应当是个暴虐无道、草菅人命的疯子。 所以,他为什么不怕他呢? 是因为小时候那段短暂的相处吗?澹台折玉猜测。 八岁那年,他发风热,病情反复,时好时坏,险些没命。当时蕙贵妃刚诞下九公主,正在坐月子,根本顾不上他,太后顾念祖孙之情,将他接去仁寿宫照顾,他由此认识了扶桑。 扶桑比他小三岁,他从未见过比扶桑更精致的小孩儿,女娲娘娘在创造他的时候一定费了很多心思,而且他纯真又可爱,很像他曾经养过的一只雪白狸奴,他很难不喜欢他。 在他养病期间,扶桑几乎与他朝夕相伴,有一回,他们也曾像此刻这般同床共枕。 那天扶桑和二皇子、三皇子一起玩捉迷藏,他让扶桑躲进他的被窝里,他帮他打掩护。没成想扶桑躲着躲着就睡着了,如狸奴般依偎在他怀里,软软的,暖暖的,还香香的。他舍不得将扶桑叫醒,直到柳长春找过来,把熟睡的扶桑抱走。 离开仁寿宫之前,他甚至动过将扶桑带走的念头。 可那时的他太弱小了,连一只狸奴都保不住,更遑论保护一个人。扶桑离他越远,才能活得越好。 因此,他打消了那个念头。离开仁寿宫之后,他再也没找过扶桑,渐渐地也就将他遗忘了——身为太子,他要操心的人和事实在太多太多,怎么可能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长久地放在心上。 难道扶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所以才不怕他? 可是,他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了,就像这座皇宫里许许多多的人那样,被权力和慾望扭曲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扶桑却没怎么变,一如儿时那般,漂亮,纯真,可爱。真是不可思议,他是怎么做到的? 澹台折玉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扶桑的脸颊,犹如触碰一个易碎的美梦。 扶桑没有任何反应,澹台折玉便得寸进尺,指尖轻触扶桑的唇瓣,若即若离地描摹他的唇线。 忽然间,扶桑探出舌尖,蜻蜓点水般舔了下他的指腹,澹台折玉即刻收手,湿热的触感却残留在那根食指上,悄悄蔓延到别处。 澹台折玉又忆起小时候养过的那只狸奴,兀自笑了笑,然而笑意转瞬就消散了。 他坐起来,拽走盖在扶桑身上的被子,边拍打扶桑的肩边沉声唤:“柳扶桑。” 第33章 扶桑被唤醒,懵了半刻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遽然心惊,猛地弹坐起来,刚要磕头谢罪,却被太子捂住了嘴。 扶桑满眼惊惶地看着他:“……” “别吵。”太子仍是那副澹然无波的口吻,“安静地出去罢。” 扶桑乖乖点头,太子收回捂嘴的那只手,看着扶桑爬到床边,手忙脚乱地穿鞋,提着药箱起身,掀开纱幔,出去之前,他转头看向床上。 太子的双眼早已适应了昏暗,他看到扶桑眼里闪烁着泪光。到底于心不忍,太子和声道:“我不怪你,你也无须自责。下次睡饱了再来。” 眼泪夺眶而出,扶桑险些哭出声,艰难地挤出一声“嗯”,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太子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擦干眼泪再出去罢,教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扶桑只顾着伤心了,完全没听出这句话里逗弄的意味,他逃也似的出了纱幔,走到珠帘附近,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意,抬起袖子擦擦眼睛,掀开珠帘出去了。 南思远就在外头守着,见扶桑出来,立刻迎上来小声询问:“殿下睡着了?” 扶桑还来不及回答,便听太子唤道:“来人。” 南思远答应一声,丢下扶桑就进去了。 扶桑自顾出了殿门,瞧见柳棠时提着灯笼,立在廊下等他。 他快步走到柳棠时身边,拉住柳棠时的手就走。 柳棠时觉得他有些怪怪的,便问了句:“怎么了?” 扶桑摇了摇头,他不敢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柳棠时便没多问,打算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牵着扶桑往前走,然而没走几步就被南思远追上来叫住,说太子有话要问他。 柳棠时把灯笼交给扶桑,让他先去宫门口等着。 柳棠时带着满腹疑惑来到太子跟前,隔着纱幔,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形。 只听太子道:“柳扶桑脸上那道伤是怎么来的?” 柳棠时心神一震。 伤?什么伤? 扶桑脸上有伤? 怪不得……怪不得他要提前戴好面纱,怪不得他这两天都没露过面。 可太子又是怎么看到的?他对扶桑做了什么? 柳棠时心绪如麻,如实道:“奴婢……不知。” 纱幔之内静了须臾,太子道:“去罢。” 出去后,南思远问他太子跟他说什么了,柳棠时胡乱编了两句话搪塞过去,急匆匆去找扶桑。 扶桑没想到柳棠时这么快就回来了,拉着他就往熙庆门的方向走,扶桑想问点什么又不敢问,只能默默跟随。 走到僻静无人处,柳棠时突然停下来,转身看着扶桑,眼神是冷的,话音也是冷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扶桑迷惘地看了他一会儿,蓦地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口,呜呜地哭出声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第26章 柳棠时本欲兴师问罪,扶桑这一哭,反倒弄得他手足无措起来。扶桑是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他从小到大都很少哭,这还是柳棠时第一次见扶桑哭得这么伤心,把他的心都哭乱了。 把人搂在怀里哄了许久才哄好,柳棠时弯腰看着扶桑水汪汪的眼睛,柔声问:“眼泪蛰得伤口不疼吗?” “……”扶桑茫然地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 “太子跟我说的。”柳棠时道,“他问我你的脸是怎么伤的,我说我不知道。” 扶桑更疑惑了,太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是他睡着的时候太子看见的? 柳棠时问:“能把面纱摘下来让我看看吗?” 扶桑点了点头:“嗯。” 面纱早已被眼泪湿透,粘在扶桑脸上,伤口若隐若现。 柳棠时伸手取下面纱,那道伤口完整地暴露在他眼前,刹那间,心疼和愤怒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没想到,竟是这么长的一道伤口! 柳棠时盯着他的眼神有点吓人,扶桑抬手去捂脸,却被柳棠时抓住手腕,呵斥道:“别碰!” “别担心,早就不疼了。”扶桑露出笑脸,“师父给了我一瓶生肌养颜膏,我这两天都在抹,很快就会好的,而且不会留疤。” 柳棠时咬牙切齿地问:“谁弄的?” 扶桑知道,现在撒谎无异于火上浇油,只会让柳棠时更生气,于是老实交代:“两天前的傍晚,珍贵妃把我叫去昭阳宫,打了我一巴掌,伤口是被她手上戴的指套划出来的。我不想让你和爹娘担心,这两天故意躲起来,想等伤口好一些再跟你们说。” 柳棠时又问:“珍贵妃为什么要打你?” 扶桑轻描淡写道:“还不是因为三皇子。” 即使扶桑不明说,柳棠时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可是,就算他知道了来龙去脉,就算他快要被满腔怒火烧着了,他又能如何呢?他只是个卑贱的奴才,能把高高在上的皇子和贵妃怎么样呢?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个废物一样饮恨吞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柳棠时重新把面纱覆到扶桑脸上,方才整张脸都被眼泪洗了一遍,不能吹风。 他替扶桑拎着药箱,让扶桑提着灯笼,而后手牵着手,边走边问:“刚才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第34章 悲伤的情绪全都随着眼泪一起排出体外了,扶桑此刻只感到自责和羞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期期艾艾道:“我刚才……在给太子按摩的时候,一不小心……睡着了。” “什么?”柳棠时简直气笑不得,“你怎么能睡着?” “我也不知道。”扶桑比他还要不敢置信,“照理说从打瞌睡到睡着,上眼皮和下眼皮应该打会儿架的,可我就是……就是上下眼皮一碰就黏在一起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没说他睡在了太子床上,怕吓着柳棠时。 柳棠时着实难以想象,扶桑怎么能在太子身边睡着。 换作是他,就算三天三夜不睡觉、困得魂不附体,也不可能在太子跟前合一下眼。 “是你自己醒的还是太子把你叫醒的?”柳棠时问。 “太子把我叫醒的。”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 “他让我下回睡饱了再来。” 柳棠时:“……” 这太匪夷所思了。 太子虽然没有外头传得那么可怕,但也绝不是个宽厚仁慈的主子,他不仅严于律己,同样严以律人,东宫的奴婢们个个谨小慎微,唯恐被太子揪住错处。 扶桑在太子眼皮子底下犯了错,却没得到任何处罚,甚至连句责备都没有,太子何以对他如此宽容? “可我哪有时间睡觉啊?”扶桑沉浸在忧愁里,“今儿个下了值,我一刻没敢耽误,先回引香院,吃饭、沐浴、更衣,接着就往东宫来了,根本没多余的时间让我睡觉。” 柳棠时道:“有了这回的教训,下回你就不敢睡了。” 扶桑回想起刚醒神那一瞬间犹如五雷轰顶的感觉,不禁打了个抖,迭声道:“不敢了不敢了,打死我都不敢了。” 安静地走了一段,扶桑忽然想起件要紧事,这几天一直没顾得上问。他晃了晃柳棠时的手,引他转头看向自己:“棠时哥哥,太子杀宫女那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柳棠时稍作犹豫,低声道:“是真的。” 虽然心里知道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但扶桑还是怀着微渺的希望,想从柳棠时口中听到不同的答案。 可他终究是失望了。 他并不想知道太子杀人的细节,知道的越多他只会越难受,他直接问结果:“太子为此受到了什么惩罚?” 柳棠时道:“禁足十五日。” 扶桑沉思片刻,慢声道:“再过两三日,武安侯世子的遗体便运送回京了,之后再停灵七日,十日之内定然要下葬的,否则遗体该腐臭了。到时太子的禁足还未解除,那他岂不是参加不了武安侯世子的葬礼了?” 扶桑此刻的才思敏捷令柳棠时微感诧异,他顿了顿,道:“这便是皇上对太子真正的惩罚。” 扶桑又开始为太子感到心痛了。 他委实无法理解,皇上究竟为何要这般苛待太子。 先皇后在生下太子后血崩而死,皇上为此迁怒太子,也不是不可以,可先皇后已经故去十八年之久了,皇上对太子的憎恶不仅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愈演愈烈,对太子如对仇人一般……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难受,他不敢想太子这么多年经受着怎样的痛苦煎熬。 帝王之家,无父子,无兄弟,无亲情,只有无休无止的争夺与杀戮,实在可怕得很。 扶桑没心情再说话了,兄弟俩沉默着走完剩下的路,回到了引香院。 柳长春和袁雪致刚睡下,听见他们回来,正欲披衣起来,听见扶桑在门外道:“爹娘,夜深寒凉,你们切勿起身。孩儿安好,自去安歇了,明早再来给爹娘请安。” 待回了房,银水已为他备好两盆热水,一盆用来洗脸,一盆用来洗脚。 刚收拾好,听见敲门声:“是我。” 扶桑道:“进来。” 柳棠时推门入内,走到扶桑跟前。在灯光的照耀下,那道伤痕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抹药了没?”柳棠时问。 “还没来得及。” “你说的那个养颜膏在哪?我帮你抹。” “我藏在抽屉里了。” 柳棠时去拿了药膏,和扶桑面对面坐着,帮他涂药。 “还疼吗?” “不疼,都快结痂了。” 仔细看,伤口的边缘确实已经开始愈合。 涂完药,柳棠时摸了摸扶桑的头,微笑道:“早些睡罢。” 柳棠时性子偏于内敛,很少如此直白地向扶桑展露他的温情,扶桑受用极了,竟觉得这个伤受得值了。 从来不失眠的扶桑,却在今夜辗转反侧。 我怎么会在给太子按摩时睡着了呢? 我怎么就睡着了呢? 怎么睡着了呢? …… 他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越想越懊恼,越想越悔恨,恨不得打自己一顿。 然而木已成舟,他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了。 直到困意再也抵挡不住,扶桑才沉入梦乡。 却是个令他心神不安的噩梦,梦里有太子,有皇帝,还有许多面目模糊的大臣。 他们置身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皇帝高坐御座之上,太子跪在玉陛之下,那些面目模糊的大臣将太子重重包围,不停地用唇枪舌剑攻击他,给他扣上各种各样的罪名,太子却始终沉默以对,一个字也不为自己辩驳。 第35章 倏然风云变幻,宫殿和那些大臣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太子,他跪在一座高台上,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身上捆着麻绳。不知从何处传来连绵不绝的呼喊:“杀!杀!杀!”伴着这喊声,一个人持刀来到太子身边,竟是穿着龙袍的皇帝,他们说了些什么,随后皇帝举起了手中的刀…… “不要!” 扶桑大喊着惊醒过来。 他坐在黑暗中,剧烈地喘息,像一只溺水的鱼。 梦中的情境在脑海中徘徊不去,他恐惧得瑟瑟发抖,怕有一天噩梦成真。 “不会的,不会的……”扶桑喃喃自语,“梦都是反的,太子不会有事的,他绝对不会有事的……” 他躺回去,蜷成一团,用被子裹紧发冷的身躯。 外头淅淅沥沥,好像又下雨了。 雨落天寒,晨起时扶桑多添了件衣裳。 他去爹娘屋里请安,袁雪致一看见他脸上的伤就哭起来,扶桑也跟着掉泪,袁雪致又忙不迭给他擦泪,怕眼泪弄疼了伤口。 扶桑就是怕这样,才硬瞒了两天,若是让他娘看到他刚受伤时的样子,只会哭得更凶。 他娘在深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绝不是脆弱之人,也只有他能让他娘哭成泪人。 “娘不哭我就不哭了。”扶桑努力让自己笑。 “好,娘不哭,娘不哭了。”袁雪致竭力忍耐,不住地用手帕擦拭扶桑的眼睛,不让泪水往下流,此情此景让铁石心肠的柳长春都有了泪意。 等袁雪致平复下来,柳长春问扶桑:“怎么弄的?” 扶桑将太医院里流传的谣言,还有那天珍贵妃对他说的话一五一十说给爹娘听。 珍贵妃弄死他就像弄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可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爹娘能庇护他,他对其他人都可以有所隐瞒,对爹娘必须毫无保留。 该说的说完,扶桑又提起师父给的生肌养颜膏,保证伤口不会留疤,袁雪致才松了口气,又抱着扶桑安抚了半晌,眼看时候不早了,才和柳长春一道上值去。 袁雪致和柳长春各打着一把青绸伞,默默走在烟雨凄迷的宫道上。 “雪致,”柳长春率先开口,“在想什么?” “不能再拖了,”袁雪致道,“我们得尽快把扶桑送出宫去。” “再留他在身边过个年罢。”柳长春道,“前两天从信王府回宫的路上,扶桑跟我说,希望上元节的时候咱们一家四口能一起出宫游玩,我答应他了。” “嗯,”袁雪致轻笑道,“答应孩子的事一定要做到。” 过了会儿,袁雪致忽然道:“必须让章素年付出代价。” 章素年,是珍贵妃的闺名。 柳长春偏头看着结发十三年的妻子,沉声道:“好。” 第27章 扶桑举着伞,从清宁宫门口徐徐走过,或许是头脑昏沉的缘故,竟有种恍然如梦之感,怀疑昨夜种种是否真的发生过。 他本应为太子助眠,熟料却睡倒在太子床上。也不知在他离开后,太子能否再次入睡。 他只是昨晚没睡好就难受成这样,太子日复一日难以成眠,身子如何吃得消?头疾导致失眠,失眠又令头疾加剧,成了恶性循环,长此以往,身心交瘁,太子他……扶桑不敢深想。 不论是大公主、蕙贵妃还是武安侯,他真希望有个人能帮帮太子,至少,不要让太子错过韩君沛的葬礼。 韩君沛曾陪伴太子长大,他既是太子的表兄,亦是太子唯一的朋友,情深谊厚,若不能送韩君沛最后一程,恐怕太子会抱憾终生。 思绪和脚步同时戛然而止。 扶桑抬眼看向挡路的人,本就沉郁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他竭力克制着不要露出厌烦的表情,躬身行礼:“参见信王殿下。” 仍是那个转角,澹台训知一身松绿衣袍,持伞而立。 他蹙眉盯着扶桑脸上的伤痕,道:“听夏景说你被树枝划伤了脸,我来看看你。” 扶桑保持着颔首敛目的姿态,道:“奴婢无碍。” 澹台训知往前一步,两把伞的伞檐相撞,他直接扔了手中的伞,矮身钻到扶桑伞下,抢在扶桑后退之前勾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包裹住扶桑握伞的那只手。 扶桑大惊失色,他试图挣扎,可澹台训知的手臂箍着他,使得两人的隐密处紧貼在一起,他刚挣动了几下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那种危险逼近的直觉再次降临,扶桑倏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抬起头,看着澹台训知如狼如虎的眼,畏惧、厌恶、委屈……种种心绪剧烈翻涌,导致他几近崩溃。他强忍泪意,声音发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无休无止地折磨我?你放过我罢,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我下辈子必定做牛做马报答——唔!” 澹台训知猛地低下头,用双唇堵住了扶桑的嘴。 扶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呆了,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澹台训知近在咫尺的眉眼,从中窥见了某种汹涌如潮、炙热如火的陌生情愫,仿佛要将他侵吞,令他又惊又怕。 在扶桑即将窒息时,澹台训知退开少许,维持着呼吸相闻的距离,喘息道:“我也想放过你,可是我做不到。我不需要你下辈子做牛做马,我只要你这辈子做我的人。扶桑,我……我喜欢你,从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开始喜欢你了,喜欢得要命。” 第36章 扶桑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坏掉了,他完全听不懂澹台训知在说什么,他也不想懂。 “你先放开我,”扶桑乞求,“倘若被人看到……” 话还没说完,身后陡然传来一道浑厚男声:“卑职参见信王殿下。” 箍在腰上的手臂立刻便松开了,扶桑仓皇后退,将澹台训知暴露在雨中。 他飞快地往后看了一眼,而后不管不顾地逃跑了。 跑出好远扶桑才停下,大口喘气。 唇上似乎还残留着被吮咬的触感,他用手背使劲地蹭来蹭去,将两片娇嫩的唇瓣蹭得又麻又痛才作罢。 澹台训知刚才对他做的事、对他说的那番话都让他迷惑不解,但他抗拒去思考,他只想忘掉,最好忘得一干二净。 扶桑转而想起方才匆匆一瞥的那个英武男子,正是东宫亲卫车骑将军都云谏。 他已进出东宫三次,虽没和都云谏说过话,但都云谏肯定认得他。都云谏听到了多少,又看到了多少?他会不会将所见所闻禀报太子?太子知道后又会怎么想他? 扶桑越想越慌,深切体会到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绝望。 一日之计在于晨,澹台训知的出现把这一整天都毁了。 只要一想到太子可能会误解他和澹台训知的关系,扶桑就惶惶不安。 熬到下值,扶桑怀着满腹忐忑来到清宁宫门口,鼓起勇气上前,询问其中一名侍卫:“请问……都云谏都将军在吗?” 他成天从这儿路过,侍卫们本就眼熟他,近来他又屡次出入清宁宫,侍卫们都知道他不是普通小太监,对他说话便带着客气:“你找都将军所为何事?” “我、我有话跟他说。” “你稍待片刻,容我进去通报。” 扶桑感激道谢,退至一旁等待。 未几,都云谏现身,扶桑忙请他借一步说话。 都云谏随着扶桑走到僻静处,两个人相对而立,扶桑不太敢直视他,低着头自报家门:“奴婢柳扶桑……” “我知道,”都云谏打断他,“有话直说罢。” 扶桑没和像都云谏这样从外貌到气质都充溢着阳刚之气的男子打过交道,难免紧张,支支吾吾道:“奴婢就是想告诉将军,我和信王没有任何关系,请将军不要误会。” “误会什么?”都云谏问。 扶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只听都云谏压低声音道:“光天化日之下,和皇子又亲又抱,你好大的胆子。” 扶桑悚然一惊,抬头撞上都云谏极具压迫感的锐利目光。 都云谏素来不喜阉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阉人,因为年纪越大的阉人身上阴气越重,离他们稍近些都让他感到不适,能不打交道便不打交道。 他盯视着眼前这个苍白阴柔的小太监,丝毫不能理解信王怎么会喜欢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胸酥腰软的女人难道不比这玩意儿强上百倍千倍? “知道太监和皇子媾合会有什么下场吗?”都云谏又道,“一旦奸情败露,你会死得很惨,谁都救不了你。所以我劝你收敛着点,别仗着你干爹干娘在主子跟前有几分体面,就放浪形骸为所欲为,最后害人又害己。” 扶桑从都云谏的“劝告”中感受到了毫不遮掩的恶意,他顿时意识到,无论他说什么,都云谏都不会相信。 怪只怪他病急乱投医,竟妄图用他的“一面之词”去改变都云谏的“眼见之实”,实在太自以为是了。 “多谢将军教诲,”扶桑道,“奴婢记住了。” 明明这小太监言辞恭顺,都云谏却莫名觉得刺耳。他转身欲走,忽又转回来,厉色沉声道:“我警告你,别把你勾引信王那些计俩用在太子身上,若是被我发现你言行不端,就算我一刀杀了你也无所怨咎。” 扶桑看着都云谏离去的背影,不禁苦笑。 珍贵妃想杀他,都云谏也想杀他,而这都是拜澹台训知所赐。 他造了什么孽,惹上这么个大麻烦。 情绪低落地回到引香院,扶桑吃过晚饭就洗洗睡了。 一睡解千愁,第二天醒来,他又是无忧无虑的扶桑了,什么烦恼都别想在他心里久留。 月初阴雨连绵了十来天,好容易晴朗几日,临近月底又开始漫天漫地泼洒起来。 师父带着师兄去宫外的教习厅办事了,扶桑独自待在值房里,望着门外的蒙蒙雨雾出神,正想着今晚去清宁宫时是打伞好还是穿棕衣好,一个人影蓦地闯进他的视野,凝眸一看,竟是秋暝。 扶桑下意识就以为秋暝是来传他去东宫的,他都准备去拿药箱了,却听秋暝道:“扶桑,你今晚不必去清宁宫了。” 扶桑怔了怔,问:“只是今晚,还是以后都不必去了?” 秋暝道:“南总管只说了今晚。” 扶桑松了口气,又问:“你知道原因吗?” 秋暝道:“不知道。” 秋暝传完话就走,扶桑站在门口目送他。 太子不需要他过去,说明太子安好,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他又忍不住有些失落,因为今天见不到太子了。 左右无事,扶桑踅去后院找春宴说话。 他的喜怒哀乐基本都写在脸上,春宴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心情不佳,问他怎么了,他就如实说了。 春宴啧啧摇头:“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第37章 扶桑听出他话里有话,稍稍琢磨了下,霎时生出不好的预感:“东宫又出什么事了?” “昨天夜里,武安侯世子的遗体运送回京了,如今就停放在武安侯府,据说明日要开棺验尸。”春宴悄声道,“太子虽被禁足了,但这么重要的事他肯定要插手,他出不了东宫,自有东宫僚属来回奔走。” 其实扶桑一直数着日子,他以为韩君沛的遗体明日才能抵京,没想到还提前了两天。 更没想到还要验尸,他还以为停灵七日便可下葬了。 “护送武安侯世子遗体回京的,除了八百龙骧铁骑,还有西笛使团。”春宴又道,“你知道带领西笛使团的人是谁吗?” “是谁?”扶桑对这些军国大事可谓一窍不通。 “便是击败武安侯世子的西笛王子阿勒祯。” “他来做什么?” “两国交战,争夺的无非三样——土地、人口和财富。”春宴道,“西笛打了胜仗,又派使团过来,应当是为了议和,或者订立什么盟约罢。” 扶桑听完也只是淡淡地“喔”了一声,心里没什么波动,因为那些人和事都离他太遥远了,和他的生活毫不相干。 他佩服道:“春宴,你不仅消息灵通,懂得也多,待在这间藏书阁里委实屈才了。” 春宴不以为然:“我倒觉得这里挺好的,远离纷纷扰扰,日子虽然无聊但踏实。” 扶桑深有同感:“那倒是。” “今晚皇上在奉天殿设宴,为西笛使团接风洗尘,”春宴流露出些许向往,“我要是也能去瞧瞧热闹就好了。” 扶桑打趣他:“你又想靠近纷纷扰扰了?” 春宴笑道:“我这不是没见过西南蛮子嘛,想看看他们和咱们长得像不像。你就一点不好奇?” 扶桑摇了摇头。 他对西南蛮子毫无兴趣,他只惦记太子,希望太子能吃好睡好,安然无恙。 第28章 霎时雨,霎时晴。 向晚时分,风停雨歇,天边烧起彩霞。 春宴拉着扶桑从奉天门经过,看到宫女太监们往来奔走,正为即将到来的夜宴做着准备。 他俩停下来看了会儿热闹,继续往前走,春宴突然“啊!”了一声,眉飞色舞道:“我突然想起来,我见过那个西笛王子!” 扶桑愣了下,揶揄道:“该不会是在梦里见过罢?” “当然不是。”春宴道,“五年前的万寿节,西笛王子随使团来为皇上贺寿。当时我尚在御茶房当差,甚至还亲自给西笛王子端过茶呢,只不过当时匆匆一瞥,早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春宴比扶桑晚一年进太医院,扶桑约略听他提过,他之前在御茶房当差,常在皇上和各路达官显贵跟前露脸,算是个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好差事,但在他的“干爹”上吊自杀之后,他失去翼护,很快就被人撵出御茶房,辗转调到了太医院,在藏书阁做起了闲差。 “当时西笛王子多大年纪?”扶桑随口问。 春宴认真想了想:“估计也就十七八。” “那他和武安侯世子年纪差不多。”扶桑含着惋惜道,“武安侯世子那么厉害的人,有生之年的最后一仗却败给了他,想来这位西笛王子也绝非泛泛之辈。” “应当算是势均力敌罢。”春宴扭头望向奉天殿,“唉,越说越想看看他现在是何模样了。” 扶桑倒没那么强的好奇心。 在宫里生活了这么些年,他也见过不少大人物,哪怕是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同芸芸众生也没什么差别。 过了武英门,二人分道而行,春宴径直往西去西连房,扶桑则往静园的方向走。他很听劝,没有进到静园里面,而是沿着静园外围慢步。 太后爱莲,皇上登基后,为表孝心,就在仁寿宫附近修建了这座静园,大概有半个御花园那么大,园内有三个莲池,一池种满白莲,一池种满红莲,还有一池则是大杂烩,蓝的、黄的、紫的都有。 夏天花期最盛时,翠盖拥红妆,浮香绕曲岸,赏花的人络绎不绝,而如今花期早过,茎叶凋敝,平时少有人来,故而僻静得很。 走着走着,莫名觉得身后有人,扶桑回头看了两次,可夜色已浓,只看到树影婆娑,灯火阑珊。 他一边劝自己不要疑神疑鬼,一边加快脚步,小跑着回到了引香院。 平时都是扶桑和金水、银水一起吃晚饭,今天柳棠时也在,因为他又从值日转为值夜了。 “棠时哥哥,我今晚不能和你一起去清宁宫了。”扶桑道,“今儿下午秋暝去了趟太医院,让我今晚不必过去了。” 柳棠时“嗯”了一声,也没多问。 “我刚还奇怪呢,”银水笑道,“上回慌成那样,今儿个怎么跟没事人似的,一点不着急。” 扶桑有些脸热,弱弱地反驳一句:“我哪有。” 吃过晚饭,柳棠时要沐浴,扶桑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地坐在正房门口的台阶上发呆。 夜空漆黑一片,无星也无月,看不出是阴是晴。轻风拂面,带着冷冽,呼吸间,有雾气氤氲。 今夜似乎格外阒寂,隐约能听到从奉天殿遥遥传来的丝竹声,断断续续,幽幽咽咽,听不出曲调。 “怎么坐在这里?”身后响起金水的声音,“才刚下过雨,又冷又潮的,快进屋罢。” 第38章 “就坐一会儿,”扶桑道,“想透透气。” 金水来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递过来一样东西,扶桑垂眸一看,是个石榴香囊。 “这么快就做好了?”他接过来,正反两面都仔细看了看,惊喜道:“和我弄丢那个一模一样!” 他弄丢了春宴送给他的香囊,夏景答应帮他找找,然后就没信了,想来是没找到,所以他让金水帮他做个差不多的,没想到金水只用了一天就做好了,而且足以以假乱真。 “那个香囊你见天戴着,我有印象,”金水道,“用的布料都是宫里常见的,上面绣的花样也都简单,做起来并不难。” “主要还是你心灵手巧。”扶桑讨巧卖乖。 金水偏吃他这一套,眉眼弯弯地笑了笑,籍着堂屋泻出来的灯光观察扶桑的脸。那道伤口已经结痂,等再过几日痂皮脱落了,方能看出来会不会留疤。 千万不要留疤,如此赏心悦目的一张脸,若是有了瑕疵,该教人多难受啊。 扶桑迫不及待地将香囊挂到腰带上,扭头撞上金水痴痴的目光,他怔了怔,轻笑道:“干嘛这样看着我?” “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金水一本正经道,“看了这么多年都看不腻。” 扶桑不禁逗,一逗就害羞,他蓦地站起来:“我回房去了。” 金水笑眯眯地看着他往西厢房走,扬声问:“明儿个冬至,你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 扶桑回道:“葵菜鸡蛋馅儿!” 金水独坐片刻,忽然打了个喷嚏,她起身回屋,边搓胳膊边想,今晚可能要下雪了。 三更天,果然下起雪来。 起先是细小的雪霰,砸在屋顶上、树上、地上,满世界噼里啪啦响,但还不足以惊扰熟睡的人们。 接着是棉絮一样的雪花,在黑夜中无声地飘落,一层一层地累积……当人们醒来时,开门一看,世界已然银装素裹了。 扶桑早起发现下雪了,兴奋得像个三岁小孩,在院子里撒欢儿乱跑,淋得满头都是雪,袁雪致喊他回屋他也不听。 柳长春和袁雪致并肩站在廊下,看着蹲在院中揉雪团的扶桑,难得做一回慈父:“孩子高兴,随他去罢。” 袁雪致道:“我这不是怕他生病嘛。” 柳长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病一场,防不住的,怕也没用。” 袁雪致苦笑:“你说的也是。” 扶桑玩够了才去吃早饭,而后高高兴兴上值去。 澹台训知的屡次出现让扶桑对那条走惯了的路有了阴影,所以他换了条路,在武英门附近巧遇了春宴。 “扶桑!”春宴小跑到他身边,险些滑倒,扶桑伸手扶了他一把。 “昨儿晚上出大事了,”春宴刚站稳就急切道,“你听说了没有?” 扶桑茫然摇头:“什么大事?” 春宴左右看看,附到扶桑耳边道:“昨晚的宫宴上,西笛王子阿勒祯向皇上求娶大公主,太子得到消息后,不顾自己尚在禁足,直接跑去乾清宫求见皇上,却被皇上拒之门外,听说太子在乾清宫外头跪了一夜,现在还跪着呢。” 第29章 昨夜宫宴之上,西笛王子阿勒祯公然向皇帝求娶大公主澹台重霜,他慨然许诺,只要皇帝愿意与西笛缔结秦晋之好,便归还西笛占领的五州之地,并且在大公主有生之年,绝不进犯。 这个消息在宫宴结束后便传得沸沸扬扬,很快传到太子耳中,太子当即便不管不顾地冲去乾清宫,乞求皇上拒绝西笛王子的求婚,然而皇上根本不见他,太子便在乾清宫门口长跪不起,哪怕大公主闻讯赶来相劝,也无济于事。 “听说皇上连大公主都没见,他素日里对大公主的荣宠之盛可是有目共睹的,没成想……”春宴微微叹了口气,“这桩婚事,皇上十有八九会同意的,毕竟阿勒祯开出的条件过于诱人了。” “这个阿勒祯也算是个痴情的男子。”春宴又道,“五年前的万寿节,大公主在寿筵上为皇上献舞,阿勒祯对她一见倾心,念念难忘。他用五年时间筹备了一场战争,原来只是为了藉此挣取一个向大公主求婚的机会,由此可见他对大公主用情之深。倘若大公主真的嫁给了阿勒祯,也算是一段英雄与美人的佳话。” “只是太子与大公主姐弟情深,定然难以接受,势必要拼尽全力争一争,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如何争得过皇上。”春宴兀自滔滔不绝,“从昨晚到现在,太子已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五个时辰,身子恐怕要冻坏……哎!扶桑,你去哪儿?” 扶桑没有回答。 从春宴说太子在乾清宫外头跪了一夜开始,他的耳中便嗡嗡作响,后头春宴又说了些什么他也没注意听,只顾着担心太子。 他要去看看太子,即使什么都做不了,至少要去看一眼。 雪天路滑,扶桑又心神不宁,路上摔了两跤,伞骨都摔断了几根。 他顾不上疼,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经过奉天殿和宣政殿,即将走到他每天都会走过的那条宫道时,他看见两个太监正扒着墙角偷窥,许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其中一个太监扭头瞧了他一眼,随即便拉着另一个太监匆匆离开。 扶桑合上伞,走到他们方才藏身的位置,探头窥视。 白茫茫的宫道上,太子一身玄衣,跪在乾清门外。 第39章 都云谏立在太子身侧,为太子撑伞,而他自己早被淋成雪人。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扶桑看不到太子的脸,只能看见他挺直的脊背。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短短半月之内,先是亦兄亦友的表哥突然身故,令太子痛苦不堪,如今最亲的姐姐也有可能远嫁异国离他而去,太子会失去理智再正常不过。 先皇后在生下太子之后便香消玉殒,皇上将丧妻之痛发泄在太子身上,对太子极为冷漠。太子甫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和父爱,祖母和姨母也只是短暂地怜爱过他,唯有大公主,始终陪伴着他,明明只比他年长一岁,却如母亲一般,照顾他,疼惜他,爱护他。可以说,太子对亲情的所有期冀与渴盼,都维系在大公主身上,是大公主支撑着他,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一点点成长起来。 对太子来说,大公主是最重要的人,他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大公主嫁给西笛王子,沦为两国纷争的牺牲品。 可是,面对一个将他视如敝履的父皇,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劳,纵使他冻毙于风雪,恐怕也无法撼动皇上分毫。但他还是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因为除了这副血肉之躯,他再没有别的筹码了。 扶桑抬手擦擦眼泪,转身离开,他不忍心再看下去。 他很想为太子做点什么,可绞尽脑汁,依旧惘然无措。这样大的事,岂是他这个卑不足道的小太监能插手的?他只能远远地做个旁观者,然后在太子需要他的时候,用他的双手,为太子纾解疼痛。 他不可避免地迟到了,见赵行检不在,便问尹济筠:“师兄,师父还没来吗?” 尹济筠道:“师父和张院使一起去武安侯府了。” 扶桑记得春宴说过,今日要为武安侯世子验尸。 验尸自然该由刑部最厉害的仵作进行,让太医院院使和院判过去,想来是起到监察和辅助的作用。 扶桑坐下,揉了揉摔疼的膝盖和手肘,拿出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枯坐到晌午,扶桑跟尹济筠打声招呼,便离开了太医院。 雪已停了,但天还阴着。 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 扶桑路过清宁宫,穿过熙庆门,径直往东,走到乾清宫附近,仍旧躲在墙后窥探。 太子依然跪在那里,脊背依然挺直。 都云谏却不见了,太子孤零零的,仿佛被全世界抛弃。 扶桑很想走过去陪陪他,跟他说几句话,但自知没有资格。他默默地来,又默默地离开,留下两声叹息和几滴眼泪。 回到太医院,扶桑想找春宴说说话,可春宴不在藏书阁,去问飞雾,飞雾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扶桑不想回值房面对尹济筠那张冷脸,便独自待在藏书阁里,背靠着书架席地而坐,额头抵着膝盖,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出太子跪在雪地里孤孑的身影,接着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老天爷好像故意跟太子作对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夺走他珍视的人,不停地将苦痛加诸在他身上,让他饱受煎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难道是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吗? 扶桑只是个微乎其微的小人物,他是“不知鸿鹄之志”的燕雀,是“渺沧海之一粟”的蜉蝣,只想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度过每一天。他由衷地希望太子也能过得稍微快乐一点,可是,“太子”的身份就像一道枷锁,将太子牢牢困住了…… “扶桑哥哥,你在里面吗?” 是飞雾的声音。 扶桑胡乱抹了抹脸,应道:“我在!” “你快来!春宴哥哥他、他好像出事了。” 扶桑心里顿时打了个突,他急忙站起来,边往外走边问:“春宴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飞雾道,“只听说他犯了什么错,慎刑司的人要处治他,让我们都去看呢。” 飞雾拉着扶桑的手出了太医院,随着看热闹的人们往前走,一直走到文华门附近的一块空地,那里早已围满了人。 飞雾个子矮小,躬着腰往里钻,扶桑不好意思硬挤,只能站在人墙外头,踮着脚往里看,可攒动的人头挡住了他的视线。 包围圈里有人喊道:“肃静!肃静!” 待嘈杂的人声渐次平息,那道尖锐的嗓音抑扬顿挫道:“罪奴春宴,狂悖乖谬,谲诈多端,藐视宫规,以下犯上,罪大恶极,处以烹刑,以儆效尤!” 听到“烹刑”二字的瞬间,犹如五雷轰顶,扶桑疯了似的往里挤,可是怎么也挤不进去,直到人群开始溃散,他才挤到里面,只见当中坐着一口三足镬鼎,鼎下堆着木柴,火光熊熊,鼎中沸着的不知是水还是油,热气腾腾。 春宴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东西,四名太监抬着他的头和脚,正准备把他投入鼎中。 “不要!” 扶桑惊叫一声,想要冲上去阻止,却被人死死拉住,怎么都挣不开。 春宴只来得及转头看扶桑最后一眼,就被投进镬鼎,犹如一条下锅的鱼,在沸水中扑腾起来。 水花四溅,扶桑被人拉扯着往后退,遽然眼前一黑,他便不省人事了。 …… 扶桑终于病倒了,比往年病得都重。 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大半个月,等他神智清醒过来,却发现宫里变了天。 第40章 第30章 那日亲眼目睹春宴被投入镬鼎烹煮, 扶桑受惊晕厥,自此一病不起,日日昏睡, 偶尔自噩梦中惊醒, 也是浑浑沌沌的,既认不出人, 和他说话也全无反应, 跟丢了魂似的。 如?此煎熬了半月,眼看着扶桑的精神日渐萎靡,快要活不成了,袁雪致病急乱投医,先?让柳长春去求了太后, 得到准允后从宫外请来萨满,为扶桑招魂, 没成想竟歪打正着,当天夜里, 扶桑便恢复了神识。 他从沉睡中苏醒, 想睁眼,可眼皮沉甸甸的, 根本睁不开。 怎么这般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好浓的药味,是谁病了吗? 好渴…… 扶桑努力许久,终于发出微弱而嘶哑的气音:“娘……” 无人应答,他?接着喊:“爹……娘……” 袁雪致就在床边坐着,这段时间她既要伺候皇上?又要照顾扶桑,几乎筋疲力尽。 她正歪靠在玫瑰椅上?打盹, 恍惚听见扶桑在唤她,登时惊醒过来:“扶桑!” “娘……” 袁雪致盯着扶桑的脸,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凑到扶桑唇边,嗓音颤抖:“扶桑,是你在叫我?吗?” “娘……” 袁雪致泪如?雨下,双手捧着扶桑的脸,边哭边道:“好孩子,娘在呢,娘一直在这儿陪着你呢,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眼泪一滴滴落在扶桑脸上?,他?眼皮轻颤,终于慢慢掀开眼帘,视线却是模糊的,适应了好一阵儿才看?清袁雪致泪痕斑驳的脸。 “娘,你怎么哭了?”扶桑想抬手给她擦擦眼泪,却抬不起来,他?的气力似乎在睡梦中流失殆尽了。 “娘是高兴的,”袁雪致又哭又笑,“我?太高兴了。” 扶桑有些不解,哑着嗓子道:“娘,我?好渴……” 袁雪致立刻起身去倒水,顺便开门喊道:“长春!扶桑醒了!” 须臾之后,柳长春奔进西厢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边,坐在袁雪致方才坐的那把玫瑰椅上?,眨也不眨地盯着扶桑的眼睛,话音微微发哽:“知道我?是谁吗?” 扶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乖乖道:“当然知道,你是我?爹。” 柳长春眼里闪着泪光,欣慰道:“看?来这回是真醒了。” 正说着,金水和银水也过来了,她俩走到床边,一看?见扶桑就开始哭,哭得扶桑一头雾水。 “你们怎么了?”扶桑迷茫道,“哭什么呀?” “还问我?们怎么了,”银水边擦眼泪边道,“明明是你,你吓死我?们了。” “我??”扶桑愈发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了?” 袁雪致端着茶杯过来,道:“长春,把扶桑扶起来。” 柳长春挟着扶桑的腋下将他?半抱起来,等袁雪致放好枕头,他?再让扶桑靠上?去。 袁雪致一手扶着扶桑的脑袋,一手喂他?喝水,他?小口小口地将一杯温水全?喝下去,袁雪致问:“还要吗?” 扶桑道:“嗯。” 金水伸手接过杯子:“我?去倒。” 袁雪致便挨着柳长春坐在床边,扶桑忽然发现,爹娘看?起来分外?憔悴,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爹,娘,对不起……”扶桑愧疚道,“孩儿又让你们操心了。” 袁雪致轻轻握住他?的手,眼里含着泪,微笑道:“别说傻话,只要你安然无恙,我?和你爹就别无所求了。” 扶桑想反握住袁雪致的手,可他?还是使不上?力气,便放弃了,疑惑道:“我?是发烧了吗?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袁雪致和柳长春对视一眼,转而看?着扶桑,试探道:“你病了,病得很严重,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病倒的吗?” 扶桑试着回想,可脑海中雾锁烟迷,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蹙着眉呻喑了一声,袁雪致忙问:“怎么了?” 扶桑难受道:“头好疼……” 柳长春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袁雪致从金水手中接过茶杯,喂扶桑喝下去。 扶桑平复片刻,缓缓道:“我?只是觉得,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我?被困在梦里,无论?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现在终于醒了,却全?然记不清梦里发生了些什么。” 袁雪致柔声道:“既是一场梦,记不记得又有什么打紧。你什么都?不必想,好好养病就是了。” 扶桑精神不济,才说了这几句话便昏昏欲睡,他?强撑着道:“棠时哥哥怎么不来看?我??他?还没下值吗?” 袁雪致眼神微黯,道:“他?近来都?在值夜,现下不在引香院里。” 扶桑“喔”了一声,脑海中倏地闪过一道玄色身影,直挺挺地跪在冰天雪地里,还没想起这是谁,意?识便沉入了黑暗里。 柳长春扶着扶桑躺下,袁雪致给他?盖好被子,轻抚着他?恬静的睡颜,轻声道:“忘了也好,忘了就不会难过了。” 柳长春吩咐金水和银水:“不要在扶桑面前提起春宴,也别提起棠时。” 金水和银水低声应“是”,神色中都?流露着几分哀戚。 扶桑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午时,柳长春和袁雪致都?去上?值了,金水在旁边守着他?。 第41章 见他?醒了,金水放下手中的绣活,高兴道:“你可算醒了,睡迷糊了罢,还认得我?吗?” 扶桑两眼无神地发了会儿癔症,才想起来自己?病倒了,昨夜爹娘守在他?身边的情景历历在目。他?轻扯了下唇角,哑声道:“怎么不认得。” 金水道:“一定饿坏了罢,锅里温着鲫鱼羹呢,我?去给你盛一碗,吃过饭才好喝药。” 扶桑道:“好。” 金水起身出去了,扶桑撑着床艰难地坐起来,依在床头。 也许是睡得太多了,一起来就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过了半晌才好。 金水端着香喷喷的鲫鱼羹回来了,她要喂扶桑,扶桑自觉有了些力气,坚持要自己?吃,金水只得依他?。 银水也过来了,她和金水一个坐在椅上?一个坐在床边,两双眼睛盯着扶桑吃东西,扶桑被她们看?得不自在,失笑道:“我?现在定然蓬头垢面形容枯槁,你们还是别盯着我?看?了。” 银水道:“这段日子你虽昏迷不醒,幸好还喂得进东西,各种药膳补品见天往你肚里灌,反而将你滋养得愈发丰润了,跟‘形容枯槁’这四?个字可不沾边。” 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银水拿来镜子,让扶桑对镜自揽。 镜中那张脸的确如?她所说,肌肤白?嫩,唇色嫣红,双颊饱满,丝毫瞧不出病容。关?键是左脸那道伤,痂皮已完全?脱落,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来,估计再过段时日就会完全?消褪了。 “我?昏睡了很久吗?”扶桑问。 “算到今天的话,”金水道,“你昏睡了十?七天。” 扶桑心头一震,险些呛住,金水急忙把碗接过去,银水端起茶杯喂他?喝水,将堵在喉咙里的鱼羹顺下去。 “十?七天?”扶桑难以置信,“我?还以为……我?顶多睡了两三天。今儿个初几?” “初十?,”银水道,“十?一月初十?。” 扶桑怔怔的,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他?勉力回想,即使头疼欲裂也没停止,终于让他?想到了——太子! “太子怎么样了?”扶桑尽可能冷静地问,“大公主的婚事,皇上?拒绝了吗?太子他?在乾清门外?跪了那么久,身体还好吗?” “你问这些做什么?”金水把碗递过来,“还有半碗鱼羹,赶紧趁热吃罢。” 扶桑不接,央求道:“好姐姐,你就告诉我?罢。” 金水看?看?银水,叹了口气,无奈道:“七日前,太子谋反失败,已被废去太子之位,如?今幽禁东宫,不日便将流放嵴州。” 第31章 谋反?幽禁?流放? 不, 不可能,这太荒唐了。 这一定是?个梦,他还在噩梦中没有醒来。 扶桑刚欲开口, 骤然肠胃翻涌, 他扑到床边,将刚吃下去的半碗鱼羹吐得干干净净。 金水和?银水都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 一个帮他拍背顺气, 一个去拿簸箕清扫秽物,等扶桑不吐了,又给他喂水漱口。 扶桑将漱口水吐进痰盂里,随即紧紧抓住金水的手,双眼红通通地盯着金水, 嘶声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金水第?一次在扶桑脸上看到这种近乎绝望的神情,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激动,但她已?然后悔跟他说了那些话。生怕他再问起?柳棠时, 金水补救道:“不管太子?做了什么, 都和?我们不相?干,对我们也没任何影响, 你又何必在意呢?” 扶桑依旧红着眼盯着她,嗓子?陡然哑得?几近失声:“求求你,告诉我,太子?他……他到底怎么了?” 金水无措道:“我、我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见证太子?谋反的人已?经被皇上杀光了,真相?究竟如何, 恐怕只?有皇上和?太子?知道。太子?犯下如此大罪,皇上还能留他一命, 已?是?顾念父子?之情,格外开恩了。” 父子?之情…… 皇上对太子?,当真有过一丝一毫的父子?之情吗? 就算太子?谋反,也是?被皇上逼的! 扶桑猝然无法自抑地笑出声来,眼泪紧跟着滚滚而下。 金水被他又哭又笑的样子?吓得?慌了神:“扶桑……扶桑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银水从?外头进来,见状也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突然就这样了。”金水欲哭无泪,“怎么办?要不要去请赵院判过来看看?” “我这就去。”银水说走就走,不敢耽搁。 扶桑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他用手抹了抹湿漉漉的脸,笑着对金水道:“我没事。” 金水当然不信,但她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唯恐哪句话不对再让扶桑受到刺激。 “刚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我好饿。”扶桑道,“但我不想再吃鲫鱼羹了,我想喝菱粉粥。” “我现?在就去给你做。”金水起?身往外走。 “多放点糖。” “好!” 眼看着金水从?窗外走过,扶桑立即下床,可头晕得?厉害,那种恶心?欲呕的感觉卷土重来,他坐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才没事了。 穿鞋,穿衣,戴上帽子?,扶桑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引香院。 第42章 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照在身上却一点温度都没有,扶桑冷得?瑟瑟发抖。 他踉踉跄跄地走在那条走过成千上万次的路上,经过仁寿宫,穿过隆景门?,途径乾清宫时,想到太子?孤零零跪在风雪中?的身影,眼泪又要不争气地往下掉,但他咬牙忍住了。 穿过熙庆门?,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南走,走到清宁宫时,力气终于耗尽,双腿软得?站不住,他扶着墙,滑坐在地。 清宁宫宫门?紧闭,守卫也都换成了生面孔,只?有那两尊守门?神兽依然如旧,威风凛凛地屹立在那里。扶桑满目凄然地看着它们,犹如看着两个不会说话的老朋友。 “勿在此处逗留!”其中?一名守卫冲着扶桑喝道,“速速离开!” 扶桑气若游丝道:“我来找……柳棠时。” 路过的风将他的声音吹散了,守卫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是?不耐烦地催促:“立刻离开这里!” 扶桑很想站起?来,可他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视线忽然变得?模糊,旋即眼前一黑,他便朝地上栽去。 守卫正欲上前察看,却见一个身披玄色鹤氅的伟岸男子?朝这边走来,守卫急忙躬身行礼:“卑职参见都将军。” 都云谏淡淡地“嗯”了一声,径直走到扶桑身边,忍着嫌恶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走到偏僻无人处,都云谏将扶桑放到地上,让他靠着墙,而后用拇指掐他的人中?。 扶桑悠悠醒转,待看清眼前人是?谁,他先是?一喜,随即悲从?中?来,哽声道:“都将军,太子?他……真的谋反了吗?” 都云谏站起?来,后退两步,面朝着惨淡的日?光,语焉不详道:“皇上说他谋反了,那他就是?谋反了。” 扶桑不明白他话中?深意,仰视着他刀削般的侧脸,茫然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都云谏冷冷侧目,“你要是?不想死,就别再问长?问短,这件事在宫里是?禁忌,谁提谁死。” 都云谏懒得?同?他多说,举步要走,却被扶桑叫住:“都将军,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都云谏垂眸睨着他:“说。” “我哥哥柳棠时……”扶桑的心?揪得?发疼,话音不自觉地发抖,“他还活着吗?” 昨天晚上,他娘说棠时哥哥近来都在值夜,可太子?都被幽禁了,哪还需要值夜? 而金水说,知道真相?的人都被皇上杀光了,那棠时哥哥会不会…… “他还活着。” 扶桑闻言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刚落到一半,只?听都云谏接着道:“若非你们的干娘伺候过先皇后,又兢兢业业侍奉皇上多年,柳棠时也活不成。” “他现?在在哪?”扶桑问。 “和?太子?一同?幽禁在东宫。”都云谏道,“届时他会和?太子?一起?流放嵴州。” “嵴州……很远吗?” “废话。” “太子?何时动身?” “不知道。” 都云谏脱掉鹤氅,随手往扶桑身上一丢,头也不回地走了。 扶桑将鹤氅紧紧裹在身上,脸埋进蓬软的毛领子?里,被陌生男子?的体息围裹着,心?乱如麻。 他只?是?病了一场,睡了一觉,怎么就天翻地覆了呢? 在这十几天里,太子?经历了什么?棠时哥哥经历了什么?爹和?娘又经历了什么? 他该怎么做……他能为太子?做什么?又能为棠时哥哥做什么?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脑子?一团乱,什么都想不出来。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痛恨自己这么愚笨,如果他够聪明的话,肯定能想出办法来。 等恢复了些力气,扶桑站起?来,将鹤氅披在背上,扶着墙慢慢往前走。 正犹豫着是?回引香院还是?去太医院,蓦然听见金水的喊声:“扶桑!” 扶桑停在原地,等金水奔到他面前,强迫自己露出笑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金水都快急哭了,可一看见扶桑苍白如纸的笑脸,又不忍心?责备他,气鼓鼓道:“瞎猜的。” 金水转过身背对他,双手向后伸:“上来,我背你。” 扶桑虽然柔弱,却也没弱到让一个女子?背他的地步,他既感动又好笑,伸手抓住金水的手:“不用你背,我自己能走。” 金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走不动就说,我背得?动你。” 扶桑微笑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背我。” 金水跟着笑了笑,问:“来这一趟看见什么了?” 扶桑摇头不语。 顿了顿,金水又问:“身上这件鹤氅哪来的?” 扶桑卖起?关子?:“一个脾气古怪的男子?给的。” 金水眼神疑惑地看看他,也没多问。 两个人相?携着走回引香院,看见一个宫女在院门?口探头探脑,金水问:“你找谁?” 宫女闻声回头,随即走到他们面前,看着扶桑道:“我叫梅影,是?春宴的朋友。” 金水没防备对方?会说出春宴的名字,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她转头看着扶桑,心?脏兀突突乱跳。 “春宴……”扶桑呢喃一声,表情有片刻的迷茫,顷刻间?转为惊恐和?痛苦。 第43章 金水便知道,他想起来了。 第32章 扶桑想起来了, 却不忍也不敢去回想,然而那个骇人的画面还是不停地往他脑海里钻,宛如一根尖刺在他的头上反复戳刺,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两只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整个人瘫软在金水身上。 梅影不知道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吓得呆住。 金水急道:“傻愣着干什么, 快帮忙把人扶进去呀!” 于是梅影和金水一左一右将扶桑扶进引香院,银水听见动静迎出来,也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赵行检已在西厢房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等金水和梅影把扶桑放到床上, 赵行检一番察看过后,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无碍。” 守在一旁的金水和银水大大松了口气。 疼痛已残留无几, 扶桑泪眼朦胧地望着赵行检,哽咽着唤了一声:“师父……” 他明明是个爱笑不爱哭的人, 近来却成了个动不动就泪眼汪汪的小哭包, 可能是生了什么毛病。 赵行检定定看他片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 罕见地露出微末笑意,温声道:“别怕,师父不会让你有事。” 赵行检事务繁忙,开完药方就走了,银水跟着他去太医院拿药。 金水扭头见梅影还在角落里站着,没好气道:“你怎么还没走?” 梅影怯怯道:“我、我有话和扶桑说。” 金水道:“你没看他现在难受成什么样了么?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罢。” 梅影欲说还休, 正打算识相地离开,却听扶桑道:“金水姐姐, 你先出去,让我和这位姐姐单独待会儿。” 金水对扶桑向来百依百顺,虽心有不愿,却还是出去了。 扶桑指了指床边那张玫瑰椅:“姐姐,坐罢。” 梅影走过来,坐下,瞧着扶桑病恹恹的样子,担忧道:“我半月前就听说你病了,怎么还没好?” 出去那一趟将力气耗尽了,扶桑话音虚弱,不离近些都听不清:“你之前来找过我?” 梅影点点头,缓缓道:“十月底的时候,我去太医院找过你,他们说你病了,前两天我又去了一趟,他们说你还病着,我就想着来这里看看。” 静了稍倾,扶桑吞吞吐吐:“春宴他……他的尸身……” 梅影知道他想问什么,垂眸敛目道:“春宴是个孤儿,在宫外无亲无故,没人替他收尸,我又不忍心让他曝尸荒野,便使了些银子,托人将他收殓了,随便找个地方安葬。” 扶桑感觉心口隐隐作痛,喉咙也堵得难受,缓了许久才开口:“那你知道春宴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吗?” “我不知道。”梅影苦笑了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主子说你有罪,那你就罪该万死,没有道理可讲。” 扶桑蓦然想到都云谏那句语焉不详的话:“皇上说他谋反了,那他就是谋反了。” 难道,太子也是被冤枉的吗? 皇上对太子深恶痛绝,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于是给他扣上谋反的罪名,堂而皇之地夺走他给予太子的唯一一样东西——储君之位。 是这样吗? “但我知道,”梅影旋即道,“春宴早就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 扶桑心中一凛:“此话何意?” 梅影不答反问:“上月你生辰的时候,春宴送给你一只石榴香囊,对罢?” “对,”扶桑道,“我还记得春宴说过,那只香囊是你帮他做的。” “没错,是我做的。”梅影道,“香囊里除了香料和一张护身符,还有春宴写给你的一封信,他对我说,假如有一天他死了,让我来告诉你那封信的存在,你看过信就什么都明白了。那只香囊,你还留着罢?” “我……”扶桑说不出口。 他把那只香囊弄丢了。 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只香囊遗失在了信王府,甚至有可能就掉在澹台训知的寝室里。 会不会是……澹台训知捡到了那只香囊,发现了藏在香囊里的信,继而知道了春宴的秘密,然后……然后…… 扶桑不敢再想下去,他承受不住那个可怕的猜测。 梅影见他神色变幻,心中便有了答案,澹然道:“其实你不知道也好,知道的越多,你就越危险。那你好好养病,我告辞啦。” 她起身要走,扶桑忙道:“姐姐稍等!” 他慌忙下床,连鞋都没顾上穿,踉跄着走到顶箱柜前,跪坐在地上,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他从主子那儿得的赏赐几乎都收在这里头。 从一只荷包里倒出几锭银锞子,从另一只荷包里倒出一片金叶子,却还嫌不够,又捡了只玉镯子,吃力地站起来,将这些财物一并塞给梅影,梅影自然不肯收,扶桑恳切道:“我是春宴最好的朋友,他的后事原本应该由我操办的,可我一病不起,反倒劳累了姐姐。这点东西不值什么,既是我对姐姐的感激,也是我对春宴的弥补,还请姐姐务必收下,否则我心难安。” 梅影只得勉为其难收了,又宽慰扶桑几句,这才走了。 扶桑倚着门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他折身回到顶箱柜前,俯身去合抽屉,动作一顿,伸手拿起一只荷包,素锦之上绣着一枝荷花和两条锦鲤。 第44章 他想?起来,那日他替太子的老师崔恕礼去?翊祥宫跑腿,离开时,蕙贵妃身?边的宫女锦斓追上他,给了他这只荷包,因荷包里那片金叶子过于贵重,故而他印象颇深。 太子谋反,和?太子过从甚密的蕙贵妃和?五皇子,还?有崔家和?韩家,不知有没有受到牵连? 连棠时哥哥都被幽禁了,为何身?为东宫亲卫车骑将军的都云谏,却还?能在宫里来去?自如,如同没事人?一般? 正想?着,金水端着碗进?来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连鞋都不穿就在地上乱走?”金水又气又急,一手端碗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快回床上躺着去?!” 等扶桑靠坐在床头,金水边搅着碗里的菱粉粥边道:“那个?梅影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扶桑完全不敢想?,一想?到春宴他就难受得喘不上气,他只能选择逃避,暂时将这件事压在心底,等身?体好些了,再去?想?该怎么办。 金水也不多问,怕惹他伤心。 喝了几?口粥,扶桑问道:“姐姐,太子谋反,蕙贵妃和?武安侯府有没有受到牵连?” “武安侯府我不清楚,但蕙贵妃还?好好的。”金水蓦地压低声音,“以后可别再提‘谋反’二字了,这件事提不得,会死人?的。” 扶桑乖顺地点点头:“好,再也不提了。” 都云谏也告诫过他,他不能不当回事,因为他不能连累家人?。 一碗粥见底,扶桑躺下休息。 他身?心俱疲,却了无睡意,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大概是他七八岁的时候,某个?蝉声聒噪的夏夜,爹娘下值后过来看他,他当时就睡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 一开始他确实睡得很熟,但他鼻子灵,闻见了娘身?上独有的体香,他睁开眼睛,发?现爹娘背对?着他坐在床边,便没作?声,偷听他们说话。 “明儿个?我就要去?内书堂1挑人?了。” “嗯。”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不想?。” “长春,答应我,你绝对?不会把扶桑送走。” “我那天只是随口一提,你既不舍得,那咱们就养着他,又不是养不起。” “你发?誓。” “好,我发?誓,我柳长春绝不会抛弃柳扶桑,否则就让我——” “好了,别说了。” 第二天,扶桑就多了一个?哥哥。 哥哥叫柳棠时,处处都比他好,他很喜欢哥哥,可自从哥哥来到这个?家之后,他就日复一日地担惊受怕,怕爹娘越来越喜欢哥哥,就不要他了。 所以他用尽了他在那个?年纪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努力?地讨爹娘欢心,讨哥哥欢心,甚至讨金水和?银水欢心,只为了保住他在这个?家的位置。 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感?情就越深。爹娘没有抛弃他,他们把他当作?亲生孩子疼爱,事事处处为他着想?,在他眼里,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 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扶桑还?是会自卑地想?,聪明能干的棠时哥哥才是爹娘下半辈子的指望,而他,只是个?没用的累赘。 就比如此时此刻,幼时的记忆猝不及防袭来,犹如乌云遮蔽太阳,在他芜杂的心田里投下一个?念头:爹娘可以失去?他,但绝对?不能失去?棠时哥哥。 扶桑被这个?念头刺痛,泪水不由自已地滑落。 他拽起被子蒙住脸,在黑暗中?无声饮泣。 第33章 扶桑又在床上?躺了两天, 好好吃饭,乖乖喝药,想?让自己好得快些。棠时哥哥自然一直没有出?现, 他不问, 爹娘和金水、银水也都绝口不提,互相欺瞒。 第三天, 扶桑自觉恢复得差不多?了, 在晌午最暖和的时候洗了个热水澡,将这段日子积攒的污垢统统洗去,而后换上洁净馨香的衣裳,从头到脚收拾得妥妥帖帖,跟金水说去太医院瞧瞧, 便独自出?门了。 约莫两刻钟后,扶桑出现在翊祥宫门口。 直接求见蕙贵妃的话, 守门太监可能不给通传,扶桑迂回道:“奴婢柳扶桑, 求见锦斓姐姐。” 守门太监问他所为何事?, 扶桑只说有样东西要交给她,守门太监果然进去传话, 不多?时回返,让他进去。 扶桑在游廊上?和锦斓迎面相遇,他作势要行礼,锦斓忙伸手阻拦,笑吟吟道:“咱们都是奴婢,无须多?礼。有日子没见, 你瞧着有些清减了,近来可好?” “劳姐姐挂念, 我一切都好。”扶桑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我今日冒然过来,其实是有事?求见贵妃娘娘,能否劳烦姐姐代为通传?” 锦斓仍旧面带微笑:“我能问问是什么事?吗?” 扶桑左右看看,低声?道:“太子的事?。” 锦斓神色不变,道:“你先在此?稍待片刻。” 没等多?久,扶桑瞧见锦斓站在殿门口朝他招手,他快步过去,随锦斓入内,进了一间暖阁。 凛冬已至,主子们的寝殿早在月初便烧起了地龙,暖阁里温暖如春。扶桑穿得厚,加上?紧张,额上?很快沁出?一层细汗。他下?拜如仪,恭敬道:“奴婢柳扶桑,参见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第45章 蕙贵妃扫他一眼,道:“都退下?罢。” 包括锦斓在内的侍女们鱼贯而出?,顷刻间,暖阁里只剩下?扶桑和蕙贵妃两个人。 “抬起头来说话。”蕙贵妃道。 “奴婢遵命。”扶桑挺身抬头。 从前,他都是规规矩矩地垂着眼帘,不敢直视主子的颜面,可今次,他斗胆与蕙贵妃四目相对,视线相接。他蓦然发现,蕙贵妃和太子长得略有相似,具体哪里像一时也说不清。 不等蕙贵妃询问,扶桑率先开口,一字一句道:“奴婢柳扶桑,师从太医院左院判赵行检,修习按摩之术。奴婢的干爹柳长春,是仁寿宫总管太监,奴婢的干娘袁雪致,是乾清宫掌事?姑姑,想?必娘娘都熟悉。奴婢还?有一个干哥哥,名叫柳棠时,先前在东宫当差,现如今和太子殿下?一起幽禁东宫,听说不日即将随同太子殿下?流放嵴州。” 靠着这颗笨笨的脑袋,他用了一天时间做决定,又用了一天时间思考怎么做,这些说辞已在他的脑海中?过了许多?遍,因此?出?口成章。 蕙贵妃注视着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平静道:“接着说。” 扶桑便继续道:“奴婢专修按摩之术已有五年,虽还?未出?师,但也算学有所成。太子殿下?饱受头疾困扰,以致难以成眠,奴婢曾为太子殿下?按摩过三次,其中?两次都让殿下?成功入睡。太子殿下?还?曾命奴婢每隔两日去一次东宫,为殿下?按摩助眠,可惜奴婢在十月底病倒,这两日才康复,因此?错过了服侍太子殿下?的机会。娘娘若有疑虑,可以询问五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曾亲眼见过奴婢为太子殿下?按摩。” 听他拉拉扯扯说了这么多?,蕙贵妃也没流露出?丝毫不耐之色。 谁让他长得好看,声?音也悦耳,对着这样的人,自然而然就比平时更有耐心些。 “太子殿下?流放嵴州,不可能有擅长按摩之术的太医随行,那么奴婢便是跟随太子殿下?的最佳人选。奴婢是个太监,既可以照料太子殿下?的衣食起居,又可以为太子殿下?按摩,消解头疾和失眠之苦。”说到这里,扶桑再次躬身叩拜,字字清晰地道出?自己真?正的意?图:“奴婢柳扶桑,愿意?代替柳棠时,追随太子殿下?流放嵴州,求贵妃娘娘成全。” 话音甫落,扶桑暗暗吁了口气,他感?觉自己毕生的勇气都用在今天了。 暖阁内陷入寂静。 须臾之后,只听蕙贵妃轻声?细语道:“他已不是太子殿下?了,他现在是废太子。” 废太子…… 只是在心里念出?这三个字,扶桑都觉得胸口隐痛。 蕙贵妃悠悠道:“所以,你想?让本宫把你和柳棠时调换位置,是吗?” “娘娘圣明,”扶桑道,“求娘娘成全。” “是柳长春和袁雪致让你这么做的?”蕙贵妃又问。 “不是!”情急之下?,扶桑直起身来,再次直视着蕙贵妃,“是奴婢自作主张,爹娘并?不知情。” 蕙贵妃轻挑眉眼,似乎觉得很有趣,不紧不慢道:“嵴州远在西北边境,乃是偏远苦寒之地,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如你这般娇花似的羸弱之躯,去了那儿恐怕活不下?去,更有甚者,你很可能就死在半路上?了。纵使如此?,你也愿意?吗?” 扶桑不假思索道:“奴婢愿意?。” 他仓促地笑了下?,故作轻松道:“不瞒娘娘,奴婢自幼体弱多?病,前阵子才刚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险些就没了。奴婢注定是个短命之人,与其长留爹娘身边,让他们有朝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如提早走得远远的,等几年后奴婢的死讯传回京城,想?来他们就不会太过伤心了罢。柳棠时不一样,他身康体健,几乎从不生病,而且机敏多?智,精明强干,他比奴婢更适合生活在皇宫里,也比奴婢更适合陪伴在爹娘身边。所以,奴婢心甘情愿代替他,流放嵴州。” 扶桑不晓得蕙贵妃会问些什么,这番话当然不是提前准备好的,但就这么顺顺畅畅地说出?来了,说到最后甚至有些哽咽。 蕙贵妃轻笑道:“你这份孝心倒是挺别致的。” 扶桑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不敢贸然接话。 却听蕙贵妃又问:“本宫与你毫不相干,你为何会来求我?” 扶桑真?心实意?道:“奴婢虽与娘娘毫不相干,但奴婢以为,在这座皇宫里,在当前这个节骨眼上?,还?能设身处地为太子殿下?着想?的,唯有娘娘一人,所以奴婢才斗胆来求娘娘。” 蕙贵妃凝视他片刻,道:“本宫知晓了,你且回去罢。” 扶桑也拿不准这事?是成了还?是没成,他稍作犹豫,鼓起勇气道:“奴婢还?有个请求。” “说罢。” “这件事?,奴婢不想?让爹娘知晓。” “怎么,怕他们不放你走?” “手心手背都是肉,奴婢不想?让他们面临如此?痛苦的选择。” 蕙贵妃轻叹一声?:“本宫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扶桑再次俯身:“奴婢柳扶桑,叩谢贵妃娘娘大恩大德,愿贵妃娘娘永享康泰,福祚昌明!” 第34章 从?翊祥宫出来, 扶桑茫然不知所往。 第46章 不确定?太子?何时流放,不确定?蕙贵妃能否将他和棠时哥哥调换,不确定?他的?未来将何去何从……此时此刻, 他有种强烈的?“身似浮萍, 心如飞絮”之感,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 丝毫由不得自己。 扶桑决定?不去多想, 身似浮萍那就随波逐流,心如飞絮那就随风飘游,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自由? 扶桑想去太医院看看师父和飞雾,但深心里涌动着一团难以名状的恐惧,阻止了他的?脚步。 这些年, 他过惯了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除了太医院和引香院, 他无处可去,只能原路返回?引香院。 路过静园时, 想着?以后可能无缘再览园中?风景, 便怀着?“最后一次”的?心情,由北门入内。 曲径两?旁栽种着?四季常青的?松柏, 清香袅绕,叠绿泻翠,浓荫匝地?。 走到尽头,豁然开朗,一方空阔的?池塘映入眼帘,池中?那些枯茎败叶早被人清理干净, 池水清湛,倒映着?蓝天白云。 一道长?长?的?廊桥横亘在水上, 每当夏日荷花竞放时,碧叶葳蕤,琼葩烂漫,赏花人行在桥上,便如置身仙境,流连忘返。 眼下?却没什么景致可瞧,唯有水光潋滟,晃得眼晕。 扶桑慢悠悠行至廊桥中?央,登上亭阁,坐在向阳那侧的?美?人靠上,倚着?栏杆,沐着?没什么温度的?日光,吹着?寒凉的?微风,望着?远处那几只不知?是鸭子?还是鸳鸯的?水鸟,喜怒哀乐缓缓地?沉淀,心如止水般平静,这些天从?没这么静过。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循声看去,却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 扶桑视若无睹,转过头去,依旧懒懒地?伏在栏杆上。他丝毫不想动弹,仿佛只要他一动,这来之不易的?沉静时刻便将?毁于一旦。故而他既没有站起来行礼,也没有开口问安,将?这些年刻进骨子?里的?尊卑贵贱抛诸脑后。 澹台训知?来到扶桑近前,兀自坐在美?人靠的?另一端,距离扶桑不过一臂远,触手可及。 扶桑看着?粼粼水面,澹台训知?看着?扶桑,谁都没说话。 就这样过了没多久,扶桑到底还是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准备离开,刚欲起身就被澹台训知?按住肩膀。 “扶桑,”澹台训知?温声道,“再陪我待会儿。” 扶桑推开他的?手,坐着?没动 ,因为他知?道,澹台训知?不让他走,他就走不了。 又静了半刻,澹台训知?缓声道:“你生病这段日子?,我一直很担心你,去引香院看过你两?次。” 扶桑那段时间神志不清,对此全无印象,爹娘他们也没跟他提过这事,所以他并不知?晓。 澹台训知?继续道:“我母妃听说了这件事,将?我叫去昭阳宫臭骂了一顿,说我身为皇子?却对一个小太监牵肠挂肚,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她的?脸面都被我丢尽了。” 扶桑心想,恐怕珍贵妃对他的?杀心更?重了。 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倘若他真?的?能跟随太子?流放嵴州,那么既可以救出棠时哥哥,又可以帮助太子?克服头疾困扰,还能让自己远离澹台训知?和珍贵妃,利远大于弊。 “不过我这个扶不上墙的?废物,终于也能派上点用场了。”澹台训知?又道,“再过几天,我将?代表宗室,护送大公主出嫁西笛。” 扶桑猝然看向澹台训知?,眼神惊怔。 澹台训知?与他对视,面露忧色,郑重其事道:“我去这一趟,少说也得三四个月才能回?返,在此期间,我母妃很可能会对你不利,甚至会想方设法杀你。虽然我安排了人暗中?保护你,但你还是要多加防范,最好将?这件事告知?你爹你娘,他们虽是奴婢,却比我更?有能力护住你。” 扶桑并不担心自己,因为他即将?远走高飞,也不会再连累爹娘为他焦心劳思了。 转头避开澹台训知?的?视线,他忍不住开口:“大公主她……愿意吗?” “大公主拖到这个年纪还不成婚,就是为了等那个让她芳心暗许的?男人,没成想到头来,却以和亲公主的?身份远嫁番邦,真?是造化弄人。”澹台训知?话音里含着?明显的?侮诮之意,“纵使她千万个不愿意,但为了太子?,却不得不认命。” 好似吞了枚苦果,扶桑嘴里心里都是苦的?。 虽然太子?谋反这件事迷雾重重真?假难辨,但他私心里觉得,大公主的?婚事是压垮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若非突然冒出个西笛王子?向大公主求婚,局面根本不会恶化到现今这个地?步。 太子?因为大公主被逼上绝路,大公主为了挽救太子?答应和亲,这对血浓于水的?至亲姐弟,为了彼此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扶桑为这份真?情动容,潸然落泪,泪珠掉进水里,没激起半点涟漪。 澹台训知?瞧见了扶桑的?眼泪,心里倏地?冒出一股戾气。 虽然扶桑哭起来楚楚可怜,但他不能容忍扶桑为别的?男人或女人掉泪。 不过难得能与扶桑和平相?处,加之分离在即,他只想让扶桑念着?他的?好,便将?那股戾气强压了下?去,维持着?心平气和的?假象。 第47章 “你知?道大公主喜欢的?人是谁吗?”扶桑忽问。 “是太子?太傅,”澹台训知?知?无不言,“‘玉面崔郎’崔恕礼。” 这个答案虽然出乎意料,扶桑却并未太过惊讶。 崔恕礼十六岁三元及第,因才貌双绝,点为探花,“玉面崔郎”的?名号从?此家喻户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美?名就连扶桑这样孤陋寡闻的?人都有所耳闻,纵然而今青春不再,崔恕礼依旧是位风姿卓绝的?一流人物,非常人可比。 崔恕礼成为太子?太傅时也才而立之年,当时大公主还是豆蔻少女,会对崔恕礼这样超群出众的?男子?生出爱慕之心实?属正常。 扶桑蓦地?想起曾经看过的?某个话本里写过,年少莫遇惊艳人,若缘悭分浅,则贻误终身——崔恕礼之于大公主,太子?之于他,不外如是。 “大公主年少时对崔恕礼一见倾心,从?此念念难忘。”澹台训知?注视着?扶桑姣好的?侧脸,款语温言,“扶桑,我对你亦是如此。我那天对你说的?那些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扶桑早忘了他说过些什么,因为他的?话一点都不重要。 扶桑无动于衷的?样子?令澹台训知?再次戾气暗生,这回?他没有压抑自己,猛地?抓住扶桑的?手,恨声道:“柳扶桑,是不是要我剖腹剜心,你才肯相?信我说的?话?” 扶桑吃痛,却没做无用的?挣扎,他冷静地?直视着?澹台训知?的?眼,明明是生得很好看的?一双眼,眼里却总是充斥着?凶横、阴鸷、狠厉……以及一些暧昧不明的?东西,扶桑猜测是“慾望”,那种伴随着?危险的?、野蛮的?、源自肉躰的?“慾望”……他唯独感受不到“喜欢”,抑或澹台训知?所谓的?“喜欢”,和他认为的?“喜欢”,其实?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物事。 “我相?信过你,也曾真?心待你,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扶桑平心静气,毫无怨怼,“你把我推进荷花池里,还拒不承认,说是我自己掉进去的?。要不是我爹下?水救我,我在五岁那年就淹死?了。信王殿下?,这样的?你,教我如何敢信?” “我十年前就跟你解释过许多次了,”澹台训知?又气又急,“我当时只是想吓吓你,并不是真?的?想杀你,你为什么就是不信!” “你确实?吓到我了,”扶桑轻轻勾起唇角,“我至今都怕水,单是像现在这样坐在水边,心里都惴惴不安,你一来,我就更?害怕了,如果你现在把我推进水里,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好,既然你耿耿于怀,那我今日就偿还给你!” 扶桑还没反应过来此话何意,只见澹台训知?陡然站起,踩着?美?人靠纵身一跳,便越过栏杆,“噗通”一声坠入池中?。 扶桑惊呆了,脑海嗡嗡作?响。 他双手扒着?栏杆,紧盯着?下?方翻腾的?水面,等着?澹台训知?浮上来,然而波澜渐渐平复,依旧不见澹台训知?露头,扶桑终于慌了——不管他有多讨厌这个人,都无法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澹台训知?!”扶桑大声喊,“澹台训知?!” 他想喊救命,可是这里离岸边八丈远,声音根本传不过去,即便传过去了也不会有人听见。 他又不会游泳,就算跳下?去也是白搭一条命,他只能一遍遍呼喊:“澹台训知?!澹台训知?!澹台——” 伴随着?四溅的?水花,澹台训知?破水而出,半截身子?露出水面。他抹把脸,仰头看着?扶桑,喊道:“这下?你满意了吗?” 扶桑扭头就走。 “柳扶桑!”澹台训知?怒吼,“你站住!” 扶桑置若罔闻,快步走下?阶梯,随即跑了起来。 可他终究逃不出澹台训知?的?掌心,他被抓住,被扯进湿淋淋的?怀抱里,被牢牢地?禁锢。 “放开我!”扶桑拼命挣扎,“你这个疯子?!” “没错,我是个疯子?,”澹台训知?咬牙切齿,“我是为你而疯的?!” 扶桑再一次被澹台训知?堵住嘴唇,他将?他压在廊柱上,像疯狗一样噬咬他,好像要将?他拆吞入腹。 扶桑痛得不停流泪,唇齿间弥漫着?血腥味,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被另一根舌头不停翻搅,他发狠地?咬下?去,澹台训知?闷哼一声,更?紧地?压住他,几乎要将?他的?肋骨压断。 扶桑几近窒息,不得不松口,澹台训知?的?舌头从?他口中?退了出去,脸贴着?他的?脸,附在他耳边哑声道:“你越咬我,我就越兴奋,感觉到了吗?” 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扶桑也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了。 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澹台训知?湿漉漉的?脸,带着?哭腔道:“说不定?有双眼睛正在岸上窥视我们,你在这里对我做的?事很快就会传到珍贵妃的?耳朵里。澹台训知?,你才刚不是说要保护我吗?你为什么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谁让你不听我的?话?”澹台训知?用指腹抹去他唇上沾染的?血迹,“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不会动你一根头发。” “你压得我好疼,”扶桑推他,“你先起来……” 扶桑大病初愈,澹台训知?不想将?寒气传给他,便配合着?扶桑的?动作?,被他轻而易举地?推开了。 第48章 扶桑看着?他浑身湿答答的?狼狈模样,柔声劝道:“你不是还要送大公主出嫁么,若是病了就不好了,赶紧去换身衣裳罢。” 冬天的?池水不是一般的?冷,就算澹台训知?身强体壮,也有些受不住,而且这个节骨眼上他确实?病不得。 太子?被废,储君之位空了出来,哪怕他爹不疼娘不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也想倾尽全力争上一争,否则枉生帝王家。父皇好不容易委他以重任,他绝不能让父皇失望。 澹台训知?伸手碰了碰扶桑红润的?脸,换上一副深情款款的?面孔,道:“春暖花开时,我便回?来了。扶桑,乖乖等着?我。” 扶桑点点头,顿了顿,又违心地?补了一句:“祝你一路平安。” 虽然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客套话,却令澹台训知?欣喜不已,他抬脚靠近扶桑,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下?,沉声道:“扶桑,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一定?,一定?会得到你。” 扶桑垂眸不语。 澹台训知?恋恋不舍地?凝视他片刻,转身大步离开,没走多远又驻足回?头,轻笑道:“等我从?西笛回?来,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候你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说完,澹台训知?头也不回?地?走了,而扶桑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把他那句话放在心上。 等澹台训知?的?身影消失在廊桥尽头,扶桑往水里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才举步往前走。 出了静园,没走多久就回?到了引香院。 扶桑用茶水反复漱口,用掉了半壶茶,而后脱掉外袍,上床躺着?。他本就体虚,被澹台训知?一番折腾,简直身心俱疲,急需睡一觉,把澹台训知?对他做的?事、说的?话统统忘干净。 睡到晚饭时分,金水喊他起来吃饭,扶桑让她拿来两?块点心随便垫垫,便又接着?睡了。 再醒来已是夜半,柳长?春和袁雪致都回?来了,扶桑陪他们一起吃晚饭,金水和银水也同桌而坐。 “一家人想一起吃顿饭真?不容易,”扶桑慨叹道,“上回?咱们一起吃饭还是我过生辰那天呢。” 和那天相?比,饭桌上少了谁再明显不过。 袁雪致和柳长?春对视一眼,心知?再也瞒不过去,只得据实?以告:“扶桑,前几天没跟你说,是怕你身子?太弱承受不住。其实?,你棠时哥哥被太子?谋反所累,现下?和太子?一同幽禁在东宫里。” 扶桑低头看着?碗里的?饭菜,沉默稍倾,轻声道:“我猜到了。” 袁雪致并不意外,扶桑只是不够聪明,又不是傻子?。 “爹娘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让棠时免于死?罪,可活罪难逃。”她道,“过段时间,棠时就会和太子?一起流放嵴州。” “过段时间是什么时候?”扶桑问。 “这要看皇上的?意思,”袁雪致道,“但不会太久,估计在十日之内。” “你不必担忧,”柳长?春紧接着?道,“如今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爹娘不好做什么,等棠时跟着?太子?出了京城,爹娘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不会让他去嵴州受苦。” 他说得如同探囊取物般简单,但扶桑心里明白,这件事实?际做起来绝没那么容易。 爹娘也只是仗着?主子?的?宠信才在宫里有些权势,出了这座宫城,他们就没那么大本事了。 袁雪致又道:“扶桑,其实?我和你爹打算过完年就把你送出宫去。” 扶桑霍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袁雪致,金水和银水也都一脸惊诧。 袁雪致温柔地?看着?扶桑,慢声道:“你天性纯稚,皇宫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不管爹娘有多舍不得,但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也只能忍痛将?你送出宫去。你爹早已托人在阆州嘉虞城物色房子?了,等我们把棠时救出来,就先将?他送过去安顿,等过完年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你也送去。你们兄弟俩一起生活,有棠时照顾你,我和你爹也就放心了。而且嘉虞城离京城并不远,不过七八日车程,如果你思念爹娘了,随时都能来京城看我们,方便得很。” 扶桑哑然失语。 原来爹娘早就计划着?将?他送走了,原来爹娘已经为他和棠时哥哥做好了那么长?远的?安排。 如果他按照爹娘说的?,去到那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嘉虞城,和棠时哥哥一起开始新生活,他们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很快乐。 可是,可是…… 如果爹娘没法救出棠时哥哥呢? 如果他放弃李代桃僵追随太子?,那么太子?被头疾和失眠长?久折磨,最终不是疯就是死?,他又该如何承受? 扶桑被这几个“如果”撕扯着?,犹如身处漩涡当中?,彷徨无助。 他只能扑进袁雪致怀里,把脸埋在她颈间,汲取一点温暖和力量。 第35章 走?自己选的路? 还是走爹娘为他安排的路? 其实现在还没到扶桑可以选择的时候, 因为他选的那条路也不是他想走就能走的,只有蕙贵妃愿意出手相助,他才走?得通。 扶桑只能耐心等待, 同时休养身?体, 每天被月亮催眠,被太阳唤醒, 除了睡便是吃, 将前段时间损耗的元气都给补回来。 第49章 好在蕙贵妃没让他等太久。 在他去过翊祥宫的第三天,飞雾来引香院看望他,悄悄交给他一张字条,说是一位名叫锦斓的宫女让他转交的。 待飞雾走?后?,扶桑打开字条, 只见上面写道: 廿二日,寅时, 翊祥宫 不难猜到,廿二日, 应当就是太子流放之?日。 今儿个刚好是月半, 离廿二日还有七天…… 扶桑蓦然发觉,他依旧无法做出选择。 早在他去翊祥宫向蕙贵妃求助的那天, 就已经将自己的命运拱手交给蕙贵妃去裁决,他早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他真傻,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扶桑并未因此难过,反而?感到一阵轻松,因为他无须再?做选择, 也?就不用承担后?果——倘若有朝一日,他走?投无路, 至少还可以自我安慰,这条歧途不是他自己选的,而?是命运推着他走?到这里的。 还有七天时间,他该做些什么呢?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做的,那便照常过日子,免得惹爹娘怀疑。 这天夜里,扶桑等着爹娘回来一起吃晚饭。 他娘证实了他的猜测,太子流放的日子确实定在了七日之?后?,也?就是廿二日。 “那天偏偏是朝会日,而?且太子卯时便要启程,咱们想去看棠时一眼都没机会。”袁雪致叹了口气,又道:“虽然见不着人,但想法子送点东西进?去应该不难。” 袁雪致和柳长春开始商量给柳棠时送什么东西,无外乎金银、冬衣冬靴、三物?备急丸和观音膏等常备药,末了又问扶桑有没有东西想交给柳棠时,扶桑假作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反正等过完年,我和棠时哥哥就会在嘉虞城团聚的,帮我给他带句话就行,就说让他保重身?体,好好地?在新家等着我。” 见他想得这么开,袁雪致和柳长春自然倍感欣慰,他们对扶桑没什么要求,只希望他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不为任何事烦扰。 第二天,扶桑如往常一样,卯时起床,先向爹娘请安,再?洗漱,接着和金水银水一起吃早饭,而?后?上值去。 仍旧沿着那条走?过无数次的路,从隆景门到乾清门再?到熙庆门,想着走?一回少一回了,心里竟微感不舍。 从清宁宫门口路过时,只见宫门依然紧闭,陌生?的守卫看起来凶神恶煞,扶桑只瞧了一眼就匆匆向前走?去。 他不禁有些遗憾,好不容易才有资格跨过清宁宫的门槛,没成想只进?出了三次,那道门槛就又变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但转念又想,再?过七天——不对,再?过六天,他就可以去到太子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和太子朝夕相?伴,他的心便雀跃起来。 过日子,就得有个盼头,有了盼头,日子就能过得有滋味,哪怕是苦日子,也?能咂摸出三分?甜来。 扶桑高高兴兴地?进?了太医院,在前院瞅见飞雾在扫地?,笑着朝他招手:“飞雾,过来。” “扶桑哥哥!”飞雾拖着竹笤帚跑到他跟前,双眸晶亮地?看着他,“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扶桑伸手摸摸他的头,忍俊不禁道:“是想我,还是想我给你带的糕点?” “当然是想你。”飞雾真挚道,“你不在,春宴哥哥也?不在,都没人陪我说话了,我好寂寞。” 听他提到春宴,扶桑心里一黯,面上却?保持着微笑,打趣道:“你还是小孩儿,哪懂什么是寂寞。” “我怎么不懂,”飞雾不服气,“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儿了。” “好,你长大了。”扶桑从书袋里掏出油纸包,里头包着几块芸豆糕,递给飞雾,“吃去罢。” 飞雾道了谢,麻溜地?跑了,扶桑看着他矮小瘦弱的背影,心道:飞雾,希望你真的能平安长大。 进?了值房,放下书袋,照旧开始打扫屋子。 忙到一半,尹济筠来了,扶桑笑着跟他打招呼:“师兄,好久不见。” 尹济筠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含着轻蔑的眼神瞧他两眼,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自去他的位置坐下。 扶桑不以为意,继续忙他的,没过一会儿,赵行检也?来了,扶桑兴冲冲喊道:“师父!”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赵行检道,“别忙活了,收拾收拾随我去春和宫。” 赵行检的神情口吻,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扶桑因病旷职那二十来天根本?不存在。 扶桑按捺着满腔情愫,含笑应一声,立刻着手研墨。 忙忙碌碌中,日子流水似的过去。 六天,五天,四天,三天,两天,一天……离别终于近在眼前了。 留在皇宫的最后?一晚,扶桑很想和爹娘再?一起吃顿饭,再?陪爹娘说说话,再?让爹娘抱抱他,可他不敢,他太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爹娘又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必定会看出端倪。 所以扶桑连面都不敢露,他早早熄灯上床,等爹娘回来,又等爹娘睡下,他再?爬起来,点上灯,趴在桌前给爹娘写信,边写边哭,边写边哭,眼泪打湿了三张信纸,第四张才写成。 等墨迹干了,扶桑将信纸折好,藏在枕头底下,上床躺好。 自是不可能睡着的,他闭着眼睛,从一更熬到二更,又从二更熬到三更。 第50章 四更天,扶桑起床,在黑暗中穿好衣裳,背上事先收拾好的小包袱,悄无声息地?从西厢房出来。 他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爹娘的卧房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已泪流满面。 抬手擦擦眼泪,又看着黑乎乎的窗户发了会儿痴,扶桑毅然转身?,悄没声地?出了引香院,消失在黑漆漆的寒夜里。 第36章 翊祥宫隶属东六宫, 去东六宫必得经昭顺门。 扶桑走到昭顺门时,翊祥宫的太监总管已在门的另一边等着他了,否则单凭他自己是?没法在这个时辰进门的。 入了昭顺门, 行?至翊祥宫, 扶桑率先见到了锦斓。 “娘娘好不容易才向皇上求来为废太子送行?的机会,待会儿你便装作翊祥宫的宫人?, 跟着娘娘一起去东宫。”锦斓道, “待娘娘离开时,会将你哥哥带走,你便留在东宫,代替你哥哥随废太子流放。” 已然过去小半月了,扶桑依旧觉得“废太子”这三个字刺耳得很, 他低眉顺眼道:“多?谢娘娘成全。” “你这张脸过于惹眼了,”锦斓道, “须得乔装改扮一番才行?。” 锦斓将扶桑带到偏殿的稍间里,把他交给?一名擅画妆的宫女, 嘱咐道:“芝芝, 尽量把他往普通里妆扮,越不起眼越好。” 被唤作“芝芝”的宫女嘴上答应, 心里却没底。 等锦斓走了,芝芝对着扶桑那张花容月貌犯愁,扶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感觉她正琢磨着怎么将他大卸八块。 僵持半晌,芝芝终于行?动起来。 她凭感觉将铅粉和黛粉混合起来,先抹到扶桑脸上试试效果?, 调整了两回才满意,让扶桑闭上眼, 把调合而成的粉末敷满他整张脸,将原本白皙如?玉的皮肤变得灰暗无光,又觉得脸和脖颈对比太明显,只得把脖颈也敷了一遍。 接着用珍珠粉混着口脂,将不点而朱的嘴唇涂得浅淡些,虽然让他的气色变差了许多?,但这张脸离“普通”还差得远。 芝芝再次对着扶桑的脸陷入沉思,扶桑等了片刻,犹疑道:“姐姐,弄好了吗?” 芝芝慢半拍道:“闭眼。” 扶桑只得乖乖垂下眼帘。 芝芝从妆奁里找出一把黄铜小剪,凑近扶桑的眼睛,狠狠心,将鸦羽般浓长的眼睫剪掉一半,剪完双睫又去修剪双眉。 吹掉落在扶桑脸上的毛屑,芝芝道:“好了。” 扶桑睁眼,眼神?清凌凌地望着她,眉眼弯弯道:“劳烦姐姐了。” 芝芝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实在无计可施了,怪只怪这张脸生得实在太好,除非戴上人?-皮-面-具彻底改头换面,否则很难变得不起眼。 芝芝道:“等会儿见到锦斓姐姐,千万别笑。” 扶桑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话?音刚落锦斓便回来了,她盯着扶桑的脸打量,芝芝在旁道:“我尽力了。” “还行?,至少没那么惹眼了。”锦斓笑道,“走罢,娘娘梳洗完毕,准备动身了。” 到了外面,扶桑独自站在廊下等候。 许是?一宿没睡的缘故,本就不灵光的脑袋变得愈发愚滞了,脑筋转了一大圈才想?到一个贴切的词语来形容此刻的自己:呆若木鸡。 他马上要做一件大事,他的人?生即将发生巨变,他理应感到心慌意乱或者张皇无措,可奇怪的是?,他的心竟出奇的平静,仿佛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他自认没有临危不乱的能耐,只能归因于熬夜熬傻了,昏昏噩噩,恍恍惚惚,犹如?置身梦境。 不多?时,蕙贵妃从正殿出来,锦斓紧随其后。 待二?人?来到近前,扶桑正欲行?礼,却听蕙贵妃道:“免礼,走罢。” 蕙贵妃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带起一阵香风。 锦斓将手中?端着的瑶盘1交给?扶桑,又将扶桑肩上的包袱取下来,挽在臂弯里,低声?道:“跟着我。” 瑶盘上覆着一块红绸,红绸底下应当是?酒壶,这是?蕙贵妃为太子准备的践行?酒。 锦斓和扶桑跟着蕙贵妃,出了翊祥宫。 蕙贵妃出身将门,少时曾随父兄上过战场,非是?那等弱柳扶风的女子,走起路来也不讲究什?么聘婷袅娜,而是?大步流星,扶桑几乎跟不上她。 假如?她没有入宫为妃,或许也会如?她的兄长那般,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成为一位名留青史的女将军,只可惜命不由人?,徒叹奈何。 出了昭顺门,往西走没多?远就是?熙庆门,从熙庆门往南,走上半刻钟,便到了清宁宫。 两名守卫急忙上前行?礼,蕙贵妃道:“本宫奉皇上之命,前来为废太子送行?。” 守卫早已收到通知,即刻开锁,推开大门。 蕙贵妃径自入内,锦斓在门口停步,将手中?包袱递给?其中?一名守卫,道:“这是?贵妃娘娘为废太子准备的一些必须之物,你要打开看看吗?” 守卫哪敢,客客气气请她进去,扶桑始终低着头,紧随着锦斓的脚步,迈过那道门槛,入了宫门。 绕过那堵琉璃照壁,锦斓从扶桑手中?接过瑶盘,又将包袱还给?扶桑,低声?道:“你应该不想?和你哥哥见面罢?” “不,我不能见他,”扶桑道,“若是?被他知晓内情,他定然不肯跟着贵妃娘娘离开。” 第51章 “我猜也是?。”锦斓道,“那你便找间屋子躲起来,等娘娘走了你再出来,然后找一个名叫修离的太监,一切听他安排。” 虽然满心迫切地想?见到太子,但扶桑还是?听锦斓的话?,在前殿找了间黑黢黢的屋子,躲在里面。 不止他藏身的这间屋子,整个东宫都好安静,静得听不到一丝人?声?,扶桑透过隔扇门上的镂空向?外瞧,却一个人?影也瞧不见,唯有满目凄凉。 人?都去哪了?东宫以前那些奴婢,该不会……都被杀光了罢?南思远,秋暝,是?不是?都死了? 扶桑猛然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有许多?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他不敢回头,甚至闭上了眼,不停地在心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今天?有可能是?蕙贵妃和太子此生最后一次相见,扶桑还以为他们会有很多?话?说,没成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蕙贵妃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她身后跟着锦斓,而锦斓身后那道挺拔而清瘦的身影,是?柳棠时。 扶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棠时哥哥,却被眼泪模糊了视线,他急忙擦泪,想?抓紧这最后的机会将棠时哥哥看清楚,他怕自己以后会忘记,忘记棠时哥哥的模样。 然而那条游廊却那样短,不等扶桑擦干眼泪,柳棠时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游廊尽头。 “棠时哥哥……”扶桑望着空茫夜色,小声?呢喃,“棠时哥哥……” 又在屋里藏了片刻,扶桑才开门出去。 刚走到那扇角门,迎面撞见一个陌生太监,对方看他两眼,道:“柳扶桑?” “是?我。”扶桑已经止住泪,却还带着弱弱的哭腔,“你是?……修离?” “嗯。”修离转身就走,“随我来罢。” 扶桑跟着修离通过角门,穿过庭院,拾级而上,来到那座熟悉的宫殿,一只脚刚跨入殿门,扶桑猛地定住,目眦欲裂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太子。 第37章 太子披头散发, 形销骨立,神?情呆滞,和从前?那个芝兰玉树、龙章凤姿的太子殿下简直判若两人, 扶桑第一眼险些没认出他, 但最触目惊心的是,太子竟然坐在轮椅之?上! 他在太医院待了六天, 为何从来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太子受伤的事?怎么也从未见过哪位太医来为太子治疗? 太子是在“谋反”的过程中受的伤吗? 是伤到了腰还是腿?伤得有多重?有没有痊愈的可能? 为何没人为他医治?是他不愿意, 还是皇上不允许? 皇上不杀他,难道就是为了让他苟延残喘地?活着,让他受尽精神?与肉躰的折磨吗? 太子他究竟 ……究竟经历了什么? 扶桑的脑袋几乎要裂开。 他好痛,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是痛的。 他丝毫动弹不得,呼吸困难, 也开不了口,唯有泪水滂沱。 可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要坚强、要振作, 一切都等?逃离这座皇宫之?后再说。 “愣在那里?做什么?”修离停在珠帘前?, 扭头看着僵在门口的扶桑,压着嗓子道:“过来。” 扶桑移开定在太子身上的视线, 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他用?力?闭了闭眼,将眼眶中的泪挤出去,而后扶着门框,把?留在门槛外的另一只脚抬进来,腿软得差点摔倒。 略显蹒跚地?走向晃动的珠帘,进入那间来过三次的宫室, 目之?所及还是老样子,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温凝香的气息。 却?见那张美人榻上躺着一个人, 看服色是个太监,扶桑暗自吃惊,这里?可是太子的寝殿,这个太监竟敢睡在这里?,此等?猖狂行径,搁以前?说不定性命难保,可如今……扶桑心里?不禁凄然。 修离行至美人榻旁,沉声道:“李暮临,起来。” 被唤作“李暮临”的太监慢悠悠坐起来,掩唇打了个呵欠,随即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扶桑,惊奇道:“哟,眼看就要起程了,怎么还来了个新?人?” 他站起来,走到扶桑面前?,扶桑鼻子灵,顿时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不由猜测,他不会?是偷喝了蕙贵妃为太子准备的践行酒罢?若真是如此,此人着实肆无忌惮。 李暮临笑道:“你这脸怎么跟花脸猫似的?” 扶桑怔了怔,暗道一声糟,一定是眼泪把?芝芝抹在他脸上那些粉末给冲花了。 李暮临又盯着扶桑的小花脸看了半刻,疑惑道:“我看你眼熟得很,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 扶桑看他眼生?得很,便摇了摇头。 “你们?俩过来,”修离发话,“将这两口箱子抬到宫门口去。” 扶桑赶紧过去,看见地?上放着一大一小两口木箱。 修离朝他伸手:“包袱给我。” 扶桑忙将背在肩上的包袱取下来交给他,修离打开那口小点的箱子,将包袱放进去,扶桑窥见里?头装的几乎都是衣裳。 见李暮临已站在那口大箱子旁边,扶桑正欲过去,却?被修离止住脚步。 修离和柳棠时身量相当,比扶桑高出一个头。 他一手捏着扶桑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另一只手的拇指在扶桑脸上抹来抹去,试图将被眼泪冲洗出原本肤色的地?方重新?遮盖住。 第52章 他手劲大,扶桑感?觉下颌被掐得好疼,脸蛋被蹭得也好疼,他忍了一会?儿,弱声道:“疼……” 扶桑的话音里?不自觉地?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修离愣了愣,抬眼看着他因为疼痛而浮起泪光的双眸,旋即垂眼、收手,道:“好了。” 扶桑冲他感?激地?笑了笑,轻声道:“谢谢你。” 扶桑去和李暮临一起抬那口大箱子,抬之?前?还担心自己力?气小抬不动,没想到不费什么劲就抬起来了,想来箱子里?装的也都是些衣物之?类。 到了外间,扶桑刻意耷着眼,不敢往太子那边看,哪怕只是一眼他都受不了。 而太子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里?,黑发黑衣,无声无息,犹如鬼魅。 下了殿门口的台阶,李暮临道:“我叫李暮临,朝朝暮暮的暮,玉树临风的临。你叫什么?” “我叫柳扶桑,扶桑花那个扶桑。” “柳扶桑……名字也耳熟,我先前?一定见过你。” 扶桑没接话,转而道:“除了太子殿下,整个东宫里?只有你和修离两个人吗?” “还有一个,”李暮临道,“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儿躲懒去了。” 扶桑心道,他已经离开东宫,逃出生?天了。 宫门紧闭着,扶桑和李暮临将箱子放在照壁旁,折回去抬另一口。 等?把?那口小箱子也抬过来,扶桑道:“这应该不是太子殿下所有的行李罢?” 李暮临指着大箱子道:“这个是太子的。”又指着小箱子道:“这个是咱们?几个奴婢的。” 扶桑不敢置信,却?听李暮临轻笑道:“太子是流放,又不是出宫游玩,自然要轻装简从。” 默默走了几步,扶桑又问?:“为何随行的只有太监,没有宫女?” “你怎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李暮临被他逗笑了,“若是放几个女人在太子身边,太子必定要临幸,一来二去难免鼓捣出孩子来,你觉得这孩子能活吗?” 扶桑黯然不语。 自然是活不成的。 太子如今与废人无异,所以皇上允许他苟且偷生?,但皇上以及那几位皇子,都绝不可能允许太子留下子嗣。 “生?出来还得杀,多麻烦,不如从源头杜绝。”李暮临的语气陡然变得猥琐,“而且太子身边没有女人,想泄慾都无处泄,只能憋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扶桑是个无论肉躰还是精神?都无慾无求的小太监,真正的白纸一张,对于慾望充沛的正常男子来说无处泄慾是种什么感?受他不得而知,但他却?毫无缘由地?笃信,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1的太子殿下,绝然不是李暮临口中那等?受制于情慾的凡夫俗子。 从前?殿回到主殿,修离和李暮临抬着轮椅,连同太子一起抬到院里?,而后推着他往前?走。 扶桑依旧不敢看,他低着头跟在后面,双手紧握成拳,指甲狠狠刺着掌心,藉此抵抗汹涌的泪意。 到了宫门口,李暮临上前?叫门,宫门很快打开,李暮临又和修离抬着轮椅,将太子抬出东宫。 一辆美轮美奂的玉辂车已等?候在宫门口,都云谏穿着黑袍银甲,立在车旁,威风凛凛。 他上前?向太子行礼,而太子全无反应,都云谏缄默无言,将太子抱上玉辂车,安放在车厢内。 守卫帮着修离他们?将那两口箱子抬出来,放在车后。 都云谏亲自驾车,辚辚向前?。 扶桑他们?跟在车后快走,他听见李暮临低声问?:“柳棠时呢?他不跟咱们?一起走吗?” 修离漠然回道:“不知道。” 扶桑回头望一眼空荡荡的宫道,突然感?觉心里?也空荡荡的,仿佛有凛冽的寒风在他的胸口呼啸。 - 1引自卓文?君《白头吟》 第38章 都云谏驾着玉辂车出了丹凤门, 门外停着一辆辎车1,车厢犹如一间?小屋,有帷盖有门窗, 车前套着两匹健美骠骏的乌骓马。 马车两侧, 列队站着两百禁军,个个披甲执锐, 整肃森凛。 都云谏抱着太子下玉辂车, 上辎车,修离他们也?赶紧将那两口箱子转移到辎车上,车尾放行李的位置要用来放置轮椅,箱子就只能放进车厢里。 未几,都云谏下了辎车, 径直走到随行的三个奴婢面前,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从他们低垂的颜面?上一一扫过, 最后停在了那张有些眼熟的脸上。 都云谏迈步走?到扶桑面?前,沉声命令:“抬头。” 扶桑心?如擂鼓, 冷汗瞬间?湿透脊背。 都云谏定是认出他了, 他该怎么办? 成事在即,不会要功亏一篑罢? 扶桑不仅没有抬头, 反而将头垂得更?低。 都云谏眉头一皱,速即伸手,掐住扶桑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都云谏是个身?长八尺、体魄强健的武将,手劲当然比修离大得多,扶桑吃痛, 双眸顿时浮起泪光,眼神中的恐慌与哀求清清楚楚地映入都云谏眼帘。 冷冷地凝视扶桑片刻, 都云谏撂开手,淡声道:“你,上车。” 扶桑怔了怔,旋即流露出喜色,又急忙克制,躬身?道:“奴婢遵命。” 修离和李暮临眼瞅着扶桑登上辎车,一个满不在意,一个悒郁不忿。 第53章 都云谏让扶桑上车,自然是让他贴身?服侍太子,如此一来,修离和李暮临就只能和两百禁军一起,靠着双腿双脚,安步当车。而京城和嵴州之间?隔着三千多里,就算风雪无阻、昼夜兼程,也?要走?上两三个月,哪怕累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同为奴婢,境遇却天差地别?,李暮临实在嫉愤难平。 没有任何送行的仪式,队伍即刻启程。 一百禁军开路,一百禁军殿后,辎车被夹在中间?。 拉车那两匹乌骓马的前头,一匹青骢马悠哉慢行,都云谏昂首挺胸骑在马上,马的毛色与他身?上的银甲甚是相衬,马和人皆是英姿勃勃。 修离和李暮临则尾随在车后,窃窃私语。 “这个柳扶桑,来路不一般。”李暮临小声道,“你先前认识他吗?” “不认识。”修离澹然否认。 “柳扶桑顶替了柳棠时的位置,而且他们都姓柳,这俩人该不会是兄弟罢?” “……” “最好咱们三个能轮流乘车,不能只便宜了柳扶桑一人。你和我辛辛苦苦服侍废太子这么久,凭什么他一来就把?好处都占了?” 修离还是沉默,但他觉得,李暮临注定要失望了。柳扶桑和那位都将军,似乎关系匪浅。 扶桑全然不知自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放于门边那口小箱子上,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门窗紧闭着,车厢内一片昏黑。 这很好,这样?他就看不到太子惨不忍睹的样?子了。 厢底应该铺了两三层棉被,最上面?则是一张毛褥,不知是用哪种动物的皮毛做成的,扶桑伸手摸了摸,又软又暖。 太子头朝里躺在毛褥上,身?上盖着锦衾。 受外面?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所扰,扶桑完全听?不见太子的呼吸声,无从判断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扶桑迫切地想知道太子伤势如何、能否治愈,如今他能问的人唯有都云谏,但都云谏却不一定肯告诉他。 拜澹台训知所赐,都云谏对他的初印象糟糕透顶。 第一次打交道,都云谏就对他恶语相向?,毫不掩饰对他的嫌恶;第二次打交道,都云谏依旧冷言冷语,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方才,他以为都云谏肯定会揭穿他,却没想到,都云谏竟然包庇了他,这个人委实难以捉摸。 扶桑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消除都云谏对他的偏见——或者他不必特意去做什么,反正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们会朝夕相处,只要都云谏眼神正常,就会发现他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人——扶桑便是这种盲目乐观的性?子,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习惯往好的方向?去想,所以他在心?里宽慰自己,太子必定会好起来的,勿急勿躁,徐徐图之。 这样?想着,扶桑紧绷的心?神终于渐渐松弛。 他暗下决心?,从现在起,他再也?不会轻易掉眼泪了,因为眼泪一点用处都没有,他的眼泪只对爹娘有用……也?不知道爹娘发现他不见了没有?谁会先发现他藏在枕头底下那封信?金水还是银水? 一想到爹娘,鼻子就开始发酸,扶桑连忙想些别?的,想他看过的医书,想师父教他的按摩手法,想他怎么做才能让太子重?新站起来……想着想着,困意如潮水般袭来,伴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扶桑就这么靠在厢壁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扶桑无端惊醒。 睁开眼,发现车厢里有了亮光,他估摸着自己睡了半个时辰左右,而且他们应该已经出了京城。 扶桑揉揉眼睛,看向?太子,他仍旧好端端地躺在那儿,只有一颗脑袋露在被子外面?,无声无息,了无生气。 心?里止不住地难受,但扶桑不许自己哭,正想转移注意力?,突然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水。” 扶桑愣了半刻才意识到这是太子的声音,他慌忙应了声“是”,视线仓皇地在车厢里找水,可?除了那两口箱子就是被褥,水壶、水樽、水囊什么都没有。 扶桑打开车门,骤然被明亮的光线刺得闭上眼,都云谏听?见动静回头,问:“怎么了?” “殿下要喝水,”扶桑说不出“废太子”这三个字,仍用从前的称呼,“你有水吗?” 都云谏策马来到车旁,解下水囊递给?扶桑,扶桑退回车厢,顺便将车门关上,因为外头太冷了。 扶桑脱掉靴子,从车头爬到车尾。 太子已经自己坐了起来,蓬头垢面?,状若疯癫。他伸手从扶桑手中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喝得有些急,来不及吞咽的水从嘴角溢出来,流进他苍白的脖颈里。扶桑很想伸手给?他擦擦,却没那个胆子。 喝够了,太子将水囊还给?扶桑,目光不经意从他脸上扫过,倏地定住,刹那间?,一潭死水般的眼眸里愤涌如火。 “滚!滚出去!” 猝然响起的怒吼声令车外的都云谏都悚然一惊,扶桑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呆愣地看着太子因极度愤怒而狰狞的面?孔,心?跳和呼吸一起停住了。 第39章 扶桑是被都云谏拖下车的, 他没来得及穿鞋,白袜踩在土地上,冷意在顷刻间透过脚心钻进他的身体里。 都云谏抓着扶桑的衣领, 迫使?扶桑与他呼吸相闻, 压着嗓子厉声逼问:“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第54章 “我……”扶桑尚未从惊吓中回神,懵怔无措道:“我什么都没做……” 都云谏凌厉如箭的目光射在扶桑那张写满无辜可怜的脸上, 心中既怒又悔, 后悔先前在宫门口时没有揭穿他,后悔让他上车照顾太子……都云谏恨不能立刻掐断他的脖子,强忍着杀欲一字一句道:“我明明警告过你,不要把你那些狐媚伎俩使到太子身上,否则我就一刀杀了你。这回怪我鬼迷心窍给了你接近太子的机会, 我姑且饶你一命,你滚罢,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言毕,都云谏猛地一推, 扶桑踉跄后退几步, 狼狈地摔倒在地。他顾不上疼,立即爬起来, 手脚并用地爬到都云谏身边 ,抱住他的腿,语无伦次道:“都将军,你误会我了,你听我解释,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真的,求求你相信我。我不能走, 太子他需要我,我必须留在他身边,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扶桑边说边哭,哽咽得说不下去,然而都云谏不为所动,他一脚将扶桑踹趴在地,沉声喝道:“来人!把?这个刁奴扔到一边去!” 立时过来两个兵丁,一左一右抓着扶桑的胳膊,把?他拖到路旁的枯草从?中。 “你,”都云谏抬手指向站在车后的修离,“去把?他的行?囊找出来给他。” 修离不敢怠慢,赶紧登上辎车,从?那口小箱子里找出扶桑的包袱,退出时顺便觑了眼太子,却见太子从?头到脚都蒙在被子底下,只有一把?乱糟糟的乌发散在外头。 下了车,修离走到扶桑身边,弯腰放下包袱和靴子,乘隙小声道:“你自?由了,去过你想要的生活罢。” 扶桑毫无反应,他闭着眼仰躺在草丛里,一只手按着左胸,显然都云谏那一脚让他伤得不轻。 修离爱莫能助,回到属于他的位置,随着队伍继续前行?。 “啧啧,我才刚还羡慕柳扶桑比咱俩走运,谁成想一个时辰不到他就倒了大霉。”李暮临幸灾乐祸道,“这就叫‘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1,我现在宁愿走到嵴州也?不想和太子一起乘车了。” 修离冷笑道:“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你——”李暮临欲言又止。 从?李暮临调进东宫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修离和柳棠时都不是好?惹的,所以他这段日子一直伏低做小,甚是憋屈。 这个新来的柳扶桑一看就是个柔软可欺的主儿,李暮临本打算在流放之路上拿他取乐解闷,没想到这才刚出京城他就被驱逐了。 乐子没了,李暮临难免遗憾,他扭头瞻望,只见扶桑仍然一动不动地倒在路旁,大概是被都云谏那一脚直接踹晕过去了。这天寒地冻的,他那小身板恐怕要冻出个好?歹。 队伍愈行?愈远,步足声渐渐杳渺,只余风声瑟瑟。 虽然意识不清,扶桑却感到心焦如焚,先是动了动手指,随即翻身呕出一口血,总算是醒了。 咳嗽几声,将口中的血沫吐干净,他穿上靴子,背上包袱,勉力站起来,一眼都没往京城的方向看,抬脚便朝着尚未走出视野的队伍追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太子需要他,他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太子身边。 许是顾忌着太子有伤,马车行?驶得并不快,其?他人也?都配合着马车的速度,不疾不徐地走着。 因此扶桑很轻易就追上了,但?他不敢离得太近,始终保持着十丈左右的距离。 左胸被踹的位置隐隐作痛,呼吸都是疼的。 但?扶桑心里清楚,都云谏那一脚是留有余地的,若他使?出全力,自?己就不是吐口血那么简单了,一命呜呼都是有可能的。 明明入睡前还思量着怎么消除都云谏对他的偏见,却不想一转眼就被那份“偏见”害得凄凄惨惨。 若不是太子突然发怒,想来都云谏也?不会那般对他……好?端端的,太子究竟为何会遽然怒不可遏? 回想起当时太子近乎狰狞的表情,扶桑依旧觉得胆颤心惊,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太子,那个瞬间,他险些以为太子真的疯了,被精神和肉躰的双重痛苦折磨疯了。 扶桑越想越难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太子,想要陪在太子身边的意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 不管是主动或是被动,他都很庆幸,庆幸他“选择”了这条路,虽然刚刚启程就遭遇了挫折,未来也?必定荆棘载途,但?他不会后悔。 队尾的士兵很快就发现了跟在后面的小尾巴,跑到队伍中央向都云谏禀报,都云谏淡声道:“不必管他。” 他倒要看看,就凭那副孱弱之躯,能坚持多久。 临近正午,慢悠悠走了一上午的队伍进入了一个名为“鹤邑”的小城——鹤邑坐落在京城的西北方,相隔不足三?十里,步行?也?只消一个多时辰即可抵达,而都云谏率队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鹤邑,可见走得有多慢。 鹤邑是去往京城的必经之地之一,颇为繁华。 这支包括两百零五人和三?匹骏马的队伍来到这座繁华小城最繁华的那条街,辎车停在最好?的那间客栈门口,都云谏亲自?抱太子下车,进入客栈,修离和李暮临抬着轮椅紧随其?后。 扶桑远远看着,不禁对都云谏生出感激。 他看得出来,都云谏没有因为太子成了废太子就轻视或慢待他,他尽可能地不让太子受颠沛流离之苦,比如刻意放慢队伍行?进的速度,比如不让太子风餐露宿。 第55章 扶桑轻易地原谅了都云谏对他的偏见和伤害,只要善待太子,在他眼里就是大大的好?人。 这条街虽然遍布酒楼食肆,却也?不可能一下子接纳两百人,大部?分兵卒只能捧着各色吃食蹲坐在街边,哪还顾得上得体与否。 扶桑也?早已饥肠辘辘,他被包子的香味勾引到包子铺前,卖包子的大婶热情地招呼他:“小郎君,想吃什么馅儿的?” 扶桑头一回被人这么称呼,赧然一笑,问:“都有什么馅儿的?” 大婶道:“有猪肉萝卜的、羊肉粉条的、葵菜鸡蛋的……” 扶桑蓦地想起来,冬至那天,金水问他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他回说想吃葵菜鸡蛋馅儿,可惜他没吃到。 于是道:“要两个葵菜鸡蛋馅儿的。” 大婶笑问:“两个吃得饱吗?” 扶桑认真想了想,改口道:“那就五个。” “一个包子两文钱,”大婶边掀开蒸笼边道,“五个就是十文。” 钱? 对了,在外头买东西是要花钱的。 自?打五岁进宫,扶桑就只出去过两次,一次是爹带着他和棠时哥哥,一次是棠时哥哥带着他,他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有人给他买,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亲自?花过钱,故而对钱几乎没什么概念。 扶桑不记得自?己昨晚收拾行?李时有没有放钱进去,急忙打开包袱搜寻——娘亲手给他缝制的、他从?十岁背到现在的书袋,两件必不可少?的贴身衣物,银水送给他的蛇纹木簪子,金水送给他的扶桑花手帕,还有一瓶三?物备急丸,再没别?的了。 大婶已经把?五个拳头大小的白面包子盛在一只青花海碗里,等着扶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扶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没钱就买不到包子,吃不到包子他就没力气赶路……无奈之下,他只好?摘下帽子,抽掉插在发髻上的簪子,正是爹送给他的那支和束发冠相配的祥云簪。 “我忘了带钱,”扶桑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的银簪递过去,“你看这支簪子够换五个包子吗?” “够够够!”大婶劈手将簪子夺过去,生怕扶桑反悔似的,旋即将海碗递过来,“这碗也?送你了!” 扶桑:“……” 他要一只碗有什么用呢?或许可以用来舀水喝。 “谢谢,”扶桑感激地笑了笑,“你真是个好?人。” 大婶乐得见牙不见眼,心道今儿个运气真好?,遇见个缺心眼儿的冤大头。 扶桑端着碗走到一旁,拿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第一口还没来得及咬下去,就看见街对面蹲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不对,是看着他手里的包子。 扶桑犹豫了下,还是举步走到小孩面前,把?手中的包子递过去:“给——” 话没说完,包子就被一双黑乎乎的小手抢去,狼吞虎咽。 扶桑闻到了小孩身上的异味,也?不嫌弃,蹲在他旁边,慢条斯理?地吃包子,唔,没银水做的好?吃。 没吃几口,小孩又眼巴巴地看着他,扶桑便又给了他一个包子。 最终小孩吃了三?个,扶桑吃了两个,自?然没吃饱,可他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了,腰上挂的那只玉葫芦是棠时哥哥送给他的,他绝不舍得用它?换东西吃。 没奈何,扶桑只好?厚着脸皮向卖包子的大婶讨了碗热水喝,那只附送的海碗正好?派上了用场。 喝完水,肚子便饱了。 扶桑将包袱里的几样?东西装进书袋里,将书袋背到身上,又将包袱铺在地上,坐在上面歇息。 走了一上午,两腿酸疼,扶桑一边给自?己按摩,一边留心着客栈那边的动静。 约莫两刻钟后,两百禁军列队以待。 未几,扶桑看见都云谏抱着太子上了辎车,他还眼尖地发现修离和李暮临都换了衣裳,从?太监的服色换成了寻常百姓的衣着。 扶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蓝灰色衣袍,心想,难道太子无端发怒,是因为这身衣服?太子是不是再也?不想看见任何和皇宫有关的事物了? 可队伍眼看要出发了,他没时间也?没钱去买新衣,只能先维持原状,随后再想办法。 扶桑仍旧和队伍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尾随在后。 队伍还是走得不紧不慢,他勉强跟得上。 日暮时分,都云谏带领五十精兵,护送马车进了另一座小县城,其?余人等露宿郊野。 扶桑身无分文,进城也?没用,便也?留在了城外。 士兵们生火取暖,扶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 有人从?城中买来了烙饼和牛肉,烙饼凉透了,士兵们便用树枝插着烙饼凑到火边炙烤,扶桑离得老远都闻见了烤饼的香味,肚子里的馋虫叫得更厉害了。 正自?忍耐着饥寒交迫的折磨,两个士兵拿着饼和肉来到扶桑跟前,其?中一个蹲下身看着他,笑问:“饿了罢?”。 扶桑看着他手中烤得焦香的饼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轻轻点?头。 对方道:“我们有吃的,但?你得拿东西跟我们换,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 扶桑抱紧书袋,怯声道:“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 对方流露出阴险笑意,暧昧道:“你的美貌,可比什么东西都值钱。” 第56章 第40章 这两个士兵一个叫陈赞, 一个叫许炼,他们?今天一直走在队尾,暗中关注扶桑许久了, 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接近他。 扶桑脸上敷的那些粉末, 早被眼泪冲的、风吹的、手蹭的不剩什?么,褪去了简陋的伪装, 显露出任谁都?无法忽视的美貌, 尤其置身在这夜色苍茫的荒郊野外,隐隐绰绰,如妖似魅,愈发得?蛊惑人心?。 “你真是太监吗?”蹲在扶桑面前的许炼道,“你的脸和声音, 都?像极了女人,你该不会是女扮男装罢?” 扶桑早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遭受“女扮男装”的质疑, 他摇头?否认:“我不是女人。” “我不信,”许炼似笑非笑道, “除非你脫掉衣服让我看看, 或者让我用手摸摸。” 扶桑大惊失色。 他绝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脫衣服,更不可能让人触摸他的身躰, 因为他的身躰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真的是太监,”即使对方不像是讲道理的人,扶桑还是试着好言相劝,“不信你可以去问都?将军,他在宫里?见过我。” “你在说笑么,我等?无名小卒, 哪有资格向?堂堂禁军首领之子求证?”许炼顿了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 你今天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太子和都?将军发那么大火,对你又打又骂?” “我什?么都?没做。”扶桑涩然道。 一直站着的陈赞也蹲下来,边嚼着牛肉边低声道:“你什?么都?没做,太子却无端端对你大发雷霆,看来那个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心?知所谓的“传言”绝不是什?么好话,但扶桑还是忍不住问:“什?么传言?” 陈赞扭头?看了看远处的篝火,确定无人靠近,才神秘兮兮道:“全京城都?在传,说太子他失心?疯了。” “他没有!”扶桑矢口反驳。 “小点儿声!”许炼反应极快,用力捂住扶桑的嘴,“你想死啊!” 扶桑想推开他的手,可是推不动,那只手顺势移到他脸上,又摸又捏,狎呢道:“果然是柔滑如脂,百花楼的姑娘都?不及你水??。就算你不是女人,当女人用一用也未尝不可,或许还别有一番滋昧。” 陈赞一听,也蠢蠢慾动,将手上的油往裤蹆上揩了揩,刚要?伸手,忽听有人喊道:“许炼!陈赞!你们?俩搁那儿干啥呢?过来喝酒啊!” 陈赞应了一声,伸手拍拍许炼:“别摸了,回去罢。” 陈赞率先?起?身走了,许炼意犹未尽地收了手,将另一只手中还没咬过的烙饼递给扶桑:“给你。” 扶桑不敢接,许炼便?硬塞进他手里?,道:“白给你吃,什?么都?不要?你的。” 扶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楚楚可怜的眼神让许炼头?皮一麻,霎时口干舌燥起?来。 许炼取下挂在腰间的水囊,先?自己灌了几口,而后递给扶桑,慷慨道:“这个也给你。” 扶桑感觉到对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犹犹豫豫地伸手接住水囊,小声道:“多谢。” “我叫许炼,你叫什?么?” “柳扶桑。” “扶桑花那个扶桑?” “嗯。” 许炼笑道:“这个名字很配你。” 目送许炼走远了,扶桑垂眸看着手中的烙饼和水囊,迟疑不决。 许炼的言行举止,就差把“我是坏人”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虽然他嘴上说着“什?么都?不要?你的”,但扶桑知道,他只是现在不要?,以后必定要?索取回报的,扶桑也隐约明白许炼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可是,他这一整天只吃了两个包子,今儿一天走的路却比他过去一年走的路还要?多,所以他现在又饿又渴又累又冷,两条腿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如果不吃点东西,他怕自己熬不过这漫漫寒夜。 思虑再三,扶桑决定先?顾眼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趁着烙饼还没凉透,他就着水囊里?的冷水大口吃起?来。 虽然没吃饱,但腹内还是好受许多。 揉了会儿酸痛的双腿,扶桑终于支撑不住,两眼一闭便?睡了过去。 昨晚熬了一宿,今日又长途跋涉,他着实?累坏了,即使没有柔软的床和温暖的棉被,即使夜风裹着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即使未知的危险蛰伏在阴暗之处,他还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昏沉睡去。 远处,士兵们?吃饱喝足,横七竖八地在篝火旁睡下了。 周遭阒寂,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木柴燃烧时的哔剥声和林间鸟鸣声。 许炼闭着眼,却死活睡不着,脑海中不停浮现着那张娇艳欲滴的脸和那双楚楚可怜的眼,身躰里?好似有火在烧,烧得?他血脉偾张。 大概是太久没碰过女人了,竟被一个薄有姿色的小太监勾得?慾火焚身,真他娘的没出息。 许炼睁开眼,左右瞧了瞧,悄悄起?身,抱起?一堆木柴,又从火堆里?拿起?一根正?在燃烧的粗枝,蹑手蹑脚地朝着扶桑所在的位置走去。 扶桑靠着一棵大树,睡得?正?酣。 许炼无声地笑了笑,心?想这小太监实?在心?大,也不怕冻死。 他轻轻放下木柴,摞成一小堆,再把那根燃烧的粗枝插-进底部,很快就将柴堆引燃了。 第57章 许炼挪到扶桑跟前,看着火光在他脸上闪烁,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扶桑毫无反应,呼出的气息拂在许炼手上。 熄灭的心?火轻易复燃,许炼挣扎片刻,挨着扶桑坐下来,偏头?凝视着扶桑的睡颜,一边浮-想联-翩,一边解开了褲带…… 扶桑是被士兵们?的说笑声吵醒的。 太阳还没露头?,但晓色已浓,鸣啭啁啾不绝于耳。 呆坐着发了会儿癔症,转一转僵硬的脖颈,扶桑才注意到不远处还冒着烟的黑色灰烬,不由愣住。 显而易见,有人在他睡着之后帮他生火取暖。 是谁这么好心?? 扶桑望向?那些吵闹的士兵,恰好看见许炼正?在朝这边挥手。 是这个人帮他生的火吗? 难道,这个叫许炼的没他想的那么坏? 这世上不只有好人和坏人,还有许多半好不坏的人。 这样想着,扶桑微微一笑,也朝那边挥了挥手。 经过一夜的休息,腿不怎么疼了,而是变得?绵软不堪,根本不听使唤,扶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来,站直后膝盖不敢打弯,稍有不慎就想往地上跪。 他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稚儿,晃悠悠、慢腾腾地走到隐蔽处,松开腰带,艰难地蹲下来解手。 随后,扶桑在附近转了转,想试试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自是一无所获。 他回到昨夜睡觉的地方,在大树旁找到许炼给他的水囊,喝了几口冷水,冷得?他直打哆嗦。 无事可做,扶桑开始练习五禽戏,既可以让双腿尽快恢复知觉,又能驱散周身寒意。 五禽戏对全身关节及五脏六腑都?有好处,为了让他强身健体?,师父教他五禽戏,他乖乖练了两年,可身子仍是羸弱,该病还是病,渐渐便?懒得?坚持了。 正?练到鹿戏第七式,许炼突然从斜刺里?跑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两个包子,旋即又钻进树林里?,转眼就不见了。 扶桑往东边士兵们?聚集的地方望了望,又看了看许炼消失的方向?,心?下了然——他是被都?云谏下令驱逐的,许炼若是光明正?大地帮助他,无异于和都?云谏作对,所以许炼才总是偷偷摸摸的,偷摸帮他生火,偷摸给他吃的。 扶桑躲在树后吃着包子,愈发地对许炼改观了。 等?都?云谏带着五十精兵和马车从城里?出来,双方会和,整好队伍,迎着朝阳启程。 扶桑依旧像个小尾巴,远远地赘在队伍后头?。 中午休息时,许炼偷偷给了扶桑一个馒头?和一只鸡腿。 夜晚露宿城郊时,许炼不仅给了扶桑吃食,还给了他一个火折子,这样他就可以自己拾柴生火,不用受冻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扶桑对许炼的坏印象已然消除殆尽,许炼在他眼里?成了乐于助人的好大哥,他对许炼充满感激。 所以,当许炼在其他人睡下后过来找他,说要?找个无人之地烤红薯给他吃的时候,扶桑欣然答应,跟着他走进了树林深处。 他们?在一个背风的小土丘后生起?火,两个大红薯直接扔在火里?烤,时不时地用树枝翻个面。 “扶桑,”许炼忽问,“你打算跟到什?么时候?” “跟到嵴州。”扶桑不假思索地答。 “你每天连饭都?吃不饱,既挨饿又受冻,要?不了多久身子就会垮的,”许炼道,“别说嵴州了,你连邕州都?走不出去。” 他们?现在就在邕州,永渠城外。 沉默须臾,扶桑轻声道:“可我无路可退,只能继续往前走。” 许炼道:“我倒有个法子,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扶桑转头?看着他:“什?么法子?” 许炼与他四?目相对,柔情款款道:“我这趟出来,身上带了些钱,虽不算多,却也足够你花上几个月。你可以拿着这笔钱去永渠城找个落脚处,暂住一段时日,等?我从嵴州回返,再顺道去永渠城接上你,带你一起?回京城。你意下如何?” 扶桑一心?追随太子,对这个提议并无半分心?动,但许炼如此为他着想,令他深受感动,情不自禁地问:“许大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许炼直视着扶桑那双顾盼生辉的含情眼,嗓音蓦然喑哑:“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扶桑,你喜欢我吗?” 他的眼神太过炙热,扶桑被烫到似的,低头?避开,边用树枝拨拉着火堆里?的红薯,边小声道:“你是个好人,我当然喜欢你。” 话音刚落,许炼猛地扑过来,将扶桑压在土丘上,笑眯眯道:“既然咱们?两情相悦,那你今夜便?从了我罢,只有做了我的人,我才能将血汗钱放心?交给你。” 扶桑瞠目结舌地看着许炼晦暗的笑脸,倏地回想起?两天前那个夜晚,许炼笑着对他说“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的模样。 原来,许炼这两天对他的好都?是假装的,那些食物就是诱饵,诱使他放下警惕和戒备,最后乖乖上钩……他真傻,区区几口吃食就让他蒙蔽了双眼,轻而易举地中了坏人的圈套。 “救——” 扶桑刚开口就被许炼捂住了嘴,他终于撕下假面,露出阴险狡诈的真面目,狞笑道:“老子还没嫌弃你是个太监,你还拿腔作势起?来,谁给你的胆子。今夜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若是乖乖就范,哥哥自会怜你疼你,若敢反抗,我便?先?奸后杀,然后弃尸荒野,你信……” 第58章 一道寒芒一闪而过,话音戛然而止。 转瞬间,热血喷溅,喷了扶桑一头?一脸。 第41章 扶桑紧闭双眼?, 防止更多的血喷进他的眼里,带着体温的鲜血如雨般淋在他的脸上,浓烈的血腥味令他恶心欲呕。 压在他身上的人?无声无息, 一只手还捂着他的嘴, 扶桑感觉到那只手越来越无力,血液从?指缝流进去, 扶桑抿紧双唇, 以防血流进他的嘴里。 随着那只手从?他的脸上滑开,许炼撑起来的上半身砸到扶桑身上,头挨着头,脸贴着脸,从?远处看, 犹如一对交颈缠绵的野鸳鸯。 血源源不断地流到扶桑身上,沿着他的脖颈渗进他的衣襟里, 热血顷刻变凉,扶桑只觉得从?脸到脖颈再到胸口, 既黏腻又冰冷, 令他止不住地颤栗。 他勉强睁开眼?,眼?前血红一片, 只朦胧看到一个人?影,他想乞求对方不要杀他,可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 身上骤然一轻,许炼的身体滚到一旁, 一只手落到火堆上,衣袖遇火即燃, 风一吹,火苗迅即沿着手臂蔓延到身上,眨眼?间整副身躯都?烧了起来,火光炽盛。 眼?里的血被泪水冲了出去,视线终于变得清晰许多,扶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蒙面人?,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短剑,显然就是割断许炼脖子的凶器。 蒙面人?朝他伸出手来,短促地?说了句什么,可扶桑因为过度惊惧,耳道嗡鸣,一个字也没听?清,紧接着就听?见有人?高?声喝道:“谁在那里!” 蒙面人?朝喊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弃扶桑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来人?啊!快来人?!”那个声音还在喊,喊声响彻树林,惊起倦鸟无数。 恐惧稍稍褪去,僵硬的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扶桑艰难地?翻了个身,手脚并用地?朝土丘顶上爬去,他想远离那具熊熊燃烧的躯体,毛发和人?肉被烧焦的气?味混合着满身的血腥味,熏得他几近窒息。 可没爬多远,后?颈蓦然一痛,是那种利刃划破皮肉的锐痛,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一声怒喝:“不许动!” 扶桑不敢不遵,立刻便?纹丝不动了,只听?那人?又道:“转过来!” 扶桑小心翼翼地?翻转身躰,冰寒的刀锋始终舔舐着细嫩的肌肤,随着他翻身的动作,殷红的伤口从?后?颈蔓延至咽喉。 面面相觑,扶桑看清了,这个正拿刀抵着他脖子的人?,是许炼的好友,陈赞。 陈赞被扶桑满脸是血的鬼样?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柳、柳扶桑?” “人?不是我杀的……”扶桑语声艰涩,“别杀我,求求你?……” 陈赞知道人?不是扶桑杀的,因为他亲眼?目睹了许炼被杀的过程。 约莫一刻钟前,许炼去找扶桑之前,让陈赞帮他放哨。 陈赞想象着许炼会对小太监做的事,那处胀得发庝,于是也偷溜出来,在树林里悄悄寻觅,没多久就循着火光找到了许炼和扶桑的藏身之处。 陈赞躲在一棵大树后?,打?算先观赏一出活春宮,等许炼完事之后?,他也去块活块活。他有个怪僻,就喜欢玩别人?玩过的,被玩得越賍他越喜欢。却没想到,许炼才刚把小太监推倒,一个黑色人?影如鬼魅般靠近,趁许炼不备,一刀毙命。 陈赞第一个念头是逃命,第二个念头是可以趁机发一发死人?财,第三个念头是小太监不仅生得标致还那么好骗就这么死了委实太可惜了,所以他鼓起勇气?喊了一嗓子,没想到那黑衣人?竟是个怂货,就这么被吓跑了。 陈赞收回架在扶桑脖颈上的刀,转向烈焰焚身的许炼,用刀尖在许炼怀里翻找,很?快,刀尖将钱袋挑了出来,布料被引燃,里面的碎银子和铜板散落在地?。 陈赞边捡边对扶桑恶狠狠道:“这些钱本来就是我借给他的,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你?要是敢乱说话我就杀了你?。” 扶桑慌忙摇头,乖驯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经过今晚,他发现外面的世界比皇宫更危险,外面的人?也比宫里的人?更复杂,下流、粗鄙、贪婪……从?今天开始,他绝不会再轻信任何一个人?。 陈赞刚把钱捡完,被他的喊声吸引而来的同伴们终于找到这里,一帮人?看看满脸是血瑟缩在旁的扶桑,又看看已经烧得黢黑的许炼,为首那人?问陈赞怎么回事,陈赞便?真话掺着假话,说他起来方便?,瞧见这边有火光,便?过来巡察,撞见许炼和扶桑慾行苟且之事,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冒出个黑衣人?,一刀割断了许炼的脖子。 “……我一喊那个黑衣人?就跑了,他蒙着面,我又离得远,什么都?没看清。”陈赞最后?道。 问话的人?名叫周啸,在禁军中?担任昭武校尉,这次护送废太子的两百禁军皆归他管辖,地?位仅次于都?云谏。 三天前,都?云谏下令将柳扶桑驱逐,却又暗中?吩咐周啸,让他对柳扶桑稍加留意,什么都?不必管,只要别让他死了就行。 周啸早就察觉许炼暗中?亲近柳扶桑,他遵照都?云谏的指示,没有多管,万想不到他们竟做出此等霪秽腌臜之事,还让许炼送了性命。 第59章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柳扶桑还活着。 “柳扶桑,”周啸看着狼藉不堪的小太监,沉声问:“你?知道那个黑衣人?是谁吗?” 扶桑瑟瑟发抖,却不是因为害怕——一个大活人?死在他身上,还喷了他一身血,他理应感到害怕的,但他现在冷静得不可思议,大概是觉得情况已经糟得不能更糟了,怕也没用,说难听?点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发抖是因为整个前襟都?被血湿透了,风吹得他好冷。 他用双臂抱住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一开口牙齿就忍不住打?颤:“我……我当时?被血糊住了眼?睛,什么都?没看到。” “那他和你?说什么了吗?”周啸又问。 说了,但是他没听?到。 扶桑摇了摇头:“没有。” 周啸不再浪费时?间,命陈赞带扶桑回露营地?,他带着其他人?去搜寻蒙面人?的踪迹。 将扶桑带回去之后?,陈赞以对待犯人?的方式,用绳子把扶桑捆在树上,一干穷极无聊的粗鲁男子围着他,满口污言秽语,拿他取乐。 “你?和许炼做到哪一步了?是他勾引的你?还是你?勾引的他?” “许炼应该不是你?第一个男人?罢?你?以前在宫里,肯定没少?和那些侍卫厮混。” “外表看着冰清玉洁的,没成想内里是个浪蹄子。” “就是这样?的才带劲呢,许炼不愧是青楼常客,鼻子灵得很?,闻着騷味儿就凑上去了。” “我听?说太监被骟了之后?,尿尿都?成问题,所以身上大都?有股尿騷味儿。” “其实我一直没弄明?白,太监是只割阴丸还是连阳-根一起割?若是割了阳-根怎么撒尿?还有太监和男的做那种事会有感觉吗?” “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太监,你?把他褲子扒了看看不就知道了。” “算了算了,我怕看了长针眼?。” 扶桑左耳进右耳出,丝毫不把那些浑话放在心上,更不会感到屈辱或难过,因为他知道那都?是些子虚乌有的无稽之谈,不予理睬就是他最好的反击。 为了转移注意力,扶桑开始想那个蒙面人?——他是谁?为什么要救他?他对他说了什么?那句话很?短,大约只有两三个字……他猜是“跟我走”,因为蒙面人?说话的同时?朝他伸出了手,显然是想拉他起来。 谁会暗中?保护他呢?除了爹娘,扶桑想不出别人?。那些原本用来营救棠时?哥哥的人?,爹娘转而用来救他,一定是这样?的。如果陈赞晚来一步,或许他就被蒙面人?带走了。 虽然他下决心再也不轻易流泪,但一想到爹娘,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哗哗流淌。 见他哭了,那些男人?不仅全无怜悯之心,反而哄然大笑起来。 “死到临头知道怕了,和男人?野合的时?候怎么不怕?” “尽情地?哭罢,等周校尉回来,你?就要一命呜呼啰。” “男人?跨下死,做鬼也风流。” “下辈子投胎做女?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勾搭男人?了。” “就凭你?这张脸,去妓院做个花魁绰绰有余,想睡多少?男人?就睡多少?男人?。” 男人?们笑得更大声了,扶桑沉浸在自己的喜怒哀乐里,压根没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正当此时?,急促的马蹄声清晰传来,说笑声霎时?平息,男人?们纷纷握住刀柄,摆出戒备的姿态。 及至马蹄声来到近前,马还没站稳,一个人?就从?马背上跳下来,有人?眼?尖认出来,喜道:“徐队正,你?怎么来了?” 来人?名叫徐子望,是周啸的手下,如今供都?云谏差遣。 徐子望火急火燎道:“那个叫柳扶桑的太监呢?!” 有人?抬手指向被绑在树上的扶桑:“在那儿……” 徐子望大步过去,扶桑脸上血泪模糊,污秽不堪,实在很?难看出原貌。 “你?是柳扶桑吗?”徐子望必须确认清楚。 “我是……”扶桑哽声答。 徐子望二话不说,立即去解扶桑身上的绳子。 旁边的人?道:“徐队正,你?这是……等周校尉回来我该怎么跟他解释?” 徐子望头也不抬道:“你?就说是都?将军要人?。” 扶桑闻言乍喜,他知道,定是太子需要他,他终于等到了回到太子身边的机会。 麻利地?解开绳子,徐子望拽着扶桑走到马旁,先将扶桑抱上马背,而后?翻身而上,调转马头,双腿猛夹马肚,扬长而去。 第42章 这是扶桑有生以来第一次骑马, 这匹马又跑得?飞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五脏六腑仿佛在剧烈的颠簸中移了位, 他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从马背上摔下去, 难受、紧张、害怕……但与此同时,他又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快活, 就像……就像……扶桑实在想不出合适的形容, 他只觉得?这大概是他此生最接近自由的时刻。 叫开城门?,进?了永渠城,又奔驰了一盏茶的功夫,徐子?望勒马停在城中最好的客栈门口。 徐子?望翻身下马,抱小孩似的挟着扶桑的腋下把他抱下来?, 可扶桑腿软得?站不住,徐子?望二话不说?, 直接将扶桑打横抱起来,径直走进?客栈, 自有人帮他牵马。 第60章 扶桑很想吐, 但他觑一眼徐子望冷峻的脸色,只能咬牙忍下去。 徐子?望抱着扶桑上了二楼, 来?到天字二号房门?口,这才将扶桑放下,恭声道:“将军,卑职将柳扶桑带来?了。” “进?来?。”是都云谏的声音。 徐子?望推开房门?,示意扶桑入内,待扶桑脚步虚浮地?走进?去, 徐子?望关上房门?,将他自己关在了门?外。 屋内灯火通明, 布置豪华。 绘着嫦娥奔月图的八扇折屏将房间?一分为二,里侧是床,外侧是榻,都云谏端坐榻上,蹙眉看着满脸血污的扶桑,嫌弃道:“别过来?,就站那儿罢。” 扶桑走了一天的路,未及休息又经历连番折腾,此刻还?能保持清醒已是不易,委实站不住了,所以他跪了下来?,迫不及待道:“都将军,是不是太子?殿下头疾又发作了?” 都云谏冷声道:“没有。” 这个回答出乎扶桑意料,他不由愣住。 既然太子?安然无恙,那都云谏为何要在城门?关闭之后特?特?派人把他带到这里?难道他回心转意了? “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都云谏面?无表情?道,“若有半字虚言,我便杀了你。” 这已经是都云谏第三次放言要杀他,听得?多了,威慑力?大打折扣,扶桑愈来?愈觉得?,这或许是都云谏身为武将的某种习惯,动不动就把杀人挂在嘴上,但不见得?真的会滥杀无辜。 “将军请问,”扶桑乖顺道,“奴婢一定如实相告。” “是谁帮你混入东宫的?”都云谏问,“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扶桑斟酌稍倾,缓缓道:“奴婢被收养时尚且年幼懵懂,经过两年調教,爹娘才发现我资质愚钝,难有出息,于是又收养了聪慧过人的柳棠时,用心栽培。得?知?柳棠时要跟随太子?流放嵴州之后,我不忍心眼看着爹娘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于是去求蕙贵妃帮忙。” “你凭什么觉得?蕙贵妃会帮你?”都云谏问。 “因?为我擅长按摩之术,太子?又受头疾所困,正需要我这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适合跟随太子?。”扶桑道,“太子?启程那日凌晨,蕙贵妃去为太子?送行,去时将我带入东宫,走时将柳棠时带走,我便代替柳棠时混入了流放的队伍。” 都云谏沉思片刻,道:“所以你李代桃僵只是为了救柳棠时,你的目的已然达到了,那么三天前我赶你走的时候,你应该高高兴兴地?离开才对,为何却赖着不走?” “那天我便对将军说?过了。”扶桑道,“因?为太子?需要我,所以我必须留在他身边。” 都云谏牵唇冷笑,显然并不相信,凉声道:“太子?又不是你的主子?,你只不过为太子?按摩过三次而已,你却甘愿离开疼爱你的爹娘,放弃宫里锦衣玉食的生活,不顾一切地?追随太子?,你难道不觉得?,你对太子?这份‘赤胆忠心’来?得?太莫名其妙了吗?” 这份“赤胆忠心”,源于他对太子?长久而深切的恋慕。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将这份隐秘心事?宣之于口,他必须找个合适的理由消除都云谏对他的质疑。 他发动自己有限的聪明才智,心思急转,终于让他想到一个对都云谏来?说?极具说?服力?的理由。 “……我当然舍不得?爹娘,也舍不得?安稳的生活,”扶桑眼帘低垂,以掩饰自己的心虚,“但是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舍弃这一切。” “说?清楚。”都云谏道。 扶桑抬眼看着都云谏,慢条斯理道:“那个飘雨的清晨,在清宁宫附近的宫道里,将军亲眼看见我和三皇子?搂抱在一起,过后我去找你解释,你却不信,还?指责我放浪形骸品行不端……” “你扯这些做什么!”都云谏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半实半透的屏风,怒声打断扶桑。 扶桑吓得?一抖,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将军,眼见不一定为实,并非我勾引三皇子?,而是三皇子?强迫我。在那天之前,就有关于我和三皇子?的谣言传到珍贵妃耳中,珍贵妃将我叫去昭阳宫训话,说?以后再和三皇子?纠缠不清就要了我的命。当时我脸上有道一指长的伤痕,不知?将军是否还?有印象,便是珍贵妃所伤。” 那道伤痕醒目得?很,都云谏自然记得?。 他忽然好奇有没有留疤,可扶桑糊了一脸血,什么都看不出来?。 又扫了眼屏风,都云谏不自在地?咳了声,道:“接着说?。” “爹娘唯恐我死在珍贵妃手?上,打算过完年就将我送出宫去,可纵使如此,也难保三皇子?不会找到我,他是我见过的最偏执难缠之人,我怕他更甚于珍贵妃。无奈之下,我才铤而走险,想出了代替柳棠时流放嵴州的主意,既是为了救柳棠时,也是为了自救,同时还?能帮助太子?殿下,一举三得?。”说?到此处,扶桑眸中含泪,声情?并茂道:“我早已无路可退,除了追随太子?,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故而只能一意孤行地?走下去,求将军大人大量,成全奴婢。” 都云谏沉默半晌,淡声道:“你知?道嵴州是什么地?方吗?” “蕙贵妃问过我一样的问题。”扶桑道,“她说?嵴州远在西北边境,是偏远苦寒之地?,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我这样的人到了那里很难活下去。” 第61章 “娘娘说?得?没错,你如此孱弱,恐怕都撑不到嵴州。”都云谏道,“就算你活着到了嵴州,那么你会和太子?一起,幽禁在鹿台山上的一座行宫里,那座行宫比清宁宫大不了多少,吃穿用度却要比宫里差得?多。你这辈子?都不能离开那里半步,到死都无法?和亲人相见。即使这样,你也心甘情?愿吗?” 扶桑只犹豫了一瞬,便一字一句道:“我愿意。” 都云谏道:“我最后再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扶桑话音很轻却坚定地?打断他:“我无怨无悔。” 都云谏静了半刻,道:“从现在开始,你后悔也没用了。” 扶桑迅即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霎时欣喜若狂,给他磕了个响头:“多谢将军成全!将军的大恩大德,扶桑永生难忘!” “来?人。”都云谏唤道。 徐子?望一直侯在外面?,闻声立刻推门?进?来?。 都云谏吩咐道:“给他开间?客房,再备些换洗衣物,拾掇出个人样来?。” “是。”徐子?望将几近虚脱的扶桑扶起来?,搀着他走出去,都云谏起身过去关上了门?。 辘辘声响起,一个挺拔如松的黑衣人推着轮椅从屏风后出来?,澹台折玉坐在轮椅上,依旧披头散发,不修边幅。 都云谏躬身揖手?道:“属下办事?不利,险些让柳扶桑送了性命,还?请殿下责罚。” “起身罢。”澹台折玉语声清冷,凉水里淬过一般,“他方才说?的‘那个飘雨的清晨’是怎么回事??” 都云谏边回想边道:“那是柳扶桑最后一次为殿下按摩的第二天早上,属下在去清宁宫的路上,撞见三皇子?和柳扶桑搂搂抱抱,三皇子?甚至还?亲吻了柳扶桑……三皇子?说?,他从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柳扶桑就喜欢上他,让柳扶桑这辈子?做他的人。” 静了须臾,澹台折玉问:“然后呢?” 然后? 都云谏不确定他想听什么,只好顺着来?龙去脉往下讲:“属下现身后,柳扶桑便挣脱三皇子?逃跑了。当日傍晚,柳扶桑找来?清宁宫,向我解释早上的事?……” “他如何解释的?”澹台折玉打断他。 都云谏不明白太子?为何刨根问底,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哪会放在心上,想了想才道:“他说?他和三皇子?没有任何关系,让我不要误会。” “你不相信他?”澹台折玉道。 他语气平淡,都云谏却莫名听出怪罪之意,一边觉得?自己想多了,一边辩解道:“属下和柳扶桑素无来?往,对他的为人一无所知?,不敢轻信他的一面?之词。” “你对他说?了些什么?”澹台折玉又问,仍是那副无波无澜的口吻。 他对柳扶桑说?的那些话实在不宜转述给太子?听,都云谏含混道:“宫中严禁皇子?和太监私通,一经发现就会处以极刑,为了柳扶桑着想,属下劝告他谨言慎行,免得?害人害己。” 言谈间?,澹台折玉始终看着都云谏,他的目光如水般沉静,却令都云谏感到如芒刺背。 俄顷,澹台折玉淡淡道:“问问柳扶桑,这三天都有谁伤害过他,统统杀了。” 都云谏心下一凛,颔首道:“属下遵命。” 澹台折玉道:“薛隐,送我回去。” 一直静静站在轮椅后面?的黑衣人应了一声,推着澹台折玉回了隔壁天字一号房。 第43章 徐子望带着扶桑来到一楼的某个房间, 道:“这是我的房间,你今夜就住在这里?,我另去开间房。” 扶桑不知?道他叫什么, 但隐约记得有?人称呼他“徐队正”, 便?道:“劳烦徐队正了。” 徐子望道:“你稍坐片刻,我这就去让小二准备热水。” 等徐子望走了, 扶桑双手撑着桌子, 两股战战地坐下,感觉自己这副身子就快散架了,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不难受的。 茶盘里?放着茶壶茶杯,扶桑拿起茶壶掂了掂,不是空的, 便?就着茶壶嘴“咕咚咕咚”喝起来,一口气将半壶凉茶都喝完了。 放下茶壶, 左右看看,房间狭小, 陈设简单, 和都云谏的上房自是不能比的。 回想起方才和都云谏那番对话,扶桑深感不可思?议。在那么糟糕的状况下, 他竟然凭借楞头呆脑和笨口拙舌,有?理有?据地说服了都云谏,扭转了乾坤。 去见?蕙贵妃那天?他提前想好了要说什么,今日则完全是临场应变,可见?人的潜力是难以捉摸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激发出来。 除了要称赞自己的超常发挥, 还要感谢澹台训知?。 若不是那天?澹台训知?的流氓行径恰好被都云谏撞见?,他今天?所?说的关于三皇子和珍贵妃的那番话就又成了无凭无据的“一面之词”, 都云谏定然不会?轻易相信他。 曾经的坏事竟然给如今的他带来了助益,世事果然难料,但冥冥中又好似早有?安排,就比如,最开始棠时哥哥是他的替代品,而今他又成了棠时哥哥的替代品,愚笨如他也从中体悟到了些?许宿命感。 蓦地想到什么,扶桑将从不离身?的书袋取下来,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摆在桌上——手帕、木簪、火折子、两件贴身?衣物都没丢,买包子附送的那只青花海碗也好好的,唯有?装药的瓷瓶碎了,几十粒棕黑色药丸散落在袋底。 第62章 正小心翼翼地挑着碎瓷片,敲门声响起,两个小二抬着浴桶进来,随后又一桶接一桶地提来热水,倒进浴桶里?。 浴桶即将注满时,徐子望去而复返,给扶桑送来一套新衣,里?外都有?,甚至还有?鞋袜。 待所?有?人都出去了,扶桑插好门闩,先用面盆里?的水洗掉脸上和脖颈上的血污,而后吹了灯,在昏暗中一件件脱掉衣服,把脖子上那串七宝璎珞也摘下来,赤身?裸躰地走进浴桶,慢慢坐进热水里?,不禁发出舒适的叹息。 风尘仆仆地赶了三天?路,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了。 许炼死?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弄伤他,反倒是陈赞用刀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狭长伤口,一沾水就一阵刺痛。 还有?都云谏踹他那一脚,按压胸口时还是会?有?轻微痛感。 除此之外,便?只剩疲惫。 虽然走得慢,这三天?也走了快两百里?,扶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此时此刻,这几天?积攒的苦与累排山倒海般袭来,这副快要散架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如泥沙般沉入水里?。 将近窒息时,扶桑冒出水面,一手抓着浴桶边缘,一手抹掉脸上的水,整个人清醒许多。 怔了几息,他兀自笑出声来,胸腔里?充溢着苦尽甘来的美妙滋味。 这一夜睡得昏天?暗地,直到自然醒。 对着陌生的环境发了会?儿癔症,才忆起昨夜种种,扶桑猛地坐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穿鞋。 昨晚头发还湿着就睡下了,现在满头青丝乱成了一团麻,他又没找着梳子在哪,只能用手归拢,再以手帕充当发带,简单一绑就搞定了。 背上书袋,拉开房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扶桑愣了一瞬,惊喜道:“修离!” 修离也怔了怔。 只不过?换了身?衣裳,也不是什么锦衣华服,就是寻常百姓穿的寻常衣着而已,扶桑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他几乎彻底脱离了太监的身?份,变成了一个霞明玉映的小公子——不止是因为他生了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关键是他周身?的气质太过?纯净和明亮了,丝毫没有?太监身?上常见?的“阴气”——不是人们?常说的阴柔之气,而是身?体残缺导致心理扭曲,进而产生的阴郁之气。 面对这样?“正常”的扶桑,修离竟有?些?自惭形秽。 “你终于醒了。”修离微笑道。 “我睡得太死?了……”扶桑透过?天?井看看明晃晃的蓝天?,“现在什么时辰了?” 修离道:“巳时过?半了。” 扶桑大惊失色:“那太子他们?……” “你先别急,”修离打断他,“殿下还在楼上待着呢。” 扶桑松了口气,随即又疑惑道:“前两天?不是辰时便?启程了么,今儿个怎么拖到这时候还不走?” 倏地想到那个蒙面人,扶桑心头一紧:“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修离定定地看着他,轻笑道:“我也不清楚缘由?,或许是殿下昨夜没睡好,想在这儿多休息半日。” “该不会?是殿下头疾又犯了罢?”扶桑忙问。 “应该没有?,用早饭时我瞧着殿下好好的。”修离道,“你一定饿了罢?想吃什么?我让小二去准备。” 不知?道是不是扶桑的错觉,他总觉得修离对他的态度温和了许多,才刚认识那天?,他还以为修离是那种疏淡的性子。 一时也想不起特别想吃的,修离便?说他看着安排。 恰好有?小二路过?,扶桑便?向对方讨要热水和青盐。 回屋等了片刻,小二来了,左手拿着一碟青盐,右手提着个铜铫子1,先往茶壶里?添了水,转而走到面盆架前,将扶桑昨晚洗出来的一盆血水倒进浴桶里?,把面盆涮干净,才往里?倒水。 扶桑坐在桌前,先倒了杯热水晾着,没有?揩齿布2,他只好用食指蘸着青盐,擦拭牙齿数遍,最后温水漱口。 正洗脸时,小二叫来同伴,协力将浴桶搬走,连同扶桑那身?沾满血的太监服也一并收拾了。 没过?多久,修离端着托盘回来,将饭菜摆到桌上——一盘菜花头煨肉,一盘葱花炒鸡蛋,一碗豆腐汤,还有?一碗香喷喷的米饭。 换作三天?前,扶桑绝吃不了这么多,但现在,不在话下。 “你要不要一起吃?”扶桑问。 “我吃过?了,你吃你的,不必管我。”修离坐在对面,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扶桑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顾忌着修离在,尽可能地细嚼慢咽。 等他吃下去半碗饭,修离才悠悠开口:“听说昨晚徐队正把你带到这里?时,你满脸是血,可我看你也没外伤,究竟怎么回事?” “我没事,是别人的血喷到了我身?上。”回想起昨夜血腥味交织着人肉味的浓烈异味,扶桑的食欲顿时减退了不少。 “能跟我说说你这几天?都经历了什么吗?”修离关切道。 只要一想到许炼只用几口吃的就骗取了他的信任,扶桑便?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字一号大笨蛋,他实在不想让修离也将他当傻子看,便?删繁就简道:“也没什么,就是一个叫许炼的士兵对我图谋不轨,在其他人都睡下之后,他把我骗到树林深处,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一个蒙面人割断了脖子,喷了我一身?血。” 第63章 修离想了想,问:“你认识那个蒙面人吗?” 扶桑道:“我当时吓坏了,眼?看不清耳听不见?,而且那个蒙面人很快就被陈赞吓跑了,我只模模糊糊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身?量颀长,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 “陈赞又是谁?” “许炼的好朋友。” “他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 “没有?。”扶桑如实道,“虽然他也不是好人,但没许炼那么坏。” “你没事就好,”修离道,“这几天?我一直很担心你。” 一句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关怀,便?让扶桑流露出感动的神色,迅速对修离生出无限好感。 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食量,扶桑把饭吃完了,汤也喝完了,但菜剩了一半。 修离正收拾餐具,却见?扶桑从书袋里?掏出一只青花海碗,碗底盛着许多小药丸。 “修离,我盛药的瓶子碎了,”扶桑道,“你能帮我找个小瓷瓶吗?” 修离一口答应,又随口问了句:“你这只碗是打哪来的?” “我出宫时忘了带钱,没钱买吃的,就用束发的簪子换了五个包子,卖包子的大婶好心,把盛包子的碗送给了我,我就一直带着,没舍得扔。”扶桑顿了顿,笑容里?带着几分惋惜,“毕竟是用我爹送我的簪子换来的。” 修离追问:“什么样?的簪子?” 扶桑道:“一根银质祥云簪。” 修离暗自惊讶。 一根银簪,就算换一间包子铺也绰绰有?余了,而扶桑竟只换了五个包子。 他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 从扶桑的房间出来,把托盘交给小二,修离径自上二楼,将从扶桑口中套出来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都云谏,都云谏又原封不动转述给太子。 澹台折玉听完,漫不经心道:“薛隐,你去一趟鹤邑城,把那根簪子赎回来。” 侍立在侧的黑衣男子躬身?道:“属下遵命。” 第44章 填饱了肚子, 扶桑不知道该做什么,又不敢去问都云谏,他怕他, 怕这个阴晴难测的男人突然改变主意再将他赶走。 呆坐片晌, 感?到困倦,便合衣上床, 睡了个回笼觉。 没睡多久, 修离来喊他吃午饭。 虽然一个时辰前才刚吃饱,但他这几天饿肚子有点饿怕了,有?的吃时就尽量吃,吃了这顿谁知下顿还有没有着落——经过这艰难困苦的三天?,扶桑自觉成长?了许多, 比在宫里生活三年还要多,他不知道这种成长?是好还是不好。 客栈一楼有?专供客人用饭的客堂, 扶桑和修离、李暮临同坐一桌。 扶桑凑过?去小声?问修离:“我们不用去服侍殿下用饭吗?” “不用,殿下用饭时不喜奴婢在旁伺候。”修离道, “而且有?都将军陪着, 也用不着我们。” “你们俩交头接耳说什么呢?”李暮临道,“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修离置若罔闻, 不接他的茬,扶桑赔着笑道:“没说什么。” 李暮临看着扶桑,好奇道:“你做了什么,让殿下又把你召回来了?” “我……” 只说了一个字,扶桑猛地滞住。 他陡然省悟,他弄错了一件事?。 那天?他被都云谏赶走, 是因为太子让他“滚”,都云谏只是执行太子的命令。 那么他能回来, 也绝不是他单凭一张嘴说服了都云谏就可以的,必须得太子同意才行。 都云谏根本不是关键,太子才是。 太子让他走,他就得走。 太子让他回,他才能回。 “你什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李暮临催促道:“接着说呀。” “我什么都没做,”扶桑回过?神来,茫然不解道:“我只是……跟在队伍后?面而已。” 李暮临挠了挠下巴,狐疑道:“难道殿下是被你的诚心和毅力打动了?” 是这样吗? 扶桑不清楚。 就连那天?太子为何勃然大怒他还没弄明白。 扶桑和李暮临交谈时,修离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暗自逡巡。 李暮临的容貌虽称不上英俊,也算周正,但和扶桑一比,便犹如?低贱的奴仆和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 扶桑实在太明亮了,明亮得就像一面镜子,会照映甚至放大他人的缺点,就好比现在,李暮临揣奸把猾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修离原本认为李暮临身上浮头滑脑的市井气太重,对此人颇感?嫌厌,然而此时此刻,那些嫌厌却转移到了扶桑身上,因为他和李暮临是有?缺陷的同类,而扶桑是正常的异类。 午饭过?后?,终于要启程了。 都云谏抱着太子,修离和李暮临抬着轮椅,扶桑背着书袋,两手空空跟在后?面。 等都云谏从马车上下来,扶桑已自觉站在车后?,都云谏冲他勾勾手指:“过?来。” 扶桑瞬间紧张起来,举步上前,道:“将军有?何吩咐?” 都云谏道:“上车。” 扶桑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我……我吗?” 都云谏蹙眉反问:“不然呢?” 扶桑不敢再多话,赶紧踩着轿凳上了车。 第64章 车后?,李暮临小声?嘟囔:“那辆车我们都上不得,只有?柳扶桑能上,他怎么就那么特殊?” 修离淡淡道:“你不是说宁愿走到嵴州也不想上那辆车么?” 李暮临道:“我不想上,和我不能上,这区别可大了。” 修离顿了顿,嘲讽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扶桑拉开车门,躬着腰进了车厢,再折身将车门关上,正欲向太子行礼,便听?太子道:“不必多礼了,坐罢。” “是。”扶桑依旧坐在门边那口小箱子上。 澹台折玉欹着隐囊坐于车尾,目光定?定?落在扶桑身上。 他穿了件月白色圆领袍,系一根雀蓝色腰带,楚腰纤细。头上没戴帽子,一头乌发用一条白底绣红花的帕子束在脑后?,垂如?马尾,竟有?些潇洒不羁的风度。 仅是换了身衣裳,就把他身上太监的痕迹几乎全抹去了,着实不可思?议。 “你几岁了?” 骤然响起的话音吓了扶桑一跳,他侧身朝向太子,却不敢看他,低眉顺眼道:“回殿下的话,奴婢十五了。” 一开口,就又变成那个小太监了。 澹台折玉心生不喜,便道:“以后?不许以‘奴婢’自称,我不想听?见这两个字。” 虽是命令,却并非颐指气使的口吻,而是软语温言,再配上他醇厚悦耳的嗓音,仿佛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扶桑一边觉得耳道发痒,一边油然生出几分熟悉感?,恍然半刻,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太子太傅崔恕礼,也曾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跟他说过?话,令他记忆深刻。 崔恕礼给太子当了十年老师,太子的品格、修养、情操基本都是崔恕礼一手塑造的,太子会像他实属正常。 “……是。”扶桑迟钝应道。 “虚岁还是实岁?”澹台折玉接着方才的话问。 “实岁,”扶桑道,“上月初刚过?的生辰。” 时间久远,澹台折玉隐约记得扶桑只比他小两三岁,可看着扶桑这张稚嫩的脸,他又忍不住怀疑自己记错了。 原来没记错,扶桑真的只比他小三岁,但看面容和身形,扶桑至少比他小五六岁。 “都云谏!”澹台折玉忽然提声?喊道。 扶桑犹如?惊弓之鸟,整颗心乍然悬起来,生怕再次被赶下车。 “殿下有?何吩咐?”都云谏的声?音传进车厢。 “去买两根发带。”澹台折玉道。 “殿下想要什么颜色?”都云谏又问。 “扶桑,”澹台折玉道,“你觉得什么颜色好看?” 这不是太子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但扶桑的感?受却与?第一次别无二致,他竭力克制着情绪的波动,低声?回道:“白色。” 澹台折玉便对都云谏道:“白色。” 都云谏领命而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从车窗递进来两根发带,扶桑伸手接住。 “过?来帮我把头发绑起来,”澹台折玉道,“就像你的头发那样。” 扶桑的头发还是起床时着急忙慌随手绑的,后?来也忘了重新?梳理,经?太子这么一提,他顿觉窘蹙,也不知他的头发乱成什么样子。 不过?眼下也顾不上这些了,扶桑取下书袋,脱掉靴子,从车头膝行至车尾,来到澹台折玉身边。 澹台折玉挪动身体,背对着扶桑。 没有?梳子,扶桑只能依靠双手,将太子披散的长?发悉数收拢到脑后?,再用发带束起来,打了个蝴蝶结。他以前经?常帮爹娘梳头,做起这种事?来得心应手,三下五除二便搞定?了。 扶桑移到太子身侧,伸手帮他整理两鬓的碎发,而后?道:“好了。” 澹台折玉看着他:“好看吗?” 扶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和太子对视,蓦然心跳砰砰,他后?退少许,怕太子听?见他的心跳声?。 “好看,”扶桑不自觉地带着笑意,“殿下怎么样都好看。” 澹台折玉莞尔一笑,道:“是么。” 扶桑早已不记得上次见到太子的笑脸是什么时候,这个转瞬即逝的微笑令他大受震动,因为他重新?在太子身上看到了生气。 蕙贵妃带他入东宫那天?凌晨,他跟随修离刚踏进那间宫殿,就看见太子歪坐在轮椅上,披头散发,形销骨立,神情呆滞,恍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了无生气。 他还以为太子在重重打击之下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可如?今看来,是他小看了太子,太子的心志远比他以为的更坚毅、更强大。 “你哭什么?” 扶桑怔了怔,他哭了么? 他慌忙扭过?头去,抬手擦拭眼睛,果然是湿的。 正想着该如?何向太子解释,颈间倏地一凉,扶桑转头看去,便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扯开了他的衣襟。 “殿下?”扶桑惊惶抬眼,看向那只手的主人,方才还和颜悦色的那张脸,此刻却冷若寒霜。 澹台折玉盯着扶桑颈间那道从后?颈蔓延到咽喉的狭长?伤口,一字一句道:“谁伤的你?” “那个人……已经?死?了。”或许是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杀意,扶桑下意识地撒了谎,并暗暗希冀太子不要识破他的谎言。 澹台折玉凝视他片刻,猝然双眉紧锁,轻轻地“嘶”了一声?。 第65章 显然是头疾发作了,扶桑忙道:“殿下,您快躺下,奴……我来为您按摩。” 澹台折玉依言躺下,扶桑跪坐枕后?,刚绑好的发带重又解开,青丝铺展。 搓热双手,软热的指尖落在沁凉的肌肤上,缓缓注力,徐徐揉按。 须臾之后?,澹台折玉便觉得两侧太阳穴针扎般的刺痛减轻了不少。 即使累积了几十年按摩经?验的范鸿儒都做不到手到病除,扶桑却做到了。 扶桑的手法不可能比范鸿儒更出色,为何却比范鸿儒更有?效?难道是他的手比范鸿儒的手更软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他身上的气味比范鸿儒更好闻? 澹台折玉自己都觉得他的想法荒唐可笑。 但无论如?何,有?扶桑在身边,真的很好。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唇角,掀开眼帘看了扶桑一眼,旋即又闭上了。 第45章 澹台折玉睡着?了。 扶桑小心翼翼地帮他盖好被子, 坐在一旁守着?他。 静静地凝视着?那张俊美又恬静的睡颜,扶桑便觉得胸腔里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满足,还有一种心安神定之感……总之, 能待在太子身边真的太好了。 去日不?可追, 来日犹可期1。 皇宫里那些腥风血雨扶桑不?想再去纠结,他要着?眼于眼前和将?来?, 而当务之急, 就是想办法治好太子的腿。 这双腿是怎么伤的、伤势如何,没人比太子更清楚,问谁都不?如直接问太子。 可要是太子不?愿被人问及此事呢?他会不?会再次惹得太子大发雷霆? 但他又不?能不?问,拖得越久,痊愈的希望便越渺茫。 要不?……让都云谏帮他问? 算了, 都云谏那么讨厌他,肯定不?会帮他。 扶桑在胡思乱想中打起瞌睡, 脑袋越垂越低,最?终抵着?膝盖睡着?了。 佝偻的身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 往左歪一点, 又往右歪一点,这种不?安稳的状态渗透到睡梦里, 使得扶桑在梦中置身险境。 他梦回昨夜,漆黑的树林,明灭的火光,许炼的脸,喷涌的鲜血,还有蒙着?脸的黑衣人。 黑衣人抬手扯掉蒙脸的黑布, 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竟是三皇子澹台训知。他俯身靠近扶桑, 狞笑道:“柳扶桑,你永远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不?,不?……”扶桑惊恐万状,仓惶后退,却被澹台训知抓回来?,他像座山一样镇压着?他,令他动弹不?得。 澹台训知双目炯炯地逼视着?他,咬牙切齿道:“你明明答应我?要等我?回来?,却跟着?太子远走高飞,你背叛了我?。柳扶桑,我?的真心对你来?说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扶桑惊惧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摇头。 澹台训知露出阴森可怖的笑,沉声道:“我?说过?,我?一定会得到你,你逃不?掉的。” 话音方落,他低头封住扶桑的双唇,撕开扶桑的衣服,肆意蹂躪扶桑的身躰……扶桑犹如一叶扁舟,随着?风浪载浮载沉,直到巨浪袭来?,小舟倾覆,他随之跌落水中。 道路坎坷,马车重重颠簸了下,扶桑失去平衡,向一侧倒去,他骤然惊醒,用手撑住了歪倒的身子,紧接着?抬起头、睁开眼,梦境倏然如潮水般褪去,他依旧在马车里,依旧在太子身边,而太子依旧睡着?。 心跳怦怦,呼吸喘急,梦里的种种知觉鲜明得仿佛真实发生过?,扶桑尽量不?去回想,轻抚胸口,缓缓吁气,片刻后,感到双腿麻痹,于是调整坐姿,刚动了一下,却猛地僵住。 蹆间怎么湿湿的? 他该不?会是……在梦里吓得尿裤子了罢? 老天爷! 正羞臊慾死?,太子偏偏在这个节骨眼醒了,他偏头看着?扶桑,嗓音轻哑:“扶桑,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我?……我?……”扶桑不?擅说谎,“我?”不?出个所以然来?,愈发难堪,恨不?能找个缝隙钻进去。 澹台折玉坐起来?,径自伸手覆在扶桑额上。 在被窝里捂了许久的手掌带着?融融暖意,自相贴处迅速蔓延开来?,险些要将?扶桑融化?,原本只是双颊发红,此刻整张脸连同脖颈都红起来?,肤色艳如桃李,眼波滟滟流光。 四?目相对,澹台折玉微微一怔,道:“别动。” 扶桑便如被施了定身术,保持着?别扭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澹台折玉倾身靠近扶桑,那只手从额上移到扶桑眼前,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眼睫。 扶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 澹台折玉道:“你的睫毛是剪过?么?” 扶桑眼皮轻颤,弱弱地挤出一声:“嗯……” 澹台折玉饶有兴趣道:“为何要剪它??” 扶桑哪知道为什么,只好信口开河:“因为,太长了。” 澹台折玉不?禁轻笑出声,道:“我?还是头一回听人说嫌睫毛太长的。” 太子离他实在太近了,几乎到了呼吸相闻的地步,扶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鼓起勇气道:“殿下,我?、我?想下去走走。” 澹台折玉浓眉轻挑,含笑道:“去罢。” 第66章 扶桑立刻逃也似的转身爬走,刚往前爬了两步,就听那道带着?笑意的悦耳嗓音道:“等等。” 扶桑心神一颤,折身看向太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澹台折玉自枕边拈起那根白色发带,道:“帮我?把头发绑起来?,还如之前那般。” 帮太子束好发,扶桑才得以下车,和修离、李暮临一起,并排跟在车后。 “你怎么下来?了?”李暮临问。 扶桑感受着?隐密处的湿与黏,窘涩道:“没、没什么,只是坐久了闷得慌,想出来?透透气。” “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李暮临道,“我?和修离想坐还坐不?成呢。” 听他扯上自己,修离微有不?悦,看着?扶桑道:“你的脸很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就是闷的。” 李暮临瞧着?扶桑似羞非羞的情态,总觉得有猫腻,又不?好多说什么——他们离马车不?过?一丈远,话音很可能传到太子耳朵里。 凉风拂面?,热意渐渐消褪,身与心都放松下来?。 前几天挨饿受冻,心力交瘁,活下去都成问题,再美的风景也无心欣赏,而今境况好转,扶桑终于有闲情逸致赏一赏沿途景致。 仲冬时节,田野光秃,草木枯黄,村庄灰败,远山惨淡,满目萧瑟与荒凉。 纵使如此,也是扶桑这个“笼中鸟”从未见过?的景色,对他来?说完全?称得上“美景”了。 马车从一株大树旁经过?,树干估摸有两人合抱那么粗,虬枝盘曲,纵横交错,若在枝繁叶茂时,定然遮天蔽日。 扶桑从未见过?如此粗壮的大树,边走边仰着?头看,发现树枝上七零八落地吊着?许多麻袋、木桶、竹篓之类的东西?,好奇地问修离里头装的什么,修离看了一眼,道:“装的是小孩的尸体。” 扶桑悚然一惊:“什么?” 修离道:“小孩夭折之后,父母把他们的尸体挂在老树上,就可以让他们的灵魂早日升天,保佑这家人以后的孩子不?再夭折,人丁兴旺。” 扶桑对这种风俗闻所未闻,再看那棵大树,便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树上挂着?的是小孩的鬼魂。 走出去很远,远到那棵树已经看不?见了,扶桑仍觉得不?寒而栗。 他想回车上了。 可下来?容易上去难,他只是个小太监,哪有资格叫停马车,让整个队伍都因为他而暂停,只有太子和都云谏…… 正想着?,蓦然从车厢里传来?太子的声音:“扶桑,上来?。” 扶桑又惊又喜,惊的是太子仿佛和他心有灵犀,喜的也是太子仿佛和他心有灵犀。 这下用不?着?他开口,车夫就停住了马车,还帮扶桑摆好了轿凳。 扶桑踩着?轿凳上去,进了车厢,问:“殿下有何吩咐?” 澹台折玉手里拿着?一本书?,道:“念书?给我?听。” 扶桑微愣,笑着?应了声“好”。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为了给病中无聊的太子解闷,扶桑也曾念书?给他听。 不?过?那时候扶桑才刚开蒙,字还没认全?,通常是他一边念,太子一边教,教他字音、字义,若是再读到那个字他还不?认识,太子便耐心地再教一遍,从来?不?会嫌弃他,不?像太监学?堂里的老师,经常会骂他笨,还会用戒尺打他手心。 一边回想着?儿时的美好回忆,一边脱了鞋爬到太子身边,从太子手中接过?那本书?,只见靛青色封皮上写着?几个大字——卖油郎独占花魁2。 扶桑:“……” 这名字一看就不?太正经。 他还以为太子会让他读类似四?书?五经那样的名家经典。 澹台折玉道:“从二十五页开始读。” 扶桑依言翻到第二十五页,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读起来?:“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栏杆上放着?一床大红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扶桑平时只读医书?,未曾读过?这类怪书?,却也约略知晓末尾那句里的“握雨携云”、“偎香倚玉”隐喻的什么。 读着?读着?,白生生的脸便又泛起红来?,犹如被春风吹红的桃花。 澹台折玉侧躺着?,以手支头,原本闭着?眼,听着?扶桑的声音越来?越低,便掀开眼帘看过?来?,正好撞见扶桑在偷觑他。 “怎么了?”澹台折玉问。 “我?只是有些意外,”扶桑嗫嚅道,“殿下竟然喜欢看这种书?。” “‘这种书?’是什么书??”澹台折玉故意问。 扶桑不?知该如何形容,想了半晌,只想到一个不?痛不?痒的词:“闲书?。” 澹台折玉淡淡道:“那些满篇之乎者也、仁义道德的经史?子集,我?早已厌烦透顶,远不?如这些话本小说有意趣。” 扶桑沉思须臾,隐约明白了澹台折玉的言外之意。 他粲然一笑,道:“那我?接着?给您读。”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 第67章 听着?软软柔柔的读书?声,看着?翕翕合合的两瓣樱唇,澹台折玉忽然就不?想闭眼了。 - 1引自[明]胡翰《示顺生四?首·其一》 2出自[明]冯梦龙《醒世恒言》 第46章 读着读着, 扶桑也感受到了太子所说的?“意趣”。 虽然书名瞧着不大正经,但内容却没有?淫词艳语,实质上是个引人?入胜的?爱情故事, 且主人翁不是常见的才子佳人?, 而是青楼名妓和平头百姓,故事里的?人?物个个鲜活, 仿佛就?生活在这世?间?的?某个市井之中。 一口气读了十来页, 读到美娘被吴八公子羞辱,扶桑正自愤愤然,忽听太子发问:“头晕不晕?” 马车虽行得既慢且稳,但偶有?轻微颠簸,一直盯着那些小字看就容易眼花头晕, 澹台折玉就?特?别容易头晕,因为他患有?短视之症1, 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觑觑眼”,只有?离得很近才?能看清楚书上的?字, 看得久了甚至得眯起眼方能看得清, 所以他才?会让扶桑念给他听。 扶桑摇了摇头:“不晕。” 澹台折玉问:“一点?都?不晕吗?” 扶桑仔细感受须臾,又点?了点?头:“嗯。” “看来你视力很好, ”澹台折玉轻笑道,“那以后你便读书给我听罢。” 他只是想偷个懒,没成想让他找到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式。扶桑的?声音娓娓动听,听他读书是种享受,不亚于丝竹之乐。 扶桑自是欣然答应,只听澹台折玉又道:“天色已暗, 今日就?先读到这里罢。” 稍作犹豫,扶桑大着胆子道:“殿下, 这本书可以暂且由我保管吗?我想补一补二十五页之前的?内容。” 澹台折玉亦是欣然应允。 “殿下,”都?云谏的?话音适时传来,“前方就?是函德城了。” 马车在天黑之前进了函德城,行至城中最好的?客栈,早有?先来者提前安排好了一切。 看着都?云谏抱太子下车时,扶桑心想,如果他像都?云谏那般强壮的?话,就?能由他来抱太子了。 垂眼瞧了瞧自己的?细胳膊细腿,扶桑黯然叹息,都?云谏的?胳膊比他的?腿都?粗,他就?算努力到下辈子都?变不成都?云谏那样,还是别痴心妄想了——但还是要想办法让自己结实起?来,就?从多吃饭和勤练五禽戏开始好了。 都?云谏抱着太子上了二楼,修离和李暮临抬着轮椅紧随其后,扶桑插不上手,但也跟着上去了。 太子在马车里躺了一下午,到客栈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出恭,他现在双腿瘫痪,无法自理,必得有?人?在旁伺候,而这本该是扶桑他们三个太监的?分内事,却被都?云谏越俎代庖了。 李暮临下楼去要热水了,修离和扶桑站在门?外候着。 隔着一道门?,清晰的?放水声传入扶桑耳中,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羞得他面红耳赤,七窍生烟。 修离看在眼里,不用想也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据修离所知,扶桑虽是奴婢,却从未真正地伺候过哪个主子,他反而是被伺候的?那个。所以他不知道,宫里的?主子们其实是不把奴婢当人?看的?,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使唤奴婢们做任何事。比如住在承光宫的?宁妃,不管是出大恭还是出小恭2,从来都?是宫女为她擦拭,她是一根手指也不会动的?;比如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在临幸妃嫔时懒得自己动,就?让宫女帮他推腰助力……人?前光鲜亮丽、华贵端庄的?主子们,只有?在奴婢们面前才?会去伪存真,原形毕露。 现今扶桑只是听到太子撒尿的?声响就?羞得无地自容,等他贴身伺候太子一段时日,亲眼看着太子如普通人?一般吃喝拉撒,便会习以为常了。 修离走到扶桑身侧,悄声耳语:“太子是你第一个主子罢?” 扶桑想了想,轻轻点?头,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间?悄然弥漫。 第一个,第一次,总是特?别而意义非凡的?。 太子是他的?第一个主子,而且还是他自己选择并努力争取来的?;太子是他第一次那么?那么?地喜欢一个人?,这种喜欢是独一份的?,和他对?家人?、朋友的?喜欢都?不一样;太子之于他,从来都?是最特?殊的?那个人?。 “那你运气真的?很好,第一次就?碰上这么?好的?主子。”修离又道,“太子还愿意在奴婢面前葆有?最起?码的?体面,至少?说明他是把我们当人?看的?。” 扶桑怔然不语。 他记得听棠时哥哥提过,太子自从患上头疾后脾气日渐暴躁,东宫的?奴婢们动辄得咎,都?很畏惧他,后来因为亲手扼杀宫女那件事,太子的?风评跌入谷底,暴戾之名传遍整个皇宫。 可修离却说太子是个好主子,由此?可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恶,就?好像有?人?喜欢萝卜而有?人?喜欢白菜,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无论如何,扶桑很开心听到修离这么?说,有?人?和自己有?相同的?喜好,就?好像有?了同伴,这本就?是值得高兴的?事。 “你说得好像太子是我一个人?的?主子似的?,”扶桑眉眼弯弯,轻声道:“要说我运气好,那你运气也不赖。” 第68章 修离莞尔一笑,听见脚步声靠近,忙回到扶桑对?面站好,倏而房门?拉开,都?云谏递出一只盖着盖子的?青花痰盂,吩咐道:“拿去倒了,然后洗干净。” 修离双手接住,转身下楼,和提着铫子回来的?李暮临擦肩而过。 李暮临进屋倒水,都?云谏扫见傻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干嘛的?扶桑,支使道:“柳扶桑,你去马车上拿一套中衣来。” 扶桑还没来得及答应,就?听太子道:“让扶桑进来。” 不等都?云谏开口,扶桑自己就?进来了,只听太子又道:“你们都?出去罢。” 这个“你们”,当然不包括扶桑。 都?云谏和李暮临出去了,扶桑来到太子面前,拘谨得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弱弱地唤了一声:“殿下……” 澹台折玉坐在轮椅上,抬眼看着扶桑,好奇道:“我看你总背着这个布袋,里面装着什么?宝贝?” “这是我娘亲手为我缝制的?书袋,”扶桑道,“里面装的?虽然不是什么?宝贝,但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澹台折玉没再多问,道:“帮我洗脸罢。” 扶桑推着澹台折玉来到面盆架前,无措道:“殿下,我……我应该怎么?做?” 他没伺候过人?,顶多也就?是晨起?请安时给爹娘梳梳头,其它的?什么?都?不会。 蓦然想起?他曾在蕙贵妃跟前大言不惭地说要照料太子的?衣食起?居,扶桑深觉汗颜,他实在太没用了。 换作旁人?这么?问,澹台折玉可能会不耐烦甚至发火,但不知为何,面对?扶桑,他前所未有?的?有?耐心。 澹台折玉欠身扯下挂在面盆架上的?白手巾,边做边道:“先把手巾打湿,再拧干,然后擦脸,擦脖颈,最后洗手。” 扶桑忙不迭点?头:“我记住了。” 他从澹台折玉手中拿走手巾,现学现卖,小心翼翼地擦拭澹台折玉的?面庞,犹如按摩时那样,从额到脸,再从脸到额,循序渐进,轻柔细致。 澹台折玉极为受用,笑看着扶桑,称赞道:“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扶桑原本有?些?紧张,被他这么?一夸,便满心雀跃了。 毛巾很快就?凉了,重新在热水里过一遍,扶桑接着给澹台折玉擦拭脖颈,耳朵也没放过,隔着一层湿布轻轻地揉捏耳轮。 揉到耳垂时,澹台折玉平摊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握紧,薄唇也抿成了一条线,眼帘低垂,掩住了眸中神色。 扶桑时刻留意着他的?反应,见状急忙停手,忐忑地问:“殿下,我弄疼你了吗?” 澹台折玉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低声道:“没有?。” 扶桑如释重负,还想继续,澹台折玉却偏头避开了,道:“你也洗洗罢。” 扶桑便用太子用过的?手巾擦了擦脸和手,脖颈有?伤,便没碰。 他蹑步走到敞开的?窗前,站在轮椅旁,和太子一起?看着下方熙来攘往的?街道。 静立片刻,扶桑觑了觑太子沉静的?侧脸,请示道:“殿下,晚饭后我想出去买点?东西,可以吗?” 澹台折玉“嗯”了声,顿了顿,问:“有?钱吗?” 扶桑小声道:“我打算向别人?借点?……” 澹台折玉转头看着他:“怎么?不直接向我要?” 扶桑讷讷,他哪敢向太子要钱啊。 澹台折玉道:“你这个月的?月俸我还没给你。” 扶桑霎时双眼发亮。 对?啊,他是有?月俸的?! 他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澹台折玉被他生动可爱的?表情逗笑了,旋即又把翘起?来的?嘴角压下去,故作平静道:“你一个人?出去不安全,让都?云谏陪你一起?去罢。” “不不不,不用了,”扶桑可不敢劳累都?大将军,“我让修离陪我去。” 澹台折玉道:“随你。” 但最后陪扶桑出去逛街的?,却是昨晚骑马带他入永渠城的?徐子望。 第47章 扶桑已经跟修离说好要一起逛街, 但走之前得跟都云谏说一声——都云谏现在就像宫里的总管,大?事小情?都需经过他的同?意才行,而且扶桑还得向他讨要月俸呢, 不然哪有钱买东西。 修离在一楼等着, 扶桑独自上二楼,走到天字二号房门口, 抬手敲了两下, 道:“都将军,我?是柳扶桑。” 门内响起都云谏的声音:“进来。” 扶桑推开门,抬脚进去,紧接着便看见都云谏坐在浴桶中,脑袋后仰, 闭目假寐,两条粗壮的手臂大?喇喇搭在浴桶边沿, 喉结、锁骨、饱胀的胸肌展露无遗,强烈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 好、好大?的胸脯……呆呆地看?了几?眼, 扶桑不禁在心里惊叹了一句, 随即垂下眼帘,微红着脸道:“都将军, 我?要出去买点?东西,晚饭前我?就和殿下说过了,殿下也准许了。” 都云谏凉声道:“殿下既已准许,还跟我?说什么?” 扶桑已经习惯了他噎人的说话方式,径自道:“殿下让我?找你领月俸。” 都云谏道:“钱袋在床上,自己去拿罢。” 怕开着门都云谏会冷, 扶桑折身把门关上,低着头从浴桶旁经过, 来到床前,从都云谏的衣袍底下翻出钱袋,踟蹰道:“都将军,我?应该拿多少?” 第69章 都云谏道:“想拿多少便拿多少。” 扶桑:“……”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月俸多少又不是他说了算。 早知道就问问修离了。 但他还是打?开钱袋看?了看?,却见里面只有两个金锭和三个银锭,个个簇新?锃亮,仿佛刚铸好就进了都云谏的钱袋。 纵使扶桑对钱币知之甚少,也清楚这都是大?钱,普通百姓或许终其一生都无缘得见。他也只在爹娘屋里见过银锭,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金锭长?什么样。 这钱不是他能碰的,扶桑把钱袋放回原位,也不敢多问什么,只道:“还是等大?家一起发月俸的时?候我?再领罢,今天就算了。” 他转身离开,余光扫见都云谏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急忙伸手接住,定睛一看?,是条手巾。 “过来,”都云谏命令道,“替我?擦背。” 修离还在楼下等他,但扶桑不敢不从,只得走到浴桶边。 都云谏调整了姿势,从仰靠变成?俯趴,将宽阔结实的后背留给扶桑。 扶桑撸起袖子?,先将手巾打?湿,想着擦背应该和擦脸差不多,便按照太子?之前教他的,沿着肌肉的线条自上而下轻柔擦拭。 “柳扶桑,”都云谏几?乎要被气笑了,“你是在给我?挠痒痒吗?” 扶桑:“……” 什么意思? 他做得不对吗? 为何都云谏说话总是不清不楚,叫人疑惑。 “是太轻了吗?”扶桑小心翼翼地询问。 都云谏猝然转身面对扶桑,长?臂一伸勾住扶桑的脖子?,迫使他弯腰低头,两个人的鼻尖险些碰到一起。 都云谏野兽般凶戾的目光令扶桑心里七上八下,他双手抵着浴桶,不敢动弹,只是无所适从地轻唤一声:“都将军……” “又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怎么,想让我?怜惜你么?但我?只喜欢丰乳肥臀的美女,对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毫无兴趣。”都云谏嗓音低沉,脸上带着嘲弄的冷笑,“柳扶桑,除了会勾引男人,你还会什么?是不是离了男人你就活不下去?” 扶桑并不会被这些恶言恶语刺伤,他只是不明白,都云谏为何这般变化无常。 他还以?为经过昨晚那番恳谈,他已经消除了都云谏对他的误解和偏见,可才刚这番冷嘲热讽让他省悟,那只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都云谏对他的看?法根本没有丝毫改变,甚或变得更糟糕了。 既然如此,都云谏为什么还要让他留下?不对,他的去留是由太子?决定的。所以?,都云谏是被逼无奈才留下他,既然不能违抗太子?的命令,就只能把气撒在他身上。这算不算阳奉阴违? “你究竟对太子?做了什么,”都云谏又道,“让太子?那么在乎你。” 抓着他后颈的那只大?手越收越紧,恨不得将他的脖子?捏断似的,扶桑吃痛,却露出微笑:“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你——”都云谏怒不可遏,却始终压着嗓子?,因为一墙之隔就是太子?的房间。 不能动口,那就动手,给这个狂妄的小太监一点?惩罚。他骤然发力,扯着扶桑的脖颈往下压,猛地将他的脑袋摁进水里。 儿时?溺水的阴影刹那间攫住了扶桑,他在恐惧的驱使下开始胡乱挣扎,然而他的力量相对都云谏来说实在微不足道,无异于蚍蜉撼树。 都云谏赤条条地站在浴桶里,恶狠狠地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就此溺毙了柳扶桑,永绝后患,难道太子?还会为了一个小太监怪罪他不成?? 可是,太子?又的确需要这个小太监,擅长?按摩之术的大?夫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当都云谏回过神?来的时?候,摁在手底下的人已经一动不动了。 都云谏赶紧把扶桑提溜起来,抬腿跨出浴桶,而后将扶桑软绵绵的身子?平放到地上,边拍打?他的脸边低声喊道:“柳扶桑,醒醒。” 都云谏蓦然有些慌神?,他没想到扶桑如此脆弱,才这么会儿功夫就晕了过去,换作是他——不,柳扶桑的身体素质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呢。 他又掐了掐扶桑的人中,可扶桑依旧毫无反应,于是他用手按压扶桑的胸口。 扶桑醒来的瞬间就被都云谏捂住了嘴巴,生怕他的咳嗽声传到隔壁太子?耳中。 直到扶桑平复下来,都云谏才松手,刚开口说了个“你”字,就被扶桑打?断:“我?讨厌你……” 都云谏张口结舌,神?色复杂地看?着扶桑噙满泪水的双眼。 “……你比三皇子?还要坏,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坏的那个。”扶桑竭力隐忍,可还是带着委屈的哭腔,“但我?以?后不会再害怕你了,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好了。” 说完,扶桑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 都云谏眼看?着房门打?开又关上,失魂落魄地发了会儿呆,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床边,拿起外袍披到湿漉漉的身上,旋即套上靴子?,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出去了。 修离站在楼梯处等了许久都不见扶桑下来,正准备上楼看?看?,便瞧见扶桑慌里慌张地从天字二号房出来。 等扶桑来到近前,却见他的脸、额发和衣襟都湿了,脸色也惨白惨白的,修离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第70章 扶桑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摇头道:“没什么,我?们走罢。” “这么出去你会着凉的,”修离面露忧色,“还是回房间擦一擦罢。” “不用了。”扶桑抬手抹了把脸,突然想起自己依旧身无分文,没奈何,只能厚着脸皮向修离借钱了,“修离,我?……”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头一看?,竟是都云谏。 修离唤了声“都将军”,扶桑没吭声。 都云谏看?着修离道:“去把徐子?望叫过来。” 修离飞快地瞟了扶桑一眼,领命而去。 扶桑低头敛目,静默不语。 都云谏看?着他脖颈上殷红的指痕,亦不知该说什么。 须臾之后,修离带着徐子?望过来了。 看?见都云谏古怪的形容,徐子?望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导致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出来了,没成?想却听他淡声吩咐:“柳扶桑要出去逛街,你陪他一起,无论?他想买什么,只管付钱就是。” 不等徐子?望应声,都云谏转身就走。 徐子?望和修离看?看?都云谏的背影,又看?看?扶桑低垂的脸,眼里流露着相同?的疑惑。 而扶桑无语至极,他觉得都云谏就是个疯子?,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简直比三岁小孩还善变。 诡异地静了片刻,修离率先打?破沉默:“扶桑,既然有人陪你,那我?就不去了。” 扶桑心知他走了一下午挺累的,便点?了点?头:“好。” 等修离走了,徐子?望轻咳一声,道:“那我?们也走罢。” 扶桑道:“劳烦徐队正了。” 徐子?望客气道:“没什么。” 他们住的客栈就坐落在一条繁华街道上,各种?店铺应有尽有。 从客栈出来,没走多远,扶桑进了一间成?衣铺,挑了一套雪色中衣,问掌柜的有没有试衣服的地方,掌柜的指了指挂着碎花门帘的小门,道:“去那儿换就成?。” 扶桑便走进去,把门关上,徐子?望就站在门外守着。 扶桑蹬掉靴子?,解开腰带,把衣裳脱干净,换上刚拿进来的这套雪色中衣,再穿外袍,系腰带,套靴子?。 犹豫稍倾,扶桑拿起刚脱下来的那条亵裤,凑到鼻端轻嗅,却并没有闻到尿骚味。 怎么回事?他从噩梦中惊醒时?,分明感觉到蹆间是湿的。 扶桑拿着亵裤走到油灯前,看?见白色布料上确实有一小块污渍,但绝不是尿渍,因为颜色很?淡,用手去摸,有点?像凝固的浆糊。 他的身躰,到底流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第48章 既然都云谏说了, 无论他?想买什么让徐子望只管付钱,那扶桑也就不客气了。出来一趟不容易,他?打算一次把需要的东西都买完。 先在成衣铺买了一套中衣和一件水田小夹袄, 接着去杂货铺买了洗手用的香胰子和洗澡用的澡豆粉, 又去脂粉铺买了搽脸的面脂、护手的手脂和涂身体的山茶油,最后在路边小摊买了两副面纱、两条发带和五串糖葫芦。 “徐队正, 给你, ”扶桑递给徐子望一串糖葫芦,“谢谢你昨晚带我回城,今晚又陪我出来逛街。” 徐子望迟疑了下,伸手接过来,道:“不用谢, 我也是奉命行事。还有,你别叫我徐队正了, 怪生分的,直接叫名字就好。” “那怎么行。”扶桑顿了顿, “我今年十五, 你应该比我大罢?” “我比你大得多,过了年就二十了。” “那我叫你子望哥哥好?了。” 话刚出口扶桑就意识到不妥。 徐子望能在禁军中担任队正一职, 出身纵使不能与都云谏那样的天子骄子相提并论,八成也?是个官宦子弟,怎么可能愿意被一个小?太监叫“哥哥”?就好?比他?的师兄尹济筠,向来以他?为?耻,就是觉得他?身份卑微,根本不配拜赵行检为?师, 更不配做他?尹济筠的师弟。 扶桑正欲改口,却听徐子望欣然答应:“好?啊, 我是家?中独子,一直想要个弟弟妹妹呢。” 他?语气?诚挚,不似作伪,扶桑便也?欣然道:“子望哥哥,你叫我扶桑便好?。” 两个人吃着糖葫芦,边往客栈的方?向走边闲聊。 扶桑猜得没错,徐子望果?然是官宦子弟,他?爹在户部任员外郎,虽是七品小?官,但户部“油水”丰厚,是以家?境优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而且徐子望和都云谏还沾亲带故——徐子望的堂姐嫁给了都云谏二舅家?的某个庶出表哥,徐子望能够得到提拔,多少托了这层关系的福。 “所以……你和都将军很熟吗?”扶桑问。 “不熟,在护送太子出京之前?,我和他?两不相干,话都没说过半句。”徐子望觑了扶桑一眼,反问道:“那你呢,和都将军熟吗?” “不熟,”扶桑道,“我之前?并不是东宫的奴婢。” 徐子望沉吟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我们从客栈出来之前?,你和都将军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都云谏当?