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金盏》 第1章 母女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永元二十二年,初秋。 昨夜起风,一扫夏末热气,晨起云低,阴沉沉的,眼瞅着要下雨。 一辆马车从南城门入京,不疾不徐往内城方向去。 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车内人的半张脸庞。 静静看了会儿街景,陆念收了手,倚着车厢开口道:“还是这个地方,却好似同我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了。也是,我都走了快二十年了,自然是看什么都陌生。阿薇呢?阿薇离京多久?还有记得起来的景吗?” 闻声,坐在陆念对侧的少女抬起头来。 她长得很是白皙,一双杏眼乌黑明亮,五官将将长开,去了青涩,是个端正的美人胚子,偏笑起来露出淡淡梨涡,添了几分俏皮。 “母亲,”少女轻笑着道,“您说什么呢?我生在蜀地、长在蜀地,从前哪里来过京城?” 陆念一愣,复又乐得咯咯直笑:“闻嬷嬷你看,车上只我们三人,但阿薇就是阿薇,滴水不漏。” 闻嬷嬷垂眸,哪怕坐着,姿态亦是毕恭毕敬:“夫人,奴婢也不识得京师繁华。” 陆念笑得更高兴了,连连抚掌:“进了内城,沿着大街行至燕子胡同口,往西拐进去,再行不久至那最高最大的银杏树下,就是我们定西侯府了。” 说到这里,陆念笑容瞬间消失,伸手握住了阿薇的手,眼神里闪过恨意:“从今往后,我们母女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阿薇回握住,指尖有些用力,甲盖儿都泛着红。 她自是来过京城的,或者说,她出生在这里,她本姓金。 祖父三朝太师,也曾权倾朝野,家中子弟不少,最受宠爱的却是她这个最最小的孙女儿。 说来不稀奇,寻常人家最护着宠着的都是长孙幼子,阿薇作为幼子的女儿,排前头的又只有三个长她七八岁的堂兄,生下来就是家里人的明珠。 四岁时,父亲外放中州任官,阿薇带着长辈们的不舍与牵挂,同母亲一起随父亲赴任。 变故发生在她六岁那年。 太子生了巫蛊祸事,祖父卷入其中,金氏一门无脱身之法。 京城风声鹤唳,太师府被围,唯有已经出嫁多年的姑母勉强让亲信嬷嬷逃了出来。 花嬷嬷日夜兼程,赶在官府抓人之前把讯息传到了中州。 父亲收讯后安排了不少事,身怀六甲的母亲激动下早产,兵荒马乱之中,花嬷嬷奉命带上阿薇继续南逃。 两人扮过祖孙、做过厨娘,原是再不敢叫人知道金家还有这么个小孙女偷偷活了下来,直到她们听说了陆念的消息。 陆念是定西侯府的嫡长女,是阿薇母亲的手帕交,早年远嫁蜀地世家余家,阿薇幼年与陆念有一面之缘,也记得余家那个比自己大了六个月的小姐姐、同样名唤阿薇。 余家的事在蜀地一带传得邪乎。 两三年间余氏几房人口陆续离世,或是疾病、或是意外,再有扛不住噩耗而倒下的老人,为此求过高僧,请过道士,依然没有法子,而余如薇先前就去了庄子上养病,虽然还未传出死讯,恐怕也很不乐观。 阿薇隐姓埋名求见了陆念,疲惫不堪、混混沌沌的陆念却如灵光乍现般、一下子认出了阿薇。 两人大哭一场,彼此说了这些年的经历。 阿薇这才知道,余家人的陆续死亡不是什么邪法,而是陆念的复仇。 余家内斗,陆念孕中便中过毒,所以余如薇生下来就是病秧子。 陆念报了仇,却救不了日渐衰弱的女儿,阿薇抵达翌日、余家如薇就咽气了,也熄灭了陆念的心火。 是阿薇激了陆念,将她从心如死灰、半疯半癫中拉了回来。 “如薇姐姐的仇报了,您自己的呢?” “是谁不折手段,害您失去亲娘?” “是谁鸠占鹊巢,让您与父亲胞弟离心?” “是谁在京中坏您名声,迫使您远嫁蜀地?” “您甘心让她在京中作威作福吗?” 陆念怎么可能甘心?她已经是手染鲜血的罗刹了,又怎么能坐视还有仇人逍遥? 她们又在庄子上住了小两年。 陆念治病养身,阿薇成了余如薇,花嬷嬷改成了闻嬷嬷,准备好了之后,三人启程回京。 料想到了路上辛苦,留足了时日,特特选择在今日踏入京城。 这一日正是定西侯原配夫人、陆念生母三十周年的忌日。 马车停在侯府外头。 阿薇踩着脚踏下车,看了眼侯府外的石狮子,又扭头向东边看去。 那是太师府的方向,是她真正的家。 祖父断不会生巫蛊祸端,金家上下皆是无辜。 阿薇再一次捏紧了收在袖中的手。 陆念给她正大光明的身份,她助陆念对付继母,然后,她也有她的复仇。 替祖父、替金家平反! 定西侯府置家祭,亦有不少熟悉人家前来添香添礼,因而府门大开,几位管事门房恭谨迎客。 新来的马车看不出身份,车上下来的主仆三人不递拜贴礼单、直直往里走,管事便拦了路。 “不知是何府贵客登门……” 话未说完,陆念一个眼刀子甩了过去:“客?我竟是客吗?哈!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来上香还得备帖子了!” 几句话说得那管事脸上一阵白,再仔细一看说话的妇人面容,他的面色由白转青。 与记忆里对得上的五官,比当年还阴阳怪气的口吻,不是那位远嫁多年的大小姐又还能是谁? “快、快……”管事丧着脸催促手下,“快去里头报一声,大小姐,不对,是姑奶奶……” 府里太久没有这么一号人物了,管事一时紧张得都掰不正称呼,最后憋出一声“姑夫人”应对。 小厮更是不敢多话,拔腿就跑,闷头冲进搭了灵堂的院子。 此处站满了人,僧众敲着木鱼念着经文,定西侯坐在一旁看子孙敬香,一切有条不紊。 突然间有小厮气喘吁吁闯进来,搅乱了端庄气氛,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怎么回事?”世子夫人拧眉询问。 “姑夫人回来了。” “谁?” 别说世子夫人没有反应过来,在场之人都面面相觑,这家里哪有什么姑夫人…… 定西侯先回过神来:“是阿念回来了?” 一声“阿念”,立刻将那出嫁多年的人的音容带回了众人脑海里,一时间神色各异。 陆念竟然一声不吭地直接从蜀地回来了? 第2章 姑夫人就生不出省油的灯! 今日过府的姻亲客人不少,留在前头听吩咐的小厮、仆妇三五成群说着话,听说杀出了“程咬金”,纷纷探头探脑地嘀咕。 陆念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领着阿薇熟门熟路往里头走。 一面走,她还一面介绍起来。 “刚刚那道门上的对联是你外祖母写的,曾得过皇太后夸赞,所以才保留了下来。” “至于这一进园子里、她从前最喜欢的花木呢,就没有那等好福气了,它们不曾入过贵人的眼,早在我小时候就被铲了换了,因为你那填房外祖母看不惯!” “我那时也就五六岁,平素都在自己园子里,有一日来前头一看、挖得一片狼藉,我求他们不要再挖了、却摔在地上,手上脚上都破了皮,血糊糊的,一直哭到你外祖父回府。” “结果,他凸着眼睛训斥我,为了几株花木要死要活像个什么样子!我才忽然明白过来,这家再不是我母亲在的那个家了。” “阿薇啊,你说说,那是几株花木吗?” 引着路往前走的管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姑夫人真情实感、声声如泣,讲的是丧母的幼女,控诉的是有了新人忘旧人、连女儿都不疼了的老爹,几句话下来,没见那些不远不近看热闹的丫鬟婆子都唏嘘上了吗? 要不是他老刘在定西侯府当差半辈子,他都要听得红眼眶。 可事实上,摔着了不让人近身看伤的是姑夫人;把继夫人与一众仆妇闹得没力气,自个儿却生龙活虎、嗷得比鞭炮都响的是姑夫人;侯爷急匆匆赶回来,好话说尽还哄不好的依旧是姑夫人。 折腾到最后,侯爷心累,说了重话。 那也是因为心疼女儿不顾伤口还不依不饶,结果好了,几十年一转头,从姑夫人口中说出来,意境全变了。 刘管事实在心梗,也不好同他府的人解释,只能加快脚步往前走。 当然,不用想也知道,待到了灵堂,这炸药还有得响呢! 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就是不清楚跟着回来的表姑娘能不能稳住姑夫人了。 这么一想,刘管事又悄悄瞅余家表姑娘。 好家伙! 表姑娘杏眼含泪、楚楚可怜:“母亲,您幼年当真受苦了。那怎么会是几株花木呢?那是您对外祖母的思念,是您的寄托呀!外祖父真是……” 刘管事:…… 龙生龙,凤生凤,姑夫人就生不出省油的灯! 陆念讲故事,阿薇给回应,一直走到那院子前,没让一句话掉在地上。 声音也越来越高,定西侯耳力依旧不错,还没看到女儿身影,就先听了三五句控诉,颇为没脸,心里也升起了几分不高兴。 可等陆念绕过院子里的人,牵着余如薇站在了他的面前,定西侯的那点儿火气又瞬间散了。 亲生的女儿,还能有仇吗? 嫁出去时不过十六七,再回来都三十过半了,隔了这些年,让女儿埋怨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阿念啊!”定西侯站起身来,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落在外孙女身上,“这是阿薇吧?都长这么大了。” 阿薇恭谨唤了声“外祖父”。 “唉!唉!好孩子!”定西侯喜悦地应着,还要说什么,就听陆念道了句“父亲您老了”,顿时悲喜交集。 孩子长大了,父母老了,这真是,感慨万千呐! 陆念没有给他继续感动的时机,嘴角一撇,满是讥讽:“不似我母亲、连个变老的机会都没有,她红颜薄命,含恨而终!” 定西侯脸色僵住:“阿念……” 陆念理都不理,转身走向供桌。 阿薇顺着陆念的视线,扫了一眼灵堂。 陈设布置、人员站位、贡品数量,全部合乎规制,挑不出任何错处。 偏就落在了陆念手里。 阿薇毫不怀疑,存心挑刺的陆念不可能空手而归。 果不其然,陆念偏过头,冷冰冰问道:“谁操办的?桂花酥呢?为何没有供奉母亲最喜欢的桂花酥?!” 世子夫人桑氏在心里连连叫苦。 她的丈夫陆骏和陆念一母同胞,都是定西侯的原配夫人所出。 桑氏出生淮南世家,嫁入京城时、陆念已经出阁,两人从未见过面,但她对大姑姐的“威名”如雷贯耳,那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原以为这辈子都打不了交道,没想到大姑姐忽然回来了。 桑氏讪讪道:“大姑姐,今日家祭是我操办的,我不晓得婆母从前爱吃桂花酥,是我疏忽了。” 陆念没有为难桑氏,只把苗头对准了陆骏:“弟妹不晓得的确情有可原,你呢?你难道也不晓得?你就是这么当孝子的?!” “我怎么了?”陆骏挨训,下意识反驳,“母亲去世时,我才三岁!我哪里会记得?” 陆念抬手就往弟弟身上打:“你还有理了?!母亲十年忌日时、我催没催过桂花酥?你那时总是十三岁吧?你还记不住?!你就是根本没有把母亲记在心里!” 陆骏又气又急又臊。 想他堂堂侯府世子,过了而立之年,在外行走人模人样的,却被长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骂,他的脸往哪里放? 得亏手边没有够得着的鸡毛掸,不然他这位疯姐能拿起来抽他! “你是来磕头的还是来闹事的?”陆骏边躲边喊阿薇,“外甥女、外甥女,赶紧把你娘拦住!” 阿薇怎么会拆陆念的台? “舅舅不记得了,外祖父难道也不记得?” 问了后,阿薇也不等答案,目光落在场中那一直不曾开口、却能看出身份的老妇人身上:“您就是外祖父的继室夫人吧?我听说您同我那嫡亲的外祖母在闺中就有交情,难道也不记得她爱吃什么?便是都不记得了,这府中就没有伺候过我外祖母的老人了吗?人都去哪儿了?遣散了吗?” 陆念也不再打陆骏了,嘲弄之情溢于言表:“不然怎么叫鸠占鹊巢呢?人呐,还是得活得长久!” 定西侯的继夫人岑氏面色铁青。 她就知道! 陆念这一通唱念做打,最后都是冲着她来的。 不仅自己刺头,带回来的女儿也是伶牙俐齿得很! 第3章 谁也没有轮着好 有那么一瞬,岑氏恨不能一刀砍了陆念。 这个继女,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从她进门第一天起,陆念就没给过她一张好脸、一句好话,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防备心,无论她如何讨好都不见成效,还四处宣扬继母苛刻。 好在继母也是母,长幼有序,岑氏哄住了定西侯、收服了陆骏,单打独斗的陆念根本不足挂齿。 岑氏把陆念当成了棋子。 陆念越是横冲直撞,就越发衬托得岑氏不容易、忍让克制,也越发让定西侯与陆骏体谅她、信任她。 最后,把人嫁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用再碍眼了。 没想到,一晃小二十年,陆念竟然回来了。 岑氏暗暗咬牙。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她的家业、岑家的未来,绝不能毁在陆念身上。 不过,观陆念这番做派,也能看出这些年毫无长进! 她能让陆念做哑巴、吃一回黄连,就能让这个只有蛮劲、不会动脑的继女吃第二回! 至于那小拖油瓶…… 岑氏心生鄙夷。 陆念能养出什么聪明玩意儿?回头一并收拾了! 现在嘛,随陆念闹吧,越闹越无状。 思及此处,岑氏语重心长道:“阿念,你再有怨气也别在你母亲忌日灵堂里闹。” 陆念嗤地笑了声:“不当着母亲的面为她诉苦出头,她怕是以为自己活了二十余年到最后是个孤家寡人呢!” 说着,她抬起手指向定西侯。 “丈夫。” 手臂一斜,再指陆骏。 “儿子。” 陆骏白着脸想挥开她的手,被陆念躲开了,那指尖又落到了一少年郎身上。 “孙子,”陆念道,“是孙子吧?长得就跟阿骏一样没出息!” 没出息的金孙受不得激,话没有来得及出口就被桑氏抱住捂上了嘴,不让他掺和进这纷争里。 陆念又指向院子里另一队人:“兄长、娘家人。啧!这么多大活人,但凡有一个有良心的,我母亲能这么多年吃不上一口桂花酥?” “你有完没完?”陆骏气道,“从老到少,但凡挨着点边的都被你骂了个遍!” 他太晓得长姐那臭脾气了。 从小就是这样,别人寻事起码讲究冤有头、债有主,陆念不同。 陆念就是个炮仗,炸起来不管不顾,谁从边上过都得沾两片碎红纸、染一身硝烟气。 前脚进门、后脚点炮,这一院子的谁也没有轮着好。 偏今儿不止舅舅家,也有其他姻亲与客人,亦有不少小辈,另请了十余僧人诵经,全在这儿杵着。 真是,丢人! 陆骏要脸,气归气,也搭了个梯子:“你和外甥女跋山涉水回京,路上辛苦了,我给你把香点上,你们先给母亲磕了头,再安顿着休息休息……” 陆念似笑非笑看着他,不搭话。 陆骏被她笑得脖颈发凉,只好又哄余如薇:“外甥女,外……” 话堵在嘴边,他眼睁睁看着外甥女走开了。 阿薇走到“娘家人”那一片,向站在最前头那位面容严肃的老人行了一礼:“舅公,今日贡品不能少了桂花酥。侯府厨房恐怕多年不曾做过了,不晓得京中哪家铺面的出品能合外祖母的口味?” 老人上下打量阿薇。 阿念本性难移,摆明了借题发挥,余家外孙女瞧着倒还懂事,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态度。 这般想着,被陆念一番闹腾生出来的烦心散了些,老人眼底情绪明显松快了,给身边的发妻递了个眼色。 “好孩子,舅婆若没有记错,从前曾同你外祖母一起吃过芳客来的桂花酥,她还是喜欢的,”舅婆握着阿薇的手说完,又去催人,“还不赶紧使人去买?” 刘管事麻溜儿应声去了。 阿薇微笑着与舅婆道了谢,抽出了手,背转身时抿了下唇。 果然是人死如灯灭。 夫家上下靠不住,娘家大嫂说胡话。 虽然只在京城长到四岁,阿薇都还记得那芳客来的桂花酥难吃得要命! 唯一的长处就是离定西侯府不算远,跑一趟来回用不上两刻钟。 好在,两刻钟够用了。 陆念不让继续祭拜,僧人请示了定西侯后、便退至一旁,等着桂花酥送达。 数十道视线落在身上,阿薇不慌不忙地冲闻嬷嬷示意,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西侧偏厅,抬了一把太师椅出来。 陆骏看傻了眼:“什么意思?” 椅子直接摆到了供桌前头,阿薇拍了拍坐垫,扶陆念坐下。 而后,她回答道:“舅舅您先前说得极是,我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母亲颇为辛苦,这会儿贡品未到,母亲坐着歇歇脚。” 陆骏嘴角抽动,一时分不清外甥女到底是耿直过头还是另一种的阴阳怪气。 “不成体统,”定西侯嘴上怪着,多少也心疼陆念,“要歇去偏厅里歇,有躺椅舒服些。你放心,桂花酥买来了就叫你起来。” 陆念支着扶手,闭目不答。 阿薇心领神会,张口就来:“外祖父,母亲睡着了,就不挪了吧。” 不止不挪,闻嬷嬷还抱了张薄毯出来、轻手轻脚给陆念盖上。 岑氏看在眼中,气在心里。 这就睡着了? 骗鬼呢! “您消消气、消消气,”身边嬷嬷压着声儿劝道,“让她们唱戏,老奴不信她们能唱出花来。” 陆骏也不信,嘀嘀咕咕着:“说睡就睡,怎么可能?” “舅舅,”似是怕吵着陆念,阿薇的声音不重,语气却十分坚定,“母亲吃了很多苦,很不容易。我们日夜兼程,路上不敢耽搁,就怕错过了外祖母的忌日。 您应当也晓得我们在蜀地过的是什么日子,若不是念着京中还有娘家人,母亲早就熬不下去了。” 陆骏道:“你怎么这么说自己家?” “实话实说罢了,余家也不知道招惹了什么脏东西,我生下来身体就极弱,要不是母亲亲力亲为、仔细照顾,只怕早就夭折了,我侥幸活下来,家里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命了,前两年陆陆续续出意外的出意外、病故的病故,一大家子就剩了个七零八落、日子艰难。” 阿薇说到这里顿了顿,视线从众人面上慢慢扫过,轻哼了声:“原想着京中知晓了状况,不说接母亲回京、也该有些支持帮助,没想到就一封单薄家书。” 话音一落,定西侯眉头倏地皱起,疑惑地看向岑氏。 第4章 也不能全怪她! 余家事情,定西侯印象深刻。 陆念自从远嫁后与京中少有联系,一副与家里离心了的姿态。 侯府每年送年礼节礼过去,蜀地从未有礼送来。 定西侯早几年气过、恼过,有几次还愤愤说过“就当没这么个女儿”,但日子一长还是忍不住牵挂,盼着有一日父女之间还能有几分温情。 直到两年前,陆念突然送回来一封家书。 定西侯激动万分,打开来一看,心却坠入冰窖。 余家出事了。 里头数得着、数不着的亲戚,三张纸都不够写全,都没了。 他从信上看到了陆念的癫狂,那手临摹生母字帖得来的好字,在纸上张牙舞爪似凶兽,一看就晓得落笔时情绪有多么激动。 能不癫吗? 前月大姑上月伯娘前几天小侄、下个月还不晓得轮到谁出事,被这种不知缘由的黑云笼罩着,惊恐又无助,身处其中谁能不疯? 定西侯光看信都毛骨悚然,急着想把女儿和外孙女接回来。 事情最终没有定下。 岑氏劝住了定西侯。 “亲家出事,我们二话不说把人接回来,太凉薄了。” “若阿念母女能平安抵京,便是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府里肯定也是认的,可我担心路途遥远。” “信上写着,阿薇那孩子从小体弱,这几年养在庄子里吊命,万一路上颠簸受不住、越发伤了身子,那阿念如何接受得了?” “余家遭此劫难,怕是库中药材消耗极大,上等药材难得,不如我们赶紧备些送过去,再多添些银两,有钱有药、让阿薇先养好身体,待吃得消长路了、再随阿念回来。” 这番话很有道理。 定西侯只能按下了立刻接人回来的念头,写了一封安慰女儿的书信,备好了三大箱笼的好药材、并五千两银票,让人送往蜀地。 之后有过复命,定西侯便当一切顺利。 虽再没有收过陆念家书,却也没往深处想过。 毕竟这个女儿着实不爱写信,不到救命之时没一个字送回来,之前十几年就是这样,他习惯了。 哪成想,送达蜀地的只有一封书信? 阿薇观定西侯神色变化,就猜到其中恐有故事。 她轻哼了声,抬起手来,先指向定西侯:“亲爹。” 又指陆骏。 “亲弟弟。” 一旁才被他母亲放开没多久的金孙来了劲,梗着脖子等阿薇像陆念一般指到他这里,却不想这位表姐看都不看他,手指直接指到了舅公那里。 “嫡嫡亲的娘舅,”阿薇啧着摇了摇头,咬牙道,“骨血相连的至亲,就一封家书打发,没管过我母亲死活!靠不住的,终究靠不住!” 陆骏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模一样。 这个外甥女,这个指手画脚的做派,和陆念真是一模一样! 而再次被冠上“靠不住”名头的舅公,脸色难看。 他怎么会认为余家外孙女想息事宁人呢? 这孩子,怕是骨子里也和陆念一个拧脾气。 看走眼了! 可再是脸上不好看,道理还得讲一讲。 “我若没有记错,当日送去蜀地的药材里,还有我们白家添的两支老人参吧?”舅公问道。 “听舅公的意思,京里往蜀地送过东西?”阿薇挑了挑眉,一副这时才晓得其中有误会的模样,“如此看来,倒与母亲说得大差不差。” 观她神色缓和,舅婆问:“你母亲如何说的?” 阿薇道:“母亲说过,她与亲人们的矛盾只在外祖母的身故上。 都说外祖母是生了舅舅后身体不好、元气尽了才走的,可母亲认为另有缘由,因此与家里人多有意见。 可毕竟是血亲,除却此事,并无旁的矛盾,她写信求救、京里不会见死不管。 因而京中只一封薄薄家书送来、再无旁物,母亲气得吐了一帕子的血。 我舍不得她伤心,不愿入京,她反复说‘恐是中间办事的人出错’,说什么也要让我养好了回来。 也是我不中用,路上病了几次,若不然也不会险些赶不上。” 几句话说完,众人皆是沉默。 白氏之死,明明确确,两家人都没有异议。 陆念幼时丧母,做长辈的也是关爱过,可这孩子执拗,作得要命,闹得家里昏天暗地,再多的可怜也渐渐化作了厌烦。 可要说谁会坐视陆念母女死在蜀地,那自家断然没有那等冷血冷心之人。 而陆念跟女儿说的掏心掏肺的话也证明了,执拗了三十年的人,内心清明,并不是油盐不进、浑然不知好赖。 当然,想到“出错”归想到,没有收到支持也是真的,设身处地想想,亦是艰难痛苦。 难怪陆念一回来就借题发挥、寻事发疯。 也不能全怪她! 还想能“靠得住”些的舅公表了态:“这些年你们母女吃苦了,早知道那两支人参、我另外托人送去蜀地,也不会路途中出了差池,那可是救命的好东西!” 阿薇口上道了声谢,转步看向桑氏:“舅娘,不知当日总共送出多少药材?” 桑氏也不隐瞒:“五千银票、三箱药材,具体品项都有单子存着,我回头让人寻出来。这么多的银钱东西、平白无故折在半路上,说什么也得仔细查一查。” 当初她经手操办过,这事不弄明白,不管是公爹丈夫舅家,还是来观礼的宾朋,怕是要怀疑到她这儿了。 她没沾过一两一药,她不怕查,查清楚了才好。 “您说得是,得查仔细了,不冤人清白,也不放过那贪心之人,证据确凿才好。”阿薇并不纠缠。 借桂花酥发难,原也不是奔着银子药材去的,这是意外收获。 既得了线索,之后层层抽丝剥茧,证据严丝合缝才能一锤定音。 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动手,只会如幼时的陆念一般吃亏。 她们两人回京来,再不会吃那等哑巴亏。 而后,阿薇嘴唇一撇,委委屈屈地:“我就是心疼我母亲吐的那一帕子血……” 定西侯更是心疼,交代桑氏道:“快些使人把院子收拾出来,等下好让她们母女住进去,缺了什么就补上。” 一直闭着眼睛“睡觉”的陆念掀了眼皮:“我住春晖园。” 桑氏暗讶。 春晖园是白氏婆母曾经住的正院,岑氏进门后住了另一处,因此这些年一直空置着。 可再空置也是一府正院,从没有听过哪家归来的姑夫人住正院的。 父母在,兄弟在。 这不合规矩。 定西侯满脑子还是“一帕子血”,根本顾不上想规矩礼数,二话不说应下:“那就收拾春晖园。” 第5章 药材吊命、念想吊魂 桑氏招呼了亲信嬷嬷,让她带人去收拾。 嬷嬷面露为难之色。 桑氏低声道:“父亲应允的,我们照办就是了。” 嬷嬷一听,也对,姑夫人讨要、侯爷点头,之后谁有意见、谁去掰扯,闹翻天了也是别人的事,她们世子夫人不用搅在其中。 左不过就是打扫个院子,出力气总比扯皮强。 再说,出的也不是她管事嬷嬷的力气。 陆念的眼睛又闭上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阿薇蹲下身子,一面替她整理薄毯,一面不动声色打量院子里众人的神色。 她们特特赶在忌日回府,自有目的,春晖园便是其中一项。 陆念从不相信生母死于意外,可惜没有证据。 当年寻不到,三十年后又谈何容易? 可要说这府里还有哪儿会留存了一丁点证据,最有可能的就是春晖园。 再者,人的记忆是极玄妙的东西。 陆念说过,凭空想象没有收获,但若就住在其中,日夜睁开眼就是熟悉的屋墙、梁柱,或许有一天她就心领神会,想起母亲“病故”之前发生过什么。 再不济,也就当个念想了。 阿薇轻轻握着陆念的手。 别看陆念现在有的放矢、有理有据,但只有阿薇和闻嬷嬷才知道,她的疯病被压在了骨髓里。 燃烧过、绝望过、放弃过,又咬着牙从血泊里爬起来的女人,她骨子里早就疯了,陆念还能留着这份清明,不过是为了早亡的女儿、以及生母的血仇。 阿薇代替了余如薇平和陆念的心神,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能替代三十年前的白氏。 只有念想了。 便是那春晖园。 药材吊命、念想吊魂。 偏春晖园是正院,寻常不好讨,想要住进去只能一回府就定下,若等到她们已经在别的院子安置了,再想换想搬,就是事倍功半。 不如现在这样,刺激着定西侯心软,当众应了,人人都听见。 阿薇寻思着,抬头看了眼闻嬷嬷。 见闻嬷嬷面色透着几分疑惑古怪,阿薇压着声音问:“怎么了?” 闻嬷嬷的视线依旧落在宾朋那处:“没什么,姑娘先紧着眼前。” 主仆两人细语,陆骏看在眼中,也顺着闻嬷嬷的视线看了看。 祭拜暂停着,宾客们没有旁的事,都凑在一块说话。 说什么? 自是说这两代人、继母继女的恩怨,再说堪称灭门的余家,还没忘了嘀咕“五千两”和三箱药材究竟落了谁的袋子。 自矜身份的宾客都忍不住议论,院子外头各府的仆妇恐怕更不讲究用词、说得格外起劲吧? 等这些姻亲客人归家,定西侯府里这些事、又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光是想像,陆骏一张脸臊得都红了,后脖颈上全是汗。 丢人! 丢死人了! 掏帕子抹了额头,陆骏与定西侯道:“父亲,天色暗下来了、等下应是要下雨。” 雨天行走不便,赶紧把事情办完、把看热闹的客人都打发了! 陆念那臭脾气要寻什么事,他们自家人关起门来慢慢闹。 不要再叫人看笑话了。 定西侯便问:“点心还没买回来?” 陆骏暗骂管事不得力,买个点心磨磨蹭蹭,又不想干等着,只好又一次去劝阿薇。 外甥女再不好劝,也比长姐好说话些。 “已经起风了,再不赶紧就下雨了,不好办事。” 阿薇佯装不解:“下雨?搭了棚子还怕下雨?舅舅,还是舅娘办事可靠,棚子够大,亲朋好友都站得下,不会淋着的。” 陆骏:…… 怪天怪地,怪不了妻子把棚子搭大了。 “话不是这么说……”陆骏想找补,不等他编出几句像样的,就见陆念不知何时睁了眼盯着他、冷冰冰的,他吓了一跳,“你吓人呢?” 陆念问:“你怕棚子塌下来?” “你别胡说八道!”陆骏气结,“好好的棚子,塌什么塌?你孝顺母亲,你别咒啊!” 陆念却丝毫不觉得不吉利:“我见过,余家治丧,塌过好几次。 说来也稀奇,不管怎么塌都没有压到过供桌牌位,都是活人站着的地方塌了。 余家三房一妇人、算起来是阿薇隔房的叔祖父的妾,就是被塌下来的杆子架子砸了脑袋过世的,余家上下稀奇古怪的死法,我能给你讲一天呢。” 陆骏那张臊红的脸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这是人话? 早知陆念不可理喻,现在更上一层楼。 “桂花酥来了,桂花酥买来了!” 刘管事抱着食盒飞快跑进来,救陆骏于水火。 陆骏接过来,打开盒子,见其中桂花酥整齐、没有磕碰,总算松了一口气,瓮声瓮气问陆念:“换哪一碟?” 陆念指了指:“阿薇,换枣泥糕。” 祭祀贡品,连碟子都是成套的,不能突兀。 桑氏见状,让嬷嬷奉上筷子,由她们母女经手去,好坏都不要推给别人。 阿薇接过来,先把枣泥糕夹开,又将桂花酥一一摆放好。 她的手十分稳,挪了一回碟、却连酥皮都没有碰掉。 待将碟子重新放在供桌上,陆骏问道:“这下满意了吧?能上香了吗?” 陆念掀了薄毯,缓缓站起身。 闻嬷嬷见状要把太师椅挪开,刘管事眼疾手快、抱起椅子立刻走,就怕姑夫人一行又生出新花样来找麻烦。 僧人开始诵经,照着先前的仪程继续。 风大了,不知不觉间雨点落下,砸在篷布上哗啦啦地作响。 陆骏领头,带着一众孝子贤孙就要跪拜,见陆念没有动,他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陆念道:“我单独上香,与母亲说几句。” 陆骏随她,只要陆念别再生事,她要和母亲说上几天几夜都随她。 陆念不着急,陆骏便按着规矩,自家磕头,姻亲祭拜,友朋惦念,院中人多却不乱,有条不紊。 陆骏看在眼里,舒坦不少。 是了。 没有陆念杀出来,今日本就该这么平顺、有序。 最后,他才把供桌前的位子让给陆念。 阿薇走上前,取香点火。 轰—— 身后突然一声巨响,而后又是噼里啪啦一连串,连带着高高低低的哎呦声、惊呼声。 竟是棚子塌了。 第6章 远香近臭 变故来得突然,一下子就乱套了。 外头的仆妇小厮们顾不上旁的,冲进来七手八脚地挪开倒塌物什,把被压在里头的人都救出来。 陆骏也才脱身,直呸了几口,见左右都塌了、唯独供桌附近完整,倏地想到陆念刚刚说过的话,心不由一沉。 桑氏亦是心惊,就怕出大事,再细细一分辨,越发七上八下。 最先塌的是岑氏附近,而后架子失了平衡,由近往远坍了,看着十分唬人,但大部分人都只是被顶棚的篷布盖了头,掀开就无事了。 他们这些家眷离得近些,又受了惊,灰头土脸的。 真正受难的是岑氏那儿。 侯夫人才被人从篷布下扒出来,发髻歪了,散发遮了半张脸,另半张还露着却是染了灰,倾盆大雨当头下,全身霎时就湿透了。 人不人、鬼不鬼的,桑氏都不敢再细看。 再观陆念母女,依旧站在供桌前,面上看不出情绪。 是意外?还是算计? 桑氏吃不准,她只是庆幸,还好棚子大、篷布分片,要不然塌了都没那么快能挪出来。 阿薇没有看人。 没有了篷布遮挡,直见天际。 闪电划空,她瞧见了透亮的天光。 惊雷轰轰中,阿薇灭了香上明火,细烟升起。 她递给陆念:“亮堂多了。” 陆念接过,看着白氏的牌位,唇角一弯,喃道:“是啊,亮堂多了。” 院子里的众人脱困后,要么寻地方避雨,要么急着找伞,一片嘈杂中,却听见了一道女子清晰又坚定的嗓音。 “母亲,女儿回来了。” 是陆念。 不由自主地,视线纷纷落向那执香的女子。 “那么多年不能给您上香,是女儿不孝。” “女儿在余家那里也不敢祭拜您,怕您想我了寻去那儿,见到一宅子的腌臜,在底下心疼我和阿薇,也怕那里妖魔鬼怪冲撞了您。” “以后不会了,女儿年年在这里给您磕头。” “您在的地方,才是女儿的家。” “女儿和阿薇吃过的亏、吐过的血,不会白费。” 陆念说着,狠一扭头看向岑氏。 岑氏先前跌得很,才扶着嬷嬷的手站起身,狼狈得没有平日一丁半点的端庄姿态,就被陆念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半塌的灵堂,被雨水淋湿了衣裳的亲朋,只有供桌前的那一处、与其他地方都隔绝开来。 陆念就站在那儿,没有叫雨打着,但她那双含恨的眼睛,却仿佛在磅礴大雨里走过,走了很多很多年…… 一阵心悸涌上来,岑氏下意识抓住胸襟衣裳,脚下打滑,堪堪站住的身子又往地上摔去。 --- 这场祭祀,结束在雨中。 桑氏撑着精神送走了姻亲宾客,这才有空喝一碗姜汤祛寒。 “侯夫人摔倒时擦伤了胳膊,已经让人上了药,备了安神汤。” “春晖园赶着收拾了正屋,姑夫人说她们母女先住下,厢房不急着今日整出来。” “侯爷过去了,见她们只带回来一个嬷嬷,说是让您这儿再看着安排些能用的人手。” “今日礼单送来了,您过目后、奴婢使人整理收拢。” 一连串的事,桑氏听罢,深吸了口气想说什么,见陆骏从净室出来,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与陆骏递了姜汤,桑氏斟酌着道:“祭拜塌了棚,是我没有做好,我只想着棚子大些,却没料到不够稳固,风大了就……” “不是你的错,”陆骏道,“许是风大,许是……你可能没听见,点心送来前、大姐跟我说余家塌了好几次棚、还砸死过人。我都吃不准她是不是存心的!” 桑氏闻言,讪讪笑了下,没有随意点评姐弟关系,只道:“春晖园多年不住人,我想着得去看一眼,听说大姑姐她们回来就一辆马车,没带什么细软衣裳,吃穿用度都需要问问。” “你是周全,但她……”陆骏叹了声,“罢了,我同你一道去,省得她没事找事、莫名其妙为难你。” 桑氏自是应下。 另一厢,秋碧园中。 岑氏靠坐在床上,眉宇之间全是郁气。 今日之前,她根本没有想到陆念能回京来。 两地路远,即便陆念准备好了,也该书信先行、让府里安排好路上大小事、在使人去接回来。 这其中能动手脚的地方多得是,可谁知道陆念不按常理、竟然还让她们母女活蹦乱跳进了府门。 说来,陆念从小就是这样,行事不讲一点章法。 想起从前事情,岑氏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您莫要与她置气,”李嬷嬷开解道,“她在京中什么名声?也就是刚回来,一下子把人唬住了,等过些日子,您再瞧瞧,她那性子绝不可能不闹妖。” 岑氏冷笑:“今日不也闹了?” “闹得没个章法,”李嬷嬷鄙夷道,“奴婢还以为她们要抓着银钱与药材不放呢,没想到争了半天,就想要一园子,真是眼皮子浅!” “一个空置多年的春晖园,也值得她这么惦记,”岑氏不解极了,“侯爷也是,那是正院,哪有陆念住的道理?” “侯爷心软,多年不见女儿,又是白氏忌日,”李嬷嬷嘿嘿一笑,声音讽刺,“远香近臭,最终臭不可闻。” 岑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的确。 这句话形容定西侯与陆念的父女关系,再恰当也没有了。 “那就让她闹些时日,我好好养养精神,”岑氏说完,若有所悟地长叹,“我也是越活越回去了,早些年根本不会为这些上火。” 李嬷嬷宽慰道:“说明您这几年顺心,侯府里事事掌握,娘家也给您颜面。” “是啊,人就是这样,从紧绷着到放松下来、轻而易举,想倒过来,重新绷住,就浑身不得劲,”岑氏想了想,交代道,“你去趟春晖园,看看她们缺什么。” 李嬷嬷心领神会:“您放心,奴婢晓得。” 不多时,李嬷嬷在春晖园外遇着了陆骏与桑氏,跟着他们一道进去。 多年不曾有过光的正屋里点上了灯。 陆骏先与坐着的定西侯行了礼,而后一抬头就看到了贴着北墙摆放的长案上有一只白色封口瓷罐。 瓶瓶罐罐的、原不值得他多心,偏那瓷罐前还摆了小香炉,插着香,左右还有果盘。 像是一个小供台。 不对。 那就是一个供台! 陆骏额上青筋直跳:“你供了什么?你别在家里整装神弄鬼那一套啊!” “闭嘴!”陆念一个眼刀子横过来,尖声道,“这是阿薇的命!你懂个屁!” 第7章 不愧是一家死了七八还能活下来的人! 话音一落,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连定西侯都不由多看了那瓷罐两眼。 陆骏一时不知该不该信,嘴上嘀咕着:“你别危言耸听,外甥女好好站在这里……” “舅舅,”阿薇开口打断了陆骏,“正因为有那罐子,我才好好站在这里。” 定西侯问:“此话怎讲?” 阿薇双手合十,对瓷罐拜了一拜,又轻轻拍了拍陆念的肩,让她莫要激动着急,而后才说起了故事。 当然是编造好的故事。 “我生下来就体弱,长年在庄子上休养,也正是因此、勉强躲过了府里的劫难。” “请来化解府中不详的高人中有一位仙师,他对余家事情束手无策,但看出我魂魄不稳,若无定魂之法、最多一两年也就……” “他便给了我们瓷罐,教我定魂,我才能慢慢康复过来。” 陆骏倒吸一口气:“真有如此奇人奇事?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仙家道法,岂是我们俗人能窥探的?”阿薇谈及此事,态度十分恭敬,“我就是这么好起来的,怎么会不相信呢?况且平日只需供些瓜果点心,不费多少事情银钱。” 陆骏还要再问,被桑氏拦了。 桑氏笑盈盈与阿薇道:“既是关乎性命,自是不能马虎。那瓜果点心可有讲究?阿薇回头记下交给我,我让人按时按例送来。” 阿薇不经打量起这位舅娘来。 此前陆念与桑氏没有往来,因而阿薇也不能从陆念口中了解桑氏性情,今日粗粗打交道,倒是留下了一个“好相处”的印象。 至于这印象靠不靠得住,还得往后再看。 思及此处,阿薇回礼道:“劳您费心。” 一旁,规规矩矩、不曾搭话出口的李嬷嬷把心思都放在了瓷罐上,却不知自己若有所思的模样一早就落在了阿薇眼中。 阿薇记得她。 先前祭拜时,这嬷嬷一直扶着岑氏。 “说起来,倒也不是没人好奇过那瓷罐,”阿薇语气一沉,却是与陆骏说的,“舅舅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吗?” 陆骏顺口就接了:“发生什么?” 阿薇呵地笑了声:“双手还不曾碰着瓷罐,那人就脚下一趔趄,脑袋碰着桌角流了一地的血,抬回去养了半个月还是咽气了。 她本就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余家,我们眼看着他们家里上下五个人半年内全没了。 还有让她来动瓷罐的主子和管事也丢了命,仵作查验说是活生生吓死的。” 桑氏听得后脖颈一阵凉。 她先前打断丈夫就是因为不想听这些稀奇事,没想到躲了一回还有第二回。 世子真是的,这种玄乎事情最不能好奇了! 陆骏也听得牙疼,偏他还要端着:“兴许是叫余家里头作怪的给收了去,与你那瓷罐无关。” “也有人这么想,隔半年又来了一回,自此就彻底老实了,”阿薇面不改色,“侯府不是余家,舅舅若是不信大可试试?反正它护着我的命,于母亲、闻嬷嬷也无碍。” 陆骏:…… 怎么可能去试? 不仅不试,还得小心万分。 “要不然换一张宽些的大案?免得不小心碰了磕了,”陆骏建议道,“屋里做事的人也……” “屋里不用旁人做事,我自会好好收拾,”陆念出了声,“怕就不用进来,阿骏你也一样,怕就出去吧。” 陆骏嘴角狠狠一跳。 要不是担心陆念为难人,他才不来呢! 陆念靠着引枕,声音幽幽,一字一字如指甲划过木板:“那是我儿、我儿的命。我要护着,日日护着。” 阿薇握住了她的手,拇指微微用力、抚着陆念的手背。 余光瞥那李嬷嬷,那老婆子此刻已是煞白了脸。 想来,她和她的主子岑氏是不敢轻易动瓷罐了。 阿薇又看瓷罐。 小小的,白瓷色润,上浮白薇花纹,是她和陆念一起挑的。 是余如薇的归处。 陆念决心回京,自不会留女儿在蜀地,一把火烧尽、十几岁的少女最后也只留下这么小小一罐。 阿薇记得那炉窑火,让她们连气都喘不过来。 收拢骨灰后,陆念犯了病,阿薇和闻嬷嬷只能捆着她、嘴里塞了帕子,不让她伤人伤己,接连喂了几日汤药、小心防着她吞咽时咬舌…… 那是陆念病得最重的一回,本就体瘦的人折腾得脱了相。 好在,都熬了过来。 桑氏平稳了心神,把被瓷罐带偏的话题正回来:“屋里不用旁人,院子总要人手,只一位嬷嬷伺候你们母女恐忙不过来。 明日领些人来,你们挑了用着,若不得用就再换。 我猜想你们带回来的衣物恐也不多,京城入秋后冷得快,还得再赶制些秋冬衣裳。 春晖园许久不曾住人,年初时虽修缮过,动的都是表面,改天试试火炕状况、免得要用了却烧不暖。 这几日陆陆续续事情不少,人手进出嘈杂,先暂忍几日。 往后就在家中常住了,缺什么、用不惯什么,就同我或者姚嬷嬷说。” 说完,一直本分立在旁的圆脸嬷嬷上前:“奴婢姓姚,见过姑夫人、表姑娘。” 阿薇应下来,在“好相处”之后,又添了个“办事周全”的印象。 起码,听起来很周全。 正说着话,闻嬷嬷抱着只小木箱从东次间出来。 她刚刚一直在里头收拾箱笼,便先与众人问了安,又问阿薇:“旁的都整好了,这木箱给您收到西间去?” 阿薇颔首,问:“没有磕碰坏吧?” 闻嬷嬷摇头:“奴婢不曾打开过。” “那我现在看看。” 在阿薇的示意下,闻嬷嬷把小木箱放在桌上,开了盖子。 陆骏扫了眼,只见里头是布包,阿薇取出最上头的,箱子里还是一样的布料、看来是一层叠一层。 就是不晓得包的是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厚厚的棉布打开来,露出来锋利的银光。 是一把厨刀。 阿薇提起刀,正反端详一番:“没有磕着。” 油灯啪得一声炸了花,屋里暗了些。 李嬷嬷的心也跟着炸了下。 她看着提刀的表姑娘,昏暗光中,银刃映着的五官透着寒气,像鬼魅似精怪。 她不由想到刚才的瓷罐故事…… 等闻嬷嬷拨亮了灯,李嬷嬷才回过神来,额头上已是一层汗水。 不愧是一家死了七八还能活下来的人! 表姑娘太怪了! 第8章 别坏我胃口 定西侯倒是没有被吓着,反而凑近了些:“阿薇,这是厨刀?” 陆骏如何也想不到布里头包着的是厨刀,指着那木箱问:“都是?” “都是。”阿薇答了。 而后把布包拿出来、打开后一一查看。 一面看,她还一面与众人介绍。 “这把是剁骨刀,看着钝,砍骨劲足。” “这把锋利,切菜切肉都方便。” “这是剔骨刀,从贴骨肉上一划,骨头就下来了。” “这是刻刀,我雕刻学得不错,先前给我父亲雕了个小像,雕脑袋时这样,刻到眼睛时这般刺进去……” 阿薇似是说得起兴了,手上拿着刻刀一通比划。 手腕翻来覆去,脚下步步逼近,直至面前,晃得李嬷嬷一阵眼睛痛。 她倒是想闭眼逃避,没想到被点了名。 “这位嬷嬷,”阿薇问她,“府里厨房的刀具也不少吧?” “哈、哈——”李嬷嬷尴尬地笑了笑,“奴婢不是厨房里做事的,今日要不是听表姑娘介绍,还不晓得厨刀有那么多名堂。” 阿薇弯着唇轻笑了声,明知故问:“那嬷嬷是哪处的?来春晖园做什么?” 李嬷嬷一愣。 白天她就站在侯夫人身边,她不信表姑娘认不出来。 好啊! 定是故意挥刀子吓唬她! “奴婢姓李,是侯夫人身边的。”李嬷嬷面上和善。 “我还以为是厨房不晓得我们口味,嬷嬷来请示晚饭吃什么的呢!”阿薇撇嘴。 说话直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嬷嬷明知被针对,也只能先赔笑着忍了。 桑氏打圆场:“大老远的路,怎么还带着这么多刀?” “她平素没有别的爱好,”陆念目光关爱,“就是喜欢下厨做菜,便给她搜罗了这些。” “既是喜好,京中也能置办,”桑氏笑着与阿薇招手,想把人叫过来,免得再吓李嬷嬷,“京中东西齐备,等安顿好了后让人带你多去逛些做厨刀生意的铺子,看看有没有合眼的。” “我原也是这般想,”阿薇没驳桑氏面子,“只是想到路途太远、说不好半道上会不会遇着事,万一有歹人,我有趁手的刀具、也能防身。 到底是用惯了的,我也念旧,新的不及旧的顺手。” 桑氏笑容依旧,只是迅速瞥了定西侯一眼。 这几句新旧,仿佛意有所指。 侯爷面色如常,许是没有听出来,许是听出来了也当不知。 大姑姐携女回京,想来之后府里日子太平不了。 当然,轮不到她先指手画脚上。 桑氏也当听不懂:“阿薇提醒我了,也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府里饭菜,今晚先试试,若不合口味就告诉姚嬷嬷,想吃什么蜀地菜也只管提,哪怕府里不会做、外头也有蜀地口味的酒楼,我让人去买。” 阿薇从善如流应下,又道:“您放心,我会下厨,想吃什么我能自己做,到时候也请舅娘尝尝。” 桑氏眉开眼笑。 罢了。 不太平也不是闹的她。 不管大姑姐如何,这外甥女还是人美嘴甜的。 桑氏很喜欢女儿,可惜成亲多年、也只生了一个儿子就再没有动静了。 儿子叫陆致,刚过了十二岁生辰,正是不好管的年纪,让桑氏颇为头痛。 一想起女儿家的好,桑氏心热,与阿薇细致商量起了新衣新首饰,京里时兴的款式花样,日常爱用的是金是银还是玉…… 说得起兴,又盘算起了过些时日带阿薇去布庄、金银铺子、胭脂铺子逛逛。 絮絮叨叨的女儿事,听得在座的定西侯父子两人面面相觑。 插不上嘴,也不懂。 定西侯不掺和这些,既然当家儿媳对陆念母女回府并无意见、且十分亲厚,他便放心了。 不过,对于女儿,他还是要多叮嘱两句。 “阿念,如今府里是你弟媳管着,以前你们没有打过交道,往后和睦相处。” 陆念闻声转头,直直看着定西侯,眼神一错不错的。 “您的意思,”陆念直截了当、毫不修饰,“我和岑氏旧梁子深,三十年了化解不了,我在岑氏手里讨生活,不是我折腾她就是她磋磨我,别想太平。 但我与弟妹头一天见,我别置喙她如何管家,她不克扣我们娘俩的日子,不结仇,自此安安生生住着。 我也只需与弟妹打交道,不用去理会不管家的岑氏了。 是这么一个说道吧?” 定西侯险些叫一口茶呛着。 他行走朝堂多年、自认为脸皮还算厚实,也被陆念这么掰开揉碎的说话方式给弄得下不来台。 看破不说破,怎么就不懂呢? 再说,岑氏何时有磋磨过阿念?都是阿念折腾岑氏。 定西侯想挽回颜面、说几句责备的话,一想到陆念舟车劳顿地回来,又心软了。 清了清嗓子,他道:“今日事多繁杂、周转不开,后日置宴与你们接风洗尘。” 说完,定西侯起身,三两步走了出去。 陆念歪身子坐着,一点没有起身恭送的意思,反倒是眼神又落到了陆骏身上:“父亲走了,你不跟上?” 陆骏没有领会。 他与桑氏一道来,自然一道走。 桑氏还在与阿薇热情说事。 陆念嗤笑了声:“我以前不让你跟着父亲,你又哭又喊都要跟着去秋碧园当儿子,现在怎么让你去都不去了?” 陆骏气闷。 大姐又开始了,要么点炮要么阴阳,就没法好好说话。 今日已经够烦够霉的了,陆骏不想受这个气,就去催桑氏。 桑氏顺着他、起了身,嘴上还在念叨:“有事只管来寻我和姚嬷嬷。” 阿薇送他们夫妻,见李嬷嬷还站着,道:“嬷嬷不懂厨房,是懂布菜?” 李嬷嬷岂会在这里伺候? 偏她嘴慢,陆念已经接了话:“不劳动手,别坏我胃口!” 李嬷嬷还记得岑氏的“以退为进”、让陆念闹腾的大计,根本不敢硬顶回去,只能死死捏着拳头。 “侯夫人使老奴来看看您这儿短缺什么,现在世子夫人都安排好了,老奴这就告退。” “阿骏,”陆念直接问道,“弟媳的当家权是吵来的还是抢来的?安顿我们娘俩这么点小事,还值得岑氏遣个婆子来盯着。” 陆骏的脑海里只有“多说多错”四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桑氏温和与她们笑了笑,快步跟上去。 李嬷嬷落在最后。 脚刚迈出去,背后就是一阵风。 砰的一声,门板被拍上,险些夹了她来不及收的后脚。 李嬷嬷看着紧闭的门,气得眼冒金星。 好好好! 装都不装的! 也对,当年陆念就是这般脾性,现在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忍忍,侯夫人穿着鞋,和光脚的陆念天差地别! 先由着这对母女折腾,等把侯爷、世子都闹烦了,哼! 第9章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阿薇拍了门板,回桌边将菜刀都收回木箱里,交给闻嬷嬷送去西稍间里收好。 而后,阿薇走到陆念身后,轻柔地替她按压额头。 相比两年前,陆念已经恢复许多,但今日回府上香、再对上岑氏,情绪免不了波动。 阿薇一面按、一面轻柔安抚她情绪。 “我先前去院里小厨房看了眼,多年没开火了,但大体框架都在。” “过几日来人试炕,顺便试试灶台,等收拾出来了,我给您做好吃的。” “现在府里恐也没几个老人,拨过来的人手暂且用着,再打听打听老人去处,若有信得过的自是最好。” “舅娘行事显然不想与我们交恶,之后我多探探她口风。” “侯夫人嫁进来三十年,扎根深,您莫要急,我们一步一个脚印、踩实了对付她。” 这差不多是回京路上就商量好了的。 听着一项项已经刻在心里的准备,陆念渐渐平静下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晓得的,”她笑了下,整个人看起来松弛了些,“我毕竟是归家女,得先站稳脚跟才能对岑氏发难。况且她不是单打独斗。” 阿薇听陆念讲过岑氏背景。 岑氏背靠的是她的伯父、岑太保。 继母女关起门来闹得再凶,岑家作为外人都不好插手,可一旦陆念铁了心要让岑氏给生母偿命,岑太保不会坐视不管。 要动岑氏,手里必须捏到让岑太保周旋不得的铁证。 “父亲和阿骏靠不住,岑氏生的那个就更别说了,”陆念哼了声,又道,“你说得对,先从阿骏他媳妇下手,她若合作、你我事情都好办许多。” 毕竟,桑氏掌着中馈。 阿薇心中有数。 除却了解桑氏品行之外,家中状况、京中局势,都得一一梳理。 至于岑氏…… 陆念点评起来:“她惯会伪装,背着人恨不得杀了我,当面又一副被我欺负了的样子。我以前没少吃亏。今日还使个嬷嬷来探虚实,她看不上我,认为我还是与以前一样好拿捏。” 说到这里,陆念冷笑一声。 她知道自己变了。 她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只会使蛮劲又不得章法的小姑娘了。 在余家的十几年,彻彻底底改变了她。 如今的她,依旧会莽,越莽撞、越不会让岑氏仔细防备。 但莽撞与直接之后,计算好了目的。 陆念抬起手握住了阿薇按在额头上的手指:“全府之中,能信任的只有你我和闻嬷嬷。” 阿薇颔首,轻轻捏着她的手指:“我知道。” 陆念低叹了声。 她们人少,但得用。 闻嬷嬷能拿捏好搬木箱的时机,也知道如何巧劲踢塌棚子还神不知鬼不觉。 这场秋雨陆陆续续下了一旬。 雨水难免惹人烦躁,但来春晖园办事的各方人马倒都还客客气气。 试了火炕,收拾了小厨房,秋冬衣裳加紧赶制,屋子里陆陆续续补了不少家具摆设,三十年无人居住的春晖园去了萧瑟,多了人气。 人进人出的,自然消息不少。 闻嬷嬷备了些轻巧小食,又煮了梨子饮,底下人办事,管事娘子嬷嬷们拉家常。 当年,闻嬷嬷能孤身逃出京城、一路寻到中州,又带着小小的阿薇谋生,自然是有一张巧嘴。 娘子嬷嬷们起先还客气着,不肯与“初来乍到”的人说府中长短,待暖和的饮子入嗓、适口的小食一嚼,话就多起来了。 如此府里事情便有了脉络。 闻嬷嬷仔细与陆念与阿薇梳理。 “侯爷夜宿书房是从前年开始的,起先是侯夫人病了一场,夜里咳嗽不断,怕妨碍了侯爷歇息、进而影响上朝当差,便请侯爷歇在书房。” “前后咳了有一个月,侯爷那阵子得了要紧差事,很是忙碌,有时甚至还歇在衙门里,便是回府了也时常有同僚来商量事情,一谈就谈到两三更。” “侯夫人病好了,侯爷差事还没办完,等忙得能喘口气了,似是习惯了住书房,就没有搬回秋碧园去。” “书房那里伺候的人手,都是夫人您听过见过的旧人,没有乌七八糟的事。” 陆念颔首,道:“如此倒也方便。” 这个方便,指的并非定西侯当差,而是陆念挑拨。 要不然怎么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呢? 血脉相连、父慈子孝,在枕头风面前什么都不算。 小时候陆念哭得再伤心,定西侯再心疼,转过天来,叫岑氏温柔几句话劝完,心疼就成了心狠了。 现在,老夫老妻自比不得年轻时的温香暖玉,但相处多年的了解和默契依旧是个麻烦,岑氏想吹风、并非吹不上,可不睡一张床上、枕头不对着枕头,风隔了墙就不同了。 不管定西侯是为了当差便捷、还是习惯了懒得挪,对陆念与阿薇都是“方便”。 闻嬷嬷又说陆骏那儿:“世子与您看到的一样,对侯夫人依旧尊敬喜爱,世子夫人出身淮南,是直到前年、侯夫人大病那一回,她才接了府里中馈。” 阿薇思路快,问道:“她接中馈与那银票药材,谁前谁后?” 提到此事,闻嬷嬷撇嘴露出个极其不屑的表情来:“就这事儿还给侯夫人脸上又贴了层金花! 夫人的信送到时还是侯夫人当家,准备银票药材期间她病倒了,外头还说她是担心蜀地状况给急病的。 真是美得她! 她病得厉害,家里旁的事勉强能按部就班,但送银子药材的事还没有办妥,这才拿了一部分事情给世子夫人。 因而送往蜀地的东西,两方都经过手,且还听说世子夫人刚接手时,侯夫人那里的老人没少指点,几乎是半推半就着按秋碧园的意思办的事。 等侯夫人病好了、想再收回去,世子夫人寻了底下人的错处、连打带敲的,前后费了三五个月总算把中馈稳稳捏手里了。 为这事儿,世子都与世子夫人有过几句埋怨。” 阿薇听得连声笑。 她虽不是在哪家府邸后宅里正儿八经长大的,但其中的弯弯绕绕,靠着陆念与闻嬷嬷的指点,早也学到不少。 此刻听来,就明白事了。 如今既然是桑氏管家,来春晖园指挥办事的自然也全是桑氏的人,岂会说桑氏的不好? 事情没有查明白,就先全部推给秋碧园,反正陆念看岑氏本来便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照这么说,”阿薇点评道,“舅娘与岑氏之间怕也有不少龃龉。” 陆念哼笑:“婆媳有隙,再常见不过了。” 不怕岑氏与桑氏有仇,就怕铁板一块,她们才不好下手。 第10章 一分罪都要打成十分罪 阿薇琢磨起了桑氏。 这一旬里,她同桑氏与姚嬷嬷也打了些交道。 无论是先前说好的供奉单子、厨房口味,还是阿薇新想出来的细枝末节的麻烦,姚嬷嬷都极其配合。 一颗石头一声响,事事有回应,能办的立刻办,暂时办不妥的也有章程、搁几日就有进展。 姚嬷嬷的态度,也就是桑氏那儿的态度了。 就算阿薇和陆念故意想寻桑氏的事,这一时半会儿间都寻不出来。 何况,她们目前还是以拉拢桑氏为目的,没想着破坏关系。 唯一停滞着,只有那五千银票与三箱药材。 说法也是有的,要寻底档翻看,寻办事的人问话,前后要费工夫,一旦问出结果了立刻报过来。 做事嘛,这个章程也合情合理。 等这会儿听了闻嬷嬷的消息,阿薇就更明白其中缘由了。 “舅娘若动了手脚,她少不得收拾干净才给答复,若她全然无辜,那十有八九就是岑氏下的手,”阿薇道,“偏当时正值交接,她算是被秋碧园架着走的,难保岑氏没给舅娘的人手挖过坑,舅娘得自查一遍才能交给我们,免得我们查了、坑里埋着她的人。那她是钱没捞着还担了罪。” 陆念抿了一口茶:“我追究的也不是银子,就算桑氏全吞了,碍着我什么了?” 阿薇笑了下。 从她们这儿来判,自是这般。 所有的贪与错全是岑氏的,一分罪都要打成十分罪! 她们争的是家务事,又不是衙门里断案子,能给岑氏多添一条罪名就绝对不能少一条。 不过,桑氏显然不能这么来。 倘若钱是她贪的、抹不平,再怎么甩给岑氏,等陆念母女收拾完了岑氏,说不定就捏着把柄来收拾她了。 桑氏一位远嫁入京的妇人,行事落了下风,孤掌难鸣。 势单力薄的苦,陆念吃得太多了,也太懂了。 “她有能耐手段那是最好,”陆念放下茶碗,指腹抚过盏沿,颇为用力,“我们不指着一定要借谁的力,就怕有傻子拖后腿!” 阿薇想了想:“舅娘嫁进来十年多,又有儿子,却也是等到前年才掌家,如此来看,她做事绝不激进。” 陆念明白阿薇的意思:“阿骏看起来不烦她。” 陆骏是孝顺儿子,桑氏如果与岑氏狠闹过,他们夫妻关系早坏了。 “是,”闻嬷嬷继续往下说,“这些年唯一让世子夫人头痛的只有大公子。” 大公子指的是陆致。 阿薇在灵堂和接风宴上见过他,听说文武都马马虎虎。 好像够用了,又没那么得用,尤其是作为定西侯府的嫡长孙,桑氏只盼着他能更争气些。 比不了外头的神童,起码不能输给府里的弟弟陆勉。 陆勉是岑氏的嫡亲孙子,刚七岁,功课上有模有样,叫定西侯很有面子。 岑氏有一儿一女。 女儿陆思没养活,两岁时夭折了。 儿子陆骋,便是陆勉的父亲了,除了这七岁长子外,他与妻子另育有四岁的女儿和才满周岁的儿子。 比起只有一子的陆骏,陆骋可以算是子女缘不错。 不过,用陆念的话说,陆骋与母亲岑氏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平庸的嫡长孙与聪慧的次孙儿,”陆念把玩着手指,指甲锋利,当即在指腹上划出一条红印,她不觉得痛、也不在意,继续往下说着,“岑氏失了中馈,还不得把宝压在陆勉身上? 她一个填房,为了拉拢父亲与阿骏,早年间一直装贤惠和善,好名声是她的立命之本,也就做不了养废阿骏、扶陆骋上位这种自毁长城的事。 可要是陆致不成器,远不如陆勉,那就怪不到岑氏头上去了。 陆致是阿骏夫妻俩自己管教的,教不好只能怨自己。” “只是平庸,还不足以夺爵,”阿薇不动声色握了陆念的手,“教好难,教坏易,舅娘若不管得紧些,迟早会出问题。” 陆念没有手指玩了,倒也不争,思绪全在陆致的事情上,脸上全是嘲讽与嫌弃:“说白了就是阿骏没用!儿子教养,当娘的住在后院就隔了一层,再上心也总有不周全的地方。要教好了还得靠爹,偏当爹的自己就拎不清。” 阿薇很是赞同。 幼年在京中的事情,多数都已经记不起了,只隐约有些细微片段从记忆深处翻出来。 她是金家的宝贝疙瘩,但她的玩伴很少,隔房的几位堂兄长她许多岁,早就开蒙念书了。 她记得想找哥哥们分享新得的玩具时,他们不是在学堂,就是在被伯父们考校功课,要么就是被祖父叫去指点。 如此就给阿薇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长大了就要读书、整日不得闲。 慌得她一点不愿长大,这份“怕”让她记住了。 如今大了,看待做学问自然也与从前不同。 搁在陆致这里,勤学不一定能出彩,但管教不严、平庸绝不会是终点。 “舅娘有能耐手段,但她不敢撕破脸,”阿薇想了想,继续道,“不敢与岑氏撕,也不敢和舅舅撕,瞻前顾后、投鼠忌器。” 陆念听得直乐。 “前怕狼后怕虎,这种脾性的、我在余家见得多了,”她眼中含光,“那就由我们替她撕了,别的都是虚的,捏在手里的利益才是真的。她只要不是愚不可及,就该知道握哪把刀。” 陆念从不怕拿刀,也不怕当刀。 舔到舌尖上的血才是最真的! 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日头高照,驱散了前头一旬的雨气,阴霾一散,人也舒坦许多。 阿薇从屋里出来,就见院子里做事的丫鬟嬷嬷们各个显得松快不少。 这些都是桑氏拨过来的。 要说与阿薇她们有多少忠心,肯定谈不上,但做事不躲懒、不怠慢,眼前够用了。 而外头得用且顺手的人才,一时半会儿能指望的只有闻嬷嬷一人。 阿薇轻声与她交代:“嬷嬷这几日盯一盯陆致,他被雨水闷了一旬,好不容易放了晴,八成没有耐心老实待在书院里。” 第11章 买回去炖汤 闻嬷嬷归属春晖园,进出很是自由。 花了三天工夫,她弄清楚了陆致的状况。 www? Λn?¢ 〇 陆致入学的书院在京中颇有些名气,同窗多是勋贵子弟,平日吃住都在书院,一旬有一日休沐。 先前府中家祭,陆致请了假。 洗尘宴因着是在晚上,赶在吹灯前回去、也算合规。 “也就是说,下午放课到夜里歇觉这段时间,管束相对宽松,”闻嬷嬷低声道,“又都是各家各府的公子,自有长辈荫庇,不走科举路子,教习便不会太强硬。” 真要进考场的子弟,要么入国子监,要么去以学问见长的书院。 与陆致这种明面上的侯府继承人不是一条路子。 阿薇问道:“若学生们放课后出去耍玩,只要乖乖回书院睡觉,不惹大麻烦就没人追着管?” “是这么一回事,”闻嬷嬷看了眼外头院子,压着声儿道,“大公子不喜欢旁的,他就喜欢斗鸡。” 阿薇的眉头皱了起来。 斗鸡,说小了是个热闹,大部分人都爱凑热闹,说大了,与斗蛐蛐摇骰子一样,是纨绔必备。 有这些爱好的公子,得了别人存心引导,就说不准赌得有多大、玩得又有多花了。 一旦沉迷、坠了山底,想再爬上来,那得脱层皮。 “我们那位金孙,看着就不是意志坚定的,”阿薇轻哼了声,“他哪天休沐?” “后日。” “那就是明日放课回府,”阿薇拿了主意,“等他回来,我先去瞧瞧他。” -- 第二天休沐,这一日下午放课就比平时早。 过了未正,书院里就陆续有结伴的书生出来。 闻嬷嬷很快就看到了陆致,他与三四位差不多年纪的公子们有说有笑。 等小厮上前,陆致吩咐几句,便与同窗一道走了。 闻嬷嬷看在眼里,没管那小厮,只悄悄跟上陆致一行人,走了差不多两刻钟便到了处热闹地方。 抬头一看,将军坊。 闻嬷嬷原就在京中生活过,岂会不晓得这地方? 心里有数了,她又向附近铺子打听了几句,转身回府复命。 “好斗的鸡叫将军,蛐蛐也叫将军,便得了‘将军坊’这名,平日只做权贵生意,出入的不是官宦就是有些背景的富商,”闻嬷嬷道,“今儿最瞩目的一场斗鸡,一方黑羽、一方芦花,都是长胜将军,此番交手,不说坊内开盘多少,坊外周边铺子都有好几处庄。” “陆致去看这场?他有多少银钱下注?”阿薇起身往外走,“我们去前头等他。” 这一等,却是等到了酉末。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各处都点了灯。 陆致才绕过影壁,突然迎面遇着两人影,不由唬了一跳:“怎么也不提个灯笼,吓死人了。” 阿薇走上前,仔仔细细打量陆致。 十二岁的年纪,个头窜得快,与她差不多高了,就是偏瘦些,显得精神气不足。 受了些惊吓,脸色不大好看,但眼中能看出喜色,想来今日下注赢了。 斗鸡为何会走向纨绔? 不就是今日赢、明日指不定输个精光吗? 多少人家就是败在一个“赌”字上。 阿薇嗅觉出色,一闻就晓得陆致在外头吃过晚饭了,还喝了一点点酒,酒气被风吹得很淡,却没压住他身上的腥味。 那是活鸡的味道。 只在雅间里看一场斗鸡是染不上的。 应是陆致与将军坊格外熟悉,亲手碰过斗鸡,以至外衣上沾染了鸡味。 阿薇判断之后,并不与陆致多话,绕过人往外走。 陆致本就不喜欢归家的姑母与表姐,见她这般态度,念了两句“讨厌鬼”,便往后院去。 另一厢,阿薇出府,闻嬷嬷招呼了马车,急急赶往将军坊。 入夜后的将军坊,远不及白天热闹,但也有不少看完了斗鸡斗蛐蛐后没有离去的客人,聚在雅间里吃酒。 活像个生意兴隆的酒肆。 还是能摇骰子、打牌九的酒肆。 马车停在门口,迎客的小子凑上来,见车上只下来一位姑娘并一嬷嬷,不由好奇。 坊内并非没有富贵女客,但都是跟着长辈、兄弟来凑热闹的,他从未见过单独来的、还是夜里。 “这位贵人,”好奇归好奇,殷勤依旧殷勤,小子道,“您若要看斗鸡斗蛐蛐,得明日再来了,这个时辰……” 阿薇掏出定西侯府的腰牌给那人看了一眼:“有事寻你们管事。” 小子眼尖看清了,等闻嬷嬷塞了碎银过来,他乐呵呵收了,立刻引她们往里去。 坊内七弯八绕,好在灯笼多,倒也算明亮。 绕到擂台旁,此处早就没了客人,围着擂台搭建起来的小楼里有不少人声,都是吃酒的。 管事已经得了信,匆匆迎上来:“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姑娘,楼上雅间坐着吃盏茶?” 阿薇没有坐着慢慢说的意思,开门见山问:“今日那黑羽与芦花大战,哪方胜了?” “黑羽大将军旗开得胜。” 阿薇颔首:“我来买那只黑羽鸡。” “啊?”管事愣了下,不由上下打量来人。 底下报说来人拿的定西侯府的腰牌,可侯府哪有这个岁数的姑娘…… 不,还真有一位! 前阵子传得沸沸扬扬,侯府远嫁蜀地的姑夫人带着女儿回京了。 这对母女来势汹汹,家祭上把棚子都闹塌了,叫一众观礼上香的姻亲宾客淋成了落汤鸡。 听说,两母女把蜀地那儿祸害完了才回来的。 命里带煞! 具体有多凶煞,管事说不好,但人家拿着定西侯府的腰牌就不能随意怠慢了。 管事赔笑道:“姑娘入京不久,恐怕不晓得,我们将军坊主营斗鸡,不卖鸡的,您若要买鸡,侯府西边平安街、那一带有禽市,您白日可以去那里瞧瞧。” “要的就是你这里的斗鸡。”阿薇道。 管事惯会应付客人:“您为何要买斗鸡?您要赏斗鸡,只管来我们将军坊,我给您留上等雅间,准保看得又清楚又有趣……” 没有再听管事介绍,阿薇直接道:“买回去炖汤。” 管事瞪大眼睛:“啊?” 炖汤? 拿斗鸡炖汤? 他在将军坊当差十几年,除了有人输狠了骂骂咧咧的宣泄胡话,头一次正儿八经听说要炖汤! 第12章 就记陆致脑袋上! “您说什么?”管事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阿薇面不改色,重复道:“炖汤。” 管事倒也没往来人故意寻事上想,只当她不懂事情,解释清楚就好了:“姑娘,这炖汤还是老母鸡好,母鸡性阴,炖出来香浓润口、补气滋养。斗鸡是公鸡,训练有素,肉质硬,炖汤不好喝。” “尝个鲜罢了,不好喝也不会寻你们将军坊说道。”阿薇道。 管事暗暗叹气。 他见过太多一意孤行的世家子弟,寻常也不会与主顾们硬碰硬。 见这姑娘坚持,干脆让了一步。 “那我给您挑一只来,您带回去尝鲜。” 阿薇目标十分明确:“我就要今日赢了的那只黑羽鸡。” 话说到这儿,管事自是品出些微妙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招手叫了边上小厮过来,咬耳朵道:“陆公子今日押输了?” “没输啊,”小厮记得很清楚,“他还高高兴兴给我赏钱,赢了。” 闻言,管事又忍不住摇头。 弟弟前脚赢钱,姐姐后脚买鸡炖汤。 这高门大户里的事情,真真叫人雾里看花! “这姑娘铁了心要买,”小厮愁道,“怎么办?” 管事也愁。 若是旁的斗鸡,卖了也就卖了,他们既做这买卖,训鸡自有一套办法,不怕训不出好的。 可偏偏是黑羽大将军!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训鸡本事再高,也得有良才,黑羽大将军是鸡中逸才! 若是旁的买主,好言劝一劝,他们劝不住还能叫在小楼雅间吃酒的买主朋友熟识来一道劝,添酒添菜一通灌醉、酒醒八成就忘了。 可偏偏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 没有熟识,灌不得酒,还油盐不进。 今晚他们甩脸色把这位客人“请”出去,明日人家两母女指不定把将军坊擂台都砸了。 这可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人家凶名在外。 管事越琢磨越发愁,各种缓兵之计徘徊脑海之时,突然就听到了一声话。 “五十两。” 原是买主开价了。 见管事不做声,阿薇又继续道:“一百两。” 管事:…… “一百五十两。” 管事哭丧着脸:“好姑奶奶,您这是强买强卖。” 小楼上,明亮的雅间里,沈临毓半靠在窗边看底下热闹。 为看擂台方便,这片的窗户开得很大,只搭栏杆围护,偏此人身高、栏杆远不够护腰,他却浑然不怕,很是胆大地倚着,捧着一把花生米看“强买强卖”。 他看着还未及冠,一身玄衣,眉宇间有年轻人的英气,又透着些许懒散劲。 “真要买去炖汤?”他自顾自说完,偏头看向里侧听候的少年,“元敬,斗鸡炖汤是什么滋味?说来我还没有喝过。” 元敬习惯了自家主子随心所欲的言论,一本正经道:“王爷,小的不曾尝过,您也不曾尝过,咱们长公主府就不会用斗鸡来炖汤。” 他这位主子,旁的都好,就是有时想一茬是一茬。 异想天开。 也就是长公主纵着、驸马保着,圣上那儿还宽容着。 这般呵护倒也没把这位郡王养歪了,除了我行我素些,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想到这里,元敬又补了一句:“御书房应该也没有炖过。” “可惜!”沈临毓真情实感地叹了一句,“那位姑娘是定西侯府的?月初刚回京城吧。” 元敬不意外他会知道。 王爷这些时日奉命查一桩旧案,牵扯到的一位官员的家眷当日曾去定西侯府上香。 那日状况又传得沸沸扬扬,都知道从蜀地杀回来了母女两人。 而此时坚持要买斗鸡的姑娘,就是那位陆家表姑娘。 也对。 若不是这等说一不二的执拗性子,又怎么会有那么“精彩”的家祭呢? 见沈临毓饶有兴致地看着价钱涨到了二百两,元敬建言道:“这价虚高了,要不要出面和东家说一声?” “不用,”沈临毓想都不想,“一只鸡而已,东家不会不给定西侯府面子。” 想到长公主平日的叙叙叮嘱,元敬壮着胆子道:“小的见您看得目不转睛,以为您很欣赏陆家表姑娘呢,想着长公主念叨了您两三年,总算把您念开窍了。” “开窍?”沈临毓慢悠悠转过头来,英俊的脸上写着一言难尽,“你是说欣赏一位姑娘,头一次就给人家送只鸡?真别致啊。” 元敬:? 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不等他解释,沈临毓又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元敬啊,这种窍,我们还是别开了。” 元敬:…… 楼下,管事在听到二百两时已经满头大汗了。 看来这鸡今日不卖也得卖了,但不能由着这姑奶奶继续喊价,要不然传出去,外头怕是要说他们漫天要价。 唉! 分明是这银子烫手,还不接不行。 “卖给您、卖给您,”管事连声道,“您稍候,我使人给您把黑羽大将军捆来,您之后是炖是炒是炸、都由您做主。” 应下来了,这姑奶奶总算不再报价,骄矜等着了。 管事抬手摸了把汗,赶紧催着小厮去抓鸡。 一直似金刚般站在后头、没有开过口的闻嬷嬷提点道:“要活的!我们自己杀!” 那小厮飞奔着去,被那杀气惊得踉跄两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又飞奔着回来,手里多了一只大公鸡。 通身漆黑的羽毛,在灯笼光下油光发亮,鸡冠直立,鸡喙尖利,两只有力的爪子被捆上了草绳,被小厮拎住两个翅膀,都没去了身上的凶劲。 小厮想把黑羽鸡交给闻嬷嬷。 闻嬷嬷一动不动,反倒是阿薇伸出手接了过来。 管事见状,忙道:“您当心,这鸡凶悍……” 才说一半,就见阿薇揪着鸡翅、扯着鸡爪,仔细观察了番,凶鸡被抓住了要害,几次扭着脖子想啄都没有成功,气得威武大将军咕咕大叫不停。 嗯。 叫得再起劲也没有用。 人比鸡凶多了。 阿薇摆弄手里的鸡,这畜牲的确有劲,翅膀上有还新鲜的断羽,应是下午搏斗时伤的。 她确定之后,提着鸡转身就走。 管事问:“姑娘,这银钱……” “算二百五十两,我也不让你们吃亏,”阿薇脚步不停,“记账,记定西侯府账上。” 管事瞪大了眼睛。 强买强卖、人家还给钱呐。 怎么到他们这儿成记账了? “姑奶奶!”管事追了出来,“定西侯不在我们这儿……” 阿薇停步,扭过头理直气壮地问道:“外祖父不来,难道陆致那小子就没来?就记陆致脑袋上!” 管事:…… 就这姑奶奶的凶样,陆大公子怕是一年半载都不敢来将军坊。 他们难道要去侯府追账? 烫手银子,飞了! 没想到,那位嬷嬷舒展了金刚面目,给了一张名帖,叮嘱道:“侯府不做赖账的事,明日拿着帖子来收账,一定要来。” 第13章 脸色白似鬼,眼神凶如煞 目送定西侯府的表姑娘提着黑羽大将军飒飒而走,管事捧着名帖左右为难。 正犹豫不决,听见后头小厮殷勤送客的声音,管事赶忙回转身去,见是沈临毓,脸上霎时堆起讨好笑容来,唤了声“王爷”。 沈临毓在经过管事身边时顿住了脚步,问:“黑羽被人买走了,那只芦花鸡呢?” 管事并未多想,老实答道:“芦花鸡不敌黑羽,受了重伤,恐无法再登擂台了。” “这样……”沈临毓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你让人送到长公主府去。” 管事“啊?”了声,忙用眼神询问元敬。 元敬也不明白:“王爷,您要芦花鸡做什么?” “炖汤,”沈临毓一点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反问道,“不然还能做什么?” 管事瞠目结舌。 今儿这两只大将军倒了大霉,下午时你来我往杀了个昏天暗地,结果输赢都没捞着好,连夜要被敲骨剁块、齐齐上路。 早知都是这般下场,倒不如下辈子当只下蛋的母鸡,指不定能多活几年光景。 可再怎么想,管事也弄不清楚,这斗鸡炖汤难道是什么仙品?为何侯府要,郡王爷也要? “王爷,”管事舔了舔唇,厚颜问道,“斗鸡炖汤真的好喝吗?” “我不知道,”沈临毓道,“不过天下既然有这道汤,怎么能不叫我母亲尝尝?贵为长公主都未曾品过,这不行。” 元敬暗暗叹了口气。 理直气壮,初听没什么不对,细想又尽是歪理。 他家王爷真是…… 管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被歪理糊弄了,很给面子地恭维道:“王爷孝顺,长公主定然十分欣慰。” 沈临毓淡淡念了句“应该的”,伸手从管事那儿抽走了名帖,看了两眼后又塞回去:“明日去定西侯府收账后,再到长公主府来,一样是二百五十两,不少你们的。” 交代完了,沈临毓才抬步往外头走。 管事一路送出去,回来遇着那小厮,两人面面相觑。 小厮的思绪还浑着:“小的把芦花大将军送过去?” “送吧,郡王孝敬长公主的鸡汤,应该得送,”管事摸了摸脑门,问,“那我明儿去收账?” “去的吧?”小厮应声道,“王爷欠我们将军坊银钱,传出去怪不好听的。” “也是!” 将军坊外,沈临毓上了马车。 车把式询问道:“您是回衙门、还是直接回府了?” “去定西侯府,”沈临毓答完,见元敬瞪大着眼睛看他,便补了一句,“正好有事与侯爷商量。” 元敬:…… “不信?”沈临毓看他一副怀疑神色,发问道,“我不去商量事情,难道是去喝鸡汤?你是不是在琢磨,战败的芦花炖汤没有得胜的黑羽来得香?” 元敬一口气哽在嗓子眼,捂着脖子重重咳了好几声。 还说不是喝鸡汤! 都琢磨着哪只鸡更香了! 还要按在他一个亲随脑袋上! -- 面前的书案上摊开了一本书册,是近些时日书院中先生们很推崇的游记。 前几天陆致还读得津津有味,生动的游记比枯燥的讲题文章读着有趣多了,但今夜他却一行字都读不进去。 他的脑海里,还是硝烟战场。 对阵的,一方是威风凛凛的黑羽大将军,一方是趾高气昂的芦花大将军。 两将踱步、震慑、试探,直到突然出击…… 那精彩绝伦的较量,历历在目。 他清晰地记得黑羽扑腾着翅膀飞起来一爪踢向芦花的眼睛,周围看客们挥拳高喊着,而他也是其中一人。 待那芦花最终力竭倒下,黑羽大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在擂台上踱步,那勃勃英姿,陆致只想给它送上四个字:神鸡天降! “真带劲啊!”陆致喃喃道。 不愧是黑羽大将军。 从初登将军坊,陆致就看好它,一路为它摇旗呐喊,比赛从未落下一场,而黑羽果然不负他的期待。 比试结束后,他还去看过黑羽,除了翅膀上伤了几根羽毛,它并未有其他伤势,想来不用休养几天就又能登上擂台。 “下次的对手应是那只白羽金尾,那只强在嘴喙,啄下去就是一个血洞,但黑羽翅膀有劲、飞得高,定能避其锋芒,从高打低……” 咯咯—— 咯! 陆致正琢磨着下一场对局,突然听见几声鸡叫。 鸣声凶悍,很是耳熟。 好像是黑羽大将军? 陆致起初只当听错了,可那鸡鸣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跑到书房外。 此刻云散开了些,露出璨璨月光。 月色之中,一人大步过来,身后远远有两盏灯笼,似是追着前头的人而来。 陆致心生疑惑,瞪大眼睛细瞧,这才看清来人身份。 正是阿薇。 “你……”陆致愕然开口,再听一阵鸡叫,寻声一看,那鸡就在阿薇手上。 通身漆黑,与夜色相融,又因月色映得毛色如缎。 他没有听错,这就是黑羽。 阿薇脚步飞快地走到陆致面前,抬起右手,将黑羽鸡直直怼着他:“斗鸡好看吗?” 陆致本能地往后退开一步。 “这只鸡厉害吗?”阿薇连进两步,几乎把黑羽直接怼到了陆致脑门上。 倏地见一鸡头杵在眼前,陆致脑袋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偏开脸,喊道:“你干嘛!你有病吗!你什么意思!” 阿薇冷笑一声,手指用力缩紧。 咯!!! 黑羽鸡吃痛,仰头惨叫,脖子晃动,想要挣脱。 陆致险些被鸡喙刮到鼻尖,不由自主接连后退几步,脚下打了个趔趄,直撞到廊柱才一把抱紧稳住了。 “疯子!”陆致又惊又怕,整个人挂在柱上,“你这个疯婆子!” 他不怕黑羽大将军,叫他心生恐惧的是阿薇。 听说这表姐把余家上下克得差不多死绝了时,陆致不怕。 听说表姐和姑母在春晖园里摆阵法,陆致也不怕。 他就觉得这两人烦,还讨厌,一回来就在家祭上闹得人仰马翻,害他去书院还被同窗笑话。 可这一刻,阴冷月光下,提着黑鸡,脸色白似鬼,眼神凶如煞的表姐,让他从头顶毛到了脚底板。 “把她拖走!”陆致冲赶过来的管事大喊,“你们把她拖走!” 第14章 母亲救我! 抱着柱子进退不得的陆致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敢与大将军大眼对小眼。 可他看不见,却还听得见。 鸡叫声调高昂,又带着不甘与愤怒,撕心裂肺,叫得人头皮发麻。 陆致的脖子都缩起来了,大叫着:“怎么还不把她拖开!” 两位管事愁得脸比陆致还难看。 并非他们不得用,而是他们两个男仆、如何去拖表姑娘? 表姑娘行事再泼辣无状,那也是姑娘家,要拉要扯只能由嬷嬷丫鬟们来。 其中一位正是家祭当日引母女俩进府的刘管事,此刻提着手中灯笼、颤抖的声音里隐含哭腔:“表姑娘,您先把鸡放下吧,有什么话慢慢说,这鸡看着太凶了……” 劝得真情实意,但对场面实在不痛不痒。 好在他也算有几分机灵,见陆致的小厮阿当闻声跑过来要救主,刘管事没让这愣头青与表姑娘硬碰硬,直接指路道:“去叫人!叫世子夫人来!” 阿当扭头就走,三两步出院门,险些与大步而来的一人撞个满怀。 抬头一看,见来人是闻嬷嬷,阿当不敢把宝押在她身上,闷头往内院方向去。 刘管事看到闻嬷嬷亦是心里一咯噔。 指着表姑娘的嬷嬷把表姑娘拖开?不如指望那只鸡自救! 可场面样子还是要摆,刘管事忙求援道:“嬷嬷,快劝劝你们姑娘!不能这么闹的呀!” 闻嬷嬷没有应话,走到院子中间,放下了背来的木箱。 若陆骏在这里,定能认出来,这就是阿薇用来装刀具的那只箱子,左右有提抱的环扣,现在扣上了一根皮带方便背着。 不久前,马车先抵侯府北门,闻嬷嬷下车直奔春晖园取木箱。 阿薇则是由南边正门入府,提着黑羽鸡到陆致书房。 此刻会合,时间不早不晚。 闻嬷嬷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布包。 待里头的银刃露了锐光,刘管事吓得喊起来:“哎呦!不能动刀!不能动刀!” 另一个管事也吓坏了,不敢拽表姑娘、但是能拦嬷嬷,壮着胆子想挡路:“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闻嬷嬷谁也不理,将那把细长的刀递到阿薇手里。 陆致听到“刀”字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表姐,左手握刀、银光寒人,右手提鸡、尖叫催命,正中的那张脸面无表情,阴冷的眼神仿佛在看死人。 “鬼啊!”陆致失声叫道,“你中邪了吧!你克死你们余家这么多人,又回来害我们!你滚出去,你们都滚回蜀地去!” 可无论他怎么喊,鸡头和刀刃依旧逼在他脸上,没有退开一点。 阿薇开口,声音比双手都稳:“这只黑羽鸡,在擂台上威风吗?” 陆致自不可能回答,他重新闭上眼睛,双手紧紧还抱着柱子,脑袋闷着:“你等着!等我母亲来了你就完了!” 桑氏几乎是冲进来的。 今夜陆骏多吃了几盏酒,话匣子关不住反复说姐弟从前的各种不愉快,桑氏一面敷衍听着、一面等他醒酒。 哪成想陆骏还没醒,外头通传陆致的小厮到二门上求救,说表姑娘在书房撒泼。 桑氏顺理成章地丢下了醉醺醺的丈夫,等行到前院、见到恐慌不安的阿当,心生了几分异样。 她不知道阿当为“大公子斗鸡”心虚,只当阿薇与陆致闹得厉害,提着裙摆就往书房跑。 早想到大姑姐母女回府后会不太平,但桑氏认为这份不太平闹不到她头上来,且过去的十天半个月春晖园不吵不嚷,有事寻来也有理有据可沟通,因此桑氏就没防着她们。 哪成想,突然闹起来,竟是闹到了陆致这里! 陆致就是个憨厚单纯性子,能闹得过谁? 这一段路跑得桑氏气喘吁吁,再一看儿子被逼到抱柱,而阿薇还拎着刀,她一口子险些没续上:“你……” 姚嬷嬷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上缓缓,就想去拉阿薇:“刀、刀不长眼的,表姑娘我们、我们好好说啊。” 到底忌讳着那把刀,姚嬷嬷不敢硬来。 阿薇又狠狠捏了下右手。 咯! 尖锐刺耳的鸡叫划空响起,不止惊了姚嬷嬷,也惊了桑氏。 这里为何有只鸡? 两人是为了一只鸡闹起来的? 阿薇这时才开口,问的依旧是先前的问题:“告诉你母亲,斗鸡好看吗?这只鸡厉害吗?” 姚嬷嬷猛得扭头看向桑氏,小公子斗鸡? 桑氏亦是惊讶不已,脑袋嗡嗡作响:“阿致?” “母亲,她是疯子!救我,母亲救我!”见有人撑腰了,陆致来了精神,好一顿哭喊。 桑氏心疼急了。 斗鸡之事还不确定,但儿子哭着喊救命,没有哪位母亲能无动于衷。 “阿薇,”桑氏赶紧劝解,很是急切,却也控制着语调口气,“先把刀子放下来,我们有话慢慢说,要是、要是阿致真的斗鸡,我肯定也不饶他,我们慢慢说。” 阿薇依旧紧盯着陆致,并未去看桑氏,但只听舅娘说话,就叫她好一阵心酸。 即便遇着这么一边倒的局面,桑氏都在克制着与她“讲道理”。 为人、为母,舅娘都立得住。 “你有一位好母亲,”阿薇直直看着陆致,“你让她救你,你明明白白告诉她,你有没有去看斗鸡?你有没有在将军坊赌钱?!” 陆致回答不了。 黑羽被捏住了翅膀,而他却像被掐住了脖子。 他看到阿薇的眼眶发红,这让他想起了将军坊里那些看客,他们在迫切想要见血时眼睛也是红的。 越想越是害怕,陆致抱着柱子、身体往下滑:“母亲,你赶走她!你快赶走她!” “算舅娘求你了,”桑氏含泪劝着,她也不敢直接去拦阿薇的胳膊,怕刀子不稳、怕鸡乱扑腾,“我们慢慢跟他说,好不好?” “慢慢说?” 一道尖利声音从院门边响起。 桑氏转头看去。 来人未提灯笼,披了件几乎拖地的青色大袍,从暗处走到明处,那张五官明艳逼人。 正是陆念。 陆念瞥了眼蜷缩在柱子旁的陆致,低骂了声“没出息的玩意儿!” 而后她就再没管阿薇与陆致那头的对峙,只与桑氏道:“他只求救却不敢否认,喊了半天又不认一句错。” 桑氏噙着的眼泪瞬间落下来:“我知道、我知道是他错了,不是阿薇污他,但能不能好好说,别拿刀……” “弟妹,”陆念抱着双手,一字一字道,“你只要再求一句情,我就带着阿薇出去,从此不管陆致斗鸡赌钱,你自己管,管不管得好、你心里有数。” 第15章 来,杀鸡 桑氏的身子晃了晃。 姚嬷嬷眼疾手快扶住她,却没有任何建言。 因为她懂姑夫人话中的道理。 管教人从不是简单的错了棍子对了糖,但有一条是真理:红脸白脸、绝不能先打起擂台来。 世子夫人的确能几句话把姑夫人、表姑娘请离,但之后再要管大公子…… 姚嬷嬷看那头缩起来的陆致,暗暗想:难管。 表姑娘的手段是激烈了点,但事出有因,是为了大公子好。 这一点,想来世子夫人也是明白的。 桑氏的确明白。 当家主母,手下人手不少,她愿意唱什么脸就什么脸,有严厉有温和。 管好了最好,真管不好的、找人牙子来发卖了,眼不见心不烦。 可儿子管教不好,难道也大手一挥卖了? 十二岁斗鸡赌钱,二十岁呢?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桑氏越想越悲伤,心肠也在陆致左一句“母亲救我”右一句“疯婆子滚回蜀地”之间硬了起来。 大姑姐说得对。 从头到尾没有认错过,不狠狠管教不行了。 狠狠攥紧拳头,桑氏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道:“你有没有去斗鸡赌钱?你回答我!” 陆致傻眼了:“我……” 他根本没想到,救兵母亲不止不救他,还帮着外人训斥他。 见他“我”了好久没有再多一个字来,阿薇冲闻嬷嬷抬了抬下颚,闻嬷嬷会意,上前提着陆致的后领,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陆致的力气根本抗衡不了闻嬷嬷,再次被迫与鸡头、刀尖面对面。 “黑羽大将军在擂台上威风吗?” 阿薇问归问,也知道乱了阵脚的陆致此刻根本答不出来什么。 她把刀往嘴边一架,用双唇与牙齿抿咬住,空出来的手倏地发力、将鸡头往后掰去,用钳制住翅膀的手卡住,而后根本不管黑羽鸡的挣扎,把露出来的脖毛三两下扯了,扔向地上。 刀又被握在了手里。 阿薇舔了舔唇,道:“不是喜欢看鸡毛乱飞吗?来,杀鸡。” 陆致原本已经不打算挣扎了,反正挣不过,也没有救兵,但一听阿薇要杀鸡,他眼睛霎时瞪大,吓得一个劲儿要往后躲,满口全是“疯子”。 他就知道这疯子要见血! 不,已经见血了。 也不晓得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阿薇的嘴唇被刀划了个小口子,血珠子渗出来,被她一舔,染红了半张唇。 陆致猛然就想到了志怪小说里那吃人的女妖怪。 “妖怪!”他挣扎起来,一时动静比那死到临头的鸡还要大。 可他身后就是不动如山的闻嬷嬷,岂是他这样的小身板能抵得动的? 陆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子被阿薇塞到了他的手里,也只是塞着而已,他能感受到掌肉贴住了刀柄,但他的整个手依旧被阿薇控制着,怎么使劲怎么动,完全不由他做主。 而那只擂台上看着翅膀力大无穷的黑羽鸡,却完全摆不脱阿薇,亦无法再高声鸣叫。 它只能露着咽喉,费劲地踢着早就被捆扎实的双足,仅此而已了。 阿薇手指用力,拽着陆致用手中的刀子抵住黑羽鸡的咽喉。 “对,横着给它来一刀,”阿薇没有立刻割下去,只比划了两下,“你得使劲儿,若是力气小了、没有割断喉管,那鸡就死不痛快,你松开它,它还能顶着那露出血口的脖子满地扑腾,一面扑、一面流血。 你看过它与别的鸡搏斗,知道它厉害,这种斗鸡的命都硬,临死前能耐得很,我们这么多人都未必能撵着它。 到时候,你这书房里里外外就全是鸡血了。 所以啊,还是要下狠刀,直接割断,让它折腾不得。 你这么喜欢这只黑羽鸡,肯定舍不得它垂死挣扎吧?那就给它一个痛快吧!” 陆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现在哪里是他不肯给黑羽鸡痛快? 是这个疯子妖怪不给他痛快! 等那刀子终于出力,划开鸡的咽喉,看到血冒出来的那一刻,陆致四肢一软,整个人往地上瘫去。 闻嬷嬷没有放开他,依旧架着。 陆念先前趁着这点工夫去陆致书房转了圈,直接从他的书桌上拿了个笔缸出来。 那笔缸是家中老物了,不是什么精贵东西,就是普通瓷窑出产、也没什么花纹的便宜货,但陆骏小时候开蒙就用着这个,想来是传给了儿子。 连那份不成器都一并传了下来。 陆念嫌弃极了,倒空了笔缸,简单过了水又擦干,拿出来给阿薇。 “别浪费了新鲜的鸡血,我记得阿骏爱吃血,”陆念撇嘴,“让他尝尝宝贝儿子的孝心。” 阿薇抽走了陆致手中的刀,又将笔缸塞给他:“捧好。” 陆致双手发软,但还是拿住了笔缸,看着阿薇将鸡的脖子对准了,血液顺着落进去。 黑羽寿命将尽,哪怕已经被放开了翅膀的钳制,亦是挣扎不动了,勉强耸动了几下。爪子腾空蹬了圈,似是想要抓住什么,又根本使不上劲来。 陆致亲眼看着黑羽的气息越来越弱,血也越滴越疏。 不由地,他脑海里再一次充斥了黑羽神鸡天降的画面,那么威风凛凛。 那个煽动的翅膀,有力的爪子,与眼前的黑羽一对比,不过就是半日光景,却是生死有别。 而那个凶手…… 陆致越想越心慌,没有再嗷,但眼泪却飙得比鸡血还凶,哭得整张脸都湿了。 阿薇捏住鸡腿,将黑羽鸡倒着提起来,最后再控一控血。 视线在一院子的人身上扫了圈,她与刘管事道:“提桶热水来。” 刘管事已经懵了。 都说杀鸡儆猴,眼下鸡已死,猴…… 猴头应该是大公子,他老刘不晓得算不算猴子猴孙中的一只,但总归他是脖子痛牙也痛。 突然被点了名,刘管事思绪飘得厉害:“热、热水?” “杀鸡不拔毛?”阿薇反问。 刘管事一个激灵,抹了把额头冷汗:“对,您说得对。” 应完了,他也没顾上请示桑氏,两条腿哆哆嗦嗦地就去了。 陆致闻言,气得打了个哭嗝:“你在我这里杀鸡还、还不算,还要拔毛?” 阿薇啧了声,点评道:“接准些,把你那点儿眼泪都接到鸡血里,也省得我再去兑盐水。” 陆致只是爱好斗鸡,对旁的与鸡有关的事情知之甚少,根本不清楚鸡血兑盐水需得兑多少,只是听阿薇这么一说,顿时连眼泪都冒不出来了。 第16章 一脉相承的疯癫 过了会儿,陆致缓过了劲,想要破罐子破摔,偏闻嬷嬷半步不离地站在他身后侧。 那股铁面金刚般的的气势,震得陆致几次想动手又犹豫了。 他不是这老婆子的对手,何况还有个提刀的疯子表姐。 至于他母亲…… 母亲精疲力尽,靠着姚嬷嬷一副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 领了差事的刘管事白着脸去,白着脸回。 大公子这里的热闹不是谁都能看的,起码不能由着他的大嘴巴说出去,因而他也不敢假以人手,自己跑了两趟,提回来两桶热水,又搬来一只大木盆、一把小杌子。 等表姑娘在杌子上坐下,刘管事把大半桶热水倒入木盆。 热气腾腾中,已经咽气了的黑羽鸡被浸入水中。 忙完了他能忙的,刘管事刚刚松了一口气,又突然升起了几分疑惑来。 表姑娘收拾鸡毛的动作麻利极了。 他自是听说了表姑娘会些厨艺,但也只当是个“爱好”罢了,能在灶台上蒸炒几样菜品,对各地佳肴能说得上些典故,与其他贵女的调香、养花等等的爱好没有多少区别。 毕竟,调香的不会亲手去砍树,养花的也不会自己去伺肥。 可表姑娘这架势,没有拔过几十百来只鸡,练不出这等手法来。 这是真本事! 绝不是摆样子的花架势。 阿薇手中不停,嘴上与陆致说“故事”。 “知道我收拾过多少只鸡吗?” “余家刚开始出事时,府里厨娘多,供品都有人操办,后来死的人多了,越来越邪乎,别说厨房里做事的,外头请人来杀鸡、人家都怕晦气,也就自家庄子里的庄户还硬着头皮做事。” “还活着的余家人补身体的,给过世的那些做七摆贡的,还有忌日宴请的,别管客人来不来,也别管来的是地上客还是地下客,反正宴席照样得摆出来,不能少了场面。” “我当时住在庄子上,从看着庄户杀鸡到自己去杀鸡,不知道拿回去的鸡最后算是谁的席面。” “古有词‘临池学书,池水尽黑’,将那洗笔砚的池子叫作墨池;庄子里有一池,杀的鸡太多了,鸡血都没人稀罕了、全往池子里倒,池水尽红,我管那处叫血池。” 陆致半张着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他愣愣看手中笔缸,嫣红的鸡血如有千斤重,压得他胳膊都抬不起来。 脑袋懵懵的,陆致想,引墨池说血池,拿笔缸装鸡血,这两母女果然是一脉相承的疯癫! 有病极了! “我累了。” wшw● дn● ¢ ○ 一门心思摆在拔毛上的刘管事猛然抬头,看向说话的陆念。 姑夫人站得歪斜,一副浑身不得劲的样子。 刘管事又看了看守着陆致的闻嬷嬷,突然想起家祭那日的经过,他把灯笼塞给另一位管事,去屋子里搬了两把圈椅出来,请陆念与桑氏坐下。 陆念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道:“去春晖园说一声,小厨房的火先点起来,等下还要炖鸡汤。” 刘管事迈着两条腿出去了。 不多时,那只鸡已经褪去了黑羽,光秃秃的。 阿薇起身,指挥起了另一位管事。 那管事的思绪黏稠如浆糊,放弃思考,表姑娘交代什么他便做什么。 把木盆里的水倒空、冲刷去粘在盆壁上的碎毛,再把盆翻过来、底面也冲洗得干干净净,最后把木盆倒扣着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阿薇把鸡再放上去,又拿起了刀。 陆致一看到刀光就发怵,哆嗦了下身子:“你又要干嘛?” “去骨,”阿薇答道,“整鸡去骨,叫你开开眼。” 另一厢,才往二门上递了话回来的刘管事在小院门口遇着了几个人影。 那几人也没有打个灯笼,影影绰绰的,险些让刘管事失声大叫。 待仔细一看,他心头一惊。 其中一人是定西侯,侯爷背着手,一张严肃的脸上透着几分无奈、几分尴尬、几分烦闷又有几分着急,精彩纷呈得刘管事想拿算盘来拨一拨,再观另两人,管事心倏地沉下去。 竟然是成昭郡王和亲随。 且不说王爷为何大晚上突然登门,但自家儿孙这幅怪异的杀鸡场面叫人看了去,难怪定西侯面色如此难看。 院内,陆致见了定西侯,惊喜极了,张口就要求援。 咚! 刀尖没入盆底,银光奕奕。 陆致看了眼直立的刀,又看了眼要裂不裂的盆,喉头一滚,把“救命”又咽了回去。 www⊙tt kΛn⊙¢ o 阿薇没有拔刀,从那木箱里另取了一把刀,以盆地作案板,摆弄起了鸡来。 “先去四尖,爪尖、尾尖、翅尖、嘴尖。” 陆致下意识偏转头,被闻嬷嬷扶着脑袋又转回来固定住。 “大公子,”闻嬷嬷笑眯眯地,“我们姑娘这手艺可不是谁都能站边上看的,您站好了、看仔细,回头也能与人说说心得体会。” 陆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薇下刀。 斗鸡最凶的爪子,有着最威风漂亮的长羽的尾巴,扇动着能腾空的翅膀,啄一下就出血的嘴喙,一一被刀切去。 每切一下,都让陆致跟着心惊肉跳。 “去骨要从爪子开始,若是不去爪上的骨,鸡做熟了也是直伸着挺尸,”阿薇一刀落在鸡爪内侧,划开皮,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挺尸?” 陆致不想回答,却也不敢闭眼。 这对主仆铁了心让他看,闭上眼睛也会被掀开来。 “剌一刀,用刀跟压个豁出来,”阿薇说着放下刀,将那爪子提起来,“再这么一掰,这骨头就与上头的断开了,接下来拿刀子顶着,捏着皮一扯、一蹬,咔的一声,你看就出来了。” 阿薇拿着给陆致看:“算在人身上,这是你的小腿骨。” 只看鸡爪去骨、勉强还算过得去,拿人来比、还比的是他的小腿骨,陆致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自己的腿都被刀跟锤了一下。 两只鸡爪去好,阿薇指了指翅膀:“现在是你的胳膊,小臂。” 陆致一个冷颤,把笔缸放在桌上,用手掌不住搓发麻的胳膊。 “再在颈部来一刀,把颈骨斩断,只断骨、不断头,而后从这儿、就是你杀它时割的那个刀口,把颈骨就这么抽出来。” 陆致没忍住,怪叫一声,双手猛然抱住了自己的脖子。 第17章 你爹还等着你的孝心 在今日之前,陆致从来没有想过,杀鸡竟然是这般恐怖的事情。 要说阿薇故意折腾那只已经咽气了的鸡,好似真谈不上,可要说大刀阔斧的速战速决,那又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阿薇下手太细致了。 不拖沓、很麻利,但就是让陆致毛骨悚然。 阿薇手上不停,口里也没少了解说。 “还是这个你杀它的切口,刀尖往里,把鸡翅这里的关节给它切开,” “捏着皮,就这么贴着骨肉往里下刀,脊梁骨这处的皮薄,一定要小心。” “把锁骨剌断,把皮翻过来,一面剔、一面翻,下手要快、也要轻,把鸡架与皮一点一点都分开来,” “后背皮薄,不能弄出伤口来,你摸摸你后背,是不是也比别处的皮薄些?” “现在去大腿骨,捏着这儿,拿刀往下刮肉。” “剔出来要干干净净,上臂也是一样,先断开筋,再提着往下刮。” “你怕什么?故事里关公刮骨疗伤,你现在只是我看刮个鸡的上臂罢了。” 陆致的双手捂了脖子捂后背,这会儿抱紧了两条上胳膊,许是怕过了劲儿,咬牙切齿与阿薇唱起了反调:“鸡大翅、那叫鸡大翅!” 阿薇瞥了他一眼,拿起那剃下来的鸡大翅骨头比到陆致面前:“都是剔骨,你的上臂比鸡大翅又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把刀子、一个手法。” 陆致脑袋嗡嗡:“你还真是个疯子!杀鸡就杀鸡,非往人身上扯,我就不信……” “不信我什么?”阿薇打断了陆致的话,眼皮子一掀,“你以为我没有见过人骨? 你也太小瞧余家那么多死人了,今儿这个明日那个的,死得不明不白的多了去了。 为了查清楚缘由,有一回衙门的人说开棺验骨,需得余家人在场,当时还能动的活人没多少了,我母亲身体又吃不消,只得我去。 待开了棺,人都化在泥里了,仵作把骨头一根根摸出来、洗干净摆好,又兑了酒和醋来泼在火坑里,用那热气来蒸骨。 仵作告诉我,蒸出来的痕迹叫血荫,好判断伤在生前还是死后。 鸡死了,骨头能蒸,人死了,骨头也能蒸,这鸡与人有什么不同?” 陆致听得目瞪口呆,看了眼被放在一旁的鸡骨,又看了眼自己的胳膊,一时说不好是怕那奇奇怪怪的断案手段多些,还是怕阿薇这人多一些。 “好了,骨头都去了,整只鸡翻过来,”阿薇把刀放下,提着鸡脖子问道,“瞧瞧,是你喜欢的那只黑羽鸡吗?” 陆致:…… 他眼拙,他真看不出来这只鸡与那黑羽大将军有一丁点的相似。 若是阿薇提着这么一只鸡来,陆致绝对不会信,可偏偏他是亲眼看着大将军咽气,又被收拾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那么一只威风凛凛的斗鸡,到这一刻软趴趴的、像一只布袋。 这也是陆致第一次知道祖父骂人时说的“没骨头”是个什么样子。 他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薇又把鸡往前递了些:“威风吗?” 陆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你现在鸡也杀了,毛也拔了,够了吧?” 阿薇放下鸡,又把那木盆翻过来,把整鸡、鸡杂、鸡骨都放进去,便开始指挥起了两位管事:“把鸡毛收了晒干,好作鸡毛掸子。” 刘管事听了,一时没有管住嘴:“这点鸡毛恐是不够做掸子。” “谁说只有这些了,”阿薇扭头冲陆致笑了下,“你去将军坊看一场斗鸡,我就去买一次鸡回来,攒上几次就齐了,你说呢?” 陆致那张本就沾了无数眼泪的脸越发难看了。 余家表姐,不笑时凶,笑起来疯。 这种疯子似的杀鸡,还有下一次? 可要让他在阿薇面前,坦诚自己被吓着了、再不去将军坊了,又实在不肯低那个头。 阿薇才不管陆致:“捧好那罐鸡血,你爹还等着你的孝心呢!” 院子门边,眼看着这场闹剧快收场了,定西侯抬手抹了把额头,又瞧瞧瞅了沈临毓几眼。 这位王爷,一脸的意犹未尽。 “贵府姑娘的手法很是别致。”沈临毓点评道。 定西侯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犹豫了会儿,憋出一句:“他们姐弟胡闹,叫您见笑了。” “胡闹?”沈临毓显然不赞同这个说法,“我倒很欣赏这去骨的手法,如此看来衙门里审问还是不够凶,我参详参详,先拔了指甲,再抽手脚趾头骨,腿骨……” 定西侯听得眼冒金星。 他在朝堂上与成昭郡王打过些交道,这位王爷的嘴是出了名的随心所欲。 明知道王爷就是说说而已,但听的人还是心惊胆战。 定西侯不想听他在这里腿骨胳膊骨的,只能硬着头皮打断:“王爷,我们去书房说正事吧,正事要紧。” 前脚定西侯好说歹说总算请走了沈临毓,后脚阿薇收拾好了厨刀,让闻嬷嬷把陆致提回了春晖园。 桑氏心累至极,坚持着跟了来,只陪着、却没有替陆致求一句情。 小厨房早先得了消息,灶下火一直烧着。 阿薇把那布袋似的鸡切块,与骨头一起焯了水,又把香菇枸杞添进去炖着。 按理炖个汤而已,用不上整只去骨,她就是为了吓唬陆致才故意麻烦些。 陆致被押在小厨房里,跟只鹌鹑似的站在墙边,外头是冷风吹得窗板响,里头是大灶烧得人半侧滚烫。 更要命的是,烤得他脸痛,糊在脸上的眼泪印子痒得难受。 鸡汤耗时却不用管,阿薇便把盐水兑入了鸡血里。 鸡血成型,她在另一个灶上烧了,再把切好的鸡胗鸡心放进去煮熟,又烫了两三颗小青菜一并装到盅里,最后舀了一勺还未炖透的鸡汤浇上。 “让姚嬷嬷送去给舅舅解酒。” 厨房里打下手的婆子姓毛,不晓得先前纷争,好意提醒道:“表姑娘,鸡汤火候恐还不够。” “我晓得,”阿薇待毛婆子客气,对陆致却没有任何好口气,“舅舅一直未露面,想来醉得不轻,他稀里糊涂能分得出什么好赖?那腌臜马尿都当是琼浆玉露的嘴,尝两筷子儿子的孝心就差不多了。” 毛婆子不搭这话。 在春晖园里做活,听多了姑夫人骂世子,也有了不少心得。 指桑骂槐这一套,她熟! 第18章 鸡汤真的好香啊! 一盅汤送出去,灶上依旧煨着。 鸡汤要香浓不腻,火候很是要紧,当然最要紧的还是食材。 毛婆子替阿薇看着火,心里暗暗嘀咕:香是香,但鸡不好! 谁都晓得炖鸡要选老母鸡,也不晓得表姑娘为何挑了只公鸡,结实是结实,却少油,刚掀开舀汤、看着就缺了点意思。 可再一瞥墙边站着的大公子…… 想来也不是正经炖汤。 谁家炖汤要府里大公子在厨房里杵着当木头? 又不能烧。 虽是食材上吃亏,但许是骨头剔出来炖的缘故,比让肉裹着更出味。 火候到了,香气四溢。 阿薇揭了锅,热腾腾的白气散开,露出汤色来。 油少、清澈。 她尝了味,调了咸淡,取了筷子从里头取肉,还与陆致说着话。 “你吃翅尖吗?我听说黑羽鸡翅膀有力、能扇得飞起来,你那细胳膊细腿,吃形补形吧。” “这块脖子也给你,瞧瞧,你自己割的那一刀。” “还有这块是你惦记的鸡大翅。” 阿薇挑一块,给陆致看一块。 陆致挨了一通折腾,哭是不哭了,但浑身疲得厉害,偏鼻子还堵得喘不过气,瓮声瓮气道:“我没有惦记鸡大翅!” “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阿薇问了,也不用他答,直接说了答案,“瘟鸡一只!” 陆致险些把鼻子气通了。 阿薇又换了碗,给陆念、桑氏各挑了几块肉,添上汤后让闻嬷嬷送去正屋,独留下给陆致挑出来的那碗搁到边上小桌几子上。 “喝汤。”她道。 陆致没动。 阿薇又道:“都说自己动手做饭最香,你定是没有下过厨,难得亲手杀只鸡,不尝尝滋味?” 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来,陆致眼前全是阿薇一手提鸡一手握刀的样子,生生打了个寒颤。 “那是我杀的?”他涨红了脸,“是你逼我杀的!你还拔毛,你还剔骨!” “不然呢?”阿薇问,“我把带着毛的鸡炖出来给你吃?” 陆致被堵了。 堵得反胃。 带毛的鸡下锅炖汤,想想都恶心。 阿薇打了盆水,擦拭今日用过的刀:“鸡汤要喝热的。” 她的刀养得用心,刀刃锋利,刀面寒光。 润湿了的布擦去上头血污,她又提起来对着光来回观察状况。 陆致本不想喝那汤,被刀光逼了眼,想到这人提刀癫狂、不由心里发毛,又被阿薇横了两眼,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端起了碗。 “喝就喝,一碗汤而已。”他嘀咕着。 阿薇听见了,提醒道:“这是你那黑羽大将军炖出来的汤,与其他鸡汤怎么会一样?” 陆致顿时又烦了起来。 能不能别一遍遍跟他提黑羽了! 一想到惨死的黑羽,这汤还怎么喝嘛! 陆致鼻塞,站到现在其实也没闻出多少味来,自不觉得鸡汤吸引人。 他又实在不愿意吃肉,干脆一闭眼一仰头,咕咚咕咚当汤药喝个干净,谁知道汤水入口,那被嗅觉阻拦的滋味一下子就上来了。 清爽不腻,鲜味十足,还有回甘。 鸡汤微微发烫,驱散了他那叫几度冷汗刺激出来的寒意,从嘴到胃,哪哪都舒服许多。 捧着少了汤的碗,陆致一低头就看到了露出来的几块肉。 他不由撇了撇嘴。 这是黑羽大将军,他那么喜欢的大将军。 呜! 可是,鸡汤真的好香啊! 可恶! 真的好可恶! 气得陆致没忍住,打了个带着鸡汤味的嗝。 阿薇“贴心又大方”:“再给你添一勺?” 陆致沉着脸把碗放回桌上。 这时候讲究自愿与客气了? 扣着他的手、冲黑羽下刀子时怎么不问他愿意不愿意? 不满归不满,陆致舔舔嘴唇,还是舍不得那鸡汤,正要勉为其难再来一勺,就见外头有人提着灯笼来了。 阿薇也注意到了,抬眼望去,正是二门上的汪嬷嬷。 汪嬷嬷脸上堆着笑。 今晚上前后院递话、人进进出出的都从她这里过,她自然晓得表姑娘与大公子闹起来了,又见世子夫人由着闻嬷嬷把大公子提回内院,便也猜到这场交锋是谁占了上风。 “真香啊,先前就听传话的说表姑娘这儿要炖鸡汤,这会儿一闻,香得奴婢口中生津,”汪嬷嬷先夸了一句,再说正事,“刚侯爷那儿使人来说,他与贵客议事,晓得您这里炖了汤,想要两盅汤去去夜乏。” 阿薇闻言,挑了挑眉。 在陆致书房外头,她也瞧见了定西侯与贵客。 定西侯那一言难尽、恨不能钻地里的神态,怎么可能会想喝鸡汤,十之八九是拗不过贵客。 “登门的贵客是谁?”她问。 汪嬷嬷守二门,不晓得前头事。 阿薇便看陆致。 陆致不答。 阿薇见状,道:“一锅鸡汤就这么些,两盅要走、你就没了,劝你老实答,我还能给你剩半碗。” “……”陆致看着灶台,憋屈答道,“成昭郡王,说了你也不认识。” 阿薇的确不认识。 她离京时年幼,自家亲戚还没记明白,又怎会晓得什么亲王郡王,此次回京来要梳理的事情多,暂时也没顾上外头的簪缨勋贵。 再者陆念半斤八两,京里的人事物对她亦是物是人非。 阿薇拿大勺盛了汤,却没往陆致碗里道:“很厉害?” 陆致看着阿薇手中的大勺。 那只手很稳,勺口微微偏着,却没有滴一丁点汤到他碗里。 陆致看得分明,更气了:“厉害!镇抚司的指挥使!” 阿薇瞥了他一眼,手腕一动,鸡汤顺着倒到碗里,说是半碗就半碗。 而后,她也不管陆致跳不跳脚,转身回了灶台。 她依旧不晓得镇抚司具体是个什么衙门,不过掌实权的指挥使,阿薇不想轻易得罪。 金家的案子不好翻,一碗鸡汤而已,不指着多一条门路,但不值当多个敌人。 只是锅里剩着的不多了。 阿薇想了想,从橱柜里取了一碗白饭来。 白饭是特地留出来、预备着明日早上煮粥吃的,现在得用来做鸡汤饭。 去肉去骨地滤出鸡汤,添米饭进去滚了,再烫几株小青菜,卧上鸡蛋,铺上几块鸡腿肉,装了两盅让汪嬷嬷送去。 阿薇收拾了灶台,心说:早知道不给陆骏添鸡汤了,浪费! 第19章 你要什么? 正屋里,陆念用着鸡汤。 半碗下肚,她看了眼边上坐着的桑氏。 自从进了春晖园,桑氏就是这么一副神情,不说话,不流泪,只出神。 陆念先前一直不曾劝她。 在书房那儿,桑氏能选择不阻拦、让阿薇问陆致的罪,就看得出这弟妹不是什么糊涂人。 只是,对错好判,心神难宁,桑氏需要些时间来理顺“儿子斗鸡赌博”这事。 理归理,却不能浪费这碗鸡汤。 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陆念道:“趁热喝了,你儿子一辈子杀不了一回鸡,下次想吃他亲手杀的鸡、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桑氏闻声回过神来:“我实在没有胃口。” “儿子出事,你定然没什么胃口。”陆念赞同了句。 也不再催,她先把一碗汤喝干净,拿帕子抹了嘴,这才又道:“你在这个家里过得很不痛快吧?” 桑氏才收回来的心神不知不觉间又散出去了,突然听这么一句,她恍惚看向陆念。 陆念躺坐在一把长摇椅上。 这是件老家具了,此前收在园内东厢,好些年没有拿出来过。 陆念万分喜欢,冲洗了灰尘、晒去霉味,又修缮了番,搬来正屋,垫上松软的垫子引枕,平日在屋里时就躺着。 没有一点儿的坐相。 也没人敢拿坐相来说她。 “阿骏是个好赖不分的傻子,在他眼里,岑氏比亲娘都温柔,”陆念身下的躺椅慢慢摇着,“我听说你出身世家望族,想来也见识颇多,岑氏是不是良善人,你应当看得出来。 孝字压在头上,我身为女儿都只有被父亲弟弟嫌弃的份,你是儿媳、妻子,你更加不能明着与岑氏斗。 你只能守成,不和岑氏硬碰硬,不在阿骏面前说岑氏坏话。 你这日子,过得比我当年都憋得慌。” 桑氏沉默着,不诉苦,也不反驳,没有把自己的立场亮出来。 陆念呵地笑了声。 她不觉得意外。 她与阿薇早看出桑氏行事谨慎了,一个谨慎之人,岂会随便落人口舌? “你不怕我猜到你的想法,”陆念继续说道,“但你怕我拿鸡毛当令箭,拿你的态度去和阿骏嚷嚷,闹得你安宁不得,毕竟,你眼前的日子只是不痛快,又不是过不下去。 但今日,你看到了吧,斗鸡、赌博,阿薇拿刀追着他砍,岑氏动弹不得没掺和,但她掺进来会是什么态度? 你与她婆媳多年,心知肚明。” 桑氏抿了下唇。 陆念半垂着眼,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这个家里,谁亲谁疏,谁盼着你和陆致好,你是聪明人,自己最清楚。” 收在袖子里的手不由攥了起来,桑氏眉心蹙着,打量陆念。 平心而论,她不愿意与陆念交心。 这些时日里,桑氏打听了不少陈年旧事,故事里大姑姐的“战绩”太辉煌了。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与这样不怕死的人联手,她得给陆念填那两百的坑才能与人打个平手。 同时,桑氏也清楚陆念说的话都在理。 定西侯府里,抛开侯爷与世子,真心实意希望陆致好的,就是大姑姐与阿薇。 人与人之间,感情、血缘都有靠不住的时候,唯一能信赖的只有利益。 两方利益一致,才是最稳固的。 桑氏深吸一口气,问:“你要什么?” 陆念掀起眼皮,那双昏昏欲睡的眼睛倏然明亮许多,灯火照其中、映出她的恨意与决绝:“行些方便而已。” 桑氏与她视线相对。 自从大姑姐母女回京,桑氏自认没有让两人有什么不方便。 大姑姐特特提出来,可见所谓的“方便”并不是那日常行事。 而是…… 而是针对侯夫人。 查证也好、陷害也罢,甚至是起冲突的时候,要靠她来稳住世子,不让世子坏大姑姐的事。 可、大姑姐斗得过侯夫人吗? 白氏婆母是病死的还是被害死的,世子亲不亲近继母,桑氏其实都无所谓。 她唯一看重的只有儿子。 阿致从何时开始斗鸡?谁引的路?谁替他隐瞒了?赌了多少银钱?赢的钱是收着还是吃喝了?若输得多、他欠了外头赌钱没有?十二岁能吃喝的不多,过些年沾了花酒…… 人会毁的! 桑氏的视线落在了那碗鸡汤上。 放了会儿,已经不冒热气了,但那香味依旧引人。 经过今日这一出,桑氏想,陆致一年半载断不敢再去斗鸡了,可长远呢? 人这一辈子,诱惑太多了。 教好难,学坏易! 她管教得再紧,也不可能完全防住有心之人。 她只有一个儿子,而二房那里…… 桑氏伸手端起了碗。 原先,她只当外甥女人美嘴甜,很是欢喜,现在看来,还得加上“吃人”两字。 吃人好。 会吃人的,才不会被人轻易吃了去! 大姑姐亏出去的两百,外甥女能补得回来! 再者,桑氏又深深看了陆念一眼。 人会变的。 大姑姐眼中燃着的火焰,她的恨、她的委屈、她几十年的执念与孤勇,都在这团火里了。 这般热烈,应当不会再做亏本买卖了吧。 桑氏下定决心,一口将碗中鸡汤饮了个干净,又吃完了鸡肉,放下一只空碗。 话不用多言,摇椅上的陆念已经闭上了眼睛,低低哼着一首桑氏从不曾听过的曲调。 许是蜀地那里的调子吧。 这厢桑氏用了鸡汤,那厢定西侯打开盖子看了眼又合上,完全没有胃口。 倒是坐在对侧的沈临毓,慢条斯理,悠悠哉哉,一勺接一勺。 “从我们离开到现在也就这么点工夫,汤有这个火候,贵府姑娘的手真快。” “米饭微微化开,半夜来一碗,暖胃又好克化,当然也方便,若再和面煮面,等我能吃上,还得两刻钟,贵府姑娘真细心。” “鸡蛋不错,蛋黄半凝、蛋白不散,圆滚滚的一个。” “反倒是这鸡不行,不及老母鸡炖出来的香浓。” 沈临毓边吃边评,定西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盼着这位赶紧用完,他好送客。 说起来,郡王为什么大晚上登门? 他们刚刚说的案子,有重要到需要连夜商议的地步吗? 第20章 还是炒着吃吧 定西侯颇为头痛。 一是为了家丑。 匆忙间,他并未弄清楚阿薇与陆致冲突的来龙去脉,但姐弟之间拔了厨刀的交锋、放在哪家都不是有面子的事。 原本关起门来也就罢了,偏生,有了个“二”。 这个二就是成昭郡王的到访。 说的是商议一桩旧案子,定西侯不敢怠慢,匆忙迎客。 哪晓得客人进门听见了鸡叫,非要在府里寻一寻入夜还精神抖擞的公鸡。 若是旁人,定西侯定然不允,偏是这位郡王爷。 出了名的我行我素、想一茬是一茬,又担了镇抚司的值,查案从不手软。 这般行事还能在朝堂上站得稳当,岂会没有金贵的出身背景? 他的背景也从未瞒过人。 郡王原是圣上第十二子,出生时最年长的大殿下都已经十五六岁、能适当替圣上分忧了,而初来乍到的小皇子只会嗷嗷大哭。 小皇子的生母是最不起眼的宫婢,一朝得幸也没翻身,艰难生下孩子后、撒手去了。 圣上想不起这对母子,但龙嗣毕竟是龙嗣,得当时的皇后娘娘关照、抱过去养了半年多,小殿下身体康健。 没成想,围场狩猎时,承平长公主的驸马因救驾受了重伤,长公主受刺激滑胎小产,太医诊断“再无法生育”。 驸马是个痴情人,伤势缓和后坚持不愿纳妾,也不肯从沈氏族中过继,圣上琢磨来琢磨去,定下将刚刚周岁的皇十二子出嗣给长公主为子。 驸马和长公主欣然应了,把孩子抱回府中,取名临毓。 沈临毓。 如此,各方合意。 长公主有了儿子,驸马不用与族亲拉扯,皇后省了照顾年幼皇子的精力、以及万一出状况所惹来的麻烦,小殿下从不受看重的皇子成了长公主的独苗,看似低了身份,实则得了新父母视如己出的宠爱和安稳的、依旧富贵的将来。 圣上、圣上不缺儿子,更何况是春风一度得来的儿子。 щщщ? an? co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永庆十三年。 太子生了巫蛊祸事,皇城里见血无数,最终太子被废,皇三子、皇四子身死,皇七子流放,添上前头几年病故的两位殿下,不缺儿子的圣上没了一半儿子。 悲痛又无奈的圣上想起了被出嗣的沈临毓。 是儿子,又不是儿子。 偏宠多些也不会惹来前朝后宫侧目,正好安放他无处落地的父爱。 小小年纪封了郡王,时不时召进宫中,这份圣眷随着郡王日渐长大,不止没有减少,反而越发器重。 去年,圣上让郡王掌了镇抚司,查办三司经手不易的案子,也让这份偏宠化作了实权。 私底下,定西侯也与几位老友琢磨过,如此会不会坏了郡王与几位皇子的关系,毕竟前些年两方处得很是和睦。 年长的殿下们对出嗣的弟弟多和颜悦色,有新鲜玩意儿很是惦记着长公主府,眼下这位得了宠…… 琢磨来、思量去,发现那两头的关系看着更好了些。 也是,圣上要安放父爱,殿下们也要展现兄友弟恭。 姓沈的弟弟,肯定比同姓的弟弟顺眼。 宫里宠着护着,手上又有实权,各处都会给成昭郡王方便,定西侯更不敢在这位面前摆什么老臣的谱。 因此,郡王道:“去找找那只鸡。” 定西侯只能陪着一道循声而去,亲眼见到了阿薇给鸡剔骨,以及那被闻嬷嬷提溜得鸡仔似的陆致。 郡王又说:“听闻贵府姑娘要炖汤,能不能分我一碗?夜太深了,饿。” 定西侯拒绝不得,让人往内院递话。 现在,郡王再次开了口。 沈临毓指着定西侯面前那盅鸡汤饭:“侯爷没有胃口?不如给我吧,正好我没有吃饱。” 定西侯嘴角一抽,恭恭敬敬把那白瓷盅推过去:“您慢用。” 沈临毓接过,这回再没有评点什么,只细嚼慢咽地吃完,才总结了一句:“那鸡炖汤真不行,白费了府上姑娘的手艺。” 定西侯尴尬笑了笑。 他倒是想替阿薇谦虚两句,但谦虚了人、势必得夸鸡,更不恰当,不如打哈哈。 沈临毓吃饱喝足,起身告辞。 定西侯一路把人送到大门外,想了想,道:“那案子牵连广,又有些年头,一时半会儿怕是……” “无妨,”沈临毓答得很随意,“也没有谁定了时限,有证据就查,没有就罢。侯爷也清楚,这种案子是不是诬告都得两说,圣上若真认定了地方上的提告,早就遣御史下去了,哪里会拨来我镇抚司慢慢收集线索?” “是这个理,镇抚司经手的案子也多,劳累王爷深夜还要查那没头没脑的事,”定西侯附和着,“太辛苦了。” “替圣上分忧怎么会是辛苦?”沈临毓活动了下脖颈,“再说,用了两碗鸡汤,很是暖胃舒畅。汤鲜香、不腻……” “咳咳!” 沈临毓瞥了眼边上的元敬。 元敬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一副“您再提鸡汤、小的就继续咳”的样子。 沈临毓啧了声,上了马车。 元敬与定西侯行了礼,也上了车来,交代车把式回府。 沈临毓靠着车厢,问:“侯府表姑娘的刀割你脖子了?” “您再鸡汤来鸡汤去的,定西侯定要猜出您是为了喝汤才登门,”元敬一本正经道,“您欣赏余姑娘、不想头一回就给人送只鸡,却巴巴地追着去喝鸡汤,您也挺别致的。” 沈临毓掀开了帘子。 一手搭载窗沿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夜风吹进来,他眯了眯眼:“府里那只鸡就别炖汤了。” 元敬愣了下。 他说了那么长一段,王爷如何就得出这么个结论来? “那鸡炖汤不行,太清了、不够厚重。” “她平素已经把你念叨得张口开窍闭口欣赏的,再喝碗清鸡汤,你得替她挨家挨户物色人选去。” “还是炒着吃吧,多下点料,浓油赤酱,糊了嘴就都消停了。” 元敬:…… 长公主念叨,与鸡汤如何能扯上联系? 论起自说自话,还得是他们王爷。 另一厢,定西侯送了客,一张脸就沉了下来。 他把刘管事唤到跟前,询问道:“那只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21章 什么鸡值二百五十两? 刘管事跟着折腾了大半夜,心中疲惫不已。 被定西侯问到了头上,他不敢有丝毫保留,一五一十说了过程。 “表姑娘提了一只鸡回来,气势汹汹、大步流星,小的们看着不对劲,一路追她到大公子书房外头。” “就见大公子被逼在了柱子旁,小的们不敢拉扯表姑娘、就让阿当去后院唤人。” “闻嬷嬷先来的,还给表姑娘递了刀,等世子夫人赶来,两厢也没拖开。” “事情倒是说出来了,大公子在将军坊斗鸡赌钱,不晓得如何传到了表姑娘耳朵里,表姑娘气得把那斗鸡抓回来了。” “大公子挨教训,世子夫人没有制止,小的们哪敢多言?表姑娘抓着大公子的手杀了鸡。” “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 定西侯眉头紧蹙,这回一耳朵就听到了其中要点:“斗鸡赌钱?” 他也没问真假。 若是被污蔑的,阿骏媳妇性子软、不会劝架,但阿致那小子可不会老老实实被阿薇拿刀子怼。 定西侯不解的是另一桩事情:“阿薇才回京就晓得阿致斗鸡,为何先前府里毫不知情?跟着阿致的小子呢?” 刘管事答道:“听说姚嬷嬷把人关起来了,等世子夫人明日问话。” “也好。”定西侯微微颔首。 臭小子弄出这种事情来,阿骏媳妇定然心累,此刻已是深夜,留待明日再问亦是常情。 而且,府里是儿媳掌中馈,定西侯不会随便过问儿媳管家。 要打要骂,他找亲儿子。 儿子再去打孙子。 这才是一家人的处事。 “明儿一早,你让阿骏来书房见我。” 交代完了,定西侯背着手回房去。 桌上的瓷盅勺子都已经收拾了,但窗户关着,屋子里依旧有鸡汤的香气。 定西侯那原就没有熄灭的火气叫这味道勾得蹭蹭往上冒,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去。 冷风灌进来,他深吸了一口气。 不肖东西! 小小年纪学纨绔斗鸡! 活该被阿薇拿刀子怼! 那只鸡,杀得好! 气了一阵,直到腹中咕咕作响,定西侯才又把窗户关上。 想到先前坐在桌边一人津津有味用了两盅的成昭郡王,定西侯叫了亲随冯泰进来。 “厨房里还有什么现成的?” 冯泰只晓得今夜春晖园送来过鸡汤,并不晓得其中关节,想到刚才收拾时那空得见了底的瓷盅,心说滋味应当不错,便建议道:“小的再去春晖园问问?” 定西侯:…… 他才不喝那只斗鸡的汤! “算了,”定西侯摆手,“明日让厨房另炖锅母鸡汤,别让春晖园辛苦。” 冯泰应下来。 这夜,定西侯最终半饿着肚子睡了。 万事不知的陆骏一夜好眠。 他昨天吃了不少酒,原本稀里糊涂打瞌睡,中途被叫起来用了一碗鸡汤。 热腾腾的,配着鸡血鸡胗,一碗下去发了些汗、连酒气都散了不少,上床后一觉睡到天大亮,爬起身来丝毫没有酒后的酸痛不适,哪哪儿都舒服。 陆骏起得迟了,桑氏不在院子里。 他自顾自梳洗得当,便打算出门去。 人才走到二门上,就遇见了陆念与阿薇。 阿薇上前唤了声“舅舅”,又问:“昨夜那碗鸡血汤您用着还满意吗?” 陆骏奇道:“你怎知我昨夜用的什么?” “那是我做了让人送过去的,昨夜杀了只鸡,晓得您爱吃新鲜鸡血,说来鸡血是表弟接的。”阿薇答道。 陆骏眉梢扬起,立刻来了兴致。 别管与外甥女亲不亲近,自家晚辈做的吃食与厨房上的肯定不一样,何况其中还有儿子参与。 “你们两个,”陆骏抬手、虚空点了点阿薇,“真是给了舅舅一个惊喜!昨儿那汤竟是外甥女与阿致做的,难怪舅舅用得那般畅快,唉!等舅舅出门见几位友人,也说着让他们羡慕羡慕。” 边上,陆念朝天翻了个白眼,嘴皮子一动,没有声音,口型明显。 就是那“傻子”二字。 傻成这样,难怪被岑氏哄得团团转! “舅娘在前头花厅,舅舅与我们一道过去?”阿薇道。 陆骏还叫那鸡汤暖着心,没有拒绝。 二门上记着刘管事半夜来的交代,道:“侯爷让世子去书房一趟。” 陆念心里透亮。 斗鸡这事就得闹大些。 昨儿杀鸡热闹归热闹,还是吃了天黑的亏! 现在怎么也不可能让父亲与阿骏闭门说事。 她与门房的道:“就说是我说的,请父亲也到花厅,难得今儿都有空,坐下来一道说说话、吃个早午饭。” 都晓得姑夫人说一不二,见世子并未反对,门房上当即应下来。 花厅里。 桑氏正审阿当。 陆致也在,被她罚站在角落里,没法与亲随串供。 阿当被关了一晚上,晓得状况不好,不敢再欺瞒,老老实实交代着。 “去年末、书院放年假前开始的,年节里热闹,公子常往将军坊去。” “都是与同窗一道,小的不怎么跟着,不清楚公子是输是赢。” “小的有罪,没有劝说公子,还替公子瞒着府里,每次晚归说谎是与同窗交际。” 正应着话,外头脚步声传来。 透过窗户,陆致一眼看到了陆骏,正欲呼唤求情,就看到落后了两步的陆念与阿薇,他倏地缩了缩脖子。 陆骏显然没有料到花厅里是这么一个状况,看了眼陆致,又瞥了眼阿当,他在桑氏边上坐下:“阿致做了什么事,让夫人这般生气?” “他……”桑氏张口要提,抬眼瞧见刘管事小跑着过来,便先收了话。 刘管事额头冒汗。 这种一看就不妙的局面,他根本不想掺和,偏是避不开。 硬着头皮,刘管事将帖子递到阿薇面前:“表姑娘,有人拿着您的名帖来收账。” 阿薇接过来看,正是她交给将军坊管事的那张。 她走到桑氏身边,道:“舅娘,那只鸡是我强买回来的,挂账了二百五十两,人家上门来取了。” 陆骏正吃茶,闻言险些喷出来:“什么鸡值二百五十两?” “就是舅舅您昨晚上用的那只鸡。”阿薇面不改色。 陆骏愕然。 没错,他喝的是鸡汤,不是凤凰汤。 “外甥女你当了冤大头?”他问。 “那是你儿子在将军坊里当宝贝赌钱的斗鸡!”陆念嗤得笑了声,凤眼凌冽,“不好好琢磨明白,斗鸡能值两千五百两,两万五千两!你多大家底都不够输的!” 陆骏脑袋嗡嗡作响。 难怪夫人气黑了脸,难怪大晚上杀鸡做汤! 陆骏冲陆致喊道:“你过来,过来跪下!” 阿薇颇为贴心,问刘管事道:“鸡毛掸子做得了吗?毛少些不要紧,能抽人就行了。” 第22章 一脉相承的蠢 陆致正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地从墙角挪出来,还未跪下就听到“鸡毛掸子”四个字,难以置信地看向阿薇。 “你又杀鸡又拔毛,还没有尽兴?”他瞪着眼睛问,“还嫌我不够倒霉,非得我再挨顿打?” 阿薇目不转睛迎着陆致的目光:“我大晚上的又买鸡又杀鸡还炖鸡汤,为的是‘尽兴’二字?怎得?你斗鸡还不能挨打了?” 陆致语塞。 昨晚上就知道了,说、他说不过表姐,打、估计也打不过。 阿薇的右脚往前请挪了小半步,脚尖轻轻地、一下一下点地。 陆致看懂了。 他若是不好好跪下,那脚尖就直接踹他膝盖窝了。 陆致看得懂局势,今日这场打少不了,干脆放弃挣扎,换少吃些苦头。 阿薇见状,又看刘管事。 刘管事见无人反对,硬着头皮寻了把掸子来,递给陆骏:“您将就……” 等桑氏说了自去账房支银子,刘管事啄米一般点头应下、转身就走。 老子教训儿子的热闹,不是他们底下人能看的。 有多远躲多远。 待定西侯得了消息过来用早午饭,一抬眼就见陆致背上狠挨了两下掸子,激得他眉上青筋一炸。 好在记着父打子、子打孙,定西侯落座,并未出言劝阻。 陆骏不是个胳膊多有劲儿的,气头上抽了几下,续不上那口气,便撑着掸子问:“赌钱?你哪里来的钱敢去将军坊赌?” “起先去时只看个热闹,后来拿过年时的压岁钱试了手,运气不错赢了,”陆致答道,“再后来黑羽大将军登台,我就看好它、它也争气,偶尔压旁的输了些,也能靠大将军赢回来。我真没输钱,反倒是大将军……” 大将军被抽骨炖汤。 死不瞑目。 “听听,”陆念微偏着身子与桑氏道,“还委屈上了,没输钱就不叫赌了是吧?” 桑氏抿唇。 陆致斗鸡不到一年,十二岁的年纪,本身也没有多少零花钱。 桑氏不怕他把零花输得精光,她怕的就是陆致这种不把赌钱放在眼里的态度。 这是最要命的。 桑氏问道:“你既赢了不少,钱呢?去哪儿了?” “与同窗交际,买些零嘴吃食,”陆致心念一动,又道,“腊月是您三十岁的整生日,儿子想多些银钱给您买礼物……” 饶是憋着火气,听这么一句,桑氏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三两分。 “那也断不能去赌钱,”她很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早前也与你说过,有些东西是断断不能碰的。” 边上,陆念一手支着腮帮子,嘲道:“不愧是亲生的。” 桑氏脸上一哂,本以为大姑姐说的是她,却见陆念空着的另一手指了陆骏又指陆致。 “当爹的巴巴捧着孝心拜错了娘,当儿子的认得娘、却捧错了东西,”陆念点评道,“一脉相承的蠢!” 陆骏猛扭头看过来:“你能不能别添乱?” “我添乱?”陆念骂道,“没有我们阿薇,你连你儿子什么德行都不晓得!教子教子,你自己一根歪上梁,你让你儿子怎么直?” 陆骏一口气梗在嗓子眼。 这是光骂他了吗? 这是祖孙三代都骂在里头了! 换作旁的,陆骏还得与陆念掰扯一番,偏今日在座的全是为了陆致,他不想失了重点、做陆念那种狗路过都咬一口的乱棍疯子,干脆一屁股坐回去,与桑氏道:“别理她,夫人继续问这臭小子。” 桑氏稳了稳心神:“与你一道斗鸡的都有谁?他们家里晓不晓得状况?” 这次陆致没有正面回答:“做错事的是我,不关别人的事,我认错就是了,何必去掰扯旁人。” “你不说,阿当难道也能不说?”桑氏道,“你的坚持毫无用处,你的仗义也用错了地方。就像你想的生辰礼物,根子错了,花也好不了。” 挨训总比挨打强。 陆致垂着头,并不多言。 阿薇靠着陆念坐着,一点儿也不着急,待听见外头有动静了,她才与陆念交换了一个眼神。 岑氏来了。 算准了她会来。 前回家祭时跌了跤,岑氏近来一直在休养,几乎没有出过秋碧园。 шшш ▲an ▲c〇 陆念暂时不好张扬地打上秋碧园去,但两厢不照面,寻事也寻不起来,就只能逮岑氏出来的机会。 岑氏再是暂避风头,听说陆致挨打,十之八九会来露个面。 李嬷嬷扶着岑氏进来。 岑氏看着跪在地上的陆致,忙问:“阿致是做了什么事,惹得你父母这般大的火气?” 陆骏起身过去,扶了岑氏另一侧,安顿她坐下来:“小小年纪不学好,去将军坊斗鸡赌博,您说该打不该打?” “竟有这种事?”岑氏当即严肃起来,“确实该教训。” 她微微颔首,扫了眼被陆骏放在一旁的鸡毛掸子,又问陆致:“你可晓得做错了?” 陆致忙道:“孙儿晓得。”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岑氏拍了拍陆骏的手,“阿致也不大,好好与他讲道理,他能听得进去,别动手,打痛了回头还不是自家人伤心?” 陆骏已经打过几下出了气,闻言便顺着台阶往下走,拉长着脸与陆致道:“要不是你祖母求情,非再打你一顿!” 陆致顺着坡儿下了,又谢父亲抬手,又谢祖母宽厚。 桑氏的视线在父子之间转了转,深吸了一口气。 她有顾虑,陆念相反,不仅没有顾虑、反而点火倒油。 “慈母多败儿,”陆念冷笑道,“装模作样的慈母,不仅能养一个没用的儿子,还能再养废一个孙子。” 岑氏垂着肩,满是无奈地叹了一声:“阿念。” 陆念抬了抬下颚,示意着定西侯那侧:“阿骏教训儿子,父亲都不多说一个字,你倒好,一进来就自说自话。赌钱这么大的事,要你来粉饰太平?” 陆骏见陆念又四处点炮,气得想要跟她论个长短。 阿薇倏地起身,一把拿过那鸡毛掸子,直接抵在了陆致的肩膀上:“事情还没说明白,你就想顺着台阶往下滚?口口声声知道错了,来,你说,你都是什么时间去看的斗鸡?” 肩膀上压着掸子,陆致却想到了昨日怼脸的厨刀,以至于只能一点点扯着脖子转。 他瓮声瓮气道:“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放课后出去玩,赶着点儿回书院睡觉,”鸡毛掸子敲了两下,阿薇又道,“还是连课都翘了去看斗鸡?要不要我让人把那将军坊的管事叫回来,问问他黑羽鸡都是什么时候打的擂台?” 陆致脸色刷得惨白。 “知道错了?知错不改,下次再犯!”陆念声调突然拔高,一字一字道,“只有吓着了,打痛了,才会长记性!” 阿薇弯下腰,凑近了与陆致道:“还想着道义、不拖人下水?我拎着你一家一家上门去,谁跟你吃酒斗鸡逃课我就骂谁!看看还有哪个不学好的敢跟你玩!” 第23章 她必须让阿致长记性! 陆致听傻了。 他这个年纪、这般出身,偶尔听过些同龄人顽劣故事,却从未真正见过“不要脸面”的撒泼行径。 去别人家追着骂,这不是撒泼又是什么? 关起门来、拿刀怼他也就算了,还出门闹去外头,陆致只要一想到那场面就脸上起火。 “你一个姑娘家,要点脸面好不好?”陆致急了,“哪怕你姓余,在京里别人也都说你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你要我们全家没脸见人?” 阿薇拿着掸子往陆致屁股上打:“侯府的嫡长孙都逃课斗鸡、被将军坊上门讨钱,到底谁没脸?” “你颠倒……” 陆致话未说完,又挨了下,痛得“哎呦”了声。 “我不稀罕什么脸皮,反正我母亲在京中原也不是什么好名声,”阿薇冷声道,“但你晓得,我这人豁得出去,昨日能拔刀让你杀鸡,明日我也能拎着鸡提着刀去别人府门上喷鸡血!你且试试我敢是不敢!” 论发疯,陆致根本不敢质疑阿薇。 张着嘴憋了会儿,他才挤出来一句:“你彪成那样,以后书院里学好的都不敢跟我玩了!” “那正好,”阿薇哼了声,“以后老老实实念书,玩什么玩! 不求你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但讲起策论、时政总得有些理解头绪。 再不踏踏实实念些书、长点脑子,将来你承了爵,早朝往金銮殿一站,各位朝臣们议政,你听得懂吗? 圣上若来问你什么,你除了‘臣附议’,能说出子丑寅卯来吗? 我便是去街上找几个白丁,人家一样能说出‘俺也一样’来,那要你何用? 真真丢人现眼!” 这番话骂得直指中心,定西侯在一旁坐着,陆致就是想反驳也不能说个“错”字。 就算是陆骏,亦忍不住颔首:“你表姐说得很是在理。” 陆念没有给弟弟留台阶,一个眼刀子甩过去:“你也一样!” “……”陆骏一口气憋着慌,问,“今日是教训他,还是教训我?” “子不教、父之过,”陆念道,“何况,你比陆致又好到哪里去了?半斤八两的玩意儿!” 陆骏偏过头去。 果然,陆念一骂就是祖孙三代,绝不会漏下。 沉默了一阵的岑氏轻咳了声,温声道:“既是管教孩子,那就好好管,你们姐弟两人不要自己先闹起来。 阿骏,你姐姐是急脾气,又是为了你儿子的事,你得领情。 这要不是她亲侄儿,岂会为了孩子的事儿急火了?” 陆念摸索着手指,冷笑一声。 待见陆骏老实乖顺应着岑氏,陆念唇角的不屑明晃晃摆出来。 “逃课、斗鸡、赌钱,”岑氏并不管陆念,只继续说自己的,“阿致,你真的让祖母、让家里这么多长辈很是失望。 正如你表姐说的,你出身金贵,世袭罔替的爵位将来得靠你接了去,家里没有盼着你勤奋刻苦到文能得三甲、武能平边疆,但你绝不能走那纨绔的路子,毁了你自己。 你自己问问你祖父、你父亲母亲,你出这种事,他们是个什么心情? 都说打在儿身、痛在母心,现在谁不是刀割一般? 你呀你!” 陆致抿住了唇,低着头。 桑氏瞥了眼岑氏,又看陆骏。 陆骏没有了刚才与陆念争口头长短的劲儿,整个人看起来平和许多,语重心长地与儿子说着话。 再看陆念,亦没有再起争吵的意思,兴致盎然地玩指甲。 阿薇看了眼厅中状况,走到陆念边上,低声细语问道:“您昨儿半夜只同舅娘用了碗鸡汤,现在饿吗?我陪您回院子里吃饭?” 陆念搭了阿薇的手起身。 “舅舅,”走之前,阿薇把鸡毛掸子又塞回陆骏怀里,“鸡汤能解一时的酒,能不能解了心中的雾,就看舅舅自己了。” 陆骏愣了下,一时没有领会。 反倒是桑氏深吸了一口气,跟着起身,交代起了陆致:“先随我去梳洗整理一番。” 先的后头是什么,桑氏暂时没有说。 陆致却没有听出来,想着能不在花厅里挨骂挨打,赶紧爬起身。 如此,这厢陆续便散了。 岑氏亦不多留,见桑氏揽着陆致走,又叮嘱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道理亦讲了,给他个改正的机会。” “我晓得,”桑氏语气如平日一般,“我会教他的。” 定西侯还坐着,严肃与陆骏道:“你们姐弟打小就闹,我向来拦着,我帮你多、帮他少,因为多是她不占理,阿薇教训阿致也是一样,我不拦是因着阿薇占理,她做得对。” 陆骏应“是”。 “儿子要怎么教,你和你媳妇多想想,”定西侯又道,“爹娘有理有据教孩子,打骂都好说,但你不能把事情都落到阿薇那儿去,她一个闺中姑娘,没得替你们背上‘彪悍’名声。” “儿子明白。”陆骏正要再表述一番,却被定西侯打断了。 “你昨晚上用了鸡汤?” “啊?”陆骏点头道,“吃了些酒,阿薇让人送了鸡汤来与我解酒。加了鸡血鸡胗,味道很好,我晨起神清气爽,也才晓得那鸡汤是如何来的。” 定西侯眉头拧起。 阿骏用了,他媳妇与阿念也用了。 所以,就只他闻到了鸡汤味却没有吃? 不耐烦听陆骏在一旁说那鸡血汤味道,定西侯打发了他,寻了冯泰来。 “半夜说的鸡汤,厨房炖好了吗?” 冯泰答道:“清早就炖上了,小的给您送来?” “拿去书房吧,”定西侯背着手边走便道,“加点米饭、烫个青菜,和昨晚拿来的一样……” 另一厢,陆骏失了出门的兴致,便回内院。 才进自个儿院子,迎面就见桑氏换了身衣裳,与收拾干净的陆致一道出来。 “你们这是要出门?”他问。 “是,”桑氏道,“与阿致一道斗鸡的几家,想来长辈恐也被蒙在鼓里,我带他上门去说明白,不管是谁带着谁玩,让阿致去认错致歉。书院那儿还得世子出面,与夫子说说逃课的事,往后休沐日子,我让人去门口领他回来,平日劳烦夫子们看管严厉些,便是放课后、歇觉前的工夫也得看紧了。” 陆骏惊讶看向陆致。 儿子脸色偏红,不晓得是臊的、还是挨了巴掌,垂头丧气的。 “倒也不必……”陆骏想劝,“书院那里说一声,别家就……” 多丢人啊! 桑氏拍了拍陆致的肩膀,而后示意姚嬷嬷把人先带出去。 等儿子离开视线,桑氏脸上那温和神情倏然褪去,她直直看着丈夫的眼睛,道:“我不管你们继母继女、姐姐弟弟之间的陈年恩怨,我只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谁不让他好,我不让谁好!” 留下这句话,桑氏抬脚就走。 阿薇说得一点不错。 鸡汤暖了肚子,但一夜过去就散了。 只有那挨的打、丢的人,哪怕时过境迁,也会刻在心里。 她必须让阿致长记性! 第24章 我想与舅娘打听一人 陆骏看着桑氏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成亲十多年,桑氏给他的感觉素来都是温婉、讲理的,即便偶有意见相左之时,桑氏那点委屈的小性子亦让人看着勾心。 陆骏很满意这段婚姻、满意妻子,也自认为彼此知根知底。 可直到刚刚那一刻,他忽然见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桑氏。 坚定且强硬。 说不好是意外多些,还是不适多些。 直到桑氏带着蔫头蔫脑的陆致回来,陆骏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从桌子边起来。 转头去窗外,已是傍晚时分。 陆骏用手搓了搓脸:“夫人……” 桑氏难掩疲惫姿态。 这一天里,她领着陆致拜访了五家府邸,各家反应大同小异,当面都是震惊与气愤,感激她提醒、勉励陆致知错要改,至于等关上门后对自家子弟是打是骂还是放任,桑氏管不了那么多。 她在意的始终只有陆致。 或许是晓得躲不过,或许是跟着母亲去认错、比被表姐上门去喷鸡血强,陆致低沉归低沉,行事上很配合。 桑氏给了陆致教训,回程马车上又叮嘱交代了许多话,见他态度良好,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 也因此,面对陆骏,桑氏缓和许多:“明日辛苦世子去书院了。” “事关阿致,岂能说是辛苦。”陆骏道。 桑氏弯了弯唇,笑容浅浅。 她要个结果,陆骏愿意当个出力的父亲,她就不用与他讲究硬碰硬的手段。 这么多年,她也算了解丈夫。 吃软不吃硬。 桑氏一笑,陆骏那飘忽了一整天的不安情绪倏地散开了。 瞧,夫人还是原来的夫人。 白天那是急上了火。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不是什么事儿。 这般想着,陆骏忙又安慰她:“我明儿送他去书院,再与夫子们谈一谈。 你晓得那头的风气,管束得不比要下场比试的书院紧,但我们提出来了,他们会抓一抓。 若你担心那里不够严肃,我去同父亲商量寻个管教严厉的书院,年节里让阿致拜了夫子,年后换一处念书。 至于将军坊,开门做买卖,招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从东家到管事必定皆是人精。 阿薇去闹过一回,人家晓得我们侯府态度,以后断不会再做阿致的生意,他无处斗鸡去。” “人家正经考学的书院,都是一门心思苦学的子弟,盼着一朝高中光耀门楣,念书自觉又刻苦,我们阿致去了要夫子管着念书……”桑氏叹了声,转头与陆致道,“我与你父亲真是操透了心,可父母也好、师长也罢,你若是心中不认同,我们越管你越烦。 你现在十二岁,我们能求着夫子管你,再过几年,你十七八岁了,夫子再追着你管? 你这般要脸皮的公子,你不怕叫外头笑话一通? 还有你表姐,成天就提着刀去教训你的狐朋狗友,你不嫌丢人、我怕她累着! 但凡当弟弟的争气懂事些,姐姐何必做那泼皮行径?” 话赶话的,桑氏掏心掏肺与儿子说道,等出口了才意识到,刚那一句戳了丈夫的心窝。 她明明讲过不管他们姐弟恩怨,这时指桑骂槐就很没意思。 谁知桑氏略带心虚地瞥了陆骏一眼,却见他无知无觉、神色正常,浑然没有被骂在里头的自觉。 桑氏:…… 她算是知道大姑姐那滔天怨气从哪里来的了。 陆致情绪重,看不出来这点话语官司。 昨夜受了惊吓,今日四处赔礼又是面子里子全丢了,连带着挨了掸子的屁股都阵阵犯痛。 这会儿不敢再有任何无状顶撞,他老老实实应道:“儿子知道错了,不会再去斗鸡了,只是……” “只是什么?”桑氏问。 陆致很是别扭:“能不能别让底下人传出去?就昨晚上表姐杀鸡拔毛的事,我们刚才回来,我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事情发生在他的书房外,又是夜里,哪怕动静大了些,原本也没几人晓得具体状况。 可经过白天花厅里一闹,陆致想,恐是全家上下都晓得他哭着被逼杀鸡。 再几日,说不定外头都晓得表姐剔骨炖鸡汤了。 桑氏没有应下来,只道:“晓得丢人,往后就再不要有这么丢人的事。” 道理说完,姚嬷嬷吩咐摆桌。 丫鬟端盘的工夫,她多看了眼,发现配汤竟是鸡汤,不由低声询问:“没有别的?” “侯爷那儿吩咐做的鸡汤,厨房里就没有备别的,”丫鬟也反应过来了,怯生生道,“要不要撤了?” 姚嬷嬷犹豫了下,咬牙道:“算了,就鸡汤吧。” 定西侯点名做的,他们这儿“忌讳”得不让上桌,像什么话? 越发此地无银三百两! 待陆骏落座,见了那盅鸡汤,不由皱眉。 桑氏根本不在意,拿勺子抿了一口。 陆致眼底有羞恼之色,可想起昨夜在春晖园喝的那碗鸡汤,又忍不住咽了口水。 真香啊。 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香。 他赶紧也喝了一口。 浓郁,鲜香。 是好喝的鸡汤,却不是昨晚那个味道。 一股遗憾萦绕心头,陆致垂着头放下了勺子。 同样炖个鸡汤,怎么就不是一样滋味呢? 陆致不晓得的是,今日中午,他的祖父也有一样的感叹。 同样是鸡汤饭,盛在瓷盅里,但定西侯怎么品都感觉不对劲,不是昨晚成昭郡王形容的滋味。 他反复回忆,王爷到底怎么说的来着? 啧! 不是阿薇炖的,就少了点意思。 也正是缺了这份意思,定西侯只用了一盅就不提了。 煨在灶上的那么一大锅鸡汤,夜里往几处院子都送了。 春晖园里,陆念倒是喝了个干净。 翌日。 陆骏送陆致去书院,与夫子谈了快一个时辰才回府。 桑氏得知了书院那儿的态度,收拾了心情,下午时特特到春晖园。 “舅娘还没有正经与你道谢,”桑氏握着阿薇的手,“若不是你留心,等我们听到风声,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阿薇道:“您不怪我吓唬表弟就好。” “舅娘分得清好赖,”桑氏叹道,“只是委屈你跟着闹了一回。” 阿薇笑了笑,故意往陆念寝间方向看了眼。 这时候,陆念歇午觉未起。 阿薇便压低声音,与桑氏商量:“我想与舅娘打听一人。” “谁?” “我说不好,”阿薇道,“那人家祭那日有来观礼,我感觉她与母亲是旧识、只是没有互相招呼。母亲回京后也没有与谁往来,我就想若能寻到她旧识一道说说话,许是能让她开怀些。不晓得舅娘能否让我看下客人名册,我记几个名字、试探下母亲?” 既答应了要给陆念母女方便,如此小事上,桑氏自不会推脱,应下了。 不过,她也提醒了一句。 “当年都是闺中姑娘,现在都嫁人了,若不晓得嫁去哪家,名册上恐不好分辨。” “没事,”阿薇轻笑,“先问问,以前既有缘分,肯定能再续上。” 傍晚,名册送到了春晖园。 阿薇交给了闻嬷嬷。 她们要找的并非是陆念的什么旧识,而是当日闻嬷嬷匆匆一眼看到的、总感觉有那么点眼熟的人。 第25章 比起证据,我更信直觉 陆念已经起来了。 她半散着发,依旧躺在那把大躺椅上,精神厌厌地玩指甲。 见闻嬷嬷仔细看那名册,陆念打了个哈欠,道:“阿薇那番话只能骗骗弟妹,也就她不晓得旧事,我在京里能有个什么旧识。” 她自小就是那等脾气与名声,与外头家境相仿的姑娘见着面,人家客气又疏离,陆念也与她们说不拢,干脆打了招呼后各自避开。 时间长了,寻她的帖子就更少了。 陆念唯一交好的只有阿薇的亲生母亲。 明明天差地别的性子,偏就得了缘分,平日往来不好说多密切,但心连着心,感情真挚。 这会儿,阿薇听陆念念叨,不由笑道:“舅娘也不在乎我那理由真假,她承情、不刨根问底。” “这倒是,”陆念应了句,“她好说话,我也就好说话,往后还有些事要麻烦她。” 说着话,阿薇转头看向闻嬷嬷,正要问问她有无发现,忽然见后者皱起眉头、一脸疑惑又吃惊的神色。 “怎么了?”阿薇问。 “这……”闻嬷嬷把名册推到阿薇面前,手指上头一名字,“礼部侍郎冯正彬之妻徐氏。” 阿薇的视线落在册子上,喃喃道:“冯正彬?” 其实,桑氏的提醒只得一半。 时过境迁,不仅曾经的闺中姑娘早已嫁人、不再以娘家身份落于外访册子上,便是官场男子也有无数起伏变动,若不具体打听,恐都说不好是调任、外放还是除官、丁忧…… 可这位礼部侍郎,还是让阿薇与闻嬷嬷的心颤了颤。 www ?Λ n ?¢ o 阿薇看了眼门外。 她们不让丫鬟婆子进屋子伺候,正屋惯常只有三人。 见留在院子里的人手此刻都各忙各的,阿薇低声道:“难道是同名同姓?姑父即便没有受牵连,也不可能轻松往上爬,更何况是爬到三品去!” 别看京城官员无数,出去吃个酒都能轻易遇到些一二品大员家眷,但官场沉浮艰难,高品不是那么好爬的。 而阿薇口中的姑父自不是陆念这儿的亲戚,而是金家的。 姑父冯正彬是外乡学子,家境清贫,在京中毫无仰仗。 胜在才学出众,由地方选贡入国子监,求学三年、刻苦勤奋,终是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 祖父以前偶尔会去国子监讲学,对冯正彬有些印象,而冯正彬那科的主考正是祖父,亦能称一声“老师”。 冯正彬初时并未授官,为礼部观政进士,行事踏实努力,很受当时的礼部右侍郎喜爱,也是得他保媒娶了阿薇的姑母金芷。 这门亲事看着是冯正彬得了大好处,有三朝太师做泰山,往后官路平顺亨通,但金家亦不是一味吃亏。 祖父已然权倾朝野,家中亦有不少出色子弟,自不想再“门当户对”、得高门姻亲惹来圣上侧目,像冯正彬这样背景干净、学问不错、在同窗同僚中都有口皆碑的年轻人,最适合做金家女婿。 姑父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三年观政期满,任礼部六品主事,此后几年虽未升迁,但考绩年年优秀,若无意外等再历练些年月、升官板上钉钉。 可就是出了意外。 金家倒台了,姑父不仅失去靠山,作为金家女婿少不得被一道打压。 用闻嬷嬷以前的话说,没有丢性命,还保住乌纱帽,若有机会外放去个小地方当官,就算是上辈子积德的好结果了,可谁能想到,姑父竟然还爬上去了。 如果说,当年姑母的病故让姑父没有被一并迁怒到底,但九年时间从主事到侍郎…… 说快算不得快,说慢,多少位有些背景的官员一辈子升不上去、六七十岁都还在熬着,更何况姑父这种“坏背景”的。 因此,阿薇才会往同名同姓上怀疑。 闻嬷嬷摇了摇头,脸色很不好看:“若没有认错人,家祭那日、奴婢看到的人就是这位徐夫人,是的,她就是姓徐,所以冯正彬也不是什么同名同姓,就是他们了。” “竟还真叫你从册子上寻到人了,”陆念侧过身子来,道,“仔细与我说说。” 闻嬷嬷理了理思绪。 她本姓花,原是金太师府中的厨房小管事,做得一手好菜。 “姑夫人与姑爷成亲后第二年滑过一次胎,之后几年没有动静,因而那年她再有身孕,两家都很是欢喜。” “她那胎怀得很辛苦,口味上一天好几变,姑爷到府上来说想借个家里的厨娘、好叫姑夫人吃喝上顺心些,老夫人就让奴婢过去冯家了。” “从姑夫人怀上不足三月去的,差不多五月时她胃口稳多了,但奴婢没有回太师府,都说让一路伺候完月子吃食再说。” “还好没有回去,没过几天就出事了,姑爷被困在衙门里没有回来,太师府被围得一只蚂蚁都爬不出来……” “后头的事您两位都晓得,姑夫人不敢坐以待毙,她带到冯家的人动不了,只有奴婢这个借过来两月的还能避人耳目。她让奴婢一路往中州传信,最后奴婢也只带得走姑娘。” “之后也只隐约打听到姑夫人在金家判决时病故、姑爷停职,还以为他这辈子复职无望,没想到竟成了侍郎。” 阿薇问:“是他续娶的这位徐氏夫人有来历?” “据奴婢所知,徐氏夫人是姑爷的表亲,”闻嬷嬷顿了顿,再开口时她用词谨慎许多,“当年她来过冯家两三次,是来陪姑爷的母亲说话的。” “冯家在京中亲人少,所以徐氏每次过来,冯家老太太都很欢迎。” “奴婢撞到过一次徐氏与姑爷说话,她看姑爷的眼神绝对不对劲,所以奴婢才对她有印象,但姑爷当时瞧着似乎没有那等意思。” “奴婢私下与姑夫人身边的嬷嬷提过这事,她说姑夫人也品出些滋味来,可只那徐表妹一头热,姑爷并未有不恰当的举止,因而姑夫人不好吵也不好闹,怕戳破了之后反倒给冯家老太太与那徐表妹说辞。” “况且姑夫人孕中,顺利保胎生产最要紧,便先按下,多作观察了解,以后发难时也有凭有据,不会被人倒打一耙说‘疑神疑鬼’。” “再之后,出了那等大事,哪里还管得上这个。” “时隔多年,奴婢再见那徐氏,只觉得颇为眼熟,待看到姑爷的名字才完全对上了。” “姑爷官运亨通与徐氏应当没有关系,但他娶徐氏,许是他作为原金家女婿、很难再寻安稳亲事,又许是叫徐氏真心打动,或者有冯家老夫人从中撮合,这都说不准。” “当然,也可能是两人早就不一般,只是当年他藏得好,没有叫姑夫人、奴婢们看穿。” 陆念听完,见阿薇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呵地笑了起来:“我听出来了,证据不足,嬷嬷不好随意给那冯侍郎定罪,怕影响到我们之后行事的判断。 阿薇当时年幼,想来连那人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更得保持个周正,以免查错方向。 但我这人呢,比起证据,我更信直觉。” 沉思一阵,阿薇道:“不管姑父与那徐氏夫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的官运、其中定有些说法。” 第26章 如果姑母还在 有说法,也需得一步步打听。 阿薇轻声与两人商量:“此事恐不好再由嬷嬷出面了。” 闻嬷嬷心中有数,微微颔首道:“姑爷如今是六部侍郎,算是在京城站稳了脚,奴婢若贸然去冯家附近打听消息,只怕还没问出什么就先让人起了疑。 而且,那徐氏或许对奴婢没有多少印象,当年奴婢瞧她、她可没有心思瞧奴婢,但万一遇着姑爷、他有可能认出奴婢来。 那时候,姑爷对姑夫人很上心,他请奴婢到冯家就是为了姑夫人吃喝不顺之事,因此每日都会问奴婢状况。” 本就相识,粗粗一眼或许不会注意,可一旦存心打量,十有八九想起旧事来。 阿薇不想贸然打草惊蛇,但除了闻嬷嬷,眼前的确没有人手。 桑氏拨来春晖园伺候的人,能用,但不能承大用。 陆念轻轻摇着椅子,道:“当年我远嫁蜀地,身边丫鬟婆子有一些留在京中,你明日问问弟妹、让她替我打听下落。” 阿薇颔首应了声。 “太久了,”陆念叹道,“我都变了这么多,更说不好她们的状况,便是还在城里,愿不愿意再听我指挥都得两说。先寻着吧,往后指不定能用上。” 翌日。 阿薇把客人名册送回去。 桑氏亲切地拉着她坐下,问:“可寻着那旧识了?” “叫舅娘说中了,”阿薇面露遗憾之色,“实在对不上人。” 桑氏拍了拍她的手:“那日来的都是姻亲好友,不行就等到过年,若来拜年了就能见着。” 阿薇眉梢微抬。 姑父与那位徐氏,与定西侯府攀上了什么亲友? 想归想,她并没有直接问,只道:“母亲当年远嫁时身边放出去一丫鬟两嬷嬷,不晓得还有没有消息?” 桑氏答不上来。 当时她还不是陆家媳妇,再者,她正儿八经接了中馈也就是这两年。 “我让人打听打听,”桑氏道,“尽心寻,结果难说。” “劳舅娘费心了,”阿薇弯眼笑了笑,而后唇角一抿,“您知道的,我母亲是急性子,我还是想尽快把那旧识寻着,舅娘能否将姚嬷嬷借我半日,让她给我讲讲名册上的人?” “小事情,”桑氏满口答应,又建议道,“姚嬷嬷是我陪嫁,虽说这些年也了解不少京中事情,但肯定比不得老人。这样,我让范嬷嬷同你说。” 阿薇无所谓谁来说,能打听事情便是。 她前脚回了春晖园,后脚范嬷嬷就来了。 闻嬷嬷照旧备了茶水与瓜子花生,等范嬷嬷挨着绣墩坐下,就塞了把虎皮花生到她手里。 阿薇指着册子,从上到下,一家家问。 范嬷嬷起先还有些拘束,等讲了二三人,又嚼了一把花生,谈性就止不住了。 闻嬷嬷擅长此道,能唠嗑,便能深挖。 聊家长里短,还得是有人在旁“真有此事?”、“一点都看不出来啊!”、“我了个乖乖!”才对味。 范嬷嬷越说越来劲,听过几嘴的陈年流言也冒出来了。 话匣子打开着,阿薇的手指终是落到了“礼部侍郎冯正彬之妻徐氏”上头:“这位侍郎夫人是哪家出身?” 范嬷嬷凑近看了眼:“徐夫人不是京城人士,她是冯侍郎的表妹。” “表兄表妹,青梅竹马,感情肯定好,”闻嬷嬷故意道,“这冯侍郎不错,考官入京也没有忘了家中表妹,没叫人从金榜下捉走。” “嗐!这徐夫人是续弦,”范嬷嬷道,“冯侍郎前头有位夫人,依稀记得感情不错,只可惜……” 闻嬷嬷:“可惜?” 范嬷嬷压了压声音:“娘家出事了,被卷入废太子巫蛊案的金太师就是她父亲。金家全家都……她当时还有身孕,打击太大,病倒去了。” “可怜啊!”闻嬷嬷长叹一声,“说来这么大的案子,冯侍郎没受牵连?” 范嬷嬷道:“当年砍头抄家的很多,停职左迁闭门的更多,亏得还有不少老大人周旋,圣上消气后,陆陆续续复用了些官员,这冯侍郎就是其中一个。风头过去了就续娶了表妹,这几年瞧着还都平顺。” 阿薇垂着眼,没有多点评金家事情,只问:“听着他与侯府也没什么关系,家祭那日怎么他夫人来了?莫不是他想讨好外祖父?那他怎么不自己来?” “不是的,冯侍郎是岑太保的弟子,”范嬷嬷道,“徐夫人先前来与侯夫人问过安。” 阿薇倏地与闻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嘴上嘀咕着:“既是岑太保的弟子,怎么不去太保府上孝顺?我外祖母的忌日,才不稀罕她岑家人呢。还是说岑家耀武扬威惯了,非得点人来惹嫌,徐夫人没依没靠的拒绝不得?啧!说不上是她没有还是侍郎没用。” 范嬷嬷接不好这话。 毕竟,不是谁都像姑夫人这样腰板比墙板都硬。 表姑娘随了姑夫人,不懂观人颜色之人的难处。 闻嬷嬷又问了些,见范嬷嬷再说不出冯正彬旁的事情来了,便装模作样又问了册子上几个名字,这事儿就算结了。 等她送了范嬷嬷出去,回到厢房,就见阿薇捻着花生、若有所思。 “嬷嬷,”阿薇问她,“祖父与岑太保关系如何?” 闻嬷嬷答道:“据奴婢所知,老大人与岑太保的关系不差,以前太保还常来府上吃酒。” “姑父转投太保门下,若得太保看重,平步青云倒也说得通,”阿薇顿了顿,长睫颤着,“范嬷嬷说,圣上消气后,陆续复起了官员,可金家还是重罪,圣上并没有原谅金家,这么多年都没有。 但他原谅了姑父。” 阿薇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望着闻嬷嬷,喑哑着声音道:“如果姑母还在,圣上会原谅姑父吗?” 闻嬷嬷的呼吸重重一凝。 “我们得弄清楚,姑母到底是哪月哪日病故的,我得见见姑父,见见那徐夫人,”阿薇一字一字继续说着,“母亲说得对,有时候得信直觉,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第27章 遍地开花,好兆头 散值时分。 正阳门外整齐停了马车、轿子。 大部分官员们至千步廊左右衙门当值,惯例是于几处门外下车下轿,散值前各家车马也来此处等候、将自家老爷接回去。 也有得了恩典的,能车轿入门。 定西侯是后一种,但他能低调时不喜高调,又老当益壮,惯常下车步行。 这日,迎他的侯府马车早早就守在正阳门外头了。 帘子掀开着,车内却坐着两人,正是阿薇与闻嬷嬷。 阿薇漫不经心看着陆陆续续从门内走出的官员。 来之前,她想法子打听了下姑父的住处。 九年光阴,冯正彬升了官,六品官迈上了三品,俸禄不同以往,也早就搬了家,没有再住在当年的宅子里了。 冯家如今住在甜水胡同,出正阳门往南行三刻钟,寸土寸金的京城,哪怕是三品官想挨着皇城都难。 而礼部衙门就在正阳门内,是离得最近的,因此,只要冯正彬径直回家,他必定走这道门。 等了差不多一刻钟,阿薇正暗自嘀咕着“总不会比外祖父还晚吧”,就被一旁的闻嬷嬷轻轻拍了下胳膊。 见阿薇打起精神,闻嬷嬷压着声,示意道:“那头一块走的三人,最靠姑娘您左手的那位。” 阿薇定睛看去。 算起来,她有十一年不曾见过冯正彬了。 四岁随父母赴任前,家里人一路送到城郊,那时应是最后一面。 毕竟太小了,她记不起来姑父的样子,但此刻随着闻嬷嬷的指点看去,又有点恍然大悟之感:好像姑父就是那么个模样。 冯正彬今年三十八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些。 用闻嬷嬷的话说,就是“模样变化不大、气质改了一些”。 当官久了,又是大官,举手投足间自然比从前的小官有架势多了,配上一副端正俊朗的皮相,阿薇想,难怪从前能当上金家姑爷。 祖父当年有心往出身普通的新科进士中选,去了出生背景,能选的就是才学品德与容貌了。 姑父长得不错,又有三年国子监求学生涯打底,比初入京城的考生更好掌握脾性,再得上峰看重保媒,便得了那个机会。 现在,阿薇却不得不用审视的态度来打量他。 先质疑。 此处人多车马多,冯正彬并未注意到有人凝视,更不会贸然往别家车内看。 直到他走到自家轿子旁,他都没有看到阿薇与闻嬷嬷。 阿薇认过了人,又靠回车厢上闭目养神,直到定西侯回来。 见阿薇在车上,定西侯颇为意外。 阿薇与他让了位子,道:“我进京这些时日还不曾看过皇城。” “是,来了京里就多逛逛,”定西侯道,“秋高气爽,正是好时候,改天让你舅舅带你们出门去,城内城外能玩的地方不少。” 阿薇嘴上应了,原就是个说辞而已。 定西侯倒是把自己说出了些瘾:“也能去庄子上,你懂做菜,自去挑些喜欢的食材,都是顶顶新鲜的,若有什么喜欢的也能叫人送来府里。” “您去吗?”阿薇突然问了一句。 “外祖父当值。” “休沐时呢?”阿薇问完,也不等他答,又道,“是了,您很忙的,母亲以前也同我说过,您忙起来还会住在衙门里,她十天半个月见不着您的面也是常有的事,家里就全交给了侯夫人。” 定西侯老脸一哂。 是实情,但他忙的都是圣上交代的正事,年轻时更拼。 他不认为积极为朝廷效力有错,但许是年纪大了,叫外孙女这么一提,竟添了几分心虚出来。 半晌,定西侯轻咳了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尴尬着回了府。 定西侯犹豫了一路,总算寻出了个由头:“那日的鸡汤炖得香,王爷都夸你厨艺好。” 阿薇没说话。 定西侯又道:“可惜外祖父没尝到,两盅都是王爷用的。” 阿薇眨了眨眼:“您的意思是,想让我再给您炖一盅?” 闻言,定西侯略显意外,很快他反应过来:“对,你下回炖汤再给外祖父送一盅,要怎么样的鸡就让厨房去买。” 阿薇应下来。 见她往内院方向去了,定西侯舒了一口气。 阿念怪他以前不着家,阿薇与她母亲一条心,他想借拉近外孙女来亲近女儿,绝不是为了讨汤喝。 但阿薇主动说了,定西侯摸了摸胡子,不能拒绝了! 他得喝,喝了才能发自内心、言之有物地夸赞嘛。 又花三日,闻嬷嬷绞尽脑汁回忆,把能想起来的关于冯家、金芷的事情,无论多细碎都说给阿薇听。 这几天干燥,说得多了,嗓子难免不适。 恰巧庄子上送了些梨子来,桑氏让人送来了春晖园。 闻嬷嬷吃了两个,倏地眉头一扬,急忙擦了手来寻阿薇。 “奴婢想起来了,当初姑夫人煮过一道果茶给姑爷。” “还有方子吗?”阿薇问。 方子在闻嬷嬷的脑子里,她写下来,又照着去厨房煮了一回,尝了尝味道:“没错,就是这个味。” 阿薇捧着碗,一口一口喝完,将方子记在脑海里。 “明日初一,”她道,“我们去法音寺。” 这也是闻嬷嬷想起来的。 从前每逢初一十五,冯家老太太都会到法音寺拜一拜,姑母没有怀孕时也会陪着去,怀孕后、听说就是那位表妹徐夫人陪着了。 这个习惯,兴许依旧还保留着。 出门在外,阿薇还带了个小丫鬟青茵。 自阿薇搬到收拾出来的东厢房后,青茵管了屋里琐事。 由知客僧引入厢房,短暂歇了歇脚,阿薇便去前殿,她打量佛殿,闻嬷嬷观察香客。 她们运气不错,大殿前的小广场上,闻嬷嬷寻到了目标。 “只小的,老的不在,青衣、玉簪,丫鬟着月白。”她附耳与阿薇道。 阿薇颔首认了人。 殿前摆了大鼎,里头香火缭绕。 鼎前有一排蒲团,香客们纷纷叩拜。 阿薇从青茵手中接过了香,看了眼正虔诚无声念叨着的徐夫人,待她身侧空了,便在她边上跪下。 徐夫人求了菩萨磕了头,起身去插香。 旁边一人经过,她侧身一避,却不小心与丫鬟的手碰着了。 重是不重,就是丫鬟手中拿着的还未曾点的香碎了一小簇,七零八落掉在地上。 徐夫人与丫鬟的面色倏然沉了。 碎香,是不是太不吉利了…… 心中正不安,却听身边传来一句“遍地开花”,徐夫人闻声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再一细看她就认出来了。 这姑娘不正是定西侯府家祭那日回来的表姑娘吗? 阿薇瞥了眼早已经走远了的闻嬷嬷的背影,目光落在徐夫人身上:“夫人求了什么?遍地开花,好兆头啊。” 不安情绪散开,徐夫人再不想“不吉利”,似是鼓励自己一般:“没错的,遍地开花,是好事。” 第28章 忒不要脸的东西 徐夫人的丫鬟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看向阿薇的眼神里全是感激之情。 今日,夫人是为老爷来求菩萨,希望能得一个好结果。 可她却把香弄散了,虽不是存心的,但触了霉头,之后少不得要被夫人怪罪几句。 有这句“遍地开花”,她能逃过这一劫了。 徐夫人将手中的香插入鼎中,烟重、迎风吹到脸上,刺得她眼睛犯酸。 阿薇也将香插好,与徐夫人颔首示意后,不再多作攀谈,转身离开。 才走出小半个广场,身边就是一阵小跑动静。 “姑娘留步。” 阿薇心中有数了。 果然如她所料。 官场以及冯家老宅的事情,闻嬷嬷不方便去打听,但在定西侯府里唠嗑唠嗑,她手到擒来。 几日间,她便把几次拜贴登门的徐夫人的状况,探听了七七八八。 冯正彬拜到岑太保门下已有好几年,但徐夫人往定西侯府示好,却是去年末才有的事。 岑氏年节时见过徐夫人一回,旁的时候都推了,似乎与这位侍郎夫人并不投缘。 倒是家祭那日给了些颜面,给了人到府观礼上香的机会。 按寻常状况,徐夫人给白氏侯夫人上了香,也能与岑氏说上几句话,没成想那天阿薇和陆念回来、棚子塌了。 岑氏受伤养病,之后再没有见过客。 徐夫人递过帖子想来探望,也被回绝了。 阿薇把这些消息整理,不难看出来,从头至尾都是徐夫人扒着岑氏、想要讨好岑氏。 各家女眷往来,一方面是自己结交,另一方面是为了男人出力。 徐夫人不与年纪接近、管家的桑氏套近乎,也没有向陆驰的夫人示好,只寻岑氏,说白了就是冯正彬有事求岑太保。 那对师徒之间,怕是有点不顺畅。 偏徐夫人走岑氏的路子也没有走通,可不得着急起来? 眼下偶然遇到阿薇,还有了个丝毫不刻意、不突兀的搭话由头,即便晓得阿薇与岑氏有矛盾,徐夫人也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阿薇盘算得清楚,听见脚步声已到身后,她便停下步子转过身去:“夫人唤我?” “是,”徐夫人吸了口气,摆出和善笑容来,“我若没有认错,你是定西侯府那位回京不久的表姑娘吧?” 阿薇佯装惊讶:“夫人认得我?” 徐夫人笑得更亲切了:“那日我也在侯府。” 阿薇微微偏头,状似回忆一番,而后抱歉道:“那日人多,我记不清楚了,不知夫人……” “我娘家姓徐,”徐夫人道,“我若不曾记错,姑娘姓余?” “难为夫人好记性,”阿薇给她递了个话题,“京中都称我为陆家表姑娘,也就夫人记得我姓余,这也是常理,我才回京城,对京里状况都不了解,只瞧着这儿同蜀地处处不同。” 徐夫人正犹豫着要如何多拉几句近乎,闻言心中一喜:“我也是外乡来的,当年初入京城、亦是不适应,这么多年过去才勉强算是习惯了。” 阿薇莞尔:“我要了间厢房休息,夫人若得空,能不能同我说说心得?” 徐夫人自是答应。 随阿薇过去前,她看了眼袅袅香火。 今日的菩萨好灵啊。 求了,立刻就给了机会。 厢房里,阿薇让青茵上了茶。 果茶清香适口,徐夫人连连夸赞。 阿薇引着她说话,说老家事情、京中生活,徐夫人有心示好、话匣子打开,便说了不少事。 “夫人能适应京中生活,您家大人也给予了不少帮助吧?就像我,我对这儿全然陌生,幸好与母亲一道才能安心。” 徐夫人捧着茶盏,笑道:“是啊,外子性格温和,他信任我、我才能慢慢适应了。” “感情真好。” “青梅竹马,”徐夫人道,“能修成正果,是我的福气。” 阿薇面上笑容不改。 真好啊! 好一个青梅竹马,好一个修成正果。 在徐夫人的话语里,根本没有“金芷”的存在。 阿薇心中越怒,嘴上话语越软。 闻嬷嬷这些年教她的可都是“直戳人心”的手段。 徐夫人是填房,这在平素有往来的人家那儿根本不是秘密,哪怕因为金家倒台、旁人不好提及姑母,但徐夫人也无处说她的“恩爱故事”。 今日遇着阿薇这么个外来户,话赶话说到这里,徐夫人根本藏不住自己的倾诉欲。 阿薇听了半个时辰故事,道:“看来,夫人今儿拜菩萨,都是为了大人拜的。” “是啊,”徐夫人垂了眼帘,低叹一声,“我出身小户,很多事上都帮不上忙,外子近来十分忙碌,秋日又燥,说话声音都哑了……” “声音哑?”阿薇笑了起来,“夫人喝的这果茶是我家那里用的方子,最适合秋日,润肺沁嗓还开胃,夫人若不嫌弃,我写方子给您吧?您回去也煮给您家大人喝,用料方便、效果好。” 徐夫人忙应下来。 阿薇起身,让青茵备了纸笔,将记下来的方子落于纸上。 徐夫人仔细看了,用料、煮法都在上头,很是细致。 “果真不复杂,”她道了谢,“我回去煮给外子试试。” 阿薇又拐着弯问了些状况,临近中午,起身送客。 人走了,她踢了鞋子倒在椅子上,仰着头闭目养神。 青茵没有打搅她,自出去洗笔。 闻嬷嬷这时才回来,走到阿薇身后:“怎样?” “忒不要脸的东西!”阿薇没有睁眼,嘴上道,“明明是三个人,在她嘴里愣是没有姑母那么一号人物,果然,还是得被刀怼着才会说真话。” 闻嬷嬷失笑,用手替她按压太阳穴,打趣道:“那姑娘用刀怼她。” 阿薇放松下来:“早晚的事。” 报仇,和做菜一样。 炒爆熘炸、烧焖炖炝,十八般功夫,样样都能出好菜。 虚以委蛇、威逼利诱,各种办法,讨的就是一句真话、一个公道。 “嬷嬷,冯正彬不会忘了那果茶味道吧?”阿薇轻声问,问完后,自己摇了摇头,“忘了也不怕,再让他想起来,吓死他!” 第29章 只要尝过都会有印象 青茵捧着笔砚回来,迎面见闻嬷嬷走出厢房。 闻嬷嬷也瞧见了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走到青茵边上,压着声道:“姑娘乏了要小睡一会儿,你摆放东西动作轻些。 我去问伙房师父买些素菜,姑娘睡醒就能吃了。 你仔细看着姑娘,把那炉子点了火,我回来就做。” 青茵听话点头:“嬷嬷,只一个炉子,也没有家里那些用具,做出来的东西姑娘爱吃吗?” “煮个汤还是够用的。” 青茵腼腆笑了下:“嬷嬷刚去哪里了? 先前姑娘与一位来过我们府里的徐夫人说话,我不晓得她什么身份,也是头一回待客,怕失了礼数。 还好我们自己带了果茶来,若要我泡茶给客人喝,定是要丢人的。” “泡茶不难,我空闲下来教你,”闻嬷嬷顿了下,露了几分尴尬神色,“晨起贪嘴吃了些凉食,先前不太舒适、禀了姑娘就走开了。” 青茵恍然大悟。 难怪在殿前广场,闻嬷嬷与姑娘附耳说了话之后就走了。 脚步匆匆的,险些碰着人。 屋里。 阿薇浅睡两刻钟,闭着眼睛醒盹,唤醒她的不是清浅的檀香,而是窗外传进来的豆腐汤的味道。 金家千娇万宠的小团子,纵出来一张挑剔嘴巴。 哪怕去了中州,吃食依旧精细,直到她被闻嬷嬷抱着出逃。 闻嬷嬷身上有银钱。 姑母给的,父亲又急匆匆兑了不少银票,金额大小各不相同,户名尽可能七零八落,断不能与金家扯上干系。 可毕竟匆忙,闻嬷嬷担心有不周全之处,最初时候她们不进城、不去钱庄,靠着嬷嬷贴身藏的几锭银子兑成铜板,行走乡野。 阿薇再小、也明白天翻地覆,岂会为了一口好吃的与嬷嬷作? 那时吃的最多的是各种菜豆腐汤。 乡间与人几文钱,买一块豆腐一把菜,买点儿地瓜或米面,只需借一个小炉子就能做饭了。 她们是往南寻亲的祖孙俩,闻嬷嬷收着手艺、一锅炖煮,全然不敢让人看出她对各种香料调味熟稔。 如此走了三个月,离中州远了,风头也渐渐小了,她们才进了座小县城。 寻家饭庄,闻嬷嬷给阿薇点了一桌子的菜。 阿薇只尝了个味。 一来,她再克制也不过六岁,生活突变、颠沛一路,病过几场,人虚得很。 二是几月里吃惯了清淡的菜豆腐,大鱼大肉反而腻了。 闻嬷嬷很是心疼她,等她们能在一镇子里落脚后,给她做各种京中吃食,全是她幼时家中味道,费了些工夫把她养回来。 但时不时的,阿薇也会想吃菜豆腐汤。 不用什么花里胡哨的调味,就是最简单的一锅汤,一点点咸味足矣。 吸了吸鼻子,阿薇翻了个身。 真香啊。 别人八成不稀罕,但在阿薇这里,菜豆腐汤就是香的。 阿薇起身推开了窗户,看着坐在小炉子前看着火的闻嬷嬷。 青茵瞧见她,快步过来:“奴婢与您梳头,很快就能吃了。” 阿薇应了好。 待收缀妥当,阿薇走出去,接了空碗筷子,蹲在炉子旁,与小时候一样从小锅里捞着吃。 青茵见状,道:“姑娘,还是去屋里……” “不妨事,”阿薇抬头冲她笑了下,“这会附近没有旁人,这么吃才香。” 热腾腾的豆腐菜汤,后滚了一把面条进去,此时捞出来刚刚好。 阿薇吹了吹热气,小口小口喝了半碗汤,依旧没有什么调味,却好像在一瞬间,又把幼年蹲在不同的农家院子里的记忆都带了回来。 “还是以前的味道。”她与闻嬷嬷道。 闻嬷嬷看她呼着烫吃豆腐,道:“味道这东西,只要尝过都会有印象,有些深、有些浅,但只要滋味到了,引个口子,就都冒出来了。” 阿薇一听就明白了。 闻嬷嬷在说果茶的事。 “在理。”阿薇点头赞同。 入夜。 冯家宅子里,徐夫人陪冯家老太太说完话,慢慢往自个屋里走。 夜风迎面吹来,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原就血色淡的嘴唇更显白了。 今晚冯正彬与同僚应酬去了,儿子冯游吃了饭早早歇息,可老太太格外来劲,让她陪坐东拉西扯说了一堆。 徐夫人烦她。 早些年,她们婆媳关系不错,虽没到如亲母女一般、却也是热络贴心。 也就是近几年,许是年纪到了,许是老太太日子太平顺了,无端端开始作妖,且越来越厉害。 翻来覆去,说的是从前生活不容易,从小村里培养出一个三品大员的儿子有多艰辛,又怪罪儿媳于儿子前程上毫无助力,偏还不是个争气肚子,多年就只生了一胎。 明明进京做了多年的官家老太太,说来说去,还是乡下妇人那一套。 没事找事。 还助力呢! 当初靠着金太师的时候,也没多把金家那位放在心上,背地里嫌人家吃喝用度花销大,举手投足官家精贵不接地气。 她徐氏勤俭持家,小户出身接了地气,老太太又要扯那助力了。 直白说,就是吃太饱了闲得慌! 回到屋里,徐夫人坐下缓了缓劲,冯正彬就回来了。 吃过酒,冯正彬身上带着些酒气,精神不济。 徐夫人本想对他抱怨几句老太太,见状便不提,只让丫鬟去取备下的果茶解酒。 “今日去寺里……” 话才起头,冯正彬打断了她,问:“我怎么见游儿书房灭了灯?才这个时辰就睡了?” “他下午身体不太舒坦,”徐夫人解释道,“我就让他早些休息。” 冯正彬皱起了眉头,长叹道:“我下午寻老师说话,他依旧没有明说,但我品着状况不乐观,这一次恐怕很难升上去。” 礼部尚书来年、最迟后年就告老了,说不准会从外头调人上任,但总归是左右两位侍郎机会更大点,冯正彬想要争取这个机会,但岑太保一直没有正面给回复。 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官场做事,大抵如此,大包大揽才稀罕,但若不自家多费心,又如何能爬得上去? 徐夫人晓得这状况,从去年起寻定西侯夫人门路,今日上香拜佛,求的也就是这事儿。 冯正彬面色凝重:“我这个年纪最是不上不下,比资历比不过年长的老大人们,比冲劲生气又比不了年轻的,卡在中间,两处捞不上,再说,圣上这几年看重年轻人,衙门里自然也是顺着这个来。” 见冯正彬如此烦恼,徐夫人安慰道:“我倒是觉得,夫君年纪是比老大人们年轻,但也比新入官场的多了经验,毕竟是尚书之位,过于年轻又如何担得起?” 丫鬟端了果茶来。 徐夫人弯了弯眼:“夫君尝尝,解酒解乏,应当不错。” 30.第30章 却是他多年间不敢想起来的模样 酒意压嗓。 冯正彬正觉喉咙不舒坦,闻言便接了过来,喝了一口。 入口清润,微苦回甘,用以解酒当真是极舒坦。 “不错,”他不由赞了一句,又连饮了两大口,嗓子舒服了,便继续说起先前话题,“若此番接任的大人只比我虚长几岁,那我还得在侍郎的位子上待好些年。 老师毕竟年纪大了,虽也是桃李天下,但在不在位差距很大,岑家底下几代还需他老人家抚照,彼时更顾不上我了。 此次若有机会,我……” 徐夫人认真听丈夫说话,却见他突然顿住了。 似是疑惑,又似是惊讶,冯正彬看着手中的碗,眼神深沉。 “怎么了?”徐夫人不由问,“可是还想再来一碗?夫君?” “啊,是,”冯正彬倏地回过神来,连点了两下头,“再来一碗吧。” 添的那碗,他却没有马上喝。 视线落在那茶色茶汤上,眸色晦暗,久久不言。 徐夫人不解,看了眼丫鬟。 丫鬟亦是不知缘故,冲她摇了摇头。 难道是自个儿煮的味道不对?徐夫人干脆也拿碗尝了尝,没错呀,白日余姑娘请她用的就是这个滋味,没有做坏了让人喝得云里雾里。 “夫君,”徐夫人小心问他,“今日累着了?” 冯正彬倏地抬起眼帘,眸底阴沉情绪未散。 待看清徐夫人关切模样,他抹了一把脸:“是累,近来特别累。 升职之事压在心上,我着实有些分身乏术,因而家中事宜需要夫人更用心些。 想我年少时起得早、歇得迟,当时贫寒、不敢随意点灯点烛,都得借着月光多背几页,如今家中无需那般节俭,游儿该更珍惜才是。” 一说儿子,徐夫人下意识地想替他说几句:“游儿不是有意偷懒,他……” “小孩子惯不得,”冯正彬不赞同极了,“我病中都没有放下书卷,当然我也不要求他到那份上,但该抓紧的还是要抓紧。” 徐夫人是知道他当年勤学的,想到从前辛苦,亦很是感慨:“夫君说得对。” 见她听进去了,冯正彬道:“你多费心,我实在没空天天考校他功课。” “我学问有限,只能督促而已。” “督促就够了,”冯正彬道,“我以前也是穷书生,没有做官的父亲可以依靠,回家后也无处询问功课,这一点上夫人可以和母亲多谈谈育儿经,毕竟我就是她养大的。 说起母亲,我昨儿去问安时,她说近来不得劲,与你说不到一处去了。 她从前便是爱说笑、喜热闹,只因随我进京生活离了她相熟的人,又与这边外头的老夫人说不到一处,你再不陪她说话,她就真的无处解闷了。 你们从前相处融洽,该是能谈得拢的,夫人往后多担待些。” 徐夫人几欲打断,又几次没有说出话来。 不是她不愿与婆母作伴,实在是老太太如今越发难伺候。 以前提起前头那位是“同仇敌忾”,如今谁也不会再提,老太太反倒把挑剔劲儿用在她身上。 心中委屈,徐夫人却也不想与丈夫提原配,柔柔笑了笑,道:“夫君说得是,我没有叫母亲欢心,亦不够督促游儿,这是我的不对,让夫君还得分心家中事情。 夫君放心,我会注意的。 还有这果茶……” 听前半段话,神色稍稍舒缓的冯正彬又突然紧绷起来。 夫人此前从未备过这种茶,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喝着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偏回忆不起来,梗在心中上不去下不来,实在不太舒服。 “夫君一定想不到,这果茶方子是余姑娘、就是定西侯府那位表姑娘给我的,”徐夫人道,“我白天去烧香遇着她,同她说了会儿话。” 听到“定西侯府”,冯正彬顾不得想旁的,听徐夫人仔细说了经过。 “几次递帖子都被拒了,没想到在外头遇见,”冯正彬感叹道,“只是侯府状况,母女两人对侯夫人恐怕不和善,家祭那日便咄咄逼人。” 徐夫人叹气:“我也晓得她们有矛盾,但又不敢错过这么个机会。好在她初来京城,只听我自称是礼部侍郎家眷,并不晓得夫君与岑太保是师生,也不晓得我们想与侯夫人多往来。 我想着先借了她的门路,哪怕不能求到侯夫人跟前,也再听听世子夫人的口风。 夫君这般看重这次机会,我也想尽力而为。 就算是去吃几次冷脸,又有什么要紧的?” 这番话说得冯正彬心中妥帖许多,握着徐夫人的手连声赞许她贤惠。 待徐夫人起身去梳洗,他才又拿起碗来。 他不认得侯府那对归家的母女,自然也不该对她们的方子熟悉,大抵是酒后舌头不灵尝错了。 冯正彬仰头一口喝了。 不得不说,这果茶真不错,温和不失爽劲。 可等到回甘味道充盈口腔,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再一次充斥喉咙。 他忍不住又舔嘴唇又吞咽,想要分辨出来具体何时尝过,却始终不得思绪。 未免被这味道弄得七上八下,临睡前冯正彬仔细漱口。 夜深人静。 睡意正浓。 冯正彬在梦中翻了个身,恍惚只觉得有人端了一碗茶汤到跟前。 “这几日入秋,我看你胃口一般,这果茶方子最适合秋季,润嗓还开胃。” “味道如何?尝着可顺口?” “你既喜欢,我明日再煮一壶。” 那双手捧着瓷碗的人抬起头来,露出了那张美玉般莹润的脸庞,明眸皓齿,笑容亲昵。 却是他多年间不敢想起来的模样。 “啊——” 冯正彬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喘着气。 身边的徐夫人也醒了,忙问:“夫君,魇着了?” 一声“夫君”让冯正彬又是一寒颤,他伸手把要坐起来的徐夫人按回去,开口时嗓音发紧:“没事,发梦而已。不用起来。” 徐夫人应了,又抬声让守夜的丫鬟莫要点灯。 冯正彬缓了好一会儿,才又躺了回去,但睡意全无。 偏过头,他一瞬不瞬盯着再次入眠的徐夫人,黑暗里她的五官与梦中那人浑然不同,这才让他稍有一丁点的安心。 噩梦而已。 冯正彬一遍遍告诉自己。 至于那碗果茶…… 一定是尝错了! 侯府表姑娘的方子,断不可能与金芷的相似! 31.第31章 不知旧日果茶还开胃吗? 第31章 不知旧日果茶还开胃吗? 初七。 清晨下了点小雨,半个时辰放了晴。 阿薇备了一大壶果茶,一辆马车到了正阳门,又沿着到了礼部衙门外头。 与预计得差不多,前日徐夫人往府中递了帖子。 因提及她,桑氏使人来问了声,阿薇正等着冯正彬与徐夫人入坑,自是不会拒绝。 徐夫人不好当着阿薇的面问候侯夫人状况,阿薇干脆全当不知、只问果茶。 问题出口,阿薇便注意到,徐夫人的神色里闪过了一丝迟疑,很是微妙。 阿薇佯装不觉,反而装作兴致盎然、耐心等徐夫人细说。 除了“味道好”、“外子很是喜欢”之外,阿薇更看清了徐夫人眼下那脂粉都没有全部盖住的青色。 想来,她那位姑父,舌头还有点用处。 确定冯正彬那头“一切具备”后,阿薇又特特寻定西侯。 侯爷从昨日起、白天在礼部帮忙。 来年开春东越要遣使节进京朝奉,定西侯年轻时前后在东越驻扎了两三年,对那里状况清楚,礼部官员就请了他过去指点指点,到时礼数上不能出错。 不过,阿薇与陆念私下琢磨,这里头八成有冯正彬的推动。 冯侍郎想借机与定西侯也拉拉关系。 如此,倒也给了阿薇一个好机会。 车夫摆了脚踏。 阿薇下车来,青茵提了茶桶下来。 往衙门里递了话,很快,定西侯迈着大步子出来了。 “你怎么来了?”定西侯询问着,“千步廊可不是小姑娘家家来的地方。” 一溜儿的官员,身份高低不一,万一冲撞了…… 就算摆平了,姑娘家总归吃亏。 想想女儿从前在京里那一团糟的名声,定西侯不想外孙女也莫名惹些不好听的话。 “昨儿与您说到果茶,您很有兴趣,我就多煮了些送过来,”阿薇笑着道,“衙门里也得喝茶,您尝尝,也分给其他大人们试试。” 定西侯看那茶桶,眼睛一亮。 行走多年,同僚们会分些老家吃食,或是家里妻女送些点心来。 吃人家的,总要夸别人“妻子贤惠女儿乖巧”,夸得人仙飘飘的、骨头松快,但凡家里有拿得出手的,都要来这么一次两次。 偏定西侯从未体验过。 没想到,这把岁数了,妻女不念着他,外孙女念着啊! 一把从青茵手里提过茶桶,定西侯兴冲冲地:“都是外祖父的老相识了,要不要进去问个安?” “您突然要我去认人,他们哪有现成的见面礼与我?再说,正事要紧,”阿薇推着定西侯往里走,“您先去忙,我车里坐得闷了,稍稍换换气就回去了。” 听着也是个理,定西侯没有勉强,交代道:“你就在这头院子里待着,莫去别处,有事你大声唤我,我听得见。” 见阿薇应下,定西侯兴高采烈走了。 官署书房里,冯正彬正整理手头文书,手边放着一盏浓茶醒神。 他这几日精神不太好。 自从那夜惊梦后,始终睡不踏实。 他也不让徐夫人再备那果茶,但嘴巴里好像一直有那个味道,叫他心里沉甸甸的。 可除此之外,冯正彬倒是觉得,这几日还算顺畅。 岑太保不曾松口,但他自己与定西侯有了更多说话的机会,等过些时日、私下探探…… 琢磨间,外头传来定西侯洪亮的声音:“几位大人,来喝口茶。” 冯正彬有意讨好,当然不会落后,当即起身、简单收拾仪容,去了隔壁屋子里。 定西侯亲自分茶:“老夫才说近日胃口一般、嗓子不适,外孙女儿听进去了,送了这么一大桶来。她没旁的喜好,就爱捣鼓吃喝,老尚书来试试。” 冯正彬僵在了原地。 耳边,其余几位大人们很给面子,即便还不曾喝到口中,也已经顺着夸赞“孝顺”了。 只冯正彬杵在原地,后脖颈冒汗。 他根本没想到“喝口茶”,喝的竟然是那位余姑娘的茶。 天下茶汤千百种,但冯正彬有一种直觉,送来的茶就是他前几日才喝过的那款果茶。 他一点都不想喝! 可是,人已经站在这里了,再推说“不用”,只会显得怪异。 冯正彬往后稍稍退了两步,拖延着不去接。 “这茶带着一股果香,还有些很淡的药香,很特别的味道。” “好喝,侯爷慢慢分,等下再给下官添一碗。” “您的外孙女儿,贴心,还有好手艺!” 定西侯被夸得眉头飞扬,转头看见空手而立的冯正彬,招呼道:“冯大人来来来,别客气!” 冯正彬硬堆着笑,伸手接过来。 偏他拖拖拉拉成了屋里的最后一人,定西侯放下那茶桶,只教想添的人自己添去,热情招呼冯正彬:“尝尝!都说好!” 冯正彬硬着头皮,急中生智,心间闪过个念头,忙道:“郡王是不是还在里头书房中看文书?侯爷,得给他送一碗去吧?” “幸亏冯大人提醒我,”那位还真不能拉下,定西侯转头往外招呼了个小吏,“盛一碗给王爷送去。” 冯正彬再没有别的借口,只能在定西侯的关切之下,把碗端到嘴边。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汤色。 他已经可以断言了。 就当喝药吧! 冯正彬仰头,逼着自己大口大口囫囵咽下。 熟悉的味道在口腔中散开来,他顾不上仪态,匆忙夸了句“好味道”。 定西侯乐了:“冯大人喝酒有这么畅快的话,下回与老夫喝一坛。” “您客气、客气。”冯正彬勉强挤出笑容。 定西侯没再管他,被别人叫去说话。 冯正彬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明明还在众位同僚之间,但他眼前却挥之不去那张旧日容颜。 他只好赶紧转身,出了那屋子,匆匆往无人处走。 得缓一缓。 一定要把这股味道压下去! 冯正彬靠着墙、闭目做了几个深呼吸。 秋风吹得落叶滚,也带走了身上暖意,鸡皮疙瘩凉飕飕地立起来。 冯正彬搓了搓胳膊,稍稍缓过来些,安慰自己道:凉的,就是天凉吹的。 只是,他余光却瞥见了一张纸。 就放在边上的漏花窗格子中,很突兀,看得他不由瞪大了眼珠。 何时在这里的? 他先前为什么不曾瞧见? 似乎被牵引着一般,冯正彬抽出那卷起来的纸。 待他看清了,顷刻间呼吸都凝固了,甚至连血液也冻了起来。 字体与那人很像,或者说,一时间,冯正彬寻不出不像的地方,上头只写了短短一句话,刺得他如坠冰窖。 “知你近来郁郁,不知旧日果茶还开胃吗?” 酸意瞬间直冲喉头,冯正彬不由自主弯下腰,一口浑汤涌出、吐在了地上。 本书明天正式入v了。 说真的,这本故事做了很多准备,但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些前期准备,导致心态上很焦虑,还好免费期的数据让我稳定许多。 真的很感谢大家这一个月的支持,希望上架后还能看到大家。 明天还是平时这个时间更新。 感谢大家~~ —— 感谢书友miya爱古言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囡囡格格、幽水玲珑214的打赏。 32.第32章 他也是受害者!(求月票) 第32章 他也是受害者!(求月票) 从前,冯正彬听过一句话。 肚子里不舒服,吐出来了就好了。 他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考中童生那时,家中生活并不宽裕,但左邻右舍送了些好菜来巴结。 母亲节俭,吃不完就留待下一顿,却不想留到了变味。 大人吃了没事,冯正彬却不行,半夜腹痛翻来滚去,母亲拿筷子与他催吐,说的就是这话。 他当时吐了个精光。 母亲一面安慰他,一面又心疼白瞎了吃食。 “可惜,早知道前几天就吃了。” 冯正彬虚弱,没力气与她计较,却也把这话记下了,因为吐完之后,他的确舒服很多。 后来,冯正彬也吐了几次,多是酒桌应酬。 等他成了金太师的乘龙快婿,同僚甚至上峰,谁也不敢再灌他酒,他在席间恰意自得,只微微抿几口酒,沾点儿酒意。 微醺,是与人交际的最好状况。 褪去衙门里的端正谨慎,互相哈哈大笑一番,更得默契。 这种状态,亦持续到了近几年,上头有岑太保为先生,他自己也不是从前的小官了,冯正彬越发如鱼得水。 也就是最近,冯正彬才又多饮了些酒,但也是点到为止,绝没有喝到腹中不适的状况。 因此,他当真有很多年不曾有“难耐到呕吐”的体验了。 这一口黄水喷吐在地上,冯正彬直不起腰,只能背靠着墙支撑身体,肚子里依旧翻江倒海,浑然没有“舒服”的感觉,连一丝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该再仔细看看那张纸,可又没有那种勇气。 吐过一口,嘴巴里的味道实在难受。 冯正彬逼了自己一把,颤着手再一次展开那张纸。 这一次,他的眼睛没有盯着那行字,也就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纸是浣花笺,与市面上出售的大部分呈淡红或者深红的笺纸不同,这张纸的颜色格外淡,只有在光照下才有浅浅的粉色。 而这,正是金芷从前最喜欢的,以前与他写几句诗词都会用这款。 这个发现让他越发心乱,好不容易忍住的不适再一次漫上,如江水冲出决口、汹涌席卷岸上…… 这一吐、可谓是吐了个干净。 不止是才喝的果茶,连午饭也都吐出来,直到吐无可吐、只剩干呕。 冯正彬仿佛连胆汁都绞了出来,食道里像是着了火,他扶着墙大口喘气,眼睛避开不去看满地的腌臜之物,身体发着抖。 恐惧包裹住了他,身子沿着墙滑落下去,冯正彬蹲在墙边,双手死死抱住了膝盖。 耳边,是母亲的那句“可惜”。 可惜坏了的吃食,可惜死了的金芷。 谁不可惜呢? 冯正彬比谁都可惜,不,是痛心! 老师有很多学生,他不过是其中相对得脸的一个,但金太师是他的岳父! 若今时今日还是岳父掌权,他冯正彬有资历、有能力,难道还能够不着那尚书官职? 哪里会需要像现在这样,绞尽脑汁去走门路,想方设法求一丝指点! 能当太师的东床快婿,谁愿意只做岑太保的一位学生? 可岳父倒了、金家倒了…… 这能怪他吗? 他也是受害者! 他本该唾手可得尚书之位! 冯正彬越想越憋闷,直到他听见了说话声。 两个小吏,在与漏花窗一墙之隔的前院商量着公务。 冯正彬一下子回过神来。 是了。 他还在衙门里,不是自己家中,此处虽无人,但也是礼部内院,出个拐角前头那一排书房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官员。 他在此处失态…… 冯正彬赶忙爬起身来,目光触及地上污秽,眼中又是厌恶又是嫌弃。 若没有那碗果茶,他自可以招呼小吏来收拾,但现在不行了,万一传到定西侯耳朵里…… 定西侯难道会认为自家外孙女的果茶不对? 只会怪到他头上。 没有办法,冯正彬阴沉着脸,去寻物什来收拾。 另一厢。 沈临毓从元敬手中接过茶碗,凑近轻嗅。 有一股很淡的药香,不会让畏惧喝药的人反感,再此之上又有清新的果香,很是宜人,若非嗅觉过人、恐是连那淡淡的药味都察觉不到。 喝上一口,温凉的茶汤将果味带入口腔,漫上唇齿间,被一本接一本的文书挤得发胀的精神缓缓松弛下来,只余“再喝一口”的念头了。 一碗茶见底,沈临毓问:“以前没有喝过,大膳房那儿新鲜琢磨出来的?” 元敬问:“您觉得口味如何?” “喝着还不错,”沈临毓道,“还有没有?再添碗来。” 元敬便道:“这是定西侯府那位表姑娘做的。” 话音落了,沈临毓掀起眼皮睨他。 在母亲的“谆谆”教导下,元敬偶尔神神叨叨,但不至于胡说八道、信口开河,再想到刚刚隐约听见定西侯中气十足的笑声,沈临毓明白过来:“侯爷把他外孙女儿送来的茶分给众位大人解乏提神?” “是,”元敬一五一十说了,“侯爷遣了小吏给您送来尝尝,好像是送来了一大桶,您要再添,那头应当还有。” 沈临毓抬手将碗递出去。 “算了,我过去拿,”没等元敬接过,他突然改了主意,又交代道,“一碗果茶,不值当你跟母亲提。” 元敬站直了,自白道:“上回那只白羽鸡真不是小的与长公主说的经过,是那将军坊的管事不顶事,拿钱时被胡叔几句话问清楚了来龙去脉。” 沈临毓道:“那你嘴严。” 元敬伺候沈临毓多年,晓得他们王爷清楚自个儿并未在长公主那儿多嘴多舌,也晓得他没把那管事漏底放在心上,想了想,道:“炒鸡糊嘴。” 沈临毓眉尖一挑,拍了拍元敬的肩膀,满意道:“答得很好,等下我问侯爷多要一碗。” 元敬谢了赏,心中又默默想着,比起果茶,他更想尝尝鸡汤。 王爷好一阵子惦记鸡汤,府里炖了几次都没让他满意,元敬之前不好口腹之欲都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 沈临毓走出书房。 为了他翻看文书时无人打搅,这里与官员们做事的一连排书房没有紧挨着。 从长廊下绕出,远处小跑着过去一人。 沈临毓顿住脚步,与跟上来的元敬道:“冯侍郎拿着簸箕扫帚,这礼部衙门里还有需要他自己动手的地方?” 上架啦~ 感谢书友jojo徐小珍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雁过无声_aa的打赏。感谢潇湘书友一颗娜美子、郭纯希1314、海蓝时见鲸的打赏。 33.第33章 果然是心不行(求月票) 第33章 果然是心不行(求月票) 一桶果茶,这会儿只剩下不足四分之一。 定西侯满面红光,心情极好,听着旁人的赞美之言,再笑着谦虚几句。 你来我回一番,兴致勃勃。 见沈临毓端着空碗进来,定西侯赶忙与他一拱手:“王爷可还喝得惯?” “喝得惯,意犹未尽,”沈临毓道,“不知还有没有剩?我再来添一碗。” 听他这么说,定西侯倏地想起那盅被要走的鸡汤泡饭。 唉。 阿薇至今都没有重新给他炖一盅。 莫不是寻不到合适的鸡? 要不然再去问将军坊买一只? 见定西侯走神,沈临毓只好又问了句:“没有了吗?” “有有有,”定西侯回过神来,一面与他盛茶、一面介绍道,“我那外孙女儿说,这果茶开胃润肺,这个季节用最是舒服。” 沈临毓颔首,又替元敬也要了一碗。 而后,他走出书房,也不走远了,就站在门边窗下,慢条斯理地饮用。 不多时,元敬就过来了。 走到沈临毓身边,他压着声音道:“冯大人在打扫一处无人角落,小的去杂物房问了声,他拿簸箕装了些煤渣。” 沈临毓抬眉:“他别是吐了吧?” 六部衙门这里,平日用到煤渣的状况不多,反倒是他们镇抚司,三五不时要调来备着用。 上了审讯的犯人扛不住了,呕吐的不在少数,而清理腌臜之物最好用的也就是煤渣,倒上去静等一会儿,很快就能扫干净了,且倒出去没有那么伤眼睛。 当然,偌大的千步廊,这么多的官吏,一年到头难免也会遇着几个身体不适,人之常情。 但收拾之时,也是小吏代劳。 没有哪位高官大员会亲自去收拾污秽之物,劳动了底下人手、给些银钱出去,也就整理妥当了。 冯正彬一位侍郎,竟然这般“自给自足”? 一面思考着,沈临毓一面自然而然地又抿了一口果茶。 下一瞬,他就转过弯来了。 冯大人呕吐之前必定喝过果茶。 怕叫定西侯知道,冯侍郎才亲自悄悄收拾了。 “元敬,”沈临毓冲书房方向抬了抬下颚,“里头给你留了一碗,喝去吧。” 元敬应下,进去取了茶碗出来,站在沈临毓边上、双手捧着喝完。 沈临毓问:“如何?” “小的嘴拙,品不出其中用了什么果子,”元敬道,“只觉得滋味很好,清润爽口,喉咙很是轻快。” 沈临毓点头:“总结得不错。” 所以,冯侍郎为何会吐? 看着碗底那一点茶汤,沈临毓的手指在碗沿轻轻磨了磨,唇角一抿,慢声道:“要么是嘴不行,要么是心不行。” 等了半刻钟,沈临毓看到冯正彬回来了。 两厢照面,冯正彬打起精神与他见礼:“王爷。” “冯大人,”沈临毓打量着他,“脸色怎么这般苍白?风寒冻着了?” 冯正彬讪讪:“确实有些寒冷,去里头避风坐会儿就能缓过来,谢王爷关心。” “谢是不必谢,”沈临毓话锋一转,道,“里头还剩了些果茶,冯大人可以用一碗,于身体有益。” 话音一落,冯正彬的脸霎时像又抹了一层白芨浆子。 他自己也知状态不好,与沈临毓打了个哈哈,快步进去了。 沈临毓收回视线,嗤地笑了声。 瞧瞧,步子虚浮、额有浮汗、眼神涣散,甚至没有注意到鞋面上沾了点痕迹,已经把胆战心惊摆在面上了。 就说这果茶明明味道不错,不止是他和元敬,老尚书他们也是真心实意夸赞,怎么会有人喝吐了呢。 果然是心不行。 就是不晓得这位冯侍郎心里藏了什么,喝碗茶都能吓吐了。 白白浪费好茶! 里头,定西侯也见到了脸色难看的冯正彬。 先前说几句话的工夫,冯侍郎突然不见了,定西侯还当他人有三急。 此刻观他气色,一副虚得险些蹲不住要摔下茅坑的样,侯爷不由心里一紧:别不是阿薇那果茶喝出来的吧? 转念一想,屋里人人神清气爽,只冯侍郎不对劲,难道是冯大人白日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本想关切几句,余光瞥见冯正彬的鞋子。 定西侯的脸沉了下来。 吐了? 凭什么?! 阿薇的果茶,能难喝到让人吐出来? 即便是各人各口味,好吃的评断标准不尽相同,但“难喝”与“难喝到吐”是两回事! 连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的成昭郡王都是“再来一碗”,他冯正彬凭什么全吐个干净? 定西侯转过头去,只当没冯侍郎此人。 冯正彬在书房里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失策了。 他应当回自己那处去,待调整好了状态再来此处说话。 没想到,刚才郡王几句话让他乱了心神,竟踏进这里来。 另一厢。 定西侯府的马车刚刚驶出正阳门。 阿薇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出门时收在袖子里的纸张已经没有了。 依着闻嬷嬷对姑母的了解,阿薇特特寻了那与众不同的浣花笺,又照着姑母的笔迹写了字。 阿薇其实并没有见过姑母的亲笔,但祖父金太师练得一手好字。 祖父盛极一时,天下读书人推崇他的墨宝,他有不少字帖流传开去,早年间京中官员甚至在台阁体之外,还学着写他的字。 倒台之后,祖父的字帖京中少见了,但在蜀地并未绝迹。 山高皇帝远,余家里头收过一部分。 阿薇在蜀地那两年没少临摹过,只有静静提笔时,她才深切感觉到,自己不是飘零的阿薇,不是余如薇,而是金殊薇。 是金太师最宠爱的小孙女。 金家之中,父亲、姑母,连几位堂兄都是习金家字帖。 阿薇的这手字,火候不够,远没有祖父落笔的风骨,也比不得姑母的功底,但她能得形。 这份形,用来吓心神不安的冯正彬足够了。 原本,阿薇以为,这张浣花笺还得再有一两日才好寻着机会塞到冯正彬手里,没想到今日就叫她抓到了机会。 隔着连排的漏花窗,她看到了脚步匆忙的冯正彬。 支开青茵,阿薇走到墙边,隔窗把纸张塞了过去,之后,她躲在冯正彬哪怕扒花窗也看不到的地方,听到了那头的呕吐声。 足见恐惧。 足见心虚。 马车稍颠簸,阿薇睁开眼睛,道:“绕道去香烛店,我想买些东西。” 求月票~~~ 近来手速越来越糟,我先稳定双更看看,加更随缘,估计不行。 感谢大家的订阅支持。 34.第34章 你对她仁至义尽! 第34章 你对她仁至义尽! 车把式依言换了方向。 行了有两刻钟,才在一家门面气派的商铺外停下。 阿薇透过帘子看了眼,拦了要下去的青茵:“这是买卖烧香拜佛的烛火的铺子吧?” 青茵一愣,她是内院做事的丫鬟,从未担过采买的事,平素出门也是胭脂、点心等铺子,对香火铺子并不了解,只能看车把式。 车把式答道:“表姑娘,这家是京里老字号,京郊一带的寺庙庵堂也认他家东西。” 阿薇信他说辞。 若不是生意兴隆,哪里能攒出这般辉煌的铺面来? “是我没有说清楚,”阿薇与车把式道,“我要买烧给故人的香烛。” 正说话,铺子的伙计来迎客,也听到这话,忙笑着介绍道:“是,我们家东西虽多、品类却不全,叫姑娘空跑一趟。前头矮子巷尽头有一家香烛铺卖您想要的香烛,姑娘可去看看。” 越是大店,生死之物分得越细,就怕犯了客人忌讳。 到了那巷子里,阿薇下车来。 明明只隔了一条街,这里比外头冷清许多。 铺子门开着,无人揽客,连带着左右都是阴沉沉的、看不出做什么买卖。 阿薇进店,直接问:“可有益州香?” 青茵看了阿薇一眼。 她只在厢房伺候,从未进过正屋,却也晓得那里头供奉的瓷坛日日燃香不断,且用的是姑夫人与表姑娘从蜀地带回来的香。 шwш ¤ǎ n ¤¢ 〇 姑夫人很讲究这个,擦台面、摆香果、换香烛,全是她亲自来,从未假以人手。 青茵知道那个“旁人碰了就伤性命”的说法,府里早就传开了,有人将信将疑,却也无人敢以命去试。 她倒是很信。 姑夫人那么讲究,定然是真的。 今儿见表姑娘买香,她才又懂了一点:原来那是益州香。 “有是有,就是存量少、价也高。” 见客人应下,东家去库房取货给她过目。 阿薇看过后,又买了其他香烛物什,一并收拢,这才回府。 另一厢。 冯正彬艰难挨到了散值,急急回家。 徐夫人正在听冯家老太太“指点江山”,一肚子的委屈只能硬憋着,听闻丈夫回来,她眼底暗暗闪过惊喜来。 夫君在场,婆母总不会再大放厥词了。 她起身迎接,却见冯正彬脸如菜色,一副惊慌失措模样,不由惊呼道:“这是怎么了?” 冯正彬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急切道:“我有些话要与母亲说……” 徐夫人怔住了。 她听出了冯正彬赶人的意思。 是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是什么话,连给她递个回避的体面由头都顾不上,几乎是急切地要把她轰出去? 她嘴唇动着想问,对上丈夫那糟糕的脸色,又实在问不出口,只能硬挤出个笑容来,自己给自己安了个台阶:“等下就吃饭了,我去看看备得如何。” 着急的冯正彬只怨她走得不够快,等屋子里只有他们母子两人,他才坐下道:“母亲,从前金氏做过一种果茶。 是她自己的方子,这么多年儿子从未在外头尝到过。 初一那日,徐氏去上香遇着定西侯府回京的那位表姑娘,那人给了她一方子,儿子一喝,和金氏当初做的一模一样!” 听见“金氏”名头,冯家老太太的脸就拉了下来。 “一种茶而已,便是一样又如何?怎么就一定要与那金氏扯上干系?” 冯正彬道:“儿子心慌……” “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冯家老太太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是当初喝过那么一两回,便是天下佳肴,过了快十年了你还能记得那滋味? 你小时候,我给你煮过那么多甜汤饮子,你现在还能记得什么? wwш⊙an⊙¢o 少说些有的没的!” 冯正彬心一横,把那张浣花笺拿了出来:“您看看,这是不是金氏的字,是不是她常用的纸?” 虽然养出了一位进士儿子,冯家老太太依旧大字不识,自然无从分辨。 等听冯正彬讲了上头内容,她一把夺了笺纸过去,狠狠撕碎:“什么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你给我听着,金氏死了九年,早就成灰了!” 冯正彬看着碎纸,心噗通噗通直跳。 “你说这方子是那什么侯府回京的姑娘教给徐氏的?”冯家老太太的眼底满是精光,“人家会认得金氏?会晓得金氏写什么字、用什么纸?要我说,别是徐氏诓你的!” 冯正彬没有信,替徐夫人解释道:“今儿那位姑娘送了果茶到衙门,侯爷亲手分的茶。” “那就能证明是她教的徐氏?难道不是徐氏教的她?”冯家老太太出身乡野,年轻时就是胡搅蛮缠一把好手,倒打一耙的功力出神入化,“我早就跟你说过,金氏留下来的东西都扔光烧光,你就是不听我的! 你非得留着,定然是叫徐氏发现了,她认得纸、认得字,还能描不准? 不是我非要说她不是,她这两年越来越不像话,对我敷衍得很! 我晓得,我就一乡下婆子、又老了,她嫌弃我丢份! 可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出身!不也是烂地里一块泥?要不是嫁给你,她有现在的风光日子? 早知道当时就不娶她,我儿这般出色,什么样的续弦寻不着?寻个官家女,谁不比她懂事,比她有脸面?” 冯正彬听得头昏脑胀,心烦不已:“母亲,我们在说金氏……” “金氏怎么了?”冯家老太太激动起来,“你对她仁至义尽!” 见她怒得要嚷嚷起来,冯正彬赶紧劝道:“您轻声些、轻声些,叫人听了去……对,您也不想让徐氏听去,这会打草惊蛇……” “我还怕她听?”冯家老太太厉声道,“让她有本事冲我来!别以为生了儿子我就不会收拾她!孝顺两字都不认识,呸!” 冯正彬连连讨饶,说着好话,才算稳住了母亲的情绪。 “你听我的,”冯家老太太喘着气,扶着儿子的脸,道,“金家自己走了死路,与你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金氏要寻事也该去寻下旨的圣上,搞巫蛊的太子,不该寻你。” 言及圣上,冯正彬本应拦住母亲的嘴,但他思绪混乱,根本没顾上。 拖着步子从屋里出来,他看到了站在院子里一脸忧愁与烦恼的徐夫人,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侯府姑娘与徐氏,到底谁教谁? 感谢书友感谢政志壮心扬四海的万币打赏,感谢书友小院子、陌颜~、霜降降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囡囡格格的打赏。感谢潇湘书友liero的打赏。 35.第35章 是看我年纪小,好骗?(求月票) 第35章 是看我年纪小,好骗?(求月票) 阿薇给徐夫人下了帖子。 然后,她把木箱子搬出去,从中取了一把,坐在院子里磨刀。 青茵怕那明晃晃的刀面,只不远不近看了两眼就进厢房收拾去了,没想到里外忙完,那磨刀声还在继续。 刀子竟然要磨这么久吗? 青茵好奇着又去看了一眼,才发现表姑娘手里的已经不是先前的那把刀子了。 阿薇一直没有停手。 一把把厨刀排列开,放了一地。 她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重复着动作,一下又一下。 直到前头来传话,说是徐夫人来了,阿薇才抬起头,微微活动了下脖颈,把厨刀又都收起来。 徐夫人到春晖园时,阿薇刚刚净了手。 正屋的门关着,陆念谢客。 徐夫人知道这位姑夫人一塌糊涂的名声,自不会傻傻去触霉头,只随阿薇在院子的石桌旁坐下。 她这两天,也是焦头烂额。 那晚夫君与婆母闭门说事,她被排斥在外,只隐约从婆母的高声嚷嚷里分辨出了“金氏”,听得她心中突突。 死了这么久的人,怎么还会翻出来说? 难怪不让她听。 可最让徐夫人寒心的是冯正彬的反应。 她还没有问夫君状况,夫君反倒沉着脸问起她来,和余姑娘到底关系如何?那果茶方子是怎么一回事?和余姑娘说了多少自家状况…… 仿佛像在审问犯人一样。 让她怎么答、好像都不对。 白日再去婆母那儿,更是得了一通谩骂 之前还装样子阴阳怪气,这两天是装都不装了,嘴里出来的全是村口泼妇那一套。 徐夫人几次想顶回去都失败了。 一来顾忌丈夫,二来,她没有那骂街的口才。 如此憋闷两日,徐夫人急得嘴里起了几个包,连喝茶都痛。 得了余姑娘的帖子后,她立刻就来了定西侯府。 她感觉得到,问题是从那碗果茶开始的,夫君喝完后就…… 心中存疑,徐夫人却不能与阿薇开门见山,陪着笑脸拉几句家常。 阿薇捧着茶盏自顾自喝,神色淡淡。 这般态度,徐夫人也品出味来了——府里明明有花厅,厢房也有见客的堂屋,为何会让客人坐在院子里? 她和余姑娘之间,可没有熟稔到不讲究的地步。 阿薇看了会儿徐夫人忐忑的模样,突然开了口:“我买了些香烛,想在京里添些供奉。我想问问,冯家的香火供奉在哪里?” 这个问题出人意料,徐夫人愣了一阵,才道:“冯家在京中并未供奉。” “没有?”阿薇呵地笑了声,一副压根不信的模样,“冯大人前头那位正房夫人的香火,难道冯家不用供奉?我听说了,那位夫人病故时腹中还有胎儿,母子双亡,冯大人不念及妻子,难道也不顾儿子?” 徐夫人的脸色唰的白了。 阿薇把茶盏掷与桌上,瓷器未碎,却也发出了磕碰声。 “徐夫人可真有意思,”她丝毫没有掩饰不满,甚至在宣扬着愤怒,“你在寺里特特来寻我套近乎,说起自家事情又各种隐瞒。 你明明是冯侍郎的填房,明明前头有位正房夫人,你却闭口不提,还青梅竹马、修成正果,你的正果就是正房夫人的香消玉损? 我与夫人客气,夫人从头到尾欺瞒我?是看我年纪小,好骗?” 徐夫人死死攥紧了手中帕子。 侍郎夫人,出去的确有些脸面,但对上世袭罔替、依旧得圣恩的定西侯府,她才是势弱的一方。 余姑娘看着是晚辈,但徐夫人深知自己的立场,她得奉承、得讨好。 她没有和余姑娘撕破脸的底气。 再者,闹大开去,丢人的只会是她。 看家祭那日状况就晓得余姑娘不是个怕闹的,嚷嚷出去,叫人晓得她自抬身份、哄骗小辈…… “不是这样的,”徐夫人忙解释道,“我本意绝不是欺瞒你、耍你玩,我只是虚荣作祟,京中都晓得我是填房,我与外子感情越是和睦、越像是对不起姐姐,我无处与人说,我才会……” “那你对得起吗?”阿薇直接打断了她的话,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最恨的就是自以为是的填房夫人,什么良善,什么恩爱,怎么的,前头那位棒打鸳鸯、拆散你们了? 她生儿育女,对不起你们了? 你要恩爱和睦,就得抹去前头那位的存在? 你青梅竹马,有那么深的感情,那你为何不是原配? 你要卖弄与别人卖去!” 徐夫人如坠冰窖。 这小十年,别人在背后议论她、笑话她,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晓得,当面被人一通痛骂,原来是这么个滋味,而且,余姑娘丝毫没有留情面。 同时,她也想通了余姑娘愤怒的原因。 回避原配、李代桃僵的填房,在余姑娘这里是死罪,从她母亲那儿延续下来的死罪。 阿薇看着徐夫人时白时青的面色,冷声道:“所以,冯家到底有没有供奉香火?冯侍郎真想吃一迭参奏?” “供了!”徐夫人怕连累丈夫,赶紧答道,“京郊大慈寺中供奉了。” 阿薇暗暗吸了一口气。 这一通火,要的也就是这句答案。 稳住心头情绪,阿薇继续道:“我实在好奇得很,明知道定西侯府里的状况,夫人竟然与我往来。冯侍郎想靠着恩师提点更进一步,我会给你多去侯夫人那儿示好的机会吗?” 徐夫人垂头丧气。 也是,既然打听了他家事情,晓得师徒情谊也不稀奇。 “也说不好,”阿薇突然话锋一转,满是嘲讽,“我与夫人不是一路人,但夫人与侯夫人想来谈得拢,多说说怎么磨灭原配,多好的话题!” 被阿薇请出春晖园时,徐夫人面如死灰,脚面磕到门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显才稳住身形。 她急急喘了两口气,一股怨恨之情从心底里涌出来。 为什么她只是侍郎夫人? 为什么冯正彬不是尚书,不是太保?! 冯正彬争气些,爬得更高些,余姑娘还敢这么羞辱她吗? 身后,春晖园之中,丫鬟婆子们各个噤声,大气都不敢喘。 等看不到表姑娘的身影了,她们才互相交换眼色。 不愧是姑夫人的女儿。 骂人够狠!恨也够深! 继续喊喊月票。 书评区有开月票活动楼,书友们可以看一眼~~ 36.第36章 后悔了就好! 第36章 后悔了就好! 阿薇脚步不快不慢,脸上的愤怒神情已经散了,只余下几分傲气不逊来。 行至半道,她停下步子,指着一侧游廊道:“沿着那条道走,很快就到侯夫人住的院子了。” 徐夫人亦停下来,顺着她指尖看了眼,一时琢磨不透她的想法。 说指路,那肯定不对,余姑娘待她失了善心,但刚刚又阴阳怪气提过一句,说不好是看笑话还是什么…… 徐夫人没有接话,看着眼前翻脸如翻书的人。 阿薇蓄意火上浇油,岂会给徐夫人半句好话? 她佯装才想起来一般,恍然道:“是了,夫人年节里登门是见过侯夫人的,自晓得她那住处如何走。 既然有交情在前,怎么不继续深耕,反而来寻我的路子? 难道是你入不了她的眼?” 原就强忍心头火的徐夫人几乎要把掌心攥出一圈指甲印来:“我……” 阿薇可不管她,一面往前头走,一面喃喃。 偏她的喃喃根本不控制声音,字字如刀割徐夫人的肉。 “同行看不上同行?” “别家真真正正淳厚、良善的继室夫人看不上你们这种的还有个说头,你们自己一路人怎么还有个高低?” “真是奇了怪了。” 阿薇一直将人送到轿厅。 看到自家轿子,徐夫人那喷涌的情绪和缓了些。 她在余姑娘这里丢尽了脸,但只要出了门去、她也不会再和对方有任何牵连,这次就当…… “夫人,”阿薇故意挑在她神色渐松时开口,“夫人是不是后悔了?后悔那日结识我,与我示好?” 徐夫人输人不想输阵,硬顶着起一口气来:“余姑娘这话……” 阿薇还是一贯地只让人起头、不让人说完:“船在水上行,换船岂是这么好换的? 我听说,冯大人前头那位夫人原是太师之女,他走的是太师的门路,那头山倒无可奈何,可又怎么拜了岑太保为师? 如此换船,难怪摇晃! 不过我倒是看出来了,夫人同冯大人是一路人,要不然也不会精通左摇右摆。 他拿太师之女当跳板,架在青梅竹马的夫人之中;夫人拿我当帖子,想的还是侯夫人的欢心。 当真好办法。” 徐夫人一忍再忍,实在忍不住了,一张廖白脸色激出了红:“余姑娘!” “我夸夫人与冯大人合该当夫妻,感情深厚,夫人怎么还急上了?”阿薇反倒是笑了起来,嘴角扬着,眼中又无丝毫笑意,“夫人本就不是诚心交好,倒怪起我不与你留脸面,真有意思。你啊,后悔了就好!” 徐夫人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 可惜势不如人,她能表达愤怒的方式只有转身就走,气头上,连迎面遇上回府的陆致都没有招呼一声。 陆致前脚刚进来,隐约听见些争执之声,却没有弄清楚事情。 身为侯府大公子,来府中拜访的客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彼此总要全个礼数。 陆致看出她官家女眷样子,正要唤声“夫人”,就被忽略了个干净。 他不解,只能去看阿薇。 表姐抬着下颚,不见一丝尴尬,反而理所应当地“送客”。 待那轿子被抬出去,陆致问:“谁家夫人?为何闹得这般不愉快?” 阿薇哼笑了声:“礼部冯侍郎的填房夫人。” 陆致:…… 谁家介绍人是把“填房”摁在脸上的? “所以,这是迁怒吗?”面对阿薇,陆致多少有些惧意,他斟酌了下用词,“我知道姑母性情,她把冯侍郎夫人骂出去一点不稀奇,但表姐你……” “又替我在乎上名声了?”阿薇问,在陆致跳着要反驳之前,一手按在他肩膀上,“母亲都不稀罕见她,是她诓骗我在先,我把人叫来骂一通而已。 你说得对,我一个小辈不能去秋碧园骂,只能寻这位不知好歹的夫人了。 指桑骂槐?一箭双雕? 反正我骂得舒坦了。” 陆致怕归怕,却也难忘那碗鸡汤,且他母亲说了表姐很多好话。 既是一家人,陆致也不愿意整天吵,自认好心道:“祖母其实挺好的,表姐你才回来、了解全是听姑母说的……” 话没说完,他就觉得肩上受了力,只好半推半就着被阿薇推着出了轿厅,一路走到院子里。 “我不听我娘的,难道听你爹的?”阿薇撇嘴,“你爹一看就没我娘精明。” 陆致道:“我与你讲道理,你怎么一副找架吵的样?” “你听着,”阿薇把陆致转过来,语气认真许多,“因为你是外祖母的亲孙子,我才会耐心、仔细地与你讲道理,换作其他人试试。” 被阿薇这么一说,陆致心底里的害怕又冒了上来。 害怕之余,又很不甘心。 哪里有耐心? 前回那样拿刀子怼脸叫耐心? 那没有耐心是什么样子? 直接拿刀砍吗? 阿薇看着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道:“在当贤孙之前,你得先当好你娘的孝子。你敢犯浑,别忘了,外祖父还有陆勉、陆闵两个孙子。” 陆致瞪大眼睛,道:“三弟才一岁!二弟也没有……” “我晓得他们年幼,长辈之间的恩恩怨怨也与那般稚子无关,”阿薇沉声道,“可谁叫你不争气呢?你想当你的好哥哥,那你就顶天立地,他们谁也比不上你了,才会不比了!” 论讲道理,无论正理歪理,陆致都说不过阿薇;论动手,陆致自认公子风范、不与姑娘家动手,上次那场面他都没有拳打脚踢。 可要他承认表姐说得对…… 他脸上臊,他不提。 于是他干脆顾左右而言他:“你把人家夫人骂走了,真不怕冯侍郎?” “这时候就不记得我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了?”阿薇反问,又道,“放心,她有处泻火。” 徐夫人再能忍,被她这般指着脑门骂,也不可能完全忍下。 要不然,她不是白骂了? 阿薇不能在外头提起姑母与金家,除了借着“原配填房”的由头闹一番。 要弄清楚姑母的事情,就需得冯家几人离心。 姑母,便是那把扎向冯家的刀。 感谢书友20220911135858822的打赏。 37.第37章 谁比谁高贵了?(求月票) 第37章 谁比谁高贵了?(求月票) 轿子上,徐夫人哭得泪眼婆娑。 她又不是圣人,岂能受得了那般屈辱?没有当场落泪已经是憋出了心头血似的。 此刻饶是哭了,她也不能尽情痛哭,只能无声落泪。 这种憋屈助长了心头不甘,也激发了浓浓的恨意。 她为什么能被骂得还不了口? 除了身份之外,更是因为她没有理由去反驳余姑娘的话。 回到冯宅,徐夫人擦干眼泪匆匆回房,没成想走到半道、又被冯家老太太身边的婆子叫了去。 老太太早就把那装神弄鬼之事按到了徐夫人脑袋上,一门心思寻她麻烦。 见她通红着眼睛回来,脸上泪痕明显,老太太的面色霎时难看了:“好端端的你哭什么丧?晦气!” 徐夫人迎了当头棒喝,气道:“为了夫君前程,我舍出去脸面被人骂、被人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还怪我晦气?” “你又去哪里丢人现眼了?”老太太质问道,“求到了前程才叫苦劳,你什么好处都没拿到、白白去丢人?你没脸没皮不怕羞,你男人还要脸呢!你给他丢人?” 徐夫人懵了下。 “你有什么能耐去替正彬奔走前程?拎不清几斤几两的东西!”冯家老太太来劲了,“你个赔钱货!我告诉你紧着点皮!别以为嫁到冯家你就能做冯家的主!再兴风作浪,老婆子弄死你!” 骂声伴着唾沫星子,全飞到了徐夫人脸上。 冯家老太太还在不依不饶,徐夫人却莫名想起了余姑娘骂她与夫君的话。 青梅竹马、却是填房。 做过太师东床,又转头岑太保门下。 婚姻、官场,哪一头不是左右横跳? 已经收了的眼泪再一次涌出来,沿着泪痕滑落。 徐夫人呵呵笑了起来。 是啊,他们这么乘风转舵,被人骂了是活该。 可婆母一个绞尽心思换舵的人,有什么资格骂她? 她们不是同行,她们是一条船上的一路人,谁比谁高贵了? 凭什么? 凭什么?! “我几斤几两?”徐夫人尖声道,“您现在嫌弃上我了、能吆五喝六了,当初在金氏跟前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只敢背地里骂她咒她? 金氏有能耐替夫君奔走,您骂她不出力、拿个六品官糊弄夫君,又骂她母鸡不下蛋,嫁进来这么多年生不下一儿半女。 我进门生了个孙子、给你们冯家续了香火,你现在骂我没能耐替夫君奔走? 您想得真是挺美的。 又要能生,又要娘家有势力,怎么也不看看你们冯家祖坟供不供起这柱青烟! 是了,金太师三朝元老、呼风唤雨几十年,金氏稳住胎后就犯了死罪,原来是因为冯家没那个命!” “你你你!” 自从冯正彬让她当了秀才母亲之后,冯家老太太在老家横着走,出门只有她指着别人鼻子骂的份,再后来来了京城,她已经多年没有被人骂过了。 尤其是,这么些年,徐夫人一直低眉顺目。 老太太被骂得眼冒金星,跳起来要打她:“反了!反了!泼妇!我让正彬休了你!” 婆媳两人吵翻了,底下人目瞪口呆之余,也不敢真让她们动手,只好又拦又劝。 “后悔娶我了?休了我还想让夫君寻哪条船?”徐夫人扯着嗓子道,“金氏死了,您但凡有其他好亲事能攀,您能让我嫁进来? 哈哈!金氏早不死晚不死,那个时候一尸二命,有能耐的人家会和你们结亲?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寻思出来的那点破事! 我告诉您,我不是好东西,您也不是好东西!我们谁也别看不上谁!” 哐! 屋里的“腥风”以一场“血雨”终结。 争吵间,不知是谁撞倒了桌上的花瓶,瓷片溅开,徐夫人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不算深却见了血,瓶中水流了一地,湿了冯家老太太的鞋子。 脚下一滑,老太太险些摔倒,还好边上婆子扶着。 徐夫人脸上吃痛,抬手抹了一把,血色让她眼底全是寒光:“夫君正愁此次升不了官,这时候再闹出休妻的传闻,您就等着他被御史参上一迭折子吧!” 扔下这句话,她转头就走,根本不管冯家老太太在后面跳脚大骂。 回到屋里,坐在梳妆台前,徐夫人对着镜子看伤口。 血已经止住了。 丫鬟在身边瑟瑟发抖,徐夫人道:“寻些伤药来,要涂上看着惨的。” 等丫鬟去了,她才垮下来,捂着胸口叹气。 与婆母大战一场,之后她还要应对夫君,必须要惨一些,柔弱一些。 好在,她还算擅长这种。 刚才与婆母不管不顾的争吵,才是徐夫人的弱项。 她骂人的话术,全是学的余姑娘,把余姑娘骂她的又给骂到婆母头上去。 反正都是半斤对八两,她干的事情,她婆母也都干了。 冯家这厢硝烟战场,定西侯府里,阿薇向陆念打听大慈寺。 “大慈寺在西山半山腰上,我以前去过,不是什么大寺,”陆念回忆着,“京里百姓求子求姻缘求运势的,有好几处灵验之处,轮不到大慈寺。大慈寺供奉故人香火,求个往生平顺。” 阿薇听着,问:“您去那儿是给外祖母供奉?” “原是那么想的,去看过之后我就改主意了,”陆念慢悠悠道,“定西侯府有的是地方,我母亲为何要在山上受供奉? 我就在家里供,招了十八个和尚日日在家里诵经,香火钱走公账。 岑氏想要贤名,那就老老实实给我掏钱。” 阿薇点点头,这的确是陆念会做的事。 陆念继续道:“我出阁前才挪去了寺里,我不在京中,岑氏有的是法子不声不响断了供奉,不如供在外头,我一次交够银钱。 我也没吃亏,敲了公中一大笔,又从阿骏私房钱里搬走不少。 不过没有供去大慈寺,就供在城里相国寺,父亲每日上下朝都得经过外头。 我管他记得不记得,反正就得从那儿走。” 阿薇又听陆念说了些大慈寺的事,第二日便带上先前采买的香烛、与闻嬷嬷一道上了西山。 金·磨刀·殊薇:一刀刀割,谁也别跑。 —— 求月票~ 38.第38章 一笔一划,皆是鲜血(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38章 一笔一划,皆是鲜血(两更合一求月票) 马车停在山门外。 阿薇抬头,看了眼“大慈寺”的题字,便跟着知客僧往里走。 黄墙黛瓦,香火比不得那日去的法音寺,却也算不得很萧条。 闻嬷嬷与知客僧说着来意:“相熟人家的长辈早年离世后供奉在贵寺之中,那家晚辈后来离了京城,没能再来祭拜,便托我家姑娘来看看,清扫整理一番,亦再添些香油钱。” 知客僧念了声佛号,引她们拜过几处大殿,一路行至后山塔林。 一眼看去,数不清有多少佛塔落在青石板的地砖上,砖缝中有隐隐青苔,伴着远处吹来的佛香,让人有一种脱出尘世之感。 只是,阿薇与闻嬷嬷交换了个眼神。 这里与陆念记忆里的大慈寺不同了。 “贵寺近几年修缮过?”阿薇问。 若说前头宝殿经过翻新粉刷、去了陈年印迹也就罢了,塔林为何看着也是新造一般? 既是以供奉闻名的老寺,塔林存在几十年甚至百年,该以加固为主、不至于如新砌似的。 何况石塔多是供高僧,她们寻世俗人的往生牌,不该来这里。 “前年山中雨水过盛,敝寺遭泥石侵袭毁了大半,全靠着信徒支持重修寺庙才有了今日模样,”知客僧很是坦诚,又指着眼前塔林,道,“当时几乎所有的墓塔与供奉的大殿全部被冲毁,混在一起,无法区分开了。 住持为惊扰故人清静安宁愧疚不已,重修时便全筑了石塔,重新刻牌。 只是,冲散之数无法全部寻回……” 阿薇明白了。 山洪凶险,无法保全,水去后寻回来一部分旧的,又翻了些陈年旧档,京中亲眷听闻消息来补,最终补了个七七八八,新筑牌位,供奉在石塔密密的内凹佛龛之中。 那些寻不回的,旧档毁了,也没有亲人来祭拜的,就消失在了那场洪水里。 шwш? tt kán? c○ 阿薇便道:“我先自己寻一寻,若找寻不到、再请大师商议重新供奉。” 知客僧应下来,又道:“重修时另有造册,施主也可依册寻找。” 闻嬷嬷与阿薇商量几句,决定翻看造册。 知客僧引她们到一处禅房,让小僧人搬了厚厚的册子来。 “这些是永庆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在寺中供奉的。” “这些是再建时分不清楚具体年月、归整一处的。” 阿薇道了谢。 巫蛊案发在永庆二十六年,冯正彬但凡供奉了,按说也不会迟于二十八年。 人心如此,越久越忘,当时想不到供奉,过几年得了新妇新儿,除非几场凶险噩梦,否则更是想不起还要与旧人添香油。 闻嬷嬷陪着阿薇,一直翻到日头偏西,才在上头寻到了金芷的名字。 生辰、忌日,以及同她一道离去的腹中孩子,那孩子没有大名,只乳名“年年”二字。 闻嬷嬷霎时红了眼眶,不敢哭、也不敢大声,只哽咽着附耳与阿薇道:“对,姑夫人取的乳名,说是等这一胎等了好多年……” 阿薇亦是喉头酸胀。 作为金家唯一活下来的人,她没有给长辈们供过牌,回回都是在院子里点香,或是寻个庙宇拜一拜。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还有长辈受了香火。 “日子对吗?”她问。 “十月二十四,”闻嬷嬷喃喃着回忆,“判决是二十二下的。” 那年,她带着阿薇东躲西藏、根本不敢进县城,只有一回,她听人议论说告示上贴了判决,闻嬷嬷藏在人群里去看了一眼。 “都腊月了,城外有善人施粥,很是热闹,”闻嬷嬷道,“奴婢扮作讨粥的与人攀谈,告示是才送到那县城衙门,定了十一月初二斩立决。” 也就是说,她们在那偏远县城收到消息时,京城里的一切都已经是手中黄土了。 巫蛊案牵连甚广,即便是金太师与金家,在那一张告示上也不过就短短几句,自没有外嫁女金芷的状况。 就像闻嬷嬷前回说的,她也是隔了很久才又陆陆续续打听到,金芷是在判决时病故。 阿薇轻声道:“这么看,二十二日判了,姑母情绪上吃不消,本就是受不得刺激的双身子,二十四日走的倒也说得通。至于没有写供奉之人……” 或许是当年冯正彬就没有留下名字。 这倒也能理解,彼时腥风血雨,别管冯正彬是走了门路还是运气出色没有受牵连,总归是从那案子里脱身,又怎么好再明目张胆上妻儿供奉? 可这新册是前年重新再造,时隔多年,依旧没有名姓…… 阿薇合上了册子。 走出禅房,她又再请了知客僧过来。 “不曾寻到故人名字,”阿薇语气中颇为可惜,“天色晚了,我需得下山回城,不如我写下故人名姓、另添香火。” 知客僧应下来,又说寺里会依照年月尽量再找一找。 闻嬷嬷取了纸笔,写了故人信息,借了她在外头结识的老姐妹的名头。 阿薇借机又问:“刚才翻看时,有看到一些只有名字年月、却不知晓供奉之人的,他们的香火钱又从哪里来?” 知客僧解释道:“有些是旧牌位磨损看不出来,有些是旧档染水糊了字,但凡能有些讯息、寺里都送了消息去,却也有一些寻不到家眷的孤独之人。被洪水冲毁是敝寺的大罪过,既还留有名姓,不可断了他们供奉,寺中香客也很支持。” 离开前,阿薇又去塔林走了走。 她记下了序列,寻了姑母与年年的位置,静静看了会儿,在塔林中间将带来的香烛点了。 马车在城门关闭前入城,长街两侧灯火通明。 一路闭目养神的阿薇睁开眼睛,问:“冯正彬明日休沐?” “是,”闻嬷嬷思考了会儿,“他明天会到大慈寺吗?” “说不好,”阿薇也不能完全断言,“就看徐夫人与冯家老太太这两天闹得凶不凶了。” 只看徐夫人来定西侯府挨了一通大骂都不晓得那果茶有什么问题,可见这对表兄表妹夫妻亦不是什么开诚布公的情谊。 同时,闻嬷嬷也说过,冯正彬是那种回避性子,他就不可能处理得了婆媳矛盾。 他会下意识地避开,避开棘手之事、避开鸡飞狗跳。 他近日又被吓得不轻,偏受惊状况亦无人能说,最终不找菩萨又能找谁? “徐夫人千万得力些,”阿薇说完,又问,“我教她的那些,不难学吧?” 事实证明,圣贤之书不好念,撒泼谩骂最好学。 老师是优秀的好老师,学生知耻而后勇、依样画出了葫芦,冯家里头乌烟瘴气。 昨日冯正彬散值回到家里,先被老母亲叫去,听她大骂了一通妻子的“无理不孝”、“没脸没皮”、“反了天了”、“一定要休了她!”,听得在衙门里劳累了一天的冯侍郎脑袋险些炸开。 起初,他自是不信的。 他与徐氏多年夫妻,又是从小识得的情谊,自认了解妻子性情。 徐氏温婉内敛,本分克制,只有母亲脾气上来骂她的份,怎么可能反过来呢? 让徐氏跳脚骂人,她恐怕都磕绊得说不出几句完整的戳心窝的话来。 伶牙俐齿? 徐氏没有。 何况他多年教导徐氏孝顺母亲,举止言辞要有官家女眷风范,徐氏都听进去了,也做得很不错。 可母亲信誓旦旦,丫鬟婆子们默认了徐氏的反常,叫冯正彬心里也犯了嘀咕。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冯家老太太,冯正彬便回房去寻妻子。 徐夫人坐在梳妆台前,整个人失魂落魄,连他回来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被丫鬟催促了,她才急匆匆起身,甚至一不小心绊到了椅子,险些跌倒。 冯正彬心头的火气在看到徐夫人脸上的伤药后,散了一半。 “怎么弄的?”他问。 徐夫人未语泪先流,忙不迭抬手去擦,擦得手上全染了伤药印子:“不小心碰着的。” 冯正彬凑近,看清那是一道滑出来的伤口,又想到母亲桌上少了的花瓶,当即有了判断。 徐夫人为了就是这些。 她比冯正彬以为的更了解他,嘤嘤哭着说了状况,句句自责、句句悲伤,又句句痛苦。 “是我看错了余姑娘,本以为陆夫人是陆夫人,余姑娘是余姑娘,没想到她们母女两人都不讲理。” “余姑娘一张帖子唤了我去,劈头盖脑骂我,那些话太难听了。” “我虽不是什么金贵出身,但自打成了官夫人,旁人最多在背后念叨,哪里遇着过当头撕脸的?还是被一个比我小了这么多的姑娘撕脸。” “我只能硬忍,直到出了侯府再忍不住才在轿子里哭了,回到家里,母亲却怪我给夫君丢了人。” “我晓得自己不该与母亲顶嘴,可母亲她……” 徐夫人揣度着丈夫的情绪说着话,只是没有想到,比起她和老太太的纷争,冯正彬更关心余姑娘骂了些什么。 甚至,把先前已经解释过的“结识余姑娘”、“果茶方子”又拎出来问了一遍。 问得徐夫人又是不解、又是不安。 或许是知晓了他们夫妻只说话、未吵架,觉得儿子没有与自己站在同侧的冯家老太太深夜又把冯正彬叫了去。 这一次,老太太没有狂乱发泄情绪。 “我前次提醒过你,徐氏说不定是把那什么侯府姑娘当枪使。” “徐氏才是装神弄鬼的人。” “她说她晓得我们‘那点破事’。” “你说,她指的是什么?” 冯正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头皮都跟着麻了,半晌,他抹了一把脸,道:“这事说不通!金氏的事与她没有干系,她装神弄鬼又有什么好处?” “吃饱了撑着,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冯家老太太啐道,“难道你真信是金氏寻回来了?” 死人,死得透透的人,掀不起风浪! 冯家老太太根本不信鬼神之说。 冯正彬却是脊背冰凉。 官场上起起伏伏,他看人看事都与老母亲不同,他最不信的是“吃饱了撑着”。 没有无缘无故的为难,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官场只讲利益。 徐氏无利可循。 晓得那果茶方子,知道金氏喜好的笺纸,与金氏格外相似的笔迹…… 世上哪里还有那样的人物? 除却一切不可能,便是鬼神之说也足以信的。 或者说,鬼神还好些,他烧香烧元宝能摆平,若真是有清楚内情的人兴风作浪,人家求的又会是什么? 他冯正彬给不起、也不敢给! 这一整夜,冯正彬辗转难眠,等天亮起身,迎接他的又是一场婆媳大战。 一个谩骂、一个哭泣,闹得他连早饭都吃不下去,近来极其不舒服的肠胃越发难受,说不出是胀气还是酸闷,平复不过去、又吐不出来。 冯正彬再也待不住了,急急安排了马车出城。 赶到了大慈寺,他寻了僧人说要添香油。 年轻僧人见他脸生,又听他说早年曾供奉过往生牌,便道:“前年寺中遭了洪水,重修之后能寻到的都去递送了消息,不知施主……” 冯正彬正提笔往功德簿上书写,闻言道:“都冲毁了?” “差不多都毁了。” 冯正彬握紧了笔杆,似是走神一般,等他再抬头时,笔尖已经压在纸面上留下了个深深的墨点。 “糟了,”冯正彬一副懊丧模样,“我写坏了。” 僧人见状,道:“施主可以往下写。” “我是指写错了字,不好涂改,大师把这张纸撕下给我吧,我重新写。”冯正彬道。 僧人观他坚持,便应下来,将那纸整张撕下。 冯正彬把那写坏了的纸收起,重新又写一张,吹干后奉上银两。 之后,冯正彬离开大殿,往后头拜佛去了。 中午,寺里响起了钟,到了僧众用斋的时候。 那僧人离开,一位衣装素净的少女进殿,翻开了放在供桌上的功德簿。 手指拂过最新一页,熟悉的名字,却不再是昨日看到过的日期。 “十月一十八。” 她一瞬不瞬看着那张纸,将上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合上了功德簿,她快步走出大殿。 闻嬷嬷在等着她。 嬷嬷先前就在殿里跪拜佛像,仿佛一位虔诚的老居士,也听到了那僧人与冯正彬的对话。 想着那改了笔的功德簿,阿薇深深吸了一口气。 两年前,大慈寺寻不到没有留下信息的冯正彬。 但他是京官,他断不可能不清楚山洪暴发、寺庙遇灾,可冯正彬却置身事外,从未关心过后续修缮状况,以至于他根本不清楚姑母与年年的牌位还在。 而今年今日,惊恐害怕之下,以为时过境迁、再无人记得曾经的姑母亡日,这一次,冯正彬留下了真正的日期。 为何隐瞒? 为何忽视? 想来,那一笔一划,皆是鲜血。 感谢书友iampetty的万币打赏,感谢书友20220911135858822、小院子的打赏。 感谢书城书友najia的打赏。 39.第39章 继续让他尝尝恐惧的味道(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39章 继续让他尝尝恐惧的味道(两更合一求月票) 这个时间,僧众与香客几乎都去用斋饭了,大殿附近空荡荡的。 一阵大风起,吹得檐角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银杏叶子飞旋着,眼前是最浓的秋色,心上是最凉的刀刃。 “十月一十八……” 听阿薇说完,闻嬷嬷嘴唇嗫嗫,声音颤抖着。 她不是怕,而是恨。 “姑夫人从小念书,念得不比兄长们差。” “在姑娘父亲出生前,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儿,很受太师夫妇宠爱。” “太师从不拘她,喜欢念书就和兄长们一道念,想去游山踏青也有兄长带着,太师之女,除了连太师看了都摇头的老迂腐,没有老师会不愿意教她。” “她学得也好,当时府里还有笑话哩,说太师考校功课,哪位哪位公子答得没有妹妹出色,被太师追着训话。” “若女子能科举,姑夫人定能金榜题名。” “因为她坚定、很稳得住,太师总是说‘做学问要耐得住寂寞’,与旁人切磋比试是为了不关门造车、明白人外有人,但明白之后就得踏踏实实坐下来,有那股子劲儿。” “姑夫人最不输的就是那股劲儿。” “从前,奴婢信她走在判决之后,孕中情绪本就多变,家中蒙难,她心情激动之下或许……” “但奴婢绝对不信她会走在十月一十八!” “事情发生时那闷头棒喝没有打懵她,她抗住了、还忙中不乱地安排好了奴婢的事,那她说什么都能挺到下判决。” “她让奴婢往中州报信,说明她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她知道金家完了,她知道等着太师的定然是死罪,既然心中有准备,就算双身子起伏大,她也不会倒在那之前。” “除非……” 闻嬷嬷的眼眶红透了,干涩着,没有泪光:“除非在她的准备之外,另受了大刺激。” 阿薇伸手抱住闻嬷嬷,轻轻拍打她的背。 巫蛊案牵扯无数,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京师中,嫡出的皇太子被废,皇三子、皇四子死,皇七子流放,皇室宗亲、世袭勋贵、一二品的高官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 神仙打作一团,固然有百姓遭殃,但那都是顺带的。 冯正彬一个停职的六品主事,若非是太师女婿,关上门后连背锅都不一定轮得上他。 按照常理,冯家闭门,只有被秋后算账的份,断不可能有哪位神仙在打得最凶的时候还不忘主动去踩他一脚。 姑母已然看清局势,她就不会吵着闹着要一个“公道”。 她老老实实,外头人见不着她,又何谈刺激? 能刺激她的,只有冯家宅子里的人。 冯正彬母子脱不了干系! “他心虚得很!”阿薇眸色深深,“他不心虚,怎么会喝不得果茶?他不心虚,怎么会看到那张浣花笺就吐了出来?他不心虚,怎么要改了姑母与年年的忌日?” 说到这儿,阿薇眼中恨意愈浓:“功德簿上,他甚至没有写年年的名字。他心虚害怕到写了姑母真正的亡日,却只用一个‘子’字来代表年年。九年了,他连未来得及出生的孩子的乳名都不记得了!” 饶是闻嬷嬷坚韧,此刻也咬住了唇:“畜牲东西!” 许多念头在阿薇脑海里翻涌,激得她胸口滚烫、如鲜血沸腾。 但几个呼吸之间,她慢慢平缓下来,思绪清晰。 “他既心虚,那就继续让他尝尝恐惧的味道。”阿薇说着,附耳交代闻嬷嬷。 闻嬷嬷边听边点头。 她与姑娘相依为命多年,早年艰苦时,也遇着过无数困难。 有银子动不得,她们万事靠脑子,长年累月的默契间,彼此都能很快了解意图。 “姑娘放心,”闻嬷嬷亦整理好了情绪,“奴婢这就去办。” 另一厢。 冯正彬在寺中闲逛。 从前,他在大慈寺给金芷与孩子供了往生牌,未免后续麻烦,他一次交了不少香油钱。 在那之后,他就再没有来过。 前年大慈寺遇灾,因着就在京郊西山上,那洪水一路又冲毁了山脚下的村子、死了几十百姓,叫圣上格外关注。 京城衙门又是赈灾,又是疏通,千步廊左右响应着捐银钱。 冯正彬也捐了些,想的是供奉毁了就毁了,正好。 再建后,他没有来打听状况,陈年往事已是沧海桑田,他如今步步前行,升了官、有了妻儿,日子顺心,岂会再看来时路? 却是没有料到,又过两年,竟是被一杯果茶又惊起了昔年噩梦,闹了个家宅不宁。 真真晦气! 许是多拜了几尊菩萨,多闻了几口佛前香,冯正彬最初心惊肉跳的情绪安稳了不少。 站在法堂前的小广场上,冯正彬眯着眼看了看左右。 右侧是延生堂,里头供着的是求平安长寿的长生牌,而左侧,依稀是从前往生堂的位置,从前往生牌都供在这里。 冯正彬刚才听说了,现在这里只余佛像,往生牌都挪去了更后头的塔林。 他没有继续走去塔林的意思,只静静站了会儿,良久嘴角一弯,笑容从唇边漫上眼角,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余下的尽是肉痛与愤怒。 这一次,他捐了三百两香油钱! 三品侍郎的俸禄的确比从前多了不少,但他们冯家又没什么家底、也没有旁的赚钱进项,账上的每一笔银钱都是他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 幸好,母亲勤俭惯了,吃食上花一些,此外再不舍得去胡乱花销、买这买那撑场面。 徐氏这一点上也做得很好,富贵之后没有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比起她自己的首饰头面,更愿意把家里的钱花在他与同僚交际上。 就因着家里有这样会持家的妇人,冯正彬才能在不把钱当钱的京城稳稳站住脚。 三百两,真是好大一笔钱了! 尤其还是添作香油,足够能烧几十年! 这笔钱花了,金氏老实些、早早投胎去,别再惹是生非! 冯正彬板着一张脸,正欲转身离开,突然听见脚步声。 由远及近,略显匆忙。 他下意识回过头去。 来人是一老妪居士,穿着半新不旧的居士袍,头发梳得很是整齐,人也收拾得干净,只一根簪子戴头上,看着十分朴素。 但冯正彬也算见人无数,他一眼就看出来,这老妪不是普通老百姓,身形步履皆是官宦人家的模样。 萍水相逢,冯正彬对他人并不关心,当即要移开视线。 不想那老妪止了步子,与他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冯正彬自然也就回了一礼。 低头之时,几乎是一瞬之间,冯正彬的身形僵住了。 这老妪为何看起来有些眼熟? 冯正彬猛地抬头,想看仔细那人模样,对方却已经拐道走了,去的是塔林方向。 莫不是,看错了? 若是换作半个月之前,冯正彬根本不会把这种“似曾相识”放在心上,天下之人千千万,他从家乡到府城、再入京师,见过的人不知道多少,眼熟太正常了。 但偏偏,他正处在心神不安的时候。 冯正彬迫切想要弄清楚老妪身份,或者说,再仔细看两眼也好回忆。 他没有选择出声呼唤,而是加紧脚步赶上去,最好能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 很快,那片新建两年的塔林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秋风之中,不见了大殿的黄墙黛瓦,灰色的塔林越发肃穆,除了远处的山林,这里的亮色只有被风吹过来的银杏叶子与地砖间冒出来的绿苔。 冯正彬一时间没有看到老妪身影。 他在塔林中绕了几步,才见到了那人。 对方浑然不觉有人跟随,经过一座又一座石塔,最后才停下脚步。 她仰着头看着石塔上的佛龛,眼神似乎不如年轻人,还踮起脚凑近了分辨了下,才重新站直了,双手合十对着那处无声说着什么。 冯正彬没有跟得太近,只借着这一片石塔掩藏身形,他绕到了那老妪的侧面,悄悄探头打量。 这个位置,他正好能看到对方的侧脸。 努力瞪大眼睛,冯正彬死死盯着对方,在“见过”、“没见过”之间来回动摇,渐渐“见过”占据了上风,再细看下去,那股心惊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而那座石塔下,闻嬷嬷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故意引冯正彬过来,又岂会不晓得对方躲在何处。 她也不怕那姓冯的跳出来。 就算冯正彬一眼认出了她似乎就是厨娘花嬷嬷,这人也不会急吼吼地打草惊蛇。 性子回避的人,在何时都会回避,尤其是冯正彬还未摸透全部状况,只会越发谨慎小心。 瞧瞧,他连上前来,当面搭话观察她都做不到! 那么一个孬种! 却又那么畜牲! 又深深望了金芷的往生牌一眼,闻嬷嬷快步离开。 冯正彬避让着,两厢自是没有照面,等人走远了,他才走出来行到那座石塔之下,抬起了头。 到底是谁的牌位,让那眼熟的老妪这般恭敬? 日光当空,有些晃眼,冯正彬用手挡了挡,在看清了那往生牌上的字后,他心跳如雷鸣,几乎要惊叫出声。 金芷! 年年! 冯正彬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块往生牌,连呼吸都停住了。 为什么? 不是都被冲毁了吗? 为什么金氏的牌位还在这里?! 陈年记忆随着恐惧涌入了他的脑海里,他在正午的阳光下冻得直发抖。 那时,冯家还住在老宅子里。 那宅子年头久,虽保养得不错,也有不少毛病了。 议亲时、金家提过赠宅,冯正彬拒绝了,只写了借条,问金家借了银子买下了宅子,婚后花费几年都还上了。 金家出事后,那小宅子一时脱不了手,也买不起新宅,冯正彬只能继续住。 住得很不舒服,只觉得金氏还在家中一般。 冯正彬就来大慈寺供奉往生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写的信息很是简单,只有名姓、生死日,给了香油钱就走了。 时隔多年,这段记忆再次犯上,让冯正彬想起了当日写下的功德,也想起了那个他回忆了一路都记不起名字的孩子叫“年年”。 冯正彬死死盯着往生牌,盯着上头的“十月二十四”。 他本以为随着洪水毁寺已经一并被毁去的假日子,竟然被保留了下来,那他刚刚留在功德簿上的日子…… 不。 冯正彬安慰自己。 那些和尚们没有那么空。 他说新造往生牌,和尚们只会新刻,不会在塔林里找旧的。 再说,这里这么多供奉,怎么可能找得到! 只要他不提,只当没有这回事,那就…… 思及此处,冯正彬猛然回转身去,凸着眼瞪着那老妪离开的方向。 那人,有没有看到功德簿? 那人,为何拜金氏的往生牌? 呼吸紧促间,冯正彬倏地想起来了。 厨娘! 太师府被围后,他从金家借来照顾金氏吃食的那个厨娘跑了! 当时冯正彬焦头烂额,担心金家事,担心自己前程,每日慌乱之间并不晓得家里状况,等他意识到少了个厨娘时,人早不知道消失多少天了! 冯正彬吓坏了,着急去问金氏。 金氏比他还愤怒,抬手砸了一对花瓶:“不过是外头买来的奴才,有什么忠心可言?见金家要倒,她偷了我银票跑了!” “哪天跑的?买来的也是家奴,偷了东西就报官!” “怎么报?”金氏的眼泪滑落下来,话语却很是硬气,“我娘家卷进太子的案子里,你停职闭门,我们不老实做人,却让忙得脚不沾地的顺天府再给我们抓逃奴? 嫌命长吗? 我不报,你也别去报,省点事,也给金家留份脸! 树倒猢狲散,说出去好听吗?” 冯正彬应了。 一来,此时给顺天府添事纯属自寻麻烦,再者,逃的是金家奴,虽是从冯家跑的,但查起来冯家落不到好。 这么多年了,冯正彬早就忘了有那么一人,现在有了印象。 他想不起那厨娘姓什么,但模样多少对上了。 是了。 既是厨娘,自然晓得果茶,又在金氏身边待过,也晓得她喜好的纸张、会写的字。 徐氏提起定西侯府的表姑娘,却没有说过有一位厨娘。 这个老厨娘,在其中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感谢书友chin1088、小院子、我是姐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蝴蝶jojo的打赏。 40.第40章 先让他声败名裂(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40章 先让他声败名裂(两更合一求月票) 西风卷落叶。 直到被吹得浑身透凉,冯正彬才回过神来,他不知不觉在塔林里站了很久。 阳光被云层挡了,天色暗了不少,似是快要下雨。 冯正彬暂且按下了对功德簿与往生牌的日期的惊慌,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那厨娘的状况。 急匆匆往正殿方向赶,半道遇着僧人,他也顾不上行一佛礼。 赶到先前添功德的大殿,冯正彬顿住脚步,理了理仪容,如此让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略平稳些。 记录功德的大师正与知客僧说话,见冯正彬进来,他客气行礼。 冯正彬却问知客僧:“先前寺中见到一位老妇人,觉得十分眼熟,她作居士打扮,戴了根簪子,身形微胖……” 知客僧答道:“今日有几位上了年纪的香客,贫僧不知施主说的是何人。” 冯正彬问得急,因此他并未听出这是僧人的回绝托辞:“她可能是定西侯府的,侯府的表姑娘是不是也来了寺里?” 知客僧敛眉:“来往皆是佛前信徒,贫僧不认得世俗贵人。” 一听这话,冯正彬反应过来了。 除非一看就是彼此熟稔,否则寺庙不会随便透露香客身份。 况且,他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询问闺阁姑娘的行踪,简直可疑至极,知客僧怎么可能告诉他? 嘴角一抿,冯正彬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尽量和善无害些。 以他的阅历能耐,他能立刻编出一番合理的故事来,即便不能从知客僧口中问到状况,但起码不会让人越发质疑他。 可他正要开口时,嗓子却忽然卡住了。 外头下了雨,除了佛前的蜡烛,大殿光线不明。 在晦暗之中,高大的菩萨造像的上半身几乎隐在了黑雾里,垂着眼看世人,看得冯正彬半边身子僵得一动不敢动。 这大殿两侧还供奉了一百零八座罗汉像,一百零八双眼睛仿佛也都落在了他身上。 心虚如冯正彬,哪里还有勇气在这里编造什么鬼话? 他甚至连仪态都顾不上了,踉跄地跑出大殿去。 雨幕拦住了他的去路,身后是大殿里的庄严宝相,眼前是遮挡视野的大雨,冯正彬只好沿着长廊绕行,狠了狠心冲进雨里,往山门方向去。 雨太大了,冯正彬又闷头跑,因而他并没有看到,偏殿那儿有七八位香客避雨,其中就有他想要问的厨娘。 闻嬷嬷看着他离开,又撑伞去了禅房。 阿薇坐在里头,面前摆着翻开的往生牌册子。 让闻嬷嬷引冯正彬去塔林时,阿薇就寻了昨日的知客僧,说她不好全然劳烦僧人替她找寻,想着今日有空,便再来寻一次。 知客僧当然没有拒绝,为她备了茶水。 她摊开的那页,正是姑母与年年的。 “姑娘,”闻嬷嬷道,“他走了。” 阿薇颔首,将面前的册子翻过一页。 闻嬷嬷上前,被雨水沾湿了的袖子轻轻擦过纸面。 厨娘的手最有分寸,下料不多不少,只留下一个肉眼隐约可见的印子:“放一会儿,出太阳时晒一下,就没有了。” 只为给冯正彬添事,阿薇并不想毁寺中物什,确认妥当后,她没有合上册子,起身与闻嬷嬷往外走。 伞面不能全然挡住雨气。 进了大殿,阿薇面露愧疚,与那知客僧道:“刚才嬷嬷与我拿东西,袖子不小心擦过了册子,她那袖子有些潮,册子上留了印子。 幸好沾到的地方是留白处,没有墨,我仔细擦过了,应当不会坏了册子。 但也是我们做得不好,不能隐瞒,便过来与大师讲一声。” “贫僧知晓了,”知客僧见她懊恼,喜她坦诚,便提了一句,“刚才有一位施主向贫僧打听两位。” 阿薇佯装讶异。 “是位男施主,又问两位施主是不是侯府出身。”知客僧斟酌用词。 他只说事,不问状况,点到为止。 阿薇轻笑了下:“多谢大师提点。” 雨大便不着急走,阿薇见那功德簿摆在一旁,“顺手”翻开,一页页看。 看顾功德的大师见状:“施主……” “啊?”阿薇茫然抬头,又反应过来,“是不是不能随便翻看?我就是喜好书法,喜欢看别人写的字……” 她越是懵懂样子,大师越不好严厉拒绝。 阿薇在他温和缓慢的“还是莫要翻看”的话语里,又顺手翻过一页。 正正落在冯正彬写的那一页上。 “我手太快了,”阿薇嘀咕着收回胳膊,视线却凝在字上,轻声点评着,“这字真不错,咦?奇怪,我在册子上见过这位,好似忌日不太对?” 听她这般说,两位大师严肃起来。 “就是这个名字,我记性不差的,”阿薇道,“我擦水印时,正好有一页就是这位夫人的名字。” 供奉往生,生辰忌日都不能出错。 知客僧闻言,急匆匆去禅房那儿查看,回来之后面色亦很深沉。 名字、出生八字都能对上,若天下真有这般巧事,这两位可真是太有缘了。 况且,她们还有另一个相同点——离世时腹中怀有胎儿。 前后相差几天的忌日,不像是不同人,更像是记忆错了。 大师道:“那位施主书写时出错,改了一张。” 闻嬷嬷念了声佛号:“母子蒙难,太可怜了,求一座往生牌位,若是弄错了时辰,就白费了,还是得寻了那位施主,请他确定一番。” 功德簿上,没有留下名姓。 知客僧道:“正是与贫僧打听两位的那施主。” “可我们也不晓得,”阿薇想了想,道,“他添了三百两,应是银票吧?不如去钱庄打听?” 意见给了。 由她动手的部分就暂告一段落。 雨势小些后,两人离寺下山。 城里的雨不比山上大,但带来的寒意一点不少。 敞着正屋的门,大躺椅挪到了门边,陆念躺在上面,盖了一张皮子。 她没有睡,一直看着秋雨顺着屋檐连帘,眼神通透,却也涣散。 阿薇与闻嬷嬷不在,春晖园里一时也没有人敢上去劝她莫要染了寒气,只青茵几次从厢房探头,犹豫要不要去劝一劝。 最终,青茵还是鼓起勇气:“姑夫人,雨气重、风也大,您当心身子。” 陆念没有理她。 青茵又道:“您若是着凉病了,表姑娘会担心您的。” 提到阿薇,陆念的眼皮子动了动,涣散的视线渐渐凝起来,落在青茵身上。 “她幼年爱雨,”她语速比平时慢许多,“但她身子羸弱,我不让她看雨。雨气重吗?我倒觉得还好,蜀地待了那么多年,你们都不晓得吧,那边湿气特别重,每天都朦朦胧胧的全是水气……” 青茵不了解,对所谓的蜀地也就只晓得“很远”。 原来,远不仅仅是往来不方便,连气候都与京城浑然不同,其他不同的地方应当还有许多吧…… 姑夫人哪怕以前京中名声不怎么样,但也是侯府贵女。 青茵不晓得旁处,却清晰地知晓侯府丫鬟是什么生活,主子又是什么生活。 这么想着,她不由觉得,姑夫人当年远嫁当真太苦了。 女儿家好难啊。 姑夫人这样的出身,一样难。 青茵正想再劝劝,听见动静、转身看去,见是表姑娘回来了,她立刻松了一口气。 表姑娘能劝住姑夫人。 阿薇一眼就看到陆念躺门边看雨。 顾不上去梳洗一番,她快步走过去,在陆念身边蹲下:“母亲是在等我回来吗?” 陆念见了她,眼神明亮几分。 “我有新消息,”阿薇轻声道,“我说给您听。” 做了两年母女,阿薇了解陆念。 陆念有时很厌厌的,能让她打起精神来的,就是“复仇”。 无论是为她自己,还是为了阿薇。 果不其然,陆念坐起身,把躺椅挪回屋里,催促起来。 青茵避开了。 正屋里只余母女两人与闻嬷嬷。 阿薇把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陆念。 “好一个精彩绝伦的畜牲!”陆念气极,“我这辈子见过的腌臜东西够多了,还能再给我添些新鲜玩意儿。心虚成那样,可见行了多少混账事!” 阿薇给她倒了盏茶。 陆念一口饮了,又道:“你原不是不想叫他认出闻嬷嬷吗?” “是啊,当时只看到他续弦,姑母走了这么多年,他再娶也算人之常情,娶的又是青梅竹马的表妹,那时只想试试他,如果他身正……”阿薇顿了顿,道,“可一试就试出来了,那就不是个人!” 陆念轻声道:“你晓得的,杀人、我最在行了。” 余家上下那么多条人命。 意外、病故、急症、自杀、借刀…… 稀奇古怪,各有各的死法。 “死之前,先让他声败名裂,”阿薇不疾不徐地与陆念说自己的准备,末了道,“只与我姑母表弟赔命?美得他!” 陆念听得很认真,眼睛明亮,神情亦比之前愉悦许多:“说得好,我喜欢!” 阿薇也跟着笑了起来,柔声细语与陆念道:“一路回来又是风又是雨的,我去炖锅枣茶,母亲要不要也来一碗。” 陆念撇嘴,很是嫌弃:“我不吃姜!” “您还信不过我的手艺?有姜味您一口不喝就是了,”阿薇哄道,“您暖暖身子,这几天等着看热闹。” 陆念应了。 阿薇去了小厨房。 灶上有火,叫人一下子暖得舒坦。 锅里添上料,阿薇拨弄了两下火,垂着眼看跳跃的火苗。 她一点不怕冯正彬疑心到她头上。 就算知道她小名“阿薇”,知道她也是十五岁,冯正彬也不会猜到她就是金殊薇。 没有人知道长大后的金殊薇长什么样子,但所有人都知道曾经的陆念是什么模样。 陆家不会认错养到及笄的女儿。 陆念也不会认错自己生养的女儿。 陆念是真的,那她带回来的女儿就是余如薇。 这一点上,去蜀地查也没有用处。 余如薇体弱多病,似乎命不久矣,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报过“死亡”。 她在户籍上,依旧活着。 更何况,蜀地遥远,冯正彬没有这个时间。 因为留给冯正彬的时间不多了。 雨后的京城更冷了些,冯正彬晨起上朝,风吹得脑壳痛。 衙门里一堆事情,他强打精神坚持到散值,有底下官员见他脸色太差,坚持送他出正阳门。 冯正彬脑袋犯晕、反应也比平日慢,直到一位僧人站到他的面前行佛礼,他才看到了来人。 竟是那位知客僧。 “你……” “冯施主,”知客僧道,“借一步说话。” 冯正彬道:“今日身体不济,有什么事等我康复后,我去寺里再说。” “您留下的日子不太对,”知客僧坚持,“眼下已快至正日子,敝寺想快些确认好,莫要耽误了这一回。” 冯正彬愕然,面色从白转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慈寺发现了两处忌日对不上? 这怎么可能? 他的运气有这么差吗? 而且,他没有留下名姓,知客僧怎么寻的他?还寻到正阳门外? 下值时这里全是车马,同僚看都看到有一个僧人来寻他! 冯正彬越想越慌。 定是那厨娘! 厨娘知道他身份,才会指点和尚来寻他,且寻来了这里! 若是寻到家中,关上门反而好说些。 这一点上,冯正彬弄错了。 知客僧从钱庄打听出了冯正彬身份,也听说了他的事情,就没想过登冯宅门。 冯施主供奉的是亡妻与孩子,却不敢留下名字,大约是继室介意此事。 大慈寺与人求平安,又怎么好让施主家宅不宁呢? 只是,知客僧没想到,冯施主没肯借一步说话。 即使这般,知客僧也不会当众把事情说穿了,只用冯正彬听得懂的说法:“十八还是二十四,还请施主确认。” 冯正彬张了张口,情绪纷杂,脑袋发木,一时没个准确想法。 没想到,又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定西侯还为冯侍郎“难喝吐了”的果茶耿耿于怀,耳尖听到这厢动静,凑上来道:“什么十八、二十四的?冯大人,你别不是赌钱了吧? 朝廷官员,可不能随意参赌,叫御史知道得参你一本。 唉,这位师父,现今寺庙难道还开庄?” 知客僧可不能让自家寺庙染上污名,忙道:“贫僧来自大慈寺,冯施主在敝寺供奉往生牌,留下的讯息不太准确,贫僧便来与他确认。” “往生牌有什么十八、二十四的……”定西侯嘀咕了句,居然心领神会,“生辰还是忌日?冯大人,你给谁供的往生牌,还弄错了人家的日子?快些给这位大师一个准确的,这是大事,不能弄错!” 说完,定西侯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势大力沉。 冯正彬一文弱人,康健时都未必挨得住这一下,这会儿晕头转向手脚发软,根本吃不上劲,身子一歪倒下去。 两位手下官员手忙脚乱扶他。 定西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眼露茫然。 很重吗? 他没用劲啊。 感谢书友小院子的打赏。 41.第41章 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就记错了呢?(两更合一) 第41章 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就记错了呢?(两更合一) 定西侯默默垂下了手。 虽然不爽那果茶的事,但他真没想一巴掌把人拍倒。 冯侍郎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这么多人看着,不像他力大无穷,反倒像是他欺负人。 堂堂一品侯爷,皇城门前,他至于欺负个侍郎吗? “冯大人,我看你面色青白、脚步虚浮,是不是有恙在身?”定西侯忙抬声找补,“轿子不及马车方便平稳,我把马车借你,你赶紧去医馆。” 说完,定西侯招呼自家车把式。 冯正彬好不容易在下属的搀扶下稳住身形:“不劳侯爷,我没有大碍。” “不客气、不客气。” 定西侯嘴皮子快。 交代车把式送人,又请知客僧也一道上车,再让两个下属官员也随车跟着。 至于他自己,老当益壮的,走两步就赶到医馆了。 车把式见自家侯爷待冯大人这般客气,好言建议:“侯爷,车上有热茶,让冯大人喝两口缓一缓?” “好。”定西侯说完,探身子去马车里拿。 他喜好散值后来点饮子,车上就常备,放在车厢内的架子上,冬暖夏凉。 拿到手上,他一边开盖子,一边热情道:“冯大人来来来,喝点温热的、人也舒服。” 边上,车把式点头道:“小的出门前、表姑娘才送来的,说是下午刚刚熬煮好。” 定西侯按在盖子上的手不动了。 阿薇送的,难道又是那果茶? 他瞅了冯正彬一眼。 冯大人见风倒,再喝口果茶、吐得昏天暗地,吐出大毛病来,他们陆家赔还是不赔? 不赔伤同僚情谊,赔了很是憋屈! 再说,冯大人欣赏不了这美味果茶,他还不想暴殄天物呢! 冯正彬几乎在听见“表姑娘”三个字时就腹中不适了:“不、不用,那是特意给侯爷备的……” 两位下属先前喝过果茶,只觉口味清新、十分喜爱,并不晓得其中弯弯绕绕。 此刻一听,一左一右赶忙劝了起来。 “冯大人,您身体不适,还是莫要逞强,受了侯爷的好意。” “是啊,大家同朝为官,都是同僚,关心同僚理所应当,今日若是下官发病,冯大人也一定会送下官去医馆的。” “我们都尝过侯府表姑娘的手艺,您上次不也说好喝吗?” “下官先扶您上车去,您缓一缓、喝口热茶,很快就到医馆。” 冯正彬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 他若一味拒绝,只会叫人视作“不知好歹”,且他的确无力单独离开。 他又实在不想碰那果茶,干脆就想听了下属的意思先上车去,等坐到车上,他不想喝,难道还能灌他喝? 可他的想法,却不是定西侯的想法。 定西侯一听就急了。 上车后缓缓再喝? 万一又吐了,脏的是他陆家的马车! 那还不如吐地上呢! 定西侯压根没有想起来还能不给冯正彬喝,直接就打开了盖子,暗自想,若真是那果茶,就当冯大人倒霉吧。 人人都喝得,就冯侍郎喝不得,肯定不是阿薇的错! 盖子一开,果茶香味飘散出来。 冯正彬甚至来不及屏息,那味道就霸道地冲入鼻腔,涌入五脏六腑。 浣花笺,往生牌,写过的字帖,金氏灿然的笑容与失去血色的面庞,无数的画面在他眼前飞旋。 腹中翻滚起一股热烫,他根本克制不住,热烫像是一团火,灼烧他的喉咙食道,刺激得他哇得一口吐了出来。 直到吐到只剩黄水,冯正彬也没有缓过劲来。 两位下属面有菜色,无声骂娘,却又不好躲得远远的,依旧得摆出关切上峰的模样,将冯正彬从一地腌臜旁扶开。 冯家的轿夫也过来了,面面相觑。 定西侯身手敏捷,第一时间就躲开了,还默不作声重新盖上了盖子。 都吐干净了,应该不会再毁马车了吧? “冯大人,你病情似乎不轻,”他咳了声清嗓子,“还是先去医馆吧。” 冯正彬软绵着身体,几乎是被下属半推半架着上了车。 定西侯又看向知客僧:“这位大师,冯大人这身体,您看,若不是火烧眉毛的事,不如下次?” 知客僧双手合十:“冯施主昨日下山时正值大雨,兴许是受了雨水寒凉。” 下属忙点头:“定会转告大夫。” “冯施主,”知客僧又道,“敝寺供奉自有章法,还望施主尽快把日期确定,着人知会敝寺,以免错过正日子。” 冯正彬使不上劲,只轻轻颔首,表示知道了。 马车驶离正阳门,晓得他们车上有病患,其他家的车马不急着走的、都让了让。 冯正彬靠着车厢大口大口喘气。 食道依旧不舒服,但他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些。 这一回,当众丢人丢了个干净,但吐得病殃殃离场,比当面与那和尚说明白事情强多了。 等过两天、身体恢复些,他仔细琢磨个合适的说辞,去大慈寺把事情办了,这一桩危机就算过去了。 不、不对! 那个厨娘还会兴风作浪。 冯正彬眉头紧皱。 他就说,这世上作祟的除却鬼神,其余全是利益。 金氏骗了他! 厨娘不是偷了银票跑的,是金氏把银票给了厨娘、叫她跑的! 冯正彬不清楚金氏当初与厨娘交代了什么,但毫无疑问,九年之后,厨娘来寻他复仇了。 只是一个小小奴婢,冯正彬自不会放在眼里。 谁知道对方竟然攀附上了定西侯府! 他冯正彬看着是掌一些权势的侍郎,但在定西侯面前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去质疑侯府? 说贵府里有一位老仆妇,极有可能是我家九年前偷东西跑了的逃奴。 说贵府表小姐,被那个逃奴当了棋子。 定西侯能直接赏他两掌。 况且,当年没有报官,现在便无凭无据,他要如何证明侯府仆妇是他家逃奴? 冯正彬越想越不是滋味,抬手按住了空荡荡又感觉发胀的胃,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嘴巴里的酸味熏得他自己都受不了。 好在医馆很快就到了,下属将他扶下马车。 大夫听了他的状况,开了祛寒的方子,又叮嘱了饮食。 不久,徐夫人得信带人来接,谢了赶到的定西侯与那两位下属。 徐夫人在阿薇那儿闹了个大没脸,此刻关心丈夫,也无意与定西侯多拉几句家常,只说之后有机会再去拜访侯夫人。 定西侯道:“下值时有位大慈寺的大师来寻冯大人,说有事情与他确定,只是冯大人身体不适就作罢了,夫人记得之后提醒冯大人莫要忘了这事。” 他本是好意,却没有想到,徐夫人听完之后,脸色比病人冯侍郎好不到哪里去。 徐夫人让人把冯正彬扶走,匆匆告别。 马车缓行,她盯着半昏不昏、动弹不得的丈夫,心里七上八下。 大慈寺。 那日话赶话的,她同余姑娘提过大慈寺,为何这就有大慈寺的和尚来寻夫君? 前头那位供在大慈寺不假,但夫君多年不曾去寺中,或许是香油钱不够、寺里来知会一声? 徐夫人一时想不明白,只隐隐觉得不对劲。 而且,夫君这两日的行事也叫人颇看不懂,至于那位骂天骂地的奇葩老太太,徐夫人就更不能以寻常人的思绪去理解了。 冯正彬病倒,冯家也没有恢复太平。 徐夫人才把人安顿好,又交代了嬷嬷熬药,冯家老太太就急吼吼冲了过来。 “昨天受了寒,你跟他睡一张床上竟一点不晓得?” “外头大事你没本事,现在连伺候男人都伺候不好,你有个什么用?” “我告诉你,心思都放在你男人和儿子身上,少琢磨些有的没的!” 徐夫人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婆母的眼睛:“什么是有的,什么又是没的?我嫁进来这么些年,还以为自己是个家里人,没想到最后还是个外人!你们母子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冯家老太太大口骂道:“你摆什么当家做主的谱?” 两人话不投机。 徐夫人问不出状况,冯家老太太断不可能吐半句真话,全程鸡同鸭讲。 吵架情绪热辣滚烫,实际用途一点没有。 而冯正彬,许是近来精疲力尽,昨日淋了雨,今日又受了回惊吓,躺在松软的床上浑身无力。 他听得到屋里吵闹,几次想开口阻拦这对婆媳,却连动一动嘴皮子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直到那两人吵累了,才终于想起还有他这么一个病号。 又是一通闹腾,冯正彬半昏半睡过去。 之后,他醒过几次,又睡了不晓得多久,等他身上舒服些了,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徐夫人与他喂了药。 冯正彬无神的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天花。 和尚打发了,他现在的隐患就是那厨娘。 厨娘想替金氏报仇,所以想要证据,有了证据才能喊冤。 冯正彬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他是官,是礼部侍郎! 顺天府、御史衙门,真接了状纸,也会先与他通气。 官场行事,说到底还是利益两字。 厨娘只是一个厨娘,定西侯会为了一个婆子、卷入金氏的事情里? 那牵连着的是先太子的巫蛊案! 满朝避之不及。 到时候,厨娘没有后援,衙门也不会竭尽全力,他怕一个厨娘作甚? 厨娘若敢跳出来,正好证实了她逃奴的身份,也就能收拾了。 冯正彬越想越是这么一个道理。 事已至此,破罐子破摔,这让他一下子就舒坦多了。 自以为理清思路,冯正彬不再为那不知掩藏在何处的鬼怪所苦,反倒很快恢复过来。 徐夫人提及大慈寺,冯正彬应下后、不多做解释,而在他母亲那儿,他也没有提厨娘的事,只说近来怪事与徐氏无关,自己已经抓住了线索,很快就能摆平。 冯家老太太听进去了。 对别人再是强势,她也早习惯了“夫死从子”,大事情上,儿子说了能摆平,那她就信。 冯正彬休养几天就去衙门销假。 却不想刚与碰见的官员寒暄几句,他就察觉到了些不对劲。 寒暄之人欲言又止,经过的小吏又斜着眼打量,起先他还只当自己感觉错了,等回到礼部再受了一番注目后,冯正彬脑壳发凉。 一定是有什么事! 思前想后,冯正彬招呼了关系不错的同僚,悄悄询问:“我那天病得难受,稀里糊涂的,是不是得罪了人……” 那同僚面露难色,左右看了看,到底念着些情分:“冯大人,虽说是隔了几年,你现在也另有妻儿,但前妻亡日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记岔了呢?” 冯正彬愣住了。 和尚没有明说事情,为何会猜到金氏亡日上去? 那厨娘以为,先把这事喊破了就能占得上风? 其实,他没有想到的是,正阳门外那么多官员,谁都不会记得金氏的亡日,但大部分都知道金太师被定下死罪是在十月下旬,又于十一月初二行刑。 那日僧人提过“已快至正日子”,又是“十八”“二十四”的,有老大人交谈间想起来了,冯正彬的亡妻、金太师的女儿,似乎就是死在定罪不久后。 同僚好言好语与冯正彬解释了一番,解释得他脸色越发难看。 “我听说,有人想要借题发挥,”同僚压低了声音,“现在左右千步廊都传开了,说你连先夫人的忌日都不记得,换作其他时候,你诚恳自省,记错的事情也能带过去,但这不是为了尚书的位置嘛! 但凡能够得着的,哪个不想借机将你拉下来? 一顶不敬妻子的帽子扣上来,冯大人,千万小心啊!” 一番话入耳,冯正彬目瞪口呆。 他以为厨娘没有后援,可他忘了自己并非没有敌对。 利益,说到底还是这个“利益”。 到处走关系、为自己疏通,哪有把一个对手拉扯下来直接? 换作是他,得了对方如此把柄,根本不会轻易放过! 冯正彬越想越慌张。 “冯大人还是尽快处理好这事,想想真被参上一本要如何自述,就算是编故事也得编周全了,”同僚见冯正彬脸色愈发难堪,怕他病未好透,关切起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是升迁的要紧时候却出了这事。冯大人,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就记错了呢?” “不、不是的……”冯正彬艰难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是大慈寺弄错了,你知道的,寺里前年受灾,旧档不存,就是这期间出的差池……” 最后一天双倍月票,求票~~ —— 感谢书城书友蝴蝶jojo的打赏。 42.第42章 血债血偿,母亲喜欢 第42章 血债血偿,母亲喜欢 一整个上午,冯正彬如坐针毡。 他刚休了几日病假,手头积攒了不少事情,可一低头翻开文书,他就觉得有数道眼神看了过来。 老尚书坐在他身后,冯正彬直觉有视线落在他的后脑勺。 原打算请老尚书在接任一事上多替自己美言两句,现在怕是没有希望了,因为老尚书与发妻感情深厚,每年生辰等日子都记得很清楚。 从左侧过来的视线想来是刘侍郎,此人与他同时争取尚书之位,落井下石之人必有他! 还有那两个进来问事的郎中,行礼时阴阳怪气,定然没少议论他的事。 握着笔的手几次颤抖,冯正彬坚持了三刻钟,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 右侧廊下有主事在说话,前头拐角又有小吏在搬东西,冯正彬往那儿一站,又觉得自己瞩目起来,浑身如蚂蚁啃食一般难耐。 退是不可能退回屋里,冯正彬目不斜视,急急往茅厕去。 没成想,这里正有两小吏在清扫。 那两人拿布条挡了半张脸,视线受阻,根本没有注意到冯正彬,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冯侍郎平日一副知礼、周全的样子,真看不出来会把亡妻忌日都忘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厉害的婆娘,谁都怕哩。” “你说冯侍郎续弦厉害?让他都不敢顾前头那位了?” “错了,厉害的是前头那位!你知道她是谁?人家原本是太师之女,金家何等权势,冯侍郎当初一个初入官场的进士郎,在家里定是只有点头哈腰的份!” “点头哈腰我也娶,一步登天了!” “那不是倒台了嘛,人走茶凉,这腰板就挺起来了。”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该弄错忌日,到底夫妻一场,你说是不是?” “你就是当差时间太浅,这里这么多老大人看起来一个个高高在上,私底下嘛……你看那定西侯,不记得先夫人喜好的点心,叫他亲闺女把灵棚都掀了!” “棚子不是自己塌的吗?” “一样一样,男人什么样,我们自己不晓得?做人不是好东西,做官也不见得是好东西。” “也是,我还听人说过大理寺那儿,啧!底下做事的胆颤心惊。” “所以说,冯侍郎这事儿怪他自己,背后当鬼的多了,但面上还不粉饰个人样出来,他活该!” 两人说得兴致高昂,以至于一转头看到冯正彬就站在不远处,吓得四条腿一软、差点同时跪下去。 冯正彬脑壳里嗡嗡作响,不能当做没听见,但责骂一番,别人当面赔罪、背后还不知道又要添多少油醋:“你们……” 他这厢斟酌着要怎样呵斥才能有个成效,那厢两个小吏怕到头滋生了恶胆,仗着有布条挡脸、冯侍郎恐认不出他们,两把大扫帚挥得起劲。 一时间,地上的泥灰被搅上了天,带着茅厕附近的难闻气味,涌得空气雾蒙蒙还透着黄,让人睁不开眼又喘不过气。 趁着冯正彬闭眼捂鼻的工夫,那两人一溜烟就跑了。 冯正彬只朦朦胧胧看到两个远去的身影,想骂又被那臭味冲了嗓子,捂着脖子重重咳嗽起来。 最要命的是,前几日才大吐过一回的胃又绞痛起来,说不上是臭的还是激的,险些又要呕吐。 他赶忙离开这臭烘烘的地方,要寻那两人算账,可还没有寻人问到今日小吏的排班,路上遇到的官员都绕着他走。 冯正彬哪里会不晓得缘由? 他这般味道,连回去做事都不可能。 老尚书连连摆手:“身体没有完全康复,不着急来衙门,冯侍郎,今日不妨再回去歇了?” 冯正彬只能吃一哑巴亏,灰头土脸出了礼部衙门,顶着一众议论纷纷走出正阳门。 得亏两处离得近,否则他真吃不消走这一程。 可此时远不到平日下值时间,自家轿子不在,冯正彬又行了一段路,惹了左右无人,只能花重金叫了轿子匆匆回府。 听闻他早早回来,徐夫人还当他身体不好,忙迎出来。 二门上遇见,冯正彬身上的味道叫风吹散了不少,徐夫人最初没有发现问题,等她扶住了人、隐约闻到些不对劲,眉头下意识一皱。 冯正彬注意到了,强烈的自尊让他重重甩开了妻子的手,闷头往屋子里去。 徐夫人很是委屈,又不敢多问缘由,一进院子里就安排热水、准备干净衣裳。 冯家老太太也来了。 “就说多歇两日,偏要急着去衙门,身体吃不消的啊。” “病中怎么可以沐浴?徐氏,你会不会伺候人?” 净室里,冯正彬泡在热水之中,稍稍觉得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就听得外头婆媳又闹起来了。 他忍了会儿,终是忍不住,踏出木桶,顾不上擦干就披了件中衣出去。 “母亲,夫人,我当真很是疲惫!” “别说是尚书之位,眼下多的是人想借机把我扯下来,再闹出家宅不宁的事,我真的不用做官了!” “你们知道朝中有多少人想抓我的错处吗?”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着争家里鸡毛蒜皮的事。” “我们冯家只我一人单打独斗,为了今日地位我牺牲了多少?我不求你们分忧,但能不能别添乱了?” 冯家老太太骂儿媳骂得通红的那张脸霎时白了三分:“你不是说能摆平吗?” “我能摆平一个,摆不平那么多人,”冯正彬越说越累,“行了,你们都别闹了,我等下去老师府上,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 老太太蔫了,只狠狠剐了徐夫人一眼便走了。 冯正彬没有理会妻子,重新回净室泡着,直到自觉再闻不出一点不好的味道才作罢。 之后,他也没让妻子准备东西,自己去库房挑了一番,带着一块好砚出了门。 天色转晚。 春晖园里。 青茵守在小厨房外头,面色担忧,见闻嬷嬷从外头回来,她不由松了口气。 “嬷嬷!”青茵小跑着过来,“表姑娘还在切红薯丝了,从嬷嬷出门切到了现在,都装了两大桶了。” 说来,她还是很喜欢看表姑娘下厨的。 表姑娘手艺好,对她们这些近前伺候的人也很和善。 无论是做些家常菜,还是她以往接触不多的蜀地菜肴,青茵都看得津津有味。 自己做不来,看人切炒炖煮,也是一种乐趣! 而且做得之后,表姑娘会分她尝尝,那滋味,别提多好了。 可今日的表姑娘却不太一样。 站在案板前,拿着厨刀,面无表情地咔咔咔切个不停。 青茵想不出做什么菜要用到这么多红薯,只觉得表姑娘像是在拿红薯泄愤似的。 “奴婢小心劝过两回,表姑娘没有理会我,”青茵愁眉苦脸地,“嬷嬷快些劝劝姑娘,那红薯是不稀罕,但表姑娘切了这么久,怎么也得歇歇,才不会伤了手。” 闻嬷嬷听完,往小厨房那儿探头看了一眼。 青茵没有夸张,墙边放着的两大桶几乎都要满出来了,案板边上还搁着一木盆,也差不多装满了。 又看那备着的料,还有小半篮清洗干净的完整红薯。 阿薇的心思都在切丝上,根本没注意到外头的人。 为了不叫散下来的额发遮挡住,她甚至拿了块帕子包住了头发。 切片,调正角度,切丝,再拿一只来切片…… 她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闻嬷嬷暗暗叹了口气。 心说,真是难为厨房采买了,这么点工夫给姑娘送来这么多的红薯。 “让姑娘切吧,”闻嬷嬷把青茵带到一旁,道,“姑娘心中有想不明白的事时就爱做这些。等她切爽快了就好了。” 青茵讶异,复又听话地点了点头。 闻嬷嬷伺候姑娘多年,嬷嬷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 这么想着,青茵又问:“剩下的红薯不多了,奴婢再问大厨房去要些?” 闻嬷嬷想到自己带回来的消息,还是摆了摆手:“已经切了两大桶,天大的事也该理出头绪了。” 交代青茵先去做旁的事,闻嬷嬷搬了把杌子在小厨房外坐下来。 最开始,跟着闻嬷嬷东躲西藏的姑娘不会下厨。 那时候困难,闻嬷嬷也不敢让姑娘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是做饭时候,也让人坐在边上。 一年半载的,姑娘对这有了兴趣。 当时,闻嬷嬷也没有想好以后的日子如何过,就想着一门手艺一条路,便都教她。 姑娘在厨艺上很有天分,却也养出了些坏习惯。 心情不好时,遇着无能为力之事时,姑娘不吵也不闹,她只磨刀、切菜、揉面、炖肉。 厨刀一遍遍磨,磨得锋利至极。 菜丝一盘盘切,黄瓜、红薯、胡萝卜、白萝卜,但凡是厨房里能切的全都切了去,装五颜六色一桶。 面一揉就是一大盆,胳膊像不会酸似的,不止揉、还摔打,摔得那案台梆梆响。 肉多是炖的猪羊肉,耐炖、吃火候,她就在灶前坐着,时而添火、时而添水,如此定不如专注做来的浓郁,但她就是寻个事,也不图滋味。 甚至很多时候,半夜也是如此。 有段时间,她们住在一座小县城里,租了间很小的独门独户,一条街上数不清的左邻右舍。 时常有人来与闻嬷嬷抱怨。 “磨刀切菜,白日是做不得吗?非得大晚上折腾?一弄就弄大半宿,我不是说吵,我听着怕!” “那是摔面团?我还以为谁家打娃娃呢!” “怎得还炖起了肉?半夜闻得人肚子咕咕叫,孩子都哭了!” 闻嬷嬷和气与邻里赔礼,却对姑娘更加心疼。 心中有郁气,总得寻地方发出来,若一直埋着,长久下来…… 想到这里,闻嬷嬷扭头看了眼正屋方向。 夫人就是吃了这头的亏。 别看她有气撒气,但撒不出成效,反倒吃了很多哑巴亏,又都积在心头。 后来开窍了,狠狠捅了回去,仇是报了不少,但也迟了一步,没有留住亲女儿的命,落到疯魔下场。 好在熬过了最难的时候,有了想做的事,病便压住了。 胡乱想了会儿,等里头切菜声止住,闻嬷嬷便起身进去。 “姑娘,”她低声唤道,“您料得准,大慈寺这两天好几波客人。” 阿薇放下厨房,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时声音喑哑:“寺里如何说?” “原是不想多掺和,但架不住打听的人多……”闻嬷嬷努了努嘴,“即便他们真不肯说,那些人也能编出一堆话来,总不会让那畜牲讨着好。” 阿薇应了一声。 墙倒众人推,她自幼就懂的。 那精美的墙砖,墙内的宝物,空置出的宅邸…… 大头捞不着,也不妨碍有人往怀里揣团小的。 那日正阳门外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阿薇还想过让闻嬷嬷往冯正彬的对手处漏些讯息,结果、根本没要她们出力,外头就把“不敬发妻”的罪名按在了人脑袋上了。 也是,有尚书之位这样的饵料在前,再笨的鸟都飞得快。 “传言起了,再到寺中求证,那畜牲编不出什么好故事!”闻嬷嬷恨恨道,“奴婢今日在正阳门外不远寻了个茶楼坐着,那畜牲早早就走了。 也不晓得招了什么,他打街上一过,边上人哗啦啦全散开了,跟个臭虫似的。 他现在算是走投无路,应该会找岑太保商量。” “岑太保未必会帮他,半路师徒、谁知道有多少真心,”阿薇冷声道,“若岑太保有心扶他,尚书之位眼看着能落袋,他何必让那徐夫人走岑氏的门路? 如今他自己又惹了麻烦,升官定然没有指望,能寻个避过风头的机会就不错了。 他但凡清醒些,这会儿就不该惦记升官,先保住侍郎的帽子吧。” 闻嬷嬷没接这话,只看那两大桶红薯丝,斟酌了会儿,问:“等他声败名裂、丢了官帽,姑娘就消气了吗?” 阿薇不答。 取了一只大碗来,她从盆里抓了几把红薯丝,又从挂着的篮子里取出两只鸡蛋。 啪—— 蛋壳敲开,鸡蛋落到红薯丝上。 黄橙橙的蛋黄被阿薇一筷子搅散了。 “不消气。” “血债血偿,母亲喜欢。” 阿薇抿了抿唇。 “我也喜欢。” 刀磨了,丝切了,准备拌一拌下油锅了。 红薯丝饼,主食零食都合适! —— 推书一本,青铜穗的新书,她的比我肥! 43.第43章 有你好果子吃!(两更合一) 第43章 有你好果子吃!(两更合一) 闻嬷嬷看向阿薇。 外头夕阳余晖淡了,只一层薄薄的金粉透过半边窗户撒进来,落在她家姑娘的身上,静谧、平和、安稳。 都是假象啊…… 闻嬷嬷知道,从九年前起,这些词语就和姑娘没有关系了。 姑娘的心里头是烧得滚烫的血。 她自己也是。 “姑娘,”想明白了,闻嬷嬷肩膀一松,笑道,“奴婢来热油吧。” 阿薇应了声好,往碗里添了点糖,又加了点面粉,拿筷子完全搅和开。 锅里的油慢慢冒了小泡。 阿薇等着,又说起了旁的安排:“红薯丝切得多,那两桶送去大厨房那儿,随她们看着清炒、煮粥。” “好,”闻嬷嬷道,“全炸了饼也不耽误,热有热的滋味,冷的也有冷的口感。” 阿薇莞尔。 她以前还挺喜欢吃这个的。 财不露白的时候,买不得大鱼大肉,嬷嬷就与她做炸货。 用的油多,但闭起门来、邻居们闻不到肉味,没人晓得她们在做什么吃食。 有一次运气不好叫人发现了,闻嬷嬷就又是肉痛又是无奈的埋怨。 “非要吵着吃,成天就知道吃!” “亏得红薯便宜,不然都叫吃穷了去!” “给她炸一盆,不潮能吃十几天,堵她嘴。” “好在这东西看着一锅油,炸完放凉了还能再做菜,要不然哪里吃得起。” 这时候,阿薇就是嘴馋又任性的小孩儿,躲在门后没心没肺笑,哄得邻居帮着说“哪家娃儿嘴不馋”,“一点红薯就能哄好,已经够乖了”,“不似我家那几个,没吃到肉哭天抢地,天天打都没用”。 再后来,她们在保宁府治下的一镇子里长住下来。 闻嬷嬷靠着手艺与人做灶娘,手上自然就“宽裕”起来,过日子再不用藏着掖着,好办许多。 阿薇跟着嬷嬷去置办席面,从最初的看灶到打下手,杀鸡杀鸭、切菜切肉。 嬷嬷的名声大些了,便搭上了当地的四司六局,跟着他们与富贵人家置宴,得的赏银多了,日子越发“富裕”起来。 吃食上再不用小心翼翼,馋虫更是活跃起来。 阿薇时不时也想吃炸红薯丝饼,就像她也依旧喜欢最朴素的豆腐菜汤。 油已经热了。 阿薇把碗里搅好的红薯丝一点一点下锅,炸成巴掌大的小饼。 热油滚烫,噼里啪啦。 不擅厨的看着危险、怕溅开的油落在身上,阿薇倒是习惯了,一手拿锅盖稍作遮挡,一手用长筷子把小饼分散开。 如此炸了五回,一碗用尽又拌了一碗,沥了油。 阿薇自己留了不少,余下的又让给定西侯与桑氏那里送去。 院子里,桑氏正听陆骏说话。 不是什么多欢喜的事,偏陆骏说得兴起,她不好打断,正巧得了热腾腾的红薯丝饼,乐得当零嘴。 陆骏也被香到了,顾不上说他那故事,一块接一块吃着。 桑氏还让人装了些给书院里的陆致送去。 另一厢。 冯正彬在太保府吃了顿山珍,却是食不知味。 老师依旧面慈语善,耐心安慰他。 “无利不起早,你有心谋尚书之位,自然就有人盯着你。” “真记岔了还是叫人陷害了,眼下都不是关键了,最要紧的是怎么把这回的事度过去。” “老夫将你培养起来,又怎么忍心看你被人拖下水去?” “不说那些大义,便是论个‘自私自利’,你是老夫的学生,老夫也盼着你能爬得更高些。” “你今日不上门来,老夫也要使人与你捎几句话,刑尚书说着要告老,但具体时间也没有完全定下,老夫会再与他谈一谈,明年别退、拖到后年去,你这事儿也就多有回转。” “一切的前提是,这次处理得好看些。你也别管是哪一天了,左右加一起也就是七八天工夫,你在大慈寺做个十天的法事,再多供些银钱。” “出家人脱俗但去不了俗,大慈寺一年开销也大,你给足了、和尚自己会掂量。” “你不尽心些,人家又如何替你周全过去?” 一顿席面,岑太保语重心长、句句关心,冯正彬没有争辩解释,只与他添酒。 最后,他菜没动几筷子,酒倒是陪了不少,身体发烫,头脑犯冷。 无论话说得有多好听,老师还是老样子,没有给他一个能够安心的准信。 毕竟,给足了也只是掂量而已。 他得给岑太保多少好处,才能换一个不用掂量? 冯正彬表面上听得认真、句句附和,背后也藏起了自己的私心,不曾说出那厨娘的事。 翌日。 冯正彬晨起时并未下定决心。 早朝上列队,听得众臣言辞激烈、你来我往,冯正彬的冷汗不由冒了出来。 那本御史不晓得何时会参上的奏折,像是一把剑悬在他的头顶,忽略不得,又惊恐不已。 这一下,他彻底想清楚了。 无论如何,得避避风头。 下朝后,冯正彬二话不说又请了假,甚至请到了十一月上,连金太师斩首的日子都请了进去。 若事情一直缓不下来,那就老老实实都避开,若缓了,提前销假就是了。 刑尚书不太想准假,看他脸色一塌糊涂,还是点了头。 冯正彬回了家,从账上支取了一大笔银钱,又让徐夫人替他收拾了行李。 徐夫人顺从做了。 从小到大,她最有体会的一个人生道理便是:得罪了丈夫,就要使劲拉拢婆母;而得罪了婆母,便千万要稳住丈夫。 眼下她与冯家老太太闹翻了天,就必须顺着夫君,才不会腹背受敌,被别人母子联合着没好日子过。 可等冯正彬一辆马车出城,徐夫人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到底摊上了多大的麻烦,才能让夫君认为连官帽都难保了? 她使人想办法打听,打探回来的消息让她彻底傻了眼。 竟然是前头那位的忌日出了问题! “十月十八?十月二十四?”徐夫人在屋里来回踱步,心噗通噗通直跳。 那都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说起来,那几年是她生命里很不顺利的一段日子。 她与冯正彬表兄表妹,两家关系融洽。 冯家不富裕,好在表兄念书争气,早早得了功名,又是廪生,每月有米有银。 徐家与冯家差不多,胜在她兄弟多,也就能多些进账。 冯正彬去府学时,徐家给了些资助,到京中入国子监时,徐夫人把攒的银钱也都给了他。 总共算起来其实也没有多少,但心意深沉。 父亲酒后说过一嘴结亲的事,冯家没有搭腔,酒醒后父亲就不再提了。 再过几年,冯正彬金榜题名,拜了权势滔天的太师为老师。 她当时年纪不算小了,家中原想与她定了亲事,她说什么也要看看京城繁华、随冯家老太太到了京城。 那时候,她就晓得冯正彬要娶太师之女了。 难过肯定是难过的,但也有三分祝福,表兄从此就是青云路了,这种好机会、岂能错失了? 而见到了京城景象的她,说什么都不会再回家乡去。 用冯家老太太的话说,京里寻个老实巴交、有些闲钱的鳏夫,也比回去嫁个泥腿子强,更何况冯正彬做了官,说不定能说来官家亲事。 她深以为然。 可是,她始终没有寻到满意的。 家里催了又催,实在催不动了,老家那儿对外说她嫁在京中、全了点颜面。 京城里,反正也没有多少人认得她,谁在乎她当个老姑娘呢? 再者,当时的老太太格外亲近她。 她自认过得也自在,陪老太太说说话,闭门躲躲闲,混混沌沌耗到了二十五六才想明白日子好像不能这么过下去了。 老太太背后没少骂表嫂,但表嫂始终又是表嫂。 她不可能被抬为妾室,可让舒心了几年的她去寻个鳏夫过日子,她又咽不下这口气。 在最不顺的时候,金太师惹上了巫蛊案。 冯家大门紧闭,她打听不到消息、也进不去,只能在自家提心吊胆,等一切尘埃落定、她见到老太太与表兄时,表嫂早没了。 是的。 徐夫人回忆着,她根本不晓得前头那位去世的前前后后。 只晓得是下判决后伤心欲绝、血崩了母子双亡,至于是哪一天,这种事情还能假? 反正这些年她从未怀疑过。 时至今日,听着外头传回来的消息,再想到老太太与夫君避着她说话时漏出来的“金氏”,徐夫人握拳的双手抖个不停。 难道…… 莫非…… 各种七七八八的念头在心底飞旋,徐夫人忍受不住,冲去了老太太的屋子里。 徐夫人一进去就赶人:“都退出去,我与婆母有事要说。” 老太太骂道:“正彬一出门,你就来我这里吆五喝六?不披着你那狐狸皮了?” “金氏,”徐夫人道,“我说金氏的事,您确定要让人听着?” 冯家老太太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你要挟谁呢?” “金氏到底哪一天死的?金氏为什么会死?”徐夫人直接问了出来,“我不要听那些陈词,外头现在都知道,夫君亲口漏馅了,金氏是不是死在十月十八?” 原本还想装糊涂的老太太愣住了。 徐夫人再赶人出去时,老太太没有拦。 到底是多年相处,徐夫人还是了解老太太脾气,语气缓和下来:“夫君有句话说得格外对,现在是要紧时候,外头想拉他下马的人很多,我们自家里头不能再给他添乱。 所以,我才要弄清楚真假。 我是他的妻子,是冯家的媳妇,是游儿的母亲,我们一家人栓在一条绳子上。 亏得游儿这几日、书院踏秋去了,不然他问起来,我要怎么说?” 这几句听着还算人话,冯家老太太哼了声:“小孩子掺和什么。” “游儿小,我又不小,”徐夫人劝道,“这事闹下去,万一有人来问话……” “问个屁!”老太太骂道,“死得都成灰了,有本事她自己爬出来说死在哪一天!都是闲得慌的,折腾上死人事了!你当不了家就一边去,自乱阵脚的东西!” 徐夫人气得浑身颤。 怎么能这么拎不清? 现在是同她耍横的时候吗? “您心虚了,所以骂骂咧咧?”眼看着好好说话没有用,徐夫人一肚子火气往上涌,“金氏是叫你们害死的?” “胡说八道!” 徐夫人上前一步:“我知道您多讨厌她,您跟我说了她多少坏话!” “我说错了?”冯家老太太尖声道,“就她是娇小姐,这么金贵为什么还要嫁给正彬?冯家小门小户的,她难道不知道? 嫁进来了就要有当媳妇的样子,天天端着小姐脾气,摆谱给我看,我看个屁! 说起来太师那么那么厉害,正彬和她成亲那么多年,怎么还是个六品官? 亏得是拜了太保,要还在那老丈人手里,现在都当不成侍郎! 再说她那个不下蛋的肚子,多少年,我等了多少年! 正彬眼瞅着快三十了都没当上爹,这要在老家,她得被唾沫淹死!” 徐夫人比她的声音还大:“所以呢?她死了?!她还怀着孩子死了?!” “她不死难道我死?”冯家老太太跳了起来,“那案子最后死了多少人,你难道不清楚?正彬凭什么被她拖累?哎呦我的儿啊,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做了官,娶回来那么个害人精!” 徐夫人被她嗷得脑袋青筋一下接着一下跳,扶着额头问:“你们怎么害死她的?” “关你屁事!”老太太不嗷了,凸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她不死,有你什么事?轮得到你在这里替她申冤? 话说回来,二十五六都不嫁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你敢说,你没等着金氏快点死了?” 徐夫人被冯家老太太那阴森的表情骇得出了一身白毛汗,不由连退了两步。 “滚出去老实待着,少来指手画脚,”老太太讥讽道,“再不机灵些,有你好果子吃!” 徐夫人恍恍惚惚退出来。 站在日头底下,打了两个寒颤。 什么是“好果子”? 金氏吃的那种果子? 徐夫人扭头看向正屋,只觉得里头阴森森的。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突然认识了这个家,认识了家里的人。 凶手! 都是凶手! 既然都是凶手,那就都没有好果子吃~~ —— 感谢书友20220911135858822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蝴蝶jojo的打赏,感谢潇湘书友一颗娜美子的打赏。 44.第44章 我才是那个要你血债血偿的人(两更合一) 第44章 我才是那个要你血债血偿的人(两更合一) 大慈寺。 冯正彬把香油钱捐出去时,心里千疮百孔地滴血。 也亏得他着实大方,定下“十月二十四”的正日子后,寺里并无人问他先前弄错的原因,也不询问为何在寺里住上一旬。 知客僧将冯正彬引到厢房去,与他介绍了寺中生活起居。 冯正彬也没让自家车夫留下,独自在大慈寺渡过了第一夜。 睡得并不安稳。 除了他之外,似乎没有其他香客留住,僧庐在中轴线的另一侧,这边好像就只他一个活人一般,夜里静得让人心慌。 偏也有不静的,就是那山风,吹得窗板作响,冯正彬睡得浅、被惊醒了几次。 且夜里云重,月色遮挡大半,只余一丁点光线落下,房内深深暗影,还是他不熟悉的家具摆布,让他恍惚一眼间惊出了一身汗。 可以说,到了山上,虽不像在千步廊里被人指指点点,但提心吊胆的感觉没有少。 他不得不担心城里状况。 至于那正日子,他倒是无所谓。 原先以为是鬼怪作祟,想着死无对证,才一个念头间写下了“十月十八”。 现在晓得根本是人装神弄鬼,又岂会怕假日子受菩萨怪罪? 再者,银子掏了,尚书之位不可能了,他怎么也得保住现在的侍郎位置,又如何能再留下那么明显的把柄给有心之人来抓? 只要他咬死了十月二十四,只要和尚们别多嘴多舌,让他暂且把“不敬发妻”的罪名先熬过去…… 思索许多,冯正彬决定日夜颠倒。 夜里睡不好,那就白天睡,天亮着,这厢便是人少些、也不会阴森森的。 给夜里寻打发时间的事就行了。 冯正彬苦读出身,立刻想到了抄写佛经。 他当即默写了几首诗词,带着吹干的纸张去寻僧人。 “这一日在寺中,晨起听师父们早课,我的心神也跟着平静下来。” “我听说一些寺庙会受信众手抄或是刺绣的经卷,不知贵寺是否……” “这手字自认还算拿得出手,不知师父意下如何?” 念书时,冯正彬练的是台阁体,后来与当时的许多学生一样、学起了金太师的字帖,等成了金家女婿,自然也就一直写着。 这几年,京中少见金太师的字迹,冯正彬久不用了,捡起来装装样子倒也不差。 僧人答应了,送了几卷经文到厢房。 冯正彬抄了一整夜。 蜡烛光不够明亮,但照一张桌面足够了。 他想起了年少时挑灯夜读的经历,一晃几十年,就像是上辈子一样。 是啊。 他离那种苦日子太远了! 离不知道能不能出头的日子太远了! 他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又怎能甘心楼塌了? 此时此刻,阿薇与陆念也出了京城。 定西侯府在西山上有一庄子,陆念说要去住两天,谁也不会说个“不”字。 十七夜里,云比前两日散开了。 闻嬷嬷探好了路,阿薇随她上山,神不知鬼不觉绕到大慈寺后山时,恰好亥时末尾。 一间厢房里,透出蜡烛光。 阿薇与闻嬷嬷悄声上前,关上的窗户映出一提笔写字的人影。 看了眼窗户缝,阿薇冲闻嬷嬷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寻错。 闻嬷嬷颔首,直接去敲门。 大半夜突然听到敲门声,冯正彬吓得手一抖,写好的一页纸上横着撇出一道墨痕。 他盯着房门,不敢询问,也不敢动作。 闻嬷嬷比他自得多了:“姑爷,奴婢唤您姑爷,您应当知道奴婢是谁。 奴婢只想弄清楚姑夫人的事,咱们今夜把话说明白,以后桥是桥、路是路。 奴婢对得起金家了,您也不用担心奴婢往外头又是嚷嚷又是告状。” 说完,闻嬷嬷也不着急,只等着。 冯正彬此人性格回避,而回避之人总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车到山前必有路;比如,一切好商量。 “凭什么让我信你?”半晌,冯正彬瓮声道。 “您可以不信奴婢,”闻嬷嬷有恃无恐,“奴婢下山就告状,您知道的,眼下这状况多的是人愿意听奴婢喊冤。” 冯正彬蹭得站起身来。 被威胁的感觉很不舒坦,他在屋里来回踱步:“那你怎么不去告?” “奴婢更愿意与姑爷好好谈谈,”闻嬷嬷道,“奴婢现在也有自己的生活,没到鱼死网破那一步。” 冯正彬接连几个深呼吸,犹豫着打开了门。 看清外头站着两个人,他吓得又把门关上了:“还有一人是谁?” “定西侯府的表姑娘,”闻嬷嬷道,“奴婢现在伺候的主子,您不会怕一个小姑娘家家吧? 毕竟是谈人命关天的事,姑娘若出了状况,定西侯府不会善罢甘休;而有姑娘陪着,您也不用担心奴婢会与您撕破脸,奴婢是有以后体面日子能过的。 有她在,奴婢能放心,您也放心。” 这话恰恰就说在了冯正彬的心坎里。 他最怕碰着光脚的,不管不顾一定要如何如何、怎样都谈不拢。 冯正彬证明不了厨娘是逃奴,但厨娘要告得明明白白、就得先认下逃奴身份,这厨娘既然有好日子过,总不会发了疯地偏要往衙门死路闯。 这么想着,冯正彬再次打开了门,让两人进来,又挂上了门栓。 阿薇看都不看他,寻了把杌子坐下。 冯正彬多打量了她两眼,她披了一件斗篷,帽子复上,只露出半张脸。 闻嬷嬷挡在阿薇与冯正彬中间:“既然坐下来谈了,那就开诚布公,谈个明白,姑爷若谎话连篇……” 她顿了顿,嗤笑了声,似是很清楚冯正彬的想法:“奴婢也脱了鞋去当那光脚的。” 冯正彬坐回了桌子后头:“你问。” “姑夫人到底是怎么没的?” 冯正彬右手按着左手,沉声道:“伤心过度,早产出血,没有救回来。” “哪一天的事?” 下意识的,冯正彬要说“二十四”,但见那厨娘一双黑得阴沉的眼睛,他几次张口又止住。 “奴婢知道了,”闻嬷嬷替他答了,“十月十八。” 冯正彬脊背挺直,想改又没能改。 “为什么早产?为什么改她的忌日?”见冯正彬眼神回避,闻嬷嬷催促道,“姑爷,这里没有第四个人,哪怕尖声大叫也传不到对侧僧庐去,您不妨大大方方与奴婢说了,免得拖拖延延到了天亮,那一个谈不拢……” 能喊来一群和尚! 了不起都完蛋! 后两句闻嬷嬷没有明说,但冯正彬听懂了。 “能为了什么谈不拢?自是为了岳父的事,”冯正彬长叹了一口气,“夫人一心想救岳父,家里银钱大把大把撒出去,又吵着要卖她的铺子庄子。 那时候,谁敢收她的银钱?谁敢买她的地? 她怪我不积极替岳父争取,可我已经尽力了,我一个六品主事、还停了职,我能做什么? 只晓得马上要判了,我让夫人千万别做傻事、不能冲出去闹,她不听,又是激动又是伤心,就……” 一直没有说话的阿薇掀起眼皮瞥了冯正彬一眼,心说:全是屁话。 嬷嬷说过的,姑母那样识时务、看得清楚明白的人,根本不会做没有希望的事。 “姑爷,”闻嬷嬷冷声道,“这么说得通的事,为何要改忌日?因为九年前这个故事说不通吗?那时姑夫人没有想卖过庄子铺子,也就没有人给您的故事作证。” “你既不信,又何必问我?”冯正彬脖子红了。 闻嬷嬷面无表情看着他。 “您听听奴婢说的吧。” “姑夫人是被害死的,和年年一起,死不瞑目。” “您不敢走漏消息,硬生生瞒下来,等报丧时候编成了二十四日。” “您有罪,您的母亲也一样。” “您真当奴婢毫不知情就寻上山来吗?您是出了城,但您的母亲与徐夫人还在一处,徐夫人与我们姑娘也有往来,您觉得您母亲会与徐夫人说什么?徐夫人又与我们姑娘说了什么?” 冯正彬心慌意乱,去看阿薇。 阿薇已经抬起了头,先前被兜帽完全遮住的眼睛露了些出来,视线冷冰冰的,满是嘲讽。 冯正彬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喃喃道:“不是、不是这样的……” 还不等他讲出故事来,闻嬷嬷话锋一转,道:“奴婢也知道,您原本待姑夫人不错的,若不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不会走到这条路上。您念书不容易,太师倒台,您不能跟着倒……” “是,是的!”冯正彬赶忙点头。 一顿眼冒金星的棒子后,来了一颗甜枣,明知道枣子会有毒,人还是会下意识地接过去咬。 “我与夫人感情融洽,”他一字一字地,不止说与别人听,也是想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你知道的,夫人自从早年滑胎后一直没有再怀。 这事上她很介怀,觉得对不住我,我也真的不怪她。 但长辈难免唠叨,同僚之间也会关心几句,我都自己抗着。 后来她又有了身孕,我比谁都高兴,我冯正彬眼瞅着要三十了,我要有儿子了。” 甜枣才吃两口,闻嬷嬷的棒子又砸了下来:“可您还是害了她、害了你们的儿子!” “我没有办法!”冯正彬冲口而出,“我比谁都希望金家长盛!我是太师的亲女婿,他会磨砺我一时,断不会磨砺我一世。 我做好一个女婿、一个官员该做的事,该我的迟早都是我的。 你明白的吧? 我越是自私自利,越盼着岳父好! 今时今日,他老人家在,还需要我点头哈腰到处想办法谋尚书之位? 这八九年,我给太保添了多少银钱、我都不敢去算! 我叫他老师,但我只是学生里的一个,是供他银钱里的一个! 真要说,论立场,他才不盼着岳父好!” “姑爷的意思是,”闻嬷嬷总结道,“金家的船漏水要沉了,您就借机跳了岑家的船,您所谓的大把银钱,难道不是姑夫人的陪嫁?” 冯正彬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明显焦躁许多:“那你说我要怎么办?母亲怕我受连累整日惶惶不安、几乎病倒了,她哭着求我莫要与金家一道沉下去,我没办法、没办法!” 斗篷下,阿薇紧紧握着刻刀。 愤怒裹挟着,但她没有失去理智。 刻刀只是防备冯正彬鱼死网破,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她们还可以按部就班继续逼迫。 她想弄清楚更多的来龙去脉,而所谓的“徐夫人说了什么”本就是骗冯正彬的。 “于是,您动手了,杀妻杀子,”闻嬷嬷咬牙切齿,“您这人真是,都到这时候了,您把错怪到您母亲那儿,又怪到岑太保那儿,人人都不好,只您无辜?您是不是也要说徐夫人害您?” “她一直不嫁人,”冯正彬辩驳道,“我当时对她没有那种心思,也劝过她,但她一意孤行,我当真十分愧疚! 若能再选一次,我一定不会让她进京,会让她家里早些替她安排好。 我母亲性子如此,她与夫人不怎么处得拢,我不是怪她,她当时太怕了、我懂的。 至于太保,我虽无证据,但他一个喜好敛财之人,与岳父那样清廉的,势必有矛盾。” 闻嬷嬷道:“不如说说您是如何杀妻的。” 冯正彬瞪大眼睛,面露犹豫之色。 “不说也行,”手入胸襟,闻嬷嬷取出一簇新牌位来,“奴婢替姑夫人新刻的,十月十八,没有刻错。 姑爷不肯说过程,定然也不会让大师们改了做法事的正日子。 奴婢不逼您,现在已是子时了,是十月十八,您跪下来给姑夫人磕三个头。” 冯正彬一双泛灰的浑眼盯着牌位,呼吸都紧了。 闻嬷嬷将牌位放在桌上,对冯正彬比了个手势:“三个头,姑爷继续在官场上辛劳,奴婢在侯府做事,再无瓜葛。” 一时间,纷杂的念头在冯正彬脑海里翻滚。 跪与不跪拉来扯去,他犹豫了很久,终是心一横,咬牙走到牌位前跪了下来,背着人、藏下了他眼底的屈辱。 咚、咚、咚。 “可以了吧?”三个头磕完,冯正彬便要起身。 他没有看到的是,站在他身后的闻嬷嬷从袖子里迅速扯出一根绳子,猛地缠到了他的脖颈上。 而后,势大力沉地收紧。 冯正彬愕然,痛苦、恐惧瞬间充斥心神,手忙脚乱着反抗。 阿薇走到他跟前,一把掀去了兜帽,语调毫无波澜:“姑父,还认得阿薇吗?” 突如其来的称呼让冯正彬的动作顿了一下。 呼吸受阻,他的视线也模糊许多,一时难以完全看清少女的五官,他只听见,对方平静又沉缓的声音。 “姑父。” “我才是那个要你血债血偿的人。” 薇大厨:盒饭加热。 —— 感谢书城书友蝴蝶jojo的打赏。 45.第45章 很公平,不是吗?(两更合一) 第45章 很公平,不是吗?(两更合一) 夜风重了。 窗板被吹得不住作响,像是一道道催命符。 桌面摆放着的烛台,其中一支上头,滴油垂泪,似有黑烟。 冯正彬的眼睛几乎瞪得凸了出来,眼白上满布血丝,如蜘蛛网一般、恨不能大张开来,把这问话的少女网在其中,要死一起死。 可他除了骇人的目眦欲裂,什么也做不到。 挣不开脖子上的绳子,伤不着眼前的少女。 阿薇站的位置正好,她能看清冯正彬的所有神态,对方却又绝无可能碰到她。 垂着眼,阿薇一瞬不瞬看着跪在地上的冯正彬。 “很痛苦吗?有姑母和年年被你害死时那么痛苦吗?” “你挣扎得那么厉害,姑母呢?她挣扎得厉害吗?” “怕吗?一个人面对两个人,怕吗?” “姑母呢?她身边信赖的金家家生子被送回太师府时,你觉得她意识到你的杀意了吗?” “你们动手的时候,她怕吗?” 冯正彬回答不了。 窒息之下,他的身体都软绵下去,只剩下不甘与恐惧。 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说话,却比任何时候都像个哑巴。 “其实,徐夫人什么也没有说,”阿薇笑了下,很淡,一闪而过,剩下来的只有讽刺,“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刚才听你说那么多,不是为了让你当个明白鬼,而是为了让我做个明白人。 我已经明白了,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牲。 九年前,为了自保,你杀妻杀子。 九年后,还是为了你自己,你把过错推给你母亲、推给岑太保。 他们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冯正彬,也别想靠拖他们下水把自己粉饰成人。 你就不是个人!” 濒死的感觉让冯正彬的身体剧烈扭动起来。 他也明白了,从始至终就不存在桥归桥、路归路。 他说与不说,这两人都会杀了他。 不能言语,冯正彬只能用他痛苦至极的反应一遍遍无声斥骂:疯子!疯子!! 阿薇看明白了,弯起的眼睛里,瞳孔里是跳跃的火苗:“对,我们没有证据去官府揭露你,但可以直接杀了你。你杀了姑母,我们就来杀你。姑父,很公平,不是吗?” 一针见血。 冯正彬的气泄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哭了。 他在假意忏悔时没有流的眼泪、连编故事都不曾掉的眼泪,此刻好像决堤一般涌出来。 他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不是对的,但有一点很是清楚。 在劫难逃。 他必死无疑。 朦胧的视线里,少女的五官时而成影、时而清楚。 她叫他姑父。 可金家的人不是死完了吗? 意识涣散前,冯正彬倏地想起来了。 是的。 金氏有一个小侄女。 那个每次去金家时,迈着腿扑到金氏怀里的小女孩。 那个随小舅子去了任上,逢年过节岳父岳母都会提起来的金家宝贝。 原来,九年前,她活了下来。 面前这个夺他性命的,就是金家那个长大了的小孙女。 她不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她身上没有陆家的血,她姓金!姓金! 冯正彬再也挣扎不动了。 他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引着他走向人生的终点。 脑海里,旧日景象走马观花。 他到礼部为观政进士,勤勤恳恳。 他受上峰赏识,与太师之女议亲,婚事定下时,他知道自己之后定会平步青云。 他听到了鞭炮锣鼓连天,热闹之中,身穿喜服的他骑马过街,成了无数读书人眼红的金家姑爷。 他与金芷新婚恩爱,一道看书,一道观花,一道踏春放风筝,一道赏秋收桂花。 那些美好又甜蜜的岁月一闪而过,镜子碎开,是浓得只余昏沉月光的夜。 他看到了他们睡了多年的大床。 幔帐挂起。 母亲蹲坐在床上,用他的枕头死死摁住了金芷的脸。 金芷挣扎得很厉害,双手胡乱抓着,有几次她的手勾到了幔帐,扯得长纱垂了下来。 她的劲并不小,长长的指甲扣得母亲胳膊上好几处血痕。 母亲吃痛,回过头来吼他:“别光看着,你压住她的腿,快压住她的腿!” 他吓得瑟瑟发抖,又不敢真让金芷挣脱,猛地扑上床去,隔着被子紧紧抱住了她的大腿,又用膝盖压住了她的脚。 他甚至不敢去碰她隆起的肚子。 他听到自己一遍遍念着的“快死、你快些死”,他看到金芷的力气小了下去。 直到,再也不会动了。 母亲松开了枕头,瘫坐着大口喘气。 他颤颤巍巍爬过半张床,掀开了枕头,露出了金芷的模样。 面容惨白,眼睛瞪大,死不瞑目。 …… 冯正彬咽气了。 阿薇上前检查后,冲闻嬷嬷点了点头。 闻嬷嬷松开了绳子,稍稍活动了下酸胀的胳膊。 冯正彬正值壮年,哪怕是个读书人,闻嬷嬷也不敢赌他挣脱不得,需得用上全力。 若只是把人勒死还好说,但此番为了装作上吊自尽,绳子就要往上收,发力不及平日顺手。 因而,即便是骗了冯正彬跪下来,还是需要姑娘不停说话来分散他的注意。 吓唬他、引导他。 好叫他不能全力挣扎。 “没吃千刀万剐的苦,已经便宜他了!”闻嬷嬷骂道。 阿薇点了点头,与闻嬷嬷示意了下位置。 先前,她听冯正彬“讲故事”时没有闲着,仔细观察过这厢房里适合上吊的地方。 闻嬷嬷动作快,搬来了把椅子,站上去甩好绳子、打上结。 阿薇的力气也不小,将冯正彬提起来,配合着闻嬷嬷把人架起来、挂上去。 闻嬷嬷整理了下冯正彬的衣摆袖口,确保看不出与人相争的痕迹,再下来将椅子放倒。 阿薇走到了桌子旁。 上头摊开了抄了一半的经文。 阿薇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道:“方便我了。” 原本,她只看过冯正彬留在功德簿上的字,好在同是临的祖父的帖子,阿薇记了几处特点、大体刻在了脑海里。 但记得再仔细,也不及手边有范本。 冯正彬抄写的佛经,正好叫她用作参考。 重新研了墨,阿薇取了一张纸,提笔书写“遗书”。 误以为旧档不存、留下了金氏真正的死日。 没想到被和尚找上门,才知出了纰漏。 同僚指责记错亡日是不敬发妻,只有自己因杀人之事害怕不安。 当年不想被金家连累,一不做二不休杀妻、也杀了未出生的孩子。 到大慈寺做法事也无法消除心中恐惧,反而越发自觉罪孽深重,杀妻、与母亲同谋杀妻是他一辈子的罪孽。 www ¤ā n ¤c〇 又到了十月一十八。 金氏似乎回来索命了,他再活不得、活不得! 一篇遗书,前头字迹算得上整齐,越往后越显凌乱,透出一股恐慌到癫狂的样子。 阿薇放下笔,将遗书压在镇纸下,把姑母的牌位收好。 又检查了一回,确定厢房里没有疏漏后,两人走出来,关上了门。 阿薇手上施了巧劲,门栓从里头扣上。 沿着来路,两人一路沉默着下山,不声不响回到了庄子里。 天还没有亮。 陆念一句“不要人伺候”,她们住的这座院子里没有一个外人。 阿薇轻手轻脚推开房门,正要解下斗篷,就见东侧次间的桌边坐着一人。 没有点灯,那人一动不动坐着,只沉沉一个轮廓。 那是陆念。 她们还在蜀地的时候,阿薇半夜起来,时不时就会见到失眠的陆念坐在窗下。 起初,黑漆漆的,阿薇还会不由吓一跳,次数多了,连惊吓都没有了。 只有心痛。 近些时日,陆念原是好多了,基本都能睡踏实。 偶尔有无法入眠的状况,也是躺在床上,几乎没有坐到天亮的状况。 今夜突然反常…… 还是惦记着她与闻嬷嬷吧。 阿薇鼻尖发酸,走到帘子旁,轻声唤道:“母亲,我回来了。” 陆念没有反应,似乎并未听见,直到阿薇又唤了声,她才缓缓偏转头来。 似乎是看到了阿薇,陆念眼中茫然缓缓褪去,视线一点点聚拢。 阿薇这才走上前,搬了绣墩在她身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 陆念的双手,冰冷冰冷。 她自己像是没有感觉到,只哑声问道:“杀了吗?” “杀了,他死得透透的,”阿薇点头,道,“您困吗?不困我说给您听。” 陆念道:“我听着。” 阿薇便把夜里状况详细说给她听,说冯正彬死前的狡辩,死时的痛苦。 陆念越听越精神,眼瞳明亮:“那等畜牲该下地狱!你要如何料理他母亲?” “冯正彬死在大慈寺,顺天府定会到场查看,遗书上提到了那毒婆子,不管衙门信不信都要上门查问,”阿薇很是平静,说着自己的准备,“毒婆子又要接受衙门调查,又要不依不饶替冯正彬喊冤,折腾起来,衙门里不会叫她舒坦。 更何况,会有人更想让她彻底闭嘴。 您教我的,该借刀的时候要借刀。” 陆念笑了起来。 她抽出了手,轻轻按在阿薇的双颊上。 这时她才发现,阿薇的脸比她的手还要凉一些。 “山里夜凉,”陆念柔声道,“你等下拿热水暖暖再睡。” “好,”阿薇的手复上了陆念的手,撒娇一般,“您也该睡了,等您休息好,我们回城再看热闹。” 陆念应了。 阿薇扶她到床边,等陆念躺下,她坐下来轻声细语说着后头的安排。 “想顺着再了解一下岑太保,冯正彬是个畜牲,但他咬岑太保的大抵不是假话。” “您上次与我说想送份大礼给岑氏,到时候双管齐下。” “我们还有很多的仇要报,吃饱喝足才有力气。” 在阿薇的絮絮叨叨里,陆念渐渐睡着了。 阿薇替她掖好被子,放下幔帐,才压着脚步声退出来。 中屋里,闻嬷嬷与她送了水来。 帕子擦面,热意驱了周身寒气,阿薇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一并按入盆中。 她偏过头看向紧闭着的窗户。 淡淡天光透进来。 原来,外头已经露了鱼肚白。 远山钟鸣。 大慈寺在钟声中苏醒,僧众们梳洗、早课、朝食,一切皆如平日般。 因着昨日起冯正彬就日夜颠倒,今日白天他没有出现,倒也不叫人怀疑。 直到傍晚时分,知客僧才去看了看。 厢房的门关着,他敲了敲,唤了几声“冯施主”,里头没有任何声音,他疑惑着去了窗边。 窗户只能推开一条细缝,他乍一眼看去没有看到人,转动了下视角就看到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顺着椅子往上看…… 知客僧骇得惊叫出声,转头就去寻人。 整座寺庙都被惊动了。 门栓从内架住,好在窗户糊了纸,撕破纸后打开了窗。 身形矫健的小和尚爬进去,从里头打开了门。 内里通了空气,一股腌臜臭味涌出来,冲得人不由自主皱紧眉头。 住持打头入内,对着冯正彬的尸体双手合十念了“佛号”。 知客僧跟了进来,看到桌上摆放的文房四宝,他走近一看便看到了那封遗书。 “这……” 他拿起来,交给住持阅读。 说来,他早觉得冯施主弄错亡妻生辰颇为奇怪,没想到里头还有这种隐情。 杀妻杀子,唉! 住持遣人进城报官。 顺天府听闻礼部侍郎自尽身亡,丝毫不敢耽搁,一面着人往冯家报信,一面急匆匆出城调查。 冯家宅子里,徐夫人坐在屋子里,心神恍惚。 那日从老太太那儿得了真话,徐夫人一直心神不宁,仿佛处于空中楼阁,进退都是粉身碎骨,只有一动不动才能保住性命。 可她也不敢断言,这座楼阁不会坍塌了去。 别看这一天她和老太太互不理会,隔着楚河汉界维持了个太平,但只要徐夫人一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就是冯家老太太那凸着眼睛的阴冷凶相。 老虔婆! 那是一个杀过人的老虔婆! 是了,连夫君都是杀过人的。 等他回来了,她要如何面对? 与一个杀人凶手同床共枕、夫妻恩爱? 思及此处,徐夫人浑身颤抖起来。 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丫鬟跌跌撞撞冲进来,一张脸煞白:“夫人。” 看她神色,徐夫人的心不受控地刺痛起来。 “顺天府来人说、说老爷死了,老爷在寺里上吊自杀了!” 书友们明天见~~ 46.第46章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两更合一) 第46章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两更合一) 徐夫人蹭的站了起来。 眼前茫茫一片,她伸手扶桌想要稳住身形,却不想手上失了分寸,带倒了桌上花瓶。 砰的一声。 瓷片炸裂开,水流出来湿了鞋。 徐夫人用力闭了闭眼,下意识地,她挪了下脚尖。 丫鬟上前来扶,手一碰到徐夫人的胳膊,她就察觉到,夫人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夫人,您……”丫鬟红了眼眶,“您节哀。” 徐夫人缓过了视线不畅的劲儿,低着头看一地碎片。 上一回,也是打破了花瓶,她的脸上还被割出了血印,但当时与老太太对骂一场,最终感受到的是愤怒与畅快。 这一次,她明明完好无损,但她的心,彻底裂开了。 “官差还说了什么?”徐夫人从嗓子里逼出声音来,“知会老太太了吗?我去门上看看。” 婆媳两人在花厅打了照面。 相较徐夫人,冯家老太太气势汹汹:“谁来报的消息?我儿怎么可能自尽?是不是弄错人了?” 官差道:“大慈寺是这么来报的,府尹大人已经赶去了,贵府也尽快使人去看看吧。” “我不去!”老太太拉长着脸,“肯定不是正彬!” 官差当她是接受不了事实,没有硬要与丧子的老人家掰扯,只与徐夫人解释:“听说冯大人前几日就去了大慈寺,僧人们都认得他,夫人您看……” 徐夫人点头:“我这就安排。” “你安排什么!”冯家老太太反手一巴掌冲着她去,“丧门星!你这个丧门星!” 徐夫人反应不及,没有躲开,顿时眼冒金星,却也把她的悲愤与不甘都打了出来。 她一把拖住冯家老太太的手,全然不顾对方的咒骂,使出全力将人拖到花厅外头,避开了官差。 “夫君说过,想把他拽下来的人很多,他们使的那把刀叫‘不敬发妻’。” “可他不是记错了金氏的忌日,是你们背后弄出来的事曝了光!” “这把刀,是您九年前开的刃!” “您还骂我丧门星?” “我死丈夫,您死儿子,我不管您能不能接受,现在管住嘴,别再惹新的麻烦!” “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了!” 冯家老太太张大着嘴,却被堵得一句话骂不出来。 看着徐夫人转头就走的背影,冯家老太太的怒气渐渐被晚年丧子的恐惧所笼罩。 悲从中来,她整个身子软下去:“我的儿!他们害你!都是他们害你!” 待徐夫人赶到大慈寺,叫僧人引着到厢房,冯正彬的遗体已经被放了下来,盖上了白布。 窗户大开着通风,却还是能闻到一些没有散尽的味道。 杨府尹与徐夫人道了“节哀”,直接问道:“冯大人的母亲有一起来吗?” “没有,”徐夫人答道,“婆母一时接受不了夫君离世……” “这是冯大人留下的遗书,夫人看看有没有问题。”杨府尹说完,示意师爷将遗书递过去。 随着过来的官差上前,附耳与杨府尹说了冯家那儿婆媳的争执。 杨大人微微颔首。 徐夫人在看清遗书内容时,整个人又发起抖来。 饶是心中知道那罪孽,但这般揭发开来,以后的日子还…… “我、我不信,”徐夫人颤声道,“我不信夫君会自尽……” 哪怕这遗书上的内容是真的,她也不信冯正彬会自杀。 杨大人又问:“信上说的杀害金氏夫人,夫人怎么看?” “我不晓得,”徐夫人抬声,又低下来,“我不晓得……” 杨大人引她认尸:“仵作初步查看过,暂未发现中毒等状况,符合上吊死亡。遗书字迹也没有问题,厢房当时门窗都从内部上锁……” 徐夫人看着冯正彬的遗容,眼泪簌簌。 “不可能的!”一道青涩童声从外头传进来。 徐夫人猛然抬头,看到了儿子冯游,忙道:“你怎么来了?” “儿子秋游回家才知父亲出了事,”冯游一脸坚毅,“儿子不信父亲会自尽,他一定是被人杀害的,儿子和祖母来为父亲喊冤。” 边上,冯家老太太突然上前,扑到冯正彬的尸体上,大哭大叫:“你怎么能留下老婆子啊!你死了让我怎么办啊!谁杀了你?谁杀了你?老婆子要报仇,报仇!” 这一扑,这一出直接乱作一团。 官差们急着要把人拖开,却被昏了头的老太太一顿抓挠。 拉扯之间,也不知道是谁的脚绊到了冯正彬,踉跄得往下摔去,偏手上还拖着人,最终你拖我、我拉你全摔作一团,砸在遗体上。 杨府尹不由自主转过头去,真是没眼看了。 官差好不容易狼狈着站起身,老太太依旧不肯起,嚎个不停。 师爷站出来解围,佯装担忧道:“刚才没有砸坏冯大人吧?伤了尸表,恐会影响仵作判断。” 冯家老太太听见了,哭声瞬间止住了,麻溜爬起身道:“别想拿这当抓不到凶手的由头!” “本官再把初步判断与你们说一遍,”杨府尹指出来,“死状符合,遗书,门窗封闭,除非有明确的疑点,不然冯大人应是自尽无疑。” 冯游白着脸,抬头道:“大人,我父亲为什么要自杀?他是三品侍郎,为官清正,他……”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杨府尹打断了冯游。 冯游怔了下。 十月十八,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杨府尹又问:“那十月二十四呢?你知道吗?” 徐夫人直觉这问题不对,想提醒儿子,就见他先摇了头。 杨府尹一双锐利眼神盯着他:“根据遗书,十月十八是你父亲杀害发妻的日子,十月二十四则是他谎报的亡日。” “不对,我母亲明明活着……”冯游激动开口,说到一半自己顿住了。 是了。 他的母亲是填房,父亲前头还有一位妻子。 看了眼痛心的母亲,冯游拱手对杨府尹行了一礼:“大人,我父苦寒出身,靠着他自己一步步努力才得今日。 他做事认真,每年的考绩亦优秀,是个很出色的人。 他对我祖母孝顺,与我母亲恩爱,也同我讲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我一直以父亲为荣。 我不信父亲杀害了他之前的妻子,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也不信父亲会自杀,虽然我解释不了为何门窗封闭,但恳请大人细查,为我父亲寻得清白,也为他找到凶手。” 杨府尹深深看了他一眼。 七八岁的孩子,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已是尽心尽力了。 本心而论,他不太想对小孩子说出狠话、戳破他的幻想。 先前摔狠了的官差肚子里有气,说话便不客气:“你不晓得十月十八就算了,连十月二十四都想不起来,看来你父亲根本没有为前头的妻子操办过家祭,也没让你给她磕过头。 他有没有杀妻、是不是自尽,现在不能断言,但他不敬发妻板上钉钉。” 冯游煞白了脸要说话,被徐夫人拦住了。 “母亲!” 徐夫人一个劲与他摇头。 此处已经查证完毕,杨府尹收回了遗书,示意官差们收拾回城。 “你们也回去吧,等仵作细致查验后,你们再来顺天府接冯大人,当然,”杨府尹顿了顿,看向老太太,“之后还有不少事要请教老夫人。” 京城已染华灯。 春晖园里,阿薇安顿陆念睡下。 闻嬷嬷进来,轻声问:“怎么样?” 阿薇走到正屋才答:“看着不太好,情绪时而高亢、时而低落,我担心近些时日恐会发病,明日我抓些药来煮,还是照着以前大夫开的老方子。” “也好,”闻嬷嬷亦很担忧,“夫人无事时,大夫也诊不出个条理来。万一这次发起来还得另请大夫来看,京城许是有好大夫。” 阿薇应了,又问外头状况。 闻嬷嬷已经打听到了:“衙门去报信后,徐夫人就上山了,没让老太婆跟着。没多久,冯正彬的儿子秋游回来,不晓得祖孙两个谁拉扯谁,一道追出城去了。奴婢前脚回来时,他们又都刚回来。” “衙门没把那老太婆抓起来?”阿薇嘀咕了句,自己也晓得状况,“他们还得查。” 闻嬷嬷想了想,道:“查得越多,漏洞越多。” 阿薇笑了笑。 她不怕衙门查冯正彬的死。 尚书之位在前头,冯正彬正是仇敌最多的时候,衙门只会往官场斗争上想。 她更担心,衙门不细查冯正彬杀妻。 他本人死了,他那个娘还在,这么闹腾的娘…… 啧! “徐夫人有儿子,”阿薇道,“不想全家倒霉,徐夫人会盼着老太婆闭嘴。当然,那个儿子本人,我不信冯正彬教得出什么好儿子。” 此时此刻,徐夫人垂泪看着冯游。 老太太身心俱疲,被送回屋子里休息,嘴上还在念念叨叨着要给冯正彬报仇。 冯游也在哭:“为什么?我秋游几天回来,为什么都变了?” 严父慈母,疼爱他的祖母,冯游一直觉得自己投胎得很幸运。 可父亲死了,这个家失去了父亲,会怎么样? “不能毁,”冯游一边哭、一边道,“父亲死了已是晴天霹雳,不能再让他背着污名。母亲,您得振作起来,为了父亲也为了我,要是人人都说父亲是凶手,那我们以后还要怎么生活?” 徐夫人不说话。 冯游擦了擦眼泪:“您听见我说的话吗?您不可能软弱!您……” “如果,”徐夫人朦胧着眼睛看着他,“如果是真的呢?” 冯游愣了。 “你父亲,你祖母,他们真的杀了前头那夫人呢?”徐夫人道。 “您别说胡话!” “不是胡话,”徐夫人哭着道,“你这段时日不在家里不清楚,我也是才晓得的。 金氏的死被人翻出来做文章,为的是尚书之位,可别人也不是诬陷的。 我不知道你父亲是不是扛不住自杀了,但我能确定的是,他真的杀过人。 你还要去衙门里申冤吗?” 冯游如坠冰窖。 他静静听完母亲的讲述,有父亲的惊慌,祖母的威胁,以及她自己的一部分猜测。 “衙门不一定能抓到杀你父亲的人,”徐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但我们坚持要查,或许以前的事情就彻底瞒不住了。” 冯游低吼,似一头失了方向的小兽:“她死了九年!” “可我害怕!”徐夫人一把抱住儿子,“我怕查下去,连现在的日子都保不住!” 冯游直接推开她:“我们闭嘴,我就不是杀人犯的儿子了吗? 我为什么这么倒霉?! 你们真的太可怕了,杀了人还继续娶妻生孩子,你们把我当什么? 我为什么会是你们的儿子?” 母子两人不欢而散。 徐夫人疲惫不堪,让人去看顾好冯游,自己简单梳洗后躺下休息。 这一夜府中并不平静,老太太有精神了就闹,骂官差骂官员,吵着明日要去顺天府击鼓鸣冤。 徐夫人过去劝了两次,被激得忍耐不住,婆媳吵得险些动起手来。 等她终于能睡下,已经快天亮了。 这一觉,不深,全是噩梦。 饶是如此,徐夫人再睁开眼睛时,也不过辰正。 她起来寻冯游,得知儿子去了老太太那儿,她也就赶紧过去。 母子两人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碰见。 冯游手上提着食盒。 徐夫人问:“给你祖母准备了吃的?” “母亲怎么来了?”冯游问。 “衙门这几日肯定会来问话,”徐夫人道,“不管能不能劝,我还得再与你祖母说说。” “我去与祖母说吧,”冯游看着徐夫人,面无表情,“祖母会听我的。” 没来由的,徐夫人的心咚咚直跳。 她倏地看向那食盒:“你……” “您说得对,我们不能和衙门闹。”冯游说完,抬步进去了。 徐夫人抬手拉他,手指尖擦过儿子的衣袖、又滑了过去,落了空。 她想叫住他,嗓子又跟卡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来,只目送着儿子进屋。 晨光满天,撒下来的却像是腊月里的冰。 直到屋里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徐夫人才恍惚着回过神来,眼泪顺着脸颊滚下。 薇大厨:宴席仪式感,主菜之后,还要有点心和果盘。 —— 感谢书友20220911135858822的打赏。 47.第47章 都烂了,一块烂了!(两更合一) 冯家老太太从年轻时就节俭,不爱点蜡烛油灯,尽量用自然光。 这一刻,她看不清楚孙儿的脸了。 晨光落在冯游的身后,他整张脸隐在背光里,只有轮廓。 “……” 张了张口,老太太想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喉咙里又麻又热,像是凝起了一团火。 老太太低下头,看了眼她刚刚失手打碎的碗,两条胳膊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想控制住自己,却发现做不到。 她只能再去看冯游。 有那么一瞬,老太太看到的是冯正彬的影子。 她这个宝贝孙儿,与儿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几年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冯家老太太仿佛又看了一回儿子的成长。 好几次她都和孙儿抹眼泪说,见他如今念书方便、吃喝随心,当真又激动又内疚。 激动儿子奋斗来的好日子,内疚以前让儿子吃了那么多的苦。 眼泪在浑浊的眼眶里滚动着,冯家老太太努力着,却只发出了“啊啊”的动静。 她彻底明白过来。 孙儿不是儿子。 冯游不是冯正彬! 满腔怒火中,老太太朝冯游扑过去,可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四肢,斜着摔倒在地上。 胸口撞到了椅子上,痛得她龇牙咧嘴。 伺候她的嬷嬷彻底傻了眼,半天没有回过神,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醒过来扶人。 “您病了,”冯游温声道,“您要好好养病。” 老太太瞪着双眼,看到徐夫人进来,一腔怒火有了方向。 她动不了、说不出话,却不妨碍她眼神飞刀、刀刀剐向儿媳。 让她最心疼的孙儿来送甜汤,她怎么会防备?怎么会拒绝? 她因为丧子而撕裂的心被年幼的孙儿拼凑起来,她满脑子都是为儿子报仇、为孙儿撑起一片天,她如何想得到那碗甜汤是毒药! 定是徐氏这个毒妇! 定是她让游儿这般做的! 徐夫人看懂了婆母的眼神,眼泪不管不顾流着,她颤声道:“我没有……” 冯家老太太岂会相信? 她恨不能用眼神活剐了她! 徐夫人又看冯游:“你、你从哪里得来的办法?你怎么能……” “为什么不能?”冯游反问,“您说的,不能让祖母去和衙门闹,不能让衙门查下去。” 徐夫人忍不住尖叫道:“可我没让你这么对她!你才几岁?你……” “您不也没有阻止我吗?”面对母亲崩溃边缘的指责,冯游亦激动起来,“您明明看出我拿的食盒有问题,您没有拦! 您质问我做什么?我是冯正彬的儿子! 冯正彬杀妻,我毒害祖母,很奇怪吗?”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徐夫人几乎稳不住身形。 冯游笑了起来,是孩童的天真,和不像孩童的残忍:“不然等着衙门把冯家查个底朝天吗? 父亲是被政敌谋害的,杀妻也是政敌陷害的。 我们应该克制有礼地让杨大人多调查,而不是让祖母吵着闹着把顺天府惹烦了! 他们很忙的,查不明白就得搁下,三个月半年也就过去了。 父亲是被害的、只是衙门寻不到凶手而已,我不是杀人凶手的儿子,我还要继续念书……” 冯游念个不停。 他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才想明白。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等风头平息下来,若父亲的名声依旧影响他,那他们就回老家去。 消息传不了那么远,他也可以记名到冯家近亲名下,再不行他改姓徐,等将来他金榜题名、做了大官,他再重启这案子。 那时候,父亲的死,由他说了算! 他还小,他绝不会顶着污名过一辈子! 徐夫人蹲下身去,痛苦极了:“游儿,你怎么会长成这般模样?!我把你生下来,不是要让你……” “我没有让您生我!”冯游双手握拳,“我没得选!我要是选,怎么会选投胎到杀人犯的家里!是你们逼我这么做的!” 徐夫人难以置信。 这已经不是她那个以父亲为荣的儿子了。 她能理解儿子对父亲的失望,但她理解不了儿子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对老太太…… “母亲,”冯游看着徐夫人,“您要继续过好日子,就得支持我,反正您也不是头一回做帮凶了。” “什么、帮凶?” “前头那位夫人的死,您难道不是帮凶?”冯游问。 徐夫人叫道:“我根本不知情!” “那您为什么一直不嫁人?”冯游问,“我想不明白,您是父亲的表妹,您一直不嫁人、一直来家里走动,您想让那位夫人对您说什么、做什么? 不主动,不生事,就是无辜的吗? 我不认为是这样。 要是再来一回,刚才在院子里,您会阻拦我吗?” 徐夫人哑口无言。 她不晓得要如何自辩,或许意识深处,她接受了儿子的指控。 她也是有罪的。 思绪最混乱的时候,徐夫人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他们都还在家乡,冯家供着表兄在镇子里寻了私塾念书。 一开始有别人笑话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 穷苦人就是穷苦人。 冯正彬怎么可能靠念书翻身? 可笑极了! 等冯正彬成了童生、秀才,他们不敢再笑他,转头笑起了徐家。 徐家怎么能指望靠托举冯正彬来飞黄腾达? 穷亲戚一辈子是穷亲戚。 最终,冯正彬高中了,徐家也搭上了东风。 她远离了那些见不得人好的乡邻,她成了官夫人。 徐夫人坚信他们一家都与众不同了,彻底走出了旧日困境,可以成为人上人。 但现在,面对着冷漠又凶狠的儿子,她一下子恍然大悟。 烂的。 一家老小,从根子里就是烂透了的! 自私自利自始至终都刻在每一个人的骨子里。 婆母、夫君、儿子,甚至还有她自己,一家老小、谁都一样。 附骨之疽,一脉相承。 那就都烂着吧! 徐夫人的眼泪流干了。 她睁着酸胀的眼睛,与那嬷嬷道:“愣着作甚?扶老太太去床上静养!再将地上收拾干净!” 嬷嬷眼神瞥向冯家老太太。 “给你发月俸的是我、不是老太太,”徐夫人又道,“你分得清吗?” 嬷嬷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点头:“奴婢分得清。” 事已至此,她也不管老太太配合不配合,直接将人扛起来塞回床上。 老太太气得要发疯,张着嘴歇斯底里“啊啊”大叫。 徐夫人跟着进了寝间:“您只要好好养着,不会亏了您吃喝,但您若是一定要闹,别怪我不留情面。” 冯家老太太的叫声像要掀翻了屋顶。 嗓子痛得厉害,她顾不上,只能靠此发泄心中沸腾的愤怒。 “能怪谁呢?”徐夫人走到床头,居高临下看着那张气愤到扭曲的脸,看着看着,她咧开嘴笑了起来,“您刚才也听到了,是游儿自己想动手。 从您和夫君害死金氏那一刻起,冯家的路就注定了。 我了解您的。 最先动手的一定是您,您筹划着杀金氏,您让夫君帮您一起。 您养出来的好儿子又给您养了个好孙子。 这是冯家应得的!是您应得的! 那个词是叫‘咎由自取’吧?” 冯家老太太几乎把眼睛瞪裂了。 什么叫她应得的?! 她一辈子勤俭,起早摸黑供儿子念书,让一家人到了京城。 她为什么要杀金氏? 还不是为了为了正彬,为了冯家? 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怎么能被金家拖累? 他们又不是什么有底气的人家,根本经不住那种波折。 说来,这能怪他们吗? 正彬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官。 要是太师早早把正彬扶起来,让冯家在官场上有头有脸,他们固然救不了太师,但勉勉强强能保一保金氏。 她是讨厌金氏不假,但金氏当时怀着孩子,那是她的大孙子! 但凡能保,她才舍不得伤了她的大孙子。 她的一生奉献给了儿子、奉献给了冯家,她是冯家的功臣! 可老来她得到了什么? 她的命好苦啊! 儿子死亡的悲痛、孙子背叛的恼恨、不能言语和动弹的恐惧,所有的负面情绪节节攀升,裹挟着她,血气直冲脑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断开了一般,老太太两眼一翻,气得昏了过去。 徐夫人笑得前俯后仰:“您看,这就是您说的好果子呀!” 这一刻,她觉得好畅快。 没有惴惴不安,没有进退不得,她浑身都是力气、直直投入了面前的泥沼之中。 谁也没比谁高贵。 都烂了,一块烂了! 徐夫人走出正屋。 冯游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天,不晓得在想什么。 “游儿,”徐夫人走过去,柔声细语地问,“你祖母病得好重呢,是不是该给她请个大夫?家里还得置灵堂,等把你父亲接回来,家里得办丧事。好多事情哩。” 冯游扭头看她。 明明脸上全是眼泪痕迹,表情却是笑着的,满满都是雀跃,两者合在一块,滑稽极了。 冯游便问:“您这么高兴做什么?” 徐夫人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对,我不能高兴,我现在是伤心的。” 说着,她用双手把唇角往下扯。 “你放心,”她道,“我很会哭的,我最擅长的就是哭了。” 两刻钟后,医馆大夫上门。 冯家老太太还未醒。 大夫诊断时,徐夫人搂着儿子站在一旁,泣声道:“夫君走得突然,婆母伤心极了,就这么倒了下去……” “似是偏枯之症,”大夫道,“勉强能保住性命,但往后恐是要常年卧床。” 徐夫人垂下了眼帘。 谁也看不到,她眼底亮起来的光。 午后,顺天府来冯家问话,这才晓得老太太倒下了。 杨府尹一个头两个大。 一位侍郎自杀,偏又牵连着另一案子,早朝时圣上很是关注,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他能断言,不用三五天,满京城老百姓都会谈论冯正彬谋害发妻。 毕竟,朝堂倾轧,普通百姓谈不明白,夫妻纷争、婆媳矛盾才是经久不衰的话题。 即便那位发妻的身份有点敏感,但她是冯家媳、是高门女的背景还是让人很有谈兴。 十月二十二。 曾经是巫蛊案下宣判的时候。 阿薇坐在街边的一家馄饨摊子上,垂着眼不说话。 这几日,陆念的状况一直不太好,阿薇本不想出门,但陆念催着要听她说外头进展。 阿薇拗不过她,便带青茵出来,留下闻嬷嬷照顾陆念。 这摊子离冯宅所在的胡同很近,边上是卖早点、面食的铺子,还有做肉菜买卖的,临近的几条胡同的人家都在这一带买日常吃食。 因此,也是妇人们的聚集闲聊之地。 青茵被阿薇要求着一道坐下。 表姑娘在自顾自出神,青茵也坐得不自在,好不容易等馄饨上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比干坐着强。 阿薇拿着勺,轻轻搅动着,心思落在隔壁桌子婶子们的交谈上。 “冯家那老太太,当真瘫了?” “这能有假?大夫去了,衙门的人也去了,都说她一动也不会动,除了‘啊啊’叫,话也不会说。” “偏枯对吧?我以前邻居得过这个,整天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全要人伺候,很难好起来,伺候不周全还长褥疮,一塌糊涂。死又死不了,痛苦的哦!” “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她儿子没了,儿媳妇当家,孙子又小。” “可怜啊!儿子就这么死了。” “可怜什么?不都说她和她儿子杀了前头那妻子吗?要不然她儿子为什么选在杀人的日子上吊?” “真的杀了吗?” “我猜是错不了,我认识的一娘子就住在冯家以前住的那条胡同里,她说那老太婆难弄得很,还三五不时叫亲戚家的姑娘到家里来,喏,就是冯家现在这个儿媳妇。她和冯侍郎年纪相仿、却是头婚,你们就晓得她当时多大年纪了还没嫁人了,你们说说,她和前头那位婆媳关系能好吗?” “那也不至于杀人吧?” “没杀人,冯侍郎怎么死了?还是报应哦!” “衙门怎么没抓人回去?” “躺床上了,连人带床抬回去给她养老啊?” “所以说,还是要门当户对!” “我家有两个要说亲的姑娘,真真愁死我了。” 氤氲热气冒上来,阿薇眨了眨眼睛。 看吧,还是公平的。 她给姑母与年年报仇。 她要冯正彬的命,也要他声败名裂。 至于那个老太婆,偏枯? 阿薇咬了一口馄饨。 皮薄肉不少,入口带着鲜。 她细细咀嚼又咽下,偏着头想:果然还是借到刀了。 都是母亲用血泪淌出来的经验。 冯家里头这道口子开了,刀刃见了血,那就绝不会止在这里。 谁也别想逃出去! 全员恶人。 48.第48章 阿念在蜀地到底受了多少罪?!(两更合一) 摊子共有六张桌面。 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再从边上摊子买个饼,或是配几个包子煎饺,便是手上有些闲钱的老百姓满足的一顿早食了。 晨间事不少,唠嗑几句吃完,翻了台面,又是新的一批食客。 阿薇不赶时间,吃得很慢。 隔壁婶子们说完走人,话题也引了其他客人的兴趣,互相你一言我一语地又猜测起了冯家事情。 青茵自然也听到耳朵里。 她一面咬馄饨,一面迅速地偷偷看了表姑娘一眼。 就说府里早食很是丰富,表姑娘怎得突然起兴出门尝尝,原来是来听热闹的。 再回忆起那日表姑娘大骂徐夫人的过程,青茵暗暗想,她当真是恨极了那样的人。 “你怎么看?” 蓦然听见提问,青茵抬起头来。 见表姑娘等着她回答,她赶紧放下手中勺子,一条一条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得有个孩子,金氏夫人没有留下孩子,冯大人新娶,那家里就跟没有过她那么一个人一样。” “可亲娘走得早,孩子也难,像我们府上,世子与继母处得好,但姑夫人与继母……” “奴婢只听府里年长的嬷嬷们说过些姑夫人小时候的事,似乎是她一直在找侯夫人麻烦,但奴婢如今在春晖园做事,又觉得姑夫人好似不是那么不讲理的。” “可能人与人就得讲缘分吧,没母女缘分硬凑在一块,就成了姑夫人与侯夫人这样。” “这么一想,金夫人没有孩子,可能也算幸事。那徐夫人软绵绵的可能不太会为难人,但冯家那老太太太凶了,不是说她在寺里还抓伤了官差吗?” “啊,偏枯若真是报应,那金夫人岂不是真叫冯大人母子害了?嫁人真的好凶险!” “她还是太师之女,太师那么见多识广,精挑细选了女婿,奴婢想想,冯大人在国子监三年、入礼部一年,总共在京里生活四年,这四年人模人样,同窗夸、上峰赞,才有机会入太师的眼。这般考量了他四年的品行,最终还是个混账,他也太会装了!” “那要怎么办呀?遇着会装的,成亲前都撕不开他的皮……” 阿薇呵的笑了起来。 能说出这么多的细节,可见这几天定西侯府里,丫鬟婆子们之间也没少议论这事。 那么,其他的公侯伯府、官宦人家,一样也把冯正彬母子扒了个底朝天。 “有些是会装,”阿薇道,“有些倒也不是装。” 青茵没有明白。 “于他有利时,他是一个模样,于他有害时,那人皮下的獠牙就露出来了。”阿薇慢条斯理与她道。 谁敢说有一双火眼金睛,一辈子都不会看错一只妖怪? 青茵低垂了眼皮,难过着道:“就没有个不长獠牙的好人吗?” “盼着别人都是好人?”阿薇喝了一口汤,“你若不长利牙,别人咬你的时候,你不是只能叫他活生生撕下肉去?你可以不咬人,但你得长牙。” 而要练就一口尖锐獠牙,身上又得添多少伤口? 陆念从小长牙却咬不开肉,无数鲜血里滚出来、才成了今日模样。 阿薇想想就心痛。 青茵在府里长大,虽也知道些腌臜事情,但自己经历得少、想得也少,便从未有过这些具体想法。 此刻听表姑娘说了,一时没有全部领悟,却也开了个窍。 “奴婢谢表姑娘提点,”青茵道,“奴婢会好好琢磨琢磨道理。” 阿薇应了声。 这些时日下来,她对青茵也算满意。 小丫头做事仔细,心性不差,认真教一教,不说能让她知道阴暗事情,但打听消息、跑个腿什么的,也算个人力。 两人离开前,阿薇又叫煮了份馄饨带走。 她说:“让母亲也尝个味。” 青茵看了眼摊主,又压着声儿道:“带回去不及新做的,而且,还是您做的更好吃。” 阿薇叫她逗笑了:“偶尔也换换口味,吃个新鲜。” 春晖园。 陆念躺在大躺椅上,身上盖了毯子,要睡不睡。 闻嬷嬷看了她那儿一眼,与回来的阿薇道:“小心擦了供桌,换了果物,点了香,之后就躺下了。” 阿薇点点头,去小厨房寻了碗勺装馄饨。 路上有厚棉褥子包裹食盒,盖子盖得也紧,此刻汤尚温。 “我买了馄饨回来,”阿薇端着食盘进了正屋,一面摆桌,一面笑盈盈道,“刚在摊上吃了一碗,皮子不错,肉也新鲜,汤头虽不比家里醇厚浓郁,但称得上清爽适口,暖胃正正好。” 听见她脆生生说话,陆念缓缓睁开眼来,茫然的眼神好一会儿才慢慢聚拢起来。 “阿薇?”她问。 “是,我是阿薇,您是陆念,”阿薇耐心十足,“我们是母女俩。” 陆念愣了片刻,才又沉沉点头:“对,我是陆念,我是阿薇的母亲。” 而后,她的鼻尖也动了动:“好香。” 陆念的状态就好似睡迷糊了,等醒过神来又一切如常。 但阿薇很了解她的状况,知道并非单纯如此。 一面仔细留心陆念的各种反应,阿薇一面又与她说馄饨。 陆念很是配合,离了她那大躺椅挪到了桌边椅子上,接了勺子吃馄饨。 阿薇就与她说起了外头听来的事。 拿冯家状况当小菜,陆念吃完一碗馄饨,漱了口,道:“叫这东西勾了瘾,想吃你做的抄手了。” “这有什么难的?”阿薇弯着眼睛笑,“正好我也馋了辣,晚些我熬一锅骨头汤,再做点辣红油。今天那摊子上,有客人还配了煎饺,我瞧着也很香了。您想吃什么馅儿的?” 陆念想了想,却是犹豫着没有给出答案。 阿薇看在眼中,暗暗叹了口气。 陆念性格强势又直接,她精神头好的时候,根本不会有半点犹豫。 即便想吃的味道有许多种,也会一股脑儿报菜名,最后添一句“别一个人辛苦,叫几个厨娘打下手”。 “那就我来定,”阿薇脸上还是带着笑,“我有几样想吃的。” 陆念点了头。 答应了陆念做抄手、煎饺,阿薇点了点小厨房里的食材,把缺的东西列了个单子给大厨房送去。 那头也不拖延,两刻钟便都送来了。 阿薇拿剁骨刀噼里啪啦剁了棒骨,去了血沫子,另起了一锅添了葱姜煮上。 汤比馅儿费事得多,她算好了时辰去剁馅。 陆念不爱吃肥的,但馅儿偏就是有些肥的才香,阿薇便分开来,肥的剁得极细,瘦的相对粗些,确保混在一起尝不到一点肥肉。 阿薇耐心不错,案板上哒哒哒响个不停。 锅里炖着的骨头汤已经出了香气,闻着就叫人舒服。 等差不多要将肥瘦按二八调在一起时,外头出来传来青茵一声大叫。 “表姑娘,快、快!”青茵一面叫一面往小厨房来,扒着门,小脸白了,“姑夫人她、她……闻嬷嬷寻您!” 咚! 厨刀敲入案板,刀刃卡进木头。 阿薇二话不说往外走,脚步飞快着往正屋跑。 青茵跟在后头,急归急,话倒是说明白了:“嬷嬷交代奴婢在廊下熬药,正好能看到里头歇午觉的姑夫人。 刚姑夫人睡醒,奴婢正要请嬷嬷过去,就见姑夫人披头散发要去拔墙上挂着的剑。 嬷嬷立刻进去拦了,让奴婢来寻您。” “我晓得了,”阿薇道,“你让人去舅娘那里,就说母亲需得请大夫。你跟我进里头搭把手。” 自打留意到陆念状况不好后,阿薇就寻桑氏说过一回。 京中大夫多,偏她和闻嬷嬷都不认得,倒不如请桑氏帮忙寻有能力治疯病的。 阿薇一路进到寝间。 陆念似乎“冷静”下来了,起码没有拿剑胡乱砍人。 闻嬷嬷好言好语哄着她,陆念眼睛睁得很大,眼神却是茫的,长剑垂在身侧。 阿薇站在落地罩旁,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神情脚步都不显急促匆忙,然后才走到陆念身边。 “母亲,”阿薇柔声细语地,“这是墙上那把装饰用的剑?那它可一点不锋利。您把剑给我,我拿刻刀给您,我磨得更尖利了,一扎一个血窟窿。” 陆念偏着头看她,思考她的话。 阿薇一手扣她手腕,一手拿长剑。 陆念只轻轻挣了一下,还是给了她。 阿薇拿了就走,交给跟进来的青茵,示意她赶紧收得远远的。 闻嬷嬷此时也松了一口气。 先前陆念情绪激动,闻嬷嬷只能先哄,软硬都不敢动那长剑。 阿薇重新过来扶陆念:“咱们这回杀谁?” “余长德,”陆念一字一字道,“我要杀了余长德。” 阿薇知道这人。 余长德是余如薇隔房的伯父,管着余家的药材生意。 有一年,蜀地气候反常、城里突然添了不少病人,造成了一些药材供应不足,其中有一样是余如薇日常少不得的。 余长德推说库存不足,实际是想着奇货可居,多赚些银钱。 陆念又气又急,几乎把药铺的库房砸了才抢出来了七八日的药,赶紧送去庄子上。 闹得凶了,余长德没少骂余如薇,天生的药罐子,养活了也没出息,用什么药材都是浪费。 与余家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情比起来,这种只能算是“小冲突”。 但事关余如薇,陆念又怎么能不恨在心里? “他死了,”阿薇缓声道,“他去外头村子里收药材,失足摔下山,抬回来养了五天、咽气了,您记得吗?” 余长德的失足源于自己吓自己。 余家当时稀奇古怪,亏心事做多的人扛不住,出事的也不止余长德一人。 偏陆念此时什么都记不清,激动地道:“我看到他了,他骂阿薇,我要砍了他!不是要给我刀吗?刀呢?我的刀呢?!” 阿薇和闻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 陆念发作时,有时同她理一理旧事,能牵走她的思路,让她整个人慢慢静下来。 可有时候,劝不住,她会陷在自己的记忆里,分不清真假虚实,像是会把自己撕裂开,纠结又崩溃。 陆念情绪越来越激烈,挣扎着要甩开阿薇和闻嬷嬷。 眼泪簌簌滚落下来,整个人颤抖着,口中反反复复全是杀念。 发作的力气也远大于平日,两人都控制不住她,闻嬷嬷不察被撞到了桌边,腰上挨了下。 陆念连阿薇都认不出来。 拉扯间一并摔倒在地,陆念却突然从喊叫着要杀别人,变成了恨自己无能。 “我没能保护阿薇,我才是畜牲!” “我对不起阿薇,我不配当娘,我不配不配不配!” “我要去陪她,她一个人太孤单了,我得去陪她……” 陆念疯狂地扯自己的头发,左右开弓要扇自己的脸。 阿薇拦了一下没拦住第二下,啪的一声重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眼看着陆念张口要去撕咬她自己胳膊上的肉,阿薇想都不想把手指塞进陆念嘴巴里,关节用力抵她牙关。 饶是如此,血珠还是立刻渗了出来。 阿薇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不是手痛,而是心痛。 癫狂的陆念也愣了下,牙齿的力道松了,口中的血腥气让她整个人都迷茫了。 几个呼吸后,她仿佛突然间明白过来,双手捧住阿薇受伤的手,看着上头的血印子,哭得直打嗝:“是娘不好,阿薇乖,娘糊涂了,痛痛飞,痛痛飞……” 闻嬷嬷才指挥着青茵拿来备好的布条,见地上两人抱在一起哭,亦不禁红了眼眶。 阿薇没让用布条把陆念捆起来,哄着她去床上坐下。 桑氏来了,见这厢状况也是愕然不已。 “已经去请大夫了,”她镇定了下,建议道,“我的想法是,等侯爷回来了、让他出面请太医来瞧瞧。” 阿薇想给陆念擦脸,陆念急着阿薇的手伤,两厢让步,陆念自己胡乱抹了脸,闻嬷嬷给阿薇涂了药。 听桑氏建议,阿薇应了声“好”。 兴许这一刻的陆念在别人眼里似是“醒”过来了些,但阿薇最是清楚,陆念还病着。 因为陆念真真切切把她当成了余如薇。 定西侯与大夫前后脚进门,听说陆念发病,也忙来了春晖园。 这时也顾不上什么寝房不寝房的,定西侯看着陆念的样子,一时难以置信。 很多年前,外头提起定西侯的嫡长女,都说她难弄、脾气大、还有病。 定西侯也会这么想。 毕竟这个女儿真是太难管教了,软硬不吃,主意大得很。 可直到现在,他看到披头散发,脸颊肿起来,抱着阿薇念念叨叨说着“对不起”的女儿,他才真切意识到,真正的有病是什么样的。 定西侯的心,后怕得直颤。 会变成这幅模样,阿念在蜀地到底受了多少罪?! 陆·发病时很疯·清醒时更疯·念:打不倒我的,都会让我更强大! 49.第49章 一个巴掌一颗枣(两更合一) 大夫给陆念诊脉。 陆念空着的那只手握着阿薇的手腕,偏过头低声道:“与我请什么大夫?倒是你才要当心身子。” “平安脉,”阿薇知道她现在犯糊涂,“等下与我也诊,您安心,大夫来都来了,又不会少了我。” 陆念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老大夫时不时皱眉,可见状况棘手。 陆念浑然不觉自身症状,催促道:“我能吃能睡,你还是仔细与我女儿瞧瞧,她是娘胎里就得了病,打小体弱,她最是要紧。” 大夫嘴上应下来。 这一种病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与认知,在掌握足够多的病况之前,不应随便刺激他们。 顺着说话就是了。 定西侯等得很焦心。 等大夫与陆念说“好了”之后,侯爷赶忙问道:“怎么样?” 大夫与他摆摆手,依照陆念的意思去给阿薇诊脉。 观气色,看眼球,查舌苔。 一整套下来,大夫也犯嘀咕。 这位姑娘身强体壮,没病没痛,与体弱根本不沾边。 再想想陆念状况,大夫灵光一闪悟了。 要么是当娘的因癔症,误以为女儿身体差;要么是曾得过好大夫调理,女儿养过来了,但当娘的因为得病、依旧为女儿操着心。 不管哪一种,都可怜呐。 “她身体还好吗?”陆念问,“她一直在吃上回开的方子,这次还要调整吗?” 大夫接了这话:“令爱恢复得不错,夫人且放宽心,倒是夫人得用些补气血的汤药,秋冬好好养养,明年开春神清气爽。” 陆念听进去了,握着阿薇的手:“那就好,那就好。” 大夫去中间堂屋写方子。 定西侯忙跟出去,商量陆念的状况。 阿薇给闻嬷嬷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将陆念近些时日在用的药方给大夫看看,自己温声伺候陆念躺下休息。 陆念看着阿薇缠了绷带的手指,懊恼道:“别碰水,有什么事儿交给别人做。” 阿薇点头说“好”。 “每天要换药,阿薇的手这么漂亮,不能留印子,”陆念看着阿薇,一瞬不瞬地,过了会儿,又道,“这几天也别下厨了,手指伤着,厨刀重。” 阿薇掖被角的手顿了下,明亮的眸子望着陆念。 余如薇是陆念的执念。 陆念病发时脑海里混沌得很。 但有的时候,她突然又能分出两个阿薇,知道她眼前的是金殊薇。 是她认来的女儿,也是她爱的女儿。 吸了吸气,阿薇冲陆念笑了下,软声道:“明日您给我换药。” 桑氏在一旁看着,背过身去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以往只觉得大姑姐行事太激烈、容易哑巴吃黄连,今儿才窥出些内情,猜到这人已然吃了多少黄连下去。 好在还有女儿在。 唉! 外间。 闻嬷嬷又与大夫补充了些陆念从前发病的状况。 定西侯的眉头皱成了层层山峦。 大夫说得很是恳切,他在京中有些名头,也替不少得癔症的病人缓解过症状,但这病想根治很难。 “昨儿好像缓和了,说话做事同平常人无异,但不晓得听了哪句要命的话,一觉睡醒又发作了。” “会记不清事情,遗忘掉一部分,或是几样事情杂糅在一起,有自己的臆想。” “情绪变化很极端,可能会木讷、愣神坐上一整天,可能发怒吵闹,进而攻击人或是自残。” “身边千万离不得人,最严重时有可能自尽。” “有些家底不好的人家,遇着这种病都……主要是看顾的人吃不消。” 定西侯立刻道:“我们不是这种状况,要人手有人手,要什么药材、你只管开方子。” “侯爷,我先留一份方子,”大夫直接说了办法,“但您有您的路子,不妨多请几位太医,多听几家言论。” 定西侯重重点头。 等大夫写调养方子时,定西侯又问闻嬷嬷:“阿念何时得了这病?她回来这些时日,我一点都没瞧出来。” “有几年了,最厉害的那阵子险些一把匕首把自己捅了。” 闻嬷嬷刚要回答,就听见了阿薇的声音,便没有开口。 定西侯黑沉着脸看向走出来的阿薇与桑氏。 “母亲刚睡了,”阿薇让闻嬷嬷进去陪着陆念,自己与定西侯道,“您只瞧见她好的时候,自然不晓得她病起来什么样。” 定西侯双手抱胸,一脸怒气。 肯定不是气陆念,也不是气阿薇,他在气自己。 气得不行,他还得继续问:“蜀地那里的大夫也说不能根治?” “其实已经好很多了,”阿薇冷声道,“最厉害时,一个月有十七八天都不清醒,我与嬷嬷轮流日夜陪着。后来缓和下来,三月犯一回,半年犯一回,这次隔了小一年。” “只你们两个?”定西侯恼道,“余家人都做什么吃的?” “死得差不多了呗,”阿薇嗤笑了声,“再说,也不敢让他们看顾母亲,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定西侯语塞,下意识看向在场的唯一一位外人。 全是家丑,唉! 大夫眼观鼻鼻观心,写了方子,拿了诊金,恭恭谨谨退出去。 定西侯这才舒了口胸中闷气:“这病到底如何得的?” “蜀地的大夫说,气闷、不甘、憋屈,总归是心中存了太多怨气消解不开,最后……”阿薇道。 “除了吃药,还有旁的办法吗?” 阿薇又道:“顺她的心意,不要逆着来,把怨气都化解开了,整个人就爽快了。” 当然,还得存一份念想。 有明确的信念在前,才能熬过“无所事事”的惆怅。 正说话间,陆骏和陆致也来了。 陆致明日休沐,陆骏听桑氏的意思去接儿子回来,顺便与夫子们讨论下陆致这一旬的学习状况。 “大姐病了?”陆骏一进来就问,“什么病?” “小声些,”桑氏与他打眼色,“大姑姐才睡下。” 陆骏与定西侯行了礼,一旁坐下,鼻子颇灵:“厨房炖了骨头汤?火候足了吗?今儿外头风大,阿薇给舅舅盛一碗驱驱寒?” 不等阿薇开口,定西侯抬手一巴掌拍在儿子背心:“吃吃吃,阿念病了、你还惦记吃!” 陆骏痛得倒吸气。 桑氏见状,上前低声与陆骏、陆致说了陆念的状况。 “疯病?癔症?”陆骏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姐弟纷争时,他的确骂过陆念“疯了”,但他也从未想过,陆念真的有疯病。 而且,陆念与陆骏认知里的得疯病的人也不一样。 仔细一想,他其实并没有亲眼见过,只道听途说或话本子里读到过,什么胡乱攀咬,不认人,得拿铁链锁着,陆念就算脾气上来了、路过的狗都要骂两句,但…… 他坐在椅子上,身体还板正,人却傻愣了。 “不会弄错了吧?”半晌,他嘀咕道,“大夫说的?是不是那大夫不会看?我们再多请几个大夫!” 陆致也目瞪口呆的。 “所以是姑父家里气闷出来的?”他问,“姑母那么凶悍,还能被气着?我想像不出什么样的人能让姑母气出疯病来。” 阿薇瞥了他一眼:“那你是见识浅薄了。” 陆致下意识地想回嘴,话到嘴边又忙咽了下去。 这种时候不能触表姐霉头。 况且,这个“浅薄”也算是夸他,对吧? 定西侯的脸黑炭似的:“真想不到,余家那样有底蕴的世家会……早知道……” “您能从哪儿去早知道?”阿薇一语点破,“人家金太师在京里挑来找去,打听了四年经历,定然还使人回冯家祖籍去问过,那都看走了眼。蜀地隔着十万八千里,您哪来的信心就挑出来个好人家?” 定西侯正为着余家置气,被阿薇这么一问,倏然也有点懵。 左看右看,看到陪坐着的桑氏,定西侯忙道:“你看你舅娘也不是京城人。成亲前,桑家那儿与我们议亲也没有面对面,要你这般说,桑家也没有仔细对待姑娘家亲事?你舅娘嫁进来这么些年,不也挺好的吗?” “先不提舅舅认娘的眼光,待明媒正娶的妻子总还不错,”阿薇道,“您的儿子在娶亲上做了个人,所以全天下的儿子就都是人了?” 陆骏听声抬头,一时间不晓得自己是被夸了还是又挨怼了。 阿薇继续与定西侯道:“哪怕您烦母亲,不想留她在京城,那也不用往蜀地选。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出事了您鞭长莫及,但凡挨得近些,您能让母亲这么受罪?” 定西侯的心情亦是复杂万分。 外孙女儿怪他怪得明明白白,但要说信任好像还有那么一丁点,起码信他不会坐视女儿受罪、不去撑腰。 一个巴掌一颗枣。 枣子没那么甜,巴掌有点痛,偏还让他都心甘情愿往怀里扒拉。 “当初你母亲那名声,京中根本没有门当户对的亲事能说。”定西侯叹道。 “您怕低嫁,怕遇到白眼狼,所以哪怕路途再远您也要寻个门户相当的,”阿薇说得很直白,“我也不说低嫁好,金家低嫁最终就是出了事。 但说到底,还是因为金太师倒了,金太师若还在,您看那姓冯的畜牲敢不敢得瑟! 他敢抖一抖皮,了不起和离,太师还拿捏不了姓冯的? 所以,换到母亲这里,怎得,世袭罔替的定西侯府要犯事了不成?” “祖宗!说什么呢祖宗!”定西侯吓了一跳,这种话怎么能乱说,传出去能惹一堆麻烦。 他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地瞪了阿薇两眼,末了道:“再说,衙门都没有定论的事,怎么到你这儿就坐实了冯侍郎母子杀妻了?” “我自己看的。”阿薇抬了抬下颚,很是坚持。 定西侯道:“小孩子家家……” 阿薇弯了弯唇,笑容浅浅,全是嘲弄:“母亲亲眼看的那岑氏不行,您说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不信。我现在说冯家,您又这么说我,不信我,那我还说什么?” 定西侯:…… 从前,当爹就说不通女儿。 现在,当外祖父还是说不通外孙女。 罢了罢了。 再说下去伤孩子感情。 定西侯起身,交代桑氏多照顾春晖园,自己则回书房准备帖子。 得与圣上求个恩赏,才好多派几位太医过来。 桑氏应下,与陆骏一道送定西侯出去。 迈出春晖园,桑氏斟酌着用词,开口道:“阿薇随了大姑姐,嘴犟。” 定西侯听懂她有周旋之心,道:“孩子也是心疼她母亲。” 他不会把阿薇说的不好听的话放心上。 这么大年纪了,和外孙女儿较劲,多丢人。 шwш★ tt kán★ ¢o 况且,他也心疼。 今日回头看,阿薇说得也没错,真的嫁得太远了。 正屋里只剩下阿薇与陆致。 阿薇精力乏,学陆念一样在大躺椅上躺了,问:“你怎么不走?你也想喝骨头汤?” “……”陆致存了不少话,被直接闷回了肚子里,好一阵才瓮声瓮气道,“你不该和祖父吵架。” “我哪有吵架?”阿薇懒懒道,“我明明在讲道理。” 有那么一瞬,陆致很想问问表姐,前回拿刀子怼他、逼他杀鸡,难道在表姐看来也是讲道理? 不过他最后还是没有问。 因为问了肯定也白问。 陆致换了个问题:“你不怕祖父生气?” “那就气呗,”阿薇道,“这家里上上下下加一块,也没有我母亲受过的气多。” 陆念的经验摆在前头。 定西侯府里,只吵架是没有用的。 这次陆念发病,不是她们的本愿,但事已至此,断不能白白让陆念受一回罪。 要把能讨的一切都讨到手。 愧疚、后悔、心痛。 她要利用好一切能利用的情绪,之后才好争取最多的利益。 等陆念好起来,她们母女两人再一道对岑氏发难。 阿薇也不指望定西侯与陆骏能添助力,少拖后腿就算“良心未泯”了。 思及此处,阿薇看向陆致:“我半夜要与闻嬷嬷换手、看顾母亲,现在需得好好睡个觉。 厨房里炖着骨头汤,原是想煮抄手吃的,现在我顾不上。 你要嘴馋了,让毛嬷嬷给你打一碗汤,愿意等,就跟她说给你煮饺子吃。” “谁说我嘴馋了?”陆致放话后转身就走。 走到院门旁,晚风带来一阵浓香,他不由吞了口唾沫。 犹豫一息,他快步进了小厨房:“嬷嬷与我装碗汤,父亲刚才说要喝了驱驱寒,我给他和母亲送些去。” 50.第50章 八分自尽,还有二分暧昧(两更合一) 第50章 八分自尽,还有二分暧昧(两更合一) 青茵照着新开的方子抓了药回来。 怕吵着主子们,春晖园今晚上静悄悄的。 青茵进正屋,一眼瞧见了睡在大躺椅上的阿薇。 躺椅小憩舒服,真要睡觉比不了床,何况天冷下来后亦不保暖。 青茵本想唤阿薇起来、挪去床上睡,可一想到她大半夜定要与闻嬷嬷换手,这点功夫一醒一挪的怕是会睡不着,也就不出声,只去厢房抱了张轻暖的被子来,轻手轻脚给她盖好。 而后,青茵又退出来,带上了半边大门,垂了帘子挡风。 药炉支在窗下。 先前熬的那份现在用不上,青茵重新备上新的,安安静静坐在炉边煽火。 阿薇心里存着事,三更过半,自然而然就睁开了眼。 摸了摸身上的被子,阿薇看了眼坐在桌边熬夜熬得迷迷瞪瞪的青茵。 “晓得与我盖一床暖的,怎得不晓得自己再披一件?”阿薇问。 青茵倏地惊醒过来,眼神还有些惺忪,嘴上却道:“奴婢不冷。” 阿薇不与她争这话,先去寝间看陆念。 闻嬷嬷看起来也有些乏,与阿薇打了几个手势,表示陆念状况。 两人多年默契,阿薇一看就懂。 陆念睡着,只是不太安稳,嘴唇嗫嗫,全是梦呓。 阿薇便从里头退出来,往小厨房去。 半夜天寒,人冻得一个激灵,困意又去了七七八八。 青茵跟着她,小声道:“不晓得姑夫人什么时候醒,奴婢把汤药放炉上拿文火温着。 大公子带了一小锅骨头汤走,余下的毛嬷嬷又添了点水继续炖。 她说您今儿顾不上旁的,肉馅拌好了浪费可惜,她便动手揉了面、包了饺子,放在了橱柜里。” 阿薇应了声好。 小厨房里还烧着灶,比外头暖和不少。 灶上一锅骨头汤,一锅热水,毛嬷嬷都备着。 阿薇先把饺子下了,才单手拿帕子简单擦了把脸,彻底醒了神。 她夜里没吃饭,一份饺子蘸醋,一碗骨头汤,正正好。 给青茵也装了份,阿薇道:“吃完后,你就去睡。” 青茵一愣。 表姑娘摆明了要熬夜,那她怎么能歇了? “谁让你前半夜硬撑着?”阿薇看出她的意思,道。 “那闻嬷嬷歇了,只您一人看顾姑夫人?”青茵忙问。 “早两年母亲犯病,也是这么过来的,”阿薇道,“闻嬷嬷就不跟我争,该睡就睡、该起就起。” 青茵听到这里,暗暗懊恼。 这事怪她自己没经验。 “那明日您睡时奴婢也睡,您起来了奴婢也起来,能给您搭把手。”青茵脑袋也算灵光,一下子安排妥了。 春晖园这几日照顾姑夫人就是头一等大事。 倒不是她见不得别人出头,一味要积极表现,而是能进姑夫人寝间的人手,除了闻嬷嬷之外,这两天才勉强添了一个她。 姑夫人病中,岂能随意再叫个不熟悉的进去帮忙? 至于今晚上…… 青茵另想了补救:“奴婢在外间睡,您有事就喊。” 阿薇依了她。 两人去与闻嬷嬷换手。 “厨房有饺子和骨头汤。” 闻嬷嬷点头,示意阿薇不用担心她。 寝间里只剩下阿薇与陆念。 黑漆漆的夜色之中,阿薇坐在床边,看着陆念的身影。 噩梦似乎又缠上了她,陆念嘀嘀咕咕个不停,阿薇弯腰凑近她口边听了会儿,才分辨出内容来。 “杀了他!杀了那畜牲!” “给我解药!给我治阿薇的解药!” “疯子,你们全是疯子!” 阿薇握着陆念的手,一遍遍道:“您杀了他们了,您已经把他们都杀了。您给阿薇姐姐报仇了。” 一刻钟后,陆念才渐渐静下来。 她始终没有醒过,却疲惫至极,满头大汗。 阿薇拿帕子与她擦汗,柔声细语说着:“我剁到一半的肉馅被毛嬷嬷接了手,她调得也不错,添了白菜进去,包了饺子。 夜深了我图省事儿就煮了,所以没有吃上煎饺。 您也没吃上抄手。 您得赶紧好起来,我才好给您做抄手吃。” 翌日。 进出春晖园的客人不少。 定西侯得了恩典,把太医院的院使院判都请了来,又请了对癔症有心得的两位御医,五人凑一块给陆念看诊。 陆念清晨发作了一场,又自己清醒过来,记得要给阿薇的手换药。 一刻钟后又迷糊了,好在不吵不闹,只靠坐在床头发呆。 太医们过来,陆念也算配合。 阿薇又与太医们说了这几年病情状况,定西侯焦虑等着,最后得到的结果依旧不能算十分乐观。 说到底,得调养。 “从先前的两三月犯一回,到现在隔了小一年,看得出有在好转。” “既是在蜀地得的病,回到京城来、离那处的人与事都远了,照理对姑夫人的病情是有益的。” “还是不能受刺激,尽量顺着她来。” “等这一次缓解之后,或许可以多出去城里城外转转,比一直在府里住着强。” “昨儿那大夫开的方子能用,缓解后建议换上化郁气的方子。” 定西侯一并记下来。 送太医出去时,阿薇正好在院子外见到了李嬷嬷。 自打前回为了陆致斗鸡的事、与岑氏不欢而散后,阿薇有一阵子没有见过岑氏以及她身边的李嬷嬷了。 两方看起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背地里…… 岑氏有岑氏的想法,陆念也有陆念的杀招。 可惜,那杀招才有了讯息,陆念却犯病了。 李嬷嬷恭谨与定西侯问了安。 “听说姑夫人病了,侯夫人很是担心,又怕姑夫人病中见了她更心烦,便让奴婢来问问。” 阿薇面无表情,道:“病着,不劳挂心,的确会心烦,千万别来惹嫌。” 李嬷嬷闻言,心中大喜。 这对母女果然还是老样子,半点不留情面。 侯爷好面子,被这么多太医看到自家里头不睦…… 李嬷嬷藏起心头欢喜,眼皮子一垂,委屈摆在面上:“表姑娘,奴婢……” 阿薇不与她纠缠,只看定西侯:“我得顺着母亲。” 定西侯立刻严肃起来,道:“本就病着,心情愉悦最是要紧。” 李嬷嬷没有讨到一丁点好,只能赔笑,心底里恨恨咬牙。 原以为这母女俩自己作死作活、很快就会把定西侯作烦了,没想到竟然还作出了“偏爱”来。 阿薇转身回了。 切菜需得磨刀。 等陆念好转,刀磨光亮,她就把秋碧园给切成丝。 另一厢。 顺天府里,杨府尹差点喜极而泣。 冯正彬的案子,比预料之中的棘手。 自尽看着板上钉钉,可也并非没有疑点,尤其另牵上了九年前的金氏夫人的死。 当然这并非衙门不能轻易结案的缘由,最让杨府尹头痛的是朝堂上几方各执一词。 全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家伙了,谁不晓得冯侍郎一死,来年竞争尚书之位的人就少一位? 若能以此发挥,再拉扯个对手下去,那就更晋一步了。 于是,围绕着冯侍郎怎么死的、死于谁手,但凡有点心思的都要动两下嘴皮子。 而一旦牵扯上了“朝堂大事”,什么人命官司都不可能单纯。 顺天府夹在中间,当真为难得很。 现在,这桩案子被镇抚司接手了。 杨府尹一股脑儿把所有相关案卷都交给了元敬,又对坐着吃茶的沈临毓表达了“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不是顺天府不尽心,而是冯侍郎的死就是面镜子。 顺天府是猪八戒,怎么照都里外不是人。 镇抚司,成昭郡王就是那唐三藏,怎么照怎么一位佛祖座下的好弟子。 虽然,依杨府尹观察,郡王爷今日心情不怎么样。 沈临毓放下茶盏,拿过堆在最上头的案卷翻看。 前些时日,他得了圣上授意出京办事,来回不过这么几天,京中就有个“大惊喜”等着他。 沈临毓手上有一桩旧案。 那是开春时圣上私下交代他的,六年前、永庆二十九年的春闱恐不大干净。 当时的主考是前年二次告老的高邈。 高邈是两任帝师,地位超然,就是岁数大了,早回老家含饴弄孙享福去了。 后来出了巫蛊大案,京中血流成河,朝堂动荡难免,圣上又把高邈请回来坐镇,授了空出来的太师之位。 那年,高太师都快八十高龄了。 二十九年,是巫蛊案后的第一次春闱,朝廷意想多选人才。 高邈担了主考的名,但他的年纪必然无法亲力亲为,就像他担任太师一般,震慑为主,稳定人心。 如此,朝廷渡过了最动荡的几年,高邈实在吃不消了,再次离京。 许是在家休养了些时日,老大人精神康复许多,回忆起这二次出山的经历,隐隐品出些任期里的不对劲来。 其中便有春闱之事。 他暗中递了折子直至御书房,圣上颇为重视,让沈临毓查一查内情。 这几个月,沈临毓悄无声息地查,为此另寻了些由头在礼部衙门翻了半月的旧档,好不容易拨开云雾、能判断舞弊并非高老大人的错觉,而被他抓到的线眼正是冯正彬。 谁想到,沈临毓紧赶慢赶拜访高邈后回京,冯正彬死了。 在害死发妻的那一日,死在了做法事的大慈寺。 死得其所。 死得突然! “真是自杀?”沈临毓问。 杨府尹道:“王爷知道的,衙门判断自杀他杀,除了尸体状况,也要兼顾现场痕迹、人证物证等等。” “据大慈寺的和尚所说,门窗从里头紧闭。” “脖子上是缢伤痕迹,而非绞杀痕迹,血障集中在下半身,符合缢死。” “桌上留下遗书,基本能确定是冯侍郎笔迹,主要是那遗书写到后头龙飞凤舞起来。” “若是有人仿照所写,那他飞得还挺是那么一回事,毕竟,端正的字好描摹,飞起来的难以抓形神,对方仿写的功力很不错。” “府内更倾向于冯大人亲笔,他当时都要自杀了,情绪不稳定,有几个笔画稍有些偏也是人之常情。” “那几日京中为了冯大人‘不敬发妻’的事有许多传言,冯大人连千步廊里都坐不住,他是有自杀动机的。” “但是,”杨府尹深吸了一口气,正是这些但是才让他没法结案,要是没有丝毫疑点,他才不管别人想拿冯侍郎的死做什么文章,“但是,颈部除了淤痕外有些许擦伤,许是被害留下,许是他自己反悔了挣扎。” “自缢在喉上,舌头该抵着牙齿,但冯侍郎的舌头没有伸出来,也没有抵着牙齿。” “双手握是握着,却没有紧握。” “总的来说,冯侍郎的死,八分自尽,还有二分暧昧。” 偏就是这两分,足够有心人发散开去,各争利益了。 案子没有办明白,虽是上交镇抚司,杨府尹也不想给圣上、给王爷留一个办事能力不行的印象,也不管得不得罪人,硬着头皮另补了两句。 “他杀也得有个他杀的由头。” “若说因着他发妻的死,那还是一桩无头案子,他那高堂受不了儿子突然离世,情绪激动,转天就偏枯了。” “下官也去瞧过,人躺在那儿动弹不得,听不见问话,更说不出当初有没有害过儿媳。” “即便真是因果报应,金家早已经一人不剩,谁能为此杀三品侍郎?” “至于求更进一步,如今老尚书还未提告老,后头事情八字没一撇的,这个时候嘛,落井下石不稀奇,直接上手杀人那也不至于,您说呢?” 沈临毓垂着眼看那张遗书,啧了声。 这个节骨眼上,为了尚书之位不至于杀人,但若是为了掩饰舞弊案,就很值当了。 再者…… 沈临毓的喉头滚了滚。 那碗清新的果茶,让他印象深刻。 案卷上提了,冯正彬被大慈寺和尚寻到正阳门外时,大吐了一回。 证言来自搀扶冯侍郎的两位下属,两人说的是冯正彬当日生病的具体细节,沈临毓看到的是定西侯打开来的是前回喝过的果茶。 沈临毓很是好奇。 冯正彬究竟从果茶里喝出了什么,竟然能吐一次、又吐第二次? 看来,他得向定西侯府的那位表姑娘讨教讨教果茶方子。 自缢、勒杀的判断来自《洗冤录》。 51.第51章 我会杀鸡,不等于我会杀人(两更合一) 顺天府外。 沈临毓上了马车,交代车把式去定西侯府。 元敬闻声抬头,诧异地看他。 “怎么?”沈临毓问。 元敬摇了摇头:“没有。” 王爷行事虽然想一出是一出,但也知道轻重缓急。 便是元敬这颗被长公主念念叨叨偏了的脑袋,也不至于认为王爷惦念一口好喝的鸡汤、果茶胜过了冯侍郎的死。 观他表情,沈临毓岂会猜不到他的想法? 没有藏着掖着,沈临毓直接道:“想找侯府表姑娘问问先前那果茶的方子。” 初听这话,元敬没有信,八成是他家王爷逗他取乐。 转念再细细一想,他忽然领会过来。 那日礼部衙门,正是他发现了冯侍郎不对劲。 “您怀疑……”元敬倒是没有点破,只是道,“听说侯府姑夫人犯了旧疾,定西侯求了恩典、请了好几位御医去看诊。” 话音落下,他就见沈临毓招呼车把式改路线。 “回府一趟,”沈临毓交代道,“你去库房挑点品相好的药材。” “送去定西侯府?”元敬不解。 什么时候镇抚司问案情,还得给疑凶送礼了? 想不通,却不妨碍元敬做事。 不过两刻钟,他不仅收拾了一支拿得出手的补气老参装盒,又与沈临毓打听来一条信。 “冯侍郎的夫人前些时日去过定西侯府,接的就是那余姑娘的帖子,但似乎闹得并不愉快。” 沈临毓正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闻言也没睁眼:“谁的帖子、愉不愉快,这都晓得?” “朝上拉扯冯侍郎的案子,把冯家近来的事摸查了个遍,冯夫人去过哪里自瞒不住,”元敬答道,“府里嬷嬷们唠后宅事……” 元敬说到这里顿了顿,观察了下他们王爷的神色,才又道:“杀妻另娶,这事情耐说道。” 沈临毓勾了勾唇。 的确耐说,上至长公主府的嬷嬷,下到城中老百姓家的婶子娘子,她们不一定关心尚书之位落于谁手,却一定在乎冯侍郎有没有杀妻,冯侍郎的死算不算报应。 “查后宅事情,”沈临毓点评了一句,“镇抚司恐没有嬷嬷们有本事。” 定西侯府。 侯爷听说成昭郡王到访时,很是一头雾水。 王爷今日前脚回京,后脚就来他家中,他定西侯在朝中有这般体面? 定西侯自认没到那体面份上,琢磨着问传话的冯泰:“来的是郡王,还是指挥使?” 同一个人,身份不同,来意便不同。 冯泰听得懂,但他答不准确,思来想去只一要点:“王爷穿着常服,不是官服。” 定西侯略松了口气,出去迎客。 两厢照面,全了礼数。 定西侯想把沈临毓请到书房,来客却拒了,只说去前厅小坐。 还是老样子的我行我素,定西侯随他,招待人至前厅。 沈临毓开门见山,道:“今日过来是有一事想请教府上表姑娘。” “请教我那外孙女?”定西侯眉头一紧,“王爷可能不晓得,我那女儿病倒了,孩子这两日伺疾,她们母女相依为命的,若不是要紧事,能否过几日……” 沈临毓并不多言,只把一木盒推过去。 定西侯打开来,见其中是老参,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王爷有备而来。 他不能推拒着不收,但收下了,也不能不让阿薇来一趟。 交代了人去春晖园,定西侯本想多打听两句,话到嘴边见沈临毓没什么谈兴,也只能作罢。 等了会儿,阿薇便到了。 撒入厅门的日光叫她身形阻了,背着光的人站在影中,沈临毓抬眼瞧去,只觉得她与前回颇有变化。 彼时是夜。 将军府中强买强卖,院子里杀鸡剔骨,定西侯这位外孙女浑身上下满是混劲。 那提着刀的架势,凶也凶得生机勃勃。 今日再看,这姑娘却透出了一股蔫气来。 也对。 要伺候病倒的母亲,心里挂念,吃不好睡不好的,疲惫也是情理之中。 等人到厅中站定,让开了日光,沈临毓一眼就看到了她的手。 手指受过伤,拿绷带包着。 阿薇注意到了沈临毓的打量,却又佯装不觉。 定西侯与阿薇做了介绍:“这是成昭郡王,上次来过府里。” “我晓得,”阿薇行礼,“我让陆致杀鸡那天,王爷就在院门旁。” 沈临毓闻言笑了声:“余姑娘那日的鸡汤泡饭很不错。” 阿薇道:“您喜欢就好。” “喜欢,”沈临毓语气如常,“那果茶也喜欢。” 阿薇笑着应声,心中念着“果然如此”。 先前,听说定西侯寻她、且登门的客人是成昭郡王时,阿薇就猜测过对方的来意。 冯正彬的死没有结案,镇抚司指挥使找她,总不至于是拉家常。 她与徐夫人的往来避不了人,迟早会有衙门的人来问。 只是,本以为会是顺天府的人手,没想到竟是郡王本人。 寒暄到此为止,沈临毓道:“能单独问姑娘几个问题吗?” 定西侯下意识想说“不妥”,而后才意识到,郡王是直接问的阿薇,而非他这个外祖父。 这让定西侯略不爽快。 倒不是说,郡王如此说话不把他放在眼中、而让他觉得丢颜面,更不是他认为郡王会在他们侯府里有任何不恰当的举动,而是单独问话,太容易掉坑里去了。 定西侯此刻已经回过味来了。 王爷突然登门,十之八九是为了冯侍郎的案子。 侍郎夫人与阿薇有过几次往来,王爷亲自来家中问话,说起来是给了定西侯府关照。 要不然直接把阿薇传唤到衙门去,越发惹一身麻烦与闲话。 可既然在家里了,又何必让他这个老头子避嫌呢? 别看成昭郡王年纪轻,镇抚司的指挥使,岂会没有点问讯的本领在身上? 阿薇在同龄姑娘里再是老练,也不可能是专司此职的王爷的对手。 一句话没有说好,被牵连进案子里,不值当。 定西侯要周旋几句,不想阿薇直接答应了,他只好起身离开,走得一步三回头。 阿薇目送定西侯离开,这才看向沈临毓:“王爷要问什么?” “果茶方子,”沈临毓道,“余姑娘知道冯侍郎喝了你的果茶呕吐了吗?” 方子不是重点,后半截才是。 阿薇也就只答后半截:“听说了。” “我刚也说了,果茶味道很不错,”沈临毓的语气沉了些,“为何冯侍郎却吐了?” 阿薇道:“既不是果茶的问题,那便是冯侍郎没有口福。” 沈临毓短促地笑了声。 “这么说来倒也没错,”沈临毓笑意消散,神色依旧轻松,丝毫不像在谈论案情相关,“余姑娘如何看待冯侍郎的夫人?” 阿薇问:“原配夫人还是继室夫人?” “烦请姑娘都说说。” “原配夫人可怜,”阿薇没有多点评金芷,但对徐夫人,她毫不掩饰地摆出不喜来,“我和她吵过一架,没什么不能说的,她知道我家状况,起先并未表露继室身份,说得与冯大人格外恩爱。后来我知道受了骗,把她叫来吵了一通。” 沈临毓颔首,一副只问事情、不提对错是非的态度。 “还是继续说说方子,”沈临毓又将话题拉回来,“余姑娘自己研究的?还是与人学的?” 这一问,阿薇没有再配合。 眉间蹙起,她“撕开”了所有的问题,直指中心。 “所以,王爷是在怀疑我吗?” 沈临毓定定看着她,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突然翻脸。 或者说,他一早就确定她会翻脸。 能一手提鸡一手拿刀,把表弟吓到打哭嗝的姑娘,怎么可能没点儿脾气? 沈临毓心里有数,嘴上继续问自己的:“余姑娘的手怎么受伤了?” 阿薇低头将绷带解开。 她伸出伤手,五指稍稍分开,隔空给沈临毓看:“我母亲发病,我怕她咬伤自己,拿手挡了。” 沈临毓看得坦然。 细长的手指上有清晰的牙印,可见当时用力之狠。 伤口正在愈合,印在白皙的皮肤上,越发显得惨烈。 这伤无疑是近两日造成的,与冯正彬的死日反正没有任何关系。 站起身,阿薇收回手、活动了下手指,而后垂眼看向沈临毓。 沈临毓还坐着,抬着眼看她,视线在空中相对。 阿薇抿了抿唇,似是往心下压了压火气一般,才又道:“我会杀鸡,不等于我会杀人。” 留下这句话,她也不管沈临毓是个什么应对,抬步往外走。 沈临毓没有阻拦,只静静看着她离开。 而后,他将半冷的茶水饮了,起身走了。 留了一句话,也没让定西侯送,沈临毓上了自家马车。 车子出了燕子胡同,一路驶入大街,两侧人声喧嚣入耳。 元敬正琢磨案子,倏地听见他们爷问话,问得还没头没脑的。 “我那儿还有祛疤膏吗?” 元敬抬头,惊讶道:“您受伤了?” “不是我,”沈临毓又道,“算了,你别寻了,我去问母亲要,她那儿准有好使的。” 元敬思路倒也快。 他们爷去侯府问果茶,见的人只有侯爷和余姑娘。 定西侯一身腱子肉、以伤痕为荣耀,要祛疤膏的还能有谁? “您……”元敬斟酌了下,贴心为他考虑,“长公主问得细。” 提一句祛疤膏,怕是不用一盏茶的工夫,身边三五个嬷嬷尽数去打听余姑娘状况了。 沈临毓却道:“就是把人问恼了,赔礼而已。” “上回就看出来了,她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性子,恼了就直接甩脸。” “只感觉冯侍郎的死与果茶似乎有些关联,并没有实的证据,如此问上门去,换谁都不高兴。” “你若被当杀人凶手,你大抵也翻脸。” “一盒祛疤膏算不得什么事,礼多人不怪,赔过礼了,下回想到什么线索还能再问两句。” 元敬:…… 他刚才不知道如何接那句话,一时犹豫了,没想到他们王爷自顾自把话说全了。 那他还要说什么? 只一句“您说得在理”而已。 另一厢,闻嬷嬷见阿薇回来,以眼神询问她。 阿薇冲她点了点头,让青茵先替她重新绑了绷带,这才去了陆念寝间。 陆念安安静静坐着休息。 闻嬷嬷轻声问:“怎么会是郡王爷来问?” “我估摸着应该是镇抚司接手了,说明那冯正彬身上的麻烦不少。”阿薇道。 “太师倒台不过九年,那畜牲爬得这么快,定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事,”闻嬷嬷低骂,“王爷疑心您?” “他注意到了果茶,”阿薇道,“这人很敏锐,但嬷嬷不用担心。” 今日状况,亦是早有预想。 冯正彬的死,本就不会、也不能以“自尽”结案。 这里是京城,是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 在蜀地能蒙混过关的案子,在京中会朝着想都想不到的方向狂奔。 既如此,倒不如预留一些似是而非的破绽。 况且,阿薇也需要破绽。 一桩案子,毫无疑点,干干净净,衙门立刻以自尽结案,那最多十天半个月便再也无人提及了。 冯正彬与他母亲的杀妻杀子,他的大难临头各自飞,都会消散在京城的深秋里。 甚至不用等到初雪,便已化为了泥。 除了阿薇这个露不得面的苦主之外,谁还会深刻记得呢? 偏得是如今这般“略显微妙”的状况,才能引得来各方大展拳脚。 阿薇不止要冯正彬死,连他死后的骨血肉皮,都要物尽其用。 只要衙门不能简单结案,只要朝堂上还有人为此争执,那就时不时会有人提起九年前那无法下断言的命案,才可能以此为线索,算一算冯正彬手中的“遗产”去了何处。 冯正彬的“仇家”太多了,甚至还被镇抚司揪着,多的是乱七八糟的线索。 如此一来,阿薇反倒安全。 杀人,讲求因果。 金殊薇会杀冯正彬报仇,但余如薇不会。 她现在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成昭郡王再敏锐,也难以解开这道符。 只一碗让冯正彬呕吐的果茶,在这畜牲的一堆祸事里,怕是连鸡毛蒜皮都称不上。 “仇家越多,衙门越难查,”阿薇唇角一弯,“且让他们慢慢查去。” 52.第52章 不合适吧?(两更合一) 定西侯急急往轿厅去。 他到的时候,沈临毓的马车已经出了胡同口。 他只好问门房:“王爷心情如何?” 门上的道:“小的没有看出来。” 定西侯:…… 也行。 起码不是怒气冲冲的。 定西侯又去前厅那儿问。 管事的道:“小的远远站在前头廊下,听不见厅里说了什么。只瞧见表姑娘先起身回了,又过一会儿,王爷才走。” 定西侯那浅浅松弛了的心又绷紧了。 阿薇是主、王爷是客,断没有客人不走、主人家先走的道理。 阿薇说话做事直归直,但只要没有惹着她,该有的礼数规矩都一清二楚。 可见,先前的谈话是不欢而散。 定西侯叹了声。 满打满算,冯侍郎家与阿薇能牵连上的,也只有侍郎夫人而已。 王爷到底问了些什么,能把阿薇问得来了火气? 定西侯一时没有想明白,只好去了春晖园一趟。 阿薇在小厨房。 定西侯没让人把阿薇叫出来,背着手走进去,把备菜的毛嬷嬷吓了一跳。 “做什么吃食?”定西侯问,“怎么一股酒味?” 阿薇正在打鸡蛋液。 她没有用大锅,只边上支着的小炉子上架了只小锅,里头烧了水,又添了甜酒酿进去,正咕噜咕噜冒着泡。 “母亲嘴里没味道,说想吃点甜的,”阿薇道,“我与她做碗酒酿冲蛋。” 定西侯忙道:“她脑袋清楚了?” “没有,”阿薇把备好的枸杞放进锅里,“但也没之前那么糊涂。” 陆念的病就是这样,发作起来不是要砍人就是要害己,情绪最激烈的那阵过去了,就安安静静发呆,或是说些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今夕何夕的胡话,如此反复几次,慢慢胡话少了,人也就清醒了。 这会儿,正处于“发呆”的过程中。 定西侯叹了口气。 酒酿滚得差不多了,阿薇把鸡蛋液倒下去,拿筷子不住搅动,不让蛋液凝结成块,只成蛋花。 热腾腾的酒酿散发着淡淡的酒气,定西侯不由叹道:“香!” 阿薇便问:“您要吗?” 定西侯看了眼小锅子里的量,没好意思开口。 阿薇看了他一眼,没有着急起锅,另取了个鸡蛋直接敲进去。 很快,一只白嫩嫩的水潽蛋便成了形。 阿薇把它捞起来,又添了半勺热酒酿,递给定西侯:“您尝个味。” 定西侯没有客气。 他不怕烫,咬了口水潽蛋,鸡蛋凝了七八分,微微的软嫩,正是他喜欢的样子。 鸡蛋的味道很淡,全靠酒酿惹味,些微的酸伴着回味的清甜,很是适口。 尤其是离晚饭不远了,肚子恰恰有些饿,暖暖地垫一垫,里外都舒坦。 “怎么不与你母亲也煮一个?”定西侯问。 没人说过,酒酿里冲了蛋花,就不能再来一个水潽蛋了。 阿薇闻言却是笑了起来。 她一面将陆念的那份装了碗,一面不咸不淡道:“她不爱吃水潽蛋,外祖父您不晓得吗?” 定西侯一愣,看着勺子里剩着的半个。 他确实不晓得。 阿薇又道:“您吃鸡蛋呢,就喜欢吃这个火候的,无论是水潽蛋、荷包蛋还是水煮蛋,太嫩的吃不惯,再熟些的您嫌噎得慌。不同人有不同人的口味,问一问就晓得了。” 定西侯老脸一臊。 阿薇端着食盘出去了。 她就是故意说的。 真论起来,一大家子人,定西侯不晓得其他人口味着实不奇怪。 平日少在一张桌上用饭,家宴也多是男人与女眷孩子分桌,满满的十几样菜,顾不上去盯谁多用了几筷子什么。 甚至,比起家常菜,可能还是自家难做、经常催着底下人去外头采买的点心、特色菜,反倒还容易记住些。 但阿薇偏就要点出来,点得定西侯汗颜。 定西侯忙不迭两口吃完,跟着阿薇去看陆念。 陆念对父亲的到来视若无睹。 她现在混乱的记忆里,她正身处蜀地,没有父亲这么一个人。 陆念这会儿也不认得阿薇,但好在还愿意信任她,接了阿薇准备的酒酿冲蛋。 坐在桌子旁,她对着勺子吹上好几口,才慢慢抿一抿。 定西侯看在眼里,心情十分复杂。 明明这么大一个人了,却叫他想起她很小的时候。 也是在春晖园,襁褓中的阿骏睡在摇篮里,白氏抱着阿念,让她自己吃东西。 吃的是什么来着? 定西侯着实想不起来了,只能隐隐想起,小小的阿念抿着撅撅的嘴,细声细语说“烫”。 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定西侯很是难过,连眼眶都泛了红。 “外祖父,”阿薇端茶给他,问,“您过来是有话要问?” 定西侯这才想起来意,道:“王爷问了你什么问题?怎么听说你把人晾前厅里直接走了?” 阿薇反问:“他没有跟您说?” “没说,”定西侯问,“可是为了冯侍郎的案子?” “是,”阿薇一点不瞒着,“他问我果茶,说冯侍郎喝吐了,话里话外好似我是凶手一般,真是气人!” 定西侯一头雾水。 冯正彬喝吐了,这状况他知道。 侍郎夫人被阿薇骂出门,这状况他事后也听说了。 但阿薇成了杀人凶手,这算哪门子道理? 就因为那冯侍郎不懂欣赏、嘴巴不行,就连累到阿薇身上? 难怪王爷要单独与阿薇谈。 他若是在场,即便对方是成昭郡王,他都得拉长着脸和人辩个高低。 话说回来,郡王做事素来有章法,怎么今朝如此没头没脑? 阿薇推得干净,定西侯琢磨着明日早朝遇着王爷再问一句。 没想到,散朝后,他还没寻沈临毓,沈临毓先过来请他借一步说话。 沈临毓从袖中取出一小巧银盒:“祛疤的药膏,我看余姑娘的手伤了。” 定西侯倏地瞪大了眼睛。 男未婚女未嫁,打过照面说过话。 他不是讲究迂腐那套的老古板,但无端端地替外孙女儿收别人的礼,且还是压根不熟之人的礼,这叫什么事? “王爷,”定西侯为难中带着拒绝,“不合适吧?” 沈临毓看向定西侯,呵地笑了声。 昨晚上他哄过了母亲,没叫她起不必要的疑心,没想到在定西侯这里添了个“居心不良”的签。 “昨日问话,多有得罪,是我太着急案情,”沈临毓收了笑,解释道,“这东西就是赔个礼而已,哪扯得上合不合适?” 定西侯顺着话问:“这么说来,昨日问案子是弄错了?” “冯侍郎的死轻易结不了,后头要查的也多,”沈临毓又道,“和冯家有接触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传来问话,我之后可能也会再过去府上,不赔个礼才不合适。” 听到这里,定西侯放下心来。 他就说嘛。 成昭郡王查案子,不至于没头没脑,乱冤枉好人。 而且,王爷是上门来问,已是给了侯府方便。 进了镇抚司,不配合的指不定就用上手段了,到府里私下问,没那些吓人办法,但也得各让一步。 他回头也劝劝阿薇,若再要问些案子时莫要记仇。 这么想着,定西侯没有拂沈临毓面子,接了那银盒:“我回去交给她,侯爷之后来府上,有机会再尝尝她的手艺。” 客客气气,官场道理。 定西侯周全,沈临毓却不按常理出牌。 他把手收回去,略理了下袖口,似笑非笑,懒懒散散:“侯爷也太多心了,我要做什么不合适的事,还能明晃晃让侯爷知道?” 定西侯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只能自己找补:“王爷真是,说笑了说笑了。” 两人散场。 沈临毓去御书房,定西侯回千步廊。 忙到了下值,定西侯回府,直接去了春晖园。 陆念的状况比昨日似乎又好了些,起码她认出了定西侯,只是心情很差,扭过头去不愿意说话。 定西侯有心说些关心的话,又怕言语不当反生刺激,只能作罢。 “这是给你的,”他便把银盒取出来,交给阿薇,“祛疤膏,给你涂手指。” 阿薇直接问:“这不是外祖父准备的吧?这些细碎小事,您想不到,且家里也有药膏,您不会另买。” 定西侯咳嗽了声,道:“郡王给的,说是昨儿问话得罪了,与你赔礼。” 阿薇“哦”了声。 赔礼是真,怀疑是真,恐怕那怀疑至今未消也是真。 但她不怕,除了她之外,值得郡王爷怀疑的人多的是。 至于这祛疤膏…… 阿薇打量了番银盒子。 比掌心还小些,与胭脂盒差不多,上头印着祥云纹样,做工很是精细。 盖子打开,里头膏体乳白莹亮,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看着不错,您与我向王爷道声谢,”阿薇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但是,若下回他再乱怀疑我,我该甩脸还是甩脸。” 入夜。 闻嬷嬷伺候陆念梳洗。 等陆念躺下,阿薇在床边坐了,动作温和地解了她的中衣,露出她的左胳膊来。 胸口连到左臂,有一道旧伤疤。 伤口早就愈合了,只留下狰狞印子。 那就是陆念发病时企图用匕首自尽那会儿留下的,阿薇发现得巧,吓得整个人扑过去阻拦,撞偏了陆念的手,匕首横着划过去,没伤到命,但很吓人。 阿薇取了点祛疤膏,轻手轻脚给陆念抹:“郡王寻来赔礼的总不会是差东西,我猜是宫里贵人们用的,她们最讲究这些。 您这疤旧了,别的药膏都不好使,我们试试宫里的,指不定有效果。 就是这一盒也太少了,您若涂着好,我下次再问他要。 也不白拿,正经寻只老母鸡来炖锅鸡汤,您觉得呢?” 陆念没有说话,一双眼睛静静看着她。 阿薇继续自顾自说:“不晓得他吃不吃辣,最好是吃不得,我偏弄一顿红通通的给他,怀疑到我这儿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您放心,办法都是有的。 镇抚司若没有往岑太保那里查,我下回就与他掰扯徐夫人扣扣搜搜。 岑太保不好过了,岑氏便没了依仗。 说起来,我觉得您上次说得也在理,岑氏是岑太保的侄女,他们蛇鼠一窝,但未必关系多么紧密。 您不是提过、早些年岑氏与娘家的关系也是时好时坏嘛。 那岑氏只要不是个傻的,多多少少得捏着点岑家的把柄,心里才能有底。 您好起来后……” 话说到一半,阿薇停住了。 陆念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暖极了。 “阿薇。” 声音柔柔的,语调却踏实。 阿薇眨了眨眼睛,看着陆念清明起来的眸子,倏地笑了起来:“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陆念撑坐起来。 闻嬷嬷赶紧与她塞了个引枕。 陆念缓了缓神,昏黄灯光下,阿薇眼下的青影一目了然。 她道:“辛苦你了。” “这次比上回好得快,”阿薇继续与她涂膏药,“我刚才说的那些,您有听见吗?不然我再与您讲一遍。” “听见的,”陆念看了眼明显挖去一块的药膏,道,“你的手也要涂。” 阿薇应了声。 晓得陆念这会儿定睡不着,她便干脆多说些话。 “您病着,秋碧园那儿李嬷嬷来了一趟,没进院子就被赶回去了。” “二舅与二舅娘也来过,大抵晓得我们不欢迎,问候两句就走了,倒也没说惹嫌的话。” “外祖父没让往白家报信,但太医来过,白家听说了些,舅婆来了趟,送了些药材。” “送的是白芍、天麻、川芎那些治头痛的药材,我们这儿没个药柜子收着,我怕放坏了就拿去公中记账。” “您晓得我发现了什么?” 陆念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催她莫要吊人胃口。 阿薇笑了起来:“库房常用的不常用的药材都备得周全,但有几味药进出库都不少,其中就有白芍。 我起先以为是舅娘她们小日子不舒坦用的,再仔细看,出库日子零散,一月里什么时候都有,不像是吃妇人病。 而且,取药最多的是秋碧园,隔三差五。” 白芍养血安神、活血止痛,除了妇人病外,它还适用于失眠、情绪不稳等引起的头痛。 “你是说,岑氏她……”手指指了指脑袋,陆念的眼睛里全是笑,“失眠、头痛,她这儿也没康健到哪里去,难怪!” 53.第53章 知道怎么让马脚露出来吗?(两更合一) 陆念坐直了身体,不再靠着引枕。 “我猜,岑氏这毛病得有两年了吧?” “父亲挪到书房住,也有两年了。” “刚听到这消息时我就觉得奇怪,哪怕是老夫老妻,她如今再不用扒着父亲做恩爱样子,但也不至于放任父亲睡书房。” “起初她病着耽误父亲歇息,父亲又忙于公务、图方便住书房,那都合理,但那之后就没有挪回来,实在不像岑氏的性子。” “枕头风、枕头风,不在一对枕头上,隔了半个侯府能吹什么邪风?” “以岑氏年轻时笼络人的手段,啧!” “现在来看,不是她不想让父亲搬回秋碧园,而是她不能、她不敢!” “若只是失眠、夜不能寐,顶多是男人打呼噜,岑氏在一旁睁着眼等天亮,反正有他没他差不离,不至于不能睡一张床上。” “岑氏的问题应该更麻烦。” 桌上油灯燃着,落到床边只余淡淡光影,昏黄且朦胧。 陆念的眼睛却格外的亮,仿佛灯蕊上跳动的火花跃入了眸子,唇角飞扬起来,一改前几日无精打采的木然神色。 若不是阿薇拦着,她都想下床来走上几步,才能缓了心头那火烧火燎似的燥热。 双手握着锦被,陆念眉梢舒展,声音也愉悦起来。 “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郭氏那老虔婆吗?” 阿薇应声:“记得,是阿薇姐姐的祖母。” “她康健时嚣张得很,到哪儿都指手画脚,仗着是长房长媳又生了长孙,把本房的隔房的妯娌都得罪了个遍,别人吃了她十几二十年的亏,转过头来害我。” “我受她连累不说,她自己也没少折腾我,但最后,她还不是熬不过脑子生病?” “夜里睡半个一个时辰就惊醒,梦里全是胡话。” “骂这个咒那个,平日念些阿弥陀佛,做起梦来杀人放火!” “叫人听了一两句去,不与她拼命才怪!” 陆念撇了撇嘴,与阿薇与闻嬷嬷道:“岑氏怕是也有这种毛病,睡不安稳、惊梦,怕梦里乱说话叫父亲听了去,才干脆由着父亲住书房。” 阿薇与闻嬷嬷交换了个眼神。 从道理上,这事儿说得通,只是…… “为何是两年前?”阿薇问,“她害死了外祖母,要心虚早心虚了,偏是时过境迁,您远嫁多年,家中没有能让她烦心的事,她突然就得了这毛病?” 闻嬷嬷道:“说不好,有些人胆小,做了坏事后自此难安,有些人胆大,但指不准哪天受了刺激。” 郭氏便是如此。 几十年不觉得自己有错,耀武扬威得很。 直到余家一桩桩怪事接连起,风言风语之中,恐是后知后觉了“报应”,一下子挨不住,吓出来的病。 阿薇颔首:“我们也不清楚旁的事情,只晓得恰逢母亲送信回来的前后。” “她既有恐慌的事儿,那就不怕不露马脚,”陆念笑起来,瞳中的火焰透着冷,“我是疯,疯那么一阵,过了就好。不似她们那种,看起来没事人一样,病灶全在心里脑子里,日日夜夜的磨。” “噩梦缠身,时间久了身形消瘦,”阿薇说着去握陆念的手,“我观岑氏气色,还没到严重的那步。” “她谨慎,自知有问题便不与父亲睡一处,”陆念说道,“夜里陪她的都是心腹,她没那么怕被人听去,心情自然宽松些。 掌中馈的是弟妹,岑氏平日也不管事,你看她最近老实待在秋碧园,出来走动得很少。 清早弟妹他们去请了安之后,她想睡回笼觉就睡。” 阿薇静静听她说话,垂着眼替陆念解线。 陆念刚才手指太用力了,抓被子时指甲勾到了刺绣。 前几天病中,阿薇早就哄着陆念把长指甲都剪了,细细打磨了,但再短的指甲也会勾线。 没有硬扯,阿薇轻手轻脚顺着解开。 闻嬷嬷拿了小锉刀来,阿薇又给陆念磨了磨。 至于被套,明日让人补下线就是了。 陆念心思不在指甲上,由着阿薇摆弄,嘴上说着她的经验:“多给些刺激,她夜里睡不好,那就白日也别让她安心睡。 中馈不可能给她,我们寻她旁的事情给她做。 若是早几年,她装得更好,这两年大抵是没人给她生事,又或许睡不好的缘故,脾气大了许多。 就前回陆致那臭小子惹的事,换早些年,她可不会那么轻易被我压过了风头。” “您说得对,”阿薇收拾好了,道,“今晚上您好好睡一觉,明日起来,我们给岑氏寻麻烦去。” 陆念其实不困。 阿薇看得分明,怕陆念不好好睡,佯装打了个哈欠,简单梳洗了番。 没有回厢房去,她脱了鞋往陆念床上爬:“您这儿暖和,我跟您睡。” 陆念精神好,但她拒绝不了乖顺的阿薇。 她的小阿薇自幼身体就弱,陆念几乎是一步不离,夜里也是亲力亲为的照顾,哄着女儿睡。 后来,余如薇去了庄子上静养。 陆念两头跑,她要为了报仇谋划,不能时时陪伴女儿,她与丈夫亦没有感情,半夜睁开眼摸一摸身侧,空荡荡的。 她不在乎丈夫,只觉得,女儿不睡在边上,她很不习惯。 再后来,她报了仇,却也失去了女儿。 那段时日是阿薇陪她走过来的,吃住都在一起,陪她熬过漫漫长夜,让她惊梦醒来,身侧还有一人呼吸。 在陆念逐渐康复后,阿薇便不再陪她睡了。 陆念自己也十分清楚,她需要康复,罗织出来的美梦只是梦,她绝不能沉溺下去。 那会拖累了阿薇。 阿薇是她的女儿,但她更是金殊薇。 她可以让阿薇成为余如薇来瞒天过海,却不该让阿薇束缚在余如薇的躯壳里。 但是今天,看着笑盈盈的阿薇,陆念心软极了。 母女两人躺下来。 闻嬷嬷落了幔帐,又吹灭了灯。 阿薇在黑暗里眨了眨眼睛,紧挨着陆念。 陆念偏着身子,依着旧日习惯,与阿薇掖了被角,轻轻地隔着被子拍睡。 不自禁地,低低的哄睡调子从她嗓子里流出来,不会划破黑夜的静谧,只添了一层安逸平稳。 阿薇绷了好几日的情绪在这段安稳里松弛了下来。 原想等陆念先睡,却是不知不觉间,自己先睡着了。 听着身边孩子平缓的呼吸声,陆念哼唱的调子越发轻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这调子有多少年没有哼过了呢?她又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是了。 女儿很小的时候,身上痛睡不好,她就哼着哄。 是她以为自己不会记得的调子,毕竟,她被亲娘哄着睡时、她实在太小了。 可这调子就是刻在了她的骨头里。 十几年后,她哄女儿时顺口就来了。 同样的,又过了这么多年,她睡在幼年睡过的床上,还是这么顺口。 那她再努力努力,关于这座春晖园,关于母亲的陈年旧事,她一定也能再想起些什么来的吧…… 陆念浅浅入睡,只那拍睡的手,时不时地、仿佛习惯了一般,拍了一下,又一下。 翌日。 天色将将亮起,阿薇睁开了眼。 见陆念还睡着,她便没有动,只一瞬不瞬地望着。 这些年,阿薇很少梦见亲娘,但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还能记得起母亲的模样。 母亲生的便是温婉模样,与陆念浑身带刺的明艳完全不同。 可偏偏,她们是手帕交。 而这会儿,睡着的陆念收起了身上的尖刺,眉宇之间难得透出几分安然。 但阿薇知道,等陆念醒过来、睁开眼,她还是那朵带着刺的玫瑰。 不多时,陆念醒了。 看到阿薇时,她还有些惺忪,稍缓了缓,陆念的眼睛明亮起来。 阿薇问:“您睡得好吗?” “好,”陆念道,“睡够了,很是松快。” 两人起身,各自梳洗。 春晖园里的丫鬟嬷嬷们见陆念精神了,也都很是高兴。 阿薇去了小厨房。 骨头汤炖起来需火候,只好暂且将就,先尝一尝煎饺。 到底是跟着闻嬷嬷在四司六局里做过事,阿薇动作很快,揉了面,趁醒面时又拌了馅,擀开面皮包饺子,毛嬷嬷帮着备了锅刷了油,饺子平铺开,盖上盖子。 陆念吃煎饺不爱蘸辣,只一小碟陈醋最合她的口味。 煎饺好熟,时候到了添水进去,热气折腾着催出来的焦焦脆脆的底,到了完全开盖的时候,香气扑鼻。 阿薇最后撒了把芝麻与葱花。 一份外焦里嫩涌汁水的煎饺,一碟米化了油的白粥,陆念很是喜爱。 阿薇也喜欢。 揪心几日之后,放松下来的一顿吃食,比什么都好。 之后,阿薇拎了个食盒去寻桑氏。 煎饺刚在锅上暖着,虽比不上刚作成那会儿,但也好吃。 桑氏见阿薇送吃食来,眉开眼笑道:“大姑姐好了?” “好了,要不然我也没有心情弄这些,”阿薇陪坐着,听桑氏边吃边夸,末了道,“母亲这回一病,我着实有些吃不消。 母亲本就不喜欢底下人进出屋里,病中更是,每日能陪着她的只我、闻嬷嬷和青茵。 嬷嬷年纪大了,熬久了也伤身。 我就想来问问,之前与您打听的那些人手,不晓得有没有信了。” “我也正要与你说这事。”桑氏示意姚嬷嬷。 姚嬷嬷上前答话:“丫鬟宝珍,放出去第二年就嫁了人,之后随夫家去了江南,听她家里说平素只书信往来,暂不会回京。” “张嬷嬷倒是一直在京里,可惜生了场大病,三年前病故了,她家小子在京郊几个村镇做货郎,日子还过得去。” “窦嬷嬷和她男人住在南城那儿,靠姑夫人当初给的遣散银钱支了个小铺子,见我们府上去打听,说是想进府来给姑夫人磕个头。” “就是那柳娘子,府中花名册上没有她,姑夫人留的那地址也已经没了人,眼下还没有明确的下落。” 阿薇点了点头。 这几人,除了柳娘子,都是曾经陆念用的人手。 彼时定西侯府被岑氏把持,大部分伺候陆念的人,与其说是她的丫鬟婆子,不如说是岑氏的人。 要说苛待她了,其实并没有。 岑氏要当那良善、又无奈讨不来继女欢心的继母,在吃穿用度上从不敢亏了陆念。 丫鬟婆子们认陆念这位大小姐,照顾仔细用心,也时时好言相劝。 谁让陆念就是与岑氏过不去呢? 陆念闹得越凶,身边人劝得越真情实感。 岑氏也从不会因为丫鬟婆子管不住陆念的胡闹而责罚她们,口称“知道你们尽力了”,“孩子小、不好带,我心中有数”,几年下来,别说这些定西侯府的人,连白氏夫人的陪嫁们都笼络去了大半,唉声叹气陆念“不珍惜、不懂事”。 到最后,陆念身边与她一条心的,只有她十一二岁时自己去外头买回来的几个人而已。 再后来,陆念与余家定了亲。 蜀地太远了。 陆念自己都认定此生恐是回不来京城,便把买来的人放了,就是窦嬷嬷几人。 只两个早已无亲无故的丫鬟随她远赴西南,在多年前为了保护她和余如薇先后离世。 至于那位柳娘子…… 她不曾在侯府里当过差,花名册上自然没有她的名姓。 阿薇还不曾听陆念说具体来龙去脉,但她知道,这个人就是陆念给岑氏准备的大礼。 “辛苦舅娘帮着打听了,”阿薇笑了起来,“另一桩事不晓得您这儿得了结果没有?我母亲这回虽好了,但她还得用不少好药材养身,两年前丢的那三箱笼药与五千银两,不晓得您查出信了没有?” 桑氏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个外甥女,鬼精鬼精的。 不过,她既然与大姑姐、外甥女站在一块,她们精明些也是好事。 “有些眉目了,”桑氏也不瞒她,道,“我也不抱怨说难查,反正会有个结果,算算来回递消息的时间,最多半个月,我给你答案。” 阿薇应了声“好”,起身回了春晖园。 “还是我们之前说的那样,别管是不是舅娘落了口袋,只要她能明明白白甩去岑氏那儿就行。” “药材与银两的路子,以及您给安排好柳娘子,这两样一并扔到秋碧园去。” “岑氏夜里不能睡个好觉,白日里又要收拾一堆事情,折腾她一段时日,她自然而然就露马脚。” 听阿薇说完,陆念支着脸颊,问道:“知道怎么让马脚露出来吗?” 阿薇如何不了解陆念? 凑到陆念身边,阿薇轻声细语地道:“吓唬吓唬马儿,然后,一鞭子抽在它的马屁股上!” 陆念抚掌,哈哈大笑。 “说得好,”她站起身往寝间走,“换身衣裳,我带你找柳娘子去。” 阿薇道:“还不晓得她如今下落。” “没事,”陆念脚步飞快,道,“有人知道。” 病好了,陆念要惹是生非了~~ 54.第54章 她们的生活需要破局(两更合一) 马车出了定西侯府。 大街上人声鼎沸,京城的白日总是这般热闹。 陆念掀了帘子一角,目不转睛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群。 内城多是勋贵高官人家,两侧做生意的亦是大门面,管事小二恭敬周到,俨然一副进高门当差也不出错的模样。 等到了外城,寻常百姓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采买的,谋生的,各种招呼声吆喝声。 陆念更喜欢外城,生机勃勃的活力把她从沉闷的侯府里拉了出来,只觉周身都松快多了。 她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帘子,与阿薇说起了柳娘子。 “她是京郊通县人,她爹是一家镖局的小镖头,她自己也学了拳脚。” “小时候她就跟着她爹天南海北地走,也算是去了不少地方。” “她有一门亲事,可惜成了望门寡,那头嫌她克夫,两家断了关系,她一个未婚小寡妇也说不来顺心的亲事,干脆留在家中跑镖。” “如此有个五六年,镖局做得不差,总镖头退了,她爹接了去,一家也算体面。” “只可惜,他们走镖到东越,遇着劫匪、出了事,柳娘子孤身逃出来报官,父亲那时在东越驻军,便出兵剿匪。” “父亲也没想到,那群匪徒厉害着呢,他得了个大胜、却中了点暗算,躺了一个月。” “柳娘子一直照顾着他,父亲调任回京,也顺路把柳娘子带回通县,好叫她与家里人团聚。” “柳娘子那趟镖,货物救回来三五,但人活下来的就她一个,她爹也死了,镖局又要贴补遇难的镖师,又要赔付客人,她家底哪里够使?” “父亲给掏了不少银钱,才没让柳家上下被客人、镖师家里人吃了。” “我会晓得这事儿,是偷听了父亲与岑氏说话。” “岑氏问过要不要把柳娘子接回府里来,父亲斩钉截铁说他与柳娘子没有私情,补贴银钱也只是看人太可怜了。” “当初驻军东越,一来是震慑东越的不臣之心,二来本就是剿匪。只是东越那地方,山多林密,山贼神出鬼没,很难摸清他们的寨子所在。” “若是早些能去除匪贼,那镖局就不会出事;若没有柳娘子报信,驻军也没法找到贼寨,杀尽匪徒。” “就这两点,又添上那点儿同情心,父亲才把后头事情掏钱摆平了。” “许也不止银钱,商户、镖师,皆是普通老百姓,父亲哪怕使个管事去镇场子,人家定然也是拿了合理的钱就走,怎么敢胡乱撒泼漫天要价?” 阿薇认真听陆念说。 以她对陆念的了解,阿薇在这番讲述里没有听出任何的厌恶与排斥,足以判断出,陆念对柳娘子的印象不算差。 “这么说,那柳娘子与外祖父的关系,您也嘀咕过?”阿薇问她。 “我嘀咕,岑氏更嘀咕,”陆念靠着车厢,笑了好一会儿,“我那时见过柳娘子,长得可漂亮了。 多年练武走镖,身形挺拔,人也有朝气,即便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也有那股劲,与闺中秀气养出来的完全不一样。 我看她顺眼,不管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就看她痛快。” 阿薇能理解陆念。 这位柳娘子听起来与岑氏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岑氏看似温柔体贴,实则全是虚假谋划,陆念闺中赢不了岑氏,自然而然会偏向有活力的柳娘子。 “父亲又不是什么心硬如铁的人,一来二去的,有心思也不稀奇,”陆念顿了顿,笑意收了些,道,“还是得说句公道话。 父亲与那柳娘子大抵是没有逾越的关系。 他那人吧,别的不一定,敢作敢当还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若真与那柳娘子有私,不会不承认。” 想了想定西侯行事的态度,阿薇问:“或许是人家柳娘子只念个救命之恩,根本不屑侯门争斗?她既无心,外祖父也就没有勉强?” “是个人都会这般想,”陆念啧啧两声,“那年,我听说了她之后就寻上门去了。也不是多复杂的想法,就念着府里多个人给岑氏添个赌。” 男人嘛,喜新厌旧多正常。 无论先前顾忌着什么,但只要人抬进了府,名正言顺了,年轻貌美的柳娘子怎么看都比岑氏强。 陆念自认为算是个好主意,可她没有说服柳娘子。 “她的确不愿意掺和进来,说了感念恩情,又说家业缓过来了便还银钱,”陆念道,“人各有志,我也不兴强买强卖。 我原以为她一心扑在家业上,可能不打算再嫁,但实际上、回京不过半月,她就招了个镖局里的一镖师入赘,很快怀孕、生了个女儿。 如今想来,未必没有我们这头给的压力。 我图她给岑氏添堵,岑氏面上不拿她当回事,背地里指不定也施压了,普通人家操持个镖局,但凡她不老实,岑氏有的是办法让她做不了生意。 我明白过来之后就不去找她了,父亲自认身正,我又不提,她又嫁人了,岑氏自然不会节外生枝,万一惹急了、人家跟她鱼死网破,她多年贤良就白装了。” 闻嬷嬷颔首:“听着她是个明白人。” “我远嫁前劳留京里的窦嬷嬷她们私下多关照她,”陆念垂着眼,道,“因为,她那女儿出生的时间有点巧,还早产了小一月,岑氏那阴暗性子,恐是会记到父亲头上去。 不敢与她明面上多往来,我远在蜀地,自身都说不好是个什么状况,哪里还能隔着千里顾她? 现在不一样,我在京城,有事我能说上话。” 阿薇问:“柳娘子当年不愿意掺和,如今几乎二十年了,有家有业,按说不会转念搅进来。” “有家有业自然不会,”陆念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但我查过柳家原先那镖局,东家不再姓柳。” 阿薇沉吟:“您是说……” 话未说透,窦嬷嬷那铺子已经到了。 话题暂且停下,三人下了马车。 窦嬷嬷开的是家杂货铺子,东西很多,摆放得却很整齐。 见富贵客人登门,窦嬷嬷赶忙招呼,待她定睛一看,顿时又惊又喜:“姑娘?可是大姑娘?” “哪还是什么姑娘,是个寡妇了。”陆念道。 一句话把窦嬷嬷说得伤心不已。 时间紧,陆念没有多与窦嬷嬷唠家常,只彼此简略说了近况,又说过些时日、让窦嬷嬷来府里坐下慢慢叙旧。 窦嬷嬷连连应声。 陆念问起了柳娘子。 窦嬷嬷长叹一口气:“她招的那上门婿,最初有模有样,谁知道是个阴险的。 柳家老娘没了后,那人鸠占鹊巢,反把柳娘子母女两人轰出门。 说来说去是柳娘子没生个儿子,全是屁话! 他都当上门女婿了还管生不生儿子、有没有香火? 说穿了,就是忌讳那早产的女儿,怕自个儿头上是顶绿帽子。 不敢寻侯府事情,关起门来寻娘俩麻烦。 他也不想想,那要真是侯爷的种,他能把那镖局占了去?” 陆念听得直皱眉头:“柳娘子能叫那混账那般欺负?她可不是没本事的。” “唉,再大的本事,也有使不出劲儿的时候,”窦嬷嬷道,“女儿早产,身体就不好,她费了大心思在孩子身上,自己好些年不曾出去跑镖。 镖局还是认男人,她爹在的时候自有她爹顶着,她便是跑镖、领头的也是她爹。 她爹没了,她又沉寂几年,接镖、跑镖便是那上门婿,大小镖头、镖师全听那人的话。 等她想跑镖了,哪支队伍都安排不进去,说的也都是大道理,一群大男人出门,她一个女人在其中就不方便,就算他们不介意,那镖师的媳妇们不安心。 要么跟着爹和兄弟,要么跟着自个儿男人,这样才好歹算话,可她那男人架着她,她也愁。 时间一久,镖局易主也就不奇怪了。” 阿薇和闻嬷嬷听着,交换了个眼神。 果然,这世上就没什么新鲜事,无论是官宦还是百姓。 “那男人算得很贼,一批镖丢了、银钱大把赔出去,账面亏了只能转卖镖局,有人低价接了手,名头一换,柳娘子母女只得出门,”窦嬷嬷越说越气愤,“那男人还留着当镖头,接手的其实是他远房亲戚、就挂个名而已。 道理道理能说通,手续手续周全了,柳娘子便是想告状也告不过他。 最后只得和离了事,不想再受拖累。 这些都是柳娘子与我说的,她问我借了笔银钱安顿,三年前她给女儿结了个亲。 张嬷嬷家的儿子做货郎营生,有时候去她们镇上转转,回来与我说,她们日子也很磕绊,不全是银钱的事,能用银钱解决的都不是事。 解决不了,只能哽着,上不去下不来,最烦了。” 陆念心里有了底,要了柳娘子的地址。 柳娘子住在京郊一镇子上,马车过去也就一个多时辰。 也说不好到的算巧算不巧,车子到了门外,里头两家吵得热闹。 一看就富贵的马车停下,各自收了声,观望状况。 阿薇下来,一眼就看到了柳娘子。 不用陆念指给她看,她完全可以认得出来。 漂亮的,有精神气,身姿挺拔,哪怕经历了这么多变故,柳娘子还是柳娘子。 陆念扶着闻嬷嬷的手下车,走上前去,轻轻抱了她一下:“好久不见。” 柳娘子愣了许久,眼睛一酸,落了泪。 几人进屋。 柳娘子的女儿卧床,一脸病容,坚持与陆念、阿薇问了安。 没有当着她的面,陆念请柳娘子去对屋说话。 “怎得与那户吵架?”闻嬷嬷问。 “两家拼住一院子,总有摩擦,这回是说我们煎药味道重、冲着她们了,”柳娘子苦笑,“不是多好相与的人家,因而不敢让一步,让过一回便当我们软柿子,又得捏上来。” 陆念深深看着柳娘子,开门见山道:“我此番回京不是省亲,是带女儿常住京城、再不往蜀地去了。 当年你拒绝了我的提议,今时今日,我还是想来问问你,愿不愿意进府? 不止你,还有你女儿一块。 你晓得我恨岑氏,我需要你的缘由也一如既往。 我亦晓得你的困境,你女儿得有个好大夫,你也需要有权势才能把镖局夺回来。 当然,这不是什么买卖,你即便依旧不应我,我也会与你请大夫、夺镖局,谈不上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就是见不得那混账东西抢了你的家业。” 柳娘子抹了一把眼角,又有些哭笑不得:“您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当初那年纪,清清白白的,进府去还能给侯夫人添个堵,如今这样了……” 她自己摇了摇头。 “话分两头说,”陆念直白道,“你当初进府是正儿八经当妾,费尽心思拉拢我父亲,我与你是一时的盟友,我一嫁人,你孤立无援。 现在么,你进府做小娘,你女儿就是我那流落在外头的妹妹,你不用管我父亲说什么,真犟起来他如今硬气不过我,我俩一道对付岑氏就是了。” 柳娘子忙摆手:“姑娘,当真不是!” “不是也能是,”陆念道,“你若只是个想过生儿育女、普通女人家日子的,我不会上门来把你扯进麻烦里,但你不是,你只是不得不退,而非心甘情愿把家业交出去。 我还记得你当年跟我说过的话,你父亲为了镖局花了那么多的心血,你不能让家业丢在你手里,所以哪怕你不想与我父亲扯上关系,你也要承情收下他的银钱,守住镖局,重新把名声做出来。 过了这么多年,你的想法应该没有改变,只是你遇上了困境,解决不了。 我能替你把镖局拿回来,但妹妹往后守不守得住,你得考量,守起来多难,你最是清楚。 我看妹妹身体不好,妹夫靠不靠得住,你也得琢磨。” 柳娘子沉默。 陆念没有催促她,低头把玩指甲。 她指甲被阿薇磨短了,好是没劲,只能嗔看了阿薇一眼。 阿薇莞尔。 对屋,久娘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柳娘子忙起身去看她,与她倒水顺气。 看着女儿消瘦的模样,柳娘子抿了抿唇,心下拿了主意。 她们的生活需要破局。 问:谁先破防? 1.岑氏,2.陆骏,3.定西侯,4.柳娘子前夫。 —— 求月票。 55.第55章 您就当心疼心疼她(两更合一) 当她还是个姑娘时,父亲就教过她,行走江湖要审时度势,柳娘子记得很牢。 所以,那年东越遇险,当她明白无能为力时,她选择逃走报官。 所以,丢了货、又孤身一人时,她选择照顾定西侯,跟着他才能平安回到通县。 所以,即便有爱慕之心,即便陆大姑娘示好,她也不愿入府,不是妾不妾的事,她很明白自己对抗不了侯夫人。 所以,她招了婿,平息侯府的牵扯,想要把家业撑起来。 所以,在被丈夫算计,家业易手时,她决定和离止损。 柳娘子一直在走最安全的路,在绝对的力量与权势面前,她纵然有本事也只能如此。 她其实很懂陆大姑娘的感受,那种有劲使不出来、拳头够得着的地方全是棉花,浑身难受得要命。 她努力操持生活,但生活走入了死局。 家业丢了,久娘身体差,如今她能管得住女婿,但等她也无力时,女婿能不能善待久娘还是两说。 更要命的是,镖局那儿时不时还找她麻烦。 那男人自以为替别人养了十几年女儿,各种花招扔过来,她挡得回一时,又岂能挡得住一世? 病床上,久娘清了清嗓子,问:“娘,客人和您说什么事?是不是让您为难了?” “没有。”柳娘子捧着女儿的脸颊。 久娘明明遗传了她的五官模样,却因为身体不好,全然没有柳娘子的精神气。 不管怎么样,得给女儿劈出一条路来。 “我们得收拾东西了,”柳娘子坚定道,“客人,她们是来接我们去侯府的。” 久娘愣住了。 对屋里,阿薇和陆念听不到柳娘子母女的对话。 只等了会儿,柳娘子回来时,阿薇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坚毅。 外头院子里,邻居咚咚劈着大骨,敞开的厨房动静极大,似乎想以此来表达即便你们有富贵路子、我家也不会低一头。 柳娘子不想、也不用再与他们争一口气,只与陆念道:“您坦诚,我也不和您隐瞒什么。 救命之恩,要说当年没有一点爱慕之心,那是假话,但我与侯爷确实没有那层关系,久娘是我前头那男人亲生的。 以前总觉得我自己还算有本事,招婿能稳住家业,如今看来的确是我天真了,很多事情光靠本事是不够的。 我没法和他对簿公堂,一是他手续办得周全,二是他背后有人撑着,若我没有弄错,应当就是侯夫人。 倒不是说侯夫人出了多少力,而是有一两句话,衙门里我就断不可能讨着好。 知道归知道,但也没有实际证据。 侯爷当年借我银钱摆平,隔了十多年、我无凭无证寻上门说侯夫人害我,那我岂不是越发得自找麻烦? 今日听您这些话,我可以替自己争一把。 我只要镖局,只要久娘好,旁的我不在乎。” 想得到什么,必然也需得付出什么。 柳娘子见多识广,根本不会有任何天真的想法。 妾室?小娘? 她这个岁数、这个经历,说实在话,她愿意、定西侯八成都不愿意。 但为了寻岑氏麻烦,她也可以豁出去不要脸不要皮。 陆念一下就听懂了她的意思。 “看来我们都与岑氏有仇,你放心,镖局一定会回到你手里。 岑氏那头事情成了后,你想在侯府安然当小娘就当小娘,你想出来自由自在打理镖局就打理镖局,你想给妹妹安排什么将来也都随你。 有侯府名头在,镖头镖师不敢欺你们母女两人。 我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你雇你看得上的、忠心的人才。” 陆念倾着身子,凑近了柳娘子,轻声道:“晚了十几年,但我们合作愉快。” 说走便走。 柳娘子动作麻利,收拾了要贴身带走的物什,又使人把女婿寻回来,最后一把锁关上房门,登上了街上叫来的马车。 京城的傍晚,晚霞映天。 定西侯府。 桑氏听说陆念带回来一家三口,起先并未多想。 她交代姚嬷嬷道:“许是从前伺候过大姑姐的人,你去搭把手,把人安顿下来。” 姚嬷嬷前脚应声去办事,后脚瞠目结舌地跑回来,说话都打着颤:“表姑娘说,不是伺候过姑夫人,是伺候过侯爷的,那三人是我们府里的小娘,姑太太,姑老爷。” 桑氏没领会,或者说,她觉得自己听不懂了:“都是谁?” 姚嬷嬷丧着脸:“您称呼姨娘,小姑子,小姑夫。” 桑氏:…… 姚嬷嬷问:“您看,如何安排?” 桑氏扶着额头缓了缓,那一头劲过了之后,她的脑子倒是清明起来了。 “知会侯夫人了吗?”她问。 姚嬷嬷忙道:“表姑娘使人去给侯爷带话了,也说先不用管秋碧园那儿。” “那我们也不管,”桑氏一锤定音,“那姑子都有姑夫了,她定生在我嫁过来之前。 我从未听世子提过什么姨娘小娘,难说他都不知情,我又晓得什么老黄历? 安顿人的事儿都听大姑姐的,她说怎么住就怎么住,你只管搭把手,出力不出话。” 姚嬷嬷一听就明白了。 说穿了,那是侯爷侯夫人那辈人的事,认也好,撵也罢,轮不到世子夫人一个儿媳妇多嘴多舌。 桑氏看着姚嬷嬷匆匆离开的背影,重新坐了回去。 别说,突然领这么三口人回来,大姑姐母女两人的路子是真的野。 另一头,秋碧园里自也得了消息。 岑氏睡了一下午,起来不久,正用甜羹。 听说柳娘子的三个字,险些一口呛着,她顺了顺气,问:“这都多少年了,她如今承认给侯爷生了个孩子了?” 李嬷嬷赔笑:“侯爷当年一口咬定没有……” “男人的嘴能信?”岑氏冷笑起来,“那女人长的就祸害,侯爷在东越驻了两三年,没机会也就罢了,突然冒出来个模样标致的,哪可能忍得住?” 李嬷嬷小声问:“可她现在承认,又是为什么?奴婢不懂姑夫人的路子。” “她有什么路子?晕头转向的东西!”岑氏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中情绪,道,“那姓柳的早不是当年年轻清白的了,侯爷也过了年轻力壮的年纪,她有什么解数能使? 陆念这步是昏招,侯爷多要脸皮的人,她给搬个另嫁过的妾回来,这帽子不舒服极了。 我们先看戏,且看他们自己一地鸡毛去!” 府中,侯夫人不吱声,世子夫人默许着,阿薇与陆念安顿柳娘子一家便十分顺利。 不说他们三口如何消化天翻地覆的生活,阿薇她们回了春晖园,准备给定西侯一个惊喜。 阿薇又抓紧时间炖了锅鸡汤。 待前头传话来说定西侯回府了,阿薇才把小青菜与白饭都添进去。 厨上火候刚到,定西侯便到了春晖园。 散值时,府里有人到正阳门外传话,说陆念要与他一道用饭。 侯爷想要修复父女关系,自是高兴,想到前次阿薇点名他记不得女儿爱吃什么,便特特问了冯泰。 冯泰回忆着,还有点印象,就去买了一盒。 老头儿兴匆匆地:“你小时候爱吃的芸豆饼,还是东街口那家老铺子,新鲜出炉买回来,快尝尝还是不是这个味。” 陆念取了一块、咬了口,评价道:“味道不错。” 定西侯高兴了。 “原来父亲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定西侯轻咳:“父亲记性是差了些,但也……” 陆念一眼横过去,打断了他自圆其说的话:“那为何您不记得母亲爱吃桂花酥?” 满腔父女和睦的好心情叫陆念这么一堵,顿时不是那个滋味了。 定西侯的笑容垮了些,又不好板着脸说重话,只能道:“你这孩子!” 陆念见好就收,用完一块,就见阿薇从小厨房进来了。 “没准备别的,”阿薇与定西侯行了礼,“您前回说想喝鸡汤,我就炖了。” “一锅鸡汤而已,厨房里谁做不得?非惦记阿薇这一手,”陆念抱怨着,“您全给了那什么王爷是您的事!” “也不费什么工夫,”阿薇笑盈盈地,“那日用的是斗鸡,与母鸡滋味不同,上回去庄子上见那走地的大公鸡还不错,这两日让人送了一只来,外祖父尝尝这鸡汤泡饭。” 吃人嘴软。 定西侯一勺一勺吃得满足。 陆念怪这怨那的,他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女儿就这性子,他不计较! “说起来,”陆念问,“您日日睡书房,怎么不住秋碧园?” “先前为了公务方便,后来就没再住过去,”定西侯说到这里,看了陆念一眼,“听你口气,倒像是要让我去秋碧园一般?你的性子呀,我要过去,你就不高兴了。” “我什么性子?”陆念似乎听乐了,冲阿薇努了努嘴,“你看,他现在还得管我高不高兴了呢!” 这刻笑容灿然,下一刻面向定西侯,笑意消散,只剩嘲讽。 “我不高兴,您不去秋碧园?我不高兴,您现在能休了她吗?我不高兴有用,那她怎么进的门,怎么给您生的儿子?” 定西侯挨了一通怼,比起生气,更多的是臊得慌:“姑娘家家的,说的什么话。” “我算哪门子姑娘?”陆念朝天翻了个白眼。 事情才开头,阿薇给定西侯稍搭了个台阶:“这两样小菜是我新腌的,外祖父尝个味。” 定西侯感动极了。 还是外孙女儿贴心。 陆念与阿薇配合了得,定西侯才刚放宽心,陆念就立刻给他来了个大的。 “我今日把柳娘子和妹妹、妹夫接回来了。” “谁?”定西侯愕然,等他从记忆里翻找出柳娘子这人,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显然不太好意思与女儿谈论这些,“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你搅的又是什么水?你把人送回去,我与她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你也没有什么妹妹、妹夫。” 陆念才不管他说什么:“我唤她‘姨娘’,她住前头英园里,离您书房近,您过去方便,英园那跨院大,让妹妹妹夫住了。” 额头上青筋绽开,定西侯老脸彻底红透了:“你爹我碰都没碰过她,有个屁的孩子?” 陆念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阿薇在这里,您说的什么话呀!” 上涌的火气被一句话堵回去,定西侯憋得嗓子眼痛。 见阿薇垂着眼、乖乖巧巧坐着,他只好忍下骂人的话,尝试继续与女儿讲道理:“阿念,你与我和岑氏怄气斗恨,别把不相干的人连累进来。 那柳娘子有丈夫有女儿,人家清清白白的,别把事情弄这么复杂。” “还丈夫呢?”陆念语速不快,刀子却是锋利,“姨娘若真过得好好的,我能请得动她回府?她连镖局都被人抢走了!得亏她生的是个女儿,若是个儿子,早不晓得夭折在哪儿了!” 定西侯听出来她的意有所指,道:“又胡说八道,照你这么说,阿骏不是活蹦乱跳的?” “是,活蹦乱跳,”陆念讽刺道,“也傻了吧唧!” 定西侯:…… 此时不是争论陆骏傻不傻的时候,他再一次试着平稳情绪:“这事不能这么办,你同情她过得不好,想办法帮她就是。弄成什么姨娘,还带了个我没养过的女儿,御史都得来参我一本。” “没事儿,”陆念越发懒洋洋起来,“您不认,把人赶出府去,明天开始,您能被参好几本,谁让您知错不改呢?” 定西侯被她一顿阴阳怪气下来,实在耐不住火了,拍着桌子站起来:“大把年纪了,我还得个私生女?要不要给她改姓陆?你非得把我们陆家的脸给丢干净了?” 陆念也站起身来,抬着头直直对着他:“这家里都已经有一个陆驰了,再多一个陆久,又有什么所谓?我要是高兴,我还能再认十个、二十个妹妹!怕丢脸,往后要丢脸的事多着呢!” 这顿鸡汤泡饭,吃了个一肚子火气。 定西侯气得头昏脑胀,黑沉着脸往外走。 阿薇送他出去。 气是气,定西侯没有乱迁怒,与阿薇道:“劝劝你母亲,这都什么事儿!” “劝不住,我也不会去劝,”阿薇垂着眼,用与陆念不同的方式,往定西侯心口捅了一刀,“您知道的,她脑子里有旧疾,她认定的事儿,谁说都不行。 说得多了,歪了她的认知,她又要发病。 您就当心疼心疼她。” 定西侯下意识反问:“她有病,便都不顾念我?” “事事有因果,”阿薇抬起眼帘,乌黑眸子沉静,映了屋下灯笼光,冷漠狠绝,“当年无人心疼她,当年远远把她嫁出去,外祖父,今日都是那果。” 定西侯哑口无言。 他转头看正屋方向,倏然想起前不久陆念发病时的模样。 癫狂的,自虐的,呆傻的,崩溃的…… 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胀得被堵住了一样,说不好是先前那股被激怒的火气,还是此时痛惜的恼意。 破防是个进行时。 有先有后,一个个来。 56.第56章 哑巴吃的黄连味 第56章 哑巴吃的黄连味 定西侯背着手站在春晖园外,迟迟没有动。 阿薇已经回去了,院子门半开着,透出里头淡淡光亮。 而院子外头,是晚霞散尽后浓浓的夜色。 定西侯长叹了一口气。 事情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想到搬进来的柳娘子,定西侯着实头痛。 陆念是钻了牛角尖胡闹,柳娘子又为什么…… 他想起刚才话语间提到的“镖局易主”,估摸着事情大抵与此有关。 定西侯抬步往前院去,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他与柳娘子都那么多年不见了。 想撇清关系,也没有大晚上过去的道理。 这么一想,定西侯调转方向,去了秋碧园。 岑氏毕竟是他的妻子。 阿念惹出来的事,不管是她脑子糊涂了,还是故意给岑氏难堪,定西侯认为他怎么也该给岑氏解释一番。 岑氏刚用过晚饭。 陆念那个偏门子把戏,还不至于让她吃不下饭。 当然,她今日胃口算不得好,与陆念无关,纯粹是白日补觉、夜里睡不安生,颠来倒去影响了。 听外头与定西侯问安的声音,岑氏疑惑地看了李嬷嬷一眼。 自从侯爷搬去书房住之后,他很少在这个时候过来秋碧园。 岑氏整理好了表情,起身迎了两步,对进来的定西侯行了礼:“侯爷,用过晚饭了吗?” 定西侯看了眼桌面。 他刚只用了一碗鸡汤泡饭,几口酱菜,若是半夜暖胃自是刚好,但作为晚饭,显然没有吃饱。 不过,他对岑氏这里的清淡小菜也没有多少胃口,便只摆摆手。 “刚在阿念那儿吃了点,”定西侯坐在来,“你先吃,吃完有事说。” 岑氏坐了回去,却没有再动筷子:“侯爷是想柳娘子的事?” “是,”定西侯直白道,“我也是刚听阿念说了才晓得她把人接来府里了,这真是……这事是阿念做得不合适,我之后再好好与她说。” “怎么能是阿念做得不合适?”岑氏温声道,“这事情说来说去,还是怪我。” 定西侯一愣,下意识道:“怎么能怪夫人?” 阿念寻事的本事,他又不是不晓得。 “我当年问过侯爷要不要将人迎进府,您说不用,我就只当……”岑氏笑容讪讪,“早知道她肚里有了,便是您怨我自作主张,我也得把人接回来。没得让孩子生在外头,还认其他人当父亲。” 定西侯脸色一沉:“我没碰过她!” “侯爷!”岑氏坐姿笔直,极其认真,只那眼眶微微泛红,透出几分心酸味道来,“您当时驻东越两三年,我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说来,那时有人照顾您,与您体贴分忧,我反而很是安心。 您当时没让她进府,我猜一是顾及我,不想伤我脸面,二是顾及阿念,她接受不了我这位继母,恐也不会接受再多一个姨娘。 所以您当时这么说了,我就没有多提,最终成了这样。 早年归早年,现在归现在,阿念完全不排斥她,我也没有意见,您不用为了我们娘俩与柳家妹妹断了。 尤其是,她早就有孩子了。” 岑氏语速不快,温声细语,平日里说话和气极了。 夫妻两人往日即便有些分歧,靠着岑氏这般好言好语讲道理的态度,定西侯与她也没有什么能隔天的矛盾。 只是定西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极其讲道理的话语,会让他几次想打断又打断不了。 他越听越觉得憋得慌。 这有什么好讲道理的? 它原先也就不是个道理! “她那女儿真不是我的种!”定西侯气闷着,“阿念是有病在身钻牛角尖,夫人你又坚持什么?我跟她算得上什么断不断!” 岑氏的眼眶愈发红了,委屈与不甘写在脸上:“侯爷,在您眼里我是妒妇不成? 您真心喜爱的,我会拦着人进门不成? 当年就不与我说实话,如今再骗我做什么? 今日事情传出去,外头不会说侯爷什么,但人人都得骂我。 不容人,满京城都知道,我与阿念处得不好,要不是阿骏向着我,知道我为人,我都得被人吐唾沫星子! 结果今日又添一罪状,容不得妾室,还容不得庶女。 可我明明不是那样的人,明明我才是被蒙在鼓里的! 侯爷切莫再说孩子不是你的,要让她们母女出府,我这么大年纪、孙儿都有了的人,您就给我留份脸吧!” 定西侯百口莫辩。 他说了多少次与那柳娘子没有那种关系,更没有孩子,怎么都不信他? 他要再辩解下去,岑氏都要委屈地哭出来了。 难道委屈的那个人不是又当了一回爹的他? 今晚过来,本意是与岑氏解释清楚,没想到根本解释不清。 这种事情自证不得,再说下去也没有用。 定西侯怕越说越上火,干脆起身:“夫人既不信我,那便如此吧,我回书房去了,夫人早些休息。” 岑氏拿着帕子擦眼睛,只由李嬷嬷送人出去。 定西侯前脚离开,岑氏后脚就把帕子摔在了桌上。 她的脸上哪还有半点委屈?只余下毫不掩饰的讽笑。 呵! 男人! 到这一步了都不敢认! 要说十几二十年前,她见不得柳娘子这样的貌美女子进府,现在她怎么还可能在乎? 别说柳娘子这把年纪还勾不勾得动定西侯,真有身孕了她自己先喝一壶。 便是定西侯再看上妙龄的,生下个儿子来、比她的孙儿都小! 她有亲儿子,还有两个亲孙子! 那时候,急的是陆骏两口子。 今下午桑氏为何不急? 不也是看死了柳娘子不可能再生儿子了吗? 反正私生的是个女儿,还是个已经嫁人的女儿,毫无威胁,谁急谁蠢。 等李嬷嬷进来,岑氏交代道:“今日太晚了,明日你让人去前头递话,让柳娘子母女两人过来,我把茶喝了,也给孩子一份见面礼。你挑挑库房里,选两匹布料出来。” 李嬷嬷应下:“您大度。” 岑氏笑了笑。 别想让她背善妒的名! 另一厢,定西侯一肚子闷气回书房。 冯泰问要不要再备晚饭,定西侯让他拿酒。 酒是烈酒,菜是几碟下酒菜。 定西侯先饮了一杯,让冯泰坐下陪他消愁。 “夫人不信,说多了就成了我碍了她名声,阿念只信她自己信的,我要跟她争,她又得犯病,”定西侯又是一杯酒,火辣辣地,“我跟谁说理去?” 冯泰陪酒,不出话。 菜没动几筷子,一壶酒全下了肚。 定西侯还想再添酒,陆骏在外头敲了门。 冯泰拿着酒壶出去,把书房留给父子两人。 “您……”陆骏看了眼神色严肃的父亲,犹豫须臾,还是开了口,“我听说多了位姨娘,还有个妹妹。” “来兴师问罪?”定西侯睨他,“来,你给我说说,你具体都听说了些什么?” 抛开阿念与岑氏,他这会儿很想知道,在先前毫不知情的人口中,事情成了什么模样。 陆骏面上不好看。 他才回府,就从桑氏那里晓得了家里多了三个人。 那什么姨娘、妹妹、妹夫的称呼一出,陆骏脑袋里全是问号。 他都有个嫁了人的妹妹,他却还不知道他父亲以前养过小的? 他根本坐不住,没听桑氏的劝,寻来了书房。 陆骏简单说了下,又问:“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定西侯按了按太阳穴,“那就不是你姨娘,不是你妹妹!” 陆骏听完,又问:“那她们为什么住进来?” “你母亲和阿念她们都误会了,当年我就和你母亲说过……”定西侯说到一半,就见陆骏满眼的不认同,他啧了声,“你也不信?” “父亲,您这么做很不合适,”陆骏皱着眉,劝解道,“连大姐都能接受,您为什么就不能认了呢? 母亲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其实您早些年就该把姨娘她们接回来了。 妹妹年纪不小,作为侯府女儿她本可以说一门正经亲事,现在她嫁的那个妹夫。 唉,我虽然还没有见过人,但对方肯定是个市井出生,我不是说市井就没有好男人,但与我妹妹门户差太远了。 万一是个不好的人,您看,还得再添一道逼人和离,多麻烦啊!” 定西侯越揉太阳穴越胀得慌。 他想,阿骏很厉害,比阿念和岑氏想得都远,人还没见过,就已经想上把妹夫赶出门了。 “你不想要那么个妹夫,我难道想要那么个女儿?”定西侯愤然。 陆骏义正言辞:“父亲,生都生下来了,怎么还能说要不要?从小,您就教导我要敢作敢当,您现在这样……” “你闭嘴!”定西侯气得吼他。 阿念说得对。 这儿子,傻了吧唧! 把陆骏赶回去,定西侯的火气也没法消。 酒气上头,他甚至想把家仆们都叫来一个个问,看看有没有谁相信他。 但想归想,也晓得这个主意蠢得要死。 这一夜,定西侯辗转难眠。 直到三更过半,才勉勉强强陷入梦境。 梦里颠三倒四,光怪陆离,他与柳娘子似乎真有了什么,惊得他睁开眼、后背全是汗。 定西侯懊恼得锤了两下床板! 被岑氏、阿念、阿骏弄的,他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与柳娘子不清不楚了。 明明再是清白不过! 这下醒来,再也不好入眠。 定西侯干脆起身来,活动了一番筋骨就上朝去。 那想到,京城的消息就是这么得快,陆念昨日带人回来丝毫没有避讳,竟然已有几家人听闻了,关系好的还来与他道喜。 喜个屁! 要真是他的女人,即便不接进府里,也是置办个宅子安心养着,能叫她再嫁别人去? 这么一大顶绿帽子,他又不是有病! 可他尝试解释,几个好友都是拍着他的肩膀,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样子,让他十分气闷。 原还想正常上值,可在千步廊得了一些道贺与打量后,定西侯实在耐不住,决定先回府解决问题。 他没有单独去见柳娘子,还是直接到春晖园。 解铃还须系铃人。 得再和陆念说道说道。 陆念起来没一会儿,正用早饭。 阿薇做了红油抄手,配了三种馅的煎饺。 陆念吃得舒坦,一张嘴唇红艳艳的,辣得浑身都得劲儿。 见定西侯进来了,阿薇去厨房又下了一碗,摆在外祖父面前的就是一碗红色海洋。 “蜀地的吃食,”她笑眯眯介绍道,“母亲说,她刚嫁过去的时候吃不惯,后来才喜欢上,您也尝尝。” 定西侯看着那一层红油,还没拿勺子,鼻子先难受了。 “阿念,”怕吃完后说不出话,定西侯便想说了来意,“那柳娘子……” 陆念眼皮子都没抬,直接问:“您要把她赶出去?” “她住着不合适,”定西侯顾忌着阿薇昨天说的话,对陆念语气很是克制,“她那女儿,的确不是我的,唉!” 陆念道:“所以呢?” 定西侯愣了下。 陆念直视着他:“所以,她的镖局白被人算计了?” “你想帮她,有的是办法,”定西侯道,“何必用这种主意?现在外头都说我多个女儿,真是……” “多就多呗,”陆念嗤地笑了生,“我昨儿就说了,我乐意多了小娘,我也乐意多个妹妹,我还能多很多妹妹!” 一听这口气,定西侯就晓得谈不拢。 陆念就不是好好谈事的态度。 他有气无处发,从昨晚上憋到现在,实在是无奈又无力:“行,起码你还知道是假妹妹。” 陆念舔了舔唇上红油,一双黑得浓郁的眼珠子盯着定西侯:“我知道有什么用?我知道,也得有人信。” 声音不重,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定西侯呼吸一凝,突然明白了陆念的意思。 “两回事,”定西侯试着说服她,“你母亲是病故,千真万确。” 陆念喝了一口红汤,辣油顺着嘴角滑下来,下巴上一道油印子,不是血、又似血:“您是柳娘子那女儿的父亲,千真万确。” 定西侯内心翻江倒海,喉咙却被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胸口沉闷至极。 陆念看在眼里,眼睛一弯,笑了。 用帕子轻轻替陆念擦了下印子,阿薇看向定西侯,语气乖乖巧巧的:“外祖父,不尝尝抄手是什么味的吗?” 问完,阿薇自己也笑了。 能是什么味? 哑巴吃的黄连味。 求月票~~ 感谢书城书友惹吃宝儿的打赏。 57.第57章 轮得到她岑氏赶在前头?(两更合一) 第57章 轮得到她岑氏赶在前头?(两更合一) 定西侯拿着勺子,划开了一片红的汤。 被辣油覆盖了的碗儿,即便原本是浓浓的骨汤,现在也只有刺目的红。 或者说,红油底下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换谁来看一眼,唯一的印象都是一个“辣”字。 有那么一瞬,定西侯想,跟他自己挺像的,清清白白的骨汤,滴一颗红油都撇不干净,何况陆念出手就是一缸,全倒里头了。 心情再是复杂,定西侯也没有辜负。 阿薇亲手做的红油抄手,他得给面子,哪怕他并不擅长吃辣。 光是呼吸,他就险些打喷嚏,真一口抄手入嘴,嘴唇到舌面、再到腮帮子,瞬间火烧火燎起来。 辣味太过霸道,以至于他无法好好品味抄手原本的滋味。 匆忙咀嚼后,定西侯急急咽下去。 火焰烧到了食道,而后是五脏六腑,刺激得头皮发麻。 陆念幽幽看着他,问:“还不错吧?” “阿薇手艺好,自然还不错,”定西侯涨红了脸,佯装镇定,“就是我很少吃这个口味,一时有些激烈。” 陆念呵地笑了下,怂了怂肩膀,又去问阿薇:“你给外祖父搁了多少辣子?” “看着红,远没有您吃的辣,”阿薇道,“上来就是个狠的,外祖父吃不消的。” 定西侯闻言,看了眼自己和陆念的碗。 颜色瞧着差不多,原来味道相差甚远? “阿薇真贴心,”陆念感叹了一句,继而看向定西侯,“父亲知道我如何吃得这般辣吗?” 定西侯不知,猜测道:“你在蜀地十多年,自然而然……” “自然而然?”陆念眸底全是讽笑,“那您记得,您去东越时,遣调的驻军不会游水,老教头们是如何教的?” 定西侯一时没有明白怎么从抄手讲到了游水,但他还是记得的。 没有什么循序渐进,全是下饺子一般下水里去,谁不敢下、一脚踹下去,扑腾过、呛了水,逼一逼就学会了。 定西侯小时就会游水,自然没有受那么一回罪,也不会去管教头们操练新兵的手段。 这方式看着狠,但快速有效。 当兵嘛,练得越狠,遇着两军交战、活下来的可能越大。 定西侯回来后也与孩子们说过东越见闻,自然就有这一段。 如今回忆一番,再接上陆念说的话,定西侯倏然想穿了:“你也是如此学的吃辣?” 陆念的那碗抄手已经吃完了,只余带着红油的骨汤。 她慢条斯理喝了两口,才淡淡道:“是啊,我那婆母郭氏,最会教人。 她让人给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我一眼看去,除了红色还是红色。 她说,过两天摆宴,席面都是定好的,不能给我开小灶,我得自己学会吃辣。 宴上都是嗜辣的,味道做浅了被客人们笑话,我不会吃也会被笑话。 时间紧,没法慢慢习惯,便上一桌辣的。 逼一逼肯定能会。” 定西侯听得目瞪口呆。 陆念又喝了一口汤:“我把桌上的都吃了,一口没剩,撑得都不觉得辣了。” “你傻了吗?”定西侯从昨儿憋到现在都无处发的气霎时间有了出气口,对着余家那里一通骂,“余家哪来的颠婆子?吃辣是能这么学的? 军中学游水是为了打仗,余家娶新媳妇是为了比谁吃的辣? 你在家时天天和岑氏对着干,嫁去余家你就傻了? 她让你吃,你怎么不把桌子掀了?” 定西侯恨铁不成钢,训陆念道:“你要说阿骏媳妇、阿驰媳妇,她们两个好性子,遇着不讲理的婆母被立规矩,不知道如何应对只低个头,那我也没话能说,但你、你是好讲话的人?你当姑娘时掀桌掀少了?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我姓陆,我能在陆家掀桌,还能去余家掀?”陆念撇了撇嘴。 当然,她最后还是掀了,连桌子带牌位,把余家掀得干干净净。 这话一出,定西侯的火气倏地就发不出去了。 他看着面前的红油抄手,脑海里都是阿薇说过的话。 “蜀地隔着十万八千里,您哪来的信心就挑出来个好人家?” “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出事了您鞭长莫及,但凡挨得近些,您能让母亲这么受罪?” “当年无人心疼她,当年远远把她嫁出去。” 嫁人,和在家做姑娘,是两回事。 他再恼阿念的臭脾气,再被气得跳脚,他也不会故意折腾女儿。 教养,哪怕惩罚,他的本意都是好的。 就如阿薇教训阿致,提刀都是善意。 可嫁出去了,在别人家,遇着虎与狼是真的会吃人。 十万八千里的蜀地,阿念连掀桌子的底气也丢了,她孤立无援。 若是在京城、若是就在他跟前…… 定西侯一连吃了三只抄手,嚼都没嚼,囫囵吞下去。 哪家婆母敢这么磋磨人,阿念不掀桌,他都得打上门去、把门匾掀下来! 口腔里的辣意再脑海里炸开,说话都像喷火,刺得眼眶湿。 定西侯也不想再提柳娘子的事,是不是、信不信的,都不是重点了。 他光是看着阿念那喝光了汤、露出了底的碗,就不知所措地只能吃自己的。 换作他物,大抵能得一个“食不知味”,但红油抄手太霸道了,一嘴的麻与辣。 五味杂陈翻滚过,最后只剩下浓浓的苦。 定西侯仰着头,把一碗汤喝尽,险些呛着,捂着嘴重重的咳。 阿薇另取了个干净的碗,从壶里倒了豆浆给他。 豆浆微温,兑了一点点糖,只能尝出浅浅的味,去辣正好。 定西侯连喝了两碗,才觉得被大火焚烧的五脏六腑平复了些,他又抹了把额头,湿漉漉的汗。 闻嬷嬷进来,低声与陆念说话。 陆念点头,稍收拾了下,与阿薇道:“我们走吧。” 定西侯还坐着缓劲,问:“去哪儿?” “秋碧园,”陆念直接答了,“岑氏让柳姨娘过去敬茶。” 定西侯一听站起来:“她又是着急喝的哪门子茶?” “可不是!”陆念这一次竟然赞同了定西侯,“姨娘还没有给我母亲敬茶,轮得到她岑氏赶在前头?” 定西侯:“你……” “这是原配,继室,偏房之间的事,”陆念定定看着父亲,一字一字道,“您就别插手了,您帮谁说话,都讨不得好。” 定西侯:…… 深吸一口气,腹中热浪又翻滚起来,他不由地捂了捂胃。 阿薇扶他出了正屋,好叫闻嬷嬷锁上门。 “外祖父,”阿薇浅笑着,“辣这口味,吃惯了之后时常惦记,若不是如此,母亲被硬逼着学、早就恨得再不吃了。 她现在也是当真喜欢吃,您宽宽心。 说来,我也能置一桌子的辣菜,改天我操办了给您送去。” 定西侯拒也不是,不拒也不是。 阿薇才不管他是个什么心境,自顾自继续说:“下次就不给您减味了,原汁原味的,才正宗。” 另一厢。 秋碧园里,岑氏正打量着柳娘子。 当年,她其实没有亲眼见过这位侯爷从东越带回京的女子,只李嬷嬷去办的事,远远观察过一番。 李嬷嬷给她的回复是“狐媚子”,“那身段一看就不是个雏儿”,“一副会勾男人魂的样”,岑氏想象过对方的模样,但此刻一见,与她想象得差了很多。 也是。 都那么多年了,再勾人的狐狸精也没了风光体面了。 五官还看得出当年盛时底子,但岁月流逝,再去勾人就是个笑话。 柳娘子笑盈盈的,面对岑氏毫无怯色,由着人打量,同时她也在打量岑氏。 她不晓得岑氏心中对她的评价,更不晓得李嬷嬷当年胡编乱造抹黑了她多少话,她只觉得岑氏怪。 算起来,岑氏四十有八,半百的年纪,老是一定老了。 但她老得和柳娘子设想中的侯门贵妇不太一样。 按说,府中无妾,岑氏有儿孙,关系不好的继女远嫁,这十几年岑氏称得上顺风顺水,哪怕老了也该是精神奕奕的老太太,但岑氏…… 柳娘子暗暗想,陆念说得一点不错,这老太婆有心病,且近来病情不轻。 有病就好。 有小病才会有大病。 岑氏慢条斯理喝了盏茶,开口时和风细雨:“你刚回京那会儿,我提过接你进府,侯爷没有答应。我也不晓得你得了个女儿,叫你们娘俩在外头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要不然,说什么也要早早接来。” “是我坚持顾着家里,没有应下入侯门,”柳娘子腼腆一笑,“您别笑话我,年轻时我想得天真,就是了断一段情,我有个家业就能过日子。 一入侯门深似海,我那时受不得拘束,走南闯北多了实在不想过后院生活。 可有了身孕,舍不得打去,但留下定会叫侯爷与您知道。 都说您最是大度和善,您晓得了,肯定会来接我,我就想了个馊主意,招了个婿。 唉,没想到兜兜转转的,这把年纪了还是来了府里,也亏得是您和姑夫人不嫌弃我这成过亲的身份,肯认下我们久娘。 我这人嘴笨,不会说那一套一套的话,只跟您表个心意,我会伺候好侯爷,伺候好您的。” 李嬷嬷看了岑氏一眼。 “都说”是谁说的?还不就是侯爷比这小妇说的。 大度一词,从她李嬷嬷嘴里说出来是奉承,但侯爷说给小妇听是拿侯夫人讨好小妇。 多年后再从小妇嘴里说出来,生生的阴阳怪气。 侯夫人如今不在乎府里多个妾,说穿了也不在乎侯爷那点破事,但不等于不在乎被人阴阳怪气。 别看侯夫人面上不显,心中定然是气坏了。 思及此处,李嬷嬷暗暗剐了柳娘子一眼,这把年纪还做别苗头的偏房做派,不要脸! 不管心里怎么骂,岑氏面上端的住:“还是我们女人家说话好,侯爷那人,以前不认,昨儿你都进府了,他还不认,好似我会把你们娘俩吃了一样,真是…… 不瞒你说,我昨儿真是气坏了,那般隐瞒,一来对不住你们,二来也是贬低了我。 说来,女儿是唤久娘吗?怎得没有一道过来?” “是,”柳娘子应道,“打小身体不好,昨日才晓得自己身世,一夜辗转没睡好,晨起头痛得很,实在下不来床,还请侯夫人莫怪。” 话是这么说,实情是怕久娘在侯夫人这里露怯,不如先回避。 至于侯夫人说的“侯爷不认”,若真有关系,势必听了伤心,但柳娘子太清楚定西侯“冤枉”,反倒只会觉得好笑。 说来,她从前认得的定西侯,做事稳当、为人正直。 没想到这么一个人物,自家内里却是一团糟,被嫡女编了一番故事,继室又深信不疑,就是没哪个信他清白。 岑氏好言念了几句“关心”,又说该请大夫看看,末了绕到了正事上。 “别管侯爷说什么,”岑氏对李嬷嬷示意,再与柳娘子道,“以后就是自家姐妹,我喝过了茶,便是一家人了。” 李嬷嬷端了一盏茶上来。 柳娘子接了,起身后没有上前,却在屋里东看西看。 李嬷嬷催促了声:“姨娘。” 柳娘子一脸疑惑:“我没有瞧见前头姐姐的牌位,是在这屋里吗?我得先给她敬茶。” 岑氏端庄的笑容僵在唇角。 她怎么可能在屋里摆别人牌位? 可如此正当规矩,她又驳不得。 暗暗咬着牙,岑氏憋得心中痛,脸上还要露几分笑意:“是我疏忽了,那头也没个准备,就明日……” 话才说一半,陆念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什么明日?” 她走得风风火火,阿薇跟着她,几乎和冲进来一般,外头的丫鬟都来不及通传一声。 岑氏的笑容端不住了。 自打这两人回京,从未踏足秋碧园,好巧不巧今日来了。 还能来干嘛? 陆念大摇大摆,丝毫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见柳娘子捧着茶盏,便道:“天冷,走到小祠堂这茶凉透了,还是去那头再泡新茶。再者,岑氏与我母亲的口味不同,这茶她喝不惯。” 柳姨娘从善如流地放下。 陆念又看岑氏:“你怎么还坐着?姨娘敬茶,你不观礼吗?” 58.第58章 她比以前沉不住气了(两更合一) 话音落下,岑氏抬起了眼帘。 陆念正直直看着她,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两人的视线隔空对上,岑氏从陆念的眼睛里读到了“挑衅”。 大胆,直白,不仅不掩饰,还要明晃晃地摆出来。 陆念从小到大就是这样。 岑氏扶着扶手起身。 她早就习惯了陆念的挑衅,也很清楚自己该如何回应。 无需硬碰硬,只要装作退让,让陆念的拳头都打在棉花上,她就能占据上风。 岑氏装了很多年,习以为常的事,现在却止不住烦闷了。 果然,还是顺心日子久了。 久到接受不了陆念的挑衅了。 “你说得对,”饶是心里不舒服,岑氏靠着大半辈子的功力还是端住了,“这就过去小祠堂吧。” 陆念呵的笑了声。 难得没有一甩袖子走第一个,倒叫岑氏略微意外。 陆念落后两步,视线往侧间里瞥了一眼。 岑氏住的是五开间,待客用的明间,而东侧间是她日常起居之所,里头小桌上放着还未及收拾的早饭碗筷。 而后,陆念才出了明间。 迈过门槛时,她轻轻捏了捏阿薇的手。 阿薇会意,缓下脚步,落在了最后头。 岑氏带了李嬷嬷,柳娘子亦步亦趋着,挡住了李嬷嬷回头看的视线,只叫她看到趾高气昂的陆念。 阿薇站在门边廊下,似是叫什么东西刺了眼,揉了好一会儿。 做事的丫鬟丝毫没有防备,见侯夫人离开后就进去了。 有人打扫,有人收拾,很快便端着食盘出来。 经过阿薇身边,这下她看仔细了。 一砂锅,一碗勺,几小碟干果,还剩下的是些许枸杞、葡萄干、花生一类的。 莫不是吃的奶酪? 阿薇暗想。 看到端倪了,她也不久留,急匆匆跟了上去。 小祠堂不算远,穿过后花园便是。 这会儿日头不错,落在身上添了几分暖意,暖阳下,岑氏的气色着实算不上好。 几人到了后,岑氏交代人去备茶。 “先与我点香,”陆念拦了,又道,“既是姨娘敬茶,也得叫阿骏他们过来。” 岑氏抿着唇看她。 陆念一副既想到了便就该如此的姿态,指挥道:“把他媳妇也叫来,不用心急火燎的,到底是见姨娘,穿戴整齐些。我也不厚此薄彼,陆驰两口子那儿也唤一声。” 底下人没敢直接应她,悄悄用眼神询问侯夫人。 待岑氏颔首后,才麻溜去了。 陆念心知肚明却没有抓着不放,等三炷香到了手上,她先对着白氏的牌位拜了拜。 “母亲,今日家里新姨娘奉茶,人还没有到齐,我先陪您说说话。” “说是新姨娘,其实也算不得新了,早就跟了父亲了,还生了个二十的女儿。” “为什么多年不进府?还不是父亲不当人,非说与姨娘没有关系,把人搁外头那么多年。” “得亏我把人寻回来,要不然这个家成了什么样子了!”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迟早外头都会知道这事,等被御史参一本说父亲不负责、继室又善妒,那就太丢人了,所以我赶紧把人接回来了。” “这位姨娘啊,我瞧着挺顺眼,受了这么多年罪也不吵不闹,可见不会兴风作浪,搅得家宅不宁,给父亲当个老来伴也不错。” “啧,您晓得我,我其实怨着呢,就父亲那个连您爱吃什么都不记得了的男人,还找什么伴儿,一个人待着吧!” “想想也是没有办法,好男人都在戏本里,父亲从来都靠不住。” “您说说,既要抬妾,几十年前就能抬,您又不是什么妒妇,晓得父亲心里存了新人,岂会拦着不让进府?早在府里,总好过如今这把年纪再把人迎进来吧?” “蜀地那儿,但凡谁家老头子纳妾,背地里没有不笑话的。” 陆念絮絮叨叨的,与白氏的牌位有说不完的话。 柳娘子面上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十分端正。 阿薇转眸看向岑氏。 岑氏站的那处,没有迎到日光,略显暗些,也衬着她的脸色愈发暗沉,可见心情很差。 事实上,岑氏何止心情差? 陆念嘴上嘀咕着的都是定西侯做事不周全,其实差不多句句都与岑氏相关。 听得岑氏胸口那团火蹭蹭的,恨不能剐陆念几眼。 陆念的这一通母女掏心窝的话,直到陆骏他们来了才停。 桑氏迅速打量柳娘子。 不管是否与定西侯有私情,这位妇人一看就是有胆识的。 也是,能跟着大姑姐寻侯夫人麻烦,没点儿能耐自是不行。 陆骏也在看她。 虽不再年轻,但五官身形能看出年轻时的模样。 陆骏立刻就下了判断:父亲一定在说谎!年轻时那么标致的娘子,没什么往来也就罢了,但前后照顾了一个多月,没照顾出点旖旎来,他父亲不是眼睛有问题,就是身体有问题! 相较于他们两夫妻的接受良好,陆驰显然是不高兴的。 人到齐了。 柳娘子接过新泡的茶,正要与白氏的牌位行礼。 陆驰突然开口问:“为何父亲没有来?” 据他所知,父亲并不认可什么姨娘,大姐突然把人接回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且很怪异的是,母亲竟然接受了…… 陆念朝他看去:“我跟父亲说了,原配、继室、妾室,女人之间的事让他一个男人别掺和。” 这般歪理听得陆驰一愣:“我难道不是男人?大姐叫我来做什么?” “谁让你是做儿子的?辈分就不同,”陆念慢悠悠道,“改天你要纳个小的,只管叫她与你媳妇敬茶,阿骏不会来掺和的。” 陆驰:…… 陆骏:…… 陆驰的妻子简氏低声附耳与他说了什么,陆驰神色这才缓和些,起码从面上挑不出错来了。 无人再阻拦,柳娘子敬了牌位,茶碗放在供桌上。 而后,她面向岑氏。 管事又送一盏。 阿薇先接了,摸了摸碗侧,道:“太凉了些。我观侯夫人气色不好,又在这阴冷地方站了会儿,还是喝盏热茶更好。” 管事一愣,这话听着很是在理,只是他一摸碗侧,分明就是温热的。 见他犹豫了,阿薇干脆整个把茶盘端走,亲自去泡了茶送来。 柳娘子端了起来,哪怕又茶托垫手,也觉热气腾腾。 岑氏要当那良善大度的正室,明知阿薇不会有什么好心,还是只得接了茶盏。 一上手,烫得她险些撒了。 她气得暗骂:小蹄子见不得光的把戏一套一套的! 若是在秋碧园、自己屋里,她完全可以矜持着、慢条斯理地抿一口,让柳娘子多侯一会儿,可现在这茶碗根本拿不住,岑氏只有装模作样迅速抿一下,就把事情做得了。 如此,便是全了规矩。 岑氏摸索着烫红了的指腹,又痒又热,看柳娘子跟个没事人一般,心说果然是粗人。 一来二去火气憋着,她到底不舒服,面色不虞地与柳娘子说府里事情。 柳娘子很是懂事模样:“我听说别家高门当妾的,都得在主母跟前伺候,我初来乍到自也不能坏了规矩,每日您吃饭时我来布菜,白日陪您多说话解闷。” 岑氏听得眉头直跳。 让柳娘子布菜,她怕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白日过来,那她还如何睡回笼觉? “又不是没有伺候的人手,府里不用那些规矩,”岑氏道,“你照顾好侯爷就是。” 许是岑氏的脸色过于糟糕,陆驰看着着实憋闷得很。 蹙着眉,他斜斜瞥了陆念一眼,与简氏愤愤道:“女儿给爹送妾,天底下竟然有这种事!” 声音不算重,偏陆念耳朵好,一字不漏听了去。 嗤的笑了声,陆念走到陆驰跟前,抬了抬下颚,问:“你知道父亲在书房住了多久吗?” 陆驰知道答案。 可陆念压根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只自顾自往下说:“你母亲上了年纪伺候不了,父亲可没有老。往前一天天的,各个标榜自己多孝顺多细致,指责我不孝顺,现在就是我在孝顺他。” 这话直白到没脸,陆驰一时没好接。 陆念一个转身,又对着岑氏:“你看看,你儿子就是拎不清。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该操心的是儿子孙子,谁管男人睡哪儿,是吧?” 岑氏一口气堵在了心口。 道理是这个道理,她也确确实实是这么认为的,但从陆念嘴巴里说出来,那真是酸不像酸、辣不似辣,怪味极了。 陆驰也傻了眼。 哪怕他是个男人,也听得耳朵痛。 半晌,他回过神来,问阿薇道:“你就让你母亲这样?” 这样癫,这样狂,这样不要脸。 阿薇面不改色:“我觉得母亲很孝顺。我也想在京城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不然我母亲这个年纪守一辈子,我那地下的短命爹可不配这等好福气!” 陆驰:…… 一言难尽! 大姐这性子,养出来这样的女儿,之后府里想太平都难。 他看向陆骏,唤道:“大哥。” 陆骏一脸凝重。 他见过陆念发疯时的样子,想到那磋磨人的余家也是一肚子气,对那没什么往来的姐夫更没有任何好想法。 如此一来,阿薇的话反倒说到他的心里去了。 他道:“话糙理不糙,既与他们余家不相干了,有什么不能再嫁的!” 陆驰愕然,完全没料到陆骏是这么一反应,他还想说什么,被简氏劝住,这才走了。 小祠堂,留到最后的是阿薇、陆念与岑氏。 陆念还在看白氏牌位。 岑氏则是憋了气想发出来。 之前端着的贤良温和脾性是端不住了,反正无论如何,陆念都与她没有好颜色。 “你还真是动作快,”她阴测测与陆念道,“二话不说把人接进来,那柳氏没有被侯爷赶出去,是因为你大病初愈?” 陆念偏转过头来,不咸不淡问:“你当初不也想把人接进来吗?” 岑氏道:“侯爷说与柳氏无私。” “他说你就信?男人的话能信,你还能嫁进来当续弦?”陆念精致的眉毛扬了起来,“你知道他当初与我母亲说过多少山盟海誓的话?结果还不是人走茶凉,让你当了侯夫人。” 岑氏不由咬牙。 陆念倒是说得有瘾,叨叨个不停:“总不能是你天真吧?你跟天真这词也挨不上边。所以,是只要不往你跟前领,你就当没这回事儿,父亲说无私就真无私了?无私哪里能生个女儿出来。” 岑氏闭了闭眼。 陆念这次回来学会了拐着弯儿骂人,听多了实在闷气。 “明知道我不管男人睡哪儿,你接个小娘进府,又是什么打算?”岑氏落下这句话,白了陆念一眼,走了。 陆念双手抱着胳膊,咯咯笑了会儿,与阿薇道:“你看,她比以前沉不住气了。” 这厢,阿薇与陆念一道回春晖园。 半道上,阿薇说起在秋碧园看到的食盘。 陆念与岑氏关系差,早年也说不上很了解岑氏的生活习惯,着实费了好一阵工夫才从记忆里挖出些线索来。 “应是糖粥,”陆念轻声解释,“她从前早上常吃这个,就是白粥,加上绵糖与各色果干。 岑氏如今起居一塌糊涂,定然防备我们调查她,我也不耐烦去秋碧园。 还是交给柳娘子,她是机灵人,姨娘伺候主母的由头一摆,岑氏不乐意也不敢动粗赶人,叫柳娘子且观察一二。” 柳娘子的确很会办事。 定西侯没有寻她“摊牌”,她也没有急着去刺激侯爷近几日绷紧了的神经,只早中晚按时到秋碧园。 岑氏好言好语叫“妹妹不用客气”、“府里不讲规矩”,柳娘子偏诚惶诚恐,不让她进屋伺候她就站在廊下。 两三日间,岑氏一日三餐吃的什么,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的确是您说的糖粥,”柳娘子来春晖园与陆念通报,“每日清早小厨房现熬的,配一碟绵糖,五样果干。枸杞,花生,葡萄干,枣干,山楂片碎。” 阿薇颔首,与她那日看到的差不多。 陆念歪在躺椅上,指尖点着下颚,反复念叨着这五样,末了眼神一凝:“没有松子?” “没有见过松子。” “奇怪,她早年很是喜欢松子,”陆念嘀咕,“还真换口味了?” 求月票。 感谢书城书友惹吃宝儿的打赏。 59.第59章 久服身轻,延年不老(两更合一) 第59章 久服身轻,延年不老(两更合一) 松子这事儿,若没有提到糖粥,陆念轻易也想不起来。 不过一旦想到了,印象颇为深刻。 “那时岑氏嫁进来有一年了吧……”陆念眯了眯眼,道。 白氏病故三月余,定西侯便续了弦。 他上头父母已经过世,底下一双儿女,陆念五岁、陆骏三岁,都是需要人照顾的年纪。 那时,当今圣上登基五年,朝中有很多人可用,但又不是谁都能用。 他喜欢提拔新人,对老人、尤其是世袭的公侯伯府颇为考量。 彼时定西侯承爵不久,论朝堂资历,他是新人,可论家世背景,他又是个“老顽固”。 他并不得圣眷。 为了得圣上器重,他必须拼尽全力争着做事,且尽心尽力。 如此一来,定西侯自然无法对儿女周全,且无论谁来看,府里掌内事、照顾孩子的都该是个女人。 于是,定西侯续弦了。 那年,岑太保岑文渊还不是太保。 岑文渊是先帝年间的状元郎,早早入了翰林、授了修撰,品级不高,但是天子跟前能露脸的人物。 为官三载,先帝领众臣秋围,翰林中点去随行记录日常的便有岑文渊。 没成想围猎时遇着一头失崽的母虎,还是皇子的今上受母虎袭击,跟随在侧的岑文渊为了救他叫虎爪生生撕下一块腿肉。 那母虎很快被侍卫打杀,岑文渊自此受赏晋官,待圣上登基之后,靠着这份护驾之功一路青云直至三公。 而陆、岑两家结亲时,岑文渊时任翰林学士,内阁之路已现端倪。 陆念依着回忆,一一与阿薇讲述。 “父亲想在圣上跟前得体面,想要内宅安稳、后顾无忧。” “同样的公侯伯府,正经贵女不会来我们家当填房,若只有我这么个女儿也就罢了,但还有阿骏那么个活蹦乱跳、康健过头的嫡子。” “继母不好当,贵女不愁嫁,父亲又不是什么名满京城、万里挑一的男人,哪里会有贵女哭着喊着求着上门来。” “岑家那儿主动提的,说是岑氏与我母亲关系好,心疼孩子无人照看。” “岑氏是岑太保的侄女,以岑文渊当时的圣眷,说个好些的官家亲事也不是说不来,但岑家想在圣眷之余再得个勋贵姻亲,如此一来倒是‘臭味相投’,各有好处。” “父亲说,岑氏以往来常来府里,尤其是我母亲病中她多来看望,对我和阿骏来说不是陌生人,以往相处过,总比得个全然陌生的新继母要好。” “家里有个主母,父亲心思放在公事上,许是靠着岑太保在圣上跟前提了几句,得了更多的机会。人嘛,能力与机会相辅相成,才有了他之后在御前的体面。” “这些内情想法,差不多是我十四五岁时,父亲掏心掏肺与我说的,我那时没理他。” “如今想来,情理之上并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他也算是考量了许多,但我唯一接受不了的是岑氏。” “我就是不喜欢她,我确信母亲的死与她有关。” 陆念说往事时,依旧会无意识地扣指甲玩手指。 阿薇干脆握住她的手,没叫她又把指腹挖得全是印子。 “岑氏进门,说的就是照顾我与阿骏,她惯会装模作样,自是恨不能周周全全的叫人挑不出错。” “我们都住秋碧园,阿骏更小,夜里奶娘带着住西稍间,我住东厢房,一日三餐也都与岑氏一道。” “阿骏好骗,他以前就不讨厌岑氏,他连什么是死都弄不明白,没多久就母亲母亲叫得欢,与他相比我就是个刺头,想着法子寻岑氏不痛快。” “还是年纪小,办法也少,我以为的不痛快、全是岑氏的痛快。” “就说那松子,我那时注意到岑氏很喜欢吃松子。” “清早若是用甜粥,配的果干里必定有一碟松子仁,每日下午也会上一碟,她自己剥着吃,厨房时常会做些松仁菜品。” “家里吃得多,采买得必然勤快,我当时想法简单,偷偷藏起来了一把。” “放了差不多有三四个月,捂出了油味,趁着早晨阿骏哭时无人注意我,全给岑氏加糖粥里了。” 听到这儿,阿薇噗嗤笑了声。 这手法实在不能说好,但确实是五六岁的孩子能想出来的主意。 害不了人,但想着的是恶心恶心人。 “岑氏的确尝出味道不对劲了,一碗糖粥全是辣嗓子的油味,再一看就晓得是松子的问题,而我手上又有这么股油味。” “她也不骂我,让嬷嬷带我去净手,夜里父亲回来就把这事说了。” “她故意当笑话讲,说我恶作剧,摆出一个小孩子好玩且她丝毫不介意的样子,她越是如此父亲越生气,她又在一旁做好人。” “这般唱戏姿态,如今看着是真简单,但就是有效。” “自那之后,岑氏依旧喜爱松子,照旧用着,我依稀记得我去蜀地前、家里都是常备松子的。” 说起来,从那时起也过去十几年了,人有口味变化亦不稀奇。 至于是何时有的变化,她们光琢磨肯定琢磨不明白,但对个账就能对出端倪来。 阿薇去寻了桑氏。 家中一切采买都有账册,松子本身值些银钱,不属于大手一挥随便带过的品类。 桑氏答应了给方便,便是一点不为难,甚至都没有问阿薇为何要翻账目,只要姚嬷嬷陪着慢慢看。 这一看,答案也不叫人意外。 同样是两年前、也就是岑氏病了一场之后,府里对松子的采买就少了下来。 到如今,逢年过节少不了,但平素用的不多。 阿薇便详细问桑氏:“母亲说,幼时家中常备松子,我观舅娘接受中馈后,采买上很少有了。” “大姑姐想吃?”桑氏问,“想吃我便叫人去干果铺子买。” “《本草纲目》上说,这松子气味甘小无毒;主治骨节风,头眩、去死肌、变白、散水气、润五脏、逐风痹寒气,虚羸少气补不足,肥五脏,散诸风、湿肠胃,久服身轻,延年不老,”阿薇过来前特特背了,“好东西呢。” 桑氏听得笑了起来:“我倒不晓得这么多,只偶尔嘴巴闲着、让人抓几样干果来吃,听你说了才知道是这般好东西,以后倒是可以常吃。” 阿薇点了点头。 久服身轻,延年不老。 明明是延年益寿的东西,按说越老该越重视,但岑氏现在就不吃了。 怪得很! 桑氏办事灵通。 春晖园为了松子都查上账了,岂是嘴馋这般简单? 她当即让姚嬷嬷去铺子里买了五斤回来,直接分去各处。 秋碧园那儿,是桑氏亲自送去的。 此时正值傍晚,李嬷嬷听说桑氏过来,快步迎出来。 “侯夫人午歇未起。”她道。 桑氏关心道:“可是昨晚上睡得不好?” 岑氏白日补睡已经有很多时日了,主仆之间早就备好了一套说辞。 李嬷嬷便叹了声,道:“眼瞅着深秋入冬,侯夫人有些咳嗽,夜里干咳醒了几次。您知道的,她从前就有久咳的毛病,白日里不显,一到半夜就难受。” 桑氏又问:“好似没有请大夫?还是请来看看吧。” “奴婢也劝,侯夫人说是老毛病、不耐烦请大夫,奴婢就让炖点梨子汤润一润。”李嬷嬷道。 两人正说着话,里头小丫鬟出来,说是侯夫人醒了,请世子夫人进去。 桑氏本以为这趟走空,没想还挺巧。 内室里,岑氏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 睡了一下午,她这会儿气色不错,笑着问桑氏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桑氏没有立刻说明来意,只好生关心了岑氏的身体一番。 婆媳两人平日虽未有多亲密,但起码面子上十分和睦。 岑氏感叹了几句“老了”。 “说来,我是给您送零嘴来的,”桑氏把话题转正了,袖中取出一油纸包,一面打开一面道,“铺子里说是今年的新货,这批货好,个头大,炒得也好,我便让人买了些,家里尝个新鲜。” 岑氏正梳头,并未看清纸包里的东西,顺着问道:“是什么零嘴?胡桃,还是玉山果?” 而边上,李嬷嬷看到那纸包里的松子时,脸色霎时白了三分,不由自主看向了岑氏。 岑氏浑然不觉。 桑氏笑眯眯的,顺手剥了一颗,拿着走到岑氏身边,摊开手给她看:“您看,个头是挺大吧。” 岑氏垂眸,视线落在桑氏的手心。 待看到那颗白玉一般的松子仁时,她的眸子瞬间一紧,身子不由僵了下。 桑氏注意到了,却佯装不觉,继续说着:“那卖货的还说,这东西‘久服身轻,延年不老’,我原就当个零嘴都被说得意动不已。” 岑氏扯了扯唇角,笑归笑,却是勉强:“卖货之人,自然是什么好话说什么了,铺子里的每样吃食都能说出花来。” “是这么个理,”桑氏笑容不改,“说穿了是我嘴馋,又正好说到了心坎上,借着点好由头来满足口腹,您尝尝味儿。” 岑氏偏头,抬眼看向桑氏,手拿起松子仁放入口中,很快咽了下去。 “尝起来不错。”她道。 桑氏轻轻抚掌:“您喜欢就好,桌上那些给您留下,吃完了我再给您送来。” 岑氏微微颔首,应了声好。 话说到这儿,桑氏没有再留的意思,起身告辞。 小丫鬟送她出去。 桑氏脚步如常,直走回自己院子里,才收了笑容,轻轻哼了声。 姚嬷嬷上前听吩咐。 “你送半斤去春晖园,”桑氏低声道,“就说侯夫人吃是吃了,却不见欢喜,许是刚歇午觉起来还没有胃口,她昨晚上咳嗽老病又犯了,难怪吃东西不香。” 另一厢,屋里一没有外人,李嬷嬷就连给岑氏倒了五盏茶。 岑氏捂着嗓子,坐在椅子上直喘气,脸色犯青。 李嬷嬷又忙不迭把桌上的纸包收起来:“您直说没胃口就是了。” “一颗松子,要什么胃口不胃口的,”岑氏的语气憋着火,“都特意送过来了,不就是为了这成效?” 李嬷嬷亦是恨恨:“定是柳氏那狐媚子!” “她就是陆念的探子,”岑氏又喝了一盏茶压嗓子里的味道,“我确实没想到,陆念自从八岁就搬了院子,不与我一道用早饭了,她竟还记得我往日吃什么!” 要不然怎么说,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对手呢。 岑氏又道:“阿骏媳妇也是被当枪使了,但她做枪还做得挺高兴。” “那您说她看出来了吗?”李嬷嬷问。 “谁晓得她!”岑氏骂了句,“与陆念凑在一起能有个什么出息!” 李嬷嬷问:“那这包东西……” 岑氏挥了挥手:“你们随便解决了。” 李嬷嬷应下。 岑氏闭起了眼,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嘴巴里还是一股松子油气,叫她很是不舒服。 说来,她从小就喜欢吃松子。 旧年家中虽不贫困,但也舍不得时常买贵价的松子,所有的银钱得紧着大伯父。 大伯父念书、考官都要银钱,做官后要把家里门面撑起来,亦要把钱花在刀刃上,直到他得了圣眷,家里日渐富贵起来,岑家的生活才随心所欲地滋润许多。 家中零嘴不断,糖果点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松子依旧稀罕,因为只有她爱吃而已。 侄女毕竟不是亲女,岑氏没法像堂姐妹那样想吃什么就让家里尽情买什么,就逢年过节抓几把罢了。 直到成亲后,自己当家做主,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 岑氏曾经以为她会一辈子喜欢吃松子,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半夜惊醒后,她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不过是改了口味,还不许我挑嘴了?”岑氏冷笑道,“陆念有本事把松子全塞我嘴里!” 至于她吃不进去的缘由……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又与定西侯府无关,陆念怎么可能有答案! 春晖园。 陆念听了姚嬷嬷带来的话,轻笑了声。 “才叫她尝了一颗,亏了,”她看向阿薇,道,“还是你那果茶好,那么一大碗,左右那么多官员盯着,不喝也得喝。” 屋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人。 阿薇动作轻快,剥了一小把松仁出来,递给陆念:“没事,下回让她多吃点。” 当然,重点不是吃不吃。 重点是,岑氏为什么忌讳上松子了。 58.第58章 她比以前沉不住气了(两更合一) 话音落下,岑氏抬起了眼帘。 陆念正直直看着她,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两人的视线隔空对上,岑氏从陆念的眼睛里读到了“挑衅”。 大胆,直白,不仅不掩饰,还要明晃晃地摆出来。 陆念从小到大就是这样。 岑氏扶着扶手起身。 她早就习惯了陆念的挑衅,也很清楚自己该如何回应。 无需硬碰硬,只要装作退让,让陆念的拳头都打在棉花上,她就能占据上风。 岑氏装了很多年,习以为常的事,现在却止不住烦闷了。 果然,还是顺心日子久了。 久到接受不了陆念的挑衅了。 “你说得对,”饶是心里不舒服,岑氏靠着大半辈子的功力还是端住了,“这就过去小祠堂吧。” 陆念呵的笑了声。 难得没有一甩袖子走第一个,倒叫岑氏略微意外。 陆念落后两步,视线往侧间里瞥了一眼。 岑氏住的是五开间,待客用的明间,而东侧间是她日常起居之所,里头小桌上放着还未及收拾的早饭碗筷。 而后,陆念才出了明间。 迈过门槛时,她轻轻捏了捏阿薇的手。 阿薇会意,缓下脚步,落在了最后头。 岑氏带了李嬷嬷,柳娘子亦步亦趋着,挡住了李嬷嬷回头看的视线,只叫她看到趾高气昂的陆念。 阿薇站在门边廊下,似是叫什么东西刺了眼,揉了好一会儿。 做事的丫鬟丝毫没有防备,见侯夫人离开后就进去了。 有人打扫,有人收拾,很快便端着食盘出来。 经过阿薇身边,这下她看仔细了。 一砂锅,一碗勺,几小碟干果,还剩下的是些许枸杞、葡萄干、花生一类的。 莫不是吃的奶酪? 阿薇暗想。 看到端倪了,她也不久留,急匆匆跟了上去。 小祠堂不算远,穿过后花园便是。 这会儿日头不错,落在身上添了几分暖意,暖阳下,岑氏的气色着实算不上好。 几人到了后,岑氏交代人去备茶。 “先与我点香,”陆念拦了,又道,“既是姨娘敬茶,也得叫阿骏他们过来。” 岑氏抿着唇看她。 陆念一副既想到了便就该如此的姿态,指挥道:“把他媳妇也叫来,不用心急火燎的,到底是见姨娘,穿戴整齐些。我也不厚此薄彼,陆驰两口子那儿也唤一声。” 底下人没敢直接应她,悄悄用眼神询问侯夫人。 待岑氏颔首后,才麻溜去了。 陆念心知肚明却没有抓着不放,等三炷香到了手上,她先对着白氏的牌位拜了拜。 “母亲,今日家里新姨娘奉茶,人还没有到齐,我先陪您说说话。” “说是新姨娘,其实也算不得新了,早就跟了父亲了,还生了个二十的女儿。” “为什么多年不进府?还不是父亲不当人,非说与姨娘没有关系,把人搁外头那么多年。” “得亏我把人寻回来,要不然这个家成了什么样子了!”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迟早外头都会知道这事,等被御史参一本说父亲不负责、继室又善妒,那就太丢人了,所以我赶紧把人接回来了。” “这位姨娘啊,我瞧着挺顺眼,受了这么多年罪也不吵不闹,可见不会兴风作浪,搅得家宅不宁,给父亲当个老来伴也不错。” “啧,您晓得我,我其实怨着呢,就父亲那个连您爱吃什么都不记得了的男人,还找什么伴儿,一个人待着吧!” “想想也是没有办法,好男人都在戏本里,父亲从来都靠不住。” “您说说,既要抬妾,几十年前就能抬,您又不是什么妒妇,晓得父亲心里存了新人,岂会拦着不让进府?早在府里,总好过如今这把年纪再把人迎进来吧?” “蜀地那儿,但凡谁家老头子纳妾,背地里没有不笑话的。” 陆念絮絮叨叨的,与白氏的牌位有说不完的话。 柳娘子面上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十分端正。 阿薇转眸看向岑氏。 岑氏站的那处,没有迎到日光,略显暗些,也衬着她的脸色愈发暗沉,可见心情很差。 事实上,岑氏何止心情差? 陆念嘴上嘀咕着的都是定西侯做事不周全,其实差不多句句都与岑氏相关。 听得岑氏胸口那团火蹭蹭的,恨不能剐陆念几眼。 陆念的这一通母女掏心窝的话,直到陆骏他们来了才停。 桑氏迅速打量柳娘子。 不管是否与定西侯有私情,这位妇人一看就是有胆识的。 也是,能跟着大姑姐寻侯夫人麻烦,没点儿能耐自是不行。 陆骏也在看她。 虽不再年轻,但五官身形能看出年轻时的模样。 陆骏立刻就下了判断:父亲一定在说谎!年轻时那么标致的娘子,没什么往来也就罢了,但前后照顾了一个多月,没照顾出点旖旎来,他父亲不是眼睛有问题,就是身体有问题! 相较于他们两夫妻的接受良好,陆驰显然是不高兴的。 人到齐了。 柳娘子接过新泡的茶,正要与白氏的牌位行礼。 陆驰突然开口问:“为何父亲没有来?” 据他所知,父亲并不认可什么姨娘,大姐突然把人接回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且很怪异的是,母亲竟然接受了…… 陆念朝他看去:“我跟父亲说了,原配、继室、妾室,女人之间的事让他一个男人别掺和。” 这般歪理听得陆驰一愣:“我难道不是男人?大姐叫我来做什么?” “谁让你是做儿子的?辈分就不同,”陆念慢悠悠道,“改天你要纳个小的,只管叫她与你媳妇敬茶,阿骏不会来掺和的。” 陆驰:…… 陆骏:…… 陆驰的妻子简氏低声附耳与他说了什么,陆驰神色这才缓和些,起码从面上挑不出错来了。 无人再阻拦,柳娘子敬了牌位,茶碗放在供桌上。 而后,她面向岑氏。 管事又送一盏。 阿薇先接了,摸了摸碗侧,道:“太凉了些。我观侯夫人气色不好,又在这阴冷地方站了会儿,还是喝盏热茶更好。” 管事一愣,这话听着很是在理,只是他一摸碗侧,分明就是温热的。 见他犹豫了,阿薇干脆整个把茶盘端走,亲自去泡了茶送来。 柳娘子端了起来,哪怕又茶托垫手,也觉热气腾腾。 岑氏要当那良善大度的正室,明知阿薇不会有什么好心,还是只得接了茶盏。 一上手,烫得她险些撒了。 她气得暗骂:小蹄子见不得光的把戏一套一套的! 若是在秋碧园、自己屋里,她完全可以矜持着、慢条斯理地抿一口,让柳娘子多侯一会儿,可现在这茶碗根本拿不住,岑氏只有装模作样迅速抿一下,就把事情做得了。 如此,便是全了规矩。 岑氏摸索着烫红了的指腹,又痒又热,看柳娘子跟个没事人一般,心说果然是粗人。 一来二去火气憋着,她到底不舒服,面色不虞地与柳娘子说府里事情。 柳娘子很是懂事模样:“我听说别家高门当妾的,都得在主母跟前伺候,我初来乍到自也不能坏了规矩,每日您吃饭时我来布菜,白日陪您多说话解闷。” 岑氏听得眉头直跳。 让柳娘子布菜,她怕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白日过来,那她还如何睡回笼觉? “又不是没有伺候的人手,府里不用那些规矩,”岑氏道,“你照顾好侯爷就是。” 许是岑氏的脸色过于糟糕,陆驰看着着实憋闷得很。 蹙着眉,他斜斜瞥了陆念一眼,与简氏愤愤道:“女儿给爹送妾,天底下竟然有这种事!” 声音不算重,偏陆念耳朵好,一字不漏听了去。 嗤的笑了声,陆念走到陆驰跟前,抬了抬下颚,问:“你知道父亲在书房住了多久吗?” 陆驰知道答案。 可陆念压根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只自顾自往下说:“你母亲上了年纪伺候不了,父亲可没有老。往前一天天的,各个标榜自己多孝顺多细致,指责我不孝顺,现在就是我在孝顺他。” 这话直白到没脸,陆驰一时没好接。 陆念一个转身,又对着岑氏:“你看看,你儿子就是拎不清。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该操心的是儿子孙子,谁管男人睡哪儿,是吧?” 岑氏一口气堵在了心口。 道理是这个道理,她也确确实实是这么认为的,但从陆念嘴巴里说出来,那真是酸不像酸、辣不似辣,怪味极了。 陆驰也傻了眼。 哪怕他是个男人,也听得耳朵痛。 半晌,他回过神来,问阿薇道:“你就让你母亲这样?” 这样癫,这样狂,这样不要脸。 阿薇面不改色:“我觉得母亲很孝顺。我也想在京城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不然我母亲这个年纪守一辈子,我那地下的短命爹可不配这等好福气!” 陆驰:…… 一言难尽! 大姐这性子,养出来这样的女儿,之后府里想太平都难。 他看向陆骏,唤道:“大哥。” 陆骏一脸凝重。 他见过陆念发疯时的样子,想到那磋磨人的余家也是一肚子气,对那没什么往来的姐夫更没有任何好想法。 如此一来,阿薇的话反倒说到他的心里去了。 他道:“话糙理不糙,既与他们余家不相干了,有什么不能再嫁的!” 陆驰愕然,完全没料到陆骏是这么一反应,他还想说什么,被简氏劝住,这才走了。 小祠堂,留到最后的是阿薇、陆念与岑氏。 陆念还在看白氏牌位。 岑氏则是憋了气想发出来。 之前端着的贤良温和脾性是端不住了,反正无论如何,陆念都与她没有好颜色。 “你还真是动作快,”她阴测测与陆念道,“二话不说把人接进来,那柳氏没有被侯爷赶出去,是因为你大病初愈?” 陆念偏转过头来,不咸不淡问:“你当初不也想把人接进来吗?” 岑氏道:“侯爷说与柳氏无私。” “他说你就信?男人的话能信,你还能嫁进来当续弦?”陆念精致的眉毛扬了起来,“你知道他当初与我母亲说过多少山盟海誓的话?结果还不是人走茶凉,让你当了侯夫人。” 岑氏不由咬牙。 陆念倒是说得有瘾,叨叨个不停:“总不能是你天真吧?你跟天真这词也挨不上边。所以,是只要不往你跟前领,你就当没这回事儿,父亲说无私就真无私了?无私哪里能生个女儿出来。” 岑氏闭了闭眼。 陆念这次回来学会了拐着弯儿骂人,听多了实在闷气。 “明知道我不管男人睡哪儿,你接个小娘进府,又是什么打算?”岑氏落下这句话,白了陆念一眼,走了。 陆念双手抱着胳膊,咯咯笑了会儿,与阿薇道:“你看,她比以前沉不住气了。” 这厢,阿薇与陆念一道回春晖园。 半道上,阿薇说起在秋碧园看到的食盘。 陆念与岑氏关系差,早年也说不上很了解岑氏的生活习惯,着实费了好一阵工夫才从记忆里挖出些线索来。 “应是糖粥,”陆念轻声解释,“她从前早上常吃这个,就是白粥,加上绵糖与各色果干。 岑氏如今起居一塌糊涂,定然防备我们调查她,我也不耐烦去秋碧园。 还是交给柳娘子,她是机灵人,姨娘伺候主母的由头一摆,岑氏不乐意也不敢动粗赶人,叫柳娘子且观察一二。” 柳娘子的确很会办事。 定西侯没有寻她“摊牌”,她也没有急着去刺激侯爷近几日绷紧了的神经,只早中晚按时到秋碧园。 岑氏好言好语叫“妹妹不用客气”、“府里不讲规矩”,柳娘子偏诚惶诚恐,不让她进屋伺候她就站在廊下。 两三日间,岑氏一日三餐吃的什么,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的确是您说的糖粥,”柳娘子来春晖园与陆念通报,“每日清早小厨房现熬的,配一碟绵糖,五样果干。枸杞,花生,葡萄干,枣干,山楂片碎。” 阿薇颔首,与她那日看到的差不多。 陆念歪在躺椅上,指尖点着下颚,反复念叨着这五样,末了眼神一凝:“没有松子?” “没有见过松子。” “奇怪,她早年很是喜欢松子,”陆念嘀咕,“还真换口味了?” 59.第59章 久服身轻,延年不老(两更合一) 松子这事儿,若没有提到糖粥,陆念轻易也想不起来。 不过一旦想到了,印象颇为深刻。 “那时岑氏嫁进来有一年了吧……”陆念眯了眯眼,道。 白氏病故三月余,定西侯便续了弦。 他上头父母已经过世,底下一双儿女,陆念五岁、陆骏三岁,都是需要人照顾的年纪。 那时,当今圣上登基五年,朝中有很多人可用,但又不是谁都能用。 他喜欢提拔新人,对老人、尤其是世袭的公侯伯府颇为考量。 彼时定西侯承爵不久,论朝堂资历,他是新人,可论家世背景,他又是个“老顽固”。 他并不得圣眷。 为了得圣上器重,他必须拼尽全力争着做事,且尽心尽力。 如此一来,定西侯自然无法对儿女周全,且无论谁来看,府里掌内事、照顾孩子的都该是个女人。 于是,定西侯续弦了。 那年,岑太保岑文渊还不是太保。 岑文渊是先帝年间的状元郎,早早入了翰林、授了修撰,品级不高,但是天子跟前能露脸的人物。 为官三载,先帝领众臣秋围,翰林中点去随行记录日常的便有岑文渊。 没成想围猎时遇着一头失崽的母虎,还是皇子的今上受母虎袭击,跟随在侧的岑文渊为了救他叫虎爪生生撕下一块腿肉。 那母虎很快被侍卫打杀,岑文渊自此受赏晋官,待圣上登基之后,靠着这份护驾之功一路青云直至三公。 而陆、岑两家结亲时,岑文渊时任翰林学士,内阁之路已现端倪。 陆念依着回忆,一一与阿薇讲述。 “父亲想在圣上跟前得体面,想要内宅安稳、后顾无忧。” “同样的公侯伯府,正经贵女不会来我们家当填房,若只有我这么个女儿也就罢了,但还有阿骏那么个活蹦乱跳、康健过头的嫡子。” “继母不好当,贵女不愁嫁,父亲又不是什么名满京城、万里挑一的男人,哪里会有贵女哭着喊着求着上门来。” “岑家那儿主动提的,说是岑氏与我母亲关系好,心疼孩子无人照看。” “岑氏是岑太保的侄女,以岑文渊当时的圣眷,说个好些的官家亲事也不是说不来,但岑家想在圣眷之余再得个勋贵姻亲,如此一来倒是‘臭味相投’,各有好处。” “父亲说,岑氏以往来常来府里,尤其是我母亲病中她多来看望,对我和阿骏来说不是陌生人,以往相处过,总比得个全然陌生的新继母要好。” “家里有个主母,父亲心思放在公事上,许是靠着岑太保在圣上跟前提了几句,得了更多的机会。人嘛,能力与机会相辅相成,才有了他之后在御前的体面。” “这些内情想法,差不多是我十四五岁时,父亲掏心掏肺与我说的,我那时没理他。” “如今想来,情理之上并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他也算是考量了许多,但我唯一接受不了的是岑氏。” “我就是不喜欢她,我确信母亲的死与她有关。” 陆念说往事时,依旧会无意识地扣指甲玩手指。 阿薇干脆握住她的手,没叫她又把指腹挖得全是印子。 “岑氏进门,说的就是照顾我与阿骏,她惯会装模作样,自是恨不能周周全全的叫人挑不出错。” “我们都住秋碧园,阿骏更小,夜里奶娘带着住西稍间,我住东厢房,一日三餐也都与岑氏一道。” “阿骏好骗,他以前就不讨厌岑氏,他连什么是死都弄不明白,没多久就母亲母亲叫得欢,与他相比我就是个刺头,想着法子寻岑氏不痛快。” “还是年纪小,办法也少,我以为的不痛快、全是岑氏的痛快。” “就说那松子,我那时注意到岑氏很喜欢吃松子。” “清早若是用甜粥,配的果干里必定有一碟松子仁,每日下午也会上一碟,她自己剥着吃,厨房时常会做些松仁菜品。” “家里吃得多,采买得必然勤快,我当时想法简单,偷偷藏起来了一把。” “放了差不多有三四个月,捂出了油味,趁着早晨阿骏哭时无人注意我,全给岑氏加糖粥里了。” 听到这儿,阿薇噗嗤笑了声。 这手法实在不能说好,但确实是五六岁的孩子能想出来的主意。 害不了人,但想着的是恶心恶心人。 “岑氏的确尝出味道不对劲了,一碗糖粥全是辣嗓子的油味,再一看就晓得是松子的问题,而我手上又有这么股油味。” “她也不骂我,让嬷嬷带我去净手,夜里父亲回来就把这事说了。” “她故意当笑话讲,说我恶作剧,摆出一个小孩子好玩且她丝毫不介意的样子,她越是如此父亲越生气,她又在一旁做好人。” “这般唱戏姿态,如今看着是真简单,但就是有效。” “自那之后,岑氏依旧喜爱松子,照旧用着,我依稀记得我去蜀地前、家里都是常备松子的。” 说起来,从那时起也过去十几年了,人有口味变化亦不稀奇。 至于是何时有的变化,她们光琢磨肯定琢磨不明白,但对个账就能对出端倪来。 阿薇去寻了桑氏。 家中一切采买都有账册,松子本身值些银钱,不属于大手一挥随便带过的品类。 桑氏答应了给方便,便是一点不为难,甚至都没有问阿薇为何要翻账目,只要姚嬷嬷陪着慢慢看。 这一看,答案也不叫人意外。 同样是两年前、也就是岑氏病了一场之后,府里对松子的采买就少了下来。 到如今,逢年过节少不了,但平素用的不多。 阿薇便详细问桑氏:“母亲说,幼时家中常备松子,我观舅娘接受中馈后,采买上很少有了。” “大姑姐想吃?”桑氏问,“想吃我便叫人去干果铺子买。” “《本草纲目》上说,这松子气味甘小无毒;主治骨节风,头眩、去死肌、变白、散水气、润五脏、逐风痹寒气,虚羸少气补不足,肥五脏,散诸风、湿肠胃,久服身轻,延年不老,”阿薇过来前特特背了,“好东西呢。” 桑氏听得笑了起来:“我倒不晓得这么多,只偶尔嘴巴闲着、让人抓几样干果来吃,听你说了才知道是这般好东西,以后倒是可以常吃。” 阿薇点了点头。 久服身轻,延年不老。 明明是延年益寿的东西,按说越老该越重视,但岑氏现在就不吃了。 怪得很! 桑氏办事灵通。 春晖园为了松子都查上账了,岂是嘴馋这般简单? 她当即让姚嬷嬷去铺子里买了五斤回来,直接分去各处。 秋碧园那儿,是桑氏亲自送去的。 此时正值傍晚,李嬷嬷听说桑氏过来,快步迎出来。 “侯夫人午歇未起。”她道。 桑氏关心道:“可是昨晚上睡得不好?” 岑氏白日补睡已经有很多时日了,主仆之间早就备好了一套说辞。 李嬷嬷便叹了声,道:“眼瞅着深秋入冬,侯夫人有些咳嗽,夜里干咳醒了几次。您知道的,她从前就有久咳的毛病,白日里不显,一到半夜就难受。” 桑氏又问:“好似没有请大夫?还是请来看看吧。” “奴婢也劝,侯夫人说是老毛病、不耐烦请大夫,奴婢就让炖点梨子汤润一润。”李嬷嬷道。 两人正说着话,里头小丫鬟出来,说是侯夫人醒了,请世子夫人进去。 桑氏本以为这趟走空,没想还挺巧。 内室里,岑氏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 睡了一下午,她这会儿气色不错,笑着问桑氏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桑氏没有立刻说明来意,只好生关心了岑氏的身体一番。 婆媳两人平日虽未有多亲密,但起码面子上十分和睦。 岑氏感叹了几句“老了”。 “说来,我是给您送零嘴来的,”桑氏把话题转正了,袖中取出一油纸包,一面打开一面道,“铺子里说是今年的新货,这批货好,个头大,炒得也好,我便让人买了些,家里尝个新鲜。” 岑氏正梳头,并未看清纸包里的东西,顺着问道:“是什么零嘴?胡桃,还是玉山果?” 而边上,李嬷嬷看到那纸包里的松子时,脸色霎时白了三分,不由自主看向了岑氏。 岑氏浑然不觉。 桑氏笑眯眯的,顺手剥了一颗,拿着走到岑氏身边,摊开手给她看:“您看,个头是挺大吧。” 岑氏垂眸,视线落在桑氏的手心。 待看到那颗白玉一般的松子仁时,她的眸子瞬间一紧,身子不由僵了下。 桑氏注意到了,却佯装不觉,继续说着:“那卖货的还说,这东西‘久服身轻,延年不老’,我原就当个零嘴都被说得意动不已。” 岑氏扯了扯唇角,笑归笑,却是勉强:“卖货之人,自然是什么好话说什么了,铺子里的每样吃食都能说出花来。” “是这么个理,”桑氏笑容不改,“说穿了是我嘴馋,又正好说到了心坎上,借着点好由头来满足口腹,您尝尝味儿。” 岑氏偏头,抬眼看向桑氏,手拿起松子仁放入口中,很快咽了下去。 “尝起来不错。”她道。 桑氏轻轻抚掌:“您喜欢就好,桌上那些给您留下,吃完了我再给您送来。” 岑氏微微颔首,应了声好。 话说到这儿,桑氏没有再留的意思,起身告辞。 小丫鬟送她出去。 桑氏脚步如常,直走回自己院子里,才收了笑容,轻轻哼了声。 姚嬷嬷上前听吩咐。 “你送半斤去春晖园,”桑氏低声道,“就说侯夫人吃是吃了,却不见欢喜,许是刚歇午觉起来还没有胃口,她昨晚上咳嗽老病又犯了,难怪吃东西不香。” 另一厢,屋里一没有外人,李嬷嬷就连给岑氏倒了五盏茶。 岑氏捂着嗓子,坐在椅子上直喘气,脸色犯青。 李嬷嬷又忙不迭把桌上的纸包收起来:“您直说没胃口就是了。” “一颗松子,要什么胃口不胃口的,”岑氏的语气憋着火,“都特意送过来了,不就是为了这成效?” 李嬷嬷亦是恨恨:“定是柳氏那狐媚子!” “她就是陆念的探子,”岑氏又喝了一盏茶压嗓子里的味道,“我确实没想到,陆念自从八岁就搬了院子,不与我一道用早饭了,她竟还记得我往日吃什么!” 要不然怎么说,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对手呢。 岑氏又道:“阿骏媳妇也是被当枪使了,但她做枪还做得挺高兴。” “那您说她看出来了吗?”李嬷嬷问。 “谁晓得她!”岑氏骂了句,“与陆念凑在一起能有个什么出息!” 李嬷嬷问:“那这包东西……” 岑氏挥了挥手:“你们随便解决了。” 李嬷嬷应下。 岑氏闭起了眼,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嘴巴里还是一股松子油气,叫她很是不舒服。 说来,她从小就喜欢吃松子。 旧年家中虽不贫困,但也舍不得时常买贵价的松子,所有的银钱得紧着大伯父。 大伯父念书、考官都要银钱,做官后要把家里门面撑起来,亦要把钱花在刀刃上,直到他得了圣眷,家里日渐富贵起来,岑家的生活才随心所欲地滋润许多。 家中零嘴不断,糖果点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松子依旧稀罕,因为只有她爱吃而已。 侄女毕竟不是亲女,岑氏没法像堂姐妹那样想吃什么就让家里尽情买什么,就逢年过节抓几把罢了。 直到成亲后,自己当家做主,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 岑氏曾经以为她会一辈子喜欢吃松子,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半夜惊醒后,她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不过是改了口味,还不许我挑嘴了?”岑氏冷笑道,“陆念有本事把松子全塞我嘴里!” 至于她吃不进去的缘由……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又与定西侯府无关,陆念怎么可能有答案! 春晖园。 陆念听了姚嬷嬷带来的话,轻笑了声。 “才叫她尝了一颗,亏了,”她看向阿薇,道,“还是你那果茶好,那么一大碗,左右那么多官员盯着,不喝也得喝。” 屋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人。 阿薇动作轻快,剥了一小把松仁出来,递给陆念:“没事,下回让她多吃点。” 当然,重点不是吃不吃。 重点是,岑氏为什么忌讳上松子了。 60.第60章 你听说过凤髓汤吗?(两更合一) 桑氏回到自个儿院子里时,陆骏亦回来了。 桌上摆了一盘松子,已是叫他剥着吃了一小半,手边堆了不少壳。 见桑氏回来,陆骏笑着问:“这些松子是新买的?个头大,味道也不错。” 桑氏落座:“世子喜欢就好。” “喜欢,”陆骏手上没有停,“好些时日没有吃了,平日没想起来,刚看到这一盘就忍不住。” “吃着好,再使人去买。”桑氏与他添了盏茶。 陆骏没碰茶碗,不多时剥了十几颗松子仁,示意桑氏伸手。 等她依着摊了手,陆骏将剥好的全放了上去:“我给你剥,省得你弄脏了手。” 桑氏展颜一笑,没跟丈夫客气。 “母亲喜欢吃松子,我小时候常常给她剥。”陆骏一面剥,一面自夸。 “是嘛?我刚给秋碧园送了一包过去,”桑氏心念一动,建议道,“世子是不是许久没与侯夫人剥松子了?不如一会儿剥一小碗?” 陆骏颔首:“这主意不错。” 不过,这一碗松子仁,今日没有剥成。 几个好友寻陆骏吃酒,催得急,他便起身去了。 没成想,刚到自家轿厅,先听到了一声“大舅哥”。 陆骏一愣。 印象里,这不是能落在他身上的称呼,可轿厅里也没有旁的人。 下一瞬,一人到他跟前,再一次唤道:“大舅哥。” 陆骏上下打量他。 这男子二十出头模样,比他矮了半个头,五官长得还算中规中矩,就是脸上讨好之色太重,落了下乘。 “你是……”陆骏迟疑着。 “大舅哥,我叫许富德,是您刚认回家的妹妹久娘的男人。” 陆骏的眉头狠狠一皱。 从陆念把人接进来后,陆骏只见过柳姨娘,还未曾见过身体一般、只在自己屋里待着的久娘,更别说久娘的丈夫了。 他早认定了久娘是同父异母的妹妹,还与桑氏私下说过“父亲当年做事不厚道”,可对于久娘的丈夫…… 陆骏不怎么能接受。 尤其是今日一照面,这许富德一股子的市侩气。 可总不能直接把人撵了吧? 陆骏又深深看了许富德两眼,暗暗宽慰自己:皇帝都会有几门穷亲戚,他陆骏有个拿不出手的妹夫也不稀奇。 “我赶着出门,若没有要紧事,就先不聊了。”陆骏道。 许富德惯会察言观色,一看就晓得陆骏不满自己。 但他是个胆大的,并没有退开,而是认认真真道:“我想与大舅哥说说久娘的事。” 陆骏顺口问:“她怎么了?” “久娘如今还跟着她那便宜爹姓王,但她既已经回府,何时把姓氏改回来?”许富德陪着笑,道,“大舅哥,自打我们住进府里,也就岳母、哎,姨娘,往后得唤姨娘,只有姨娘给两位侯夫人敬了茶,认了认府中人。 岳丈大人公事繁忙,这么多天也不曾来过英园,久娘都没有叫过一声‘父亲’。 她自小身体差,多在家中休养,性子内敛;姨娘也是不争不抢、老实巴交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外头吃这么多年苦头了。 岳丈大人不来,姨娘不好去打搅,她也不会主动寻侯夫人说这事儿。 我是那个脸皮厚的,想着如此下去不是个事,特特与您提一提。 主要是,久娘那个便宜爹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日不让久娘姓陆、与那姓王的割开来,谁晓得那王八蛋会寻什么麻烦!” 陆骏的眉头几乎皱成了川。 许富德这谄媚的态度让他越发烦闷,偏说的又的确是正经事。 久娘既归家来,自没有再与外人姓的道理。 养在外头时也就罢了,现在都不改回来,实在对不住久娘。 对这位幼妹,家中亏欠太多了。 这个他十分看不上的妹夫的存在,就是自家对幼妹亏欠的证据。 “这事我会与父亲说,”陆骏顿了顿,才又阴沉沉警告道,“你初来乍到,但府里有府里的规矩,要是叫我晓得你在外头拿定西侯府女婿的身份作威作福,那等着瞧!” 许富德一听这话,赶忙表忠心:“大舅哥放心,我这人最晓得分寸。” 等陆骏走了,许富德揉了揉自己笑得发紧的脸。 侯府世子就是侯府世子,拉长脸说话时吓得他脖颈发凉。 毕竟,在不久之前,他就是一市井老百姓,何时有与贵人说话的机会? 说起来,当初娶久娘时,哪里想得到会鲤鱼跳龙门呢? 得知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侯府女婿时,许富德激动得几乎把大腿掐青了。 大饼把他砸得眼冒金星,却没把他砸傻。 锦衣玉食已经在手,出去作威作福是自取灭亡,这笔账便是个愣子都算得明白。 许富德不是蠢蛋。 他之后的目标就是两条:让姨娘和久娘在侯府站稳脚跟,以及紧紧抱住久娘大腿、不被侯府踹出去。 算盘打得明明白白,许富德哼着小曲、高高兴兴往英园走。 他怀里还揣着两本书局新上的话本,专程买给久娘解闷。 之后几日,许富德一直在等陆骏的消息,没想到他最先见到的府里人是表姑娘。 阿薇带着闻嬷嬷出府,把正在街上听新鲜热闹的许富德叫到了一茶楼雅间。 从辈分上,许富德是长辈,但他丝毫不敢在阿薇跟前摆长辈姿态。 他早就弄清楚了,姨娘能入府,姑夫人与表姑娘居首功。 阿薇开门见山:“改姓的事,是你与舅舅提的?” “是。”许富德应道。 “那我也不瞒你,舅舅与外祖父谈得不是很顺利,”阿薇道,“我们这般接姨娘回府,外祖父面子上过不去,嘴还硬着呢。” 许富德不好评价“嘴不嘴硬”,只晓得事情卡住了,颇为纠结。 思来想去,他问:“您有什么主意?” 他能厚着脸皮与陆骏套近乎,却不敢一口一口外甥女儿唤阿薇,态度毕恭毕敬。 “讨好讨好侯夫人,让她出面说说,”阿薇话锋一转,问道,“你听说过凤髓汤吗?” 许富德还真知道:“润肺、止咳用的,久娘咳嗽时大夫与我们推荐过,但价钱贵,家中没有买过。” 阿薇与闻嬷嬷示意。 闻嬷嬷把一篮子放到桌上,打开盖子,里头是整齐的两个巴掌大的瓷罐,上头盖子紧闭。 “广安堂的凤髓汤,”阿薇介绍道,“侯夫人这几日也犯了咳嗽的老毛病。” 许富德眼睛一亮。 广安堂是京中老医馆了,很是有名。 他正欲道谢,又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只是送侯夫人凤髓汤,表姑娘提点两句就是了,怎么还亲自买来给他备好了? “您吩咐。”许富德低头哈腰,很是殷勤。 阿薇呵地笑了声:“也没有什么大吩咐,只叫你背一段医书,出自《景岳全书》。” 一听要背书,许富德面露难色:“讲故事我在行,背文绉绉的医书,怕是会背错了。” “那我与你展开说,”阿薇也没有为难他,“你仔细记一记。” “这凤髓汤的主料是牛髓与白蜜,先把这两样用砂锅熬沸了,再用绢布滤去其中残渣,装到瓷瓶里。” “炒干山药、杏仁、胡桃仁,都要去皮后再磨碎成泥,添到那瓷瓶里,用纸把瓶口封起来。” “重汤,也就是隔水蒸煮上一日夜,拿出来放凉。” “服用的时候要空腹,取一二匙用白水化开喝了。” “这般说,可记得住?” 许富德回想着阿薇的说法,自言自语背诵几遍,心里有数了:“记得住、记得住。” “你把这四罐带回去,留一罐给久娘姨母,另一罐交给我舅舅,”阿薇见他记住,就继续往下交代,“你把这凤髓汤仔细与他说说,让他送去给侯夫人。先叫他莫要提你们,且让侯夫人用些时日,吃人嘴软,往后好开口。” 许富德干巴巴笑了笑。 据他所知,表姑娘与侯夫人关系很差。 说的是广安堂的凤髓汤,实际不是他许富德经手买的,万一送出问题来,他这么一号神仙府里的小喽啰,妥妥就是顶罪的。 阿薇看懂了他的神情:“你倒是谨慎。” 许富德搓了搓手:“不敢不谨慎。” “谨慎也好,”阿薇并不介意他的防备,没点儿谨慎心思、哪里能办得了牢靠事情,“若是能一碗药直接把侯夫人弄倒、还把自家撇得干干净净,我母亲早就动手了,哪里还需这般拐弯抹角? 如今,比起让她进气多、出气少,更想要听她几句实话,弄清楚我那外祖母到底是如何病故的。 这桩事情解不开,哪怕把人送走了,与我外祖父、舅舅之间亦有心结。 再说,指不定还得进衙门,为了这么个填房把自己坑进去,我与母亲都没有那么傻。 要不然你现在开罐凤髓汤试一碗?反正喝不死你。” 许富德被阿薇这么直白的话语惊得目瞪口呆。 见她面上沉静自然,许富德的心左摇右摆,不知该不该尽信。 半晌,他小声问:“真吃不死?” “你还真是个明白人,”阿薇笑了起来,“吃不死,也吃不坏。” “那您图什么?”许富德没有忍住,问出了口,“真图侯夫人认下久娘?” “图给侯夫人添堵而已,”阿薇说得直白,“这点儿你就不如你岳母,能给侯夫人添堵的事儿,她二话不说就办了。 既是我母亲把你们接回来,我们总归是一条船上的。 我想着让侯夫人喝些凤髓汤,只是她不会用我给她的,你岳母送去的大抵她也不要,这才让你走舅舅的门路。 这事再简单不过,往后也还有要麻烦你的地方。 只要做得好,你就是我的小姨父,若做不了……” 阿薇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许富德哂笑。 听明白了,这事他没法选。 他要办不了,别管久娘能不能认祖归宗,反正他许富德和定西侯府没什么关系了。 再说,他听了表姑娘的“秘密”,他还能有好结果? 当了几天的侯府女婿,身上的衣裳都从最朴素的棉麻料子换成了缎子,眼瞅着要入冬了,前天还量了冬衣尺寸…… 他怎么可能再滚回去做市井喽啰? “小事,的确是小事,”许富德忙打包票,“您放心,大舅哥那儿我去说。” 阿薇颔首,起身离开。 许富德嘴上应了,心里依旧没有完全踏实。 他先去瓷器行买了小巧的、巴掌大的瓷盒,打开一罐凤髓汤,刮出一勺装入瓷盒,而后就去了广安堂。 正是换季时候,广安堂里里外外忙得要命,许富德掏了一把铜板,悄悄找了个药童。 “小大夫帮帮忙,这里头装的是凤髓汤吗?” 药童瞧了他一眼,气质不怎么样,衣裳倒是有模有样,便接了瓷盒过去,打开闻了闻,又刮了一点尝了尝味。 “没错,就是凤髓汤,治久咳不愈。” 许富德还要再细问,有大夫催声喊帮手,那药童不敢再耽搁,交还了瓷盒急匆匆走了。 见状,许富德也不好再拦。 学着药童的样子刮了点尝尝,只尝出来蜜味重,好像是有核桃味,旁的就不懂了。 不过,广安堂的药童都认这东西,想来是不会错的吧? 许富德不晓得的是,同样是治久咳不愈,同样是叫凤髓汤,却有两种方子。 昨日,闻嬷嬷到广安堂买了那牛髓制的凤髓汤,将其中药膏取出,只余了瓷罐,而后另装“新药”。 装进去的便是另一种了,广安堂里也有卖,但却是阿薇自己照着古方做的。 松子仁、胡桃仁去了皮壳,全部研磨碾碎。 白蜜去锅中熬煮,将两种粉末添进去,搅拌至浓稠起锅放凉。 这便也是凤髓汤。 另一厢,阿薇与闻嬷嬷出了那茶楼,马车便往内城东侧行。 过长街,穿胡同,一路未停,只在行到七宝胡同时马匹缓缓。 阿薇掀开了帘子。 太师府曾坐落再此。 门前石狮依旧威风,但门楣上的匾额已经更换,檐角上添了太师府曾用不得的僭越之物,成了前几年出宫封府的九皇子府邸。 不再是她的家了。 而今日是十一月初二,祖父“因罪伏法”的日子。 说说凤髓汤,两种都是存在的。 从配方看,这两种的味道、性状肯定有差异,应该是可以辨识出来的。 但这里为了故事性,咱们就睁只眼闭只眼,别管这个bug哈。 61.第61章 八竿子打不着(两更合一) 速度再慢,七宝胡同亦有尽头。 记忆里的家,已在身后。 阿薇放下帘子,轻声道:“即便有朝一日能翻案,府邸也回不来了。” 赏给其他臣子倒还能周旋,成了皇子府,圣上总不会让皇子搬出去。 “都说物是人非,可那物如今也似是而非了,它与从前不一样了,”阿薇抿了抿唇,长睫颤了下,压下了眼眶的温热,“回不来便回不来了,里面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一座空荡荡的府邸于我也无用。” 闻嬷嬷晓得她的想法,顺着道:“都不及报仇雪恨。” 阿薇短促地笑了声。 毕竟是正日子,她们不能在七宝胡同里烧纸,便还是去了法音寺。 香客如织。 阿薇要了间厢房。 毕竟是城中寺庙,百姓上香方便,随来随走。 中午时还有香客留在厢房用斋饭、歇歇脚,眼下已是下午,厢房这里的人三三两两。 闻嬷嬷搬了个陶盆出来。 阿薇蹲在上风口,身边一迭往生经文,取了份点燃后放入盆中。 闻嬷嬷略挡着风,盆中火焰跳动,经文上被烧出来的黑边越来越广,而新的一份又覆了上去,顷刻间染了火苗。 抄经慢,烧经快,心中万千感慨来不及流转,便只余下了一盆灰烬。 阿薇垂着眼,在火熄灭之前又点了香。 细细的香线被风吹开,香灰落入盆中,与那些灰烬混在一起。 阿薇没有念叨什么,只静静看着那香越来越短,到最后剩下尾巴后,她又点了三支。 闻嬷嬷一声不响地陪着,忽然间感觉到了一注视线,她不由转头看去。 阿薇亦有所觉,抬眸望去,就见那厢银杏树下站着两人。 正是沈临毓与他那亲随。 许是来了寺中缘故,沈临毓没有穿公服,着一身乌色锦袍,染了一层与庄严佛寺相称的肃穆。 似也不觉得冷,这天气里亦没有系件厚实些的披风,与旁的恨不能臃肿着取暖的香客一比,愈发显得身量颀长。 亏得脚下还铺了层银杏残叶,添了些颜色,不叫人一眼看去就冻得慌。 阿薇手中的这三支香也烧得差不多了,她便也丢进盆中,扶着膝盖站起来,朝沈临毓微微颔首示意。 客气,也疏离。 许是见她烧东西,沈临毓没有上前来,浅浅点头回应,算是全了礼数。 闻嬷嬷低声道:“没有注意郡王来了多久。” “无妨,”阿薇看了眼陶盆,轻声与闻嬷嬷道,“我们简单收拾下,不用收得很干净。” 闻嬷嬷会意,弯腰将陶盆搬起来。 西风吹来,灰沫旋着飘起。 阿薇掏出帕子,浅捂着口鼻呛了两声,又用手挥了挥漂浮着的沫子。 沈临毓偏过头,叫了声“元敬”。 不用细吩咐,元敬心领神会,快步跑上前去:“嬷嬷,这儿风大,交由我收拾吧。” “这怎么好意思……” “不要紧。”元敬主动握住陶盆,稍稍用了些力,便从闻嬷嬷手中抢下了。 既如此,自也不好抢回来。 阿薇与沈临毓福身作谢,先一步回了厢房里。 姑娘没有多言的意思,闻嬷嬷不好全当了甩手掌柜,陪着元敬往收灰的地方去。 “麻烦小哥了,”她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着王爷,也是来烧香的吗?” “王爷识得寺中住持,来听住持说一说佛法,”元敬说完,又问,“余姑娘要烧香,怎得不在大殿那头烧?” 闻嬷嬷叹了声:“不是敬菩萨的,不好在那头烧。” 点到为止,多余的便不说了。 元敬看了眼陶盆,没有深问,只道:“余姑娘叫香灰呛着,嬷嬷先回去照顾她要紧。” 闻嬷嬷听了,亦觉在理,再道了声谢,匆匆往回走。 行至厢房外头,沈临毓已经不在银杏树下了。 厢房里,阿薇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地饮茶。 闻嬷嬷压着声道:“说是来听住持说佛法的,真是不巧,撞上了。” “无妨,”阿薇语气平静,“他让亲随收拾应当也是想知道我在烧什么,他对我疑心未消,与其再寻他事,倒不如让他翻去,反正也做了准备。” 只靠出身是坐不稳镇抚司指挥使的位子的,阿薇不会小瞧沈临毓。 上回登门问案,能消他七分疑惑,却也存了三分。 那三分不会因为送了祛疤膏赔礼就不在了。 也就是冯正彬那案子,“仇家”太多,混肴视线,又没有实证落在她这里,可一旦有顺手查一查的机会,沈临毓就会查了。 之后做些戏码引他查、难免显得刻意,今日的巧遇搭个梯子,反倒好些,装作领情、不晓得对方让元敬帮忙的缘由。 化开一分算一分。 另一厢,元敬倒了烧尽的灰,从中拿着几根香尾巴,把陶盆放到厢房外头后,到僧庐那头寻沈临毓。 “王爷,”元敬禀道,“盆中几乎都烧干净了,只余一些边角,看起来余姑娘烧的是往生经文,还剩了几根香尾巴,瞧着与寺里的香不太一样,小的便取了回来。” 沈临毓接了过来。 元敬还从收灰处扒了几根来:“您看,这种是寺里用的,与您手上的就不同。” 细小的香尾,一种染了粉,一种染了黑。 一眼可辨的区别。 可要说个子丑寅卯,沈临毓还真不知道。 他便叫了一位僧人过来,请他分辨分辨。 这僧人看过不敢断言,又拿着去请教了几位师兄弟,这才来回话。 “这是益州香。” “寺中燃的都是佛香,而这香是点给故人用的,且出自益州,京中不常见。” 指尖捏着黑色的香尾巴,沈临毓低声道:“益州香?” 十一月初二,往生经文,故人香,这三者添在一块,沈临毓本隐隐有些猜测,莫非余姑娘和巫蛊案中受刑的人有关? 那年午时,多少人头落地,长长一串名单叫沈临毓如今回忆起来都神色凝重。 又因着冯正彬的死,以及那杀妻之名,沈临毓想,或许和金家沾亲带故? 可几支益州香,几乎就把那些猜测都粉碎了。 祭拜金家,怎么会用益州香呢? 八竿子打不着。 咚—— 咚—— 暮鼓声起,伴着被西风吹动的檐角铜铃,响彻佛寺。 沈临毓看着手中香尾,若有所思。 是了。 定西侯那位女儿远嫁蜀地,去的正是益州。 余姑娘点益州香祭拜,或许是在祭奠远在益州的余家亲眷,说来,余家陆续亡故了不少人,或许其中有人的生死忌日也是十一月初二。 一百零八下鼓声响彻,沈临毓走到香鼎旁,胳膊轻轻一抬,将香尾投了进去。 等阿薇回到定西侯府时,陆骏已经捧着凤髓汤的瓷罐急匆匆进了秋碧园。 岑氏在次间里闭目养神。 李嬷嬷观她气色,心中不由暗骂桑氏。 比起姑夫人的明刀明枪,世子夫人看起来温柔和善,其实一肚子坏水。 若只是那一颗松子仁,侯夫人饮茶后也平息下来了,偏偏夜里世子又送来了一碟。 “我记得您从前最爱吃了。” “小时候,我常给您剥,现在一想疏忽了好些年。” “这碟是我刚剥的,您尝尝。” 世子把话说到这份上,侯夫人如何能拒绝? 只能在世子的期盼之中将那一碟都入口咽下,明明不舒服极了,还得夸赞世子孝心。 世子前脚走,后脚侯夫人就躺在榻子上脸色苍白、满头冷汗。 李嬷嬷又是端茶又是顺气,侯夫人都缓不过来,只觉得堵在腹中上不去下不来,强忍了一刻钟,实在受不了,只好催了吐。 吐完了,人才顺畅些。 但夜里越发睡不安生,直到今日都萎靡不振。 后来一问才晓得,世子会想起剥松子敬孝心就是世子夫人提起来的。 真是,不声不响与人添堵! “晚饭让厨房做了碗开胃的汤,您……”李嬷嬷正与岑氏说话,外头便通传说世子来了。 岑氏止了李嬷嬷的话,打起精神后让陆骏进来。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阴沉沉的,屋里点了油灯,明黄灯光照在脸上修饰了面色。 起码,陆骏看不出来岑氏的气色不好。 “都快用晚饭了,你怎么过来了?”岑氏问。 陆骏献宝似的把瓷罐放在桌上:“给您送这东西来,广安堂的凤髓汤。” 岑氏眉头一挑。 “听说您这几日又犯了老毛病,这凤髓汤就是专治久咳不愈的。”陆骏把盖子打开,给岑氏过目。 岑氏轻轻摸了摸腹部,问:“谁告诉你说我又犯咳嗽了?” 暂时需得隐下许富德,陆骏便答:“我夫人说的。” 一听又是桑氏,岑氏眸色深沉,对这罐凤髓汤很是防备。 那碟松子仁的味,她还憋得慌呢! 想到那天不得不拿筷子压着喉头催吐,岑氏身上不痛快,心里更不痛快! 松子仁固然吃不死她,但这种被人拿捏、不得不吃的感觉真真是恶心坏了! 陆骏没有发现岑氏的怨气,自己先闻了闻,又给岑氏去闻:“我晓得您平日不喜欢请大夫,也不喜欢用汤汤药药的,但您得保重身体。 卖药的说,这是老方子了,用的也都是能下嘴的食材,您即便喝着无用也伤不了身。 我给您说说,里头用的是牛髓、白蜜……” 傍晚再见许富德,陆骏觉得对方比前几天顺眼了些。 不管谄媚不谄媚,脑子起码活络。 许富德从姨娘那儿晓得母亲抱恙,立刻去广安堂买了凤髓汤,且把里头用料做法打听得明明白白。 陆骏现学现卖,把东西送了过来。 母亲不喜欢一股子药味的汤药,凤髓汤里也就杏仁能算半个药材。 介绍清楚了配方,母亲该是会用的。 “晨起用温开水化一两勺,空腹饮了,里头放了不少白蜜,您就当是喝蜜水,”陆骏劝道,“不为着咳嗽,全当是蜜水润嗓。” 说得这般明白,岑氏面色稍霁。 别管桑氏如何挑动,这凤髓汤总归是阿骏买来的,说得有模有样,当是不假。 夜里咳久了很不舒服,岑氏没有拂了陆骏的孝心,脸上端出笑容来:“还是阿骏周到,你既送来了,我明日清早就开始用。” 陆骏听着也高兴:“您先试上十天半月的,若吃着好,我再给您买去。” 与岑氏交谈顺利,陆骏便想着再与定西侯说说。 然而,还是老样子,一说到久娘改姓,定西侯直接把人赶出了书房。 人赶了,定西侯的脸色却也没好起来。 他与冯泰抱怨道:“阿念寻的事,我有口难辩。阿念母女两人揣着明白作糊涂,诓得夫人、阿骏他们各个不信我,这把岁数了,莫名添个不相干的女儿……” 冯泰与他添酒:“解铃还须系铃人。” “阿念恨不得给我套一身的死结。”定西侯又气又无奈。 冯泰建言:“或者,您与柳娘子谈一谈,由她出面再和姑夫人说? 当年您支援柳娘子银钱,本也没想过让她还,但柳娘子是个顶真硬气讲道理的性子,她说还、也确实还清了,她的人品还是值得信任的。 此番依姑夫人的意思进府,她定然有她的考量。” 定西侯抚着酒盏。 原先,他是有向柳娘子询问的想法,后来叫陆念闹了两回,也就作罢了。 本就没有私情,难道要质问“为何塞个女儿给我”这种没意思的话? 问也白问。 结症在陆念身上,柳娘子能答什么? 现在叫冯泰这么一提,定西侯思量好一阵,还是点了头。 死马当活马医吧。 万一柳娘子真能说通阿念呢。 事已至此,定西侯也没管是不是夜里,让冯泰去英园请人。 等了约莫一刻钟,柳娘子来了。 时隔多年,他其实早就记不清柳娘子长什么模样了,但此刻一照面,见她站在油灯光下的身影,那些陈年记忆又翻涌上来。 身形好似变化不多,依旧能称得上挺拔。 再看五官,老自然是老了,却也又好像没有老那么多。 这种一晃时光荏苒的感觉摇晃心头,是闺中张牙舞爪的阿念与被余家折腾的发疯了的阿念,是浑身染血求救的柳娘子与眼前陌生里还透着点熟悉的妇人,叫他很是感慨。 定西侯不由叹了声,是他老了。 “坐吧,来说说,”他的声音也哑了,“阿念是怎么和你讲的,你又是怎么想的?” 62.第62章 我很后悔(两更合一) 柳娘子落了座。 见桌上还有没有撤的下酒菜与酒壶,她拿起酒壶轻轻晃了晃。 听声,里头还有小半。 “侯爷还喝吗?”她问。 定西侯严肃又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按说,做亏心事的人难免心虚,他与柳娘子的身份又差距很大,定西侯本以为柳娘子见着他会畏手畏脚,没想到,对方反客为主,自来熟得很。 反倒是他,莫名添了个撇下多年的情人与没管过没顾过的女儿,官场上关系好的、不好的都来问上两句,弄得人心烦。 如此一想,他便道:“倒吧。” 柳娘子依言与他添了酒,而后双手交迭在膝上,紧张地握了握拳。 别看面上端住了,实际上,她心中难免忐忑。 睁眼说瞎话,自己攀附上来不说,还附送了个浑然不相干的女儿女婿,定西侯没有把他们三人赶出去、已经是看在姑夫人的面子上。 这会儿姑夫人不在,柳娘子想过,自己被骂个狗血淋头都不奇怪。 出人意料的是,侯爷居然没有发火,还摆出一副好好谈谈的架势。 那、那就别怪她得寸进尺了。 毕竟,好好的人、不可做那墙头草。 姑夫人是友,侯夫人是敌,侯爷么,敌我争锋时拿在手里的刺刀。 与刺刀讲道义,会割着自己的手。 紧张情绪散开,柳娘子叹了声:“其实,我很后悔。” 定西侯讶异。 “后悔”一词虽不是赔罪,但起码也是个态度,比嘴硬要强。 这般想着,他就道:“阿念那性子想一出是一出,家里谁也拦不住她,你拧不过她、倒也不能全怪你,你既然心生后悔,还是与她多说说,如此下去,对你、你女儿女婿都不是好事。” 话语声中,柳娘子抬起头迎着定西侯的视线,平声道:“侯爷误会了。” “什么意思?”定西侯问。 “我后悔,”柳娘子一字一字道,“当年没有进府,我万分后悔。” 定西侯沉沉看着她。 见柳娘子目光坚定、毫无闪躲,定西侯紧绷了唇,原本还有几分“好好说话”的宽容架势也收了,不悦之色露了出来。 “其他人不清楚状况,但你自己,我和你当年有没有不合适的情意,你最为清楚。” 柳娘子没有被定西侯的态度吓着:“我清楚,我同样清楚您当初助镖局渡过难关是出于善意,而非情意。” “既然一清二楚,”定西侯问,“你现在后悔什么?当初你也进不了门。” 柳娘子却问:“那您知道,当年侯夫人使人来问过我愿不愿意做小吗?” 这事情,定西侯知情,原本他早忘了,也就是不久前与岑氏说到柳娘子进府的事情时,被岑氏一通埋怨中带起来了记忆。 可柳娘子的下一句话,定西侯完全被蒙在鼓里。 “当年,姑夫人还是陆大姑娘时,她就一心想让我进府来当她的姨娘。” 定西侯皱眉看着她。 柳娘子继续道:“我当时拒绝了,如今想来,后悔极了。” 话说到这儿,若还听不出话题的中心在陆念身上,定西侯这么多年朝堂就算白混了。 柳娘子对给他做小没什么意思,给阿念当娘是实打实的真心。 为什么? “哪怕阿念当初找过你,”定西侯疑惑道,“你与她能有多少往来?你比她又能年长几岁?哪里来的慈母心?” “慈母心……”柳娘子笑了下,无奈里带了几分苦涩,“当时年轻,没有您说的慈母心,所以才拒了。现在当了娘,如何能不后悔?” “早年在东越时,您就与我提过家中儿女,说您远地驻军、对家中孩子颇为想念。” “姑夫人是您的亲生女儿,可惜不够听话懂事,让您轻不得重不得,拿她没有办法,这女儿处起来比两个儿子更费心。” “可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几年之后,您会决定把她嫁去蜀地那么远的地方。” “若嫁得好、自然欢喜,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又是恩人的女儿,我肯定盼着她幸福,但没想到她竟然过得那么不好。” “她那日来我家中时,我险些不敢认她!” “她旧事重提,我原没有答应,直到我听说她前几日才大病一场,知道她得是疯病,她带回京里的女儿又是打小体弱,我实在忍不了。” “我自己就有女儿,早产的,一出生就难带,把她拉扯长大我吃了很多苦,体会了太多难处,哪怕我心甘情愿为她付出,苦也依旧是苦。” “我如何能不心疼姑夫人?她远在蜀地,与婆家处不好,十几年生不出一个儿子,还要为了个体弱多病、被大夫说随时可能夭折的女儿咬牙坚持,与丈夫、婆母据理力争。” “要不是这样,她能得疯病?” “侯爷是男人,您不懂,我是女人,我是一个母亲,我懂,我感同身受!” “所以我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我当年若是应了她、当她的姨娘,在这个府里她就不是孤零零的。” “您决意远嫁她时,家里无人帮她说话,我即便人微言轻、我也会竭尽全力阻拦,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嫁得那么远!” “与继母有矛盾,父亲、胞弟又向着继母,我一想到她当年处境、我心里滴血,我真心疼她,她当时破罐子破摔、心灰意冷应下远嫁,但要是我帮她呢?哪怕就我一个人,我告诉她我舍不得她,她是不是就会反抗?结果是不是就不同了?” “我如今答应她进侯府,不是想做妾,也不是为了跃龙门,更不是为了与侯夫人别苗头,我就是为了姑夫人。” “我当年没有呵护她,现在说什么也想安慰她。她母亲走得太早了,她体会过母爱、又有缺失,表姑娘是她母爱的宣泄,而她自己想振作起来,也得有人如母亲般向着她。” “我是只比她大了八九岁,但只要她愿意认我这个姨娘,我就好好待她。” 长长一串话,具是这几日间预备好的说辞。 话虽假,情却在一遍一遍的斟酌准备间复杂真切起来,此时全部说完,柳娘子甚至红了眼眶。 哪里会理解不了、体会不了呢? 想想自己,她被王庆虎那混蛋做局、镖局易手,想到客死异乡的父亲和临走前不舍又牵挂的母亲时,满心满肺的悲愤与不甘,却又只能把断牙和着血吞下的憋屈。 想想久娘,若是她的久娘远嫁,被婆家磋磨得发了疯,她哪怕不要命了也要拔刀杀上门去。 这些感受、移情混在心头,且不说恨不恨侯夫人,柳娘子先想抱着陆念哭一场。 她坐在桌边抬手不住抹泪,另一头,迟迟未言的定西侯闷得抹了一把脸。 刚刚,不是他打断不了柳娘子的肺腑之言,而是几次想开口、最后都忍住了。 自阿念发病后,定西侯自认是后悔的。 前次被阿薇劈头盖脑一顿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捅得他心口好大一窟窿。 之后一碗红油抄手,把他没有愈合的心口又猛地扒拉开,辣油滋啦着往里灌,痛得人头皮发麻。 阿念是恨,阿薇是怨,两种情绪往他身上来,积压在他的身体里。 柳娘子的话却是不同。 这是悔,明明白白平铺直叙的悔,钝刀子割肉,一刀又一刀,割开了他的皮肉,让他心中的悔如东去江水,与恨和怨一起,全泄了出来。 这一刻,后悔之情满溢。 阿念不是不接受他续弦,甚至能坦然让他纳妾,她也会接受除了白氏以外的“母亲”的关爱,她就是不喜欢岑氏而已。 阿骏当时太小了,对白氏印象浅,很容易接纳岑氏,但阿念不是,阿念有自己的想法。 阿念一口咬定岑氏害死白氏,那是阿念不对,但归根结底,是阿念不想要岑氏,才会说岑氏坏话。 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没有为女儿挑选一位合她心意的继母。 岑氏固然努力了,但人与人讲缘分,阿念和岑氏没缘分,不能全怪阿念。 如果不是对他和阿骏彻底失望了,阿念那么激烈做作的性子,如何会应下远嫁? 没有嫁去蜀地,又怎么会被余家害成现在这样! 柳娘子说他是男人他不懂,定西侯下意识想要反驳,可他又没那个脸来反驳…… 他要真的懂阿念,事情好像也不会变成这样。 话说到这份上,定西侯看向垂泪的柳娘子,他怎么可能再说出让柳娘子搬出府去的话? 人家就是来给阿念当娘的,不是给他做小的。 他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老头子一个,难道还要自以为是说什么“离我远一点”? 再厚的树皮都得裂,何况脸皮。 定西侯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拿起酒盏一口饮了。 日常喝惯的酒水,这一口却辣得很。 定西侯不由想到了那碗抄手,想到阿薇说的一桌子原汁原味辣菜。 倒也不是馋,他就是想试试,从以前很少接触的真正的辣去体会阿念这么多年在蜀地的艰辛。 清了清嗓子,定西侯道:“你心疼阿念,我很是感激,你说得也对,她身边得有些她信任的人。” 前次发病,不说那勉强得用的小丫鬟,把阿薇和闻嬷嬷熬了个够。 定西侯看了看柳娘子。 阿念认这个姨娘,遇着事情了,柳娘子怎么也能搭把手。 “既然进府了,往后便好生住着,多陪陪阿念。”定西侯道。 柳姨娘又与他添了酒,道:“我晓得世子与您说了久娘改姓的事,久娘若不是早产,原也不会被怀疑出身……” 定西侯微微点头。 早产是意外,又不是当娘的本意。 柳娘子都招婿了,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留一手。 但是,柳娘子既然以妾室身份入府住着了,侯府又坚持不认久娘,风言风语一起,实在麻烦。 “改姓之事,我在想想吧。”定西侯退了一步,就当是柳娘子照顾阿念的谢礼吧。 柳娘子听他这口气就晓得松了大半的口了,不再多言。 定西侯让她回英园去。 书房里只剩他一人,他没再叫冯泰进来,默默把酒喝完。 酒气中,后悔之情更加浓郁,定西侯默默想,得做些让女儿、外孙女儿高兴的事。 翌日。 春晖园里,阿薇与陆念一起用早饭。 陆念今日起得迟了,柳娘子来的时候,她们还未撤桌。 阿薇还给柳娘子分了一碗豆浆。 柳娘子低声说着自己的收获。 “侯爷往后不会再赶我出府,且听他的意思,应会认久娘。” “侯夫人消息依旧灵通,前几日不曾理会我,今日让我进屋里说了一番姐妹客气的话。” “我看着她用了一碗凤髓汤,神色正常,并未有任何不适。” 阿薇思量着点了点头。 早些年,她曾听四司六局的人说过,有一人幼时能吃花生,五十过半突然吃不了了,嚼一口就呼吸紧张,浑身难受。 她猜测过,岑氏应当不属于这种。 若是身体上的吃不得,岑氏可以直接说出来,而不是把陆骏送去的一碟松子仁都吃了。 岑氏的“不吃”是心里的毛病。 “能喝凤髓汤,那就是只要不晓得有松子仁就无事了,”阿薇道,“那就让她先喝着,反正轻易喝不死。” “不止喝不死,还能缓她的干咳。她吃着有效,就让阿骏继续给她送去,好叫她喝上四五罐,”陆念吃着八宝粥,挑其中的松子仁挑得不亦乐乎,“等哪天告诉她真方子,吓死她! 我猜她许是用松子害过人,应当不是我母亲,我母亲能吃松子,我小时她还让人做玉米松仁饼来吃。 阿骏那时太小了,不敢给他吃这个,香喷喷的吃不着,馋得他嚎着哭。” 阿薇弯着眼直笑。 陆念擦了擦嘴,与柳娘子道:“与我仔细说说镖局的事,等久娘改了姓,我们就打上门去。” 柳娘子被“打上门去”逗着了。 看,她说心疼姑夫人,她们两人的想法是当真合得拢,内心里全是喊打喊杀。 只可叹,都有力所不及、只能被迫低头的时候。 现在好了,有了发难的底气,能拔刀提枪了。 听柳娘子把来龙去脉讲完,阿薇眉梢一扬,道:“姨夫不是那么好当的,要我说,就让许富德做个先锋吧。” 一面做着松子宴,一面准备出门干架,阿薇很忙。 63.第63章 绿王八 抢祖业(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63章 绿王八 抢祖业(两更合一求月票) 安远镖局。 王庆虎刚走完一趟镖,风尘仆仆进了镖局大门。 随意应付了几句底下镖师的问候,他往后院去找王大青。 两人是一个镇子来京中打拼的拜把子兄弟,王庆虎把镖局从柳娘子手中夺过来后,挂在了自家一远亲名下,又让王大青做了总镖头,自己只做镖头,算是避嫌。 因此,如今镖局表面上管事的是王大青,背后指点的是王庆虎,而管账的实则是王庆虎后头娶的小媳妇方氏。 “出去三个月,累死我了,”王庆虎往大椅上一坐,道,“算算还有差不多两个月过年,年前我就不跑远镖了,最近生意怎么样?” 王大青瞅他一眼,又瞅了一眼。 “怎么回事?被谁家抢生意了,还是被主顾为难了?”王庆虎问。 王大青起身往外头瞥两眼,见无人注意这头,忙压着声道:“大哥,就前阵子,侯府把柳氏母女两人接回去了。” 王庆虎瞪大了眼睛:“真假?” “保真!”王大青道,“我听人说许富德那小子在城里吃吃喝喝,衣裳没补丁了,出手也阔绰了,还当他发了什么财,再使人一打听,好家伙,连他都住上侯府大院了。我又去他们以前住那屋子问了,说是一辆富贵马车来接的人。” 王庆虎的脸色黑沉下来。 “哥,”王大青问道,“这么说久娘真是那什么侯爷的种?” 王庆虎没正面回答,只道:“早不接、晚不接,都二十年了把人接回去,什么意思?” “要我说,你和柳氏离了这么些年,各自婚嫁本就不相干了,久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轮不到大哥你操心,”王大青拿胳膊轻轻撞了撞王庆虎,“弟弟我就是担心这镖局,我们两兄弟费了大把心血把名声做起来,他们要是来抢……” “抢个屁!”王庆虎骂道,“凭她柳氏的枕头风?她要真能吹风,这镖局现在还姓柳呢!” 王大青闻言笑了笑,没有拆穿大哥的虚张声势。 别人不晓得,他王大青是知道的。 当初把柳氏母女赶出镖局时,王庆虎最怕的就是定西侯出面。 那丢镖的事做得再周全,衙门打点得再到位,他们也不过是平头老百姓,和侯爷比不了。 若柳氏求去了侯府,那…… 万幸的是,柳氏老老实实认了亏,没再生事。 王庆虎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见一切太平,这才松快了。 也是。 让王庆虎白养了这么多年女儿,柳氏哪有脸闹。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柳氏现在进府了,成了侯门女眷。 “大哥,”王大青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那柳氏真来抢了……” 王庆虎烦躁得挥开了王大青的胳膊:“她给老子戴了那么多年绿帽子,老子还没跟她算账!我看她未必敢抢,老子光脚不怕穿鞋的,堂堂侯爷也不想被满京城议论穿老子的破鞋!” 王大青耸了耸肩,嘴角一撇露出个冷笑。 王庆虎嘴上说得厉害,心里还是虚着,大中午的坐都坐不住,想来想去,决定找许富德谈一谈。 另一厢,许富德刚领了命。 表姑娘交代得清清楚楚,让他去做那先锋兵。 许富德一张苦瓜脸险些哭出来。 转交个凤髓汤,小事一桩,但打上镖局去,他细胳膊细腿。 他何德何能,能去撕了王庆虎的虎皮? 可要是说不去…… 表姑娘前回说得明明白白。 “只要做得好,你就是我的小姨父,若做不了……” 小姨还是小姨,小姨父扫地出门。 楼上雅间,阿薇和闻嬷嬷低声商量着镖局事情。 才坐了不到两刻钟,就听得底下喧闹起来,隐约听见了“镖局”、“骂起来”之类的词。 闻嬷嬷去打听了,回来道:“似是许富德骂上门去了。” 阿薇挑眉。 “前脚才走,后脚便骂,”闻嬷嬷迟疑道,“看不出那许富德如此积极。” 阿薇道:“我们看看热闹去。” 这一点上,两人是误会许富德了。 许富德根本没有想好如何当那先锋兵,在街上溜达着被一镖师按住肩膀“请”去了镖局里,王庆虎凶神恶煞地要让他反水。 “她们母女若想要镖局,我建议你好好劝劝。” “事情闹大了,她们也没脸,给定西侯惹了笑话,说不定就被赶出门了。” “你小子也是走了狗屎运,上门给病秧子当牛马,结果套上了金车架。” “侯府只想要那两母女,平白还得搭上你这么个添头,八成想找机会踹了你。” “我要是你,就给自己留条路,真被赶出来了还有个去处。” 王庆虎一面劝,一面巴掌直往许富德背上拍。 许富德身板完全比不得他,挨了几巴掌,险些要吐血。 晕头转向进镖局,又晕头转向被送出来,西北风刮得脸上挨刀子一样的痛,也刮出了他骨子里的一些许血性。 他要跟王庆虎拼了! 安远镖局坐落在闹市,左右商户多。 许富德怒目瞪着匾额,啊啊大叫两声,惊动了人出来:“王庆虎你这绿王八,抢了我岳母祖传的镖局,你还有脸威胁我?” 大喊大叫着,他冲进门去,抄起了墙边摆放着的镖师们操练的长棍,又冲出来对着那匾额哐哐砸去。 动静这般大,镖师们也纷纷冲出来,要抓住这惹事之人。 许富德麻溜地转身跑了。 斜对角就是一家瓷器铺子,他往人家柜面底下一钻,嘴上骂个不停。 镖师们傻了眼,进去抓人,万一把瓷器碰着摔着,得赔钱。 瓷器铺子的掌柜也傻眼了。 许富德把荷包塞给他:“我砸的我赔,他们砸的他们赔,暂且就这一包银子,不够的我不赖账。” 掌柜的掂量了下荷包,又观许富德那富贵人家才用的衣料,勉强忍了。 两厢隔着铺门对峙,王庆虎也赶了来,气得吹胡子瞪眼。 许富德躲归躲,嘴不停,不多时,被惊动出来的人都围了上来。 谁让这是一出好戏? 都是有妻有子的,“绿王八”戳得人心突突。 又都是商户人家,“抢祖业”简直是令人发指! 一时间,有好事的甚至乱和稀泥,想让许富德把来龙去脉讲清楚。 王庆虎的脸面挨不住,上手要擒拿他:“胡说八道!镖局哪有祖传的?谁能干谁做总镖头,都是外聘来的。” 许富德往那掌柜的身后躲:“那你说说,这镖局的前身是不是广源镖局?东家是不是姓柳?” “那是他家丢镖赔银钱,不得不转手!” 事已至此,许富德已经豁出去了。 等阿薇与闻嬷嬷到这里时,瓷器铺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来看热闹的人。 许富德已经把经过说了一遍,来晚的人没有听到全貌,正向早先的人打听。 阿薇看不清楚里头,见瓷器铺子对面是一家二层高的茶叶铺子,当即进去,上了二层。 窗户推开,底下便清楚了。 当然,两人也只瞧见了镖局众人,而被堵在瓷器铺子的许富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你个上门女婿还摆谱!说到底就是我岳母太要脸,晓得跑镖不容易,给你留个体面,让久娘跟了你的姓!人家入赘怎么也得撑个三代才还宗,你倒好,不止把母女两人赶出门,还抢人家家业!王庆虎你真不要脸!” 王庆虎在骂声与议论声中,火冒三丈,烧得自己一张脸臊得慌。 毕竟是旧事了,隔了那么多年,原也没人再提。 今朝全翻出来,他往后如何在这条街上做生意? 左右商户有不少是镖局主顾,也有家中独女又招婿的,看王庆虎那眼神,简直是腊月大雪般凌厉。 “屁的还宗,她柳氏又没给我生儿子!”他不由气道,“你许富德又是什么好东西!上门女婿表忠心?当心马屁拍在马腿上!” “我比你有自知之明!上门要有上门的样!”许富德高声道,“我许家有个屁东西,值得生个儿子大张旗鼓? 久娘要是能给我生儿子,我就让他跟亲外祖父姓,让他做大富大贵人家的公子。 我以后就是我媳妇我儿子的马前卒,让往东绝不往西。” 许富德多年在街上讨生活,先前混得一般,但嘴皮子学了不少。 低头哈腰是生活所迫,现在豁出去骂出了一身汗,浑身都有劲。 却也还记得那日大舅哥的警告,不把“定西侯府”挂在嘴上,至于别人知不知道他是侯府女婿,那是别人的事,反正不是他嚷嚷出去的。 楼上,阿薇呵地笑出了声。 “许富德还挺能说,”她点评道,“不比以前镇子里几个婶娘的嘴皮子差。” 闻嬷嬷失笑。 王庆虎再一次想冲进铺子里抓他,被铺子的伙计们拦了下。 嘴上说着“别砸了东家的货”,实则都想再听听热闹。 王庆虎一身蛮劲使不出:“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你不喘,你把镖局还我岳母!”许富德从掌柜的背后探出半边身子,仗着距离安全,喊道,“谁不晓得镖局挂在你远方亲戚名下! 就是你和你那拜把子兄弟合谋做局,把镖局夺了去! 挖人跟脚的玩意儿,活该没儿子,活该给别人养闺女! 老王八!绿王八!” 王庆虎最听不得这个。 刚与柳娘子成亲时,他倒也没有在乎过一些私下传闻。 保住镖局的银钱固然是定西侯出的,但对老百姓来说的巨资、对人家侯爷根本不值一提。 柳氏若与侯爷真有情意,早进府做妾去了,何必守着个差点倒了的破镖局? 久娘出生时,王庆虎也相信稳婆说的“早产”,不足月的孩子看着就比足月的瘦弱。 但架不住别人议论。 镖局里全是男人,嘴上什么浑话都有。 一年两年还成,七年八年被人在背后笑话,王庆虎也慢慢信了。 他给别人养了女儿。 所以,有机会把柳氏母女赶出镖局时,他想也不想就付诸行动了。 他戴了那么多年绿帽,镖局是他应得的报酬! 再之后,他另娶了方氏,又生了个儿子…… 对,他有儿子! “你个癫公!”王庆虎大声道,“老子有儿子,你晓得个屁!” 许富德骂上了头,一句不让:“你确定你现在的儿子是你亲生的? 我岳母跟了我老丈人那么点日子,就得了久娘,嫁给你十几年没点动静。 是你不行吧?要不要去看看大夫,别给人养了女儿,再又给人养儿子。 我看我那老丈人老当益壮,回头再添个老来子,你、你你…… 你那小媳妇脸色这么差,不会真的……” 许富德的骂声渐渐小了下去,惊讶地看着人群中的方氏。 自家仇人,镖局上下几张重要的脸,他都认得。 他和王庆虎对骂,本没想过拖别人下水,实在话赶话,很上头,嘴巴快了没管住,他有罪他知道。 但是,看这方氏的脸色,难道是他胡说八道说中了? 许富德的眼珠子在王庆虎与方氏之间来回转,看着王庆虎从气愤到狐疑再到愕然的神色变化,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哎呦我的娘哦! 这可真不能怪他。 王庆虎不会气得不管不顾来砍他吧? 怎么说也是那方氏不地道,绝对不是他胡咧咧的错! 王庆虎这会儿有些顾不上许富德了,因为方氏的反应不是无措、不是悲愤,而是心虚。 “当家的……”见王庆虎瞪着她,方氏颤声道,“你得信我,我不是那种人,那泼皮泼脏水……” 楼上,阿薇把手里的茶盏放回了桌上。 如此曲折,不宜饮茶。 她怕自己手一抖把茶盏摔出窗去。 但不得不说,瞎猫也是猫,许富德抓耗子的本事比预想中的强些,愣是捅了个耗子窝出来。 她轻声问闻嬷嬷:“穿蓝底袍子站那儿的就是王大青?” “是他。” 阿薇点了点头:“那他就是那个奸夫了,刚才他明显慌了。” 也就是人多,注意力全在王庆虎身上,才无人注意他。 偏阿薇占了窗,居高临下,看得真切。 “挺好的,”指尖在窗沿上点了点,阿薇道,“夺镖局的案子做得周全,原还以为得胡搅蛮缠一番,现在叫他们起内讧,也省得我们做仗势欺人的恶人。” “外祖父要脸,舅舅瞻前顾后,都是不愿意行那套的。” “我倒是挺想当个恶人。” “可惜……” 月底了,喊喊月票~~~ 64.第64章 恨屋及乌(两更合一求月票) 日光温柔。 初冬的阳光落下,萦绕在身上,连发丝都染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闻嬷嬷看着窗边光下的阿薇,唇角轻轻抿了下,终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楼下,有人质问,有人辩白,有人议论,有人起哄,喧闹极了,而在这小楼上,声音却像是被笼了起来。 她的耳畔,还是阿薇念叨的“可惜”。 短短两字,揪得闻嬷嬷心中难受得很。 旁人都不晓得,但闻嬷嬷很清楚,姑娘对“仗势欺人”的感觉很是复杂。 多年前,她们生活过的村落、小镇,时常有各种欺人的事。 亲眼所见的,道听途说的,一件件一桩桩,带着生离死别的悲剧,刻在了姑娘的心里。 谁都无能为力。 她们自己都是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如何能帮得上旁人? 能仗势欺人的都有势,全是横行霸道。 除了看着听着,别无他法。 有一次,亲眼见着知府儿子欺男霸女。 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知府已然是一手遮天。 姑娘回来后磨了一夜的刀,却也只能如此了。 恨恨时,姑娘说过“也想当那仗势欺人之辈”,能有势,才能救人助人,也才能报仇。 时隔几年,身份处境变化,她们身边少了很多“恨不能拔刀相助”的不平事,但闻嬷嬷知道,那股劲儿还压在姑娘心里。 “姑娘,”闻嬷嬷心念一动,轻声与阿薇道,“仗势欺人,也有好些办法。” 阿薇回过头看她。 日光映出了长睫弧影,她眨了眨眼睛,笑了声:“也是,我不能欺人,那就给许富德做个势吧。” 底下瓷器铺子里,许富德东张西望。 王庆虎的注意全在那方氏身上,他脸上过不去了,哪怕是大庭广众下,也要逼方氏一句真话。 方氏嘤嘤哭着,心慌意乱,口中翻来覆去那几句话。 这是许富德脱身的好机会。 此刻不走,等王庆虎回过神来,他还得挨一通老拳。 总不能真在瓷器铺子里住下。 可里三层外三层的,只怕还没有挤出去,就被镖师们拎回来了。 许富德犯愁。 冲动了,真的冲动了。 尤其是还给王庆虎织了顶新鲜绿帽子,比他预想的砸匾额凶太多了。 他那小眼睛滴溜溜转着想办法,突然见人群散开了一个口子,从外走进来一老妇。 许富德定睛一看,正是闻嬷嬷。 他顿时大喜,有人来救他了。 许富德忙要唤她,就见闻嬷嬷直直走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喊了声“姑老爷”。 “……”许富德不敢动了,像被雷劈了一般。 诚然,定西侯府的下人都这么称呼他,但态度上绝对没有“恭恭敬敬”可言。 许富德自己也清楚,他就是一个搭头,没被赶出门去已是侯府客气,他哪里敢摆那主子的谱? 普通下人跟前不敢,在闻嬷嬷跟前就更不敢了。 这是表姑娘身边的嬷嬷。 别提什么主仆身份,闻嬷嬷转达表姑娘意思时,“恭恭敬敬”的只可能是他许富德! 这会儿,怎么突然反过来了? 极其意外,叫人心慌。 闻嬷嬷笑眯眯看了许富德一眼,态度依旧恭敬,眼底闪过锐意:“姑老爷,时候不早了,姑太太着人请您回府。” 许富德一个激灵,后脖颈全是冷汗。 他好像给侯府丢人了。 哪怕他不曾自报家门,但定西侯府的姑爷躲人家柜面底下…… 闻嬷嬷看不过眼来“提醒”他,也是情理之中。 他下意识想要赔罪,但对上闻嬷嬷的视线又顿住了。 人前要脸。 不可以在人前,再丢人了。 许富德挺直了背,大摇大摆往走外,故作镇定道:“久娘寻我,那定不能叫她久等,马车安排了吗?” 见他出铺子,镖师们想要上前,又颇为犹豫。 这来接人的嬷嬷姿态挺拔,举手投足间具是勋贵人家的气度。 先前许富德砸匾额挑衅在先,现在镖头没空管许富德,他们再不依不饶…… 尤其是知道传言里久娘那个爹的身份的,愈发不敢动许富德,侯府的嬷嬷不好惹。 不止镖师,看热闹的也互相嘀嘀咕咕,琢磨着这上门女婿究竟上在了谁家,来接人的嬷嬷是如此气派。 两人这一唱一和,把周围人唬住了。 瓷器铺子的掌柜见货物完好,亦不敢拿钱,赶紧把荷包还给许富德。 许富德顶着一口气,想象着两次见陆骏时、那大舅哥的模样,微抬着下颚:“辛苦嬷嬷引路。” 闻嬷嬷却问:“姑爷怎得来这里了?” “王庆虎做了亏心事,把我硬架来这里,叫我劝久娘莫要翻镖局易手的案子,”有人撑腰,许富德的胆子又大了起来,指了指面如黑炭的王庆虎,“就是他,抢了久娘与岳母的祖业。” “既是抢了去,那打官司也得拿回来,没有叫外人占便宜的道理。”闻嬷嬷道。 王庆虎一听就炸了:“老子养了久娘那么多年,现在叫外人了?” “你现在的自己人是方氏和她生的儿子!”许富德嘴快,“哎,那儿子你认是不认?” 王庆虎的脸涨得黑红。 “你混说什么?你想逼死我吗?柳氏不守妇道,你就要把脏水也泼我身上?”方氏哭哭啼啼地骂,“当家的你别听他胡说,这几年我打理镖局尽心尽力,为的不是你吗?” 闻嬷嬷依旧笑盈盈的,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我很是好奇,一个镖头娘子打理镖局,总镖头的娘子为何不打理?” 方氏的哭声霎时止住了,哑口看着王庆虎。 许富德眼神好,看方氏反应,又观闻嬷嬷态度,立刻领会了其中门道:“祖传的家业,打理来打理去,最后传给的都是亲儿子,是不是啊总镖头?” 王大青心虚得没敢看王庆虎,只握着拳要打许富德。 许富德强忍住了没有躲去闻嬷嬷身后,但王大青的拳头并未落到他身上,只听得王庆虎一声吼叫,竟是要与拜把兄弟拼命。 一时间,彻底乱了套。 许富德借机跟着闻嬷嬷离开,等走到街口,他抬手好一通抹汗,颤声与嬷嬷说来龙去脉。 闻嬷嬷听完,道:“你只管回家去,镖局这儿先让他们闹一闹。” 安排来了马车,许富德上车去。 坐在其中,他深深吐了几口气,整个人半瘫在车里。 摆富贵姑爷的谱,真难啊。 他就只是个点头哈腰讨生活的,还是赶紧回去给久娘端茶倒水最适合他。 另一厢,阿薇与闻嬷嬷会合,寻了家香料铺子。 等两人回到燕子胡同,日头已偏西。 马车停在侯府外头,闻嬷嬷正要下去摆脚踏,就听的车夫与人问安,唤了声“王爷”。 撩帘子的手一顿,闻嬷嬷回头看了阿薇一眼。 阿薇抿了下唇,与她递了个眼神。 闻嬷嬷会意,神色如常下车去。 透过掀开的帘子,阿薇看到了外头的人,正是沈临毓。 府前一株银杏,已是残叶稀松,沈临毓站在石狮旁,身边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他的手扶着马脖子,抬眸看过来,视线越过晃动的帘子,落在了车中人影上。 帘子落下,隔绝了视线,但阿薇依旧能感觉到那股被审视的视线。 等闻嬷嬷摆好脚踏,再掀了帘子,阿薇再一次迎上了沈临毓的目光。 他丝毫没有回避,又足够大方自然。 “王爷,”阿薇下车站定,“王爷来寻外祖父?” 沈临毓却道:“我来寻余姑娘。” 阿薇轻笑了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王爷里边请,”阿薇客客气气地,“正好我也有事请教王爷。” 沈临毓把缰绳扔给门房上,随阿薇入了侯府,往前厅去。 “刚听说余姑娘出了门,还当今日错过了,”沈临毓一面走,一面似是扯家常般,“正要走了,恰巧遇着你回来。” “那还真巧,”阿薇淡淡,说得也直白,“出门采买些东西,没想到看了出好戏。” 沈临毓似有兴趣:“什么好戏?” “安远镖局,”阿薇回道,“以前是我们府里姨娘的家业,叫人谋了去。” 沈临毓脚步一顿。 定西侯府把在外多年的姨娘接回了,这事儿在千步廊传开了,他自然也听说一二。 此时听阿薇平淡的口气,沈临毓多问了一句:“听起来,余姑娘与这位姨娘的关系,好似比侯夫人亲切些?” 阿薇道:“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我母亲向着谁,我便也向着谁。” “余姑娘与令堂关系很好。”这般说着,沈临毓的视线落在了阿薇的手上。 先前的伤口都愈合了,瞧着也没有留什么疤。 那盒祛疤膏看来有效果。 “我与母亲也能算得上相依为命了。”阿薇答道。 进了前厅,茶水刚上,沈临毓品了一口,道:“初二那日在寺里遇着余姑娘,是烧给故人的?” “烧给蜀地那里一长辈,母亲对余家人深恶痛绝,但其中也有对我不错的,我不想在家里烧惹母亲厌烦,便去了寺里,”阿薇不意外他会问,至此为止她亦没有推辞隐瞒,但也明白,只是这些可不值得沈临毓上门,“王爷想问的,不止这些吧?” “看来余姑娘是急性子,”沈临毓放下茶盏,眼中还有笑意,但语气已是沉了三分,“我想听余姑娘说说大慈寺。” 阿薇静静看着他。 见此,沈临毓先问:“余姑娘去过大慈寺?发现冯大人亡妻金氏的忌日对不上的,是不是余姑娘?” 阿薇点了点头:“是我。” 沈临毓又问:“前回问起时,余姑娘为何不提?” “王爷指的前回,是怀疑我杀人的前回?”阿薇笑了起来,嘴角扬着,眼中却无丝毫笑意,反倒透了几分清冷,“没有哪个疑犯会给自己惹麻烦。” 就像这一刻,沈临毓既然问了,她就不会否认。 寺中和尚见过她与闻嬷嬷,扯谎无用。 沈临毓仿佛并不介意阿薇的态度,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余姑娘说得在理。” 这让阿薇不由瞥了他两眼。 “那今日,余姑娘不是疑犯,我也只是打听些冯大人的事,”沈临毓的语气又松快起来,“在我看来,余姑娘很了解冯大人。 余姑娘与冯侍郎夫人有些交情,你骂她一顿也算交情。 与冯侍郎也有缘分,他弄错了先夫人的忌日,正是你发现的。 你做的那款果茶,礼部衙门里人人喝得都好,就只他喝得吐了,我始终很好奇。” “所以,”阿薇的声音有些轻,而后清晰了几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沈临毓,问,“王爷查冯侍郎的死,是围绕着我查的吗?” “我记得前回余姑娘说过,你只会杀鸡,不会杀人,冯大人的死,方向有很多,余姑娘这头,”沈临毓顿了顿,斟酌了下,“嫌疑最小的大抵就是你了。” 阿薇顺着他的话道:“这么说来,想要冯大人命的人还真不少?” 沈临毓微微倾了身子,声音也低了些:“谁知道呢,即便没有死在大慈寺,冯大人之后的麻烦恐怕也不少。” 说完这句,他的身子当即坐直,似笑非笑道:“他这一死,有人哭有人笑。” 阿薇垂眸。 如此听来,冯正彬应该恰恰是某件事情上的关卡,原指着靠他顺藤摸瓜,她横插一手,线变断了。 对此,她也不会心生内疚。 报仇、寻事,先到先得,谁还会将就谦让? 且她的仇,也没有报完。 “我想,该哭的是徐夫人,”阿薇道,“我见徐夫人对冯大人颇为依赖,冯大人一死,家中生活怕是难以为继。” 沈临毓等她说下去。 “徐夫人出手很是节俭,冯大人的俸银即便不宽裕,他以前也是太师府的姑爷,金家嫁女不至于吝啬,”阿薇缓声道,“王爷与其绕着我查,不如查查冯大人把先夫人的陪嫁都弄去哪里了吧。” 沈临毓闻言,笑了起来,手指划过茶盏沿口:“听余姑娘的口气,对陪嫁的去向似是有猜想?” 阿薇迎着他的笑,漆黑的眸子漾出笑意,比先前要真诚许多、也要明艳许多。 “冯大人后来拜的老师、岑太保,”这回是阿薇倾了身子,眼底皆是怂恿与鼓动,“恨屋及乌,我母亲恨谁,我自然是连她、和她的靠山一块恨。” 65.第65章 不知能不能再向王爷讨一些?(两更合一求月票) 晚霞将散。 院子里已经陆陆续续点了灯笼。 前厅里还来不及点灯,渐渐沉下来的光线中,阿薇眼中的情绪却锋芒毕现。 她一点都没有隐藏对岑家的恶意。 沈临毓直视着她的眼睛,沉思片刻,道:“余姑娘倒是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思路。” 阿薇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坐直身子又站起身。 厅中摆放了三个灯台,她慢条斯理地一一点上,视线也渐渐明亮起来。 她不信郡王爷没有想到查冯正彬的银钱往来。 案子发生后,明明有无数线索去查,偏把与她相关的事儿查了一圈。 是她格外吸引王爷的注意? 并不是的。 就像王爷刚刚说的,在一众线索中,她这条线反而是嫌疑最小的。 如此来看,镇抚司查案,应当是把能查的每一条线都查了,并未放过任何一环,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镇抚司查过的嫌疑人怕是有厚厚一叠。 而银钱关系、人际往来,是查凶案时必不会错过的部分。 王爷作为指挥使,早该把冯正彬那些事情翻了个底朝天了。 几个念头在心中转过,阿薇定了定神,拨了拨灯芯调整光亮,道:“所以,能查的线索陷入瓶颈,只好再从我这儿问出些状况来?” 沈临毓闻言也不生气:“查案嘛,一帆风顺是运气,进死胡同才是常事。有时候线索太多并不一定是好事,一条条排查起来,耗时耗力。” 阿薇静静等他说下去。 沈临毓低叹了声,无奈不多,语调反倒轻松:“余姑娘很了解冯大人的案子,应当也能想到,镇抚司会遇到些什么样的麻烦。” 阿薇的确知道。 就是衙门麻烦多,这案子才不好断,起码来回拉扯数月,不叫冯正彬那些污浊事情轻易风吹云散,也让她这个真凶能够混在其中。 若不是沈临毓敏锐,不放下她这条线,她其实很安全。 明黄灯苗中,沈临毓的眼睛映着笑意,唠家常似的:“我还是想请教余姑娘,谁会想要冯大人的命?” 阿薇淡淡道:“许是收了不少银钱的岑太保,许是想争尚书之位的官员,许是和冯侍郎有旁的龃龉的人,许是想为金夫人报仇的人,许是金夫人自己来报了仇……” “我得提醒余姑娘,”沈临毓笑着道,“若是金夫人报仇,冯侍郎便是自杀。眼下照着谋杀来查,冯大人的‘遗书’就做不得准了,谁能断言金夫人是被害死的? 冯大人若没有害过金夫人,冯家就是完完整整的受害者,镇抚司能让冯家配合查案,也仅仅是配合。” 而想要完整查明白冯正彬的银钱走向,仅靠冯家配合的那些讯息、完全不够。 得抄家。 可没有正当由头,即便是沈临毓也不能从御书房讨来一张抄家的旨意。 除非,把科举案摆到台面上。 只是那样就打草惊蛇了。 但若是不把冯正彬查个明白,且不说自杀他杀得搁置,最麻烦的是科举舞弊那案子缺了关卡…… 这不止是死胡同,还是鬼打墙。 阿薇抿了下唇。 直到说到这一刻,她算是彻底明白了郡王真正的来意。 想要走出“死胡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砸墙。 证实冯正彬杀妻,他就是罪人,镇抚司抄了冯家,沈临毓想要的银钱往来,以及冯正彬可能牵扯进的别的案子里的线索,才有可能抄出来。 而证实的办法…… 侯府姑娘做不到,但镇抚司能做的。 “王爷既然已有办法,何必问我这些?”阿薇扶着桌沿,垂眸看着舒适坐着的沈临毓,四目相对,良久她倏地轻笑了声,“镇抚司想开棺验尸,难道还要谁点头不成?” 沈临毓望着她的眼睛,想从中抓到她的、哪怕是一点波澜情绪,但自始至终,阿薇很平静。 “开棺验尸,余姑娘果然很有想法。”他道。 阿薇道:“王爷那日既见着我杀鸡了,应当也听到了我与表弟说的话。我见过开棺验尸,也听仵作说过血荫,晓得人在死前若伤到骨头,蒸骨后会有痕迹。” 沈临毓听她提起,颔首道:“确实,但开棺验尸毕竟不是寻常手段,你刚才说的那些人里,谁会盼着验?” 阿薇答道:“岑太保不想,冯大人被抄家,万一查出来他收了银钱,他得许多麻烦。 官员也不想,借着冯大人的死正好给对手们泼脏水,能搅浑水多久算多久。 与冯大人有龃龉的,说不好,谁知道是何种龃龉,怕不怕像岑太保这样被顺藤摸瓜。 而想为金夫人报仇的,更难说了。金家满门抄斩,哪里还有活人?” 说到这里,阿薇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抛开前头这些,想要验尸的人,还有我。” 沈临毓眸子一紧。 “王爷觉得很意外吗?”阿薇看在眼里,问道,“王爷今日来,不就是想从我这儿得这句话吗?” 窗户纸捅破了,沈临毓亦不遮掩,承认道:“确实。毕竟,在恨屋及乌之前,余姑娘似乎更看重那位已故的金夫人。” 与徐夫人的争吵,揭穿冯侍郎弄错了忌日。 “在恨屋及乌之外,”阿薇一字一字道,“还有一个词,救命稻草。” 沈临毓挑眉,一时没有明白。 阿薇倒是重新放松下来,坐了回去,给自己倒了盏茶,慢慢抿完,复又道:“京中沸沸扬扬传冯大人杀妻,却又不能全然证实。 我盼着能得一个结果,我想给我母亲一个念想。 哪怕是陈年旧案,只要查了,就能找到蛛丝马迹。 金夫人的死能被掀开来,查出一个结果,那我外祖母的死,一定也可以查。 我母亲那个病,若心中没有什么撑着,是不行的。” 她说得很慢,语调之中满是感怀。 王爷今日的态度摆在这里,阿薇多多少少能琢磨透。 冯正彬牵扯的其他“仇怨”才是王爷最看重的事,是不是她杀的冯正彬,眼下对王爷并非如此紧迫。 或者说,如果她没有实证、仅靠臆断就下手,让冯正彬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受害人,反倒坏了王爷的事。 王爷一而再地来问话,更想弄清楚她为何对金家人的死耿耿于怀。 靠着话术,倒也不是不能洗脱,但阿薇得认。 这是为了陆念,也是为了姑母。 哪怕这一步是险棋,阿薇也得落子。 她验不了姑母的尸,那就让镇抚司,让王爷去验! 听阿薇再次提及母亲,沈临毓又把视线落到了她的手指上。 灯台光线下,手指状况比先前看得清晰许多,那日绷带下的咬痕伤口完全淡去,看不出曾受伤的模样。 “为了母亲……”沈临毓思量了会儿,又笑了起来,“余姑娘很忙。爱屋及乌,去看了姨娘被人谋去的镖局的热闹;恨屋及乌,提醒我给岑太保、给你母亲不喜欢的继母的靠山寻麻烦;救命稻草,弄清楚金夫人的死因。如此一桩桩事情,不比我镇抚司空闲。” 阿薇可不管他话里调侃,亦不问他信不信自己的说辞,只道:“后两桩都是镇抚司的事,我不过是看个戏罢了。至于前一桩,本就是热闹。” “既然余姑娘喜欢看热闹,”沈临毓道,“开棺验尸之时,不妨也来看看。” 阿薇应了:“好。” 话已至此,要确定要试探的似乎也都结束了。 沈临毓往外头看一眼,正好看到匆匆赶来的定西侯。 定西侯神色严肃。 他才一回府就听说郡王登门,又听说王爷和阿薇在前厅说话,心中就觉不好。 前次问案是问崩了的。 隔天王爷通过他赔了礼,但今儿再来,莫不是又问案子? 再问崩了,阿薇的性子一准黑脸走人,但得罪王爷总不是好事。 说来,定西侯也没有弄懂,冯正彬那案子怎么就一直来问阿薇呢? 入了前厅,定西侯的视线在沈临毓和阿薇身上转了转。 不好说融洽,但也没有剑拔弩张。 他暗暗松了口气,与沈临毓见了礼。 沈临毓起身,颔首示意,正要和定西侯说几句,突然想到之前的话。 他转头看向阿薇:“余姑娘,先前说有事要请教我,是何事?” 阿薇抬眸看他。 成昭郡王有一双漂亮眉眼,问案试探时、即便他掩饰几分,也自然而然带出些凌厉与审视,此刻收敛了周身气势,不再说公事了,看人的模样便透出和煦温柔来,莫名叫人觉得他很好说话。 阿薇想,也就是看着“好说话”而已。 “我很喜欢王爷赠的祛疤膏,”有求于人,阿薇的态度亦缓和,“不知能不能再向王爷讨一些?” 闻言,沈临毓的眉宇间露出讶异之色,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个请求。 阿薇迅速看了定西侯一眼,又看向沈临毓:“我也不白拿王爷的东西,礼尚往来,正好我采买了些香料食材,准备今晚给外祖父做一餐蜀地菜,王爷也一道尝尝吧。” 定西侯哎呀一声。 他记得阿薇说了要置一桌“正宗”的蜀地菜,阿念吃得多辣,就给他做多辣的。 这么辣,王爷恐怕不能…… 定西侯正想着如何不伤颜面地不留沈临毓用饭,下一瞬,就听边上那人应下了。 “是我有口福了。”他道。 听着好像还挺高兴。 定西侯背过身轻叹,一会儿辣得受不了,别不高兴就行了。 阿薇抬步往外走。 沈临毓像是来了兴致,与她商量起来:“不晓得能不能观摩余姑娘下厨?” 阿薇道:“可以。” 要置办一桌菜,阿薇没有回春晖园,直接往大厨房去。 灶上准备着府中晚饭,这个时辰,将将把各处的都做出来。 见阿薇要用灶台,便赶紧匀了一个给她,又问她要准备什么。 阿薇看了眼余下的食材,道:“我自己看着做,蜀地菜味道大,嬷嬷们若是闻不惯,先去外头歇会。” 话是这般说,但嬷嬷很起先都坚持着,直到辣椒炝锅,霸道的味道涌入鼻腔,纷纷咳嗽着往外头走。 阿薇用的香料不少都是下午采买回来的,与府中置办的不同,十分浓烈。 嬷嬷们便是出了厨房,一时也无法适应,咳得眼泪冒出来。 泪花花的,才看到有位公子站在门边。 有人不认得他,只觉得陌生,疑惑一外男怎会出现在厨房。 有人看他眼熟,再仔细一想才记起来,这是成昭郡王,又想郡王怎么不去侯爷书房。 沈临毓没有管别的,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阿薇身上。 备菜时,无论切丝还是焯水都很麻利,上灶时动作轻快,看着就是习惯了灶台。 或者说,她在灶上很是自得。 没有强买强卖时的乖张,也没有拿着刀逼表弟杀鸡时的凶悍,更没有被问到案子时那股锋芒时现时收的隐忍…… 今日时候短,阿薇做的都是能快速成菜的。 几道菜盛出来,色泽浓郁,热气腾腾。 她擦了手,看向依旧站在门边的人,微微扬了扬眉。 她自己习惯了这口味,炒制时不会呛着,不习惯的似嬷嬷们那样咳个不停,但沈临毓从头至尾都没有出过声。 除了眼尾有些淡淡泛红之外,他似乎并未被影响到。 “王爷能吃辣?”阿薇问。 沈临毓道:“偶尔吃些。” 他说得轻慢,但嗓子稍显喑哑,可见并非全然无感。 阿薇听出来了,笑了笑:“那王爷等下与外祖父多用一些。” 毕竟不是只一碗抄手了。 有这么个饭搭子在,定西侯想不动筷子都不行。 得叫他把一桌都吃完。 管事把酒菜送去小花厅。 定西侯见沈临毓回来,请他入座,再一看满桌的红、心中发怵。 一筷子入口,辣味充斥口腔,激得他忙喝了口酒。 沈临毓看在眼中,问:“侯爷既吃不得这般辣,怎么叫余姑娘备了这么一桌?” 定西侯哂笑,末了还是道:“阿薇和她母亲一个性子,我得罪一人,等于得罪两人,这一桌是我赔罪的。” 沈临毓怔了下,而后抿了口酒,呵地笑了声。 行。 余姑娘那恼了就甩脸的脾气,是一视同仁。 66.今天迟些更 今天迟些更 不是请假、不是请假、不是请假。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熬了半个月的大夜,实在累得慌,先睡个饱的再来写。 今天的更新应该在下午。 大家下午见。 67.第66章 我何时说过她是真凶?(两更合一求月票) 一碟爆炒鸡胗,看着没有那么红火,但不晓得阿薇调了什么酱料,香浓味重。 沈临毓吃着能接受,对定西侯显然辣了些。 偏味型出色,又适合下酒,定西侯尝了又意犹未尽。 一时间,他在下不下筷子间犹豫。 可这一桌全是辣菜,不吃这碟,其余的看起来更“凶”。 定西侯便打量了沈临毓一眼。 王爷的坐姿看起来颇为闲散,说来他向来都是这么怡然自得,在衙门里也不会板板正正。 再仔细回忆,似乎有几次在御书房遇见王爷,他在御前也是这么轻松。 办政务时不绷着,私下用饭自然也随心。 比前回在书房用鸡汤泡饭还要自在。 要说不同,也有。 唇色比平时要深,可见还是辣的。 定西侯又瞥了眼边上几子上摆得茶盘,暗暗叹息。 若不是王爷在这儿,他定要拿碗白水涮涮,味再好,辣太重也不舒服。 可这事儿做不得。 客人再是松快随意,定西侯也不敢在沈临毓这里摆什么主人的谱,更不好意思拿白水涮菜,他要脸。 于是,只能忍着辣,吃菜吃酒。 沈临毓也饮了几盏,于他来说不算多:“侯爷怎么惹令爱母女两人不高兴了?说来,侯爷若是能吃辣,这些菜也算不上赔罪。” “我能吃多少,阿薇能给我再往辣里添多少,”定西侯叹道,“她前回吓唬阿致的架势,王爷也看到了。” 沈临毓闻言笑了起来。 架势么,很疯,很有一套。 “不也给侯爷送果茶了吗?”沈临毓道,“特特送到衙门来。” 说起那桶果茶,定西侯的面子又找回来几分:“所以我说她和她母亲一个样,好起来什么都好,气起来能把人气狠了。” “所以侯爷怎么惹着她了?”沈临毓抿了口酒,“为了那位姨娘?我怎么听说是令爱亲自把人接回来的?还有侯爷那小女儿女婿。” 定西侯苦笑。 家里人人不信,同僚也没信。 按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但许是喝了些酒,又许是酒桌上更好说话,定西侯惆怅道:“王爷就别揶揄我了,真不是我小女。 我自认敢作敢当,真与她有什么,早年就接回来了,怎么会叫她在外头再嫁人? 偏是谁都不信,弄成现在这样?” 沈临毓挑眉,也没说信不信,只道:“那侯爷好肚量。” “好肚量都给我安排这么一顿席,没肚量怕是油盐酱醋全给倒锅里叫我吃喽,”定西侯啼笑皆非,末了又是一声长叹,“说来是我亏欠女儿,她高兴怎样便怎样吧,她与柳氏投缘,想从柳氏那儿得些母女亲情,我怎么好再让人搬出去? 风流债就风流债吧,这么大把年纪了,豁出去老脸,这点债还能替她背。” 沈临毓打量了定西侯两眼,与他添了酒。 “侯爷这般诚恳,我也多说几句,”沈临毓缓声道,“既背了债,不如再多些,那姨娘带来的女儿该给个名头,也省得叫谁参一本。自冯大人去世,朝中不少人心浮气躁,想来侯爷也看在眼里。” 定西侯道了声谢。 言语交谈间,心思不在品味上,一时倒不觉得辣。 等回过神,看着一桌子吃了七七八八的菜,火辣辣的感觉立刻从口中烧起来,顺着食道烧到了心肝肺,胃里灼得厉害。 回想起那碗红油抄手事后带来的难以言说的痛苦,定西侯不由后怕起来。 今次没有喝汤,应该、可能、还行吧? 时候晚了,定西侯送沈临毓出府。 小花厅里撤了桌,阿薇使人来问了声,得到“差不多都吃完了”的答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枉她留郡王爷一道,外祖父吃得不错。 陆念在剥松子吃,闻言道:“辣吃多了歇不踏实,平日吃得越少,越不踏实。” 阿薇晓得她的意思,伸手指了指秋碧园方向:“过不了多久,往那里也送。” 陆念颔首。 作为一个从被逼着吃辣,到习惯吃辣的人,她对此颇有经验。 心情越烦躁,嘴上就越想吃些刺激的。 岑氏近来很烦,等她再烦点,便可试试了。 另一厢。 沈临毓回到镇抚司时,里头依旧有不少人忙碌。 他走回书房,刚解了披风,就有人进来了。 元敬一面把披风收了,一面行礼:“副指挥使。” 沈临毓见了人,直接道:“正好要寻你,那祛疤的膏药,你明儿拿些给我。” 闻言,穆呈卿愣了下。 他来问案情,怎么就说到膏药了? “祛什么疤?”穆呈卿问,“一般的膏药,外头药铺里多得是,你要好些的,哪儿也好不过长公主手里的,你回府要去呗。” 沈临毓没有说话。 穆呈卿啧了声,推断起来:“你不好向长公主开口,那要药膏的肯定是个姑娘,你怕她今儿把人叫去相看、明儿就拿着八字算。 你不是去定西侯府了吗?哪里遇着姑娘…… 哦。” 穆呈卿悟了:“余姑娘!” 沈临毓瞥了他一眼,依旧不搭腔。 “冯大人那案子,几条线查下来,有嫌疑的人怕是有这个数,”穆呈卿很来劲,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比了比,“镇抚司上下也没有人注意余姑娘,就你私下查她。 你既怀疑她杀冯大人,你还给人送祛疤膏? 怎么的,怕掌握不到实证,王爷想要感化真凶?” “你见过哪个真凶能被感化?”沈临毓反问,问完又道,“再说,我何时说过她是真凶?” 穆呈卿呵呵两声。 没有化为言辞,但意思明显。 沈临毓往书案后头的椅子里一靠,一手支着扶手,问:“她若是凶手,为什么杀冯大人?” 穆呈卿道:“应当是为了金夫人。” “那她还会做什么?” “金夫人、那便是金家,”穆呈卿不太能确定,声音也压低了,“或许是金太师……那桩旧案……” “那我拦她做什么?”沈临毓抬眼,眸色沉沉。 听这口气,穆呈卿又道:“所以她认同开棺验尸?有意思,冯大人若真杀妻,瞒了这么多年被掀开来,却也只是传言,确认不了。 这案子要是还在顺天府,杨大人就算敢走这一步棋,也得费劲拉扯,最后能不能开都两说。 也就是我们镇抚司,在成昭郡王‘您’的指挥之下,才能说开棺就开棺。 你这算不算被人利用了?” 沈临毓皱眉。 穆呈卿与他童年相交,又做了他多年伴读,圣上点他来镇抚司时、也把穆呈卿遣来与他当副手,说话向来没有多少“尊卑”。 但多年没听过什么阴阳怪气了,突然来这么一段,确实不太舒坦。 “她利用我,我也算利用她,半斤对八两,”沈临毓接过元敬奉上的茶水,顿了顿,又道,“说来还是我赚了。她给侯爷做了一桌菜,我分了一半。” 穆呈卿:…… 一桌菜就算赚了? 怎么不说还倒欠了祛疤膏? 他正腹诽,沈临毓显然也想起来了,又提醒了一句:“别忘了祛疤膏。” 穆呈卿气道:“你不方便问长公主开口,我难道方便向姨母开口?” 话是这么说的,但翌日上午,穆呈卿还是拿了一盒来。 他的姨母是穆贵人。 早年在宫中平平,不算得圣心,但皇太后在世时挺喜欢穆呈卿。 待沈临毓封了郡王,靠着穆呈卿这道关系,圣上对穆贵人才看重了三分,不见得是宠,但有什么好东西都有她那里一份。 “叫我好一通糊弄!千辛万苦也没把你供出去,”穆呈卿抱怨完,到底还是正色道,“若真是因着金家,出事那年余姑娘才几岁?我劝你莫要把宝押在她那里。” 祛疤膏还是小小一盒,沈临毓拿在手中轻轻颠着,最后道:“我心里有数。” 算不得押宝。 线也没有理顺,说不得余姑娘与金家、金夫人有多少关系。 不过是多留一份心眼,有用最好,无用也随意。 陈年旧案,除了刨根挖底之外,也得讲一讲无心插柳。 窗外,一阵飒飒之声。 西风卷走了树上所剩不多的残叶,初冬之景自是寂寥。 沈临毓看着已经光秃了的树枝,又把桌上的案卷翻过一页。 定西侯府里,久娘在英园里晒太阳。 晓得她身体不好,搬进来后屋子里就备了炭,很是暖和,又安排了大夫看诊,许是调整后的药方好用,她今日精神不错。 许富德昨日在镖局外闹了个大的,今日没敢出门,怕被王庆虎的报复。 镖局那群人手黑,明着未必会来,但要是给他套个袋子打一通,他何处说理去? 小夫妻两人凑一块嘀嘀咕咕说笑话,柳姨娘隔窗看了,也安心许多。 姑夫人说得对。 若只有久娘孤苦伶仃一人,许富德未必靠得住,但只要有定西侯府镇在脑袋上,许富德就会老老实实待久娘。 人嘛,就是如此。 她现在也不管许富德到底多少情谊,能一辈子逗久娘开心,那就行了。 正思量着,有管事隔门来递话。 “外头来了一娘子,抱着个两三岁的女童,说是有事寻姨娘。” “那娘子看着三十过半,只说姓翁,旁的问了也没有答。” “姨娘见是不见?” 寻常有陌生的寻来,门房一般都推拒了。 可柳姨娘初来乍到,门上着实不晓得她有什么亲眷、好友,且看那娘子衣装整齐、料子也不差,头上还有点金首饰,不像是打秋风的攀亲,便来问了声。 柳娘子从屋里出来,面露疑惑。 她不认得什么姓翁的娘子。 “见吧。”柳娘子道,既是特地寻来的,或许有什么要紧事。 管事安排了个小花厅。 那翁娘子被领了来,神色局促又紧张,怀中女童畏缩着,看起来胆子很小。 柳娘子打量母女两人,道:“我应是不认得你的。” 翁娘子涨红了脸:“我、我是王大青的媳妇,就是安远镖局总镖头家里的……” 柳娘子讶异。 昨日之事,她已经听许富德说了,王大青与王庆虎续娶的方氏有染。 “你寻我想说什么?”柳娘子问。 翁娘子这下连眼睛都红了,她抱紧了女童,鼓足勇气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想求活路!” 等陆念和阿薇到小花厅时,翁娘子已经哭过一场了。 害怕与紧张的情绪宣泄去了些,整个人稍稍安稳下来,一下一下拍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儿。 “我是王大青他爹娘给定下来的,早些年当家的京里养了个小的,又经常跑镖,不怎么需要人打理事,我就留在老家伺候他爹娘。” “前几年那小的没了,当家的又升了总镖头,他爹娘就让我来京里了,说怎么也得给王家生个儿子。” “我就住在镖局后院,生意上的事情半懂不懂的,大体都是那方氏在打理。” “我晓得那镖局得来的不干净,表面是当家的为总镖头,实则是王庆虎说了算,所以方氏理事我起先也觉得正常。” “我是真不晓得当家的和方氏是怎么勾搭上的,昨儿嚷嚷开来,我才……” “夜里,王庆虎和当家的就打起来了,那两人起先不认,王庆虎就去问小豹、就是方氏那儿子,小豹五岁不会遮掩,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说看到过他娘和当家的睡在一处,还说当家的叫他乖儿子,王庆虎对方氏喊打喊杀,小豹急得大哭喊当家的救他娘。” “火上浇油,镖师们都不敢来拦,最后是我……是我拔了菜刀冲出去,我骂王庆虎说我憋屈地多了个儿子、我都没跳,他跳个屁,又说想杀人大家伙一起死干净拉倒,才没让他们当场闹出人命。” “可我知道,拦得住一时、拦不了一世,迟早要出人命的。” “照律法上说的,丈夫抓现行、把人打死都无罪。那两人既有私情,定然把持不住,王庆虎只要佯装押镖离京,抓一次现行,他能当场杀了当家的和方氏。” “当家的一死,我们孤儿寡母就会被王庆虎赶出去,一个铜板都不会给我。” 翁娘子说到这里,抹了一把脸,坚定道:“我把我知道的王庆虎谋取镖局的事情说出来,到时候他和当家的爱怎样怎样,但我要一笔银钱,我们娘俩要活下去!” 68.第67章 我们去把姨娘的首饰要回来(两更合一求月票) 翁娘子说完这些,顶着的那口气一泄,肩膀垮下来。 她看着厅里坐着的几人,心里并没有多少底。 她鼓足勇气来见柳娘子,却没想到另来了两位女眷,听柳娘子唤“姑夫人”、“表姑娘”,她就知道这是侯府正儿八经的主子。 柳娘子是妾室,府里说话拿主意的肯定还是正主。 她们是高门女子,与柳娘子、与她这样的普通出身人家一天一地。 翁娘子敢与柳娘子谈条件,但对上贵人,她心里虚。 也许人家看不上她的筹码。 也许人家也不在意她们母女的死活。 可她没有别的路了,除了搏一把,无路可走。 这时,先前从小花厅里出去的闻嬷嬷又回来了。 她提来一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从中取出一大一小两瓷盅,又摆了勺儿。 “我们姑娘交代的,”闻嬷嬷轻声道,“这一盅茶能安神静心,娘子先喝一些,灶上刚下来,热乎乎的也能祛寒。 这盅小的是豆沙甜羹,赤豆熬化后滤了渣,添了一点蜜,温热适口,娘子看看合不合姐儿口味,看她脸色白、发怯,最好能吃些甜的。” 翁娘子惊讶地看向阿薇。 她之前看到这表姑娘与嬷嬷交代了话,没想到竟是…… 能给热茶,又送甜羹,这般仔细周到的人定然会有好心肠,她们应该有希望的。 翁娘子道了谢,吹着热茶喝了几口,再舀了一勺豆沙。 “小囡,”她用唇试了试口味与温度后,轻声哄孩子,“甜滋滋的,你定欢喜的。” 小囡木木的,喂到嘴边的甜羹也没有引起她的兴趣,只本能的吞咽。 谁也没有催她们,让翁娘子慢慢喂。 阿薇看在眼里,心下有了较量。 昨晚上镖局后院的状况,怕是远比翁娘子说的要凶险得多。 翁娘子开出价码时眼神坚毅,但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子在发抖,她远没有她想的那么镇定。 而小囡在她怀里不哭不笑,显然是吓着了。 说到底也就是两岁多的孩子…… 或许是热茶让翁娘子缓和过来,亦或许是小囡吃了几勺之后微微摇头给了些反应,翁娘子又与阿薇道了谢。 其实,昨儿是真的见了血。 王庆虎丢尽了脸,火冒三丈,他打方氏是揪着人头发往木板桌上锤。 一下接一下。 小豹哭得撕心裂肺,挨了王庆虎一脚。 王大青上去拉扯王庆虎,两人都急红了眼,互相砸拳头打了个鼻青眼肿,又疯了一样要拔刀。 都是跑镖的汉子,遇到过贼寇,也杀过贼寇,拔刀就不是花把式,是真的会杀人。 其他镖头、镖师都不敢来劝。 戴绿帽的事儿,谁劝谁讨不着好,等注意到动刀子时再想拉开,都要来不及了。 是翁娘子提起菜刀挡在了两人中间,跟疯了一样骂天骂地骂男人。 平日温和得有些内向的人发了狠,才算稳住了局面。 方氏已经昏过去了,头上一个血肉模糊。 王庆虎与王大青都有伤,谁也不服谁,一副要拆伙的样。 翁娘子没空管那些人,因为小囡被吓坏了。 鲜血,争吵,尖叫…… 吓得小囡不会说话不会哭,整个人跟丢了魂一样。 翁娘子抱了她一整夜,没有任何好转,她也下定了决心。 别看镖局里都喊她总镖头娘子,她也有一些好衣裳、金首饰,比老家的女人光鲜,但这些光鲜全是王大青给的。 她能带走的东西便是去当铺全当了,也不足以让她们活十年二十年。 更何况,王庆虎不会让她带走。 所以,她来找了柳娘子。 阿薇见她好些了,便问:“镖局易手的内情,你知晓多少?” 柳娘子也道:“当初王庆虎设局时,你应当还没有进京。” “是,”翁娘子道,“我起先并不清楚,只当是镖局东家抬举当家的,后来有几次当家的和王庆虎吃酒,半醉不醉说了些,我才知道,其实有人掏了千两银子买那批镖。” 阿薇和陆念听柳娘子说过那趟镖。 那镖是商人邹如海给老家长辈的生辰礼,一路送去沂州,贺礼价值、路途、凶险等等合了个六百两。 寻常镖利为一成,但邹如海求一个稳妥、平顺,给了两成半,便是一百五十两,镖单上写明了,若出了差池,延期扣钱,损坏则赔,赔两倍半。 一百五十两,定西侯府眼睛眨都不眨的数,对一家普通镖局来说,是大买卖了。 押送去沂州可走水路,方便、省时,那段时间也太平,没听说沿海有什么水贼,偏就是出了事。 水贼打伤了邹府随行的管事,又伤了两个镖师,四个镖师落水下落不明,王庆虎、王大青两人带着伤员狼狈回京,贺礼只抢回来一小箱笼。 邹如海暴跳如雷,说什么也要照一千五百两赔,受伤的镖师要给医药钱,失踪的镖师家里闹着也要性命钱,前后七七八八算下来,两千两都打不住。 广源镖局几乎把家底都掏空了,柳娘子那时还不晓得王庆虎搞鬼,把两人攒的银钱都拿出来,最终还差七百两。 邹家又告衙门、又上门来骂,闹到最后,柳娘子不得已将镖局转手,卖给姓汪的归德府商人,改名安远镖局。 过手时说好了王庆虎、王大青两人留下继续当镖头,苦几年若能攒下银钱,再把镖局赎回来。 哪晓得不过半年,柳娘子发现了丢镖并不简单。 落水“死”了的四个镖师,有两个其实还活着,只是回了原籍。 走沂州路线的其他镖局再没有遇见过水寇,也没有官府清剿。 再看当日的镖册,如何也算不出六百两来,更别说那与众不同的镖利了。 柳娘子劝王庆虎追讨。 王庆虎说,最多只能讨那两个活人的性命钱,旁的签字画押,讨不了。 他不配合,柳娘子一人想法子去问那两镖师的话,问到最后心都凉了。 全是算计。 姓汪的是王庆虎的远方亲戚。 这案子条条框框俱全,邹家认定丢镖、又咬死定镖时就是这个价,王庆虎又说真遇了水贼,白纸黑字的镖岂能不认? 闹到最后,关于久娘的陈年旧账翻起来,柳娘子带着女儿和离。 这事儿便是如此,她当初告衙门都没有用。 柳娘子也就是疑惑,王庆虎哪儿来的胆子做这等买卖,邹如海与他到底是是不是合谋。????今日,倒是从翁娘子口中听了些内情。 “邹如海是同谋,那批镖就是故意那么定的。” “汪东家就是个挂名,一分银钱都没有,是柳娘子你掏家底的银钱和买镖的人给了一千两凑成的数。” “邹如海也没敢拿什么钱,丢的东西大部分还是在他手上,所以前脚从官府拿了赔银,后脚又还给王庆虎了。” “这一倒手买卖,王庆虎从中还赚了不少。” 柳娘子皱着眉头,道:“只这些线索,我去衙门也是和王庆虎扯皮,他和邹如海都不会认。” “我晓得、我晓得,”翁娘子拍着小囡,想了想,道,“邹如海的镖里有一对这般大的东珠做的耳饰,富华阁里打来的,当年记的丢失,实际在方氏那儿,我见她戴过。 她与我炫耀一番,说是王庆虎前头那个、也就是柳娘子你留下来的,她喜欢才讨了来。 我就跟当家的说我也想要,他当时脸色不好,凶了我一通,后来我听他们兄弟说话,才知道那是邹如海的,当家的还说王庆虎,那东西怎么能随便拿出来。 王庆虎说都是老黄历了,邹如海不敢计较,也没人会查,方氏喜欢戴就戴。 是了,买镖的人给的银票是宝源钱庄的,王庆虎去兑的银钱,钱庄应该会有记录。” 柳娘子徐徐吐了一口气。 若一月前得这些线索,她拼尽全力也未必扯得过王庆虎,但现在…… 她看向陆念与阿薇。 侯府出面,有这些证据,差不多能让顺天府动手查一查了,就是费时些。 阿薇没有打算费时。 拖得久了,王庆虎真把王大青与方氏砍了,那才麻烦。 “嬷嬷,”阿薇笑眯眯道,“我们去把姨娘的首饰要回来。” 安远镖局。 今日,镖师们操练都心不在焉。 议论王庆虎帽子绿不绿的,议论镖局拆伙后如何讨生活的,议论后院什么时候会再打起来的…… 还没有嘀嘀咕咕出一个结果,半关着的大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打头的人,他们都认识。 王庆虎的便宜女婿,他仰着头走在最前头,他的身旁是昨日来请他回府的嬷嬷,黑沉着脸像个罗刹,嬷嬷的身后又跟着四个身量宽厚的嬷嬷,很是不好惹。 “你还来?”有人见了许富德就要撸袖子。 许富德也不想来,可表姑娘说、这里需要“姨父”,他还想继续做姨父就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今天不砸你们门匾,”许富德高声道,“我岳母当年和离,迫不得已留下些祖上传下来的贴己首饰,听说现在在王庆虎那小媳妇手里,那我们得拿回去。 我就是给岳母跑个腿,各位兄弟也别管女人之间的事,我们拿了就走。” 一群人面面相觑。 闻嬷嬷领着人到后院,几位嬷嬷冲进屋子便翻。 方氏脑袋失血,简单包扎过了,迷迷糊糊躺在床上,见有人冲进来翻箱倒柜,急得她撑坐起来、又晕乎乎倒下去。 王庆虎昨日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酒还未醒,弄不懂发生了什么。 王大青鼻青脸肿得来了,想阻拦,偏被体型不输他宽厚的嬷嬷一拦,一时不晓得要不要打女人。 毕竟是别家的女人,打了麻烦。 阿薇还坐在昨儿的好位置上,此处其实看不清楚后院状况,但吵吵嚷嚷声音大,引得周围几家铺子又探头出来听声。 她还让人报了官。 不多时,顺天府的捕快赶来了。 闻嬷嬷浅浅亮了腰牌,说与自家姨娘寻东西。 捕快看到“定西侯府”,抓是抓不得,劝还得劝两句。 屋里,有嬷嬷在妆匣里找到了那对东珠耳饰,她对着窗户照了照,故意道:“这是不是我们姨娘的东西?” 方氏抬眼看去,虚弱的身体迸发了强悍的力气,吼道:“这是我的!我的!当家的给我的,就是我的!” 两人拉拉扯扯出了房门。 闻嬷嬷接过耳饰看了看:“姨娘没说有一对东珠呢。” “听见没!”方氏顾不上疑惑,摇摇晃晃动手就抢,“还给我!” 闻嬷嬷侧身避开,直接交给捕头:“到底是谁的东西,捕头小哥,可得给我们查查清楚。” 捕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顺天府里做事,大小官员都见过,公侯伯府也打过交道,怎会看不懂眼色? 且大伙儿消息灵通,定西侯那位姨娘的状况也都听说了七七八八。 别的不说,招过一回婿、丢镖卖镖局,这两样算是大伙儿都知道了的。 只是一件旧首饰,定西侯府不会大张旗鼓上门抢,那么他手里的这对耳饰…… 捕头看了眼周围。 脑袋受伤的妇人坚持不住了,倒在地上一副要撅过去的样子。 王庆虎与王大青,做镖头多年、平日与衙门也打过些交道,两人脸色差得仿佛跌入过煤坑。 只一眼就猜得到事情里头绕着呢。 “好说、好说,”捕快应声下来,“我回去禀告了杨大人,请他细查,这几位嘛,我也使人看着,事情弄明白前不会叫人跑了。” 至于拿回去后怎么查,那就辛苦杨大人与定西侯商量商量了。 反正他们底下人做不得主,上头让往哪儿那就往哪儿。 于是,杨大人拿到那对耳饰后、摸着胡子陷入了沉思。 再两刻钟,他亲自去千步廊寻了定西侯,恭恭敬敬说了状况。 定西侯听得目瞪口呆。 就这点工夫,他那便宜女婿,带着几个嬷嬷,把镖局给掀了? 不。 便宜女婿没有那胆子。 嬷嬷定是阿念那儿的嬷嬷。 好好好。 阿念还是阿念。 他这头没敲定给久娘改姓,也还没着手问镖局易手的事,阿念便不管他的想法,迫不及待地直接掀桌了。 有那么急吗? 就真的那么着急吗? 定西侯气闷,想骂两句,话未出口先倒吸了口凉气。 69.第68章 我就爱听他们狗咬狗(两更合一) 一对东珠耳饰,便是一把钥匙,敲开了顺天府的库房。 小吏们起草贪黑翻了两天,才从角落里翻出来邹如海与广源镖局打官司的案卷。 太多年了,顺天府属于保管得当的,也难免遭了虫,没被啃到七零八落的地步,但也散了架,一张张纸没个样子。 如此劳动人手,按说该意思意思,偏又是翻案官司,送酒钱茶钱都不合适。 只能是定西侯贴了老脸,拿脸皮当好处了。 “我问心无愧,但也架不住别人说,”定西侯又气又无奈,坐在春晖园正屋的桌子旁,硬是耐着性子劝陆念,“这案子说起来也没有那么复杂,原本给些工夫、细致查过了,再让柳氏递状纸,按着章程来办事。 你偏不要,让闻嬷嬷浩浩荡荡、跟土匪进村一样把镖局翻了个底朝天。 你晓得外头怎么说的? 说你跋扈,说侯府欺人。 明明是柳氏占理的案子,也弄得似狐假虎威、官官相护,杨大人为了讨好我们去欺压王庆虎、邹如海那几个老百姓。 何必呢?” 陆念照旧躺在她的躺椅上。 天气冷了,桑氏给她送了块红狐狸皮拼出来的厚毯,铺在躺椅上正正好。 底下暖和了,身上再盖一绒被,浑身都舒畅。 听定西侯念叨了一堆,陆念掀开眼皮,懒洋洋道:“外头传言里定西侯府欺不欺人、我不晓得,但我跋扈,这不是全京城二十几年前就晓得的事情吗?” 定西侯被她一堵,良久憋出一句:“所以你就破罐子破摔了?” 陆念道:“照父亲这般说,往后身份不同就别打官司了,我们是权贵,他们是百姓,进了衙门就是赢的事儿。 我这好歹还把事情交给顺天府了,就算不走衙门,强抢难道是稀奇的事儿? 也就是天子脚下得讲究讲究,您往蜀地去看看,多稀罕!” 定西侯长叹一口气。 阿念这臭脾气,为了堵他的话,连“鱼肉百姓”都摆出来了。 可事实上,真要无故欺压人,阿念是头一个不答应的。 “你就坏你这张嘴!”定西侯恼火得用手指虚点她。 “确实比不得岑氏口蜜腹剑,”便是隔了两臂距离,陆念都要坐起身来把父亲的手挥开,而后又躺回去,“明明是这么简单的案子,姨娘又占理,怎么就吃了亏、丢了祖业? 那王庆虎与邹如海弄出来的好事,表面严丝合缝,不管那镖值不值价,反正白纸黑字定了约,那就只能照着来。 便是抓了那几个假死的镖师回来,也不过是当时落水失了意识,被好心人救回去迷迷糊糊养了几月一类的话。 我也不说顺天府不尽心,您自己想想,若没有定西侯府撑腰,姨娘便是寻了那耳饰送去、镖局就能还回来? 这都十一月了,再过些日子进了腊月,腊八过了就是年。 怎的,让王庆虎捏着镖局过年? 还说我急,我能不急吗? 这是我给姨娘的年礼!” 定西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这事情上,柳娘子那里他不好说,陆念这儿他说不通! 定西侯只得接过阿薇倒来的茶,一口下去,颇为烫口。 阿薇道:“清火的茶,那顿辣菜都过了几天了,您怎么还上火呢?” 定西侯按着眉头,摆了摆手。 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顺天府那里的确上了心,从案底里翻出当初记为丢失的单子,上头正有东珠耳饰一对。 王庆虎、王大青两人被叫去衙门问话。 方氏还为着偷人的事儿心虚,悄悄收拾了些银票与首饰,趁着下雪天就要跑。 前脚才出镖局后门,后脚小豹哭声震天,一声声“娘”惊得镖师与左右邻居都探了头。 方氏被抓了回去。 “好狠心的女人,自己跑了,把儿子扔下。” “真是王庆虎的亲儿子就算了,偏偏是王大青生在方氏肚子里的,把孩子留下来,这不等着被王庆虎打死吗?” “王大青那媳妇女儿好些天不见了,定是早跑了,王大青得管小豹吧?” “那也得能管,王庆虎和王大青闹翻了。” “人都被叫去顺天府了,王庆虎当初骗了镖局,现在老东家不依、要打官司拿回去。” “我有个侄媳妇娘家的邻居的女婿是顺天府的检校,听说已经去寻挂名的那姓汪的东家了,还把邹如海叫去了。” “镖局老东家姓柳对吧?柳总镖头在的时候,镖局名声挺好的,就是有趟镖失了手,人也死在外头了。” “跑镖哪有不失手的,当初赔了不少银钱,办得干干净净,柳总镖头的妻子女儿也是不错的,怎么偏就招了王庆虎当女婿?” 方氏听不见议论声了,她被困在屋子里,脑袋一阵阵发晕。 顺天府衙门里,杨大人连夜审问。 烫手山芋接到手里,他想尽快办妥,等这阵风过去了,也就没人反复提了,给定西侯尽量保一保颜面。 真拖到过年去,侯爷走亲访友也怪没面子的。 邹如海坚称不知:“小人就想安安稳稳给老家送份贺礼,镖利高也是图一个放心,小人付得也多啊! 您要说那些东西算上路程、大小等等不值六百两,那他们镖局可以不接,小人又不是强买强卖。 哪晓得出了事,耽误了老太太生辰,还伤了小人两个管事。 若其中真有问题,也是镖局的人自己在其中监守自盗,与小人不相干。 时间太久了,小人不敢确定东珠耳饰是不是小人当初送的那对,即便就是,也是王庆虎他们宁愿赔钱也要昧下,可能就是看上眼了吧。 小人才是受害的那方,大人明鉴,他们镖局内斗不关小人的事。” 王大青也不认:“汪东家买下镖局后,提拔小人做总镖头,小人说自己本事没有王庆虎强,东家却说邹家的镖丢了主要是王庆虎失职,若让他做总镖头怕不能服众,小人就应了下来。 反正小人与他是拜把子兄弟,谁当总镖头都一样,但小人的确不如他,这些年镖局内里事情都是他媳妇在管,小人媳妇不插手的,东家让大掌柜一年来查次账,也是与方氏查。 邹家镖被劫时,小人是在,但小人水性不好、坐船还晕,本是想跟着出去长见识,那夜吐了一回,正在仓里躺着,结果上头打起来了,小人想帮忙又力不从心,好险没落水。 水贼到底怎么一回事得问王庆虎,话说回来,小人虽然与他闹翻了,但小人不会落井下石,不信他会监守自盗。 至于他嚷嚷的那些什么私通的话,他是受了他那便宜女婿的挑拨才上了头,小人也是气不过被他质疑、推拉间动了手,但绝没有那等丑事。 小人是被污蔑的,是受害的人。” 王庆虎最是嘴硬:“小人当年的确是上门女婿,还平白给人养了那么多年女儿,这口气换作大人您、您能咽下吗? 小人忍了,只要柳氏好好跟小人过日子,那便宜女儿都跟小人姓了王,若生个儿子也一样姓王。 广源镖局当初姓柳、以后传给儿子了就姓王,自家产业,小人做甚弄那么一出让它姓了汪? 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何况传言里那姓汪的是小人的远方亲戚,镖局写上他的名字,他吞了小人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小人根本没必要做那等事!当初真的是遇了水贼。 镖局易手,日子也不是不能过,起初半年也是好的,偏那柳氏不晓得听了谁的挑拨,怀疑小人从中作梗,小人也是来了脾气,不想再当便宜爹,她又多年没给小人生一儿半女,因此和离了。 自那之后,与柳氏桥归桥、路归路。 哪里想到她现在摇身一变进了侯府,真给久娘亲爹当妾去了,她得了势又想要镖局,便让许富德来闹。 小人一直以为东珠耳饰是柳氏落下来的东西,方氏要就给了她。 还有那王大青,小人当他是兄弟,他和方氏那贱妇睡一块去了,又让我当了一回便宜爹! 大人,小人惨啊! 这种事怎么回回落到小人头上? 小人承认那天是气急了,与方氏和王大青都动了手,但真的忍不了。 小人才是受害的那方,被污蔑抢镖局,又被王大青睡了媳妇……” 边上师爷记着供词。 心说“好家伙、都是好家伙”,进了衙门的九成九都叫屈,全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衙役又带了方氏来,这个也同样,一通哭哭啼啼说冤枉,耳坠就是前头那个留下来的,和王大青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小豹才几岁,还在相信狼群会来京师抓不听话的孩子的年纪,他说的那些不做准。 杨大人听得头痛。 证据只那一对耳饰,实在太虚了些。 姓汪的商人不在京城,叫人问话需得时间;宝源钱庄是大产业,腊月前忙得一塌糊涂,让他们寻早年账目,钱庄定然答应,但也不是几天就能得结果的。 这事情就只得停下,又往定西侯府递了话,叫他们暂且等候。 下午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顺天府外。 阿薇扶陆念下了车,两人一道往里走。 杨大人悄悄使人去给定西侯报信,又客客气气让两母女到后堂小厅坐下。 陆念开门见山:“杨大人,我要见王庆虎。” “不合规矩。” “替我姨娘问几句话而已,”陆念哼笑,“难道杨大人以为我会把王庆虎打一顿?” 杨大人讪讪,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打定主意拖到定西侯赶到。 陆念自然看明白了杨大人的态度。 她并未坚持,只另起一头,问道:“顺天府近来很是忙碌吧?杨大人辛苦。” 杨大人只笑不语。 “冯侍郎的案子交给镇抚司,顺天府想来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我听说御史那儿对镖局的案子颇为关注,主要是想参我父亲几本,到了御前,杨大人也少不得站出来回话。” “是了,别一并被参个官官相护才好。” “前后不过一个月,两件事情没有办妥,吏部考绩怎么办啊杨大人?” 杨大人额头冒汗。 定西侯这位嫡女怎么回事? 要拿回镖局,目标是王庆虎、邹如海他们,往他顺天府泼水做什么? 如果陆骏在这里,定会告诉杨大人,陆念寻起事来、连路过的狗都得挨顿骂,矛头乱指不稀奇。 陆念自己丝毫不觉得不对,她甚至看着杨大人笑了起来:“我现在再添个案子,杨大人,顺天府年前能办吗?” 明知道这话埋了坑,杨府尹还是不由自主地踩了下去:“什么案子?” 问完了,他知道坏事了,恨不能扇自己的嘴。 阿薇取出一张纸,双手递给了杨大人,态度很恭敬,声音又很淡,听在杨府尹耳朵里却仿若挑衅。 “这是一封状纸,我母亲要告官。” “是,”陆念点头,“两年多以前,侯府与我外祖家凑了三箱笼药材、并五千银票送往蜀地支援我,但我并未收到。 最初是府里人自己办的事,后来七弯八绕搭上了镖局,经了几道手,最终没了踪影。 而其中的两道手,一道是广源镖局,但广源早在七八年前就易手改号了。 另一道是万通镖局,就是主号在京城、分号遍布各州府的万通,邹如海在其中占了一成利。 杨大人,人都关在顺天府了,顺便接了我这份状纸,替我查查?” 杨府尹一个头两个大。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定西侯提到长女就想叹气了。 衙门里正经办案,就是把复杂的事情往简单那一侧处理,撇开杂乱无章的部分,留下来的就是真相。 而陆家这位姑夫人,她喜好添砖加瓦,不看图纸,不讲规制,泥巴瓦片乱飞。 杨府尹斟酌一番,道:“广源早就易手了,应当和王庆虎无关,怕是被人借了名号做歹事。这事儿还是得问万通,邹如海虽然只占一成利,倒也能问问。” “杨大人,我想见王庆虎,”陆念不为所动,垂着眸子把玩着手指,道,“我不要听自证,我就爱听他们狗咬狗。” 杨府尹:…… 匆匆赶到的定西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这么一句,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这个祖宗哦! 陆念:只要骂过的狗够多,它们自己就会聚在一块咬起来。 —— 70.第69章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两更合一) 定西侯板着脸进来。 杨大人看见了“救星”,脸上迸发喜气,站起来行礼:“令爱这官司,还得请侯爷补充些讯息,耽误了侯爷公务,对不住、对不住。” 定西侯回了一礼:“是我们给杨大人添麻烦了,过意不去、过意不去!” 陆念听着两人的官场客套,嗤笑了声。 声音没收着,定西侯听见了,扭头看她。 陆念迎着他的目光,给父亲一个明晃晃的白眼:“杨大人请您补充讯息呢。” 语调轻快,声音也不矫揉造作,但听起来就是有一股阴阳怪气的味。 杨大人摸了摸鼻子,心说,果然儿女都是债,侯爷欠了他家千金不晓得几千金。 定西侯落了座。 他近来与陆念说话,慢慢也有了些心得。 什么阴阳怪气,什么指桑骂槐,别搭理她! 越搭理越来劲。 他可不想在顺天府闹一出父女矛盾,太丢人了。 语气不理,事情还得说,定西侯恳切道:“广源镖局易手,我并不知晓什么内情,顺天府若还需要补充,或许要麻烦杨大人向柳氏打听。” 杨大人的视线在父女两人间转了转。 看来,陆夫人新告的案子是背着定西侯的,而侯爷匆匆赶来,门外只听了最后一两句,并不晓得“新进展”。 杨大人暂且不掺和父女矛盾,把状纸递给定西侯:“侯爷,是这个案子。” 定西侯接过来,一目三行,头昏脑胀。 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念总是给他新的“惊喜”! “当年经手的管事、家仆,本该由我们自家问话,你往衙门里一告,难道还要杨大人审府里的人?这不是给杨大人添事吗?” “正查着镖局易手的事,你又添一桩。” “清官难断家务事,您能断明白什么?”陆念把状纸从定西侯手中抽出来,指尖在上头点着,“广源镖局,万通镖局,王庆虎,邹如海,全是相关的。杨大人问一回嫌犯,断两桩案子,方便又省事。我这是给杨大人送政绩。” 杨大人:…… 只微笑,不说话,他断不了家务事。 定西侯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丢人、绝不同阿念在顺天府吵。 稳了稳情绪,他看向阿薇,声音尽量平和:“你来说说,怎么查到这一头了?” 阿薇道:“那药材与银钱不能白白丢了,因而早早就请舅娘查一查内情。 舅娘查了这么久,总算得了确切,今日把消息送到春晖园,然后就说到了牵扯到的镖局,其中便有广源、万通。 原先只当是监守自盗,消息一出再看,还是里应外合、一道给吞了干净。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们便写了状纸来了顺天府。” “你们要告官,多少与我商议一番。”定西侯道。 陆念闻言,张口要说什么,被阿薇按着胳膊。 她就没有坚持开口,视线转到门外,似乎在看外头空荡荡的院子,但细看便会发现,她目中无神,不晓得想什么去了。 阿薇知她习惯,出神时更爱扣指甲。 她就牵住了陆念的手握着,对定西侯道:“那我就要问外祖父了,我与母亲回京当日,您就晓得药材与银两丢了,您查过吗? 或许是您不在乎这事儿,或许是怕查出些面子上不好看的,总之您没有管过,还是我催着舅娘、好不容易有今日结果。 再说柳姨娘那镖局,闹上门去的是小姨父,搜出证物的是闻嬷嬷,案子进了顺天府,这几天您也就和母亲抱怨一通,没有问过柳姨娘内情,也没有同杨大人打听进展。” 定西侯听得愣了下,脸上发烫。 阿薇笑了笑,又道:“我说这些并非指责外祖父,您得圣上信任、政务繁忙,实在无瑕来管这些钱啊业啊的事儿。所以术业有专攻,您办您的差,查案子交给杨大人就是了。” 定西侯面色稍霁。 这算是个台阶,他准备着顺势走下来。 “唉,是外祖父不够周全……”他哂笑着道。 “积习难改,”阿薇撇了撇嘴,“您一直都是抓大事放小事的性子。 年轻时为了圣上交代的差事,家里大大小小事情交给外祖母,外祖母走后又交给侯夫人。 这么多年了,母亲岂会不晓得您的脾气? шшш?an?¢ 〇 反正您也不管,我们直接往顺天府递状纸有什么不对的。” 定西侯:…… 台阶还在,就是被踢走了几根支柱,摇摇摆摆,要塌不塌。 他臊得咳嗽了声。 杨大人通透人,自顾自抿茶,全当听不见。 “您是不是觉得我们小题大做?”阿薇继续道,“五千银钱,三箱药材,不值得母亲亲自来顺天府告一状? 是,对定西侯府来说,五千现银即便不算少却也不是丢不起。 但柳姨娘那镖局,为什么要把六百的镖作两成半的镖利?不就是为了多赚那一成半、也就是九十两吗? 为了九十两,最终赔出去两千! 您当初从东越回来,替她保下镖局才花多少银钱! 不说别人家,便是我和母亲在蜀地,少了这份支援、日子多么难熬,您想过吗? 家里陆续病了、死了那么多人,不说余家囤的药材,半个蜀地能买回来的都叫买了,但金贵药材本就稀缺,一时有市无价。 我身体不好要吃药,母亲操劳过度也要吃药。 母亲与余家处得不好,我又是个药罐子姑娘,账房上但凡有银钱都不会顾着我们两人。 若是京中的东西能送达……” 阿薇重重咬了下唇:“您该庆幸,我当初没有因为缺哪一种金贵药材而夭折,要不然,母亲能直接砍了那些监守自盗、吃里扒外的东西!” 关于蜀地,她的话基本都是假的。 陆念把余家上下整了个遍,岂会被人掐住金钱的脖子? 余如薇的病故是沉疴宿疾耗光了精血,神医也回不了春,再有钱再有金贵药都换不来命。 况且,她们写信回京时,余如薇已故,阿薇已经顶替了她。 彼时就是陆念常犯病,有没有京中支援差距不大。 可假的、她也能说成真的。 谁让定西侯当初把陆念嫁得那么远,信息不全,被她糊弄,那就受着呗。 看看,一直吃茶、恨不能当自己不存在的杨大人的眼眶都泛红了,真是闻者伤心。 定西侯也不好受。 近来反反复复被提及,跟钝刀子割肉似的,今儿割了明日割,越割越痛。 饶是台阶被拆了个干净,他这会儿也彻底缓和下来了,甚至内疚占了上风。 “阿薇……”定西侯压低了声,好言劝道,“外祖父知道你们母女心中有气,但气话我们回府再说,衙门里办衙门的事,省得耽搁了杨大人的工夫。刚才说要问什么话来着……” 阿薇轻轻地捏了捏陆念的掌心。 陆念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饶有兴致道:“自然是狗咬狗。” 王庆虎被带了上来。 牢里关了几日,他的精神并不好,被王大青打的伤也隐隐作痛。 他认识定西侯,以前在街上远远见过,那时一想到这是久娘的亲爹就忍不住回家找柳氏吵一架。 他不认识陆念和阿薇,但隐约能猜到她们的身份。 杨大人正要问话,就听边上陆念先开了口。 “邹如海咬死了不知情,说是你坑了他。” “小人没有坑他,”王庆虎答道,“镖被劫是意外,邹老爷心里有气,怪小人也正常,不过小人赔了银钱给他,和他两清了。” 陆念又问:“知道万通镖局吗?” “知道,那是大镖局,遍布各大州府,安远与它比不了。” “那广源能比吗?”陆念问。 王庆虎摇头。 “那万通镖局有邹如海一成利,你知道吗?” 王庆虎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为何说到了这个。 “你说,他不光顾自家生意,寻广源押镖做什么?” 说到这里,王庆虎多少品出了些味道,但不知全貌前,他不可能胡乱改口:“广源那趟镖已经那么多年了,或许邹老爷是这两年才搭了万通的线,这事儿您得问邹老爷,小人不清楚的。” 陆念扬眉,噙着笑,话却带毒:“他当时就与万通有牵扯,他找你押镖、他有病。 他那时与万通不熟,但他都舍得出两成五的镖利了,为什么不选万通那样的大镖局却选广源,他还是有病。 你说说,他为什么这么有病?” 王庆虎皱了皱眉头。 “你说你没有坑邹如海,”陆念的笑容越发明艳,声音也高了几分,“你确定邹如海没有坑你?” 杨大人瞪大了眼睛。 问案子固然各凭本事、各有手段,但诱供这种,不合适啊…… 他不由去看定西侯。 定西侯扶着额头,没眼看。 陆念才不管他们什么想法,继续“指点”王庆虎:“一,你被邹如海坑了;二,你和邹如海联手设局骗走了广源镖局;三,你被人胁迫着,不得已与邹如海联手,骗走镖局。自己选一个。” 王庆虎下意识想选一,他知道肯定不能这么选。 他去咬邹如海,邹如海肯定也会咬他,唯有把当初所有的当成意外…… “谁说邹老板不能有病!”他咬牙切齿着嘀嘀咕咕。 “知道我为何晓得那东珠耳饰吗?”陆念道,“王大青的媳妇说的,翁娘子是聪明人,知道怎样才能有条好活路。 所以,我还知道有人拿一千两问你买镖,你说说,在翁娘子的证言里,你和王大青是同谋,还是有个主从? 我再给你两个选项。 四,买镖的人是谁?他与邹如海又是什么关系? 五,两年多前,定西侯府运往蜀地的那趟镖,转过早就不存的广源镖局的手,实际上是不是你们安远镖局接了?又转给了谁?最后去了哪里?” 王庆虎不敢置信地看着陆念。 为什么,为什么会被查出这么多的底细? 王大青那媳妇不管镖局事情,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明明隔了这么久…… 陆念站起身,走到王庆虎身侧。 夕照入屋,黑影斜长。 陆念的影子盖在王庆虎身上,她垂着眼,能看到王庆虎在微微发抖。 “我的建议是五,”她的声音像极了外头此刻凌冽的风,“你若能说明白蜀地那趟镖,我就能撤了你骗镖局的案子。 那镖有三箱笼金贵药材、五千两的银票,你根本吃不下、只是转道手而已,丢镖也不是你丢的,抓人抓不到你头上。 只要我和姨娘不再告你骗镖局,你就无罪释放,大摇大摆走出去继续做你的镖头。 这么一笔账,不会算不明白吧?” 边上,杨大人快把一壶茶都喝完了。 这笔账不难算,明眼人都看得懂,陆家这位姑夫人不好相与,嘴上说着撤案,实际未必会撤,撤了也还能再用手段把镖局拿回去,再把王庆虎扔回牢里。 但显然,看王庆虎那倏然亮起来的眼神,他信了。 唉。 人嘛,死到临头总想抓根救命稻草。 “小人确实知道那么一趟镖,”王庆虎急忙开口,甚至来不及打腹稿,“听说最初是在冀州寻了万通的分号,那头接了后又好似没有人手往蜀地去,转给了相熟的其他镖局,一转二转的还转到了小人这儿。 转过来时说,这趟镖这么多镖局都不接,恐怕其中有问题,让小人也依样画葫芦转出去就是了,小人其实不想搭上、但又怕以后受排挤,就用了广源的名号。 后来说起,那镖最后也没人押就取消了,又有传言说是万通的京城总号接了去。 小人问万通里头相熟的镖师,他说当时没有往蜀地的镖。 总之很是扑朔迷离,但万通总号牵连其中,肯定跑不了!” “看,”陆念叹了声,“你这不是又咬到邹如海头上了吗?六百两的镖没算明白,又给他盖上个五千两并三箱药材,就算我让你走出顺天府,邹如海能放过你吗?” 王庆虎冲口而出:“邹如海上头的东家姓薛,应是哪位官家府里的管事。” “一千两买镖的是这个姓薛的吗?”陆念弯下腰,愉悦道,“你说明白,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71.第70章 我向来以德服人(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70章 我向来以德服人(两更合一求月票) 王庆虎迟疑了好一阵,已经说漏嘴了,好像再藏着也没有用了吧…… “是,当时二十几岁模样,”王庆虎说着又心虚了,还是补了一句,“小人没应下,当时也不知道那姓薛的与邹老板的关系,现在叫您这么一说,或许当初就……” 陆念也不说信与不信,蹲下身子,轻声细语道:“小豹是不是你的种,那得问王大青和方氏,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久娘是你的亲生女儿。” 王庆虎惊恐地看向定西侯。 怎么可能? 若久娘不是定西侯的,她们母女凭什么进侯府? 难道定西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陆念就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道:“你还不懂吗?我父亲得听我的,我要认姨娘就认姨娘,我让他给久娘当爹、他捏着鼻子也得当! 我想让久娘锦衣玉食,她就是定西侯府的贵女,我若不高兴了,她那病恹恹的身子能过什么日子,谁知道呢? 你好好想想,自久娘之后,这么多年了,你两个媳妇都没有给你添一儿半女,你即便活着从顺天府出去,还会再有吗? 你是赌小豹是你生的,你还有个儿子可以养老,还是赌你这辈子就久娘一个女儿,给她留个富贵荣华的未来?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现在,我要把邹如海叫来了。” 王庆虎如被雷劈了一样瘫坐在地上。 脑袋嗡嗡作响,不知道该信谁,又该信什么。 一言不发的定西侯抹了把脸,按着自己额头上绽开的青筋,实在听不得这“混账人说的混账话”,大步往外走。 他怕再听下去,心底的那些愧疚压不住烦,跳起来和女儿大吵一架。 吵不吵得赢还得两说,但万一把阿念吵得犯了病…… 面子里子就都不剩了。 杨大人也不想多嘴多舌,他好像就不该把定西侯请来。 侯爷不在,陆夫人如此越俎代庖,他沉着脸还能说几句,但亲爹坐镇、亲爹不开口,他和侯爷摆哪门子官威? 算了,爱咋咋样,反正是府衙后院,没什么人看到状况。 他出去寻了个衙役,叫把邹如海带来。 直到邹如海跪下,王庆虎都还没有回神。 邹如海却是个有计较的,见王庆虎也在,就猜测他八成招供了,暗暗骂了几句“没用的玩意儿”,“难怪替别人养儿养女”,“就是个乌龟软蛋”。 他恭恭敬敬的,准备照着编造好的话术说当初广源那趟镖。 没想到,问话的夫人开口,问:“你和姓薛的管事如何联系?” 邹如海震惊地转头看王庆虎。 连这个都招了? 果然没有骂错! “小人不认识什么……”话才开口,边上王庆虎忽然发疯似的“嗷”叫了声,吓得邹如海险些跳起来,“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王庆虎对着邹如海的肚子就是一拳,狠狠的,“姓薛的想买镖,我不卖,你们就弄了一出劫镖的戏码,让我赔得倾家荡产不得不问姓薛的借钱。结果你们两个就是一伙的,合谋来算计我的镖局!” www?t tka n?¢○ 邹如海痛得额头冒汗,眼看王庆虎又要动手,他手脚并用地往边上爬,火气蹭蹭上涌,一边爬一边骂:“什么你的镖局,那是柳家的,你一个入赘的弄不弄得清楚自己身份? 现在倒是你的了,姓汪的就是个虚头,实则握在你手里,你说都是你的了,我算计你什么了? 照你的说法,我帮着你把柳氏两母女扫地出门、让你从赘婿摇身一变自己当了东家,你得给我磕头谢恩!” 邹如海骂完了王庆虎,又赶紧对陆念几人道:“小人拿话堵他,不是真的干了那不道义的事,他疯狗乱咬,小人气不过、气不过。” 眼看着邹如海爬到了墙边,王庆虎一时够不着他。 许是叫先前的问话刺激到了,他两腿发酸吃不上劲,气血上涌又不甘心。 当初,他和柳氏的矛盾只存在久娘的出身上。 既然久娘是他的女儿,那矛盾就不存在了,他和柳氏太太平平过日子,镖局生意虽不能大富大贵,也比寻常人家过得好。 他是总镖头,镖局事务他能说上话。 不似现在、不似现在! 王大青当了总镖头,方氏做管事,这两人背着他搞七搞八,方氏做的账还能信? 更要命的是小豹是王大青的儿子! 他辛辛苦苦在外头一趟趟跑镖,风里来雨里去,受伤流血,结果攒来的家业要传给别人儿子? 兜兜转转那么久,看起来把野种女儿换成了亲生儿子,实际上、实际上是拿亲生女儿换了野种儿子! 再不是个带把的,亲生的就是亲生的! 比绿帽子强! 说到底,没有邹如海和姓薛的设局,他的日子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是受害的那个人! 先前这个念头还只灌在嘴边里糊弄顺天府,此时此刻,王庆虎当真这般觉得。 他好无辜,好可怜。 怪柳氏,既和定西侯无关,怎么就不能好好跟他说,说明白了不就行了? 怪久娘,为什么不在娘胎里待足了月份,弄得自小体弱,还害得她娘被人误会,他被别人笑话了多年满头绿毛! 怪王大青,完全对不起他的信任,表面结拜兄弟,背后让兄弟养儿子。 怪方氏,贱妇,不守妇道,勾搭野男人还给野男人生儿子,她怎么有脸?!还把那东珠耳坠往外头说,要不然怎么会被抓到把柄! 王庆虎的目光像刀一般剐在邹如海身上。 他最怪的就是这混账了! 嘶吼一声,王庆虎撑起腰从几子上够来了一只茶碗,对着邹如海砸了过去:“你们不坑我,我一样是镖局东家!” 哐—— 王庆虎有功夫,手上准头不错。 邹如海想躲都来不及躲,茶碗正中额头,霎时间鲜血涌出。 红色的液体划过眼睛,黏黏糊糊的,邹如海本能地眨了眨,血色染了视野,红彤彤一片。 一时间他没有感觉到痛,就是被糊了眼睛不舒服。 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擦了擦眼睛,不清晰,又擦了擦,半张脸擦得仿佛泼洒开了朱砂墨,血腥气渐渐入鼻,被砸懵了的神智也渐渐回笼——他竟是叫王庆虎砸破了头! “龟公死王八!”邹如海尖锐着嗓子叫了起来,“你那个破烂镖局才值多少银钱?值得老子费心费力去骗? 自己贪心不足还怪上老子了?运镖的路线是不是你定的?镖师是不是你挑的?海贼是不是你找来的? 真是海贼来抢,还能让你和你那龟兄弟活着回京? 还敢说你小子拒了,一千两银票都能让你眼珠子掉出来的鳖孙样,笑死谁? 还敢跟老子横!老子弄死你!” 邹如海暴跳如雷,嘴巴不停,冲着要去寻王庆虎。 王庆虎本就是刀尖舔血的人,被激起了血性、一下站起身来,对着袭来的邹如海就是一脚。 “弄死我?你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跟我耍横?忘了你在姓薛的面前是怎么个窝囊孬种?姓薛的打你,你敢放个屁吗?” “叫你一声‘邹老板’是客气,你赚那点银钱不一样得给官家当狗?” “我养女儿能把她养进侯府去当主子,你邹如海对姓薛的溜须拍马多少年,一样是个废物!” “以为姓薛的跟了他主家的姓、就在主家那里有头有脸了?那头脸也是他的,不是你邹如海的,尾巴摇得再好,你也是条狗!” 邹如海本就眼冒金星,这一脚挨得更是蜷缩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大口喘着气,呼吸重得跟被风刮烂的窗户纸似的,邹如海从牙缝里往外蹦字:“你知道个屁!” “你猜我知不知道?”王庆虎往地上呸了一口,“家住四条胡同的薛家,说白了就是弼马温!” 邹如海顶回去:“那叫苑马寺!混球不懂的蠢蛋!” 话已出口,邹如海就后悔了。 被王庆虎激得滚烫的血倏地透心的凉。 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会上头了、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 邹如海抱住了脑袋,恨不能时间倒流回去,他就算被王庆虎打得吐血、都得咬紧牙关! 王庆虎胸口起伏,转过头看陆念,眼中明显露了喜:“他承认了,弼马温薛家,您只要把姓薛的抓回来,就晓得两年多前那趟镖去了哪里了,您看,您要的答案小人给您问出来了。” 陆念举起双手,不疾不徐,啪啪鼓着掌。 她说什么来着。 狗咬狗,才有看头。 原还想着,要是两条狗咬不起来,她可以再添上王大青,再不行就继续添方氏。 平日再“稳固”的盟友,在利益、性命面前,关系也不堪一击,何况这几人本就是各怀鬼胎。 人性便是如此,她在余家见得多了。 谁也不值得…… 身边伸出一双白皙的手,掌心暖暖的,覆在陆念的手上,暖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她转头看向手的主人。 阿薇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眼睛,笑盈盈问她:“苑马寺当差的薛大人,您认得吗?” 陆念在阿薇的笑容里扬了扬唇。 是了。 世上有很多人为了利益而抛弃盟友。 阿薇、闻嬷嬷,陆念和她们其实也是盟友。 但却是“值得”的。 她们不会背叛她。 一如她不会背叛她们。 “有人知道。”陆念柔声说。 而后,她再没有管懊悔的邹如海与自以为“得救”的王庆虎,陆念牵着阿薇的手走出屋子,看着廊下的定西侯与杨大人。 “一二三四五,该有的答案都有了。” 杨大人哈哈笑了两声,想打圆场,偏笑声太干,作用不显。 陆念的视线落在了定西侯身上:“四条胡同的薛家,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阿念……”定西侯叹气着不想多言。 看他这个反应,陆念心里就有数了:“十之八九是和岑家沾亲带故了。 父亲您说说,他们设局引王庆虎合作,是想提拔王庆虎,还是想让姨娘和久娘过不了日子? 小小广源镖局,如何能入得了薛弼马温的眼? 岑氏在其中有没有出力?” 定西侯嘴皮子动了下,看了下边上抬头观天的杨大人,又与女儿道:“其中或是有什么内情,我知道你对岑氏有意见,但她要容不下柳氏与久娘,当年就该动手,何必等到八九年前、莫名其妙来这么一笔。” 陆念嗤笑了声。 她其实也不清楚岑氏八九年前发的哪门子疯。 没有线索,她也不费那个争论高低的力气,又问:“那您觉得,我的银钱与药材和岑氏有关系吗?” 定西侯脸色一沉。 陆念自顾自继续道:“邹如海实则为薛家做事,却只占万通的一成利,万通剩下的九成在哪儿? 岑氏能说动薛家替她算计广源,但仅靠邹如海那一成的脸皮,万通敢吞那趟镖? 除非,万通还有主事的和他穿一条裤子。 哦,是和薛家、或者是岑家穿一条裤子才是。” 杨大人看天都快看不下去了。 案子往苑马寺薛少卿那儿走,已经变得棘手起来了,陆夫人却继续添砖加瓦,拉扯到岑家,岂不就是拉扯岑太保? 他顺天府尹何德何能,为了一趟走丢的镖,去拔太保的胡须? 说到底,这本是家务事。 真一门心思查到底,事情未必就与岑太保有关,但陆夫人会借机与继母拼个高下。 这继母继女的矛盾,只要没有闹出性命,家家都是闭门处置,顺天府没道理没脸面轻易往高门后院插手。 没看定西侯那脸色已经成锅炭了吗? 谁愿意被同僚看这种妻女笑话? “行行行,”定西侯实在不想再丢人了,好言好语想先把这祖宗劝住,“我们回府去从长计议……” 见陆念又要变脸,定西侯立即改口:“不长也行,你去秋碧园问岑氏,我让冯泰去打听万通镖局的底,要不然叫岑氏把薛家的人叫来。回到侯府之后,你想怎么升堂就怎么升堂。” “您这话说的,”陆念瞥了他一眼,嫌弃极了,“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您先回吧,我去一趟外祖府上。” 定西侯:“去做什么?” “岑氏连五千两都巴巴算计着要,我母亲留下来的陪嫁,那些铺子庄子,早年全是她在经手打理,谁知道她占了多少便宜,”陆念道,“我问舅舅舅娘要册子去,回来好好与岑氏对对账。我向来以德服人。” 定西侯:…… 定西侯:判断需要证据。 陆念:我多骂几条狗回来。 72.第71章 陆念真是一个疯子!(两更合一求月票) 猛然一阵西风。 风中带着沙,吹得陆念不由偏过头、闭上了眼,等风头过了才重新睁开,抬手整了整鬓角散出来的碎发。 阿薇替她理了理朱红斗篷,笑着道:“去外祖母娘家要经过喜顺斋,它家的鹅肉油而不腻、滋味精妙,汤煲得也好,喝着就鲜甜可口,我们先去吃了晚饭再过去,省得舅婆还要安排我们。是了,我还喜欢它家的萝卜饼,煎得正正好……” 听阿薇絮絮说着吃食,陆念先前激王庆虎等人所染上的郁气越发淡了几分,脸上也有了笑意。 定西侯看在眼中,原本想说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刚那一眼看过去,定西侯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亡妻。 白氏走时还很年轻,也就二十岁出头,定西侯自然无法得见她三十过半的模样。 但那一瞬,他忽然想,若是白氏活到了与阿念如今相同的年纪,大抵也就是这般样子,而阿念便是她身边甜嘴逗笑的孩子。 女孩儿嘛,总是会撒娇的。 就算是阿念这么臭的脾气,她在很小的时候对着亲娘也是娇气的,只是后来…… 会撒娇、有处撒娇,才见日子舒心。 不过,定西侯自己没有体会过。 他其实有两个女儿,长女阿念,十几岁时与他闹得翻天覆地,尖锐极了,岑氏生了次女阿思,可惜没养住,两岁就夭折了。 因而这会儿看阿薇挽着阿念胳膊,欢欢喜喜说话,他思绪良多。 罢了。 顺天府里,本就不适合他们说家事。 再者,阿薇想着法子把阿念哄开怀了,他又何必几句话再把人惹恼了呢。 咳嗽两声,定西侯与杨府尹道:“让杨大人见笑了,这案子成了这般模样,之后还要劳烦杨大人多费些心。我这儿若有什么进展,也会与顺天府通气。” 杨府尹赶忙拱手道:“侯爷客气,您放心,几人嫌犯都关在牢里,之后会再细审。” 说完,他送人出去。 一小吏见他们这儿忙完了,赶紧附耳与杨府尹道:“章少卿来了,知道您这里有客,没叫打搅您,在那边屋里坐着,快两刻钟了。” 杨府尹讶异。 定西侯猜测他有事,便让他止步,自己往外走。 杨大人便没有再客气,匆匆忙去了。 进了屋子,他与坐在大案后头翻看文书的官员行了一礼:“章大人。” 章少卿回了一礼,问:“刚才是定西侯与他家千金?” “是,”杨大人想了想,又道,“问些商户之间的案子。” “我这儿能听到些动静,”章少卿抬着眼,眸色如黑墨,说话不算客气,“杨大人,你们顺天府问案,怎么能让疑犯大呼小叫、拳打脚踢?未免太不像话了。” 杨大人笑容一僵。 仅论品级,他比章少卿高,但偏对方说的很是有理。 杨大人正想给自己搭个台阶,就听章少卿又开了口。 “侯爷坐镇,杨大人也是为难,蜀地回来的那位、果然与传言里一般跋扈,”章少卿说完,又道,“我也是出于好意,今日事情若传开,侯爷也好、杨大人您也好,都逃不过御史一封折子。往后,还是公事公办好。” 杨大人连声应和。 另一厢。 定西侯走出顺天府,就见自家的马车还停在不远处。 车把式躬身与他问安,又转身往车内说了什么。 很快,侧边帘子撩了起来,露出陆念的脸庞。 “我有一件事忘了与父亲说了。”等定西侯走到车旁,陆念才慢悠悠道,“牵扯到岑氏的那部分,我自己会处置,您回府后别与她提,也不用您拉偏架。” 定西侯皱眉,不认同道:“我何时拉过偏的?” 陆念抿着红唇,视线在定西侯脸上来回打量了几遍,末了哼道:“是,您不曾拉过,您就是信了岑氏的话,让我认错而已。” “我也不说我没有错,我以前对付岑氏的那些手段……”陆念自己说着就笑了起来,很是自嘲,“小孩子家家,上不得台面,挨骂挨打也不稀奇。 岑氏要当好人,告状的是阿骏,是嬷嬷们,她反倒要劝着您别着急上火,您最吃这红脸白脸的一套,所以……” 陆念顿了顿,直直看着定西侯的眼睛,点明道:“所以,您当时那叫‘和稀泥’。” 定西侯左右看了两眼,见没有人注意他们这儿,这才叹声道:“你自己也说了,你做的那些事都上不得台面。” “我这回弄点上台面的手段出来,建议您别掺和进来,稀泥搅不动,还火上浇油,”陆念语气坚定,后又道,“您若真的闲得慌,好好提醒提醒薛大人,真不行就赶紧把王庆虎说的姓薛的管事扔出来顶罪,等顺天府问上门去,脸上可就不好看了。” 说完,陆念便放下了帘子,也不管定西侯是个什么反应。 阿薇见状,知会车把式道:“我们出发吧。” 这一晚,陆念与阿薇先去喜顺斋吃了饭,又去白府坐了很久。 “我知道隔着久远,府里翻找册子也需要工夫,但着实就憋了这口闷气,不拿到手里就不舒坦,”阿薇与舅婆道,“回去也是气不顺,不如就来舅婆这里等着。若是暂时寻不到,还请舅婆给我和母亲安排间屋子。” 舅婆看了眼自顾自吃茶的陆念,又看了眼温声细语的阿薇,长叹了一口气。 家里虽不缺一间屋子,但陆念的性子就不是老老实实住一晚的事。 嬷嬷们忙了大半夜,总算把白氏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册子寻了出来。 时日久远,红封看着灰扑扑的。 陆念接过来,轻柔擦拭。 阿薇又问:“舅婆,家里有人吃不得松子吗?” 舅婆不解她为什么这般问,但也答了:“没有,逢年过节,人人都来一把。” 阿薇点了点头。 回到定西侯府时,夜已经深了。 书房那儿,冯泰禀了消息。 定西侯本以为,照陆念的性子,甭管是不是半夜,一回来就会同岑氏闹起来,谁知道打听几次,秋碧园那儿都安安静静的。 甚至第二天、第三天,陆念都没有任何动静,叫人好生奇怪。 反倒是秋碧园那儿,来了一回客人。 来的是岑氏的内侄、岑太保的次孙岑瞻。 岑瞻刚添了一双龙凤胎,今日来报喜,顺便给岑氏送洗三的帖。 春晖园里,陆念难得没有躺在明间的大躺椅上,而是坐在西稍间的书案后头。 她的面前堆了不少册子,都是照着她的想法、桑氏让姚嬷嬷送过来的。 陆念要比照着从白家拿回来的陪嫁册子,把其中的田地庄子给盘算明白。 这会儿听闻嬷嬷提了,她偏过头与阿薇努了努嘴:“就这事儿还得岑瞻来跑一趟。” “说明他们注意着案子进展,”阿薇道,“真要说事,原也能等洗三那日、岑氏回了太保府上关门商量,今儿还特特使个人来,可见是这一两天的都没舍得多等。” 这话,是叫阿薇说对了。 秋碧园中,岑氏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 自打夜里睡不好,白日这个时候,多是她用来歇一歇养精神。 没想到岑瞻突然来了,岑氏刚在床上躺了还没有半个钟,就不得不起身更衣。 睡眠不够,人就格外畏寒,即便屋里有炭盆,岑氏穿着也不少,如此一来穿衣服都能穿出一肚子怨气来。 换了衣裳又要梳头,看起来仪态得体,实则憋了满腔怒气。 “又不是头一次当爹,还亲自送帖子?”岑氏强耐着心思,“是不是你祖父有什么话要你传达?” 岑瞻放低了声音:“是我有事要与姑母商议,那镖局易手的事,现在恐是不好办。” 岑氏瞥了他一眼:“我听说了些,那镖局里不是打起来了吗?” 岑瞻又道:“是邹如海被抓进去了,万一他吐露出什么来……” 话才说一半,就被岑氏打断了。 岑氏按着发胀的太阳穴:“那和我说什么?邹如海又不是我招买来的人才,出了问题,当初谁与他搭的线就找谁!说白了就是个商户,难道还摆不平?” “陆念在其中掺和,哪里是这么好摆平的?”岑瞻愤愤道。 提到陆念,岑氏的脸上越发不好看:“一个姨娘的事儿,她巴巴地上心,也不怕坠了身份!” “什么叫姨娘的事?!”岑瞻听不得这话,也对岑氏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很不高兴,“说来,若不是姑母您为了那点妻妻妾妾的事,非要寻那姨娘麻烦,今日又怎么会曝露了邹如海? 如今招揽一个人手又不是简单的事,算来邹如海也是十几年的‘老人’了,若就此废掉这颗棋子,薛家那里怎么会没有怨言? 昨日琅姐还回来与我哭了一次,说她莫名其妙被她公爹好一通寻刺,是不是娘家有什么事与婆家起了矛盾,她夹在中间要如何做人。 我一听就猜是不是为着邹如海。 当年您想对广源镖局动手,我瞒着祖父、让薛波帮的忙,哪知道竟是埋下了祸!” 说着说着,岑瞻的火气也重了几分,沉着脸一口闷了茶。 琅姐是他的胞姐,年长他好几岁,姐弟感情很好,嫁去了苑马寺少卿薛大人家。 薛波则是薛家的管事,得薛大人信赖,早年就赐了主家姓。 当初,因着岑氏想动手,岑瞻一听,认为就一个小镖局的事儿,不值得知会祖父,也不用过薛大人那头,就私底下给了薛波些银子,让他把事情办了。 当初一切都顺利,他顺利向姑母交了差,没有任何差池。 这么多年了,要不是镖局那里突然闹起来,薛波与他递了个消息,岑琅又与他哭诉,他甚至不记得有这回事。 岑氏的嘴角拉了下来。 几十年前,她在岑家的确没有什么分量。 www ?дn ?c o 她所在的这一房,比起御前红人所在的长房,差距不小,可自从她嫁入定西侯府后,她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尤其是在她能“反哺”娘家之后。 连伯父岑太保与她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岑瞻一个晚辈来侯府里跟她装什么? “岑琅是太保的孙女,是我定西侯夫人的侄女,她嫁去薛家是下嫁!”岑氏冷眼看着岑瞻,原本血气不足而过白的肤色甚至泛了红,言辞激烈,“薛家敢还给岑琅脸,岑琅还真就受着、回家跟你哭!怎么不说是岑琅她自己没点本事!” 岑瞻愣住了。 他好似从来没有见过岑氏这般模样。 有记忆时,这位姑母已经是侯夫人了,他随长辈来侯府做客,姑母和善温柔,笑容如春风一般,叫人心生好感。 哪怕他因年幼淘气了,姑母也不会骂人,只会仔细与他讲道理,耐心又体贴。 这一刻,气势汹汹的姑母叫岑瞻很是陌生。 那副刻薄尖锐的神情,也很不适合姑母柔顺温婉的五官,很突兀,很违和。 岑氏扫了岑瞻一眼,催促道:“还有没有话要说?” 岑瞻一个激灵,说了个“有”字,很快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岑氏:“祖父听说我要过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岑氏打开了封口的狭长信筒,取出其中细细卷纸,打开看了。 小小一张纸,也留不下几个字,岑氏一眼就看完了,而后脸色霎时变得格外难堪。 不像是愤怒,更似心烦与焦躁。 岑瞻看在眼中,问:“姑母,上头写了什么?” “和你无关。”岑氏看也不看岑瞻,让李嬷嬷点了火,抬手就凑过去把字条烧了个干净。 不久,李嬷嬷送走了岑瞻。 回到屋子里,就见岑氏还坐在原处,并未去寝间休息。 “侯夫人,”李嬷嬷关切道,“您昨夜几乎一整晚没有睡着,还是再去歇会儿吧。” “又不是头一次睡不好了,”岑氏咬牙,“陆念到底在折腾什么东西!似是连万通都有人被问消息。” 李嬷嬷的心噗通噗通直跳:“万通?会不会是那趟镖……她自己怎么查?哎呀,她先前不是去了一趟顺天府?” “怎么可能?”岑氏呼吸一滞,愕然极了,“她如何查到万通头上?没有证据,她怎么能让顺天府……” 何况,这种事怎么能直接进顺天府? 家丑不外扬的道理,陆念是一点都不懂! 侯爷那么要脸面的人,会这么由着她胡闹? 陆念真是一个疯子! 陆念:疯子还在攒大招,能量够了就开大,贴脸输出的那种。 73.第72章 没点儿诚意怎么行?(两更合一求月票) 阿薇起得很早。 才过四更,她便出了厢房。 冬日夜里寒冷,青茵被冻得打了个寒颤,直到跟着阿薇进了小厨房才缓过来。 灶下的火没有熄。 阿薇睡觉前叫毛婆子留着的。 灶上锅里有温水,她又往底下送了些柴,把火烧旺些。 三日前,定西侯替成昭郡王带了句话,说是今儿晌午便去小河村后山上开棺验尸,叫她莫要错过时辰。 定西侯听得头痛,说时更眼花。 好好的姑娘家,竟然要去看那等场面! 他好言好语想劝说住,被阿薇一句“在蜀地又不是没看过”给堵了,只能随她。 得了消息,阿薇便开始置办供品,闻嬷嬷仔细教过她,姑母从前都喜欢吃什么。 一道是盐水鸭。 这菜费工夫,早在定下日子那天,阿薇便准备着了。 盐是海盐,先炒去了海腥味和水汽,再加入花椒、八角,小火快炒,手不能停下,得把盐炒到起毛了才好。 鸭子是庄子里送来的,大小合适,放凉的白毛盐取一半从鸭嘴里塞入,余下的便从鸭腿开始抹,每一寸都要抹透了,鸭腿肉厚,需得多搓揉几遍,那鸭皮油脂多,不容易入味,断不能马虎了,连内腔也要小心地揉好。 冬天寒,要腌制小两个时辰,再将鸭子入清卤浸泡两个时辰。 泡足了滋味,就一直在晾晒。 睡前阿薇去看过了,已是干了。 此刻,趁着锅里热水烧开,葱姜八角塞入鸭腔,下了锅去,来来回回翻动鸭子,直煮了两刻钟才捞出来。 青茵端了个盘子来装:“真香啊。” 阿薇洗锅,交代道:“放窗边凉着,但别叫风直吹。” wшw?an?c ○ 也是算着时辰,这厢刚好,那厢毛婆子就从外头进来,一手拎着一只收拾干净了的鸡,一手提着个篮子。 “前头大厨房刚杀好的,”毛婆子道,“还有刚剥好的冬笋、虾仁,另杀了条鱼。” 阿薇颔首。 这个时辰,对她来说是早,对大厨房备菜的嬷嬷们倒也不敢说早了。 取下鸡胸肉,余下的切了块,又切了些咸肉片,新鲜的冬笋也切块,另余了半株和鸡胸肉、香菇一道切了丁、又切些许熟火腿沫。 青茵听她的吩咐,抱着个小杵,把瓜子仁、松子仁与腰果凿碎。 阿薇手上换了把小斧头。 片好的三肥七瘦的猪肉,需得用斧头背来敲打,刀背太细、捶出来不美。 捶好肉糜,再捶鱼泥、最后八成肉、两成鱼混在一起,肉又嫩又鲜。 往里头加好葱姜水,添上芡粉、盐、油、鸡蛋,再添适量的水,便往一个方向绞打上劲。 青茵胳膊酸了,正挥着散散,抬头见她家表姑娘绞肉的姿态,看得目不转睛,满脸佩服。 毛婆子新烧了锅水,扭头与青茵道:“冬天打肉手指冷得慌,夏天也不好,得拿冰块再底下镇着,也凉手。” 青茵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等肉上了劲,锅里的水温正好,阿薇挤了一个个肉丸下去。 等烧开的工夫,她去洗了手,温水泡了泡,才觉手指舒服多了。 另一个灶上,鸡油下锅,葱姜蒜爆香,倒下先前切好的鸡块咸肉,简单煎了会儿,便倒入了一砂锅里焖着。 边上,毛婆子把肉圆捞了起来,笑着夸了句:“又白又圆,看着就弹牙。” “一会儿不好带汤,”阿薇道,“嬷嬷替我烫几根青菜好围个边。” 毛婆子自是点头。 阿薇则取了南豆腐出来,切去四边,只余下中间最软嫩的部分,碾碎过罗,往其中加了蛋清、盐、鸡汤、淀粉搅拌。 烫过青菜的热水里,下入切丁的香菇、冬笋、虾仁与鸡胸肉,焯水煮开后捞起来,青茵那里的也杵好了。 砂锅热腾腾的,掀开盖子放入冬笋块,且叫它再焖着。 大锅里添少许油,把拌好的豆腐倒进去炒,再下焯好的四丁,倒入那三种碎碎,炒开后装碗,撒上火腿沫。 橱柜里,另有昨日备好的绿豆糕和素鸡。 素鸡是拿香菇汁泡的,很是入味,陆念昨晚试过味,说很是喜欢。 窗边的盐水鸭已经凉了,取来切开,半边鸭腿、半边鸭腹,一并切块装盘。 砂锅里的冬笋也够了火候,最后往里添一小撮青蒜,便也就做得了。 八宝豆腐,鸡块炖笋,肉圆配青菜,盐水鸭,素鸡,绿豆糕,差不多时辰备好。 毛婆子一面赞叹菜色好、闻着香,一面又夸表姑娘会打算,这么多道工序忙而不乱,可见是样样安排在了心里,能有这份本事,果然是厨房常客。 再一想,也是。 蜀地余家那儿惨哦,动不动摆席面,生死忌日、头七三七,那么多人凑在一块,经历得多了,看都看出心得来了。 这六道冷热分开,装了两个食盒。 毛婆子道:“叫大厨房备的馒头按说也差不多了,您过去点个红就好。” 阿薇应下来。 冬日的天亮得迟,微微露了鱼肚白。 陆念倒是起了,和闻嬷嬷一道来小厨房看了一眼,见她都忙完了,不由笑了笑。 阿薇过去抱了抱陆念:“可是叫我吵醒了?” “香醒的。”陆念揶揄道。 阿薇便也笑了,先前做菜时的认真严肃都散了些,缓声道:“我大抵要晚些才回来。” “不着急,慢慢来,”陆念轻声道,“你只管去,不用挂念我,我还没把账算完呢。” 阿薇应了声“好”。 待去大厨房,那馒头也成了。 阿薇点好红,装入食盒,在淡淡晨曦间出府。 小河村在京城南边,马车出城后也得走上一个时辰。 当年京中行刑,血流满地,不晓得是谁家活下来的亲族或是好友胆大,使了银钱招了小河村的村民,把所有伏法之人的尸首收殓、葬于后山上,日常维护。 那人还是个眼神好、胆子大的,分离了的头身都叫他一一对上,又立了个小石碑分辨身份。 前些年,事情久了,没有那么风声鹤唳了。 有几家沾亲带故的来迁坟,多是运回旧籍安葬,也算归了故里。 金家没人领头来迁的,只重新立了碑。 金芷也葬在这儿,当年冯正彬说她伤心过度而亡,也不葬远了,离自家父兄都近些。 马车不能到后山上,阿薇先下了车,与青茵一道上山。 这条路不难走,等她们抵达时,坟前已经有不少人了。 阿薇一眼看到了沈临毓。 他正和身边几个手下说着话。 听见脚步声,他偏过头望过来,而后意外地微微一扬眉。 “余姑娘,”沈临毓走过来,道,“晌午才开棺,你来得真早。” 阿薇问了安,道:“即便是为了查证死因,开棺也是惊扰了故人,总得有个供奉才好。” 沈临毓的视线落在了食盒上:“还是余姑娘想得周全,请便。” 阿薇越过他,往人最多的那一片走去,而后看碑。 她真是头一次过来,认认真真寻了四块碑,寻错了也双手合十念两句,这才寻到了金芷坟前。 沈临毓不远不近跟着她,就看到她取了块帕子、拿水囊倒水润湿,仔仔细细地擦拭碑面。 擦干净后,阿薇才打开食盒,一盘盘摆出来。 青茵蹲在她身边,与她递上香炉,又点上香烛。 阿薇也没有跪。 擦碑、供奉都说得过去,唯独跪不行。 成昭郡王就在身后,不能做那般叫人过分深思的举动。 她捧着香,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着:“姑母,阿薇来迟了。 这些都是您从前喜欢吃的,您试试阿薇的手艺,也同祖父他们多夸夸我,我这些年学得很是刻苦。 我杀了冯正彬,替您和年年报了仇,但还差一些才能叫冯家辩解不得,所以今日才要请您再见天日,您莫要怪我惊了您。 我一定会查清楚巫蛊案,一定会洗去金家的冤屈,你们再耐心等等我……” 北风吹过,青烟袅袅,冬日暖阳之下,坟前的少女虔诚又专注。 沈临毓静静看着她,从她的背影里读到了浓浓的哀伤。 穆呈卿也到了,瞧见这厢状况,走到沈临毓身边,放低了声音:“那姑娘是谁?不会是余姑娘吧?” “是。” “啧——”穆呈卿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是真心实意地想开棺。” 沈临毓道:“挖人坟,没点儿诚意怎么行?” “话是这么说……”穆呈卿说了一半,往前走了几步。 习武之人,压着脚步声,便真就没有什么响动。 他看清了碑前供品,又退回来与沈临毓报了菜名:“那盐水鸭皮白得很,想来定是肥而不腻;还有那圆子,看着似鱼丸般洁白;还有那道八宝豆腐,我小时候最爱吃了。 看着不是昨日就备好了的,现在才这个时辰,更早前她从哪家饭庄买了这么些来? 总不能是半夜不睡觉、自己起来下厨的吧?” 沈临毓思量了会儿:“这些菜色有什么讲究?” “不同人家、不同供奉吧?”穆呈卿也说不上来,“要说讲究吧,她只供七道,单数。” 这个问题,沈临毓也想不通。 等阿薇从坟前起身,整理好了衣摆,沈临毓才过去问了声。 “八道、十道都好,”阿薇说着看了看周围,这会儿附近的人比刚才又多了些,“金夫人是冯家媳妇,今日开棺,冯家总要有人露面吧? 冯家来人自然也要供奉,我剩下几道、留待他们。 说来,他们怎么还没有来?” 直到又半个多时辰,徐夫人才到了。 有一阵没有见,徐夫人整个人消瘦极了,脸颊内凹,眼睛里全是血丝,一身孝服,压得人老了十岁。 冯游陪他一道来,小小年纪,很是内敛模样。 两人从未来过这儿,因此是元敬去请的。 先前知会过一声,这对母子也不说应不应,今早元敬又去敲了门,一本正经地转述了下沈临毓的意思。 “主家不在场,衙门就此开棺,万一以后要告个盗冢毁尸之罪,那就白惹麻烦了。” “指挥使倒是不担心把案子拖成悬案,衙门里这么多案子,亦不是件件都断得干干净净。” “既然冯大人绝无杀妻之事,更该积极配合才是,说来这事情查明白对冯家有利,若金夫人死因无疑,当场两方看准了,镇抚司就此出个告示,往后谁还敢说冯大人杀妻?” “冯大人虽不在了,但小公子往后还要念书、考取功名,与其因为弄不清楚的事叫人指指点点,不如求个明白,亦可以身正腰直。” “镇抚司当真很忙,没空在一桩案子上来回耽搁。再推拒就不好了,各处都晓得是贵府不敢验尸,那流言蜚语会成这么模样,可就说不准了。” 徐夫人听得摇摇欲坠。 似威胁,偏来带话的亲随又面无表情,不像在说威胁话。 可她到底不能真的放任流言,只能硬着头皮与冯游一道来了。 这一路上,她只能不住地求神拜佛,念那开棺验尸的办法行不通,根本验不明白。 元敬把人带到沈临毓面前。 沈临毓指了指墓碑:“二位可要先过去祭拜一番?之后时辰差不多了,就不再耽搁了。” 徐夫人咬牙应下。 她看到坟前供奉,只当是镇抚司备的,待走近了些,就见一人拦在了她的面前。 正是阿薇。 阿薇神情很是冷漠:“徐夫人空手来的吗?” “是……” “那你们就别拜了,”阿薇道,“反正这么多年也没有拜过,就别坏了金夫人吃饭的胃口。” 徐夫人的脸上毫无血气,一张唇泛着紫,察觉到冯游绷紧了身子,她重重捏住儿子的手,颤声道:“是我考虑不周,余姑娘提醒的是。” 开棺有明确的时辰。 不多时,坟前供品撤了。 几个劳力挑好位置,再一旁空地上先掘出了个五尺长、三尺阔、二尺深的土坑。 木炭倒进去,又从边上林子捡来不少木柴,一并堆在坑中点了火。 等沈临毓点头了,劳力才拿着铲子锄头,挖掘坟墓。 当年埋得就不深,不多时,泥土翻开,其中的棺材露了出来。 阿薇一瞬不瞬看着,收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 来晚了来晚了,大家见谅!!! 看在我可怜兮兮干了通宵的份上,继续喊喊月票~~~—— 对了,有人问昨天出场的章少卿。 这位前面没有出现过,以后有不少戏份,是个满重要的角色。 74.第73章 一家子豺狼虎豹(两更合一) 那是一副没什么出奇之处的棺材。 应是刷过一道漆,却没有雕刻任何纹样,在地下埋了那么些年,棺木四周略显松散。 看得出来,当时收殓入葬都很简单。 青茵下意识地往阿薇身边又靠了半步,小脸白着:“表姑娘……” 她没有把后头的话说出口,就见她们姑娘把一物直接塞进了她的口中。 一股浓郁香气在口中迸发开来,青茵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阿薇。 “是苏合香丸,含着就好,”阿薇又从小瓷瓶里倒出一颗来,“你莫要怕,一来你不曾害过她,二来你刚刚还给她摆供品,金夫人泉下有灵,只会护着你、而不会伤你。” 青茵闻言,不由看向站在另一侧的徐夫人母子。 也是。 冯家还有人在场,今日最该心里发毛的、肯定不该是她这个别人家的丫鬟。 见青茵略放松了些,阿薇也把香丸含到了口中,压在舌下。 劳力们换了手上把式,提着撬棍撬开了棺盖,顷刻间,浓郁的味道冲出来,像针似剑,劈头盖脑、皮肉哆嗦。 即便也有准备,还是叫他们纷纷掩着鼻子不住后退开。 有不擅长应对的,已然跑到无人处弯下腰呕吐了。 青茵这才明白了苏合香丸的好。 这味道霸道,初初入口也是直达天灵,激得人不舒坦,等开了棺盖,亦是这种霸道把那棺木里的味道强压了下去,叫人起码口鼻之间有股子香味在。 虽不可能视那叫人作呕的味道为无物,但好歹能坚持,面上不至于露出不得体的神情来。 青茵再看徐夫人那儿。 冯游的脸都憋青了,而徐夫人却比白芨浆子都惨白,拿帕子尽量当着母子两人的口鼻。 直到王爷那亲随送了药瓶过去,两人各饮了一口后,五官皱起,半晌才微微有些缓解之色。 沈临毓自己拿着药瓶过来。 观主仆两人面色如常,他便没有递上手中之物,只问:“余姑娘备了什么?” 阿薇便把自己的小瓷瓶递给他。 沈临毓闻了闻便有个答案,短笑了声:“你倒是准备齐全。” “我说过的,我见识过开棺验尸。”她口中含着香丸,咬字不如平日清楚。 落在人耳朵里,带出了几分粘糊之感。 沈临毓把瓷瓶还她,忍笑道:“就因着不方便说话,所以衙门里都不能含香丸,只能用刺激的汤药。” 不方便的阿薇就此也就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仵作上前,从棺木中收殓遗骨。 边上放了两大盆清水,铺好了一张竹席。 仵作有条不紊,取一根骨头清洗一根,仔细观察后、依照在人体中的位置摆放在竹席上。 这道工序颇为费时,也很考验人。 仵作姓邱,在京畿一带衙门里很有名气。 “听说幼时就对这些感兴趣,到十八岁自梳、跟着她师父正式入行,一晃也半辈子了。” “她是女子,若是女眷需要验伤,找她最是方便,起先和行医似的验活人,后来验尸体,做事心细又稳当。” “不管是顺天府,还是京郊县城,遇着案子都愿意寻她,就算自己衙门有仵作,遇着难症亦会听她意见。” “先前还有远地的州府处置棘手大案时请她过去。” 阿薇一边看那邱仵作做事,一边听沈临毓介绍。 待所有骨头排列好,邱仵作站起身来,缓了缓发硬的腰背,冲沈临毓颔首。 沈临毓走过去。 阿薇见状,也跟了两步,近处看遗骨,也听仵作的话。 “王爷且看,盆骨宽大,这是生育之相,而且,盆中还有未分娩的孩子的骨头。” “婴儿不比大人,有些细小骨头融了泥土,只余这大致模样。” “大人的腿骨、肋骨等处有细小的裂缝,那棺木隔着远看不清楚,其实底面有破口,应是虫子一类的啃开了,骨头上的裂缝是生前造成的,还是死后叫虫子老鼠啮啃,得验完才能确定。” 阿薇垂着眼看那竹席上的大小遗骨。 邱仵作用细线串起了骨,以免轻易就散开。 白骨罗列,阿薇不觉得瘆人,只是心酸。 她的姑母和表弟,她那么多的亲人,到最后也就只余下这么一堆白骨。 真说起来,阿薇其实不记得姑母的音容笑貌了,即便见着她的遗骨,也无法勾画她曾经模样,唯有止不住的心痛。 这也是阿薇没有让闻嬷嬷来的缘由。 闻嬷嬷真真切切记得姑母,又是感性之人,万一忍不住大把大把落泪,终是不合适。 沈临毓和仵作道了声“辛苦”,便示意徐夫人上前:“夫人也看了,从这旧坟里启出来的,是金夫人无误吧?” 徐夫人咬着嘴唇,唉声道:“也只有从出处判断了。” 家属确认,邱仵作继续。 先前挖好的土坑早烧得热了,她指挥着劳力灭了火,搬走了坑里的柴炭,又均匀往里泼进去两升酒、五升醋。 热气一下子折腾起来,肉眼可见,且酒醋混合的味道比先前开棺还要刺激。 徐夫人实在吃不消,赶紧往边上退开。 阿薇舌尖用力,狠狠往下压了下苏合香丸,几种味道交杂冲脑,她稳住了心神,让开些路,方便衙门做事。 “且小心些!”邱仵作说着,指点着劳力将竹席挪到坑里,再用草席盖住。 热气依旧再涌动,这便是蒸骨了。 之后,又是漫长的等待,直到那邱仵作摸了摸地皮,确定冷下来之后,她才揭开了草席。 劳力把竹席又抬了出来,平整放好。 冯游心跳如擂鼓,没有听徐夫人的话,站到了最前头,瞪大眼睛看着白骨。 徐夫人担心他,也跟过来看。 左看右看、看不出这些骨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的心略微放下了些。 失败了就好! 失败了才好! 今日开棺,底下村子里有不少百姓来凑热闹,清理、蒸骨这么长的时间,陆续来了几十人。 徐夫人甚至听见有人闲聊,说是从边上其他村子过来的。 这叫她很是提心吊胆。 毕竟,这是游儿和冯家翻身最好的机会了。 看似风险十足,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镇抚司查不出问题,就得出告示澄清,公有公文,私有百姓的传言。 只要会影响到游儿的将来…… “是不是无事了?”徐夫人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迫切想要向儿子寻一个答案。 冯游咬着牙摇了摇头。 衙门说要开棺验尸,他不懂其中内情,怕镇抚司诈他们,更怕官府指鹿为马、胡乱说道一番下决断,因而特特去寻了些这方面的书籍,来来回回反复看。 蒸骨之法,他自是看了的,但具体判断,冯游只明白了点皮毛。 那点皮毛,此刻便是给自己鼓气都不足够! 果然,冯游看到那亲随给仵作递上了一把红纸伞。 冬日午后,阳光明媚。 这会儿风不大,日头晒得人还有些暖。 红纸伞搭在了竹席旁,挡去直直落在遗骨上的阳光。 冯游的喉头滚了滚。 他不晓得该看那一节骨头。 前头这位夫人,若是死前受过伤,她到底伤了哪里? 这一刻,前几日看着书籍时隐隐冒出来过的后悔情绪瞬间满溢。 父亲死了,知晓答案的只可能是祖母。 祖母自那日后,不会说话,动弹不得,神智恍惚。 偶尔有几刻清醒,“啊啊啊”的,眼神阴毒是在骂人,骂他、也骂母亲;泪流满面则是讨饶,想求一个了断。 冯游去看过两三次,实在觉得没意思得很,便不再去了,也叫母亲少去。 事到如今,哪里还需要做什么晨昏定省的好媳妇? 也就是这几日后悔,冯游又去了几次,但他不可能从祖母那里得到答案。 早知道,下毒之前问问明白了! 那他就可以早早看清楚,而不是只能站在这里,等着仵作下判断。 邱仵作依照先前的判断在伞下验骨,不多时,便发现了端倪。 沈临毓蹲在她身旁,照着她的指点看去。 “这里有血荫,还有这里。” 邱仵作声音不重不轻,冯游听得明明白白,血荫两字直叫他浑身发凉。 再顾不上别的,他匆匆再往前,脚下一错、身子扑出去。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眼看着冯游要倒在竹席上,沈临毓眼疾手快抄起红纸伞,伞面向前一推,整个顶在冯游的肚子上,将人往后顶了个四脚朝天。 穆呈卿拎着领子、把冯游从地上拎起来,小鸡仔一只、放到母鸡边上。 “小公子,”他拍了怕手上沾上的灰,“仵作都已经看到了血荫,你把遗骨弄乱、压损了都没有用。” 冯游面如死灰。 他当真没有那般想法,的确是不小心绊了脚。 正欲辩解几句,却听见边上纷纷议论声,七嘴八舌,句句尖锐。 “才多大的孩子,那么多心眼。” “儿子像老子,他爹杀妻,他能纯良才怪。” “何止杀妻,还一尸两命,没听仵作说的吗,那肚子里有孩子骨头!都是成了型的孩子,多狠的心!” “当初埋在这里后,他爹一次没来祭扫过,别家陆陆续续都亲友寻来,只金家孤零零的,明明嫡亲的女婿就在京里当官,过来也就一两时辰的事!” 身边,徐夫人狠狠抓住了冯游的手,小声问:“血荫到底是什么?” 那几本书,她确实看了,但与她而言太过晦涩,一知半解,问游儿、游儿又十分不耐烦,以至于她稀里糊涂的。 不过,她听得出状况不好。 还是邱仵作与她、以及不解的村民解了惑。 “所以,有淡红色印子的就是死前伤到着,像这根肋骨一样?” “胳膊上虽有细小裂口,但伞下照不出颜色来,就是死后才有的,没错吧?” “那这位夫人,死前伤到的是胸口这里的肋骨,还有脚背上也有印子。” “是不是跟刚那孩子一样,走路踢着重物伤了脚面,人扑出去,胸口落地……”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弄明白了血荫,却说不好成因。 邱仵作道:“死者月份大,就算平着扑出去摔得狠了,首先压地的也该是肚子,如此一垫、胸口肋骨不会摔伤。” 除非是运气特别差,面前有一坚硬的高物,人扑出去,肚子不曾碰着地,胸口正好砸高物上。 但从血荫与骨头上的裂隙来看,力道没有那么大。 “那到底是怎么伤到的?”有急性子的问,“一个大肚子,伤到了胸前的骨头……” “直接捶打胸口,或者坐在孕妇身上,因着有肚子不好压住,那凶手就往前坐了些,就在胸口这处,”邱仵作道,“死者挣扎,于是另有一人帮忙,狠狠压住脚背,凶手没有收着劲,致使死者两处骨头受伤。” 话音一落,一片哗然。 “两个人!合谋的啊!” “一个是她男人,还有一个呢?别不是一对奸夫淫妇啊!” 徐夫人在嘈杂声中摇摇欲坠,双手搂着冯游,几乎是靠他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去:“不是我……我当时都没有在那个宅子里……” “不是你。”阿薇转眸看着她。 这一刻,阿薇比自己意料中的要平静得多,许是早就料想到了姑母临死的痛苦,许是她更明白这里绝对不是她能哭的地方。 她的呼吸很平稳,只从语调里透出了些旁观者该有的愤怒:“另一个是冯正彬的母亲了吧,母子一块,杀了怀有身孕的儿媳,一家子豺狼虎豹!” 徐夫人彻底站不住了,整个身子软了下去。 冯游本就懵着,被她一带,母子两人一并摔倒在地,瘫坐着没有起身。 他喃喃着:“会不会是碰巧,会不会就是那么巧……” 没有人听他的。 他抱住脑袋,痛苦低叫起来。 他说没有用! 得是祖母,祖母坚定不移地说金夫人当时不小心磕碰过! 突然,一双乌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冯游顺着抬起头来,看清了站在他身前的人,胸前不由发痛。 是那位拿伞推他的郡王。 沈临毓微微弯了些身子,似笑非笑:“你不必如此绝望,你父亲祖母行凶,远在你出生之前,说来也与你无关。 你这辈子还长,关注己身,切记谨言慎行,莫做于法不容的事。 我说这些不算晚吧? 你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情,是吧?” 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深潭一般,冯游在这双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好心劝解,而是审视与探寻,他仿佛在顷刻间跌入到了潭底,沉沉的水压制住了呼吸,冰冷刺骨。 以至于,连一个“是”字,他都磕磕绊绊,十分勉强。 沈临毓直起身,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又转过身去,对上了阿薇的目光。 “余姑娘有事想说?”他慢悠悠走上前。 阿薇稍稍斟酌,还是实话实说:“王爷,有没有人说过,您有时说话也挺阴阳怪气的。” 沈临毓:…… 75.第74章 她不高兴(两更合一求月票) 沈临毓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还是头一次听人用“阴阳怪气”形容他,不得不说,很是新鲜。 尤其是,说这话的还是余姑娘。 虽然定西侯提起女儿时没有直接用过这个词,但大体能听出那么个意思,且侯爷说过、这脾气叫外孙女儿传了去…… 经常阴阳怪气的余姑娘,却说他阴阳怪气。 啧! 不止新鲜,还颇为诙谐。 而诙谐的余姑娘似是随口一提,说过了后也不在意沈临毓是个什么反应,一双眼睛直直看向邱仵作。 既验完了尸,便要重新收殓。 新的棺木备在一旁林子里,此刻被抬了过来。 楠木料子,刷过漆了,四周雕刻花草,看起来没有亭台楼阁显贵,却更自由自在。 只看这棺木,就比当年入殓时强上许多。 邱仵作将遗骨仔细摆放进去,全部安顿好之后,又请沈临毓确认。 此举并非是衙门需得,寻常是给遗属一个交代。 开棺验尸,得他们点头,再由他们收尾,才算合了章程,不会被说盗冢毁尸。 沈临毓自己看过,又示意徐夫人与冯游。 那对母子浑身卸了劲,依旧瘫坐在地上起不来。 徐夫人梨花带雨,冯游三魂七窍似的丢了一半,整个人眼睛都发直。 见他如此,原本想把人拎过来的穆呈卿也作罢了。 沈临毓见状,正要吩咐封棺,倏地心念一动,转头看向阿薇。 他本想问余姑娘要不要最后看一眼,没想到,余姑娘已然站到了不远处。 她就静静站着,看着棺中一大一小两具白骨。 邹仵作很尽心,没有把年年放回盆骨之中,而是拼在了边上,仿佛依偎在母亲的肩头。 沈临毓略等了会儿,才让劳力动手。 沉重的棺盖合上,完全阻隔了视野,粗钉子敲进去,每一声都闷得很。 先前的坟坑也清理了一遍,底部压严平整,棺木重新被放进去,然后是一铲一铲的土。 西风呼啸着过,日头依旧坚挺,叫人一时难辨冷热。 那股不舒服的味道已是散了七七八八,口中苏合香的气味又凸显出来。 阿薇取了帕子,把香丸吐了。 劳力们整理土包,扶好石碑,又重新于坟前点了香。 见有人收拾锄头等工具时要把红伞一并收了去,阿薇过去道:“能否把伞给我?” 那劳力不敢做主,便看沈临毓。 沈临毓应了,问她:“就是把普通的油纸伞,怎么会想要这个?” 阿薇轻声道:“给我母亲做个纪念。” 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可再仔细想想,似乎又没那么意外。 “说到你母亲,”沈临毓边说边解了腰间荷包,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罐来,“前回说好的祛疤膏。” 阿薇一愣。 没想到沈临毓会带在身上。 摊在眼前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应是习武的缘故,她能看到几处起了茧。 这样的茧,定西侯手上有,陆骏的手上几乎不见,至于年纪小的陆致,骑射入了门,但要说勤学勤练,显然也没有。 就像是,定西侯吃多了驻军的辛劳,没有再让子弟走武学路子,更多从文。 阿薇不好说侯爷此举对不对。 毕竟,定西侯府世袭罔替,将来的路子除了自身选择之外,更少不得揣度圣意,侯爷选择让儿孙弃武,必定也有一番考量。 京中勋贵子弟,除了将门之外,很少有人会这么勤练武艺。 至于成昭郡王这一手茧子…… 王爷能得圣上信任,执掌镇抚司,靠的不仅仅是他的出身。 他的直觉,他的武学,他是当真有本事的人。 “多谢王爷。”阿薇伸手取了,手指灵活,只拿瓷罐而没有碰到沈临毓分毫。 沈临毓道:“暂且只有这些,如若还不够,我再去寻些来。” “好,”阿薇点了点头,而后忽然上前半步,压着声音道,“为了感激王爷让我看了开棺验尸,我投桃报李,顺天府杨大人正为着薛家的事情棘手,苑马寺少卿的那个薛家。” 沈临毓对她的接近稍显讶异,却也没有退开。 毕竟,这距离虽不算远,但要说挨得近,那也没有。 他垂着眼看边上的人,呼吸里能闻到苏合香丸留下的味道:“余姑娘对案子很积极。” “我说过的,恨屋及乌,”阿薇仰起头,丝毫不回避沈临毓审视的目光,“谁让薛家是岑家姻亲呢?若能顺着薛大人再查到岑家那儿,我喜闻乐见。” 四目相对,沈临毓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野心。 余姑娘当真是喜恶分明之人,且她丝毫不曾掩饰。 如此胆大,或者说,她“有恃无恐”。 “余姑娘,”沈临毓提醒道,“就算顺天府抓到了薛少卿一些把柄,想靠他来对付岑家,我看很难。” 阿薇却是笑了下:“积沙成塔,谁知道呢。” 说完,她才退开了两步。 见青茵已经收拾好了要带回去的东西,阿薇也将祛疤膏收好,道:“时辰差不多,我要回府了,再向王爷道声谢,让我今日有不少收获。” 日光不及先前灿然,一副将要起狂风的模样。 阿薇额前的头发被吹得稍凌乱,她的神色依旧坦然,她最后深深看了眼金夫人的石碑,转身下山去。 沈临毓看着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那日法音寺里,余姑娘烧经时的样子。 “元敬。” 元敬闻声过来听吩咐。 “我怎么觉得,余姑娘拜金夫人时,和她前次烧经,有种说不出的相似情绪。”沈临毓道。 元敬睁大了眼睛。 他体会不到所谓的“情绪”,甚至疑惑得歪了头。“王爷,”元敬斟酌了一番,问出了心头困惑,“烧给自家的已故长辈,和烧给别人的已故长辈,要有多么不同的情绪?” 或许会有人在面对自己亲人时情绪激动些,但余姑娘看着就不是那等会哭天抢地的性子。 且不是新丧,早就接受了他们的离去,祭拜更多的是寄托追思。 那么烧香还能烧出什么各不相同的花样来? 沈临毓闻言,上下打量元敬,末了道:“往常不该琢磨的时候,你想得比谁都多,现在该琢磨的时候,你又品不出个滋味来。” 说完,他叹了一声,走开了。 元敬:…… 那厢,邱仵作也都整理好了,正与穆呈卿复命。 沈临毓走过去,一并听了,知晓验尸的正式文书会在后日送到镇抚司衙门,他与邱仵作道了声“辛苦”。 而穆呈卿,直到邱仵作离开后,才意味深长地朝沈临毓笑了笑。 沈临毓双手抱胸,慢悠悠地催促人:“有话直说。” 穆呈卿问:“与人凑那么近,又得了什么差遣?” “说顺天府的麻烦。”沈临毓道。 “不错、不错,”穆呈卿点评道,“又得了一桩差事,我看余姑娘指使你很是顺手。什么你利用她、她利用你的,上次还非说是你赚了,说实话,我只看到你刚把欠着的祛疤膏还上。” 沈临毓:…… 该让余姑娘听听,这才叫阴阳怪气。 “为了案子,各显神通罢了,”沈临毓道,“倒是你,你很闲吗?闲着就别浪费了,回去后把该写的、该办的都准备好,连夜把冯家抄了。” 说到正事上,穆呈卿收起了揶揄口气,整个人正经许多:“这么急?不等明日?” “我刚和冯游说话,”沈临毓余光瞥了那母子两人一眼,又低声交代穆呈卿,“年纪虽小,但看着不似谨言慎行的人。 他这个岁数对官场事情知晓得也少,且先前是没想到会被抄家,有什么线索都会先留着。 现在知道大势已去,我们若明日再去,只怕都烧干净了。” 穆呈卿听进去了:“那我先回去准备,你晚两个时辰再送他们回京,他们到家,我们便动手。” 说话间,视线之中,出现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 沈临毓和穆呈卿站在山边,正好能看到山下缓缓前行的伞。 冬日的山林,连绿意都少见,其中的那抹红色突兀又惹眼,叫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上头。 “这伞打得有意思,”穆呈卿啧了声,又瞥沈临毓,“无雨,有风。” 沈临毓依旧看着伞,道:“她不高兴。” “……”穆呈卿被这四个字噎住了,半晌才一言难尽地道,“您把人请来,您还得关心她高不高兴?” 沈临毓这才皱着眉头、把视线挪到穆呈卿这里:“真是为了给她母亲一个念想,证实了金夫人是被害,她难道不该高兴?” “或许、我是说或许,”穆呈卿沉声道,“余姑娘是共情金夫人的遭遇,痛人之痛,这也不算稀奇。说实话,便是你我,我们在金夫人的遗骨上也找到了想要的答案,能推动后续进展,也不等于我们此时此刻就会在金夫人坟前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吧?” 理是这么一个理。 但沈临毓隐约就觉得不太对。 沉思许久,他一锤定音:“她在乎她母亲,她也在乎金夫人。” 天色暗下来时,阿薇回到了定西侯府。 闻嬷嬷在门上迎她,见阿薇重重点头,嬷嬷紧紧握着的拳头松开,又再次握紧。 阿薇看在眼中,轻声带开话题:“母亲今日如何?” “中午睡了会儿,其余时间都在屋里看账。” 阿薇加紧脚步,一直寻到西稍间,见到了坐在大案后的陆念。 看了这么长的时间,陆念眉间难掩疲惫之色,正好借着这时机放下纸笔,听阿薇说状况。 阿薇说得细致。 闻嬷嬷起初还能忍住,待听说金芷是叫人压住胸口、制住双脚,合谋害死的时候,终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畜牲!真是畜牲!”她咬牙切齿地说。 这一刻,闻嬷嬷很后悔,那夜在大慈寺,她怎么没有对冯正彬再狠一点! 陆念的情绪也不太好,扣着手指,默声不语。 阿薇与两人倒了茶:“以前没有办法,现在我们有个些能耐,那就一笔笔算账。” 闻嬷嬷抹了把脸,点头。 阿薇牵住了陆念的一只手,免得她再无意识地扣,嘴上问道:“母亲算得如何了?” “有一些收获,只是我久不在京城,早年也没有接触过城里的地价铺价,之后还要与你舅娘再对一对,”陆念没有展开说,但精神突然振奋起来了,“大钱算不好,今日先问岑氏要些利息!” 夜幕落下,秋碧园里摆了桌。 岑氏下午歇得很一般,沉着脸落了座。 桌上有一道从未见过的菜。 “这是什么?”她问,“干煸的鸡肉,又拿辣椒炒了?这般红。” 李嬷嬷也愣了下:“厨房那头一并送来的。” 岑氏正嫌弃着,就听见外头响起问安声,喊的是“姑夫人”、“表姑娘”。 她不由诧异,这两稀客,轻易不来,来了就没好事! 陆念大摇大摆走进来,扫了一眼桌面,呵地笑了声。 “这时候过来,”岑氏皮笑肉不笑地,“可要给你们也添一双碗筷?” “对着我们俩人,你吃得下饭?”陆念反问,问完自顾自答,“反正对着你,我吃不下饭。” 一股气直冲胸口,岑氏生生忍住了:“那便看着我吃吧。” “我今日心情不错,所以特特来跟你说说话,”陆念歪歪坐在太师椅上,凤眼弯着,声音清亮,“今儿镇抚司开棺验尸,查明冯正彬前头那位金夫人是被人合力害死的。 你看,就算过了九年,只要把坟挖开来,让有本事的仵作查验遗骨,就能得到真相。 金夫人的案子可以查,那我母亲到底怎么死的,也一定可以查。 你说,我是不是该激动一些?” 岑氏的呼吸凝住了。 她有些将信将疑,但这事儿没什么能扯谎的,是与不是,京城里两三天就能传得沸沸扬扬。 可是,为什么九年之后,仵作还能查出来呢? 岑氏勉强稳了稳心神,语重心长道:“阿念,你母亲是病故,她入土三十年,就为了你一个人的臆断,毁了她的清静,把她挖出来叫世人查验,真的不合适,这不该是孝顺女儿该做的事情。” 76.第75章 把她的王八壳掀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这句话一出口,岑氏自己的心先定了。 是了。 冯正彬一死,留下孤儿寡母没个主见,镇抚司要挖坟,他们也只能答应。 但定西侯府不一样。 这事情,陆念说了根本不算。 侯爷再糊涂再纵容,也不可能赞同陆念开棺。 还有陆骏,若陆念一味坚持,他们姐弟怕是会彻底撕破脸、反目成仇! 说到底,他们三人自己先要闹个翻天覆地的事,而她这位继母反倒是不相干的,她若是急了,才正中陆念下怀。 “孝不孝顺,我自己最清楚。”陆念道。 说完她便起身,漫步到岑氏身后,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弯下腰来,几乎贴到了岑氏耳边。 看起来是个极其亲近的姿态,可只有岑氏知道,在她边上笑眯眯的陆念仿若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激得她寒毛直立。 陆念语速不快,像是分享一般,带了几分雀跃:“阿薇听那位仵作说,不同死因的人,骨头会呈现不同的状况,有些死因,人完整时反而看不清楚,剩下一堆白骨了才有个答案。受伤的、中毒的,都能看出来。你说,这多玄妙啊。” 岑氏的脸色难看极了。 不知何时僵硬了的肩膀又被陆念狠狠掐了一把,岑氏差点儿呼痛,被陆念再次不轻不重拍了两下。 “这么紧张做什么?”陆念直起身来,掏出帕子慢条斯理、一根一根擦拭刚刚按在岑氏肩膀上的手,“你的身体都绷住了,我说的话有这么吓人吗?” 岑氏被她倒打一耙,顿时气笑了:“吓不吓人,你自己不晓得?” “少做些亏心事,就什么都不怕了,”陆念反问道,“哎,怪我,你的亏心事早三十年前就做过了,如今再提已是迟矣!那你就只能被我吓着,害怕害怕了。” 陆念把自己说笑了。 尤其是见岑氏那明明怒火中烧、面上却还要端着装平和的样子,越发觉得好笑极了。 笑过了,她抬步往外走了。 阿薇跟上去,走到落地罩下,又突然停下脚步,就像是倏地想到了什么。 她转过头去,笑容和煦地建议道:“那道辣鸡块,下酒很是不错,侯夫人要是夜里怕得睡不着,不如试试多喝两碗酒?不用这么瞪着我,菜是大厨房做的,没有经过春晖园的手,且各个院子都送了一份。” “是,我让大厨房做来下酒的,今晚上我要好好喝一壶,”陆念闻声又转了回来,笑容里明晃晃摆着嘲讽之色,“你也省省力气,千万别吃得胃痛了、恶心了、虚弱了,那只会是你自己受罪,没法讹到我头上。说来也是您的旧手段了,我吃一堑长一智,是吧?” 许就是当年那一小把泛了油的松子给了岑氏灵感,往后几年里,如此花样也用过几次。 但凡只岑氏一人吃用、陆念有经手机会的,不晓得哪天岑氏就又“病”了。 陆念解释不了。 毕竟,那一把松子就早早定了调,之后再自辩也没有用。 后来有一回,吐得昏天暗地、蔫蔫的人里多了个陆骏。 五岁的陆骏能知道什么? 只清楚自己难受得要命、继母也一并吐着,陆骏眼泪鼻涕地对着陆念发脾气,骂她“害人精”、骂她“黑心黑肺”。 陆念那回被定西侯押着跪了祠堂,出来后也没打陆骏,径直去寻了岑氏。 “说我在吃食里动手脚,你就不怕我真往里头倒砒霜?” “一日三餐,你能防我每一餐、每一顿?” “等你哪天生了孩子,你怎么对阿骏,你看看我会不会有样学样!” “再把阿骏扯进来,我跟你同归于尽!” 陆念也不知道那会儿是不是把岑氏唬住了,但随着她搬出秋碧园,“不经手”岑氏的吃食后,这事儿也就没再有过。 反倒是陆骏那傻子,直到陆念出嫁前都说过“你与母亲交恶,害我做什么?”这种蠢话。 回忆起早年事情,原本不错的心情添了一层不爽。 阿薇把陆念的情绪看在眼中,出了秋碧园就宽慰她:“今日就是来收利息的,过两天再与她算笔大的。” 陆念抿唇点头。 屋里,李嬷嬷没有出去送人,老实站在一旁,此刻她吞了口唾沫,心惊肉跳地看向岑氏。 没有外人在,岑氏不用再粉饰太平,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嘴角下垂,眼神阴郁,满是老态。 本就胃口不好,这会儿更是吃不进东西,有那么一瞬,岑氏想不管不顾把桌子砸了,可搭在桌上的手终是一动也不动。 她没有砸东西的“习惯”。 定西侯的继室夫人,一直都是温顺的,好脾气的,不管继女闹什么都不会骂人,更不会动手。 无论是打别人,还是砸物什。 她如此“修身养性”了几十年,怎么能在老了之后、被陆念气到破功? 岑氏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来回数次后,她交代李嬷嬷道:“陆念说的开棺验尸,你明日去外头打听打听,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是,”李嬷嬷应下,见岑氏面色依旧凝重,又开解道,“依奴婢之见,开棺验尸定是真的,但也绝对没有姑夫人说得那么玄乎。 她那人狡猾得很,诈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金夫人死了也就是九年,我们府里、那位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仵作未必有那份能耐。” “我心里有数,”岑氏的声音如寒冰,“她要真有把握,一准去和侯爷吵了,哪会来我这里大放厥词、就为了吓唬吓唬我。” 李嬷嬷附和了几句。 咬人的狗不叫。 就姑夫人那成天东吠西嚎的劲儿,一看就是只成不了大事的狗! “您既看穿了她,就不能上了她的当!”李嬷嬷给岑氏夹了一筷子菜,“您只管好吃好喝。” 岑氏慢条斯理地吃了小半碗饭。 她不发话,李嬷嬷断不会去碰那道辣鸡块,但至于这顿饭吃得憋不憋闷,也就只有岑氏自己才知道。 放下碗,岑氏本想让都撤了,视线看到那道红红火火的菜…… 说实在话,她刚刚食不知味。 被陆念气了个通狠的,无论再怎么宽慰、安抚自己,亦不可能顺气,勉强吃进口的东西都是靠本能咀嚼、咽下,索然无味。 这让她不由对那道辣鸡块好奇起来。 大厨房送来的吃食,按说是没有问题的。 这么一想,岑氏夹了块肉多些的鸡块,轻咬了一口。 干煸过的鸡块,皮紧实、肉一丝丝的很有嚼劲,不腻味,香气十足,刚入口时滋味不重,多嚼几下辣味突了出来,像是在口腔里放了把爆炸,炸得人一愣一愣的。 岑氏以前也吃过辣菜,不算喜欢,尝一口也就不用了。 今儿却像是转了性,又或许是大厨房比照着府里大部分人的口味、做得没有那么辣,岑氏吃着算是正好。 要时不时倒吸气,却也不会辣得叫人害怕尝试。 岑氏一连吃了三块,才端起一旁的茶盏一口饮了。 李嬷嬷看在眼中,不由惊讶。 这菜竟然是好滋味? 能叫胃口不好的侯夫人都连连下筷? “要不要给您上一壶酒?”李嬷嬷试探着问。 岑氏略一思量,点了头,又道:“不用拿去灶上温,直接拿来就好。” 很快,一壶酒送了来,摸着有些凉,入口却是正好冲去口中的火辣辣。不知不觉间,一盘鸡块吃了个干净。 李嬷嬷没有劝。 侯夫人先前只用了小半碗饭,添这些鸡块能饱腹、不会撑着,那一点酒亦不会醉。 等到夜深时,打水来给侯夫人梳洗时,李嬷嬷都觉得侯夫人的心情好了不少。 吹灯了,李嬷嬷躺在外间榻子上,迷迷糊糊时想着,既然侯夫人喜欢吃,之后就让大厨房多做几次,也试试其他辣的菜,睡眠问题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吃食上能顺心还是多顺心才好。 …… “啊——” 一声喊叫在黑夜里突兀响起。 睡得正沉的李嬷嬷骤然惊醒,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顾不上缓一缓,赶忙趿了鞋子、点了油灯,去看岑氏。 隔着幔帐,里头岑氏喘着大气的呼吸声很是清晰。 “侯夫人,侯夫人。”李嬷嬷把幔帐挂在铜勾上,轻声细语唤道。 岑氏睁开了眼,胸口起伏得厉害,良久才适应了亮光,扶着李嬷嬷的手坐起身来。 “我怎么了?”身上黏黏糊糊,额头上全是汗水,岑氏自己明白过来,“我是魇着了?” “奴婢听您一声惊叫,才起来看看,”李嬷嬷道,“您得换身中衣,免得着凉。” 岑氏捂着心口点头。 换衣裳简单,但躺回床上,岑氏依然心绪不明。 刚出这毛病时,她时常半夜惊梦,自己其实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李嬷嬷她们说动静极大,偶尔也有梦话。 岑氏怕万一梦里说出些不该说的,因此根本不提让定西侯搬回秋碧园的事。 但这小一年,她极少在夜里睡着了。 有时候浅浅打个盹,半刻钟就睁眼了,自然遇不上噩梦,只是她不敢赌。 没想到,今晚却睡着了。 刚问了李嬷嬷,她这一觉竟睡了有一个多时辰。 岑氏心情很复杂,一时说不好是睡着了好,还是睁眼到天亮好。 屋里又吹了灯。 如此一番折腾,岑氏已经了无睡意,硬挺挺地躺到了天亮。 等桑氏他们来问安,岑氏比平日看起来还要疲惫三分。 柳娘子把这个消息带回春晖园时,陆念和阿薇正用早饭。 阿薇喝着豆浆,笑盈盈与陆念道:“我猜,她没少吃那道辣鸡块。” 陆念噗嗤笑出了声。 见柳姨娘不解,阿薇与她解释道:“辣味刺激,吃多了影响睡眠,尤其是很少吃辣的,以及本身睡眠就一塌糊涂、心里还存着事的,容易惊梦。” 柳姨娘惊讶:“竟然还有这种说法。” “蜀地那儿有游医这般提醒过。”阿薇道。 柳姨娘连称神奇。 等陆念吃完,撤了桌,几人也便说起了正事。 “她这两年睡得不好,却一直瞒得很死,”阿薇思量着道,“若不是从用药上猜出来,又有柳娘子三五不时去秋碧园听吩咐,我们还真叫她骗住了。” 柳娘子扯着“妾室伺候主母”的大旗,也不管岑氏愿不愿意,就去秋碧园里主动被“立规矩”。 此举自然不是为了受罪,而是为了看准岑氏的吃食、用物、睡眠等等。 这些时日下来,发现也不止“松子”。 岑氏夜里睡不安生,下午就必须要补觉,躺得时间久,不能天天用午歇当说辞。 柳娘子下午往廊下一站,岑氏要么只能硬坚持,要么就寻借口赶人,但不管怎么说,几次下来,规律便被抓住了。 “两个嬷嬷,两个丫鬟,院子里又有两个粗使,小厨房里还有一厨娘,”柳姨娘道,“就这些个人手,两年间没有往外头漏过一点口风。 照我看,就算哪一天侯夫人梦里大呼小叫,她们也都装聋作哑听不见。 秋碧园离别处亦都隔了段距离。” 府邸大也有大的不好,一处动静,其他几处浑然不觉。 若是小门小户,像她先前与人拼住的那院子,西厢里哭两声,东厢都会立刻拉开门瞧热闹。 哪里能让侯夫人装模作样两年。 阿薇细致思量一番,心中大致有了计较。 转头见陆念靠着椅背,嘴角扬着、眼神明亮,阿薇心念一动,故意给她递了个话头:“岑氏就这么缩在秋碧园里,严防死守的,我们不好动手。” “我看她是老王八成精,”陆念眉眼之中全是兴奋,“喜欢缩着,那就把她的王八壳掀了!” 阿薇替她鼓掌:“王八炖汤,我跟闻嬷嬷学过,可好吃了。” 至于那掀壳的工具,陆念心中有数,上午特地把桑氏叫来,与她又对了一遍账。 掀王八也不讲究什么良辰吉日。 陆念带着阿薇寻上秋碧园时,岑氏刚躺下补觉不久。 李嬷嬷看着笑容满面、一瞧就藏着坏的姑夫人与表姑娘,硬生生挤出个笑容来:“侯夫人歇午觉哩。” “那又如何?”陆念问完,大步往里走。 李嬷嬷要拦,被闻嬷嬷一胳膊架得往后退了两步,再想阻拦已是迟了。 “姑夫人!”她只能高声喊话。 陆念扭头瞥了她一眼,又瞪向急急从里头出来的丫鬟,红唇明艳、吐字犀利:“我都没睡,她睡什么?我只给她半刻钟的更衣梳头时间,慢吞吞拖着,别怪我叫她没点儿体面!” 李嬷嬷险些一口气撅过去。 这叫甚么体面?! 分明就是打上门来! 寝间里,听见声音的岑氏已经撩开了幔帐,脸色灰白,眼睛里却像是淬了毒。 今日的陆念格外反常。 她们素来不和睦,陆念更是把恨她摆在明面上,但像今日这样气势汹汹杀过来的状况,还是不一样的。 岑氏唤了李嬷嬷:“扶我梳头。” 她倒要看看,陆念到底捏了什么底牌,敢这么趾高气扬。 陆念:贴脸输出,第一波。 77.第76章 茶盏跌落,碎片四溅(五千大章求月票) 听见吩咐,李嬷嬷瞥了陆念等人一眼,便往寝间去了。 岑氏披了件外衣坐在梳妆台前,长发披散着。 李嬷嬷拿起梳子,才梳了两下,就从镜子里看到了半倚在落地插屏旁的陆念。 “记得,半刻钟。”陆念的声音爽快,透出满满期待来。 李嬷嬷倒是被她吓得手抖,下手重了,扯得岑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奴婢……” 岑氏抬手按住被扯痛的位置,眼神不满地看李嬷嬷,嘴上倒是没撒气,只道:“你慢慢来,莫要急,梳头又不是什么轻省的活儿。” 陆念要快,岑氏就非要慢。 何况,陆念所谓的时间本就是胡搅蛮缠。 别说是侯府夫人,哪怕是外头穷苦人家的婆子,梳头更衣也没有那么快的。 她就不信真长过半刻钟,陆念能把她怎么样! “是、是。”李嬷嬷被陆念凝视,如芒在背,却也不敢违了岑氏的意思,依着自己平日的习惯与她慢慢梳理长发。 刚盘起髻子,正要往上插上簪子,她的手腕就被人紧紧握住了。 边上制住她的人是闻嬷嬷。 势大力沉,李嬷嬷挣脱不了。 陆念则是点头:“时间到。” 饶是岑氏“好脾气”,这会儿也摆出了一些被惹恼的模样:“你今儿吃的什么炸药?非要这般闹!” “我来与你算笔账。”陆念走到梳妆台旁,直接靠坐在台子上。 岑氏眉头蹙了蹙。 她和陆念之间,能说“算账”的事情太多了,一时间她都弄不懂是真账假账、又或者是什么账。 不过,能让陆念这么“电闪雷鸣”般发难,总不会是比小账。 岑氏和李嬷嬷交换了个眼神。 只听陆念又问:“我母亲当年那么多陪嫁,怎么对不上了呢?” 岑氏才悬起来的心顷刻间又落了回去。 问白氏陪嫁? 竟然是这么无聊的事! 她还以为陆念有什么本事,原来还是这么的雷声大、雨点小! “哪里对不上,你提出来,我回忆着讲给你听。”岑氏胸有成竹极了。 阿薇抱着一木箱子进来。 刚刚她们走得急,箱子是青茵背来的,小丫鬟到了后就在廊下站着,以至于李嬷嬷都不晓得春晖园还来了这么一箱子东西。 里头装着的全是账册。 “那些摆件、玩物,七零八落的,懒得算了,”陆念垂着眼看依旧稳稳当当坐着的岑氏,“我来算铺面、庄子、田产。贤惠的填房没有忘记吧,当年说的是我母亲的嫁妆全给我和阿骏,幼时都由公中、也就是你打理着,待我和阿骏长大后再分,怎么分也由我们姐弟商量。”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岑氏矜持着点了点头,“你既来算账,应当也还记得,你出嫁前、府里安排陪嫁时,与阿骏把你母亲留下来的都分了。 那会儿,想着你是远嫁,产业在京中不方便打理,于是几乎都折了价,交了银票给你,让你带去蜀地、在当地置办田地铺面。 当时说来也不好办,短时间里出手那么多产业,外头一准压价。 也就是相熟的,一来帮忙、二来全当给你添妆,给的都是公道价钱。 像是白家那儿买回去了些,侯府交好的公侯伯府也买了点,我倒是想让岑家也买些,你说什么也不答应,便作罢了的。 大头还是在阿骏那儿,他手里哪有那么多现钱?最后是侯爷自己掏的腰包、早些年产业的分账以及公中的银钱垫一垫,先把给你的都凑上,然后阿骏这些年靠着他分到手的那部分的盈余、一点一点往公中还。 是了,这种还法你当初也是知情的,亦是与阿骏商量好的。” 陆念颔首。 当年的确是如此办。 产业怎么分、折算多少价、谁家买去,岑氏为了装饰她的好名声,还请白家那里来人,务求转手的账目没有差池。 陆念彼时年纪也轻,只晓得这些明面上的东西,也就是在蜀地自己经营后才明白其中能作多少文章。 一锤子买卖,才是最不值得岑氏动手脚的。 真正能动的,全是“细水长流”。 箱子打开,陆念从中取出一张纸来,捏在手上让岑氏上:“我写在上头的这些铺子是当时分给我的,折的价格也在后头,金额便是这个数,你放心,一目了然的东西、我不会写假数。” 岑氏面不改色,示意陆念往下说。 “我母亲打理的那五六年,这些铺子的盈利都很稳定,”陆念道,“我也请白家那儿舅娘帮忙、看了它们还未分到我母亲手里时的状况,一样稳、且几年下来,稳中见好。 可自从你接受中馈开始,直到我出嫁时,差不多十年出头,收成逐年下降,只剩下从前一半。 也正是因为不赚钱,当初参考边上铺子的价格,最后的估价不高。” 岑氏根本不怕陆念这般对账。 她故意叹了一声,摆出些许惭愧表情来:“你要说营收,那确实是我没有做好,铺子在我手里没有在白家、在你母亲手中那么赚钱。 那些年眼看着利润少了,我也问过几位掌柜,都说做生意便是如此,有景气自然也会有不景气。 我对买卖没有那么的精通,亦不敢胡乱出主意、怕连这点收成都保不住。 早些年也与侯爷讲过,侯爷也说生意难免如此。” “是,好好的地段、好好的生意,在你这儿做不动,弄的铺子都不值价了,”陆念轻笑了声,很是讽刺,“白家舍不得看这些铺子糟蹋了,依着价钱买回去,你知道这十几年赚得如何?” 岑氏直直迎着陆念的目光:“听你的口气应当赚得不差,可见的确是我打理铺子的能力欠缺了些。” “哪里的话?”陆念又换了一张纸,“这上头的庄子铺面,不是挺好的嘛!” 岑氏粗粗扫了一眼,道:“应是那些掌柜的有能耐。” “是啊,先前那张纸上的铺子,全在你手里换过掌柜,”陆念冷声道,“越换越不行,还是正因为换了,才可以让你不行? 你换的时候好好挑过的吧? 白家的家生子、在白家得脸的,你不敢换,被你换了的都是根基浅的,外头招来的。 但随着老人退下去,铺子已是侯府产业、白家不会再替上新掌柜,于是这些铺子也成了‘你’的,看看,老人退下后最多三年,收成直直往下掉! 还有些外来户侥幸留下来了,喏,在这张纸上,也是逐年减少盈利,他们靠的是听话吧? 再是这一批,是给阿骏的铺子庄子。 按说弟妹一过门就该拿回去打理,你生生咬到了两年前才和中馈一起交出去。 在你手上小三十年,京里花销都涨了几轮了,这些产业不说多赚,连保平都差了一大截。 阿骏要靠它们的盈利往公中还钱,我去蜀地又回来,这么多年,阿骏竟然还没还干净! 是了,自打两年前交给弟妹,她刚经手时半斤八两,但其中一半铺子,今年有大起色,马上就是腊月了,你说年底盘账,这些铺子赚多少?” 一张张的纸,起先陆念还拎起来让岑氏“过目”,后来都省了,直接一张张拍在桌上。 拍得李嬷嬷一下一个激灵,一下一个激灵。 摸了摸被拍得突突的胸口,李嬷嬷不由看向岑氏。 姑夫人竟然查得这么细?! 这…… 岑氏的脸上倒是除了愧疚外,再也瞧不出什么:“我说了,我实在不是管铺子的料,生意上的意思,唉!” 当然,这声“唉”叹得也没有什么诚意。 她咬死了做生意不行、收益不行,陆念又能耐她何? 定西侯娶她回来是当填房,又不是请她当赚钱的大管事! 陆念冷着眼看她。她拍纸拍得利索又急切,但她内心极其平静。 岑氏的说辞,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那来说说这些田地,”陆念这回直接把纸拍到了岑氏的梳妆台上,“我母亲陪嫁的田,早年为何卖了?” 岑氏不疾不徐拿起来,认真看了、又一副绞尽脑汁回想模样,半晌才恍然大悟道:“这些地太散了,虽是上等田,边上却有许多人家的中等、下等田,混在一起,平日很难打理。 正好有人问价,我就做主陆陆续续卖了。 卖了的银钱,我又另买了些上等田,都在你母亲别的田产的边上,扩大些,或是连起来,边上置庄子,庄头看管打理都方便。 你既然查过账目,肯定也看到了,有买田的账。” 陆念道:“是,贱卖高买。” “道理我已经与你解释了,”岑氏说,“你这般能耐,且去把底下庄头都叫来,让他们给你说说是不是置在一处更好?” “积少成多,”陆念才不管岑氏说什么,只管照着自己的思绪来,她又开始了拍纸,“这些,早年是上上、上中的,最后成了上下或者中上,卖时跌了价。 这些,买来是上上,后来成了降等、甚至还有降到中下的。 这张上的,起初临近荒地,你前一年平价卖了,后一年荒地开垦了,连带着涨了;还有这些,本来普通,转手两三年,朝廷下令疏通河道、官府出钱兴修水车的,涨了! 铺子不赚钱推给不通生意,田地变化了是不是要推给运气? 你是谁?你是岑太保的侄女!哪里开垦、哪里挖河,你真能一并推给‘不知道’?” 岑氏眸子一紧。 陆念查得竟然比她以为得多得多! 不过,她敢做,当然也不会怕查。 “你要这般质疑我,”岑氏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又是寒心又是委屈,“你自去查,那些田地可是与我岑家有关?” 陆念凤眼一扬,反问道:“为什么要和岑家有关?倒手生意岂不是更好赚?早早先卖给经手的,等地价起来了再卖出去,经手的是你自己人,害怕他拿了银钱跑? 说来也不止田产,喏,这张! 京中宵禁,只长乐坊于十年前开了夜市,铺子售价、租金翻了又翻,我母亲从前在那儿有十家铺面,现在呢?瞧瞧,位于长乐坊的就剩一家边角上的了! 要开夜市的事,岑太保难道不知道?” “我看你不是对账,”岑氏沉下肩,语气里全是不满,“你这是胡乱翻账!你觉得亏本了的买卖,全是我有意为之!” 陆念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理岑氏的挑衅:“继续看看这些,卖铺子、买铺子,好像账面都对得上,细算下来,你买的这两间铺子,北大街三胡同,你知道弟妹娘家给她在京中置产时,买倒手是什么价吗? 别说不是同一年,弟妹买的时候,前头几年的价都打听了,甚至后几年有邻居卖出去的价也都有数,你这两间,比前比后都贵了四成! 积少成多之后,还有以小见大。 你要不要我再辛劳辛劳,把定西侯府的产业也盘一盘?” 岑氏把持中馈太久了。 真算起来,其实都是糊涂账。 桑氏接手也就两年,且寻常来说,儿媳妇接账,除非婆媳关系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否则没人去翻之前的买卖是否合理。 也就是陆念,奔着的就是你死我活。 没有让岑氏“解释”,陆念替她说了:“不懂生意、运气差,再来一条,识人不清叫中人哄了价,你说你到底能干什么?” 岑氏气极反笑,当然气是假气,笑是真笑,有恃无恐:“在我伯父出仕之前,岑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即便在我出嫁那年,岑家也就是京里普通的官宦人家。 我学过一些管家本领,但确实不够精通,尤其是面对定西侯府这样的大家业,我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 小三十年里,如你说的,吃过亏、踩过坑,但总归没有功劳也有一份苦劳! 能耐不够,现如今全交给阿骏媳妇了,我省心、你也放心。” 陆念也笑了,手扶着桌上的木箱子,问:“西街口那家酒肆,我当初特特留给阿骏的,地段好,生意兴隆。 在你手上没有减利,但自从交给弟妹后,这是她管着的那批陪嫁铺子里、出现下滑的三家之一,且是最严重的一家。 你说为什么?” “你该去问……” 陆念直接打断了她:“这两年里,西街上有三家原本做别的生意的铺面突然转了营生、也做酒肆营生了。 价格偏低,招呼卖力,逼得原本其他几家也不得不降价,阿骏那铺子不降,买卖难做,跟着降,利润变少。 而原来供货的猎户等等却涨价了,因为新的三家收货给钱更多。 一来一去,再折腾一两年,那酒肆怕是要赔。 你知道那三家背后的东家是谁吗? 同样下滑的另两家铺子,出了什么样的问题,要我告诉你吗?” 岑氏嗤笑一声,反问:“你是说,我在暗处指手画脚,拉拢了一些铺子,自己贴钱、亏本去坏阿骏的生意?我图什么?” “图铺子呀!”陆念一点没有被问住,反而答得欢喜极了,“那三家的地段再好不过了,哪怕是你当年再眼红、也不敢把这三处转卖,因为一眼可见的不合理。 不减利,已然是吃下了多余的盈利,但你交接得太突然了,一场急病拖久了,实在拖不住弟妹,只能咬牙切齿、心有不甘地把中馈交出去,这三家铺子也没有弄妥当。 想来想去,只能用这下作法子,暂且贴些银钱,过几年酒肆开不住了,再找个中人来买,掌柜的从前敢给你做成不减利,难道以后就不会好言好语劝弟妹转手? 哪怕是不成功,光你这近三十年在陆家赚的,亏出去也就九牛一毛!” “说够了没有?”岑氏彻底拉下了脸,训斥道,“编故事一套一套的,全是浑话!这些话,你与阿骏夫妇两人,与你父亲,你自去说!你且看看能不能说得通!” 一路拍桌子拍到现在,陆念这才在岑氏身上看到了“戒备”。 岑氏怒了,陆念反倒越发愉快了,她把一张张纸都收回来,拍回木箱子里,又把盖子合上:“从小到大,我和父亲、阿骏说什么话是能说得通的?” “那是你就不占理!”岑氏一字一字道。 “所以呢?”陆念拿起桌上茶盘里倒扣着的茶盏,手指轻轻摩挲,“这么多的银钱究竟去哪里了?总不至于是叫你拿去补贴娘家了吧?” 岑氏偏过头去,愤愤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等侯爷回府,我定要与他说说这事,你今日实在太过分了!” 啪—— 茶盏跌落,碎片四溅。 岑氏一时愣怔,去看陆念,只见陆念脸上笑容肆意,眼神张扬,那茶盏分明是她故意往地上摔的。 “过分吗?”陆念再拿起一只来,又是啪的一声,“这才叫过分,而我还能更过分!” 这一次,整个茶盘被直接掀到了地上。 李嬷嬷被吓得惊叫:“做什么?这是做什么!来人呐!快来人!姑夫人疯了!” 回答她的是飞过来的一只花瓶,擦着她的胳膊过去,落在身后,哐当一声。 岑氏重重拍了下梳妆台面,怒声与阿薇道:“你带着她滚出去,要疯回春晖园疯去!别在我这儿闹!” 阿薇眨了眨眼睛,半步不动。 今儿过来,拍桌子归拍桌子,砸东西归砸东西,两样都要,两样都不能少。 拍桌子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砸东西。 为什么只给岑氏半刻钟更衣梳头? 自然是为了大摇大摆到寝间来拍桌子,再从寝间开始砸起喽。 当然,硬闯也不是不行。 可谁让陆念兴致勃勃,想讲究讲究“先礼后兵”呢。 阿薇和闻嬷嬷一致赞同,得让陆念闹个舒心高兴才好,旁的都能应对。 以前的陆念: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现在的陆念:手法奇怪,目的明确。 陆念:路子可以野,但要讲究仪式感。 78.第77章 让她砸,谁也别拦她!(五千大章求月票) 第77章 让她砸,谁也别拦她!(五千大章求月票) 寝间里动静如此大,惊得嬷嬷丫鬟都跑了进来。 闻嬷嬷转身推开了窗户,窗棂险些拍到外头那两个粗使脸上,一时间两眼瞪四眼。 陆念把桌上物什砸了个干净,大步走到床边,抬手去扯幔帐。 岑氏哪里见过这等蛮干招数? “疯子!无状!反了天了!” 李嬷嬷到底是她的陪嫁,贴心贴己三十年,见侯夫人只喊话、不动手,岂会看不穿? 这个定西侯府里,不服管教、张牙舞爪的是姑夫人,隐忍克制、连脏话都骂不利索的是侯夫人。 而她李嬷嬷,才是在这种时候,必须冲在最前头的那个。 嬷嬷怎么敢耀武扬威、与主子动手? 姑夫人这样蛮横的主子,嬷嬷再不动手,这秋碧园的屋顶都要被掀了呀! “傻愣着做什么?”李嬷嬷情急,声音又高又尖,“赶紧去找世子夫人来!侯爷回府了没有?去大门上看着呀!还有你们俩快扶住侯夫人,哎呦侯夫人您保重身体,千万别气坏了!” 她这一叫,其他人顿时有个主心骨,跟陀螺似的被抽着转,扶人的扶人、求援的求援。 李嬷嬷则来拉扯陆念:“姑夫人!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侯夫人识大体、忍着您,奴婢可忍不了了! 谁家继女这么不懂道理?以前是三天两头寻事,现在是闹事了! 摊上这么个搅事精继女,我们侯夫人命好苦啊!” 陆念双手一松,把扯下来的幔帐劈头盖脑覆在李嬷嬷身上,听她在里头“呸呸呸”地直叫唤。 光扯还不算。 阿薇左右看了看,从墙边几子上摆着的小篮子里寻着把大剪子递过去。 陆念接过来,咔咔咔一通剪。 好几次,李嬷嬷都觉得那剪刀尖要划到她了,又是一阵大呼小叫。 岑氏冷眼看着。 她本就没有歇好,叫陆念又拍桌子又砸东西,额上青筋跳得厉害,连带着到了后脑,半个脑袋都炸雷一样的痛。 等桑氏赶到时,寝间里乱糟糟的。 碎瓷、破幔帐,剪得全是口子的被褥,陆念踩在床上,连那架子床的四根柱子都歪了三根。 积极拦人的李嬷嬷也没好到哪里去,头发散了,再耍横,她也就是个嬷嬷。 她怕上手拉扯、陆念真从床上摔下来,摔伤了借题发挥,还会拿她当肉垫,因此只抱着张毯子、逮着机会要想往陆念身上招呼。 “这……”桑氏看了眼陆念,又看了眼岑氏,最后震惊地看姚嬷嬷。 她自然晓得大姑姐要与婆母算账,也知道这账算起来定不会和风细雨,来人喊话说闹起来了,桑氏估摸着大抵是一套茶具、最多也就几把椅子的事儿,直到现在这么一看。 是她“小瞧”大姑姐了。 可闹成这样,她即便偏心,也不能如瞎子般袒护了。 姚嬷嬷亦是一言难尽,低声道:“便是装装样子……” “阿薇,怎得就闹成这样了?”桑氏听进去了,给阿薇打眼神官司,“快扶你母亲下来,当心那床塌了!” 阿薇把陆念扶下来了,又把地上碎瓷踢开,免得她踩着受伤。 陆念却三两步走到岑氏边上,摆明了下个目标是那梳妆台。 “欺人太甚!”岑氏再要装样,被陆念近身也得表个态度。 陆念啪地将剪子拍在台面上:“那么多银钱,你说没有进岑家口袋,那就是还在侯府里。 你收拢的钱财,不是为了你自己就是为了陆驰。 你多拿的、多用的,说到底都是我和阿骏的! 我在自己家,砸我母亲留给我的产业换来的东西,天经地义! 你自己想想好,是让我砸你秋碧园的,还是去砸陆驰哪里的?!” 岑氏气得浑身发抖。 可就是因着只能“发抖”,在气势上被陆念压得根本反制不了。 陆念一副盛气凌人的得意样,完全不摆好人样,也完全不说好人话:“我可提醒你,你的宝贝孙子孙女都在家,我其实也不愿意为难小孩儿,尤其陆闵才一岁半,陆窍也就四岁。我进去一通砸,把他们吓着了,可怪不得我!” 岑氏的脸被气得通红,原就没有梳整齐的发髻在争论间半散不散的,看着可怜又狼狈。 她似是完全比不得陆念的“不要脸”,连眼眶都红了,颤着声、从牙齿缝里挤出字来:“让她砸,谁也别拦她!” 话音一落,陆念抓起妆匣翻过面,里头东西叮铃哐啷地往下落。 香膏、香露撒落,各种浓的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桑氏紧绷着唇,退到角落站着。 什么叫恶人,她大姑姐当真就是个恶人! 有人凶恶,自然也就有人无辜,大姑姐这脾气,早年在岑氏手里吃大亏真是一点都不叫人奇怪。 换谁来看一眼,都觉得这继女无法无天。 桑氏略有些担忧。 陆念母女吃亏,对她没有好处。 但既然敢闹成这样,阿薇与大姑姐手上应该握着些什么,不可能仅仅为了泄愤…… 是了。 银钱! 那些账目最后对出来什么结果,桑氏只知一二,但婆母刚刚被大姑姐咬死“天经地义”,婆母也没反驳,看来账目上确有问题。 哪怕不是证据确凿到笔笔成书,也定然是一团糊涂账。 查账,尤其是前后几十年的账,除非能寻着假账本,否则就扯糊涂账。 谁声响大,谁闹得欢,就谁占上风。 眼下的问题是,陆念的声响实在太大了。 桑氏暗暗叹了声气,心想:事已至此,等下再费劲和稀泥吧。 岑氏说了不拦,李嬷嬷也退去了一边。 陆念在寝间里“畅通无阻”,目光所及之物,全叫她电光石火间毁了去。 阿薇估摸了下时辰。 离定西侯、舅舅他们平日回府的时间,也就还剩半个时辰左右,看着宽裕,但要砸干净五开间的正房还真要不少力气,再者万一人提前回来…… 思及此处,阿薇上前去,眼疾手快地给陆念递东西。 从寝间砸到西次间,母女两人配合得当,所过之处,如狂风过境。 定西侯才进府门,就听说陆念在砸秋碧园,他来不及喝口水,飞奔着往后院跑。 柳娘子守在二门上,见着定西侯急切的身影,先上前拦了一步,开口时焦急中带着欢喜:“您可算回来了!” “前头说得不清不楚的,”定西侯见了她,歇了脚步,喘着气问,“怎么就去岑氏那儿砸东西了?是不是阿念又犯病了?” 闻言,柳娘子深看了定西侯一眼。 还行。 没有一股脑儿先给姑夫人定罪,还能想起姑夫人“有病”。 “我也是闹起来才晓得的,”柳娘子解释着,“是姑夫人发现白氏侯夫人当年的陪嫁与现存的账册有问题,就去秋碧园要说法。 应当是没说拢,姑夫人恼了,说侯夫人用的是她亲娘的产业换来的东西,她要砸了。 世子夫人在那儿,怕有人传不清楚话,叫您误会又着急,就让我在这儿给您报个信。” 定西侯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说不拢就砸?跟谁学的本事!” 说完,他大步流星又往秋碧园赶。 柳娘子小跑着追上去,嘴上念叨着:“侯爷,姑夫人受不得大刺激,千万别叫她真犯病了,您有话慢慢跟她说,千万别上去就训她啊!一个巴掌拍不响,您先好好问问,孩子嘛,急不得的!” 定西侯听进去了。 “犯病”两字,是真真切切抓到了他的心尖。他不想让阿念再犯病,更不想让他自己成了激阿念犯病的“因”。 可饶是如此,等进了秋碧园,亲眼看到敞开的正屋大门里飞出来的绣墩时,定西侯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一口气顺不上。 绣墩也是能胡乱飞的? 砸到人,不说出血,铁定是肿个大包! 柳娘子忙扶了定西侯胳膊:“您当心脚下。” 定西侯一心挂着屋里的战况,没顾得上柳娘子,也就丝毫不知道他被柳娘子扶着进屋的模样、称得上一句“老夫老妻”、“相濡以沫”。 岑氏剐了两眼,撇开了头。 她是不在意柳氏进门,也懒得管早年的珠胎暗结,但不等于这两人能在秋碧园里如此状况,尤其是,陆念那疯子还在砸! 一时间,不是哪一样更让人生气,而是都气、气上加气! “侯爷,”岑氏指着陆念,气得手指都在抖,“您看看她,这叫什么样子!她回来后,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她倒好,来我这儿砸个精光!这一屋子……” 定西侯咳嗽了两声。 确实是一地狼藉,快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且不止是阿念,连阿薇也动了手,两人忙碌得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阿薇,”定西侯没有说陆念,忍着性子道,“先别砸了,拦一拦你母亲,来跟外祖父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一听这口气,人人都有数了。 桑氏放下心来,侯爷这般偏向,这稀泥好搅得很。 闻嬷嬷上前来,一本正经地回话:“大夫说过,姑夫人的脾气得散出来,憋不得,也不敢叫她憋着,她要砸,也只能叫她砸。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您别心疼了。” 定西侯默认了这说法,却也没眼看,先去了院子里。 眼不见为净。 岑氏哪里还会不懂? 今日这个亏肯定得吃,是大事化小,还是小事上再浇一把油,各凭能耐。 显然,陆念很有能耐。 屋里不剩什么,她便又到院子里,摆着的盆花全砸了去,又找了把锄头来,三下五除二把西角上含苞的梅花也都撅了。 “祖宗!”定西侯瞧着可惜极了,“你砸些死物也就砸了,花花草草好好的,碍着你什么了,也非要毁了!” 一直只动作不说话的陆念忽然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一错不错看着定西侯,质问道:“她让人铲了前头园子里我母亲最喜欢的花木时,就没有想过花花草草好好的?” 定西侯被问住了。 “有这事儿?”他问陆念,陆念不答,于是定西侯又茫然地去问阿薇,“你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阿薇答道,“我随母亲回府那日,她就与我介绍过,门上外祖母写的对联能保存下来、是因为得过皇太后的夸赞,而那园子里花木没有那么好命,早早就被铲了去。 母亲求下人们不要再挖了,却摔得手脚都破了皮,血糊糊地哭到您回府。 结果,您凸着眼睛训斥她,为了几株花木要死要活像什么样子。” 定西侯:…… 真有这事儿? 他为何毫无印象? “侯爷,”柳娘子愕然,“您当真说过那种话?姑夫人那时候多大?” 阿薇主动答了:“好似就五六岁。” 这下不止是柳娘子,连桑氏都愣生生瞧了定西侯好几眼,眼神中透出几分谴责意思来。 定西侯下意识想自辩几句,偏他当真想不起来这事,辩都无从辩起。 李嬷嬷倒是记得清楚,被阿薇这套春秋笔法、避重就轻给震着了。 何等不要脸! 她想喊出来,却被岑氏一个眼刀子止住了。 如此一边倒的局面下,去辩快三十年前的“小事”,即便说出了真假,又有什么意义? 只会给陆念的“惨”添砖加瓦。 五六岁的孩子,生生记到了现在,只会叫侯爷那偏了的心,愈发心疼。 还不如想不起来、莫名其妙的好。 定西侯在几双谴责的眼睛里主动“伏罪”,与陆念道:“你继续、继续!” 柳娘子也故意哄着:“侯夫人最是心善大度,不会计较这些外物的,姑夫人消气最要紧。” 话音落下,阿薇却是笑出了声:“姨娘这话不对,侯夫人贪着呢!” “什么?”柳娘子惊讶地捂住了嘴,喃喃道,“账真有问题?别是有误会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定西侯也记着事情的起因,眼看着院子被霍霍了大半,他摆手催促道:“行了行了,差不多了。” 柳娘子按住了他的胳膊:“砸都砸了,不如砸到她高兴,砸一半又憋回去,前头的不是都白砸了?” 定西侯进也不对、退也不对,只好不管陆念,问阿薇:“让你母亲忙,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产业、什么账目,我听得云里雾里。” 没等阿薇开口,陆骏也赶了来。 这等场面完全不是他能想象出来的,当即杵在那儿,瞪着眼睛。 桑氏赶忙把他拉到一旁,低声细语:“事出有因,眼下不好添乱,且听阿薇说完,对错又有侯爷做主,世子莫要急切。” 陆骏木着脸点头。 阿薇便开了口,把账目上查到的问题一条条往下列。 秋碧园一塌糊涂,一群人也没个坐的地方,西北风呼啦啦地吹,人发冷,耐心也浅。 陆骏几次想打断,都被桑氏拦了。 定西侯听了一半也摆手:“这账不是这么算的……” “哎呀侯爷,”柳娘子打断了定西侯的话,“做长辈的怎么还跟孩子急呢?孩子话都没说完。 难怪姑夫人回回跟您说不拢,您说她不好好说话,脾气上来了就闹,这谁能不闹? 但凡能好言好语说清楚的事儿,谁乐意又吵又闹又砸东西的! 不就是说不明白,才只能乱刀斩乱麻。” 定西侯才出口的话被堵了,还是堵了一长串,气恼道:“我哪里急了?!” “您看,这不是?”柳娘子反问,“急起来和姑夫人一个样,亲父女谁还说谁呢!” 按了按发胀的脑门,定西侯深呼吸几次。 阿薇继续往问题说了,又道:“我记住的就是这些,具体的您之后再问问母亲,一处两处是意外、是运气,这么多的巧合,可说不通。 偏侯夫人给的解释,着实叫人耻笑,也就是知道您平日里政务繁忙,不会细看产业账目。 舅娘接手去,更不会翻旧账,愣是叫侯夫人只手遮天了快三十年。” 岑氏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 她靠着李嬷嬷,神情疲惫,仪容不整,完全没有平日那得体的模样。 “我还是那句话,欲加之罪,”岑氏委屈道,“阿念为了这一出,没少准备吧? 她有备而来,非要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连她说的铺子庄子在哪儿,一时半会儿都对不上了,前后快三十年,我哪有那等好记性? 侯爷若愿意信我,且给我些时间,我也理一理账。 可亏钱说成我故意贪钱,我接受不了。” 这话道理上没错。 柳娘子心里有数,建言道:“院子里没个遮挡,天色也暗了,秋碧园砸成这样,夜里侯夫人也要有地方休息。” 定西侯颔首,抬眼去看陆念。 陆念支着锄头站着,神情冷漠又疏离:“那么多银钱呢。” 陆骏此时再也忍不住。 产业盈亏都是常理,他不信母亲吞了钱,说白了就是陆念借题发挥,一棍子想敲一个狠的。 可桑氏说得也没有错,现在不是与陆念吵出对错的时候。 “你觉得少了多少银钱,我贴你行不行?”陆骏问。 陆念嗤笑了声:“笑话!你还欠着公中,你拿什么贴我?” 陆骏臊道:“我的铺子庄子,你喜欢哪些,先拿去好不好?你不嫌冷,我嫌!你要扯账目,等母亲回忆一番,找个屋子,坐下来再一笔笔算!” “好啊,”陆念把锄头丢在一边,迎着陆骏走过来,“就西街口那酒肆吧,我倒要看看,边上三家闹了多少妖,能让这样好地段的铺面眼瞅着要亏本!” 刘·挖花木见证者·管事:我在第二章,我曾现身说法。 —— 昨天、今天,凑两千加更,感谢书友政志壮心扬四海的万币打赏。 79.第78章 别把您自个儿都骗了(五千大章求月票) 第78章 别把您自个儿都骗了(五千大章求月票) 这厢话赶话的,眼看着能扯出个暂时的“和平”。 桑氏猛地扯住陆骏,压着声音、语速极快:“我晓得世子大方、不会与大姑姐计较一两个庄子铺子,但咱们给了就痛痛快快地给,不用再扯嘴皮子上的事。 现在是气头上火冒三丈的,气消了就知道吃了风受了寒,你都喊冷了,何况婆母呢? 我们不说了,有什么事等改日再……” www? a n? c o 陆骏的火气渐渐平缓了些,冷着脸给陆念两字“随你”,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不中听的。 阿薇掏了快帕子,去给陆念擦手。 撅土费劲,陆念掌心通红一片。 柳娘子见状,颇有眼色,温声提议:“秋碧园毁成这样,世子夫人,得赶紧给侯夫人安顿个去处,说来不如借机仔细修一修,正好簇新过年。” 桑氏顺着应了声,正盘算哪儿是个合适的住处,就听到外头又一串匆忙脚步。 很快,来人露面,是陆驰。 陆驰一迈进来,显然也被此处状况惊着了。 尤其是岑氏仪容不整、脸色惨白的模样,做儿子的哪能不心疼? “都是大姐砸的?”他问岑氏,“母亲有没有伤着?” “无事,你冷静些,”岑氏紧紧握住陆驰的手,低声劝他,“你别掺和,来了就乖乖站着……” 陆驰愕然。 这口气,似是想息事宁人? 院子被砸成这样子,明明是母亲受了大委屈,竟然最后还要退让? 且看这个意思,局面完全一边倒,怎么可以这样? 从小到大,母亲都教导他遇事多忍让,尤其别和犟脾气的大姐硬碰硬,可这不等于大姐可以这般欺到母亲脑袋上! “父亲,”陆驰抬头看向定西侯,“我不是质疑您,只是,大姐如此无状,难道就这么算了?” 闻言,岑氏的心突突直跳:要坏事! 她真心要退这一步下去,没想到,阿驰误解了她,竟硬要逼着她进一步。 “阿驰!”岑氏急急唤道,“你住嘴,你父亲心里有数,别……” 陆驰见她着急,越发认为她迫不得已:“您别怕,家里是讲理的地方,大姐这回太乱来了。” www?an?c ○ 安慰完岑氏,他又问定西侯:“父亲,您总说家有家规,大姐砸了母亲的院子,我不说要多大的惩处,也该先给母亲赔礼认错,这要求不过分吧?” 始作俑者陆念毫无悔意,笑容嘲讽:“乱来?也对,我才砸了秋碧园,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那儿也砸干净?!” “你不认错,还……”陆驰摇了摇头,他自认克制、讲理,自不会与陆念争口舌,只问定西侯,“父亲,您听见大姐说的了吗?您还要纵容她?” “纵容?”陆念把先前丢开的锄头又捡了起来,扬手劈向廊庑柱子。 她红着眼一下一下劈,劈得几根柱子豁了口,木屑飞扬。 定西侯在几声“父亲”里脑门嗡嗡的痛,又被陆念的突然发难弄得呼吸都紧了,更要命的是,身边的柳娘子又是无奈又是无力地“唉”了声。 这种情绪瞬间传达给了定西侯。 做甚么!这到底是做甚么! 前脚才把阿念安抚住了,谈妥了条件,眼看着能暂时太平会儿,后脚阿驰几句话、又全炸了! 这让定西侯不由自主地想起金銮殿上,两方人马各执一词,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吵得圣上都嫌烦,闹得百官站久了脚痛,好不容易能暂时鸣金,一方突然又跳出来个楞的,几句话又掀混战。 人家那是党派之别,是政见之争,而他们是一家人! 天黑透了,别说一口饭了,他连口茶都没喝上! “那你要你大姐怎么样?”定西侯从回府里憋了又憋、忍了又忍的火,再收不住、冒了三丈,“她脑子有病!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发病了!她上次发病那样子,你难道没见着? 我求了恩典给她请御医,又让人拿着方子一家家医馆去问,所有大夫都说她这毛病受不得刺激,需得好好养! 我能供得起她人参鹿茸,可她的病,灵丹妙药都没有用,人参鹿茸补不了! 我能怎么办? 她想砸就让她砸!只要别再犯病,砸光了都行! 砸的是你老子我的钱,我都不心疼,你急什么急?!” 陆驰被吼懵了。 他为母亲不平,他想要大姐赔礼,怎么在父亲嘴里还成了他的错了? “她有病她就能……”陆驰还想说,手腕被岑氏狠狠握住。 岑氏也在暗暗恼陆驰。 见好就收,见不好更要收,这才是长久办法。 她选择避陆念锋芒,偏阿驰撞了上去,先前她劝阿驰别插手,就是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柳娘子正安慰定西侯:“怎么又急上了?二老爷是孝顺侯夫人,关心则乱,再者亦对姑夫人的病情了解不够,不是存心刺激,儿子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您别计较。” “他还和病人计较!”定西侯骂过一通了,火气散了些,便只瞥了陆驰一眼,点道,“你大姐又不是自己愿意生病,她也苦!” “是这样、是这样,”柳娘子一面拍定西侯的背,一面道,“余家嫌她晦气、接受不了,但如今家里都是自己人,二老爷是姑夫人的亲弟弟,肯定能理解的。” 陆驰:…… 目睹状况的岑氏险些吐血。 狐媚子!柳氏这个狐媚子! 用的还都是她早八百年前用剩下的招数! 可正是因为她用得多,她知道这招对定西侯很有效。 果不其然,定西侯一眼横过来,陆驰满腹委屈、又不敢再说话。 岑氏庆幸儿子闭嘴了。 若是学陆念小时候,不闭嘴、继续闹,就是火上浇油,错上加错! 可岑氏也气闷,她劝住阿驰,和侯爷迫得阿驰不开口,这是两回事! 岑氏又看向陆骏。 陆骏性情天真、直接,远不如她的阿驰内敛、乖顺、懂事。 可陆骏硬生生被桑氏拉着,没再出声,反倒是阿驰自以为道理规矩,吃了亏! 这一下午一味讲“忍”,放任陆念折腾,没想到“疯”字真叫陆念扯住了旗,现在…… 岑氏正想着先到此为止,免得越发难收场,却不想,柳娘子又抢了先。 “还是先让侯夫人安顿下来,”柳娘子与定西侯商量着,“姑夫人这儿、我先看着,等她把气撒完了,没劲了就好了。 我和表姑娘慢慢同她说,总能说通的。 人都杵在这,万一再有一两句不对……” 定西侯颔首赞同。 陆驰亦没有唱反调,忙道:“不如让母亲住我那院子吧?” 闻声,阿薇意味深长地看向岑氏,她确定岑氏会拒绝。 “不用,”果不其然,岑氏道,“府里又不是没有旁的空置院子,哪有母亲还跟娶妻生子的儿子住一院的?” 陆驰又劝:“只是暂住……” “母亲上了年纪,睡得早、起得也早,阿闵小、夜里若哭了,我醒了也不容易再入睡,”岑氏道,“我一人也住习惯了,院子里人多、反而不适应。” 陆驰还未下定决心,就听到一声“二舅舅”。 他便看阿薇。 阿薇面色坦然,说出来的话却颇为直接刺耳:“丑话说前头,我母亲若脾气上来了,侯夫人住哪儿她闹哪儿。为了二舅娘和弟弟妹妹们,您三思。” 陆驰被丑话堵得一脸菜色。 桑氏眼珠子轻轻转了转。 她起先没有拿主意,是她摸不清陆念和阿薇的主意,但听阿薇这句话,话外之音也就有了。 “菡院如何?”桑氏主动道,“离我那儿近些,有事情也方便,若是那处得当,我这就叫人收拾去。” 岑氏着实疲惫,亦不会在这当口上还挑三拣四,自是应下。 桑氏交代了姚嬷嬷,又悄悄睨了阿薇一眼。 正好对上阿薇的视线,得了外甥女一个和气的笑容。 桑氏的心落了地。 看来她的建言没有错。 难怪昨儿阿薇来寻她,提了两句菡院这那。 只是,桑氏还是没有弄懂,这对母女如此大阵仗,把侯夫人从秋碧园“赶”去菡院到底是为了什么? 廊庑下,陆念劈累了,靠着破口的柱子发呆。 阿薇过去扶她:“出了力气又发了汗,母亲饿不饿?午后毛嬷嬷就说炖骨头汤了,炖到现在定然香浓,我擀个面,再抓一把酸菜,煮上冻豆腐,热腾腾来一碗,好不好?” 陆念没有说不好。 她安安静静地,左边阿薇、右边闻嬷嬷,没有再搭理在场的其他人,就这么走出去了。 与刚才砸物劈柱的,俨然像是两个人。定西侯怕她发狂,也怕她这木然状况,饥肠辘辘的肚子被阿薇几句话勾了馋虫,干脆也一道去春晖园。 柳娘子自是与他一块。 “世子怎么说?去看看大姑姐,还是照顾母亲?”桑氏问陆骏,问了也没等他答,又道,“母亲这里乱糟糟的,夜里也不好收拾,世子恐是帮不上忙。” 这点自知之明,陆骏有。 “儿子就不留着添乱了,”他懊丧地与岑氏道,“今日叫您受委屈了,实在是大姐那状况,父亲轻不得重不得。 她说的那些话,您也别放在心上,她钻牛角尖、看什么都不对,我知道您不是那种人。 您肯定累了,今晚先在菡院将就将就,明儿定把缺了的都补上。 是了,我先送您过去吧。” 岑氏一手牵着陆骏的,另一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哽咽着道:“我和阿念的问题,回回叫你和侯爷夹在中间,罢了罢了,先不说了,你也还饿着,先都安顿下来吧。” 两兄弟一道扶着岑氏离开,桑氏站在暗处,对着陆骏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摊上这么个“天真”弟弟,大姑姐会发疯,真不稀奇。 好在陆骏在她这里总算有个优点。 听话。 她耐心说、反复说,陆骏不会驳她。 春晖园。 陆念一进正屋就歪在了大躺椅上。 定西侯几次想与她说话,见她一副谁都不搭理的模样,也就作罢了。 不多时,酸菜面做得了送来,定西侯正感叹酸得开胃,就瞧见阿薇拿了一陶罐进来,陆念接过去、从中舀了两大勺入碗。 红通通的,看着就辣。 陆念吃得心满意足,连面带汤用得干净,放下筷子又往寝间去。 柳娘子只让阿薇盛了半碗,亦吃完了,道:“她的手定是伤到了,我进去看看她。” 定西侯点头。 桌边只剩下祖孙两人。 定西侯轻咳了声,道:“你们母女两人都信赖柳氏。” “姨娘心善,待母亲真心,”阿薇喝了口汤,径直问了,“外祖父,凡事有因果,与姨娘亲厚是,与侯夫人水火不容也是。” 定西侯讪讪。 “砸长辈屋子,换在哪儿都说不得理,只是母亲身体缘由,才得今日之果,”阿薇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可惜这笑容算不上畅快,“您怕刺激母亲,由着她撒气,可我更怕她受刺激,便说那些账目,外祖父,孰对孰错,就算我讲得没有那么明白,您应该也有数了。” 和稀泥,不是长远之道。 定西侯才松散下来的筋骨又绷住了,上了年纪,真是哪哪都痛! “岑氏说了容她回忆些时日,”定西侯严肃起来,“衙门问案子也没有只听一方的道理,得让她说的。” 阿薇哼笑。 她对定西侯的反应并不意外。 或者说,本就在意料之中。 桑氏处理完事情过来给定西侯回话,一进屋正逢上这不太自在的气氛。 “母亲说什么,侯夫人说什么,都不要紧,”阿薇只看了眼舅娘,又继续朝着定西侯,她笑意嘲弄,嘴角一弯,把陆念阴阳怪气时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您愿意信什么才要紧。 侯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信您到了现在都看不出一丁点端倪来。 话说回来,嘴上信的与心里信的,谁也没说必须对得上。 您有您的考虑,骗骗我母亲没关系,别把您自个儿都骗了。” 定西侯:…… 吃人嘴软,罢罢罢! 桑氏不能似阿薇这般肆无忌惮,只硬着头皮说:“婆母那头安顿下了,秋碧园明日再仔细收拾……” 定西侯道了声“辛苦”。 桑氏禀完就走,回到自己屋里,陆骏面对着一桌子菜、食欲不佳。 “母亲很是伤心,”他叹了口气,“也不晓得大姐如何算的帐,一团乱。” 桑氏斟酌着用词,道:“我刚去春晖园,听侯爷那口气、不会把大姑姐怎么样。” “她毕竟有病……” “仅是疯病,侯爷会纵着她真把秋碧园砸成那样?”桑氏极其谨慎,浅浅示意,“世子您来得迟,没有听得全貌,那些账确实不对劲。” 陆骏眉头紧锁,反问:“真有问题,父亲怎么也没说母亲什么?” 桑氏柔声道:“大姑姐只需要撒气,但侯爷要考虑的东西可就多了。” 陆骏一愣,几次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最后撇过头去生闷气。 “那些银钱,即便是在侯府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但您清楚,您也好、婆母也好,哪怕是大姑姐,也不会单单为着银钱就大动干戈,”桑氏幽幽叹了声,“说穿了就是借题发挥。 但再怎么闹,大姑姐与婆母拼个你死我活,她抢回来的一半也是为了你。 世子夹在姐姐与母亲之间左右为难,大姑姐又何尝不是一面顶着你的埋怨、一面冲锋陷阵?” “我没叫她去抢什么,”陆骏糟心极了,“母亲原也没有……” “我还是那句话,”桑氏一字一字道,“对错有侯爷拿主意,侯爷自然会考量,世子先只管看着,别想那么多……” 反正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来。 菡院中,岑氏依旧没有缓过来。 李嬷嬷给她按着太阳穴:“那柳氏真是小人得志!一个小货,轮得到她上蹿下跳、指手画脚?!” “她狐假虎威。” 李嬷嬷又道:“就是只疯虎。” “各个说她疯,我看她清醒着呢,”岑氏冷声道,“又砸又闹,本事厉害!” “她就是胡乱撒气,奴婢瞧着她还跟以前一样没有章法,”李嬷嬷宽慰岑氏道,“说账目呢,偏又想起砸东西,这一砸、重点全偏了。 别人是撕开口子高歌猛进,她随心所欲惹人笑话。 您想想,闹到天黑,人累得要命,最后只从世子那里拿了个铺子,她竟然还挺满意。 眼皮子是真的浅!” 岑氏没搭这话。 隐隐约约的,她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又好似有些熟悉,仿佛类似的对话在之前也发生过。 但她想不起来,一细想,胀痛的脑袋就更要炸开了一样。 夜深了。 陌生的寝间,陌生的床,本就难以入眠的岑氏更是睡不着,辗转到了天明。 待坐在镜子前,看着丫鬟们才从秋碧园里收拾回来的衣裳首饰,岑氏的脸与眼下快深成一个色了。 今日要回太保府观洗三礼,现在想挑不勾线的衣裳、成套的首饰都难!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岑氏紧赶慢赶进了娘家门。 一众亲戚欢欢喜喜地议论着龙凤胎,对上岑氏阴郁的脸色,纷纷打起了眼神官司。 等结束后,岑氏被请到了书房。 岑太保收起了洗三礼上的喜悦之色,摆出来的脸色,比岑氏都难看。 “你多大岁数了?”他指着岑氏质问,“人前人后的功底都吃到肚子里去了?我让你来观礼,不是请你来给客人看笑话! 惹出了一堆不该惹的麻烦,你还有能耐回来甩脸子!” 岑氏的呼吸滞住了。 感谢书城书友惹吃宝儿、蝴蝶jojo的打赏。 80.第79章 真瞎了一个,装瞎的一个(五千大章求月票) 第79章 真瞎了一个,装瞎的一个(五千大章求月票) 书房里的气氛,闷如雷雨将至。 撇开陆念那种毫无章法的跳脚,岑氏都想不起来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叫人这般指着鼻子训斥过了。 且她这位伯父,自从她嫁入侯府、发达起,又何曾这么与她说过话? 这让她积攒在胸中的火蹭蹭往上窜。 只不过,岑氏再如何烦恼憋闷,亦存了几分理智。 深吸了一口气,岑氏硬生生把火熄了。 她反复告诫自己,她可不是陆念那个只知道撒气的蠢货! 道理上说得通,心情上实在遭罪得很。 “昨晚上府里有些事,歇得不怎么好,”岑氏勉强给自己打了个台阶,又道,“说来,我也好久没见过伯父您这么火冒三丈了。” 见岑氏有收起脾气的样子,岑太保亦没有咬着不放。 他叫管事进来添了茶水,坐着慢慢抿了一盏,浓郁的茶香稍稍平缓了心神。 “知道老夫叫你来是为着什么事吗?”眉头舒展开些,年老的太保显得慈眉善目。 “那日您让阿瞻送来的纸条上说,万通那里也得了些询问,”岑氏端正神色,“我只晓得陆念在折腾个小镖局。 那小镖局,与万通浑然不能比,再怎么查、也不该顺着查到万通那头去。 唯一与万通相关的,只有两年前,侯府送去蜀地的银钱和药材。 可那也转了好几道弯,轻易联系不到一块。” 岑太保沉默着,没有打断岑氏的话,却不表示这番话顺耳。 应该说,正相反,极其得不顺耳! “你这是在告诉老夫,东西没有进你的口袋,经手的一道道路子也不是你寻的、安排的,”岑太保的声音不重,但字字发沉,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有一股气势,“现如今即便出了问题,也不该找你?” 岑氏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但嘴巴上,倒也退了两步:“伯父不如与我说说,谁查去万通了,又是怎么查的?我一介妇人,居于内堂,外头的事儿云里雾里。” “顺天府,那杨集文,哼!”岑太保点评道,“那就是只兔子!” 能坐稳顺天府尹的椅子,杨集文自是有些真能耐,尤其擅长明哲保身,狡兔三窟说的就是他。 可真把他看作一只只会耍滑的兔子,那一口钢牙咬起人来,也能撕扯下一条胳膊。 岑氏又问:“杨大人明确说了查那趟镖?” “那倒没有,”岑太保道,“听下头传上来的意思,七七八八问了不少。” 岑氏不了解杨府尹,她只认一个理:“那或许是伯父您想太多了,便真是为了那镖,为何会查到万通?万通那儿难道没有应对之策?一查一个准?” “为什么?”岑太保被她几句话说得额头青筋直跳,“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 “我也是才知道,那小镖局易手,竟然背后是你的主意。” “阿瞻年轻、以为是多么轻便的一件事,就让薛波替你办了,弄的薛文远也被瞒在鼓里。” “现在倒是好,那么件破事闹进顺天府里,替薛波跑腿的马前卒都进去了。” “薛文远头痛得很,一个是培养多年、极其信任的手下,一个是扶持长久、能派上用场的棋子,眼瞅着都要废了!” “万通还有那马前卒的一成利,这事儿越发扯在一起。” 岑氏紧绷着身形,听了岑太保一通问,末了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与其责问我为什么,还是想想怎么处置才好。” 岑太保气极反笑。 理是这个理,但这个理由由始作俑者来说,简直滑稽! 尤其是,岑氏还端着一副静好模样。 这般能装腔作势的人,刚才在人前怎么拉长着脸叫人看笑话? “好,多少年前!”岑太保眯了眯眼,“一个多少年前连门都没有进的妾,你折腾她做什么? 