时那副模样,一看就是沐浴中途情急之下只披了件外袍就出来了,而扶桑的额发和前?襟都是湿的,十有八九是脑袋被人摁进了水里,而那个人大概就是都云谏。 第71章 徐子望怀疑都云谏是想淹死扶桑,他?很好?奇,扶桑究竟做了什么,惹都云谏生那么大气?? 扶桑不擅长撒谎,含混道:“都将军让我帮他?擦背,或许是我不够用力,惹都将军生气?了,他?便把我的头摁进了浴桶里……” 虽然猜对了结果?,但出乎徐子望意料的是,都云谏惩罚扶桑的原由竟如此荒谬,很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 扶桑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娇娇,都云谏又生得孔武雄健,即使扶桑使出吃奶的力气?对都云谏来说恐怕也?和挠痒痒差不多。 显而易见,都云谏就是故意找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对扶桑做的事,虽然伤害不大,但侮辱性?很强。 这些所思所想徐子望自是不能说出口的,毕竟都云谏现如今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岂敢说他?的不是。 但扶桑是个漂亮的、温顺的、惹人喜爱的小?太监,只要和他?短暂相处,就很难不对他?生出好?感。徐子望怜悯扶桑的遭遇,温声宽慰他?几句:“你且忍耐些时日,等到了嵴州,安顿好?太子,都将军就会返京了,你再也?不会见到他?。” 扶桑“嗯”了声,忽然留意到路边有个小?摊在卖锦袋,便驻足瞧了瞧,一眼相中了一个米黄地八答晕锦袋,棕红色背带上系着一条蓝地云兔纹锦帛鱼,袋底缀着红、绿、棕三?色绢条,既别致又好?看。 徐子望问:“喜欢吗?” 扶桑赧然点头:“嗯。” 徐子望便爽快地付了钱。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扶桑拾起方?才的话头:“你们都会跟随都将军返京吗?” 徐子望点点头:“我们的任务就是护送太子平安抵达嵴州,任务完成后自然要回到我们本来的位置上。” “那你们走了,谁来保护太子?”扶桑又问。 “当?然是龙骧军。”徐子望道。 扶桑知道龙骧军,因为?龙骧军属于太子舅父、武安侯韩子洲,从西南到西北,整个西境皆由龙骧军镇守。 由龙骧军来守护太子,简直再合适不过了,想必这也?是韩子洲向皇上争取来的结果?。 徐子望又道:“龙骧军西北部的最高长官即是嵴州节度使君北游,其官邸就在嵴州州府碎夜城,而鹿台山就在碎夜城以西,相距不足百里。” 扶桑记得都云谏昨夜跟他?说过,太子抵达嵴州之后,会被圈禁在鹿台山上的一座行宫里。 所谓行宫,乃是帝王临时寓居之所,这就表明?曾经有某位帝王在鹿台山上住过。 金尊玉贵的皇帝,怎么会不远千里去到那种偏远苦寒之地居住?真是奇怪。 “鹿台山上那座行宫,”扶桑好?奇道,“你知道哪位皇帝在那里住过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徐子望道,“我打听打听再跟你说。” “不用麻烦了,”扶桑笑?道,“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他?们本也?没走多远,说话间客栈已在望了。 徐子望将剩下的两枚糖葫芦一齐吃进嘴里,扔掉竹签,转眼就看到扶桑正看着他?笑?,于是口齿不清地问:“怎么了?” 扶桑只是觉得他?两边腮帮鼓起来的样子有点可爱,但这话哪好?意思说出来,便指了指自己嘴角,眉眼弯弯道:“你这里沾到糖衣了。” 徐子望急忙抬手擦拭嘴角,可他?擦错边了,扶桑便忍不住伸手帮他?把那一小?片糖衣拿掉了。 徐子望僵了一瞬,被指尖触碰到的地方?莫名发痒,趁扶桑不注意,他?赶紧挠了两下。 这一幕落在了一双寒凛凛的眼眸里。 眼看着那俩人进了客栈,澹台折玉用手推动轮椅,从窗边离开,道:“把窗户关上。” 今晚轮到李暮临值夜,他?此刻就守在太子身边。 依言将窗户关上,却听太子又道:“去换扶桑来值夜。” 李暮临巴不得有人替他?。 一来他?个子高,那张坐榻实在睡不下他?,腿都伸不开。 二来值夜时须得保持半睡半醒的状态,只要太子喊他?他?就得立刻应声。这要是能睡好?才有鬼了,睡不好?第二天就没精神赶路,委实痛苦。 李暮临满心欢喜地从天字一号房出来,刚走到楼梯口,就见扶桑正拾级而上。 扶桑也?看见了他?,刚要打招呼,却听他?喊了声“都将军”,扶桑扭头一看,才知道都云谏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扶桑默默退到一边,都云谏与他?擦身而过。 扶桑嗅到了都云谏身上淡淡的酒气?,而都云谏看见了扶桑手里红艳艳的糖葫芦。 须臾之前?,都云谏坐在一楼客堂里小?酌,不意瞥见了扶桑的身影,追过来想和他?说几句话,虽然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没等他?开口叫住扶桑,李暮临突然冒出来,都云谏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从扶桑身旁走过。 习武之人,五感强于常人,即使进了房间,都云谏也?能将扶桑和李暮临的话音尽收耳底。 “殿下睡了吗?” “还没有,你来得正好?,殿下让你值夜呢。” “啊?值夜要做什么?” “殿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别睡太死就行。” “好?……我给你和修离买了糖葫芦,就在桌上放着,你去吃罢。” 第72章 谈话到此为?止,都云谏听见脚步声朝这边靠近。 所以,扶桑给修离和李暮临买了糖葫芦,手里拿的那根显然是要给太子的,唯独没他?的份。 都云谏轻声嗤笑?,举步离开了门口的位置。 扶桑看见了投在门上的阴影,却毫不在意,径直走到隔壁,叩响房门,得到准许后,推门入内。 “殿下,我回来啦。”扶桑语声轻快。 澹台折玉垂眼看着手里的书,淡淡地“嗯”了一声。 扶桑来到他?身边,笑?吟吟道:“我给殿下带了好?吃的。” 澹台折玉这才缓缓抬眼,却见扶桑一只手背在身后。虽然已经猜到是什么,但他?佯装不知,问:“什么好?吃的?” 扶桑献宝似的把糖葫芦举到太子面前?:“糖葫芦。” 澹台折玉把书放在膝上,伸手接住糖葫芦。 扶桑屈膝蹲下,双手扒着轮椅的轮子,仰视着太子白?皙如玉的脸,道:“殿下以前?吃过吗?” 澹台折玉微微摇头:“没有。” 他?的生活里充斥着数不清的规矩,那些条条框框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地束缚其中。 他?每日吃什么、吃多少、什么时候吃,皆有食官令严格安排,根本不由他?做主。以防有人在他?的饮食里下毒,每次进食前?还需专人尝膳,确认每道菜无毒之后他?才可以动筷,因此他?从不随便吃喝,那些来历不明?的饮食绝不可能入他?的口。 但那是从前?,而今他?已不是太子,那些束缚他?的规矩全都消失了。 澹台折玉张口咬下最顶上那颗糖葫芦,慢慢咀嚼。 扶桑一脸期待地问:“好?吃吗?” 澹台折玉垂眸看着他?亮晶晶的眼,不自觉地轻轻勾起唇角,道:“很甜。” 第49章 “我以前吃过两回。”扶桑絮絮道, “第一回是好多年?前,我爹出宫办事,顺便带上了?我和棠时哥哥, 爹给我们买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糖葫芦,那种酸酸甜甜的滋味从此便印在?了?我的记忆里。第二回是两年前的上元节, 棠时哥哥带我出宫游玩, 他买给我吃的,虽然和记忆里的味道不太一样,但还?是很好吃。” 澹台折玉听他一口一个“棠时哥哥”,感觉有?些怪怪的。 澹台无争小时候也曾亲昵地唤他“折玉哥哥”或者“太子哥哥”,但八-九岁之后就改口喊“皇兄”了?。 扶桑都十五了?, 却还保持着儿时的称呼方式,他说?话又总是软哝哝的, 每一声“哥哥”都像在?撒娇,澹台折玉听在?耳中, 心里好似有?小虫子在?爬, 说不清是难受还是旁的什么。 “你和柳棠时关系很好吗?”澹台折玉随口问。 “嗯,”扶桑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棠时哥哥还?有?爹娘都很疼我。” “两?年?前的上元节,我也出宫游玩了?。”澹台折玉又道?。 “是么,”扶桑眼睛发亮,“或许我们曾在?大街上擦肩而过呢。” 澹台折玉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一颗接一颗地吃着糖葫芦。 而扶桑就蹲在?旁边痴痴地看着, 他第一次见人吃东西都这般赏心悦目,他可以看一辈子。 一串糖葫芦全吃完, 澹台折玉把竹签放到桌上,偏头看着扶桑,道?:“腿不麻吗?” 扶桑傻傻地笑:“麻了?。” 他扶着轮椅站起来,未得太子允许就擅自坐到旁边的圆凳上——在?其他主子跟前,扶桑总是绷得紧紧的,谨小慎微,毕恭毕敬,生怕行?差踏错,可面?对太子,他时不时地就把那些早已融入骨子里的规矩礼仪抛诸脑后而不自知。 “我还?给殿下买了?别的。”扶桑把身上背的八答晕锦袋取下来,从里面?掏出三只颜色各异的小瓷瓶,依次摆在?澹台折玉面?前。 澹台折玉径自拿起其中一只白瓶,打开?盖子,瓶中盛着浅黄色凝膏,又凑到鼻端闻了?闻,道?:“这是面?脂?” “没错,”扶桑道?,“是用牛髓、牛脂、丁香、藿香和青蒿1熬制而成的,洗脸后涂到脸上,可让肌肤保持湿润,防止皴裂。这个味道?殿下喜欢吗?” 虽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澹台折玉点了?点头。 他之前在?宫里用的面?脂要比这个好闻得多,可惜被幽禁之后他身边只有?太监没有?宫女,而太监远不及宫女心思细密,很多细枝末节的小事根本想不到。 幸好,他现在?有?扶桑了?。 扶桑虽然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傻子,却出乎意?料的细心,只帮他洗了?一次脸就想到给他买这些擦脸擦手?的东西,比其他人强得多。 扶桑从澹台折玉手?中拿走小白瓶:“我帮殿下抹脸。” 澹台折玉:“……” 其实他可以自己抹的,他残的是腿,又不是手?。 但既然扶桑乐意?代劳,那他也没意?见。 扶桑用食指抠出少?许膏脂,在?澹台折玉的额头、左脸、右脸各点了?一点。 猝然四目相对,扶桑心尖微颤,喏喏道?:“殿下,闭眼。” 澹台折玉怔了?一瞬,垂下眼帘。 黑暗让触觉变得更明显,那双温热的、柔软的、细嫩的手?,在?他的脸上轻慢地游走,除双唇之外?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细致地抚揉,仿佛在?涂抹面?脂的同时顺便将整个面?部都按摩了?一遍。 第73章 这是从未有?过的美妙体验,澹台折玉舒服得难以言喻。 抹完脸,接着抹手?。 扶桑先抠出适量手?脂点在?掌心,而后双手?对搓几下,让滑腻的膏脂布满双掌,再用双掌包覆住澹台折玉的一只手?,来回揉搓他的手?心、手?背和每一根手?指。 等两?只手?抹完,扶桑笑道?:“好啦。” 澹台折玉轻咳一声,道?:“你……”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澹台折玉听到他的声音哑得像三天没喝水。 扶桑也吓了?一跳,忙问:“殿下,你的嗓子怎么突然哑成这样?” 澹台折玉不敢再开?口,自顾自倒了?杯温茶,许是喝得有?些急了?,被呛得咳嗽不止。 咳嗽声把隔壁的都云谏都惊动了?,过来敲门:“殿下,你没事罢?” 澹台折玉边咳边道?:“没事……咳咳!你回去罢……咳咳咳!” 扶桑不停地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直到咳嗽声停止,扶桑坐回原位,看见澹台折玉面?红耳赤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澹台折玉有?生以来,品尝过苦楚,亦体会过屈辱,却从未如此刻这般窘态毕露,狼狈不堪。 他乜斜扶桑一眼,瞧见扶桑强自忍笑的模样,不仅不恼,反而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扶桑便也跟着笑起来,但他可不敢笑出声,双手?紧紧捂着嘴巴,只露出一双弯如月牙的笑眼。 等两?个人都平复下来,扶桑问:“殿下,你方才想跟我说?什么?” 澹台折玉道?:“忘了?。” 扶桑不以为意?,拿起第三只瓷瓶,道?:“殿下,这里面?是山茶油,是用油茶树的种子压榨而成。冬天身上容易干痒,山茶油可以润肤止痒。要不要我……” “不用了?,”澹台折玉打断他,边说?边打了?个呵欠,“我困了?,想就寝了?,明日再说?罢。” “那好罢。”扶桑把三只瓷瓶收进他的锦袋里,“这三样东西我会随身带着,殿下什么时候想抹都可以。” 澹台折玉看着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扶桑推着轮椅来到床边,正?想说?他去叫都云谏过来,却听太子道?:“扶好轮椅。” 扶桑忙用自己的整个下半身抵住轮椅,道?:“扶好了?。” 澹台折玉双手?撑住床沿,双臂使力,腾身而起的同时旋了?半圈,稳稳地坐在?了?床边。 扶桑看在?眼里,既觉得他这个动作利落潇洒,内心深处又忍不住泛起些许酸楚,如涟漪般荡漾开?去。 他推开?轮椅,蹲在?床前,低着头帮太子脱靴除袜,然后笨拙地去解腰带,却怎么也解不开?。 澹台折玉道?:“我自己来罢。” 扶桑便收回手?,站在?一旁,眼看着太子解开?腰带、脱掉外?袍、上床躺好,扶桑这才如梦初醒般去帮他盖好被子。 从方才开?始,扶桑的脑海中就有?两?个声音在?争执不休。 一个声音让他趁着太子今晚心情还?不错赶紧问问腿疾的事,另一个声音则劝他别心急再等等,若是又把太子惹恼了?,再“滚”一次可就回不来了?。 “熄灯罢。”澹台折玉道?。 扶桑走过去把灯吹了?,在?黑暗中凝立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折回床边,双膝跪地,双拳紧握,还?没开?口心已跳到嗓子眼,连带着嗓音轻颤:“殿下,有?个问题,我知道?问出来定会惹你生气,你很可能会再次把我赶走,但我必须要问。” 短暂地静了?静,澹台折玉心平气和道?:“问罢。” 扶桑便一鼓作气道?:“你的腿是怎么伤的?可有?太医为你诊治过?伤势如何?是否有?痊愈的希望?” 澹台折玉的语调依然平静:“这是四个问题。” 扶桑等着他的回答。 仿佛等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间,扶桑听见他一字一句道?—— “第一个问题,我不能告诉你,否则你会死。” “第二个问题,没有?。” “第三个问题,我不知道?。” “第四个问题,还?是不知道?。” 扶桑道?:“为何没有?太医为殿下诊治?是皇上不许吗?” 澹台折玉道?:“是我不愿。” 扶桑没有?问为什么,太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斟酌稍倾,他缓慢而坚定地道?:“我在?太医院五年?,因为资质不足,除了?按摩什么都没学过。但我读过许多医书,曾不止一次在?书上看到过,有?些下肢瘫痪的病人是可以通过按摩逐步康复的,只是所需时间、康复程度因人而异。殿下,我想用我的双手?,让你好起来,但我一个人办不到,我需要你的配合。你……愿意?吗?” 静默在?黑暗中持续蔓延。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扶桑越来越心灰意?冷,忐忑和期待全都消散了?,只剩下满腔苦涩。 “……让我想想。” 扶桑没听清,忙问:“你、你说?什么?” “让我想想,”澹台折玉重复道?,“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希望之火瞬间燃起来,扶桑克制着澎湃的心绪,语声里却带着克制不住的笑意?:“没关系,等久一些也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想。” 第74章 他最擅长往好处想了?,只要一点点希望就能让他坚持很久很久。 “好。”澹台折玉道?,“去睡罢。” 扶桑站起来,摸黑走到离床尾不远的坐榻,上面?已经铺好了?被褥。 他脱掉靴子,合衣钻进被子里,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闭上了?眼,等待睡意?来临。 第50章 扶桑做了?个美梦, 梦见他通过按摩治好了太子的双腿,并且一举成名,慕名来找他按摩的人纷至沓来, 他赚了?好多好多钱, 买了?一座大房子,和爹娘、棠时哥哥还有金水、银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醒来后, 想到娘说过梦都是反的, 扶桑微微有些难过,但也?只是难过了?一小会儿,就被他抛到脑后了。坏情绪就像落在家具表面的灰尘,看到就忍不住吹走,他不允许它们在心里久留。 屋里已经亮起来, 嘈杂之声透过门窗传进来。 扶桑恋恋不舍地离开温暖的被窝,穿好靴子, 悄悄走到床前?,只见太子端端正正地平躺着, 容颜恬静而美好, 没有任何痛苦煎熬的痕迹。 他发现,太子失眠的情?况似乎在出宫之后得?到了?显著缓解, 头疾发作的频率也?明?显降低了?,只在昨天发作过一次——单从身体健康的角度来考量,被废去太子之位,被驱逐出京,似乎是件好事。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古圣先贤实有大智慧。 “你在看什么?” 蓦然响起的说话声吓了?扶桑一跳。 澹台折玉缓缓睁开眼睛, 偏头看向扶桑。 扶桑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想?看看殿下?醒没醒。” 澹台折玉哑声道:“昨晚做什么美梦了??” 扶桑诧异道:“殿下?怎么知?道……” 澹台折玉撑着床坐起来,扶桑很有眼力见地把枕头立起来垫在他背后, 澹台折玉往后一靠,看着扶桑近在咫尺的脸,道:“我?听见你笑出声了?。” 扶桑呆呆地与?澹台折玉对视片霎,慌忙退开,赧赧道:“我?没有说梦话,或者打呼噜之类的罢?” 澹台折玉道:“那倒没有。” 扶桑松了?口气,幸好他睡觉时没那些坏习惯,否则他以后就不能值夜了?——他喜欢值夜,和太子睡在一间屋子里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去把窗户打开,”澹台折玉道,“然后把都云谏叫过来。” 扶桑依言过去打开窗户,将熹微晨光和红尘烟火一起放进来,他探头看着下?面人来人往的街道,听着人们的南腔北调和辚辚辘辘的车轮声,闻着包子、油馍、煎饼、肉汤混合的香味,不禁在心里感叹:又是美好的一天。 从房间出来,走到隔壁,叩响房门?,门?内传来都云谏的声音:“进来。” 扶桑不想?进去。反正昨晚已经把都云谏彻底得?罪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既然他在都云谏眼里是个胆大妄为的小太监,那他就胆大妄为给他看。 扶桑隔着门?道:“都将军,殿下?让你过去。” 没等多久,门?从里面拉开,都云谏站在门?内,已经穿戴整齐、梳洗妥当,只是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双眼发红,眼下?泛青,似乎一夜没睡,整个人都散发着阴沉的气息。 扶桑说过不会再怕他,但面对这样盛气凌人的都云谏,还是本能地生?出几?分畏怯。他逼着自己直视着都云谏的脸,强自镇定道:“殿下?在等你。” 都云谏盯着他看了?两眼,与?他擦身而过时,淡声道:“把眦垢1擦擦。” 扶桑遽然一惊,急忙背过身去,抬手?揩拭眼角。 根本没有眦垢! 扶桑转头怒视都云谏的背影。 骗子!令人讨厌的坏东西?! 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怨念,都云谏突然偏头朝他看过来,牵动唇角,冲他露出一个邪恶的笑。 扶桑:“……” 他被都云谏笑得?寒毛直竖,莫名有些心慌,旋即又自我?安慰,不要怕,不要怕。 昨晚都云谏对他说了?那么多话,他只记住了?一句:你究竟对太子做了?什么,让太子那么在乎你。 虽然不知?道都云谏为什么会认为太子在乎他,他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以为真,但他觉得?,以都云谏对太子的了?解程度,不可能毫无根据地信口雌黄。 只要太子对他有一点点在乎,他就不用害怕都云谏,都云谏丝毫都不重要。 正想?着,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下?,扶桑吓得?一激灵,扭头看见了?修离和李暮临。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修离道,“喊你都没听见。” “没、没什么。”扶桑强笑道。 “都将军在太子房里?” “嗯,刚进去。” “昨晚值夜如?何?没出什么岔子罢?” “没有,”扶桑摇了?摇头,“一切都好。” “你该不会什么都没干,”李暮临接腔道,“安安生?生?睡了?一夜罢?” 扶桑觉得?他这话问得?蹊跷,大晚上不睡觉还能干嘛?他点点头:“对呀,不然呢?” 李暮临表情?古怪地憋了?半晌,憋出一句酸溜溜的话:“你命可真好。” 扶桑正想?问什么意思,天字一号房的门?“吱呀”打开,修离率先过去,从都云谏手?中接走了?痰盂,李暮临则提着装满热水的铫子进了?房间,扶桑也?跟着进去,和都云谏擦肩而过。 第75章 李暮临倒完水就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扶桑和太子。 扶桑先帮太子擦脸洗手?,而后抹上面脂和手?脂,最后梳头——仍像昨天那样,用一根洁白发带将满头青丝束于脑后,既比披发整洁,又比绾髻飘逸,端的是神采奕奕,丰度翩翩。 趁着这会儿没别人,扶桑小心翼翼道:“殿下?,我?昨晚跟你说的那件事,虽然你还没答应,但我?想?提前?准备起来,等哪天你答应了?我?就能立即付诸行动。” 澹台折玉抬眸睇着他,面色如?常道:“你人已经在这里了?,还需要准备什么?” “我?师父炼制的一种药油,名叫松节油,对各种关节疼痛和跌打损伤皆有奇效,按摩时辅以此油,可事半功倍。”扶桑顿了?顿,“我?想?给师父去封信,让师父通过驿传2送些松节油给我?,这样等用得?着的时候就无需再等了?。” 沉默须臾,澹台折玉道:“去写罢,写完交给都云谏,让他派人送去驿站。” “谢殿下?恩准!”扶桑喜不自禁,“我?这就去找小二要笔墨纸砚!” 扶桑欢快地跑走了?,澹台折玉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不由地有些后悔,后悔昨晚不该一时心软给了?扶桑希望。 希望破灭的时候有多痛苦,他曾不止一次体会过,他不想?让扶桑也?经历那种痛苦。 可是,可是…… 澹台折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不愿再想?。 李暮临和修离端来了?早饭,都云谏陪澹台折玉一起用饭。 吃到一半,扶桑来向澹台折玉求教:“殿下?,我?应该让我?师父把东西?送到哪里?” 澹台折玉沉思片刻,问都云谏:“七天后我?们会在哪里落脚?” 都云谏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展开看了?看,回?道:“阆州嘉虞城。” 扶桑心头一跳。 怎么会这么巧? 爹娘之前?给他安排的去处,便是阆州嘉虞城。 澹台折玉复述道:“送到阆州嘉虞城即可。” 扶桑走到都云谏身边:“我?看看那几?个字怎么写。” 都云谏特别好心地指给他看,扶桑看完道了?声谢,转身走了?。 虽然好奇,但都云谏什么都没问。 问太子,不如?找个机会问扶桑。 未几?,扶桑去而复返,直接将折好的信纸递给都云谏,道:“劳烦都将军派人将这封信送去驿站,收信人的住址和姓名我?写在字条上,夹在里面了?。” 都云谏伸手?接住,正想?打开看看,却被澹台折玉伸手?要了?过去:“给我?看看。” “殿下?!”扶桑脱口喊道,甚至想?把信纸夺过来,幸好他克制住了?。 澹台折玉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怎么,我?不能看?” 扶桑哪敢说一个不字,只能硬着头皮道:“当然可以。” 澹台折玉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神色微变。 都云谏捕捉到了?那抹稍纵即逝的诧异,愈发感到好奇,柳扶桑究竟写了?什么,竟让向来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都情?绪外露了?。 他瞥向扶桑,却见扶桑的脑袋都快垂到胸口了?,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澹台折玉将信纸折好,递还给都云谏,道:“派人将这封信送去驿站,任何人都不许看信里的内容,包括你。” 都云谏怔了?一瞬,应了?声是,双手?接过信纸,起身出去了?。 扶桑忐忑地站在那儿,等候太子发落。 等了?好一会儿,听见太子温声道:“肚子不饿吗?” 扶桑抬眼偷觑他,小声道:“饿……” 澹台折玉道:“那还不去吃饭?” 悬着的心落了?回?去,扶桑转忧为喜,眉开眼笑道:“这就去。” 他转身欲走,却听太子又道:“脸洗了?吗?” 扶桑这才想?起来,他光顾着伺候太子了?,自己还蓬头垢面呢。 于是赶紧回?到一楼的房间洗脸、梳头,用昨晚新买的红发带绑头发——因为扶桑花是红色的,故而扶桑从小就特别喜欢红色。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有规矩,奴婢的衣着须得?素净暗淡,那些大红大紫的鲜亮颜色只有主子才能穿。现在出宫了?,无论是衣裳还是佩饰,他终于可以选用自己喜欢的颜色。 等徐子望从驿站回?来,队伍即刻启程。 扶桑依旧和太子一起乘车。 澹台折玉盯着扶桑头上的红发带瞧了?片晌,淡声道:“非要等我?问么,还不老实交代?” 第51章 因为事先知道这封信要经都云谏的?手, 所?以扶桑写得分外谨慎,没在信中?提及任何不能被外人?看到的?内容,就算都云谏背着他偷看也无所谓。 在把信交出去之前他还为自己的思虑缜密感?到沾沾自喜呢, 却没想到, 信纸旋即就到了太子手里——任何人都可以看那封信,唯独太子不行! 可太子看过信后什么都没说, 扶桑还以为太子没发现?异常, 暗自庆幸只是虚惊一场。此刻太子突然让他“老实交代”,扶桑立刻提心吊胆地心?虚起来,却拿不准太子想让他说什么,因为他需要“老实交代”的事可不止一两件。 “……殿下想让我交代什么?”扶桑大着胆子问,“请殿下明示。” 第76章 澹台折玉定?定?地看着扶桑, 虽然他的?眼神澹静如水,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让扶桑倍感?紧张。 就在扶桑顶不住威压即将吐口时,澹台折玉道:“你的?字。” 果然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 既知道了他想问的?是什么, 扶桑顿时便没那么紧张了, 臊眉耷眼地老实交代:“是我小时候仿着殿下的?字练出来的?。” …… 那年夏天,澹台折玉在仁寿宫养病, 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就在床上躺着,好的?时候就看书写字,从不把时间浪费在玩乐上,不像扶桑,一天到晚净想着玩, 什么都不好好学。 那天扶桑从太监学堂回来,澹台折玉正坐在桌前写字, 他就站在旁边默默看着。 澹台折玉写了一会儿,停笔看向旁边粉装玉琢的?小孩儿,纳罕道:“今儿个怎的?如此安静,又被老师骂了么?” 话音刚落,就见豆大的?泪珠儿从扶桑的?眼里滚滚而下,澹台折玉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搁下笔,将扶桑拉到跟前,边用袖子帮他擦泪边道:“委屈成这样,看来被骂得不轻。” 扶桑却摇了摇头,抽抽搭搭道:“没、没挨骂。” 澹台折玉疑惑道:“那你哭什么?” 扶桑吸了吸鼻子,抬起左手,展露手心?,只见嫩白的?手掌上有一条特别明显的?红痕,一看就是被戒尺打出来的?。 “怎么打这么重?”澹台折玉蹙眉道,“很疼吗?” “嗯。”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话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吹一吹就不疼了。”澹台折玉握着扶桑的?指尖,低头往受伤的?地方轻轻吹气。 “好痒。”扶桑咯咯地笑起来,把手抽走了。 澹台折玉问:“老师为什么打你?” 扶桑不好意思说,小声嘟囔:“他说我的?字写得太丑了,像蚯蚓在纸上乱爬……” 澹台折玉把笔递给他,又把椅子让出来,道:“你坐这儿,写几个字我瞧瞧。” 扶桑接了笔,坐到椅子上,对着面?前那张纸上澹台折玉方才写的?几行字发了会儿呆,突然丢下笔,跳下椅子,拔腿就跑:“我去解手!” 这一跑就再也没回来。 从那天开始,扶桑隔三岔五就会偷偷地带几张废纸回引香院,纸上的?内容都是澹台折玉写来解闷的?,有时是诗词,有时是文章。 直到澹台折玉离开仁寿宫,扶桑一共收集了二十来张,他模仿上面?的?字迹,一个字一个字地练习,坚持不懈地练了三年多,最终让他练出足以以假乱真?的?一手好字。 …… 听完扶桑的?供述,澹台折玉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没成想还真?让他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扶桑之所?以会拿走那些“废纸”,其实是他有意引导的?,但他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纸上的?字也不是随便乱写的?,而是他根据字形结构精挑细选的?,只要把那些字练好了,其它的?字自然也都能写好。 只是他离开仁寿宫后就和扶桑再无交集,无从知晓他的?良苦用心?有没有白费,及至十年后的?今天,看到扶桑写的?那封信,听到扶桑这番解释,他才记起这桩早已被他遗忘的?往事?。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就好像他在某个地方埋下了一粒种子,却又渐渐忘记了它的?存在,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再次经过那个地方,发现?当?初埋下的?那粒种子已经长成了茁壮的?树,还开出了美丽的?花,他既惊喜,又遗憾……遗憾未曾亲眼见证它长大的?过程。 澹台折玉长久的?沉默令扶桑惴惴不安。 虽然那已是十年前的?旧事?了,虽然他偷走的?只是些没用的?废纸,但太子若真?的?追究起来,降罪于他,他也没资格喊冤。 他不应该再坐着了,扶桑正打算跪下,澹台折玉终于开口:“其实你的?字和我现?在的?字并不是很像。” 听他这么说,扶桑不禁有些失落。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全?力以赴地去做一件事?,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并一直为此感?到自豪。可太子这句话,就好像一脚把他从山顶踢到了山脚,有种前功尽弃的?挫败感?。 “单是小时候的?指力和腕力就不能和现?在相提并论,而且一个字写一千遍和写一万遍势必也会有所?变化。”澹台折玉慢条斯理道,“所?谓‘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精能生妙,妙能入道’,便是这个道理。” 扶桑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顿了顿,犹疑道:“既然殿下能发现?我在模仿你,就说明我的?字和殿下的?字还是有几分相似的?罢?”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 扶桑忍不住追问:“那……有几分像?” 澹台折玉道:“等改天你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扶桑:“……” 怎么还卖起关子来了? 哼。 不管怎样,太子看起来似乎没有怪罪他的?意思,扶桑暗暗松了口气,只想赶紧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便问:“殿下是想休息还是想听书?” “听书,”澹台折玉道,“你从头开始读罢。” 扶桑昨天说要补前二十五页的?内容,可到现?在连书都没机会翻开,太子让他从头开始读,用意显而易见。 第77章 心?田里仿佛有股暖流在汨汨流淌,扶桑低头偷笑,头发从肩头滑下来,红色发带夹杂其中?,格外惹眼。 澹台折玉看在眼里,不自觉地想,扶桑太适合红色了,仅仅只是一抹点缀,就衬得他夭桃秾李,不知穿上一袭红衣会是何种模样。 扶桑从书袋里掏出那本书,径自脱了鞋,膝行至太子身旁,盘腿坐好,刚翻开封皮,就听太子道:“脚露在外面?不冷吗?” 扶桑看了一眼压在腿底下的?脚,想说不冷,可这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车内虽比外头稍微暖和些,却也没到只穿着袜子就感?觉不到冷的?地步。 不等扶桑想好怎么回答,澹台折玉就掀开了被子,道:“把脚伸进来。” 扶桑受宠若惊,却不敢遵从:“这怎么行……” 澹台折玉道:“我说行就行。” 以他们现?在的?位置,扶桑把脚伸进被子里的?话,会碰到太子的?大腿,这样显得很奇怪。 他想了想,道:“殿下,你先躺下。” 澹台折玉微微一愣,这小太监好大的?胆子,竟敢指挥他,天底下敢这么对他说话的?人?屈指可数。 但奇怪的?是,他不仅丝毫都没觉得不高兴,反而莫名有些受用。 澹台折玉乖乖地躺下了。 扶桑往车门的?方向挪了挪,然后把脚伸进被子里,他的?脚正好挨着太子的?脚。 太子的?脚好凉好凉,凉得像冰块一样。 扶桑的?心?狠狠地揪了下,却强迫自己?露出笑脸,故作轻松道:“这样正好,我可以帮殿下暖暖脚。” 澹台折玉完全?感?受不到扶桑的?脚,但还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扶桑翻开书,从头开始读:“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著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1” 澹台折玉听着轻柔舒缓的?读书声,慢慢睡着了。 临近正午,长长的?队伍进了一座小县城,引来无数围观。 都云谏抱着澹台折玉进了客栈,仍是吃喝拉撒那些琐事?,待了一个时辰左右,重新上路。 刚出了城,扶桑听见外头有人?说下雪了,他急忙打开车窗,掀开帷帘,果然看到外头在飘雪。 扶桑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把手伸到澹台折玉面?前,兴奋道:“殿下你看,下雪了。” 澹台折玉看着小小的?雪花在他掌心?融成一滴水,轻笑道:“嗯,看见了。” 都云谏来到车旁,请示道:“殿下,是折回城里,等雪停了再走,还是继续往前?” 澹台折玉道:“继续走罢。” 都云谏的?目光从扶桑脸上掠过,策马回到车前。 扶桑放下帷帘,关好窗户,把风雪隔绝在外,把他和太子囿在这方寸之间,也没别的?事?可做,接着读书。 读着读着,倦意袭来,便靠着车壁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某种钝响惊醒,紧接着就听见都云谏嘶喊:“有刺客!护驾!” - 1这首词是冯梦龙《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开篇,引自《宋代民歌·雨中?花·西江月》 第52章 刺客? 扶桑睡得懵懵的,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澹台折玉抓住胳膊拽倒,扑在了他胸口上。 扶桑想起来, 却被澹台折玉摁住后颈:“别动!” 伴随着“笃笃”几声钝响, 扶桑看到尖锐的箭簇穿透了车壁,好在只揳进来两三寸就被卡住了。 扶桑终于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有人刺杀太子! 他看不到车外的情?形, 但听得到武器碰撞的铮铮乱响, 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喝与惨嚎,还有马儿时不时的嘶鸣。 此时此刻,除了用尽全力抱住太子,用他的身体替太子挡住随时有可能射进来的箭矢,他什么都做不了。 澹台折玉也紧紧地抱着扶桑, 两个人默然相拥,仿佛外面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与他们?无关。 “怕不怕?”澹台折玉柔声问。 “怕……”扶桑的身体和?声音都在轻微的颤栗。 “后悔吗?” “后悔什么?” “回?到我身边。” 扶桑刚说了个“不”字, 车厢猛地向一侧倾斜,他和?澹台折玉一起翻滚着撞到了车壁上。 一声长嘶之后, 马车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 瞬息间, 那些?令人胆寒的厮杀声便倏然远逝了,只剩下狂奔的马蹄声和?轰隆的车轮声。 澹台折玉撑起上身, 看着被?他压在身下的扶桑,道:“没受伤罢?” 扶桑微微摇头,在这种生死关头,他竟然还有心思害羞,讷讷道:“你、你呢?” 澹台折玉道:“我也没事。” 扶桑忽然皱了皱鼻子,他嗅到了血腥味, 心下一凛,偏头朝车门的方向喊道:“冯叔, 你还好吗?” 无人应答,扶桑又喊了两声,依旧没人应他。 “别?喊了,”澹台折玉道,“他应该已经被?乱箭射死了。” “那、那岂不是马自己在跑?”扶桑讶道,“这太危险了,殿下,让我出去试——” “不行,”澹台折玉打断他,“要是有弓箭手追上来,你出去就是送死。陪我待在车里便好,至于其他的,就听天由命罢。” 第78章 扶桑凝视他稍倾,轻轻弯唇,道:“好,听天由命。” 澹台折玉从扶桑身上挪下去,侧身躺着,低声道:“如果害怕的话,就到我怀里来。” 扶桑本想坐起来,闻言僵住,挣扎须臾,太子的怀抱对他的吸引力战胜了赧意?,他蛄蛹进太子怀里,脸埋在太子胸口以免对视,一只手还搂着太子的腰。 澹台折玉也搂着他,将他护在怀里。 两匹膘肥体壮的乌骓马慢悠悠走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自由驰骋,轻易不会停下来。它们?沿着康庄大?道疾速狂奔,好像在比谁跑得更快。 车厢颠动得厉害,但厢底铺了好几层被?褥,很?软和?,而且两个人抱在一起比分开更安稳,所以扶桑一点都不觉得颠得难受,也丝毫不怕了——这世?上再?没有比心上人的怀抱更令人安心的所在了。如此刻这般和?太子紧密相拥,是扶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就算让他立时死去,他也死而无憾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若是没什么意?外,今日大?概就是你我的死期了。”澹台折玉的声音在扶桑头顶悠悠响起,听起来异常平静。 扶桑“嗯”了一声,同样很?平静。 蕙贵妃提醒过他,都云谏也警告过他,说他很?可能会死在去嵴州的路上,或许在潜移默化中,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澹台折玉问。 “有。”扶桑不假思索道。 “是什么?” “治好殿下的腿。” 爹娘都好,棠时哥哥也获救了,他已别?无所求,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机会用他的双手让太子恢复健康。 澹台折玉无声地笑了笑。 他没想到,扶桑的最后一个心愿,竟是关于他的。 他在扶桑的心里,有这么重要吗? “殿下呢?”扶桑问,“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澹台折玉默然片晌,道:“没有。” 扶桑莫名揪心,正想说点什么,猝然听到一声马嘶,澹台折玉迅即收紧双臂,将扶桑牢牢地抱在怀里,霎那间,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马车撞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翻倒在地。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扶桑从澹台折玉怀里探出头来,见他闭着眼,顿时有点慌了:“殿下,殿下……” 澹台折玉掀开眼帘,与扶桑四目相对,微不可察地扯了下唇角:“我没事,你伤到没有?” “没有,”扶桑道,“我好好的。” 刚才那么大?动静,可他既没磕着也没碰着,也没觉着哪里疼,实在幸运至极。 “你是不是受伤了?”扶桑紧张地问,因为车厢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了,他极度怀疑澹台折玉早就受伤了,为了不让他担心一直在骗他。 澹台折玉道:“先出去再?说。” 扶桑只能听他的,脱离他的怀抱,挪开挡在门口的箱子,推开车门,风雪顷刻扑面。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张望,看到不远处停着另一辆马车,车没翻,却没看到驾车的人。 看来是两辆马车意?外相撞,并非刺客追上来了。 但还是得尽快离开这儿,他们?并没有跑多远,刺客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 扶桑捡起书袋背到身上,边给太子穿靴边道:“殿下,我们?得赶紧走,你先在车里等着,我去把轮椅推过来。” “哪有坐着轮椅逃命的,”澹台折玉哭笑不得,“还是骑马罢。” 扶桑惭愧道:“可我不会骑马。” 澹台折玉道:“我会。” 扶桑不禁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当然不是惊讶太子会骑马,而是惊讶太子双腿瘫痪了竟然还能骑马。 “怎么,”澹台折玉挑眉浅笑,“不信?” “不不不,”扶桑急忙否认,“我信我信。” 澹台折玉挪到车门口看了看,道:“右边那匹马受伤了,你去把左边那匹马解下来。” 扶桑依言来到左边那匹乌骓马的身旁,按照澹台折玉的指导拆卸马身上的挽具,刚解开胸带,蓦然听到女子的哭喊。 “公子,你醒醒,你别?吓我……小园!快过来,公子他、他流了好多血。” 是从另外那辆马车上传过来的。 逃命要紧,扶桑只当没听见,继续解着肚带。 未几,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抬头一看,只见路对面的枯草丛里站起来一个人,显然就是另外那辆马车的车夫,瞧着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 车夫自然也看见了扶桑,立刻一瘸一拐地朝他冲过来,边走边气势汹汹地骂道:“瞎了眼的狗东西?,撞了我们?向家的马车还想走?你想得美!我今儿个必须带你去见官……” 话音戛然而止,扶桑的目光越过马背,惊见车夫的颈侧插着一支断箭,鲜血正不停地往外喷涌。 车夫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指着靠坐在车门口的澹台折玉,瞠目结舌道:“你……你……” 年轻的车夫扑倒在地,死不瞑目,鲜血迅速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马车上的女子大?概看到了这一幕,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周遭便只剩下猎猎风声。 扶桑没看到太子出手,但他知道人是太子杀的。 他无暇害怕,也无暇多想,手忙脚乱地将绑缚在马身上的那些?革带全都解除,只留下套在头上的马辔和?牵绳。 第79章 扶桑走到太子跟前,背对着他蹲下来,等太子趴到他背上,他双手勾着太子的腿弯,艰难地站起来。 换作从前,就算扶桑使出吃奶的劲儿都不可能背得动太子,但太子早已不是从前的太子,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好多好多,瘦成了薄薄一片,弱不胜衣。 扶桑背着太子走到马的旁边,太子在他耳边道:“我要扶着你的肩膀借力,你要站稳了。” 扶桑全身紧绷,说话都有些?吃力:“我站稳了。” 澹台折玉又道:“我数到三?,你松开我的腿。” “好。” “一,二,三?——” 澹台折玉腾空而起的刹那,扶桑险些?被?按倒,好在他撑住了,只是弯了一下腰。 澹台折玉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扶桑一脸崇拜地仰视着他,甚至想给他鼓鼓掌:“殿下,你好厉害。” 若是换个人说这句话,澹台折玉会认为这个人在讽刺他并大?发?雷霆,但这句话从扶桑嘴里说出来,他就觉得很?受用。 澹台折玉微笑着朝扶桑伸出手:“我拉你上来。” 扶桑扭头看着翻倒的马车,惋惜道:“我们?的行李,还有你的轮椅,就扔在这里了吗?” 澹台折玉道:“都云谏会来捡的。” 听他这么说扶桑就放心了,而且他重要的东西?都已背在身上,也不怕遗失。 扶桑把手放到太子手里,还没准备好,就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他下意?识闭上眼,等再?睁开时,就发?现?自己骑在了马背上,腿贴着太子的腿,后背靠着太子的胸膛,整个上半身都被?圈在了太子的臂弯里。 扶桑暗自惊叹,太子虽然瘦,但力气还是好大?,提起他就像提起一只猫那么轻松。 “走了。” 低沉悦耳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扶桑霎时感到自己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克制着想去掏耳朵的冲动,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嗯”,转瞬就被?风吹散了。 澹台折玉一抖缰绳,沉声喝道:“驾!” 扶桑又被?这一声吓得一抖。 当马跑起来的瞬间,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后仰,后背紧贴着澹台折玉的前胸,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心脏在一起跳动—— 扑通! 扑通! 扑通! 第53章 澹台折玉策马从大道?转向?小路, 马蹄留下的踪迹很快就被落雪覆盖了?。 下雪天,既适合杀人,也适合逃亡。 风雪迷人眼, 扶桑什么都看不清, 天地间一片混沌。 “殿下,我们要往何处去?” “不知道?。” 无处可去, 不就意味着哪里?都可以去吗? 扶桑突发奇想, 脱口而出道?:“殿下,我们去浪迹天涯罢!” 澹台折玉垂眸看着怀中人的?侧脸,默不作声。 扶桑兀自滔滔不绝:“趁这个机会,我们可以摆脱都云谏和那些禁军,远走高?飞, 四海为家,虽然颠沛流离, 但至少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既可以看花看草、看山看海, 也?可以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诗词歌赋里?描绘的?那些锦绣风光, 我们都可以亲眼见证,只是想想都觉得心潮澎湃。” 听着扶桑的?傻话,澹台折玉的?脑海中随之浮现各种画面,不自觉地流露笑意。 在他眼里?,扶桑身?上最动人之处,不是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而是这种天真烂漫的?傻气。 他从小就生活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中,对人心之易变、人性之卑劣、人欲之贪婪早已?司空见惯。他从未见过如扶桑这般的?人, 纯净得就像一汪清泉,“举世皆浊我独清”这句话放在扶桑身?上再契合不过。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假如他长久地浸泡在这汪名为“柳扶桑”的?清泉里?,或许能洗清他身?上的?污浊。 不忍心扫扶桑的?兴,澹台折玉道?:“我也?想浪迹天涯,可我双腿残疾,什么都做不了?,你得赚钱养我。” “好啊,我养你。”扶桑欣然道?,“我娘说?过,只要有一技之长,走到哪里?都不怕没饭吃。我可以去医馆里?给人按摩,凭我的?手艺,养活咱们两个应该不成问题。” 虽然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但只是听听都觉得心里?不舒服,澹台折玉不想让扶桑的?手触碰其他男人的?身?体。顿了?顿,他心血来潮道?:“我还想养只狸奴。” “好!”扶桑不假思索道?,“最好养只白色的?,可以取名叫仙藻。” 澹台折玉微愣:“你怎么……” 旋即反应过来,应是他小时候跟扶桑提过,可他全无印象了?。 但扶桑却记得清清楚楚,太子?跟他说?过的?话他几乎都记得。 当年那场险些要了?太子?性命的?风热,其实是因一只狸奴而起。 那是一只通身?洁白如雪的?狸奴,名唤仙藻1。 仙藻原是先皇后韩希臻的?爱宠,从她尚是春闺少女,到成为太子?妃,再到封为皇后,仙藻一直陪伴着她。 可惜只做了?一年皇后,韩希臻就在诞下太子?后血崩而死。 仙藻失去了?相伴多年的?主人,却始终不肯离开毓华宫,就算把它强行抱去乾清宫,它也?会自己跑回去。没奈何,皇帝只好把仙藻留在毓华宫,交由宫女好生照料。 第80章 韩希臻薨逝三年后,皇帝把毓华宫赐给了?大公主澹台重霜,就在大公主住进去的?当天,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毓华宫半步的?仙藻却跑了?,误打误撞地跑进了?清宁宫,从此?陪在太子?身?边,与太子?同吃同睡。 太子?八岁那年,仙藻十五岁,对一只狸奴来说?已?是罕见的?高?寿,它越来越嗜睡,行动也?越来越迟缓,所以才会被坏人抓住,挖去双眼,砍断四肢,开膛破肚。 纵使?查到了?残害仙藻的?人是谁,太子?却无力?报仇,悲愤郁结之下,以致风邪入体,缠绵病榻一个多月才好。 仙藻之死是太子?的?伤心事,他自然不会跟扶桑说?得那么详细,只是说?扶桑很像他养过的?一只白色狸奴,美?丽乖巧,那只狸奴名唤仙藻,不久前寿终正寝了?。 蓦然听到太子?说?想养狸奴,扶桑立刻便回想起太子?曾经说?过的?话,顺口就提起了?仙藻,但说?完他就后悔了?,怕惹太子?难过。 正想着怎么补救,就听太子?道?:“好,就按你说?的?,养只白色狸奴,取名仙藻。”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扶桑已?然满心欢喜。 他何其有幸能和太子?一起计划将来,他不止欢喜,而且感激,感激上苍对他的?眷顾。 “啊!”扶桑忽然低呼一声,侧身?转颈看向?身?后的?人,“你是不是受伤了??伤在哪里?了??” 澹台折玉目视前方,慢声道?:“马车翻倒的?时候,后背被嵌在厢壁上的?箭簇划破了?,小伤而已?,不必担心。” 扶桑羞愧难当。 本应由他保护太子?,可马车翻倒时,却是太子?以身?为盾,牢牢地将他护在怀里?,故而他才“幸运”地毫发无伤。 太子?说?只是小伤,可小伤怎么会有那么浓的?血腥味?若是箭上有毒呢?若是箭上生锈了?呢?生锈的?铁器造成的?伤口很容易引发疮疡,武安侯世子?韩君沛就是死于疮疡引发的?高?烧不退。 扶桑越想越心慌,恳切道?:“殿下,找个隐蔽的?地方停下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澹台折玉道?:“若是被刺客或者都云谏追上,你方才说?的?那些可就要化为泡影了?。” 扶桑毫不犹豫道?:“任何事都不及你的?身?体重要。” 澹台折玉沉默稍倾,低声道?:“扶桑,靠紧我,别让风吹进来。” 扶桑便乖乖地靠进他怀里?,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 澹台折玉盯着随风飘扬的?红发带看了?片晌,猛地一抖缰绳,乌骓马霎时加速狂奔,转瞬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他们路过一座小山村,而后沿着山脚下的?曲径走了?约莫两刻钟,在山的?另一边发现一间小屋,孤零零地屹立在小湖边,结冰的?湖面上白雪皑皑。 扶桑先下马,落地时险些摔倒。 拖着冻僵的?双腿走到屋前,发现门没上锁,门鼻儿上只插了?根小木棍。 “这应当是供猎户和采山人临时休憩的?山舍,”澹台折玉道?,“任何过路人都能进去休息,里?面的?食物也?可随意取用。” 扶桑便放心大胆地抽掉那根木棍,推开木门,探头往里?看了?两眼,回到太子?身?边,举起双手:“殿下,我抱你下来。” 澹台折玉道?:“你抱不动我。” 扶桑也?觉得自己不行,但现在太子?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他不行也?得行,强作镇定道?:“我既背得动你,想来也?抱得动你。” 澹台折玉稍稍踟蹰,把缰绳递给扶桑:“你先牵好马。” 腾出了?双手,澹台折玉把垂在右边的?那条腿搬到左边,侧坐在马背上,面朝着扶桑。 乌骓马的?马背和扶桑的?胸口差不多高?,澹台折玉坐在上面,即使?扶桑踮着脚都够不着他的?腋下,只能掐着他的?腰。 扶桑双手发力?时,澹台折玉顺势从马背上往下滑,双脚着地的?同时迅速攀住扶桑的?脖颈,扶桑也?急忙环住他的?腰,两个人相拥着在风雪中晃了?几晃,到底没有倒下。 “我接住你了?!”扶桑高?兴地笑出声来。 澹台折玉却笑不出来,因为扶桑的?手臂刚好压住他腰上的?伤口。他咬牙忍了?忍,哑声称赞:“你做得很好。” 扶桑没有得意忘形,赶紧半搂半抱地将澹台折玉弄进屋里?,让他先坐在土炕上,继而又出去,把马牵到屋子?后头的?小树林里?,拴在树上。 扶桑摸了?摸乌骓马的?鬃毛,含着歉意道?:“马儿,只能先委屈你待在外面了?,屋子?太小,实在容不下你。” 乌骓马打了?个响鼻,仿佛在回应他的?话,扶桑愈发觉得对它不住了?。 回到小屋,关好门,插上门闩,抖一抖头上和身?上的?雪,扶桑没有立刻去察看澹台折玉的?伤情,他得先把火生起来,因为屋里?冷如冰窖。 除了?东头那张土炕,小屋西头还有一方灶台,旁边堆放着劈好的?木柴;有窗户的?那面墙上挂着两条黑黢黢的?腊肉,墙下蹲着两口土黄色的?大缸;小屋中央摆着一张四方桌,桌旁放着两把椅子?,桌子?底下还有个破破烂烂的?铁盆,盆里?还有灰烬,显然是个取暖用的?火盆。 第81章 扶桑把火盆拽出来,放到太子?脚边,接着抱来木柴,放在火盆旁边备用,又捧过来一把枯叶,放进盆里?,先用火折子?把枯叶点燃,再把木柴放上去——火折子?是许炼送给他的?,生火的?法子?也?是许炼教他的?,可见不论?是好的?经历还是坏的?,都并非毫无意义?。 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扶桑起身?来到澹台折玉身?边,道?:“殿下,让我看看你的?伤罢。” 澹台折玉没作声,直接开始脱衣,露出苍白而削薄的?上半身?,默默地侧过身?子?。 扶桑移到澹台折玉身?后,看到伤口的?瞬间,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太子?骗了?他三次,第一次说?没有受伤是在骗他,第二?次说?没有受伤还是在骗他,第三次说?只是小伤依旧是在骗他。 太子?的?后背上有两处伤口。一处在左肩胛,是划伤,长约一拃,伤口不深,不算严重;另一处在右后腰,是刺伤,箭簇深深地扎进了?肉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太子?伤成这样,竟然还骑着马带着他跑了?这么远,扶桑不敢想象在马背上颠簸时太子?会有多疼,而为了?不让他有所察觉,太子?自始至终没有呻喑过一声。 现在不是软弱流泪的?时候,扶桑胡乱擦了?擦眼睛,然而一开口就暴露了?他刚刚哭过的?事实:“你……你别动,我先帮你把污血吸出来。” 澹台折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吸,便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热-热的?东西貼在了?他的?腰上,等他意识到那是扶桑的?嘴唇,澹台折玉整个人倏地绷紧了?,一阵麻意自头顶迅速向?下流窜。 - 1仙藻,雪的?雅称。 第54章 难以言喻的酥麻盖过了伤口的疼痛, 虽然澹台折玉极力隐忍,可慾念一起便如星火燎原,再?怎么克制都无济于事。 扶桑却?没有任何杂念, 他现在眼里心里只有澹台折玉的?伤。他一口接一口地吸出污血, 然后?吐掉,重复了十几次才停下。 明知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勾起澹台折玉的?伤心事, 但扶桑却?不能?不说。他对着澹台折玉赤躶的?脊背, 轻声道?:“好在箭上无毒,伤口也不算太深,应当不会?伤及要害,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之前……听闻武安侯世子死于疮疡,我便读了几本?相关的?医书, 书里提到,预防疮疡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乃是火烙疗法,尤其在军中广为运用。” “我听说过?, 即是用烧红的烙铁去灼烫伤处, 既能?快速止血,又能?防止伤口溃烂进而引发疮疡。”澹台折玉转颈看向扶桑, 面上并无悲色,“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罢。” “可是……”扶桑却?又踟蹰起来,“我只是在书上看过?,并未实际操作过?,我怕……” “别怕, 我相信你能?做好。”澹台折玉微笑着打断他,“而且你尽快把伤口处理好, 我才能?把衣服穿起来,即使坐在火边,这样裸着上身也还是很冷的?。” 这番话成功消除了扶桑的?疑虑,一半是因为澹台折玉的?无条件信任让他受到了鼓舞,另一半则是他害怕澹台折玉再?染上风寒,那就雪上加霜了。 土炕的?坑头上放着一条叠起来的?薄被,扶桑把被子抖擞开,也顾不上干净腌臜,先披到澹台折玉身上御寒,而后?满屋子踅摸,在灶台旁找到一根铁制的?烧火棍。 他打开门,用雪将黑黢黢的?烧火棍反复擦拭几遍,接着坐到火盆旁,把烧火棍放在火上炙烤,雪水遇火蒸发,滋滋作响。 扶桑看向澹台折玉,澹台折玉正望着跃动的?火苗出神,橙红火光映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忽明忽暗。 即使陷于危境,即使身负重?伤,他看起来却?淡然自若,无畏亦无谓,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扶桑不由想起他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听天?由命——听从天?意安排,任由命运摆布,看似超然洒脱,但又何尝不是放任自流、自暴自弃? 变故后?初见太子,太子恍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以为太子在重?重?打击之下?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被驱逐后?再?回到太子身边,他又觉得太子心志坚毅,身上依旧葆有生气;然而此时此刻,他又觉得最初的?观感才是准确的?,太子偶尔流露出的?生气,似乎只是一种虚幻的?假象,根本?经不起揣摩。 扶桑陡然感到一阵心慌,失声唤道?:“殿下?……” 澹台折玉偏头看向他,面色澹然,眼神幽静。 “你……”扶桑期期艾艾,“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你想好了吗?” “若想躲过?追踪,首先,我们得乔装改扮;其次,我们需要一辆马车和一名车夫。” “可是我们没有钱。”扶桑为难道?。 “我自有办法。”澹台折玉道?,“此处不宜久留,处理完伤口我们就尽快离开罢。” 烧火棍的?尖端已然烧得通红。 扶桑从书袋里掏出那条绣着扶桑花的?手帕,折了几折,递给澹台折玉:“殿下?,待会?儿会?很疼,你可以咬着这块手帕,以免咬伤舌头。” 扶桑拿着冒着烟的?烧火棍来到澹台折玉身后?,掀开被子,紧张和害怕瞬间涌上心头,令他瑟瑟发抖:“殿下?……我要开始了。” 第82章 澹台折玉将手帕塞进嘴里,侧身弓腰,双手握拳,“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扶桑心知?,犹豫不决对他和太子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他咬紧牙关,双手握着烧火棍,猛地戳进太子后?腰上那个血窟窿里。 血肉被烧灼的?滋啦声听得扶桑头皮发麻,然而澹台折玉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 烧火棍在伤口里停留了一小会?儿才拔-出-来,扶桑随手把铁棍扔到地上,绕到澹台折玉身前?,看到他脸上簌簌的?冷汗和暴起的?青筋,还没开口询问眼泪就唰地下?来了。 情急之下?,扶桑把贵贱尊卑全都抛诸脑后?,他抱住澹台折玉冰凉的?身躰,就像他生病难受时娘抱住他那样,除了拥抱,他不知?道?还能?怎么给予澹台折玉安慰。 澹台折玉依靠在扶桑身上,感觉到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肩上,他抬手拿掉嘴里的?手帕,嗓音虚弱而沙哑:“怎么又哭了……” 扶桑哽咽道?:“如果我能?替你受伤替你疼就好了。” 澹台折玉推开扶桑,勉强扯出一丝惨笑,道?:“没你想得那么疼,其实只疼了一下?就麻木了。” 扶桑再?傻也不是这么好骗的?,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又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道?:“我帮你穿衣服。” 两处伤口都不流血了,暂时无需包扎,等进城之后?买到金创药,涂完药之后?再?行包扎也不迟。 帮澹台折玉穿好衣裳,扶桑去灶台上拿了只褐釉碗,发现水缸是空的?,只好去外头盛了一碗雪,放在火盆边烤,等雪化成了水,端给太子喝。 澹台折玉浅尝辄止,把碗递给扶桑,扶桑喝了两口,道?:“等盆里的?柴烧完,我们就走罢?” “嗯。”澹台折玉忽然目光一凛,沉声道?:“有人来了。” 扶桑原本?在火盆边坐着,闻言立刻来到澹台折玉身边,将他挡在身后?,旋即发现门没闩,刚抬脚想去闩门,却?被澹台折玉抓住了手腕:“别过?去。” 话音刚落,木门便被推开了。 一个身量比门还高的?青年男子低着头走进来,头戴斗笠,身穿短褐,显见是个猎户,因他左手拎着两只野兔和一只雉鸡,右手握着一把三头叉,腰间还挂着一张木弓和两支羽箭。 猎户看见坐在炕沿上的?澹台折玉和站在旁边的?扶桑,怔愣片晌,道?:“你们是……” 澹台折玉彬彬有礼道?:“我们兄弟二人途经此处,见有间山舍,便进来避避风雪,若有打扰,请多包涵。” 扶桑被那声“兄弟”惊到了,虽是骗人的?谎话,但他还是不禁诚惶诚恐。 猎户只是个山野村夫,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只要眼不瞎,就能?看出来这对兄弟不是普通人,定然非富即贵。 “不打扰,”猎户局促道?,“我、我先走了。” 说罢转身就走,澹台折玉忙道?:“大哥请留步。” 猎户回过?身来,澹台折玉看着他道?:“请问大哥,离这里最近的?县城怎么走?” “往南三十里,”猎户道?,“有个信陵县。” 他们中午落脚的?那个县城就是信陵县,自然不能?再?回去。 “往北呢?”澹台折玉问。 “往北五十里,有个尚源县。” “多谢大哥指点。” “不、不用谢。” 猎户匆匆离开,还帮他们关上了门。 扶桑道?:“殿下?,反正我们也要走了,能?不能?请那位猎户大哥帮帮忙,把你扶上马?” 澹台折玉慢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我们与他素不相识,若被他发现我双腿残疾,难保不会?生出歹意,而我现在手无寸铁,恐怕护不住你。” 扶桑心想,幸好他刚才没作声。 又想到那个被断箭刺穿脖子的?车夫,也是为了保护他,太子才会?断然出手。 从遇刺到现在,太子一直在全力保护他。 扶桑心里既愧疚,又感激,还有一点难以形容的?微妙滋味,沁入肺腑,令他心软如绵。 柴烧完了,火盆里没了明火,只剩焰红的?余烬。 扶桑去把乌骓马牵过?来,艰难地将澹台折玉弄上马,折回去关好木门,从积雪里捡起小木棍插在门鼻儿上。 被澹台折玉拉上马后?,扶桑自觉地紧贴在他怀里,替他抵挡着饕风虐雪。 澹台折玉一甩缰绳,马儿扬蹄,载着他们再?次踏上未知?的?旅途。 …… 风雪漫天?,难辨方向,幸而他们在迷路时遇见了一辆前?往尚源县的?马车,于是与之同行,堪堪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县城。 天?已黑透,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 扶桑冻得快没知?觉了,在澹台折玉怀里抖如筛糠。 澹台折玉虽有伤在身,但有扶桑在前?面替他挡风,而且纵使他比从前?消瘦得多,照样比扶桑健壮,故而也比扶桑更抗冻。 路过?一家当铺,澹台折玉勒马,让扶桑先下?去。 扶桑好不容易才把两条腿挪到同一边,却?不敢往下?跳,因为双腿麻痹,他绝对会?摔倒。 “别怕,”澹台折玉双手挟着他的?腋下?,“我拉着你。” 第83章 “不、不要。”澹台折玉能?在马背上坐稳已是不易,扶桑害怕自己?会?把他拖下?去,“我自己?可以。” 扶桑牙一咬心一横,正准备往下?跳,忽听有人喊道?:“等等!” 闻声看去,竟是江公子,正快步朝他们走来。 和他们同来尚源县那辆马车上乘坐的?人,便是这位江公子,他单名一个临字,乃是尚源县人,访友归来,与扶桑他们偶遇,不仅为他们引路,还好心地邀请他们同乘,以避风雪。 澹台折玉让扶桑去乘车,扶桑却?不肯。他若贪图舒适去乘车了,谁来为澹台折玉挡风呢? 江临疾步来到近前?,掐着扶桑的?腰抱他下?马,仰脸看着马上的?澹台折玉,道?:“柳兄,咱们今日相遇即是有缘,不瞒你说,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交朋友,尤其喜欢和长得好看的?人交朋友。柳兄相貌非凡,气质出众,我有意结交,不知?柳兄肯不肯赏光,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我家就在前?方不远处,片刻即到。” 之前?和江临互通姓名时,澹台折玉仍旧谎称他和扶桑是兄弟,只说他们姓柳,却?没说名字,是以江临才会?一口一个“柳兄”。 扶桑以为澹台折玉肯定不会?答应,没成想他思虑少顷,欣然道?:“那就叨扰江兄了。” 江临喜不自胜,道?:“何来叨扰,柳兄愿意光临寒舍,是我的?荣幸。” 扶桑牵马,跟着江临往前?走,果然很快就到了江府。 该下?马了,澹台折玉落落大方道?:“江兄,我双腿残疾,无法站立,我弟弟力有不逮,还得劳烦江兄帮忙。” 江临万万没想到,这位令他见之心喜、不惜胡颜之厚也要结交的?少年郎,竟是个残疾之人,顿时痛心疾首,大为惋惜。 他屏退想要代劳的?家仆,亲自抱澹台折玉下?马。 一个美貌女子恰在这时迎出来,见状面露惊诧,也来不及多问,一面吩咐下?人安顿车马,一面引着扶桑入府。 或许是冻傻了,扶桑茫然不知?所措,如坠梦境。 亦步亦趋地跟着江临往里走,来到一座偏院,进了一间堂屋,下?人提前?过?来点上了灯。 江临把澹台折玉放到坐榻上,携着那位尾随而来的?美貌女子的?纤纤素手,含笑道?:“嘉慧,这两位小兄弟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结识的?新朋友,姓柳。”又转而向澹台折玉介绍:“柳兄,这是我妻子黄氏。” 黄氏嘉慧虽不清楚这两位客人的?来历,但观二者形貌气度,皆楚楚不凡,她不敢轻慢,屈膝行了个福身礼,柔声道?:“嘉慧见过?两位公子。” 澹台折玉抬手虚扶了下?,道?:“夫人不必多礼,我兄弟二人贸然来访,给府上添了许多麻烦,还请夫人见谅。” 扶桑怯怯地在旁边鹦鹉学?舌:“请夫人见谅。” 澹台折玉又道?:“我叫柳棠时,我弟弟叫柳扶桑,江兄和江夫人不必客气,直呼姓名即可。” 江临从善如流道?:“棠时,扶桑,一路风雪兼程,想必你们早已饥寒交迫。我这就命人备浴,你们先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我们再?一起用饭。” 澹台折玉道?:“悉听尊便。” 江临带着妻子离开,扶桑突然想起澹台折玉的?伤,追至门口道?:“江公子,我……我哥哥受了些皮外伤,府上可有金创药?还有包扎伤口的?细布。” 黄嘉慧道?:“有的?,待会?儿我让下?人送过?来。” 扶桑喜道?:“多谢!” 下?人们也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 扶桑刚开口说了个“殿”字,就见澹台折玉在唇边竖起食指,他连忙噤声。 “我们现在是兄弟,”澹台折玉小声道?,“你该改口了。” 扶桑:“……” 太子现在是“柳棠时”,改口的?话,他该唤他“棠时哥哥”,可是,他喊不出口。 憋了半天?,他微红着脸,声如蚊蚋道?:“哥哥……” 这声“哥哥”和澹台折玉以前?听过?的?任何一声“哥哥”都不同,可一时间又说不清不同之处在哪里,他轻咳了下?,也不答应,伸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道?:“过?来坐。” 双腿虽然不僵了,但酸软无力,尤其大腿内侧,被马背磨得生疼,他觉得骑马还不如走路舒服。 扶桑听从召唤,乖乖坐到澹台折玉身边。 “方才想说什么?”澹台折玉看着他,淡声问。 扶桑想了想,缓缓道?:“之前?在山舍的?时候,你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能?被那个猎户发现你双腿残疾,恐他生出歹意。可我们和这个江公子同样素不相识,你却?跟着他回家来,难道?就不怕他是坏人吗?” 澹台折玉轻扯唇角,一本?正经道?:“那间山舍位于荒山野岭,毁尸灭迹非常方便,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那个猎户一旦生出恶念,便会?无所顾忌,因为他不会?付出任何代价。可在县城里,到处都是耳目,要顾忌的?事情太多,付出代价的?可能?也更大,坏人自然就不会?轻易作恶。最主要的?是,我看人一向很准,江临绝不是坏人。” 扶桑:“……” 他爹也自诩看人很准,可还是有眼拙的?时候,若非当初看走眼,误把鱼目当珍珠,也不会?收养他。 第84章 扶桑心里想什么都明晃晃写?在脸上,澹台折玉看在眼里,故作严肃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眼光?” “不是……”扶桑先摇头又忙不迭点头,“相信,我相信。” 澹台折玉话锋一转:“如果江临是坏人,意图不轨,你怕不怕?” 扶桑不假思索道?:“不怕。” 他回答得太干脆,倒让澹台折玉怔了怔,问:“为何不怕?” 扶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原本?只是想逗一逗他,却?猝不及防地被戳中心窝。 澹台折玉既受用,又困惑——他已不是那个位高权重?、声势煊赫的?国之储君,他现在只是个断了腿的?废人,扶桑到底为什么这般盲目地相信他?之前?在马车上也是如此,他说听天?由命,扶桑就傻乎乎地跟着他听天?由命。是不是他要上刀山下?火海,扶桑也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 澹台折玉兀自笑了笑,道?:“其实没那么复杂,只是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江临恰巧伸出了援手而已,而且住在陌生人家里反而比住在客栈更安全。但以防万一,你还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时刻待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知?道?吗?” 扶桑乖巧点头:“知?道?。” 不约而同地沉默须臾,扶桑觑了觑澹台折玉的?脸色,犹犹豫豫道?:“殿……哥哥,你……你想解手吗?” 澹台折玉顿了顿,道?:“暂时不想。” 未几,丫鬟们抱着衣裳和鞋袜、小厮们抬着两个浴桶接踵而来。 澹台折玉道?:“只要一个浴桶就够了。” 他身上有伤,暂时不能?洗澡。 两个小厮把浴桶抬进西次间,随即一左一右地将澹台折玉架进去,扶桑看着他的?双脚在地上拖拉,只恨自己?没有力气,抱不动他。 等坐在了西次间的?床上,澹台折玉对其中一名小厮道?:“麻烦你帮个忙。” 小厮忙道?:“公子不必客气,有事尽管吩咐。” 澹台折玉看着扶桑道?:“扶桑,你先出去。” 扶桑:“……” 才刚还说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怎么一转眼就说话不算数了? 他迟钝地“喔”了一声,和另外一名小厮一起出去了。 西次间的?门关上了。 不多时,扶桑听到了一泄如注的?声响,立即意识到太子让那个小厮帮的?是什么忙。 那是憋了很久才会?弄出的?动静,可他适才问太子想不想解手,太子却?说不想。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憋着也不肯让他帮忙? 扶桑蓦然想起在函德城时修离对他说过?的?话:“太子还愿意在奴婢面前?保持最起码的?体面,至少说明他是把我们当人看的?。” 可是,太子为什么不用在都云谏面前?保持体面呢?难道?是因为太子不把都云谏当人看吗? 不是的?,太子只是不把都云谏当外人,甚至有可能?已将都云谏视作了朋友,所以太子可以在都云谏面前?展现出不体面的?样子。 扶桑心想,等到太子也不把他当外人的?时候,他才算真?正地成了太子的?人。 小厮端着痰盂从西次间出来了,经过?扶桑身边时,低声道?:“公子让你进去呢。” 扶桑道?了声谢,走进西次间,只见太子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的?尴尬。来到床前?,又见太子旁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最上面是一瓶金创药、一卷细布和一把剪刀。 扶桑道?:“我帮你上药。” 澹台折玉道?:“好。” 脱去外袍和上衣,露出上身,先给肩胛处的?划伤涂药、包扎,扶桑做得很好,没有辜负他这些年在太医院的?浸淫。 可后?腰上那处被烧火棍烫过?的?伤口简直惨不忍睹,他看一眼就心疼地忍不住掉眼泪,抖抖索索地涂好药,一圈一圈地缠上细布,打好结,微声道?:“好了。” 澹台折玉转过?身看着扶桑低垂的?脸,无可奈何道?:“怎么又哭了?” 扶桑弱弱地反驳:“我没有……” 可他的?声音里明明就带着哭腔。 澹台折玉强忍着把人抱进怀里安抚的?冲动,话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我说一次谎,你说一次谎,扯平了,好不好?” 扶桑抬起头看着他,双眸亮亮的?、弯弯的?,嗓音软软的?:“好,扯平了。” 第55章 扶桑洗完澡、穿好衣裳从西次间出来的时候, 发现澹台折玉正坐在轮椅上喝茶,惊喜道:“哪来的轮椅?” 随着?扶桑的靠近,一阵暖香扑面而来, 乱了澹台折玉的呼吸, 他微微一顿,道:“江临派人送过来的, 说?是向朋友借的。” “这可不是想借就能借来的东西, ”扶桑感佩道,“看来这位江公?子的确交游广阔,颇有门路。” 澹台折玉脚边,放着?如意足火盆架,架上置着?一只铜炉, 炉中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和松枝,炭火幽幽, 松香袅袅。 澹台折玉围炉品茶,目光在扶桑身上无声流连。 扶桑就坐在他对面, 粉面含春, 弓腰俯首,青丝批垂 , 黑亮如缎,一边烘烤一边反复擦拭。 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澹台折玉却看得?移不开眼?睛,仿佛擦头发是件顶有意趣的事情。 第85章 江临过来时,撞见的就是这幅情景,他心明眼?亮, 立时便觉得?,那不是哥哥看弟弟该有的眼?神。 后知后觉地发现江临的到来, 澹台折玉不着?痕迹地换了副神色,温声道:“江兄。” 扶桑急忙站起来,唤了声“江公?子”,转身就回西次间去了——非是他不知礼数,而是他现在蓬头散发、仪容不整,不好意思见人。 江临坐在扶桑方才?坐的位置上,看着?对面坐在轮椅上的玄衣少年,一面惊艳于他的落落风仪,一面又惋惜于他的身负残疾。纵使心里?五味杂陈,江临面上却挂着?浅笑,从容自若道:“看相貌,我觉得?你比我年轻,观气度,我又觉得?你比我年长。我自觉眼?力不错,甚少遇见这种模棱两?可的情况。” 扶桑:“……” 他边梳头边听着?外间的话音,不觉哑然失笑。 怎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慧眼?独具啊? 难道只有他不会看人吗? 除非一个人坏得?特别?特别?明显,他总是习惯性地把人往好处想,所以?才?会傻不愣登的被许炼骗得?团团转。 “我生于癸卯年四月。”澹台折玉道。 “我是壬寅年九月出生的,比你虚长半岁。”江临道,“不能叫你柳兄了,该叫你贤弟。愚兄冒昧问一句,贤弟婚配与?否?” “尚未。”澹台折玉不疾不徐道,“原本和舅家表妹订了亲,打算等她明年及笄后就完婚,不想前阵子家中生了些变故,家毁人亡,我也落下残疾,不堪为配,便写了退婚书,请舅舅为表妹另觅佳偶。” 扶桑动作停滞,神情怔怔。 所以?,太子和韩家女儿的婚约已经解除了? 退婚书是“谋反”之前还是之后写的? 他猜是之前,因为这样做才?能把韩家择出去。 只听江临叹息一声,默然少顷,关切道:“那你如今是和弟弟相依为命吗?” “没错。”澹台折玉道,“我在家乡已无立足之地,便决意带着?弟弟前往嵴州投奔亲戚,今日午后途径信陵县,不幸遭遇劫匪,我和弟弟在家仆的拼死保护下逃了出来。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又让我们遇见了江兄,否则我和扶桑今天就要冻毙于风雪。多谢江兄慷慨相助,大恩大德,棠时没齿难忘。” 扶桑:“……” 太子他简直谎话连篇。 可也不完全?是谎话。 若说?是半真半假又不确切。 实在难以?评判。 “正如你刚刚所说?,天无绝人之路,”江临宽慰道,“切勿灰心丧气,只要耐心等待,定会迎来转机。” “江兄无需为我忧心,”澹台折玉道,“我还有弟弟要照顾,为了扶桑,我也会努力活下去。” 明知是谎话,扶桑还是怦然心动。 他麻利地绑好头发,起身向外走,只听江临又道:“对了,方才?扶桑说?你受了伤,严不严重?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一点小伤而已,”澹台折玉道,“涂过药就无碍了。” 扶桑开门出来,他很想让江临把大夫请来,可澹台折玉已然婉拒了,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江临起身看向扶桑,打量他几眼?,含笑道:“这身衣裳还是我十?二三?岁时的旧衣,没成?想还挺合身,想来扶桑今年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罢?” “我十?五了,”扶桑如实道,“上个月才?过的生辰。” 江临微感诧异,随即自嘲一笑,道:“一晚上看走眼?两?回,我以?后再也不敢自夸眼?力过人了。” 澹台折玉道:“扶桑生得?娇弱,故而分外显小。” 又闲聊几句,丫鬟过来传话,说?晚饭摆好了,夫人请他们过去。 江临推着?轮椅,遇到台阶时扶桑就搭把手?抬过去,但只抬了一次江临就不让他插手?了,自有随行的小厮帮忙。 到了饭厅,再次见到江临的妻子黄嘉慧。 扶桑和澹台折玉只是换了身衣服,几乎没什么变化,但气色瞧着?比初到时好多了,尤其是扶桑,因为洗过澡,被热水蒸得?粉面桃腮、唇若含丹,娇嫩得?宛如一朵出水芙蓉。 黄嘉慧看在眼?里?,自叹弗如,却并无嫉妒之心,反而十?分欢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亦不能例外,但她丈夫结交的那些朋友,十?之八九她都不大喜欢,唯独扶桑是个例外,他身上有种不同?于寻常男子的特殊气质,令她见之心喜,若非顾忌着?男女有别?,她都想拉着?扶桑的手?和他坐在一起了。 八仙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四个人各坐一边,扶桑左手?边是江临,右手?边是澹台折玉,对面是黄嘉慧。 边吃边聊,想问的刚才?在偏院都问得?差不多了,江临转而谈起自己,说?他少有才?名?,却屡试不第,两?年前双亲相继因病离世,养家糊口的担子落到他身上,不得?已打消了考科举的念头,可又没有经商的天赋,仗着?略有几分文采,在朋友的撺掇下写起了话本。 听到此处,扶桑兴趣盎然道:“我哥哥最喜欢看话本了,我也喜欢,不知有没有荣幸拜读江公?子的大作?” “大作不敢当,不过是些迎合看客喜好的拙劣之作罢了。”江临自谦道,“明日我送两?本给你们瞧瞧,若是污了你们的眼?可别?怨我。” 第86章 扶桑笑道:“那就先谢过江公?子了。” 一直安静旁听的黄嘉慧忽问:“扶桑今年多大了?” 江临代为回答:“十?五了。” “长得?不像,声音也不像。”黄嘉慧觑着?扶桑,笑吟吟道,“少年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嗓子就会变得?粗哑低沉,可扶桑的嗓音绵软清悦,乍一听好像是女孩子在说?话。” 扶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略显慌乱地看向澹台折玉,用眼?神向他求救。 可惜澹台折玉没看扶桑,他看看江临,又看看黄嘉慧,蓦然郑重其事道:“江兄,江夫人,对不住,我骗了你们。” 江临和黄嘉慧面面相觑,疑惑道:“此话怎讲?” 扶桑更是满腹惊疑。 澹台折玉一直在对江临撒谎,怎的突然又要坦诚相待了?那一筐谎话,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要是江临一气之下把他们赶出去,今夜岂不是要露宿街头了? 正自腹诽,就听澹台折玉一字一句道:“其实,扶桑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的妹妹。” 江临和黄嘉慧目瞪口呆地看着?扶桑。 扶桑目瞪口呆地看着?澹台折玉。 澹台折玉自顾自道:“我们要去的地方路途遥远,得?走上两?三?个月,难免要抛头露面,女儿身多有不便,我便让扶桑女扮男装,能省去许多麻烦。” 扶桑:“……” 又是谎话! 这个信口开河、胡言乱语的太子让他觉得?好陌生。 江临率先反应过来,却丝毫没有被欺骗的不快,反而乐呵呵道:“太巧了,我上篇话本里?就有千金小姐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的情节,这就叫无巧不成?书。棠时贤弟,你不必觉得?歉疚,我完全?可以?理解。” 黄嘉慧也眉开眼?笑道:“难怪我一见扶桑就觉得?她和寻常男子很不一样,既是女扮男装就说?得?通了。” 扶桑:“……” 他该说?点什么? 可他不像太子出口成?谎,要是说?错话了怎么办? 算了,还是别?吱声了。 笑罢,笑总不会有错。 澹台折玉道:“江兄和江夫人这般宽宏大量,棠时感激不尽,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 见江临和黄嘉慧都端起了茶杯,扶桑也慌忙端起面前的青瓷杯,有样学样地碰杯、喝茶。 一顿饭吃得?和乐融融。 江临送他们回偏院休息,他推着?轮椅走在前面,扶桑和黄嘉慧并肩走在后面。 黄嘉慧亲昵地拉着?扶桑的手?,窃窃私语:“扶桑妹妹,明日你到我房里?来,我有一套新裁的冬装,非常适合你,你穿上必定好看。” 扶桑窘迫道:“那怎么好意思……” “宝马配英雄,华服配美人,理当如此。”黄嘉慧道,“我想看看你穿女装是什么样子,你就当是满足我罢,好不好?” 除了说?好,扶桑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切都是拜某人所赐,他要被坑惨了。 呜呼哀哉! 第56章 江临拨了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照顾澹台折玉和扶桑, 丫鬟叫弄墨,小厮叫舞文,是对姐弟, 他们的父母也在江府为奴为婢。 舞文在东次间伺候澹台折玉, 弄墨在西次间铺床、点炭盆、端茶倒水,扶桑倚在窗边, 望着院子里被积雪压枝的两株松树发愁。 正唉声叹气, 忽被一声“姑娘”吓了一跳,扶桑转头看向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弄墨,疑惑道:“你、你在叫我吗?” 旋即省悟,他?现在是澹台折玉口中“女扮男装”的“妹妹”,可不就是“姑娘”么。 他?慌忙露出笑脸, 蔼然道:“有什么事吗?” “时候不早了,我伺候姑娘更衣罢。” “不用了, 我自?己来便好,你去休息罢。” “我就歇在后罩房里, ”弄墨也不强求, “姑娘夜里有什么需要只管叫我。” 弄墨说完就出去了,扶桑依旧静立窗前, 半晌,听见开关门的?声响,紧接着就看见舞文拿着痰盂穿过?院子。 扶桑关上窗,悄悄地走出西次间,发现对门已?熄灯了。他?鬼鬼祟祟地靠近,将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 就听见澹台折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是扶桑么?” “……嗯。”扶桑心?虚地应了声。 “进来罢。”澹台折玉道。 扶桑推门进去,将门虚掩, 摸黑走到床前,就见澹台折玉俯卧在床——他?左肩和右后腰都有伤,既不能?躺着也不能?侧着,便只能?趴着了。 扶桑跪坐在脚踏上,双臂搭着床沿,和澹台折玉保持平视,轻声问:“伤口是不是很疼?” “还好,”澹台折玉道,“尚能?忍受。” “明儿个还是麻烦江公子请个大夫过?来瞧瞧罢,”扶桑道,“不然我总放心?不下。” 澹台折玉顿了顿,道:“好。” 接触的?人越多?,就会留下越多?线索,也就越容易被都云谏或者刺客发现踪迹,可他?现下不想被任何人找到,所以先前江临说请大夫的?时候他?才没同意,此刻改口,只是为了让扶桑安心?。 静了半刻,扶桑嗫嗫嚅嚅道:“方才吃饭的?时候,你为何要说我是女?扮男装?” 第87章 澹台折玉知?道他?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下午在山舍避雪时我就说过?,若想躲过?追踪,我们首先得乔装改扮。我原本想得比较简单,就是换衣服、改发式、戴帷帽,或者在脸上点几?颗痣、贴上胡须。吃饭时江夫人说的?那几?句话让我灵机一动,遂即谎称你是女?扮男装,既解了江夫人的?疑惑,又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她把你装扮成女?孩子,这样岂不是更能?掩人耳目?” 他?说得句句在理,扶桑无可反驳。 可是…… 即使光线昏昧,澹台折玉也能?看到扶桑脸上的?犹豫之色,于是道:“你要是不想男扮女?装也无妨,明天我就和江夫人说——” “你什么都不用说,”扶桑打断他?,“江夫人说她有一套冬装很适合我,让我明天去试穿,我答应了。” “我很期待。”澹台折玉话音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 “期待什么?”扶桑怔怔的?。 “你穿女?装的?样子。” 扶桑的?脸腾地烧起来,幸好没点灯,澹台折玉看不到,他?讷讷道:“我……我要回去睡了。” 澹台折玉道:“不是说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么?” 扶桑也想留在这里,可这屋里只有床没有榻,他?总不能?和澹台折玉同床共枕。寂然少顷,他?小声道:“兄妹怎么能?睡在一间屋……” 澹台折玉没想到他?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禁笑出声来。 扶桑羞窘难当,立刻起身往外走,有些慌不择路,差点踢到摆在附近的?炭盆。 等出了门,扶桑对着黑魆魆的?屋子道:“我留条门缝,有事就叫我。” 从?黑暗中传来澹台折玉的?回应:“你也是。” 这疲惫而漫长的?一天终于走到了尽头,扶桑几?乎一沾枕头就昏沉睡去,恐怕打雷都吵不醒。 由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在卯时便自?然醒了,起来解个手?,然后做贼似的?摸到对面,蹑手?蹑脚行至床边,只见澹台折玉依然如昨晚那般,脸朝外趴在床上,酣然熟睡,呼吸沉沉。 默默端详半晌,扶桑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回到自?己床上躺着,本想等天明的?,却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扶桑被敲门声惊醒,只听一道不熟悉的?女?声道:“柳姑娘,你起了么?” 扶桑愣了几?息才意识到他?就是“柳姑娘”,他?和澹台折玉是“兄妹”,他?们正在一个姓江的?公子家中做客……门外的?人叫什么来着?哦,弄墨,舞文弄墨。 “起了!”扶桑扬声道,“稍等片刻!” 麻利地穿好衣裳,上下检视一番,扶桑过?去开门,放弄墨进来,见东次间的?门敞开着,他?刚想过?去看看,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姐姐!不好了!柳公子烧晕过?去了!” 扶桑诧然心?惊,拔腿就朝对面冲去,险些和往外跑的?舞文撞个满怀。 他?奔到床边,双腿蓦地发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澹台折玉仍旧趴在那儿,面色潮红,颈间有汗,一条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扶桑伸手?抓住他?的?臂膀,一边轻轻摇晃一边颤声道:“殿……哥哥,你醒醒,我是扶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澹台折玉毫无反应。 眼泪瞬间模糊了扶桑的?视线,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韩君沛的?名字,即刻就被他?赶了出去。 不,不会的?,他?已?经用烧火棍灼烫过?伤口了,太子吉人自?有天相,绝不可能?染上疮疡。 扶桑强自?镇定,擦擦眼泪,转头看向跟随而来的?弄墨,不等他?开口,弄墨便抢先道:“姑娘放心?,舞文已?经去通知?老爷了。这条街上就有医馆,要不了多?久大夫就会来的?。” 说完,弄墨端来水盆,浸湿手?巾,拧一拧,劝道:“姑娘只管去洗漱罢,我帮柳公子擦擦脸和脖子,他?或许会好受些。” 扶桑接过?手?巾:“我来就好。” 不多?时,江临和黄嘉慧一齐过?来,因是外男的?卧房,黄嘉慧不宜入内,便待在堂屋。 江临来到床边,探手?摸了摸澹台折玉的?额头,又叫了几?声“棠时”,澹台折玉仍然全?无反应。 “这样趴着多?难受,”江临道,“怎么不让他?躺着?” 最初的?惊吓与?慌乱褪去,扶桑恢复了冷静,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他?一边轻柔地擦拭着澹台折玉的?后颈,一边回答江临:“因为哥哥的?肩上和腰上都有伤,躺着会压迫伤口。” “他?昨晚说只是一点小伤……”江临意识到对方没说实话,顿时担心?起来,“我能?看看他?的?伤口吗?” 扶桑道:“等大夫来了再一起看罢。” 大夫很快就来了,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 扶桑掀开被子,撩起衣摆,用剪刀剪断昨晚缠上去的?细布,露出澹台折玉后腰上的?伤口。 江临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吓得心?跳砰砰。 他?只是个文弱书生,成日与?笔墨纸砚打交道,结交的?那些朋友也大都是文人墨客,他?长这么大连血都没见过?,更别说那么可怕的?伤口了,只是看着都觉得肉疼。 第88章 “是箭伤。”大夫道,“何时伤的??” “昨日午后,”扶桑道,“未时左右。” “伤口还烫过?,怎么烫的??” “是我用烧火棍戳进去烫的?。” 江临听得头皮发麻,讶然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大夫替扶桑答道:“这么做可以快速止血,还可以预防很多?隐患。”他?睇了扶桑一眼,“你懂医术?” 扶桑道:“只是粗略读过?几?本医术而已?。” 大夫伸手?去按压伤口周围,昏睡不醒的?澹台折玉突然发出呻喑,扶桑就在床边跪坐着,闻声喜道:“哥哥!” 澹台折玉缓缓掀开眼帘,看见扶桑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他?吃力?地牵动唇角,沙哑道:“别哭,我没事。” “我没哭,”扶桑笑着摇头,“我知?道你肯定会没事的?。” 察看完伤口,大夫才开始把脉,俄顷得出结论,说是失血过?多?导致身体?虚弱,兼之风寒入体?,从?而引发了热症。 大夫开了药方,又叮嘱几?句用药事宜,便离开了。 江临叹了口气,忍不住埋怨道:“要是你昨晚听我的?,早些请大夫过?来看看,或许也不至于病倒了。” 澹台折玉虚弱道:“是我考虑不周,让江兄担心?了。” 江临道:“我倒还好,扶桑可被你吓坏了。” 虽然他?没亲眼看见扶桑被吓哭的?样子,但他?刚刚听弄墨说了。 “你若有个什么不测,让扶桑怎么办?”江临语重心?长道,“她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 “临郎,”黄嘉慧在外头唤道,“你出来一下。” 江临答应一声,抬脚便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扶桑和澹台折玉。 “扶桑。”澹台折玉哑声轻唤。 “嗯。”扶桑抬眼与?他?对视。 “等我病好了,我们就出发去嘉虞城。” 扶桑困惑地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无缘无故地提起嘉虞城。 澹台折玉注视着扶桑水光潋滟的?双眸,烧红的?眼里暗潮涌动,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想重新站起来……你帮帮我,好不好?” 扶桑怔了一瞬,随即欣喜若狂,泪落如雨。 第57章 江临被妻子叫出去小声教训了几句, 说他不该那样说话,扶桑本就吓得不轻,他的话不仅起不到宽慰的作用, 反而会让扶桑愈发难过。 江临乖乖认错, 说他一时忘了扶桑是女孩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是?他疏忽了, 转而又道:“嘉慧,我方才觑了眼棠时的伤口,他伤得很重,我想着……” 黄嘉慧接道:“你想留他们多住些时日,等柳棠时养好了伤再让他们走, 对罢?” 江临赔笑道:“知我者,莫若夫人也。” 黄嘉慧欲嗔还笑, 也没说应不应允,只道:“去叫扶桑出来, 我带她去吃早饭。” 江临回到屋里, 来到床前,见?扶桑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喜笑盈腮, 不禁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扶桑哽咽不能言,澹台折玉虚弱道:“没事,他就是?个小?哭包,让江兄见?笑了。” 江临松了口气?,笑道:“女孩子都是?水做的, 眼泪多些很正常,我家嘉慧也是?……” “咳!”一声?清晰的咳嗽从堂屋传过来。 “……扶桑, 嘉慧叫你去吃早饭。”江临生硬地改口。 扶桑已?经擦干了眼泪,浓浓的哭腔让他的声?音更显软糯:“我想留在这儿照顾哥哥。” “我帮你照顾他,”江临道,“你先?去吃饭。” “去罢。”澹台折玉也道。 扶桑只好起身?,慢腾腾向外走去。 今日是?个阴天,乌云压顶,天光黯淡,清晨却似傍晚。 呼啸的寒风将屋檐和?树枝上的积雪吹落,雪屑飘到人脸上,点?点?冰凉。 这样的坏天气?,本应感到凄沧悲凉,扶桑却觉得犹如置身?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春日,心情好得快要?飘起来了。 他还以为至少要?等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得到澹台折玉的答复,却没想到,这才过了一天,他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澹台折玉说他想重新站起来,就意味着他想活下去。 昨天还说着“听天由命”的人,今天突然就打算和?命运抗争了。 扶桑忍不住想,澹台折玉这么?快回心转意,是?否有他的功劳? 不管有没有,他都太开心了,开心得想要?大喊大叫。 黄嘉慧本想安慰扶桑几句,可一瞧扶桑的表情,横竖都不像是?难过的样子,眉梢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扶桑妹妹,”黄嘉慧试探道,“你……是?在高兴吗?” 扶桑抬手捧住自己发热的脸,不答反问:“很明?显吗?” 黄嘉慧点?点?头:“很明?显。” 扶桑实在太想和?人分享他的喜悦了,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眉飞色舞道:“我哥哥的腿受伤之后,他连大夫都没看过就直接放弃了,但他刚刚告诉我,他想重新站起来,他愿意接受治疗了!” 黄嘉慧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欢喜,只不过她的喜怒哀乐都是?含蓄内敛的,不像扶桑那般生动外露,她轻颦浅笑道:“怪不得你这般喜形于色,这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想你哥哥一定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才会改变主意,想要?振作起来。” 第89章 扶桑心里明?白,黄嘉慧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她被澹台折玉的谎言所蒙蔽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听黄嘉慧这么?说,他还是?止不住地欢欣雀跃。 “扶桑,你哥哥的腿是?怎么?伤的?”黄嘉慧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要?是?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其实她并?不好奇,好奇的是?她的丈夫。 自打开始写话本,江临才有了交朋友的爱好,他探听朋友们的境况和?遭遇,而后掰开了揉碎了写进他的话本里。 “我也不清楚,”扶桑收敛了喜色,模仿澹台折玉含糊其辞、亦真亦假的说话方式,慢声?道:“他出事那段时间我刚好病了,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等我清醒过来,就已?经天翻地覆了。没人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我看得出来,你哥哥将你保护得很好。”黄嘉慧道,“他应该是?不想让你替他担心,才会什么?都不告诉你。” 扶桑用笑容掩饰他的心虚,欺骗黄嘉慧这么?好的人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幸好她没再多问,他也就不用说更多的谎。 若非为了江临,黄嘉慧也不会刺探他人的隐私,更何况她对扶桑极有好感,她没办法像对待别人那样,单纯地将扶桑视作话本的素材,所以她随便问了一句便不问了。 早饭很丰盛,虽然扶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逼着自己多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照顾澹台折玉。 饭后,黄嘉慧想着扶桑应该没心情和?她去试衣服了,便没提这事,没成想扶桑反倒主动提起来,黄嘉慧便高高兴兴地带着他往后院去了。 其实扶桑对穿女装是?抗拒的,但他想起澹台折玉昨晚说,很期待看到他穿女装的样子,这才厚着脸皮主动向黄嘉慧提起。 凡是?能给澹台折玉带来快乐的事,哪怕只是?一点?点?,他都愿意去做。 第58章 扶桑跟着黄嘉慧进了她和江临的卧房, 黄嘉慧让丫鬟从箱笼里找出那套衣裳,展示给扶桑看:“是不是很漂亮?” 是一条茜素红的织锦长裙,外面罩一件白狐皮斗篷, 红白相间?, 犹如雪压红梅,清艳脱俗。 这种动物皮毛裁成的斗篷, 扶桑只在宫里的娘娘们身上见过, 想?来价值不菲,又是黄嘉慧还?没穿过的新衣,他怎好?夺人?所爱,便婉转道:“漂亮是漂亮,但穿起来略显累赘, 我?还?要?照顾哥哥,恐怕多有?不便, 姐姐有?没有?利落些的旧衣服,随便给我一件便好。” 一顿饭的功夫, 扶桑对黄嘉慧的称呼就从“江夫人”变成了“姐姐”, 他从小在金水和银水的照顾下长大,叫起“姐姐”来别提多顺口了。 “你哥哥自有?丫鬟和小厮照顾, 什么都不用你做。”黄嘉慧道,“再说我?别的衣裳都太素了,不大适合你,鲜亮些的颜色才能衬托出你的美?貌。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喜欢红色,对不对?” 扶桑偏头瞧了瞧垂在发间?的红发带, 莞尔笑道:“姐姐真是慧眼如炬。”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黄嘉慧道, “就穿这件。” 她边说边伸手去解扶桑的腰带,扶桑吓坏了,急忙抓住黄嘉慧的手,恳求道:“姐姐,我?自己?来,你、你先去外面等我?,好?么?” 黄嘉慧见他面颊绯红,便收了手,忍俊不禁道:“脸皮怎么比纸还?薄,动不动就脸红,好?啦,你自己?穿罢,我?出去等着。” 黄嘉慧带着丫鬟去了外间?。 扶桑揉一揉还?在发烫的脸颊,对着挂在龙门架上的衣裙研究半晌,才开始脱衣。 黄嘉慧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才听见扶桑道:“姐姐,我?穿好?了!” 她即刻放下茶盏,急不可待地快步走到门口,一推开门,亭亭玉立的佳人?便映入了眼帘。 黄嘉慧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几步开外的扶桑。 扶桑见她呆愣愣站在门口,疑惑道:“姐姐,你怎么不进来?” 黄嘉慧这才回?神,走到扶桑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由衷地赞叹道:“扶桑,你美?得?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扶桑又羞又窘,弱声道:“姐姐未免也太夸大其辞了。” “我?丝毫没有?夸大其辞,”黄嘉慧简直冤枉,“我?只恨自己?才疏学浅,形容不出你究竟有?多美?,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你更美?的美?人?。” 扶桑难堪道:“姐姐再说我?要?无?地自容了。” 黄嘉慧拉着他的手,柔声道:“过来,姐姐帮你梳头。” 方才换好?衣裳,扶桑觉得?头发绑着有?点奇怪,便解了发带,及腰长发随意地散落肩头。 他被黄嘉慧拉着坐在妆镜前,黄嘉慧问:“你想?梳哪种发式?垂鬟分肖髻还?是流苏髻?” 扶桑道:“越简单越好?。” 黄嘉慧便自行发挥,先将长发分梳两边,左右各留一缕粗约一指的鬓发,其余拢至脑后,一部分挽起来,仍用那根红色发带缠缚,另一部分自然披垂,又从妆匣里拣出两根白色发带,将之前预留的两缕鬓发结束,便大功告成了。 黄嘉慧双手搭着扶桑的肩,弯腰瞧着镜中映出的娇颜,满意道:“这样够简单了罢?发带的颜色正与服色相合,束发的同时又可作装饰,比簪钗更显飘逸。” 第90章 扶桑怔怔看着镜子,像在看着另一个人?。 假如他生作女儿身,应当就是镜中这副模样罢?“她”的人?生际遇应当和他完全不同罢?“她”可能不会被人?牙子拐卖,不会遇见爹娘和棠时哥哥,更不会遇见澹台折玉……他想?象不出“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会比他得?到更多的疼爱,还?是遭遇更多的不幸? “你怎么没打?耳洞?”黄嘉慧摸着他的耳垂道。 扶桑回?过神来,道:“我?怕疼,就一直没打?。” 在澹台折玉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也成了个谎话张口就来的小骗子。 黄嘉慧拿起眉笔,浅浅地帮他描了几下眉,又拿出一片胭脂花片,让他含在唇间?,为双唇着色。 盯着扶桑端详片刻,黄嘉慧叹息道:“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你。” 扶桑脑海中霎时浮现出澹台折玉的脸,明知自己?在痴心妄想?,却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个由谎言织就的幻梦里,含羞带怯道:“如我?哥哥那般的男子就很好?。” 黄嘉慧用指尖轻点了下扶桑小巧的鼻尖,打?趣道:“小丫头开始思春了。” 扶桑暗悔不该胡言乱语,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黄嘉慧靠在妆台上,忽然有?感而发:“我?待字闺中时,也曾像你这样,想?着嫁一个如父亲或者兄长那样的男子就很好?,那是因为我?们一直被拘束在内院里,眼界比门缝还?要?窄。等你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认识形-形-色-色的人?,就不会再那么想?了。” 黄嘉慧站直了身子,哂然笑道:“哎呀,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走罢,让你哥哥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她拉着扶桑的手往外走,快出院子时蓦地想?起件事?来,让扶桑稍等,她折回?屋去,须臾回?返,递给扶桑两本书,道:“这是临郎自觉写得?还?不错的两个故事?,你拿去读,读完跟我?说说感想?。” 扶桑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临郎”指的是江临,顿了顿,问道:“姐姐,你为何称呼江公子为临郎?这其中有?什么讲究吗?” 黄嘉慧被他问得?有?点懵,想?了想?,反问道:“你爹娘通常是如何称呼对方的?” 扶桑道:“他们都是直呼其名。” 爹叫娘“雪致”,娘叫爹“长春”,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世间?夫妻皆是如此,可是好?像并不是。 “怪不得?你的双眸如此清澈,你还?真是不谙世事?。”黄嘉慧从没见过像扶桑这样的人?,她身上似乎一点都没有?沾染俗世的污浊,纯净透明如同稚子,怪不得?自己?昨晚一见她就被深深吸引了,这种既有?花容月貌又有?冰魂雪魄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扶桑猜到自己?又冒傻气了,赧然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问好?了。” 看着扶桑红彤彤的面庞,黄嘉慧豁然明白为何男人?都喜欢逗弄女人?了,因为美?人?含羞的情?态实在楚楚动人?,就连同为女人?的她都禁不住怦然心动。 黄嘉慧陡然意识到自己?对扶桑的好?感强烈得?不太正常,慌忙移开视线,目视前方,开口为扶桑解惑:“妻子对丈夫的称呼多种多样,并无?定式,有?像你爹娘那样直呼其名的,有?叫‘相公’或者‘夫君’的,还?有?叫‘哥哥’的,也有?像我?这样在姓氏或者名字后头加个‘郎’字的,既显亲密又不会太过肉麻。” 扶桑“喔”了一声,莫名其妙地将黄嘉慧方才列举的几种称呼挨个在心里试了一遍。 相公。 夫君。 哥哥。 玉郎。 玉郎。 玉郎…… 心里刚泛起一丝甜意,扶桑倏地惊醒,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穿上女装就以为自己?真的变成女人?了吗? 快醒醒罢,你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收拾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安安分分地做个奴婢,只有?这样才能长久地留在澹台折玉身边。 天依旧阴沉沉的,风依旧呼啸着。 毛绒绒的领子拥着扶桑纤细的脖颈,风钻不进去,明明比之前暖和许多,他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入了偏院,进了堂屋,黄嘉慧帮扶桑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几缕鬓发,笑着道:“进去罢。” 扶桑猝然紧张起来,就好?像这是他和太子的久别重逢,事?实上他只离开了半个时辰而已。 深吸几口气,扶桑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了东次间?。 江临正坐在床边和澹台折玉说话,听见开门声,两个男人?一齐看过来,而后不约而同地凝滞了。 澹台折玉昨天才幻想?过扶桑穿红衣是什么模样,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只不过里面的红裙被外面的白狐斗篷罩住了,只露出两条广袖和一小截裙摆,既不会太秾艳,也不会太寡淡。 但衣服再美?,终究只是陪衬,衬托着扶桑令人?词穷的美?貌,所有?美?好?的辞藻堆砌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澹台折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扶桑一步步走近,只觉得?心跳如雷,脑袋有?些晕眩,双手有?些麻痹,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得?朦胧,只有?扶桑是清晰的、鲜活的。 扶桑停在了他身边,明亮的双眼注视着他,嫣红的双唇上下翕动,正在对他说话,可澹台折玉听不见,他的耳中充斥着溺水般的嗡鸣,除了他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 第91章 扶桑眉峰轻蹙,流露出担忧的神情?,伸手触碰他的额头,冰凉的掌心贴着发烫的皮肤,让澹台折玉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些,他的视力和听力随即恢复了正常,听见扶桑道:“……似乎比之前烧得?更厉害了。” 江临比澹台折玉先回?过神来,他不敢直视扶桑,眼神飘忽道:“弄墨已经在煎药了,等喝了药才会有?所好?转。” 澹台折玉抓住扶桑的手腕,把他的手拿下来,嗓音嘶哑道:“我?感觉好?多了,别担心。” 江临起身道:“那你陪着他罢,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嘉慧。” 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扶桑稍显生涩地行了个福身礼,道:“多谢江公子关照,扶桑感激不尽。” 江临虚扶了下,目光在扶桑脸上停留一瞬又赶紧挪开,笑道:“不必拘礼,只管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就是,我?……我?走了。” 目送江临出去,一转眼,和澹台折玉四目相对,扶桑短暂地僵了僵,旋即露出笑容,抬起双臂,向澹台折玉展示他身上的女装:“好?看吗?” 澹台折玉直直地看着他,面带微笑道:“好?看。” 扶桑坐到床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扭扭捏捏,要?表现得?落落大方,就像他还?是从前那个小太监一样。 他直视着澹台折玉的脸,轻声道:“这样坐着伤口不疼吗?还?是躺下罢?” 澹台折玉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两个软枕,身上披着件雅青鹤氅,怀里还?抱着个八角错银手炉,两只白皙修长的手搭在炉身上,指节泛着轻红。 他迎着扶桑的视线,徐徐道:“伤口重新包扎过了,只要?不用力挤压就不会疼。待会儿还?要?喝药,等喝完药再躺,省得?折腾。” 扶桑又问:“吃东西了吗?” 澹台折玉道:“喝了一碗蛋花粥。” 到底还?是扛不住澹台折玉直勾勾的眼神,扶桑败下阵来,垂眸看向别处,一时间?无?话可说。 尴尬地静了片晌,澹台折玉问:“没让江夫人?发现什么异常罢?” “应该没有?,”扶桑低着头,“我?自己?换的衣裳。” 微微一顿,澹台折玉又问:“你的胸……是怎么弄出来的?” 扶桑面红耳赤,声如蚊蚋道:“用衣服垫的……” 澹台折玉“唔”了一声,又补一句:“垫得?很好?。” 再在这里待下去,扶桑怕自己?会烧起来,他猛地站起来,磕磕绊绊道:“我?……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刚要?走,手腕就被抓住了,紧接着就听见澹台折玉“嘶”了一声,扶桑立刻紧张道:“是不是牵动伤口了?你别乱动,快躺好?。” 他完全没意识到后两句带着命令的口吻,澹台折玉也没意识到,他慢慢地欹回?枕上,哑声道:“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扶桑坐回?床边,蓦然低眉浅笑。 澹台折玉凝视着他,心弦颤动,语声温柔:“笑什么?” 扶桑抬眸看他,眼波流转,含情?脉脉:“我?想?起那年夏天,也是像现在这样,你生病,我?陪着你,当时你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澹台折玉努力回?想?,可脑子里一团浆糊,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好?问:“我?当时怎么说的?” 扶桑眉眼低垂,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珍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嫣然笑道:“我?唱歌哄你睡觉,你快睡着的时候,呓语般道:‘扶桑,如果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澹台折玉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唯恐惊扰了扶桑的回?忆。 扶桑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想?将八岁的澹台折玉没听到的答案说给十八岁的澹台折玉听,他酝酿少?顷,一字一句道:“我?说,我?也想?永远陪在你身边。” 想?要?把人?抱进怀里的慾望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昨晚澹台折玉克制住了,但现在他不想?克制了。 他将扶桑拉进怀里,抬手抱住,耳语道:“从今往后,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永不分离。” 扶桑小心翼翼地回?抱住澹台折玉,话音微显哽咽:“好?。” 此时此刻,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烟消云散了,什么男男女女,什么太子太监,就像脱掉衣服那样从他们身上层层剥离,只剩下两个纯粹的人?,一个叫柳扶桑,一个叫澹台折玉,他们要?互相陪伴,永不分离。 扶桑心满意足了,此生已别无?所求。 弄墨端着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兄妹”俩紧紧相拥的画面。 即使是亲兄妹,依然男女有?别,这样抱在一起也是有?违伦理的。 扶桑听到动静,从澹台折玉怀里出来,扭头看见弄墨背朝着他们站在门口,仿佛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扶桑已经嗅到了药味,他清了清嗓子,道:“弄墨,把药端过来罢。” 弄墨低着头走过来,把药碗交给扶桑,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扶桑一手端碗,一手拿着汤匙,舀一勺药汤,吹一吹,再喂到澹台折玉嘴边。 澹台折玉心想?,扶桑又忘了,他残的是腿而不是手,他并不需要?扶桑这样喂,但他还?是配合地张开嘴,含住汤匙,方便扶桑把药倒入他口中。 第92章 “苦不苦?”扶桑明知故问。 “不苦。”澹台折玉正需要?一些苦味,压一压他心里泛滥的甜。 第59章 喂完药, 扶桑扶着澹台折玉躺下。 趴着呼吸不畅,躺着压迫腰上的伤口?,澹台折玉只好面朝外侧着, 因为左肩的伤口?相对?较轻, 受压也没那么疼。 澹台折玉目光幽幽,在扶桑身上流连。 虽然扶桑本就雌雄莫辨, 但换上女装后的模样还是远远地超出了?他的预料, 明?明?容貌、气质、声音都没变,变的只有衣服、发式和隆起的胸脯,却好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他甚至忍不住怀疑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扶桑,而是扶桑的孪生妹妹……澹台折玉觉得自己大概是烧糊涂了?, 才?会生出这么荒唐的念头。 扶桑能感觉到澹台折玉在看他,自从他走进这间屋子到现在, 澹台折玉的视线几乎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他一面赧赧然脸热心跳, 一面又有些享受这种被心上人注视的感觉, 滋味难明?。 “我……”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你先说。”澹台折玉道。 “还是你先说罢。”扶桑谦让道。 顿了?顿, 澹台折玉道:“你方才?说,你唱歌哄我睡觉,唱的什么歌?” “一首童谣。”扶桑道,“我是五岁那年?被卖进宫里的,入宫前的记忆不知怎么全都遗忘了?,连名字都不记得, 唯一记得的就是那首童谣。” “唱给我听听。” “太久没唱了?,忘记怎么唱了?。” 澹台折玉只好退而求其次:“就唱两句。” 扶桑勉为其难道:“好罢。” 回想片刻, 清清喉咙,扶桑唱道: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说唱两句,就唱两句。 扶桑低声道:“我就只记得这两句。” 澹台折玉神情怔怔,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之后,他恍然道:“原来这首歌是你唱给我听的。” 扶桑不明?所?以,犹疑道:“难道你记得?” 澹台折玉看着他,模仿着扶桑唱的曲调,哑着嗓子将?这首童谣完整地唱了?一遍: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南山空谷书一卷,疯也?痴癫,狂也?痴癫。”1 沙哑的嗓音唱起歌来别?有韵味,比扶桑唱得好听百倍。他几乎听得痴了?,愣了?一会儿才?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 澹台折玉不答反问?:“这首歌谣,你不止给我唱过一次罢?” 扶桑憨憨地点点头:“你发烧烧得人事不省的时候,我给你唱过好多?遍,因为我爹说,人在陷入昏迷时耳朵也?听得见,所?以我唱歌给你听,想让你知道我在陪着你,希望你不要觉得孤单害怕。” 澹台折玉的胸口?溢满柔情,他看着扶桑,轻浅笑意在疏眉朗目间流转,话音也?轻柔舒缓:“怪不得我会把这首歌谣记得那么清楚,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原来是你在我无?知无?觉的时候,把它刻进了?我的脑子里。” 停了?半刻,他接着道:“我很喜欢这首歌谣,歌词我不知写过多?少遍,还为每句词都作过画。” “殿……”一不留神就会叫错,扶桑急忙改口?,“哥哥还会作画?” 澹台折玉微笑道:“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皆有涉猎,粗通皮毛而已。” 可扶桑观他神色、听他语气,自谦中怎么隐含着骄矜自恃呢?不过一点都不惹人讨厌,反而透着些许可爱。他抿唇笑了?笑,夸赞道:“哥哥真厉害。” 虽然他夸得敷衍,但澹台折玉很受用,脱口?道:“我想把你现在的样?子画下来。” 扶桑瞪大眼?睛,惊喜道:“真的吗?”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 扶桑霎时激动地不能自已,话都说不利索了?:“那你、你别?说话了?,赶紧睡觉,睡饱了?才?能好得快,等你好了?才?能作画。” 澹台折玉本就是强打着精神在和扶桑说话,闻言应了?声“好”,随即闭上眼?睛,唇边却还残留着微末笑意。 扶桑坐在床边陪着他,打算等他睡着了?再出去。 看着澹台折玉略显苍白的脸,想到他才?刚答应要给他作画,扶桑就高兴得笑个不停,当然是无?声地笑。 忽然瞧见他带过来的两本书,先前随手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这会儿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欠身拿起上面那本,只见封面上写着:柳荫记,江城醉客著。 江城醉客,显然是江临为自己起的诨号。 翻到扉页,默默地读起来: 前朝末年?,之江上虞县祝家庄,有个富甲一方的祝员外,膝下唯有一女,名唤英苔……2 津津有味地读了?几页,发现澹台折玉睡熟了?,扶桑悄没声地出去,将?门虚掩,也?不敢走远,就在堂屋的榻上坐着,屋里有什么动静他都能听见。 第93章 弄墨给她?端来热茶,小声说了?两句话,便退了?下去。 整个小院阒无?人声,只能听见不知疲倦的风响。 扶桑品着茶香、闻着书香,沉浸在妙趣横生的故事里,暂时忘却了?烦扰,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之感。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扶桑放下书,刚想回屋瞧瞧澹台折玉退烧了?没有,就见江临昂首阔步走了?进来,舞文跟在他后头。 扶桑嗅到了?酒气,好在不浓。 他轻声唤道:“江公子。” 江临已经被惊艳过一次,此刻又被惊艳一次。 起初他之所?以邀请这对?“兄弟”回家作客,完全是被哥哥的风采所?吸引,“弟弟”虽然同样?样?貌出众,但气质却失之阴柔,根本无?法与哥哥相提并论。而今“弟弟”变成了?妹妹,阴柔也?变成了?柔媚,气质与容貌完美相合,光彩竟盖过了?哥哥。 美人是稀世珍宝,普通人穷其一生都不一定能够得见,而他一次就遇见两个,实?在幸运之至。 但美人迟早要走的,看一眼?就少一眼?,江临明?知失礼却无?法将?目光从那张闭月羞花的容颜上移开,轻笑道:“你叫嘉慧姐姐,却叫我公子,是否有些厚此薄彼了??” 扶桑不止叫“姐姐”叫得顺口?,叫“哥哥”同样?顺口?,何况他在别?人家里作客,嘴甜一点是理所?应当的。 他即刻改口?:“江临哥哥。” 这声软软糯糯的“哥哥”让江临的心都化了?,但他对?扶桑绝无?任何不该有的念头,美人如花隔云端,岂是他这样?的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你哥哥呢?”江临关切道,“好些没有?” “喝过药就睡下了?,”扶桑道,“我正想进去看看他。” 江临和扶桑一起进屋,来到床前,扶桑提群坐在床边,刚把手搭在澹台折玉的额头上,他就缓缓掀开了?眼?帘。 “棠时,你醒了?。”江临道,“感觉怎么样??” 其实?江临刚来他就醒了?,江临和扶桑说的话他都听见了?,自然也?包括那声“江临哥哥”。 棠时哥哥,子望哥哥,江临哥哥,还有他这个假哥哥,扶桑的“哥哥”还真多?啊。 “好多?了?。”澹台折玉撑着床起身,扶桑帮他垫好枕头,让他靠在床头。 “那就好,”江临道,“孙大夫是我们尚源县最好的大夫,他开的药保准管用。” 澹台折玉从左手食指上褪下来一枚玉扳指,递给江临,道:“江兄,这枚扳指你收着。” 江临不接,面露不悦:“棠时,你这是何意?” “我们兄妹二人住在你府上,已是多?有打扰,若再白吃白住,就是厚颜无?耻了?。”澹台折玉的话音仍然虚弱又沙哑,“这枚玉扳指,就当是你我结交的信物,江兄暂且替我保管,日后我定会再回到这里,从你手中把它赎回来。” 他这么说,江临想不收都不行了?,于是双手接过玉扳指,打眼?一瞧便知是不凡之物,粲然笑道:“你放心,我会好好保管,等你回来赎它。” 扶桑不想让澹台折玉失去这枚玉扳指,可他没有值钱的东西能够交给江临。 贴身佩戴的物件,大都有着特殊的意义?。他颈子上戴的七宝璎珞,腰上挂的玉葫芦,都承载着他对?亲人的爱与思念,这枚玉扳指对?澹台折玉来说想来也?寄托着某种念想…… 咦,他的玉葫芦呢?怎么不见了?? 对?了?,在他今早换下来的旧衣服上,而那身衣服落在了?黄嘉慧和江临的卧房里。 “你们中午想吃什么?”江临问?,“我让厨房准备。” “家常菜便好。” “好,那你歇着罢,等午时我再过来。” 江临说完就要走,扶桑起身道:“江临哥哥,我有样?东西落在嘉慧姐姐那儿了?,我跟你过去一趟。” “是什么?”江临道,“我让丫鬟给你送过来便是,外头怪冷的,你又何必出去受冻。” 扶桑道:“我还是自己去取罢。” 见他坚持,江临也?就没有再劝。 扶桑转而对?澹台折玉道:“我去去就回,有事你就叫舞文弄墨。” 虽然知道江临夫妇俩都是好人,澹台折玉却莫名地有些不放心,不想让扶桑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偏他又不能跟着一起去。澹台折玉微微一笑,道:“快点儿回来。” 扶桑笑着“嗯”了?一声,跟着江临走了?。 第60章 “哥哥去?哪里吃酒了?”扶桑没话找话。 “我离开尚源也有七八日了, 回来少不得要?去?看看朋友,今儿上午去?探望的这位是我从小玩到大的至交。”江临道?,“我这挚友是个酒痴, 无酒不欢, 他近来新得了几坛陈年佳酿,我尝了两杯, 觉得不错, 就要?了一坛过来,打算等你哥哥养好了身子,与他把酒言欢。” 扶桑长这么?大,还一滴酒没沾过,不禁好奇:“酒是什么味道?好喝吗?” 江临并不好酒, 只有心绪烦闷或者逢场作乐时才会喝上几杯,他对酒的了解几乎都是从?那位酒痴朋友口中听来的。美人垂问, 他就算不懂也要?装懂,侃侃而谈道?:“酒有许多种, 每种酒的味道都不尽相同。浊酒醇厚, 清酒绵柔,米酒香甜, 黄酒鲜爽。还有果?酒,是用桑葚、青梅、葡萄、枇杷之类的鲜果?酿制而成的,酸甜适口,最适合女子饮用,你若是想尝尝,我让小厮去酒坊沽一壶来, 让嘉慧陪你喝,她最喜欢果?酒了。” 第94章 扶桑还真想尝尝, 可他知道?酒是会醉人的,虽然他没醉过,但他见过澹台训知发酒疯的丑态。 呸呸呸,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坏东西。 “不用了,”扶桑道?,“我只是随口问问。” 江临只当她是不好意思,嘴上没说什么?,但把这桩事记在了心里。 说话间到了后院,丫鬟婆子不知都去?哪里躲懒了,一个人也瞧不见,江临径直入内,推开房门?,陡然听见一声女子的惊呼。 江临和扶桑站在门?口,讶然瞧着?屋里的人。 扶桑落在这里的那件月白?色圆领袍,被黄嘉慧穿在了身上,她还梳着?扶桑之前的男子发式,用一根白?色发带将长发束在脑后。 她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乍一看,还真像个翩翩公子。 “临、临郎,”黄嘉慧略显慌乱,强笑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临也干笑了两声,道?:“我放心不下棠时,就早点回来了。你这是……” 黄嘉慧抬手扯下发带,青丝披散下来,坦然自若道?:“我闲来无聊,见扶桑把衣裳落在了这里,便穿上试试。” “姐姐生得英气,比我更适合女扮男装。”扶桑实话实说,“这件袍子你若喜欢,便留着?穿罢。” “好啊,”黄嘉慧也不跟他客气,“我送你一套女装,你送我一套男装,两不相欠了。” 那套男装是徐子望买的,扶桑不知道?价值几何,但他身上穿的这套女装明显更贵重?,这样的交换并非“两不相欠”。 但眼下显然不适合争论这个,他走到黄嘉慧跟前,指着?腰带上挂的玉葫芦道?:“衣裳可以送给姐姐,但这个佩饰是哥哥送我的,我可不能弄丢了。” 黄嘉慧把玉葫芦解下来还给他,扶桑便识趣地告辞了,江临让丫鬟送他,被他拒绝了。后院离偏院没多远,他已经走过两三趟,不至于迷路。 穿过一道?月洞门?,经过一个小园子,停下来赏了会儿景、听了会儿麻雀吵嘴,再穿过一道?角门?,一转眼看见了澹台折玉,扶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看,还真是他。 澹台折玉坐在轮椅上,舞文在后面?推着?,弄墨也在旁边跟着?,过台阶时她得搭把手抬轮椅。 “你怎么?出来了!”扶桑大惊失色,快步朝他走去?,“这么?大的风,你才刚好一点,哪禁得住吹。” 澹台折玉还没开口,舞文抢先道?:“姑娘才刚出去?,公子就待不住了,非要?出来透气,我和姐姐劝都劝不住。” 弄墨伸手在弟弟腰上掐了一把,小声叱道?:“就你话多。” 但舞文说的是事实。 妹妹前脚刚走,哥哥后脚就要?出去?透气,从?偏院出来后,拐弯抹角地让舞文推着?他往后院的方向走,分?明是不放心妹妹,想要?找过去?瞧瞧。 自从?早上撞见那一幕后,弄墨就觉得这对兄妹不太对劲,如今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就算哥哥再疼妹妹,也不至于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才离开跟前一会儿就担心得坐卧不安,哪怕生着?病坐着?轮椅也要?出来找寻。 澹台折玉也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他对扶桑的在乎程度就突然强到了这种地步,扶桑才跟着?江临离开,他就开始各种担心,担心江临对扶桑见色起意,担心扶桑男扮女装被识破,甚至担心刺客找到江府……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那个沉稳持重?、不急不躁的他好像消失了,他变得完全不像自己,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但无论如何,见到扶桑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原位。澹台折玉微仰着?头,看着?扶桑被风吹红的脸,低哑道?:“在屋里待得太闷了,想出来吹吹风。我穿得厚,还拿着?手炉,不碍事的。” “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儿个比昨儿个冷得多。”扶桑柔声劝道?,“还是回去?罢,把窗户打开也能透气呀。” 澹台折玉十分?听劝,颔首道?:“好,回去?罢。” 回了偏院,进?了东次间,澹台折玉不想上床,扶桑便让他坐在炭盆旁边烤火。 舞文去?把窗户打开,弄墨端来热茶,给扶桑和澹台折玉各倒了一杯,扶桑抿了两口,很快便觉得身子暖起来。 等冻得冰凉的双手也变暖了,扶桑伸手覆在澹台折玉的额头上,感受片刻,面?露喜色:“那位孙大夫还真是药到病除,已经不怎么?烧了。” 扶桑的手从?他额头上拿开的那一瞬,澹台折玉心里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眷恋,他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民间许多大夫的医术,不比宫里的太医差。” 扶桑点点头,忽然灵光一闪,觑了觑澹台折玉的脸色,见他面?色平和,才大着?胆子道?:“哥哥,要?不要?再请那位孙大夫过来一趟,看看你的腿?” 澹台折玉垂眸看着?炭盆里闪烁的火苗,淡声道?:“不要?。” 扶桑微微有些失望,不死心地追问:“为什么??你不是说,你想重?新站起来么??让大夫看看肯定会有帮助的。” 澹台折玉抬眼看着?扶桑,一字一顿道?:“我只要?你。” 扶桑听不懂,讷讷地问:“什么??” 第95章 “我不接受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的治疗。”澹台折玉郑重?其?事道?,“如果?你不能让我站起来,那我就一辈子坐轮椅。” 扶桑受宠若惊,同时又感到压力如山。 他只是个资质平庸、除了按摩什么?都没学过的太医院小学徒,何德何能让澹台折玉将康复的希望全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 “怎么?,”澹台折玉轻勾唇角,“你没把握治好我?” “我有,我有把握治好你。”扶桑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心虚得很。 “那就好,”澹台折玉道?,“我相信你。” 扶桑很想问问他相信他什么?,但他不敢。 他扭头看着?窗外,转移话题:“天阴成这样,今天恐怕还要?下雪。” 还真让他说着?了,临近正午,鹅毛大雪随风飘舞。 为了不让扶桑和澹台折玉淋雪,江临让丫鬟把饭菜送到偏院来了,还送了一壶温好的酒,正是他今儿上午从?酒痴朋友那儿要?来的陈年佳酿,让澹台折玉先尝尝鲜。 “哥哥,你以前喝过酒吗?”扶桑傻乎乎地问。 “喝过。” “那喝醉过吗?” “没有。” 从?小到大,澹台折玉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克制,克制他的所有情绪,克制他的一切欲望。就连喜欢的食物都不会多吃一口,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喝醉?身为储君,他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和理智,不能让别人揪住他一点错处。 “我从?来没喝过酒,”扶桑道?,“还不知道?酒是什么?味道?呢。” 澹台折玉便用自己的筷子在酒杯里蘸了蘸,而后递到扶桑唇边,引诱道?:“尝尝看。” 扶桑犹豫了下,身子前倾,张嘴含住筷子的尖端,舌尖轻轻一舔,随即皱起眉,道?:“有点涩,还有点辣。” 澹台折玉笑而不语,也不嫌弃扶桑含过他的筷子,直接夹起一片青菜,送进?嘴里。 第61章 用罢午饭, 又喝了药,澹台折玉上床休息,扶桑也有?些困倦, 回屋小憩。 脱掉罩在外面的白狐斗篷, 华美的红裙完整地展现出来,凹凸有?致的身姿也随之显露, 虽然没有?外?人?, 可扶桑自己看着都觉得害臊,急忙脱鞋上床,用被子将鼓鼓囊囊的胸脯遮起来,闭眼睡觉。 大雪纷飞,天色阴暗, 门窗一关,屋内便愈显幽昧, 好似夜晚提前来临。这种时候,再没有?比躲在暖融融的被窝里睡懒觉更惬意的事了。 可不知怎么的, 躺了半晌却睡不着。 扶桑只好坐起来, 拥着被子靠在床头,拿起枕边那本《柳荫记》, 翻到折角那页,籍着昏暗的光线读起来。 「山柏与英苔正依依话别?,忽而雨从天降,二人?急忙跑到附近一处山洞避雨。洞口狭小,杂草丛生,二人?肩挨着肩, 腿挤着腿,山柏不禁心?猿意?马, 为免冲动之下做出轻薄之举,山柏起身走到雨中,不想英苔却跟了过来,山柏让她回去,她也不听,没奈何,山柏只好拉着英苔回到洞口,不经意?间四目相接,眼神?交缠,难舍难分,山柏只觉心?口发烫,再也把持不住,朝着英苔的檀口亲去……」1 看到这?里,扶桑很难不想起澹台训知,因为澹台训知也对他做过一样?的事?,还是两次,每次都像是要把他拆吞入腹似的,咬得他很疼,而且两个人?的口水搅在一起让他觉得很恶心?……怎么梁山柏和?祝英苔却好似十分享受? 扶桑困惑不解,也没多想,将这?一节看完,合上书,重新躺下,这?回很快就睡着了。 睡到自然醒,躺着发了会儿癔症,扶桑下床来到窗边,推开窗户一瞧,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小院里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玉树琼枝,煞是好看。 直到打了个寒噤,扶桑才?去把白狐斗篷穿上,对镜理了理头发,去到东次间,见澹台折玉正欹在床头看书,正是他今早拿过来那两本书的另一本。 “醒了。”澹台折玉抬眼看过来,扶桑还穿着那身女装,美得如梦似幻。 “嗯。”扶桑自顾自坐在床边,看澹台折玉面色白皙,双目有?神?,便知道热症应当是解了,不由松了口气,但还是问了句:“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你?自己摸。”说着,澹台折玉主动拿起扶桑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扶桑察觉他的声音也不怎么哑了,手在他额上放了片刻,释然笑道:“不烧了,太好了。” “你?去让舞文准备笔墨纸砚,”澹台折玉道,“我现在就为你?作画。” “不着急,你?病才?好,今儿个就好好休息,明天再画也不迟。”顿了顿,扶桑又道:“明儿个再在江府待一天,后天我们?就动身罢?去嘉虞城。” 澹台折玉不假思索道:“好。” 扶桑粲然一笑,道:“你?要不要喝茶……” 话未说完,忽然响起敲门声,弄墨推门进?来,道:“扶桑姑娘,夫人?请你?过去。” 扶桑还没开口,澹台折玉淡声问:“所为何事??” 弄墨道:“奴婢不知。” 扶桑道:“你?接着看书罢,我去去就回。” 澹台折玉不想扶桑离开,却没理由抓着他不放,只得点了点头。 扶桑出去,黄嘉慧身边的丫鬟丹萝正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一把桐油伞。 第96章 丹萝为扶桑撑伞,踩着厚厚的积雪辗转来到后院,径直入了内室。 黄嘉慧独坐在邻窗的矮榻上,见扶桑来了,笑着朝他招手:“过来坐。” 扶桑走过去,在她对面落座,只见中间的炕几上坐着个红泥小火炉,炉内有?炭,炉上放着一只砂铫壶,壶里煮的应该是酒,因为他闻到了淡淡的酒气。 “江公子不在么?”扶桑随口问。 “他出门访友去了。”黄嘉慧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我听临郎说你?没喝过酒,就让小厮去酒坊沽了半斤我最喜欢的葡萄酒,邀你?过来尝尝。” 扶桑记得江临说过果酒是甜的,他很想试试看,却又怕醉,踟蹰道:“我还要照顾哥哥,若是喝醉了……” “果酒是最不容易醉人?的酒,”黄嘉慧道,“你?只喝两杯,不会醉的。我第一次喝果酒直接喝了半壶,也只是微醺而已。” 听她这?么说扶桑便安心?了。 说话间,壶嘴开始喷白汽了,黄嘉慧用棉布包着手柄,拿起砂壶,先将扶桑面前的酒杯倒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将砂壶放回炉上继续温着。 扶桑端起杯子,凑近鼻端轻嗅,鲜红清透的酒液散发着葡萄的甜香,闻起来很诱人?。 和?黄嘉慧碰杯之后,扶桑含着杯沿浅抿一口,是和?午饭时澹台折玉给他尝的那种酒完全?不同的滋味,甜甜的,有?一点酸,还有?少?许涩。他又尝了一口,笑着对黄嘉慧道:“好喝。” “我喝过一次之后就迷上了这?种味道,隔三岔五就要小酌一回。”黄嘉慧道,“你?知道人?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酒吗?” 扶桑认真想了想:“因为好喝?” 黄嘉慧摇了摇头:“因为酒能?解忧。不用喝醉,喝到微醺即可,就会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什么烦心?事?都想不起来了。” 如此神?奇吗? 扶桑很想亲身体验一番,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了嵴州,生活安稳下来,或许可以一试。 一口接着一口,一杯酒很快就下肚了。 黄嘉慧又给他倒了一杯,道:“喝完这?杯就不能?再喝了。” 扶桑舍不得那么快喝完,喝一口就停一会儿。 黄嘉慧闲话道:“早上给你?那两本书看了吗?” “看了《柳荫记》。”扶桑蓦然想起午睡前看过的内容,反问道:“嘉慧姐姐,你?看过这?本没有??” “临郎写的话本我全?都读过,”黄嘉慧道,“我认为《柳荫记》是写得最好的,只不过这?本取材自民?间传说,传说本身就是个凄美动人?的故事?。” 扶桑道:“我读到十八相送那节,有?个疑惑。” “说来听听。” “梁山柏和?祝英苔在山洞躲雨那里,梁山柏为何要对祝英苔做那种事??” “哪种事??” “就是……”扶桑有?些羞于启齿,“用嘴去堵祝英苔的嘴。” 黄嘉慧忍俊不禁:“等你?有?了意?中人?就明白了。” 扶桑更加疑惑了:“明白什么?” 黄嘉慧盯着扶桑水灵灵的眼和?粉嫩嫩的唇看了须臾,犹如被蛊惑了一般,起身走到扶桑面前,轻声道:“这?种事?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要不要姐姐教你??” 扶桑仰脸看着她,天真懵懂地问:“怎么教?” 黄嘉慧道:“你?先闭上眼。” 扶桑便乖乖地闭上双眼,一副毫无防备任人?采撷的模样?。 黄嘉慧心?跳如雷,一面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做,一面又忍不住俯身靠近,直到唇与唇相贴的那一刻,所有?的克制瞬间烟消云散,黄嘉慧倏然便沉醉在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里。 …… 唇与舌不知纠-缠了多久,黄嘉慧缓缓退开些许,保持着呼吸相闻的距离,微声道:“现在……你?明白了吗?” 扶桑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他轻轻晃了晃脑袋,话音绵软的仿佛能?掐出水来:“姐姐,我头有?点晕……” “才?喝一杯就晕了?”黄嘉慧道,“我扶你?到床上躺一会儿罢?” 扶桑道:“我想回去找哥哥。” 黄嘉慧道:“你?这?会儿路都走不稳,怎么回去?不信你?站起来试试。” 扶桑扶着炕几站起来,顿觉头晕得愈发厉害,走了两步,果然脚步虚浮,一步两晃。 “听我的,”黄嘉慧扶着他往床边走,“歇会儿再回去。” 第62章 扶桑毫无酒量可言, 一杯果酒就让他变得?晕晕乎乎,合衣睡在了江临和黄嘉慧的卧床之上?。 黄嘉慧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扶桑娇妍的美态, 心潮久久难平。 她?不明白自己这是着了什么魔, 竟亲了一个女孩儿。 她?玷污了一个纯洁少女的清白,这是她?有?生以来做过的最出格的坏事, 她?既歉疚又害怕, 怕这件事被她的丈夫或者扶桑的哥哥知晓,引发后患无穷,可与此同?时?,内心深处又涌动着禁忌的欢愉,这一潭死水般的乏味生活, 终于泛起了一点涟漪。 黄嘉慧不自觉地笑逐颜开,缓缓俯身, 在温软的唇上?短暂停留,她?回到窗边落座, 自斟自饮, 悠然回味。 半壶酒下肚,丹萝悄悄进来, 耳语道:“夫人,弄墨来了,说是那位柳公?子让她?过来接扶桑姑娘回去。” 第97章 黄嘉慧瞧着床上?的人儿,莞尔笑道:“这兄妹俩感情可真好,做妹妹的满眼都是哥哥,做哥哥的满心都是妹妹, 我都有?些羡慕了。你去跟弄墨说,扶桑姑娘不胜酒力, 醉卧在我房中,等她?睡醒了我自会?派人送她?回去,让柳公?子不必担心。” 丹萝自去传话,黄嘉慧又浅酌慢饮了两杯,听到微弱的呻喑声,扭头看向床榻的方向,笑道:“你醒了。” 扶桑“唔”了一声,坐起来醒了醒神,急忙穿好鞋,来到黄嘉慧面?前,嗓音微哑:“嘉慧姐姐,我睡了多久?” 黄嘉慧道:“不到半个时?辰。” 扶桑羞愧道:“姐姐,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黄嘉慧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他道:“是我邀你来吃酒的,只是没想到你酒量浅成这样,一杯果酒就把你放倒了。以后出门在外,千万一滴酒也别沾了,你若是醉倒了,你哥哥可拿你没办法。” 扶桑道:“姐姐说的是,我以后再不敢碰酒了。” 他已?体?会?过黄嘉慧所?说的微醺的感觉了,的确飘飘然有?凌云之意,美妙非常,但那种在失控边缘徘徊的感觉也让他惶惶不安,盖因他背负着秘密和谎言,须得?保持清醒才行。 黄嘉慧觑着扶桑的神色,试探道:“你睡觉之前,我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可还记得??” 扶桑只是头晕得?站不稳,还没到记忆不清的地步,他睇了黄嘉慧一眼,旋即垂眸,微红着脸道:“记得?。” 一样的事,和不同?的人做,竟有?天壤之别。 和澹台训知做时?,大抵是因为他太讨厌这个人了,再加上?对方过于粗暴,所?以他只觉得?疼痛、屈辱、恶心。 和黄嘉慧做时?,黄嘉慧温柔轻慢,循循善诱,犹如两个人嘴对着嘴一起品尝某种美味,两条小舌在口中糾緾、口允口及、舌忝舌氏,他恍惚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被黄嘉慧吸走了,整个人酥軟又躁热,好像浸泡在热水中,又好像在火边炙烤,既舒服又煎熬,实在难以言喻。 “我是为了教你,才会?和你……”黄嘉慧欲言又止,“但其实这件事该和意中人一起做的,就像梁山柏和祝英苔那样。扶桑,今天的事别跟你哥哥说,不然他要责怪我教坏你。” 扶桑乖乖点头:“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正说着话,丹萝来敲门,道:“夫人,柳公?子亲自来接扶桑姑娘了,就在院外等着呢。” 黄嘉慧暗暗吃惊,笑着对扶桑道:“你哥哥未免也把你看得?太紧了些,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我得?走了。”扶桑也吃了一惊,急忙起身告辞,“多谢姐姐为我煮酒,以后再吃酒,我定会?想起今日,想起姐姐。” 黄嘉慧微笑道:“有?你这番话,我便知足了。” 黄嘉慧送扶桑出去,她?袖手站在檐下,眼看着扶桑小跑着穿过游廊,窈窕的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后,心里不禁一阵失落。 扶桑再美好,终究只是个过客,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此生不一定能?再见……想到这些,如何教她?不惆怅呢。 只希望这雪能?多下几日,让扶桑在府中多留几日。 扶桑奔出院子,看见澹台折玉,脱口便道:“雪这么大,你出来做什么?” 澹台折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答反问:“不是说你喝醉了么?” “我就喝了一杯,没有?喝醉,”扶桑弱弱道,“只是有?些头晕而已?,就在嘉慧姐姐房中小憩了片刻。” 澹台折玉收回目光,淡声道:“回去罢。” 舞文推着轮椅,弄墨撑着伞,在雪中慢行。 扶桑没伞,淋着雪跟在旁边,偷觑澹台折玉的脸色,感觉他好像生气了,不由?惴惴起来。 第63章 回?到偏院, 进了东次间,等舞文和弄墨都出去了,扶桑坐在澹台折玉身边, 见他面色冷淡, 心?里愈发忐忑,不敢冒然开口, 默默地烤火。 虽然澹台折玉今早才许下过“从今往后, 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永不分离”的承诺,但扶桑还是很怕他生气,只因他上次发火的样子委实太吓人了, 至今还历历在目,而扶桑至今也不清楚他当时为何大发雷霆, 就好比此刻,他同样不清楚澹台折玉为何郁郁不乐。 静了少?顷, 却是澹台折玉率先开口:“去把手巾拿过来。” 扶桑即刻起身, 拿来手巾,双手递给澹台折玉, 他接过去,含着?命令的语气道:“坐下,低头。” 扶桑自是唯命是从,澹台折玉用手巾擦拭扶桑头发上和毛领上沾的雪水,最?后把手巾还给扶桑:“擦擦脸。” 扶桑擦完脸,再去瞧澹台折玉的脸色, 似乎有所缓和,这才小心?翼翼道:“哥哥, 你?是不是生气了?” 澹台折玉垂眼看着?炭盆,不答反问:“你?不是说去去就回?,怎么去了那么久?” 扶桑赶紧解释:“嘉慧姐姐特意煮了果酒邀我?过去品尝,人家一番好意,我?不好辜负,而且……我?也确实好奇果酒是何滋味,就尝了尝,没成想一杯酒下肚便头晕得站不稳了,小睡了半个时辰才恢复正常。” 说清了原委,他乖乖认错:“我?不该喝酒,不该让你?担心?,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第98章 澹台折玉终于?肯正眼看扶桑,对着?这张皎皎动人的脸和这双楚楚可怜的眼,还有这娴熟无比的撒娇口吻,再大的气也该消了,更何况他本来也只是假装生气来掩饰他的担心?。 澹台折玉的眼神和话?音一起变得柔和,随口问:“除了喝酒,还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扶桑道,“就……一边喝酒,一边聊了聊江公子写?的话?本。” 说这句话?时,扶桑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因为撒谎所以心?虚,因为心?虚所以不敢直视澹台折玉的眼睛。 他答应了黄嘉慧不会把那件事说出?去,就一定?会守口如瓶,他不想徒增事端。 虽然他当时喝了酒,但脑子还算清醒,黄嘉慧刚亲上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样做是不对的,可还没等?他想好是反抗还是顺从,就沉浸在唇舌纠缠中无法自拔了,怪只怪他定?力不足。 等?他们分开,他恢复清醒,立时想走,却头晕得走不了路,不得不听?黄嘉慧的话?,上床休息。 醒来之后,黄嘉慧拐弯抹角地让他保守秘密,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一方面是因为他也有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江临对他和澹台折玉有恩,哪怕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所以他允许黄嘉慧对他做一点坏事。 扶桑撒谎的时候,恨不得直接把“我?在撒谎”四个字写?在脸上,澹台折玉看在眼里,只觉得既无奈又好笑。 他本来没多想,扶桑这一撒谎他反倒要多想了,谁让扶桑是个单纯得过了头的小傻子,别人把他卖了他还帮别人数钱呢,很多时候他根本分不清善恶好坏。 但既然扶桑安然无恙,想来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澹台折玉也懒得再追究什?么,就此翻篇了。 申时过半,天就早早地黑了。 雪还没停,怕是要下一整夜。 江临访友归来,来偏院看望澹台折玉和扶桑,闲话?几句,澹台折玉道:“江兄,我?这烧也退了,打算明日便动身离开尚源。” 江临讶然道:“怎么这么急?” 扶桑也有些诧异。 不是说好后天再动身的么,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澹台折玉不疾不徐道:“我?之前和江兄说过,我?和扶桑是在家仆的拼死保护下逃出?来的,家仆中若有幸存者,定?会去嶕城寻我?和扶桑,那是我?们事先计划好的下一个落脚点。所以我?想快些到嶕城去,以免与家仆错过。” 江临稍作思索,道:“嶕城离尚源倒不远,晴日里乘车半日可达,如今雪天路滑,即使走得慢些,一天也足够了。我?本想留你?们在府上多住些时日,可正事要紧,耽误不得,你?需要些什?么,只管说来,我?提前为你?准备。” 澹台折玉道:“我?需要一辆辎车,一名?车夫,两床棉被,一顶皂纱帷帽,一些干粮和水,几枚飞镖,以及少?许盘缠。” 江临爽快道:“好,我?记下了,待会儿?就让管家去车行,先把辎车和车夫找好。” 澹台折玉拱手道:“有劳江兄了。” 江临伸手将他的手压下去,真心?实意道:“你?我?虽然才相识短短两天,但我?对你?一见如故,早已把你?当作朋友看待,你?若也把我?当朋友,就别说那些客套话?。” 澹台折玉颔首道:“好。” 最?后一顿晚饭,自然要在一块儿?吃的。 席间江临和澹台折玉小酌了几杯陈年佳酿,黄嘉慧也陪着?喝了两杯果酒,扶桑却是一滴酒也不敢沾了。 饭后回?到偏院,舞文在东次间伺候澹台折玉,弄墨在西次间服侍扶桑洗漱,等?舞文和弄墨都走了,扶桑悄悄摸到对面,澹台折玉已经上床了,正靠在床头看书呢。 “为什?么突然改主意了?”扶桑坐在床边,开门?见山地问,“不是说好再待一天的么?” 澹台折玉眼也不抬,慢声道:“我?担心?都云谏他们会找过来,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扶桑暗暗松了口气。 听?澹台折玉向江临辞行的那番话?,他还以为澹台折玉真的要去那什?么交城还是焦城跟都云谏会和呢,原来真正的目的是躲着?都云谏。 既然这样,他就能继续和澹台折玉独处了,实在太好了。 澹台折玉悄然抬眸,将扶桑脸上的喜色看在眼里,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合上书放到枕边,道:“我?要睡了。” 扶桑边扶他躺下边问:“酉时刚过,怎么睡这么早?” 澹台折玉道:“酒劲太大,头有些晕。” 扶桑才刚体会过,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确实很想睡觉。 澹台折玉侧身躺好,闭着?眼道:“再陪我?待会儿?,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扶桑应了声“好”,静静地陪着?他,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脸上,不知不觉就集中在了那两片薄唇上。 黄嘉慧说,那件事该和意中人一起做,而他的意中人就在眼前,他忍不住想象,和澹台折玉亲嘴弄舌会是什?么感觉? 脑海中刚浮现出?画面,就隐隐有种血脉偾张的感觉,扶桑急忙打住。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轻轻地哼唱起那首童谣,为澹台折玉助眠。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第99章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澹台折玉听?着?歌,徐徐入梦,久违地梦到了小时候。 第64章 雪下了一夜, 在黎明时分停了。 炭盆里的炭火半夜便?熄了,屋里冷如冰窖,扶桑虽早早醒了, 却不肯出被窝。他不禁怀念起宫里的地龙, 烘得屋里温暖如春,只要待在室内就不会觉得冷。 直到弄墨来敲门扶桑才不得不起, 弄墨送来了蟹壳青短袄和鱼肚白石榴裙, 道?:“这是夫人才刚遣丹萝送过?来的,夫人说红裙太惹眼?,让姑娘换上这套素净的袄裙,也更便?于行动。” 扶桑道:“放这儿罢,我自己穿。” 弄墨放下衣裳, 便?出去忙别的了。 扶桑先穿上前儿个在函德城夜市买的水田小夹袄,再?系上石榴裙, 最?后穿上窄褃掩衿短袄。 许是上身穿得太厚,显得胸脯愈发饱满了, 扶桑都羞于垂眼?去瞧, 等到了澹台折玉跟前他?不知要?窘成什?么样?子。 刚穿好衣裳,弄墨端来热水, 扶桑先洗漱,接着让弄墨帮他?梳头,梳了个比昨天还简单的发式,将一大把头发编成一根又粗又长?的三股辫,在末尾用发带一绑就成了,这样?方便?他?戴帷帽。 收拾停当, 扶桑去对面找澹台折玉,他?仍是惯常的一身玄衣, 外披一件雅青鹤氅,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无俦。 澹台折玉坐在轮椅上,看着扶桑走近,想不注意他?胸前的峰峦都难。昨天有白?狐斗篷遮着,还不是那么显眼?,今儿个换成了贴身的小袄,就格外的凹凸有致。虽然明?知是用衣服垫出来的,是假的,但澹台折玉还是忍不住想入非非。 “你是不是又发烧了?怎么脸这么红?”扶桑停在轮椅前,伸手去摸澹台折玉的额头,“也不烫啊。” 澹台折玉拿开他?的手,清了清喉咙,可声音还是有些哑:“刚才洗脸的水太热了。” 扶桑坐在他?面前,从背着的书袋里掏出那只?八达晕锦袋,又从锦袋里掏出两只?小瓷瓶,放在膝上。 扶桑先拿起小白?瓶,用食指抠出适量膏脂,点在澹台折玉左右脸颊上,道?:“你自己抹。” 澹台折玉似笑非笑道?:“怎么不帮我抹了?” 扶桑垂着眼?帘,小声嘟囔:“因为我们现?在是‘兄妹’,哪有妹妹帮哥哥抹脸的。” 澹台折玉笑道?:“你倒是入戏得很。” 两个人对坐着抹脸,抹完脸又接着抹手。 扶桑把瓷瓶收进锦袋,又把锦袋装进书袋,忽道?:“也不知道?都云谏捡到我们的行李没有。” 澹台折玉道?:“你的珍贵之物不是都在这个书袋里了,难道?还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马车上?” 扶桑边摇头边道?:“不过?是几件衣物罢了,没什?么要?紧。” 只?是其中一件贴身小衣是他?娘亲手给他?做的,他?平时都是装在书袋里随身携带,偏偏那天和换下来的脏衣一起收在了箱子里。 经扶桑这么一提,澹台折玉不由想起了薛隐。 三日前在永渠城,他?命薛隐折返鹤邑城,去赎回扶桑的簪子,以薛隐的速度,现?下应该已与都云谏会和,得知了他?遇刺的事。 薛隐是他?谋反失败后舅舅派到他?身边保护他?的暗卫,在此之前,薛隐是他?表兄韩君沛的近卫,跟随韩君沛在西境的战场上出生入死?,不仅武功高强,且极擅侦察、追踪之术。 短则一两天,长?则三四天,薛隐就会找到他?和扶桑。 他?既希望早些被薛隐找到,那么他?和扶桑的安全就有了保障,扶桑也不用那么辛苦地照顾他?,与此同时他?又不希望那么快被找到,他?想多和扶桑单独相处些时日,不被任何人打扰。 话说回来,若不是他?把薛隐派出去办事,他?和扶桑恐怕也不会有这段独处时光…… “哥哥?”扶桑伸手在澹台折玉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澹台折玉回过?神来,轻笑道?:“没什?么。” “走罢,”扶桑起身道?,“江公子请我们去吃早饭。” 外头天光已大亮了,东边朝霞灿烂,预示着今日是个好天气,正适合出行。 到了饭厅,江临和黄嘉慧已在等着他?们了。 扶桑换了衣裳发式,又是另一种美了,江临瞧了两眼?就强逼着自己移开了眼?,黄嘉慧的目光却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扶桑身上流连。 黄嘉慧在桌下握着扶桑滑腻的手,笑问:“昨晚睡得好不好?” 扶桑道?:“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黄嘉慧却睡得不怎么好,一想到扶桑今天就要?走,她就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江临也睡不着,夫妻俩便?云雨了一番,消磨这漫漫寒夜。黄嘉慧一反平素的怠惰,情热如火,江临只?当是小别胜新婚,却不知他?的妻子一边与他?如胶似漆,一边却想着别人,想的还是个女子。 昨日和扶桑亲吻时黄嘉慧尚且懵懵懂懂,经过?昨夜,她终于豁然开朗,看清了长?久以来萦绕于心的那团迷雾究竟是什?么,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了确切的打算。 这都要?感谢扶桑,这个美丽的过?客,虽然只?是蜻蜓点水般短暂的停留,却在她的心湖里留下久久不能平息的涟漪,为她指点了迷津。 第100章 正因如此,黄嘉慧对扶桑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依依不舍,反而?有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1的慷慨胸臆。 用完早饭,又坐着喝了会儿茶,管家来报,说一切准备妥当,可以动身了。 黄嘉慧吩咐丹萝取来一顶帷帽和一个小包袱,亲自将帷帽戴到扶桑头上,轻薄的皂纱垂落肩头,遮住了扶桑的脸,却不影响视物。 黄嘉慧又把包袱交给扶桑,谆谆叮嘱:“这里头装的都是要?紧东西。有盘缠和几把防身用的飞镖,有金创药和一卷包扎用的细布,隔个三五天就给你哥哥换次药,还有几包你哥哥没喝完的药,若是旧症复发,即可煎来服用。其余衣物之类,已经装箱放在马车上了。” 扶桑将帷幔取下来,看着黄嘉慧,感激道?:“多谢姐姐,为我们想的这般周到。” 黄嘉慧又语重心长?道?:“世?道?之险恶,人心之叵测,超乎你的想象,切勿轻易向他?人展露你的容貌,否则容易招来觊觎之心。” 扶桑乖巧点头:“姐姐放心,我定当小心行事。” 该说的都说完了,江临亲自推着轮椅,黄嘉慧牵着扶桑的手,向府外行去。 日头已出来了,灿灿金光洒在人身上,有轻微的暖意。 马车就停在门口,车厢瞧着没原来那辆辎车宽敞,拉车的马还是那匹乌骓马,车夫则是个皮肤黝黑的矮小男子。 江临抱起澹台折玉登上马车,车夫帮着小厮将轮椅绑到马车后头。 黄嘉慧和扶桑短暂相拥,随即分开,柔声道?:“等安稳下来,给我来封信,让我知道?你平安。” 扶桑点头:“好。” 隔着遮面的皂纱,黄嘉慧深深地看他?几息,浅笑道?:“上车罢。” 扶桑转身上了马车,取下帷帽,跪坐窗边,掀开帘子看着并肩而?立的江临和黄嘉慧,惜别之情霎时涌上心头。 江临道?了声“珍重”,黄嘉慧笑而?不语,扶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笑着冲他?们摆了摆手。 车轮缓缓转动,扶桑放下帘子,轻叹一声。 澹台折玉问:“舍不得?” 扶桑道?:“有一点。” 他?舍不得的倒不是江临和黄嘉慧,而?是他?和澹台折玉在这里的点点滴滴,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天两夜,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却在平淡的日常里诞生了两个令他?刻骨铭心的瞬间。 一个,是澹台折玉对他?说:“我想重新站起来,你帮帮我,好不好?” 另一个,还是澹台折玉对他?说:“从今往后,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永不分离。” 等到很久很久以后,再?忆起这两个瞬间,他?必定还是会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此刻回想着,都有些想哭了呢。 扶桑吸吸鼻子,自顾自脱了鞋,坐到澹台折玉身边,想着盘缠还是贴身带着的好,便?打开包袱,从中找到一只?秋香色绣金团花荷包,解开抽绳瞧了瞧,里面果然装着大小不一的碎银子。 他?系上荷包,递给澹台折玉:“哥哥,还是你收着稳妥些。” 澹台折玉将沉甸甸的荷包收进怀里,道?:“把飞镖也给我。” 扶桑在药包底下找到几枚形如柳叶的玄铁片,因为从没见过?飞镖长?什?么样?,不大确定地问:“是这个吗?” “嗯,”澹台折玉伸手拿起来,打眼?一瞧,共有五枚,“这是最?普通的柳叶镖。” 扶桑道?:“没想到你还会使飞镖。” 澹台折玉听出他?言辞间的崇拜之意,不由生出几分炫耀之心,状似随意道?:“我只?学过?剑与枪,虽没特意学过?暗器,但武学七层境界,第一层便?是融会贯通,学会其中一样?,旁的也就无师自通了。” 话音甫落,澹台折玉手腕一转,一枚柳叶镖脱手而?出,“铮”的一声钉在了车壁上。 扶桑过?去把柳叶镖拔出来,转而?交到澹台折玉手上,心念一动,道?:“我也想学门功夫,不求多厉害,能自保就行。” 若是能护澹台折玉一二就更好了,即使不能,至少也别拖他?的后腿。 澹台折玉几乎不假思索道?:“等你治好了我的腿,我有的是时间教你。” “这可是你说的!”扶桑喜形于色,做出拉钩的手势,抬手举到澹台折玉面前,“不许反悔,拉钩。” 澹台折玉一面嫌弃这是孩童之间的幼稚把戏,一面伸出右手,小指勾着扶桑的小指,拇指抵着扶桑的拇指,笑道?:“这话该是我对你说才对,练功很辛苦,你到时候可别反悔。” 扶桑道?:“我才不怕吃苦呢。” 这话澹台折玉倒不怀疑,扶桑若是怕吃苦,就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去嵴州了。 扶桑把包袱系好,又想起他?读到一半的《柳荫记》,于是打开放在门边那口箱子翻找。箱子里装着他?和澹台折玉的衣物,他?昨天穿的那条红裙和白?狐斗篷也在其中。 书本被压在了最?底下,扶桑往外掏时,手指不小心勾出来一根红布条,宽约两寸,长?约一尺,两端有系带。他?盯着这根奇怪的布条研究了片刻,陡然意识到这是什?么,慌忙把它塞回箱子里,心想黄嘉慧还真是贴心,竟连这种私密之物都帮“她”准备了。 第101章 澹台折玉问:“你藏的什?么?” 扶桑背对着他?:“没、没什?么。” 他?越遮掩澹台折玉越好奇:“拿过?来我瞧瞧。” 扶桑却盖上了箱子,强忍羞耻道?:“是女子的月事带。” 澹台折玉:“……” 扶桑睨他?一眼?,低声问:“你还要?看吗?” 澹台折玉咳了咳,道?:“不用了。” 车厢里的气氛忽而?变得古怪起来,两个人谁都不看谁,也不说话,手里各拿着本书,看没看进去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马车驶出了尚源县,澹台折玉道?:“扶桑,打开车门,我有话要?和车夫说。” 扶桑先戴上帷帽,才依言推开车门,澹台折玉道?:“请问小哥如何称呼?” 年轻的车夫侧首回道?:“小的姓随名更,家中排行第五,客官唤我小五即可。” 澹台折玉道?:“小五,这辆马车是江府管家从车行租赁的,他?是否已经预付了车钱?” 随更道?:“自是付过?了。” 澹台折玉道?:“可我现?在不想去嶕城了,你能否改道??” “吁——” 随更停住马车,扭头看着车里的人:“客官想改道?去哪儿?” 澹台折玉道?:“我的目的地是阆州嘉虞城,但我要?绕个远路,先径直往北,再?径直往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随更年纪虽不大,却已在车行做了四五年的车夫,方圆五百里的地界他?基本都摸熟了。 稍作思索,随更道?:“往北两百里,到滦城,再?往西三百五十里,即可抵达嘉虞城。” 澹台折玉又道?:“我不着急,慢慢走,几日可达?” 随更反问:“怎么个慢法?” 澹台折玉道?:“马车行驶时不能颠簸得太厉害,中午要?入城休息一个时辰,天黑之前也要?入城投宿。” 起先对方说要?绕远路,随更还以为他?们要?躲什?么人,可又说要?悠哉慢行,倒把他?弄糊涂了。 在心里估算少顷,随更给了个含糊的答案:“十日左右。” “好。”澹台折玉探手入怀,取出荷包,“我需要?再?付你多少钱?” 随更又算了算,道?:“三两银子。” 澹台折玉掏出两颗碎银,在手中掂了掂,递给扶桑,扶桑再?转交给随更。 “这是五两银子。”澹台折玉道?,“如你所见,我腿有残疾,途中少不得劳累小哥帮忙,多出来的二两银子是我预付给你的辛苦费,等到了嘉虞城,另有酬谢。” 有钱能使鬼推磨,随更满心欢喜地应承下来:“客官但有需要?,尽管吩咐,除了杀人放火,我什?么都能做。” 澹台折玉笑道?:“那便?启程罢。” “驾!” 扶桑关上车门,取下帷帽,来到澹台折玉身边,压着嗓子道?:“你不是看人很准么,那你觉得这个小五是好是坏?” 澹台折玉反问道?:“依你之见呢?” 这是在考他?吗?扶桑嗫嚅道?:“我瞧着是个憨实?可信之人。” 澹台折玉微微一笑:“你说是那便?是罢。” 扶桑:“……” 啥意思?到底是还不是啊? 澹台折玉和那些“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明?人说话说习惯了,偶尔会忘记他?是个只?能听懂字面意思的笨蛋,他?这辈子是不可能变聪明?了,只?希望澹台折玉能迁就迁就他?,把话说得简单易懂就好了。 澹台折玉掩唇打了个呵欠,道?:“我困了。” 扶桑会意,边扶他?躺下边想,这才起床多久啊就又困了?是要?把以前缺的觉全给补回来么? 好像一出宫他?就什?么毛病都没了,这几天头疾一次都没发作过?,能吃能睡,与正常人无异,实?在神奇。 掖好被角,扶桑往后挪,直接把脚伸进被子里,给澹台折玉暖脚。 他?拿起书,翻到折角那页,默默读起来。 没读几页,竟也犯起困来,但他?不能睡,两个人至少得有一个保持清醒,否则被车夫拉去荒山野岭都不知道?。可转念一想,他?又不认得路,甚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车夫走的路是对是错,他?又凭何判断呢?除了信任车夫,似乎也没更好的选择。 此时再?想起“听天由命”这四个字,心境又和遭遇刺杀那日如出一辙了——管它对或错、好或坏,只?要?和澹台折玉在一起,他?就无所谓亦无所畏。 扶桑忽然很想出去看看雪,但想起临行前黄嘉慧的叮嘱,他?还是乖乖待在车厢里看书比较好。 马车慢悠悠地走了两个时辰,澹台折玉就酣睡了两个时辰。 午时,随更按照澹台折玉的要?求,驾车进了县城,马车刚停在客栈门口,小二便?迎出来,熟稔道?:“小五,许久没见啦!” 随更走南闯北,和许多客栈都建立了合作关系,他?给客栈拉客,客栈给他?抽成,一个客人二十文。 随更边与小二寒暄,边将轮椅从车后卸下来,放在车旁,而?后上车,抱澹台折玉下来,放在轮椅上。 扶桑踩着轿凳下了车,隔着皂纱看客栈的招牌——八仙客栈。 之前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人先一步进城,提前安排好吃住事宜,如今事事都要?靠自己。 第102章 扶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自然是靠不住的,只?能靠澹台折玉。盘缠有限,须得省着点儿花,从前他?就算是打尖也只?要?最?好的房间,今儿个则要?了个普通房间,点菜也尽量挑便?宜的点,好在只?有他?和扶桑两个人,三个菜足够了。 点完菜之后,澹台折玉道?:“去把小五叫来。” 扶桑当然知道?他?叫小五来做什?么,顿了顿,大着胆子道?:“何必麻烦他?,我也可以……” “去把小五叫来。”澹台折玉重复道?,虽然话音里并无怒意,却还是令扶桑噤若寒蝉。 扶桑没应声,默默地出去了。 经过?这几日的生死?与共、朝夕相处,他?还以为澹台折玉已经把他?当作自己人了,原来并没有,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他?不禁有些失落,有些委屈,还有一点点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着恼——他?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和澹台折玉置气呀。 随更进房间伺候澹台折玉的时候,扶桑在外头傻站了会儿,才想起去找小二要?水,等他?拎着一壶热水回来,恰好撞见随更拿着痰盂从房里出来,扶桑驻足,彬彬有礼道?:“有劳你了,小五哥。” 皂纱遮面,随更没看过?“她”的容貌,但只?听声音也能想见,定然是个美人。 一声娇娇软软的“小五哥”让这个尚未娶妻的小光棍红了脸,随更臊眉耷眼?,吭吭哧哧道?:“姑、姑娘太客气了,这都是我、我应该做的,往后姑娘只?管叫我便?是,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不让我杀人放火,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多谢你。”扶桑含笑道?,心里想着,他?应该没有看错,随更确实?是个可信可托之人。 “不、不客气,”随更道?,“姑娘快进去罢。” 二人擦肩而?过?,一阵香风拂面,随更呆立半晌,等那股香气散去了,才抬脚离开。 第65章 进了房间, 扶桑先帮澹台折玉洁面净手,面脂和手脂重?抹一遍,而后倒了两杯热茶, 没喝几口, 小二便端来了饭菜。 这才两天,扶桑就习惯了和澹台折玉同桌吃饭, 二人相对而坐, 谨遵“食不言,寝不语”的圣人教?诲,谁都?不开腔,就连眼神都不曾交汇过。 澹台折玉先放筷,扶桑见他碗里?还剩半碗米饭, 终于抬眼看他,关切道:“怎么吃这么少?” “不饿。”澹台折玉道, “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扶桑却跟着放了筷:“其实我也没什么胃口。” 澹台折玉盯着他看了几眼, 忽然道:“扶桑, 我头疼。” 扶桑闻言,顿时?就将那?些迂回曲折的小心思全都?抛诸脑后了, 他推着轮椅来?到床边,帮着澹台折玉躺到床上,又从书袋里?找出面纱戴上,坐在床头为澹台折玉按摩。 澹台折玉闭着眼,感受着扶桑的手在他头面上连绵不绝的揉按,刚泛起的刺痛很快便被揉散了。 近来?头疾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 疼痛的程度也越来?越轻,可一旦发作, 他还是会刹那?间情绪大变,过?去一年多所受的折磨对他的身心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影响。 扶桑这双手,不仅能快速有效地消除疼痛,还能让他的情绪得到安抚,从躁怒中解脱出来?。 命运予他以病痛,又赐他以解药。 扶桑就是他的药。 假如在他去年刚染上头疾时?扶桑就来?到他身边,或许病情就不会变得越来?越严重?,他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做出错误的选择,自?然也就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可若是如此,命运又如何能体会到捉弄凡人的乐趣呢? “扶桑,”澹台折玉蓦然开口,“再给我些时?间。” 这种含糊不清的话语,扶桑通常是听不懂的,可这回不知怎么,他稍一思索就明白?了澹台折玉的意思。 他既不失落也不委屈了,反而深感愧疚——澹台折玉定是察觉了他的心绪,才会有所烦扰,进而引发了头疾。 都?怪他太贪心了。以前只能从清宁宫门口一遍遍路过?的时?候,他想着要?是能待在澹台折玉身边就好了;现在如愿以偿了,他又期盼着澹台折玉能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等到哪天澹台折玉真的把他当作自?己人了,他定然还会生出更大的贪念……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那?个知足常乐的柳扶桑去哪儿了? “怎么不说话?”澹台折玉没等到回答,睁眼看向?扶桑,恰好窥见了他眼中的迷惘。 扶桑眼神躲闪了下,随即弯起眉眼,低声道:“我知道了。” 澹台折玉问:“知道什么了?” 扶桑没法将心中所想说给他听,顿了顿,含混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澹台折玉:“……” 他说的那?句话,是怎么让扶桑想到这句话的? 静了半刻,澹台折玉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扶桑弱弱地问。 “没什么。”澹台折玉道,“我好了,不用再按了,收拾收拾上路罢。” 离开客栈,出了县城,继续往北慢行。 两个人各捧着一本书,澹台折玉睡了一上午,精神饱满,扶桑却哈欠连天,困得字都?看不清了。 “别看了,”澹台折玉道,“躺下睡会儿罢。” 第103章 要?是躺下的话,和同床共枕有什么区别? 扶桑道:“我坐着也能睡。” “既能躺着,为何要?坐着?”澹台折玉把垫在身后的软枕抽出来?一个,放在旁边,又分出一半被子,温声道:“过?来?躺下。” 扶桑只得乖乖挪过?去,刚要?躺下,却听澹台折玉道:“等等,把外头这件短袄脱了。” “……啊?”扶桑呆呆地看着他,眼神中有一丝慌乱。 澹台折玉忍俊不禁,欠身凑到扶桑耳边,窃窃低语:“睡觉时?穿得太厚,反而会越睡越冷,而且睡醒后容易伤风,你在太医院没学过?这些吗?” 扶桑臊红了脸,一时?间张口结舌。 澹台折玉的唇角越翘越高?,声音却压得愈发低了,一字一句道:“扶桑,你是不是入戏太深,真把自?己当小姑娘了?” 扶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没、没有……” 澹台折玉知他不禁逗,适可而止,身子后撤,往枕头上一靠,目光在扶桑身上无声流连。 挺翘的鼻尖,因双唇紧抿而微微鼓起的脸颊,红彤彤的耳朵,修长的脖颈,垂落的鬓发……无一处不好看,无一处不可爱。 扶桑微侧着身子,自?上而下一颗一颗解开盘扣,脱下短袄。 澹台折玉脑海中倏地冒出“非礼勿视”这四?个字,他转颈盯着厢壁,不无自?嘲地想,入戏太深的又何止扶桑一个。 直到一旁没了动静,澹台折玉才回过?头来?,只见扶桑背对他侧躺着,脸几乎全埋在枕头里?,只留给他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澹台折玉觉得自?己大概是失心疯了,就连扶桑的后脑勺他都?能觉出几分可爱。 为了转移注意力,澹台折玉拿起手边的书,看了半晌,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越看越心浮气躁。 他放下书,小心翼翼地躺下……等等,他为何要?这般小心翼翼?他长这么大,就连在太后和父皇面前都?不曾小心翼翼过?。 躺平,盖好被子,澹台折玉偏头看着扶桑的后脑勺,轻声唤道:“扶桑。” “……嗯?”扶桑下半张脸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的。 澹台折玉道:“你不帮我暖脚了吗?” 扶桑不吭声,也不动,过?了好半晌,他才慢腾腾地翻身,先从侧躺变成平躺,探脚试了试,奈何自?己的腿太短了,于是又从平躺变成侧躺,面朝着澹台折玉。 扶桑抬起一条蹆搭在澹台折玉蹆上,然后向?下蠕动,直到他的脚碰到澹台折玉的脚才停下。 只差一点,他的脸就要?蹭到澹台折玉的肩,掀起眼帘,却只能看到澹台折玉凸起的喉结和流畅的下颌线。 “你能感觉到我的脚吗?”扶桑声如蚊蚋。 澹台折玉感觉不到扶桑的脚,但能感觉到扶桑的鼻息洒落在他的耳后,还能感觉到扶桑的小腹贴着他的腰侧,以及躰内翻涌的气血正朝某个地方奔腾而去。 他好像……干了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蠢事。 第66章 为免扶桑的腿碰到不该碰的东西, 澹台折玉也从平躺改为侧躺,还不着痕迹地往后褪了几寸,这样他和扶桑挨在一起的就只有双脚了。 扶桑双眼紧闭, 几乎把整张脸都埋在了被子底下, 澹台折玉担心他闷得慌,伸手将被子往下?拽了拽, 让扶桑的口鼻露出来, 还顺手将垂在扶桑脸上的几缕鬓发拂到了耳后。 扶桑感觉到微凉的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脸颊,又蹭了蹭他的耳廓,本就七上八下?的心因这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变得愈发凌乱了,犹如揣了只发疯的小兔子。 澹台折玉眼见着扶桑的脸越来越红,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如潺潺流水般漫延开?去,渐渐将整颗心都淹没了, 继而渗进血脉里,燥热得以消解, 偾张得以平复,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随之烟消云散了。 “扶桑。” 近在耳边的轻声细语令扶桑心尖一颤,他好喜欢听澹台折玉用那把低沉悦耳的嗓音叫出他的名字, 每当这时,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心上揉了一把,教他心弦颤颤。 “嗯?” 扶桑闭着眼应了一声。 澹台折玉离他太近了,他不敢睁眼,因为他知道?,他的眼神一定?会出卖他的心事?。 澹台折玉并没什?么话想说, 他只是莫名地想叫一叫扶桑的名字。 不等他想好说点什?么,他的口舌就擅自替他问?道?:“在你眼里,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一出口,澹台折玉懊恼地闭了闭眼。 这根本不是他会说的话,因为他早就不是那个对自己求全责备、不允许自己有一丁点行差踏错的澹台折玉了,如今的他丝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世人谤他、辱他、笑他、轻他、贱他、恶他1,他全都无所谓。 既然无所谓,又为何要多此一问?? 他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扶桑认真思考起来。 这么难的问?题,他却很快就有了答案。 扶桑睁开?眼,仰头迎上澹台折玉复杂的目光,带着几分羞怯和几分坚决,一字一字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个回答简单得出乎意?料,更出乎澹台折玉意?料的是,这个简单的答案竟然甚合他意?,否则他怎么会不由?自主?地翘起唇角? 第104章 扶桑跟着微微一笑,小声道?:“我?要睡了。” 澹台折玉道?:“睡罢。” 片刻前还在因为第一次和澹台折玉“同床共枕”而心潮澎湃的扶桑,片刻后就在马车轻微的颠簸中沉沉睡去。 在澹台折玉身边,他总是很容易心慌意?乱,又总是很容易安然自若,真是奇怪。 澹台折玉缓缓往下?挪,挪到和扶桑脸对着脸的位置,静静凝视着扶桑的睡颜,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做。 …… 日暮时分,马车驶进一座小县城。 扶桑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瞧,发现街上人很多,十分热闹。出宫也有七八日了,可他依旧是初入红尘的心态,瞧什?么都新鲜,瞧什?么都欢喜。 到了客栈,小二例行询问?:“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澹台折玉道?:“住店。” 小二扫了扶桑一眼,赔笑道?:“您二位来得真巧,本店刚好还剩一间地字号房。” 澹台折玉稍作犹豫,偏头对随更道?:“我?们去别的客栈看看……” “客官,您不用去别处看了,”小二笑着打断他,“这座小城拢共就三?家客栈,另两家都被人包了,您要是不抓紧,我?们家仅剩的这间空房也要被人捷足先登啦。” 澹台折玉只好道?:“那带我?们过去罢。” 小二喜道?:“好嘞,这边请!” 第67章 地字号房比天字号房次一等, 家?具不够齐全,只有床没有榻,扶桑便做好了打地铺的准备——和?之前露宿荒野相比, 打地铺又算得了什么。 小二问他们何时用饭、想在屋里吃还是去外?头客堂吃、想吃什么, 澹台折玉一一答了,小二正欲告退, 随更忽然问道:“这不年不节的, 我怎么瞧着街上格外?热闹?” “城西?小旸山脚下新建了一座灵蛇庙,明日首次开庙门迎香客。”小二道,“为了抢头香,十里八乡的许多百姓今儿个就来了,你们要是再晚来个一时?半刻, 还真没地儿住。” “灵蛇庙里真的有蛇么?”扶桑好奇地问。 “当然有啦,”小二言之凿凿, “听说那条蛇长约三?丈,身?子比人?的大腿还粗, 重逾两百斤, 很可能是条蛇王呢。” “我不信,”随更不以为然, “要真有那么大的蛇,怕是早就修炼成精了罢。” “所以才叫它?‘灵蛇’嘛,”小二道,“你们要是不信,明天去庙里亲眼看看就是了,就在城西?, 也没多远。” 小二事忙,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无需澹台折玉开口, 扶桑自?觉退了出去,留随更在屋里。 等扶桑拎着一壶热水回来,随更已不在了,澹台折玉寂寂地坐在桌前,神色空茫,仿似入定。 见到扶桑,凝滞的眼波才缓缓流动起来,澹台折玉看着他问:“怎么去这么久?” 扶桑道:“客堂里有人?在议论灵蛇庙的事,我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 扶桑摘下帷帽,边伺候澹台折玉洗漱,边将听来的趣闻讲给他听。 原来那灵蛇庙是本县一户姓陈的人?家?所建。 陈家?是旸山县首屈一指的富户,陈家?老爷膝下有一独子,年方十六,是远近闻名的才子。陈公子在今年的秋闱中中了解元,喜讯传来的当晚,陈老爷的亲爹在睡梦中安详离世,无病无痛,是为喜丧。 陈老爷的亲娘死得早,按照此?地习俗,先死的女人?是不能入祖坟的,得先埋在别处,等她的丈夫也死了,这个女人?才能迁进祖坟,夫妻合葬。 陈老爷的亲爹下葬之日,亦是陈老爷的亲娘迁坟之时?。众人?挖坟起棺,却发现棺椁异常沉重,七八个壮汉都抬不动,开棺一看,其中竟盘踞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巨蛇。 蛇即小龙,属蛇之人?通常不会说自?己属蛇,都说自?己是属小龙的。陈老爷的亲娘恰恰就是属小龙的,陈老爷认为巨蛇乃是亲娘的化身?,他的儿子得中解元乃是灵蛇保佑之故,于是将巨蛇请到府中好生奉养,又斥巨资修建灵蛇庙,待庙宇建成后,将巨蛇移至庙中供奉起来,享受香火。 “……我听那两个人?说,为庆贺灵蛇庙落成,陈老爷还请了戏班子,在灵蛇庙附近搭台唱戏,连唱三?天。”扶桑边给澹台折玉抹手边道,“等明儿个逛庙会的人?也涌进城来,会比今天更热闹。” “你想去逛庙会吗?”澹台折玉问。 扶桑既没见过身?长三?丈的巨蛇,也没逛过庙会,自?然想去开开眼界,可澹台折玉行?动不便,不适合去人?多的地方。 “还是赶路要紧。”扶桑垂着眼睛道。 “我想去,”澹台折玉道,“我还没逛过庙会。” 扶桑蓦地抬眼,虽然他已经尽量克制着不要喜形于色,但?两眼放光的样子还是出卖了他:“那……我们在这儿逗留一天?” 澹台折玉点了点头:“嗯。” 扶桑矜持一笑,道:“到时?候让小五哥和?咱们一块儿去,我怕我一个人?照顾不好你。” 澹台折玉浅笑着应了声“好”,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这是他双腿残疾之后,第二次生出“如?果我是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就好了”的念头——假如?他四肢健全,他想带扶桑去哪就去哪,根本无需第三?者陪同保护,扶桑也可以无所顾忌地依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为了他而委曲求全。 第105章 至于第一回,则是遇刺那天,他和?扶桑在那间山舍里避雪,在那个猎户推门进来的一瞬间,他的心弦猛地崩紧了,当时?他不无苦涩地想,若非他双腿瘫痪,又何?须忌惮一个山野村夫?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重新站起来,而这份迫切,全部源自?扶桑。 “……我应该给江临写封信,把陈家?的故事告诉他,他就可以写进话本里。”扶桑没有察觉澹台折玉的走神,自?顾自?道:“哥哥,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蛇吗?” “当然不会。” “那陈老爷的娘怎么会变成一条大蛇?” 澹台折玉不禁笑了笑。这个小傻瓜,还真是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也太好骗了。 可上当受骗的又何?止扶桑一个,那些为了抢头香提早赶来这里的百姓们,也都被陈老爷的谎言愚弄了。 “陈老爷的娘没有变成蛇,那条传闻中的巨蛇是否存在也不一定。”澹台折玉没把话说得太死,他没见过不代表就不存在,或许这世上真有三?丈长的巨蛇呢。 扶桑无条件相信澹台折玉的话,他说没变那就是没变。 “如?果那条蛇不存在的话,”扶桑提出新的疑问,“那陈老爷为何?还要修建灵蛇庙呢?” “为了敛财。”澹台折玉慢条斯理道,“陈公子考中解元,是天赋加努力?的结果,陈老爷却将其归功于灵蛇保佑,再通过口口相传将这桩奇闻宣扬出去,传到那些望子成龙的父母耳中,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少不得要来庙里祈求灵蛇庇佑,香火钱自?然就滚滚而来了。除此?之外?,庙会也是赚钱的手段,人?们来逛庙会,吃的、玩的、用的都要花钱,这些钱或多或少都会流进陈老爷的口袋里。” 扶桑恍然大悟:“怪不得陈家?那么有钱,这个陈老爷为了赚钱还真是不择手段,竟连自?己死去的爹娘和?亲儿子都要利用。” 顿了顿,又道:“这位陈公子也怪可怜的,辛辛苦苦中了解元,功劳却落在了一条子虚乌有的灵蛇头上,他应该很难受罢?” “或许陈公子乐于配合他爹演这场戏呢?”澹台折玉道,“毕竟他爹赚的钱以后都是他的。” 扶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顿时?就收起了怜悯之心,沮丧道:“我忽然不想去逛庙会了,不想让陈老爷赚我们的钱。” 澹台折玉莫名被“我们的钱”这四个字戳到了心坎儿,莞尔笑道:“你不花钱不就行?了?白看一场戏,反占了陈老爷的便宜。” 扶桑轻而易举就被说服了,破愁为笑道:“你说得对,庙会还得逛,不逛白不逛。” 澹台折玉将扶桑的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只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扶桑这般生动可爱的人?,光看根本不够,还想伸手触碰,碰碰他的手,或者脸颊、耳朵、头发……不过澹台折玉忍住了,当了这么多年太子,他最擅长的便是禁欲。 第68章 用过晚饭, 扶桑去找随更。 客栈房间按档次分为天字号、地字号、人字号和通铺四种,随更住的就是?通铺,五六个人同住一间, 倒也热闹。 扶桑找过去时, 随更正和同屋的几个男子玩叶子戏1,扶桑没进去, 站在门口唤了声“小五哥”, 随更忙将手中纸牌塞给旁人,起身出去,来到扶桑跟前,带着几分恭敬的口吻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扶桑寒暄道:“你吃过晚饭没有?” 随更道:“吃过了。” 扶桑又问:“吃的什?么?” 随更道:“炝锅面。” 扶桑没吃过,默默记下, 想着改日定要尝尝,接着问:“明天有庙会, 你听说了罢?” 随更点头:“听说了。” 客栈里?几乎人人都在讨论灵蛇庙和庙会,和他同屋的五个人里?就有三个是?奔着去灵蛇庙烧香而来的, 他想不听说都难。 “我和哥哥打?算在这里?多留一日, 逛逛庙会再走,不过我们打?算下午再去, 想着下午应该比上午人少些。”扶桑柔声细语道,“到时还得麻烦小五哥和我们同行,我怕我一个人照顾不好哥哥。” “好。”随更一口答应。 “小五哥,再劳烦你去街上买两把匕首。”扶桑递给他一锭碎银子,“我哥哥说,人多的地方容易滋生是?非, 有备方能?无?患。” “我这就去。”随更举步欲走,忽又顿住, 吞吞吐吐道:“其实?……我这几年四处奔波,也学?了些拳脚功夫,虽然只够自保,但要是?遇上什?么麻烦,我定会拼尽全力保护姑娘。” 扶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禁感激道:“多谢小五哥。” 隔着轻薄的皂纱,随更隐约能?看见扶桑的笑脸,他跟着笑了笑,道:“我、我走了。” 扶桑回到房间,取下帷帽,洋洋得意道:“我果然没看错,小五哥的确是?个好人。” 澹台折玉看着书,随口问:“他做了什?么好事么?” 扶桑便?将随更那番话复述了一遍,澹台折玉听罢,嗤之以鼻,淡声道:“他这么说,只不过是?因为男人都喜欢在女人面前逞英雄罢了,你最好别当?真。” 澹台折玉说完就有些后悔。 性格使然,扶桑看人时总是?先看到对方身上的善,而他却恰恰相反,惯于怀着恶意去揣度人心。 第106章 扶桑这种性子固然有弊端,但他依旧由衷地希望扶桑能?够永远如现在这般天真烂漫,以纯澈的目光去看待世间万物,最好一辈子做个简单快乐的小傻瓜。 然而他说出的话却与他的期许背道而驰。从昨天到现在,在江府,在马车上,他不止一次言行失常,他这是?怎么了? 未及深想,听见扶桑问了句“为什?么”,澹台折玉反问道:“什?么为什?么?” 扶桑道:“男人为什?么喜欢在女人面前逞英雄?” 澹台折玉不欲多聊,敷衍道:“多看几本话本你就懂了。” 扶桑琢磨片刻,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伸手扯了扯澹台折玉的袖子,半是?撒娇半是?请求道:“哥哥,我帮你按按腿罢?” 其实?昨天在江府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了,但“兄妹”之名阻碍了他,如今既无?外人打?扰,又有大把空闲,还等什?么呢? 自从改变心意之后,想要康复的欲望便?越来越强烈,澹台折玉毫不犹豫便?同意了。 扶桑推着轮椅来到床边,顾虑着澹台折玉身上有伤,他自告奋勇:“你别动,我抱你上去。” 澹台折玉心道,这个小太监越来越放肆了,时不时地就会用这种近乎命令的口气同他说话。 不过,他很喜欢扶桑这种不经意的“放肆”,越“放肆”越好。 扶桑对自己犯下的过错毫无?所觉,他机智地调转了轮椅的方向,让澹台折玉背对着床,而后移到澹台折玉身侧,一手勾着他的双腿,一手揽着他的腰,问:“准备好了吗?” 澹台折玉单手搂着扶桑的脖颈,低低地“嗯”了一声。 扶桑气沉丹田,咬紧牙关?,上身和下肢同时发?力,稳稳地将澹台折玉抱起来,挪动两步,再缓缓地将他放到床边。 做成了一件原以为做不到的事,扶桑本应感到高兴才是?,可心里?却突然有些难过,他不让自己多想,蹲下来给澹台折玉脱鞋,头顶却蓦地一沉。 澹台折玉透过扶桑的眼?,窥见了转瞬即逝的那一缕哀愁,他的心便?被牵动着,泛起了丝丝涟漪。 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他竟无?法?从满腹经纶里?找出合适的词句来描绘这一呼一吸之间的心荡神驰。 澹台折玉终于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做了今天一直想做的事——他摸了扶桑的头。 扶桑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微微一笑,那些无?端而起的心绪便?烟消云散,了无?痕迹了。 扶桑垫好枕头,让澹台折玉靠在床头,又贴心地把书拿过来给他:“我按摩,你看书,两不耽误。” 可惜澹台折玉根本看不进去,他完全没办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书上,因为扶桑比书好看多了,他看几行字就忍不住盯着扶桑看一会儿?。 而扶桑则心无?杂念,全神贯注地为澹台折玉按摩,眼?都不曾抬过一下。直到按完了一条腿,他才分神问了一句:“有感觉吗?” 见澹台折玉摇了摇头,扶桑宽慰一笑,语气轻松道:“没关?系,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澹台折玉喜欢听他说“我们”这个词,点头笑道:“嗯,慢慢来。” 按另一条腿得上床,扶桑刚脱了一只鞋,听到敲门声,赶紧又把鞋穿回去,戴好帷帽才去开门:“小五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铁匠铺离得不远。”随更站在门外,递过来两把带鞘的匕首,“一把匕首一两四钱,两把就是?二?两八钱,还余下两钱。” 扶桑刚把匕首接过去,身后传来澹台折玉的声音:“小五,剩下的钱你留着罢。” 随更欣然道谢,澹台折玉又道:“等戌时末你再过来一趟。” 随更应了声“好”,便?告退了。 扶桑关?好门,摘下帷帽,捧着两把一模一样的匕首回到澹台折玉身边。 澹台折玉拿起其中一把瞧了瞧,手柄和外鞘上连纹饰都没有,就是?一把朴实?无?华的普通匕首,好在双刃看着还算锋利,用来防身足够了。 “你我各一把,贴身带着。”澹台折玉随手将匕首搁在枕边,看着扶桑道:“若是?有人欺负你,而我又来不及保护你,你就掏出这把匕首,胡乱戳刺便?是?。” 扶桑长这么大,第一次拥有一把杀人的兵器,心情有些怪怪的。 不过他现在没空研究这个,脱鞋上床,接着给澹台折玉按另一条腿。 完事之后,扶桑出去向小二?要来热水,给澹台折玉泡脚,泡了半刻钟,扶桑给澹台折玉擦脚,而后端着木盆出去,随更恰好在这时过来,急忙从扶桑手中接走了木盆。 扶桑去客堂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估摸着随更应该帮澹台折玉做完那件事了,他先去了趟茅房,又找小二?要了床棉被,抱着被子回房。 房里?果然就剩澹台折玉自己了,他已经脱了外衣,躺进了被窝里?。 扶桑径直走到床边,将被子放到地上。 澹台折玉见状,疑惑道:“你做什?么?” 扶桑道:“打?地铺。” 澹台折玉简直哭笑不得,无?可奈何道:“这么冷的天,你要是?冻病了,谁来照顾你?我又该怎么办?别犯傻了,你给我乖乖到床上来。” 第69章 扶桑只得抱起被子放在床的里侧, 先去吹了灯,才摸黑脱衣裳。 第107章 澹台折玉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睇着昏暗中那道朦胧身影的一举一动, 脑海中浮想联翩。 扶桑从床尾爬上床, 钻进?冷冰冰的被窝里,不由暗自庆幸, 幸好他向小二多要了一床被子, 这?样?一人一个?被窝,就谁都不会碰到谁了,可以睡得安心些?。 转念又想,今儿下午在马车上,他?和?澹台折玉睡在一个被窝里, 腿脚纠缠,他?还不是照样?睡得死沉, 根本毫无影响。 “扶桑。” 黑暗中卒然响起的低唤令扶桑心跳漏了一拍,他?转头看?向身边人, 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嗯?”扶桑的嗓子有一点喑哑。 “明天……”澹台折玉顿了下, “你还是穿回男装罢。” “为什么?”扶桑不解地问。 静了半刻,澹台折玉才缓缓道:“让你男扮女装, 本是为了掩人耳目,没想到却适得其反,你穿女装的样?子反而比男装更加惹人注意,去到人多的地方?很容易引来狂蜂浪蝶。” “可我戴着帷帽,别人又看?不见我的脸。”扶桑谨记黄嘉慧的嘱咐,只有在和?澹台折玉独处时?才会露脸, 帷帽不厌其烦地一会儿戴一会儿脱,随更到现在还没见过他?的脸呢。 “即使你戴着帷帽也无济于事。”澹台折玉无可奈何道, “越是遮遮掩掩,越是引人遐想,意欲一探究竟。还不如除去矫饰,落落大方?地以真面目示人。反正……” 反正不消多久薛隐就会找到他?们?,乔装改扮其实没多大意义。 “反正什么?”扶桑问。 “没什么。”澹台折玉道,“你听我的就是。” 自然是他?说什么扶桑便听什么,扶桑从无异议。 只是……他?有些?难以言表的隐秘心事,让他?对女装有些?微不舍。 扶桑翻个?身,冲着澹台折玉的后脑勺喊了声“哥哥”,起初羞于启齿的称呼,如今却习惯成自然。 澹台折玉也慢慢翻身,和?扶桑面对面侧躺着,有了黑夜的遮掩,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直视对方?。 扶桑轻声细语道:“你更喜欢我穿女装的样?子,还是穿男装的样?子?” 白日里绝对问不出?口的话,在夜里却可以厚着脸皮问出?来,即使羞得满面通红也不会被发现。 澹台折玉几乎不假思索道:“我都喜欢。” 扶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心底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把关?于身体的秘密告诉澹台折玉,让澹台折玉看?到他?真正的真面目。 好在他?及时?地将这?股冲动摁了回去。 他?决定再等等,等到了嵴州,他?和?澹台折玉一起被幽禁在鹿台山上的行宫里,就算澹台折玉想赶也赶不走他?的时?候,再说出?那个?秘密也不迟。 但他?相信,就算澹台折玉知道了那个?秘密,也不会赶他?走的,因?为澹台折玉亲口说过,“从今往后,你陪着我,我陪着你,永不分离。”君子一诺,重?逾千钧。在他?眼里,澹台折玉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君子。 “我还有件事想问你。”扶桑道。 “问罢。” “就是……出?宫那天,你为何一见到我就大发雷霆?” 这?个?问题一直埋在扶桑心里,隔三差五就会想起来。 虽然还没听到澹台折玉的回答,他?已经油然生出?如释重?负之感。 “你那天是不是很难过?”澹台折玉不答反问。 扶桑认真想了想,如实道:“是很难过,但不是为我自己,而是因?为你。” 澹台折玉轻怔:“……因?为我?” 扶桑代入当?时?的心境,轻柔的话音里沾惹了淡淡的惆怅:“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你,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一定遭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特别特别难过……” 说着说着,扶桑不禁悲从中来,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澹台折玉一时?哑口无言。 扶桑一定不知道自己这?番肺腑之言有多么恣肆,这?世上除了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没人敢这?样?和?他?说话,毫不避讳他?的身份与地位,如此坦诚,如此真挚,近乎莽撞地直抒胸臆。 此时?此刻,他?感到与扶桑前所未有的亲近,并非肉躰上的亲密无间,而是精神?上的相融相契,几乎到了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地步。 澹台折玉为此心荡神?摇,情难自已,他?想抱住扶桑,他?想对扶桑做很多违背礼义廉耻的事,但最终他?只是沉声静气地问了一句:“扶桑,你在哭吗?” “我没有……”扶桑带着微弱的哭腔,明目张胆地撒谎。 澹台折玉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温热的手掌覆在扶桑脸上,拇指指腹轻抚他?的眼睛,浓密的眼睫濡湿了他?的指尖。 “对不起。”澹台折玉不记得自己是否对谁说过这?三个?字,即使说过,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该那么凶,你当?时?肯定吓坏了。” 被他?温言软语地这?么一哄,扶桑延迟了这?么多天才生出?些?许委屈,想哭却努力忍着,弱声道:“所以,你为什么要那样??” 澹台折玉慢条斯理道:“因?为太多人想要我的命了,即使我被废去太子之位,还成了残废,他?们?也不肯放过我。我才离京没几天,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刺杀我,这?次杀不掉我,还会有下次、下下次。你跟着我,随时?都有可能命丧黄泉,我不想看?着你白白送死,才会故意大发雷霆,想把你吓跑。” 第108章 扶桑既意外,又感动,眼泪到底还是夺眶而出?。 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他?是生是死对澹台折玉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却没想到,澹台折玉竟如此为他?着想,他?在乎他?的生死,还试图保护他?。 扶桑太开心了,开心得忘了形,他?扑进?澹台折玉怀里,隔着两层被子,紧紧地抱住他?。 澹台折玉没想到扶桑会如此大胆地投怀送抱,他?僵了僵,回抱住扶桑,只觉得被塞满的不止他?的胸怀,还有他?的心,心房里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满足。 等扶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得眼泪都停了。 他?想后退,却又舍不得,纠结片晌,有些?无赖地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抱了,澹台折玉应该会理解他?的情难自已。 扶桑就这?样?赖在了梦寐以求的怀抱里,犹如漂泊无依的人终于找到了归宿,身与心都安定下来。 但他?还有话想说,瓮声瓮气道:“既然要赶我走,为何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澹台折玉在他?耳边道:“我以为吓吓你你就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你看?似柔弱,性子却很倔强,硬是跟在后头走了三天。我放心不下,派人暗中保护你……” “啊!”扶桑发出?惊呼,恍然大悟道:“原来那个?黑衣人是你派来的,我还以为——” 他?说到一半不说了,澹台折玉问:“以为什么?” 扶桑支吾道:“没、没什么。” 他?还以为那个?黑衣人是爹娘派来的,他?担心了好几天,生怕黑衣人被抓到,再把爹娘牵连进?来。 澹台折玉接着道:“经过那天晚上的事,我意识到,放你一个?人在外面,还不如待在我身边来得安全,所以我才改变主意,让都云谏把你带了回来。” 顿了顿,他?又主动坦白:“那天晚上你对都云谏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当?时?我就待在屏风后面。” 扶桑陡然一惊,慌忙回想那天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可他?当?时?长篇大论说了许多,哪还记得清。 澹台折玉话锋一转:“澹台训知都对你做过什么?” 扶桑说不出?口,讷讷反问:“都云谏……应该对你说过了罢?” 澹台折玉又问:“只有被都云谏撞见的那一次吗?” 扶桑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问的具体是什么,声如蚊蚋道:“有两次……” 澹台折玉追问:“你喜欢他?对你那么做吗?” “当?然不喜欢,”扶桑脱口而出?,语带嫌恶,“我觉得很脏很恶心,可是我反抗不了,他?力气太大了。” 澹台折玉沉默少顷,道:“以后他?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扶桑“嗯”了一声,忽又想起昨天和?黄嘉慧唇舌纠缠的美妙滋味,心里骤然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他?抬起眼帘,看?向澹台折玉近在咫尺的薄唇,虽然只能看?到唇瓣的形状,他?还是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薄唇翕动,娓娓动听的男声钻进?他?的耳朵:“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扶桑慌乱地垂下眼帘,同时?将那个?疯狂的念头压下去,道:“没、没有了。” 澹台折玉松开抱着他?的那只手,道:“那就睡觉罢。” 扶桑识趣地离开澹台折玉的怀抱,翻身背对他?,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在被子底下吁了口气。 两个?人各怀心事,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丝竹之音,静静躺了好久,还是扶桑先睡着了。 澹台折玉往扶桑身边挪了挪,等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平息了,才慢慢睡去。 …… 虽然临睡前经历了一番复杂的情绪波动,扶桑却睡得十分香甜,连梦都没做。 醒来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澹台折玉的睡颜,幸福感油然而生。 他?静静凝视着触手可及的心上人,回想起昨夜种种,整颗心都被幸福感包裹,无声地傻笑了半晌。 想到澹台折玉让他?恢复男装,扶桑停止发痴,离开了温暖的被窝,蹑手蹑脚地爬到床尾,穿上袄裙,背上书袋,戴上帷帽,悄悄出?门去了。 天还没亮,住客们?都还没起,客栈里很安静。 扶桑摸到后院,找到他?们?的马车,爬了上去。 在车厢里待了约莫一刻钟,等他?出?来时?,已从女装换成了男装,胸前恢复了平坦,头发还如之前那般扎起来,活脱脱一个?翩翩少年郎。 旁边就是马厩,乌骓马似乎认出?了他?,打了个?响鼻。 扶桑走过去,抓了一大把草料放在马槽里,乌骓马低头吃草,扶桑伸手抚摸它光滑的皮毛,眉眼含笑道:“马儿,你昨晚睡得好吗?我睡得特别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和?喜欢的人睡在一张床上。” 马儿埋头吃草,扶桑自顾自道:“你知道吗,原来不止我在乎他?,他?也是在乎我的,我开心得昏了头,主动抱了他?,我还……还想亲他?。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这?样?想了,我当?然知道不可以,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真怕哪天一个?没忍住真的亲了他?。” 扶桑笑了笑:“我应该没那个?胆子,昨晚主动抱他?已经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事了。” 陪马儿待了一会儿,扶桑去了趟茅房,便回房间了。 第109章 刚进?屋,就听见澹台折玉哑声道:“你去哪儿了?” “趁着没人,我去马车上换衣服了。”扶桑关?好门,走到床边。 澹台折玉打量他?两眼,轻笑道:“还是男装看?着顺眼。” “你想不想喝茶?”扶桑道,“方?才回来的时?候,我应该顺便去找小二要壶热水的。” “不想喝。”澹台折玉道,“时?候还早,你再上来睡会儿罢。” 扶桑便脱鞋上床,合衣躺在澹台折玉身边,用被子搭住下半身,有感而发道:“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因?为有事可做,所以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这?两天忽然闲下来,顿时?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早上睡醒之后,还得再睡个?回笼觉才能起来吃早饭,吃完早饭就等着吃午饭,吃完午饭就等着吃晚饭,根本没什么正经事可做,故而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澹台折玉翻身对着他?,似笑非笑道:“现在就觉得度日如年,等到了嵴州,被关?在行宫里,你会觉得日子更难熬。最起码你现在还是自由的。” 扶桑怕他?觉得自己生了悔意,忙找补道:“其实过得悠闲些?也没什么不好。以前镇日里忙忙碌碌,我和?爹娘还有棠时?哥哥虽然住在一个?院子里,却只有一早一晚能匆匆见上一面。现在就不同了,我可以一天到晚和?你黏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即使无所事事,也丝毫不会觉得无聊。至于幽禁之后的生活,其实和?在宫里也没太大不同,只不过是地方?小一点,人少一点,只要我们?用心去发掘,总能找到新的乐趣,绝对不会觉得难熬的。” 澹台折玉道:“其实我已经想好幽禁之后要做的两件事了。” 扶桑兴致勃勃道:“说来听听。” 澹台折玉道:“第一件,我要尽情地喝酒,体会醉生梦死是什么感觉。” 扶桑想说喝酒伤身,但忍住了,笑着问:“第二件呢?” “第二件,得等我的腿好了才能做,先不告诉你。”澹台折玉转而问,“你呢?有没有想做的事?” “我只想做一件事,”扶桑毫不犹豫道,“就是治好你的腿。” 澹台折玉莞尔笑道:“刚才还说没有正经事可做,这?难道不是正经事吗?” 扶桑笑着“嗯”了一声,蓦然想起昨日的约定,道:“等你的腿好了,别忘了教我练武。” 澹台折玉道:“放心罢,忘不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闲话,直到天光渐明,该起床了,扶桑却打起呵欠,想睡回笼觉了。 澹台折玉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道:“睡罢。以后的日子,我们?要随心所欲地活,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扶桑闭上眼,微微扬起唇角,“随心所欲地活。” …… 随更吃完早饭,在地字六号房门口踅了两圈,一直没听见屋里有动静,不免有些?担心。 这?两位客官,一个?身有残疾,另一个?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与待宰的羔羊无异,太容易成为那些?以谋财害命为生的歹徒的目标了,客栈里杀人越货的事他?不是没见过。 第三回过来察看?时?,随更终于忍不住敲了敲门,扬声道:“客官,你们?醒了么?” 紧接着,他?便听见了辘辘的车轮声,很快,房门打开,随更垂眸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澹台折玉,又抬眼往里瞧,看?到了床上还在睡着的人,没看?到脸,只看?到了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头乌发。 随更心头一惊。 这?兄妹二人昨晚竟睡在一张床上! 即使是兄妹,也要恪守男女之防,断然没有同床共枕的道理。 难道……他?们?不是亲兄妹?柳公子并非柳姑娘的亲哥哥,而是情哥哥? 澹台折玉注意到了随更的惊诧之色,他?没说什么,而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更会意,双手抓住轮椅两侧的扶手,直接连人带椅抬了起来,越过门槛,放在地上。 随更轻轻关?上门,这?才关?切道:“柳姑娘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怎么睡到现在还不起?” “没有,”澹台折玉道,“他?只是能睡而已。” 随更愣了一瞬,尴尬笑道:“那、那蛮好的。” 澹台折玉让随更带他?去了趟茅房,出?来后,两个?人在客堂找了张空桌坐下,边喝茶边聊天。 澹台折玉道:“其实,扶桑不是我的妹妹,而是我的弟弟。” 随更张口结舌:“啊?” 澹台折玉编了套合理的说辞,恢复了扶桑的男儿身,刚说完,扶桑出?来找他?,走到桌旁坐下,眉眼弯弯地看?着随更,软软糯糯地唤了声“小五哥”。 随更:“……” 他?虽没见过“柳姑娘”的真容,但这?声音的的确确是“柳姑娘”的声音。 他?想的果?然没错,“柳姑娘”的确长得极美,美得足以让人忽略他?的性别。 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扶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五哥,你怎么了?” 随更移开目光,面红耳赤道:“没、没事。” 澹台折玉道:“我刚跟小五说了你男扮女装的事。” 扶桑:“……” 谎话说得太多,他?倏然竟有些?恍惚,险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就像他?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男是女。 第110章 他?不知道澹台折玉是怎么跟随更说的,便含糊其辞道:“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会乔装改扮,还请小五哥见谅。” “姑娘……不不,公子言重?了。”随更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我明白的。” “你别姑娘公子的叫了,”扶桑道,“直接叫我扶桑便好。” 随更嘴上说好,但暂时?还叫不出?口。 澹台折玉唤来小二点了几个?菜,让随更一起吃,随更说他?吃过了,想出?去转转。 等随更走了,扶桑问:“你怎么跟他?说的?” 澹台折玉道:“我说我们?正在被仇家追杀,先前男扮女装是为了掩人耳目,现在恢复男装是为了虚实变换混淆视听。” 扶桑对他?信口雌黄的本领委实心悦诚服,喝了两口茶才明白“虚实变换”的意思,小声道:“那我过几天是不是还要再换回女装?” 澹台折玉道:“你忘了我还欠你一幅画吗?” 扶桑当?然没忘,他?只是以为离开江府后澹台折玉就不打算给他?画了,便没好意思再提。 澹台折玉看?透他?心中所想,郑重?其事道:“言必信,行必果?。答应你的每件事我都记在心上,也一定会做到。等到了嘉虞城,你换上那条红裙子,我为你作画。” 扶桑感动得都有点想哭了,他?努力忍住,笑着点点头:“好。” 扶桑猝然意识到,早上那番“有感而发”,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这?几天收获的幸福和?快乐多到快将他?淹没了。 他?希望时?间过得越慢越好,这?段他?和?澹台折玉相依为命的日子,将会和?小时?候那个?夏天一起,烙印在他?的心底,成为幸福的源泉——那个?夏天支撑了他?十年,而这?个?冬天,将支撑他?度过下个?十年,如果?他?能活那么久的话。 “哥哥。” “嗯?” “早上我刚睡醒,脑子稀里糊涂的,说过什么我都记不清了,你也忘了罢。” 澹台折玉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也没多问,只是点头说好。 吃过早饭,澹台折玉问:“想不想出?去逛逛?” 扶桑睡得浑身酸软,确实想出?去走走,又担心外头人多,冲撞了澹台折玉,稍作踟蹰,道:“咱们?别走远,在客栈附近逛逛就行了。” 澹台折玉自然没有异议。 扶桑回房,背上书袋,拿上那两把匕首,折回客堂,递给澹台折玉一把,而后便推着轮椅出?了客栈。 不知是不是扶桑心情太好的缘故,觉得今日的阳光比昨日还要明媚,风里都是暖意。 房顶上残余的积雪被晒化了,街道两侧的屋檐滴滴答答,溅起点点水花。 兴许百姓们?都去城西逛庙会了,街上的行人并不如扶桑以为的那么多,甚至稍显冷清。 这?样?正好,他?可以推着澹台折玉走远一点。 行至一处拐角,扶桑听到乐声缭绕,便循声转了方?向,边走边道:“昨晚临睡前我就隐约听到有丝竹之音,你听到了吗?” “嗯。”澹台折玉视力不及扶桑,耳力却比扶桑好,他?不仅听到了琴瑟和?鸣,还听到欢声笑语,不难猜到那些?嘈杂之声来自何处。 澹台折玉不想让扶桑过去,可又不知该怎么说,迟疑间,他?们?从一座两层小楼前面路过,一只瓷瓶倏地从二楼窗口飞出?来,在离他?们?半丈远的地方?摔得粉碎,澹台折玉抬手遮挡,以免碎屑溅到他?脸上。 扶桑吓了一跳,两步来到澹台折玉身前,紧张地问:“你没事罢?” 澹台折玉摇了摇头:“没事。” 扶桑赶紧拉着轮椅往后退,没退多远,只见从小楼里呼啦啦涌出?五六个?红男绿女,其中两个?年轻男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动手动脚,其他?人拉的拉劝的劝,嘁嘁喳喳也听不清他?们?在吵些?什么,场面好不热闹。 扶桑俯身凑到澹台折玉耳边问:“要不要看?会儿热闹再走?” 澹台折玉没什么兴趣,但他?听得出?来扶桑很有兴趣,便问:“你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么?” “不知道。”扶桑一边盯着那些?人,一边和?澹台折玉交头接耳,“难道你知道?” 澹台折玉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道:“那三个?年轻的女人是妓-女,那个?年老的女人是老-鸨,而那两个?年轻男子是嫖-客。” 扶桑立刻就联想到前几天才看?过的话本《卖油郎独占花魁》,里面的主角就是妓-女、老-鸨和?嫖-客。 把故事里的人物代入现实,扶桑看?得越发津津有味了。 那两个?年轻男子越打越激烈,几个?女人眼见着劝不住,又怕被误伤,只得躲到一旁。 那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急得直跺脚,扯着嗓子道:“赵公子,你快住手罢!他?可是陈老爷的宝贝儿子,要是把他?打坏了,你跟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扶桑一听“陈老爷”,旋即就想到了昨天听来的故事。 他?分外好奇,这?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哪一个?才是陈公子? 第70章 “你觉得哪个是陈公子?”扶桑弯着腰, 一只手搭着轮椅靠背,另一只手撑在扶手上,附在澹台折玉耳边问。 第111章 温热的气息轻拂着耳廓, 澹台折玉觉得痒, 从耳朵一直痒到心?里?去。 他定了定神,注目打量那两个年轻男子。 二者身量相当, 年纪也相当, 一个身着青衣,一个身着蓝衣。蓝衣男子一脚踹在青衣男子肚子上,被踹的没倒,踹人的反而踉跄后退几步,摔了个屁股墩。青衣男子趁机扑到蓝衣男子身上, 左手揪着他的衣襟,右手握拳, 朝蓝衣男子脸上挥去。 “被打的那个是陈公子。”澹台折玉道。 “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武功。” 说话间,又从小楼里?冲出两个身材壮硕的灰衣男子, 一左一右架住青衣男子的两条胳膊, 将他从蓝衣男子身上拖走了。 老鸨立刻来到蓝衣男子身边,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满面担忧道:“陈公子,你没事罢?摔疼了没有?” 扶桑拍了拍澹台折玉的肩:“你猜对了!” 澹台折玉偏头看着扶桑灿烂的笑?脸,蓦然有些羡慕,扶桑真的很容易感到快乐,这么点小事就能让他高兴得眉开眼笑?。 澹台折玉跟着笑?了笑?。和扶桑在一起这几天,他笑?的次数大概比过去两三年都?要?多, 而且还是发?自内心?的笑?。假如扶桑长久地陪在他身边,或许有一天, 他也能变得像扶桑这样,轻而易举就能快乐起来。 陈公子在老鸨和一名绯衣美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刚站稳就挣脱了她们的手。 他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看也没看那个被人架着的青衣男子,举步离开。 绯衣美人唤了一声“顾郎”,想要?追上去,被老鸨拽住了。 陈公子垂头丧气地从扶桑和澹台折玉身边经过,他抬眼看过来的一瞬间,扶桑骤然心?惊。 这位陈公子的眉眼,好像一个人! 许是他惊愕的表情吸引了陈公子的目光,陈公子多看了他两眼,便与他们擦肩而过了。 “热闹看完了,我们走罢。”澹台折玉低声道。 扶桑却没回应,澹台折玉扭头一看,却发?现扶桑正痴痴地凝望着那位陈公子的背影。 澹台折玉心?里?顿时?便有些不大舒服,却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不舒服。 他咳了一声,刚欲开口?,却见老鸨凑了过来,嬉皮笑?脸道:“两位公子,你们……” 澹台折玉冷声道:“滚开。” 他声音不大,却将扶桑和老鸨都?吓了一跳。 老鸨本就因方才那场厮闹心?气儿不顺,过来揽个客又碰一鼻子灰,脾气蹭的就上来了,难听话都?到嘴边了,可?一碰上澹台折玉阴鸷的眼神,就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老鸨讪讪地走了。 扶桑从轮椅后面走到旁边,扒着扶手蹲下,仰脸看着澹台折玉,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澹台折玉侧目看着扶桑,从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看到了疑惑、担忧与畏怕。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心?里?无端地烦躁,老鸨恰好在这时?过来搭腔,那两个字便脱口?而出了。 他很后悔那一瞬间的失态,因为他不想让扶桑觉得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更不想让扶桑怕他。 转瞬间,澹台折玉的神情和语气便恢复如常了:“你刚才为何盯着那个陈公子看那么久?” 扶桑怔了怔,如实道:“他的眉眼,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澹台折玉第一次从扶桑口?中听到这个词,“什么样的朋友?” 扶桑认真想了想,苦笑?道:“一个让我心?中有愧的朋友。” 第71章 在?今天之前, 扶桑已经许久没有想起他曾经最好的朋友春宴。 他专注眼前,把过去抛在?了脑后,就连爹娘都很少想起, 因?为一想就会难过, 可他不想难过,他只想沉浸在?这段和澹台折玉朝夕相处的快乐时光里, 去感受、去铭记。 正是那?番生离死别让他懂得, 快乐总是短暂的,所以快乐的时候就要全心全意投入其?中,尽量不留遗憾。 陈公子那?双与春宴有七八分相似的眉眼,让扶桑猝不及防地想到了春宴。 想到春宴的惨死,想到春宴之死很可能与他有关, 而他却把春宴忘得一干二净,没心没肺地快乐着。 因?此他心中有愧, 愧对“朋友”二字。 尽管如?此,扶桑还是本能地想把心里的难过与愧疚压下去, 他冲澹台折玉露出明媚笑脸, 故作轻松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他不想说, 澹台折玉便没再多问,道:“这是条烟花柳巷,不宜再往里走了,回去罢。” 扶桑便推着轮椅调转了方向,前头已经不见了陈公子的踪影。 回想着方才所见所闻,扶桑不禁有些?唏嘘:“那?个陈公子, 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澹台折玉并不想和扶桑谈论别的男人,更?何况这个男人还与扶桑的“朋友”长得相似, 但他还是配合地问:“怎么不一样??” 扶桑道:“我以为他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端方公子,没想到却是个眠花宿柳的浪荡子,还当街斗殴,竟一点体面都不顾,哪像个读书人。”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1。”澹台折玉淡声道,“这话虽然有失偏颇,却也不无道理?。腹有诗书不一定气度高华,胸藏文墨也不一定虚怀若谷。学识只是学识,不能代表品行。” 第112章 扶桑若有所思,脑海中飘过好几个人的脸,却听澹台折玉又道:“我倒觉得这位陈公子还不错。” 扶桑微愣:“为什么?” 澹台折玉淡然笑道:“直觉而已。” 扶桑相信他的直觉,他之前说江临是好人,江临果然是个襟怀磊落、慷慨仗义之人。他说陈公子“还不错”,想来陈公子定然也是个好人。 转念又想,陈公子是好是坏同他们又有什么相干呢,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以后再不会有交集。 然而人生际遇奥妙难测,当天下午,他们在庙会上再次见到了陈公子。 原以为下午会比上午人少些,却没想到依旧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为了澹台折玉的安危着想,扶桑打起退堂鼓:“人太多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澹台折玉心里清楚,这可能是他和扶桑这辈子唯一一次逛庙会的机会。 从前,他虽负累重重,但至少享有随意出宫的自由,该见识的东西都见识过了,只是他的自由也是有限的,他始终被困在那座固若金汤的京城里。 而扶桑则一直被困在皇宫里,十年间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往后余生也将被囚禁在比皇宫更小的行宫里,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了。 所以,在这段从一座牢笼迁徙至另一座牢笼的旅途之中,他想让扶桑尽情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尽可能多看看这俗世繁华。 “别怕,”澹台折玉笑着对扶桑道,“不会有事的。” 扶桑便真的不怕了。 他从书袋里掏出面纱:“尘烟太大,你戴上面纱遮一遮罢?” 澹台折玉点头:“好。” 幸好那天买了两副面纱,扶桑和澹台折玉各戴一副。 随更在后面推着轮椅,扶桑在旁边抓着澹台折玉的袖子,一起汇入汹涌人潮。 道路两旁卖什么的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但扶桑打定主意不会让陈老爷赚他们一分钱,所以只看不买。 除了看热闹,扶桑最想看的就是传闻中那条身长三丈的大蛇,等他们辛辛苦苦到了灵蛇庙里,看到的却是一尊蛇缠树的雕像,扶桑便知道澹台折玉又一次说对了,所谓的“灵蛇”根本不存在,只是陈老爷为了敛财编造出来的幌子罢了。 就算这样,庙里还是香火鼎盛,香客们不仅烧香还要燃放爆竹,噼里啪啦炸个不停,扶桑很害怕,却还是捂着耳朵挡在澹台折玉前头,生怕爆竹的碎屑崩着他。 陈公子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入扶桑视野的。 他换了一身显眼的白衣,穿过围得水泄不通的香客,径直走到那尊雕像旁边,扬起手中的斧头就劈了上去。 第72章 香客们生怕斧头一不小心抡到自己身上, 仓皇躲避,本就乌烟瘴气的庙院霎时乱成了一锅粥。 扶桑不能躲,因为他要挡着身后的澹台折玉, 一个慌不择路的大叔嫌他碍事, 伸手推他:“让开!” 大叔的手还没碰到扶桑,澹台折玉的手就抢先勾住了扶桑的腰, 往后一带, 扶桑便跌坐到他腿上。 扶桑怕自己压坏了澹台折玉的腿,立即就想起身,澹台折玉却箍紧他的腰,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让他的后背贴着结实的胸腹, 在他耳边道:“别动。” 扶桑便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也不动了。 随更个子不高, 力气却大,即使轮椅上坐了两个人, 也没什么妨碍, 可那些香客退到安全距离之外后就不退了,现成的热闹, 哪有不看的道理。 随更被人墙挡住了退路,只得停在包围圈的最里面。 其他人都在看陈公子,只有随更的目光落在澹台折玉和扶桑身上。扶桑又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儿,这么大人还坐在哥哥腿上也太奇怪了,更何况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这对兄弟相处的氛围还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其实扶桑也觉得难为情,可箍在腰上的手臂丝毫没有松劲的意思, 他也没办法,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陈公子身上。 陈公子不停挥动着手中的斧头, 一下接一下地劈砍着石雕,奈何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挥斧时肉眼可见地吃力,而且毫无章法,这里劈一下,那里砍一下,收效甚微。 又是一声铁石相撞的震响,斧刃卡在了石缝里,陈公子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围观的人群中响起哄笑声。 扶桑心想,换作是他,早就窘迫得无地自容了。 可陈公子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使劲去拔斧头,因用力过度而表情狰狞,倒让那些看热闹的男女老少笑得更大声了。 陈公子的眉眼实在和春宴太相似了,相似到扶桑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沦为笑柄,他想也没想就从澹台折玉腿上站起来,径直朝着陈公子走去。 “扶桑!”随更唤了一声,想要追上去,却被澹台折玉制止:“随他去。” 扶桑走到陈公子身边,两个羸弱之人合力,终于把斧头拔了出来。 陈公子气喘吁吁地向扶桑道了声谢,就在这时,从人群中挤出几个灰衣壮丁,轻而易举就夺走了陈公子手中的斧头,像押犯人似的将陈公子带走了。 “放开我!” “放开我!” 第113章 陈公子一边挣扎一边嘶喊,然而无济于事,那抹白色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拥挤的人潮之中,连声音都杳不可闻了。 巨蛇雕像依旧屹立在香坛之后?,既没有?被砍断,更没有?被砍倒,只不过多了几道无伤大雅的豁口而已。 扶桑怔怔看着那道最?深的豁口,莫名感到一阵徒劳无功的怅然,他替陈公子觉得惋惜。 随更推着轮椅来?到扶桑身边,澹台折玉握住扶桑的手,问:“没受伤罢?” “没有?。”扶桑眉宇间蓦然流露出些许厌倦之色,“这庙会好?没意思?,我们回去罢?” 澹台折玉道:“好?。” 回到客栈时?天?还亮着,除了一身风尘,什么都没带回来?。 扶桑先帮澹台折玉洗脸洗手,自己也洗了一遍,而后?两个人对坐着涂抹面脂和手脂。 澹台折玉觑着扶桑的神色,问:“不开心? 扶桑先是摇了摇头,又讷讷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心情有?些怪怪的。” 澹台折玉明知故问:“因为陈怀顾?” 陈公子的名讳是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听说的,他在旸山县本就大名鼎鼎,不过之前都是美名,今日之后?怕是要变成恶名了。 扶桑诚实地“嗯”了一声,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 澹台折玉也没多问,从怀中取出钱袋,拣了一粒碎银子递给扶桑,道:“让小?五去街上买两张信笺和一只信封。” “笔墨不用?买吗?”扶桑问。 “能省则省,”澹台折玉道,“去找掌柜借罢。” 扶桑把?话?传给随更,自去找掌柜借来?笔墨。 随更速去速回,扶桑也已将?墨研好?,随便找个借口出去,让澹台折玉独自待在房中写信。 约莫一刻钟后?,扶桑回到房间,澹台折玉已将?写好?的信封在了信封里,只是信封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写。 扶桑问他要将?这封信寄去哪里,澹台折玉道:“哪里都不寄,先装在你的书袋里,等晚上你就知道这封信的用?途了。” 吃过晚饭,澹台折玉让扶桑叫来?随更,三个人一起出了客栈。 沿着上午走过的路,他们来?到那条烟花柳巷,停在那座两层小?楼前。 和白日的冷清不同,此刻楼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 扶桑以为澹台折玉要逛妓院,正自忧悒,就听他吩咐道:“小?五,你去问问陈怀顾陈公子在不在这里。” 扶桑顿时?转忧为喜,好?奇地问:“你找陈公子做什么?” 澹台折玉沉默须臾,缓缓道:“如今的陈怀顾,就是曾经的我。我们都试图反抗父权,我一败涂地,他也不可能成功。他正站在一念天?堂一念地狱1的岔路口,我想拉他一把?。” 父权,天?堂,地狱,都是令扶桑感到陌生的字眼,但他却神奇地听懂了。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是澹台折玉第一次主动向他提起那桩令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往事,这该是他触摸真相的最?佳时?机,但真相如何对他来?说早就不重要了,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只觉得痛心,当澹台折玉站在那个“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岔路口”时?,为什么没有?人拉他一把?? 扶桑看着澹台折玉被红灯笼映红的侧脸,不由红了眼眶。 澹台折玉若有?所觉,偏头看过来?,扶桑立刻撇开脸,躲避他的视线。 “怎么了?”澹台折玉问。 “没事。”扶桑小?声答。 不等澹台折玉再问,随更逃也似的从楼里出来?,道:“陈公子在呢。” “我只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他还真在这里。”澹台折玉道,“小?五,推我进去。” 第73章 老鸨一瞧见坐在轮椅上的澹台折玉, 就?想?起上午那声呵斥,如何会有好脸色,但上门是客, 总不?至于说什么难听?话, 只是不像对旁人那般殷勤而已。 等接过澹台折玉递过来的?银子,老鸨立时便前嫌尽弃、笑靥如花了, 变脸比翻书还?快, 扶桑都看傻眼了。她呼来跑堂的?小厮,帮着随更抬轮椅上二楼。 老鸨在前?引路,领着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有靡靡之音从屋内传出来。 老鸨抬手敲门:“非鱼,开门。” 乐声停了, 未几,门从里面打开, 一位绯衣美人倚门而立,目光从几个陌生男子面上匆匆扫过, 道?:“妈妈, 这几位是……” 扶桑一眼认出来,这位名唤“非鱼”的?绯衣美人, 正是上午陈怀顾与人厮打时一直护着他的?那个女子,陈怀顾现下又与她待在一起,看来她应该是陈怀顾的?红颜知己。 老鸨笑吟吟道?:“他们是陈公子的?朋友,有事与陈公子相谈,我便?带他们过来了。” 非鱼犹疑道?:“顾郎的?朋友我都识得,这几位却不?曾见过。” 澹台折玉正欲开口, 忽闻一道?清朗男声从屋里传来:“让他们进来罢。” 非鱼闻言,将门大开, 随更和小厮将轮椅抬过门槛,扶桑紧随其后。 老鸨窃窃地交代?了非鱼几句话,便?带着小厮离开了。 随更也没留下,他低着头往外走,看都不?好意?思?看非鱼一眼。 第114章 非鱼关上门,走到?桌旁,在陈怀顾身边坐下,给两位客人倒茶。 陈怀顾仍是一身白衣,清明双目盯着扶桑,道?:“我记得你,下午在庙里,你帮过我。” 如此近距离地与陈怀顾对视,扶桑恍惚以为对面坐的?是春宴,他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微微笑着,道?:“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 陈怀顾又看向澹台折玉。 这两位不?速之客皆相貌不?凡,但气质却截然?不?同,一个柔如春水,一个凛若秋霜,令人见之忘俗。 不?等陈怀顾开口询问,澹台折玉直截了当道?:“在下柳棠时,携幼弟投奔他乡,途径此地,听?说了灵蛇庙的?故事,今日去逛庙会,又亲眼看见陈公子试图毁坏巨蛇雕像,心?有所感,不?吐不?快,便?冒然?来访,还?请陈公子见谅。” 陈怀顾端起茶杯浅饮一口,心?平气和地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澹台折玉目视着陈怀顾,一字一句道?:“自我记事起,便?活在父亲的?权威之下。他是天底下最绝情的?父亲,从未把我当儿子看待,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他对我只有无尽的?冷酷、猜忌、苛责以及利用。因为他,我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和朋友,失去了最亲的?姐姐,最终连我自己也失去了。所以我决定反抗他,我失败了,也失去了他赋予我的?一切,只剩下这副残破不?堪的?身体。” 澹台折玉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扶桑心?上,令他心?痛如绞,泪落无声。 非鱼递过来一方手?帕,扶桑伸手?接住,背过身去擦泪。 澹台折玉若无所觉,自顾自道?:“我经历过,所以明白你现在的?感受,也欣赏你反抗父权的?勇气,不?忍心?让你如我这般毁于一旦。当你无力反抗时,逃避不?失为一个善策。等你离开这个小地方,去到?更广阔的?天地,有了更高的?地位,到?时候你的?父亲就?再也奈何不?了你。你既已中了解元,那么明年三月的?春闱,正是你逃离此地的?最佳时机。如果你等不?及,现在就?可以动身前?往京城。扶桑,把信给我。” 扶桑急忙从书袋里掏出那封信递给澹台折玉,指尖上沾的?泪水在信封上留下了一点痕迹。 澹台折玉转而把信交到?陈怀顾手?上,道?:“等你到?了京城,拿着这封信去找太子太傅崔恕礼,他自会照应你。” 说到?这里,陈怀顾若还?猜不?出澹台折玉的?身份,那就?愧对他的?才子之名了。 陈怀顾拿信的?手?微微颤抖,瞪目结舌地看着澹台折玉,猛然?起身,作势欲跪,澹台折玉伸手?一拦,道?:“言尽于此,善自珍重。扶桑,我们走罢。” 非鱼起身为他们开门,随更就?守在门外,他和扶桑一前?一后将轮椅抬过门槛,等到?了楼梯口,随更和陈怀顾一左一右抬着轮椅,扶桑在后头扶着。 出了小楼,到?了街上,换随更推着轮椅,径自离去。 陈怀顾不?言不?语,定定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中央,直到?那几道?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他突然?无法自抑地痛哭失声。 第74章 这天晚上, 扶桑和澹台折玉依旧同床共枕。 澹台折玉对陈怀顾说的那番话不停地在扶桑脑海中回荡,刺痛着?他?的心。 为了挽救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澹台折玉不惜将深藏心底的伤痛掏出?来给人看?, 足以证明他?是个?多么?温柔善良的人。他说他连自己都失去了, 可在扶桑眼里,他?依然是原来的那个?他?, 温润如玉, 光华灼灼。 想着?想着?,其中一句倏然令扶桑心生疑虑——“因为他?,我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和朋友。” 这句话中的“兄弟和朋友”,指的应该都是武安侯世子韩君沛,他?和澹台折玉亦兄亦友, 除了他?,澹台折玉再没别?的朋友。 韩君沛之死, 似乎并非感染疮疡那么?简单,甚或那场败仗也可能另有隐情。 难道是皇上忌惮武安侯功高震主, 所以使了些阴谋诡计, 先是导致韩君沛战败,随后又在韩君沛归京途中要了他?的命? 扶桑被这个?猜测吓到了, 不?敢再想下去。 澹台折玉恰在这时开口?:“在想什么??” 扶桑恍然一惊:“没、没想什么?。” 澹台折玉道:“那怎么?不?说话?” 今夜的沉默寡言和昨晚的畅所欲言形成了鲜明对比。 扶桑当然不?会?傻到把心中所想问?出?口?,一方?面他?不?能惹澹台折玉伤心,另一方?面他?是真的不?在乎真相究竟是什么?,他?在乎的只有澹台折玉。 静了斯须,扶桑轻声道:“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你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和朋友,失去了最亲的姐姐, 失去了你的父亲赋予你的一切,但你永远不?会?失去我。 又静了稍倾, 澹台折玉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没再作声,听着?对方?轻浅的呼吸,渐渐睡去。 夜越来越深,万籁俱寂。 一根手指轻轻捅破了窗纸,紧接着?,一截竹管自破洞处探进来,徐徐喷出?一股白烟。 片刻后,刀尖刺入窗缝,向上游移,随着?一声轻响,窗闩被挑开了。 第115章 窗户缓缓向外?拉开,两道人影先后跃窗而入,后面那人回身将窗户缓缓阖上,只留一条细缝。 两个?人蹑足往里走?,却没察觉,刚刚闭合的窗户又无声打开,一个?黑衣人鬼魅般飘然入内,悄无声息地跟在那二人身后,迅疾靠近,手起刀落,后面那人颓然倒地,前面那人听见动静,骤然回头,还来不?及出?声,利器穿胸而过,正中心脏。 “你回来了。” 黑暗中,蓦然响起低沉喑哑的话音。 黑衣人循声来到床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恭谨道:“属下薛隐,参见殿下。” 在从妓院回客栈的路上,澹台折玉就看?见了薛隐,当时薛隐就堂而皇之地站在路边,等着?他?发现。 他?摇了摇头,薛隐便没靠近,若非今夜有歹徒作祟,薛隐也不?会?现身。 澹台折玉仍旧躺着?,甚至连眼都没睁,低声道:“簪子赎回来了么??” “赎回来了。” “你先拿着?罢。” “是。” “都云谏现在何处?” “都将军带人去了嶕城。” 顿了顿,澹台折玉道:“告诉都云谏,去阆州嘉虞城等我。在抵达嘉虞城之前,你也不?用现身,暗中尾随即可。” 薛隐不?理解,但也不?多问?:“属下遵命。” 澹台折玉道:“把尸体收拾干净。” 薛隐一手拎着?一具尸体,从窗户出?去了。 房中恢复静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扶桑。”澹台折玉轻唤。 扶桑不?似他?这般警觉,中了迷烟,陷入了昏迷,不?可能回应他?。 澹台折玉把扶桑捞进他?的被窝,将温软馨香的身躯拥在了怀中。 第75章 半睡半醒间?, 扶桑朦朦胧胧意识到自己正窝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熟悉的躰息令他?感到?安心,又觉得貼得不够紧, 于是手脚并用地缠住对方, 脸埋在坚实的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在耳畔回响。 唔,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硌着他的小肚子, 扶桑不自觉地伸手去摸,刚碰到?,他?的手就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扶桑骤然清醒,却?不敢睁眼。 “……哥哥?”他试探着呢喃。 “嗯。”沙哑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 明明是很轻的一声,却?震得扶桑头皮发麻, 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怎么会钻进澹台折玉的被窝里? 他?在澹台折玉的怀里睡了多久?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该怎么若无其?事地离开?澹台折玉的怀抱? 首先, 把搭在澹台折玉腰上那条腿拿下来。 其?次, 把被澹台折玉抓着的那只手抽出来。 可澹台折玉抓着他?的手不放,哑声道:“天?还没亮, 接着睡罢。” 扶桑只好撅着屁股往后挪了挪,发现自己枕着澹台折玉的胳膊,便抬起头,小声道:“你把胳膊抽走。” 澹台折玉把他?的头按回去:“不用。” 扶桑弱弱地问:“这样压着你不麻吗?” “嗯。” “……” 所以是麻还是不麻呀? 静了静,扶桑换了个问题:“我什?么时?候到?你被窝里来的?” 澹台折玉道:“前半夜。” 扶桑羞臊慾死?。 天?啊,他?竟然在澹台折玉怀里睡了这么久。 “在我怀里睡得舒服么?”澹台折玉问。 被窝里热得像火炉, 扶桑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嗓子都烧哑了:“嗯……” 虽然这几天?他?都睡得很好, 但昨晚无疑是睡得最沉的一次,近乎昏迷。 “想不想每天?都睡在我怀里?”澹台折玉又问。 扶桑闻言抬眼,可屋里还黑着,即使近在咫尺、呼吸相闻,他?也看不清澹台折玉的神色,只能看到?他?眼瞳里闪烁的一点点光,微黯如远天?星,却?足以将扶桑蛊惑。 “想。”扶桑不羞不臊,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那以后每天?晚上,我们就睡在一个被窝里,你温暖我,我温暖你。”澹台折玉的话音温柔似水,流淌进扶桑的耳朵里,又漫延进他?的心里。 “好。”扶桑含笑?道。 澹台折玉终于松开?了扶桑的手,温热的手掌转而覆到?扶桑脸上,轻柔摩挲了几下,道:“睡罢。” 扶桑乖乖闭上眼,忽又睁开?,疑惑地问:“对了,方才我摸到?的那个硬硬的东西是什?么?” 澹台折玉沉默几息,吐出两个字:“匕首。” 扶桑恍然大悟,又道:“怎么睡觉还把匕首带在身上?你不嫌硌得慌吗?” 澹台折玉道:“客栈里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入室行?窃的歹人,贴身带着匕首才好防身。” “要是我会武功就好了,”扶桑愧赧道,“我就能保护你了。” 澹台折玉却?忍俊不禁:“你睡得那么香,恐怕有人把你抱走卖了你都不知道,你怎么保护我?” “我……我……”扶桑无言以对。 “不用你保护我。”澹台折玉柔声道,“能够保护你,让我觉得自己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扶桑猝不及防地被“废物”二字刺痛,他?重新把脸埋在澹台折玉胸口,瓮声瓮气道:“你不是……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第116章 “嗯,”澹台折玉将扶桑拢在双臂之间?,手掌轻抚着他?的脊背,“我相信你。” 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再次入睡,直到?天?光大亮,才被外间?的攘攘熙熙吵醒。 穿衣洗漱,简单地用过早饭,收拾好东西,便该上路了。 刚出客栈,扶桑就看到?了站在街对面的陈怀顾,他?旁边还站着个姑娘,扶桑差点没认出她就是昨晚才见过的非鱼,因为她的发式、妆容、衣着全都变了,风尘洗尽,清丽脱俗。他?俩并肩而立,让扶桑想到?“才子佳人”这四个字。 澹台折玉自然也看到?了他?们。 他?还看到?他?们肩上都背着包袱,显而易见,陈怀顾听从?了他?的建议,决定立即逃离这里,赶赴京城。 陈怀顾静立不动,并没有过来打招呼的意思,澹台折玉便也视而不见。 当随更抱澹台折玉上车、扶桑推着轮椅去车后安置时?,陈怀顾过来搭了把手,扶桑向他?道谢,陈怀顾回以微笑?,默默回到?了非鱼身边。 等扶桑也上了车,随更驾车离去。 扶桑掀帘朝外看,陈怀顾和非鱼依旧静静站在路边,他?不禁有些困惑:“陈公子好生奇怪,既然来送行?,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澹台折玉道:“许是不知该说什?么罢。” 扶桑道:“说句一路顺风也好啊。” 澹台折玉笑?而不语。 扶桑放下帘子坐好,心悦诚服道:“你没看错,陈公子果然是个好人。” 澹台折玉问:“何?以见得?” “因为他?没丢下非鱼姑娘。”扶桑由衷道,“希望他?和非鱼姑娘能像秦重和美娘1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 澹台折玉微微笑?道:“但愿如此。” 近朱者赤,受扶桑影响,他?也开?始试着凡事往好想了。 第76章 昨儿个玩了一天, 今儿个终于可以把剩下的十几页《柳荫记》一口气看完,看到最后一节英苔哭坟,简直字字泣血, 扶桑也跟着悲痛不已, 泪流满面。 澹台折玉见状,忙问怎么了, 扶桑抽抽噎噎地向他讲述书中情节, 虽讲得不?清不?楚,但澹台折玉约略听明白了。他边给?扶桑擦泪边安慰道:“梁山柏和祝英苔虽然?变成了蝴蝶,但他们终究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你该为他们感到开心才是, 别?哭了。” 扶桑摇了摇头,喉咙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哭不?是因为难过, 而是被梁山柏和祝英苔之间生随死殉、坚贞不?渝的爱情深深感动,人生在世, 能够如此镂心刻骨地爱一场, 也就死而无憾了。 待情绪平复下来,扶桑掀开车帘瞧了半晌, 目之所及只有荒田、秃树、枯草,连只飞鸟都?没瞧见,更别?说蝴蝶了。 “在看什么?”澹台折玉问。 “蝴蝶。” “寒冬腊月,怎么会有蝴蝶。” 扶桑放下车帘,惆怅道:“所以,梁山柏和祝英苔变成蝴蝶后, 根本活不?过冬天。” 澹台折玉:“……” 才被人死后变成蛇的谎言骗过,怎么又对话本里虚构的情节较起真来了? 但这回他不?会再跟扶桑说人死后不?会变成蝴蝶, 美好的幻想不?需要被打破,他乐于让扶桑永葆天真。 “蜉蝣朝生暮死,蟪蛄不?知春秋,寿数长短,皆由天定。但佛家有云,凡事皆有因果,万物都?有轮回,前世、今生、来世,循环往复,无穷尽也。”澹台折玉一本正经地说着自己并不?相信的东西,“梁山柏和祝英苔死后变成了蝴蝶,蝴蝶死后,或许就会变成乔山柏和贺英苔,结成一对恩爱夫妻,生儿女育,度过幸福美满的一生。” 寥寥几句话,便?将扶桑心里的遗憾都?抚平了,他轻笑道:“等到了嵴州,你也可以试着写话本,一定比江临写得好。” 被他这么一说,澹台折玉还真起心动念了,反正他有大把时间,不?妨一试。 扶桑心念一转,兴致勃勃地问:“下辈子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澹台折玉认真思?索片刻,言简意赅道:“我?想做个普通人。” 语罢抬眼?看着扶桑,反问道:“你呢?” 扶桑心里早有了答案,笑眯眯道:“你不?是说我?像仙藻么,那我?下辈子就做一只狸奴,陪伴在你身边。你读书时我?就卧在书案上睡觉,你睡觉时我?就卧在床头陪你睡觉,你出门时我?就一边睡觉一边等你回家。” 澹台折玉不?禁笑出声来:“所以你一天到晚都?在睡觉?” 扶桑理直气壮道:“狸奴可不?就是除了吃就是睡,幸福得很。” 澹台折玉笑着点点头:“我?也想做狸奴了。” 扶桑便?道:“那你做狸奴,我?来做人,我?养你。” 澹台折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唉,这个小傻子,就非得和他不?一样。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不?管是做什么,他只想和扶桑成为同?类。 只有同?类才能同?寿,只有同?寿才能厮守。 第77章 从尚源到滦城, 两百里路,他?们慢吞吞地走了五天。 从滦城到嘉虞城,三百五十?里路, 他们稍微走得快了些, 在腊月初九的傍晚抵达了目的地,拢共耗时十?二天, 比随更预计的晚了两天。 第117章 好在这一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什么意外?都没发?生。 大概是因为爹娘原本打算把他送到嘉虞城来,扶桑一进城就有种不同寻常的感受,对这座陌生的城池感到莫名的亲切。 他?透过车窗看着形形色色的路人,期冀着在人来人往中捕捉到熟悉的面孔——或许爹娘已在城中某处购置了房产,或许棠时哥哥已先他?一步来到这里, 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或许他?们会在茫茫人海中偶遇, 但是他?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到了城中最好的客栈, 要了最好的上房, 随更和小二抬着轮椅上了二楼,进了房间, 搁下东西,扶桑又和小二一起出去?,留下随更照顾澹台折玉。 扶桑问小二:“驿站离这儿远吗?” 小二道:“远倒是不远,不过这天都黑了,驿站的人应该已经?散值归家了,你?还是明儿个?再去?罢。” 扶桑跟着小二去?伙房提了壶热水, 回到二楼,在门外?等了一会儿, 等随更拿着痰盂出来,他?才进去?,给澹台折玉洗脸洗手、抹脸抹手。 面脂和手脂一天涂好几遍,都已见底,该买新的了。 “哥哥,我们还有钱吗?”扶桑问。 离开旸山县之后?,澹台折玉就再也没有节省过,不管是晌午打尖还是晚上住店,都只要上房,点菜也只点好的、贵的,扶桑担心江临给的那些盘缠经?不起他?这么花,可又不好置喙。 “有啊,”澹台折玉道,“怎么了?” “等明天去?驿站取完东西,我想?去?买些新的面脂和手脂。” 澹台折玉直接掏出荷包递给他?:“拿去?用?。” 扶桑接过来,只觉沉甸甸的,似乎没比离开江府那天轻多少,顿时感到不可思议,这一路花钱如流水,怎么还有这么多钱? 澹台折玉觑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不做解释,自顾自道:“明天小五要去?车行还车,还完车他?还得把马还给我们,让他?先陪你?去?驿站,再顺路送你?回来。” “那小五哥明天是不是就要回尚源去?了?” “他?应该会留在这里的车行等活,等有人租车往尚源方向去?,他?才可以回去?。” “无论如何他?都要和我们分开了,”扶桑叹了口气,“一路同行了这么久,我还挺舍不得他?的。” 澹台折玉没接这话,端起茶杯喝了两口,随口道:“明天去?茶行买半斤顾渚紫笋,若是没有,就买敬亭绿雪。” 扶桑默念了两遍茶叶的名字,将荷包收进书袋里,起身去?倒水。 在房里用?过晚饭,澹台折玉道:“扶桑,让小二准备热水,我要洗澡。” 自打受伤到现在,他?已经?半个?月没洗过澡,每逢换药的日子?扶桑会给他?简单地擦擦身。 上次换药是两天前,左肩的划伤已然痊愈,后?腰的刺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确实不影响洗澡了。 扶桑便去?找小二要热水,等小二抬来浴桶、注满热水,扶桑又叫来随更帮忙,他?在外?头等着。 没等多久,随更出来,道:“扶桑,你?哥哥叫你?进去?。” 扶桑怔了怔:“叫我进去?做什么?” “帮他?洗澡啊。” “啊?” “啊什么呀,”随更笑道,“快进去?罢。” 随更说完就下楼去?了,急着去?玩叶子?戏。 扶桑站在门外?踟蹰了半晌才推门进去?,被屋里的热气一熏,脸就红了起来。 第78章 扶桑低着头垂着眼走到浴桶边, 嗫嚅道:“你、你找我?” 澹台折玉屈着双腿坐在浴桶中?,水淹到胸口,白皙的肌肤被热水激得泛着轻红。他把手巾浸湿再拧干, 伸手递给?扶桑:“帮我擦背。” 听到擦背二字, 扶桑很难不想到都云谏这个坏东西。 上回帮都云谏擦背,不仅被他污言秽语羞辱了一番, 还被他摁着头溺在浴桶里, 呛了?好?几口洗澡水不说,还在惊恐和窒息之中?晕了?过去。被都云谏弄醒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正常男子的裸躰,可当时他愤恨交加,哪有心思窥视, 故而对都云谏的肉躰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的胸很大。 扶桑撸起袖子, 接过手巾,站到澹台折玉身后, 小心避开左肩结痂的伤疤, 不轻不重地擦拭,低声问?:“这个力度可以吗?” 澹台折玉倾身伏在浴桶边沿, “嗯”了?一声。 每次换药澹台折玉都要赤躶上身,早被扶桑看光了?。 由于双腿残疾,成日里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澹台折玉比之从前单薄了?许多,但和都云谏那种虎背熊腰的健硕之躯相比,扶桑还是更钟意澹台折玉这种竹清松瘦的身材, 肩宽腰细,劲瘦有力, 否则也不可能?单手就把他拉上马背。 扶桑对澹台折玉的下身充满好?奇,他很想看看正常男子未经?阉割的那話儿是何模样——这个念头令扶桑倍感羞恥,再加上热气熏蒸,他脸红得仿似滴血,好?在澹台折玉看不到。 擦完后背和双臂,扶桑问?:“要我帮你洗头吗?” 之前澹台折玉不能?洗澡,扶桑除了?帮他擦身,还要帮他洗头。经?过这段日子的磨练,扶桑越来越会照顾人了?,早已不是连怎么洗脸都得澹台折玉教的那个他了?。 第118章 “不用,”澹台折玉道,“我自己能?洗。” “那、那我出去了?。” “外面冷,就在屋里待着罢。” 可扶桑觉得好?热,额上出了?一层细汗,急需出去吹吹风。他把手巾搭在浴桶上,道:“我去马车上给?你拿换洗的衣裳。” “把你的衣裳也拿来,”澹台折玉道,“等我洗完你也洗洗。” 扶桑应了?声“好?”,绕过屏风出去了?。 扶桑爱干净,这十几天,每隔两天他就会沐浴更衣,沐浴时用屏风一挡,就不用担心暴露身体的秘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每回沐浴时他都会熄灯,这样澹台折玉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扶桑前脚刚出去,薛隐后脚就从窗户潜了?进来。 他停在屏风外,躬身道:“殿下,都将军遣属下过来请示,他何时能?与殿下会和?” 屏风内静了?须臾,传出澹台折玉的问?话:“他现在何处?” 薛隐道:“都将军就住在这条街上的另一家客栈。” 澹台折玉道:“让他明天晚上过来罢。” 扶桑回来时,澹台折玉正在洗头。 他把衣服搁在床上,挑出澹台折玉过会儿要穿的里衣,坐在炭盆边烤一烤,等到澹台折玉说洗好?了?,他立即去叫随更。 随更进屋时,扶桑自觉在外面候着。 等随更忙完出来,扶桑向?他道谢,随更却面露忧色,悄声道:“明天我一走,你一个人怎么办?单凭你自己根本照顾不了?他。”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扶桑如实?道,“但我相信我哥哥自有安排。” 虽然替扶桑犯愁,但随更也没办法?,他有生计要奔波,有家要回,不可能?为了?一时意气留下来。 没再多说什么,他唉声叹气地下楼去了?。 扶桑进了?屋,见澹台折玉穿着雪白里衣、披着雅青鹤氅,坐在床边擦头发。 扶桑将炭盆移到澹台折玉脚边,立在他身侧,接过手巾,默默地帮他擦拭浓密的乌发。 扶桑很想问?问?他打算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联系都云谏,可又问?不出口,因为一旦联系上都云谏,就意味着这段只有他和他的幸福时光走到了?尽头,他舍不得,想想都难受。 小二进进出出,倒掉浴桶里的凉水,再重新注满热水,忙活了?许久。 扶桑先把待会儿要穿的里衣搭在屏风上,而后吹了?灯,绕到屏风后面,在黑暗中?除尽衣物,跨进桶中?,慢慢坐进热水里。 他洗得勤,所?以洗得快,不到一刻钟就从桶里出来,速速擦干身体、穿上里衣,摸黑走到床边,钻进已经?暖热的被窝,顺势躺进澹台折玉怀里——习惯成自然,腼腆如他,也已经?不会再为此感到羞赧。 他们?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动物一样贴紧对方?,共享体温和气息,彼此侵染,身上的味道越来越相似。 “扶桑。” 话音入耳的同时,扶桑感觉到澹台折玉的胸口在轻微的震颤,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低低地应:“嗯?” “下次洗澡的时候,不要吹灯了?。”澹台折玉语声轻柔舒缓,“无论你的身体是完整还是残缺,我都不在意,你可以无所?顾忌地在我眼前展露你的身体。” 扶桑沉默半晌,到底还是把坦白的冲动压了?下去,软声央求:“你让我给?你些时间?,你也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澹台折玉像爱抚狸奴似的抚摸着扶桑的后颈,柔声道:“好?。” 第79章 因惦记着要去驿站取东西, 扶桑早早就起了,推开窗一看,又下雪了, 屋顶和街道已?被积雪覆盖, 这场雪应该从半夜就开始下了。 一番收拾,用过?早饭, 扶桑该走了, 可又不放心把澹台折玉一个人丢在客栈里?,纵使再不想提起都云谏也不得不提了:“要不……还是等与都将军会和之后我再去罢,我们怎么才能和都将军取得联系?” “只管去你的,”澹台折玉不以为意?,“倘若真有危险, 你不在我反而更有胜算。” 扶桑:“……”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可这话多少有点扎心。但扶桑心里?清楚, 澹台折玉绝没有轻视他的意?思,只是想让他宽心而已。 “那我走啦, ”扶桑背上书袋, “我会尽快回来。” “好。”澹台折玉点点头,“匕首带了没有?” 手伸进书袋里?摸了摸, 扶桑道:“在这里?面。” 他知道澹台折玉那把匕首总是贴身带着的,就没问?——几乎每个在澹台折玉怀中醒来的清晨,他都能感觉到那把坚硬的凶器硌着他的大蹆或者?肚子。 随更把铺在马车里?的被褥和装衣服的箱子一起抱了上来,他郑重其事地向澹台折玉辞别,澹台折玉将先前?允诺的酬金给他,为这段萍水相逢画上了句点。 扶桑跟着随更出了客栈, 上了马车,沿着白雪皑皑的长街辘辘前?行, 不消一盏茶功夫,就抵达了驿站,取到了赵行检寄来的东西——盛在铜瓿中的松节油,和一封信。 回到马车上,扶桑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笺,只有薄薄一张纸,上面所写也只是一道药浴的配方,可起到疏通经络、通行气血、通利关节、濡养全身等多重功效,对澹台折玉大有裨益。 第119章 寥寥几行,没有只言片语是对他说?的,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提及,扶桑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可转念又想,师父应当也是怕这封信被旁人看见,故而才什么都不提的。 扶桑将信上罗列的十几味药材背下来,才将信笺折好,塞回信封,收进书袋里?。 师父给的药方,必定?是良方妙药,他待会儿就去药铺抓药,今晚就让澹台折玉开始药浴。按摩加药浴,双管齐下,澹台折玉的腿必定?会有起色,说?不定?在抵达嵴州之前?,他就能重新站起来。 光是这样想着,扶桑就开心地笑出声来。 车行所在的地方有些?偏,走了许久才到。 马车停在车行门口?,扶桑抱着铜瓿下车,随更牵着马道:“里?头脏乱得很,你就别进去了,去那边屋檐下等我罢,我很快就出来。” 扶桑依言去屋檐下躲雪,片刻都舍不得将沉重的铜瓿放到地上,他紧紧抱着它,犹如抱着沉甸甸的希望。 他笑看着漫天飞雪,阴翳的天色也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 听到脚踩积雪的吱吱声,扶桑道:“小五哥,你……” 话音戛然而止,扶桑瞠目结舌地看着大步向他走来的黑衣男子,欲语泪先流。 第80章 昨日刚入城时, 扶桑的确幻想过与柳棠时在茫茫人海中乍然相逢的情景,可当柳棠时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他却不敢置信, 怀疑自己看错了。 眼泪却不管不顾地往外?流, 模糊了他的视线,偏偏他抱着铜瓿, 腾不出手来擦泪, 只能瞪大双眼看着那?个朦胧的身影走到他面前?,他张了张口,艰难地发出声音:“……棠、棠时哥哥,是你吗?” “是我?。” 是棠时哥哥的声音!真的是他! 扶桑想要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然而双手和怀抱已经被铜瓿占据了,只能傻傻地站在那?儿, 泪如雨下。 柳棠时伸手帮扶桑擦了擦眼泪,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跟我?来。” 此时此刻, 扶桑哪还想得起随更,扭头就跟着柳棠时拐进了近旁的巷子里?。 巷道逼仄狭长?, 纵横交错,扶桑跟着柳棠时穿行其间,七弯八拐,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最?终,他们隐匿在两堵院墙之间的夹道里?,墙内耸立着一株青松, 枝叶葳蕤,如伞般遮在他们头顶。 扶桑放下铜瓿, 扑进柳棠时怀里?,用尽全力抱紧他。 柳棠时也用力回抱他,在扶桑的呜咽声中潸然泪下。 细数起来,他们的分别应当从扶桑受惊昏迷那?日算起,迄今也不过一个半月而已,扶桑却觉得他们分开了好久好久,久到好像过去了半辈子,有时候他甚至想不起棠时哥哥的容颜,只剩个依稀的轮廓。 扶桑原本以为,离开皇宫那?天,他躲在清宁宫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偷窥的那?一眼,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棠时哥哥。他虽期冀过重逢,却也知道希望渺茫,万没想到这渺茫的希望竟成了真,实在是天可怜见,幸甚至哉。 他们在这无风无雪的僻静一隅抱了许久才舍得分开,柳棠时双手捧着扶桑的脸,帮他拭去斑驳泪痕,嗓音温柔又低沉:“这段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扶桑眉眼含笑,语带骄矜,“我?现在贴身伺候太子殿下,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心?腹了,没人敢对我?不好。” 柳棠时凝视着扶桑依旧清澈明亮的双眼,他还是原来那?副天真漫烂、娇痴可爱的情态,不像是吃过苦、受过难的样子。 “你是不是过得不好?”扶桑伸手去摸柳棠时不复饱满的脸颊,“你瘦了好多。” 柳棠时抓住扶桑的手,笑着摇了摇头:“我?也很好,这辈子从没这么好过。” 扶桑跟着笑了笑,又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嘉虞城?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柳棠时握着扶桑冻得冰凉的手,道:“说?来话长?,这里?太冷了,你先跟我?回家,我?们慢慢说?。” 扶桑面色凝滞:“家?” 柳棠时微微一笑,道:“爹娘应该跟你说?过罢,他们在嘉虞城购置了房产,让我?们俩在这里?安家落户,我?现下就住在我?们的新家里?。走罢,回家再说?。” 回家。 单是听到这两个字,就让扶桑心?酸眼热。 “我?不能……”他垂下眼帘,不敢看柳棠时,“不能跟你回家。” 他害怕,怕去了之后就狠不下心?离开。 柳棠时意?外?地怔了怔,目光沉沉地盯着扶桑,话音里?隐含质问:“为什么?” 扶桑看了看放在脚边的铜瓿,继而抬眼看着柳棠时,眼里?闪着泪光,怯弱道:“因为……太子需要我?,我?要帮他重新站起来,而且我?答应过他,我?要永远陪在他身边,我?、我?不能食言。” 柳棠时并没有被说?服,他不可思议道:“你才追随太子多久,就对他这般死心?塌地了?难道你要为了他,弃我?和爹娘于不顾吗?” “不,不是这样的……”眼泪夺眶而出,扶桑抓住柳棠时的手,急切地解释,“我?、我?没有弃你和爹娘于不顾,我?是为了救你,为了爹娘的将来着想,才会?求蕙贵妃帮忙,让我?代替你去流放的。” 第120章 柳棠时当然知道扶桑是为了什么,扶桑留给爹娘的那?封信,他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 他深感歉疚,再次抱住扶桑,柔声哄道:“对不起,是哥哥一时情急说?错话了,别哭了。” 扶桑把眼泪蹭在柳棠时的衣襟上,哽咽道:“棠时哥哥,我?回不了头了,但我?心?甘情愿,永不后悔。” 柳棠时还是无法理解:“你我?虽然没有血缘,可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已和亲兄弟无异。八年手足之情,竟敌不过你和太子短短十几天的相处吗?” 扶桑脱离柳棠时的怀抱,与柳棠时四?目相对,平心?静气地说?出那?个他埋藏了许多年的秘密:“我?喜欢太子——不,我?喜欢澹台折玉,喜欢他十年了。” 柳棠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死盯着扶桑,缄默无言。 扶桑被他看得提心?吊胆,却固执地不肯移开视线,他想用坚定的眼神让柳棠时知晓,他说?的是真的,绝非胡言乱语。 良久,柳棠时终于开口:“你知道你的好朋友春宴,为什么会?被处以烹刑吗?” 突然听他提起春宴,扶桑如遭雷击,春宴被投进镬鼎的情景在他脑海中闪现,顿时令他感到胸闷气短,眼前?发?黑。他伸手抓住柳棠时的胳膊,强撑着问:“为什么?” “因为他和某个皇子有染,犯了宫中大忌,所以才被施以极刑。”柳棠时沉声道,“而且春宴并非孤例,我?听爹说?过,在他年轻时候,也曾亲眼见过一个太监被处以烹刑,这个太监和春宴犯了一样的错误。” 顿了顿,柳棠时决绝道:“扶桑,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今天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带你走。” 猝然揭开的真相犹如一把利剑,刺穿了扶桑的胸膛,仿佛时光倒流,他重回春宴死去那?一天,恐惧和绝望将他吞没,如墜深渊,他拼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扶桑!” 在柳棠时的惊呼声中,扶桑晕了过去,柳棠时接住他软倒的身体,将他打?横抱起,立刻朝外?走去。 还未走出夹道,柳棠时蓦然止步,满面惊诧地看着突如其来的男子。 咫尺之外?,都云谏立在风雪中,剑指柳棠时,冷声道:“交出柳扶桑,饶你不死。” 第81章 虽然都是清宁宫的人, 可地位悬殊,且都?云谏素来不喜阉人,对着总管太?监南思远他都?不假辞色, 更遑论其他太监了。 入清宁宫三年, 柳棠时连话都没同都云谏说过几句,二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情可言, 所以柳棠时心?知肚明, 他若不遵从都?云谏的命令,都?云谏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柳棠时不得不把扶桑交给了都?云谏。 都云谏抱着不省人事的扶桑,沉声道:“拿上那只铜瓿,跟我走?。” 从扶桑离开客栈,都?云谏就一路尾随, 跟着他去了驿站、去了车行,又跟着他和柳棠时来到此处。 都?云谏没看过扶桑写的那封信, 但他问过去寄信的徐子?望,收信人的姓名?是赵行检, 此人乃是太?医院左院判, 也?是扶桑的师父。 显而易见,扶桑从驿站取出来的这只铜瓿是赵行检从京城寄过来的, 里面装的大概是药,而且这药很可能是用在太?子?身上的。如此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落下。 柳棠时抱着铜瓿,跟在都?云谏身后。 巷道狭窄,都?云谏横抱着扶桑多有不便,走?了一段, 在柳棠时的帮助下改成了背。 “都?将军,”柳棠时试探着开口, “方才我和扶桑说的那些?话,你听到了多少?” “一字不落,”都?云谏道,“全?都?听到了。” 柳棠时心?头一窒。 都?云谏厌恶阉人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如今扶桑对太?子?的非分之想又被他知晓,他定会视扶桑为眼?中钉、肉中刺,刁难磋磨倒还是其次,他若真发起狠来,要了扶桑的命都?是有可能的——都?云谏出身高贵,又是杀人不眨眼?的武将,一个小太?监的命对他来说比蝼蚁还贱。 不,不对。 那么厌恶阉人的都?云谏,此刻正在背着扶桑。难道真如扶桑所说,他现在成了太?子?的心?腹,就连都?云谏都?不得不忍着对阉人的厌恶善待他?倘若真是如此,就算扶桑想走?,恐怕太?子?也?不会放人。 柳棠时心?里千回百转,一时间不敢作声了。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即将走?到巷子?尽头时,一个五短三粗的灰衣男子?直冲过来,待看清扶桑的脸,他横眉怒目道:“你们是什么人?!” 都?云谏和柳棠时都?识得此人,正是车夫随更。 约莫两刻钟前?,随更从车行出来,扶桑却不见了踪影,附近被他找了个遍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他打算先回客栈,恰在此时瞥见了巷子?里的人影,冲过来一瞧,竟真是扶桑。 背着扶桑的那个男子?一看就不好惹,随更心?生畏怯,却没有退缩,故作强悍地发出质问。 “你不必紧张,”都?云谏淡声道,“我们是扶桑的朋友,他不适晕倒,我现下正要送他回鸿泰客栈,你若不信,可随我们一同前?往。” 对方知道扶桑的名?字,也?知道扶桑住在哪家客栈,随更将信将疑:“你们真是扶桑的朋友?” 第121章 都?云谏道:“确切地说,我是客栈里那位坐轮椅的公?子?的朋友。” 太?子?定然是隐藏了身份与姓名?的,可薛隐守口如瓶,什么都?不向他透露,他不清楚细节,只能含糊其辞。 听他这么说,随更顿时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我把扶桑弄丢了,正发愁该如何向柳公?子?交代?,幸好他没事——他怎么会晕倒?” 都?云谏道:“先回客栈再说罢。” 都?云谏是骑马过来的,他抱着扶桑上了自?己的马,随更和柳棠时骑着那匹乌骓马,往鸿泰客栈驰骋而去。 没过多久,扶桑便在剧烈的颠簸和风吹雪打中苏醒过来,他转颈看了一眼?身后的人,既迷茫又惊惶,立即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放我下去!” 都?云谏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箍紧扶桑的腰,附耳低言:“我喜欢太?子?——不,我喜欢澹台折玉,喜欢他十年了。” 扶桑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个人在重复他对棠时哥哥说过的话,霎时胆战心?惊,噤若寒蝉。 都?云谏唇边勾起一抹险恶笑意,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想让我把你的秘密告诉太?子?,就乖乖听我的话。” 第82章 果然都云谏一出现, 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那种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的感觉卷土重来,只不过玩弄他?的人从澹台训知变成了都云谏,无异于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扶桑简直恨煞了此人, 恨不得掏出匕首捅都云谏一刀——这个暴戾的念头吓了他?一跳。他?被澹台训知磋磨了那么多年, 也从未生出过捅对方一刀的念头,怎么对?着都云谏, 他?就无法像从前?那般一味地懦弱隐忍了?他打哪儿来的勇气? 他?说过, 不会再害怕都云谏,他?要说到做到。 在最初的惊悸过后,扶桑尽量表现得镇定自?若,嗔怒道:“你想说就去说,我才不在乎, 有本?事?你让太子杀了我。” 这不是都云谏预期中的反应,他?的脑海中无端地浮现出在函德城的那个夜晚, 扶桑从昏迷中醒来,泪眼朦胧地瞪视着他?, 眼里噙满委屈和怨恨, 颤声控诉:“我讨厌你……你比三皇子还要坏,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坏的那个。” 不知为?何, 自?那天起,扶桑当时的神情和话语就时不时地在他?脑海中闪现,扰乱他?的心绪,就好比此刻。 身后的人忽然没了声息,扶桑也不在意?,他?扭头往外后看, 看到随更和柳棠时同乘一骑,一时间分不清是心安多些还是心慌多些。 扶桑回?过头, 目视着茫茫风雪,口吻强硬道:“放我哥哥走。” 都云谏莞尔笑道:“我若不放呢?” 扶桑不再多费口舌,直接伸手去抓缰绳,试图勒停胯-下骏马,可刚碰到绳子,他?的手就被都云谏的大手包裹住。他?以?为?都云谏要制止他?,却没想到,都云谏轻掣缰绳,马儿昂首低鸣,旋即停步。 跟在后头的随更见状,也停了马。 扶桑笨拙地跳下马背,险些摔倒,都云谏伸手去扶,却扶了个空。 扶桑脚步踉跄地来到乌骓马旁边,仰脸看着坐在随更身后的柳棠时,急切道:“棠时哥哥,快下来。” 柳棠时越过随更的肩头,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都云谏,都云谏已调转了马头,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见柳棠时岿然不动,扶桑伸手扯他?的袖子:“愣着干什么,你快下来呀。” 都云谏冷眼看着,不置一词。 柳棠时只当他?是默许,先?把?怀中的铜瓿递给扶桑,而后利落地下马——逃出京城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骑马。从京城到嘉虞城,乘车少说也得七八天,而骑马只需两三天。他?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嘉虞城,在驿站对?面的茶楼里等了五天,终于等到了扶桑。他?以?为?他?可以?带扶桑走,可现在看来,不过是白费心思,落得一场空。 扶桑盯着柳棠时,语声决绝:“你走罢。” 然而话音未落,泪水便涌出来,决绝变成了哀恸。 因为?他?知道,今日一别,天各一方?,再难相见。 柳棠时胸口钝痛,双手紧握成拳,隐于袖中。 “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扶桑眨掉眼里的泪,想将柳棠时看清楚些,他?想笑一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棠时哥哥,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罢,以?你的聪明才智,不管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日后若有机会,我会来嘉虞城看你的。” 柳棠时却有些后悔,若他?今日没来见扶桑这一面,扶桑对?太子的心思就不会被都云谏知晓,如今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都云谏手里,无异于把?扶桑的性命捏在了手心里,扶桑往后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 他?真的很?怕,怕扶桑会变成下一个春宴。 心里再忧再怕,面上却不露半点,柳棠时笑着点头:“好,我等着你。” 柳棠时伸手抱住扶桑,在他?耳边低语:“扶桑,好好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再见的那一天。” 说罢,柳棠时松开扶桑,抬手为?扶桑擦一擦眼泪,而后转身离去,挺拔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仿佛他?从未来过。 第83章 第122章 扶桑擦干眼泪, 上了随更的马。 都云谏默然不语,调转马头,继续前行, 随更紧随其后。 扶桑坐在?随更怀里, 淡淡的体香在鼻端萦绕,白皙的脖颈在?眼前展露, 令随更心猿意马, 只能不停地在心中默念:他是男的,他是男的,他是男的。 扶桑方才那声“棠时哥哥”,随更自然是听?见?了。 他早就觉得扶桑兄弟俩的日常相?处有些难以言说的蹊跷,如今看来他的直觉是对的, 坐轮椅那位是假哥哥,今天出现的这位才是真哥哥。 不过真真假假也与他没什么相?干, 他只是拿钱办事而已,等把扶桑送回客栈, 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随更还真有些不舍。 一来“柳棠时”出手阔绰, 他这一路零零碎碎得的打赏加起来比他应得的酬劳还要多,这些打赏无需与车行分?成?, 悉数落入他的口袋,再加上他之前攒的钱,足够他娶媳妇了。 二来他真心舍不得扶桑。生得好?看的人多少都有些自矜自傲,可扶桑不仅美得雌雄莫辨,性子也温软柔善,还有些纯稚可爱的傻气。扶桑眼里似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从未嫌弃过他只是个愚昧粗鲁的贩夫走卒,总是真诚以待。这样美好?的人, 没有人会不喜欢。 随更越想越不舍,趁着此刻人在?怀中,轻轻地抱了扶桑一下。 而扶桑精神恍惚,全无察觉。 他在?想,难道爹娘没让棠时哥哥给他带话?吗?还是棠时哥哥没来得及对他说?他真傻,他该问问新家地址的,等他到了嵴州安顿下来,说不定还能给棠时哥哥写写信。转念又想,他可以写信给爹娘,再让爹娘告诉他新家的地址。纵使天高地远,寄出去的信得好?几个月才能送到收信人的手中,但总不至于断了联系。 自我安慰了一番,扶桑心中好?受许多。 他眯眼瞧着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透过茫茫飞雪窥见?一个大大的“药”字,猛然记起药浴的事,急忙让随更勒马。 下了马,扶桑往回走了一小段,进了药铺。 等他拎着几个药包出来,随更已不在?了,都云谏牵着两匹马,站在?路边等他——显而易见?,都云谏把随更赶走了,剥夺了他与随更道别的机会。 扶桑连气都懒得生了,径直从都云谏身旁走过去。 他宁可走回去,也不愿和都云谏同乘。 都云谏也不勉强,翻身上马,优哉游哉地走在?扶桑前头,为?他引路。 走了许久,扶桑累得气喘吁吁,主要是怀里抱着的铜瓿太沉了,约莫有十?斤重。 扶桑停在?屋檐下休息,把铜瓿放到地上,搓了搓两只冻得通红的手,凑到嘴边哈气。 都云谏策马来到他身边,朝他伸出一只手,沉声命令:“上来。” 扶桑视而不见?,绕过他和马,朝街对面?走去。 对面?是间布庄,墙脚有只瘦骨嶙峋的黄狗,正?在?用嘴拱着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远远看着像是只狸奴,待扶桑走近一看,果真是只狸奴幼崽。 黄狗怕人,扶桑还未驱赶,它就夹着尾巴跑了。 扶桑弯腰捡起瘦小的狸奴,捧在?手中,小东西还没他的巴掌大,双眼紧闭,身子僵冷,可能已经死了。 扶桑拂掉它身上的雪,又用袖子擦了擦湿漉漉的皮毛,就把小东西塞进了衣襟里,先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它。 回到对面?,抱起铜瓿,来到都云谏面?前,低声道:“离客栈还有多远?” 都云谏没有回答他,兀自上马,再次向扶桑伸出手。 为?了尽快带狸奴回客栈,这回扶桑没有拒绝,他单手抱着铜瓿,另一只手抓住了都云谏的大手,一抬眼,恰好?看见?都云谏唇边那抹意味不明的笑。 第84章 马刚停在?鸿泰客栈门口, 就有小?二从店里跑出来,殷勤地?从都云谏手中接过两匹马的缰绳。 都云谏翻身?下马,双手掐住扶桑的腰, 扶桑一惊, 未及开口,就被都云谏轻轻举起又轻轻放下, 双脚稳稳地踩在了雪地上。 一个“谢”字堵在?喉咙里, 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扶桑瞄一眼都云谏冷若冰霜的脸,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想怎么折磨我都行,但是别伤害我哥哥。” 都云谏从小二手中要回青骢马的缰绳,睇着扶桑, 似笑非笑道:“怎么,怕我杀了柳棠时?” 单是听他这么说, 扶桑都心惊肉跳,方才对他生出的那一丁点?感念顿时烟消云散了, 霍然抬眸瞪视着他那双黑沉沉的、不怀好意的眼。 都云谏看着扶桑波光潋滟、好似含泪的眼,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天晚上扶桑既怖惧又委屈的可怜模样,心头倏然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他勾起一抹冷笑, 凉声道:“我和他无冤无仇,杀他做什么?区区一个阉人,还不配让我动手。” 虽然扶桑讨厌都云谏,但他从未觉得都云谏是个卑鄙小?人,或许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也可能是笃信澹台折玉看人的眼光, 他认为能受澹台折玉重用的人绝不可能是坏人。 都云谏的所有恶劣行径都只针对他一个人,因为都云谏也讨厌他, 而这份讨厌源自与生俱来的傲慢和那次误解导致的偏见?——他曾天真地?想要消除都云谏对他的偏见?,但那次被都云谏摁在?浴桶里险些溺毙的糟糕经?历激发了他的逆反心理,他决定以牙还牙,以厌还厌。 第123章 “我相信你会说到做到。”扶桑眼神里的恼恨消散了,恢复了惯常的温濡柔软。 都云谏心里无端生出一丝慌乱,好像害怕这双暖润的眼融化了他冷硬的心。他移开目光,嗤笑道:“你爱信不信,与我何干。” 话音未落,他翻身?上马,扶桑脱口问道:“你去哪儿?” 都云谏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却没回?答,双腿一夹马肚,青骢马便驮着他奔进雪幕里,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扶桑想起怀中的小?狸奴,立刻就将都云谏抛诸脑后,转身?进了客栈,一路小?跑上了二楼,停在?门外,抖一抖身?上的雪,换上一副笑脸,才腾出一只手推开房门:“我回?来啦!” 澹台折玉放下手中的书,扭头看着扶桑:“怎么去了这么久?” “雪天路滑,走得慢,车行离得又远,就耽搁得久了些。”扶桑边说边来到桌边,放下铜瓿和药包,打眼瞧见?桌上摆着的笔墨丹青,也来不及多问,探手入怀,掏出依旧冷冰冰的狸奴,捧到澹台折玉面前给他瞧一眼,“我在?回?来的路上捡了只狸奴崽子,不过捡到它时它已经?被冻僵了,我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就把它揣怀里带了回?来。” 澹台折玉忙道:“快把它放炭盆边烤烤。” 炭盆就在?桌边放着,扶桑搬来一把杌凳,把小?狸奴放在?上面,让炭火温暖它的身?体,能否起死回?生,就全?凭造化了。 扶桑取下书袋,随手放在?椅子上,转而走到面盆架前,边洗手边滔滔不绝:“铜瓿里装的是松节油,够用好几个月了。我师父还寄过来一张药浴的方子,将熬出来的药汤加进沐浴的水中,每次泡上半个时辰,对经?络、气血、关?节乃至全?身?都有好处。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先?用松节油帮你按摩半个时辰,紧接着再药浴半个时辰,双管齐下,不日便会起效。” 听他这么说,澹台折玉心里不禁生出期待,但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不抱希望,也就不会失望。 “好,”澹台折玉心平气和道,“我是病人,你是大夫,我自然要听你的。” 扶桑擦了擦手,眉开眼笑地?回?到桌旁,坐在?澹台折玉身?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澹台折玉也看着他,眼神和话音一样温柔:“我何时对你食言过?” 四目相对了短短一刹,扶桑慌忙移开视线,他怕澹台折玉看穿他的心,发现他刻意隐藏起来的难过。 他垂眼看着桌上的笔墨丹青和卷起来的白纸,问:“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 澹台折玉道:“托小?二去买的。” 其实是薛隐买来的。 即使知道随更为人忠厚,澹台折玉也不放心扶桑单独和他出去,于是命薛隐暗中跟随保护,可没过多久,薛隐去而复返,说在?客栈附近遇见?了都云谏,他让薛隐回?来恪守暗卫的职责,他替薛隐去保护扶桑。 澹台折玉微有不悦,却也没说什么,支使薛隐去买来作画所需的东西,只等扶桑回?来,就可以践行他的许诺。 “等用过午饭,我便为你作画。”顿了顿,澹台折玉又道:“你若是等不及,现在?开始也无妨。” 离午饭也没剩多久了,扶桑不急在?这一时,便道:“还是等午饭过后罢。” 说着,扶桑起身?绕到澹台折玉的另一边,围着炭盆坐下。 烤了这一会儿,小?狸奴身?上的湿气化成烟,还氤氲着一股小?动物身?上特有的气味,不过并?不难闻。 扶桑伸手给小?狸奴翻了个身?,两?根手指号脉似的搭在?它胸口,静静感受片刻,却没有感受到心跳。 虽然捡到它时就知道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眼见?着小?家伙一点?生命迹象也没有,扶桑还是忍不住难过。他一下接一下地?轻抚着小?狸奴的身?体,希望它能感受到他的抚摸,努力求生,创造奇迹。 “我们还能为它做点?什么吗?”扶桑抬头看着澹台折玉,眼里有藏不住的哀戚。 澹台折玉虽然养过狸奴,但他养的是成年?且健康的狸奴,只需要给它好吃好喝的就行了,并?不需要他特别做什么,面对眼前这种情况,他也无计可施。 想了想,澹台折玉犹疑道:“要不喂它喝点?温水?” 扶桑觉得可行,于是二人合力,澹台折玉掰开小?狸奴的牙关?,扶桑拿着茶壶,将茶壶嘴塞进小?狸奴口中,先?试探着倒一点?,等水流入咽喉,再倒一点?,反复数次才作罢。 扶桑继续不停地?抚摸小?狸奴,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些微温度,僵直的四条短腿也发生了轻微的弯曲,扶桑再去摸它的胸口,旋即喜出望外道:“有心跳了!” 澹台折玉微笑道:“你瞧它的肚子。” 扶桑移目去看,发现小?狸奴的肚子正在?微弱的起伏,它在?呼吸,它活过来了。 扶桑被这只坚强求生的小?狸奴感动得泫然欲泣,忽又想起临别前棠时哥哥对他说的那番话,他再也绷不住,泪如泉涌。 扶桑用手捂住脸,不想让澹台折玉看到他的眼泪。 澹台折玉伸出手,像扶桑刚才抚摸小?狸奴那样,一下接一下地?抚摸扶桑的脑袋。 扶桑很快就止住泪,冲澹台折玉扬起泪痕斑驳的笑脸,哽声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第124章 澹台折玉轻笑着点?点?头:“我明?白。” 扶桑是高兴还是难过,是真的高兴还是装出来的,眼泪究竟为何而流,都逃不过澹台折玉的眼睛。 扶桑出去这一趟,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想说,澹台折玉便不问,等晚些时候问都云谏就是了。 扶桑胡乱擦擦眼泪,起身?走到床尾,打开装衣服的箱子,从里面翻出黄嘉慧给的那件蟹壳青短袄,将小?狸奴裹在?袄里,继续烘烤。 扶桑蓦然意识到,这只小?狸奴并?不符合澹台折玉的期许,他想养的是浑身?雪白的那种,而这只小?狸奴通身?黑漆漆,一根白毛也没有。 “哥哥,”扶桑鼻音浓重,自然而然地?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你会把这只小?狸奴留下来吗?” “只要它能活下来,我们就养着它。”澹台折玉不假思索道,“我连它的名?字都想好了。” 扶桑眼睛一亮,脑海中登时浮现“仙藻”二字,但这个名?字显然不合适,便问:“是什么?” “玄冥。” “是哪两?个字?” 澹台折玉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给他看,扶桑念了两?遍,又问:“为何要取这两?个字?” “季冬之月,其帝颛顼,其神玄冥。1”澹台折玉耐心解释,“玄冥乃是冬神,掌管风雪,代指北方和冬季。” 扶桑意会少顷,犹豫道:“贴切是贴切,可把神的名?字用在?一只狸奴身?上,会不会有些大逆不道?” “你忘了么,”澹台折玉自嘲一笑,“我本就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之人,故而才会被流放到极北苦寒之地?。” 他的眼里未见?半点?神伤,扶桑心想,他应当是放下那段过去了,才能如此淡然地?调侃自己。扶桑由衷地?替他感到欢喜,笑逐颜开道:“越说越贴切了,好,就叫它玄冥。” “玄冥,你有名?字啦。”扶桑轻轻摸了摸小?狸奴露在?外面的小?脑袋,“你要争气,要努力活下来,知道吗?” 仿佛听到了他的话,小?狸奴忽然睁开眼睛,又无力地?阖上,甚至还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呻喑,俨如回?应。 第85章 等澹台折玉和扶桑吃过午饭, 小狸奴彻底活了过来,它从裹身?的短袄里钻出来,站在凳子?上, 想往地上跳又不敢, 扯着嗓子发出尖细的叫声,好似在求助。 扶桑怕它一不小心跌进?炭盆里, 伸手要去捉它, 澹台折玉在旁提醒:“当心它挠你。” 扶桑生平第一次和小动物打交道,原本无知无畏,经他这么一说,不由忐忑起来,对着小狸奴好言相劝:“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不能恩将仇报喔。” 说完,扶桑的手缓缓向前移动, 快要接近小狸奴时,小家伙突然张大?嘴巴, 发出类似哈气的怪声, 吓得?扶桑急忙把手缩了回去。 小狸奴是背对着澹台折玉的,他趁其不备, 迅速出手,揪住它的后脖颈,把它拎了起来。 小狸奴也不挣扎,支楞着四条小短腿,犹如举手投降,可是一声接一声的喊叫又昭示着它的不屈。 扶桑不禁感慨, 生命是如此脆弱,又如此顽强。一个时辰前还?僵冷如死的小狸奴, 此刻却张牙舞爪,彰显着蓬勃的生命力,真是神乎其神,不可思议。 扶桑既感动,又备受鼓舞。他也要像这只小狸奴一样坚强,如棠时哥哥期望的那般,好好地活下去,等待着和家人重逢的那一天。 “叫得?这么凄惨,应该是饿了。”澹台折玉把小狸奴放在腿上,不知怎的,小崽子?陡然变得?温驯,蜷缩成小小一团,不抓也不咬,连叫声都低弱了许多。澹台折玉垂眸看着它,边轻柔地抚摸边道:“扶桑,你去问问小二,厨房里有没有羊乳,要是没有,牛乳也行。” 他眉目含笑,神色前所未有的温柔,扶桑一时看得?痴了,愣了片晌才应了声“好”,起身?向外走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扶桑才回来,双手端着一只青花瓷碗,碗里盛着热腾腾的羊乳,膻气扑鼻,扶桑鼻子?灵,熏得?他直皱眉。 “只要来了半碗羊乳,我让厨娘放在锅上蒸了蒸,这会儿?有些烫。”扶桑把碗放在桌上,抬手捏了捏耳垂,“小二说羊乳难得?,店里每日也只能收来一两斤,专用来做乳酪的。” 小狸奴静静地卧在澹台折玉腿上,脑袋埋在肚子?底下,扶桑伸手摸了摸它的脊背,它也全无反应,于是小声问:“是睡着了吗?” “叫累了,就睡着了。”澹台折玉道,“它现在身?体虚弱,喝羊乳有助康复,等过两天它好起来,就可以?吃肉了。” “我知道,”扶桑道,“狸奴喜欢吃鱼。” “每个人的食性都不同?,狸奴也一样,不可一概而论。”澹台折玉道,“我小时候养的那只狸奴,就是仙藻,一口鱼肉都不吃,喜食鸡鸭和鸽子?,尤其是乳鸽。” 扶桑道:“我觉得?玄冥应该不会那么挑食。” 澹台折玉微笑点头,话锋忽转:“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扶桑疑惑地眨了眨眼,余光瞥见桌上的笔墨丹青,顿时醒悟,喜上眉梢道:“作画!” 澹台折玉催道:“快去更衣梳妆罢。” 扶桑赶紧从箱子?里找出那条茜素红织锦长裙和白?狐皮斗篷,抱着衣裳从澹台折玉身?旁经过时,蓦然想起什么,停下来问:“是不是要画很久?” 第125章 “我许久不曾作画了,”澹台折玉道,“手有些生了,可能得?两三个时辰。” “那我先去趟茅房,换上女装就不方便出去了。”顿了顿,扶桑又道:“你要不要……” “你去罢,”澹台折玉打断他,“我不用。” 扶桑把衣裳放到床上,走到门口,开?门出去,关门时深深看了澹台折玉一眼。 平日里,澹台折玉一天要解四次手,早、中、晚以?及临睡前。可今天除了早起时随更服侍过他一次,澹台折玉就再也没解过手,扶桑不信他不憋得?慌,而他还?想继续憋下去,扶桑真怕他憋坏了。 要是都云谏在就好了。扶桑不明白?,明明都云谏都送他到客栈门口了,为何一声不吭又走了?真是奇怪。 扶桑快去快回,去床边拿上衣裳,用屏风遮挡澹台折玉的视线,他躲在屏风后头更衣。 自?他们昨晚住进?这间上房,炭盆里的火就没熄过,将这间宽敞的屋子?烘烤得?温暖如春。 为了留住热气,门窗自?然要紧闭的,将本就微薄的天光阻隔了大?半,使得?屋里昏昏暗暗,故而白?日里点着蜡烛。 摇曳的烛光投射在屏风上,清晰地映出后面的人影,扶桑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澹台折玉眼底。 同?为男子?,澹台折玉却无端生出“非礼勿视”的念头,眼帘抬起又垂落、抬起又垂落,反复几次之后,他深觉自?己荒唐可笑,干脆转动轮椅背过身?去,而后将小狸奴弄醒,端起那半碗变温的羊奶,喂到它嘴边。 可怜的小东西,不知饿了几天,一边不停舔食一边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两只前爪还?扒着瓷碗边缘,一副恨不能爬进?碗里去的架势,澹台折玉只能用手攥着它细瘦的身?体,不让它乱动。 扶桑从屏风后出来时,澹台折玉正坐在桌边研磨。 小狸奴将半碗羊乳喝得?一滴不剩,吃饱了便有了活力,现下正满屋乱跑,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探索新领地。 澹台折玉抬眼看着换上了女装的扶桑,虽然视觉冲击不如第一次那般强烈,但依旧觉得?惊艳。 扶桑既适合纯净的白?,也适合艳丽的红,这两种颜色叠加在他身?上,更能衬托出他独特的气质和超绝的美貌。 扶桑也不像第一次穿女装那般窘促了,可一撞上澹台折玉直勾勾的眼神,心跳还?是漏了一拍,微红着脸道:“你、你笑什么?我哪里穿错了吗?” 澹台折玉笑着摇了摇头,含糊其辞道:“没什么。” 他只是觉得?扶桑做戏做全套的精神实在可嘉,竟然没忘了把胸部?垫起来。 扶桑也没追问,为难道:“我自?己没法梳女子?的发式。” 澹台折玉道:“去把梳子?拿来,我帮你梳。” 扶桑乖乖把梳子?拿来,背对着澹台折玉坐在他前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状似随意?地问:“你以?前帮女孩子?梳过头?” 白?皙修长的手指解开?束发的红发带,随意?地缠绕在手腕上,澹台折玉低声答:“没有。” 扶桑心里莫名滋生出一点欢喜,又问:“那你会吗?” 澹台折玉边为他梳头边道:“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对于足够聪明的人来说,只要想做,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澹台折玉无师自?通地还?原了那日黄嘉慧给扶桑梳的发式,唯有一处不同?,黄嘉慧只用了三根发带,而澹台折玉多用了一根银簪。 扶桑揽镜自?照,笑靥如花,澹台折玉看在眼里,只觉心满意?足。 从前做太子?时,他满脑子?国家社稷,满腔雄心壮志,笃信成大?事者应不拘小节,更不能拘泥于小情小爱。而如今他历劫重生,才意?识到从前的自?己多么自?以?为是,多么愚不可及。亲手为喜欢的人绾青丝、画蛾眉,比钩心斗角、争权夺利快乐百倍千倍。 扶桑回到澹台折玉面前,问:“我坐哪儿??” 澹台折玉左右四顾,指了个相对明亮的位置,扶桑搬着椅子?过去,澹台折玉道:“离我近些,否则我看不清。” 扶桑便往前挪了挪,把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臂,问:“够近了吗?” 澹台折玉“嗯”了声。 扶桑提裙落座,躬身?扯了扯裙摆,而后挺腰收腹,昂首挺胸,双手相叠放在膝上,摆出一副窈窕淑女的姿态。 澹台折玉见他肢体和表情都有些僵硬,也没多说,坐的时间久了,他自?会放松下来。 过了半晌,扶桑问:“我就这么干坐着吗?” 澹台折玉在铺展的白?纸上勾勾画画,道:“你可以?看书。” 桌角就放着一本,扶桑欠身?拿过来。 路上无聊,读书最能打发时间。澹台折玉是觑觑眼,在马车上看书容易头晕,扶桑就读给他听,三五天就能读完一本。先前在滦城停留时,他们在一家书肆里买了十几本书,有澹台折玉喜欢的话本,也有扶桑喜欢的医书。 扶桑手上拿的却是本游记,名字叫《博闻师游记》,显而易见,“博闻师”便是这本游记的作者。翻至扉页,是篇自?序,作者简明扼要地叙说了自?己的过往生平,因何辞官归隐,又因何游历四方,在南夏与西笛辗转十数年,方成此书云云。 第126章 看到西笛,扶桑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大?公?主澹台重霜、想到求娶大?公?主的西笛王子?阿勒祯,还?有春宴。 春宴受刑那天,恰是冬至,又恰逢今冬的第一场雪,他们在武英门附近偶遇,当时春宴滔滔不绝,谈论的全是阿勒祯。 扶桑犹记得?,当时春宴说阿勒祯是个痴情男子?,发动战争只是为了获取一个向大?公?主求婚的机会,可见阿勒祯对大?公?主用情至深,倘若二人缔结良缘,也算是一段英雄与美人的佳话。 然而据扶桑猜测,这一切是个巨大?的阴谋,将无数人的命运裹挟其中,有人得?偿所愿,有人命丧黄泉,有人颠沛流离。 棠时哥哥说,春宴和某个皇子?有染,犯了宫中大?忌,所以?才被施以?极刑。 扶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三皇子?澹台训知。 他几乎可以?确定,春宴送给他的香囊,就是丢在了信王府,落到了澹台训知手中,澹台训知发现了夹在香囊里的那封信,是以?才对春宴痛下杀手。 可扶桑又难以?置信。 春宴刚进?太医院没多久,他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四年间,澹台训知对他做的那些坏事,春宴基本全都知晓。 他实在不能理?解,春宴究竟为什么会和澹台训知“有染”?春宴那么眼明心亮,怎么会看上澹台训知那么坏的一个人? 扶桑恍惚又想起某个薄暮,在藏书阁耸立的书架间,春宴问他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他反问春宴是不是对谁动了春心,当时春宴是如何回答他的? 春宴好像什么都没说,他自?顾自?地开?解了春宴一番,也没多问。如果他当时打破砂锅问到底,春宴会不会如实以?告?可就算春宴告诉了他,他又能做什么呢?就算他有爹娘可以?依靠,也奈何不了高贵的皇子?,他自?顾尚且不暇,又哪来的本事帮助春宴?无论哪条路,似乎都是死路。 梅影说,春宴早就预知自?己死期将近,但他一定想不到他会死得?那般惨烈。 在被投入镬鼎的那一刻,春宴在想什么?他后不后悔和澹台训知“有染”?他恨不恨澹台训知? 反正扶桑是恨透了。 和澹台训知的所作所为相比,都云谏那点恶劣行径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扶桑。” 扶桑从苦大?仇深的思绪中抽离,抬眼看向澹台折玉:“嗯?” 澹台折玉道:“既看不进?去,就别为难自?己了。” 扶桑低头看了看手中还?停留在扉页的书,将其放回原位。 小狸奴将角角落落都摸索了一遍,此刻正在他脚边徘徊,扶桑学?着澹台折玉的手段,揪住小狸奴的后颈皮,把它提起来放在腿上。 小家伙变乖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呲牙咧嘴地逞凶,也不扯着嗓子?叫唤了,而是软软糯糯地“喵呜”了两声,就卧在扶桑腿上舔起爪子?来。 扶桑默默地盯着小狸奴看了一阵儿?,忽然开?口:“哥哥,‘有染’是什么意?思?” 笔锋一顿,澹台折玉抬头看着扶桑低垂的脸,不答反问:“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扶桑不止一次在话本里看到过这两个字,他隐隐约约明白?其中含义,可又说不太清。 斟酌少?顷,他犹疑道:“是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的意?思吗?” 澹台折玉轻轻勾了勾唇角,含混道:“算是罢。” 静了会儿?,扶桑依旧颔首低眉,轻声问:“那我们俩……算不算有染?” “吭!吭吭!”澹台折玉突然咳嗽起来,白?皙的俊脸迅即泛起两抹嫩红。 他搁了笔,端起杯子?灌了两口凉茶,才平复下来。 澹台折玉看着一臂之外语出惊人的小傻子?,似笑非笑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扶桑心知自?己说了傻话,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的头越垂越低,话音也越来越小:“我、我胡说八道的,你就当没听见。” 可澹台折玉没法当作没听见,他清了清嗓子?,温声道:“扶桑,抬起头来。” 扶桑缓缓抬头,因羞愧而满面绯红,让澹台折玉即刻想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之句,他定定瞧了片刻才道:“我们俩不算有染。” 扶桑不明白?。 从旸山县开?始,他和澹台折玉不仅睡在一张床上、一个被窝里,而且夜夜相拥而眠,他身?上沾染的全是澹台折玉的气息,他们怎么不算“有染”呢? 难道……要像他和黄嘉慧那样唇舌纠缠才算吗? 扶桑强迫自?己抬眼看着澹台折玉,问:“为什么?” 澹台折玉也看着他,道:“两个人有染,不单单是睡在一张床上那么简单,他们还?要做出更亲密的事。” 扶桑一脸懵懂:“我们两个还?不够亲密吗?” 澹台折玉欲言又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算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改日再说罢。” 澹台折玉重新拿起笔,一时间却无法集中精神,体内有股燥热,在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撞得?他六神无主,只好再搁笔,往肚子?里灌了杯凉茶,那股燥热才算平息了。 他觑了扶桑一眼,扶桑又在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扶桑在想他昏厥前,棠时哥哥对他说的那番话。 第127章 虽然棠时哥哥没有明说,但扶桑知道他在忧惧什么,棠时哥哥怕他会变成下一个春宴,怕他被人五花大?绑,如猪如狗般投进?盛满沸水的镬鼎里,煮成一锅肉汤。 扶桑觉得?棠时哥哥委实多虑了。 澹台折玉又不是澹台训知,怎么会跟他这个卑不足道、不男不女的怪物“有染”呢?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扶桑不想再胡思乱想了,他再次拿起那本游记,恍恍惚惚看了两页,又分心观察起腿上的小狸奴。 小狸奴舔毛舔累了,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腿上睡着了,不知是在做梦还?是怎的,两只前爪一伸一缩,动个不停。 扶桑伸手捏住其中一只爪子?,发现底部?的肉垫竟然又软又嫩,一点都不剌手,他还?以?为爪子?在地上踩来踩去会很粗糙呢。 他还?发现,小狸奴四个爪子?的肉垫全都是黑色的,除了鼻头粉粉的,从头到脚竟找不出第二种颜色,黑得?彻彻底底,到了夜里它直接就能隐身?了。 澹台折玉全神贯注地作画,缄默不语。 扶桑也不打扰他,静悄悄地坐在那儿?,时而看书,时而摸摸酣睡的小狸奴,时而发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外头越来越暗,暮色透过门窗渗进?屋里来,越来越浓,直到夜色完全降临。 蜡烛也快燃尽了,烛光变得?黯淡,即使离得?这么近,澹台折玉也得?眯着眼才能看清扶桑的脸。 扶桑坐得?腰酸背疼,快要坚持不住了,但他更担心澹台折玉。 澹台折玉已经五六个时辰没解手了,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憋坏的。 “画不完明日再接着画罢,”扶桑道,“你的脸都快贴到画纸上了,这样对眼不好。” “给裙子?上完色就好了。”澹台折玉头也不抬,“你不用坐着了,去更衣罢。” 小狸奴早不在扶桑腿上了,它聪明得?很,在炭盆边趴着烤火呢。 扶桑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刚走到屏风后面,忽然听到有人敲门,随即响起一道低沉男声:“主子?,都将军来了。” 澹台折玉道:“让他候着。” 今天早上,扶桑还?恨得?想捅都云谏一刀,而此刻听见都云谏来了,他却喜出望外——都云谏一来,澹台折玉就不用憋着了! 扶桑三下五除二脱掉女装、换上男装,急匆匆就要去开?门,却听澹台折玉道:“头发。” 扶桑这才想起他还?顶着女子?发式,反手抽掉插在脑后的簪子?,也没细看,直接塞进?袖子?里,紧接着捋掉发带,随意?地将头发拢到脑后,也不管整不整齐,用发带一扎就完事了,径自?去开?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 左边是个从未见过的黑衣男子?,身?姿挺拔,面貌英俊又冷峻。 右边是都云谏,都云谏旁边立着个白?衣少?女,也眼生得?很,瞧着十七八岁的模样,柳腰花态,姿容昳丽,尤其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透着一股子?伶俐慧黠。 身?后传来澹台折玉的声音:“进?来罢。” 扶桑急忙让开?门口的位置,都云谏大?步进?来,与他擦肩而过。 扶桑自?觉退到外面,反身?关门,瞄了瞄左右两边的陌生男女,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视而不见,扭头走了。 扶桑去了趟茅房,在一楼逛了逛,却没瞧见修离或者李暮临的身?影,只当都云谏没带他们过来。 先去找掌柜的要了根蜡烛,又去厨房要了一壶热水和小半碗羊乳,想着时候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上楼了。 那对男女仍旧在门口站着,扶桑刚想开?口打声招呼,房门倏地开?了,都云谏扶着门,对着左边那位白?衣少?女道:“翠微,进?来罢。” 名唤“翠微”的少?女立刻举步入内,就连走路的姿态都那么好看,一看就是久经教养的大?家闺秀,是真正的窈窕淑女。 都云谏的目光落在扶桑身?上,冲他露出个阴恻恻的笑,随即关上了门。 扶桑向来迟钝,这一瞬却如醍醐灌顶,骤然明白?了都云谏带来这个少?女的目的。 胸口针扎般痛了一下,扶桑想进?去,可双脚却似钉在了地上,一动也动不了。 第86章 薛隐看着僵立在不远处的小太监, 只见他神色怔忪,目瞪口?呆,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 似乎还有些悲伤。 薛隐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却并不好奇,默默移开视线, 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 隔扇门几乎不隔音, 话?音清清楚楚地传到薛隐和扶桑耳中。 先?是柔媚婉约的女声道:“民女柳翠微,参见殿下。” 真巧,扶桑心道,她也姓柳。 接着都云谏简明扼要地介绍了柳翠微的来历,说是十日前途径嶕城, 碰巧从一伙山匪手中救下此女,却晚了一步, 与?她同行的父母和数名家仆已惨遭杀害,她娘一息尚存, 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他的衣角, 哀求他收留柳翠微,为了让老人家死亦瞑目, 他只好点头答应。 扶桑再次觉得巧合,当时?澹台折玉对江临和黄嘉慧编的谎话?,也是遭遇劫匪,侥幸逃脱。 而柳翠微却是亲身?经历,若不是幸得都云谏出手相救,她必定会被匪徒掳进山里去, 受尽淩辱。 第128章 这?样想着,扶桑不禁对她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我想着殿下身?边正缺个?殷勤细致的侍女, 便自作主张将她带到了这?里。”都云谏道,“是去是留,全凭殿下定夺。” 扶桑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不要!不要留下她! 转念又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很坏。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跟随都云谏来到遥远异乡,若是现在把她撵走,人生?地不熟的,她该怎么活下去?这?无异于把她推向死路。 可?她要是留下来…… “求殿下收下我罢,”柳翠微悦耳的嗓音里带着惹人垂怜的哭腔,“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愿意为奴为婢,侍奉殿下左右,报答殿下的大恩大德。” 静了须臾,澹台折玉终于开口?:“先?安排她住下罢。” 扶桑的心再次针扎般疼起?来,一时?间,他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难过呢?不是早就百次千次地告诉自己,只有收起?那些痴心妄想,安分守己地做个?奴婢,才能长长久久地留在澹台折玉身?边吗? 所以他该高?兴才对,高?兴柳翠微有了活路,高?兴澹台折玉身?边又多?了个?人伺候,而且还是个?姣美妍丽的少女。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李暮临曾对他说过的一段话?:“若是放几个?女人在太子身?边,太子必定要临幸,一来二去难免鼓捣出孩子来,你觉得这?孩子能活吗?生?出来还得杀,多?麻烦,不如?从源头杜绝。而且太子身?边没有女人,想泄欲都无处泄,只能憋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扶桑并不十分清楚临幸要如?何幸、泄欲要怎么泄,但想来和“有染”差不多?,澹台折玉和柳翠微将会做出比同床共枕、相拥而眠更加亲密的事,比如?唇舌纠缠…… 单是这?样想着,扶桑便觉得心痛如?绞,呼吸困难。 恰在此时?,房门打?开,都云谏挺拔雄健的身?躯立在门内,视线瞬即投向扶桑。 四目相对,扶桑觉得自己应该露出笑脸,只有笑才能不让都云谏遂心如?意——都云谏关门前那个?阴恻恻的笑让他醍醐灌顶般意识到,都云谏之所以把柳翠微带到澹台折玉面前,其实是为了让他知道,太监始终是太监,根本没法?和真正的女人相提并论,醒醒罢,别再做癞-□□吃天鹅肉的美梦了。 扶桑真的笑了出来。 此时?此刻,他心里一丝怨恨都没有,反而生?出了些许感激,感激都云谏给他当头一棒。 从遇刺那天到今日,他和澹台折玉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这?十五个?日夜,是一场美梦,如?今这?场梦结束了,他也该醒了。 看着扶桑的笑脸,都云谏却蹙起?眉。 柳翠微从都云谏身?旁经过,刚要跨过门槛,不知何故陡然发出一声惊叫,慌忙向一旁躲避。 都云谏从来刀不离手,他用刀柄抵住柳翠微的后背,以免她撞到他身?上,继而垂眸一看,发现一只大黑耗子似的活物,正奋力翻越门槛,他抬脚欲踢,只听扶桑大喊一声:“别碰它!” 扶桑急忙把装满热水的铜壶放到地上,也顾不上小狸奴会不会抓咬他,直接伸手将小狸奴捞起?来抱在了怀里。 扶桑另一只手里还端着半碗羊乳,小狸奴闻见了乳香,嗷嗷叫着在扶桑手里挣扎,恨不得一头扎进碗里去,扶桑只得将碗递到它嘴边,小家伙立刻伸出舌头狼吞虎咽起?来,温热的乳汁溅了扶桑一手。 柳翠微惊魂甫定,满面绯红,敛衽向扶桑行礼,颔首低眉道:“翠微失仪了,还请公子见谅。” 扶桑双手都占着,没法?扶她,忙道:“姑娘快快请起?,你折煞我了,我可?不是什么公子,我只是个?奴婢而已。” 柳翠微直起?身?来,抬眸觑他,既惊艳又惊讶。 在她看来,不论是屋里那个?还是眼前这?个?,都是难得一见的风流人物,甚至单看容貌,眼前这?个?比屋里那个?还更精致些,就连身?为女子的她都自愧弗如?,横看竖看都不像个?奴婢。 “我与?姑娘同姓,姓柳名扶桑,”扶桑笑盈盈道,“姑娘以后唤我扶桑便好。” 他生?得眉目如?画,笑起?来更是令人如?沐春风,倍觉可?亲,柳翠微紧绷的神思稍稍放松下来,刚要回话?,却被都云谏打?断:“薛隐,你去给柳姑娘单独开间房。” 扶桑看向一直静静侍立在侧的黑衣男子,原来他叫薛隐。 之前从未见过他,他也是都云谏的手下吗?怎么不像徐子望他们那样穿禁军的制服? 柳翠微冲扶桑微微一笑,随着薛隐下楼去了。 扶桑抱着还在卖力舔舐羊乳的小狸奴,转而看着都云谏,彬彬有礼道:“麻烦都将军帮我把水壶提到屋里来。” 都云谏:“……” 一段日子不见,这?小太监愈发蹬鼻子上脸了,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支使他。 太子就在屋里坐着,他不好发作,咬咬牙忍了,走过去拎起?水壶,跟在扶桑后头进了屋,随手关门。 扶桑弯腰将小狸奴和瓷碗放到地上,就这?一会儿功夫,碗里的羊乳已见了底。 他走到烛台前,蜡烛已燃尽了,一截烛芯斜躺在蜡油里,发着微弱的光。自袖中掏出方才找掌柜要来的那根蜡烛,引燃后竖立在烛台上,屋里登时?亮堂了许多?。 第129章 扶桑来到都云谏身?边,从他手中接走水壶,而都云谏立在桌旁,正痴痴地看着铺在桌上的画。 画中人有着与?扶桑一模一样的容颜,却作女子打?扮,梳着女子发式,穿着女子衣裙,清艳绝伦,昳丽无双。 画像旁边还题了两句诗: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1 都云谏卒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屏风,上头搭着扶桑匆忙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白狐斗篷和红色长裙——显而易见,在他来之前,扶桑扮作女子,入了太子的画。太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据他所知,自从染上头疾之后,太子就再也沉不下心作画了。时?隔一年?多?,太子再次提起?画笔,却是为了扶桑。 都云谏的目光凌厉如?箭地射向扶桑。 他不在的这?半个?月,扶桑和太子的关系似乎突飞猛进,他严重低估了扶桑蛊惑人心的本事,万万没想到就连太子这?样冷心冷肺、禁情割欲的人都着了这?个?小太监的道,他几乎要疑心扶桑是志怪故事中的妖孽精魅所化,诸如?花妖、狐狸精之类。 “你还有话?说?” 澹台折玉的声音唤回了都云谏的神思,他顿了顿,道:“我已经派人去柳姑娘的家乡调查过她的身?世背景,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殿下尽管放心。” 澹台折玉没应声,将晾干的画纸小心翼翼地卷起?来,递给都云谏,吩咐道:“去城中最好的裱褙铺,找最好的工匠,将这?幅画裱起?来。” 澹台折玉对这?幅画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都云谏自然也不敢怠慢,双手接过画卷,道:“属下这?就去办。” 都云谏转身?欲走,却被扶桑叫住:“都将军。” 都云谏驻足看他,因背对着澹台折玉,他横眉竖目,又凶又冷。 扶桑不以为意,眉眼含笑道:“殿下的面脂和手脂用完了,我上午忘了买,劳烦都将军顺便买两罐回来。” 都云谏强忍怒意:“知道了。” 刚要举步,却听扶桑又道:“都将军何时?能回来?” 都云谏反问:“怎么了?” 扶桑道:“自今日起?,殿下每晚都需药浴,都将军少不得得在旁边照顾。” “药浴?” “是我师父寄过来的方子。” 扶桑的师父赵行检,苦心孤诣,医术高?超,深得主子们信赖,都云谏常在宫中行走,自然有所耳闻,既是赵行检寄来的方子,便无须多?问。 “我会尽快回来。”都云谏道。 “恭送都将军。”扶桑依旧面带微笑,可?都云谏却无法?从他的眼中窥见半分恭敬。 这?个?小太监恃宠生?娇,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 都云谏边往外走边悻悻地想。 他定会让他后悔的。 第87章 都云谏拿着画走了, 扶桑才突然想起来,他?进进出出的一番忙碌,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澹台折玉为他?作的画。 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 等画装裱好了带回?来, 他?总能看到的。 扶桑推着澹台折玉来到面盆架前,先把?他?的双手在?热水中?浸了片刻, 接着打上香胰, 馥馥的桂花味随着水汽弥漫开来。 扶桑边仔细揉搓着澹台折玉指腹上沾染的墨渍和丹青,边随口道?:“那些山匪真是可恶,劫财便?劫财,为何还要害人性命呢?柳姑娘委实可怜,好在?她遇上了都将军, 不仅保住了性命,还求得一条生路。姑娘家到底心细, 以后?有她在?,定能将殿下照顾得更好。” 听惯了软软糯糯、自带撒娇意味的“哥哥”, 乍然从扶桑口中?听到“殿下”二字, 澹台折玉觉得有些刺耳,且扶桑话里话外都是对柳翠微的体恤和怜悯, 莫名地让他?不大?舒服,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澹台折玉不露声色道?:“山匪应是见她生得美貌,才会杀她父母,意欲将她掳进山里去。” “柳姑娘确实生得很美。”顿了顿,扶桑不由心生感慨, “原来一个美丽的女人出门在?外,是如此?危险的一件事, 可也不能因为害怕危险,就一辈子不出门罢?” “高门大?户的小姐,出嫁前养在?深闺,出嫁后?囿于?后?宅,一辈子也出不了几次门。”澹台折玉道?,“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倒没那么多束缚,为了生计,不得不走出家门,四处奔波。只能说出身决定命运,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扶桑若有所思,把?澹台折玉手上的泡沫涮干净,边用手巾帮他?擦手边忿忿道?:“说到底还是世道?不公?,对女子尤甚。” 澹台折玉想到了他?的姐姐,即使贵为公?主,还不是要受人摆布,沦为男人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他?尚且能够拼命反抗一回?,而他?的姐姐却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殿下,你怎么了?”扶桑轻声问,“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 澹台折玉愣了刹那才意识到,惯于?隐藏七情六欲的他?,竟在?扶桑眼?前暴露了心绪,从前,只有在?姐姐面前他?才会把?喜怒哀乐都显露在?脸上。 不知不觉间,他?对扶桑的信赖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 “没什么,”澹台折玉笑了笑,“把?桌子收拾收拾,该用晚饭了。” 大?概是今儿下午光线不好又?用眼?过度的缘故,扶桑发现澹台折玉不仅总是眯着眼?看他?,而且频繁地眨眼?睛。 第130章 他?把?澹台折玉推到桌边,而后?回?到面盆架前,把?盆里的水倒掉,重新倒入少许热水,再将手巾完全浸湿、略微拧干,回?到澹台折玉身边,道?:“你身子往后?靠,然后?把?脸微微仰起来。” 虽然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但澹台折玉还是乖乖照做,背靠着轮椅的靠背,仰着脑袋,眯眼?看着扶桑。 扶桑道?:“闭眼?。” 澹台折玉便?听话地阖上眼?帘。 扶桑把?折好的手巾覆到澹台折玉眼?上,关?切地问:“烫不烫?” “不烫,”澹台折玉道?,“很舒服。” “这样热敷一会儿,对你的眼?睛有好处。”扶桑道?,“等手巾变凉就可以拿下来了。” “好。” 扶桑麻利地收拾好桌子,往茶壶里添满热水,拎着水壶准备出去,忽然想起什么,左右看看,发现上午抓的药在?坐榻上放着,于?是走过去,解开捆绑药包的麻绳,拿了一包药。 师父的信上说,这药得文?火煎熬一个时辰,此?时煎上刚刚好。 扶桑打开房门,卒然被?戳在?门外的黑衣人吓得呆了呆。 迈过门槛,低头?看看,见小狸奴没有跟过来,扶桑才缓缓关?上门。 已经无视过他?一次,总不好再无视第二次,扶桑看着他?,低声道?:“我叫柳扶桑,你叫我扶桑便?好。” 薛隐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你……你把?柳姑娘安排在?哪间房?” “地字七号房。” 扶桑点点头?,没别的好说,转身走了。 下到一楼,见到小二,先要了三菜一汤,做好之后?送到房间去,然后?把?药包交给他?,告诉他?怎么煎。 小二匆匆往厨房去了,扶桑走出客栈,来到了大?街上。在?屋里关?了一下午,他?想出去透透气。 雪不知何时停的,厚厚的积雪无人清扫,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天早已黑透了,店铺门口挂的灯笼和店里泄出的灯光将长街照亮,不过街上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 仰头?看看天,黑漆漆的,无星也无月。扶桑不记得谁跟他?说过,其实星星和月亮一直就在?那里,只是被?阴云遮住了。 置身在?这样萧瑟的寒夜里,心里难免有些凄楚。 他?想家,想爹娘,想棠时哥哥,想师父,想春宴,想金水和银水,想银水做的各种?好吃的…… 扶桑吸了吸泛酸的鼻子,揉了揉发热的眼?睛,不让自己掉眼?泪,因为会被?澹台折玉看出来,他?有一双火眼?金睛,想在?他?面前隐藏情绪真的太难了。 天寒地冻,在?外面站了没多久,扶桑就冻得瑟瑟发抖,转头?进了客栈,不想却在?客堂里瞧见了柳翠微,她孤零零地坐在?男人堆里,周遭的喧闹愈发衬得她形单影只,怯弱可怜。 因着先前那个一闪而过的歹意,扶桑对柳翠微心怀愧疚,实在?没法当作视而不见。他?走到桌旁,语声轻柔地唤了声“柳姑娘”,柳翠微却还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向他?,神色惊惶。 扶桑心里的愧疚又?浓了几分,忙道?:“对不住,我吓着你了。” 柳翠微站起来,强笑道?:“没有,我只是……只是没留神。” 扶桑看了看桌上那碗清汤面,疑惑地问:“你怎么不端回?房间去吃?” 柳翠微抿了抿唇,道?:“我想让自己尽快适应抛头?露面的生活。” 扶桑稍一思索就明白了。 从前柳翠微是大?家闺秀,深居简出,估计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什么外人,见过的男子更是屈指可数。如今她父母双亡,六亲无靠,唯有自力更生,从被?伺候的那个变成伺候人的那个,她不得不走出那间束缚了她十几年的闺阁,尽快适应这个盛大?的、喧嚣的、充满动荡的尘世。 这样想来,柳翠微当前的处境和他?刚出宫那段时间还挺像的,只不过柳翠微走出的是闺阁,而他?走出的是皇宫。当然,柳翠微比他?悲惨得多,亲眼?目睹父母家人死于?非命,她一定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可她又?如此?勇敢,明明满心畏怕,却还是硬逼着自己待在?这间坐满了男人、弥漫着酒气的客堂里。 扶桑对这个初初相识的少女生出些许钦佩,微笑道?:“我这会儿没什么事,可以在?这里坐会儿吗?” 柳翠微欣然道?:“当然可以。” 二人相对而坐,扶桑再次觑了眼?那碗清汤寡水、看着就不好吃的面,道?:“单这一碗面吃得饱吗?要不再点个菜罢。” “不用了,”柳翠微忙道?,“这碗面我都吃不完。” 时人以瘦为美,女子为了保持身材,刻意吃得很少,更何况柳翠微这样弱质纤纤的女子。扶桑便?没再劝,转而说起别的:“我是丙午年十月生的,你呢?” 柳翠微讶道?:“我也是丙午年十月生的。” 扶桑又?惊又?喜,难以置信道?:“怎么会这么巧,我们俩不仅同姓,还是同年同月生。我的生辰是十月初五,你呢?” “我在?月底,”柳翠微道?,“十月廿七。” “那我是哥哥,你是妹妹。”一声“妹妹”脱口而出,扶桑登时便?觉得他?与柳翠微的距离拉近了许多,“那我以后?直接唤你翠微可好?” 第131章 “好。”柳翠微流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整个人较之方?才松懈了许多。 扶桑跟着笑起来,言辞也愈发随意了:“别光顾着说话,你吃你的,不然面该凉了。” 柳翠微低头?吃面,举止娴雅,赏心悦目。 扶桑想起都云谏说他?是在?十日前途径嶕城时救下的柳翠微,想必她与修离和李暮临应该很熟了,便?问:“翠微,你认识修离和李暮临罢?” 柳翠微以手掩唇,等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才放下手,道?:“修离我认识,李暮临这个名字却是第一次听到。” 怎么会呢? 难道?……李暮临死在?了那场刺杀里? 刺杀刚开始时,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向马车,而修离和李暮临就尾随在?车后?,太容易被?流箭射中?了。 虽然他?和李暮临的接触并不多,没什么交情可言,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白白死去,扶桑心里多少有些难过。 他?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柳翠微看在?眼?里,柔声询问:“你怎么了?”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修离还好吗?他?现在?在?哪?” “他?很好。”柳翠微道?,“我们三日前就抵达嘉虞城了,之前住在?另一家客栈,离这里并不远。你若是想见他?,我可以带你过去。” “不着急,迟早会见到的。”扶桑踟蹰了下,话音不自觉地弱下去,“其实我是想说……我和修离是同一种?人。” 闻言,柳翠微先是困惑,继而惊讶,随即又?惋惜。 十日前,都云谏刚救下柳翠微,就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他?不是那种?施恩不图报的高尚之士,他?明明白白地向她提出了报恩的方?式,若她可以接受,就留,若她接受不了,就走。 她本就是举家逃难,没成想飞来横祸,使得她沦落到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无人可依的绝境,为了活下去,她只能接受都云谏的条件——若她拒绝,都云谏绝对不会放她走,他?会立刻杀了她,因为所谓的“报恩”,其实是个不可告人的阴谋,她被?迫卷入其中?,也只能多活个一年半载,等她失去利用价值,都云谏依旧会杀了她。 所以,她早就知晓澹台折玉的身份,也知道?修离是个太监,从嶕城到嘉虞城,这些天都是修离在?照顾她。 但她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玉质金相、花容月貌的少年竟然也是个太监,即使他?说过他?是个奴婢,她也以为他?同她一样,是从云端跌落泥淖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柳翠微含糊不清地问。 扶桑心领神会,道?:“从五岁开始。” 柳翠微愈发惊异了。 他?在?宫里做了十年奴婢,为何身上丝毫奴婢的气质都没有?奴颜婢膝惯了的人,不自觉地就会从言谈举止中?泄露出“奴才相”,藏都藏不住。可扶桑完全没有,他?既不像奴婢,也不像主子,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她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他?,反正他?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人。 他?既是太监,便?无需在?意男女之防,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几分。 扶桑亲切道?:“你一个女儿家,在?男人堆里生活定有诸多不便?,不管你遇到什么难处,都只管来找我,我定会竭尽所能帮助你。”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是那么真诚,让柳翠微忍不住想要相信他?,水灵灵的双眸霎时便?泛起泪光。她点点头?,含泪笑道?:“谢谢你。” 扶桑摆摆手,道?:“我在?这儿影响你吃面,我还是走罢,你慢慢吃,想吃别的只管点,反正都云谏有的是钱。” 扶桑刚起身,就看到薛隐正朝自己走过来,怔个神儿的功夫,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道?:“主子找你。” 他?说话的腔调和他?的脸色一样冷,却和都云谏大?不相同——都云谏的冷是刻意装腔作势的冷,充斥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盛气凌人;而薛隐是生性凉薄、自然而然的冷,不论对谁都是一副凛如霜雪的冷淡模样。 扶桑怕过都云谏,却不怕薛隐,顶多有一点对陌生之人的尴尬和怯懦。 扶桑扭头?冲柳翠微笑了笑,跟着薛隐上楼去了。 一进门,饭菜的香味就扑鼻而来,扶桑顿时被?勾得饥肠辘辘起来,不禁咽了咽口水,道?:“好香啊,我快饿死了。” 小狸奴也被?香气吸引,边嗷嗷叫唤边围着桌子团团转。 扶桑刚一坐下,小狸奴就用爪子勾住他?的衣摆,奋力向上爬,扶桑怕它力有不逮摔下去,就伸手把?它捞上来,放在?膝上,笑眯眯道?:“你不是刚吃饱么,干嘛叫得好像三天没吃饭似的?” “怎么去这么久?”澹台折玉边盛汤边道?。 “看见柳姑娘一个人在?客堂吃饭,就过去坐了会儿。” “你很喜欢她?” “嗯。” 扶桑光顾着逗膝上的小狸奴,倘若他?抬头?看一看,就会发现澹台折玉的脸色有多么阴沉。可他?始终低着头?,自顾自道?:“柳姑娘不仅和我同姓,而且出生的年月也和我一样,这既是巧合,也是缘分。” 澹台折玉淡淡地回?了句“是么”,把?汤碗放在?扶桑面前,道?:“把?狸奴放下,去洗洗手,再过来吃饭。” 第132章 扶桑乖乖把?小狸奴放回?地上,起身去洗手,小狸奴就颠颠地跟着他?,扶桑生怕踩着它,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吃饭时,澹台折玉格外沉默,扶桑便?也不说话。 今天过后?,他?就再也不能和澹台折玉同桌吃饭、同床睡觉了。虽然明知道?黄粱一梦终须醒,他?只是回?到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可心里还是禁不住有些失落。 他?只能自我安慰,得到之后?再失去固然令人难过,但总比从来没有得到过要强得多,至少他?还有一段美好的记忆可以回?味,而且他?可以回?味很久很久。 静静地吃完晚饭,扶桑叫来小二收拾碗筷,等小二端着托盘要离开时,扶桑道?:“小哥,劳烦你再拿两个炭盆过来。” 小二为难道?:“今儿个生意好,客房全住满了,店里的炭盆还不够用呢,实在?没有多余的。” 经过这段日子的磨砺,扶桑已经无比深刻地知道?银子是个多么厉害的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绝非虚言。 当他?掏出一粒碎银子递给小二时,他?一个字都不用多说,小二就眉开眼?笑道?:“客官稍等,小的就是去街上现卖也给您买个炭盆回?来。” 等小二走了,澹台折玉道?:“屋里还不够暖吗?” 扶桑道?:“待会儿我用松节油帮你按摩,你得除尽衣衫,赤身躶躰地俯卧在?床上,你可能会觉得冷,所以我才让小二再拿两个炭盆过来。” 澹台折玉:“……” 赤身躶躰,任由扶桑的双手在?他?身上四处游走……光是想一想,便?觉得躰内有团火烧了起来,烧得他?口干舌躁。 扶桑之前说每天要按摩多久来着? 对了,半个时辰。 今天半个时辰,明天半个时辰,后?天半个时辰……在?他?重新站起来之前,他?每天都要承受半个时辰的煎熬。 还没开始,澹台折玉就已萌生退意。 但转瞬就被?他?压了下去。凡是答应扶桑的事,他?无论如何都会做到。 他?最擅长压抑、克制、隐忍,这回?也难不倒他?。 扶桑把?之前装手脂的小瓷瓶涮洗干净,而后?打开铜瓿,松香瞬间外溢,浓郁得有些呛人。 直接从铜瓿往小瓷瓶里倒显然是不可能的,如此?珍贵的药油,一滴都不能浪费。扶桑只好先将黄澄澄的松节油倒进碗里,再端着碗往小瓷瓶里倒,这样就容易多了。 正忙着,敲门声响起,都云谏推门而入,向澹台折玉禀报:“按照殿下的吩咐,属下亲自去了城中?最好的裱褙铺,找了最好的工匠,那位工匠说,最快也得三天时间。” 澹台折玉道?:“那便?在?此?地停留三天。” 扶桑闻言,心中?一动。 三天……或许他?可以找机会溜出去,再见棠时哥哥一面,亲口问一问爹娘好不好,在?他?走后?有没有生病。 可是,他?根本不知道?棠时哥哥住在?哪儿,总不能没头?苍蝇似的在?城里乱找一通罢?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扶桑驱散杂念,道?:“都将军,请你把?殿下抱到床上去。” 都云谏睐了扶桑一眼?,问澹台折玉:“殿下现在?就要安歇了吗?” “扶桑要为我按摩。” “殿下头?疾又?犯了?” “没有,是按摩身躰。” 都云谏没再多问,打横抱起澹台折玉时,他?暗自心想,找机会也让扶桑帮他?按一按,他?还不知道?按摩是什么滋味,想来是极舒服的。 都云谏告退出去时,小二恰巧送来炭盆。 小二用钳子把?旧盆里燃烧的炭火夹到两个新盆里,再往旧盆里添上新炭,而后?按照扶桑的吩咐,将三个炭盆分别放置在?床头?、床尾和床侧。 稍待片刻,旧炭引燃了新炭,火光灼灼,暖意融融,更胜春日。 “殿下,宽衣罢。”稍作犹豫,扶桑低声问:“要我帮你吗?” “不用。” “喔。” 扶桑转身,背对着澹台折玉站在?床边,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心里好像有只蚂蚁在?爬来爬去,有种?难以言喻的痒。 半晌,澹台折玉道?:“好了。” 扶桑站着没动:“你先用被?子盖着些。” 等身后?静下来,扶桑才转身拿起放在?床边的几件衣裳,搭在?床尾的龙门架上。 悄悄地吁了口气,扶桑解开腰带,脱掉外袍,和澹台折玉的衣裳搭在?一起。接着走到屏风那儿,拿上那件没顾得上收起来的白狐斗篷,这件斗篷柔软又?保暖,用来给澹台折玉搭身子再合适不过了。 扶桑回?到床边,顿了顿,又?转到烛台边,将蜡烛吹灭了,屋里倏然变得黝黯。 这样,应该能让澹台折玉减轻一些赤身躶躰带来的羞恥感罢?他?也能少一些直面心上人躶躰的羞窘,更专心地按摩。 心跳已然开始紊乱。 等爬上床,只是看到露在?被?子外面的两条长蹆,扶桑便?开始浑身躁热、鼻尖冒汗。 一定是炭盆太多了,下次放两个炭盆就够了。 扶桑跪坐在?里侧,掀开搭在?澹台折玉腰臀上的被?子,嗓音微哑:“我先帮你放松背部肌肉。” 第133章 澹台折玉侧着脸趴在?软枕上,低低沉沉地“嗯”了一声。 扶桑照旧先把?两只手对搓,把?掌心搓热。 当热乎乎的手掌贴到微凉的肌肤上时,扶桑感觉到手下的身躯似乎轻轻地抖了一下。 第88章 扶桑跪坐在里侧, 双掌并齐,与脊椎平行,沿着督脉自上往下揉, 停在腰俞处, 反复揉按片刻,双掌贴着肌肤向上推, 而后再次沿着督脉由上而下揉, 重复三次后,双掌与脊椎垂直,揉按左右两侧膀胱经。 澹台折玉左肩上的划伤已经完全好了,痂皮早已脱落,只剩一道淡红的疤痕, 而右后腰上的刺伤虽然也无大碍,但痂皮尚在, 偶尔会发痒,用力按压还是会疼。 即使扶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里, 可他的指尖还是会不经意地从伤痂上轻轻擦过?, 每擦过?一次,就会激起?蘇麻刺痒的觸感, 澹台折玉就会无法自抑地顫栗一次。从扶桑的手碰到他的身躰那一刻便点燃的慾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旺,在他的血脉里、脏腑间横冲直撞,他恨不得立刻翻过?身?将扶桑扑倒,但他不能,他是个残废,他不能让扶桑看见他的丑态。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放松完毕,其实没费多少力气, 扶桑额上却沁出一层薄汗,幸好他为方便脱了外袍,否则怕是要大汗淋漓。 虽然床前床后放着三个炭盆,可炭火幽微,并不足以将周遭照亮。 扶桑不记得自己方才?将装着松节油的小瓷瓶放在哪里了,看又看不清,只能用手在床上到处摸,终于在白狐斗篷底下?摸到了——先按背后按蹆,所以扶桑用白狐斗篷盖住了澹台折玉的两条长?蹆。 拔掉瓶塞,往左手掌心倒适量松节油,重新塞紧瓶口,将小瓷瓶放到一边。 左手悬在澹台折玉脊背上方,双掌相貼,缓慢蹂蹉,冰凉的油脂如雨滴般落在澹台折玉的背上。 等两只手都沾满了油,转为快速蹂蹉,让手掌变熱,再貼上澹台折玉的后背,将油均匀涂抹,接着推、揉、拿、搓,軟熱的手掌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澹台折玉的身?躰。 澹台折玉的整个后背都在发燙,然而躰内翻涌的躁熱却奇异地渐渐平息了下?去。 这个过?程并不像他预想中那么难熬,反而非常舒服,犹如浸泡在温泉之中,随波逐流,昏昏欲睡。 当扶桑的手离开?他的后背时,澹台折玉缓缓吁了口气,朝外侧着的脸转为朝里。 扶桑留意到他的动作,轻声问?:“是不是趴得不舒服?” “没……”嗓子哑得不像话?,澹台折玉咳了两声,把话?说完,“没有。” 扶桑把盖在澹台折玉蹆上的白狐斗篷拉到背上,顺手帮他揉了揉脖子,然后接着去按蹆。 后背一搓就热,可蹆搓了半晌也没什么温度,扶桑便更卖力些,等两条蹆按完,他的中衣都被?汗湿了,黏在背上。 扶桑背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道:“殿下?,可以翻身?了。” 澹台折玉翻过?来,用白狐斗篷盖住上身?,又用手调整了那物的位置,令其隐在斗篷之下?,才?道:“好了。” 扶桑转过?身?来,控制着眼睛不要乱看,往手里倒油。 澹台折玉的眼神本就不好,屋里又昏暗,他看不见扶桑脸上的汗,但他听得出扶桑说话?带喘,于是道:“若是累了就休息片刻。” 扶桑笑道:“我不累。” 他是真的一点都不觉得累,做自己想做的事怎么会累呢?自打见到澹台折玉坐在轮椅上的那一刻起?,他就盼着这一天呢,他一定要让澹台折玉重新站起?来。 扶桑继续按蹆,可澹台折玉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甚至有些庆幸双蹆没有知觉,否则那物又得勃然而起?,就真的很煎熬了。 结束后,扶桑什么都没问?,帮澹台折玉盖好被?子,便下?了床,险些踩到卧在床边睡觉的小狸奴,小家伙还挺聪明,知道哪里最暖和?。 先去洗了手,而后穿上外袍,点上蜡烛,开?门出去,一不留神又被?守在门口的黑衣人吓了一跳。 薛隐偏头看过?来,扶桑急忙冲他微微一笑,两个人都没话?说。 迈步出去,关上门,扶桑偷瞄薛隐一眼,径自下?楼去了。 告诉小二备浴,扶桑转去厨房,将仍在炉子上煨着的药汤倒进?一只海碗里,端着上了楼。 薛隐很有眼色地帮他开?了门,扶桑道了声谢,薛隐依旧默默,等扶桑进?屋后再把门关上。 扶桑将海碗放在桌上,终于得空把挂在屏风上那条红裙子收进?箱子里,想着以后无需穿女装了,不如送给?柳翠微,只是不知道她会否嫌弃,明儿个先问?问?她。 扶桑倒了杯温茶,端到床边,微声道:“殿下?,喝杯茶润润喉罢。” 澹台折玉没应,扶桑倾身?一看,发现?他闭着眼,面色红润而恬静,显然是睡着了。按摩后周身?松弛,确实很容易入睡。 扶桑在床边坐下?,喝着茶,看看床上沉睡的美男子,再看看床下?卧着的小狸奴,有种静好安稳之感。 一杯茶还未喝完,两个小二抬来了浴桶。 澹台折玉被?吵醒了,扶桑重新倒了杯茶给?他,又让小二顺便端走了一个炭盆,屋里已经暖和?得过?了头。 第134章 随后,小二一桶接一桶地提来热水,倒入浴桶,扶桑站在旁边看着,倒至第五桶的时候他叫了停,让小二再提两桶热水过?来备用。 扶桑把海碗里的药汤倒进?热气腾腾的浴桶里,用手搅一搅,眨眼的功夫手就被?烫红了。甩甩手上的水,他对着床的方向道:“殿下?,水有些烫,这样更能起?效,你且忍一忍。” 澹台折玉未着寸缕,拥着被?子靠在床头,沉沉地“嗯”了一声。 扶桑走到门口,拉开?门一瞧,薛隐果然还在门口守着。既然有他在,就没必要找都云谏了。 “薛隐,”直呼对方名讳多少有些失礼,可扶桑对他一无所知,只能先这么叫着,“你来把殿下?抱进?浴桶里罢。” 薛隐进?去,扶桑出来,刻意回避。 等薛隐出来,扶桑再进?去。 怕澹台折玉干坐在浴桶里会觉得无聊,扶桑捧着他这两天在读的那本《博闻师游记》,坐在浴桶旁边读给?他听。 “二十四日。街鼓未绝,唐君令人至,言早起?观天色,见阴云酿雨,风寒袭人,乞再迟一日,候稍霁乃行……”1 澹台折玉闭着眼睛靠在浴桶上,娓娓动听的读书声慰藉着他,难闻的药味和?烫人的水温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后知后觉的,他心中泛起?些许愧怍。 扶桑为了他费心又费力,而他什么都不必做,坐享其成即可,却在扶桑付出辛劳时邪念丛生,在脑海中对扶桑行尽轻簙之举。 就算他有心克制,可念头一起?,便如星火燎原,根本由不得他。尤其是扶桑糅按腰俞之时,那物就在他的肚腹和?床铺之间来回挤压,就算他再擅长?隱忍也不可能忍得住……此刻只是稍作回想,竟又有些蠢蠢慾动。 澹台折玉掀开?眼帘,透过?氤氲的水雾,微眯着眼看向扶桑。 扶桑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书本,一字一句地读:“循南山北麓而西,有石耸起?峰头,北向指滇池,有操戈介胄之状,是为石将军,亦石峰之特为……” 读书声戛然而止,因为接下?来那个字扶桑不认得,他欠身?把书举到澹台折玉面前,指着那个从未见过?的字问?:“殿下?,这个字怎么念?” “巉峭,”澹台折玉道,“意为山势险峻陡峭。” “那为何不直接写作陡峭呢?”扶桑略感不解,“不是更通俗易懂吗?” 澹台折玉道:“大?约是巉峭比陡峭更显文采罢。” 扶桑忍不住抱怨:“这游记实在太难读了,简直佶屈聱牙。” 澹台折玉唇边漾起?一抹轻笑:“你竟然还还知道佶屈聱牙。” 扶桑慢半拍才?意识到自己被?取笑了,顿时有些羞恼,将书一合,道:“我不给?你读了。” 随即起?身?走开?,去招小狸奴了。 没过?多久,扶桑若无其事地回到浴桶边,用手试试水温,觉得不够热,自言自语似的:“该添水了。” 为了保温,小二最后提过?来的那两桶水都加了盖子,扶桑刚把圆木盖拿掉,就听澹台折玉扬声唤道:“薛隐!” 薛隐应声而入,澹台折玉道:“添水。” 薛隐径直走到扶桑面前,轻而易举地提起?那桶水,贴着浴桶边沿往里倾倒。 水位原本在澹台折玉胸部以下?,一桶水倒完,升到了胸部以上。 一盏茶之后,扶桑将薛隐唤进?来,又往浴桶里倒了第二桶水,水位漫过?了澹台折玉的锁骨。 药浴固然有诸多好处,但在热水里泡得太久,容易出现?头晕、恶心的症状,这时就得多喝水,会舒服很多。 扶桑守在旁边,隔一会儿就给?澹台折玉倒杯水喝,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扶桑试试水温,觉得可以到此为止了,便去叫薛隐进?来,他下?楼找小二去了。 未几,扶桑抱着一床被?子回到二楼,等薛隐开?门出来,他走进?去,把被?子铺在榻上,而后打开?放在床尾的箱子,找了套中衣。 “殿下?,我吹灯了。” “好。” 扶桑去吹了灯,即使屋里一片昏黑,澹台折玉眼神也不好,他还是把屏风拉到浴桶旁边挡着,这才?开?始脱衣。 方才?按摩时出了许多汗,他必须洗洗才?能睡,可这么晚了不好再折腾小二,而且小二进?进?出出也会影响澹台折玉休息,所以扶桑只好用澹台折玉用过?的水。 光溜溜地跨进?浴桶里,水已不算热了,扶桑速战速决,简单洗洗就出来了,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中衣,就去了榻上,钻进?被?窝里。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 扶桑向来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今夜却难以入眠。 他不敢辗转反侧,怕吵到澹台折玉,蜷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在心里数羊。 数到第八十一只羊的时候,朦胧间好像听到澹台折玉在叫他,扶桑倏地睁开?眼睛,却没出声,因为他不确定那是自己脑海中的声音,还是澹台折玉真的在叫他。 “扶桑。” 黑暗中再次响起?澹台折玉低沉的嗓音,这回扶桑听真切了,他应了一声:“嗯?” “我睡不着。”澹台折玉道。 不等扶桑想好怎么回答,只听澹台折玉紧接着道:“扶桑,到我怀里来。” 第135章 第89章 第二天早上, 当扶桑打开房门时,都云谏已?侯在门外了。扶桑宽宏大度地冲他笑了笑,道了声早, 与?他擦肩而过, 下楼去?了。 都云谏也勾了勾唇,迈步进去?, 弯腰抓住试图翻越门槛的小狸奴, 把门关上。 服侍完澹台折玉,都云谏正准备出去?,却听他语气平平地问:“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没头没尾的,这话问得蹊跷,都云谏斟酌少顷, 道:“还请殿下明示。” 澹台折玉看着他:“你昨天暗中跟随扶桑,没有发生什么值得向我禀告的事吗?” 都云谏心知, 扶桑绝不可能主动向太子提及昨天的事,定?是他藏不住心事, 被太子瞧出了端倪。 太子向来目光如炬, 扶桑又单纯得近乎痴傻,他在太子眼里就如透明人一般, 为?何太子竟会看不出扶桑对他的爱慕之心呢?还是说?太子心知肚明却佯装毫无?所知? 都云谏收起浮想,低眉敛目道:“昨日在车行?门口,柳棠时突然出现,试图带走柳扶桑,但柳扶桑坚决不从,二人争执不下, 属下只?好现身,赶走了柳棠时, 将柳扶桑带回了客栈。属下以为?此事微不足道,便未向殿下说?起。” 澹台折玉默然须臾,道:“扶桑为?何坚决不从?” 都云谏回想扶桑说?过的话,尽量复述:“他说?殿下需要他,他要帮殿下重新站起来,而且他答应过殿下,要永远陪在殿下身边,他不能食言。他还说?他回不了头了,但他心甘情愿,永不后悔。” 又是一阵沉寂,澹台折玉问:“你知道柳棠时现在何处吗?” 都云谏道:“属下听柳棠时说?,他和柳扶桑的爹娘在嘉虞城购置了房产,让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但属下并不清楚房子所在何处。” 澹台折玉再次陷入沉默。 在永渠城那?个晚上,扶桑亲口说?过,他爹娘唯恐他死在珍贵妃手上,打算过完年就将他送出宫去?,说?不定?那?时候房子就已?经买好了,扶桑不可能不知情。 偏就这么巧,流放之路要途径嘉虞城。 扶桑的师父收到那?封信后,定?然把信的内容告诉了扶桑的爹娘,扶桑的爹娘又告诉了柳棠时,所以柳棠时才会在嘉虞城守株待兔。 澹台折玉蓦然有几分后怕。 幸好他派了人暗中保护扶桑,否则他可能就把扶桑弄丢了。 就算扶桑不愿意,柳棠时也有的是办法强行?带走扶桑。天大地大,找个人谈何容易? 更?何况他已?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太子,他是流放边塞的大逆罪人、是不能自理的残废,他能差遣的也不过区区一二百人。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扶桑又是那?么心软的一个人,肯定?很舍不得柳棠时,因为?这一别很可能就是一辈子。 要不要让他们再见一面? 可若是扶桑被柳棠时说?服了怎么办? 一边是多年手足和舐犊之情,另一边不过是才共处了十几天的主仆,不见得扶桑每一次都会坚定?地选择他……除了他一母同胞的姐姐,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无?条件和他站在一起的。 他已?经失去?所有,绝对不能再失去?扶桑,他必须牢牢地抓住他。 “知道了,”澹台折玉道,“出去?罢。” 都云谏还以为?太子会让他打听柳棠时的住处,没想到是他想太多,他觑了一眼太子的神色,才拿上痰盂出去?了。 扶桑左手拎着水壶、右手端着半碗羊乳,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臭味,下意识以为?是澹台折玉解大手留下的味道,便只?当没闻到,想敞着门散散味,又怕小?狸奴跑出去?。 刚用脚把门关上,就听澹台折玉道:“玄冥拉在了床底下,去?唤小?二过来清理罢。” 从昨天到现在,扶桑只?管喂小?狸奴吃喝,却忽略了它拉撒的问题,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他捡回来了一个小?麻烦。 扶桑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开窗通风。 小?狸奴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巴巴地跟着扶桑,还在扯着嗓子不停地叫唤,这嘹亮的叫声从扶桑和澹台折玉还没起床就开始了,仿佛在说?——我饿啦!我要吃饭!给我饭! “我方才让小?二过来收拾浴桶,他得空就会过来,到时候让他一并收拾了。”扶桑走到桌边,小?狸奴也跟过来,他端起那?半碗羊乳,屈膝蹲下,小?狸奴抓着他的裤腿就往上爬,扶桑赶紧把它抓下去?,随即把羊乳喂到它嘴边,小?家伙立刻风卷残云地喝起来,扶桑被溅了一手的羊乳也不敢把碗放地上,因为?一定?会被小?狸奴打翻。 “殿下,”扶桑仰头看着澹台折玉,“你以前?养仙藻的时候,也由着它到处乱屙乱尿吗?” “当然不是。”澹台折玉道,“仙藻喜欢在沙地排泄,所以我命人在后殿的围墙边修了个两?丈见方的沙池,再在沙池里铺满细沙,每次仙藻排泄完,负责照顾它的宫女就会将排泄物和弄脏的沙子一起铲走,既干净又方便。” 等?到了嵴州,或许可以在行?宫里给玄冥也修一个沙池,但眼下显然是不可能的。 扶桑灵机一动:“我们可以找个木盆,在盆里铺满沙子,玄冥就可以拉在盆里啦。” 澹台折玉循循善诱:“它又不是人,你让它拉在哪里它就拉在哪里,你得慢慢教它。” 第136章 扶桑摸了摸小?狸奴乌黑柔软的毛发,胸有成竹道:“玄冥这么聪明,肯定?一教就会。” 澹台折玉笑问:“你怎么知道它聪明?” 扶桑想了想,理直气壮地回答:“感觉。” 话说?的功夫,小?狸奴将半碗羊乳舔舐得干干净净,紧接着就开始舔爪子,边舔还边用那?只?爪子去?蹭脸,就好像在给自己洗脸一样?,可爱极了。 扶桑觉得他能盯着小?狸奴看一天,但是不行?,他还得帮澹台折玉洗脸呢。 等?他们洗漱完毕,小?二也将浴桶和小?狸奴拉在床底的粪便一并收拾干净了,异味也散没了,扶桑便去?关了窗,因为?人和狸奴都怕冷。 都云谏亲自端来了早饭,扶桑自觉退出,来到客堂,一眼就看见了正在独自吃早饭的柳翠微,她依旧穿着一身白?衣,清丽静雅,出尘脱俗,和这间闹哄哄的客堂格格不入。 扶桑走过去?,笑盈盈地打招呼:“翠微,早啊。” 柳翠微这回没被吓到,回以浅浅的微笑,也道了声早。 扶桑在她对面落座,紧跟着就有小?二过来问他吃什么,扶桑扫了眼柳翠微面前?的馄饨和包子,道:“和这位姑娘一样?。” 等?小?二去?了,扶桑问:“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柳翠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明显吗?” 扶桑点点头,她眼下微微泛青,眼里也有血丝,一看就是没睡好的样?子。 柳翠微垂下头,低声道:“我一旦为?了什么事忧心,就很容易失眠。” “你在忧心什么?”扶桑双手搭在桌上,身子前?倾,作出一副聆听的姿态,“能跟我说?说?吗?” 柳翠微犹豫了一会儿,才幽幽道:“我以前?没伺候过人,我怕……怕我伺候不好那?位。” 扶桑一猜就是因为?这个,关于这点,再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了,他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音量道:“虽然我做了十年奴婢,但我一进宫就遇见了贵人,以前?也没伺候过人,也就是最近才开始伺候殿下。其实他没你想得那?么可怕,反而十分的温柔可亲,就连我这么笨手笨脚的人他都从未苛责过,等?你跟他接触过就知道他有多好了。” 柳翠微抬眼看着扶桑清澈如水的双眸,不由自主地就想相信他,但理智却告诉她,澹台折玉做了十几年太子,绝不可能如扶桑所说?的那?般“温柔可亲”。 她笑着点了点头:“你以后多提点着我些。” “好,我肯定?会尽力?帮你的。”扶桑一口答应,忽而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对了,我那?儿有两?件女装,是一位人美心善的姐姐所赠,我为?了乔装改扮穿过两?回,你若是不嫌弃……” “当然不嫌弃,”柳翠微打断他,“我正好缺衣服穿呢,你拿给我罢。” “好,等?吃完饭我送去?你房间。” 吃完饭,扶桑回房,在楼梯口和都云谏狭路相逢。 都云谏故意挡他的路,扶桑还来不及说?什么,都云谏飞快地往他衣襟里塞了个什么东西,沉声道:“你如果想见柳棠时,就去?这个地方找他。” 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都云谏便与?扶桑擦肩而过了。 第90章 扶桑扭头看了看都云谏的背影, 权当无事发生,回到温暖的房间。 澹台折玉正用绿松石禁步下面缀着的流苏逗弄小狸奴,流苏摇摇晃晃, 小狸奴蹦蹦跳跳地去抓, 奈何太弱小,蹦也蹦不高, 它却锲而不舍, 屡败屡试。 扶桑坐在澹台折玉身?边,看着小狸奴笨拙又可爱的模样,忽然想起他?爹的书房里挂着一幅《秋葵山石图》,图中?有开花的秋葵、嶙峋的山石,还有一只黑、白、黄三色的狸奴, 狸奴盯着停落在秋葵花上的一只蝴蝶,做出准备扑蝶的动作?。 他觉得这幅画很有意趣, 还曾向他?爹讨要过,他?爹却舍不得给?他?, 说是一位挚友所赠, 追问是哪位挚友,他爹却不肯多说了。 扶桑随口说起那幅画, 澹台折玉听?罢,道:“那是一副祝寿图,挂在你?屋里也不合适。” “祝寿?” “图中?有狸奴,还有蝴蝶,狸奴别名为猫,猫同耄, 蝶同耋,合起来便是耄耋, 而耄耋即为长寿之意。” 扶桑学识有限,和那个?“巉”字一样,“耄耋”这两个?字他?既没见过也没听?过,所以他?完全不明白为何“猫蝶”意味着长寿,但澹台折玉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微微点头:“明白了。” 澹台折玉莞尔笑道:“当真明白了?” 扶桑想起子曰那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觉得还是诚实一点好,于是赧然摇头:“不明白。” 扶桑还以为澹台折玉会教教他?,没想到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含笑道:“不明白就算了,也不是什么非知道不可的事。” 这种?不经意的亲昵举动,就好像突然往他?嘴里塞了颗糖,甜意一直漫延到扶桑心里去。 可是,一想到以后澹台折玉也会这样对待柳翠微,甚至会和柳翠微做出更亲密的事,扶桑心里蓦然又有些苦涩,他?想,这大概便是嫉妒的滋味。 怕被澹台折玉那双火眼?金睛看出点什么,扶桑起身?走到床尾,将搭在龙门架上?的几件衣裳胡乱折一折,待会儿拿去洗——当然不是他?自己洗,客栈里有专门负责为客人洗衣的浣衣娘。 第137章 扶桑拎起昨天穿过的那件外袍,检查襟袖,从袖子里摸出一根银簪,瞧了两眼?才想起来,是昨天澹台折玉帮他?梳头时插在他?发髻上?的,他?摘下来后随手塞进袖子里就给?忘了。 “殿下,这根簪子……”扶桑“咦”了一声,话锋一转,“这根簪子看起来好眼?熟啊。” 从昨天把簪子拿出来的那一刻起,澹台折玉就在等?这句话了,一直等?到现在。他?故意作?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来,无波无澜地回应:“是么。” 扶桑盯着手里的簪子,簪柄的细纹,簪头的形状,和十五岁生辰那天他?爹送给?他?的那支祥云簪一模一样。 在鹤邑城,他?用那支祥云簪换了五个?葵菜鸡蛋馅儿的包子和一只海碗,等?他?渐渐明白那支簪子的价值之后,他?才知道当时的自己有多傻,先是被卖包子的大婶骗,紧接着又被许炼骗,要不是澹台折玉及时把他?召回身?边,他?现在指不定沦落到多么悲惨的境地呢——说到底还是他?运气好,傻人有傻福。 扶桑走到澹台折玉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殿下,这根簪子打哪儿来的?” “它本来就是你?的。”澹台折玉直截了当道,“修离把你?那三天的遭遇告诉了都云谏,都云谏又告诉了我,我便让薛隐回了一趟鹤邑城,将这根簪子赎了回来。” 扶桑哑口无言,难以置信。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澹台折玉将他?召回身?边的第二天上?午,修离陪他?吃饭,他?的确向修离透露了一些事。可当时他?们还没经历刺杀,他?和澹台折玉尚未从患难中?培养出主仆情谊,他?与他?同陌生人无异,澹台折玉为何会在意这样一件小事?又为何会大费周章地帮他?寻回一根普通的簪子? 但这点疑惑很快就被巨大的喜悦和感动掩盖过去了,他?又哭又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的心情,只想用尽全力抱住澹台折玉,可澹台折玉坐在轮椅上?,他?没法抱他?。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澹台折玉长臂一伸,勾住扶桑的腰,就像那天在灵蛇庙里那样,将扶桑揽到他?的腿上?。 这样一来,两个?人面?面?相?对,扶桑毫不迟疑地扑进澹台折玉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伏在他?肩头小声呜咽,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 澹台折玉搂着怀中?人,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用一种?既无奈又宠溺的口吻道:“好了,别哭了。” 扶桑也不想如此失态,可他?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因为多哭一会儿,他?就可以顺势在澹台折玉怀里多待一会儿,旋即又意识到,澹台折玉的腿禁不得压,于是直起身?来,泪眼?朦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哽咽着道:“谢谢你?……” 澹台折玉伸手帮他?擦泪,温言软语道:“追根究底,你?是因为我才失去这根簪子的,我理应帮你?找回来。” 扶桑却摇了摇头:“不怪你?,是我自己太笨了,什么都不懂……” 澹台折玉凝视着扶桑泪痕斑驳、楚楚动人的脸,心道,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才能有一颗晶莹剔透的赤子之心,比一颗聪明的脑袋珍贵千倍万倍。 “笨一点怎么了,”澹台折玉笑道,“我就喜欢笨的。” “喜欢”二字令扶桑心花怒放,他?盯着澹台折玉红润的双唇,本能地想要凑上?去,幸好及时醒神,赶紧从澹台折玉身?上?起来,心慌意乱道:“我、我去把簪子收起来。” 澹台折玉捕捉到了扶桑那一瞬的惝恍,却不知道扶桑那一瞬在想什么——就算扶桑心思再单纯,他?也不可能将扶桑的所有心思都看透,他?又不是神。 扶桑将祥云簪收进他?的书袋里,回到床尾继续折衣服,而后打开箱子,将那几件女装都拿出来。 他?抱着两摞衣裳,跟澹台折玉知会一声,出门去了,眼?见着小狸奴颠颠地跟了过来,他?赶紧把门关?上?。 停在门口左右张望,却不见黑衣人的踪影,不禁纳闷,薛隐今儿个?怎么不继续戳在这里当门神了? 心事重重地下了楼,先将要洗的几件衣裳交给?浣衣娘,接着找到地字七号房,将几件女装交予柳翠微,站在门口说了几句话,扶桑便走了。 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扶桑探手入怀,摸出都云谏塞进来的那张字条,上?头写着一个?地址——都云谏说,想见柳棠时,就去这个?地方。 扶桑脑海中?冒出一句圣人教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都云谏这个?坏东西,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把棠时哥哥的住址交给?他??他?很难不怀疑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可是……他?真的很想再见棠时哥哥一面?,昨天实在太匆忙了,他?们根本没来得及说几句话。而且他?也很想看看爹娘为他?们准备的新家是何模样,虽然他?无缘居住,看一看就满足了。 有小二从旁经过,扶桑叫住对方,给?他?看字条上?的地址:“这个?地方离客栈远不远?” “芳林街在西市,这里是东市,离得还是挺远的,坐车过去得小半个?时辰。公子若要前往,小的可以为你?安排马车。” “不必了,我只是随便问问。” 小二抬脚要走,扶桑再次叫住他?,向他?打听?:“你?知道那个?身?穿赭衣、又高又壮、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子住在哪间房吗?” 第138章 小二一听?描述就知道他?问的是谁,笃定道:“那位客官住在地字三号房。” 往常都云谏都是住在澹台折玉隔壁的,今次他?姗姗来迟,上?房住满了,他?只能住得差些。 扶桑叩响地字三号房的房门,里面?果然传出都云谏的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将门虚掩,扶桑走到都云谏面?前,开门见山地问:“字条上?的地址,我哥哥真的住在那里吗?” 都云谏似笑非笑地睇着他?:“你?不相?信我?” 扶桑不明白他?怎么有脸问出这句话的,脱口反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都云谏挑了挑眉,无所谓道:“你?爱信不信。” 扶桑性子温顺,除了三皇子澹台训知,他?长这么大没跟谁置过气、红过脸,可都云谏三言两语就能挑起他?的怒火。他?严重怀疑都云谏就是想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偏不让他?如愿。 轻轻扯起嘴角,扶桑心平气和道:“你?陪我一起去。” 都云谏明明听?得一清二楚,却故作?一副没听?清的样子:“你?说什么?” 扶桑只得重复道:“你?,陪我一起去,字条上?那个?地方。” 都云谏笑得一脸无赖:“我凭什么陪你?去?” 扶桑也露出笑脸,狐假虎威道:“我这就跟殿下说去,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说完,扶桑转身?就走。 都云谏瞧着他?的背影,唇边勾起一个?得逞的坏笑。 这个?小太监,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第91章 扶桑的想法很简单——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待。经过这半个月的相依相伴,他很确信,他在澹台折玉心里有了一点小小的地位, 有恃而无恐, 都云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折辱他,怎么带他出去的, 就得怎么把他带回来, 所?以让都云谏陪他出去反而是最安全的。 回到房间?,先是心不在焉地和小狸奴玩了会儿,扶桑才状似随意道:“殿下,今日天气不错,我想出去逛逛, 买点东西。” 澹台折玉抬眼看向扶桑,扶桑却不看他, 目光一直停留在小狸奴身上。 扶桑说的是“我想出去逛逛”,而不是“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澹台折玉便知道, 扶桑想单独出去。 从?遇刺那天到现在,扶桑只?离开过他一次, 就是昨天——昨天是为了去驿站取东西,今天又是为了什么? 澹台折玉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柳棠时,扶桑要去见柳棠时。 他不想让扶桑去,因为他怕扶桑一去不回。 可是他又不忍心阻拦扶桑,因为这?一别很可能就是一生,他不想让扶桑留下遗憾。 澹台折玉微微一笑:“好啊, 你?去罢。” 扶桑依旧低着?头:“修离不在这?里,我让都将军陪我去, 可以么?”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 扶桑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顿了顿,又道:“那……我让柳姑娘过来陪你??” 说出这?句话时,扶桑的心都是揪着?的,当他听见澹台折玉应的那声?“好”,心猝然刺痛了下。 背上那只?八达晕锦袋,扶桑道:“我走啦。” “别逛太?久,”澹台折玉道,“早些回来。” 扶桑心知自?己做不到,便没应,转而道:“薛隐去哪儿了?怎么不在门口守着??” 澹台折玉道:“薛隐是暗卫,通常待在隐秘处,但他不会离我太?远,我一叫他他就会立刻出现。” 原来薛隐不是禁军,而是暗卫,怪不得如此不同。 那上回遇刺时薛隐怎么没出来保护澹台折玉? 喔对,他被派去鹤邑城赎簪子了。 如果当时薛隐在的话,或许澹台折玉就不会和队伍失散了。这?样想着?,扶桑愈发觉得那半个月的幸福时光像是偷来的。 “薛隐的武功是不是比都云谏还厉害?”扶桑不小心直呼了都云谏的名?讳。 “不清楚。”澹台折玉道,“你?若想知道,改日让他们两个比试比试。” “不用不用。”扶桑慌忙摆手,他不想看到任何形式的争斗,“有薛隐保护你?,我就安心了。” 说着?,他弯腰摸了摸卧在澹台折玉脚边的小狸奴,用一种类似哄小孩儿的、嗲声?嗲气的口吻道:“玄冥,我出门去啦,你?要乖乖的,不许调皮,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那我呢?” 扶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澹台折玉:“嗯?” 澹台折玉也看着?他:“你?不打算给?我带点什么吗?” “殿下,”扶桑弯起眉眼,“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你?了。” “你?是想说我很幼稚?”澹台折玉浓眉轻蹙。 “没有没有,我怎么敢。”扶桑不知该如何狡辩,只?得溜之大吉,“我、我走啦。” 扶桑一动,小狸奴就要跟上去,澹台折玉眼疾手快地抓住小狸奴,把它放下腿上,目送扶桑出门。 关门前,扶桑与澹台折玉四目相?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展露笑颜,可眼底都暗藏着?无法言说的心事。 下到一楼,扶桑先敲响了地字七号房的门:“翠微,是我,扶桑。” 很快,房门打开,扶桑霎时眼前一亮。 第139章 早饭时柳翠微还是一身白衣,清丽脱俗,此刻却换上了那条茜素红织锦长裙,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变了个人似的。 柳翠微眼波流转,赧然笑道:“我闲来无事,便试试你?给?我的裙子。” “很美,”扶桑由衷地赞美,“真的很美。” 虽然扶桑是太?监,但柳翠微还是因为他直白的夸赞而羞红了脸,垂眸道:“是裙子好看,你?送我的几件衣裳我都很喜欢,谢谢你?。” 令柳翠微羞于提及的是,扶桑送她的衣裳里竟藏着?两条月事带,这?确是她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因她月事将近。 扶桑瞧着?天真懵懂,没想到竟心细至此,他又生得如此好看,柳翠微实?在没办法不对他生出好感,甚至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闲话几句,扶桑说起正事:“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修离又不在这?里,只?能由你?去照顾殿下了。” “我?”柳翠微流露出张皇之色。 “你?别怕,”扶桑急忙安抚她,柔声?细语道:“我跟你?说过的,殿下是个很温柔的人,十分好相?处,绝不是那等颐指气使的主儿。你?过去也不用特?别做什么,偶尔帮殿下倒倒茶,或者往炭盆里加加炭,其他时候你?只?管做自?己的事,看书绣花都行,只?要不打扰殿下就好,因为他喜静。” 柳翠微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又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说不准,我尽量在午饭之前回来。”见她仍是一脸紧张,扶桑抓住她的手,轻声?道:“你?可以试着?忘掉他的身份,只?把他当作一个寻常男子看待,就可以从?容地与他相?处了。” 之前那段日子,扶桑便是这?样的。 他总是不自?觉地忘记澹台折玉的身份,什么天潢贵胄,什么太?子储君,都已?是过往云烟,越来越淡薄,在他眼里,澹台折玉就是澹台折玉,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可随着?都云谏的出现,“过往云烟”飘回了扶桑眼前,他无法再用单纯的目光去看待澹台折玉,但柳翠微或许可以,因为她从?未见过身为太?子的澹台折玉,完全可以把他当作一个陌生的普通人看待。 “好,”柳翠微笑了笑,“我会试试看。” “那你?赶紧过去罢,我得走啦。” “嗯,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说完,柳翠微却站着?没动,扶桑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握着?人家的手,立刻松开,两个人相?视一笑,不是那种尴尬的笑,而是愉悦的笑。 扶桑接着?去敲地字二号房的门,门一开,都云谏竟也换了身衣服。 他平素衣着?以赭、黑二色为主,很符合他沉郁的个性,今儿个不知哪根筋搭得不对,竟穿了身苍绿曳撒,腰束一根蹀躞带,上面挂着?他的佩刀,外?面还罩了件靛青鹤氅,虽也是暗色,但比之从?前已?经亮眼许多,很有些江湖侠客的风范。 “磨磨蹭蹭。”都云谏神色不豫,话音里也透着?些许不耐烦,“先去门口等我。” 都云谏关上门,从?扶桑身旁走过,扶桑敏锐地嗅到一股暗香,不知是他衣服上的熏香还是腰间?挂的香囊散发出的香气。 扶桑依言去客栈门口等着?,未几,都云谏策马而来,仍是那匹高大俊美的青骢马,马跑得不快,轻风扬起都云谏的乌发和衣摆——即使扶桑讨厌都云谏,也不得不实?事求是地承认,都云谏当得起“雄姿英发”这?四个字,可他偏偏不喜欢雄姿英发的男人,周身散发出的阳刚之气会带来无形的压迫感,让他只?想离得远远的。 青骢马停在扶桑身边,都云谏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朝扶桑伸出手,纵使扶桑再不情愿,也只?能抓住那只?手,被都云谏拎到马背上。 扶桑还没坐稳,都云谏一甩缰绳,青骢马立时扬蹄飞奔,扶桑不由自?主地撞进?都云谏怀里,失声?怒道:“都云谏!” 都云谏勾唇一笑,再次甩动缰绳:“驾!” 马跑得太?快了,而且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扶桑提心吊胆,生怕撞到人,他干脆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等马速慢下来,扶桑才敢睁眼。 周遭全然陌生,他又分不清东南西北,根本不知道都云谏走的对不对,他也懒得问?,就都云谏那张说不出一句好话的嘴,问?也是白问?。 直到看到远处的城门,扶桑才知道自?己上了都云谏的当,因为早就预感到这?可能是个以棠时哥哥为诱饵的陷阱,所?以他并没有太?意外?,他只?感到愤怒。 马还在跑,扶桑不敢挣扎,摔下去可是会没命的,他只?能徒劳地大喊:“都云谏!你?放我下去!” 都云谏充耳不闻,扶桑喊得越大声?他越开心。 不管是入城还是出城,都需要向看守城门的士兵出示路引,都云谏不得不在城门口勒马,自?怀中掏出路引,递给?过来查验的士兵。 扶桑趁机想要下马,可都云谏只?用一条手臂就能让他动弹不得,他想向近旁的士兵求助,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对方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双手将路引奉还,还说着?阿谀奉承的话,扶桑便知道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算了,怨不得旁人,是他自?愿冒这?个险,是他主动让都云谏陪他一起出来的,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得承受。 第140章 扶桑不挣扎也不作声?了,默默品尝着?希望破灭后的落寞滋味。 出城之后,马速反而慢下来。 今日虽然暖阳高照,但时候尚早,路上的积雪得到下晌才开始融化,故而道路并不泥泞,目之所?及一片雪白,晃得人睁不开眼。 青骢马在寂寥无人的雪道上优哉悠哉地踱步,都云谏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搂着?扶桑的腰,忽而哑声?道:“柳扶桑,你?感觉到了吗?” 扶桑根本不想理他,可眼下这?种情况,和都云谏针锋相?对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大丈夫尚且能屈能伸,他这?个小太?监理应比大丈夫更加能屈能伸才是。 “感觉到什么?”刚才喊得太?用力,扶桑的嗓子也有些哑。 都云谏低头附在扶桑耳边,曖昧道:“我的堅挺。” 第92章 扶桑不清楚都云谏指的是什么。 箍在他腰上的手臂很?堅挺, 背后?靠着的胸膛也很?堅挺,都云谏是在向他炫耀壮硕的身躯吗? “感觉到了。”扶桑拍了拍箍在腰上的手臂,软声央求:“可以松开?我吗?你勒疼我了。” 话音刚落, 都云谏的手臂便泄了劲, 不过依旧横在扶桑腰上。这人突然变得如此驯从?,扶桑不禁有些意外。他想, 都云谏应该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 或许他应该像从?前那?样,态度温和地对待都云谏,把都云谏惹恼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还是那?句话:小太?监应该比大丈夫更加能屈能伸。 “你怎么跟太?子说?的?”都云谏问。 “说?什么?”扶桑不明所以。 “你总不会跟太?子说?你要出来见柳棠时罢?”以扶桑单纯的程度,都云谏怀疑他真有可能会这么说?。 “我只说?天气很?好,想出来逛逛, 殿下便同意了。”顿了顿,扶桑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为什么骗我出来?” 都云谏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道:“如果?我说?, 我只是想带你出来骑马看风景,你相信吗?” 扶桑:“……” 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他要是相信的话, 那?他真是无可救药了。 沉默即是答案, 都云谏也不在意,径自道:“跟我说?说?, 从?信陵县到嘉虞城,这一路上你和太?子都经历了些什么。” 扶桑恍悟,原来这才是都云谏的真实?目的,他好奇太?子这段时日的经历,却又不能直接问太?子,只能来问他这个唯一的见证者。 认真地想了想, 似乎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扶桑便从?遭遇刺杀那?日说?起:“受惊的两匹乌骓马拉着马车一路狂奔, 直到与另一辆马车相撞才停下,马车翻倒,殿下也受了伤。怕那?些刺客追上来,我和殿下只好骑上马,漫无目的地往前跑,直到路过一个小山村,在山脚下的一间小房子里暂避——对了,我们落在马车里那?些行李,你捡回来没有?” “捡了。” “那?匹受伤的马呢?你没有丢下它不管罢?” “没有,它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扶桑松了口气,“我一直为那?天丢下它感到过意不去。” 都云谏无声地笑了笑,他就?没见过比扶桑更没心没肺的人,不过好言好语地说?了几句话,就?什么仇怨都忘了,傻乎乎地吐露起心声来,实?在是……傻得可爱。 怪不得三皇子对他纠缠不休,怪不得太?子也对他青眼相加,越是煞费心机的人,越喜欢扶桑这样天真无邪的人,因为和这种?人相处起来很?轻松,很?愉快——当然,扶桑最讨人喜欢的还是这张闭月羞花的脸,他要是貌似无盐,保准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扶桑接着往下说?,说?他们从?小山村到了尚源县,受江临之邀去江府做客,又说?他们从?尚源县到了旸山县,去逛了庙会,还帮助了一位姓陈的公子……总之都是些琐碎小事,因为这一路确实?没什么波折,顺遂得不可思?议。 都云谏听?完,沉吟片刻,道:“你和太?子发展到哪一步了?” 扶桑怔了怔,反问:“你什么意思??” 都云谏慢条斯理道:“你不是喜欢太?子十年之久了么,这十几天你和他朝夕相处,他能依靠的人只有你,既没有规矩束缚你,也没有外人打扰你,如此天赐良机,我不信你能忍住什么都不做。” 扶桑终于从?短暂的和睦相处的假象中回过神来,清醒地意识到都云谏有多么执迷不语、刚愎自用,这个男人又开?始用他那?不可理喻的偏见来恶意揣度别人了,他把别人说?的话当耳旁风,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所以扶桑一个字都懒得跟他解释,随意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都云谏怎么可能听?不出扶桑话里的敷衍,他径自追问:“所以你和太?子到哪一步了?牵手,拥抱,还是上床?” 扶桑脑海中闪过他和澹台折玉牵手、相拥、同床共枕的画面?,沉声静气道:“你说?的这些全?都做过了,怎么样,你要杀了我么?” 他记得很?清楚,他和都云谏第一次打交道,都云谏就?声色俱厉地警告过他,若他胆敢勾引太?子,就?一刀杀了他。 虽然扶桑这么说?有赌气的嫌疑,但都云谏有理由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第141章 早在太?子让薛隐回鹤邑城为扶桑赎簪子那?时起,他就?觉得太?子待这个小太?监不一般。 薛隐从?鹤邑城回来后?,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找到了失散的太?子,太?子却不许他过来会和,完全?不顾随时都有可能遭遇刺杀的危险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诸多不便。太?子这么做,只是为了和扶桑独处,除此以外他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昨天他终于得见太?子,亲眼看见了太?子为扶桑画的那?幅肖像。他虽不懂画,却知道太?子绝不可能随随便便为一个奴婢作画。当时他就?意识到,扶桑很?可能已经俘获了太?子的欢心。今天把扶桑骗出来,只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想。 曾经冷心冷面?、薄情寡欲,就?连对才貌双绝、名动京城的准太?子妃都无动无衷的太?子殿下,竟然对一个卑贱的奴婢动了心,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 都云谏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道:“你现在是太?子的人了,我要是敢杀你,太?子还不活剥了我。” 扶桑满心厌倦,再美的风景也无心欣赏,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可以送我回去了么?” 都云谏随即便调转了马头,却没有策马奔腾,依旧慢悠悠地走?着,因为他的话还没说?完。 “扶桑。” 都云谏突然郑重其事地唤了他一声,扶桑不由一愣,想回头看看都云谏的表情,却忍着没动。 “我为我之前所有的无礼言行向你赔礼道歉,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这是扶桑第一次从?都云谏口中听?到如此和善、如此真挚的话语,实?在难以置信,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人,的确是都云谏没错,他目瞪口呆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都云谏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扶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我之前对你说?过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也不止一次伤过你,那?都是我的错。可先人有言:‘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扶桑,你愿意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扶桑:“……” 这个人又在发什么疯? 他刚才敷衍他的那?些话,他不会真信了罢? 他以为他得到了太?子的宠爱,所以才态度大?变? 不可能,都云谏才没那?么傻,他肯定是在戏弄他。 扶桑回头看着远方的城池,淡声道:“你别白费力气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你了。” 都云谏自顾自道:“我这个人有个很?大?的毛病,就?是固执己见,凡是我认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想法。因为撞见你和三皇子卿卿我我,我才对你有了偏见,做了很?多错事。可你仔细想想,我是不是也对你做过几件好事?” “当初你大?病初愈,在清宁宫门?口晕倒,是我及时接住了你,将你抱到无人处休息,看你冻得瑟瑟发抖,还把身上披的鹤氅脱下来给你。” “还有出宫那?天,在丹凤门?门?口,我发现你是混进来的,却没有拆穿你,要是我当场拆穿你的话,你不仅出不了宫,而且性命难保。这样说?起来,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扶桑:“……” 都云谏说?的这两件事,他确实?无法否认,尤其是第二件,若是都云谏当时拆穿了他,他和棠时哥哥都会有性命之忧,甚至会殃及爹娘。 扶桑趁机说?出心中疑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拆穿我?” 都云谏也说?不清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是一念之仁,或许是不在乎,一个奴婢而已,管他是柳棠时还是柳扶桑,没什么分别。 都云谏避而不答,继续道:“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其实?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有缺点。可谁还没几个缺点?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人。” 扶桑:“……” 好罢,算他说?得有道理。 “扶桑。” 习惯了都云谏的恶声恶气,突然听?他这么正常地唤他的名字,让扶桑浑身不适,头皮发麻。 犹豫了下,他还是应了一声:“嗯。” “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好不好?”都云谏的语气近乎央求,“从?今天开?始,我会放下偏见,好好对你,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会用实?际行动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扶桑已经风中凌乱,无言以对。 第93章 入城后, 都?云谏没再像出城时那样纵马驰骋,而是匀速慢行,扶桑也不再怕得不敢睁眼, 却无心浏览沿路景物。他被都云谏突如其来的巨大转变弄得无所适从, 都?不知道该用哪种态度对待都?云谏了。 在街巷里兜兜转转了约莫一刻钟,都?云谏翻身下马, 朝扶桑伸手:“下来罢。” 扶桑茫然四顾:“这是哪儿??” 都云谏道:“柳棠时的家。” 扶桑愣了愣, 打眼瞧见了左边宅门上?悬挂的匾额,金色的“李府”二字在日?光的照耀下分外醒目。 虽然都?云谏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信任,但直觉告诉他,这次是真的。 扶桑抓住都?云谏的手,下了马, 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都?云谏道:“昨天你让柳棠时离开后,其实他并未真的离开, 而是尾随我们来到了鸿泰客栈,我佯装不知, 暗中?跟着他来到了此地。我已经跟他说过, 让他今日?在家中?等候,我会带你过来见他。” 第142章 怪不得昨天他到了客栈门口却不进去, 原来是为了跟踪棠时哥哥。 扶桑狐疑道:“你明明说过不会伤害我哥哥,为什么还要跟踪他?” 都?云谏道:“如果我说,我昨天就打算带你来见柳棠时,你应该不会信罢?” 扶桑摇了摇头:“我已经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都?云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 扶桑刚踏上?门前的台阶, 大门就从里面拉开了,他看着倚门而立的柳棠时, 露出了灿烂的笑脸——昨天已经哭得够多了,今天他要笑,他要让棠时哥哥看到,其实他过得很好。 柳棠时看了都?云谏一眼,拉着扶桑进了门,随即把门关上?,道:“没想到都?云谏真的把你带来了,他不喜宦官是出了名的,为何会如此好心地帮助你?” 扶桑嘴上?说着不清楚,心里却在想,或许都?云谏是真的打算放下对他的偏见,与他友好相处了。 曾经的期盼成了真,他却开心不起来,因为他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无常态必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总之他绝对不能?对都?云谏放松警惕。 “管他呢,”扶桑故作无谓道,“我不能?在此久留,别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端详着这座和引香院相差无几?的四合院,指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树问:“棠时哥哥,那是什么树?” “石榴。”柳棠时道,“你不是很喜欢吃石榴吗?以后这棵树结的石榴都?归你。” 扶桑听出了他话里隐含的挽留之意,一时无言以对。 屋里阴冷,柳棠时搬了两把杌凳出来,兄弟俩并肩坐在廊檐下,暖暖的日?光洒在身上?,不禁有种安然如故的错觉。 “爹娘还好吗?”扶桑终于问出了昨天没来得及问的话。 “他们都?很好。”柳棠时道,“他们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 “那就好。”扶桑安心了,顿了顿,又?问:“你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 柳棠时慢条斯理道:“你顶替我出了宫,我就要假扮成你。我先假装生病,没几?天便暴病而亡,爹娘把我送出宫去安葬,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本就体弱多病,而且不久前才生过一场恶疾,旧病复发合情合理,又?有你师父帮着作戏,这招瞒天过海进行得天衣无缝。” 静了少顷,扶桑道:“所以,柳扶桑已经死了?” “对,”柳棠时看着他,“只要你愿意离开太子?,你就真正地自由了,你就可以无牵无挂地重?新开始了。” 扶桑不敢看柳棠时,臊眉耷眼道:“都?云谏就在外面,我走不掉的。就算他大发慈悲愿意放我走,这个?家肯定不能?要了,我们能?去哪呢?棠时哥哥,我不想连累你……” 柳棠时冷笑一声,笑得扶桑的心都?揪了起来。 “拐弯抹角地说这么多,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离开太子?,”柳棠时不敢轻易提起春宴的名字,怕扶桑再晕倒,只能?婉转道:“我昨天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忘了?” 扶桑当?然没忘,这正是他想问柳棠时的第二件事?:“那个?与春宴有染的皇子?,是三皇子?吗?” 扶桑已经认定澹台训知就是害死春宴的罪魁祸首,没成想却听柳棠时道:“我不清楚,我也是听李暮临说的。” 扶桑诧异:“李暮临?” 柳棠时道:“李暮临是在太子?被幽禁之后才来到清宁宫的,在那之前,他在御花园里侍弄花草。他说他曾亲眼看见春宴和某个?皇子?在园中?隐蔽处幽会,行霪秽之事?,但他没瞧见那个?皇子?的脸,只听见春宴称呼对方殿下。” 李暮临把这桩见闻当?个?趣事?儿?讲给他和修离听,讲的绘声绘色十分详细,春宴如何唅着那物呑吐,又?如何被喷了满脸精,当?时他听完只有一个?想法:像春宴这样自甘下贱的人,死了也不值得可怜。 时至今日?,他依旧这样想,但他不会说出来,因为扶桑把春宴当?作朋友,他不想扶桑难过。 “李暮临……”扶桑喃喃道,“好像已经死了。” 柳棠时怔了怔,也没多问,李暮临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他道:“就算他活着你也问不出什么来,而且和春宴有染的人是谁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步他的后尘。”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扶桑有些语无伦次,“太子?那样高洁的人,怎么可能?和一个?小太监有染。而且……而且太子?已经不是太子?了,他已经离开京城,余生都?要在偏远苦寒之地度过,就算……就算他做了什么错事?,宫里的规矩也管不到他身上?。” 柳棠时懒得指出扶桑这番话多么矛盾,沉声道:“太子?虽然不是太子?了,但太子?的舅舅依旧是骠骑大将军,也依旧是三十万龙骧军的主?帅,虽然死了一个?最优秀的儿?子?,但他还有其他儿?子?,并非后继无人。命运曲折离奇,谁能?保证太子?不会东山再起?倘若真有那一日?,你又?该何去何从?他身边还会有你的位置吗?” 扶桑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可能?,他被柳棠时这番话吓到了,心乱如麻。 第143章 柳棠时抓住扶桑的手,继续道:“扶桑,只有家人永远不会抛弃你。回来罢,到我身边来,我们相依为命。嘉虞城不能?留,我们就去别处,天大地大,难道还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吗?难道你忍心让我孤苦伶仃吗?” 柳棠时越说越动情,眼里竟浮起了泪光。离开家之后才知道家人有多宝贵,他不想一个?人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这段日?子?他时常感到害怕,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扶桑先流下泪来,他抱住柳棠时,颠三倒四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我没办法抛下他不管,他需要我,他说只有我能?治好他的腿……将来太遥远了,我管不了,我只管眼前,我只想过好眼前的日?子?……棠时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喜欢他了,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好快乐,我不能?离开他,我真的不能?……” 柳棠时悲愤交集,强忍着的眼泪到底还是夺眶而出。 他立刻擦掉眼泪,回抱住扶桑,温声宽慰:“好了好了,别哭了,哥哥不怪你,也不会再勉强你,你跟着太子?走罢,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随心所欲地活着。” 听他这么说,扶桑哭得愈发伤心了,几?乎是嚎啕大哭。 哭声引来了都?云谏,他从正门走进来,站在廊下问:“发生什么事?了?” 柳棠时道:“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 都?云谏默默地在旁边站了片刻,等扶桑的哭声渐渐弱下去,他提醒道:“扶桑,别忘了殿下还在客栈等着你,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赶紧回去。” 都?云谏出去了,院中?又?剩下兄弟二人。 扶桑松开柳棠时,坐回到杌凳上?,用袖子?擦了擦湿漉漉的脸。 柳棠时心平气和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的决定我也清楚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扶桑的脑子?和心里全都?乱糟糟的,就算有想说的也想不起来了,只好摇了摇头。 柳棠时伸手摸了摸扶桑的头,语重?心长道:“我还是那句话,扶桑,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再见的那一天。” 扶桑含泪点头:“好。” 柳棠时又?叮嘱道:“还有,柳扶桑已经死了,你以后要是给爹娘或者你师父写信的话,先把信寄到我这里,我再帮你转寄到京城去,这样稳妥些。若是被三皇子?知道你还活着,以他那个?不死不休的性子?,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扶桑再次点头:“我记住了。” 柳棠时拉着扶桑的手站起来:“走罢,我送你出去。” 出了门,扶桑又?依依不舍地抱了柳棠时一会儿?,才上?了马。 他笑着朝柳棠时挥手,当?马跑起来的那一刻,眼泪再一次汹涌而下。 第94章 柳棠时那句“难道你忍心让我孤苦伶仃吗”, 犹如一把刀扎在扶桑心上,又?痛又?伤,强烈的负罪感攫住了他, 泪水决堤般肆意横流。 虽然扶桑没发出声音, 但都?云谏知道?他在哭。 都云谏不是那种温柔多情、怜香惜玉的男子,他最?不耐烦女人哭哭啼啼, 再美的女人哭起来都?只会惹他心烦, 哪怕是在翻云覆雨的时候也无法忍受。 然而?此时此刻,怀里的人哭得停不下来,都?云谏却并不觉得心烦,只是?发愁,发愁该怎么哄哄扶桑, 他从?没哄过人,经验约等于无。 边哭边吹风容易伤风, 故而?都?云谏控着马速,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瞧见街边有卖糖葫芦的, 想起扶桑爱吃, 都?云谏便下马买了一根,递给扶桑, 道?:“别哭了,哭肿了眼,回去如何向殿下解释?” 扶桑接过糖葫芦,咬了一颗含在嘴里,慢慢咀嚼。 都?云谏瞧着扶桑一边吃东西一边泪水涟涟的模样,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他没有上马, 而?是?牵着马往前走?,道?:“想吃什么, 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都?买给你。” 扶桑抬手擦擦眼泪,哽咽道?:“我想要一个木盆,还有一袋沙子。” “……”都?云谏深感莫名,“要这些做什么?” 扶桑无力解释,只道?:“有用。” 既要哄他,自然得顺着他,都?云谏便没多问?,先找了间木匠铺,挑了个梧桐木制成的洗衣盆,深约七寸,员径两尺,却十分轻便,扶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拎着都?毫不费劲。 拎着个洗衣盆走?在大街上实在有失体面,都?云谏让店家将木盆送到鸿泰客栈去,赏的跑腿费比买盆花的钱还多。 又?向店家打听附近有没有盖房子的人家,店家自然知晓,为他们指了路,都?云谏带着扶桑找过去,顺利地买到半袋沙子,仍是?让对方送到客栈去。 再大的风浪都?会恢复平静,再浓烈的喜怒哀乐都?会渐渐消弭。 经过这一番辗转,扶桑早已调整好心绪,却有些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原想着给小狸奴捎条鱼回去,现在也不想去了,只想赶紧回到澹台折玉身边——他像一条不能离开水的鱼,才和澹台折玉分开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思念他了。 快到客栈时,扶桑扭头问?身后的人:“你会帮我瞒着殿下吗?” 都?云谏嘴上说会,心里却在想,太子哪是?那么容易欺瞒的,恐怕他早就猜到扶桑这趟出来是?为了什么,只是?懒得拆穿而?已,由此可见他对扶桑的包容。 第144章 扶桑随口?道?了声谢,令都?云谏哑然失笑,他可没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 在客栈门口?下了马,扶桑几乎是?跑着进去的。 上了二楼,险些直接推门,想到柳翠微在里面,他敲了敲门,道?:“殿下,我回来了。” “进来。”是?澹台折玉的声音。 扶桑这才推门进去,小狸奴听见动静,从?床底下钻出来,边叫唤边朝扶桑跑过来。 弯腰将小狸奴抱起来,目光逡巡,却没瞧见柳翠微的身影,扶桑脱口?问?道?:“柳姑娘呢?” 澹台折玉道?:“玄冥有些怕她,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我也用不上她,便让她回去了。” 是?扶桑让柳翠微来照顾澹台折玉的,可听澹台折玉这么说,扶桑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高兴,也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 他低眉浅笑,抚摸着小狸奴毛绒绒的身体,不自觉地又?开始嗲声嗲气:“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大呢,原来这么怕人呀。” “它只是?不怕你和我,其他人一来它就会躲起来。”自打扶桑进屋,澹台折玉的视线就黏在了他身上,眉眼间也弥漫着轻柔的笑意?,“逛了这么久,怎么两手空空的就回来了?” 扶桑道?:“给玄冥买了木盆和傻子……” 说到一半,听到敲门声,扶桑抱着小狸奴去开门。 都?云谏左手拎盆右手拎沙,走?进屋内,先向澹台折玉问?好,而?后看着扶桑问?:“这两样东西怎么处理?” “将沙子倒进盆里即可,”澹台折玉代为答道?,“不要倒得太满。” 怎么能让堂堂将军干这种粗活呢,扶桑急忙放下小狸奴,道?:“我来罢。” 都?云谏置若罔闻,先将木盆放到地上,接着解开扎口?的绳子,提着袋子往盆里倒沙子,按照澹台折玉的吩咐,没倒太满。 “还缺个铲子。”澹台折玉道?,“扶桑,你去找小二要个炒菜的铲子。” 等扶桑出去了,澹台折玉问?:“你们去了哪里?” 都?云谏道?:“去了西市的一处民宅,见了柳棠时。” 澹台折玉毫不意?外,又?问?:“他们说了些什么?” 都?云谏道?:“我当时在宅子外面等候,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回来的路上,扶桑哭了很久。” 澹台折玉默然不语。 扶桑再一次选择了他,他当然很开心,可扶桑那么难过,他又?如何开心得起来。 都?云谏窥着澹台折玉的神色,试探道?:“殿下对柳扶桑似乎十分看重。” 澹台折玉道?:“很明显吗?” 都?云谏道?:“我护卫殿下多年?,对殿下略有几分了解,故而?看得更明白些。” 澹台折玉微微一笑,语声柔和:“我确实很喜欢他。” 都?云谏没想到澹台折玉会如此直白地承认,心头震动,讶然失语。 “云谏,”澹台折玉道?,“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都?云谏早已不记得澹台折玉上次如此亲厚地喊他的名字是?什么时候了,原本有些感动,可转念一想,这份久违的亲厚是?因柳扶桑而?来的,登时又?有些不是?滋味。他明知故问?道?:“喜欢有很多种,不知殿下指的是?哪一种?” 澹台折玉答不上来,不是?没有答案,而?是?羞于启齿,只能在心里道?:就是?那种——你时时刻刻都?想看见他,一旦看不见他就会各种担心和惦念;当他在你身边时,你又?不满足仅仅只是?用眼睛看着他,还想用手去触摸他,想用双臂抱紧他,想与他紧贴在一起,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想埋进他的颈窝里嗅闻他的气息,想亲吻他,想进入他,想肆意?地占有他……但你还要竭力克制这些疯狂的慾念,装出一副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的模样,不想让他看到你龌龊与不堪的那一面,害怕他会因此轻看你、讨厌你;即使如此,你还是?很快乐,他凝望你时,他对你展颜时,他依偎在你怀里酣睡时,甚至他只是?静静地待在你身边,你都?会感到快乐,并因此想要好好活下去——的那种喜欢。 澹台折玉道?:“就是?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无论?去哪里,不管做什么,你都?甘之如饴。” 澹台折玉说得如此委婉,却还是?在都?云谏心里掀起波澜。 他看得出太子喜欢扶桑,可他以为只是?那种因肉慾而?滋生出的肤浅的喜欢,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就可以喜欢那个,但太子对扶桑的喜欢显然比他以为的要更真挚,甚至……都?可以称之为“爱”了。 他不明白,不过短短十几天而?已,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就可以深厚到这种地步吗?而?且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两个人。柳扶桑究竟对太子做了什么? 如此一来,柳翠微就没什么用了。 留着她是?个隐患,得想办法除掉她。 都?云谏压下纷杂的心绪,自嘲一笑,道?:“我可能永远都?无法像殿下所说的那样去喜欢一个人。” 澹台折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未予置评,道?:“以后对扶桑好点,不要与他为难。” 都?云谏应了声“是?”,随即响起敲门声。 扶桑推门进来,左手拿着一把铁锅铲,右手捏着一片蒸牛肉。 第145章 都?云谏躬身告退,与扶桑擦肩而?过,两个人交换眼神,一个清澈,一个幽深。 “玄冥,快出来。”扶桑蹲在装满傻子的木盆边,呼唤小狸奴,“我给你拿了好吃的。” 小狸奴从?床底下爬出来,来到扶桑身边,牛肉的香味勾得它尖叫不止。 征得澹台折玉的同意?后,扶桑将牛肉撕成一条一条的,喂给小狸奴,而?后在澹台折玉的指导下,扶桑开始教小狸奴在沙子里排泄。 可能是?天性使然,也可能是?小家伙真的很聪明,扶桑只是?用手刨了几下沙子,它就有样学样,用两个前爪刨出一个小沙坑,接着往下一蹲,就可以撒尿,尿完之后继续刨沙,把尿盖住。 扶桑喜不自胜:“看罢,我就说它很聪明。” 澹台折玉点头附和:“确实很聪明。” 小狸奴跳到地上,去一旁舔爪子了。 木盆边散落了许多沙子,扶桑想要起身去拿笤帚,刚站起来,突然一阵眩晕,脚步踉跄。 澹台折玉急忙伸手扶他,扶桑稳住身子,冲澹台折玉笑一笑,道?:“起得有点猛了,我没事。” 澹台折玉以为他真的没事,便没放在心上,谁成想午憩时扶桑便发起烧来,在他怀里昏睡不醒,澹台折玉当即便慌了神。 第95章 一起用过?午饭, 都云谏将澹台折玉抱到床上,便退了?出去,下楼后先去客堂转了?一圈, 而后在柳翠微的房中找到扶桑, 道:“殿下让你过?去伺候。” 扶桑慌忙离去,都云谏站在门口?, 别有深意地看了柳翠微一眼, 帮她关上了?门。 扶桑回到房间,小狸奴热情地迎接他,围着他的双脚打转,害他走路都走不利索,唯恐踩着它。 躲躲闪闪地来到床边, 扶桑问:“殿下有何吩咐?” “没有吩咐,”澹台折玉掀开被?子, “上来陪我睡觉。” 扶桑露出为难的神色。 那段如?梦似幻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他不该再和澹台折玉同床共枕, 撇开居心叵测的都云谏不说, 还有个身为暗卫的薛隐,暗中盯着他呢, 他得恪守奴婢的规矩,与主子保持应有的距离。 可是,奴婢又不能违抗主子的命令,实在进退两难。 “我……我还是去榻上睡罢,”扶桑支吾道,“若是被?旁人看见, 有失体统。” “我连伦理纲常都不在乎,又怎么可能在乎什么体统。”澹台折玉语气淡淡, “扶桑,听话,过?来。” 和昨晚一样,澹台折玉只用一句话,就能让扶桑乖乖顺从,他的意?志薄弱得不堪一击。 除去外?袍,脱鞋上床,依偎在温暖的怀抱里,扶桑猝不及防地鼻子一酸,想?要?流泪。他深深地把?脸埋进澹台折玉胸口?,等那股来历不明的酸楚消褪了?,他想?拉开些距离,却被?两条有力的手?臂圈禁着,动弹不得。 “殿下……”扶桑弱弱地唤了?一声。 “不舒服吗?”澹台折玉低声问。 “没有。”扶桑就想?紧紧地贴着他,却怕他觉得自己太黏人。 澹台折玉道:“那就这样睡罢。” 扶桑闭上眼:“好。” 两个人都已习惯了?这种相拥而眠的方式,很快就睡着了?。 约莫过?了?一时辰,澹台折玉被?热醒了?,旋即便意?识到扶桑的身子在发烫,急忙把?人从怀里捞出来,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已是人事不省。 澹台折玉霎时便慌了?神——他上次这般心神慌乱,还是听到西笛王子阿勒祯求娶皇姐的消息时。 “薛隐!薛隐!” 话音未落,薛隐便推门而入。 跟在太子身边这么久,太子从来都是沉着端静的,这还是薛隐头?一回听见他发出如?此?惊慌失措的呼喊,他还以为有刺客,进门的那一刻剑就拔出来了?。 然而屋内并?无刺客的踪影,只有太子和那个叫扶桑的小太监,他们衣衫不整地躺在一个被?窝里,而且扶桑还依偎在太子怀中——显而易见,太子和扶桑已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 “去请大夫,请城中最?好的大夫。” 薛隐收剑入鞘,应声而出。 刚走到楼梯口?,就和都云谏迎面相逢,都云谏道:“我方才似乎听见殿下唤你,可是出什么事了??” 薛隐道:“殿下命我去请大夫。” 不等都云谏再问,薛隐就越过?他走了?。 都云谏去敲门,得到应允后推门入内。 虽然知道扶桑已经俘获太子的欢心,但亲眼目睹他们亲密无间的情景,都云谏心里还是冒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见扶桑面色潮红、昏睡不醒,都云谏便知道,定?是伤风了?。虽是常见病,但严重起来也是会要?人命的,太子如?此?紧张也是情有可原。 澹台折玉并?不懂得照顾人,回想?起上次在江府扶桑是如?何照顾他的,吩咐都云谏:“将手?巾在热水中浸一浸,拧干了?拿过?来。” 无人可使,都云谏只能亲力亲为,先下楼去拿热水,回来后按照澹台折玉说的,弄了?条热手?巾,折成巴掌大小,搭在扶桑的额上。 被?子将扶桑裹得严严实实的,而澹台折玉仅着中衣,坐在一旁,愁眉锁眼地瞧着扶桑。 第146章 都云谏拿来外?袍,披到澹台折玉身上,道:“殿下,伤风是会传染的,扶桑不宜和你待在一起,不如?把?他挪到我屋里去,再把?修离叫过?来照料他,眼下这间客栈里就没一个会照顾人的。” 澹台折玉道:“等大夫来看过?再说。” 澹台折玉穿好衣裳,被?都云谏抱到轮椅上,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都云谏也只好默默地陪侍在侧。 两个人的目光都停落在扶桑的脸上,发烧让他的颜色愈显娇艳,就连唇色都比平时更加红润,犹如?一朵诱人采撷的花。 都云谏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太子与扶桑耳鬓厮磨、唇舌纠缠的画面,他呼吸一窒,立刻停止浮想?联翩。 定?是太久没碰女人了?,才会这么容易见色起意?。 以太子现在对扶桑的珍视,柳翠微想?成为太子的女人怕是没那么容易。他原本?打算废了?这步棋,此?刻却改了?主意?。柳翠微也算个美人,就这么杀了?实在可惜,不如?留着自己享用。从这里到嵴州,再从嵴州返回京城,漫漫长路,他需要?一个女人做伴,纾解慾望,排遣寂寞。 扶桑忽然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打断了?都云谏的思绪。 “扶桑。”澹台折玉轻唤一声。 扶桑并?没有醒,依旧紧闭双目,却有泪珠从烧红的眼角滑落,边哭边咕哝个不停。 澹台折玉凑近了?才听清,他说的是“对不起”——这一声接一声的“对不起”,显然是对柳棠时说的,对柳棠时的背弃令扶桑感到痛苦和愧疚,这才是他突然病倒的原因。 澹台折玉胸口?闷堵,似痛非痛。 为了?扶桑着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带上柳棠时一起去嵴州。可他不想?,他不想?让任何人分走扶桑的眷恋与关注,哪怕是扶桑的亲人也不行,他希望扶桑的眼里心里只能有他一个,只为他而活。 他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如?此?自私的一件事,竟伴随着强烈到可怕的嫉妒心和独占欲。 扶桑咳嗽了?起来,咳着咳着便醒了?。他睁开一双泪眼,定?定?地瞧了?澹台折玉一会儿,哑声唤道:“哥哥……” 澹台折玉不清楚这声“哥哥”唤的是他还是别人,他伸手?覆上扶桑的脸颊,指尖轻轻摩挲着湿漉漉的眼圈,柔声应道:“我在。” 扶桑抓住他的手?,眼泪流得更凶了?。 都云谏看在眼里,心绪难平。 哪怕太子亲口?承认他喜欢扶桑,都云谏心底里还是有一丝犹疑,此?刻瞧着二人卿卿我我的情状,他终于能够确凿无疑地肯定?,太子是真心实意?地爱上了?扶桑。 身为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竟然爱上了?一个低贱的奴婢,实在荒唐,着实可笑。 扶桑咳嗽不止,澹台折玉扭头?吩咐都云谏:“去倒杯温水来。” 扶桑这才发现都云谏也在,顿时清醒许多,他哪能让都云谏伺候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澹台折玉按回床上,道:“盖好被?子,躺着别动,大夫马上就来了?。” 话音刚落,房门被?推开,薛隐领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走进来。 趁澹台折玉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扶桑连滚带爬地躲到床的最?里面,靠着墙蜷缩成小小一团,迭声道:“我不看大夫,我不看大夫。” “你学医多年,怎么能讳疾忌医?”澹台折玉冲他招招手?,“扶桑,快过?来。” 扶桑仍是不住地重复那句话:“我不看大夫,我不看大夫。” 扶桑对他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今儿个不知怎么了?,竟然公然违逆他,可澹台折玉丝毫不觉得生气,只是有些懊恼,懊恼自己只能坐在轮椅上,连靠近扶桑都做不到。 澹台折玉平静道:“你先盖上被?子再说。” 扶桑伸手?把?被?子拽过?来,随意?地裹到身上。 “为什么不想?看大夫?”澹台折玉又道,“你若是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我就依你。” 扶桑没法解释,他嗫嚅半晌,抬头?觑着澹台折玉的脸色,见并?无愠色,才大着胆子道:“我只是……只是普通的伤风,开两副治伤风的药即可,没必要?看大夫。” 能让一向乖顺的扶桑抗拒至此?,定?有内情,他不想?说,澹台折玉也不勉强,让大夫直接开药。 等老大夫开完药,薛隐送他出去,顺便去抓药。 大夫一走,扶桑即刻下床穿衣,道:“我不能把?病气过?给殿下,我去找掌柜另开一间房……” “都云谏,”澹台折玉打断扶桑的话,“把?