他们回京那会儿,你气不过,老夫能理解,她真进了门、与你添堵,你寻她事,老夫也能理解。 偏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突然弄这么一出! 现在还能怎么处置? 杨集文问话都问到了薛波头上,你让薛文远怎么办?” 岑氏没有解释。 这事儿不值当与伯父解释。 说穿了,便是那时有一天,侯爷喝多了、半夜口渴,唤人倒茶。 唤得模模糊糊,似乎是个女子名字,岑氏被吵醒,能确定喊的不是自己、也不是白氏,更不是守夜伺候的嬷嬷丫鬟,思来想去,那就只能是与侯爷有私情的女人了。 后几日越想越觉得与柳氏的闺名相近,岑氏“后知后觉”为柳氏的存在心烦,李嬷嬷便建议…… 如今转头再看,着实也算不得什么。 毕竟,柳氏都带着女儿进府了。 岑氏抿了抿唇,坚持道:“我又如何晓得薛波做这种小事都会出差池,叫人隔了多年还抓着把柄。至于万通……” 岑太保打断了岑氏的话,目光沉沉:“你弄清楚,老夫叫你来,不是让你回话,也不是叫你反思,更不是叫你对别人指手画脚,而是让你想想现在该做什么! 你要做的是叫陆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要陆益反对大张旗鼓,杨集文精明着呢,不会再追着万通不放! 侯府里自查,查成什么样,难道你还会摆不平?” 岑氏听得心烦意乱:“陆念是个疯的,她闹起来侯爷都得让着。 伯父有所不知,昨晚上我住的那院子都叫陆念砸了个干净,愣是谁都不敢把那疯婆子制住。 至于她发疯的缘由,她查了白氏陪嫁,找了我一堆事。 我自诩这些年做得算干净了,但毕竟是亏空,之后也只能以经营不善做解释。 这种时候,您让我如何再说不查那笔银钱药材?” 岑太保闻言一愣。 陆念竟然查账查出问题了? 账目这东西,最经不住查,不管做得多平,只要存心寻事、一定能被挑出来,就是精力时间的问题。 “你之前都是照我教的做的?”岑太保问。 “是,”岑氏没好气地道,“可她连长乐坊的铺面前脚转手、后脚开宵禁都搬出来了,这谁想得到?” 岑太保摸了摸胡子。 这么听来,陆念似乎也没有那么草包。 沉思了好一阵,岑太保理顺了思绪,这才又开了口:“老夫也算知道陆益的性情,那些银钱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你与他成亲小三十年,别说儿子,你亲生的孙子都七八岁了,他要脸,就这点银子的事,他不会闹大。 陆念再能折腾,陆益也断不可能休了你。 只要藏好你的尾巴,一个疯子能奈你什么?” 岑氏嘴皮子动了下,话到嘴边还是又咽了回去。 是。 对伯父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自中馈交由阿骏媳妇,岑氏再不能轻易动各处银钱,也就不能像从前一样供给伯父。 总归是断了的银钱,伯父说起来不痛不痒,但…… “两年前若不是您催得紧,”岑氏深吸了一口气,不满道,“我为了替您周转、自己生生熬出病来,若不然,岂会叫儿媳妇拿走中馈? 就算如此,我还是想办法替您把那五千两扣下,那三箱药材您转手也是个不错的数。 没成想,杀鸡取卵,那就是最后一笔,还留下了今日的隐患。 若中馈还在我手里,怎么会叫陆念说查就查?” 岑太保正饮茶,闻言把茶盏重重按在了桌上:“你也不用指桑骂槐,你觉得当初害你丢了中馈,但老夫可没有杀你取卵的意思。 你与其与老夫逞口上威风,不如仔细琢磨琢磨你那个继女,能把账盘明白的人,绝不是简单的疯子、蠢货。” 见岑氏面色微变,岑太保顿了顿,才又语重心长起来:“说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岑字。 你有今日这一起,家里托举你许多,别急着否认,你应当知道老夫指的是什么。 而老夫能走到今天,同样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今日遇着困难事,你且想办法稳住陆益,你那点事不过如此。 反倒是老夫这儿,不得不想办法补偿薛文远,他损失最大,损了棋子损了人手,明明白白地损!” 岑氏暗暗咬住了后槽牙。 明着说理,暗着威胁。 伯父不愧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一套一套的。 “我听说,”岑氏稳住心绪,“薛大人对阿琅有些意见,闹得阿琅还回家哭了。您这次扶他一把,也叫他晓得,亲戚便是亲戚。” 岑太保不理会她的挑拨之语。 说到底,麻烦是岑家这头惹给薛家的,哪里还能做什么“拉扯”的人情。 “老夫还是那句话,藏好尾巴!”岑太保交代着,“以后做事多思量,吃不准的就来问我,再自作主张,当心连老夫都保不住你!” 岑氏从书房出来,倒是没再垮着脸,一路往外头走。遇见人时亦客客气气打招呼,说些问候的家常话,这股劲一直憋到她上了马车、顷刻间松下来,整个人半瘫着靠坐着。 李嬷嬷忙扶住她:“您这是怎么了?” “他叫我藏好尾巴,”岑氏咬牙切齿,“他自己难道就没有尾巴?还叫我小心陆念,我怎么没看出来陆念她……” 话说到一半,岑氏止住了。 几个念头闪过脑海,炸得她脑袋里火四溅。 她扭转头盯着李嬷嬷。 李嬷嬷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不由心慌:“侯夫人?” “你昨儿夜里说陆念什么来着?”岑氏问。 李嬷嬷讶异得“啊?”了声。 她昨晚上说姑夫人的话,那可太多了。 可岑氏一瞬不瞬盯着她,李嬷嬷只能努力回忆,许久道:“疯虎?” “不是。” “没有章法?随心所欲惹人笑话?还有、还有眼皮子浅。” 岑氏的嘴角抽了下。 没错! 就是眼皮子浅! 昨日听到这句话时,那股子不对劲、又好似有些熟悉的感觉,她这时候总算明白过来了。 陆念闹灵堂那天,把棚子都闹塌了、最后都只讨了个春晖园。 当时李嬷嬷也这般鄙夷过陆念。 居然放过了查银子和药材,只要院子,不是眼皮子浅又是什么? 可今日再回头看,其实是她们弄错了。 春晖园是春晖园,但药材和银钱,陆念也没有放下过,若不是早早就琢磨着,怎么会被她寻到万通那头? “好一个陆念!”岑氏用力拍了下车厢,恨恨道,“与我玩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李嬷嬷好不容易领会了岑氏的思路,惊讶道:“您是说,她拿春晖园当幌子,实则……” 姑夫人若有这本事,早些年岂会毫无还手之力? 蜀地余家,到底教了她什么?! 岑氏没空骂余家,她一门心思琢磨陆念:“西街一间酒肆,对她来说可有可无,便是不砸秋碧园,她也能从阿骏手里要来。 铺子就是个添头,那她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春晖园里,陆念正喝甜汤。 许是心情舒畅,她今日胃口极好,午饭比平日用得都多,半下午的,又要吃点心。 那甜汤是碗红豆沙,灶上一直炖着,豆子化开,又滤去了豆皮,只余粉化了的芯子。 毛婆子搓了些糯米小圆子进去,再添了点芡,浓稠香甜。 陆念一面喝、一面与阿薇说笑:“人做事都有目的,不想被人看出来你真正的目的,那就放个假把式。 她如何想得到,我要铺子是装点门面,真正的目的是叫她搬离秋碧园。 即便她想到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也想不到搬院子这上头去。” 阿薇弯着眼,笑得比红豆沙还甜几分:“那菡院位置真不错,就在我们东南侧。 冬天吹的西北风,我看了天色,今夜里风不会小。 您等我好好招待她。” “是得多招待,”陆念颔首,“谁让父亲和阿骏,不是心瞎就是眼瞎。” 真瞎了一个,装瞎的一个。 陆念去砸秋碧园的时候就知道,仅仅论银子,父亲不可能把岑氏怎么样,毕竟,父亲不缺银子。 再者,中馈早就交给了阿骏媳妇,岑氏连罚都未必挨得上。 要让岑氏付出代价,最终还是血债血偿。 不到那个份上,全是一池稀泥。 思及此处,陆念放下了手中的碗勺,笑容淡了许多。 她回京有些时日了,日日住在春晖园里,可她却没有在这儿寻到一丁半点的、与母亲遇害有关的细节记忆。 说来,还是奢望了。 太久远了,她那时也太小了。 天色渐晚。 散了值,定西侯担心府里状况,没有应与同僚吃酒,急急赶了回来。 大门、二门上,都无人心急火燎报信,这让他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 若是接连两日闹,他也吃不消。 不过,都进了二门了,定西侯决定去春晖园,一来关心阿念状况,二么,昨晚上的酸菜面真好吃啊! 进了正屋,定西侯只看到了陆念,笑着问:“阿薇在厨房忙呢?” “不在,”陆念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道,“她去菡院了。” 定西侯一听,如临大敌:“去那儿做什么?” “我都没去,您慌什么?”陆念瞥了他一眼,嗤笑道,“我倒是真的很想去,可惜有心无力,只好叫阿薇去帮我问问岑氏,她今日回了趟太保府,和她的太保伯父商议出话术来了吗?贪的银钱想怎么赖?” 定西侯如鲠在喉。 阿念想刺人的时候,全是密密麻麻的针。 没有阿薇在,定西侯一时之间都不晓得如何与女儿沟通,竟是生出了些退意。 “那我过去听听,”他赶忙道,“等下再过来。” 说完,定西侯出了屋去。 陆念听着他匆匆的脚步声,呵地嘲笑一声。 待定西侯到了菡院,陆骏与桑氏亦到了。 屋里,岑氏坐在主位上,脸色疲惫。 她从娘家回来,本就精神极差,小睡了不过半个时辰,阿薇就来了。 菡院的正屋只三开间,阿薇绕开李嬷嬷进了中屋坐下,一副耐心等候的模样,李嬷嬷又不能把人轰出去,只得给她上茶上点心。 好家伙,吃了喝了,还句句点评,声音传到寝间分外清楚,岑氏哪里还能补眠? 只得起来与这寻事精大眼瞪小眼。 “侯爷,”岑氏见了来人,道,“这才不过一日,我还来不及回忆清楚,我与阿薇说不通,你与她说吧。” 阿薇坐在近门的第一把椅子上,自在极了。 定西侯看向阿薇:“这个时辰,你不回去陪你母亲用晚饭?” “等侯夫人说完了就回,”阿薇擦了擦手上的点心沫子,“三十年的事儿有什么好回忆的?到最后全是编故事,我正好来听听她回娘家编了什么故事出来。” “说来,也未必是她编的故事,还得是太保大人来。” “就像她昨儿自己说的,从前不是大富大贵出身,嫁人前也不过是普通官宦人家里能力有限的女儿,实在没能那般精通产业的道理。” “她不会,自是有人教,现在也有人要帮着圆。” “总不能是外祖父您教她如何不知不觉间把钱弄没了吧?那就只能是太保了。” “您把岑太保当姻亲、盟友,朝堂上拱手敬称太保,私底下还得恭敬一声伯父、做人侄女婿,结果人家把您全家都当钱庄,想怎么提钱就怎么提钱。” “我说句不好听的,您当个香客去寺里供奉,僧人还得给您诵经祈福,笔笔账目心里有数,记错了日子那大慈寺的大师还到正阳门来寻冯大人呢,他们岑家人倒好,闷声不响偷银钱,还要在背后骂您蠢货。” “三十年,前后差出来的银子,都能给外祖母造个家庙,请高僧百人,日夜香火不断念经至今,还有余钱再给您也来一套了。” 小嘴叭叭,一串一串,声音不重,语速不快,却愣是没有叫任何一人寻到打断的机会。 定西侯听得头晕眼。 桑氏看了看目瞪口呆的陆骏,垂着眼暗暗给阿薇鼓掌。 这张嘴多厉害啊! 不似唇枪舌剑的伤人,却是一套软鞭子,辱人! 李·骂了两回眼皮子浅·嬷嬷:上回骂在第6章。 —— 昨天、今天的凑一块,补书友iampetty的万币打赏加更,感谢~~ 欠的加更都还完了~~—— 感谢书友书迷岚的打赏,感谢红袖书友海蓝时见鲸的打赏。 81.今天下午更 今天下午更 下午来看更新吧~~~ 82.第80章 那银钱也姓陆(两更合一) 第80章 那银钱也姓陆(两更合一) 阿薇自顾自说完,这才问岑氏:“侯夫人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岑氏不语,半晌,也只是垂着嘴角、无奈地笑了声。 阿薇便站起了身。 她清楚岑氏说不出什么来。 这个当口,岑氏多说多错,不如闭嘴。 “既然无话可说,”阿薇道,“那我就回去陪我母亲用饭了。” 说完,她再无纠缠的意思,抬步就往外头走,一路出菡院去,脚步又稳又快。 陆骏的视线随着她的背影走了一遭,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这就完了?” 不怪他意外。 实在是昨儿秋碧园里的动静着实唬人。 陆念是个无理都要闹三分的性子,昨天她自认为占理,更是闹得翻天覆地。 闹得陆骏半夜做梦,都是撅了倒在地上的木,砍出了豁口的廊柱。 梦里又不讲真假道理,只瞧着那豁口越变越大,摇摇晃晃,最后喀嚓一声断裂,整个长廊都坍了下来,瓦片碎了一地,炸起浓浓尘土,呛得陆骏倏地睁眼,捂着嗓子大喘气、才意识到刚那就是个梦。 因而,今时听说阿薇又寻到了菡院,陆骏忙与桑氏一道来了。 怕又闹得收不了场。 陆念是没有来,但阿薇没有病! 没有病的阿薇若来硬的,规矩道理上必定吃亏,陆念那个护犊子的再冲过来,那…… 陆骏甚至想过,这孤军深入是不是那母女两人谋算好的计策。 这厢陆骏打起十二分精神要化解军情,那厢阿薇阴阳怪气嘲讽一通、毫不留念地走了。 摸了摸鼻尖,陆骏转头看桑氏:“她就来说这么些话?” “不然呢?”桑氏反问他,问了也没急着要听陆骏答案,又轻声与他道,“我们也回吧。” 陆骏迟疑。 桑氏再劝:“夫妻间要解决的事,儿女莫要添进去。” 这话,陆骏听进去了。 也是。 两人提了告退,定西侯与岑氏都没有留。 陆骏走到院子里,转身看屋里,油灯明亮,照得父母面容清晰,也映得气氛凝重压抑。 他被感染着,叫桑氏半拉半推着走了出去。 “急什么?”陆骏皱眉,“我就是想和父亲说,莫要为难母亲。” 桑氏瞥了他一眼:“世子自己说的,婆母不可能拿了银钱,都是大姑姐误会了,婆母既没有做错事,侯爷怎么会是非不分为难她?” 陆骏被堵着了,愣了会儿才又道:“你怎么也学大姐那样?” 桑氏佯装不明白:“怎样的?” “就是……”陆骏思量了好一阵,寻了个合适的说法,“不是这个错、就是那个错,反正总得有个人错。就不能都没有错吗?” 桑氏面上含笑,心里翻着白眼骂“天真”。 小孩子才讲对错,大人全是利益。 陆骏的这份天真是侯夫人教的,可真论起根源来,桑氏也不能说侯夫人教得不对。 让孩子知对错,有何不对? 教了对错,再给他划分对错,大姑姐的无理取闹是错的,继母的隐忍退让是对的,长年累月下来,便是这么个成效。 这种教法,比起把人捧杀废了真是可靠又稳当。 屋里,定西侯端坐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 茶盏是满的。 李嬷嬷被他点得心慌,不由自主看向岑氏。 岑氏微微颔首,李嬷嬷赶忙退出去,室内便只剩下夫妻两人。 定西侯这才道:“秋碧园那里……” “阿骏媳妇同我说了。”岑氏简单答了句,先顿了顿。 虽说不是问账,但岑氏并不会松一口气、觉得轻松,她得防备着侯爷发难。 岑氏继续道:“若只是屋里砸了、收拾了三五天倒也能将就,但柱子叫阿念劈成那样,不得不大修。 如今已近腊月,最好是年后再修,时间宽松些,里里外外都修葺一番。 我琢磨着还是年前赶一赶,年节里走动多,亲友登门,见我换了住处自要问一句,总不好说是阿念犯病给毁了旧院子、才不得不搬。” 定西侯吃了口茶,语气平淡:“就说年前没有修完、耽搁到年后了,扯阿念做什么?谁家亲戚还要去秋碧园看看修成怎么样了不成?” 岑氏握着茶盏的手一紧,眼睑垂下,心情再憋闷、声音上倒还稳住了:“侯爷说得是,是我没想周全。” 定西侯又道:“我看你这里人手也不多。” “留了几个人手在秋碧园收拾,”岑氏道,“这里也没有那头宽敞,我不爱人围着伺候,干脆就这样吧,够用就是了。” “也是,”定西侯看向岑氏,“阿念砸起来什么都砸,缺了什么你自个儿补上。” 饶是岑氏从昨儿就看明白了“偏心”,这时候也实在要忍不住了。 装模作样的柳姨娘,肆意妄为的陆念,咄咄逼人的阿薇,以及高高在上、杀鸡取卵的伯父…… “会补上了的,”岑氏的语气里透出了明显的情绪,“省得阿念想砸时,我这儿没东西给她砸。” 定西侯阴沉了脸。 诚然,谁被这么劈头盖脑砸一通都不会高兴,但真论起来,若阿念说的是真话,岑氏被砸也不冤。 “你与她计较什么?”定西侯问,“她砸了你的,我钱补上,再怎么左手倒右手,那银钱也姓陆!” 岑氏的心脏咚的一跳,眼皮子掀起,愕然看了侯爷。 话说到这份上,指代的是什么意思,已经是一清二楚了。 岑氏很是纠结,终是忍不住:“侯爷这是与我定罪?” “我记你操持侯府、养儿育女的情分,”定西侯半侧着身子,一双眼睛锐利看人,“我只问你,那五千两银票和三箱药材,你究竟知不知情?” 岑氏的呼吸凝住了。 她在定西侯的目光里看到了质问,同时也看到了答案。 “侯爷既已认定了,又问我做什么?”岑氏深吸了一口气,悲切道,“我说不知情,阿念会信?侯爷会信?” 定西侯站起了身。 他自己也有被人误解到百口莫辩的经历,比如柳娘子、比如久娘。 他有过气愤、无奈、无力、惆怅等等的情绪,他的本意也不是迫得岑氏有口难言,但…… “其他银钱都不重要,”定西侯的喉头滚了滚,心绪难宁,“但那五千两不一样,那是阿念和阿薇当时救命的钱和药!” 说这话的时候,他倏然想起了那日顺天府里,阿薇说的那些话。 五千两对侯府来说丢得起,但对在蜀地的阿念和阿薇来说,是命。 那些话当时戳得他五脏六腑突突的痛,现如今再想起来,也是一样的难堪和难忍。 岑氏闭上了眼睛,哀哀一声:“侯爷请吧。” 说不透,自然也就不必说。 定西侯摔了袖子走了。 岑氏再不用硬生生憋着火,抓起桌上茶盏要砸出去,手已经扬起来了,又颤抖着放了下去。 不可以! 不能够! 她只能无力又憋屈隐忍,她就不可能砸东西! 李嬷嬷这时候进来,见岑氏一副要发火又不能发的样子,硬着头皮劝道:“茶盏不经砸,要不然、要不然您寻点别的消消气?” 岑氏狠狠剐了李嬷嬷一眼,咬牙道:“罢了。” 伯父说话不顺耳,但有一句说得对。 只是银钱的事,定西侯不会把她怎么样。琴瑟和鸣? 都是孙儿都有了的年纪,她岂会还着眼于那点情情爱爱? 哪怕侯爷看清了她不是那般毫无心思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李嬷嬷又问:“厨房送了晚饭来,要摆桌吗?” 菡院没有小厨房,菜若冷了不好热。 岑氏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让摆了,用了三五筷子也就作罢。 另一厢,定西侯去了春晖园。 阿薇回来得早,已经摆桌吃上了,边上有一副空出来的碗筷,看样子是给他留的。 定西侯稍稍感动了下,看着满桌菜色又心酸。 太辣了,只要看颜色就晓得,极其地辣。 “外祖父,”阿薇“关心”道,“母亲这两天心情不好,吃的就辣,您要是吃不习惯,我让人拿碗清水来、您洗洗吃吧。” 陆念看起来并不在意他们说什么,自顾自动筷。 她似乎并不觉得辣,很是津津有味。 “没事,”定西侯看在眼里,大约是愧疚,又或许是想求几分安心,“我就这么吃。” 一顿饭,吃得定西侯额上全是汗水。 离开春晖园,叫迎面的冷风一吹,饶是他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习惯。 仅仅只是改了一顿吃食,就叫他在生活了几十年的京城冬夜有了这么一份感受。 再想起年轻时在东越驻军,那儿的风土与京城亦是全然不同,有不少兵士水土不服,病得重些的甚至去了半条命…… 那阿念呢? 她去了蜀地,是如何习惯了的? 靠阿薇说出来的那些陈年旧事,只能窥见其中一角,但也正是只有一角,叫定西侯欲见全貌而不得、亦愈发难受。 唉! 阿薇说得话难听,但没有错。 他确实没有那么在意银钱,他对岑氏的要求也就是照顾好侯府、照顾好孩子。 不指着诵经祈福求长生,但不能砸了佛像胡乱背经文。 夜深了。 西北风呼啸。 菡院里,岑氏睡得很不踏实。 明明精神疲惫不堪,这几日睡眠也不足,但躺在那儿就是睡不沉。 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眼前飞旋,她坐起身来,一抹被褥,潮得厉害。 李嬷嬷听见响动也醒了。 岑氏要喝水,李嬷嬷赶忙准备。 她在秋碧园习惯了摸黑,这儿才住第二夜,黑乎乎地分辨不得,照着老样子走路,没几步磕到了凳子,痛得李嬷嬷“哎呦”一声。 磕磕绊绊、好不容易点上了油灯,屋里立刻亮堂起来。 李嬷嬷眯了眯眼睛,倒茶端去给岑氏。 岑氏等得有些不耐烦:“老胳膊老腿的,也不知道小心些。” “是。”李嬷嬷应下,低头看了下小腿,估摸着刚才撞得不轻、怕是紫了。 岑氏润了嗓,稍稍舒坦了些,吐出浊气,又深深吸了一口。 呼吸之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什么味道?”岑氏问。 李嬷嬷没注意,叫岑氏一问,也不由得认真嗅起来。 毕竟是不熟悉的住处,怕屋子里有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影响,李嬷嬷一会儿撅屁股、一会儿挺腰,四处闻了一遍、最终停在了窗边。 “好似外头传来的,”她道,“您避着点风,奴婢开窗再闻闻。” 北窗打开,风卷着冲进来,那股香味瞬间浓郁起来。 “肉?是炖肉的味儿?”李嬷嬷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了。 谁家半夜三更炖肉? 不是,这里是侯府,大厨房做菜的味道传不到这儿,那…… “西北风,”李嬷嬷喃喃着,“春晖园?姑夫人什么毛病?这时候炖肉?” 岑氏咬牙:“疯病!” 疯到大半夜炖肉。 可这味道着实太霸道了,直直就往鼻子里钻,顺着喉咙滑下去,滚入肚子里,让没有吃几口晚饭的胃空荡荡地发出一声空鸣。 李嬷嬷听见了,诧异地看岑氏。 岑氏难得有这般失态的时候,恼道:“还不把窗户关上!” 李嬷嬷这才反应过来,啪嗒一声关了窗,又试探地问:“奴婢给您取些点心来?” 岑氏默许了。 但李嬷嬷没有寻到点心。 点心盒子搁在秋碧园,全被砸了,匆忙搬到这里的就是些衣裳首饰,根本没顾上补一补点心。 白日厨房送来尝个味的那些,也叫表姑娘坐着吃了个精光。 这个时辰,李嬷嬷去哪儿给岑氏找点心填肚子? 岑氏翻身躺下了。 若不提,倒也不惦记,偏说了又没有,越发觉得饿。 而那股味道,起先淡得不仔细闻便闻不到,但开过窗、脑海里已经记住了那股浓郁香味,这就撇不掉了。 岑氏本就睡不着,又被那香味弄得腹中难受,几乎睁眼到了天亮。 哪怕夜夜难眠,这一夜,也格外叫人印象深刻。 晨起,李嬷嬷忙摆桌。 清早吃食清淡为主,尤其是岑氏喜好甜粥,更没有旁的重味道。 岑氏只简单用了半碗。 饿过了时辰,其实并没有多好的胃口,何况亦不是那醇厚的滋味。 李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特特去大厨房提了,让中午做些味重的。 大厨房应得很好。 因为春晖园那儿也来说了,叫做上几道辣菜,尤其是前次的辣鸡块,一定不能少。 中午,热腾腾的菜送到菡院。 岑氏先吃了上回吃过的辣鸡块,又试了试其他辣菜。 口味虽重,但正好对她现在的胃口。 见侯夫人吃得满意,李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 人嘛,吃不好、睡不好,脾气肯定不能好。 睡眠上,她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但吃食上能好一些,也不错了。 晚上,依旧是一半辣,一半不辣,岑氏还要了酒。 来了来了。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83.第81章 端到她面前就晓得了(五千大章求月票) 第81章 端到她面前就晓得了(五千大章求月票) 深夜。 寒风阵阵。 床榻上,岑氏眉头紧锁。 杏开满园,微风拂过,瓣飘落。 屋子里摆着一把摇椅,似是听见了声音,摇椅上的人半撑起身子,笑盈盈看了过来。 那是白氏。 岑氏很清楚的知道,她是在做梦,做很久以前的梦。 可她无法从梦境里脱身出来。 她看到年轻的自己轻快着步子向白氏走去。 进了屋里,门后避风处摆着一张小摇床,床里一岁多的孩子醒着,睁着圆圆的眼睛咿咿呀呀地笑。 摇床上头悬着两串铃铛,流苏带子垂下来,小手一拽便是一阵叮叮当当。 “侯爷总算做出来了?” “哪能呐,”白氏笑着道,“是他言之凿凿说了一年多,总算认清了自个儿没有给阿念做玩意的空,松口让人买回来了。 我早说他定抽不出工夫,他偏不信,非要叫我们娘俩等着。 要不然,我们早玩上铃铛了,是不是呀阿念?” 小小的陆念听不懂这些,母亲逗她、她便乐,手舞足蹈的。 “侯爷也是疼爱阿念才想亲手做。” 白氏听了这话,凤眼弯了弯,笑容难掩甜蜜,咕哝道:“他就是太忙了,但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年纪轻轻就承了爵,上头也没有长辈提携,可不得多费些心。” “是这个道理。” “别光顾着说话,”白氏指着桌上的攒盘,里头满满都是糕点、蜜饯、坚果,“我吃着那粽子不错,你也尝尝。” …… 眼前画面在春风里散尽。 再清晰起来时,是秋日的金桂。 陆念大了几个月,圆嘟嘟的脸蛋乌黑的眼。 有小丫鬟蹲在她面前不远处,手里咚咚摇着拨浪鼓:“姑娘,瞧瞧这是什么呀?这是侯爷给您的小鼓呀!” 陆念“噢噢”地叫着,迈着小圆腿要走过去,她才学会独立行走不久,摇摇晃晃的,另有嬷嬷弯着腰护着她。 她半走半跑着冲到小丫鬟怀里,双手抓着拨浪鼓,咯咯直笑。 她会说的字还不多,说不出“鼓”的音,只会“噗噗”。 白氏叫她逗乐了。 “阿念喜欢?”岑氏上前去,凑近了看,“这鼓好像与外头卖的不太一样。” “侯爷给她做的,”白氏道,“说是这个比做铃铛方便,抽空就做得了,她这两天兴头正足。” “这样啊……那、阿念,把这个鼓给我也玩玩,好不好呀?” 小小的双手紧紧抱住拨浪鼓,陆念扭着身子躲到了嬷嬷身后。 “小气鬼。”白氏嗔她。 陆念从嬷嬷后头探出来半张小脸,咧着嘴对白氏笑。 有婆子从小厨房出来,端着食盘,乐呵呵摆到白氏身边的小几子上。 白氏笑着道:“刚做得的桂酥,前两天才打的桂,尝个应季的新鲜。” …… 元月了。 岑氏又来到了春晖园。 各处贴着窗,丫鬟婆子们喜气洋洋。 陆念穿了一身红,连斗篷都是红的,脑袋上梳了两个小丸子,扎着红色的头绳。 “竟是这般红火。” 白氏看着在院子里玩雪的女儿,温柔道:“她自己喜欢,一定要红的,换个别的色儿都不愿意。还天天要玩雪,衣裳天天都得换,还好年前给她多做了几套红的,要不然都不够穿。” “红色看着叫人欢喜。” “是啊,”白氏欢笑着,从攒盘里抓了一把松子递过来,“晓得你喜欢吃,多吃些。” 岑氏接了,满满一手掌。 再看盘子里,依旧是各色坚果饴,八拼的攒盘、堆了两套。 也不讲究摆放精致,只讲一个“满”。 …… 又是一年的夏。 定西侯府添了新儿。 陆骏洗三,府里来了许多亲朋好友,岑氏也拿着帖子去观礼。 宽敞的春晖园,热闹得快要站不开了。 才生产完几日的白氏半躺在床上,她应是休养得好,精神看着很不错。 “见着阿骏了吗?”白氏笑容和煦。 “还没有,稳婆抱着呢,围了不少人,我晚些再去。” 陆念坐在床内侧,挨着白氏,摆弄手中玩具。 岑氏轻声问她:“阿念,弟弟好看吗?” 陆念抬起头,撇撇嘴,挨到白氏怀里,闷声冒出来一个“丑”字。 白氏听了,乐得不行,搂着女儿道:“过几天就好看了。” “真的么?”陆念掰着手指,一面数、一面摇头,“丑、不要;笨,不要……” 说得嬷嬷们也跟着笑了。 白氏笑得肚子痛,哎呦了几声才缓过来,解释道:“我生阿骏那天,侯爷等得焦心、又要陪阿念,阿念说不清楚话,侯爷急起来说了她一声‘笨’,她记仇了。现在是丑弟弟不要、笨弟弟也不要。” 岑氏亦笑了笑。 洗三了,稳婆抱着陆骏说了许多吉祥话。 客人围着,岑氏看不到中间,等轮到她往盆里添喜时,那装水的大盆里已经满是金银锞子了。 她拿着个小银锞子投进去,没入其中,再寻不见。 她听见有人笑着交谈,说定西侯倒了有半盆子金锞子进去,若不是怕后头的亲友们没地方添,只怕他自己就要把那盆装得满出来。 岑氏听完,转头看向屋里。 定西侯长得高,一眼就能看到,他动作熟练地抱着儿子与人说话,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岑氏又想起了攒盘。 春晖园里的攒盘永远都是满满当当的,不管是年节,还是平日。 她每回过来,没有不足的时候。 不似岑家。 随着伯父在御前得了体面,岑家这两年宽裕许多,但开销也大。 只有去长房时,才能看到一盘盘的各色点心与坚果,摆放整齐又精致。 岑氏很少吃。 那是待客用的,她是侄女儿,不是客。 可比起那样的精致,岑氏更喜欢满,那种多到溢出来的丰厚,叫她深深刻在心里。 …… 不同画面回旋。 岑氏半分不愿做那年轻时的旧梦,只是梦里不由她心,哪怕晓得是梦,也如何都醒不过来。 再转着,又转到一年晚秋。 白氏半躺在床上,捂着嘴缓了好一阵子。 她消瘦了些,脸颊凹陷,见人时还依旧带着温柔笑容。 “养病就是烦闷,说话的人也少,好在有你常常来看我。” “哪里会嫌你烦呢?巴不得你每天都来才好。” “侯爷也辛苦,白日上朝,夜里回来还要操心我,厚着脸去求恩典,太医与他说我没什么大事,换季伤身而已。”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应当也就是受了寒,养养就是了,侯爷担惊受怕、自己吓自己,还说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阿念和阿骏才这么点儿大,可要怎么办?” “真是叫我哭笑不得!” “我就跟他讲,若我真有什么,侯府不能没人操持,侯爷赶紧续弦吧。我走得早,孩子不记事,与继母才好相处,要是总哭着喊着找亲娘,继母也为难的。” “听得他又生气,巴拉巴拉说我一通,我只好再与他说我没事,养好了就行了。” “我还要陪阿念和阿骏长大呢,怎么舍得扔下他们?” “昨儿侯爷又瞎操心,把阿念都给吓着了,半夜哭醒了要寻我,说怕我没了……真是的!就是叫侯爷吓出来的!” 白氏病中也有不少话,絮絮叨叨的,心情却很好。 岑氏听她絮絮说,也道:“是这个理,你自己有信心最要紧,我看还是生阿骏时天太热了、月子里你辛苦得熬不住,贪凉贪出来了些毛病,这回发出来……” 白氏不怕人说,笑个不停。 那之后的第二天,白氏没了。 岑氏去祭拜,听侯府的人说是病情没有压住,呼吸急促、惊厥昏迷,再也没有醒来。 白家人在灵前痛哭,念叨着“太快了”、“从病倒到现在也不过就一个月”、“她自己一直不信病重”…… 只有岑氏在想,太慢了,真是太慢了。 慢得她等不住了,又给下了次猛药,总算等来了结果。 是她的胜利。 也是她的富贵绵长。下一瞬,眼前的画面通红一片,像是被泼了一桶的血,淅沥沥地往下滴。 不同的、大大小小的陆念围绕着她,五岁、十五岁、三十五岁的陆念,一遍遍扯着嗓子喊“你是凶手!”、“我母亲是被你害死的!”、“我要你偿命!” 嘈杂、刺耳。 直到她看到陆念举着锄头、想像劈柱子一样劈她时,岑氏惊叫了声、睁开了眼睛。 依旧是浓浓的夜,寒风在外头呼啸着。 她撑着坐起身子来,重重抹了一把脸。 李嬷嬷已经点上灯了,这次她格外小心,没有撞到凳子椅子。 “您可是魇着了?”她轻声问,“奴婢好像听到您在说梦话。” 岑氏顾不上狂乱的心跳:“我说什么了?” “奴婢没有听清楚……” 岑氏让她倒了热水,一口喝完,才道:“梦到些从前不好的事情。” 李嬷嬷脸色一白:“莫不又是和之前一样……” “闭嘴!”岑氏厉声打断了她,喘了几口气,道“不是、不是一回事。” 李嬷嬷垂着头不说话了。 她知道之前、也就是两年多前是为了什么,这一次不是一回事,她就猜不到了。 岑氏又换了身干净中衣,躺下时咳嗽犯了,不至于咳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但也忍不住、难受得要命。 朦朦胧胧的,窗外好像又飘进来味道。 与昨儿差不多,春晖园在炖肉,浓郁厚重。 这一次,岑氏没有感觉到饿,她只觉得恐慌和恶心,莫非…… 不、不可能的。 那等隐秘手段,无声无息。 当年没有被看出来,时至今日,怎么可能…… 可为什么是炖肉? 阿薇擅厨,或许…… 几种念头在脑海里纷杂翻滚,喉咙滚动,岑氏重重咳嗽着,突然间撑起半边身子、探出了床板,咳嗽带着了呼吸,嗓子眼忍不住,腹中酸涩冲出来。 哇啦啦地,吐了一地。 李嬷嬷又忙不迭起身,这一次,屋里几盏油灯都点上了。 厢房里的丫鬟也被叫起来,匆匆忙忙进来收拾。 岑氏漱了口,无力地靠着李嬷嬷。 因着岑氏夜里吃的菜味道都重,又饮过酒,屋子里这会儿的气味很是难闻,小丫鬟只得打开窗户透气。 这一通气,那股子霸道香味立刻随风涌进来。 岑氏越闻越是难受,险些又要吐出来,干脆裹着被子挪去了西间。 这里只搭了一张榻子,亦没有寝间那头暖和,岑氏将就着躺了,如此折腾一晚,晨起时人越发没得精神。 日光和煦。 春晖园里,陆念晨起用的是一碗面。 毛婆子下了细面,捞起后用肉汤调味,撒上一把葱,再摆上一块炖得酥烂的大肉。 昨儿早上,院子里便是吃的这个。 闻嬷嬷早前提过,表姑娘心情不好、夜里睡不着时,要么磨刀、要么切菜、要么就炖肉。 毛婆子没有瞧出来表姑娘情绪不佳,但主子炖肉,谁也不会拦着,就是味道实在太香、叫人夜里做梦都流口水。 因而起来后一碗大肉面,着实是叫馋了一夜的人骨头都酥了。 姑夫人吃得意犹未尽,点名了今儿再吃,因此昨夜灶上又炖了一锅。 吃到一半时,柳姨娘来了,毛婆子与她也送了一碗。 正屋里。 陆念小口喝着汤,让柳娘子边吃边说。 柳娘子便道:“今日瞧着比昨日更糟糕,我站在门边,正好看到丫鬟把被子从西间抱回寝间,昨晚上侯夫人连睡处都换了。 院子角落堆着一滩煤渣,我就问是不是有人吐了,那丫鬟不答,但我猜应当是了。 我便同来问安的世子夫人提了句。 世子夫人问侯夫人要不要请大夫,侯夫人说不用,只是老毛病而已。” 陆念扭头问阿薇:“冯正彬时隔多年、突然喝到果茶喝吐了也就罢了,岑氏是吐的什么?炖肉?府里不说多了,十天半个月的肯定会炖个肉,她又不是不吃。” 阿薇亦点了点头。 她虽只在接风宴时与岑氏坐着吃过一次饭,但记得很清楚,那回也有炖肉,岑氏确实动过几筷子。 个人手艺不同,稍微会有些区别,但阿薇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与大厨房那儿的、会差距大到让岑氏闻着就吐了。 “或许是和松子一样,”阿薇斟酌着道,“从前能吃,突然之间就吃不得了?” 陆念闻言,垂着眼睛看自己的碗。 瘦肉酥,肥肉软。 冯正彬是不敢想起金芷、才会怕那果茶,岑氏呢? 谁给她炖过肉不成? 阿薇一锤定音:“吃还是不吃,端到她面前就晓得了。” 中午时,大厨房依着吩咐做了炖肉。 柳娘子又去了菡院,想要伺候岑氏用饭。 岑氏自是不答应。 菡院不比秋碧园,屋子小,人手也小。 柳娘子从廊下突破进了屋子,虽没能到西间,但站在中屋、缺少落地插屏的阻拦,她完全能窥见西间里的样子。 岑氏此刻心烦意乱,看着那碗炖肉更是脸色难看。 “一筷子都没有碰。” 从菡院回来,柳娘子如此与陆念和阿薇说着。 “不止如此,今日吃菜也比昨儿挑剔。” “扒拉了两下红煨鳗,看了好一阵,没吃。” “卤豆干也没尝。” “吃了蒸蛋羹,一点蔬菜,也就作罢了。” “那李嬷嬷交代丫鬟去与大厨房递话,说想吃些清淡的。” 陆念不太理解:“昨儿还叫大厨房做些味道重的,今日又要清淡的?” 阿薇则仔细回忆了中午的菜品,尤其是那扒拉了又不吃的红煨鳗…… 府里的红煨鳗是用酒和水来煨的,煨熟后加甜酱,收汁煨干,最后加八角、小茴香,火候掌握得好,皮没有皱纹、肉也不散。 要说与炖肉有哪儿一样,用的香料倒是对得上。 再看那卤豆干,府里做时只当八角,不添小茴香。 可八角那么常见的香料…… 倏地,阿薇灵光一闪。 她紧紧握住陆念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放平声调:“您再与我说说,外祖母当年是什么病?” 陆念惊讶,但看着阿薇的眼睛,她便也没有着急:“她头昏,恶心,精神不太好,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心跳时不时快跳,养了小一个月,没有什么好转。有一日突然厥过去了,就……” 阿薇缓缓点了点头。 陆念追问:“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阿薇转头看向闻嬷嬷:“嬷嬷听着呢?像不像?” “是有点像,”闻嬷嬷叹了声,“那东西叫莽草。” 陆念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又有些激动:“什么?” 柳娘子也没有明白。 阿薇轻声解释着:“是一味药,一般是外敷用的,它带毒,不能吃下去。 八角这名字是因为它一般来说是八个角,莽草看起来和它很像,但它的角多些,通常在十一个到十三个。 不清楚的人,一眼看过去容易被糊弄过去。 我不清楚岑氏当初如何下的莽草,若是混作八角入菜,定不止外祖母一人吃出问题来,兴许是磨成了粉,倒进外祖母的药炉里,或是其他办法。 但她定然是知道八角与莽草这回事,不知怎么又惊了神,一时间不敢再用八角做出来的菜。 不过……” 陆念正因着白氏的死因而浑身发颤,听得这声“不过”又被扯回心神来:“不过什么?” 阿薇整理着思绪,道:“别的都和莽草中毒很像,但莽草中毒必然会有的症状,又不曾有。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陆念怔住了。 母亲厥过去时,陆念就被嬷嬷抱走了,没有亲眼看到过。 但若是口吐白沫,为何就没有人怀疑过是“中毒”? 阿薇看懂了陆念的疑问,答道:“因为,它看起来更像是羊角风。具体是怎么样的,或许只有外祖父知道。” 陆念神色恍惚。 柳娘子看在眼里,亦是心疼:“便是真如表姑娘说的,侯夫人那儿亦不会认,这么多年了……” “我们先别去问外祖父,免得不小心走漏些消息,就盯着岑氏发难,”阿薇轻轻拍着陆念的背,“我们让许富德去查的松子的事儿,只要有结果了,一定能把岑氏的狐狸尾巴扯出来,您别急,千万别急,很快了的……” 昨天更晚了,今天加更一千字。 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喊喊月票~~~—— 莽草这东西真的有毒!! 84.第82章 先叫我卖个关子(五千大章求月票) 万宝楼。 这是京城能叫得上名号的赌坊。 生意做得大,几乎没有小打小闹的局,多的是纨绔子弟一掷千金。 许富德连来了三天。 他抠搜,尽是小打小闹。 能开赌坊的,从大小庄家到伙计打手,自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定西侯府多了个便宜姑爷的事儿,早就有所耳闻,再添上许富德本人在安远镖局外大骂“绿王八”,他本人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有名头,能叫做富贵生意的店子认得脸。 因而,许富德头一回进万宝楼就得了好一通招待。 今日也是如此,许富德又是大摇大摆地进来,人一露面,就有伙计引他上楼去入局。 许富德装得兴致盎然,实则对这些玩意儿毫无兴趣。 即便今时今日他也不缺银钱,却也不愿意在这里给人当冤大头。 可谁叫他不得不来呢? 侯府表姑娘的姨父,不好当啊! 许富德上了牌桌。 不远处有庄家与伙计嘀嘀咕咕。 “还是玩得那么小?” “胆子比绿豆大不了多少,折腾半天、输输赢赢也就这么点银钱。” “到底是个‘新贵’,一朝暴富,胆子还没有练出来,先叫他入局,玩上十天半个月,慢慢手就松了。” “您说得对,这种人,我们这儿见得多了。” 许富德自是不晓得别人如何说他。 他认认真真装出一副跟着升天的鸡犬模样,与其中一个叫进宝的伙计混熟了。 “许老爷,我还真就知道您说的那人。” “陶禹林嘛,当年来我们这儿玩,他手气太臭了,也就两三个月就输得裤子都没了。” “我们哪会借钱给他,他当时好像是问北城一个姓史的子钱家借了银钱,来我们这里求翻身,可他那手气嘛……” 许富德颠着手里的小元宝,“明知故问”道:“比我还差?” “嘿!”进宝挠了挠头,“反正最后他被史老爷的人追着讨债,他爹是那会儿的吏部员外郎,在京里厉害算不得厉害,差嘛总归也是京官,要不然史老爷也不会借他银钱。 追债追到他家里头,陶大人才知道这儿子欠了债,差不多是掏空了家业、又贴了脸面才给还上。 陶大人还和我们庄家说了说,若陶禹林再来就赶他走,我们和气生财,陶大人开口了肯定不再做陶禹林生意。” 许富德便问:“陶禹林真就不赌了?” “这就不清楚了,之后也就一个月,陶大人就丢了官帽回乡去了,”进宝道,“陶大人被人告了。” 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 按说,勋贵、官宦都不能染赌,但这事儿不告不究,尤其是非本人的、家里人染上了,寻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不然哪里来的那么多纨绔子弟? 可陶员外郎被人参了一本,儿子赌得多、还欠债。 折子递上去,叫御史和给事中抓出来当靶子,一步不让,二十来天,陶大人就被革了功名,没再追罚已是运气不错了。 “上辈子欠了这儿子了吧?”许富德啧啧两声,又问,“陶大人就这一个儿子?” 进宝摇头:“说来陶大人真是流年不利。上半年死了小儿子,下半年又因为大儿子丢了官。” 啪嗒—— 许富德佯装失手,颠着玩的小元宝掉在了地上。 进宝忙与他捡起来,拿帕子擦了擦上头看都看不见的灰,双手奉还。 许富德没接,手一挥:“给你了!” 进宝喜笑颜开,谢了赏。 看看,再扣扣搜搜的客人进了他们万宝楼,这手迟早会阔绰起来。 “他那小儿子怎么死的?”许富德状似随口问了句。 问完,心噗通噗通快跳。 心疼那小元宝,更因为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陶禹林说是吃酒吃死的,”进宝刚拿了赏银,自是知无不言,“小儿子叫陶禹川,比他哥有出息,书念得特别好,早早就考中了举人,又定了亲。 原本好像是说,等得了进士后便成亲,没想到还没等到下考场的时候,就出事了。 那天还是陶夫人的生辰,请了家食肆送了些大菜,陶禹川那没过门的妻子也做了两道菜送去。 陶家人热热闹闹吃饭,一觉睡醒陶禹川已经没气了。 仵作来验,说是酒后呕吐、吐出来的东西卡喉咙就窒息了。 陶禹林还说,这就是命! 陶禹川酒量不好,平日很少碰酒,那天给他母亲庆祝才喝了几盏,按说也没到喝醉的地步,可就是倒霉呗。” 许富德再道:“真是喝酒喝的?不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下毒啊?”进宝耸了耸肩,“陶禹川那天吃的东西,家里每个人也都吃了,人人都活蹦乱跳的,就他……哪里会是中毒呢!” “也是,人人吃得……”许富德皱着眉头,又好奇地多问了句,“陶禹林有说过他那没进门的弟媳妇送来的是什么吃食吗?” 赌坊里的客人,各有各的性子,有人赌红了眼睛什么混账话都敢说,有人一言不发只抓着钱袋,有人爱吹牛,有人侃大山。 进宝见得人多了,对许富德这种东打听西询问的也没有什么防备心。 “这就不知道了,”他答道,“那陶禹林可能说过,也可能没说过,说来都三十年前事情了,记不得了呢。” 许富德哈哈笑了笑。 又东拉西扯了一番,见进宝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许富德便要离席。 进宝送他出去,问:“今日怎得走得这般早?” “给我家女财神买点好吃的去,”许富德乐呵呵地,“改天再来。” 改天才不来了呢! 那小元宝,能给久娘买一对掐丝簪了! 可心疼死他了! 许富德一路腹诽着“傻子才爱赌”、“说什么不放利,九成九与那子钱家是一伙人”、“赚那些丧德银钱也不怕烂屁股”,一路进了西街口的一家酒肆的后门。 这酒肆便是陆骏给陆念的那家。 陆念接了手,眼下还没有心思整顿,便干脆直接关门歇业。 前头雇了两个粗壮的婆子看着,后头住了没了去处的翁娘子母女。 既答应了翁娘子用镖局的秘密换往后生存的银钱,阿薇也没有一张银票把人打发走,叫人先在这儿住下,再做安排。 许富德到的时候,阿薇和闻嬷嬷已经在了。 一五一十,许富德把打听来的关于陶家的事儿都说了。 他只负责问,至于表姑娘问陶家做什么,他不管。 听完,闻嬷嬷与阿薇道:“只这些,恐是还不够明朗。” 阿薇便看许富德:“要不然,姨父再去石榴胡同打听打听?” 石榴胡同,是陶家从前的住处。 许富德苦哈哈地摇头:“表姑娘,您让我去赌坊,我还能硬着头皮和那里的伙计讲几句,可您让我去胡同里打听…… 知道邻居事情的都是七大姑八大姨,还得是住了三十年的老大姑老大姨,我和她们真的聊不来。 这真不行!” 阿薇呵地笑了声。 术业有专攻,这事儿许富德八成是办不了。 阿薇没有为难他,又问他旁的消息。 “冯家那儿当天就被抄了,我清早去看过一眼,外头还围着官兵。” “邹如海也被抄家了,大门上贴了封条。” “薛大人家闭门,说是什么告病,我看也是要倒大霉的样!” “还有万通镖局,我从万宝楼里听来的,说是那镖局摊上事了,总镖头似是杀过人,大管事也被叫进了衙门,有三四天了,还没出来。” 这些都是街头巷尾能打听的,官府衙门里推动得如何,那只得借着苦主身份、去顺天府里看看杨大人愿意吐露多少了。 阿薇思量着,指了指桌上的瓷罐:“新的凤髓汤,还是老样子,你交给舅舅、让他给侯夫人送去。”这桩事就好办了。 许富德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回定西侯府去。 闻嬷嬷与阿薇添了盏茶,问:“那位陶禹川,会是死于松子吗?” 阿薇沉默。 陶禹川这人,是陆念不久前突然想起来的,或者说,是想起了曾有这样身份的人存在。 岑氏曾经定过亲,她有一未婚夫。 可惜死得早,因此才耽搁了岑氏。 当然,岑氏嫁入定西侯府之后,也没有哪个缺心眼的会议论当家主母的旧事,陆念那时也小,更不可能知晓那些。 差不多在陆念十二三岁时,有一次京中贵女们游园。 陆念本不想去,可她与阿薇的亲生母亲交好,为了与这唯一的手帕交玩耍,也就去了。 两人不去凑其他人热闹,却架不住有好事的要寻陆念这刺头麻烦。 三言两语吵起来,话题中心自然是陆念的怪脾气与不敬继母。 “这般温和的继母,也就你生在福中不知福。” “说来也是她倒霉透了,若不是未婚夫早逝,怎么会给你当继母?” “侯府是厉害,但她的伯父是太保,她嫁个小官也比现如今受你的无理气强!” 陆念那时才知道,岑氏原是定过亲的。 她费了大力气去打听,也才晓得了那人叫陶禹川,死得比她母亲白氏还要早,且小半年后陶禹川的父亲丢了官帽,一家人都离开了京城。 她当时的能力有限,听说陶禹川是吃酒吃死的,他兄长借钱连累父亲,旁的也就查不到了。 陆念虽把此事放心上,但也没有怀疑过陶禹川的死因。 吃酒吃死的人,又不稀罕。 直到注意到了莽草的可能,陆念才又把这人从脑海里翻出来。 整理了一番思路,阿薇才与闻嬷嬷道:“我是赞同母亲的想法的。 白氏外祖母能吃松子,但岑氏突然这么抗拒八角,外祖母十之八九就是死于莽草中毒。 那叫岑氏忌讳松子的又能是谁? 莽草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药炉或者什么地方,松子一样可以放了又像没有放。 那陶禹川,吃了和家里人一样的东西,却因酒后呕吐窒息,可他若是吃不得松子却吃下……” 阿薇说到这里顿了顿,垂着眼,喃喃道:“也是母亲那时能耐有限,没打听出来岑氏曾在当日给陶家送去两道菜,要不然早怀疑上了。” 闻嬷嬷亦不解:“送的到底是什么菜?” “看不出松子、却有松子的东西,”阿薇哼笑一声,“我都能做不少呢,还有那换了方子的凤髓汤也是。” 是了。 今日叫许富德拿走的那新的凤髓汤,又悄悄添了些东西。 阿薇往里头添的莽草粉末,用量极其少。 莽草中毒有急发的,也有缓性的。 从失眠开始,头昏、精神不振,正与岑氏现在的状况半斤八两,因而即便加剧,她也不会发现。 再之后,惊慌不安,胡言乱语…… 岑氏这么怕梦里说些不该说的癔语,以至于都与定西侯分了住处,那就且看看她哪天在醒着的时候也说出胡话来! 另一厢,陆骏拿到了凤髓汤,巴巴地送了过去。 “您先前吃的那罐叫大姐砸了吧,”陆骏关切道,“我听说,您前几天夜咳又厉害了。” 岑氏叫李嬷嬷收下,微笑着道:“还是阿骏惦记着我。” “这里不如秋碧园宽敞,”陆骏左右看了看,“叫您受委屈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陆骏才走。 人一离开,岑氏脸上堆着的笑容霎时间消失了,疲惫使得她整张脸往下垮,露出一股刻薄相。 “瞎殷勤!”岑氏啐道,“真惦记着我,早几日就晓得送来了,今儿才拿来,可见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 李嬷嬷劝道:“世子就不是个心细的。” “也是。”岑氏点头。 粗心,才这般好糊弄! 这日起,春晖园那儿似乎是消停了。 不再天天半夜炖肉,陆念也没有带人打到菡院来,两方又恢复了先前的井水不犯河水。 可岑氏的身体状况却没有好转。 夜里睡不着,白日疲惫不堪,食欲也不好。 为了不碰八角,叫大厨房送些清淡的菜,可嘴巴里吃着没有味道,竟越发想念那些辣菜。 最后只有又叫做辣的,送来后先由李嬷嬷仔仔细细挑一遍,若有八角就挑出来,认真数过上头有几个角,才能吃一吃。 十一月二十六。 这日是定西侯的生辰。 因着不是整的,府里关系又凝重,便没有大办的意思,家里人简单吃个饭就行了。 可饶是如此,也足够叫定西侯头痛的了。 提前三日,定西侯就到了春晖园,斟酌了话语,缓和着语气,耐着心思与陆念商量:“就一顿饭的事儿……” 才刚一起头,就叫陆念给打断了:“怎么?您怕我掀桌啊?” 定西侯准备好的话直接就给堵着了。 “生辰怕被我掀了,”陆念似笑似不笑地看着他,“下个月年夜饭,怕不怕啊?” 定西侯心说“怕”,嘴上没敢直说。 “我回来那会儿,”陆念道,“接风宴可是安安分分吃完的,没掀桌,没骂人。” 定西侯听了,道:“是,那是给你和阿薇洗尘。” 陆念又接了这话:“是您的生辰,不是她的生辰。” 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把定西侯感动到了。 行行行。 还愿意顾忌他的生辰。 陆念躺在大摇椅上,慢悠悠地摇,闭着眼睛谈条件:“催一催杨大人,那镖局赶紧还给姨娘,久娘改个姓有多复杂?章程竟然还没有办完。王庆虎、王大青那些人,早点砍了了事,多留一天多费一口粮食,不如拿去喂猪!” 定西侯听得脑门一阵一阵发胀。 衙门办案,哪有说砍就砍的? 但现在,他的经验是能不与陆念说道理、就绝对不说。 “我定会催他快些,”定西侯想了想,又给自己留了些余地,“杨大人没叫直接砍,是还留着他们狗咬狗,争取再多咬几个出来,这会儿全砍了,哪里去找新狗?” 真假且不论,但这话合陆念心意,听得乐呵呵的。 因此,定西侯在春晖园得了一顿颇为舒心的晚饭,走出去时笑容都盛了三分。 阿薇送他出去,道:“您不用担心母亲那天掀桌子,那日我下厨给您置办一桌,她心疼我就不会掀。” 闻言,感动再一次涌上心头,定西侯连声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府里人说多不多,说少,撇开还不能单独吃饭的陆窍和陆闵,也能凑齐一个大圆桌了。 因着都是自家人,久娘和许富德也入座,柳娘子不用伺候人,陆念叫她坐、谁也不会叫她站着。 这个日子里,甭管心里如何想,面子上都不会为了这般小事情起争执。 阿薇从早上开始备菜。 虽有厨房的婆子们帮手,但作为掌勺的主厨,一直忙到了上菜时候。 丫鬟摆桌,凉菜热菜,有荤有素,汤水点心,一应俱全。 陆骏挺高兴的:“阿薇手艺真好,今儿有口福了,这一道道菜有没有什么讲究?” 在他看来,亲手置办生辰宴,定然有些名堂,菜色里不是蕴含了寿比南山,就是松鹤延年,趁着没有动筷,该叫父亲听听阿薇的巧思。 “是有些好讲究,”阿薇笑着道,“先叫我卖个关子,酒过三巡我再说。” “这孩子!”陆骏哈哈大笑。 阿薇这般说了,定西侯哪会不许? “这一桌是阿薇孝敬外祖父的,”他兴致极好,“外祖父肯定吃光,一口不留!都动筷、动筷。”(本章完) 85.第83章 给您做一席松子宴(五千大章求月票) 第83章 给您做一席松子宴(五千大章求月票) 岑氏坐在定西侯边上,面含微笑,视线在菜色上一一扫过。 真论起宴席的菜品安排,这一桌子看着其实不够华贵,没见什么珍奇菜色。 但毕竟是家宴、又是阿薇亲手烹制,心意到了,就什么都齐全了。 没见定西侯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吗? 岑氏自然亦不会在此时说些坏气氛的话。 主菜是一道松鼠桂鱼,炸得头仰尾巴翘,浇上的醋汁看着油亮,但芡儿里又不见油。 岑氏看着就晓得,几个孩子定是会喜欢这口味。 至于她嘛…… 鱼身上点缀了笋丁、青豆、玉蜀黍粒,以及松子仁。 岑氏不愿意碰松子仁,但到底是主菜,一口不吃很是显眼。 她避开松仁,只夹了块鱼肉,外酥里嫩的。 “真是不错。”岑氏笑着与定西侯道。 这个场合,又是夸阿薇的,岑氏知晓定西侯会很给面子。 到底忌讳松子仁,岑氏自不再对那鱼肉下手,转而看起了手边的小碟子。 人手一份的蟹酿橙。 这是岑氏愿意吃的东西。 小勺一口一口,蟹肉鲜美、橙子清香,让原本因近日睡眠极差、硬打起精神来的岑氏不由地舒心了些。 吃完这一份,她抿了一口温酒,拿起筷子来。 许是阿薇做菜的习惯,香料已经挑走了,没有留在盘里。 不似大厨房平日备三餐,是照着她的意思保留了全部食材、亦包含香料。 其实她也知道,一家老小吃的东西,岂会真有吃不得的藏在其中,不过是心里不舒服,回回要眼见为实。 今日嘛,算了,眼不见为净。 陆骏在夸:“这红烧肉皮酥肉烂,烧足了火候,滋味香浓!” 阿薇笑盈盈地,给陆念夹了一小块,又与陆骏道:“舅舅,这叫松果肉。” 陆骏疑惑:“为何这么叫?” “你看它那划了横竖棋盘刀的肉皮,与我摆在边上作点缀的松果,像与不像?”阿薇问。 陆骏定睛一瞧,乐道:“像!” 岑氏早看到那松果了,因此,即便那肉块左瞧右瞧没有一点儿松子,她都不想吃。 况且,这阵子叫春晖园半夜炖肉、实在闻得恶心够了。 岑氏只夹了块炸丸子,看颜色是先炸后蒸的。 她刚见着陆致连动了两筷子,可见味道应是不错。 咬上一口,细细一嚼,品出来那是鸡肉丸子,再试了试与盘子里那与丸子一道蒸出来的冬笋片,岑氏微微颔首,清口爽滑,不错。 陆勉对一道豆腐极其喜爱,道:“祖父、祖母,这豆腐绵软鲜香,你们快尝尝。” 宝贝孙儿推荐的,岑氏自然欣然接受。 豆腐成泥炒出来的,能看到其中配了香蕈、虾仁、火腿等的碎丁。 她舀了一勺尝了,与陆勉道:“阿勉晓得祖母口味,这豆腐真好。” 陆勉高兴极了。 岑氏不由去看在边上小桌的陆闵和陆窍。 两人太小了,由奶娘带着,吃食也是另备的。 但这豆腐,她们两人能吃,岑氏原本想叫嬷嬷们分些过去,仔细一看,那头倒也上了豆腐。 陆窍与他们大桌上的一样,能看到其中颜色不同的碎丁,陆闵一岁半,只有豆腐。 阿薇瞧见岑氏在看,当不晓得。 今晚暂且要表示和睦,她便与简氏道:“二舅娘,阿闵那豆腐是单做的,只添了蛋清和些许鸡汤,没有盐、也没有胡椒粉。 我想着到底是外祖父生辰宴,他们姐弟两个不能上桌,尝个豆腐、也算是与外祖父同席庆祝了。 别的菜品,若有阿窍能吃的,您单独给她装几样。” 简氏忙应了,又道了谢,夸她“周到又心细”。 陆驰对陆念一肚子怨言,对阿薇也多少有些情绪,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阿薇很用心。 这么想想吧,陆驰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大姐自己疯,把女儿都带得需得与她一道疯。 好好一心灵手巧的孩子,怎么摊上大姐当娘呢? 一面想,陆驰一面下筷。 看看,这香蕈酿虾,山中珍味、海之鲜美,上品! 看看,那八宝肉圆,肥瘦合适,他在圆子里尝出了瓜姜、蕈子、笋尖、荸荠,入口很是松脆,做了汤品,汤水鲜口。 主食是酥饼,两面都脆,浅浅的甜口。 这滋味最得阿窍的心,陆驰见简氏已经取了一块、叫嬷嬷给了女儿。 既是席面,除了吃菜、自也少不得敬酒,但好在也无人一味劝酒,只依着辈分年纪给定西侯祝酒道贺,听得侯爷哈哈大笑、胃口大开。 一桌子的菜,确实如他先前与阿薇说的那样,他要一口不留。 陆骏陪着他吃酒,兴致上来了,也忘了再提菜色讲究。 桑氏还记得。 她虽然并不晓得阿薇的“巧思”,但阿薇既然辛苦操持一桌,总有用意。 桑氏瞧着时候差不多了,笑着起了话头:“舅娘吃的是样样好,偏又不晓得其中名堂,和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阿薇现在能说一说了吗?” 阿薇最喜桑氏的心思敏捷,揶揄道:“谁家故事里有您这么窈窕貌美的猪八戒呀!” 桑氏喜滋滋的,又催了句,阿薇借了这话头,说起了菜品。 “松鼠桂鱼讲究的就是一个‘贵’字,红红火火,富贵长盛。” 定西侯一听就得意,道了声“好!” 阿薇笑着继续说:“我刚与舅舅说过松果肉的名字了。 我拿椒八角泡汁,倒了酱油、黄酒,添了葱姜蒜,从昨晚上就把五肉改刀后浸泡上了。 今儿把肉与料汁一道下锅,又添霜,烧了小一个时辰后捞出来,再用热油将肉皮炸酥定型,才得了这松果状。 这菜吃着养血润燥、益气消肿。” 阿薇说得很细致。 岑氏静静听着,心说,小孩子就是这样的,有点儿本事就想大肆炫耀,恨不能说长篇大论。 不过,她愿意听。 知道是什么东西做出来的,她安心。 先前见那松果,岑氏没有吃这个肉,现如今听来,的确十分明智,这等成菜,她就估摸着是用了八角的。 吃不坏,但不碰,心底里舒坦。 “炸丸子叫鸡松,用的是鸡大腿,把皮完整地剥下来,将肉剁成蓉,肉蓉里加蛋清、淀粉、磨碎了的松子仁和盐……” 岑氏呼吸一滞。 她听到了什么? 松仁磨碎? 陆致亦十分惊讶:“里头有松仁?我怎么没有尝出来?” “磨成了粉,”阿薇漫不经心地瞥了岑氏一眼,见她笑容都淡了些,便又继续往下说,“搅打好的肉蓉搓了丸子,炸酥后装碗里,加了黄酒、酱油,摆上冬笋片、香蕈片和葱姜丝,放上鸡骨、盖上鸡皮蒸制。 上桌前去了鸡骨鸡皮,只余丸子和笋子香蕈。 这菜温中益气、强健脾胃。” 陆致听得兴致勃勃,盘中还剩了几个鸡松。 他夹来细细品尝:“好像是有那么点儿松子仁味道。” 这个“好像”,把岑氏的脸色又“好像”坏了两分。 还好,她对炸物一般,只吃了两三个,岑氏默默吞了两口唾沫,不叫自己细想。 阿薇又说那八宝豆腐。 这菜在开棺那日,她给姑母做过。 岑氏听到里头也添了松子仁碎末时,脸上划过愕然,虽是一闪而过,但陆念瞧见了,抿着嘴呵地笑了声。 “八宝肉圆,与八宝豆腐也差不多的,只是里头用了荸荠、瓜姜,松子仁自然也有。” “香蕈酿虾,用的是海虾,肉泥里添松子仁粉,吃了补益肝肾、化痰开胃。” “酥饼是用与猪油和面,加了碾碎的核桃仁、松子仁,还加了奶酥,用两面锅烤出来的,才能酥脆。” 听到这儿,桑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她是拿松子试探过岑氏的,因而起先听松鼠桂鱼、松果肉时,只当就是全部了,哪里想到,这之后的一道道瞧着与松子毫无干系的菜里,竟然全有松子仁! 没见岑氏那张脸,已经白得不能再白了吗? 岑氏为了显得精神些,脸上涂了不少粉,遮泛黄的面色、遮发青的眼下。开席时看着还自然,此时此刻,似乎是心境缘由,脸色惨白极了。 一副活见了鬼似的。 陆骏没有注意到岑氏的脸色。 他听得津津有味,便问:“我怎么听了这么多松子?哎,这蟹酿橙里不会也有吧?” 话音一落,岑氏的眸子一紧,不自禁地盯着那空了的橙子。 “我添了,”阿薇语调轻快,“这菜可太耗人了,我和大厨房的嬷嬷们剥了那么多螃蟹才够用,好在眼下螃蟹肥美,满满都是蟹黄蟹膏,拌上松子仁粉,蒸出来叫人欢喜。吃了活血化瘀、理胃消食、疏通经络。” 定西侯乐呵呵地:“今日真是辛苦我们阿薇了,那螃蟹壳硬,没有伤着手吧?” “您放心,我剥蟹厉害着呢,”阿薇笑盈盈地,“松子可是好东西呢,‘散诸风、湿肠胃,久服身轻,延年不老’,所以我才给您做一席松子宴,叫您延年益寿、长春不老!” 定西侯听得心怒放,满面红光。 他可太得意、太高兴了! 哎呀。 明儿衙门里有人问起他生辰,他太有话题说了! 前阵子,为了突然进府的“外室”,多出来的“女儿”,他没少烦心。 关系好的揶揄他,关系不好的阴阳他,甚至还有斟酌着要上折子参他的,叫他的老脸都没处搁了。 今晚一过,那就不一样了! 那些看热闹的,寻麻烦的,就算有谁的家里人也能操办几个菜,但又有谁能得这么一桌小辈亲手置办、用了大心思、寓意着好兆头的生辰宴? 千步廊左右,他定西侯就是最有面子的那一人! “听听!”定西侯往左一声,又往右,“听听!说得多好啊!” 陆念故意翻了个白眼,撇嘴道:“听见了,叫您多活几年呢。” “啧!”定西侯虚指了指她,没有一点不高兴,“你这张嘴啊,就酸吧!” “这席面要本事,也要孝心,”柳娘子也笑,“侯爷,姑夫人把表姑娘教得多好,她要不想着您,能舍得叫表姑娘那么辛苦置席面?我再敬您一杯。” 定西侯听得喜上眉梢,拿起酒盏,与柳娘子的碰了碰,一口饮了。 许富德之前也敬过酒了,但不管他在外头摆过多少侯府姑爷的威风,今儿也是头一次在府里有个姑爷的体面。 趁着定西侯心情好,许富德亦赶忙又满上了酒:“小婿也再敬您……” 敬酒这事儿,有人起头便会有人跟上,定西侯来者不拒,又一连喝了小一壶。 边上热热闹闹,祝酒词一套又一套。 岑氏端正坐在那儿,脑袋里却是嗡嗡作响,她听不清后头那些,耳边翻来覆去都是阿薇说的“松子仁”、“松子仁”。 她以为最是安全的蟹酿橙里竟然放了松子仁粉,这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她最“望而却步”的松果肉,虽然有添过用八角泡的汁,却反倒是唯一一道没有松子的菜。 这是一出虚虚实实、让她不敢轻举妄动的空城计! 岑氏深吸了一口气。 桑氏送松子到秋碧园那日,岑氏就知道陆念母女注意到她不吃松子了。 可毕竟过了些时日了,又有那明晃晃的松鼠桂鱼和松果肉,岑氏根本想不到阿薇能搞出一整桌来,这也加、那也加! 松鼠桂鱼是明枪,余下的全是暗箭! 就做一桌菜,还给阿薇整成了排兵布阵! 而她,被骗了个结结实实! 岑氏越想越呕,肚子里一阵翻涌,难受极了。 故意的! 岑氏暗悄悄地、狠狠地剐了阿薇一眼。 什么延年不老的松子宴,侯爷被哄得团团转,事实上,这一桌摆明了就是故意恶心她! 陆念靠着椅背,好好欣赏了一番岑氏的表情。 为了不被提前尝出味道来,阿薇添的松子仁粉末的量其实非常得少。 可看岑氏,不像是吃了松子,倒像是吃了麻蝇一般恶心,偏她还得忍着,不敢说,又不能不慈眉善目,那五彩纷呈的脸色看得陆念想鼓掌。 “我记得以前家里常备松子的吧?”陆念眼角一扬,看向陆骏,“阿骏一剥就是一碗,巴巴地孝敬他的好母亲,啧!” 陆骏闻声看过来。 他一时不解,好好的日子,好好的场面,陆念怎么又开始了。 “我前阵子还剥了,母亲一直爱吃松子,”他又问,“你什么意思?” “夸你孝顺呢,”陆念嗤笑道,“亲儿子都没有你孝顺。” 亲儿子陆驰没有说话,他感觉到状况不对。 陆勉到底年纪小,念书念得刻苦、也有些天分,但大人的挖苦埋坑、不阴不阳,他还没有领悟过。 见今晚表姐叫祖父这般高兴,他也很想表示孝顺。 “我给祖母剥,”陆勉积极着道,“祖母,我剥给您吃。” 岑氏嘴角抽了下,违心地应下了陆勉的话,又在陆念那看戏一样皮笑肉不笑的眼神里,无声地骂了句“一天天的尽使这种见不得人的把戏!” 暗悄悄地恶心她。 还不如像之前那样砸她东西、砍她院子有种呢! 此时,两位嬷嬷又端着食盘进来了。 盘里排着一个个瓷盅,一人一份。 阿薇打开了盖子,道:“最后是水粉汤圆,酒后吃道甜品,顺顺胃。” 水磨的糯米粉,包了芝麻猪油的馅儿,个头不大,一人两只,份量正正好。 一口咬下去,化开的馅儿涌出来,其中还有稍稍碾了几下的松子仁。 “果然如此!”定西侯满意,“说是松子宴,从头至尾都是。” 岑氏拿着勺子,手指用力,指盖都变了色。 刚刚是不知不觉间让她吃下去,现在再不用掩饰了,极其正大光明。 混在馅里的松仁也不可能像松鼠桂鱼里的那样避开就是了,这是让她吃、还要让她看得清清楚楚地吃。 诚然,她也不是吃不得。 一点松子不会要了她的命,但她就是恶心! 恶心松子。 恶心陆念母女两人的办法。 让她就这么顺了陆念的心思、吃这么个闷亏,这比她自己主动去吃满满一把松子都叫她浑身难受。 岑氏没有动,瞧见陆勉吃完汤圆意犹未尽的样子,她道:“阿勉这般喜欢,来祖母这儿,这盅也给你。” 陆勉欣喜。 阿薇劝了声:“我看他先前已经吃了不少菜了,汤圆是糯米粉做的,夜里吃多了怕不消化。” 简氏一听,很是在理,便冲陆勉摇了摇头。 陆勉只好乖乖的。 孩子们都不许多吃,大人、大人又哪里会问岑氏要两个汤圆? 岑氏的这一盅“送”不出去,只能硬着头皮,在众人的眼神里自己吃完。 芝麻馅儿甜得腻人,岑氏硬生生忍着才咽了下去。 再观陆念那看热闹的精神头,岑氏只觉得自己咽的不是汤圆,而是她的血,和她被打落了的牙! 桌上不剩什么了。 定西侯酒后精神奕奕,话也多,说得没完没了。 岑氏着实忍耐不住,道:“我有些乏了,先回去了。” 说着,也不叫小辈们送,只让李嬷嬷扶着她,一道出了厅。 穿堂风扑面而来。 寒冷、无情。 岑氏脚步飞快,李嬷嬷心惊肉跳,一句话都不敢说,就怕触了霉头。 待回到菡院,小丫鬟端茶倒水,动作麻利,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嬷嬷看出来了,趁着岑氏不注意,低声问:“怎么了?” 小丫鬟怯生生答道:“刚才春晖园那闻嬷嬷来过。” “来做什么?” “她说,侯夫人是不是没有想过,世子为何会想起送凤髓汤来……” 李嬷嬷倏地瞪大了眼睛,惊道:“什么?!” 这下,惊动了岑氏:“何事大惊小怪?” 李嬷嬷讪讪,不敢答,又只能咬咬牙,复述了一遍。 岑氏听完,猛地转头看向放在架子上的瓷罐。 耳边,再一次一遍遍响起了“松子仁”,她难以置信地看了会儿,再也端不住、忍不了。 她霍地站起身走过去,拿起那瓷罐,高高举起、又用力砸下。 哐—— 在小丫鬟的惊叫声中,瓷片飞散。 李嬷嬷也被吓着了,一步都不敢动。 岑氏捂着胸前,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药膏,杀气腾腾,如临大敌。 薇大厨说到做到,说是一桌、就是一桌,有人吃得香,有人要发癫。 大厨不干白工。 —— 比五千都还多几百,实在卡不掉,写这就算这了。 诚意求月票~~—— 感谢书城书城惹吃宝儿的打赏。 86.第84章 您莫要着了她们的道!(两更合一求月票) 油灯光摇晃了下。 面无血色的李嬷嬷嘴唇颤抖,想与岑氏说什么,又没敢开口。 迟疑间,外头传来关切的声音:“侯夫人?” 李嬷嬷一个激灵,这时候才真的回过了神。 她抬高声音,与外头人道:“手没拿稳,不小心砸了,不碍事。” 说完,她的声音又瞬间压了下来,绷紧了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与那小丫鬟道:“收拾干净,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有点数!” 那小丫鬟惊魂未定,被李嬷嬷凶着脸一吓,不住点头。 李嬷嬷没再管她,又去扶岑氏。 侯夫人是端庄文气的,是温柔和善的,断不可能砸东西,也没有理由砸东西。 “您先歇歇,叫人打扫干净,千万别碰着碎瓷……”李嬷嬷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岑氏瞥了她一眼,又煞白着脸看地上药膏。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如此看来,刚刚宴席上阿薇那种事无巨细的介绍,反倒更让她安心。 不。 不对。 她想起来了,阿骏头一次送来凤髓汤时,清清楚楚讲过配方做法。 当时她只觉得这傻儿子竟也有这般周到细致的时候,如今再一回想,哈! 阿骏能知道个屁! 他就是个学舌的鹦鹉,叫他说什么、就说了什么! 而因为送来的是阿骏,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疑心过,被陆念母女两个玩弄于股掌之中。 李嬷嬷见岑氏不肯挪步,只能好言好语地再劝,总算劝得了。 待她伺候了岑氏梳洗净面,把人安顿好了之后,自己都忙出了一身汗。 再转回来,地上已经清理干净了,再寻不到先前砸碎瓷罐的痕迹。 小丫鬟傻愣愣站在一旁,乖顺极了。 李嬷嬷心累,没劲再训话,只问一句:“谁打碎的?” 闻声,小丫鬟倏然抬头,不安地道:“奴、奴婢不小心打碎的。” 李嬷嬷便挥了挥手,示意她退出去了。 夜已然很深了。 吹了灯,李嬷嬷在外间榻子上躺下来。 说来,她也有些时日没有睡好了。 夜里侯夫人时常惊醒,她自然也得起身照料,白日里侯夫人勉强能睡一会儿,她一个做嬷嬷的哪里能随便睡午觉? 先前在秋碧园里时,还有人与她换了手,来了菡院,一是人手减少,二来侯夫人情绪更绷、夜里只叫她守。 她确实有些扛不住了。 月末的夜,不见一丁点的月光,今晚云层也厚,估摸着是要下雪的模样。 黑暗中,李嬷嬷迷迷瞪瞪的,脑海里有一段没一段,睡着之前,她还在不住提醒自己:明日说什么也要再劝劝侯夫人,春晖园不过是拿松子仁来恶心人,但也就是如此了,松子仁背后藏的事,谁知道?又如何证明? 没错,就是这个理! 人呐,绝不能自乱阵脚。 李嬷嬷睡着了,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又是格外疲惫,她睡得分外沉。 往常岑氏那里有一点儿动静,她就能睁开眼皮子,今晚却是跟蒙住了似的,愣是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直到她叫噩梦惊了魂,吓得睁开了眼…… 黑漆漆的屋子里,墙边架子旁,杵着一影子,像是个人。 一个一动不动、蜡烛一般的人。 “妈呀!”李嬷嬷嗷得叫了起来,什么瞌睡都吓醒了,凸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头。 那人也似被吓了一跳,骂道:“鬼叫什么?” 竟是岑氏的声音。 “侯夫人?”李嬷嬷连滚带爬起来,摸到桌边点了油灯,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岑氏被光线刺了眼,紧紧闭目:“吹了!” 李嬷嬷已然看清楚了,听她这么要求,本能地顺从了。 瞬间又一片漆黑,甚至因为光线变化、比先前还要看不清东西。 “您怎么了?”李嬷嬷摸着还在狂蹦的心跳,“您有什么事儿,唤奴婢就是了,怎得自己起来了?摸黑不方便,您别磕碰……” “我看看凤髓汤。”岑氏道。 李嬷嬷怔了下,茫然问:“不是砸了吗?” “砸完的东西呢?”岑氏追问,“拿去问问人,里头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不然我不踏实。” “能是什么?”李嬷嬷苦笑,“八成还是松子仁,便是弄清楚了,您还能为了这个去质问世子?再寻上春晖园去? 侯夫人,您听奴婢的,她们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您兴师动众、恰恰落入了她们的圈套呐! 到时候姑夫人阴阳怪气地问您‘何时不吃松子’,您要如何答?” 李嬷嬷说得还是客气的。 以她对姑夫人的了解,那位一开口,十有八九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连松子仁都碰不得了?” 岑氏没有回答她。 李嬷嬷的视线还没有恢复,只觉得自个儿对着黑暗说话怪得很、起浑身鸡皮疙瘩。 她搓了搓胳膊:“她们能做什么?文如松子仁、武如砸院子。 真能寻出证据来,哪里还需要弄这些? 您千万别上了她们的当!” “呸!”沉默了许久的岑氏开了口,阴沉沉地,“你知道什么?说得真轻巧!” 李嬷嬷的呼吸紧了紧。 她知道什么?她知道很多很多。 知道白氏侯夫人是怎么死的,也知道那陶禹川出了什么事,更清楚陶大人是如何丢的官帽、一家老小离京…… 她是岑家的老人,伺候岑氏已经三十多年了! 岑家发达之前,自是用不上仆妇丫鬟的,岑太保得官之后、家里才有了些官宦人家模样,买了一批人手。 李嬷嬷就在其中,她彼时是个小寡妇,婆家娘家都待不了了,自己把自己卖了。 又不是多伶俐的人,没有得主家多大看重,只分担些琐事,最后被打发去伺候岑大人隔房的侄女儿。 说透了,没有前程! 她不甘心,那侄女儿也不是什么甘心的人,于是…… 李嬷嬷能伺候岑氏这么些年,最欣赏的就是她背后狠辣、面前柔顺。 有人背了人命就害怕、吃不下睡不着,岑氏不是,她该吃吃该喝喝,怡然自得,明明是真凶、却没有被人抓到过把柄。 唯一嚷嚷着不放的只有姑夫人,但一个小孩儿没凭没据地胡扯,谁会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吃不下睡不着,迟了三十年,还是来了。 这一夜,李嬷嬷不可能说服岑氏,好在岑氏也没有坚持,僵持了小两刻钟,回床上躺下了。 李嬷嬷也躺了,困得要命又睡不着,天亮了浑浑噩噩爬起身。稀里糊涂做事,也稀里糊涂听见了一句话。 “你回岑家问问伯父,陶家到底死绝了没有?” 李嬷嬷吓得险些跳起来:“您问这做什么?您管他们呢?您不提,太保不提……” 岑氏没有说话,只一双暗沉的眼珠子直直看着她。 屋里没有其他人,李嬷嬷心一横,咬牙道:“陶禹川是醉酒呕吐噎死的,仵作查过;陶禹林赌钱欠一屁股债,连累他父亲掉乌纱帽。这些事情清清楚楚!” 时隔多年,李嬷嬷回忆起来,亦是深刻。 岑氏与陶禹川定了亲。 岑氏起先也不反对,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问李嬷嬷:“一个员外郎府上,会有吃不完的点心饴吗?” 李嬷嬷起先不解,跟着岑氏拜访了几次定西侯府,她便懂了。 “天差地别!”岑氏说,“凭什么她能?我不能?” 不甘心的岑氏告诉陶禹川,她喜欢吃松子。 恰逢过年,陶禹川名正言顺上门来,礼物里便有一大包的松子,未婚夫妻两人得了允许,坐在小厅里说几句话。 陶禹川便殷勤地剥松子,自己依言尝了几颗后,全给了岑氏。 也是那日,岑氏注意到陶禹川脖子红了,还不住挠手。 起初,岑氏只当他紧张,事后琢磨过来,问李嬷嬷:“他是不是不能吃松子?” “兴许是,”李嬷嬷听说过类似的事,“见过不能吃生的。” 她那时只当谈资,没想到两个月后,岑氏亲手准备了一道白切羊肉、一份绿豆糕,送给陶夫人祝寿。 羊肉配了蘸料,盐、小茴香、椒磨成细细的粉,混入松子仁粉,再添些看得到的生碎,香气扑鼻。 绿豆糕里,用百合提味,完全遮住了松子仁粉的油香。 陶禹川好羊肉,爱糕点,定是会喜欢的。 李嬷嬷没有阻拦她。 见识过定西侯府里的富贵,谁会喜欢陶家呢? 岑氏不喜,她也不喜。 陶禹川就这么死了,死得很干净,没有给岑氏惹来一点麻烦。 也就是岑家长辈叹了几口气,说又得重新寻门亲事了。 半年后,白氏也死了,莽草慢性中毒、养病小一月,再下一次猛的,人便没了。 谁也没有看穿其中猫腻,唯一看破的是岑大人。 在岑氏主动提出想做侯爷续弦、希望岑大人出面示好时,岑大人懂了,两条人命。 “我能想明白,陶家哪天也想明白了呢?” “你以为你高嫁了、陶家就不敢和定西侯府叫板?你杀了他最有指望的儿子,他一定要跟你鱼死网破呢?” “证据?陶大人是吏部的官!他和他几个上峰走得很近!” “官场上收拾人,多的是叫你有苦说不出的办法!” 岑大人骂人时,李嬷嬷就在边上。 她当时心里空落落的,这种事能让她听着,就说明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没想到,岑氏回了一句:“这么说来,您一样有叫陶家说不出的办法。” 岑大人答应了。 很快,从没有上过赌桌的陶禹林在万宝楼挥金如土,欠了一屁股债,陶大人替儿子还了钱,又被御史上折子,圣上下旨革功名。 前后三个多月,京城再没有这一家了。 多干净啊! 李嬷嬷压根想不明白,为什么时过境迁,几十年后,侯夫人突然就…… 两年多前一场惊梦,梦到了死不瞑目的陶禹川,怕呓语出事,借着咳嗽的病把侯爷“赶”去了前头书房,也不再吃松子了。 “您莫要着了她们的道!”李嬷嬷苦口婆心。 岑氏扶着发胀的额头,一脸阴郁。 李嬷嬷不敢再劝了,因为柳娘子来了。 这人就是姑夫人的斥候! 斥候眼睛尖,出了菡院进春晖园,与陆念和阿薇道:“凤髓汤的罐子不在原先的地方了。” “八成是叫她砸了。”陆念心情不错。 阿薇也笑:“砸了也好,莽草毒性大,真把她吃得口吐白沫而亡,太便宜她了。” 岑氏本就有睡眠问题,这几日添了料的凤髓汤喝下去,慢性中毒的症状够让她喝一壶了。 尤其是昨儿一顿松子宴…… 陆念又道:“今日多买些松子回来,让陆勉好好当一当孝顺孙子。” 这一日,李嬷嬷心力交瘁。 先有孝顺孙儿陆勉送来了一大碗剥得干净的松子仁,小孩儿满心满意要得祖母夸赞。 岑氏对这个聪慧的宝贝孙儿很是偏爱,不愿意辜负那明亮又专注、满满都是孺慕之心的目光,硬是吃了一大把。 陆勉一走,岑氏连喝了三盏茶都没有压住口中的油腻味道,毫无半分体面,靠坐在恭桶旁吐得昏天暗地。 好不容易吐干净,岑氏气得咒骂陆念:“阿勉才多大?她利用孩子的孝心做这种事!歹毒至极!” 后头,又有浑然不知情的陆骏送了新的凤髓汤来。 “我听说之前的失手打碎了,就再给您送来。” 岑氏盯着陆骏问,咬着牙问:“谁交给你的?” 多问了几遍,陆骏说了实话:“久娘她男人,我原本很不喜欢他,但看他对久娘不错,对您也有孝心,多少有些改观。再说,我也找医馆问过,凤髓汤对您久咳之症最是有效了。许富德会了解,也是久娘有咳嗽的毛病,我听他说,自打每日用这药之后,久娘好转许多了。” 岑氏被这份“孝心”砸得眼冒金星,差点就要脱口问他“知不知道背后指挥许富德的就是陆念”。 可说不得、拒不得。 松子仁做的凤髓汤而已,送给“素来”爱吃松子的她,无论是谁送的,都站得住理。 岑氏接连吃哑巴亏,情绪差、脾气越发大。 李嬷嬷在经历了头一天晚上被墙角人影吓到之后,这一晚等着她的是两三刻钟就被岑氏叫起来。 “春晖园是不是又在炖肉?很浓的八角的味道!” “刚才是不是有人站在窗外,我看到影子了。” “你是不是说话了?我听见说话声了。” “我为何肚子痛?晚饭吃的东西莫非有问题?” “我口渴、与我倒水,不,不喝水,你去温些酒来。” …… 李嬷嬷又是不安、又是惶恐,在将将到来的晨光里,她昏昏沉沉地想:完了。 这般下去,侯夫人迟早要出大状况。 或许在那之前,她会被折腾得先出错。(本章完) 87.下午更新 第84章 您莫要着了她们的道!(两更合一求月票) 油灯光摇晃了下。 面无血色的李嬷嬷嘴唇颤抖,想与岑氏说什么,又没敢开口。 迟疑间,外头传来关切的声音:“侯夫人?” 李嬷嬷一个激灵,这时候才真的回过了神。 她抬高声音,与外头人道:“手没拿稳,不小心砸了,不碍事。” 说完,她的声音又瞬间压了下来,绷紧了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与那小丫鬟道:“收拾干净,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有点数!” 那小丫鬟惊魂未定,被李嬷嬷凶着脸一吓,不住点头。 李嬷嬷没再管她,又去扶岑氏。 侯夫人是端庄文气的,是温柔和善的,断不可能砸东西,也没有理由砸东西。 “您先歇歇,叫人打扫干净,千万别碰着碎瓷……”李嬷嬷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岑氏瞥了她一眼,又煞白着脸看地上药膏。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如此看来,刚刚宴席上阿薇那种事无巨细的介绍,反倒更让她安心。 不。 不对。 她想起来了,阿骏头一次送来凤髓汤时,清清楚楚讲过配方做法。 当时她只觉得这傻儿子竟也有这般周到细致的时候,如今再一回想,哈! 阿骏能知道个屁! 他就是个学舌的鹦鹉,叫他说什么、就说了什么! 而因为送来的是阿骏,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疑心过,被陆念母女两个玩弄于股掌之中。 李嬷嬷见岑氏不肯挪步,只能好言好语地再劝,总算劝得了。 待她伺候了岑氏梳洗净面,把人安顿好了之后,自己都忙出了一身汗。 再转回来,地上已经清理干净了,再寻不到先前砸碎瓷罐的痕迹。 小丫鬟傻愣愣站在一旁,乖顺极了。 李嬷嬷心累,没劲再训话,只问一句:“谁打碎的?” 闻声,小丫鬟倏然抬头,不安地道:“奴、奴婢不小心打碎的。” 李嬷嬷便挥了挥手,示意她退出去了。 夜已然很深了。 吹了灯,李嬷嬷在外间榻子上躺下来。 说来,她也有些时日没有睡好了。 夜里侯夫人时常惊醒,她自然也得起身照料,白日里侯夫人勉强能睡一会儿,她一个做嬷嬷的哪里能随便睡午觉? 先前在秋碧园里时,还有人与她换了手,来了菡院,一是人手减少,二来侯夫人情绪更绷、夜里只叫她守。 她确实有些扛不住了。 月末的夜,不见一丁点的月光,今晚云层也厚,估摸着是要下雪的模样。 黑暗中,李嬷嬷迷迷瞪瞪的,脑海里有一段没一段,睡着之前,她还在不住提醒自己:明日说什么也要再劝劝侯夫人,春晖园不过是拿松子仁来恶心人,但也就是如此了,松子仁背后藏的事,谁知道?又如何证明? 没错,就是这个理! 人呐,绝不能自乱阵脚。 李嬷嬷睡着了,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又是格外疲惫,她睡得分外沉。 往常岑氏那里有一点儿动静,她就能睁开眼皮子,今晚却是跟蒙住了似的,愣是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直到她叫噩梦惊了魂,吓得睁开了眼…… 黑漆漆的屋子里,墙边架子旁,杵着一影子,像是个人。 一个一动不动、蜡烛一般的人。 “妈呀!”李嬷嬷嗷得叫了起来,什么瞌睡都吓醒了,凸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头。 那人也似被吓了一跳,骂道:“鬼叫什么?” 竟是岑氏的声音。 “侯夫人?”李嬷嬷连滚带爬起来,摸到桌边点了油灯,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岑氏被光线刺了眼,紧紧闭目:“吹了!” 李嬷嬷已然看清楚了,听她这么要求,本能地顺从了。 瞬间又一片漆黑,甚至因为光线变化、比先前还要看不清东西。 “您怎么了?”李嬷嬷摸着还在狂蹦的心跳,“您有什么事儿,唤奴婢就是了,怎得自己起来了?摸黑不方便,您别磕碰……” “我看看凤髓汤。”岑氏道。 李嬷嬷怔了下,茫然问:“不是砸了吗?” “砸完的东西呢?”岑氏追问,“拿去问问人,里头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不然我不踏实。” “能是什么?”李嬷嬷苦笑,“八成还是松子仁,便是弄清楚了,您还能为了这个去质问世子?再寻上春晖园去? 侯夫人,您听奴婢的,她们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您兴师动众、恰恰落入了她们的圈套呐! 到时候姑夫人阴阳怪气地问您‘何时不吃松子’,您要如何答?” 李嬷嬷说得还是客气的。 以她对姑夫人的了解,那位一开口,十有八九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连松子仁都碰不得了?” 岑氏没有回答她。 李嬷嬷的视线还没有恢复,只觉得自个儿对着黑暗说话怪得很、起浑身鸡皮疙瘩。 她搓了搓胳膊:“她们能做什么?文如松子仁、武如砸院子。 真能寻出证据来,哪里还需要弄这些? 您千万别上了她们的当!” “呸!”沉默了许久的岑氏开了口,阴沉沉地,“你知道什么?说得真轻巧!” 李嬷嬷的呼吸紧了紧。 她知道什么?她知道很多很多。 知道白氏侯夫人是怎么死的,也知道那陶禹川出了什么事,更清楚陶大人是如何丢的官帽、一家老小离京…… 她是岑家的老人,伺候岑氏已经三十多年了! 岑家发达之前,自是用不上仆妇丫鬟的,岑太保得官之后、家里才有了些官宦人家模样,买了一批人手。 李嬷嬷就在其中,她彼时是个小寡妇,婆家娘家都待不了了,自己把自己卖了。 又不是多伶俐的人,没有得主家多大看重,只分担些琐事,最后被打发去伺候岑大人隔房的侄女儿。 说透了,没有前程! 她不甘心,那侄女儿也不是什么甘心的人,于是…… 李嬷嬷能伺候岑氏这么些年,最欣赏的就是她背后狠辣、面前柔顺。 有人背了人命就害怕、吃不下睡不着,岑氏不是,她该吃吃该喝喝,怡然自得,明明是真凶、却没有被人抓到过把柄。 唯一嚷嚷着不放的只有姑夫人,但一个小孩儿没凭没据地胡扯,谁会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吃不下睡不着,迟了三十年,还是来了。 这一夜,李嬷嬷不可能说服岑氏,好在岑氏也没有坚持,僵持了小两刻钟,回床上躺下了。 李嬷嬷也躺了,困得要命又睡不着,天亮了浑浑噩噩爬起身。 稀里糊涂做事,也稀里糊涂听见了一句话。 “你回岑家问问伯父,陶家到底死绝了没有?” 李嬷嬷吓得险些跳起来:“您问这做什么?您管他们呢?您不提,太保不提……” 岑氏没有说话,只一双暗沉的眼珠子直直看着她。 屋里没有其他人,李嬷嬷心一横,咬牙道:“陶禹川是醉酒呕吐噎死的,仵作查过;陶禹林赌钱欠一屁股债,连累他父亲掉乌纱帽。这些事情清清楚楚!” 时隔多年,李嬷嬷回忆起来,亦是深刻。 岑氏与陶禹川定了亲。 岑氏起先也不反对,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问李嬷嬷:“一个员外郎府上,会有吃不完的点心饴糖吗?” 李嬷嬷起先不解,跟着岑氏拜访了几次定西侯府,她便懂了。 “天差地别!”岑氏说,“凭什么她能?我不能?” 不甘心的岑氏告诉陶禹川,她喜欢吃松子。 恰逢过年,陶禹川名正言顺上门来,礼物里便有一大包的松子,未婚夫妻两人得了允许,坐在小厅里说几句话。 陶禹川便殷勤地剥松子,自己依言尝了几颗后,全给了岑氏。 也是那日,岑氏注意到陶禹川脖子红了,还不住挠手。 起初,岑氏只当他紧张,事后琢磨过来,问李嬷嬷:“他是不是不能吃松子?” “兴许是,”李嬷嬷听说过类似的事,“见过不能吃花生的。” 她那时只当谈资,没想到两个月后,岑氏亲手准备了一道白切羊肉、一份绿豆糕,送给陶夫人祝寿。 羊肉配了蘸料,盐、小茴香、花椒磨成细细的粉,混入松子仁粉,再添些看得到的花生碎,香气扑鼻。 绿豆糕里,用百合提味,完全遮住了松子仁粉的油香。 陶禹川好羊肉,爱糕点,定是会喜欢的。 李嬷嬷没有阻拦她。 见识过定西侯府里的富贵,谁会喜欢陶家呢? 岑氏不喜,她也不喜。 陶禹川就这么死了,死得很干净,没有给岑氏惹来一点麻烦。 也就是岑家长辈叹了几口气,说又得重新寻门亲事了。 半年后,白氏也死了,莽草慢性中毒、养病小一月,再下一次猛的,人便没了。 谁也没有看穿其中猫腻,唯一看破的是岑大人。 在岑氏主动提出想做侯爷续弦、希望岑大人出面示好时,岑大人懂了,两条人命。 “我能想明白,陶家哪天也想明白了呢?” “你以为你高嫁了、陶家就不敢和定西侯府叫板?你杀了他最有指望的儿子,他一定要跟你鱼死网破呢?” “证据?陶大人是吏部的官!他和他几个上峰走得很近!” “官场上收拾人,多的是叫你有苦说不出的办法!” 岑大人骂人时,李嬷嬷就在边上。 她当时心里空落落的,这种事能让她听着,就说明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没想到,岑氏回了一句:“这么说来,您一样有叫陶家说不出的办法。” 岑大人答应了。 很快,从没有上过赌桌的陶禹林在万宝楼挥金如土,欠了一屁股债,陶大人替儿子还了钱,又被御史上折子,圣上下旨革功名。 前后三个多月,京城再没有这一家了。 多干净啊! 李嬷嬷压根想不明白,为什么时过境迁,几十年后,侯夫人突然就…… 两年多前一场惊梦,梦到了死不瞑目的陶禹川,怕呓语出事,借着咳嗽的病把侯爷“赶”去了前头书房,也不再吃松子了。 “您莫要着了她们的道!”李嬷嬷苦口婆心。 岑氏扶着发胀的额头,一脸阴郁。 李嬷嬷不敢再劝了,因为柳娘子来了。 这人就是姑夫人的斥候! 斥候眼睛尖,出了菡院进春晖园,与陆念和阿薇道:“凤髓汤的罐子不在原先的地方了。” “八成是叫她砸了。”陆念心情不错。 阿薇也笑:“砸了也好,莽草毒性大,真把她吃得口吐白沫而亡,太便宜她了。” 岑氏本就有睡眠问题,这几日添了料的凤髓汤喝下去,慢性中毒的症状够让她喝一壶了。 尤其是昨儿一顿松子宴…… 陆念又道:“今日多买些松子回来,让陆勉好好当一当孝顺孙子。” 这一日,李嬷嬷心力交瘁。 先有孝顺孙儿陆勉送来了一大碗剥得干净的松子仁,小孩儿满心满意要得祖母夸赞。 岑氏对这个聪慧的宝贝孙儿很是偏爱,不愿意辜负那明亮又专注、满满都是孺慕之心的目光,硬是吃了一大把。 陆勉一走,岑氏连喝了三盏茶都没有压住口中的油腻味道,毫无半分体面,靠坐在恭桶旁吐得昏天暗地。 好不容易吐干净,岑氏气得咒骂陆念:“阿勉才多大?她利用孩子的孝心做这种事!歹毒至极!” 后头,又有浑然不知情的陆骏送了新的凤髓汤来。 “我听说之前的失手打碎了,就再给您送来。” 岑氏盯着陆骏问,咬着牙问:“谁交给你的?” 多问了几遍,陆骏说了实话:“久娘她男人,我原本很不喜欢他,但看他对久娘不错,对您也有孝心,多少有些改观。再说,我也找医馆问过,凤髓汤对您久咳之症最是有效了。许富德会了解,也是久娘有咳嗽的毛病,我听他说,自打每日用这药之后,久娘好转许多了。” 岑氏被这份“孝心”砸得眼冒金星,差点就要脱口问他“知不知道背后指挥许富德的就是陆念”。 可说不得、拒不得。 松子仁做的凤髓汤而已,送给“素来”爱吃松子的她,无论是谁送的,都站得住理。 岑氏接连吃哑巴亏,情绪差、脾气越发大。 李嬷嬷在经历了头一天晚上被墙角人影吓到之后,这一晚等着她的是两三刻钟就被岑氏叫起来。 “春晖园是不是又在炖肉?很浓的八角的味道!” “刚才是不是有人站在窗外,我看到影子了。” “你是不是说话了?我听见说话声了。” “我为何肚子痛?晚饭吃的东西莫非有问题?” “我口渴、与我倒水,不,不喝水,你去温些酒来。” …… 李嬷嬷又是不安、又是惶恐,在将将到来的晨光里,她昏昏沉沉地想:完了。 这般下去,侯夫人迟早要出大状况。 或许在那之前,她会被折腾得先出错。 李嬷嬷:完了! 陆念:快了! 阿薇:小火慢炖、大火收汁,勾芡了!—— 感谢书友20231028145224429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惹吃宝儿的打赏。 88.第85章 大孝子,你来端茶送药?(两更合一求月票) 岑氏病了。 这一次的病,看着来势汹汹。 李嬷嬷艰难挨到天亮,就发现岑氏没能起来,再一探岑氏的额头,她不由惊呼了声。 滚烫一片。 菡院不比秋碧园宽敞,自打搬过来后,岑氏免了小辈们的晨昏定省。 只柳娘子,开口“妻妾”闭口“规矩”,日日过来,少的转一回,多的转四五回。 因着岑氏端庄大气的姿态,对柳娘子进门客气抬举,以至于明面上根本做不得激烈举动,李嬷嬷在新晋姨娘面前想做“刁奴”都做不得,只能由着柳娘子观察岑氏的起居。 这些时日暗戳戳吃了不少哑巴亏。 今日也是如此。 不等李嬷嬷安排大夫,柳娘子便把桑氏请来了。 大夫到了。 岑氏稍稍缓和过来些,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李嬷嬷借此机会、大倒苦水:“世子夫人,侯夫人在秋碧园住了这么多年,突然换了地方着实不习惯。 冬日本就烦人,侯夫人睡不好,愈发连累身体。 不晓得您有没有注意过,春晖园那头时常半夜炖肉,那个味道太重了。” 桑氏一脸忧愁,十分担心,却又百般推诿:“是啊,住不惯是个麻烦,但秋碧园如今的确住不得人。 再换个旁的院子,又要重头适应起,还不如菡院这里呢。 身体状况还得听大夫的说法,嬷嬷不要着急。 至于春晖园那儿……” 桑氏长长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可奈何:“姑夫人的状况,家里人人晓得,只是炖肉而已……” 说到这里,桑氏给了李嬷嬷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总比发疯强,是吧?” 李嬷嬷气得胸口发闷。 好好好! 都不装了是吗? 姑夫人回京之前,世子夫人可不敢这么有恃无恐! 如今一对疯子母女顶在最前头,世子夫人的真面目也露出来了。 看着是不算亲近的姑嫂,实则都是一路货色! 李嬷嬷懒得再听桑氏的敷衍之语,耐心听大夫交代。 大夫开了药方。 岑氏开口,声音沙哑:“我平日也在吃些康健的方子,不晓得有没有冲突。” 李嬷嬷闻言会意,赶忙取了瓷罐来:“吃的这个凤髓汤。” 大夫打开,闻了闻,请示之后又拿小勺刮了些,入口尝味。 柳娘子站在角落,只看不语。 侯爷生辰后的那日,原先的那罐凤髓汤就消失了,她们都猜到是砸了,又照着老办法、过世子的手送来一罐。 便是眼前这一罐。 据柳娘子所知,这罐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问题。 果不其然,大夫也没有尝出任何不对劲来,颔首道:“松子仁、胡桃仁、白蜜,这个凤髓汤调得真是细腻。侯夫人久咳,这药方吃得没有问题,也不与其他东西冲突。” 一听这话,李嬷嬷干巴巴笑了笑,迅速看了眼侯夫人,又问:“凤髓汤是不是也有牛髓调制的?” “有,”大夫颔首,“牛髓、白蜜,添上杏仁、胡桃、山药,都是治咳嗽的方子。” 岑氏的脸色更差了,几乎没有一点儿血色。 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才是当初她从阿骏口中听到的方子! 春晖园那儿挂羊头卖狗肉,把阿骏骗了,又进而骗到了她头上! 这下,连浑然不知情的桑氏都品出了滋味。 侯夫人这般不愿碰松子的人,被诓骗着用了不少药,这事儿吧…… 偷梁换柱,阿薇当真好本事! 岑氏需得静养。 菡院里摆了个小药炉。 李嬷嬷指挥着人手前后伺候,自个儿又时不时被岑氏叫去跟前。 白日里,岑氏没有半夜那么疑神疑鬼,但也依旧不好说话。 “我听不得吵闹,叫院子里做事的人手脚轻一些。” “那大夫开的药方,你使人拿去,城里几家医馆里多寻几个大夫看看,莫要又被人蒙混了。” “还有煎煮的药,你亲自去抓来,每种药材都仔细过过眼,省得再被人算计了去。” “岑家那儿,你亲自去见我伯父,我始终不放心陶家……” 李嬷嬷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要她说,院子里的人已经小心翼翼地恨不能连呼吸都没了,哪里还会吵着屋里休息的人? 药方、药材的确要紧,可也没到需要她李嬷嬷亲力亲为的地步。 样样都“亲自”,这谁吃得消? 不是她多懒,而是侯夫人跟前也离不了人、尤其是离不得她。 只要她前脚出门去办事,不出半个时辰,侯夫人就要到处寻她了。 说白了,都是心病。 可李嬷嬷又不敢违背她,只先应下来再说。 傍晚时,岑琅来探病。 “她消息倒是灵通。”陆念吐了瓜子壳,慢条斯理擦干净了手。 阿薇与她倒了茶漱口:“郡王爷不好糊弄,薛家只交一个薛波,想来难以全身而退,薛大人焦头烂额,还不得盯紧着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是岑太保,但把薛波拖下水的始作俑者是镖局易手,是岑氏。 陆念一口饮了茶,叫上阿薇:“会会她去。” 菡院里,岑氏满面病容,看着不请自来的岑琅,亦是没好气:“你来添什么事?” 岑琅被丈夫公爹埋怨,回娘家哭诉又被岑太保训了几句,两头不讨好。 “姑母这话不对,”岑琅道,“说到底,也是姑母给我添了事。 都是岑家女,我晓得自己能耐不足,不似您为侯夫人,给娘家添了不少体面。 但我也没给家里惹过事! 姑母倒好,侯府那些妻妾事情、绕着弯儿叫薛家冲锋,现在薛波被衙门抓了,薛家焦头烂额,倒是与您不相干了?” 岑氏平素和善惯了,但对娘家人、尤其是兴师问罪的娘家晚辈,她和善不起来。 病中情绪本就糟糕极了,听了岑琅指责,岑氏冷声道:“阿瞻说你受了委屈、在薛少卿跟前抬不起头来,我还当你是个柔弱的,哪知道来我这儿倒是能言会道! 他薛文远算个什么东西?能给岑家提鞋是他的福气!没有岑家在前头,他能做得到少卿? 我让阿瞻做事,阿瞻交托给薛波,事情给我办出那等差池来,给我惹了一身麻烦! 我都还没找薛家要说话,你巴巴寻上来! 你一个低嫁的,却拿捏不住婆家,自己反省去!别来寻我耍横!” 岑琅气得咬牙:“我拿捏不住婆家,您就能收拾得了继女?” 正是火气旺的时候,外头急急传来通禀声,说是姑夫人、表姑娘来了。 岑氏那烧得滚烫的心火硬生生被泼了一盆水,憋得要命:“别给我惹事!” 她低声训了岑琅两句,身子软下来,躺在床上,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陆念大摇大摆进屋,自顾自坐下。 “你来做什么?”她问岑琅。 “姑母病了,我来看看,”岑琅道,“倒是你,你来做什么?” “我来瞧瞧你,”陆念眉梢抬起,兴致盎然,“你自己来的?薛成秋今日没有陪你一块来?” 岑琅闻言一愣,好好的,提起她丈夫做什么? 陆念一手支着下颚,笑眯眯看着她:“上回他来府里与父亲说事,我倒是看到一眼,身形健硕,我看着十分欢喜。” 岑琅眨了眨眼,这才懂得陆念话中含义,她的脸色又白转青、又由青转红:“你疯了吗?” 陆念笑着道:“你说我疯没疯?” “他是你妹夫!”岑琅气得鼻尖都冒汗了。 “你急什么?”陆念瞥了她一眼,啧了声,“我就久娘一个妹妹,你算…… 勉勉强强也能算上你,我那继母娘家隔了房的表妹。 薛成秋是我表妹夫不假,我这个表妹目前看来也活得好好的,但谁知道呢? 也许我表妹下个月、下下个月,哪天就死了呢? 那薛成秋不就是个鳏夫了?寡妇和鳏夫,谁也不占谁便宜。 话说回来,我又不是没死过妹妹,陆思死了多少年了。” 岑琅抬起手,手指指着陆念,浑身发抖。 她本就不是那等嘴皮子厉害的人,碰上陆念这种“胡言乱语”、“威胁恐吓”,越发不晓得如何回击,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念本就对岑琅没有兴趣,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岑氏。 管都不管气得打哆嗦的岑琅,陆念转眸看向岑氏,黑沉沉的眼珠子如刀一般:“你说呢?没有机会,那就造几个机会出来,这事儿吧,你最有经验了。” 岑氏迎着陆念的目光。 冬日的午后,光线暗得屋里甚至需要点灯。 床幔里,岑氏的五官被光线勾勒得半明半暗,仿佛一只凶恶的豺。 陆念的舌尖舔了舔牙根:“外头哪有侯府好,是吧?官宦人家的儿媳,又不是官夫人,没点儿出息,是吧?” “你不用这样,”岑氏的声音如干枯了的木,“你只管真刀真枪的来,别使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你指什么?”陆念饶有兴味,“叫人做镖、夺镖局?七弯八绕拿走父亲与外祖家给我凑的救命钱与药材?前后花几十年从我母亲的陪嫁里贪银钱?” 陆念并未点破命案,而是直接与岑琅道:“我要是你,就不会指着这个自私自利的姑母救命。 一个薛波顶不住那些案子,薛家会被一并拖下去,而你竟然还在幻想着让岑家捞薛家一把。 这一点上,你比你姑母差远了! 我教你,和离、割席,速速回岑家。 死的是薛家,又不是岑家,你祖父可是太保,他能轻易被薛家连累? 救是不值当救了的,但自保、对你们岑家来说轻而易举。” 岑琅那双气红了的眼睛倏然睁大,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看着陆念,久久回不了神。 “怎么了?”陆念笑着问她,“真被薛成秋勾了魂了?舍不得他?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不飞,那你等着死呗。” 说完这些,陆念乐不可支,靠着椅背,看好戏一般看着岑琅。 岑琅被她盯着背后汗涔涔,倏地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岑氏见状,忙不迭给李嬷嬷递了个眼色。 她不怕旁的,就怕岑琅稀里糊涂。 一旦岑琅有半点拆伙的意图,薛家又凭什么死扛? 诚然,岑太保不至于被薛文远拖死,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走了,”岑氏的手用力抓了抓被褥,与陆念道,“你也可以走了,不用在这里唱戏。” 陆念起身,走到床边,弯下腰看着岑氏:“陶禹川,我母亲,松子,莽草…… 上回我就跟你说过,这世上只要做过的都会有证据。 镇抚司能开金夫人的棺,你说说,能让他们开了陶家的棺,查出证据后、再开我母亲的棺吗?” 岑氏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一瞬间,恐惧、愤怒从心中迸发,直冲脑海。 陆念留下“真刀真枪”这个字,笑盈盈地走了。 李嬷嬷送完岑琅回来,只看到坐在床上的岑氏,仿佛从水里被捞起来一样浑身汗湿,嘴唇发紫。 “侯夫人……” 良久,岑氏的眼珠子才转了转,问:“她们做什么去了?” 李嬷嬷倒是领会了岑氏的意思:“姑夫人回春晖园了,表姑娘去了世子他们那儿,应是去寻世子夫人。” 岑氏的呼吸粗重,用力砸了下床板。 翌日。 岑氏看着围在病床前的众人,这才明白了“真刀真枪”。 柳娘子满面担忧。 “我清早过来,听见侯夫人咳嗽愈发严重了些,这毛病靠养,白日夜里都要仔细。” “我看李嬷嬷也是一脸倦容,只一人伺候侯夫人怎么足够?” “李嬷嬷莫要逞强,都晓得你对侯夫人尽心尽力,但事关侯夫人身体,还是不能马虎。” “旁人伺候不来,今晚上我来守夜吧。” 李嬷嬷脑袋嗡嗡。 她昨晚上自然又没有歇好,脑子也不比平时活络,听柳娘子大包大揽了一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拒绝。 “姨娘,怎能劳烦你呢?奴婢撑不住,还有之前伺候侯夫人的,搭把手……” 陆念坐在一旁。 她来时自己带了把花生,剥得十分惬意:“就这点毛病,一个嬷嬷伺候不住,还要姨娘来伺疾了。不晓得的,还当这位侯夫人七老八十,转年就要不行了呢!” 陆骏坐在一旁,原本没有吭声,听见这阴阳怪气的话,额头青筋不住跳:“姨娘敬重母亲,想要照顾母亲病体,怎么在你嘴里就这么得……” “怎么的?”陆念白了他一眼,“嫌我说得难听?那好啊,大孝子,你来端茶送药?” 话音一落,所有目光落到陆骏这里。 陆骏想也没有想,道:“我来就我来,服侍父母,本就是儿女的责任。” 李嬷嬷一听就慌了:“这如何使得?世子,这里有奴婢伺候,您不用……” 话说到一半,陆骏还没开口,陆驰先打断了她:“大哥说得对,我和大哥轮着来,有嬷嬷搭把手,我们也出不了多少力。” 兄弟两人一拍即合。 陆念往口中扔了个花生,牙齿一咬,嘎嘣脆。 阿薇含笑,从荷包里又抓了一把出来,给陆念续上。 陆·胡说八道·念:鳏夫配寡妇,谁也不吃亏。 别听她的。 没占大便宜,对陆念来说就是吃亏。 —— 陆·大孝子·骏:炸裂倒计时,不在今天,就在明天~~—— 开文前做大纲的时候就想写陆念这段胡咧咧了。 89.第86章 阴魂不散的东西!(五千大章求月票) 腊八。 李嬷嬷睁开眼睛时,窗外明亮极了。 她有一瞬发懵,以为自己睡过了头,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下雪了。 这个冬天也是怪得很。 又冷又干,看天色早半个月就该下雪了,谁知道一直虚晃一枪,直到今日才积了一地的雪。 李嬷嬷收拾着起身,扶着榻子下来时,脚步一浮,身子左摇右晃,好在是抓住了椅子背才没有摔倒。 柳娘子闻声,从寝间里绕出来,微笑着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嬷嬷一个激灵,被她笑得后背发凉。 昨晚是柳娘子守夜。 自打那日定下来起,陆骏、陆驰两兄弟各轮了两日。 他两年轻,在外间搭个榻子,半打盹半醒神也不至于太累,但架不住有人心疼。 商量来、拉扯去,中间换桑氏、简氏各来伺候了一夜,柳娘子来了两夜。 陆念兴致勃勃地也想参与进来,才开口就被劝住了。 想也知道,陆念往寝间一坐,别说伺候人了,能少说几句糟心话就阿弥陀佛了。 她只能遗憾至极。 至于岑氏和李嬷嬷提出来的“不用人手”,也是又被否了一回。 柳娘子一口一句“情理之中”,陆骏上了陆念的当、要做大孝子,陆驰这个亲儿子更不会落于人后,桑氏再积极主动些,简氏不管有心没心也躲不了懒。 这些时日下来,且不说被伺候的岑氏舒坦不舒坦,李嬷嬷已经是瘦了一圈了。 太累了! 她真的太累了! 整夜整夜地提心吊胆,就怕侯夫人半梦半醒间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更怕侯夫人像前阵子那般,大半夜不睡觉站墙角,吓着她李嬷嬷也就罢了,吓着其他人…… 这要如何交代? 万幸的是,或许因为侯夫人病中疲惫,暂且还没有不恰当的举动。 但有一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贼还没动静,李嬷嬷快坚持不住了。 柳娘子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声音压得很低:“侯夫人半夜睡得不安稳,一直翻来覆去,这般状况如何能养得好身体?这会儿才刚刚睡熟,我们莫要吵着她。” 李嬷嬷挤出笑容来,点了点头。 柳娘子看着面前这老妇精疲力竭的样子,又道:“我看嬷嬷也要多歇歇了,半夜我起来倒水,你都没有醒,可见是这阵子累着了。” 李嬷嬷闻言一怔,怀疑道:“没有醒?不会吧?” 自打侯夫人睡不好起,这两年,她的睡眠也很浅,从没有听不到动静的时候。 www● Λn● ¢ o 偏柳娘子信誓旦旦,李嬷嬷一时也吃不准,明知道不该信这斥候,又觉得以自己的状况可能真的会…… 柳娘子说完这些,拿帕子捂嘴打了个哈欠:“嬷嬷既起来了,我先回去梳洗一番。今儿腊八,府里要祭祖的。” 李嬷嬷打量了她两眼。 不愧是狐媚子,打哈欠都自有风情。 难怪能叫侯爷惦记这么多年。 难怪和那镖局汉子做过十多年夫妻、侯爷都能不计较。 这要是早些年进府,靠着年轻貌美…… 等柳娘子走了,李嬷嬷才回过神来。 糊涂啊! 现在是琢磨那狐狸精的时候吗? 一只狐狸动摇不了侯夫人,但若病情不好转,夜夜有人守着,才要完蛋! 毕竟,担惊受怕的不止是她,还有侯夫人! 两刻钟后,岑氏又唤人了。 李嬷嬷忙不迭进去,仔细观察岑氏神色。 岑氏也瘦了,皮肉挂不住,褶子一般往下垂,原本慈眉善目的一张脸看起来阴毒许多。 “柳氏回去了?”岑氏开口,声音喑哑。 “回去了,”李嬷嬷道,“今儿腊八,您……” “扶我起来梳洗,”岑氏道,“等下去小祠堂。” 李嬷嬷劝道:“您还病着……” “没有病到下不了床的地步!”岑氏气恼道,“我连祭祖都不去,如何能叫伺疾的滚?” 这些时日,她真的烦透了! 说了多少次不用人夜里守着,偏生一个个不消停。 尤其是陆骏那傻子,完全着了陆念的道! 连带着阿驰也犯了蠢,火急火燎地要当好儿子。 岑氏夜里本就睡不安生,多的是刚眯半刻钟就醒了、如此反复到天亮的时候,这些时日被逼得连这半刻钟都不敢眯,就怕一时失言…… 可是,人毕竟不可能那般熬着,能补眠也就罢了,现如今白日里都不得清静! 一会儿大夫来请脉,一会儿院子里煎药,一会儿与她说话解闷…… 各种花样轮番来,那可恶的柳氏,那已然与陆念联手的桑氏,花样忒多! 更要命的是,桑氏不晓得如何吹得枕头风,把陆骏吹得更耿直了! 岑氏好几次差点耐不住脾气要发火,又被迫着生生压回去,做一个病得精力不济的温和老夫人。 “不管怎么样,”岑氏在梳妆台前坐下,咬牙道,“最多再三五日,必须把人都赶了!” 李嬷嬷嘴上附和着,心里拔凉拔凉的。 这显然是姑夫人算计好了的,岂会半途而废? 她有心要宽慰几句,等梳子从头上滑过,梳下来大把大把的头发后,她缩着脖子不敢吭声了。 岑氏心不在焉,并没有发现自己掉了许多头发,由着李嬷嬷替她打理得当,又往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粉。 小祠堂里。 定西侯下朝回来,主持家祭。 府里腊八并非大祭,但也算重视,早早扫了雪,又里外收拾干净。 廊下,柳娘子正与定西侯说着话:“昨儿是我守着,侯夫人歇得还是不好,我琢磨着是不是再换大夫来看看?如此下去总归不好……” 进府这些时日,柳娘子早已经有了经验。 说旁的七七八八,定西侯不怎么理会,但只要说姑夫人,好好坏坏的,侯爷都会认真听。 近些日子还添了侯夫人。 毕竟是抱恙的妻子,他会去探望,也会听人说状况。 柳娘子不疾不徐说着,余光瞥见李嬷嬷扶着岑氏来了,手腕一抬、轻轻拍了拍定西侯的胳膊:“沾了雪水,看着就潮,回头赶紧换一身,再喝碗姜汤驱驱寒。您也保重身体吧,要不然,世子兄弟两人不止要给侯夫人守夜,还要来伺候您。” 定西侯笑了下:“阿薇很会煮姜茶。” “是,”柳娘子弯了眼,“先前喝过两次,很是顺口,等下我跟她提,请她给您送一碗去书房。” 说到这会儿,柳娘子像是才看到岑氏一般,急急忙忙迎上来扶她:“您怎么来了?今儿还下雪,病情加重了可如何是好?” 岑氏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怕忍不住剐她一眼。 陆念和阿薇是最迟到的。 小祠堂里便是备了火盆、也远远不及屋里暖和。 陆骏搓着手怨她:“你倒是悠闲。” “沐浴更衣熏香,哪样不需要工夫?”陆念嗤得笑了声,“母亲就喜欢香喷喷的我,她愿意等我,你催什么?” 陆骏浑身鸡皮疙瘩。 多大岁数了,还香喷喷?! “行行行,你说得对,”陆骏懒得与她争口舌,“快些吧。” 祭祖自有章程,说复杂倒也不复杂,偏陆念有备而来,赶在结束前突然起身,上前几步把白氏的牌位取了下来。 定西侯一时不解:“阿念?” “我和母亲说说话,”陆念慢悠悠地,把牌位举到面前凑近了,“十几年没在家里过腊八了,也没叫母亲仔细看看我。 母亲,我现在长这样,您细细看看我的五官。 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楚您的样子了,但我和您应该长得也没那么像,反正父亲、舅舅那儿没人夸过我像您。 喏,我再给您看看阿骏。” 说着,陆念转身,把牌位直直贴到了陆骏的脸上。 冰冷的木牌激得陆骏下意识要躲开。 他自然不是怕,亲娘的牌位有什么可怕的,就是冷得慌。 “躲什么?”陆念嫌弃极了,“我听说阿骏好像眼睛嘴巴更像您一点,唉,有什么用呢? 他现如今可是大孝子了!岑氏病着,他去守了两夜,要不是弟妹拦着,他还能再去好几夜。 说来是您走得太早了,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没给您敬过一点心,全服侍别人去了。” 陆骏叫她说得头痛不已:“你少说几句行不行?孝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自是尊敬母亲的,不是我不想孝顺她、伺候她,是天不假年,子欲养而亲不待! 继母代替母亲抚养我长大,我现在回报她也是应当,何况两位母亲是好友,你何必在灵前说这些伤人心的话?” 陆念噗嗤笑出了声:“你还会伤心?” “啊?”陆骏不解。 他说了这些,陆念的关注点竟在这个词上? 只见陆念笑容倏地消失,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憎恨层层漫出来:“母亲不会伤心,她会恨;岑氏也不会伤心,她欢喜母亲的死;只有你一个糊涂蛋,在这儿伤心来伤心去!” 陆骏气结:“你!” “对了,今晚该是你守夜吧?继续当你的大孝子,千万别睡死了!”陆念说完,抱着牌位看向岑氏,“这等拳拳孝心,滋味如何? 你千万别点什么安眠的香,阿骏一觉睡到大天亮,可就是一片真心喂了狗了! 说来,你也不敢点吧? 真要点早点了,是吧?” 岑氏气血上涌,冲得头昏眼花。 陆念这下说舒坦了,把牌位放回去,神色如常跪下磕头。 她没有再招惹的意思,定西侯也不会去念叨她,没必要,真把阿念的脾气激起来,不一定砸祠堂,但大闹一场免不了,更要命的是激出病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祭拜结束后,回到书房的定西侯得了一碗春晖园送来的姜茶。 一口下去,浑身寒意消散,从里到外都暖和。 而菡院里得了碗腊八粥,岑氏看都不用看,其中必然有松子。 她毫无胃口,叫李嬷嬷端了出去。 下午时候,岑氏勉强睡了会儿,半梦半醒间听到些悉悉索索的动静,她不爽地拍了拍床板、代替说话。 外头动静一顿,下一刻柳娘子抬步进来。 “您醒了?”她柔声细语地,“我刚和李嬷嬷说呢,您白日还是少睡些,夜里才能更好入眠。” 岑氏瞪着她。 柳娘子又道:“您刚是不是做梦了?我好像听到您说了什么,不是很清楚……” 岑氏下意识问:“我说了什么?” “好像是什么草不草的,”柳娘子凑近了些,低声细语起来,“您这呓语的毛病,好像也挺厉害的。” 岑氏的眸子倏地一紧,抬手就向柳娘子打去。 柳娘子自小练武,哪怕如今身手早不及从前了,也不是岑氏这样能打着的。 她往后让开,嘴角一抿:“您睡糊涂了吗?打人?您会打人吗?” 岑氏狠狠道:“告诉陆念,她亲娘死了三十年、不是三年!她想开棺只管去开,我看她能开出什么结果来!” 李嬷嬷匆匆进来,见里头剑拔弩张,心下一沉。 柳娘子轻笑了声:“我是不清楚姑夫人要做什么,但是,您再这般下去,恐怕……” 说完,她缓缓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李嬷嬷瞧着岑氏气凶凶的模样,心累极了,又不得不劝:“她是斥候,是先头兵,您一清二楚。” 眼下都是明刀明枪,偏就是势大力沉,她们看得穿,但眼瞧着要挺不住。 入夜。 陆骏早早就来了。 两个儿子守夜时,都是他们留在外间睡榻子,李嬷嬷去寝间伺候。 白日转小的雪在天黑后又飘洒起来,北风呼啸,吹得窗板啪啪作响。 陆骏记挂着伺疾,不敢深睡。 朦朦胧胧地,忽然听见些模糊声音,他忙坐起身来。 很快,里头传来梆的一声,而后是清晰的风声,那风像是穿了墙一般,吹得屋里冷了几分,连陆骏都不由打了个颤。 “侯夫人!” 听到李嬷嬷惊呼的声音,陆骏顾不上旁的,趿了鞋子赶忙往里头走:“怎么了?我进来了。” 一入寝间,他就看到窗户大开着。 淡淡的月光里,雪色明亮。 岑氏就站在窗户边,被寒风吹着都没有避开。 李嬷嬷手忙脚乱去关窗,被岑氏木着脸挡了,急得不住道:“您清醒清醒!世子还在这里!” 岑氏却问她:“外头那么重的炖肉味道,你难道没有闻到?” 李嬷嬷没闻到,她被风吹得鼻子瞬间就糊住了。 “什么炖肉?”陆骏想起春晖园前阵子夜里会炖肉,稍稍闻了闻,“母亲,您闻错了,今晚上没有炖肉味道。窗边寒冷,我扶您去床上躺下,您病体未愈,可不能这么吹风。” 岑氏死死看着陆骏。 雪色映照下,视线并没有那么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岑氏仿佛看到了白氏。 “我吃着那粽子糖不错,你也尝尝。” “刚做得的桂花酥,前两天才打的桂花,尝个应季的新鲜。” “晓得你喜欢吃,多吃些。” “我还要陪阿念和阿骏长大呢,怎么舍得扔下他们?” “哪里会嫌你烦呢?巴不得你每天都来才好。” …… “你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不让我陪阿念和阿骏长大?” “为什么害阿念,为什么骗阿骏?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脑海里翻滚,岑氏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 陆骏以为她是冷的,急切着要扶住她:“母亲,您快些回床上暖暖。” 岑氏没有动。 她看着陆骏那张张合合的嘴,眼前闪过的是白氏年轻貌美的容颜。 温柔、和煦、嗔笑、甜蜜、活泼。 和她不一样。 和真正的她不一样,和假装的她也不一样! 白氏是那么的鲜活,只要坐在那儿就能吸引人的目光。 “滚!你滚!”岑氏阴郁的声音从牙齿缝里冒出来。 陆骏起先当是自己听错了:“母亲?” 李嬷嬷亦听见了,此刻再顾不得关窗,扑过来想抱住岑氏的胳膊、把人往床边带。 “滚开!”岑氏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使出的力气,生生把李嬷嬷撞开,“阴魂不散的东西!” 李嬷嬷摔倒在地,脑袋磕到了椅子,痛得天晕地转,再想去捂岑氏的嘴已是迟了。 “死了三十年了还作怪,晦气东西!” “侯爷再喜欢你又怎么样?还不是要续弦?还不是和个狐狸精搞七捻三?除了陆念,谁还惦记你?” “以为陆念能给你报仇?呸!你是个死人,你女儿是个疯子!死人不会说话,疯子说话也没人信!” “我害她怎么了?小贱蹄子从小就和我作对,我没杀她就不错了!” “你儿子?你儿子可真好骗!他叫了我三十年的娘,你算什么东西?!” “我不怕你!我能毒死你一次,就能叫道士再收你一次!” “你识相的赶紧滚!这么心疼你女儿,你把她带下去陪你啊!” 李嬷嬷扶着炸开一般的脑袋。 她害怕又惶恐的这一刻,像是悬在头上的铡刀,终是落了下来。 她又是胆怯又是惊恐地去看陆骏。 陆骏站在原地,仿佛被浇了一桶冰水又被冻结实了的冰雕,一动也没有动。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岑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每一句话,他都听清楚了,但好似又一句都没有听懂。 他想,他的确是蠢笨的,不然为什么会听不懂?为什么这么难懂? 半晌,陆骏的喉头滚了滚:“您……” 陆骏:? 陆念:哈! 阿薇:明油亮芡!—— 90.第87章 我等这一日等了三十年(三更合一求月票) 陆骏只说了一个字。 后头的话,他不晓得如何说下去了。 狂风裹挟着雪花吹进来,来势汹汹,陆骏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脸上像被刀子刮了一般。 他没有再看岑氏,但脑海里的每一幕都是刚才画面的回旋。 比寒风凶猛,比刀子尖锐,割得他脑袋里七零八落的痛。 陆骏是茫然的。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睡迷糊了,或者说,这就是一场噩梦。 wшw◆Λ n◆co 说出那些话的,真的是母亲吗? 和他相处了三十年的母亲,完全不是那么一个性情。 母亲怎么会这么说话? 怎么会露出那样狰狞的表情? 怎么会杀人、杀的还是…… 陆骏在大风中睁开了眼睛,雪花落在他的眉心眼角,化作一片湿漉漉。 “真的吗?”他问。 寒气灌入口中,冲向咽喉,陆骏捂着脖子重重咳嗽,险些连眼泪都呛了出来。 岑氏大口喘着气。 冷意让她不清明的神智渐渐平息下来,也后知后觉地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呼吸彻底僵了。 怎么会呢?她怎么会说出那么不理智的话来? 岑氏看着陆骏,骤停了心跳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马,瞬间狂跳起来。 怎么办? 心中慌乱,岑氏脸上还是端住了。 她没有看陆骏,而是扫了眼李嬷嬷。 主仆多年,李嬷嬷顷刻间心领神会,顾不上摔得哪哪儿都疼的身子,手脚并用爬起来。 “世子,”抹了一把脸,李嬷嬷呼吸急促,思绪飞快,“风太大了,别吹出病来,您先关窗,奴婢扶侯夫人去床上,然后奴婢慢慢与您解释。” 陆骏没有反对。 他的脑子现在浆糊一团,有人说什么,他就照着做什么。 啪的一声响,风雪被拦在了外面,屋里亮起了油灯。 岑氏靠躺在床头一言不发,一副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的模样。 李嬷嬷眼眶通红,擦一下就是泪花。 靠着这点儿拖延工夫,她急中生智,编了个理由:“是这样的,世子您不清楚,侯夫人自从前一阵子起,脑子就时不时有些糊涂。 许是回回听姑夫人说她害了人,竟然信以为真了。 做梦魇着了,她就觉得自己真的害死了白氏侯夫人,真的是个作恶多端的女人。 世子,侯夫人好可怜啊!” 陆骏按了按发胀的眉心,问:“你是说,母亲的脑子也不太好?和大姐那样?” “对、对!”李嬷嬷眼前一亮,不住点头,“上了年纪的人受不得惊吓,之前姑夫人砸秋碧园的动静,着实吓到侯夫人了,自那之后就…… 世子,您可千万别信侯夫人不清醒时说的话,她是什么脾性的人,您难道还不清楚吗? 连只鸡都没有杀过,又哪里会杀人? 不过是受了刺激,病了,才会胡言乱语。 您看姑夫人,她犯病的时候多吓人啊,六亲不认、连表姑娘都能弄伤了,但那是她的本意吗?肯定不是! 姑夫人多疼爱表姑娘,您肯定看在眼里! 所以啊,您别计较侯夫人刚刚那些胡话,等她醒来就好了……” 李嬷嬷越说越有底气。 是的,事实就是如她说的,只有她坚定不移,世子才会信。 “有病”是个多好用的由头啊! 姑夫人用的,难道侯夫人就用不得? 姑夫人的疯病是在蜀地得的,而她们侯夫人,那是生生被姑夫人逼出来的! 说起来,还是侯夫人最可怜、最无辜! 李嬷嬷“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捶胸顿足。 陆骏绷紧了身子,双手握拳、松开,又再次握紧。 耳边是李嬷嬷伤心的哭泣,眼前是岑氏神游天外的神情,陆骏的肩膀垂了下来。 “哈哈……”他笑了笑,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干巴巴的,“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难怪! 他就说,母亲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不可能的,断断不可能的! 天渐渐亮了。 陆骏一动不动,在沉默里坐到了天亮。 柳娘子来得很早,一进屋子就察觉到了状况不对。 地上落了几张纸,看样子是叫狂风吹落的。 桌上的油灯还亮着,雪天明亮,平日里起身的时间根本用不着点灯。 再看陆骏那丢了魂的模样,柳娘子上前问道:“世子,昨晚上……” 陆骏身子一震,似叫吓了一跳:“昨晚上怎么了?” 柳娘子眼珠子转了转,捂着嘴低呼:“莫不是侯夫人又说胡话了?哎呀!我就说这么下去不行,得叫大夫来仔细问问。” 闻声,岑氏横着一眼怒视柳娘子。 陆骏却像是得了佐证,道:“姨娘也听过?是,母亲她又说胡话了,她也病了,我看着不比大姐轻。昨晚上……” 李嬷嬷左看右看,想阻拦又作罢了。 她能哄住世子一时,却哄不住世子一世,尤其是,等世子夫人来了,只一眼就能看出世子不对劲,枕边风再一吹,世子怕是一五一十都会说出来…… 那就被动了! 说话回来,昨夜侯夫人失言,就已经被动至极! 倒不如借着“有病”的由头…… 唉! 李嬷嬷的心又凉了,半夜里给自己鼓的那些劲完全撑不住,脑袋混乱得无法作出一个明确的判断来。 岑氏深吸了一口气,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路已经窄了,但再窄的独木桥,也必须往前走! 在场之人,唯有柳娘子心里乐开了花。 等待了那么久,总算是有了成效,最妙的是,世子亲耳听见了。 虽还不清楚侯夫人具体吐露了些什么,但看那灰败的棺材脸,想来内容格外精彩! 柳娘子不耽搁,当即寻桑氏说消息:侯夫人病得忒厉害,都说胡话了! 不过两刻钟,定西侯府上下传了个遍。 阿薇举伞,与陆念一道来了菡院。 进了屋里,她一面替陆念解了大红氅子,一面轻声道:“千万别自个儿拧着,我们仔细与她算账。” www⊕ tt kan⊕ c○ “我有数,”陆念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难得严肃,“我等这一日等了三十年。” 两人走到寝间里。 陆驰夫妻两人在床前,关心着岑氏的身体。 陆念在陆骏身边坐下来:“大孝子好好守夜,怎么越守越严重了?” “你还……”陆骏下意识要反驳,话才出口,自己就顿住了。 他明明可以用李嬷嬷的说辞来指责陆念,可话到嘴边,陆骏自己说不下去,只能垂头丧气。 定西侯今日休沐,此刻也过来了,小小的菡院屋子里满满当当。 “病情加重,怎得不叫大夫?”他问。 柳娘子道:“侯夫人说胡话,病得有些怪……” 定西侯的眉头紧皱,神色很是不悦。 阿薇看在眼中,不由讶异,定西侯为何是这般反应?不是关切,也不是疑惑,而是不悦…… 陆念没管定西侯,只问:“都是些什么胡话?” 李嬷嬷不敢说,陆骏不想说。 陆念冷声道:“都不说?那我来猜猜。她说她杀人了?说她害死了我母亲?说她……” “大姐!”陆驰坐不住,高声打断陆念,又看陆骏。 叫他意外的是,平素一直和陆念不对付、说一句顶一句的陆骏依旧垂着眼,一言不发。 这叫陆驰的心沉了下去。 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太不对劲了! 陆念直接问李嬷嬷,一双凤眼凉如冰:“你来说,还是让我逼阿骏?或者逼岑氏自己说?” 李嬷嬷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急促了呼吸了几下,逼着自己想起半夜时的情绪,捂着脸哭嗷起来。 已经说过一遍的话,此刻说来没有一点磕磕绊绊,且情感细腻、万分真挚。 说得陆驰怒目圆睁、死死瞪着陆念。 李嬷嬷说完,只余下嘁嘁哭声,其余人都安静着,各怀心思。 阿薇打破了这份安静。 她伸手指向李嬷嬷,嘲讽道:“一个敢说。” 而后,手指换了个方向,指到了义愤的陆驰身上,她道:“一个敢信。” 陆念闻言哈哈一笑,抬起头来,明眸看着站在身边的阿薇,问:“当真只有一个信了?” 阿薇接了这话,直接去问定西侯:“外祖父,您不会也信了吧?” 定西侯眉宇紧锁,下颚绷直,没有明确表态。 陆念支着腮帮子,眼睛弯着,其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她就这么看了定西侯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 谈不上失望,因为本身也没有多少期待。 岑氏一言不发,只李嬷嬷在这里唱戏,父亲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不会摆出明显的偏向。 毕竟,对他来说,眼前局面还是可控的,不至于心急火燎。 能让父亲急起来,得是怒砸秋碧园那样的“大场面”。 “你呢?”陆念微微偏了头,挖苦陆骏,“你信没信啊?先前我们谁都不在,只有你亲耳听到了岑氏的话,来吧,孝顺儿子,与我们说说?” 垂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拳,陆骏的肩膀抖得很厉害。 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陆念扶着椅子站起身,直直往床边走。 李嬷嬷边哭边拦:“姑夫人?” “怎么了?”陆念倚着床架站定,抓着幔帐流苏一下一下在指尖绕圈,“我有病,她也有病,正好交流下发疯的感悟。我病得比她久,经验丰富,体会深刻……” “什么乌七八糟的?”陆驰也是怕极了陆念会突然发难,之前扬着锄头劈柱子的陆念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哪里是需要交流的事?” “你一个没病的晓得个什么东西?”陆念啐他,“轮得到你在这儿当大夫?!” 陆驰被堵得心塞。 见母亲浑浑噩噩坐在床上,他的心情着实不好受。 思来想去,他还是忍下了愤怒,耐着心思与陆念讲道理:“大姐,为人子女,你放不下亲娘,这本没有错。 你从小就认为是我母亲害死了你母亲,今日听李嬷嬷说这些,算是‘印证’了你的猜测,你无论多激动、多愤恨,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我母亲她病了,她的话不能尽信,你想要一个答案,就先请大夫来给母亲看病,等她清明些、能自己开口了再说。 您等了三十年的真相,难道连这么些工夫都等不住了吗? 还是说,你只想要你认定的真相?” 陆驰自认为说得很克制,也很在理,没成想,话音一落,陆念突然抬了手。 不晓得什么东西迎面向他飞过来,陆驰躲闪不及,劈头盖脑地都砸了个正着。 痛倒是不痛,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陆念砸的是花生。 她随身的荷包里,装了满满的。 陆念砸完,猛然转身抓住了岑氏的肩膀。 岑氏已经坐直了,整个身子往前探,担忧地唤了声“阿驰”。 这是她的本能。 陆念抓的就是她的本能。 “你看,她很清明,”陆念撇了撇嘴,“亲儿子遇着危机,她比你自己的反应都快。” 陆驰见此,忙轻声与岑氏道:“您别怕,父亲不会让她冤枉您的。” 这一刻,阿薇突然走到李嬷嬷边上,问:“故事编得不错,但你确定还要编下去?” 李嬷嬷眼神戒备。 “我母亲早说过了,就算开不了外祖母的棺,也有办法开陶禹川的棺,”阿薇直视她,语气十分平静,一字一句,淡过窗外白雪,也冷过呼啸寒风,“为母报仇,不是衙门查案。 查案要严丝合缝的证据,但报仇不用,认定了就是认定了。 我母亲那个病,别说一座秋碧园,整个定西侯府都能掀,你说,外祖父会不会想要息事宁人? 岑氏有娘家可靠,还有个亲儿子在这里说道理,你李嬷嬷有什么? 总要有人扛罪,你是要继续忠心耿耿替岑氏扛到底,还是说出真相? 你一定也很清楚,于岑氏而言、你就是一枚弃子,就像薛波之于薛少卿,甚至,衙门再咬得凶一些,岑太保连薛少卿都能舍。 你李嬷嬷难道比薛少卿重要吗? 被舍了,死路一条,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放过你,我母亲要你死,岑氏更要你死,死人才不会说话。 但你还有唯一的活路。 说出来,说清楚岑氏怎么杀的陶禹川,怎么杀的外祖母,莽草、松子都说得明明白白。 我母亲保你活路!” 岑氏的身体僵住了。 陆念扣着她的肩膀,感受到她的僵硬,哈地笑了一声。 “大姐!”陆驰难以置信,“这算什么?收买?离间?这样骗来的口供能信?” “为什么不能?”陆念反问,“我只要答案,多脏的手段都可以用,但再脏、也没有你母亲做的事情脏!” 岑氏目光戳在李嬷嬷身上,见嬷嬷不由自主在地回避了她的视线,岑氏的心凉了大半。 看来,今日很难全身而退了。 同时,岑氏暗暗想,阿薇对局势的判断很正确。 这里不是衙门,拼的不是证据,而是心里的那杆秤。 秤的两边,不仅仅只有信与不信,还有身份、体面、背景、代价。 只要她姓岑,只要伯父还在…… 她便是低一时的头,也能再站起来! “所以,这是已经定罪了吗?”岑氏深吸了一口气,压住擂鼓一般的心跳,看着众人,“我病中胡话,就足够坐实我杀人了?陆念,你有病,人人都让着你,但这不是你胡搅蛮缠的护身符!” 陆念听都不听她的,又问李嬷嬷:“活路、死路,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她已经半夜说胡话了,离病中伤人只一步之遥,你还敢伺候她?” 李嬷嬷打了个寒颤,垂着头,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 这些时日,她瘦了很多,担惊受怕,日夜睡不好,要顾着岑氏背着他人时越来越怪的脾气…… 侯夫人失言时,她是害怕的,也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一切到头了。 到头也好,比耗下去强,因为早晚耗不住,结局是注定的。 可现在,好像那到了头的路又能续上了,可续上的尽头又是什么? 不还是这么个结局吗? 那还要坚持下去吗? 还要日夜折磨下去吗? “我……”李嬷嬷不住发抖,人抖、声音更抖,“陶禹川不能吃松子,所以他才会喝那么一点酒就呕吐呛死。 白氏侯夫人是吃了莽草,最初把粉末下在她调养身子的药里。 药味重,根本发现不了那一点点粉末。 那一个月常常来府上,每次抓着机会放一点,只是见效太慢了,最后侯夫人就添了一次狠的,就倒进药炉里,当天白氏就没了……” “胡说!你个刁奴!”岑氏气急,几次想要打断李嬷嬷,都被陆念制住了。 也不晓得陆念哪里来的力气,抓着她肩膀的手势大力沉,另一只手捂着她的嘴,直到李嬷嬷说完才放开。 岑氏气喘吁吁怒视李嬷嬷,不信她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出卖。 比起先前的假哭,这一刻李嬷嬷嚎啕大哭:“我也是受不住了!自从您噩梦不断、梦里说胡说、把侯爷劝去书房住后,奴婢也没安生过。 近些时日更是变本加厉,奴婢怕啊!您半夜站墙角,奴婢怕,半夜疑神疑鬼,奴婢更怕! 倒不如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阿薇叹了声。 她们得到了真相,意料之中。 对其他人来说,就今日的争执而言,其实也不算突兀。 只是牵扯了人命,一时皆是无言,只听得李嬷嬷捶胸顿足说着要死要活的话。 陆念松开了对岑氏的桎梏。 岑氏的身子晃了晃,急着从床上下来,想在混乱中做最后的挣扎。 谁也没有预料,除了早已知晓的阿薇,因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前一刻才松开了岑氏的陆念,下一刻从胸前衣襟里拔出匕首,银光乍现。 手起刀落,匕首刺入岑氏的左腿,又立刻拔了出来。 鲜血喷出来,溅在陆念脸上,睫毛染红,视野通红,她没有收手,在岑氏的惨叫声中又是两刀。 定西侯几乎是在看到银光时就冲了过来,但他坐得远,屋里人多,桌椅挡道,以至于他抱住陆念时,陆念已经得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定西侯吼道,“你不要命了吗?” 其他母女冲突,他都能含糊过去,但动刀杀人,岑家要深究,闹到衙门里,他根本不可能保住陆念。 陆念松开了手,染血的匕首啪嗒落到地上。 “我进衙门,那全天下都知道岑氏杀了我母亲了,”陆念挽了把散下来的头发,指尖鲜血随着她的动作划过寥白的脸庞,“我便是杀了她,也是为母报仇,我是死是活,不就是看您和岑太保在金銮殿上谁更能豁得出去吗?” 定西侯被她说得脑壳嗡嗡:“现在是讲这个的时候?” “我又没有往她心口刺,”陆念道,“您放开我吧,我没有第二把匕首。” 定西侯着实怕了她的癫,转头去看阿薇。 阿薇颔首:“没有了。” 定西侯这才把陆念松开,又把她拽得远离岑氏。 陆驰和简氏围在床边,忙着替岑氏止血。 看着岑氏腿上的血窟窿,陆驰咬牙问:“你就一定要这样?” “你母亲只是伤了一条腿,我母亲被她害了一条命!”陆念冷声道,“我母亲若是活着,若能活着,定西侯府、陆家,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念骂完陆驰,又寻陆骏:“比起他,我更恨你!他那是亲娘,无可厚非,你呢?” 陆骏欲言又止,眼中全是挣扎。 “你在奢望什么?”陆念一把撕开了陆骏那用侥幸所勾画出来的自欺欺人,“直面真相、接受现实,有那么难吗?”“能比要你的命还难吗?” “母亲她,丢了命!你却连接受她真正的死因都做不到吗?” “你当了三十年的傻子,还要再当三五十年的缩头乌龟吗?” 陆骏的眼泪滚落下来。 他从半夜听到岑氏那番话起,就已经麻木了。 他想逃避,但陆念不叫他逃避。 涕泪纵横中,他一遍遍问自己:我算什么呢? 继母当他是傻子、把他当做讨好父亲的玩意,当做刺向大姐的凶刀;大姐视他为冤种,恨他怨他;母亲呢?母亲泉下有知,又是如何看他? 可他能怎么样?! “母亲死的时候,我才三岁,三岁!”陆骏嘶声叫道。 他什么都不懂。 父亲若出远门,一两个月才回来,他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 又如何去记住生母? 除了整天吵架的大姐,府里的每个人都告诉他继母是疼他的,生母是病死的,大姐是无理取闹的。 他所有的对母亲的念想都来自于继母,那么温和良善,生病时关怀,成长间照顾,哪怕继母有了亲生儿子,对他也一如往常。 他信任、孝顺养育他的继母,难道不应该吗?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他反倒成了那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是笑话吧……”陆骏哈哈大笑,笑得呛了气,“我过去那么多年,全是笑话!” 91.第88章 是您为人女儿的脊梁(五千大章求月票) 陆骏又哭又笑,哭得惨烈,笑得疯狂。 桑氏没有宽慰他,这时候横插进去,正说反说都不会得到期望的成效,倒不如作壁上观。 在那个秋夜,大姑姐与她谈合作时,桑氏思考后接受了。 但说心里话,她没有想到,短短时日内,大姑姐和阿薇当真把侯夫人的皮给撕开了。 大姑姐说过“阿骏是个好赖不分的傻子”。 桑氏对丈夫没有多余的期待,别添乱,别妨害她教儿子,就足够了。 她接受丈夫的无能,也接受儿子的平庸,但她无法接受儿子被教坏,被二房的陆勉彻底比下去。 现在,倒是不用比了。 岑氏这样杀人上位的凶手,她的亲孙儿陆勉再是有能耐,也不可能夺走爵位。 阿致哪怕是个和世子一般的傻愣子,桑氏都能抓死爵位不旁落。 这笔买卖,是她赚了盆满钵满。 想到这里,桑氏深深看了陆念一眼。 她从头至尾出力少,顶多也就是敲边鼓,真正辛劳的是大姑姐,这条为母报仇的路,大姑姐走了三十年。 吃亏过,跌倒过,摔得一身伤、一脸血,依旧挣扎着往前爬,爬出来了一条血路。 桑氏又看陆骏。 不顺眼,实在很难顺眼。 而后,她看到阿薇走了过来。 “舅舅,”阿薇垂着眼帘,如果说陆念的眼神像冰刀,那阿薇此时的目光似茫茫大雪,洋洋洒洒落下来,一望无际、没有情绪,“您以前的确是个笑话。” 伤心欲绝的陆骏仿佛被当头砸了一棍子,声音停了,眼泪还在流。 他泪眼模糊地看着阿薇,视线混沌,心神亦混沌。 阿薇语气不变:“以后呢?您还想当个笑话?” “不是……我……”下意识的,陆骏冲口而出。 谁会愿意当个笑话? 可当他意识到所谓的“不是笑话”是什么样的时候,他又茫然了。 “难道我也要像你母亲一样,”陆骏又急又气,质问道,“拿着刀子去捅人?她是疯子,我难道也是?” 阿薇嗤得笑了声,像是那大雪被寒风裹着打卷,刮得人脸皮子都痛:“您还不如疯子。” 陆骏语塞,辩不过,也不知道如何辩。 阿薇的注意力已经挪到了定西侯身上:“您呢?” 定西侯阴沉着脸。 “您要继续当笑话?”阿薇一字一字地问,“还是,您比舅舅硬气些?” 定西侯的视线在屋里众人身上转了一圈。 痛得几乎要昏过去的岑氏,手忙脚乱的阿驰夫妇,失魂落魄的阿骏,一脸讥诮的阿念和站在阿念身边、轻声细语说话的柳娘子…… 各有不同,各有想法。 “阿薇……”定西侯抬手抚了抚喉咙,“再怎么样,也不能直接动刀见血。” 阿薇道:“您该高兴,母亲没有往岑氏心口扎刀。” 事实上,不是陆念不想扎。 今日来菡院前,陆念真的存过杀人的心。 阿薇好说歹说劝住了陆念。 “我知道您不惜命,能为亲娘报仇,命算得了什么?” “杀了岑氏,您大摇大摆进衙门,叫全天下知道岑氏是多么狼心狗肺、心狠手辣之人,您与她命换命,您觉得不亏。” “但您别忘了,岑氏能有今日,是因为她背后有一个岑太保。” “岑氏在外祖母的陪嫁里动手脚,所有的银钱看来都进了岑太保的口袋。” “这两人,蛇鼠一窝!” “只杀岑氏而放过岑太保,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您前回与我说过,岑氏与岑太保两者之间未必有看起来的那么稳固,八成也是今日吹东风、明日吹西风。” “岑太保对岑氏杀人定然心知肚明,岑氏供岑太保那么多银钱,也算拿捏了他的把柄。” “您只伤岑氏一条腿、留着她的性命,让她四面楚歌的同时,又觉得自己还有救,她才会迫不及待地把别人拖下水。” “一旦彻底没了希望,那就‘爱咋咋样’,多少给她留一条活路,才能叫她蹦跶,把岑太保一并扯起来。” “您教我的,狗咬狗!” 长长一串,好言好语,陆念最终点了头:“我晓得,我心里有数。” 阿薇才松了一口气。 不是不想要岑氏的命,而是,对阿薇而言,她更看重陆念的命。 人得有念想。 两年多前,余如薇病故,陆念心灰意冷。 仇报了,女儿死了,她没有目标了,也没有心气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陆念的身心都垮塌了下去,毫无生气。 那时,阿薇与她提岑氏,提亲娘的死,才把陆念从鬼门关下拖了回来,这一次也是一样。 岑氏要是死了,陆念萎靡不振,自认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她坚持下去的了,那就…… 不可以那样。 她要留下陆念的命。 她想要陆念活下去。 她要让陆念有新的目标,不怕难,就怕没有。 阿薇她打心眼里喜欢陆念,不想只有两年短短的缘分,她已经失去过一次母亲了,不愿再失去第二次。 深吸一口气,阿薇才又与定西侯道:“您现在定然有一肚子话想说、又不好说,我也一样有很多话想问您,我先陪母亲回去了,等下再说吧。” 定西侯与陆骏不一样。 逼陆骏要在人前,逼定西侯,得在人后。 阿薇低声与桑氏说了几句。 桑氏瞥了眼岑氏,轻声应道:“我有数。” 阿薇笑了下,才又去挽陆念的胳膊:“我们走吧。” 陆念定定看着她。 鲜血已经干了,粘在脸上,很不舒服。 阿薇抬起手,指尖顺着陆念脸上的血痕、从额边划到耳后:“很好看,这是您的功业,是赞赏,是荣耀,是您为人女儿的脊梁。” 陆念的眼睫颤了颤。 沾了血,睫毛发沉,压得她眼角湿润。 “回吧,”阿薇扶着她往外走,“我给您做庆功宴。” 屋外,风雪未停。 阿薇替陆念系好了大红氅子,走了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 丫鬟婆子晓得里头出大事了,根本不敢凑到近前去,全躲在厢房里。 偏又怕主子喊人,只好打开着门窗,竖着耳朵,因而陆念母女两人一出来就叫她们看在眼里。 染血的容颜,像一朵怒放的牡丹,在不合时节的冬日,美得叫人心惊胆颤。 阿薇撑开了伞,母女两人走入这场风雪里,不疾不徐,步步稳当。 屋里,少了陆念那个紧咬不放的“惹事精”,气氛却依旧缓和不过来。 桑氏把姚嬷嬷叫到跟前,吩咐道:“把李嬷嬷关起来,别把人冻死,也别饿着渴着。” 阿薇既说“拿真相换命”,桑氏自不会叫人这么死了。 言而有信。 有这样的表率,才能有更多的“投诚之士”。 桑氏又与定西侯道:“还得劳烦您把侯夫人的血止了。” 陆驰只会简单的包扎,静下心来给岑氏勉强处置了番,正想说请大夫,听桑氏这么一说,着急道:“不请大夫?” 桑氏道:“大姑姐巴不得请大夫,最好全京城的大夫都来,都知道大姑姐为母报仇捅了侯夫人三刀。” 陆驰语塞。 定西侯掌过好几年的兵,止血不算难事。 他面无表情地接了手,清创、上药、包扎。 岑氏痛得满头大汗,咬牙切齿地骂:“侯爷不说说感想?或者说说要如何处置我。” 见定西侯无动于衷,岑氏又痛又恨:“说不出来?也是!侯爷得看我伯父的脸色,还得再顾忌陆念的疯劲,焦头烂额了吧?想好了怎么平衡两边了吗?” 定西侯手上没控劲,布条一扯,痛得岑氏几欲昏厥。 站起身来时,他哑声道:“是,我得走一步、想三步,在随心所欲上,我比不了阿念,也比不了你。” 阿念动刀,他不能动;阿念撕心裂肺,他不能撕…… 岑氏听出他的意有所指,痛极怒极,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话你同陆念说去,你看看她听不听得进去!” 定西侯没有继续争口头长短,只沉声与两个儿子道:“都回去吧,老老实实待着。” “父亲!”陆驰想争取。 定西侯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该清楚,什么对岑氏最好,什么对你自己最好。” 陆驰垂在身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了。 他红着眼与岑氏道:“您好好养着,儿子先回去。” 比起在母亲跟前伺俸,他现在应该更冷静地判断局势。 不要继续忤逆父亲,父亲在气头上,待消气些,他再好好与父亲谈一谈。 大姐闹得再癫再凶,这个家里真正的掌权人还是父亲。 陆驰夫妻两人离开了。 陆骏魂不守舍,被桑氏劝着也走了,菡院里外伺候的人手全换成了桑氏的人。 等定西侯和柳娘子也离开,岑氏看着这个镇定指挥的大儿媳,怒目而视:“可算叫你找到一把好刀了。” “您指大姑姐?”桑氏浅笑,“如果您把这事儿叫作刀,那您呢? 您孝敬了岑太保那么多银钱,您也是一把好刀了吧? 我和大姑姐没有利益冲突,不会有鸟尽弓藏的事,我当侯府一天的家,我能给她和阿薇最大的方便,最多的支持。 您呢? 事到如今,您确定您这把锈刀值得岑太保尽全力维护吗?” 岑氏那因失血而惨白的脸色被气得铁青。 “看来我说到您的心里去了,”笑容消失了,桑氏冷眼看着岑氏,“您该感念我没有真把大姑姐当刀看,我若存心利用她,您亲生的孙儿孙女能不能好好长大就说不准了。” 话是这般说的,但走出菡院时,迎着北风,桑氏长叹了一口气。 她的出身教养,不允许、也做不到去伤害稚子。 她不是岑氏那样猪狗不如的东西。 桑氏往春晖园的方向看了一眼。 大姑姐也不是生来就疯,都是被逼出来的。 这么一想,桑氏的心钝钝的痛。 春晖园。 闻嬷嬷备好了温水。 阿薇让陆念的手浸在水中,又绞了帕子替她擦脸。 定西侯来时,陆念刚刚收拾干净。 父女两人相视无言。 阿薇打破了僵局,问:“岑氏杀人的事,您先前知道吗?” 定西侯长舒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很好答,他看着陆念,严肃又恳切:“不知道,阿念,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今日之前,我一直相信你母亲是病故。” 陆念对这说辞不予置评。 阿薇握着陆念的手,以免她又不自觉地扣指甲,嘴上问道:“外祖母是莽草中毒而亡,死状绝不是轻巧就睡过去了,哪怕她当时看起来病了好一阵了,但也不该看不出来她死状怪异。为什么您咬死病故?” 定西侯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陆念见他如此,抬脚就踹他的椅子,力气大得哪怕是定西侯坐着都被踹歪了。 “阿念!”定西侯急着唤了声。 陆念冷冷斜着看他。 定西侯被她看得心里发怵,也知道有些内情再瞒不得,只好左右看了两眼。 “您放心,”阿薇道,“都在屋里躲雪,除了闻嬷嬷,再没有旁人能听见了。” 定西侯搓了下手,似乎是纠结着从何说起,半晌后冒出一句:“羊角风,我们一直认为你母亲是羊角风发作。” 开了头了,后头的话倒也没有那么难说了。 “她病着那一阵,有时会幻视幻听,她说出来看到听到的东西,我一点都找不到。” “有几次半夜,她突然惊慌不安,睡梦中四肢抽搐。” “她自己觉得没大事,大夫也没看出什么来,我就找白家问了。” “那时你外祖母还健在,她也吓坏了,说白家祖上有出过羊角风这病,而且是三人,不是孤例。” “我们都不敢和你母亲说真相,怕她知道了愈发受不了,但最后……” “她死时抽搐、昏厥,嘴巴紧闭,已经竭力救了但是、但是还是……” “谁也没有往毒害上想,都以为是白家传下来的病,人走了,说病故也没有错,羊角风会传孩子的,传开了对你和阿骏,对白家那儿都不好。” 从表症来看,莽草中毒与羊角风的确会混淆,尤其是白家确实有这病的状况下,先入为主地认为白氏也染了,算是说得通。 但说得通,不等于没有恨。 陆念通红着双眼,哽咽着道:“我母亲她没有病的!若不是你们自己胡乱猜测,又怎么会草草了事……名声,你们顾忌名声时,有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我真的有病了!” “别混说!”定西侯几乎跳了起来,胸口重重起来,“你就是癔症而已,那么多大夫都说慢慢养能好起来的!你那和羊角风天差地别!” “哈……”陆念笑了,泪水从眼角滚落,开口时冷静如刀,“难怪您这么怕啊! 由着我砸东西、砍柱子,原来是怕我发病。 上次我发作时神志不清、咬伤阿薇的手,您怕死了吧? 听大夫们说我是癔症时,您长松了一口气吧? 可羊角风说不准的,我这个脑子本来就有问题了,若病情严重,哪天也成了羊角风亦不稀奇,您说对吧!” 定西侯急得脱口而出:“对个屁!” 骂完了,他也坐不住,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你母亲的事,如今真相大白,的确是我和你外祖家误判了,也是今日、我才知道岑氏是凶手。 阿念,你坚持了三十年,在蜀地也受了很多罪,好不容易拨云见日,你得更加爱惜你的身体。 癔症能治,能好起来!好好养就是了!” 陆念目光灼灼,眨也不眨地看着定西侯:“所以,为了让我能开怀养病,您准备怎么处置岑氏?” 定西侯脚步一顿,迟疑着道:“你不该捅那三刀。” “我不捅,”陆念嘴角一弯,笑容讽刺,“让您继续和稀泥吗?我捅完了,您还要和稀泥?” 定西侯用力抿了下唇,问:“那你说,你想如何?” 陆念靠着引枕,一条一条讲条件。 “写休书,定西侯府不需要杀人的侯夫人,她死了牌位也不配摆在我母亲边上!” “告衙门,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母亲是如何被她毒害的!” “谈赔偿,您不在乎那点银钱,我在乎得很!让岑家把钱吐出来!” 定西侯沉默不语,心情复杂。 这些要求,在他的意料之内,但却不是轻易能办到的事。 “阿念,”定西侯试图与陆念讲道理,“她再是歹毒也是阿驰的亲生母亲,事情做绝了,阿驰如何办?何况岑家那儿……” “怎么,她杀人在先,岑太保有脸呢?”陆念打断了定西侯的话,“我知道,我要求的这些您一条都办不到。 我心里有数,所以我才会捅她三刀,那三刀是我母亲的血债,但她远远没有还清! 我知道您在考虑些什么。 您可以骂岑氏毒妇,只要能让我消气,您甚至能站在这儿骂岑氏一个狗血淋头,但那又怎么样呢? 您又算得了什么好东西呢?” 定西侯:…… “携手七年的发妻,和您三十年同老的继室,他们在您眼里有什么区别吗?”陆念道,“我甚至弄不懂,我母亲、岑氏和柳姨娘,在您心中是不是都差不多? 定西侯解释道:“我待你母亲……” “年少夫妻的情谊?待她曾有许多真心?”陆念一针见血,“那有如何呢?终究比不上‘名声’二字,您最在乎的不过就是自己的名声了。” 92.第89章 可我母亲为什么要原谅您?(两更合一求月票) 风雪被隔断在了屋外。 门上厚厚的棉帘子垂着,光线仅仅从两侧紧闭的窗户上透进来,室内明暗分明。 定西侯坐在暗处,五官笼着深深的阴影,只那双眼睛、瞳孔颜色很黑。 半晌,他沉声问道:“还有什么话,你一并都说出来吧。你这性子病情,说一半更难受。” 陆念冷笑,抽了下手。 阿薇握着时用了些力气,陆念起先没有抽动,她便柔声道:“我没事。” 手松开了。 陆念站起身来,面对定西侯时,前一瞬的温柔消失殆尽,只余浓浓的怨恨与责备。 “你在乎的是自己的名声,所以岑氏可以到处说我不好,我是不服管教的继女,所以我可以骂岑氏恶毒,她是害人性命的凶手,所以当年我和岑氏撕得满头包,你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又无可奈何的父亲、丈夫。” “别跟我说什么她没有亲口说过我,隔岸观火、借刀杀人、驱虎吞狼、挑拨离间,您熟读兵书,还要我仔细说说她是如何运用自如的吗?” “也别说您看不穿她,朝堂波谲云诡、各有招数,说来道去总归是万变不离其宗,您沉浮数十年,难道不懂吗?” “您懂的,您全心全意琢磨君臣,您看得一清二楚,圣上一个眼神您就能明白他存了何等意图,您会被岑氏骗得团团转,是因为您压根就没有去琢磨过!” “不琢磨、不思量、不用心,您能明白什么呢?说到透,也就是女眷这些矛盾争斗不值得您操心而已。” “和您的前程名声,和定西侯府的圣眷比起来,妻子也好、女儿也罢,都不要紧的。” 定西侯的喉咙堵得慌,但他还是做到了自己说的话,让陆念说完,不辩解、不打断。 “我恨岑氏,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我忍着没有杀她,我也没有要求您杀她,只是、只是让您休妻告官而已。” “您不肯,不是您真的多惦念什么生儿养儿的苦劳,分明是您不愿去担恩断义绝的果敢。” “我晓得您怕什么,怕成为笑柄,怕丢了脸面,怕岑太保咄咄逼人!” “和岑太保的权势与圣宠比起来,我们定西侯府的确不够看,岑太保还有一个安国公当儿女亲家,您嘛,谁叫白氏清流,光有名没有位呢?” “所以您瞻前顾后,血性没见多少,筋骨全是算计!” 如果说,最初时陆念还算克制了些情绪,一长串话说下来,心底里的那股子火完全迸发了出来。 她来回走动了会儿,脚步杂乱里透出焦躁,最后停在桌子旁,右手扶着桌沿,手指紧紧扣着,清瘦的手背上露出青筋来。 “好事全是您的,坏事尽是我来。” “没关系!我可以当刀,我替亲娘报仇雪恨,别说当刀,便是当猪当狗、成鬼成魔,我都愿意!” “我不在乎您怎么想,您也可以光拿好处不出力,但您千万别来与我假惺惺地和稀泥,没有那个必要!” “您能奈我何?您是要名声的爹,哪怕我把定西侯府的房顶都掀了,您也做不出把我和阿薇轰出去的事。” “我劝您,老老实实拿了这份好处、做梦发笑去,别再我这儿摆谱,没意思,特别没意思。” “您不嫌累,我还嫌折腾!” “我得留着劲儿对付岑家去,我扎了岑氏三刀,我们和岑家已经结仇了。” “您忌讳岑太保、不敢动岑氏,您放心,我不忌讳,我会整死他们岑家,我今日饶过岑氏,之后一样要找她算总账。” “您自己算算轻重,是护着我去扳倒岑太保对您有利,还是去岑家那儿低头哈腰、出卖我求岑太保原谅对您有利!” 陆念说得气喘吁吁。 阿薇已经倒好了茶,送到她手中:“您先润润嗓再骂。” 陆念一口饮了。 红枣枸杞茶,入口浅浅的甜,温热不烫,顺着喉咙下去,叫陆念整个人都舒坦了许多,情绪亦缓和了些。 “我没有骂,”陆念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缓声道,“我在讲道理。” “对,您向来以德服人,”阿薇笑了起来,用了陆念曾经用过的说辞,然后转头看着定西侯,甜甜地问,“您说是不是?” 定西侯抹了一把脸。 他自认是被阿念咄咄逼人训了一通。 爹和女儿,还能如何劈头盖脑? 但看着阿薇的笑容,看着阿念那说不上稳还是不稳的情绪,定西侯一句重话都不能说。 他也真的不敢说。 不管阿念如何指责他,定西侯打心眼里不愿意再看着她发癔症。 因此,他嘴角用力往上弯了弯,挤出一个自认为和气又亲切的笑容来:“是,阿念在讲道理,我在听道理,是这么一回事。” 陆念嗤笑一声,不屑至极。 她抬手拔出头上金簪,三下五除二去得干干净净,长发瞬间披散下来。 指腹用力搓了搓鬓角与耳后,刚刚虽擦拭了番,但头发上沾的鲜血并没有弄干净。 陆念扯了扯头发,点评道:“臭不可闻!” 阿薇撩起她的头发,用手指轻柔地顺了顺:“我让闻嬷嬷打水来,您好好洗一洗。” 陆念应了,转身往内室去。 定西侯一直看着她们母女两人,也是直到这一刻,他愕然发现陆念有许许多多的白发。 那些白发不在表层,平日里梳着发髻时只看到那些乌黑明亮,只有这般掀起来、露出里头的发丝时,才能看到数不清的银丝。 他陆益活到现在都没有几根白头发,而他的女儿却已经…… 定西侯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前一刻,因为阿念那些话而稍显纠结焦躁的心情,在这一刻倏然间无措又茫然了。 是他愧对了阿念。 被骂得再重,也是咎由自取。 白发、癔症、固执到疯癫的性子,这些就像一把把飞刀,划破他的皮肤、割裂他的筋骨,一遍遍提醒他、告诉他,阿念受了无数的罪。 而始作俑者,是岑氏,也是他这个亲生父亲。 几次张口、又几次挣扎,定西侯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阿薇,你母亲她……” 阿薇没有跟着陆念进里头去。 她又倒了一盏枸杞茶,慢慢推了过去,只是在定西侯伸手来取时,阿薇的指腹重重压在茶盖上。 “您打算如何处置岑氏?”她问。 定西侯讶异。 阿念唱罢、阿薇登场? 再想想倒也不稀奇,母女两人素来一个鼻子出气。 阿薇气头上时,亦是从不给人留情面。 说来,没有在菡院那儿发作,而是来了春晖园后才“讲道理”,她们母女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你母亲把想说的都说了,那你也说说吧。”定西侯道。 “好啊,”阿薇爽快应了下来,“杀、您不杀,休、您也不休,那您是要让岑氏继续留在府里、成天打擂台吗? 上午我母亲过去砸些东西,下午二舅舅过去扼臂啮指,晚上要不要让陆致几兄妹去排排站、看谁哭得最响? 您要愿意这样,我劝您别去衙门了、就在府里坐镇为妙。 免得哪天您和同僚忙着呢,就有管事冲去官署寻您,说府里拔刀扬枪要闹出人命了!” 定西侯听得脑袋嗡嗡作响。 不得不说,阿薇阴阳起人来,与阿念讲道理不是一个路数,但都叫人头晕眼花。 脑袋一昏,说话自然顾不得细想,定西侯脱口道:“怎么就拔刀扬枪了?” “是我没有拔过刀,还是母亲今儿那三刀不够狠?”阿薇哼笑着反问,“外祖父,我劝您一句,不是您心平气和地叫我们宣泄火气,就是您有理,也不是我们喊打喊杀就胡闹。 让岑氏继续住在府里,左手大舅舅右手二舅舅,您且看吧。 体面如您,想要一个众叛亲离的孤寡结局吗?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定西侯倒吸了一口凉气:“叫她去庄子上养伤,你母亲能顺心些吗?” 阿薇弯着眼笑了,看着明媚,却无任何欢喜愉快。 她几步走到了门边,抬手将那厚重的棉帘子撩到一旁。 外头的冷气被狂风裹了进来,去了遮挡,雪花在光线里轻舞。 “什么叫顺心呢?”阿薇在风声里抬高了声音,一字一字随着风落到定西侯的耳朵里,“如此大开门户才叫顺心,而不是只给她推开个小窗还问她为何不满足!” 冷冽的空气里,定西侯打了个寒颤。 阿薇在寒风里站得笔直,送客意图清晰可见。 定西侯起身,他不想让阿薇冻出病来。 “我会先让岑氏去庄子上,”定西侯叹道,“旁的先不说了,以免食言。” 阿薇抬起眼来:“您想修复父女感情?” 定西侯苦笑:“难道会想做父女仇家吗?” “可我母亲为什么要原谅您?”阿薇质问道,“得您骨血,父女之恩断不了,但仅靠骨血,哪儿来的父慈子孝!” 定西侯哑口无言。 他愣神看了阿薇一会儿,在冷风中回过神来,匆匆离开。 只看背影,像极了落荒而逃。 阿薇松开了手。 棉帘子重新垂落下来,把寒风挡在了外头。 转过身,阿薇凝望着那方供桌,小小的瓷罐摆放在上头,半截余香、细烟飘摇。 有些原谅,是一辈子都求不来的。 陆念对余如薇的思念、内疚,千万种情绪,天人永隔间,永远不会有回应。 几个深呼吸,阿薇调整了心情去寝间寻陆念。 闻嬷嬷很快送了热水来,叫陆念躺在榻子上,替她清洗长发。 阿薇搬了把杌子,坐在边上帮忙。 陆念睁着眼看顶格,视线却是散的,不晓得神思飘去了哪儿。 阿薇便柔声细语地与她说话。 “外祖父应是会把岑氏送去庄子上,离过年不足一个月了,她回不来,京中各府都晓得她定是出问题了。” “消息传开,岑家也得跟着丢人,当然,不能叫他们只丢人。” “岑氏和岑太保肯定会有龃龉,我们只管煽风点火,定能把他们连根拔起。” “您莫要急,现在着急的肯定不会是您。” “我看您对局势判断得精准极了,外祖父对您才是轻不得重不得,偏还有两个舅舅各有想法,且叫他焦头烂额去。” “这稀泥若是和得不合您的心意,我们就去铺子里住几天,您别说,翁娘子把铺子后头收拾得井井有条,小住别有滋味。” “那时候,岑氏出京养病,我们出府散心,各处看在眼中,外祖父那脸皮可扛不住。” 陆念的眼睛里慢慢有了神,想了想阿薇的话,道:“叫他难堪去吧!该!” 阿薇莞尔。 定西侯爱女儿吗? 答案自然是爱的。 但他更爱自己和侯府的名声,总觉得能有一个不伤筋动骨、各方周全的办法。 岂能有这等好事呢? 阿薇和陆念就是来掀桌的。 掀个一地狼藉,也就不用想什么周全不周全了。 洗去了发缝间的那些污血,陆念坐在梳妆台前,由阿薇给她擦拭长发。 透过镜子,陆念看到阿薇专注的神情,心也一点点静了下来。 “我是真想杀了她,”她道,“但我还没有准备好。” 陆念抿了下唇。 她知道自己的病情。 她不惧人命,她的双手早就沾满了仇人的血,但她得珍惜自己的命。 她要活下去。 她放不下阿薇。 她可以直接杀了岑氏,但阿薇还没有为金家报仇,她若倒下了,只剩阿薇与闻嬷嬷又该如何是好? 她经历过孤立无援的十五岁,知道风有多大、雪有多狂,她要稳稳地举起手中的伞,替阿薇挡风遮雪。 所以,她暂时留了岑氏的性命。 她要确定自己能走出困境、能在大仇得报后还活得下去,那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入岑氏的心脏。 阿薇弯下腰,从背后环住了陆念的脖颈。 脑袋靠着脑袋,她笑着道:“那您准备好吃第一餐庆功宴了吗?” 陆念的肩膀放松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别的都好,但得有一盘烧切糖片。” 时光漫漫,幼年记忆只余些许片段。 母亲曾同她讲过,饴糖月月都有,但腊月里一定要吃几块烧切。 一年到头,一片回忆一片糖。 阿骏太小了,只得拿着糖片给他舔一舔,看他咧着嘴傻乐。 她就捧着那薄薄的糖片,吮得手指都黏黏糊糊。 而他们,会哈哈大笑,说她是大花脸。 他们,是陆念深爱的母亲,和曾经很喜欢很喜欢的父亲…… 陆念:我要撑伞。 阿薇:我来做糖。 吃好喝好,搓搓手继续指挥狗咬狗。 —— 93.第90章 再骂我姑母表姐试试!(两更合一求月票) 桑氏回到屋里。 陆骏瘫坐在椅子上,颓然极了。 桑氏没有出声,只备了热水净手,先前在岑氏那儿,她也沾了些血。 倒是陆骏自己慢慢回过神来,问:“夫人,母亲会如何?” 桑氏的指腹在水盆底下来回搓了搓:“世子还唤她‘母亲’吗?” 陆骏苦笑:“叫了三十年。” 习惯成自然,这声“母亲”不用思考,脱口就是如此。 桑氏擦干了手。 虽然大姑姐说“指望不上好赖不分的傻子”,桑氏也着实不想掺和这继母继子、姐姐弟弟的事儿,但想到大姑姐那浴血的样子,到底还是多说了几句。 “我知道你就是习惯了,突逢变故、心中混沌,一时顾不上旁的,”桑氏耐心劝道,“但侯夫人毒害了你的亲生母亲,世子再认她做母,就太对不起亲娘了。 一边是生恩,一边是养恩,你左右为难,我能想到的是记着恩、也记着恨吧。” “为什么呢……”陆骏怅然至极,“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般复杂?” 桑氏道:“是侯夫人把事情弄复杂了,她为了一己私欲杀了人,自当有报应。世子,你说对吧?” 陆骏的身体一僵。 有那么一道灵光间,他觉得妻子是在“点”他。 “我就是感叹了一声,没有旁的意思,”陆骏抿了下嘴,又郑重道,“我不是在说大姐,真的。” 正说话间,外头有嬷嬷来传话,说是定西侯请桑氏去花厅议事。 桑氏心知定是为了侯夫人的事情,没有耽搁,起身系上雪褂子。 陆骏也叫人拿了大氅来。 见他坚持,桑氏就不拦他。 有些话,桑氏不好直接说陆骏,但定西侯可以。 就是不知道侯爷会不会说了,又或者,侯爷都还不曾理顺。 夫妻两人赶到花厅。 定西侯坐着,只看脸色就知道心情很不好。 他开门见山道:“我想着让岑氏去庄子上养伤,今日就走,你安排好车马人手,定一处合适的庄子。” “这怎么可以!”陆骏一听就着急了,“是,我知道她是凶手,是罪人,可现在有伤在身,是不是让她留在府里先养好了伤……” 定西侯在春晖园被说得脸皮荡然无存,此刻心里也窝着火。 他直接打断了陆骏的话:“养伤?你确定她留在府里能养好伤?你信不信阿念能隔三差五过去捅一刀? 拦着她不让她捅?道理、道理你不占;情意、情意你更没脸,里子面子一概没有,你拿什么跟她说? 还是你要硬逼阿念? 你把阿念逼得犯病了,我看她连你都要捅几刀!” 陆骏又问:“再不久就过年了,到时候……” “你扪心自问,”定西侯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心平些,“还能一道过年吗?能一块坐下来吃年夜饭吗?你能心无芥蒂地上桌吗?” 陆骏哑口无言。 定西侯虚空点了点他:“你看,答案你一清二楚,你大姐说得对,你只是不愿意面对、只想逃避。” 陆骏闭上了嘴。 桑氏很快与定西侯敲定了岑氏的去向,又匆匆交代人去办。 陆驰亦听到了消息。 定西侯才回书房坐下吃了口茶,陆驰就来求见。 分析利弊,陆驰清楚不该在父亲气头上忤逆,但身为儿子,哪能尽算着利弊。 定西侯知道他的来意。 没有听他的求情之语,定西侯只问陆驰:“在你眼里,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陆驰低下了头,眼眶通红。 这么多年,母亲的殷殷教诲犹在耳畔。 “阿骏是你兄长,你们要好好相处,兄友弟恭,阿骏好相处,你不要仗着年纪比他小就胡闹。” “阿念对我有误解,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她是你大姐,你该敬就敬,不行就绕着走。” “为人谦和,说话前三思,做事前审视,不要毛毛躁躁。” “你做得不好,别人会说是我和侯爷没有把你教养好,所以你要争气。” …… 陆驰自认条条做到了。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母亲说的和做的不一样。 他的母亲,今时今日所暴露出来的性情,与他平日里见到浑然不是一个人。 “母亲她……”陆驰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你还认为,我不该把她送去庄子上吗?”定西侯问。 陆驰只好道:“我送她过去吧,大雪天、她又有伤,我不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定西侯拒绝了,“又不要她自己走路,都太平些,不要节外生枝。” 不能一路送过去,但好歹能把人送上马车。 陆驰仔细检查了车厢,确定里头垫了厚厚的褥子,能缓解颠簸、以免母亲疼痛,这才与桑氏道了谢。 桑氏木着脸,道:“不用谢我,我不至于在这些事情上苛待,只求侯夫人配合些,别叫我为难。” 岑氏被抬了来。 审时度势,既已经身不由己,她也不白费力气折腾。 刚受伤时因疼痛而带来的愤怒与火气已经散了,人也恢复了理智。 比起在定西侯府里撒气,岑氏明确知道,她得把心思花在岑家、花在岑太保身上。 人挪到了车里,岑氏没管站得远远的桑氏,握住了半个身子探入车里的陆驰的手。 “不要与侯爷硬碰硬,他虽然不喜欢拳脚教训人,甚至还算讲道理,但他的心肠比你想象得硬得多。” “更不要去乱招惹陆念,那就是个疯子,对上疯子、你怎么做都会吃亏。” “好好安抚你媳妇,照顾好孩子,年节里去岑家拜年。” 陆驰点头:“我知道的,我就是……” “就是什么?”岑氏问,“就是没有想到,我杀过人、还不止一人?没想到我把定西侯府握在手里三十年,给了岑家很多好处? 陆骏傻天真,你给我清醒一些! 我若豁不出去,你还能投胎当个侯府公子?” 陆驰愣住了。 直到马车离府,他都没有回过神来。 车轮碾出两条长长的泥道,一直出了燕子胡同。 迎面来了一辆马车,两厢照面,车把式互相打了招呼。 车里的陆致闻声,知道边上过的也是自家马车,撩了帘子问:“张伯,车里是谁?这个天要去哪里?” 张伯讪讪:“出城去,大公子,小的先行一步。” 陆致对他的回避莫名其妙,待回到府中再一问,人愣住了。 李嬷嬷说了当年祖母害人的真相。 姑母捅了祖母三刀,刀刀深至骨。 祖父要把祖母送去庄子上。 像是被一团大雪砸懵了似的,陆致半晌会不过神来,怎么会这样? 他混沌地在书房里坐着,良久,他看到了架子上那把鸡毛掸子。 纯黑的毛,油光发亮。 那是黑羽大将军留下来的“念想”。 不是叫他作纪念,是表姐让他长记性。 陆致一个激灵,蹭得起来,蒙着头就往后院跑。 他急匆匆进了春晖园,张口就要喊人,便被青茵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止住了。 青茵迎上来,小声道:“姑夫人在歇觉,大公子莫要惊动她。” 陆致问:“表姐呢?” 阿薇在小厨房。 烧切糖片刚刚才放凉,她正拿着刀切片。 见陆致未穿雪褂子就这么跑来、脸冻得红通通的,阿薇指了指边上杌子:“灶边烤火去。” 陆致老实坐下来,扒拉着一小段干柴,道:“我听说了。” 阿薇“哦”了声。 “祖母、我是说嫡亲的白氏祖母,”陆致瓮声瓮气地,“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薇瞥了他一眼,道:“我也是听母亲说了些,但她那时候很小。说来,你见过你外祖母吗?” 陆致心情不好,也没讲究什么先问先答。 听阿薇这般问了,他便一五一十地答:“见过,前些年我跟着父亲母亲去淮南省亲,住了不到半个月,后来我进了书院念书,就再没有回去过了,太远了。 这几年只书信往来,提到我了,母亲就让我看,逢年过节也让我写上一些话,她一并送回去。 大前年,舅舅进京来,带了不少东西送来,说外祖母很惦记我状况。” 冷了的烧切很脆,一刀下去沙沙作响。 阿薇在这沙沙声里听陆骏说了不少桑家的事情,而后放下了刀,转头看着他。 “在这次回京之前,我从来没有回来探过亲,也没有舅舅从京里来看我。” “不仅仅是因为太远了,你现在应该能听明白的,你母亲是远嫁,我母亲是流放。” “我也没有外祖家来信问我成长。” “唯一一次,我母亲送信进京求援,外祖父和舅公家里准备了三箱药材、五千银票,也都被岑氏想着法子弄没了。” “我母亲等到心灰意冷,要不是回京来,甚至都不知道外祖父没有见死不救。” 陆致的手顿了下,之后才又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柴火。 他没说话,心里憋得慌,无从说起。 阿薇又道:“你问我外祖母是什么样的人,我能说的是,她若知道你斗鸡,肯定不会柔声细语地缓和冲突,而是直接揍你。” 陆致撇了撇嘴,咕哝道:“我没有再去斗鸡。” 阿薇笑了下:“那她会欣慰你知错能改。” 陆致垂着脑袋。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手中拿着片烧切,他顺着那烧切缓缓抬起了头。 “知道我为什么今日做这个吗?”阿薇问完,也就答了,“因为外祖母说过,腊月里就要吃烧切,一片回忆一片糖。” 陆致怔怔地把糖片接了过去。 糖片压得薄,他咬了一个角,芝麻香气在口中迸发,浓郁甜味里还有一股奶香。 回忆吗? 他今年最深的回忆,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夜里,表姐提着刀逼他杀鸡。 当时很怕、很气,恨死了这疯子姑母带回来的疯子表姐。 这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再之后,母亲陪着他、一家家登门去说明白,他丢尽了脸。 可过了几月,回过头再看,他多多少少是能体会好赖的。 如果被逼的人不是他,陆致想,他大概还会夸表姐手艺厉害。 哦。 还有那碗鸡汤,回味无穷。 把糖片吃完,陆致道:“再给我装一些,我明日带去书院里吃。” 阿薇做了很多,拿油纸给他包了满满一袋。 翌日。 陆致回了书院。 一整包烧切被他收在柜子里,这东西经得住放,空闲时拿一片就不错。 他想得很好,可等他下午回到寮舍,油纸包摊在桌上,里头的糖片已经没剩几片了。 见他脸色难看,在场之人取笑纷纷。 “陆致,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几片烧切而已,又不是什么精致糕点,平日家里都上不了桌。” “谁让你把斗鸡的事儿说开了,害得我们各个又挨骂又挨打,连月钱都被罚了个精光,吃你几片糖,怎么了?” “唉,上次那些红薯丝饼,你也当个宝贝,这回又拿烧切当宝贝了?不会这也是你那个表姐做的吧?” “我是真同情你,摊上那么个疯子姑母,回来就是搅事精,闹得家宅不宁。” “是啊是啊,我听说,你祖母都被她赶去庄子上了,你家昨儿翻天了吧?” 陆致咬着牙关。 书院里,正经读书的有,混日子的勋贵子弟也不少。 шwш .an .co 他以前属于后者,虽然年纪偏小些,但在这群人之中也算“有头有脸”。 自从被表姐教训之后,不说就此上进了,反正与这些人不再混在一起了,因此多多少少会遇着些事。 一般是言语上刺他几句,为此告师长都显得小题大做。 陆致不爱当那告状精,且父亲与祖父都商量好了,年后换个书院念书,就剩这么些时日,差不多过得去就是了。 但今日,显然不能过得去。 “大疯子、小疯子,我们帮你分担一些,免得你吃多了也变疯子。” 哄堂大笑里,陆致捏紧了的拳头忽然挥了出去,重重砸在那奚落之人的肚子上,打得人吃痛弯腰,直抽冷气。 恶狠狠地,陆致道:“再骂我姑母表姐试试!” …… 昨日才送走岑氏,桑氏今日还没有缓过神来。 陆骏看起来比昨儿清醒些,精神头依旧不怎么样。 夫妻两人还未就家里变故理顺心情,就得了书院里的急报:陆致与同窗干架,还是群架。 陆念:有人十二岁长进了,有人三岁看到头,啧!—— 94.第91章 你儿子比你有种!(五千大章求月票) 雪在半日前已经停了。 www? д n? ¢ ○ 积起来两指厚,风一大、雪沫子被卷起来打转。 别说出去站一会儿,便是人在屋里待着,摆了炭盆,听着外头那呼啸的风声,都止不住打寒颤。 狭小的车厢里,自然也冷得慌。 刚才,夫妻两人闻讯后,二话不说就一道去了书院。 走得匆匆忙忙,桑氏都顾不上换一个热乎的手炉,这些工夫下来,已然是凉了。 偏这场群架打得“热烈”,一时间书院外头、各府马车排了长队。 因着暂且不晓得内里状况,有人严肃,有人活络,还有借着这机会攀谈关系的。 山长夫子们亦没有要当面开堂会审的意思,只叫“各回各家”,明日再谈处置,尤其是那些被卷进来的学生,陆续被放了出来。 书院外的拥堵一点点散了,被剩下来的就有定西侯府。 陆骏这时察觉出些不对劲来,低声与桑氏道:“阿致怎么没有出来?难道他不是被牵连的、而是主犯?” 桑氏紧抿着唇,情绪低沉:“他才多大?” 没有哪个母亲会喜欢儿子与人动手。 再者,若是不小心被牵连、挨着几下,那阿致不是个木呆子,会知道躲开。 可要是主犯,他往哪里躲? 十二岁的小少年,个头都还没有往上窜,去和书院里一群半大小子打架,那不是活生生被人追着打? 陆骏也揪心:“早知道,多教他些拳脚功夫。” 桑氏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两声。 正说着,有人过来,请陆骏往书院里去。 桑氏本想一道,被陆骏劝住了。 “积雪了不好走,夫人就别进去了,”陆骏道,“你放心,我不会做那老好人、叫阿致白白吃亏,谁打了他,我都记下来。 唉,主要是怕你吃不消,阿致年纪小,打架难免受伤,你看着心疼掉眼泪,叫夫子同窗看了去,他肯定别扭。 你在车里等着,我去把阿致领回来。” 桑氏着急归着急,但也晓得这个年纪的“小爷”好脸面。 该让阿致丢脸长记性时、她会让他长,该给他留脸时、她自不会叫阿致被人笑话。 这便答应下来,她又叮嘱陆骏:“万一碰上不讲理的人家,也别争一时嘴上胜负,我琢磨着阿致肯定受伤了,我们先叫阿致看伤要紧,之后该让人赔的、我们再上门去讨说法。” 陆骏听着很在理。 不管怎么样,以陆致的伤情优先。 可等他进去一看一问,陆骏顿时傻了眼。 好家伙! 哪里是陆致被人追着打,是陆致这小子追着别人打! 他比那群人小了几岁,又是单打独斗,这会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偏那双眼睛还透着狠劲儿,要不是夫子看着,他恐怕还要扑上去与人动手。 先动的手,似小犊子一般不怕痛,凶狠得打了个两败俱伤。 只是,别人的伤分摊了,陆致的伤一人担了。 这叫陆骏如何与人说理? 可要赔罪,陆致脸上伤成这样,身上还不一定挨了多少拳脚,陆骏这罪也赔不出去。 “到底怎么回事?”陆骏压着声音、悄悄问陆致,“为什么会动手?” “他们骂姑母表姐。”陆致气凶凶道。 陆骏听得头大不已。 定西侯府关起门来的事,却被外头当谈资,真是! “陆世子,这事儿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动手不合适吧?” “令郎这是有勇无谋啊。” 陆骏的脸拉得老长,好在还记得桑氏的叮嘱,道:“我看几位公子还生龙活虎的,犬子反倒是一身的伤,你们不急我着急,我们要请大夫看伤,别的明天再议。” 说完,他与山长夫子行了礼,招呼上陆致,抬脚就走。 气归气,陆骏记着儿子有伤,没有去搭他的肩膀,只示意他跟上。 父子两人前后出了书院。 陆致走路时不觉得痛,临到上车时,抬腿动作一大,痛得呲牙咧嘴。 帘子掀开,桑氏看着儿子那张青肿的脸,眼泪倏地就下来了。 把痛得吸气的陆致扶上马车,桑氏问:“这是挨了多少拳脚?多大仇怨要这般打人?哪几个打的,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陆骏道:“你自己和你母亲说。” 陆致不语。 僵持着回到府里,打发了人手去请大夫,桑氏坐在花厅里,红着眼睛,捧着陆致的脸仔仔细细看。 先前马车前头那点灯笼光,她看得不够清楚,此刻明亮处再看,陆致的小脸都肿起了大半。 姚嬷嬷送了跌打的药膏来。 桑氏用手指刮了些,轻轻往陆致脸上点开:“怎得与人打起来了?” 陆致痛得不住吸气,被桑氏那关切心疼的眼神一注视,不由也委屈起来。 “他们故意寻事,把表姐给我的烧切都吃完了。” “就因为我现在不和他们一道了,他们又因为斗鸡被家里罚,所以才没事找事。” “我本来懒得理他们,但他们骂姑母和表姐,我才动了手。” “他们骂姑母是大疯子,骂表姐小疯子,骂她们是惹事精,我气不过……” “我只打那几个,其他人想拉架却被带下了水,才牵连了不少人。” 