扶桑带去你房里,再让修离过?来照顾他。” 虽然一点都不想?让扶桑离开自己,但为了?让他能安心养病,澹台折玉只好采纳都云谏之前的意?见。 扶桑昏昏沉沉地跟着都云谏走了?。 下楼梯时,扶桑腿一软,险些摔倒,幸好都云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扶桑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被?都云谏打横抱了?起来。 进了?地字二号房,都云谏把?扶桑放到床上,单膝点地,为扶桑脱鞋,扶桑受宠若惊,想?自己来,可都云谏抓着他的脚不放,仰脸看着他,轻笑道:“我才说过?要?好好对你,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扶桑,除了?太子,我没服侍过?别人,你是第二个。” 第147章 扶桑烧得稀里糊涂,怔怔地看着都云谏,无言以对。 脱完鞋,都云谏扶着扶桑躺下,又帮他盖好被?子,温柔道:“你先睡会儿,我去找修离过?来,很快回来。” 扶桑轻不可闻地“嗯”了?声,眼帘不由自主地往下坠,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都云谏没有立即离开。 他坐在床边,唤了?两声“扶桑”,见扶桑没有反应,他伸手?轻抚扶桑的脸,又用指腹蹭了?蹭柔软的唇,喃喃自语:“柳扶桑,你究竟有什么魅力,连太子那样的人都被?你勾走了?魂?” 第96章 “扶桑, 扶桑……” “醒醒,喝药了。” 修离叫了好几声,扶桑才慢慢掀开眼帘, 眼神却是散的, 又过了一会儿才凝聚起来,看清了眼前人。他微微一笑, 哑声道:“修离……好久不见。” 修离也笑了笑, 道:“先起来把药喝了再说。” 先把扶桑扶起来,然?后把两个枕头垫在他身后,让他靠在上面。 修离端起药碗,已经晾了有?一会儿,现?在喝正好。他打算用?勺子喂扶桑的, 没想到扶桑直接把碗接过去,一口气灌了下去。 将空碗递给修离, 扶桑偏头张望了两眼,道:“我记得这是都云谏的房间, 他人呢?” “将军说怕你嫌药太苦, 去街上给你买饴糖了。”修离道,“药再晾下去该凉了, 我只好先叫你喝药。” “我在太医院闻惯了药味,才不怕苦呢。”见屋里还很明亮,扶桑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过,”修离道,“时?间还早。” 扶桑松了口气,幸好没睡太久。 之前在荒郊野外露宿了三天, 还被喷了一身血都没病,今儿个怎么就病了呢? 他现?在既没力气, 又怕将病气传给澹台折玉,显见是没法按摩了,但药浴不能?停。 扶桑缓缓道:“修离,等殿下用?过晚饭,你去他房里取一副药,拿去厨房煎上,用?文火煎熬一个时?辰,将熬出来的药汤倒进殿下沐浴的水中。” “知道了。”修离起身,“我去给你倒杯茶,冲一冲嘴里的苦味。” 等修离端着茶杯回?来,扶桑接过来喝了两口,看着他问:“李暮临是不是死了?” 修离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当时?流箭从四面八方射向马车,我和?李暮临就在马车后面,根本避无?可避。李暮临被射成了刺猬,我用?他的尸体当挡箭牌,才侥幸活了下来。” 扶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修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你呢?这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扶桑刚要?开口,房门猛地被推开,都云谏大?步进来,见扶桑醒了,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问:“喝药了吗?” 修离起身站到一旁,恭顺道:“将军迟迟不归,奴婢看药快凉了,只好将扶桑唤醒,先让他把药喝了。” 都云谏自然?用?不着向一个奴婢解释他为何“迟迟不归”,他让修离先出去,而后坐到床边,看着扶桑问:“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有??” 扶桑道:“我才刚把药喝下去,没那么快见效。” 都云谏展开手中的油纸包,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种莲子糖,我小时?候很喜欢吃,你尝尝。” 这个“改过自新”的都云谏让扶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看他的眼神、说话的语气都令他感?到无?所适从,犹豫了下,他拈起一颗莲子糖送进嘴里。 入口很甜,嚼碎之后有?一点?点?莲子特有?的清苦,显得没那么甜腻。 “好吃吗?”都云谏饱含期待地看着他。 扶桑避开他的视线,轻轻点?头:“好吃。” 都云谏勾了勾唇,拈起一颗莲子糖送到扶桑嘴边:“再来一颗。” 扶桑想说“我自己来”,可刚开口说了个“我”字,都云谏就把糖塞进了他嘴里,他呆呆地含着那颗糖,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他逼不得已迎上都云谏炯炯有?神的目光,道:“我、我还是去别的房间罢,不打扰你了。” 都云谏道:“殿下让我把你带到我房里,言外之意就是让我照看你,所以你哪也别想去。” 扶桑:“……” 他当时?迷迷瞪瞪的,像在做梦一样,根本不记得澹台折玉说过什么,只记得自己缩在墙角,反复说着“我不看大?夫”。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不听澹台折玉的话,而且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澹台折玉会不会生?气呀? 扶桑蓦然?忐忑起来。 “你为什么坚持不肯看大?夫?” 闻言,扶桑抬头看着都云谏。 都云谏笑着猜测:“难道是害怕被大?夫瞧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过是把个脉而已,能?瞧出什么呢?” 扶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都云谏垂眼扫了扫扶桑的肚子,倾身凑近扶桑,故意压低声音:“难不成……你已经怀上了殿下的孩子?” 扶桑伸手推他,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以扶桑的手劲,根本推不动都云谏,都云谏配合着往后退,嬉皮笑脸道:“开个玩笑而已,你恼什么。你又不是女人,怎么可能?怀得上孩子,就算你怀得上,短短半个月也不够啊,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第148章 都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可扶桑现?在就恨不得打都云谏一巴掌,这个人笑起来比凶神恶煞的样子更讨厌,因为显得特别虚假,仿佛戴上了一副人-皮-面-具。 见扶桑似乎真恼了,都云谏赶忙收敛笑意,好声好气地哄道:“好了好了,你还病着,不宜动怒。都是我的错,吃颗糖消消气。” 扶桑把脸扭到一边:“我不吃。” “我怎么做你才能?消气?要?不你打我一顿?”话音刚落,都云谏就抓住扶桑的手,往他自己的脸上打去。 扶桑吓了一跳,他只敢想想,哪敢真打,使劲把手往后缩:“都云谏!你别闹啦!” “我是认真的。”都云谏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扶桑道:“我踹过你一脚,还把你摁在水里一回?,你今天打我一巴掌,我们?一笔勾销,怎么样?” 扶桑本就分不清都云谏的话是真是假,现?在他病着,脑子混混沌沌的,更加迷茫无?措。 他不想再跟这个人胡搅蛮缠,疲惫道:“你放开我,我想休息了。” “这个提议一直有?效,你什么时?候想打了就告诉我。”说完,都云谏放开了扶桑的手,“你休息罢,我去向殿下汇报你的情况。” 扶桑忙道:“告诉殿下我已无?大?碍,让他别担心。” “你这是教唆我欺骗殿下吗?”都云谏道,“我可不敢。” 扶桑又想打他了。 都云谏前脚刚走,修离后脚就进来了。 扶桑很想和?修离再说说话,修离方才问他的问题他还没答呢,可药劲儿上来了,睡意如?潮水般漫上来,须臾之间就将他淹没了。 再睁眼时?,屋里已点?上了蜡烛,眼前模模糊糊有?个人影,他以为是修离,听见的却是都云谏的声音:“……烧退得差不多了,起来吃点?东西,再喝碗药,然?后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就能?好了。” 视线渐渐清明,脑子还不清醒,扶桑一脸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嗓音微弱又沙哑:“你怎么在这里?” 都云谏低声反问:“这是我的房间,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意识回?笼,扶桑懒得与他争辩,捂着嘴咳了两声,问:“什么时?候了?” “戌时?过半。” “修离呢?” “在楼上伺候殿下药浴。” “他有?没有?帮我喂小狸奴?” “你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罢,你不饿吗?” “……饿。” 都云谏先让小二送来了一碗粥才把扶桑弄醒的,他去桌子那儿把粥端过来,问:“我喂你还是你自己喝?” 扶桑坐起来,伸手接过碗,唏哩呼噜把一碗蛋花粥喝进肚里,肠胃暖暖的,人也精神了许多。 “还要?吗?”都云谏问。 扶桑摇头:“还得留着肚子喝药呢。” 没见过喝药还这么乖的,都云谏莞尔一笑,亲自去厨房端药。 闻着就很苦的一碗药,扶桑一口气就灌了下去,十分豪迈。都云谏及时?递上莲子糖,扶桑拈一颗含在嘴里,让甜味慢慢在口中扩散。 不经意与都云谏四目相对,扶桑愣了愣:“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都云谏问:“什么样的眼神?” 扶桑不知该怎么形容,含混道:“奇怪的眼神。” 都云谏笑而不答,笑得扶桑有?些发毛,他掀开被子下床,边穿鞋边道:“我去上茅房。” 都云谏道:“你吹不得风,就在屋里上罢,我不介意和?你共用?一只痰盂。” 扶桑道:“我介意。” 都云谏起身,从龙门架上取下他今天穿过的那件靛青鹤氅,直接披到扶桑身上:“那就穿厚点?。” 扶桑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房间,和?转性后的都云谏待在一起实在太别扭了。 他去前堂问掌柜的还有?没有?空房,掌柜的说早就住满了,连大?通铺都没了。没办法,从茅房出来后,他只好又回?到了地字二号房。 一进门扶桑就惊呆了,因为都云谏在床边打好了地铺,而且已经躺平准备睡了。 扶桑磕磕巴巴道:“你、你这是……” 都云谏道:“今晚有?修离值夜,殿下那里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好好睡你的,病才能?好得快些。” 扶桑在原地呆了半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先去吹了蜡烛,然?后摸黑上床,连外袍都没脱就钻进了被窝,被窝里尚有?余温。 刚躺下没多久,不知从临近哪间房里传来女人的呻喑声,听起来很痛苦的样子,扶桑小声道:“都云谏,是不是有?人在欺负女人?” 都云谏:“……” 这个小太监,和?太子什么都做过了,还跟他装哪门子的不谙世事呢? 难道……是故意勾引他? 第97章 虽然一路走来住过?几十家客栈, 但扶桑单纯地以为客栈就是吃饭睡觉的地方?,殊不知酒足饭饱思霪欲,客栈里还有一项心照不宣的特殊服务, 就是狎妓——大部分客栈会和周边的妓院合作, 而有的客栈甚至会直接在店里豢养娼妓。 那?呻喑声妖娆婉转,都?云谏一听就知道是妓-女发出来的, 良家妇女不可能如?此放浪。 “都云谏?”没得到回应, 扶桑又喊了一声,“你睡着了吗?” 第149章 “没有。”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顿了顿,都?云谏道:“别多管闲事。” “这怎么能是多管闲事?”扶桑稍微拔高了音量,“话本里常说,‘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你身为男子汉大丈夫,遇见不平之事, 怎么能无?动于衷?” 都?云谏腹诽,一个愿买, 一个愿卖, 两相?情愿,哪来的“不平”? 女人的呻喑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其中还夹杂着男人的叱骂,都?是些“婊-子”、“骚-货”之类的脏话,简直不堪入耳。 见都?云谏果然无?动于衷,扶桑忿忿起身:“你不管我管。” 都?云谏险些气笑了,他猛地坐起来,在黑暗中直视着扶桑的身影, 几乎有些咬牙切齿道:“柳扶桑,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扶桑:“……” 他什么时候“装傻”了? 他本来就够傻了, 还需要装吗? “你什么意思?”扶桑问?。 都?云谏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在心里反复劝自己:不要发火,不要发火,不要发火。 他必须改变对待柳扶桑的态度,扭转他在柳扶桑心目中的形象。 他沉声道:“男人和女人交合时,女人发出这种声音是正常的,说明她正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 扶桑听着那?声音,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个弱女子被欺淩的画面,实在听不出乐在哪里。 他怔了怔,吞吞吐吐地问?:“交合……和有染,是一个意思吗?” 都?云谏耐着性子道:“行房,云雨,敦伦,苟合,有染,全都?是一个意思,只是直白和委婉之分而已。” 话音刚落,女人发出一声变了调的长音,随即便彻底地静了下去。 都?云谏道:“这一声就意味着到了。” 扶桑问?:“什么到了?” 都?云谏:“……” 短暂的寂静之后,都?云谏起身坐到床边,他的眼睛在黝黯中闪着两点精光,豺狼虎豹般盯着扶桑:“你和太?子不是什么都?做过?了么,你怎会不知道?” 扶桑讷讷:“我……” 都?云谏轻笑一声,倾身靠近扶桑:“你所谓的‘上床’,该不会是和太?子躺在一张床上纯睡觉罢?” 扶桑想说他和太?子还会亲密地抱在一起,却难以?启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都?云谏骤然笑得停不下来,扶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躺回床上,拉起被子蒙住头,又捂住耳朵,可还是没办法将都?云谏的笑声完全隔绝。 都?云谏许久都?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他直接往床边一躺,侧着身子,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将蒙在扶桑头上的被子往下拽了拽,往扶桑脸上吹了口?气。 扶桑扭头一看,猝然吓了一跳,想往里躲,都?云谏一只手就将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都?云谏!”扶桑使劲拍打横在他身上那?条手臂,“你放开?我!” “我只是睡不着,想跟你聊聊天。”都?云谏不痛不痒,“别怕,你现在是太?子的‘心腹’,没人敢把你怎么样,包括我。” 都?云谏着重强调“心腹”二字,扶桑愣了愣才意识到,昨天他和棠时哥哥在夹道里说的那?些话全被此人偷听了去,他是为了让棠时哥哥安心才夸大其词,此刻被都?云谏语带讥讽地揭穿,扶桑直臊得面红耳赤,幸好有夜色为他遮掩。 见扶桑不挣扎了,都?云谏将压着他的那?条手臂移走,随意地搭在身上,而后用一种闲话家常的口?吻,悠悠道:“你说你已经喜欢太?子十年,你今年十五,也?就是说你在五岁那?年就喜欢上太?子了,你会不会过?于早熟了些?” 扶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和都?云谏躺在一张床上,如?此随意地谈论?着他隐藏多年的秘密……好不真实,像在做梦一样。 “太?子是救过?你的命吗?竟让你痴心至此,默默地喜欢他这么多年。你之所以?李代桃僵自请流放,其实救柳棠时和逃避三皇子都?只是借口?,想和太?子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原因,对罢?” 扶桑没作声,他觉得都?云谏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 “为了追随太?子,你抛弃了养育你多年的父母,舍弃了手足情深的哥哥,放弃了宫里优渥的生?活,甚至连生?死都?置之度外。到底是多么了不起的喜欢,竟能让这般柔弱的你,苦心付出到这种地步?” 扶桑继续沉默着,任由都?云谏自说自话。 “我忽然有些羡慕太?子,从没有人像你这样,不顾一切地喜欢过?我,她们喜欢的都?是我的家世、地位,而不是都?云谏这个人。” 都?云谏的语气陡然变得落寞,扶桑心想,要不要安慰安慰他? 算了,他一个小太?监,哪有资格安慰一个天之骄子。 “扶桑,你不怕吗?”都?云谏突然问?。 “怕什么?”扶桑反问?道。 “怕柳翠微取代你。” 都?云谏终于戳中了扶桑的心。 怎么会不怕。 从柳翠微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怕了。 第150章 可是,可是…… 怕又能怎么样呢? 他从来都?没有决定什么的权利,决定权掌握在澹台折玉手中,他只能接受,无?论?澹台折玉给予他快乐还是痛苦,他都?只能笑着接受。 “是你把柳翠微带过?来的……”扶桑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 “凡是讲求个先来后到,你先来,她后到,你比她有优势。”都?云谏道,“更何况你和殿下刚经历过?一段共患难,殿下对你正是青睐的时候,你若不想被柳翠微取代,就该趁热打铁。” 都?云谏铺垫了那?么多,终于成功将扶桑绕进?去了,他诚心求教:“我该如?何趁热打铁?” 都?云谏道:“你先实话告诉我,你和殿下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 扶桑支支吾吾:“就只是……抱在一起睡觉而已。” 都?云谏疑惑不解。 扶桑纯净得像一张白纸,对性-事一窍不通,“发乎情,止乎礼”可以?理解,可太?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夜夜与心爱之人相?拥而眠,如?何能忍得住? 太?子受伤后不许太?医诊治,没人知道他究竟伤势如?何,也?不晓得他能否人道,但都?云谏比任何人都?清楚,太?子跨下之物?半点毛病都?没有。 所以?太?子究竟为何要做“柳下惠”? 换做是他…… “你说话呀。”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扶桑不由催促。 都?云谏轻咳一声,问?:“你每天为殿下按摩,都?是怎么按的?”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问?这个,但扶桑还是如?实答道:“殿下赤身躶躰地趴在床上,先按后背,再按后蹆,然后翻身,再按前?蹆。” 都?云谏道:“你帮殿下按摩时,殿下就没反应吗?” 扶桑问?:“什么反应?” 都?云谏:“……” 扶桑什么都?不懂,单凭一张嘴实在很难说清楚。 要不……用他自己的身躰向扶桑演示? 不行,若是让太?子知晓就麻烦了。 “算了,今儿个太?晚了,你病还没好,还是早些安歇罢,明天再说也?不迟。”都?云谏边说边起身下床,回到了地铺上。 扶桑:“……” 说话说一半,吊人胃口?,真是讨厌。 静了一会儿,都?云谏又唤他:“扶桑。” 扶桑面朝里侧躺着,不想搭理。 都?云谏自顾自道:“我今晚教你的这些,还有以?后要教你的,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绝对不能告诉太?子。” “……为什么?”扶桑慢吞吞地接话,“你教我的东西是不好的吗?”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不能让殿下知道?” 都?云谏沉思片刻,道:“倘若把你比作一张洁白的画纸,太?子肯定希望纸上的每一笔都?是他亲手所画,而不希望他人代笔。” 扶桑听不明白,也?懒得再问?,他的精神就快耗尽了。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了不让都?云谏入他的梦,他得抓紧时间想想澹台折玉。 半天不见,他心里就生?出了浓浓的思念。 没了他的陪伴,澹台折玉今夜会不会失眠? 既希望他会,又希望他不会。 真希望一觉睡醒就能痊愈,身躰上的不适还没什么,见不到澹台折玉才是最难受的,明明他们离得这么近…… 想着想着,扶桑昏沉睡去。 听着扶桑的呼吸变得轻匀绵长,都?云谏无?声地笑了笑。 这个小太?监实在心大,在他身边都?能这么快睡着,就不怕他对他做点什么吗? 都?云谏蓦然有些蠢蠢欲动。 这么好的机会,不趁机做点什么实在可惜。 第98章 扶桑睡得并不好, 他在幽冥混沌的梦境里辗转,睡也睡不实,醒也醒不来, 直到鸡鸣时分?, 迷梦散去,他才终于陷入沉眠。 平日他在卯时便会?自然?醒, 彼时夜色尚浓, 在澹台折玉怀里赖上小半个?时辰,细细碎碎地说说话,等天光大亮了再起。 今儿个?却是被修离唤醒的,明亮的天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眯缝着?眼含糊不清地问:“殿下呢?” “殿下正和都将军一块儿用早饭。” “殿下昨晚睡得好吗?” “殿下看?书看?到三更天才睡下, 又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今天早早便醒了?, 瞧着?不大精神。你怎么样?还难受吗?” 扶桑心?里泛起些酸酸涩涩的感觉,轻笑道:“烧退了?, 身上也有劲儿了?, 应该是痊愈了?。” 他都没想到自己能?好得这么快,他素来体弱, 以往但凡有个?头疼脑热,怎么也得缠绵个?三五天才能?好,这回才半天就已无碍了?。 自打出宫以后,他的身体似乎变好了?一些。 修离道:“大夫开?的药还是要喝完,我刚起床就让厨房熬上了?,等你吃完早饭正好可以喝。” 扶桑既惭愧又感激, 他和修离都是奴婢,并没有让修离照顾他的道理。 他由衷道地道了?声谢, 修离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李暮临死了?,殿下身边就剩咱们两个?奴婢,理应互帮互助。” 听他提起李暮临,扶桑蓦然?想起棠时哥哥昨天对他说的话,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李暮临有没有跟你说过春宴和某个?皇子在御花园里幽会?的事??” 第151章 修离一怔:“你怎么……难道你见过柳棠时了??” 扶桑没想到修离猜得这么准,急忙“嘘”了?一声,低声道:“这是秘密,不能?让殿下知晓。” 修离点了?点头,也不多问,道:“李暮临的确说过。” 春宴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却成了?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关于他被处以极刑的原因,众说纷纭,可没人?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修离紧接着?道:“但我并不相信他说的话,他这人?油头滑脑,素爱夸夸其谈,他说十?句话,挑挑拣拣也只有两三句能?信。不知道柳棠时怎么想,反正我认为他是瞎编乱造的,没有哪个?皇子会?蠢到在御花园里和太监白日宣霪的。” 扶桑头脑简单,通常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棠时哥哥言之凿凿,修离说得也很有道理,他不知道该信谁了?。 修离又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你弄清楚真相又能?怎么样呢?春宴既不会?死而复生,你也没办法帮他报仇。多思无益,不如放下。” 扶桑点点头:“你说得对,确实应该放下了?。” 就让春宴成为一个?谜,留在过去罢,他要向?前走了?。 洗漱过后,扶桑和修离一起去客堂吃早饭。 落座后,扶桑左右看?看?,道:“不知道柳姑娘吃过早饭没有,要不要去问问她?没吃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吃。” 修离闻言一愣,倾身靠近扶桑,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音量道:“前儿个?都将军谁都不带,只带了?柳姑娘来见殿下,用意已经昭然?若揭。柳姑娘迟早会?成为殿下的女人?,纵使殿下不能?给她名分?,她也是主?子,而我们是奴婢,主?子和奴婢怎么能?同桌吃饭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 扶桑虽然?想过柳翠微会?成为澹台折玉的女人?,但他完全没想到修离说的这一层,他昨天不仅和柳翠微同桌吃饭,还把自己穿过的旧衣裳送给人?家,实在是……傻透了?。 正自羞惭,脑海中?蓦然?响起都云谏昨晚说的话:你若不想被柳翠微取代,就该趁热打铁。 昨晚稀里糊涂地被都云谏绕进去了?,此刻他幡然?醒悟,本就不属于他的位置,何来“取代”之说?他无心?和任何人?去争抢什么,根本不需要“趁热打铁”,更不需要都云谏教他怎么“趁热打铁”,他只需要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即可。 扶桑豁然?开?朗,但仍有困惑:柳翠微是都云谏献给澹台折玉的,他们俩应该算是一条船上的,可都云谏为何又转头撺掇他去和柳翠微竞争?都云谏究竟安的什么心??他想从中?得到什么? 扶桑猜不透都云谏的心?,唯有一点可以确定:都云谏说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你说得对,”扶桑道,“是我糊涂了?。” 修离道:“从嶕城到嘉虞城,这一路都是我在照顾柳姑娘,对她还算了?解,她知书达礼,性情?温厚,就算以后成了?主?子,也不会?苛待我们。” 扶桑含笑点头:“那就好。” 但内心?深处,始终潜藏着?一缕苦涩,无论他怎么蛊惑自己,都无法消除。 除非……他不再喜欢澹台折玉了?。 有诗曰: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1 他对澹台折玉的这片痴心?,有朝一日会?不会?变却呢? “你知道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多久吗?”修离问。 “殿下前天作了?一幅画,送去装裱了?,说是最快也要三天。”扶桑道,“若是明天能?弄好的话,兴许后天就可以启程了?。” 吃过饭,喝完药,扶桑迫不及待地上了?楼,叩响房门,听见澹台折玉的声音,一颗扑通扑通的心?倏地便静了?。 刚把门推开?,小狸奴就朝这边冲过来,乍一看?真的很像只大黑耗子,怪不得那天吓柳翠微一跳。 小狸奴被门槛拦住了?,扶桑弯腰把它捞起来,一手托着?它小小的身体,一手抚摸它,道:“玄冥,你是不是想我了??” 小狸奴仰着?小脑袋,两颗乌溜溜的圆眼睛看?着?他,很响亮地叫了?一声,仿佛在大声回应他:是! 扶桑低眉敛目,轻声道:“我也很想你。” 这一句落在澹台折玉耳中?,即使不是对他说的,也让他心?头一软。他温声道:“过来。” 扶桑抱着?小狸奴走过去,目光始终黏在小狸奴身上,道:“我不在,玄冥没有挨饿罢?” “你不在还有我,我还能?饿着?它?”澹台折玉道,“别忘了?,我可是养过狸奴的人?,比你有经验。” 扶桑坐在澹台折玉对面,终于抬眼看?向?他——明明才分?开?半天而已,却好似分?开?了?很久很久,竟有种?“近情?情?怯”之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澹台折玉伸手覆在扶桑额头上,感受片刻,道:“不烧了?。” 扶桑主?动交代:“但我还有在乖乖喝药。” 他很怕澹台折玉问他为什么那么抗拒看?大夫,他实在找不到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但澹台折玉没问,好像把那件事?忘了?似的,他温温润润地看?着?扶桑,道:“昨晚你不在,我一宿都没睡好。” 第152章 虽然?已经从修离口中?知道了?,可听澹台折玉亲口说出来,扶桑心?里还是泛起丝丝甜意,道:“我也没睡好,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什么了??” “醒来之后就忘了?。” 澹台折玉很想问一句“有没有梦见我”,忍住没问,道:“你才刚好,这两天就待在客栈里,哪也不许去,免得再复发。” 扶桑乖巧点头:“好。” 澹台折玉上下扫他两眼,道:“衣服怎么皱成这样?” 扶桑低头一看?,确实皱得不像话,赧然?道:“我昨晚穿着?外袍睡的,忘记脱了?,这就去换下来。” 顺手把小狸奴放到澹台折玉腿上,蓦地想起什么,扶桑问:“昨儿个?送去洗的衣裳送回来了?么?” 澹台折玉道:“还没有。” 扶桑道:“我去取。” 刚打开?门,就瞧见了?柳翠微,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怔了?怔,柳翠微收回正欲敲门的手,率先开?口:“我去送洗衣裳,听见浣衣娘说要给天字一号房送衣裳,就替她送了?过来。” 扶桑忙将柳翠微手中?捧着?的一摞衣裳接过来,道:“我正要去取呢,有劳柳姑娘了?,多谢。” 柳翠微明显感觉到扶桑对她的态度不似之前那般亲昵了?,她不露声色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听修离说你伤风了?,不要紧罢?” 扶桑道:“劳姑娘挂心?,已无碍了?。” “那就好。”微微一顿,柳翠微又道:“你昨天说要跟我学绣帕子,若是得空了?,只管去找我。” 扶桑都忘了?这茬了?,笑着?应了?声“好”,目送柳翠微离开?。 等他关上门,澹台折玉道:“好端端的绣什么帕子?” 扶桑含混道:“打发时间而已。” 昨天中?午,扶桑和柳翠微一起吃的午饭,饭后又去柳翠微屋里坐了?会?儿,瞧见她绣了?一半的帕子,图案秀美,绣工精巧,便顺嘴夸了?几句,柳翠微见他喜欢,慷慨道:“等绣好了?送你。” 扶桑不由想起话本里常有女子送男子手帕的情?节,便请教柳翠微为何这样编排,柳翠微含羞道:“帕子是女儿家的体己之物,送予男子即是定情?信物,送予女子则是金兰之谊。” 扶桑还是有些不明白:“那为何偏要送帕子呢,送簪钗环佩不行?吗?还更贵重些。” 柳翠微念了?一首诗:“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请君翻覆仔细看?,横也丝来竖也丝。2” 不等她再做解释,扶桑便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手帕是用丝织成的,丝同思,可表相思之意。” 柳翠微道:“正是如此。” 扶桑心?里闪过澹台折玉的样子,忍了?一会?儿,状似随意道:“绣帕子难不难?我每天都很清闲,除了?读书就没别的事?做,或许可以学学绣活,打发打发时间。” 柳翠微当即便说要教他,扶桑自然?无有不从。 这其中?缘由是不能?说给澹台折玉听的,会?泄露他的心?思。 正心?虚呢,就听澹台折玉问:“会?下棋吗?” 扶桑摇头:“不会?。” 澹台折玉道:“我教你。” 扶桑欣喜道:“好!” 应完就后悔了?。 虽然?他不会?下棋,但也知道这是聪明人?之间的消遣,他爹和棠时哥哥就经常在书房对弈。 他这么笨,要是澹台折玉怎么教都教不会?,岂不是很丢脸?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第99章 “薛隐。” 稍待瞬息, 薛隐推门而入:“殿下有?何吩咐?” 澹台折玉道:“去买套围棋来。” 薛隐领命退出,来去?如风。 扶桑对薛隐充满好奇,等躲在屏风后头换好了衣裳, 他坐在澹台折玉身旁, 饶有?兴致地问:“殿下,薛隐平时都藏在哪里?除了刚来那天他在门口守了半日, 其他时候根本见不着他的人影。” 澹台折玉一心二用?, 边看着手里的书,边回答扶桑:“薛隐并未刻意隐藏形迹,只是懒得露面而已。除了例行?巡察,他通常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总一个人待着他不无聊吗?” “薛隐独来独往惯了,性子孤僻, 独处反而更自在。” “他是怎么做到随叫随到的?” “一来他不会离我太远,二来耳力超群, 三来轻功卓然。” “那他平时睡觉吗?” 澹台折玉笑睨他一眼,道:“凡是血肉之躯, 都得吃饭睡觉, 薛隐也不例外。” 扶桑想了想,道:“那当他睡觉的时候你召唤他, 他也会立刻来到你身边吗?” “会,”澹台折玉笃定道,“即使睡觉时他也会保持警觉,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立马醒来。” 扶桑不由感叹:“这暗卫也太难当了。” 澹台折玉附和:“确实不是普通人能胜任的。” 薛隐当然不是普通人,他遭过的难、受过的苦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故而才磨练出坚韧不拔的心性。 在薛隐被舅舅派到他身边做暗卫之前, 澹台折玉就对他有?所了解,皆出自表哥韩君沛之口?。 薛隐的父亲薛憾, 曾是韩子洲的麾下,在龙骧军西北部任忠武将?军,镇守西北边境。在一次战役中,薛憾被敌方将?领斩断一条手臂,从此告别了战场。韩子洲惜才,原本打算留薛憾在武安侯府做个幕僚,谁知?薛憾坚辞不受,领了朝廷的抚恤,便回了裕州老家,与妻儿团聚。 第153章 夫妻俩聚少离多,情分日渐淡薄,薛憾之妻张氏耐不住寂寞,与人勾搭成奸。为了与奸夫成就好事,张氏一不做二不休,在薛憾归家两个月后毒杀了他。张氏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被薛隐瞧在了眼里。 只守了半年孝,张氏就变卖了房产,带着薛憾所得的抚恤和拖油瓶薛隐,嫁给了奸夫做妾。办喜事的当晚,薛隐潜入房中,用?一把柴刀,砍掉了张氏和奸夫的人头。 当时薛隐刚满十?岁,等他千辛万苦来到京城,已是两年后了,其间?他几乎吃尽了这世间?的苦。薛隐找到武安侯府,说他是薛憾的儿子,韩子洲便收留了他,让他给韩君沛做随从。从此薛隐就成了韩君沛的影子,和韩君沛一起习文练武,又和韩君沛一起上战场,出生入死?,建立了深情厚谊。 韩君沛的死?,对薛隐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护送韩君沛的遗体回京之后,薛隐本想以死?谢罪,却被韩子洲阻止,韩子洲告诉他,要死?也得死?在战场上。 之后薛隐就来到了澹台折玉身边,成了他的暗卫。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到了嵴州,薛隐就会加入龙骧军,像他爹一样,镇守西北边境,直到战死?沙场,埋骨鹿台山下。 这些惨事,澹台折玉当然不会说给扶桑听,扶桑只用?活在他的小天地里,一直简单快乐就好。 扶桑口?中还残留着药的苦味,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啜饮两口?,道:“在永渠城那个晚上,救我的那个黑衣人,其实就是薛隐罢?” 澹台折玉说过,他曾派人暗中保护他,却没点明那个人是谁,自从见到薛隐,他心里隐隐就有?了猜测,想亲口?向薛隐求证,却没找到说话的机会,只好问澹台折玉了。 澹台折玉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低垂着眼帘,平声道:“薛隐只是遵照我的命令行?事而已。” 扶桑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才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澹台折玉特意点出来,是有?什么更深层的用?意吗? 澹台折玉抬眼,对上扶桑的视线,见他似有?疑虑,蓦然意识到和扶桑说话一点弯子都不能绕,便直截了当道:“要感激,感激我一个人就够了。” 扶桑冁然而笑,用?力点头:“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薛隐就带着新买的棋具回来了——一张四四方方的棋盘和两罐棋子。 棋盘摆在中间?,澹台折玉问:“想执黑子还是白子?” 扶桑谨慎地问:“有?什么区别吗?” “白子一百八十?颗,黑子比白子多一颗。”澹台折玉道,“白子先行?,黑子后行?。” 扶桑道:“我得找支笔记下来。” 澹台折玉却道:“打发时间?而已,不用?那么慎重?,记不住就问我。” 扶桑喁喁道:“我很笨的,要是同一个问题问你三四遍,你会不会嫌烦?” “不会,”澹台折玉不假思索道,“我会觉得是我教得不好。” 扶桑的心先放下了一半,等学了半晌,发现澹台折玉果?然耐心之至,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表情都没泄露出丝毫不耐烦,扶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一个用?心教,一个用?心学,间?或响起欢声笑语,时间?不知?不觉地便流逝了,等到午饭时分,扶桑已将?围棋的规则掌握了七七八八,不禁沾沾自喜:“看来我也不算太笨嘛。” 澹台折玉道:“你在棋道上很有?天分。” 扶桑自夸只是调侃,没想到澹台折玉却夸得如此真诚,令他不敢置信:“真的假的?” 澹台折玉笑着点头:“真的,有?种‘无招胜有?招’的灵性。” 扶桑心想,一定是安慰,当不得真,就连最疼爱他的爹娘都没夸过他有?“灵性”。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眉开眼笑道:“那下午接着下。” 澹台折玉一口?答应:“好。” 刚把棋子收进?棋罐里,都云谏来了。 小狸奴原本卧在扶桑脚上睡得正?香,都云谏一进?来,它手忙脚乱地就钻进?了床底下。 “殿下想吃什么?”扶桑问,“我去?点菜。” “你看着点罢。”澹台折玉道。 扶桑应了声“好”,便出去?了——经过这段日子的朝夕相处,他对澹台折玉的各种习惯、喜好基本都已了若指掌,点个菜根本难不倒他。 扶桑一出去?就看见了守在门口?的修离,讶然道:“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修离道:“从原先住的客栈回来就在这儿候着了。” 昨天过来得匆忙,修离什么都没带,今儿个吃完早饭,他回了趟原先住的客栈,驾着马车把行?李运了过来——就是遇刺那天扶桑和澹台折玉弃车逃跑,随后被都云谏捡回来的那两箱行?李,其实都是些衣裳鞋袜之类,没什么贵重?物品。 扶桑拉着修离下楼,边走边道:“你昨晚值夜,白天理当休息的,干嘛在那傻站着?” 修离道:“现在不是就剩咱俩了么,我怕你一个人顾不过来,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又找不着我。再说值夜又不是睁眼到天明,殿下睡的时候我也睡,没那么累。” 扶桑道:“咱们现在出宫了,你不用?还像宫里那样,守在门口?随时听候差遣,该休息就去?休息。而且殿下从早到晚待在屋里,要么睡觉要么看书,根本没什么可忙的,我自己?完全能搞定,要真需要帮忙我会去?找你的。” 第154章 修离点点头:“我知?道了。” 先前修离是太子身边的老人,扶桑是新人,扶桑处处都要听他安排,如今扶桑却反过来指点起他来,虽是为了他好,但?修离心里多少有?些不大舒服,感觉被扶桑压了一头。 不过从他今儿上午在门外听见的那些言谈可知?,扶桑现在俨然成了太子的体己?人,地位已是今非昔比,他以后确实得仰扶桑鼻息了。 等扶桑和修离端着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回到天地一号房,都云谏已不在了。 把饭摆好,扶桑和修离正?欲退下,澹台折玉道:“扶桑留下。” 待修离出去?了,澹台折玉道:“过来陪我吃饭。” 扶桑眨眨眼,犹疑道:“都……都将?军呢?” 澹台折玉道:“从今天起,我的一日三餐,都由你来陪我,用?不着都云谏了。” 扶桑一时无言。 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就好像回到了那段只有?他和他的美好时光一样……可逝去?的时光是不会复返的。 他总是反复告诫自己?,不要贪得无厌,不要痴心妄想,安分守己?地做个奴婢,只要能长长久久地陪在澹台折玉身边就够了。 可是,澹台折玉对他这样好,他怎么能够不贪心? “怎么,”澹台折玉看着他,“不愿意吗?” 扶桑急忙摇头,又笑着点头:“愿意。” 过去?坐下,小狸奴早已急不可耐,站起来扒着他的腿,喵喵叫个不停。 扶桑端起盛着羊乳的那只碗,用?指尖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小狸奴嘴边。 他弯腰看着小狸奴狼吞虎咽,趁机把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第100章 围棋真的很能消磨时间, 才下了两盘棋,一个下午倏地就过?去了。 不过?冬天?本就昼短夜长,下午尤其短暂, 午睡醒来后再过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若逢阴天?则黑得更早。 天?一黑就该吃晚饭了,一日三餐总是不能少的。 扶桑和修离拿着两副药去后厨, 一副是澹台折玉的药浴, 一副是扶桑要喝的。 把药煎上,点好了菜,两个人站在客堂等候。柳翠微出来用饭,瞧见他们,便过?来问:“我能帮你们做点什么吗?” 修离客客气气地道:“这等粗活岂敢劳烦姑娘, 倒是姑娘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柳翠微牵唇浅笑, 盈盈脉脉的目光在扶桑脸上停留一瞬,转身走了。 柳翠微根本见不着?澹台折玉的面, 不免有些心急。 昨天?受扶桑之?托去服侍澹台折玉, 凳子还没坐热,话也没说两句, 澹台折玉就以?狸奴怕她为由?将她屏退了。 今天?本想借着?送衣服为由?在澹台折玉跟前露露脸,没成想却连门都没进去,又以?刺绣为由?引扶桑来见她,可从早等到晚扶桑也没来。 扶桑明明那么真诚地说过?会竭尽所能帮助她,怎么态度忽然就变了? 柳翠微心里不禁生出些许怨念,觉得扶桑辜负了她的信任。 其实?扶桑惦记着?学刺绣的事儿?呢, 可他刚领略到围棋的乐趣,又被澹台折玉那几句称赞所激励, 想认认真真地把围棋学好,不教澹台折玉失望。 他实?在没有一心二用的本事,只能先?将学刺绣的事儿?搁置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柳翠微方才那个眼神让扶桑有些过?意不去,犹豫片刻,他跟修离知会一声,走到柳翠微所在的桌旁坐下,寒暄道:“你今儿?个做了什么?” “我把帕子绣好了,待会儿?拿给你?” “这么快?等晚饭后我去找你拿。” 柳翠微柔声道:“从前待字闺中,镇日里也没什么事做,全靠做女红打发时间,也就这点善长了。” 扶桑知她在自谦,却又不会说恭维的话,只好生硬地转了话题:“我这两天?在跟殿下学下棋,一心不能二用,等我彻底学会了,就去找你学刺绣。” 得到了解释,柳翠微心里那点怨念便消散了,笑着?点点头:“好,一样一样来,不急的。” 扶桑又道:“你整天?闷在屋子里肯定很?无聊,我那儿?有许多话本,待会儿?我挑几本好看的拿给你,做女红做累了就看看书,也算是劳逸结合了。” 柳翠微高兴道:“我下午还想着?找几本书来看看呢。” 扶桑也笑起来:“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柳翠微敛眸浅笑,显出几分羞答答的小女儿?情态来,娇俏动人。 扶桑看在眼里,蓦然有种?既羡慕又惭愧的复杂心情。 这是真正的美人才会自然流露出的柔情媚态,而他,就算穿上华美的衣裙、妆扮成女人的模样,也只是个虚有其表、矫揉造作?的空壳子,内里始终是个不伦不类、不男不女的怪物,他有什么资格和?柳翠微相提并论呢? 修离在喊他了。 扶桑起身过?去,将这一瞬间的阴翳驱散,仿佛它从来存在过?。 陪澹台折玉吃过?晚饭,扶桑挑了两本话本给柳翠微送去,到了地字七号房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宛转琴音,他一敲门,琴音便停了。 等门开了,扶桑道:“是你在弹琴吗?” 柳翠微侧了侧身,让扶桑看见摆在桌上的七弦琴,道:“今儿?上午修离去原先?的客栈取行李,我让他帮我把这把琴带了过?来。这把琴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每当?我思念爹娘时,就弹一弹琴,心里会好受许多。” 第155章 扶桑笨嘴拙舌,恭维人不会,安慰人也不会,好容易才想起来一句:“你爹娘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柳翠微含笑点头,取来那方绣着?花鸟图的帕子赠予扶桑,扶桑把话本交给她,又聊了几句,扶桑转身要走,就看见都云谏正站在地字二号房门口向他招手。 扶桑正需要他帮忙,便走过?去,道:“劳烦都将军上楼一趟,将殿下抱到床上。” 都云谏道:“你先?进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扶桑跟着?他进了屋,都云谏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递给扶桑,道:“我昨晚说要教你的东西,基本都在这本书里了。” 早上被修离无意点醒之?后,扶桑已经?不需要都云谏再?教他什么,但他还是伸手把那本书接了过?来,心想不过?是一本书而已,多看书总是没错的。 前后两张封皮上都没写书名,扶桑正想翻开一探究竟,却被都云谏制止:“现在别看,等你一个人的时候再?看,记住,千万别被殿下发现。” 如此神秘,弄得扶桑既好奇又有些畏忌,他一天?到晚和?澹台折玉待在一起,想在澹台折玉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谈何容易。 他把书递回去:“算了,我不要了。” 都云谏接过?书,随即直接塞进了扶桑衣襟里,而后推着?扶桑往外走,根本不给扶桑拒绝的机会。 回到天?字一号房,趁着?都云谏抱澹台折玉上床,扶桑掏出那本无名书,塞进了他的书袋里,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都云谏走后,扶桑仍如前日那晚一般,吹了蜡烛,在黑暗中脱掉外袍,拿上装着?松节油的小瓷瓶和?那件白狐斗篷,小心翼翼地向床边靠近——小狸奴乌漆墨黑的,灯一吹就和?夜色融为一体了,扶桑生怕踩到它。 从床尾爬上床,澹台折玉还在悉悉索索地脱衣。 眼睛尚未适应黑暗,扶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即使这样都能让他心如鹿撞,赶紧背过?身去调整呼吸。 澹台折玉除尽衣衫,赤身躶躰地趴好,道了声“好了”,扶桑低低地“嗯”了一声,将白狐斗篷搭在澹台折玉腿上,膝行至他身侧,先?将双手搓热,然后贴上澹台折玉的脊背,开始揉按。 吸取上次的教训,今晚只放了两个炭盆,床头床尾各一个,果然没那么热了,放松完后背,扶桑都没出汗了。 往掌心倒上适量松节油,再?次搓热双手,刚把黏腻软热的手掌放到澹台折玉的背上,忽然传来绵绵琴声,继而有清婉女声和?琴而歌。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1 等歌声和?琴声都停歇了,扶桑才轻声道:“是柳姑娘在抚琴唱歌。” 澹台折玉没应声,扶桑便也不再?说话,专心按摩。 等按完后面,澹台折玉翻过?身来,扶桑倏然想起都云谏昨晚问他的那句话:你帮殿下按摩时,殿下就没反应吗? 偏他问完就卖起关子,也没说清楚澹台折玉应该有什么反应。 扶桑双手不停,每隔一会儿?就盯着?澹台折玉的脸瞧一瞧,他的表情始终是平静的,就像睡着?了一样,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或许他能从都云谏硬塞给他的那本无名书里找到答案。 因为都云谏说了,他要教他的东西,都在那本书里。 他究竟想教他什么? 对那本书的好奇心不知不觉就浓厚了起来。 两条蹆按完,扶桑先?帮澹台折玉盖好被子,才轻声道:“殿下,结束了。” 没得到回应,扶桑又唤一声:“殿下?” 澹台折玉依旧毫无反应,显然是睡着?了。 扶桑无声地笑了笑,蹑手蹑脚地爬下床。 他一走动,小狸奴就跑过?来,围着?他的脚打转,还叫个不停。 扶桑只得弯腰将它抱起来,“嘘”了一声,小声道:“别吵,殿下在睡觉呢。”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小狸奴真的安静了,然而为时已晚,澹台折玉已经?被吵醒了。 “扶桑?” 扶桑闻声,急忙应道:“我在呢。” 澹台折玉道:“我睡了多久?” 扶桑把小狸奴放回地上,拿起挂在龙门架上的外袍,道:“估计也就一刻钟。” 整个按摩流程耗时半个时辰,后背和?双腿各占一半,后腿和?前腿各占一刻钟,翻身的时候澹台折玉还是醒着?的,就算立刻睡着?也只能睡一刻钟。 “我去让小二备浴,”扶桑道,“你可以?再?眯会儿?。” 扶桑穿好衣服就出去了,在厨房见到了修离,诧异道:“你一直在这里守着?药炉吗?” “没有,”修离道,“我觉着?时候差不多了,就过?来看看。” 虽然同为太监,修离却不像扶桑这么弱不禁风,他比扶桑高大,也比扶桑健壮,扶桑半桶水都拎不动,修离却能拎着?一满桶水健步如飞。 当?然,抱澹台折玉进浴桶对修离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澹台折玉泡药浴的时候,修离就守在外面。 药浴结束后,换修离进去服侍,扶桑在外面等候。 第156章 等修离出来,扶桑进去,先?准备好换洗的衣裳,然后吹了蜡烛,在屏风的遮挡下脱衣沐浴,依旧用的是澹台折玉用过?的水,还很?热呢。 在水里随便泡泡就出来了,速速擦身穿衣,这回不用澹台折玉召唤,扶桑就自觉地爬上床,带着?一身药香钻进澹台折玉怀里。 两个人面对面搂在一起,澹台折玉的下颌抵着?扶桑的额头,嗓音低哑:“累不累?” “不累,”扶桑道,“一点都不累。” 顿了顿,澹台折玉道:“不如以?后改成隔一日按一次……” “不行!”扶桑不假思索地反驳。 话音刚落,扶桑就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登时就有些慌乱,还没想好如何补救,昨晚在都云谏房中听过?的那种?呻喑声再?次传入他的耳中,而且比昨晚更加清晰了。 第101章 多亏都云谏昨夜的教导, 扶桑才能免于在澹台折玉面前说些傻话。 虽然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交合,但脑海中却想象不出具体的画面,他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算是交合——像他和澹台折玉现在这样抱在一起肯定是不算的, 像他和黄嘉慧曾经那样唇舌交缠应该也是不算的, 定然是一种更加亲密、更加激烈的行为,否则交合中的女?人怎么会发出那种似难受又似享受的声音呢?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谈, 陷入诡异的寂静。 扶桑听得出来?, 澹台折玉的呼吸和心跳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甚至他的躰温都变得越来?越高了。 “殿下,你是不是不舒服?”扶桑怀疑他发烧了,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额头,刚要动作, 就被澹台折玉紧紧地?箍住了身躰。 “别动,”澹台折玉嗓音低哑, “也别说话。” 他抱得实在太紧了,手?臂勒得扶桑有些疼, 但不知道为什么, 这种轻微的疼痛让扶桑觉得很?舒服,他喜欢澹台折玉这样用力地?抱着他, 抱得越紧就意味着他离他越近。 扶桑忽然无师自通地?领悟了一件事——看到?别人吃好吃的自然就会?眼馋,澹台折玉听到?别人在交合,肯定会?受到?影响,也想与人交合。 李暮临曾经跟他说过,太子身边没有女?人,想泄慾都无处泄, 只能憋着,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假如他是个?女?人, 澹台折玉会?不会?与他交合? 这样想着,扶桑的心里骤然涌现出一阵渴望,他想用他的唇去触碰澹台折玉的唇——自从黄嘉慧让他品尝到?亲吻的奇妙滋味,就在他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和澹台折玉唇舌纠缠的情景,但也只敢想想而已——澹台折玉在他心里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只有最好的女?子才能与之相配,岂是他这样卑贱的奴婢、不男不女?的怪物可以亵渎的? 昨晚的呻喑声持续了许久,今晚却很?短暂,犹如一场夏日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又过了一会?儿,扶桑才感觉到?箍在腰上的手?臂松懈下来?,随即又听见澹台折玉轻轻地?吁了口气。 他想得没错,澹台折玉果然在辛苦隐忍。 扶桑心里蓦然有些难过。 在某个?过早醒来?的清晨,他和澹台折玉面对?面躺在床上,絮絮地?说了许多话,有句话他记得尤为清楚:以后的日子,我们要随心所欲地?活。 他由衷地?希望澹台折玉真的能随心所欲地?活着,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想做什么就能去做什么。 但他也明白,这世上没有人能够随心所欲地?活着,就连至高无上的皇帝都不可能。 于是这份难过便化作了一团缥缈的烟雾,氤氲在他的心里,随时都有可能飘落一场细雨。 “我刚才是不是抱得太紧了?”澹台折玉低声道,嗓子还有一点哑,“有没有弄疼你?” “不疼。”扶桑说了句谎话,紧接着又说了句真话,“我喜欢你那样抱着我。” 心脏重重地?跳了两下,澹台折玉竭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没对?扶桑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举动。 他只是轻抚着扶桑的脊背,道:“不早了,睡罢。” 扶桑“嗯”了一声,便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扶桑和澹台折玉是被熏醒的。 扶桑急忙爬起来?,捂着鼻子来?到?盛着沙子的木盆旁,用铲子把小狸奴刚拉出来?的粪便铲出来?,倒进痰盂里,然后开窗通风。 弯腰把跟着他团团转的小狸奴拎起来?,先?看看它爪子上有没有蹭到?粪便,确认它是干净的,才将它托在手?中,哭笑不得道:“你可真会?挑时候。” 小狸奴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用它毛绒绒的小脑袋蹭扶桑的胸口,边蹭边发出软绵绵的叫声,仿佛在撒娇。 扶桑的心都被它蹭软了,他才养了小狸奴三天,竟然就对?这个?活泼又黏人的小东西生出了一腔类似舐犊之情的柔情来?。 扶桑抱着小狸奴来?到?床边坐下,看着侧卧在床的澹台折玉,略有忐忑道:“你不会?生它的气罢?” 澹台折玉牵唇一笑,慵懒道:“我有养狸奴的经验,在决定抚养它的时候就知道以后会?面临什么,又怎么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扶桑十分感激他的宽厚与包容,微笑道:“你真好。” 第157章 澹台折玉得到?过数不清的、天花乱坠的称赞,却都不及这句简简单单的“你真好”打动他。 他撑起脑袋,静静看着扶桑逗弄怀中的狸奴,熹微的晨光中洒在他身上,一颦一笑都美不胜收。 光用眼睛看根本不够,他还想用画笔画下来?,他要为扶桑作许多画,把那些令他怦然心动的微小瞬间全?都记录下来?。 扶桑只穿着里衣,澹台折玉怕他着凉,道:“去把窗户关上,回床上来?。” 扶桑抱着小狸奴去关窗,回到?床边,把小狸奴放到?地?上,脱鞋上床,钻进暖融融的被窝里。 本想趁着天光尚未大亮再睡一会?儿,可小狸奴在床边叫个?不停,聒噪得很?。 扶桑掀开眼帘,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美睡颜,轻声唤道:“殿下。” “嗯?”澹台折玉闭着眼应了一声。 “可以让玄冥到?床上来?吗?”扶桑道,“它一天到?晚给自己舔毛,身上很?干净的,而且我检查过,它身上也没跳蚤。” 澹台折玉又“嗯”了一声,这回是肯定的语气。 扶桑欣喜地?差点亲澹台折玉一口,幸好及时悬崖勒马。 他将小狸奴抓到?床上来?,放在他和澹台折玉中间,小狸奴顿时便不叫了,钻进他的怀里,亲密地?依偎着他,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扶桑轻柔地?抚摸着小狸奴的身体,道:“殿下,你以前养仙藻的时候,它也这么黏着你吗?” 澹台折玉看着扶桑怀里黑乎乎的一小团,慢悠悠道:“仙藻胆小又孤僻,别人摸都摸不得,动辄又抓又咬,只有我能摸它,但也只能摸摸而已,不能抱。我看书的时候,它总会?趴在桌子的一角陪着我,我睡觉的时候,它就会?卧在床尾,只有冬天才会?钻进被窝里,贴着我睡。” 扶桑很?喜欢玄冥这样黏着他,有种被需要、被依赖的温暖感觉,一想到?冬天过后玄冥就不会?再黏着他了,不禁有些淡淡的忧伤。 澹台折玉看透他心中所想,伸手?抚摸着他的脸,柔声道:“人有千面,狸奴也一样。仙藻到?我身边时已经十岁了,故而与我不算亲昵,玄冥从小被你喂养,你在它眼里就犹如父母,就算它长大了,也会?如现在这般黏着你的。” 扶桑的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澹台折玉笃定道:“真的。” 最关键的是,扶桑有种人畜无害的纯净气质,不仅讨人喜欢,别的生灵也都乐于亲近他。 扶桑到?底没睡着,等?天彻底亮了就起了,他先?穿好衣裳,而后帮澹台折玉穿衣梳头,打开门时,都云谏和修离已侯在门外了。 都云谏先?进去,在出恭这件事上,澹台折玉还是只让都云谏服侍,早、中、晚、睡前各一次。 扶桑之前在意过,可现在他已经不在意了,因?为澹台折玉的感受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澹台折玉觉得舒服就好。 吃完早饭,扶桑就摆好棋盘,又和澹台折玉下起棋来?,他刚学会?,正是热情高涨的时候,昨晚做梦都在下棋。 下了两局,扶桑都输了,刚开始第三局,都云谏来?了,手?里拿着一副乌木拐杖。 扶桑看看拐杖,再看看澹台折玉,讷讷无言。 澹台折玉道:“我成?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这双腿一点活动都没有,显然不利于康复,我便想着弄副拐杖来?,每天试着走一走,说不定会?有起色。” 他知道扶桑给他按摩时有多卖力,他不能只让扶桑一个?人辛苦,他也该付出努力了。 只有尽快康复,扶桑才能不再吃苦受累,而他也不用再苦苦压抑自己的情感和慾望,真正地?、彻底地?将扶桑据为己有。 “哎呀,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一层。”扶桑有点想哭,却露出克制的笑,“殿下这么想是对?的,适量的运动绝对?有益无害。” “我现在就想试试,”澹台折玉道,“都云谏在这里就够了,你可以先?去都云谏房里待着。” 虽然扶桑很?想留下来?,但澹台折玉让他走他就走,他立刻站起来?,道:“我正好去找柳姑娘,我们说好了,她?要教我刺绣来?着。” 扶桑径直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突然想起都云谏塞给他的那本书,正好趁机看看那本书到?底藏着什么玄机,于是转身走到?坐榻旁,拿起他的书袋,在澹台折玉和都云谏的注视中走了出去。 下到?一楼,进了都云谏的房间,扶桑坐在桌边,掏出那本书,翻开封面,扉页正中写着三个?大字——素女?经。 原来?这本书叫《素女?经》,难道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典籍? 再翻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图,图上画着一男一女?,俱都衣衫淩乱,女?的趟着,双蹆打开,男的跪着,中间有什么东西将他们连结在了一起。 第102章 都云谏在天字一号房待了小半个时辰, 回到地字二号房时,看见桌上多了本书,拿起来翻了翻, 是他昨天给扶桑的那本《素女经》。 这本书可是他昨天亲自跑遍了城中大小书肆, 花了十两银子买来的,图文并茂地详解了数十种房中之术, 不仅有?男御女, 还有?女御男,画工精细传神,不单姿势体态画得栩栩如生,就连面部表情也都惟妙惟肖。著此书者不仅精擅男女之道,画技亦是非凡, 画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实乃大材小用了。 第158章 就算扶桑再懵懂,只要看过这本书, 哪怕只看两三?页,也足以开窍了, 之后他再?找机会点拨点拨, 相信太子和扶桑很快就能捅破那层窗户纸,纵享欢愉。 这本书是可堪传世的佳作, 都云谏将其妥贴收好,而?后走出门去,踅着回廊行至地字七号房门口,听见扶桑和柳翠微在闲谈,可巧正在谈论?他,便?立在门外听了片刻。 “扶桑, 我听修离说都将军是禁军首领之子,禁军是做什么的?有?多少人马?” “我虽在皇宫里生活了许多年?, 可也只是坐井观天,见识短浅,对与我无关的那?些人和事?全都不甚了了。我只知道禁军是守卫京城的,有?多少人马我就不清楚了。镇守西境的龙骧军有?三?十万,想来禁军也差不多罢。” “统领几十万人马,那?禁军首领定是很大的官罢?” “没错,都云谏他爹是辅国大将军,太子他舅舅是骠骑大将军,这俩人是我朝最厉害的两名武将,都是权势滔天的大人物。而?且这两家还是姻亲呢,都云谏的亲妹嫁给了太子的表哥,只可惜这位表哥在两个月前因病离世了,都氏女成了寡妇,腹中还怀着个遗腹子,也不知平安生产了没有?。” “天道不公,也只有?在生老病死面前,才有?平等可言。” 都云谏心头微涩。 他的妹妹,在生下孩子的第三?天,便?悬梁自尽了。 只要好好活着,就有?无尽的荣华富贵等着她去享用,她却为了一个“情”字抛弃所有?,包括自己的性命。 太蠢了,真的太蠢了。 都云谏直接推开了房门,将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见他冷着脸,扶桑和柳翠微都有?些惴惴,怕方才说的话?被他听了去。 都云谏道:“扶桑,你可以回去了。” 扶桑放下手中的绣绷子和针线,对柳翠微道:“我走啦,有?空再?过来找你。” 柳翠微含笑点头:“嗯。” 拿上书袋,扶桑起身出去,看也没看都云谏一眼。 都云谏抬脚跨过门槛,反手关门,走到桌前,坐在扶桑刚才坐过的位置上。 柳翠微强自镇定,从茶盘里拣了个白?瓷杯,倒了杯热茶,双手奉到都云谏面前:“将军请用茶。” 都云谏接过来抿了一口,淡声道:“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问扶桑没用,他满脑子只有?太子,给不出你想要的答案。” 柳翠微心知狡辩无用,直接跪地求饶:“翠微知错了,求将军恕罪。”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都云谏牵唇一笑,“起来罢。” “谢将军开恩。”柳翠微战战兢兢起身,坐回原位,垂头敛目,不敢直视都云谏。 都云谏喝着茶,漫不经?心道:“从今日?起,你不必再?费心接近太子了。” 柳翠微讶然抬头:“那?……那?将军交代我的任务呢?” 都云谏以报恩为由吩咐她做的事?,就是成为太子的女人,怀上太子的孩子。 至于如何处置这个孩子,都云谏没说,柳翠微也不敢问,但她知道,孩子出生之日?,定然就是她的死期。 都云谏不答反问:“从我把你带到太子身边到现在,太子可曾正眼看过你?” 柳翠微静了静,涩然道:“不曾。” 她曾经?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慕名求娶的男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她的美?貌似乎对太子毫无吸引力。虽然她对太子无心亦无意,但被如此无视,难免有?些伤自尊。 “那?就是了,”都云谏道,“你根本入不了太子的眼,就算你使尽浑身解数去吸引他,也只会惹他厌烦。太子可不是那?种好色成性的男子,想上他的床可没那?么容易。” 这么不容易的事?,扶桑却轻而?易举地办到了。 “我找到了比你更适合做那?件事?的人。”都云谏道,“你就老实待着,不用硬往太子跟前凑了。” 柳翠微如墜冰窖。 失去利用价值,是会没命的。 恐惧让她浮起泪光,指甲用力抠着掌心才没让眼泪流下来,她微微笑道:“那?我还能为将军做些什么?” 都云谏道:“做我的女人,你愿意吗?” 柳翠微几乎不假思索道:“翠微蒲柳之姿,能入将军的眼是天大的福分?,岂有?不愿之理。” 都云谏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欣赏。 这个女人外表柔弱,性子却坚韧,纵使家人都死光了,却从没想过寻短见,依旧对活着有?着强烈的渴望,并且甘愿付出任何代价,就连女子最看重的名节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 他喜欢这样有?韧性的女人。 都云谏道:“今夜亥时,悄悄到我房里来。” 丢下这句话?,他兀自起身离开。 柳翠微理应起身相送,可她腿软得站不起来,只能僵坐着,目送都云谏的身影消失不见。 哆哆嗦嗦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气喝下去,柳翠微才感?受到一丝暖意。 她终于可以纵情哭泣了,眼泪却怎么都流不下来。 她该高兴才是,太子看不上她,有?人看得上她,何况都云谏是禁军首领的儿子,也并不比太子差多少。 而?且,怀上太子的孩子她会死,怀上都云谏的孩子她却能活,甚至能活得很好,难道不该高兴吗? 第159章 柳翠微真的笑出声来,十分?短促的一声。 她不禁好奇,都云谏口中“更适合做那?件事?的人”是谁? 太子身边只有?扶桑和修离这两个太监,太监又不会生孩子。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都云谏物色到了新的女人。 都云谏对这个新人选信心满满,想来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她倒要看看,这个大美?人到底能不能让都云谏得偿所愿。 柳翠微把绣绷子收了起来,打?算等扶桑下次来找她的时候一起绣。 彷徨片晌,她把挂在墙上的七弦琴取下来,坐在桌前轻捻慢挑,让琴音来安抚躁乱的心。 清越的琴音透过门窗传到扶桑耳中,也让他稍稍得到安抚,他的心并不比柳翠微平静多少。 都怪都云谏!害得他现在连澹台折玉的脸都不敢看。 澹台折玉倚靠在床头,扶桑正在给他按腿,不用松节油,也不用脱衣服,就是普通的按捏推揉,当作是活动之后的放松。 通常按摩的时候扶桑都能做到心无旁骛,今儿个却总忍不住想动想西。 扶桑竭力想把那?几幅画忘掉,却好似突然有?了过目不忘的本领,越是想忘反而?记得越清楚,甚至……甚至那?些工笔画在他的脑海中发生了变幻,男人的脸变成了澹台折玉,女人的脸变成了柳翠微——昨天晚上他还想象不出交合到底是什么样的,而?现在一切都清晰了。 原来女人的那?处是那?样的,原来正常男子的那?物是那?样的,原来交合是那?物和那?处的结合……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扶桑骤然回神,扭头看着澹台折玉,磕磕巴巴道:“怎、怎么了?” “你怎么了?”澹台折玉轻蹙着眉,“魂不守舍的,喊你也听不见。脸怎么红成这样?是不是又发烧了?” 说着就伸手触碰扶桑的额头,扶桑被烫了似的,慌忙抓住他的手腕,将那?只手拿下去,仓皇笑道:“没、没发烧,就是炭盆烧得太旺了,有?些热。” 在澹台折玉身边待久了,他也能出口成谎了,这算不算是一种长进? 澹台折玉能看出扶桑在说谎,却看不出他因何说谎,从他回来就有?些不大对劲,眼神总是闪闪躲躲的。 该不会是和柳翠微之间发生了什么罢? 即使扶桑是太监,即使他的身体是残缺的,但他的心是完好的,他依旧可以对女人产生感?情。 扶桑实在太容易喜欢上别人了,只要别人对他好,他就会对那?个人生出好感?,并迅速演变成喜欢。 真想把扶桑藏起来,澹台折玉心想,让扶桑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等到了嵴州行宫就好了,再?也不会有?乱七八糟的人打?扰他们。 澹台折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期盼着被幽禁,难道和扶桑在一起竟然比自由还重要吗? 澹台折玉直勾勾的眼神令扶桑有?些心慌,他低声道:“殿下,你怎么不说话??” 澹台折玉道:“热就歇歇,别按了。” “那?可不行,”扶桑道,“以后你每次活动完,我都得给你按一按,这样有?益恢复。” 澹台折玉的本意是不想让扶桑太辛苦,没想到适得其反。想了想,他道:“那?就每日?晚饭后活动活动,接着按摩、药浴,一气呵成。” “好,”扶桑笑道,“还是殿下想得周到。” 和澹台折玉说说话?反而?不会胡思乱想了,扶桑没话?找话?:“对了,那?幅画今儿个该裱好了罢?” “嗯。” “是我们派人去取还是他们派人送过来?” “不知道,都云谏自有?安排。” 一提到都云谏,扶桑的脑子里又有?画面了,忙道:“明天就能启程了,我还挺期待的。” 澹台折玉微感?意外,他还以为扶桑想在嘉虞城多留几日?,毕竟柳棠时在这里。 “今儿个是腊月十四,离过年?还有?半个月。”扶桑又道,“不知道过年?的时候我们会在哪里落脚,希望是个热闹繁华的所在。” 澹台折玉脑海中浮现出地图,算了算,道:“应该会在芈阳落脚。” “芈阳……”扶桑好奇,“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澹台折玉便?将自己知道的关于芈阳的风土人情统统讲给扶桑听,扶桑沉醉在低沉悦耳的嗓音里,再?没心思想别的。 可是,当午憩时他躺在澹台折玉怀里,那?些画面便?犹如附骨之疽般钻进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第103章 扶桑既焦灼, 又迷茫。 五岁那?年,他的欲望就连同身体的一部分一并被阉割了,他不知该怎么形容体内翻涌的热浪, 或许……该称之为渴望? 渴望和澹台折玉发生最深切的连结, 渴望让澹台折玉的欲望得?到满足,可是……就算他知道如何去做, 但他的身体并不具备让澹台折玉获得?满足的条件, 那?他想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体内的热浪渐渐平复下去。 但扶桑依旧困惑,他不明白都云谏为什么要教他这些,都云谏究竟能从中得?到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捉弄他吗? 算了,不想了, 以他的脑子想再?多?也是无用,他只需谨记一点就够了:凡是都云谏说?的话?, 一个?字都不能信。 第160章 想通之后,扶桑便不再?受那?些画面影响, 在澹台折玉怀中安然入睡。 一觉醒来, 扶桑便感觉到有个?堅挺之物正扺着他。 起初,澹台折玉跟他说?那?是随手携带的匕首, 他深信不疑;之后的许多?个?早上,他虽然疑惑澹台折玉为何总带着那?把?匕首,但他没有多?问;现在他终于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匕首,而是澹台折玉的陽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正常男子的陽物是会膨胀的, 他从来没有这种体验,也不清楚是种什么感觉。 扶桑想往后退一退, 刚一动弹,搭在他腰上的手臂便将他往前带了带,身躰貼得?更紧了,他的感受也更清晰了,那?物既堅且烫。 扶桑轻咳一声?,哑声?道:“殿下?,该起了。” “起来也无事可做,不如再?睡会儿。”澹台折玉的声?音也是喑哑的,温热的气息轻拂在扶桑的耳朵上,又麻又痒。 因为按摩加药浴,夜里他们便睡得?晚了些,白天补回来也很正常。 扶桑确实还有些困,可那?物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令他无法忽视,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便开始浮想联翩,越想身子越热,害得?澹台折玉以为他又发烧了,把?他从怀里捞出来,边摸他的额头边道:“奇怪,也不烧,怎么脸红成这样?” 扶桑又羞又臊,闭着眼道:“你抱得?太紧了,我有些喘不上气。” 澹台折玉轻笑一声?,他故意压着嗓子,有种蛊惑人心的意味:“可你昨晚不是说?,喜欢我这样抱着你么?” 扶桑:“……” 他的确说?过,说?的时候不觉得?,此刻听着却羞耻得?手脚蜷缩,他主?动把?脸埋进澹台折玉胸膛里,没脸见人了。 玩笑归玩笑,澹台折玉到底还是不放心,道:“真的没有不舒服吗?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 “不要请大夫,”扶桑猛地抬起头来,险些撞到澹台折玉的下?巴,“我好得?很,真的。” 澹台折玉看?着他雾蒙蒙的眼睛,好想亲他,生生忍住了,道:“没事就好,起来罢,把?上午没下?完的那?局棋下?完。” 扶桑求之不得?,立即下?床穿衣。 棋局快要收尾时,都云谏来了。 午饭后,都云谏亲自?去裱褙铺取画,并趁机欣赏了一番。他看?着画中的美人,突然就明白了太子为什么会在短短半个?月内爱上柳扶桑,因为穿上女装的柳扶桑当得?起“人间尤物”这四个?字,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拒绝此等绝色。某个?瞬间,他恍惚也对画中的柳扶桑生出了爱意,抑或是欲望。 都云谏将一只蓝色水波纹锦盒双手呈递给澹台折玉,道:“裱褙铺的老板对这幅画大加赞赏,还说?愿意出一千两银子买下?这幅画。” 扶桑大吃一惊,一千两可不是笔小数目,足以在嘉虞城买座豪宅了。 澹台折玉真是太厉害了! 澹台折玉被扶桑崇拜的眼神取悦了,又不好意思在都云谏面前显露出来,状似随意道:“辛苦你了,准备准备,明日?一早便启程罢。” 都云谏领命告退,房中又剩下?主?仆两个?。 不等扶桑开口?,澹台折玉便将锦盒递过来,道:“打开看?看?。” 这是澹台折玉为他作的第一幅画,而且价值一千两呢,实在太珍贵了,扶桑都有点不太敢接,可他又好奇画中的他是何模样,所以还是鼓起勇气接住了。 打开锦盒,取出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画中人,半晌才吃吃道:“这……这真的是我吗?” “当然是你,”澹台折玉道,“这就是我照着你的样子,一笔一笔画成的。” 扶桑嘴唇微微蠕动,却说?不出话?来。 澹台折玉把?他画得?太美了,美得?让他感到陌生。 或许他对自?己的容貌本就是陌生的,因为只有照镜子的时候才会短暂地看?见自?己的脸,绝大部分时候他的眼睛只看?得?到别人。当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会浮现出许多?人的样子,唯独他自?己是模糊的。 这幅画让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比照镜子还清楚。 “喜欢吗?”澹台折玉问。 “嗯!”扶桑小鸡啄米般点头。 “喜欢就好,”澹台折玉道,“这幅画归你了。” 大概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扶桑傻傻道:“这幅画可值一千两呢。” 澹台折玉道:“你若是想卖掉它,就把?它交给都云谏……” “不卖不卖!”扶桑胡言乱语,“我就算把?自?己卖了也不会卖这幅画,我要把?它珍藏起来,当作传家宝传给我的子子孙孙——不对,我不会有子子孙孙,那?就带进坟墓里,让这幅画陪我长眠地下?。” 澹台折玉忍俊不禁道:“一幅画而已,没必要这么珍而重之,等到了嵴州,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画多?少。” 扶桑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好,放回锦盒里,笑盈盈道:“我不贪心,有这一幅就够了。” 澹台折玉却道:“贪心又何妨。” 扶桑在心里道,若是贪心的话?,他想要的就不止是一幅画了,而是一个?人,一个?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人。 天转眼就黑了。 吃过晚饭,澹台折玉说?他要再?拄着拐杖走动走动,扶桑便下?楼,敲响了地字二号房的门,都云谏让他进去,他才不进,站在门外道:“殿下?让你上去。” 第161章 未几,房门打开,扶桑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转身欲走,却被都云谏一把?抓住,拽进屋里,按在了门上。 “都云谏,你……” 都云谏一手捂住扶桑的嘴,一手比了个?“嘘”的动作,道:“小点声?,当心被薛隐听见,他的耳朵比狗还灵呢。” 扶桑:“呜呜呜呜。” 都云谏收回捂嘴的那?只手,笑道:“你一天到晚黏在殿下?身边,我想跟你说?几句话?都找不着机会。” 扶桑克制着愠怒,平声?道:“殿下?还在等你。” “那?我就长话?短说?。”都云谏双手撑着门,将扶桑软禁在他的双臂之间,“那?本《素女经》你看?过了,就没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他们离得?太近了,扶桑不得?不仰视着都云谏,话?音里含着些许愤恨:“你为什么要让我看?那?本书?” 这一整天他都被那?本书搅得?心神不宁。 “柳扶桑,你真是……”顿了顿,都云谏扯出个?假笑,沉声?道:“民间有句俗语,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男人的胃。胡扯八道。要抓住男人的心,必须先抓住男人的这里——” 说?着,都云谏抓住扶桑的手,按在了那?个?地方。 扶桑立刻把?手抽出来,都云谏笑了笑,接着道:“你和太子同床共枕这么久,我就不信,你感觉不到太子的慾望。” 扶桑抿着双唇,神色慌乱,将答案写在了脸上。 都云谏诱哄道:“扶桑,别再?犹豫了,抢在柳翠微之前和太子做那?件事,太子就属于你了。你喜欢太子十年,难道你就不想和太子终成眷属吗?” 扶桑反复地在心里默念:都云谏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都云谏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可是,那?些话?还是顺着他的耳朵钻进了他的心里。 扶桑很害怕,怕自?己经不住诱惑,落入都云谏的陷阱,他用尽全力推开都云谏,拉开门落荒而逃。 第104章 扶桑心烦意乱, 不?想见?人?,便去厨房守着药炉,痴痴呆呆地盯着跳动的火苗看了许久, 或清晰或混沌的几团情绪在他心里来回拉扯, 他好似一只在风雨中东飘西荡的小船,晕头转向, 无处停泊。 他被拉扯得烦了, 就像吹走桌面的灰尘那样,将那些纠缠不?清的情绪一股脑驱散了,他从来不会让坏情绪在他心里久留。 扶桑去了停放马车的后院,练起了五禽戏。 为了让自己变得强壮,强壮到能够稳稳地抱起澹台折玉, 他坚持练习五禽戏有段日?子了,虽然不?是每天都练, 但身体?好像真的在变好,否则这次伤风也不会好得那么快。 练到一半, 听?见?都云谏喊他, 扶桑循声找去,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扶桑便径自上?楼去了。 都云谏的目光追随着扶桑的背影,看着扶桑进了天字一号房,他才转去客堂,要了一壶屠苏酒,坐在窗边独酌。 这凄冷的冬夜,令人?无端惆怅, 尤其是漂泊的旅人?。 在按摩结束和准备药浴的间隙,都云谏带着一身酒气去了趟天字一号房, 服侍完澹台折玉,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简单地洗了个澡,换上?芦灰色中衣,欹在床头,边欣赏那本《素女经》,边等待柳翠微。 亥时刚过,敲门声响起,都云谏道了声“进来”,抬眼看向推门而入的少女,她竟穿了一袭艳丽的红裙,宛如新婚之夜的新娘。 凝眸细看,这条裙子有些眼熟,旋即便想起来,太子作的那幅美人?图里,扶桑穿的正?是这条红裙子。 都云谏的胸腔里蓦地泛起一种异样的、难以言说的感觉,慾望之火腾地就被引燃了。 柳翠微进门后就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等着都云谏发?号施令。 都云谏直起身来,随手?把书?扔在枕边,微有不?耐:“愣在那里做什么,过来。” 柳翠微觉得自己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孩,两条腿有些不?听?使唤,步伐僵硬地行至了床边。 都云谏拍了拍身畔的位置:“上?来。” 柳翠微不?敢看他,低着头嗫嚅道:“我……我去把灯吹了罢?” 都云谏却道:“不?用。” 柳翠微只好脱鞋上?床,合衣躺下?。 “带帕子了吗?”都云谏问。 柳翠微不?明所以,探手?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都云谏接过去,将帕子展开,盖在了柳翠微脸上?。 雪白的丝帕,上?面绣着一丛翠绿的兰花,因紧张和害怕而错乱的呼吸拂动着轻薄的帕子,花叶簌簌,有如风吹。 …… 接连三个晚上?,扶桑都听?见?了来自女人?的奇怪呻喑,好在今晚他不?在澹台折玉的怀里,而是在浴桶里泡着。 特意等到那些令人?浮想联翩的声音停歇了,他才从浴桶里出来,擦干身躰,穿上?里衣,披上?外袍,搬把椅子坐在了炭盆边。 “怎么不?到床上?来?”黑暗中,澹台折玉低声问。 “我洗头了,”扶桑道,“等头发?烘干了再上?床,你先睡罢。” 他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用手?巾不?停地擦拭,小狸奴在他旁边蹦蹦跳跳,显然是把他的头发?当?作了之前澹台折玉逗它玩儿?的流苏。 第162章 等蹦累了,小狸奴便卧在他脚边,静静地睡了。 未几,呻喑声又响起来,听?声音貌似是同一个人?。 扶桑不?禁好奇,所谓的“鱼-水-之-欢”到底是何滋味,竟让人?乐此不?疲? 可惜他这辈子无缘体?会了。 扶桑转头看向床的方向,心绪缭乱。 澹台折玉作为一个慾望充沛的正?常男子,几次三番地被他人?的欢榆剌激,应该忍得很难受罢? 可是,他为何要忍呢?都云谏把柳翠微献给他,不?就是为了让他宠幸的吗?难道是柳翠微不?愿意?以澹台折玉的品格,确实不?会强人?所难。 所以都云谏才转而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的吗?可他只是个小太监,他的身躰根本无法像图画里的女子那样,容纳一个大如儿?臂的异物。 扶桑忽然想到春宴。 春宴也是太监,他和那个疑似是澹台训知的皇子,是怎么“有染”的呢? 或许那本《素女经》里有答案。 可他只看了前面几页就扔下?书?跑了,总不?能?再找都云谏要回来。 等等,他怎么又在胡思?乱想? 打住打住!绝对不?能?被都云谏的花言巧语所诱惑! 要清醒!要坚定! 扶桑用力甩甩头,将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 头发?干得差不?多了,用发?带随便扎起来,而后把椅子放回原位,脱掉外袍搭在龙门架上?,蹑手?蹑脚地爬上?床。 扶桑要起夜,比如解手?、喝茶、给炭盆加炭,所以他睡外边,澹台折玉睡里边。 刚躺进被窝里,耳边响起低沉的嗓音:“以后别在夜里洗头了,容易着凉。” 扶桑讶道:“你怎么还没睡着?” 澹台折玉无比自然地将他搂进怀里,道:“我已经对你形成了严重的依赖,不?抱着你就睡不?着。” 扶桑心口微甜,道:“那……以后都由我来值夜?” 澹台折玉道:“这还用问?” 当?然要问一问,值夜本该他和修离轮流来的,有了澹台折玉的明示,他才好向修离解释。 扶桑蓦然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他原以为自己会被柳翠微取代,再也没法和澹台折玉同床共枕。 如今看来,似乎是他多虑了。 一想到柳翠微,扶桑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泛起涟漪,他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殿下?,你不?喜欢柳姑娘吗?” 澹台折玉不?答反问:“为何这么问?” 扶桑道:“柳姑娘来了三天,你从来没让她服侍过你。” 澹台折玉道:“我素来喜静,身边有你一个就够了,并不?需要她。” 默了默,扶桑大着胆子问:“既然不?需要她,为何又要留下?她呢?” 澹台折玉再次反问他:“你觉得呢?” 扶桑弱弱道:“我怎么敢擅自揣测殿下?的心意……” 澹台折玉轻笑一声,道:“因为我觉得她的处境和刚出宫时的你有些类似,而且她也姓柳,所以我才动了恻隐之心,留下?了她。” 扶桑怔住。 他也曾觉得柳翠微的处境和刚出宫时的他有点像,他们?都是一只飞出笼子的鸟,无依无靠,须得独自面对浩荡的尘世和无常的命运。 他没想到澹台折玉竟是为着这点“同病相?怜”才留下?柳翠微的,心里突然涌出许多感动,还夹杂着一些委屈,可一时间也说不?清在感动什么,又在委屈什么。 “怎么,”澹台折玉淡声道,“你不?想让我留下?她?” “没、没有,”扶桑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鼻音,“柳姑娘太可怜了,你不?留下?她,她可能?就活不?下?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做了一件大好事。” “是吗。”澹台折玉的话音里并没有被称赞的愉悦,反而有些沉闷。 可惜扶桑并未察觉,径自道:“我们?可以带着柳姑娘去嵴州,等到了嵴州州府碎夜城,总归能?给她找个好去处。殿下?,你和那个嵴州节度使君……君……” “君北游。”澹台折玉出声提醒。 “对,君北游。”扶桑只是听?徐子望随口提过一句,还能?记得一个姓氏已是不?易,“你和他相?熟吗?” “君将军是龙骧军西北部的首领,常驻西北边境,每隔三年?才回京述职一次,我拢共也没见?过他几面。”澹台折玉顿了顿,又道:“我和他的小儿?子君如月倒还算熟悉。” 君北游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君如故养在边境,小儿?子君如月养在京城。 五六年?前,西境战事频发?,君如月和韩君沛在同一年?奔赴战场,只不?过一个去了西北,一个去了西南。 从那以后,澹台折玉就再也没见?过君如月,此刻骤然提及此人?,已想不?起他的面貌了。 “君如月。”扶桑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真好听?。” 澹台折玉在心里嗤了一声,语气平平:“有些女气从。” 扶桑接着方才的话道:“或许可以把柳姑娘托付给君将军,让他为柳姑娘安排一门好亲事,这样柳姑娘的后半生便有依靠了。” 澹台折玉道:“你倒是为她打算的长远。” 扶桑扯住他的衣袖晃了晃,娇声道:“你觉得行不?行嘛?” 第163章 “行,”澹台折玉终于被取悦,眉开眼笑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扶桑彻底安心了,等明天他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柳翠微,好让她也安心。 前途未卜,难免恓惶,他曾深有体?会。 夜已深了,枕边絮语渐渐归于寂静。 小狸奴被不?知何处传来的犬吠声惊醒,猛地抬起头,左右看看,又低低地叫了两声,蜷缩起小小的身躰,把头埋在了肚子底下?。 …… 早晨悠然醒来,扶桑发?现自己是背对着澹台折玉的,后背貼着热乎乎的胸怀,一条胳膊搭在他身上?,手?还抓着他的手?。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离他的胸口太近了,扶桑往下?移一点,喑哑道:“殿下?,你醒了么?” “没有。”澹台折玉呼出来的热气洒在扶桑的后颈,他痒得瑟缩了下?,澹台折玉随即闷哼了一声,沙哑道:“别乱动。” 小狸奴听?见?说话声,在床边喵个不?停。 不?让它上?床它是不?会消停的,扶桑软声央求:“殿下?,你先放开我,我把玄冥抓到床上?来。” 澹台折玉松开了扶桑的手?,扶桑支起上?身,移到床边,伸手?把玄冥捞上?来,然后躺回澹台折玉怀中,把玄冥放进自己臂弯里。 小家伙依偎着他,立马就安静了。 之前扶桑一到卯时便醒,现在虽醒得晚了些,却还不?够晚,屋里还暗着,正?好可以再赖会儿?床。 扶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怀里的小狸奴,感受着澹台折玉的呼吸、心跳和躰温,心里充盈着惬意与满足——虽然和澹台折玉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很幸福,但最幸福的那个时刻,就是每天早上?在澹台折玉怀里醒来的时候,在晨与昏的交界,梦幻与现实混淆在一起,什么都不?必在乎,只要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就够了。 半睡半醒间,扶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前踩来踩去,他睁开眼睛,掀开被子一看,小狸奴边用两只前爪踩他,边咬着他的衣襟吃奶似的嘬吮,还不?停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只是小猫在踩奶,非涩情描写】 扶桑哭笑不?得,看来小狸奴真像澹台折玉说的那样,把他当?娘了,他向后转头:“殿下?,你看玄冥在干嘛。” 澹台折玉含混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向扶桑怀里,待看清那个一团漆黑的小东西在做什么,他伸手?就揪住小狸奴的后脖颈,把它丢去了床尾,紧接着用被子将扶桑裹紧。 每天早上?存在感都极其強烈的某物令扶桑一动不?敢动,他懵懵地问:“你、你干嘛?” 澹台折玉不?作声。 小狸奴从床尾跑回来,想往被子里钻,可澹台折玉用手?压着被角,小狸奴根本无处可钻,急得喵喵直叫,好像在说:放我进去!放我进去! 扶桑道:“殿下?,你是在欺负一只狸奴吗?” 澹台折玉道:“我只是在纠正?它的坏习惯。” 扶桑:“……” 真的吗?他怎么不?信呢。 小狸奴尝试无果,只得退而求其次,卧在了被子上?,几乎贴着扶桑的脸。 它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味道,扶桑莫名地有点喜欢。 澹台折玉道:“以后不?许玄冥再那么做了,它牙尖嘴利,万一咬伤了你怎么办?” 扶桑“喔”了一声,道:“知道了。” 咦,被玄冥这么一闹,一直扺在他腰上?的堅挺之物消失了——不?对,不?是消失了,而是恢复了常态。 好神奇,他好想亲眼看一看,或者用手?摸一摸,假如他提出来的话,澹台折玉会满足他吗? 不?行不?行,那也太不?知羞耻了。 等到按摩和药浴的时候,澹台折玉赤身躶躰,他总有机会看见?的。 不?行不?行,还是很羞耻。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1 他得谨遵圣人?教诲,不?能?被都云谏那个坏东西教坏了。 不?能?再躺下?去了,扶桑道:“殿下?,今日?要启程,我们?还是早点起床罢。” 澹台折玉还想再躺会儿?,可他内急,便同意了。 脑海中忽然闪过睡前说的那些话,扶桑又道:“殿下?,待会儿?让都云谏陪你吃早饭罢,我有话要和柳姑娘说。” 澹台折玉失笑:“知道了。” 穿好衣裳,梳好头发?,扶桑去开门,都云谏和修离一如往常,提前候在了门外。 按部就班地洗漱、准备好澹台折玉和小狸奴的早饭,扶桑和修离一并下?楼,客堂里不?见?柳翠微的身影,扶桑道:“你先吃,我去瞧瞧柳姑娘。” 敲响地字七号房的门,扶桑道:“柳姑娘,你起了吗?” 静了几瞬,才听?见?柳翠微的声音:“请进。” 扶桑推门进去,见?柳翠微坐在桌边,面前摆着铜镜、梳子、胭脂等物,显然正?在梳妆。客栈里没有妆台,只能?这样凑活。 在柳翠微身旁落座,扶桑一瞧她的脸,便觉得和往日?不?大一样,似乎……今日?的妆容更浓艳些,即使如此,还是遮不?住她萎靡的气色。 “柳姑娘,你怎么了?”扶桑面露忧色,“是身子不?舒服吗?” 第164章 柳翠微赧然一笑,嗓音微哑:“来癸水了。” 扶桑当?然知道癸水是什么,顿时便有些不?好意思?,道:“怎么偏偏今儿?个……要不?我去跟殿下?说说,再在这里停留一天?” 柳翠微忙道:“不?用不?用,我可担不?起,反正?是坐马车,不?妨碍的。” 扶桑道:“怎么连嗓子都哑了?” 柳翠微垂眸避开了扶桑的视线。 都怪都云谏,非让她叫,可她不?是妓女,根本叫不?出口,他就变着花样地折磨她,硬逼着她叫……一想到昨夜种种,她就屈辱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时死去。 可她不?能?死,她的命是爹娘拼死救下?来的,她若寻了短见?,爹娘岂不?是白死了么? 所以她必须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柳姑娘,你……你怎么哭了?” 柳翠微回过神来,飞快地擦了擦眼睛,硬挤出笑脸,道:“没什么,就是昨晚梦见?爹娘了,梦醒后哭了一场,哭哑了嗓子,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落泪。” 思?念爹娘的心情,扶桑最能?够体?会,鼻子一酸,也有了泪意。他握住柳翠微的手?,柔声安慰:“别想了,想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徒惹伤心罢了。对了,我有件好事要告诉你,你听?了保准开心。” 柳翠微问:“什么好事?” 扶桑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嵴州碎夜城,嵴州节度使君北游的官邸就设在碎夜城,他应该是西北边境最厉害的人?物。到了碎夜城之后,我要跟随殿下?被幽禁在鹿台山上?的行宫里,总不?能?连累你一起,所以我昨夜求了殿下?,到时候就将你托付给君北游,让他帮你寻觅佳婿,你就能?重新拥有一个家,开始新生活了。” 柳翠微怔怔地看着扶桑,刚忍住的眼泪一行行流下?来,冲花了脸上?的脂粉。 扶桑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登时慌了神儿?,急切道:“你、你别哭呀,柳姑娘,这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扶桑想帮她擦泪,可身上?没带帕子,又不?好直接上?手?碰人?家的脸,正?无措,柳翠微忽然倾身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口,呜咽不?止。 扶桑僵了僵,抬手?回抱住柳翠微,轻轻地拍打她的脊背,道:“哭罢,尽情地哭罢,哭出来就好了……” 被柳翠微的哭声感染,他也湿了眼眶,越说越哽咽。 除了父母遇害那天撕心裂肺地恸哭了一场,柳翠微再也没有哭过,哪怕昨晚疼得浑身发?抖,她也没掉一滴眼泪。 然而此时此刻,她猝不?及防地被扶桑的关怀与温情击垮,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抱着他,任由眼泪肆意流淌,将积压在胸腔里的悲痛、屈辱、怨恨、怖惧统统发?泄出来。 等眼泪流干了,柳翠微离开扶桑的怀抱,背过身去,用帕子擦了擦脸,而后面对扶桑,嗓子比刚才哑得更厉害了:“我现在一定很难看罢?” 扶桑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才没有,长得好看的人?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就像澹台折玉,任何时候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柳翠微道:“自从爹娘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人?为我着想了,所以我特别感动……扶桑,我们?俩才刚认识,还谈不?上?什么情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扶桑脑海中也有个声音在问: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你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自己? 扶桑慌忙将那个声音赶走,讷讷道:“我……其实我也没帮你什么,是殿下?,得他向君北游开口才行,我只是……只是狐假虎威而已。” “狐假虎威”用在这里并不?恰当?,但柳翠微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她由衷道:“不?管怎样,我都非常感激你。扶桑,谢谢你。” 只可惜,就在昨晚,她的命运已经拐到了另一个方向,扶桑为她指的那条路,她走不?了了。 可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不?管走哪条路都没有分别,都是听?人?摆布,身不?由己。 她越这样说,扶桑心里越惭愧,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强笑道:“不?说这些了,你赶紧洗把脸,再从新化个妆,吃完早饭就得启程了。” 柳翠微点点头,道:“你先去吃饭罢,我收拾好就出去。” 从房间出来,扶桑摸着被泪湿的那一小片衣裳,胸口又闷又堵。 他不?敢承认,其实他并不?只是为了柳翠微好,他有自己的私心,纵使他一次次告诫自己不?要贪心,却还是贪婪地想要把澹台折玉据为己有。 他变坏了,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正?直善良的扶桑了。 这种改变令他难过,但更多的是害怕,他怕自己会在贪欲的驱使下?越变越坏,更可怕的是,他明知自己正?在泥足深陷,却无法自拔。 都怪都云谏! 是都云谏在他心里种下?了邪恶的种子! 扶桑恨死他了。 可这恨也是空泛的,毫无底气。 潜意识里隐约明白,其实他怨不?得别人?。 1引自《论语·颜渊》 第105章 从冬走到春, 又从初春走到暮春,这条漫长的流放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从去年十月底,到今年四?月末, 他们慢悠悠地走了半年。 第165章 已是春夏之交, 纵使是偏远苦寒之地,也早已是绿意盎然, 花明柳媚, 蝶舞蜂飞,甚至能听见蝉声吟吟。 扶桑倚在车窗边看风景,外面一丝风也没?有,树叶都是静止的,虽不算热, 但有些闷得慌。他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把前几日新买的缂丝牡丹花鸟团扇,扇坠上的流苏跟着摇摇晃晃, 玄冥仰躺在玉簟上,伸着两只前爪去抓流苏玩儿。 玄冥早就不是曾经瘦瘦小小的可?怜模样, 经过扶桑这半年来的精心喂养, 它迅速成长,如今体型比普通的成年狸奴还要大些, 可?谓膘肥体壮,浑身的毛发乌黑油亮,没?有任何杂色。 还有一点显著的变化,就是小时候黑漆漆的眼珠变成了金色,当它眯起眼看人时,仿佛流露着一股“杀气”, 很有威势。 唯一不变的是黏人,扶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 扶桑伸手?从路边的树上揪了一枝花, 凑近鼻端嗅了嗅,随手?把团扇丢到一旁,转身躺下,头?枕在澹台折玉的大腿上,而后将花举到他鼻端:“殿下,你闻。” 澹台折玉放下书,低头?闻了闻,道:“很香。” 扶桑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澹台折玉盯着他手?中淡紫色的花序瞧了一会儿,猜道:“紫丁香?” 扶桑道:“的确和?紫丁香有些相似,但不是紫丁香。” 澹台折玉抬头?看向窗外,发现路边的树上开满了这种紫色小花,在他模糊的视线中,便犹如一团一团的紫云,美丽非常。 “是苦楝花。”扶桑揭晓答案,“我以前也只在医书上见过图画,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苦楝。你知道么,苦楝全身都是宝,苦楝皮、苦楝叶、苦楝花、苦楝子全都可?以入药。” “一信楝花风,一年春事空1。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2。”澹台折玉信口吟了两句诗,随即感叹:“咱们来得晚了些,这些花就快谢了。” “一点都不晚,”扶桑轻轻转动着手?里的花枝,“虽然花团锦簇很美,可?落英缤纷也很美呀。” 澹台折玉怔了怔,心内有所触动,他垂眸看着扶桑的脸,微笑道:“你说得对。” 扶桑坐起来,把细小的花瓣一片片揪下来,随手?将光秃秃的花枝丢出窗外,道:“殿下,你看。” 他双手?捧着一团淡紫,用力一吹,花瓣纷飞如雨,可?不就是一场小小的“落英缤纷”么。 玄冥过来凑热闹,用爪子拨拉散落在玉簟上花瓣,玩得不亦乐乎。 都云谏策马来到马车旁,道:“殿下,前方?就是碎夜城了。” 澹台折玉道:“你猜猜来迎接的人会是谁?” 都云谏笑道:“除了君如月还能?有谁。” 君如月。 扶桑记得这个名?字,因?为好听。澹台折玉先前提过,此人是嵴州节度使君北游的小儿子。 听都云谏的语气,他和?这个君如月似乎很熟。他们同?为将门之子,有些交情实属正常。 扶桑帮澹台折玉理?理?鬓发、整整衣襟,又拈走几根玄冥的毛发,便听见马蹄阵阵,朝队伍逼近。 未几,马蹄声停了,马车也停了。 一道清朗男声道:“君如月参见大皇子殿下!” 紧接着众人齐声高呼:“参见大皇子殿下!” 须臾之后,扶桑透过车窗,看见一个身穿雪青曳撒,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的俊美青年,大步流星地来到窗前,躬身打?拱,平声道:“君如月参见殿下。” 澹台折玉道:“不必多礼。” 君如月直起身来,直视着车内的澹台折玉,眼神中似蕴藏着千言万语,说出口的却只是一句寻常问候:“一别经年,殿下可?好?” 澹台折玉不答,轻笑道:“看来西北的风沙还是不够大,竟没?让你这张脸变黑分毫。” “哈哈哈!”君如月笑出声来,“没?办法,谁让微臣天生丽质,再怎么风吹日晒都还是肤如凝脂。” 他们俩说话,扶桑就注视着君如月的脸。 他确实当得起“肤如凝脂、天生丽质”这几个字,单看容貌实在不像个驰骋沙场的武将,倒像个“积石如玉,列松如翠”3的雅人韵士,让扶桑联想到澹台折玉的老师崔恕礼。 君如月的目光忽然偏移到坐在澹台折玉身旁的扶桑脸上,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出于礼貌,扶桑冲他微微一笑。 君如月微不可?察地怔了怔,重新?看向澹台折玉,正经道:“家父已在府中摆好筵席,正等候殿下大驾光临呢,无需在此处耽搁,速速随我入城去罢?” 澹台折玉应了声“好”,都云谏一声令下,队伍继续前行,没?多久就进了碎夜城。 扶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井底之蛙,这一路走来,途经了数不清的城镇与村庄,饱览了各种风景,碎夜城虽繁华似锦,却与其它城市大同?小异,扶桑透过车窗看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 但心里是不大平静的,毕竟是心心念念了六个月的目的地,而今终于置身其中,难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 “殿下,我们是不是要在城里待些日子?” “嗯,毕竟这是我们最后的自由时光了。” “那我们要待多久?” “我身份敏感,若是待得太久恐怕会给君将军惹麻烦。等过完生辰,再停留三五日,也就够了。” 第166章 今儿个是四?月廿五,而澹台折玉的生辰是四?月廿七。 为了赶在生辰到来之前抵达碎夜城,最近这几天他们一改从前的懒散,加速赶路,要不然他们得拖到五月才能?到。 一想到澹台折玉的生辰,扶桑就犯愁。 这是他第一次为澹台折玉过生辰,他想送一份特?别的生辰礼,从刚入四?月他就开始筹谋了,可?筹谋到现在也没?个头?绪,简直愁煞人也。 “在想什么?”澹台折玉觑着扶桑的表情,“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哪有苦大仇深,”扶桑赶紧挤出个笑脸,“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澹台折玉故意问:“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脑筋转呀转,扶桑突然抓起躺在旁边睡大觉的玄冥,道:“我替玄冥开心呀,以后终于不用跟着我们颠沛流离,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玄冥:“喵。” 澹台折玉伸手?摸了摸玄冥胖乎乎的肚子,眉眼弯弯道:“颠沛流离还能?吃这么胖,以后安稳下来得胖成什么样子。” 玄冥用爪子蹬开他的手?:“喵。” 扶桑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玄冥湿漉漉的小鼻子,嗲声嗲气道:“胖胖的才可?爱呀,对不对?” 澹台折玉不喜欢他做这个动作,拐弯抹角地说过他两次,可?扶桑却改不掉,说玄冥的鼻子湿湿凉凉的,蹭起来很舒服。 “对了,”扶桑蓦然想起件事来,“你不是说要在行宫给玄冥修一座沙池么,或许可?以提前派人过去把沙池修好,等咱们过去的时候就能?直接派上用场了。” 澹台折玉点点头?:“我会和?君如月说的。” 两辆马车在宽敞的街道上辘辘慢行了一刻钟,终于停了。 透过窗户,扶桑看见君府大门口站着个高大威武、燕颔虎须的中年男子,不用想也知道他就是嵴州节度使君北游,与他并?肩而立的中年美妇定?然是他的夫人,他们身后还站着众多男女老少,无暇细看。 修离先从后面那辆马车上下来,在徐子望的帮助下迅速卸下轮椅,抬到前面那辆马车旁边放好。 都云谏登上马车,抱澹台折玉下去,将他放在轮椅上。 君北游这才率众上前,躬身行礼,声如洪钟道:“臣君北游,参见殿下!” 其他人齐声符合:“参见殿下!” 都云谏抬手?虚扶了下,道:“君将军快快请起。” 扶桑抱着玄冥下车,玄冥胆子大得很,面对这么多人也丝毫不憷,乖巧地窝在扶桑怀里,一双黄金瞳好奇地张望着。 柳翠微悄悄来到扶桑身边,小声道:“好大的阵仗。” 扶桑吁了口气,也小声道:“怪教人紧张的。” 都云谏和?君如月一左一右抬着轮椅,将澹台折玉抬进了君府的大门。 澹台折玉扭头?往后看,隔着人影幢幢瞧见扶桑落在了后头?,想让扶桑到他身边来,却又不好开口。 扶桑瞧着澹台折玉被一群人簇拥着,猝然觉得澹台折玉离他很遥远,远到让他心慌,他想跟上去,可?那里都是主子,并?没?有一个小小奴婢的位置。 扶桑和?修离、柳翠微一起,随着君府的下人,深入这座华丽的宅邸,率先来到了澹台折玉的住处,安置行李。 柳翠微问带路的人:“都将军住在哪个院子?麻烦带我过去。” 她是都云谏的女人,而且她的腹中已有了都云谏的骨肉,自然要和?都云谏住在一处。 扶桑看着柳翠微离开的背影,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106章 正如澹台折玉所料, 他们在芈阳过?的年。 大年初一,扶桑被爆竹声早早吵醒,拎着茶壶下楼去添热水, 恰好撞见柳翠微从都云谏的房里出来。 换做以前, 扶桑可能会单纯地以为柳翠微只是给都云谏端茶送水而已,但在看过?那本《素女经》之后, 他很难不往歪处想。 他问柳翠微去都云谏房里做什么, 柳翠微拉着他回了房间,默然少?顷,直截了当道?:“我?昨夜宿在了都云谏房中。” 扶桑呆住。 柳翠微宿在都云谏房中,当然不会像他和澹台折玉那样只是单纯地?睡觉,都云谏绝非克己复礼的正人君子, 甚至偶尔会流露出几分与他高?贵的出身不大相符的无赖气质。 都云谏曾亲口对他说过?:“我?只喜欢丰乳肥臀的美女,对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毫无兴趣。” 可那天同乘一骑出嘉虞城时, 都云谏却问他是否感受到了他的堅挺,当时他不明就里, 后来托那本《素女经》的福, 他才醒悟过?来都云谏指的究竟是什么。 都云谏曾经那么厌恶他,却能对他产生慾望, 着实令他惊异不已。那对着柳翠微这样真正的美人,都云谏又怎么可能忍得住? “是他强迫你的,对不对?”扶桑出离愤怒,“我?这就告诉殿下去,让殿下为你做主。” “不是的!”柳翠微慌忙拉住扶桑,“他没强迫我?, 是我?自愿的,是我?自愿的。” 扶桑僵了僵, 缓缓摇头:“我?不信……” 柳翠微道?:“扶桑,你知不知道?一种花,叫菟丝子?” 扶桑当然知道?,菟丝子又名金丝藤,种子可入药。 见他点了点头,柳翠微接着道?:“菟丝子是藤蔓,必须缠绕在其它?草木上才能生存。我?现在就像一株匍匐在地?的菟丝子,急需找到一个依靠,让我?攀附其上,我?才能活下去。我?原本想攀附太子,可太子瞧不上我?,我?连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我?只能转而投向都云谏,他是我?最好的选择了——不,我?根本没有选择,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你……你可以理解我?吗?” 第167章 扶桑当然可以理解,他也曾面临这样的处境,别?无选择,只能被命运推着往前走,可是—— “离开嘉虞城那天早上,我?跟你说过?的,等到了嵴州,就把你托付给嵴州节度使?君北游,你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呢?” 因为她知道?都云谏的秘密,只有成为都云谏的女人,他才有可能留她一条命。 柳翠微凄然一笑,道?:“我?很感激你为我?着想,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都云谏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以身相许,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扶桑确实在话本里看过?这样的情节,他有些?语塞,却还是勉力相劝:“可、可是,都云谏不值得你托付终身。” 柳翠微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轻声道?:“我?看上的又不是他这个人,也不指望他能对我?多好,我?只是把他当作一根救命稻草,先活下来,再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依人者危,臣人者辱。1我?不会永远当一株依附他人而生的菟丝子,总有一天,我?会主宰自己的人生。” 最后那句话令扶桑微微动容。 柳翠微身为弱女子,尚且有这样的志气,纵使?他不男不女,也该学着自立自强,不能只想着成为澹台折玉的附庸。 那之后没两天,都云谏就向澹台折玉表明了他和柳翠微的关系,让柳翠微名正言顺地?成了他的侍女,进出往来再也不必避人耳目。 又过?了一个多月,柳翠微开始犯恶心,找来大夫一瞧,果然有了身孕。 到如今,柳翠微已怀孕四?个多月,而她依旧只是都云谏的侍女,都云谏似乎并不打?算给她个名分。 未婚生子足以彻底摧毁柳翠微的名节,她这辈子都要背负这个污名,可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扶桑在心里咒骂了都云谏几句,和修离一起进了门?——门?额上挂着牌匾,上书“漪澜院”三个大字。 之所?以取名漪澜院,想来是因为院子就坐落在池塘边,很大的一个池塘,沿岸杨柳依依,池中荷叶田田,花期将近。 漪澜院很宽敞,东西两侧挨着游廊修了四?个小花坛,里面开满了叫不出名字的花朵,馥郁的花香弥漫了整个院子。 一路引领他们过?来的青衣男子指挥着小厮们将几箱行李抬进正房的稍间里,正在这时,两名年轻貌美的丫鬟从角门?走出来,翩翩来到近前,她们称呼青衣男子为“李管事”。 李管事扭头向扶桑和修离介绍:“她是朝雾,她是流岚,你们有什么事只管找她们。” 扶桑和修离也做了自我?介绍,彼此便算是相识了。 李管事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领着小厮们走了。 朝雾率先走近扶桑,倍感新奇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黑色的狸奴,我?可以摸摸它?吗?” 扶桑道?:“它?有点凶,会咬人。” 玄冥只亲近他和澹台折玉,其他人根本摸不得,动辄又抓又咬,都云谏就被它?抓过?几道?血口子,也算是替扶桑出了一口气。 闻言,朝雾收回了跃跃欲试的手,又问:“它?有名字吗?” “它?叫玄冥。” “你们从京城把它?带过?来的吗?” “不是,去年冬天在路上捡的。” “它?看起来挺胖的,你总抱着它?不累吗?” 扶桑确实有点累,而且很热,他弯腰把玄冥放到地?上,并不担心它?乱跑,这家伙是个粘人精,从不会离他太远,就算偶尔贪玩跑远了,也能自己找回来,澹台折玉说狸奴是靠嗅觉记路的。 “你们赶了一天的路,应该很累了罢。”流岚道?,“要不先去房间稍事休息?等吃晚饭的时候再叫你们。” “现在什么时辰了?”修离问。 “快酉时了。” 即将入夏,白昼变长,已近傍晚了,却还天光大亮。 小厮们抬进稍间的那几个箱子里,其中有一个是修离的——原本修离和扶桑共用一个箱子,但从嘉虞城开始,扶桑和太子日夜相伴,他的东西自然也就挪进了太子的箱子里,便于?取用。 修离去稍间把他的箱子抱出来,随着朝雾和流岚通过?角门?,进了后头的小院子,是专给下人住的地?方,四?间卧房一字排开,正好一人一间。 扶桑跟着修离进了同一间,玄冥也尾随而来,翘着尾巴在屋子里四?处巡视。 虽是下人的住处,家具也都是崭新的,而且打?扫得很干净,一点灰尘都没有。 等朝雾和流岚走了,修离坐在床上,看着院子里斑驳的树影,长叹一声,道?:“总算是到了。” 扶桑莞尔笑道?:“是啊,走了整整半年,总算是到了。” 修离问:“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扶桑道?:“殿下说过?完生辰再待个三五天,就去鹿台山。” 修离点点头,一时无话。 扶桑走到院子里,抬头望望蓝天白云,又看看周遭绿树,心里总有些?没着落,因为惦记着澹台折玉。 君如月说府里摆了筵席,大约要等筵席散了澹台折玉才能回来罢。 一个时辰不够,两个时辰总够了。 这对扶桑来说,已经是很漫长的分离,足以让他感到焦虑。 第107章 后院里除了四?间卧房, 还有一间浴房和一间茶水房。 第168章 流岚和修离拎着食盒去取晚饭时?,扶桑在朝雾的?帮助下,在茶水房里生火煎药。 “是谁病了?”朝雾问。 “不是煎来喝的?, 是为殿下准备的药浴, ”扶桑道,“强身健体用的?。” 从收到他师父寄来的?药方那天起, 药浴一天都没停过。虽然澹台折玉的?双腿至今未见起色, 但体魄确实得到了全面且深层的?濡养,几个月来他一次都没病过,就?连都云谏那么强健的?人都病过两次呢。 “你在殿下身边多久了?”朝雾又?问。 “没多久,从出宫到现在,也就?五六个月。” “我猜也是, 你看起来太小了。” “我周岁满十五了,不小了。”他这?个年纪的?正?常男子, 都可?以娶妻生子了。 “是么,”朝雾嫣然一笑, “我还以为你顶多十三四?呢。” 炉火渐旺, 扶桑和朝雾从茶水房出来,坐在了院中的?石桌旁, 围着圆形的?石桌摆了四?张鼓凳,也是石头做的?,坐上去微有凉意。 暮色四?合,晚风轻拂,树叶沙沙。 扶桑抬起头,灰蒙蒙的?天幕上散落着几颗微茫的?星。 他忽然有些想家了, 胸口涩涩。 玄冥轻盈地跳上石桌,伸长脖子蹭了蹭扶桑的?胸口, 扶桑摸摸它,它便躺倒在桌上,翛然地甩着蓬松的?尾巴。 朝雾也想摸,到底没敢伸手,接着和扶桑闲聊:“殿下身边该不会?就?你和修离两个人罢?” 扶桑轻轻点头:“嗯。” 朝雾诧异道:“竟连个侍女都没有……看来我得禀告夫人,请她再安排几个人过来。” “不用了,”扶桑道,“殿下素来喜静,有你和流岚两个就?够了,再说还有我和修离呢。” 朝雾道:“我和流岚对殿下的?喜好习惯一概不知,得靠你和修离多多提点了。” “没问题。”顿了顿,扶桑又?道:“不如你先跟我讲讲府里的?事罢。” 朝雾告诉他,君北游有一妻三妾,但三个妾室皆无所出,膝下两儿两女皆由正?妻乔氏所生。大儿子君如故二?十有四?,早已娶妻生子,小儿子君如月年方十九,尚未婚配,两个女儿也都待字闺中。 扶桑好奇:“君二?公子一表人才?,怎么这?个年纪了还未婚配?”男子十五,女子十三,即可?婚嫁,君如月十九了还未婚,已算得上大龄青年了。 朝雾笑道:“我们二?公子是碎夜城有名的?美男子,倾慕他的?女子数不胜数,据说就?连敌国公主都想嫁给他,可?二?公子眼?光太高,谁都瞧不上,又?不愿将?就?,便拖到了现在,我们夫人都愁坏了。” 扶桑道:“二?公子容貌非凡,确实不是寻常女子配得上的?。” 君如月的?长相和气质都是扶桑喜欢的?类型,他和澹台折玉有一点点像,并非长得相似,而是给人的?感觉,他们都是温润如玉、神清骨秀的?美男子。 流岚和修离拎着食盒回来了,扶桑把玄冥抱下去,饭菜一样样摆在石桌上,荤素搭配,色香俱全。 而玄冥的?晚饭则是一碗水煮鸡丝配一碗蒸羊乳。 修离有些不自在,因为太久没和扶桑同桌吃过饭了。 他原本以为柳翠微会?成为太子的?女人,成为他和扶桑的?主子,却没想到,柳翠微跟了都云谏,而扶桑却成了与太子最?亲近的?那个人,至于究竟亲近到何种?地步,只有扶桑和太子知道。 朝雾和流岚都以为扶桑只是个普通的?奴婢,所以能够心安理得地和扶桑平起平坐、有说有笑,可?修离知道扶桑对太子而言有多特殊,所以他如坐针毡,食不下咽。 扶桑察觉到修离的?异样,低声问:“修离,你怎么了,饭菜不合你的?胃口吗?” 修离摇了摇头:“可?能是中午吃太多了,这?会?儿不怎么饿。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扶桑不疑有他,没再多问。 吃完饭就?没事可?做了。 扶桑跟朝雾知会?一声,出了漪澜院,往前走了没多远,拐进另一间院子,一进去就?瞧见柳翠微正?坐在檐下发呆。 “翠微,”扶桑穿过庭院,“你吃过饭了么?” “刚吃过。” “你在做什么?” “看星星。”柳翠微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指向?夜空,“你看,这?里的?星星又?多又?亮。” 扶桑停在阶前,仰头望天,漆黑如墨的?天上挂满了或明或暗的?星子,璀璨夺目。 “我过来时?看见一座水榭,”扶桑道,“去那儿坐坐罢,视野更开阔,景色也更美。” 两个人去了池边的?水榭,凭栏而坐。 夜风中氤氲着淡淡的?荷叶清香,沿岸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红莲。 “真是琼楼玉宇,富丽堂皇啊。”柳翠微轻声感叹,“生活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应该很快乐罢。” 扶桑见过比这?里更美的?地方,故而没多大感触,他觑着柳翠微的?神色,道:“你有没有一丝后悔?” 如果她没有投向?都云谏的?怀抱,或许这?里就?能成为她的?家。 柳翠微缓缓摇头:“没有后悔,只有羡慕。假如有来生,我也想托生在这?样的?人家,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能拥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第169章 扶桑心想,富贵人家也有富贵人家的?艰辛。 澹台折玉生在这?世上最?最?富贵的?人家,还不是受尽苦楚,遍体鳞伤,反倒是失去所有之后,他才?活得轻松自在了些。 “可?下辈子终归是虚无缥缈的?,”柳翠微又?道,“还是努力过好这?辈子罢。” “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扶桑忧愁道,“你真的?要无名无分地生下这?个孩子吗?”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柳翠微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罢,母凭子贵,名分迟早会?有的?。” 扶桑依旧锁着眉:“顶多再过半个月,都云谏就?要返京,可?你已经怀孕四?个多月,肚子会?越来越大,不适合再跟着他长途跋涉了,你最?好先在碎夜城安顿下来,等孩子平安出生再做打算。我去跟殿下说,只需殿下一句话,君家一定会?收留你的?。” 柳翠微转向?扶桑,唇边挽起一抹凄楚的?笑,道:“扶桑,你不明白?,只有紧紧地跟在都云谏身边,我才?能活下去,我必须跟着他一起回京城,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扶桑道:“就?算半路小产你也不在乎吗?” 柳翠微垂着头,一只手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道:“如果半路小产,就?说明这?个孩子不该来到这?世上,我与他有缘无分,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扶桑无言以对。 纵使他再忧心,也没资格替柳翠微做决定,她的?路终究只能由她自己来走。 柳翠微伸手抚摸扶桑的?脸,故作轻松道:“别替我担心啦,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罢。” 扶桑疑惑道:“我有什么操心的??” 柳翠微道:“后儿个就?是殿下的?生辰了,你想好送他什么生辰礼了吗?” 扶桑立刻哭丧着脸:“没有。” 稍作犹豫,柳翠微道:“其实我知道殿下最?想要的?生辰礼是什么。” 扶桑旋即又?容光焕发:“是什么?快告诉我!” 柳翠微看着扶桑,一时?有些怔忪。 经过这?小半年的?相处,她和扶桑早就?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除了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他们无话不谈。 然而扶桑的?秘密早就?不算是秘密,他对太子的?爱慕之情是那么显而易见,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而太子有多宠扶桑,凡是有眼?睛的?人也能看出来。 都云谏说他找到了比她更适合做那件事的?人,她自然好奇那个人是谁,可?太子身边迟迟没有新人出现,她猜来猜去,突然有一天就?猜到了扶桑头上。 都云谏想得到的?是一个流淌着太子血脉的?孩子,可?不管太子怎么宠爱扶桑,扶桑也只是个小太监,太监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 某天夜里,云雨过后,趁着温存尚在,她倚在都云谏怀里,直接将?困扰她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你说的?那个比我更适合做那件事的?人,是柳扶桑吗?” 忐忑地等了片刻,等来了一声“嗯”。 竟然真是扶桑! 她按捺着心潮起伏,平静地问:“可?他是个太监,太监又?不会?怀孕。” 都云谏嗤笑道:“我当然知道太监不会?怀孕。”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她道:“难道,柳扶桑其实是个女人?” 都云谏又?“嗯”了一声。 即使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仍是难以置信。 虽然扶桑美得雌雄莫辨,嗓音也听不出男女,可?举手投足间还是会?流露出明显的?男性特征,就?好比走路的?姿态,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只要留心观察就?能瞧出破绽。 如果扶桑真的?是女扮男装,那他模仿得也太像了。 都云谏接下来的?话接了她的?疑惑:“他自小被人当男孩儿抚养,你看不出来也属正?常。” 她问:“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都云谏道:“意外发现的?。” 他不想明说,她就?识趣地不多问。 她陡然明白?过来,那天晚上都云谏为何要用手帕盖住她的?脸。因为她当时?穿着扶桑穿过的?裙子,都云谏把她的?脸遮住,就?能把她想象成扶桑了。怪不得都云谏从头到尾都让她穿着那条红裙子。 原来,喜欢扶桑的?不止太子,还有都云谏。 这?个意外的?发现令她感到无比愉悦。 扶桑一心一意地喜欢着太子,太子显然也喜欢扶桑,人家两个两情相悦,不管都云谏再怎么觊觎、再怎么渴望,都只能做个旁观者,求之不得的?痛苦将?会?折磨他很久很久。 都云谏越痛苦,她就?越快乐。 她无声地欢笑,须臾之后,继续道:“太子也知道扶桑是女人吗?” “废话。”都云谏道,“如果扶桑在太子眼?里只是个小太监,太子怎么可?能那么宠爱他?” 她道:“既然如此,太子和扶桑夜夜同床,你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的?。” 都云谏却叹了口气,道:“奈何扶桑不开窍,你和他走得近,可?以试着引导引导他。” 她自然一口答应,却从未试图引导扶桑,因为她一点都不想让都云谏得偿所愿。 第170章 甚至在被诊出有孕之后,她还趁机吓了吓扶桑。 “未婚先孕,我这?辈子的?名节算是毁于一旦了。”她苦笑着对扶桑道,“任何人都能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 “你怎么不喝避子汤?” “是药三分毒,都云谏需索无度,我总不能把药当饭吃,伤了身子得不偿失。” “都怪都云谏!”扶桑义愤填膺,“他太坏了!” “都说生孩子如过鬼门关,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平安地生下这?个孩子。”她抓住扶桑的?手,“扶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假如我有个三长两短……” 扶桑急忙捂住她的?嘴,一脸受惊的?样子,道:“呸呸呸,别说这?种?丧气话,快拍拍桌子。” 她拍了两下桌子,轻笑道:“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都云谏一开始还会?问问她扶桑和太子的?进展如何了,渐渐地也不再问了,似乎是放弃了。 半个月前,依旧是在云雨后,她状似随意地提起:“离嵴州没多远了,扶桑和太子却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要不你想办法逼一逼扶桑吗?” 都云谏冷笑道:“逼扶桑有个屁用,明明是太子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除非我给太子下春-药,否则就?算我把扶桑扒光了塞他怀里恐怕都没用。我实在不明白?,太子究竟为什么要自我压抑到这?种?地步?每天晚上和喜欢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怎么能忍住不碰?” 她也不明白?,尤其有都云谏这?样色慾熏心的?男人作对比,她更加不明白?,太子到底为什么不碰扶桑。 如今,他们终于到了嵴州,不管都云谏到底为什么想得到一个属于太子的?孩子,他的?阴谋毫无疑问要落空了。 所以是时?候让扶桑和太子突破最?后一层阻碍,最?后再往都云谏心上捅一刀。 纵使都云谏从未得到过扶桑,但眼?睁睁看着扶桑彻彻底底地成为太子的?女人,一样能够让他品尝到失去的?痛苦。 “翠微,你发什么呆呀。”扶桑伸手在柳翠微眼?前晃了晃,“你快告诉我,殿下最?想要的?生辰礼是什么?” 柳翠微回过神来,道:“其实你知道的?。” 扶桑一头雾水:“我知道什么?” 柳翠微道:“傻瓜,殿下最?想得到的?,就?是你呀。” 这?层谁都不想捅破的?窗户纸,就?由她来捅破罢。 第108章 扶桑怔怔地看着柳翠微, 张口结舌。 柳翠微也注视着他?,潋滟双眸在暗夜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一字一句道:“扶桑, 所有人都知道你和殿下两情相悦, 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只是你不?敢承认而已。” 扶桑似乎被她的话吓到了?, 惊慌又错愕地摇了?摇头, 自欺欺人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柳翠微却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她抓住扶桑的手,径自道:“这一路上殿下是如何待你的,我们这几个身边人全都看在眼里,但外?人所看?到的, 远不?及你的感受之?万一,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殿下的心意。你一面享受着殿下对你的宠爱, 一面又受困于?身份的悬殊,不?敢越雷池一步, 勉力维持着主仆的假象。我说的对吗?” 扶桑心头震动, 无言以对?。 柳翠微仿佛洞悉了?他?的心事,她说的每句话都曾在他?心底徘徊过千百次。 虽然他?不?够聪明, 但依旧能从澹台折玉缱绻的目光、溫柔的触碰、紧密的拥抱、蓬勃的慾望之?中,感受到似水般轻柔又如火般炙热的情?意。澹台折玉毫无疑问是喜欢他?的,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有很多种,他?不?确定澹台折玉对?他?的喜欢是哪一种,可他?并不?在意,只要澹台折玉是喜欢他?的就够了?。 大部分时候他?都任由自己沉湎其?中, 犹如流连在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里?,可偶尔他?又会清醒过来, 直面残酷的现实——不?止是身份的悬殊,还?有他?这副怪异的身躰——当他?把最真实的自己暴露在澹台折玉眼前时,哪怕澹台折玉只是露出一个嫌弃的眼神,都会令他?痛不?欲生?。 所以他?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和澹台折玉最亲密的接触依旧只是抱在一起睡觉,连嘴唇都不?曾碰过一下,更没碰过别的,即使他?已经?知晓了?让男人的慾望得到滿足的方法,比如用手,比如用嘴,比如用某个令他?难以啓齿的位置。 柳翠微看?着扶桑神色变幻,停顿少顷才接着道:“我是过来人,比你略懂一些。喜欢和慾望是相伴相生?的,一个男人喜欢你,自然而然地就想占有你。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吗?” 扶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自从都云谏用那本《素女经?》教会了?他?一些东西,就好像为他?打开了?一扇门,情?爱话本里?那些委婉的词句、旁人言谈间那些隐晦的话语,他?忽然都能看?懂和听懂了?,甚至还?无师自通地领悟了?一些奥秘。 他?早就不?是曾经?的白纸一张了?。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1”柳翠微语重心长?,“扶桑,人心是极善变的,尤其?是男人,他?今天喜欢你,明天就可能喜欢上别人,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才是男人的本性,‘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2只不?过是女人的一厢情?愿罢了?。所以你还?在犹豫什么?趁着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将你的身与心全部交付给他?,让他?得到你,你也就得到了?他?。不?论以后如何,至少现在的你是幸福的,对?不?对??” 第171章 扶桑的心被她的话搅得很乱,他?“我”了?两声,迷惘道:“我不?知道。” 柳翠微低低地叹了?口气?,伸手将扶桑抱在怀中,轻抚着他?的脊背,在他?耳边轻言细语:“扶桑,别在无意义的等待中虚耗时光了?,想要得到什么,就去努力争取罢,否则只会空留余恨。也别再妄自菲薄,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可爱的人,足以与任何人相配。” 说到这里?,柳翠微推开扶桑,环顾左右,悄声道:“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抛开天潢贵胄的出身不?谈,其?实澹台折玉也只是个寻常男子,最大的优点就是长?得好看?。更何况他?还?是戴罪之?身,又身负残疾,和他?在一起还?委屈了?你呢。” 扶桑不?喜欢这些贬低澹台折玉的话,但柳翠微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他?没有出声,只在心里?反驳:澹台折玉才不?是寻常男子,他?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男子。 觑着扶桑有些呆滞的表情?,柳翠微道:“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扶桑轻轻颔首:“听进去了?。” 柳翠微饱含期待地问:“那你该怎么做?” 扶桑愣了?片晌才想起来,引发这番长?篇大论的根源是澹台折玉的生?辰礼,而柳翠微的意思也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把他?自己当作生?辰礼送给澹台折玉。 可是…… “我做不?到。”顿了?顿,扶桑补充道:“至少现在还?做不?到,等去了?鹿台山,或许我会像你说的那样,将我的全副身心都交予他?,如果他?想要的话。” 早在半年前他?就打算好了?,等到他?和澹台折玉被幽禁在高山上的行宫里?,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他?就把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展示给澹台折玉看?,如果澹台折玉不?嫌弃他?、依旧愿意接纳他?,那么他?就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任他?为所欲为。 听他?这么说,柳翠微也不?觉得如何失望。 能往都云谏心上插一刀固然值得高兴,不?能也没所谓,还?是以扶桑的意愿为重,她总不?能强迫扶桑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柳翠微笑了?笑,道:“我只是看?着你和殿下明明两情?相悦,却谁都不?肯踏出最后一步,有些替你们着急。你不?用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你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罢。” 扶桑道:“我觉得你有句话说得很对?——不?论以后如何,最要紧的是抓住眼前的幸福。人生?苦短,我们没有多少年华可以浪费。” 柳翠微叹息道:“如今我们风华正茂,就像园子里?盛放的繁花,说不?定经?历一场风雨便凋谢了?,所以更加浪费不?起。” 扶桑深以为然,用力点头:“你说得对?。” 寂寂地看?了?会儿?黑魆魆的湖水,柳翠微忽然抬手一指:“你瞧。” 扶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见沿岸有几盏灯火,火光拢着几道人影,正朝这边行来。 他?欣喜道:“定是殿下他?们回来了?!” 扶桑和柳翠微起身离开水榭,回到各自的院门口,翘首以待。 未几,那些灯火和人影来到近前,只见君如月推着轮椅,都云谏和薛隐走在两边,下晌见过的那位李管事跟在后头。 扑面而来的浓重酒气?令扶桑皱了?皱眉。筵席怎可能无酒,只是不?知道澹台折玉喝了?没有,他?一向是滴酒不?沾的。 进了?漪澜院,澹台折玉道:“直接送我去浴房罢。” 西厢房就是浴房,将澹台折玉送进去,君如月和都云谏他?们便都告退了?,只有扶桑留下来。 扶桑双手撑着膝盖,弯腰看?着他?,道:“殿下,你喝酒了?吗?” 澹台折玉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笑眯眯地看?着扶桑,道:“只喝了?几杯。” 第109章 扶桑和修离、朝雾和流岚全都忙碌起来, 不一会儿就往浴桶里注满了热水,煎好的药汤也倒进去?。 直到现?在,每当澹台折玉需要暴露隐私部位时?, 还是不许扶桑伺候, 不过扶桑也从未在澹台折玉面前暴露过自己的身体,算是扯平了。 扶桑在外头?等着, 等修离从里面出来, 他再进去?,搬把椅子坐在浴桶后面,往澹台折玉肩上搭条手巾,为他按摩肩颈。 澹台折玉喝了酒,面色本就泛着红, 被热气?一熏,从薄红变成了潮红, 淋漓的汗水沿着脸颊和脖颈向下蜿蜒。 扶桑悄悄睇着澹台折玉的侧脸,方才?柳翠微那番在他的脑海中翻覆——对于那些不熟悉的人或者讨厌的人, 无论说什么他都可?以置若罔闻, 但亲近之人所说的话?很容易影响他,就连都云谏那个坏东西, 也用花言巧语对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还给他带来了数不清的烦恼。 柳翠微说的那些话?,让他欢喜让他忧。 她说他和澹台折玉两情相悦——即使他早有预感,可?亲耳听?别人说出来,依旧令他受宠若惊,不敢置信, 除非……除非澹台折玉亲口对他说,可?是, 澹台折玉会温柔地抚摸他,会用力地抱紧他,却从未对他说过“喜欢”这两个字。 她说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是男人的本性,今天喜欢你,明天就可?能喜欢上别人——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忧虑,不过他忧的是自己这颗心会不会变,至于澹台折玉,哪怕只喜欢他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都是命运的恩赐,他哪敢奢求什么一生一世、白头?到老呢? 第172章 不过,他也曾反复劝诫自己不要贪心,可?后?来还是忍不住一贪再贪,他现?在想着不敢奢求,谁知?道以后?又会如何呢?他可?以轻易地控制眼睛、嘴巴、手脚,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或许有人可?以,但他没那么高深的造诣。 “别按了,”澹台折玉抬起一只手,搭在扶桑手上,“休息会儿罢。” 扶桑收起凌乱的思绪,双手未停,道:“我?什么都没干,又不累,用不着休息。” “那也不按了,”澹台折玉干脆抓住扶桑的手,“到我?前面来。” 扶桑搬着椅子,从他的身后?挪到他的旁侧,恰在这时?,玄冥一边嗷呜一边挠门,扶桑只好过去?把?它放进来,折回到浴桶边坐下,伸手把?搭在澹台折玉肩上的手巾拿下来,铺在浴桶边沿,他双臂交叠搭在上面,目光追随着在屋里走来走去?的玄冥,道:“我?发?现?我?和玄冥一样。” 澹台折玉凝视着他被水雾笼罩的姣好面孔,因着微醺而嗓音轻哑:“哪里一样?” 扶桑眉目低垂,欲语还休:“……一样黏人。” 他含羞带怯的模样,他轻柔绵软的语声,犹如一根羽毛轻轻搔弄着澹台折玉的心,那种难以言喻的酥痒已在他心间盘桓了很久很久,他知?道该如何止痒,但还不到时?候。 澹台折玉微笑道:“我?也是。” 扶桑不在他身边的这两个时?辰,他的心好像缺了一块儿,总觉得心神不宁,如坐针毡,只希望筵席能赶紧散,好让他回到扶桑身边——其实他才?和玄冥一模一样,只想黏着扶桑。 还没等扶桑想明白那句“我?也是”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听?澹台折玉问:“喜欢这里吗?” “我?很喜欢外面那片莲池,”扶桑道,“晚饭后?我?和翠微在池边的水榭坐了片刻,不论是白天还是夜里都很美。” “外面是片莲池么?”澹台折玉道,“天太黑了,我?都没发?现?。” 扶桑笑道:“是你眼神不好。” 澹台折玉道:“我?的眼神已经比从前好多?了。” 这半年来,他吃得好睡得香,既不劳神更不费力,而且每天按摩加药浴,不止眼神变好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全都恢复到了最好的状态,体内仿佛积蓄了无穷的力量,亟待发?泄。 “殿下,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吗?”扶桑问。 “没有,怎么了?” “这不是初来乍到么,我?想出去?逛逛。” “我?陪你一起……” “不用不用,”扶桑急忙打断他,“我?跟翠微说好了,她会陪我?去?的。” 之前在水榭的时?候他就想跟柳翠微提这件事?来着,可?还没来得及说就分?开了。 顿了顿,扶桑又道:“你要是也想出去?逛逛,就让都云谏和君二公子陪你一起罢,我?和翠微另外结伴,也自在些。” 澹台折玉道:“那让薛隐暗中保护你们。” 扶桑点点头?:“好。” 澹台折玉药浴结束,扶桑照旧用同一桶水沐浴。 在单独的浴房里,他终于不用再避忌澹台折玉的目光,可?以放松自在地袒露自己的身躰。 “喵~喵~” 玄冥站在门口叫了两声。 应该是在房里待得无聊了,想要出去?。 扶桑脖子以下都浸在水里,只有脑袋露在外面,道:“玄冥,过来。” 玄冥立刻响应召唤,翘着尾巴朝他跑过来,等它来到浴桶边,扶桑探出一只湿淋淋的手,弹了玄冥一脸水。 玄冥扭头?就跑,扶桑趴在浴桶边沿嘻笑。 等玄冥用爪子把?脸擦干净,扶桑又叫它:“玄冥,过来。” 玄冥似乎完全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一叫就颠颠地跑过来,扶桑重施故伎,又弹了玄冥一脸水。 待到热水变凉,扶桑才?从浴桶出来,擦身穿衣,当他打开门,玄冥一个箭步就蹿了出去?。 扶桑走到院中,忽闻琴音袅袅,未几,便听?见熟悉的歌声,果?然是柳翠微的声音。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1 歌罢琴歇,扶桑怔怔地在夜色中伫立良久,直到一阵风来,吹散了迷离,他才?举步朝正房走去?。 玄冥正在花坛里摧折花草,见扶桑走了,它身姿矫捷地跃下花坛,喵喵叫着跟了上去?。 第110章 以防柳翠微有别的安排, 大清早洗漱完,扶桑就找去?柳翠微住的院子,邀请她早饭后陪自己出去逛逛, 柳翠微自然答应。 目送扶桑离开?, 柳翠微回到屋里,见都?云谏坐在桌旁, 双肘撑着桌面, 正缓慢地揉着太阳穴。 昨晚送澹台折玉回漪澜院后,君如月又送都?云谏回住处,筵席上没喝尽兴,二人?又是一番痛饮,都云谏还命柳翠微弹琴助兴。 从前在闺中时, 除了?读书和女红,柳翠微最喜欢做的一件事, 就是给喜爱的诗词谱写音律,自弹自唱, 自娱自乐。 她可?以在哀思难诉时寄情?于琴歌, 她也可?以在与朋友愉快相处时一展琴技与歌喉,但她不能在两个男人?饮酒作乐时, 像个沦落风尘的歌妓一样为他?们助兴。 第173章 可?在当时的情?境下,她没法拒绝,只?能含垢忍辱,为他?们弹唱了?一曲。 当都?云谏醉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时,柳翠微一刀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可?一想到她的下半生是飞上云端还?是跌落泥泞都?取决于这个男人?, 她只?能生生地将那股恨意咽回肚里。 “你昨晚睡在了?哪里?”都?云谏闭着眼?,嗓音沙哑。 柳翠微边倒茶边道:“你喝醉了?, 我怕你不小心伤着孩子,就睡在了?厢房里。” “扶桑来找你做什么?”都?云谏又问。 “让我用罢早饭陪他?出去?逛逛,”柳翠微将茶杯放在都?云谏面前,“多半还?是为着殿下的生辰礼,他?到现在还?没想好送什么呢。” 觑了?眼?都?云谏的脸色,她紧接着道:“就这点小事,拖拖拉拉从月初琢磨到月尾,昨晚还?问我呢,我实在替他?着急,就跟他?说,不如把他?自己当作生辰礼送给殿下。” 都?云谏手上的动作蓦地停了?,他?掀开?眼?帘,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古怪目光看着柳翠微。 四目相对,柳翠微若无所觉,低声道:“殿下克制了?这么久,估计快到极限了?罢?若是扶桑主动向殿下求欢,你觉得殿下还?能狠心拒绝吗?” 都?云谏的脑海中自发浮现出扶桑赤身裸躰在澹台折玉身下辗转求欢的画面,因宿醉引发的头疼变得愈发难以忍受,浓眉紧蹙。 柳翠微看在眼?里,心底泛起隐秘的欢愉,她轻叹一声,话锋一转:“可?惜扶桑胆子太小,断然不敢主动求欢,这件事还?是得殿下主动才行。如殿下这般的男子实属罕见,恐怕柳下惠再世也要自叹弗如。若非他?如此禁情?割欲,你早该如愿了?。” 话音刚落,都?云谏陡然抓住柳翠微的手腕,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来,随即拉着她往卧房走去?。 “你做什么?”柳翠微骤然惊悸,“马上该吃早饭了?!” 都?云谏一言不发,强硬地把她拽进房中,“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 吃过早饭,趁着玄冥在和澹台折玉玩耍,扶桑悄没声地溜出了?漪澜院,若叫玄冥发现,定?要跟着他?。 不多时,扶桑却?又折返,澹台折玉道:“怎么,忘拿什么东西了??” 扶桑摇了?摇头,沮丧道:“翠微说她身子不适,不能陪我出去?了?。” 明明早上去?找她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卧床不起了?呢? 不过她有孕在身,确实很容易不舒服,尤其刚诊出身孕那段时间,她吐得特别厉害,吃不下睡不好,一天比一天消瘦,持续了?一个多月才好转。 扶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孕育一个孩子是如此辛苦的一件事,既同情?,又有一丝不该有的庆幸,庆幸自己不是女子,不必遭受这样的折磨。 “那怎么办?”澹台折玉似笑非笑道,“你要是不嫌跟我在一起不自在,我倒是可?以陪你出去?。”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扶桑疑惑道:“我什么时候嫌弃……” 啊,他?想起来了?,他?昨晚的确说过和柳翠微结伴出门更自在些,但他?绝没有和澹台折玉在一起不自在的意思,天可?怜见,他?恨不得一天到晚和他?黏在一起呢。 扶桑还?没想好如何辩解,君如月来了?,先向澹台折玉行礼问好,而后?表明来意:“殿下,父亲请你过去?,有事相商。” 澹台折玉道:“如月,你上午有空吗?” 君如月道:“有空。” 澹台折玉道:“扶桑想出去?逛逛,你陪他?一道儿罢。” 不等扶桑拒绝,君如月便一口答应:“好。” 澹台折玉又叮嘱一句:“照顾好他?。” 君如月边答应边睨了?扶桑一眼?,显而易见,这个容色清绝的小太监很受殿下看重,怠慢不得。 澹台折玉弯腰将玄冥抱起来,以防它?追撵扶桑,道:“你们先走罢。” 没奈何,扶桑只?得和这位陌生的君二公子一起离开?了?漪澜院。 第111章 扶桑当然明白?澹台折玉为何会让君如月陪他出行, 因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是有?个熟门熟路的人与他结伴就再好不过了?, 而君如月出现?得刚刚好, 澹台折玉顺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了。 可扶桑和?君如月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这下是真的不自在极了?。 君如月既不骑马, 也没乘车, 领着扶桑在街头漫步。 好在天公作美,今日?是个阴天,乌云盖顶,清风徐来,十?分凉爽, 不似昨日那般闷热。 扶桑身着一袭荼白?色斜襟窄袖暗纹锦袍,襟头和?袖口镶着红边, 腰带也是红的,左边挂着棠时哥哥送的玉葫芦吊坠, 右边挂着金水仿做的石榴香囊, 这两样东西他总是不离身的。 先前那些旧衣早在路上淘汰了?,而今穿的这些皆是澹台折玉一件件买给他的, 从用料到做工都是极好的,配色也都是他喜欢的。 就算不靠衣装,单看容貌与气质,扶桑也丝毫不像个奴婢,如今锦衣加身,俨然是个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哥儿, 哪怕和?君如月这个货真价实的勋贵子弟走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第174章 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路人少不得多看他们几眼,而君如月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扶桑。 他横看竖看, 都不觉得扶桑像个低三下四的奴婢,倒有?几分被娇宠出来的天真烂漫,而且澹台折玉对?待他的态度也有?些耐人寻味,很难不教人多想?。 君如月不禁想?到好友严律前阵子分享给他的一则艳闻,说是朱钰在郊外有?处隐秘私宅,宅子里豢养了?数名娇丽娈童,朱钰间或召集一帮喜好狎亵娈童的狐朋狗友,在私宅里纵情声?色,霪靡不堪。 朱钰乃是嵴州知府朱靖宴的长子。文臣与武将天然对?立,朱靖宴与君北游多有?不睦,朱钰和?君如月也时常交恶,朱钰视君如月为眼中钉,君如月却从未将朱钰放在眼里,不过是个只知道寻欢作乐的酒囊饭袋而已,他根本不屑一顾。 食色,性也。 以扶桑这样的姿色,想?要得到男人的宠爱,简直易如反掌。 难道,他是澹台折玉的娈童? 君如月立即驱散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他这样无端揣测,将澹台折玉和?朱钰那样的龌龊之徒相提并论,对?澹台折玉无疑是种亵渎和?玷污。 他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愧疚之情,不仅对?澹台折玉,也对?扶桑。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君如月率先开?口:“你?叫扶桑是罢?你?姓什么?” “我姓柳,柳树的柳。”扶桑边回话?边匆匆地瞅了?他一眼,他与都云谏身高相仿,却不像都云谏那样给人以压迫感,反而和?颜悦色,一副很好亲近的样子,故而扶桑并不怕他,只是略有?尴尬而已。 “你?在殿下身边多久了??”君如月又问。 “从离京到现?在,半年了?。”扶桑如实道。 君如月微感诧异,他还以为这个小太监应该跟随澹台折玉三年五载了?,才会忠心耿耿、誓死追随,没成想?竟是从流放伊始才到澹台折玉身边的,并无忠心或者情分可言。 短短半年就能得到澹台折玉的宠幸,除了?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这小太监定然还有?些深藏不露的本事,倒教他心生好奇了?。 说话?间,二人拐进街边的一间古玩铺子,刚进门,就听见一声?欢快的“月哥哥”,紧接着就看见一名身着粉裙的俏丽少女快步朝他们走来,扶桑很有?眼色地让到一边。 少女直接抓住君如月的手臂,眉开?眼笑道:“月哥哥,好久没见你?了?,茹儿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茹儿?” 扶桑暗自惊讶,西北民风竟开?放如斯,完全?不顾“男女授受不亲”的礼制,不仅当街拉拉扯扯,言辞更是直白?大胆,那些话?他都无法轻易说出口。 君如月本就因宿醉有?些头疼,此刻头更疼了?。 眼前这名少女是他好兄弟严律的亲妹妹严茹,与他十?分相熟。与此同时,严茹也是他众多爱慕者中的一个,自从晓事后?就成天嚷嚷着非他不嫁,令他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今儿个不期而遇了?。 君如月扫了?扶桑一眼,推开?严茹的手,低声?道:“别闹,我有?朋友在呢。” 扶桑:“……” 朋友?即使?君如月只是随口一说,也让他受宠若惊。 严茹这才看向?扶桑,登时两眼发直,就差把“惊艳”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扶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眼看着君如月道:“你?们聊,我先随便看看。” 店铺很大,甚至还有?二层,扶桑被伙计引领着上楼逛了?逛,等他下来的时候,严茹已不在了?。 君如月问:“可有?看中什么物件?” 扶桑摇了?摇头。精美的东西有?很多,但没有?第一眼看见就认定“就是它了?”那种强烈的直觉。 从古玩铺出来,两个人继续在各种店铺间穿梭,刚从一间扇子铺里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迎上来,双手递给君如月一束花,而后?抬手一指,道:“那位小姐让我送给公子的!” 扶桑循着小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斜对?面的茶楼里,临窗坐着个清秀佳人,边朝这边挥着手里的帕子,边扬声?道:“月公子!我姓唐!家?住平安里!” 扶桑笑出声?来,君如月瞧他一眼,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快步离开?。 等走远了?,君如月松开?扶桑,道:“你?方才笑什么?” 昨日?傍晚,扶桑和?朝雾坐在院中闲聊,朝雾说君如月是碎夜城有?名的美男子,倾慕他的女子不计其数,就连敌国公主都想?嫁给他。 扶桑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朝雾多少有?些夸大其词,可今日?一见,竟是名符其实,所以才不小心笑出声?来。 扶桑仍是忍俊不禁,含笑解释:“我从前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觉得有?趣。” 君如月也不与他计较,面带微笑道:“此地的风俗人情与京城那边大不相同,不仅男子可以向?心仪的女子求爱,女子也可以主动向?相中的男子示好。每年三月三上巳节,城中适龄的未婚男女全?都汇聚在城外涴水河畔,游春踏青,寻觅良缘,喜事能从三四月一直办到七八月。” 扶桑只是想?想?都觉得热闹,可惜他来晚了?,错过了?一场盛事。 君如月将手中花束递给扶桑:“喏,送你?了?。” 第175章 扶桑心想?,他应该是觉得堂堂男子汉拿着一束花有?失体?面,便伸手接过来,垂眸分辨,有?淡紫色的苦楝花,还有?粉红的海棠,其它的他不认识。 恰好他们路过的民宅里耸立着一株高大的苦楝树,繁枝绿叶随风摇曳,细碎的紫色花瓣被风吹落在街道上,似一层薄薄积雪,香气熏人。 扶桑伸手接了?几朵簌簌飘落的小花,随口道:“这里的百姓似乎尤其喜欢苦楝,城外城内随处可见。” 君如月道:“等你?去了?鹿台山,就会发现?漫山遍野都是这种树,碎夜城的苦楝都是从那里蔓延而来的。” 扶桑讶道:“鹿台山离这里不是有?一百多里么,怎么会蔓延这么远?” 君如月暗悔不该提到鹿台山,可扶桑既问了?,他也不能不答:“一株苦楝树开?一次花能结几百上千颗苦楝果,这些苦楝果落地生根,迅速生长,五六年就能长成大树,继续开?花结果,落地生根。就这样年复一年,鹿台山上那些苦楝,花了?近百年才蔓延到碎夜城来,若是无人砍伐,迟早整个嵴州都会被此树覆盖。” 扶桑想?了?想?,又问:“那最初是谁把苦楝种在鹿台山上的?” 君如月默了?默,道:“是一位皇子。” 扶桑吃了?一惊:“皇子?” 君如月道:“鹿台山上那所行宫,也是那位皇子所建的。” 扶桑一时恍然。 第一次从都云谏口中听说鹿台山上有?座行宫时他就觉得奇怪,正常来说,行宫都不会离京城太远,在遥远边境的高山上为皇帝建一座行宫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现?在看来,那座行宫的背后?是有?段故事的,而且是段年深岁久的故事,发生在百年前,事关一位皇子。 扶桑对?这个久远的故事充满好奇,兴致勃勃地追问,君如月却不欲多言了?,道:“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 日?后?……再过几天他就要跟随澹台折玉前往鹿台山了?,哪还有?什么“日?后?”。 扶桑意识到对?方在搪塞他,便识趣地没再多问。 又往前走了?一段,途径一个路边摊,扶桑被吸引了?。 一张床单大小的灰布铺在地上,上面有?序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傩戏面具,扶桑一眼相中其中一副,伸手拿起来,覆到自己脸上,转头对?着君如月,透过面具的两只眼睛看着他,道:“你?知道这是谁的面具吗?” 君如月了?然道:“二郎神。” 扶桑还没说要买,君如月就自作主张付了?钱,而且他给的银子足够买下所有?面具了?,摊主自是千恩万谢。 扶桑也向?君如月道了?声?谢,然后?直接将面具戴上,可以让他不必在意路人打量的目光。 并肩前行,君如月问:“那么多面具,你?为何单单挑中了?这一副?” 由于面具的遮挡,扶桑瓮声?瓮气道:“两年前的上元节,哥哥带我出宫游玩,原本开?开?心心,不想?却被几个纨绔子弟纠缠,幸得一位戴面具的公子仗义出手,帮我们解围,当时他戴的就是这副二郎神面具。为了?记住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公子,我也买了?副二郎神面具,挂在我房间的墙上,只要看到面具就会想?到他。”1 君如月忍了?又忍,到底没有?说出口——其实扶桑口中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公子,就是他。 昨天在城外,透过车窗看见扶桑的第一眼,他就认出他了?,倒不是他刻意铭记,而是扶桑这张脸生得太好,实在难以忘却。 第112章 两年前, 君北游回京述职,君如月与父同行。 临行前,君北游的夫人、君如月的亲娘乔木棉如是道:“此行若不能将月儿的婚事敲定, 你们父子俩都别回来见我!” 谁成想?, 素来身强体健的君如月,刚到京城就病倒了?。 这病来?得太巧, 君北游疑心他是为了逃避婚事装的, 特地请了?医术高超的太医院左院判赵行检来?看诊,诊断表明君如月是真的病了?,且病得不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病就从年前缠绵到了?年后, 临近上元节才总算大好?了?。 上元夜是有宫宴的,君如月理应和父亲一同赴宴, 可他大病初愈,心力不济, 实?在不耐烦陪着一班巧言令色、揣奸把?猾的权贵上演君慈臣孝的闹剧, 所以他在日暮时分逾墙越舍,独自溜出?府, 游灯会?去了?。 京城里达官贵人遍地走,随便往人堆里扔块石头,都能砸中一两个沾亲带故的权门贵戚。为免被人认出?来?,君如月戴了?副傩戏中的二郎神面具,在街上优哉游哉地闲逛。 途径停仙楼时,看见几个纨绔正围着两个绿衣少年, 一边拉拉扯扯,一边出?言调戏, 似是将他们当作了?南风馆里卖身?的小倌。 君如月本来?不欲多事,若是被人撞破身?份,指不定要捅出?什么娄子。他都走过去了?,可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于是又?折回去,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动手。 京城里这些纨绔大都是仗势欺人的货色,没几个有真本事的,但凡有几分真本事,也干不出?这种无赖行径。君如月三拳两脚就将几个纨绔揍得稀里哗啦,他们虚张声势地撂下几句狠话,就作鸟兽散了?。 第176章 两个少年凑过来?道谢,君如月的目光不由自主就定在了?那个稍矮些的少年脸上。 他看起来?很稚嫩,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肤赛霜雪,唇若丹霞,朗目疏眉,仪神隽秀,教人一见忘俗。 这张脸生得委实?赏心悦目,即使是这世上最神乎其技的画匠都画不出?如此超绝的容颜。怪不得那几个纨绔会?纠缠他,他若是女儿身?,怕是半个京城的男子都要沦为他的裙下臣,哪怕是名满京城的准太子妃韩灵稚都及不上他。 “……公子?” 君如月回过神来?,也没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觉得那把?嗓子软软糯糯,特别悦耳。他轻咳一声,语声淡淡:“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你若不想?惹麻烦,不如像我这样把?脸遮起来?。” 言罢,他转身?就走,也不知在着急什么。 等走远了?,他驻足回头,只见灯火辉煌,人影幢幢,那两个少年已?消失无踪了?。 缘分着实?妙不可言,君如月万万没想?到,会?再次见到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年,而且是在距离京城几千里的碎夜城,澹台折玉的身?旁。 他长大了?些,褪去了?几分青涩,美得愈发夺目了?,人如其名,宛若一朵浓艳绮丽的扶桑花。 只可惜,他竟是个太监,犹如白璧微瑕,青蝇点玉,令人生出?无限遗憾。 君如月的神色有点怪,扶桑看不懂,茫然道:“二公子,你怎么了??” “你几岁了??”君如月不答反问。 “再过半年就十六了?。”扶桑答。 “我虚长你几岁。”君如月和煦道,“我总觉得你似曾相识,或许我曾在宫里见过你也未可知。公子来?公子去,显得生分,不如私底下你就唤我哥哥罢。” 君如月的外貌本就很合扶桑的眼?缘,经过今日短暂的相处,深觉他和蔼可亲,一点架子都没有,和都云谏一对比,扶桑自然对他好?感倍增,刚出?门时那点尴尬早就烟消云散了?。 “好?啊。”扶桑一口答应,而后脆生生地唤了?一声“月哥哥”,他早就哥哥、姐姐的叫惯了?,丝毫不觉得难以启齿。 两个亲妹妹,几个表妹,还?有严茹,全都是这样唤他的,但扶桑这声“月哥哥”听起来?似乎不大一样,可君如月一时间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正自恍神,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声唤他,循声看去,就看见严律正在酒楼二层的窗口朝他挥手,严律对面那位也是相熟的朋友。 今儿个真是巧,先?偶遇了?严茹,又?碰见了?严律。这兄妹俩很可能是一块儿出?来?玩的,只是暂时分开了?,各逛各的。 不等君如月开口,扶桑便善解人意?道:“你去见朋友罢,我去那边的书肆瞧瞧。” 君如月看了?看坐落在前方不远处的书肆,道:“我跟他们说几句话就过去找你。” 君如月进了?酒楼,扶桑去了?书肆。 流放之路上,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书肆。受澹台折玉的影响,他也爱上了?看书,话本、传奇、杂记、志怪、医书,没有他不看的——除了?游记,太多生僻字了?,而且内容枯燥乏味,他怎么都读不进去。 看书看累了?,就下棋,他和澹台折玉主要靠这两件事打发时间。当时觉得时间缓慢,可如今回头再看,却好?似弹指一挥间,那些宝贵的时光倏地就消逝了?,惹人怀念。 书肆很宽敞,像太医院的藏书阁那样,竖立着几排书架,架子上摆满了?各类书籍。 扶桑置身?其中,油然生出?亲切感,他一排排看过去,看得太专心,加上面具挡住了?视线,不小心撞到了?人。 只是轻轻地撞了?下肩膀,对方却大叫了?一声,反将扶桑吓了?一跳,旋即意?识到,对方应当是被他的面具吓到了?。 致歉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对方先?呛呛起来?:“青天白日的搁这儿装神弄鬼,你有毛病罢!吓坏了?我们少爷,你担待得起么!” 说话间,那人一伸手就扯掉了?扶桑脸上的面具,系在面具上的绳子缠住了?扶桑的头发,他痛得呻喑了?一声。 没了?面具的遮挡,他才得以看清楚,对面站着一主一仆,主子是个仪表堂堂的年青男子,穿一身?宝蓝色云纹团花圆领袍,佩金戴玉,显然非富即贵。 “对不住,我并非有意?冒犯,”扶桑诚心诚意?道,“还?请公子息怒,别与我一般计较。” “你说不计较就不计较,你算什么东……” “闭嘴!”蓝衣男子喝止了?小厮的出?言无状,“滚一边儿去!” 看此人对待仆从的态度,扶桑便知道他不是好?人,不由惴惴。 男子变脸如翻书,刚冲小厮发完火,一转脸就和颜悦色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扶桑,温言软语道:“不是你的错,是我没留心看路,没撞疼你罢?” 男子凝视他的眼?神令扶桑猝然想?到了?某个快要遗忘的人——三皇子澹台训知就经常用这种赤热的眼?神看他,那时他什么都不懂,只是本能地畏怕,现在他明白了?,那份赤热源自对色慾的渴望。 扶桑强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却被男子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臂,扶桑心里一慌,失声喊道:“君如月!” 第177章 男子脸色骤变,急忙捂住扶桑的嘴,用身?体将他压在书架上,咬牙切齿道:“你是君如月的人?” 扶桑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男子笑脸狰狞:“今儿个撞到我手里,算你倒霉。” 小厮慌张喊道:“少爷……” 话音未落,飞过来?的书本正中他的面门,小厮被砸得踉跄后退,被自己的脚绊倒在地。 男子见状,即刻放开扶桑,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扶桑闪身?来?到过道里,看见君如月朝他飞奔而来?,他欣喜地迎上去,险些撞进君如月怀里。 君如月抓住他的肩,紧张地问:“你没事罢?” 扶桑笑着摇头:“没事。” 君如月盯着他脸颊上的两道指痕,霎时目露凶光,跟变了?个人似的,扶桑不禁心头一凛,怯怯道:“你、你怎么了??” 君如月抬头怒视着不远处的蓝衣男子,正是与他交恶的嵴州知府之子,朱钰。 看来?今儿个不宜出?行,这一路走来?就没消停过。 朱钰靠着书架,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霪猥的目光在扶桑身?上流连,阴阳怪气道:“君如月,你从哪里寻觅的这等绝色?不仅脸蛋精致,身?段窈窕,声音也甜美,实?乃天生尤物,羡煞人也。” 君如月脸色铁青,一身?煞气,从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变成了?纵横沙场的少年将军。 扶桑不想?他因为自己与别人起冲突,推着他往外走,小声劝道:“月哥哥,我们走罢。” 换作平时,君如月是绝不可能忍气吞声的,可今日顾忌着扶桑的安危,他按捺着怒气,揽着扶桑向外走去。 朱钰却蹬鼻子上脸,在他们身?后放声讥嘲:“人人都道你君二公子傲岸高洁,不近女色,原来?你不是不好?色,而是好?的男色。这要是传出?去,你们君家的脸恐怕都要被你丢尽了?罢!” 君如月置若罔闻,直到出?了?书肆,才收回揽在扶桑肩上的手。 扶桑觑着他的脸色,歉疚道:“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 君如月呼出?一口郁气,硬挤出?一丝笑意?,道:“不关?你的事,走罢。” 走出?一小段路,扶桑忽然想?起什么,驻足回望,惋惜道:“我的面具掉在书肆里了?。” 君如月道:“改天我给?你买副新?的。” “不用了?,我要它也没什么用。”顿了?顿,扶桑用央求的口吻道:“月哥哥,刚才的事,你别跟殿下说,可以吗?他听了?肯定要不开心,我不想?让他不开心。” 君如月定定看着扶桑,他脸上的指痕已?经消了?,但一想?到朱钰的脏手碰过他的脸,君如月就怒火中烧。 他不露声色道:“你先?告诉我,朱钰都对你做了?什么?” “那个人对身?边的小厮很凶,我看出?他不是好?人,就想?着走为上策,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立即大声呼喊你的名字,我一喊你就出?现了?,所以他什么都来?不及做。”扶桑的话音里有些沾沾自喜,因为他现在可以快速分清好?人坏人了?,自觉比从前长进了?不少,“月哥哥,你怎么那么快就出?现了??” 一声又?一声的“月哥哥”令君如月暴躁的心绪平复了?不少,他舒展了?双眉,眸中隐含笑意?:“朱钰走进书肆的时候,我从酒楼的窗口看见他的背影了?,觉得像是朱钰,就立刻赶过去了?。” 幸亏他去的及时,如果扶桑有什么损伤,他没法向澹台折玉交代。 君如月蓦然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两年前,扶桑被几个纨绔纠缠,是他救了?他;两年后,扶桑被朱钰纠缠,他又?救了?他。 仿佛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不过,扶桑这张脸也确实?太过招人,和澹台折玉一起幽禁在行宫里对他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像他这样的“红颜祸水”,最适合被“金屋藏娇”,才能逃过红颜薄命的厄运。 而扶桑在想?,这个朱钰和君如月明显是有过节的,但他不打算过问,不想?让不相干的人影响他们的心情。 瞧见街边有卖糖人的,扶桑拉着君如月过去买了?一只金灿灿的凤凰,因为做得太好?看了?,他舍不得吃,就拿在手里看着,幸好?阴天没太阳,不用担心糖人被晒化。 走到一个宽阔的街口,那里聚集了?许多人,不时从人群里爆发出?叫好?声,扶桑过去凑热闹,听说是在比武招亲,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种只在话本里看过的情节竟被他撞上了?,绝对不能错过! 可惜他和君如月来?得太晚,擂台早被看客们围得水泄不通,扶桑挤不进去,个子又?不够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急得上蹿下跳,像个小兔子。 君如月被他逗乐了?,抿唇笑了?笑,道:“我背你。” 扶桑怎好?意?思?,可对比武招亲的好?奇心压过了?他的羞耻心,他犹豫少顷,赧然道:“那就有劳月哥哥了?。” 君如月个子很高,扶桑伏在他背上,便如鹤立鸡群,视线越过乌压压的人头,将擂台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按照话本中所写,比武招亲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招亲者本人守擂,另一种是招亲者指派他人代其守擂,挑战者击败擂主即可赢得婚约。 第178章 眼?前这场应该属于前者,台上对打的是一对男女,女子一身?红衣,手持长剑,劈斩撩刺,闪转腾挪,英姿飒爽,看得扶桑眼?花缭乱,惊呼连连。 当闪着寒光的剑尖抵住男子的喉咙,意?味着女子守擂成功,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与欢呼,扶桑也想?鼓掌的,可他一手糖人一手花束,只能高声叫好?。 你方唱罢我登场,又?一位挑战者跳上擂台,新?一轮比试开始了?。 扶桑低下头,附在君如月耳边道:“这不公平。” 温热的气息洒落在君如月的耳朵上,痒得钻心,他稍稍偏头躲了?躲,问:“怎么不公平?” 扶桑继续在他耳边道:“擂主的体力不断在消耗,越来?越不济,而那些挑战者个个体力充沛,这无异于恃强凌弱。” 君如月咬着牙关?听完了?扶桑的话,他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嗓音微哑道:“艺高人胆大,擂主既然敢设下擂台,就说明她不惧这点劣势。” 几句话的功夫,擂主再次胜出?,红衣女子站在台上接受众人的喝彩,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好?不潇洒。 扶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痴痴地看着她,几乎有些目眩神迷了?。 恰在此时,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眨眼?之间就由疏变密,织成了?层层雨幕。 人群一哄而散,君如月背着扶桑就跑:“快抱紧我!” 扶桑乖乖地搂紧他的脖颈,前胸紧贴着他宽广的后背,脸颊紧贴着他颈侧的肌肤,被雨淋得睁不开眼?。 君如月一边在雨中拔足狂奔,一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即使在战场上,面临那些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时刻,他的心也不曾跳得这么剧烈过。 他应该背着扶桑去就近的店铺里躲雨,可他的脚步却不愿停下来?,一直跑出?去很远,他才停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弯腰放扶桑下地。 扶桑的头发淋湿了?,后背也湿透了?。 舍不得吃的“凤凰”变成了?“落汤鸡”,既不好?看也不能吃了?,只能丢掉,花束也被雨打得七零八落,扶桑却没扔,毕竟这束花代表着一个女子的心意?。 用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扶桑扭头看向君如月,君如月也看着他,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淋着雨在大街上奔跑,虽然狼狈,却未尝不是一种新?奇的体验,这绝对是难忘的一天。 笑够了?,扶桑后知后觉地感到羞愧:“你背了?我那么久,又?背着我跑了?这么远,一定累坏了?罢?” 君如月失笑:“你太高估自己的体重,也太低估我的体力了?,我可以背着你一口气爬上鹿台山的山顶,你信不信?” “我信。”扶桑也噙着笑,“鹿台山是不是不太高?” 君如月“呵”了?一声,道:“看来?你还?是不信我,你等着,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扶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道:“你会?送我们去鹿台山,对吗?” 君如月道:“将殿下送到碎夜城,都云谏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接下来?将由我护送殿下前往鹿台山,行宫周边的戍卫事宜也将由我安排。” 听他这么说,扶桑倍感安心。 有君如月和龙骧军做后盾,澹台折玉的人身?安全和吃穿用度都能得到良好?保障,不必担心缺药少食之类的事,唯一需要担心的大概就是骤然失去自由的痛苦。 扶桑怀着微渺的期冀道:“去到行宫之后,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出?来?了??” 君如月笑了?笑,讳莫如深道:“一辈子很短也很长,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有些话君如月不能明说,但其实?扶桑心知肚明。 棠时哥哥曾经对他说过,只要韩子洲依旧是骠骑大将军,只要三十万龙骧军的军权依旧牢牢掌握在韩子洲手中,那么澹台折玉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不知道该不该期盼那一天的到来?,故而干脆不去想?,除了?徒增烦恼一点用都没有,他脑子笨、见识短,只想?着今天和明天就足够了?。 君如月又?道:“除了?殿下,行宫里的其他人想?出?去还?是能出?去的,只是没那么随便,要按规矩来?,就跟你以前在宫里一样。” 扶桑道:“我五岁入宫,十五岁离宫,这十年间出?宫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所以我对能不能出?去其实?也没那么在意?。” 君如月心想?,扶桑极少出?宫,偏偏那次上元节就让他撞见了?,这怎么不算是一种特别的缘分呢? 他微微笑道:“你既唤我一声月哥哥,我自当对你有所优待。届时我会?告知负责戍卫行宫的守将,你柳扶桑,可以随意?进出?行宫。” 扶桑对自由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望,也并不害怕失去自由,但能得到这样的特许还?是很开心的,说不定以后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他由衷地感激道:“那我就先?谢过月哥哥了?。” 虽然已?是初夏,可湿衣服黏在身?上,风一吹还?是很冷。 扶桑抱着胳膊打了?个寒噤,君如月看在眼?里,却无计可施,他只穿了?件单衣,总不能脱给?扶桑。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反正都已?经淋湿了?,与其躲在这里吹风,不如跑回家去,尽快洗个热水澡,免得着凉。 第179章 君如月将这个想?法告诉扶桑,扶桑觉得有理,点头同意?了?。 君如月伸出?一只手:“把?手给?我。” 扶桑不假思?索地把?手交给?他,君如月先?是双掌交握,犹豫了?下,改为十指相扣。 两个人相视一笑,手拉着手冲进了?濛濛烟雨中。 第113章 扶桑和君如月跑回君府时, 雨还未停,反而越下越大。 庭院深处,风拂绿柳, 雨落莲池, 烟雾迷蒙。 君如月住的院子在东,都云谏住的院子在西, 将漪澜院夹在中间, 因澹台折玉喜静,紧邻漪澜院的两三座院子都没住人。 扶桑跑进漪澜院,先看见了流岚,将她吓了一跳:“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扶桑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他?身?上穿的这件袍子是用沅绸裁制而成,沅绸乃丝中极品, 以柔软、轻薄、透气而闻名,最?适宜做夏装。偏偏这件袍子还是荼白色的, 被雨淋湿后?几?乎半透,贴在肌肤上, 隐现肉色。 流岚都羞于直视他?。 扶桑双手抱胸, 气喘吁吁道:“半路下起雨来,我和月……我和二公子一路跑回来的。殿下呢, 还没回来么?” “没呢,估摸着要和老爷一起用过?午饭才?能回来了。”流岚道,“你快去屋里把?湿衣服换下来,我这就去烧水,你得?赶紧洗个热水澡才?行,若是着凉就糟了。” 能被指派到澹台折玉身?边, 除了年轻美貌,还得?聪明伶俐, 朝雾和流岚自然都是样样拔尖儿的,才?会被君夫人选中。 昨夜和今早的种种迹象表明,扶桑不是普通的小太监,朝雾和流岚俱都意识到,既不能将他?当?作?奴婢对待,也不能当?作?主子,个中分寸须得?仔细拿捏。 扶桑进了内室,关好门窗,将自己脱得?□□,简单擦了擦身?体和头发,从龙门架上拿了件澹台折玉的披风,遮住光溜溜的身?子,去床上坐着。 除了噼哩啪啦的雨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既嘈杂又静谧。 快乐渐渐沉淀下去,一缕愁绪如涟漪般在心湖中荡漾开来。他?出门不是单纯地为了玩耍,而是给澹台折玉寻找生辰礼的,可他?却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明天就是澹台折玉的生辰了,他?到底该怎么办? 柳翠微的那个提议蓦地在脑海中浮现。 他?的心早已?被澹台折玉占据,那么他?所能献给澹台折玉的,就只剩这具血肉之躯了。 扶桑掀开包裹在身?上的披风,伸直双蹆,低头审视自己的身?躰。纵然怪异,却是他?能给予的全部了。 难道真的要那么做吗? 澹台折玉会嫌弃他?吗? 扶桑无端想起一个前阵子新?学?的成语——逐臭之夫。 那天他?为澹台折玉读书,读到一句话:人各有好尚,兰茝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1 他?不解地问:“殿下,何为‘逐臭之夫’?” 澹台折玉道:“这是一则典故。有个人身?上有异味,臭不可闻,家人不愿与他?同住,朋友也和他?断绝来往。伤心之下,他?搬到海边独自居住,却在那里遇见一个怪人,这个怪人非常迷恋他?身?上的臭味,缠着他?不愿离去。2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是,大部分人都喜欢兰草的芳香,却也有人偏偏喜欢臭味,其实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怪癖。” 澹台折玉会不会是那个“逐臭之夫”呢? 如都云谏那般的正常男子,钟爱丰乳肥臀的美女,对他?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毫无兴趣,那澹台折玉会不会偏爱他?这种殊形怪状、世间罕见的……怪物? 这种不着边际的痴心妄想,带给扶桑一线希望,还有一点勇气。 他?决定把?自己当?作?生辰礼送给澹台折玉,他?希望澹台折玉能够尽情享用他?,从此不再被禁慾所折磨。 未几?,流岚来敲门,告诉他?热水准备好了,让他?去沐浴。 扶桑从箱子里找出沐浴完要穿的里衣和外袍,从正房到浴房也才?几?步路,不值当?穿了再脱,所以他?裹着那件披风就出去了。 流岚看见他?,暗暗惊诧——哪个做奴婢的敢这样堂而皇之地穿主子的衣裳?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扶桑有话想问她,可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成体统,只得?一溜烟跑进了浴房,放下衣裳,脱掉披风,解开发带,甩甩头发,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桶里。 水面上还漂着一层五颜六色的花瓣呢,芬芳馥郁。 扶桑拂开花瓣,用葫芦瓢舀水,闭着眼?往头上淋,长发自然变得?柔顺,头皮也变得?温暖了。 正准备往头发上涂抹猪苓3,忽然听见敲门声,扶桑往下移了移,让水淹至脖颈,只把?湿漉漉的脑袋露在外面,扬声道:“请进!” 流岚推门进来,手中端着漆盘,漆盘上放着一只宝相花盖碗。 “二公子命人送过?来的姜汤,”流岚道,“让你趁热喝。” 扶桑用下巴示意流岚将碗放在浴桶旁边的条案上,道:“你先放在那儿罢,我一会儿喝。” 流岚依言将碗放下,扶桑趁机问:“我回来这么久,怎么没看见玄冥?” 流岚不好意思看他?,垂眸敛目道:“殿下担心玄冥乱跑,走之前把?它关在了屋里,殿下刚走它就开始叫,叫得?凄惨无比,可叫着叫着突然没声儿了,修离我们几?个怕它有什么差池,就想进去看看,谁知刚把?门打开,玄冥就飞窜出去,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朝雾和修离去追玄冥,没过?多久就下起雨来,我猜他?们应当?正在别处躲雨,所以才?一直没回来,你别担心,玄冥肯定不会丢的。” 第180章 怪不得?他?只见到了流岚,原来如此。 “没什么好担心的,”扶桑微笑道,“玄冥聪明得?很,它不会跑太远的,等雨一停,它就会回来啦。” 等扶桑从浴房出来,雨还没停。 流岚往一只拳头大小的空心鎏金球里装了几?块红炭,帮扶桑烘头发,生怕他?着凉。 “你头发生得?真好。”流岚由衷赞叹。 他?的头发既稠密又柔软,而且黑得?发亮,犹如一把?乌黑的绸缎,衬得?他?肤白胜雪。 “我娘说,人闲长指甲,心闲长头发。”扶桑道,“要想头发长得?好,就得?心事少。” 流岚纳罕,太监也有娘吗?有哪个做娘的舍得?把?俊美如斯的儿子送去宫里做太监? 正闲聊,朝雾撑着伞回来了。 朝雾刚在廊下收了伞,流岚就急切地问:“找到玄冥没有?” 朝雾摆了摆手,将伞靠在廊下沥水,提着湿漉漉的裙摆快步走到厅堂,道:“我把?附近找遍了,一无所获。修离回来过?吗?” “没有,”流岚道,“你俩没在一起吗?” 朝雾摇头:“我们分头找的。” 朝雾和流岚皆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玄冥若真丢了,她俩必定要受罚的。 老爷和夫人都是宽厚之人,从不轻易惩罚下人,可他?们总要给殿下一个交代?。 扶桑见状,笑着宽慰她们:“不必担心,玄冥指定丢不了。朝雾,你裙子都淋湿了,快去换了罢。” 朝雾只得?往后?院去更衣。 扶桑完全不着急,可为了让朝雾和流岚安心,他?决定出去找找玄冥。 想必玄冥正躲在哪个旮旯避雨呢,别人叫不出来它,他?绝对可以。 头发差不多烘干了,扶桑用发带简单一绑,将之前裹身?子的那件披风披上,撑着朝雾放在廊下的那把?桐油伞,出了漪澜院。 出门往西走,边走边喊:“玄冥!” 没喊几?声,玄冥的叫声就透过?喧喧雨声传进他?耳中,扶桑往前快走几?步,就看见玄冥从左手边的院子里跑出来,朝他?飞奔而来。 跑到伞下,玄冥直起身?子,两只前爪搭在扶桑腿上,喵呜不停。 这要是小时候,它直接就四爪并用往他?身?上爬了,现在长大了、长胖了,性子也变得?稳重了。 扶桑撩起披风的下摆,屈膝蹲下,用手擦去玄冥身?上的雨水,嗔道:“你乱跑什么,害得?别人冒着雨到处找你。” 玄冥听不懂人话,一边嗲声嗲气地叫唤,一边在他?蹆上蹭来蹭去。 “好了,别撒娇啦,”扶桑笑道,“我们回去罢,好让朝雾和流岚安心。” 扶桑不忍心让玄冥淋雨,刚抱着它站起来,突然听见君如月的声音:“我还想着等雨停了再给你送回去呢,没想到你自己出来找了。这小东西,一听见你叫它,肉都不吃了,拔腿就跑。” 一抬头,就看见君如月站在不远处的门檐下,他?换了一身?和这迷离烟雨极为相衬的青衫,长发半绾半披,鹤骨松姿,风流蕴藉。 有那么一刹那,扶桑险些以为站在那儿的是澹台折玉——虽然五官并不像,但?君如月和澹台折玉就是有那么一些说不清的相似,昨天第一次见到他?时扶桑就隐隐这么觉得?了。 君如月几?个大步来到伞下,伸手握住伞柄,道:“我帮你撑伞。” 玄冥太胖了,扶桑单手抱它确实有点吃力,便开了握伞的那只手,双手抱着玄冥,仰脸笑道:“那就多谢月哥哥啦。” 他?们两个离得?如此之近,扶桑笑起来时弯弯的眉眼?、微微上翘的唇角、甚至皮肤表面细小的绒毛全都落在君如月眼?里,还有他?身?上刚沐浴过?后?的清香,在君如月鼻端萦绕,使得?君如月的心又开始扑通乱跳。 君如月强迫自己转头看向被雨雾笼罩的莲池,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扶桑问,“有什么烦心事吗?” 君如月依旧目视远方,语气沉重道:“我刚刚得?知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扶桑心里一沉,生怕这个“不好的消息”和澹台折玉有关,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消息?我能知道吗?” 君如月仍是不看他?,慢声道:“去岁生辰时,我朋友送了我一只金丝雀——就是今儿个在酒楼遇见的那个朋友。它有一身?缃黄色的羽毛,十?分漂亮,叫声轻柔婉转,特别好听。” 说到这里,君如月回过?头来,垂眸看着扶桑怀里的玄冥,接着道:“就在我们出去逛街的时候,这只狸奴潜入我的院子,趁下人们不注意,将我的金丝雀咬死了。” 扶桑大吃一惊。 玄冥确实喜欢抓鸟,它曾不止一次将在外面捕获的麻雀带回客栈交给扶桑,有一回甚至叼回来一只死老鼠,把?扶桑吓得?够呛。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扶桑连声道歉,慌张无措道:“我、我该怎么补偿你?要不,要不我去给你买只新?的……” 他?倏地住嘴,这样说是不对的。 君如月失去的是一只活物,就算他?买来一只一模一样的金丝雀,也不是原来那只了。 眼?看着扶桑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君如月胸腔里泛起一种既欢愉又于心不忍的古怪心情,他?克制着触碰扶桑的冲动,语带惋惜道:“就算再买一只,也不是原来那只了。” 第181章 他?说的正是扶桑心中所想的,扶桑愈发有愧,讷讷道:“那……那怎么办呀?” 君如月轻叹一声,而后?冲他?笑了笑,安抚道:“算了,一只鸟雀而已?,不值什么,你别放在心上。我就不该告诉你,平白给你添堵。走罢,我送你回去。” 几?步路就到了漪澜院。 到了廊下,扶桑放下玄冥,君如月收了伞,朝着朝雾和流岚摆了摆手,她们便默默地退回了厅堂里。 “我让人送过?来的姜汤你喝了没有?”君如月问。 扶桑低低地“嗯”了一声。 君如月又道:“但?凡有一点不舒服,别忍着,立刻告诉朝雾和流岚,让她们去请大夫,知道吗?” 扶桑再次“嗯”了一声。 “那我走了。”君如月刚转身?,就被扶桑扯住了袖子,他?回过?身?来,眼?神和话音都很温柔,“怎么了?” 扶桑抬眸看着他?,缓缓道:“我的狸奴咬死了你的金丝雀,我理应负起责任来,可我一时间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我先欠着,以后?有机会,我定会补偿你。” 君如月有些无奈:“我刚才?都说了不必放在心上。” 扶桑却很坚持:“就这么说定了,我欠你一个补偿,以后?无论你让我做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就一定会答应你。” 说完,不给君如月拒绝的机会,扶桑转身?跑走了。 君如月注视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进了厅堂,扶桑沉声道:“玄冥,过?来。” 玄冥翘着尾巴来到他?身?边,扶桑把?它抓起来放到腿上:“你……” 他?本想责备它几?句,可转念一想,狩猎是狸奴的天性,若非有人喂养,它就得?自食其力,捕鸟或者捕鼠为食。既是天性使然,便算不上犯错,又有什么好责备的呢。 扶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玄冥的脑袋,把?它放回地上,道:“玩儿去罢。” “你在哪儿找见它的?”朝雾问。 “它就在二公子的院子里,我一喊它就跑出来了。” “我还去二公子院里问过?呢,可大家都说没见过?狸奴。” “要么它藏起来了,要么它是后?来才?溜进去的。” “修离怎么还没回来,他?出去很久了。”流岚担忧道,“该不会是迷路了罢?” “我出去找找他?。”朝雾道。 “等雨停了再说罢,”扶桑道,“修离又不是三岁小孩,丢不了的。” 这一等就等到了晌午。 雨才?刚停,日头就破云而出,天上悬起一座绚丽的虹桥,扶桑站在院子里观赏,遗憾此刻澹台折玉不在身?边。 等虹桥消散,朝雾和流岚提着食盒去取午饭。 扶桑跟着她们出了漪澜院,想在附近找找修离,经?过?都云谏和柳翠微住的院子时,想起柳翠微早上不舒服,便走了进去。 有丫鬟在扫院子里的积水,扶桑过?去询问柳翠微好些没有,丫鬟说她一上午都在屋里躺着,扶桑又问有没有请大夫来瞧瞧,丫鬟说没有。 扶桑不想扰她休息,可又放心不下,到底还是敲响了卧房的门:“翠微,是我,我能进去看看你吗?” 柳翠微道:“等等。”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柳翠微从里面走出来,穿戴整齐,髻发端丽,虽然未施粉黛,气色瞧着却不错。 扶桑松了口气,但?还是问了句:“你还好吗?” 柳翠微轻笑道:“睡了一上午,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扶桑道,“对了,你见过?修离没有?” “我在屋里躺着的时候,隐约听见他?在院中说话,好像是玄冥丢了。”柳翠微道,“玄冥找着没有?” “玄冥找着了,”扶桑道,“但?修离又不见了,我正找他?呢。” “他?那么大人了,还能丢了不成。”柳翠微不以为意,“会不会是殿下吩咐他?办事去了?” “也有可能。”扶桑左右看看,“都云谏呢?” “不知道,”柳翠微道,“应该和殿下在一起罢。” 扶桑没跟她多聊,出了院子,又沿着莲池往前走了一段,始终没发现修离的踪影,只得?折返。 回到漪澜院,朝雾和流岚已?经?带着午饭回来了,扶桑说修离有可能替澹台折玉办事去了,先帮他?留份饭,说不定他?回来时还饿着肚子呢。 流岚去茶水房里拿了两个碗,帮修离另外留了饭菜,然后?三个人围坐在后?院的石桌旁,沐浴着雨后?的阳光,边吃边聊。 饭后?,各自休息。 上午这一顿折腾,扶桑累坏了,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 玄冥如往常一般躺在枕头边,陪扶桑一起睡。 不知睡了多久,感?觉脸上痒痒的,扶桑以为是玄冥,闭着眼?睛咕哝:“别闹……”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扶桑癔症须臾,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澹台折玉近在咫尺的笑脸。 “你回来啦!”扶桑直接扑进澹台折玉怀里,脸埋在他?胸口,瓮声瓮气道:“我好想你!” 明明只分开了一个上午,却仿佛分开了很久很久。 澹台折玉原本侧躺着欣赏扶桑的睡颜,被扶桑这么一扑,他?顺势躺平,一只手搂着扶桑的腰,另一只手搭着扶桑的肩,道:“有多想?” 第182章 扶桑抬起头来,下巴支在澹台折玉胸口,两只眼?睛因为刚睡醒而雾蒙蒙的,嗓音也是沙哑的:“像今天下的雨那么多。” 澹台折玉很满意这个回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扶桑那双含情眼?,手从肩上移到后?颈,又从后?颈移到脸上,轻轻摩挲。 扶桑舒服地闭上眼?睛,就像享受抚摸时的玄冥。 “上午出去好玩吗?”澹台折玉问,若不说说话转移注意力,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想做点别的。 “好玩!”扶桑顿时来了精神,略过?书肆里那段不提,绘声绘色地向澹台折玉描述了比武招亲的场面。 他?的神色和话音里都流露着满满的快乐,澹台折玉一面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一面又为自己缺席了他?的快乐而遗憾,与此同时,还为与他?一起体会这份快乐的是另一个男人而感?到嫉妒。 扶桑蓦然住嘴,疑惑道:“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默了默,澹台折玉低声道:“你努力了这么久,我的腿却毫无起色,你难不难过??” 扶桑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先是垂下眼?帘,然后?干脆偏过?头去,侧脸贴着澹台折玉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在他?耳中回响。 安静了好一会儿,扶桑才?轻轻开口:“说不难过?是假的,但?我难过?的不是长久的努力付诸东流,而是怕你难过?,怕你失望……”说着说着,他?的声音里掺染了微弱的哭腔。 澹台折玉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柔顺的头发,一字一句道:“我不难过?,也不失望,你也不许难过?和失望,我们继续努力,说不定哪一天我突然就站起来了。” “好,”扶桑的声音里又有了笑意,“继续努力。” 又趴了片晌,扶桑猝然想到修离,抬起头来,道:“殿下,你今天有没有吩咐修离去办什么事?” 澹台折玉想了想,道:“没有,怎么这么问?” 扶桑骤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他?坐起来,面色凝重地对澹台折玉说了来龙去脉,末了担忧道:“他?能去哪儿呢?该不会出什么事罢?” 澹台折玉也坐起身?来,温声安慰:“你先别担心,只要他?没有离开这座府邸,就不会有事。” 离开这座府邸…… 扶桑灵机一动,难道修离不想被幽禁,所以逃走了? 澹台折玉看着扶桑变幻的脸色,道:“你是不是觉得?他?逃跑了?” 扶桑已?经?习以为常,澹台折玉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他?的心。他?抓住澹台折玉的手,恳求道:“假如他?真的逃走了,就放他?走罢,好不好?” 澹台折玉短暂地沉默了下,微微一笑,道:“好,都依你。” 扶桑再次扑进他?怀里,欢喜道:“你真好!” 然而没过?多久,就传来了修离的死讯。 他?死在了这座全碎夜城最?最?安全的府邸里。 第114章 下了半晌的雨, 莲池里漂了许多残花败柳。 午后,两名花匠同乘一叶小舟,一个划桨, 另一个手持抄网, 清理水面上的浮物。 待水面恢复洁净,小舟游入藕荷深处, 花匠们仔细搜寻那些被风雨折断的荷梗, 在绿叶变黄之前将其拔走。 骤然响起的两声惊叫打破了午后的宁谧,吓飞了几只?悠闲嬉戏的水鸟。 掩盖在荷叶之下的浮尸将两名?花匠吓得魂飞魄散。 惊魂稍定之后,二人合力将尸体捞上小舟,送到岸上,叫来?管事的处理。 消息很快传到了漪澜院, 前来?禀报的人是都云谏。 “……我检查了尸体,没?有任何明显的外伤, 几乎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口鼻中有泥沙和落叶, 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失足落水溺死的。”都云谏条分缕析道, “依我之见?,没?有请仵作验尸的必要, 也无需浪费时间调查,还是让他?尽快入土为安的好。明日就是殿下的生辰,尸体停放在府中不?太吉利,不?如先送到义庄去。殿下意下如何?” 澹台折玉沉吟片刻,看向坐在一旁的扶桑,道:“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扶桑失魂落魄, 恍若未闻,澹台折玉便转向都云谏, 道:“就按你说的办。这一路走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敷衍了事,厚葬他?罢。” 都云谏领命而去。 澹台折玉屏退朝雾和流岚,将扶桑拽到腿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问:“很难过吗?” 自从听到修离的死讯,扶桑就一直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脑海中千头万绪,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澹台折玉这一问,才从恍惚中勾起一点难过,旋即他?便被汹涌的悲伤席卷,眼泪夺眶而出。 他?环住澹台折玉的脖颈,脸埋在肩窝里?,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呜咽不?止,泪如泉涌。 玄冥听见?动静,从院子里?跑进来?,围着轮椅转来?转去,似乎在担心它的主人。 澹台折玉静静地?抱着扶桑,任由?热泪打湿他?的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扶桑才止住哭泣,失神地?倚在澹台折玉肩头。 其实他?和修离的交情并不?深。 大概是因为他?和澹台折玉太过亲密,修离待他?就有些审慎和疏离,所以他?才和柳翠微走得更近,渐渐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第183章 纵然如此,一个朝夕相处的大活人猝然死去,还是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不?同于第?一次直面死亡时那种惊涛骇浪般、直接将人击垮的恐惧,这回恐惧如潮水般慢慢地?漫上来?,从脚漫到腰、从腰漫至脖颈,犹如钝刀子割肉,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苦痛。 出发时的三个太监,半路死一个,终点死一个,如今只?剩他?自己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既悲伤又害怕,害怕哪一天死亡毫无预兆地?降临到他?头上。 不?由?地?又想到柳翠微昨晚说的那些话。 人心善变,可善变的又岂止是人心?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1。命运无常,生死只?在一瞬间。 确实不?能?在无意义的等待中虚耗时光了,趁他?还好好活着,趁他?还拥有鲜活的肉躰和美?丽的容貌,他?要把最好的自己交给澹台折玉。 扶桑再次抱紧澹台折玉,带着浓浓的哭腔道:“我们能?不?能?尽快离开这里??过完生辰就走,好不?好?” 澹台折玉怔了怔,什么也没?问,只?是温柔地?应了声“好”。 又抱着扶桑哄了一会儿,趁扶桑去后院洗脸,澹台折玉叫来?朝雾,交代了她几句话。 朝雾出了漪澜院,先去了都云谏住的院子,一字不?落地?转述了澹台折玉的话,紧接着又去了君如月住的院子,对?君如月道:“殿下命奴婢转告二公子,殿下决定后天动身前往鹿台山,请二公子提前做好准备。” 君如月有些诧异。 昨晚的筵席上,澹台折玉明明说想在府中暂留几天,于是将启程之日定在了五月初三,怎么突然又急着要走? 总不?能?是因为那个溺死的太监罢? 这两件事之间好像没?什么必然的联系。 “殿下有说原因吗?”君如月问。 “没?有。”朝雾如实道。 君如月莫名?想到扶桑,心里?竟生出淡淡的不?舍。 真是奇怪,忽略两年前那次匆匆偶遇,他?和扶桑也才刚认识一天——不?对?,严格来?说只?有半天,而且也并未发生什么刻骨铭心的事,只?是一起逛了一次街、淋了一场雨而已,何至于不?舍? 难道他?也是个“见?色起意”的俗物? 可他?见?过的令他?印象深刻的美?人又何止扶桑一个,怎么他?就没?对?别的什么人动过心念? 君如月想不?通,便不?再多想,去找他?的父亲,传达了澹台折玉的意思,商量相关事宜。 …… 日暮时分,扶桑推着轮椅,和澹台折玉一起来?到莲池边那座水榭,欣赏落日的风景。 后天就要走了,今天不?看,以后恐怕都没?机会了。 灿烂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浮光潋滟,轻波粼粼,美?不?胜收。 扶桑坐在美?人靠上,斜倚着栏杆,呆呆地?望着池心漂着的几只?水鸟,只?觉心里?空荡荡的,既无喜怒也无哀乐。 死了一个人,他?剧烈地?悲痛一阵儿,可悲痛过后,情绪平复下来?,却又恍然觉得什么都不?曾发生,那个人并没?有死,只?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去往了未知之地?。 他?甚至暗自觉得庆幸,幸好他?没?看见?修离的尸体,这样他?就可以一厢情愿地?认为,修离只?是逃走了。 扶桑轻声感叹:“好美?啊。” 美?得让人想哭。 澹台折玉凝视着扶桑被余晖涂抹成金色的脸庞,附和道:“确实很美?。” 只?恨夕阳美?好却短暂,来?不?及提笔将这一幕画下来?,永久珍藏。 玄冥也跟了过来?,趴在美?人靠上,悠哉地?甩着尾巴。 扶桑垂眼看看玄冥,又抬眼看向澹台折玉,两个人相视而笑,许多话便尽在不?言中。 待到金乌沉落,夜色降临,沿岸亮起一盏盏灯火,又是另一番景致了。 虫鸣四起,鸟雀啁啾,凉爽的夜风氤氲着荷叶的清香,轻拂在脸上,沁人心脾。 若是没?有蚊子咬人就更好了。 扶桑挠了挠脖子,道:“殿下,我们回去罢,该吃晚饭了。” 玄冥不?知跑去哪里?了,扶桑唤了两声,玄冥在不?远处回应他?,扶桑道:“回家啦!” 回家,回家…… 澹台折玉反复回味着这个再寻常不?过的词语,心里?仿佛有个泉眼,汩汩地?往外冒着暖流,滋养着他?的心田——他?的心田曾经一度干涸龟裂,寸草不?生,在扶桑孜孜不?倦的努力下,终于变成了一片丰饶的沃土。 不?过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家,鹿台山上的行宫也不?是。 他?什么时候才能?给扶桑一个真正的家? 回到漪澜院,扶桑陪澹台折玉一起吃晚饭,饭后稍事休息,扶桑说要按摩,澹台折玉道:“这几天就歇歇罢,等到了鹿台山再继续,反正我们后天就走了。” 扶桑想了想,不?太情愿地?同意了。 主要是辅助按摩的松节油快耗尽了——虽然他?知道炼制之法?,却不?具备炼药的条件,只?能?依靠他?师父。 早在两个月前,他?就未雨绸缪,给师父写了封信,请他?老人家尽可能?多寄些松节油到嵴州来?。 第184章 按照棠时哥哥先前的叮嘱,他?先把信寄到嘉虞城,再由?棠时哥哥转寄到京城。来?来?去去,用时难以估算,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收到新的松节油。 药浴的药还没?熬好,扶桑正想提议下盘棋,君如月却在这时来?了,他?手里?提着几坛酒,道:“殿下,今儿上午我答应扶桑要给他?讲一个故事,今晚不?讲,恐怕就来?不?及讲了。这是两坛二十?年的桑落酒,我们边喝酒边讲故事,如何?” 澹台折玉看着扶桑,饶有兴趣地?问:“他?要给你讲什么故事?” 君如月说日后有机会再告诉他?的时候,扶桑还以为他?只?是随口搪塞,没?想到他?竟是认真的,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被人如此真诚地?对?待,扶桑不?禁有些感动,详细地?将来?龙去脉告诉澹台折玉:“上午逛街时,二公子给我讲起城里?城外那些苦楝的来?历,说那些苦楝是从百里?之外的鹿台山蔓延而来?的,还说最开始在鹿台山种植苦楝的是百年前的一位皇子,还有鹿台山上的那座行宫也是这位皇子所建的。二公子要给我讲的,应该就是这位皇子的故事。” 君如月问:“殿下听过这个故事吗?” 澹台折玉道:“略微有所耳闻,但并不?清楚详情。那么久远的故事,你又是从哪听来?的?” 君如月晃晃手中的两坛酒,微笑道:“我们还是边喝边聊罢。” 第115章 君如月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 皆是一母所?生,同气?连枝。 大妹妹君莫愁,比他小三岁, 今年十六, 去年刚及笄婚事就定了下来,由?父亲君北游做主, 将她许配给了一个六品都尉。 准妹夫姓褚名行遇, 乃是严律的部下,而严律又是君如月的左膀右臂,他们统领着四万守军,镇守碎夜城。 这桩亲事可谓门不当户不对,但君北游自己就是生于草莽、起于微末, 故而从不在意?家世门第,只看重品行与才能?, 他认为褚行遇是个德才兼备、相貌出众的好儿郎,堪为良配, 才择他为婿。 褚行遇一开始是拒绝的。他只是个小小的六品都尉, 出身?寒微,父亲早逝, 寡母多病,家徒四壁,岂敢高攀嵴州节度使的千金。 君莫愁听说?褚行遇胆敢拒婚,一怒之下拎着根白蜡杆就找上门去,二话不说?将褚行遇暴打一顿。第二日,褚行遇鼻青脸肿的来到君府, 拜见君北游,改口答应了婚事。 “真?的假的?”扶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大妹妹这么——” 他想说?“彪悍”,可又觉得用?“彪悍”来形容一个女孩子不大妥当,于是改口:“这么厉害的吗?” 君如月笑道:“褚行遇只用?了短短两年,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兵升到了六品都尉,凭借的就是一身?武艺。莫愁根本?不是褚行遇的对手,是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才会被莫愁揍得鼻青脸肿。” 扶桑眨眨眼,疑惑道:“这个人被你妹妹打了一顿,不是应该坚持拒婚么,怎么反倒答应了呢?” “自然是一见钟情了。”君如月挑眉一笑,“有?人喜欢和婉柔顺的淑女,也有?人喜欢娇蛮跋扈的烈女,褚行遇显然属于后者。” 扶桑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忽而想起那个在街上摆擂台比武招亲的女子,红衣如火,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他和君如月的妹妹未曾谋面,却对她?有?了具体的想象,大抵就是那个红衣女子的模样。 他由?衷地觉得,此地的女子比别处的女子少?了许多束缚,活得更恣意?些。 他娘,金水和银水,黄嘉慧,还有?柳翠微,如果她?们生在这里,会不会拥有?更好的一生呢? 君如月和澹台折玉对饮一杯,继续道:“我娘虽然没有?反对这门婚事,却不可能?眼看着莫愁嫁过去过苦日子,她?为莫愁准备的第一份嫁妆,就是一座宅子。管家先在城中挑了几处远近大小都合适的宅邸,而后我陪着我娘再从中挑选,最后选中的那户人家,家主姓林,说?那座宅子是他们林家的祖宅,已有?近百年历史,由?他的曾祖父所?建,还说?他的曾祖父曾是闻名嵴州的梓人1,矗立在涴水河畔的吉光楼、鹿台山上那座行宫皆是他曾祖父主管营造的。这位曾祖父没能?将他的才能?传递给他的后代,倒是流传下来一本?笔记,记录了建造的心得体会以及生平的遭遇与见闻,其中就有?关于那位皇子的事迹。” 说?了这么多,终于要进入正题。 扶桑洗耳恭听,澹台折玉的表情也专注了几分。 “那位皇子名叫澹台云深,是太祖皇帝的第五个儿子,也是战功最卓著的儿子,太祖皇帝能?够登上帝位,五皇子澹台云深至少?占了一半的功劳……” 王朝初立,百废待兴,内忧外患不断。 其他皇子为了争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不断,唯独居功至伟的五皇子澹台云深置身?事外,似是对那高位毫不在意?。 时年秋,东笛屡屡进犯,攻陷了西?北要塞碎夜城。 澹台云深自请出征,领兵奔赴西?北,只用?了两个月不到,就收复了碎夜城,并在鹿台山下俘虏了东笛王子阿勒循。 阿勒循是东笛王的第七个儿子,虽是男儿身?,却艳美之极,有?“东笛第一美人”之称。 第185章 但这却是个“蛇蝎美人”,好战嗜血,随心所?欲地杀戮,因他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这般罪孽深重之人,直接杀了他就太便?宜他了,澹台云深将阿勒循留在身?边,用?尽各种残酷手段折磨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令他屈服——在他美丽绝伦的皮囊之下,包裹着一个扭曲而狰狞的灵魂,他不仅对别人狠毒,对自己更是狠毒至极,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享受,他乐在其中。 澹台云深分外好奇,一个出身?高贵的王子,因何会养成如此极端疯狂的性?格,于是派了个武艺精湛的暗卫,潜入东笛,调查阿勒循的身?世。 待暗卫归来,澹台云深听完他的讲述,第二天便?下令停止了对阿勒循的折磨,并对外放出假消息,说?阿勒循已经死?于非命。 等战事彻底平息,边境恢复安稳,澹台云深班师回朝,带上了阿勒循。 回京的路上,阿勒循一次次逃跑,又一次次被澹台云深抓回来。他们好像在玩某种狩猎游戏,一个扮演猎物,另一个扮演猎人,乐此不疲。 玩着玩着,猎人对他的猎物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从此,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便?说?不大清了。 回到京城后,澹台云深和阿勒循度过了一段如胶似漆、水乳交融的神仙日子,他们犹如两只发春的兽,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不停地翻-云-覆-雨。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当二人的私情传到太祖皇帝耳中,太祖皇帝雷霆震怒。 在众多皇子当中,五皇子澹台云深是他最器重也最信赖的那个,在他崩逝之后,只有?澹台云深有?能?力坐稳帝位,带领这个疲敝的王朝走向强盛。 所?以他绝不容许澹台云深背负断袖的污名,更何况与其苟合的还是个阴险歹毒的敌国王子,这无异于与狼共舞,养痈成患。 太祖皇帝将澹台云深召进宫里,极其严厉地斥责了他一番,命令他亲手杀死?阿勒循,可澹台云深正爱阿勒循爱得发狂,如何能?够答应。 太祖皇帝早有?预料,事先做了两手准备,在召澹台云深入宫的同时,他秘密派出了数十名大内高手围剿阿勒循,势必要一举除掉这个祸害。 太祖皇帝毫不遮掩地将他的计划告诉了澹台云深,澹台云深五内俱焚,不顾一切地杀出宫去,当他赶回家时,阿勒循已经遍体鳞伤地倒在血泊之中,只剩最后一口气?在。 阿勒循留下两句遗言,便?在澹台云深怀里撒手人寰。 阿勒循死?后,原本?对储位漠不关心的澹台云深突然转性?,加入了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夺嫡之争。这场血雨腥风在京城持续了两三年,皇子们陆续死?的死?、残的残、贬的贬,太祖皇帝也终于油尽灯枯。 最终登基为帝的,却不是众望所?归的澹台云深,而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澹台盈润——澹台盈润也曾跟随父兄征战四方,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她?比某些庸懦无能?的皇子更有?资格继承皇位。 将亲妹妹推上帝位之后,澹台云深又做了两年摄政王,帮助女帝肃清朝野、握紧皇权,最后功成身?退,他毅然决然地抛下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带着阿勒循的骨灰离开京城,来到鹿台山,在山上建了一座宫殿,从此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阿勒循生前最喜欢苦楝花,所?以澹台云深亲手在鹿台山上种满了苦楝树,那些苦楝树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不止在嵴州随处可见,就连东笛境内也遍地都是。 “……今年你们来得稍微有?些晚了,等到明年四月,你们在山上就可以看到千树万树苦楝开的盛景。” 君如月终于讲完了,讲得口干舌燥,大口喝酒。 扶桑被这个故事给震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这个故事比他看过的所?有?话本?都要跌宕曲折,而且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便?不能?单纯地将它当作故事看待。 他一边大受震撼,一边又有?许多疑问,最大的疑问就是——澹台云深为什么会爱上阿勒循? 他一直以为只有?好人才能?得到喜爱。 善良,温柔,真?诚,率直,忠贞,勤奋,光明磊落,安分守己,怜贫惜弱,行善积德,知恩图报……喜爱一个人,难道不正是被他身?上这些好处所?吸引吗? 可阿勒循显然是个坏人,几乎可以用?“罪大恶极”来形容的那种坏人,除了美丽绝伦的外表,这个人根本?没有?任何值得被爱的地方。 然而澹台云深却爱惨了他,甚至为了他不惜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力,遁出红尘,隐居山林,与无边孤寂为伴。 澹台云深为什么会如此痴狂地爱着一个坏人? 难道……他也是个“逐臭之夫”吗? 听完君如月的讲述,澹台折玉也有?些恍然。 关于这位名叫“澹台云深”的先祖,史书上并没有?太多记载,关于他的事迹似乎被史官刻意?隐去了,他只知道澹台云深是太祖皇帝的第五子、太宗皇帝的同胞兄长?,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却不恋权位,激流勇退,得以善终。 他也曾隐约听说?过澹台云深和某个东笛王子相恋的传闻,却从未当真?。后人们总喜欢给那些逝去的先辈编排一些莫须有?的故事,反正死?人是没法自证清白的。 第186章 没想到竟真?有?其事,而且还是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换作从前的澹台折玉,大约会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而现在的他却觉得心有?戚戚,难以言表。 见扶桑和澹台折玉如出一辙的神思恍惚、默默无言,君如月轻笑一声,道:“怎么都不说?话?” 扶桑回过神来,他可是有?满腹疑问呢,一个一个问:“澹台云深派暗卫潜入东笛调查阿勒循的身?世,到底查到了什么,才使得澹台云深改变了对阿勒循的态度?” “这个就只有?澹台云深和那名暗卫知道了。”顿了顿,君如月又道,“从那本?笔记里看过这个故事以后,我也对阿勒循生出了好奇心,甚至还派人去东笛查过,但没什么特别的收获。” 扶桑又问:“那阿勒循临死?前对澹台云深说?了什么?” 君如月道:“这个也只有?澹台云深自己知道。” 好奇的全?没有?答案,扶桑不免气?馁。 如果澹台云深还活着就好了,等到了鹿台山,就可以亲口问问他……他若还活着,得是百岁老人了,这般长?寿的人虽然凤毛麟角,但也不是没有?,医圣他老人家可是活了一百四十多岁呢。 “澹台云深……应该故去了罢?”扶桑试探着问了句。 “澹台云深在鹿台山上住了十几年,突然有?一天就消失无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君如月道,“我忖度着,他要么是被山中猛兽拆吞入腹了,要么就是不慎跌落悬崖或者裂隙,葬身?在了无人知晓之处。” 这样的结局,怎么能?不教人唏嘘。 扶桑惆怅地叹了口气?,然后觑了澹台折玉一眼,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西?笛有?个王子叫阿勒祯,东笛和西?笛是亲戚吗?” 君如月也看了看澹台折玉,道:“它们是由?一个大国分裂而成的两个小国,大国原本?就叫西?笛,分裂之后,位于西?南的小国沿用?了西?笛二字,位于西?北的小国就取了个与之对应的东笛。东笛王族和西?笛王族同宗同源,确实是亲戚,不过是有?深仇大恨的那种亲戚。” 扶桑点点头:“原来如此。” 朝雾在这时过来,说?药熬好了。 君如月将杯中酒饮尽,起身?告辞。 澹台折玉道:“这酒不错,后日启程时多带些。” 君如月笑着应了,目光不着痕迹地从扶桑脸上扫过,转身?离去。 “这是什么酒?”扶桑看着澹台折玉手中的酒杯,“应该很?辣罢?” “桑落酒。”澹台折玉将酒杯递到扶桑唇边,“要不要尝尝?” 自从第一次喝酒一杯倒之后,扶桑就再也不敢碰这东西?了,生怕喝醉后对澹台折玉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 他摇了摇头,道:“你喝罢,我去备浴。” 第116章 修离不在?了, 没人抱得?动澹台折玉,扶桑只能去找都云谏帮忙。 这半年来扶桑坚持练习五禽戏,力气?确实?变大了些, 可澹台折玉也每天拄着拐杖锻炼, 加上药浴的滋养,体魄越来?越强健, 不像刚出宫那段时间那般清瘦了, 从前扶桑咬咬牙还能勉强抱得?动他?,现在?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抱不动了。 扶桑过去时,都云谏也在?喝酒,柳翠微坐在?旁边,为他?布菜倒酒, 看起来宛如一对恩爱夫妻,但也只是看起来?。 扶桑表明来?意, 都云谏端起茶杯漱了漱口,起身向外走?, 柳翠微紧随其后, 走?到扶桑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轻声问:“你还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扶桑微微一笑,那笑里却氤氲着淡淡的哀愁,“正如你昨晚所说,韶华易逝,就像园子?里的繁花,经历一场风雨便凋谢了, 所以经不起浪费。” “唉,”柳翠微轻叹, “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了。” 静了须臾,扶桑道:“我只当他?是远走?高飞了。” “好,”柳翠微附和道,“就当他?是远走?高飞了。” 送到门口,柳翠微松开扶桑的手,目送他?和都云谏走?进夜色里。 走?出一段,都云谏沉声开口:“是你让殿下提前启程去鹿台山的吗?” 扶桑落后两步,目视着都云谏的背影,道:“殿下一走?,你的任务圆满完成,就能提前返京了,这不是很好吗?” 都云谏蓦地驻足转身,扶桑险些撞进他?怀里。都云谏冷笑一声,压着嗓子?道:“以后再也不用看见我了,你应该很开心罢?” 扶桑平静地与他?对视,无波无澜地反问:“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从嘉虞城开始,都云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再也没对他?颐指气?使、恶语伤人,而是极力表现出一副对他?很好的样子?,但他?始终无法对都云谏放下戒备,就像一开始都云谏对他?偏见难消,他?对都云谏的成见也已根深蒂固。 原本他?和都云谏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但自从柳翠微怀上都云谏的孩子?而都云谏却迟迟不肯给柳翠微一个名分,他?就对都云谏非常不满,他?和柳翠微的情谊越深厚,他?就看都云谏越不顺眼,久而久之,他?甚至敢对都云谏甩脸子?。 都云谏逼近一步:“你……” 扶桑等?他?继续往下说,他?却只是目光沉沉地盯了他?一会儿,而后转身走?了。 第187章 扶桑:“……” 莫名其妙。 都云谏一直在?漪澜院待到澹台折玉药浴结束,把澹台折玉抱回卧房之后才走?。 扶桑上午才洗过澡,晚上没必要再洗,洗洗脚就去了卧房,脱掉外袍,掀开碧纱帐,上了拔步床。 澹台折玉已在?里侧躺好,玄冥也在?枕边蜷着,只等?他?了。 为防蚊虫,拔步床四面都围着纱帐,即使身下铺着玉簟,身上盖着锦衾,也还是有些闷热。 扶桑侧躺着,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慢条斯理地摇着那把缂丝团扇,微风同时拂过他?和澹台折玉的脸。 扶桑脑子?里还在?想君如月讲的那个故事,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爱情颠覆了他?过往的认知?——原来?,就算一个人不够好,哪怕恶贯满盈,也能得?到另一个人的爱。 他?因此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和阿勒循的恶行相比,他?这点天生的缺陷又算得?了什么呢?既然阿勒循能够得?到澹台云深的爱,那他?为何不能得?到澹台折玉的爱呢? 爱,实?在?是个很玄妙的东西。 “殿下。” “嗯?” “你觉得?澹台云深为什么会爱上阿勒循?” 澹台折玉闭着眼睛,轻笑道:“恐怕澹台云深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又怎么会知?道呢。”而且他?对情爱一事也并没有那么了解,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扶桑想了想,又问:“那换作?是你,你会不会爱上一个像阿勒循那样的坏人?” 澹台折玉思索片刻,从平躺改为侧躺,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扶桑道:“大海波涛浅,小人方寸深。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1人性之诡谲,不是用‘好坏’二字就可以简单概括的。再坏的人身上也有好的地方,再好的人身上也有坏的地方,好人也有可能招人厌烦,坏人也有可能招人喜欢,一切都没有定式。” 扶桑:“……” 有点被?绕晕了。 琢磨了一番,澹台折玉似乎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扶桑不死?心地追问:“所以你到底会不会爱上像阿勒循那样的人?” 澹台折玉直视着扶桑的眼睛,道:“不会。”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倒让扶桑有些意外,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澹台折玉莞尔一笑,道:“因为我很清楚我喜欢什么样的人。” 扶桑的心倏地悬起来?,讷讷地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澹台折玉道:“这是我的秘密。” 扶桑抓住他?的胳膊,一边摇一边撒娇:“你告诉我嘛,我保准不告诉别人,求求你啦。” 澹台折玉忍俊不禁,道:“那你先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扶桑顿时老实?了,先躺平,随即侧过身去,背对着澹台折玉,小声道:“我要睡觉了。” 入夏了,天气?越来?越热,两个人不能再像冬天那样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了。 澹台折玉挪近一点,一只手搭在?扶桑腰上,轻轻地拍着,哄他?入睡。 扶桑又回味了一遍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他?实?在?太想知?道阿勒循临死?前究竟对澹台云深说了什么,还有阿勒循的身世,但这些注定要成为解不开的谜了,他?只能自己瞎猜。 猜着猜着,睡意来?袭,扶桑睡着了。 前半夜睡得?还算安稳,到了后半夜,扶桑开始做梦。 他?梦见了澹台云深和阿勒循,还梦见了修离。 修离浑身湿淋淋的,脸色煞白,双眼血红,嘴唇乌青,双手用力地掐着扶桑的脖子?,恨声怒吼:“是你害死?我的!是你害死?我的!” 修离的脸倏而变成了春宴,仍旧嘶喊着那句话:“是你害死?我的!是你害死?我的!” 两张脸和两道声音交叠在?一起,那句充满愤恨的控诉反复在?扶桑耳边回荡:“是你害死?我的!是你害死?我的!” 扶桑在?睡梦中流泪满面,含混地呢喃:“不是我……不是我害的……” 澹台折玉一边轻轻摇晃他?颤抖的身体,一边唤他?:“扶桑,醒醒,扶桑……” 扶桑猛地睁开一双泪眼,眼前昏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听?见了澹台折玉的声音,他?扑进澹台折玉怀里,用尽全?力抱紧他?,还在?重复着那句梦呓:“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得?……” 澹台折玉轻抚着他?被?冷汗打湿的后背,柔声安慰:“我知?道,不是你,跟你无关,我在?呢,扶桑不怕……” 澹台折玉不停地说话,直到扶桑不再发?抖,抽泣声也停止了,他?低头亲了亲扶桑的脖颈,道:“没事了,接着睡罢。” 第117章 许是上午淋了雨, 也许是夜里受惊过度,第二?天晨起时,扶桑就?发起烧来。 因?为一直用澹台折玉药浴的水洗澡, 扶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质越来越好?, 他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上次生病还是在嘉虞城, 跟这次的起因?差不多, 也是淋了一场雪,外加伤心难过。 上次烧得人事不省,这回还好?些,至少人还是清醒的。 “我不看大夫。”扶桑欹在床头,面色白里透红, 嗓子?沙沙绵绵的,“还像上回那样, 抓两副退烧药回来即可。” 第188章 澹台折玉自然依他,转头吩咐朝雾去抓药, 朝雾领命出去, 在院门口险些撞到君如月身上,她慌忙后撤两步, 福身行礼:“见过二?公子?。” 君如月问:“急匆匆地做什么去?” 朝雾道:“扶桑发烧了,奴婢去找白先生抓药。” 白先生是君府的府医,长住府中,但凡谁有个头疼脑热,随传随到,省去许多麻烦。 君如月暗暗自责, 昨日不该拉着扶桑淋雨,他那般娇嫮, 哪禁得住风吹雨打?。 君如月蹙眉:“怎么不请白先生过来瞧瞧就?直接抓药?” 朝雾道:“这是扶桑的意思。” 君如月呆了呆,道:“你快去罢。” 君如月进屋时,就?看见流岚端着盆,澹台折玉亲手将手巾打?湿、拧干,折几折,放到扶桑额上。 扶桑先叫了声?“二?公子?”,君如月上前来,道:“听朝雾说?你病了,严重?吗?” “只?是低烧而已,”扶桑笑一笑,“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君如月也不多言,当着澹台折玉的面,他不能?显得太关切——种种迹象表明,澹台折玉和扶桑关系匪浅,他最好?和扶桑保持距离。 “殿下,父亲请你过去。”君如月紧接着道,“等用过早饭,为殿下贺寿的人就?该陆续登门了。” 澹台折玉没作声?,扶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福至心灵般看透了他的心思,这对扶桑来说?是难得一遇的宝贵瞬间。 扶桑心里面带微笑道:“殿下,我没事,等吃过药再睡一觉就?会好?了,你只?管忙你的去,不用在意我。” 默了默,澹台折玉道:“我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等烧退了,着人知会我一声?,好?让我放心。” 扶桑乖乖点头:“知道啦,你快走罢,仔细我把病气过给?你。” 澹台折玉又叮嘱了流岚几句,才和君如月一道儿走了。 等流岚也端着盆出去,玄冥跳上床来,冲着扶桑叫了两声?,扶桑伸手摸摸它,哑声?道:“你饿了是不是?再等等,等朝雾回来就?有好?吃的了。” 朝雾去白先生那儿取完药,顺路去厨房取了早饭,风风火火地回到漪澜院,先去后院让流岚把药煎上,她拎着食盒去了正房,见扶桑在厅堂里坐着,惊吓道:“你怎么下床了?” 扶桑失笑道:“你别紧张,我没什么打?紧,不用非得在床上躺着。” 朝雾面露难色:“可是殿下说?……” “殿下被二?公子?叫走了,”扶桑打?断她,“你不说?我不说?,他就?不会知道。” 他只?是发低烧,澹台折玉却有些小题大做,搞得朝雾和流岚也慎重?其事,忙前忙后地照顾他,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朝雾没办法,打?开食盒,先往扶桑面前放了一碗粥,道:“这是用姜汁煮成的姜粥,治反胃,祛风寒,你快趁热喝了罢。” 扶桑非常讨厌吃姜,昨儿个那碗姜汤都是捏着鼻子?硬灌下去的,今儿个又来一碗姜粥,这可比药都难喝。 但他不是那等任情恣性的人,从来不会辜负别人的好?意,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粥送进口中,囫囵吞下去,违心称赞:“味道还不错。” 朝雾笑道:“你若喜欢,中午我让厨房再给?你做。” 扶桑心里叫苦不迭,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朝雾又从食盒底层拿出一碟一碗,碟中是一只?拳头大小的清蒸乳鸽,碗里是蒸羊乳,这是玄冥的早饭。 扶桑闻着乳鸽的香味,几乎要流口水,玄冥更是馋得不行,围着朝雾喵个不停,朝雾刚把碗碟放到地上,玄冥就?狼吞虎咽起来,边吃还边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 姜粥变得愈发难以下咽了,扶桑速战速决,唏哩呼噜吃完,又连灌了两杯温茶,冲淡嘴里的姜味。 去院子?里看看花草、晒晒太阳,等药熬好?了,扶桑喝下去,这才回房休息。 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柳翠微的声?音,扶桑睁开眼睛,果?然是柳翠微在说?话,他哑着嗓子?唤道:“翠微,进来罢!” 话音刚落,柳翠微掀开帘子?进来,边走边道:“是我把你吵醒了么?” 扶桑道:“我本来也没睡实。” 见他想坐起来,柳翠微急忙劝阻:“快别起来,好?好?躺着罢。” 扶桑正在发汗,头晕得比之前更厉害了些,便没起来,只?是把旁边的枕头抓过来,垫在脑袋底下。 柳翠微坐在床边,见扶桑满头是汗,边用帕子?帮他擦汗边道:“除了嘉虞城那次,你这一路上都没生过病,怎么刚到这里就?病了?该不会是水土不服罢?怎么也不请大夫瞧瞧?讳疾忌医可不好?。” 扶桑虚弱地笑了笑:“就?是昨天出去时淋了点雨,没事的,发发汗就?好?了。” 柳翠微叹了口气:“你病得可真不是时候,偏偏在殿下生辰这天病了。” 扶桑却道:“我倒觉得这病来得正是时候,我连件像样的生辰礼都没准备,根本无颜面对殿下。” 柳翠微安慰道:“别想那些了,什么都没你的身子?要紧,赶紧好?起来,明天不是还要启程去鹿台山嘛。” 说?到鹿台山,柳翠微蓦地红了眼眶,带着哭腔道:“明日一别,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第189章 听她这么一说?,扶桑霎时悲从中来,眼泪倏地就?流下来。 柳翠微赶紧帮他拭泪,自责道:“瞧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本来就?难受,平白惹你伤心。快别哭了,今儿个把眼泪流干了,明天怎么办?” 扶桑破涕为笑,用手抹了抹脸,哽咽道:“我哭不单是为了这个。” 柳翠微疑惑地问:“那是为了什么?” 扶桑低垂着被眼泪沾湿的浓睫,如泣如诉道:“昨晚我梦见修离了,他掐着我的脖子?说?,是我害死了他,要让我偿命……清醒的时候,我可以自欺欺人,粉饰太平,可在睡梦中,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却觉得是我害死了修离……玄冥是我的狸奴,如果?不是为了寻找玄冥,修离就?不会失足落水……” “扶桑,你绝对不能?这样想,”柳翠微严肃地打?断他,“那是他的命,他就?该命绝于此,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别给?自己找罪受。” 她险些就?要说?出修离是被人杀害的,幸好?及时止住了话头。 “我很害怕……”扶桑似乎根本没把柳翠微的话听进去,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一个人说?死就?死了,说?不定哪天就?会轮到我,如果?我今天就?病死了呢……” “呸呸呸,你瞎说?什么,你刚才还说?你没事。”柳翠微握住扶桑的肩头晃了晃,慌乱道:“扶桑,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在说?胡话呢?” “我好?怕死。”扶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语无伦次道,“我从小体弱多病,鬼门关走过好?几遭,我知道自己注定是个短命之人,能?多活一天都是我的福气。我从前是不怕的,若是怕死,我根本不会代?替棠时哥哥流放,可现在我好?怕,我从来没这么怕过,我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呢,我想好?好?地活着……” 柳翠微的胸口一阵闷痛。 昨晚她看扶桑好?好?的,还以为修离的死对他没造成什么影响,原来他只?是表面没事,其实吓坏了。 她曾亲眼目睹双亲惨死,也曾噩梦连连,梦里都是爹娘满身鲜血的惨状,吓得她惊恐万分,夜不能?寐。 她也曾深深地畏惧过死亡,因?为她想活着,即使要抛弃名节和尊严,忍受践踏和屈辱,她也想活着,她不知道如此强烈的求生欲从何而来,但她就?是想活着。 柳翠微俯身抱住扶桑,在他耳边道:“扶桑,不用怕,你不会死的,殿下会保护你,没有人能?伤害你,你会好?好?活着,我们?都会好?好?活着,别怕,别怕。” 扶桑在她一声?声?的安抚中渐渐平静下来,他神思恍惚,几乎想不起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但他觉得舒服多了,好?像积压在心里的一股郁气发泄了出去。 柳翠微把他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又去倒了杯茶,扶他起来,亲手喂他喝下去,问:“现在好?些了吗?” 扶桑点点头,道:“我睡一觉就?好?了,你快走罢,把病气过给?你就?不好?了,你还怀着身孕呢。” 见他确实清醒了不少,柳翠微松了口气,道:“那你睡罢,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扶桑躺回床上,柳翠微帮他盖好?锦衾,又坐在床边陪了他一会儿,等他睡着了,才蹑手蹑脚地出去。 第118章 迷迷糊糊地发泄了一通, 那个噩梦不再侵扰他,扶桑才总算睡踏实了,等午饭后柳翠微再来看他, 烧已退了, 人也恢复了精神。 流岚谨记着澹台折玉临走前叮嘱,亲自跑了一趟, 将扶桑好转的消息告诉澹台折玉。 流岚回到漪澜院时, 柳翠微正陪着扶桑喝茶下棋。 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府邸,他们不好出去乱走,只能在住处待着,平静地度过这特殊的一天——今天不仅是澹台折玉的十?九岁生辰,也是离别前?的最后一天, 明日一别,他和柳翠微很可能此生不复再见——他既经历过生离, 也经历过死别,却依旧无法承受离别之?重, 思之?便痛。 “殿下在做什么?”扶桑问流岚。 “我在门外?递的话, ”流岚道,“没见着殿下的人。” 等?流岚退下了, 柳翠微道:“这筵席少不得要从白天吃到晚上,殿下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扶桑“嗯”了一声。 澹台折玉走之?前?也说?了,他要很晚才回来。 扶桑很庆幸自己?今天不能跟在澹台折玉身边,如果让他一整天都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澹台折玉和那些达官显贵觥筹交错、高谈阔论,他会很难受,他融入不了那样的场合, 他和澹台折玉之?间的距离会被拉得很远很远。 现在这样就很好,他和熟悉的人待在熟悉的地方, 轻松自在,等?着澹台折玉回到他身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局棋下完,扶桑赢了。 柳翠微道:“你的棋艺越发精进了。” 扶桑谦虚道:“都是师傅教得好。” 名师出“高徒”,他可是澹台折玉手?把手?教出来的,而且澹台折玉当初说?的并非虚言,他在棋道上的确有一点微末的天分?,如今和澹台折玉对弈时都能偶尔取胜——这算是他继写字、按摩之?后能做好的第?三件事。 “听都云谏说?,殿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柳翠微状似随意?地提起,“我突然?想起来,都云谏第?一次带我去拜见殿下那天,殿下就在作画,我匆匆瞥了一眼,画的好像是幅美人图,可惜没看清画中美人是何模样,只看见一片艳红的裙。” 第190章 扶桑扭捏片刻,赧然?道:“其实……画里的人是我。” 柳翠微一脸讶色:“什么?” 扶桑道:“我跟你说?过的,我和殿下曾经逃亡过一段日子,当时为了掩人耳目,我乔装改扮,扮作了女子。那天是我最后一次穿女装,殿下把我画了下来,算是留作纪念罢,我那天穿的就是我送给你的那条红裙子。” 柳翠微问:“那幅画还在吗?” “当然?,”扶桑眉开眼笑,“殿下把那幅画送给我了。” “快拿出来我看看,”柳翠微道,“我太?好奇你穿女装的样子了。” 扶桑从箱子里取出锦盒,又从锦盒里取出画轴,徐徐展开,柳翠微怔怔地盯着画中人看了好一会儿,才赞叹道:“太?美了,真?的太?美了,美得令我词穷。” 她蓦然?间恍然?大悟,怪不得澹台折玉和都云谏这样的天之?骄子,会被身为奴婢的扶桑迷住,假如她是男子,也定会成为扶桑的裙下之?臣。 “是殿下画得好,”扶桑被夸得两颊绯红,“画得都不像我了。” “怎么不像,”柳翠微看看画,再看看扶桑,“五官明明一模一样。” 扶桑垂眸看画,仍是觉得画中人十?分?陌生,他始终觉得这不是他的原貌,而是被澹台折玉手?中的画笔美化之?后的他,抑或这是澹台折玉期望看到的他的样子。 柳翠微道:“如果我让你把这幅画送给我,你一定不愿意?罢?” 扶桑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愣住。 柳翠微紧接着道:“别怕别怕,我不会夺你所爱,那你满足我一个小小的心愿,好不好?” 扶桑呆呆地问:“什么心愿?” 柳翠微道:“再穿一次女装给我看看。” 这很可能是他们这辈子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扶桑自然?是有求必应,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 柳翠微喜不自胜,想了想,善解人意?道:“你病才好,先不折腾你,等?晚饭后罢,你去我住的院子找我,我亲自给你梳头化妆,好不好?” 扶桑面露难色:“可我不想看见都云谏。” “他得陪着殿下,肯定也要很晚才回来,你不会看见他的。”顿了顿,柳翠微又道:“你不是说?你没给殿下准备生辰礼么,那你穿女装给殿下看,是不是也算一个小惊喜?” 扶桑原本只是想满足柳翠微的心愿,被她这么一说?,倒真?的有些心动,或许澹台折玉看到他穿女装的样子,会回想起他们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 反正扶桑经常会想起从尚源县到嘉虞城那段路上的点点滴滴,那真?是美好得如梦似幻的一段时光,源源不断地为他带来快乐。 约定好时间,柳翠微便先走了。 她现在已经显怀,随着肚子变大,双腿开始浮肿,不能久站久坐,时不时地就得躺着缓缓。 柳翠微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个丫鬟,送来了一盘红彤彤的果子,说?是殿下让送过来的。 “想来是殿下觉得这是稀罕物,着人送过来让你尝尝鲜。”朝雾道,“你吃过这个吗?” “我见都没见过,”扶桑拈起一颗果子仔细研究,“可又觉得眼熟,应当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 这果子乍一看毛绒绒的,果核上生长?着许多根细细短短的红条条,宛如一颗小小的绣球。 扶桑看了半晌,倏然?兴奋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楮实子,有补肾清肝、益气明目之?功效,于男女皆有裨益。” 流岚道:“我们都管它叫楮桃,是楮树的果子,城外?的庄子上随处可见,但果子却不好采摘,没等?长?熟呢就被鸟儿叨坏了。” 朝雾道:“你快尝尝。” 扶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双眼蓦地睁大了:“好甜!” 朝雾和流岚都被他可爱到了,笑吟吟地看着他吃,扶桑被看得不好意?思,忙道:“你们也吃,真?的很甜。” 因为和柳翠微的约定,天还没黑扶桑就吃起晚饭,吃到一半,又有丫鬟送东西?来,这回是一盘菜,朝雾说?是他们这儿的特色名菜,别的地方很难吃到,扶桑一尝,果然?香鲜可口。 吃完饭,又喝了一碗苦药,扶桑去找柳翠微,走之?前?叮嘱朝雾和流岚,澹台折玉一回来就立马去叫他。 扶桑出了漪澜院,玄冥小尾巴似的跟着他。 天还没黑透呢,沿岸的灯火已经亮起来,晚风里尚且裹挟着白日的热气,吹在脸上有些黏腻之?感。 莲池的风景和昨天一样美,可今天的扶桑已经无心欣赏,他刻意?控制着眼睛不往那边看,他害怕看到修离的鬼魂。 走着走着,扶桑小跑起来,一直跑进柳翠微住的院子才停下,玄冥跑得比他还快,跑过了头,被扶桑叫了回来。 柳翠微也已吃过晚饭,她胃口不佳,随便吃了两块点心就饱了。 屏退了下人,柳翠微拉着扶桑进了卧房,道:“先把衣裳换了罢。” 看着她从箱子里找出那条红裙子,扶桑随口道:“好像没见你穿过几回。” 柳翠微在黯淡的灯影中笑了笑,道:“我还是更喜欢素净些的颜色。” 其实她穿过很多次,在夜里,只穿给都云谏一个人看,这条裙子对都云谏来说?犹如椿药,不需要任何撩拔就能让他血脉偾张。 第191章 柳翠微把裙子递给扶桑,故意?逗他:“需要我帮你换吗?” 扶桑吓了一跳,虽然?他和柳翠微之?间不必在意?男女之?防,但也没有洒脱到这种地步。 没等?他开口,柳翠微就先笑出声来:“瞧把你吓的,怎么比我还像女孩子。你换罢,我去外?头等?你。” 这条裙子是冬衣,料子偏厚,扶桑刚换上就觉得热。 太?久没穿过女装,难免有些羞涩,扶桑适应了片刻才把柳翠微叫进来,柳翠微来到他面前?,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胸前?的隆起,不等?她问,扶桑就小声道:“用里衣垫的,做戏做全套嘛。” 柳翠微欣赏着他窈窕的身姿,道:“这条裙子仿佛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你才是最适合它的人。” 送给他裙子的人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扶桑记不清了。 看够了,柳翠微拉着扶桑来到妆台前?,让他坐下,她站在他背后,看着镜子里的他,道:“你想梳和画里一样的发式,还是换个别的?” 扶桑不甚在意?:“你看着弄罢。” 柳翠微便不再询问他的意?见,先给他上妆,而后梳头,忙活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搞定。 柳翠微让扶桑站起来,她退后几步,隔着一臂的距离看着他,他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所有华丽的词藻用在他身上都恰如其分?。 扶桑被她沉默而长?久的凝视弄得有些无所适从,他跼蹐道:“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这样打扮很奇怪吗?” 柳翠微笑着摇了摇头,她想说?他看起来很美,可又觉得用“美”来形容他太?过肤浅和庸俗,实在说?不出口。 外?头传来两声清晰的鸟叫。 柳翠微又沉默了少顷,抬起一只手?搭在隆起的腹部,道:“肚子忽然?有些不舒服,我出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 扶桑乖乖点头:“好。” 柳翠微走到门外?,关门前?有些迟疑,但还是轻轻地把门阖上了。 扶桑回到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挤眉弄眼,做出各种奇怪的表情。 未几,听到开门声,扶桑道:“翠微,你……” 话音戛然?而止,扶桑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门口的男人,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119章 都?云谏站在卧房门口, 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端坐在妆台前的?人儿,婳祎的?身影笼在一片昏昧的烛光里, 惝恍如梦中人。 那人穿着?一袭红衣, 长发悉数绾起,乌蓬蓬的?云髻上点缀着?珠钗玉钿, 纤丽的?颈尽显无疑。芙蓉面上化着?时下流行的?桃花妆, 将本就精致如画的一张脸修饰得愈发夭夭灼灼,摄人心魄。 都?云谏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一脚踏进了梦里——今夜仿佛是他与她?的?洞房花烛夜,她?是满怀忐忑与期待的新娘,他是自婚宴上归来的?新?郎, 带着?六七分醉意,徘徊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 扶桑最不想的就是被都云谏看见他这副模样,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他定定神,站起来, 连声问:“你怎么回来了?筵席这么早就结束了?殿下也回来了吗?” 都?云谏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 反手将门一关,踉踉跄跄地朝他走来。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扶桑嫌弃地皱了皱眉,道:“你别过来,离我远些。” 都?云谏仍是不作声,径直走到扶桑面前,醉眼朦胧地看着?他。 扶桑对气味敏感,被熏得呼吸不畅, 正想绕过都?云谏,高大的?身躯骤然如山一般倒向?他, 扶桑急忙伸手去扶,旋即就被都?云谏的?双臂牢牢地禁锢在怀中。 都?云谏的?怀抱热得像火炉,扶桑穿得又厚,稍作挣扎便出?了许多汗,他又急又气:“都?云谏,你放开我。” 却不敢太大声,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副奇怪的?场景,尤其是柳翠微。他既担心被柳翠微撞个正着?,又盼着?柳翠微快些回来,替他解围。 都?云谏发烫的?脸贴着?扶桑的?颈,含混地唤了声“翠微”。 扶桑心想,应当是身上这条裙子让都?云谏眼花了,他无可奈何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翠微,我是扶桑,都?云谏,你快放开我。” 都?云谏忽而?抬起头来,垂眸看着?扶桑近在咫尺的?娇颜,幽邃的?眼底暗藏着?稠叠而?芜杂的?情绪。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对这个曾经无比嫌厌的?小太监生出?如此强烈的?渴望,回想起来,若不是那夜偶然撞破扶桑的?秘密,也不会惹出?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杂念。 起初不过是一点见色起意的?慾念,因顾忌着?澹台折玉,这点慾念一直不得满足,渐渐的?竟膨胀成一股执念,横亘在心头,犹如附骨之疽,令他束手无策。 眼看分别在即,他不甘心就这样无疾而?终,他不想将这股无处安放的?执念原封不动地带回京城去,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哪怕只是稍微得到一点满足,也算聊以慰藉。 此时此刻,他痴望着?仿佛是从那幅美?人图里走出?来的?扶桑,无端地想,或许他对扶桑不止是一点见色起意的?慾念,或许还蕴含着?一点连他自己都?浑然不觉的?真?心,毕竟他这辈子不曾爱过什么人,不清楚真?心喜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第192章 但不管是慾念还是真?心,都?无所谓了,因为扶桑属于澹台折玉,他注定要“求不得”——据说这是人生八苦之一,他这辈子还没吃过苦,没想到第一次吃苦竟是扶桑给的?,也算是恶有恶报,谁让他一开始对扶桑那么坏呢。 想着?想着?,都?云谏竟有些悲从中来,有股落泪的?冲动。 扶桑被都?云谏看得心慌,怯声道:“都?云谏……” 剩下的?话还来不及说,就被都?云谏封住了口。 扶桑大惊失色,可都?云谏强壮的?手臂如铁钳般禁锢着?他,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是蚍蜉撼树,他恼羞成怒,终于生出?狠心,都?云谏刚撬开他的?牙关,就被他狠狠咬住了舌头。 都?云谏闷哼一声,血腥味顷刻间?便在两?个人的?嘴里蔓延开来,都?云谏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更紧地抱住扶桑,恨不得将扶桑嵌进他的?身躰里似的?。 巨力挤压着?胸腔,扶桑很快就无法呼吸了,他感到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松了劲,都?云谏却没有趁势长驱直入,只是恋恋不舍地貼着?他的?唇,心跳砰砰,呼吸沉沉。 房门在这时被推开,扶桑听见柳翠微的?惊呼:“都?云谏!你在做什么!” 扶桑不知眼泪是何时冒出?来的?,他看不清柳翠微的?表情,只看到她?迅速逼近,边撕打都?云谏边嚷道:“你放开他!都?云谏!你这个混账!” 在都?云谏放开他的?一瞬间?,扶桑就像一只出?笼的?鸟,迫不及待地逃走了。 柳翠微边喊他的?名字边追他,追到门口,她?停住脚步,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蓦然流下一行泪来,她?迅速抬手擦掉眼泪,转身进了卧房。 都?云谏依旧站在原地,柳翠微对着?他的?脊背,冷声道:“你明明答应过我,只是亲眼看看扶桑穿女?装的?样子就满足了,不会动他一根头发。” “我喝多了,情难自禁。”都?云谏舔掉唇上的?血迹,转身面对柳翠微,眉梢眼角挂着?一抹愉悦的?笑,“再说我又没有強奸他,只是亲了他一下而?已,你紧张什么。” “我就不该相信你。”柳翠微怒视着?他,恨声道。 “你现?在才知道吗?”都?云谏抬手覆上柳翠微的?脸颊,嗓音喑哑而?温柔,“只有愚蠢的?女?人和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女?人才会相信男人的?鬼话,你属于哪一种?” 柳翠微默不作声,都?云谏勾唇一笑,自问自答:“你哪一种都?不是,你只是假装相信我,你明知道会将扶桑置于险境,却还是帮我设下了圈套,诱他深入,你就是个虚伪的?、狡诈的?、自私自利的?女?人,为了自己什么都?可以出?卖。” 柳翠微咬紧牙关,眼眶通红,倔强地不肯落泪。 都?云谏走近一步,将柳翠微搂进怀里,轻抚着?她?瘦弱的?背,深情款款道:“不过没关系,我很喜欢这样的?你,你比那些只懂三?从四德的?女?人有趣多了。谢谢你,帮我了结了一桩心愿,等回到京城,你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柳翠微抬手环住都?云谏的?腰,脸贴在他热烘烘的?胸膛上,心里百感交集,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如果有选择,她?宁愿做一个只懂三?从四德的?女?人,嫁给一个普通的?男人,做个贤妻良母,循规蹈矩地过完这一生。 然而?,然而?…… 扶桑一口气跑回漪澜院,朝雾和流岚看见他,还以为闯进来一个陌生人,定睛细看才认出?他来,惊疑不定道:“你怎么……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扶桑怕被她?们瞧出?什么端倪,尽可能镇定自若道:“待会儿再跟你们解释,殿下回来了吗?” 朝雾道:“还没呢。” 扶桑暗暗松了口气:“我先进去更衣。” 目送扶桑进了卧房,朝雾不禁感叹:“好美?啊,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了。” “我怀疑他根本不是太监,而?是女?扮男装。”流岚小声道,“不然怎会美?得如此浑然天成,一丝违和都?没有。” “我也是这样想,”朝雾道,“如此一来,殿下与他的?关系就解释得通了。” 两?个人正交头接耳,忽然听见门口传来动静,赶紧出?去迎接。 果然是澹台折玉回来了,他歪靠在轮椅上,单手支颐,剑眉轻锁,似乎不大舒服。 听见朝雾和流岚的?声音,澹台折玉掀开眼帘扫了她?们一眼,复又阖上,低声问:“扶桑呢?” 他出?去那么久,好不容易回来,扶桑应该第一时间?出?来见他才是。 朝雾和流岚对视一眼,支支吾吾道:“他……他在房里。” 澹台折玉察觉有异,也不多问,道:“送我回房。” 君如月推着?轮椅,穿过庭院,到了阶前,随行的?侍从上前帮忙,抬着?轮椅进了正房的?厅堂。 “好了,”澹台折玉道,“你们回去罢。” 君如月应了声“是”,行止间?,目光顺着?卧房半开的?房门飘进去,却只看到一片昏黄的?光。 澹台折玉自行推着?轮椅进了卧房,却没看见扶桑的?踪影。 轮椅辘辘地行至床前,透过轻薄的?碧纱帐,澹台折玉看到一个朦胧的?剪影,好像不是扶桑,可除了扶桑,没人敢擅自坐在他的?床上。 第193章 澹台折玉道:“怎么躲着?不出?来?” 帐内响起扶桑的?声音:“有外人在吗?” “没有,”澹台折玉道,“只有我。” 那道剪影自床畔站了起来,帐子掀开,犹如拨开了一团迷雾,只见扶桑穿着?一身红衣,作女?子装扮,羞羞怯怯地立在那儿,笑盈盈道:“你回来啦。” 澹台折玉怔怔地看着?他,恍惚以为自己醉得太厉害,眼前出?现?了幻景。 第120章 扶桑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 因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泪过留痕,几道斑驳, 唇上还?有一抹猩红的血迹, 也不知方才朝雾和流岚瞧见了没有。 他忙去倒水洗脸,刚把脸打湿, 外面便传来?说话声, 料想是澹台折玉从筵席上回来了,他唯恐被?外人瞧见这副模样,慌里慌张地躲进了帐子里,先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又抓起搁在枕边的缂丝团扇使劲摇撼, 因他不停地在冒汗。 未几,果然听见了澹台折玉的声音, 他遣退了送他回来?的君如月,可扶桑还?是不敢贸然出去, 待轮椅碾压地面的辘辘声由?远及近, 扶桑停下?了摇扇子的手,透过碧纱帐看着朦胧的人影, 蓦然有些?想哭——被?自己讨厌的人给强吻了,即使对方并非有意为之,也?难免有些?委屈。 “怎么躲着不出来??”澹台折玉停在帐外问。 “有外人在吗?”扶桑极力保持冷静,话音听不出什么异样。在澹台折玉身边待得久了,他约略掌握了些?掩藏情绪的本领,算是一点微小的长?进。 “没?有, ”澹台折玉回道,“只?有我。” 扶桑站起身来?, 往前两?步,用手中的团扇撩起碧纱帐,走到帐外,却驻足不前了,怕身上还?沾染着都云谏的气息。 他含羞带怯地将澹台折玉望着,笑盈盈道:“你回来?啦。” 澹台折玉怔怔地看扶桑的笑颜,竟与都云谏不谋而合,产生了一模一样的念头——红裙配上云髻,眼前的扶桑实在像极了一位正在等待新郎的新娘,而他正是那位带着几分薄醉从喜宴上归来?的新郎,今夜便是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澹台折玉因这幻想而心?潮澎湃,面上却不露声色,平平淡淡地问:“怎么作这副打扮?” “翠微想看,我便穿给她看了,我刚从那边院子回来?,还?没?来?得及更?衣,你便也?回来?了。”扶桑又开始摇扇子,他能感觉到面颊上有汗珠在蜿蜒,“这会儿?才刚辰时罢,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澹台折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嗓音略显低哑:“我不胜酒力,有些?头疼,而且明日还?要启程,便早些?回来?了。” 其实这些?都是托辞,关键是如今的他已融入不了众星捧月的氛围,那些?围绕着他的笑脸在他看来?都是虚伪的假面,令他感到厌倦,那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令他感到疲惫,他惦记着扶桑,归心?似箭,他宁愿和扶桑待在一起无所事事,也?好过在人堆里虚与委蛇,所以他佯装不适,提前退了席。 扶桑一听他说头疼,什么顾虑都忘了,顿时如惊弓之?鸟般紧张起来?,唯恐许久未犯的头疾卷土重来?, “那你快到床上去,我帮你按按。”待要喊人来?帮忙,不成?想澹台折玉伸手一拽,把他拽坐到膝上。 “不用。”澹台折玉将扶桑搂在怀里,脸埋进他颈间嗅了嗅,沉声道:“你让我抱会儿?就好了。” 扶桑扭着身子依偎在他胸前,头枕着他的肩,轻声呢喃:“怎么可能,我又不是药。” 澹台折玉却道:“你就是我的药。” 而且是救命的药。 扶桑又有些?想哭,他闭着眼睛,不敢作声,怕一开口带着哭腔。 今儿?个是澹台折玉的生辰,是大喜的日子,他绝对不能哭,不吉利。 澹台折玉也?默默地与扶桑交着颈,呼吸沉沉,仿佛真的从扶桑身上汲取着什么。 扶桑胸前的两?团揉软抵着他的胸膛,虽然明知是伪造的,却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隐忍了这半年,他的身躰早已经不住半点撩拔,动不动就会慾念丛生。再忍最后一晚,等到了鹿台山,他就要将扶桑拆吞入腹。 在被?扶桑察觉他的变化之?前,澹台折玉轻轻拍了拍扶桑的背,哑声道:“去把衣裳换了罢。” 这条裙子上全是别人的气息,他不喜欢。 扶桑求之?不得,他早已热得汗流浃背。 扶着轮椅的扶手从澹台折玉身上起来?,他道:“你先药浴,我再洗澡,洗完就可以直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澹台折玉点点头:“好。” 扶桑道:“那你先去外头待着。” 澹台折玉眉梢轻挑,明知故问:“为何?” 扶桑语带娇嗔:“我要换衣裳嘛。”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向澹台折玉坦露身体的秘密,但那是明天或者后天的事,今夜还?得再忍忍。 扶桑躲在帐子里,一面更?衣,一面又想起都云谏那个坏东西,唇齿间隐约还?残留着一丝血腥味。 他业已从刚刚的拥抱中得到了安慰,不管是委屈还?是恼恨都抚平了,转念一想,等都云谏酒醒之?后发现自己亲了一个太监,恐怕还?要觉得恶心?哩,而且他还?咬破了都云谏的舌头,其实并不算吃亏。 第194章 扶桑兀自笑了笑,又想起都云谏抱着他时喊的那声“翠微”,他能感觉到,其中是蕴含着感情的。有个成?语叫“日久生情”,或许都云谏对柳翠微是有几分真心?的。 这样想着,他便大度地原谅了都云谏对他的冒犯,转而又对柳翠微生出些?许愧疚——无论如何,都云谏都是柳翠微的男人,亲眼看见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又亲又抱,柳翠微心?里定然不好受。 他该对柳翠微解释清楚,免得柳翠微对他生出什么芥蒂。明天不一定有时间,那就趁着澹台折玉药浴时过去一趟罢。 入浴出浴都需人帮忙,都云谏醉成?那样,显然是指望不上了,扶桑只?好去找君如月。 君如月虽也?喝多了酒,却比都云谏强得多,至少人还?是清醒的,走路也?稳当。 他和扶桑并肩往漪澜院的方向走,借着夜色的遮掩,目光肆意地在扶桑的侧颜上流连,因没?留神看路,被?脚下?的不平之?处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他自觉在扶桑面前失了仪态,不禁生出些?无颜以对的羞愧来?,又觉得这份羞愧十分可笑,竟真的嗤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扶桑笑问。 君如月哪说得出个所以然来?,边摇头边道:“我也?不知道。” 扶桑便认定是酒在作祟,人在喝醉酒之?后会变得很奇怪,他见过,也?曾亲身体验过,虽然他当时只?算是微醺而已。 澹台折玉曾经说过,等到被?幽禁之?后,他要体验醉生梦死的滋味,扶桑非常期待看到他醉酒之?后的样子。 到了漪澜院,扶桑帮着君如月把澹台折玉弄进浴房,出来?时撞见了朝雾,朝雾对他道:“柳姑娘方才来?过了,将你落在她那儿?的衣物送了过来?,顺便将你穿回来?的裙子拿走了,她还?给你留了话,说不必跟她解释什么,她不在意。” 柳翠微想他之?所想,令扶桑感到一点心?有灵犀的欣慰,他舒了口气,轻笑道:“倒省得我跑一趟了。” 澹台折玉出浴后,扶桑接着沐浴,等他换上一袭玉色中衣、清清爽爽地走进碧纱帐里,澹台折玉已经先行睡着了,这个生辰过得令他身心?俱疲。 扶桑轻手轻脚地爬上床,玄冥过来?蹭他,刚喵了一声,澹台折玉就睁开了眼睛。 澹台折玉朝他张开双臂,什么都不必说,扶桑便乖乖地钻进他怀里去,澹台折玉侧身抱着他,嗅闻着他身上再熟悉不过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体息,终于?感到一阵倦鸟归林般的心?满意足。 扶桑在他肩窝里蹭了蹭,柔声问:“头还?疼吗?” 澹台折玉道:“不疼了。” 扶桑仍是不放心?:“要不我还?是帮你按按罢?” “不用。”说着,澹台折玉和他拉开少许距离,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扶桑眨眨眼,也?学他明知故问:“什么事?” 澹台折玉微微一笑,满不在乎道:“忘了就算了。” “没?忘没?忘,”扶桑起身下?床,“等我一下?。” 须臾之?后,扶桑回到床上,一只?手背在身后。 澹台折玉坐起身来?,两?个人面对面,一个期待,一个赧然,扶桑道:“先说好,我准备的这样东西既不贵重也?不特别,你不许失望。” “好,就算失望,我也?会努力不让你看出我在失望。” “那我不给你了。” 扶桑作势要走,澹台折玉急忙伸手拉住他:“快给我罢,别吊着我了。” 扶桑扭捏了下?,才把背在身后那只?手挪到前面来?,递给澹台折玉一样东西:“喏。” 澹台折玉接过去,展开,是一方素帕,上面绣着两?枝扶桑花,花上落着两?只?蝴蝶,旁侧还?有两?行蝇头小字,他眼神不好,帐内又昏暗,凑到眼前才看得清——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1 扶桑道:“我跟着翠微学了半年的刺绣,可惜我实在没?什么天分,这已是我绣得最像样的一块帕子了,你、你将就用罢。” 怕他失望,扶桑紧接着又道:“其实我还?准备一份礼物,只?是现在不方便给你,等到了鹿台山,只?剩我们两?个的时候,我再给你。” 澹台折玉珍而重之?地将帕子折好,递给扶桑,道:“帮我收起来?,我怕玄冥把它挠坏了。” 扶桑接过来?,忐忑地问:“你喜欢吗?” 澹台折玉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这是我这辈子收过的最喜欢的生辰礼。” 第121章 扶桑通常都会睡到自?然醒, 今儿个却是被澹台折玉叫醒的。他将眼睛眯开一条细缝,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迷迷糊糊地问:“你要喝茶吗?” “喝什么茶, ”澹台折玉道, “该起床了。” 扶桑扭头往帐子?外面看,看不到一丝光亮, 不禁茫然道:“起床?天都还没亮呢。” “已经五更天了, ”澹台折玉道,“马上就?亮了。” 五更天,也就?是寅时?,哪怕从前在宫里扶桑也都是卯时?才起,而现在他都是辰时?才起。 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睡惯了懒觉,突然让他起个大?早, 实在是起不来。他翻到澹台折玉身上,手脚并用地抱住他, 无意识地撒娇:“还早呢, 再睡会儿嘛……” 第195章 晨起正是最?敏感的时?候,澹台折玉哪经得住他这样厮磨, 却又不舍得将他推开?,只?能一边隐忍一边哄劝:“朝雾和流岚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你要让她们等到什么时?候?” 扶桑性子?柔善,最?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听他这么一说,纵使?再不想起, 也只?能哼哼唧唧地起来了。 穿衣洗漱完,都云谏不请自?来, 扶桑只?当没看见他,不理不睬地走出?卧房,帮着朝雾和流岚摆早饭。 起得太早,扶桑和澹台折玉都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点?就?放筷了。 天蒙蒙亮时?,李管事带着几个小厮过来,那几箱行?李如何抬进来的,还如何抬出?去。 这厢正忙着,都云谏又来了,带着柳翠微来辞别,扶桑拉着柳翠微去了后院,单独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想说的早就?在近日的相处中说过了,只?能说些保重身体之类的老生常谈,两个人都努力保持微笑,不想留在彼此记忆中的最?后印象是一张哭丧的脸。 “其实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扶桑边说边探手入怀,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封信,信封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写,“我原本打?算等到了鹿台山,彻底安稳下来,再给爹娘写信,可又怕届时?会有诸多不便,便提前写好了,想麻烦你帮我捎回京城去。” 柳翠微接过信封,觉得有些份量,不由笑问:“你写了几页纸?” “十来页,”扶桑道,“我有许多话想对爹娘说。” 离别之情混杂着思念之情,他蓦地有些绷不住,眼圈泛红。 柳翠微道:“我若是生孩子?死在半路上怎么办?” 一句话就?将扶桑的眼泪吓了回去:“呸呸呸!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柳翠微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旋即又郑重其事道:“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信送到。” 扶桑道:“地址我夹在信封里了,收信的人是我师父赵行?检,你把信交给他,他自?会转交给我爹娘。” 柳翠微嘴上说好,心里却在想,等到了京城,她定要想方?设法,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扶桑的爹娘。 她对扶桑早已知根知底,她知道扶桑他爹是太后跟前的总管太监,他娘是皇上跟前的掌事姑姑,虽是奴婢,却都是有头有脸的奴婢,没几个人敢轻易得罪——若非爹娘能耐强干,扶桑又怎么可能养成这副烂漫无邪、不谙世事的性子?? 更惹人嫉妒的是,扶桑离了爹娘之后,又有太子?将他当宝贝似的宠着护着,就?连都云谏那样有权有势的男人,即使?对他垂涎三尺也不敢轻易染指。 她是小姐身子?丫鬟命,而扶桑则全?然相反。若能通过这封书信让她和扶桑的爹娘搭上关系,对她有利无弊,也不枉和扶桑相交一场。 柳翠微把信收进怀里,笑吟吟道:“等我在京城安顿下来,也会给你来信的,以后咱们就?鸿雁传书,别断了这份情谊。” 扶桑亦是含笑点?头:“好,情义常在,友谊长存。” 话音刚落,蓦然觉得这两句话有些熟悉,瞬息之后才想起来,这话是去年生辰那日春宴对他说过的。 而今经历了诸多变迁,才领悟这世上的亲情、爱情、友情都不能够长存,然而莫可奈何,还是不得不怀着一份美好的期许,因为只?有心怀期许,才能长觉喜乐。 以一个拥抱结束这场仓促的话别,扶桑和柳翠微踅回前院,见君如月和薛隐在院里站着,一个一身白,一个一身黑,一个温润,一个冷峻。 扶桑记得澹台折玉说过,薛隐将会子?承父业,投军守边,想来他以后就?要跟在君如月身边做事了,以他的本领,他日定能成就?一番功业。 待澹台折玉和都云谏说完话,一行?人出?了漪澜院,沿着杨柳岸向前徐行?,扶桑抱着玄冥走在最?后。 柳翠微身子?不便,身份也尴尬,便没跟着,她和朝雾、流岚一起停在漪澜院门口,目送他们。 走出?去一段,扶桑在转弯处驻足回首,望见柳翠微伫立在熹微晨光之中,抬手朝他挥舞,他也腾出?一只?手用力挥了几挥,到底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又急忙抬手擦去,不想让人看见。 一径出?了君府,门前停着三辆马车,车前车后各站着几队护卫,约莫百十来人,整肃威武。 马车已不是来时?的马车,护卫也都从禁军换成了龙骧军,不变的唯有扶桑和澹台折玉。 红尘滚滚,过客匆匆,难免生出?些怅然若失之感。 君北游携家?眷为澹台折玉送行?,都云谏同君家?人站在一边,君如月和薛隐同澹台折玉站在一边。 扶桑抱着玄冥,落后一步站在君如月身侧,没留心听他们在说些什么,目光在君北游身后的几位女眷身上流连片刻,他轻轻扯了扯君如月的袖子?,等君如月偏头看过来,他凑过去悄声问:“那个穿紫衣的姑娘是你大?妹妹,对不对?” 君如月往那边瞅一眼,又冲扶桑笑一笑,却没给他答案。 该说的都说完了,君如月将澹台折玉抱上马车,等君如月下来,扶桑再抱着玄冥上去。 车内依旧铺着松软的被褥,被褥上铺着玉簟,玉簟上搁着几只?软枕,还有一张叠起来的锦衾。 扶桑放下玄冥,脱了鞋袜,光着一双白白嫩嫩的玉足爬到澹台折玉身边,挨着他靠在软枕上,一时?也没话说,他发呆,澹台折玉便陪着他发呆。 第196章 等车轮辚辚地转动?起来,扶桑才从离愁别绪中抽离出?来,他歪靠在澹台折玉肩头,懒懒地问:“一百里,得明?天下午才能到罢?” 澹台折玉道:“今天就?能到。” 扶桑诧异:“这么快?” 澹台折玉道:“就?是为了一日之内抵达,才这么早动?身。” 扶桑疑惑:“这般着急做什么?”慢慢悠悠地走了几千里,就?剩最?后一点?路程,怎么突然急起来了? 澹台折玉话音带笑:“为了尽快收到另一份生辰礼。” 扶桑才不信呢,显然他从筵席上回来之前就?安排妥当了。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当作一份礼物送给澹台折玉,话也已经说出?去了,没法反悔了,但在木已成舟之前,心里难免还是存着一份纠结与矛盾。 他既盼着快点?到鹿台山,趁早把秘密说出?口,他就?不用再左思右想备受煎熬,可与此同时?又希望在路上拖延两天,因为他不敢确定澹台折玉知晓他的秘密后会是何种态度——这无疑是一场冒险,比当初决定代替棠时?哥哥流放还要巨大?的冒险。 扶桑半晌不出?声,澹台折玉低头看他:“困了?” 扶桑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他确实困。 澹台折玉柔声道:“那就?睡会儿罢。” 扶桑便横着躺下来,脑袋枕着澹台折玉的蹆,面朝着车门的方?向。 车门没关,只?垂着一道门帘,门帘被风拂动?着,忽明?忽暗地晃眼睛,扶桑便翻个身,面朝着澹台折玉的小腹,差一点?就?要貼上去。 澹台折玉:“……” 扶桑又开?始用他的纯真折磨他了。 再忍忍罢,最?多忍到明?天,这半年来他忍了多少,就?要奉还给扶桑多少——不,加倍奉还。 澹台折玉伸手推开?想往扶桑身上踩的玄冥,玄冥张嘴咬他的手,但只?是轻轻地咬,不疼不痒。 等玄冥老实了,澹台折玉展开?锦衾,盖到扶桑身上,一早一晚还是有些凉意的。 出?城后道路不再平坦,马车颠簸得厉害,扶桑就?被颠醒了。 这回是真的在赶路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慢吞吞地走,故而颠簸一刻不停,书也看不了,棋也下不了,扶桑和澹台折玉只?能无所事事地干坐着。 玄冥也被颠得不得安生,一直叫唤,扶桑就?抱着它,让它好受些。 等到晌午停车休息时?,扶桑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下车时?站也站不稳,直接从车上跌了下去,幸好君如月接住了他。 君如月半搂半抱,关切道:“没事罢?” 扶桑可怜兮兮道:“我快被颠死了。” 君如月莞尔一笑,扶着他走到一棵大?树旁,让他先靠着树休息。 薛隐上车把澹台折玉抱下来,放在轮椅上,而后推着他往无人处走,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扶桑的目光追随着他们,心想,这还是澹台折玉第一次在荒郊野外做那种事,实在不雅,也不知堂堂太子?殿下放不放得下面子?。 君如月从中间那辆马车上搬过来几张矮凳和一张小方?桌,在一片平地上摆好,然后扶着扶桑坐到凳子?上,他坐在扶桑旁边,低声道:“原本商定五月初三启程,殿下突然改主意提前到了今天,昨晚又让我把两天的路程压缩到一天。扶桑,你知道殿下为何如此着急去鹿台山吗?” 扶桑一头雾水:“我也不知缘由。” 澹台折玉说是为了尽快收到另一份生辰礼,明?显是随口敷衍他的,他才不信。 澹台折玉到底在急什么呢?一天两天的又有什么分别,干嘛非要受这份颠簸之苦? 等薛隐推着澹台折玉回来,君如月拎来一个八宝提盒,往小方?桌上摆满菜肴,虽然只?能吃凉的,但依旧美味可口。 扶桑和澹台折玉都没吃多少,以防下午颠得肚里难受。扶桑把四处撒野的玄冥召唤回来,喂了它几块蒸牛肉和小半碗清水,凑活一顿了事。 吃完午饭没有耽搁,继续赶路。 又马不停蹄地颠簸了好几个时?辰,他们终于在深夜赶到了鹿台山脚下。 第122章 一下马车扶桑就吐了, 他这?一路饭没怎么吃,水也没喝几?口,根本吐不?出东西来, 只是打干哕。 君如月一手揽着他的腰, 一手给他拍背,等他不?吐了, 扶着他坐到一块石头上, 又解下水囊递给他,让他漱口。 薛隐先把轮椅放到扶桑旁边,而后将澹台折玉抱下马车,小心?翼翼放在椅上。 数名兵士手执火把,为他们照亮。 澹台折玉担忧地?看着扶桑, 火焰的红光照在他脸上,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但肯定是苍白的。 其?实走到半路澹台折玉就后悔了,后悔不?该这?样急如?风火地?赶路, 平白让扶桑遭受颠簸之苦。可又不?好朝令夕改, 只能狠狠心?,一条路走到黑。 君如?月问:“殿下, 是现在上山,还是等天亮?” 澹台折玉反问:“行宫离得远吗?” 君如?月道:“行宫坐落在半山腰,山路本就崎岖难行,又是夜里,走过去?约莫得一个时?辰。” 澹台折玉又问:“薛隐,离天亮还有多久?” 薛隐仰观天象, 须臾后道:“三个时?辰左右。” 第197章 澹台折玉思忖片刻,又看了看扶桑, 道:“那就原地?休息,等天亮再出发。” 君如?月命人传令下去?,士兵们便开始忙着拾柴点火,自然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照亮。 周遭栖息的鸟兽被?惊起,鸟语人声,这?片幽寂的荒山野岭一时?间热闹起来。 扶桑稍稍缓过劲儿来,仰视面前的鹿台山,可惜天太黑,看不?出这?山究竟有多高,只看到一个崔嵬的轮廓,宛如?一只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巨大怪物,令人望而生畏。 后背蓦地?被?触碰,扶桑吓得一抖,扭头撞上澹台折玉的目光,知道他在担心?自己,扶桑急忙露出笑脸,道:“我?没事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 澹台折玉轻轻摇头:“我?还好。” 扶桑左右看看:“玄冥呢?” 澹台折玉道:“谁知道又去?哪里撒野了。” 扶桑不?免有些担心?:“应该不?会被?野兽抓走罢?” 澹台折玉轻笑道:“你?未免太小瞧它了。” 玄冥浑身漆黑,一到夜里就隐身了,野兽看都看不?见它,更别说抓它了,而且玄冥矫捷得很,爬高上低、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岂是那么好抓的。 君如?月搬来矮凳和小方桌,摆在扶桑和澹台折玉面前,薛隐拿来吃的喝的,摆在小方桌上。 天气变热,做好的菜肴无法长久保存,中午一顿就吃完了,眼下只能将就吃些干粮蔬果,配着桑落酒——前晚澹台折玉尝过此酒后很是喜欢,叮嘱君如?月多带些,君如?月便带了满满一车,足够澹台折玉醉生梦死一段日子的。 扶桑忽然站起来,轻咳一声,看着君如?月道:“二?公子,麻烦你?跟我?来。” 君如?月跟着扶桑来到马车后头,扶桑忍着羞窘,先改口喊了声“月哥哥”,然后悄声道:“我?有些内急,可这?里太黑了,我?不?敢一个人……” “知道了,等我?一下。”君如?月走向附近看守马车的士兵,接过对方手中的火把,回?到扶桑身边,“走罢。” 两个人沿着山脚下的小路走出去?八丈远,周遭才彻底没人了,君如?月朝扶桑伸出一只手:“把手给我?。” 扶桑把手放到他手中,被?他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草丛里,不?过很快就停了下来。 君如?月绕着扶桑转了一圈,用脚把及膝的杂草踩倒,踩出一小片平地?来,道:“好了,我?去?旁边等你?,不?用怕。” 扶桑感激道:“谢谢你?。” 君如?月微微一笑,转身回?到小路上,背对着扶桑,将手中的火把举得高高的,这?样就能照得远些。 山风吹拂着草木,窸窸窣窣,影影幢幢,实在教人害怕。 君如?月挺拔的背影和他手中摇曳的火光令扶桑稍感安心?,他解开腰带,裤子褪至膝弯处,刚蹲下便一泄如?注,幸好脚下是草地?,不?会弄出太大动静,否则他要臊死了。 完事之后一身轻松,扶桑站起来,提上裤子,系好腰带,突然起了顽心?,他蹑手蹑脚地?向君如?月靠近,就在他伸手准备去?推君如?月的后背时?,君如?月猛地?转过身来:“嘿!” 扶桑想吓人,反被?吓得叫出声来,后退时?又被?杂草绊了脚,身子一仰就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君如?月箭步上前,长臂一伸就勾住了扶桑的腰,往前一带,扶桑就撞进了他怀里。 扶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君如?月英俊的笑脸,扶桑松了口气,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他本就貌美无瑕,笑起来更是勾魂摄魄,君如?月恍惚以为自己捉住了一只山间妖魅,险些低头亲上去?,幸好一阵风吹醒了他,他慌忙松开扶桑的腰,后退一步,问:“你?没事罢?” 扶桑笑着摇头:“你?是不?是早就听见我?的脚步声了?” 君如?月道:“在战场上,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不?留神就会送命,我?在边关磨练了这?么多年,眼力和耳力早练出来了。” “你?在边关待了多少年?” “五六年了。” “一定很辛苦罢?” 君如?月笑了笑:“一开始很苦,但习惯之后就不?觉得苦了。” 两个人边聊边往回?走,回?到落脚处,君如?月用水囊里的水帮扶桑洗手。 四个人像中午那样围着一张小方桌,吹着小风,闻着草木清香,听着虫鸣鸟叫,边吃边喝,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扶桑和薛隐都是滴酒不?沾的,只有君如?月陪着澹台折玉对饮,但也不?敢多喝,两三个时?辰之后还要爬山呢。 玄冥玩够了就自己回?来了,扶桑把它放在腿上,将又香又脆的胡饼掰碎了喂它,它也吃得津津有味——就是不?挑食,才吃得这?么胖。 吃饱喝足,扶桑和澹台折玉回?到马车上,小睡了两个时?辰,天刚蒙蒙亮就被?君如?月叫起来爬山。 薛隐背着澹台折玉,扶桑紧随其?后,君如?月跟在扶桑后面,小声道:“你?要爬不?动了就告诉我?,我?背你?。” 扶桑想起逛街那天君如?月的豪言壮语,会心?一笑。 第123章 昨儿个天不亮就起了, 紧接着颠簸了一整个白日?和大半夜,睡那区区两个时辰根本不足以让他恢复精神和体力,扶桑只觉得头重脚轻,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才沿着崎岖山道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感到吃力了,但他怎好意思让君如月背他, 只好咬牙硬撑。 第198章 周遭的景色也是昏昏蒙蒙的, 山雾缭绕,露华如水,越往上走雾越浓、露越重,阴寒袭人,仿佛一夜之间入了秋。 石阶上覆满青苔、落花和败叶, 极易打滑,扶桑时不时就要打个趔趄, 幸好君如月时时关注着他,总能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反复几次之后, 君如月终于忍不住道:“我背你罢?” 薛隐背着澹台折玉,却甩开他们一大截, 隐匿在迷雾之中,瞧不见踪影。扶桑不想耽误行程,只得点头同意:“那就辛苦月哥哥了。” 君如月背过身去?,微微屈膝:“上来。” 扶桑伏到他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好了。” 君如月双手挽住他的膝弯,站直, 转身,拾阶而上, 步伐稳健又轻盈。 扶桑不由?感叹,人与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薛隐和君如月的身形不像都云谏那般魁梧雄健,看似竹清松瘦,却遒劲郁勃,仿佛积蓄着无穷的力量。 扶桑道:“你若累了就放我下来。” 君如月嘴上说好,心里却在想,在抵达终点之前扶桑都别想从他身上下来,先前说过的,他要一口气把扶桑背上鹿台山的山顶。 不用看路,扶桑才有闲心看看风景,然而视线却被高树密林和雾霭流岚遮挡,目之所及皆是葳蕤蓊郁,氤氲旖旎。 那些?绿树十有八-九都是苦楝,或高或矮,或粗或细,密布在山道两侧,遮天蔽日?。 山下的苦楝花已经衰败了,山上的苦楝花却开得正盛,一串串淡紫色小花挂在枝头,犹如紫色云霞,触手可及。 山风吹拂,枝摇叶摆,落英飘飖,如雪似霰,扶桑伸手去?接,笑着感叹:“太美了,像仙境一样。” 君如月道:“等?会?儿日?头出来,云蒸霞蔚,景色更美。” 可没等?日?头出来,扶桑就歪在君如月肩头睡着了。 当暾出东方、照破烟岚,君如月想叫醒扶桑,到底没忍心,反正往后他就住在山里,什么美景看不着,唯有一点可惜,陪他看景的人不是自己。 扶桑实在太困倦,这一觉睡得很沉,等?他悠悠醒转时,霎时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眯缝着眼?看清了君如月的侧脸,他陡然一惊,猛地直起身来,险些?从君如月身上跌下去?。 “醒的正是时候,”君如月偏头看他,眉眼?含笑,“行宫已在望了。” 扶桑惭愧至极,忙道:“快放我下来。” 君如月放他下地,转身面对他,面不红气不喘,话音里带着几分得意:“我没骗你罢?” 扶桑怔了怔才意识到他指的什么,不禁哑然失笑,旋即冲他竖起大拇指,嗓音微哑:“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君如月粲然一笑,俊美无俦,扶桑一时迷了眼?,呆呆地看他须臾,倏地转眼?向前瞻望,只见草木萋萋,杳无人迹,便问:“殿下他们呢?” 君如月道:“应该已经在行宫里了。” 因为扶桑睡着了,所以君如月刻意放慢了脚程,那些?搬运行李的士兵全都超过了他们,他俩早就被甩在了最?后。 扶桑将目光放得远些?,果然在层林叠翠间望见了行宫的一角,飞檐斗拱,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他莫名?感到熟悉,就像……就像把皇宫里的一座宫殿搬进了深山里。 扶桑不免好奇,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和时间,才能在这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里建造这样一座贝阙珠宫?那位林姓梓人,真乃天纵奇才,教人叹服。 日?思夜盼的终点已然近在眼?前,扶桑的心情难以言喻,他打起精神,笑着道:“我们也?快些?过去?罢。” 二人并?肩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行宫门口,两扇髹漆大门夹在两丈高的围墙之间,看起来并?没有岁月的痕迹,显然是最?近才修缮过的。 门上嵌着一块石匾,其上刻着三个鎏金大字——无名?殿。 四名?披坚执锐的守卫向君如月行礼,而后推开大门,放他们进去?。 进门便是一片宽阔的庭院,院子中央矗立着一株巨大的松树,约莫有两人合抱那么粗,高峻挺拔,枝繁叶茂。 左右两侧坐落着数间房屋,正中是个穿堂,扶桑和君如月从穿堂过去?,竟是别有洞天——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清澈见底的水池,池水来自左侧的瀑布,瀑布挂在一面五六丈高的悬崖上,涓流不息,水声潺潺,并?不会?觉得吵闹。 一座曲折向上的廊桥悬在水池上方,拾级而上,走到廊桥的尽头,便看见了沐浴在阳光之中的澹台折玉,扶桑笑着唤了声“殿下”,快步朝他走去?。 第124章 一座长约十来丈的廊桥将前殿和后殿连结起来, 前殿依山傍水,后殿则坐落在与瀑布等高的悬崖上,悬崖边缘修葺着半人高的玉砌雕栏, 凭栏而立, 俯瞰崖下那片圆形水池,空明澄碧, 犹如一方水镜, 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前殿院里那株高耸的松树。 后殿的庭院比前殿还要宽敞得?多,严丝合缝地铺着青石板,平整如砥,完全可以?用?作演武场了——扶桑几乎可以?想象出百年前澹台云深在这里舞刀弄剑的情景。 房屋却只有两间, 看形制是两个大通间,中间也有个穿堂, 穿堂后面连着条小径,小径两侧种满翠竹, 蓊蓊郁郁, 生得?比屋顶还高。小径尽头有座八角亭,匾额上亦刻着三个鎏金大字——无尽亭。 第199章 无尽亭的后面即是陡峭的石壁, 上面爬满了各种野生的草木与花朵,虽杂乱无章,却有种自然之?美。 扶桑在无尽亭徘徊片刻,踅着小径回到穿堂,左右两边各开着一道小门,门上垂着两幅绣帘, 左边那幅绣的是丹枫呦鹿,右边那幅绣的是雪梅双鹤。 他循着说话声?进了右边那道门, 看见一男一女,身着布衣,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正忙着归置行李。二人倏地看见他,虽不知他是谁,单看衣着形貌,也猜得?到是个小贵人,急忙躬身行礼:“见过公子。” 扶桑快步上前,扶他们起来,轻声?笑语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我只是殿下身边的奴婢,我叫扶桑,请问二位如何称呼?” 男子道:“我叫何有光,她是我媳妇安红豆。” 原来是对夫妻。 这对夫妻与他爹娘一般年纪,扶桑不由感到亲切,笑盈盈道:“那我以?后就叫你们有光叔和红豆婶,可以?吗?” 二人忙不迭道:“可以?可以?。” 扶桑道:“你们忙罢,我随便看看。” 他方才猜得?没错,这间屋子果然是个大?通间,以?一座黄花梨多宝阁作为隔断,分成两边。 靠近穿堂的这边是书?房,紧贴着后墙立着一面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挨着书?架摆着张书?桌,也是用?黄花梨打造的。前墙上开着一扇巨大?的花窗,窗下放着一张罗汉床,坐在床上,透过花窗,便可将山间美景尽收眼底。 多宝阁的另一边是卧房,靠着后墙摆着一张大?床,一袭碧纱帐自梁上垂下来,将整张床笼罩其中。前墙上同样开着一扇花窗,和那边的花窗对称,两扇花窗之?间开着一对槅扇门,这便是正门了。 扶桑从?正门出去,却见澹台折玉和君如月还在凭栏远眺,他走过去,打破沉默:“玄冥呢?我转了一圈也没看见它?。” 以?防它?在山里乱窜,玄冥是装在笼子里被人拎上来的。 君如月抬手指向前殿里那株松树,因地势差异,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松树蓬大?虬结的树冠,他道:“刚才还看见它?在那棵树上追松鼠,这会?儿?不知跑去哪里了。” “松鼠?”扶桑一脸惊奇,“我还没见过松鼠长什么样子,和老鼠长得?像吗?” “不像,”君如月道,“比老鼠可爱多了。” 扶桑十分好?奇,兴冲冲道:“我下去看看,一会?儿?再上来。” 扶桑从?廊桥往下走,水池里的波光有些晃眼,没走几步便停下来,手扶着栏杆,扭头问君如月:“二公子,底下的池子里有鱼吗?” 山风拂动着月白的衣袍,吹乱了乌黑的长发?,将束发?的红发?带吹到前面来,那飘飘荡荡的一抹红迷了君如月的眼,让他一时忘了澹台折玉就在身边,直愣愣地看着扶桑明媚的笑颜,道:“应该有罢。” 扶桑的目光流转到澹台折玉身上,道:“殿下,我们以?后可以?钓鱼吃。” 说完,他就转过身去,继续拾阶而下。 目送扶桑走远,澹台折玉才悠然开口:“这两天辛苦你了,安排好?相关事?宜你就回去罢,不必再来向我辞行了。” “是,”君如月郑重其事?地行礼,“殿下珍重。” 该说的早就说过了,此刻无需多言,君如月自行离去。 澹台折玉抬头望天,正好?有群鸟从?头顶飞过,遨翔自得?,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羡慕。 第125章 前殿屋后?修着?回廊, 踅着?回廊就可以绕到前院去。 扶桑立在廊边观水,想瞧瞧水里是否有鱼,看了半晌只看见鱼苗两三只, 可能水边太热, 大鱼都躲去深处纳凉了。 浮光跃金,晃得他眼?晕, 扶桑用?力眨眨眼?, 沿着?回廊往前走,想看看池水流往何处,刚绕过后?墙,他就“哇”了一声,拔腿往前跑了一段, 来到了让他发出惊叹的那件物事跟前——一架水车! 他记得书上说,水车高数丈, 上载巨轮,巨轮在急流的冲击之下转动, 倒挽河水, 灌溉农田。 眼?前这架水车却很?矮小,上面的圆轮比马车的车轮大不了多?少, 此处的溪流并不湍急,却足以驱使这架小型水车徐徐旋转,低水高送,先倾倒进水槽里,再从?水槽流回溪中。 这里又没有农田需要浇灌,为何要放置一架水车呢? 正疑惑, 就听见君如月的声音:“是不是头?回见这东西?知道是什么吗?” 扭头?看着?君如月朝这边走来,扶桑道:“在书上见过, 叫水车,是种引水装置。” “没错,用?它来取水,十分轻省。”君如月道,“行宫之所以建在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有水,吃水用?水都很?方便。” 原来这架水车是日常取水用?的,扶桑左右看看,发现靠墙放着?一截竹槽,是用?一根手腕粗的竹子一劈两半制成的,他拿起来打量少顷,而后?将竹槽的一端搭在水车的水槽上,另一端搭在栏杆上,如此便把水引了过来,哗哗啦啦地浇在回廊上,缺个水桶接着?。 君如月恰在这时来到近前,以手接水,随意地洗了把脸,又接了满满一捧水,递到扶桑面前:“你尝尝。” 扶桑正有些口渴,他先把竹槽移开,然后?低下?头?,就着?君如月的手啜饮两口,抬头?时双眸晶亮:“甘冽又清甜,好喝。” 第200章 君如月也低头?喝了几口,将剩下?的水往外一泼,道:“这是从?山顶流下?来的山泉水,自?然纯净,乃是煮茶的一等好水,常有文人雅士遣家仆上山取水,还有山脚下?的村民取了水送到县城里去售卖。” 扶桑将竹槽放回原处,道:“别人费心劳力才能喝到的好水,我随随便便就能喝到,岂不是占了好大的便宜。” 扶桑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递给君如月:“擦擦脸罢。” 君如月接过去,帕子还没沾到脸就先闻见一缕淡香,等擦完了脸,他展开帕子细看,蹙眉道:“这上面绣的是……鹌鹑?” 扶桑赧然:“是鹧鸪。” “喔——”君如月拖长了声调,做恍然大悟状,紧接着?吟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1” 扶桑解释:“长路漫漫,时间?无处消磨,我便跟着?翠微学刺绣,绣得不好,扔了又可惜,只好凑合着?用?。” “绣得不好么?我觉着?还挺别致的。”君如月一本正经道,“我正缺条手帕,不如送给我罢?” 扶桑慷慨道:“只要你不嫌弃,只管拿去。” 君如月直接将帕子塞进怀里:“那我便不客气了。” “你觉得这座行宫怎么样?”君如月问,“和你想象中差别大吗?” “比我想象的好太多?了,”扶桑由衷道,“我还以为历经百年风吹雨打,这里会很?破旧,没想到丝毫没有破旧之感,反而有种古朴雅拙之美,尤其前后?殿之间?的悬崖、瀑布、溪涧、廊桥,更是清奇俊秀、风光旖旎,我太喜欢这里了。” 君如月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心想,他似乎毫不在意对?自?由与繁华的失去,无论周遭的环境如何变换,他总是一副无忧无虑、鲜妍明媚的模样,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或事?能让他烦恼,只是这样看着?他,就能汲取到一点?弥足珍贵的快乐。 当扶桑偏头?看向他时,君如月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投向远方,道:“自?从?澹台云深不知所踪之后?,这座行宫一直有人看守和维护,故而不显陈旧。你方才在后?殿见过的那对?夫妇,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在他们之前,是何有光的爹娘,再之前是何有光的祖父祖母,他们何家人从?百年前就担负着?守护行宫的职责。” 扶桑道:“何家的先祖和澹台云深肯定有些渊源。” 君如月道:“你可以问问何有光,兴许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往事?。” 扶桑对?澹台云深的故事?太有兴趣了,立刻点?点?头?:“等熟悉了我再问。” “以后?就是何有光夫妻俩照顾你和殿下?的衣食起居了,洗衣做饭、洒扫庭除之类的杂事?皆由他们负责。”君如月道,“我问过殿下?要不要再添两个奴婢,可他说喜欢清静,不想被打扰,所以只能这样了。” 扶桑不由想到了修离,如果有修离在就刚刚好,可惜……他轻扯唇角,道:“还有我呢,很?多?事?我也会做,我会照顾好殿下?的,你放心罢。” 君如月笑了笑,接着?道:“你有任何需求,都只管告知守将周醒,周醒是我的人,我会特别叮嘱他,满足你的一切需求。” 扶桑心怀感激,道:“我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只是殿下?每天都需药浴,药不能断。” 君如月道:“你写份药方交给周醒,他自?会派人下?山采买。” 扶桑蓦地又想起件事?来:“还有,我在两个月前写了封信给我师父,请他老人家寄些按摩用?的松节油过来,若是哪天送到你们府上,请你尽快派人送到这里来,我等着?我。” 君如月道:“我记住了。” 不约而同地沉默须臾,两个人都没话可说,唯有溪流琤琮。 又默了默,君如月道:“我该回碎夜城去了。” “这么急?”扶桑诧异,“不在这儿住一晚吗?” 君如月倒是想,可澹台折玉已经下?了逐客令,他不得不走,勾唇笑道:“不了,回去还有许多?事?忙。” 扶桑道:“那我送你。” 送到门口,一道门槛隔出两个世界。 君如月道:“等得空了,我会来看望你和殿下?。” 扶桑笑着?点?头?:“好,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 普普通通的四个字,却让君如月怦然心动。 顿了顿,他状似随意道:“你要是闲来无事?,也可以给我写写信,跟我说说你在这里的生活。” 扶桑仍是笑着?点?头?:“好,我会的。” 君如月动了动唇,还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略显牵强地笑了笑:“……那我走啦。” 扶桑“嗯”了一声,笑着?道:“一路平安。” 君如月目光沉沉地看他一眼?,潇洒转身?,大步离去,一次也没回头?。 扶桑目送他走远,才转身?走进院子,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 扶桑走到那棵松树下?,仰着?头?在虬枝峥嵘间?寻觅半晌,仰得脖子都酸了也没瞧见松鼠的踪影,应该是被玄冥吓得躲起来了。 何有光和安红豆夫妇俩从?穿堂走过来,问他在看什么,扶桑答:“我在找我的狸奴。” 何有光道:“它上后?殿去了。” 第201章 扶桑哂然一笑,这小东西跟他玩捉迷藏呢。 “该准备午饭了,”安红豆道,“殿下?有没有什么忌口?” 扶桑认真想了想,还真没有,这一路上从?来没听澹台折玉说过不喜欢吃什么,炊金馔玉长大的人却一点?不挑食,特别好养活。 “别放姜就行。”扶桑说了一个自?己的小要求,又道:“以后?只要殿下?没说想吃什么,你就看着?做,你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安红豆还以为那位殿下?对?饮食的要求定然非常精细,生怕自?己粗浅的厨艺无法令主子满意,听扶桑这么说,她深感意外之余,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嗳,我知道了。”安红豆笑得小心翼翼,“那个,你赶紧上去罢,殿下?找你呢。” 扶桑便一溜烟地跑了。 一口气爬上廊桥,还有点?喘。 看见轮椅在栏杆旁放着?,澹台折玉却没在上面坐着?,扶桑带着?疑惑走进屋里,只见澹台折玉在书桌后?坐着?,手里拿着?本书在看。 “怎么去了这么半天?”澹台折玉抬眼?睇过来。 “二?公子要走,我送送他。”扶桑走到书桌旁,“你怎么把轮椅落在外面了?” “以后?都用?不上它了,”澹台折玉道,“让人拿下?去劈了当柴烧罢。” “啊?”扶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会用?不上?” 话音刚落,便看见澹台折玉一只手扶着?桌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扶桑惊怔良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刹那间?,喜悦排山倒海般袭来,化作汹涌的泪,瞬间?将他淹没。 第126章 澹台折玉两步走到扶桑跟前, 伸手?将他搂进怀里,轻笑道:“我就知道你要哭。” 话一出口,他蓦然也有几分哽咽, 尾音带着些喑哑。 扶桑原本还强忍着没哭出声, 当澹台折玉以站立的姿态抱住他,他再也忍不住, 嚎啕大哭起来。 玄冥被哭声吸引过来, 急得喵喵叫,站起来扒扶桑的腿。 未几,何有?光也闻声跑来,还没进门就看见主仆二人抱在一起,霎时进退两难, 恓恓惶惶道:“殿下,出、出什么?事了?” 澹台折玉摆了摆手?, 何有?光便慌忙退下,直到他走下廊桥, 还能听见响亮的哭声, 回荡在这片山谷之中。 安红豆就在桥头?等着,拉住丈夫问:“咋了这是, 才?刚还眉开眼笑的,怎么?一上去就哭成这样?” 何有?光凝着脸不作?声,安红豆急道:“你倒是说话呀。” 何有?光扭头?仰望着后殿的方向,明知那俩人听不见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我瞧着那位殿下和扶桑的关系不太简单,虽然扶桑说他是奴婢,咱们可不能真把他当奴婢对待, 就算是奴婢也分个?三六九等呢。” 安红豆狐疑道:“你是看见还是听见什么?了?” “反正你听我的就是了,”何有?光拉着妻子行经穿堂, “往后就把扶桑当半个?主子,言行举止都谨慎些。” “我第?一眼看见他就不觉得他像个?奴婢,”安红豆道,“可也不大像个?主子,有?点说不清……你听,不哭了。” 扶桑有?很?多话想?说,所以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泪眼汪汪地看着澹台折玉的脸,磕磕绊绊道:“你……你是从什么?时候……好起来的?” 澹台折玉拉着扶桑走到书桌对面,并肩坐在罗汉床上,山风从镂空的花窗吹进来,熏染着苦楝花的清香。 澹台折玉伸手?拨开一缕黏在扶桑脸上的头?发,又顺手?帮他擦了擦眼泪,才?缓缓开口:“大概两个?月前。” 扶桑又是高兴又是气恼,胆大包天地在澹台折玉肩上捶了一下:“你竟瞒我这么?久!” 有?三种情况,澹台折玉是不许扶桑在身边的,一是出恭时,二是入浴和出浴时,三是拄拐锻炼时,这些时候都是都云谏在旁服侍。 所以扶桑一直不知道澹台折玉拄拐锻炼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他也不敢问,他以为一旦有?起色澹台折玉就会立刻告诉他,因为澹台折玉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有?多么?期盼那一天的到来,万没想?到澹台折玉会瞒着他。 澹台折玉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动手?打他,感觉十分新奇,不禁莞尔一笑。 扶桑又捶他一下,带着哭腔控诉:“你还笑!” 澹台折玉急忙将唇角抹平,认真解释:“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眼睛暗中盯着我,只有?我一直做个?断了腿的废人,那些想?杀我的人才?能高枕无忧,放我一马,所以我才?秘而不宣,就连你也蒙在鼓里。如今我们到了行宫,这里是只属于我和你的世外桃源,再也没人暗中监视我,我一刻也没耽搁就向你坦白了,难道你感觉不到我迫切的心情吗?” 扶桑抽了抽鼻子,猜测道:“所以……你这么?着急来行宫,就是为了尽早把这件事告诉我?” 虽不尽然,但也可以这么?说,澹台折玉厚着眼皮点点头?:“没错。” 扶桑即刻便原谅了这场长达两个?月的欺瞒,甚至善解人意道:“幸好你瞒着我,我若是早就知道,肯定会说漏嘴,我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澹台折玉笑道:“不生气了?” 第202章 “我才?没有?生气,我高兴得快疯了……”说着说着,眼泪又涌出来,扶桑边抹泪边道:“我功德圆满了,哪怕今日死去也无憾了。” “休得胡说,”澹台折玉薄有?愠色,“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没忘。”扶桑立马摇头?。 “你答应过我什么??”澹台折玉非让他亲口说出来。 扶桑轻声道:“从今往后,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永不分离。” 澹台折玉双手?捧住他湿漉漉的脸,看着他哭红的双眼,沉声道:“说到就要做到,在我死之前,你不许死,知道吗?” 眼泪流个?不停,可扶桑没办法,心潮起伏得实在太厉害,完全不能自已,他抓住澹台折玉的手?,泪眼朦胧道:“我们都不要死,我们要活着,好好活着。” 扶桑的眼泪化作?一场倾盆大雨,下在澹台折玉的心里,将一颗心泡得又酸又涨又疼,他情不自禁地亲了亲扶桑的额头?,而后将扶桑抱在怀里,温柔得无以复加:“好了,不哭了,再哭下去眼该肿了。” 扶桑哭得头?晕,根本没意识到澹台折玉亲了他,又抽噎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泪,在被他哭湿的肩头?蹭一蹭,抬起头?来,腔调软绵绵的:“都云谏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那我是第?二个?吗?” “薛隐是第?二个?。” “那我是第?三个??” “第?三个?是君北游,第?四个?是君如月,所以……” “所以我是第?五个?。”扶桑轻轻一笑,“第?五个?也很?好,因为我是十月初五生的,所以我很?喜欢‘五’这个?数字。” 澹台折玉一时也分不清他是在自我安慰还是真的这么?想?,只觉得扶桑现?在的样子很?可爱,说的话也很?可爱,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不去吻他,柔声道:“你治好了我,让我重获新生,恩同再造,我该怎么?报答你?” 许是话本看多了,扶桑的脑海中瞬时浮现?出“以身相?许”这四个?字,他速速将这个?荒唐的念头?赶走,然而那一刹那的神色变幻却没逃过澹台折玉的利眼,澹台折玉凑近了盯着他水灵灵的眼:“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想?。”扶桑矢口否认,然而白皙如玉的面庞肉眼可见地红起来,像被春风吹红的桃花,“你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我已经别无所求。” “当真别无所求?”澹台折玉盯着他问。 扶桑当然是有?所求的,可他说不出口,只能违心地“嗯”了一声。 澹台折玉没再追问,转而问起别的:“你说还有?份生辰礼,到了行宫就给我,现?在是不是可以拿出来了?” 澹台折玉刚告诉他一个?秘密,正好他也说个?秘密作?为交换,可眼下光天化日,扶桑哪好意思袒露自己的身体,只能扭捏道:“你别急嘛。” 澹台折玉却道:“我很?急,急得不得了。” 扶桑扫他一眼,复又垂下眼帘,声如蚊蚋道:“等晚上……晚上就给你。” 只是听见“晚上”这两个?字,澹台折玉就隐隐地有?些血脉偾张。 他现?在已经不经撩到了这种地步,满脑子想?的都是些腌臜事情——不,应该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事情才?对,虽然他还未曾亲身体验过,但他想?象得到,万卷书毕竟不是白读的。 第127章 “你?恢复到什么?程度了?”问了一堆无足轻重的问题, 扶桑才想?起来问最要紧的?,“快起来走几步让我瞧瞧。” 澹台折玉便听话地站起来,边在扶桑面前走?动边道:“正常走路基本没问题, 只是还不能跑跳, 上下阶梯也有些困难。” 扶桑看着他走?路的?姿势,除了略显迟滞外, 已和正常人无异——他没能亲眼见证澹台折玉慢慢好转的过?程, 突然?之间澹台折玉就大好了,纵然?此刻亲眼目睹,也还是觉得不够真切,如坠梦中。 扶桑过?去牵住澹台折玉的?手,拉着他从侧门出去, 穿过?夹在两片翠竹之间的青石小径,来到无尽亭, 在亭中的?石桌旁落座,才缓声道:“既然还没彻底康复, 那药浴和按摩就还得继续, 但?不必再像之前那般频繁,改成两日一次即可。” “三日一次罢, ”澹台折玉道,“我不想?让你?太劳累。” “一天闲到晚,也?就忙那一个时辰,有什么?好累的?,”扶桑笑道,“而且往后空闲时间更多, 更应该多找些事做。” “那就两日一次,”澹台折玉面带微笑, “你?以后可不要后悔。” 扶桑眨眨眼:“我为何要后悔?” 澹台折玉敛目一笑,并未作答。 小小竹林在山风中摇曳,婆娑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花草树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扶桑闭上眼睛,呼吸吐纳,感?受着清风拂面,沸腾的?心绪才总算趋于平静,只觉神清气爽,他笑着感?叹:“山里确实是避暑胜地,只要不站在日头地里,就丝毫不觉得热,更不觉得闷,夜里睡觉用不着扇扇子了。” 澹台折玉道:“等太阳落山,你?就会觉得冷了。” “我宁愿冷着也?不想?热着,”手肘支在石桌上,扶桑双手托腮,天真?烂漫,“我喜欢冬天远胜过?夏天。” 第203章 澹台折玉道:“我也?是。” “真?的?吗?”扶桑眼睛一亮,为了这微小的?共同点感?到高兴。 “嗯,我喜欢雪。” “我听说嵴州九十月份就会下雪,一直下到来年三月,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嵴州甚至有过?八月飘雪的?记载,但?那是几十年也?难遇一次的?奇观。” “等到大雪覆盖山林,天地之间惟余莽莽,定然?壮美非常,我现在就开始期待了。”扶桑抓住澹台折玉搭在桌边的?那只手,眉飞色舞道:“殿下,我实在太喜欢这里了,这里就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我们得谢谢澹台云深,他在百年前建造了这座行宫,让百年后的?我们得以栖身于此。” 他的?快乐通过?眼神和话语传递给澹台折玉,澹台折玉的?胸腔里便也?溢满了快乐的?情绪——他和扶桑一样喜欢这里,自今而后,尘世的?纷纷扰扰再与?他无关,只要扶桑陪在他身边就够了。 “确实得谢谢澹台云深,”澹台折玉的?目光温柔似水,与?扶桑洋溢着快乐的?目光纠缠在一起,“谢谢他给了我们一个家?。” 扶桑蓦地怔住。 家?……他又有家?了,而且是他和澹台折玉的?家?。 他又想?哭了。 不行,忍住,他今天已经哭得够多了。 “澹台云深也?算是你?的?先祖,”扶桑道,“你?既来到了他的?故地,是不是该祭一祭他,聊表心意?” “言之有理?。”澹台折玉道,“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到时在院中摆上供桌和祭品,祭天地,祭神灵,祭先祖。” 扶桑点点头:“那我得跟有光叔和红豆婶说一声,好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澹台折玉轻轻挑眉:“这么?会儿功夫,你?连人家?的?名字都知道了?” 扶桑嘿嘿一笑,洋洋得意道:“我不仅知道他们的?名字,我还知道有光叔的?父辈和祖辈都是这座行宫的?守护者,或许有光叔会知道一些和澹台云深有关的?事,等我和他们熟起来,我就探听探听。” 澹台折玉了然?道:“君如月跟你?说的??” 扶桑“嗯”了一声,忽然?问:“殿下,你?分得清东南西北吗?” 澹台折玉指着被竹子遮掩的?房屋道:“这两间屋子坐西朝东,背朝西,门朝东,这间在南,这间在北。” 南边那间就是囊括了卧房和书房的?大通间,扶桑指着另一间道:“北边那间我还没?进去看过?,我们过?去看看罢。” 澹台折玉也?没?进去过?,于是两个人手牵着手走?过?去,掀开绣着丹枫呦鹿的?门帘,迈步入内。 这也?是个通间,以一座竹制八扇屏风作为隔断,屏心饰以漆绘的?花鸟图,分别是杏林春燕、杨枝黄鹂、菡萏白鹭、芙蓉山雀,工致风雅。 进门先看到一个足以容纳两人共浴的?大浴桶,浴桶两侧分别立着摆放沐浴用品的?置物架和搭衣服的?龙门架,靠窗还摆着一张坐榻。 屏风的?另一边则简单得多,只有个木马子1,旁边也?有个置物架,上面放着一沓草纸和两本书。 显而易见,这间屋子一半是浴房,另一半是恭房。 正门两边也?开着窗,但?不是隔壁那种既漏风又漏光、几乎占了半面墙的?大花窗,而是普通的?槛窗,故而这边不如那边明亮。 从正门出来,南面以山为墙,墙根有什么?东西闪着光,走?过?去一瞧,竟是个宽约三尺、长约一丈的?沙坑,里面平平整整地铺着细沙,扶桑蹲下来用手试了试,刚好埋住他的?手指——刚入碎夜城那天,扶桑提醒过?澹台折玉之后,澹台折玉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君如月,君如月即刻派人去办,修个沙坑也?不费什么?事,半日功夫就弄好了。 “玄冥!” 扶桑一喊,玄冥就颠颠地跑来,扶桑把它抱起来放在沙坑里,道:“以后你?就在这里屙屎撒尿,不许在其它地方乱拉,知道吗?” 玄冥淘气却乖巧,自从学会使用沙盆之后,就从未在屋里或者车上乱拉过?。 “喵~” 玄冥用前爪刨了几下沙子,两条后腿往下一蹲,当即就摆出排便的?姿势。 扶桑赶紧起身,拉着澹台折玉扭头便走?。 第128章 安红豆麻利地做好了三菜一汤一饭, 由何有光端上来,摆在无尽亭里的石桌上,三菜分别是灼八块、竹笋炒腊肉、香蕈炒黄花苗1, 一汤是花生绿豆汤, 一饭是白米饭。 玄冥的午饭则是两只烧麻雀,麻雀还是何有光现抓的。 从昨天到现在, 扶桑和澹台折玉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 两个人早已饥肠辘辘,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并对安红豆的厨艺交口称赞。 玄冥却不甚满意。从扶桑捡到它那天起,它每顿饭必配一碗鲜羊乳,有吃也有喝。可今儿个却只得到一碗清水, 玄冥就有些不高兴,直接将水碗打翻了。 扶桑把玄冥抱起来放在腿上, 边抚摸边道:“这?里是深山,上山下?山都不容易, 我不可能让人每天费尽辛苦给你买羊乳, 再说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断奶了?。” 澹台折玉失笑?:“你跟它说这?么?多, 它又听不懂人话。” 第204章 “我觉得它偶尔能听懂。”扶桑双手?捧着玄冥胖乎乎的脑袋揉一揉,又低头用鼻尖蹭蹭它润凉的鼻头,软声道:“我们玄冥有灵性?得很,是不是?” 玄冥也不挣扎,乖乖地任他揉蹭,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澹台折玉看不得扶桑和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这?般亲昵, 哪怕是只狸奴,他垂眸敛目道:“不如在行宫外头养只母羊, 专为玄冥提供羊乳,反正山里多的是草,也不必费心喂养。” 扶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等何有光上来收拾碗碟的时候,扶桑问他是否可行,何有光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在鸡舍旁边再搭间?羊棚就是了?,我出去砍柴时还可以顺便放羊,只不过我说话不管用,还得由你去跟外头那些守卫去说,由他们去操办。” 扶桑点点头:“好,我去说。” 君如月走之前放下?话,守将?周醒会无条件满足他的任何需求,等他写好药浴的方子,再去找周醒。 不过不急在这?一时,吃饱了?就开始犯困,先?睡个午觉再说。 扶桑和澹台折玉回到房间?,先?用凉茶漱了?口,而后脱了?外衣,钻进碧纱帐里,上了?床——不是君府里那种造型繁复的拔步床,而是一张普通的平板床,左右俱无遮拦,只有床头有张黄花梨靠板,雕着些简单的吉祥纹——这?张床倒和清宁宫里澹台折玉睡过的那张床差不多,但不如那张床宽敞,二?人并肩平躺着,便不剩多少空余了?。 风从花窗灌进来,吹拂着碧纱帐,如烟似雾。 风声,水声,鸟声,全都恰到好处,不仅不会觉得吵闹,反而有助眠的作用,两个人才喁喁地说了?几句话,就相继睡着了?。 一觉睡到日暮黄昏,把这?两天缺的觉补了?回来。 扶桑先?醒,透过朦胧的碧纱帐,看着幽暗的房间?,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片刻后才想起来,他和澹台折玉已经住进行宫,从今以后再也不用颠沛流离。 澹台折玉还在睡,扶桑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呼吸洒在扶桑耳后的皮肤上,热热的,痒痒的。 扶桑想拿开搭在腰上那只手?,刚触碰到温热的皮肤,那只手?蓦地收紧,使得两副身躯贴得更紧,澹台折玉在他耳畔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喑。 “醒了??”扶桑偏着头问。 澹台折玉低低地“嗯”了?一声。 “该起了?,天都快黑了?。” “起来做什么??” 扶桑想了?想,道:“看落日。” 澹台折玉短促地笑?出声来:“看落日得爬上山顶才行,这?里只看得到日出。” “这?样啊。”扶桑语气淡淡,倒不觉得失望,他不过是随口一说。 “再陪我躺会儿。” “好。” 澹台折玉刚睡醒时的嗓音带着点儿喑哑,非常惑人,就算他让扶桑去摘天上的星星,扶桑也会一口答应。 扶桑睁着眼,看着屋里迅速地暗下?去。 天黑了?。 今天晚上,他就要向澹台折玉袒露身体的秘密。 一想到这?个,扶桑立时忐忑起来,心如鹿撞。 第129章 每每想到这件事, 扶桑就忍不住瞻前顾后、踌躇不决,一边自勉自励一边打退堂鼓。 正暗自纠结,忽然从一片静好中传来玄冥的嘶吼, 吓了扶桑一跳。 玄冥不会随便发出这种彰显愤怒的叫声, 扶桑自然要出去看看,趁机从澹台折玉身边逃离, 以免被他察觉自己的心神不宁。 一出门?就打了个寒噤, 天黑以后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季节,冷飕飕的风扑面而来,吹得人瑟瑟发抖。 还?没点灯,天上也?没月亮,四下昏昏。 扶桑循着玄冥持续不断的怒吼声走到南面, 看见黑乎乎的一团蹲在沙坑附近,正要开口喊它, 蓦地有个什么东西砸在他脚边,发出一声轻响, 弯腰捡起?来, 是颗小?石子。 扶桑走到玄冥身边,见它仰着脑袋往上看, 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发着幽幽的光,扶桑也?跟着抬头—— 后殿坐落在一片悬崖上,这片悬崖似乎是人工凿出来的,形似一把展开的折扇,南北两面都是陡峭的山壁,犹如两堵围墙, 和?边缘的雕栏一起?,将庭院、房屋、竹林和?凉亭围拢其中。 沙坑就紧挨着南面的山壁, 山壁上长满了野草、藤蔓和?低矮的灌木,那个惹得玄冥吼叫不止的小?兽就躲在一株灌木后面,扶桑看不清是什么,不由?地有些怕,他胆子还?没玄冥大呢。 扶桑弯腰抱起?玄冥,后退几步,扭头想喊澹台折玉过来瞧瞧,却先看见了廊桥上的何有光,忙道:“有光叔,你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那是什么动物。” 廊桥两侧的围栏上安置了二十多盏风灯,何有光正忙着点灯——何有光夫妻俩在这座行宫里住了十几年,但他们从来只在前?殿生活,夜里也?只点前?殿的灯,只有每年除夕之夜才会把行宫里所?有的灯都点上。因为平时从来不点,今儿个也?没想起?来要点,直到天黑透了才猛地想起?来,如今后殿住着人,该把廊桥和?后殿的灯都点上。 何有光急匆匆地将廊桥上的风灯一盏盏点亮,就剩桥头的两盏还?没点了,忽听扶桑喊他,急忙提着一盏红纱灯朝扶桑走去。 第205章 何有光高举着灯笼往山壁上照了照,旋即欣喜道:“十五!” 山壁上的小?兽紧跟着发出“噫噫”的叫声,仿佛在回应何有光。 扶桑道:“有光叔,你认识它?” 何有光道:“它是一只金线狨1,三个多月前?,我上山砍柴时发现了它,当时它肚子上插着一支箭,已?经奄奄一息,我瞧着实在可怜,就将它带回来救治,好在它命大,那么重的伤都撑了过来。我捡到它那天正好是上元节,所?以就给它取名?叫十五。伤好得差不多之后,十五就自己走了,毕竟山林才是它的家,不过它隔三差五的还?会回来看看我,每次来都会给我带颗野果什么的,是个特别有灵性的小?家伙。它上次来看我还?是半个月前?,我还?担心它是不是又遭遇了不测,现在看它好好的,我就可以放心了。” 扶桑道:“它是不是喜欢吃松萝?” “没错,你怎么知?道?” “在医书上看到过。” 松萝又名?女萝、云雾草,生长在深山老林或高山岩石上,难以采摘,故而珍贵。书上说,有种“状如猿,白面黑颊,多髯而毛彩斑斓”2的狨猴喜食松萝,跟着这种猴子就能找到松萝的踪迹。 何有光手里的灯笼照着,扶桑才看见地上散落着好多小?石子——显而易见,这只名?叫“十五”的小?猴子用石子砸玄冥,玄冥才会这么生气,即使扶桑抱着它,它还?是不住地发出带着警告意味的“呜呜”声。 十五待在山壁上不下来,扶桑也?不看清它到底长什么模样,只好抱着玄冥回屋去,以免玄冥冲上去和?十五打架。 第130章 扶桑抱着玄冥回到房中, 却不见澹台折玉,想?来是去隔壁了。 他现在?能站能走,日常生活都可以?自理, 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离不了人。 转变来得太突然, 扶桑到现在还有些难以置信,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而另一个剧变也即将在今夜发生, 想?到就?心慌。 何有光将十五撵走, 跟着扶桑进?了屋,先把屋里的灯点上,再?去点外面的。 雕栏上也安置了五六盏风灯,从南到北依次点亮之后,何有光站在?北面山壁之下, 扬声唤道:“扶桑,你?来一下。” 扶桑应了一声, 澹台折玉恰好在?这时从侧门进?来,扶桑把玄冥往他怀里一塞, 然后从正门出去, 走到何有光身边,问:“怎么了有光叔?” 山壁上楔着一根细铁杆, 杆头?上悬着一只风铎1,铎舌上系着一条五色编绳,长长地垂落下来,随风轻舞。 何有光抓住编绳,轻轻扯动两下,风铎随之发出两声清响, 在?山谷中回荡,犹如水面上荡漾的涟漪。 “前殿和后殿相距太远, 要是用喊的就?太费嗓子了。你?要是有事吩咐,就?敲两下这个,我和你?红豆婶听见响声就?会立马上来。还?有,每天早上起床之后也敲两下,你?红豆婶才好准备早饭。” “好,我记住了。” “那?我先下去了,晚饭一会儿就?好。” “你?等一下有光叔。” 扶桑快步回房,找出一串药包交给?何有光,交代了几句药浴的事,而后凭栏而立,目送何有光下桥而去。 月黑风高,天昏地暗。 雕栏和廊桥上的数十盏风灯散发着暖黄的幽光,宛如一个个小小的月亮。 除了这座行宫是有光亮的,周遭的一切都被漆黑如墨的夜色吞噬殆尽,扶桑看?着、听着、感受着,不禁生出些许遗世独立的寂寥与萧瑟,白日里的欢欣雀跃倏然沉淀了下去。 正怔怔出神,肩上蓦然一沉,一转头?就?看?见了澹台折玉的俊颜,他就?像从天而降的神祇,澄明,雅正,皎洁,如霜如雪,如圭如璋。 即使?已经在?他身边待这么久了,他还?是能让扶桑一眼倾心,怦然不止。 澹台折玉将披在?扶桑肩头?的氅衣拢好,淡声问:“不冷吗?” 扶桑微微一笑:“有一点。” 澹台折玉便从后面拥住扶桑,双手环住扶桑的腰,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顺便为他遮风。 扶桑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什么寂寥、什么萧瑟霎时都烟消云散了,欢欣雀跃重新浮上来,伴随着幸福与甜蜜,溢满他的胸腔。 就?这样静静地抱了许久,扶桑忽然开口?:“好奇怪。” “嗯?” “明明是第一天来这里,我却有种感觉,好像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很久,这里就?是我的家,是我此生的归宿。” “可能是你?太喜欢这里了,也可能……” “可能什么?” 澹台折玉在?他耳边轻笑:“可能你?上辈子在?这里住过?。” 扶桑想?了想?,道:“那?我应该是山里的一棵树,一株草,或者一只麻雀,一只松鼠,一只小猴子。” 澹台折玉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能是人?” 扶桑道:“反正是虚无缥缈的事,就?胡思乱想?嘛。” 澹台折玉又笑了笑:“好,随你?。” 扶桑跟他说起那?只名叫“十五”的金线狨,因为他刚才错过?了。 听完,澹台折玉道:“狨猴确实是种灵兽。我曾在?书上看?过?一则故事:有个男子在?山里抓到一只小狨猴,带回家中戏耍。母猴追踪而来,苦苦哀求,男子却不肯放过?小猴,甚至将小猴吊起来活活打死?。母猴悲痛不已,自高处一跃而下,就?这样摔死?了。半年后,男子染病而亡。1” 第206章 扶桑义愤填膺:“这个人太坏了,死?有余辜。” “万物有灵,善恶有报。”澹台折玉道,“有光叔是个善良的人,他会有好报的。” “有光叔”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扶桑听着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 没过?多久,何有光就?端着晚饭上来了。 夜凉如水,晚饭摆在?了屋里,一荤一素配一碗热气腾腾的雪菜肉丝面,吃完以?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扶桑把碗盘送下去,省得何有光还?得再?跑一趟。 玄冥跑在?他前头?,它?太胖了,在?木质阶梯上跑出“咚咚”的声响。 下了廊桥,经过?穿堂,循着抄手游廊走到前殿唯一亮着光的那?间房,果然就?是厨房。 何有光和安红豆早就?吃完饭了,一个在?烧水,一个在?煎药,见扶桑端着碗盘走进?来,夫妻俩都有些惶恐,何有光急忙起身,从扶桑手中接走碗盘,赔着小心道:“这种粗活怎么能劳动你?,你?敲两下铃我就?上去收拾了。” “就?几个盘子碗,又不重,顺手就?拿下来了。”扶桑转而对安红豆道,“红豆婶,你?做饭真好吃,就?连殿下都赞不绝口?呢。” “赞不绝口?”是扶桑擅自添油加醋的说法,其实澹台折玉只是说了句“味道不错”,他的言辞总是蕴藉含蓄的。 “是、是么,”安红豆愈发惶恐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吭吭哧哧道:“我……我随便做的,殿下不嫌弃就?好。” 扶桑在?暖烘烘的厨房里坐了一会儿,等药煎好了,他打算帮着何有光提水上去,可何有光死?活不让:“我和你?红豆婶来回两趟就?搞定了,你?端着药就?行了。” “红豆婶提得动吗?” “她力气大着呢,你?等着瞧。” 何有光找来三个水桶,灌满热水,他一次提两桶,安红豆提一桶,两个人在?前面大步流星,扶桑端着一碗药跟在?后面,反而走得小心翼翼,怕药洒了。 准备就?绪,澹台折玉自去隔壁浴房里泡药浴,他现在?不用人服侍,扶桑就?待在?书房里翻书,可心里七上八下,什么都看?不进?去。 半个时辰后,澹台折玉穿着中衣回来,换扶桑去洗澡。 平时扶桑洗得很快,今儿个却磨磨蹭蹭地也洗了小半个时辰,才裹着外袍回到北边的屋子里。 第131章 扶桑将侧门阖上, 顺便吹了书房这边的灯,经过多宝阁,走到?八仙桌旁——卧房的花窗下摆着一张翘头案, 案旁放着一张八仙桌配两?把梳背椅, 桌子的另一边就是床,床头还并立着两?个顶箱柜。因为房间足够宽敞, 故而并不显得拥挤。 扶桑背对着床站在桌旁, 从?茶盘里拣了只绿釉杯,拎起?玉璧提梁壶,给自己倒了杯温茶。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即将要做的事让他紧张得心如撞钟,四肢发麻。 “我也有点渴了。”身后响起澹台折玉的声?音。 扶桑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直接用自己喝过的杯子又倒了杯茶,一手端着茶杯, 一手拢着披在身上的外袍,走到?床边坐下。 碧纱帐用金钩挂了起?来, 澹台折玉懒懒地欹在床头, 襟口微敞,露出半截锁骨和一小片玉色肌肤。 扶桑颔首低眉, 伸手将茶杯递过去,澹台折玉却将茶杯和他的手一起?握住,低声?道:“怎么不看我?” 扶桑这才掀起?眼帘,用一种含羞带怯、楚楚可怜的目光将澹台折玉望着,颊边还浮着一抹窘蹙的浅笑。 这情态实在娇婉动人,令澹台折玉心弦震颤, 他直视着扶桑的面容,倾身?过来, 就着扶桑的手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扶桑轻轻挣了挣,才把被?握着的那只手抽出来,他略显仓皇地起?身?回到?桌旁,双手扶着桌子才能站稳,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甚至想要作呕。 不行?,不能再拖延了,否则他会晕过去的。 澹台折玉看着扶桑又灌了一杯茶,才状似随意地提醒:“扶桑,已经是晚上了。” 他着重?强调了“晚上”这两?个字,自以为暗示得足够明显了,可扶桑此刻紧张到?了极点?,即使和澹台折玉想着同?一件事,却没能领悟那句话的言外之意,茫然回首,从?紧-窒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我的另一份生辰礼,”澹台折玉只得明示,“你今晚不给我我是睡不着的。” 扶桑没应声?,视线凝定?在屋里唯一的光源上。 今天,是他和澹台折玉被?幽禁的第一天。 今天,澹台折玉重?新站了起?来。 今天,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这是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一天,再没有比今天更适合揭开那个秘密的日子,他要成为更坦荡、更真实的柳扶桑,和澹台折玉一起?迎接新生活。 今天,注定?意义非凡,不容错过。 “……扶桑?” 扶桑恍然回神,隔着一段距离与澹台折玉四目相对。 “你怎么了?”澹台折玉问。 从?洗完澡回来,扶桑就有点?怪怪的,他全都?看在眼里,只是没问而已。 “我怎么了?”扶桑微笑反问。 他举步向床边走去,将碧纱帐放下来,把他和澹台折玉笼罩其中?,在这座遗世独立的行?宫里又隔绝出一片只属于他和他的小天地。 第207章 他忽然没那么紧张了,一直胡蹦乱跳的心奇异地沉静下来,连带着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我……”扶桑跪坐在澹台折玉身?边,注视着他朦胧的双眼,轻柔的话音里透着坚定?,“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这个秘密只有我爹、我娘和我师父三个人知道,就连我哥哥都?不知晓。” 闻言,澹台折玉莫名心头一紧,旋即坐直身?子,盘起?双腿,摆出认真聆听的姿态,沉声?道:“你说。” 扶桑没说话,先将披在身?上的外袍脫下来,随手丢在一旁。 他穿着缥色中?衣,澹台折玉也是,他们有很多件颜色相同?的中?衣,他的吃穿用度早就和澹台折玉没有区别。 指尖轻颤着解开腰间?的系带,扶桑稍稍犹豫了下,才慢慢剥掉中?衣,第一次在澹台折玉眼前躶露自己的身?躰。 他不敢抬头去看澹台折玉此刻的表情,哪怕澹台折玉只是流露出一丝一毫厌嫌的神色,都?会让他失去继续下去的勇气。 扶桑移动双腿,转身?背对着澹台折玉,声?如蚊蚋地请求:“可以麻烦你帮我解开扣子吗?” 仿佛等了很久,又仿佛只是转瞬之间?,澹台折玉的手碰到?了他的背,一颗,两?颗,三颗,扣子都?解开了,雨过天青色的胸衣滑落下来,扶桑抬手接住。 这胸衣便是去年生辰那天他娘送给他的神秘礼物?,用极品软烟罗裁制而成,共有三件,可以换着穿。软烟罗薄如蝉翼,穿上就像没穿一样,这半年来他和澹台折玉夜夜同?眠,澹台折玉都?没发现他里面还穿了层胸衣。他能隐藏到?现在,这三件胸衣居功至伟。 扶桑双手抱胸,轻声?问:“你想让我转回去吗?” 澹台折玉低哑地“嗯”了一声?。 扶桑再次移动双腿,回过身?去,和澹台折玉面对面,他仍旧垂颈低头,不敢看澹台折玉的脸。 把挡在胸前的两?只手放下去,彻底地暴露自己,极度的羞耻令他面红耳赤,嗓音艰涩:“这就是我的秘密。” 他看见澹台折玉伸手过来,他以为那只手想要碰-触那两?团軟肉,却没想到?,溫热的指尖落在了被?胸衣勒出来的那道红痕上,轻轻摩挲了下,问:“疼吗?” 话音刚落,一滴泪砸在澹台折玉手背上,他被?烫了似的,倏地缩回手。顿了顿,他拿起?那件缥色中?衣,披到?扶桑身?上,柔声?道:“夜里冷,先把衣服穿好再说。” 风从?花窗灌进来,穿过纱帐,吹得扶桑身?上冰凉。 他把胳膊伸进袖子里,系好衣带,又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睛,才终于鼓起?勇气看向澹台折玉。 澹台折玉的神情有些恍惚,或许是冲击太大,还没回过神来。 只看了一眼,扶桑就又垂下眼帘,等着澹台折玉发问。 满心焦灼地等了半晌,只听澹台折玉道:“别跪着了,我们……我们躺下说罢。” 扶桑始终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腿有些麻了。 两?个人一齐躺下,盖好被?子,扶桑率先道:“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我全都?告诉你,绝不再有半点?隐瞒。” 澹台折玉确实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他沉吟片刻,犹疑道:“所以……你是女人?” 扶桑:“……” 刚才不应该只给他看上半身?的,应该把裤子也脱了,让他看个清楚明白,他就不会这样问了。 “我不是。”扶桑缓缓道,“五岁之前,我是正常的男儿身?。五岁那年,我的身?体失去了一部分?,成了太监。十?岁那年,我的身?体又长出了不该长在我身?上的一部分?,让我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你不是怪物?,”澹台折玉严肃道,“不要这样说你自己,我不喜欢。” 有他这句话,扶桑悬着的心霎时就落了地。 他就知道,他的忧惧都?是多余的,澹台折玉绝对不会因为这具怪异的身?体而嫌弃他,他果然没爱错人。 扶桑情难自禁,流下了喜悦的眼泪。 澹台折玉伸手帮扶桑拭泪,心里蓦然感到?一阵欣慰。 扶桑的身?体虽然是畸形的,但他拥有一颗纯净无瑕的心,即使在皇宫那种地方长大,却长成了一个至纯至真、至善至美的赤子,真正地做到?了出淤泥而不染。 而这世上的大部分?人却恰恰相反,他见惯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谗佞之徒,所以扶桑对他来说才显得尤为可贵,所以他才会被?扶桑深深吸引,无法自拔。 等扶桑不哭了,澹台折玉才吞吞吐吐地问:“你只是上面长了……还是下面也……” “下面没有,”扶桑带着点?哭腔道,“你要不要摸摸看?” 覆水难收,扶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张脸瞬间?烧得通红。 澹台折玉的脸也发起?烧来,他轻咳两?声?,道:“不用了。” 两?个人尴尬半晌,就连视线都?无处安放,谁都?不好意思看谁。 还是澹台折玉打破沉默:“你刚才说你师父也知道这个秘密,那他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我这叫‘阴阳同?体’,但这种病症极其罕见,在任何医书典籍上都?没有明文?记载,只存在于稗官野史之中?,而且多与怪力乱神有关。我师父是个医痴,攻克疑难杂症是他的毕生所求,而我就是他见过的最离奇的病患,他之所以收我为徒,就是为了方便观察我,研究我,可惜这些年都?没什么收获。”说到?这里,扶桑停了停,突然郑重?其事道:“殿下,我蓦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要拜托你。” 第208章 “什么事?”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几乎每年都要大病一场,我师父说可能是阴阳同体导致的,还说我的寿命可能会比正常人短得多……” 澹台折玉皱眉打断他:“他这么说可有什么依据?” 扶桑骤然有些后悔,他不该在今晚说这些的,可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就想一次说个干净,不再有任何保留。今晚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朝穿不穿1。谁知道他明天还有没有机会说呢?他要把每一天都当作余生的最后一天来活,这是修离之死带给他的感悟。 “……只是猜测而已。” “既是猜测,便当不得真。” 扶桑倏而笑了笑:“你是不是很怕我早死啊?” 澹台折玉何止是怕,只是听见那个字从扶桑嘴里说出来,他都觉得不舒服。曾几何时,他可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他伸手抚摸着扶桑的脸,温言软语道:“白天才说过的,我们要好好活着,你这么快就忘了?” “当然没忘,”扶桑笑着道,“可你刚才也说了,既是猜测,便当不得真,所以你无需担心。” 话虽这么说,可扶桑那句话还是在澹台折玉心里留下了一道阴影。他不愿多想,将话题引回去:“你直接说要拜托我什么事。” 扶桑认真道:“我和我师父有个连我爹娘都不知道的秘密约定,就是我死之后,要把我的遗体留给我师父,我师父对我的遗体进行解剖,或许能勘破阴阳同体的奥秘,留下一些文字记载,让后世和我有相同病症的人有所参考,也算是我为这世间所作的小小贡献。所以我要拜托你,在我死之后,将我的遗体送回京城,交给我师父,可以吗?” 这是一件泽被后世、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澹台折玉没法不答应。他自然知道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可是一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失去扶桑,他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甚至想要落泪。 澹台折玉不想让扶桑看到他的脆弱,他把扶桑拥进怀里,哑声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能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扶桑回抱住他,因他这句话而心口滚烫,哽得说不出话来。他很想对澹台折玉说:你才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能遇见你,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就这样抱了许久,直到胸腔里那股酸涩的情绪平复下去,澹台折玉才出声:“所以,你之前穿女装的时候,你的胸都是真的?” 怀里的人却没有回应。 在心里悬了半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扶桑由内而外地松弛下来,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澹台折玉自嘲一笑,喃喃自语:“我真傻。” 他还有很多话想和扶桑说,还有很重要的事想和扶桑做,但他不忍心吵醒扶桑。 他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抵在胸前的柔软,无声地笑起来。 第132章 澹台折玉猛地睁开双眼, 心跳砰砰,喘息沉沉。 扶桑背靠在他怀里,他的下-身紧贴着扶桑的臀, 酥麻的感觉尚未完全褪去。 澹台折玉低下头, 嘴唇轻触扶桑的后颈,许是觉得痒, 扶桑咕哝了两声, 澹台折玉不敢再动,怕吵醒他。 梦中的情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过了许久澹台折玉才平复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扶桑的脑袋,将枕在扶桑颈下的那条手臂缓缓抽出来, 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扶桑的枕边是玄冥的固定位置,它被澹台折玉吵醒, 抬起头看看他,低下头接着睡。 睡前没吹灯, 立在翘头案旁的落地灯还发着昏黄的光。 夜雾透过花窗飘进来, 使得屋里一片迷蒙,看什么都看不真切。 澹台折玉打开顶箱柜, 随手拿了一套芦灰色中衣,脚步轻悄地穿过房间,从侧门出去,去了隔壁。 失去了温暖的怀抱,扶桑在睡梦中觉出一丝冷意,他翻个身, 本能地往澹台折玉怀里钻,却钻了个空。 睁开惺忪睡眼, 对着空空如也的床铺发了会儿癔症,扶桑猛地坐起来,神色慌张地向帐外张望,哑声道:“殿下?” 无人应他。 扶桑急忙下了床,掀开碧纱帐,走进迷蒙的云雾里,一边寻觅一边呼唤:“殿下?” 还是没有应答。 就像小时候一觉醒来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特别害怕,只好用哭声把人吸引过来。扶桑不是孩童了,当然不会哭,他只是有些心慌。 看见侧门开着,他快步走过去,在门外驻足,隔着烟雾缥缈的穿堂,对着黑魆魆的房子喊道:“殿下,你在里面吗?” 这回立刻得到回应:“我在。” 慌乱的心顿时安定下来,扶桑倚着门框松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澹台折玉只是起个夜而已,他有什么可慌的呢? 仔细想想,或许是因为他还没适应澹台折玉重新站起来了这件事——从前澹台折玉无论做什么都要先经过他,可现在澹台折玉行动自如,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就好像是两个绑在一起的人,突然解绑了,自然要有个适应的过程。 等等,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还有话没说完呢!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勇气将那些狂浪之言说出口。 第209章 正自懊恼,依稀看见?澹台折玉从?黑暗中走出来,穿过?迷雾,来到他面前,问:“我把你吵醒了?” 扶桑轻轻摇头:“我感觉到你不?在身边,就醒了。” “在床上等?我就是了,出来做什么,我还能丢了不?成?夜这么凉,连件衣裳也不?批——”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澹台折玉发现?扶桑连鞋都?没穿,光着两只白生生的脚丫,他二话不?说,直接将扶桑打?横抱了起来。 “嗳!”扶桑惊呼一声,慌忙攀住澹台折玉的脖颈,“你干嘛?快放我下来,你的腿……” “我的腿好得很。”澹台折玉打?断他,随即抱着他原地转了一圈,笑着道:“再抱两个你都?不?成问题。” “你别逞强,”扶桑软声道,“快放我下来罢,求求你啦。” “不?放。”澹台折玉道,“谁让你不?穿鞋的?” 扶桑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鞋,他嗫嚅道:“我……我刚才太着急了。” 澹台折玉疑惑:“急什么?” 扶桑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小声道:“我怕你丢了。” 澹台折玉回想起方才听到的几声呼唤,确实?透着几分惶急,可那会儿他刚把褲子脫下来,还没来得及擦拭蹆间那些黏膩,所以才没吱声。 他心头泛软,话音又轻又柔:“我们现?在被幽禁在行宫里,插翅也难飞,我能丢到哪儿去?” 扶桑瓮声瓮气道:“我刚睡醒,脑子不?大清醒。” 澹台折玉莞尔一笑,抱着扶桑进了门?,道:“关门?。” 扶桑伸手将侧门?阖上,看着流散的雾气,感叹道:“好大的雾。” 澹台折玉边走边道:“山里就是这样,雾气重,湿气也重,更何况旁边还有瀑布和水潭。” “但?是很美。”扶桑临时?起意,“我想出去看看。” “好,”澹台折玉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先把鞋穿上。” 穿好鞋,披上外袍,两个人从?正门?出去。 院子里雾气更重,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他们循着风灯发出的微光走到雕栏旁,然而什么都?看不?见?,廊桥、房屋、悬崖、瀑布、山林、天空……全都?隐匿在浓雾之中,只能听见?潺潺水声,还有虫鸣鸟叫。 扶桑用手搅动着周遭的雾霭,看着白雾在暖黄的灯光里流动,不?禁发出一声惊叹:“哇~” 澹台折玉笑问:“哇什么?” 扶桑道:“有种置身仙境的感觉。” 澹台折玉的眼神?本就不?好,又隔着一层雾,即使他们就站在风灯旁边,他也看不?清扶桑的样子,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如在梦中。 他蓦然有些恍惚,他到底是醒着,还是进入了另一重梦境? 他伸手想抓住扶桑,可扶桑倏然后退,从?他眼前消失了,他心一慌,急声喊道:“扶桑?” 扶桑欢快的声音从?雾幛里传过?来:“殿下,我们来玩捉迷藏罢!” “你当心别从?栏杆那儿掉下去。” “你放心,我不?靠近栏杆。殿下,你来抓我——啊!” 话还没说完,澹台折玉就听声辨位,朝他大步走来,他根本来不?及跑,就直接撞进了澹台折玉怀里,被有力的双臂牢牢禁锢。 “我抓住你了。”澹台折玉在他耳边道。 “不?算不?算,我还没开始藏呢。”扶桑语带娇嗔,“你先放开我,我这回不?说话了。” “不?放。”澹台折玉强硬道,“我不?想玩捉迷藏。” 扶桑眨眨眼:“那你……” 澹台折玉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外面太凉了,我们还是回去睡觉罢。” 三更半夜,两个人出去转了一圈,啥也没看到,又回到屋子里,脱掉外袍,进了碧纱帐,脱鞋上床。 刚钻进被窝,扶桑“哎呀”一声,道:“忘记吹灯了。” 他作势起身,却被澹台折玉按住:“无妨,就让它?亮着罢。” 扶桑的脑袋落回枕上,盯着澹台折玉的衣襟道:“殿下,我怎么记得你今晚穿的是和我同色的中衣,你什么时?候换的?” 澹台折玉道:“做了个梦,出了身汗,我刚才起来就是为了更衣。” “是噩梦吗?” “不?是。” 是春梦,是美梦。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静下来,各怀心事。 扶桑心想,在天亮之前,就还算是“今天”,他应该把想说的话说完,一拖就不?知道拖到哪天去了,他实?在不?想再次陷入反复的纠结,那样一点都?不?快乐。 想想柳翠微,再想想修离,扶桑重拾勇气,他觑了觑澹台折玉的神?色,犹豫少顷,低声开口:“殿下,你怎么不?问我?” 澹台折玉抬眼看着他,茫然反问:“问你什么?” 扶桑道:“我不?小心睡着了,说好的生辰礼还没给你。” 澹台折玉怔了一瞬,勾唇笑道:“我还以为那个秘密就是你给我的生辰礼,原来不?是吗?” “不?是,”扶桑的脸开始发烧,“是别的。” “是什么?”澹台折玉兴致勃勃地问。 扶桑不?敢再看他,低垂着眼帘,强忍着羞耻,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是我自己。” 第210章 澹台折玉呼吸一滞,心跳陡然紊乱,又怕自己误会了扶桑的意思,他伸手挑起扶桑的下巴,迫使扶桑与他对?视,强自镇定道:“看着我,把话说清楚。” 扶桑的心也在狂跳,他感到轻微的眩晕,于是闭了闭眼,旋即又睁开,直视着澹台折玉幽邃的双眼,鼓起毕生的勇气,一字一句道:“这半年来,我和你同床同枕,相拥而眠,我能感受到你炽盛的慾望,尤其是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也知道你一直在竭力压抑它?,你从?不?自-渎,也从?不?和任何女子亲近。而我从?小就是个太监,从?来没有感受过?那种慾望,更不?需要去苦苦压抑它?,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但?我听人说过?,那是一种折磨,一种惩罚。我不?想你被无处发泻的慾望折-磨,所以我把自己送给你,只要你不?嫌弃我是阴阳同体,你可以对?我为所慾为,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得到快乐。” 澹台折玉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珍而重之地把扶桑拥进怀里,一边笑,一边抑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第133章 澹台折玉此生从未得到过父母之爱。 他出生那天, 害死了他的母亲,他的父亲因此?怨恨他,却遵守了对母亲的承诺, 将?太?子之位给了他, 而正是这个令所有人趋之若鹜的太子之位,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让他成?了众矢之的。他看?似尊贵无比, 其实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表面上众星拱月,实则茕茕孑立,孤独寂寞。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幡然醒悟, 让他坐上太?子之位,其实是父亲施加给他的惩罚, 在赋予他权力和地位的同时,也给他戴上了镣铐与枷锁, 让他变成?了皇权的奴隶, 褫夺了他的自由、快乐以及被爱的资格。 但还?是有?人真心爱他,一个是他的表哥韩君沛, 另一个是他的胞姐澹台重霜。自从五年前表哥上了战场,他就很难再见到他,最终表哥马革裹尸,他却因为被禁足,连表哥的葬礼都没能参加。只有姐姐始终陪伴着他,但自从姐姐有?了心上人, 受困于情爱,分?给他的关爱就变少了, 最终姐姐远嫁西笛,与他天各一方,此生再难相见。 澹台折玉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被爱的滋味了,今夜他异常强烈地感受到了。 虽然?扶桑一个“爱”字也没有?说,但字里行间都?充溢着对他的爱意,真挚的、纯粹的、浓烈的爱意将?他重?重?包围,让他像个傻子一样又哭又笑。 他不想让扶桑看?见他的眼泪,所以?他用拥抱来遮掩,他静静地抱了扶桑许久,直到扶桑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耳语:“殿下,你是不是睡着了?” 澹台折玉笑出声来,这才松开他,后退少许,嗓音低哑道:“刚刚收到这么珍贵的礼物,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睡得着?” 一天之内完成?了两件大事,扶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他 看?着澹台折玉盛满笑意的眼睛,带着些许犹疑道:“所以?……你喜欢吗?” 澹台折玉道:“我要收回?前两天说过的一句话。” 扶桑迷茫道:“哪一句?” 澹台折玉抬手覆上他的脸,一边轻轻摩挲一边含笑道:“你才是我这辈子收过的最喜欢的生辰礼。” 扶桑霎时心花怒放,他担心的事全都?没有?发生,他得到了最好的结果,从今天起,他就真真正正地归澹台折玉所有?了——这无异于奇迹降临,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却切实地发生了。半年前,他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就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扶桑高兴得想哭,但他努力忍住了。 柳翠微说过,喜欢和慾望是相伴相生的,一个男人喜欢你,自然?而然?地就想占有?你。 他以?为话都?说开了,接下来澹台折玉该占有?他了,然?而并没有?,澹台折玉只?是一如平常那样抱住他,柔声哄道:“好了,夜还?深,接着睡罢。” 扶桑哪里睡得着,他闷在澹台折玉怀里胡思乱想。 假如他特别想吃一样东西,想了好几个月,现在有?人把这样东西递到他嘴边,他肯定会立刻大快朵颐。 他不理解澹台折玉为何还?要继续忍着。 难道他嘴上说喜欢,其实心里还?是嫌弃这具畸形的身体? 不,不可?能,澹台折玉绝不是这样的人。 难道他是困了累了,今晚先养精蓄锐,等明天再做? 还?是说……他根本不会做? 他早已是可?以?当爹的年纪了,怎么可?能不通情-事?……难道是只?通男女,不通男男? 乱七八糟想了一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怎么,睡不着?”澹台折玉忽然?问。 “嗯。” “要不要我唱歌给你听?” “好。” 于是澹台折玉轻拍着扶桑的背,低低切切地唱起那首铭记了许多年的童谣——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南山空谷书一卷,疯也痴癫,狂也痴癫。”1 第211章 扶桑在悦耳的歌声中收敛心事,缓缓睡去?。 而澹台折玉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歌,边唱边想,除了不会有?儿女,他已经过上了这首童谣所描绘的神仙日?子。不过他对儿女从无渴望,他有?扶桑就够了,他们俩就在这座行宫里做一对恩爱夫妻,长相守,共白?头。 夫妻,夫妻……这两个字在澹台折玉心间徘徊,带起一股甜蜜的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 他原本的妻子人选,是他的表妹韩灵稚。这场婚姻只?是为了将?他与母族更牢固地绑定在一起,无关情爱,唯有?利益。那不是他所憧憬的婚姻,却不得不妥协。 却没想到,兜兜转转,他竟然?能够与真心相爱之人结成?夫妻,命运实在曲折离奇,正应了那句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2。 假如他明天就向扶桑求婚,会不会太?快了? 脑海中倏地闪过扶桑才说过的那番话:“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几乎每年都?要大病一场,我师父说可?能是阴阳同体导致的,还?说我的寿命可?能会比正常人短得多……” 生命无常,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他这辈子不会再有?别人,早一天和扶桑成?婚,就能多做一天夫妻,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扶桑会答应他吗? 会的,扶桑那么爱他,一定愿意嫁给他。 澹台折玉低头凝视着怀中熟睡的人,悄声问:“扶桑,你愿意嫁给澹台折玉,做他的妻子吗?” 扶桑无知无觉,当然?不会回?答他。 澹台折玉自说自话:“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在扶桑的额头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 何有?光和安红豆站在屋后的回?廊向后殿张望,但相距太?远,从这里往上看?,只?能看?到外围的栏杆和青色屋顶。 “这都?日?上三竿了,咋还?不起呢?” “我昨天送晚饭的时候跟扶桑说过,起床后就去?敲两下风铎,没敲就是还?没起。” “他会不会忘了?要不你还?是上去?瞧瞧罢,我都?烧干两锅水了。” 何有?光登上廊桥,拾级而上,距离桥头还?有?一小段距离时,桥头上出现了澹台折玉的身影,何有?光急忙原地站定,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 “扶桑……” “他还?没起,早饭做好了吗?” 何有?光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讷讷道:“还?、还?没,正在做。” 澹台折玉没有?丝毫不悦,平声静气道:“做好之后和洗脸水一起端上来罢。” 何有?光应了声“是”,匆匆离去?。 安红豆还?在回?廊站着,她看?见何有?光和澹台折玉在桥头说话了,等何有?光“噔噔噔”跑下来,她蹙眉道:“你慢点儿,当心摔了。” 何有?光急声催促:“快快快,去?做饭!” 等进了厨房,何有?光负责烧火,安红豆负责做饭。 即使只?有?他们夫妻俩,何有?光还?是做贼似的压低声音:“你猜怎么着,殿下都?起了,扶桑还?在睡呢。” “真的假的?” “殿下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这哪是做奴婢该有?的样子,难怪你昨天那样说呢。”安红豆拿着菜刀走到丈夫身边,也压着嗓子道:“嗳,你说扶桑和那位殿下会不会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啊,对了,断袖之癖。” “别乱说!” “我哪儿乱说了,一百年前建造这座无名殿的那位主子,不也是喜欢男人吗?他就是为了给心爱之人守活寡,才跑到这深山老林里隐居。龙生龙,凤生凤,说不定他们姓澹台的都?有?这种癖好。” “哎呀,你别胡说八道了,快去?做饭,快快快!” 早饭相对简单,不到一刻钟就做好了。 何有?光端着饭菜,安红豆提着一壶水,一起往后殿去?。 扶桑已经起来了,正站在栏杆旁游目骋怀,端的是天朗气清,山明水秀,一早起来就能看?到如此?赏心悦目的风景,只?觉得心旷神怡,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他每吸一口气,都?有?种在吸仙气的感觉,长此?以?往,或许他能长命百岁也未可?知呢。 等何有?光和安红豆走近了,扶桑眉开眼笑地和他们打招呼:“有?光叔,红豆婶,早啊。” 夫妻俩笑呵呵地回?应:“早,早。” 何有?光端着饭菜去?了屋里,扶桑从安红豆手中接走水壶,扬声喊道:“殿下,出来洗脸!” 面盆架放在了院子里,靠着北面山壁,扶桑拎着水壶走过去?,往铜盆里倒了半盆水,用手一试,沁凉,他放下水壶,扭头问站在桥头的安红豆:“红豆婶,这是山泉水吗?” “是,”安红豆忙道,“用山泉水洗脸对皮肤特别好。” “是么,”扶桑笑道,“这山泉水竟有?这么多好处。” 安红豆道:“山脚下的村民上山取水,再送去?县城里卖,能卖十文钱一桶呢。” 卖水的事扶桑倒是听君如月说过,又想起君如月说山泉水是泡茶的一等好水,便道:“红豆婶,麻烦你帮我煮一壶热水,等吃完早饭我下去?取。” 第212章 安红豆自然?答应,何有?光摆好早饭出来了,夫妻俩一起下去?。 澹台折玉过来洗脸,扶桑把刚知道的新鲜事说给他听:“红豆婶刚才说,用山泉水洗脸对皮肤特别好。” “你的皮肤已经够好了,”澹台折玉道,“又白?又嫩,吹弹可?破。” “那我也要多洗洗,”扶桑道,“说不定能青春永驻呢。” 澹台折玉笑了笑,道:“等天气再热些,我们可?以?去?下面的水潭里游泳。” 扶桑刚想说好,突然?想起自己怕水,一脸为难道:“我不会游泳。” 澹台折玉道:“我教你。” 扶桑犹豫片刻,还?是笑着答应了,说不定和澹台折玉在一起他就不怕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两个人用同一盆水洗脸,又用同一条面巾擦脸,正要回?屋用饭,扶桑突然?道:“你别动。” 澹台折玉定住,扶桑双手搭着他的肩,踮脚凑近他的脸,他以?为扶桑要亲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然?而扶桑只?是盯着他的脸看?了看?,什么都?没做,就退开了,澹台折玉心里有?些失落,却装作若无其事,问:“怎么了?” “你的眼睛里好多血丝,”扶桑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澹台折玉笑着“嗯”了一声。 在扶桑对他说了那番话后,他怎么可?能还?睡得着,一会儿想这一路上他和扶桑的点点滴滴,一会儿又想该如何向扶桑求婚,一会儿又试图想起被他淡忘的童年记忆,根本毫无睡意。 “都?怪我,”扶桑自责道,“不该大半夜拉着你出去?玩什么捉迷藏。” “没事,”澹台折玉笑道,“等中午再补觉就是了。” 吃完早饭,扶桑把餐具送下去?,回?来的时候拎了壶热水,泡了壶热茶,他倒要尝尝山泉水泡出来的茶有?何独到之处。 先倒了两杯茶晾着,扶桑走去?书房,问:“殿下,你在写什么?” 澹台折玉坐在书桌后,手中握着一支笔,边写边道:“随便写写。” 扶桑站在他身边,垂眸看?着熟悉的字迹,一字一句念道:“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间多情痴。3” 扶桑心内刚有?所触动,就被澹台折玉拽到了腿上,他将?他圈在怀中,道:“你昨天不是说要写份药方么,你说我写。” 扶桑差点把这事忘了,于是他一个一个念,澹台折玉一个一个写,写好之后,扶桑将?墨迹吹干,起身道:“我去?把这份药方交给周将?军。” 澹台折玉道:“顺便让他过来见我,我有?话跟他说。” 扶桑应了声“好”,拿着药方跑了。 到了前殿,敲开大门,扶桑对守卫说要找周醒周将?军,守卫自去?通传,让他稍候,然?后就把门关上了。 扶桑走到那棵老松树下面,仰着头张望。 何有?光正拿着把笤帚扫院里的落叶,见状便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找松鼠。” “那几只?松鼠在这棵松树上住了有?三四年了,如今来了只?狸奴,它?们觉得危险,就搬走了。” 扶桑想到玄冥咬死了君如月养的金丝雀,既遗憾又庆幸:“走了也好,希望它?们搬到了更安全的地方。” 顿了顿,扶桑问:“有?光叔,这棵松树多大岁数了?” “那可?说不好,”何有?光抬头望着遮天蔽日?的松枝松叶,“在行宫建成?之前,这棵松树就长在这里了,我估摸着它?得有?两三百岁了。” 扶桑“哇”了一声,道:“它?可?真长寿啊。” 何有?光笑道:“几百岁都?算短了,有?的松树能活几千岁,要不人们常说松鹤延年、寿比松椿呢。” 扶桑顿生感慨:“和松树相比,人的寿命太?短暂了。” “是啊,”何有?光心有?戚戚,“区区几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想到远在京城的爹娘,扶桑蓦然?有?些哀伤,他看?着何有?光道:“有?光叔,你今年几岁了?” “三十有?七了。” “我爹比你小一岁,今年三十六。” “正好是本命年。” 扶桑不太?懂:“本命年有?什么说法吗?” 何有?光道:“本命年是个坎儿,容易犯太?岁,流年不利。” 一看?扶桑表情变了,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补救:“不过也不用担心,只?要系一根红腰带,就能趋吉避凶,消灾免祸。” 扶桑半信半疑:“这么简单啊?” “那可?不,”何有?光言之凿凿,“我去?年就系了一年的红腰带,一直平平安安的,什么坏事都?没发生。” 扶桑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等了一会儿,周醒还?没来,扶桑没话找话:“有?光叔,那些守卫行宫的士兵们都?住在哪里呀?” 何有?光反问道:“你昨天上山的时候没看?见吗?” 他昨天趴在君如月背上睡了一路,醒来时都?到行宫了。扶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看?见。” 何有?光抬手一指:“沿着山道往下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看?见一道关隘,那道关隘旁边就是营房,他们吃住都?在那里。” 第213章 扶桑“喔”了一声,又问:“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啊?” “不清楚,”何有?光道,“应该有?百十来人罢。” 扶桑还?想跟他说说端午的事,未及开口,身后响起开门声,周醒终于来了。 他穿着军装,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相貌平平,左脸上有?一道两寸长的旧疤,使他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 扶桑将?药方交给他,让他每隔十天采购一次,又提出想养一头母羊,正如君如月所说,此?人有?求必应。 最后,扶桑道:“殿下要见他,你跟我去?趟后殿罢。” 见到澹台折玉,周醒行了跪拜之礼,澹台折玉亲手将?他扶起来,转而对扶桑道:“你先出去?待会儿。” 扶桑便出去?了,他正好有?些内急,等他从隔壁出来,就看?见周醒的背影消失在廊桥之上。 扶桑和澹台折玉在无尽亭里边喝茶边下棋,才下了两盘棋就该吃午饭了。 饭后午睡,澹台折玉很快就睡着了,扶桑看?着他的睡颜,心里又在纠结,他到底为什么还?不对他“为所慾为”呢? 澹台折玉睡了很久,醒来已是申时了。 两个人在院子里走动走动,看?看?风景,什么都?没做,暮色便笼罩了山野。 吃过晚饭,扶桑准备按摩,澹台折玉却道:“今天不想按。”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两天一次吗?”扶桑道,“从到碎夜城那天按摩就停了,到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不能再往后拖了。” 澹台折玉一只?手搭在肚子上,故作为难:“晚饭吃得太?饱了,你现在让我趴那儿按摩,我怕我会吐出来。” “那我不用力,保准不会让你吐出来。” “不用力岂不是没效果,那还?不如不按,省点松节油。” “……” 扶桑说不过他,只?得退而求其次:“那明天必须要按。” 澹台折玉笑着点头:“好,明天一定。” 扶桑怏怏不乐:“我下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等药浴准备好,扶桑拿着两套中衣,跟着澹台折玉去?了隔壁浴房。 澹台折玉用手试了试水温,一回?头却见扶桑还?在他身边站着,便问:“怎么不出去??” 扶桑挣扎须臾,抬头直视着澹台折玉,眼波流转,含羞带怯道:“殿下,浴桶这么大,不如……我们两个一起洗罢?” 既然?已经主动把自己当作礼物送出去?了,那就让他主动到底罢。 第134章 澹台折玉定定地看了扶桑一会儿, 才哑声?开口:“你确定?” 扶桑的脸在他的注视中越来越红,却?始终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在听到他?的问话后, 扶桑微弱地点了点头, 话音轻而坚定:“我确定。” 停了一瞬,又补充:“我想让你看到我的全部。” 不止是多余的那部分, 还有残缺的那部分。 澹台折玉又沉默须臾, 才道:“好,那就?一起。不过现在的水温你受不了,我先泡,等水没?那么烫了,你再进来。” 水温越高, 药浴的效果越好,澹台折玉泡了半年, 早已习惯了,扶桑不行, 他?细皮嫩肉的, 可能会烫伤。 扶桑应了声?“好”,却?还站在原地不动, 澹台折玉莞尔一笑,双手握住扶桑的肩,推着?他?往后退,然后将他?按在临窗的坐榻上,道:“你先坐在这儿。” 扶桑看着?他?回?到浴桶边,一件一件脫掉衣衫, 搭在龙门?架上。 澹台折玉能感觉到扶桑在凝视他?,他?破天荒地有些羞涩——虽然按摩时都?是光着?的, 但扶桑每次都?会吹灯,还会在他?身上盖件衣服,这是他?第一次在亮着?灯的情况下,向?扶桑展示他?完全赤躶的身躰。最关键的是,这半年来他?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严重?缺乏锻炼,他?的身-材远不如从前那么好,他?怕扶桑看了会失望。 而扶桑对他?的身-材早已了若指掌,目光只盯着?某一处,惊得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那本《素女经》里的图画多少有夸张的成分,可今日见到实物,竟是毫不夸张,甚至……甚至比图画中所描绘的还要可怕。 须臾之前,他?还想着?要主动到底,此刻却?萌生退意,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容-纳那个庞-然-大-物。假如在昨晚之前就?见过它的庐山真面?目,他?绝没?胆子口出狂言,说什么“你可以对我为?所慾为?”。 澹台折玉一直垂眸敛目,直到坐进浴桶里,他?才抬眼看向?扶桑,隔着?一段距离和茫茫水雾,他?看不清扶桑的表情,更无从判断扶桑有没?有失望。他?轻咳一声?,道:“怎么不说话?” 扶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灵机一动,他?腾地站起来,期期艾艾道:“我、我忘了把茶壶端过来了,你等、等我一下。” 扶桑逃也似的出去了,这一去半晌都?没?回?来。 澹台折玉心想,扶桑大概是反悔了,不想与他?共浴了。 反悔了也好,反正?他?也没?信心能够在赤躶相对的情况下控制住自己,他?的自制力?已经所剩无几。 但扶桑还是回?来了。 他?一手拎着?提梁壶,一手拿着?两只绿釉杯,走到浴桶边,把杯子放在置物架上,倒了两杯茶,递给澹台折玉一杯,道:“水温可以了罢?” 第214章 澹台折玉道:“你自己试试。” 扶桑用手试了试,开始宽衣解带。 他?就?站在浴桶边,背对着?澹台折玉,澹台折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除尽衣衫,看着?他?转过身来,看着?他?抬蹆跨进浴桶,看着?他?慢慢坐进水中。 两个人面?对着?面?,蹆碰着?蹆,扶桑低头看着?被?药汤染成黄褐色的水面?,小声?问:“你看到了罢?”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道:“看到了。” 扶桑抿了抿唇,又问:“是不是很奇怪?” 从前,他?没?见过正?常男子的那物长什么样子,无从对比,便不觉得自己有多不正?常,可刚才亲眼看到了澹台折玉的庞-然-大-物,有了对比,才知道自己那里小得可怜,惊心之余,不禁又生出些许自卑。 澹台折玉伸手挑起扶桑的下巴,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无比真挚道:“一点都?不奇怪,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从头到脚、每一处、每一寸都?很美,不仅美,而且独特,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你更独特的人了,你就?是独一无二的。” 扶桑被?他?的赞美蛊惑了,不由自主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在告诉你那个秘密之前,我一直想着?,只要你不嫌弃我是阴阳同体就?够了,可是今天我才意识到,仅仅是不嫌弃根本不够,我希望你能喜欢它,不管这具身躰是残缺的还是畸形的,你都?能喜欢它。” 澹台折玉忙道:“我当?然喜欢……” “你骗我,”扶桑打断他?,眼里泛起泪光,话音里尽是委屈:“你要是真的喜欢,为?什么……为?什么……” 扶桑难以启齿,澹台折玉猜不到他?想说什么,急得赌咒发誓:“我要是骗你,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 扶桑赶紧捂住他?的嘴,澹台折玉把他?的手拽下来,柔声?道:“要是能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看就?好了,你就?会知道我究竟有多喜欢你,你的一切我都?喜欢,喜欢得不能更喜欢了。” 扶桑看着?那双盈满深情的眼,终于把困扰了他?一天的问题问出口:“那……我都?把自己送给你了,你为?什么……还不与我交-欢?” 澹台折玉愕然失色,他?没?想到扶桑能说出如此大胆的话,从昨天到现在,扶桑一次又一次令他?刮目相看。 这还是那个单纯得像一张白纸的扶桑吗? 可是,当?扶桑顶着?这张纯真无邪的面?孔问出那个堪称霪荡的问题,一瞬间就?令澹台折玉血脉偾张,置身于失控的边缘。 澹台折玉忍了又忍,才没?向?扶桑扑过去,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昼夜兼程赶来行宫吗?” 扶桑怔了怔,猜测道:“是为?了尽快让我知道你重?新站起来了。” 澹台折玉道:“这只是其一,最主要的是,我急不可耐地想与你交-欢。” 扶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你昨晚为?什么还要忍着??” 澹台折玉道:“因为?你说,你把自己送给我,是为?了让我发泻慾望,如果我立即就?同你交-欢,岂不是坐实了你的说法?我不能让你觉得我只是贪图你的身躰,所以我才什么都?没?做,反正?我已经忍了这么久,不差这一两天。” 扶桑想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弯来,磕磕绊绊地问:“那我昨晚要是不说那些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就?会对我……” 澹台折玉轻笑道:“是,我会对你‘为?所慾为?’。” 刹那间,紧张、害怕、羞赧、期待一齐涌上扶桑的心头,他?直视着?澹台折玉的眼睛,不顾羞耻道:“那你现在打算什么时候对我‘为?所慾为?’?” 澹台折玉故作?犹豫:“还没?想好。” 扶桑随即就?把“失落”表现在了脸上。 澹台折玉忍俊不禁:“不过我打算先对你做点别的。” 扶桑还没?来得及开口,澹台折玉的脸猛地凑过来,用唇封住了他?的唇。 第135章 直到两个人沐浴完、穿好衣服、上了床, 扶桑依旧处于晕晕乎乎的?状态。 早在黄嘉慧教他如何正确地亲吻时,他就偷偷幻想?过,和澹台折玉唇舌纠缠会是什么感觉, 而今幻想?成真, 个中?滋味竟比想象中还要美妙千倍万倍,他的?魂魄好像被澹台折玉吸走, 咽进肚里去?了。 扶桑想把他的魂魄找回来, 刚一躺下,他就钻进澹台折玉怀里,趴在他身上,主?动去?亲他,澹台折玉立刻张-嘴迎接。两个食-髓-知-味的人, 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耳边只有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以及令人羞恥的?吮-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 澹台折玉蓦地发出一声闷哼, 他们才停下来,扶桑睁开眼, 看?着被风拂动的?碧纱帐,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澹台折玉压在了身下,澹台折玉把脸埋在他的?颈间,呼出的?热气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澹台折玉支起上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扶桑, 嗓子?几乎哑透了:“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扶桑还没完全缓过神儿来, 茫然地点了点头。 澹台折玉低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才从他身上移开,下了床,出了帐子?。 第215章 扶桑歪着头,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帐,看?着澹台折玉拉开柜门,拿了一套中?衣,而后向着侧门走去?。 他有些疑惑,明明才换的?中?衣,怎么又要?换? 扶桑翻个身侧躺着,抬手轻抚着微麻的?双唇,吃吃地笑起来。 原来,和喜欢的?人亲吻是如此快乐的?一件事。 他才疏学浅,无法细致而准确地描绘那种奇妙的?感觉,只能笼统地用“快乐”两个字来概括——那种剧烈的?、持久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的?快乐,以致令他感到心悸,因为超过了他可以承受的?限度。 只是亲吻就已经銷魂蝕骨,那么……真正的?交-欢又会快乐到何种地步呢?扶桑隐隐生出期待,可一想?到方才之所见,不禁又有些怕。就算他张大嘴巴也吞不下那个庞-然-大-物,更遑论?别的?地方。 唉,当初就不该把那本《素女经》还给都云谏,应该留下来好好钻研才是,或许他现?在就清楚该怎么做了。也不知道书?房的?架子?上有没有类似的?书?。 扶桑当即就想?去?找找看?,甫一起身,觉得不太?对劲,掀开被子?,分开双蹆,低头一瞧,中?间那里有一小片洇湿的?痕迹。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刚才一不留神尿了几滴吗? 不,不可能! 正惊疑不定,忽然听见澹台折玉的?脚步声,扶桑急忙盖好被子?躺下,佯装无事发生。 澹台折玉撩开纱帐进来,脱鞋上床,越过扶桑,去?了里侧——之前?为了方便扶桑夜里照顾他,一直都是扶桑睡外侧他睡里侧,而今他好了,却?也习惯了睡在里侧,不想?再更改。 扶桑见他果然换了一身中?衣,便问出心中?疑惑:“不是才换的?衣裳么,怎么又换?” 澹台折玉实在羞于启齿,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只是在情-迷-意-乱时无-法-自-控地嶒了两下,竟然就一-泻-如-注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扶桑解释,说得太?隐晦怕扶桑听不懂,说得太?明白?他会觉得无地自容,可是他也不想?向扶桑说谎,他才向扶桑发过誓的?,绝不骗他。 踌躇了好一会儿,澹台折玉道:“等过两天我再跟你解释。” 扶桑不明所以,却?也没追问,他心里还在纠结裤子?上那片湿痕究竟是怎么来的?。 他骤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回,他做了个什么梦,梦醒以后发现?裤子?湿了一片,他还以为自己?尿裤子?了,可是等他把裤子?换下来,却?发现?那并不是尿渍,直到现?在他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见扶桑在走神,澹台折玉伸手覆上他白?里透红的?脸颊,嗓音轻柔:“在想?什么?” 扶桑的?目光落在澹台折玉的?唇上,低声道:“还想?亲。”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仿佛自从把自己?当作礼物送出去?之后,就将“羞恥”二字抛诸脑后了,释放出了某种天性,变得既贪婪又放-荡。 澹台折玉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亲了下,含笑道:“再亲下去?,我们两个的?嘴唇该肿了,明天怎么见人?” “那我要?背对着你,”扶桑边翻身边道,“我看?着你就会抑制不住地想?亲你。” 澹台折玉从后面貼上来,让扶桑枕着他的?一条手臂,另一条手臂搭在扶桑腰上。 如今他知道了扶桑身躰的?秘密,扶桑睡觉时就不用再穿胸衣,这样可以舒服些。从前?他的?手想?搁哪里就搁哪里,现?在却?要?刻意避开某个位置,多少有些不习惯。 忍了须臾,澹台折玉附在扶桑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又道:“我想?和它们尽快熟悉起来。” 扶桑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嗯。” 当澹台折玉的?手毫无阻隔地握住那团扶桑费心隐藏多年的?肉时,扶桑轻轻地抽了口气,澹台折玉听见了,忙问:“庝吗?” 扶桑轻声否认,澹台折玉松了口气,建议道:“要?不以后白?天也别穿胸衣了罢,你总束缚着它,总归是不好的?。” 扶桑道:“若不是我从小就束缚它,它会长得更大,就更不好隐藏了。” 澹台折玉道:“在这座行宫里,你根本不用隐藏自己?,就让它自然生长好了。” 扶桑不能那么做。 棠时哥哥亲口说过,君如月也暗示过,澹台折玉现?如今只是“虎伏深山听风啸,龙卧浅滩等海潮”,终有一天,他会走出困境,回到属于他的?位置。 到那时,这座新宫就不再是他们的?家了,他们都要?离开这里,回到滚滚红尘中?去?,扶桑还是要?继续隐藏自己?。 “你是不是嫌它太?小了?”扶桑避重就轻地问,“你喜欢丰满的??” “没有,”澹台折玉矢口否认,“我对这个没什么偏好,不过你现?在的?形状,刚好就是人们常说的?‘丁-香-乳’。” 扶桑默念那三个字,问:“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自然是好的?,”澹台折玉道,“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好的?。” 扶桑心想?,这应当就是“情话”了罢? 他后悔背对着澹台折玉了,他想?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看?着他柔情似水的?眼,听他说娓娓动听的?情话。 第216章 情随意动,扶桑翻个身,面对着澹台折玉,软声道:“你再说一遍。” 澹台折玉便一字一句道:“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好的?,你是这世上最好的?,最珍贵的?,最独一无二的?,柳扶桑。” 话音刚落,扶桑就再次主?动地吻上了澹台折玉的?唇,两个人吻得难舍难分,恨不能与对方融为一体。 第136章 澹台折玉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终于发挥了些许作用, 没让他换第三套中衣。 这一夜,两个人都睡得极好,在各自的美梦里流连忘返。 在?晨光中醒来时, 一睁眼就看见心爱之人恬静的睡颜, 幸福的暖流旋即涌入心间,荡漾起甜蜜的涟漪, 笑意在?眉眼间弥漫, 翘起的唇角始终无法抹平。 扶桑被被子里探出一只手,隔着毫厘之距,用指尖描摹澹台折玉的浓眉、挺鼻、薄唇……澹台折玉突然张嘴,噙住了扶桑的半截手指。 扶桑惊呼一声:“殿下!” 澹台折玉睁开眼,与扶桑四目相对, 轻轻地咬,慢慢地婖, 仿佛那根手指是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扶桑心跳如鼓,几乎要?融化在?澹台折玉灼灼的目光里, 他想把手指抽出来, 却像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也动不了。 不过澹台折玉很快就放过了那根手指, 他把扶桑揽到他身?上,让扶桑压着他,而后又开始没完没了地亲吻。 直到扶桑快喘不过气来,两个人才分开,交颈喘息。 须臾之后,澹台折玉在?他耳边哑声问?:“有没有比昨晚进步一点?” 扶桑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隔了几息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昨晚澹台折玉还有些生涩,今天就已熟能生巧, 用他的三寸之舌在?扶桑的身?躰里搅起惊涛骇浪,感受比昨晚更強烈,強烈到令扶桑害怕,他隐隐感觉到躰內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 澹台折玉又问?:“舒服吗?” 扶桑再“嗯”一声,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 澹台折玉追问?:“怎么?个舒服法?” 扶桑羞臊难当,不慾理他,翻身?起来,正要?下床,澹台折玉追过来,从后面搂住他的腰,下巴垫在?他肩上,柔声细语道:“你的身?躰和我不一样,我必须弄清楚你的感受,才知道怎么?做能让你快乐。” 扶桑沉默片晌,低声道:“你不用费心研究这个,因为?……你随便抱抱我、亲亲我,或者只是用手碰碰我,都能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快乐,我的身?躰对你没有丝毫抵抗力。” 澹台折玉的心里满是浓情蜜意,还有一股酸酸涩涩的感动,他偏头亲了亲扶桑的脖颈,边耳鬓厮磨边道:“我也是,扶桑,我好快乐,这辈子从未如此快乐过。” 扶桑莫名有些想哭,他不敢再开口,静静等着泪意褪去。 “嗷呜——” 玄冥的叫声打破了温情脉脉的氛围,是那种逞凶的叫声。 “应该是那只叫十五的小猴子又来了,”扶桑道,“我出去看看。” 澹台折玉这才松开他,扶桑下了床,从顶箱柜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一件松绿的胸衣——三件胸衣三种颜色,分别?是雨过天青色、松绿色和银红色,不仅用料名贵,款式也独特,是他娘费了许多心思为?他特制的,束胸效果好,轻薄透气,穿脱方便,还易于清洗,无需晾晒——当初第一次遭遇刺杀时,他和澹台折玉弃车逃亡,落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胸衣在?马车上,他暗暗惋惜了许久,幸好行李被都云谏他们捡回?来了,他又失而复得。 “过来,”澹台折玉道,“我帮你系扣。” 虽然昨晚已经被看光光了,可那毕竟是晚上,现在?光天化日的,扶桑哪好意思随便袒露身?躰。 扭捏少顷,扶桑还是走进了碧纱帐,坐在?床边,背对着澹台折玉,上衣半褪,让澹台折玉帮他把胸衣穿好,他道了声谢,红着脸出了帐子。 穿好外袍,扶桑从正门出去。 夏天,日头出来得早,这会儿已经悬在?东方。在?日光的照耀下,雾霭变得稀薄,在?山林间缭绕,宛如仙气飘飘。 扶桑先走到北面山壁,抓住那根彩绳,敲两下风铎,清脆的鸣响在?山谷里回?荡。 南面山壁下,玄冥还在?低吼不止,扶桑走过去,刚喊了声“玄冥”,玄冥遽然大叫一声,猛地冲上山壁。 “玄冥!”扶桑急忙跑过去,可玄冥已经消失在?灌木丛中,“玄冥!回?来!玄冥!快回?来!” 这次玄冥没有听从他的召唤。 扶桑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小石子和枯树枝,显然是那只未曾谋面的金线狨所为?,玄冥一直在?忍受它?的挑衅,直到他出来,玄冥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去想和小泼猴打一架,小泼猴落荒而逃,玄冥穷追不舍。 山林里危险丛生,他怕玄冥遭遇不测,一去不回?。 澹台折玉闻声而来,问?他怎么?了,扶桑一脸担忧道:“玄冥跟着那只猴子跑了,我怕它?有危险。” 澹台折玉安慰道:“玄冥不是普通的狸奴,它?跟着我们走了几千里,早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它?只是在?我们面前?乖巧,其实凶猛强悍,寻常野兽根本奈何不了它?,你就放心罢。” 扶桑仍是蹙着眉:“那它?要?是在?山里野惯了,不再回?来了怎么?办?” 第217章 澹台折玉道:“孩子养大了,总是要?离开爹娘的。” 扶桑哭笑不得:“你倒是宽心。” 澹台折玉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做爹的总是要?比当娘的想得开些。” 被他这么?一说,扶桑还真觉得他们俩有点严父慈母的模样,心底倏而冒出一缕遗憾,要?是他能给澹台折玉生个孩子就好了,可惜他只长了一对毫无用处的乳-房,没长别?的。 思及此,扶桑微愣了下,随即哑然失笑。 人心果然是善变的。从前?,他为?这具畸形的身?躰感到自卑和羞耻,可现在?,他竟为?这具身?躰畸形得不够彻底而感到惋惜,这实在?太荒谬了。 扶桑抬头望着玄冥跑走的方向,道:“希望玄冥能找到回?家的路。” 澹台折玉道:“就算它?找不到,那只猴子也会带它?回?来的。” 扶桑“嗯”了一声,不再忧心此事?。 两个人轮流去了恭房,然后一起晨练。 先绕着宽阔的庭院走个十圈八圈,接着做两遍五禽戏,扶桑就完成了,澹台折玉还要?再打几套拳,他想尽快恢复身?材,让扶桑看到、摸到、感受到更好的他。 直到何有光和安红豆端着早饭、提着洗脸水上来,澹台折玉才停下。 饭后,扶桑收拾餐具,把玄冥的早饭留在?桌上,等它?回?来吃。 把餐具送到前?殿厨房里,何有光不免唠叨两句,说这些杂事?放着他来就行,扶桑笑道:“有光叔,你就别?跟我争了,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打发时间了,还能顺便锻炼身?躰,一举两得。” 何有光怕说多了招人烦,没敢继续争辩,赔着笑道:“那就劳烦你了。” 扶桑转身?要?出去,忽地想起什?么?,又回?过身?来:“有光叔,浴桶里的洗澡水应该倒在?哪里呀?” 何有光道:“正好我要?去后殿扫院子,我上去跟你说。” 何有光拿着笤帚和簸箕,和扶桑一起去往后殿。 进了浴房,何有光先把一条袖子撸到肩膀上,而后趴在?浴桶边,把手伸进水里摸索,当他把手拿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形木板,木板背面还贴着一块白布。 何有光道:“这块板子是嵌在?桶底的,浴桶下面有个约莫两丈深的洞,把这块板子一抠,桶里的水自然就漏进洞里去了,省得还得舀出来,拎到外面去倒。” 扶桑站在?浴桶边,看着桶里的水位快速下降,惊叹道:“好聪明的做法。” 一桶水很快就漏完了,何有光把浴桶挪开,让扶桑看下面的洞,洞口和那块木板一样大,里面刚好灌满了水,伸手就能触到水面。 “有光叔,这个洞是你凿的吗?”扶桑问?。 “当然不是,我哪有这么?灵光的脑子,是当年负责建造这座无名殿那位梓人的主意。” “那位姓林的梓人?” 何有光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他姓林?” 扶桑道:“听君二?公?子说的。” 何有光将浴桶移回?原位,把那块圆形木板重新嵌进桶底,露出一圈白布边,他告诉扶桑,扯布边就能把板子抠出来。 两个人从侧门出去,何有光在?后面小声嘀咕了一句:“二?公?子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扶桑听见了,以为?他在?问?自己,便拉着何有光去了无尽亭,将原委细说了一遍,何有光听罢,叹息道:“那个卖房子的男人我认得,他叫林庆吉,前?年我儿子成亲,还请他去喝过喜酒。他的曾祖父林孟春,便是建造这座无名殿的梓人,在?嵴州也曾是响当当的人物,辛苦挣下偌大一份家业,没成想不过三代就败得精光。” 显而易见,何家和林家是有些渊源的,扶桑心念一转,慢条斯理道:“有光叔,我听君二?公?子说过,这百年间,一直是你们何家人守护着行宫,最开始是你的祖父祖母,接着是你的爹娘,再接着就是你和红豆婶。你有没有听你的祖父母或者爹娘提起过澹台云深这个人?” 顿了顿,扶桑紧接着道:“今儿个是五月初一,再过几日便是端午。澹台云深也算是殿下的先祖,殿下想趁着端午祭一祭他,可我们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了,你若是知道些什?么?,能不能跟我们说一说?” 何有光未及接话?,澹台折玉端着茶盘朝这边走来,他在?扶桑身?边落座,先给何有光倒了杯茶,和声道:“有光叔,我对这座行宫原来的主人充满好奇,不管你知道什?么?,都只管说给我听。” “有光叔”三个字从澹台折玉嘴里说出来,将何有光骇得不轻,几欲起身?下跪,可一对上澹台折玉沉静如水的目光,何有光动也不敢动,唯恐唐突了他。 何有光生受了这声“有光叔”,稍稍平定心绪,才缓缓开口:“或许是长年住在?山里的缘故,我们家的人都很长寿,我祖父活到了九十七岁,他去世那年我已经十几岁了,我确实听他讲过许多年轻时的事?。” “我的祖父……其实是东笛人,他原本是东笛王子阿勒循身?边的仆人,差不多是和阿勒循一起长大的。阿勒循是东笛王的第七子,有‘东笛第一美人’之称,和他的美名一起远扬的,还有他恶毒的心肠,人人都说他嗜血好杀,罪孽滔天,是披着画皮的魔鬼,然而我祖父却说,阿勒循是他见过的最可怜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发泄他对这个世界的怨恨,至于阿勒循有何可怜之处,我祖父却绝口不提。” 第218章 “好像是阿勒循二?十岁那年,战无不胜的他打了人生中第一场败仗,而且败得彻底,打败他的人正是澹台云深,他沦为?了澹台云深的阶下囚。那之后不久,澹台云深派人去东笛打探阿勒循的身?世,我的祖父被抓起来拷问?,为?了活命,他把他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去。又过了没多久,便传来了阿勒循的死讯。” “大概是阿勒循死后的第五年,我祖父第一次见到了澹台云深。当时我祖父贫病交加,若非澹台云深出手相助,我祖父早就病死了。澹台云深把我祖父从东笛王城带到了嵴州,为?他换姓更名,让他重新做人,从此我祖父就成了澹台云深身?边唯一的仆人。” “在?这座无名殿建成之后,住在?这里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澹台云深,另外两个就是我的祖父祖母,他们俩一起照顾澹台云深的衣食起居,直到有一年,澹台云深忽然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我祖父就守着这座宫殿,等着澹台云深回?来,他等了六十几年,至死也没等到……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六十几年的漫长等待,只是听着就教人倍感心酸。 扶桑眼眶微热,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澹台折玉不似他这般多愁善感,平静道:“多谢有光叔告知。等到端午那日,还请有光叔按照此地风俗准备供桌,摆在?后殿的院子里即可。” 何有光一口应下,然后起身?告退,扫院子去了。 听了何有光的讲述,故事?变得愈发丰满了,但扶桑最想知道的几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答案——阿勒循的悲惨身?世究竟是什?么??阿勒循临死前?到底对澹台云深说了什?么??澹台云深最后去了哪里? 就像看了一本没有结局的话?本,有种抓心挠肝的感觉。 澹台折玉握住扶桑的手:“在?想什?么??” 扶桑偏头看着他:“你说澹台云深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澹台折玉道:“他若是还活着,今年就一百二?十多岁了,你觉得可能吗?” 扶桑摇了摇头:“不可能。” “别?想了,”澹台折玉拉着他站起来,“陪我下楼梯去。” 澹台折玉上下楼梯有些困难,因为?他的膝盖不能自如地弯曲,所以才要?多加练习,他现在?有种急于求成的心态。 澹台折玉自己扶着栏杆慢慢地往下走,他不让扶桑扶,扶桑就在?旁边数数:“一,二?,三……” 走下廊桥时,扶桑刚好数到二?百。 扶桑带着澹台折玉去看了水车,又在?前?院坐着休息了半晌,再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上去。 走到最后,澹台折玉双蹆发软,止不住地想往下跪,但他咬牙坚持住了,没让扶桑看到他无能的样子。 回?到屋里,扶桑让澹台折玉躺在?书房那张罗汉床上,他帮澹台折玉按摩双蹆。 刚按完了一条腿,何有光前?来禀报:“殿下,君二?公?子来了,此刻正在?前?殿。” 扶桑诧异道:“不是才刚回?去么?,怎么?这么?快又来了?” 说着说着,他心里倏地打了个突,该不会是京城那边传来了什?么?消息罢? 第137章 扶桑站在桥头迎接君如月, 隔着半座廊桥,他一脸灿烂地朝君如月挥手,等君如月一阵风似的来到跟前, 他小声问:“月哥哥, 你?才走?没两天,这么快又过来, 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君如月看?着他, 笑着道:“进去再说。” 扶桑只好惴惴不安地跟着他进了屋,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是什么坏事。 进了屋,君如月向端坐在罗汉床上的澹台折玉行礼:“参见殿下。” 澹台折玉开门见山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君如月道:“前日我刚回到家,我娘就给?我张罗了一门亲事,非要带着我去女?方家里相?看?, 我若不依,她就让我爹卸了我的职, 再把我撵到乡下的庄子去屯田,眼不见心不烦。恰在昨日从京城来了一封信, 我就借着送信的由头跑出来了。” 澹台折玉问:“谁来的信?” 君如月从怀中取出信封, 转而看?向扶桑:“这封信是给?扶桑的。” 扶桑正自忧心,闻言一怔:“……给?、给?我的?” “没错。”君如月把信递给?他, “信封上写的名字是柳棠时,我问了都云谏,才知道柳棠时是你?哥哥,你?是代替他流放到这里来的,那么这封信自当是写给?你?的。” 扶桑看?着信封上“柳棠时亲启”这几个字,险些喜极而泣:“确实是我爹的字迹。” 扶桑拿着信从侧门跑出去, 来到无尽亭下,双手颤颤地撕开信封, 抽出信笺,小心展开,“扶桑吾儿”这四个字刚映入眼帘,眼泪就已夺眶而出。 唯恐泪水将信打湿,扶桑急忙以袖拭泪,而后细细端详—— 扶桑吾儿,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想必已经平安抵达碎夜城。事到如今,我和你?娘别无所求,唯愿你?平安康健。 棠时将他在嘉虞城与你?重逢的事悉数告知我了,想必你?也知晓了我和你?娘安排你?假死之?事。虽然这与我和你?娘原本的筹划大相?径庭,但好在结果尚可,你?和棠时都成?功逃出了京城。我原想着,太子在流放之?路上必定会?遭遇一轮接一轮的刺杀,待随行?的禁军兵力大损之?后,我再派人救你?出来,可棠时说,你?已决意追随太子。 第219章 在我和你?娘眼中,你?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孩,童真稚拙,不谙世事,却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你?已经长大成?人,不仅懂得为爹娘着想,还敢于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你?不想走?爹娘为你?安排的那条路,我们?并不怪你?,孩子长大了,做爹娘的就要学会?放手,总不能一辈子将你?攥在手里。而今我们?相?隔数千里,爹娘有心无力,再也不能为你?做任何事,你?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凡事三思而后行?,切不可恣意妄为。 我亲身经历过,所以我深知爱情的力量有多可怖,能够让人生,亦能让人死,假如当年我没有爱上你?娘,我不可能成?为现在的我,是你?娘拯救了我。我听棠时说你?已经得到了太子的青睐,我对此毫不怀疑,因为你?天生就拥有讨人喜欢的能力,更何况你?和太子还有过一段两小无猜的美?好回忆。我支持你?勇敢地追求爱情,只?有亲自品尝过爱情的滋味,才算不枉此生,但是切记,万万不可在情爱中迷失了自我,那是极其危险的,我在这座深宫里见过太多为爱所困、身心扭曲、害人害己的惨事。人心易变,情爱难守,白?头到老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勿要强求。你?向来心地纯粹,我相?信你?定能抱朴守真。 太子流放之?后,夺嫡之?争日趋激烈,京中局势变幻莫测。 在余下的五位皇子中,二皇子和五皇子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二皇子背后有太后、珍贵妃和章太傅的鼎力支持,五皇子背后则有蕙贵妃和武安侯的全力襄助,武安侯之?嫡女?已和五皇子谈婚论嫁,不日便将成?婚。若二皇子胜,则太子性命危矣,若五皇子胜,太子方能活下去。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上至帝王将相?,下到太监宫女?,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我和你?娘更是首当其冲。与其被动卷入纷争,不如主动参与其中,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小人物亦有成?就大事的可能。 如果我和你?娘能在此番斗争中活下来,我会?写信让你?知道,在那之?前,切勿给?我们?来信,这封信也不必回,最好看?完之?后就烧掉。 扶桑,好好活着,但愿我们?一家人还有重聚的那一天。 柳长春 正月廿二 看?信的过程中,扶桑的眼泪几乎就没停过。 他不辞而别,肯定伤透了爹娘的心,也辜负了爹娘多年的养育之?恩,可爹娘对他却没有丝毫怨怪之?意,反而处处为他着想。 虽然信中没有明说,可就算扶桑这么愚钝也能看?得明白?,爹娘是站在五皇子这边的,因为只?有五皇子成?为太子,澹台折玉才有可能活着,只?有澹台折玉活着,他才能安然无恙。爹娘堵上性命,卷入夺嫡的血雨腥风之?中,说到底都是为了他。 扶桑越想越是悲从中来,捂着脸哭出声来。 澹台折玉被哭声引过来,站在扶桑身边,揽住扶桑的肩,扶桑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肚腹上放声大哭。 澹台折玉轻轻抚摸着扶桑的头发,直到哭声渐弱,他才扶着石桌坐下来,用扶桑送给?他的帕子帮扶桑擦干眼泪,道:“我可以看?看?这封信吗?” 扶桑点了点头:“嗯。” 他对澹台折玉已经坦诚得不能再坦诚,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他不会?对澹台折玉有任何隐瞒。 澹台折玉拿起信笺,认认真真看?完,心里既感动又羡慕。 扶桑与他的爹娘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们?却甘愿为了扶桑豁出性命,这才是真正的父母之?爱。 反观他自己,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却只?有厌憎和磋磨。 澹台折玉将信笺折好,塞回信封里,道:“这封信写于正月廿二,当时灵稚表妹和五弟婚事初定,现如今他们?已然完婚,成?了夫妻。” 扶桑红着眼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澹台折玉道:“在君府时,君北游告诉我的。” 扶桑一时默然。 韩灵稚原本应该嫁予澹台折玉为妻,现在却嫁给?了他的弟弟,他会?不会?感到难过? 澹台折玉看?透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道:“我对灵稚表妹从无半点儿女?之?情,她对我亦然,无论是嫁给?我还是嫁给?五弟,对她来说都没什么不同?。” 扶桑觉得韩灵稚有点可怜。 她和大公主一样,虽然出身高?贵,却身不由己,只?能任人摆布,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你?无需为爹娘担心,”澹台折玉又道,“在离开碎夜城之?前,我叮嘱过都云谏,回京之?后一定要保你?爹娘平安无事。” 扶桑顿时转忧为喜,他激动地扑进澹台折玉怀里,哽咽着不住呢喃:“谢谢你?,谢谢你?……” 澹台折玉轻抚着他的脊背,轻笑道:“谢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君如月独自在屋里待了半晌,听着外头没了动静,便想出去看?看?,他掀开绣帘,迈步出去,一转眼就看?见亭中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旋即便退了回去。 虽然早就猜到澹台折玉和扶桑的关系非同?一般,可在亲眼目睹之?前,心里难免存着点祈盼,盼望他们?只?是单纯的主仆而已。 此刻期望破灭,君如月心里倒没起什么波澜,毕竟他和扶桑相?交甚少,几乎没什么情谊可言,不过是一点点不知所起的绮念而已,要不了多久就会?烟消云散的。 第220章 正站在帘后出神,突然听见扶桑唤他:“二公子!” 君如月刻意顿了顿才举步出去,扶桑正穿过小径朝他走?来,边走?边道:“二公子,都云谏还在碎夜城吗?” 君如月道:“他昨日就启程返京了,怎么了?” “糟了。”扶桑一脸懊恼,“我爹在信里叮嘱我不要给?他写信,可我在抵达碎夜城之?前就写好了一封长信,托翠微帮我带回京去,我怕这封信会?给?爹娘惹来麻烦。” 澹台折玉跟过来,问:“你?在信里写了什么?” 扶桑边回想边道:“写了这一路的经历和见闻,还有我对爹娘的愧疚与思念,主要是想让他们?知道我过得很好,不让他们?为我担心。” 澹台折玉道:“柳翠微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只?能通过都云谏把信送出去,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都云谏和柳翠微已经走?了,扶桑想担心也没用,只?能尽量往好处想,让自己宽心。 他笑着对君如月道:“多谢二公子,跑这么远为我送信。” 君如月不以为意道:“我主要是为了躲我娘,送信只?是顺便。”转而又对澹台折玉道:“殿下,你?能不能收留我,让我在这儿暂住两天?” 澹台折玉让周醒准备的东西?今天就能准备好,他打算今晚向扶桑求婚的,可他又没有正当的理由拒绝君如月的请求,只?得勉为其难道:“只?能留你?住一晚,明天就走?罢,嵴州这么大,还愁没处去么?” 君如月拱手道:“多谢殿下。” 扶桑道:“我这就去告诉有光叔,中午加菜。” 平时三菜一汤,今儿个六菜一汤,都是山珍野味,鲜美?无比,君如月还陪着澹台折玉喝了一坛桑落酒。 扶桑滴酒不沾,就默默地吃,边吃边想那封信,仍是止不住地担心,又想到何有光昨天说本命年容易犯太岁,愈发忧虑了。还有玄冥,到现在都没回来,也让他放心不下。 饭后,扶桑道:“殿下,我想出去找找玄冥。” 澹台折玉知道,不让他寻找一番他是不会?安心的,于是对君如月道:“你?陪扶桑一起去罢。” 君如月求之?不得,欣然答应。 扶桑换了件石绿色窄袖圆领袍,系一条月白?色腰带,勒出一把纤纤细腰。 扶桑走?到正门口:“殿下,我走?啦。” 澹台折玉坐在书桌后冲他勾勾手指:“过来。” 扶桑走?过去:“怎么了?” 澹台折玉拉着他坐到蹆上,二话不说就欺身吻了上来,扶桑“唔”了一声,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双手环住澹台折玉的脖颈,很快就沉醉在这个带着淡淡酒气的深吻里。 过了许久,澹台折玉才意犹未尽地结束这个吻,他用拇指擦去扶桑唇边的水渍,哑声道:“找不到就早点回来,别让我等太久,你?一离开我的视线,我就会?感到焦虑。” 扶桑婑媠的双眸里满含春色,声音也带着点喑哑:“你?去睡会?儿罢,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不想睡,我要写点东西?。” “写什么?” “都云谏带着一个孕妇,想来走?不快,我给?我舅舅写封信,让君如月带出去,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有我舅舅的保护,你?就无需再担心爹娘的安危了。” 扶桑感动地眼泛泪光,无以言表,便用亲吻来代替。 又纠缠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分开,扶桑从澹台折玉身上起来,依依不舍地走?了。 下了廊桥,来到前院,君如月已经站在松树下等了半晌。 扶桑见他手里拿着一把木弓,蹀躞带上挂着一只?箭囊,囊中插着数支羽箭,便问:“哪来的弓箭?” 君如月道:“向有光叔借的,顺便打个猎。” 何有光闲来无事,正坐在廊下雕一块木头,闻言搭话道:“我出去砍柴时,总会?带着弓箭,一来防身,二来可以猎些雉鸡野兔,既能吃肉,皮毛还可以卖钱。” 扶桑问何有光知不知道十?五常在哪里出没,何有光道:“我也不大清楚,猴儿们?总是三五成?群在林子里乱窜,哪有吃的就去哪。不过你?们?可以往南面找找,山南为阳,树木更繁茂,吃的也更多,野兽们?更喜欢在南面生活。” 君如月叫开大门,带着扶桑堂而皇之?地出了行?宫。 虽是晌午,但山中凉爽,清风拂面,浸润着花草的清香。 二人沿着崎岖的山道往上走?,没多久就走?到了那座悬挂着瀑布的悬崖之?上,可以俯瞰整座行?宫。 瀑布与一条半丈宽的溪流相?连,溪流自高?处蜿蜒而下,两侧草木扶疏,繁花似锦,蜂飞蝶舞。 “玄冥!” “玄冥!” 扶桑呼唤几声,等待少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们?循着溪流继续向上,扶桑好奇地问:“月哥哥,你?为何如此抗拒成?亲呀?我以为正常男子都很乐于娶妻生子呢。” 君如月自嘲一笑:“可能我不正常罢。” 扶桑道:“你?家世好、相?貌好、品性好,根本挑不出一点毛病,哪里不正常?” 君如月想了想,道:“眼高?于顶,过于挑剔。” 扶桑想起那天一起逛街,向君如月大胆示爱的女?子简直络绎不绝,便道:“心悦你?的女?子那么多,你?一个都瞧不上吗?” 第221章 “对呀,”君如月叹了口气,“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大年纪还打光棍了,让父母成?日为我的婚事操心,着实不孝。” 听他语带颓丧,扶桑急忙安慰他:“你?别灰心,缘分奇妙得很,说不定你?的有缘人就在你?身边,只?是你?还不知道而已。” 君如月看?着走?在身边的人,莞尔笑道:“是么。” 扶桑不由想到他和澹台折玉,半年前,他们?之?间?还隔着天堑,而现在,他们?已经亲密无间?,心心相?印。 缘分实在妙不可言,可以把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连结在一起,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你?在笑什么?”君如月问。 “嗯?”扶桑怔了怔,“我笑了吗?” “嘴角都咧到耳根了。” “我才没有。” 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扶桑又开始呼唤玄冥,喊了几声,他道:“月哥哥,你?可以试着喊喊十?五,说不定能把它喊出来。” “十?五是谁?”君如月问。 “一只?小猴子,就是它把玄冥拐跑的。”扶桑道,“有光叔救过它的命,说它通人性得很。” 于是一个喊玄冥,一个喊十?五,一路往南面的山林走?去。 走?着走?着就没路了,只?能在密林间?穿行?,落叶松软,杂草丛生,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 君如月突然横臂挡住扶桑,低声道:“别动。” 扶桑左右看?看?,低声问:“怎么了?” 君如月抬手一指:“那里有一只?灰兔。” 扶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几丈开外有只?灰突突的兔子,一蹦一跳地走?着,十?分可爱。 君如月利落地挽弓搭箭,扶桑蓦地大叫一声,灰兔受惊,一眨眼就跑没影了。 君如月扭头看?着他:“怎么,不忍心?” 扶桑点点头:“它和玄冥一样,都是一条小生命,我不想看?着它死在我面前。” 君如月笑了笑,把箭插回箭囊里,朝扶桑伸出一只?手:“我牵着你?罢?” 扶桑直接握住他的手,问:“月哥哥,这山里有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吗?” 君如月牵着他继续往前,道:“当然有,但只?要不是饿极了,那些猛兽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所以不用太担心。” 扶桑不解:“为什么?” 君如月道:“因为人比猛兽更可怕。” 往前走?了没多远,扶桑听到一声类似牛叫的声音,小声问:“月哥哥,你?听见了吗?” 君如月示意他噤声,然后拉着他鬼鬼祟祟地走?到一片半人多高?的灌木丛后面,伸手拨开枝叶,透过缝隙窥视,扶桑看?到一只?像牛又像马的野兽,生得高?大又强壮,头上有两根枯树枝似的角,凭着这对大角,扶桑认出来,这是鹿。 他们?没有打扰这只?悠闲吃草的鹿,悄悄地走?了。 走?出一段,君如月道:“刚才看?到的那只?鹿叫赤鹿,也叫马鹿,是这座山里体型最大的一种鹿。除了马鹿,还有花鹿、獐子、狍子,鹿台山便是因这些鹿而得名的。” “那对鹿角好威风,”扶桑道,“马鹿可以当马骑吗?” “只?要驯好了就能骑,东笛有个小部落便是以驯鹿为生。”君如月道,“你?要是想骑的话,我可以从东笛那边买一头驯好的马鹿过来。” “不用不用,”扶桑忙道,“我就是随口问问。”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扶桑走?不动了,他站在原地放声呼喊:“玄冥——!” 喊声在山林间?回荡,惊飞了许多鸟。 扶桑叹了口气,放弃了:“月哥哥,我们?回去罢。” 他已经出来太久了,澹台折玉还在行?宫等着他呢。 上山容易下山难,扶桑不慎被藏在落叶之?下的青苔滑了一跤,虽然君如月及时扶住了他,但他还是崴了脚。 君如月往他面前一蹲:“上来罢。” 扶桑趴到他背上,赧然道:“辛苦你?了。” 君如月勾着他的双蹆站起来,道:“我背着你?反而比牵着你?更轻松,不信你?瞧——” 话音刚落,君如月施展轻功,纵身一跃,背着扶桑腾空而起,扶桑惊叫一声,吓得闭上眼,再睁眼时,他们?已经稳稳地落在了两三丈外的一块平地上。 扶桑扭头看?着他们?方才站立之?处,满心敬佩道:“月哥哥,你?好厉害!” 一句平平无奇的夸赞便令君如月身心舒畅,满面春风道:“搂紧我!” 扶桑乖乖搂紧君如月的脖颈,君如月再次带着他纵身飞跃,风声在耳边呼啸,周遭景物瞬间?倒退几丈远,扶桑从未有过这样新奇的体验,觉得既惊险又刺激。 不过他还没忘记此行?的目的,他断断续续地呼喊着玄冥,可惜直到最后也没把它喊出来。 到了行?宫门口,君如月才把扶桑放下来。 守卫开门,君如月扶着扶桑进去,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何有光和安红豆一齐从穿堂走?出来,见扶桑一瘸一拐的,快步迎过来:“哎哟,怎么受伤了?” 扶桑笑道:“只?是不小心崴了一下,不要紧的。” 安红豆道:“屋里有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我去给?你?拿。” 第222章 安红豆进了一间?屋,很快出来,交给?扶桑一只?小瓷瓶,让他抹在伤处,扶桑道了谢,君如月扶着他经过穿堂,走?到桥头,扶桑“咦”了一声,扬声问:“有光叔,哪来的小船?” 清澈的水面上,多了一叶扁舟,明明他和君如月出门时还没有的。 何有光走?过来道:“一刻钟前周将军才送过来的,说是殿下让他准备的。” 第138章 那是一艘只能容纳两人同乘的小舟, 由浅棕色橡木做成,看?起来洁净崭新,今日应是它首次下水。 扶桑想起昨天上午, 澹台折玉把周醒叫进屋里说话, 还特地把他支了出去,不让他听?见。奇怪, 不过是一艘小舟而?已?, 有什么对他保密的必要吗?他现在不还是看?见了? “殿下是想在这个水潭上泛舟吗?”君如月道?,“嗯……倒是别有意趣。” 水潭汇聚在三面悬崖和前殿的房屋之间?,基本呈圆形,方圆大约七八丈,水色青碧, 边缘浅,中间?深, 但也瞧不出有多深。廊桥差不多就悬在水潭中央,南面是悬崖和瀑布, 北面是水潭的出口, 与之相连的溪涧从屋后绕行,向着?山下蜿蜒而?去。 和君府里那片精心打造的莲池相比, 这方水潭既不够开阔,也?没有弱柳扶风、娇花照水的景致,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那条宛如银练的悬瀑了。 可这些?外物终究只是点缀,同?舟之人是谁才是最重要的。 扶桑想象着?他和澹台折玉一起泛舟水上的情景,他依偎在他怀中,欣赏着?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美景, 该是何等的浪漫缱绻。 君如月伸手在扶桑眼前晃了晃:“又在傻笑什么呢?” 扶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笑,急忙正了正神色, 含混道?:“没笑什么,我们赶紧上去罢。” 理智告诉君如月,他应该和扶桑保持适当的距离,可说?出的话却?毫无理智:“想让我背你还是抱你?” 扶桑试着?用扭伤的那只脚站立,还是很疼,单凭一只脚蹦上两百级台阶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事,只得?厚着?脸皮道?:“背我。” 君如月再次背上他,拾级而?上,等走到尽头,再小心翼翼地放他下来,扶着?他穿过庭院,走进屋里。 一进门就看?见澹台折玉侧卧在罗汉床上,闭着?双眼,似乎睡得?正沉,完全没察觉有人进来。 扶桑将悬着?的伤脚落地,摆脱君如月的搀扶,无声地示意他先行离开,君如月点点头,转身出去。 扶桑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走到罗汉床边,慢慢坐下,俯身凑到澹台折玉耳边,声如蚊蚋道?:“殿下,我回来啦。”澹台折玉唇角轻弯,闭着?眼道?:“找到玄冥了吗?” “既没找到玄冥,也?没找到猴子。”扶桑道?,“但我见到了一只马鹿,也?算不虚此行。” 澹台折玉往里挪了挪,扶桑自觉地躺在他身边,脸对着?脸,呼吸相闻。 “马鹿长什么模样?”澹台折玉问。 “长得?像马,但身形比马要矮小些?。它的皮毛是赤色的,所以又叫赤鹿。它的头顶生着?一对硕大的鹿角,看?起来很威风。还有,它的叫声特别像牛。”扶桑试着?模仿,“哞~哞~” “有种名叫赤菟的马,皮毛也?是赤色的。”澹台折玉静静看?着?他,“还看?到什么了?” “许许多多的树,除了楝树和松树,大部分我都不认得?。还有很多草药,诸如飞蓬、龙葵、曼陀罗、鬼针草、酢浆草,几?乎遍地都是。” “还有吗?” 扶桑猛然觉得?自己错了,他兴致勃勃地和澹台折玉说?这些?,可能会让澹台折玉觉得?他贪恋外面的自由和风景,但其?实他只是单纯地想和澹台折玉分享他的所见所闻而?已?。 扶桑话锋一转:“对了,我刚才看?到那艘小船了,你要用它做什么?” 澹台折玉道?:“前天晚上我唱歌哄你睡觉,歌谣里有一句:‘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我便想着?,下面那片水潭里应该漂一艘小船。” 扶桑一脸期待:“我们可以在船上钓鱼,也?可以在船上赏月。” 澹台折玉道?:“还可以铺上两层被褥,就睡在船上。” 扶桑道?:“船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 澹台折玉微笑道?:“你可以睡在我身上。” 扶桑怔了怔,直接扑到澹台折玉身上,使他从侧躺变成平躺,扶桑双臂交叠趴在他胸口,眉眼弯弯地觑着?他,道?:“像这样叠在一起吗?” 澹台折玉凝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扶桑,吻我。” 扶桑便好似受了蛊惑,往前移了移,奉上自己的双唇,任由澹台折玉采撷,浑然忘我。 不知过了多久,唇舌分离,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扶桑看?着?澹台折玉眼里弥漫着?