陆致说得断断续续。 此时复述出来,他其实没有先前那么冲动愤怒了,因此他也弄不清楚,那会儿怎么就一拳打了出去。 毕竟,对面“人多势众”,而他孤军奋战。 要是聪明点,他肯定不敢直来直往。 但他不后悔,打了就是打了,虽然惹了一身伤,但他也不是一味挨打,那两个带头的混账也被他锤得一通。 只是他个头比对方矮,打人就打肚子,对方伤在了看不到的地方。 桑氏听了来龙去脉,视线都模糊起来。 斗鸡的那些,她打过交道,晓得其中有几家颇不讲理。 上梁不正下梁歪,被点出来了还想歪下去,这种家风不值得交际。 打人固然不对,但是,对方不挑衅,阿致也不会…… “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掺和什么?” 桑氏正心疼着,突然听见陆骏说话,不由扭头看他。 陆骏脸上烦躁之情明显:“你又不会打架,和那么多人动手,不是明摆着会吃亏吗?受伤的是你,疼的是你,你真是…… 他们说就让他们说去,几个臭小子的话,值得这般?” 桑氏按在药膏上的手指没收住劲,指甲无意识地在上头扣出个洞来。 脑海里,是昨日额头鬓角染出了一道血痕的大姑姐,和站在大姑姐身边支持着她的阿薇。 “是您为人女儿的脊梁。” 她记得阿薇说的那句话。 桑氏的呼吸凝了。 这两日里,被死死压住的愤怒,被鼓动了的心神,被藏起来的心疼…… 所有的情绪顷刻间爆发出来,决堤而出。 在陆骏的喋喋不休中,桑氏一个眼刀子甩过去,厉声骂道:“你儿子比你有种!” 陆骏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着桑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桑氏愤愤道:“岑氏确实把你养得很好,别人都指着鼻子骂大姑姐和阿薇了,你还觉得没事儿? 我算是知道大姑姐从前在京里的坏名声是怎么来的了。 谁家都能嘴碎,哪怕到面前说,亲弟弟也不会替她解释几句。 是了,世子你解释什么呢?你自始至终都觉得大姑姐无理取闹、无事生非。 你以前不晓得,罢了,今时今日总该知道,大姑姐没有冤枉岑氏,正是岑氏害死了你们的母亲。 是非对错已经明朗,这都不该为她说话吗?” 陆骏张了张嘴,他显然很不适应桑氏这样发难。 在生气之前,他先说道:“那也不用打架,而且明知打不过还……再说都是群臭小子……” “大人才算计得失输赢,半大小子才有一腔热血,”桑氏顿了顿,又道,“我也总想着得失,这一点上我比不了大姑姐。”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买卖,她桑氏不肯做,大姑姐会做。 陆念才是那个一片赤忱之人。 桑氏说着说着,原本就泛红的眼睛又发了酸,眼泪珠子连串地往下掉。 “你是不是觉得,你一不好赌、二不游手好闲、三也没有任何更糟糕的不良嗜好,所以岑氏对你不错,她把你养大了,看起来还养得过得去?” “是岑氏心不够狠吗?我看未必。” “岑氏夭折过一个女儿,我想那的确幼童难养、并非她的本意,但这世上夭折的孩子多了,你为何没有出事?” “因为这个家里有大姑姐,是她虎视眈眈、瞪大着眼睛找岑氏的错,让岑氏根本不敢养坏你,更不敢要你的命,所以你才能活得这般好!” “若没有大姑姐,岑氏前脚死了亲女,后脚又死一个继子,即便暗处有人嘀咕,谁敢当面说她故意为之?” “岑氏忌讳大姑姐,你有个三长两短,别管有没有证据,大姑姐都能二话不说冲去捅陆驰刀子!” “岑氏也不敢先对大姑姐下手,只杀她、留你,没有意义,杀了她、再杀你,侯爷再是粗心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大姑姐在家里熬到了十六岁,护你到不会轻易夭折的年纪,你的脾性也成型了,成了这般天真、认贼作母、对岑氏言听计从的样子,真是讽刺,你的这份‘孝心’救了你!” “知道我为何会嫁过来吗?因为岑氏信了媒使的话,以为我柔顺没主见。文气、娴静、温和、内秀,听听,天下公婆都喜欢的儿媳妇,且我出身淮南,京中无人撑腰,也不会有娘家在一旁指手画脚。” “岑氏不见兔子不撒鹰,陆勉看着聪明伶俐、把阿致比下去了,她才动手把以前没用到你身上的手段使到阿致这里。斗鸡,十二岁斗鸡,二十二岁怎么办?” “你听见大姑姐问陶家事情了吧?陶禹林从前根本不好赌,结果弟弟死了,他没几个月就陷进去了,欠了一屁股债,御史一本本折子砸过去,陶大人革了功名赶出京城!” “阿致若走上这条路了呢?你将来能不能承爵,我不好说,但你两腿一蹬,这爵位绝对不会落到阿致头上!” “你还觉得岑氏好吗?” “你真是命好!” “哪怕今日还稀里糊涂,都没耽搁你以前荣华,更不妨碍你往后富贵!” 话语掷地有声,砸向陆骏。 陆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瞠目结舌地看着桑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强势的妻子。 不,还是见过的。 上一次,因着阿致斗鸡,桑氏曾与他说过一句重话。 陆骏当时并未深思,再温柔的人,遇上儿子的事情,发火也不稀奇。 但今日,远比那时更叫他意外。 “你怎么这么……”陆骏一时之间寻不到合适的词语,他们夫妻十几年处得很好,他也确实不会用贬义词去说桑氏,犹豫再三,也只得一个“凶”字,“你说得这些,我没有想过……” “那世子认认真真多想想吧。”桑氏没再理会他。 视线太模糊了,她看不清陆致脸上的伤,怕贸然擦药弄疼他,便先擦了擦眼泪,顺便调整了下情绪。 面对陆致,桑氏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我是不喜欢你打架,但我知道,有些架需得去打。” “你没有当孬种,你晓得维护你姑母和表姐、不叫外人胡说八道,我很高兴。” “我也后悔,从前只叫你念书,侯爷说不紧着你习武,我也没有坚持,今日看来,还是得会功夫。” “不是叫你学了拳脚就去为非作歹,而是遇不平事,嘴巴说不通的时候,拳头能顶用,别人欺负你之前要多掂量。” “你好好养伤,我让侯爷给你挑个师父,年后换了书院,阿致你好好念书、好好练武。” “我没想着让你建功立业,但你得做个好世孙,你父亲将来的好日子还指着你呢!” 陆致木着脸点了点头。 他也震惊了。 他从未见过母亲这般与父亲说话,亦不曾深想过母亲话语里的那些道理,他只是本能地觉得,父母吵架时、当儿子的要乖乖闭嘴,免得引火烧身。 可母亲又鼓励了他,甚至是夸奖他,这叫陆致心里火热一片。 拳头很痛,脸也很痛,但他是自豪的。 挥拳打人的那一刻是脑子一热,退热了之后是茫然,直到这一刻,晓得了对错与该不该。 大夫来了。 他全当感受不到厅里的怪异气氛,闷头与陆致看伤。 陆致解了衣裳,露出来的背上腿上,大片大片的青紫。 桑氏忍不住又哭了,一边落泪,一边认真听大夫诊断。 哪儿痛,哪儿是个什么感觉…… 确定都是淤伤且没有伤到筋骨,桑氏长长松了一口气。 陆致被贴了满身膏药,被父母送回书房躺下休息,那对父母才又沉着脸离开。 他们要商议打人处理的事,不想再当着儿子的面起争执。 陆致在榻子上休息了会儿。 大厨房里送了饭菜来,他胃口不好,吃了几口就让撤了,而后满脑子想着母亲的话,越想心情越沉重。 突然间,听见小厮唤了声“表姑娘”,又听见脚步声进来,陆致赶忙把被子往上拽。 阿薇提着食盒进来。 看了眼把脑袋都藏在被里的陆致,她缓声道:“别藏了,我知道你跟人打架了,还打输了。” “没输!”陆致被激得鲤鱼打挺,偏腹上有伤吃不上劲,挺到一半又摔回榻子上,痛得哎呦叫唤。 被子倒是掀开了,露出那张惨烈的脸。 “没有输,”陆致闷闷道,“劣势而已。” 阿薇知道了他打架的缘由,见他受伤亦是关心,这会儿听他嘴硬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致被笑得丢脸:“你来看笑话的?” “怎么会呢,”阿薇打开食盒摆桌,“我一路裹得严严实实拿过来,还热着。” 陆致吸了吸鼻子。 一股子浓郁的药膏味道之外,有一道叫他词穷的浓香。 好似有些酸、又像是有点辣,叫他还空着的肚子咕噜起来。 陆致也不纠结了,往桌边坐下,接过勺子先喝了口汤。 看起来红通通的浓汤,入口酸重辣浅,陆致一尝就喜欢,汤里有面,亦有菜有肉,热乎乎的一大盅。 他也不问是如何做得的,怕阿薇像那鸡汤一般给他讲解。 阿薇坐在边上,看他囫囵吃面,不小心时扯着嘴角,伤口痛得不住吸气。 很有生气。 阿薇想到陆念的话。 她过来前,陆念就说,小瘟鸡还会跳脚,厉害了。 听得阿薇哈哈大笑。 “今儿晚了,厨房里也没有备什么,”阿薇道,“明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陆致没有客气:“鸡松。” 他对祖父生辰时吃过的这道菜念念不忘。 “还有呢?”阿薇又问。 陆致摇了摇头:“你花样多,你说了算。” www. д n. c○ 阿薇笑了起来:“那就炖猪蹄吧,补一补你受伤的手。” 陆致看了眼破了皮的手,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笑归笑,阿薇把一小瓷罐放在了桌上:“今天谢谢你替母亲和我出头。” 陆致闹了个大脸红,别别扭扭应了声,问:“这是什么?” “祛疤膏,很有用,”阿薇给他看自己的手,“我上回的伤,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陆致道:“我是男的。” “男的难道就要有疤?”阿薇指了指他的脸,“尤其是脸上,过些年舅娘给你说媳妇,人家看你一脸伤,再一问,原是为了姑母和表姐伤的,怕是没进门就先甩我们两个眼刀子。” 陆致无言以对。 这都什么和什么! 阿薇把自己说乐了,笑了一阵后,到底还是严肃了起来:“下回遇着有人挑事,千万别单打独斗,万一碰见不讲武德的,你得吃大亏。 打不过逃跑不丢人,你回来叫上我,我跟你一块打回去。” “你?”陆致不信,“你拿什么打回去?” 爷们打架,又不是杀鸡。 “拿刀,”阿薇大言不惭,“我又不用讲武德。” 陆致:…… 阿薇:有人欠吓、有人欠骂、有人欠打,不打不骂不进步。 95.第92章 是岑氏毁了您的一切!(五千大章求月票) 第92章 是岑氏毁了您的一切!(五千大章求月票) 一盅汤面,陆致吃了个底朝天。 汤汤水水的最是暖人,陆致只觉得紧绷了大半日的筋骨舒展开来,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阿薇收拾了桌子,道:“好好睡一觉,明儿吃猪蹄。” 陆致显然不认为自己的手是蹄子,不甘不愿应了声。 等阿薇离开,他摸着发胀的肚皮躺回榻子上,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今日这一架。 动手时气血上涌,什么战术战法,他本也没有正经学过,事到临头更是想不起来,出手全靠本能。 而他的本能,大部分来源于看过的斗鸡。 虽然斗鸡是一对一,鸡哪怕飞不高也还能扑腾,陆致不具备那些,就记下了一个“凶”和身法灵活,愣是靠着个子小在几个对手之间来回腾挪。 吃饱后犯困,很快,他眼皮子垂下来。 另一厢,阿薇在书房院子外头,遇着了赶来的定西侯。 定西侯来得匆忙,甚至没有提个灯,靠着月色在雪上的那点光就来了。 迎面遇着盏飘摇灯笼,他定睛看了看,待看清提着灯的是阿薇、且只有她一人时,定西侯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怎么也不带个人手?”定西侯的声音不重,语气里透出几分不赞同来,“这么个大晚上的,乌漆麻黑,便是自家府里,也不该这般随意。 你左右看看,地上全是雪,万一磕着摔着都不一定能喊来人扶你。 你要是受了伤,不是叫你母亲担心着急吗?” 这番话全是好意,阿薇分得清好赖,自不会嘴硬:“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下次定会带上人手。” 定西侯见她听进去了,也就省了再婆婆妈妈地劝,只道:“那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去看看阿致,之后送你回春晖园。” 阿薇朝他举了举手中食盒:“阿致刚吃了面条,他脸上的伤看着唬人,但我瞧他精神挺好,还能听我说笑话。” 定西侯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什么笑话?” “我让他下回别单打独斗了,对方人多他就跑,”阿薇道,“跑回来叫上我,我提刀跟他一起打。” 定西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反倒吃了一嘴冷风,激了嗓子眼,重重咳嗽起来。 一边咳,他一边又道:“你和你母亲,一个小祖宗、一个大祖宗,张嘴就要提刀!” “提刀怎么了?”阿薇嘴一撅,“没人惹我们,我们也不会提刀!” 定西侯示意她先往书房那儿走,免得在门口白白吹风:“我可听说,今日是阿致先动的手。” 阿薇直接问:“您要训他吗?” 定西侯一怔,道:“没有。” “那您是要让他去给那几个嘴巴没边、胡说八道的东西道歉吗?”阿薇问完,没等定西侯回答,几步绕到他身前,举起灯笼凑到定西侯脸上,“阿致不会去道歉,您也别去和稀泥。 您的长孙在书院里挺直腰板,您要再去与人和睦、各打五十大板,弯得可不就只有您的腰,更是阿致的。” 定西侯没想到阿薇会出来把灯笼怼上来,表情十分诧异,在昏黄光线下看起来有点滑稽。 阿薇瞪着他:“您这般宝贝自己的脸面,总不会把阿致的小脸往地上踩吧?” “怎么会?”定西侯脱口而出。 他就是听说了事情、急着来看看阿致,是探伤,没有别的意思。 与阿薇这一照面,他亦没有表达过一丁点对阿致打架的负面想法,但却得了这般猜测。 难过吗? 被误解了,定然不会无动于衷。 可被误解的缘由,到底还是因为阿薇不信任他。 或者说,在阿薇心底里,对他的行事有一番判断,阿薇认为他是那样的人。 “唉。”定西侯叹了一声,一时也不晓得如何解释,且这事儿解释了也没有用。 这一两月里,他已经好几次尝过这种“说不清”、“说了没人信”的滋味了。 听着呼啸的风声,定西侯暂且止住了细说的念头,又交代阿薇等一会儿,自己进去见陆致。 阿薇就站在门边,躲着风。 进屋要解了雪褂子,要不然再出来就更冷了,她懒得麻烦,干脆就不进去。 房门半关,又垂了厚厚的帘子,按说听不见里头说话,但定西侯似乎有意向她澄清一般,嗓门很大。 “打都打了,就别想那么多,明儿怎么处理,自有我和你父母操心。” “做错了才要反思,你没有做错,你想什么?哦,想你打架本事差了点?” “先养几天身子,过几日我教你练功。” “去!祖父是年纪大了、又不是老透了,教你还教不了?” “丑话说在前头,练功少不了跌打损伤,指不定比今天挨的拳脚还要痛。” “行了,知道你有决心了,好好歇着吧,我先送你表姐回去。” 饶是阿薇听不见陆致说话,光听定西侯说的,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话音落下,定西侯很快从里头出来,他又让人备了盏灯笼,提着在前头照路:“走吧。” 阿薇不声不响跟上去。 定西侯起先大步流星,走出了一段才反应过来,忙压下了步子。 祖孙两人沉默着走回春晖园,阿薇抬眼看到正屋里还明亮的灯光。 沿着抄手游廊走到正屋外,阿薇道:“您想见我母亲。” 不是疑问,而是确定。 怕她路上摔着,可以另叫人送她,而不是让她在陆致那里等着。 说白了,就是寻个由头而已。 “您怕直接来了,母亲黑着脸不理您,送我回来,算是向我母亲低头卖好,”阿薇拆台道,“说真的,您做不到母亲希望您做到的事,哪怕四人大轿把我抬回春晖园,她不想理您、还是一样不理。” 定西侯讪讪,低声道:“我怕她又病了。” “我也怕,”阿薇道,“我比谁都怕。” 气氛凝重起来。 风吹得枯枝摇晃,雪团掉下来,啪的一声,激起一地齑粉。 屋里,传出来陆念的声音:“阿薇?回来了怎么还在外头受冻?” 阿薇忙抬声应下。 闻嬷嬷从里头掀了些帘子,问候了一声:“侯爷”。 阿薇收拾了灯笼,侧身进去。 定西侯乘了嬷嬷那声“侯爷”的东风,也跟着进来,看向陆念。 陆念躺在大摇椅上,身上盖着石榴红的毡毯,对照之下,脸色泛白,瞧着就不怎么康健。 定西侯就是怕她不康健。 陆念显然不欢迎他,凤眼斜斜瞥他,问:“今日官署里有遇着岑太保吗? 岑氏被赶去庄子上、连阿致书院里的臭小子们都知道了,岑家消息灵通,不会不知情吧? 您可跟岑太保说了来龙去脉?说了我捅了岑氏三刀还不过瘾? 他岑家要给我什么交代?” 定西侯尴尬地咳嗽两声,道:“他今儿一直在御前听差……” 话说到一半,就被陆念呛了:“那您怎么不去告御状?” 定西侯:…… 陆念抱着毯子坐起身来,道:“您来了也好,我说给您听一嘴,省得又说我没事找事。 阿骏转手给我的那酒肆,我前阵子叫他们关了门,我打算过几日重新开起来。 我还没有自己操持过生意,白日会铺子里转转,才好定个满意的管事。” 定西侯道:“大冷的天,铺子不比家中,没得冻出病来。你想想,你要去了,阿薇肯定也会陪你,她打小身体不好,平白受冻。你真要折腾那铺子,等来了春……” “知会您一声,不是叫您出主意。”陆念趿着鞋子起身,头也不回往寝间去了。 定西侯被晾在原地。 阿念是软硬不吃,他只好再劝阿薇:“还有二十天就过年了,年前要不就算了?” 阿薇倒了茶,自己一口饮了,才道:“我倒是认为,让母亲有些事情做,比叫她在府里憋屈好得多。” 定西侯不解:“岑氏都不在府里了,她有什么憋屈的?” 阿薇呵地笑了声。 “看着您,看着舅舅,还不憋屈吗?”阿薇没留情面,直接道,“这家里她愿意往来的,说到底也只有姨娘和舅娘。 而她们两人,在母亲心中,一位似姨母,一位像姐妹,不是您的妾,也不是舅舅的妻。 您和舅舅只会叫母亲添堵。” 定西侯扶了把额头:“阿薇……” “很疲惫,也很无奈吧?”阿薇稍稍缓和了些口气,给定西侯也倒了盏茶,“好不容易散值回府,都这么个时辰了,指不定还没吃上口热饭,就要先探望打架的孙子,再来发脾气的女儿这里挨脸色。 确实是,谁都觉得烦。” 定西侯怔了下。 阿薇这突然大拐弯的态度,叫他一时有些摸不准。 不敢确定这话里有没有个深坑,定西侯选择沉默,只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茶是姜茶。 和阿薇之前煮的不同,这回放了不晓得多少姜,入口就辣得人想倒吸气。 一口咽下去,顿时感觉额头冒汗。 定西侯不由疑惑,阿薇刚才也喝了,面色上根本看不出来这般辣口。 阿薇走到摇椅边上,把毯子收起来折好,这才又开了口。 “我知道您想要的是什么,你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朴实。” “一个能操持侯府家业的妻子,不说多么浓情蜜意,但是琴瑟和鸣,能养儿育女,把孩子教养好,能支持您在朝堂上拼搏,让您没有后顾之忧。” “千步廊里做事也好,出去驻军几年辛劳也罢,内宅稳固,不止不会给您拖后腿,反而因着这份安稳能让同僚高看您一眼,毕竟,没有人会喜欢与后宅起火的人深交。” “辛苦当差之后,回到家里,妻子温柔,儿子上进,女儿听话,您可以放松下来,听他们说些生活上的事情,鸡毛蒜皮的,自有一分热闹。您跟他们说驻地的风土人情,陪他们耍玩一会儿,他们崇拜您,敬爱您。” “您这点要求过分吗?” “平心而论,真没有多么过分。” “我觉得,世间很多男子,无论身份高低,都喜欢这样稳定、平和,这就是极其普通的过日子。” “您带给了家人宽裕优厚的生活、侯府的地位,您只是花费在家人身上的时间有限,所以您希望把这些仅有的时间用在温馨上、安逸上,而不是无休止的争吵、调停。” 定西侯一言不发地听着,握着茶盏的手指不知不觉间用了力。 阿薇说到他心坎里头去了。 比起昨日的“疾风骤雨”,今日这般冷静的话语,一样在他心中压在了沉沉的印子。 于是,他没有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阿薇顿了顿,问:“所以,您是不是觉得,我母亲毁了您想要的好日子?” “您不用否认,否认也没有用。” “母亲让您后宅不稳,修身齐家平天下,您损在了家不齐上,母亲让您夹在中间、顾不上阖家欢乐……” 阿薇深吸了一口气,话锋一转,语气沉沉。 “但我必须提醒您,这也是母亲想要的闺中生活。毁了这梦想中一切的不是我母亲,是岑氏!” “没有岑氏害死外祖母,您想要的一切,甚至不说是唾手可得,而是已经是您的了。” “您昨日说过,您待外祖母有情谊、有真心,母亲告诉我,外祖母出身清流、性格喜笑、也会持家,她平平安安的,母女关系自不用说,舅舅就是个面团,捏出来的模样总不会比现在差。” “以外祖母的性情,您从东越回来,她不会误会您和柳娘子,甚至会欣赏柳娘子那样的坚韧之人,那就更不会现在的柳姨娘和陆久娘。” “您自己想一想,外祖母若是活着,您与她夫妻结伴三十年,会是什么样的日子,什么样的光景?” 定西侯的喉头滚了滚。 他其实不曾想过。 在此前的他看来,白氏离世了,且他也已经续娶,再去设想“发妻若在”是对继室的不尊重。 过日子,总是要往前看的。 阿薇的声音在响起,似一把刀,锋利划开他的胸膛。 “是岑氏毁了您的一切!” “她带给您的,是发妻病故,是父女离心,是嫡长子愚孝又软弱,是家宅银钱进了无底洞!” “她给了您什么补偿吗?岑太保在圣上面前给您争取了什么机会?” “是,岑太保或许是为您在御前说过话,但推举个庸才姻亲对他有什么好处?您有您的能耐,才值得他推举。” “可哪怕缺了他那一两句美言,您就入不了圣上的眼了吗?” “朝中老臣新贵,要往上爬不易,但您是侯爷,您当时已经能在御前得两分看重了,早早晚晚您都能出头。” “您不是仅靠世袭罔替、光吃皇粮不干活的庸人,您如今的圣宠是您这么多年辛苦换来的,不是就靠着姻亲扶持!” “为圣上分忧的是您,几次剿匪的是您,去东越驻军两年的是您,积极做事、一步一步得到圣上器重的也是您!” “没有岑太保,您最惨不过是多辛劳两年,也能熬出头来!” “还是说,您对自己,就这么没有自信吗?” 定西侯愣住了。 桌上油灯光明亮,他在阿薇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晶莹。 没有什么阴阳怪气,句句真挚,如一道道惊雷响彻心田。 姻亲扶持,本不该去算计轻重盈亏,一旦落入了算账的局面,争论起谁占了便宜,那就没有什么人能真正做到心平气和。 便是朝堂上,翁婿、连襟、甚至是同族兄弟,反目成仇的也不少见。 可让定西侯过不去的词,叫作“自信”。 他一直都有信心。 他知道自己这几十年做得还不赖,没有辜负过圣上的信任。 这也是他为人臣子、食君之禄应当做好的事情。 可叫阿薇一说,好像哪哪儿都不对了起来…… “时候不早了,外祖父请回吧,我服侍母亲歇息了。”阿薇道。 定西侯只好起身,离开之前,左思右想地,还是说了声:“想去酒肆就去吧,好在也不远,出入都坐马车,别冻着了。” 闻嬷嬷送他出去,阿薇去寻陆念。 陆念坐在梳妆台前抹香膏,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看向阿薇的视线里满是笑容。 “我就不信他和岑太保能毫无芥蒂。”陆念道。 阿薇拿起梳子给她梳头:“外祖父不主动寻岑太保麻烦,岑太保可不会吃斋念佛,定西侯的面子金贵,堂堂太保的脸面也不便宜。” 翌日。 早朝之后,殿前广场上,官员三三两两离开。 定西侯独自一人走得飞快。 前阵子妾室庶女,已是叫各方“慰问”一番了,这两日填房出京,他不想再经历一轮,干脆能避就避。 没想到,走到半途,被岑太保叫住了。 岑太保早年救驾受过伤,年纪大了,腿脚不太伶俐,冬日走路格外慢些。 待站定了,他揣着手,神色关心里又带了几分长辈的责备:“我听说,你把阿妍送去庄子上了? 莫要与我说她是去养病了,我看定是家里又闹起来了。 我知道你为难,但阿妍怎么说也是你的妻子,没有长辈给小辈让路的道理。 少年夫妻老来伴,这把岁数了,夫妻之间还吵什么? 早早去把人接回来。” 定西侯的眉上青筋跳了两下。 寒风里,他垂了眼,语气平缓:“太保不提,我也正打算和您商量这事儿。 岑氏的确不是去养病,她谋害了前头那未婚夫,谋害了白氏,两条人命,我实在不能当做不知情,何况,白氏留下一对儿女,接受不了毒害了他们母亲的女人留在府中。 牵涉人命,您看我该如何处置?” 岑太保的眸子倏然一紧。 商量? 这可不是商量的口气! 这分明就是要称斤论两! 岑太保暗骂岑氏。 叫她藏好尾巴,还是被揪了出来,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真是没用的东西! 甚至都没有立刻使人给他递个话,害他平白输了先机。 阿·大厨·薇:做菜呢,口味需要平衡,酸的来点、甜的来点,一顿棍子一颗糖~—— 我也在等郡王爷,他被阿薇差了一堆事,忙得团团转,快了快了。 —— 感谢书城书友飔绨、华梨子、蝴蝶jojo的打赏。 96.第93章 你去和余姑娘打听打听(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93章 你去和余姑娘打听打听(两更合一求月票) 广场上没有遮挡,大作的狂风吹得人连站直了都艰难。 岑太保的身形微微晃了下。 定西侯眼疾手快,把人扶住了:“去前头避着风再说吧。” 倒不是他真的多关心岑太保的身体,实在是年轻的怕老的,没病的怕有病的,所有人还都怕不要命的。 万一岑太保摇摇晃晃在他面前跌一跤,这位上了年纪、腿脚不好的权臣哎呦哎呦叫唤两声,都麻烦。 岑太保借力,两人挪到了城门下。 风吹不着了,定西侯放开了岑太保,道:“先前说的事,还是要您拿个主意。” 岑太保耷拉着眼皮看他。 一时沉默,但气氛的凝重便是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出来。 前头廊下,薛文远留意到了此处状况。 揣度了岑太保的心思,薛大人急忙过来,见礼后道:“太保大人,下官有事想请教您……” 岑太保顺着这台阶下来了,清了清嗓子,与定西侯道:“我要见见阿妍。” 定西侯道:“她在庄子上。” “那也要见着人,”岑太保声音压低了,语气重了起来,“衙门里办案子,还得把原告、被告陈述都听完,你张口跟我说她两桩大罪,我也得听她一番说辞吧?” 理由充分,定西侯没有拒,只问:“那您何时听?” 岑太保便保守起来了:“薛大人还等着说事,年前事务也有不少,等衙门封印吧,不急于这两天。” 定西侯应下来,目送薛文远扶着岑太保离开。 而后,他缓缓收回视线。 拖延不一定是忙碌,还可能是措手不及。 傍晚,定西侯回到府里。 他本想去春晖园,甭管是被阴阳怪气还是真挚尖锐,好歹能注意下阿念的状况。 门上却道,姑夫人与表姑娘早早出去去了,还未回来。 再一问,才知是去了西街酒肆。 定西侯便想去探望陆致。 陆致也不在,午后被父母带着,与动手的同窗府上,一家家去说道了。 陆驰夫妻也不在府里。 他们带着孩子回了简氏娘家,府里变故,简家那儿定然也惦记着,得回去露面。 此时,只有柳娘子他们在。 柳娘子进府这些时日,定西侯从不去英园,今日或许是情绪感慨、不愿意做个“孤寡老人”,他慢慢踱步过去。 柳娘子等人对他的到来颇为意外。 定西侯进去时,只瞧见桌子上摆了几本册子。 柳娘子道:“在教久娘看账册,等镖局拿回来之后总要理事的,便是请人看顾,自己也得知道怎么当个大掌柜。” 定西侯赞同地点点头。 久娘这身子骨,成天操心镖局自是不行,但交托给别人,自己也不好当个睁眼瞎,平白被人糊弄去。 “糊弄”一词上了心头,定西侯不太舒服。 他轻咳了声,看向一旁的许富德:“久娘学看账,你怎么也陪着?我怎么记得你前阵子挺喜欢去街上转转的?” 许富德笑容尴尬。 他竟不知道,岳父大人还留意过他的行踪。 转念一想,也是! 换他当老父亲,接了女儿回身边,他也不想要一个附赠来的、拿不出手的女婿。 可许富德不想被赶出门,老老实实答道:“我给岳母、久娘端茶倒水。” 定西侯瞅了他一眼。 许富德越发心虚了,以为自己的行踪早就曝光,只好交代。 “其实是怕被人拉去赌坊,”他讪讪道,“之前为了打听些事,装模作样进去过,装作上钩的模样才得来了消息。 年前各处都想赚钱,我怕在街上遇着了、被拉进去当冤大头,又怕拒绝了、被人看穿我此前有意为之,人家气不过被耍了,悄无声息套我麻袋打我一顿。 所以干脆在家里躲着,等他们年节里找到新的冤大头了,应该就不会想着我了。” 定西侯听得脑袋嗡嗡向,一时不知道说许富德什么。 倒是久娘听乐了,哪怕她已经听许富德说过这一番心境,她还是觉得有趣,支着腮帮子咯咯笑个不停。 定西侯被这笑声吸引住了。 银铃一般,开朗、欢畅,哪怕久娘病弱,她看起来也是快乐的、愉悦的。 阿念有多久没有这般笑过了? 是,阿念会笑,尤其是和阿薇一起时,她笑容也不少。 但这种从内心里散发出来的无忧无虑的笑容,无论定西侯怎么回忆,都无法将之安放在阿念身上。 定西侯的呼吸一滞。 久娘其实也有很糟糕的经历。 她是早产儿,体弱多病,她被那混账亲爹怀疑出身,和母亲一块被赶出镖局,过了好几年清贫的日子。 可她还能笑得这般开怀。 定西侯看向柳娘子,一位珍视女儿、保护女儿的母亲;他又看许富德,一个虽然没多少体面能耐、但能哄着妻子、向着妻子的丈夫…… 况且,久娘误以为自己真是侯府庶女。 她对新冒出来的父亲并不熟悉,也不亲近,但她明白往后家里不用为吃穿用度担心。 除了她这时不时要请个大夫的身体以外,她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 她怎么会再有烦忧呢? 而阿念完全不同。 定西侯扪心自问,自打白氏走后,阿念有经历过什么开怀的事情吗? 心怀诡计的继母,和稀泥的父亲,天真得有点傻的胞弟,一团糟心的婆家,也不晓得感情好不好、但早几年就死了的丈夫,娘胎里就带出一身病的女儿…… 阿念能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是了,还是有一件的。 阿薇康复了,她现在很是康健。 这是唯一让阿念觉得欣慰的事情了吧…… 但人这一辈子,怎么能就指望着一件好事呢? 定西侯的目光又落在了久娘身上。 久娘笑盈盈地,偏着身子与许富德咬耳朵,小夫妻两人自顾自说得很是高兴,久娘的眼睛里,笑意满得仿佛繁星坠地。 他的假女儿都这般幸福,他的亲女儿却…… 定西侯不敢再深思下去了,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清了清嗓子,他故作严肃地问柳娘子:“顺天府有说镖局何时交还回来?” 柳娘子答道:“说是年前会办,到时候要过去按手印、过文书。 等办妥了后,我打算镖局先关些时日,不少镖师都是王庆虎他们的亲信,我以后不想用他们。 听姑夫人的意思,万通镖局受衙门查问,生意要受不少影响,或许会有不少镖师另寻出路,到时候可以择优挑选。” “衙门那边事情琐碎,要过去时叫冯泰……”定西侯说到一半停了下,改了主意,“让阿骏一道去,顺便把久娘的户版改了,年前都办好、过个新年。” 柳娘子看了他一眼,应下来了。 定西侯没有留下吃饭。 这头其乐融融的,他毕竟是个假父亲,掺和不进去、也不想掺和。 且看着活络的久娘,他就会想到阿念,又哪里还会有胃口? 他宁愿陪阿念吃阿薇做的那一桌辣得吓人的菜。 柳娘子送他出去。 察觉到定西侯那颇为微妙的情绪,柳娘子道:“侯爷,人活着要有个盼头,您想要姑夫人好,得给她一个盼头。” 寒风里,定西侯背着手,雪沫子打过来,脸皮子刮得很痛。 晚些。 阿薇和陆念回了府。 听说陆致也前脚回了,阿薇拎着食盒去书房找他。 “炖了半天的猪蹄,趁热吃了,”阿薇一面摆桌,一面道,“这盅是豆子蹄花汤,还炒了盘蹄筋,还有一碟水晶肘子,这个凉吃,不着急。” 陆致眨了眨眼睛。 他以为就一个炖猪蹄,没想到是一桌子的肘蹄。 好吃的在前,他也不在乎被表姐阴阳自己那伤手了,喝了两口汤,便拿着猪蹄啃。 毫无形象,他一个脸还没消肿、青青紫紫的可怜小子本来也没形象了。 “今天丢人丢干净了。” “给不小心被牵连的赔礼,给拉架、还帮我给那几个混球拖后腿的道谢,再和几个混球算账。” “你是没有看到,我们才到花厅,话都还没说,潘志鸿他爹就先打他了,雷声大雨点小,还不是打给我们看的!” “潘志鸿是黄宇的跟班,黄宇就是被我一拳头打肚子的混账。” “没见着黄宇,说是躺床上养伤,我昨儿一直追着他打,他伤得不轻,但也不至于下不来床,就装模作样。” “黄老夫人还想让我赔罪,母亲让我赔了,赔完她就开始跟黄老夫人算账,把黄家人算得一张张脸黄里透青。” “认肯定是不认的,黄家吵着要告官,母亲问他们拿文房,亲自替他们写状纸,黄老夫人接过状纸时手都在抖。” “父亲没有说话,一直板着张脸,看起来吓人得很。我没被吓到,但把别人都吓着了。” 陆致一边啃,一边说。 蹄子道道软烂,饶是他脸颊伤未好,吃得也一点不费劲。 “祖母……”陆致下意识出口,说完发现不太对,瞥了阿薇一眼,改口道,“我是指那个……唉,你知道我在说谁,她会怎么样?她明明杀了人,难道就这么让她一直住在庄子上、不管她了吗?” 阿薇吃了块水晶肘子,道:“那得看外祖父是个什么处置了。” “外祖父”正巧来了,听到这一句,干巴巴地尴尬笑了两声。 陆致放下猪蹄,匆忙擦了手,站起来问安。 他抬着头,看着定西侯,是疑惑,也是不安:“祖父,杀人了,真的就这么不管了?” 另一厢。 灯火通明的镇抚司衙门里, 穆呈卿站在大案后头,指节在几张纸上敲着。 “杀人,不管可不行啊!”他啧啧两声,“自己不管,那全是报应。” 沈临毓靠着案台,眉宇之间透出几分疲惫,闻言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嬷嬷。 那嬷嬷是冯家做事的,抄家时一并缉了回来,关了一阵子。 他们这么些人起初忙着查冯正彬书房里留下来的文书,明面查冯家的金钱往来,实则沈临毓带着穆呈卿查六年前的科举舞弊案。 案子查得谨慎,甚至是私下进行,除了他们两人、也就元敬晓得一二。 人手不足,自然缓慢。 虽然还是得了些许成果,但远远不够推进下去。 因而一时间还真没有顾上审个偏枯了的老太太身边的嬷嬷。 直到前两天,沈临毓灵光一闪,回忆起开棺那日冯游身上的那股不自然来,才把冯家人都提来问了。 冯游说“不知道”,他年纪小,家里无论什么事情都推得一干二净。 徐夫人也是“不知情”,问得多了就凄凄惨惨的哭。 可有人会开口。 那个嬷嬷经不住下狱的苦,沈临毓阴沉着脸问了一刻钟,她就嗷嗷地把冯游弄瘫冯家老太太的事给说了出来,且徐夫人包庇儿子,还威胁了她。 供词落纸,按上手印。 穆呈卿道:“那老太太联合冯大人杀害金夫人,好了,九年一过,冯大人死在寺庙里,老太太被她亲孙子一碗药灌倒,这可真是……” “九年,”沈临毓缓声道,“够久的。” “久是久,”穆呈卿顿了顿,想到沈临毓惦记的事,又道,“再久,有个答案也总是好的。” 沈临毓失笑:“这倒是。” 那嬷嬷被带了下去。 “金夫人的那些陪嫁几乎都转了手,弄得七零八落的,”穆呈卿正色几分,“冯正彬多把银钱存在宝源钱庄,但宝源那儿……” 沈临毓道:“还是推说年前太忙了?” “可不是,”穆呈卿道,“顺天府那儿要宝源查的银票,都还拖着呢。” “那就让杨大人把薛文远扣了,”沈临毓道,“杀鸡儆猴。” 穆呈卿嘴角一抽:“你这就为难杨大人了。” 沈临毓睨他:“有话直说。” “定西侯夫人去了庄子上,传的是养病,但谁都知道,有那位姑夫人和余姑娘在,侯夫人养的是什么病真就不好说,”穆呈卿笑眯眯地,“不如,你去和余姑娘打听打听,她们到底抓了侯夫人什么把柄、才把人赶去了庄子。” 沈临毓双手抱着胸,闻言挑了挑眉:“不挖苦我再被人差遣了?” 穆呈卿腹诽了一声“记仇”,嘴上道:“不是你自己说的,查案子各显神通?余姑娘手上若有能顺藤摸到的瓜,差遣就差遣了。” 沈临毓呵地笑了声,阴阳怪气道:“谢谢你的好主意。” 月底了,求月票。 本来还想更五千的,但后续要把之前的线先收一轮,容我再理一理纲。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97.第94章 余姑娘满意了吗?(五千大章求月票) 西街口。 www ★tt kǎn ★¢o 关了好些天的广客来重新开了门。 原以为要关到年后去,没想到这日就噼里啪啦鞭炮响了足足半刻钟,炸得街口视线混沌,叫风一吹,吹得满街都是硝烟味道。 东家陆念坐在楼上雅间,阿薇推开临街的窗户往下看。 “看着也是热闹,就是翁娘子似乎有些紧张。” 酒肆重来,先前那掌柜的自是用不得了,陆念把问了翁娘子的意思。 翁娘子带着女儿在铺子后头住了些许时日,楼上楼下倒也清楚,只是她从前是王大青的“贤内助”,会打理内务,却从未接触过生意,更不要说当一酒肆掌柜。 不过,她愿意试试。 依着陆念之前说好的条件,翁娘子自然可以拿着一笔不菲的银钱离开京城,但她不想坐吃山空,也知道孤儿寡母生活,没钱日子难过,有钱也不见得能好过。 此前是没得选,现如今既有的选,翁娘子更想有个安稳进项,也有个安稳靠山。 况且,陆念说得也直接。 前头这一年半载的,不在意赚了还是赔了。 是的。 撕下了岑氏的伪装后,这间地段优越的铺子到底能赚多少银钱,已经不重要了。 阿薇劝陆念开门,也是想让她时不时来铺子里转转,比总待在侯府里强。 管事定下,厨子小二倒不为难。 闻嬷嬷有四司六局的经验,招几个人手,得心应手。 反正也不是一锤子买卖,用着不行就换了。 “人嘛,熟能生巧,头一天当掌柜定然紧张,”陆念今日当零嘴的是一迭醋花生,酸得恰到好处,她很喜欢,“我头一回杀人时也紧张。” 阿薇失笑,回头与她道:“幸好客人还没有上门,叫人听了去,吓都吓死了。” 陆念夹了颗花生入口,没再说话。 阿薇重新把头转了回去,垂着眼看街上。 最后一点鞭炮响完,烟雾半浓半淡,阿薇在街角那侧对上了一道视线。 视线的主人披了件乌色的斗篷,在人群中本不醒目,偏生长得金质玉相,束发的长冠在冬日阳光下熠熠,衬得人越发贵气,只一眼就晓得出身矜贵。 那人正微微抬头,看着窗户边的人。 阿薇微微一愣,而后迎着这道目光,冲那人浅浅颔首示意。 来人自是沈临毓。 他本寻了个由头,想去定西侯府打听些内幕。 也是巧了,骑马行至西街口,有铺子大放鞭炮,且十分阔绰。 炸裂的声响,即便是良驹也焦躁不安,沈临毓干脆下了马、仔细牵着,以免在这混沌的视线里不小心碰着人。 等待的工夫里,他仅仅是视线一转,余光便看到了窗户内熟悉的身影。 这厢位于上风处,视野只些许朦胧,沈临毓眼力好,看到窗内那人扶着窗沿稍稍探出身子,兴致勃勃往下打量,又回转身去,与雅间里的人说话。 虽不知道那厢说了什么,但只看余姑娘发间簪子垂坠摇曳,就能猜到她心情不错。 这倒也好。 心情舒畅些,说不定就愿意多说些细节。 他还记得,开棺之后,余姑娘下山前并不高兴,只说了个“苑马寺少卿的那个薛家”,属于扔个谜团,毫无细节。 不成想,正琢磨着,余姑娘突然回转身来,沈临毓措不及防,视线在空中一撞。 烟雾散尽。 缰绳交给酒肆的小二,沈临毓踩着楼梯不疾不徐往上。 上头楼梯口,阿薇唤了声“王爷”。 沈临毓语气客气:“余姑娘。” 阿薇没有回先前那雅间,引着沈临毓另进了一间:“我母亲在那头歇息,她精神一般、不愿见客,王爷海涵。” 沈临毓正要说一句“无妨”,就听得门板轻轻砰的一声,合上了。 他不由眉梢一扬,看着阿薇。 此前说话,也有过没有他人在场的情况,但那不是在宽敞院子里,就是花厅开着大门,如此密闭室内,倒是头一次。 该说余姑娘信任呢,还是说余姑娘不介意? 阿薇神色自然又坦然,请沈临毓坐下,道:“王爷是想我敞着门和您说我多恨岑氏,多么想把岑太保扳倒,好叫岑氏丢了靠山?” 沈临毓:…… 那当然不太行。 “我恰好经过,没想到遇着铺子放炮,”沈临毓坐正,问,“这是你接手的酒肆?” 雅间里有茶叶热水,阿薇一面泡茶,一面答道:“原是我舅舅名下的产业,前阵子给了我母亲,府里有变故,她情绪不好,我便叫她过来铺子里,不指着赚钱,散散心而已。” 既说到了府里变故,沈临毓顺水推舟,问了状况。 阿薇没有隐瞒。 用刀嘛,总少不得磨刀,磨得快了,切菜剁骨才得劲。 她将岑氏如何通过白氏的陪嫁敛财,以及她又如何毒害了白氏以及陶禹川的事说了一遍,去除手段、只讲结果。 沈临毓静静听着,眸色深沉。 说真心话,他颇为意外。 他倒也不是质疑白氏夫人的死因,这么多年质疑白氏之死的只有定西侯的嫡长女。 事发之事,那位不过五岁,五岁孩子的敌意到底来自于真实还是虚构,谁也说不准,且自始至终,只有质疑、没有证据。 孩童心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或许是直觉、或许是自欺欺人、或许是她有发现却无法说明白…… 各种缘由下,沈临毓先前想过,这对母女想对岑氏“复仇”,八成需要先让岑太保倒下。 失了太保仰仗,借着一顿乱棍,得一个结果。 没想到,事情恰恰相反,两人真切抓到了证据。 不是污蔑,不是乱棍下的屈打成招,而是真真正正的真相大白。 沈临毓道了声“恭喜”,又问:“这个结果,余姑娘满意了吗?” “不满意,”阿薇坦率极了,“岑太保不会把银钱吐出来,岑氏还顶着侯夫人的名头,我外祖父看着是没有休妻告官的意思。” 沈临毓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先前在余姑娘的眼神里读到过深刻的恨意和野心,怎么会如此善罢甘休。 “说起陪嫁银钱,”沈临毓自然而然地顺了话题,“之前余姑娘建议我查金夫人的陪嫁,不瞒你说,不好查。” 阿薇问:“镇抚司不是把冯家抄了吗?” “是抄了,”沈临毓道,“但陪嫁册子丢失,金夫人到底有多少产业,我们很难确定。” 阿薇了然。 闻嬷嬷也许会知道一部分,但也不齐备,且不能名正言顺说出来。 “查出来的那些,就像你先前讲的侯夫人转手白氏夫人的产业一样,各种转手置换,”沈临毓抿了口茶,“不过,冯家如今在甜水胡同那宅子,是冯正彬借贷买的。” 阿薇听得一愣。 京城宅子贵,外地官员想要置办下来,多数都要借贷一番,钱庄日常便做这生意。 可冯正彬的状况不一样。 婚后那宅子是问金家借的,利息可谓忽略不计。 后来搬去甜水胡同,除了原先那宅子,另有姑母那么多陪嫁,怎么可能凑不足银钱? 就冯正彬的性子,岂会愿意平白给钱庄送利息?况且算不得便宜。 沈临毓给了她答案:“前头的宅子一时出不了手,他们多住了两三年,还是没能转手,冯正彬才借了钱置换。 我推测,他那人心小又胆小,杀人在先,敢把金夫人的钱用去各种地方,却未必敢用来买新宅。 他要换宅子,不就是为了离金夫人远远的吗?” 阿薇赞同地点了点头。 姑母死后两年才去大慈寺供奉,冯正彬是良心发现吗?是害怕才对。 他怎么敢再住在原处?怎么敢让自己的新宅子还与姑母有联系?所以才宁可借钱。 “借的是宝源钱庄的钱,”沈临毓道,“他之后经手变动的产业,也多是过了宝源的手。” 在此之前,阿薇就听说过宝源。 翁娘子提过,那出面买镖的人给王庆虎的银票就是宝源的。 下意识地,阿薇问道:“那宝源钱庄和岑太保有关系吗?” “余姑娘脑子活络,”沈临毓轻笑了声,“但很可惜,他们没有关系。宝源钱庄是老字号,据我所知,在先帝朝早年就已经做大了,岑太保那时无名无姓,他在永庆九年、也就是二十六年前官拜太保,宝源家大业大,他便是眼红也……” 沈临毓说到这里顿了下。 热茶氤氲,水汽沁染了眼角,他的神色很淡,看不出多少情绪。 阿薇猜测他或许想到了什么,但这种灵光皆是一闪而过,她便也不出声,且叫沈临毓自己琢磨去,免得她一追问、把灵光问走了,反倒遗憾。 沈临毓的指腹轻轻划着盏沿,过了会儿才回神。 他没有再说宝源钱庄,另起话题问:“余姑娘先前说,陶大人的长子被人引入歧途,借了子钱家的银子?” “说是北城一个姓史的子钱家。”阿薇答道。 沈临毓道了声谢。 “谢”字一出,可见今日的消息置换已到尾声。 最后一点茶水尽了,沈临毓起身告辞:“今日来得突然,没有备上礼物,之后再送开张贺礼。” “王爷客气。”阿薇送他。 沈临毓取了收在一旁的斗篷,搭在胳膊上。 阿薇站在门边,手指扣在把手上,突然转身问道:“两条人命,和陶大人的官帽,对岑太保会有多少影响?” 沈临毓定定看她,实话实说:“会有一些,但你希望的扳倒他,远远不够。” 这个答案,不算出乎阿薇的意料,但有那么一瞬,阿薇突然很想问:那为什么金家倒了?墙倒众人推,为什么推不倒岑太保? 可她终究还是理智的。 她一个字都没有问。 她不能提及金家,不能让郡王爷看清楚她真正的目的。 再说,巫蛊是大案,连皇太子都不能幸免,罔论三公。 阿薇又转过身去,拉开了门,道了声:“王爷慢走。” 沈临毓下楼。 阿薇沿着走廊往里,到最里头的雅间外站定,推开了门。 陆念正闭目养神。 听见声音,她睁开眼皮子看了眼,又闭上了:“回来了啊。” 阿薇刚要回应,就见陆念再一次睁开了眼。 陆念甚至还坐了起来,上下打量了阿薇一番:“他是给了你什么坏消息吗?” 阿薇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心情不好,”陆念指出来,“比先前差多了。” “谈的本也不是什么能叫人高兴的事。”阿薇在陆念身边坐下来。 “话虽如此,”陆念又凑近了些观察,“看出来了,那位郡王没说什么好事,也没说多坏的事。” 好事该开怀,坏事就生气。 “我不喜欢不高兴,”陆念伸手点了点阿薇的脸颊,“我宁愿生气,阿骏那傻子惹我生气,我就骂他打他,比我自己不高兴强。” 阿薇忍俊不禁。 笑出来了,憋在心头的那股情绪便散了,就像那片硝烟,风吹过失了踪影。 “也不是没有好事,”阿薇歪着身子靠着陆念的肩膀,“先前,王爷查冯正彬的案子,我把祸水往岑太保那处引,他并未表态。 但今日我再说起来,所有线索与假设都是围绕着扳倒岑太保来展开的,他却没有提出质疑。 想来,他的目的也是岑太保。” 陆念道:“这确实是好事。”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反正能借刀就借刀,”阿薇握着陆念的手,“我们办我们的事,叫岑氏把岑太保拖下水。” 透过窗户映进来的日光变了方向,镇抚司官署的书房也渐渐暗了。 穆呈卿推门进来,就见沈临毓坐在大案后头擦拭长剑。 一边走、一边活动了下肩膀,穆呈卿道:“那姓史的狗屁倒灶的事情一堆,他说不记得三十年前的事,我就先回来了,让底下人帮他好好回忆回忆。果然,去一趟就有新差遣。” 沈临毓睨了他一眼:“余姑娘没有差遣我。” “是,她没有差遣你,是你主动要干这些活儿,”穆呈卿上前来,声音也放低了,“你真觉得岑太保打香积钱的主意?” 沈临毓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你知道宝源钱庄是谁的产业吗?” 穆呈卿迟疑了一会,道:“有传言是安国公府上的。” 这种传言如风如絮,若不是他们镇抚司有自己的路子,恐怕也没有答案。 “安国公和岑太保虽是儿女亲家,”穆呈卿摇了摇头,“国公庶女嫁太保次子,亲家是亲家,但也没有那么亲。安国公自己有儿子,他但凡有来钱的营生,肯定紧着儿子,不会叫亲家占便宜。 岑太保再得圣眷,安国公也不会把自家的门路让给他走。 能得定西侯府的银钱,那是侯府几十年由岑氏侯夫人打理,事情好办,但安国公府上,外嫁的庶女如何掏钱?” “掏不着,所以心痒痒,”沈临毓一面仔细擦拭剑身,一面慢条斯理道,“世袭罔替的国公,和桃李天下的三公,本就不是一条路。 岑太保不年轻了,自家若无新人冒头,今日三公,明日也是没落寒门。 他好不容易爬到今日,岂会甘愿就此结束? 为人这般‘上进’,他连定西侯这样的姻亲府上、都要想法子搬银钱回来,想来冯正彬定是没少供奉。 到手的银钱总得有个安置,折腾铺子田庄,来钱太慢,倒来倒去麻烦得要命。 早三十年就有子钱家的路子,但平日除了赌到山穷水尽或是遇事走投无路的,谁会问子钱家借银钱? 真正生意好的,不是钱庄,就是香积钱。 尤其是他若见识了宝源钱庄有多红火,岂会不动心?” “话是这么说,”穆呈卿叹道,“京中钱庄各有背景,赚香积钱的大寺也早就顺水行舟了,岑太保发迹说久真不算久,哪有地方叫他插手?” 沈临毓的手指一弹剑身,铮铮之音回荡。 他笑了起来:“所以,元敬已经去大慈寺了。” 圆月高悬。 元敬这一趟匆忙,赶在城门关闭前回来。 “小的见了住持,据他所言,大慈寺从未经营香积钱。” “大慈寺早前香火一般,求姻缘求子嗣轮不到他们那儿,平日清静,反倒是得了些往生供奉,给先祖们求个安宁。” “香火少,也就无心做香积钱,也就是两年前,山洪毁寺,日子一下子难过了。” “彼时有人寻上来,说是手头有些银钱,偏自家本事不多,想与寺里结缘,他出银钱,寺里操办香积钱,彼此分账。那时寺庙急于重建,毁了的供奉也要续上,手头实在太紧了,典座劝住持应下。” “住持考虑过一阵,但后来京城衙门赈灾,亦有不少官员捐银、信众资助,他们很快重新起来。难关过了,便也就拒了香积钱的事。” 说到这儿,沈临毓和穆呈卿都有印象。 山洪不仅毁寺,还毁了山下村落,死了几十百姓,圣上格外看重。 千步廊左右当时都捐了银钱,多少不论,是个心意。 “可说了谈香积钱的人姓甚名谁?”沈临毓问。 “说是主家姓黄,”元敬答道,“几次来跑腿的那人圆脸、蒜头鼻、嘴巴这边有颗痣,眼神一般,看东西总眯着。” 穆呈卿倒吸了一口气,嘀咕道:“怎么听着有点熟悉?” 再仔细一想,他一拍桌:“不就是那姓史的混账嘛!” 98.第95章 劳烦送一份给王爷(五千大章求月票) 堂内明亮。 史蒙子披头散发地被两个衙役从诏狱架了回来,直接扔到了冰冷的地砖上。 他出生低微,家中行三,从前就叫作史老三。 后来,小打小闹着发了家,为人没有旁的喜好,就爱赚银钱,叫人笑话说“吃酒的是酒蒙子,你就是个钱蒙子”。 笑话传开,他就被称呼为史蒙子。 他对这诨名格外满意,干脆不要那史老三的名字,去衙门里把自己的户头改了,自此就叫史蒙子。 史蒙子一个子钱家,这么多年放钱收钱,手里也养了些人。 这等营生,不可能没有纠纷,顺天府公堂也进过几次,却是头一回被提来镇抚司衙门。 问的,却是三十年前的旧事。 这他哪里能记得? 再说,真记得也不能说呀。 本以为打个哈哈、塞些银钱,这事儿就过去了,没想到这回截然不同,那问话的直接就把他扔进大牢里,叫他好好回想。 他回想了什么? 他被那群衙役小吏吊起来,好生招呼了一番。 本以为这一晚上难挨了,没想到又被提了回来。 史蒙子半眯着眼打量堂上的人。 公堂尽头摆了张长案,案桌后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人。 那人靠着椅背、坐姿随意,红衣乌冠,是这镇抚司官服的颜色,但仔细看去,前头有补子,衣料在油灯下浮现淡淡光泽、应是上头有暗纹,一瞧就是这衙门里打头的人物。 而且,看着年纪很轻,虽是立冠,却又不到二十。 他就坐在那儿,手里拿着把长剑,像别人把玩茶玩、揉手核桃一般,他在玩剑。 堂前站了另一人,正是此前审问他的那个。 史蒙子听衙役称呼他为“副使”。 那副使就是穆呈卿。 他瞥了眼趴坐在地上的史蒙子,问衙役道:“没把人打坏吧?” “哪儿能?”衙役答道,“招呼了几下而已,没有您的吩咐都不曾用刑。” 史蒙子脸色惨白。 他痛得嗷嗷叫,却连“刑”都算不上? 好像也对,他没有伤筋也没有动骨,皮开了几处,肉一点没绽,说惨确实不惨。 穆呈卿点头:“没痛得答不了话就行。” 史蒙子一听这话,忙哎呦两声:“您先前问的,小人当真不记得了,您要说三年前的账,小人还能去库中翻翻账本,可那是三十年前,哪里还能翻出来。” “三年前的事能记得,两年前的更加忘不了了吧?”穆呈卿问,“你和大慈寺商量过想做香积钱?” 史蒙子没想到事情变了,贼溜溜的眼珠子下意识转了一圈。 被这副使冷眼盯着,他模模糊糊道:“没有这事……” “没有的事能寻到你头上?你记性不好,大师们记性不错,寺里有人记得你,要他们来当面认一认你吗?” 史蒙子无话可说,尴尬地点点头:“是有那么回事。” 穆呈卿又问:“城里也有几家大寺做这生意,你怎么不寻他们?” “城里几家盘子大,他们不缺香火,也有许多富商委托他们,小人这点本钱扔进去和水入大海似的,连个响都听不到,”史蒙子答道,“所以想着寻家新的,大慈寺当时缺银钱,小的和他们合作,利益好谈些。做生意嘛,就想多赚点,是吧?” “有你自己做赚得多?怎么想起弄香积钱了?” 史蒙子讪笑:“小人自己放钱、利钱是高,但风险也大,收钱难,一个不小心欠钱的就跑没了,要么就是一滩烂泥,死活还不出来,小人总不能把他打死吧? 打死了,小人吃官司,银钱也丢了,不划算,况且,您也知道,正经人谁跟子钱家借钱? 香积钱不一样,那是菩萨的地方,本钱叫‘功德’,利息叫‘福报’,听着就阿弥陀佛。 有佛祖坐镇,老百姓手头要用钱了,愿意寻他们去,那都是正经人。 香积钱放出去都有质押,还不起就拿质押抵,再说都是信菩萨的人,轻易不会耍赖。 小人与寺里合作,安稳、可靠、省心。”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穆呈卿,又看向那一直没有说话、把玩着长剑的年轻人,赔笑道:“小人这不也是想积点功德嘛!” 这话把穆呈卿气笑了:“你还晓得你缺德?” 史蒙子垂下头去,一副老实模样。 反正当初这事儿也没有办成,有钱百姓寻寺庙合作香积钱亦不违法,他胆子比刚才大了许多,干脆一五一十答了。 没成想,后头的一个问题是“你那姓黄的主家是谁?” 史蒙子一下子愣住了:“什么?” “你不会忘记当时怎么和大慈寺说的了吧?” 史蒙子记得,因此心里狠狠把寺里和尚痛骂一番。 生意没有做成,那几个和尚有多闲,这都还记得! 一边暗骂,一边寻思,倒也寻了个由头出来。 “小人胡说八道的,小人的生意说正、也没有那么正,怕寺里看不上这脏钱脏人,才编个主家出来、显得干净些……” 史蒙子越说越觉得自己寻的由头好,正好侃侃而谈,突然听得“铮——”的一声。 他不禁一个激灵,心虚着寻声看去。 发出声音的正是那把长剑。 沈临毓用指节弹剑,剑啸在这空荡荡的大堂里回响。 一直沉默听着的他缓缓抬起眼来,嘴角似笑非笑:“我劝你交代了。” 史蒙子本能地缩了下脖子。 他说不清自己是被这年轻人的气势吓着了,还是叫那剑鸣吓着了。 很快他就知道,这人比先前问话的副使要可怕多了。 沈临毓就坐在那儿,看着和穷凶极恶沾不上:“倒不是好心叫你少受些刑罚,而是提醒你,我这儿是诏狱,平日拖进来关的都是些为非作歹的官员,你一个子钱家,这儿轮不到你。” 史蒙子闻言,一时不知该喜不该喜,就听下一句话砸下来,让他如坠冰窖。 “我很忙,没空管你那点狗屁倒灶的事情,但我看上你的银子了,眼瞅着过年,我也该捞一笔。我把你的钱抄了,你看看有没有地方说理。” 史蒙子张大了嘴。 这叫什么? 还有没有王法? 他能和镇抚司讲王法? 沈临毓不管他想什么,自顾自说:“我确定你的银子是我的了,你能确定你的银子都是你的吗? 你一个铜板不剩,能跟你主家交代吗? 你是想身无分文被扔出去后、由主家收拾,还是让你主家也进来,我收拾他、他就没办法收拾你了?” 半晌,史蒙子那几乎张成了鸡蛋的嘴又慢慢合上了。 “小人没有主家,小人就是寻个靠山好办事,再替人打理打理银钱,”史蒙子哭丧着脸道,“大人您问姓黄的,是小人只知道他姓黄,他给小人投了钱,小人按季给他分钱。他那模样一看就是厉害人家……” 见沈临毓把这人的嘴撬开了,穆呈卿也知道他的习惯,接了话继续问:“叫什么名字?住哪里?三十年前你借钱给陶禹林,是不是受了他的指使?” “只有他指派人上门来寻小人,小人哪里敢打听他的住处,”史蒙子道,“三十年前是赌坊的人把陶禹林带来借钱,小人这营生、和赌坊总要有交情,大家一起赚钱,他们有客人就想着小人。 当然了,明面上赌坊不会借钱,就私底下。 小人后来也问过,可能吧、八九与黄老爷有关系…… 黄老爷的名字,黄桂。” 穆呈卿转头看沈临毓。 要说京中姓黄的高门,他们能说出来几户,但黄桂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说不准是假名还是家中仆从的名字。 穆呈卿又问史蒙子:“他长什么样?” 史蒙子说不清楚。 穆呈卿干脆叫了个画师来。 趁史蒙子和画师形容的工夫,沈临毓起身从堂后侧门出去,站在廊下吹风提神。 穆呈卿跟了过来:“我上回去顺天府寻杨大人,他和我讲薛大人的事。 他提起定西侯那位嫡长女,人家陆夫人真有见地,她就爱看‘狗咬狗’。 也对,谁不爱看,我也爱看。 要是抓进来的那一个个都会咬,我们能省多少力气!” 沈临毓呵地笑了声:“你觉得那史蒙子能咬?” 穆呈卿点评道:“牙口不怎么样。” “等他饿红了眼,一口破牙都知道咬了。”沈临毓道。 穆呈卿乐了一会儿,寒风一吹,又正经起来:“且不说能不能从姓黄的拉扯到上头那位,但香积钱的事也没有做成,退一步说,哪怕真成了,以那位的心思、还不晓得挂在谁的名下。” 朝廷不许官员参与这些买卖,但上头有上头规矩,下头有下头的应对。 宝源钱庄明面上不会和安国公府扯上一点关系,岑太保即便去做香积钱,也是一层绕一层。 沈临毓背着手,乌黑的眸子里映着廊下的灯笼光,神色严肃。 他想起来了白日里和余姑娘的那番对话。 两条人命,陶大人的官帽,远远不够扳倒岑太保。 这史蒙子再咬得很,拖下了姓黄的主家,也未必拖得动岑家。 就像薛文远那事,薛波忠心耿耿要一人扛了,真叫薛文远到案,此人说不准还会替岑太保扛。 不是所有的狗,红了眼的时候都会咬起来。 穆呈卿见他这幅表情,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圣上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沈临毓道:“除非舞弊坐实……” 真说起来,他并未向圣上直白询问过此事,毕竟那舞弊案卡在冯正彬那儿,而冯正彬死了,但沈临毓很了解圣上。 圣上念旧情。 他还是皇子时,蒙岑文渊救驾才得平安。 救命之恩,圣上可以出嗣个儿子。 同样的恩情,圣上会保岑家荣华,许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 再者,圣上不想重蹈覆辙,巫蛊案时京城血流成河,金太师也被砍了头,朝中人心动荡,以至于不得不叫一把年纪、早已告老的帝师高邈坐镇,此番若再大动干戈,总不能叫高老大人三出山吧? 老大人身体也着实吃不消了。 因此,除非是科举舞弊这种动摇朝廷之根本的重案,沈临毓想,圣上不会轻易再动一位三公。 责罚少不了,扳倒还不够。 在真正抓到舞弊案的证据之前,镇抚司只能步步为营,从外围慢慢把口子收紧。 一旦中心发难,如今掌握的所有不法之事全部堆上去,一口气把岑太保压死。 这些都是花,而那块最好的锦缎,还不能拿下。 穆呈卿愁得按了按太阳穴:“那老狐狸真能藏!但要说舞弊跟他没有关系,我是不信。” 沈临毓睨他一眼,道:“所以还是让杨大人把薛文远拘了吧,年前总得出口气。” 穆呈卿:…… 看看深夜里口中呼出的这白雾。 冷呐! 他都替杨大人冷! 穆呈卿正想说些什么缓和缓和,就见沈临毓抬了步子,沿着廊庑往前走。 “你去哪儿?”他下意识问。 沈临毓道:“回府去。” 穆呈卿诧异。 沈临毓虽不至于把镇抚司当家住,但照往日习惯,都这个时辰了,他就在后头书房里将就一夜,不会再特地回长公主府。 “今日倒是稀罕。”穆呈卿评道。 沈临毓脚步一顿,侧过身子斜乜了他一眼:“我去吃了一壶茶,没有付茶钱,总得把开张贺礼添上。” 穆呈卿倒吸了口凉气,几步跟上来,盯着沈临毓问:“你不怕叫长公主知道?你前脚送开张礼,她后脚让嬷嬷写聘礼。” “……”沈临毓梗了下,“不至于,她最多盘问几句。” 穆呈卿小声问:“你别告诉我,受差遣、习惯成自然?” 沈临毓朝着大堂方向抬了抬下颚:“有句话叫‘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史蒙子都知道。余姑娘出了线索,给一份回报,往后有什么新消息也好开口,礼尚往来的事。” 说完,沈临毓与穆呈卿一摆手,不疾不徐离开了。 穆呈卿没有再跟上去,掉头回去看画师的进展。 要他说,只要能扳倒岑太保,余姑娘定是知无不言。 翌日上午。 西街人来人往。 广客来开门迎客,大堂里有两桌生意。 灶房忙着备菜,阿薇趁一个灶台空着,抓紧时间炸鸡松。 那日给陆致备了几道猪蹄肘子,少了他亲口点的鸡松,陆致吃完肘子意犹未尽,还依旧对鸡松念念不忘。 阿薇今日得空,与他多准备一些,也叫陆念添一道菜。 翁娘子进来寻她:“前头来了个小哥,说是昨儿与您吃茶的公子的亲随,与您来送贺礼。” 沈临毓走前提过这事,阿薇猜测是元敬来了,便道:“我一时走不开,你让他过来吧。” 不多时,元敬便在灶房门口探了头。 见她正往油锅里下料,元敬道:“您先忙。” 阿薇直到炸完一锅,才擦了擦手走出来:“叫你久等了。” “小的来与您送开张礼,没有其他事务在身,”元敬双手把礼盒奉上,“王爷祝广客来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阿薇道了声谢,打开了盒子。 只见里头垫了锦布,上头摆了只琉璃酒壶、并四只夜光杯,倒是送酒肆开张的应景礼物了。 “王爷有心了。”她笑着道。 元敬低了声,又替沈临毓带了句话:“那子钱家提了个姓黄的,叫黄桂,再具体的他就说不上了。” “姓黄?”阿薇灵光一闪,“我知道一个姓黄的,我表弟的同窗,黄宇,以前一道看过斗鸡,前几天还动手打了一架。” “小的会转告王爷。” 说完,元敬便要告辞,阿薇看了眼贺礼,道:“若是还得空,就再等一会儿,我把菜蒸了,劳烦送一份给王爷。” 元敬一听,自是不走了。 炸过的鸡松要再上锅蒸,说久倒也不算久。 热腾腾装进食盒里,层层裹好,元敬飞一般回了长公主府。 哪知巧也不巧,在前头花厅外迎面遇上了他们爷和长公主,那食盒往后藏已是来不及了。 “拎回来什么东西?”长公主问。 元敬看沈临毓。 沈临毓约莫猜出来了,故意问:“没有凉吧?” 元敬硬着头皮道:“一出锅就带回来了,应当还热着。” “那就往厅里摆了,叫母亲也尝尝,”沈临毓交代了,又同长公主道,“叫他去西街酒肆买了个吃食回来。” 长公主一听便来了兴致:“哪家酒肆?值当叫人特特去买?” “广客来,”沈临毓答道,“昨儿经过见重新来门了,试个味道。” 长公主倒也没有多想,扶着沈临毓的手往厅里走:“是道什么菜品?” 沈临毓哪里答得上来? 元敬接了话去,仔细说了这鸡松的做法。 幸好,等蒸制的时候,余姑娘介绍了一番,不然他哪里说得明白。 长公主坐下来,接了筷子,夹了一颗含入口中。 “炸过再蒸,当真很是酥嫩,这鸡肉蓉打得也好,细腻极了,”长公主笑了起来,“可惜路上耽搁了,若是刚出锅的,定会更香。” 沈临毓暗暗松了口气。 礼尚往来,险些出意外,幸好圆过去了。 www? an? c○ 不等他也尝一口,长公主笑盈盈地,又道:“那灶上有这等手艺,出彩的定不止这一道菜品,过几日衙门封印,叫上你父亲,你陪我们一道上这酒肆去。” 刚夹起来的鸡松微微一晃,沈临毓动作快,调了劲稳住才没有掉。 见长公主笑意盎然,格外期待,他只得也回了个笑容:“听您安排。” 一旁,元敬木着脸一动不敢动。 真不能怪他,他已经有一个半月躲着长公主走,不曾听她念叨,也就不会“张口开窍闭口欣赏”了。 谁晓得,今儿一头撞上了,偏还提着“罪证”。 元敬悄悄看了沈临毓一眼。 开不开窍的,他看不透他们爷。 但欣赏,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了。 阿薇:我要报仇,莫害我!—— 99.1201下午更 不是请假不是请假不是请假。 就是我熬不动了。 1号更新放到下午。 12月,月票月底有双倍,能屯的书友拜托屯到月底吧,屯不住的现投~~ 100.第96章 你有什么脸面对我母亲大呼小叫?(五千大章) 苑马寺少卿薛文远被请去了顺天府。 千步廊中午歇息时,他刚从正阳门出去,杨府尹已经带人候着了。 杨大人客客气气,一番恭维,态度却坚决。 薛文远只得给同行的下属递了个眼神,随杨大人回去。 路上谈笑风生,说些年前当值最常唠嗑的“封印后一道喝一盏”、“这一年当官的体会”,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俨然是关系不错的同僚一块去吃个午饭。 而另一头,万通镖局也被顺天府接手了。 这里不像正阳门下那么和煦,府丞带了几十人手,扣人的扣人,查封的查封。 镖局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敢跟官差硬碰硬? 不多时,大掌柜、总镖头被带回去,引得左右铺面的人不住往这厢打量。 这些人进牢房,薛文远进了后衙厢房。 薛大人毕竟是官身,案子还暧昧着,在有裁度之前,得有一份“礼遇”。 杨府尹安排好这一些,又往千步廊中去了一趟。 这一回进了正阳门,行至三公做事的官署,好好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一脸抱歉又忐忑地去拜见岑太保。 岑太保已经得了消息了。 心里窝着火,面上依旧是那副慈眉善目样子。 他请杨府尹到清静书房,吃茶说话。 杨府尹脸上的忐忑更重了:“下官中午把薛大人请回了顺天府,您和他两家姻亲,下官思前想后,这事得主动来跟您交个底。” 岑太保抿着茶,不置可否,想听听这姓杨的如何交底。 “前头已经把那薛波带回去了,他倒还硬气,没有说薛大人什么。” “下官是有心周旋周旋,底下人糊涂着办了事,薛大人不知情,不知者无罪。” “可下官也是有心无力了,定西侯府那位不省油啊!” “那日把薛波咬出来时,她就在顺天府,亲耳听得明明白白,下官已经尽量拖延了,但她三五天催一回。” “主要是万通那儿着实不干净,发现了的问题弄得下官也不能睁只眼闭只眼,真是不办也得办,毕竟下官这乌纱帽……” “那祖宗再闹,下官架不住她!” 杨大人揣度着岑太保的反应,硬着头皮说话。 岑太保深深看着他,一盏热茶下肚,才缓缓开了口:“顺天府依法办事,老夫理解。 说来你们也辛苦,眼瞅着要封印了,手上还担有一堆事。 别的话老夫就不说了,杨大人多抓紧些,事情查明白了,该放就放、该关就关,别大过年的还没个定数,叫薛大人在后衙一住就要住到来年开印去。” 杨大人点头道:“下官晓得、晓得。” 说完了,他顶着岑太保锐利的目光退出来,大步不停往外走,一路走出正阳门,才在寒风下松弛了肩膀。 天上日头淡,他又出了一身冷汗,叫风一吹,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都什么事! 刚那些话真是说得他浑身鸡皮疙瘩,态度谄媚,却都是和太保对着干的。 那薛文远抓都抓了,他却还得去岑太保那儿表一表“忠心”,这和灵堂里吹唢呐有什么区别? 要他自己说,肯定是能装死就装死。 岑太保不主动来提薛文远的事,他就躲在顺天府衙门里迅速把案子办了,真正的一泻千里,年前盖印递上去,先过个好年再说。 可镇抚司那儿叫他一定要吹这个唢呐! 杨府尹天不亮爬起来擦乌纱帽,在得罪岑太保和得罪成昭郡王之间,他咬咬牙选择了前者。 太保权重,能叫他翻不了身,但朝堂条条框框,太保要公报私仇也得讲究下体面。 郡王矜贵,听说在御书房里都是我行我素、不羁得很。 真把他得罪了,镇抚司想处置哪位官员,直接拖进去就是。 诏狱那地方,公报私仇轻而易举,哪怕最后全须全尾把他送出来,他也得在里头过个大年。 不远处,轿子正候着。 杨府尹上前去,起轿了,他闭目沉思。 说到底是薛文远行事不端在先,顺天府依规矩办事在后,他办他的案子,办成什么样,不怪他! 冬日夜长,西街上已然是灯火点点。 广客来的生意中规中矩。 闻嬷嬷关上雅间的门,轻声说着外头消息。 除了贴上封条的万通和被带走的薛文远,还有薛家状况。 薛少卿在顺天府“做客”,薛家暂时没有被围,只遣了几个人手守门“照顾”,出入有个消息。 闻嬷嬷道:“岑琅回了太保府。” 陆念今日想吃甜的,阿薇就把醋花生换成了虎皮花生。 糖霜裹着干脆的花生仁,陆念时不时来一颗,闻言道:“她回去搬救兵?她能搬得动?” “自找出路而已,”阿薇笑道,“您上回教她‘和离割席回岑家’,此前犹犹豫豫的,今日大事不好,或许就想通了。” “我敢教,也得她敢学,”陆念嗤笑,“她可不敢孤身和薛家谈和离,岑太保不会答应她,她若一意孤行……” 陆念说到这里顿了下,转头问阿薇:“她那点儿斤两,现在还能做什么?” 阿薇道:“当尼姑?” 说曹操、曹操来了。 岑琅提着裙子,闷头沿着台阶上来,一路冲到厢房外头,她的丫鬟都跟不上她。 门关着、却没有紧闭,岑琅激动着一推,便看到了坐在桌边怡然自得的陆念。 “你满意了?!”岑琅尖声道。 看着盛气凌人,可那声音抖得厉害,足见心中恐惧。 岑琅心里乱得很。 薛波被抓后,薛家里头就压抑着,她看公爹与丈夫脸色,日子并不好过。 她求助过祖父和胞弟岑瞻,也到定西侯府求助过姑母岑氏,却没有得到任何实质的帮助,只能继续绷紧了弦。 这根弦,在今日知道公爹被顺天府带走后就断了。 薛府门外也守了人,岑琅不想坐以待毙,想起那日陆念说的“和离割席”,急匆匆赶回太保府。 明面上,回府救援,实则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她不想被薛家连累。 祖父还未散值。 岑琅只能和母亲哭,和祖母哭。 哭不出个结果,只哭到了祖父回府,她劈头盖脑挨了祖父一顿训斥。 “愚不可及!” “树还没有倒,猢狲就要散了?” “你快快给我回薛家去,没事都被你哭出事来!” 岑琅孤立无援。 她不能赖在娘家不走,真把祖父惹极了,说不定就把她五花大绑、塞入马车送回薛家。 于是,岑琅想到了岑氏。 可听说岑氏已经叫陆念母女赶出了京城,岑琅越想越无助,性子上来,到侯府打听了陆念行踪,急急寻了来。 陆念凤眼斜乜,似笑非笑:“我满意什么?” 岑琅恼及了她这般看不起人的模样,几步进了雅间。 那丫鬟喘着气上楼来,见这般状况,忙不迭回身关门,警惕着看着陆念。 “夫人……”她小声劝。 岑琅挥开了她。 心中有个声音在叫嚣,岑琅想发难,想学陆念砸秋碧园一般砸雅间,可她迎着陆念、心底里不可避免地发怵,以至于她根本不敢从陆念碰得到的东西下手。 桌上的茶盏碗碟,她不敢碰,可左右再看,这雅间里朴素极了,一无挂画二无摆件,光秃秃的墙面、空荡荡的博古架,岑琅无处动手。 她就这么愣在了原地,一时进退两难。 陆念看穿了她,笑容越发轻蔑:“你说你,连发脾气都瞻前顾后,你有什么用?比起岑氏,你的确差得远。” 岑琅咬着牙关,怒视她。 “你既连撒气都撒不明白,”陆念起身,走到岑琅跟前,“那只能出现问题、解决问题。 我明确告诉你,我不可能放过薛家,薛文远当你祖父的马前卒,我暂时弄不死你祖父,但我可以拿薛文远开刀! 我来猜猜,你回娘家是想求他们让你和离?没有人答应你,你失败。 你也不想想,让你和离回娘家,薛文远会以为岑家与他割席,他怎么还会心甘情愿地给你祖父扛事? 要让薛文远感恩戴德地扛,牺牲你岑琅又算什么呢?” 岑琅的眸子颤着。 被陆念说中了,这滋味很不好,但她反驳不了。 陆念却是笑容明媚:“话说回来,岑太保保不住薛家,难道还会保不住你?保你又不是只能靠和离。” 岑琅一愣,下意识地,她想问“如何做”。 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只瞧见陆念突然抬起了手,向她探了过来。 岑琅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一步,但对上陆念那笑里含刀的目光,她心中一颤,脚下似是长了钉子一般动弹不得。 而那只手落到了她的后脑勺,抽出长钗,顷刻间岑琅的长发披散下来。 釜底抽薪般抽走了固定发髻的长钗,其余头面失了倚靠、纷纷落地,叮铃哐啷声中,玉簪裂开、碎片四溅。 丫鬟惨白着脸,想叫又不敢叫,只用力捂住自己的嘴,难以置信看着陆念。 岑琅在这动静中回过神来:“你……” “我心情好,给你指条路,”陆念把那长钗塞到岑琅手中,笑容蛊惑,“绞头发吧。你在岑家当尼姑,你祖父能把光着头发的你押回薛家去? 畏首畏尾,等着别人救你?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趁着薛文远只是被扣在顺天府,没有定罪,你赶紧自己想想办法吧。” 陆念说完,偏转头给阿薇递了个眼神。 阿薇冲她莞尔一笑。 陆念没有再管岑琅,由闻嬷嬷陪着走出雅间,往后院去了。 雅间里只剩下阿薇和岑琅主仆。 阿薇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岑琅的脸被披散的长发遮盖住,看不清楚她的神色,但她的手紧紧握拳。 阿薇瞥了眼她手中的发钗,暗想,但凡岑琅手上有些力气,这钗子恐要变形。 但显然,岑琅没有那个手劲,就像她本身也没有不管不顾地蛮劲。 阿薇冲那丫鬟道:“给她梳头,这雅间等下还要迎客,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小丫鬟听说过陆念的疯劲。 今日见了陆念本人,此刻正是心潮振动之时,也不敢惹阿薇,只能看岑琅。 披头散发总不是一回事,她怯生生劝:“奴婢先给您梳头吧。” 岑琅没有动。 她像是整个人混沌着,几次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阿薇看在眼中,问:“你想说什么?说冤有头、债有主,我母亲和岑氏算账,不该算到你头上?” 岑琅“啊”了声,喃喃道:“我比她小好几岁,当年为难她的又不是我……” “然后呢?”阿薇冷声道,“岑氏大把大把银钱拿回岑家,差不多三十年! 你现在几岁?你过去吃的穿的用的,是你祖父的钱吗?不,是从我们定西侯府里吸的血! 你一点都不无辜,你的锦缎绫罗,你的金银首饰,本来就是我外祖母留给我母亲、留给我的。 你们占了去,你有什么脸面对我母亲大呼小叫?” “我姑母她……”岑琅怔愣了下,有些疑惑,“她拿侯府银钱、贴补岑家?” “她还毒杀了我的外祖母,要不是杀人在前,她会去庄子上过年?”阿薇的语速不快,咬字却清晰如刀,“我母亲从未错怪过你们岑家!只有你欠她,没有她欠你们分毫!” 岑琅的肩膀缩了下,心慌意乱:“我不知道……” “不知者无罪?”阿薇讽笑,“那你现在知道了。” 岑琅已然失魂落魄,被丫鬟扶到椅子上坐下。 小丫鬟的手抖得厉害,几次扯到了她的长发,岑琅都没有呼痛。 长发被重新盘起,只是显得凌乱,小丫鬟只得把斗篷的帽子覆到岑琅头上做遮掩。 阿薇抬手指向门口:“现在你可以滚了。我母亲没有跟你计较,是她大度。” 岑琅的身子晃了晃。 陆念大度? 这恐怕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可陆念是笑话,她岑琅又是什么? 她不知道。 短短半日间,她已然是天翻地覆。 岑琅被小丫鬟搀着走了。 阿薇站在窗边,垂着眼看她的马车离开,这才关上窗户,下楼去后院寻陆念。 陆念在逗翁娘子的女儿小囡玩。 或许是离镖局“大战”那日远了,又换了生活的地方,小囡的胆子比被翁娘子抱着到定西侯府的那日大了些。 不过,她还是不怎么爱说话。 翁娘子在前头照顾生意时,她就在后院老实待着。 这孩子很好带,厨房、跑堂的时不时看她两眼,就很能叫人放心。 陆念蹲着在陪小囡翻花绳,这是沉默不语也能玩的游戏,小囡很喜欢,能不言不语和人玩很久。 阿薇过去,也陪着蹲下来。 陆念轻声问:“岑琅走了?” “走了,”阿薇眉宇舒展,一点没有在面对岑琅时的冷漠与讽刺,声音温和地问,“薛文远会反水吗?” 问是这么问的,其实答案阿薇也自己也知道。 万通镖局明面上做的是行镖生意,背地里沾了些不干不净的事,但薛文远并不是万通的大东家,哪怕算上邹如海的那份,薛家在万通也只占个小头。 就那点能大能小的事,通过郡王给顺天府一点助力,薛文远自己大抵是要完蛋,要薛家子孙未必不能周旋。 若是反水,咬出一串螃蟹来,薛文远自己讨不得好,子孙更会被人放弃。 老老实实把事儿都扛了,岑太保起码会保他儿孙的性命。 “岑琅若豁得出去和离了,薛文远指不定会担心受怕,可谁叫岑琅是个没出息的呢?”陆念摇了摇头,“她绞头发当尼姑,不够薛文远掂量的。” 说起来,这么些年,陆念见过形形色色太多种人了。 有人愣头青,一挑就上钩;有人胆子小,自己就把自己吓死了;有人老奸巨猾,很难对付。 岑琅不是最胆小的,也不是最好骗的,她连气头上要撒气都畏手畏脚。 “我们不过是说几句话,”陆念的手指搭在红线上,指尖一勾又一翻,把小囡手上的花绳又翻回了自己手上,“能给岑家添堵最好,添不了也不损失什么。” 阿薇应了声。 另一厢。 岑琅回到太保府。 门房上见了她,忙禀道:“姑奶奶,姑爷来接您回去,这会儿在太保大人书房里说话。” 岑琅的脑袋嗡的一声,闷头往未出阁时住的闺房走。 太保夫人听说她回来了,阴沉着脸要来训话,一面走、一面和岑琅的母亲说:“她就是被养得太任性了,没个主见,你自己的女儿,该怎么劝她、你自己知道。” “是……” 婆媳两人各怀心思,进屋时都还稳重,绕过落地罩,看到岑琅拿着剪子绞头发,双双变了脸。 “你做什么!”岑琅母亲扑了上去,要夺剪子。 可惜她们装模作样来得迟了,地上已经丢了长短不一的黑发,岑琅的头发被她剪得跟狗啃了似的。 “不让我和离,我当尼姑总行了吧!”岑琅哭喊着。 太保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她能不知道岑琅是个废物吗? 废物还能有胆量、有想法断发? “她去过哪里?”太保夫人质问那丫鬟,“她见过谁?” 小丫鬟经不住吓,哭道:“见、见了定西侯府那位……” “陆念疯婆子?”太保夫人头皮发麻,对岑琅道,“你怎么能听那疯子的话?!” 岑琅满面泪水,一面发抖一面尖叫:“我以前骂她疯子,咒骂她、厌恶她,可掉头来我才是那个丑八怪!姑母真的杀过人!那我是什么?我是帮凶吗?” 岑琅的母亲茫然又不安,张嘴要和婆母说些什么。 太保夫人几步上前,扬手“啪——”的一声,一巴掌将岑琅打得偏过头去:“听个一面之词,就迫不及待给你姑母定罪?昏了头的东西!” 岑琅被打懵了。 从小到大,她从未挨过巴掌。 她捂着火辣辣的脸,夺回剪子往头发上招呼,嚎道:“那您说,真相是什么?是什么!” 陆·训狗达人·念:狗都是成群结队的,骂过一只,早晚会有一群。 —— 101.第97章 想过河拆桥了吗?(五千大章) 春晖园。 阿薇正在小厨房里备菜。 定西侯在广客来扑了个空,晓得娘俩在府里,便又赶紧来了。 正屋的大门紧闭,棉帘子垂得密不透风。 定西侯先往小厨房来,就见阿薇站在案板旁片肉。 毛婆子见了他,赶忙起身问安。 阿薇闻声抬头看了眼,不轻不重唤了声“外祖父”,又低头做事。 定西侯背着手走到边上,往案上一看:“兔肉?” “是,”阿薇刀工稳,说话并不妨碍她手上做事,“今晨有猎户到西街上卖货。 先前接手广客来的时候,您也晓得,铺子受了街上其他酒肆排挤,很难收到野物,如今重新开张,定的也都是日常菜肴。 也就是腊月大雪封山,不是打猎的好时候,那猎户胆大心细运气好,得了些活物,一心趁着严冬价比三家,否则也轮不到我们广客来。” 定西侯是晓得。 上回阿念和岑氏拍桌算账、把秋碧园砸了的时候,就说过这事。 “日常菜肴稳当,”定西侯道,“野味总是稀罕些。” “是啊,再有关系好的猎户,也没有哪家酒肆能保证一年四季、客人想吃什么就有什么,”阿薇语调淡淡的,“但能买些,和捧着银子被人当冤大头宰,两回事。” 当了快三十年冤大头的定西侯老脸一红。 他不在意银钱,但被外孙女儿追着戳,怪没有面子的。 “所以啊,”阿薇一手扶着肉,一手握刀细细片,片出来的肉薄且均匀,“翁娘子估不准价,又不想断了这采买路子,便请我去看了眼。 我一眼就瞧中了这两只肥硕的活兔子。 自家吃用,我也没有压价,一并都收了,等片好了腌一会儿,晚上吃拨霞供。” “吃拨霞供好,”定西侯赞同极了,“今儿夜冷,我看这天又要下雪,雪天吃这个,温一壶酒,最是应景。” 阿薇笑了声:“倒不是想着应景,而是母亲很喜欢拨霞供。” “这样啊……”定西侯的确不晓得这些,但听得这“喜欢”二字,还是上了心,“山里的野兔子不好抓,开春挑个庄子叫人养起来,想吃的时候就送来。” “兔子见风长,眨眼数不清,”阿薇道,“开春又不应景,也吃不完。” “自家吃不完就供铺子里,”定西侯忙道,“拨霞供不应景了就换其他做法,说起来,以前在东越时候、那山里也好抓兔子。 外祖父抓过几次,那兔子腌了上架子烤,滋味也很不错。 等夏天了,外祖父给你和你母亲烤来尝尝。” 阿薇放下了刀。 她片兔肉照着部位不同分开,腌制也是分门别类。 大酱、花椒、黄酒倒下去,阿薇道:“等夏天再说夏天的事,谁知道成是不成呢。” 定西侯下意识要多保证,琢磨着阿薇的话又止住了。 也是。 现在说得再多,也不及到时候烤好了送来。 阿薇将肉腌上,洗干净了手,这才正色着问道:“外祖父有话便说。” 定西侯轻咳了两声。 毛婆子机灵,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定西侯这才道:“白日岑太保寻我,想趁着明日休沐去庄子上探望岑氏。” 阿薇挑眉:“为何?” “阿薇,我跟他说岑氏杀人,他作为岑氏的伯父,哪怕心知肚明,也不能只听外祖父这一家之言。” 定西侯来之前深思熟虑,尽量用阿薇能接受的方式来说。 当然,也是阿薇相对更好说话。 阿念那脾气发起来,哪怕道理是这个道理,她都一脚盆子把道理踢翻。 定西侯想想也怵,毕竟,他也没想和阿念起冲突。 “先前,岑太保说等衙门封印之后去庄子上,无论他给我们什么答案,这一趟总是要走的。” “今日上午,他突然改主意了,说的是他夫人挂念岑氏,正好趁休沐过去。” “外祖父明日会一道去,毕竟是我们的庄子,又是这般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没有自己人坐镇。” “所以,一下衙就来跟你说这事,等下也和你母亲说,省得你们从别人口中听来,还当外祖父背着你们与岑家商量了。” 阿薇平静地看着定西侯。 岑家要走这一趟,完全在意料之中。 倒是定西侯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叫阿薇意外些。 她哼笑了声:“自己人?您确定您是自己人?” 定西侯尴尬道:“自然是了。” 阿薇促笑了声,没说相信、也没说不信,只道:“我晓得他为何改主意。 昨儿苑马寺那位薛大人被顺天府扣下了,听说万通镖局也封了。 岑琅急得到广客来与母亲吵架,被母亲几句话怼了,她回去后说不定也闹了一场。 内忧外患的,万一岑氏杀人的事再沸沸扬扬起来,他这个年真不好过了。” 定西侯讪笑。 岑太保态度的变化,他自是看在眼里。 对方要提前去看岑氏,他也不会耍横拒绝。 就像他和阿薇说的那样,总要走这么一回。 “他去过之后呢?”阿薇问,“岑氏亲口承认杀了人,他们岑家给外祖母赔命吗?” “这……” 阿薇没有再追着这个问题不放,转而道:“我跟您一块去。” 定西侯闻言,转头往正屋方向看了眼:“你母亲……” “她不去,”阿薇直接道,“我会说服她、不让她去,我担心她去了那里再受刺激。 肝气郁结对她没有好处,她和岑氏吵起来了,了不起再拿匕首捅,捅三刀是捅,捅第四刀也是捅,无所谓的。 但谁叫还有岑太保和太保夫人呢? 他们岑家齐心协力、岑岑相护,您又不休妻又不告状,还要在其中周旋,母亲越看越上火,真捅岑太保了,您怎么办?” 定西侯:…… “阿薇,这不是……”定西侯长叹了声,一时当真不晓得如何说明白自己的心境,“岑太保不是薛文远,不是拿着状纸就……” “我知道,”阿薇打断了定西侯的话,认认真真道,“我知道,所以只要把岑太保拉下来,就能把岑氏从族谱上划去,就能让她偿命了。 外祖父,我母亲那日就告诉过您了,她哪怕成鬼成魔,都不会饶过岑氏。 您别拖后腿就是了。 我们和岑家,不死不休的。” 定西侯沉默了。 他顺着阿薇的视线看出窗外,外头夜幕垂下来,层层雪云的尽头,有些许云后落日晕染出来的金粉。 不多时,那道金色越来越淡去,最终也只留下了黑暗。 院子里灯笼次第亮起。 阿薇烧开了备下的山泉水,又手脚麻利地切了些配菜。 闻嬷嬷闻声过来,替她将肉菜端去正屋。 阿薇取了小碗:“蒜蓉、香油、花生末,多放些红油,滴一点点香醋,我母亲最喜这个口味。” 调好了,她又取一碗,转头问定西侯:“您呢?” 定西侯愣了下。 本以为又要被“送客”,没想到这拨霞供还有他的份。 “一样,”定西侯赶忙说道,“和你母亲一样就好。” 水已经半开了,阿薇舀到锅子里。 定西侯二话不说,把锅子端过去,阿薇跟在后头,手上捧着个架锅子的炉子。 陆念瞥了眼定西侯,慢悠悠从大摇椅上坐起身来,揣着手看阿薇支炉子。 火稳、水热,夹一片腌好的兔肉,热汤中翻滚。 定西侯烫了一片,薄透的肉熟了之后,色泽宛若他不久前才看过的晚霞。 他的对桌,陆念津津有味,阿薇笑盈盈与她说着“这碟是后腿”、“这碟是胸肚”,母女两人其乐融融着。 明明坐在同一桌,却不似一桌用饭的人。 定西侯把肉片浸入调料、又塞入口中,肉香浓郁,很是鲜美。 就是辣了些,冲嗓子得很。 他又看了眼陆念和阿薇,那两人全然不怕辣。 罢了。 别的都不说了。 像是来年夏日才烤的兔子,他拖不拖后腿,等事情结束了,阿薇和阿念也就知道了。 翌日。 定西侯府的马车等在城门边。 半刻钟后,岑家的马车也到了。 雪后寒冷,谁都没有下车的意思,掀着帘子彼此打个招呼,一前一后往庄子上去。 岑氏养伤的庄子离得远,又是积雪难行,抵达时已经差不多中午了。 阿薇踩着脚踏下车来,抬眼看向岑太保夫妇。 说来,她并非头一次见岑太保了。 闻嬷嬷与她提过,她幼年还在京中时,岑太保也曾来过太师府。 同为三公,金家祖上就“阔气”,祖父是官家子弟更晋一步,岑太保出身普通百姓之家,靠着才学与机遇得今时地位。 两人的青云路截然不同,但关系倒不差,岑太保来府里吃酒,祖父也去岑家拜访。 可到底太多年了,阿薇当时也还称不上记事,被抱去问过安也记不住模样。 此时再看,很是陌生。 岑太保似是畏寒,斗篷很厚,脸色苍白。 太保夫人跟在他身后,精神气不好,像是坐车坐久了不舒服一般。 但阿薇再仔细看去,就看到她眼下涂了厚厚的粉,勉强挡住了青色。 陆念与阿薇介绍过这位太保夫人,她姓宋,是岑太保的原配夫人。 宋老夫人念书习字都是岑太保高中后才学的,她倒也努力,起步虽晚,但学得用心,长久下来,不说有那能作诗写文章的本事,但日常应酬往来都已足够应付了。 “可惜性子定了,主见不多,什么都听岑太保的。” 这是陆念早年与宋老夫人打交道后,得出来的结论。 如今又过十多年,阿薇看着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夫人,亦步亦趋跟在岑太保身后,无喜无悲面无表情,看来,好像也没有多少变化。 几人一道进了岑氏屋子里。 庄子地多,建起来的院落最是宽敞,但也只有宽敞。 屋里是点了火盆都改变不了的冷冷清清,桌椅虽全,摆设全无。 岑氏腿上的刀口没有痊愈,日日下不了床,只能养着。 但或许是那些掩藏起来的罪孽都曝了光,再不用掖着躲着,破罐子破摔一般,她的睡眠比起在侯府里时好了不少。 且晓得岑太保夫妇要来,岑氏心里憋着一团火,不愿叫他们看自己落魄模样,提前收拾了一番。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围了条褚色抹额,只看那气色,竟是比宋老夫人都红润几分。 宋老夫人看她这般模样,只能又看岑太保。 这叫她如何责备陆家磋磨折腾人呢? 定西侯先开的口:“你有没有毒害白氏,毒杀你前头那未婚夫,你自己说给岑太保听。” 岑氏冷笑道:“不是已经定罪了吗?” “那我可曾冤枉了你?”定西侯又问。 岑氏扫了眼站在一旁的阿薇:“陆念呢?” “磨刀呢,”阿薇扬起唇角,挑衅道,“想下回再捅你几刀。” “瞧瞧,”岑氏拍了下床板,“非要捅死我了事,我说什么不都一样吗?!” “底气足、火气旺,”阿薇慢悠悠往前走了两步,直直看着岑氏,“看起来比在侯府里精神,怎的?住这儿住出能耐来了?” “咳咳!”岑太保以手作拳,抵着嘴角重重咳嗽两声,“行了,老夫要听个明白。侯爷,小孩子有脾气,你带她去外头吹吹风,我们和阿妍慢慢说。” 定西侯不太愿意。 阿薇却是直接拽住定西侯的袖子,作势往外走:“慢慢编,我倒要看看杀人如何编出花来。” 定西侯见她坚定,只好几步跟上。 出了屋子,他皱眉回头看了眼。 阿薇直接去了边上屋子里烤火取暖,根本不理会其他。 狗咬狗嘛。 她和陆念就等着岑氏与岑太保各怀鬼胎、互扯后腿。 不给地盘,这狗还怎么咬起来? 白皙的双手靠近火盆,热气滚滚涌上来,阿薇活动了下手指,喟叹了声。 另一边的屋子里,岑太保夫人搬了把椅子坐到炭盆旁,垂着眼、不出声,热气暖了腿,却叫疲惫的心境越发郁郁。 她干脆闭上眼睛,退下手腕上的佛串,捻着珠子无声念起了经文。 其他事与她无关。 丈夫和侄女的争执,也与她无关。 轮不到她置喙。 床边,岑太保垂着眼皮,深深看着岑氏。 “我那日就与你说过,藏好你的尾巴!”他一字一字道,“我没有想到,你竟如此扛不住事,这就被揪了个正着! 三十年、三十年前的事,难道还洗不干净?你竟然不挣扎、不周旋,直接叫人赶来了这里! 你真是叫我太失望了!” 岑氏冷笑了声。 她的失败,的确始于自身,但真正让她兵败如山倒、无法力挽狂澜的是李嬷嬷! 伯父不关心事情经过,不知道陆念那疯子到底有多豁得出去,开口便是“失望”。 她才是对伯父“失望”透了! “您怪我?”岑氏阴测测问。 “被抓到两条人命的是你,”岑太保指着她,“为了个妾不是妾、外室不是外室的女人,把薛家拖下水的也是你! 眼下不止是薛波,连薛文远都被关了起来! 阿琅闹死闹活、绞头发要当尼姑,我岑文渊竟然有个孙女要当尼姑! 就这,我还得给薛家擦屁股!” 昨日当真一场闹剧! 他正和薛成秋商量好了之后应对,给薛家喂了一颗定心丸:即便事情无法挽回,也会保住薛家其他人。 结果,岑琅就给他当头一棒。 看到那乌七八糟头发的岑琅时,岑太保眼冒金星、险些被气得撅过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岑琅倒好,不知孝顺,还用这来威胁父母长辈! 思及此处,岑太保眯了眯眼,质问道:“出了状况不赶紧与我知会一声,你倒是说说,我如何和陆益开口才能把你也捞出去?!” 岑氏哼地笑了出来。 她挺直了腰背,毫不回避岑太保:“我为什么会被抓到?最初还不是为了那五千两银子!” 一提起来,岑氏就冒火。 “自从我掌了侯府,前后小三十年,我给伯父您送了多少银钱?” “不敢说一下子吃个饱的,但也回回安稳,从没有出过差池。” “平日那么多好处了,您还觉得不够,那时候突然狮子大开口、硬要逼我再掏五千两出来!” “那是五千两!不是五十、五百!账目上一下子挪五千,您告诉我,我去哪儿给您挪?” “也是天注定了,侯爷和白家要往蜀地送五千两和三箱药材,我揪着头皮想办法,去动那银子。” “我那段时日多辛苦啊!愁得病倒在床,连中馈都被阿骏媳妇那装模作样的玩意儿夺了去!就算如此,我也把事情给您办妥了,五千两送到您手上,那三箱好药材您倒个手也值好些银钱!” “中馈易手、这两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供您银钱,您心中有气,但您不逼我那笔银钱,我不病倒,哪里会有杀鸡取卵的事?” “陆念那斤斤计较的混账东西,她知道没了五千两和药材,她能不拼命?” “我说句不好听的,那银钱药材到了蜀地,陆念手头厚实了,她说不定根本不会回京来!她不回来,侯府里太太平平,薛家也稳稳当当!” “我尽心尽力为岑家,如今落了难,您不说怎么帮我,先来指责我一通,怎么?想过河拆桥了吗?” 想吃火锅了…… —— 102.第98章 我们很愿意效劳(五千大章) 岑氏抬着下颚,挑衅地看着岑太保。 岑太保紧紧抿着唇,一双眼白半浑的眼睛看着她。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屋子里沉闷得厉害,只有太保夫人拨弄佛珠串子的声音。 静得人心发慌。 先慌的不是这厢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而是无声念经的宋老夫人。 像是没有控制好手上力气一般,两颗珠子重重碰了声,她的手一颤,那无声的经文有了声。 “南无阿弥陀佛”着不断反复诵念。 岑太保在这佛语里冷静下来,轻轻咳了声。 太保夫人仿若是才发现自己漏了声音,立刻又紧闭了嘴,一颗一颗拨珠子。 深吸了一口气,岑太保沉着声音,一副怒其不争的口气:“阿妍,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现在是我们叔侄之间起纷争的时候吗?” 话音落下,他看到岑氏冷笑了一声。 说起来,他们叔侄两人面相上颇为相像。 慈眉善目,这是五官带来的优势,天然就容易获取别人的信任与好感。 比起玉树临风的俊,岑太保更喜欢这般叫人看着安全、放心的模样。 岑氏原先也是这般,可现在却变化大了。 脸上挂不住那层肉了,垂下来后,连原本圆滑的眼型都压成了倒三角似的,看着就一股凶相。 岑太保摸了下胡子。 说来他比岑氏大了一辈、年长二十,三公之位高高在上、但朝堂不是省心省力的地方,他这些年也十分操劳,可他的面相还没怎么变,年轻的岑氏却一脸老态到看不下去。 说白了,还是没用! 扛不住事,生生把她自己给耗惨了。 岑太保心里嫌弃怪罪得不行,嘴上到底还收了些,没有再说重话:“我和你伯娘今天过来,为的是商量之后的事,不是为了与你离心,自己人先打起来。 陆益和那小丫头片子还在隔壁,我们闹了,他们真是过大年。” 说着,岑太保伸手往外头指了指,提醒岑氏莫要不知轻重缓急。 岑氏又往后靠了下,引枕垫背,没有刚才那么气势汹汹。 她能不知道轻重吗? 但想要得轻重,就先把那重得砸出去、摔个响的,剩下的就是轻的了。 不砸那一下,伯父可不会退一步。 岑氏太懂岑太保那句“给薛家擦屁股”是什么意思了,那是弃军保帅。 舍了薛文远一人,伯父竭尽全力保薛家余下的人安生。 判得狠了,流放路上有岑家打点一番;判得轻些,离京还乡,有银钱有关系,做个舒坦的乡绅人家。 好多的“前程”! 薛文远但凡不是个蠢货,都知道保家。 可岑氏和薛文远不一样。 她要保的是自己的命,而不是舍了自己的命去换儿女安生。 以定西侯的性子,他不会拿阿驰他们泄恨,但伯父这人说不准真会与她割席。 岑氏岂能接受? 她必须把自己和岑家死死捆在一条绳子上,这才是她的活路。 她拿陆念作旗开道。 不拿那五千两和药材,陆念就不回京拼命了? 怎么可能?! 陆念只要有一丝机会,就会杀回京城来,闹一个天翻地覆。 那五千两和忌日上的桂花酥一样,就是“借题发挥”的那道题而已。 可那又怎么样? 陆念对付她的题卷,她岑氏一样可以拿起来往伯父脸上砸,叫他也去做题去! 看看,这一道题砸过去,伯父不就愿意好好“商量”了吗? 当然,岑氏也不认为岑太保是真心退让,就像她不会天真地认为、伯娘是被他们吓着才失声诵了阿弥陀佛,都是戏码罢了。 “伯父不想过河拆桥就好,”岑氏道,“侄女和姻亲不同,这席子没有那么好割。” 岑太保眉头的青筋跳了下。 这些年,他其实也感受到了力不从心。 精力不比从前,前景自然也不及当年,说透彻些,那就是“到头”了。 圣上近几年越来越喜欢启用年轻的官员,老头子们在朝堂上、很多时候必须揣度着圣上的心思,给新人让些步子。 若是自家有出色的新人,岑太保或许还会喜欢这种“传承”。 可偏偏岑家续不上那口气! 一旦他从太保之位上退下来,岑家眼瞅着是下坡路。 岑太保岂能甘心? 尤其是,他越来越觉得,他在渐渐失去圣心。 没有具体的实证,只是一种感觉,但岑太保为官多年、直觉出色,这叫他不得不上心。 权势摇摇晃晃,对金钱的渴望自然重了许多。 他早些年就有往钱庄、寺庙投本钱的想法,只是各有利弊,又各有麻烦。 差不多两三年前,岑太保下定决心、挑中了大慈寺。 大慈寺从未做过香积钱,想要撬开这道口子,自少不得银钱开道。 办事的人买通了寺中典座。 谁能想得到,山洪突然滚滚而来,那典座脱身不及、葬身洪水之中,此前的工夫一并随着流水去了。 但大慈寺缺银钱重建,倒是给了岑太保另一个机会——他资助大慈寺重建,而大慈寺在渡过难关后做香积钱。 大慈寺里也有人心动了。 只是,事情还在最初的商议时,圣上下旨赈灾,还有官员相应捐银。 真是把岑太保气笑了。 他自是让人对和尚们隐了消息,紧赶慢赶把要事情敲定,甚至不惜提前把银票送上大慈寺。 只是大慈寺的重建比他预想得要更耗银钱,岑太保一时之间调不拢现银,才会去问岑氏要五千两急用。 等五千两到手,大慈寺已经得了捐银,尤其是城中信众,大把银钱往寺里送。 死心眼的和尚感动不已,一心要建塔林,要为亡者祈福,要成为供奉往生牌数量最多的寺庙,无心去折腾香积钱生意。 岑太保拿着银钱投不出去,当时的怨气,如今想来都憋得慌! 他努力顺了顺气,与岑氏道:“不说那些,仔细说说经过。” 岑氏藏一半说一半。 “上次回去观洗三礼时就跟您提过,陆念母女把我住的那院子都砸了。” “我搬了个住处,年纪大了认床,睡得不太好。” “我前后病了有一阵,阿驰兄弟他们轮着守夜,那日凌晨梦里说胡话、正好叫阿骏听了去。” “我倒是稳住阿骏了,但他那傻子脸上藏不住事,叫人看出来,才闹起来。” “李嬷嬷被陆念连蒙带骗,吓得口无遮拦,把白氏的死说了。” “也不晓得她们还从哪里得知陶禹川是吃松子吃死的,言之凿凿,叫嚷着要开棺。” “您当我不想争辩?李嬷嬷反水也就罢了,陆念是会听人解释的?” “她恨不得我死!” 岑氏说到这儿,一把掀开了被子,直接把中衣裤腿卷起来,直到露出腿上绷带。 “她连扎了我三刀!”岑氏咬牙切齿,恨得浑身发抖,“血撒了半褥子,我看着那三个血窟窿险些没有昏过去! 她是疯起来不管不顾,要不然我怎么能来这里,说好听了叫避其锋芒,说难听些,我怕她再捅我几刀! 您刚才不也听阿薇说了吗?人正磨刀呢!” 岑太保盯着绷带,心头震撼。 他这一生,也算是用过各种手段,可即便是沾人命也是隔了几层,出个脑子、不出力。 他何曾真见识过陆念这种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 “陆益就当看不见?”岑太保气问。 “看见了,”岑氏没好气道,“陆念现在是他的心肝宝贝,谁都比不上,只要陆念没有真把我捅死,他只会在一边拉偏架。” 岑太保拧眉。 明刀暗箭总有套路,但疯子癫起来…… 他若真把岑氏从这庄子里捞出去,想办法抹平白氏的死,陆念这刀子怕是要直接往他身上捅。 可不管岑氏,显然也不合适。 岑太保略一思量,没有明确给出答案,只提醒岑氏道:“那个阿薇丫头,是不是和成昭郡王走得近?我听说开棺那次,她也在场。” 岑氏垂着眼皮子,啐道:“她就是条泥鳅!什么都想插上一脚!” 岑太保又道:“郡王近来查冯正彬那案子,镇抚司的人手还几次去了顺天府。杨文集敢扣薛文远,我看郡王爷怕是没少在背后指手画脚!” 闻言,岑氏抬起头来,故意道:“您一个三公还怕他?” “怎么不怕?”岑太保瞪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被激将,“我是臣子,人家是圣上亲儿子!” “出嗣了算哪门子的儿子!”岑氏哼笑起来。 血缘这东西,有什么用呢? 阿骏是白氏亲生的,却是她好好养大的,那就成了她的儿子。 教成什么模样,还不是她说了算? 越小越好养,陆念就是大了两岁,难弄得很! 郡王生下来是先皇后抚养,满了周岁就出嗣了,说到底是长公主与驸马养大的。 圣上与他之间,能有多少父子情分? 况且,最是无情帝王家! 圣上有很多儿子,他下旨杀过儿子、幽禁过儿子、流放过儿子…… 儿子在他那里算个屁! “说来,阿睦开春要下场了吧?”岑氏眼珠子转了转,“阿睦若能金榜题名,伯父也能松一口气了,得叫他好好发挥才是。” 突然提起这事,岑太保心头一跳,下意识觉得不好:“你说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做姑母的牵挂侄儿而已,”岑氏把裤腿放下,重新压好被子,“年节里,还请您使人来看看我,给我送些养身补气血的药材来。 我这里消息闭塞,有人来看看我,我才好知道家里不是真的抛下了我。” “放心,不会叫你在这儿自生自灭,”岑太保道,“但你我都要有个准备,事情刚掀开来,我若太冒进,且不说陆益是个什么心思,陆念是说捅人就捅人。 暂且不要硬碰硬,先稳一稳,我另外想个办法给她们找些事,叫陆念母女没空惦记你。 等过了这阵子风头,要叫我来办,还是要先把陆益调走,他不在京里、才好叫陆念母女吃大亏。 你切记,不要操之过急,先仔细养一养你的腿伤。 你看我这腿,就是年轻时救驾受伤没有养好,年纪大了烦得很。 你说你上年纪了,在伯父看来不也是小辈?有你年纪大的时候!” 岑太保摸着胡子、语重心长。 现在就是要稳,稳住陆益,也稳住阿妍。 至于想把陆益外调恐难以达成,他近些时日在御前不比从前,这就不用告诉阿妍了。 阿妍只要记住,他救驾有功,他有能耐办事,老老实实安安分分,这就够了! 两方也算是达成了意见的统一。 岑太保背着手走出屋子去。 定西侯和阿薇留意到他,也先后出来了。 岑太保揣着手,无奈地与定西侯道:“事出突然,孩子心里再有气,也不该动刀子。” 定西侯闻言走上前去:“照这么说来,岑氏对您承认了她毒害白氏?” “她在气头上,气头上的话又哪能全信了?”岑太保叹了一声,“当然,老夫也不是说完全不信她那些浑话,但说实在的,突然间告诉老夫、老夫的侄女儿手上有两条人命,老夫也发懵呢! 你要个交代是在情理之中,但给老夫一点缓神的时间,这事情化小了说不过去,往大的去又实在…… 侯爷你也知道,圣上近来烦心,年前就别再叫他不痛快了,等年后我们得一个论调出来。 眼瞅着过年,我不想被人当年节里的谈资,侯爷肯定也不想吧?” 定西侯一脸为难又心烦,转头看阿薇。 阿薇直直看着岑太保,扔下“缓兵之计”四个字,抬步往岑氏屋子里去了。 迎面,太保夫人从里头出来。 岑太保便道:“我们先回城了。” 定西侯送他们出去。 另一厢。 阿薇不远不近站在床边,与岑氏道:“岑太保想要缓兵,你不会答应了吧?他为了稳住外祖父,都主动开口说年后处置了你、给我们交代。” 岑氏闭目养神:“你不用挑拨。” “哪里用得上我挑拨,你自己心里门清,”阿薇慢悠悠道,“我母亲烦着呢,她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说不定哪天就直接捅你心口了。 你一命呜呼,还是死在这个没有外人的陆家庄子上,你是病死的,谁叫你就是来养病的呢? 你死了,谁会替你申冤? 你儿子舍得为了亲娘和父亲、兄姐撕破脸吗? 我倒是很期待他撕,他来撕了,你杀人的内幕就彻底瞒不住了,真相大白! 他八成没有办法让我母亲赔命,不过他的儿女就彻底没有立身之处了,你说说,你那儿媳妇愿意为了个杀人偿命的婆母,让丈夫干那等完蛋的蠢事吗? 你是儿子靠不上了,娘家也靠不上,你死在我母亲手里,她大仇得报,岑太保就算是给了我们交代了。 这么算起来,他巴不得你赶紧被我母亲捅了心窝子。 你看,缓兵之计真正得益的只有他。 以你的能耐,定然也想明白了,你勉强应下缓兵之计,想来手里也拿捏着些让岑太保不能不管你的把柄吧?” 岑氏已经睁开了眼睛,阴戾地看着她。 “我建议你多留些线索,多写两张遗书,”阿薇说着就笑了起来,“万一我母亲没有忍住、直接取了你的性命,岑太保对你不管不顾,有你交托的线索遗书在,还能叫他也喝一壶。 别说你舍得了自己的命去护娘家、护背弃了你的娘家,你不是这种人! 你白白为娘家付出这么多年,甚至留下了证据被我母亲翻账,说实话,你嫁进来之后就只管侯府、不管娘家,他们也饿不死,你更不会被揪出来。 我母亲被你远嫁,你把这么些年孝敬岑家银钱的十分之一给她添妆,每年再往蜀地多送些银票,她都不能从银子上找你麻烦。 那你就还能做很多年的侯夫人。” 岑氏一听这话,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怎么会上你这种当!陆念是什么人?她要杀我,动刀就是了,还要什么由头!” “是啊,杀了你报了仇,但谁叫外祖父傻舅舅又笨呢?”阿薇不紧不慢,道,“只能迫不得已留着你的命,等真相大白的那天才拔了刀。 现在,你已经没有用了,可以随时随地想杀就杀。 我再劝你一回,既然你会对娘家心生怨怼,记得留遗书。” 说着,阿薇抬起手,比了个划脖子的动作,笑得格外灿然:“银钱不是白拿的,寻他麻烦,我们很愿意效劳。” 定西侯回来,刚进门正好听见那句“外祖父傻舅舅又笨”,一时之间进退不是,颇为尴尬。 阿薇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没有再留下来听岑氏那违心又嘴硬的话,抬步往外走。 定西侯也跟了出来,招呼了人手进去看着岑氏。 “阿薇,”定西侯斟酌着道,“外祖父不是不知道他要拖延……” “没事儿,”阿薇打断了他的话,“谁叫他是太保呢?没能把他拉下来之前,难道还能逼他大义灭亲?” 定西侯一哽。 道理的确就是这个道理。 但从阿薇口中说出来,他听着就是有股“阴阳怪气”的味。 岑氏:陆念的五千两,我的大旗! 太保:救驾的功劳,我的大旗! 阿薇:岑氏的怨怼,我的大旗! 插旗划地,看谁旗子舞得好~~—— 103.第99章 等着被御史参吧!(两更合一) 第99章 等着被御史参吧!(两更合一) 马车驶在入城的官道上。 雪后道路泥泞,速度慢下来,却依旧颠簸。 太保夫人捻着佛珠,身体被晃得左右摇摆,嬷嬷努力扶着她,也难免有几次叫老夫人的腿撞到了另一侧的岑太保。 岑太保面上没有多少表情,道:“车上就别念经了。” 太保夫人的手一顿,轻声问道:“阿妍这事要怎么办?” 岑太保道:“你不用管。” 话音落下,他听到老妻低低叹了一声。 叹得他烦闷不已。 说白了,若是子侄们出色,岑家不会是现在这样;若是孙辈们能得用,他更不会年纪越大越着急。 这般想着,岑太保叮嘱太保夫人道:“阿睦几个月后就要下场了,得在他身上多用些心,家里这么多孩子,就他最像我。” 太保夫人眉头一皱,很快又松开:“你年轻时总说,做学问要持之以恒,功夫在日常点滴里,不能指望临时抱佛脚。 阿睦若能高中,自然是平日就下了苦功,只最后这两三月用心,哪里能逆天改命? 说来,我不担心阿睦念书,老太爷你最看重他,时时抓紧,底子打得好。 我担心他别的,阿妍刚才那口气…… 老太爷,他不会知道什么吧?” 岑太保的嘴角一抿,冷声道:“阿睦有什么别的事?他和阿妍又没有什么往来,阿妍能知道些什么?你也别多事,阿睦春闱要紧。” 太保夫人垂下了眼皮,慢悠悠把佛珠套回了手腕上,才答了个“是”。 而后,偏转过头,背着岑太保,闭起眼来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勉强忍住了心中不屑。 她一点都不喜欢岑睦。 傍晚,马车回到太保府。 岑太保先下车去,就见岑睦恭谨候在一旁,便问:“你也才从外头回来?做什么去了?” 岑睦答道:“听说大姐心情不好,我买了些她爱吃的糕点回来。” “不用管她!她就是昏了头的东西!”提起岑琅,岑太保就有气,对着孙儿又和气许多,“等下到书房来,祖父考校考校你的功课。春闱近了,不能松懈。” 岑睦应下,又对着下车的岑太保夫人恭恭谨谨行礼:“祖母。” 太保夫人扫了他一眼。 岑睦二十出头,身量不算高,五官脸庞和岑太保很像,一笑起来就得人欢喜。 但她就是看着不欢喜! 等岑睦跟着岑太保走了,太保夫人才扶着嬷嬷的手往内院走。 行到半道上,长子媳妇得了消息来迎她,婆媳便又一道走。 太保夫人肚里有气,少不得埋怨儿媳于氏:“老太爷又把岑睦叫去指点了,你说说,你现在后悔不后悔?” 于氏讪讪。 太保夫人咬牙又道:“你真是不争气!” 岑睦是庶孙。 若是府里名正言顺的姨娘生产下来的孩子,即便是庶出的,太保夫人也会呵护几分。 肯定比不了嫡孙,但不至于说厌恶。 可岑睦呢? 岑睦是她长子岑睿生的庶子。 生他那小娘子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寻上门来,非说是阿睿的种。 阿睿听了都懵,后来才说有那么十天半个月的关系,但早断得干干净净,不晓得她怀孕、更不晓得她会生下来。 这种说不明白的事,原本照太保夫人的想法,直接轰出去了事。 可那小娘子张牙舞爪,厉害极了,一眼没看住就要冲去衙门告状,说太保之子始乱终弃、连亲儿子都不认,闹得她头昏脑胀。 最后是太保回来做了主,不要节外生枝,既然有过关系就认。 太保夫人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个庶孙娘俩。 “认都认了,改变不了,”太保夫人絮絮叨叨怪罪,“你倒好,就为了那么个小货一病不起!狐狸精抱着孩子上门,你不说硬气地给小货立规矩,竟然还病恹恹地把自己的地盘都快让完了!气死我了!” 于氏垂着头。 她和岑睿定亲时,公爹刚迈入官场不久,彼时两家半斤八两,谁也谈不上高攀。 普通的官宦人家,定亲又早,他们算得上青梅竹马长大,本以为婚前倾慕婚后和睦,哪想到才过六七年就有年轻女子抱着儿子寻上门,她整个人被震得失魂落魄,怎么都接受不了。 生了阿瞻后身体本就没有养得很好,又得一肚子怨气,这下雪上加霜,郁结不发、卧病在床养了十多年。 也就是前几年,儿女都大了、成了亲,她才算慢慢想开了,康健起来。 “您教训的是,”于氏道,“那时候钻了牛角尖,现在才想明白,什么都不及儿女重要。我当时那一病,拖累了儿女,也叫您受累了。若没有您护着照顾着,他们兄妹三人,日子还不晓得过成什么样。” 提起这个,太保夫人亦是心痛不已。 可怜她那嫡出的两个孙儿、一个孙女! 小小年纪差一点就没了娘! 父亲被小货拿捏了,亲娘病得自己都顾不上,太保夫人怜惜他们,但她也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会儿她有一个老来子,就比长孙岑瞳大四岁。 她抚养老来子,又要照顾阿瞳和阿琅,还有个才周岁的阿瞻,四个孩子,大小不一,叽叽喳喳,她没老都能被折腾得老上十岁! 那几年,丈夫任太保不久,政务繁重,家里事情全要太保夫人支撑起。 位列三公,往来的交际也变化了,太保夫人亦有许多应酬,虽说身份摆着、没什么人会贸然为难她,但端起身姿笑语晏晏,大半天下来也叫人够呛。 她是生生挨过来了。 “我受累算得了什么?”太保夫人抹了一把眼角,长叹道,“我糟心的是,好好的孩子,一个个都耽误了! 最该有人管有人教的那些年,荒废了! 你自己想想,你若没有病倒,阿瞳阿瞻两兄弟由你自己看着管着,念书能比他岑睦差? 阿琅那听风就是雨、能被陆念骗得团团转的性子,也是小时候少了亲娘照看。 我一个忙里忙外的祖母,添上几个丫鬟嬷嬷,怎么能跟你这么个亲娘比!” 于氏顺着婆母:“是我的错,耽误了阿瞳几个,也耽误了小叔,若您的精力能全在小叔身上……” “他现在也不差,”提起小儿子,太保夫人心中稍稍安慰了些,“给安国公当女婿,他媳妇虽是庶出女儿,但很受国公夫人宠爱,不比嫡出的差。 有这样的岳家在,他吃不了亏。 就是阿瞳阿瞻,被那岑睦比下去了,来年真金榜题名,老太爷那心越发不晓得偏到哪里去了!” 这还没有高中呢,老太爷就得出了个“就阿睦最像我”的结论来,真真能把人气死! “他那书也全是白读!”太保夫人啐道,“光会做文章有什么用?被他那没脸没皮的姨娘教的,全是乌七八糟的事!” 别以为她不晓得,老太爷没少给岑睦收拾事儿。 “你好好劝劝阿琅,”太保夫人叮嘱道,“她不懂事,影响的不仅仅是薛家那头,也有阿瞳和阿瞻。她不能光想着自己,不管两个兄弟吧?” 于氏道:“我会与她说的。” 另一厢。 岑太保也在叮嘱岑睦。“把心思在功课上,你天资聪颖又不缺勤奋,念书事半功倍。” “不是不让你劳逸结合,但你收收心,你也看到家里近来事多,你再有前回那种事,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擦干净!” “春闱最要紧,趁着祖父还能操持几年,也好给你铺一条好走的路。” “你几个兄弟都不是念书的料,这个家以后就要靠你了。” 岑睦自是应下来,又问:“您和祖母去探望姑母,她还好吗?姑父何时接她回京?我听说是姑父偏心女儿外孙女,所以才……” “这事你不用管,”岑太保摆了摆手,“你只要好好念书,你记住,你立起来了,你姑母才越有底气。” 随着年末封印的日子越来越近,各处衙门有忙着收尾的,也有已经无心处理正事、只等歇年假的。 顺天府里倒还热火朝天。 杨府尹不可能真客客气气地让薛文远在后衙书房里过大年。 正忙碌着,师爷过来寻他:“定西侯世子和那位柳姨娘来了。” “你帮着把事情办了,”杨府尹大致知晓来意,但一说完又改了主意,“罢了,我自己去吧。” 两厢在前堂打了照面。 杨府尹与陆骏行了礼,又看柳娘子,心说,难怪侯爷放不下。 陆骏还没有从变故里缓过神来,但替久娘改姓、替姨娘收回镖局,在他心里是理所应当之事,自没有推诿,陪着来了。 久娘的户板换得很快,从今日起,她不再姓王。 柳娘子对这个并不在意,她接过镖局的契书时,手忍不住发抖。 名字又换回了熟悉的“广源”,她当年迫不得已亲手将它卖掉,今日总算又拿了回来…… 没有忍住,眼眶泛红,视线模糊了些。 柳娘子不想在人前掉泪,便让陆骏再和杨大人说些事,自己去外头吹吹风。 官府衙门,柳娘子没有乱走,就站在廊下调整情绪。 远处,传来七零八落、慢慢吞吞的脚步声,柳娘子下意识寻声看去,就见几个衙役押着一众囚犯出去。 她在那一群人中看到了王庆虎。 王庆虎也看到了她,突然顿住了脚步,因为凹陷而显得凶相十足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衙役催促:“发什么呆?还不快走!” 这一发声,引来几道目光。 王大青也认出了柳娘子,龇牙咧嘴地笑:“看看那位戴金钗穿华衣的夫人是谁啊,大哥,那不是我那位好大嫂吗?你骗人镖局、把母女俩赶出家时,有没有想到这么一天?” 王庆虎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架着刑具,他恨不得打王大青两拳。 被王庆虎害惨了邹如海也眯了眯眼:“府尹大人出来了,他边上那位是定西侯世子,嘿!堂堂世子,对小娘还客客气气。 我知道了,人家肯定是来收回镖局的,王庆虎你说说,你那便宜女儿改姓了没有?” 王庆虎横了他一眼:“你知道个屁!” 上回,定西侯府那位夫人说了,久娘是他王庆虎亲生的,久娘以后能在侯府过好日子,他的女儿是侯府千金。 他高兴…… 他高兴个屁! 明明是他的女儿,为什么要跟别人姓! 他们一家本来能过得好好的。 要是没有邹如海怂恿,他怎么会吃下镖局? 要是没把久娘母女赶出去,他怎么会再娶方氏?还把方氏和王大青私通的儿子当宝贝? 就是这些人毁了他! 王庆虎气急败坏、挣扎着要给王大青和邹如海教训,被衙役连踹了几脚,直接拖了出去。 距离远,陆骏只看到闹剧却没有听见声音,问柳娘子道:“姨娘认识?” 柳娘子转头看他,没有隐瞒:“久娘原先的那个父亲。” 陆骏摸了摸鼻尖,斟酌着点评道:“看着不是一位好父亲。” “他心里总想着久娘还有一位父亲,疙疙瘩瘩,”柳娘子直视陆骏,“世子也有两位母亲,总也有人会疙疙瘩瘩。” 陆骏:…… 这一回,他听懂了。 已故的生母没办法疙疙瘩瘩,只有养母才会。 疙疙瘩瘩存心头,自然会出问题,何况那个疙瘩是“毒杀”。 当着杨大人的面,陆骏自不好与柳娘子再往下说,只问:“杨大人,那些人怎么处置?” “王庆虎等人为了夺取镖局,设计海贼夺船,致使落水的部分镖师丧命大海,定了斩立决。” “至于那银钱和药材失踪的案子,牵涉到万通镖局,还有薛文远那边,正在加紧审问之中,还请世子转告令姐,再多等些时日。” 陆骏点了点头。 陆念自从近来的心思在广客来,以及怎么再找岑氏麻烦上。 银钱和药材这张牌已经打过了,她没有那么关心。 不过,陆骏还是给陆念带了消息。 腊月二十五。 衙门封印。 广客来的生意还不错,有些官署同僚年前应酬,定了这里的雅间。 阿薇去看了会儿灶头,拿着一盅浓浓的虾仁鲍片粥上楼寻陆念。 “鲜,”陆念尝了一口,很是喜欢,叹道,“今年大抵就这样了吧。” “我让舅娘把李嬷嬷送去庄子上了,让她和岑氏一块过个‘热闹’年,”阿薇笑道,“来年我们再使把劲儿,都会好起来的。” 看起来,这忙碌的一年就要过去了,朝堂上有什么明争暗斗,也该暂且养精蓄锐。 因此,谁也没有想到。 这一天的傍晚,天边火烧云引得百姓纷纷抬头看,而镇抚司毫无征兆、突然把新宁伯黄镇的府邸给抄了,惊得所有人又急急转头,险些把脖子给拧着了。 只太保府中,岑太保气得险些失手摔了酒盏。 “他怎么能?” “伯爵府说抄就抄,他能给圣上交代?” “胆大妄为!” “等着被御史参吧!” 三个月了才想起开角色卡,起点的书友们每天点个赞呀。 —— 感谢书友阿特兰大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04.第100章 楼塌起来有多快(两更合一) 御书房。 年过半百的永庆帝气得胡子都抖了。 “先斩后奏,你小子胆子可真大!” “朕让你去镇抚司当指挥使,可没叫你二话不说就把谁家底抄了!” “新宁伯是先帝年间才封的爵,满打满算也就五六十年,你这么一抄,朕以后怎么跟你皇祖父交代?” “说他老人家识人不清,新宠黄家连一甲子的忠臣样子都装不下来,转头给您孙儿给抄完了!” 御前当差的人手早就被屏退了,大内侍海公公守在外头。 听着里头永庆帝生气的质问,海公公暗暗为成昭郡王担忧。 坏了哦…… 圣上这是气狠了。 因着是出嗣了的皇子,永庆帝也不用管什么平衡,不用多思量前朝后宫的有的没的想法,待郡王颇为器重与偏爱。 不过在明面上,圣上有条线拽得很紧。 这是“外甥”而非“儿子”。 提及先帝,那是“皇外祖父”与“外孙儿”。 道理上,把这个“外”字捏牢了,私底下多给些、多照顾些,也不会有哪位缺心眼儿的主子非瞪着眼睛寻郡王麻烦。 以此来看,眼下是真的气的够呛,都忘了把那“外”字挂嘴边了。 海公公担心,挨骂的沈临毓本人一脸平和。 他拿起茶壶续了茶水,双手奉给永庆帝:“舅舅,人无完人,外祖父又没有火眼金睛,偶尔看错个人也不稀奇。 再说,当初外祖父封的是黄镇他父亲,又不是现在这个黄镇。 黄镇承爵后,不感念外祖父的恩情,也不聆听您的指点,一家老小但凡知道爵位恩宠来之不易,哪怕不为朝廷做些事实,也该克己守礼,不做那硕鼠蛀虫。 结果,他们装都没装好,但凡他们再多装一甲子,也不用让您去给皇外祖父交代了。” “还给你编出道理来了?”永庆帝气笑了,“那你早不抄、晚不抄,前脚封印,你后脚上门!你也知道你这事做得不对,是吧?” 沈临毓轻咳了声,眼底露出些笑意来,大大方方承认了:“确实不合章程,所以才只能挑个好时辰。” 御史们要上折子大肆骂他,那也是年后开印的事情了。 见他这般坦率,永庆帝的火气反倒消了些,但依旧沉着脸,没好气道:“抄都抄了,折子呢?朕看看。” 沈临毓这才把折子呈上:“强买强卖,欺压百姓,吞田并地,黄家在京畿一庄子上、这一年就逼死了六个佃户。挂在黄家名头下的田地许多,逼死人的想来也不止这一处,时间紧、还没有查得这么清楚。” 永庆帝听完,翻开折子看,上头罄竹难书的罪状叫他才散了些的怒火又往上涌。 “好一个黄镇!”永庆帝骂道,“京畿下、朕的眼皮子底下,他就敢弄出这些混账事来,朕看不着的地方,还不晓得多么无法无天! 就他这德行,还三五不时来跟朕哭什么想报效朝廷却无门,让朕多少给他一个机会,他不想做闲散勋贵,幸好朕没有听他的! 真给了他一丁点权,不知道又要惹多少祸事!” 啪——的一声,永庆帝把折子拍在了大案上,转头又与沈临毓道:“你既有理有据,为什么不照着章程办事?” “不瞒您说,”沈临毓指了指那折子,“上头写的那些是昨日夜里才拿到手的消息,要照着章程,还得使人往他处再调查些罪状,一并上折子弹劾或是禀报您之后再下决断。 其他时候都好说,偏今日是最后一日,不把黄镇拘起来、留着新宁伯府过个好年,那我就过不得好年了,毕竟这事想起来就糟心。 封印了,各个衙门官员都一道吃酒去了,御史们上折子是明日的事……” 明日起,不是十万火急的谁也不上折子了,真十万火急把骂沈临毓的折子送进御书房,也只能等着压着,等年后开印,再看看想不想继续骂吧。 永庆帝知道了新宁伯府的那些事儿,自不会护着这一家子。 “细查细问,”他交代沈临毓,“年节里审问明白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沈临毓拱手称是。 永庆帝又问:“薛文远被顺天府扣着,是不是你的主意?” 沈临毓不意外圣上会知情,没有隐瞒。 “家仆教唆行凶,罪是罪,但也没有到扣人的地步。”永庆帝提醒道。 沈临毓道:“不止如此,薛文远另有些不干净的事,他与最大的万通镖局有关联。 您知道的,镖局除了押送镖物,也经常接一些护院看铺子的生意,期间闹出过监守自盗甚至是人命案子,苦主迫于万通权势只能吃哑巴亏。 万通摆平人命时,拿薛文远的名头开过道。” 永庆帝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你想尽快把人办了?” “是,”沈临毓道,“总不好叫他真在顺天府过年。” 永庆帝对此并不反对:“你拿捏着办,你们镇抚司也不管封印不封印的。” “舞弊那事呢?”等沈临毓应下,他又低声问,“是高邈弄错了,还是确有其事?” “应当确有其事,”沈临毓斟酌着道,“才查到冯正彬周围,他就死了,因此还要再花些工夫,顺着梳理一番……” 听到一半,永庆帝目光沉沉看着他:“你是想说,冯正彬也可能是被灭口了?” “几种可能都有,”沈临毓没有说死,“只是梳理下去,您知道的,他是岑太保的学生。” 永庆帝冲他摆了摆手。 沈临毓便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观他如此态度,永庆帝就知道他很是了解自己想法。 这个出嗣了的儿子,确实懂事又聪慧,和他也合得拢。 “岑文渊过两年也到古稀,”永庆帝道,“人呐,老起来很快,上一年还能走能说,转过年就苍老下去了。他在太保的位子上坐不了几年了,但他桃李不少,朕还是希望他有个善终,如此对他好、对朕也好。” 沈临毓毫不意外圣上会这么说。 先前穆呈卿问他时,沈临毓就猜到了。 岑太保毕竟救驾有功,是圣上的救命恩人,圣上不愿轻易背个忘恩负义的骂名。 除非,岑太保大逆不道、十恶不赦。 说穿了,便是镇抚司可以查岑文渊,暗地里查,不打草惊蛇、不引人侧目,查出铁证来,那就别怪皇权无情了。 永庆帝把要交代的事都交代了,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问:“你还有事要说吗?” 沈临毓敛了眉眼,态度端正道:“有一事想求您恩典。” “什么事这般慎重?”永庆帝上下打量着他,揶揄道,“难道是有了心仪的姑娘,想叫朕赐婚?承平前些日子来看朕,还说你愣是不开窍、急都急死她了。” 沈临毓:…… 知道母亲性急,却没想到母亲都急到永庆帝这里了。 “不是赐婚,”沈临毓清了清嗓子,“我想在年前去舒华宫,与大哥送些年礼,也是缅怀先皇后。” 话音一出,永庆帝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沈临毓装作不知,胆子十足:“逢娘娘忌日,我曾受她抚养一年,合该与她上香敬酒。我也有许久不曾见过大哥了。” 永庆帝蹙眉,深深看着沈临毓。 见他坦荡自然又真挚,几番挣扎后,终是松了口。 “也好,”永庆帝的声音微哑,“代朕告诉他,好好在舒华宫思过。” 沈临毓垂着眸子:“是。” 从御书房退出来时,外头已经黑透了。 海公公送他,笑眯眯道:“圣上还是器重王爷,不瞒您说,杂家的心呐险些跳出来了。” “给公公添麻烦了,”沈临毓笑了笑,“有机会还是要公公多美言几句。” “哪里的话,”海公公道,“圣上提起王爷都是夸赞的。” 几句客套,沈临毓沿着官道往外走。 他敢先斩后奏,当然有他的底气。 他已经出嗣,那些投注下来的父爱是真正的父亲待儿子、还带着不会明说的愧疚。 永庆帝需要在其他皇子跟前摆出来的“是父子更是君臣”,在他这里,从来没有过。 仗着这份偏宠,他才能做事大胆,也才能担得起镇抚司指挥使。 只要是有真凭实据,而非以权谋私,先斩后奏便先斩后奏了。 后续几日,天气虽冷,但京城一直没有下雪。 西街上热闹,广客来的生意也不错。 陆致犹豫再三,心一横来寻阿薇,请在灶上给陆念炸春卷的阿薇借一步说话。 春卷是笋丝蕈子肉丝馅的。 阿薇做的是熟馅,炒好后卷入蒸熟了的皮子里,卷几个、她吃一个。 说来,小时候跟着闻嬷嬷做灶娘时,阿薇就很喜欢吃春卷。 主家客气,寻常都不介意灶娘辛苦时吃上几口,但菜品有型、不能坏了摆盘,又或者一出锅热腾腾就要忙着送上桌,哪有放凉的工夫。 况且,真一圈忙碌下来,阿薇都没有什么胃口了。 这就显出春卷的好来。 卷春卷时、灶上还未动大火,又是洗菜备菜的忙碌之后,来一两个不冷不热还喷香的春卷,填了肚子又堵上了馋嘴。 或许就是这般幼时记忆,比起炸得表皮酥脆的春卷,阿薇更偏爱未炸的。 可惜,陆致来晚了一步,热油已经冒泡了。 阿薇让他等着,把春卷下锅去,另留了只未炸的给陆致尝味道。 在阿薇回京之前,陆致从来没有进过厨房,哪有机会吃这刚包好的,此番新奇接过去咬。 皮韧馅鲜,但他更喜欢炸过的油香。 春卷炸得金黄,阿薇捞出锅装盘,领着陆致往雅间里去。 陆念瞥了一眼不速之客,道:“吃归吃,别把屑掉地上,不然你擦地。” 陆致的脸刷得涨红了:“我又不是三四岁!” “我知道啊,”陆念道,“你要是三四岁,我该让你系饭兜。” 陆致:…… 他放弃和姑母说道理,憋着气连吃了三只春卷,看了眼干干净净的桌面与地面,眉梢扬了扬。 阿薇看他得意,便问:“你找我说什么事?” 思及来意,陆致整个人蔫了下去,问:“黄宇他们家怎么被抄了啊?他们还没来得及拿状纸告我们吧?” 陆念听得直乐:“他家敢拿你母亲的状纸来告你?他黄宇挑衅在先,是个什么好东西?你还担心他?” “不是担心,我和黄宇闹翻了……”陆致有些别扭。 阿薇看出来了,但没有戳穿他。 半大不小的孩子,哪怕闹翻了、以前也是玩伴,陆致不会落井下石,但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明明是勋贵子弟,在书院里有跟班,出门在外谁都客气恭维,习惯了“高人一等”,结果突然间就翻天覆地了。 谈不上挂念,更多的是茫然与不安。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 陆致一愣,抬头看向说话的陆念。 《诗经》,他自是学过的。 陆念放下筷子,道:“公侯伯爵,也是皇臣,忤逆了圣上,抄家也不过是一日之间。 谁都有可能倒下去,包括我们定西侯府。 如果不绷紧皮,不审时度势,指不定哪天就是灭顶之灾。” 阿薇垂着眼不说话。 陆念看了她一眼,又与陆致道:“一个杀人害命的侯夫人,若继续留着她,等全天下都知道的时候,会怎么看待我们陆家?看待你父亲这个孝子、你这个贤孙?” 陆致倏然瞪大了眼睛:“那全天下会知道吗?” “会,”陆念笃定道,“我不会让我母亲的死埋于尘埃里,你呢?你希望你祖母的死被一条大被盖过去吗?” 陆致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是不指望你父亲了,”陆念叹了声,咬了口春卷,嘎吱一声脆响,她咀嚼了咽下去,又道,“还是得看老头子,总不能把这个重担扔给你吧?” 说完,陆念又夹了个春卷,递到阿薇唇边:“楼塌起来有多快,你是知道的。” 阿薇眼睫颤了颤,舒了口气,笑道:“是啊,很快的。” 金家如此。 岑家,必定也如此。 阿薇咬春卷的时候,闻嬷嬷进来了。 她看了眼陆致,凑到阿薇耳边,低声道:“郡王爷来了,在隔壁雅间坐着,要了酒菜,还问您在不在,好似有事寻您。” 105.第101章 我先替她赔不是(两更合一) 阿薇过去,敲了敲门。 元敬来开的门,客客气气地问候了声。 进厢房,阿薇一眼就看到了沈临毓。 斗篷早解了挂在一旁架子上,他着了身青色暗纹的圆领窄袍,长发束冠,比往日看着多了些许闲适气。 他没有点酒,只叫上了润喉的饮子,因此也就没有下酒的小菜,等着热菜上桌。 阿薇把手中的盘子放下,道:“先前给我母亲和表弟炸春卷,一盘不够吃,叫厨房又另炸了一盘。刚送来还热着,分了半盘来给王爷尝尝。” 沈临毓道了声谢。 他忙了个通宵,才从镇抚司衙门出来,腹中饿着。 几只能垫一垫的春卷正合适。 说来,这不是沈临毓第一次尝阿薇的手艺,且这盘春卷、阿薇只做了一半、最后的炸制是厨子完成的,但想来是阿薇第一次当面看沈临毓吃。 沈临毓吃饭的速度算快的,却不会给人匆忙急切之感,只看举止就知道此人出身矜贵。 他眉宇舒展,叫人很难只一眼就从表情上判断合不合口味,可稍微细细观察,还是能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寻到答案——是喜欢吃的。 阿薇的目光移开了,心想:与郡王爷一道吃饭,难怪那一桌子极辣的菜,外祖父都吃完了,毕竟,想拖拖延延着少下两筷子,都显得嘴挑又麻烦。 热菜也做得了,翁娘子帮着送过来。 沈临毓垫过春卷后,便没有再动其他的,放下筷子与阿薇说正事。 “万通镖局的那些人,顺天府年后就会判了,”沈临毓道,“也是封得快,万通今年没有来得及盘账分钱,还有不少现银在。 令堂丢失的那笔银钱与药材,既最终查到走的万通,年后便寻杨大人说一声。 银子应是能拿回来,药材就只能折价了。” 阿薇先应了声“好”,转念一想,又问:“万通要赔付的银钱应该不止我母亲的吧?” “不止,”沈临毓实话实说,“年后定罪,顺天府会另出告示,此前在万通那里吃过亏的,但凡有凭证都能去衙门记下一笔。再者,万通是大镖局,分号遍布底下各州府,之前也催着各地衙门一道查了。” 话说到这儿,沈临毓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万通的家底厚实,虽说往上头一层层的孝敬了很多,但大小掌柜、总镖头也是富得流油,余姑娘不用担心令堂先拿了赔银后、其他势弱的苦主就分不到银钱。” 阿薇抿着唇淡淡笑了下,没有否认沈临毓的猜测。 能被万通压着状告无门的苦主,自然是远远比不得陆念这样的侯府嫡长女。 她以前看过很多束手无策的苦主。 有权有势的人得罪不起,衙门给了他们交代,就随便应对卷入这事情里的普通百姓。 要是那凶犯还有余钱,看那父母官的良心,分多分少、且分一些,要是账上已经没钱了,那…… 定罪时要添上老百姓还叫凶犯的恶事罄竹难书,案子一结,他们又成了添头,被随意打发。 说着是让凶犯罪有应得、是报仇雪恨了,但恰恰是这些被打发的穷苦人,最迫切得需要一笔赔偿银钱来度过难关。 阿薇见过日子完全过不下去的苦主,也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的愤愤不平、有心无力。 因此,她和陆念都不想做那只管自己拿了赔银的大苦主。 只是那些想法,阿薇不会与沈临毓细言。 那都是与闻嬷嬷在各地老实本分过日子的阿薇的经历,生来体弱、常年养在庄子上的余如薇不会有那样的体会。 “比起拿银钱,”阿薇干脆只说结论,“我母亲更想要的始终是血债血偿。” 闻言,沈临毓便道:“薛文远前日叫我提进镇抚司了,他这人死罪难逃,但薛家其他人判不到极刑,也有人想保。” 这结果算是在阿薇的预料之中,她问:“是岑太保要保?” “他心里想保,也不会放在明面上,太招摇了,”沈临毓抿了口饮子润嗓,多解释了一句,“主要是大理寺的人,他们向来这般,也算是职责所在,彼此制衡。” 阿薇浅浅颔首。 又说那突然被抄家的新宁伯府。 阿薇问道:“那姓史的子钱家,他交代的主家真是新宁伯府?” “黄镇不承认,喊冤喊到最后又是大慈寺那香积钱本也没有做起来,但有没有这一笔本也不重要,新宁伯府违法的事太多了。” 能一本折子就让永庆帝从“抄他作甚?!”转而成了“抄就抄了”,可见新宁伯府的“能耐”。 沈临毓慢条斯理往下说:“黄镇的下场肯定比薛文远惨,但不管怎么样,也得给人一家老小吃一顿团圆饭,开了年就各奔东西了。” 阿薇一愣,复有失笑。 比薛文远都惨的,那岂止是各奔东西? 这一家老小,有人下地府,有人赴边地,死路眨眼间,活路长漫漫,全是为了之前的罪行赎罪。 “岑太保不管新宁伯府?”阿薇问,这事情本就是冲着岑太保去的。 “他不能既要又要,”沈临毓道,“岑家和薛家是姻亲,关系明眼都看得见。 他不站出来明保,可以说是‘避嫌’,反之,也能称得上‘尽力拉扯姻亲一把’、‘没有临阵割席’。 但岑家和黄家不沾亲,黄镇惹的事情也比薛文远大得多,岑太保要是这样都积极想保黄镇,谁不嘀咕他们背后的牵扯?” 沈临毓倒是和穆呈卿分断过岑黄两家的关系。 先帝年间,黄家是封爵的新贵,岑文渊是初入翰林的新官。 新贵只要别惹是生非,好日子长久着,而新官,哪怕是人人都说前途无量的翰林,一辈子出不了头、甚至一年不如一年的官员也多得是。 彼时若有交集,得是岑文渊捧着新宁伯府。 但这种局势随着岑文渊的发达、自然而然慢慢转变了。 只有爵位没有实权的黄镇,和有重权却也只有权的岑文渊,此消彼长起来。 等史蒙子以黄家做“东家”,出面去和大慈寺谈香积钱的时候,足见岑太保占了上风。 只是,这些联系都在水面之下。 黄镇被镇抚司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几日人都是懵的,自家的罪状推不干净,却也没想着去咬岑文渊一口。 暂且看看,除夕一顿团圆宴,能不能让他的脑袋瓜子转起来了。 “那岂不是很难从新宁伯府发难到岑太保头上?” 沈临毓正思索着,突然听了这么一句,抬眼看向说话的阿薇。 阿薇见状,又重新问了一遍。 “是,从新宁伯府,从薛文远,想直接把岑太保拉下来,几乎不可能,”沈临毓说得很直白道,直白到自己都觉得太过了些,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余姑娘,你自己也说过,积沙成塔。” 阿薇略有些讶异地看沈临毓,末了点了点头,笑道:“是,积沙成塔。” 如此一番事情说下来,桌上的菜都凉了许多。 阿薇伸手摸了摸碗沿,道:“我让厨房换热的吧。” “不用浪费,”沈临毓交代元敬,“你把这些拿去厨房热一热,别叫人做新的,浪费。” 元敬应下来,麻利装入食盘,端着就出去了。 雅间里只余下阿薇和沈临毓。 正事说完,阿薇一时也没有琐事谈兴,但有事“王爷辛苦”,没事“王爷慢坐”这等用完就扔的做法,显然也不合适。 起码得等菜热完了、送来了再走。 倒是沈临毓,从余姑娘那淡然自若的姿态里生生看出了些心不在焉来。 他轻咳了声。 等阿薇抬眸看过来,沈临毓这才斟酌着道:“还有一事想知会余姑娘一声。” “王爷请说。” “上次元敬带食盒回府,正好遇着我母亲,她尝过后很是喜欢,”沈临毓道,“她打算年节里和我父亲一块,三人来广客来。” 阿薇眉梢扬了扬:“长公主与驸马到来,是广客来蓬荜生辉。” 虽说,她和陆念都没有指着广客来日进斗金,差不多过得去就好了,但长公主的车驾上门,便是她们不刻意张扬,也会叫整条西街侧目。 名声传扬出去了,生意自然而然兴盛起来。 “长公主与驸马可有什么忌口?”阿薇以为沈临毓提前说起是担心菜品,便道,“王爷仔细交代,我这儿都记下来,到时候我掌勺。” 问完后,她等着沈临毓细说,好一会儿没有声音,不由疑惑地看他。 而后,难得的,阿薇在沈临毓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尴尬来。 “我母亲是急性子……”沈临毓斟酌着起了头。 阿薇闻言,暗暗想:急性子也不难。 她和闻嬷嬷以前就遇着过风风火火的主家,那就提前定菜色、早早备菜、对每一道菜的出菜时间心里有数,一道接着一道上桌,再急的主家都想不起来催。 沈临毓只看她神色就晓得余姑娘想岔了。 也是,寻常哪里想得到那头去。 趁着元敬还没有回来,沈临毓干脆速战速决:“我父母关系融洽,因此我母亲很是希望我也能早些成家。 她前两年就挂在嘴边了,近来更是,有点听风就是雨。 我也不好与她详细解释来广客来是为了几桩案子,若是她那日问东问西的、说了什么失礼的话,我先替她赔不是。 还望余姑娘千万莫要怪她,也别往心里去。” 说完后,沈临毓似是又想起旁的,忙又补了一句:“她自说自话的,却不会往他处与人说道,这点余姑娘请放心。” 阿薇眨了眨眼睛。 她小时候跟着置办的喜宴不少,新郎官年纪小的居多、大的少数。 毕竟,拖到一把年纪才成亲,十之八九是家贫,喜宴自家人操持着就过了,哪有余钱请灶娘? 而富足人家早早说亲、早早成亲,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那说的全是普通的“富足”。 不说京城,便是蜀地那儿,世家子弟也很少着急。 说回郡王爷,转过年也就十八,且也不是闲散王孙,正儿八经的官职在身。 长公主从两年前就挂在嘴上…… 阿薇也不晓得怎么接这话了,半晌懵着说了一句:“确实是急性子……” 沈临毓闻言,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好在,阿薇也算回过神来了。 她“指使”着又是开棺,又是薛文远,又是子钱家,这些她和王爷心知肚明,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举止,但确确实实,还真不能名正言顺地说出来。 “用完就扔”不是好事,“过河拆桥”显然也不行。 积沙成塔,她还要靠沈临毓和镇抚司一道挖沙,不至于对同伙置之不理。 “长公主是关心王爷,”阿薇笑道,“既是不会外传的事,我这厢不要紧,不会怪长公主多问,也不会放在心上。” 沈临毓扣着杯沿的手指一紧。 话是这般的话,但好像…… 还没等沈临毓细想,门板轻轻敲了两下,元敬回来了。 这事自然就带过不提了,沈临毓只对元敬道:“同余姑娘定一下菜单。” 元敬应下来。 阿薇去拿了纸笔。 圆桌一半摆菜,一半展了文房,各占半边。 元敬对长公主和驸马的口味了如指掌,一一与阿薇说明。 阿薇认真记下来,蘸墨时不由看了沈临毓一眼。 身边小厮都能这么如数家珍,定是做主子的上了心,从这点上看,王爷对父母很是孝顺。 也正是孝顺与和睦,提起长公主的“急切”时才不会有被指手画脚的烦躁,言语里透出来的有无奈、更多的是体谅。 阿薇照着记下的喜好定下菜色,让沈临毓过目。 沈临毓接过去看了。 字体婉约,笔劲不足。 这字和在灶台上能颠得动锅的余姑娘,不太能对上。 转念再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余姑娘早年体弱,下笔自是缺力道,字早早定了根骨,人的根骨倒随着年纪强健起来,因而手上有力字无劲。 “就照这单子备,有劳了。”沈临毓道。 阿薇把纸拿了回来,垂下眼帘,暗暗松了口气。 努力永远不会背叛人。 厨艺是,书法也是。 她在蜀地最后那两年里,除了练祖父的字帖之外,学得最深刻的就是余如薇的字了。 106.第102章 你不该插手金家的事(两更合一) 腊月二十八。 京城又下了雪,不过大半日,就已积起了一指厚。 沈临毓出了长公主府, 街上到处喜气洋洋的,大红的灯笼、窗花,在白雪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红红火火。 随着他往皇城方向去,这红火与喧嚣也渐渐淡了下去。 琉璃瓦盖了雪,是浓浓的威严肃穆。 沈临毓拿着永庆帝给的腰牌,穿过长长甬道,直至舒华宫外。 侍卫们查验过后,才打开了宫门。 一道年久失修、已经坏了漆的红门后头,扑面而来的是冷清。 过年的气息没有吹到这里,整座宫室萧瑟寂寥又沉闷。 内侍许公公引沈临毓:“王爷,您怎么来了?” 沈临毓看着他:“许公公看着精神还不错。” “托您的福。” 沈临毓失笑。 哪里是托谁的福,说白了是看开了、认命了,人就不纠结了。 吃喝有定数,未来也就是如此,不用再为了主子的前程揪心揪肺,也不用为了伺候跟随永庆帝学习政务的太子而跟着辛苦。 现在的日子,睁眼就能看到闭眼。 若是久久想不开,被关在这小小舒华宫里,迟早要关出病来。 许公公只能自己想开,再时常劝废太子、太子妃以及小殿下想开。 “殿下在教小殿下功课。”许公公从沈临毓手中接过了酒坛与食盒,引着人往正殿去。 沈临毓低声问:“大哥近来身体如何?腿还痛吗?” “老样子,”许公公叹了声,“好在今冬比往年暖和些,宫里的炭火也都供给得上,殿下还算轻松。” 沈临毓微微颔首。 正殿内,扑面而来的热意叫他稍稍放心了些。 解了斗篷,身上寒意淡了,沈临毓才继续往内殿去。 废太子李嵘半躺半坐在长榻上,身上盖了厚厚的织金被子。 他的独子李克站在一旁,见了沈临毓,几乎见不到他人到来的小孩儿眼睛明亮,笑意迸发出来,急切地唤了声:“表叔父!” 沈临毓应了声,比了比他的个头:“又长高了。” “您一年才来一回,”李克道,“我肯定长高了。” 沈临毓晓得小孩儿最期待什么,解了个小荷包给他:“小心些,别摔地上了。” 身处舒华宫中,银钱对年少的李克来说并无用处,反倒是这一小包摔炮,是年节里最好的礼物。 声音响,威力不大,在殿外能自娱自乐,且影响不到其他地方。 大过年的,看守的侍卫也不至于为了那么点“小热闹”就处心积虑要去何处告一状。 李克欢快道了谢,小心翼翼捧着荷包,看向他父亲。 李嵘也没舍得拒绝他,颔首道:“去玩吧,叫上你母亲一起。” “我知道,母亲也喜欢玩摔炮,”李克说完,又与沈临毓道,“表叔父,我去玩了。” 眼神里全是欢喜,但礼数依旧周全,直到走出内殿、才能从那愈来愈快的脚步声里听出小少年的迫不及待来。 沈临毓舒然笑了下。 小孩儿天真,出生前是万众期待的皇太子的嫡长子,出生后却和他的父母一起被关在舒华宫里,一步都没有迈出去过。 他跟着父亲开蒙念书,但他的“见识”很多时候又只止于听。 舒华宫偏僻得连每年皇城广场上的烟花都看不真切,李克只玩过摔炮,也信了他那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母亲喜欢摔炮。 说穿了,其实是前两年李克还小,怕他不谨慎受伤,母亲陪着一道玩。 沈临毓又看李嵘。 李嵘比他年长十五岁,过而立不久,但九年的幽禁时光叫他早生华发,看起来更像是不惑之年。 永庆二十四年末,先皇后崩了。 永庆帝与李嵘都很是悲痛,身为太子的李嵘守孝一年,那期间白日做完圣上交代的事,晚上多在凤宫抄经祈福。 出了孝期后,差不多又过小半年。 二十六年的暮春,太子妃有了身孕。 皇太孙的到来一扫阴霾,不说李嵘自己,永庆帝都欣喜不已。 永庆帝的确有很多很多儿子,排前头的几个儿子年纪差距不大,也都成了亲,甚至还有生下皇长孙的,但太子妃有孕,若生下麟儿,与其他孙儿还是不同的。 只是,狂风暴雨匆匆而至。 巫蛊案发生了。 李嵘自辩,大雨之中,被罚得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一夜,湿寒入体,那日起腿脚就不太好了。 定罪后,身怀六甲的废太子妃坚决陪伴着同入舒华宫,但这一胎期间大起大落,寒冬腊月里早产临盆。 李嵘急着要请御医,但舒华宫哪里能随便请人? 巫蛊案血流成河,那年的冬天冷得吓人,永庆帝暴怒还未消散,守门的侍卫轻易不敢为了舒华宫的事去触霉头。 李嵘在雪地里跪了大半天,才有心软的侍卫试着往上头递了些消息。 等太医来了,管了生孩子的急,就顾不上李嵘的腿,让本就有问题的双腿雪上加霜。 自那年后,一到冬日,尤其是湿寒之时,腿脚定然不好。 也就是李嵘自己不介怀。 他一个废太子,不用见人,不用走动,只要殿内够暖和,躺着就躺着了。 还是承平长公主看不过眼,万般心疼这侄儿,借着给刚出生的孩子送襁褓的名义,一并塞了张极其厚实保暖的织金被子,这一盖就是这么多年。 因此,沈临毓送李克的那袋摔炮,除了是年礼外、也是生辰礼。 用他的话说,噼里啪啦一顿响,去晦气。 至于本该给的压岁银钱,沈临毓直接给李嵘。 早几年李嵘是不愿意收的,沈临毓说,一把银锞子而已,不能叫他失了做表叔父的乐趣,李嵘哭笑不得只得随他。 这些年下来,倒是给李克存了小半匣子的锞子。 许公公把酒温了,菜也热过,进来摆桌。 闭着的窗户外头传来摔炮的响声,李嵘竖耳听了会儿,这大概就是一年里,冷清的舒华宫最有生气的时候了。 没有让许公公在边上伺候,沈临毓给李嵘倒了酒,兄弟两人先碰了一盏。 起先的话题皆中规中矩,问永庆帝身体,问从前关系亲近之人的状况,晓得故人一切都好,李嵘放心许多。 “前几个月,我去探望了高邈老大人,”沈临毓抿着酒,道,“他老人家年事高了,精神头儿倒是不比你差。” 李嵘乐得笑了起来:“怎么想到跑那么远?” “有些事情与他请教,”沈临毓没有直说科举舞弊的事,但还是给李嵘透了些消息,“金太师曾有一女嫁给了他的学生冯正彬,大哥还有印象吗?” 李嵘与金太师有师生恩情,自是记得:“我记得,她是出事时伤心过度走的,腹中还有胎儿。” “是冯正彬杀妻。”沈临毓道。 李嵘愕然睁大了眼睛,一时怀疑自己听岔了。 沈临毓原原本本地把冯正彬的死说了一遍。 从大慈寺的上吊,到小河村后山的开棺验尸,再到冯家的结局,老太太杀了前儿媳,徐夫人包庇儿子毒害长辈,冯游对祖母下毒,一家皆有罪,正好黄泉路上作伴。 李嵘听完后,沉默了很久,不言不语中,酒喝了三盏,才叹道:“冯家罪有应得,金夫人她……” 他惋惜可怜恩师的女儿,但是,他看着沈临毓时,眼神里写着的是不赞同。 “临毓,”李嵘沉声道,“你不该插手金家的事。” 沈临毓道:“我查的是冯正彬杀妻,不是金太师……” 李嵘直直看着沈临毓的眼睛,一瞬不瞬,哪怕没有说什么,也直白地表达着他看穿了内情。 沈临毓在这道视线里止住了粉饰的话。 他骗不过李嵘,也就歇了那骗人的心思。 李嵘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心里始终牵挂着,你知道我从未沾染巫蛊,也知道为了我这祸事连累了太多太多的人,你想替我洗去冤屈,想真相大白。 我自是感激你的,哪怕日复一日,我已经习惯了舒华宫里的生活,但我还是盼着有一日能走出去。 克儿一年比一年长大,除了摔炮,他还应该看看盒子花、天地灯。 但这事太大了,父皇哪怕不如当年一般盛怒,却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把案子翻过来的。 父皇如今疼爱你,但他从前一样也疼爱我,疼爱三弟、四弟、七弟他们,但结果你也看到了,我被关在这里,三弟、四弟死了,七弟流放,除了你每年告诉我一声他在那儿扎根了、过得还算不错之外,也没有其他消息了。 临毓,不要重蹈覆辙。” 沈临毓抿了口酒。 他知道李嵘是为他好,也清楚彻查巫蛊案困难重重,但他并不想放弃。 镇抚司指挥使这个位子,给了他极大的方便,若是不“以权谋私”,只能说暴殄天物。 没有和李嵘说什么“会小心谨慎”,也不用费口舌去说服他,沈临毓只讲结论:“薛文远落到我手里了,他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必死无疑。 封印那天,我把新宁伯府抄了,罪状一并送进了御书房,圣上气着了,等开印了,黄家也得死好几个,再流放一批。” 李嵘蹙眉。 薛文远和新宁伯府八竿子打不着,偏沈临毓放在一起说,其中到底是……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沈临毓沉默片刻,答道:“薛文远是岑太保的姻亲,而从我私下掌握的消息看,黄镇和岑太保背地里有些牵连,可惜,这两人都是宁肯自己死了,都不咬岑文渊一口。” “你是说,你怀疑巫蛊案时、岑太保有在其中插一手?”李嵘深吸了一口气,仔细回忆了下自己与岑文渊的相处,道,“我和他并没有什么矛盾,出事之后,他也替我想过些办法。 要是说,他不满意我这个太子,但这九年里,你看他有与哪位皇子走得近些吗? 论起政见来,我当时主听、并没有心急火燎耍太子威风,印象里不曾驳过他的意见。 他与太师的关系也不错……” 沈临毓捻了颗花生,炒得酥脆的红衣碎开,露出中间金黄的仁来。 “嫉妒,”沈临毓说着看向李嵘,“大哥,朝堂上是讲政见、立场、裙带,但人与人之间,最简单又最大的恶,还是嫉妒与眼红。” “他会眼红宝源那滚滚而来的利钱,想要着手香积钱,又不愿意小打小闹,只想把大头捏在自己手上,所以才不管京中其他做这等生意的大寺,转头寻‘门外汉’大慈寺。” “他自然也会眼红金太师权倾朝野,同样是三公,他却矮老太师一头,他想取而代之,成为三公里最得权的那一人,所以,他只要逮到机会就会对金家下手。” “如大哥你说的,岑文渊未必是巫蛊案背后的主谋,也不一定是同谋,但两面三刀、落井下石,十之八九有他的份!” 李嵘捏着空了的酒盏,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不信沈临毓说的话,而是,一想到当年那如山石滚滚而下的祸事,想到或主动或被动被卷入进来的人,李嵘的情绪无比复杂。 而现在,他的面前,是另一个积极主动着在多年以后又想蹚浑水的人。 是他的弟弟。 虽说皇子们都是兄弟,但先皇后亲生的只有他一个儿子,也只有沈临毓被她抚养过一年。 李嵘自认为对弟弟们都不错,年纪相仿的一起长大,玩得很好,要不然,三弟、四弟和七弟不会为了他被连累到那般地步。 但沈临毓又与他们不同。 兄弟之间差的年纪,他甚至都能给沈临毓当父亲了。 沈临毓养在凤殿的那一年,他日常去给母后请安,听到的都是小十二哭了笑了会翻身了能坐起来了,格外熟悉、也格外亲近。 就算出嗣之后,从弟弟成了表弟,李嵘也经常去长公主府里探望沈临毓,也十天半月地接他进宫看望母后。 那一些兄弟情谊,在多年之后,成了沈临毓“不放弃”的执念了。 知道劝不住,李嵘也不再劝了。 他亲手给两人添满了酒,举杯碰了碰:“等下给母后上个香。” 沈临毓一口饮了,被酒水浸润的喉咙有些烧,应道:“好。” 107.第103章 妖魔鬼怪全炸个干净(两更合一) 第103章 妖魔鬼怪全炸个干净(两更合一) 腊月二十九。 阿薇在小厨房里为年夜饭做准备。 要是想躲个懒,自然都可以都交由府里的厨房,但阿薇习惯了置办这些。 前两年,在蜀地那庄子上,逢年过节,都是满满一桌子。 陆念那时候劝过她,一道坐下来吃饭的就她们三个人,不必如此操累。 阿薇没有答应。 “哪怕人少,过节时也要有满满当当的一桌,看着喜气、高兴。” 她这般坚持了,陆念也就随她了。 菜品一多,的工夫也多,甚至得提前三五天就开始准备起来,该泡发的泡发,该熏制的熏制。 阿薇正给给泡发的海货换水,陆致就一边进来一边唤了声“表姐”。 “你怎么同你母亲说的?”阿薇问他。 陆致摸了摸鼻尖:“我就说想看看你怎么备菜,母亲没有多问。” 阿薇闻言弯了弯眼。 今儿是桑氏三十岁的整生辰。 因着翌日就是除夕,厨房为年菜忙碌,桑氏便不愿意单独再为了生辰摆桌。 回回都是简单意思下,偶尔遇着没有腊月三十的那一年,好日子叠在一起了,才会丰盛过个生辰。 对母亲的大日子,陆致一直记在心里。 前两天就与阿薇说好,想当日请表姐教他做一碗长寿面。 “把手洗干净。”阿薇交代道。 陆致进厨房,老实得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母亲的长寿面是甜口的,她说她小时候、外祖母就是这么给她做的,赤砂汤底,还有一个水潽蛋。” 阿薇手上观察着泡发的胶的状况,头也不抬应道:“晓得晓得,你先前说过一遍了。” 陆致擦手的功夫,毛婆子已经照着吩咐,把面粉和水都备好了。 阿薇便让陆致动手,一边指点他、一边道:“竟然还真的决心从和面开始,是我小瞧了你。” 陆致闷声道:“谁叫我没钱了呢。” 阿薇听得一乐。 早前舅娘责问陆致斗鸡赢来的钱都是哪儿了,陆致提过,除了同窗交际和自己的零嘴,他想存钱给母亲买好些的生辰礼。 那说辞到底是真心所想,还是挨骂时的灵机一闪自救,阿薇说不好。 但今时今日看来,陆致的那份心还是诚的。 舅娘把他存的银钱全收走了,每旬又只给很少的银钱,够陆致书院里吃喝,想攒起来是痴心妄想。 “钱没有,但生辰还是要送礼,”阿薇道,“你亲手做一碗面送上,比什么值钱的宝贝都叫舅娘开心。” 当然,舅娘一句没有多问就让陆致来了,应当也是猜到了什么。 陆致头一次上手,不太会用巧劲,还没有和得三光,额头上先出了一层汗,好在是要拉细面,面团不似手擀面一般结实,稍费些时间也就好了。 面团抹油醒着,陆致擦干净手,搬了把小杌子休息。 缓过了劲,陆致支着腮帮子,叹道:“孝顺真难。” 阿薇失笑:“这就难了?” “不是和面,”陆致摇了摇头,“对我来说,好像是容易的。 母亲是我的亲生母亲,她一直疼我关心我,我做错了事,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还逼着我去一家家赔礼,丢人是丢人,但我知道她是为我好。 那日黄宇家里不讲理,母亲反击时真的很凶,像母鸡护仔那样。 我孝顺她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阿薇放下了手中的事,转头看着他。 心里想着的是,陆念若听了这番话,大概会感叹一句“小瘟鸡会体谅老母鸡的不容易了”。 “可父亲他……”陆致斟酌着用词,想把自己的想法尽量准确地表达出来,“他本来似乎也没有错。 他不知道岑氏祖母的真面目,他从小跟着继母长大,继母对他也很好。 我知道,不是所有的亲娘都会对孩子好,也不是所有的继母都是坏人…… 我孝顺亲娘,不用多想,但继子女面对继母,却得先分辨好坏,分辨错了,就是认贼为母。 所以,很难。” “要不然怎么有一个词叫‘继母难当’呢?”阿薇道,“不是亲生的孩子,尤其是年纪大一些的,很难对继母亲近起来。 有得缘的,多用些心思,慢慢好起来,也有不得缘的,一辈子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我知道,舅舅当初太小了,且岑氏会装,我母亲嚷得大声但她没有证据,舅舅多年来向着岑氏并不稀奇。 所以你看,我母亲骂舅舅从来都是骂‘蠢’,却不是坏。 受人蒙骗是蠢,但执迷不悟就是坏了。 舅舅嘛……” 阿薇哼笑了一声。 陆骏还有些软弱和逃避,所以遇着这般翻天覆地般的变化,他应对得很慢,左摇右摆。 阿薇又与陆致道:“你比你爹机灵些。” 陆致抿嘴,道:“那是我祖母,对父亲却是母亲。” 冬日醒面不容易,长寿面又要多醒几次,等到能拉面了,已经快中午了。 阿薇让陆致分了剂子,多次拉伸。 “不用担心拉得不够细、不够均匀,才第一回动手,你要拉得又细又光滑,厨娘们多年功夫岂不是白练了?” 陆致原本还小心翼翼,这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顿时大胆起来。 面条被他拉得粗细不一,但他很得乐趣。 粗得再拉开些,细的不小心断了那也没办法。 之后一并下锅去,煮熟捞出来,再照着指点煮水潽蛋。 不是磕鸡蛋没有磕好,就是下水后凝不拢、蛋白跑了一锅子,如此耗费了七八只鸡蛋,才算有了一个看得顺眼的。 陆致轻手轻脚把它捞起来。 赤砂煮开盛入瓷盅里,再把面条和水潽蛋摆进去,盖上盖子。 陆致长松了一口气,赶紧把瓷盅裹得严严实实,匆匆打了招呼,抱着就走。 怕凉了,想跑,怕洒了,又赶紧稳住。 心急火燎送到桑氏面前,忐忑又期待地等母亲品尝。 那粗粗细细的长寿面,桑氏连汤都喝了干净,一点没有剩下。 转眼便是除夕了。 定西侯府如今这状况,自是不可能像往年一般摆一大桌子、所有人都聚一块。 陆念完全没有和陆驰那家子一道“团圆”的想法,只在春晖园里和阿薇开了一桌。 中午时候,定西侯就过来了,不多时,陆致也跑了来,和祖父说起了自己做的面条,又时不时去小厨房转转,看看阿薇那头的进展。 下午,忙了一整年的桑氏松弛了肩膀,总算有种踏实了的感觉。 她换了身衣裳,重新梳头。 陆骏看她坐在梳妆台前打扮,便问:“夫人也去春晖园?” 桑氏抬眸,透过镜子看他:“世子难道不去?”陆骏面上一讪:“大姐应该不想和我一起吃饭。” “那世子一人留屋里随便吃些?”桑氏问完,见陆骏错愕地看着她,她想了想,还是道,“大姑姐看见你是挺烦的,但你不去,她怕是更火大。” 陆骏:…… 桑氏又问:“世子当她是你大姐吗?” “她本就是我大姐。”陆骏下意识回答。 桑氏便道:“那世子就要去。” 陆骏本就犹犹豫豫,被桑氏这么一说,东风吹倒了西风,也就收拾收拾,夫妻两人一道往春晖园去。 夜色降临,院子里灯火通明。 桑氏一看那端上来的菜品分量,就晓得阿薇这里都是备足了的。 她迅速瞥了眼陆骏。 还好把这愣子叫来了,要不然白费了阿薇的辛苦,大姑姐能不生气吗? 桑氏笑着问:“姨娘他们来吗?” “我问了姨娘,她说久娘这两日不太舒坦,就不吹冷风了。”陆念道。 桑氏有数了,交代姚嬷嬷让大厨房多往英院送些好吃好喝的。 席间,或许是不想在这好日子里置气,谁也没提那些糟心的话题。 吃到最后,上了一大盘饺子。 闻嬷嬷直接摆在了陆念跟前,又给了干净的碟子与筷子。 陆骏一愣,正想说哪有饺子不放正中的,就见陆念夹了一只又一只,一一在碟子里摆好。 “这是什么意思?”陆骏看不懂。 陆念似没有听见一般,面上没有一点鲜活情绪,默不作声地摆好了十六只,而后,她起身把这一碟饺子端去了靠墙的供桌上,放在了那瓷罐跟前。 陆骏瞪大了眼睛。 耳边是大姐之前的那一声“这是阿薇的命”。 他的喉头滚了滚,低声与桑氏道:“镇命数的罐子,每日点香供瓜果点心,这不稀奇,但供饺子……” 桑氏也不懂,轻声道:“大姑姐有大姑姐的讲究,又不是什么大事,照她的来就是了。” 定西侯的视线在陆念的背影和那瓷罐之间来回。 说不清道不明的,他就觉得阿念此刻很是悲痛,像是她的心被剐了个窟窿一般。 等待许久,见陆念迟迟没有回座的意思,定西侯不由唤道:“阿念……” “哎呀!”阿薇突然出了声。 定西侯闻声看她,就见阿薇已经夹了只饺子咬了一半。 阿薇转过身子去,欢快地道:“母亲,我一吃就吃到了带块的呢!” 愉悦的声音里,陆念回过神来。 阿薇把那半只饺子凑到陆念面前:“您看。” 陆念看了看露出块的饺子馅,又看着阿薇眼睛里灿然如星子似的笑容,不由自主地也弯了眼睛。 “阿薇运气好,”陆念身上的沉沉的情绪散开了,伸手抚着阿薇的脸颊,她道,“新的一年里,定能心想事成,一切顺利。” 阿薇笑盈盈地,扶了陆念坐下来,道:“我顺利,您也顺利,我们新的一年肯定红红火火。” 吉祥话挂在嘴上,再没有谁问那碟供桌上的饺子。 只定西侯不自禁地又看了几眼,再观阿薇和阿念亲热地说着话,他暗暗想,阿薇真是个好孩子,知道怎么让阿念舒心。 这厢母女舒心,却也有一席年夜饭,吃得浑身不得劲的。 太保府里。 岑太保多吃了两盏酒。 他心情本就不虞,多吃了两盏酒,对晚辈越发挑剔起来。 “大过年的,你丧着张脸给谁看?”岑太保质问岑瞻。 岑家人口多,爷们与女眷分了桌,岑瞻一直在喝闷酒,半醉不醉地,甚至没有发现被祖父问话的是他。 长兄岑瞳悄悄踢了他一脚,岑瞻才醒了神,脱口道:“我挂念琅姐,薛家那儿……” “你是在指责我不够尽心吗?”岑太保火气冒上来了,“能救薛文远、我会不救?光要保下薛家其他人,你知道我要费多少力气? 岑琅要当尼姑,让她去当!年后寻个庵堂送她进去,谁都不许劝! 尤其是你,阿瞻,要不是你替阿妍办了那蠢事,薛文远何至于落到今日这地步!” 岑瞻被骂得酒气散了大半,愣住了。 太保夫人见状,忙隔着桌子劝道:“大过年的,阿瞻,赶紧敬你祖父一杯。” 岑瞻依言要倒酒,被岑太保拒了。 “不喝了,”他起身,道,“老夫吃完了。” 岑太保往外头走,岑睦立刻跟着起身,与长辈们告罪道:“我扶一扶祖父。” 太保夫人的脸色阴沉下来。 她不敢怪丈夫什么,对岑睦这个见缝插针的庶孙,偏过头不理会。 这年夜饭,菜色再是富贵丰盛,也是吃不下去了! 庄子上,李嬷嬷正伺候岑氏用饭。 一主一仆,菜色简单到称不上年夜饭。 岑氏阴郁地看着她。 李嬷嬷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 自那日把一起都说出来后,她被关了起来,虽失了自由,但起码不用再日夜受折磨,精神倒是慢慢好转了些。 没想到,前几日又被送来了庄子上,她来了后,原本看顾岑氏的人就不再经手了,只在厢房那儿做看守。 岑氏倒没有磋磨她,也没有骂她“叛徒”,但李嬷嬷心里发虚。 食不知味。 半晌,岑氏问她:“背叛我的滋味如何?” 李嬷嬷不敢吱声。 岑氏又道:“你把我卖了,不还是得在我跟前晃悠?看看,也没叫你自此海阔天空。所以,滋味如何?” 李嬷嬷颤声道:“您知道的,奴婢实在是扛不住了才会……奴婢害怕……” “你怕什么?世上难道还有鬼?”岑氏嗤笑一声,“活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李嬷嬷垂头。 “我活着,有人怕我,我要真死了,就一点不叫人害怕了,”岑氏斜乜着她,“你说,那个人是谁?” 李嬷嬷头皮发麻,无措极了,可岑氏坚持要一个答案,她不得不从牙关里逼出来“太保”两字。 岑氏听完,哈哈大笑。 子夜中。 新的一年到来。 京城鞭炮声此起彼伏。 陆致在院子里摆了鞭炮,点了火,噼里啪啦地炸开。 陆念裹着火红的狐裘,与阿薇一道站在廊下看。 “多好啊,”她道,“妖魔鬼怪全炸个干净。” 阿薇:吃好喝好,准备点炮~~—— 感谢书友20231028145224429,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08.今天晚点更 今天晚点更不是请假不是请假不是请假。 书友们下午见~~ 109.第104章 就说说你和余姑娘如何了(两更合一) 京城的春节很是热闹。 街头巷尾,说不准什么时候,突然就会传来鞭炮声。 各家铺子亦是兴隆,除了不适合大过年里操办的生意,主家能开门的都开着门。 广客来也就歇了三日。 陆念不爱在定西侯府待着,每日都在酒肆,只初九那日,她留在了府里。 长公主和驸马定了这一日到广客来。 如此矜贵客人,若是不知情也就罢了,知情的定然是要上前问候新年、敬一盏酒,只是陆念无心应酬,干脆不在酒肆,也省得那往来力气。 阿薇早早到了酒肆。 这会儿前头还未迎客,后厨已经忙碌着备菜了。 那日定的菜品多为家常,准备起来倒也不麻烦,但细细碎碎的,饶是阿薇手快,也用了小半个时辰。 午前,酒肆开门。 厨房里热火朝天,阿薇反倒空闲下来,歇息了会儿。 直到翁娘子急匆匆来知会她。 “贵客到了,已经入雅间坐下了。” “带了位嬷嬷来,客客气气的,我茶水送到门口、她就接了过去,没叫我去里头伺候。” “如此倒也好,我真松了口气,不瞒您说,您教了我一旬,我自己练了一旬,但真到了贵客跟前,心里还是发怵,就怕做错事、说错话。” “元敬小哥说,一盏茶后上冷盘,再一盏茶后陆续上热菜。” 阿薇闻言,忍不住笑。 翁娘子紧张,她早就看出来了。 偏这事儿还真不是“别紧张”、“没事”的就真能把人哄振奋了,百姓对于权贵的谨慎与畏惧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 翁娘子初上定西侯府时也是又慌又怕,只凭那口“母女一道寻活路”的气顶着,后来相处多了,在她与陆念跟前就自在多了。 又打理了一阵子酒肆,胆子见识都比从前厉害,可谁叫那是长公主与驸马呢? 是正经皇亲。 阿薇按了按翁娘子的肩膀:“你怕出错,想来贵客也怕你出错,罚吧,小题大做;不罚吧,他们又有损失,活像冤大头。 还不如叫随行的嬷嬷接手,你自在,他们也自在。” “也是,”翁娘子一听这话,噗嗤笑了,多少松弛了些,“我本以为长公主与驸马出行,定是前后七八辆马车,跟满了人手。 实际上,就他们一辆,王爷一辆。 人从车上下来,也没有珠光宝气、满头金钗,能瞧出贵气来,却半点不张扬。 如果不是提前晓得,我最多猜个公侯伯府,断断猜不到是长公主。” 阿薇揶揄:“你看我母亲,平日里也不像个侯门千金,等下回她盛装时你再看,与天天在雅间里半躺着吃花生是两个人。” 翁娘子哈哈大笑。 见她自在了,阿薇指了指桌上:“冷盘都备好了,送上去就是。” 翁娘子点了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端起食盘便去。 阿薇又洗了一遍手,开始做热菜。 雅间。 承平长公主满意地饮着茶,眼睛看着沈临毓,偏头却与驸马沈之齐道:“果然是开在西街大路口上的酒肆,能用得起好茶叶。” 沈之齐忍俊不禁,轻咳了声:“想来酒水也不错。” 待冷盘摆桌,长公主又道:“一看就知道是临毓定的菜,我尝尝。” 沈之齐道:“夫人喜欢吃什么,临毓自是了然于心。” 很快,热菜一道接一道送上来。 长公主笑着道:“别看都是家常菜,但做得精细,可见厨房狠下功夫。” “家常菜吃得更舒坦,”沈之齐也道,“年节里,不管是宫里设宴还是他处往来,全是考究的山珍海味,还是临毓懂,今儿叫我们换换口味。” 长公主看着一直不搭腔的沈临毓,问:“这家的厨娘能做山珍海味吗?” 沈临毓抬头,触及长公主那兴致盎然的目光,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您二位有话直说,不用如此一唱一和搭台子。” 长公主撇了撇嘴,对着驸马道:“你看,他还不乐意了。” 沈之齐忍着笑,给长公主夹了块鱼肉:“不理他!夫人先用膳,吃好了我们再与他算账!” 长公主爱吃这清蒸的鱼。 做得很干净,没有腥味,只留鲜气,略蘸一点配好的酱汁,清爽极了。 “他啊,也就这张嘴最是挑剔了。”长公主点评道。 沈临毓握着筷子,无奈又好笑。 一桌菜,尽数吃完,各得八分饱,正正好。 长公主漱了口,有空与沈临毓算账了:“这般会做菜的厨娘,不如聘到府里来?” 沈之齐附和:“聘人要讲合缘,兴许人家在这酒肆里做得挺好,不愿意换地方。” “来不来,是别人拿主意,请不请,是我们的事,”长公主唤了声“元敬”,“和东家说一声,劳烦厨娘过来一趟,我好当面夸一夸。” 元敬汗流浃背。 主子一家三口用饭,平素就不爱有人在边上伺候,因而先前就架了一屏风,他和嬷嬷在屏风那头吃了些。 长公主与驸马的话句句都落到他耳朵里,元敬一面感叹“余姑娘做菜真好吃,我今日也是沾了光”,一面为他家王爷提心吊胆。 但显然,该来的总会来。 沈临毓也知道,冲元敬抬了抬下颚。 元敬恭恭谨谨退出去,关上雅间门又熟门熟路往后头厨房去。 沈临毓则是叹了一口气,道:“您想夸就夸,别把人吓着。” “听听!”长公主与沈之齐嗔道,“拖不过了,这会儿倒是认了!我就说,哪家酒肆的好酒好菜,值当他叫元敬特特往府里买,定是有人情在里头。 还想与我粉饰呢,我能叫他骗了去? 我非上门来尝一尝、瞧一瞧。” 沈之齐这下是真没有忍住,笑了沈临毓一通:“骗你母亲做什么?又骗不过去。” 沈临毓啼笑皆非。 他也没有指望能骗过去,要不然那日也不会提前和余姑娘打好招呼。 只是,道理还得说个明白。 “确实是认得,镇抚司查的案子,与她了解了些状况,”沈临毓低声道,“那日也是元敬来问线索,正巧厨房里刚做得了鸡松,便让元敬带回来尝个鲜。 哪晓得刚好叫母亲碰了个正着。 我为什么要隐瞒,母亲您还会不晓得?” 长公主哼了声:“倒怪上我了,但凡自己争点气,我也不用成天为了你发愁。” 正说话间,雅间的门被敲了敲。 见人已经来了,长公主才道:“放宽心吧,不会把人吓跑的。” 阿薇跟着元敬进来,绕过屏风,见到了桌边的三人。 如翁娘子所说,长公主的装扮很是“内敛”,笑容温和,驸马也是一眼可见的好脾气。 她上前,行礼问候。 长公主叫阿薇坐下来说话。 她端庄又亲切,一点没有刚才和丈夫一起打趣儿子时的模样:“年前只听说是酒肆厨房里做的鸡松,我尝着好,说过来吃一回。 后来才知道,下厨的不是铺子里的厨子,而是东家千金,倒是我们冒昧了。 大过年的,辛苦你了。” 阿薇笑道:“您喜欢我的手艺,是我的荣幸。” “余姑娘年轻,手艺这般好,是从小学的吗?”长公主问。 “是,小时候没事做,就喜欢看嬷嬷备菜做菜,”阿薇道,“后来自己能上灶台了,就越发喜欢,也是我母亲捧场,她愿意吃、我就更愿意做。” “当父母的哪里会不喜欢孩子的孝心呢?”长公主笑容可掬,“以前住在蜀地?那蜀地菜也擅长的吧?” “会做的,”阿薇颔首,“教我厨艺的嬷嬷很喜欢钻研,各地菜色都会,后来我们一道研习菜谱,学得很杂。” 从江湖菜到官府菜,各不相同。 倒也不是闻嬷嬷真就那么勤奋,说到底是她太师府厨娘出身,好东西做过不少,一身的本事,可到了市井民间,镇子甚至乡间设宴,哪里轻易用得上鱼胶燕窝,于是改换食材,才能多得些生意。 长公主问:“说来我都不曾去过蜀地,那儿过年时如何?与京中一样吗?” 阿薇挑了些作答。 长公主认真听着,抽空还瞪了沈临毓一眼。 定是这臭小子提前与人通了气,余姑娘才会言简意赅。 害她都问不出什么来。 这点就是长公主错怪沈临毓了。 谁来问,阿薇大体也就是这番说辞,因为她不是真正的余如薇,多说多错。 沈临毓挨了一眼,也是无可奈何,只当不知道母亲在恼,该添茶就添茶。 长公主与阿薇稍稍聊了会儿,也就作罢了:“这一大一小等着,不尽兴,下回得机会了,我们单独好好说说话。” 大的那个笑着道:“夫人嫌我们碍事,我们也不是不能先让个地方。” 长公主却是看着小的那个,摇头道:“地方让了,心不让,巴巴地怕我吃人呢!” 沈临毓:…… 阿薇莞尔。 先前郡王提前“赔不是”,阿薇就琢磨过长公主到底有多难缠。 刚刚说话间,长公主问了不少事,却并未有“意图明显”的话语,没成想,还真是“知母莫若子”了。 当然,长公主对郡王的人生大事关切归关切,言辞却不至于叫阿薇觉得冒犯不适。 且她的初衷…… 阿薇的目光在长公主和驸马之间滑过。 驸马称长公主为“夫人”,倒像是寻常夫妻一般了。 一个称呼自然不能代表所有,但两者之间的亲近也能窥见一斑。 临走前,长公主给阿薇送了一木匣做礼物。 “见面礼,”她坚持道,“起先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刚听你说研究食谱,我倒觉得这礼物挑得正正好。” 阿薇打开匣子,里头正是摆着两册食谱。 长公主道:“是我母后以前叫人琢磨的药膳,她老人家在世时好这口。” 这样的礼物,自是不好推了。 阿薇收下,恳切道了谢。 长公主就喜欢这般大大方方的。 待下了楼,她让驸马去了另一辆马车上,自个儿把沈临毓叫上了车。 前后两辆车缓缓从西街上过。 街上人多,车行得慢,外头又时不时有鞭炮和孩童笑闹声,喜气洋洋的。 长公主一双慧眼看着沈临毓,道:“放心了?” 沈临毓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我又不会一上来就问她生辰八字,”长公主哼了声,“你至于提前与人通气吗?” 沈临毓:“母亲……” 他还不知道吗? 不至于上来就问八字,但除了八字之外,多少讯息指不定提前就打听回来了。 “姓余,蜀地人,还给人送菜谱,”沈临毓道,“这可都不是我告诉您的。” 长公主一听这个就来气。 “你以为我想只送个菜谱呢?”长公主冲一旁坐着的刘嬷嬷伸出手。 嬷嬷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木匣子来,比装菜谱的那只小一些,长公主拿过来打开,给沈临毓看:“我还备了只金簪,我巴不得送出去!可我敢送,也得她敢收。” 这金簪确实出乎了沈临毓的意料。 长公主没好气极了,与嬷嬷抱怨起来:“你看,他还不高兴上了,我才不高兴呢!” 刘嬷嬷太懂长公主了,忙附和道:“这簪子灵动,奴婢瞧着,本是极其衬余姑娘的。” “原本长辈送晚辈见面礼,珠子送得镯子也送得,年前、早些年出府的王嬷嬷带着孙女儿来磕头,我还给了一对掐丝镯子呢,”长公主叹道,“就想着余姑娘爱下厨,镯子不方便,就备了支金簪。 谁知道这小子与余姑娘说了什么,叫人姑娘客气周全却不敢亲近,我这金簪哪里还能送出手? 真把人吓着了,就真成了我的不是了。” 刘嬷嬷顺着连声劝:“奴婢瞧余姑娘跟您有缘,等多见几次、熟悉了之后,您再把这簪子给她,她一定会收下的。” “下回不止送簪子,我给她送整套头面,”长公主啪的一声关上匣子,“她也是富贵出身,好东西定然多,送贵重些的也没有什么。” 刘嬷嬷道:“是这个道理,让王爷给您一道参详参详。” “他能看懂什么首饰?”长公主不满地看着儿子。 沈临毓再一次在一唱一和之中败下阵来,双手作揖赔了罪:“我的错,我不该和余姑娘通气,不该揣度您的意图。” 长公主打量了他两眼,勉勉强强道:“知错就好。” 下一句是“别想着瞒我,就说说你和余姑娘如何了?” 110.第105章 还不是叫我们试出来了!(两更合一) 沈临毓失笑。 “没有什么如何,真不是诓您的,就是刚才在雅间里同您与父亲说的那样,因公务向她问过几次话。” 长公主的眉头微微一蹙,忧心道:“临毓,新的一年,你都十八了。” 沈临毓道:“也就十八而已。” 长公主叹了声:“可你父亲十八岁时,都向先帝磕头求了赐婚圣旨了。” “父亲是父亲,”沈临毓宽慰母亲道,“我是我,这事上哪能比谁年轻谁年长的?” “话是这般说……”长公主幽幽地瞥了沈临毓一眼,“可做父母的,哪有不为儿女着急的?” “是,我晓得您为我好。” 长公主的声音更幽怨了些:“我是真的挺喜欢余姑娘,模样好,性子好,又会做菜炖汤。” 沈临毓忍俊不禁。 “笑什么?我哪儿说得不对了?”长公主问。 “您说她性子好,”沈临毓说完,见母亲巴巴看着他要个解释,只好道,“呈卿可是说她会使唤人。” “使唤谁?使唤你了?”长公主追问,见沈临毓一时语塞,她立刻道,“使唤你又怎么了?你向人家打听证据,人家就得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可没有哪条规矩上说,镇抚司问话,谁都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况人家还送你自个儿做的菜,你有什么吃亏的?” 沈临毓笑道:“您说得在理,我也是这般与呈卿说。” “这听着还像句话,”长公主轻声细语地问,“所以,你与余姑娘当真没有缘分?” 沈临毓答道:“想来是没有。” 长公主又叹一声:“那是她看不上你,还是你瞧不中她?” 沈临毓正想说“这就不是谁瞧不中谁的事”,被母亲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哀哀怨怨地看着,不由停顿了下,再想说什么,就被长公主抢了先。 “不用说了,我知道了,”长公主得了结论,“是人家余姑娘看不上你。” 这话把沈临毓说好奇了:“您何以见得?” “我也十五六岁过,”长公主眉梢一扬,有理有据,“姑娘家见着中意的郎君时是怎样一番情态,我还能不清楚? 刚才我同她说话,在她身上一丁点扭捏和羞赧都看不出来。 显然是没有生过半分心思。” 沈临毓:…… 虽说他自认行得正、站得直,也知道余姑娘同样如此,他们往来没有任何能让人侧目指谪的地方,但叫母亲这么直白说破,还是有哪儿怪里怪气的。 长公主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我说你这小子人高马大,身量不错,模样也俊,怎得浑然不招人家姑娘喜欢? 我看你就是根本不懂讨姑娘家人欢心! 莫不是连份拿得出手的礼都没有送过?” 沈临毓啼笑皆非:“平白无故送礼?母亲,我又不是她长辈。” “她不是给你送过菜?”长公主反问,“吃人嘴软,你回个礼怎么就是平白无故了? 你送一次,她送一次,来去几次,不就日渐熟稔起来了? 哎呀刘嬷嬷,我怎么养出这么个愣子来! 就晓得查案子、抓犯人,他父亲的体贴温柔,他竟是一点都没有学会!” “长公主您别急、别急,”刘嬷嬷忙不迭给她抚背顺气,突然间灵光一闪,又惊又喜,“前回那盒祛疤膏……” 长公主也想起来了,盯着沈临毓问:“你说,不许装傻!” “是,”被这般问了,沈临毓怎么还可能隐瞒,“是给余姑娘的,她那时手指受了些伤。” 闻言,长公主面色稍霁:“我说呢,那般转弯抹角地问我讨!” 而后她脸色倏地又沉下来,惆怅极了:“谁头一回送姑娘家礼物,送人祛疤膏的,哎!” 马车直直抵达长公主府。 沈临毓先下车,又将长公主扶下来。 长公主见了另一辆车上的沈之齐,冲他努了努嘴,抱怨道:“半路上好几声鞭炮,马车有些晃,可你儿子,比前头拉车的马都油盐不进!” 沈临毓:…… 沈之齐不由看了眼哼哧哼哧喘气的马,又看向沈临毓,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夫人,”他与儿子一左一右扶着长公主,不疾不徐往内院走,“临毓如何与你说的?” 长公主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这些天真是大起大落。” “我起初当真好生烦恼,临毓这两年一直不上心,好不容易有了些心思,却是家酒肆的厨娘。” “我愁得夜里都睡不踏实,倒不是我非要讲究门户之见,而是出身上不合适,我点头了、皇兄那头也说不通,再从中说项也只能是个良妾。” “男子无所谓,又是个郡王爷,他要把人哄了骗了,纳了做小,外头也无人会说什么,哪怕是做外室养在外头,谁敢说他的不是?” “夫人,”沈之齐要替儿子说几句,“他这不是没哄也没骗嘛!” “怎得?连哄骗都不会,还得夸他光荣了?”长公主嗔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是不喜那等姿态的。 再油盐不进,将来也会娶正妃,彼时一大一小,长久下去总归要心生怨怼。 我知道确实有处得好的妻妾,但说到底也是各退一步、自求安宁。 咱们这般出身,最清楚后宫里姐姐妹妹一团和气的背后是怎么样的苦。 我不希望临毓做那样的事。” 沈临毓轻轻笑了下,宽慰道:“您放心,不会有那样的事。” 后宫女子的悲苦,他们体会极深。 长公主为中宫嫡出,她看着母后母仪天下,也看到了她为了后宫安稳平和而长年累月地努力,昨日繁花今日枯,多少美人来去,连妒恨的心思都淡了,只余疲惫和兔死狐悲。 沈临毓的降生更是永庆帝的风流一度。 他的生母只是宫婢,哪怕怀上了他也依旧没有改变,吃尽了孕中的苦,生下他后就走了。 将心比心,谁又愿意再将别人家无辜的姑娘拖入那样的折磨里? “我知道你不会做糊涂事,”长公主幽叹,“所以你晓得我为何睡不着了? 我那几日满脑子都是我是棒打鸳鸯、让你死了这条心好,还是想方设法给她抬身份、好歹先够得上做个侧妃好。 反正日子先过着,有侧妃了知冷知热,我也能和皇兄打打马虎眼,叫他别胡乱指婚。 等过几年有了麟儿,再求一求恩典,把人扶正了。 我真是、真是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沈之齐胸口几下起伏,忍笑呛了气,连连咳嗽。 沈临毓与他拍背,压根没敢多嘴问“您真想了?叫什么?” 以他对长公主的了解,母亲现编都能给他编好几个出来。 等沈之齐稍稍顺过些来,长公主又继续往下说:“因此,当我打听出来她是侯府姑娘时,我那七上八下的心当即就舒坦极了,不用担心出身门第!” 沈临毓道:“表姑娘……” “表姑娘也是姑娘!”长公主道,“总好过我另给她寻个干爹干娘、硬抬身份! 可谁知道我就高兴了这么几天,今儿这美梦就破灭了。 人家余姑娘压根瞧不上他! 他还不知道多加把劲!” 说话间,已是到了屋里。 长公主不轻不重捶了下沈临毓的胳膊,对沈之齐道:“我说不通,你教教他。” 说完,她往内室更衣去了,留下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 沈之齐坐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你小子,知道我憋笑憋得多辛苦吗?” 沈临毓在一旁落座:“您受累。” “你知道你母亲,急性子,听风就是雨,但她也真没有夸大其词,这些时日起起伏伏地就愁这事情了,”沈之齐道,“你姑且一听,反正你自己不点头,她除了跟我们几人唠唠叨叨之外,不会同余姑娘说,更不会去外头絮叨。” 沈临毓失笑。 