的情慾,暧昧不明道?:“殿下,我感觉到了。” 澹台折玉当然明白他感觉到了什么,低哑地“嗯”了一声。 扶桑忍不住旧话重提:“你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 澹台折玉伸手掐了下他红润的脸:“你怎么比我还急?” 扶桑嘟着?嘴道?:“皇帝不急太?监急嘛。” 澹台折玉忍俊不禁,而?后正经道?:“你明知道?我有多急,每次亲吻你,我都恨不得?吃掉你,可是,我还没准备好。” 第223章 扶桑沉吟片晌,将自己先前的猜测问了出来:“你是不是……不会?” 澹台折玉被问住了。他才有了初吻,至于更进一步的事,也?只是看?过一些?图画和文字而?已?,尚且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确实算不上“会”。可这种事,似乎也?不需要“会”,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水到自然渠成,因此也?不能说?“不会”。 扶桑将他的沉默当作了默认,柔声安慰:“不会也?没关系,我……我们可以一起摸索,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澹台折玉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扶桑这模样实在可爱,还想亲他,无论怎么亲都亲不够似的。但是得?先换个姿势,他搂着?扶桑翻个身,扶桑突然叫了一声,他听?着?腔调不对,忙问:“怎么了?我弄疼你了么?” “没有,”扶桑将蹙起的眉舒展开,强笑道?:“就是下山的时候崴了下脚……” “怎么不早说?。”澹台折玉立即从他身上移开,“崴的哪只脚?” 扶桑跟着?坐起来:“左脚。” 澹台折玉一手握着?扶桑的蹆肚,将他的左蹆稍稍抬起,另一只手脱他脚上的石青短靴,扶桑吓了一跳,急道?:“不要!” 他试图收蹆,澹台折玉却?抓得?更紧,沉声道?:“别动。” 扶桑刚在外头跑了一个多时辰,脚上难免出汗,可能会有异味。 而?澹台折玉是顶爱干净的一个人,扶桑记得?很清楚,棠时哥哥在东宫当差时,每次去上值之前都要先沐浴更衣,唯恐身上沾染任何不洁之气,惹主子嫌弃。所以扶桑日日洗澡,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亦是如此,从未有一天懈怠。 靴子和袜子都被澹台折玉脫掉了,露出白白嫩嫩的一只脚。 此时此刻,扶桑竟觉得?比昨晚共浴时完全暴露自己的身躰还要羞恥。 澹台折玉察看?一番,道?:“还好,只是稍微有些?泛青,抹点药消了肿应该就没事了。” 一转头,见扶桑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澹台折玉微微一笑,道?:“放心罢,一点味道?都没有。” 扶桑抿着?唇不说?话,显然不相信。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澹台折玉抬高扶桑的蹆,低头在他洁白如玉的脚背上亲了一下。 扶桑大惊失色:“殿下!” 澹台折玉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呆住,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做出如此荒谬的行为。 他蓦然想起曾在某本书中读到过,在某个千年?前就已?覆灭的王朝,臣子觐见君主时,需跪地亲吻君主的脚背,以示尊敬与臣服。 如果非要为自己的冲动之举赋予这样特殊的含义,澹台折玉竟然不觉得?牵强附会。他不愿臣服在君父的强权之下,甚至不惜拼死一搏,但是,他甘愿臣服在扶桑的脚下,让扶桑知道?他正在无比热烈地、忠诚地爱着?他。 于是,澹台折玉再次亲吻了扶桑的脚背,而?后直视着?扶桑瞪大的双眼,含情脉脉道?:“我说?过,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好的,你从头到脚的每一寸我都喜欢。” 扶桑哑口无言,不知所措,只有一颗心在疯狂地跳动,震得?他耳道?嗡鸣,头晕目眩。 虽然难以名状,但他千真?万确地感受到了澹台折玉想让他感受到的爱意,如汹涌的潮水将他淹没,又如焮铄的烈火将他燃烧,他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表达,只好用眼泪来代替。 澹台折玉轻轻放下扶桑的蹆,挪到他身边,将他拥进怀里,温柔地抚慰。 等扶桑不哭了,澹台折玉问:“你是怎么下山的?” 扶桑如实道?:“是二公子背我下来的。” 澹台折玉道?:“怪不得?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有吗?”扶桑抬起自己的胳膊闻了闻,确实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来自君如月身上的熏香,“我去换身衣服。” “坐着?别动,”澹台折玉按住他,“我去找药。” “不用找,”扶桑把安红豆给他的小瓷瓶拿出来,“红豆婶给我的。” 澹台折玉用食指抠出少许药膏,抹在扶桑的伤处,然后小心涂匀,再把袜子穿上,道?:“你就在这张罗汉床上躺着?,在消肿之前不要下地走动。” 扶桑乖乖点头:“好。” 澹台折玉下了床,从书架上挑了本书,让扶桑看?书解闷,见他要出去,扶桑忙问:“你做什么去?” 澹台折玉道?:“去锻炼。” 和上午一样,澹台折玉先绕着?院子走几?圈,接着?打拳。 扶桑无心看?书,倚着?花窗,目光追随着?澹台折玉的身影,心里始终荡漾着?甜蜜的满足。 今儿个没睡午觉,一静下来就容易犯困,扶桑躺下来,把书盖在脸上,翛然入眠。 扶桑是被澹台折玉叫醒的,叫他起来吃晚饭。 晚饭摆在无尽亭里,澹台折玉道?:“我抱你过去。” 扶桑试着?动了动左脚,道?:“我脚不疼了,可以自己走。” 他穿好鞋,站起来,其?实还是有点疼,但可以忍受,不过步伐略显蹒跚而?已?。 君如月已?经在亭子里等着?他们了,见到扶桑,少不得?要关怀两句,扶桑说?已?经无碍,让他不必担心。 第224章 晚饭比午饭还要丰盛,石桌上几?乎摆满了杯盘碗盏,当然也?少不了酒,除了桑落酒,还有一壶何有光自己泡的蛇酒。山里湿气重,蛇酒不仅可以祛湿散寒,还能舒筋活络,对澹台折玉是大有裨益的。 酒足饭饱,君如月自去前殿歇息,扶桑行动不便,只好把餐具交给何有光和安红豆来收拾。 扶桑叮嘱何有光,让他半个时辰后备浴。 回到房中,拿上装着?松节油的瓷瓶,走进碧纱帐,见澹台折玉合衣躺在床上,鞋也?没脫,一双长腿搭在床边。 扶桑道?:“殿下,起来脫衣罢,昨天说?好的,今天必须要按摩。” 澹台折玉没有动静。 扶桑伸手推了推他的肩:“殿下?” 澹台折玉缓缓睁开眼,看?着?扶桑,神色有些?迷茫。 扶桑犹疑道?:“殿下,你是不是醉了?” 澹台折玉撑着?床坐起来,晕乎乎地靠在扶桑身上,嗓音沙哑:“嗯,我醉了。” 扶桑头一回听?见澹台折玉用这种近乎绵软的腔调同?他说?话,蓦地头皮一麻——流放之路上看?了数不清的话本,在形容某个女子的声音有多好听?时,通常会说?“令人骨软肉酥,浑身发麻”,扶桑此刻差不多便是这样的感受,不过他对这种感受并?不陌生,每当澹台折玉在他耳畔低语时,他就会觉得?又酥又麻。 澹台折玉双手搂着?扶桑的腰,脑袋靠在他的肚子上,低声呢喃:“头晕……” 扶桑抬起一只手去摸他的脸,几?乎有些?烫手,他想他是真?的喝醉了,便道?:“那你躺着?罢,今儿不按摩了,明天再说?。” “不行,要按摩,我答应过你的,说?到就要做到。”说?着?,澹台折玉放开扶桑,弯腰要去脱鞋,却?险些?一头栽下去,幸好扶桑就在跟前站着?,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澹台折玉抬头看?着?扶桑:“扶桑,你帮帮我。” 此刻的澹台折玉和平时大不一样,完全不像个历尽坎坷的成年?男子,他的神情、语气都像个青涩少年?,清澈的眼神里透着?无助和无辜,惹人怜惜。 扶桑对这样的澹台折玉实在毫无抵抗力,笑着?道?:“好,我帮你脫,你坐着?别动。” 扶桑单腿蹲下,帮澹台折玉脱掉鞋袜,扶着?床站起来,看?见澹台折玉正在解腰带,扶桑下意识就想躲避,旋即又想到,就在昨晚,他和澹台折玉已?经裸裎相见过了,他什么都不用再顾忌。 可是,站在旁边看?着?别人脫衣服还是有些?怪怪的,扶桑道?:“你先脫,我去给你倒杯茶。” 扶桑走出帐外,先把正门和侧门都关上。 一入夜就从夏天变成了秋天,两个各占半面墙的花窗已?经足够漏风了,再把门都开着?,这屋里就一点暖意也?留不住了。 自己先灌一杯茶,再倒一杯,等澹台折玉脱完了,扶桑才端着?茶杯进了帐子,只见澹台折玉赤条条趴在床上,脸朝外侧着?。 扶桑拿起外袍盖住澹台折玉身上,坐在床边,问:“你现?在想不想喝茶?” “想。”澹台折玉撑起上身,扶桑将绿釉杯递到他嘴边,他扶着?扶桑的手喝了两口,就趴回了枕上。 扶桑将茶杯放在床头的斗柜上,脱鞋上床,跪坐在澹台折玉身侧,省去放松肌肉的步骤,往掌心倒了少量松节油,搓热双掌,貼在澹台折玉微凉的肌肤上,也?不讲究什么手法了,就只是轻柔而?缓慢地在他背上游走。 扶桑以为这样能让澹台折玉尽快入睡,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他欠身偷瞧澹台折玉的脸,见他闭着?眼,眉宇舒展,呼吸沉缓,应该是睡着?了,便将盖在他身上的外袍换成被子,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下了床,刚要穿鞋,背后突然响起澹台折玉的声音:“你去哪?” 扶桑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澹台折玉正睁着?眼看?着?他,他轻笑道?:“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就想下去跟有光叔说?一声,让他不用熬药了,醉酒时不宜药浴。” 澹台折玉伸手抓住扶桑的袖子,哑声央求:“别走。” 他的话音里夹杂着?一点委屈,好像扶桑要抛下他一走了之似的,扶桑霎时心软得?一塌糊涂,柔声哄道?:“我不走,你接着?睡罢。” 澹台折玉却?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你不接着?按摩了吗?” “按完了。” “你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 “蹆都还没按。” “我累了,不想按了。” “那你上来陪我。” 扶桑恍惚觉得?自己在哄小孩,他端起茶杯,喂澹台折玉喝完,才回到床上,躺在澹台折玉身边。 两个人面对面,扶桑好奇地问:“你现?在什么感觉?” 澹台折玉想了想,道?:“很晕,很热,很难受。” 他头脑如此清醒,扶桑不禁有些?怀疑:“你真?的醉了吗?” 澹台折玉道?:“我真?的醉了。” 扶桑:“……” 他见过别人发酒疯的样子,完全不是澹台折玉现?在这种状态,或许是醉得?还不够彻底。 “你有几?分醉?”扶桑问,“五分?还是六分?” “我不知道?,”澹台折玉道?,“这是我有生以来醉得?最严重的一次。” 第225章 扶桑记得?澹台折玉说?过,来到行宫以后,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体验醉生梦死的感觉。 显而?易见,他现?在离醉生梦死还差得?远。 扶桑想助他完成这个心愿,便道?:“要不要我再去拿壶酒过来,醉个彻底?” “不行,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重要的事?” 澹台折玉犹豫了下,道?:“还不能告诉你。” 扶桑佯装不满:“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了,可是你呢,这个也?不能告诉我,那个也?不能告诉我。” 澹台折玉以为他真?的生气了,顿时有些?发急:“明天,明天就告诉你。” 扶桑半信半疑:“真?的?” 澹台折玉郑重其?事:“真?的。” 扶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用“乖巧”、“可爱”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澹台折玉,可此刻的澹台折玉就是乖巧又可爱,像个小孩。 现?在是套话的好时机,扶桑看?着?他的眼睛,道?:“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好吗?” 澹台折玉乖乖道?:“好。” 扶桑莫名有些?紧张,还有些?羞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 澹台折玉认真?地思索片刻,缓缓道?:“第一次喜欢上你,是八岁那年?。第二次喜欢上你,是在信陵县遭遇刺杀那天,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在喜欢你。” 扶桑猝不及防地被这个答案戳中了心窝,感动得?想哭。 小时候澹台折玉喜欢他一次,长大后澹台折玉又喜欢他一次,就算是岁月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他们两个命中注定要走到一起。 “那你呢?”澹台折玉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扶桑一字一句道?:“从五岁那年?的夏天,直到现?在,我一直都在喜欢你,从未间?断。” 话到此处,没有任何言语能比缠-绵的亲吻更能传达彼此的心意,他们用尽全力抱-紧对方,全身心地感受着?炙-热的爱意,直到快要无法呼吸。 扶桑睁开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庞,哑声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澹台折玉的声音也?是哑的:“你问。” 扶桑凑到他耳边:“你到底什么时候和我交-欢?” 喘息间?,扶桑听?到澹台折玉回答:“就现?在。” 第139章 晚饭后又过了半个时辰, 何有光遵照扶桑的?吩咐,开始备浴。他一次提两桶水,安红豆提一桶, 一口气爬上两百级台阶, 对干惯了体力活的他们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南屋的正门关着,灯光从?花窗泻出来, 却不见?人影, 亦不闻人声。 夫妻俩悄没声地进了北屋,点?上灯,将?三桶热水倒进?浴桶里,再拎着空桶悄悄离开。 第二趟上来,南屋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三趟, 何有光拎着一桶水,安红豆捧着一碗药, 鬼鬼祟祟地进?了北屋,安红豆把药汤倒进?浴桶, 何有光给水桶盖上盖子, 放着备用。 打开北屋的?侧门?,凝神?静听, 对面仍是?阒寂无声。 “殿下和扶桑该不会已经睡下了罢?” “有可能,我听二公?子说殿下似乎喝多了。” “那怎么办,要去叫他们吗?” “你先下去,我去叫。” 眼看着安红豆下了廊桥,何有光走到南屋正?门?口,轻叩门?扉, 道:“扶桑,热水准备好了。” 里面先是?响起两声咳嗽, 紧接着传来扶桑的?声音:“知道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似是?刚哭过,何有光犹豫了下,又道:“听二公?子说殿下醉了,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扶桑回道,“你快去歇息罢。” 何有光应了声“好”,转身走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扶桑小声道:“去洗澡……”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却不动弹。 扶桑被他压得快要喘不过气,伸手推了推他的?肩:“……殿下?” 澹台折玉终于抬起头来,扶桑对上他的?眼神?,便知道他酒醒得差不多了。扶桑转头看向别处,蓄在眼眶中的?一滴泪从?他的?鼻梁上滑过去。 澹台折玉低头亲吻他哭红的?眼尾,喑哑的?话音里满含愧疚与?怜惜:“对不起。” “我没事,”扶桑带着惹人心疼的?哭腔,“你先出去。” 澹台折玉支起双臂,小心翼翼地撤褪。扶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即使闭着眼,眼泪却还是?泛滥成灾。 终于分离,澹台折玉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扶桑立刻扯过衣袍遮住自己,弱声道:“你先去洗,我待会儿就过去。” “一起去。”澹台折玉不由分说地将?扶桑打横抱起,动作尽可能地轻-柔,仿佛他是?个脆弱的?瓷器,稍有不慎就会破碎。 澹台折玉白日里锻炼过度,双蹆酸软,晚饭又喝了太多酒,头晕脑胀,抱着扶桑委实有些吃力,故而步伐缓慢。 慢吞吞地走到侧门?,澹台折玉用后背将?门?撞开,赤-身-躶-躰地经过穿堂,走进?浴房,慢慢地将?扶桑放下来,扶桑双蹆打颤,扶着浴桶才站稳。 澹台折玉去把侧门?关上,将?夜风堵在门?外。回到浴桶边,从?置物架的?下层找到一只葫芦瓢,拿着瓢走到扶桑对面。他一丝未挂,扶桑一垂眼就能看到那个让他庝得死-去-活-来的?庞-然?-大-物,视线顿时无处安放,只好侧颈看着浴桶上方蒸腾的?水雾。 第226章 澹台折玉抽走扶桑用来遮身的?衣服,随手丢在地上,然?后舀了一瓢水,柔声道:“先冲一冲身子,水有些烫,你且忍忍。” 扶桑微微点?头:“嗯。” 澹台折玉举起水瓢,热水从?扶桑的?肩头淋下来,虽然?有所准备,还是?烫得他直哆嗦。 澹台折玉拢共往扶桑身上浇了四瓢水,将?前胸、后背、肚子、大蹆各冲了一遍,白皙的?皮肤被烫得通红,让那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变得没那么显眼了。 澹台折玉又往自己身上浇了几瓢水,问:“你自己能进?去吗?” 扶桑根本没法抬蹆,他没有尝试就摇了摇头。 澹台折玉把扶桑抱起来放进?桶里,他紧跟着进?去,率先坐进?热水中,而后朝还站着的?扶桑伸出双手:“过来,坐我怀里。” 扶桑犹豫了下,转身背对着澹台折玉,澹台折玉双手掐着他不盈一握的?腰,托着他缓缓往下坐,隱秘的?伤处接触到热水,瞬间庝得扶桑浑身紧绷,他咬着牙没出声,怕澹台折玉听见?会难受。 当?他终于依偎在澹台折玉怀中,扶桑已然?满头大汗,也不知道是?被热水蒸出来的?热汗还是?庝出来的?冷汗。 浴桶虽然?宽敞,奈何澹台折玉蹆太长,所以他是?屈着蹆的?,扶桑微侧着身子,正?好坐在了最不该坐的?位置,他想往后挪一挪,可澹台折玉搂着他的?腰不让他动。 “今晚不可以了……”扶桑怯怯道。 “我什么都不做,”澹台折玉安抚道,“别怕。” 扶桑便慢慢放松下来,歪着头靠在澹台折玉肩上,刚好可以欣赏澹台折玉英俊的?侧脸。 澹台折玉垂眸看着他,沉声道:“对不起。” 扶桑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今晚说的?第几声“对不起”了,他越说扶桑心里越不好受。扶桑抬手轻抚他的?脸庞,语带娇嗔:“别再说对不起了,我们两个都是?第一次,而且你还喝醉了,做不好很正?常,再说……是?我主动勾引你的?,我理应承担后果,错不在你。” 澹台折玉道:“可是?,当?你喊停的?时候我要是?及时停止的?话,你就不会——” 扶桑急忙捂住他的?嘴,唯恐他说出一个“尿”字。 澹台折玉将?没说出口的?话咽回去,把捂在嘴上的?那只手拉下来,又道:“庝得很厉害吗?” 扶桑忍着羞恥,吞吞吐吐道:“一开始我险些昏过去,渐渐的?就适应了,也可能是?麻木了……虽然?身上很难受,但我心里是?极其满-足的?……其实也不全是?难受,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滋-味,尤其是?,尤其是?……” 扶桑实在说不出口,澹台折玉低头耳语了两句,扶桑脸红得几乎滴血,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幸好他也给扶桑带来了微渺的?快乐,澹台折玉的?负疚感终于没那么強烈了,但他还是?非常后悔。 他原本打算明?晚向扶桑求婚,在结为夫妻之后,再名正?言顺地度过洞房花烛夜,这是?他对心爱之人应有的?尊重。谁成想,他偏偏在今晚喝醉了酒,扶桑一句话就让他丢盔卸甲,他期待了那么久的?第一次,就这么稀里糊涂、莽莽撞撞地发生?了。他做得糟糕透顶,扶桑的?眼泪几乎从?头流到尾,所剩无几的?理智告诉他应该停下来,可他做不到,他在慾望的?支配下发了疯,发了狂,恨不得将?扶桑拆-吞-入-腹。 原本该是?终身难忘的?美好时光,如今却毁于一旦,成了不-堪-回-首的?回忆,然?而扶桑一句怨言也没有,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他,毫-无-保-留地告诉他自己的?感受——自从?他们之间没有了秘密,扶桑就彻底向他打开了心扉,坦诚得不可思议,那些原本羞-于启-齿的?话语,也能一边強忍羞恥一边勇敢地说出口,他爱惨了扶桑既纯情?又娇-娆的?模样,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变得不-堪一击。 澹台折玉情?不自禁地又说了一声“对不起”,紧接着道:“我以后会做得更好。” 扶桑微仰着头看着他,轻声问:“刚才……你快乐吗?” 虽然?将?他的?快-乐建立在扶桑的?痛苦之上令他深感愧疚,但澹台折玉却不得不承认,他再次附在扶桑耳边低语了几句。扶桑听完,流露出满足的?微笑,道:“那就够了,你快乐,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纯粹又热烈的?爱意直击澹台折玉的?心,他蓦然?有些想哭,却羞于在扶桑面前落泪。扶桑从?他的?眼中窥见?了他的?情?绪,于是?攀上他的?脖-颈,主动吻上他的?唇,澹台折玉闭上眼,极尽溫柔地回应。 扶桑刚才还说不可以,此刻却出尔反尔,哝哝地在澹台折玉耳边发出邀請,澹台折玉先前醉的?是?酒,而今却沉醉在浓情?蜜意里,理智荡然?无存,共-赴巫-山。 在热水变冷之前,云-收雨-歇。 扶桑被澹台折玉抱过来,又被澹台折玉抱回去,安放在书房的?罗汉床上。 澹台折玉旋即走去卧房,从?顶箱柜里拿了两套同色的?中衣,先帮扶桑穿好,他才穿上。他又从?柜子里找出两条薄被,一条铺在罗汉床上,让扶桑先躺上去,另一条盖在扶桑身上。 扶桑抬起水润的?双眸看着他,嗓音沙沙绵绵的?:“弄脏的?被子怎么办?” 第227章 澹台折玉帮他掖好被子,道:“你别管了,我去收拾。” 扶桑小声道:“绝对不能让有光叔和红豆婶看见?,否则我以后没脸见?人了。” 澹台折玉笑着应了声“好”,转身去了卧房,进?了帐子,看着皱巴巴的?床单上沾的?那些红的?、白的?、黄的?,简直不-堪-入-目。他把除枕头之外的?床单、被褥和几件衣裳一起卷起来,抱着去了隔壁,暂且藏在了那张坐榻底下。 回到南屋,关好侧门?,澹台折玉去倒了杯凉茶,自己先解渴,再倒一杯,端去给扶桑。 扶桑正?觉得口干舌燥,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澹台折玉问:“还喝吗?” 扶桑摇头,澹台折玉把杯子放回桌上,顺便吹了灯,摸黑回到罗汉床边,扶桑掀开被子,等他上床躺好,把被子盖到他身上。 罗汉床根本不够睡两个人,何况澹台折玉个高蹆长,他只能侧着身蜷着蹆。 扶桑枕着澹台折玉的?手臂,也侧着身子,他伸直腿,脚刚好能抵着罗汉床的?围板。 黑暗中,澹台折玉挑起扶桑的?下巴,先亲吻他的?额头,而后是?眼睛、鼻子,最后在唇上流连。 趁着换气的?功夫,扶桑声如蚊蚋道:“这回是?真的?不可以了。” 澹台折玉低低地笑出声来:“刚才求着我进?-去的?是?谁?” 扶桑的?脸霎时火烧火燎,好在澹台折玉看不见?。 澹台折玉低声问:“在水里是?不是?没那么难受了?” 扶桑恼羞成怒,在他胸口轻轻地捶了一下,嗔道:“你干嘛明?知故问。” 澹台折玉确实心知肚明?,可他就是?想听扶桑亲口说出来,带着笑意在扶桑耳边道:“我想听你说。” 扶桑半边身子都麻了,他受不住这样赤躶躶的?蛊惑,便期期艾艾地说给他听,澹台折玉听得血脉偾张,只好用双唇堵住扶桑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再用力的?拥-抱都嫌不够亲-密,再缠-绵的?亲-吻都嫌不够餍-足,但是?真的?不能再更进?一步了,否则今夜就别想睡了,扶桑也承-受-不-住。 澹台折玉的?怀抱好暖,比过去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暖,扶桑觉得自己快要被融化?了,化?成一汪春水,而澹台折玉则变成水里的?一条鱼,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就好像心脏在胸腔里胡蹦乱跳。 扶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已经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今夜像个漫长的?美梦,他只想沉湎其中,永远不要醒来。 但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份幸福是?有时限的?,可能是?今年,也可能是?明?年、后年,无忧无虑的?生?活终将?结束,他所拥有的?一切终将?失去。 所以,趁着还在拥有,他要放下礼义?廉耻,尽情?地和澹台折玉拥-抱、亲-吻、交-欢,尽情?地感受甜蜜、幸福和快乐,只有这样,当?他失去时才不会感到遗憾和后悔。 澹台折玉尝到了眼泪的?咸涩滋味,他停下来,抬手去摸扶桑的?脸,指尖被泪水打湿。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澹台折玉哑声问。 “我只是?……太幸福了,”扶桑哽咽道,“幸福得让我害怕。” 澹台折玉感同身受,胸口酸胀,泪意汹涌。他将?扶桑的?脑袋按在胸前,轻抚着扶桑的?脊背,呢喃道:“别怕,别怕,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扶桑把眼泪蹭在他的?衣襟上,抬头寻觅他的?唇,不再是?溫柔缱-绻的?耳-鬓-厮-磨,而是?近乎凶狠的?啃-咬。 不可以再次变成了可以,今夜注定无眠。 第140章 第一次糟糕透顶, 第二次渐入佳境,第三次如鱼得水……澹台折玉到底还是如愿,将这个夜晚变成了毕生难忘的美好时光。 夏日?夜短, 两个人餍足地睡去时, 已是破晓时分?。 天光由?弱变强,雾霭由?浓转淡, 山林由?寂静变得喧扰。从山下寺庙传来的钟声将山中鸟兽唤醒, 成千上万的鸟儿在林间飞翔鸣啭,仿佛在集体欢庆着什么。 直到东曦既驾、光焰万丈,鸟儿们?各奔东西,行宫终于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声, 不衰不绝。 阳光从花窗射进来,照耀着罗汉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 扶桑背对着花窗, 脸又埋在澹台折玉胸口,完全不受影响, 可澹台折玉是面朝阳光的, 光照越来越耀眼,他如何能够安睡。 澹台折玉掀开眼帘, 片刻后才适应了光线。 虽然没?睡多久,可他丝毫不觉得疲惫,甚至还沉浸昨晚的欢瑜里,回?味无穷。难怪世?人?耽溺于男-欢女-爱,那?种灵-肉合-壹、銷魂蝕骨的绝妙滋味,的确是这世?间无与伦比的极致享受。 此时此刻, 他和扶桑都是赤条条的状态,没?有任何阻隔地紧貼在一起?, 他能直接感受到扶桑的体温和心跳。澹台折玉不由?地便有些蠢蠢慾动。不行,他得远离扶桑,否则他会控制不住自己将扶桑弄醒。食髓知味,现在的他已经毫无自制力可言。 澹台折玉小?心翼翼地和扶桑分?开,扶桑若有所觉,咕哝两?声,好在没?醒。 下了床,帮扶桑盖好被子,弯腰捡起?散落在地的几件中衣,窸窸窣窣地穿好,而后光着脚走到卧房,从龙门架上拿了件空青色直裰,披到身上,坐在床边穿好鞋,他悄没?声地从正门出去。 第228章 先去隔壁解手,整理好衣着和头发,澹台折玉走到桥头,双手扶着栏杆,一级一级地慢慢往下走,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走下廊桥。 看一看漂在水面上的崭新小?船,忽闻刀剑破空之声,缓步行经穿堂,果然看见君如月正在庭中舞剑,剑若游龙,身如惊鸿,端的是玉树临风,雄姿英发,澹台折玉一时竟心生羡慕。 君如月瞥见澹台折玉,倏地收势,提剑走来,满面红光道:“殿下,你怎么下来了?” 澹台折玉道:“晨练。” 何有光和安红豆在厨房里,一直在等着扶桑敲响风铎,忽然听见君如月口呼“殿下”,夫妻俩急忙出来,隔着游廊和院子向澹台折玉行礼,澹台折玉趁势道:“有光叔,我需要一个大点的火盆,要烧些东西。” 何有光立即去厨房隔壁的柴房找火盆,安红豆正欲返回?厨房,却听澹台折玉唤了声“红豆婶”,惊得她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应对,却听澹台折玉道:“先不用准备我和扶桑的早饭,你们?先吃即可。” 安红豆惶惶地应了声“是”,逃也似的回?了厨房。她只是一介山野村妇,二十出头就跟着丈夫隐居山林,极少与人?打?交道,一到这些出身高贵的王孙公子跟前,她就紧张得手足无措,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 “殿下要烧什么?”君如月随口问。 “一些用不着的东西。”澹台折玉朝他伸出一只手,“看看你的剑。” 君如月双手把剑奉上,澹台折玉一手握着剑柄,一手轻抚剑刃,道:“这把剑对你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君如月道:“就只是一把普通的玄铁剑而已。” 玄铁极为稀有,这把剑千金难买,绝非“普通”二字可以形容。 澹台折玉道:“自从双腿残疾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刀剑。如今想重新练武,却缺一把趁手的兵器。既然这只是一把普通的剑,那?就借我用用,之后再还你。” 君如月道:“殿下与我之间,何谈‘借’字,直接送予殿下便是。” 澹台折玉轻笑道:“知你慷慨,可我练武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而已,待身体恢复了,自然也就懈怠了,这把剑留在我这里岂不是暴殄天物?还是让它陪你上阵杀敌罢。” 君如月道:“近来边关还算太平,无仗可打?,我只需守好碎夜城,就万事大吉了。” 澹台折玉道:“趁着太平,赶紧把终身大事办一办,你都二十了,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君如月笑道:“殿下你不是也没?成婚吗?” 他自觉失言,未及弥补,便听澹台折玉口气平平道:“我的婚事根本不由?我做主,若不是为了等灵稚表妹及笄,恐怕我孩子都三四?岁了。不过也幸好我无妻无子,否则我这一生都要禁锢在皇宫里,生不如死。” 曾经那?些令他深恶痛绝的身不由?已,在时过境迁之后,却能轻描淡写地感叹一声“幸好”,这都是托扶桑的福。 扶桑犹如一剂良药,治好了他的沉疴痼疾,尤其经过昨夜,他已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纯洁无瑕的爱消弭了他心里的怨与恨,如阳光般照亮他阴霾密布的心,而今他终于可以心无挂碍地谈论自己的过去,那?些往事再也不是不可触及的禁忌。 何有光端着一个黑黢黢的铁盆走过来,道:“殿下,这个盆行吗?” 澹台折玉点点头,道:“再拿个火折子,放在后殿的院子,动作轻些。” 何有光回?厨房拿上火折子,再次来到澹台折玉身边时,澹台折玉将手中的玄铁剑也交给他,一前一后往后殿去了。 何有光上去再下来,澹台折玉还在蜗牛似的慢慢往上走,两?人?打?个照面,擦肩而过。 蓦地想起?什么,澹台折玉道:“有光叔,有没?有金创药?” 何有光不假思索道:“有。” 他常在山里出没?,被树枝刺伤、被蛇咬伤、扭伤、摔伤都是在所难免的,所以常备着各种伤药。 澹台折玉道:“等我敲响风铎,你就送药上来,再送一壶热水。” 何有光也不敢问他要金创药做什么,应了声“好”就走了。 走到尽头时,澹台折玉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他略显蹒跚地走进北屋,从坐榻下面掏出昨晚藏的东西,拿到外面,放在铁盆边,先从衣服开始烧,最?后烧被子,幸好是夏天的薄被,团成一团勉强能塞进盆里。 澹台折玉起?身离远些,看着熊熊火光,怔怔出神,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昨晚扶桑失-禁时的画面。 从前,他连别人?身上的汗味都无法忍受,可现在,他不仅親了扶桑的脚,甚至就连扶桑尿了他一身也毫不嫌弃,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让他愈发兴-奋。 他想他真是疯了,爱扶桑爱到发疯了。 不知扶桑醒了没?有,他想让扶桑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等不及盆里的火烧完,澹台折玉提上那?把玄铁剑,穿院过堂,轻轻慢慢地打?开南屋的侧门,蹑步入内,将玄铁剑放在门后,走到罗汉床边。 他走时扶桑是什么姿势,眼下还是什么姿势,一动也不曾动过。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那?一小?片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就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澹台折玉灵机一动,转身走向对面的书桌,悄悄地铺纸研磨,提笔作画。 第229章 画至一半,听见扶桑发出呻喑,身子随即动了动。 澹台折玉即刻丢笔,起?身来到罗汉床边,默默坐下,等着扶桑睁眼。 扶桑的手在被子底下摸来摸去,摸不着人?,这才眯开一条细缝,眨了几下,朦朦胧胧地看见坐在床边的人?影,哑着嗓子唤道:“殿下……”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伸手去碰扶桑的脸,有些热,可能是被太阳晒的。 扶桑想坐起?来,刚一动弹就倒抽一口凉气,腰也疼,腿也疼,那?个地方最?疼,昨夜种种霎时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羞恥得恨不能化成一缕烟,蒙住头缩进了被子里。 澹台折玉闷笑两?声,道:“现在害羞会不会太晚了?” 扶桑臊得浑身发烫,猛然察觉自己一丝没?挂,瓮声瓮气道:“我的衣服呢?” 澹台折玉伸手拿起?搭在围板上的两?件中衣,道:“在我手里。” 从被子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给我。” 澹台折玉道:“你起?来,我帮你穿。” 等了一会儿,扶桑的脑袋先探出来,含羞带怯地瞄了澹台折玉两?眼,才忍着浑身酸疼,拥着被子坐起?来,扭头看了看窗外,道:“什么时辰了?” 行宫里没?有计时的仪器,只能凭借日?月运转粗略地估算时间,澹台折玉也往外瞧了瞧,道:“快午时了。” 扶桑并?没?有太惊讶,毕竟他们?临睡前天都快亮了,昨晚实在是……慾令智昏,荒霪无度。 澹台折玉展开手中的中衣,道:“离我近些,我帮你穿。” 扶桑小?声道:“还有胸衣。” 昨晚那?两?只小?小?玉兔备受磋磨,澹台折玉不忍心让它们?再受束缚,温声劝道:“今儿个不用你见人?,就别穿那?个了,省得你难受。” 扶桑确实难受,光是挨着被子就有点不舒服,他朝澹台折玉伸手:“你给我,我自己穿。” 知他羞赧,澹台折玉只好把衣服递过去,扶桑又道:“你转过去,别看我。” 澹台折玉乖乖听话,调整坐姿,背对着扶桑。 扶桑放下被子,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险些再抽一口凉气,他慌忙穿上衣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全遮住。 等了半晌,身后没?了动静,澹台折玉问:“穿好了么?” “还没?。”话音刚落,温软的身躯便贴上了澹台折玉的后背,双手缠住他的腰,下巴抵着他的肩。 澹台折玉偏着头,笑着问:“这会儿又不害羞了?” 扶桑不言不语,只是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肩,澹台折玉被他蹭得心痒,沉声道:“到前面来,让我看看你。” 扶桑便挪到前面,坐在澹台折玉蹆上,眼神刚碰在一起?,澹台折玉就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噙住了如花似蜜的双唇。 第141章 唇舌一旦纠缠起来就难舍难分, 非到?无法?喘息才能停下。 扶桑倚在澹台折玉怀里?,娇喘细细,澹台折玉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哑声道:“你是不是在发烧?” “没有……”扶桑的嗓音黏黏腻腻, 仿佛含着一口蜜糖,“我只是有些热。” 澹台折玉意犹未尽地在樱唇上啄了两下, 道:“渴不渴?我去倒水给你喝。” 扶桑可怜巴巴道:“我现在又?渴又?饿。” 澹台折玉被他可爱的模样逗笑, 道:“我马上让有光叔送饭上来。” 澹台折玉抱起扶桑,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回罗汉床上,而后来到?八仙桌旁,掂了掂提梁壶,里?面是空的, 旋即从正门出去,行至南面山壁, 敲了两下风铎。 待他返回房中,扶桑道:“殿下, 帮我把鞋和外袍拿过来。” 澹台折玉在顶箱柜中挑挑拣拣, 最后拿出一件红白相?间的交领广袖长袍,又?进帐子?里?拿上鞋, 回到?罗汉床边,放下鞋,道:“待会?儿再?穿。” 扶桑不解:“为什么?” 澹台折玉道:“我要给你涂药。” “我又?没?……”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扶桑猝然?想起,他确实有个地方受伤了,血把床单都染红了一小?片, 他的脸霎时变得红彤彤,“……不、不用涂药, 没?那么严重。” “你怎么知道不严重?”澹台折玉道,“你又?看不见,我可是亲眼——” “别说了!”扶桑打断他,“我、我自己涂。” 澹台折玉倾身凑近扶桑的脸,扶桑却扭过脸去不看他,含笑道:“昨晚两次三番勾-引我的勇气去哪儿了?今儿个怎么羞成这样?” 扶桑也不想这么扭扭捏捏,他也想做回昨晚那个不顾廉耻、放浪形骸的自己,可眼下光天化日,他实在放浪不起来。 “好了,依你就是,”澹台折玉伸手捏了捏扶桑血红的耳朵,“但要是你涂不好,就喊我帮忙,好吗?” 扶桑微微点头:“好。” 扶桑现在不宜见人,澹台折玉就去桥头等着,未几,何有光快步跑上来,把澹台折玉先前吩咐的热水和金创药一并交给他。 澹台折玉接过水壶和药瓶,让何有光尽快备饭,菜色要清淡,又?道:“有光叔,不如在后殿放个小?火炉,我和扶桑可以自己烧水烹茶,省得你来回跑了。” 何有光自然?没?有异议:“好,我去找找。” 第230章 蓦地想起什么,澹台折玉道:“你在此处稍等片刻。” 澹台折玉回到?屋中,片刻折返,交给何有光一封信:“把这封信交给君如月,让他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还有,让他用完午饭就自行离去,不必上来与我辞行了。” 何有光把信收进袖中,见那个铁盆就在不远处放着,便过去把铁盆端上,里?面盛满灰烬,也不知烧了些什么。 目送何有光下桥而去,澹台折玉走到?书房的花窗外,隔着窗对扶桑道:“你涂药罢,我在外面待着,你涂好了叫我。” 说完,澹台折玉径自走去栏杆旁站着,看了半天风景,听见扶桑唤了声“殿下”,他才转身回屋。 扶桑已经穿好衣裳,红与白皆是最适合他的颜色,白得纯洁,红得明艳。 经过昨夜,澹台折玉总觉得扶桑的眉眼间多了些从前没?有或者?不明显的柔情媚态,一顾一盼皆有意,一颦一笑皆是情。 扶桑正站在桌后看那幅未完成的画作,澹台折玉走过去,从背后拥住他,道:“你再?睡上半个时辰,我就能画完了,不过我随时都能接着画,因为你睡觉的模样早就镌刻在我的脑海中了。” 扶桑道:“画完了可以送给我吗?” 澹台折玉柔声道:“你我之间已经用不上这个‘送’字了,你拥有了我,就拥有了属于?我的一切。” 没?有人不喜欢甜言蜜语,扶桑当然?也不能免俗,他甚至想让澹台折玉把这些话?写下来,那样他就可以永远珍藏。 奈何扶桑笨嘴拙舌,只会?听不会?说,没?法?回敬澹台折玉几句,便只好用做的——他转过身来,踮起脚在澹台折玉唇上亲了下。 澹台折玉莞尔一笑,双手揽着扶桑的腰,让扶桑紧貼在他身上,脸对着脸道:“涂药的时候痛不痛?” 扶桑轻轻摇头:“不痛。” 澹台折玉知道他在撒谎,却不忍拆穿,疼惜道:“对不起,明知道你受了伤,我还一次又?一次地与你交-欢,只顾自己快-活。” 扶桑強忍羞恥道:“不怪你,几乎每一次都是我主?动的,而且……而且我也很快-活。” “真的吗?”澹台折玉半信半疑,“据我所知,太监好像根本不会?有感觉。” “可我不是普通的太监。”扶桑没?法?在他的注视下说出那些话?,只好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小?声嘟囔:“你幢到?堔处时,我混身都在顫粟,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还有,你婖我那里?时,我也好抒服。” “那里?是哪里??”澹台折玉猜到?了,却明知故问。 扶桑抬起一只手按在他胸口:“……这里?。” 澹台折玉低笑道:“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扶桑忽然?抬起头来:“弄脏的被褥,你弄去哪里?了?” 澹台折玉道:“在你睡觉时就烧干净了。” 扶桑松了口气,又?想起被澹台折玉弄洒的那半瓶松节油,不禁满心惋惜,道:“只剩一瓶松节油了,你不许再?乱用了。” “怎么是乱用?”澹台折玉挑眉一笑,“若非我灵机一动,想到?用松节油来做润猾,根本难以推进。难道你不应该夸夸我吗?” 虽然?他说的是实话?,可扶桑哪里?夸得出口,红着脸道:“反正松节油只能用来按摩,不能做别的。” 澹台折玉道:“其实不按摩也没?关系,药浴加锻炼,我照样能好起来。” 按摩是扶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故而语气坚决:“我们说好的,两天按摩一次,你不能反悔。” “好,不反悔,”澹台折玉放软了声气,“从明天开始,我任你摆布。” “明明是今晚。” “昨晚不是按过了吗?” “那不算,我为了哄你睡觉,都没?用力,充其量只能算是抚-摸。” “可今晚我有件大事要做,你就通融通融,好不好?” “什么大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扶桑想起昨晚趁他喝醉想套他的话?,他也说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问他是什么事,他却守口如瓶。 到?底是什么“大事”,让他这般遮遮掩掩? 扶桑实在好奇。 “对了,玄冥回来了没?有?”扶桑蓦然?问。 “还没?有。”澹台折玉道,“别担心,它肯定会?没?事的。” 扶桑也只能一边自我安慰,一边等玄冥回来了,别无他法?。 安安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澹台折玉透过花窗觑见何有光现身桥头,道:“你在屋里?待着,我出去一下。” 澹台折玉从侧门出去,让何有光把饭菜摆到?无尽亭里?,等何有光走了,澹台折玉才叫扶桑出去吃饭。 昨晚体力消耗过大,早饭也没?吃,两个人俱是饥肠辘辘,大快朵颐,话?都顾不上说。 填饱肚子?以后,扶桑躲回房中,澹台折玉敲响风铎,唤人收拾餐具。 扶桑把铺在罗汉床上的被褥移到?卧房的大床上,澹台折玉帮着他铺好床,便直接上床睡午觉了。 扶桑虽然?比澹台折玉多睡了两个时辰,依旧困倦不堪,澹台折玉几乎没?怎么睡,熬到?现在也有些乏了。 原以为沾枕头就能睡着,可是两副身子?一挨着,就好像天雷勾-动地火,不由?自主?地就绞-缠在一起,衣裳一件件剥落,非得毫无阻隔地紧貼着对方才罢休。 第231章 厮-磨许久,直到?澹台折玉在扶桑手中泻了一回,方才心满意足地抱着扶桑睡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日薄崦嵫,两个人都睡得极沉,几乎可以说是这辈子?睡过的最为餍足的一觉。 澹台折玉先醒,他凝视着在他怀中酣睡的扶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尘世的浮华与喧嚣已经彻底离他远去,而他毫不留恋,只要扶桑在他身边就足够了,扶桑便是他在这万丈红尘唯一的牵绊。他对扶桑的爱不止忠贞,甚至近乎虔诚。 在来到?行宫前,他还能控制自己的爱意,正如他自幼所受的教导,喜怒哀乐、爱恨嗔痴都不能流于?表面,要学会?不露声色,要让别人捉摸不透。可自打来到?行宫后,短短几天之间,爱意便随着慾-望一同喷-薄而出,汹涌澎湃,再?也不受他控制。从前那个冷冰冰的澹台折玉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的澹台折玉才是他想要成为的样子?,而正是扶桑把他变成这样的。 澹台折玉情不自禁地亲吻扶桑的额头,扶桑若有所觉,发出一声含混的呓语,更深地钻进澹台折玉怀里?,不管多么用力地抱紧他都觉不够。 澹台折玉轻抚着他温-热而滑-腻的脊背,在他耳边道:“醒了么?” 扶桑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无意识地撒娇:“还想睡。” 澹台折玉柔声道:“不行,我要做的那件大事,你必须陪我一起。” 第142章 整个白天?扶桑都没露面, 何有光和安红豆不免犯嘀咕,猜他可能是病了,可送饭时却见他好端端的, 俩人也不敢多问, 摆好饭菜就告退了。 澹台折玉跟出去?,悄声吩咐几句, 返回?房中, 和扶桑一同用饭。 吃着吃着,扶桑忽然?想?起?来,自他醒来就没见过君如月,问澹台折玉,澹台折玉说他午饭后就自行离开了。 扶桑疑惑:“怎么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澹台折玉道:“是我?让他直接走的。” 扶桑愣了下, 了然?地“喔”了一声,又道:“二公?子?是个好人, 希望他能早些遇到?他的有缘人。” 澹台折玉似笑非笑:“你才认识他几天?,也没什么来往, 怎么就能断定他是个好人?” “直觉, ”扶桑沾沾自喜,“我?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是么, ”澹台折玉轻轻勾唇,“那怎么刚出宫的时候还会被骗?” 扶桑早把那些不好的人和事忘干净了,没想?到?澹台折玉还记得,此刻回?想?起?来,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那时候不是初出茅庐嘛,我?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而且还身无分文?。”扶桑为自己辩解,“其实我?还要感谢那两个骗我?的人呢, 是他们给了我?食物和水,否则我?根本撑不过那三天?。” 往事不可追,可一想?到?自己让扶桑吃了那么多苦,甚至险些被強暴,澹台折玉就忍不住怨怪过去?的自己,那时的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仅仅在几天?之?后,这个叫扶桑的小太监就闯进他支离破碎的心,轻而易举地激起?了他的求生欲,救他出苦海。 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不仅澹台折玉能够看透扶桑的所思所想?,扶桑也能敏锐地感知?到?澹台折玉的喜怒哀乐。 察觉澹台折玉的情绪变化,扶桑关切地问:“殿下,你怎么了?” “没事,”澹台折玉展颜一笑,给他夹菜,“快些吃罢。” 饭后,扶桑收拾好碗筷,打算亲自送下去?,澹台折玉却把他按在椅子?上,道:“在我?允许之?前,你不能踏出这间屋子?半步。” 扶桑实在好奇极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澹台折玉笑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澹台折玉从正门出去?,敲响风铎,而后回?到?屋里,点炉烹茶。 何有光按照他的吩咐,寻来一个红泥小火炉和一只小铁壶,乌黑的壶身上爬满纵横交错的金色纹路,犹如树叶的脉络,既古朴又雅致——何有光说,这炉与壶都是澹台云深曾经用过的,澹台云深无故失踪后,他祖父就将后殿中一应器物全都收藏起?来,保存至今。今天?下午,他把这些旧物找出来,擦拭、清洗、烹煮,好不容易才拾掇干净。 除了炉和壶,何有光还拿上来一个用来盛山泉水的双兽耳青釉陶瓿、一个用来放木炭的小竹筐,竹筐是他编的,木炭也是他烧的。 澹台折玉从筐中捡了几块炭放进炉膛里,紧接着便打开火折子?,轻轻一吹,吹出火苗来,而后将火苗凑近木炭,试图将木炭引燃。 扶桑笑道:“我?的殿下,不是这样弄的。” 他直接从澹台折玉手?中拿走火折子?,先将火苗熄灭。何有光做事细致,在竹筐里放了一小捆用来引火的干草,扶桑从中抽出一小把,对折两下,塞进炉膛,用几块木炭压住,再打开火折子?,吹出火苗,干草遇火即燃,炉中火势乍起?,很快就弱下去?,木炭从黑变红,炉火由明转暗。 扶桑抬眼看向澹台折玉,见他面色讪讪,笑问:“殿下,你是在不好意思吗?” 澹台折玉不承认也不否认,拎着铁壶来到?翘头案旁,盛水的陶瓿就在案头放着,瓿中斜立着一支竹制长柄水勺,澹台折玉用水勺往铁壶中加满水,放在炉上烧。 第232章 未几,何有光来将餐具收走了。 扶桑被吊了两天?胃口,此刻难免沉不住气,双手?托腮看着澹台折玉:“殿下,我?们到?底在等?什么?还要等?多久呀?” 其实澹台折玉心里也有些忐忑,但面上丝毫不显,道:“等?我?泡好这壶茶,应该就可以?了。” 不多时,水沸了,澹台折玉先烫壶,再置茶,茶叶是从碎夜城带过来的,据说是当地名茶,名唤涴溪水芽。 悬壶高冲,茶叶在热水中翻滚,顷刻间便茶香四溢。 静置片刻,澹台折玉提壶倒茶,何有光恰在这时到?来,站在门口禀告:“殿下,准备好了。” “好,你先别走。”澹台折玉放下茶壶,起?身来到?扶桑身边,“帕子?给我?。” 扶桑从袖中取出一条素帕,递给澹台折玉,澹台折玉将帕子?折成两指宽的长条,让扶桑闭眼,扶桑一头雾水,却还是听话地照做。 澹台折玉将帕子?蒙到?扶桑眼上,在脑后打了个结,抬眼看向门口:“有光叔,帮我?牵好扶桑。” 何有光急忙过来,扶着扶桑站起?来,随即引着他往外走,澹台折玉紧随其后。 到?了桥头,何有光出声提醒:“要上桥了,小心阶梯。” 扶桑一只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被何有光扶着,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下,因?为走得慢,澹台折玉勉强能跟上。 好不容易下了廊桥,何有光道:“往右转。” 扶桑依言右转,刚走两步,何有光道:“好了,再右转。” 扶桑立刻便懂了,他现在面对的是通向水潭的石梯,这显然?是要送他上船,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蒙着他的眼。 石梯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那艘小船的船头就停在刚好被水面淹没的那层石阶上。 何有光先上船,再挟着扶桑的腋下把他抱上去?,扶他坐在船尾的小板凳上。 何有光下了船,走上石梯,站在桥头稍等?片刻,澹台折玉才慢吞吞地走下廊桥,只怪这双腿不争气,他已经尽可能走快了。 “有光叔,有劳你和红豆婶了,”澹台折玉道,“接下来让我?和扶桑独处便好。” 何有光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客套话,只是干巴巴地应了声“好”,顿了顿,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水上危险,尤其是靠近瀑布的地方,殿下千万当心,有事就叫我?。” 澹台折玉颔首道:“我?会注意的。” 看着澹台折玉上了船,何有光才离开。 澹台折玉坐在船头,手?握船桨,桨头抵着石阶用力一推,小船便载着他和扶桑向前滑去?。 “殿下,”扶桑道,“我?能把帕子?拿下来了吗?” “再等?等?,”澹台折玉动作生疏地划着船,“你先数到?二十?。” 扶桑乖乖开始数数:“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 “你别动,”澹台折玉放下船桨,“我?帮你。” 澹台折玉倾身靠近,双手?探到?扶桑脑后,解开帕子?。 扶桑睁开眼,霎时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惊呆了——水面上漂满了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河灯,灯火辉煌,光彩绚烂,将水面点缀得美不胜收。 数百只河灯将小船和船上的两个人簇拥在水中央,扶桑左顾右盼,激动得想?要站起?来,幸好澹台折玉及时按住了他:“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好美呀。”扶桑看得眼花缭乱,恨不能多长出一只眼睛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移到?澹台折玉脸上,“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河灯?” 澹台折玉道:“我?让周醒买来的,方圆几十?里的城镇找遍了,也只买来这么多。” 听他的口气似乎还嫌不够,扶桑道:“已经够多了,再多这片水潭要放不下了。可非年?非节的,你怎么突然?想?着放河灯?” 澹台折玉道:“只是想?把上元节错过的花灯会补给你。” 过年?时,他们在芈阳城待了将近十?天?,直到?初八才动身,原本计划着在上元节前抵达潼城——潼城是个四通八达的大城,比之?芈阳还要富庶繁荣,花灯会必定热闹非凡。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离开芈阳的当天?他们就遭遇了第二次刺杀,虽然?再次化险为夷,却耽误了不少时间,等?他们到?潼城时,上元节早过了。 扶桑没想?到?澹台折玉会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甚至还花费这么多心思来弥补,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若不是在船上,他早就扑进澹台折玉怀里又抱又亲了,那是他能想?到?的表达喜悦的最好方式。 扶桑眼泛泪光,带着微弱的哭腔道:“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花灯会,我?会记一辈子?的。” 澹台折玉道:“这回?有些仓促,买来的花灯不够精致,样式也太繁杂了,等?明年?上元节,我?会……” 话音戛然?而止,扶桑疑惑道:“怎么不说了?” 澹台折玉轻笑道:“现在说出来就没有惊喜了。” 这回?扶桑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当他睁开眼睛那一瞬间,确实惊喜无比,直到?此刻还心潮澎湃。 他看着漂在小船附近的一盏莲花灯,蓦然?想?起?棠时哥哥曾经对他说过,对着河灯许愿,愿望就有可能会实现。今夜这么多盏河灯都是为他一个人而点的,若他许个小小的愿望,上天?一定会帮他实现罢? 第233章 正想?着,他的手?突然?被抓住,扶桑看向澹台折玉,对上一双灿若繁星的眼:“扶桑,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郑重其事的模样令扶桑心头一紧:“什么话?” 澹台折玉道:“你把你的秘密全都告诉我?了,礼尚往来,我?也该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的秘密,”扶桑脱口而出,“你不用勉强自己告诉我?。” “可是我?想?告诉你,”澹台折玉道,“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不管好的坏的,我?都想?让你知?道。” 静了静,扶桑道:“好,那你说罢,我?听着。” 第143章 “很多人?的一生, 从出生那天起就已注定,比如?我的母亲。” “大启建国近百年,从太祖、太宗、高宗到如今在位的我父亲, 除了太宗皇帝是女帝, 无需立后?纳妃,其他三位皇帝的后?宫里, 都少不了韩氏女的一席之地。韩家男儿征战沙场, 为?澹台家守疆拓土,韩家女儿把持后?宫,为澹台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所以,从我母亲出生那天起,她就注定要嫁入皇宫, 但她比其他韩家女儿稍微幸运一点,因为?她和我父亲澹台顺宣是两情相悦的。” “我母亲嫁给澹台顺宣的第二年, 产下一女,也就是我的胞姐澹台重霜。女人?生孩子如?过鬼门?关, 尤其第一胎, 很容易难产,我母亲历经一天一夜才生下我姐姐, 元气大伤。还没来得及养好身子,我母亲就再次有了身孕,因为?澹台顺宣急于让她生下嫡长子,只有生下嫡长子,我母亲才能坐稳后?位,安享尊荣。澹台顺宣自以为这是为我母亲的将来着想, 却?没想到因此葬送了她的将来。” “所有人?都知道,我母亲死于我出生的那一天, 但鲜少有人?知晓,其实那天丧命的不止我母亲,还有我的孪生兄弟,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出生就胎死腹中,我母亲听见接生的嬷嬷说诞下了一个死胎,一时大恸,这?才血崩而亡。” “我母亲的死讯尚未传到澹台顺宣耳中,当时的钦天监监正吕芝泉求见?澹台顺宣,说他夜观星象,发现太白蚀昴,积尸星和天煞孤星辉映于?天,此乃大凶之兆,恐有灾星降世,祸乱天下。我母亲的死讯紧接着传来,恰好验证了吕芝泉所说的话。” “我甫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坐实了‘灾星降世’的恶名,待我长大成人?,可能还会危及澹台顺宣的帝位乃至性命,澹台顺宣没亲手杀了我,已是天大的仁慈,他还遵守了对我母亲的承诺,将太子之位传授于?我。” “一个尚在襁褓、没有母亲保护的太子,随便什么人?都能要了我的命。为?了保住我这?个流淌着韩氏血脉的嫡长子,我舅舅将我姨母送入后?宫,代行母职,抚养我长大。直到我四岁那年,姨母拥有了属于?她自己的孩子,虽然她依旧关心?我、疼爱我,但我能感觉到,一切都变了,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失去的滋味。” “五岁那年,我主动?搬出姨母所居的翊祥宫,入住东宫。刚住进东宫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梦见?有人?要杀我,要么是我身边的太监宫女,要么是后?宫嫔妃,要么是澹台顺宣,闷死、勒死、毒死、刺死、溺死、摔死……各种死法我在梦里都体?验过了。那时的我真的很怕死,每天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凡是入口的东西都格外谨慎,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充满警惕,偏偏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唯恐被人?看出我的恐惧和懦弱。” “等我再长大一两岁,也许是变得坚强了,也许是习以为?常了,总之没那么怕死了。六七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但我从未有过一天放松,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夙夜匪懈。那时的我尚且心?存奢望,认为?只要我勤学苦读,做个优秀的太子,就能让澹台顺宣对我刮目相看。直到八岁那年的夏天,仙藻被人?残忍杀害,我亲眼目睹它血淋淋的尸体?挂在树上,当晚便一病不起。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太后?将我接去仁寿宫照顾,我缠绵病榻一个多月,有几?次甚至病得快要死了,可澹台顺宣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我终于?攒够失望,对澹台顺宣彻底死心?,再也不乞求他的垂怜。与此同时,我也没了心?劲,我不想再做太子了,太子之位带给我的从来只有痛苦,我不想再这?么无休无止地痛苦下去,我只能去求我的舅舅,求他帮我把太子之位让给别人?,但舅舅怒斥了我一顿,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发火,他骂我愚蠢、软弱、不孝,辜负了死去的母亲,辜负了整个韩家以及所有支持我的人?,我不能让位给任何人?,否则不单我性命难保,还会有数不清的人?因我而死。”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我只能逼迫自己继续待在这?个位置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接受折磨,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自杀,但我没有付诸行动?,因为?这?世上还有我在乎的人?,一个是我的胞姐澹台重?霜,另一个是我的表哥韩君沛,是他们支撑着我,让我苦苦坚持。可是后?来,我接连失去了这?两个对我最重?要的人?。” “先是表哥战败,在回京途中感染疮疡,不治而亡,紧接着姐姐被迫做了和亲公主,远嫁西笛。我试图阻拦,可澹台顺宣像座大山一样压迫着我,除了跪地哀求我什么都做不了,然而我的哀求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十八岁的我和八岁的我没什么不同,辛苦煎熬了这?么多年,却?依旧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我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恨透了澹台顺宣的寡情薄意,我甚至怀疑表哥的死很可能也是澹台顺宣在背后?作祟,因为?舅舅功高震主,他忌惮多年,可他奈何不了舅舅,只能对表哥下手。我越想越笃定,澹台顺宣就是那个幕后?黑手,他害死了表哥,牺牲了姐姐,我这?一生所承受的痛苦全都是拜他所赐,只有他死了,我才能得以解脱。” 第234章 “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头?痛欲裂,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杀死澹台顺宣,好像疯魔了一般。我很快就等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那天是冬月初三,澹台顺宣提前解除了我的禁足,允许我一同参加冬狩——澹台顺宣尚武,每年的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从不错过。猎场在京城以南五十里的梵云山,进山之后?,我紧随澹台顺宣左右,寻找下手的机会。当澹台顺宣追着一只赤狐策马狂奔时,我在后?面追着他,当澹台顺宣手中的箭射向那只赤狐时,我手中的箭也射向了澹台顺宣。可惜我失手了,因为?有另一支箭将我的箭射偏了,而那支箭的主人?正是我的舅舅,骠骑大将军韩子洲。一击不成,我并?未就此放弃,旋即抽出佩剑,策马朝澹台顺宣冲去,我被疯狂的杀欲支配,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澹台顺宣,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杀了他。可我舅舅不允许,为?了救澹台顺宣,他与我刀剑相向,他是所向披靡的‘战神’,我注定是他的手下败将。我从马背跌落,滚下山坡,不知是撞到了树还是石头?,短暂地陷入昏迷,待我醒来时,澹台顺宣和我舅舅已经站在我面前。我想站起来,可我的腿完全动?不了,我只好爬到舅舅脚边,抓住他的袍角,求他杀了我,我只想死个痛快,可就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他都不肯满足我。” “我被带回宫里,圈禁在东宫。我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澹台顺宣却?不杀我,只是废去太子之位,流放边疆。时隔多年,我总算如?愿以偿,卸掉了枷锁,可以逃离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姐姐、姨母、舅舅轮番来劝我,劝我接受太医的诊治,但我装疯卖傻,就是不肯,因为?我对这?条烂命已经没有丝毫留恋,我只是不想死在宫里,我打算到了鹿台山再死,我要死在青山绿水间。” “可我没想到,你就像划破黑夜的一道闪电,突然闯入我的生命里。虽然我们幼时相处的记忆被我遗忘了,但始终有一团朦胧的情愫储藏在我心?底,就像那首被我铭记的歌谣。我不想让你陪我送死,于?是撵走你,却?又放心?不下你,最终还是把你找了回来,带着你踏上了危险重?重?的流放之路。” “没过几?天,我们就遭遇刺杀,在失控的马车上,我抱着你瑟瑟发抖的身体?,一面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一面又舍不得,我舍不得让你就这?样草草死去。我们一起逃亡,你吃力地背我上马、下马,哭着帮我处理伤口,有危险时挡在我的前头?……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我不是个残废就好了,我就可以保护你。那一刻,求生欲已然在我心?里悄然萌芽,只是我尚未察觉。在尚源县江府,我发起高烧,江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若是有个什么不测,你让扶桑怎么办?她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就是这?句普普通通的话,让我放弃了求死的念头?,决定好好活下去,因为?扶桑为?了我放弃了家人?,放弃了一切,他能依靠的人?只有我了。” “扶桑,是你拯救了我,从那一天起,我便是为?你而活,为?爱而生。我从未像爱你一样爱过别人?,我想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丈夫吗?” 第144章 从澹台折玉说到五岁那年噩梦缠身, 扶桑的眼泪几?乎就没停过,他几?度听不下去?,想让澹台折玉别再说?了?, 却又想着说出来澹台折玉兴许会好受些, 便没作声?。 听到最后一句时,扶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瞪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澹台折玉, 讷讷道:“你……你说?什么?” 澹台折玉想离扶桑再近些,他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只好单膝跪着,挺直腰背,双手捧着扶桑湿漉漉的脸, 一字一句道:“扶桑,我澹台折玉这辈子认定你了?, 我想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你愿意嫁给我, 做我的妻子吗?” 嫁给澹台折玉, 成?为他的妻子,这是扶桑做梦都不曾想过的事, 能像现在这样和他生活在一起,照顾他,陪伴他,与他共享鱼水之欢,扶桑已经幸福得不知所措,不敢再贪求更多——不, 他还有一点小小的贪心,就是希望这样美好的日子可以持续得稍微久一些。 “不……我不能……”扶桑心里既欢喜又痛楚, 声?泪俱下,“我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我不配……” “扶桑,不要妄自菲薄。换个角度想,你既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全凭你的心意。”澹台折玉沉声?道,“普通人只能用?一种性别活一辈子,而你却可以在男女之间随心切换,体验两种人生。你生而不凡,超尘脱俗,举世无双,你不是怪物,你是造物者别出心裁的创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好,能够拥有你,是我三生有幸。” “可、可我既不是完整的男人,也不是完整的女人,”扶桑抽抽噎噎,“我不能给你生孩子。” “谁说?夫妻就一定要生孩子?”澹台折玉微微一笑,“这世上多的是无儿无女的夫妻,再说?我也不想要孩子,一来我占有欲太强,无法容忍有人和我瓜分你的爱,即使是我的孩子也不行,二来我的孩子注定命途多舛,与其让他来到这世上受苦,不如干脆就别来。” “可是……可是……” “我只问?你一句,”澹台折玉打断他,“你愿不愿意和我结为夫妻,共度此生?” 第235章 这一刻,许多人和事蓦然涌入扶桑的脑海。 他想起五岁那年?的夏天,在仁寿宫,澹台折玉烧得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呓语:“扶桑,如果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他想起去?年?冬天,在尚源县江府,澹台折玉同样发着烧,暖融融的胸膛包裹着他,在他耳边道:“从今往后,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永不分离。” 他想起在嘉虞城那座四合院里,棠时哥哥语重心长地对?他道:“命运曲折离奇,谁能保证太子不会东山再起?倘若真有那一日,你又该何去?何从?他身边还会有你的位置吗?” 他想起不久前,在君府莲池旁的水榭里,柳翠微对?他道:“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才是男人的本性,‘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只不过是女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想起昨天君如月送来的那封信,他爹在信中告诫他:“人心易变,情爱难守,白头?到老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勿要强求。” 他想起死去?的春宴和修离,想起生命的脆弱、命运的无常。他想起眼前的幸福和快乐皆是有时限的,就如鲜花终将凋谢,美梦终会醒来。每一天都弥足珍贵,每一天都经?不起浪费,所以—— “我愿意,”扶桑又哭又笑,迭声?道:“我愿意,我愿意……” 明明是预料之中的回?答,可亲耳听见扶桑说?出口,澹台折玉还是心潮澎湃,泪意汹涌。 他竭力克制着情绪,嗓音喑哑:“即使我是灾星转世,命犯孤煞,你也愿意吗?” 扶桑用?力点头?:“我愿意。” “即使我除了?‘废太子’这个身份之外?一无所有,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 “即使要一辈子幽禁在这座小小的行宫里,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扶桑扑进澹台折玉怀里,“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愿意。” 小船因为扶桑的动作而晃动起来,澹台折玉在颠簸中将他抱紧,语带哽咽道:“那么今晚便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好。” “对?不起,我不能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以后……” “我也不在乎以后,”扶桑慌忙打断他,只是听见“以后”这两个字就让扶桑心头?发紧,“我只在乎眼前的朝朝与暮暮。” 澹台折玉不由想起昨天看过的那封信,于是将到了?嘴边的承诺咽回?去?,道:“好,不谈以后,只争朝夕。” 两个人分开,澹台折玉擦干净扶桑脸上的泪痕,柔声?道:“这船太小了?,我们上去?拜天地,好不好?” 扶桑笑着点头?:“好。” 澹台折玉将小船划到桥头?,和扶桑一起上了?岸,留下那些河灯,继续在水面上荡漾,如繁星般闪烁。 扶桑陪着澹台折玉慢慢地往上走,走过两百级阶梯,回?到寂静而宽阔的庭院,这是只属于他们俩的小天地,他们可以在这里做任何事,不困于世,不流于俗,不悖于心。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无数星辰。 扶桑和澹台折玉面朝东方?,双膝跪地,山风拂动着他们的长发与衣袍。 “以天为证,以地为媒,澹台折玉与柳扶桑两情相悦,今日结为夫妻,一愿同心合意,二愿情敦鹣鲽,三愿人长久,此生共白头?。” 先对?着天地磕了?三个头?,二人转为面对?面,夫妻对?拜。 直起身时,扶桑情难自禁,再次泪流满面,澹台折玉扶着他站起来,微笑道:“怎么又哭了??今天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应该开心才对?。” 扶桑胡乱擦擦眼泪,努力露出笑脸:“我开心极了?,我、我开心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澹台折玉道:“拜完天地,自然是该送入洞房了?。” 话音未落,他直接将扶桑打横抱起,朝着南屋走去?。 第145章 仅剩的那瓶松节油到底还是被澹台折玉另作他用了, 扶桑无?法?阻拦,因为?迫在眉睫,非它不可。 第一次顶多算是开胃小菜, 为?了不耽误何有光和安红豆休息, 澹台折玉不得不暂停,出门敲响风铎。 未几, 夫妻俩麻利地提着热水上来了, 等他们倒完水准备下去,澹台折玉站在南屋门口吩咐:“有光叔,待会儿拿壶桑落酒上来,放在浴桶边的置物架上即可。” 来回三趟,夫妻俩将一切准备妥当, 何有光隔着关闭的屋门知会澹台折玉一声,和妻子一起离去。 下了廊桥, 安红豆拉着丈夫往左拐,走到桥头北面的?回廊上——为?了不让河灯离开这片水潭, 何有光和几个守卫用石头和木板将水潭的?出水口堵住了, 却没完全堵死,那些河灯随波逐流, 如?今就聚拢在出水口附近,大部分都熄灭了,只剩下十几盏,还在摇摇曳曳地发?着昏黄的?光。 安红豆看着那片波光粼粼的?幽暗水面,低声道:“从前常听戏文里唱什么‘最是无?情帝王家’,现在看来却不见得, 帝王家也有痴情种,寻常百姓家也多的?是负心汉。” 何有光轻叹一声, 道:“再痴情,同性?相恋也是大逆不道,注定为?世?所不容,澹台云深就是前车之?鉴。” 第236章 他们早就觉得澹台折玉和扶桑的?关系不简单,原本只是凭空猜测,经过?今晚,已是确凿无?疑,这二人表面是主仆,其实是一对恋人。 安红豆沉默须臾,道:“可他们已经不在世?俗之?中了,只要我们俩以平常心看待他们,他们就只是一对普通的?有情人而已。” 何有光略显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妻子:“我还以为?你接受不了这样的?感情。” “情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碍不着我,我有什么接受不了的?。怎么,难道你无?法?接受?” “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就听祖父讲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所以并?不觉得两个男子相爱有什么大不了。” “那你觉得他们两个会有好结果吗?” “这谁说得准呢。”顿了顿,何有光由衷道:“但愿他们能有个好结果,也算是弥补了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遗憾。” 几句话的?功夫,河灯又灭了几盏,安红豆忽生?感慨:“如?果有下辈子,我也想遇见一个为?我点一池河灯的?男子。” 何有光笑了两声,拉着妻子离开:“走罢,回屋睡觉去,为?你点河灯的?男子兴许在梦里等着你呢。” 相隔甚远,前殿的?笑语传不到后殿,后殿的?欢声也传不到前殿,互不打扰。 红烛帐暖,被翻红浪,扶桑从被子底下钻出来,脸是红的?,头发?是乱的?。他隔着被子推了推澹台折玉的?肩,气喘吁吁道:“殿下,别、别弄了,洗澡水该放凉了。殿下……” 澹台折玉终于出来,先亲了下扶桑殷红欲滴的?唇,才哑声道:“你先躺着,我准备好茶水,再来抱你。” “不用你抱,”扶桑声如?蚊蚋,“我今天没那么庝,可以自己走。” 澹台折玉今晚没喝醉,比之?昨晚有了极大进步,既耐心十足又极尽溫柔,除了一开始缓缓推进时扶桑掉了几滴眼泪,后面他几乎没吃什么苦头,也没出糗。 两个人一起下床。 两间屋子只隔着一条穿堂,除了他们俩后殿再无?旁人,澹台折玉便没穿衣服,双手?端着茶盘,赤条条地便往北屋走去。 扶桑却做不到,他从小习惯了遮遮掩掩,即使他和澹台折玉已经亲密到了如?此地步,他也无?法?随意地袒露自己的?身躰。他披上外袍,跟在澹台折玉身后,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蹆间的?异样,犹如?一条小虫正?貼着他的?皮肤往下爬。 进了北屋,扶桑默默地走去一屏之?隔的?恭房,坐在木马子上,从旁边的?置物架上取了张草纸,一边小心翼翼地擦拭,一边羞得脸颊发?烫。 丢掉草纸,扶桑起身,绕过?屏风,见澹台折玉正?在倒酒。 扶桑伸手?试了试水温,晾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现在的?水温正?适合他。 脱掉外袍,扶桑率先进了浴桶,澹台折玉紧随其后,待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水中,澹台折玉拿起两只绿釉杯,递给扶桑一杯,道:“知道什么是合卺酒吗?” 扶桑点点头:“话本里有写?,新婚之?夜要喝合卺酒,寓意永不分离,同甘共苦。” 两个人皆是右手?握杯,澹台折玉的?手?绕过?扶桑的?手?,一粗一细两条手?臂勾缠在一起,澹台折玉道:“要喝完,不能剩。” 扶桑“嗯”了一声,倾身凑近杯子,一饮而尽,登时被辣得呲牙咧嘴,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至肠胃。 澹台折玉急忙用自己的?杯子倒了被凉茶,喂到扶桑嘴边,一句“慢点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扶桑就呛着了,扭头咳嗽起来。 待平复下来,扶桑泪眼汪汪道:“我实在不理解这酒有什么好喝的?。” 澹台折玉道:“那是你没喝惯,喝惯之?后是会上瘾的?。” 扶桑犹豫了下,道:“我想再来一杯。” “这是烈酒,非果酒可比,”澹台折玉道,“再喝你会醉的?。” “你不是想体验醉生?梦死的?滋味吗?”扶桑道,“我想陪你一起。” 澹台折玉把扶桑抱进怀里,低声道:“我现在不想醉生?梦死了,只想和你慾仙慾死。” 扶桑就坐在澹台折玉蹆上,他稍稍侧身,仰头贴近澹台折玉的?耳朵,不顾羞恥地向?他发?出遨请,澹台折玉当然不可能拒绝,应遨而入。 扶桑双手?抓着浴桶边缘,因太过?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背靠着澹台折玉的?胸膛,脑袋后仰,刚好靠在澹台折玉肩上,澹台折玉低垂着脖颈,与扶桑唇齿相依,将他所有的?声音吞进肚里。 扶桑躲开他的?唇,含混地唤了声:“殿下……” 澹台折玉蓦地停下所有动?作,扶桑睁开眼,对上澹台折玉近在咫尺的?双眸,疑惑道:“殿下?” 澹台折玉的?嗓音低沉喑哑,带着蛊惑的?意味:“扶桑,我现在是你的?丈夫,你该改口了。” 扶桑怔了怔,一段记忆倏然在他脑海中浮现,喉头微微动?了动?,而后轻不可闻地吐出两个字:“玉郎。” 第146章 “玉郎。” “再叫一声。” “我已经叫了几十声了。” “我听不够。” “玉郎, 玉郎,玉郎……” 这个称呼第一次在扶桑心里萌生,还是去年冬天, 他和澹台折玉在遭遇刺杀后逃亡至尚源县, 被江临好心收留,虽然?他们只在江府待了两天, 但江临的夫人黄嘉慧教了扶桑很多。 第237章 他记得那天是他第一次穿女装, 无意问起黄嘉慧为何称呼江临为“临郎”,黄嘉慧便向他列举了好几种妻子对丈夫的称呼,诸如相公、夫君、哥哥,或者像她那样在丈夫的名字后头加个‘郎’字。 扶桑在心里将这几种称呼挨个试了一遍,对“玉郎”二字, 反复默念,当他意识到这个称呼背后蕴藏着多么不切实际的妄想时, 犹如挨了一记当头棒喝,从此将这个称呼深埋心底, 再也不敢想起。 而如今, 他所有的贪心都得到了满足,不切实际的妄想成了真, 他和澹台折玉成了夫妻,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将这个想都不敢想的称呼说出口。 “……我们真的结为夫妻了吗?这真的不是梦吗?” 扶桑的双眸总是水光潋滟,仿佛含着无限春情,澹台折玉被这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一颗心便好似泡在了春水里,酥软, 鼓胀。 “不是梦。”澹台折玉温柔地抚摸着扶桑的脸,“我们在天地的见证下结成了夫妻, 千真万确。” 这几天,幸福的浪潮一浪更比一浪高,扶桑站在浪尖上,难免有些惶恐,生怕这一切变成梦幻泡影。 他努力把这种不好的念头赶走,幸福的时光稍纵即逝,他应该全身心地沉浸其中,而不是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患得患失上。 扶桑不想被澹台折玉察觉,于是把脸埋在他胸口,瓮声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给予我的一切。” “我更应该谢谢你。”澹台折玉抱紧他,温言软语,“谢谢你总是在我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小时候一次,长大后又一次;谢谢你治愈了我,不仅治愈了我的身体,还治愈了我的灵魂;谢谢你让我知道被人全心全意地爱着是什么滋味,谢谢你让我找到活着的意义,谢谢你让我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 扶桑在一声又一声的“谢谢”中潸然泪下,他讨厌自己动不动就落泪,可他就是忍不住,难过时哭,喜悦时哭,感动时还要哭,眼泪似乎永远流不尽。 虽然扶桑没出声,但胸前的湿意让澹台折玉知道他在哭,澹台折玉便轻抚着他的脊背,无声地安慰。 良久,澹台折玉轻声道:“扶桑,你睡着了吗?” “没有。”扶桑舍不得睡,今晚可是他和澹台折玉的新婚之夜,怎么能随随便便地睡过去。 澹台折玉道:“我下去找个东西。” 扶桑放开他的身体,从他怀里退出来,看着他下了床,出了帐子。 澹台折玉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他坐在床边,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条水晶项链。 澹台折玉缓缓道:“我姐姐最后一次去清宁宫看我时,将这条项链送给我,说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假如我有朝一日有幸遇见了心仪之人,便可将这条项链当作定情信物送给对方。当我生出向你求婚的念头时,立即就想到了这条项链,因为我觉得你就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明净澄澈。这条项链由九十六颗水晶珠、两颗青金石吊坠和两颗绿松石吊坠组成,拢共一百颗珠子,寓意百年好合,把它当作聘礼送给你再合适不过。” 他顿了顿,倏而流露出些许赧然:“我提前让有光叔把这条项链找出来,就放在多宝阁上,原本打算在求婚时送给你,可我一紧张就给忘了,直到刚才才突然想起来。” 扶桑伸手将项链接过去,触手微凉,水晶珠颗颗圆润,其莹如水,其坚如玉,在昏暗中熠熠流光。 这是先皇后留下来的东西,定然贵重非常,扶桑哪好意思收下,可澹台折玉说这是“聘礼”,他又不能推拒。 想了想,扶桑先把水晶项链放回盒子里,而后将自己颈上佩戴的那串璎珞取下来,道:“这串七宝璎珞是我十二岁那年我娘送给我的生辰礼,由琥珀、玛瑙、砗磲等七种宝石编织而成,在佛教中寓意无量光明。我把这串七宝璎珞送给你,希望它能保佑你安康顺遂。” 澹台折玉立刻欣然接受:“你帮我戴上。” 扶桑帮澹台折玉戴上七宝璎珞,澹台折玉帮扶桑戴上水晶项链。 看着澹台折玉的脖颈上戴着原本属于他的璎珞,扶桑蓦然有种将澹台折玉套住了的感觉,心里莫名多了几分踏实。 澹台折玉上床躺下,一只手搭在扶桑腰上,低声问:“累不累?” 刚才在浴桶里,虽然扶桑在上、澹台折玉在下,但还是澹台折玉出力比较多,扶桑的腰都被他掐红了。 扶桑羞涩摇头:“不累。” 澹台折玉的手向下游移:“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别浪费了。” 扶桑默默算了算从昨天到现在他俩交-合了多少次,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忙道:“还、还是睡觉罢,昨晚你就没怎么睡,你的身躰会吃不消的。” 澹台折玉道:“泡了半年的药浴,我的身躰里积蓄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亟需发泻……” 说着,澹台折玉直接吻上扶桑的唇,不再给他拒绝的机会。 两个人的身高差了不止一头,澹台折玉腿长手也长,一只手将扶桑禁锢在怀里,另一只手绕到后面去做别的。 没过多久,澹台折玉忽然停下亲吻,把那只手移到扶桑面前,哑声道:“你看。” 第238章 扶桑看着他湿漉漉的指尖,神色茫然?:“什么?” 澹台折玉轻笑道:“原来不用?松节油也可以。” 扶桑怔了怔,脸颊猛地烧起来:“殿下!” 澹台折玉凑过来,鼻尖抵着鼻尖,气息灼烫:“你叫我什么?” 扶桑正羞得厉害,知道他想听什么,偏不说给他听。 澹台折玉噌噌他的鼻尖:“扶桑,叫我。” 扶桑对他的誘惑毫无抵抗之力,启唇轻唤:“玉郎。” 澹台折玉道:“别停。” 扶桑便乖乖地,一声接一声地呢喃:“玉郎,玉郎,玉郎……” 第147章 虽然是这具畸形身躯的主人, 但其实扶桑对自己的身体并不算了解,准确地说,只知其表, 不明?其里。 众所周知, 太监不是真正的男人,不能人道?, 无法体会男-欢女-爱的滋味, 可是扶桑完全能够体会,那种难以言喻的愉-悦如浪潮般在他的躰內不停翻涌,愈来?愈強烈,直至巨浪来?袭,将他彻底湮没?。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也不知道?澹台折玉手上沾的那些粘乎乎、亮晶晶的东西是什么,大约是这具身躰为了迎接澹台折玉的到来?, 主动发生了某种变化,变得易于?通行——这具身躰和他一样寡廉鲜耻, 不过?这样也好, 至少节省了松节油。 又是一夜贪欢,最后扶桑根本分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澹台折玉去北屋弄了条湿帕子,简单地给扶桑擦了擦股间狼籍,便搂着一丝未挂的扶桑沉沉睡去。 噼啪几声,红烛燃尽,屋子归于?黝黯,没?过?多久, 熹微的晨光穿过?烟岚,透过?花窗, 让屋子一点点亮起来?。 山下寺庙传来?的晨钟没?有吵醒相?拥而眠的一对眷侣,持续了许久的百鸟争鸣也没?有吵醒他们,越来?越耀眼的天?光依旧没?能让他们醒来?。 扶桑是被渴醒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交-欢时总是无法自抑地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奇怪呻喑,还?怪费嗓子的,可最后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昏睡过?去。 扶桑感觉到自己浑身赤躶,并且被另一具赤躶的身躯从后面包裹着,他们没?有任何阻碍地紧貼在一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躰温、心跳还?有呼吸。 昨夜种种轰然涌入扶桑的脑海——漂满水潭的河灯,澹台折玉的自白,求婚,拜天?地,颠鸾倒凤……这些都不是幻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澹台折玉不再是他的“殿下”,而是他的夫君,他的玉郎。 “玉……”扶桑的嗓子哑得快要说出不话,他想翻个身,刚要动作,搭在他腰上的那只手陡然收紧,沙哑的嗓音在他耳边道?:“别动。” 扶桑察觉到什么,顿时浑身僵硬:“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澹台折玉道?:“昨晚。” 扶桑:“……” 澹台折玉补充道?:“经过?你允许的。” 扶桑:“……” 他丝毫没?有印象! “我、我想喝水。”扶桑艰涩道?。 “等一等,”澹台折玉道?,“我很快……” 骗人,一点都不快,扶桑的喉咙渐渐哑得出不了声,他渴极了,只能像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一样从澹台折玉口中攫取津-液。 一阵疾风骤雨过?后,澹台折玉几乎用尽全力抱紧扶桑,扶桑被他的手臂勒得发庝,却只觉得欢喜,澹台折玉抱得越用力,就代表越爱他。 待到余韻散去,澹台折玉才放开扶桑,赤-身下床,直接把茶壶拎过?来?,倒水给扶桑喝,扶桑连喝了两杯,才觉得好受些,但一开口嗓子还?是哑的。 “都怪你。”扶桑小声抱怨。 “嗯,”澹台折玉从善如流,“都是我的错。” 他这样说,倒让扶桑心慌了下,怕他当真以为自己在责怪他,可要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扶桑又说不出口。他抿了抿唇,低眉顺眼道?:“我去浴房擦洗擦洗,你先?别过?来?。” 澹台折玉道?:“我帮你……” “不用了,”扶桑打断他,“我自己可以。” 说着,他掀开被子,挪到床边,光天?化日之下在澹台折玉面前赤身躶体依旧让他十分难为情?,更何况此时此刻他身上遍布着欢-好的狠迹。 他逃也似的出了帐子,从龙门?架上拿上昨天?脫下来?的几件衣裳——从昨晚入洞房开始,他就再也未着寸缕,昨天?穿过?的衣裳拢共也才穿了半天?而已,今儿个可以接着穿。 扶桑想先?披上外袍,犹豫了下,什么也没?穿,抱着衣裳向侧门?走去,他夹着双蹆,姿势怪异。 到了北屋,先?把衣裳放在坐榻上,扶桑走去恭房,坐在木马子上,先?把澹台折玉弄进?去的那些东西排出来?,用草纸擦干净,而后回到浴房,用昨晚剩下的半桶水擦身。到底入了夏,纵使山中清凉,白日里仍然有些热,用凉水擦身也不会觉得冷。 还?没?擦完,突然响起敲门?声:“扶桑,是我。” 扶桑忙道?:“我还?没?弄好。” “我来?给你送药。” “什么药?” “涂□□的药。” “……” 扶桑移到侧门?,躲在门?后,打开一道?门?缝,伸手出去,他听见澹台折玉发出一声低笑?,随即把药瓶搁到他手上。 第239章 扶桑收手关门?,蓦地也有些哭笑?不得。晚上那般浪-荡,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白天?又害的哪门?子的臊呢? 擦完身子,扶桑侧躺在坐榻上涂药,他的手不像澹台折玉那般修长,多少有些吃力。 忍着羞恥涂好了,扶桑穿好衣服,回到南屋,见澹台折玉正在收拾床铺,忙道?:“殿下,放着我来?。” 澹台折玉回头看他:“还?叫我殿下?” “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扶桑走到床前,“你也去洗洗罢,我来?收拾就好。” “举手之劳而已。”澹台折玉道?,“从现在开始,我也要学着做些家务事。” 扶桑心里莫名甜滋滋的,低声道?:“家务事好像不归丈夫管。” 澹台折玉问:“谁说的?” 扶桑想了想,道?:“不是有句话叫‘男主外,女主内’么?” 澹台折玉看着他,柔声道?:“我不这样觉得,我认为一个疼爱妻子的丈夫,绝不可能把所有家务都交给妻子一个人去承担。我爱你,就想照顾你,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只要享受我的宠爱就好。” 扶桑几乎要被这番甜言蜜语融化了,他嗫嚅道?:“那我岂不是成了一个废人?” 澹台折玉勾住他的腰,将他带入怀里,轻笑?道?:“当然不是,你是宝贝,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宝贝。” 扶桑被澹台折玉迷得神魂颠倒,踮起脚尖就要去吻他,可脑海中有个声音劝阻道?:不行不行!你和他现在就如天?雷勾地火,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如果你不想白日宣霪的话,最好和他保持距离。 扶桑及时打住,随即推开澹台折玉,期期艾艾道?:“你、你现在蓬头垢面,快去洗洗罢。” 澹台折玉挑眉一笑?:“你是在嫌弃我吗?” “我没?有!”扶桑矢口否认,“我只是……只是……哎呀,你快去洗漱,我来?收拾就好。” 扶桑恼羞成怒,强行把澹台折玉推走了。 他搓了搓发烫的脸,又站着傻笑?一会儿,才开始收拾床铺。 身上盖的被子还?好,下面铺的褥子必须要换了,上面沾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从今晚开始,得找个什么东西在下面垫着才行,不然每天?换洗被褥实在太麻烦,也没?法跟红豆婶解释。 第148章 扶桑把被子拿到外面, 搭在围栏上晾晒。 他扶着栏杆向下望,却见水面上干干净净,那些河灯全都没了踪影, 不知是顺水漂走了, 还是被有光叔捞起?来了。 回到屋里?,抱上叠得四四方方的褥子, 扶桑悄摸下桥去了, 没让澹台折玉知道——他们俩耽于情慾无法自拔,他只好去前殿躲一躲,不黏在一起就不会慾念丛生了——他现在就像一条溺水的鱼,需要去岸上透透气。 因为腰酸腿软,扶桑一手抱着褥子, 一手扶着栏杆,慢吞吞地往下走。 下了廊桥, 他在桥头凭栏而立,看着停在石阶上的小?船, 看着宛如白?练的瀑布和?碧波荡漾的水面, 回想?着昨夜种?种?,心里?便好似有个?泉眼, 幸福与甜蜜汨汨地向外流淌。 兀自傻笑片刻,扶桑转身离开,刚经过穿堂,就看见何有光和?安红豆都在廊下坐着,便笑着唤道:“有光叔,红豆婶。” 夫妻俩不约而同地应了声“嗳”, 又一齐站了起?来,肉眼可见的拘谨。 扶桑绕廊走到二人近前, 见地上放着麻袋、簸箕和?木盆,盆里?盛着半盆黄豆,便问:“你们在忙什?么??” “拣黄豆,”何有光道,“把坏豆子和?脏东西拣出去,只留下好豆子,用来泡豆芽、磨豆浆、磨豆腐,还可以制成豆豉,一豆多?吃。” 虽然现如今有守卫每天下山采买食材,但夫妻俩自给自足惯了,能自己动手还是自己动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们在行宫附近开垦了一片菜地,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一年四?季都不愁菜吃。菜地旁边搭了个?鸡棚,养着十几只鸡,每天都能收几枚鸡蛋。而今鸡棚旁边又多?了个?羊圈,圈养着一头母羊。 “对了,昨天没机会跟你说,”何有光又道,“你向周将军要的那头羊,已经养在羊圈里?了。” 扶桑神色一黯,道:“原本是为了让玄冥喝上鲜羊乳,才想?着养头羊,可现在羊来了,玄冥却不见了踪影。有光叔,那只叫十五的小?猴子这两天出现过吗?” “没有。”何有光道,“它?本就不常过来,如今行宫周围时时有守卫巡视,它?往后怕是不敢来了。” 见扶桑手里?挟着条叠好的被子,安红豆插了句嘴:“这条被子是要洗还是……” 扶桑把被子递过去:“对,要洗,有劳红豆婶了。” 安红豆赶紧伸手接住,笑容不大自然:“无需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那个?……殿下现在要用饭吗?” “我看离午饭时间也不远了,就再等等罢。”扶桑道,“有现成的点心吗?我待会儿给殿下端上去,先垫垫肚子。” “有,我早上新蒸了绿豆糕。”安红豆看向丈夫,“孝昌他爹,你去厨房装一碟绿豆糕,我先去把这条被子泡上。” “不急不急,”扶桑摆手道,“待会儿再说。” 安红豆抱着被子走了,洗衣服的大木盆和?搓衣板都在东边的山墙底下放着,离水车也就几步路,取水很方便。 第240章 扶桑走到安红豆的位置坐下,伸手从麻袋里?抓了一把黄豆,一颗一颗地挑拣,道:“有光叔,你和?红豆婶的孩子叫‘孝昌’?” “对,”何有光坐在他对面,边拣黄豆边道,“何孝昌,我们家老大。” 扶桑又学会一种?妻子称呼丈夫的方式,可惜没办法学以致用,因为他生不出孩子。 “他应该跟我年纪相仿罢?”扶桑问。 “我十四?岁成亲,第二年就有了孝昌,”何有光道,“他今年二十二,孩子都生了俩了。” 扶桑讶道:“所以你已经做爷爷了?” “对呀,我都这把年纪了,早该做爷爷了。”何有光笑呵呵道,“我现在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小?孙女去年十月份才出生,还不满周岁。” 扶桑忽然想?起?什?么?,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儿子前年成亲,还请林家后人去喝喜酒。” “那是我小?儿子士隆,小?孙女就是士隆的女儿。” “他们住在哪里??” “在永平县,离鹿台山不到二十里?。他们兄弟俩在县上开了家酒楼,生意做得不错,日子还算安稳。” “你多?久没见过你的儿子和?孙子们了?” “也没多?久,过年的时候才团聚过。” “你想?他们吗?” 何有光笑着道:“习惯了。” 扶桑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几分无奈,道:“你们何家人替澹台云深守了这座行宫一百年,再大的恩情也该还完了。” 何有光道:“我祖父在世时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澹台云深的下落,我爹和?我也曾四?处寻访,我爹年轻时甚至去过京城,如今我的两个?儿子也还在想?方设法打探消息。只有找到澹台云深的下落,我们何家人才能卸下守护行宫的担子,这是我祖父留下的遗训。” 扶桑心中感佩,蓦然想?到澹台折玉曾经教过他的一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他由衷道:“你祖父实在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令人钦佩。” “没错,”何有光道,“我从小?就对他老人家深感敬佩,正是这份敬佩支撑着我,在这深山老林里?一待就是十几年。” 未几,安红豆回来了,扶桑拍拍手站起?来,道:“红豆婶,麻烦你再给我找两条被子罢。” 安红豆想?说卧房的柜子里?有两条被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决定还是照扶桑说的做,道:“好,我现在去找。” 扶桑跟着她进了一间屋,犹豫再三,低声道:“红豆婶,有没有那种?小?毯子?夜里?凉,殿下的腿受不得寒,有张小?毯子方便他盖着腿。” “有的。”安红豆转身走到门口,“孝昌他爹,那张麂皮毯子你放到哪里?去了?” 于是安红豆在这间屋子找被子,何有光在另一间屋子找毯子,找齐了,何有光帮忙送去后殿,扶桑跟在后面,端着一碟香喷喷的绿豆糕。 他早就饿了,偷吃一块绿豆糕,外酥里?嫩,甜而不腻,十分可口,他不禁想?到银水做的美味糕点,忽生一缕乡愁。 第149章 扶桑回到了澹台折玉身边, 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 澹台折玉正?在庭中舞剑,扶桑跟了他这?么久头一回见?,脑海中登时冒出些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之类的溢美之词, 至于剑法?如?何, 扶桑一窍不通,不敢置评。 澹台折玉没停, 扶桑和何有光便没打扰他, 前后脚进?了屋,扶桑把绿豆糕放在八仙桌上?,见?桌上?有炉,炉上?有壶,壶嘴正喷吐着白烟。 何有光把怀里抱着的被褥放到?床上?, 见?草席外露,便想帮着铺床, 扶桑瞥见?,忙道:“有光叔, 你别管了, 我来?就行。” 何有光自然遵从:“好,那我就下去准备午饭了。” 扶桑跟着他出门, 顺便道:“有光叔,以后如?若我和殿下起得太晚,你和红豆婶不必等,先用早饭就是。” 不管扶桑说什么何有光都只管应“好”,即使他不会那么做。 扶桑停在门口,目送何有光离开, 又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澹台折玉舞剑的英姿,被“咕嘟咕嘟”的水声唤回屋里。 扶桑先把茶壶里的旧茶叶清理干净, 再添入新茶叶,然后拎起铁壶,将沸水倒入茶壶。铁壶的提梁上?密密地缠了一圈细麻绳,以防烫手。 泡好茶,转而去铺床,他现在做这?些事得心应手,很快就搞定了。 扶桑站在床边,手里拿着那块麂皮毯子,仔细端详。毯子不大,约莫和婴儿的襁褓差不多,正?面是绒,反面是布,既防水又容易清洗,正?合他心意。有了这?块毯子,就算再失禁也不怕了,这?两天?好几次他都差点…… 正?出神,一双手悄悄地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旋即他便落入一副散发着热意的胸膛里,扶桑受到?了小小的惊吓,心跳漏了两拍,脱口唤道:“殿下……” 澹台折玉垂下头来?,在他耳边道:“还叫我殿下?” 扶桑瑟缩了下,他最受不了澹台折玉在他耳边说话,温热的吐息洒在耳廓上?的触感那么微小,却又那么强烈,那种?痒酥酥的感觉直往心里钻,实在难耐。 “叫殿下叫习惯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过来?的。而且……白天?当着有光叔和红豆婶的面,我只能叫你殿下,总是改口也怪麻烦的。”扶桑微微偏头,“白天?我还是叫你殿下,等晚上?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再叫别的,好吗?” 第241章 “别的?” “玉郎,夫君,哥哥……你想听什么我就叫什么。” 澹台折玉轻笑一声,道:“好,都听你的。” 扶桑向他展示手中的毯子,道:“有光叔帮我找的麂皮毯子,那个?的时候把它?垫在下面,就不怕把褥子弄脏了。” 澹台折玉笑着夸赞:“你好聪明。” 扶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夸“聪明”,忍不住“嘻嘻”笑了两声,笑完又觉得自己在冒傻气,抿着唇不吭声了。 澹台折玉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抱着扶桑,耳鬓厮磨。 过了好一会儿,澹台折玉松开扶桑的腰,道:“走,去喝茶,你应该多喝茶,少?说话,嗓子才会好得快。” 从起床到?现在,扶桑的嗓子一直是哑的,澹台折玉作为罪魁祸首,心中当然有愧。 喝茶不能在屋里喝,澹台折玉一手拎着茶壶一手端着绿豆糕,扶桑拿着两只茶杯,去了无尽亭。 无尽亭被山壁、房屋和竹林包围着,阳光照不进?来?,是整个?后殿最阴凉之所在,在这?里吃饭、喝茶、看书、下棋都是极好的。 扶桑端着一只绿釉杯啜饮两口,果然觉得山泉水泡出来?的茶格外甘冽可口。他放下杯子,看着坐在右手边的澹台折玉,慢条斯理道:“殿下,我方才把脏被褥送下去,顺便和有光叔聊了几句。有光叔告诉我,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成亲早,已经?给他添了两个?孙子,小儿子前年才娶妻,去年十月给他添了一个?孙女,兄弟俩共同经?营着一家小酒楼,就在鹿台山二十里外的永平县。虽然仅仅相隔二十里,可有光叔和红豆婶要守着行宫,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和家人团聚一回。后儿个?就是端午了,我就想着,可不可以请周将军派人去一趟永平县,把有光叔和红豆婶的家人全都请来?这?里,让他们一起过个?节,你觉得呢?” 那块绿豆糕让扶桑想起了银水,泛起了淡淡的乡愁——在他的心里,京城就是他的故乡,皇宫就是他的家——确切地说,那座名叫“引香院”的四?合院才是他的家。 他和家人相隔几千里,今生可能都无法?团聚了,如?果能看着别人阖家团圆,也算是聊以慰藉了。 “好,”澹台折玉不假思索道,“就按你说的办罢。” 扶桑早知道他会答应,却还是喜不自胜,眉飞色舞道:“谢谢殿下!等吃过午饭,我就去找周将军。”顿了顿,他忽又改口:“算了,我懒得跑,还是写张字条,让门口的守卫转交给周将军好了。” 澹台折玉将扶桑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把扶桑的心思看得透透的,他抓住扶桑放在桌上?的手,真挚道:“扶桑,这?座行宫是我一个?人的牢笼,你不用为了我刻意限制自己的自由,我希望你能经?常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风景,如?果你想,就算是离开鹿台山也可以,但别走太远,别忘了我还在这?里等着你。” 喜悦之情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酸涩。 扶桑起身坐到?澹台折玉腿上?,依偎在他怀里,软声道:“我要黏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什么自由、风景我都不稀罕,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澹台折玉捏着扶桑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澹台折玉深情款款道:“我也是,只要有你就够了。” 不知是谁主动的,唇瓣一碰到?一起便难舍难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吸附在一起。 过了许久,趁着换气的间隙,扶桑气喘吁吁道:“要不要回房?” “不用,”澹台折玉哑声道,“忍一忍就过去了。” 扶桑道:“可我不想让你忍。” 澹台折玉双手捧着他发烫的脸,柔声道:“可我不想让你疼。” 第150章 端午那天, 扶桑和澹台折玉难得早起。 其实也不算很早,金灿灿的阳光已经透过花窗洒落在桌案上,案上多了一只孔雀蓝釉花觚, 亦是澹台云深留下?来的旧物, 昨日才从库房里找出来摆在这里,觚内插着一束扶桑从无尽亭后的山壁上采摘的野花。 扶桑在澹台折玉怀中醒来, 还没?来得及开口?, 澹台折玉就先亲过来。 厮缠半晌,扶桑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哑声道:“不行,再不起就起不来了……” 澹台折玉的脸埋在扶桑胸口?,瓮声瓮气道:“起这么早做什么?” 扶桑道:“你忘了么, 有光叔和红豆婶的家里人今天要?过来,说不定他们这会?儿?已经上山了, 我们不能耽误他们阖家团聚的宝贵时间。” 澹台折玉在香-香软-软的玉兔上蹭了蹭,随即抬起头来, 道:“你先起, 我要?缓一会?儿?。” 扶桑了然一笑,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亲了下?, 率先起床了。 先依照今天要?佩戴的香囊颜色挑选服色——香囊是安红豆亲手缝制的,里面装着艾草和菖蒲——扶桑的香囊是青豆色,他挑了件有墨绿镶边的荼白色圆领袍,澹台折玉的香囊是秋香色,扶桑给?他挑了件苍青色交领长袍。 穿戴整齐,扶桑又从桌上拿起一根五色线, 让澹台折玉撸起袖子,边往他左腕上绑五色线边道:“红豆婶说了, 这根五色线要?戴满一个月,到六月六那天才能摘下?来,扔进溪水里,就可以送走疾病和灾祸。” 第242章 澹台折玉从不信鬼神,对那些迷信之?说更是嗤之?以鼻,可现在,他由衷地希望这根五色线真的能保佑扶桑无病无灾。他拿起另一根五色线,认认真真地绑在扶桑的左腕上。 打开门,直面朝阳,扶桑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气,顿觉心旷神怡。 举步来到院子中央,弯腰端起铜盆,盆中浸泡着五种?树叶,他记得好像是核桃叶、柳叶、竹叶、枣叶和桃叶,泡了一整晚,水都变绿了。安红豆告诉他,用五香叶泡过的水洗脸,不仅可以免于蚊虫叮咬,还可以让皮肤变好。 把铜盆放在面盆架上,将树叶捞出来丢掉,扶桑掬一捧绿澄澄的水凑到鼻端轻嗅,而后作陶醉状:“真好闻……殿下?,你闻闻。” 澹台折玉低头闻了闻,微笑道:“确实好闻。” 扶桑道:“红豆婶说要?把铜盆放在月光照得到的地方?,这盆水不仅浸润着树叶清香,还吸收了日月精华呢。” 澹台折玉道:“难怪有诸多好处。” 洗过脸,扶桑端着铜盆去了浴房,又转去卧房,拿上搭在龙门架上的麂皮毯子,返回浴房。 这块毯子并不如扶桑以为的那般好用,躺着或趴着的时候还好,跪着的时候就不太行,主要?是他的问题,他不像澹台折玉那样在某个瞬间一泻如注,而是沥沥拉拉地流个不停,就好像用石臼捣药时,捣一下?就出一点汁,捣得越狠就出汁越多,而且很容易溅得到处都是。不过这个问题也很好避免,他们又不是非得在床上不可,在床边站着,或者在椅上坐着、在桌上趴着,反而比在床上更加剌激。 绒面用湿手巾简单擦洗就干净了,扶桑拿出去晾晒,路过那片沙坑,心头蓦地一黯。玄冥是初一那天早上跑出去的,到今天已是第五天,它大概不会?回来了。狸奴本就是从野兽驯化而来,扶桑只当它回归山林,做回了一只无拘无束的野兽,只有这样想他心里才会?好受些。 澹台折玉已经开始晨练,先绕着庭院走几圈让四肢活动?起来,从扶桑身边经过时,他自然而然地牵住扶桑的手,让扶桑陪他一起走。 刚来行宫那天,澹台折玉的步态还略显迟滞,这才没?过几天,他的走姿已愈发从容,可见勤加锻炼比按摩更见效,也可能是厚积薄发的缘故。 走了七八圈,又一起练了两?遍五禽戏,何有光和安红豆端着早饭上来了,离开时安红豆顺便把要?洗的衣裳带下?去。 早饭是清粥小菜和煮鸡蛋,两?个人津津有味地吃完,扶桑收拾好碗碟送下?去,不多时又和何有光一起上来。 何有光手里拎着个黑色布袋,扶桑鼻子灵,闻气味便知袋子里装的是雄黄粉,将其撒在墙根壁角,可以驱逐蛇虫鼠蚁。 屋里屋外的犄角旮旯何有光全都撒了一遍,无尽亭周遭尤其要?多撒些,此处不见阳光,阴暗潮湿,山壁之?上又草木扶疏,极易滋生蚊虫,但此处却是纳凉的绝佳所?在,甚得扶桑和澹台折玉青睐,何有光便寻思着,或许可以用纱帐将亭子围起来,就不会?为蚊虫所?扰了。 撒完了雄黄粉,何有光接着打扫庭院,才扫了一半,蓦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到雕栏旁一看,只见妻子双手捉裙,一步两?个阶梯,就快走到桥头了。 “你上来做什么?”何有光压低声音问。 “孝昌他爹,”安红豆喜形于色,嗓门有些大,“孝昌和士隆带着媳妇和孙儿?们来看咱们了!” “什么?”何有光难以置信,“他们怎么会?……” “是周将军派人把他们接过来的,”安红豆道,“周将军说是殿下?的意思。” 扶桑闻声从屋里出来,径直走到何有光面前,从他手中拿走扫帚,笑盈盈道:“有光叔,快去和家人团聚罢。” 何有光想起前几日和扶桑的闲谈,便知道这定然是扶桑的主意,他既惊喜又感动?,眼泛泪光,语声哽咽:“谢谢……谢谢你。”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道:“快去罢。” 夫妻俩急匆匆地下?桥去了,扶桑站在桥头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果然得到了些许慰藉,然而对亲人的思念之?情?却愈发浓烈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1。不,他并非独在异乡,他还有澹台折玉,而且澹台折玉已经是他的夫君了。如果能把这个消息告诉爹娘和棠时哥哥就好了,他们一定会?为他高兴的。可是爹爹特意叮嘱,不让他往京城寄信,他只能等,等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在看什么?” 话?音响起的同时,扶桑落入了澹台折玉的怀抱,他背靠着澹台折玉的胸膛,轻声道:“你没?看见红豆婶和有光叔刚才有多高兴,有光叔差点都哭了。” 澹台折玉听出他的话?音里带着微弱的哭腔,胸口?不由泛起轻微的疼痛,隔了片晌,低声道:“是不是想念爹娘了?” 扶桑既不承认也没?否认,他不想把自己的哀愁传递给?澹台折玉,只是淡淡道:“也不知京中形势如何了。” 澹台折玉沉吟稍倾,慢条斯理?道:“我舅舅既然把灵稚表妹嫁给?了五弟,就表明他将拥立五弟为储君。我舅舅手握三十万龙骧军,和禁军首领都修又是亲家,再加上蕙贵妃的助力,太子之?位迟早是五弟的囊中之?物。虽然我对舅舅没?了利用价值,但亲情?尚在,否则这条漫长的流放之?路足够我吃尽苦头。等舅舅收到我的信,定会?尽力保护你的爹娘——不对,我应该改口?,称呼他们岳父岳母了。” 第243章 扶桑忍俊不禁:“我爹娘要?是亲耳听见你叫他们岳父岳母,应该会?被吓得不轻。” 澹台折玉轻笑道:“以后……” 他突兀地住了口?。 他想说他不会?一直被幽禁在这里,等澹台顺宣驾崩、五弟继位,他们就可以回到京城,见到扶桑的爹娘,以后肯定有机会?亲口?唤一声“岳父”、“岳母”。可是,京城是他的噩梦,他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既不想也不敢回去,他害怕回去之?后会?失去扶桑。 权力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一旦卷入权力的漩涡,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就连澹台云深那么厉害的人都护不住自己的心爱之?人,更何况是力量如此薄弱的他呢?从小到大他失去的还不够多吗?他不能失去扶桑,绝对不能,否则他会?死。 澹台折玉没?有往下?说,扶桑默契地没?有追问。 以后——这两?个字里充斥着太多太多的不确定,他根本不敢去想,一想就心生惶恐。 扶桑从澹台折玉怀里出来,转身看着他,道:“有光叔和红豆婶的家里人来看望他们,我们躲在这里不露面,会?不会?有些失礼?” “那我们下?去看看。” “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去的话?他们会?不自在的。” 澹台折玉无奈一笑:“好罢。” 扶桑又道:“他们带着孩子呢,我不能两?手空空的过去,可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送给?他们,怎么办?” 澹台折玉道:“再没?有比直接送银子更实在的了。” 扶桑笑道:“好主意!” 扶桑跟着柳翠微学刺绣时,除了绣手帕,就是绣荷包,那些没?绣好的残次品他也舍不得扔,统统收在一个樟木盒里,今儿?个正好派上用场。 他从盒子里挑拣出三个还算看得过去的荷包,往每只荷包里塞上五两?银子,便独自往前殿去了。 第151章 扶桑还未走下廊桥, 就已听见从前殿传来?的欢声笑语,他蓦地有些紧张,其实他并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 下了桥, 扶桑停在桥头, 默念着待会儿见到人要说的话,正要经过?穿堂, 忽然瞧见两个垂髫小儿嬉笑着从北面回廊跑过来, 跑在前面的小孩看见他,猛地停下,紧接着就被跑在后面的小孩撞上了。 “我追上你了,给我玩会儿。”后面的小孩一边揉着被撞疼的额头,一边去抢前面的小孩手中的纸鸟1。 扶桑朝他们走去, 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 面容肖似的两个小男孩呆呆地看着他,都不?吭声, 显然有些怕生。 扶桑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 和个头略高些的那个男孩对?视, 低声道:“你爹叫何?孝昌,对?不?对??” 男孩懵懂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扶桑又问, “今年几岁了?” “我叫何?孟春,”男孩怯怯地答,“今年五岁了。” 扶桑觉得“孟春”二字有些耳熟,想了想,记起何?有光跟他说?过?,修建这座行宫的那位林姓梓人?叫林孟春, 重名了。 他转而看向另一个矮矮胖胖的小男孩:“我猜你应该叫何?仲春,对?吗?” 男孩点点头, 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 扶桑道:“我……” 还没说?完,一道陌生的男声传过?来?:“孟春仲春,快回来?,我说?了不?能乱跑!” 扶桑心想,这应该就是何?孝昌的声音。 兄弟俩越过?他跑走了,扶桑转身跟上,行经穿堂,只见老松树下摆着桌椅,一家人?或坐或站,有说?有笑,看起来?和乐融融。 扶桑一出现,大家急忙站起来?,和乐融融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每个人?都变得拘谨起来?,显而易见的不?自?在。 如此明显的转变让扶桑感到窘蹙,他这个卑不?足道的小太监,在寻常百姓的眼里却是需要敬畏的存在。他并不?会为?此感到沾沾自?喜,他只希望别人?把他当作普通人?,既不?轻视也不?高看,平等相待。 何?有光迎上前来?,笑容可掬道:“扶桑,你来?得正好,我儿子带了许多点心和炸货过?来?,你来?挑拣挑拣,看哪些合你和殿下的胃口——孝昌他娘,快去厨房拿两个盘子来?。” 安红豆“嗳”一声就往厨房走去,扶桑想叫住她,却没能开口。 何?有光趁机向扶桑介绍起他的两个儿子:“这是我的大儿子何?孝昌,这是我的二儿子何?士隆。” 扶桑微笑道:“两位哥哥好,我叫柳扶桑,你们唤我扶桑便好。” 何?孝昌和何?士隆都是生意人?,自?是能说?会道,此刻却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不?知说?什么?才好,只会憨笑着点头。 扶桑的目光在两个女子身上逡巡,主动?询问:“不?知两位嫂嫂如何?称呼?” 何?孝昌身旁的女子道:“我叫王锦。” 何?士隆身旁的女子道:“我叫陈秀秀。” 大约是经营酒楼的缘故,吃得太好,导致这两对?年轻夫妻都有些发?福。陈秀秀胖得格外明显,盖因她才经历过?生产,体型尚未恢复。 陈秀秀怀里抱着个襁褓,扶桑凑近去看,见里面包着个小婴儿,小鼻子,小嘴巴,只有两只眼睛大大的,像两颗黑葡萄。 第244章 扶桑头一回和小婴儿近距离接触,不?禁大为?新奇。他轻轻碰了碰小婴儿胡乱舞动?的小手,小婴儿便咿咿呀呀地冲他笑起来?。扶桑登时心软得一塌糊涂,抬眼看着陈秀秀:“秀秀嫂嫂,我可以?抱抱她吗?” 陈秀秀对?着这张精致如画的脸,又被他软语央求,一时间目酣神醉,自?然是有求必应:“可以?,当然可以?。” 扶桑道:“我没抱过?,你教教我。” 陈秀秀一边告诉他要领,一边把襁褓放进?他的臂弯里,扶桑小心翼翼地接住,生怕把孩子弄哭。 小婴儿不?仅没哭,还笑个不?停,露出两颗小小的乳牙,可爱极了。陈秀秀在旁道:“这孩子只认我,除了我谁抱都不?行,就连她爹一抱她她就哭,可她一直冲你笑呢,看来?她很喜欢你。” 扶桑垂眸注视着怀中的小婴儿,内心深处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这么?喜欢孩子,他不?敢想象,如果这是他和澹台折玉的孩子,他会爱她爱到何?种地步。 人?的贪欲果然是无止尽的,旧的欲望一旦得到满足,立刻就会生出新的。他连澹台折玉都拥有了,而今却又妄想着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可惜他徒长了一对?哺喂孩子的乳-房,却没有孕育孩子的能力,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女人?。 为?防贪欲继续滋长,扶桑把孩子还给了陈秀秀。 何?孝昌和何?士隆带来?的点心和炸货就在桌上放着,何?有光一样样打开,喊扶桑过?去挑拣,扶桑道:“等一下。” 他朝依偎在爹娘身边的两个小男孩招招手:“孟春仲春,你们过?来?。” 兄弟俩扭扭捏捏,何?孝昌在大儿子背后推了一把,低声道:“喊你你就过?去,磨蹭什么?。” 何?孟春一过?来?,何?仲春跟着也过?来?了。 扶桑从袖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三个荷包,往兄弟俩手中各塞一个,最后一个放在小婴儿的襁褓上,道:“这是殿下给孩子们的一点见面礼,你们一定?要收下。” 他把澹台折玉搬出来?,大人?们岂敢推拒,忙让两个孩子道谢,扶桑伸手摸了摸他们的头,笑道:“去玩罢。” 点心和炸货扶桑各挑了两样,便端着盘子走了,何?有光要帮他端上去,他当然不?让:“两个盘子我还端得动?,有光叔,你别跟着我了,快回去罢。” 何?有光跟着他走到桥头,目送他走了十几级阶梯,才转身返回前院。 没了扶桑这个外人?,一家人?才放松下来?,小声议论。 何?士隆道:“他刚才从穿堂走出来?,我还以?为?是太子殿下来?了,等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不?是,太子殿下不?可能这般平易近人?,更不?可能称呼我们‘哥哥’。” 安红豆道:“他是殿下身边的奴婢,一路跟着殿下从京城过?来?的。” 陈秀秀道:“不?论是容貌还是气质,我怎么?看他都不?像奴婢。” 安红豆道:“我和你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想,不?过?后来?想想,若不?是样样出众,又哪来?的资格贴身服侍太子殿下。” 何?孝昌道:“既是从京城来?的,那他岂不?是太监?” 何?孟春道:“爹,什么?是太监?” 何?有光捂住孙子的嘴:“小点声,人?还没走远呢。” 陈秀秀叹息道:“这样的人?竟然是个太监,实在太可惜了。” 何?士隆道:“快看看荷包里装的什么?。” 何?士隆从荷包里倒出来?五两银子,何?孝昌把两个儿子的荷包要过?来?,同样倒出来?五两银子,加起来?就是十五两。 即使他们经营着一家生意还算不?错的酒楼,十五两银子对?他们来?说?也绝非一笔小钱,他们起早贪黑忙碌半年也不?一定?能挣够十五两。 无异于天降横财,兄弟二人?都难掩欢喜,何?孝昌把两锭银子装回荷包里,故作为?难地看着何?有光:“爹,你看这……” 何?有光道:“收都收了,总不?能再退回去。” 何?孝昌赶紧将荷包塞进?怀里,生怕被谁抢了去,而后笑眯眯道:“爹,你替我们好好谢谢扶桑。” 何?有光道:“咱们一家人?今天能团聚,也多亏了扶桑,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安红豆附和道:“扶桑确实好,对?我们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扶桑不?知道自?己正被交口称赞,他还在为?打扰了别人?的欢聚而感到歉疚。 到了后殿,他换上一副笑脸,还没进?屋就朗声道:“殿下,我回来?了。” 澹台折玉正在书房看书,闻声抬头,看着扶桑高高兴兴地走进?来?,他也不?自?觉地露出笑脸:“手里端的什么??” “一盘点心一盘炸货,”扶桑道,“有光叔的儿子带过?来?的,我没吃过?,也不?知道味道如何?,就随便挑了几样。” 扶桑走到书桌前,把两个白瓷盘放在桌上,澹台折玉瞧了一眼盛着炸货的盘子,旋即便蹙起浓眉,一脸嫌弃。 扶桑没拿筷子上来?,直接用手拿起一只炸得黄灿灿的的“虫子”,道:“殿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第245章 澹台折玉依旧锁着眉,摇了摇头:“不知道。” 扶桑道:“这个东西叫蠽[jié]蟟[liáo]龟,它蜕下外壳就会变成蝉,蜕下的外壳叫蝉蜕,可入药,有疏散风热、退翳明目之效。” 小时候,棠时哥哥偶尔会带着他去静园里捉蠽蟟龟,静园里除了莲池,还有很多树。夏天刚入夜的时候,正是蠽蟟龟破土而出、慢慢往树上爬的时候。 棠时哥哥打着一盏灯笼,他捧着一只海碗,每捉到一只蠽蟟龟就放进碗里,轻轻松松就能攒够一大碗。但他从没想过要吃它们,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破壳而出,从丑陋的虫子变成长着美丽翅膀的蝉,他就会放它们走,然后把蝉蜕收集起来,带去太医院。 “你小时候没有捉过蠽蟟龟吗?”扶桑问。 “没有,”澹台折玉道,“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了。” 扶桑暗悔不该多嘴问这一句,他把手中的蠽蟟龟递到澹台折玉嘴边,问:“你要不要尝尝看?” 澹台折玉短暂地犹豫了下,强迫自己张开嘴,任由扶桑把那只虫子塞进他嘴里,又强迫自己咀嚼。 嚼了几下之后,澹台折玉眼睛一亮,扶桑好奇地问:“好吃吗?” 澹台折玉没回答,从盘子里拿起一只蠽蟟龟,递到扶桑嘴边,道:“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我不——”话没说完,澹台折玉就把那只蠽蟟龟塞进了他嘴里。 第152章 明明才吃过早饭不久, 两个人却把一盘炸货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澹台折玉自幼炊金馔玉长大,可他由衷觉得, 在宫里吃过的所有美食都及不上今日他和扶桑一起分享的这盘油炸蠽蟟龟。 扶桑掏出帕子, 将澹台折玉指尖沾的油渍擦拭干净,又去倒了两杯凉茶, 回到澹台折玉身边, 刚把茶杯放下,就被澹台折玉捞进怀里抱着。 方才大抵是被油香味遮掩了,直到此刻澹台折玉才闻见扶桑身上沾染了一股轻淡而陌生的气味,他对扶桑的体息实在太过熟悉,任何细微的改变他都能察觉。 “你身上有种奇怪的味道。”澹台折玉道。 “有吗?”扶桑立刻低头在自己身上闻了闻, “是小婴儿身上的味道。有光叔的小儿媳去年给他添了个小孙女,还不满周岁呢, 尚在襁褓,我瞧着可爱, 就抱了一会儿。”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 没有多问。 扶桑原本已经打消了不该有的念想,被澹台折玉这么一提, 又触动了他的心弦,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柔声唤道:“玉郎。” 澹台折玉微微一怔,因为他们说好的,只有在晚上扶桑才会这么叫他, 但其实只有在水乳交融、意乱情迷的时候,扶桑才会甜腻腻地、一声又一声地唤他, 唤他玉郎,唤他夫君,唤他相公,唤他折玉哥哥……澹台折玉想当然地就以为这声“玉郎”是扶桑白日宣淫的邀请,他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便朝着近在咫尺的樱唇吻去,没成想却吻在了扶桑的手心上。 一抬眼,对上扶桑水润的双眸,扶桑把手移到他的颈侧,轻轻摩挲着他温热的肌肤,语声轻慢:“那天晚上,你说你不想要孩子,是真心实意这样想,还是为了哄我说的谎话?” “句句属实。”澹台折玉道,“自从我们互通心意之后,我就再也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话,哪怕是从前,我也很少骗你。” 扶桑直视着他深潭般的眼睛,缓缓道:“我原本对孩子也没任何想法,可是刚才,当我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她对着我笑个不停的时候,我突然想,如果我能给你生个孩子就好了。” 他自嘲一笑,又道:“你那天还说,我既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可是说到底,我既不是真正的男人也不是真正的女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澹台折玉沉默须臾,道:“你若是真的想要个孩子,我们可以收养一个,天底下多的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不要。”扶桑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与其那样,还不如把玄冥当孩子养呢。” 澹台折玉笑道:“我们不是一直把它当孩子养的吗?” 扶桑脑袋一歪,靠在澹台折玉肩上,话音里氤氲着淡淡的哀愁:“希望玄冥快点回来,我想它了。” 澹台折玉笃定道:“它那么黏你,一定会回来的。” 为免扶桑胡思乱想,澹台折玉决定找点事做,他伸手拿起方才翻阅的那本书,道:“书架上的书有些泛潮,外头阳光正好,不如我们把这些书拿出去晒一晒。” 扶桑即刻起身:“好!” 书架与墙等高,上面摆满了书,约莫有三四百本,两个人一趟搬十几二十本,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将书架搬空了,然后再一本一本地将书摊开在太阳地里暴晒,若是看到感兴趣的书,就顺便挑出来,扔到一旁。 澹台折玉不能久蹲,隔一会儿就要站起来活动活动,扶桑好几次都听见他的关节发出脆响,于心不忍道:“殿下,你别管了,我来弄就好。” 澹台折玉道:“没事,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锻炼。” 扶桑也只能由他,道:“等弄完了我帮你揉一揉。” 澹台折玉笑着应了声“好”。 第246章 扶桑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拿起一本没有名字的书,翻到中间,随便扫了?一眼,却?见一页纸上只写了?两行字: 阿循,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能来我的梦里看看我吗?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看到“阿循”这两个字,扶桑很难不联想到阿勒循。他旋即翻到扉页,是两句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1 就算扶桑不懂诗,也能从这两句中感受到刻骨的凄凉与悲怆。再翻到下一页,还是寥寥几个字: 阿循,我会为你报仇的。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扶桑几乎可?以确定,这个“阿循”就是“阿勒循”,他激动道:“殿下,这本书好像是澹台云深写的!” 他拿过去给澹台折玉看,澹台折玉翻了?两页,平静道:“应该是,把这些书晾完再看罢。” 两个人加快速度,不多时就完事了?,几百本书在阳光下有序铺开,偶有轻风翻动书页,唰唰作?响。 先去洗手,然后回屋端上茶水,他们拿着那本书去了?无尽亭。喝几口茶润润喉,澹台折玉道:“你念给我听罢。” “好。”扶桑拿起书,翻开封面?,一字一句地念——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循,我会为你报仇的。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阿循,我被?封为太?子了?,距离皇位只剩一步之遥。曾经那么渴望得到的东西,如今却?只觉得厌烦。” “阿循,澹台善日病入膏肓了?,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他,但我下不了?手,他到底是我的父亲。对不起。” “阿循,澹台善日死了?。临死之前,他说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杀了?你。他以为你的死并不会对我造成太?大影响,顶多难过个一年半载,就会另觅新欢,世间男子大都如此。他没想到,我竟是个为爱痴狂的异类,他亲手把我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阿循,我变成了?另一个你。” “阿循,我把皇位让给了?我的妹妹盈润。澹台善日剩下的子女中,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继位。但她是女儿身,势必会遭到朝臣们的极力反对,我既然把她推上了?那把龙椅,就必须帮她坐稳。阿循,你再等等我。” “阿循,五年了?,我终于可?以践行对你的承诺,带你离开京城了?。” 听到这里,澹台折玉忽然开口:“你不是一直好奇阿勒循临死前对澹台云深说了?什么吗,我猜就是你刚才读的这句,带他离开京城。落叶归根,魂归故里,阿勒循应该不想埋骨他乡。” 扶桑倏地想起那天晚上,澹台折玉对他说:“……我对这条烂命已经没有丝毫留恋,我只是不想死在宫里,我打算到了?鹿台山再死,我要死在青山绿水间。” 他心口一痛,险些落泪,咬牙忍了?忍,接着往下读。 “阿循,我来到了?芈阳城,当年我们便是在这里定的情。那些快乐的时光尚且历历在目,可?你早已不在我身边。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阿循,我抵达碎夜城了?。我找到了?一个有名的梓人,让他在鹿台山上修建一座宫殿。鹿台山是你我初遇之地,也将是你我埋骨之所。” “阿循,我找到诺尔哲了?,他还活着。我带他来了?嵴州,暂住在鹿台山附近的永平县。他现在有了?新名字,叫何诺。阿循,我答应你的两件事都做到了?。” “原来有光叔的祖父叫何诺。”扶桑道,“看来阿勒循临死之前交代?了?澹台云深两件事,一件是带他的尸骨离开京城,另一件就是找到何诺。阿勒循临死前最惦念的人竟然是陪伴他长大的仆人,也难怪何诺甘愿守着鹿台山过一辈子,这份情谊着实教人感动。我一直觉得阿勒循是个坏人,通过这件事,我对他有所改观了?。” 澹台折玉没说什么,道:“喝口茶再念。” 扶桑听话地端起杯子啜饮两口,翻到下一页,继续念。 “阿循,我杀了?阿勒衡。” “阿循,我杀了?阿勒徵。你喜欢苦楝花,我打算每杀一个东笛王族,就在鹿台山上种两百棵苦楝树。” “阿循,今天是我的三?十岁生辰,你能来我的梦里看看我吗?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阿循,我们的家终于建成了?。我给它取名叫无名殿,你喜欢吗?” “阿循,何诺成亲了?。我看着他们,恍惚间看见了?我和你穿着大红喜服的样子。阿循,如果?有下辈子,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一定要娶你。” “阿循,我种满两千棵苦楝树了?。漫山遍野开满了?紫色的苦楝花,美极了?,你看到了?吗?” “阿循,我病了?,病得很严重,但我一点?都不怕,甚至期待死亡快点?来临,那样我就能早些见到你。” “阿循,曾经欺辱过你的人我都杀光了?,只剩下阿勒兢。此去东笛,我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如果?我死了?,你来接我,好不好?我们一起下黄泉,一起过奈何桥,一起转世投胎。阿循,我爱你,我依旧如十年前那般深深地爱着你,来生我还要继续爱你。” 扶桑翻到下一页,是空白的,再往后翻,翻出一支干枯的苦楝花,掉在石桌上,顷刻摔得粉碎,随风飘散。 第247章 第153章 扶桑合上书, 却舍不得放下。 这不是虚构的话本,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段往事,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 承载着两个男子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 又因为描述得不够详尽,故而充满了遐想的空间?, 只能靠想象去?填补那些隐去未提的“情节”。 当初读完江临写的那本《柳荫记》, 他为梁山柏和祝英苔的悲惨结局哭了一场,可现在他却哭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又闷又堵,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阿勒兢是当时?的东笛王,我在《太祖本纪》和《太宗本纪》里都看到过这个名?字, 便是他发动内乱,将原本的西笛一分为二, 变成了西笛和东笛两个国家,也正是得益于这场内乱, 太祖皇帝才能建立启国。”澹台折玉道, “据我所知,阿勒兢并非死于刺杀, 而是因病而亡。澹台云深很可能是刺杀不成,死在了东笛,但他曾是启国的太子和摄政王,怎么会死得悄无声息?” 澹台云深是个谜一样的男子,连澹台折玉都想不通的事,扶桑更加捉摸不透。 “就算最后一次失败了, 可在那之前他杀了十一个东笛王族,也算为阿勒循报仇雪恨了。”扶桑翻开书, 翻到其中一页,指给澹台折玉看,“你看这两个名?字,阿勒衡,阿勒徵,和阿勒循的名?字是不是很像?” 澹台折玉颔首道:“他们应该是阿勒循的同辈兄弟。” 扶桑道:“那天有?光叔告诉我,他祖父曾经跟他说过,阿勒循身世可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发泄他对这个世界的怨恨。阿勒循的父亲和兄弟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让澹台云深恨到如此地步,非要一个接一个地杀死他们?” 澹台折玉心里有?个可怕的猜想,但他无法宣之于口,他不想让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污了扶桑的耳朵,他希望扶桑能够永远如稚子般纯洁和天真。 他语气平平道:“斯人已逝,再浓烈的爱恨情仇也都烟消云散了,别多想了。” 扶桑叹了口气,道:“希望他们真的能够有?来生,相遇相知,相爱相许。” 扶桑把书拿去?晒,而后喊澹台折玉回房,让他躺在罗汉床上,扶桑帮他揉腿,揉了没多久,就被澹台折玉拽进了怀里。 昨晚也是这样,只按摩了后背,才刚开始按蹆,澹台折玉就按捺不住了。扶桑想把流程走完,可他对澹台折玉毫无抵抗力,只要澹台折玉亲亲他,他就骨软肉酥,任由?澹台折玉为所欲为。 何有?光和安红豆送午饭上来时?,后殿静悄悄的。 早饭和晚饭通常摆在屋里,午饭摆在无尽亭里,因此夫妻俩绕过满院子的书,进了穿堂,径直往里走。 左右两边的侧门都敞开着,恰好一阵风来,掀起?了雪梅双鹤绣帘,恰好何有?光往南屋看了一眼,便窥见了罗汉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一片雪白的肩背以及散落在地的衣物,惊得他险些?没端稳手?中的托盘——知道两个人的关系是一回事,亲眼看见是另一回事。 将饭菜摆在石桌上,何有?光示意妻子先走,他站在侧门外,先是轻咳一声,接着稍稍提高音量:“殿下,午饭准备好了,请用饭罢。”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得到了回应:“知道了。” 何有?光松了口气,逃也似的赶紧走了。 欢爱之后抱着心爱的人沉沉地睡一觉简直是种?无与伦比的享受,澹台折玉背对花窗侧躺着,垂眸瞧着怀中还在安睡的扶桑,有?点舍不得叫醒他。 白天盖被子太热,他们身上盖的是澹台折玉今天穿的那件苍青色长袍,扶桑的肩头露在外面?,雪白的肌肤上隐现几点轻红,是澹台折玉留下的吻痕。 搭在腰上的手?向上游移,停在扶桑的后颈上,轻轻摩挲,低声唤道:“扶桑,醒醒,起?来吃饭了。” 交-欢是件十分消耗体?力的事,扶桑只觉得腰酸腿软,完全不想动弹,他把脸埋在澹台折玉的胸口,含糊不清地呢喃:“不想吃……我不饿。” 澹台折玉便道:“那我也不吃了。” 过了一会儿,扶桑探出头来,哑声道:“那还是起?来吃点罢。” 嘴上说着不饿,可真到了饭桌前,顿时?便感到饥肠辘辘。 今天是端午,除了丰盛的菜肴,还有?一样必不可少的食物,就是粽子。 几个粽子摆在白瓷盘里,瓷盘边还有?一碟白糖。扶桑拿起?一个粽子,温度刚好,不烫手?。解开绑在外面?的草绳,揭开一层层箬叶,露出一团香喷喷的糯米。 “好香啊,”扶桑递到澹台折玉嘴边,“你先尝尝。” 澹台折玉咬一口,点头称赞:“好吃。” 扶桑就着他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刚嚼了两下,猝然皱起?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澹台折玉见他表情不对,忙问:“怎么了?” 扶桑强迫自己?把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去?,又端起?杯子灌了两口茶,才道:“这粽子怎么是肉馅儿的?我刚才吃到了一口肥肉。” 澹台折玉那一口并没有?咬到肉,他看向扶桑手?里的粽子,中间?果然裹着一块肉,半肥半瘦,肥肉蒸得又软又烂,几乎和糯米融为一体?,可惜扶桑吃不了肥肉,一口都不行。 澹台折玉把粽子接过去?,道:“京城和嵴州隔着几千里,风土人情和饮食习惯自然多有?不同。” 第248章 他把有?肉的部?分吃掉,然后蘸一蘸白糖,把剩下的半个粽子递给扶桑,微笑?道:“现在是甜粽子了,吃罢。” 扶桑接过粽子,还没吃,便已经甜到心里去?。 澹台折玉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雄黄酒,雄黄独特的气味混合着浓烈的酒气,几乎有?些?呛鼻。他往扶桑面?前放了一杯酒,道:“你不胜酒力,稍微尝一尝便好。” 扶桑乖巧点头:“嗯。” 京城过端午也有?喝雄黄酒的习俗,但爹娘一直把他当小孩子,是尝也不许尝的,所以扶桑从?来没喝过雄黄酒。 吃完粽子,又吃了几口菜,扶桑端起?面?前的酒杯,谨慎地用嘴唇沾了一点酒液,然后探出舌尖舔一舔,意外地合他的口味,虽然不如清甜爽口的果酒,但比辣嗓子的桑落酒好喝得多。 今天的菜里有?一道清蒸鱼,鱼刺颇多,趁着澹台折玉认真挑鱼刺的功夫,扶桑一口又一口,把一杯酒喝完了。 澹台折玉把挑完刺的鱼肉夹到扶桑碗里,见他杯子空了,讶异道:“你喝完了?” 扶桑点点头,端起?杯子讨酒:“我想再来一杯。” 澹台折玉道:“你觉得雄黄酒好喝?” 扶桑如实道:“还不错。” 澹台折玉哑然失笑?。扶桑觉得肉粽子难以下咽,他却觉得香糯可口,他觉得雄黄酒味道古怪,扶桑却觉得好喝。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们的口味相差如此之大? 澹台折玉拿起?酒壶,却只倒了半杯,道:“雄黄酒不宜多饮,容易伤身,你酒量又浅,更不能贪杯。” 扶桑道:“我慢慢喝。” 没过多久,酒劲便开始上头,扶桑晕乎乎的,连筷子都使不好,根本夹不起?菜。 澹台折玉看着他和一块生姜较劲,便知道他应该是醉了,一杯果酒就能让他微醺,一杯雄黄酒足以让他醉倒。 澹台折玉道:“扶桑,想吃什么,我帮你夹。” 扶桑却因夹不起?菜而有?些?着恼,放下筷子道:“吃饱了,不吃了。” “我也饱了,”澹台折玉道,“那便回房休息罢。” “我要收拾碗筷,给有?光叔送下去?……”扶桑想要起?身,可刚站起?来就跌坐回椅子上,他突然头晕得厉害,身体?仿佛在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这种?失控的感觉令他感到害怕,慌乱地唤道:“殿下!” “你别乱动,”澹台折玉抓住他的手?臂,“我抱你回房。” 澹台折玉将扶桑打横抱起?,扶桑手?忙脚乱地搂住他的脖颈,生怕自己?会掉下去?。 “我是不是……喝醉了?”扶桑开始口齿不清。 澹台折玉轻笑?一声,道:“好像是。” 扶桑道:“我会乖乖的,不会大吵大闹。” 澹台折玉道:“大吵大闹也没关系。” 进了卧房,澹台折玉把扶桑放在床上,帮他脱了鞋,扶着他躺下,柔声道:“你先躺一会儿,躺着就不晕了。” 扶桑应了声“好”,澹台折玉起?身要走,却被扶桑抓住了袖子:“你去?哪儿?” 澹台折玉道:“我去?敲风铎,叫有?光叔上来。” 扶桑犹豫了一下,松开袖子,道:“快点回来。” 澹台折玉伸手?摸了摸他被酒意烧红的脸,道:“你闭上眼数到一百,我就回来了。” 扶桑听话地闭上眼,慢悠悠地数:“一,二,三……” 澹台折玉从?正门出去?,敲了两下风铎,而后返回无尽亭。 何有?光上来时?看见澹台折玉在收拾碗筷,吓了一大跳,忙道:“殿下,放着我来。” 澹台折玉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收了手?,道:“有?光叔,厨房里有?蜂蜜吗?扶桑喝醉了,需要蜂蜜水解酒。” 何有?光微感诧异,却不敢多问,道:“蜂蜜那么贵重?的东西,怕是整个永平县都难找。不过我听说绿豆汤也能解酒,我这就去?煮。” 何有?光难得与家人团聚,还要麻烦他做这做那,澹台折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道:“算了,我多喂他喝几杯茶就行了。” 何有?光道:“那怎么行,煮个绿豆汤费不了多少功夫,一刻钟左右就能好。” 澹台折玉道:“那就有?劳你了。” 何有?光端上澹台折玉收拾好的餐具,急忙走了。 澹台折玉拿着茶壶茶杯回到卧房,听见扶桑还在数:“……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 他倒了杯茶,走到床边坐下,道:“扶桑,我回来了。” 扶桑掀开眼帘,眸中水光滢滢,仿佛含着泪,浑然一副楚楚可怜的情态,撩人而不自知。 澹台折玉的呼吸微微一滞,道:“起?来喝茶。” 扶桑撑着床爬起?来,澹台折玉挪到他身边,让扶桑靠在他身上,亲手?喂他喝茶。 一杯茶喝完,澹台折玉随手?把茶杯搁在床边,用指腹擦去?扶桑唇上的水渍,轻声问:“难受吗?” “热……”扶桑道,“好热。” 他的额头贴着澹台折玉的脖颈,确实有?些?烫,澹台折玉便道:“我帮你把外袍脱了,好不好?” 扶桑软绵绵地答应:“好。” 澹台折玉先解了他的腰带,正准备将外袍剥掉,扶桑突然抓住自己?的衣襟,道:“门……关门。” 第249章 澹台折玉只得起?身去?关门,只关了正门,侧门留着,方便何有?光进来。 等澹台折玉回到床边,扶桑已经自行脱了外袍,他含羞带怯地望着澹台折玉,小声道:“你也脱。” 澹台折玉担心待会儿何有?光看见他俩衣衫不整会多想,转念一想,他和扶桑是夫妻,就算被看见又有?何妨,他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眼光,于是也脱了外袍,搭在龙门架上。 他一上床扶桑就粘过来,紧紧地抱着他,澹台折玉很受用,笑?着问:“还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我是谁?” “你是澹台折玉……是我的玉郎,我的夫君。” 澹台折玉的胸腔里爱意翻涌,温言软语道:“抬起?头来,让为夫亲亲你。” 扶桑顺从?地抬起?头,澹台折玉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掌握着他的后脑,垂头吻上红润的双唇。 吻着吻着,澹台折玉尝到一丝苦涩的滋味,他睁开眼睛,发现扶桑正在哭,眼泪流进了嘴里。 澹台折玉停下动作,和扶桑拉开一点距离,喑哑道:“怎么哭了?” 扶桑闭着眼睛,抽噎两下,哽咽道:“我害怕……” 澹台折玉用手?帮他擦眼泪,问:“怕什么?” 扶桑把湿漉漉的脸埋进他的肩窝里,只是不住地重?复那三个字:“我害怕,我害怕……” 虽然知道这可能只是酒醉之后的胡言乱语,但澹台折玉还是止不住地心疼,他轻抚着扶桑的脊背,温柔地哄:“扶桑不怕,有?我在呢,夫君会保护你,谁都不能伤害你。” 扶桑渐渐止住眼泪,开始慢吞吞地自言自语:“我喜欢你,从?五岁那年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虽然离开仁寿宫后你就忘了我,我为此难过了好一阵,但我还是好喜欢你,偶尔远远地看你一眼,就能开心好几天……十岁那年,我爹把我送进太医院,让我拜师学医。从?引香院到太医院,有?一条近路,可我偏要绕远路,从?仁寿宫一直往东走,经过隆景门、乾清门、熙庆门,然后往南走一千四百六十步,就能到清宁宫。每天早一趟、玩一趟,我从?清宁宫门口经过,期待着能够碰巧见到你。那条路我走了五年,和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打了几千次照面?,见到你的次数却少得可怜。可是即使见不到你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当我从?清宁宫门口路过那个瞬间?,就是我离你最近的时?刻……那时?候我最羡慕的人就是棠时?哥哥,因为他在清宁宫当差,每天都能见到你,我也想每天都能见到你,我做梦都想进清宁宫,我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来了机会,我师父让我给你按摩,我高兴极了,我以为从?今以后就能经常见到你,可是没过多久,天翻地覆……你需要我,我会按摩,又是个太监,再没有?人比我更适合陪在你身边,于是我狠心抛弃了爹娘,豁出这条命,跟你去?流放……对我来说,你就像天上的月亮,只要能被月亮的光辉照耀着,我便心满意足了,我从?没想过要把月亮摘下来,占为己?有?。可是,上天一次又一次地眷顾我,让我拥有?了你,让我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可是……可是……” 扶桑又哭起?来,眼泪打湿澹台折玉的中衣,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澹台折玉心口闷痛,沉声道:“好了,不用再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 澹台折玉终于明白,扶桑害怕的东西和他一样,那就是失去?。 自从?爱上扶桑,他才深刻地理解了那句佛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1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爱到深处,除了幸福、快乐、甜蜜,还伴随着忧惧,惧怕此刻拥有?的一切都失去?,化?为梦幻泡影。 他比扶桑更害怕,因为他从?出生起?就一直在失去?,直到一无所有?,甚至连这条破命都不想要了。当他在赴死之路上踽踽独行时?,扶桑来到了他身边,温暖他,治愈他,让他重?新燃起?生的希望。扶桑失去?他或许还能活下去?,可他失去?扶桑就只有?死路一条,他需要扶桑,他需要扶桑的爱,就像草木需要阳光雨露。 扶桑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明白?” 澹台折玉双手?捧住扶桑的脸,含笑?道:“你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想说你爱我,对不对?我也爱你,爱到无法自拔,爱到恨不得和你融为一体?,爱到……愿意为你而生为你而死。” 扶桑的眼泪流得更凶,他再次扑进澹台折玉怀里,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惹得澹台折玉也掉了几滴眼泪。 澹台折玉又觉得有?些?好笑?,扶桑哭是因为喝醉了,他又没醉,跟着哭什么呢? 是爱情,爱情把他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傻瓜,但他心甘情愿。 等扶桑哭够了,澹台折玉想去?倒水给他喝,可扶桑抱着他不放手?:“别走,别离开我。” “那你和我一起?去?,但是你得抱紧我。”澹台折玉道,“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双腿勾住我的腰。” 扶桑照做,可他四肢发软,根本使不出多少力气,不过澹台折玉的双臂非常有?力,只用一条胳膊就能稳稳地托住扶桑的身体?。 从?床到八仙桌只有?几步路,澹台折玉把扶桑放到桌上,腾出手?倒茶,先喂扶桑喝一杯,再给自己?倒一杯,正仰头喝茶,扶桑突然用手?碰他的喉结,他被呛到,偏过头去?咳了几声。 第250章 澹台折玉用手?背抹了下嘴,回头看着扶桑,哭笑?不得道:“摸我做什么?” 扶桑再次抬手?抚摸澹台折玉喉间?的凸起?,道:“我没有?这个。” “是吗?”澹台折玉还真没留意过,“仰起?头我看看。” 扶桑便仰起?头,修长的脖颈展露无遗,雪白的肌肤上还有?澹台折玉之前留下的痕迹。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用双唇在上面?留下新的印记,扶桑痒得不住瑟缩,腰肢一软便向后倒去?,幸好澹台折玉及时?将他捞起?。 四目相对。 眼泪把扶桑的双眸洗得格外澄净明亮,里面?倒映着澹台折玉的样子。他的眼尾是红的,鼻尖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娇艳得像一朵花,或者一颗将熟未熟的果子,散发着迷人的甜香,引诱澹台折玉去?品尝。 不仅如此,扶桑还攀上他的脖颈,贴上他的胸膛,在他耳边道:“玉郎,我想……” 澹台折玉也想,可一想到何有?光很快就会过来,他只能选择隐忍。他紧紧抱着扶桑,哑声道:“不行,你喝醉了,经不住折腾,等你酒醒了再说。” “不等,”扶桑在他怀里撒娇,“我现在就想……” 澹台折玉的自制力在扶桑面?前向来不堪一击,只能依他。 澹台折玉一心二用,时?刻留意着外面?,当他透过花窗看见何有?光的身影出现在桥头,他即刻捂住扶桑的嘴,扬声道:“就放在那儿罢!” 何有?光连声“好”都没敢应,放下碗就转身走了。 等澹台折玉出去?端起?那碗绿豆汤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而这碗解酒用的绿豆汤已经没有?用了,因为扶桑已经睡着了。 澹台折玉凭栏而立,看着蓝天白云、绿水青山,喝着一碗加了糖的绿豆汤,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第154章 等庭院里没了阳光, 澹台折玉独自把晾在院里的几百本书收起来?,分门别类放回?书架上?,又把澹台云深所写的那些零散文字认真翻阅了一遍, 自行想?象出一段完整的故事, 并生出一些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共鸣。 他和这位刻意从史书上抹去的神秘先祖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他们都遭到父权和?皇权的无情压迫, 但他比澹台云深稍微幸运一些, 他在反抗失败后才遇见心爱之人,而?澹台云深却是在失去心爱之人后才开始反抗,就算成功了也只是空留遗恨,抱憾终身。 日暮时分,何有?光出现?在桥头, 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掀开风灯的羊皮灯罩, 点燃灯芯,再把灯罩盖上?。 澹台折玉从桥上下来, 在半途和?何有?光相逢, 何有?光关切道:“殿下,扶桑怎么样了?” “还在昏睡, ”澹台折玉道,“所以不必准备我和?扶桑的晚饭了,直接准备供桌便好。” 何有?光觉得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实在伤身,可也不敢置喙,只管应好。 “你的家人呢?”澹台折玉问?。 “吃过午饭就走了,他们还要赶着回?去做生意, 耽误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 ”顿了顿,何有?光又道:“我替孩子们谢谢殿下的赏赐。” “不必谢我, 都是扶桑的主意。”听他提起孩子,澹台折玉想?起什么,状似随意地问?:“听扶桑说你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大人要忙生意,那孩子谁来?照顾?” 何有?光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不免有?些诧异,如实答道:“我娘还健在,她老人家今年五十?有?二,身子骨还很硬朗,孩子们都是她在照顾。两个孙子已经大了,能吃会玩,不用多?管,只有?小孙女还未满周岁,需要多?费心。” 澹台折玉道:“你和?红豆婶若是思?念孙子孙女,可以把他们接过来?小住。” 何有?光闻言一怔。君二公子叮嘱过他们,澹台折玉喜静,虽然前殿和?后殿相隔甚远,他和?妻子平时也不敢大声喧哗。小孩子最是吵闹,小婴儿?哭起来?更是没完没了,澹台折玉就不怕孩子们扰了他的清静? 不等何有?光想?好如何作答,只见澹台折玉朝他伸出手,道:“我来?点灯,你去忙别的罢。” 何有?光便把蜡烛交给澹台折玉,怀着满腹疑惑走了。 澹台折玉点灯的速度不及夜色降临的速度,廊桥上?的灯还没点完,越来?越浓的黑暗已将周遭的景物都吞噬了,这座灯火辉煌的行宫仿佛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座孤岛。 希望玄冥能循着亮光找到回?家的路,别让扶桑再牵肠挂肚。 等何有?光和?安红豆准备好供桌,澹台折玉独自祭拜了天地与先祖,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回?屋翻了几页书,就听见扶桑唤他,澹台折玉答应一声,起身往卧房走去,进了纱帐,就见扶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长发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赤躶的肩头,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似乎还没醒过神来?。 澹台折玉坐在床边,柔声问?:“难受吗?” “头有?一点疼。”扶桑嗓子沙哑,“我是不是喝醉了?” “你不记得了?”澹台折玉不答反问?。 扶桑努力回?想?,却?只记得他们在无尽亭里吃午饭,之后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全都一团模糊。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些醉酒之人的丑态,扶桑忐忑道:“我、我没出丑罢?” 第251章 澹台折玉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扶桑松了口气?:“那就好。” 澹台折玉欺身凑到扶桑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扶桑的脸迅速红起来?,末了,澹台折玉道:“我喜欢你喝醉之后放浪形骸的模样,以后我们可以以酒助兴。” 扶桑羞得没脸见人,用被子蒙住了头。 澹台折玉低笑两声,道:“睡了这么久,你一定又渴又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喝的来?。” “等等,”扶桑躲在被子里问?,“什么时辰了?” “天黑许久了,”澹台折玉道,“应该辰时过半了罢。” 什么?他竟睡了这么久! 听见脚步声,扶桑露出头来?,看着澹台折玉从正门出去了。想?到他方才说的那些淫词艳语,扶桑不禁有?些怀疑,喝醉之后的自己当真表现?得如此浮浪吗? 但是澹台折玉说他喜欢……扶桑一面羞赧,一面又窃喜。都是夫妻了,就算放浪些又有?什么打紧,只要澹台折玉喜欢就好。 身上?什么都没穿,扶桑爬下床,从龙门架上?拿了件外袍披上?,然后做贼似的溜去隔壁解手。 完事后从北屋出来?,扶桑才留意到院子里的供桌,他赶紧回?房,打算穿戴整齐再过去祭拜。 澹台折玉坐在八仙桌旁,喊扶桑过去吃东西,扶桑道:“等祭拜过后再吃。” “我已经祭拜过了,”澹台折玉指着面前的几盘点心和?水果,“这些就是供品。” “你先别吃,”扶桑急道,“快端回?去!” 澹台折玉只好把几样贡品重新摆回?供桌上?,等扶桑穿好衣裳、束好头发,澹台折玉和?他一起叩头上?香。 扶桑默默祈求上?苍保佑,保佑他的爹娘和?哥哥,他什么都不求,只求他们平安无恙。 不能刚祭拜完就端走供品,至少要等到香炉里的香烧完。 扶桑和?澹台折玉并肩坐在桥头,月在西天,被山峰挡住了,他们看不到,只能看到满天繁星,悬挂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上?。 夜风微凉,澹台折玉把扶桑揽在怀里,道:“冷不冷?” “不冷,”扶桑歪着头靠在他肩上?,“还有?点热呢。” 澹台折玉用下巴贴着他的额头,道:“会不会是酒劲还没彻底消褪?” 扶桑现?在不能听见“酒”字,一听见就脸发烧,隔了小会儿?,他懊悔道:“喝醉的感觉一点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一口都不喝了。” 澹台折玉无声地笑了笑:“不是说要陪我一起醉生梦死么?” 扶桑理直气?壮道:“我反悔了。” 澹台折玉道:“其实你喝醉之后特别乖巧可爱。” 扶桑半信半疑:“真的吗?” “千真万确,”澹台折玉真挚道,“像一只小狐狸。” 之前说他像狸奴,现?在又说他像狐狸。 扶桑自然而?然地想?到“狐狸精”,狐狸精在志怪话本里通常代表着妖艳、妩媚、霪邪,靠吸食-精气?为生……扶桑觉得他意有?所指,咬咬牙,厚颜无耻道:“我是狐狸,你是什么?” 澹台折玉想?了想?,缓缓道:“我是一名猎户,入山打猎,遇见一只小狐狸,就在我搭弓射箭之时,小狐狸幻化成人形,变成了一名雌雄莫辨的美丽少年,少年说他是狐仙,只要我不杀他,他就满足我一个心愿。我对少年一见倾心,便让他以身相许,少年见我年轻力壮,容貌尚可,便欣然应允,带我回?家,结为夫妻,从此隐居山林,修仙问?道。” 扶桑被他这一番胡编乱造逗得哈哈大笑,抬起头看着澹台折玉的脸,眉眼弯弯道:“哪里是‘容貌尚可’,明明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宛如潘安再世、天神下凡。” 澹台折玉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娘子谬赞了。” 扶桑愣了愣,这是澹台折玉第一次用“娘子”来?称呼他,听起来?有?点奇怪,但……他很喜欢,他将满心欢喜化成朴实无华的三个字:“你真好。” 澹台折玉收敛神色,微笑着看他:“哪里好?” “哪里都好,”扶桑不假思?索道,“我夫君天下第一好。” 纵使澹台折玉满腹经纶,也说不出比这更动人的情话了,唯有?以亲吻作为回?应,轻舔慢舐,爱慾在唇齿间横流,如糖似蜜。 直到扶桑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澹台折玉才停下,扶桑羞臊难当,把脸埋在澹台折玉颈间不肯出来?。 在夜风的助力下,香炉里的几支香早已化为灰烬。 两个人端着供品回?屋,就着热茶填饱肚子,澹台折玉出去敲响风铎,响声传到前殿,何有?光和?安红豆开始备浴。 待热水准备就绪,扶桑和?澹台折玉共浴,他们在水上?相亲,在水下相爱,犹如两只以爱为食的饕餮,不管怎么狼吞虎咽都吃不饱、吃不腻,反而?越吃越饿。 奈何扶桑体力不佳,虚弱地伏在澹台折玉怀中,昏昏欲睡。 澹台折玉用指尖拨开黏在他脸上?的几缕湿发,低声道:“回?房?” “不……”扶桑闭着眼,浓长的眼睫上?还残留着小小的泪珠,“我想?再泡一会儿?。” 澹台折玉便抱着他,静静地享受着覆雨翻雲后的缱绻溫存。 第252章 片刻之后,扶桑好些了,勉力抬起头来?,即使他坐在澹台折玉身上?,还是比澹台折玉矮了一小截,要昂起脖颈才能亲到他的唇。 扶桑蜻蜓点水地亲了他一下,用湿漉漉的双眸看着他:“明天做什么?” 澹台折玉稍作思?索,道:“刚来?行宫那天,你不是说要钓鱼?明天钓鱼怎么样?” 自己随口一说的话他都记得,心里顷刻涌起感动,又从心里蔓延到眼里,经由目光传递。扶桑笑着应了声“好”,撒娇道:“我不会,你教我。” “好。” “你还答应过要教我习武的,记得吗?” “当然记得。” 扶桑想?了想?,又道:“琴棋书画中的棋和?书我都会了,你还要教我琴和?画。” 澹台折玉道:“先叫声老师听听。” 扶桑立刻甜甜地声叫了两声“老师”。 澹台折玉忍俊不禁:“可是师徒不能相爱,属于?大逆不道。” 扶桑“哼”了一声,神采飞扬道:“我偏要大逆不道。” 第155章 “喵~” 半梦半醒, 扶桑听?见?熟悉的叫声,他习惯性地往枕边摸去,那是玄冥最喜欢的位置, 一边摸一边含混呓语:“玄冥乖, 别吵……” 直到手上传来被舔舐的轻微刺痛,扶桑才猛地?睁开眼, 他?怔怔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一团毛绒绒和那双漂亮的黄金瞳, 一时分不清这是梦中幻象还是真实的。 “喵~” 扶桑如梦初醒般坐起身来,把玄冥抱进怀里,低头埋在它?蓬软的毛发里,深深地嗅闻着它的气息,他?终于敢确定, 玄冥真的回来了?! 扶桑喜极而泣,一边流泪一边哽咽道:“玄冥, 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玄冥任他?紧紧抱着, 也不挣扎, 仍如往常那样用脑袋亲昵地?蹭着他?的下颌,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 “殿下——” 扶桑一扭头, 发现?身旁是空的,枕边人不在。 他?仔细检查了?一番玄冥身上是否有伤,见?它?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下床穿衣。 秘密不再是秘密,胸衣也不必再藏起来, 和别的衣裳一起搭在龙门架上。他?挑了?件松绿的,裹在胸口, 系好扣子?,隐约觉得束缚感稍稍变强了?些。他?双手掐了?掐腰,还是很细,肚腹上也不见?赘肉,并没有变胖的迹象。 他?疑心自己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揭开秘密之前,他?连睡觉都裹得紧紧的,可现?在他?和澹台折玉每晚睡觉都脫得干干净净,必须没有任何阻隔地?貼着彼此才滿足。夜里不穿,白天也不是一直穿着,就好比昨天,他?只?在早上穿了?不到一个时辰,其它?时候基本都是赤躶的。 受缚的时间严重变少,这?两个小东西很可能会长大。扶桑一点都不想让它?们再长了?,却无可奈何,因为澹台折玉对它?们爱不释手,与此同?时也让他?体验到了?意想不到的??乐,他?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将它?们困住。 将这?个小小的烦恼暂时抛诸脑后,扶桑穿好衣服,出去找澹台折玉,院里没有,无尽亭里没有,隔壁屋也没有,他?来到桥头,看?到澹台折玉正在拾级而上,就快走到桥头了?。 “殿下!”扶桑高喊一声,急匆匆往下走。 澹台折玉见?状,心陡地?悬起来,生怕他?不小心摔了?,赶紧疾走几步抓住他?。 “玄冥回来了?!”扶桑笑逐颜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玄冥回来了?!” “我知道。”澹台折玉扶住他?,“它?是黎明时分从花窗钻进来的,碰倒了?案上的花觚,我被吵醒,起来就看?见?它?在床上了?。” “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我叫了?,可你睡得太熟了?。” “我、我去跟有光叔说一声,让他?准备玄冥的早饭。” “我已经说过了?,走罢,上去洗漱。” 澹台折玉顺便提了?一壶水上来,先往面?盆里倒了?些,余下的倒进了?翘头案上的陶瓿里,用来烧水喝。 扶桑蹲在地?上,双手捧着玄冥圆乎乎的脑袋揉来揉去,道:“是你自己找回来的,还是那只?小猴子?送你回来的?” 玄冥:“喵。” 扶桑一脸认真道:“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不是你一只?小狸奴该去的地?方,以后不许再往外乱跑了?,听?到没有?” 玄冥又“喵”了?一声,仿佛真的听?懂了?他?说的话。 扶桑抓住玄冥的两条前腿,迫使玄冥站起来,道:“殿下,你看?玄冥是不是瘦了?,肚子?上的肉都没了?。” 澹台折玉过来蹲下,伸手摸了?摸玄冥的肚子?,道:“玄冥擅长捕猎,漫山遍野的鸟儿?都是他?的猎物,饿肯定饿不着,应该是在山里跑来跑去,从肥胖变得强壮了?。” 听?他?这?么说,扶桑猝然想起住在君府的那两天,玄冥咬死了?君如月养的金丝雀,他?还欠君如月一个补偿。 澹台折玉又道:“玄冥这?几天在野外摸爬滚打?,身上定然不干净,它?又喜欢上床,得给它?洗个澡才行。” “等晌午吃完午饭罢,”扶桑道,“那会儿?太阳最大,可以快点把毛晒干,免得着凉。” 第253章 玄冥的毛又长又厚,天冷时扶桑都不敢给它?洗澡,顶多?用湿布给它?擦一擦,直到今年四月才正经给它?洗了?一回澡,不过狸奴天生爱干净,平时哪里脏了?它?自己就会舔干净,所以扶桑和澹台折玉从没嫌弃过它?,腿上随便卧,床随便躺。 玄冥的早饭是一盘煮鸡肉和一碗蒸羊乳,羊乳是何有光今早去羊棚现?挤的,那头母羊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美白养。 吃完早饭,扶桑和澹台折玉往前殿去,昨晚说好的,今儿?个要钓鱼。以防钓鱼时等得无聊,扶桑还拿了?本书。 玄冥自然要跟着,它?身姿矫健,在前头跑得飞快,跑出“噔噔噔噔噔”的动静,扶桑笑道:“你说得对,玄冥不是瘦了?,而是变强壮了?。” 钓鱼要用到的鱼竿、鱼饵和鱼篓何有光全都准备好了?,除了?雕木头,他?偶尔也会钓钓鱼,既能打?发时间又能加餐。 鱼饵装在竹罐里,扶桑打?开瞧了?一眼,登时头皮发麻——是一团爬来爬去的蚯蚓。 蚯蚓又名地?龙,可入药,且用途广泛,有清热、平肝、止喘、通络等攻效1,但扶桑只?见?过晒干或焙干的蚯蚓,从没碰过活的蚯蚓,他?有点怕,和蚯蚓长得相?似的虫子?他?都怕,看?见?恨不得躲八丈远。 两个人拿着这?些东西上了?船,各坐一边,玄冥胆子?大得很,在石阶上纵身一跳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船头。 “殿下,把浆给我,”扶桑跃跃欲试,“我来划。” 澹台折玉便将唯一的一支船桨交给他?,教他?怎么划,很简单,扶桑一学就会,划着小船向水潭中央而去,那里水深,更容易钓到鱼。 玄冥眼看?着离岸边越来越远,忽然就急了?,扯着嗓子?叫了?两声,紧接着飞身一跃,而后“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玄冥!” 扶桑立刻调整划船的方向,准备去救它?,就见?玄冥四爪并用朝岸边游去。 “它?竟然会游泳,”扶桑难以置信,“它?长这?么大就洗过一次澡,还是在盆里洗的,它?怎么学会的游泳?” “大概是与生俱来的本领,不用学。” “我还不如一只?狸奴,我都不会游泳。” “等天再热些我教你。” 几句话的功夫,玄冥已经游上了?岸,它?站在石阶上,用力甩动自己的身体,甩出一大串水花,甩完了?,它?冲着船上的扶桑和澹台折玉叫个不停,好像又想上船。 何有光一直在桥头站着,扶桑让他?给玄冥擦擦,他?就把玄冥抱走了?。 扶桑接着划船,划到悬崖投下的阴影里,免遭日晒。 瀑布就在几丈开外,水声潺潺,并不聒噪。空气中飘浮着稀薄的水雾,变得特别湿润。 扶桑道:“就在这?儿?罢?” 澹台折玉应了?声“好”,扶桑便收起船桨,放在船舷边。 钓鱼的第?一步,就是把鱼饵挂到鱼钩上。 扶桑虽然怕,但他?觉得澹台折玉肯定也不想碰那些蚯蚓,于是自告奋勇道:“殿下,我帮你罢。” “不用,”澹台折玉道,“我自己来。” 扶桑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幸好不用他?帮忙,他?害怕蚯蚓,很可能会帮倒忙。为了?掩饰自己的小心思,他?状似随意地?问:“你钓过鱼吗?” “没有,”澹台折玉道,“不过有光叔教过我了?。” 说着,澹台折玉打?开竹罐,面?不改色地?从里面?拈出一条蚯蚓,又长又细的红褐色身躯在他?的指间扭来扭去,扶桑只?是看?着都眉头直皱:“……殿下,你不怕吗?” 澹台折玉眉眼低垂,笑得漫不经心:“蚯蚓有什么可怕的。” 扶桑看?着弯弯的鱼钩穿过蚯蚓的身体,又觉得有些残忍,扭头去看?水波荡漾的水面?。 澹台折玉将鱼钩抛进水里,一根白色羽毛漂在不远处的水面?上,他?告诉扶桑:“这?根羽毛叫浮子?,浮子?和鱼钩是连在一起的,一旦有鱼咬钩,浮子?就会动,当浮子?沉入水底时,就要收杆了?。” 扶桑便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根羽毛,可羽毛一直随着水面?晃动,根本分不清是否有鱼咬钩。 没过多?久,羽毛猛地?下沉,扶桑激动地?叫出声来,澹台折玉即刻收杆,扶桑欣喜道:“钓到了?钓到了?!” 钓上来一条约莫三寸长的红鲤鱼,活蹦乱跳,甩了?扶桑一脸水,扶桑用袖子?擦擦,看?着澹台折玉把它?从鱼钩上取下来,道:“这?条鱼长得好看?,把它?放了?罢。” 澹台折玉不假思索地?应了?声“好”,把鱼扔回水里,那抹红眨眼就消失在深碧色的水中。 澹台折玉重新往鱼钩上穿了?条蚯蚓,刚把鱼钩扔进水里,羽毛就沉下去,随即钓上来一条更大的鱼。 澹台折玉把鱼取下来,放进鱼篓,再次穿上鱼饵,把鱼竿递给扶桑:“你试试。” 扶桑接过去,很快也钓上来一条鱼,他?笑道:“原来钓鱼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澹台折玉问:“好玩吗?” 不等扶桑回答,忽从岸上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殿下好兴致!” 第156章 君如月再次来到行宫, 距他?上次来才过去四五天。 第254章 扶桑一看见他心里就“咯噔”一声,唯恐他?会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扶桑收了鱼竿,澹台折玉拿起船桨, 向岸边划去。 待船停好, 澹台折玉先下去,然后朝扶桑伸出手, 扶桑抓住那只白皙修长的手, 从船头跨到石阶上,险些撞进澹台折玉怀里。 “我刚才看见玄冥了。”君如月道。 “它今天早上刚回?来。”扶桑露出笑脸,“你上次来,玄冥跑丢了,你这次来, 玄冥回?来了,你说?巧不巧?” 不等君如月接话, 澹台折玉道:“你怎么又来了?” 君如月从这个“又”字里咂摸出一丝嫌弃,他?佯装不觉, 转身提起藏在身后的铜瓿, 道:“我来给扶桑送这个。” 眼前?的铜瓿和扶桑在嘉虞城收到的铜瓿一模一样,他?立刻惊喜道:“松节油!” “没错, ”君如月道,“昨天下午收到之后,我即刻就动身给你送过来,途径永平镇时已是亥时了,我便在镇上的客栈住了一晚,今早天一亮就过来了。” “辛苦你了, ”扶桑伸手把铜瓿接过来,感激道, “多谢二公子。” “君子言而有信,”君如月笑道,“我答应你的事,自然要做到。” “派个手下送来就是了,”澹台折玉语气平平,“何须你亲自跑一趟?” “因为上次的事,我娘将我逐出家?门了,”君如月苦笑道,“我这几天一直借住在朋友家?里,正好趁机出来跑跑马散散心。” “二公子,”扶桑道,“我师父没有寄信给我吗?” “有有有,我差点忘了。”君如月探手入怀,掏出信封,交到扶桑手中?。 扶桑喜道:“我先把松节油抱去后殿。” 澹台折玉要帮忙,瞧见君如月的眼色,便没动作。 等扶桑走远了,君如月正色道:“殿下请随我来。” 二人沿着回?廊走到屋后背阴处,君如月从怀中?掏出另一只信封,双手呈递给澹台折玉,道:“这是昨日我爹收到的密信,乃武安侯亲笔,请殿下过目。” 澹台折玉默默地看着浅黄的信封,却没接,淡声问:“信上写了什么?” 君如月只好垂下手,低声道:“武安侯在信中?说?,龙体抱恙,吉凶难料,以防东笛趁机作乱,命我爹提前?加强边境防御。” 澹台折玉面无表情,缄默不言。 舅舅会这么说?,就说?明澹台顺宣病得很严重。 澹台顺宣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他?不骄奢淫逸,也不过度操劳,过了而立之年便开?始注重养生之道,故而身强体健,极少生病,怎么突然就“抱恙”了,甚至到了“吉凶难料”的地步? 就在半年前?,澹台折玉还对他?充满怨恨,恨不得亲手杀了他?,而今听到这个本?该大快人心的消息,他?的心里却一点波澜都?没有,他?丝毫不在意?澹台顺宣的生死?,也不在意?澹台顺宣的死?会掀起怎么的波澜,和澹台顺宣有关的一切全都?遥远得像上辈子发生的事,他?已经彻底走出阴霾,完全不想?再和过去的人和事产生什么瓜葛,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要他?的身上还流淌着皇家?血脉,他?就永无宁日。 “这些与我何干?”澹台折玉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我只是一个囚徒,什么都?做不了。” 君如月心中?微愕,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澹台折玉也不需要他?回?答什么,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语气轻松道:“走,陪我钓鱼去,我和扶桑才刚开?始,不能半途而废。” 扶桑独自在后殿待了半个时辰才下来,船上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他?便站在桥上俯瞰,在一片山光水色之中?,两个玉质金相的男子泛舟水上,这一幕极富诗情画意?。 “你要上船吗?”君如月问,“我把位置让给你。” “不用了,”扶桑笑着摆手,“我觉得钓鱼没什么意?思。” 这是扶桑有生以来第一次钓鱼,也会是最后一次,他?觉得鱼儿被钩住嘴巴还在不停扑腾的画面有些残忍,他?希望鱼儿好好地在水里游,鸟儿好好地在天上飞,他?不愿任何生灵受到伤害。 澹台折玉又钓了条鱼上来,扶桑收回?目光,迈步走下廊桥,去了前?殿。 何有光正在陪玄冥玩耍。昨天小孙子落了只竹蜻蜓在这里,竹蜻蜓从何有光手中?飞出去,玄冥拔足狂奔,在竹蜻蜓落地前?飞身而起一口咬住,最后平稳落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几乎可以用“英姿飒爽”来形容。 “玄冥,过来。” 扶桑一喊,玄冥便叼着竹蜻蜓朝他?跑来,扶桑摸了摸它身上,毛已经干得差不多了,黑得发亮。 他?把竹蜻蜓从玄冥口中?解救出来,再次放飞,玄冥飞奔去追,乐此?不疲。 何有光笑道:“这小家?伙颇有几分?威猛,像一只小豹子,假如哪天它再跑出去,你也不必担心,无论在哪它都?能活得很好。” 澹台折玉也是这样安慰他?的,但扶桑还是担心了好几天,再有下次,他?肯定?还是会担心,他?就像母亲养育孩子一样把玄冥养大,那份牵肠挂肚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有光叔,你见过豹子吗?”扶桑只在书上读过,却从未亲眼见过,难免好奇。 “当然见过,鹿台山这么大,什么野兽都?有。”何有光回?忆道,“好像是前?年秋天,我去山里砍柴,亲眼看见两只豹子围攻一头马鹿,虽然马鹿的体型比豹子大得多,跑得也快,却不及豹子凶猛,两只豹子前?后夹击,愣是把那头马鹿给活活咬死?了。” 第255章 扶桑上次出去寻找玄冥时有幸见过马鹿,对它头上那对硕大的鹿角印象深刻,他?忧心道:“你常在山里出没,就不怕遇上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吗?” 何有光道:“这些猛兽都?有很强的领地意?识,只要不侵犯它们的领地,就不会有危险,你看我在山里住了十多年,不还是好好的嘛。” 扶桑心想?,若是把他?丢进山里,恐怕三天不到他?就会沦为野兽的盘中?餐,他?还不如玄冥呢,玄冥特别会爬树,只要它往树上一躲,再厉害的野兽也奈何不了它。 这回?不用叫,玄冥就自己叼着竹蜻蜓回?来了,把竹蜻蜓往扶桑脚边一丢,抬起头看着他?:“喵~” 扶桑听懂了它的话,弯腰捡起竹蜻蜓,搓搓搓,松手的瞬间?,玄冥几乎和竹蜻蜓同时飞出去。 方才只是闲聊,扶桑背靠廊柱,看着何有光,切入正题:“有光叔,我和殿下昨天晒书,发现了一本?澹台云深写的书。” 何有光愣了愣,略显激动地问:“书里写了什么?” 扶桑道:“书里写的全是他?想?对阿勒循说?的话,简略地提到了他?在阿勒循死?后十年间?的经历,还提到了你的祖父何诺,澹台折玉之所以去东笛寻找你的祖父,其实是受阿勒循临终所托。” “原来如此?……”何有光道,“怪不得我祖父到死?都?放不下阿勒循和澹台云深,还立下规矩,让我们何家?人世世代代守着这座无名殿,直到找到澹台云深的下落。” “我想?你们不用再找了。”扶桑道,“在那本?书的最后,澹台云深说?他?要去刺杀东笛王,他?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我想?他?应该是刺杀失败,悄无声息地死?在东笛了。” 何有光默然片刻,轻叹一声,道:“阿勒循是东笛王子,却死?在了启国,澹台云深是启国皇子,却死?在了东笛,真是造化弄人。” “是啊,造化弄人。”扶桑心有戚戚,不禁也叹了口气,“有光叔,阿勒循的坟墓在哪里?我想?把澹台云深写的那本?书烧给他?。” “我不知道,”何有光摇了摇头,“就连我祖父都?不知道澹台云深将阿勒循葬在了哪里,这世上恐怕只有澹台云深自己知道,可是就连他?也……” 正相对无言,澹台折玉和君如月从穿堂走出来,二人把鱼竿、鱼篓和装鱼饵的竹罐全都?交给何有光,鱼篓里空空如也,何有光好奇地问:“钓的鱼呢?” 澹台折玉道:“全都?放回?水潭里了。” 扶桑心中?一动,眉眼弯弯地看着澹台折玉,柔情蜜意?几乎要从他?的眼里满溢出来,旁观者想?不发现都?难。 君如月装作若无所觉,道:“殿下,我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 扶桑抢先道:“就快晌午了,吃完午饭再走罢。” 君如月道:“不用了。” 澹台折玉道:“路上小心。” 君如月应了声“好”,转身便走,扶桑举步要跟上去,却被澹台折玉抓住了手腕,扶桑小声道:“我去送送他?。” 澹台折玉淡淡道:“你跟他?又不熟,有什么好送的。” 扶桑哑口无言,他?和君如月确实不算熟,面都?没见过几次,但他?莫名觉得和君如月很亲近,私心里甚至把他?当作了朋友,这大约便是“一见如故”罢。 目送君如月出了门,澹台折玉拉着扶桑经过穿堂,上了廊桥,澹台折玉随口问:“刚才在和有光叔聊什么?我听见你说?造化弄人。” “我跟有光叔说?了那本?书的事,还说?想?把那本?书烧给阿勒循,可有光叔说?没人知道澹台云深将阿勒循葬在了哪里。”灵光一闪,扶桑蓦然停住脚步,“你说?澹台云深会不会根本?没将阿勒循下葬,他?知道自己去刺杀东笛王很可能有去无回?,就把阿勒循的骨灰一起带走了?” 澹台折玉沉吟少顷,道:“有这种可能。” 扶桑道:“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澹台云深对阿勒循的爱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 澹台折玉道:“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扶桑怔怔地看着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柳翠微对他?说?过,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是男人的本?性,他?爹也在信中?劝诫他?,人心易变,情爱难守,白头到老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可是,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又让他?知道,至死?不渝的爱情也是确切存在的,不止话本?中?才有。 扶桑扪心自问,至死?不渝就一定?是好的吗?相爱的两个人,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岂不是要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他?一点都?不想?让澹台折玉这样,如果他?死?了,他?希望澹台折玉能够尽快爱上别人,继续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扶桑的神?情有些复杂,澹台折玉罕见地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但他?不想?问,也不想?再继续那个沉重的话题,默默拉着扶桑往上走。 到了屋里,看见放在桌上的铜瓿,澹台折玉道:“对了,你师父在信里说?了什么?” 扶桑不想?让他?知道,却也不想?蒙骗他?,纠结片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爹娘安排我假死?的事你是知道的,三皇子对我……你也知道。三皇子从西笛回?到京城后,听说?了我的死?讯,转头就挖了我的坟,发现坟里连口棺材都?没有,便料定?我还活着,他?千方百计地打听我的下落,太医院里的人被他?问了个遍。我师父让我别再给他?写信,他?会每隔三个月往碎夜城寄一次松节油。” 第256章 澹台折玉冷笑一声:“没想?到三皇弟对你还真是一往情深。” 扶桑已经很久没见过澹台折玉发怒的样子,上一次还是出宫那天,他?嘶吼着让他?滚,但其实是为了他?好。 见惯了他?温柔和煦的模样,乍然看到他?脸上的冷厉,扶桑本?能地有些怕,他?坐到澹台折玉蹆上,搂住他?的脖子,柔声劝慰:“你别生气呀。别说?他?查不到,就算他?查到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抓我吗?他?没这么大的本?事,我也不值得他?费这么大功夫。” 澹台折玉还是冷着脸,扶桑笑道:“而且我还有你,我的夫君会保护我,我什么都?不怕。” 澹台折玉终于露出一点笑意?,他?搂着扶桑的腰,沉声道:“你是我的,我不允许任何人觊觎你。” 扶桑低头靠在他?肩上,柔顺道:“嗯,我是你的,永远都?是。” 玄冥从外面进来,在扶桑的腿下蹭来蹭去,扶桑问:“还给玄冥洗澡吗?它已经在水潭里游过泳了。” “它只是在水里泡了一下而已,”澹台折玉道,“还是得好好洗洗。” “要是刚洗完它又跑了怎么办?”扶桑道,“岂不是白洗了?” “那就等它回?来再洗一遍,”澹台折玉轻笑道,“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时间?轻易被消磨,又到了吃饭时间?。 何有光和安红豆送饭上来时,扶桑让何有光备好热水,等吃完饭他?带玄冥下去洗澡。 饭后,扶桑收拾好餐具,叫上玄冥和他?一起下去,澹台折玉不想?自己待着,也要跟着。 他?们用洗衣裳的大木盆给玄冥洗澡,毛被打湿以后,玄冥并未显瘦,正如澹台折玉所说?,它是变强壮了。 玄冥长这么大就正经洗过一次澡,它不喜欢水,总想?跑,扶桑把它摁在水盆里,它挣不脱,气急败坏地咬了扶桑一口,但没用力?,只是想?吓吓他?,却把旁边的澹台折玉吓了一跳,澹台折玉赶紧揪住玄冥的后颈,他?知道那里是狸奴的要害,玄冥果然配合了很多。 用香胰搓洗了两遍,将泡沫冲干净,从水里捞出来,换了三块布也没把它擦干,没办法,它的毛实在太浓密了。 扶桑抱着玄冥回?后殿,因为后殿的光照更强烈。 下了廊桥,澹台折玉道:“你先回?屋换身衣裳,我陪玄冥晒太阳。” 扶桑的两只袖子和前?襟都?湿了,他?放下玄冥,玄冥也不跑,蹲在地上舔毛。又把腰上挂的香包接下来,递给澹台折玉,道:“你用这个逗引它,让它待在太阳地里。” 玄冥从小就对香包或者玉佩下面坠的流苏特别感兴趣,用这个逗它,它能蹦蹦跳跳地玩很久,直到力?气耗尽为止。 扶桑回?屋换了身衣裳,刚把腰带系好,突然听到两声有些熟悉的“噫噫”之声,他?很快意?识到这是金线狨的叫声,那只名叫十五的小猴子又来招惹玄冥了! “玄冥!” “玄冥!” 屋里屋外,扶桑和澹台折玉异口同声。 扶桑从正门跑出去,却见澹台折玉跑进了穿堂,他?急忙追上去,刚跑到无尽亭,就看见玄冥往山崖上窜去。 无尽亭后面的山崖近乎垂直,约有五六丈高,对他?和澹台折玉来说?是无法翻越的天然屏障,但对一只矫健的狸奴来说?,想?要爬上去简直轻而易举,崖壁上生长的那些花草和藤蔓全都?是它的帮手。 就在玄冥迅速地向上攀爬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崖壁上缓缓打开?了一道石门! 澹台折玉正好站在门口,被这意?想?不到的变故吓得后退了两步。 扶桑来到他?身边,也顾不上玄冥了,只是一脸惊讶地看着那道突然出现的门,讷讷道:“这……这是什么?” “应该是密室的入口。”澹台折玉镇定?道,“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先过去看看。” 扶桑抓住澹台折玉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人携手走到门口,澹台折玉抬手拨开?垂下来的那些藤蔓,看到一条黑洞洞的、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通道,光照不进去,他?们自然也看不到里面。 “殿下,这会不会就是……阿勒循的坟墓?”因为上午才谈论过,所以扶桑自然而然地就联想?到这个。 “很有可能。”澹台折玉道,“想?不想?进去看看?” “想?。”既然这扇门在机缘巧合之下向他?们敞开?了,如果不进去一探究竟,他?们定?会一直惦记着,还不如早看早安心。 他?们回?屋拿上了烛台和火折子,以防万一,澹台折玉还带上了那把玄铁剑。 回?到石门门口,澹台折玉用火折子点亮蜡烛,道:“跟紧我。” 扶桑点点头:“好。” 澹台折玉走在前?面,扶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没走多远,澹台折玉看到两侧石壁上各嵌着一盏青铜烛台,烛台上还有未燃尽的半截蜡烛,他?用手中?的蜡烛去引燃,大概是烛芯受潮的缘故,好不容易才燃起来。 光亮冲淡了黑暗,狭窄的通道豁然开?朗,他?们进入了一个开?阔的空间?,但光还不够亮,澹台折玉沿着墙壁往前?走,又相继点亮了十几盏烛台,终于将这个地方照得清清楚楚。 第257章 扶桑猜得没错,这里的确是一座坟墓,除了正中?间?摆着的一口石棺,别无他?物?。 石棺的棺盖半开?半合,并未封死?。 扶桑抱着澹台折玉的一条胳膊,紧紧地挨着他?,两只眼睛左顾右盼,生怕有什么东西从昏暗中?突然冲过来。 澹台折玉感觉到扶桑在瑟瑟发抖,轻声安慰:“别怕,这里什么都?没有。要过去看看吗?” 扶桑依然很怕,但来都?来了,不过去看一眼总觉得不甘心,于是声如蚊蚋地应了声“好”。 澹台折玉放下剑,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揽着扶桑,向着石棺靠近,扶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等澹台折玉停下脚步,他?才鼓起勇气眯开?一条缝,只看见一个被烛光照亮的头颅,立刻又把眼闭上,颤声道:“我们出去罢。” 从墓室里出来,扶桑脸都?白了,坐在无尽亭里大口喘气,澹台折玉想?回?屋给他?倒杯茶,扶桑抓着他?的手不让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扶桑才平复下来,他?问澹台折玉:“你看到什么了?” 澹台折玉道:“一副骸骨,骸骨的旁边还放着一个黑玉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盒里应该是阿勒循的骨灰。” 扶桑扭头望着黑魆魆的入口,说?不出话来。 澹台折玉道:“澹台云深虽然刺杀阿勒兢失败,但他?活着回?到了这里,带着阿勒循的骨灰进入墓室,躺进石棺,他?很可能受了重伤,没来得及将棺盖盖好就气绝而亡了。早在这座行宫修建之初,澹台云深就做好了和阿勒循‘生同衾,死?同穴’的准备。” 扶桑疑惑道:“澹台云深就死?在这座行宫里,何诺为什么会不知道,还找了澹台云深那么多年?” 澹台折玉想?了想?,笃定?道:“这座墓室肯定?还有别的入口。” 第157章 不知想到什么, 扶桑眼睛一亮:“我们去找找!” 想到他刚才被吓得脸色煞白的模样,澹台折玉道:“我自己去,你在这里等我。” “不行, ”扶桑抓住他的手, “我要和你一起。” 两个人回到石门前,澹台折玉道:“先找找这个入口的机关在哪里, 另一个入口的机关应该是类似的。” 扶桑道:“肯定是玄冥往上爬的时候踩到了什么……” 四只手在杂草丛生的崖壁上胡乱摸索, 没过多久,澹台折玉凭借身?高优势触碰到了机关,石门缓缓合上,重新与崖壁融为一体,除了附着其上的草木凌乱些, 根本瞧不出?任何异样。若非今日玄冥在机缘巧合之下?触碰到了机关,恐怕他们永远不会发现这里隐藏着一道门。 机关位于石门上方, 是一块略微凸起的石头?,被杂草和藤蔓遮挡着, 很?难用眼睛去分辨。 扶桑看不清也够不着, 澹台折玉便把他抱起来,他摁了几下?, 终于摁对位置,那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凹了进去,石门随之打开。 走进狭窄的通道,澹台折玉在内侧相应的位置找到了一样的机关,将?石门关上,而后牵着扶桑往里走。 之前点燃的那些蜡烛都还?亮着, 将?这座堪称简陋的墓室照得一览无遗。 扶桑没第一次进来时那么紧张和害怕了,脑筋活络起来, 低声道:“殿下?,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棺盖合上?”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道:“先磕个头?罢。” 两个人一起跪下?,冲着棺材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再合力将?棺盖合上。 自从第一次从君如月口中听到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扶桑就难以忘怀,后来何有?光的讲述和澹台云深所写的那本书?让情节愈发丰满,而今这个故事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结局。 扶桑无端想起了《柳荫记》,同样是死同穴,梁山柏和祝英苔在死后变成了蝴蝶,比翼双飞,而澹台云深和阿勒循却长眠在这个阴冷漆黑的墓室里,无人知晓。话?本里的悲剧凄凉又浪漫,现实?里却唯余凄凉。 扶桑不解道:“殿下?,你说澹台云深为什么要给自己安排一个如此凄凉的结局呢?” 澹台折玉沉默稍倾,猜测道:“也许他当时还?有?一线生机,但他已经不想活下?去,所以他悄悄地进入这座墓室,悄悄地死去,从此再也没人能够打扰他和阿勒循。” 扶桑道:“有?光叔说,他的祖父何诺守着这座宫殿,等了澹台云深六十几年?,至死也没等到,可是他等的人早就死了,而且就死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 他蓦然感到一阵心酸,为何诺,为澹台云深和阿勒循,为为不得圆满的爱情,为无法?弥补的遗憾。 扶桑强忍着没掉眼泪,道:“我们去找机关罢。” 澹台折玉道:“跟我来。” 他拉着扶桑回到来时那条狭窄通道的出?入口,转个身?,笔直地往前走,走到墓室最深处,面对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澹台折玉道:“机关应该就在我们面前的墙壁上。” 扶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叫‘对称’吗?”澹台折玉不答反问。 “知道,”扶桑在自己脸上指指点点,“眼睛和眼睛对称,耳朵和耳朵对称。” “建筑非常注重对称之美。”澹台折玉尽量讲得简单易懂,“南屋和北屋就是对称的,夹在它们之间的那条穿堂便是后殿的中心,从穿堂径直往东,就能走到廊桥,径自往西,就能走到无尽亭,连起来就是一条直线,这条直线向西延伸,刚好通过我们进来的那道门,继续延伸,就是另一道门了。” 第258章 扶桑眼里闪烁着崇拜的光:“你好聪明。” 澹台折玉很?喜欢得到扶桑的夸赞,展颜一笑,然后抬手在高处摸索,果然很?快就摸到了机关。 石门缓缓开启,明亮的天光倾泻进来,有?些刺眼。 虽然早就猜到这道门很?可能是通向外面的,但是在阳光和微风扑面而来的这一刻,扶桑仍是激动不已,他捂住自己的嘴,以防自己叫出?声来。 在失去自由的第七天,他们重新找到了通往自由的路。 感谢澹台云深,感谢玄冥,感谢上天的眷顾! 澹台折玉则淡定得多,因为失去自由的这七天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所以自由与否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要不要出?去走走?”澹台折玉问。 扶桑立刻摇头?,催着他把门关上,等石门闭合,扶桑道:“有?光叔说,行宫周围日夜都有?守卫巡防,白?天容易被发现,等晚上我们再出?去。” 两个人将?环绕墓室的十几盏烛台依次吹灭,留一支蜡烛照亮。 扶桑又朝石棺拜了两拜,默默地在心里向澹台云深诉说了自己的感激之情,然后和澹台折玉一起离开了墓室。 等石门关好,扶桑仰头?望着陡峭的山崖,苦笑道:“玄冥这个澡果然是白?洗了,它可真是来去匆匆啊。” 澹台折玉道:“别?担心,兴许明天它就回来了。” 一点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但一回生二回熟,担心的程度没第一次那么深了。扶桑牵着澹台折玉回房,语气轻松道:“你觉不觉得玄冥和那只小猴子有?点不打不相识的意思?小猴子前两次来挑衅,玄冥叫得可凶了,这回我就没听见它叫,小猴子倒像是来喊玄冥出?去玩的。” 澹台折玉轻笑道:“有?可能。” 他想,也只有?扶桑这么天真可爱的人,才能想到一只狸奴会和一只猴子交朋友,反正他是想不到的。 回到房间,喝了几口凉茶,扶桑道:“殿下?,我们要不要把发现墓室的事告诉有?光叔?有?光叔的两个儿子直到现在还?在打听澹台云深的下?落呢。” 澹台折玉想了想,道:“还?是不说的好,澹台云深应该不想被人打扰。至于有?光叔,他们祖孙三代守了这座行宫近百年?,已经足够了,有?光叔和红豆婶也该离开这里,去过正常的生活了。” 扶桑才刚和他们熟悉起来,舍不得他们离开,他想让他们待到他和澹台折玉离开这里为止,他总觉得那一天不会太?远。但这话?不能明说,一说他就会难过,他用笑容掩饰自己的心绪,道:“还?是先问问他们的意见罢,说不定他们更愿意住在这里呢,这里风景好、空气好、水也好,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有?光叔的祖父活到了九十七岁呢。” 澹台折玉笑道:“好,那你去问罢。” 扶桑当即就站起来,澹台折玉抓住他的手:“急什么,先陪我歇个午觉,我困了。” 想到晚上要溜出?去玩,确实?该提前补补觉,扶桑便和澹台折玉一起上了床。 才发现了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墓室,又在墓室里找到了出?去的路,扶桑处在一种复杂的情绪里,一时半会根本睡不着,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一些事。 “殿下?。” “嗯?” “我突然想起来,你不是说过要试着写话?本吗?或许你可以写写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我觉得你一定能写好。” 澹台折玉记得自己确实?这么说过,却记不清什么时候说的了。虽然这并不算是一个承诺,但凡是对扶桑说过的话?,他都要说到说到。 “好,”澹台折玉道,“我只写给你一个人看。” “你太?好了。”扶桑既感动又甜蜜,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澹台折玉顺势搂紧他,不许他后退,扶桑怕他起了兴致,忙道:“我要睡觉了。” 感觉到他胸口平平,澹台折玉轻轻蹙眉:“怎么睡觉还?穿着胸衣?脫掉。” 扶桑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娇嗔道:“你搂这么紧我怎么脫?” 澹台折玉便松了手,扶桑在他怀里翻个身?,解开中衣的系带,把衣摆撩上去,道:“帮我把扣子解开。” 平时自己就能做的事了,现在有?了可以依赖的人,便不想自己做了。 澹台折玉解开扣子,将?胸衣抽走,扶桑重新系好衣带,转身?面朝着澹台折玉,微笑道:“好了,睡罢。” 澹台折玉听话?地闭上眼,嗓音低缓犹如呓语:“想听你唱歌。” “好。”扶桑一边慢慢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轻轻地唱起那首催眠的童谣——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1 午睡醒来,已近黄昏。 起床后,扶桑找了一圈,玄冥没有?回来,他去前殿告诉何有?光,玄冥又跑了,不必准备它的晚饭。 看着安红豆在厨房里忙碌,扶桑突发奇想,道:“红豆婶,做饭好学吗?” 安红豆道:“这还?用得着学?看看就会了。”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扶桑差点就信了,好在他有?自知之明,道:“我想学,你教?教?我罢?” 第259章 安红豆一口答应:“好啊!” 扶桑想亲手给澹台折玉做顿饭,别?的妻子能为丈夫做的事,他也要努力做到。 他知道这段情注定无法?圆满,但他每多为澹台折玉做件事,就离圆满更近一点。 第158章 扶桑待在厨房里旁观安红豆做饭, 顺便跟他们提了离开行宫的事:“殿下觉得你们祖孙三?代?守护这?里长达百年,已是仁至义尽,是时候离开这?里, 去过正常的生活了。但不是现在, 殿下何时离开,你们就何时离开, 可能是明年, 也可能是后年。有光叔,红豆婶,你们想离开这?里吗?” 何有光坐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安红豆站在案台前切菜, 发出笃笃的响声,一时间没人作声。 等了一会儿, 扶桑正?想说让他们好好考虑之后再说,就听?安红豆低声道:“我生完老二没多久, 我公公不小心摔断了腿, 在山里住不下去了,于是公公婆婆搬回家去, 换我和丈夫住进山里,两个孩子都是爷爷奶奶拉扯大的,我这?个当娘的只管生不管养,实在对不住他们……” 她说着?说着?有些哽咽,顿了顿才继续道:“一晃二十年过去,我已是当奶奶的人了, 我错过了两个儿子的成长,不想再错过孙儿们, 所以我想离开这?里,从五年前孟春刚出生的时候就想了。” 安红豆放下菜刀,转身来到?扶桑面?前,眼里闪着?泪光,充满感?激道:“扶桑,替我谢谢殿下,也谢谢你。” 来到?这?里这?么?多天?,这?还是扶桑第?一回听?安红豆说这?么?多话,通常都是何有光在说,安红豆沉默而局促地在旁边站着?。 扶桑笑?着?点点头?:“好,我会转告殿下的。” 一直待到?晚饭做好,扶桑才和何有光一起端着?托盘往后殿去。 一到?晚上,无尽亭那边就蚊虫乱飞,晚饭照旧摆在屋里,屋里点了火绳1,弥漫着?稀薄的烟雾和艾草的清香。 澹台折玉正?坐在书桌后提笔写字,扶桑放下托盘,走?过去问:“殿下,你在写什么??” 澹台折玉搁了笔,道:“话本。” “这?么?快!”扶桑惊喜不已,“我可以看看吗?” “等写好了再给你看,”澹台折玉拿起面?前的一张纸,“先给你看看这?个。” 扶桑走?到?他身边,念出纸上的字:“一楝风……这?是你给话本取的名字吗?” “没错。”澹台折玉道,“取自那句‘一信楝花风,一年春事空’2。” “取得好,阿勒循喜欢楝花,这?个名字太合适了。”扶桑兴奋得两眼放光,“我迫不及待想看到?你写的故事了。” 澹台折玉站起来,拉着?他往饭桌走?,略感?汗颜道:“别抱太高期望,我并?不擅长写故事,很可能写得不好,而且写得很慢,你可能要等很久。” “没关?系,”扶桑不以为然,“那就慢慢等。” 比平时稍快些吃完晚饭,扶桑端着?餐具下去,再端着?药回来,澹台折玉也没闲着?,提前准备好了沐浴完要穿的衣裳。 等何有光和安红豆往浴桶里灌满热水,扶桑把药倒进去,然后和澹台折玉一起沐浴。 因为待会儿要出去玩,扶桑雀跃得像个孩童,澹台折玉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样子,被他感?染,便也悄悄地雀跃起来。他自幼便养成沉稳持重的性格,几乎不曾体会过“雀跃”的感?觉,因而倍感?新鲜。 “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澹台折玉不自觉地挂着?笑?,“过来。” “不要,”扶桑蜷缩在浴桶的另一边,尽量避免和澹台折玉发生触碰,“我想快点洗完。” “急什么?,”澹台折玉道,“夜还很长。” 确实,夜还很长,急什么?呢。 扶桑轻易被说服了,他挪到?澹台折玉怀里,背靠着?他的胸膛,道:“我想去山顶看日出,你的腿可以吗?” “可以,我差不多已经痊愈了。”澹台折玉道,“咱们走?走?歇歇,肯定能在天?亮之前抵达山顶。” 自从来到?行宫,澹台折玉就没好好地接受过按摩,每次才刚开始他就拉着?扶桑做起别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以超乎扶桑想象的速度在康复,这?大概是药浴和锻炼相辅相成的结果,甚至他们不分昼夜的交-欢也是锻炼的一部分,因为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澹台折玉在出力,而扶桑只需享受便好。 扶桑认真想了想,道:“还是算了,等以后你彻底痊愈了再说罢,何必急在这?一时。” “你不相信我能做到??” “当然不是,只是你才刚好,我不想让你太过勉强。” 澹台折玉在他耳边低语:“为了你,我愿意勉强。” 扶桑严重怀疑,澹台折玉知道他对耳语毫无抵抗力,所以就故意用这?一招。就算真的是这?样,扶桑还是受用极了,他偏过头?,微微扬起下巴,澹台折玉会心一笑?,低头?吻下来。 当澹台折玉掐着?他的腰把他往上抬的时候,沉溺在亲吻中的扶桑猛地惊醒过来,攀在澹台折玉脖颈上的双手移到?他的肩上,将他推开些许,含混道:“不行……” 澹台折玉眨了眨眼,流露出几分茫然,因为扶桑从未在这?种时候拒绝过他,他疑惑道:“怎么?了?” 第260章 “待会儿要爬山,得节省体力。” “我的体力多得用不完,亟待消耗,不用节省。” 扶桑附到?他耳边,强忍着?羞恥,几不可闻道:“我想在山顶上,在天?光乍破的时候,和你融为一体。” 澹台折玉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扶桑描述的画面?,浑身的血液几乎要沸腾起来,他用力抱紧扶桑,哑声问:“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撩人手段?” 扶桑轻轻摇头?:“我没……” 澹台折玉勾唇一笑?:“幸好我没有当皇帝,否则我一定是个昏君,而你就是魅惑君心的红颜祸水,我们两个都要背上千古骂名。” 扶桑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背上千古骂名我也心甘情愿。” 磅礴的爱意几乎要涨破澹台折玉的胸膛,他用热烈的亲吻代?替言语,用最直接的方式向扶桑传达他的爱意。 不到?两刻钟,两个人就从浴桶里出来了。 擦干身躰,穿好衣服,回房间收拾了个小包袱,装了一只水囊、一包绿豆糕以及那条麂皮毯子。 扶桑背上包袱,澹台折玉拿上玄铁剑,吹了灯,牵着?手从侧门出来。 扶桑忽然道:“殿下,我们这?样好像私奔啊。” 澹台折玉道:“不如真的私奔好了。” 扶桑只当他是开玩笑?,笑?一笑?便揭过去了。 走?到?正?对着?无尽亭的那片崖壁前,澹台折玉凭直觉,一下子就触碰到?了机关?,石门打开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比白天?响得多,不过也可能是扶桑做贼心虚。 进去之后,把石门关?上,两个人在一片漆黑中径直往前走?,扶桑紧张得屏住呼吸,直到?第?二道石门打开,他才轻轻地舒了口气,一脚踏进了自由之地。 第159章 扶桑和澹台折玉潜伏在灌木丛后, 等举着火把巡逻的两名守卫走远了?,他们才现身,沿着一条被守卫们踩出来的小径往前走, 走到溪涧旁, 踩着石头过去,很快就到了?山道上, 上回扶桑和君如月走的便是这条路。 默默走出去很远, 直到行宫的灯火都被山林遮住了?,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再也看不到一点光亮,扶桑才开口:“殿下,你累不累?” “哪儿这么快就累了,”澹台折玉道, “还是你累了??” “我不累,我怕你累。”扶桑道, “你要是累了我们就停下来歇歇,别?硬撑, 知道吗?” “你要是累了?就告诉我, ”澹台折玉道,“我背你。” 扶桑轻笑一声?, 澹台折玉听?见?,问他笑什么,扶桑嘴上说没笑什么,心里却在想,男人们似乎无法接受别?人质疑自己?的体力,君如月是这样, 澹台折玉也?是这样,有点幼稚, 也?有点可爱。 为免澹台折玉逞强,又往上走了?一段之后,扶桑主动?提出休息,澹台折玉说要背他,扶桑当然不肯:“就算是爬到山顶,我也?不会让你背我的。” 澹台折玉笑了?笑:“好罢,那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两个人席地而坐,扶桑从包袱里掏出水囊,自己?先?喝了?两口,然后递给澹台折玉。 山道与?溪涧并行,潺潺流水声?和窣窣虫鸣声?始终伴随着他们,间或还能听?见?野兽悠远的嚎啸。 扶桑扭头看着山道旁侧黑魆魆的丛林,不禁有些惴惴,紧挨着澹台折玉道:“我听?有光叔说,山里常有豺狼虎豹出没,或许此刻就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我们。” “别?自己?吓自己?,”澹台折玉道,“这时节野兽不缺食物,轻易不会伤人。” “那你还带把剑做什么?” “有备无患。” “好罢。”扶桑歪头靠在他肩上,“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澹台折玉偏头亲了?亲他的眉梢眼角,扶桑仰起脸,即使?天光惨淡,他也?能看清澹台折玉的脸,因为这副容颜早就镌刻在他的心底,此生?难忘。 “玉郎。”扶桑脱口唤道。 “嗯?”澹台折玉温柔地应。 “你真好。”扶桑道,“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好事,这辈子才能有你这么好的夫君。” 虽然扶桑才疏学浅,却能将信口拈来的情话说得?诚挚又动?人,而澹台折玉内敛惯了?,总是羞于用言语表达,只好付诸于行动?,通过拥抱、亲吻和交-欢来传达他泛滥成灾的爱意。 在澹台折玉低下头亲吻他之前,扶桑转头望天,轻声?道:“对从前的我来说,你就像天上的月亮,遥不可及,我从未奢望过将月亮私有,月亮却自己?掉进了?我怀里。我好幸运,我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扶桑喝醉那天说过类似的话,他完全不记得?了?,但他那天说过的每一个字澹台折玉都记得?清清楚楚。 胸口泛起绵绵的痛,澹台折玉却勾起唇角,轻笑道:“那我一定是沾了?你的光,才会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 扶桑回过头看着他:“现在的生?活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比我梦寐以求的还要好。”澹台折玉也?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从前的我深陷在权力的漩涡之中,不通情爱,也?从未有过憧憬,直到去年冬天爱上你,我才知晓情爱是如此绝妙,人就该为爱而生?,而不是别?的什么,爱上你之后我才算真正地活着。” 第261章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扶桑扭过头不想让他看见?,却被澹台折玉用手转回来,他低头亲吻他湿漉漉的眼,低声?道:“是甜的。” “骗人,”扶桑嗫嚅道,“眼泪怎么可能是甜的。” “真的,不信你尝。”说着,澹台折玉的唇便移到了?他唇上,长驱直入。 扶桑认真尝了?半晌,心道,真的是甜的。他忽然觉得?,不去山顶看日出也?没所谓,只要和澹台折玉在一起,就算在这荒烟蔓草的山道上待一夜也?很好。 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是要去山顶看看,反正他们离山顶也?不远,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们走走停停,中间扶桑困得?不行,还靠在澹台折玉怀里小睡了?半个时辰,等他们抵达山顶时,大雾四起,遮天蔽月,犹如仙境。 他们寻了?块半人高的大石头,躲在后面避风,扶桑把那块麂皮毯子铺在地上,两个人坐在上面,背靠着石头休息。 “冷不冷?”澹台折玉问。 “不冷,”扶桑道,“但是有点饿。”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不仅带了?水,还带了?一包绿豆糕。 待填饱了?肚子,困意再次袭来,扶桑前一瞬还在和澹台折玉说着话,后一瞬就昏沉睡去,浑然忘了?他们正在万丈高山之上,只当是在家里。 澹台折玉起初还打点着精神,渐渐被风声?催眠,一不留神就睡着了?,但他的手始终紧握着那把剑。 澹台折玉是被鸟鸣声?吵醒的,睁开眼,周遭的雾已散了?,天光微亮,正是昼夜交替之际。 他立刻叫醒扶桑,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澹台折玉将麂皮毯子铺到石头上,他先?跳上去,再把扶桑拉上去,并肩而坐,等待着日出云海的盛景。 四目相对的瞬间,心有灵犀,唇与?唇紧接着便貼在了?一起。辛辛苦苦来到这里明明是为了?看风景,他们却置眼前的绝美风光于不顾,眼中只有彼此,吻得?难舍难分。 当第一缕金光穿过云层洒向人间的时候,扶桑如愿以偿,和澹台折玉融为一躰,他紧紧地搂着澹台折玉的脖颈,哑声?道:“你看,太?阳出来了?。” 扶桑没得?到回应,颈间蓦然感到几?点温热的湿意,他惊疑不定道:“玉郎,你……你在哭吗?” 澹台折玉默不作?声?,只是用尽全力抱着他。 扶桑心口骤痛,眼泪紧跟着就下来了?,他带着哭腔问:“你怎么了??” 过了?片刻,澹台折玉才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只是忽然觉得?,前十八年吃的所有苦,都是为了?换来与?你共度此刻。” 第160章 日出日落, 斗转星移,时光如水般流逝,不?舍昼夜。 还没到?中?秋, 山里就?下了一场大雪, 终于让扶桑见识了何为“苦寒之地”。 这场雪来得猝不及防,花窗还没来得及糊上, 冷风呼呼地?往屋里灌, 将卧房吹得犹如?冰窖,就?算点了两个炭盆也无济于事。 好在被窝还是暖的,澹台折玉搂着扶桑,扶桑搂着玄冥,互相取暖, 丝毫不?觉得冷。 扶桑醒来有一会?儿了,想出去看雪, 偏又怕冷,实在鼓不?起勇气离开被窝。 澹台折玉的左臂被扶桑枕在颈下, 右臂搭在扶桑腰上, 温热的手掌覆在柔软的肚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玩儿。 都怪红豆婶做饭太好吃, 扶桑最近长胖了些,有了小肚子,而澹台折玉却?恰恰相反,他?身上没有一点赘肉,胸腹紧实,腰窄肩宽, 身材好得令扶桑嫉妒,但一想到?这副既赏心悦目又富有力量的身躯所带给他?的快乐, 就?只剩满足了。 澹台折玉掌心生?了一层薄茧,扶桑皮肤又嫰,被那些茧子磨得心猿意马,只好抓住那只作乱的手,闷声道?:“打今儿起,我一天只吃两顿饭。” “为什么?”澹台折玉闭着眼睛问。 “我要?变瘦。” “现在这样刚刚好,不?胖也不?瘦,抱起来很舒服。” “……真的吗?” “当然,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 扶桑心口微甜,转颈向后,道?:“亲一下。” 搭在扶桑肚子上的那只手一路向上,掌握住扶桑的侧脸,不?给他?逃跑的机会?,澹台折玉这才吻住他?的唇,由表及里,循序渐进。 扶桑扭得脖子疼,只好翻个身,和澹台折玉面对面,玄冥睡得正香,忽然失去了温软的怀抱,茫然地?叫了两声。 “玉郎,进来……”扶桑嗓音黏膩地?求-欢,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如?吃饭喝水般寻常,“羞恥”二字早就?不?复存在。 “不?行,”澹台折玉哑道?,“屋里太冷,你会?着凉的。” 再这样厮磨下去对两个人都是折磨,澹台折玉狠狠心先起来,穿好衣裳,将纱帐挂起来,而后将炭盆移到?床边,帮扶桑烤衣裳,他?烤一件扶桑穿一件。 穿得再厚也不?如?被窝里暖和,炭盆也带不?来多少暖意,扶桑直打寒噤,不?禁好奇从前住在这里的澹台云深是如?何度过寒冬的。 澹台折玉走?到?门口,门闩刚抽了一半,右边那扇门就?被风撞开,冷风裹着雪花呼啸而入,犹如?闯进来一头?野兽。 第262章 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澹台折玉眯着眼走?出去,想着门关上肯定还要?被风吹开,索性敞开着,快步朝南面山墙走?去,没过鞋面的积雪在他?脚下吱吱作响。 澹台折玉用力敲响风铎,也不?知道?响声能否传到?前殿,便多敲了几声,一回头?,就?看见扶桑在雪地?里撒欢。 “扶桑!”澹台折玉失声喊道?,“快回屋去!” “我要?看雪!”扶桑弯腰抓了把雪,随便团一团,朝澹台折玉丢去,可惜没砸中?。 澹台折玉快步朝他?走?去,扶桑拔腿就?跑,边跑边笑。 “别跑,”澹台折玉忧心不?已,“当心滑倒!” 扶桑充耳不?闻,临近栏杆时才放慢脚步,他?凭栏而立,极目远眺,那些早已司空见惯的景物全被积雪掩盖,天地?之间惟余莽莽,既熟悉又陌生?,既壮丽又凄怆。 澹台折玉小心地?靠近扶桑,从背后抱住他?,无奈道?:“不?是说了让你在屋里待着吗?” 扶桑道?:“屋里也没比外面暖和多少。” 澹台折玉无法反驳,道?:“等有光叔把窗户糊上就?好了。” 其实何有光提前准备好了糊窗户的绵纸,只等天一冷就?把南屋的两个花窗都糊上,谁成想昨天夜里突然风雪大作,何有光上来问要?不?要?把窗糊上,澹台折玉以为这场雪下不?了多久就?会?停,便说明天再糊,却?没想到?雪越下越大,直到?现在还没停。 澹台折玉将扶桑搂紧些,看着漫天飞雪道?:“嵴州虽是苦寒之地?,通常也要?到?九月底才会?迎来初雪,今年八月尚未过半就?下这么大一场雪,也是难得一见的异象了。” 天生?异象,必有灾殃。 这句话在扶桑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没有多想,兴致勃勃道?:“玉郎,等吃过早饭,我们一起堆雪人罢?” 澹台折玉笑着应了声“好”,又道?:“只要?你不?嫌冷。” 扶桑道?:“刚出被窝那会?儿有点冷,这会?儿已经不?觉得冷了。” “那也得回屋了,”澹台折玉双臂箍着扶桑的腰将他?抱起来,转身回屋,“外面风太大了。” 扶桑正憋着尿呢,被他?这么一勒险些失禁,急道?:“快放我下来,我要?尿裤子了!” 澹台折玉赶紧放他?下地?,扶桑头?也不?回地?往北屋跑去。 扶桑从正门进去,从侧门出来,踩着一尘不?染的雪地?,到?无尽亭绕了一圈,留下一串整齐的脚印。 回到?南屋,澹台折玉正在外头?帮着何有光糊窗户,安红豆正在屋里擦拭着临窗的桌案上的积雪。 安红豆担忧道?:“昨天晚上冻坏了罢?”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盖了两条厚棉被,一点都不?冷。” “到?底是年轻人,火力壮,这要?是换成我和你有光叔这样的老骨头?,非得冻出个好歹来。” “你和有光叔一点都不?老。” “都当爷爷奶奶的人了还不?老呢?” “你们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扶桑一本认真道?,“大概是常年用山泉水洗脸的缘故,皮肤特别好,连皱纹都没几条。” 安红豆乐得眉开眼笑,相处的日子久了,了解了扶桑和澹台折玉的为人,如?今她在他?们面前也能做到?谈笑自若了。 扶桑用热水洗把脸,和安红豆下去拿早饭,等早饭拿上来,窗户也糊好了,风吹不?进来,屋里终于有了点暖意。 吃过早饭,扶桑和澹台折玉出去堆雪人,刚把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团好,骤然听见一声熟悉的“殿下”,扶桑扭头?朝桥头?看去,脸上的笑容倏地?僵住——是君如?月,还有许久不?见的薛隐。 之前君如?月每次来,扶桑都担心他?会?带来什么坏消息,好在每次都是虚惊一场,可这回他?带来了薛隐,扶桑立刻就?知道?,那个令他?担惊受怕的坏消息,终于还是来了。 第161章 四个?人进了屋, 澹台折玉坐在书房的罗汉床上,扶桑侍立在侧。 君如月一句寒暄也无,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双手递给?澹台折玉, 继而开门见山道:“昨夜子时,这封信送到我爹手中, 我爹看过之后, 立刻命我给殿下送来。” 澹台折玉接了信封,犹豫一瞬,抽出?信笺,熟悉的字迹随即映入眼帘—— 五皇子殁,皇上病入膏肓, 速即护送大皇子归京。 澹台折玉盯着舅舅亲笔写就的这几个?字,久久无言。 他和五皇子澹台无争虽是同父异母, 但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他们背靠着同一个?母族, 自然比另外几位皇子要亲近些, 与此同时他们之间又存在着竞争,所以他们这对亲兄弟反而不如他和韩君沛这对表兄弟情谊深厚。 当初听到韩君沛的死讯时, 他悲愤填膺,然而此刻,他的心情却只是淡淡的,淡淡的难过,淡淡的惋惜,淡淡的意?外……虽然死的是他的亲弟弟, 虽然澹台无争今年才十五岁,但在那座罪恶滔天的皇宫里, 一个?年轻皇子的死亡实在不足为奇,通向皇位的道路本就是由尸山血海铺就的,只是他原以为澹台无争能够顺利走到终点,却没想到他死在了胜利在望之时。 当初他被?头疾与心疾折磨得近乎疯魔,意?欲杀父弑君,却被?舅舅阻止,舍弃他一个?,换来整个?韩氏毫发无伤,舅舅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流淌着韩氏血脉的皇子身上,而今澹台无争死了,他又成了舅舅的救命稻草。 第263章 可?是他不想,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巨大的牢笼里去,他不想再被?卷入权力的漩涡,他不想坐在那把龙椅上当什么孤家寡人,他只想和扶桑在一起,做一对闲云野鹤,恩爱到老。 但他没得选。他若不去,任由皇位落入太后一党手中,那么他和扶桑必死无疑,他们的亲人全都会陷于危境,再无宁日。他绝不可?能让扶桑给?他陪葬,而且他答应过扶桑,要护他爹娘周全,他不能食言。 漫长的沉默令君如月忐忑不安,在他看来,如今唯有澹台折玉继承皇位,才能保证启国?安定,只有启国?安定,天下才能安定,若皇位旁落,武安侯韩子洲岂会甘心俯首称臣?他必将起兵造反,届时天下大乱,则百姓危矣。 君如月扫了一眼魂不守舍的扶桑,猝然双膝跪地?,双目灼灼地?直视着澹台折玉,语调铿锵道:“殿下,启国?乃至全天下的百姓安危全都系于殿下一身,此事干系重大,犹豫不得,还请殿下速下决断。” 澹台折玉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 决断?他哪有资格下什么决断?他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唯一的一次抗争,还落得个?一败涂地?的下场。 “等雪停,我们就走。”澹台折玉淡声?道,“你们先?去前殿候着罢。” “是。”君如月起身,转身退出?时又睨了扶桑一眼,他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君如月和薛隐出?去后,澹台折玉抓住扶桑垂在身侧的手,将他拽到腿上抱着,低声?问了一句。 扶桑乖顺地?靠在他肩上,嗓音幽微:“我在想,变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好似晴天霹雳,不给?人一点准备。” 比如春宴,早上还同他有说?有笑,中午就被?人抓住手脚投进镬鼎,烹煮而死;比如修离,他不过出?了一趟门,回来时修离就已溺水而亡;比如今日,他和澹台折玉正开开心心地?堆着雪人,突然一个?噩耗传来,美好的生活顷刻间就分?崩离析。 扶桑又想起晨起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句“天生异象,必有灾殃”,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澹台折玉轻轻揉搓着扶桑冰凉的手,无可?奈何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很多时候,我们根本别无选择,只能被?命运推着往前走。” 扶桑深有体会,他就是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而命运待他实在不薄,他几乎没吃什么苦,而且得到了超乎想象的幸福和快乐,他不该有任何怨言。 “扶桑,我必须去。”澹台折玉忽然没有勇气去看扶桑的脸,低眉敛目道,“否则会有无数人因我而死。” “我明白。”扶桑语气平平,听不出?悲喜。 “但我不能带你一起走,”澹台折玉紧接着道,“此去京城,必定凶险万分?,我怕……我怕我护不住你。” “我也明白。”扶桑抬手抚摸着澹台折玉的脸,与他四目相对,柔声?道:“玉郎,你只管去做你该做的事,不用担心我,我会在这里,乖乖等你回来。” “你去碎夜城等我,”澹台折玉道,“君府的人会替我好好照顾你。” 澹台折玉无比庆幸,庆幸无人知晓他和扶桑私定终身的事,纵使何有光和安红豆看出?他和扶桑关系不寻常,恐怕也只当扶桑是他泻慾的玩物,绝不会想到他们已经结为夫妻。 那么在旁人眼里,扶桑就只是个?忠心耿耿的小太监,没有人会难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奴婢。阿勒循和澹台云深的悲剧,绝不会在他们身上重演。 “不要把我们真正的关系告诉任何人,”澹台折玉不放心地?叮嘱,“那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我不会说?的。”扶桑笑了笑,“就算我说?出?去,别人肯定会以为我疯了,没人会信的。” 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说?,可?澹台折玉倏然哑口无言,他凝视着扶桑的脸,蓦地?悲从中来,泪意?汹涌。 他将扶桑摁进怀里,不让扶桑看见他的脸。 “玉郎,”扶桑在他耳边道,“在你走之前,陪我做两件事。” “哪两件?”澹台折玉的话?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 “第一件,陪我把那个?雪人堆完。” 在君如月和薛隐来之前,他们已经团好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只需要把两个?雪球摞起来,雪人就有了身子。 扶桑从棋罐里捡了两枚黑子,摁在雪人脸上,雪人就有了眼睛;澹台折玉折了两根竹竿,插在雪人的两侧,雪人就有了手臂;最后扶桑剪了一小块红布,贴在眼睛下面,雪人就有了嘴巴。 “大功告成。”扶桑拍拍手上的雪,对着半人高?的雪人笑逐颜开。 外头雪虐风饕,实在太冷了,扶桑的双手、脸颊、耳朵已经冻得通红,没来得及多看雪人几眼,就被?澹台折玉连搂带抱地?弄回屋了。 两个?人坐在炭盆前烤火,澹台折玉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扶桑倾身附到澹台折玉耳边,轻声?细语:“我要和你交-欢,直到雪停为止。” 第162章 仿佛老天爷也不忍心让这对有情人那么快分离,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个白天,直到半夜才停。 雪下了多久,澹台折玉和扶桑就抵死缠绵了多久, 午饭和晚饭都没吃, 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就连玄冥都被撵到前殿去了。 第264章 雪停风止, 夜静山空。 精疲力尽的两个人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 也不管身上是干净还是腌臜。 “饿不饿?”澹台折玉喑哑道。 “你已?经将我喂饱了。”扶桑的嗓子也是哑的。 “要不要喝水?”澹台折玉又问。 “不要。”扶桑在他胸口蹭了蹭,“我现在只想睡觉。” “好,睡罢。” 明明疲惫已?极,不知为何?却了无睡意。 静躺片刻,扶桑将自己的脑袋从澹台折玉胸口移到枕上, 离别还未到来,他已?经开始思念他, 他想看着他。 烛光摇曳,帐内昏暝, 澹台折玉掀开眼帘, 与扶桑四目相对?,他微眯着眼, 想将扶桑的神色看清楚,眉心便自然而然地蹙起来。 扶桑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用食指将澹台折玉眉心的褶皱抚平,轻声道:“你一眯眼就习惯性皱眉,这样容易长皱纹。” “睡不着?”澹台折玉低声问。 “嗯。” “要不要我唱歌给你听?” “不要。”扶桑把手缩回被子里,随即被澹台折玉的手抓握住, “我有话和你说。” 澹台折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说。” 扶桑缓缓道:“君如月急着带你回碎夜城,定要快马加鞭, 我不想受颠簸之?苦,就不与你们?同行了,我在这里多住两?天,等天气转暖了,再请周将军送我去?碎夜城,好不好?” 澹台折玉稍作思忖,道:“好,让有光叔和红豆婶陪着你,你什么时候走?,他们?就什么时候走?。” “有光叔和红豆婶走?了,谁来照看这座行宫呢?” “君府自会派人过来。” “那咱们?的行李就先放在这里,等你从京城回来,我们?再来这里取。” 澹台折玉微微一顿,笑着应了声“好”。 “你明天要带些什么?”扶桑问,“等睡醒了我帮你收拾。” 澹台折玉握着扶桑的手去?触碰他颈间戴着的七宝璎珞,道:“我带着它就足够了。” 扶桑强忍泪意,笑着点点头:“好,但?愿它能?保佑你,我也会日日为你祈祷的。” 不能?再说下去?了,否则他会哭的,他不能?哭,他要把这当成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离别,就好像今天走?明天就能?回来,根本没必要伤心难过。 扶桑重新把自己的脑袋移到澹台折玉胸口,闷声道:“我困了,睡罢。” 澹台折玉帮他掖好被角,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没再作声。 扶桑始终没能?睡熟,一直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徘徊,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只睡了一会儿就被吵醒了。 “殿下,我们?该动身了。” 君如月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时,扶桑猛地惊醒过来,见身边是空的,他弹坐起来,惶急地呼唤:“玉郎!玉郎!” “我在!”澹台折玉快步走?来,掀开纱帐入内,拉高被子裹住扶桑赤躶的身子,柔声道:“我在呢。” 见他穿戴整齐,扶桑怔怔道:“你要走?了?” “嗯。”澹台折玉将他鬓边的几缕乱发理到耳后,“天还没亮,外面冷得很,你不用起来送我了,接着睡罢。” 扶桑轻不可闻地应了声“好”,除此之?外,他竟无话可说,生怕一句话说不对?自己就会崩溃,哭着求澹台折玉不要走?,求澹台折玉带上他,但?他不能?,他不能?做澹台折玉的累赘。 澹台折玉也在极力压抑着情绪,今日既是生离,也有可能?是死别,谁都不能?保证他一定能?活着回来,一想到他有可能?再也见不到扶桑,他就心痛如绞,但?他还要硬逼着自己露出?微笑,慢声道:“待会儿我让红豆婶给你做早饭,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里,你要好好吃饭,别让我担心,知道吗?” 昨天两?个人沉浸在最后的狂欢里,就吃了顿早饭,可扶桑丝毫不觉得饿,他的五脏六腑都被哀恸填满了。 “你也是,”扶桑动用了全身的力量才牵起唇角,他猜他笑得肯定很难看,“再忙也要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澹台折玉点点头,在脸上的笑容支离破碎之?前抱住扶桑,哑声道:“扶桑,再叫我一声夫君。” 扶桑用尽全力抱住他,语带哽咽道:“夫君,夫君……我爱你。” “我也爱你。”短暂的相拥之?后,澹台折玉强迫自己松开扶桑,“我该走?了。” “快走?罢,”扶桑努力地笑着,“君如月刚才都催你了。” 最后再看扶桑一眼,澹台折玉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在扶桑唇上碰了一下,而后霍然起身,走?出?帐子,抓起放在桌上的玄铁剑,大步向?门口走?去?。自始至终,他一句承诺也不曾留下。 在纱帐掀开又落下的那一刻,从昨天忍到今天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扶桑双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汹涌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又隔着一层纱帐,澹台折玉留在他眼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道朦胧的影子,那道影子出?了门,便消融在浓稠的夜色里,无迹可寻,他想追上去?,可身子仿佛被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门关上的瞬间,扶桑好似被抽走?了所有力量,他瘫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无声地痛哭,哭着哭着,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晕了过去?,那些撕心裂肺的悲恸也就戛然而止了。 第265章 第163章 何有光来到后殿时, 天?光已经?大亮,一轮红日挂在天?边。 他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提着水壶, 站在门外道:“扶桑, 你起来了么?” 屋里静悄悄的,等了须臾, 他又叫了两声, 还是无?人应答,何有光的心陡然?悬起来,直接推门进?去,将?食盒和水壶往桌上一放,大步来到床边, 看不见扶桑的人,却不敢贸然?去掀被子, 沉声唤道:“扶桑?扶桑?” 被子底下一动不动,何有光再也顾不上失不失礼冒不冒犯, 掀开被子一瞧, 登时心头大骇,急忙将扶桑扶坐起来, 让扶桑靠在他身?上,用拇指掐扶桑的人中,除了这个土法子他也无计可施。 幸好很快奏效,扶桑倒抽一口?气,猛地坐直身?体,他一丝没挂, 雪白的后背映入何有光眼帘,何有光立即挪开眼, 起身?走到一旁,窘蹙道:“你、你快躺下。” 好在棉被拥在胸前,堪堪将?胸脯遮住了,没将?扶桑的秘密暴露出来。他粗喘了几下,抓着被子慢慢躺下,神色惝恍地看着立在床边的何有光,脑海中一片混沌,片刻之?后,心口?倏然?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因为他终于想起来:澹台折玉已经?离他而去。 何有光看着他泫然?欲泣的表情,有心安慰几句,可惜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憋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道:“扶桑,早饭做好了,快起来吃罢。” 扶桑偏着脑袋,目光透过纱帐,见门口?洒着一地金光,哑声道:“出太阳了。” 何有光帮他把帐子挂起来,道:“今儿个转晴了,不过下雪不冷化雪冷,你还是要穿厚些。” “山道上的雪一天?就能化完吗?” “雪下了一天?一夜,院里的积雪都没过脚脖子了,我估摸着得两三天?才能化完。” 扶桑“哦”了一声,顿了顿,缓缓道:“有光叔,我打算明天?就动身?去碎夜城,你和红豆婶今天?收拾收拾,明天?就离开这?里,回家去罢。” 何有光面上没什么喜色,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何有光走后,扶桑又在床上躺了片刻。 枕头上,被子上,他身?上,全是澹台折玉的味道,然?而澹台折玉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能和澹台折玉肌肤相?贴、肢体交缠了。 好疼啊,五脏六腑都在撕扯着疼,疼得他泪流不止。 好冷啊,即使他缩成一团,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他要离开这?间屋子,去到太阳底下,或许就暖和了。 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扶桑强撑着爬出被窝,一件一件穿好冷冰冰的衣裳,再也不会有人贴心地帮他把衣裳烤得暖暖的再给他穿了。 洗过脸,把早饭从食盒里拿出来摆在桌上,虽然?他仍然?感觉不到饥饿,但澹台折玉特意叮嘱过让他好好吃饭,所以就算不想吃也硬逼着自己?往下吃。 吃着吃着,忽然?想起来,他还没来得及亲手给澹台折玉做一顿饭,眼泪又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掉进?粥碗里,再喝进?肚里去,突然?犯恶心,刚吃下去的那?点东西又全都吐了出来。 漱漱口?,扶桑实在一口?都吃不下去了,于是搬了把椅子到院子里,就这?么傻呆呆地坐在太阳地里,定定地看着那?个半人高的雪人,看似静如止水,其实一幕幕回忆正在脑海中翻腾。 他想起澹台折玉教他习武,可第一步扎马步就将?他难住了,勉强坚持数日,终于认清自己?不是习武的材料,只好放弃。 他想起七月最热的时候,他们把玉簟铺在院里,旁边点上驱蚊的火绳,在漫天?繁星的注视下交-欢,餍足之?后直接去下面的水潭中游泳——游泳当然?也是澹台折玉教他的,有澹台折玉在,他轻易就克服了对水的恐惧,只用两三天?就如鱼得水。他最喜欢和澹台折玉手牵着手静静地漂在水面上,也喜欢澹台折玉背着他从廊桥上一跃而下,一起沉进?水底再一起浮上来。 他想起澹台折玉为他作了一幅又一幅画,躺着的,坐着的,半遮半露的,衣冠楚楚的,几乎每幅画里都有一只憨态可掬的狸奴陪在他身?边。 …… 他一边想,一边泪如雨下,直到何有光拖着一把长柄竹笤帚上来,他才擦干眼泪,帮何有光一起扫雪。 两个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把院中积雪扫干净,只留下了那?个雪人。 太阳落山之?前,雪人终于化成了一滩水,扶桑把那?两颗“眼睛”捡回来,放回棋罐里。 去前殿和何有光、安红豆一起用过晚饭,扶桑带着玄冥回到后殿,收拾收拾东西,便早早地睡下了。没有洗澡,他舍不得洗掉澹台折玉留在他身?上的气息。 孤枕难眠,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才睡着。 天?蒙蒙亮时,扶桑醒了,他麻利地穿好衣裳,左肩斜挎着他娘给他缝制的书袋,右肩斜挎着在函德城买的八达晕锦袋,手里还挽着个包袱,带着玄冥一起穿过那?座隐秘的墓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带给他无?数美好回忆的行?宫。 这?场风花雪月的美梦,是时候醒来了。 【本卷完】 第164章 那?场大雪之后, 天气短暂回暖,中秋之后没几日,又陡然?转冷, 朔风从早吹到晚, 刀子似的割得人面颊生疼。 第266章 扶桑被呜咽的?风声吵醒,和窝在他?怀里的狸奴玩了一会儿, 在被窝里脫掉上衣, 然?后拥着被子坐起来,从枕下掏出?裹胸布,一圈一圈地裹在胸口——他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在行宫无拘无缚的?这三个半月,他?的?丁香小乳长成了两颗蜜桃, 那几条用软烟罗裁制的胸衣已?经穿不上了,他?只好用?回曾经的?笨方法, 用?一尺宽的白布在胸前缠上五六圈,将峰峦变成平川。 炭盆里只剩灰烬, 屋里冷飕飕的?, 扶桑快速缠好裹胸布,穿上中衣, 罩一件水田小夹袄,套上裤子,再穿一袭石灰色交领长袍,最后穿好鞋袜。 推开窗,寒风扑面?,但见曙色凄迷, 寒枝雀静,屋宇错落, 街巷纵横,只觉满目萧瑟,心头不由也笼罩着愁云惨雾,于是又将窗户关上,眼不见?为净。 窗侧立着一张掉了漆的?条案,左边摆着一只青釉缠枝纹梅瓶,瓶中插着两枝金灿灿的?银杏叶,是这间屋里最明亮的?色彩;右边放着一只木雕的?狸奴,是何有光亲手雕成,当作小玩意送给扶桑的?;中间竖着一面?铜镜,扶桑对镜梳头,前面?分出?些半长不短的?碎发,帘子似的?垂在额前,几乎遮住眉眼,其?余的?头发用?一根一指宽的?灰色布条束在脑后。 收拾妥当,扶桑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喜形于色,敲门声恰在此?时响起,他?急忙过去开门,从小兰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铜盆,笑着道谢,小兰脸上总是自带三分笑,和声细气道:“早饭马上好了,洗完脸就下楼罢。” 玄冥听见?说话声,从被窝里钻出?来,伸个大大的?懒腰,跳下床,跟着小兰先走?一步。 扶桑洗漱完,涂好面?脂,一出?门就瞧见?陈秀秀抱着英英从隔壁房间出?来,忙笑着喊了声“二嫂”。 扶桑已?经在何家?住了五六日,可陈秀秀每次看到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他?长得可真俊啊。 扶桑身上穿的?这件外袍是她丈夫何士隆的?旧衣,洗得都有些泛白了,袖子上还打了补丁,却被扶桑穿出?了几分贵气,可见?真正好看的?人根本不靠衣装,靠脸就够了。 英英一看见?扶桑,立马松开了陈秀秀的?脖颈,朝扶桑伸着两条胳膊,奶声奶气道:“抱抱,抱抱。” 扶桑便伸手将她抱过来,陈秀秀笑嗔一句“小白眼狼”,纳罕道:“真是怪了,这小丫头怎么?就那?么?稀罕你呢?” 扶桑蓦然?想起澹台折玉说过,他?身上有种纯净无害的?气质,好人乐于亲近他?,坏人乐于伤害他?,所幸他?遇见?的?大部分都是好人,帮助他?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定是因为你生得好看。”陈秀秀自问自答,扶桑赧然?一笑,用?鼻尖蹭了蹭小婴儿又软又嫩的?脸颊,英英的?小手摸着他?的?脸,道:“香香。” 英英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周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她总喜欢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诸如“奶奶”、“哥哥”、“抱抱”之类,这两天新学会了一句“猫猫”,是她对玄冥的?称呼。 扶桑抱着英英,跟在陈秀秀身后穿过走?廊,走?下楼梯,石板上散落着金黄的?银杏叶,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就伫立在墙外,触手可及。 这是一座和酒楼相连的?二层小楼,楼上四间房,何士隆和陈秀秀带着女儿住在最东边那?间厢房,最西边靠近楼梯那?间住的?则是何孝昌和王锦,夹在中间那?两间分别住着何孟春和何仲春兄弟俩,以及扶桑这个客人。 楼下也是四间房,一间堂屋,堂屋西边住着何家?最年长的?老太太,也就是何有光的?母亲郑氏,何有光和安红豆住在堂屋东边,最东边那?间则是杂物房,杂物房正对着厨房,厨房是两间连通的?瓦房,酒楼的?所有饭菜皆在此?烹饪。 酒楼要到巳时才开门迎客,吃完早饭才开始忙碌。 早饭就摆在堂屋里,八个大人、两个小孩和一个抱在怀里的?婴儿,挤挤挨挨地围着一张八仙桌,好不热闹。 这便是扶桑梦寐以求的?生活,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爹娘、棠时哥哥,还有金水、银水团聚在一起,住在嘉虞城那?座四合院里,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所以他?不会在此?地久留,等到冬去春来,他?就会启程前往嘉虞城。 吃过晚饭,除了扶桑和老太太之外的?其?他?人都忙起来,为开门迎客做准备,扶桑很想做点?力所能及的?杂活,可何有光说什么?都不让,扶桑只能帮着老太太照看孩子。 他?是在中秋节第二天来到这里的?,从此?便足不出?户,以免在外头撞见?搜寻他?的?人,虽然?在他?来之前周醒就已?带人把整个永平镇找遍了,但还是小心为上。 闷了这么?多天,今儿个扶桑打算出?去走?走?,他?需要一顶帷帽,遮住他?的?脸。 西北风沙大,帷帽几乎是家?家?必备之物,陈秀秀屋里就有一顶,小兰帮他?取来,他?拿在手上,去厨房知会何有光一声,何有光问他?出?去做什么?,扶桑道:“我要去驿站,给我哥哥寄封信,让他?知道我的?近况。” 何有光不放心他?单独出?去,让小儿子何士隆陪他?一起,扶桑推脱不掉,只好答应。 第267章 大人要出?门,两个小孩岂有不跟着的?道理,就连英英都哭着要“抱抱”,扶桑心有不忍,可她太娇弱,禁不得外头的?冷风吹,只能留在家?里。 于是,何士隆带着扶桑,还有何孟春和何仲春这对小兄弟,一起出?门了。 出?了清风楼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街,街上多的?是戴帷帽的?行人,扶桑混迹其?中,身形适中,衣着朴素,并不打眼。 一开始他?还悬着心,生怕有人突然?冲过来抓他?,渐渐的?也就想开了——他?没那?么?重要,他?在外人眼里也就是个弃奴,实?在犯不着在他?身上浪费太多力气。 第165章 永平镇夹在碎夜城和旌善城这两大战略要塞之间, 又离鹿台山这个风景名胜很近,是商旅行客往来的必经之地,故而颇为繁华, 否则清风楼的生意也不会那?么好了。 清风楼离驿站没多远, 步行过去也就一刻钟的功夫,甫进门何士隆就?瞧见了熟人, 热络地寒暄起来, 他?们说的此地方言,扶桑隐约听出来对方是清风楼的常客。有?人好办事,在这位驿卒的帮助下,何士隆很快就?把信寄了出去——扶桑一开口就能听出不是本地人,由何士隆代他?出面, 可以避免一些麻烦。 从驿站出来,何士隆道:“难得偷个懒, 我?带你四处逛逛罢?” 扶桑今日?出来,主要就?是为了散心, 有?人陪伴当然比独自游荡要好, 他?欣然答应:“那就有劳二哥了。” 从帷帽边缘垂下来的皂纱遮住了扶桑的脸,只闻其声不见其面, 何士隆恍惚觉得是个女子在说话。扶桑严重缺乏男子气概,他?不仅有?着雌雄莫辩的美?貌,就?连嗓音也幽柔绵软,娓娓动听?。 “什么有?劳不有?劳的,你也太见外了。”何士隆笑道,“我?爹我?娘说了, 我?们一家人能够团聚,都是你的功劳, 你是我?们何家的恩人,我?们为你做什么都是该当的,你无?需跟我?们客气,你越随意?我?们就?越自在。” 放有?光叔和红豆婶下山是澹台折玉的主意?,扶桑不敢居功,但?何士隆说得对,他?确实应该尽快放下寄人篱下的客套与拘束,这样大家都自在,毕竟他?还要在何家住上几个月呢。 “‘恩人’二字折煞我?了,有?光叔和红豆婶愿意?冒险收留我?,他?们才是我?的恩人。”扶桑话锋一转,“不过?二哥教训的是,太见外了确实不好,以后咱们谁都别跟谁客气,就?当是一家人。” “这话我?爱听?!”何士隆一手搭上扶桑的肩,就?像方才和驿卒寒暄时那?样,随意?地拍了两下,他?手劲大,扶桑的身子不禁偏了偏,何士隆急忙收手,表情有?些讪讪。 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恰在此时路过?,何孟春和何仲春立刻闹着要吃糖葫芦,替何士隆化?解了尴尬。 红馥馥的糖葫芦斜插在草把子上,犹如一束红花。何士隆先给两个小的一人一串,又认真挑了串好的递给扶桑,扶桑犹豫了下,伸手接住,乖驯道:“谢谢二哥。” 何士隆没当过?哥哥,扶桑一口一个“二哥”叫得他?心头泛软。难怪家里男女老少都那?么喜欢扶桑,他?的确非常讨人喜欢,甚至惹人怜惜。 扶桑一只手拿着糖葫芦,另一只手捏着皂纱,以防风把皂纱吹到脸上。他?咬下一颗糖葫芦,含在嘴里,细嚼慢咽,酸酸甜甜的滋味一路从舌尖蔓延到心尖。 他?不由想起刚被澹台折玉召回身边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叫函德城的地方落脚,他?出去逛街,回客栈的路上给澹台折玉买了一串糖葫芦,澹台折玉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第一串糖葫芦。 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一想起澹台折玉,胸口还是会隐隐作痛,伴随着酸涩泪意?。 不行,不能再想了,他?今天出来不就?是为了把自己从锥心蚀骨的思念里拖出来么?若是放任自己继续在哀痛里沉湎,他?迟早会病倒的,然而他?现在的处境不允许他?生病,他?已经给有?光叔他?们添了许多麻烦,怎么能再让他?们照顾一个病人?在见到棠时哥哥之前,他?必须保持健康。 扶桑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看看沿街的店铺,看看擦肩而过?的行人,看看房前屋后高耸的楝树。 日?复一日?的寒风早把楝树的叶子吹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虬枝,还有?成串的苦楝子挂在枝头,无?人问津。物以稀为贵,一旦泛滥便不值钱了。 糖葫芦吃完了,何士隆又给两个侄儿?买了龙须酥,吃完龙须酥又买了蜜饯和云片糕,两张小嘴就?没停过?。 熙熙攘攘的长街走到尽头,视野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大河,河面很宽,河的这边是房屋,河的那?边是荒野。 何士隆把走累了的何仲春抱在怀里,望着河面上漂着的两艘货船,对扶桑道:“这条河叫洮水,是涴水的支流,从碎夜城流过?来,流向旌善城。” 扶桑见过?这条河。 他?料想周醒必定会第一时间去永平镇找他?,所以下山之后,他?先在鹿台山西麓的一个小镇待了几天,直到中秋过?后才乘船来到永平镇,果然躲过?了周醒的追捕。 那?是他?这辈子头一回坐船,偏巧那?天风大,小船颠簸得厉害,他?被晃得头晕恶心,呕吐不止,下船时犹如喝醉了酒,脚步虚浮得就?像踩在棉花上。 第268章 沿河走了一段,扶桑看见了那?天他?下船的码头,几艘小船停靠在那?里,船夫朝着他?们吆喝:“客官,坐船吗?” 何孟春用清亮的童声回答:“不坐!” 又往前走了没多远,扶桑听?见婉转悠扬的丝竹之音,曲调甚是熟悉,想来是听?柳翠微弹过?。 他?撩起遮面的皂纱,看见数丈外的河面上游曳着一艘美?轮美?奂的画舫,乐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他?还看见几个身着彩衣的女子在二层的平台上婆娑起舞,裙裾飘扬。 如果是在碎夜城看见此情此景,扶桑丝毫不会觉得奇怪,可这艘画舫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永平镇再繁华,到底是座偏远小镇。 “是不是觉得这艘画舫出现在这儿?挺奇怪的?” 何士隆将扶桑没来得及问出口的疑惑问了出来,扶桑怔了怔,“嗯”了一声。 何士隆把何仲春放到地上,让何孟春带着弟弟一边儿?玩去,而后抬手一指:“你往那?儿?看。” 扶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越过?宽阔的河边,霍然望见对岸矗立着几座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即使离得这么远也看得出那?是一处富丽堂皇的所在,却孤立在荒郊野外,实在古怪至极,扶桑几乎要怀疑那?是海市蜃楼,而非真实存在的。 “那?是摘星楼,”何士隆道,“那?艘画舫,还有?画舫上跳舞的姑娘们,都属于摘星楼。” 胳膊总抬着有?些酸,反正附近也没什么人,扶桑索性把帷帽摘了下来。他?微眯着眼,目光在画舫和摘星楼之间逡巡须臾,犹疑道:“所以……摘星楼是座妓院?” “没错,但?不是普通的妓院。” “你去过?吗?” “那?可是个销金窟,平民百姓哪里去的起。”何士隆哂笑,“我?听?说,出入摘星楼的客人个个非富即贵,挥金如土。” “这些非富即贵的客人都是从哪儿?来的?”扶桑一头雾水。 “自然是从碎夜城和旌善城。”何士隆瞅了一眼在不远处玩耍的两个侄儿?,才慢条斯理道:“因为城里规矩多,管得严,贵人们没法?尽情玩乐,于是就?把摘星楼建在了这里,永平镇位于碎夜城和旌善城之间,又有?洮水相连,不管是走陆路还是水路都方便。城里的贵人们舟车劳顿来到这里,不分昼夜地寻欢作乐,花天酒地,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就?算玩出人命也无?所谓,拍拍屁股就?走了。”何士隆骤然压低声音,“每隔一段时间,这条河上就?会出现一具女尸,那?些撑船的船夫们早就?见怪不怪了,碰见好心的会把尸体捞上来,再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大部?分人都只当没看见,任由尸体随波逐流。” “那?可是人命啊,”扶桑难以置信,“官府都不管吗?” “穷乡僻壤哪来的官府,镇上最大的官就?是个亭长,除了欺压百姓没别的本事。”何士隆扯出一个冷笑,“就?算他?想管也管不了,摘星楼里的客人哪个他?都惹不起,只能当个缩头乌龟。” 扶桑愤然道:“亭长不管,就?告到县令那?里去,县令不管,就?告到知府那?里去,总会有?人管的。” “谁来告?谁敢得罪那?些有?钱有?势的贵人?”何士隆无?奈道,“就?算告到县令和知府那?里又能怎么样呢?摘星楼的主人指不定给了他?们多少好处,早就?把他?们买通了。我?们家开个正经酒楼还要在亭长那?里一番疏通,摘星楼这么大的生意?,背后怎么可能没有?靠山。” 扶桑被堵得哑口无?言。 画舫行得很慢,靡靡之音犹在耳边袅绕,那?些舞妓还在船头跳着舞,依稀还能听?见男子的欢笑。 这么大的风,这么冷的天,她们一定很冷罢? 那?座富丽堂皇的摘星楼,是贵人们纵情声色的欢乐场,却是这些弱女子的人间炼狱。 眼前的风景突然不再赏心悦目,扶桑把帷帽戴回头上,遮住了视线。 “哎呀,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何士隆暗悔失言,扶桑是出来散心的,他?说这些无?疑是给扶桑添堵,“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去罢。” 扶桑低低地“嗯”了一声,走过?去牵住了何孟春的小手,他?太冷了,急需汲取一点温暖。 第166章 回去的路上, 扶桑去药铺抓了几服药,用来药浴。 药浴可以通行气血、濡养全身,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他几乎没病过, 都是药浴的功劳。 直到回到清风楼, 扶桑心里还是闷堵得难受。 他在?窗前呆坐片刻,渐渐有些喘不上气来, 疑心是裹胸布缠得太紧的缘故, 于是将门窗都关好?,脫得?仅剩一条亵裤,躺进冷冰冰的被窝里。玄冥紧跟着钻进来,蜷缩在?他的臂弯里,皮毛凉滑如水。 那条承载着无数欢愛记忆的麂皮毯子被他从行宫里带了出来, 此刻就铺在?他身下,毛绒绒的那面贴着肌肤, 让他感到一丝暖意。 胸口没了束缚,呼吸慢慢变得?通畅, 被窝也暖起来。 扶桑侧躺着, 一只?手搭在?玄冥身上,听着它?“呼噜呼噜”的声音, 稍稍觉得?安心。至少还有玄冥与他作伴,不离不弃。 玄冥的尾巴扫到了他的肚子,有点痒,扶桑伸手去挠了挠,手便搭在?了肚子上。 第269章 澹台折玉从后面抱着他时,最喜欢把手搭在?他的肚子上——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浮现, 扶桑立即强迫自己去想别的——还在?行宫时,他因为吃得?太多?而有了小肚子, 逃离行宫之后,他情?绪低迷,茶饭不思?,面颊日渐消瘦,下巴都变尖了,可肚子不知为何却没瘦下去,似乎还变大了些。他当然知道这不对劲,但又没法去看大夫,只?能尽量忽略,而后静观其变。 转念又想起那座摘星楼,还有那些在?摘星楼里受苦受难的女子们,他无法想象她们遭受了怎样的折磨,也不敢想。 镇上的百姓都在?隔岸观火,任由那些女子的性命消逝在?滔滔长河之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扶桑想为她们做点什么?,否则良心难安。 他唯一能求助的人?,就是君如月。君如月虽然生于权贵之家,身上却无半点纨绔之气,是个品格端方的正人?君子,定然不会?姑息摘星楼的恶行。只?是,君如月在?不在?碎夜城尚未可知,他很有可能追随澹台折玉前往京城了,回京之路凶险万分,澹台折玉需要有能之人?的鼎力相助,比如君如月和薛隐。 思?来想去,他只?能“自投罗网”,亲自去一趟碎夜城,一探究竟。若能见到君如月自是最好?,他并不担心君如月会?强迫他回君府,因为他相信君如月的为人?。 倏而有了件正经事要做,扶桑的心里久违地生出些类似雀跃的心情?,恨不得?即刻动身。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昏昏睡去,又悠悠醒转,便听见风雨交加,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棂。 无论是晨起还是午休,醒来后总是会?第一时间想起澹台折玉,情?不自禁地缅怀起那些在?澹台折玉怀中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心爱之人?的日子,那些既平凡又珍贵的日子,而今全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了。 泪水潸然而下,洇湿了枕头。放任自己伤心片晌,扶桑擦干眼泪,坐起身来,将裹胸布一圈一圈地缠在?胸口。 直到夜里酒楼打?烊,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突然下这一场雨,道路必然变得?泥泞难行,若是明儿个天气转晴,还得?再等三五天才能上路,所以扶桑就没跟何有光提起他打?算去碎夜城的事,过几天再说也不迟。 第二天并未如扶桑期待的那样转晴,而是阴云密布,寒风肆虐,黄灿灿的银杏叶落得?到处都是,也没人?扫,反正扫了还落。 天气不好?,难免影响生意,酒楼没什么?客人?,陈秀秀便回后头带孩子,几个闲人?都待在?老太太住的西屋里,门窗紧闭,点着炭盆,一室温暖祥和。 老太太和陈秀秀都在?床上坐着,背靠着墙,腿上盖着被子,手上做着针线活。英英还不会?走?,在?床上爬来爬去,陈秀秀时不时瞄她一眼,以防她掉下床去。 何孟春五岁了,到了开蒙的年纪,上个月才进了镇上的私塾。他坐在?扶桑腿上,扶桑手中拿着一本《三字经》,他字正腔圆地读一句,何孟春跟着念一句。 何仲春闲不住,一会?儿逗弄英英,一会?儿翻箱倒柜,一会?儿往炭盆里乱扔东西,弄得?屋里狼烟地动,惹得?老太太怒声呵斥,他却全当耳旁风,该干嘛还干嘛。 陈秀秀被烟呛得?咳了几声,咳着咳着遽然趴在?床边打?起干哕,扶桑急忙去把痰盂拿过来放在?下面接着,旋即去把窗户打?开通风,又倒了杯热茶,等陈秀秀直起身子,他将茶杯递过去,叮嘱一句:“小心烫。” 陈秀秀先漱了漱口,然后小口小口地把剩下的半杯热茶喝下肚去,扶桑接过茶杯,问:“还喝吗?” 陈秀秀摇了摇头,坐回原位,老太太小声跟她说了几句话,忽然道:“孟春,去跟你小叔说,你小娘身子不舒服,让他去医馆把孙大夫请来瞧瞧。” 小孩都喜欢跑腿,何仲春跟着何孟春走?了,屋里霎时清净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何士隆带着一个容貌清癯的中年男子走?进西屋,正是老太太口中的“孙大夫”。 孙大夫也没多?问,直接为陈秀秀把脉,不多?时,孙大夫收了手,笑?眯眯地看着老太太,道:“恭喜老夫人?,你们何家又要添丁了。” 此言一出,老太太、何士隆、陈秀秀全都喜出望外,扶桑也跟着道喜:“恭喜二哥二嫂。” 话音方落,不知想到什么?,扶桑猝然如遭雷击,脑海中“嗡”了一声,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个荒谬至极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左冲右突,直教他头皮发?麻,浑身颤栗。 关于这具畸形的身躰,他从来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他自以为没有怀孕生子的能力,可是……可是……万一他可以呢?不然他的肚子为什么?会?一天天变大? 他有可能怀了澹台折玉的孩子,他有可能怀了澹台折玉的孩子……扶桑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一时分不清是悲是喜,不禁泪如雨下。 “扶桑,你怎么?哭了?”何士隆诧异地问。 扶桑回过神来,慌忙抬手在?脸上胡乱擦了擦,破涕为笑?道:“我……我替你们感到高?兴。” 何士隆正在?兴头上,也没多?想,只?听孙大夫简单叮嘱几句,问:“谁跟我回去拿药?” 第270章 扶桑立刻道:“我去罢。” 何士隆送孙大夫出了清风楼,塞给孙大夫一锭银子,然后兴高?采烈地去向父兄分享好?消息。 扶桑牵着何孟春这个跟屁虫,随着孙大夫穿街过巷,到了医馆,取了安胎药。 扶桑原本有问题想问孙大夫,到底没勇气问出口,心事重重地来,心事重重地走?,连何孟春都察觉他不对劲,问他怎么?了,扶桑强笑?道:“我没事,只?是觉得?天太冷了。” 小巷逼仄,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扶桑拉着何孟春往旁边让了让,回头的瞬间,一道黑影猛扑上来,扶桑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捂住了口鼻,他“呜呜”两声,让何孟春“快跑”,紧接着便陷入昏迷,软倒在?袭击他的黑衣男子怀中。 第167章 “…… 云渺渺, 水茫茫。 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 莫向花笺费泪行。 ”1 扶桑在飘渺的琴音和歌声中渐渐恢复意识,他缓缓睁开?眼?睛, 呆怔了须臾才想起发生了什么, 猛地?起?身,掀开?被子, 见?自?己衣衫整齐, 手脚未被束缚,心下稍安,正欲伸手撩开帷幔,忽闻脚步声靠近,他连忙后?退, 靠着墙瑟缩在床角,慌乱地在身上搜寻防身之物, 却什么都没找到。 帷幔被人?掀开?了。 扶桑直视着背光而?立的陌生男子,强自?镇定道:“你是谁?这是哪儿?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呢?你们没有伤害他罢?” 对方置若罔闻, 不动声色地睨他几眼, 放下帷幔走了。 很快,扶桑听见?开?关门的动静, 他不敢擅动,又稍等了须臾,才挪到床边,掀开?帷幔窥探,左右两架落地?九枝灯将这间富丽堂皇的屋子照得亮堂堂,屋内却空无?一人?。 他急忙下床, 快步来到窗边,抽掉窗闩, 推开?窗户,冷风顷刻扑面而?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未及远望,他探头往下看,心顿时凉了半截——他身处高楼之上,想跳窗逃跑是不可能了。 正自?彷徨,猝然听见?开?门声,扶桑扭头看去,便见?方才那名陌生男子搀扶着另一位锦衣玉带的男子走了进来,二人?应是一对主仆。 锦衣男子面色潮红,脚步虚浮,显然是喝多了酒,随着他们?走近,扶桑闻见?了浓郁的酒气?。他背靠着窗台,凛凛寒风拂动着他的乌发和衣衫,有飘飘欲仙之致。 锦衣男子在不远处的圆桌旁落座,他醉眼?惺忪的看着扶桑,笑嘻嘻道:“美人?儿,还记得我吗?” 扶桑愣了愣,对方会这么问,就表明他们?曾经见?过,可他努力回想,却一丝印象也无?。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何孟春是否安好。 “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小男孩呢?”扶桑惴惴道,“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锦衣男子偏头看向侍立在侧的小厮,不悦道:“樊章?” 被唤作“樊章”的小厮低头哈腰,低声回道:“去抓人?的侍卫说,他们?把小孩迷晕后?丢在了巷子里,并?未伤他性命。” 扶桑闻言,大大地?松了口气?。何孟春没事就好,否则他会内疚一辈子。 锦衣男子换回笑脸,看着扶桑道:“你当真不记得我了?昨日我在船上,你在岸上,虽然隔了那么远,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了。” 昨天,船上……难道是那艘载歌载舞的画舫? 扶桑扭头朝外看,看见?了灯火辉煌的亭台楼阁,看见?了被灯火照亮的粼粼水面,看见?了隐匿在夜色深处的小镇。 他此刻所处之地?,应该就是摘星楼了。 昨日他是楼外客,妄想救人?于水火,今日却成了楼中人?,自?救无?门,仿佛是老天爷在嘲笑他不自?量力。 扶桑牵唇苦笑,心想,假如他从窗户跳下去,纵使不能保全性命,却能逃过一场欺辱,可是……他的腹中很可能孕育着澹台折玉的孩子,所以他不能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活下去。 扶桑悄悄地?将一直攥在手中的窗闩隐于袖中,主动走到圆桌旁,垂眸看着坐在对面的锦衣男子,怯怯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锦衣男子喜笑颜开?道:“当然。” 扶桑坐下来,静视着男子的面容,轻言细语道:“恕我愚钝,请问公子曾在何时何地?见?过我?” 锦衣男子道:“今年四月,碎夜城中的一家书肆。” 扶桑几乎立刻就想起?这人?是谁了,毕竟他在碎夜城只待了两三天,除了修离之死,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天君如月陪他出?去逛街。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在书肆里遇见?了一个意图不轨的纨绔子弟,君如月说他叫什么来着……朱钰!他叫朱钰! “朱公子真是好记性,”扶桑挤出?一抹笑来,“当时不过匆匆一面,难为你还记得我。” “如你这般绝色,自?是见?之难忘。”朱钰眉开?眼?笑道,“那日之后?,我便一直惦念着你,还曾派人?在碎夜城中寻找你的踪迹,可惜遍寻不获,万万没想到,君如月竟将你藏在这偏远小镇。” 扶桑将错就错,平心静气?道:“朱公子擅自?把我带到这里,就不怕君如月找你兴师问罪吗?” 第271章 “你该不会不知道罢?”朱钰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君如月追随废太子去京城了,何时回来、能不能活着回来尚未可知呢。” 扶桑神色一黯,垂头不语。 君如月果然跟着澹台折玉去京城了,那他便无?需前往碎夜城了,那些妄图拯救他人?的设想也都成了空想。 朱钰以为他当真不知君如月的去向,又道:“那你知道君如月成亲了吗?” 扶桑抬起?头,讶然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上个月,我还去君府喝了喜酒。”朱钰道,“所以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等他了,还是趁早另寻新欢罢。” 大事当前,君如月自?然没有心思提及私事,扶桑只是觉得奇怪,君如月一直非常抗拒婚事,怎么突然就成亲了?他娶的是谁? 朱钰撑着桌子起?身,樊章赶紧上前搀扶,却被朱钰推开?:“你先出?去罢。” 樊章犹豫了下,见?扶桑一副柳亸花娇、弱不禁风之态,显见?不是他家公子的对手,便乖乖地?去门外守着了。 朱钰在扶桑身旁坐下,伸手撩起?扶桑的鬓发,露出?姣好的侧颜,一边贪婪地?凝视,一边哑声道:“老天爷偏偏让你在这个时候遇见?我,就说明你我有缘,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扶桑低着头,不敢去看身边人?,紧张得嗓音轻颤:“我叫扶桑。” “扶桑……”朱钰舔了舔嘴唇,克制着一亲芳泽的冲动,耐心劝诱,“你愿意跟着我吗?我爹是嵴州知府,整个嵴州都归我爹管辖,除了君北游,没人?敢和我爹作对。我是我爹的独子,我爹什么都听我的,就算我想纳你为男妾,我爹也不会反对。君如月那个懦夫,只能把你藏在这穷乡僻壤,他什么都给不了你,可我不一样?,我可以带你回碎夜城,我可以给你名分,我可以让你享尽荣华富贵,只要你愿意做我的人?。扶桑,你愿意吗?” 扶桑缓缓抬头,对上了朱钰炙热的目光。 他先前并?不知晓朱钰是嵴州知府之子,他没问过,君如月也没同他说过。 在权势面前,他卑贱如蝼蚁草芥,从前面对三皇子时是这样?,而?今面对朱钰还是这样?,他似乎永远逃不脱被权势欺压的命运。 “扶桑,你愿意做我的人?吗?”朱钰又问了一遍,扶桑再不答应,他可要霸王硬上弓了,他能忍到现在已是不易。 扶桑诚惶诚恐道:“如果君如月从京城回来,知道我背叛了他,他绝对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朱钰急不可耐地?将扶桑拥进怀里,在他耳边道:“君如月要是真的那么在乎你,就不会把你丢在这里不闻不问了,更?何况你跟他无?名无?分,何来背叛之说?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跟着我,我会护你一世周全,谁都不能伤害你。扶桑,我是真心喜欢你,你就从了我罢……” 话音未落,朱钰的唇便貼上了扶桑的颈,扶桑骤然一僵,右手紧攥着那支窗闩,一时间不知该被动承受还是主动出?击,就算他真的把窗闩插-进了朱钰的脖子里,结果了朱钰的性命,那他也死到临头了,他还不能死,可是,他是澹台折玉的妻子,他不能忍受别的男人?玷污他的身体。 当朱钰的唇即将落到他的唇上时,扶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他试图推开?朱钰,可他才从昏迷中醒来,浑身乏力,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他的推拒反而?让朱钰愈发兴奋了。 “怎么,害羞了?”朱钰一脸霪邪笑意,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扶桑脸上,“我们?到床上去,好不好?” “我……我身子不适,恐怕会扫你的兴。”扶桑眼?泛泪光,切声恳求,“改天……改天我再好好伺候你,求求你……” “我一刻也不能等了。”朱钰抓着扶桑站起?来,两具身躰紧貼在一起?,“感觉到了吗?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扶桑被朱钰强硬地?拖到了床上,帷幔遮挡了烛光,周遭霎时变得昏暗,好似被关进了一座狭小的囚牢,插翅难逃。 朱钰高大的身躯像座山一样?压在扶桑身上,压得他动弹不得,他双手捂着肚子,唯恐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孩子被压坏了,手里那根窗闩早不知掉在哪里了。 他闭着眼?睛,任由眼?泪肆意流淌,脑海中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清白没有性命重?要,清白没有性命重?要,清白没有性命重?要…… “嘭!” 突然响起?的开?门声吓了扶桑一跳。 朱钰停下撕扯衣带的动作,对着帷幔怒吼:“滚出?去!” “公子,大事不好了!”樊章的话音里满是惊恐,“有个黑衣人?杀进摘星楼了!” 第168章 朱钰气急败坏, 丢下扶桑走了。 扶桑收住眼泪,理好衣裳,试图开门出去, 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 转而来到窗边,探头往外张望, 能看到四散奔逃的人影。 哀嚎惨叫不绝于耳, 听得?扶桑胆战心?惊,然而他被困在高楼之上,无?路可逃,只得?将窗户关上,把?那些嘈杂隔绝在外。他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屋里转来转去, 最?终躲进了立在床侧的紫檀顶箱柜里,虽然这么做并没什么用。 扶桑双手抱膝, 蜷缩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一颗心?揪成一团。 第272章 他再次清楚地认识到, 自己就是个废物,离了别人的保护, 他根本没法在这个危险重重的世界好好活下去。 倘若今日能侥幸逃出生天,他不能再在何?家住下去,否则何?家必定会被他连累,家破人亡都有可能。那他能去哪儿呢?回行宫去,还是直接启程前往嘉虞城?此?地距离嘉虞城几千里远,单凭他自己如?何?能够平安抵达?更何?况他现在可能还怀有身?孕…… 前途渺茫, 扶桑惶惶不知所措,对澹台折玉的思念犹如?暴雨倾盆, 瞬间将他淹没。 “玉郎,玉郎……”扶桑一边流泪,一边小声呢喃,“我?该怎么办?” 就这样在黑暗中蜷缩了不知多久,扶桑猛地抬起?头来——有人来了! 他用力捂住口鼻,唯恐自己发出任何?声息。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以致浑身?颤抖,手脚发麻,耳道嗡鸣,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种?危险一点一点逼近的感觉实在可怖至极,眼泪失控般肆意流淌,纵使如?此?,内心?深处却还怀着一丝期待,期待着命运的眷顾——如?果不是足够幸运,他不可能活到今天。 就在扶桑因惊恐过度即将晕厥时,柜门被人打开了,时间仿佛在此?刻停驻,扶桑泪眼朦胧地注视着站在门外的黑衣人,对方背光而立,又蒙着面,扶桑看不清他的容貌,却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扶桑想?求饶,可他发不出声音,只是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面色煞白,双目圆睁,眼泪兀自流个不停。 黑衣人抬手扯下蒙面的黑布,沉声问:“你受伤了吗?” 扶桑还在耳鸣,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他眨了眨眼,眨掉蓄在眼眶中的泪水,视线恢复清明,他终于看清来人是谁,先是喜出望外,旋即又不敢置信,吃吃道:“薛隐……真的是你吗?” “是我?。”薛隐语气平平,“你受伤了吗?” 扶桑忙不迭摇头,又哭又笑,哽咽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隐肃然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在柜子里蜷缩了太久,扶桑腿麻得?厉害,双脚刚一着地就要摔倒,幸好薛隐扶住了他,而后直接将他打横抱起?,转身?朝窗边走去。 扶桑这才发现,门外围着许多人,皆是青壮男子,手握各式兵器,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却无?一人敢上前,显然都被薛隐打怕了。 薛隐抱着扶桑走到窗边,腾出一只手推开窗,道:“抱紧我?。” 扶桑意识到他要跳窗,立刻双手环住他的脖颈,顺势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肌肤相贴,一个冰凉,一个滚烫。 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薛隐僵了一瞬,随即跃上窗台,足尖一点,飞身?而下。 扶桑紧闭双眼,只觉得?夜风呼啸着钻进他的衣领和?袍袖,止不住地寒噤。 落地时,薛隐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从摘星楼里逃出来的人们看见薛隐犹如?见了活阎王,避之唯恐不及,有的折回摘星楼,有的跑向荒野,有的仓皇登船。 许多船只就停在不远处的渡口,薛隐抱着扶桑登上其?中一艘乌篷船,船夫不惊不慌,卖力摇橹,向着对岸行去。 扶桑背靠船篷坐着,惊魂未定,循声回望灯火辉煌的摘星楼,犹自不敢相信,他竟真的逃出生天了,老天爷实在待他不薄。 “朱钰对你做了什么?” 闻言,扶桑看向坐在对面的薛隐,低声道:“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你就来了。”顿了顿,他不安地问:“你……你没把?他怎么样罢?” 薛隐沉默少顷,冷冷道:“我?把?他杀了。” 第169章 朱钰……死了? 扶桑的心猛地一沉, 惊怔须臾,讷讷道:“你不知道他是嵴州知府的儿子吗?” “知道。”薛隐淡声道,“那又如何?” 扶桑无言以对?。 朱钰和君如月不睦, 君如月和薛隐应该算是朋友, 或许薛隐早就看朱钰不顺眼?,趁此机会除之而后?快。 单凭朱钰是摘星楼之主这一点, 此人便死有余辜, 薛隐杀了他是为民除害,但他的父亲肯定?要为儿子报仇雪恨,何家?势必会卷入其中。扶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何家?家?破人亡,那和恩将仇报有什么分别? 扶桑心念急转,未经深思熟虑便脱口?而出:“子不教, 父之过。朱钰作恶多端,他的父亲必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如你将朱钰的父亲也杀了, 以绝后?患。” 薛隐闻言微怔。 以他对?扶桑的了解,这不像是扶桑会说的话。 扶桑有副菩萨心肠, 连路边的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如今却指使他取人性命,可谓是性情大变了。 扶桑也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跳, 不等他改口?,便听?见薛隐沉沉地应了声“好”,将他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船头挂着一只羊角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昏黄的灯光洒在粼粼的水面?上,只能照亮方寸之间。 篷中逼仄且黝黯, 身周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扶桑后?知后?觉地问:“你受伤了?” “没有。”薛隐向?来惜字如金。 “那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 “别人的血。” 扶桑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 然而千头万绪一时?理不清楚,二人相对?无言,直到?小船靠岸,他们一前一后?下了船,而后?拾级而上,来到?了昨日何士隆领着扶桑走过的那条路。 第273章 扶桑驻足,望着坐落在河对?面?的摘星楼,低声道:“薛隐,我可以再求你一件事吗?” “何事?” “一把火烧了摘星楼。” “好。”薛隐几乎不假思索。 扶桑道了声谢,又问:“我们现在去哪?” 薛隐道:“我送你回何家?。” 扶桑踟蹰起来。他现在还能回何家?吗? 朱钰虽然死了,但朱钰的手?下跟踪过他,知道他住在哪里,他们很可能会去何家?找他,若找不到?他,绝对?会拿何家?人开刀,何家?男女老少十一口?人,不管谁有个好歹他都会内疚一辈子。 所以他还是得回何家?去,有薛隐在,定?能护他和何家?人周全。 “薛大哥。”这是扶桑第一次这样叫他。 从前薛隐是暗卫,甚少在人前露面?,只有在澹台折玉遭遇危险或有事吩咐时?才会现身,一路走来,扶桑没跟他打过什么交道,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与陌生人无异。 “何家?于我有恩,而今却受我牵累,危在旦夕,我岂能弃之不顾。”扶桑满含愧疚道,“可我软弱无力?,连自保都不能,更遑论保护他人,所以……我只能求你,求你护何家?周全。” 不知是疲惫还是别的缘故,薛隐的嗓音又沉又哑:“我奉殿下之命保护你,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薛隐当然不可能平白无故从天而降救他于危难,扶桑早已猜到?了,但听?薛隐亲口?说出来,他还是感到?一阵难言的痛楚,险些?落下泪来。 “他不该这样做的……”扶桑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消散,“回京之路凶险万分,他更需要你的保护。” 薛隐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可澹台折玉执意让他留下来保护扶桑,哪怕他和君如月极力?劝说也没用。 那日分别前,澹台折玉对?他道:“扶桑对?我而言重于一切,我不允许他有任何差池,他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薛隐,答应我,今日我将扶桑托付给你,来日你要把他完好无缺地还给我。” 少时?的经历给薛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对?于情爱,他向?来鄙夷、厌嫌、 避而远之,他无法?理解澹台折玉缘何会爱一个小太监爱到?“生随死殉”的地步?大丈夫理应以家?国大义为重,怎么能受困于儿女情长? 不过也不需要理解,他只要听?命行事即可。 静默少顷,薛隐低声道:“殿下身边有众多高手?追随,君如月和褚行遇的武功皆不逊色于我,你大可放心。” 扶桑怎么可能放心,他这辈子都会牵肠挂肚。顿了顿,他问:“褚行遇是谁?” 薛隐道:“君如月的妹婿。” 扶桑回想片刻才记起来,君如月说过,褚行遇是他父亲为他妹妹择定?的未婚夫婿,为了给妹妹准备婚房,君如月才在机缘巧合之下探听?到?澹台云深的事迹。 忽然想起朱钰说君如月在上个月成?了亲,扶桑又问:“听?说君如月成?亲了,他娶的是谁?” “严茹。”薛隐道,“严律的妹妹。” 这两个名字都有些?耳熟,扶桑很快就想起来,那日君如月带他在碎夜城中闲逛,他与这对?兄妹都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当时?匆忙一瞥,他实?在记不起他们的模样了。 扶桑微微一笑,有感而发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2” 薛隐不通文墨,不解其意,却也不多问。 夜还不深,街上却行人寥寥,两侧商铺大都关门闭户,只有客栈酒馆还开着,不时?传出一阵喧哗,衬得这夜格外凄清。 扶桑频繁地回头瞻望,薛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兀自道:“摘星楼那些?护卫已经被我杀得所剩无几,在召集足够的人手?之前,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扶桑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时?无话,二人并肩前行,寒风凛冽,吹得人瑟瑟发抖。 扶桑只想快些?回到?何家?,那里虽然不是他的家?,却是他现在唯一能够聊以慰藉的栖身之处。 但何家?已然不能久留,等薛隐解决了后?顾之忧,他们就离开此地——他原本打算等春暖花开之时?再动身,然而情况有变,无论他的腹中到?底有没有澹台折玉的骨肉,他都不能再等下去了。 清风楼已经近在眼?前,薛隐蓦地停住脚步,语声低哑:“你自己回去罢,我就住在隔壁的客栈,你什么都无需担心。” “你同我一起去何家?罢?”扶桑的话音里含着微弱的请求,“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薛隐道:“我沐浴更衣之后?就去找你。” 扶桑想了想,点头答应:“我等你。” 扶桑举步前行,没走几步,身后?猝然传来一声异响,他急忙回头,却见刚才还好好的人倒在了地上。 “薛大哥!”扶桑惊呼一声,转身朝着薛隐奔去。 第170章 薛隐昏迷不醒, 扶桑弄不动他,好在?清风楼就在?眼前,他跑去叫来何孝昌和何士隆帮忙, 兄弟俩将薛隐抬回家, 一路抬进扶桑的房间,放到床上?。 在?外面?还不明?显, 一到屋里薛隐身上的气息便藏不住了, 何孝昌神色惊疑,低声自语:“好重的血腥味……” 第274章 何士隆自然也闻见了,他扭头看着扶桑:“这人是谁?他是不是受伤了?” 不等扶桑作答,何有光便道:“你们先出去。” 跟过?来?的一屋子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撵了出去,只剩下?扶桑和安红豆留在?屋里?。 何有光上?前察看, 只见薛隐面?色涨红,触手滚烫, 显然是在?发高烧,他先让安红豆去端一盆温水, 而后将薛隐扶起来?, 道:“扶桑,把他的外袍和靴子脱了。” 扶桑先脫靴子, 再脱外袍,精壮的肌肉旋即显露出来?——这么冷的天,薛隐竟然仅着一件单薄外衣,难怪会?烧得昏过?去。 外袍是黑色的,闻得见血腥味却瞧不出血色,脱下?来?之后才知道, 外袍竟是湿的,扶桑试着捏了捏袖子, 渗出的血水立刻染红了他的手。 扶桑不由心惊,为了救他,薛隐到底杀了多少人? 何有光将薛隐平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趁着安红豆还没来?,他一脸担忧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一天你跑去哪里?了?受伤了没有?” “你先告诉我,孟春怎么样了?”扶桑不答反问。从回来?到现在?,他一直没瞧见孟春。 “孟春没事。”何有光道,“有人发现他昏睡在?巷子里?,就把他送了回来?,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他是被迷药迷晕的,无甚大碍,睡够了自然就醒了。好不容易等他醒了,却是一问三不知,孝昌他们把镇上?找遍了也找不见你的踪影,我急得没法,只好去找亭长,可那位是个尸位素餐的主儿,不拿钱不办事,就算拿了钱也不见得会?尽心,我便打算明?儿个去趟鹿台山,请周将军出面?寻你,幸好你回来?得及时?,否则——哎呀,不说?这些了,你快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此事关系着整个何家的安危,扶桑不能隐瞒,直截了当道:“我被摘星楼的人抓走了。” 何有光闻言一惊。 得知何孟春是被迷药迷晕时?,何士隆就曾有过?猜测:“昨日?我陪扶桑出去散心,我们在?洮水河畔走了走,摘星楼的画舫恰巧从我们面?前经过?。扶桑生得那般光彩照人,会?不会?引起了摘星楼的注意,派人将他掳了去?” 何有光才刚出山没几天,对摘星楼几乎一无所知,急忙询问究竟,听完之后如墜冰窖——扶桑是个至纯至善的好孩子,他和妻子都打心眼儿里?喜欢他,故而才会?冒着风险收留他,没成想反而害了他,像他这样如珠似玉的娇儿,根本不适合养在?平民?百姓家,只有权贵之家才能好好地庇护他,比如碎夜城的君家。 “……有光叔,你怎么了?” 何有光回过?神来?,也不再多问,突然抓住扶桑的手,沉声道:“扶桑,你得赶紧离开这里?,今晚就走,去碎夜城,投奔君家,我这就让孝昌准备马车。” 说?着就要?起身,扶桑反抓住他的手,镇定自若道:“我不能走,我走了你们就危险了,你和红豆婶才刚和家人团聚,好日?子才刚开始,绝不能因我而葬送。有光叔,你放心,我已经想好对策了。”他转眼看向尚在?昏迷的薛隐,笃定道:“只要?有薛隐在?,便可保所有人安然无恙。” 何有光未及多言,安红豆端着铜盆走了进来?。 何有光搬来?一把圆凳放在?床头,安红豆把铜盆放在?凳子上?,接着将手巾打湿,看着扶桑道:“我打发小兰去请大夫了,估计一会?儿就来?。” 等安红豆把手巾拧干,扶桑伸手道:“红豆婶,我来?罢。” 虽然安红豆早就是做奶奶的人了,可毕竟男女有别,她把手巾交给扶桑,就先出去了。 扶桑坐在?床边,掀开被子,边帮薛隐擦身边道:“薛隐为了救我,独闯摘星楼,在?楼里?大开杀戒,把他们杀怕了,那些人一时?半会?儿不敢追过?来?,所以你无需担惊受怕,等薛隐醒过?来?,就更不用怕了,他厉害无比,他会?让摘星楼永远消失。” 何有光忧心忡忡道:“他再厉害也只是单枪匹马,何况还生着病,摘星楼背后的势力究竟有多庞大尚未可知,怕就怕薛隐寡不敌众,稳妥起见,你们俩还是先走为好……” “有光叔,”扶桑停下?动作,抬头看着何有光,眼神温和而坚定,“你不必再劝了,我是绝不可能丢下?你们逃之夭夭的,在?确保你们一家人可以不受影响地安居乐业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 何有光看着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你这一天应该没有好好吃饭罢?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扶桑确实饥肠辘辘,展颜笑道:“谢谢有光叔。” 何有光也走了,屋里?只剩下?扶桑和薛隐,还有玄冥。 一天没见扶桑,玄冥黏他黏得厉害,在?他脚边蹭来?蹭去,扶桑顾不上?它,用湿手巾仔细地擦拭薛隐的上?身,他的身上?伤痕累累,虽然都是些陈年旧伤,却依旧令扶桑心生不忍。 不管薛隐有多厉害,终究也只是肉体凡胎,会?受伤,会?生病,与普通人无异。他从前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那些疤痕便是证据,外伤会?愈合,但心伤难平。 擦了一遍,扶桑重新?把手巾打湿再拧干,继续给薛隐擦脸,目光不自觉地在?薛隐面?部逡巡,浓眉,挺鼻,薄唇……其实他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只是太过?冷峻,常常教人不敢直视。他现在?昏迷不醒,扶桑可以趁机看个够,将这张脸牢牢记住,毕竟他现在?是他唯一的依靠了。 第275章 正?想着,手腕猛地被抓住,扶桑痛呼一声,紧接着就看见薛隐睁开了眼睛,他顾不上?痛,惊喜道:“你醒啦!” 薛隐双目猩红地盯着扶桑瞧了片霎,才松了手,撑着床想坐起来?,扶桑赶紧按住他的肩,情急道:“快躺着别动,你在?发高烧,先前晕倒在?客栈门口,我只好把你带回何家来?了。” 薛隐偏头一看,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按在?赤躶的肩头,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衣裳。他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顿时?觉得如坐针毡,不顾扶桑的劝阻,他执意起身下?床,拿起搭在?床尾的黑衣,直接披到身上?。 扶桑急道:“你的衣服上?都是血,而且还是湿的,我去给你找件干净的衣服来?,你等着。” “不必了,”薛隐嘶哑道,“我回客栈了。” “大夫马上?就到,”扶桑温言相劝,“你看完大夫再走罢?” “不用。”薛隐拿上?靠在?床边的剑,举步朝门口走去。 习惯了澹台折玉的百依百顺,薛隐的固执己见和拒不配合让扶桑有些无措,甚至有些气恼。 “你奉殿下?之命保护我,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扶桑稍稍提高音量,隐含怒意,“这话是你说?的,你这么快就要?出尔反尔吗?” 薛隐身形一顿,背对着他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扶桑道:“我要?你脱掉这件沾满血污的衣服,回到床上?躺好,等着大夫来?为你看诊。”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推开,何有光领着大夫来?了,正?是扶桑今早见过?的那位孙大夫。 孙大夫一进屋就道:“好重的血腥气。”他看看扶桑又看看薛隐,不用问也知道谁是病患,将药箱往桌上?一放,冲着薛隐道:“坐罢。” 扶桑拉着薛隐在?孙大夫对面?坐下?,心知他不会?开口,便主动替他交代病情:“孙大夫,他烧得厉害,一刻钟前晕倒了,刚刚才醒。” 孙大夫点?了点?头,开始为薛隐诊脉。 扶桑走到何有光身边,小声道:“有光叔,麻烦你去给薛隐找身干净衣裳,我的他穿不了。” 何有光去了,扶桑回到薛隐身边,只听孙大夫问:“你烧了几天了?” 薛隐默了几息才答:“三天。” 孙大夫又问:“可有吃药?” 薛隐道:“没有。” 孙大夫啧啧摇头:“胡闹,你也太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再这么不管不顾地熬下?去,不出两天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扶桑心脏骤然紧缩,好似被一只手用力捏住一般。 如果不是为了救他,薛隐恐怕也不会?病得如此严重。 他既歉疚又感激,不禁红了眼。 等何有光拿来?衣服,孙大夫已开好了药方。 何有光把衣服交给扶桑,而后送孙大夫出去。扶桑把衣服递给薛隐,弱弱地恳求道:“薛大哥,换上?罢。” 薛隐站起来?,默不作声地接过?衣服,扶桑旋即道:“你一定饿了罢?我去拿些吃的,吃饱了才好喝药。”待出了门,又怕薛隐趁自己不在?走掉,特意叮嘱:“你千万别走,待会?儿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扶桑慢吞吞地下?了楼,又在?院子里?徘徊片刻,看见何有光送完孙大夫回来?,便快步迎过?去,小声道:“有光叔,我该如何跟老太太解释?我怕实话实说?会?吓到她老人家。” 何有光忙前忙后,还没顾得上?跟老太太说?话,他沉思?须臾,和扶桑对好说?辞,然后一起去了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还没睡,抱着英英在?哄,何孟春和何仲春已经挤在?一个被窝里?睡着了。 “那个人怎么样了?”老太太低声问。 “孙大夫来?看过?了,说?是没大碍,吃几服药就好了,我让士隆跟着孙大夫去取药了。”何有光看向扶桑,紧跟着道:“扶桑也没事,他被几个地痞流氓抓走,所幸被暗中保护他的人找到并带了回来?。” “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扶桑微笑着对老太太道,“对不起,让你为我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老太太也不多问,只是语重心长地叮嘱:“你这张脸太惹眼,实在?不宜抛头露面?,以后能不出门就别出门了罢。” 扶桑乖巧答应,又到床边瞧了瞧熟睡的何孟春,便告辞出去,来?到厨房,安红豆已为他和薛隐准备好了饭菜,扶桑端着上?楼去了。 薛隐换好了衣服,仍是一身黑。他半阖着眼坐在?桌旁,昏黄的烛光笼罩着他,显出几分凄迷与颓唐。 薛隐抬头睨他一眼,随即起身走过?来?,不顾扶桑的拒绝,强硬地接过?托盘,放在?桌上?,又将横在?桌上?的剑拿下?去,靠在?一旁。 扶桑早就注意到那把剑了,他在?薛隐对面?坐下?,边摆饭边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把剑是殿下?给你的罢?” 薛隐沉闷地“嗯”了一声,顿了顿,又嘶声道:“他希望我用这把剑护你安好,他还给这把剑取了名字,叫‘舒光’。” 扶桑怔了怔,忽而轻声念诵:“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1” 第276章 澹台折玉曾告诉他,扶桑不只是娇美的扶桑花,还是传说?中的神树,“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杪而升”,因此诗词中常用“扶桑”代指太阳。 澹台折玉教了他很多包含“扶桑”的诗句,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方才吟诵的这句“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他甚至将整篇辞赋都背了下?来?。 澹台折玉还深情缱绻地对他道:“扶桑,你就是我的太阳,照亮我黯淡无光的人生。” 扶桑强忍着落泪的冲动,低头拿起筷子:“吃饭罢。” 薛隐问:“你要?和我商量什么事?” 扶桑道:“不急,吃完饭再说?。” 两个人再没交谈,默默吃饭。 扶桑细嚼慢咽,没吃多少就吃不下?了,把鱼肉的细刺挑干净了喂给玄冥。薛隐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但他亟需补充体力,只能硬逼着自己往下?咽。 薛隐将饭菜扫荡一空,又饮了两口凉茶,道:“说?罢。” 扶桑先扭头看了看关闭的房门,继而鼓起勇气直视薛隐,神色赧然,吞吞吐吐道:“我……我有可能……怀上?了澹台折玉的孩子。” 第171章 薛隐面不改色, 心内却震荡不已。 他怀疑自己烧糊涂了,不敢置信地问:“你、你说什么?” 耳闻不如眼见,扶桑不再多言, 先把卧在膝上的玄冥放到地上, 而后站起身来,兀自解开腰带, 依次脱掉外?袍、夹袄、中衣, 最后一圈一圈地解开裹胸布,彻底地袒胸露腹。 这是扶桑第二次堂而皇之地向他人展示这副不同寻常的身体,虽不像第一次那样紧张得浑身颤栗,但仍旧羞恥得面红耳赤,他垂头敛目, 不敢看?薛隐,目光停落在自己明显隆起的腹部, 轻言慢语道:“自打进了八月,我就发现自己有了小肚子, 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长胖了, 还想着要少吃饭多锻炼,可是过?了没多久, 殿下与我猝然分别,我整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可肚子还是越来越大,我猜想我可能是生病了,直到今天上午听说二嫂有了身孕, 我才惊觉,我的肚子如此异常, 有可能是怀了孩子。” 屋里虽然点?着炭盆,可光着身子还是冷得瑟瑟发抖,扶桑把裹胸布一圈一圈地缠回?胸口,继续道:“住进行宫的第三天,我和殿下就有了……有了肌肤之亲,如果从那时起就珠胎暗结,那么现在确实到了该显怀的时候。” 默默地将刚脱下来的衣裳一件件穿回?身上,系好腰带,扶桑坐回?椅上,这才抬头看?向呆坐在对?面的薛隐,自顾自道:“你现在肯定以?为我是女人,但我不是。我最开始是男儿身,五岁那年被?人牙子卖进宫里,受了宫刑,成?了太监,十岁那年,我的胸脯开始变大?,从此成?了阴阳人。我的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是阉割过?的男人,我一直以?为我没有怀孕的能力,可现在我的肚子却在一天天变大?,我不得不往怀孕上猜想。” 接连受到冲击,沉着如薛隐也心绪难平。 堂堂太子殿下爱一个小太监爱到生死相许的地步已经足够离奇,而这个小太监竟是个非男非女的阴阳人,如此畸形,如此怪异,澹台折玉非但毫不嫌弃,反而视若珍宝,这简直荒谬绝伦,匪夷所?思。 难道是扶桑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将澹台折玉迷得神魂颠倒,让他忽略了其它?但澹台折玉绝非如此肤浅之人。 不,这不是他现在该纠结的问题,眼下最重要的是,扶桑怀上了澹台折玉的孩子。这个孩子,会对?澹台折玉乃至整个启国造成?什么影响?他该不该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虽然他奉太子之命保护扶桑,但他真正的主?子其实是太子的舅父、武安侯韩子洲,韩子洲必然不愿看?到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如此不明不白地降生于世,更何况生下这个孩子的人还是个难以?名状的阴阳人,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必将成?为太子洗刷不掉的污点?。 或许他该直接杀了扶桑,以?绝后患,可是太子亲口对?他说过?,如果扶桑死了他也不会独活…… 不等薛隐理清思路,只听扶桑又道:“假如我真的怀上了孩子,如果我想平安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么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帮我,就是我的师父,太医院左院判赵行检。十月怀胎,按照我推算的时间,距离孩子出生还有半年左右,我必须在明年二月之前见到我师父。我不打算让澹台折玉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所?以?我不能回?京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师父去嘉虞城找我,嘉虞城离京城不远,而且我哥哥柳棠时在那里安居,他可以?照顾我。薛大?哥,等你处理好摘星楼的事,我们就择日启程,前往嘉虞城——这就是我要和你商量的事。” 高烧让薛隐头昏脑涨,思绪凝滞,他沉寂片晌才哑着嗓子问:“你为何不想让殿下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扶桑眉眼低垂,黯然浅笑?,缓缓道:“从分别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与他今生缘尽于此,此一别即是永别。夺位之路凶险万分,如若成?功,他会登基为帝,会迎娶一位出身高贵的女子为后,还会有数不清的妃嫔。如若失败,则只有死路一条。无论哪种结果,我与他都?将成?为两个世界的人,一别两宽,于我于他都?是最好的结果。我不希望这个孩子和他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只有这样我和这个孩子才有可能好好地活下去。” 第277章 说到这里,扶桑抬头直视着薛隐幽若寒潭的双眸,字字恳切道:“薛大?哥,我现在能依靠的人只有你,所?以?我必须对?你坦诚以?待,但是请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让殿下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好吗?” 薛隐再次对?他刮目相看?。 扶桑虽是奴婢之身,但自打他出现在澹台折玉身边,就一直是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犹如一株依附澹台折玉而生的菟丝花,美丽,娇软,不谙世事。 原以?为离开澹台折玉之后的扶桑会像无人照料的花儿一样迅速枯萎衰败,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振作了起来,虽然他的外?表依旧柔弱又美丽,但他的内里显然变得不太一样了……薛隐想了半晌才想到一个还算恰当?的形容——他长大?了。 “好。”薛隐沉声道。 关于这个孩子,他与扶桑的想法?不谋而合,确实没必要让澹台折玉知晓,他相信澹台折玉一定能成?为启国的下一任君主?,到时会有无数后宫佳丽为他诞育子嗣,至于扶桑所?生的这个,就当?是个野种,让它自生自灭好了。 扶桑微微舒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之感,旋即嫣然笑?道:“谢谢薛大?哥。” 薛隐问:“还有别的事吗?”他不惯以?病弱之姿示人,急于从扶桑面前离开。 扶桑想了想道:“薛大?哥,你的药估计得一会儿才能熬好,你要是觉得难受就去床上躺着罢。”他起身收拾碗筷,又道:“不如你今晚就睡在这里,我去隔壁屋睡就行,离你越近我越安心。” 薛隐有些犹豫,一抬眼撞上扶桑饱含恳求的目光,便低低沉沉地“嗯”了一声,扶桑立刻笑?逐颜开道:“那你先?歇着罢,等药熬好了我给你端过?来。” 扶桑出去了,玄冥也跟着走了。 薛隐在桌前独坐良久,将方才的所?见所?闻梳理清楚,而后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凝眸扫视周遭,并未察觉异样,复又把窗关上,目光从旁侧的条案、梅瓶、木雕狸奴上滑过?去,顺便将这间简陋的屋子环顾一遍,最后向着床榻走去。 他合衣躺在床上,属于扶桑的气息立时将他包围,让他感到些许不自在,但这点?不自在和身上的疲病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好像只眯着了一会儿,又好像睡了很久,薛隐在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中醒来,他毫不留恋地离开温暖的被?窝,佝偻着背坐在床边,脑袋疼得快要裂开,呼出的气息滚烫。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病得如此严重,否则也不会让朱钰手下那帮废物逮着空子把扶桑带走。 闷咳两声,房门随之打开,扶桑端着一只青瓷碗进来,径直来到床前,道:“薛大?哥,药熬好了,你趁热喝了罢。” 薛隐抬手接过?碗,直接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仿佛喝得不是苦药,而是烈酒。 扶桑被?他豪气干云的气势给惊住,待他一饮而尽,一只手接过?空碗,另一只手伸向薛隐,掌心平摊,上面放着一块饴糖,柔声道:“这药闻着就苦得很,吃块糖去去苦味罢。” 薛隐从小到大?吃过?太多太多苦,他苦惯了,也就不需要那一点?可怜的甜,但他还是拈起那块指肚大?小的饴糖,放进口中含住。他只是懒得和扶桑多费口舌,还是扶桑说什么他做什么来得便宜。 扶桑被?他冷淡却乖巧的态度取悦了,含笑?道:“那你好好歇着罢,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 薛隐没作声,也没看?他,扶桑不以?为意,转身出去,而后进了隔壁房间。 何孟春和何仲春都?睡在了老太太屋里,把这间屋让给了扶桑,何有光提前点?好了炭盆,将屋里烘得暖融融的。 扶桑坐在床边宽衣解带,先?将裹胸布解下来,再把里衣穿好,这才上床躺下,枕头和被?子上沾染着小孩身上乳臭未干的气息,不过?扶桑一点?都?不嫌弃。 他的手搭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轻柔地摩挲,久违地感到心安神定——托薛隐的福,他终于不再感到彷徨不知所?措,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玄冥在屋里溜达了一圈,跳上床来,熟练地钻进被?窝,带着一身凉意卧在扶桑怀里,两条前腿搭在扶桑的手臂上。 扶桑忽然想,山长路远,道阻且长,要不就把玄冥留在这里,交给何家人照顾罢? 不过?转瞬就将这个念头抛却了,他侧身躺着,看?着玄冥在黑暗中幽幽发光的双瞳,轻声道:“我绝对?不会抛下你。” 玄冥不知所?以?,凑过?来用脑袋蹭蹭他,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第172章 扶桑从沉睡中醒来, 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掀开眼帘,屋内昏暗无光,显然天还没亮。 懵怔稍倾, 他?悚然一惊, 猛地坐起?,怀中安睡的狸奴受到惊吓, 窜出被窝, 警惕地站在枕边。 外袍就在被子上搭着,扶桑抓过来披在身上,旋即下了床,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向外奔去。 打开门,愈显嘈杂, 左邻右舍全?都亮着灯火,街道上似有人来人往。 听?见下面有脚步声?, 扶桑扶着栏杆往下看,见何有光正穿过庭院往前头去, 忙道:“有光叔, 出什么事了?” 何有光驻足回头,仰视着他?道:“不清楚, 我正打算出去看看。” 第278章 扶桑急道:“你先别出去!” 他?快步走到隔壁屋前,试着推了推门,门直接开了,他?迈步进去,边朝里走边道:“薛大哥,外面乱糟糟的, 会不会是?摘星楼的人……”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床上没有人, 薛隐不在这?里。旋身出去,在门口险些撞到人,何士隆伸手扶他?一把,探头往屋里看:“没人?” 扶桑“嗯”了一声?。 何士隆道:“你先回屋待着,我下去看看。” 扶桑想跟何士隆一起?,可他?没裹胸,又?衣衫不整,怕被瞧出什么端倪,便没跟着,他?就站在栏杆旁,看着何士隆和何有光一起?往前头去了。 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会儿,何孝昌也从西?厢房里出来,和扶桑站在一起?等,等了没多久,何有光独自回来,站在院中道:“听?说是?摘星楼失火了,好多人去洮水河边看热闹,士隆也去了。” 何孝昌立刻兴奋起?来:“我也去瞧瞧!” 何有光也没阻止,等何孝昌走了,何有光上到二楼,悄声?对?扶桑道:“这?场火来得蹊跷,该不会是?……” “没错,是?薛隐所为。”扶桑直截了当道,顿了顿,又?补一句:“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何有光诧异非常,这?丝毫不像扶桑会做的事。沉默少顷,他?低声?道:“我听?士隆说了,摘星楼就是?个艳窟淫窝,祸害了不少无辜女子,却无人敢管。现在好了,一把火烧了干净,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扶桑轻描淡写道:“只有把那些坏人赶尽杀绝,你们一家人才能不受连累,继续在这?里好好过日子。” 听?见“赶尽杀绝”四个字从扶桑嘴里说出来,何有光先是?心头一震,继而又?有些欣慰。他?原本还在担心,像扶桑这?样纯良无害的小白兔,根本无法?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独自生存,可如今看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扶桑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软弱可欺,这?样很好,他?可以放心地让扶桑离开了。 “你和薛隐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何有光问。 “等他?把身子养好罢。”扶桑道。 何有光点点头,心里蓦然有些不舍,他?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扶桑,原本还有理由留他?在何家多住些时?日,而今有了薛隐,扶桑随时?都可以离开。他?没再多问,蔼然道:“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你接着睡罢。” 扶桑回了屋,摸黑来到窗前,推开窗户,虽看不见熊熊燃烧的摘星楼,却能望见一大片被火光映红的天幕。 他?一面有种所愿成真的喜悦,更多的却是?担心,担心薛隐的身体?支撑不住。他?没想到薛隐会如此急不可待,完全?不顾忌自己还在病中,不知该说他?行事鲁莽还是?艺高人胆大。 夜风吹得人瑟瑟发抖,扶桑关上窗,回到床上,玄冥紧跟着过来,和他?一起?躺进被窝里。 他?了无睡意,思念趁虚而入,在他?的心里迅速泛滥。 他?幻想着自己正躺在澹台折玉温暖的怀抱里,他?的后?背貼着他?的胸膛,他?的呼吸轻拂着他?的后?颈,他?的手掌摩挲着他?的肚腹,同时?在他?耳畔轻轻呢喃着他?的名字:“扶桑,扶桑……” 扶桑沉浸在自己旖旎的想象里,一团爱慾之火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流窜,令他?心跳加快,浑身发烫。他?的肉-身和他?的灵魂一起?,渴-望着心爱之人,他?犹如一块久旱的土地,渴-望着爱人的甘霖。他?试图自我滿足,却不得其法?,无路可行,只能徒劳地忍耐,直到那团火自行熄灭。 就这?样枯躺了不知多久,扶桑听?见了何孝昌和何士隆的说话声?,他?们看完热闹回来了。 扶桑没有出去,等到外头安静下来,他?才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来到隔壁,发现房中无人,薛隐还没回来。 扶桑在床边坐了许久,后?来干脆上床躺着,在胡思乱想中渐渐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薛隐依旧没有回来。 如果昨晚没有亲眼见他?晕倒在地,扶桑一点都不会担心,可现在他?生着病,又?是?单枪匹马,连个施以援手的人都没有,扶桑怎么能放心,毕竟他?和腹中胎儿的未来全?都系于薛隐一身。 洗漱完,从屋里出来,晨雾缭绕,依稀能闻见焚烧过后?的气息,应当是?从摘星楼那边飘过来的。 见他?从楼上下来,安红豆开始往堂屋端早饭,她?问起?薛隐,扶桑只能含糊道:“他?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他?没说,我也不清楚。” 安红豆还想再问,何有光扯了扯她?的袖子,又?对?她?使了眼色,安红豆便识趣地住了嘴。 吃饭时?,何孝昌和何士隆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摘星楼失火的事,扶桑静静听?着,一个字都不多说。 饭后?,大家各忙各的,日子依然照旧。 怀孕头三个月不能操劳,陈秀秀不再忙前头的事,就在老?太太屋里待着养胎,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她?和老?太太并?肩坐在被窝里,给三个小的缝制冬衣。 扶桑抱着英英,听?着陈秀秀和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本该觉得岁月静好,可一颗心总是?飘飘忽忽地不踏实。 第279章 就这?样捱到了晌午,又?从晌午捱到晚上,薛隐始终没有出现,好在也没人来何家找麻烦,这?一天过得平平淡淡,扶桑只希望往后?的每一天都如今天这?般,任何坏事都不要发生。 忧心忡忡地等了一天,两?天,三天……第三天夜里,扶桑刚睡下没多久,忽然听?见一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他?疑心是?风吹的,等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才紧张地问:“谁?” “是?我。” 不甚清晰的男声?透门而入,扶桑微微一怔,慌忙下床,光着脚奔到门口,抽掉门闩,拉开门,一道挺拔的身影随即映入眼帘,夜色朦胧,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知道这?就是?他?等的人,他?压低嗓音,欣喜道:“薛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薛隐一如既往地沉静:“进去说。” 他?举步入内,扶桑将门合拢,迫不及待地问:“这?三天你去哪儿了?” 还没来得及点灯,薛隐低沉喑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去了碎夜城,伺机杀了朱靖宴。” 其实扶桑已经猜到了,以薛隐雷厉风行的作风,当然是?刻不容缓,不管不顾。 “你的身体?怎么样?”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对?面,扶桑嗅着薛隐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关切地问,“烧退了吗?” 薛隐不习惯他?人的关心,敷衍地“嗯”了一声?,紧接着道:“我已经铲除一切后?患,保证何家不受影响,你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沉默片霎,扶桑道:“我不信。” 他?边说边朝薛隐伸出一只手,手腕即刻被抓住,薛隐用一种近乎质问的口吻道:“你干什么?” 扶桑感受着他?灼热的掌心,笃定道:“你骗我,你明明还在发烧。” 薛隐登时?松开手,顾左右而言他?:“你打算何时?动?身?” 扶桑不假思索道:“你的烧何时?退了,我们就何时?动?身。若是?你在路上再烧晕一次,我一个人可拿你没办法?。” 薛隐不善争辩,只好服从:“好。” 他?的驯顺让扶桑十分满意,话音不由温柔了几分,含着些微哄劝的意味:“上次给你抓的药才吃了一副,明天接着吃,别浪费了。” 薛隐感到不自在,和扶桑的相处总是?让他?有种无所适从的拘束感,并?且伴随着一股想要从他?跟前逃开的冲动?。 “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薛隐说着就要从他?身旁越过去,扶桑张开双臂拦住他?,不容拒绝道:“你哪里都不许去,就睡在这?里,我去隔壁睡。” 薛隐顿住脚步,垂眸盯着扶桑,他?的双眼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像夜空中的星。薛隐的心脏无端重重跳了两?下,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好”。 扶桑是?光着脚来开门的,他?先去床边穿好鞋,摸黑拿上几件明早要穿的衣裳,连同玄冥一起?抱着出去,关门前笑着道了声?“晚安”。 何孟春和何仲春这?几天都睡在楼下,隔壁屋空着,屋里冷飕飕的,因为没点炭盆。扶桑打着哆嗦钻进被窝里,裹紧被子,不多时?就将被窝暖热了。 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下,扶桑听?着玄冥的呼噜声?,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第173章 薛隐身体?底子好, 只要好好休息,不过两三天就痊愈了。 扶桑却不?急着走,虽然薛隐说他已铲除所有后患, 但扶桑仍旧不?能彻底安心, 他要再等等,直等到八月底, 风平浪静, 无?事发生,扶桑总算释然,决定动?身。 薛隐早已规划好行程,因扶桑有孕在身,禁不?得颠簸, 他们先?走水路,以洮水为起点, 在启国境内的几条大江大河之间辗转,待到水路走不?通了再转陆路。 九月初二, 黄道吉日?, 宜远行。 为免引人耳目,扶桑没让何家人送他, 他们在家中告别。相识不?过半月,扶桑和其他人感情不?深,最不?舍的还是何有光和安红豆,何有光和安红豆自然也舍不?得他,安红豆紧紧拉着他的手,泪眼朦胧道:“如?果以后有机会再来嵴州, 一定要来家里?看看。” 话虽如?此说,可彼此心里?都清楚, 扶桑不?可能再回到这里?,他们这辈子不?可能再见了。扶桑忍着泪意,含笑点头:“我会的,你和有光叔务必要保重身体?。” 何有光道:“等在那边安定下?来,一定要来封信,让我们知道你一切安好。” 扶桑再次点头:“我会的。” 离别的话语不?外乎那些,说完了也就?该走了。 扶桑依依不?舍地抱了抱何孟春、何仲春还有英英,最后抱起玄冥,把它塞进书?袋里?背着,省得它乱跑。 一家老小送扶桑和薛隐来到街上,安红豆帮扶桑戴上帷帽,遮住他那张过于惹人注目的脸,又?切切叮咛几句,而后站在街边目送他们离去。 扶桑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哭出来,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随便便掉眼泪。 走到洮水边时,一轮红日?才从天?边升起来,河面上烟笼雾绕,连对岸的景色都看不?清。 这些日?子扶桑足不?出户,未曾见过摘星楼烧毁后的样子,只是听何家兄弟说,摘星楼烧成了一堆废墟,被困在楼里?的那些女子大都趁乱遁逃,自寻生路去了。 第280章 在渡口附近的食铺里?买了些干粮和熟食,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船来了,是一艘从碎夜城驶来的双层楼船,上下?各有六间舱房,所幸还有一间空着,否则他们就?要去底舱和一群陌生人挤通铺了。 舱房逼仄,只摆得下?一张小床,一个人睡尚显不?足,是绝挤不?下?两个人的。扶桑正?发愁该怎么办,便听薛隐道:“你睡这里?,我去下?面睡通铺。” 扶桑心里?过意不?去,可转念一想,人在旅途,不?可能事事舒心,凑合将就?都是在所难免的。稍作思索,他低声道:“底舱人多口杂,肯定睡不?好,白?天?你就?到我这里?来补觉,我保准不?影响你。” 薛隐未置可否,只道:“你歇着罢,我出去转转,有事唤我。” 扶桑坐在小床上,偏头看着床头那扇小小的漏窗,听着外间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心里?不?禁有些惘惘——从此刻起,他就?要开始漫长的颠沛流离,途中会遭遇什么、能否平安抵达终点、何时能够抵达都是未知数,他如?何能够心安? 正?发呆,玄冥跳到他腿上,“喵喵”叫了两声。 扶桑双手捧住玄冥胖乎乎的脑袋,低下?头来,用挺翘的鼻尖蹭了蹭玄冥湿漉漉的小鼻子,柔声道:“委屈你了,才过了几个月安生日?子,又?要跟着我浪迹天?涯。” 玄冥软软糯糯地叫着,像在撒娇,虽然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扶桑的心奇异地得到了安抚,他轻轻翘起唇角,含笑道:“我们玄冥一定是这世上走过最多地方、看过最多风景的狸奴。” 亲昵片刻,扶桑把玄冥放到床上,拿过包袱,从中取出一件蟹壳青如?意纹对襟长袄和一条暗绿色缠枝纹罗裙,都是向陈秀秀借来的旧衣。 这半个月他的肚子又?大了不?少,为了不?露端倪,他不?仅要裹胸还要缠腹,但长此以往必定会对腹中胎儿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他只好再次男扮女装,堂而皇之地扮演一名“孕妇”。 麻利地换上袄裙,又?重新梳头,用银水送给他的那根蛇纹木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再用一条绣帕充当头巾,将发髻包起来,如?此一番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媳妇。 刚把裹胸和缠腹的白?布折好收进包袱里?,就?听见敲门声,扶桑忙去开门,看见巡视归来的薛隐,笑着唤了声“薛大哥”。 薛隐怔怔地盯着他瞧了几眼,佯作若无?其事地走进舱房,问:“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舱房不?隔音,左邻右舍有点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扶桑压着嗓子道:“这样我就?不?用裹胸了呀。” 那天?扶桑在他面前袒-胸-露-乳的模样在薛隐脑海中一闪而过,薛隐猝然觉得目光无?处安放,他走到漏窗前向外探看,唯恐隔墙有耳。 河面上缭绕的雾霭消融在温暖的日?光里?,沿岸的风景变得清晰起来,原野苍茫,远山绵延,落木无?边,满目青黄。 薛隐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看向坐在床边的扶桑,扶桑恰好也在注视着他,四目相对,扶桑泄露出些许慌张,却没移开视线,勉强露出点笑模样,缓缓道:“薛大哥,旅途漫长,这一路上不?知要遇见多少人,我想我们该装作某种亲近的关系,旁人问起时也好作答,免得引人怀疑。” 他不?由地想起他和澹台折玉伪装兄妹的那段日?子,他不?敢多想,自顾自道:“我如?今已经开始显怀了,别人一看就?知道我有孕在身,所以我觉得我们假扮夫妻最为合宜,你觉得呢?” 夫妻……薛隐在心里?将这两个字默念了几遍,心情有些古怪。 他早已认定自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注定孑然一身,孤独地生,孤独地死,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拥有一个妻子,纵然只是佯装的假象。 扶桑觑他神色,以为他不?愿意,刚想改口,便听薛隐低哑地应了声“好”。 扶桑垂眸不?再看他,默了几息,嗫喏道:“那、那我以后就?不?能再唤你薛大哥了……我唤你薛郎,你唤我扶桑,可以吗?” 短暂的沉寂后,薛隐淡淡地吐出两个字:“随你。” 扶桑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澹台折玉,想起他曾在他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唤他“玉郎”,心里?既甜又?涩。 在泛起泪意之前,扶桑赶紧转换思绪,拿起之前在渡口买的两样吃食,抬手递给薛隐,话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早饭还没吃呢,先?吃点东西罢。” 薛隐接过油纸包,在床边坐下?,和扶桑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两个油纸包里?分?别装着几个烧饼和半只烧鸡。 陈秀秀一闻见荤腥就?吐得死去活来,扶桑却不?会这样,鸡鸭鱼肉都能吃,只是吃得少,他勉强吃了半个烧饼和两块鸡肉就?饱了,喉咙噎得有点难受,于是拿过水囊喝了几口凉水。 他偷瞧了默默咀嚼的薛隐两眼,轻不?可闻地唤了声“薛郎”,接着将水囊递过去,赧然道:“你也喝点水罢。” 薛隐心头一跳,看也不?看扶桑,粗声道:“我不?渴。” 不?等扶桑再说什么,薛隐猛地站起来,语气生硬地丢下?一句“我吃饱了”,随即离开了舱房。 扶桑吁了口气,用手搓了搓因尴尬而发烫的脸,喁喁哝哝地念叨:“薛郎,薛郎,薛郎……” 第281章 只有说得多了才会显得自然,他得多多练习才行。 又?喂玄冥吃了些鸡肉,扶桑感到困倦,他最近越来越嗜睡,每天?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 他平躺着几乎就?将小床占满了,床铺很硬,且不?平,硌得他肉疼,枕头和盖在身上的被子都散发着一股久未晾晒的霉味,冷风从小小的漏窗里?呼呼地灌进来……纵然条件如?此恶劣,扶桑还是很快就?抱着玄冥睡着了,睡着之后便将所有烦扰都忘却了。 双层楼船在风浪中颠簸前行,犹如?一只巨大的摇篮,不?舍昼夜地摇摇晃晃,摇得人昏昏沉沉的,扶桑本就?嗜睡,这下?愈发睡不?醒了,在这个狭小又?冰冷的舱房里?睡了个昏天?又?暗地。 原本说好让薛隐白?天?在舱房里?补觉的,可后来薛隐却不?肯了,说他夜里?睡得很好,无?需补觉,扶桑也不?好勉强。 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在洮水之上漂了十来日?,在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楼船在一座名唤“鄢川”的小城停泊,这便是此次航行的终点。 登船时不?过带了两个小包袱,下?船时却多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都在薛隐手里?——他左手提着两床厚棉被,用一条床单包着,还是登船那日?傍晚他去临时停靠的镇上买的,一床铺一床盖,好让扶桑睡得舒服些;他右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装着些日?常用品,诸如?铜盆、夜壶之类,自然也都是他为扶桑准备的。 下?船之后没走多远,他们在渡口附近寻了间简陋的客栈投宿,搁下?行礼,先?饱餐一顿,这些天?在船上都没正?经吃过饭,随便吃点什么填饱肚子就?行了。 扶桑本就?没什么口腹之欲,哪怕吃糠咽菜他都无?所谓;薛隐似乎有意避着他,他总是一个人待着,穷极无?聊也无?所谓;唯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不?能洗澡,要知道他这个人最爱干净,就?连冬日?里?也要日?日?沐浴更衣的,可这十来天?却只能用湿手巾简单擦一擦,他疑心自己身上都有味了。 所以吃完饭后扶桑立刻对薛隐道:“薛郎,我想沐浴。” 经过这些日?子的练习,这声“薛郎”他已经可以自然而然地叫出口了。 “现在?”薛隐问。 “嗯。”扶桑坚定地点头。 薛隐犹豫了下?,道:“好,我去安排。” 没过多久,薛隐就?将一个浴桶搬了进来,随后他又?帮着小二提来热水,很快就?将浴桶倒满了。 关好门窗,扶桑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进入浴桶,当脖子以下?被热水浸没时,他无?比舒适地喟叹了一声,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化在水中。 就?这样静静地泡了许久,扶桑开始搓身上的灰,搓到敏-感-处,渐渐搓出火来。 前十五年,他是一张白?纸,完全不?知情慾为何物?,是澹台折玉带着他在情-天?-孽-海中徜徉,在他这张白?纸上涂抹上斑斓的色彩,令他食-髓-知-味,如?-饥-似-渴。他仰靠在浴桶边缘,闭上双眼,缓缓地将手指潜入那个只有澹台折玉侵占过的霪糜之地……然而无?济于事,除了庝和羞恥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对澹台折玉的思念蓦然间泛滥成灾,将他空虛的身与心都填满。 “咚咚!”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扶桑一跳,他慌里?慌张地问:“谁、谁呀?” “是我。”熟悉的浑厚男声透门而入,“天?气太冷,别洗太久。” “你、你一直在门外待着吗?”扶桑心虚地问。 外面却没了动?静,扶桑又?唤了声“薛郎”,仍是无?人应答,想来是走了。 他方才没发出什么奇怪的呻喑罢? ……好像没有。 扶桑微微松了口气,复又?想起自己恬不?知耻的行径,登时羞得面红耳赤,过了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薛隐提醒的对,今儿个冷得出奇,确实不?能洗太久,若是着凉就?糟了,他现在可病不?得,耽误行程还是其次,关键是怕影响腹中胎儿。 所以扶桑洗完头发就?出了浴桶,迅速擦干身子,穿好衣裳,继而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擦拭湿发。 未几,敲门声再次响起,紧跟着传来一句询问:“洗完了吗?” “洗完了!”扶桑扬声回道。 “吱呀”一声,薛隐推门而入,他端着个破旧的炭盆,行至床前,俯身将炭盆放在扶桑脚边,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热水熏得白?里?透红的芙蓉面,以及那双水光清浅的含情眼,心跳不?由自已地漏了两拍。 薛隐急忙挪开眼,嗓子蓦地有些哑:“我出去一趟,去码头问问明天?要乘的船何时出发。” 扶桑应了声“好”,又?听薛隐语声平淡地叮嘱:“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待在房间里?,不?要乱跑。” “我何时乱跑了?”扶桑抬眼看他,话音里?不?自觉地带着些许娇嗔的意味,“既然不?放心我一个人待着,不?如?带我一起去好了。” 外面太冷,他又?刚洗完澡,如?何能够出去吹风?这话薛隐是说不?出口的,他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我走了”,便大步向外走去,回身关门时,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薛郎”——扶桑叫习惯了,薛隐却还没听习惯,每次听见这声“薛郎”,就?像往他平静的心湖里?丢了颗小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第282章 薛隐举目看过去,扶桑也看着他,边擦头发边道:“我突然很想吃糖葫芦,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买一串?” 薛隐低低沉沉地“嗯”了一声,抬脚将试图出门的玄冥挡回去,关上门走了。 炭盆在旁边烘烤着,不?多时头发就?干得差不?多了,扶桑懒得束起来,就?这么随意披散着,衬得肤白?胜雪。 薛隐不?在,扶桑隐隐觉得不?安,他从包袱里?摸出一把带鞘的匕首,揣入袖中,以备不?时之需。这把匕首还是当初澹台折玉买给他防身用的,当时买了两把,他和澹台折玉一人一把。 走去桌旁倒了杯热茶,捧在手中暖手,倏而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扶桑面露喜色,放下?茶杯,快步来到窗前,推开一看——下?雪啦! 碎玉般的雪霰随风乱舞,扬扬洒洒,嘈嘈切切。 扶桑伸出一只手去接,细小的雪粒子砸在掌心,带来冰冰凉凉的触感。 他又?不?可遏止地想起澹台折玉。 他想起第一次遭遇刺杀那天?,他和澹台折玉在雪虐风饕中踏上逃亡之路,度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幸福日?子。后来澹台折玉告诉他,就?是从那天?起,他对他的喜欢开始与日?俱增,很快就?演变成浓烈的爱意。 他想起离别那天?,大雪和离别都来得猝不?及防,他把那天?当作和澹台折玉共度的最后一天?,比春宵一刻还要珍贵千百倍,他们在床上抵死缠绵,一瞬间都不?舍得和对方分?开,直到雪停为止。那一天?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扶桑收回那只接雪的手,顺势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 他恍然心想,不?管他生的是男是女,名字里?一定要有一个“雪”字。 第二天?登船时,雪还没停。 这次不?如?上次幸运,舱房被占满了,他们只好去底舱睡通铺。更糟糕的是,连通铺都没了位置,地板上也横七竖八都是人,几乎无?处下?脚。 薛隐扫视一圈,沉声对扶桑道:“要不?在鄢川逗留两日?,等下?一趟船?” 扶桑不?以为然,乐观道:“等有人下?船不?就?有位置了么?时间宝贵,耽误不?得,别人能吃的苦我也能吃。” 薛隐自己倒无?所谓,却不?能让扶桑跟着他一起吃苦,否则他就?成了一个无?能的“丈夫”,即使?这个头衔只是虚假的,暂时的。他轻而快地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着”,便举步朝里?走去。 扶桑戴着帷幔,朦朦胧胧地看着他走向最里?面,似是朝通铺上的两个男人说了几句话。一屋子男女老少吵嚷不?休,扶桑看不?清也听不?清,但见那二人利索地将位置让了出来。 薛隐将床单包着的两床棉被往铺上一丢,然后朝扶桑招招手,示意他过去。扶桑低垂着眼眸,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薛隐身边,立刻好奇地问:“你对那俩人说了什么?” 薛隐转身看着扶桑,又?俯身凑近他一些,小声道:“我说,如?果他们不?把位置让出来,我就?杀了他们,丢进河里?喂鱼。” 扶桑神情一僵,哑口无?言。他当然知道薛隐不?会滥杀无?辜,但推己及人,这种恃强凌弱的行为肯定是不?对的,可薛隐又?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他不?能得了便宜还指责薛隐的不?是。静了须臾,他用商量的口吻道:“薛郎,不?如?给那俩人几个钱,就?当这两个位置是我们买来的。” 却听薛隐言简意赅道:“给过了。” 扶桑:“……” 隔着面纱,他没看清,薛隐刚刚似乎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等铺好了被子,薛隐指着靠里?的位置道:“你睡里?面。” 这样扶桑一边是舱壁另一边是薛隐,就?不?用和陌生人挨着了。扶桑将一声谢咽回去,莞尔笑道:“好。” 如?此嘈杂的环境,玄冥却毫不?畏怯,它跳到床上,习惯性地往枕头边一卧,就?优哉悠哉地舔起毛来。 只要有扶桑在,玄冥什么都不?在乎。 第一天?是最难熬的,但适应种种不?便后也就?没所谓了。 因薛隐无?时无?刻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没人敢找扶桑搭话,他也乐得清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不?是圣贤书?,而是澹台折玉所著的那本《一楝风》,写的是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在离别突然而至前就?完成了。 澹台折玉每写完一部分?就?先?给扶桑观阅,扶桑早不?记得看过多少遍,虽不?敢说倒背如?流,但看完上句脑海中就?会自动?冒出下?句。这些文字不?仅记叙着一段属于别人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同时也隐藏着属于他和澹台折玉的一段美好回忆,所以扶桑爱惜至极,一遍又?一遍地翻看。 白?日?慢慢过去,暗夜来临,众人无?事可做,惟有早早歇下?。 亲身体?验过之后,扶桑才敢确定薛隐之前在骗他,在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中,恐怕只有聋子才能安睡。 薛隐一直在刻意和他避嫌,可眼下?他们再也避无?可避,薛隐只能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随便动?一动?就?能触碰到对方热乎乎的身体?。 扶桑浑身僵硬地躺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薛隐的呼吸声更是轻不?可闻,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第283章 就?这样酝酿了许久,本就?嗜睡的扶桑终于缓缓睡去,薛隐睁开眼睛,看着黑魆魆的舱顶,许久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翻身,从平躺变成侧躺,面朝着扶桑,尽量拉开两具身体?的距离。 习武之人的五感六觉皆异于常人,薛隐可以听见猎猎风声和滔滔浪声,可以看清扶桑又?浓又?翘的眼睫,还可以嗅到扶桑身上散发的幽幽体?香,犹如?在这污浊之地悄悄绽放的一朵花。这股幽香通过鼻腔进入他的身体?,渗入他的血脉,在他的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里?诱发起一阵阵难言的躁动?。 薛隐闭上眼,屏息凝神,试图将躰内那股躁动?抹杀,忽而听见扶桑弱弱的咕哝一声,好像在喊冷,薛隐刚要帮他掖好被角,不?料扶桑陡然翻身,直接翻进了他怀里?,旋即无?比熟练地抬手揽住他的腰,恍若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千万遍。 薛隐的呼吸和心跳同时一窒,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咆哮:推开他!快推开他! 然而薛隐却一动?未动?,垂眸盯着埋在他胸前的半张皎洁面孔,只要他稍稍低下?头,他的唇就?能触到扶桑的额头。 薛隐此生抗拒过无?数诱惑,此刻理智的防线却岌岌可危,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搭上了扶桑的后背,想让扶桑更紧地貼着他的胸膛。 他犹在苦苦挣扎,扶桑却倏地惊醒,他一时分?不?清置身现实还是梦境,颤颤轻唤:“……玉郎?” 薛隐也不?急着推开他,喑哑道:“我是薛隐。” 扶桑如?梦初醒,慌忙离开温暖的怀抱,仓皇地想,定是自己睡熟后主动?钻进薛隐怀里?的。顾不?上自辩,他复又?凑近薛隐一点,双眸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微弱的话音里?蕴含着难以自抑的喜悦:“薛大哥,孩子在踢我。” 薛隐愣了愣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呆滞地看着扶桑近在咫尺的容颜。 “他又?踢我啦!”扶桑喜形于色,“你要不?要摸摸看?” 不?等薛隐拒绝,扶桑就?捉住他的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腹部,急切地问:“感觉到了吗?” 薛隐感觉到了,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频繁的胎动?,在这个怪异的瞬间,他恍惚以为自己要当爹了,转瞬又?醒悟,这个孩子属于扶桑和澹台折玉,他的心里?无?端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扶桑的感受自然比薛隐更強烈,他在持续的胎动?中潸然泪下?,微微哽咽道:“我真?的怀孕了,我真?的怀了玉郎的孩子……” 在此之前,虽然他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但他心底始终存着一丝疑虑,怕到头来只是他白?日?做梦,空欢喜一场。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敢彻底相信,自己的腹中千真?万确地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他欢喜地落下?了眼泪。 胎动?停了,薛隐收回手,憋了半晌才憋出一个问题:“疼吗?” 扶桑用手抹抹眼泪,笑着回答:“不?疼。” “那就?好。”薛隐再也无?话可说,顿了顿,淡声道:“接着睡罢。” 扶桑浑然忘了才刚在薛隐怀里?醒来的事,他改为平躺,把蜷在枕边的玄冥搂进臂弯里?,笑容满面地闭上眼,一时竟不?觉得那些惊天?动?地的呼噜声扰人了。 第174章 在江河之?上辗转了三个多月, 依旧是天寒地冻,这?个冬天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腊月底,他们终于在一个叫巫县的地方弃船登岸, 从此改走陆路。 到?了客栈, 无需扶桑开口,薛隐就吩咐小二备浴, 待准备妥当, 薛隐对扶桑道:“我出去转转,洗完澡你就先吃饭,不用等我。” 这?是薛隐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丢下扶桑独自出门一趟,扶桑大概能猜到?他做什么去了, 却从来?不过问?。 扶桑除尽衣衫,露出圆滚滚的肚子, 像个大雪球。 按照他的推算,他约莫是五月受孕, 至今已怀胎七月有余, 正常来?说再有两个多月就该临盆。而此地距离嘉虞城不足两千里,粗算还需一个半月才能抵达, 之?后薛隐赴京去请赵行检,往返又得?半月左右,他堪堪能在临盆之?前见到?他师父。但难保其间不会横生枝节,在水上漂泊这?三个多月他们就曾遭遇过船只在暴风雨中倾覆、水匪拦路抢劫等等变故,若非他跟着澹台折玉学会了游泳,恐怕早就葬身河底了。总之?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他们必须和时间赛跑。 扶桑一只手扶着浴桶,一只手扶着肚子, 小心翼翼地跨进去,慢慢坐下,热水滋润着干燥的肌肤,犹如久旱逢甘霖。 漫长的旅途委实是种折磨,精神与肉躰的双重折磨,扶桑当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回到?家,平安生下孩子,然?后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再也不用受颠沛流离之?苦。 天冷,不能洗太久,泡得?浑身酥软后,扶桑先洗头,又搓了搓脖子和耳后便匆忙出了浴桶,其他地方碰都没碰——他不敢。 大抵是从显怀开始,他的身躰就变得?越来?越奇怪,长久地处于一种慾求不滿的状态,宛如一条渴水的鱼。他不懂得?怎么自我滿足,只好一直憋着,许是憋得?狠了,他曾好几次在睡梦中弄脏亵袴,梦里自然?都是和澹台折玉翻-云-覆-雨的情景。 第284章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嗜慾,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难不成他要再找个男人帮自己泻慾不成?可?让他上哪儿再找一个如澹台折玉这?般的男人,能够毫不犹豫地、真?心实意地接受既残缺又畸形的他?他只能寄希望于师父能够帮帮他,否则往后的日子真?是不得?安生了。 穿好衣裳,趁着洗澡水尚有余温,扶桑用湿手巾把玄冥囫囵擦了两遍,玄冥也不抗拒,乖乖地由他揉搓。 擦完,扶桑用手将凌乱的毛发捋顺,他抚摸着玄冥明显瘦了许多的小小身躯,不禁心疼道:“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短吃少喝倒在其次,最?让扶桑心怀愧疚的是,有两回玄冥险些丧命,一回是意外,一回是人为,好在玄冥福大命大,每次都化险为夷了。 听说猫有九条命,算上最?初在冰天雪地里捡到?它那一回,玄冥已丢了三条命,余剩的六条,扶桑希望它能省着点?用,这?样它就可?以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 拾掇完玄冥,扶桑唤来?小二,要了两菜一汤,其中一道荤菜还是给玄冥要的。 他到?现在也没经历过孕吐,但始终食欲不振,饭量比玄冥大不了多少。除了肚子和胸脯越来?越大,他的手脚依旧纤细,面庞依旧消瘦,甚至显出几分病弱的憔悴,但这?丝毫不会减损他的美貌,反而愈发的我见犹怜起来?。 小二送饭过来?时,就被?前所未见的美貌迷了眼,一个不留神差点?被?门槛绊倒,扶桑就在门边站着,忙伸手扶他一把,语声轻柔地道了句“小心”。 不仅长得?沉鱼落雁,声音也宛如莺啼燕啭,没有哪个男子能对这?样的尤物无动?于衷,即使她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小二登时半边身子都麻了,他不敢多看,待放下饭菜、退出门去,趁着屋里人不注意,灼灼的目光在对方身上流连须臾,才被?缓缓闭合的门扇阻隔。 用完饭,薛隐还没回来?,扶桑坐着等了片刻,忽觉困倦,便合衣躺在床上小憩,玄冥陪他一起。 没睡多久,他被?敲门声惊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把手探进枕下抓住匕首,而后扬声问?:“谁?” “我。” 扶桑松了口气,将匕首塞回枕下,撑着床慢吞吞地坐起来?,费力穿好鞋,边向门口徐行边用手梳理披散的头发。 抽掉门闩,拉开门,扶桑看着伫立在门外的黑衣男子,浅浅一笑,开口时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与绵软:“怎么去这?么久?” 薛隐抬脚进来?,关?上门,没急着回扶桑的话,而是先扶着他走到?桌边坐下。 如今扶桑的身子越来?越笨重,日常生活中多有不便,薛隐要照顾他,肢体接触在所难免,两个人渐渐也都习以为常,仿佛他们真?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扶桑倒了杯茶放到?薛隐面前,薛隐端起来?一饮而尽,随之?抬起黑沉沉的眼眸,定睛注视着扶桑,言简意赅道:“三日前,先帝驾崩,太子登基了。” 扶桑愣了半晌,才醍醐灌顶般领悟这?句话的含义。 他乍然?想起去岁重逢时棠时哥哥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澹台折玉果真?东山再起,成功夺回了本应属于他的一切,回到?了属于他的位置。 扶桑由衷地为他感到?开心,但开心的不是他成了皇帝,而是他在这?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夺位之?争中成为了胜利者,只有胜利者才能好好地活下去——他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好好地活下去,别无其他。 “太好了,”扶桑喜笑颜开,“我就知道,他本就是众望所归,定能得?偿所愿。” 薛隐试图从他喜悦的神色中分辨出旁的情绪,但是并没有。难道……他已经放下澹台折玉了吗? 一路同行的这?三个多月,他们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澹台折玉,此时此刻,薛隐突然?不想再回避,他的目光凝在扶桑脸上,无波无澜道:“他现在是启国?的皇帝,纵使他不能给你任何名分,也能给你和孩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带着你和孩子去京城……” 不等薛隐说完,扶桑便摇头拒绝:“不,我不想,我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我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和皇家沾上一丁点?关?系。薛大哥,你答应过我的,不让澹台折玉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你忘了么?” 薛隐当然?没忘,可?此一时彼一时,人心总是变幻莫测,就好比他自己,他做梦都想不到?,他这?颗早就被?世?间苦厄磨砺得?又冷又硬的心,有朝一日竟也会为了某个人蠢蠢欲动?,这?个人是如此与众不同,仿佛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本领,只要靠近他,就注定被?他吸引,一步步沦陷,最?终成为他的裙下之?臣,无一幸免。 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澹台折玉为何会爱扶桑爱得?那么深,后来?这?个疑惑在和扶桑的相处中有了答案,与此同时他也步了澹台折玉的后尘,不过好在他没沦陷得?那么深,还能克制住想要假戏真?做的慾望,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扶桑不可?能属于他,他生就是天煞孤星的命。 “你还爱他吗?”不该问?的问?题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爱”,这?个极其陌生的字眼,有生以来?第一次从薛隐口中说出来?。 薛隐的目光如有实质,让扶桑有些压迫感,他垂眸避开,沉默了许久才缓声道:“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说过,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是男人的本性,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是女人的一厢情愿,情爱就如花开花落般美丽而短暂,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份爱是有时限的,我从未奢望过什么一生一世?,哪怕只和他在一起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都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第285章 “我仔细算过,从我们住进行宫那天起,到?分别那天为止,我和他共度了一百零五个日夜,这?被?浓烈的爱恋、快乐和幸福所填满的一百零五个日夜,无疑是我此生最?重要、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也不知道这?份爱能持续多久,或许经年之?后就会被?岁月消磨殆尽,或许终此一生我都无法忘怀,无论怎样我都无怨无悔。” 薛隐遽然?被?一阵強烈的嫉妒攫住了,他嫉妒澹台折玉能够得?到?如此热烈又纯粹的爱——这?种和“爱”一样陌生的情绪如火般炙烤着他的心,刹那间催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要带扶桑远走高飞,去到?一个谁都找不到?他们的地方,把扶桑据为己有。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即逝,他当然?不能这?么做,他不能背叛澹台折玉,更不能背叛武安侯韩子洲,他宁死?都不会背弃对韩君沛的承诺。 扶桑一直低垂着眼眸,对薛隐阴云密布的脸色毫无所觉,他轻轻提了提唇角,自顾自道:“他既做了皇帝,自当名垂史册。史书在记叙他的生平时,说不定会把我的名字也写?进去,一个名叫柳扶桑的小太监,在他坠落低谷时痴心追随,一主一奴,彼此相伴。” 薛隐收敛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若无其事?道:“这?有何难,随便找个史官就能把你写?进史书里。” 扶桑却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我不配。” 无言片晌,扶桑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你还没吃饭呢,我去唤小二……” “不用了,”薛隐截道,“我在外头吃过了。” “那……你要不要洗个澡?”扶桑不敢说,其实他能闻到?薛隐身上的异味,他没洗澡之?前身上也是这?个味。 薛隐领会了扶桑的言外之?意,“嗯”了一声,便出去吩咐小二备浴了。 由于假扮夫妻的缘故,凡是住店,他们都同住一屋。 扶桑用过的浴桶还在屋里放着,两个小二提着空桶过来?,先把浴桶里的冷水清空,再倒满热水。 屋里连个用来?遮挡的屏风都没有,薛隐背对着扶桑宽衣解带,扶桑心里不停默念着“非礼勿视”,可?眼角余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溜过去,捕捉到?一片宽肩窄腰的背影,心脏立刻怦怦乱跳起来?,他慌忙闭紧双眼不敢再看,直到?听见薛隐进了浴桶才睁开。 等薛隐收拾停当,天色已暗,该吃晚饭了。 扶桑身子不便,他们就在屋里吃,小二将饭菜摆好,又添了壶热茶,笑着道了句“二位慢用”,退出去时趁机偷瞄扶桑几眼,饱饱眼福。 扶桑不饿,硬逼着自己吃了半碗饭,放下筷子,倒杯热茶,凑到?唇边吹了吹,刚要喝,却猛地顿住,皱着鼻子嗅了嗅,笃定道:“薛大哥,这?茶有问?题。” 他的嗅觉异常敏锐,澹台折玉在仁寿宫养病那年,是他闻出药里有毒,救了澹台折玉一命。 薛隐从扶桑手中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又吐掉,面无表情道:“原来?是家黑店。” “怎么办?”扶桑不慌不乱,“要换家客栈吗?” “没必要,”薛隐道,“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好。”扶桑不禁为这?家黑店捏了把汗,惹到?薛隐算他们踢到?铁板了。 饭后二人就早早睡下了,往常都是扶桑睡床薛隐打地铺,今儿个情况特殊,薛隐睡到?了床上。 扶桑没法平躺,只能侧卧,他一闭眼,那道赤躶的背影就在他脑海中晃来?晃去,晃得?他心神不宁。他下流地肖想着薛隐的肉躰,日积月累的情慾犹如一头失控的野兽,在他的躰内左冲右突,他快被?折磨疯了,不由地胡思?乱想——如果他开口向薛隐求-欢,薛隐会答应吗? 扶桑被?这?个厚颜无恥的念头吓到?了,他一边唾弃自己色慾熏心,一边感到?欲哭无泪,他好想从这?种霪秽附体的诡异状态中解脱出去,可?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不清楚。 猝然?响起的敲门声解救了扶桑,紧接着响起一道略显熟悉的男声:“客官,你们睡了么?” 扶桑和薛隐自然?不会应答,玄冥向来?好奇心旺盛,想要出去瞧瞧,硬是被?扶桑按在了怀里。 门外的人又问?了一遍,确定屋里的人都睡死?了,便撬开门闩,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扶桑屏气凝神,只听两位不速之?客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竟然?连孕妇都不放过,哪个妓院会花钱买个大肚婆回去?我看你砸手里怎么办。” “我才不急着出手,我先找个地方把她养起来?,等她生完孩子,把她和孩子分开来?卖,一举两得?,岂不快哉?” “那她要是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呢?你还得?替她收尸……” “呸呸呸,乌鸦嘴!少废话,去把灯点?上。” 被?支使的那个人点?亮了桌上的蜡烛,然?后端着烛台来?到?床边。 扶桑面朝里侧躺着,晕黄的烛光只能照亮他的半张脸,却足以引起惊叹。 “果然?是个大美人,单看脸根本看不出是个孕妇。” “不只长得?美,声音也娇软,叫起床来?该是何等的勾-魂-摄-魄。” 第286章 “被?你说得?我都支棱起来?了,不如赶紧把这?男的处理了,咱们兄弟两个先尝尝鲜。” “你现在不嫌弃她是孕妇了?” “嘿嘿,我还没和孕妇睡过,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被?子被?掀开的那一刻,薛隐手中的匕首快如闪电般挥出去,精准无误地削断了蜡烛的烛芯,烛光熄灭,屋里霎时漆黑一片。 立在床前的两个人惊怔一瞬,转身想跑,可?薛隐根本不给他们机会,接连两脚,那俩人便惨叫着扑倒在地,差点?直接晕死?过去。 薛隐复又躺下,盖好被?子,冷声道:“不想死?的话就赶紧滚。” 二人连声应是,疼得?站不起来?,只好像狗一样爬了出去,最?后还不忘替他们关?好门。 屋里恢复了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扶桑依旧背对着薛隐,轻叹一声,心有戚戚:“女子在这?些人贩子眼里根本不算人,只是可?供买卖的货物,实在可?悲可?恨。” 薛隐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没作声。 扶桑蓦然?想起自己的身世?,又道:“其实我也是被?人贩子卖进宫里的,当时我已是记事?的年纪,可?不知什么缘故,竟把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就连名字都是入宫后我爹给取的。我偶尔会想,我的亲生父母是否还在世?,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过得?好不好,是否还记得?我……” 薛隐霍地起身:“我去把那两个人杀了。” 扶桑急忙翻身揪住他的袖子,平静道:“他们做着草菅人命的勾当,确是死?有余辜,但不是现在,先睡觉,明天再说罢。” 薛隐便又躺了回去,扶桑注视着他朦胧的轮廓,柔声道:“薛大哥,幸好有你在,谢谢你。” 薛隐极力克制着翻身抱住他的冲动?,含混不清地“唔”了声,便没了声息。 扶桑也不再言语,挨着薛隐安心睡去,浑然?忘了他们正置身于一家黑店。 一夜好眠,疲惫消去大半。 简单用过早饭,收拾好行李,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当他们走出客栈时,马车已停在门口了,是薛隐昨天出去打探消息时便安排好的。 车夫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因穿得?太厚,瞧着有些臃肿。 车夫放好轿凳,薛隐先上去,把两个包袱和玄冥丢进车厢里,再转过身来?搀扶扶桑,扶桑抬手撩开门帘,顿时傻了眼,他扭头看着薛隐,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铺了几层被?子?” 薛隐却不看他,只道:“铺得?厚些,可?以少受些颠簸。” 扶桑心里的感激从眼睛流露出来?,薛隐匆匆和他对视一眼,板着脸催促:“快进去罢。” 扶桑道:“你先扶我坐下。” 扶桑坐在层层叠叠的被?子上,脱了鞋,爬进车厢里去,立刻压出一个坑来?,他整个人陷在这?个软绵绵的坑里,恍惚有种回到?母亲怀抱里的错觉,既舒适又安全。 扶桑在笑,薛隐的眼底也泛起些许笑意,却仍是那副淡薄的口吻:“等我一会儿。” 扶桑“嗯”了一声,不用问?也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没过多久,薛隐去而复返,对车夫道:“走罢,不求快,但求稳。” 马车便辘辘地向着城外驶去,扶桑趴在窗边领略了一番这?座小城的人间烟火气,冲着摇摇晃晃的门帘道:“薛郎,你怎么不进来??” 薛隐回道:“你歇着罢。” 扶桑不忍心他在外面吹冷风,可?又不能强拉他进来?,而且车厢逼仄,如果两个人挤在一处,说不定他又会像昨晚那样,生出些污-秽不-堪的想法,所以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乘车可?比坐船舒服多了,扶桑就像一只冬眠的小兽,把自己藏在又软又暖的被?窝里,一日一日地睡过去,反正万事?不用他操心。 就这?样晃晃悠悠地睡过了新年,又睡到?了上元,二十多天眨眼就过去了。他们凑巧在一个颇为繁华的城池落脚,扶桑很想逛逛这?里的灯会,奈何他这?副身子实在不宜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于是他们未在城中逗留,照常赶路。 没成想临近晌午,忽而下起雨来?,不出一个时辰,乡间野路就变得?泥泞难行,一会儿陷在泥坑里出不来?,一会儿又险些滑进沟里去,稳妥起见,只能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停在路上。 正犯愁,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年轻和尚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车夫如见救星,忙叫住他问?:“小师父,这?附近可?有什么村镇,让我们过去躲躲雨?” 年轻和尚道:“最?近的村子大约在十里开外,不过前头不远处有座石桥被?水淹了,在水退之?前你们是过不去的。” 车夫暗叹一句“真?是倒霉”,不死?心地问?:“小师父,你这?是往哪里去?” 年轻和尚道:“回庙里去。” 车夫眼睛一亮:“远吗?” “不远,”年轻和尚抬手一指,“从那条岔路过去,一炷香左右就到?了。” 车夫侧身将车门推开一条细缝,先询问?了薛隐的意思?,这?才转过头,好声好气地对年轻和尚道:“小师父,不知我们方不方便去寺里讨杯茶喝?” 年轻和尚和善一笑,直接道:“施主请随我来?。” 第287章 于是调转车头,跟随年轻和尚拐上一条小路,这是条不进则退的上坡路,没那么好走,薛隐干脆下去推车,如此才勉强跟上年轻和尚的步速。 行到小路的尽头,一座灰突突的山峰现于眼前,虽远不如鹿台山那般巍峨,却也还算高耸。 马车停在山脚下,薛隐一手撑伞,一手扶着扶桑下车,扶桑见他浑身湿透,不免有些心疼,这个人好像从来不知道爱惜自己,再强健的身体也经不住他这样糟蹋。 寺庙建在山上,好在离山脚不远,一段蜿蜒的青石台阶通向那里。台阶湿滑,扶桑走得小心翼翼,薛隐想背他抱他都难施为,只能半搂半抱,扶桑几乎是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他怀里,而扶桑的怀里则抱着玄冥。 进了庙门,年轻和尚直接引他们去了禅房,让他们在此处休息,扶桑厚着脸皮开口:“小师父,能不能麻烦你让厨房煮碗姜汤来?我夫君淋了雨,我怕他感染风寒。” 年轻和尚点头答应,扶桑连连道谢,待他离开,扶桑赶紧催着薛隐更衣,薛隐自是无有不从。 禅房只有巴掌大,避无可避,扶桑只能背着身,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钻进耳朵里,勾着他浮想联翩。他倏而怀念起从前那个不知情慾为何物的自己,然而时光一去不复返,他不可能回到从前了。转念又想,或许可以借本佛经来看看,兴许能让六根清净。 薛隐换好了衣裳,在扶桑旁边坐下,扶桑瞥他一眼,见他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陡然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他双手撑着桌子,艰难起身,移至床边,从包袱里取出一条手巾,回到薛隐身边,在他身后轻声道:“你坐着别动。” 薛隐偏头看他一眼,默然不语。 扶桑解开发带,让湿漉漉的黑发披散下来,细致地擦拭起来。忍了忍,那句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到底没忍住问了出来:“薛大哥,你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薛隐缄默良久,扶桑还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见他淡声道:“因为我不配。” 扶桑追问:“为什么?” 薛隐反问道:“他跟你说过我的过去吗?” 扶桑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 时间果然是治愈伤痛的良药,这才过去几个月,他就已经越来越少想起“他”了,就算想起来,也不会再感到痛彻心扉,但还是会隐隐作痛,伴随着绵绵不绝的想念。 “他没跟我说过。”扶桑如实道。 薛隐又沉寂少顷,才慢声道:“我父亲薛憾,曾是龙骧军西北部的忠武将军,常年镇守西北边境。直到我九岁那年,他在战场上断了一条手臂,被迫退役,回到老家裕州,与我和母亲团聚,在那之前,我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们夫妻是被父母之命硬凑在一起的,本就没多少情分,经过十几年的蹉跎,早就与陌生人无异。而我母亲不安于室,和一个有妇之夫私通,为了嫁给这个有妇之夫做妾,趁着我父亲卧病在床,我母亲毒杀了他。” 扶桑骤然心惊,暗悔不该问那句话,可是为时已晚,他已经揭开了薛隐的伤疤。 只听薛隐继续道:“当时我就躲在窗外,目睹了全程——我父亲饮下毒药,很快就吐血不止,他一边骂着‘毒妇’,一边用他仅剩的那只手扼住我母亲的脖子,将她死死地摁在床上,从他喉间涌出的鲜血洒了我母亲一头一脸,他的生命迅速流逝,最终无力地倒在床上,我母亲立即爬起来,用枕头摁住他的头,直到他死透为止。” 扶桑不敢想象一个九岁的孩子,亲眼目睹父亲和母亲互相残杀,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薛隐却只字不提他的感受,只是平铺直叙地讲述,仿佛这是别人的故事,与他毫不相干:“半年后,我母亲如愿嫁给了那个有妇之夫。办事当晚,夜半三更,我提着一把柴刀潜入房中,亲手砍掉了我母亲和那个男人的人头,之后我逃往京城,投奔了武安侯韩子洲。” 这个血淋淋的故事超出了扶桑的接受范围,他吓得手脚发软,站立不住,有些踉跄地坐回椅子上。 薛隐睨了眼他泛白的脸,径自往下道:“起初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奸夫霪妇就是该死,可我经历的事越多我就越明白,我简直大错特错。我母亲虽然对不起我父亲,却从未有一星半点对不起我,而我却为了给那个几乎没什么感情的父亲复仇,亲手杀害了含辛茹苦将我养大的母亲。” 扶桑哑口无言,他想安慰薛隐两句,可他说不出口,在如此惨痛的经历面前,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薛隐道:“这件事成了我的心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折磨着我,我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可我还是恬不知耻地活着,从前是从韩君沛而活,后来韩君沛死了,我又为澹台折玉而活。” 扶桑终于理解,薛隐为什么总是虐待自己。他无法评判对错,只觉得薛隐可怜,和过去的澹台折玉一样可怜。 扶桑很想抱抱他,又觉得拥抱太亲密,于是抓住他放在桌上那只手,嘴唇动了动,终究无话可说。 第288章 薛隐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心里五味杂陈。 他一面觉得?如释重负,轻松了不少,一面又后悔不迭,担心扶桑因此厌恶他,他本来?就不是个讨喜的人。 他到?底为什么要跟扶桑说这?些?他是疯了吗? 屋里陷入死?寂,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好似落在他们心上。 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分开了,薛隐想要避出去,却听扶桑道:“薛大哥,你刚才说你的老家在裕州?” 薛隐微愣,“嗯”了一声。 扶桑面露喜色:“我们眼下不就在裕州境内吗?” 没错,他们的确在裕州境内,昨日落脚的那座繁华城池便是裕州州府。 “你家离这?里远吗?”扶桑又问?,却不给薛隐回答的机会,兀自道:“不论远近,你独自回去,快马加鞭,想必一日之?内就能赶到?。薛大哥,等雨停你就上路罢,趁着上元节,去你母亲坟前上炷香,将你的愧疚和悔恨统统说给她听,求她原谅你。” “那你呢?” “我就在这?间寺庙里住着,等你回来?。” “不行。”薛隐断然?拒绝。 “……”噎了一下,扶桑试着劝道:“错过这?回,你以后怕是很难有机会再回故乡了,你难道忍心让你的母亲就这?样含恨九泉吗?” “我一定会在临死?之?前到?我母亲坟前忏悔,但现在不行。”薛隐态度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恰在这?时,那位带他们来?到?此地的年轻和尚端来?了姜汤,扶桑便没再多说。 这?场雨下到?未时方停,雨后的路上都是烂泥和水坑,马车根本走不动?,扶桑他们不得?不在寺中借住两天,等日头把路晒干了才能启程。 寺庙不大,没什么好逛,扶桑闲来?无事?,果真?借来?一本佛经,认真?研读起来?。 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一抬头,绚烂的晚霞映入眼帘,即刻让他联想起在鹿台山行宫里欣赏过的那些“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1的绝景,然?而和他一起看景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黯然?神伤一阵,待到?天色彻底黑下来?,薛隐端来?了斋饭。 玄冥的晚饭是两颗煮鸡蛋,扶桑把蛋弄碎了拌进米饭里,再浇些菜汁,玄冥吃得?很香。 自从晌午那番长谈之?后,两个人就没怎么说过话,扶桑想缓解尴尬的气氛,没话找话道:“之?前在鹿台山,山脚下那间寺庙每天早中晚都会敲钟,这?间寺庙怎么没敲?” 薛隐道:“大概各有各的规矩。” 扶桑“喔”了一声,便无话可?说了。 饭后简单洗漱一番,各自睡下,扶桑睡床,薛隐打地铺。 扶桑久违地失眠了,薛隐幼时的悲惨遭遇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他感到?深深的悲伤和绝望。 薛隐被?困在了一个死?局当中,他背负着巨大的痛苦,永远找不到?出路,到?最?后要么死?要么疯,其实他现在隐约就有发疯的迹象,只是隐藏在了平静的外表之?下。 怎么做才能让他活得?开心一点?呢?扶桑苦思?冥想,毫无头绪。 正想着,一阵奇怪的声音透过门窗传进来?,扶桑凝神听了片刻,蓦地大惊失色,起身看着躺在不远处的薛隐,压着嗓子道:“薛大哥,你听见了吗?” 薛隐闭着眼睛道:“嗯。” 扶桑疑惑道:“寺庙里怎么会有女人的呻喑声?” 薛隐不答反问?:“听说过庙妓吗?” 扶桑重复那两个字,一头雾水。 薛隐道:“就是住在寺庙里,专供和尚泻慾的妓-女。” 扶桑听懂了,却宁愿不懂。 薛隐又道:“下午我就发现了,这?不是间正经寺庙,这?里的和尚也不是正经和尚,可?能是酒肉和尚,也可?能是山匪假扮的,把不知情的过路人骗进庙里来?,便于行凶。” 这?一路见惯了人间丑恶,扶桑已经可?以做到?处变不惊,他躺回枕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也懒得?问?薛隐打算怎么做,就这?么怀着一片晦暗的心情缓缓睡去了。 第175章 这一夜无事发生, 说明寺里这些和尚不是山匪假扮的,也有可能他们看出薛隐并非泛泛之辈,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用过早饭, 薛隐扶着扶桑在院里散步。 怀孕约莫七个半月了, 身子越来越沉,行动不便还是其次, 最?让扶桑难忍的是身上没有缘由地发疼, 背也疼腰也疼腿也疼,不管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都不舒服。他昨晚睡得特?别不好,禅房里的床太硬了,硌得难受,还是马车里铺得松松软软的睡着舒服。 没多久就走累了, 正欲回房休息,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扶桑扬声唤道:“志信师父!” 那人闻声?走来,正是昨天带他们回来那位年轻和尚, 法号志信。 志信似模似样地向他们行了个合十礼, 含笑问道:“二位施主昨夜睡得可好?” 扶桑自然说好,紧接着道:“志信师父, 寺中是不是还住着别的女客?晨起?时我隐约听见了女子的说话声?。” 志信面不改色道:“确实还有一位女客,已在?庙中住了一段时日。” 扶桑纳罕道:“和尚庙里竟然允许女客长住?从前倒没听说过。” 第289章 志信道:“这位女客情况特?殊,若我们不收留她,恐怕她性命难保。在?人命面前,清规戒律理应让步。” 还真是冠冕堂皇,扶桑心里嗤笑, 面上却不露声?色,道:“我有个难以启齿的小?麻烦, 想请那位女客帮帮忙,不知能否劳烦志信师父代为转达?” 志信欣然答应,转身离去,等他走远了,薛隐问:“你?想做什么?” 扶桑扶着他的胳膊,边往禅房慢行边道:“既然我知道了有人正在?此地受苦,就不能装作一无所知,否则我会良心不安。我只?是想问问她,是想留在?这里还是离开,如果她想离开,那我们就带她走。” 回到?禅房,沏好茶,不多时就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近,那脚步声?轻慢低缓,如有韵律,一听就是女子,很可能还是位受过良好教?养的闺秀。 扶桑料定她是被迫留在?这里的,抑或是走投无路了,否则没有哪个女子会愿意做那劳什子庙妓。 他起?身相迎,在?门口和来人撞个正着,看到?对方的第一眼,扶桑就觉得异常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他呆呆地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镜子里见过,眼前这位女子的容貌竟和他有五六分相像! 来人同样惊疑不定,瞠目结舌地看着扶桑,眼里的情绪变幻莫测,让扶桑捉摸不透。他展颜一笑,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姑娘快请进。” 女子的视线从扶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滑过去,随即收敛神?色,换上一副温柔可亲的笑脸,迈步进了禅房。 二人相对落座,目光忍不住在?对方那张半熟悉半陌生的脸上流连,扶桑笑着感叹:“我们两个长得这么像,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说完心里却猛地一惊,难不成面前这个女子真是被他遗忘的家人?不,不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可是,万一呢?不是说“无巧不成书”吗?万一就让他给遇上了呢? 猝然而至的隐秘期待让扶桑心跳加速,倒茶的手微微发抖,女子见状,伸手接过茶壶,柔声?道:“我来罢。” 扶桑双手交握放在?裙上,道:“我姓柳,名扶桑,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倒茶的动作倏地顿住,用一种复杂又古怪的眼神?看着扶桑,迭声?道:“柳扶桑……你?叫柳扶桑?” 她的反应太奇怪了,好像他在?骗她似的,弄得扶桑有些迷茫:“对,柳扶桑,扶桑花那个扶桑,这个名字怎么了吗?” 女子继续倒茶,低眉浅笑道:“没什么,只?是我有个故人,和你?同名同姓。” “这么巧?”一个巧合接着一个巧合,扶桑心里的期待愈发强烈了,他强自按捺着,免得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是啊。”一只?素手将茶杯推到?扶桑面前,那双和他极为相似的眼睛盈盈地望住他,“我姓萧,名唤只?影,取自‘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我今年十九了,你?呢?” “我刚满十六。” “生辰才过吗?” “嗯,我的生辰在?十月初。” 萧只?影低头抿了口茶,状似随意地问:“你?官话说得这么好,难道是京城人士?” 警惕意识悄然回笼,他和这位萧姑娘毕竟才初相识,防人之心不可无。扶桑半真半假道:“我是阆州人,我夫君是京城人,我的官话都是跟他学的。你?的官话说得也不错,你?是哪里人?” 萧只?影道:“我是裕州本地人,在?京城小?住过。” 扶桑稍作斟酌,终于?切入正题:“我听志信师父说,你?在?这里住了有段时日了,你?既是本地人,为何不回家去?” “早在?十年前我的家人就死光了,”萧只?影黯然一笑,眸中似有泪光,“我无家可归,亦无处可去。” 又是个苦命人,天底下怎么这么多苦命人?扶桑心生怜惜,迟疑道:“所以……你?是自愿留在?这座寺庙,不是被人逼迫的?” 萧只?影没急着答话,她起?身走到?门边,向外望了望,而后返回扶桑身边,压低声?音道:“你?们尽快想法子离开这里罢,这寺里的和尚其实是一帮流寇假扮的,那些真正的和尚被他们杀光了,这帮假和尚用寺庙当幌子,干的全?是谋财害命的勾当。” 果然被薛隐猜中了,扶桑抓住萧只?影的手,不慌不忙地问:“庙里只?有你?一个女子吗?” 萧只?影道:“原本还有一个,可是她不堪受辱,前几天咬舌自尽了。” 扶桑生怕她也想不开,忙道:“你?别怕,我们会救你?出去的,我夫君厉害得很,灭了这帮假和尚不在?话下。” 萧只?影先是惊喜,旋即又转为怀疑:“他们有十三个人,个个武功高强,你?夫君再厉害,到?底寡难敌众,还是走为上策。” 扶桑却笃定地笑了笑,道:“你?我如此有缘,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你?且等着看罢,看我夫君怎么把那些坏人打得满地找牙。” 他既如此说,萧只?影也只?好拭目以待了。 萧只?影前脚刚走,薛隐后脚就回来了。 扶桑克制着激动的心情,佯作平静地问:“薛大哥,你?看见那位姑娘的容貌了吗?” 第290章 “看见了。” “你?觉不觉得我和她长得很像?” “有一点?。” “何止是有一点?,我觉得起?码有五分像。你?说我和她会不会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扶桑用开玩笑的口吻将心底的期待说出来,怕薛隐觉得他异想天开。 薛隐盯着他看了两眼,并不觉得那个女人和他有那么相像,只?是眉眼有些肖似罢了。他不以为然道:“这世?上非亲非故却长相酷似的人不计其数,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三言两语就打破了扶桑心里的期待,原本也只?是头脑一热、无凭无据的猜想,一击即碎。 就此揭过不提,扶桑将萧只?影说的那些话转述给薛隐,末了道:“薛大哥,我想救她。” 每当这种时候,薛隐的回应总是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好。” 什么都不用扶桑操心,他只?要全?心全?意相信薛隐就好。 是夜,十三名匪寇尽数死在?薛隐剑下,寺中血流成河。 明月当空,夜凉如水。 萧只?影看着院中横七竖八的尸体,犹自不敢置信,自己就这么得救了,这半年来生不如死的生活,恍如一场漫长的噩梦,她终于?可以醒来了。 萧只?影来到?薛隐面前,道:“能不能借你?的剑一用?” 薛隐直接把剑递给她,萧只?影双手握住剑柄,走到?一具尸体跟前,一边毫无章法地乱劈乱砍,一边发出凄厉的哭喊。 玄冥被经?久不绝的哭喊声?吓得瞪圆了眼睛,扶桑抱着它坐在?床边,轻抚着它的身体,一声?声?地哄:“没事的,不用怕,不用怕……” 未几,响起?敲门声?,扶桑道:“请进。” 门被推开,萧只?影走了进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扶桑把玄冥放到?床上,起?身走到?萧只?影面前,担心地问:“萧姑娘,你?没事罢?” 不问还好,他一问,两行清泪便夺眶而出,打湿了萧只?影苍白如纸的脸。 扶桑心里不是滋味,他很想抱抱她,可大肚子实在?碍事,他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萧只?影很快擦干眼泪,看着扶桑道:“谢谢你?。” 扶桑用帕子擦掉她颊边的两点?血迹,轻笑道:“你?要谢就谢昨天那场雨罢,如果不是那场雨,我们也不会拐到?这间庙里来。” 萧只?影笑中带泪,一时无言以对。平白受此大恩,不能不报,可她身无长物,只?剩下这条贱命,就算她愿意为奴为婢,恐怕人家还要嫌她腌臜。 正暗自纠结,只?听扶桑问:“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萧只?影没有打算,只?好现编一个:“我打算回趟老?家,祭拜爹娘,有些话我必须要告诉他们,他们听了才能安息。” 扶桑又问:“你?老?家还有亲戚让你?投靠吗?” 萧只?影摇了摇头,寒声?道:“那些亲戚都是扒高踩低的势利眼,他们只?会把我当作货物一样卖来卖去,恨不得榨干我的血肉,我怎么敢去投靠他们?” 扶桑看着这张和他相似的脸,那份被薛隐击碎的期待又拼拼凑凑地冒出头来,到?底不肯死心。 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了,强烈到?他对她已经?生出割舍不掉的情谊,他发自肺腑地想让她走进他的人生。他和爹、娘、棠时哥哥也都没有血缘关系,不还是组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比血缘重?要千倍万倍。 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是他抄写佛经?用的。 扶桑坐下来,提笔写下一行字,而后把这张纸交给萧只?影,道:“我和夫君要去阆州嘉虞城投奔我哥哥,这是我哥哥在?嘉虞城的住址。等你?回家乡祭拜完爹娘,如果无处安身的话,就去嘉虞城找我们罢,我会把你?当姐姐看待,尽我所能让你?过得好。” 萧只?影看看那行漂亮的小?字,又看看扶桑微笑的脸,眼泪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过去半年没掉的泪全?攒在?今夜掉完了。 扶桑捏着帕子帮她搽泪,灵光一闪道:“我们是不是应该交换个信物,以便日后相认?” 萧只?影哭着点?头:“好啊。” 可扶桑身上早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就连澹台折玉送给他的定情信物——那条寓意着“百年好合”的水晶项链,也在?离开永平镇那天被他留在?了何家,何家可以用它换一笔财富,权当是他的报答,而他也不用再看着那条项链睹物思人,肝肠寸断。 扶桑在?包袱和书袋里翻找半晌,最?终送给萧只?影一条他亲手绣的锦帕,帕子上刚好绣的是一丛兰花,象征着他们两个义结金兰。 萧只?影则送给扶桑半块玉佩,这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也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又在?这座寺庙里歇了一晚,第二天离开前,薛隐放了把火,将这个充满罪孽的地方付之一炬,就如同几个月前的摘星楼。 萧只?影和他们不同路,扶桑想捎她一段都不行,只?得在?山脚下分道扬镳,匆匆相识又匆匆分别,好在?他们相约了以后,终有再会的一天,因此也无需太伤感。 上元节后,凛冬已是强弩之末,这个持续了近半年之久的冬天终于?快要过去了。 第291章 春暖花开的时候,这趟坎坷又漫长的旅途也总算到?了终点?,在?一个漫天彩霞的初春傍晚,马车慢悠悠地驶进了嘉虞城的大门。 扶桑透过车窗看着熙来攘往的街道,既不觉得熟悉也不感到?亲切,毕竟他只?是个短暂停留的过客,而且当初在?这里留下的几乎都是不好的回忆,这些不好的回忆全?是拜都云谏所赐。 都云谏……扶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个坏东西了,上次看到?这个名字还是去年秋天,当时他还住在?行宫里,柳翠微来信告诉他,说她平安生下了一个儿子,让他不要担心。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柳翠微的消息,但他相信,以柳翠微的心性,不管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扶桑突然有些近乡情怯,心里七上八下的。 棠时哥哥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会吓一跳罢? 第一句话他该说什么? 他肯定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哭。 他现在?就已经?想哭了。 或许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孩子在?他肚里扑腾起?来,他抚摸着肚子,低头跟孩子说悄悄话:“雪儿,马上就要见到?舅舅了,是不是很开心?不对,应该是伯伯……算了,还是叫舅舅罢,舅舅好听一点?。” 他到?现在?还没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只?确定了一个“雪”字,便一直唤他“雪儿”,算是乳名。 他打算把取名的重?任交给棠时哥哥,棠时哥哥博学多才,定能给雪儿取个好名字。 当马车停下时,天已黑透了。 薛隐坐在?车头,藉着周遭的灯火打量着面前的门户,看见牌匾写着“柳府”二字,想来不会错,却还是问了扶桑一句:“是这里吗?” 扶桑无法确定,他只?来过这里一次,而且只?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对这个家唯一的印象是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因为他喜欢吃石榴,棠时哥哥说以后这棵树结的石榴都归他,让他吃个够。 “应该是罢。”扶桑犹疑道,“要不你?先去问问?” 薛隐跳下马车,大步走到?门前,用力拍门。 “来啦来啦!” 有人应答,扶桑立刻就听出来不是棠时哥哥的声?音,本就惴惴不安的心陡地悬起?来——难道棠时哥哥搬走了?还是出了别的什么事?自从去年五月份他就和家里人断了联系,他对爹娘和棠时哥哥的情况一无所知,就连他们是否还活着都不能确定…… 门开了,从门缝里探出一颗陌生的脑袋,上下打量薛隐一番,不大客气地问:“你?谁呀?” 薛隐答非所问:“我找柳棠时。” 那人道:“我家公子此刻不在?家……” 扶桑脑子里“嗡”的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棠时哥哥还在?这里,他还好好地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薛隐没再多说,回到?马车旁,撩开窗帘,卒然看见扶桑满脸的泪,顿了顿,不由放软了声?气:“下来罢。” 扶桑哽咽着“唔”了一声?,艰难地挪到?门口,他现在?连自己穿鞋都做不到?了,薛隐帮他穿好,再把他抱下马车,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玄冥跟着跳下马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扶桑挺着大得吓人的肚子走到?门前,笑着对那个半拉身子在?门里半拉身子在?门外的年轻男子道:“你?是这个家里的人?你?怎么称呼?” 对方直愣愣地看着他被门上悬挂的灯笼照亮的脸,讷讷道:“我、我叫蜚蓬,是公子的小?厮。” 扶桑道:“我叫柳扶桑,是你?家公子的……妹妹。” 蜚蓬回过神?来,浓眉一皱,语气又变得不客气起?来:“从未听我家公子说过他有妹妹,不管是亲妹、表妹还是堂妹都没有。你?们找错地方了,走走走!” 说着半拉身子往里一收,就要关门,薛隐倏地把剑插-进门缝里,不容拒绝道:“让我们进去。” 蜚蓬胆寒却嘴硬:“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我可以报官抓你?们,我们公子和衙门里的崔大人可是好朋友!” 扶桑莞尔一笑,棠时哥哥竟在?这里交到?了朋友,听起?来还是位有身份的人物,想来棠时哥哥在?这里过得还不错,扶桑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 他伸手搭在?薛隐执剑的手上,笑吟吟道:“薛大哥,别为难他了,我们就在?外面等罢。” 薛隐便把剑抽了回来,门立刻“嘭”的一声?关上了。 才站这一会儿扶桑就感到?吃力了,他在?薛隐的搀扶下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 虽然已是春日,可夜里还是寒凉,薛隐去马车里抱了条被子,直接铺在?石阶上,反正这些被子都该扔了,又拿来一件靛蓝色斗篷,披到?扶桑身上,最?后和扶桑并肩坐在?一起?。 扶桑拢了拢斗篷,仰头看着满天繁星,笑着感叹:“薛大哥,我们终于?到?了。” 薛隐也仰望着夜空,低低地“嗯”了一声?,心想,这场假扮夫妻的游戏到?此为止了,以后再也听不到?扶桑亲昵地唤他“薛郎”或者“夫君”了。 “这一路辛苦你?了,”扶桑又道,“如果没有你?,说不定我现在?还困在?永平镇,或者早就死在?了摘星楼。” 薛隐蓦然想起?在?摘星楼找到?他那天,打开柜门的一瞬间,那双噙满眼泪的眸子从惊恐转为惊喜,他从未见过那么潋滟的眼眸,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 第292章 扶桑依旧面朝着天空,喃喃自语:“薛大哥,你?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可我无以为报,只?能等下辈子……等下辈子我再报答你?了。” 薛隐本想说“我不需要你?的报答”,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变成简简单单的一声?“好”。 从永平镇到?嘉虞城,这一路他对他说过许多声?“好”,扶桑全?都铭记在?心。他听见自己嗓音低哑,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要求:“薛大哥,你?可以抱抱我吗?” 静了须臾,一条胳膊沉沉地搭在?了扶桑肩上,又轻轻地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第176章 柳府大门正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虽不是光天?化日,但当街搂抱到底不成体统,故而扶桑和薛隐只相依了片刻就分开了。在氤氲着花香的夜风中, 在摇摇曳曳的灯影中, 两个人寂寂无言。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平安抵达了嘉虞城,并且得知棠时?哥哥一切安好, 扶桑自是满心欢喜, 可欢喜之中又缭绕着一团迷雾般的惆怅,既为?自己,也?为?薛隐。 就算他有了安身之处,就算薛隐及时地把赵行检带到这里来,可谁都无法?保证他能顺利生产——女人生孩子犹如闯鬼门关, 而他只会更加凶险,因为?他的皮囊之下充斥着未解之谜, 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假如让他在自己和孩子之间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孩子, 他这一生已经足够圆满, 就算死去也?无甚可惜,他衷心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延续他的生命, 活出无限可能。 扶桑已然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因此他刚才才对薛隐说,此生无以为?报,只能等下辈子。自从知晓薛隐的悲惨身世后?,他就总想为?薛隐做点?什么,他不奢望能把?薛隐从痛苦的深渊里解救出来, 他只想让薛隐活得稍微轻松一些,可薛隐的心扉只对他敞开了那么一次, 就又变成了一块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他实在是束手无策,莫可奈何。 正自惝恍,身边的人猛地站起来,吓了扶桑一跳,他以为?是柳棠时?回来了,忙调目往街上看,然而并没有,他转而看向?已然走下台阶的薛隐:“薛大哥……” 薛隐沉声打断他:“我要走了。” 扶桑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忙道:“何必这样急?歇一晚再走也?不迟啊。” 薛隐只淡淡地丢下一句“不必了”,便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只留给扶桑一道挺拔的背影,有种催人泪下的孤绝与落拓。 扶桑想去追他,却连起身都艰难,只能眼看着他越走越远,在那道身影即将被夜色湮没时?,扶桑扬声喊道:“薛大哥!我等你回来!” 薛隐没有应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灯火阑珊处,扶桑呆呆地凝望着,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另一道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棠时?哥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柳棠时?先是愣了下,旋即循声望向?自家门口,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坐在昏黄的光里,而她的容颜却比春花还?要妍冶靡丽……明明是无比熟悉的一张脸,柳棠时?却不敢认。 “棠时?哥哥!” 又一声扣人心弦的呼唤,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唤他。柳棠时?如梦初醒般翻身下马,疾步来到阶前,瞪大双眼看着眼前人,喉咙却好似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扶桑站不起来,他仰视着近在咫尺的柳棠时?,一边泪流满面,一边笑?靥如花,哽咽道:“棠时?哥哥,我回来了。” 不等柳棠时?开口,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蜚蓬探头出来,看见柳棠时?,面露喜色:“公子,你回来啦。” 柳棠时?缄口不言,他竭力克制着翻涌的心绪以免失态,先是伸手为?扶桑拭泪,接着扶他起来。 蜚蓬见此情状,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惊疑不定,欲言又止——他好像做错事了,还?是先别?多嘴的好。 坐着时?有袄裙遮掩,还?不算显眼,等扶桑站起身来,鼓胀如球的肚子立刻吸引了柳棠时?的注意?,柳棠时?目眦欲裂地盯着,因极度震惊而语不成声:“你……你……” “我怀孕了,”扶桑直截了当道,“就快生了。” 即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柳棠时?依旧难以置信,六神无主地僵了半晌,他才强作镇定道:“先进去再说。” 扶桑叫上玄冥,在柳棠时?的搀扶下进了家门,至于?柳棠时?骑回来的那匹马和放在门口的行李,自有蜚蓬去处理。 院子里那株石榴树依旧屹立在那里,还?是光秃秃的,还?没到抽芽吐绿的时?候。 穿过月影扶疏的四合院,路过堂屋,拐进用作书?房的西次间,先让扶桑在临窗的软榻上落座,柳棠时?走去书?桌旁,用火折子点?亮蜡烛,而后?端着一盏青花八角烛台折返榻旁,放到炕几上,紧挨着一只鎏金八瓣莲纹碟,碟中盛着一把?白生生的莲子。 柳棠时?转身向?外行去,扶桑的视线默默追随着他。 未几,柳棠时?拎着一只紫砂提梁壶回来,倒了两杯热茶,这才坐下,定睛端详扶桑的容貌——只看脸,他丝毫不像怀孕的样子,比之记忆中更显清瘦,甚至有些恹恹的病态,大约是旅途劳顿的缘故。 目光向?下,停落在扶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柳棠时?平声静气?道:“真是匪夷所思,太监竟然也?会怀孕。” 第293章 扶桑痴痴地看着他被烛光照亮的侧脸,压下满腹衷肠,先为?柳棠时?解惑:“我有一个秘密,一个只有爹娘和我师父知晓的秘密……” 继澹台折玉和薛隐之后?,这是扶桑第三次将这个保守多年的秘密宣之于?口,现在的他已不再感到羞恥——在这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想通了很多事,最要紧的就是他和自己达成了和解,他发自内心地接受了上天?赋予他的这具阴阳共生的畸形之躯,不再自惭形秽,亦不再自轻自贱——他连生死都能看透,还?有什么不能释然呢? “……对不起,”末了,扶桑歉疚道,“瞒了你这么多年。” 对柳棠时?来说,这个秘密虽然离奇却并不难以接受,就算扶桑说他是魑魅魍魉幻化而成的他也?无甚所谓,谁让他是他的弟弟呢,他习惯了无条件包容他的一切。 稍作沉默,他澹然道:“定是爹娘让你守口如瓶,不怪你。” 虽然都是养子,可爹娘素来对扶桑视如己出,溺爱娇宠,而他和爹娘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感情不浓也?不淡。他自幼就觉得爹娘和扶桑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而他只是个外人,是扶桑的替代品,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弥补扶桑的不足。他曾嫉妒过扶桑,但那点?嫉妒根本不值一提,因为?扶桑生来就是被爱的,他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别?人的爱,就连天?潢贵胄也?不能幸免,先是澹台训知,后?是澹台折玉。 “公子,”蜚蓬站在帘外问,“姑娘的行李放在哪个屋里?” “西厢房。”柳棠时?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前在引香院,他住东厢,扶桑住西厢,爹娘住正房,在这里依然不变,他照旧在东厢住着,把?西厢和正房给扶桑和爹娘留着,而今等来了扶桑,只等爹娘从京城脱身,有朝一日阖家团圆。 蜚蓬应声要走,扶桑叫住他,客客气?气?地吩咐:“劳烦你烧锅热水,待会儿我要沐浴。” 蜚蓬刚给他吃了闭门羹,生怕他怪罪,赔着小心道:“方才是小的有眼无珠,怠慢了姑娘,姑娘人美心善,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小的这就烧水去。” 说完麻利地走了,先把?行李拿到西厢房,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和唼喋不休的鸟语为?这阒寂的春夜平添了些许喧扰。 屋里有些窒闷,柳棠时?想开窗透透气?,思及他们的谈话不宜被外人听见,便没动作,只是端起茶杯啜饮两口,状似随意?地问:“你腹中怀的,是谁的孩子?” 虽然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但他要听扶桑亲口说出来。 扶桑轻慢地说出那个在他心里千回百转的名字:“澹台折玉。” 柳棠时?面色不变,又问:“多久了?” 扶桑道:“我不敢看大夫,无法?确定具体什么时?候怀上的,我猜测是五月初有孕,按照十月怀胎来算,应是二月底生产。” “二月底……”柳棠时?剑眉轻蹙,“今天?是二月十三,也?就是还?有半月光景。”他立即想到一个生死攸关的难题,眉头越皱越紧,“你的身体如此特殊,寻常稳婆恐怕不能为?你接生,趁着还?有时?间,你还?是赶紧去京城——” “哥哥莫慌,”扶桑轻声打断他,“薛隐已经赴京去请我师父了,不出意?外的话十日左右就能往返,届时?我师父会帮我接生,这世上也?只有他能帮我。” “薛隐?”柳棠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猛然间却想不起曾在哪里听过。 “他曾是澹台折玉身边的暗卫,一路护送澹台折玉前往嵴州。”扶桑慢条斯理地交代来龙去脉,“去年八月,五皇子陨殁的消息传到澹台折玉那里,他即刻启程返京,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他把?我留在了嵴州,并安排薛隐暗中保护我。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留在嵴州无异于?坐以待毙,于?是我和薛隐便也?踏上了归途。我们在九月初动身,先走了三个多月的水路,又走了一个多月的陆路,历经五个多月的艰辛,终于?在今日抵达了嘉虞城。” 听到“暗卫”二字柳棠时?就想起来了,薛隐是在澹台折玉因谋反失败被幽禁东宫后?突然出现在澹台折玉身边的,当时?他也?在东宫困了大半个月,故而见过薛隐几面,却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他人呢?”柳棠时?问,“怎么没看见他?” 扶桑到:“在你回家之前,他就马不停蹄地往京城去了,去请我师父。” 柳棠时?回想扶桑才刚说的那些话,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犹疑道:“你是在和澹台折玉分?离后?才发现自己有孕的,那……他是不是还?不知道你怀了他的骨肉?” “从分?离那天?起,我和他就缘尽于?此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辈子再无瓜葛。”扶桑嘴上说得轻巧,可胸口却隐隐作痛,到底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我不能让澹台折玉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所以我求薛隐帮我保守秘密,他也?答应了。” 柳棠时?险些露出一个嗤笑?。 经历了这么多,他的弟弟还?是如此天?真,没什么长进。 柳棠时?眼神锐利地直视着扶桑的眼睛,刻意?让语气?显得平静:“如你所说,薛隐是澹台折玉的暗卫,奉澹台折玉之命保护你,那他凭什么要替你保守秘密?更何况澹台折玉现如今是启国的皇帝,欺君之罪可大可小,薛隐为?什么要为?了你赌上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 第294章 扶桑被问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些,他只想着薛隐是个重诺守信的人,答应他的事就必定会做到。 可是……凭什么呢?他与薛隐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即使朝夕相处了五个多月也?没变得多亲近,他凭什么就这般笃定地认为?薛隐会为?了帮他而欺瞒澹台折玉? 扶桑蓦然心慌意?乱起来。 如果薛隐把?他怀孕的事告诉澹台折玉,他该怎么办? 若是继续留在这里,澹台折玉有可能会找上门来,可他又不能离开嘉虞城,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可能临盆,他必须乖乖等着师父来救命,哪里都不能去。 思来想去,他只能赌——赌薛隐不会背弃承诺。 扶桑笑?容惨淡,万般无奈道:“除了相信他,我别?无选择。” 他像是在说服柳棠时?,又像是在自我宽慰,径自道:“就算被澹台折玉知道了,想来也?没什么要紧,他才登帝位,必定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心在意?我,说不定他早已将我抛诸脑后?了。‘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世间男子大都寡情薄幸,情爱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风一吹就散了。” 这番话倒让柳棠时?心下稍慰,他的弟弟多少还?是有些长进的。 但他不能确定澹台折玉是否寡情薄幸,他所认识的澹台折玉是个心如木石、无情无欲的男子,这样的男子一旦对谁动了真心,想必没那么容易撂开手——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却认为?不能一概而论,澹台折玉的父亲澹台顺宣就是一个现成的反例,如果澹台顺宣不是至死不渝地爱着先皇后?,也?就不会恨了澹台折玉这么多年。 想到此处,柳棠时?豁然开朗,怪不得薛隐会答应扶桑保守秘密,恐怕这世上没有人比澹台折玉更想把?扶桑和孩子藏起来,因为?他比任何人更清楚,一旦扶桑和孩子被扯进权力的漩涡,他们将会面临多么巨大的危险,哪怕他身为?帝王也?不能保证他们万无一失。 这些想法?没必要对扶桑言明,以免他又生出些不该有的期冀,就让他这么心灰意?冷下去罢,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会彻底放下的。 柳棠时?轻轻地牵了牵唇角,道:“你能这样想我就安心了,你和他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如今各归其位,各得其所,已是最好的结局。至于?你腹中的孩子,我会帮你一起抚养,我们柳家也?算后?继有人了,爹娘知道了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听他提到爹娘,扶桑的心倏地一紧,想问又不敢问,唯恐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踟蹰少刻,他还?是忍不住问:“爹娘……都还?好吗?” 柳棠时?神色疏朗道:“你放心,他们俱都平安无事,早在前年他们就投靠了武安侯,武安侯助澹台折玉夺得皇位,爹娘也?算是从龙有功,只是眼下新皇登基,局势尚未安定,他们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 扶桑松了口气?。澹台折玉答应过他,会护爹娘周全?,他相信假以时?日,爹娘定能全?身而退,只是不知道他自己能否度过生死劫,等到团聚的那一天?。 “棠时?哥哥,你先别?把?我回来的事告诉爹娘,”扶桑道,“等过段时?间生完孩子,我再亲自给爹娘写信。” 一如从前,柳棠时?轻而易举就能看透扶桑的心思,他也?不拆穿,只是轻笑?着应了声“好”,心想,扶桑的运气?一向?很好,他活着到了嵴州,又活着回来,足见吉人自有天?相,这回他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气?氛有些沉重,扶桑喝了两口温茶润润喉,换个轻松的话题:“棠时?哥哥,这一年多你是怎么过的?” 柳棠时?不答反问:“你还?记得太子太傅崔恕礼吗?” 扶桑道:“当然记得。” 他不由?想起澹台折玉跟他说过,崔恕礼是长公主澹台重霜的心上人,澹台重霜芳心暗许,蹉跎多年,最终却落得个和亲西笛的下场……也?不知道她在西笛过得好不好? 他又想起来,澹台重霜远嫁西笛时?负责送亲的人是三皇子澹台训知,澹台训知临走前还?和他大闹了一场。成王败寇,澹台训知现在还?活着吗? “嘉虞城是县治所在,县令崔奉仪是崔恕礼的族侄。”柳棠时?道,“去年五月,崔奉仪亲自登门拜访,请我去县衙担任书?吏,主要负责一些案牍事务,偶尔也?帮他出谋划策。” 扶桑惋惜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委实大材小用了。” 柳棠时?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这份差事既不劳心也?不劳力,轻省得很,俸禄虽然微薄,却也?勉强能够养家糊口,而且我和崔奉仪年纪相仿,意?气?相投,他视我为?友,我也?将他引为?知己,所以我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比之从前那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日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听他这么说,扶桑也?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眉开眼笑?道:“崔太傅是个惊才绝艳的神仙人物,这个崔奉仪身为?崔太傅的亲戚,想来亦是卓尔不凡,我还?真想见见他。” 柳棠时?道:“明日休沐,我们相约去郊外踏青游玩,你若想去,可以随我一起。” 扶桑摇了摇头,故作轻松道:“我现在大腹便便,连走路都吃力,还?是老?实在家待着罢,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第295章 时?间太短,柳棠时?还?没彻底接受他的弟弟怀有身孕并且即将临盆的事实,他匆匆瞄了眼扶桑的肚子,低声附和:“嗯,以后?有的是机会。” 扶桑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问:“以后?见了你的朋友,你打算怎么跟他介绍我?” 这还?真是个难题,别?说崔奉仪,就连跟蜚蓬都不好解释。 柳棠时?一时?想不出对策,只得询问扶桑的意?见:“你想让我怎么向?外人介绍你?” 扶桑低头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唇边漾着些许温柔笑?意?,轻声细语道:“有了这个孩子,我再不能给你当弟弟了,那便只好当妹妹。” 正如澹台折玉曾经所说,他比普通人多了一种选择,既可以选择当男人,也?可以选择做女人,他再也?不会把?自己当作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要好好地珍爱自己。 扶桑抬头迎上柳棠时?的视线,神情中流露着几分?妩媚动人的狡黠,道:“可我没有丈夫,寡妇说出去不好听,还?是和离比较妥当……就说前夫要纳妾,我坚决不同意?,他便狠心抛弃了我和尚未出世的孩子,我只好来投奔哥哥。” 柳棠时?忍俊不禁,笑?着点?头:“好,我就这么说。” 氛围终于?变得松弛,这才是久别?重逢该有的样子。 扶桑把?玄冥叫过来,抱起来放在腿上,边抚摸边回忆道:“它叫玄冥,是前年冬天?途径嘉虞城时?捡到的。那天?我和你第一次重逢,和你分?别?后?,我跟着都云谏回客栈,在半路上瞧见了一只小狸奴,当时?它只有巴掌大,冻得浑身僵硬,已经了无生气?。我把?它带回客栈,搁在炭盆边烤了好久,它才奇迹般地死而复生。后?来我带着它去了嵴州,又带着它回到这里,也?算是荣归故里了。” 当日种种,不止扶桑记得清楚,柳棠时?同样历历在目,甚至言犹在耳:“扶桑,好好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再见的那一天?。” 可心里却绝望地想,恐怕这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重逢了,可见人活着总要怀着希望,万一实现了呢。 柳棠时?伸手摸了摸玄冥的脑袋,道:“它是一只见过大世面的狸奴。” “没错,”扶桑笑?道,“我们玄冥可厉害了。” 玄冥眯着眼,弱弱地“喵”了一声,仿佛在表示赞同。 “对了,”柳棠时?忽然想起什么,“你吃晚饭了没有?” “你吃了吗?”扶桑反问。 “我在外头吃过了。” “那我就不吃了,我不饿。” “那怎么行,你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棠时?哥哥,你睁着眼睛说瞎话,”扶桑简直哭笑?不得,“现在的我跟‘瘦’字丝毫不沾边。” “我这就去做饭,”柳棠时?不容分?说,起身向?外走去,“你等着。” 扶桑闻言一愣,难以置信道:“你、你会做饭?” 柳棠时?带笑?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当扶桑真的把?柳棠时?亲手做的饭菜吃进嘴里,他不禁惊叹连连:“嗯!好吃,比客栈里的饭菜还?好吃!棠时?哥哥,你真厉害!” 柳棠时?十分?受用,边给他搛菜边道:“刚搬到这里那段日子,没人伺候,什么都得学着自己做,渐渐也?就熟能生巧了,只要有空闲我都会自己买菜做饭,也?算是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 扶桑道:“其实我也?会做饭……” 他乍然想到,他跟着红豆婶学做饭的初衷就是为?了让澹台折玉吃到他亲手做的饭,只可惜离别?来得猝不及防,这个未能实现的愿望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遗憾。 柳棠时?察觉他的异常,问:“怎么了?” 扶桑忙挤出一个笑?脸,道:“没事,你别?管我了,帮我喂喂玄冥罢,它才真是瘦了许多。” 许是心情好,扶桑胃口大开,比平时?多吃了不少。 刚吃饱饭不能沐浴,柳棠时?先扶着他在院子里漫步,边走边聊,他们都有一肚子话要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及至扶桑走不动了,柳棠时?把?他扶进西厢房。浴桶里已经注满热水,水气?在屋里弥漫,如烟似雾。换洗衣物在床上放着,从里衣到外袍再到鞋袜都是柳棠时?的,扶桑没有旧衣可供更换,都是穿脏了就扔,省时?又省力。 柳棠时?把?蜚蓬支出去,问:“需要我帮你吗?” 扶桑哑然失笑?:“哪有哥哥帮妹妹洗澡的道理?” 柳棠时?登时?臊红了脸,轻咳两声掩饰尴尬,道:“那你洗完早些休息,有什么需要就唤我,我就在你对面。” 扶桑道:“和从前一样。” “嗯。”对视一眼,柳棠时?转身出去,顺手关门。 扶桑坐在床边,仔细打量这间雾蒙蒙的厢房,各色家具和摆设同过去住的那间屋子竟然相差无几,可见柳棠时?是用心布置过的。 直至此刻,扶桑才无比深切地感受到:我到家了。 心口滚烫,眼眶发酸,他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动手脫衣。 拖着个大肚子,无论做什么都艰难,浴桶险些盛不下他,坐进去后?热水漫溢出去,流了满地。 第296章 扶桑着重洗了头,身上简单搓一搓,便小心翼翼地出了浴桶,因为?弯不下腰,所以只把?上半身擦干,然后?笨手笨脚地穿好里衣,披上外袍,坐在床边细致地擦头发。 头发又长又密,擦到手都酸了也?只是半干,还?得晾一晾才能睡。瞥见挂在龙门架上的书?袋,扶桑挪到床尾,欠身取下书?袋,从中掏出一本书?,正是那本《一楝风》——原本已在那次沉船事故中泡坏了,扶桑凭着记忆重新誊写了一本。 翻到扉页,一行小字映入眼帘:壬戌七夕,赠吾妻扶桑。 扶桑轻抚着这几个字,美好的记忆在脑海中涌现。他莞尔一笑?,自言自语:“玉郎,我到家了。” 翻了几页书?,扶桑吹灯上床。 天?气?渐暖,玄冥不再钻被窝了,蜷在枕边睡得香甜。 扶桑却睡不着,明明很疲惫,可就是了无睡意?,或许是漂泊久了,蓦地安定下来有些不适应。 辗转反侧许久,扶桑披衣下床,抱上枕头,开门出去,穿过庭院,站在了东厢房门外,刚要敲门,门却从里面拉开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扶桑讷讷开口:“你……你要去哪?” “听见开门声,出来看看。”柳棠时?扫了眼他抱在怀里的枕头,“你这是……” “我睡不着。”扶桑道,“棠时?哥哥,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十岁那年,扶桑的胸脯突然开始变大,他突如其来地改掉了黏人的毛病,再也?没和柳棠时?一起睡过。 当时?柳棠时?还?为?此苦恼过一阵儿,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今日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扶桑是为?了避嫌。 柳棠时?犹豫稍倾,闪身让开门口的位置:“进来罢。” 扶桑抬脚进去,玄冥先他一步进了屋,在陌生的房间里四处巡视。 扶桑睡外侧,柳棠时?睡里侧,俩人面对面侧躺着,手牵着手,宛如儿时?那般。 “棠时?哥哥。” “嗯?” “没事,我就叫叫你。” “嗯。” “棠时?哥哥。” “……” “我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这不是梦。”柳棠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放心睡罢。” 扶桑乖乖闭眼,很快就安然睡去。 第177章 在嘁嘁喳喳的鸟鸣声中醒来时, 扶桑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癔症半晌才想起来?,颠沛流离的日子结束了, 他到嘉虞城了, 他回家了。 艰难起身,只觉浑身酸痛, 仿佛睡梦中被人?打了一顿, 不过这种情况已经持续许久,他早已习惯了。 噫,他怎么在西厢房?昨晚他明明和棠时哥哥一起睡在东厢房。 哦,想起来?了,是黎明时分棠时哥哥把他抱回来的, 怕被蜚蓬撞见,解释不清。 兀自?笑了笑, 旋即又看着摆在床边的那双皂靴犯愁,片刻后, 扶桑扬声唤道:“棠时哥哥!” 柳棠时就在院中莳花弄草, 急忙答应一声,快步来?到门外, 正欲推门,忽而想起扶桑今非昔比,于是隔着门问:“怎么了?” 扶桑道:“你先?进来?。” 柳棠时这?才推门进去,只见扶桑穿着雪白中衣,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有种零乱的美。 扶桑仰脸看着他, 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道:“我弯不下腰, 穿不了鞋,只能?求你帮忙了。” 