风水轮流转,他那日提前和余姑娘赔罪的话,今日又回到他这头来了。 “你母亲本就期待,见了余姑娘之后愈发欢喜,谁知道你泼冷水,”沈之齐说着就往内室方向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道,“感情之事还得自己顺意,不能为了父母高兴就应付过去。 话说回来,你母亲也是盼着你有一知心的人,早早晚晚,你得寻那么一人。 你要是真不中意余姑娘,你母亲那儿我去说,她会理解的。” “余姑娘她……”话说到此,沈临毓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起先确实解释了,但架不住母亲那一番唱念做打,镇抚司衙门里历练出来多少说话的本事,都只能老老实实地、母亲说东就看东,先听了再说。 以至于现在母亲离场,本该仔细陈情,却也晕头转向着。 末了,沈临毓也只是道:“我会仔细琢磨琢磨。” 沈之齐点了点头,提醒道:“先回去吧,不然等你母亲出来,继续唠叨你。” 劝走了儿子,沈之齐进内室去寻妻子。 长公主见了他,问:“临毓走了?” “走了。” “怎么样?”长公主追问。 沈之齐笑了起来:“有戏!” 长公主喜上眉梢,伸手向沈之齐,两人默契地击了个掌:“看看!还不是叫我们试出来了!” 不枉他们一个抑扬顿挫、幽怨不满,一个语重心长、好言好语。 拿捏儿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夫人好本事,”沈之齐夸赞,见长公主喜中带忧,便劝道,“我以为,临毓倒不是说没有开窍,而是就只开了条缝,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事催也催不得,叫他自己慢慢想明白,等想透彻了,他自然比你我都着急。” “他十八了他不急,人家余姑娘可是十六了!”长公主发愁,“姑娘不比男儿,便是家里多留两年,亲事也要定下来。临毓慢慢想,若是错过了,看他怎般后悔去!” 沈之齐道:“说不定急一急,反倒急明白了。” 长公主噗嗤笑了。 另一厢,沈临毓回到书房。 元敬先前迟回一步,这时刚到,手里还提着只食盒。 沈临毓挑了挑眉。 元敬恭谨道:“长公主夸杏酪好吃,余姑娘便让小的再拿些回来,王爷,要不要给长公主送去?” “她说了给母亲的,不送过去、难道你我分着吃了?”沈临毓啧了声,“你敢吃,我不敢,明儿叫母亲知道了,让嬷嬷追着捶你。” 元敬木着脸摇了摇头。 谁说他敢?他肯定也不敢。 “那小的这就送过去。”元敬说完就要退出去。 “回来,”沈临毓叫住人,问,“余姑娘还说了什么?” 元敬道:“她说,您要是想吃什么只管去广客来,她也不白收长公主的食谱,您也不用担心旁的事,长公主若再问,您做儿子的不好说,她是外人、她来说。” 沈临毓:…… 带完了话,元敬缩着脖子就走。 沈临毓按了按眉心,这小半天一通折腾,竟是比衙门里当差还累,真是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母亲那头的套路,他不是不懂,余姑娘的说法,他听着也没有不对,但就是这掺和在一起、一顿搅和,像是多加了水的面团,成不了型还粘糊一手,让人浑然不得劲。 沈临毓干脆半靠在榻子上养神。 仔细回忆起来,他也算见过余姑娘好几次了。 强买强卖的跋扈,杀鸡脱骨的狠辣,被他怀疑的愤怒,寺中烧经的哀伤,差使他时的狡猾,开棺验尸那日、撑着红伞离开时那萦绕在身的不高兴…… 情绪各不相同,唯有一处,他好似从未见到过余姑娘开怀的样子,那种从内心深处绽放出来的喜悦,好像和余姑娘无关似的。 人生在世,又怎么会只有悲、而无喜呢? 应是像他母亲那样,嬉笑怒骂,皆是性情。 思及此处,沈临毓不禁想着,得是什么样的事,才能让余姑娘欢喜? 扳倒岑太保? 在世人面前揭开定西侯填房夫人的作恶多端的真面目? 脚步声从远及近,沈临毓听得出来,是元敬送完点心回来了。 他没有睁眼,就这么问道:“母亲怎么说?” “长公主夸赞余姑娘有心,”元敬原原本本回答,“让您给余姑娘回礼。” 沈临毓对此毫不意外,顺口问了句:“你若给人送回礼,送什么?” 元敬一愣:“啊?” “算了,”沈临毓又道,“就你这欣赏个姑娘,头一次就想到给人送只鸡的能耐,当我没问。” 元敬:…… 111.第106章 那不是烟花的声音(两更合一) 上元。 街上挂上了各色花灯。 陆念和阿薇到广客来时,给小囡带了一只兔子灯。 小囡比去年长胖了些,圆圆润润的,说话没有那么伶俐,但对熟悉的人就很亲近。 接了兔子灯去,糯声糯气和陆念道谢。 陆念逗她玩了会儿,待把孩子放下,歪过头轻声问阿薇:“腊月里抓兔子,没叫她看到吧?” “哪能让她看着?”阿薇一听就笑了,“平日杀鸡杀鸭也就罢了,杀兔子断不会当着她的面。” 这般小的孩子,还体会不了拨霞供的美味,但知道兔子可爱。 没得把人吓坏了。 陆念上了雅间,一坐便是大半日。 外头的喧闹在夜幕降临时到达了高点,随着大小花灯次第亮起来,整条西街五彩斑斓。 陆念把椅子挪到了窗边。 看灯、看人,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 阿薇给她盖了条毯子,让青茵看顾着,自个儿去了厨房。 灶台上正煮元宵,白白圆圆一只只浮在水上。 小囡提着灯在院子里耍得不亦乐乎,把自己逗得咯咯直笑。 阿薇看着她,忍俊不禁。 说来,她小时候也爱玩灯。 那时候的金殊薇,每年上元都有很多花灯。 年节里亲戚们陆续送来的,哥哥们从街上买回来的,歇假在家的祖父亲手给她做的,父母去寺里替她求来保佑的…… 花样繁多,大小不一,挂满了她窗外的树梢。 离开京城前的那个春节是最多的一回。 年前父亲就得了调令,定下了节后启程,因而还未到正日子,她就得了数不过来的花灯。 树上挂不下了,又挂廊下,有特别中意的,放在屋里。 四岁的小孩儿心性不定,昨日这盏、明日那盏,央着嬷嬷们给她换位置…… 那些细细碎碎的事,阿薇原记不了那么清楚,去了中州后、母亲几次挂在嘴边笑话她,她被笑红了脸,便印象深刻了。 那时候想,四岁小儿淘气爱撒娇的羞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哪怕她就长一岁两岁的,六岁的小孩儿也很要脸,不许羞羞她。 母亲非要再提起来,母亲坏! 可直到被一路奔来报信的花嬷嬷抱出家门,懵懵懂懂又迫不得已长大,幼年的记忆在脑海里越来越淡、只余下一些或模棱两可或稍显清晰的画面时,阿薇遗憾又后悔。 她小时候炮仗一般跟着长辈们到处窜,惹出来的笑话肯定很多,母亲怎么不再多羞羞她,也好叫她再多记得些事…… “阿薇姐姐。” 细软的声音在边上响起,阿薇回过神来,蹲下来问站在她跟前的小囡:“怎么了?” “姐姐怎么不玩?”小囡问。 阿薇笑了起来,摸着她的脸蛋:“姐姐在想,什么灯最好看。” 那么多花灯,离京前最后一晚放在屋里的,到底是哪一盏? 小囡举起手里的灯:“兔子好看!” 西街北口,一辆马车停在胡同里。 沈之齐先下车,又扶了长公主下来。 两人今日衣着与前几日出门时大不相同,看着殷实、却无贵气,一副有那么点家底的商户夫妻模样。 沈临毓站在马车旁,微皱眉头看他们两人整理仪容,担忧道:“真的不用我一道陪着?” “陪着作什么?”长公主反问,“我与你父亲看个灯而已,这十几二十年有你没你,我们少看灯、少赏玩了?” 沈临毓只好看父亲。 沈之齐慢慢悠悠,心情极好:“赤手空拳交手,你未必稳赢我。放心吧,不会让你母亲受冲撞。” “他就是个愣的!”长公主哼了声,“没眼力见儿,哪有这么大一个儿子跟着当蜡烛的!” 沈临毓:…… 长公主逮着机会就要说他两句:“逢年过节,有一心上人,才不会孤零零的,甚至想凑合进父母跟前。” 沈临毓看了眼胡同外西街上的灯火,道:“上元是看灯。” “听听!”长公主呵了一声,与沈之齐嘲笑沈临毓,“一说上元,他满脑子就是个灯!这样下去,我不摆出长公主的架势去给他强抢个媳妇回来,他得打一辈子光棍。” “不至于、不至于,”沈之齐也乐,“他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有人看灯,有人看人,”长公主抬手、在沈临毓肩上拍了拍,“你是人没得看,灯也没看明白。喏,出胡同沿着西街往南走,最前头路口就是广客来,我不管你看什么,你杵那儿当蜡烛去。” 沈临毓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还是沈之齐解救了他。 牵起妻子的手,沈之齐把人往外头带:“我们快些去挑盏灯,那好灯都不等人,说不定眨眼就被人买走了。” 父母的身影融入了热闹的西街,沈临毓徐徐吐出一口气,在冬夜里涌出一阵白雾。 虽然很近,但沈临毓原本没有想过要去广客来。 案情进展得等到明日开印后。 若要说回礼,他这几日也实在想不出合适的东西来。 再说,每日入夜前,余姑娘都会回定西侯府,今日若是没回、应当也出去看灯了,不会在酒肆里。 可母亲唠唠叨叨说这么多,不过去看一眼,回头问起来还不晓得有多少埋汰话等着他。 边走边想,只是这路不太顺畅。 出门观灯的百姓太多了,彼此还得小心些,免得撞到别人手里的灯。 沈临毓走了好一阵,才不过半途。 元敬闷头跟在他身后,左思右想冒出来一句:“爷,您空手去吗?” 沈临毓扭头看他。 太热闹了,只能听个声,却听不出到底说了什么,好在沈临毓会唇语。 “临时过去,哪有备礼。”他道。 元敬的唇语学得不过关,也不纠结去分辨,左右一看,挤到街边铺子上买了盏花灯回来,塞到沈临毓手中。 “上元,拿灯肯定错不了!”元敬信心十足。 沈临毓垂眸看着手上那只比广客来厨房的铁锅小不了多少的鲤鱼灯,一言难尽地道:“你去庄子上抓条这么大的鱼,余姑娘或许更高兴。” 元敬:…… 他没有看懂,但他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爷,”元敬解释道,“小且精致的花灯早卖完了,只余下大花灯,价喊得高、店家不肯贱卖,小的不还价才能买回来。” 别说,拎着这么一盏大花灯,显然是不好再街上走动了。 一眨眼工夫,边上孩童哇哇叫着围上来,小心凑近了细看。 先前这灯挂在店里,远望哪有近看有趣? 沈临毓稍作停留,叫他们看了一阵才说要走。 孩子们失望,亦步亦趋跟着他,沈临毓就让元敬抓了把铜钱给他们买饴糖吃,乐得他们欢呼。 沈临毓抬步进了广客来。 翁娘子正迎客,迎面见这么大一盏灯,一时也愣了下,又很快回过神来,冲沈临毓问安:“您来得巧,今儿的客人都能免费用一碗元宵,您到楼上雅间稍坐?” 沈临毓颔首。 不能真把这花灯摆人家大堂,不然还怎么做生意? 沿着台阶上去,沈临毓问了声:“余姑娘看灯去了?” “在后头厨房呢。”翁娘子笑着答。 沈临毓不由意外。 厨房里,知道沈临毓来了,阿薇也一样意外。 正好一锅元宵熟了,她装了两碗,端去雅间里。 元敬替她开门。 见食盘上两碗,他心思快,一本正经又浑然不似胡编乱造:“余姑娘,小的夜里没吃饱,这碗不够吃,小的去厨房里自己盛着吃。” 说完,一溜烟就跑。 阿薇失笑,进雅间后一眼没注意沈临毓,叫那盏挂在顶上的花灯吸引了目光。 通身红里透金的鲤鱼,活灵活现。 阿薇看得好一瞬没挪开目光,直到手上一轻,才发觉是沈临毓把食盘接了过去,放在了桌上。 她便问:“哪来的花灯?” “我提来的,”沈临毓拿了一碗元宵,道,“实在无处放,就往梁上挂了。” 阿薇抬着头看灯:“是从前头那家杂货铺买的吧,我前几日就见那东家把灯挂起来了,白日里看着就不错,点上灯越发好看了。” 沈临毓咬了口元宵,心说元敬还真能歪打正着。 “怎得想起买这么一盏花灯?”阿薇好奇着问道。 沈临毓慢条斯理咽下口中元宵,道:“和我父母出门看灯,嫌我空着手,自说自话买灯塞给我,提着这么大的灯又不好走,便来这儿坐坐,也免得挤坏了灯。” 阿薇问:“所以,长公主和驸马看灯去了?” 沈临毓颔首。 若是元敬在此,听这番对话,恐怕脸上都要绷不住。 尽是假意,又全是真话,顺序一换、人物一省,都变了。 沈临毓见她兴致盎然看灯,问:“怎得这时候在店里?既然喜欢看灯,为何不去外头看?” “是我母亲想看灯,”阿薇解释道,“她说她很多年不曾见过京中热闹的上元了,不想错过又等一年。” “你没有陪她一道去?” 阿薇伸手往隔壁方向指了指:“就在窗边看,她看着看着睡着了。” 这下轮到沈临毓讶异了。 沈临毓问:“在这般吵的时候?” 这头雅间临街,看热闹方便,却也太过于热闹。 “是啊,”阿薇走到窗边,把窗户完全推开,一时间听得越发清楚,“这么吵的时候,她睡得最好。” 街上人声鼎沸,孩童欢笑声清脆,不时有胡同里传来鞭炮声响。 心中有阴霾,才最是眷恋满满的人间烟火,而不是那端正、深远的表相之下,一进进院子迈进去,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 带着幼时段段记忆的春晖园就像母亲的怀抱,能够让陆念心境安宁。 街上的人来人往、人间百态是迷茫里的生气,牵着她莫要迷了路。 沈临毓放下碗,也走到窗边,顺着阿薇的目光看灯火辉煌的西街:“你呢?蜀地的上元节和京里的不一样吗?” 阿薇眨了眨眼睛。 陆念对京城的上元念念不忘,但阿薇却没有多少印象了。 看自然看过,只是当年太小了些,留下的记忆太浅。 反倒是后来在外头那些年,嬷嬷带她去看过几次灯,小县城的上元比不了京师,但对阿薇来说也足够欢喜了。 只是,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上元,截然不同。 “我以前身体太差了,不会去挤人山人海,”阿薇顿了顿,又补充几句,让自己身为“余如薇”的过往更加真实,“我母亲疼我,与我买了许多灯,就挂在窗外树上。” 沈临毓想象了下那场景,道:“也是不错的赏灯法子。” 说话间,北侧皇城方向,烟花腾空起,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绽开朵朵姹紫嫣红。 那是永庆帝的手笔,彰显君民同乐。 沈临毓不清楚君乐不乐,只有逢五逢十,永庆帝才会登上城楼与众嫔妃、皇子公主们观花火,但民众一直都是欢乐的。 除了严严实实的舒华宫,沈临毓想不到京中还有哪儿会看不到这场盛大的烟火。 百姓们仰着头,小孩儿骑在长辈脖子上,恨不能睁大眼睛,把每一响的花型都映在眼睛里。 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里,沈临毓转头看身边。 不自禁的,沈临毓想到了前几日萦绕心头的问题。 人不会只有悲而无喜。 即便不是打心眼里迸发出来的畅快,但今晚的余姑娘,应该是欢喜的吧? 思量间,被打量着的人忽然也转过头来,她惊喜地道:“有条鲤鱼。” 四目相对。 欢呼声太响,烟花声也太重,沈临毓没有听清楚阿薇的话,也没有看清楚她的口型。 他只看到了那双眼睛里明明灭灭的光,仿佛繁星落地。 “什么?”他低声问。 阿薇又指了指那悬在梁上的花灯:“我说,刚才的烟花是条鲤鱼。” “吉利、喜庆。”沈临毓说着。 烟花散了,叹息之后,外头声响渐渐平息。 沈临毓却像是被炸得耳鸣,又重复了一遍,道:“我以前也常玩鲤鱼灯。” 阿薇揶揄道:“和这只一般大的?” “那时候提不了这么大的灯,”沈临毓也笑了,“母亲惯爱叫我提着,她说我的名字,和鲤鱼很像。” 闻言,阿薇试着念了念,把自己念笑了。 “印象里,我和父亲一起做过一只鲤鱼灯,这般大的,”沈临毓比划了下,“好像是五六岁的时候吧。” 那只灯,是做废了好几只才做得的。 他记得他交给了大哥。 大哥提着灯笑得前俯后仰。 当然,沈临毓没有把这一段说出来。 欢喜的时候,就不要提沉重的事情了。 难得余姑娘高兴,为了那些烟花,也为了他的鲤鱼。 沈临毓离开的时候,把那盏大花灯留在了广客来。 街上人群缓缓散去,他站在对侧,抬头看向那开着的窗户,那里头虽然没有人了,却依旧透出花灯明亮的光。 沈临毓抬手按了按耳朵。 烟花的声音似乎还留在耳畔,砰砰的响。 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沈临毓在那团白雾后闭了闭眼。 他知道,那不是烟花的声音。 112.请假条 今天是真的请个假。我细化一下大纲,上元过完了,阿薇和陆念后续猛猛打怪。 缺的字数,月内一定会补全。 大家明天见~~(本章完) 113.第107章 岑氏也害了你(两更合一) 城里的灯直到十八那日才撤了。 沈临毓留下的那只鲤鱼灯,自不好放在广客来的雅间里占地方。 后院倒是有树能挂,小囡看到那么大一盏灯、眼睛都看直了,但最宝贝的还是她的小兔子灯。 还是陆念提出来拿回定西侯府去。 “后院连着厨房,走进走出的,忙起来万一撞着了,坏了灯,还坏了客人们的菜肴。” 阿薇听着有理,便把灯挂回了春晖园。 自家屋子,也不讲究收不收灯,一直挂着。 但这个年节,还是过去了。 元月十九的清晨,一辆马车出城往庄子上去。 北风呼啸。 陆念倚着车厢,脑袋歪在阿薇肩膀上打盹。 她抱着个手炉,冷倒是不冷,就是困乏得很。 少了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她这几日很不习惯,睡得也不香。 反倒是到了车上,不算平坦的官道时不时颠两下,叫陆念整个人松弛许多。 阿薇尽量让陆念睡得舒服些。 只是陆念偶尔会惊一下,阿薇轻拍她,听着她咕哝了声又继续睡了。 直到进了庄子,阿薇扶陆念下车。 陆念在迎面而来的北风里打了个哈欠,问:“院子里那盏灯,你要挂到什么时候?” 阿薇闻言笑着道:“不是您觉得它明亮,比廊下那一盏盏小灯笼好使吗?” “这倒是,”陆念点了点头,“那便继续挂着,哪天要是坏了,再换盏新的。” 阿薇应了声“好”。 陆念一手揣着手炉,一手替阿薇整理毛茸茸的领子,细长的手指按在她先前靠过的肩膀上,指腹用力捏了几下。 渐渐地,困意消散,陆念精神多了。 等庄头小心引着她们到岑氏住处外头时,陆念容光焕发,大摇大摆往里走。 内室里略显昏暗,只桌上点了一油灯,照得坐在床上的岑氏脸色蜡黄。 李嬷嬷木讷地坐在一边椅子上,良久才反应过来屋里来了人,茫然抬头、茫然起身、茫然地想行了礼,却被岑氏厉声骂陆念的“丧门星”三个字惊得几乎跳起来,缩了缩脖子又不动弹了。 阿薇扶陆念坐下来。 陆念半边身子靠着桌子,道:“年节里讨债不吉利,让你过了个好年。” 岑氏道:“你还晓得晦气?” “你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怕,”陆念笑眯眯地,“我不一样,我怕你晦着我!” 岑氏冷哼了声,浑浊的眼珠子盯着陆念。 她知道陆念为什么来。 陆念不能逼迫定西侯休妻,也扳不倒伯父,更不可能去衙门把事情嚷嚷开。 别看陆念占据了主动,但事情完全卡住了,再拖延下去,陆念是个急性子不愿意等,所以岑氏知道,自己越发不能急。 至于阿薇前回挑拨的那些…… 那又怎么样呢? 岑氏指着伯父扶她一把,此间可以利诱、也可以威胁,但怎么和伯父拉锯,是她岑氏的事,她说了算! 而不是陆念! 如果最终结果都是死路一条,那她为什么要如陆念的意? 岑氏打定主意不上陆念的当,却不想陆念故技重施,又拿了把匕首出来。 刀刃出鞘,在油灯下锐光熠熠。 岑氏能确定,这就是陆念当日扎她的那把匕首,竟然又回到了陆念手上,刃上甚至还留有当日的血迹! 陆念眼睛直直看着岑氏,咚的一声,把匕首插在桌子上,然后拔出来,再咚的一道口子。 岑氏咬紧了牙关。 饶是她一遍遍提醒自己绝对不能被陆念牵着鼻子走,也绝对不能上陆念的当,但是,她无法全然抑制住自己的恐惧。 带干涸血迹的银光刺得她眼睛痛。 那一下又一下“咚”的声响,叫岑氏下意识就想去捂自己的腿。 她的腿伤养得很一般,伤口结痂、深深浅浅。 她这把年纪了,自不会如年轻女子一般看重自己的皮肤,但就算是老太婆也不会喜欢腿上多出三个伤疤,尤其是,这伤来得那般屈辱。 真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时至今日,做梦时候都会看到血糊糊的印子,睁开眼就心烦意乱。 而现在,始作俑者,用那把凶器,再一次挑衅她。 明明还只是在扎桌子,却叫岑氏感觉到那条腿又痛了起来。 岑氏怒火中烧,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来:“怎么?只敢玩这种把戏?你怎么不直接杀了我?是不敢吗?” “我为什么要给你一个痛快?”陆念斜乜了岑氏一眼。 岑氏那张老态俱现的脸看着凶神恶煞,瞳孔中的恶毒藏也不藏,就像是故意刺激她一样。 陆念换了一边靠坐,匕首捏在手里把玩:“是啊,我不敢呢!” 说这话的时候,陆念的神情却是截然相反,胆大极了:“我还等着你咬岑文渊呢。岑文渊现在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管你的事,他巴不得你死了一了百了,给他省事儿。” 岑氏阴测测道:“还有新说辞吗?” “有!”陆念的眸子骤然放光,兴奋之情涌现出来,“这么多年,你不会光给他银钱,却没有打听过钱都去哪儿了吧? 他藏得再好,外头再摸不到一点风声,但你、岑文渊的大财主,你心里八成有点数吧? 你可千万别说你毫不知情,那我当真要看不起你了!” 岑氏防备地看着陆念。 疯子不愧是疯子,疯子出招、不讲道理。 上一瞬好好说这话,下一瞬立刻拔刀的人,她这会儿笑得这般雀跃,鬼晓得下一刻又要生什么变化。 况且,岑氏对钱财的走向确实有些掌握,她吃不准陆念会说出什么来。 谨慎、疑惑、不安等等情绪交杂下,岑氏听见陆念开了口。 “你在庄子上想来也不晓得外头的事,年前,新宁伯府被抄了,上上下下、整整齐齐,一家老小,在牢里过了个团圆年!” 岑氏的眸子倏然一缩,脑袋嗡得一声响。 新宁伯府?黄家?被抄了? 这怎么可能?! 伯父和新宁伯府的关系隐秘至极,连她都是多年用心、靠着些许蛛丝马迹才窥见端倪。 陆念和阿薇折腾什么薛家、什么镖局、什么开棺验尸,无论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会牵连到黄家去,那为什么……难道是新宁伯府自己惹了麻烦,引来了调查? 八成就是这样!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拖后腿的东西! 新宁伯府一倒,伯父要收拾不少烂摊子,确实管不上她这一头。 岑氏在肚子里把黄家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完了,她调整了下表情,抬起松弛的眼皮看着陆念。 “抄了就抄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岑氏一字一字道,“我还是那句老话,有本事直接捅死我。” 她倒要看看,是她能拖得起,还是陆念有能耐破局! 她好不了,陆念也别想如意! 咚的一声。 陆念又把匕首刺入了桌面。 岑氏不再看她,也不再看匕首,只是这眼神一挪开,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阿薇和李嬷嬷都不在屋子里。 隔壁。 阿薇沉沉看着李嬷嬷:“嬷嬷是聪明人,聪明人办事,还是得快些才好。” 李嬷嬷的嘴角抽了一下,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 出卖侯夫人之后,世子夫人的确没有为难她,没有饿肚子,却也不能自由。 摆脱了日夜难眠、心慌意乱的状况后,李嬷嬷自认为自己在慢慢好起来,直到她又被送来庄子上。 出发前,表姑娘就交代过,只有从侯夫人口里问出些不为人知的消息,她以后才能有真正的好日子。 李嬷嬷没有别的选择。 可自打过来后,面对越发难伺候的侯夫人,李嬷嬷只觉得先前的毛病又追了上来。 她想逃走,却无处可逃。 这是定西侯府的庄子,庄头、庄户都是陆家的人。 “表姑娘,奴婢……”李嬷嬷捏紧了手指,颤声道,“您和姑夫人答应过,说会放过奴婢……” “是啊,所以你还活着,”阿薇道,“但想要过好日子,你还得努力。 助纣为虐那么多年,真以为走投无路时那点真话,就能偿完所有的罪过吗? 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岑氏她难道不该死吗? 两条人命,前途无量的待考举人,儿女双全的侯门夫人,他们做错了什么? 一个是定亲定到个豺狼,不止自己被毒害了性命,岑家更是引得他兄长入歧途,害得他父亲丟官帽、毁功名,两三代人好不容供出来了进士,就因为岑氏那点歪曲心思,毁于一旦。 一个是交友交到个虎豹,我外祖母待人亲近和善,只因岑氏眼红她的一切,下毒杀人、还鸠占鹊巢!害得我母亲舅舅年幼失恃,几十年来毁我母亲名声,叫她受了多少本不该受的苦! 从头至尾,他们两人多无辜?他们的家人多无辜?! 这一切都是岑氏造成的,她该死!” 李嬷嬷失魂落魄地看着情绪渐渐激动的阿薇,心跳越发得快,只觉得嗓子眼都被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阿薇一双眼睛通红,指着李嬷嬷道:“你是岑氏的嬷嬷,你从岑氏还未杀人行凶起就跟着她,但你没有阻止她。 你有企图阻止过吗?没有吧?若你阻止了,你可成不了她的心腹嬷嬷。 你是不想,还是不能呢?我看更多的是不能,奴才只能乖乖听话,才能有前程。 你看,岑氏也害了你!害你背负了那么多年的真相,害你提心吊胆,害你夜不能寐,害你承受不住背主、良心受谴责。 可她呢?她依旧还是防着你呀! 岑氏的那些暗地心思,那些消息,她何曾叫你知道分毫? 你若知道那些,立即告诉了我,哪里还用在这里和岑氏拉来扯去? 你自己说说,岑氏她该死吗?岑家该死吗?! 李嬷嬷,当日买了你的要不是岑家,当年你服侍的要不是岑氏,你现在会怎么样? 你被她牵连了,但你也做了这么多年的伥鬼,我给了你活命的机会。 但你想过好日子,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李嬷嬷的身子抖成了筛子。 阿薇往外头走,经过李嬷嬷身边时,抬起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不要慢悠悠的,你也不想给岑氏养老送终吧?” 门打开,寒风涌进来,很快门又关上,但透体的寒气并未消失。 李嬷嬷在这冷意里蹲下身去,捂住脸啊啊地哭。 她哭得很伤心,嘴巴裂得很大,声音却很小,只有她自己听见。 “为什么害我!” “摊上那么个主子,我也没有办法!” “杀人的是她,我能怎么样呢?我是被她害了……” 中午时候,天空放晴。 马车原路回城。 陆念挨着阿薇,叹道:“可惜,今天不能扎岑氏几刀。” “迟早的事。”阿薇道。 “岑氏还以为我是去寻她事的呢,”陆念哼笑了声,问,“那嬷嬷怎么样了?” “看那状况,抗不了几天的,”阿薇握着陆念的手,道,“岑氏既然不肯追着岑太保咬给我们看,那就让她先被人咬,咬疼了,怕了,就知道跳了。 再等等,这就像炖骨头汤,时辰足了,火候到了,喝起来才香。” “是啊,”陆念摸了摸匕首,道,“炖烂呼了,一刀下去一块肉。” 另一厢。 岑氏翻身睡觉,李嬷嬷坐在角落里,显得十分木讷。 屋里的状况和陆念、阿薇去之前似乎差不多,但只要细细看就能发现,还是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岑氏没有那么淡然自若,她心里憋着气;李嬷嬷也不仅仅是心不在焉,她焦虑又不安。 如此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夜里。 中午时气得没有用饭,晚上岑氏又十分挑剔,这难吃那有股味道,明晃晃是对之前和阿薇一道消失不见的李嬷嬷故意撒气。 “桌子上全是刀口,怎么也不晓得换一张?”岑氏冷声道,“你说说你,以前做事还算有条理,现在竟然一点儿小事都办不了。 果然是心野了,弄不清该听谁的……啊!” 哐的一声,桌子被整张掀起,上头锅碗瓢盆往地上砸落,碎片四溅,汤水满地。 岑氏愕然看着突然爆发的李嬷嬷,迎面对上了一双红得仿佛渗血的眼睛。 “你已经没有活路了!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条活路?”(本章完) 114.第108章 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两更合一) 第108章 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两更合一) 脚边狼藉一片。 汤水溅在岑氏的裤腿上,黏黏糊糊,哪怕只沾上了那么一个边角,也让她有一种浑身被浸入了泔水缸的不适。 恶臭、粘稠,挥之不去的恶心。 岑氏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屋子,好好洗个澡,换身衣裳,但面前能伺候她的人却只有正对她发难的李嬷嬷一人。 若是可以,岑氏本该站起来自己走,可她的腿吃不上劲,哪怕伤好了大半,走路还是会疼。 况且,陆念那扎在桌上的几刀子刺得岑氏心里不安至极,腿越发难受了。 没有人搀扶,她现在寸步难行! 想明白了处境,岑氏只得忍下李嬷嬷的癫样。 “你发什么疯?”她眉头紧锁,语气严厉,“叫人进来把地上收拾了,我要梳洗梳洗。” 她算是看透李嬷嬷了。 李嬷嬷失魂落魄得晕了头,这会儿与她争论纯属白费力气,但退让一步又会引来得寸进尺,就得这般态度明确地告诉对方该做什么,李嬷嬷习惯成自然,会下意识地顺着做。 果不其然,李嬷嬷几乎是本能一般,听了岑氏的话就准备出去喊人。 走路时没有注意脚下,一片碎瓷扎到了脚底。 哪怕是冬日的厚底鞋子也没有阻止那尖锐的瓷片,钻心的痛让李嬷嬷一个激灵。 她转过身,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岑氏:“收拾房子、服侍梳洗,三十多年!我伺候了你三十多年!这么多年啊,没有功劳也又苦劳,为什么不放过我?” 岑氏被李嬷嬷瞪得心里发虚:“你冷静些!” “我很冷静!”李嬷嬷没有管地上打翻的菜,也没有管扎了脚的碎片,甚至一步步走上了时,双脚又被扎了好几下,她浑然未觉一般,只一遍遍问,“我只想要一条活路,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条活路?” 岑氏大骇,想要避让又无法避开,只能强作镇定:“什么活路?我怎么给你活路?” 刚才那么大的动静,她已经听到其他人过来的脚步声了,只要再等等、再等等…… 可那些人,来是来了,却停在了中屋,隔着落地罩,并没有进寝间来。 岑氏惊讶地转头看,催促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拦住她?” 没有一个人动。 两个嬷嬷,两个娘子,垂着手一字排开,四双眼睛只是冷漠地看着。 岑氏一时分心琢磨,李嬷嬷却扑到了她跟前。 “你肯定知道太保很多见不得人的事,你肯定有让太保投鼠忌器的底牌!”李嬷嬷双手抓着岑氏的肩膀,不住摇晃道,“你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我就能活了、能活了!” 岑氏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懂的? “你信陆念?信那小丫头片子?”岑氏抬手去架李嬷嬷的手,挥舞间一巴掌甩在嬷嬷的脖颈上,势大力沉,打得她偏过了头,“疯子的话能信?” 李嬷嬷嗷得叫了一声:“不信她们,我在这里跟你一起等死吗? 杀人的是你,毁人一家的是你,人心不足的是你! 陶公子对你多好啊,在书院勤勤恳恳念书,放假了来向太保请教功课,还会给你带些点心礼物。 他还和我们打听你喜好什么,一心想要金榜题名了娶你过门。 他根本不知道,你嫌弃他家底薄,嫌弃他哪怕考中了也要熬很多年,嫌弃那些点心礼物比不上你在侯府里看到的。 你杀了他,借着给他母亲生辰添礼的由头杀了他! 你让她母亲怎么受得了?自己的生辰成了儿子的忌日,你好狠啊! 你还毁了她的大儿子,害得她男人革了功名,陶家毁了、彻底毁了! 就为了你的那些虚荣心,就为了你想当侯夫人! 白夫人认识你也是倒了血霉! 就屋里摆着的饴糖点心、给孩子的玩具都能让你妒忌得要取而代之,你太可怕了! 你一辈子的穷酸命,才会稀罕别人那点东西! 我也是倒了血霉才会被拨到你这里做事,我要跟着个正经主子、正经人,我怎么会……” 岑氏被这一番话扎了心窝,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倒了血霉?我看你是忘了刚到岑家那会儿的境遇了。 没有我,你一个不起眼的寡妇娘子,各方各处都看不上,只配做个粗使,你能出得了头? 你为什么跟着我?不就是我有野心,我能往上爬,我敢豁出去吗? 我虚荣?我想过好日子,有错吗? 难道你不想?你不想你会死心塌地跟了我这么多年? 如今不过是看我倒下了,在这里哭丧自己多惨多倒霉,你摸摸你那黑了的良心,你有那玩意儿吗? 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我不是好人,你也不用觉得你多无辜,两面三刀的东西! 啊——” 椅子歪倒,岑氏跟着一并摔倒在地,李嬷嬷骑在她身上,双手紧紧卡住岑氏的脖子。 “是你的错!你的错!”太阳穴突突地跳,李嬷嬷的眼珠子几乎都凸了出来,“你害了我!都是你害我!” 窒息让岑氏的脸瞬间扭曲了。 她竭力挣扎,从自己发间拔出簪子狠狠刺向李嬷嬷。 边上一直没有动静的四个人直到这时候才一拥而上,掰开李嬷嬷的手,把人拖开了。 岑氏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眼前黑一阵白一阵。 良久,她才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些轮廓。 李嬷嬷摔坐在她不远处的地上,颓然又无力,仿佛刚刚的困兽之斗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眼睛还是那么红,只是眼神直愣愣的,空洞极了。 岑氏撑着坐了起来。 那两个娘子要把岑氏扶去梳洗。 李嬷嬷浑浑噩噩着抬起头来:“你看吧,死不了的。你死不了,我也死不了。在你把真话说出来之前,她们全都会盯着,状况不对就会上来拉来。 所以,你放过我吧,你早晚要死,放我去活吧!” 岑氏打了个寒颤。 恍然间,她想,她今日好像第一次认识了这个陪了她三十几年的嬷嬷。 不。 或者说,是李嬷嬷变得叫她不认识了。 而造成这一些的罪魁祸首,是陆念,是余如薇! 陆念不愧是个疯子! 自己疯,也知道怎么把别人逼疯,挑拨人心,让人发狂! 李嬷嬷一遍又一遍念叨着。 她被簪子划破的脸,而地上那些汤汤水水里混着她脚心渗出的血,她没有感觉到痛,就这么坐在这儿脱了鞋袜,又把碎片都挖了个干净。 等岑氏梳洗干净后,寝间里也都收拾好了。 李嬷嬷脏兮兮的,坐在角落椅子上,阴测测看着她。 她又恢复了先前的木讷,但岑氏不敢断言她什么时候又会突然爆发。 娘子伺候岑氏躺下,便往外头走。 岑氏忙问:“你不守夜?” 那娘子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的:“李嬷嬷守夜,奴婢们在隔壁厢房,有事儿您喊奴婢们就是了。” 岑氏:…… 她怎么喊? 她的嗓子现在都是痛的! 刚照镜子时看了,脖子上两只发青的手印,吓人得很。 李嬷嬷闻声,笑容越发阴冷:“是,奴婢守夜、看着侯夫人您。” 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来,岑氏透心凉。 她越惊慌,李嬷嬷越是激动:“放心,奴婢说过了,死不了!” 岑氏怒道:“你想死自己死!” “我想活!”李嬷嬷立刻接了话,重重点了两下头,态度坚决,“我想活的!” 岑氏躺了下去,不再理会李嬷嬷。 这一觉,她没法睡得踏实。 虽说隔壁就有人,但岑氏完全不敢掉以轻心,李嬷嬷明显不正常,卡脖子那力道分明是真想杀了她,要是隔壁的人来迟一步,那她岂不是…… 睡上一二刻钟,岑氏就从睡梦中惊醒,哪怕睡着了,梦里是陆念提这的匕首,是李嬷嬷想鸡爪一样的双手。 如此还未到天亮,岑氏已然疲惫不堪。 岑氏此时此刻知道了,刀扎下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这种提着刀对着你,你却不知道刀何时会落下来,才是最可怕的。 防不胜防。 第二天中午,岑氏整个人都憔悴极了。 李嬷嬷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又突然亢奋。 娘子送午饭来。 李嬷嬷摆桌,扭转头问:“想好了吗?想好了就吃,没想好、奴婢再把桌子掀了。” “疯子!”岑氏臭骂道,“比陆念那疯子还像疯子!” 李嬷嬷“哦”了声,哐当挥起胳膊,碗碟顺着桌面滑落、响声一片,碎作一团。 “别吃了,”李嬷嬷木着脸道,“不让我活,你也别吃了!” 岑氏怒火中烧,抄起引枕朝李嬷嬷砸过去。 准头不行,擦身而过。 气得岑氏眼冒金星。 京城。 中午的广客来很是热闹。 客人们纷纷议论着年前被抄的新宁伯府,上午时衙门贴出了告示,圣上定了对黄家的判决。 闻嬷嬷去看了眼,回来与阿薇和陆念道:“黄镇父子斩立决,余下黄家子弟的充军、流放。” “怪!”陆念品着果脯,这份泛酸,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又道,“要说圣上生气吧,竟然只定了两人死刑,就传言里黄家干的那些事情,够再砍他们七八九个人了,可要说圣上不气吧,判得这么快,甚至不是斩监候。” 阿薇给陆念倒了盏花茶。 不甜腻,很清口,极其适合与酸果脯一道用。 “拖得越久,变数越大,”阿薇道,“就是便宜了岑太保,黄镇还是再多活些时日、真被审问出什么来,岑太保越发头痛。” “他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陆念一口饮了茶,“新宁伯府那日抄出那么多金银来,岑太保的心得滴血。” 能收冯正彬的孝敬,能让岑氏几十年不断地往娘家送银钱,在岑太保这种人眼中,只要是他能窥见的地方,那银钱都是他的。 别管新宁伯府的库房里到底有没有他的银子,他都琢磨着分一杯羹。 如今全被镇抚司抄了,充入国库,岑太保岂能不心疼? 另一厢。 镇抚司衙门里,穆呈卿拿着厚厚的折子,也在说这事。 “这么多的罪状,罄竹难书!” “镇抚司上下辛辛苦苦,连年节里都忙着审问调查,收拢来了这么多证据,写了厚厚一本。” “开印那日,大朝会上,你把新宁伯府的这些罪责列出来,整个金銮殿里等着找镇抚司麻烦的御史官员全闭了嘴。” “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全拿着弹劾的折子,就等着骂你一通了,听到黄镇那些事,全安静了,可见黄家罪大恶极!” “没想到,最后只判了两个砍脑袋。” “还是他黄镇有脸面,他和他儿子的脑袋值钱得很!” 沈临毓坐在椅子上吃茶。 热气氤氲,茶叶却泡过了头,在穆呈卿的义愤填膺里苦哈哈的。 沈临毓没忍住啧了声,放下茶盏,道:“也没有很安静,这两天大理寺、都察院来来回回的,也没少提意见。” “能不叫唤吗?”穆呈卿靠着桌子,道,“镇抚司本就独立于三司之外,我们在这儿风生水起,为圣上、为朝廷揪出了一只硕鼠。 他们这两年干得没有我们好,也没有我们多,觉得丢了颜面。 这叫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们插手不了镇抚司的事,但挑一挑刺、恶心一下人,还不就是顺便的事。” “各拿俸禄,各司其职,”沈临毓示意穆呈卿缓缓脾气,“他们也是拿皇粮办事,不提出来,显得他们吃白饭,反正不痛不痒的。” 穆呈卿哼道:“还是你想得开。” 沈临毓也笑。 想不开,也得暂时想开。 况且,永庆帝判得这般快速,已然是能叫人揣度出一些想法了。 往轻了说,圣上是看在先帝的份上,对黄家手下留情,往重了说,沈临毓猜测,圣上可能不想血流成河。 自巫蛊案后,圣上对待这些事情慎重许多。 “行了,”沈临毓起身,招呼穆呈卿道,“趁着黄镇还没有被带走行刑,再去会会他。” 穆呈卿虽然不指望黄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还是跟了上去。 镇抚司大牢,阴暗不见天日。 黄镇被提到了刑房,硬撑着一口气,哪怕死到临头也要有伯爷气度。 “斩立决,”沈临毓道,“你和你儿子,父子两人黄泉路上也有个照顾。” 黄镇的眼珠子转了转。 “余下的流放充军,路上能不能彼此照顾,就难说了。”沈临毓道。 话音落下,黄镇目光阴鸷,直视他。 书友们周末愉快~~——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15.第109章 您使劲折腾他去啊!(两更合一) 第109章 您使劲折腾他去啊!(两更合一) 今日融雪。 沈临毓从御书房出来,迎面遇见了岑太保。 两厢行了礼,岑太保随海公公进去,沈临毓改了主意、没有着急走。 时近中午,沈临毓刚才听永庆帝提过要去德妃娘娘宫中用,想来不会留岑太保太久,他便站在廊下与相熟的侍卫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果不其然,也就不到两刻钟,岑太保退了出来。 见沈临毓还在外头,岑太保笑容十分和善:“王爷好谈兴。” 沈临毓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以示“下回再说”,抬步走到岑太保跟前:“太保大人也知道,镇抚司年节里也不得空闲,我也就没抽出空来与兄弟们吃酒,今日闲下来,正好聊几句。” 岑太保哈哈道了声“您辛苦”。 “太保要走了?”沈临毓上前扶了扶他,“我和老大人一起走吧。” “王爷,这可使不得!”岑太保连连告罪。 “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沈临毓可不会听他的,自说自话,“您是长辈,我的小辈,尊老是应当的。” 岑太保被一声“您”给激出了鸡皮疙瘩。 位列三公,得满朝尊敬,便是皇子皇孙平日里见着面了、对他也是客客气气,尊称一声“您”。 成昭郡王以往也这般称呼他,可或许是心里本就犯着嘀咕,岑太保听着就不太顺耳。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阴阳怪气的。 哪怕心中再打鼓,岑太保也只能和沈临毓一道走。 一来,论力气他争不过郡王爷,真争起来惹人侧目,只会是他不识好歹,二来,岑太保亦想听听,王爷故意在外头等、到底想说些什么。 因而,岑太保又是自谦又是感激了一番,两人把态度做足了,便往宫外走。 甬道长长,两侧堆起了雪,中间被清扫出来走路。 沈临毓压着步子走,叹道:“过去这小半年,老大人也是辛苦了。” 岑太保问:“王爷指的是?” 沈临毓又点了点:“先是学生出了事,死在大慈寺里,之后姻亲又……” “冯正彬啊,”岑太保摸着胡子,走了两步,长叹了一口气,“他学识不错,早前是金大、咳,是金伯瀚的女婿和学生。” 提到金太师的名字时,岑太保的声音小了很多,甚至左右张望了下。 “虽过去好些年了,但还得谨慎啊,”岑太保道,“金家那事,实在不好细说。” “您说得是,”沈临毓颔首,未免岑太保谨慎着谨慎着就略过这说到一半的话题,他又问,“说来,我还没有听您提过,冯正彬怎么改投您门下了?” “唉!”岑太保连连摇头,“我当初也是惜才,想着这人有真才实学,是朝廷可用之人。 我以前和金伯瀚关系也不错,他那一家子都走了,冯正彬是他半子,我能拉扯一把就拉扯一把。 不多说了,逢年过节烧个香、供个点心,尽些当女婿的心意。 谁知道,看走了眼! 他竟然、竟然,狼心狗肺、畜牲不如!” 沈临毓看着他愤怒,面上不显端倪,只问:“这些年,您没有问问他可曾祭拜金家?说来,也就您能问他这事。” 岑太保给了沈临毓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沈临毓一副“看不懂”的姿态,就要听岑太保把话掰开来讲。 “男人嘛,续弦之后……”岑太保清了清嗓子,“就算有心供奉,也得顾一顾填房的想法。 若是个外人与冯正彬提了,他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 我不同,我是他老师,问他供没供,那就是要他供的意思了,他硬着头皮也得供。 我一句话的事,万一惹得他们夫妻争吵…… 他诚心惦记金家,我不发话、他也会主动供,他要心不诚,被我提醒了才去,金伯瀚也不稀罕他这点惦记,所以老头我不想惹那样的是非。” 沈临毓呵的笑了声:“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岑太保也笑,就是笑得不痛快。 听着是句好话,但越品越不是个“好”滋味。 “但不管怎么说,确实没有料想到……”岑太保叹了,又说姻亲,“薛文远也是糊涂,治下不严,他自己也拿了不该拿的银钱。” “老大人,这话就太避重就轻了吧?”沈临毓的语气漫不经心,说得却是让岑太保后背发凉的话,“薛文远到底为什么被拖下水,别人不清楚,您该清楚。 您那位侯夫人侄女,借了薛家的人办事,事情办出了差池。 说来,她手上也是两条人命。 这点您应当也了然。” 话音一落,沈临毓就察觉到,他扶着的那条胳膊微微一僵。 再擅长掩饰之人,能控制住面部神态,但很少能控制住所有身体反应。 肉眼容易被糊弄过去,但在实际的接触下,一点一滴的变化都会被放大。 “是,我知道。”岑太保没有否认。 郡王既然提出来,自是早有消息,岑太保不会做无用的挣扎。 “王爷消息灵通啊。”他的笑容显得很勉强。 “掌管镇抚司,若没有些打听消息的办法,只怕对不起皇恩,”沈临毓可不会轻易信他的“勉强”,只不过嘴上依旧好心好意,“侯夫人是侯夫人,太保是太保,但一笔写不出两个岑字,她怎么说也是您的亲侄女。 眼下事情还未张扬开,我说句实在话,一旦叫御史们听见风声,您便是三公、他们也敢一本本参您。 不说最后圣上会不会罚、罚多重,您的名声都会受影响。” “唉!”岑太保苦笑起来,“家门不幸啊!” 闻言,沈临毓呵着笑了,先前的“尊老”态度随风散,唇角一勾,全是嘲弄:“要说不幸,那还是定西侯府的大门更不幸些。” 岑太保那抹苦笑凝在了嘴边。 沈临毓没有停下脚步。 他胳膊有劲,几乎是半拖半架着岑太保在走。 宫门已在眼前,沈临毓道:“黄镇行刑前,我去探望过他几次,太保大人认为他会同我说些什么?” 岑太保心中咯噔一声。 新宁伯府被抄,他损失惨重。 但再怎么说,明面上,黄镇与他只是同僚,遇着了互相行礼问候,再没有多一步的关系了。 成昭郡王突然提起来,莫非是故意诈他? “他说了什么?”岑太保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将军坊。” 岑太保愣了一下:“王爷是指那耍钱的将军坊?”“对,斗鸡斗蛐蛐的那个将军坊,”沈临毓道,“黄镇的孙儿黄宇先前是将军坊的常客,与他一道去的就有他的同窗、定西侯的长孙陆致。 各人各爱好,斗鸡不是什么好事,但也有勋贵簪缨不在意自家子弟投身其中,玩物丧志和惹是生非,两害相较取其轻。 但据我所知,定西侯可受不了自己的嫡长孙沾染斗鸡的,偏偏他被黄宇叫了去。 要我说,黄宇叫上陆致做什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您说是吧?” 岑太保呼吸一滞。 黄镇那人,要么闭紧嘴巴,要么一张口什么都漏。 岑太保不信黄镇会只说一个“将军坊”,但他看着沈临毓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猜度郡王爷十之八九就是在诈他。 就这位二话不说直接抄新宁伯府的架势,但凡王爷手里有能证明岑黄两家勾连的证据,哪里还需要扶着来走这么一段路,说这么一番话! 可岑太保能不生气吗? 不可能。 他内心深处简直气炸了! 满京城那么多的公侯伯府,去年年末镇抚司又不是闲得没事干,就岑太保所知,王爷当时要查冯正彬的死,要在背后为薛家的案子对顺天府指手画脚,还有一堆七七八八的陈案破事堆着。 无端端的,王爷吃饱了撑着去找新宁伯府的麻烦?! 原来、原来还是阿妍惹出来的! 先是时隔多年莫名其妙去折腾个进不了府、连外室都算不上的露水姻缘,再是打个十二三岁孩子的主意、让人引着去斗鸡。 斗个屁啊! 就不能再等几年,来个狠的直接一招闷死吗? 还搞什么细水长流?!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阿妍亏的是那把米吗?阿妍把他岑家的粮仓都亏空了! 就这两桩,前者损了薛家,后者折了新宁伯府,岑太保越想越气,气得几乎要发抖。 偏他不能抖,他的胳膊还在沈临毓手中,只能绷着脸几个深呼吸控制住那暴怒的情绪。 “太不像话了!”岑太保气愤得很有分寸,“新宁伯自己不会教孙儿,还差点带坏了定西侯的孙儿!” “是啊,”沈临毓看着他为了“他人之事”气得脸都通红,一时险些憋不住笑,“说来,太保有一孙儿要下场了吧?听说学问不错。若是官家子弟都能像您的孙儿这样认真念书、好好做人,那就是朝廷之幸事了。” 岑太保一愣,复又拱手,半偏过头:“惭愧!惭愧!写的文章能见人,我就叫他试试手。” 沈临毓松开了岑太保。 他眼睛尖,抓住了刚才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愕然与不安。 说起来,沈临毓其实并没有从黄镇那硬骨头嘴巴里撬出多少能用的消息,尤其是针对岑太保的,黄镇一问三不知。 但这不妨碍沈临毓到岑太保面前装腔作势、虚晃一枪。 结果也显而易见。 岑太保心虚与黄镇的关系,对被沈临毓暗示着推出来的侯夫人气恼不已。 但即便他再气、再动摇,当听到亲孙子的事时,也不该是那样的反应。 怪得很…… 这倒是意外发现。 两厢告别。 上了马车的岑太保彻底阴沉下了脸,胸口几个起伏,气得重重砸了下车板。 先不说阿妍那些乌七八糟的事,郡王为何会提起阿睦? 且像是意有所指? 莫不是王爷听到了些风声,故意来看他的反应? 岑太保心中没有底。 待回到府里,他前脚进了书房,后脚管事就来禀报。 “侯夫人身边那李嬷嬷来了一趟。” “带了个帷帽,说是脸上有伤,边上还跟着两个婆子,像是看守。” “人就到了大门外头,没有进来,只说给您带个话,说侯夫人在庄子上不大好,一直问您的状况。” 岑太保气得脸上的肉抖了几下:“她还有脸来威胁我?!” 气归气,理智尚存。 岑太保把人手屏退了,坐下来闭目养神,思考之后应对。 不多时,岑睦求见。 对这庶孙,岑太保很是器重,见他拿来新做的文章,收敛心神后仔细与他评说。 祖孙两人讨论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说完学问,岑睦又关心道:“祖父,您看起来很是烦恼,是不是因为定西侯府的事?” “你别管,”岑太保摆了摆手,“你只要好好准备春闱。” 岑睦应了,刚走到门边,又被岑太保叫住。 “这些时日多谨慎,尤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岑太保叮嘱道,“各地考生陆续抵京,你也不要关门造车,出去参与些学会诗会,多结交些学问好的考生,与他们切磋切磋。” 另一厢。 李嬷嬷被“送”到了阿薇面前。 阿薇上下打量着她。 那日主仆两人动手的事,自是传回了阿薇耳朵里。 李嬷嬷先前有前科,扛不住事把陈年旧事交代出来,这一次又因为承受不住而对岑氏发难,也在阿薇和陆念预料之中。 阿薇问她:“你主动要见我,是不是从岑氏口中挖出消息了?” “她不肯说,”李嬷嬷喃喃,见阿薇兴趣缺缺模样,她着急起来,“奴、奴婢知道一些,或许您听着有用,岑家里头的事,但凡奴婢知道的,都说给您听。” 李嬷嬷说得很积极。 如她所说,知无不言。 阿薇没有打断她,从头听下来。 要对付岑太保,她与陆念自然打听过岑家状况,但外人七拼八揍来、不可能像李嬷嬷这样详细周全。 “三公子小时候受兄姐冷落,在府里也不受看重,直到他开蒙、念书念出名堂来,被太保高看一眼。” “太保很偏心,偏到其他人暗地里都不满,但没办法,谁叫做哥哥的都没有三公子会念书。” “三公子过年就二十四了,至今都没有定亲,太保想等他高中后再挑。” “府里出身最好的是二夫人,她是安国公庶女,奴婢听说她和人抱怨过,说公爹偏心侄儿,她嫁个小儿子,生了小孙子,却什么好都轮不上。” “三公子马上要下场了,表姑娘,您寻不到太保的事,您就寻三公子的事。” “您让三公子考不来功名,比扎太保两刀都让他撕心裂肺,真的!” 李嬷嬷越说越激动,甚至手舞足蹈起来,脸上的疤痕跟着扭曲:“您给三公子喂泻药,找人弄伤他的右手,您、您办法这么多,您使劲折腾他去啊!” 李嬷嬷:羊别逮着我一只薅啊!那只羊比我肥!!—— 感谢书友小院子的打赏,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16.第110章 看着就是个贱骨头(两更合一) 阿薇哼笑了声。 看看,方向不错,主意太臭! 就李嬷嬷这样一军师,难怪岑氏后来走了好几步的昏棋。 可哪怕老了后昏招频出,岑氏依旧靠着年轻时的两步杀招享了三十年的福。 阿薇抿了抿唇。 说什么也要变本加厉地全部从岑家身上收回来! 李嬷嬷又被送回庄子去了,阿薇到厨房里洗洗切切。 酒肆做完中午生意后,有一个半时辰的空闲给厨子小二们歇息,缓缓劲、打个盹。 等他们休息完,活动着肩膀走进来做晚上生意的准备时,就见那该洗的该切的,已经叫东家姑娘给收拾齐全了。 “您怎么不叫我们?” “怎能让您费这么大工夫。” 阿薇一面擦拭菜刀,一面道:“我闲着无事,全当个消遣。” 就这般切切剁剁,她的心情平复许多。 阿薇寻了翁娘子,商议道:“春闱之前,考生们有各种诗会文会,这也是笔生意,我们广客来不能错过。” 翁娘子点头:“我听说,这些会都要一个彩头。” “彩头多是文房,”阿薇道,“我们再添一道‘状元糕’,搏个好口彩,费银钱也不要紧,把名头打出去,多办几场。” 今年春试的第一场定在二月初九。 满打满算,时间也不多了。 京城里陆续办了诗会、文会,天子脚下,读书人也多,便是普通老百姓也不乏能识文断字的,近来的话题多是哪位考生文章出彩,哪家诗会昨日又出了好诗。 西街是京中热闹地,酒肆茶楼林立,多有参与。 广客来亦打出名头要操办,自然也红火了一场。 大堂中学子们热闹,纷纷要争那头名,吃一口状元糕,至于灵不灵的,谁下场考试不去文殊菩萨跟前磕头呢? 雅间里。 阿薇已经吃上热腾腾的状元糕了。 陆念连吃了三块,走到临大堂那侧的窗户旁,开了半扇,对底下指点江山。 “这人看着风采盎然、侃侃而谈,实则谈得连我都不如!他怎么过得秋试、成得举人?他们州府没有人了吗?” “楼梯边上那藏青衣裳的年轻人,看着是农家子,身上有书卷气又有庄稼人的质朴,可见没有为了读书就对家事不管不顾,我看他就比看冯正彬顺眼多了!” “唉,那头一道站着的那三人,模样一个赛一个的俊,果然这好看的人都和好看的处一块,看着就赏心悦目,就是不晓得文章做得怎样。若是才貌双全,指不定能被点作探花。” 饶是阿薇知道陆念就是这么一般性子,闻言也忍俊不禁。 她不会扫陆念的兴,听她兴致勃勃,也赶紧擦了手过来,挨着她道:“哪儿呢?哪儿有俊的?” “喏!”陆念给她让了半身位子,“看到没有,瞧着应当都是稍有些家底的读书人。” 阿薇顺着看去,颔首道:“能叫您夸俊的,果真是俊。” “不过再怎么看也还是成昭郡王的模样最俊。”陆念回忆了下。 阿薇失笑。 陆念只是随口一提,说完就罢,心思落到了重点上:“我左看右看、好像没有看到岑睦?莫非他不敢来?” “许富德打听过,京中但凡有些名头的诗会学会、岑睦都参加了,”阿薇道,“除非是特意避开我们这里。” 说话间,又有四五人一道进了大门来。 阿薇定睛一看,道:“正中那个着空青色的应该就是岑睦。” 陆念看去,啧了声,道:“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和他那祖父一个德行!” 至于里头有多少人性,难说。 大堂里,因着新客到来,也是一阵互相问候。 但凡参与过几场文会的,彼此之间多有眼熟,尤其是身份、文采上出众的,更是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岑睦就是如此。 太保孙儿,和善大方,学问出色。 不管是冲着本人还是冲着他背后的岑太保,岑睦都是香饽饽。 岑睦客客气气与人回礼,嘴上谦虚万分:“我们来迟了,定当自罚三杯。” “三杯可不行,得三首诗!” 岑睦并不推拒,茶也罚,诗也罚。 题是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出的,岑睦自矜文采,胸有成竹一一应对,赢得不少掌声。 而他在掌声中有礼地一一拱手,谦逊也自信。 岑睦今日有备而来。 虽然祖父让他一心备考,不要管其他事情,但岑睦素来懂得讨祖父欢心,又怎么能对祖父的烦恼视而不见? 据岑睦揣度,祖父最烦闷的就是定西侯府的事。 平心而论,岑睦不喜欢那位做侯夫人的姑母,这来自幼年印象。 在他深得祖父喜爱之前,岑睦在家中远远比不了上头的兄姐们。 那几个是祖母的眼珠子,而他是眼中钉。 去别府走亲,祖母带在身边的也是那几个,轮不到他。 岑睦不稀罕去! 姨娘说得对,与其去见这个亲戚那个亲戚的,不如多背两篇文章! 逢年过节,姑母总会回娘家来。 侯夫人的眼睛长在头顶上,除了对祖父还客气些,对岑家其他人都是“施舍”的。 可即便是施舍,给兄姐的施舍也多,给到他这里的,打发叫花子一般。 那种小人,岑睦如何会喜欢? 但再不喜欢,岑睦也不愿意她被赶出侯府,成为祖父烦心的事。 岑睦并不了解定西侯府里头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听说那远嫁的陆氏长女带着女儿回京,不过三五个月就把姑母打出去了。 他左思右想都不明白,这对母女到底有什么能耐? 姑母当了三十年的侯夫人,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当听说这广客来的东家就是这母女后,岑睦就来了。 他想会会她们! 诗会上,学子们各显身手,岑睦独占鳌头。 雅间里,陆念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与阿薇道:“活像一只耀武扬威的公鸡,还是小瘟鸡看着顺眼。” 阿薇听得直笑。 拔得头筹的最终就是岑睦。 阿薇下楼去,亲自与他道贺,送上一碟状元糕:“公子好文采!” 岑睦定定看着她。 他知道,这就是定西侯府的那位表姑娘,只是眼前的人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以为此人是蛮横的刻薄相,却没想到竟然是个皮相骨相皆美的美人。 岑睦多看了阿薇好几眼,才在其他人的催促中回过神来,忙道:“失礼了。” 阿薇浅浅笑了笑。 岑睦取了一块状元糕,细细品尝后,夸赞道:“细腻柔软,又不粘牙,甜而不腻,广客来的手艺当真出众。” 人群里,有人嘀咕了声:“当真这么好吃?别不是岑郎君看姑娘家看丢了魂,舌头都歪了吧?” 岑睦脸上一红:“兄台这话太不端正!” 与岑睦一道来的一公子忙帮腔:“兄台有所不知,年节里,长公主与驸马都来过广客来。” “就算是给圣上、皇后做菜,也就是一酒肆、一厨子。” 岑睦重重咳嗽了两声,稿子在腹中,正要长篇大论驳斥一番,却听了声极其嘲讽的笑声。 他被打断了一下,下意识看向了那发笑的人。 正是阿薇。 嘴角还噙着冷笑,明媚的五官吸人目光,阿薇一字一句道:“有人做锦绣文章,立庙堂之上,胸怀天下,为民谋利。 有人做酸腐诗词,嫌玉兰小家,鄙芍药艳丽,这也不行那也不是,最后三碗黄汤下肚不知今夕何夕。 偏偏就是这后一种人最计较吃食。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话音一落,满堂寂静。 无论是知她身份的,亦或是不知道的,都没有想到,这般年轻且姿容出色的姑娘家,骂起人来这么厉害。 哪里是不留情面?分明是直直戳人脊梁骨。 待最初的震惊过后,有人脸臊,有人忍笑,还有人不惧得罪旁人,笑得前俯后仰、连连鼓掌,还得给她赞个“好!” 另有人不晓得是真不懂,还是故意添油加醋,问了句:“他骂什么娘了?” “骂厨子不是骂娘?”阿薇答道,“没有厨子做饭,他吃什么?饿几天肚子就知道谁是娘了!” 哄堂大笑。 笑得那惹事之人掩面而走。 阿薇骂完就算,浑然不介意,示意客人们请便,就往后头院子去了。 也就两刻钟,客人陆续离开,翁娘子引了岑睦过来。 阿薇毫不意外岑睦会出现。 毕竟,又是佯装看她看失神,又是安排了人唱红脸白脸,可见是有备而来。 阿薇看得清楚,但她并不拆穿。 岑睦如此“配合”,倒是省了她不少事情。 从厨房走出来,阿薇与岑睦颔首,开门见山道:“我刚才听别人唤公子‘岑郎君’,公子不会是岑太保的亲戚吧?” 岑睦一怔。 他准备了不少开篇说辞,没想到被对方抢先了,只好先答:“岑睦,太保是我祖父,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阿薇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看来是知道我是谁了,那你也应当知道,陆家、岑家,仇怨大了!” 岑睦忙道:“我一直在准备此番下场比试,对余姑娘口中的仇怨不太了解。” “是吗?”阿薇道,“那我就和你说说。 你那位姑母岑氏,毒杀了她从前的未婚夫,又毒害了我的亲外祖母。 两条人命,她得以嫁入侯府做填房。 这三十年里勤勤恳恳为你们岑家送了数不清的银钱。 如今事发了,银钱你们能还吗?两条人命,你们赔得起吗?” 岑睦愕然。 他从不知道此事,甚至有一瞬间,他心存怀疑。 倒不是不信眼前言之凿凿的余姑娘,而是不信那白莲花一般的姑母竟然能杀人! 姑母只是眼高于顶、小人得志了些,离杀人放火还远着呢。 可就是那样一个看起来连杀鸡都害怕的姑母,竟然杀人了? 厉害,真厉害! 有目标,能施展,还成功了,岑睦佩服极了。 深吸了一口气,岑睦藏起心思,面上依旧震惊:“真的吗?她真的那般、那般穷凶极恶?会不会弄错了?” “若是弄错了,她能老老实实在庄子上待着?”阿薇质问道,“你那祖父祖母去探望她,还能让她在庄子上孤立无援? 你可以看不起她,但你总不会看不起你那太保祖父吧?” 岑睦皱眉,眉宇之间顷刻聚集了不安、烦恼、痛苦,各种情绪复杂极了。 “如果姑母真的做了那些事,她的确大错特错了,”岑睦纠结着道,“我之前从未听闻此事,突然知晓内情,我……” 阿薇嘲道:“你如何?你去和你祖父要一个真相吗?” “我会去问,”岑睦重重点头,重复了一遍,“我会去问的,但不管怎么说,姑母是姑母,我是我,长辈的事情,我们晚辈哪怕知晓对错是非,也不好太过强硬。” 阿薇脸上的神色缓和下来:“这么说,你倒是个明辨是非之人了?” “余姑娘,”岑睦双手作揖,“我自开蒙起读圣贤之书,不敢说得多少境界,但礼义廉耻还是学了的。我很惭愧、惭愧!” 阿薇比了个“请”的手势:“慢走不送。” 说完,她也不等岑睦反应,抬步入楼、上去雅间里。 陆念犯瞌睡了,听见声音睁开了眼睛,问:“如何?” “就像您说的,还不如我们小瘟鸡顺眼呢,”阿薇笑道,“自视甚高,我骂几句再说,反正他还会再来。” 陆念撇了撇嘴:“看着就是个贱骨头。” 而贱骨头,戏多得很。 岑睦整理了一番袖口,也趁此机会,调整了下心情,而后才步履如常地离开。 沿着西街走了一段,他回过头看向广客来,暗暗咬牙。 他今日特地前往,准备不少,无论是叫人故意挑话,还是话语间的主动,全都不如他所愿。 不愧是能把姑母赶出侯府的人,伶牙俐齿。 先前小瞧她了! 但没关系,他就不信耍不到那小丫头片子。 之后的一旬,广客来又办了三场文会,次次热闹。 岑睦每次都到场,不一定得第一,但总归要出些风头,再认真同余姑娘赔礼。 这日傍晚,元敬赶着到了广客来,寻了翁娘子:“余姑娘在吗?衙门里忙得团团转,我们爷好几日顾不上吃口热饭了,我寻思着不是回事儿,想请余姑娘备几样菜。” 翁娘子把元敬往后头请。 穿过大堂,一进后院,元敬一抬头就看到余姑娘同一年轻男子说话。 侧着半边身子,元敬只觉得眼熟。 而那眼熟之人把一长匣子递给了余姑娘:“先前多有失礼,小小礼物向余姑娘赔罪。” 元敬:? 哈?! 117.第111章 不能让他光吃饭 不干活(五千大章) 第111章 不能让他光吃饭 不干活(五千大章) 镇抚司。 新一科的春闱已近在眼前,沈临毓和穆呈卿还在为永庆二十九年的舞弊案忙碌。 那年是恩科。 永庆二十六年末,巫蛊案发,牵连官员无数,人才着实不够用了。 恰逢二十七年正科,匆忙选了一批新进士填上,永庆帝又在二十八、二十九年连开恩科,算上三十年的正科,连考了四年。 出问题的,就是二十九年。 只是,左看右看,二十九年脱颖而出的进士又没有哪个像是庸才。 穆呈卿手上的案卷,在过去几月里已经翻过好几遍了:“那年的头甲三人,一并进了翰林院。 状元郎初任修撰,榜眼、探花为编修。 几年过去,榜眼被荣亲王的郡主招了仪宾,安心在翰林院做个侍讲,另两位踏踏实实的,去岁刚奉命修编完一套农书。 那套书你我都看过,直白易懂,我这种完全不会种地的读了都颇受启发,那底下官府的农事官只要不是个说不明白话的,老百姓应当都能听明白。 我也打听了修编状况,历时四年,很是用心,两人有能力,同僚关系也不差。 怎么看都不像是舞弊上来的。” 穆呈卿说完三人,又说那些二甲三甲:“ 至今还有三十四人等缺、一天都没有上任过。 你说都豁出去砸钱赌命舞弊了,不会只得一个进士功名就算了吧? 上头收了银钱的,便是个九品芝麻官也得给人塞进去,等个六七年算什么事儿? 我要是那掏钱了的,我肯定闹! 而那些做了官的,有赴任后水土不服丢性命的,有在地方上勤勤恳恳做事的,还有几个丢官的。 这也都查了一遍了,官路平顺、品级最高的是二甲第三名的江必生,在益州府当知府,去岁的考绩为优。 丢官的几乎都是品德问题,那几人写文章一套一套的。 虽然说科举也讲究运气,有些实力一般但运气极好的就是中了,但我们说的这些人怎么也都是及格了,没有哪个是凑数的。” 舞弊一事,最大就是泄题,让本不该考上的人中了。 但舞弊得一时,文章能耐跟一世,这些进士近几年的文章折子,但凡能搜罗来的,穆呈卿和沈临毓都看了。 没有哪位离谱。 “高老大人更多的是直觉,”沈临毓道,“但从冯正彬那儿搜出来的证据看,礼部前几年陆续有接过检举,说那年科举有问题,全叫冯正彬压下去了。” 于是事情就僵持住了。 正说着,元敬提着食盒回来了。 穆呈卿揉了揉饿着的肚子,道:“你们爷一准说‘等会儿’,你还是直接拿去让灶上温着吧。” 元敬道:“小的从广客来买来的,正巧余姑娘在,她给您炒了两菜,又说汤是清早就炖的,味道正好,还让小的另拿了馒头,还热乎着。” 沈临毓抬起头来:“怎么去广客来了?” 元敬深沉地看着沈临毓。 还不是他们爷三餐不定吗? 说来,得亏他去了一趟,要不然…… 穆呈卿在旁,元敬不好细说旁的,只巴巴憋出了两个字:“顺路。” 沈临毓没有信,但看着那沉甸甸的食盒,想到上元那夜烟花下笑盈盈的那张脸,到底没有说出“等会儿”。 “这里不好收拾,去隔壁吃吧。”说完,他站起身来。 穆呈卿一听,夸张地倒吸了一口气:“您今日竟然饿了?” 沈临毓瞥他一眼,问:“你吃不吃?” “吃!” 美食当前,穆呈卿没有再故意讨嫌。 余姑娘的手艺,他还不曾尝过,好不容易有机会,哪里能错过。 元敬摆了桌。 汤是黄豆猪蹄汤,豆子化开,蹄膀软烂,备了酱汁,鲜中带点辣。 菜是鸡腿肉炒蕈子,烧酥肉,方便配馒头,汤汁也给装得多。 “余姑娘说,官署里用饭简单轻便些,想吃大菜还是上广客来,她给您做。”元敬道。 沈临毓眉梢微抬。 即便是客套话,听得也舒心。 何况,余姑娘直来直往的,不会与他说没必要的客套话。 穆呈卿一手筷子一手馒头,吃得头也不抬。 在他看来,简单轻便已是极好了,谁家天天山珍海味?还不是家常为主。 家常菜又最讲究口味,余姑娘手艺出众,这一口下去,官署的大锅灶根本比不了。 等吃饱了,穆呈卿问:“你说,我要是去广客来,能请余姑娘掌勺吗?” “她又不是成天在,”沈临毓道,“就算在,还有厨子厨娘做事。” 穆呈卿上下打量他,道:“知道你在余姑娘跟前体面,想吃什么她给你做,我下回跟着你去、总行了吧?” 听他惹嫌的口气冒出来,沈临毓抬步就走:“我什么体面?不都是替人跑腿、受人指使的苦劳吗?” 穆呈卿:…… 这人忒记仇了! 沈临毓怼了穆呈卿,在院子里走动消食。 今日日光明媚,晒在人身上一扫寒气,还有些暖洋洋的。 多走两步,连心情都跟着愉悦不少。 见无人跟着,元敬忙不迭过来,禀道:“爷,小的今儿在广客来后院遇到了岑睦,就是岑太保那位要下场春试的孙儿。” 沈临毓随口问:“他去广客来做什么?找麻烦的?” “不是,他给余姑娘送礼!”元敬声音压低了,语气却透出了些着急,“小的问过翁娘子了,广客来这些时日办诗会文会,那岑睦一直来,还拔过头筹。 他还总找余姑娘说话,小的亲眼看到余姑娘收了他的礼,两人说话那样子看着还挺熟稔的。 爷,您说他什么意思? 他不好好准备春试,围着余姑娘转,他想做什么?” 沈临毓听完,拍了拍元敬的肩膀:“说事就说事,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元敬下意识反问:“您不急?” “难道不是岑睦着急?”沈临毓笑了声,“他一个姓岑的,这么迫不及待去余姑娘那里找死,稀罕。” 元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像听起来是这么一个道理。 但是,余姑娘的态度看着,又不像要“杀人”的样子。 思前想后一个下午,镇抚司已经到了散值的时辰,但沈临毓和穆呈卿都没有走人的意思。 元敬挠了挠头,上前问道:“小的再去广客来买两道菜回来?” 沈临毓问:“余姑娘不用回府?” 这是拒绝的意思。 元敬悄悄看了眼穆呈卿,压着声音与沈临毓道:“余姑娘好像在铺子里,小的听说那岑睦要用晚饭。” 沈临毓“哦”了声。 元敬见状,又道:“余姑娘那么讨厌岑家人,她不会给那岑睦下毒吧?这可不值当!” “她又不糊涂,不会干出在自家铺子里、自己下厨给人下毒的事,”沈临毓说到这儿,抬起眼帘看元敬,“你东拉西扯这么多,就是想我去一趟广客来?母亲是不是又找你念叨了?” “长公主没有念叨,她说她怎么念您都不动如山,不如念经,”元敬木着脸,心一横,“但翁娘子的女儿与小的说,余姑娘把上元那盏灯拿回府里去了。” 沈临毓一愣。 那么大一盏鲤鱼灯,竟然拿回府了? 要摆在哪里? 这么一想,他不由想起来,余姑娘那夜讲过,小时候她不能去城里看灯,她母亲就把许多花灯挂在她窗前树上。 莫非那盏鲤鱼灯,也挂在她院子里了? 思绪散开去,再看手中文书就缺了点收拢的心思。 沈临毓只好都放下,喝完了桌上的茶,让元敬去取披风来。 穆呈卿意外道:“你打算回去了?” 沈临毓接了披风,收拾整齐:“今日先回吧,坐在这儿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穆呈卿显然不信他这话,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不敢说是顺风耳,但也绝对不聋。” 被沈临毓斜乜了眼,穆呈卿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好奇心:“我对下不下毒的不感兴趣,但上元、灯,是什么意思?” 沈临毓呵地笑了声:“你不是说那江必生在益州当知府吗?余姑娘是益州人,不能只听考绩,还得听听益州本地人的看法。” 说完,沈临毓抬步走了。 穆呈卿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跟上去。 名正言顺去吃饭的机会,不能错过。 西街上生意正好。 翁娘子见沈临毓,忙上来问安,道:“今日没有雅间了。” “余姑娘在吗?”沈临毓问。 “在后头,”翁娘子左看右看,指一空桌,“您先坐会儿,我去同姑娘说一声。” 穆呈卿大大咧咧就落座。 沈临毓只觉得翁娘子不似平日热络,仿佛是有什么事一般,便又多问一句:“余姑娘在掌勺?” 翁娘子讪讪。 沈临毓心念一动,又问:“我去后头找她吧?” 翁娘子想了下,比了个“请”。 从前楼出来,热闹喧嚣一下子被挡了大半。 灯笼明亮,一路照到厨房外,那头厨子们忙碌着,能听到烧菜动静。 厨房隔壁也有一间亮着灯。 阿薇便是从这间走出来,后头还有一个岑睦。 岑睦整理了下披风,道:“我也是才打听出来,大姐会绞发不仅是她不想回薛家,也是她听说了姑母做的恶事,接受不了。 余姑娘,最起码,大姐和我都是不赞同姑母的所作所为的。 两位兄长那儿,我还不清楚,我与他们不会聊这么细,也说不好他们是不是知情了,或许也像我之前那样被瞒在鼓里。 谢谢余姑娘愿意听我解释,我……” 阿薇请他往后门那头走,嘴上道:“你也说了,她是她,你是你,你要还是把她挂在嘴边,那就别来广客来了。” 岑睦一听这话,语气惊喜:“那我明日再来。” 阿薇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她送了人,关上门,转身往回走时,余光瞥见通往前头的廊下站了一人。 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沈临毓。 “王爷,”阿薇问候了声,“用晚饭了吗?” “还没有,”沈临毓下意识地看了眼关上的木门,视线很快又回到阿薇身上,“和穆呈卿、开棺那日你见过,和他一起来吃饭,顺便与你打听些事。” 阿薇点点头,道:“那还是坐雅间吧,想吃什么?” “雅间满了。”沈临毓的目光又瞥了眼那亮着的屋子。 灯笼光线淡,照不清全部神色,跑堂的小二忙进忙出跑着送菜,阿薇并未留意到沈临毓眼神的变化。 “我母亲休息的那间空着,王爷同翁娘子说一声吧。”她道。 沈临毓道了谢。 等穆呈卿上楼去了,他想了想又回了后院,去厨房找人。 炒菜的灶也满了,但蒸菜都够火候,阿薇挑了几样正装盘。 食盘满,沈临毓二话不说端了。 一面走,他一面问:“益州知府江必生,余姑娘见过吗?” 阿薇落后两步,闻言抬头看向沈临毓的背影,眉头一簇。 怎得突然问起蜀地事情了? “见过,”阿薇按下心中不解,语气平静,“余家在益州也算有名有姓,又出了那样叫人心惶惶的事,自然与衙门打过交道。 只是我平时几乎都住在庄子上,只见到过一两次吧。” “开棺验尸的时候?”沈临毓问。 阿薇道:“对,开棺时江大人在场。” “江大人为官如何?”沈临毓说完,又补了一句,“我是指他做官品行、能力如何?得民心吗?” 闻言,阿薇略松了一口气,听起来是为了问江大人的事。 “并未听说过江大人的不法之事,”阿薇道,“我出门少,外头说好说坏的、我也不知情。 再说,地方官员要为难人,也是为难老百姓,不会轻易为难当地大族大家。 王爷若想了解江大人,还是得找益州普通百姓打听。” “余姑娘说得对。”沈临毓道。 说话间,走到了先前他站的位子。 沈临毓脱口道:“刚才那人是岑睦?” “王爷认识?” 话已出口,沈临毓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阿薇,认真道:“他姓岑。” 阿薇轻轻点头:“我知道。” “你信他说的那些吗?”沈临毓朝后门那侧抬了抬下颚,“他把你当傻子耍。” 阿薇噗嗤笑出了声:“我也没有把他当作有脑子的人。” 沈临毓闻言眉头皱起。 果不其然,他先前并没有弄错余姑娘的想法,岑睦就是迫不及待找死。 可、可余姑娘对岑睦的态度,又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是元敬说的“熟稔”,反而更随意自在些…… 一时之间,沈临毓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但就是怪,还碍眼。 要不然,他也不会直接地摊开来讲。 “余姑娘,”沈临毓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经过,就压低了声音问,“为了扳倒岑太保,你什么手段办法都可以尝试?” wшw ?Λ n ?c○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余姑娘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王爷才知道吗?”阿薇冷冰冰地看着他,眼睛一瞬不瞬,乌黑的眸子像是一潭久不见日的水,叫人背后生凉,“我以为我之前就和王爷说得很明白了。 只要能对付岑太保,镖局、子钱家,薛家、黄家,都是线索,都可以利用。 镇抚司要是能顺势把岑太保拉下马,我乐见其成。 但在你们得手之前,我也不会坐等天上掉馅饼,我是厨娘,我知道馅饼是怎么来的,是靠自己的手和面揉出来的。 所以,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我互相通个消息。” 说完这些,阿薇走到门边,撩起帘子,与沈临毓比了个“请”:“王爷先上楼用饭吧,别让菜凉了,我再去看一眼厨房就准备回府了,今晚就不送了。” 沈临毓:…… 得。 说错话了。 无奈地走进去,沈临毓转身想缓和几句,那帘子直接落了下来,险些碰到他手中的食盘。 而帘子后头的人,已经走了。 沈临毓看着那摇摇晃晃的帘子,失笑着摇了摇头。 母亲还说余姑娘“性子好”,看看,甩起脸来毫不讲情面。 可就算是甩脸,也不叫人厌烦,反倒是心虚得很。 毕竟,是他说错过在先。 上次拿祛疤膏赔礼,这次要赔什么? 再去那卖灯的铺子、请店家做一盏大灯,不晓得余姑娘收不收…… 沈临毓上楼,进了雅间。 元敬见他自己动手,赶紧接过来摆桌,问:“余姑娘呢?” 穆呈卿也抬眼看着他。 沈临毓原想掩饰,在两人的殷切注视中,还是清了清嗓子,道:“说错话把人得罪了。” 冷风从半开着的窗户吹进来。 沈临毓走过去啪的关上。 这天不行! 风吹得脸上刮得很。 另一厢。 阿薇回了定西侯府。 春晖园里,鲤鱼灯笼还亮着,叫风吹了几日,不如最初时漂亮。 阿薇看了两眼,进正屋去见陆念。 陆念躺在摇椅上,手里拿着本话本,看了她一眼,便问:“遇着什么事了?脸色瞧着不太好。” “王爷问起益州知府的事,”阿薇在她身边坐下,揉揉脸笑了,“我几句话带过去了,但他今晚与镇抚司的同僚一道过来,我怕人再问,干脆寻了个由头撒火、把人晾那儿了。” 陆念眨了眨眼,忍不住大笑起来:“晾得好!不能让他光吃饭、不干活。” 沈·没少吃饭·也没少干活·临毓:完了,说错话了;完了,要被当成吃白饭的了。 —— 来了来了,加字数所以迟了一点。 再念叨念叨,月底有双倍,恳请书友们存个票。 —— 感谢书城书友惹吃宝儿的打赏。 118.第112章 那我就等王爷的好消息了(五千大章) 太保府。 岑睦一回来就被请到了书房。 他恭谨向祖父行礼。 岑太保的手边堆了一迭纸张,他轻轻拍了拍,道:“这些文章诗词,你看过了吗?” 如岑太保先前交代的那样,岑睦一直在参与各种诗会文会,期间哪位考生提出精彩见解、写出绝妙好诗,他都会迅速记下来。 当然,也不止岑睦,与人交流切磋是学子们的必修课、基本功,集思广益才能精进。 进京赶考的几千举人,京中今科不下场但喜欢与人交往的学子,人数一多,每日的文会有十几场甚至更多,岑睦一人分身乏术,岑太保也安排了人手尽量多收罗些文章回来。 便是他手边的这些了。 岑睦答道:“昨日送来的都已经看过了,今日的不曾看,打算等会儿就仔细读一读。” 岑太保又问:“这些时日下来,有哪些考生让你印象深刻?” 岑睦思考着报了几个名字。 岑太保摸了摸胡子,神色严肃起来:“我听人说,你常常参加广客来的文会,今日又这么晚回来,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那日也与你说了,你的当务之急是在春试上得一个好名次,其余事情你不要管。 那广客来,陆家那对母女癫着呢! 万一她故意寻你麻烦,我也不说别的,就说她若在茶水里给你添些泻药,你身体抱恙,如何经得住考场辛苦? 你因此受了影响,难道我们还能上门与她争辩? 再怎么辩,你损失的是彻彻底底的三年!” 更何况,辩不过。 就看阿妍那吃瘪的样子,岑太保就知道这种“小事”占不到便宜。 你骂她添泻药,她跳起来骂你下毒药。 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岑太保不能接受那样的损失:“你记住,不要再去广客来,也别与那对母女有往来。” “祖父,”岑睦并不认同岑太保的说法,“您太高看那余如薇了,她没有那本事,反而好哄骗极了。” 岑太保拧眉看着他。 “我装模作样诓她,她信了大半,假以时日,定能骗得她团团转,给您和姑母出口气。”岑睦自信道。 “那也不是现在的事,你要寻她麻烦也等考完之后,”岑太保说着又摆了摆手,“考完也不合适,你金榜题名,该脚踏实地去翰林做事,别添不必要的麻烦。” 说着,岑太保从大案后头走出来,语重心长道:“她和她那疯子娘就是破落户。 阿睦你不一样,你会是新科进士,只要你发挥如常,头甲会是你的囊中之物。 顺着祖父给你安排好的路来走,趁着祖父还在,尽快往上爬。 你前程无量,你是岑家一门的希望! 你与破落户扯什么?” 岑睦抿了下唇。 他明白祖父的意思,但他不想放弃。 不得不说,那余如薇的手艺真是不错,当然,模样也不错。 之间又有“血海深仇”,这样的姑娘骗起来最得劲了。 岑睦斟酌了下说辞,面上露出担忧之色来:“可姑母不是向您求援吗?她那里也棘手得很,我也是想寻些机会……” 岑太保沉沉看着他。 岑睦只得先闭嘴。 祖孙两人,以岑睦低头结束了这场对话。 岑太保让他好好看文章,自己先回了后院。 屋子里,太保夫人跪在佛龛前念经,见岑太保回来,她才从菩萨跟前起身。 夫妻几十年,哪怕岑太保面上不显,太保夫人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心里在琢磨事情。 “可是阿妍那儿又来催了?”太保夫人询问。 “她哪日不催?”岑太保哼道,“也就是她现在用人不比从前方便,要不然一日照三顿来催,催得人烦。这么说来还是阿睦贴心,想着替我分忧。” 太保夫人一听他提岑睦就心里冒火。 装腔作势的贴心谁不会? 恰当地解决问题才是真本事。 “他想如何分忧?”太保夫人故意问道,“可有什么好办法?” “不是什么好主意,我给否了。”岑太保简单说了两句后,往净室梳洗去了。 等他再出来,就见老妻还坐在原处,手上佛珠一颗一颗地拨着,面上一副要入定的模样。 良久,太保夫人才回过神来,低声道:“我倒觉得是个可行的办法。 定西侯府那儿,咬着阿妍不放的说到底也就只有那对母女,侯爷说到底是被赶鸭子上架,世子嘛,他不会生事。 母女齐心,自是什么都不怕,但若是能让她们离心呢? 那陆念是个疯子,把她刺激得发疯,谁还有空寻阿妍麻烦? 阿妍松快了,我们也就松快了。” 听完这话,岑太保挑了挑眉:“夫人是指……” “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片子,让阿睦哄一哄骗一骗,一心向着阿睦了,”太保夫人抬起头,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岑太保,“陆念怎么能接受唯一的女儿与岑家走得近? 小丫头嘛,长辈反对什么,越放不下什么。 老太爷,你说呢?” 岑太保摸着胡子,若有所思。 太保夫人又闭上了眼睛,珠子捻着,心中冷笑。 阿睦既然这么积极,就让他积极去吧! 岑太保为此犹豫了几日,对岑睦的阳奉阴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岑睦发现祖父没有继续阻拦他到广客来,越发往西街跑。 元敬几次到广客来买吃食,都遇见了与其他学子侃侃而谈的岑睦。 这些就不需要他通风报信了。 因为沈临毓也遇着了两次。 头一次,沈临毓真诚地来道歉。 赔礼是一条鲤鱼,庄子那儿新鲜送来的,装在鱼篓里,送到阿薇手上时还会蹦。 起初想送花灯,思量过后还是作罢。 毕竟不是上元节,提着花灯引人侧目,何况是那么一大盏鲤鱼灯。 他送得随心,但余姑娘怕是要觉得为难,大庭广众的,像是迫使人接受歉意一般。 倒不如这么一条活鱼,余姑娘若不消气,也不会被人指点“拿乔”。 那条鱼,阿薇收下了。 也就半个时辰,一份红得吓人的鱼片就摆在了沈临毓面前。 沈临毓想到定西侯那份全辣的晚膳,一时哭笑不得。 好在是看着红,吃着是他能接受的辣,沈临毓越吃越开胃,大冷的天吃出一身热汗。 至于余姑娘的气消了没有,沈临毓不好追着去问,因为她正和岑睦说事,而沈临毓又不得不回官署了。 第二次,沈临毓算是有备而来。 “还是要和余姑娘打听一人,”沈临毓寻到了厨房外头,道,“到广客来的考生中有没有一位叫魏思远的?淮南人。” 阿薇一时没有印象,便问:“王爷怎么打听起考生来了?” “手上有桩案子,想了解下他的状况,”沈临毓说完,见阿薇神色淡淡的,低声补了一句,“与太保有关。” 阿薇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请了翁娘子来。 往来客人的事,翁娘子最清楚。 一听这名字,她答道:“是有这么一人,与他一道来的都叫他‘魏兄’。” 沈临毓问:“他学问如何?” “我不懂学问的事,”翁娘子道,“不过其他考生好像都很看好他,说他之前赶考运气太差,这一次又学了几年,应该有不少把握。” 沈临毓颔首。 翁娘子先行离开。 阿薇问道:“这魏姓考生牵扯了岑太保什么案子?” 科举案机密,永庆帝十分看重,沈临毓也就不得不谨慎至极,就算是镇抚司里,也就只有穆呈卿和其他几个心腹知情。 他只好笑了笑。 阿薇见他如此神色,倒也不为难人,只是问道:“若这案子有结论,能扳倒岑太保吗?” 沈临毓收起笑容,郑重点头,语气恳切:“能。” 这一个字落下,阿薇神色一松,不由轻轻笑了下。 她说过积沙成塔,而现在,塔总算有了个基座,只要这地基够扎实,他们先前积攒的沙土就能滚滚垒上去,竖起一座高塔来。 岑太保一倒,岑氏再无靠山。 陆念的仇才算是能真真切切地报了。 “那我就等王爷的好消息了。”阿薇道。 见她笑了,沈临毓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这案子若妥了,余姑娘再大的气也该消了吧? 沈临毓还想再说些什么,那半掩着的后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一人笑容满面地走进来。 正是岑睦。 两厢打了个照面。 在广客来会遇上成昭郡王,岑睦也不意外,拱手行了个礼。 沈临毓骄矜地点了点头。 见阿薇神色如常,沈临毓也就没有给她惹事,好不容易才让人稍微消了一点气,再坏她计划、把人惹着了…… 一个自以为是的傻子而已,不值当。 把岑太保扳倒了,岑睦这枚棋子也就没用了。 阿薇从厨房取了食盒,沈临毓接过来,与她告辞。 他从不走那后门,步履如常、大大方方从前头大堂穿出去。 那厢已有不少客人用饭,有来和考生们切磋的子弟认出他来,纷纷问候:“王爷怎么亲自来买吃食?” “东家手艺好,我母亲喜欢吃,”沈临毓抬了抬手中食盒,“这就给她送回去。” 在一片孝顺的夸赞声中,沈临毓出了大门。 食盒进了长公主府,沈临毓两手空空进了镇抚司。 穆呈卿左盼右盼、盼了个空,不由扼腕:“你到底说错了什么话,能让余姑娘气到今日?明儿还是让元敬去吧,元敬能把好菜买回来。” 沈临毓没有解释,只道:“又遇着岑睦了,一肚子坏水打脏主意。” “他没有被余姑娘赶出来吧?哦,这么说来,余姑娘算计他呢!他在余姑娘跟前就是棋子!那你呢?王爷你在余姑娘那儿又是个什么身份?”穆呈卿问完,自己答了,“替她跑腿、受她指使的苦劳力,对付岑太保时必须用的棋子而已。” 沈临毓:…… 得。 这些话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沈临毓被噎了下,没有与穆呈卿争口舌,直截了当说正事:“我向广客来打听了那魏思远。” “谁?”穆呈卿一时对不上。 “二十九年,考了两场但缺席了第三场的淮南考生。” 这么一说,穆呈卿就想起来了。 魏思远初入考场时,是他们县学的案首,在淮南也算是个有名气的学子。 永庆二十八年的秋试,他得了淮南第三,次年便进京参考恩科。 春闱连考三场,但并非所有考生都能顺顺利利完成。 说是来春,考场依旧冷得慌,有冻病的,有吃不消昏过去的,人数越考越少,一点不稀奇。 因此,沈临毓也是前几日才在那数千人的名单里寻到了魏思远这么一个考着考着就不见了的考生。 他把魏思远前两场的卷子寻来,答得很是漂亮。 淮南第三的背景,第三场发挥得当,最终上榜本是极有机会的,但偏偏魏思远缺考了。 再向曾任淮南学政的官员打听后,才晓得那时魏思远抽到的是臭号,两场考下来被熏得晕头转向,休息了一晚上、烧得人犯糊涂,实在不能考第三场了,只得遗憾放弃。 原本该在永庆三十年再来,可屋漏偏逢连夜雨,祖父与母亲接连去世,前前后后守孝数年,一直耽搁到了今年才又赴春闱。 那老学政感叹万分:“学问不错,人也端正,就是缺了运气,盼着这一回否极泰来,千万别再抽个臭号了,顺利考下来,定能有收获。” 穆呈卿回忆了下魏思远的状况,问道:“他这人有什么问题吗?莫非你认为他考不了和舞弊有关?” 沈临毓在桌案上翻了翻,取出几张纸递给穆呈卿:“岑睦过去一年写过的文章,你看看。” 穆呈卿看了沈临毓两眼,倒是没有说他公私不分。 谁让岑睦的那位太保祖父就是他们的目标呢? 他看得很快,几下扫完,啧了一声:“你说他肚子里全是坏水,我看他文章花团锦簇,写得算是不错了。” “够得上头甲吗?”沈临毓又问。 “你认真的?”穆呈卿质疑着,说完又摇了摇头,“头甲说到底还是圣上钦点,圣上若是偏心太保,真点他的孙儿,谁说得准呢?我记得曾有一年,会试三甲里点出了探花郎。” 沈临毓勾了勾唇。 永庆帝的想法是“让岑文渊有个善终”,但这个善终不会包含抬举他的孙子。 可这一点,沈临毓知道,岑太保应是不知道。 “真论真才实学,考生中人才济济,岑睦未必能得头甲,”沈临毓的手指下意识地点着案面,道,“而以岑太保的性子,若是二甲甚至三甲,恐怕不会满意。 岑睦下场,岑太保回避,此次不任主考,主考是大学士费大人,另点五位副考,以及十二位同考官,我看着也没有哪位考官真敢透题给他。 但你看看这位同考官,阮定,永庆二十九年的进士。 你再想想,如果冯正彬没有死,他一个礼部侍郎,这次或许会是副考官。” 穆呈卿吸了口气,问:“可你也说了,没人敢漏题,冯正彬难道敢漏题给岑睦?他那人畜牲归畜牲,看着也不是个蠢到极致的。” 沈临毓梳理着思绪,继续往下说:“我们先前查不下去应当是方向错了。头甲的确是圣上来定夺,谁说都不好使,但圣上的喜好是可以揣度的。” 穆呈卿闻言脸色一僵,看向紧闭着的大门:“这话不兴说。” “这话是真话,”沈临毓胆大,继续道,“岑太保不当主考,但圣上每一次殿试会出什么题目,点头甲又是什么喜好,岑太保伴君多年,怎么说也能猜个七八成。 且圣上好姿容,他不会点模样拿不出手的头甲,他就爱听百姓们夸走马游街的三人文貌双全。 你不也说了吗?曾经三甲里点出了个探花郎。” 穆呈卿:…… “你是想夸岑睦模样不俗?”他揶揄了句,在沈临毓冷冷的眼神里还是端正起来,清了清嗓子,“要我说,以岑睦的水平,便是不想办法在春试上抬他一把,他此番折戟,最多再两届也能中,除非他运气也很差、次次抽臭号。” “岑太保的年纪,他还能坚持几年?”沈临毓一针见血点出来,“所以这一次岑睦若不中,三年之后或许就被动了。 想办法先把人抬进殿试,再把其他才貌双全的卡下去。 这么多诗会文会,谁有本事谁没有,够看个清楚了。” 穆呈卿恍然大悟,拍了下扶手:“所以副考、甚至同考官就足够用了,完全不用去拉拢什么主考。 科举舞弊,不是要保谁中,而是让谁不中,落榜太正常了,几千人取百人,考不上也不会有人多想。 办事的人少负担,轻易不露馅,才会有人上这条船。 二十九年的科举是一次尝试,积攒经验,说到底还是为了岑睦开路。” 方向对了,思路一下子清晰极了。 穆呈卿激动地道:“考前就能生事,水土不服、醉酒无状等等弄下一批,考场上再弄掉几个,魏思远或许就是那个例子,再有漏网之鱼,准备殿试的时候再努努力,等进宫了,还有御前失仪,想收拾人,办法多得很!” 119.第113章 成昭郡王他属狗的吗?(五千大章) 让没有真才实学的人金榜题名,太难了。 想方设法地泄题,也太难了。 为此,在之前的几个月里,沈临毓和穆呈卿甚至查阅了那年春试保留下来的案卷,将考生的墨卷、朱卷一一对应,防的就是有人买通了誊抄官。 誊抄官认出了字迹或是其他记号,在誊抄墨卷时,改掉错误的答案,最后送到考官手中的朱卷就成了正确的了。 可他们愣是没有在这两套卷子上发现问题。 “真谨慎啊!”穆呈卿感叹道,“舞弊的时候,愣是没有动墨卷朱卷。要是动过,哪怕我们此前想反了,看到那好好的墨卷被抄成乱七八糟的朱卷,我们也就想转过来了,而不是那么久都徒劳无功。” 沈临毓道:“确实称得上谨慎。案卷保留下来就是铁证如山,就算岑太保有这个胆子,底下的誊抄官可不会背这等危险。 想让考官们合作,只能是最不起眼的行方便,大家安安全全把事情做了,没有后患,才会应承下来。” 穆呈卿颔首,又道:“既然有个方向,现在怎么查?” 沈临毓坐下来。 慢慢饮了一盏茶,沉思许久。 穆呈卿见状也不催他,只等他整理思绪。 良久,沈临毓一条条往下列。 “从考前入手查,人数太多,反而累赘,我们反着来,从殿试倒查。” “有没有谁御前失仪,有谁在会试和殿试上成绩相差极大,有没有本该参加殿试但因故没有来的。” “会试三场,像魏思远这样考到一半不能再考的有多少?” “会试考场分房,主考高老大人当时身体状况一般,只担个名头、除了开考那日在主房坐了会儿,其余日子都不曾过去,而副考官按理不怎么巡视其余房舍。” “各房由各自的同考官负责,让人去打听、回忆,副考有没有心血来潮去哪几房巡查,同考官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还是来来回回在号舍间走动,尤其是突然往哪位考生跟前一站的。” 穆呈卿听得嘴角一抽。 他太懂那滋味了。 小时候背书背不顺,正想东摸摸西擦擦的时候,一扭头,祖父在窗户外头板着脸、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他。 那一刻,脑袋空白一片。 考生也是一样,若是个容易紧张的,叫考官这么一盯,怕是手都抖了。 “不是我叫苦,”穆呈卿摆手道,“前头说的好查,后头这两条,现在是永庆三十六年起始,你让人回忆二十九年哪位考官爱转悠,谁能想得起来?” “先问,问到了最好,问不到也没辙,”沈临毓亦清楚其中困难,并不一味勉强,“但考到一半出各种状况的考生,总能有个数。 再查查水土不服等等缘由下连考场都没有进的考生,尤其是在此前的秋试上成绩出色的。 所有这些没有上榜的考生,再查他们有没有参加三十年、三十三的春闱,成绩如何,有考卷的全去调出来。 把在这两科里金榜题名的名单列了,弄清楚各自在二十九年如何倒霉。” “我看可行,只是,”穆呈卿顿了顿,正色与沈临毓商量,“这般细查就不可能像之前那样不露风声了,许是会打草惊蛇。” 沈临毓敛眉,很是认真:“春闱在即,若是我们言中了,那岑太保差不多要动手为岑睦扫清障碍了。 我们打草惊蛇,他还不知悔改、罪加一等,他要是缩回去、不敢动手,我们也算是给被他盯上的有才学的考生一个公平的机会。 魏思远可是一路耽搁到了现在,整整七年。” 考生有几个七年可以浪费? 诚然,即便当年他考中了,遇着血亲离世,他也得丁忧,但进士和举人天差地别。 每月得官家多少补助,能减多少赋税,便是为了生计办个私塾,收的束修都不一样。 魏思远的家底让他撑到了七年后再赴考,但其他许许多多的“魏思远”或许就倒在了银钱困境上。 沈临毓出身矜贵,但他一样清楚,普通百姓之家要供出一个举人甚至进士要费多大的力气、多少的银钱。 “此前迟迟找不到方向,险些让他再祸害人,现在也算得上柳暗花明,船到桥头自然直了,”沈临毓想了想,又道,“打草惊蛇是难免了,我先与圣上交个底,听他如何吩咐。” 毕竟,他们打蛇,但圣上才是那个要收蛇胆蛇肉的买主。 沈临毓说完就进了宫。 永庆帝思量再三,让镇抚司只管去做。 镇抚司上下忙得脚不沾地,穆呈卿恨不得问三司衙门再借人手,更别说沈临毓了。 郡王爷夜里都只在衙门里打个盹,睁开眼睛就是查案卷、看证词。 元敬见状,只得抽空去广客来买些可口饭菜,顺便与余姑娘说些能说的“进展”。 “是,王爷四天没回府了,清早小的把换洗衣裳送回去、又收拾了些干净的送衙门里。” “遇着长公主了,长公主挂念着,但她从来不插手王爷的公务,只叫小的照顾好王爷吃穿,莫要把人先累倒了。” “难办得很,案上的文书堆得这般高,地上还有不比桌案矮的好几堆。” “镇抚司那么多人追着去各处问话,要不说还得是镇抚司呢,别人再烦、也得硬着头皮作答,换个别的衙门,或者指挥使不是王爷这等身份的,恐怕还不好问话。” “王爷的心思不在吃喝上,他巴不得就馒头蘸酱、几口咽下去填肚子了事,什么鱼啊虾啊,他嫌麻烦、浪费工夫。” “可总不能就那么吃吧?所以余姑娘您看着来,要方便好入口、吃起来不费劲的。” 这对阿薇来说倒是不难。 空口馒头不是个事儿,那就各色包子、夹馍。 广客来本就有包子,而馒头也是现成的,灶上炖了什么肉,拿来手撕或切开,往馒头里夹了就是。 每日厨房里也炖着汤,盛一盅,也不用管里头的料,大口喝了就是。 这些不单是吃了不费劲,只要不是个漏嘴巴,能一手案卷一手包子,眼睛都不用从字上挪开。 但从头至尾,阿薇只知道沈临毓那儿分身乏术、忙得很,却不晓得他忙的到底是什么,直到又过两日才从几个考生客人中听到了些风声。 朝廷在查科举舞弊之事。 查的好像是前些年的恩科,具体哪一科,他们就说不明白了。 但岑太保却是真真切切知情的。 官署里,他与其他两位老大人感慨道:“科举舞弊是要案,势必要查清楚,绝对不能放过!可是不是也要讲究一下时间?今儿初六了,今年初九考第一场,这不弄得考生们都人心惶惶的吗?” “我也是这意思,费大人他们这些考官都已经闭关了,等初九入考场,也要一头雾水,”萧太傅沉声道,“可我最担心的是考生们受影响,春闱本就是几千人选百人,而这几千人又是全朝万万学子中好不容易杀出来的,多希望能平平顺顺考下来。” 岑太保摸着胡子,痛心道:“最好是能说动圣上,让镇抚司缓缓,怎么也得考完呐,可这事儿我不好去说,您二位也知道,我孙儿要下场,我去找圣上,这、这……” 纪太师道:“我听说,御史们打算上折子,好像还说动了大理寺。” 萧太傅一愣:“大理寺又管不了镇抚司。” “主要是说服圣上嘛,”纪太师叹道,“贡院忙着准备春闱,镇抚司的人追着去问旧案,这不添乱嘛。” 岑太保垂着眼,没再说话。 年前新宁伯府被抄,御史憋着一肚子气过年,年后也因为黄家罪行确凿而发不出来。 现在有了个弹劾沈临毓的机会,八成不会错过,总得把那股火气发出来。 但是,叫沈临毓暂缓动手,并不等于案子就过去了。 案子会在之后再提,但他想为阿睦做的各种准备,眼看着是不可能了。 风头如此之紧,贡院里哪个副考、同考官敢顶风作案? 而提前弄下去几个,岑太保有心为之,但最多也只能弄掉七八个,再多就太招眼了。 并非是他对阿睦的学问没有信心,而是谁不想多些保障? 岑太保越想越气。 镇抚司、成昭郡王他属狗的吗? 年前突然对新宁伯府下手,还能说是阿妍在其中坏了事,可二十九年的科举…… 岑太保想不明白。 朝会上,御史们你方唱罢我登场。 永庆帝没有表态,只押后再议,退朝后就把沈临毓叫进了御书房。 沈临毓呈上了这些日子的成果:“二十九年失手,在三十年、三十三年金榜题名的总共有二十七人,其中有您钦点的三十年的探花林大人。 林大人当时一场文会后吃多了酒、跌了一跤伤了右手,他坚持考了,但左手写字太丑,那墨卷丑得我都看得云里雾里,誊抄官实在没法好好抄。 前日我请林大人来看他那份墨卷,请他自己抄,他都抄得很艰难,但还是照着原来的答案写下来了,您看,就是这份。” 沈临毓替圣上找出来,请他过目。 永庆帝认真读完,叹了一声。 若当年誊抄上来的是这样的春闱三场答卷,定然是杏榜提名,得殿试机会。 “若只有一两人遇着巧了还说得过去,但整整二十七人,”沈临毓道,“三十年、三十三年总共也就上榜了二百三十八人,他们占一成多了。 且还有因故错过两次、今年才又来的,那几人在此次考生中已然靠文会诗会得了名声,至于能不能中,考场见分晓。 圣上,我清楚御史们的担忧,怕影响到此次春闱,因为他们不知内情,他们以为是孤案,只二十九年那一次。 可我知道,二十九年是试水,今年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若我不查得各方都知晓,他就会依样画葫芦地害了这次的考生。” 永庆帝深深看着沈临毓,道:“朕理解,所以他们早朝上说什么,朕都没有管。 不过临毓,朕也要提醒你,你告诉过朕、背后十之八九是岑文渊,你现在急着查,也是照着岑文渊为主谋来布置的。 但是,你现在给朕看到的这些证据,只能说明二十九年的科举确实出了问题,但这些问题还落不到岑文渊头上。 要定他的罪,得要更确切、直接的证据。 你只管查,但初九之后就先别去贡院惹嫌了,他们那儿顾不上你,你把别的能查的先查了。” 沈临毓应下来。 海公公送他出来,笑眯眯说着“王爷辛苦”。 沈临毓告辞,才走出一小段路迎面就遇上了一人。 那人先行停步,周到行礼:“王爷。” 沈临毓回了一礼:“章大人去御书房?” “是,”章振礼上前一步,左右看了看,轻声道,“王爷莫怪下官多嘴,您查科举查得太急了些,御史那儿激愤着、几次来大理寺,想叫我们一并上折子。 大理寺与镇抚司,政事上井水不犯河水,但事情得论个对错。 真递了折子弹劾此事,您莫要怪我们大理寺手太长。” “哪里的话,”沈临毓慢悠悠地道,“年前那事,御史们想骂我,大理寺也没闲着。论对错嘛,应当的,不管是三司六部哪个衙门,都可以来论。” 章振礼眉头一皱:“王爷,两件事您不要混作一谈。” 沈临毓轻笑了声。 转眼便是初八。 岑睦浑然不知道科举舞弊与他有关,午前又来了趟广客来。 “我明日入场,三天一场、连考三场,再想尝到余姑娘的手艺,得等到十八了。”岑睦叹道。 阿薇笑了起来,道:“那就请岑公子吃了午膳?今日厨房炖的骨头汤不错。” “今日没有这份口福,”岑睦拒绝,一副遗憾之色,“祖父准备了午膳,替我鼓舞士气,夜里就简单用一些,收拾好东西,明儿一早就去贡院了。” 岑睦固然不信眼前这好骗的余如薇有害他之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今日他不敢吃广客来的东西。 阿薇也不勉强。 真请岑睦吃了,万一吃出什么问题,反倒要来赖她。 不值当。 “那就等你考完,置庆功宴。”阿薇笑道。 岑睦满口答应下来,高兴地回了太保府。 岑家的这顿午膳,摆在花厅里,岑太保格外重视,家中上下都来了个齐全。 岑睦晚来一步,太保夫人心中不满,嘴上没有说话。 “又去广客来了?”岑太保倒是问了一句,“没有吃什么吧?” “今日不会在外头乱吃东西的,”岑睦笑着给太保倒酒,“您放心。” 岑太保满意地点了点头。 饭后,岑太保叫岑睦去书房说话,仔细叮嘱他考场上的各项事宜,耳提面命。 这些话,岑睦早就听了不止一遍了,但还是耐着心思听完。 岑太保末了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切都靠你自己了。” 岑睦不知这话其中深意,应了下来。 有人欢喜有人愁。 岑太保的次子岑哲满面忧愁。 “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岑哲握着妻子的手,难过极了,“我没有出息,念不好书,这么多年也不得父亲的喜爱,害得你们母子也跟着我受委屈。 你明明是国公之女,愿意嫁给我是我天大的福气了,可我却让…… 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就算读书上没有天分,但也能在别的事上作出些成绩来,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 他的妻子、安国公的庶女姜瑛感动得一塌糊涂,眼泪汪汪。 姜瑛前脚对丈夫又是鼓励又是支持,后脚、第二日上午,考生们进了考场,姜瑛回了安国公府,对着嫡母安国公夫人簌簌掉眼泪。 “老来子没占着一点儿好,太保眼里只有那个庶孙。” “您是不知道,年纪差了这么多,那庶出的孙儿还拿我儿子的心头好呢。” “原本您那外孙儿极喜欢的一只狸花猫,我们养得好好的,他开口来讨,太保说话,还就只能给他了。” “他要真仔细养着也就罢了,没过三五天那猫就不见影了,淼儿哭得伤心死了。” 安国公夫人搂着她,一面替她抹泪,一面好言劝道:“你既知道年纪差了这么多,你自己有儿子傍身,你跟那个庶孙计较什么?” “我怕公爹再偏心下去,以后整个家都是那庶孙的了!”姜瑛委屈极了,“您怕是还不曾听说,那庶孙一直往西街一家酒肆跑,那是定西侯府那回京的母女的铺子。 我琢磨着,公爹不会是打那小丫头的主意吧? 他们也不想想,侯夫人都被赶去庄子上了,那母女能给岑家好脸色? 话说回来,那庶孙也不是个会冷脸贴热屁股的,莫非那小丫头稀里糊涂还真被他骗回来了? 到那时,岑家还不得翻天覆地了呀! 您说说看,这还没有考回来进士呢,心就那般野了!” 安国公夫人好言好语劝了一番:“我听说承平长公主去过那酒肆,好像是郡王常去。你也别急了,每年二月十二、长公主都会去她西郊那庄子上,我凑上去打听打听,行了吧?” 二月十二这日。 京城西出官道上,承平长公主的车驾向前。 前头有辆缓行的马车,见后头状况,便让出路来。 车上人下来请安,正是安国公夫人。 120.第114章 你也是个拎不清的!(五千大章) 马车前后停在官道旁。 安国公夫人踩着脚踏上了长公主的车。 “坐吧,”长公主笑眯眯地,出城一趟,她显然心情还不错,“没想到会遇着你,倒是赶巧了。” 安国公夫人在一旁坐下,笑容温和:“说来好些日子不曾给您问安了,我还说等天气再暖一些,一定要请您赏脸一道去踏青赏花,没想到今儿遇着了,好是巧呢!” 长公主微微颔首。 她说巧,那是客套话。 安国公夫人说巧,就是睁眼说瞎话了。 长公主对这位国公夫人并无多少好恶,但对方从前在皇太后面前有几分颜面,算是会说话、会做人的,长公主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安国公夫人历来也客气。 每年二月十二去西郊庄子这一事,长公主从未隐瞒过。 京中皇亲国戚、勋贵世家,但凡留个心眼都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 安国公夫人就更不可能不晓得了。 明晃晃地有备而来。 当然,故作巧遇也不是多要紧的事,关键得看到底为何而来。 长公主耐着心思等对方开口。 安国公夫人赔笑。 她倒是想做些铺垫,多拉会儿家常,但毕竟是马车上,不适合长篇大论,怕长公主失了耐心。 她便直来直往地开了口:“郡王这些时日辛苦,听说一直在镇抚司忙着没有回府。 千步廊那头的饭菜、我们心里都有数,填个肚子而已,不说难吃都是给面子了。 只是府里怎么没有送饭过去?好像都是从西街那酒肆里采买的吧? 好像是您也去过?” 长公主往后靠了靠,倚着引枕,呵地笑了声:“那家呀,我是去过,味道不错的。 临毓那么大一人呢,身边还有亲随跟着,吃喝上哪里还要我给他操心? 想吃什么就自己买去!他爱吃哪家铺子吃哪家,我才不管哩。 国公夫人与我说这事儿,怎么的,你也好奇那酒肆味道,想去试试口味?” 安国公夫人脸上一讪,她听出来了,长公主不爱听她提这事。 那么,是长公主烦广客来和背后的余如薇、但又管不住郡王,还是烦她无端端提起来这事? 安国公夫人一时吃不准,但她更偏向前者。 何况,来都来了,哪有打退堂鼓的? “不瞒您说,”安国公夫人脸上端住了,“我原先不晓得那酒肆,是昨儿我那庶女回家来提了两句,才晓得了状况。 她不是嫁了岑太保的次子吗?她说,岑太保好像有意替那庶出的孙儿求娶那酒肆的东家姑娘。 我听着就愣了,哪有娶商户女的! 再一细问才知道,原来就是定西侯回京的外孙女。 这问到最后,才晓得郡王也是常客。” 长公主的眉头倏然一皱:“什么话?岑太保想给孙子求娶余姑娘?” “嗳!”安国公夫人一时没品出这话中滋味,先应了下来。 哪成想,长公主嘴巴一动,全是讽刺:“他们岑家和定西侯府还能亲上加亲呢?他疯了不成?” 无论如何说,她都不会把岑家当做对手、放在眼里,只是觉得“逗趣”得很。 按说,岑太保不像是个傻子。 那么傻的人嘛…… 长公主瞥了安国公夫人一眼。 怕是这位听风就是雨了。 “我也觉得这事儿靠不住,”安国公夫人硬着头皮,继续说着,“定西侯那女儿,恨岑家恨得咬牙切齿,怎么会让女儿和岑家有往来? 侯夫人都去庄子上了,岑太保也不至于还抱着‘化干戈为玉帛’的想法吧? 但长辈是长辈,小辈是小辈,心思动了,怎么能是长辈们劝得住的? 先不说岑家那头,我今儿与您说这事儿,也是担心郡王他……” “你是说,”长公主不耐她说话说一半的态度,干脆点破了,“临毓说不准看上那余姑娘了,才会成天去广客来买吃食? 回头他还得跟岑太保那孙儿争起来,输了丢人,赢了也不见得多光彩,是这意思吧?” 安国公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点到为止,长公主怎么就不按常理出牌呢? 可话已至此,她不应也不可能,只好咬咬牙,道:“您别怪我多话。 我倒不是觉得姑娘家抛头露面不是回事儿,但那广客来拿您和郡王爷当招牌,是不是不太好? 郡王只好个吃食,要是被卷进侯府和岑家的事情里,那不是无妄之灾吗? 矜贵如郡王,被别人拉扯去抬了身价,那余家丫头还是厉害。” 长公主半闭着眼睛,没有打断安国公夫人,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姑娘家厉害便厉害吧,主要是……”安国公夫人顿了顿,略揣摩了下长公主的心思,才又道,“余家不吉利,说不好听些就是克亲。 要不是蜀地说不了亲了,她们也不会回京来。 我听大师们讲过,像这种从小体弱多病、突然又好起来了的,大多是克家里人才克回来的。” 长公主啧了声。 克亲不克亲的,她不晓得,也不在乎。 广客来有没有把她和临毓当招牌,她心里也有数。 那日是轻装简行,但出入酒肆,还是会被人认出来后传出去,但余姑娘那儿不曾宣扬过,只本分做生意。 如此说来,反倒是安国公夫人来者不善。 “我听不太明白了,”长公主上下打量着对方,质问道,“你特特意说这些,是想听什么答案? 是临毓就好口吃的,和那余姑娘没有旁的关系呢,还是不管临毓怎么想,我反正不喜欢余姑娘呢,亦或是岑家算什么东西,我相中的儿媳妇我迟早把人娶回来? 你到底想听哪一种?” 安国公夫人僵在那儿,所有的话都被堵住了。 长公主沉下了脸,不满的态度摆得明明白白:“我都不管临毓,你倒是管起我们母子来了! 他和余姑娘怎么回事,是他自己的事! 你看不懂?那你就别琢磨了。 我养儿子养得好极了。 我别的本事不见得,但我们家教有方,临毓从小耳濡目染,他看到的是驸马如何对待妻儿,我想他一定学得极好。 这般好品德在身,以后娶谁家姑娘,那日子都是和和美美、天长地久。 你关心庶女、视如己出,这是你的优点,但你有空教她低眉顺目,你也多教教你儿子如何关心关心家里人。 还是你管不了你儿子? 也对,你管不了老子自然也教不了小子。 我要是你,自家一堆麻烦事儿要操心,哪里还有心思琢磨别人家。” 安国公夫人从马车上下来,脸色难看至极,脑袋里一阵嗡嗡作响。 她何时被人这般劈头盖脸地嘲讽过? 皇太后在世时,都不会这么和她说话! 今日何止是脸皮,是全身上下的皮都被长公主撕下来踩了一通。 可她还不了嘴,只能硬撑着,以至于那华美马车离开,安国公夫人在尘土中身子一晃,险些脚软摔倒。 嬷嬷赶紧扶住她。 “她说她不管儿子的事!”安国公夫人紧紧抓住嬷嬷的胳膊,从牙齿缝里往外蹦字,“她怎么能说她不管?她骗谁?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她早前就急着要给郡王定个亲事了! 可她只去广客来吃过饭,之后对定西侯府、对那小丫头没有一点儿表示,我左想右想她应该都是不满意的,要不是如此,我会跟她说这些?” 嬷嬷忙劝她:“那您估摸着,长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应当还是不满意的吧?”安国公夫人倒吸了口气,“被我踩着痛脚了,对着我一顿损!她不也是拿儿子没办法吗?非得骂我一通才消气。” 等安国公夫人回到府里,姜瑛已经等着她了。 “母亲,长公主怎么说?”姜瑛忙问。 安国公夫人顿时又来了气,把长公主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是管不了老子教不了小子?”她拍着桌板,骂到,“那是我没有一个当皇帝的哥!我但凡是长公主、但凡是长公主……” 姜瑛愣着问:“您要如何?” “我养十个八个的男人,谁听话谁待着!”安国公夫人气得口不择言,“还管?管什么管!自己拎清楚去!” 姜瑛嘀咕道:“那您和长公主也不一样……” “你闭嘴!你也是个拎不清的!”安国公夫人拍了她两下,“嫁出去十多年了,还要回来让我掺和你婆家的事儿,糟心!” 姜瑛捂着胳膊,委屈极了。 “我还是那句话,”安国公夫人道,“你算是日子轻省的,你有儿子傍身,男人也听你的,你就别管你公爹和那庶孙的事了,你婆母都没跳脚,你太平些!” 姜瑛喏喏点头。 广客来。 雅间里,阿薇慢悠悠吃着茶。 李嬷嬷站在她面前,精神看起来比上一回好了些。 “看来,嬷嬷是找到线索了。”阿薇道。 李嬷嬷吞了口唾沫:“奴婢很用心,想了各种办法,给侯夫人设了机会。” 她与岑氏之间已经失去信任了。 岑氏若想做什么,一定会背着她,同时,岑氏也不信庄子上的任何人。 于是,李嬷嬷征得了阿薇同意,有两夜歇在了隔壁屋子里,只让个小丫鬟守夜。 小丫鬟“昏昏大睡”,全然不管岑氏。 “侯夫人谨慎,头一晚上她装疯卖傻的,和她之前在府里睡不好时一样,半夜突然站窗边发呆,还去翻架子找东西。” “那小丫鬟一动不敢动,睡得跟被下了蒙汗药一样,把侯夫人骗过去了。” “后头那一晚上,侯夫人就偷偷地写了张纸,藏在了她的被褥子底下。” “趁她解手,奴婢赶紧翻出来看了眼又给她放回去,表姑娘,上头写了个三十,还有一个名字,叫彭禄,是这两个字。” 李嬷嬷用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又道:“您仔细查查,肯定能挖出事情来!” 阿薇瞥了眼,问道:“岑氏狡猾,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故意写给你看的?” 李嬷嬷一怔。 阿薇又问:“便是真的,我去哪儿找那么个叫彭禄的人来?三十又是什么三十?李嬷嬷,你是千辛万苦寻来了线索,但你自己说说,好不好用嘛!” 李嬷嬷苦着脸,道:“可奴婢真的尽力了。” “办法总比困难多,”阿薇鼓励地看着李嬷嬷,“已经迈出一步了,一定能有第二步。嬷嬷吃口饭再回庄子上,我信你一定能从岑氏口中再翘出些好用的消息来。” 李嬷嬷的犹豫、踌躇在看到一大桌子好菜时,烟消云散了。 天知道她在庄子上吃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能吃饱,饿不死,也有口荤腥,但她跟着岑氏在定西侯府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她的嘴巴早就吃不惯粗茶淡饭了。 李嬷嬷狼吞虎咽,不住告诉自己。 哪怕和侯夫人打起来都要逼出真话! 她得派上用场! 有用的人,才能在表姑娘这儿换一口饭吃。 李嬷嬷回了庄子上,阿薇正琢磨那三十和彭禄,元敬就来取今日的午膳了。 厨房那儿赶紧装好盒,阿薇心念一动,问了一声:“你听说过一个叫‘彭禄’的吗?” 元敬摇了摇头,等出了广客来突然灵光一闪,又急匆匆跑进来。 “小的给我们爷收拾桌案时,那些纸张上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名字,”元敬恭谨道,“余姑娘您且等等,小的回衙门里看了,再来给您回话。” 元敬动作快,送好了吃食,又和沈临毓提了一嘴,不多时就在一张纸上寻到了这个名字。 沈临毓拿着这张纸,亲自走了趟广客来。 雅间里,他同阿薇介绍此人生平。 “彭禄,京城人,生前是成慧书院的学生,卒于永庆三十年,当时二十四岁。” “二十九年曾下场春试,第二场入场时因搜身着凉,病倒了,最终没有上榜。” “原本准备来年再比试一场,但他的胞妹在初冬染病没了,老母一时接受不了,也病恹恹的,彭禄操劳了一阵,身体也不好了,三十年元月,他从医馆出来、不小心跌入河中,等被人发现捞起来已是迟了。” “他母亲那年也没了,上头这些是从书院的先生和彭家邻居那儿打听来的。” “彭禄的才学不差,二十九年原本有机会……” 听到这里,阿薇联想到外头的科举舞弊传言,问:“王爷的意思是,彭禄有可能是二十九年受舞弊影响的考生?” “有些可能,”沈临毓轻轻点着扶手,又补了一句,“岑睦在成慧书院念过三年书,我查过,他们是旧识。” 阿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能让岑氏写下名字来,岑睦和彭禄绝不仅仅是旧识,而那三十,或许指的是彭禄意外丧命的永庆三十年。 至于其中另有什么故事…… “他的胞妹得了什么病?”阿薇问完,不等沈临毓回答,自己就先摆了摆手,“我猜王爷不知情吧?” 沈临毓无奈地摊了下手。 “这些琐事,镇抚司想来是有心无力的,”阿薇抬了下眉,“彭家住址给我,我让人去办。” 家长里短,东拉西扯。 左邻右舍怎么会和镇抚司的人拉家常? 战战兢兢答话,闭上门躲官,才是老百姓。 这种状况下能有大用处的,一个是闻嬷嬷,一个是许富德。 闻嬷嬷寻邻居家爱说闲话的老太,许富德找胡同里嘴巴没边、大话不断的混混汉子,双管齐下。 “彭禄父亲还在时,家底不差,早早开蒙念书,后来父亲做工时出意外没了,打官司赔回来一笔钱供家里人生活。” “彭禄是增生,每月有补助,念书倒是不成问题。” “他当时的确有个好友,曾数次到彭家来做客,看着比彭禄年纪小好几岁,彭禄说他们是书院同窗,交情和年纪无关。” “那人回回来时都提些礼物,看着家境远胜彭家,奴婢听人描述,很可能就是岑睦。” “因病落榜后,彭母曾和邻居老太倒苦水,说运气太差了,自家也没个背景,那考场查身的一看彭禄就知道他好欺负,故意为难人,大冷的天查了他一刻钟才会冻着,偏他们根本无处说理去。” “那邻居问她说,你们不是认得个官家公子吗?那人什么来历?过去的没了办法,往后能不能让他出出主意,不然下回考试还是这般被人为难去,那不是又得耽搁了吗?” “彭母没有明说那公子身份,只说别人是别人,这事不好胡乱麻烦人。” “彭禄的胞妹叫彭芸,兄妹差得也多,那年十四岁,邻居说是七月下旬就不怎么出门了,十一月病故的,这期间听见过她的哭声,哭得很惨,好像是小姑娘接受不了自己活不久、怕的。” “没有及笄,算是夭折的,匆匆就藏了,彭母哭天抢地的,彭禄那段时间整个人瘦得脱了相,话都不跟人说了,没两个月出了事,彭母接连失去儿女,没多久跟着去了,还是邻居们帮着收殓。” 听完闻嬷嬷说的,阿薇看向许富德。 许富德说了件不一样的。 “那年中元节,有个汉子在胡同口遇着彭禄给他爹烧纸。” “彭禄当时跟他爹保证,来年一定会考中,又说什么家里难,有个靠山才有前程,让他爹托梦劝劝他娘和他妹妹。” “那汉子当时喝了些酒,管不住嘴问彭禄‘托什么梦’,彭禄没理他。” “过了一个月两人又遇上了,汉子嘴闲又去招惹问‘你爹托梦没有?’他说彭禄那时的脸色比他欠了一屁股债都难看。” 121.第115章 他家却想倒打一耙(两更合一) 雅间里,气氛发沉。 阿薇捧着茶盏没有出声,垂着眼帘,一副思考模样。 许富德抹了一把脸。 他从那几个混不吝的汉子口中得来的不止是这些消息,还有一部分难以开口的。 倒不是他许富德的嘴有多么干净,嘴皮子干净的人可没法从那些浑人跟前打听消息回来,可他能在外头胡咧咧,但对着阿薇,他不太敢说。 无论是作为姨父,还是就一个跑腿的,表姑娘才多大年纪? 那些混账话,怎么能跟闺中姑娘说? 许富德反正说不出口。 他只好给闻嬷嬷递眼神,趁着阿薇沉思,他压着声道:“嬷嬷,总之就是不干不净的事。彭禄不是个东西,彭母也是向着儿子委屈女儿,那些浑人说得难听。我吃不准……” 闻嬷嬷知道他的意思。 简单总结两句,怕是浑人嘴巴大、又臆断,会冤枉了彭家人。 原原本本说出来,又实在难听得很,脏了姑娘的耳朵。 闻嬷嬷看了眼阿薇,同许富德道:“你说给我听。” 许富德忙点点头,一五一十都说了,说到最后自己都嫌脏,呸呸呸了好几声:“嬷嬷,嘴巴臭不可闻也就罢了,怎么能连心都那么脏呢!” 闻嬷嬷叹了一声,视线又落到了阿薇身上。 许富德不敢叫姑娘听的那些脏话,闻嬷嬷清楚,其实姑娘心里有数。 姑娘毕竟不是真的在余家庄子里长大的。 她们两人在外生活了那么些年,见过听过各种不平事。 乡绅强抢民女,赌棍卖妻女抵债,还有卖女求荣的,痞子欺负孤儿寡母的…… 姑娘心热,看不得这种事,恨不能冲出去解救,可当时她们两人自己就是泥菩萨,根本帮不了别人。 起初姑娘回到屋里就掉眼泪,抱着她问:“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平事?” 后来,年纪又长了几岁,姑娘不哭了。 她压在心底里,磨刀、切菜、炖肉,也算是平复心情的办法了。 许富德得了闻嬷嬷的交代,先一步离开了。 阿薇这时才回过神来,冲闻嬷嬷笑了笑:“为难他了。” 她当然看得出许富德抓耳挠腮的纠结样子,干脆装作出神去,也免得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不过,许富德低声和闻嬷嬷讲的话,阿薇其实都听到了。 闻嬷嬷给阿薇添了茶:“您看……” 阿薇收了笑,眉宇舒展、看着很平静,实则心中压着一团火:“我们就先当与彭禄往来的那书生是岑睦。 彭禄是个混蛋,不管这事是他自己想出来,还是岑睦示意了他、他就答应了,总之,他存了用妹妹换前程的想法。 春闱搜身被为难,他认为是自家普通,没有靠山,所以他想让岑睦以及背后的岑家做靠山。 他让他爹托梦劝劝,也就是一开始,他母亲和妹妹是不赞同的。” “彭母应当是想透彻了,”闻嬷嬷撇了撇嘴,“透彻”两字她说得讽刺至极,“据她家邻居说,中秋那日彭家好菜不少,彭禄提回来一竹篓的螃蟹,少说也有七八只。 邻居眼红,问彭母‘家里怎么舍得买这么多好吃的?’彭母说前几年为了给儿子攒束脩、一直节省,现在日子有奔头了。 邻居听了疑惑,春闱一考十几年不中的多得去,怎么彭母就对儿子这般有信心? 她就多说了句‘儿子若得前程、女儿嫁人都不愁了。’ 那邻居老太同我说,她当时泛酸、口气不大好,有些刺彭母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在里头。 彭母也听出来了,回得特别硬气,说什么‘等迎亲时一定来观礼,高门大户的轿不是哪儿都能瞧见的。’ 邻居当她吹牛,我琢磨着,是不是岑睦当时给了彭家错觉,以为彭禄春闱有望,彭芸也能嫁进去?” 阿薇道:“彭禄或许知道岑睦的身世,以为可以依样画葫芦。” 既要从岑睦下手,阿薇自然从李嬷嬷那里把事情问了。 岑睦的姨娘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找上岑家,迫使岑家认下母子俩。 有这样的范本在,彭禄也指着妹妹走这条路吧。 阿薇徐徐吐出一口气:“现在说不准的只有彭芸的态度。” 她是被兄长母亲逼迫的,还是她也被说服了、自愿寻上岑睦,都不好说。 那些浑人口中,两种猜测都有。 在那之后,邻居听见彭芸哭得很惨,是她被迫后郁郁寡欢,还是彭禄和岑睦谈崩了,亦或是彭家内部又起分歧,这也无法定论。 可不管是哪一种,彭家都不该以三条人命不声不响地没了来做结局。 这其中,必须要被揪出来的王八蛋是那个贵气的书生! 闻嬷嬷宽慰她道:“姑娘莫急,是与不是,会有答案的。” “八九不离十,”阿薇轻叹,“要不然,岑氏不会把彭禄的名字写下来。” 提起岑氏,闻嬷嬷眼神如刀:“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上一次姑娘那些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死前一定要拉个垫背的,尤其是这些时日岑太保那儿毫无进展,岑氏定然认为太保不管她、盼着她死,所以她写了那么一张字条。 姑夫人若发疯了冲过去杀她,她把字条拿出来,也算是张保命符。 她也不怕叫李嬷嬷发现,一个名字、一个‘三十’,谁会知道是什么呀?” “天要绝他们岑家,”阿薇评道,“岑氏在庄子上,她根本不晓得京中在查科举案,更有可能的是,她不知道科举案和彭禄有关,她或许只知道彭禄的死有些问题。 所以她也就没有想到,只彭禄这么一个名字,还真叫我们给翻出来了。” 二月十七,春闱三场总算结束了。 贡院外头人挤人的,全在等着考生出来。 岑睦也出来了,在那逼仄的号舍里待了几日,他浑身难受得很,赶紧回家沐浴更衣,收拾整齐后去见岑太保。 岑太保问了他的考卷,道:“答得不差,上榜应是极有希望。” “全靠您多年教导。” 岑太保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歇息吧,殿试上更要谨慎应对。” 等岑睦走了,岑太保阴沉了脸,原本慈眉善目的五官露出凶相来。 根据事前的调查,这次春闱出色的考生很多。 原本,照岑太保的想法,一道道设卡,断不能让那几个才貌双全的骄子站到金銮殿、站到永庆帝面前。 有那样的人才面圣,阿睦就别想得头甲了。 可惜,镇抚司给的压力大,风声太紧了,岑太保思前想后、最终都放弃了。 他一个也没敢去动! 阿睦最后得什么成绩,全靠真本事。 可偏偏春闱很讲究运气,学问一般但运气超然的,有可能缀在最后得中了,学问好但运气差的,倒在哪儿都不稀奇。 岑太保怕孙儿运气不好。抽到臭号,下雨天湿了卷子,左右号舍有人生病咳嗽不断影响人…… 揪心了九天,直把他揪心得够呛。 眼下,这第一关应当是过了,之后,还是看天命! 至于勉强消停了几天的镇抚司卷土重来,岑太保的心已经放平了。 二十九年,说到底就是一次尝试。 他挑中人选、他安排下去,他没有收过谁的银钱,事情也做得谨慎。 他那年不曾任考官,考生与他也不相干,镇抚司再怎么查都不会查到他头上。 至于出了些力的副考、同考官,没凭没据的事谁会自己往身上揽? 多巡视考场,多关注考生,那能算错吗? 岑太保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 说来,唯一对那年事情有些默契的是冯正彬,但冯正彬死了。 镇抚司抄了冯家,或许就是从冯正彬的遗物里发现了些端倪、才会盯上二十九年的科举,但岑太保敢确定、镇抚司手上没有实证。 若有明确抓人的证据,镇抚司早动手了。 现在,死无对证。 冯正彬即便真的大摇大摆写下了他岑文渊的名字,他也能甩干净! 谁叫冯正彬本就死得莫名其妙呢? 春闱结束后,城中的酒肆茶楼又热闹了起来。 考生们聚在一起探讨答卷,岑睦如考前说的那样再一次来了广客来,与人侃侃而谈。 许富德招呼了两个汉子吃酒,闻嬷嬷邀了两老太来、给她们送了些点心。 “都瞧过了,”闻嬷嬷与阿薇禀道,“就是岑睦。” 阿薇颔首。 手中的厨刀快速地切着萝卜丝,不多时就是一大盘。 夜幕降临。 十八的明月没有那么圆,却依旧亮堂。 阿薇在厨房边上那屋子置了桌菜,请岑睦吃酒:“考前说好的,给岑公子的庆功宴。这是杏酒,预祝公子杏榜提名。” 窗户半开着,岑睦在油灯光与月光中晃了神。 岑睦到底还记着不能醉酒,只是杏酒的寓意太好了,入口又绵软回甘,他在心神激荡里多饮了几盏,但点到为止,不愿多喝。 阿薇并不劝酒,因为桌上另有准备。 从浸泡了两年的杨梅酒中夹出来的酒渍杨梅,一盅醉生梦死的黄酒醉虾,一碟糟卤鸡,各色酒种混着来,热菜也全是下酒的,岑睦不知不觉间微醺,又在不知不觉间醉了。 模模糊糊地,岑睦听见眼前的人问着。 “我那表弟年后换了书院,才刚去不久,与同窗关系一般,岑公子以前去过书院吗?可有知交好友?” 屋子外头,翁娘子哄睡了小囡,正不远不近守着。 有小二跑着来寻她,小声道:“郡王来了。” 翁娘子一愣,正要抬步去前头迎客,就见那帘子一晃,沈临毓已经从大堂挪步到了后院。 廊下灯笼光淡,翁娘子一时没有看清沈临毓的神色,只觉得那月色笼着的人满是疲惫。 沈临毓抬眸看了眼那亮着灯的屋子,从半开的窗户里,他看到了趴在桌上的岑睦,和坐在桌子另一头、镇定自若的阿薇。 说来也怪。 他竟然从余姑娘的姿态里看出了点气定神闲的样子。 这叫沈临毓不由失笑了声。 翁娘子上来前,讪讪笑了笑:“您……” “我有事寻余姑娘,她既有客,我等一会儿就是了。”沈临毓道。 翁娘子“嗳”了声,又道:“那您去楼上雅间坐吧,还是前回那间,姑娘空了、我就同她说。” “不用,”沈临毓拒绝了,目光向着那处,语气听不出情绪,“我就在这里等,以防万一。醉酒的人容易失态,他毕竟是岑太保的孙子,你们轻着重着都惹麻烦,我来动手,岑太保不敢随便找我麻烦。” 翁娘子先前守着就是这意思。 既然郡王这么说了,她从善如流,从厨房搬了把杌子来。 沈临毓便在廊下坐着。 他也不干等着,取下了腰间的佩剑,长剑出鞘,银月映照下、剑身熠熠。 一手握剑,一手拿着帕子,他慢条斯理地擦拭。 明亮的剑身映出沉敛的眉眼,专注又清冷,只有时不时地抬起眼帘注视那屋子状况时,眼底的冷意才会稍许淡下去,只留下沉静。 也就是在这样的沉静里,沈临毓注意到余姑娘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气定神闲。 里头不知道说到了什么,余姑娘的身子绷得很紧。 她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愤怒。 与上次他说错话时、被余姑娘甩脸色的气截然不同,现在这种愤怒波澜壮阔,骨子里压都快压不住了。 见状,沈临毓的手指不由地失了下力道。 剑身低鸣。 他回过神来,夹住长剑,止住了它的龙吟之声,而后下意识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 沈临毓看到余姑娘的肩膀稍稍舒缓了些。 他以口型称了声“抱歉”,把长剑收回了剑鞘。 阿薇早就留意到沈临毓来了。 岑睦醉后话很多,几乎是问什么就答什么,说出来的话让本就对事情有所预期的阿薇都气得发闷。 刚才那声剑鸣把她从怒火中拖了出来,同时,也让她松了一口气。 真出了变故,总能多个助力。 虽然八成用不着,但这就像是备席面时多预留的那一桌菜,有这一份在,客人多了也不会手忙脚乱。 阿薇又定了定心神,问岑睦道:“所以是彭家算计了公子?” “可不是!”岑睦拍了下桌板,“说好了你情我愿的事,他家却想倒打一耙,简直莫名其妙!”(本章完) 122.第116章 这就是恶有恶报!(两更合一) 灯花啪的一声响。 阿薇拿剪子拨了拨灯芯,低垂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火光。 “倒打一耙?”她的声音里带着好奇与关心,“你让那家人给打着了吗?” 岑睦扶了下发胀的脑袋。 他自认为喝得不算多,但人却有些晕晕沉沉的。 喝了酒的身子发烫,烧得他皮肤微红,且管不住嘴。 “我和彭禄身份有别,起先并不熟悉,但这不是因为我看不起出身不如我的,而是他们与我相处,各有各的不自在。” “要么自卑束手束脚,要么另有目的的讨好,大家君子之交,过得去就好。” “彭禄在那些人之间与众不同,他年长我好几岁,功课不错,待人接物不叫人讨厌,他主动与我示好,我才与他往来。” “我还去他家拜访,每次登门都是各色礼物,从没有空手去的时候,他们起先也热情,后来彭禄春闱着凉、落榜,我还去探望过他,又给他请大夫。” “他说自己运气差,又说若是我下场考试定不会遇到像他这样的困境,这话其实没有错。” “进贡院要查验文书,名字出身都在上头,我身为太保之孙不可能受人为难,可这不是我的错,余姑娘你说,会投胎是我们这种人的错吗?” “再说,科举够公平了,才有那么多普通学子一步步往上爬,就像我祖父,他当年也没有什么家世可言,靠着自己在科举中杀出来,几十年后托举全家人。” “彭禄学问不差,虽然折戟,但再考就是了,他金榜题名,他的儿孙不也受益吗?” “你看,我对彭禄算是尽了同窗的心了!” “后来他来寻我,说感激我开导他,请我去家中吃酒,我提着酒菜高高兴兴去了。我那日喝得有点多,彭禄说他妹妹也要感谢我、与我敬酒,我自不好拂了姑娘家的面子。” “这难道不是你情我愿?我没有硬来,彭芸自己贴上来,她要不愿意,她母亲兄长就在隔壁,她怎么不喊不叫?” “彭家就这么一院子,有什么动静一清二楚,我和彭芸做什么,另两个也不是聋子,他们根本没有来拦,第二天我离开时彭禄还送了我。” “那之后,我好一阵没有去彭家,彭禄带话说彭芸惦记我,可我实在没空,我给了他一大把银钱,让他给家里买些好吃的,再给彭芸买个珠串镯子什么的。” “哪知道秋天时,彭禄说他妹妹在家要死要活的,说我始乱终弃,她还有了身孕,问我何时迎她入门……” “开什么玩笑!我何时说过要迎她入门?” 岑睦越说越是生气。 酒气之下,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话根本不该同阿薇说,只知道这事儿憋在心里他委屈、不甘极了。 他是被算计的,他不吐不快! “你猜彭禄怎么说的?他说我岑睦就是无聘无媒生下来,我姨娘可以抱着我进岑家,他妹妹也行。” “我这才知道,他打的是这样的主意!我把他当关系好的同窗,他把我当生意!” “他说他光脚不怕穿鞋的,我不认,他去找我祖父认。” “就为这事,我被祖父训惨了!” “不过一段露水情缘,非说肚子里得了我的种,我怎么不知道我这般能耐?谁知道他们彭家哪里弄来的肚子!” 阿薇把剪子按在灯台旁。 下意识地,她先看了眼窗外。 廊下,月光勾勒出沈临毓的身形,他抱着剑靠墙站着,见她看过来,他微微颔首示意。 阿薇抿了下唇,手从剪子上挪开,压住了想给岑睦来一刀的心思。 “后来呢?”她引着岑睦往下说。 “后来?”岑睦冷笑了声,“祖父让了一步,说好了等第二年春闱,彭禄考中了,岑家把彭芸接回来。 这不是应该的吗?怎么也要等到彭芸生产之后,才知道那孩子像谁吧? 结果十一月还是什么时候吧,彭芸死了。 彭禄还说是我害死了她,这关我什么事?她大肚子,她在彭家养胎,越养越差一尸二命,怪我? 我难道没给银子吗?我给她安胎的银子足够她天天锦衣玉食! 罪魁祸首明明是彭禄和他那娘,彭芸小产,他们没有请大夫,怕走漏消息丢人! 让彭芸粘上我的时候怎么不怕丢人? 拿彭芸的肚子让岑家认下时怎么不怕丢人? 彭芸一死,立刻一口棺材抬出去,说什么夭折的姑娘不能停灵,彭芸算姑娘吗?说穿了是怕被邻居发现彭芸小产而死! 再之后,彭禄给他母亲买药、失足落河,他母亲很快也死了。 这就是恶有恶报! 他们自找的!” “恶有恶报?”阿薇听见了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没有什么比这四个字从岑睦口中说出来更让她觉得讽刺和笑话的了,她问,“岑公子相信恶有恶报?” 岑睦抬着头,眉眼之间是张狂的醉态:“相信!怎么会不信呢?” 阿薇呵的笑了声。 只要岑睦清醒,他就会注意到阿薇眼睛里没有一丁点的笑意。 可他醉着,他发现不了,甚至没有听出阿薇的声音都不似之前那么平和了。 “那你姑母呢?”阿薇又问,“她杀了她之前的未婚夫,又杀害了我的外祖母,两条人命,她会有恶报吗?” 岑睦愣住了。 除了刚才滔滔不绝的彭家事情还有些思绪,其他的人与事在他的脑海里此刻都是浆糊一团。 岑睦回答不了,整个人像是走在死胡同里,迷迷瞪瞪、晕头转向。 良久,他才一个激灵地点了下头:“恶有恶报,应该的。” “是啊,”阿薇直直看着岑睦,“岑氏早几年天不怕地不怕,这两年中邪了一样后怕,夜里睡不好,梦里全是来索命的仇家。 岑公子,彭芸小产得不到救治、一尸两命,彭禄跌落寒冬的河里、冻死淹死,他们的母亲接连失去儿女,一蹶不振病故,你说,他们若要索命寻仇家,要寻谁?会不会来寻你?” 岑睦瞪着眼珠子问:“为什么寻我?” “是,彭芸该找不请大夫的母亲和兄长,可他们都死了,彭禄自己掉水里了,彭母按说该找阎王算账,”阿薇说到这里顿了顿,笑意阴冷,“可谁叫他们是恶人呢? 恶人的想法与常人有别,他们会怪你让彭芸有孕,怪岑家不早早接彭芸进门。 彭芸若好好活着,彭母不会生病,彭禄不用去买药,也就不会落水,谁都不会死。 你说,他们都恨你,会来找你吗?” 阿薇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每个字都沉得如同大锤,一下一下砸在岑睦脑门上。 眼冒金星。 www ¤an ¤c〇 岑睦的酒瞬间醒了些。 后知后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彭芸的事一出,他还怎么把余如薇骗得团团转? “余姑娘。”岑睦忙不迭站起身,想要补救一番,偏他的身体还醉着、摇晃间袖子擦到了酒盏。 啪—— 酒盏落地,顷刻裂开。 声音入耳,岑睦的酒醒了大半。 “可惜,”阿薇依旧镇定,只露出了遗憾之色,“这套酒具是我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我还十分中意。” 闻言,岑睦下意识地看向了地上的碎瓷:“我赔你一套吧。” “随意,”阿薇也起身来,“正好酒水也没了,夜深了,岑公子请回吧,我叫人进来收拾就好。” 岑睦张了张嘴,犹豫再三,道:“今日打搅余姑娘了,我过几日再来给赔礼。” 往外走时,岑睦后悔极了。 酒后失言。 他就不该提彭家! 现在也是多说多错,还是等酒醒后才仔细思量。 阿薇送他,从屋里出来时,她一眼看去,并未在廊下看到沈临毓,就猜他应当是站在了暗处,以免叫岑睦发现。 岑睦心不在焉,走到后门处又与阿薇道别。 阿薇已经调整了情绪,道:“岑公子放心,既然是做一回酒友,那酒桌上的话题酒桌上了,酒醒后就当没有听过、说过。” 岑睦心中一喜,赶紧点头:“是,不提了、不提了。” 阿薇关上了门板,扶着门栓,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身后有脚步声。 或许是怕突然出现会吓着她,脚步的主人并未压着动静,一步一步很是清晰,最后停在了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阿薇转过身去,月色之下,果然是沈临毓。 沈临毓朝先前那屋子抬了抬下颚:“翁娘子在收拾,刚才听见东西碎了,她吓了一跳。” “我没事,”阿薇道,“岑睦醉酒说了不少彭家的事,清醒了就后悔,不过,他应该不会让岑太保知道。” “不提了”那三个字,被岑睦说得像免死金牌一般,足见心虚。 阿薇往回走了几步,问:“王爷怎么过来了?” 从后门下出来,月辉下,她的眉心微蹙,整个人笼在浓浓的疲惫之中,她的体态依旧挺拔,只是绷得很紧。 沈临毓看在眼中,“不放心”三个字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上回一言不慎的后果,他记得很清楚。 “有些进展,想和余姑娘探讨,”沈临毓斟酌了用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刚吹了风有些凉,厨房里暖和,去那里说吧。” 阿薇应了。 沈临毓同她一起过去。 这个时辰,厨子们都已经离开了。 灶中的火没有全灭,只是压得很小,阿薇蹲下身拨弄柴火,使它烧得旺些。 沈临毓把之前那杌子又提了回来,笑着道:“再向余姑娘讨杯热茶。” 阿薇从橱柜里取了两只碗,添了点蜂蜜,拿温水化开,递了一碗给他:“这里没有茶叶,王爷将就喝个蜜水。” “蜜水也不错,”沈临毓一口饮了,问,“我刚才看着,余姑娘在隔壁几乎没有动筷子?要不要再弄些吃食填个肚子?” 阿薇愣了下,而后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 食材几乎都已经收拾了,橱柜里只有简单的几样,她在里头看到了一些豆腐,窗下竹篓里还有些蔬菜。 “菜豆腐汤,再加点白饭,”阿薇说着,又问,“王爷要来一碗吗?” 沈临毓弯着唇:“好。” 这对阿薇来说算是最简单的吃食了。 沈临毓看着她拿厨刀切菜切豆腐,肉眼可见的,她那紧绷着的心神一点点松弛下来。 是了,余姑娘在厨房里时,是最放松的。 在厨房里让她做些事,比去雅间里坐着说话,对余姑娘更好。 两碗菜泡饭,阿薇没有用大灶,小炉子架口小锅慢慢滚。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炉子旁,沈临毓不疾不徐、轻声同她说科举案。 “已经认定了二十九年的恩科出了状况,也猜想到了岑太保舞弊的目的就是给岑睦铺路,”沈临毓道,“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两者之间的联系扣上,让舞弊指向岑太保。 目前是卡在这儿了,但已经走到这一步、一定能走得完。 科举舞弊动摇国之根本,一旦坐实,岑太保必倒。” “是个好消息,”阿薇说完,补充道,“今晚听了些格外糟心的事,但也得了个好消息,谢谢。” 哪怕还卡着,但也足够让她觉得松一口气了。 汤泡饭煮好了,一人盛一碗。 沈临毓在氤氲的白气里看着阿薇,她一手碗、一手勺子,轻轻吹气,细嚼慢咽。 这滋味很是清淡,但在料峭的二月深夜里,又很是暖胃,只叫人五脏六腑都舒坦了起来。 阿薇的情绪熨帖许多,哪怕再和沈临毓说起岑睦的酒后失言也没有气愤不已。 “彭芸或许是小产而亡,但一家三人接连出事,未免太巧了些,尤其是彭禄落水。” “这让我想起了陶家的事,陶禹川死在岑氏手中,陶禹林则是岑太保让人收的尾,引人赌债筑高台,陶大人丢了乌纱帽,一家赶出京城。” “陶家本是官身才没有都丢了命,彭家远不如陶家,再者,时过境迁,三十年前的岑文渊也没有舞弊案时的岑太保心狠手辣。” “岑氏的两条人命盖不到岑太保头上,但他要是给岑睦收拾过彭家的事,他也沾了人命,是不是又是一桶沙子?” 沈临毓一面静静地听,一面舀着小锅子里的汤泡饭,锅子见底,一点不剩,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取帕子擦了嘴,沈临毓道:“知道了。” 说完,他自己就先笑了。 余姑娘都指了方向了,跑个腿、受个差遣,又不难的。 123.第117章 你这时候想起来以德报怨了?(两更合一) 岑睦睡迟了。 昨夜吃多了酒又吹了风,脑袋胀痛得厉害。 中午时,他被叫去了书房。 岑太保特地回府用午膳,关心着岑睦的状况:“怎能多喝?前头还有殿试,忘了吗?” 岑睦忙道:“是孙儿的错。” 他认得快,岑太保也就歇了絮絮叨叨的心,只道:“昨晚在广客来喝的酒?你和那小丫头片子……” 说话间,岑太保敏锐地察觉到岑睦的眼神回避一下,他不由皱眉。 “怎么了?”他问,“出了什么状况?” “没有!”岑睦如惊弓之鸟,立刻否认,“没有什么状况!” 岑太保自然不信。 他站起身,走到岑睦身边,按住他的肩膀,道:“定西侯府那对母女可不是跟你讲什么道理脸面进退的主儿!你没有做什么会被她们寻上门来的事吧?她们可不是轻而易举能处置得了的!” 岑睦浑身僵硬,咬牙道:“没有,祖父您放心,孙儿虽然想过要戏弄她,但您上回劝过之后、我就放弃了,我没怎么样她。” 放弃之说是权衡,但“没怎么样”是千真万确。 就是吃个饭、喝个酒而已,多靠近两步都会被避开。 因着那位姑母侯夫人,岑陆两家关系恶劣,所以岑睦打的是徐徐图之的主意,根本不会冒进。 唯一的失误是昨晚上喝多了、说多了。 曾与人有私这种事,说给不相干的人听也就是一句风流笑话,可偏就说给了余姑娘听。 往后,越发不好哄骗了。 至于彭家死完了,岑睦没有放在心上,恶有恶报,关他什么事? 这也不值当和祖父提。 岑太保听他信誓旦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分得清轻重。 你姑母那里的事,之后自有办法处理,你顺手图个高兴就行了,但若是为这事把自己连累进去,那是本末倒置! 祖父还是这句话,等你金榜题名,在官场上磨砺几年,把岑家撑起来,你的风光还在前头。 阿睦,你的父亲、叔父,你那两个兄长,他们在读书上没有天分。 比你年纪小的,等能在他们身上看出希望时,祖父已经老了! 托举他们得靠你!托举这个家也要靠你! 祖父好不容易才从一介白丁爬上来,爬到今日的三公之位,几十年的奋斗和努力难道就只能庇护这么点时日? 祖父不甘心! 祖父要让岑家一代代地都在京城、在千步廊站稳脚跟。 你不要让祖父失望!” 岑睦的呼吸一凝。 这些话,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听了无数次。 祖父一遍遍告诉他,他岑睦就是整个岑家眼下唯一的希望。 他一个庶孙,能得到最大的支持,靠的就是他会念书,和家里其他子弟不会念书。 只这一点,不止祖父器重他,从来就不怎么待见他的父亲也不敢黑脸给他看。 “孙儿知道,”岑睦沉声道,“孙儿自觉此次春闱答得不差,殿试时也一定会竭尽全力。” 岑太保颔首,算是满意了。 吃过午饭,岑太保回了官署。 岑睦老实了两日,又去了广客来。 见阿薇果然如那夜说的,酒桌上的事情酒桌上了,根本不提彭家事,岑睦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而岑太保,这几日顾不上关心孙儿了。 镇抚司卷土重来。 贡院里,考官们批卷,官差们问话,人人都不自在得提心吊胆。 金銮殿上吵了几回,但岑太保也看出来了,永庆帝偏着镇抚司,所以吵了也白吵。 岑太保自认为轻易不会被查到脑袋上,但会不会被查到,和有没有人在后面咬着不放,感觉上截然不同。 或许有人喜欢指点江山、看对手被耍得团团转的样子,但岑太保不喜欢。 他谨慎惯了。 他烦镇抚司的阴魂不散,更烦岑氏的催促。 散值后,马车经过广客来,岑太保掀了帘子一角,阴沉的视线看着那客人进出的酒肆。 定西侯那女儿不是个疯子吗? 不是拿匕首扎人都面不改色吗? 怎么还没去把阿妍捅了?! 最好全死了,一了百了! 岑太保恨恨的想。 事实上,陆念没有闲着。 沈临毓那儿给了消息,彭家的事绝非意外,确有人在其中谋算。 只是眼下时间有限,要查得水落石出,恐还要些时日。 陆念不想干等着,她和阿薇一起出了城,去了如水庵。 这庵堂位于山腰,小小一间,里外修行的尼师还不足十人,没有什么香火。 自薛文远被定罪行刑后,岑琅就被送到了这里,每五天,岑家会有婆子来给她送些东西。 岑琅没有想过要跑。 她过惯了好日子,受不了风餐露宿,也没有年轻女子那般豁出去的勇气,反而因着年近三十、听说过许多没有户板身份的女子举步维艰、被人谋害的事,因此越发得不敢往外踏出一步。 “你竟然能受得了住在这种地方?”陆念大步走进来,左右看看,啧啧点评,“你比岑氏能屈能伸呐!岑氏被迫住在庄子上,大呼小叫的。” 岑琅冷着脸看她和阿薇:“你们来做什么?” “怎么说,你也是听了我的指点才绞了头发,”陆念自顾自在桌边坐下,凤眼笑眯眯着,“我这人讲道义,帮人帮到底,你只要听话,我就不会半道上把你扔下去。” 闻言,岑琅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鬓角。 她没有剃头,依旧留着她那被绞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只稍微修剪了下,平日用僧帽拢着。 “你要帮我从这里离开?”岑琅摇了摇头,“不需要,过几年我就能回去。” “哦,你家里答应你的?”陆念听得笑了起来,“你信啊?” 岑琅的视线闪烁了下。 老老实实在庵堂里住几年,等薛家的事情过去了,再回府里。 这是祖母与母亲给岑琅的承诺,岑琅相信、且只能让自己深信不疑。 “也是,不管你祖父如何想,你总归还有亲娘在,”陆念感叹了声,见岑琅眉宇一松,她话锋一转,“可谁知道岑家还在不在呢?” 岑琅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岑氏手里两条人命,岑太保从中得了那么多好处,真以为岑家能全身而退?”陆念抬声问。 岑琅心头一颤。 她想起那日她追问时、祖母打她的那一巴掌…… “可、可你说,你是来帮我的!”岑琅看着陆念,一时弄不懂她的意思。 “现在咬着岑家不放的可不止是我,”陆念的眼睛明亮,“岑睦下场春闱,你说他能不能考中?” 岑琅怔愣。 她跟不上陆念的思路。 “我换一个问法,”陆念道,“你祖父能接受岑睦考不中吗?他身为太保,能看着宝贝孙儿落榜吗?” 岑琅瞪大了眼睛:“这话不能胡说!” “我何时跟你胡说过?我回回跟你说真话,”陆念笑得肆意,“岑睦念书念得如何,你我不能评断,但他做人做得怎么样,岑琅,你别说你不知道。 岑氏的事,你是小辈,你不知情。 但岑睦是你那让人厌恶、害得你母亲卧床多年的姨娘抱回来的,是让你们兄妹难堪不已的庶弟。 你未必记得他的好事,但他的蠢事,你会放过吗?” 岑琅听明白了。 她紧紧握住拳头,咬着牙道:“是,你让我绞头发归家,我记你的情! 我也讨厌岑睦,我烦他烦得要死! 但我姓岑,他也姓岑,我与他自相残杀,让你渔翁得利吗? 陆念,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 “你难道不是?”陆念反问。 岑琅被她这理所应当的态度气得浑身哆嗦。 “薛文远死了,黄镇也死了,你不会真觉得新宁伯府和你祖父没有一点儿关系吧?”陆念抚掌笑了声,指了指阿薇,又指了指自己,“岑睦一屁股烂账,你祖父没少替他收拾吧? 为了岑睦,他费了多少力气?你那两个兄弟,跟岑睦一比,什么都不算。 收拾了那么多烂账的岑太保,你说他的屁股干净不干净?!” 岑琅扭头:“你既然说得这般笃定,你报官也好什么都好,你自己去!” “那你就等着抄家灭族吧,”陆念气定神闲,“一旦他金榜题名,甚至得了头甲,圣上钦点,一时风头无二。 我把他的那些事儿都掀开来,圣上点了那么个玩意儿,他颜面扫地,你说、你说,你们岑家是什么结果? 啧啧啧! 光是跟你这么一说,我就一身鸡皮疙瘩,好开心啊!” 岑琅的嘴唇不住发抖,一瞬不瞬看着起身向她走过来的陆念。 陆念一直到岑琅面前才停下,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你说,都是惹是生非,为什么岑睦能被护着保着,而你需要断发换一条生路? 你是外嫁女,你不配你祖父花大力气保,但同样是孙儿,他为什么能狠心不管岑瞻? 要不是薛文远硬气,自己一肩扛了,薛波也没有咬出岑瞻来,你说,就镖局那案子,你的宝贝亲弟弟岑瞻能全身而退吗? 当时,岑瞻可是苦恼到来侯府向岑氏求援了。” 陆念的手指没有用多少力气,但岑琅却异常的痛。 眼眶湿润,她迫不得已地看着陆念,脑海里两个声音反反复复的拉扯。 一个说,祖父没有放弃阿瞻;另一个说,没有错,祖父就是偏心。 明明、明明岑睦更混账,岑睦主动惹事,祖父替他收拾干净,而她和阿瞻都是无妄之灾! 若只是她自己倒也算了,但阿瞻、阿瞻…… “阿瞻怎么办?”岑琅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要哭出来,“你要对付的是我祖父,可我说了,我们都姓岑,我和阿瞻,我们都……” 陆念啧了声,不屑道:“瞻前顾后,什么都不肯放、什么都想要,你的心可真贪呐!你在你祖父眼中还不如岑氏那个侄女,岑氏还知道‘回报’娘家,而你只能添乱。” “我……” 陆念打断了她的话。 “帮人帮到底,谁让我就是这么讲道理呢?” “岑文渊敛财无度是为了他自己,你们做晚辈的固然也受益了,却也不过是他手指缝里漏下来的本该给你们的那么点,他有考虑过事发之时你们会如何吗?” “你祖母口口声声为了你们,她助纣为虐时考虑过你们吗?” “她心疼的是她的长孙、是老来子,你和岑瞻不过是顺带着的、是他好长孙、好次子的悲惨故事里的添头,有用时把你们添上,没用时她为你争取过什么吗?” “岑睦睡他同窗的胞妹,害得人全家没一个活人时,他想过他惹出来的事会祸及家人吗?他惦记过你这位姐姐吗?” “岑瞻是向着你,但没有岑瞻稀里糊涂被你姑母牵着鼻子走,薛家指不定还好好的呢!他在其中拉着薛波做事时,有想到薛家是你的婆家,一旦薛家的事情藏不住,你要怎么办吗?” “岑琅,你拎得清一些!你没有跟薛家活下来的其他人一样流放,不是岑家替你争取的,是你自己绞了头发、逼出来的一条活路!” “你不肯跟薛家共沉沦时,岑家上上下下,有谁是真的站在你一边?有谁从心底里支持你自寻活路?” “没有吧?他们都想舍了你,换薛文远闭紧嘴巴!” “结果,你这时候想起来以德报怨了?” “那日在广客来我就和你说过,我不会放过薛文远,我动不了你祖父、我先拿薛文远开刀,我说到做到。” “今日我也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祖父,而你,你一个绞了头发当尼姑的外嫁女,你想活,你得自己拼尽全力了。” 句句如刀。 岑琅的心在尖锐的话语里被割得七零八落。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用力地挥开了陆念捏在她下巴上的手,崩溃地蹲下身子掩面痛哭。 “你、你……”岑琅哭得声音直颤,“你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撕开她所有的侥幸,逼得她面对一切? 阿薇让陆念又在桌边坐下来,冲她轻轻点头。 陆念支着腮帮子不吭声。 阿薇这才走向岑琅,在她身前蹲下来,将一张帕子递到她的面前。 124.下午更 岑睦睡迟了。 昨夜吃多了酒又吹了风,脑袋胀痛得厉害。 中午时,他被叫去了书房。 岑太保特地回府用午膳,关心着岑睦的状况:“怎能多喝?前头还有殿试,忘了吗?” 岑睦忙道:“是孙儿的错。” 他认得快,岑太保也就歇了絮絮叨叨的心,只道:“昨晚在广客来喝的酒?你和那小丫头片子……” 说话间,岑太保敏锐地察觉到岑睦的眼神回避一下,他不由皱眉。 “怎么了?”他问,“出了什么状况?” “没有!”岑睦如惊弓之鸟,立刻否认,“没有什么状况!” 岑太保自然不信。 他站起身,走到岑睦身边,按住他的肩膀,道:“定西侯府那对母女可不是跟你讲什么道理脸面进退的主儿!你没有做什么会被她们寻上门来的事吧?她们可不是轻而易举能处置得了的!” 岑睦浑身僵硬,咬牙道:“没有,祖父您放心,孙儿虽然想过要戏弄她,但您上回劝过之后、我就放弃了,我没怎么样她。” 放弃之说是权衡,但“没怎么样”是千真万确。 就是吃个饭、喝个酒而已,多靠近两步都会被避开。 因着那位姑母侯夫人,岑陆两家关系恶劣,所以岑睦打的是徐徐图之的主意,根本不会冒进。 唯一的失误是昨晚上喝多了、说多了。 曾与人有私这种事,说给不相干的人听也就是一句风流笑话,可偏就说给了余姑娘听。 往后,越发不好哄骗了。 至于彭家死完了,岑睦没有放在心上,恶有恶报,关他什么事? 这也不值当和祖父提。 岑太保听他信誓旦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分得清轻重。 你姑母那里的事,之后自有办法处理,你顺手图个高兴就行了,但若是为这事把自己连累进去,那是本末倒置! 祖父还是这句话,等你金榜题名,在官场上磨砺几年,把岑家撑起来,你的风光还在前头。 阿睦,你的父亲、叔父,你那两个兄长,他们在读书上没有天分。 比你年纪小的,等能在他们身上看出希望时,祖父已经老了! 托举他们得靠你!托举这个家也要靠你! 祖父好不容易才从一介白丁爬上来,爬到今日的三公之位,几十年的奋斗和努力难道就只能庇护这么点时日? 祖父不甘心! 祖父要让岑家一代代地都在京城、在千步廊站稳脚跟。 你不要让祖父失望!” 岑睦的呼吸一凝。 这些话,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听了无数次。 祖父一遍遍告诉他,他岑睦就是整个岑家眼下唯一的希望。 他一个庶孙,能得到最大的支持,靠的就是他会念书,和家里其他子弟不会念书。 只这一点,不止祖父器重他,从来就不怎么待见他的父亲也不敢黑脸给他看。 “孙儿知道,”岑睦沉声道,“孙儿自觉此次春闱答得不差,殿试时也一定会竭尽全力。” 岑太保颔首,算是满意了。 吃过午饭,岑太保回了官署。 岑睦老实了两日,又去了广客来。 见阿薇果然如那夜说的,酒桌上的事情酒桌上了,根本不提彭家事,岑睦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而岑太保,这几日顾不上关心孙儿了。 镇抚司卷土重来。 贡院里,考官们批卷,官差们问话,人人都不自在得提心吊胆。 金銮殿上吵了几回,但岑太保也看出来了,永庆帝偏着镇抚司,所以吵了也白吵。 岑太保自认为轻易不会被查到脑袋上,但会不会被查到,和有没有人在后面咬着不放,感觉上截然不同。 或许有人喜欢指点江山、看对手被耍得团团转的样子,但岑太保不喜欢。 他谨慎惯了。 他烦镇抚司的阴魂不散,更烦岑氏的催促。 散值后,马车经过广客来,岑太保掀了帘子一角,阴沉的视线看着那客人进出的酒肆。 定西侯那女儿不是个疯子吗? 不是拿匕首扎人都面不改色吗? 怎么还没去把阿妍捅了?! 最好全死了,一了百了! 岑太保恨恨的想。 事实上,陆念没有闲着。 沈临毓那儿给了消息,彭家的事绝非意外,确有人在其中谋算。 只是眼下时间有限,要查得水落石出,恐还要些时日。 陆念不想干等着,她和阿薇一起出了城,去了如水庵。 这庵堂位于山腰,小小一间,里外修行的尼师还不足十人,没有什么香火。 自薛文远被定罪行刑后,岑琅就被送到了这里,每五天,岑家会有婆子来给她送些东西。 岑琅没有想过要跑。 她过惯了好日子,受不了风餐露宿,也没有年轻女子那般豁出去的勇气,反而因着年近三十、听说过许多没有户板身份的女子举步维艰、被人谋害的事,因此越发得不敢往外踏出一步。 “你竟然能受得了住在这种地方?”陆念大步走进来,左右看看,啧啧点评,“你比岑氏能屈能伸呐!岑氏被迫住在庄子上,大呼小叫的。” 岑琅冷着脸看她和阿薇:“你们来做什么?” “怎么说,你也是听了我的指点才绞了头发,”陆念自顾自在桌边坐下,凤眼笑眯眯着,“我这人讲道义,帮人帮到底,你只要听话,我就不会半道上把你扔下去。” 闻言,岑琅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鬓角。 她没有剃头,依旧留着她那被绞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只稍微修剪了下,平日用僧帽拢着。 “你要帮我从这里离开?”岑琅摇了摇头,“不需要,过几年我就能回去。” “哦,你家里答应你的?”陆念听得笑了起来,“你信啊?” 岑琅的视线闪烁了下。 老老实实在庵堂里住几年,等薛家的事情过去了,再回府里。 这是祖母与母亲给岑琅的承诺,岑琅相信、且只能让自己深信不疑。 “也是,不管你祖父如何想,你总归还有亲娘在,”陆念感叹了声,见岑琅眉宇一松,她话锋一转,“可谁知道岑家还在不在呢?” 岑琅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岑氏手里两条人命,岑太保从中得了那么多好处,真以为岑家能全身而退?”陆念抬声问。 岑琅心头一颤。 她想起那日她追问时、祖母打她的那一巴掌…… “可、可你说,你是来帮我的!”岑琅看着陆念,一时弄不懂她的意思。 “现在咬着岑家不放的可不止是我,”陆念的眼睛明亮,“岑睦下场春闱,你说他能不能考中?” 岑琅怔愣。 她跟不上陆念的思路。 “我换一个问法,”陆念道,“你祖父能接受岑睦考不中吗?他身为太保,能看着宝贝孙儿落榜吗?” 岑琅瞪大了眼睛:“这话不能胡说!” “我何时跟你胡说过?我回回跟你说真话,”陆念笑得肆意,“岑睦念书念得如何,你我不能评断,但他做人做得怎么样,岑琅,你别说你不知道。 岑氏的事,你是小辈,你不知情。 但岑睦是你那让人厌恶、害得你母亲卧床多年的姨娘抱回来的,是让你们兄妹难堪不已的庶弟。 你未必记得他的好事,但他的蠢事,你会放过吗?” 岑琅听明白了。 她紧紧握住拳头,咬着牙道:“是,你让我绞头发归家,我记你的情! 我也讨厌岑睦,我烦他烦得要死! 但我姓岑,他也姓岑,我与他自相残杀,让你渔翁得利吗? 陆念,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 “你难道不是?”陆念反问。 岑琅被她这理所应当的态度气得浑身哆嗦。 “薛文远死了,黄镇也死了,你不会真觉得新宁伯府和你祖父没有一点儿关系吧?”陆念抚掌笑了声,指了指阿薇,又指了指自己,“岑睦一屁股烂账,你祖父没少替他收拾吧? 为了岑睦,他费了多少力气?你那两个兄弟,跟岑睦一比,什么都不算。 收拾了那么多烂账的岑太保,你说他的屁股干净不干净?!” 岑琅扭头:“你既然说得这般笃定,你报官也好什么都好,你自己去!” “那你就等着抄家灭族吧,”陆念气定神闲,“一旦他金榜题名,甚至得了头甲,圣上钦点,一时风头无二。 我把他的那些事儿都掀开来,圣上点了那么个玩意儿,他颜面扫地,你说、你说,你们岑家是什么结果? 啧啧啧! 光是跟你这么一说,我就一身鸡皮疙瘩,好开心啊!” 岑琅的嘴唇不住发抖,一瞬不瞬看着起身向她走过来的陆念。 陆念一直到岑琅面前才停下,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你说,都是惹是生非,为什么岑睦能被护着保着,而你需要断发换一条生路? 你是外嫁女,你不配你祖父花大力气保,但同样是孙儿,他为什么能狠心不管岑瞻? 要不是薛文远硬气,自己一肩扛了,薛波也没有咬出岑瞻来,你说,就镖局那案子,你的宝贝亲弟弟岑瞻能全身而退吗? 当时,岑瞻可是苦恼到来侯府向岑氏求援了。” 陆念的手指没有用多少力气,但岑琅却异常的痛。 眼眶湿润,她迫不得已地看着陆念,脑海里两个声音反反复复的拉扯。 一个说,祖父没有放弃阿瞻;另一个说,没有错,祖父就是偏心。 明明、明明岑睦更混账,岑睦主动惹事,祖父替他收拾干净,而她和阿瞻都是无妄之灾! www?tt kān?c o 若只是她自己倒也算了,但阿瞻、阿瞻…… “阿瞻怎么办?”岑琅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要哭出来,“你要对付的是我祖父,可我说了,我们都姓岑,我和阿瞻,我们都……” 陆念啧了声,不屑道:“瞻前顾后,什么都不肯放、什么都想要,你的心可真贪呐!你在你祖父眼中还不如岑氏那个侄女,岑氏还知道‘回报’娘家,而你只能添乱。” “我……” 陆念打断了她的话。 “帮人帮到底,谁让我就是这么讲道理呢?” “岑文渊敛财无度是为了他自己,你们做晚辈的固然也受益了,却也不过是他手指缝里漏下来的本该给你们的那么点,他有考虑过事发之时你们会如何吗?” “你祖母口口声声为了你们,她助纣为虐时考虑过你们吗?” “她心疼的是她的长孙、是老来子,你和岑瞻不过是顺带着的、是他好长孙、好次子的悲惨故事里的添头,有用时把你们添上,没用时她为你争取过什么吗?” “岑睦睡他同窗的胞妹,害得人全家没一个活人时,他想过他惹出来的事会祸及家人吗?他惦记过你这位姐姐吗?” “岑瞻是向着你,但没有岑瞻稀里糊涂被你姑母牵着鼻子走,薛家指不定还好好的呢!他在其中拉着薛波做事时,有想到薛家是你的婆家,一旦薛家的事情藏不住,你要怎么办吗?” “岑琅,你拎得清一些!你没有跟薛家活下来的其他人一样流放,不是岑家替你争取的,是你自己绞了头发、逼出来的一条活路!” “你不肯跟薛家共沉沦时,岑家上上下下,有谁是真的站在你一边?有谁从心底里支持你自寻活路?” “没有吧?他们都想舍了你,换薛文远闭紧嘴巴!” “结果,你这时候想起来以德报怨了?” “那日在广客来我就和你说过,我不会放过薛文远,我动不了你祖父、我先拿薛文远开刀,我说到做到。” “今日我也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祖父,而你,你一个绞了头发当尼姑的外嫁女,你想活,你得自己拼尽全力了。” 句句如刀。 岑琅的心在尖锐的话语里被割得七零八落。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用力地挥开了陆念捏在她下巴上的手,崩溃地蹲下身子掩面痛哭。 “你、你……”岑琅哭得声音直颤,“你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撕开她所有的侥幸,逼得她面对一切? 阿薇让陆念又在桌边坐下来,冲她轻轻点头。 陆念支着腮帮子不吭声。 阿薇这才走向岑琅,在她身前蹲下来,将一张帕子递到她的面前。 125.第118章 为什么你能这么冷心冷肺?(两更合一) 那是一张嫣红的帕子。 没有刺绣,只有那染得均匀又热烈的红。 岑琅怔怔看着,有那么一瞬,她有种恍如隔世的荒诞感。 她出生的那一年,祖父官拜太保,她被祖父祖母看做有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儿,一出生便是花团锦簇。 人生的第一次变故就发生在祖父认下岑睦的那一刻。 她的母亲病倒了,祖母压力倍增,可即便如此,他们的吃穿用度上依旧光鲜。 尤其是岑琅,她自小爱俏,喜欢花花绿绿。 长兄说,母亲病中,他们要收敛些。 听见这个问题,陆念的眼睫颤了下,她定定看了岑琅好一会儿,倏地笑了起来。 无>错^版?本@在)69}书[吧*读}!+6!9书吧?首发本小说}。- 阳光穿进来,窗纸看着几乎透明,映出了外头摇曳的树影。 这个答案让岑琅呆住了。 岑琅痛得很,亲身尝过这等滋味,才会感受这条路有多难走。 等确定岑琅那狂乱的心神安稳了些之后,阿薇才开口。 一时之间,混沌的她很难体会陆念的话。 她穿着灰得仿佛褪色一般的海清,只有手中的那方帕子红得煞人。 “因为我没有娘。”陆念道。 僧帽、海清,灰色、藏青…… “所以,我母亲才来劝你。” 岑琅在薛家过得不算顺心,但好歹陪嫁丰厚,她有京中最时兴的布料、做最好看的衣裳。 您特特来找我叮嘱,可见您心里明镜一张,晓得是有人不想让您留在京里,随便寻个差事赶紧把您打发走。 诵经的声音停了。 是岑太保吧?您在京中盯着,我母亲和岑氏之间勉强还得一平衡,一时之间谁也闹不死谁。 是啊,他什么都不用知道,祖父会替他安排好所有的事。 岑琅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视线里,她看不清阿薇的表情。 那时的岑琅,捂着嘴不敢出声。 二月下旬,它还是光秃秃的。 阿薇应着岑琅的视线,垂着眼帘,静静看着她。 说她被蛊惑了也好,说她想明白了也行,岑琅反手抓向自己的僧帽。 “老夫人,三公子说是吃多了酒。” “薛家只判一个薛文远,还能说你祖父或许出了大力气,”阿薇语调很平,语速也放慢了,“黄家抄家削爵,死的也就是黄镇和他儿子,原本依着该一并砍头的很多人都降等判了,你觉得是为什么?” 将陆念扶上了马车,阿薇踩着脚踏跟上去时,余光中滑过一抹青绿。 两家血海深仇,利用仇人天经地义! 岑琅嘴唇嗫嗫,无数话语涌到嘴边,又打着转咽下去。 阿薇轻声道:“我们要回去了。” 说完,他急急去找阿薇。 岑太保可就了了两个心腹大患了。” 母女两人前脚进春晖园,后脚,定西侯得了消息就过来了。 “这种事便是墙倒众人推,楼塌起来,谁也拦不住。” 别人都说,祖父慈眉善目,但岑琅面对祖父时心生胆怯,却在阿薇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鼓励和希望。 帕子掩面,她哭得撕心裂肺。 这等好事,哪家不是抢着要?尤其是家中有走武路子的子弟,更是巴不得揽了事儿,让子弟跟着贴个金。 “岑睦可是祖父的眼珠子,他惹什么事,原本不会叫我们知道。” 阿薇一刀敲晕了案板上扭着身子的鱼:“您这话说的,看来您自个儿也清楚,让您离京不是什么好事。” “新宁伯府在封印那日被抄,开印后立刻判了,略过中间的新年,前后没有花多少时间,快刀斩乱麻,真拖上几个月,线团越来越乱,哪怕圣上想网开一面,恐怕也不是黄镇父子两条命就能收场的。” 可现在再回想,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在她问起姑母的两条人命和那么多银钱时,凶神恶煞打了她一巴掌的祖母,能是什么仁慈的人吗? 她不由转眸看去。 姑母嫁进定西侯府三十年,养大了继子、又有亲儿子,她和陆家的关系极深,像是那盘踞多年的老树,根节与土地缠绕,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劈断斩裂的?陆念却毫不犹豫,一斧头接一斧头。 她记得那日,记得仁慈的祖母、端正的嬷嬷,说出来的刻薄凶狠的话。 岑睦应该不知情,他还去悼念了。 “我们家有个丫鬟叫玉竹,她早些年死井里了。” 她又看向阿薇。 定西侯又同陆念说了几句,胡乱寻了个由头:“我去看看阿薇今儿做什么菜。” 无错版本在69书吧读!6=9+书_吧首发本小说。 “你觉得,你们岑家的事会比黄家轻吗?” 哪里像阿瞻、哪里像我!” 笑意在她的唇角漾开,明艳张狂,却也冷漠。 陆念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定西侯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定西侯讪讪。 “为什么?”她的嗓子哑得厉害,却固执地问下去,“为什么你能这么冷心冷肺?” 最可怕的是亲人,血亲的刀子才是最狠最痛的,扎得她体无完肤。 岑琅在这缓慢的语速里勉强明白了阿薇的话,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玉竹有个弟弟,男生女相,岑睦把人玩了又不管,那人不堪受辱自尽了。” 岑琅却反驳,正是病中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美。 “我……”岑琅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点声音,手指蜷缩了下,下意识地捏住了帕子一角,用力到关节都泛了白。 她选择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但亲手捅血亲刀子依旧让她的心全是血窟窿。 “都当是打水时失足掉下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是和姨娘理论,被姨娘推下井的。” 陆念正喝着甜汤,闻言瞥了他一眼:“您这把岁数了,圣上还能想起您来,这几十年还真没有白辛苦。” 阿薇喝完了自己的,起身往厨房去。 她听话懂事时,她是祖母口中可怜的孙女,是用来给叔父、给大哥的可怜做陪衬的。 她也只有娘了。 没有娘的孩子,没有退路,没有侥幸,面前一片荆棘,她也光着脚踩过去,血肉模糊都不能停下来。 岑琅垂着眼泪,她才在这里住了多久啊,就已经对这样的红帕子陌生了,那再过两三月、甚至两三年,她会如何…… 她在母亲的“顾不上”里长大,看着岑睦越来越受祖父喜爱,她再不是那个“有福气”的孩子,她不得不依照祖父的要求嫁去薛家。 母女两人靠得很近。 “能处心积虑抱着儿子寻上门,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人毁儿子前程?” 外头传来了诵经的声音。 “刚得的调令,”定西侯道,“前几年下西洋的船队回来了,圣上很是高兴,让我领兵去接人,算算日子,前后得有个一两月。” 他只需要念书,他只要会念书,他无论弄出什么事来,祖父都会帮他收拾干净。 不由自主地,她仰着头去看陆念。 阿薇一字一字道:“圣上不想血流成河。” “有那么个娘,能养出什么干净东西!乌七八糟尽惹事,玩女人还不够,竟还学那些不知耻的玩男的。” 岑琅在经文里放弃了多余的思考,沉入了阿薇那双镇定如海的眼神里。 哪怕她清楚自己本就鲜血淋漓,可今时今日捅出去的又何尝不是双刃剑? 阿薇又问:“您怎么不直接同我母亲说去,让她不要冲动之余着了岑太保的道?” 帽子掀起,底下是乱糟糟的短头发。 您这样有军功、有资历的老侯爷,能轮得到这种便宜活儿? 她不听话了,她想给自己寻生路时,祖母是那个恨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的人。 岑琅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身体抖得很厉害。 “说久也不久,说短也得一两月,”定西侯抱着胳膊,眉心有愁云,“你母亲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你多看着她,不要让她太随心所欲。” 所以,为了留住陆念的精神气,她能拿着刀子下厨,也能杀人。 “呸!什么都往吃酒上推,正经男人吃多了就愿意去走后门?还不是小货生的脏东西!不过,话说回来,狠也还是她狠,二话不说把人推下去,死无对证。” 不止是颜色,还有味道。 帕子上只有很淡的皂角味道,而不是从衣物到蒲团都侵染了洗不去的檀香。 阿薇轻声细语同她说着话:“往年这时候,庄子上能挖到不少野菜了,京里不比蜀地、绿得晚,我昨儿问厨娘,她说还得十天半个月才好收罗。 她看到阿薇站起身,扶起陆念,替她整理了下鬓角散开的发丝。 定西侯叫她一句七弯八绕的阴阳话说得脸上一臊。 多讽刺啊! 我弄清楚了出事的同窗是谁,我还知道,成慧书院有一位姓龚的先生,他来见过祖父一次,没多久就死了。 哈!哈哈!到最后,还惦记着她,给她指活路的是陆念母女两人!陆念恨不能撕了岑家,陆念说的做的都是要利用她,可却利用得明明白白。 岑琅红肿着眼睛,看向一旁久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的陆念。 她拽着头发涕泪满面地笑:“我自那之后就格外关注岑睦。 绞了头发,当了尼姑,哪怕是装模作样的假尼姑,这庵堂里也不会再有多么鲜艳的颜色。 “不止,”她喃喃道,“不止那个同窗。” 阿薇一边杀鱼、一边道:“接人算是个好差事了。 “现在把事情结了,岑太保必死,你父亲怕也活不了,但岑瞻或许能轻判,便是不能,岑瞻的三个儿女应该能寻到个活路。” 我想吃荠菜了,荠菜包春卷才香,到时候我们一块自己去挖些回来……” “你若是抱头缩在这儿、一味等着,那过几年,圣上是个什么想法,就没人说得准了。” 整个庵堂里唯一的亮色好像只有那抄经的黄纸,而那悬在殿内的明黄色的佛幡也因为好些年没有清洗而压着一层浓浓的灰。 那些经文晦涩,没有调子,但字与字之间有轻重,像是个拍子一下接一下砸向她。 “你这般顾及岑瞻,那就替他谋算谋算。” 岑琅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这样的嫣红了。 阿薇挽着陆念往外头走。 陆念坐在那儿,一双凤眼垂着看人,高高在上。 阿薇也在地上坐下了,双手抵着膝盖,她微抬起头看向窗户。 岑琅听不懂,哪怕她祖母时常诵经。 思及此处,她缓缓抬头,看着阿薇,目光茫然。 阿薇一手扶住了岑琅的肩膀,一手把帕子递到她手边,轻声道:“你是赌一把,还是等着一家老小一起上路?” “岑家的屁股不干净,现在已经被抓到了一些踪迹,顺着查下去,只会越来越多。” 明明是小辈,明明比她小那么多,可她在阿薇的眼中看到了怜悯。 “或许也不需要等那么久,金榜出了后、让圣上颜面扫地,他一气之下……” 她的心绪乱得厉害,除了自己那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她的耳边只剩下嗡嗡作响。 “岑家倒起来是什么模样,你说了不算,我和我母亲这样奋力推墙的,也不算,甚至连圣上都得多方考量。” “他上次睡大同窗的妹妹的肚子,自己穿上裤子走人,还不是老太爷想办法替他擦干净的?念书还没念出名堂来就一堆烂事!” 树杈间冒出了新芽,比她的小指指甲还小,但确确实实,它不再光秃秃的了。 没想到,年近三十时,当头棒喝,震得她翻天覆地。 “我是有一回意外听到了祖母和她身边嬷嬷说、说……” 打仗得拼了命求胜,练兵一两年看不出成效,接船队多轻省,没有贼寇活腻了来打主意,前后这点工夫,一来一回风风光光,圣上高兴了还能得一堆赏赐。 马车进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您一走,岑太保再寻谁来挑拨挑拨,比方我那耿直到蠢的舅舅,又比方才去新书院不久、状况都不见得弄清楚却会冲动打架的表弟,我母亲气急了发病、冲出去砍了岑氏,啧。 岑琅想起了大殿里的四方天王像,也是这样,居高临下看着众生,眼睛在昏暗的殿内让人不寒而栗。 那陆念呢? 是了,又到了尼师们做功课的时候的,庵堂占地小,哪怕不到十人、一起诵经时声音也能够让全庵堂都听见。 岑琅的身子瑟瑟,呼吸沉重。 岑琅嚎啕大哭,哭得蹲不住、歪着身子摔坐在地上。 “姐弟两人都是家生子,也没人细究是怎么死的。” “你母亲那是冲动吗?”定西侯脱口道,“她是病!” 跟病人说千万别犯病有什么用? 按了按眉心,定西侯语重心长地劝:“阿薇,万一你母亲冲动之下做了什么,太保毕竟是太保,外祖父不在京里,怕你们吃大亏。” “您放心,”阿薇冲洗着手里的鱼,“两个月而已。” 两个月后,太保还究竟是不是太保,都是两说。 126.第119章 王爷这是血口喷人!(两更合一) 第119章 王爷这是血口喷人!(两更合一) 御书房外。 海公公低声与沈临毓道:“圣上心情不大好。” 沈临毓给他看自己手中的折子,道:“这递上去,圣上定然更不高兴。” 折子很厚,海公公只看这厚度就晓得事情不小。 两人进去里头。 永庆帝聚精会神看着手中文书。 考官们正忙着批阅春闱的考卷,永庆帝叫他们把答得有意思的策论文章抄录一份先送来给他过目。 待沈临毓行了礼,永庆帝问:“你也还没看过这些文章吧?等下看看。” 沈临毓没有直接应下来,反而面露犹豫之色:“我也正想和您说一说春闱。” 永庆帝闻言抬起了头:“是有什么进展了吗?能查到岑文渊的头上吗?” “没有铁证。”沈临毓道。 永庆帝皱眉,神色严肃:“朕上次和你说了,若没有实证,朕希望岑文渊有个善终,莫要弄得难看了。” 沈临毓把手中的折子递了上去。 “今日不是跟您提舞弊之事,而是这次的考生、岑太保的孙子岑睦。” “岑睦和二十九年落榜的考生彭禄是同窗,他与彭禄的胞妹无媒苟合又弃之不顾,使得那女子一尸两命。” “不久之后,彭禄死于意外落水,彭母承受不了打击病故。” “彭禄原本对三十年的春闱胸有成竹,他死后,他在书院的先生拜访岑太保,没多久也死了。” “且岑睦逼迫过家生子,以至那少年自尽,他姐姐想讨说法也遇害了。” 