这?熟悉的撒娇的意味,令柳棠时莞尔一笑,屈膝蹲在扶桑面?前,先?把?棉袜套在他略显浮肿的脚上,随口问:“之前都是谁帮你穿的?” “薛大哥,”扶桑双手扶床,身子微微后倾,“这?一路都是他在照顾我。” 柳棠时记忆中的薛隐是个冷心冷面?、睥睨一切的人?物,他实在想象不出薛隐如他此刻这?般俯身垂首为扶桑穿鞋穿袜的模样?。 “我平时要去衙门当差,没办法一直待在家里。”柳棠时道,“我让蜚蓬去人?市1雇个丫鬟回来?,贴身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不必了。”顿了顿,扶桑接着道,“澹台折玉答应过我,他会帮我照顾爹娘,如今他既做了皇帝,放爹娘出宫于他不算什么难事。金水银水也都到了出宫的年纪,说不定爹娘会带着她们俩一起来?嘉虞城,到时候你雇来?的丫鬟不就没了用处,再说咱们家也住不下那么多?人?。” “爹娘不会那么快出宫的,”柳棠时道,“哪天太后死?了,就离爹娘出宫不远了。” 这?句话隐含深意,扶桑不欲探究,径自?道:“我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柳扶桑了,只是眼下这?段时间不大方便,等生完孩子我就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棠时哥哥,你真的不用添人?进来?,犯不着费那个钱。” 见他如此坚持,柳棠时也就没再多?言,反正家里还有个蜚蓬,多?少能?派上些用场。 穿好鞋袜,扶桑站起来?,拿起搭在龙门架上那件雪青直裰,穿到身上。 “你要穿男装?”柳棠时问。 “嗯。”扶桑道,“直裰宽大,正合我穿。” 等他穿好,柳棠时上下打量几眼,委婉道:“看着有些古怪。” 扶桑却浑不在意,眉飞色舞道:“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别人?怎么看我才不在乎,我自?己舒服最要紧。” 第297章 柳棠时先?是有些意外,继而又感到欣慰和惆怅,欣慰的是扶桑活得越来?越自?由,惆怅的是他虽然已经逃离了皇宫,却还是被困在无形的牢笼当中,他什么时候才能?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呢? 柳棠时伸手摸了摸扶桑的脑袋,微笑道:“你长大了。” 扶桑跟着笑起来?,洋洋得意道:“我马上就要为人?父母了,当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幼稚。” 忽然想起什么,他拉住柳棠时的手晃了晃,没头没脑地问:“棠时哥哥,你想做伯伯还是舅舅?” 柳棠时看一眼他的肚子,有条有理道:“既然你现在是我的‘妹妹’,那你的孩子自?然要唤我‘舅舅’。” “我也觉得舅舅比较好听。”扶桑道,“那给孩子取名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好啊。”柳棠时欣然答应。 “名字里一定要个‘雪’字,”扶桑又道,“柳雪什么或者柳什么雪,你想想添哪个字好。” 柳棠时轻怔,道:“你要让这?个孩子姓柳?” 扶桑不假思索道:“我既是他的爹又是他的娘,他当然要跟我姓。” 柳棠时笑着点点头:“有道理。” 扶桑又开始撒娇:“棠时哥哥,帮我束发。” 这?屋里还缺不少东西,两?个人?去了东厢房。 柳棠时挑了一根和服色相配的月白色发带,将扶桑一头及腰的乌发束于脑后,留意到他耳垂上戴的白玉葫芦耳坠,柳棠时问:“你什么时候打的耳洞?” “差点忘了。”扶桑抬手把?耳坠取下来?,“是在路上认识的一个姐姐帮我弄的,这?对耳坠也是她送给我的。” 他蓦地想到萧只影,假如有朝一日萧只影真的来?嘉虞城投奔他,而他却不在了,岂不是失信于人??不行,他得提前把?这?件事安排好。 扶桑转过身,看着柳棠时,郑重其事道:“棠时哥哥,我有件事要求你。” 柳棠时被他弄得有些紧张,面?色凝重道:“什么事?” 扶桑道:“一个月前,我和薛隐途径裕州,因缘巧合认识了一个名叫萧只影的女子,她和我长得有五六分相像,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有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幻想着她是我被诱拐之前的家人?。了解之后才知道,她是个孤女,家里人?全都死?了,我可怜她身如飘萍无依无靠,想带她同行,可她要去别处办事,我便向?她许诺,如果日后她来?嘉虞城投奔我,我会把?她当亲姐姐看待,尽可能?让她过得好。棠时哥哥,等哪天你真的见到她,千万不要把?她拒之门外,好吗?” 柳棠时暗暗松了口气?,道:“知道了。” 扶桑顿时喜笑颜开,嘴甜道:“你真好!” 柳棠时笑道:“快去洗脸罢,洗完脸吃早饭。” 早饭是蜚蓬从外面?买来?的,胡麻粥配肉包子和油馍,至于玄冥,蜚蓬听说城中有专卖猫食的铺子2,他打算用过早饭再去买,只好委屈玄冥先?吃些包子馅儿果腹。 不分主?仆,大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蜚蓬时不时地偷瞄扶桑一眼,扶桑有所察觉,看着蜚蓬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打扮得不伦不类,看起来?很奇怪?” 蜚蓬慌忙放下筷子,边摆手边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只是没见过像姑娘这?么好看的人?。” 他今日作男子打扮,简简单单地把?头发往脑后一束,面?庞失去头发的遮挡,完全显露出来?,竟比昨夜的惊鸿一瞥还要秾丽摄人?。蜚蓬明知失礼,却还是忍不住偷看他。 柳棠时轻笑一声,道:“与其偷偷摸摸,不如大大方方地看。” 蜚蓬觉得公子这?话说得奇怪,男女有别,哪怕公子的妹妹是个被丈夫休弃的弃妇,也不是他一个小厮能?够随意冒犯的。 他家公子平素最是知节守礼,在街上看见女子从来?都是目不斜视,偶尔还会绕道走,这?实在不像公子会说的话。 柳棠时说完也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妥,他总是下意识地把?扶桑当男子对待,一时半会儿难以扭转。 不等柳棠时补救,就听扶桑问:“蜚蓬,你跟着我哥哥多?久了?” “半年多?了。” “你是本地人?吗?” “嗯。” “你家里人?呢?” “我没有家人?了,我是在卖身葬母的时候被公子买回来?的。” 扶桑和柳棠时对视一眼,转而对蜚蓬道:“你这?话就说错了,我和哥哥就是你的家人?啊。” 蜚蓬默了默,抬头看着扶桑,语气?诚挚道:“你和公子都是难得一见的大好人?。” 扶桑冲他微微一笑,道:“你才刚认识我,就知道我是好是坏?” 蜚蓬用力点头:“我就是知道。” 柳棠时道:“他自?幼靠乞讨为生,在大街上迎来?送往,看遍百态,尝尽冷暖,练就了一双慧眼。” 扶桑不禁感到一阵心酸,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因为那些苦难已经过去了,如今的蜚蓬看起来?就是个明亮蓬勃的少年。 用过早饭,蜚蓬出门买猫食,柳棠时在屋里收拾踏青要带的东西,扶桑坐在院子里,在鸟语花香中晒太阳,悠然自?在。 敲门声响起时,扶桑冲着屋里说了句“我去开”,步履蹒跚地向?大门走去。 第298章 拉开一道门缝,只见门外站着个锦衣绣袍的年轻男子,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男子脸上的笑意倏地结冰似的冻住了,明明是英俊逼人的一张脸,却透着几分滑稽。 扶桑看着面前的男子,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崔奉仪,边端量边想,不愧是“玉面崔郎”崔恕礼的族侄,果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道:“崔大人,我哥哥正在收拾东西,你请进来稍候。” 崔奉仪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只看到那张檀口在翕动,却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大约是心跳太剧烈的缘故,他感到头晕目眩,整个人都是懵的。 见对方毫无反应,扶桑心下疑惑,难道自己猜错了,此人不是崔奉仪?或许是左邻右舍,也或许棠时哥哥还有别的朋友,是他冒失了。 正欲改口,对方忽然磕磕绊绊地开口了:“我、我是崔奉仪,我来找柳棠时,你、你是谁?” 原来没猜错,只是这位崔大人怎么是个结巴? 扶桑未曾流露出丝毫异色,道:“我叫柳扶桑,是柳棠时的妹妹。” “妹、妹妹?”崔奉仪吃了一惊,上下打量扶桑。 既是妹妹,怎么穿着男装、梳着男子发式? 等等,他的肚子……是怀孕了么? 猝不及防地,心脏针扎似的疼了一下,这无端而来的刺痛为他混沌的思绪带来一丝清明,崔奉仪犹自惊疑不定:“我从未听棠时提起过他还有个妹妹。” 不等扶桑回话,柳棠时不慌不忙地从门后走了出来,他自然听见了崔奉仪的疑问,却不急着作答,路上再说也不迟。 他简短地介绍:“奉仪,这是我妹妹扶桑——扶桑,这就是我昨晚跟你提过的崔奉仪。”说着,他把手中的包袱交给扶桑,“你先帮我拿着,我去牵马。” 柳棠时拐进了大门旁侧的夹道,穿过去就是马厩。 崔奉仪兀自站在原地,没来由地感到紧张,平时能言善辩的三寸不烂之舌此刻却变得嗫嗫嚅嚅,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我叫崔奉仪,柳姑娘……” “你刚才说过了,”扶桑笑着打断他,“而且你也不必叫我柳姑娘,直接唤我扶桑便好。” 崔奉仪连应了两声“好”,再次哑口无言,只能手足无措地杵在那儿,连眼神都无处安放。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傻透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扶桑将他的窘蹙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有些好笑,这位崔大人一点都不像当官的,倒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虽然和预想中不大相符,却比预想中和善可亲,难怪棠时哥哥会和他成为朋友。 好感油然而生,扶桑眉眼含笑,柔声细语道:“承蒙崔大人这段时日对我哥哥的照顾,让他不至于太孤单,往后我跟着哥哥在此地安身立命,少不得要劳烦崔大人照拂一二,扶桑在此先谢过了。” 眼前人明净的笑颜、温柔的目光、软糯的嗓音都让崔奉仪如沐春风,莫名有种酒至微醺时的飘然之感,他不由地露出个憨憨赧赧的笑来,又连应了两声“好”,满腹锦绣文章却连一句漂亮话也说不出来。 扶桑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崔奉仪知道他在笑自己,愈发局促难当,从脸到脖颈都烧红起来,好在不多时柳棠时就牵着马从夹道走了出来,解救了他。 柳棠时来到阶前,伸手从扶桑手中接过包袱,道:“回去罢,别在这里吹风了。” 春风带着丝丝凉意,拂动着垂落肩头的乌黑发丝和月白发带,灿烂的朝阳为他镶上一层金边,光采夺目。 扶桑只觉神清气爽,笑睇着柳棠时,问:“你几时回来?” 柳棠时道:“约莫向晚时分。” 扶桑点点头:“知道了,你走罢。” 柳棠时不放心地叮嘱:“有事只管支使蜚蓬去做,要是蜚蓬实在不方便,就让他去请隔壁赵娘子帮个忙。” 扶桑笑道:“别啰嗦了,快走罢,别让崔大人久等。” 柳棠时转向崔奉仪,道:“奉仪,我们走罢。” 崔奉仪从恍惚中回神,躬身朝扶桑作揖,郑重其事地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去。 崔奉仪的小厮福生牵着马在不远处等候,待崔奉仪上了马,福生便牵马上路。 两匹高头大马并排前行,慢慢腾腾,犹如闲庭信步。 柳棠时回头,见扶桑还在门口站着,便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回家去,等崔奉仪状似随意地回头看时,门前已无人了,只剩下一片金灿灿的日光。 默默前行一段,崔奉仪终于恢复如常,目视前方道:“听你方才的意思,你妹妹身边连个服侍的丫鬟都没有?” “送她过来的人把她送到之后就走了,只留下她自己。”柳棠时道,“晨起时我还跟她商量着去人市雇个丫鬟回来,可她不许,原因很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她的丈夫呢?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了吗?”崔奉仪心生不满,话音中不自觉地蕴含责备。 柳棠时觑他一眼,照着昨晚和扶桑商量好的说辞,煞有其事道:“他那丈夫是个负心薄幸之徒,婚前赌咒发誓说此生绝不纳妾,然而婚后不过一年,他就起了纳妾的心思,扶桑恨他三心二意、违信背约,便隐瞒了怀有身孕的事,毅然决然与那混账和离了。” 第299章 “有妻如此,竟还有心思纳妾?”崔奉仪简直不敢置信,要眼瞎心盲到何种地步,才能?做出这?等愚不可及的蠢事? 柳棠时嗤笑一声,道:“人?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有失去以后才追悔莫及。” 崔奉仪沉吟半晌,神色几经变幻,蓦然道:“以扶桑现在的身子,身边没个丫鬟时刻照料着怎么行?不如从我府中拨个丫鬟过去,让扶桑先?凑合用着,等用不上了再还给我,你看如何?” 柳棠时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也不跟他假意推辞,直截了当道:“那就多?谢崔兄了。” 崔奉仪即刻吩咐牵马的小厮:“福生,你现在就回家去,挑个聪明伶俐的丫鬟,送到柳府去。” 福生领命而去,没走几步,又被叫住,只听崔奉仪道:“直接把?朱雀送过去罢。” 柳棠时经常进出崔府,所以知道,朱雀是崔奉仪身边最得用的两?个丫鬟之一,崔奉仪才见了扶桑一面?就忍心割爱,这?异常的慷慨让柳棠时猝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情也随之变得复杂起来?。 就这?样?慢悠悠地出了城,行至荒芜的野路,崔奉仪忽而低声道:“昨夜刚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储君已定,不日便要举行册封仪式,届时将大赦天下,衙门要忙起来?了。” “这?么快?”柳棠时颇为诧异。 “你猜猜储君定的是谁?”崔奉仪道。 柳棠时稍作思忖,用笃定的口吻道:“武安侯世子韩君沛的遗腹子。” 崔奉仪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似笑非笑道:“没错,就是这?个才满周岁的遗腹子,他即将过继到皇上膝下,成为皇上的嫡长子。” 柳棠时道:“皇上初登大位,连嫡妻都还未娶,却先?有了嫡长子,朝中必有非议。” “非议又如何,”崔奉仪语气?平平,“这?个孩子的祖父是龙骧军主?帅、摄政王韩子洲,他的外公是禁军首领、辅国?大将军都修,这?两?位都是执掌兵权、权倾朝野的人?物,有他们联手坐镇,再大的非议也不过是静水微澜,终将消弭于无形。” 柳棠时不由地想到扶桑腹中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他才是澹台折玉真正的孩子。 然而出身决定命运,那个遗腹子生在王侯之家,生而高贵,只要他能?活下去,注定拥有波澜壮阔的一生,而扶桑的孩子却只能?流落市井,做个微如蝼蚁的平民?百姓,未来?有可能?凭本事有所成就,也可能?一无所长,庸庸碌碌地度过此生。 哪种命运更好?如果让过去的柳棠时来?选,他可能?会难以决断,而现在的柳棠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崔奉仪左右看看,即使四下无人?,却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摄政王之所以这?么急切地把?自?己的孙子推上储君之位,多?半还是因为那则甚嚣尘上的流言。” 柳棠时收回神思,偏头看着崔奉仪:“什么流言?” 崔奉仪道:“众所周知,今上还是太子时,曾犯下谋逆大罪,他当时身受重伤,以致双腿残疾,只能?靠轮椅代步。去年八月,五皇子溘然离世,太子自?嵴州返京,没过多?久,一则流言便在京城之中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说是太子的双腿虽然恢复了,却落下了隐疾,他……他不能?人?道,更不可能?为皇家绵延子嗣。兹事体大,没有人?敢去验证这?则流言是真是假,但如今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那么摄政王的所作所为也就说得通了。” 柳棠时却心知肚明,这?是确凿无疑的谣言。 如果澹台折玉不能?人?道,那扶桑腹中的孩子又是怎么来?的? 他突然有些同情起澹台折玉,在扶桑口中,他是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在京城那些权贵口中,他是不能?人?道的废人?,表面?上受尽敬仰,背地里不知要遭受多?少毁谤和嘲笑,也是怪可怜的。 崔奉仪叹息一声,自?顾自?道:“如果摄政王没有急不可耐地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五皇子,那么后位非韩氏女莫属,他也就无需出此下策了。他的孙子到底不是皇家血脉,就算冠上澹台的姓氏,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怕是会遗患无穷。” 柳棠时听着,对澹台折玉的同情不禁又深了几分。 就算他贵为九五至尊又如何,还不是要受人?摆布,事事身不由己?在他坐上那把?龙椅的瞬间,也就套上了权力的枷锁,至死?方能?解脱。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3 人?生短暂而无常,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自?由更可贵的了。 第178章 薛隐能否赶在扶桑临盆前将赵行检带到嘉虞城来, 就算赵行检如期而至,他能否帮助扶桑顺利生产也是未知数……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扶桑本?该忐忑不安, 然而不知怎的,他胃口变好?了, 睡得也香了, 每天心情都很愉悦。 反倒是柳棠时日日忧心,近乎寝食难安,他很怕,怕扶桑过不了这一关。俗话说,儿奔生, 娘奔死,只隔阎王半张纸。生孩子对女人来说都异常凶险, 更何况扶桑的身体还如此特殊,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参考, 完全就是两眼一抹黑。 无论如何,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去,天气越来越暖, 院里那棵石榴树开始冒出小?小?的嫩芽,今儿个被路过的鸟雀啄食大半,明儿个又冒出新的,生生不息。 第300章 廿日过后,柳棠时向崔奉仪告了假,在家陪伴扶桑, 扶桑随时都有可?能临盆,他须得做好?应对的准备——以防赵行检不能及时赶到, 他提前和城中最老道的稳婆打好?了招呼,月底这段时间不许乱跑,就在城里?老实待着——事关生死,会不会暴露扶桑的秘密已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保住扶桑和孩子的命。 除了稳婆,他还找了位奶娘,以防扶桑没?有奶水,或者产后虚弱,不能哺乳。还有婴儿所需的衣物、襁褓、摇篮之类,也都备齐了。 午睡醒来,无所事事,扶桑和柳棠时坐在窗前对弈。 窗户关着,外头淅淅沥沥,濛濛小?雨断断续续从昨晚飘到现在,把人心都淋得湿漉漉。 从前扶桑对棋艺一窍不通,经?过澹台折玉的悉心調教,他早已是个中高手?,柳棠时连输两局,心服口服。 扶桑不能久坐,坚持下?了两局已是不易,只?觉得腰酸背痛,胸口憋闷,让柳棠时扶他出去透透气。 春寒料峭,柳棠时拿了件披风给扶桑披上,而后扶着他出了书房。朱雀坐在堂屋的禅椅上做婴儿穿的小?衣裳,见他们?往外走,急忙将针线放进?笸箩里?,起身跟在后头。 主仆三个在檐廊底下?漫步,微风裹着细雾般的雨丝扑面而来,带来黏腻的触感。 廊外的花丛被雨水濯洗得愈发?鲜妍,姹紫嫣红的花瓣和枝叶上凝结着如朝露般清澄的水珠,在和风细雨中摇摇欲坠。 “讨厌下?雨。”扶桑垂眸瞧着雨中花,轻声抱怨。 这句话勾起一些悠远的回忆,柳棠时含笑道:“小?时候每逢雨天,你要么去爹娘房中,要么来我屋里?,反正不肯自己睡。” 小?时候……也不过是七八年前的事,如今听来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心下?不免有些怅惘。 扶桑恍然一笑,有感而发?道:“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1 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难免多愁善感。 静默须臾,柳棠时换了话题:“十二天了,以薛隐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不该耗费这么多时日。” 扶桑道:“师父是太医院的院判,不是说离京就能离京的,兴许被什么事绊住了,或者路上遭遇了什么意外。” 柳棠时却不以为然。 扶桑眼下?的处境,几乎是在和阎王爷抢时间,薛隐把扶桑送到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赴京城,足见心急如焚。倘若赵行检真?的因故无法离京,那薛隐定会向?澹台折玉求助,澹台折玉自会想方设法送赵行检出京,无论如何都不会耽搁这么久。 柳棠时很难不往坏处想,或许澹台折玉根本?不在乎扶桑,所谓情爱不过是扶桑一厢情愿的痴想罢了,其实他只?是澹台折玉身陷囹圄时排遣寂寞的玩物,而今澹台折玉涅槃重生,君临天下?,扶桑连给他做个玩物的资格都没?有了,他甚至可?能会将扶桑视作一个污点?,一个不堪回首、想要抹去的污点?,扶桑和孩子一起死了或许才是他想要的。 可?是,如果澹台折玉真?的对扶桑无情无义?,又何必在自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将武功最高强的薛隐派去保护扶桑呢,放任他自生自灭不就好?了? 柳棠时想不通,只?能强迫自己尽力往好?处想——在这点?上他和扶桑俨然是两个极端,扶桑总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因此很容易获得快乐,而他却总是忧思过甚,唯恐行差踏错,并且习惯于压抑自己的情绪,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潭死水,这世上好?像没?什么事能让他真?正的快乐起来。 “那个人……对你好?吗?”柳棠时忽问。 在扶桑刚回来那天晚上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提过澹台折玉,就连扶桑流放路上的经?历以及在行宫的生活柳棠时也绝口不提,只?怕惹扶桑伤怀,这还是他头一回探听扶桑和澹台折玉之间的情-事。 扶桑闻言怔了怔,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澹台折玉的模样,脉脉温情和睠睠怀恋随即涌上心头,他已不再为此感到心痛或神伤了。 “他对我极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扶桑眉眼间尽是缱绻笑意,“我与?他判若云泥,可?他从未轻我、贱我、辱我,由?始至终,他真?心实意地怜我、爱我、重我。纵使我与?他缘分已尽,我也无悔无怨,反而常怀感激,感激命运赐予我一段如梦似幻的好?时光。” 朱雀在旁边听着,疑惑不已。 她来柳府之前就听福生说过,扶桑的前夫是个被猪油蒙了心的蠢货,凭借花言巧语娶到了绝色佳人,却不懂珍惜,竟然为了纳妾而抛妻弃子,简直愚不可?及。 可?听扶桑话里?的意思,怎么与?福生所言风牛马不相及? 正不得其解,忽然听见敲门?声。 蜚蓬不知去哪儿躲懒了,朱雀懒得叫他,自去开门?。 雨总往身上飘,柳棠时担心扶桑着凉,扶着他慢慢往回走。 未几,传来一道稚嫩童声,扶桑一听便知道,是隔壁赵娘子家的女儿小?灵儿来了——小?灵儿是玄冥的新玩伴。 早在跟着那只?名叫十五的小?猴子漫山遍野撒欢儿的时候,玄冥的身手?就练出来了,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再高的院墙都关不住它,扶桑也只?能任由?它在外头玩耍,只?要玩累了晓得回家就行。 第301章 自从在自家院里?见过玄冥爬上石榴树抓鸟的英姿,小?灵儿就对玄冥“一见钟情”,她几乎每天都会过来作客,既有玄冥陪她玩耍,又有糕点?果子吃,她恨不能在这里?安家。 小?灵儿绕过影壁,怀里?抱着个剔红八宝盒,见扶桑和柳棠时并肩站在堂屋门?口,甜声道:“扶桑姐姐,我娘新做了几样点?心,让我送过来给你尝尝!” 雨不大,她懒得从廊下?绕路,小?跑着穿过院子,及至近前,扶桑出声提醒:“小?心台阶——” 话音还没?落,小?灵儿就被台阶绊了一跤,猛地向?前扑倒,扶桑和柳棠时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同时伸手?去扶,却没?扶住,小?灵儿直接撞在了扶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下?一瞬,柳棠时揪着小?灵儿的领子把她提溜起来,旋即一脸紧张地觑着扶桑的脸色问:“没?事罢?撞疼了没?有?”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亏得你眼疾手?快,抢在她撞到我之前把她拎走了。” 虚惊一场,柳棠时骤然悬起的心又骤然落下?,本?欲责备小?灵儿两句,一看她吓得小?脸煞白、泫然欲泣的模样,又于心不忍了。 扶桑身手?摸了摸小?灵儿圆润的腮颊,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和蔼可?亲地问:“你没?事罢?” 小?灵儿惊魂未定,可?怜巴巴道:“没?、没?事。” “雨天地滑,要当心些。”扶桑又帮她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玄冥在西厢房睡觉呢,你去找它玩儿罢。” 小?灵儿“嗯”了一声,转身欲走,忽而想起什么,把紧紧抱在怀里?的八宝盒递过来:“我娘让你趁热吃。” 站在一旁的朱雀伸手?接了,扶桑柔柔笑道:“替我谢谢你娘。” 柳棠时扶着扶桑回屋,刚迈过门?槛,扶桑倏然像被抽干了力气,朝柳棠时身上倒去,柳棠时慌忙捞住他,惊道:“你怎么了?” “哥哥,扶我去卧房……”扶桑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声音也抖得厉害,“我想躺一会儿。” 柳棠时立时恍然大悟,边搂着扶桑往卧房走,边沉声责问:“你刚才为什么要撒谎?” 扶桑疼得咬牙切齿,虚弱地回答:“稚子何辜,我不想让她为此担负任何罪责。” 柳棠时又急又怒:“你先别说话了。” 等扶桑在床上躺好?,柳棠时转身就往外走,扶桑伸手?想要抓住他,却抓了个空。 柳棠时边走边喊:“蜚蓬!蜚蓬!” 蜚蓬闻声而来,还没?跑到柳棠时跟前,就听他高声吩咐:“快!骑马去!去请稳婆!” 蜚蓬头回见他家公子如此惊惶失态,一刻也不敢耽搁,忙不迭地领命而去。 第179章 蜚蓬去后, 柳棠时强自镇静下来,吩咐朱雀烧水,而后返回床前, 双手握住扶桑冰凉的手, 关切地问:“疼得厉害吗?” 扶桑侧躺着,勉力一笑?, 反过来安抚柳棠时:“别担心, 其实?没那么疼,我还能忍。” 柳棠时知道他又在说谎,他的脸上几无血色,额上冷汗密布,他此刻定然疼得非常厉害。他从前是最怕疼的, 只?是不小心被花刺扎一下都要掉眼泪,如今却学会了像个大人一样隐忍。柳棠时丝毫不为他的成长感到欣慰, 只?觉得?心痛难当。 “别怕,”柳棠时生硬地挤出一点笑?来, 边用袖子为扶桑拭汗边道, “稳婆马上就来,她是城中最有经验的稳婆, 定能保你和孩子平安无事。”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扶桑努力维持着笑?意,被阵痛刺激出的泪水却在眸中积聚,一串泪珠终于夺眶而出,在鼻梁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水渍, “棠时?哥哥,答应我, 不管遇到任何状况,都以孩子为先?,我的命不重要……” “胡说!”柳棠时?厉声打断他,“你比这个孩子重要千倍万倍,我绝不可能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 眼泪越掉越凶,模糊了扶桑的视线,他看不清柳棠时?的样子,只?能用力握住他的手,缓缓道:“在我十岁那年?,我师父就曾断言,因为阴阳同体,我注定是个短命之人,能活多久全?看我的造化。就算今日你保我一命,我也会被失去孩子的痛苦折磨得?伤心欲绝,过不了几年?就会含恨而终。与其如此,不如把活下来的机会让给孩子,那我也就死而无憾了。棠时?哥哥,求求你,就当是为了我,千万要保住这个孩子,好?吗?” 柳棠时?虽然不知道扶桑是阴阳同体,却也听过他活不长的说法,所以他每年?都会大病一场,去鬼门关走一遭,所以爹娘对他溺爱至极,除了让他开开心心地活着别无所求。 柳棠时?心知扶桑说得?有理,就算舍孩子而救扶桑,也只?会给扶桑带来痛苦,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想让扶桑活着,因为他和扶桑之间有积年?累月的亲情?,而他对扶桑腹中的孩子却没有感情?可言。 “好?,我答应你。”为了让扶桑安心,柳棠时?只?能违心地做出承诺,但他未必会照扶桑说的去做。 扶桑刚说了一个“谢”字,就被骤然袭来的一阵剧痛逼得?咬紧了牙关,他发出呜咽般的呻喑,浑身都绷紧了,而柳棠时?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一点忙都帮不上。 等疼痛如潮水般退去,扶桑的脸上已糊满了汗与泪,柳棠时?拿来一条手巾,帮扶桑擦脸。 第302章 趁着意识尚且清醒,扶桑闭着眼,虚弱道:“棠时?哥哥,还有一件事……等我死后,不要下葬,一定要把我的遗体交给我师父,这是我与他的约定,我……我不能食言。” 柳棠时?悲愤交加,面沉似水道:“你不一定会死,你不能这么早就放弃求生,难道你就不想陪着你的孩子一起长大?还有澹台折玉,你那么爱他,难道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刚擦干净的眼泪又涌出来,扶桑几乎泣不成声:“我想……我想……可是,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一关……我过不去了,棠时?哥哥,我活不成了……啊!!!” 剧痛再次袭来,扶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柳棠时?强装的淡定瞬间被击溃,久违地掉下两行眼泪。 他仓皇无措地握紧扶桑的双手,好?似这样就能牢牢抓住扶桑的性命。 “好?疼……哥哥,好?疼……”扶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疼痛越来越强烈,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他的腹中好?像囚禁着一头怪兽,它正在疯狂地撕咬着他的血肉,直到破腹而出才?能罢休。 不知咬伤了哪里,扶桑的嘴唇被鲜血染红,柳棠时?见状,急忙将手巾折一折塞到扶桑口中,哑声道:“你先?别说话了,保存体力要紧。” 就算不堵住嘴巴扶桑也说不出话了,他只?能不住地发出嘶嚎,宛如一只?身陷绝境的野兽。 他的四?肢渐渐麻痹,五脏六腑仿佛被撕成了碎片,除了刀绞般的疼痛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这才?刚开始他就已尝到了痛不欲生的滋味。 不行,绝不能轻言放弃,他必须生下这个孩子,他要让他的孩子来到这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人世?间,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凭着这股信念,扶桑苦苦坚持,当稳婆匆忙赶来时?,他竟还保留着几分清明,掀开被泪水糊住的双眼,发现?屋内不知何时?点上了灯,灯影幢幢。 申时?尚未过半,天色已黯如黄昏,屋内更是犹如夜晚。 朱雀将其他房间的烛台都拿到这屋来,在各处摆了七盏灯——启国盛行佛教,崔奉仪却偏偏信道,朱雀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约略听过一些典故,比如一种名?叫“七星灯”的道家术法,又叫“招魂灯”、“续命灯”。虽然不知道这么做能否为扶桑招魂续命,但朱雀还是要试一试,哪怕求个安慰也好?。 柳棠时?让朱雀把稳婆带来的妇人领出去,不等稳婆开口,他抢先?道:“我妹妹身子特殊,你先?看过再做打算。” 稳婆在这行当干了二十几年?,经手的孕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什么场面没见过,心下不以为意,然而当柳棠时?掀开被子、分开扶桑光裸的双蹆,稳婆凑近一看,登时?大惊失色,这、这场面她还真没见过。 柳棠时?放下被子盖住扶桑,转身面对稳婆,尽可能语气平淡地揭露扶桑的隐私:“如你所见,我妹妹是阴阳人,上有双-乳,下有男-根而无女-阴,以后-庭与郎君相?交,不知何故有了身孕,你可有法子为他接生?” 稳婆瞠目结舌,怔了好?一会儿?才?面带难色道:“恕老身无能,小娘子这种……这种……我、我这辈子闻所未闻,属实?无能为力,要不……公子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罢?” 柳棠时?原本也没对她抱多大希望,因此也并未感到多少失望,依旧无波无澜道:“虽然如此,还是要劳烦你在这里多待些时?候,兴许会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稳婆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柳棠时?紧接着道:“还有,事关我妹妹的清誉,请你务必保守秘密,若是日后让我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不等柳棠时?说完,稳婆便识趣地连连摆手,赔着笑?道:“不敢不敢,我必定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往外说。” 柳棠时?唤来朱雀,让她把稳婆带去东厢房,茶水伺候,朱雀不明所以,只?能听命行事。 柳棠时?回到床边坐下,见扶桑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也不喊疼了,霎时?心头一紧,忐忑地问:“你、你怎么样?” 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扶桑掀开眼帘,眼神有些涣散,嗓音微弱而沙哑:“我没事,这会儿?不怎么疼了。” 柳棠时?目光下移,停在扶桑的肚子上,犹疑道:“孩子……” “孩子还活着,”扶桑笃定道,“我能感觉到。” 柳棠时?微微松了口气,自责道:“怪我多此一举,不仅于事无补,还暴露了你的秘密。” “不怪你,你也是为我考虑。”顿了顿,扶桑神色惝恍道:“棠时?哥哥,刚才?你分开我的双蹆,将我的私-处展示给别人看的时?候,我有种奇异的感觉。” “什么感觉?”柳棠时?低声问。 “说不清,”扶桑语焉不详,“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剥开了。” 柳棠时?无法体会,也难以理解,沉吟片刻,道:“还是让蜚蓬去请个大夫……” “不,不用了,你陪我一起等罢。” “……等什么?” “等好?运降临。”扶桑很想冲他笑?一笑?,却连牵动唇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觉自己已然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人声,柳棠时?心中乍喜,慌忙起身向外跑去,当他看见崔奉仪匆匆朝这边走来时?,不禁大失所望——他还以为扶桑一语成真,好?运果然降临,薛隐带着赵行检及时?赶到了,可惜并不是。 第303章 “才?刚进门时?听蜚蓬说扶桑要生了,稳婆已经请来了。”崔奉仪一手举着伞,一手拎着几个油纸包,边走边急声道:“扶桑现?下如何?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柳棠时?心慌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讷讷反问:“你怎么来了?” 说话间崔奉仪已快步走到了檐下,他将油纸包递给柳棠时?,边收伞边道:“我路过华春楼,想起扶桑爱吃它家的山楂糕,就买了给她送来。”说着,他偏头往卧房探看,却只?看到卷草纹绣帘在夜风中轻摆,转而看向柳棠时?,眼神中尽是担忧与挂念,“扶桑还好?吗?生孩子不都是疼得?哭天抢地吗?这屋里为何如此安静?” 柳棠时?含混道:“还没到时?候,要再等等。” 崔奉仪很想去屋里亲眼看看扶桑,却自知没有资格,只?得?道:“那我去书房等着,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叫我。” 话音刚落,凄厉的哭嚎猝然响起,柳棠时?当即丢下崔奉仪进了卧房,崔奉仪僵在原地,那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令他头皮发麻,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崔奉仪不忍卒听,出去找朱雀打听情?况,朱雀道:“稳婆来了之后,先?去屋里看过姑娘,随即就被柳公子请去东厢房喝茶了。” “稳婆难道不该待在产妇身边,时?刻照看着产妇么?”崔奉仪疑惑不已,“而且扶桑此刻叫得?如此凄惨,稳婆怎么不闻不问?” 朱雀道:“奴婢也觉得?有些奇怪,却不敢多问。” 崔奉仪思?虑片刻,径自朝东厢房走去。 稳婆正在和她带来的那个妇人交头接耳,崔奉仪突然进来,把她们吓了一跳,稳婆见来人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不敢怠慢,赶紧起身,脱口便道:“我什么都没说,真的,公子不要误会。” 崔奉仪蹙眉问:“误会什么?” 稳婆眼神闪烁,试探道:“你是……那位小娘子的郎君?” 崔奉仪不承认也不否认,不怒自威道:“产妇正疼得?死去活来,你怎么还有闲心坐在这里喝茶?” 稳婆有口难辩,欲哭无泪道:“小娘子身骨奇特,迥异常人,老身实?在是……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崔奉仪越听越糊涂,待要细问,却听外间传来一阵吵嚷,旋身出去,只?见两个陌生男子闯入院中,蜚蓬试图阻拦,却被其中一名?黑衣男子一把推倒在地。 “你们是什么人?”崔奉仪怒道,“竟敢私闯民宅。” 却无人理会他的质问,崔奉仪立即冲过去,还未近身,就见柳棠时?从正屋出来,冲着这两位不速之客近乎欣喜若狂地唤了一声:“赵院判!” 来人正是薛隐和赵行检。 赵行检一言不发,径直入内,薛隐停在门口,持剑而立,一副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的架势。 崔奉仪怔怔地站在院中,在风雨中一片凌乱。 第180章 柳棠时简直不敢置信, 薛隐和赵行检竟然真的赶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命运再一次眷顾扶桑,他命不该绝! 扶桑听见了柳棠时那声惊呼, 他在阵痛的间隙睁开泪眼, 看着那个渐行?渐近的清癯身影,嗓音艰涩地唤了声“师父”。 赵行?检满面风尘, 须发?凌乱, 却一如从前那般澹然,冷冷清清地“嗯”了一声,仿佛那一年多的分离并?不存在,因此此刻的重逢也并不值得欢喜。 他将随身携带的药箱放到桌上,走到床边坐下, 边为扶桑把脉边问紧随而来的柳棠时:“疼了多久了?” 小灵儿已被朱雀哄回家去,柳棠时可以?无所顾忌地回答赵行?检的问题:“大?约半个时辰前, 扶桑被邻家小孩儿撞到了肚子?,他就开始疼了。” “可有见血?”赵行?检又问。 “没有。”先前帮扶桑脫袴子?时柳棠时检查过, 扶桑蹆间并?无任何血迹。 赵行?检凝神片刻, 转头对?柳棠时道:“你?先出?去罢。” 柳棠时有许多话想问,却也知道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赵行?检。 待屋中只?剩下师徒二人,赵行?检掀开被子?,把手贴在扶桑的肚子?上,伴随着轻微的按压,并?缓慢移动位置,感受着腹中胎儿的动静, 须臾之后,他看着扶桑问:“能听清我说话吗?” 或许是这会儿疼得没那么厉害, 也或许已经疼得麻木了,让扶桑得以?喘息,他嘶声回道:“能。” 赵行?检不疾不徐道:“你?以?後-庭与男子?相-交,按理说胎儿也该从後-庭出?来。为了验证这个猜测正确与否,我要把手伸-进你?的後-庭,试试能否触-碰到胎儿,这么做会很庝……” “我不怕。”扶桑打断他,声如蚊蚋,“师父,我早就做好了以?命换命的准备,我什么都不怕。” 扶桑给赵行?检做了五年徒弟,赵行?检当然知道他有多娇气,而今为了生下这个孩子?,他却表现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纵使赵行?检再铁石心肠也忍不住动容。 他伸手拨开黏在扶桑颊边的一缕乱发?,语声近乎慈蔼:“我会尽我所能保住你?的性命,你?这条命不止属于你?,也属于我。” 说罢,他伸手拿起落在枕边那条手巾,塞进扶桑嘴里,道:“翻个身,面朝里侧躺着。” 第304章 扶桑无法独自完成翻身的动作,他几乎感觉不到身躰的存在,疼痛好似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将他的灵与肉剥离。 但是,当那只?涂满药油的手通过那条紧-窒的通-道缓缓深-入他的躰內时,扶桑还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惨叫声传到外头,三个男人俱是一凛。 薛隐一直站在门外,面朝着茫茫夜色和潇潇暮雨,本就凌厉的五官紧绷着,教人望而生畏。 柳棠时和崔奉仪坐在堂屋里,面色凝重,相顾无言。崔奉仪甚至想逃离此地,却又心系扶桑,只?能硬着头皮留下。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承受生产之苦,哪怕断子?绝孙也无所谓。 为了分散注意力,崔奉仪又开始琢磨刚刚柳棠时脱口?而出?的那声“赵院判”。 普通百姓可能不清楚“院判”是个什么官儿,但崔奉仪乃是崔氏子?弟,尽管出?身于苟延残喘的庶系旁支,多少也沾了些?名门望族的光,尤其?颇得崔恕礼的青睐与提携,盖因他敏而好学,品貌俱佳,能为家族之昌盛尽一份绵薄之力,他来嘉虞城做县令也只?是历练而已,迟早要回京的,京城才?是他施展才?华的地方。 虽然崔奉仪不曾和太医打过交道,却也知道“院判”是太医院里地位仅次于院使的重要人物,就连京城里的贵人也没几个能劳动院判为其?诊病,可那位赵院判却从京城赶到数百里之外的嘉虞城来为扶桑接生,由此可见,扶桑的身份大?有问题。 去年五月,崔奉仪收到崔恕礼的亲笔书信,让他照拂一个名叫柳棠时的人,崔恕礼未在信中言明柳棠时的身份来历,崔奉仪自然也不敢多问,后来他在和柳棠时的相处中旁敲侧击地打探过,柳棠时却避而不谈,想来是有什么苦衷,他也就没再问过。 直到半月前扶桑突然出?现,崔奉仪才?知道柳棠时还有个妹妹。柳棠时告诉他,扶桑是因为丈夫要纳妾才?毅然和离的,当时他就觉得异常蹊跷,就算扶桑的丈夫要纳妾,也绝不可能轻易和离,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舍得抛弃一个貌若天仙又蕙质兰心的妻子?。如今看来,这个故事多半是柳棠时编造的,甚至柳棠时和扶桑的兄妹关?系也有可能是假的。 扶桑究竟是谁? 他腹中的孩儿又是谁的? 崔奉仪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可怕的猜测,但他不愿深想,他宁愿扶桑是被一个眼瞎心盲的男人给抛弃了。 猝然响起的开门声打断了崔奉仪混乱的思绪,他和柳棠时几乎同时站起来,三两步走到赵行?检跟前,柳棠时急切地问:“赵院判,扶桑怎么样了?” 赵行?检扫了一眼同样急切的崔奉仪,转而对?柳棠时道:“你?且随我进来。” 门窗都关?着,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床上的人静静地躺着,仿佛睡着了。 赵行?检道:“扶桑疼晕了过去,很快就会醒的。” 柳棠时稍稍松了口?气,问:“那孩子?如何了?” 赵行?检道:“扶桑的身躰构造异于常人,胎儿困于腹中,找不到出?路,过不了多久,就是一尸两命。” 虽然早已预想过最坏的结果,但事到临头,还是如雷轰顶,柳棠时猛地一阵恍惚,看得见赵行?检的嘴唇在翕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赵行?检察觉不对?,扶柳棠时坐下,待他缓过神来,才?接着道:“为今之计,只?能铤而走险,就是剖腹取子?。”1 “剖腹……取子??”只?是念出?这几个字,柳棠时便已背脊发?凉,隐隐生出?疼痛的幻觉,“剖开扶桑的肚子?……那他还活得成吗?” 赵行?检默了默,道:“剖腹取子?多用于难产而死的孕妇,鲜少用在活人身上,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无法对?你?做出?任何保证,但我会竭尽全力。扶桑是生是死,全凭他的造化。” 扶桑说过,无论遭遇任何状况,都要保住孩子?,但柳棠时却决意以?扶桑的性命为先,然而到头来,他根本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一切都要听天由命。 柳棠时望着赵行?检平静的面容,嘴唇微微颤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忽然,床上传来呻喑,扶桑醒了。 他试图翻身,然而身躰好像化成了一滩水,根本无处使力。 柳棠时过来,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过来,照赵行?检说的,让他平躺着。 这短暂的昏迷让扶桑恢复了些?许精神,气色似乎也变好了,他噙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垂眸看着坐在床边的柳棠时,虚弱而缓慢道:“哥哥,师父方才?所言……我都听到了,就按师父说的做罢。你?放心,我也会竭尽全力地活着,我想陪着我的孩子?一起长大?,我想和爹娘、还有你?,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我做梦都想……” 柳棠时心痛如绞,泪如雨下,他生硬地扯出?一个笑来,哽咽道:“好,我们一家人必须要团团圆圆,少了谁都不行?,所以?你?一定要活下来,我相信你?一定能活下来,你?一向运气很好,这一回也不会例外。” 扶桑预感到疼痛即将卷土重来,他没有时间了,但他还有一个人想见:“哥哥,你?去把薛隐叫进来。” 薛隐很快来到床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憔悴不堪、奄奄一息的扶桑,他先是感到有些?陌生,紧接着是愧疚,而后是害怕——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有过一丝畏怯的他,此时此刻却生出?一阵強烈的惧怕,他怕扶桑会死。 第305章 薛隐不露声色,沉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扶桑艰难地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刚唤了声“薛大?哥”,就疼得咬紧了牙关?,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掀开眼帘,泪眼朦胧地看着薛隐,涩声道:“薛大?哥,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 “他……过得好吗?” “他很好。” “他有没有……问起我?” 薛隐短暂地沉默了下,道:“我告诉他,我把你?送到了嘉虞城,他让你?等等他,等朝局稳定了,他就来嘉虞城看你?。” 一行?眼泪从通红的眼角滑落,扶桑在再次袭来的剧痛中语无伦次:“不……别来……我怕……我怕……” 他终究没能说完他在怕什么,他又开始发?出?凄厉的哀嚎,他被无边无际的疼痛吞噬,神智越来越混沌。 薛隐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赵行?检,将待会儿要用到的刀、剪、钳、凿、针、线等有序摆在桌上,然后沉下心来,坐在桌边等待。 未几,朱雀端来煎好的麻沸散,柳棠时强行?掰开扶桑的牙关?,朱雀把一大?碗汤药灌进去。 随后朱雀端来一盆热水,赵行?检仔仔细细地洗净双手,足足洗了三遍。 又等了没多久,扶桑的叫声逐渐衰弱,直到陷入昏迷,赵行?检把柳棠时唤进来,道:“你?来帮我。” 柳棠时没有信心直面扶桑被开膛破肚的情?景,但他不能退缩,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好。” 按照赵行?检的吩咐,柳棠时先把桌子?推到床边,方便赵行?检取用桌上的东西,接着解开扶桑的衣袍,将他畸形的上身完全暴-露出?来,柳棠时隐约能看到他的肚皮在动,应该是胎儿在他肚子?里挣扎。 赵行?检坐在床边,拿起一把形似柳叶的小刀,先放在烛火上炙烤片刻,随即平稳而缓慢地切开雪白的皮肉,殷红的鲜血霎那间便喷涌而出?。 柳棠时此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他肝胆欲裂,却固执地没有移开视线,近乎自虐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第181章 扶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深陷在混乱无?序的?梦境里,经历过的?、没?经历过的?,活着的?、死去的?, 黑暗的?、光明的?, 快乐的、悲伤的……凡此种种,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 将他拘缚其中, 无?处可逃。 仿佛在梦里过了几辈子,某日蘧[qu]然梦醒,竟恍如?隔世一般,只觉满心渺茫,虚实难辨, 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扶桑。” 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名字。 是在叫他吗? 一念起则万念生, 他想起来了?,扶桑就是他的?名, 他姓柳, 他爹叫柳长春,他娘叫袁雪致, 他哥叫柳棠时,他还有一个丈夫…… “扶桑。” 扶桑循声转头,一个年轻男子映入眼帘——不知为何,周遭所有都是模糊的?,唯有眼前这个男子是清晰的?,他的?姿容一如?梦中那般俊美, 却多了?几分憔悴,惹人心疼。 “玉郎……”虽在梦里时时相见, 此刻胸腔里却还是盈满了?缠绵悱恻的?思念,扶桑很想摸一摸他的?脸,不知为何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脉脉地注视着他,“你怎的?这般憔悴?” 好似心有灵犀,澹台折玉握住扶桑的?一只手,覆在消瘦的?脸颊上,充满眷恋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一滴眼泪倏地落在扶桑手背,却如?同?落在他心上,灼痛了?他的?心,扶桑无?措地问:“玉郎,你怎么哭了??” 澹台折玉含泪笑道:“我只是……太想你了?。” “我也想你……”扶桑满腔酸楚,努力?忍住不哭,可话音里还是带着些许哽咽,“幸好人会做梦,在梦里我可以?跨越时间?和距离,夜夜与你相会……只是今天的?你不太一样,我从未见过你如?此憔悴的?模样。” “你不喜欢?”澹台折玉嗓音低柔,唯恐惊扰他。 “嗯。”扶桑的?声音也轻轻的?,细若游丝,“我不喜欢你这么瘦,不喜欢你下?巴上的?胡茬,也不喜欢你眼下?的?乌青。你向来注重?仪表,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你是不是……是不是过得不好?” “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可能过得好。”澹台折玉唇边泛起一点苦笑,反问道:“没?有我,你过得好吗?” 扶桑眼泛泪光,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这样反而便于他言不由衷:“我们早就说好,一辈子太久,只争朝夕。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们迟早会分开,只是我没?想到离别会来得那么快。好在我这个人没?心没?肺惯了?,再难过也只是一阵子,过去了?也就没?事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你无?需为我担心。” “可你刚才还说想我,夜夜与我梦中相会。”澹台折玉似笑非笑,“难道都是骗我的?吗?” 扶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自圆其说。 澹台折玉放下?扶桑的?手,倾身凑近他一些,几乎到了?呼吸相闻的?地步,语声也愈发轻柔:“我明明让你去碎夜城等我,为什?么不听话?” 离得太近,澹台折玉眼里的?红血丝扶桑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被他温柔又坚定的?眼神蛊惑,扶桑不由地喃喃自语:“我怕……我怕等到最后,等来一场空,还不如?不等。年华苦短,经不起浪费。我要?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重?新开始,就算没?有你,我照样可以?活得很好……” 第306章 澹台折玉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扶桑泛红的?眼尾,黯然道:“所以?,你根本不相信我会回去找你?” 扶桑闭上眼睛,扪心自问,是这样吗?他当时真是这样想的?吗,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然而头脑昏沉,如?堕云雾,他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偏偏就是想不起来。 “我自然信你……”为了?不伤澹台折玉的?心,扶桑苍白地辩解,“可、可我不相信命运,天道难测,造化弄人,无?从捉摸……这些都是你教我的?。” 澹台折玉微微一笑,道:“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永远是自由的?,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 扶桑这才睁开眼睛,将信将疑道:“你真的?不怪我?” 澹台折玉顿了?顿,缓缓道:“你说得对,人生变幻无?常,谁都不能预见未来会发生什?么,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离别都可能成为永别。我让你等我,却不敢向你承诺我一定会回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就算我活下?来了?,也可能被困在皇宫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逃脱。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才做了?一个多月的?皇帝,我就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每一天都是煎熬,只有想着你我才能勉力?坚持,你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指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你身边。” 忍了?许久的?眼泪到底还是扑簌簌掉下?来,扶桑边抽噎边含混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活得这么辛苦,我以?为你……你坐拥天下?,便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就会渐渐忘记我……” “我想要?的?只有你,”澹台折玉眼里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你就是我的?天下?。” 感动、愧疚、心疼、思念、委屈……诸般情绪如?潮水般冲击着他脆弱的?心,令扶桑泣不成声,澹台折玉俯身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哄:“好了?,别哭,你才死里逃生,不宜激动。” 扶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用尽全力?抱紧他,生怕他消失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扶桑才止住眼泪,澹台折玉边用手擦拭他脸上的?泪痕,边柔声道:“我已经找到摆脱皇权桎梏的?方法,只是还需要?些时间?。这次我敢向你保证,三年之内,我一定会来嘉虞城找你,你愿意等我吗?” “我——”扶桑想说“我愿意”,却又戛然而止,他有些失神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朝思暮想的?面容,不敢置信地问:“你要?为了?我,放弃你辛苦得来的?皇位?我何德何能……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你会后悔的?,你将来肯定会后悔的?……” 澹台折玉不以?为然道:“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后悔?” 扶桑讷讷无?言,澹台折玉紧接着道:“彼之蜜糖,吾之砒礵。古往今来,无?数人为了?那个至尊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搅得天下?大乱,可我从来都不想要?,是命运将我一步一步推上了?那个位置。权力?带给我的?不是快乐,而是无?尽的?痛苦,我既不想成就什?么宏图霸业,也不想做什?么孤家寡人,我只想做个凡夫俗子,和心爱之人相依相伴,混迹红尘,唯此而已。所以?我不单单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了?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而付诸努力?,又怎么会后悔?” 扶桑依稀记得他曾对自己说过,他年少?时就不想做太子,是他的?父亲和舅舅硬把他按在了?那个位置上。 扶桑豁然开朗,他注视着澹台折玉的?眼眸,话音轻软而坚定:“好,我等你,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我都等你。” 澹台折玉情难自禁,低头吻上扶桑的?唇,一触即分,扶桑甚至还来不及感受他唇上的?温度。 见扶桑似乎有些失望,澹台折玉又蜻蜓点水般亲了?他一下?,才道:“你尚在病中,需得静养,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亲你。” 扶桑疑惑道:“我病了?吗?我……” 记忆骤然回笼,恍惚间?,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好像重?新降临,扶桑霎时抖如?筛糠,颤声道:“玉郎,我怀了?你的?孩子……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试图去摸自己的?肚子,澹台折玉急忙抓住那只手,沉声安慰:“孩子没?事,他很好,你别激动。”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扶桑喜极而泣,情潮翻涌难以?平复,语无?伦次道:“玉郎,我们有了?一个孩子……我原本想瞒住你的?,我怕……我怕这个孩子跟你扯上关系,我怕那些人会加害他……玉郎,你要?保护我们的?孩子,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他,求求你,求求你……” 澹台折玉的?心被扶桑哭疼了?、哭乱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扶桑瘦骨嶙峋的?身体拢在怀中,强自平静道:“你放心,我会的?,我会拼尽一切护住你和孩子,谁都不能伤害你们,谁都不能。” 大悲大喜之下?,本就衰弱的?精神迅速消耗殆尽,眼泪尚未流干,扶桑就昏睡过去。 那些纠缠他许久的?梦魇全都烟消云散,这回他睡得十分安稳,犹如?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再醒来时,那种迷迷蒙蒙的?感觉消失了?,眼睛看得清楚,耳朵听得清楚,身上也有了?一点力?气。 第307章 大约是躺了?太久的?缘故,从头到脚都说不出的?难受,扶桑艰难地翻身,蜷在枕边安睡的?狸奴被惊动,见他醒了?,立刻凑过来用脑袋蹭他,一边蹭一边还喵呜不停,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朱雀就在外头堂屋坐着,闻声进来,见扶桑正在抚摸玄冥,她惊怔须臾,才喜出望外道:“姑娘,你终于醒了?!” 朱雀的?声音又将在书房待着的?柳棠时引了?过来,他疾步走到床边,双目通红地瞪视着扶桑,喉咙好像被堵住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扶桑伸手抓住柳棠时的?手,弱弱地唤了?声:“棠时哥哥……” 柳棠时有些僵硬地坐在床边,待心绪稍稍平复,才艰涩道:“你……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扶桑问。 “半个月,”柳棠时道,“整整半个月。” 竟睡了?这么久。 扶桑将目光投向门口,看见绣帘底下?洒着一片白光,却再没?人踏光进来。 原来,只是一场幻梦。 澹台折玉从未来过。 第182章 人常说, 梦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 澹台折玉在梦里告诉他孩子安然无恙, 那反过来……扶桑垂眸看着自己平坦如初的肚子, 心?内恓惶,想问又不敢问。 柳棠时看出他心?中所?想, 转头吩咐朱雀:“去把孩子抱来。” 扶桑闻言, 顿时如蒙大赦,抬眼看着柳棠时,小心求证:“孩子没事?” “这都要感谢你师父,是他从阎王爷手里把你和孩子的性命抢了回来。”柳棠时亲眼目睹了剖腹取子的全过程,至今回想起当日种种还?心?有余悸, “当赵太医剖开你的肚子,把胎儿取出来的时候, 孩子已?然没了呼吸,赵太医先是用嘴吸出堵在孩子咽喉里的秽物, 紧接着按压孩子心?口?,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把孩子救回来。赵太医这才顾得上?你,他切掉了孕育孩子的胞宫, 把你的肚子缝起来,接下来就全看你的造化。在你昏迷不醒的这半个月,虽然几度在生死线上?徘徊,但你都挺了过来,等到你彻底转危为安,赵太医才离开。” 扶桑诧异:“师父走了?” “两天前刚走。”柳棠时道, “他在这里耽搁了太久,实在等不及你醒来了。” 扶桑心?里百感交集。 这半个月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漫长的迷梦, 对照顾他的人来说却是身与心?的双重煎熬,他们定?然辛苦极了。 感激的话语到了嘴边却难以倾吐,总觉得太过轻浮,如此大恩大德,只能用余生去报答。 正当此时,朱雀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妇人,妇人怀中抱着襁褓。 眼看着她们走近,扶桑既期待又忐忑,甚至还?有些畏怯——从今日起,他就真正地为人父母了,他要抚养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照顾他、保护他、教导他,让他好好长大——这件事如此艰巨,他真的能做好吗? 然而?,当柳棠时从奶娘手中接过襁褓、转而?放在他怀中时,扶桑垂眼看着这个正在安睡的小婴儿,那些芜杂的情绪倏地全都消散了,只剩下满腔喷薄欲出的爱意。 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孩子,这是流淌着他和澹台折玉血脉的孩子,这是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结出的种子,这是上?天的馈赠,这是他要倾尽所?有去爱护的人。 扶桑很想抱抱他、亲亲他,可是眼泪掉得太凶,只能让柳棠时把孩子抱走,以免惊扰了他。 柳棠时将孩子还?给奶娘,奶娘便抱着孩子退下了,朱雀也要出去,柳棠时蓦地想起什么,吩咐道:“朱雀,你让蜚蓬即刻去趟衙门,将扶桑醒来的消息知会崔大人。再去告诉厨娘,让她煮一碗燕窝粥。” 朱雀领命而?去,房中只剩下兄弟二人。 柳棠时帮扶桑揩了揩眼泪,安慰道:“你尚未痊愈,不宜大喜大悲,别哭了。” 这话似在梦中听?过,不由思及澹台折玉,难免又是一阵神?伤,等扶桑恢复平静,柳棠时扶他起来,喂他喝了一盏温茶,这才问?起他的身体:“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扶桑道:“方才起身的时候,肚子有点疼。” 柳棠时道:“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赵太医说了,要等一个月左右疼痛才会完全消失。” 扶桑犹豫了下,道:“我想看看伤口?。” 柳棠时劝道:“还?是不看为好。” 扶桑没有坚持,他现在虚弱得很,受不住打击。就算不看也想象得到,伤口?肯定?十分丑陋,而?且势必会留疤。 “对了,”柳棠时轻轻一笑?,“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 “叫什么?”扶桑忙问?。 “雪舟,”柳棠时道,“风雨同舟之舟。” “雪舟,柳雪舟……”扶桑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段回忆。 离别那日,天降异象,八月飞雪。 他背靠在澹台折玉怀中,凭栏赏雪。山林尽皆被白雪覆盖,目之所?及一片苍茫,而?下方的水潭仍是碧波荡漾,那只小船漂在水中央,积了满船的雪。 扶桑回想着那如诗如画的情景,心?里忽然冒出两句不知在何处看过的诗词: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1 第308章 用在他和澹台折玉身上?,倒也算恰如其分。 “你喜欢吗?”柳棠时问?。 “喜欢,”扶桑回过神?来,“非常喜欢。” 柳棠时稍稍一顿,又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喜欢就好。” 扶桑道:“是不是还?得起个乳名?” 柳棠时想了想:“小船儿如何?” “好,”扶桑满意极了,“就叫他小船儿。” 话音刚落,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柳棠时道:“小船儿醒了,我去把他抱过来。” 作势就要起身,却被扶桑抓住了袖子:“不用了,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身上?腌臜不堪,还?是让他离我远些的好。” 柳棠时便坐了回去,道:“知道你爱干净,可还?没到洗澡的时候,你且再忍忍。” 扶桑抬起胳膊闻了闻,虽然闻见?了淡淡的清香,却还?是露出一脸嫌弃来:“我是不是都臭了?” 柳棠时哭笑?不得:“我日日为你擦身,衣物也每天更换,所?以你大可放心?,你身上?一点异味都没有。”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啼哭声便止住了,显然是被奶娘哄好了。 刚才孩子睡着,没看几眼就被抱走了,扶桑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孩子的模样,他好奇地问?:“哥哥,小船儿长得好看吗?像不像我?” “你生出来的,怎么会不好看,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人儿,凡是见?过他的人无不交口?称赞。”柳棠时的话音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为人长辈的慈爱之意,“只是五官还?没长开,看不出长得像谁。” 听?他这么说,扶桑不禁有些后悔,又想让柳棠时把孩子抱过来瞧瞧了,他按捺着急切的心?情,接着问?:“那他健不健康?” 柳棠时道:“虽然刚出生时有些惊险,不过那是意外,赵太医说了,小船儿在你肚子里发育得很好,这半个月来吃得好睡得香,一切正常。” 扶桑心?下稍安,可转念又想,在十岁之前,他也是个正常人,谁知道小船儿长着长着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他? 虽然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是个阴阳人,不再因为畸形的身体而?感到自惭形秽,但他还?是想让他的孩子做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不必经受他经受过的那些耻辱和痛苦。 柳棠时看透他心?中所?想,温声宽慰道:“你先别想那么多,像你这样的人举世罕见?,小船儿不可能步你的后尘。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变得和你一样,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你现在想它有什么用呢?” 扶桑释然一笑?,道:“你说得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才是要紧。” 久睡初醒,扶桑精神?不济,才刚哭了一场,又说了这么多话,便有些支撑不住,柳棠时扶他躺下,道:“你先睡会儿,等粥熬好了我再叫你。” 扶桑应了声“好”,垂下眼帘,很快就没了意识。柳棠时就坐在床边默默地守着他,过了很久才悄悄出去。 已?是三月半,春深日暖,天朗气清。 趁着午后格外暖和,奶娘唐妈妈正抱着孩子在廊下散步。这半个月多亏有唐妈妈将孩子照顾得妥妥帖帖,柳棠时才能安心?照顾扶桑。 柳棠时来到唐妈妈跟前,伸手把孩子接过来,脸上?立时便浮现出浅浅笑?意——面对着这样一个香软娇嫩的小婴儿,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生出一腔柔情。 难道这就是当爹的滋味吗?柳棠时偶尔会想,如果他也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可惜这辈子注定?不可能了。每当这时,遗憾里总是会夹杂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嫉妒,他嫉妒扶桑命好,就像从前嫉妒扶桑更受爹娘偏爱一样。 “小船儿,”柳棠时含笑?道,“以后这就是你的乳名。” 小船儿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他,张着小嘴,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动?静,可爱极了,小孩子就是无论做什么都可爱。 唐妈妈在旁道:“他在冲你笑?呢。” “是吗?”柳棠时忙着照顾扶桑,并不经常抱孩子,所?以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唐妈妈道:“他娘醒了,他高兴呢。” 明知她在牵强附会,柳棠时还?是感到些许欣慰,这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大好事,可惜喜悦无人分享,他只能告诉崔奉仪。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段时间?崔奉仪日日造访,早已?不把自己当作客人,推开大门就往里走,看见?柳棠时站在廊下,开口?就问?:“扶桑醒了?” 柳棠时“嘘”了一声,低声道:“又睡着了。” 崔奉仪快步走来,跟着放低了话音:“他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请大夫过来瞧瞧?” 柳棠时不答反问?:“你怎么满头?大汗?” 崔奉仪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气喘吁吁道:“我得到消息就赶紧骑马过来了。” 柳棠时道:“他很好,你别担心?。” 崔奉仪恨不得立刻冲进房中亲眼看看扶桑,可他不能,他既没有身份,也没有资格。 第183章 扶桑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药补和食补双管齐下,不仅病痛彻底痊愈,还?稍微长胖了些。 十月怀胎, 有一半时间都在颠沛流离, 吃尽了苦头?,他只有肚子?在长, 别的地方该瘦还?是瘦, 生产时又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元气大伤,昏迷不醒那半个月瘦得几乎脱相,就算好生将养了半个月,比之从前还?是清减了不少, 腰细得不盈一握。 第309章 在屋里闷了一个多月,扶桑觉得自己都快发霉了, 柳棠时特?地向?崔奉仪请了一天假,打算带扶桑出城去散散心。 这日用过早饭, 扶桑抱着小船儿亲昵片刻, 便随柳棠时一起出门,刚走?到大门口?, 就听见小船儿哇哇大哭起来,扶桑听不得孩子哭,立即折返回去。 这段日子?扶桑住在正房,唐妈妈就带着小船儿住在西?厢房。 唐妈妈正抱着孩子?哄,见扶桑去而复返,笑着道:“姑娘只管出门去, 他哭一会儿就没事了。” 扶桑哪里忍心,伸手把小船儿接过来, 道:“我把他哄睡了再走?,你去忙你的罢。” 唐妈妈身为过来人,当然知道不能这样惯着孩子?,孩子?只会变得越来越黏人,再想?撂开手就难了。可当娘的心疼孩子?是人之常情,她也不好多劝,便收拾了几?条尿布,拿出去洗。 小船儿一到扶桑怀里就止住了哭泣,眼泪把本就清澈的眸子?洗得越发剔透,里面倒映着扶桑的笑模样。 “你舍不得我,是不是?”扶桑软声道,“我也舍不得你,可我要出门,不方便带着你。等你再长大一点,不管去哪里我都带着你。” 小船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会对着他傻笑。 为了让小船儿快点睡着,扶桑一边抱着他轻轻摇晃,一边随意哼唱起那首歌谣:“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1 可是小船儿并?不想?睡觉,他把脸埋在扶桑胸口?拱来拱去,显然另有所图。 扶桑只好转过身,背对着敞开的门窗,一只手抱着小船儿,一只手宽-衣-解-带,坦-胸-漏-乳,小船儿迫不及待地噙住一团雪白中?的那一点红,贪婪地汲取甘美的乳-汁。 自从扶桑苏醒后就各种大补,随着身体越来越好,原本干涸的乳-房便开始分泌乳-汁,涨得十分难受,于是他和唐妈妈分工,白天由?他哺-乳,夜里则交给唐妈妈。 吃饱喝足之后,小船儿很快就睡着了,扶桑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摇篮里,穿好衣服,做贼似的走?出去,轻轻地关上门。 玄冥在石榴树上打盹儿,透过枝叶看见扶桑,拖长调子?“喵”了一声,扶桑吓了一跳,唯恐小船儿被吵醒。他在廊下略站了站,好在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松了口?气,迈着碎步跑走?了。 出了大门,却发现崔奉仪也在,崔奉仪看见他,霎时眼前一亮。 他今日作男子?打扮,穿了件白纻春衫,系一条红丝绦,勒出一把纤纤细腰。乌黑长发用一条红发带束在脑后,两鬓各自垂落着一缕碎发,将那张巴掌小脸修饰得愈发精巧。 如果忽略胸前的起伏,俨然就是个翩翩美少年?。崔奉仪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一丝一毫刚刚生过孩子?的痕迹,他仍旧如豆蔻少女般娇妍,风韵甚至更?胜从前。 可惜,可惜……他太晚遇见他,他永远不会属于他。 四目相对,扶桑心头?微动——崔奉仪又在用这种忧郁的目光看着他了。 这半个月,崔奉仪每隔一两天就会来看他,渐渐的,扶桑就发觉崔奉仪看他的眼神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时不时地就会流露出些许伤感。 扶桑起先以为他遇见了什么伤心事,问柳棠时,柳棠时却说没有,又疑心他知晓了自己的秘密,可柳棠时还?是说没有。 后来扶桑隐隐有了猜测,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崔奉仪谈一谈,或许今天正合适。 打过招呼,各自上马,向?着城门方向?行去。 扶桑和柳棠时骑在一匹马上,马不是在跑,而是慢悠悠地走?,崔奉仪迁就他们,也跑得不快。 扶桑打趣道:“照这个速度,出城的时候该晌午了。” 柳棠时道:“我怕颠簸起来你的伤口?会疼。” 扶桑道:“我已经痊愈了,不会疼的。” 柳棠时道:“要是疼了你就立马告诉我。” 马儿扬蹄慢跑,很快就追上了崔奉仪,崔奉仪回头?看了一眼,双腿夹紧马肚,低喝一声:“驾!” 鲜衣怒马少年?郎,这一路引来不少注目。 等出了城,路上没什么人了,终于可以纵马驰骋。 为了哺-乳方便,扶桑许久未穿胸衣了,双峰在颠簸中?起起伏伏,不停地和衣料摩擦,使得乳-汁外渗,肌肤变得黏膩。 扶桑尴尬极了,却没让柳棠时勒马,因为他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自由?的滋味,他舍不得停下。 四月孟夏,天气开始变热,风里也没多少凉意。 当马儿停下的时候,扶桑已是满头?汗,他低头?察看胸前,幸好乳-汁还?没渗透外衣,瞧不出痕迹。 柳棠时先翻身下马,再扶扶桑下来,扶桑有些腿软,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上身撞在了柳棠时的臂膀上,柳棠时猝然感受到他胸前的柔-软,有一瞬的心-猿意-马——虽然他是个无根的太监,虽然扶桑是他的弟弟,可是这种类似男女之间的肢-体接-触还?是会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他知道这样不应该,可这并?非他控制得了的。 扶桑却毫无所觉,他从小性别混淆,男女之防对他来说极为模糊,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和女人牵手或拥抱,也可以坦坦荡荡地和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对自己的亲人就更?加无所顾忌了,他还?没意识到对柳棠时来说他已经变了,还?像哥哥弟弟那样相处已经不再合宜。 第310章 扶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眼前的风景感叹:“这里好美啊。” 前面是一条河,河面宽阔,水流平缓,微风从河面吹过来,浸润着花草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两岸林木繁茂,满目葱茏,林间燕语莺啼,洋洋盈耳。 崔奉仪栓好了马,走?过来接话:“每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来这里静静地待上一两个时辰,心情自然就会变好了。” 扶桑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和清风,聆听着自然之声,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鹿台山上的行宫。 他睁开眼,看着崔奉仪道:“我好喜欢这里,你以后可以带我一起来吗?” 崔奉仪微不可察地犹豫了下,才笑着道:“当然可以。” 他明明是笑着的,可扶桑还?是从他的眼里窥见了一丝忧伤。 扶桑不想?再拖下去,于是道:“崔大哥,你可以陪我走?走?吗?” 崔奉仪欣然答应,扶桑又跟柳棠时知会一声,便和崔奉仪沿着碎石堆积的河岸向?前走?去。 走?出没多远,扶桑回头?看了看,确定柳棠时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便直截了当地问:“崔大哥,你是不是喜欢我?” 崔奉仪猛地停住脚步,怔怔看着扶桑,面上却没多少惊讶之色,他扯出一个苦笑,语气平平道:“被你发现了。” 扶桑跟着停下,不躲不避地回视着崔奉仪,缓缓道:“听我哥哥说,在我昏迷不醒那半个月,你几?乎每天都来看我,我醒了以后,你还?是频频过来,而且每次来都给我带很多名贵药材和补品,就连照顾我的丫鬟、做饭的厨娘也都是你送来的。你如此煞费苦心,如果不是喜欢我,就是喜欢我哥哥。” 崔奉仪被他逗笑了,坦然承认:“没错,我喜欢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怦然心动了。” 扶桑猜对了,这段时间崔奉仪表现出的种种异常,都是因为喜欢他,他亲身经历过所以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会让人变得患得患失,愁肠百转,这是种甜蜜的折磨。 “我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扶桑克制着心里的歉疚,语声轻柔却坚定,“可是对不起,我不打算再耽于情爱,我只想?和我的家人在一起,平淡安稳地度过余生。崔大哥,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好得无可挑剔,迟早能得遇良人。” 崔奉仪神色淡然,既不意外也不悲伤,他只是温柔地注视着扶桑,冷静地问:“为什么?你被前夫伤透了心,决定断情绝爱,还?是说你的心另有所属,不会被他人打动?” 扶桑实在不忍心骗他,一时无言以对,而崔奉仪也不忍心他为难,轻笑一声,道:“算了,你不用告诉我,我也没必要知道。你放心,我以后会把心意藏好,不再让你发现,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扶桑心里酸酸的,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回以微笑。 “还?有别的话要说吗?”崔奉仪问。 扶桑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就回去罢,”崔奉仪心痛如绞,却春风满面,“棠时一个人应该很无聊。” 第184章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扶桑原以为自己会玩得非常开心,然而新鲜劲儿一过去,他就开?始想?孩子, 想?回家。可别人专程陪他出来散心, 他不?能第一个打退堂鼓。 尽管他努力掩饰,可还是逃不过柳棠时的眼睛, 趁他不?注意, 柳棠时跟崔奉仪耳语了两句,没过多久,崔奉仪就说忽然想起衙门里?有?事?要处理,得?先回城,扶桑便顺其?自?然地提出一道回去。 到了家门口, 刚下马,小?灵儿就跑到他们跟前, 平素总是眉开眼笑的小姑娘今儿个却哭丧着脸,道:“扶桑姐姐, 我要搬家了。” 小?灵儿她爹正支使着仆役往骡车上搬东西, 见状便跟着女儿走?了过来,目光在扶桑的脸上稍作停留, 便转向柳棠时,道:“棠时,我们要搬到城北去了。” 两家就隔着一条夹道,平素也有?来往,可之?前从未听说他们要搬家,柳棠时微感诧异:“怎么如此突然?” 小?灵儿她爹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言难尽。” 人家不?想?说, 柳棠时也不?多问:“无论如何,恭贺你们喜迁新居。”他瞧了眼进进出出的仆役, 灵机一动,又道:“周兄,那这座宅子你打算如何处置?” 小?灵儿她爹道:“已经卖出去了。” 柳棠时不?免有?些遗憾。 如果早知道他们要搬走?,他就会出钱把周家的宅子买下来,再把两座宅子打通,往后家里?人口越来越多,也住得?开?。 “扶桑姐姐,”小?灵儿拉着扶桑的手晃了晃,可怜兮兮道:“我可以带玄冥一起走?吗?” 不?等扶桑回答,小?灵儿她爹就沉声呵斥:“灵儿!” 小?灵儿吓得?一激灵,扶桑屈膝蹲下,平视着小?灵儿泛着泪光的眼睛,柔声道:“玄冥对我来说不?只是一只狸奴,它就像我的孩子,我的家人,我永远不?会抛弃它。不?过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可以让它代替玄冥陪着你。” 小?灵儿她爹急忙替女儿推拒,然后直接把小?灵儿抱走?了,扶桑也不?好?再说什么。 柳棠时去后头拴马,扶桑先回家去。 推开?家门,便听见欢声笑语,扶桑以为是有?人来串门,他循着声音走?到西厢房门外,探头往里?一看,猛地愣住。 第311章 屋里?的人也看见了他,霎时静下来,彼此相视,无语凝噎。 朱雀左瞧瞧右看看,悄声道:“唐妈妈,我们先出去。” 唐妈妈抱着小?船儿,和朱雀一起走?出西厢房,擦肩而过时,小?船儿看见了呆立在门口的扶桑,哼哼唧唧想?让扶桑抱,扶桑却置若罔闻,他直愣愣地看着屋里?剩下的两个人,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在做梦一样。 “怎么,才一年多没见,就不?认识我们了?” 听着熟悉的声音,强忍许久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扶桑径直入内,张开?双臂,同?时抱住了两个人。 金水和银水一左一右搂住他,也都是泪水纵横,百感交集。 待情绪稍稍平复,三人分开?,在桌旁落座。 金水用手帕帮扶桑擦去泪痕,疼惜道:“你瘦了。” 扶桑红着眼道:“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在二月底生?了孩子,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最近才刚大好?,今儿个是我头回出门,偏偏你们就来了。我一直盼着你们来,但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来,没想?到你们真的来了……有?种美梦成真的感觉,总觉得?不?真实。” 银水道:“我和金水是同?一年进的宫,今年也都到了出宫的年纪,我们在宫里?待腻了,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我俩的娘都不?在了,娘没了,家也就没了,就算回去,也只会被父兄随便找个人嫁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我们来到了这里?。” 扶桑道:“来这里?就对了,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我和棠时哥哥还有?爹娘都是你们的家人。若你们想?嫁人,可以让棠时哥哥找媒人说媒,一定给你们找个如意郎君,若不?想?嫁,那就不?嫁,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照样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好?。” 金水倍感欣慰:“没白疼你这么多年。” 扶桑拉住她的手,笑逐颜开?道:“我实在太开?心了,如今就只等爹娘了,等他们一来,才算真的阖家团圆。对了,爹和娘都还好?罢?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来?” 柳棠时恰在此时进来,见到金水和银水,他既没有?显得?很意外,也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只是极为平常地说了句“你们来了”,仿佛他早已预知了这一切。 他本就是沉静内敛的性子,不?像扶桑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所以谁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略略闲话?几句,金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这是袁姑姑让我带给你们的信。” 扶桑赶紧接过来,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刚看到袁雪致的字迹便感到一阵酸楚,他吸了吸鼻子,凝眸细看—— 扶桑吾儿,我和你爹一切安好?,你和棠时无需挂心。 去岁太子刚归京就来找过我,说他将你安顿在了碎夜城君家,还说就算他事?败身死,也已为你安排好?后路,定会让我们一家团聚。 然而我和你爹早就暗中投靠了武安侯,如若太子功败垂成,我们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 所幸太子乃是天命所归,一路披荆斩棘,只用了半年不?到就登上帝位,我和你爹也算从龙有?功,我照旧还是乾清宫的掌事?姑姑,你爹也还在仁寿宫当差,在太后一党的余孽被彻底铲除之?前,你爹只能继续在太后身边蛰伏,而我自?然要和他共进退。 你回到嘉虞城的消息也是今上告诉我的,得?知你怀了身孕,我震惊不?已,但更多的是担心,我怕这个孩子会要了你的命。 我日夜忧心,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为你诵经祈福,希望菩萨保佑你。直到棠时来信告诉我们,你平安生?下了孩子,我和你爹才放下心来。 当初收养你时,只想?着正常夫妻有?的我们也要有?,我们也要养育一个孩儿,也要为人父母,享受天伦之?乐,万万没想?到,在十六年后我们还能成为祖父祖母。 扶桑,你弥补了我们此生?的缺憾。我和你爹做了二十年夫妻,还是头一回见他掉眼泪,那天他哭着对我说,他没有?让柳家绝后,等他到了九泉之?下,可以给父母一个交代了。 照顾孩子绝非易事?,更何况你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我把金水和银水送去陪你,正好?她们也都到了出宫的年纪,需要一个安身之?所。 待此间事?了,我和你爹也会尽快前往嘉虞城,到时候咱们骨肉相聚,再不?分离。 扶桑吾儿,勿忧勿虑,勿妄勿惧,静候佳音。 袁雪致 三月廿四 一封信看完,扶桑竟没有?哭,只觉得?一颗心酸酸软软的,仿佛泡在温水里?。 他歪着脸问柳棠时:“你什么时候给爹娘去的信?” 柳棠时道:“你生?完孩子没几天,当时你尚未脱离危险,以免爹娘担惊受怕,我就给他们写了封信报平安。” 扶桑长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道:“爹娘在京城一切都好?,我们在这里?也一切都好?,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等爹娘过来和我们团聚,希望不?会等太久。” “不?会等太久的。”金水道,“章太傅和二皇子都死了,珍贵妃被打进了冷宫,太后的身子也每况愈下,只剩三皇子尚且下落不?明,只要三皇子再一死,太后一党就彻底没指望了。” 第312章 三皇子,信王,澹台训知。 太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扶桑几乎要将他彻底遗忘了,猝然听见金水提起,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以及一双阴鸷的、充满慾望的眼睛。 过去那么害怕的人,对现在的扶桑已经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只当他是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甚至懒得?提起他。 “那就好?。”扶桑往外瞧了瞧,低声道:“这里?没人知道我们的过去,以后当着外人的面,咱们都别再提宫里?的人和事?,以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这还用你说。”银水道,“之?前你和棠时不?在家,那个叫蜚蓬的小?厮问我们的来历,我们只说是从京城来的亲戚。” “我的身份也是瞎编的,”扶桑窃窃笑道,“我说我是与夫君和离后来投奔哥哥的。” 这话?听在金水和银水耳中,有?些怪怪的。 她们照顾了扶桑整整十年,却是出宫前才从袁雪致口中得?知扶桑是个阴阳人、并且生?下了一个孩儿。 听到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从见面到现在,她们的目光都刻意避开?扶桑隆起的胸脯,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总觉得?那东西不?该长在扶桑身上。她们还需要时间去适应和接受扶桑的改变。 扶桑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发?现金水扫了眼他的胸脯又急忙看向别处,却一点都不?觉得?尴尬或羞恥,而是直接挑明了问:“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很奇怪?” 金水和银水对视一眼,也不?藏着掖着,斟酌道:“与其?说是奇怪,倒不?如说是新奇,毕竟眼前的你和我们认识的你大不?相同?。但不?管你怎么变,你还是你,我们永远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你。可外面的人呢?人言可畏,你就不?怕别人指指点点吗?” 扶桑淡然一笑:“我穿成这样出去,别人只会以为我是女扮男装,绝对想?不?到我是个不?男不?女的——” “怪物”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又被扶桑生?生?咽了回去,他以后再也不?会贬低自?己,他堂而皇之?地将“阴阳人”三个字说出口,接着道:“他们爱指点就随他们去,反正我又不?认识他们,才不?在乎我在他们眼里?是圆是扁。” 金水定定地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道:“你长大了。” “也该长大了,都是——”银水突然卡主,踟蹰道:“我该说你是做爹的……还是当娘的?” 扶桑道:“孩子是我生?的,我自?然是当娘的。” 正说着,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扶桑急忙出去了。 金水跟着起身,走?到坐榻旁,从包袱里?掏出一样东西,回到桌前坐下,将东西放到柳棠时面前,道:“柳总管让我交给你的。” 柳棠时打开?蓝布包,里?面是厚厚一沓银票,他拿起来数了数,刚好?是一百张,每张一百两,拢共就是一万两。若是省着点花,一辈子也花不?完。爹娘在宫里?摸爬滚打了二三十年,能攒下这么多钱并不?奇怪。 金水道:“柳总管说了,而今你是一家之?主,这笔钱随你支配,不?管是买房买地还是做生?意都行?。” 柳棠时还将银票包好?,问:“爹娘可有?别的交代?” 金水透过窗户往外瞅了两眼,小?声道:“先前柳总管和袁姑姑安排扶桑假死,在京城西郊立了座空坟,后来三皇子掘了这座坟,发?现棺材里?没有?尸骨,便料定扶桑没死,一直在想?方设法打探扶桑的下落。虽然三皇子沦为了丧家之?犬,销声匿迹,已然不?足为惧,但此人偏执成性,狡猾多端,只要他一日不?死,柳总管和袁姑姑就一日不?能彻底安心,他们让你护好?扶桑,千万不?能让他落入三皇子手里?,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柳棠时默然少顷,颔首道:“我知道了。” 扶桑抱着小?船儿回了正房,关好?门窗,宽-衣-解-带,先把小?船儿喂饱,然后把他放在床上,让玄冥陪着他。 扶桑赤着上身站在面盆架前,用湿手巾擦-拭肚子上干涸的奶-渍。 说来奇怪,怀孕那几个月他慾-壑-难-填,敏-感-部-位根本碰-不?-得?,一碰就引-火-烧-身,可自?从生?完孩子,他的身躰就恢复了无-慾-无-求的状态,无论他碰-哪-里?都全无反-应,而且连春-梦也绝迹了。 不?过这样也很好?,至少他再也不?会被情-慾折-磨得?辗-转-难-眠,甚至下-流地肖-想?其?他男人的身躰。 擦干净身子,换了身常服,扶桑坐在床边,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小?船儿,一只手拿着那封信,又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看第一遍时没有?多想?,此刻再看到“你回到嘉虞城的消息也是今上告诉我的”这句,便怔怔出起神来。 薛隐并没有?帮他保守秘密,澹台折玉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回了嘉虞城,知道他怀了孩子,应该也知道他拼死生?下了这个孩子……澹台折玉会怎么想??又会有?什么打算? 他不?会有?任何打算,扶桑笃定地想?,那些出身高贵的后宫嫔妃会为他生?儿育女,他没必要来跟他抢小?船儿。 虽然薛隐食言了,但扶桑并无丝毫怨怼,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无可奈何,更何况薛隐对他恩重如山,他还不?知如何报答。 第313章 扶桑又想?起那个美梦,澹台折玉在梦里?说,三年之?内一定会来嘉虞城找他,让他等着他。 明知这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梦,可扶桑还是忍不?住将这当作一个约定,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约定。 有?时候等待未尝不?是一种慰藉,至于等到最后等来的是什么,并不?是很重要。 扶桑把信收起来,低头一看,小?船儿睡着了,他总是吃饱了就睡、饿了就醒,很少闹人,算是个乖宝宝。 扶桑俯身亲了他一下,顺便蹭了蹭玄冥,忽地想?起什么,他走?到条案前,拿起摆在上面的木雕狸奴,有?些不?舍地摩挲。 这是何有?光送给他的,他从行?宫带到永平镇,又从永平镇带到嘉虞城,十分珍爱。但他连澹台折玉送给他的定情信物都舍得?送人,一件木雕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扶桑拿着木雕出去,交给朱雀,道:“你帮我把这个送给小?灵儿,就说是我送给她的礼物。” 朱雀道:“我这就送去。” “等等。”扶桑叫住她,心怀感激道:“这段日子多亏有?你照顾,现如今我大好?了,你也可以回家去了。等用过午饭,就让蜚蓬送你回崔府罢。” 朱雀本就是崔奉仪“借”过来应急的,眼下诸事?安稳,又有?亲戚来投靠,她确实该功成身退了。蓦地想?到她家公子,朱雀欲言又止,却又无从说起,到底什么都没说,拿着木雕走?了。 午饭是厨娘和银水一起做的,扶桑吃着美味佳肴,满足得?险些流泪。 饭后,朱雀带着厨娘打道回府,蜚蓬去街上雇了辆马车,送她们回去。如此一来,后罩房便空了出来,金水和银水正好?住进去。 从这日起,崔奉仪再也没有?登门,扶桑偶尔想?起他,会感到些许遗憾,他实在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很想?和他继续做朋友,可惜这件事?并不?取决于他,强求不?来。 就算没有?朋友,他还有?哥哥、有?小?船儿,有?金水和银水,日子也不?会寂寞。 不?过天天闷在家里?,多少有?些无聊,便想?找个正经事?情做,他年纪轻轻有?手有?脚,总不?能一辈子靠哥哥养着,就算哥哥愿意他也不?愿意。 所幸他还有?一技傍身,可以在家附近找间医馆,专事?按摩。民间擅长坐堂看病的大夫很多,擅长按摩的却很少,他相信自?己定能一展所长,不?负所学。 扶桑将这个想?法告诉柳棠时,柳棠时道:“总闲着确实不?好?,我先帮你问问,问到合适的再告诉你。” 过了两天,柳棠时带着他去了一间名叫“岐芝堂”的医馆,离家很近,走?过去只需半刻钟。 令扶桑意外的是,岐芝堂的掌柜竟然是位女大夫,她以青布包头,不?施脂粉,有?一颗显眼的鼻尖痣,看起来比他娘年纪还要大些。 “罗大夫,这就是舍妹扶桑。”柳棠时彬彬有?礼道,“她曾学过几年按摩,技艺尚可,罗大夫不?妨一试。” 这位罗大夫姓罗名岐芝,曾帮柳棠时看过病,知道他在衙门当差,和县令崔大人私交甚好?,故而不?得?不?卖他几分薄面。 罗岐芝上下打量扶桑几眼,见他柳弱花娇,形貌昳丽,心下便有?些轻视,不?露声色道:“恰好?我脖子不?大舒服,你便帮我捏捏罢。” 若对方是个男大夫,扶桑可能会露怯,可对方是个女大夫,扶桑便无端觉得?亲切,笑着应了声“好?”,走?到罗岐芝身后去,搓了搓手,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虚握住她的脖颈,从风池穴开?始向下揉按。 扶桑刚一上手,罗岐芝便知道他是个中翘楚,不?禁为方才的轻视感到汗颜,她不?该以貌取人。 徒弟如此出色,师父不?可能是泛泛之?辈,罗岐芝一边闭着眼睛细细感受,一边好?奇地问:“你师从何人?我年轻时曾在京城待过几年,结识了不?少大夫,或许我听说过你师父的名字。” 扶桑用眼神向柳棠时求救,柳棠时很快答道:“就是家父的一个朋友,虽精通按摩之?道,却因种种缘故从未坐堂行?医,所以籍籍无名,罗大夫不?可能听说过他。” 罗岐芝便没再多问,专心感受扶桑流行?流水的手法。 待按完脖颈,扶桑顺便又按了肩膀,结束时,罗岐芝业已昏昏欲睡,她抬眼看着扶桑,眼神中尽是赞赏。 “你的手法很好?,别说嘉虞城,就算放眼整个启国,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比你手法更好?的大夫。”罗岐芝不?吝称赞,突然话?锋一转:“但是有?一个问题。” 扶桑微微一愣:“什么问题?” 罗岐芝道:“你长得?太美了,就算你女扮男装也遮掩不?住你的美。可是按摩又必须和患者发?生?肢体接触,有?些男患者必定会对你生?出非分之?想?,甚至会轻薄于你,你接受得?了吗?” 柳棠时之?前没想?到这一层,闻言不?假思索道:“那还是算了……” “不?行?,”扶桑急忙打断他,“我想?学以致用,我想?挣钱养家,我想?做个有?用的人。如果怕这怕那,那我一辈子都不?能出门了。哥哥,你先让我试试,如果实在不?行?,再另做打算,好?不?好??” 第314章 柳棠时看着他清澈如水的双眸,实在不?忍心让他失望,沉默片刻,对着罗岐芝道:“那就只好?麻烦罗大夫多多关照了。” “我从不?怕麻烦。”罗岐芝笑道,“我反而该谢谢你,给我送来一个人才。” 第185章 罗岐芝是女大夫, 来?找她看病的也多是女患者,男患者寥寥无?几,即使如?此也还是被她言中了, 扶桑来?到岐芝堂的第二天就被一个闪了腰的中年男子?言语调戏了, 甚至还动手将扶桑的面纱扯了下来?。 罗岐芝见状,二话不说就连推带搡地将男子撵了出去?, 还破口大骂了几句, 将那男子?骂得颜面扫地,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夹着尾巴跑走了。 罗岐芝恨恨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返身入内,见扶桑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笑问:“怎么, 被吓着了?” 扶桑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没想到, 你这么……” “这么泼辣?”罗岐芝替他说出口,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道?:“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 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最大的用?处就?是给男人?生儿育女, 一辈子?囿于内宅。女人?若想走出内宅,自力更生,要比男人?困难百倍千倍,非得把自己逼成个泼妇不可,才能少受些欺负。” 扶桑不禁想起了柳翠微和萧只影,这两个饱经?苦难的女子?, 他们的境遇比寻常女子?还要恶劣得多,至少那些囿于内宅的女子?还有一份安稳的生活, 可她们却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柳翠微过得好不好,都云谏有没有给她一个名分。 不知道?萧只影有没有找到安身之地,以后会不会来?嘉虞城找他。 “你定?亲了不曾?”罗岐芝忽问。 扶桑将面纱戴好,才含混道?:“我成过亲,不过后来?分开了。” 罗岐芝诧异道?:“你才多大,竟已成过亲了?” “再过半年就?十七了,”扶桑眉眼弯弯,“我不止成过亲,还生过孩子?。” 罗岐芝大吃一惊,扶桑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无?论容颜还是身姿都与少女无?异,哪怕她是大夫也无?法从扶桑身上找到任何生过孩子?的痕迹。 “所以……你是个寡妇?”问出这句话,罗岐芝自己都觉得荒唐。 “不是不是,”扶桑急忙否认,“我和孩子?他爹只是分开了,他并没有死?。” 罗岐芝感到难以置信,扶桑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性子?也是一等一的温良,不论哪个男子?娶到他都是天大的福气?,怎么可能轻易放她离开,除非是死?了。 委实好奇得紧,罗岐芝忍不住问:“为何分开了?” 扶桑不想用?纳妾、和离那一套欺骗她,静了静,低眉敛目道?:“世事难料如?云变,身不由己任飘摇。”1 罗岐芝思及自身,不免生出一番喟叹,便没再多问。 向晚时分,蜚蓬来?接扶桑回家——岐芝堂离家近得很,又?在一条街上,完全没必要接来?送去?,可柳棠时却坚持让蜚蓬随行,扶桑也没奈何。 到了家,扶桑绝口不提被人?轻薄之事,就?算晚饭时柳棠时特意问起,他也只说一切都好,生怕柳棠时把他圈在家里,不让他再抛头露面。 却没想到,第二天上午,那名男子?再次来?到了岐芝堂,罗岐芝抄起一把笤帚就?冲上去?,横眉怒目道?:“你还敢来?!滚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息怒息怒!”那人?抬起一只手挡在面前,畏畏缩缩道?,“我是来?赔礼道?歉的。” 罗岐芝和扶桑俱是一愣,那人?继续道?:“昨日是我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冒犯了小娘子?,实在罪该万死?,今日特来?向小娘子?赔罪,求小娘子?原谅。”说着,他面朝扶桑深深作揖,脑袋几乎垂到地上去?。 扶桑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男子?抬头瞄了扶桑一眼,旋即道?:“我给你跪下了!” 他作势欲跪,扶桑吓了一跳,慌忙阻止:“别跪别跪!我不怪你,你……你快走罢。” 男子?如?蒙大赦,泫然欲泣道?:“小娘子?菩萨心肠,在下感激不尽。”说着,他将手中提着的油纸包搁在柜台上,“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小娘子?笑纳。” 扶桑忙道?:“我不要——” 然而男子?已经?逃也似的走了。 扶桑一头雾水:“这人?好生古怪……” 罗岐芝若有所思,却什?么都没说,拎起那个油纸包瞧了瞧,道?:“华春楼的点心,你吃不吃?” 扶桑立马摇头:“不吃。” 罗岐芝道?:“那我拿去?给街上的小乞丐。” 扶桑很快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一个奇奇怪怪的陌生人?而已,没必要放在心上。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遭受过男患者的骚扰。 更加欣慰的是,凭借着出色的技艺,他很快就?小有名气?,来?找他按摩的人?越来?越多,岐芝堂的生意蒸蒸日上。 临近月底,罗岐芝给他开了工钱,足有二两银子?。 这日傍晚,蜚蓬照旧来?接扶桑回家,刚出了岐芝堂,扶桑就?瞧见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快走几步追上去?,拍了下那人?的肩,雀跃地唤了一声:“崔大哥!” 第315章 崔奉仪循声回头,撞进一双盈满笑意的眼眸,他有一瞬的失神,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自若一笑,道?:“扶桑,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扶桑道?,“你要去?哪儿?” “闲来?无?事,随便逛逛。” “我要去?菜市买菜,你想不想和我一起?” “好。” 于是两个人?并肩往菜市的方向走,蜚蓬隔着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 许久未见,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默默往前走了一段,扶桑率先?开口:“你最近很忙吗?” 崔奉仪“嗯”了一声,道?:“月初太子?册立,大赦天下,衙门里诸事繁忙,最近才告一段落。” 听见“太子?”二字,扶桑立即想到澹台折玉,可澹台折玉如?今已是启国的皇帝,太子?另有其人?,至于是谁,扶桑有一点好奇,却懒得多问。 崔奉仪偏头觑着扶桑,可扶桑戴着面纱,他看不见他的神色。 “听棠时说你在医馆里帮人?按摩,”崔奉仪换了话题,“可还顺利?” “就?在那边的岐芝堂。”他们尚未走远,扶桑侧身一指,与此同时脑海中冒出个念头——崔奉仪是凑巧路过,还是特意来?看他的? 扶桑告诉自己不要自作多情,接着道?:“岐芝堂的掌柜是位女大夫,十分好相?处,待我也很好,而且来?岐芝堂看病的多是女病人?,所以这份差事非常适合我。” 崔奉仪点点头:“那就?好。” 不知从何处传来?袅袅琴音,扶桑停在街边听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忽然也想弹琴了,可惜家里没琴。” “我带你去?买。”崔奉仪立刻道?,“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卖乐器的铺子?。” 扶桑稍作犹豫,欣然道?:“正好我才领了工钱,花光它好了。” 崔奉仪便带着扶桑去?了那间铺子?,掌柜的一瞧见崔奉仪就?热情逢迎,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店中乐器琳琅满目,琵琶、二胡、琴、箫、笛、笙应有尽有,扶桑挑花了眼,最终瞧中了一把冰弦琴,琴弦由冰蚕丝制成,弦音清越,听之忘俗。 一问价钱,竟要六两银子?,扶桑根本?买不起,崔奉仪却直接替他付了钱,由于真心喜欢这把琴,扶桑便没推诿,道?:“当我借你的,稍后我让哥哥还你。” 崔奉仪知道?他不想欠自己,便笑着应了声“好”。 买好了琴,交给蜚蓬拿着,接着去?菜市买菜。 买琴耽搁了些时间,扶桑快速买好所需菜蔬,问崔奉仪:“崔大哥,你想不想尝尝我的手艺?” 崔奉仪简直受宠若惊,反问道?:“你要下厨?” “对呀,”扶桑道?,“所以我才会亲自来?买菜。” 崔奉仪难掩欣喜:“那我就?不客气?了。” 回到家,扶桑抱着半天不见的小船儿亲昵了一会儿,转头把孩子?交给崔奉仪抱着,他自去?厨房忙活。 银水给他打?下手,疑惑地问:“你怎么突然想着要下厨?” 扶桑边切菜边道?:“之前在嵴州的时候,我跟着一位厨艺特别好的婶娘学会了做饭,可惜一直没机会施展,趁着还没忘,往后要多练练——‘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厨艺亦是如?此。” 烟熏火燎地忙了半个时辰,终于做齐了六菜一汤。 扶桑嫌身上油烟味儿太重,先?回屋换了身衣裳,才来?到院中坐下。 自入夏以来?,饭桌就?摆在了石榴树下,平时不分主仆,大家全都同桌吃饭,可今儿个有崔奉仪在,怕他介意,便只有扶桑和柳棠时和他一起坐。 动筷之前,扶桑给柳棠时和崔奉仪倒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举杯道?:“祝你我他四时安好,万事从欢。” 一饮而尽,扶桑催促道?:“快尝尝我的手艺。” 崔奉仪和柳棠时尝过之后,自是交口称赞,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扶桑喝了几杯酒,有些微醺。 崔奉仪向柳棠时告辞,扶桑却拉着他的手,道?:“崔大哥,你先?别走,我弹琴给你听。” 崔奉仪不胜欢喜,他觉得扶桑今日待他很不一样,心底不禁生出隐秘的期许——难道?扶桑改变心意,打?算对他敞开心扉了吗? 等饭桌收拾干净,金水把新?买的冰弦琴摆上去?,扶桑随意地撩拨几下琴弦,而后轻拢慢捻抹复挑,边弹边唱: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2 一曲唱罢,琴音渐歇。 庭院阒寂,没人?言语。 扶桑仰头望着夜空,一滴泪悄然落下。 他凝望着闪烁不停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在心里对那个朝思暮想的人?道?:玉郎,祝你生辰快乐。今夜我格外思念你。 第186章 五月榴花照眼明, 枝间时见子初成。1 五月乃是石榴花盛开的时节,因此又有“榴月”之称。 院里那株石榴树开了一树红花,远看犹如一片红霞隐在绿荫中, 近看又好像一只只红灯笼挂在树梢, 如火如荼。 第316章 花期持续了月余,待繁花凋尽, 枝头便结满了青红的小果。又经过一个多月的?风吹雨打, 果子落了大?半,为了保护剩下的果子不被鸟雀啄食,扶桑和柳棠时架着梯子爬到树上?,用油纸和麻绳将那些硕果一颗颗包起?来。 中秋过后,石榴总算成熟, 随手摘一颗下来,用力掰开, 饱满鲜红的?石榴籽宛如一粒粒红宝石,抠下几粒送进嘴里, 汁水清甜, 可口极了。 熟透的?果子不能在枝头久留,容易腐烂。 扶桑和柳棠时又架着梯子把果子全都摘下来, 着蜚蓬给崔奉仪送去一筐,剩下的?储藏在后院的?地窖里,可以?存放三个月之久。金水和银水用这些石榴做成美味的?糕点,酿成酸甜爽口的?果酒,扶桑渐渐养成饮酒的?习惯,每天都要喝上?两杯解解馋。 九月晚秋,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玄冥又开始钻被窝了。 唐妈妈的?奶水枯竭, 柳棠时便让她回家去了,如今小船儿?全靠扶桑哺-乳,夜里自然?也跟着他睡。 一边是孩子,一边是玄冥,全都偎傍着他,全心全意地依恋着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是,每当半夜起?来喂完孩子,总有一时半刻难以?入眠,这时候思念就会趁虚而入,泛滥成灾,不过没关系,那些镌刻在脑海中的?美好回忆会给他以?慰藉。 这日清晨,扶桑刚到岐芝堂,已经有人在等他。 这人他认得,是沈家三少?奶奶身边的?丫鬟青莲。三少?奶奶自从生过孩子就落下了腰疼的?毛病,药石难医,听?说岐芝堂有个小娘子极擅按摩,疗效甚佳,便请到府中一试,果然?名不虚传,从此每隔一旬就会请扶桑去府中按摩。 沈家乃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商,三少?奶奶出手阔绰,扶桑每去一次能赚二两银子,除去罗岐芝的?抽成,下剩一两五钱,一个月去三次,就是四两五钱,单这一项就比柳棠时在衙门的?月俸还高了。 一见扶桑,青莲如见救星,急切道:“柳娘子,我家少?奶奶的?腰疼又犯了,疼得一宿没睡,一大?早就让我来请你,你快随我去罢。” 扶桑知会罗岐芝一声,拿上?药箱,和青莲一起?上?了马车。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停在沈府门口,扶桑在下车前戴好了面纱,随着青莲过门穿廊,来到三少?奶奶所居的?院落。 无需通传,青莲径自引着扶桑进入内室,却见三少?奶奶的?丈夫沈宴也在,他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只玉碗,正在喂三少?奶奶吃粥。 见扶桑来了,三少?奶奶忙道:“我不吃了,你出去罢。” 沈宴状似无意地扫了扶桑一眼,柔声道:“今日无事,我在这里陪你。” 沈宴早就听?说这位柳娘子是个绝色美人,虽然?她每次来府上?都戴着面纱,看不清真容,但那双露在外面的?含情眼就足够动人心弦了,还有那嬛嬛一袅楚宫腰,实在叫人眼馋。 美名在外,城中想请她按摩的?男子不计其数,可她早就立下规矩,只为女子按摩,也曾有纨绔子弟许以?重金,想让她破一次例,奈何她视钱财如粪土,根本无动于衷。 不过至今也没人敢强她所难,因为传言她是县令崔奉仪的?意中人,而崔奉仪出身于京城崔氏,岂是常人敢得罪的?。 沈宴挪去对面榻上?坐着,把位置让给扶桑。 扶桑脱鞋上?床,让青莲把帷幔放下来,隔离出一方空间。 询问三少?奶奶几句,扶桑便开始专心致志地按摩,一开始三少?奶奶疼得呻喑不止,好在疼痛很快就得以?缓解,三少?奶奶吁了口气,闷声道:“舒服多了……真想把你留在府里,让你日日为我按摩。” 扶桑道:“凡事有度,过犹不及,每月三次的?频率就很好。” “唔,你说得也对。”三少?奶奶转脸向着帷幔,稍稍抬高音量道:“宴郎,你还在吗?” 沈宴翻看着账本,漫不经心地答道:“在呢。” 三少?奶奶道:“我突然?想起?来,你今儿?个不是要去庄子里验货,怎么?你刚才又说没事?” 沈宴道:“那桩生意做不成了。” 三少?奶奶并不懂生意上?的?事,却还是随口问了句:“不是都谈妥了么?,怎么?又做不成了?” 沈宴道:“京城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京城可能又要乱了,让我们先静观其变。” 三少?奶奶“喔”了一声就不再?问了,因为京城乱不乱与她无关,影响不了她分毫。 静了少?顷,忽然?从帐子里传出一句轻柔的?追问:“京城为何会乱?” 沈宴闻言微怔,柳娘子来了那么?多次,这还是头一回主动与他搭话,沈宴竟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虽然?父亲千叮万嘱不让他乱说,可沈宴不愿错过和美人对话的?机会,稍作犹豫,便侃侃而谈起?来:“消息并不确切,据说今上?尚在潜邸之时就患有很严重的?头疾,前些日子卒然?旧疾复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晕倒在地,自此再?也没露过面,谁也不知道他病况究竟如何。皇上?继位也才半年,朝局尚且不稳,内忧外患,若他一病不起?,那些觊觎皇位的?人就要蠢蠢欲动了,所以?——” 三少?奶奶陡然?惨叫一声,打断了沈宴的?话,沈宴忙问:“怎么?了?” 第317章 扶桑道:“对不起?,我没掌握好力道。” 三少?奶奶向来宽宏大?量,并未责怪他。 半个时辰后,按摩结束,扶桑穿好鞋,向三少?奶奶告辞,三少?奶奶让青莲送他。 等出了沈府大?门,扶桑将药箱交给青莲,道:“麻烦姑娘帮我将药箱送回岐芝堂,顺便替我给掌柜的?带个话,就说我有私事要办,今天可能不会回去了。” “娘子要去哪里?”青莲问,“让马车送你过去罢?” “不用了,”扶桑摇了摇头,“离得不远,我步行即可。” 扶桑转身走了。 没走多远,他蓦然?感到浑身脱力,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磕得膝盖生疼,他双手撑着地,才没有倒下去。 一个路过的?大?娘见他跪在大?街上?,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问:“你没事罢?” 扶桑抬起?头来,眼前却一片模糊,抬手一抹眼睛,抹了一把眼泪。 他在大?娘的?搀扶下站起?来,还不忘道谢,失魂落魄地继续向前走,却像只迷途的?羔羊,不辨方向。 扶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崔府的?,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崔府门口了。 看门的?小厮不认得他,见他呆呆地在石狮子前头杵了半晌,有些古怪,于是主动走到他面前,因不敢确定?他是男是女,便省了称谓,直接问:“你有何贵干?” 扶桑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道:“崔奉仪在家吗?” “我家大?人一早就去衙门了。”小厮道,“你是谁?找他何事?” 扶桑“喔”了一声,无视对方的?提问,就这么?走了。 他又从崔府走到衙门,在门口徘徊片刻,到底没有进去。 回到家里,他说自己?不大?舒服,休息休息便好,让金水和银水不要打扰他。 金水她们虽然?不放心,却也知道碍于身子特殊,他不能随便看大?夫,也只能由着他。 日暮时分,柳棠时下值归家,听?说扶桑在房里睡了一个白天,连午饭都没吃,便过去敲门,道:“扶桑,你醒了么??” 里面很快响起?扶桑的?声音:“进来罢。” 柳棠时推门进去,屋里没点灯,昏沉沉的?。 他走到床边坐下,沉声问:“哪里不舒服?” 扶桑依在床头,嗓音沙哑:“可能是着凉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柳棠时伸手覆在他额头上?,感受须臾,道:“没发烧。” 扶桑模糊地笑了笑:“都跟你说没事了。” 柳棠时道:“那就赶紧起?来,晚饭就快好了。” 扶桑乖巧道:“这就起?,你去帮我点灯。” 柳棠时刚起?身,扶桑忽又叫他:“棠时哥哥。” “嗯?”柳棠时答应着,走到桌旁,摸到火折子,打开,霎时亮起?一豆火光。 “……”扶桑望着他的?背影,似笑非笑道:“话到嘴边又忘了。” 柳棠时点亮了蜡烛,回头看他一眼,也没在意。 天凉了,饭桌搬回了堂屋里。 虽然?饿了一天,扶桑却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点就不吃了,抱着小船儿?回房喂奶。 小船儿?已经六个月了,金水和银水开始喂他吃米粥,他也不挑,照样?吃得很香。 扶桑低头看着他的?骨肉,轻声道:“小船儿?,对不起?。” 夜凉如水,月落无声。 天将亮未亮时,全家人都被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声吵醒了。 这哭声一听?就不对劲,柳棠时连鞋都顾不得穿就跑过去,却不见扶桑的?踪影,只有玄冥卧在嚎啕大?哭的?小船儿?旁边,忠诚地守护着它?的?小主人。 第187章 扶桑一夜未眠, 枯躺到五更天,最后哺喂小船儿一次,再把他哄睡着, 扶桑从枕头底下掏出许久没用过的束带, 忍着难受将双-乳勒平,然后穿好衣裳鞋袜, 背上提前收拾好的包袱, 蹑手蹑脚地出门?。 玄冥跳下床,跟在扶桑身后“喵”了两声。 扶桑只得将它抱起来,亲昵地蹭了蹭它的鼻尖,轻声道:“他如今生死不明?,我得去?看看他, 否则我会疯的。在我回来之前,你要替我守着小船儿, 知道?吗?” 玄冥低低地应了一声,扶桑蓦然鼻酸, 哽咽道?:“等我回来。”他把玄冥放回床上, 再看一眼熟睡的小船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偷偷摸摸出了家门?, 扶桑逃也似的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月光洒在地上,犹如结了一层银霜,长街幽寂,行人寥寥。 扶桑已?经?很久没起过这么早了,他倏然想起以前住在宫里的时候,每天都是凌晨起床, 披星戴月地穿过重重宫阙,等他走到清宁宫附近, 晨曦便会悄然降临,照亮他刹那的欢喜。 凭着模糊的记忆,扶桑边走边问,找到了那家车行。 当初他和澹台折玉从尚源县来到嘉虞城,乘坐的马车是从车行雇来的,他至今都还记得很清楚,车夫的名字叫随更,在家中排行第五,所以他亲切地称呼对方“小五哥”。 抵达嘉虞城的第二天,随更先送他去?驿站取师父寄来的松节油,而后他又?陪着随更去?车行还马车,故而记得车行的大致位置。 第318章 他当然知道?乘车远不如骑马快,但他承担不起只身长途跋涉的风险。从嵴州到嘉虞城这一路上他见识了太多的人心险恶,若非薛隐护他周全,哪怕他有九条命也不够丢的。而且他还不认路,迷路只会更加耽误时间,因?此雇辆马车是最稳妥的办法。 没想到这个时辰车行竟然已?经?开?门?了,扶桑刚走进去?,就?有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子迎上来,殷勤招呼:“客官是要?雇马车吗?外头寒凉,快里边请。” 扶桑跟着他进了一间陋室,落座后表明?来意?,对方听完,眉开?眼笑道?:“那你算是来对了,我们车行最常走的便是嘉虞城到京城这条路,保准把你平安送到。” “需要?多少车资?”扶桑问。 “八两银子。”男子边说边比了个手势,“诚心实意?,童叟无欺。” 扶桑不懂行情,也没工夫讨价还价,从荷包里取出银子交给对方,道?:“我着急动身,烦请你尽快安排。” “好嘞!”大清早就?接了单大生意?,男子喜不自胜,“你在此处稍等,我这就?去?安排。” 没让扶桑久等,中年男子很快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男子,一看就?是刚从睡梦中被喊起来。 待看清年轻男子的长相,扶桑又?惊又?喜:“小五哥?!” 这一声把随更的瞌睡给吓跑了,他睁大眼睛看着扶桑,一脸难以置信:“……扶桑?” 扶桑莫名有些?感动:“你竟然还记得我。” 随更没好意?思接话?,中年男子趁机问:“你们认识?” 扶桑简略道?:“两年前我乘过他的车。” 中年男子道?:“那你们还真?是有缘。” 扶桑不欲再浪费时间,走到随更面前道?:“小五哥,咱们赶紧出发罢。” “等等,”中年男子道?,“契书还没签呢。” 契书是现成的,一式两份,随更歪歪扭扭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再按上手印,一份归车行所有,另一份被随更收起来,等把扶桑送到京城之后,随更必须向车行出示契书才能拿到报酬。 已?有杂役套好了马车,扶桑先上,随更后上,就?此启程。 扶桑犹自感到不可思议,他坐在门?口,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道?:“小五哥,去?车行的路上我还想起你,但我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你,实在是太巧了。” 随更也觉得很不真?实,像在做梦一样,边驾车边道?:“我也是昨天才到嘉虞城,早一天或晚一天咱们就?遇不上了。” 扶桑道?:“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原本忐忑不安,可是见到你之后我就?踏实了不少。” 随更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信任,心中欢喜,道?:“你放心,这条路我走过多回了,熟悉得很,必定将你平安送到。” 扶桑道?:“小五哥,我去?京城有非常要?紧的事?,哪条路近你就?走哪条路,能走多快就?走多快,等到了京城我另有重谢,或者我现在就?把酬金给你……” “不用不用!”随更急忙拒绝,顿了顿,忧心道?:“我可以照你说的做,我皮糙肉厚不怕折腾,就?怕你吃不消。” “我也不怕,”扶桑道?,“我只想尽快赶到京城。” “好罢,那就?依你。”随更道?,“从嘉虞城到京城通常需要?七天左右,我争取四天以内赶到。” “谢谢你,小五哥,”扶桑既感激又?庆幸,“幸好遇见了你,我才能这般顺利。” “你坐好,”随更道?,“我要?加速了。” 扶桑放下车帘,坐直身子,背靠着车壁。 “驾!”随更猛地一甩缰绳,车速立即快起来。 路上扶桑还担心柳棠时追到城门?来堵他,当马车停在门?口等待查验时,他藏在窗帘后头向外窥视,并没有瞧见柳棠时的身影——只要?小船儿不哭不闹,在天亮之前都不会有人发现他离家出走。 守门?的士兵查看过路引之后便放行了,出城总是比进城容易得多,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 出了城,马车跑得更快,自然也颠簸得更厉害,扶桑扒着车壁才能堪堪坐稳,没过多久他就?觉得骨头快散架了。 “没关系,四天而已?,咬咬牙就?过去?了,我可以的。”扶桑在心里道?:“玉郎,等等我,我来找你了。” 天已?蒙蒙亮起,遥远的天际现出晓色,这漫漫长夜终于走到了尽头。 朝霞烂漫,层林尽染,美?不胜收,扶桑却无心欣赏,只有闭上眼睛他才会稍微好受一点,呕吐的慾望才没那么強烈。 他又?想起在碎夜城的时候,为了在一天之内赶到鹿台山,也是像今天这样策马狂奔。他和澹台折玉躺在铺得厚厚的棉被上,手脚并用抱紧彼此,试图用两个人的体重来减轻颠簸,虽然收效甚微,但他们还是舍不得放手。 幸福的时光往往转瞬即逝,痛苦的时刻却总是无比漫长。 整个白天没有片刻停留,人和马都不吃不喝,他们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一座小县城,随便寻了家客栈投宿。 扶桑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是随更把他背下马车,背到房间,放在床上。 看着他几无血色的脸,随更面色凝重道?:“明?天不能再这样赶路了,你受不了的。” 第319章 扶桑虚弱道?:“我受得了……”他连剖腹取子这样的难关都挺过来了,现在这点苦、这点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随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来。” 扶桑半点胃口也没有,可不吃饭就?没有体力,便道?:“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随更道?:“那你先歇着,我去?去?就?来。” 等随更端着饭菜回来时,扶桑已?经?昏睡过去?,还不忘紧紧抱着他的包袱。 随更把饭菜搁在桌上,道?:“扶桑,起来吃饭了。” 扶桑毫无反应,随更又?喊了两声,扶桑还是不醒,随更乍然心惊,走到床边去?摇晃扶桑的身体,大声道?:“扶桑!扶桑!” 这下扶桑总算醒过来,随更的心却还在砰砰乱跳,后怕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 “我没事?,”扶桑艰难地坐起来,喑哑道?:“只是昨晚一夜没睡,又?赶了一天的路,太累了。” 随更知道?劝他也没有,便没多言,扶着他站起来,道?:“那快些?吃完饭就?睡罢。” 桌上摆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还有一荤一素两盘菜。 扶桑拿起筷子,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根本不受控制。 随更也看见了,边往他碗里夹菜边道?:“你这样拼死拼活地往京城赶,究竟是为了什?么?” 扶桑低头看着碗里的面,热气熏得他双眼酸胀,他轻轻吹了口气,低声道?:“去?见一个人。” 随更立刻想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矜贵公子:“你哥哥?” 扶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自语:“一个我最爱的人。” 随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却也没再追问,只是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劝他多吃一些?。 扶桑只吃了半碗面就?吃不动了,他回到床上躺下,道?:“小五哥,你今晚和我一起睡罢,我一个人睡害怕。” 扶桑男扮女装的绝美?模样还清清楚楚地印在随更的脑子里,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和扶桑睡在一张床上,但他也不放心让扶桑一个人睡,虽然这家店不是黑店,但夜里难免有鸡鸣狗盗之徒。 “好,”随更道?,“你睡床,我打地铺。” 他出去?要?了一床被子,回来时扶桑已?睡得不省人事?,甚至连鞋都没脱。 随更小心翼翼地帮扶桑盖好被子,静静地盯着他恬美?的睡颜看了一会儿,直看得心跳加速,随更才陡然回过神来,在心里唾骂自己几句,走去?吹灭了蜡烛。 第二天又?是五更天爬起来,扶桑好些?了,至少走路不需人扶。 到城门?时门?还没开?,等了不到一刻钟,城门?打开?,驾车出城,又?是七八个时辰马不停蹄的奔波。 第三天亦是疲于奔命。 第四天上午,马车自西便门?驶进了京城。 时隔一年零十个月,扶桑回到了这座繁华似锦的牢笼。 第188章 随更直接把扶桑送到了赵行检家门口。 赵行检是启国医术最精湛的太医, 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澹台折玉的病情。 扶扶桑下马车时,随更无意触碰到他的手,发现他在发烧。 随更毫不意外, 他早就知道扶桑根本吃不消, 迟早要?生病,他能坚持到现在还没病倒已是大不易。 站定后, 扶桑从荷包里掏出五两银子递给随更, 嗓音沙哑道:“小五哥,谢谢你不辞辛苦送我到这里,我感激不尽,只能用这点银子聊表心意,请你务必收下。” “太多了……”随更受之有愧, 五两银子足够扶桑雇他十回了,可?他看着?扶桑有气无力的模样, 不忍心再浪费他所剩无几的精力,便?伸手接了银子, 问:“你还回嘉虞城吗?” “我的家在那?里, 自然是要?回的,”扶桑道, “可?我不确定何时才能回去,你不用等我。” 随更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笑着?向?他道别:“那?我们有缘再见,保重。” 扶桑跟着?笑道:“有缘再见。” 马车慢悠悠地驶走了。 临近正午,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 扶桑却感受到暖意,只觉得?浑身发冷, 头晕目眩,就连肚子上?那?道早已?痊愈的伤口也隐隐作痛起来。 他还不能倒下,在打探到澹台折玉的消息之前,他绝对不能倒下。 扶桑迈着?虚浮的脚步,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去敲门。 未几,门开了,一位留着?山羊胡、须发灰白的老者倚门而立,他打量扶桑两眼,问:“你是?” 扶桑在宫里生活了十年,出宫的次数却寥寥无几,他从未登过赵行检的家门,对方不认得?他实?属正常。 想起假死之事,扶桑没有冒然报上?姓名,反问道:“我来找赵太医,他在家吗?” 老者道:“我家老爷在宫中值守,已?多日未归,你找他何事?” 是啊,澹台折玉病了,赵行检定然要?留在宫中侍疾,怎么会在家呢。 这下怎么办,他该去找谁呢? 第一个想到的是都云谏。 都云谏勉强算是澹台折玉的朋友,他应该知晓澹台折玉的情况。 可?是……都云谏那?么厌恶他,他们有过那?么多龃龉和?嫌隙,都云谏又怎么可?能帮他,恐怕连他的面都不会见。 第320章 转而又想到了君如月。 去年八月君如月护送澹台折玉回京,距今已?过去一年多,眼下还在不在京城尚未可?知。 他隐约记得?君如月是在京城长大的,长到十几岁才去了嵴州,想来他在京城是有家的,只是不知道在哪。 扶桑刚要?开口,一抬眼却发现大门不知何时关?上?了。 没办法,只得?去问别人?。 下台阶时,眼前骤然一黑,扶桑险些?摔倒,幸好一个过路人?及时扶住了他,待视线恢复清明,扶桑刚开口说了个“谢”字,却听见对方叫出了他的名字。 “扶桑,你不记得?我了吗?” 扶桑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的脸,在混沌的脑海中努力搜寻,终于让他搜寻到一段模糊的回忆,一时间?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此人?。 “……夏景。”扶桑迟钝地说出他的名字。 扶桑只和?他有过两面之缘,对他的印象已?经非常淡薄,却还是有种感觉,他似乎比两年前沧桑了不少,虽然还是瘦瘦弱弱的少年身形,容颜也还是清秀,却已?没了少年气,就像……稚弱的皮囊里裹藏着?一个成熟的灵魂,很不协调。 “我远远看着?像是你,没想到还真是。”夏景拉着?扶桑的手,一脸久别重逢的喜悦,仿佛他们从前是多么要?好的关?系。夏景左右看看,蓦然压低了声音:“你不是假死逃出宫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夏景是澹台训知身边的人?,知道他假死的事并不奇怪。 扶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于是岔开话题:“我听说三皇子的事了,你没受牵累罢?” 夏景微微笑道:“我不过是个卑贱的奴婢,只管伺候主子的衣食住行,旁的一概不知,能受什么牵累?更何况三皇子也没犯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他只是受珍贵妃和?二皇子所累,被逼无奈,不得?不赶在皇上?斩尽杀绝前逃出京城。这个主子倒了,另换一个就是了,我如今在肃王府当差,过得?比从前还自在呢。” 肃王是章太后的另一个儿子,和?先皇是同胞兄弟,所以才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夏景既在肃王府当差,京中那?些?权贵他就算不认识肯定也有所耳闻,扶桑忙问:“你知道君如月吗?” “怎么会不知道。”夏景道,“他从龙有功,皇上?登基后封他做了二品车骑将军,在武将中仅次于骠骑大将军和?护国大将军,风头正劲呢。” 君如月还在京城,太好了! 扶桑克制着?喜色,又问:“那?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夏景莫名笑了笑,道:“皇上?把信王府赏给他做将军府了,由此可?见皇上?有多宠信他。怎么,你要?去找他?” 扶桑只去过信王府一次,完全想不起该怎么走,只好向?夏景求助:“你可?以带我过去吗?” “当然可?以,离这儿没多远。”夏景欣然道,“你以前帮过我,我理应回报你。” 扶桑扭头看一眼赵行检的家门,跟着?夏景走了。 以免再被人?认出来,他戴上?了面纱。 “对了,你怎么会认识君如月?”夏景好奇地问。 扶桑不能说他去过嵴州,只能胡编乱造:“算不上?认识,只是从前跟着?我师父去给他瞧过病。” 夏景“喔”了一声,又问:“你找他做什么?” 扶桑本就不擅长撒谎,此刻他整个人?又浑浑噩噩的,半晌也编不出一句恰当的谎话。 夏景见状,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方便?说就算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 扶桑走得?慢,夏景便?配合着?他的步调,与他并肩而行。 头晕得?越来越厉害,好似踩在棉花上?,阳光太过耀眼,视线时而迷糊时而清晰,扶桑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就这样摇摇欲坠地往前走了一段,夏景带着?他拐进一条曲巷,道:“这条巷子走到头,再拐个弯儿就到了。” 扶桑踉跄几步,陡然身子一歪撞在墙上?。 “你怎么了?”夏景抢在扶桑摔倒之前扶住了他,“怎么满头大汗?” “君如月……带我去……”话没说完,扶桑便?彻底失去意识,软倒在夏景身上?。 “扶桑!扶桑!”夏景搂住他,急切地唤了两声,可?扶桑全无反应。 夏景慢慢将扶桑放倒,让他靠着?墙坐在地上?,然后摘掉他的面纱,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夏景凝视着?这幅苍白又美丽的面容,眼神怨毒,面色冰冷,与先前和?颜悦色的样子判若两人?。 “真想一刀杀了你。” 恨恨地说完这句话,夏景转身背对着?扶桑,将他背起来,向?着?巷子深处走去。 …… “不,不要?……玉郎,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我……玉郎!” 扶桑从噩梦中惊醒,泛滥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扑过去抱住那?道看不真切的人?影,伤心欲绝道:“玉郎,你还活着?,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 “我不是你的玉郎。” 耳边响起一道淡漠的男声,既陌生又有些?熟悉。 扶桑如遭雷击,立刻放开对方,仓惶后退,趁机胡乱抹了抹眼睛,待看清对方是谁,他吓得?险些?魂飞魄散,瞠目结舌道:“怎么会是你……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第321章 “这不是梦,”澹台训知笑得?阴恻恻,“扶桑,我等你很久了。” “夏景……是夏景!”扶桑恍然大悟,“他骗我!” “自从得?知澹台折玉病重的消息,我就猜到你早晚会来京城,抵达京城之后,你第一时间?就会去找赵行检打探消息。”澹台训知言之凿凿,“所以我让夏景去那?里守株待兔,果然没让我失望,轻而易举就抓到了你。” 扶桑低头寻找他的包袱,包袱里有一把匕首。 包袱没找着?,却惊觉自己没穿外袍,仅着?一袭雪白里衣,更糟糕的是,他的胸前是隆起的。 扶桑大惊失色,慌忙用被子裹紧自己,质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澹台训知一脸无辜道:“你出了太多汗,我只是帮你擦干身子而已?,除此之外什么没做。”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我抱过你那?么多次,却从未发现你有一对玉-乳,不知是你隐藏得?太好,还是我太傻。” 扶桑满腔愤恨,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在澹台训知面前,他始终是砧板上?的鱼肉,那?种无力感犹如附骨之疽,至今无法摆脱。 既已?沦落至此,再怨天尤人?也是无用,不如沉着?应对。 扶桑竭力稳住心神,边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边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藏身之地。”澹台训知悠然自若道,“我已?在这里待了大半年,你大可?放心,绝不会有人?找到这里。” “没人?找我,”扶桑自嘲一笑,“我是独自来京城的,刚来就落到了你手里。” “你就那?么爱他?”澹台训知的目光片刻也不曾从扶桑身上?移开过,却不像从前那?样充斥着?恨不得?把人?拆吞入腹的慾望,而是异常平静。 扶桑却窥见了隐藏在平静之下的疯狂,不寒而栗。 不需要?扶桑回答,澹台训知径自道:“小时候,你为了他而疏远我,可?是结果呢,没过多久他就把你抛诸脑后了,你对他来说就是个玩腻了就扔的小玩意。长大后,你又一次为了他而背叛我,不惜抛弃一切也要?跟着?他流放嵴州,最后你得?到了什么?他还不是为了皇位抛弃了你。” 扶桑暗暗吃惊。 澹台训知竟然什么都知道。 从京城到嵴州,再从嵴州到嘉虞城,难道他一直活在澹台训知的监视之中? 这不可?能,如果真有人?在暗中如影随形,以薛隐的机敏不可?能没有察觉。 应该是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踪,毕竟知道他追随澹台折玉去往嵴州的人?那?么多,上?至都云谏,下至随扈的禁军,甚至那?些?几次三番行刺的刺客,皆有可?能。 扶桑淡然道:“我从来不曾属于你,又何谈背叛呢?” 澹台训知被他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却隐忍不发,自顾自道:“你知道当我从西?笛回来,满心欢喜地去找你,得?到的却是你的死讯时是什么心情吗?就好像一把刀直-插-我的心脏,接着?不停地翻搅、不停地翻搅,直到把我的心搅成一团碎肉。好痛,真的好痛,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痛不欲生’的滋味。后来当我发现你是假死的时候,我一边觉得?庆幸,一边又恨透了你——明明我这么爱你,爱到不惜把整颗心掏出来给你,可?你却弃如敝履,随意践踏……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对我真的就一丁点在乎都没有吗?” 扶桑不敢看他,低眉敛目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澹台训知无声惨笑,一字一句道:“我真恨你,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扶桑心道:你早就杀过我一回了。 但这话万万说不得?,说出来澹台训知肯定会发疯,他是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在发疯的边缘徘徊,受不得?一点刺激。 扶桑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澹台训知腰间?佩戴的石榴香囊上?,香囊的形状和?颜色都差不多,他无法确定澹台训知戴的这枚香囊是不是春宴送给他后来又被他遗失的那?枚香囊,可?那?些?被他刻意淡忘的回忆还是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扶桑抬起头,和?澹台训知四目相对,心平气和?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罢。” “春宴是你杀的吗?” 澹台训知有一瞬的茫然,但他很快就想起春宴是谁,坦然承认:“是。” 虽然早就猜到了,可?是当澹台训知轻飘飘地说出那?个“是”字时,扶桑心里还是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恨意,他被这股恨意逼红了眼,涩声道:“为什么?他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 澹台训知面无表情道:“因为他不该背叛我。” 扶桑神色一僵。 背叛? 两个毫无瓜葛的人?是谈不上?背叛的。 假如春宴真的背叛了澹台训知,那?他们…… 扶桑忽然不想知道答案了,澹台训知却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兀自道:“是我把他安-插-在太医院,让他充当我的眼线,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可?我低估了你蛊惑人?心的能力,他竟然把你当作了真心相待的朋友,还想保护你,实?在是不自量力。” 澹台训知拿起垂在腰间?的香囊,道:“这枚香囊是我从你身上?扯下来的,我偶然发现里面藏了一封信,那?封信是春宴写给你的,他在信中说,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他找到了向?你赎罪的方法,他希望在他死后你能原谅他——你知道他赎罪的方法是什么吗?” 第322章 扶桑猛地捂住耳朵:“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从扶桑醒来到现在,澹台训知第一次触-碰了他,他抓住扶桑的两只手腕,强迫扶桑继续听下去:“宫规严禁皇子和?太监私通,一经发现,太监会被处以极刑,皇子也会受到严惩,所以他不遗余力地勾-引-我,在御花园的石林里,在荒废的宫殿里,他虔诚地跪在地上?,一次又一次用他的唇-舌-取-悅我,每当这时我会闭上?眼睛,努力把他想象成你……” “你无恥!”扶桑发出凄厉的哭喊,“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澹台训知怕他伤到自己,便?放开了他的手腕。 扶桑气疯了,劈头盖脸地一顿乱打,澹台训知却不躲不避,由着?他打。 金尊玉贵的皇子,虽然自出生起就不受宠爱、不被重视,虽然现如今沦落到躲躲藏藏、苟且偷生的境地,却也不曾有人?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但他任由扶桑不停地扇他耳光,因为他是真心爱着?扶桑,所以他允许扶桑对他做任何事,不论好的坏的。 扶桑还病着?,虚弱得?很,这通发泄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打不动了,也恨不动了,他抓着?澹台训知的衣襟,哀声道:“到底怎么样你才肯放过我?” “除非我死,否则我永远不会放过你。”澹台训知捧住扶桑泪痕斑驳的脸,用乞求的口吻道:“扶桑,你爱我罢,好不好?我不奢求你全心全意地爱我,我只要?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可?以吗?” “我做不到……”扶桑已?经无力挣扎,他闭上?眼睛,任凭眼泪肆意流淌,“我真的做不到。” “你能爱澹台折玉,为什么不能爱我?”澹台训知着?魔一般,“而且澹台折玉就快死了——” “不,他不会死的。”扶桑打断他,“他许诺过我,等安排好一切就会来找我,他让我等他,他从来不会骗我,他一定会说到做到。” 澹台训知盯着?扶桑看了一会儿,语调忽而变得?冷静:“在我去西?笛送亲之前,我们在静园见过一面,你还记得?我当时对你说过什么吗?” 扶桑不明白澹台训知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他微弱地摇了摇头,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说等春暖花开时我便?会回来,”澹台训知道,“我还说等我回来之后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扶桑毫无反应,他是真的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澹台训知像个疯子一样跳进荷花池里。 “那?个人?,是你的亲姐姐。”澹台训知紧接着?道。 “亲姐姐”三个字在扶桑的心海里掀起轩然大波,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澹台训知,嗓音因方才的哭喊变得?愈发喑哑:“你又在骗我,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澹台训知从容不迫道:“因为我把你推进湖里那?件事,你一直不肯原谅我,为了将功补过,我就想帮你找到真正的亲人?。断断续续找了七八年,直到我出宫建府那?年,才找到一个和?你容貌相似的女人?,她也有个被拐卖的弟弟。我让人?将此女带到京城,养在信王府中,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你们相认,却被送亲的事耽误了,等我送亲回来,你已?不知所踪了。” 扶桑听着?听着?,乱糟糟的脑子里倏地冒出个人?来——萧只影! 等澹台训知说完,他迫不及待地问:“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终于勾起了他的兴趣,澹台训知勾唇一笑,道:“我可?以确定,那?个女人?就是你的亲姐姐,我把她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有我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我就带你去见她,然后带着?你们远走高?飞,过你想过的生活。” 激动的心情迅速平复下来,扶桑直觉这是个骗局,所谓的“亲姐姐”只是澹台训知虚构出来的诱饵,哪怕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也可?能是澹台训知找来假扮的。 “如果我不愿意呢?”扶桑问。 澹台训知眼睁睁看着?扶桑的眼神从热切转为冷淡,便?知道这个被他留到最后的筹码也没用了。 澹台训知眼里的光随之熄灭,他霍然起身,走到桌旁,从扶桑的包袱里拿出那?把匕首,拔-掉刀鞘,而后回到床前,将匕首塞到扶桑手里,决绝道:“那?就杀了我罢。” 扶桑恨死他了,恨不得?杀了他给春宴报仇,可?是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却在瑟瑟发抖,他根本没有胆子杀人?。 澹台训知抓着?他的手,将刀尖抵着?自己的胸口,俊美的面庞因绝望而显得?狰狞:“你还在犹豫什么?快杀了我呀!杀了我你就解脱了,我再也不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求你爱我了。你如果不杀我,我就去杀了你和?澹台折玉的孩子,我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掉也不让别人?……” “谁都不能伤害我的孩子!” 在扶桑的怒吼声中,匕首捅进去了一寸。 澹台训知唇角溢出一道血迹,却笑着?鼓励扶桑:“继续啊……杀了我,杀了我……” 就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澹台训知,交出扶桑,我可?以饶你不死。” 扶桑瞬间?就听出来,是薛隐! 他刚露出喜色,旋即却化为惊恐——澹台训知握着?他的手,把匕首捅-进了心口! 第323章 鲜血不住地从澹台训知嘴里冒出来,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抱紧扶桑,在他耳边道:“谁都别想杀我,我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你手里……扶桑,我要?你永远记得?我。” 滚烫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流进扶桑脖子里,他却只觉得?冷,冷得?刺骨。 “能在临死之前见你一面,我可?以瞑目了……如果……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好好待你。扶桑,我……我爱……” 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话音戛然而止。 扶桑闭上?眼睛,霎时泪如雨下。 第189章 夏景和薛隐一前?一后走?进来, 薛隐手中的玄铁剑架在夏景的脖子上。 扶桑和澹台训知依旧抱在一起,澹台训知的头靠在扶桑的肩上,宛如一对亲密相依的恋人。 “殿下!” 夏景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 旋即将矛头对准扶桑。 “柳扶桑, 你怎么?可以杀他!他那么?爱你,你怎么?忍心杀他!你对所有人都好, 为何偏偏对他这般狠毒?” 扶桑想要反驳, 可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置辩:不,不是我,他走?投无路选择自戕,与我无关?, 我没有杀他,我没有……但他该死, 春宴死得那么?惨,他应当为春宴偿命。 “为什么??我拼了命都求不来的东西, 你却不屑一顾。都是奴婢, 凭什么?你的命就那么?好??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有那么?多人爱你,可我费尽心机, 到头来却落得一场空。苍天无眼,世?道不公啊!” 夏景惨笑几声,用充满怨毒的眼神盯着失魂落魄的扶桑,道:“殿下说,等他死以后,让我把那个女?人的下落告诉你, 可我不会说的,你永远都别想见到她。你的人生已经足够圆满, 也该留点遗憾才是,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 话音未落,夏景引颈自刎,鲜血飞溅,他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薛隐收剑入鞘,抬脚跨过夏景的尸体,走?到床边,拎着澹台训知的衣领,将他从?扶桑身上扯开,再?随手?丢在床上,对死者没有半点尊重。 扶桑满脸泪、浑身血,神情?呆滞地坐在那儿,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薛隐蹙眉看着他,道:“你没事罢?可有受伤?” 扶桑仰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好?像才刚认出他似的,弱声道:“薛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知想到什么?,失神的双眼骤然焕发神采,扶桑用那只血淋淋的手?抓住薛隐的袖子,激动道:“是玉郎让你来找我的吗?我听说他病得很?严重,是真的吗?我想见他,薛大哥,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自打五日前?无意间从?沈家三?少的口中得知澹台折玉病重的消息,扶桑就日夜忧思,从?嘉虞城到京城这一路又受尽颠簸之?苦,再?难受都咬牙忍着,刚到京城就落入澹台训知手?中,旧日真相被揭开,惊、愤、恨、愧、恸、惧……诸般情?绪剧烈地起伏,终于将他彻底压垮,不等薛隐回答他的回答,扶桑“哇”的一声吐了口血,紧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薛隐扒了他身上的血衣,找来干净衣袍给他穿上,然后抱着他离开了这个隐秘的藏身之?地。 …… 等扶桑自昏迷中醒来,已是三?日之?后了。 他盯着帐顶癔症了半晌,才想起过往种种,挣扎着起身,掀开帐子,被明亮的光线晃了眼,眯着眼适应少刻,他透过对面敞开的窗户看到一株扶桑树,都快入冬了,枝头竟还零星点缀着几朵花,绿肥红瘦。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景致,这是什么?地方? 他想喊人,可是嗓子哑得近乎失声,只得硬撑着站起来,走?到龙门架前?,把搭在上头的外袍拿下来,穿到身上。 迈着虚浮的步子往外走?,穿过水晶帘,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正?歪坐在玫瑰椅上打瞌睡,扶桑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她才悠悠醒转,一睁眼却被扶桑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起来。 扶桑此刻披头散发,乍一看像个女?鬼,确实挺吓人的。 不过小丫鬟很?快就转惊为喜,眉飞色舞道:“薛夫人,你终于醒了!” 扶桑:“……” 之?前?从?嵴州到嘉虞城的路上,他和薛隐假扮夫妻,偶尔会有人唤他“薛夫人”,此刻猝然听见,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 他用嘶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嗓音问:“这是哪里?” 丫鬟道:“这里是君府。” 扶桑的脑子还不甚清醒,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君如月的家。 薛隐把他带到了他想来的地方,为了向外人隐瞒他的身份,重施故伎,又与他假扮起夫妻。 理清了思路,扶桑心安不少,接着问:“我夫君呢?” “薛大人和我家将军一早就出去了。” “是去宫里了吗?” “这个奴婢不知。夫人快别说话了,你先坐着,奴婢去倒杯茶给你润润嗓子。” 丫鬟先去倒了杯热茶,让扶桑捧着慢慢喝,而后去屋里拿了件鹤氅出来,披到扶桑身上,他还病着,不能受凉。 一杯热茶饮尽,扶桑感觉喉咙舒服许多,说话也清楚了些。 “我该怎么?称呼你?”他问。 “奴婢叫橘儿,橙黄橘绿的橘,还有一个丫鬟叫橙儿,她去厨房拿饭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 第324章 “你无需以奴婢自称,我听不惯。”扶桑道,“橘儿,我想晒晒太阳,你陪我出去走?走?罢。” 于是橘儿便扶着他出了院子,往花园的方向走?,眼下园子里各色时菊开得正?好?,赏心悦目。 到了花园,登上一座建在高处的凉亭,园中花木一览无遗,扶桑看见一大片茂盛的扶桑树,一看就是种了许多年。 扶桑不由地想起澹台训知,想起他故意死在他手?上,恍如一场噩梦。 随即又想到夏景,以及夏景最后说的那番话——虽然他当时精神恍惚得厉害,可夏景说的那些话他竟然都听见了,并且记住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澹台训知并未骗他。 扶桑赏了会儿景,见橘儿在旁站着,便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笑道:“过来坐。” 橘儿稍作犹豫,提裙坐下了。 扶桑看着她,状似随意道:“我听说这里从?前?是信王府,后来被皇上赏给了君如月做府邸,是吗?” 橘儿点点头:“是。” 扶桑睐眼看向别处,轻声慢语道:“从?前?信王尚在时,我随着夫君来府上做过两回客,对信王身边的一个太监有些印象,他帮过我一个小忙,好?像叫夏……夏什么?景。而今这座宅邸换了主人,想来下人也都换了新的,他定然不在了。” 橘儿笃定道:“夫人说的那个太监就叫夏景。” 扶桑流露出些许诧异:“你认识他?” 橘儿道:“在信王府变成将军府之?后,府中那些奴婢大都调去了别处,不过也有小部?分留了下来,我和橙儿就属于留下来的那部?分。至于夏景,我听说他跟着信王一起逃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下人的事下人最清楚,扶桑原本?只是随意试探,没成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倒省得他再?去麻烦君如月了。 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扶桑不禁有些忐忑,怕期望再?次落空。他强自镇定,道:“橘儿,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橘儿道:“夫人只管问。” 扶桑道:“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知道她是个女?子,与我容貌相仿,大概两年前?来到信王府……” “啊!”橘儿打断了扶桑的话,紧接着道:“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个人,我记得她是前?年秋天进府的,差不多就是这时节。她很?少在府中走?动,我虽只见过她两回,却印象深刻,因为她生得特?别美,教人过目难忘。” 橘儿直勾勾地看着扶桑略显苍白的脸,和记忆中那幅绝美容颜做对比,道:“那女?子确和夫人有几分相像,但她不及夫人。” 拢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扶桑不露声色道:“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橘儿凝眉回想片刻,道:“我好?像从?未听人提起过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姓萧,府里的下人们都称呼她‘萧美人’。” 萧……萧只影! 一定是她! 她长得那么?像他,而且她还来过京城。 他当时明明有过怀疑,可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直觉,为什么?遮遮掩掩不把话说清楚,为什么?就那样和她错过了? 扶桑悔得五脏六腑都在疼,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无法让时光倒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知道他在嘉虞城的住址,他们说好?的,如果她走?投无路的话可以来嘉虞城投奔她。 可她并没有来。难道她留在裕州了?裕州那么?大,他该去哪里找她? “夫人,你怎么?哭了?” 扶桑回过神来,扭头用袖子蘸了蘸眼泪,强笑道:“没什么?,只是被风迷了眼。那你知道这位‘萧美人’后来去了哪里吗?” 橘儿又想了想,道:“其实萧美人是被信王强留在王府的,后来信王奉命送长公主去西笛和亲,萧美人就趁机逃跑了,几个月后信王从?西笛回来,得知萧美人跑了,发了好?大一顿火,还重罚了夏景,夏景险些被打死。后来信王还命人去寻萧美人,可是谈何容易,终究是没找着,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萧只影从?京城逃回了裕州,辗转流落到那间寺庙,成了那帮假和尚的玩物。后来扶桑途径裕州,在寺庙里遇见她,一见如故,于是出手?相救,她才重获自由。 他们匆匆相遇,又匆匆离别,全然不知对方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傻傻地被命运玩弄在股掌之?中。 一想到萧只影这些年遭的难吃的苦,扶桑的心都要碎了。 第190章 橘儿刚从花园出来, 迎面撞进了薛隐。 “夫人呢?”薛隐沉声问。 橘儿有点?怕他,低着头恭谨道:“夫人在花园里?,她说想自己待会儿, 所以奴婢……” 话未说完, 薛隐便越过她,大步流星地走了。 园子不算大, 薛隐刚进去就看见了坐在高处的扶桑。 薛隐快步过去, 拾级而上,走进凉亭。 扶桑却毫无所觉,他侧着?身子趴在吴王靠上,对?着?满园花草出神?。正午的阳光笼罩着?他,轻柔的和风吹拂着?他, 披散的无法随风起舞。 薛隐盯着?这幅美?不胜收的画面怔了一会儿,发出一声轻咳, 扶桑闻声回头,冲他轻浅一笑, 柔声道:“薛郎, 你回来了。” 第325章 这声“薛郎”好似一把温柔刀,直入薛隐的心脏, 在他犹如一潭死水的心湖里?搅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薛隐面上依旧波澜不惊,走到扶桑身旁坐下,道:“你昏睡了三天,现下感觉如何?” “没什?么?大碍了。”扶桑看着?薛隐,开门见山地问:“薛大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薛隐道:“从我把赵太医带到嘉虞城, 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扶桑惊怔须臾,哂笑道:“我还以为是我到京城后才被你发现的, 没想到这半年来你一直藏在暗处窥视着?我。你为何从不露面?” 薛隐道:“我不想打搅你的生活。” 扶桑又问:“那你住在哪儿?” 薛隐道:“隔壁。” 扶桑愣了愣,恍然大悟。 小?灵儿她爹带着?妻女搬走那天,明明说过宅子已?被人买走,却始终不见有人搬进去。为此柳棠时还特地找过小?灵儿她爹一趟,因为他想买下隔壁的宅子,而后合二为一,可小?灵儿她爹说,宅子确实?是卖出去了,因是通过牙人进行买卖的,他从未见过买家,柳棠时也只得作罢。 却原来那座宅子并未空置,薛隐悄无声息地生活在里?面,宛若一缕幽魂。 扶桑蓦然感到一阵酸楚,为了薛隐。 他的人生已?经够苦了,扶桑不想让他再这么?无休无止地苦下去。 “是澹台折玉让你这么?做的吗?”扶桑问。 “是,”薛隐道,“他命我保护你和孩子。” “他……”扶桑已?经极力隐忍,可汹涌的泪意还是猛地窜上来,堵塞了他的咽喉,截断了他的话音。 薛隐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径自道:“我用信鸽给他送信,每隔十天向他汇报一次你和孩子的情况,但他从未回复过只言片语,所以我并不知道他生病之事,我也是在你去沈府按摩那天才骤然得知的。” “君如月呢?”扶桑喑哑道,“他就在京城,又备受宠信,他应该清楚澹台折玉的病况罢?” “我带你来君府那天就问过他了。”薛隐道,“君如月说,自从九月廿二那日,皇上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晕倒之后,摄政王韩子洲就迅速控制了皇宫,不允许任何人进去。除了为皇上治病的太医们,恐怕就只有摄政王最?为清楚皇上的病情了。” 扶桑感受到了强烈的无助和绝望。 他原本?还想着?,或许可以让君如月带他混进宫去,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病急乱投医,扶桑忽然抓住薛隐的手,恳切道:“薛大哥,你武功高强,所向披靡,你能不能潜进宫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我真的很担心他……” 薛隐默然少顷,道:“皇宫本?就固若金汤,如今又是特殊时候,只会更加戒备森严,就算我能潜进去,也绝不可能活着?出来。” 其?实?说完那番话扶桑就有些后悔了,听?完薛隐的回答,他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而让薛隐以命犯险呢? “对?不起,薛大哥,”扶桑低下头,发出微弱的呢喃,“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薛隐克制着?想要把他拥进怀里?的冲动,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扶桑闻言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说。 薛隐与他四目相对?,眼神?幽邃,瞧不见一丝喜怒哀乐的踪迹,话音也一如既往地平静:“第一,我不该拿你当诱饵,引三皇子上钩;第二,我答应替你保守秘密,却没有遵守承诺。” 扶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缓缓道:“第一件你做得很对?,既帮澹台折玉清除了一个隐患,又替我的一位故友报了仇。至于?第二件,你定有你的苦衷,我一点?都不怪你,而且我想通了,就算澹台折玉知道了小?船儿的存在也无所谓,他既不会跑来和我抢孩子,也不会做出伤害我和孩子的事,我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薛隐注视着?扶桑,有些话到了嘴边,一番踟蹰后还是咽了回去,转而道:“整个启国最?优秀的大夫都聚在宫里?,他们会拼尽全力救皇上的命,就算把你送到他身边,你也什?么?都做不了。为今之计,只有等待——不只是你,哪怕摄政王位高权重,只手遮天,也只能等。” 扶桑从这番话里?得到了少许安慰,轻笑道:“你说得对?,我会耐心等待,等他好起来,宫里?管得没那么?严了,我要见爹娘一面,然后就回嘉虞城去。我不在这几天,也不知道小?船儿乖不乖。” 薛隐道:“走罢,君如月还在等我们一起吃饭。” 扶桑昏睡了三天,从醒来到现在只喝了一杯茶,四肢酸软无力,下台阶时险些摔倒,薛隐索性将他打横抱起,等到了平地再把他放下,扶着?他慢慢往外走。 扶桑道:“薛大哥,你还记得我们先前途径裕州时,在一座寺庙落脚,从一帮假和尚手中?救出来的那个女子吗?” 薛隐道:“那个庙妓?” 扶桑猝然被刺痛,涩声道:“她不是庙妓,她只是一个身陷囫囵的弱女子,而且……我刚刚知道,她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姐姐。” 纵使薛隐心如铁石,此刻也不免有所震动,讶然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第326章 扶桑简明扼要地将来龙去脉讲清楚,最?后驻足看着?薛隐,道:“薛大哥,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薛隐道:“你想让我去找她。” 扶桑道:“从上元节到现在,已?经过去八个月了,她没去嘉虞城找我,想来是在家乡住了下来。我们遇见她的那座寺庙离裕州州府乌陵不远,想来她的家乡就在乌陵或者乌陵周边。你见过她的样子,由?你去寻她最?合适。” 薛隐道:“你想让我何时去?” 扶桑道:“明天。” 薛隐没有立刻说出那个“好”字,扶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宽慰道:“我就住在君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等你的消息。难道你连君如月都信不过吗?” “信不过我什?么??” 人未至声先到,扶桑循声转头,看见君如月从不远处的一道月洞门里?慢步走出。他照旧一身白衣,沈腰潘鬓,如圭如璋,俊逸出尘。 扶桑眼看着?君如月走近,忽而想起第一次在碎夜城外见到他时的模样,似乎和眼下别无二致。当时他还觉得君如月和澹台折玉略有神?似,因此见之心喜,而今再看,却又不觉得哪里?相似了——斯人未改,是他的心境变了。 等君如月走到面前,扶桑轻唤道:“二公子。” 方才和薛隐说了一筐话,他的嗓子又哑得快出不了声了。 “才一年不见,就生疏至此了么??”君如月含笑道,“扶桑,你以前可是唤我‘月哥哥’的。” 扶桑有些赧然。 从前“哥哥”、“姐姐”张开就来,现如今却难以启齿了,可能是因为他长大了,不单是年龄在长,心理也在日趋成熟。 不等扶桑接话,薛隐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归期不定,扶桑便交给你照顾了。” 君如月也不问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只是点?头答应:“放心罢,我会照顾好他。” 扶桑刚想开口,君如月急忙制止:“你快别说话了,养养嗓子。” 扶桑也没什?么?想说的,他想知道的薛隐都告诉他了,于?是安心做个哑巴。 一起用过午饭,扶桑让君如月帮忙请个画技出众的画师,然后让橙儿和橘儿帮他梳妆打扮,打扮成他记忆中?萧只影的模样。 等画师来了,扶桑说出几点?要求,让画师照着?他画的同时做出些许调整,越像萧只影越好。 从白天画到晚上,终于?大功告成,扶桑还算满意,将画像交给薛隐,让他带在身上。 第二天,当扶桑睡醒时,薛隐早已?上路了。 他总是这样独来独往,从不给人告别的机会。 扶桑就此在君府住下来,一边将养身体,一边耐心等待。 为免胡思乱想、焦心劳神?,他每日抄写佛经,果然有解忧定心之奇效。 一转眼,又是十月小?阳春,风和日丽,温暖如春。 十月初五这天,黎明之际,连绵不绝的钟声遽然打破了京城的宁静。 扶桑从睡梦中?惊醒,噩耗紧随而至。 那不是普通的钟声,而是为皇帝而鸣的丧钟。 他的生辰,竟成了澹台折玉的忌日。 第191章 家一日不可无主, 国一日不可无君。 玄宗皇帝澹台折玉崩逝当天,还不满两岁的太子澹台见微在灵前?即位,名正言顺地成了启国的第六位皇帝。 曾经的蕙贵妃, 先是在玄宗登基后被尊为皇太后, 不到一年时间又成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听起来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 可她?也不过三十五岁, 虽然韶华已逝,却依旧充盈着蓬勃的生?命力,漫长?又无趣的宫廷生活并未消磨掉将门之女的锐气?,反而被岁月淬炼得越发锋芒毕露了。 新帝尚且年幼无知,太皇太后垂帘听政, 又有积威多年的摄政王坐镇朝堂,监理军政, 无人胆敢趁机作乱。 世人赞颂摄政王雄才伟略,高瞻远瞩, 让启国躲过了一场夺权篡位的灾难, 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 那?段日子浑浑噩噩,扶桑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在生?不如死的境地里?苦苦挣扎, 看不见一点光亮,感受不到一丝温暖,曾经带给他幸福、快乐、希望的深挚爱意现?在却滋生?出无尽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活着成了一种煎熬,他不想这样无休无止地煎熬下去, 他无数次想过追随澹台折玉而去,可一想到小船儿, 却又割舍不下。 那?是他拼死生?下来的亲骨肉,身上流淌着他和澹台折玉的血,他怎么?忍心?让小船儿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要回到小船儿身边去,他必须抓住他的救命稻草,才有可能活下去。 当扶桑终于有气?力从床上爬起来时?,已是半个月后了。他告诉君如月,他要回嘉虞城,君如月沉默片晌,道:“再过半个月他就要启殡,难道你不想送他最后一程吗?” 曾经总是氤氲着笑意的澄丽双眸而今却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悲伤,扶桑凄然道:“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送或不送,又有什么?分别呢?” 君如月目光沉沉地看着扶桑,心?里?有万语千言,却无法宣之于口?。 喜欢一个人实在是毫无道理可讲,君如月这辈子遇见过那?么?多美人,却从不曾为谁怦然心?动过,谁成想因着一次印象深刻的偶遇,当经年之后再次见到记忆中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年时?,他想当然地就以为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于是轻而易举地动了情。 第327章 可惜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心?悦扶桑,扶桑却和澹台折玉情投意合。澹台折玉是君,他是臣,臣不能与君相争。为了彻底断了这个念头,他不得不向父母妥协,仓促地成了亲,过往的种种坚持最终成了一场笑话。 然而世事无常,谁都想不到澹台折玉会英年早逝。生?在帝王家仿佛是一种诅咒,那?些年轻的皇子在明争暗斗中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尽管澹台折玉笑到了最后,却依旧难逃厄运,就这么?撒手尘寰。 他对?澹台折玉忠心?耿耿,自然为澹台折玉的死感到痛心?和惋惜,可有些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消除——贪欲、嗔恚、愚痴,佛家谓之“三毒”,无人幸免,无药可医。 如今扶桑不再属于任何人,他和扶桑有了再续前?缘的可能,只要扶桑愿意,他可以带着他回嵴州去,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做一对?逍遥自在的神仙眷侣。 可是,他在嵴州还有个妻子,他的妻子没有任何过错,他既不忍心?辜负她?,也不愿意让扶桑受丝毫委屈。他只能二选一,所以他一直踌躇难决,纵有千愁万绪,却不敢向扶桑表露分毫。 现?在扶桑要走,他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来。他已然明白,无论澹台折玉是生?是死,他和扶桑都没可能,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终究是有缘无分,好似一场春秋大梦。 君如月压下繁芜的思绪,试着劝道:“你如此虚弱,好生?将养几日再走也不迟。” 扶桑却摇了摇头:“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了。” 君如月转念一想,扶桑早些离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扶桑和澹台折玉的关系不算秘密,除了他,薛隐和都云谏也是知情人,薛隐虽然为澹台折玉所用?,但他真正的主子其实是摄政王韩子洲,倘若摄政王知晓了扶桑的存在,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好罢,”君如月道,“我派人护送你……” “不用?了,”扶桑轻声打断,“给我一匹马,一把防身的匕首,就足够了。” 从京城到嘉虞城这条路,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只想一个人走,不想被外人打扰。 君如月不忍心?拂逆他的意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再次让步:“好,什么?都依你。”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派几个人暗中跟随就是了,他不可能让扶桑独自远行——扶桑太美丽也太脆弱,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太危险,需要有人为他遮风挡雨、驱灾避祸,他才能好好活下去。 “我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你还记得柳翠微吗?” “记得,都云谏的女人。” “她?是我的朋友,”扶桑道,“等我离开?京城,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了,所以我想在走之前?见她?一面。” “好,我这就遣人请她?过来。” 故人重逢,当然不能蓬头垢面,扶桑打起精神,沐浴更衣。 碍于柳翠微和都云谏的关系,扶桑从未将身体的秘密告诉过柳翠微,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多费唇舌,故而他缠好束带,穿上男装,束起长?发,又略施脂粉,遮掩病态,让面色稍微显得红润些。 收拾妥当,交代橙儿几句,他便?让橘儿扶着他去了花园。在屋里?闷了大半个月,他想晒晒太阳,吹吹风,希望风能吹走他身上的沉沉死气?。 上次来时?,园子里?那?片扶桑树上还零星开?着几朵红花,眼下却连叶子都快掉光了,所幸菊花还在姹紫嫣红地开?着,还有早梅初绽,虬枝上只见花不见叶,攒攒簇簇,暗香漂浮。 扶桑让橘儿帮他折了一枝梅花,登上凉亭,凭栏而坐,看着这座并不算萧条的园子,心?里?却一片苍凉,犹如置身冰天雪地。 “橘儿,这阵子下过雪吗?”扶桑问。 “没呢,不过也快了,”橘儿道,“过两天就是立冬,往年都是立冬前?后下第一场雪。” 扶桑忽而想起前?年,刚巧就是立冬那?天迎来初雪。 为了阻止大公主去西笛和亲,澹台折玉在风雪中跪了一夜,可大公主还是成了牺牲品,这件事成了压垮澹台折玉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决定弑父,他失败了,他被放逐,他打算到了行宫就自杀…… 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流泪。 这是他和柳翠微的最后一面,他要笑,他要让柳翠微记住他开?开?心?心?的样子。 在没有温度的阳光里?坐了约莫一刻钟,有人来了。 扶桑站起来,边挥手边笑着呼喊:“翠微!” 柳翠微听见喊声,便?丢下随行的两人,提着裙子朝这边跑过来,她?一口?气?跑上凉亭,直接扑进了扶桑怀里?。 两个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抱紧彼此,静静地感受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直到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才分开?。 扶桑偏头一看,猝然与踏入凉亭的都云谏四目相对?。 他没想到都云谏会来,本不想理会,可顾忌着柳翠微的颜面,还是勉强打了声招呼:“都将军,好久不见。” 都云谏双目幽深地看着扶桑。 女要俏,一身孝。扶桑今日穿了一身白衣,束发的发带也是白的,苍白的面容上浮泛着恹恹悒悒的情态,俨然是个玉软花柔、我见犹怜的小寡妇。 第328章 都云谏原本只是想跟过来看看扶桑,可看过之后,曾经折磨他许久的那?种“求不得”的滋味顷刻间便?死灰复燃,刺激着他沉寂已久的心?,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以致于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然而扶桑打过招呼之后就拉着柳翠微去一旁说话了,都云谏甚至没来得及跟扶桑说句话。 君如月觉得他和都云谏待在这里?怪碍事的,就扯了扯都云谏的袖子,低声道:“咱们去别处走走罢。” 都云谏“嗯”了一声,目光又在扶桑身上停留稍刻,跟着君如月走了。 凉亭里?只剩下扶桑和柳翠微,他们执手相看泪眼,却都是笑着的。 柳翠微什么?都没问,就算不问也猜得到,问了反而惹扶桑伤心?。过了今天,这辈子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她?不想哭哭啼啼的,尽量说些开?心?的事。 柳翠微拉着扶桑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笑道:“扶桑,我又怀孕了。” 扶桑亲身经历过,对?孕育的喜悦深有体会,他由?衷地为柳翠微感到高兴,差点忍不住告诉她?他也有一个孩子,但他不能说,越少人知道小船儿的存在越好。 “恭喜你,几个月了?” “刚满三个月,还不到显怀的时?候。” 扶桑想起她?刚才跑过来的样子,后怕道:“怀着孕你还敢跑?都云谏竟然也不制止你。” 柳翠微道:“见到你太开?心?了,一时?激动得忘了形。” 扶桑心?里?又酸又涩,笑中带泪道:“我也很开?心?,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第192章 “翠微, 你过得好吗?” 扶桑今日把她请来,其实?只想?问这一句。 柳翠微闻言,神色微怔。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 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从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 到无依无靠的孤女,再?到以色侍人?的高门宠妾, 她历尽磨难, 尝尽苦楚,受尽委屈,却也开阔了眼界,丰富了阅历,增长了见识, 最终她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从未想?象过的自己。 她幡然醒悟, 从前所学的《女训》、《女诫》其实?是男人?是对女人?的精神控制和荼毒,为的是把女人?困在后宅里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但这绝非女人?存在的意义, 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有慾望、有野心?,女人?也可以逞强好胜、争权夺利, 成就一番事业,乃至青史留名。 她认识两个这样的女人?,而且这两个女人?都是韩氏女,一个是摄政王的女儿韩灵稚,另一个是摄政王的妹妹韩若梦,她们表面上都是身不由己的弱女子, 但实?际上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为达目的, 甚至不惜弑夫杀子——从澹台无争到澹台顺宣再?到澹台折玉,这些天潢贵胄的死各有蹊跷,现如今坐在皇位上那个垂髫小儿也不可能长命,他终将?成为韩若梦的垫脚石——世人?都以为启国?的存亡掌握在摄政王手中?,殊不知韩若梦才是那个在背后搅弄风云的人?。 说?起来,她之所以能够结识韩灵稚和韩若梦,并加入她们的宏图大业,这其中?也有扶桑的一份功劳,多亏了扶桑让她送的那封信,她先是与三皇子澹台训知相识,又通过澹台训知搭上了韩灵稚,得其青睐,从而一步步走上了这条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短暂的沉默之后,柳翠微轻笑着开口?:“我现在只是个妾,还要通过生孩子来博取都云谏的欢心?、提升我在都家的地位,我过得不算差,但也算不上好。好在我已经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也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等到有朝一日?,我既不需要‘妻以夫荣’,也不需要‘母凭子贵’,只靠我自己就能享有荣华富贵的时候,我才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我过得很好’。” 这番话让扶桑既敬佩又惭愧,和柳翠微相比,他实?在没什么追求,只要他在乎的人?一切安好,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就心?满意足了。 “我帮不了你什么,”扶桑道,“只能祝你所求皆所愿,所愿皆所得。” 柳翠微道:“我也祝你多喜乐,长安宁。” 两个人?相视一笑,扶桑的笑意不再?像从前那般纯净而明亮,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柳翠微看在眼里,心?里不由生出?些幽愁暗恨,然而斯人?已逝,再?多的劝慰也不过是徒惹伤心?罢了。 只能寄望于时间,再?铭心?刻骨的爱意也会被?时间消磨,再?撕心?裂肺的伤痛也会被?时间抚平,时间既能治愈一切,也能摧毁一切。 柳翠微情不自禁地抱住扶桑,在他耳边道:“我们都要好好的,希望此生还有机会再?见。” 扶桑回抱住她,带着微弱的哭腔道:“一定会再?见的。” 由于扶桑精力不济,这次来之不易的重逢并未持续太久,但两个人?都从这次仓促的会面中?收获了弥足珍贵的慰藉。 都云谏就没那么舒心?了,他巴巴地来一趟,却连句话都没跟扶桑说?上就打道回府了。 柳翠微和他面对面坐着,见他面色不佳,便幸灾乐祸道:“你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都云谏撩起眼皮睨她一眼,不答反问:“你跟扶桑聊了什么?” “他问我过得好不好,许是担心?你苛待了我。” 第329章 “你如何答的?” “自然是狠夸了你一顿,我总不能在外人?面前说?你的坏话,尤其……” 她忽然停住不说?了,都云谏看着她追问:“尤其什么?” 柳翠微道:“他是你求而不得的一缕月光,你定然希望你在他心?目中?是个可信、可靠、可亲、可爱的好男人?,我岂敢说?你一点不好?” 都云谏嗤笑道:“你未免也太抬举他了,不过是个出?身低贱的奴婢而已,除了那副好皮囊,他就是个又蠢又笨的废物。” “我当时真该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你看他的眼神有多炙热、多贪婪。”柳翠微似笑非笑,“都郎,没人?比我更清楚你有多想?得到他,你又何必跟我装模作?样呢?” 不可告人?的心?思被?无情拆穿,都云谏却并未恼羞成怒,默然片刻,他双目炯炯地逼视着柳翠微,沉声道:“你愿意帮我吗?” 柳翠微明知故问:“帮你什么?” 都云谏道:“我这辈子向来心?想?事成,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柳扶桑是第一个。过去是碍于澹台折玉,而今澹台折玉已经死了,我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我必须得到他。” “你打算强取豪夺?”柳翠微问。 “我先把人?弄到手,你再?劝他委身于我,”都云谏道,“他把你当作?好朋友,你说?的话他应该能听?进去。” 柳翠微简直哭笑不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都云谏道:“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车厢里蓦地静下来,只能听?见辘辘的车轮声,好似轧在人?心?上。 过了许久,柳翠微淡声道:“你先把人?弄到手再?说?罢。” 都云谏勾起一个邪气四溢的笑,胸有成竹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 和柳翠微这次相见对扶桑来说?犹如服了一剂良药,虽然不至于药到病除,但郁结的情志得到了纾解,整个人?的状态应时就变好了,饭也吃得下了,觉也睡得着了。 第二天,和君如月一起用?过早饭,扶桑就该上路了。 他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衣,外面罩一件靛青色毛领斗篷,头上戴一顶皂纱帷帽,遮住他惹眼的容貌。 包袱还是来时那个包袱,除了盘缠和几件衣物,里面还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给他防身用?的。 君如月送扶桑出?门,因为安排了数名高手暗中?保护,也没什么好叮嘱的,只让他平安抵达嘉虞城后一定要来信报个平安。 扶桑却有事要嘱托:“自从薛大哥走后,就一直杳无音信,就算我想?给他寄信也不知往哪寄。如若他哪天给你来信,麻烦你替我转告他,让他去嘉虞城找我。” “就算我不说?,他也知道该去哪里找你。” “我怕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白白浪费时间。都怪我当时太心?急,忘了和他约定一个期限。” 君如月笑道:“你未免把他想?得太傻了。” 扶桑道:“他确实?很傻,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傻的人?。” 隔着面纱,君如月看不见扶桑的表情,但他听?得出?来,扶桑对薛隐似乎不太一样……如果扶桑能和薛隐在一起也不错,至少薛隐有本?事护扶桑一世平安。 虽然早就决定放弃,可一想?到扶桑可能会属于澹台折玉之外的男人?,君如月心?里依旧很不是滋味。 君如月张开双臂,故作?潇洒道:“抱一下?” 扶桑抬手摘了帷帽,抱住君如月,久违地唤了声“月哥哥”,轻声道:“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我无以为报,只能先欠着了。” 君如月的声音也变得轻柔:“你还欠我一个补偿。” 扶桑愣了下,旋即想?起来,那年刚到碎夜城的时候,他们住在君府,玄冥咬死了君如月养的金丝雀,他便向君如月许诺,日?后定会给他一个补偿,然而至今也没有履行诺言。 “你想?要什么?”扶桑问。 隔了好一会儿,扶桑才听?见他低声道:“我要你永远记得我。” 离别是一件无论经历多少次都做不到淡然以对的憾事,扶桑悲从中?来,却竭力克制,哽声道:“我会的……你要保重。” 君如月倏地收紧双臂,转瞬又松开,从扶桑手中?拿走帷帽,帮他戴好,笑着道:“走罢,一路平安。” 扶桑上了马,从小厮手中?接过缰绳,最后再?看君如月一眼,策马而去。 来时从西便门入城,去时仍从西便门出?城。 扶桑牵着马儿走了一段路,撩起面纱,回望巍峨的城门,恍然在飘渺的尘烟里看见一队人?马,簇拥着一辆辎车,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行来。 他呆呆地停在原地等了半晌,却什么都没等到,才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源自过去的幻觉。 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仿佛被?人?用?刀剜走了一块肉,却感觉不到疼,只是有些难受,形容不出?的难受。 扶桑放下面纱,重新?上马,不疾不徐地前行。 并非他骑不快,而是他不想?,他要把这段路程拉得很长很长,一如曾经那般,优哉游哉,绝不累着自己。 那次离京是在十一月底,这回是十月底,虽然相差一个月,沿途的风景却没有太大差别。 第330章 扶桑边走边看,那些回忆便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他并不知道,君如月派来保护他的人?就远远地跟在后面。 而在这些人?的后头,还有另一队人?马悄然尾随,耐心?等待着杀戮的时机。 第193章 正文完 虽然信马由缰, 到底还是比走路快些,不到晌午扶桑就?抵达了流放之路上的第一个落脚点。 入了鹤邑城,他牵着马儿慢慢走, 走到城中最繁华的街道。那家包子铺还在, 卖包子的也还是那个胖胖的大婶。 见他驻足,大婶急忙热情招揽:“客官, 吃包子吗?刚蒸好的白面包子, 皮薄馅大,香得流油。” 扶桑想起那时刚刚踏入凡尘的自己,恐怕连三岁小儿都不如,对?于花多少钱能买多少东西毫无?概念,竟然用一支银簪换了五个包子, 被坑了还觉得对?方是个好人。 后来澹台折玉得知此事,就?让薛隐返回鹤邑城, 把簪子赎了回来——如果当时薛隐没有被派走,第一次遭遇刺杀时他和澹台折玉可能就?不会和其他人失散, 也就?不会有那一段相依为?命的时光, 那么澹台折玉可能就?不会喜欢上他……如此想来,他竟还要感谢曾经那个愚昧无?知的自己。 大婶见他只?管看着蒸笼发呆, 穿着打扮也不像个有钱的,便换了副嘴脸,不客气道:“不买就?走,别站在这里碍事。” 扶桑回过神来,也不在意对?方的无?礼,他左右瞧瞧, 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墙根下蹲着个小乞丐,便朝对?方招招手, 刻意让声音显得低沉:“小孩儿,你过来。” 等?小乞丐来到跟前,扶桑俯身跟他说几句悄悄话?,小乞丐便撒腿跑走了。 “你买还是不买?”大婶不耐烦道,“不买就?赶紧让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这几笼包子我?都要了,”扶桑道,“一共多少钱?” 大婶立刻喜出望外,掐着指头算道:“素包子两文钱一个,荤包子三文钱一个,荤素各两笼,一笼三十?个,加起来……正好是三钱银子!” 扶桑便取出三钱银子交给她,随手拿了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就?站在蒸笼前头细嚼慢咽。 一个包子还没吃完,刚才跑走的小乞丐领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跑了回来,扶桑慷慨道:“随便吃随便拿,我?请客。” 小乞丐们欢呼一声,一双双黑乎乎的小手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大婶嫌他们弄脏了蒸笼,大呼小叫起来:“别碰我?的蒸笼!我?帮你们拿!” 这场面教人心酸,扶桑不忍多看,牵着马儿走了。 立冬那日,扶桑在永渠城落脚,住在城中最好的客栈里。 本想住天?字一号房的,可惜被人捷足先登,只?好住进了天?字二号房。 一号房住的应是一家三口,时有小儿哭闹,扶桑听着,很难不想起小船儿,也不知道他这段日子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生病了不曾。 有人敲门,是小二送来了饭菜,扶桑戴上帷帽,还没走到门口,忽然听见一阵乱响,紧接着响起孩子的哭声。 开门一看,门外一地狼藉,饭菜和碗盘的碎片四溅,孩子在这边嚎啕大哭,小二在那边傻站着,一脸无?措。 孩子的爹娘从隔壁天?字一号房快步走出,小二这才回魂,磕磕绊绊地向他们解释,是孩子在走廊乱跑时撞到了他身上,他想躲没躲开,手中的托盘却不小心翻了。 孩子他娘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所幸孩子并未烫伤,只?是外袍上溅了些菜汁而已。这对?夫妻十?分善解人意,不仅没有怪罪小二,反而还要赔扶桑一顿晚饭。 “不用不用,”扶桑摆手拒绝,“孩子没事就?好。” 夫妻俩便也没有坚持,带着还在哭泣的孩子回房去了。 等?扶桑吃完饭,天?已黑透了。 他想洗个澡,又怕身子太虚,容易着凉,正自犹豫,听见敲门声,温和的男声道:“我?是天?字一号房的住客。” 扶桑拿起帷帽,顿了顿,复又放下,走去开门。 对?方看到他的脸,明显怔了一下,蹙眉道:“公子瞧着似曾相识,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扶桑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眉眼,强自按捺着心里翻涌的情绪,轻笑道:“我?曾路过旸山县,与陈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对?陈公子的才名也有所耳闻,想必陈公子如今已金榜题名了罢?” 这位“陈公子”,正是旸山县那位大才子陈怀顾,澹台折玉曾对?他施以援手,助他逃离父亲的掌控。 其实扶桑之前就?认出他了,因为?他的眉眼和春宴特?别相似,正因如此,扶桑才会对?他印象深刻,时隔两年还能轻易认出他来。扶桑之所以没戴帷帽,也是想清清楚楚地看一看那双与春宴神似的眉眼。 陈怀顾又盯着扶桑看了片刻,猛地心头一震:“你是——” “我?是谁并不重要,”扶桑轻声打断他,“我?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 陈怀顾哑然少顷,神色恢复如常,低声回答扶桑刚才的问题:“托那封引荐信的福,我?成了崔太傅的门生,并在来年的考试中被圣上点为?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职。” “修撰……是掌修国?史?的官职吗?” 第331章 “是。” “也不知史?书会如何记载他……” 陈怀顾当然知道扶桑口中那个“他”指的是谁,“他”对?他有知遇之恩,这份恩情他始终谨记在心,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报答,然而,然而……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扶桑见他面色悲戚,忙说起别的:“没想到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陈怀顾轻咳一声,道:“非鱼随我?赴京前就?已有了数月身孕,我?要娶她为?妻,我?爹抵死反对?,当时闹得很僵。” “那你们现在成亲了吗?” “在我?高中之后,便由崔太傅为?我?们主婚,正式结为?夫妻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恭喜你们。” 这世上既有负心汉,也有痴情郎,只?是负心汉常见而痴情郎不常见,毫无?疑问,非鱼是幸运的。 “你要去哪里?”陈怀顾忽问,“我?和非鱼要回旸山,如若顺路的话?,我?们可以带你一程。”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扶桑道,“不过我?想自己走。” 陈怀顾点点头,正欲告辞,蓦然想起来意,将?一直拿在手中的金漆缠枝纹捧盒递过来,道:“这是非鱼亲手做的点心,算是一点补偿。” 扶桑接过来,道:“替我?谢谢非鱼姑娘。” 陈怀顾回房去了,扶桑关好门,到桌前坐下,打开捧盒,甜香扑鼻。 才刚吃过饭,一点都不饿,可他还是拈起一块菊花糕,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糕点明明是甜的,可咽到肚里后,却泛起些许苦涩。 扶桑没洗澡,早早睡下了。 外头风声呼啸,犹如鬼哭狼嚎,扶桑有些怕,一只?手埋在枕下,握着那把匕首,就?算睡着也没松开。 早睡早起,天?刚蒙蒙亮扶桑就?退房上路了。 太阳一直躲着不出来,乌云密布,寒风刺骨。 可能要下雪了,扶桑猜想。 然而直到他离开信陵县,这场雪也没下来,但天?仍旧阴着,扶桑心里也弥漫着重重阴霾,才好转没几天?的心情重又低落下去。 当初第一次遭遇刺杀就?是在离开信陵县的路上,扶桑骑着马儿在那条林间?小道上慢行,除了秃枝败叶什么都看不到。 如果死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扶桑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慌忙告诫自己:你不能死,你答应过玄冥和小船儿,你会回去的,你不能食言。 离开这里,赶快离开这片阴森的树林。 扶桑刚要甩动缰绳,倏然听见了兵刃相接的声音,他骇然四顾,却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是幻觉吗? 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扶桑夹紧马肚,猛甩缰绳,马儿登时扬蹄狂奔。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马儿竟将?他带到了那座小山村,他翻身下马,沿着山脚下的小径往前走,果然让他找到了那间?临湖而建的小木屋。 湖边杂草丛生,虽然早已枯黄,但马儿照样喜欢吃,扶桑放它自由吃草,他走到门口,抽掉插在门鼻上的小木棍,推开两扇木门,探头往里看,里面当然没人。 抬脚进去,看看东头的土炕,看看西头的灶台,这里的一切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物是人非,扶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摘下帷帽搁在桌上,俯身把桌子底下的破烂铁盆拿出来,放柴生火,而后便坐在火边发起呆来,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昏暗得犹如夜晚。 想起马儿还没栓,扶桑起身出去,把还在吃草的马儿牵到屋后,拴在树上,他返回木屋,关好门,往铁盆里添几根柴,让火烧得旺些,好把屋里照亮。 灶台旁边的墙上挂着熏好的腊肉,他取一条下来,翻来覆去研究半晌,决定蒸着吃。 他拎上木桶,去湖边打水,差点掉进湖里去,好在有惊无?险。把打来的水倒进锅里,把腊肉放进竹蒸笼,盖好盖子…… “砰!” 猝然的声响吓得扶桑叫出声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门被风吹开了,他拍了拍扑通乱跳的胸口,刚想去关门,却又忽地僵住——有人进来了! 是个身姿挺拔的男人,进门时甚至需要稍稍低头。 他戴着一副凶神恶煞的二郎神面具,在这天?昏地暗的荒山野岭里显得格外瘆人。 他扭头看了扶桑一眼,默默地把门关上,走到火盆边坐下。 扶桑不知道对?方是好是坏,不敢妄动,也不敢出声,安静地仿佛不存在。 很快,他嗅到了血腥味,这个不速之客可能受伤了,不过也可能是沾染了别人的血。 扶桑很快就?知晓了答案,因为?男人扯开了外袍,露出了左肩上血淋淋的伤口。 伤口有些靠后,男人够不着,无?法自己处理。 扶桑鼓起勇气,声如蚊蚋道:“需要我?帮你吗?” 男人偏头看着他,却没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条素帕,朝他递过来。 扶桑不明所以,战战兢兢靠近,接过帕子后才灵机一动,想来对?方是让他用这条帕子帮他擦拭伤口。 扶桑退回到灶台边,用木桶里剩下的水把帕子打湿,拧干后再甩一甩,他陡然觉得帕子上的图案有些眼熟,凑近一看,只?见左下角绣着两枝扶桑花,花上落着两只?蝴蝶,旁边还有两行小字—— 第332章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扶桑心神俱震,瞠目结舌地看着这间屋子里的另一个活人,隔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你……你是谁?这条帕子怎么会在你身上?” 男人依旧默不作声,他站起来,转向扶桑,抬手摘掉面具,闪烁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笑着张开双臂,未语泪先流:“扶桑,过来抱抱我。” 扶桑没有丝毫迟疑,一阵风似的冲过来,扑进这个和澹台折玉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怀里,就好像一头扎进了万丈红尘。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