永庆帝的目光落在折子上。 上头写的比沈临毓口述的要详细得多,看的人气血上涌、眼睛都痛。 可再是生气,永庆帝也没有改自己最初的想法:“全是零碎的口供,太浅了些,再者,岑文渊做了什么,你能猜,但你摁不死。” “所以我跟您提的不是定岑太保的罪,”沈临毓指了指那些策论文章,“是岑睦能不能登榜的事。” 永庆帝抬了抬眉,示意他说下去。 “离张榜还有三日,不久后便要殿试,我朝殿试只论名次,除非犯了大错,否则最次也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岑睦论学识,他应当能登榜,殿试上若是答得合您心意,他得个二甲,甚至会被您点为头甲。” “可岑睦也是个哑炮,我手上的证据还不足以坐实岑太保舞弊,但您看,我已经有这些收获了,或许再两三个月,线索收拢,岑太保无处可逃。” “他多行不义,岑睦得他庇护,前头那么多混账事儿都抹了,还成了天子门生,等揭发开来,伤的是您的颜面,是科举公正的名声。” “时间紧迫,我再三考量、先把这些证据递上来,望您把岑睦的名字划去,以免之后……” 永庆帝靠着椅背,一时间没有说话。 思量许久,他才问:“临毓,你有多少把握?” “五成。”沈临毓道。 永庆帝气笑了:“才五成你就这么着急?” “岑太保参与舞弊已是板上钉钉,”沈临毓垂着眼,解释道,“五成,是我能成功弹劾他的把握。” 永庆帝深深看着他,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朕是真的希望,岑文渊能得个善终。” 沈临毓道:“是他辜负了您的信任与支持。” 放榜那日,贡院外头里三层外三层。 有人欢喜,有人悲痛。 岑睦没有挤着去看,他原就觉得自己答得不错,与祖父讨论后更是信心大增,等待的日子里又听了其他考生的文章思路,越发胸有成竹。 岑太保整日笑呵呵的。 他没有提前向考官们打听,同僚问起也十分谦逊,但只看他心情,千步廊里都觉得岑家孙儿应是十拿九稳了。 直到岑家家仆寻来,慌乱地与他禀报。 “老太爷,三公子落榜了!” 岑太保手里的笔啪的掉落在桌上。 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是不是你们看漏了?” “仔仔细细看了八九遍,”那家仆快哭出来了,“没有公子的名字。” 岑太保蹭的站了起来,快步往外走。 主考是大学士费盛,岑太保一心要去问问,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要看岑睦的墨卷与朱卷! 走到一半,火烧火燎的心被迎面的风一吹,瞬间冷静了下来。 岑太保停下了脚步。 不行。 眼下不是盛气凌人地去找主考的时候。 “先回府,”岑太保交代跟上来的家仆,“先回府一趟。” 等他赶回太保府,却得知岑睦不在府里。 岑睦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苍白着脸赶去了贡院。 这时,杏榜前聚集的人已经少了,岑睦没费多少力气就挤了进去,瞪大着眼睛从头至尾一遍遍寻找自己的名字。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岑睦越看越着急,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存着,几乎连身子都要扑到那榜上去。 再三确认后,那一丝侥幸也消散了。 他就是落榜了。 科举,是需要一些运气的,显然这一次,他的运气很差。 岑睦失魂落魄地回到太保府,被带到书房里时,他喃喃唤了声“祖父”。 岑太保靠坐在圈椅上,神色疲惫极了:“晚些时候,我想办法和费大人打听打听,落榜也得落个明白。” 岑睦点了点头。 这种事到底不体面,传扬出去,也会叫其他考生侧目。 岑太保没有大张旗鼓,只叫人悄悄往费府走了一趟,没想到,上门去的人吃了个闭门羹。 几乎是一瞬间,岑太保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 费盛为人敦厚实在,极其和气,哪怕这事情不好细说,也不会让人吃闭门羹。 难道,阿睦的落榜并不简单? 但能越过主考,一言定阿睦生死的…… 只有圣上! 除了圣上、谁敢这么插手春闱? 可这是为什么? 是,镇抚司在查二十九年的科举,但不管怎么查,也轻易按不到他头上。 就算有些流言蜚语,圣上难道就为了那些没有实证的事,就把阿睦的名字划掉了? 强烈的不安笼罩在岑太保的心上。 他一夜未眠,辗转反侧。 身边,太保夫人也被吵醒了,心情格外复杂地看着丈夫的后背。 是,她不喜欢岑睦,一想到岑睦高中后把自己看重的孙儿彻底比下去,她就气闷极了,但岑睦真的落榜了,她幸灾乐祸之余也难免纠结。 唉…… 歇得不好,岑太保起来后精神不振。 朝房里,同僚们只当他烦恼孙儿落榜,纷纷宽慰劝解。 岑太保应付了两句,寻了费盛身影,正想上前寒暄两句,就见费盛一个转身避开了。 他的心沉了下去。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果不其然,早朝上,沈临毓突然发难。 与岑睦有关的丑事一桩桩摆出来,直指岑太保庇护孙子,视人命为无物。 无错版本在69书吧读!6=9+书_吧首发本小说。 “彭禄”、“彭芸”、“龚老先生”等等名字出来,似电闪雷鸣,炸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为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名字? 镇抚司、沈临毓到底是什么狗鼻子,这样的老黄历都能被翻出来! 沈临毓准备充分,有条不紊,最后话锋一转:“镇抚司从冯正彬家中抄出来些佐证,他清楚永庆二十九年的科举有内幕。身为太保的学生,冯正彬的死,太保您怎么看?” 岑太保一张脸铁青。 怎么看? 郡王爷就差把“你是凶手”挂在嘴边了。 这真是、真是! “血口喷人!”岑太保气得浑身发抖,顾不上平日的仁慈模样,他指着沈临毓,咬牙切齿道,“王爷这是血口喷人! 冯正彬怎么死的,是你们镇抚司要查清楚的事! 查不出来,也不能为了给我泼脏水就盖到我的脑袋上! 我没有杀过他!” 沈临毓却笑了下:“我喷您什么了?我有说冯正彬是您杀的吗?我和您说的是,您为了您的孙儿做了不少事。” 岑太保气得摇摇欲坠,全靠边上另几位官员把他扶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上、圣上……” 永庆帝端坐在龙椅上,面上透出几分犹豫之色来:“众卿如何看?” 文武大臣们嘀嘀咕咕的,最后是章振礼站出来,拱手道:“昨日才放榜,之后还有殿试,臣还是先前的意见,这一科结束前审查几年前的科举舞弊,实在不够谨慎,会动摇考生。” “章大人这话不对,”沈临毓朗声道,“只有朝廷能够公正对待科举,考生们才会有信心。 我们得让他们知道,无论过去几年,只要有蛛丝马迹,圣上就不会放过舞弊之事,如此才能不寒了学子们多年苦读的心。 话说回来,我也没有说太保大人参与了舞弊,我从头到尾说的是岑睦行为不端,太保徇私枉法。” 金銮殿里,议论纷纷。 站在这儿的也没有几个傻子,成昭郡王说的是“没说杀人”、“没说舞弊”,可话里话外是个什么意思,都听得出来。 而在议论声中,站出来的是吏部员外郎林大人。 二十九年因伤了手、写了一卷子的鸡爪字,在三十年再考被钦点为探花的林珣恳切道:“臣以为郡王所言极是。” 他已经明白了,那年的受伤不是意外。 他运气差,被人盯上了。 他运气也算好,最终只浪费了一年。 但一年也是年,还有更多的再也没有机会的人,折在了永庆二十九年里。 他作为受害者都不站出来,那还像话吗? 有人领头,自然也就有人附和,说“该严查”的,说“细查包庇之事”的。 岑太保气得发胀的脸一点点平缓了下来,迅速看了眼那高高在上的明黄身影。 他懂了。 发难的不是镇抚司,不是郡王,而是永庆帝。 没有永庆帝的许可,成昭郡王会把这些还没有实证的事拿出来弹劾吗? 郡王能在这里长篇大论,足以见永庆帝的态度。 “岑爱卿,”永庆帝的声音传过来,“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岑太保苦笑。 他早感觉到圣心在一点点远去,但他的确没有料到,永庆帝会不顾旧日恩情。 “清者自清。”岑太保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副悲痛拒绝的模样。 他能解释什么? 说破了嘴皮,也说不破天。 “科举舞弊动摇国之根本,众卿当谨言慎行,”永庆帝道,“但岑爱卿,纵容子弟伤人性命,你得给朕一个说法。 在查明之前,你闭门思过吧。” 岑太保叩谢了圣恩。 一切如他所料,科举舞弊盖不实,若没有其他事情,郡王想发难都师出无名。 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池,为什么会知道彭家的事? 岑太保走路不稳,被一顶轿子送回太保府。 府内众人得了消息,急得团团转。 “闭门思过?”太保夫人险些把佛珠捻断了,“老太爷犯了什么事?” “好像是三公子的事,镇抚司弹劾太保徇私枉法。” 啪! 珠串到底还是断开了。 珠子滚落,太保夫人看着剩下的那根细线,眼底红得似着了火。 “混账东西!”她咒骂道,“我就知道他迟早惹出事来!老太爷还说家里要指望他,他明明就是个讨债的!” 岑睦跪在岑太保的书房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还没有从落榜的痛苦里走出来,今日又被一头棒喝,砸了个晕头转向。 岑太保捂着心口,质问道:“镇抚司为什么会知道彭家?知道龚枚?!” 岑睦张了张嘴,艰难地问:“彭芸不是小产死的吗?彭禄不是失足落水吗?他们的母亲不是病故的吗?还有龚老先生,他、他不也是年纪大了,生了病…… 什么叫您徇私枉法?” 岑太保见他整个人混乱极了,抬手就是一巴掌。 此时气力不够,胳膊抬起来也费劲,他打到的是岑睦的脖颈,劲也不足,但足够让岑睦心惊胆战。 这么多年,岑睦挨过祖父的训,但从来没有挨过打。 “您……” “你以为天下都是这么巧的事?”岑太保指着岑睦,道,“彭家指着那一胎飞黄腾达,不想点办法,那女的能小产? 你以为彭禄是什么良善的?他拿彭芸的死和我谈条件,让我保他春闱得中。 他要老实些也就算了,但他在书院里夸下海口,我岂能留他这么个隐患! 他得死,他那老娘也得死。 龚枚是被彭禄害的,他听了彭禄的话,来找我追问彭禄死前到底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要多管闲事! 明明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从来没有人知晓,为什么?为什么被翻出来?!” 在惊人的真相和连声的质问里,岑睦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阿薇:菜都备好了,准备倒油热锅。 —— 感谢书友20241210231531993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27.第120章 你今日,必死无疑!(五千大章) 为什么? 祖父问了他很多遍为什么,但岑睦一句都不敢回答。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夜的广客来。 他记得那一桌子菜,记得喝下去的酒,也记得摇曳的油灯光背后,那个向他打听彭禄的人。 只是,岑睦无论怎么回忆,他都想不起当时余姑娘是个什么神情了。 划开浑沌的是那落地碎裂的酒具。 他好像又听见了那碎瓷的声音,炸得他险些从地上跳起来。 岑睦断定,就是余姑娘害了他! 为什么? 岑睦也很想问为什么? 不是说好了酒桌上的事酒桌上了,之后再不提了吗? 结果呢? 余如薇竟然把他卖了! 他那么相信她! 思及此处,岑睦抬手作拳,重重捶打了下脑袋。 不,是他不得不信她! 他那时候失言了,除了相信余如薇,除了侥幸,他还能怎么办呢? 酒后胡言乱语,这事他根本不敢告诉祖父。 一如现在,岑睦也不敢把这个答案给到祖父。 祖父告诫过她,莫要去广客来,莫要和余如薇扯上干系,能把姑母折腾到庄子上去“养病”的母女没一个是善茬。 是他自己不听不信,他以为能把余如薇玩弄在手掌之中,没想到却是反过来…… “阿睦,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岑睦恍惚间听见岑太保问话,倏然抬起头来。 被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岑睦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没、没有……” 岑太保不语。 岑睦回避开他的视线,用力扣了把掌心,痛感让他稍冷静了几分:“祖父,圣上罚您闭门思过,是要闭门到什么时候? 我、我是说,您不会有事吧?岑家不会有事吧?” 岑太保长叹了一口气。 若只是弹劾,岑太保不怕,他为官几十年,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他怕的是圣上的态度。 郡王气势汹汹发难的背后,是圣上要拿下他。 现在唯一不确定的是,圣上想做到哪一步,是给他留最后一份体面、告老还乡,还是逼他辞官、名声不存,亦或是想要他岑文渊的命! 岑太保自认还算了解圣上。 自巫蛊案后,圣上这几年脾气收了不少,而他岑文渊又有救驾之功在身。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依仗。 结果,今日金銮殿上的状况告诉他,若是事情恶化下去,圣上根本不顾那份旧日恩情。 “我说不准,”岑太保盯着岑睦,仔细交代道,“闭门思过,谨言慎行,不止是对我,也是对家中每一个人,千万不要再惹是非。你们只需要老实些,其余的,我另想办法。” 岑睦应下来,退了出去。 岑太保抹了一把脸,眼神阴鸷。 他看出来了。 事情八成坏在阿睦身上。 郡王和定西侯府那小丫头片子有往来,阿睦在那小丫头面前说漏了嘴,转头就会传到郡王爷耳朵里。 不,指不定不是说漏了,是那余如薇故意引着阿睦说的。 岑太保心中有猜测,但他没有向岑睦发火。 事到如今,发火有什么用? 他要的是自救! 该庆幸的是,他前些时日把陆益调离了京城。 陆念母女两人再能兴风作浪,她们还不能直接插手得了金銮殿上的事,要是陆益还在京里,更是麻烦。 闭门谢客的太保府,外头看着还算风平浪静,里头却是阴云密布。 原本,因着岑太保偏心岑睦而积攒下来的不满,在明白事情因何而起之后,责难一片。 岑睦挨了好几通责骂、嘲讽,甚至被他的父亲打了一巴掌。 姨娘有心护他,又无能为力,只能关起门来把镇抚司骂了个遍。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家生子的死活轮得到他们插手?” “彭家自己不检点,镇抚司拿这种死无对证的事来给我儿泼脏水!” “我算是看明白了,他们想折腾的是老太爷吧?我儿就是个棋子,是无妄之灾!” “说来,春闱落榜定然也是因为这事,老太爷眼瞅着要倒大霉,又怎么会让我儿登科?” “可怜我儿这么多年勤奋读书,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却因为这种事落榜。” “不是实力不济,而是就根本不可能考中。” 岑睦听他姨娘哭天抢地,烦得要命,连每日的请安都不去了。 他不去,内院却没有消停。 也不知道哪个墙头草把姨娘骂骂咧咧的事情告诉了太保夫人,等岑睦听说的时候,他姨娘已经挨了粗壮婆子一顿打,躺在床上唉唉哭泣。 “骂我丧门星,骂我给岑家惹麻烦,我呸!” www ?tt kán ?c o “老太爷器重你,不就是因为其他人都不顶用吗?” “都是亲生的孙儿,老夫人的心偏得没边了!” “我怎么说也给岑家生了个会念书的孙儿,她有空寻我撒气,她去找夫人啊,谁让夫人生不出个会念书的!岑瞳、岑瞻都是榆木脑袋!” “这么说来,没用的是老夫人!老太爷是会读书的,老夫人生的两个儿子却是连举人都靠不中,你爹一辈子就混了个秀才,所以岑瞳、岑瞻才没出息!” “只有你,你爹靠着我才生下了这么一个你!” “哈!他还嫌弃我?他但凡跟我再生几个儿子,那也一定比岑瞳、岑瞻成材!” “没福气!谁的肚子有用,谁的肚子没用,这都看不明白!” 岑睦被他姨娘哭得脑门子嗡嗡作响,胡乱安抚了几句,逃一般地回到书房里。 失魂落魄间,他又想起了余如薇。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余如薇! 前一阵子和余如薇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岑睦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他主动接近余如薇,给她送礼,夸她手艺…… 那一幅幅画面里,余如薇从一开始的冷言冷语到情绪缓和,再到交谈甚欢…… 岑睦恨不能冲进那些画面里去质问她。 “是不是把我当傻子?” “把我耍得团团转,你是不是很得意?” “看我被你骗了,你是不是笑得很大声?” 这些问题缠绕在脑海里,在二房那个比他小了一轮的弟弟都敢对他怒目圆瞪之后,岑睦再没有忍住,一夜辗转反侧之后,天还没大亮就出了太保府。 岑睦不敢去定西侯府,只寻到了广客来。 翁娘子在敲门声里打开了后门,讶异着看着来人:“岑公子?我们姑娘这时辰不在铺子里。” “她何时过来?”岑睦问。 翁娘子道:“这几日都不曾来,她说开春这会儿的野菜好吃,又说京中和蜀地的野菜怕是不同,她自己去城外采。 说来,她采野菜要赶早的,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城了吧? 您寻她,她一般是在西城门出去,沿着官道到岔路口,再向北沿着那河道往上游,爬一段山路,直到溪流汇进来的那一片。 那儿人少,菜也多。” 岑睦阴沉着脸扭头就走。 翁娘子嘴上招呼两声,等岑睦的身影消失在胡同里,她关上院门快步往侯府去。 天半亮,府外的灯笼还亮着。 春晖园里,阿薇刚起身,前脚进厨房,后脚翁娘子就来了。 “照您的吩咐说的话,”翁娘子低声禀道,“我看他气凶凶的,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做得好,让他去城外吹吹风、冷一冷那脑袋,”阿薇说完又笑了起来,“昨儿做了些点心,你带一些给小囡吃。” 翁娘子回广客来了。 阿薇擦干净了手,把厨房交给毛婆子,唤上闻嬷嬷一道出城“采野菜”。 临走前,她去和陆念说了声。 陆念刚醒,睡眼惺忪,坐着伸了个懒腰,口齿还有些粘糊:“真没用,我还以为他还能挺几日呢。” “早些收拾了也好,”阿薇替她理了理长发,“他们活得够久了。” 陆念笑了起来:“原也没算上他,是他自己嫌命长。” 掂量不清自己轻重,想算计阿薇,这是上赶着来寻死。 马车出了城。 差不多到地方了,阿薇和闻嬷嬷下了车。 这一带没有人会来,春雨如油的季节,哪儿都能采着野菜,根本不用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土地化了冻,蒙了一层绿色,脚步在其中格外明显。 闻嬷嬷蹲下身观望了下左右:“他往深处去了。” “那才好。”阿薇颔首,挎着她的小菜篮子沿着痕迹往里走。 两厢照面是在一处溪流旁。 岑睦找得不耐烦了,晨起又没有吃喝,只能拿溪水润一润。 他甚至觉得,自己又被诓骗了,余如薇根本没有来过这里,而后,他听见了脚步声。 岑睦寻声看去,见到了独自来采野菜的阿薇。 “这倒是巧遇了。”阿薇嘴角一弯,道。 “不是巧遇!”岑睦冲口道,阿薇那嘲笑一般的口气让他火气蹭蹭冒出来,“我就是来找你的!” “是吗?”阿薇站定,“找我做什么?找我问你为何落榜?还是问你祖父为何闭门思过?” “果然是你!”岑睦厉声道,“果然是你!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么害我?” 阿薇噗嗤笑了声:“因为你蠢。” “你!” “因为你自以为能算计我,因为你作恶在先,因为你是岑太保的孙子,”阿薇挑衅地看着他,“你喜欢哪个答案?” 岑睦的眼睛通红,凶相毕露:“我作恶?我根本不知道!” 说话间,他大步走向阿薇,之前盘旋在他脑海里的问题一个一个抛出来,声声责问,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扑过来一般。 阿薇脚下一动也没有动,从篮子里抽出一把出鞘的匕首,银光对着岑睦。 岑睦一介书生,根本不会擒拿之术,只能生生迫使自己改变方向,免得撞到刀刃上。 踉跄间,他没有碰着利刃,却被人被身侧反钳住了胳膊。 那是闻嬷嬷。 阿薇把玩着匕首,笑容里带上了银刃的冷:“你不会觉得,我会孤身在这儿吧?” 岑睦拼命挣扎,但他挣不过势大力沉的闻嬷嬷。 他此前的注意力全在阿薇身上,根本没有发现边上还躲了个人。 后知后觉的,他害怕起来。 “你要做什么?”岑睦问,“我说了,我根本不知道!” 阿薇的笑容彻底没有了。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你没想过要知道?” “彭禄、彭芸还有其他人,他们的生死,你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你目的达到了,转身就走,你只觉得他们活着烦,死了还给你省事了。” “你巴不得他们赶紧死了,又怎么会关心他们到底怎么死的,但凡你愿意想一想,你怎么可能想不到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一点上,你和你祖父很像,他是巴不得岑氏早点死。” 岑睦怒视着阿薇。 内心的真实想法被一把撕开,这让他觉得烦躁,但他现在顾不上那些,他弄不清楚阿薇到底要做什么? “你想把我送去衙门里?”岑睦高声问,“衙门要是有证据早来抓我了,我告诉你没有用的!你们现在放开我,还不算太晚!” 闻嬷嬷抽出一块帕子,直接堵住了岑睦的嘴。 “唔唔唔!” 阿薇冷眼看着,慢条斯理地道:“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 “没错,我就是把你当傻子。” “把你耍得团团转,我没有得意,我只是愤怒你的所作所为。” “我没有笑得很大声,我的心是闷的,为了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彭家人在你口中机关算尽,那我问你,玉竹姐弟呢?龚老先生呢?哪怕是彭家人,他们就该那样去死吗?” “为了让你在春闱上顺利,岑太保私下害了多少读书人?毁了多少人的路?” “若不是因为你,彭禄二十九年或许就能金榜题名,他也不用打彭芸的主意。” “你与其问镇抚司为什么会知道彭禄的事,不如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一个人。” “是岑氏告诉我的,在你祖父拖着她、等着她快些死的时候,他就该知道,岑氏不会不留后手。” “对了,还有岑琅,你该知道你在岑家有多少仇家。” “被一味偏心的你,差点被放弃的岑瞻,绞头发寻出路的岑琅,同是孙辈,天差地别。” “你们就是把别人看得太重了,毁人毁一家,但你们又把自家人看得太轻了,防东防西就是没防到自己人。” “你看,最了解你们岑家有多么肮脏、多么不堪的,还得是你们岑家人!” 岑睦呆住了。 这一刻,他连挣扎都忘了。 溪水的流淌声越来越响,等岑睦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闻嬷嬷拖到了水边。 口中的帕子被抽走了,在岑睦叫出来时候,后脑勺吃力,他被硬生生地摁进了水里。 冷水拍面。 岑睦剧烈挣扎起来。 阿薇上前,一脚踩在了他的背上。 “我可以给你一刀子,但想来想去,还是叫你尝尝彭禄死前的滋味,”阿薇一字一字,平静的声音里是坚定的杀意,“畏罪潜逃、藐视皇恩、祸及全家,这就是你的罪名。 你今日,必死无疑!” 岑睦在水中嚎叫,回应他的是一连串的水泡。 按在后脑勺的力气很大,踩在背上的劲更足,他根本挣脱不了。 阿薇的声音传来,隔着水,像是一层雾,不甚清晰。 冰冷的溪水包裹了他的脑袋,恐惧让他失了神智,怕得涕泪纵横,但溶在水中,寻不到踪迹。 “你是不是很冷?” 恍惚间,岑睦听到阿薇这般问着。 三月里的溪水还透着凉,岑睦想点头,身体却不受他的控制。 “现在你知道,被推下元月浮着薄冰的河水里的彭禄,他冷不冷了吧?” “你也知道了,被你姨娘推下井水的玉竹,她冷不冷了吧?” “冷就对了。” “冷是你应得的。” 岑睦的意识涣散了。 挣扎后,他的黑发凌乱着,像是一团破草。 而冲刷着破草的溪水在晨曦下,波光粼粼,奔着向下。 闻嬷嬷探了探岑睦颈侧,确定再无气息了,冲阿薇点了点头。 阿薇挪开了脚。 两人有备而来,林子深处早就挖好了深坑。 闻嬷嬷收走了岑睦身上能显示身份的配饰,又去了他的外衣,和阿薇一道把人埋了。 半山腰的密林,岑睦想再见天日是不可能了。 阿薇回到了水边。 菜篮子里还有一只铁桶,她把那些衣物放进去,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午后,回到定西侯府的阿薇提着一篮新鲜的野菜,清洗干净,焯水凉拌。 混着香油的野菜爽口,陆念爱尝这口鲜,配着白粥,颇为舒坦。 吃完了,她躺在长摇椅上,轻哼着调子。 手掌拂过摇椅的扶手,陆念想着,快了、快了,母亲的仇能彻彻底底地报了。 另一厢。 岑太保刚知道岑睦不在府里。 “使人去找!”他催促着。 太保夫人重新把佛珠串了起来,温声道:“老太爷莫要着急。 这些时日,府里沉闷,各个心里都憋着了。 我看他就是出去散散心,事情因他而起,他最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 圣上只是让老太爷你闭门思过,没有说府里人不许出门,阿睦又不是小孩子,知道眼下轻重,散心不会散出事来。 不用着急找,我看,夜深了就回来了。” 岑太保扶着眉心,直觉告诉他,可能不会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天黑了不见人,夜深了也一样,甚至翌日天亮都没有岑睦的踪影。 128.第121章 她也曾被皇恩“拂照”(两更合一) 岑家里头乱糟糟的。 前几日,岑家就如同一锅灶台上的水,灶中文火不断,水面看着还只几个小泡,但其实离沸腾也不远了。 岑睦的失踪给这灶添了最后一把火。 他那姨娘哭天抢地要寻人,每个人都是害得她儿子失踪的凶手。 几番闹腾之下,水面翻涌蒸腾,噼里啪啦作响。 那锅热水被看不见的手端起来,劈头盖脑浇在岑家人身上,烫出一身红、烫去一层皮。 整日诵经念佛的太保夫人再也收不住火,在那姨娘再哭喊着要指派人手去寻人时,扬手把佛珠串子砸了出去。 珠串直直砸在了姨娘的脑袋上。 檀香木做的珠子,砸人根本不痛,但突如其来的一下让那姨娘愣了神。 下一瞬她反应过来,大叫着跳起来:“我儿子不见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我跟你们拼了!拼了!” 她作势要掀桌,被太保夫人身边的嬷嬷们合力摁住。 太保夫人看着那才重新串好没几天、又滚落一地的佛珠,咬牙切齿地骂。 “搅事精!真是个搅事精!” “二十年前就该收拾了你,可叹我菩萨心肠,容忍你蹦跶到了现在!” “要不是你,怎么会害得阿睿媳妇病了好些年,怎么会耽误家里那么多孩子!” “你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岑睦!” “老太爷辛苦努力了一辈子,走到今日不容易!明明再过几年能平安告老,桃李天下,得一生美名,就毁在了岑睦身上!” “你心疼你儿子?谁心疼我儿、我孙?”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就该把你们母子两个弄死!” “我不怕背罪孽,我向菩萨忏悔,我下地狱,我也不能让你们害了老太爷,害了岑家!” 那姨娘双手被反擒,身子压在桌子上挪动不得,只能费尽全力抬起脖颈,咒骂道:“你良善?你菩萨心肠?天大的笑话!我呸!” 一口唾沫吐出来,沾到了太保夫人的胸口上。 下一瞬,她就被塞住了嘴拖了出去。 太保夫人嫌弃地解开外衣,道:“捆起来看严实了,得留着她的命,这时候只能如此。” 岑家内忧外患,若内里出一条人命,都是给老太爷惹是非。 再看不顺眼,也只好留着。 岑太保回院子时,正好看到那姨娘被拖出去。 他止住了人,示意嬷嬷把塞嘴的布掏出来:“我最后再问你一次,知不知道阿睦去了哪里?” “我才是最想知道的!”那姨娘哭喊道,“夜里还好好的,天没亮就不见了人,门房只说人出去了,根本不知道别的。 他哪里会有别的去处!肯定是出了事! 老太爷为什么不报官?为什么不寻人?是不是你们心虚?是不是你们害了他? 我儿根本没有从门房走,是你们把他害了、还来骗我!” 岑太保听不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嬷嬷又把布塞进她嘴里,把人拖走了。 岑太保铁青着脸进屋里坐下。 太保夫人陪坐着,时不时抹一把眼角。 “阿睦若真的不回来,老太爷,我们会怎么样?”她颤声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岑太保道。 朝堂风向,他太懂了。 若是岑睦无影无踪,那畏罪潜逃、岑家渺视皇恩的弹劾会一本接着一本到来,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君心更加无法挽回。 甚至,比起阿睦活着回来,似乎被人谋害了性命更有利一些。 有人害阿睦,那先前的所有罪名也能往泼脏水上引,甚至、这就是针对他岑文渊的一次陷害。 只要运作得当,他的倒台固然无法避免,但、但舍了这地位权势,换一条活路,还是有机会的。 这时候也别说什么舍不得、可惜了。 留得青山在,哪怕山头倒下,也要留下一株苗! 幸亏他这几年生财有方,还有许多不在岑家明面上,足以让活下来的人衣食无忧。 岑太保深吸了一口气,坚定重复了一遍:“死要见尸!” 岑睦失踪的第三天,岑太保的长子、岑睦的父亲岑睿往顺天府报案。 在被其他人发现之前,得一份主动。 “杨大人,我们家中心急如焚。” “我知道官府会调查与犬子相关的旧事,他不见踪影后我们该早早报上来,但他一个男子、心情烦闷之下几天不见人也不能说就出了事,家父闭门自省、亦不想因为这点事让衙门操劳,这才在报不报之间犹豫。” “但毕竟过去三天了,不得不来了。” 杨府尹接了这事,问:“可有什么线索?” “他前段时间常去广客来,别的就不晓得了。” 待消息传到镇抚司,顺天府的人已经往广客来走过一圈了。 元敬一五一十禀道:“翁娘子说岑睦天还没大亮就去敲过门,说是寻余姑娘。余姑娘那么早定不可能在铺子里,翁娘子又说姑娘那几天几乎都不来,岑睦就走了。” “后院那条胡同口,那个时辰,有人瞧见过一身影,衣着打扮和翁娘子说的对得上,应该是岑睦无疑。那人说,岑睦往西走的。” “那就和燕子胡同反了,他没有去定西侯府。” “余姑娘也说,没有见过岑睦,侯府各个门上的人也被问了话,均是没有见人。” “倒是西城门下问了守城的官兵,有人记得岑睦,说他出城去了。” “不过余姑娘那日出城过,她说采野菜,前头几日都有去,所以好几天不在广客来。” 沈临毓按着眉心,久久没有说话。 元敬每日都去广客来买吃食,他们当然知道余姑娘几日都不在酒肆。 但要说岑睦的失踪和余姑娘有什么关系…… 良久,沈临毓起身往外走。 穆呈卿忙问:“你要帮顺天府找那岑睦?” 沈临毓留下一句“我去一趟广客来”,很快就没影了。 午前,广客来的厨房里正忙着准备。 翁娘子正拨算盘对账,见了沈临毓,起身道:“难得今儿您亲自来了,楼上雅间坐?” 沈临毓本要点头,心念一动,问:“余姑娘在后头?” “在。” “我去后头找她。” 阿薇没有在厨房里。 她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面前一盆清水,水面浮着层粉红。 沈临毓走到近前,这才看清楚,那是一层杏花。 洗净的花瓣捞起来控了控水,放入边上的竹簸箕里。 没有开门见山,沈临毓漫不经心地问:“这是做什么?” “王爷,”阿薇微微颔首,道,“想试试酿酒。” “余姑娘好兴致。”沈临毓道。 “酒肆嘛,”阿薇检查着花瓣的状态,“除了吃食好,还得酒好,之前都是各地采买来,今年试试新酿,酿得了拿来卖,酿得不好,我自己喝着玩。” 沈临毓的视线落在那双拂过花瓣的手。 纤细、白皙,又因常握厨刀,能看出一些骨节。 沈临毓不由地又想起来她之前说过的话。 “我会杀鸡,不等于我会杀人。” 沈临毓定了定心神,目光顺着那双手往上,看着手的主人:“依余姑娘所见,岑睦为什么会失踪?” 闻言,阿薇抬眸看向他,神色平静:“王爷想听场面话还是实在话?” 意料之外的应对,沈临毓不由轻笑了声:“余姑娘愿意说,我就都想听。” “稍等。” 说完这两个字,阿薇把杏花瓣在簸箕上铺平,挪到边上的架子上。 水盆端走,把那石桌清空了,她又去边上那屋子里端了茶具茶叶出来。 厨房外的小炉子上烧着热水,取来就能用。 不多时,茶香四溢。 沈临毓看着她有条不紊一步步做事,没有看出来一点心虚和回避,反而是一副要坐下来细说的模样。 将一盏茶推到沈临毓面前,阿薇也坐下来了。 “场面话是,我不知道。” 沈临毓的手指落在茶盖上,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阿薇解释道:“王爷清楚,我和岑睦往来只是为了从他口中挖出一些对岑家不利的事情来,除此之外,我对他别无兴趣,也不了解,更不关心,所以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为什么会失踪。” 沈临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复又问:“那实在话呢?” “我认为他逃了,或者说躲起来了,”阿薇抿了一口茶,“从他之前处置彭家的事可以看出来,他的性格是遇事就当缩头乌龟,给他收拾残局的是岑太保。 酒后吐真言,但他那日其实没有醉得那么糊涂,我一问、他敢说那么多,可见在他看来,彭家出事跟他无关。 他未必不清楚彭家的死很离奇,读了那么多年书,他又不是真的一头草包,他只要认真思考过就会有答案,他没有,因为他不去想。 他酒醒后察觉到自己说多了,我骗他‘酒桌上的事酒桌上了’,他信了。 不是他真的信任我,而是逃避,不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他没有把说漏嘴的事告诉岑太保,以至太保在金銮殿上被王爷打了个措手不及。 如今这么个局面,他恐怕是觉得自己早晚会被衙门抓进去,才跑了。 人总是怕死的,留下来必死无疑,潜逃还有一条生路。” “有理有据,”沈临毓弯了弯唇,不算是个笑,反倒是透出了几分无奈来,“在我来看,心存侥幸之人会更依赖他人。 这么些年,他惹出事来,有他祖父、他姨娘替他收拾摆平,他习惯了,就不会轻易改变这种习惯。” 阿薇恍然大悟一般,赞了一句:“术业有专攻,王爷不愧是镇抚司指挥使,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沈临毓把茶盖掀开了。 余姑娘这话并无任何阴阳怪气,恭维得能称得上认真,但他心里一点都不痛快。 因为,一个答案缠绕在他的心上——余姑娘和岑睦的失踪恐怕脱不了干系。 就像是他曾经认为的,余姑娘和冯正彬的死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冯正彬那案子,还有“出现在大慈寺”、“向僧人指出金夫人两处忌日差池”这样的怪异之处,但沈临毓找不到那条因果。 岑睦这里倒是有因果。 余姑娘恨岑家,想要岑家彻底倒下,但他抓不到任何佐证旁证。 只是一种感觉。 也正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沈临毓无奈又惆怅。 “既然他必死,又何必……”沈临毓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有些话说错了能补救,有些话,想来是不能的。 阿薇一瞬不瞬看着沈临毓,问:“如果,岑太保断尾求生呢? 他是最宠岑睦,但在他自己、岑家上下那么多人和岑睦之间,他会做什么选择? 他把岑睦交出去,用岑睦换自己一条命呢?” 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答案了。 沈临毓问:“余姑娘不信镇抚司能就此扳倒岑太保吗?” 只听语气,沈临毓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来,但阿薇注意到,他握着茶盏的那只手收紧了,手背上青筋显露,而后又放开,足见情绪起伏。 “不信。” 沈临毓的眸子在这两个字里倏然一凝。 然后,他听到了阿薇这般说。 “因为决定岑太保生死的不是文武大臣,不是镇抚司,不是王爷你,而是圣上。” “圣上会盛怒之下杀亲生的儿子,京城血流成河,他也会因各种各样的缘由放任何人一条生路。”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这个道理,王爷比我更明白,也更有体会。” 沈临毓哑口无言。 他无法反驳,因为余姑娘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顾念救驾之功的是永庆帝,犹豫着杀还是不杀的是永庆帝。 镇抚司上下,他和穆呈卿以及那么多人,这些时日做的拼的都是在“杀”那一方增加更多的筹子,但最终圣上的骰子扔出杀还是生,他说了不算。 圣心已决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更改。 余姑娘说他更有体会,但这一刻,沈临毓看着余姑娘的眼睛,在那双乌黑明亮又平静直白的眸子深处,他看到的是刻骨铭心的痛。 仿佛,她也曾被皇恩“拂照”。 “余姑娘……”沈临毓斟酌着要说什么。 “王爷在怀疑我,”阿薇打断了沈临毓的话,但这一次,她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情绪,也没有甩脸色,依旧平静,“所以,你要把我带回镇抚司吗?没有证据,只靠猜测,就要从我嘴巴里挖出所谓的线索吗?” “不会!”沈临毓答得很快,“不会的。” 闻言,阿薇笑了下:“我知道,王爷不会那么做的。 冯大人死在大慈寺,你找到了一些疑点,让我看起来和他的死有些关系,却也没有仅仅凭那些疑点就胡乱发挥。 你看重证据。 现在谁也说不准岑睦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但找不到他,镇抚司才能更有力地扳倒岑太保。” 129.第122章 这也是添筹子(两更合一) 第122章 这也是添筹子(两更合一) 今日风淡。 阳光直直落在院子里,算得上春日雅致。 不远处的厨房里备菜声音不绝于耳,给这份雅里又添了一份烟火气的俗,融在一块,莫名叫人觉得,进一步、退一步,好像都不太对。 沉默了一阵,沈临毓才又开了口:“那在余姑娘看来,衙门能找到岑睦吗?” 阿薇抬手提了茶壶,往两只已经空了的茶盏中添茶。 透过氤氲的热气,她看了沈临毓一眼,声音不轻不重:“我认为,找不到。” 京城西郊层峦叠翠,官道山道野路子数不胜数。 岑睦能走到那儿,靠着的是翁娘子的几句话。 可即便知道了岑睦曾顺着河道行走,但那处太长了,便是在河边转上七天七夜,也不知道人最终去了哪里,更别说真正动手的溪水,以及那密林深处埋得极深的土坑了。 更何况,翁娘子是聪明人,她不会给阿薇找麻烦,更不会自寻麻烦。 沈临毓闭了闭眼。 这世上,要让一个人消失不见,说简单不简单,但说难也绝对不难。 甚至比像冯正彬那样死得蹊跷又暧昧的要容易得多。 他的手指扣着茶盏,热气扑腾到他的手掌心,他浑然不觉得烫,只是心中几番回转。 有那么一刻,沈临毓很想问一问阿薇。 有那么恨吗? 恨到哪怕脏了自己的手也要在胜负的权衡上再加一道筹子吗? 不是始作俑者的侯夫人,不是背后指点江山的岑太保,只是岑睦那么一个被余姑娘称作“没脑子”的“喽啰”。 只是为了把胜势掌握在自己手里…… “王爷,中午炸春卷,要尝尝吗?” 思绪起伏间,沈临毓听到了阿薇的话,他倏然抬眸看过去。 迎着他的是阿薇那双坦然又平静的眼睛,那刻骨铭心的痛处已经不见了,就像是沈临毓刚才看错了一般。 “好,”沈临毓定了定神,“那就麻烦余姑娘了。” 阿薇道:“酒肆开门做买卖,你吃饭付钱,我有什么麻烦?” 说完,阿薇起身往厨房里去。 说来,她也早就知道,成昭郡王这人直觉敏锐,岑睦“失踪”就不可能瞒过他,但她同时也清楚,西郊山林漫漫,岑睦他就是失踪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爷心里如何判断都不会是她的麻烦。 况且,以这半年打的交道来看,眼下他们还算是“盟友”。 厨房里人多,阿薇提了只小炉子出来到避风处。 面早先就备下了,她洗净了手,试了下面团,确定合适之后往锅子里一张张烙着春卷皮。 沈临毓走过来,靠着墙,双手抱胸,垂着眼看着。 阿薇的手很稳。 薄薄一张,一烫就好,出来的大小均匀。 “什么都能做馅儿,但我母亲最喜欢荠菜肉丝馅的。” “我前几日出城就是寻野菜去了,不止是荠菜,别的也挖了不少,应季的东西不管是炒还是拌、又或是做腌菜都好吃。” “说起来,王爷挖过野菜吗?就是挖过、也是当玩儿的吧?” 沈临毓低低应了声,意思不明。 阿薇也不在意他应的是“是”还是“否”,继续说自己的。 “我幼年很喜欢挖。” “身体不好,多是在屋子里待着,去了外头就新鲜,就算是看庄户们干活都能津津有味看上一天。” “冬日冷、夏天晒,就只有春秋能去转转,春天的野菜和秋日的果子都很有意思。” “母亲偏爱荠菜,我就会采很多。” “还没有正经学厨时,我就给她做凉拌的,母亲来庄子上看我,嬷嬷们洗菜焯水放盐放油,我拿筷子一搅就是我做的了。” “母亲就夸我,夸多了,我就什么都想学了,想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 阿薇说到这里顿了顿,低头调了调炉子的火,用力地抿了一下唇。 刚才那些,是余如薇的曾经。 随着年岁的增长,余如薇的手艺也仅仅停留在了包春卷、饺子、抄手上,有皮有馅,她只包起来,但那些都是陆念记忆里最好滋味的东西。 “母亲是远嫁,她在蜀地吃得并不畅快。” “起先是不会吃辣被逼着吃,后来吃惯了,但人嘛,谁会不想念一口家乡菜?” “她只生了一个女儿,还是体弱多病的,没有儿子,她在家里困难重重。” “余家规矩又多又烦,我以前没见识,以为世家大族就是这样的,直到我跟着母亲回到京城,才是开了眼了。” “别说定西侯府,哪家公侯伯府都没有余家事多,再看王爷你和长公主、驸马,皇亲国戚都不讲究那些迂腐到臭气熏天的规矩。” “我在庄子上倒还能自在些,母亲在大宅子里度日如年。” “说穿了,只有我和母亲相依为命。” “年前陆致说,他小时跟着父母回淮南探亲,外祖家每年都好几封信送来,舅舅也进京看他们,我说我们在蜀地什么都没有,路远且不说了,信也没见着。” “我母亲和我外祖父一脉相承的脾气,不撞南墙谁都不会低头,母亲恨外祖父轻信岑氏、把她远嫁,外祖父怪母亲不听话、整日没事找事,他们两人犟上了,岑氏和我那舅舅就更想不起来蜀地还有那么一门亲了。” “谁想得到,后来余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母亲走投无路向京中求援,她那么多年第一次低头,却没有等到任何回应,心灰意冷,也是回来了才知道,外祖父和舅公家中凑的银票和药材被岑氏吞了。” “查明白了又如何?我母亲为此生生呕了两年的血,也生了重病。” “她的病情如何,王爷你只看我那外祖父的反应就大概能猜得到,脾气那么犟的外祖父都……他是真的被我母亲吓到了。” 手上的面团越来越小,成了盘子里叠在一起的皮子。 最后一张做得,阿薇又去拿了馅儿出来,坐在石桌旁包。 “熟馅,”阿薇说着,把刚包好的一个递给沈临毓,“就年前王爷过来那回,我也给我母亲和陆致包春卷,陆致喜欢吃炸好的,我倒是偏爱这没有炸的。” 沈临毓接了过来。 他记得阿薇说的那次,他来说长公主年节里想来用饭的事。 来得正巧,余姑娘给他也分了一盘。 没有炸的春卷吃起来口感截然不同,更糯,少了油味,能吃出面皮的香。 沈临毓两口咬了,视线落在阿薇包春卷的手上。 他知道,很清楚地知道,这也是添筹子。 余姑娘晓得瞒不过,也晓得无凭无证之下优势在她,所以她没有支支吾吾躲躲藏藏。 不吐露任何与岑睦下落有关的事,但添筹子,以这春卷说旧事,想要得一个一边倒的成果。扬长避短,便是如此。 谁都一样。 沈临毓的目光挪到了自己的手上。 嘴角一弯,自嘲的笑一闪而过,他也一样。 他不也是为了长兄才接了镇抚司衙门? 他还能够干净,只是因为他是郡王,是镇抚司指挥使,他的声音能直达天听,他能够自己判断永庆帝的心偏向了何处。 这是他的优势,他也是仗着他的优势做事,永庆帝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不在意什么、最忌讳什么。 可饶是他,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 余姑娘说得对。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6=9+ 沈临毓多少能看到天色如何,其他人很多时候、只有落到了脑袋上,才知道那是雷霆还是雨露。 他坐镇镇抚司,经手的多是朝廷官员的案子,但也不是不知道民间疾苦。 底下州府递上来的案卷里,经常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状况,明明看起来有很好的处置方式,却选了条鱼死网破的路,叫人嘘唏不已。 是他们癫吗? 不见得。 更多的是那条好路子坎坷难行、甚至走不通。 余姑娘大抵就是如此吧…… 是从前的经历,没有让她看到公平。 能把她母亲好好的一个人逼出癔症来,得是多么大的委屈和苦痛? 就像是经历过饥荒的人,一生怕断粮,所以,能把骰子握在手里的时候他们绝对不会松手。 余姑娘早前就直言过,为了扳倒岑太保,她什么手段都会用。 接近岑睦,套话、甚至…… 都是添砖加瓦的筹子,因为下决断的是永庆帝,筹子不够,前功尽弃。 所有皮子都包好了,阿薇端着盘着进厨房。 里头人多,厨子们已经慢慢开始忙碌起来了。 沈临毓没有进去,以免挤着厨子们做活,他就坐在石凳上,透过窗户往里看。 油锅热了,春卷下锅噼里啪啦一阵响。 沈临毓一瞬不瞬看着,复又问自己:易地而处,会如何? 今时今日,若是面对着巫蛊案,在说服永庆帝的时候,他会做到哪一步? 会不会把一个必死无疑的人扔到权衡上去当筹子? 春日暖阳下,沈临毓想起了从前。 他小时候贪玩,央着李嵘去踏青,两人谁也没有带,穿着最朴素的衣裳去了山上赏春。 他玩累了趴在李嵘背上打瞌睡,有热情的汉子打招呼。 沈临毓睁开眼睛时,就听见那人哈哈大笑。 “你们父子两个可真亲!” 沈临毓迷迷糊糊的,没有反应过来。 下山后,李嵘笑话他:“你成我儿子了,好像也不是不行,我勉强还是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来的。” 那年的沈临毓也呆,下意识问:“那等你真的有了儿子,是不是就是孙子了?” 李嵘笑得险些把他摔地上去。 之后几年,李嵘私底下拿这番对话取笑沈临毓。 太子妃怀孕时,李嵘也感叹,还好还好,没有和沈临毓再差个辈出来,不然真成了祖孙三代了。 而这一番打趣,似乎是李嵘和他说过的最后一段笑话了。 不久后,巫蛊案发,李克出生在舒华宫里,没有踏出过一步。 沈临毓的年纪扮不了李克的父亲,但他从小到大、感受过的“父爱”,一方来自于沈之齐,驸马对他视如己出,另一方来自于李嵘,长兄如父。 李嵘很忙,无法时时刻刻关心被出嗣了的沈临毓,但在他得空的时候,就爱把幼弟带在身边。 这些“父爱”,和他真正的生父永庆帝在巫蛊案后、出于各种情绪涌向沈临毓的情感是不一样的。 思及此处,沈临毓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 窗内,余姑娘正把炸了一次的春卷下到锅里复炸,油声大作,她面不改色。 能这般游刃有余,也不晓得以前学厨时被蹦起来的油珠子溅到过几次。 熟能生巧。 在熟之前,都得受罪。 沈临毓苦笑。 他想,他会为了李嵘拼尽全力。 余姑娘是为了她的母亲。 凭什么他自己可以,就认定别人不可以? 细细分辨下去,那倒也不是偏见,亦或是什么自傲自大,又或者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说透了,是不忍。 不忍她踏过一地荆棘,不忍她需得用尽手段才会换母亲的心宁。 但凡阳光道走得通,谁会想去走独木桥? 春卷做得了,阿薇端了出来,另配了壶饮子。 “大中午的就别用酒了,王爷等下还得回镇抚司的吧?”阿薇在石桌上摆开,道,“清口去腻的果茶,配春卷正好。” 沈临毓道了声谢。 酥脆的春卷皮子里,是脆口的荠菜和一点调味的肉丝,和未炸的口感不同,却也同样好吃。 沈临毓静静地吃,放下筷子时,他看着阿薇,道:“岑睦畏罪潜逃,岑家难辞其咎,我会禀明圣上。” 阿薇正喝饮子,闻言微仰着的头正了回来:“好。” 临走前,沈临毓又道:“潜逃了一人,应该没有第二人了吧?” “说不定他们有谁有样学样呢?”阿薇轻笑了声,“按说最好是围府,以免有人也豁出去了,但能不能行个方便?” 沈临毓问:“方便?” “岑家拿了侯府那么多东西,总得让我们去讨个债吧?”阿薇道。 “……”沈临毓皱了下眉,“余姑娘……” “好啦,说笑的,我不去、我母亲也不去,”阿薇笑了起来,“大概是我那二舅舅去,怎么也是他的外祖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得去问候一声,是吧?” 一个利用得明明白白,一个被利用得也明明白白。 —— 红袖的双倍已经开始了,起点和q阅的双倍是明天开始,感谢大家~~ 感谢书友琰脂虎1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一朵薇凉的打赏。 130.第123章 就当我来给太保解惑吧(五千大章求月票) 第123章 就当我来给太保解惑吧(五千大章求月票) 无端端起了一阵风。 木架子上晒着的杏瓣随风而起,有几片在阿薇面前飘过,又有一片旋转间落在了发间。 风起风消,唯有那散开的瓣作为凭证。 阿薇面露可惜之色,重新把簸箕里的抚平,叹道:“浪费了些许。” 沈临毓捡起落在石桌上的一片,指腹轻轻捻了下。 “余姑娘曾经说过,你会杀鸡,不等于你会杀人,”沈临毓犹豫之后,还是开了口,“观你举手投足,我也知道你从未习武。 我不曾见过令堂,但我知道定西侯并未教授儿女武艺,想来令堂也不会武。 你身边的那位嬷嬷,看着身高体壮,先前教训陆致时能看出她有力气、也有巧劲。 但余姑娘,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好对付,若遇着同样高大的男子,你们不止讨不到便宜、甚至还会吃亏,更别说面对有武艺在身的人了。 还有走投无路、丧心病狂的人,他们豁出去时,两三个人一时间都摁不住。” “我知道,”阿薇没有转身,依旧整理着瓣,“我母亲发病时六亲不认,她的个子在女子间算高的了,但她消瘦,按说没有什么力气,但那时候,饶是闻嬷嬷再添一个我,都很难制住她。” 沈临毓一愣,一时分辨不出她是没有听懂、还是故意这般说,只要再补上一句:“我是说,量力而行,你让你二舅舅去太保府就去吧,岑家不至于怎么他,但你若是出面……” 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那是对手的老巢,岑家眼下这境地,万一言语不和、有人失去理智,吃亏的还是上门的外来客。 诚然,沈临毓清楚余姑娘不是有勇无谋之人,但他更明白,为了她母亲,余姑娘的胆子大得吓人。 阿薇这才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问:“这是王爷的忠告?” “不是,不是忠告,”沈临毓答道,“是善意的提醒以及……” 说到这里,他顿了下,薄唇轻抿,视线有一瞬的偏移,很快又回正、直视着阿薇的眼睛。 一字一字,清楚明白。 “以及,关心。” 阿薇的眼睫颤了下,这个答案,出乎意料。 倒不是说她真的就毫无察觉,而是她没有想到沈临毓会直接说出来,尤其是在他们几乎心照不宣了岑睦的死之后。 从最初时,王爷就对她过分关注。 这种关注源自冯正彬之死里她的嫌疑,但王爷仅是询问状况,也愿意帮忙开棺查证姑母的死。 而在扳倒岑太保这事上,他们算是盟友。 不说多么信任,但在起码的互通消息下,王爷表现得很是友好。 这份友好在长公主到访后渐渐有了些许改变,阿薇起初不能完全吃准,但在她接近岑睦之后,王爷说的话、做的事,已经很清楚了。 阿薇看得分明,却没有想过改变。 进一步,她没有这份心;退一步,失去一个盟友。 这都不是她想要的。 好在沈临毓这人很会拿捏分寸,不进不退、不让人不适,且那位传言里为儿子大事心急如焚的长公主也十分周全,没有一点让阿薇为难的地方。 阿薇本以为这种平衡会持续下去,没想到今儿忽然变了调。 她轻叹着笑了下。 王爷是聪明人,这种时候,装傻充愣是把他的脸往地上踩。 阿薇不会那么做,更珍惜盟友。 于是,她抬手指了指那间此刻无人的屋子。 厨房边上、门窗都关着,是她先前请岑睦吃饭的屋子。 “王爷,”阿薇的声音平静,“你记得我去年说过的‘我会杀鸡、不等于我会杀人’,那你应该也记得前不久我才说过的话。 为了扳倒岑太保,我什么手段办法都会尝试。 我会利用岑睦,我也会利用别的人,尤其是把破绽亮出来了的。 所以,王爷此刻说‘关心’,并不是明智之举。” 沈临毓依旧看着她,黑沉如墨的眼睛里笑意闪过。 他笑她的“善意”。 仿佛只要他改个口,余姑娘就会当作没有听过,不会把利用化作实质、一笔一划全是算计。 在平日的往来里,她还想保留那么一点“良心”。 因而才会特特指着那屋子,把岑睦那个前车之鉴指给他看。 可他又不是岑睦。 沈临毓笑着站起身来、抬步往前头走。 经过阿薇身边时,沈临毓突然抬手、动作又轻又快地从她头发上抚过。 阿薇愣了下,而后才看清沈临毓的手指间多了一片瓣,是从她发间取下来的。 她也听见了沈临毓的声音。 只两个字。 “随你。” 随你高兴,随你利用。 沈临毓的脚步没有停下,直直走向前头。 阿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穿过那垂着的帘子,不见了身影。 末了,她叹了口气,把壶中剩下的果茶都喝完,又把石桌收拾好。 下午。 阿薇回了定西侯府。 春晖园里,陆念的午觉刚醒。 “如何?”她问阿薇。 “王爷果然来了,”阿薇替她挑选着头饰,一边比着、一边道,“他本就敏锐,原也没想着骗过去,但您放心,他知道首先是对付岑太保。” 陆念含糊着应了声,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的阿薇。 她看得出来,阿薇兴致不高,但要说谈不拢、话语间起了冲突,也不像。 阿薇把一支掐丝牡丹金簪给陆念戴上:“我同他说了之后会让陆驰去岑家的事,他没有反对。” 提到这事,陆念眉梢一扬,午睡刚起的困顿烟消云散。 “走吧,”她笑着道,“有人吃饭干活了,就该再管管别的不干活的了。” 母女两人带着闻嬷嬷一道去了陆驰夫妻住的院子。 除了避不开的时候,陆驰他们原就不怎么在陆念跟前露面,井水不犯河水,自从岑氏被送去了庄子上,更是各归各的,连年节里都没有打过照面。 时隔几月,阿薇还是头一次再见到陆驰和简氏。 她们来得突然,大摇大摆的。 简氏赶忙让奶娘们把三个孩子抱走,又问陆念:“大姑姐有什么事?” 陆驰在书房里看书,也立刻走出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们。 “来找陆驰。”陆念没管简氏,只上下打量着陆驰。 陆驰肉眼可见瘦了很多,他依旧收拾得很干净,但也让他显得病态的模样清晰可见。 “我看出来了,你很担心岑氏。”陆念道。 陆驰眼中闪过挣扎之色,最终也没有和陆念争执,说出的话语里有哀怨,却没有讽刺:“是,我很担心。 她对你来说是杀害母亲的凶手,是罪无可恕之人,但对于我,她是我的母亲。 我做不到不去担心她。” 陆念点了点头。 这话没错,人之常情。 “那岑家呢?”陆念又问,“那是你的外祖家,虽然你的外祖父母都不在了,但你和岑太保关系也不错,失踪了的岑睦是你表弟,岑家现在看着是要不行了。” 陆驰闭了闭眼睛,而后道:“你特意过来总不是为了看我笑话,我知道、我甚至不配让你看笑话,你有什么打算就直说吧。” “去岑家讨些东西回来。”陆念要求道。 “什么?”陆驰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母亲留下来那么多产业,岑家占了那么多的便宜,难道不应该还给我吗?”陆念问,“你出面去讨。” 陆驰的胸口几下起伏。 哪怕他再不愿和陆念起冲突,再因为母亲的罪孽而不知道如何自处,这一刻也被陆念这“理所应当”的要求弄得心神大乱。 “怎么讨?”陆驰问,“大姐你要对付我,只管出招,不用这般舍近求远。”简氏硬着头皮,向阿薇请求:“表姑娘……” 陆念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陆驰面前,抬着头看他。 “知道什么是人心不足吗?” “你母亲就是,她不愿意嫁给普通官宦人家出身、还在准备科举的陶禹川,她嫉妒我母亲是侯夫人,她因为自己的贪心而杀人。” “她进门之后,如果她老老实实、不做那些收敛银子供养岑家的事,我想揪出她来也没有那么容易。” “甚至于,她本来已经获胜了,她若不动那三箱药材、五千银票,我和阿薇还在蜀地好好待住,不会回来把她的皮撕了。” “她真的太贪了。” “岑太保也是一样,他一步一个脚印,靠着救驾之功,也足够岑家荣华富贵了。” “可他偏不,他能贪心得让岑氏谋财,想来也得了很多孝敬吧?” “那些孝敬够丰厚了吧?可他还非得扶岑睦,替岑睦收拾一堆烂摊子。” 更多最新热门小说在6.9*書吧看! “要不是为此,他能被罚闭门思过?他能被扯进科举舞弊里一身烂泥?” “他做了那么多,他为的是岑家、是他自己,而不是岑氏,岑氏姓岑,但在岑太保眼中,和其他棋子差不多,他但凡顾及过岑氏在侯府的日子,都不会让岑氏拿这么多钱!” 陆驰下意识地后推了几步,喉头滚了滚:“我没有说过他们做得对,我也没有说过伯外祖父会顾着母亲,但这不能说我就能上门去讨要什么……” 陆念逼上前去。 “你自己呢?你算什么呢?” “岑氏想过你这个儿子吗?” “她要一心为你,她给你留了多少银钱?她给娘家的银钱有多少到你口袋里了?” “我烦你,但也没那么恨你,毕竟给岑氏当儿子,你也够倒霉的了!” “我让你去太保府,是要你跟岑太保、岑家割席!” 陆驰被她说得心乱如麻,下意识地,他想为岑氏说两句:“母亲不是……” “你听好了,”陆念直接打断了他,“我不是劝,而是在指使你、要求你,你可以不做,你可以和岑家一起去死。 父亲不在京中,阿骏那傻子说话不顶用,家里我说了算。 你自己想想,你没有母亲护着,但你还有妻子,你有儿女,你是想以后还姓陆、分家时能带走些你能拿的东西,还是就此被我扫地出门、我一个铜板也不给你,自己掂量掂量!” 陆驰气得浑身发抖。 这是什么恶人恶言? 可偏偏,还真是恶人说了算。 若是闹大了,闹大了他有什么脸面吗? 母亲三十年前作下的恶,现在陆念怎么“回报”都不为过。 陆念带着阿薇走了,留下闻嬷嬷。 闻嬷嬷恭谨地问:“二老爷,奴婢随您一道去,马车这就安排好,您请。” 说的是请,实则强买强卖。 陆驰本想扭头回书房去,看到一旁忧心忡忡的简氏,想到自己的三个儿女,脚下又如生了根一般。 挣扎之后,他喑哑着从牙关里挤出声音来:“好。” 不用问讨什么,也不用管怎么讨。 陆驰自嘲地笑了下,他就是那个由头,进了岑家,闻嬷嬷才是挥舞大旗的人。 太保府。 岑太保夫妻对陆驰的到来很是意外。 原以为,恐是庄子里的岑氏迟迟等不到帮助,又或是陆驰听闻城中消息后坐不住了,直到看到跟着陆驰走进来的闻嬷嬷,两人才知道想错了。 岑太保指着闻嬷嬷、问陆驰道:“这不是陆念那儿的嬷嬷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驰眼观鼻、鼻观心,自暴自弃地道:“母亲这些年给岑家许多帮助,大姐让我来取。” “取什么?!”太保夫人愕然。 陆驰不知道,他让开一步,去边上当木头。 闻嬷嬷道:“我们姑夫人的意思,敛财辛苦、积攒几十年很不容易,与其等着抄家时全被收缴了,不如还了我们,多少能给岑氏侯夫人再添两口好菜。” “混账!”岑太保火气涌上来,“我看你们是没事找事!我岑文渊再落难,也不是你们能这么羞辱的!” 闻嬷嬷面不改色,嘴上倒是改了:“那么,就当我来给太保解惑吧。” 岑太保的眼神骤然一收,锐利地审视着不卑不亢的闻嬷嬷。 “解惑?”他冷笑道,“你能给我解什么惑?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阿睦在哪里?你能解吗?” “这个不能,”闻嬷嬷道,“但我能告诉太保,事情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 岑太保压着火气,等她说下去。 “镇抚司为什么会查彭禄?因为我们表姑娘把这个名字告诉了镇抚司。” “我们从何得知的这个名字?是岑氏,岑氏交代了‘彭禄’、‘三十’。” “镇抚司怎会查得这么快?是岑睦自己、原原本本把他和彭家的纠葛都说了出来。” “为什么还会知道玉竹姐弟和龚老先生的事?是岑琅,她仔细了解过岑睦的事。” 闻嬷嬷的声音不疾不徐,没有起伏,她的解释平铺直述,却比任何的抑扬顿挫都沉都重,敲打在岑太保夫妇的心坎上,像石锤击鼓,震得人五脏六腑都随之颤动。 岑太保一双眼睛被刺激得通红。 他就说,镇抚司、成昭郡王怎么能有个狗鼻子,陈芝麻烂谷子、什么事情都翻出来了! 原来、原来全是自己人漏了风! 是阿妍、是阿睦、是阿琅,他们都疯了吗? 在愤怒和不甘里,岑太保听到了闻嬷嬷的下一句话。 “岑琅为什么会了解那些本不该她知道的事情?是太保夫人。” 岑太保猛然转头看向身边的老妻。 太保夫人前一刻还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把那三人骂了个遍,下一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 她何时和阿琅说过那些事? “你胡说八道!”她质疑着。 “岑琅意外听到了您和嬷嬷说的话,你们提了玉竹的死,亲口说了她是被岑睦的姨娘推下井的,”闻嬷嬷看着她,“你骂他们母子是小货和小货生的脏东西。” 太保夫人下意识捂住了嘴。 她想不起来了,她完全不记得,她私下没少骂岑睦,哪里还能记得清。 反倒是缩着脖子站在角落的嬷嬷闻声抬起头,脚下一软摔坐在地上:“奴婢、奴婢……” 岑太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彻彻底底懂了。 他自认为把事情都收拾干净了,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 “你!”他指着太保夫人,气得眼冒金星,“你怎么能!” 太保夫人哑口无言:“我……” 闻嬷嬷把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中,又问:“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除了岑睦的下落,旁的我应当都能答上来。” 岑太保扬手把茶盏砸在了地上。 闻嬷嬷笑了声,根本不掩饰其中得意,转身往外走。 陆驰已然是懵着的,他跟着一道走出去,就见岑睿、岑哲和岑瞳、岑瞻以及他们几人的妻子都在院子里站着,各个脸色难看至极,而闻嬷嬷就从他们这些人中间走出去了。 她抬头挺胸地往外走,就像凯旋的将军。 他们一走,岑家人你看我、我看你的,进了正屋。 岑太保看着在他跟前站开的子孙,看到的是一盘散沙。 若不是散沙,怎么能被定西侯府那对疯子一样的母女拿捏到这个地步! 一个嬷嬷,都敢欺上门来! 深吸了几口气,岑太保扶着心口:“阿睦绝不是逃了,他定然是出事了,你们也听到了,就是明晃晃的算计我们岑家,我想面见圣上,但现在我无法出门、不能进宫。” 说着,他把视线落到了小儿媳妇身上:“阿哲媳妇,看来得要你父亲帮忙了,也不叫他为难,我写一封折子,请他代为呈给圣上。这是事关我们一家人的事,只能靠你了。” 说到这里,岑太保的身形晃了晃,没有坚持住,往后仰躺下去。 “父亲!” “祖父!” 一时间,人仰马翻。 昏厥了一个时辰,岑太保才缓缓转醒。 他咬牙坐到书案后头写折子。 手抖着,字远不及平日工整隽秀,但他根本不敢让儿子代笔。 一封折子写完,浑身大汗。 五千,求月票!!! —— 感谢书友20231028145224429 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惹吃宝儿的打赏。 131.第124章 落井下石的人里有老大人那一份(五千大章求月票) 岑太保靠着椅背缓神,视线落在了坐在一旁的次子夫妻身上。 他对小儿子的性子素来不太满意。 太软和了,没有什么进取心,训他也是埋头听着,回回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叫岑太保有劲使不出。 确定岑哲念书上没有天分之后,岑太保接受了他的平庸。 说来,这性子也不能全怪孩子。 岑哲开蒙那时,正是他初登太保之位、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不太顾得上家中。 后来把岑睦认回来,家里几个孩子的担子全压在妻子身上,日子长久,也无法各个周全。 岑太保想明白了之后,给岑哲安排了另一条路。 娶个高门媳妇。 最后娶进来的是安国公府的庶女章瑛。 章瑛自小受宠,脾气有些重,但和岑哲这软棉花处得拢,十多年了,夫妻感情一直不错。 岑太保此刻看去,章瑛似是被家中变故压得精神紧绷,一双眼睛通红,眼下青色明显,岑哲握着她的手柔声细语劝说着,章瑛时不时点个头。 看着是温和积极,但岑太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说来,他不算了解这位儿媳,只是老妻和儿子提起来就夸她讲道理、好相处,他也就得了这么个印象。 此刻他定神观察着这夫妻两人,他看到的是阿哲的关爱,以及儿媳的一味附和。 呵…… 是他忽略了。 一个庶女,能在嫡母面前得那般宠爱与呵护,岂会是没点儿与人相处的眼色手段的? 人都是自私的。 阿琅宁可绞头发都要回娘家,章瑛真的会和岑家共沉沦? 就算章瑛念着夫妻情谊、念着还有个儿子,就安国公夫人那个护犊子的劲,能由着女儿受罪吃苦? 几个念头在脑海里来回盘旋翻滚,岑太保越想越是疲惫。 末了,他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又写了一封信,吹干后用火漆封上。 岑太保把两夫妻叫到跟前。 “阿哲媳妇,这封信你带给你父亲,请他过目,这折子是呈给圣上的,一并交给你带去给亲家公。” “阿哲,你送送你媳妇,但只能送到府前。” “阿睦不见踪影,衙门找人归找人,但也定然有人盯着,就怕有人出去不回来。” “你是我儿子,你怕是出不去,你媳妇还好些。” “若有人来盘问阻拦,阿哲媳妇你也莫怕,能使银钱就使些银钱,使不了,你拿安国公府压一压,能走得了。” 章瑛接了信与折子,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们两人离开后,岑太保彻底脱力,躺在椅子上。 岑睿赶紧叫两个儿子帮忙,将老父亲挪回床去。 如岑太保所料,太保府外的确有人看顾着,确定车上只有章瑛和她的嬷嬷后便让开了路。 章瑛回到安国公府,立刻就被安国公夫人搂在了怀里。 “我担心死了,”安国公夫人道,“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我问国公爷和振礼,他们又不和我细说,只让我等着就是。我哪里能坐得住?你今儿不回,明日我装病也要把你接回来探病。” 章瑛道:“公爹让我把这个给父亲。” 安国公很快也来了,坐下来、先打开了信。 信不算长,但看得出岑太保写得很是吃力,安国公几次长叹。 这时,刚刚散值回府的章振礼也赶了来,唤道:“伯父、伯母、小妹。” 安国公把岑太保的信递给他:“你也看看,我真是,唉!” 章振礼匆匆看完,眉宇之间透出几分不耐来:“太保这不是为难伯父吗?” “只是递个折子就这般为难?”安国公夫人的视线落在那折子上,问,“振礼,真的帮不上岑家的忙了吗?他一个太保,就那些捕风捉影的事能直接倒了?” “也不算捕风捉影,况且是风是影还是真,就看圣上怎么想,”章振礼解释了一句,心里也烦,“镇抚司铆足了劲。 我之前听成昭郡王的口风,他看着是不把岑家扯下来不罢休,早早就咬着科举舞弊不放了。 现在岑睦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镇抚司得了个好由头,越发不会让步。 伯父递折子,只会平白惹一身腥。” “我就知道!”安国公夫人握着女儿的手,恼道,“说穿了就是为着定西侯府那母女俩,郡王和那小的、叫余如薇来着,走得很近。 前阵子,岑睦成天往那余如薇做东家的酒肆跑,殷勤得不得了,阿瑛说,太保好像还有心思再添个亲。 我真是呸呸呸! 就岑家和陆家闹的,还能添亲?添堵、打人脸还差不多! 那余如薇好本事,一面看岑睦献殷勤,一面又吊着郡王爷,都是气血方刚的,郡王爷又是那等矜贵身份,能看得惯岑睦? 喏,这不是逮着机会就弄岑家?!” 安国公和章振礼交换了一个眼神。 朝堂大事,镇抚司对岑太保发难,怎么可能像安国公夫人说的一样就因为那点拈酸吃醋? 其背后必然有更深的缘由。 但他们两人也确实不太清楚郡王和侯府姑娘交好到了值得“吃醋”的份上。 “这事情准吗?”安国公问。 “我还问过长公主呢,”安国公夫人忙道,“劈头盖脑挨了一顿闲,老脸都丢干净了! 长公主话里话外的让我别多事,我这些时日琢磨着大抵错不了。 再说,郡王爷的大事,长公主做不得一言堂,圣上想来也不会一意孤行,到最后你谦让我谦让的,还不是郡王爷想怎样就怎样?” 章振礼对这些八字没一撇的事不在意,他更关心眼前的事。 他看了下折子。 真真是“涕泪纵横”的一篇文章。 一说教养子孙上不够细致,以至于出了私相授受的事,岑太保知晓后也想要成全他们,却不想彭芸突然小产而亡,让人遗憾又痛心。 岑睦也十分悲痛,自那时起已经七年了,至今没有娶妻,也是因为心中愧疚彭芸、没有放下。 而彭禄的落水和彭母的伤心过度,实在不能怪在岑家头上,那时意外的不幸接连而至。 龚老先生的病故更是欲加之罪,老先生看重彭禄,知太保曾指点他指点一二,便寻来两人一道怀念而已。 家生子的死就愈发是无理无据、空口白话地抹黑。 二说科举舞弊。 岑睦的才学如何,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同窗、以及之前一道参加过文会诗会的学子都能介绍一二,他完全有凭借自己就金榜题名的实力。 且岑睦年轻,哪怕一次失手,也不过是三年后再来,岑家也完全能负担他再修习三年。 岑太保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岑睦铤而走险。 三说畏罪潜逃。 岑睦的“罪”只有私定终身,其余都是无稽之谈。 他何必潜逃? 他定然是出了事,被人制造了潜逃的假象,为的就是向岑太保发难。 眼下顺天府积极找寻岑睦下落,但贼人狡诈,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寻不到,恳请圣上给些时间、也能增派人手帮助找寻。 最后是千般万般地叩谢皇恩。 章振礼看完,道:“太保大人尽力了。” 成昭郡王有备而来,不管有没有实证,先把一坛墨汁都泼过去,而岑太保则是一身黑漆漆地拼了命甩干净,能掰扯出这些已经不错了。 最重要的是,太保没有提旧日救驾之事。 节骨眼上提旧恩,永庆帝不会喜欢。 章振礼指着那份信,又与安国公道:“他还请您帮忙寻人。” “我哪里找去?”安国公长叹了一口气,“京城那么大,城门守卫又说岑睦出城了,京郊就更大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掘地三尺也得知道地方才行。 不是我不想帮他,姻亲一场,能帮的我能坐视不管吗?实在是难啊! 我早几年就劝过他,差不多就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包大揽的不是回事。 唉,也是怪我,我怎么就不再多劝劝呢!” 章振礼清了清嗓子,问章瑛:“小妹怎么办?” “我……” 章瑛才刚开口,安国公夫人先喊了起来:“还能怎么办?岑家既然帮不上了,难道让阿瑛回去吗?我不答应,我绝对不答应!” 章瑛的眼泪滚滚落下来:“我不回去!岑琅能从薛家脱身,我为什么就要回去?岑琅那混蛋还投敌了呢!父亲、大哥,你们救救我吧……” 说话间,母女两人抱着哭作一团。 安国公听得头痛:“你公爹也没有说一定让你回去,信上写着,一切看你的想法,只是阿淼那孩子,他让我们想想办法。” 章瑛自己能安全,自然舍不得儿子。 又是一通央求下,安国公道:“我明日先把折子送去御书房,振礼啊,你也再听听郡王的意思。” 岑哲忧心忡忡等到了天色大黑,没有等到章瑛回来。 勉强等到第二天中午,等回来了章瑛的嬷嬷。 嬷嬷没有进太保府,就站在门外与门房上的道:“国公夫人病倒了,一定要留夫人伺候,想来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国公爷说,太保交托的事情他会全力办好,让太保放心。” 留下这些话,人就又走了。 岑哲赶忙找父母商议。 太保夫人愕然:“病倒了?怎么可能这么巧?!我看她就是不想回来!老太爷你看,我们岑家还没倒呢,怎么一个个都……” 话说到一半,她就在岑太保如刀的眼神里闭上了嘴。 岑太保捂着胸口咳嗽,道:“有样都会学样,我们松口留下阿琅时就注定了会这样,你难道想不到吗?” 太保夫人确实没有想到。 在她眼中,阿哲媳妇就不是那样的人。 而提起岑琅,她的火气蹭蹭往上冒:“吃里扒外,我们心软依了她,还让她暂且住在庵堂里,过两年再做打算,她却、却出卖自家人!岑家出事,她有什么好处?早知如此,还不如、还不如把她押回薛家去。” 岑哲听明白了,他的妻子恐怕不会回来了。 但比起在岑家提心吊胆,还是安国公府更安全。 “父亲,”岑哲问,“能不能把阿淼送走,和他娘一块,请岳父庇护他们?” 岑太保看着他。 岑哲以为他不同意,着急道:“岑睦是您孙子,阿淼难道不是吗?他最小!他一个幺孙!” “最小?家里最小的难道不是你的侄儿侄女们?阿瞻的那对龙凤胎,甚至才几个月大!”岑太保指着岑哲,恼道,“能不能把阿淼送走,我说了不算,要看你岳父! 我告诉你,你太平些,现在家中乱不得。 你伯娘、你两个嫂嫂,看到你媳妇不回来,她们怎么想? 阿淼轻而易举就送出去,家里是没有其他孩子了吗? 为什么岑家会这样,还不是因为都是一盘散沙!” 岑哲被骂得蹲下身来,抱着头无力极了:“父亲,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吗?真的到了这一步了吗?圣上不会那么狠绝的吧?或许、或许……” “定西侯府那疯子都敢让一个嬷嬷来指着我的脸骂了,她胸有成竹!”岑太保恨恨道,“圣上念恩情,圣上也是最……” 最无情的。 是生是死,全看圣上心意。 广客来。 陆念在雅间里看话本子。 临街的窗户大开着,春风吹起来,神清气爽。 阿薇煮了碗抄手送上来。 陆念慢悠悠地吃,红油染唇,衬得原本不太有血气的脸庞都活络许多。 “只听闻嬷嬷说,到底没有我自己亲自去一趟畅快。” “可惜,莽撞不得。” “陆驰识时务,却也不死心,回来后还问我能不能对岑氏高抬贵手。” “想什么呢?!” 阿薇轻声道:“毕竟是他的母亲,不管对错,总想再争取一番。” “这倒是,”陆念点头,“可惜,我和他是一个父亲,却不是一个母亲,他看着比阿骏像话些。” 阿薇道:“两个舅舅换一换身份,也许这像话不像话也换了。” “是啊,毕竟岑氏养得这么用心,”陆念哼笑了声,“岑氏还在庄子里等着岑太保出手,却不知道岑太保自身难保,可笑!可笑!” 说话间,街上传来一阵动静。 脚步声嘈杂,议论声纷纷。 阿薇起身往外头看了一眼,扭头对陆念道:“是镇抚司,我看到王爷了,应是要去太保府。” “抄斩吗?”陆念眼睛一亮。 “看着不像,”阿薇道,“应当只是查抄,抄出什么来就不知道了。” 陆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岑太保的盟友也不怎么好用。” 前几日让闻嬷嬷去耀武扬威一番,陆念一是为了寻开心,这股气憋了那么久,不高兴高兴真是对不起自己,二来,也是想看看岑太保有什么盟友。 最明面上的,自然是姻亲安国公府,但安国公把庶女留在府里后,好似并未在朝堂上出大力气。 要不然,这才几天工夫,镇抚司能大摇大摆去查抄? “王爷会查出些东西吧?”陆念喝着汤,自言自语。 阿薇支着窗沿,看着越行越远的一行人,以及前头马上一身红衣的沈临毓,道:“总不能做白工,我看他也不是那么傻的人。” 太保府被镇抚司围住了。 岑太保的两个儿子搀扶着他出来接旨。 穆呈卿手持圣旨念完,道:“老大人,今日要得罪了。” 岑太保越过他,看向了站在一旁、轻轻弹着长剑剑身的沈临毓。 “王爷,”岑太保上前,“王爷辛苦。” 若不是费心费力,以岑太保对永庆帝的了解,那位可不会有查抄这么暧昧的手段。 要么不抄,等有证据了一并处理。 要么直接抄家、甚至抄斩。 而不是眼下这种往人脸上甩一个大嘴巴子、最后定不定罪都两说的办法。 www ?a n ?¢ ○ 当然,岑太保想,罪是一定会定的。 成昭郡王主导、镇抚司动手,没证据也会有证据。 沈临毓把剑身插回剑鞘中:“为圣上效命,不敢说辛苦。 老大人,我看您先把家里人都叫到一处,一道搜身,然后就一起坐着歇歇。 我们的人再一处处搜屋子,也免得人还在屋里被冲撞了。 您要不放心,到时候可以跟着我,我搜哪儿您看哪儿。” 岑太保气得想笑。 局势逼人低头,太保府中哭声一片。 沈临毓进了岑太保的书房,看着颤颤巍巍被搀进来的岑太保。 “您这身子骨,受大罪了,”沈临毓比了个请,让他坐下,自己也落座,上下打量着岑太保,“先前圣上还和我说,老大人年事已高,在朝中辛苦不了几年了,没想到竟是这般快。” 岑太保一改平日慈善模样:“王爷,这些场面话就算了,我知道你今日定不会愿意空手而归。” 沈临毓唇角一弯,看向岑睿和岑哲。 “你们先出去吧,在院子里站着,别给镇抚司的人添麻烦。”岑太保道。 两人很是犹豫,但见老父亲坚持,还是点了头。 书房里再没有其他人。 沈临毓收起了笑容,直指中心:“我要老大人一句话,巫蛊案的主谋是谁?” “果然如此,巫蛊案才是王爷真正的目的,”岑太保眼神阴鸷,“可是王爷,我没有插手巫蛊案,这事情上我们无冤无仇,你就为了你的私欲对我下手,是不是……” “是吗?”沈临毓打断了岑太保,“老大人没有插手?我当时虽然年纪还小,但我知道落井下石的人里有老大人那一份。” 岑太保用力得攥了下拳。 只是他手上没有力气,松松垮垮,不成型又松开了。 求月票!!!! —— 那什么,前文犯了一个很憨批的错误。 安国公一家姓章,我不知道怎么就把他家女儿写成了姓姜,前文修改了,她必须姓章,因为人物关系和名字定得最早的是她堂哥章振礼…… 132.第125章 这出戏好看吗?(五千大章求月票) 第125章 这出戏好看吗?(五千大章求月票) 书房里一时无声。 左右厢房里,查抄的动静又极大。 沈临毓交代过莫要胡乱毁物,但搬动家具、翻箱倒柜的声音依旧不小,此起彼落地传进来。 岑太保在这嘈杂的声音里,面上维持住了,没有露出半步退让之色。 他很清楚。 他前进不了,但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即便不退不让,恐怕也不能在郡王手中讨着好,但他不会低头。 “王爷,”岑太保沉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还是说,王爷知道镇抚司眼下掌握的所谓的我的、岑家的罪证不足以扳倒我,所以要用巫蛊之事来添砖加瓦? 是了,镇抚司要是能直接摁死我,今日就不是查抄,而是连人带财、一并抄走。 毕竟王爷抄新宁伯府时也没有圣上旨意,你们镇抚司先斩后奏有前科! 但我要提醒王爷,圣上认定了废太子行巫蛊之事。 我没有插手,王爷寻不到我麻烦,我若当真插过手,能成为王爷在圣上面前请命严惩的证据吗?” 闻言,沈临毓倏然笑了下,笑意一闪而过,余下来的是冷漠。 “欲加之罪?” “金太师本是积极奔走,想证明太子清白,却突然被一并拖下水,您没有踩一脚?” “冯正彬性喜逃避,困境重重之下,他本该抱头度日、等着发落,但他却在圣上下旨前突然杀妻,您说是为什么?” “当时圣上在气头上,连亲儿子的命都不放过,冯正彬能活、是因为圣上原本就没顾上要处置他,下旨时,满京城谁知道金夫人‘病故’了?” “金夫人被‘病故’在下旨之后!” “只有知道金夫人已经死了的人,才可能以此为恩,让冯正彬以为是杀妻换了他一条生路。” “您是冯正彬后来的老师,您说呢?” 岑太保的呼吸重了,咬着牙道:“证据呢?有证据吗?” “老大人不要忘了,您被我逮出来是因为巫蛊案吗?是敛财无度,是科举舞弊,”沈临毓道,“只是敛财,我拿不住你,但舞弊动摇国之根本,你无路可走。” “舞弊难道不是污蔑?”岑太保的声音不由自主抬高了。 “是不是污蔑,您心里更清楚,”沈临毓话锋一转,“证据可以作假,像巫蛊时一般,但性命只有一条。 老大人您必死无疑,但您还有子孙,尤其是您还有襁褓里的曾孙。 薛文远和黄镇在前头,您该知道圣上宽厚,没有人继续落井下石,不至于都受极刑。 不过,现在能在御前回话的人是我,我能让圣上查抄太保府,我也能让岑家多死几个人。” “你!”岑太保气得抬手指向沈临毓。 沈临毓在这种愤怒间反倒是显得越发冷静和从容:“说起来,章少卿问我要人了,安国公府想接岑淼,我再拖几日,怕是安国公都得来说好话。 圣上目前没有明示如何安顿这些小的,您希望我之后如何回话? 一并重罚、死罪不赦?活罪难逃、充军流放? 您说我答应吗?” 岑太保的胳膊发颤,嘴唇抖得厉害。 沈临毓直直看着他:“现在,我再问老大人一遍,巫蛊案的主谋是谁?” 话音落下,岑太保眼中的阴鸷、痛苦换作挣扎,而后,他的手卸了力气,一点点放下去。 原本还努力挺直的背一点点佝偻下来,让本就苍老的面容越发显得暮气沉沉。 沈临毓最后又补了一“刀”:“老大人,黄家为何只死了黄镇两父子? 先前我就提醒过老大人,黄家人在我镇抚司大牢里住了一个月,您真的以为他告诉我的只有‘将军坊’? 史蒙子更是挨不住刑,他和老大人是老交情了。 明面上,那笔香积钱由黄镇替您扛了,但背后真相的供词还压在御书房里,不管香积钱成没成,太保真是生财有道。 圣上念旧情,敛财压下了,可您太不争气了,科举舞弊压不了,他对您忍无可忍,拖得越久,您身上事情越多。 所以,我劝您也依样画葫芦,给小辈们留条活路吧。” 拿黄镇的“背叛”当由头,沈临毓已经用过一回了。 假自然是假,但有用就好。 此时此刻、如此境地的岑太保也无力再分辨这一步棋是不是虚张声势,因为他已经兵败如山倒。 他被镇抚司、被郡王捏住了命门。 这么些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岑家绵延、子孙前程,事到如今,前程没了、荣华毁了,但能多活一个是一个! 尤其是阿淼,若说将来还有谁能够富贵无忧,只有受安国公庇护的阿淼了。 这也是岑太保在那封折子之余,又给了亲笔信给安国公的原因。 他要是让安国公救他,只会被拒绝,但退一步,只让安国公把阿淼捞出去,那头应该会答应。 以退为进,只能如此。 看,章振礼已经开口让郡王高抬贵手了。 思及此处,岑太保抹了一把脸,露出来的眼睛里剩下的是无可奈何的妥协:“都这时候了,我若知情定然不瞒,但我真的不确定主谋身份。 王爷听我说完,巫蛊案来势汹汹,几位皇子卷入其中,牵扯到的是他们的母族和姻亲,更不说卷进来好些公侯伯府和朝廷重臣。 关系到了皇位,只要有机会就会踩一脚,主谋甚至可以藏在暗处,等着别人闻风而来。 之后的状况您也知道,有跳出来当先锋的,也有我这样、被您看作落井下石的,可谓是乱作一团。 我一个后来者,想从中分辨清楚背后的主谋,实在不容易。” 沈临毓漠然看着他,没有说不信,但观神色也不像是信的。 “那等局面下,王爷,我是追着那主谋不放,还是先把能踩的踩了?”岑太保咬咬牙,“我顺藤摸瓜去找主谋,那头以为我想把他揪出来、顺带着把我一并踹到巫蛊案里去,我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怎么可能做那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所以,我是真的不敢给您断言一个主谋!” “不用断言,您随便说,”沈临毓眉梢一扬,嘴上直白,“找线索、寻证据是我的事,您都到黄泉路上去了,不用您费心费力。” 岑太保本就又气又痛,被这话刺得胸口起伏,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既是对废太子发难,那必然还是五殿下、六殿下、八殿下、九殿下几人最为可疑。” 沈临毓听他这么说,轻哼了声:“二殿下、十殿下早前就病故了,十一殿下那时年纪小,至于后头那几个比我都小几岁的就更不用说了,老大人这是把剩下来的都数了一遍?行,继续。” 岑太保又道:“圣上的儿子还是太多了,几位亲王想越过来、终究是隔了一层,您看看,折腾了回巫蛊案,还留下这么几位。 我今儿嘴巴不遮拦,说句最难听的,殿下们都出了事,圣上也还有一个您。 在过继亲王的儿子和认回亲生儿子之间,圣上、朝臣都知道怎么选。 因此,我才是前头那个想法,亲王们没有必要,还是几位殿下最是可疑。” “那我换个问题,”沈临毓看起来接受了岑太保的理由,又问,“巫蛊案里,谁最无辜?” 岑太保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沈临毓道:“吉安侯、肃宁伯、忠勤伯、金太师、周少傅、东宫太子三师三少,这些满门抄斩的人之中,谁最无辜、最好入手翻案?” 岑太保的呼吸一凝。 眼前,是这些旧人鲜活的面容。 良久,他长长叹息一声:“周少傅。” 沈临毓颔首。 原本,问到这里也是差不多了,但灵犀之间,他想到了余姑娘对金夫人之死的执着。 其中缘由,并不是单单给她母亲一个念想这么简单。 和余姑娘见过面之后,母亲虽没有催着要如何如何,但也回忆了不少旧事,在她的印象里,余姑娘的母亲闺中孤独,而金太师的儿媳是她唯一的好友。 或许是因着这一层关系,余姑娘母女对金夫人的死多有关注。 思及此处,沈临毓便又问:“金太师呢?” “金太师……”岑太保顿了顿,而后闭上眼,叹道,“是,我落井下石了,但把他推下井的不是我,我不清楚是谁…… 这事上,我的确对不住他,但话说回来,那等局面下,有我没我,他都活不了。” 他闭着眼,因此并未看到沈临毓眼中一闪而过的讽刺之色。 沈临毓从岑太保的应对里察觉到了违和。 比起松口前的紧绷和防备,随着岑太保吐露真话,他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不说多么得游刃有余,但起码也算能顾着进退了。 在这种进退之下,岑太保回避了这个问题。 看来,他有一番猜测。 不敢说吃准了,但岑太保对那人的身份揣摩了七八分。 巫蛊案的主谋可以随便说,陷害金太师的黑手却回避着。 事到如今,岑太保都想保一保那位,显然不是讲义气,更像是利益。 啧! 厢房搜完了,人手站在院子里。   沈临毓往外看了眼,示意他们进来。 岑睿兄弟两人也赶紧进来,站在岑太保身边,忧心又惶恐。 他们听不到父亲和郡王说了些什么,只是在焦急等待的过程中,越发看清了自家的末路。 死到临头的滋味,谁能不怕? 夕阳西下、灯火通明。 镇抚司查抄还在继续。 岑太保精神不济,在干干净净的花厅里、靠坐着圈椅犯迷糊,睡不深不沉,不住惊醒,使得人愈发疲惫。 太保夫人抓着她的佛珠,一遍遍的“阿弥陀佛”,只是诵经的语速透露出了她的心情。 年少的孩子都睡过去了,大人们提心吊胆。 角落里,岑睦那个被制住了的姨娘嘴里依旧塞着布团,披头散发,模样狼狈,但她的眼睛格外的亮,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满是同归于尽的兴奋和癫狂。 四更天,沈临毓走进了花厅里。 岑睿猛的站起身,岑哲把岑太保叫醒。 岑太保混混沌沌着,也想站起来,胳膊支着扶手、两次发力又都跌回去。 两个儿子过来架住他,手上吃劲,忙不迭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支撑得比白日时更费劲了。 也就是说,父亲的双腿更发不出力,整个人在往下坠。 岑睿伤心极了。 明明、明明不久之前,父亲精神烁烁,展望着对阿睦高中后的路,这才多久、这才多久! 从阿睦落榜、失踪,父亲闭门思过间迅速苍老。 但这份老,眼看着也要到头了。 岑太保哑声问:“王爷查完了?” “差不多了,”沈临毓道,“让人尽量手脚轻些,各处变化不大,诸位赶紧收拾收拾、趁着还有锦被软床再好好睡一觉,过几日圣上裁定之后,可就难了。” 这话听得太保夫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沈临毓扔下这话,转身往外走。 迎面,穆呈卿打着哈欠过来,眉宇间写着疲乏:“下人仆妇都使人看管着,府外头也围了,一个也别想走。只先前回了娘家的那一位,除非圣上明确发落,否则安国公府想来不会轻易交人。” 沈临毓一面走,一面道:“安国公不止想要女儿,还想要外孙。” “他想得挺美?”穆呈卿啧舌。 “让他美吧,”沈临毓低声道,“拖几天,让他自己去御书房里哭一哭,我再禀了圣上把外孙给他。” 穆呈卿诧异:“你都没有顾上更小的那几个,就单拎了那外孙? 想卖安国公一个好?你是这种人吗?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除了受余姑娘指使使,还愿意给别人做人情了?” 沈临毓:…… “不是,”他的声音更低下去,“事到如今岑太保都想保一保的人,安国公算一个,那就喂个饵,试一试。” 穆呈卿正色,回过头往身后的花厅方向看了一眼。 他知道沈临毓没有说完的意思。 京城下了一场春雨。 雨水之后,岑家的结局也定了。 有当年的同考官扛不住,交代了受上峰示意、让他对监考的这一房舍的考生多加关注,也说了一位副考那时反常地来他这房舍好几次。 受到舞弊影响、但在之后的春闱高中的考生,此刻在京中任职的,由林珣牵头纷纷站出来,指证考场中的怪异之事。 一道道审、一遍遍查,终是追溯到了岑太保头上。 科举舞弊的罪名摁住了,早前预备好的沙土倾倒下,一座高塔直直而起。 收敛钱财,吞田并地,结党营私,冯正彬、薛文远、黄镇的名字陆续出现,又是纵容子弟行凶,除了脱逃的岑睦,还有手握两条人命的定西侯夫人岑妍。 安国公跪在御前痛哭流涕,一面和岑文渊割席、说自己对他的违法全不知晓,一面又心疼女儿、外孙儿,请永庆帝开恩。 永庆帝烦得要命,让他去外头跪着,别在跟前碍眼。 沈临毓到的时候,安国公在御书房外跪得左摇右晃、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 见了他,安国公又赶紧道:“不瞒王爷,内子挂念外孙挂念得病倒了,小女也是以泪洗面,还请王爷多美言几句。” “我尽力。”说完,沈临毓随海公公进去了。 沈临毓和永庆帝单独谈了一个多时辰,安国公当真撑不住的时候,才见他出来。 “国公爷放心,如何处置岑家,这两天诸位老大人也都和圣上表达过想法,圣上已是有了考量,”沈临毓扶了他一把,“圣上让您别跪着了,回家去吧,以后好好管束孩子,他若往后还想做岑家人,那就别怪圣上。” 安国公一听就明白,激动地连声道谢。 午后,旨意下。 岑文渊和两个儿子、两个成年的孙子斩立决,女眷及更小的孩子流放关外、永不得入关,继续搜捕下落不明的岑睦。 岑氏之事,由定西侯返京之后再做处置。 脱身的只有章瑛母子,以及彻底剃了头发出家的岑琅。 岑琅知道,这是她逃出生天的代价。 镇抚司往岑家拿人,哭喊声一片。 太保府坐落的大街上,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不远处的马车上,陆念撩着帘子,一瞬不瞬地看。 岑文渊已经走不动了,被镇抚司的人拖出去。 太保夫人在痛骂着岑睦,岑睿怪父亲不该逼他把岑睦认回来,岑哲骂他管不住下半身、别在外头睡女人就不会有岑睦这个人。 岑瞳苦劝父亲,岑瞻求着叔父,只盼着安国公府能多多少少打点打点,让流放的亲眷这一路上能好走一些。 那一行人走远了,哭声骂声也越来越远。 陆念缓缓放下了帘子,转头看向了被阿薇和闻嬷嬷一左一右钳制在中间的人。 “你的娘家倒了,”陆念笑了起来,毫不留情,“这出戏好看吗?” 岑氏动弹不得,手脚被捆着,嘴里塞着布团,她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浑浊的眼睛凸着,戾气十足。 “你们岑家的恶事、你的歹毒心肠,天下皆知,”陆念一字一字道,“现在,回庄子里去,该轮到我们算总账了!” 24年的最后一天,看了下字数,感觉这一年的更新还是可以的,手残作者自我满足。 感谢书友们这一年里的支持和陪伴,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订阅、打赏、月票和评论。 比个心,我们新的一年再见啦~~—— 感谢书友青松枝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hy_rc的打赏。感谢红袖书友工作是看得见的的打赏。 133.第126章 我不及你,远不及你(五千大章求月票) 第126章 我不及你,远不及你(五千大章求月票) 马车沿着长街一路行。 外头的声音透过车厢传进来,嘈杂的、热闹的,议论声、叫卖声。 渐渐的,那些声音一点点消失了。 车外静了许多,只有车轱辘压过路面的动静。 岑氏那繁杂的心也随着这一路的变化而冷了下去,就像是被划出了一个口子,身体里的精血、那股生命的精神气从口子里散溢出去,一点点地干了。 这一刻,比先前在太保府外看到岑家众人被带走时,更让岑氏感受到,等着她的是真真正正的末路。 视线落到了陆念身上,岑氏浑浊的眼睛看着她。 她以为自己会怨恨滔天,会不甘愤怒,但或许是没了精神气的缘故,那些情绪一丁点都冒不出来。 于是,岑氏想,死就死吧。 她杀过人,一盒添了松子的点心,一包磨成细粉的莽草,动了手指的事,轻飘飘的。 今时今日被陆念杀了,也不过是轻飘飘的。 杀人,还能杀出来? 这么想着,岑氏整个人都软瘫瘫的。 马车停在庄子里,闻嬷嬷把她拽下车时,岑氏都是一副半死不活、随便极了的样子。 廊下,李嬷嬷哆哆嗦嗦站着。 阿薇一眼扫过去,见她缩着脖子点头,这才低声与陆念道:“都准备好了。” 陆念一路上都在打瞌睡,人也惺忪,闻言眼神亮了起来。 “那就好,”陆念道,“不枉我精心准备了这么久。” 岑氏这些时日瘦了许多,吃喝不顺心,腿伤后行动也少,在庄子里浑然不知外头事,几月间不说皮包骨头,但也没多少肉了。 身强体壮的闻嬷嬷一个人就能拎得住她。 岑氏先前住的小院里安静极了,除了那不声不响的李嬷嬷,再没有其他人。 闻嬷嬷强势地把岑氏拖进了屋子里。 岑氏进门后她恍然发觉这屋子与之前很不一样,可没等她看清楚就已经被迫着移步换景,晕头转向。 等被摁在了榻子上,岑氏闭了闭眼缓过那阵眩晕之感,这才看向四周。 的确是她住了几个月的屋子。 只是,内里的陈设布置截然不同了。 先前空荡荡的,一眼能望到头,没有多少家具。 正中那张桌子遭受过陆念的匕首,也被李嬷嬷几次掀翻,又破又旧。 窗户不怎么透光,白日间里头也是暗沉沉的,叫人很不舒服。 床上的幔帐不晓得是哪一年的旧物,松松垮垮、多年没洗,一股子灰尘气。 而现在,全变了。 窗户纸重新糊过,春日下午的阳光撒进来,映亮了室内。 一整套的家具摆开。 靠着墙的架子上摆了不少书册与摆件,两个大博古架拦在寝间和中屋之间做隔断,上头是顽石、珊瑚、香炉。 架上,白瓷瓶里插着杏枝,朵绽放。 桌子半旧不新,八拼的攒盘堆了两套,装满了各色坚果饴,摆得不精致,但满得几乎溢出来。 岑氏看清楚的这一瞬,呼吸跟着凝固起来。 上一刻还半死不活的人,下一刻眼中恨意不甘聚集,精神气涌回了身体里,顺着那道口子沸腾一般地往外冒。 她狠狠得看着坐在桌边的人。 她知道,那不是白氏,白氏不会穿那么艳红的衣裳,那人就是陆念。 可或许正是因为那是陆念,岑氏的火气才会抑制不住。 陆念把岑氏的反应看在眼中,不由地哈的笑了声,问:“喜欢这样的富贵满盈吗?你定是喜欢的,所以才会杀了原本生活在富贵里的我母亲,鸠占鹊巢、取而代之!” 岑氏挣扎着身子,唔唔叫唤。 闻嬷嬷上前,取走了岑氏口中的布。 积攒在嘴巴里的唾液没有了封堵,干涸的喉咙一时间又咽不下去,口水顺着嘴角涌出来,让岑氏狼狈极了。 但她顾不上那些狼狈,嘶哑的声音里全是恶毒,岑氏道:“你很得意?” “我这是好心,好心让你再体会体会这镜水月,这些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你强占了三十年,够本了!”陆念说着抬起手,指着各处,眼中含恨,“我就是想不明白,不过就是些点心,不过就是些玩物,就为了这么些东西…… 是,你不富贵,岑家当年还没有这么富足的日子。 你眼红,你嫉妒,你眼皮子浅到看什么都稀奇! 可再稀奇再富贵,抵得过人命吗? 我母亲的命,竟然只值这些玩意儿!” 岑氏呸得唾骂道:“你生来就是侯府千金,你懂什么?” 陆念正要说什么,举起来的手被拉了下来。 那是阿薇。 阿薇就坐在她边上,刚刚那点工夫里,默默地剥了一小把松子仁。 掰开陆念的手中,阿薇把松子仁放在上头,冲她笑了笑。 陆念那翻涌着的情绪不由地缓和了些。 温柔地看了阿薇一会儿,再扭头面对谩骂的岑氏时,陆念的眼神又沉了下来:“你很懂,所以,我把这些东西又摆在这儿了。” 这些,岑氏曾经嫉妒到发疯的东西。 陆念吃完了手中的松子仁,擦了擦手,取出一张纸来。 “休书,”陆念道,“你摁个手印。” 隔了半间屋子,岑氏其实看不清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她只是质疑:“休书?谁休谁?” “我父亲休你,”陆念道,“怎么?不把你休了,难道还让你受陆家香火?” “侯爷根本不在京中!”岑氏吼道。 她知道这事。 定西侯奉旨出京,前后一两个月。 “调走定西侯”是伯父年前来看她时,他们说定的事,也是因为看到了伯父还出了些力气,岑氏这些时日压着心中焦虑和火气,没有一直逼迫岑家。 “凭什么?”岑氏咬牙切齿,“你凭什么下休书?这就不是你父亲的主意,你一个当女儿的,管得也太宽了!” “凭什么?”陆念垂着眼,睥睨地看着她,“凭你现在在我手上,凭我现在说话最有用,我拿出来的东西,你得认,父亲也得认。” 岑氏唾道:“呸!” 陆念面不改色地,掏出那把匕首,按在了桌上。 岑氏看到了,不禁后脖颈发麻,几乎是一瞬间,她想起了那匕首刺穿大腿的痛处,听到了刀尖深入桌板的声音。 陆念放下匕首就没有管了,她抓了一把松子,剥一颗、吃一颗。 阿薇则站了起来,拿过匕首、银光出鞘,一步步走向岑氏。 岑氏的手脚依旧被捆着,折腾到现在,不管情绪多激烈,身上是没有多少力气了。 闻嬷嬷依旧谨慎。 她先另取了绳子绕在岑氏的身上,把她连人带榻子一起捆了,然后才解开了岑氏手上的绳子,在岑氏反应缓过那阵麻劲之前,闻嬷嬷手上巧劲,把那两条胳膊都卸了。 脱臼的痛激得岑氏哀嚎,额头上立刻发了一层汗,连大口喘气都辛苦无比。 在这般痛苦之下,阿薇拿匕首割破手指的那一点,岑氏甚至无知无觉。 鲜血从手指上涌出,阿薇拿过休书,把岑氏的手指摁在上头,拿给陆念看。 陆念点了点头,又看向动弹不得的岑氏。 岑氏这时已经连骂人都骂不出来了。 陆念却是谈兴正足,一面吃松子,一面说话。 “我这人最讲道理了,死也要让人死得清醒。” “就像你们岑家,你那伯父伯母,他们走得明明白白,因为查抄之前闻嬷嬷去了一趟,给了他们解释。” “你这儿也一样,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但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省得你们前后脚上路的人,在黄泉路上碰着了,岑太保跳起来要掐你,你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科举舞弊之事,镇抚司好像盯了很久了,只是始终差点儿运气。” “他们的运气是你,就是你岑氏。” “你怕被岑太保拖死,想着不能那样白死,所以写下了彭禄、三十,藏在床褥底下。” “你知道李嬷嬷会翻找,你也不怕她翻,因为你笃信只靠这两个词根本寻不到方向,可惜你错了。” “彭禄在镇抚司案上有名,彭家一下子浮出水面,岑睦的丑事是你亲手交给我们的,要没有这一条路,岑家还能再撑一撑。” “你说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就是你们岑家人。” “你是,岑睦是,岑太保也是。” 说到这儿,陆念忍不住哼笑了声。 岑氏却久久回不过神。 岑家一屁股烂泥巴,她以为定是伯父出了差池、以至于落到现在这田地。 却是压根没有想到过,自己写的那四个字,成了一张催命符。 再一想到她会写那张纸的缘由…… 阴毒的视线投向阿薇,岑氏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 都怪这臭丫头! 要不是被余如薇蛊惑了心神,她怎么会写! 陆念从盘子里拿了一块桂酥,咬一口细细地嚼:“去年秋日,在府里后园中新打的桂,一直藏到了现在。 从我决定回京那日起,我就日日夜夜地想,真到了这一天,我要做些什么。 桂酥总是不能少。”岑氏从巨大的痛苦中缓过来了些,牙缝里逼出声音:“疯子!” “是啊,我是疯子,”陆念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疯狂,“你知道我是怎么疯的吗?” “我母亲死的那一天,我就要疯了。” “你一定记得很清楚吧?你来探望她,毒害她,当你关心她病体时,你就是那个下毒害她的真凶。” “你有多嫉妒她,就有多恨她,恨到要毁了她的一切,包括我和阿骏。” “你最该后悔的是把我嫁去余家,你不知道余家内里什么样,那我来告诉你,想在余家活下来,要么行尸走肉、要么发疯发颠。” “你若把我远嫁到一个好人家,长辈宽厚、丈夫体贴、儿女双全,我过得太平又安宁,就不会回来了。” “可余家不是,就像你想给阿骏娶个听话好拿捏的,却娶到了桑氏,冥冥之中,就是如此。” “余家几年间陆续都出事了,他们为什么都死了,因为我杀了他们。” “毒死的、逼死的,吓死的。”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陆念说得很慢。 语速平静得不似在说她曾经报仇的经过,只是阿薇和闻嬷嬷知道,陆念的心千疮百孔,流血生脓。 好在松子瓜子多,陆念手上能剥到东西,不至于把手指又扣出血来。 岑氏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嘀咕过余家之事蹊跷。 怎么可能短短几年间,一家上下跟撞了邪一样接连出事,原来、原来背后藏了这么一个讨命鬼! 桌上,松子壳、瓜子壳堆起、像小小的山。 陆念的眼神时明时暗:“我那婆母郭氏,老虔婆和你一个毛病。 脑子有病,夜里睡不好,梦里全是胡话,做起梦来全是杀人放火。 她是被我吓死的,因为她做梦梦到的,和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像了,她分不清真假,以为自己杀了人、放了火。 她活该! 我那前大嫂是被她折磨死的,续弦来的也半癫不癫的,二嫂麻木不仁。 她该死的。 你也一样,你也该死的。” 恐惧后知后觉地从岑氏的心底深处冒了出来,她这才意识到,她还是怕死的。 先前的随波逐流在看到一屋子的变化后就被冲散了,余下的愤怒和不甘重新支撑起了她,然后在陆念的这些“进攻”中溃不成军。 杀人,真的能杀出来。 心狠手辣、胆大至极的陆念一身浴血,再回京城来,她竟然把这么一个杀癫了的疯子当小时候那个只会撒泼的蛮子看! 是她看走了眼! 彻底看走了眼! 陆念亲手研磨了莽草,细细的粉末倒入碗中。 阿薇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小瓷罐,里头装着的是凤髓汤。 陆念挖了一勺,和粉末一起倒水化开。 水温正好,她在榻子边的绣墩上坐下来。 闻嬷嬷掰开了岑氏的嘴。 陆念喂一勺、闻嬷嬷逼岑氏咽一口。 岑氏太懂莽草了,知道想白氏那样积少成多的慢性中毒是什么样,也知道陆念下足了药量这么一碗下去又是什么样。 死到临头的恐惧间,眼泪从岑氏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来,她没有办法说话,只能呜呜地哭。 陆念喂完了整整一碗。 突然间,她问:“你觉得我狠吗?” 岑氏还没有回答,也回答不了,陆念自己摇了摇头。 笑容灿然如火烧艳阳,带着不寻常的灼热气息,陆念一字一字道:“我不及你,远不及你。” 窗外晚霞映天。 莽草之毒来势汹汹,岑氏在抽搐中口吐白沫。 陆念看着她,微微启唇,轻轻的曲调从她口中飘出来,是她记忆深处、母亲曾哼唱过的儿歌。 时断时续,不记得哼的是对是错。 天黑时,岑氏彻底不会动了。 闻嬷嬷探了岑氏的脉搏,确定她咽气之后,朝阿薇和陆念点了点头。 阿薇点亮了屋子里的油灯。 陆念最后再看了岑氏一眼,起身往外头走。 阿薇陪着陆念一道走。 这里剩下的留给闻嬷嬷,她会收拾好。 阿薇挽住了陆念的胳膊,柔声细语地道:“饿吗?” 陆念应声:“有一点。” “想吃什么?” “喝粥吧,”陆念想了想,道,“我小时候不舒服了,母亲就说喝粥好。” 马车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 春晖园里,灯火通明。 阿薇去厨房里熬粥,粥耗工夫,她抽空去看陆念。 陆念躺在正屋那张大躺椅上,呼吸平缓,已是睡着了。 阿薇给她盖了张毯子。 陆念似是被惊了下,眼睛却没有睁开,只含含糊糊地喊“娘”。 阿薇一下子就懂了。 陆念的梦里有她的亲娘。 那是春光明媚的春晖园,小床被搬到了院子里,还不到三岁的陆骏坐在里头。 白氏拿着拨浪鼓逗他。 那鼓是定西侯亲手做的,以前是陆念的玩具,陆念大了几岁、不喜欢玩了,陆骏的年纪正好,一双眼睛盯着鼓、咯咯直笑。 陆念折了几支杏,她四肢伶俐,学走路就快,跑起来也稳。 嬷嬷们在后头小心翼翼地护,陆念在前头举着枝跑得满头大汗。 “娘,您看!”她献宝一般把枝递过去。 “好漂亮!”白氏夸赞,掏出帕子给她擦汗。 陆骏伸手抓瓣,直接往嘴里塞去,急得陆念赶紧拦他。 “不能吃,不能吃!”陆念把那只软乎乎的小手从嘴巴里救出来,“笨弟弟!” 白氏笑个不停,丫鬟嬷嬷们也一块笑。 她们都还记得陆骏刚出生时、陆念说的“丑,不要;笨,不要”。 小小的孩子,明明是有什么事儿转头就忘的年纪,那句笑话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笑什么?这般高兴?” 定西侯的声音从院门那儿穿过来。 陆念寻声看去,见了他,眼睛明亮起来,飞扑着又去献宝:“娘说漂亮。” “是,漂亮!”定西侯一把将她捞起来,让她坐在肩膀上,“漂亮,阿念也漂亮。” 漂亮的陆念笑得肆意。 她喜欢骑大马。 枝像是她手里的马鞭,她兴高采烈地喊着“驾!” 定西侯由着她高兴:“再过两年,爹爹带阿念去骑真的马。” …… 后来,白氏走了,岑氏进府。 定西侯提过几次,陆念怨他怪他,说什么也不肯去。 再过很多年,陆念都没有骑过马。 良久,陆念睡醒了。 她吃着热腾腾的粥,拧着的胃慢慢缓和下来。 “我想去骑马,”她忽然和阿薇道,“过几日,我们骑马去吧。” 阿薇会骑马。 陆念不会。 阿薇没有说这个扫兴,她只是点头附和:“好呀!” 阿·大厨·薇:开年大菜。 —— 书友们2025年快乐~~~ 求月票求月票! 昨天忘了说了,29.30.31的各一千字加更、共三千,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一万五千币打赏。 还欠的加更,我这几天一点一点还。 —— 感谢书友20231028145224429、小院子、书友20210301105365700752、tang160416的打赏。 感谢书城书友najia的一万五千币打赏,感谢书城书友一朵薇凉、诺亚_de的打赏。 134.第127章 您也从来不认识我母亲(五千大章求月票) 翌日。 阿薇起得很早,或者说,这一整夜她睡得都不算沉。 闻嬷嬷不在,阿薇夜里就和陆念一道睡,母女两人挨着。 陆念睡得不安生。 倒也不是魇着了,总是半梦半醒地翻身。 阿薇记挂着,有点儿动静就醒,然后轻轻拍着陆念的胳膊。 陆念直到天快亮了才睡塌实。 不多时,阿薇轻手轻脚起来,披了件外衣,交代青茵看顾陆念,自个儿回房梳洗。 小厨房里,毛婆子炖着汤。 院子里丫鬟压着动静做事,闻着厨房里飘出来的味道,肚子咕噜咕噜叫。 真香啊…… 只这般看,这是极其普通的一天清晨。 除了姑夫人起得晚些,并无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再说,姑夫人素来随心所欲,原本也不是每日定时起、定时睡的人。 而这份寻常,在闻嬷嬷回府后,如巨石落入湖面,一声巨响、水波四溅。 “你说什么?”陆骏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今日陆致书院不上课,晨起便在院子里练拳。 年前打了一次架,年后他新拜了夫子、换了书院,祖父也请人教他基础的功夫,不求以后能领兵,起码日常与人往来时不会吃亏。 陆致这个年纪才入门,确实十分辛苦,但他自己有心练,嘴上喊着苦,却也没有偷过懒。 桑氏心疼儿子,又看不得陆骏在岑氏的真面目被揭穿之后、心神恍惚回不过来神,干脆好言好语“哄骗”了一通,让他给陆致鼓励。 父子两人一块练。 三十多岁的陆骏更不可能练出花来,但扎个马步、打一套五禽戏,总是强身健体、有益无害。 因此,陆致在家时,父子两人多练一会儿,早膳吃得也比平日晚。 闻嬷嬷来报信,他们夫妻和陆致还都坐在桌边。 见陆骏追问,闻嬷嬷面无表情、一字一字又重复了一遍:“昨儿晚上,岑老太太病故了。” 陆骏的手一抖,筷子没有夹住,饺子落回碗里,热汤溅在他脸上眼皮子上。 他没有顾上擦拭,喃喃道:“病故?真的是病故?” 陆致半张着嘴,显然想说些什么,被桑氏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只能悻悻闭嘴。 桑氏深吸了一口气。 能是病故吗? 侯夫人去世这么大的变故,庄头得麻溜地来报信,天不亮就在城门外等着、门一开就往府里赶。 门房见了人,把庄头引进来,当面与他们夫妻细说。 现在,上午过去了一半,庄头没有影子,报信的是闻嬷嬷。 这其中是个什么意思,还用再问? 桑氏没有问,她的注意力放在了“岑老太太”那个称呼上。 大姑姐向来直呼“岑氏”。 阿薇一半“岑氏”、一半“侯夫人”,怎么分的得看她的心情和语境。 闻嬷嬷倒是一直都依着规矩称呼“侯夫人”,这个“岑老太太”还是头一次用。 “嬷嬷是指侯夫人?”桑氏故意问。 闻嬷嬷面不改色地答:“休书上按了手印了,那位岑老太太已经不是定西侯府的侯夫人了。” 这下,别说陆骏愣住了,陆致都不由“啊?”了一声。 声音落了,陆致转念又一想,人都病故了,是不是侯夫人好像比不上性命的事情重? 桑氏抬手按了下眉心:“休书在大姑姐手上?” “是。”闻嬷嬷道。 桑氏又问:“那侯夫、岑老太太此刻在庄子里,等着收殓?” “是的,”闻嬷嬷看了眼陆骏,又看向桑氏,“虽说不再是定西侯府的人了,但怎么也是二老爷的生母,岑家如今也没人了,得靠二老爷操持着把身后事办了。” 桑氏听到这儿,暗暗叹了一声。 看来,大姑姐是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 闻嬷嬷只是来知会一声而已。 她便道:“是这个道理。” 桑氏让姚嬷嬷过去了一趟。 不多时,陆驰紧赶慢赶地过来,不算远的距离,他走得满头大汗。 简氏在后头追,一进屋子便冲桑氏点了点头,神色十分为难和不安。 “母亲病故了?”陆驰追问,“休书又是怎么一回事?” 闻嬷嬷直直看着他:“奴婢以为,二老爷应当是想得到的。” 陆驰呼吸一紧。 他当然有想到过。 在他想让大姐高抬贵手被拒绝时,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快到,昨儿岑家被镇抚司带走,今日就…… 大姐甚至没有给他和母亲道别的机会。 一旁,心不在焉的陆骏猛然抬起头,像是忽然间想通了什么一般,问:“嬷嬷是从外头回来的?” 没等闻嬷嬷回答,陆骏又问:“你是从庄子上回来的,所以、所以……” 他说不下去了。 答案就在脑海里,清晰至极。 在场的其他人都心知肚明,唯有陆致后知后觉,在长辈们微妙的神色里反应过来。 他还在想着先前的“轻重”,此刻也无瑕再想对错是非,能想起来的是表姐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说白氏祖母,说表姐和姑母在蜀地的日子…… “父亲,”陆致脱口而出,“表姐她们……” 心里话很多,成不了句子,很难完整表达。 陆骏却没有顾上听,他倏地起身往外头跑。 边上的桑氏,擦肩的陆驰,谁都没有拽住他。 陆骏闷头跑进了春晖园。 阿薇见他过来,就晓得闻嬷嬷已经来报信了,便走上前道:“我母亲还未起身,舅舅有什么事,等等再说吧。” “还没起?!”陆骏抬步要往里头走,“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还能睡得着?” 阿薇抓住他的袖子就拦:“夜里睡不好,白日多补补。” “她都杀、杀人了,她能睡得好?”陆骏憋着火,倒也没硬挣扎,压着声音道,“怎么能、她怎么能?她不是最恨、最恨那人吗?怎么能和那个人一样杀人?” “舅舅现在知道杀人不对了?”阿薇问。 “我何时说过杀人是对的?”陆骏反问,“我只是说,她不该……” 啪—— 半启着的窗户被猛地推开了。 披头散发、只着中衣的陆念就站在窗户里,一双凤眼扫向陆骏:“我不该什么?” 陆骏闻声转头,愕然看着她。 此时,陆致到了。 他看到阿薇,他拳头紧握,眼眶泛红。 阿薇瞥他。 他瓮声瓮气道:“你杀鸡就杀鸡,别、别……” 阿薇轻轻笑了下,拍了拍他的脑袋。 其他人落在后头,陆续进来。 陆念的视线从所有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陆驰身上:“人还在庄子里,你去收殓了吧。 休书在我手里,她不进陆家坟、不受陆家香,你自己挑地方埋了,要磕头上香就去。 我上次就说过了,你是她亲儿子,你的孝心是理所应当的。 等岑家人那些人砍头,你要去收殓也是你的事。” 说完,她又看陆骏:“你呢?你要不要去?” 陆骏张了张口,一时无言。 杀母之仇、三十年的养育之情,若是能几句话说明白,倒也不用纠结了。 百善孝为先。 陆骏深以为然,他孝顺了三十年,有朝一日知道孝顺错了人,仇恨是真、养育也是真。 家中姐弟三个人,大姐一直在恨,她就没有认过继母的养恩,二弟是继母亲生的,生恩养恩明明白白,只有他夹在中间,两边都是悬崖。 他这些时日的内心一直很割裂,像大姐那样对待岑氏,他做不到那么狠绝;但像从前一样孝顺,也绝无可能。 陆骏迟疑间,听到了陆念嘲讽的一声笑。 笑得他天灵盖都发麻。 “是,”陆骏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稳住摇晃的心神,把话说明白了,“我知道你恨她,你恨得理所应当。 不止是她,还有岑家,这三十年里对陆家的伤害,有母亲的性命,有数不清的银钱,这些都是你该恨她、揭穿她的理由。 你想让父亲休了她,想让她做过的恶事大白天下,只是碍于岑太保,之前一直没有做到。 现在岑家倒了,她没有靠山了,她在庄子上被看管得动弹不得。 她杀害两条人命的事,连圣上都知道,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了,你难道不应该等父亲回来吗? 休也是父亲休她,你为什么越俎代庖、亲自动手? 下休书就算了,你还、你还…… 你何必呢!” 陆念又哼笑了声,理都不理陆骏,转身离开了窗户边。 陆骏说不通她,又看阿薇:“你也是,你才多大?你怎么就……” 这个外甥女,她的手可以下厨、可以杀鸡,但怎么能…… 大姐自己疯得要命,这种事情怎么还能让女儿跟着一块上? 阿薇抿了抿唇:“我也觉得母亲不该动手。” 陆骏一愣,狐疑地看着她。 “应该把岑氏扭送去官府里,让她跪在大堂里,由官府审问她杀人的经过,关在大牢里等三司准了死刑,”阿薇语速放慢了,嘲讽之情溢于言表,“然后她被拖去刑场,路上被看热闹的百姓砸一脸的臭蛋、坏菜帮子,被人指指点点着砍头,脑袋掉在木桶里,血流一地,您还没来得及去收殓,拿着馒头的人就一拥而上去蘸血,血馒头拿回去给人吃。” 陆骏的脸色苍白。 不止他,其他人的脸色也难看至极。 “你愿意吗?能接受吗?”阿薇质问着,“我母亲不愿意、不能接受! 被休了的侯夫人,她也曾经是侯夫人。 岑氏可以受千刀万剐,但定西侯府的脸面不能那么落在地上被人踩! 我母亲过得再苦再难时,都没有忘记过自己姓陆,没有跟人低过头,没有被人打折过脊梁!” 所以,一身傲气的陆念在余家格格不入。 没有随波逐流,也没有麻木不仁,她从未习过武,却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让岑氏死在刑场上,做不到;让她苟延残喘活下去,也做不到,”阿薇的眼睛不知不觉间红了,“她只能‘病故’在庄子里。 这种送人上路的事,三十年夫妻,外祖父不好做;母子血亲,二舅舅不能做;那怎么办?舅舅您会做吗? 除了我母亲,还能有谁? 她心里流的血不比谁少,她脚下踩过的刀山数不胜数! 我不陪着她,她指望您、还是指望外祖父?” 陆骏哑口无言。 道理就是这番道理,他都听得懂,他也能理解。 疲惫和痛苦从五脏六腑里涌出来,陆骏不禁蹲下身子去,哽咽着道:“我不是说要那样,我只是、只是觉得你母亲她……” 阿薇问:“觉得她太狠了?” “她这样,一样是杀人,对二弟来说,她也成了杀母的仇人,”陆骏努力想说明白自己的想法,“难道以后她和二弟也要不死不休吗? 她这样,我都不认识她了……” 阿薇笑了起来,眼底却没有一丁点的笑意:“您认识过谁呢?您认识过岑氏吗?您也从来不认识我母亲。” 陆骏无声哭泣。 陆驰的身形也摇摇晃晃的,哑声问阿薇:“我母亲她、她是什么病……” 阿薇看向他。 没有迂回,也不掩饰,她说得很直白:“莽草中毒,我外祖母怎么死的,她就是怎么死的。” 陆驰的眼泪滚滚落下,抹了一把脸,背过身去、又是泪流满面。 桑氏看着那没有了人影的窗户,眼中晶莹。 “病故”有很多种,大姑姐选了最决绝的一种。 不奇怪,这就是大姑姐会做的事。 刀山火海的,她一直都是义无反顾。 “世子的确不认识大姑姐。”桑氏道。 忽然的声音让陆骏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妻子。 “她一声不吭地把事情都做完了,周全的是世子你!”桑氏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若是等侯爷回来再行商议,那在表态之时,这两兄弟要怎么办? 拦还是不拦? 劝还是不劝? 事先知详情和事后被通知,心中承受的压力截然不同。 陆骏显然不是个能扛得住压力的,且一直在恩与仇之间被拉来扯去。 桑氏想,对于这个亲弟弟,大姑姐再恼再恨再看不上,最终还是手下留情的,全然看在了一母同胞的份上。 嘈杂的春晖园又安静了下来。 陆骏失魂落魄地走了,闻嬷嬷陪着陆驰夫妻两人去安排后事,只陆致留了下来。 阿薇去小厨房准备早膳。 陆致跟进去,一眼就看到毛婆子抹着眼泪和阿薇说话。 “姑夫人苦啊,心里苦得很!” 阿薇低低应了声。 陆致小心翼翼挨过去,道:“我刚才没有说完。” “那你继续说。”阿薇道。 “你杀鸡就杀鸡,”陆致的视线落在了阿薇忙碌的手上,重重抿了下唇,“你别、别那样做,话本子上说会有瘾的,你要闲不住就杀鸡,庄子上鸡很多。” 阿薇噗嗤笑出了声。 “你看的什么话本子?”她瞧了陆致一眼,道,“杀人不一定有瘾,但杀人一定有欲。 你看岑氏,她就是贪欲,是嫉妒。 我母亲是恨,好在,她现在也没有别的恨不得杀了的人了。” 陆致所有所思。 阿薇把面条盛起来,端回正屋里去。 陆念已经梳洗收拾好了,坐在桌边,支着腮帮子,眼神不晓得落在何处,人恹恹的。 阿薇对她的状况并不意外。 这两年支撑着陆念的目标达到了,也让她失去了方向。 但是,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也必须亲手去做,那样才能从梦魇里真正走出来。 之后几日,陆念没有主动问起过岑氏的身后事。 还是闻嬷嬷与阿薇禀了一声,说“都处理妥当了”、“一切从简”。 “陆驰接受了?”阿薇问。 闻嬷嬷直言:“他没得选。” 春雨一连下了好几场,京城转暖。 镇抚司将岑家的案子收尾,忙碌了许久的沈临毓终于得了些空闲。 临近中午,他进了广客来,与翁娘子打过招呼后就往后头走。 翁娘子忙唤住他,指了指楼上:“姑娘不在后头,她和姑夫人在雅间。” 沈临毓道了谢。 将沈临毓引到空置的雅间,翁娘子又往长廊深处走,到最里头的房门外,她停下脚步,轻轻地在门板上敲了两下。 静等了一会儿,阿薇开了房门。 翁娘子压着声音道:“王爷来了,在常坐的那间。” 阿薇回头往里看了眼。 里头摆了张长榻,陆念睡着。 “娘子帮我看顾一会儿。”阿薇说着走出来,半带上房门,留一条缝让翁娘子看着。 那厢,沈临毓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 等那声音进来,他抬头看去,不由皱了皱眉:“余姑娘看起来很累。” 阿薇也不与他说虚的:“我母亲这些天精神不大好。” 沈临毓挑眉。 本想说岑家的事情了了,为何还…… 下一瞬,他就明白过来了。 余姑娘曾经说过“我想给我母亲一个念想”。 查清金夫人的死因是念想,岑氏的存在也是念想。 现在,那份念想消失了。 再一想到陆夫人的病,沈临毓不难想象余姑娘的忧心和疲惫。 “所以才来铺子里?”他问,“闹哄哄的西街比府里让陆夫人舒坦些?” 阿薇愣了下,而后轻轻一笑。 是了。 她之前和王爷表达过这个意思。 沈临毓又问:“能有效吗?” “多少有一些,”阿薇顿了顿,道,“她这两年好转许多,我想她能从阴霾里走出来,她可以的。” 135.第128章 我想看看她,我想抱抱她(五千大章求收藏) 第128章 我想看看她,我想抱抱她(五千大章求收藏) 沈临毓只知道陆夫人的病是“癔症”。 虽没有细致了解下去,但他见过余姑娘受伤的手指,知道定西侯把能请的太医都请了一遍。 这是心病。 比起皮开肉绽的外伤,咳嗽胃痛等内症,心病没有那么直来直往,但那是钝刀子,叫人防不胜防。 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道理都懂,可对症的心药若那般好寻,又怎么还会拖上数年、十数年? “余姑娘说的阴霾是指岑氏?”沈临毓问。 阿薇坐下来,模棱两可地答:“算是的。” 岑氏、余氏,但最大的也是永远挥不去的阴霾是余如薇的死。 那处黑暗一直停留着、不会消散,唯有“走出来”。 沈临毓并未追问,而是换了个问题:“她还有别的念想吗?” 话音落下,阿薇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地收了一下,手指蜷缩起,只不过没有用力气,下一瞬又立刻松开。 陆念如今的念想就是帮她查明巫蛊案的真相。 有那么一瞬,阿薇想借着“母亲和金家一位夫人是手帕交”来做由头,但还是抿了抿唇,扯出一个淡不可闻的笑容把话头都摁了下去。 沈临毓看清楚了她的欲言又止。 说真心话,并不算意外。 认识至今,他最明白的一点是“余姑娘只对有用的人好说话”。 岑睦有用时,有酒有菜;他沈临毓有用时,指着让他向东又往西。 他直接坦然地表达过随她利用的意思,余姑娘此刻有所保留,显然是不确定他好不好用。 桌上有先前小二送来的茶水。 沈临毓给阿薇倒了一盏,推给她。 自己拿起茶盏,送到唇边喝了,才又缓声道:“老百姓见官,心中畏惧,惊堂木一拍,杀威棒敲地,很多人惊吓间就什么话都说了。 但那些穷凶极恶的要犯,一上来就积极配合的人很少。 至于镇抚司里的,关进去以前全是世宦勋贵,更是嘴巴一个比一个紧。” 阿薇抬眸看着他,揣度他扔出来的这砖后头要接的是什么玉。 沈临毓继续说:“这般状况,多是先从身边人切入,提他的父母妻儿,提他的家乡旧识,活在世上、哪怕是孤家寡人,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线牵着。 牵系的线越多,人就越不会飘出去,被风吹得不见踪影。 我想,陆夫人也是一样。 女儿、父亲弟弟、定西侯府,我知道轻重有别,但再细也是条线。 都说‘一把筷子折不断’,那绳子多了,也系得紧。 所以我才说,再添一些念想,家人不够,或许还有旧识。” 阿薇抬手握住了茶盏。 “旧识”一词再一次在心中盘旋,前一刻是犹豫,这一刻全是防备。 成昭郡王那么敏锐的人,突然提及“旧识”、会不会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按说不应该。 蜀地那儿见过余如薇的人就很少了,更罔论京城。 她和余如薇只相差了半岁,这放在十五六岁的年纪里,根本什么都不算。 陆念和她的相处和亲母女无异,便是侯府中众人都看不出端倪来,王爷甚至都没有见过陆念,又如何判断她的身份不对劲? 从始至终,陆念带回来的女儿就是她身份最好的证明,是最大的保护。 所以,应当只是好心的建议而已。 毕竟,抛砖引玉的那番话是站得住脚的。 她和陆念撕开别人的心扉时,也是这一套做法。 只是,阿薇有些庆幸,面对这般敏锐的人,她刚刚把“旧识”的话咽下去是对的。 扳倒岑太保一事上,王爷帮了她,因为他们利益一致,但巫蛊案…… 她不确定王爷是个什么想法。 只靠那些关心和爱慕,可扭转不了朝堂大事上的背道而驰。 思及此处,阿薇垂着眼把茶喝完,叹息道:“我母亲闺中人缘不好,回京半年多了,也没有哪位夫人来探望过她。 她自小的心思就全在岑氏身上,也不在乎合群、交友。 不过,王爷的话很是在理,我会再仔细想一想、问一问,看看有没有绳子能系上。” 沈临毓点了点头。 阿薇把话题带开了:“王爷想吃什么?” “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就让人上什么吧,”沈临毓止住了要站起来的阿薇,“余姑娘这般疲惫了,坐着歇一会儿。” “灶台边动一动,与我也是休憩。”阿薇坚持了一句。 沈临毓见状,便也起了身:“那我也到后院去吧,这雅间留着做生意。” 这顿午饭,终究不是阿薇亲自下的厨。 才刚要开门出去,就听得翁娘子在外头敲门。 阿薇忙把门打开,关切地往长廊深处看去。 翁娘子道:“姑夫人睡得不太安稳。” 阿薇匆忙与沈临毓打了个招呼,快步往那厢去。 沈临毓看着她的身影进了最里头的厢房,那门吱呀一声关上,而后、饶是他耳力好,也听不到任何动静了。 下楼时,沈临毓不禁失笑了声。 他得让自己更“有用”一些。 另一厢,阿薇在榻子旁坐下来,握着陆念的手。 陆念的眉头紧皱着,额上泌出一层汗水,发际间透出一股潮。 阿薇一手抚着她的手背,一手拿帕子轻轻替她擦汗,也不管半梦半醒的陆念能不能听见,轻声细语说话。 “刚才王爷来了,问到了您的病。” “他说若家人不够,还有旧识,总得把您系着。” “我有那么一瞬想和他说金家、说我娘,但忍住了,还好没有说。” “我知道岑氏死了,您肩膀上压着的山搬开了,但您还得再想想我,我还被压得喘不过气。” “您得帮我一块、把巫蛊案弄清楚。” …… 絮絮叨叨间,陆念的呼吸缓和许多,她又睡沉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天黑。 醒来之后,陆念精神还不错,她这几日不想吃口味重的,阿薇换着做各色粥点。 待陆念梳洗去了,闻嬷嬷和阿薇低声说事。 “和前几次发病都不太一样。” “先前都是人一点点萎靡下去,积到堆不下就决堤了。” “这次好像时好时坏的。” 阿薇颔首:“再看看,毕竟和先前的局面也大不同了。” 京城的春意越发浓了。 阿薇知道白氏爱,曾经春晖园团锦簇,即便白日里她们母女几乎都不在府中,还是请桑氏多搬了些来,摆满了廊下台阶旁。 广客来的厢房里也添了几盆,生机盎然。 桑氏也担心陆念的身子出岔子,她不管陆驰那院子怎么置办的,反正侯府其他各处不挂白、不戴孝,谁敢一身素服去陆念跟前让人不痛快,她就不客气。 陆骏随波逐流惯了,也是怕陆念当真再发疯,便没有在这些琐事上乱开口。 他闭嘴,陆驰也闭嘴,若不是知晓些内情的,谁也看不出定西侯府有什么变故。 陆念的状况算是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 夜里能睡着,下午只小憩一会儿,一日三食胃口也不差,只看她这样子,竟是比岑氏还活着时都好些。 “倒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她喝着红豆粥,弯着眼冲阿薇笑,“我自己的状况自己晓得,我轻快得很。我现在就等父亲回来。” 阿薇道:“前天元敬过来,说是外祖父他们这一趟顺利,这两日就差不多抵京了。” “他应当已经知道岑家倒台的消息了,等一回府,再知道岑氏也死了……”陆念说到这里“啧”了声,“别管他到时候说什么,我们改天就去骑马。” 阿薇应下来。 陆念这个精神头,她之前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大半了。 翌日,阿薇就准备着去庄子上骑马的事。 桑氏听了她的来意,与她细致介绍:“不瞒你说,要不是府里一堆事,我都想去散散心。” 阿薇莞尔。 两人正说着,忽然间外头传来一道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那声音的主人没有等传话,几乎是扑进了屋子里,发颤着喊了声“表姑娘”。 阿薇看着她,呼吸一紧。 来的是春晖园里洒扫的小丫鬟,平日话很少,但动作麻利,而现在,她的一双腿跑得发了抖。 阿薇二话不说,猛然往外头跑。 春晖园。 闻嬷嬷几次欲上前,都被陆念手里的剑挡了回来。两刻钟前,陆念才刚刚睡下,按照这几日的状况,她会睡半个时辰。 阿薇也是瞅着这个空去寻桑氏。 午后日头好,陆念烦阳光刺目,睡觉就关着窗户,也不叫人在一旁看顾着,太过小心翼翼,只会让她自己都跟着紧张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这么些天里、明明已经没有任何发病前兆的陆念突然就…… 陆念披散着长发,身上只着中衣,光着脚踩在地上。 屋子里的长剑匕首之物早就收了,却不晓得她如何寻了出来,提着长剑来回在寝间里踱步。 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很轻又含糊,语速却是越来越快。 等闻嬷嬷听见些响动,急急要进寝间去时,陆念手中的长剑已经劈向了梳妆台。 铜镜落地。 哐当一声,碎片溅开。 走动间,陆念的脚踩在碎片上,她却无知无觉一般。 闻嬷嬷想上去阻拦,却被陆念的剑逼得不能近身,甚至节节后退。 陆念平举着剑走到院子里,身后是一串血色脚印。 嬷嬷丫鬟们见状,惊叫之余又怕又慌,有人急急去找阿薇,有人鼓足勇气要去拦剑。 可谁能拦得住? 刀剑无眼,认不清人的陆念手里的剑更是无眼。 她没有习过剑法,她挥出的剑杂乱无章,像是发泄,又像是挣扎。 “滚!都滚!” “阿薇呢?我女儿呢?” “你们都是凶手、凶手!” “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陆念撕心裂肺地大喊着,她焦虑又难耐地转着,视线从所有人面上划过。 她的眼中是痛苦和茫然,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看到的是什么,只知道那股悲戚冲天。 阿薇大喘着气冲进了春晖园:“母亲!” 陆念在这声呼唤里愣了一下。 她扭头看着来人,而后笑容璀璨地摇了摇头:“你是谁呀?为什么这般叫我? 我家阿薇十四岁,你看起来比她大一些呢。 她身体不太好,但她很乖,等我找到她,你能和她一起玩吗?” 阿薇噙着的眼泪汹涌而下,不住点着头,尝试着靠近她:“好,我和她一起玩,我先陪您去找她,您把手给我,我牵着您” 陆念的剑横了过来:“不行!有人害她,我把仇人都砍了,她才能出来玩。我要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阿薇在剑光下后退了一步。 陆念现在不清醒,若是强硬夺剑中自己受了伤,只会叫清醒过来的陆念心如刀割。 陆念不愿意伤她分毫。 落在后头的桑氏来喘着气赶到了,看到那癫狂的大姑姐,以及一地的血脚印,她的呼吸凝固了。 团锦簇的春晖园,台阶旁有几只盆已经碎了。 株倒在地上,根节缠着泥土,朵向阳生辉。 而陆念,就像是它们之中开得最灿然的那一株。 不要命的绽放,不要命的燃烧。 桑氏的身旁,陆骏愕然看着陆念。 他见过陆念真的发病,也见过她拿疯病当由头砸了秋碧园,但这一次,他直觉状况与之前的都不同。 疯得厉害,疯得想要和什么同归于尽。 “你……”陆骏下意识上前了一步。 桑氏赶紧去拽他。 这一次,素来不坚定的陆骏却躲开了一下。 “你要杀谁?杀谁?!” 他颤着出声,声音越来越重。 “都说你在蜀地过得糟心至极,行,余家都是你仇人!可他们都死了!死了你明白吗?除了阿薇,这里没有其他姓余的了!” “你把岑氏当仇人,你恨她恨了三十年,但你杀了她,亲手杀的!” “手刃仇人,你等了三十年,你怎么能忘了呢?” 陆骏冲陆念大喊着,他是怕的,怕她挥剑伤人,更怕她一剑伤已。 陆念的身子晃了一下,她定定看着眼前说话的人,喃喃着问:“都死了?我没有仇人了?” “都死了!你没有仇人了!”陆骏说完,见陆念失魂落魄、彷徨无措,一时间心头升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他一个激灵,脱口道,“你恨我!你说过你恨我! 你那么恨我,你怎么能放过我? 你骂我打我踢我,怎么样都行,你别这个样子、别这个样子。 大姐,我求求你把剑放开好不好? 我求求你了……” 涕泪直下,陆骏蹲下身去,哭得不能自己。 几个月间,他的认知是崩塌的,他的周围七零八落。 阿薇说他从未认识过大姐,也从未认识过岑氏,可陆骏想,他其实更没有认识过自己。 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座高楼,外表看起来华美,实则里头满是灰尘和蛛网。 就是这样一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楼,也要塌了。 窗棂跌落、瓦片碎裂,没有完全坍倒下去,只是还有几根顶梁柱在支撑着。 大姐是他的顶梁柱。 大姐要是疯得再也清醒不过来了,甚至被剑所伤…… 这摇摇欲坠的高楼就是彻底的废墟。 陆骏不想那样。 他害怕失去,此时此刻,打心眼里害怕。 “你骂我吧,什么难听骂什么。” “要么像小时候那样打我,我不跑也不动,你打到高兴为止。” “是我不好,我最不好!你恨我怨我,你拿我撒气啊,你别拿你自己撒气!” “你一个生气就不憋着的人,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你没有撒气桶,你找我啊!我给你出气,只求你把剑放下来。” 陆骏哭得不能自己,一面抽气一面说话,口齿时清晰时模糊,却是一遍遍求着、求着陆念先把剑放下来。 陆念垂着眼看他,眼中光芒时亮时暗。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陆骏后面反复说着的话,只瞧见她的嘴唇动着,不晓得念叨着什么。 良久,她的胳膊松了劲,平举着长剑的手一点点垂落下来。 阿薇泪眼模糊,却一直紧紧盯着她,看准时机扑上去,连胳膊带人一把抱住。 闻嬷嬷也跟着上前,把剑从陆念手中抽了出来。 陆念没有挣扎,也没有坚持拿剑,她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的话。 轻而又轻,轻得只有阿薇听见。 重又极重,重得阿薇的心溢血。 “我没有仇人了。” “我也没有女儿了……” 阿薇抱着陆念,撑着她回房去。 她不敢让闻嬷嬷把陆念抱回去,怕陆念又挣扎失控。 两人搀扶着进了正屋,陆念却不肯再动一步。 她的视线直直落在了墙边那张供桌上。 香燃了一半,烟摇摇摆摆,摆放的瓜果点心新鲜极了,那只白色瓷罐擦得发亮。 陆念轻轻挣了一下。 阿薇下意识地收紧了胳膊,而后,她听见了陆念的声音。 不癫、不疯。 “我想看看她,我想抱抱她。” 阿薇用力闭了闭眼,松开了手。 陆念慢慢走到墙边,伸出双手捧起瓷罐,一点一点收紧了,抱在胸前。 她蹲了下去,身子后仰,缩在供桌之下、背靠着墙,眼泪一滴一滴落下,而后成串。 脸颊贴着瓷罐,便是春日里那罐子都是凉的,没有一丁点暖意。 她就这么抱着,从呜咽低泣,到嚎啕大哭。 要相信陆念,她很强,她能走出来。 继续求求月票~~~~—— 1.2.3的各一千加更共三千,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在1229的一万五千币打赏。 —— 感谢书友饭饭饭团er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淡然如雪、幽水玲珑214、诺亚_de的打赏。 136.第129章 我能打开瓷罐看一眼吗?(五千大章求月票) 第129章 我能打开瓷罐看一眼吗?(五千大章求月票) 哭声似刀,剐得人心滴血。 阿薇眼泪簌簌地滚。 她没有劝陆念,只是在她不远处蹲坐下来,无声地看着。 院子里,闻嬷嬷亦抹了一把脸,视线落到了哭得一抽一抽的陆骏和陪着掉泪的桑氏身上。 “世子夫人,”闻嬷嬷的声音哑得厉害,“您先扶世子回去歇一歇吧。” 桑氏没有答应,目光投向正屋方向。 家具略有些遮挡,她只能看到陆念的衣角,但那痛苦的样子是谁都能感觉得到的。 闻嬷嬷循着她的视线也回头看了看,又劝道:“姑夫人能哭出来,想来今日不会再拿着剑劈人了。若有状况,奴婢再使人去报。” 桑氏这才点了点头,弯着腰去劝陆骏:“先回了吧。” 陆骏像是没有听见似的。 桑氏示意姚嬷嬷帮忙,把陆骏扶起来,半架半拖着往外走。 陆骏哭过了劲,一时说不出话,只能不住摇头表达自己的意见。 桑氏好言好语地劝。 “春晖园就这么些人手,大姑姐愿意亲近的本就只有阿薇、闻嬷嬷和青茵,世子在那儿杵着,不是添乱吗?” “大姑姐现在也顾不上你,要打要骂也是等她缓过来的事了。” “世子真想让她出气,收拾得干净体面了往那儿站着去,你放心,阖府上下没有人会劝架。” “现在这样哭得惨兮兮的样,大姑姐怎么下手?下手不像是欺负你吗?” “嫡亲的两姐弟,你既还担心她出事,那就别总惹她怒火。” 陆骏哭得声音含糊:“我怎么会不怕她出事……” 他以前烦陆念,不喜欢她那逮着事情就闹的性子,不喜欢她一开口、连路过的狗都得挨通骂的嘴,不喜欢她把家里折腾得鸡飞狗跳。 但不等于他会想让陆念出事。 他看到陆念拿长剑乱挥,那种恐惧的感觉包裹住了他。 伤人伤己,都是血窟窿。 血能止,可心伤怎么办? 心伤若是好治,陆念能疯成那样子? “不惹她吗?”陆骏喃喃着,复又问桑氏,“不惹她,她没劲了、不想活了怎么办?我成天惹她,她气得想打我骂我,是不是就有劲了?” 桑氏和姚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不知道,”半晌,桑氏叹道,“大姑姐那个病也是旧疾了,如何能稳得住,还得再仔细问问阿薇。” 陆骏茫然地应了声。 另一厢,一匹快马进了燕子胡同,直直到了定西侯府外。 马上的定西侯翻身下来,把缰绳马鞭交给门房,三步并两步往里头走。 他才抵京不久。 这一路上,岑太保倒台的消息传到了耳朵里,定西侯无疑是震惊的。 扳倒一位三公绝不是容易的事。 定西侯离京往江南前还没有任何明显的风吹草动,不过一个多月就已经尘埃落定,可见背后推力之大,以及,镇抚司为这次发难做了充足的准备。 想到和成昭郡王关系还不错的阿薇,定西侯就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阿薇说过,与岑太保、岑家不死不休。 定西侯想的是这条路会“徐徐图之”,却不想…… 岑家一倒,以阿念那性子,府里必定出了变故。 他们姐弟三人,脾气立场想法都不一样,一旦涉及到生死大事,定西侯担心他们闹得收不了场。 偏他奉旨办差事,一路上这么多人手,定西侯一个人心急如焚也不可能叫底下人日夜兼程,只能尽量快些、再快些…… 好不容易回京,进宫复了命,他就立刻回府了。 只看大门,没有悬白,定西侯却不敢松口气。 有一定有事,没不一定没事。 见冯泰一路出来迎,定西侯止住了他问安,只问:“岑氏还活着吗?” 冯泰摇头:“姑夫人让老太太往休书上摁了手印,然后、然后老太太就病故了。” 定西侯脚下险些一个趔趄。 病故? 那能是病故吗? 他猜都猜得到,要么是三匕首,要么是一碗毒。 这个节骨眼上,轻重缓急下,定西侯顾不上岑氏的死,只问活人。 “府里还有什么别的状况?他们三姐弟没有再闹大的吧?” 冯泰简单说了下。 “世子夫人安排了府里大小事情,一切还算井然有序。” “二老爷和二夫人操办了老太太身后事,与姑夫人那儿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 定西侯这才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了大半。 还行。 没到最坏的地步。 他最怕的事,姐弟全反目,阿念又有癔症。 发病了砸多少屋子那都是小事,再伤到人了才最要命。 大病一场,累及筋骨,病好了清醒过来,伤透了心神。 “我先去看看阿念。”定西侯说着就往后头去。 心里多少有底了,他的脚步依旧匆匆,心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火烧火燎。 直到,他迎面遇上了桑氏。 桑氏听闻他回府,在半道上等着。 定西侯一下子就看到了儿媳那通红的、显然是哭过的眼睛。 “阿骏那臭小子欺负你了?”他问。 “不是,”桑氏赶忙把事情都解释了,“大姑姐刚才犯病了,拿着长剑在院子里乱挥,没有人受伤,就是她自己看起来…… 现在缓过来些了,阿薇陪着她。” 定西侯的呼吸一紧,才放下没多久的心又提了上来,二话不说又往春晖园跑。 离得近了,他听见的是哭声。 撕心裂肺的。 声音已经喑哑了,分不出属于谁,可谁会哭成这样? 是阿薇,还是阿念? 无论是她们母女中的哪一个,定西侯都想像不出她们这般痛哭的模样。 上次阿念犯病、伤了阿薇的手指时,她们也抱着哭作一团,但和现在定西侯听到的哭声里的情绪是不一样的。 之前是关切和愧疚,现在、现在是悲痛欲绝。 等定西侯冲进春晖园里,他便已经分清楚了,哭得难以自抑的是阿念。 他踉跄了两步,走到正屋外,眼前的画面让他回不过神来。 供桌下,披头散发的阿念怀抱着什么恸哭,阿薇坐在一旁,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一张脸上全是泪痕。 定西侯下意识地抓了下前襟的衣料,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扶着门板,他努力迫使自己缓过来,等情绪稍稍平复一些,定西侯走上前去,在她们两人身边蹲下来。 “阿念?”定西侯控制着音量,轻轻叫她。 陆念无知无觉。 定西侯只好再看向阿薇:“哭多久了?地砖冷,先爬起来好吗?怎么、怎么就……” 阿薇的目光重新落到了陆念身上,吸了吸鼻子:“让母亲再哭会儿吧,哭出来舒坦。” 听她这么说,定西侯就闭嘴了。 最了解阿念的就是阿薇,他怕乱出主意,适得其反。 于是,他也盘腿坐了下来,双手撑着腿,沉沉看着阿念,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睛也红了。 阿念口口声声说过“真相”、“报仇”,现在看来,她是如愿了。 那为何,她还会哭得这般绝望? 坐在近处,定西侯这才看清了陆念怀里的东西。 是一只瓷罐。 下意识地,他抬头往上看供桌,待看到供桌上那一直摆放着瓷罐的位子空空的,定西侯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阿念视那罐子如性命。 每日亲手擦拭,除了之前癔症发作的那几日,她从不假以人手。 她说过,这是阿薇的命。 可阿薇就在她跟前,平日仔细供奉一个镇命的瓷罐、这能说得过去,现在抱着哭而不管活生生的阿薇,就有些…… 一种怪异的感觉从心中冒出来。 可还不等他细想下去,陆念的哭声就小了。 陆念仿佛是哭不动了,但眼泪没有停,脸上得厉害,眼睛肿成了核桃。她显然哭岔了气,不住打嗝。 阿薇支起身子跪着,试探着向前倾,温声问:“我扶您起来好不好?” 陆念的胳膊把瓷罐收得很紧,目光落在了阿薇身上,人还茫着。 阿薇又挨近了些,额头抵着陆念的额头,带着鼻音道:“您还有我,还有我……” 一遍遍的呼唤和低喃里,陆念缓缓回过神来。 眼前依旧被泪水模糊着,但影影绰绰的,她像是看清了阿薇的模样,人也松弛了些。 阿薇感觉到了,双手去取陆念怀中的瓷罐。 陆念本能地又抱紧了下,而后才慢慢放松了胳膊,由着阿薇把瓷罐抱过去。 定西侯见状,忙不迭伸手想接。 阿薇避开了,冲他摇了摇头,自己脚下发力站起来,缓过了腿脚的麻劲,她把瓷罐放回了供桌上。 然后,她又再次蹲下身去,握着陆念的手,把人带出来。 “小心脑袋,别碰着桌子。”阿薇道。 陆念的动作很慢,摇摇晃晃的。 闻嬷嬷和阿薇在一旁护着,定西侯也赶紧爬起来让出位置来,他又不敢离得太开,就在伸出胳膊能搭把手的地方,以防她们没有站稳。 陆念被扶进了寝间,在床边坐下。 阿薇观察着她的状况,道:“先打水净面,我晓得您不想见大夫,那就喝一碗宁神茶,好好睡一觉。” 陆念点头。 青茵把水盆端到门边,闻嬷嬷接进去,轻手轻脚给陆念擦拭。 阿薇也就着水赶紧抹了把脸。 她从梳妆台上拿了香膏,自己往脸上匆匆擦了,又挖了些在手心润开,等闻嬷嬷给陆念净好面,阿薇把手心贴到了陆念的脸上。 哭过劲的脸通红,摸着也烫。 阿薇轻轻给她抹:“得多抹些,不然睡醒了起来又干又痛。” 抹了面,阿薇又拿梳子把陆念披散的头发梳顺了:“睡起来想吃什么?我去小厨房准备着。” 陆念极其认真地想了想:“龙眼酥。” 这是阿薇小时候最喜欢的点心了。 油润浓香,细腻微甜,酥皮一层盘一层,阿薇很爱酥皮类的点心,小小的手指一层层撕着剥着,越薄越开心,弄撒的碎末都在盘子里,最后指腹一抹,全舔得干干净净。 吃得一点不文气,但陆念从不会管这点礼数不礼数的。 女儿的身体太弱了,能大口吃饭,能依着性子吃点心,这就够了。 要吃那么文雅给谁看? “龙眼酥。”她又重复了一遍。 阿薇应下来:“好,睡醒就吃龙眼酥。” 陆念躺下了。 阿薇给她盖好被子,放下幔帐。 闻嬷嬷守在一旁陪着,阿薇从寝间退出来,看向定西侯。 定西侯站在屋子里,面上难掩悲痛:“你母亲好些了吗?” “比之前要好,”阿薇道,“您见过之前她发病,前后折腾好久,时清醒时混沌,今日我看着是清醒许多了。” “唉……”定西侯长叹一声,视线挪到了供桌上,“她为什么抱着瓷罐?” 闻言,阿薇深深看着他。 眼中没有情绪、没有起伏,却叫定西侯如坠冰窖。 先前的那股怪异之感又漫了出来,他抬步往供桌旁走,伸手要去触碰时又如惊醒了一般收了回来。 潜意识里,定西侯觉得他不能去碰触。 倒不是怕阿念先前讲过的什么“谁碰谁死”,而是怕对阿薇的身体有碍,更怕的是,心底里好像有一个声音,一旦打开瓷罐、背后深藏的故事就会一股脑儿扑过来,再也不能维持眼前的平和了。 思及此处,他逼自己转过身,冲阿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听说岑氏没了,是不是阿念她……” “是。”阿薇直接回答。 定西侯嘴唇发抖:“我晓得她想为她母亲报仇,但、但何必脏了手?尤其是她有病在身,精神上她就受不得大刺激。” “但她得自己过那个坎,”阿薇走到定西侯面前,说得很是认真,“这口气她压在心头三十年,是她的执念,也是她心头的疮。 盖过去了,不去管、不去想,是能活、或许还活得不错,起码看起来不错。 但那口疮依旧在,迟早会溃烂成重病。 所以,哪怕再痛也得挖开来,一次没挖干净就再挖一次,去掉脓血腐肉,才能彻底好起来。” 说到这里,阿薇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继续往下说。 “这一点于我母亲是,于定西侯府也是。” “粉饰太平、和和美美,舅舅想来没有少怪我母亲,怪她折腾、怪她一定要把面子里子都撕开来,让侯府颜面尽失。” “可刮骨疗伤不就是这样吗?” “不刮开,不根治,永远好不干净。” “我不知道侯府的这口疮能不能好,但我相信,我母亲能好起来,她也一定会好起来。” 定西侯在阿薇的话语里心神震荡。 他不由自主又看向了那只瓷罐,挣扎又挣扎,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里头到底是什么?” 阿薇轻促着笑了声。 嘲弄、讽刺、坦然。 “您觉得是什么?”她问。 定西侯闭上了眼,健硕的身体绷得很紧。 阿薇体弱多病,全靠高人赐法才镇住了命格,换今日康健。 天下之下,自然会有不世出的高人,因此定西侯从未起过疑心。 可此时细想下去,后天的、十几岁才得来的健康体魄和从小到大的活蹦乱跳,多少还是会有些区别的吧…… 他见到的、接触到的外孙女,杀鸡麻利,做事大胆,举得起厨刀、晃得动铁锅。 别的都好说,但那份大胆直接的行动能力,就不像是自小被拘束在庄子上的病弱女童能有的。 孩子活泼,受病体连累,会被迫小心。 就像是久娘。 定西侯和久娘的接触很少,但足够他看出来,久娘是个慢性子的女子。 她自然也是开朗爱笑的,会被柳娘子和许富德逗得笑眼弯弯,但她又很安静,她不敢风风火火。 随着几个深呼吸,一个答案在定西侯心中成型。 他不敢相信。 他只是凑近了些,锐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薇,看她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唇,迫切想要从她的五官里找到一点“熟悉”。 好像眉眼里有那么一点,又好像没有。 他吃不准是不是自己心态作祟,以至没法分辨清楚。 是啊,他从未怀疑过。 谁会怀疑呢? 五官没有那么相似,那是女儿像爹。 没有哪个当母亲的会认错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更何况阿薇那举止语态,阴阳怪气起来和阿念一模一样。 那份亲昵、关心和照顾,也是真真切切的证明。 可定西侯又像是被阿薇口中的“疮”给牵扯了心神,想要刮开来分辨清楚。 “我,”定西侯仰头闭目,深深吸气,又睁眼道,“我能打开瓷罐看一眼吗?” 阿薇不置可否,只是转身走了出去,把屋子留给了定西侯。 定西侯颤着手把瓷罐抱了下来。 他的心跳得很快。 哪怕年轻时头一次上阵,他都没有那么不安和紧张过。 咬着牙关,他终于还是打开了盖子。 罐口不大,却也足以让他看清里头装的东西。 是灰。 最顶上有一朵绢,嫣红却染了灰,看起来蒙蒙的。 绢边上,那些灰里有些小块的碎物。 定西侯带兵多年,岂会看不懂这一罐的灰是什么,他倒吸了一口气,匆匆又把盖子盖上。 胸口急促起伏间,眼睛模糊了,眼泪涌出来,再也收不住。 他不想去问那活生生的阿薇是谁。 他只知道,他曾经的疑问有了答案——会变成这幅样子,阿念在蜀地到底受了多少罪。 这个罪,锥心刺骨,痛彻心扉。 阿·厨子·薇:我有一箱子的厨刀,谁也别想跑。 —— 含书友风雨烟波如浩渺的五千币打赏加更。 —— 感谢书友紫竹哈、阿凡提的麦当劳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惹吃宝儿的打赏。 137.第130章 我也叫阿薇,金殊薇(两更合一求月票) 定西侯的手死死摁在瓷罐上。 只有如此发力,才能控制住十根手指的颤抖。 脖颈后仰,他想借此把眼泪都逼回去,又恍然想起自己的手劲不小,忙赶紧松开。 怕这瓷罐吃不住他的力气。 阿薇才多大啊…… 走得时候,满打满算也一定比现在活着的阿薇小。 那么小的孩子,化作了那么小的一罐灰。 定西侯不再敢用力了,只小心翼翼地抚着罐子,拼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双手捧着把瓷罐放回供桌上。 而后,他在椅子上坐下,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的他,情绪大于理智。 无论稍后要问什么、听什么,首先不能丢的是理智,那样才不会说错话、做错事。 小厨房里。 阿薇正和面。 龙眼酥好吃,做法说起来不难,但成品什么样、还得看功夫。 酥皮要薄、层次要多,靠得全是手艺。 因着余如薇最喜欢这个,平日供奉点心时也就常摆,回京后,她们或是采买、或是交由大厨房,只逢年过节时阿薇会亲手做,但前两年在蜀地庄子上,阿薇是认认真真学过、练过的。 她的心思都在这上头,倒是没去管定西侯。 阿薇知道定西侯肯定会看出瓷罐里装了什么,但她敢让他打开看,全然不怕曝露真相。 她吃准了,定西侯不会把余如薇的死说出去。 忙了好一会儿,一道身影出现在厨房门边,挡住了照进来的光。 里头霎时间暗了些,阿薇抬眼看去,看到了站在那儿、显得迟疑又踌躇的定西侯。 定西侯也意识到自己挡光了,下意识侧着走了两步让出了门,然后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又硬着头皮赶紧进来,站在厨房角落,不碍着做事的人。 他不想也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发难的,清了清嗓子,尽量放平和声线,以最不出错的话题切入:“这是在做什么吃食?” “龙眼酥。”阿薇回答。 “哦、哦!”定西侯忙不迭点头,“阿念想吃的?她不是最喜欢芸豆糕吗?” “是,母亲最喜欢的是芸豆糕,您前回想起来了还给她买过,”阿薇说到这里顿了下,才又道,“龙眼酥是阿薇喜欢的,但母亲今日想吃。” 边上,毛婆子正看着火。 虽说表姑娘从未以“阿薇”自称,但就一句话的事,毛婆子的心思还在姑夫人的恸哭上,左耳进右耳出的话,她压根没往心里去。 只有定西侯,他呼吸一滞,当然听得懂这个“阿薇”指的是谁。 “她……”定西侯暗暗地徐徐吐了一口气,应和道,“她想吃就好,人不舒服嘛,想吃什么就吃。她、她还说了什么?” 阿薇看了他一眼,敏锐得察觉到,最初的那个“她”说的是余如薇,只是现在不好往下说,定西侯才又改了口。 “母亲前几天说她想去骑马,”阿薇一边用油水面团将油酥面团包起来,一边道,“说来她不会骑马。” “骑马好,”定西侯忙接了话,“我们有养马的庄子,十几匹骏马,也有脾气温顺的,我教她……” 说到一半,他就被阿薇那清冷的眼神瞧得心慌。 “庄户里有擅骑术的婆子。”定西侯猜测是阿薇不想让他跟着去。 阿薇这才挪开了眼,道:“闻嬷嬷会骑马,她会照顾好母亲。” 定西侯哪里会反对:“也好、也好。” 包好的面团擀成条、再卷起,切成两半,再压成圆皮,阿薇最后把刚才备好的馅儿包进去。 油热了,一只只龙眼酥下去浸炸。 用的是小火,没有噼里啪啦地溅油,但定西侯没有再说话,怕油星子伤到阿薇。 而他的心,就像是油锅里浮着的酥胚,翻滚着、煎炸着。 火候到了,阿薇把龙眼酥捞出来,控油后摆盘。 先是一小碟,定西侯只看那碟子的样子就晓得是用来供奉的。 阿念很是讲究,供桌上用的食器皆是一套。 余下的另装了个大盘,一并拿去正屋。 定西侯赶紧跟上。 阿薇先摆了供,今日闹这么一回,又开过罐,也就不讲究什么时辰了。 然后她往寝间去,和闻嬷嬷确定过陆念还安安静静睡着,这才回又到中屋。 阿薇自顾自坐下来,开口道:“没有其他人了,您想问什么就问吧。” 定西侯也坐下。 先前整理的一肚子问题,此时又不确定要先从那里问起。 他赶忙搓了搓脸,又看了眼那瓷罐,问:“她走的时候多大?” “十四岁。”阿薇道。 定西侯闻言一愣,心中迅速地算了一下,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难看:“十四……是不是……” 是不是那年求救的时候? 是不是因为被岑家做局弄没了的五千两和三箱药材? 他恍惚间想起那日顺天府里阿薇说过的话。 “您该庆幸,我当初没有因为缺哪一种金贵药材而夭折。” 定西侯攥紧双手,看着阿薇,他不敢再细想,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个答案。 “不是,”阿薇说得很直接,她不会为了加重定西侯的愧疚而说谎,也不会为了他解脱而编故事,关于余如薇的病故,她会给定西侯真相,“母亲写信送往京城时,她已经不在了。” 定西侯绷紧的身体像是被人抽掉了筋骨,倏然后仰着倒在靠背上。 庆幸吗? 怎么可能呢? 阿薇已经没了,他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情庆幸! 他只是觉得悲痛:“怎么就、就治不好呢? 阿念打小多有精神啊,干嚎都能嚎上半天,声音亮得我在大门口就能听见。 折腾起人来,没日没夜的,我都熬不过她。 全京城我都想不出还有谁家女儿那么有生气。 她这么好的筋骨,怎么生出来的女儿会体弱多病呢?” 说话间,定西侯想到了府里的另一个例子。 柳娘子习武,那王庆虎也是练家子,但久娘身体就很差,因为她是早产儿。 “是不是早产了?”定西侯忙问。 “娘胎里带出来的毒,”阿薇抿着唇哼笑了声,把那股子溢出来的伤心给压过去,才又道,“您能想象吗?她还在娘胎里时就中了毒!那个毒,是进了谁的嘴巴?” 定西侯的瞳孔猛然一紧,下意识扭头看向寝间方向。 阿念中过毒? “回来那日,我们就跟您说过了,余家真不是什么良善地方,”阿薇道,“大人能把身体养回来,但胎儿不行,毒跟了她一辈子,药石无医。 要不是母亲护得紧,又早早把她送去庄子上,她在余家大宅里怕是活不到十四岁。 余家表面风光霁月,别说远在京城的你们,便是益州当地、谁又能想到败絮其中?” 定西侯的嘴唇动了动,哑然说不出话。 阿薇曾骂过他把阿念远嫁,根本不晓得千山万水之外的余家是什么样。 今时今日说当地人也看不穿余家,定西侯不觉得被宽慰了,脸上越发臊得慌。 前头几月,他陆续听阿薇说过些余家里头折腾人的事,现在再听阿薇细说的,才晓得先前那些都是轻的。 “混账!”定西侯恨恨道,“难怪遭报应!难怪一家老小都出事!” 阿薇的眼睛无波无澜:“您真的觉得是报应吗?” 定西侯的脑袋里嗡得响了一声,像是一箱炸药爆开了。 “什么意思?”他的身体又在不知不觉间绷紧了,双手死死握着扶手,“什么意思……” 阿薇没有回答。 她知道定西侯理解得了答案。 果不其然,不多时,她见到定西侯的眼泪又滚了下来。 掩住面,定西侯咬住嘴唇,哭声被他咽回了肚子里,只是眼泪止不住。 他不能大声哭出来。 阿念还在睡。 可他当真痛心! 做父母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但慢慢接受了儿女没有那成龙成凤的能耐后,想着的就是他们能够康健、幸福、高兴,人品端正,不行纨绔事,更不要违法乱纪。 但阿念呢? 得了癔症,没了康健。 唯一的女儿病故,谈什么幸福、高兴? 她更是双手沾满了血! 可她是无缘无故就拿起了屠刀吗? 不是的,她是被逼着走到了这条满是荆棘、一地鲜血的路上,再也回不了头,也不会回头。 而他作为父亲,直到阿念在这路上走得鲜血淋漓、才后知后觉这一切。 阿念曾经的无依无助、孤立无援,他不过是听阿薇讲述而已,真正身处其中、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是阿念! 他有什么脸面去怪阿念? 他只是痛心,痛心为什么让原本干干净净的阿念提起了刀,而不是他、他冲在前头。 阿薇看着定西侯哭,缓缓又道:“整个余家,除了嫁进来后不愿意同流合污,过得苦不堪言、半疯半癫了的女眷和全然无关的孩子,其他的都是罪有应得。” 定西侯的肩膀颤动着,一下接一下点着头。 还好。 还好阿念恨了疯了,却还不是恶。 被逼到如此境地,她依旧存了一份“善”。 “因为外祖母是善良的,”阿薇就像是看穿了定西侯心中所想,“虽然她死在了善良上,但这不是她的错,恶的是岑氏。 母亲说过,外祖母只认识五岁的她,她长大了、也变了很多,可她必须要留下些什么,地底下相见,好叫外祖母认得她。” 饶是再压抑着自己,定西侯也无法咽下所有的哭声了。 他颤抖着手取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塞进嘴中里用牙齿紧紧咬住。 阿薇没有再说话,等他把情绪散出来。 她拿起了桌上的龙眼酥,温度适宜,酥皮正好。 用了只茶托当碟子,她一层一层撕着酥皮吃,就像陆念讲述里的余如薇那样。 层层迭迭的酥皮,足够慢慢吃很久。 里头的馅儿丰厚,芝麻和猪油香气十足。 阿薇含着馅,默默地想:好像糖放少了,不甜、一点都不甜。 良久,定西侯才缓和住了情绪。 眼泪止住了,但心里的悲痛已经满盈。 阿薇轻声道:“过些时日,我和母亲会搬出府去住。” “为什么?”定西侯惊讶极了,也不愿意,“是因为你?我是说,你不用因为这事情就搬出去,这就是你们的家。 还是说因为阿驰?是他母亲对不起你们,他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如果、如果阿念接受不了同在一处住,那……” “不是一回事,”阿薇摇了摇头,打断了他,“旧事都了了,母亲需要换一换心情。 自打广客来重新开张,她几乎白日都在那儿,因为她喜欢外头的喧嚣热闹,沸沸扬扬的人声让她心安。 侯府里、春晖园固然是她幼年住所,但不及府外有烟火气。 反正也不远,总归是在广客来附近的胡同里寻个宅子,地方不用大,够热闹就好。 您想起来了也能过来,或者让阿致来,等她又生龙活虎了,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定西侯听进去了:“是、是,换个心情也好。” 只要阿念能好起来,不犯病、不生气,住哪里不是住? 西街附近,几步路的事。 又没有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顺着就好。 “那我明日就让冯泰去打听宅子,”定西侯好言好语商量着,“你们先去庄子上骑马,等宅子准备好了、正好搬过去。 要什么、缺什么,你们拿主意,想带几个人手去,也自己看着办。 行吧?” 阿薇颔首,没有拒绝。 定西侯见状长松了一口气,但脸上依旧是怅然之色。 щшш? an? c〇 他心中依旧有疑问困惑,只是话已至此,又不确定是否该着急问下去,还是再缓一缓。 今日这状况,所有人其实都需要缓缓。 “想问就问吧,”阿薇看在眼里,道,“您想问的是我是谁?” 定西侯心中一紧,见阿薇并未露出排斥来,才沉沉点了点头。 阿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色清澄:“我姓金。” 定西侯还等她继续,却只有这三个字。 他有一瞬的不解,但下一刻惊觉了答案。 这个京城里,能以一个“金”姓来概括出身、表明身份的,他只能想到那一家。 前太师金伯瀚的子孙。 “你……”定西侯难以置信。 金家竟然还有后人? 阿薇见他猜到了,才又道:“我也叫阿薇,金殊薇。” 别哭、别哭…… 你们哭得我害怕…… 138.第131章 您要告发我吗?(两更合一求月票) 良久,定西侯终于想起来了。 同朝为官多年,他和金太师自然也打过不少交道。 不敢说从未有政见相左的时候,但皆是对事不对人,论人品性情,金太师、以及金家都很是不错。 金太师夫妇儿女不少,孙辈也多。 京中不少官员羡慕他,一是羡他位列三公、朝中说话掷地有声,另一个是羡他家中香火,儿孙成器。 定西侯当然也是如此的。 他靠着祖辈爵位入了朝堂,但那么些年一直在盼着能更得圣上器重。 而儿孙成器,自家两个儿子显然也不是多么有能耐的样,孙辈就更别说了,金家倒下时,阿致就三四岁,谈什么都尚早。 金太师很少谈及子孙教养,但又经常把小孙女挂在嘴上。 算算年纪,定西侯想,应该就是眼前的这个阿薇了。 “我要是没有记错,”他翻找着旧日记忆,隐约得了些印象,“你当时不在京中吧?金太师有一子携家眷外放,是不是?” “是,”阿薇颔首,答得平静,“我父亲时任中州知州。” 定西侯问:“你是如何逃的?这些年又……” “姑母意识到状况不对时,让嬷嬷日夜奔马到中州,”阿薇道,“父亲知道不能逃,母亲又小产岌岌可危,就只让嬷嬷把我抱走。 一路向南,远离京城,隐姓埋名,倒是没有遇着危及性命的事,靠着嬷嬷抚养,也长大了。 后来我们就生活在蜀地,两年多前听说了余家的变故,鼓足勇气去投奔。 好在是去了。 我们见到母亲的第二天,阿薇姐姐就病故了,那之后,我成了余如薇。 闻嬷嬷原先也不姓闻,她姓花。” 定西侯捂住了胸口。 阿薇说得简单,但这些年的经历绝不会像她说的这般平顺,其中吃过多少苦,只有她们主仆两人自己知道。 阿念也是如此的,唯一的女儿病故之时,她的痛楚和崩溃,定西侯只从她今时今日依旧癔症缠身的病痛里就可窥一斑。 能写那么一封虚假的“求救信”,能花费两年时间从蜀地回到京城,阿念凭着的就是那一口气。 而一直陪着她、支撑着她的是阿薇。 阿薇看着定西侯,继续往下说。 “您可能不知道吧,我的两位母亲是闺中好友,您的女儿在京中时享有恶名,她只有那么一位好友。” “往中州赴任后,我母亲曾带我去蜀地探望过。” “远嫁蜀地这么多年,从始至终,去余家探望过的只有我母亲。” “两年多前,我到庄子上时,她们母女的状况就很不好了。” “母亲是神智混沌、癔症严重,她对很多事情的真假界限是模糊的。” “阿薇姐姐是沉疴难治,那日是她回光反照,她不住地跟我说,她放不下她母亲,母亲这些年为了给她报仇太苦了。” “可就是那么浑浑噩噩的一个人,哪怕时隔数年,哪怕我不再是她曾经见过的小孩儿,她还是认出了我,认出了我是金家阿薇。” 说话间,阿薇眼眶又红了。 她抿着唇缓了缓,道:“您别看她如今还是犯病,但比那时候强太多了,彼时那境地她都挺过来了,现在也一样可以。” 定西侯连连应声,一时间,好像除了附和阿念能好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定西侯那三番四次翻滚巨浪的心绪又缓和了些,而后,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事。 阿薇是金家孤女。 救她的嬷嬷是她姑母安排的。 她的姑母是冯正彬的妻子。 如此一来,所有的疑惑在瞬间有了答案。 难怪冯正彬喝了果茶后会吐,他不是嫌弃味道,他就是心虚、就是怕! 难怪阿薇会请郡王开金夫人的棺,金夫人的死因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难怪…… “所以,”定西侯的声音颤了下,音量压得格外低,“冯正彬的死……” 阿薇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问:“您要告发我吗?” 定西侯呼吸一紧,赶忙摆手,一遍遍重复着:“不、不是……” 里头那个大的,手上沾满了血。 眼前这个小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能相互搀扶着走到今日,她们在复仇一事上又如何会有分歧? 可定西侯又怎么可能去告发? “你放心,”定西侯坐直了身体,承诺着,“我不会说,什么都不会说。” 冯正彬的死因,阿薇的真实身份,他都会烂在肚子里。 他们定西侯府和冯家没有瓜葛,阿薇就是他的亲外孙女! 说话间,闻嬷嬷从寝间里探出半侧身子:“姑夫人醒了。” 阿薇赶忙起身进去。 定西侯跟在后头,见陆念坐在床上,他忙唤道:“阿念。” 陆念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冷冷淡淡的,一副不愿意搭理他的样子。 定西侯倒是想和她说很多,但顾忌她的身体和情绪,还是都咽了下去。 阿薇在床边坐下,握住了陆念的手,确定她手温不凉也不烫,心放下不少。 “比我猜想的醒得早。”她笑盈盈道。 陆念道:“睡不沉,一直在做梦,但我感觉精神多了。” “您就是先前绷太紧了,”阿薇温声道,“和做宴席似的,起先担心采买不到好肉好菜,后来担心灶旺不旺,怕客人少了、余量多,更怕客人多了不够吃,好不容易上桌了,又想客人吃不吃得惯,等席散了、都收拾好了,一下子松懈下来,浑身骨头痛。” 陆念笑了起来。 阿薇又道:“龙眼酥做好了,现在吃吗?” “吃吧,”陆念应着,“怪饿的。” 闻言,闻嬷嬷便要去中屋取。 定西侯先回了神,三步并两步、赶在前头去了,捧起碟子又回来,讨好地送到陆念面前。 陆念拿了一块,定西侯不由松了一口气。 龙眼酥的酥皮容易掉,为免吃到床上,他还用那碟子在底下接着。 陆念一连吃了三块,才又接过茶盏漱了漱口。 阿薇这才与她说了后头的安排:“先去庄子上住几日,再搬到西街附近住。” 陆念没有反对,只道:“那明日一早先去祠堂吧,我好好给我母亲上个香。” 事情就这般定下来了。 夜色垂下来,春晖园一切如常,仿佛陆念就没有发过病。 桑氏和柳娘子都来问了声,确定陆念应当无碍后,暂且也都放下了心。 陆骏辗转反侧到天亮,定西侯更是一夜无眠。 待天明后,陆念和阿薇一道去了祠堂。 她仔仔细细擦拭了白氏灵牌,又奉了香火,她沉默地站在灵前,一句话都没有说。 半晌后,陆念抬了抬眉梢,倏然笑了下。 转身往外走,一别祠堂内里的暗沉,院子里已有日光。 陆念牵着阿薇的手,道:“走吧,我们去庄子上。” 半年前,母女两人回京时东西就不多,后来陆续添置了些,渐渐的也就有了家的模样。 青茵不跟着去庄子。 等宅子寻好之后,她要负责把要用上的物什搬去新宅、里里外外安顿好,那些不拿走的、则都和姚嬷嬷对好册子、收入库房。 陆骏听闻她们的安排,不由傻了眼。 桑氏劝他:“只要大姑姐住得舒坦自在不就好了?非得跟你凑在侯府里,等着你过去送骂送打?” 陆骏不吭声了。 阿薇她们说走就走。 去庄子上也不用带多少物什,只随身那些。 陆念只小心翼翼把那瓷罐用布包好,装入定制好大小的小箱子里,抱着上了马车。 冯泰奉命,在西街附近找了宅子。 要求虽不少,但侯府出价大方,倒也很快就定了下来。 青茵过去看过了,里外清理了一番,便把箱笼都搬了过去,该摆的都摆出来,更没有忘了收拾供桌。 两三天工夫,那宅子就能住人了。 依阿薇的意思,带回去的只有青茵,以及厨房看个火的毛婆子。 余下的,桑氏另安排了去处,只让姚嬷嬷记着一旬打扫一次春晖园,大姑姐什么时候想住回来都行。 如此,热闹了半年的春晖园又一次归于宁静。 暮春花浓。 逢着休沐,定西侯缓缓走到了春晖园。 院门落了锁,他懒得让人去问桑氏要钥匙,翻墙进去了。 落地的时候、他缓了好一阵,才把那一股麻劲缓过去。 老了。 他想着。 年轻时候,这点墙算得了什么? 他的的确确不再是青壮年了,他老了,儿女大了,却丝毫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他知道阿念和阿薇这几日在庄子上过得不错。 阿念没有再犯病,吃喝都是阿薇操持着,庄头来回话说是“胃口很好”。 庄头还说,阿念骑马学得很快,已经有模有样了。 说得定西侯怪惦念的,想偷偷去庄子的草场上远远看一眼,又怕阿念烦他。 “唉……” 定西侯长叹了一口气。 没有其他人的春晖园空荡荡的,好似不久前的热闹都是镜花水月。 定西侯推开了正屋的门。 供桌上没有了瓷罐,供品香炉也都撤了,只那张大摇椅还放在边上。 定西侯干脆把它搬到了院子里,学着陆念平日的样子躺着。 春日暖阳映下来,没有那么晒,却也渐渐让人迷糊了些。 他曾经见过很是热闹的春晖园。 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白氏性情活泼,身边的丫鬟嬷嬷也都开朗。 笑声里成长的两个孩子,烦恼都是些叫人啼笑皆非的琐事,更何况,阿念和阿骏还都那么小。 他们哭得大声,笑起来更大声。 那时候的阿念和他很亲,他给女儿做拨浪鼓,抱着她骑大马,说了要给她买很多好吃的,还说要做好看的衣裳、去认识很多小姐妹。 可、可后来…… 他忘了阿念喜欢吃什么点心,他甚至不知道阿念不爱吃水潽蛋。 骑马,阿念现在才在学骑马。 阿念也没有很多小姐妹,就算她有那么好看的衣裳首饰,她也只有一个打心眼里欢喜的好友。 三十年过去了,阿念长大了,却也病了。 她大笑起来依旧肆意,但她发病时的样子,深深刻在了定西侯的脑海里。 她不再亲近家里人,她照顾柳娘子,因为柳娘子理解她;她支持阿骏媳妇,因为阿骏媳妇体谅她。 她和阿薇相依为命,两个可怜人没有一味沉浸于悲痛之中,而是彼此搀扶着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定西侯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这半年里的点点滴滴。 她们不是母女,却比很多母女都亲。 阿念发病时认不得人,打人伤人,阿薇怕她伤着自己,拿手挡她紧咬的牙关,手指上满是血。 阿念认出人后抱着她哭喊着“对不起”,两人抱头痛哭。 她们一块进衙门,阿念嘴上说着“以德服人”,阿薇挽着她离开,和她说各种吃食,缓和她汹涌起伏的内心。 她们一块砸了秋碧园,阿薇递,阿念砸,配合默契。 …… 阿念的亲生女儿已经没了。 余家阿薇在那只瓷罐里。 所以,除夕夜里,阿念会给供桌上亲手摆上饺子。 十六只,是女儿若活着的十六岁。 定西侯从来没有见过她,不知她模样,不晓她性情。 他只来得及认识现在的阿薇。 这个同样从苦难中走过来的孩子,唤他“外祖父”。 阿薇的厨艺很好,他吃过阿薇做的很多菜。 辣的、甜的。 阿薇来千步廊送过亲手煮的果茶,阿薇在他生日时满满操持了一整桌。 诚然,阿薇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这个便宜外祖父就是顺带着的,但当时,他是真真切切的高兴。 如今回想起来,也依旧是高兴的。 身子往后方用力,大躺椅动了下,吱呀吱呀摇。 明明是春色暖阳,他却是这么孤零零的。 为了前程,为了圣宠,他的重心一直在朝堂上,如今几十年弹指一挥过,到头来这春晖似秋寒。 倏然,定西侯又想起了阿薇说过的话。 “体面如您,想要一个众叛亲离的孤寡结局吗?” 这句话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响,振聋发聩, 不知不觉间,眼前模糊了。 定西侯抬起手来,重重抹了一把,掌心湿润。 情绪越来越克制不住,空荡荡的春晖园里也不需要他克制,双手按在脸上,他老泪纵横。 这段剧情差不多过了,擦擦桌子,准备翻台叫号,上新菜了。 号多、菜也多,有些客人嘛吃着吃着自己也变成菜了~ 139.第132章 我能给她上个香吗?(五千大章求月票) 第132章 我能给她上个香吗?(五千大章求月票) 暮色重了。 定西侯府中各处都点亮了灯。 冯泰在书房没有寻着侯爷,只好使人往各处问了声,遍寻不着,就先知会了陆骏和桑氏。 陆骏听了,并没有那般着急。 父亲虽上了年纪,却也不是混沌老人,前阵子还能带人马往江南为圣上办事呢,要体格有体格、要功夫有功夫,出不了什么大状况。 “没有出门吗?”他问。 “门房上都问了,说不曾见侯爷出府,且他平日出行的轿子、马匹也都在。”冯泰道。 陆骏又问:“问过姨娘那儿了吗?” “问了,”冯泰答道,“姨娘也没有瞧见侯爷。” 正说着,外头传了话来,说是柳娘子来了。 姚嬷嬷迎了人进来。 柳娘子道:“问话的人前脚才走,我后脚就想到一处,冯总管,着人去春晖园看过吗?” 冯泰道:“姑夫人她们搬出去了,春晖园没有人住,也就……” 说着,他看向桑氏。 桑氏道:“侯爷没来问过钥匙。” “去看看吧,”陆骏道,“没有钥匙,父亲想进还是能进去。” 桑氏应了声,只是神色里透出些犹豫来。 侯爷若真在春晖园,必定是在念着大姑姐和阿薇,他们一群人寻过去,万一侯爷正在情绪上,那多尴尬。 www ?tt kān ?c o 做儿媳的,这种父女矛盾本就不好劝,让做儿子的开口…… 桑氏看了眼陆骏,心说,算了,一个说不对,还火上浇油。 至于陆驰,这事谁都能厚着脸皮胡乱掰扯几句,就陆驰最不合适。 这般想着,桑氏直接把钥匙交给了冯泰。 冯泰亦是为难,讪讪与柳娘子笑了笑。 柳娘子见状,暗叹了声:“我去看看。” 别管是真姨娘、假姨娘,论身份总归就是定西侯的妾,她还好开口些。 说来,她答应姑夫人进府就是为了对付岑氏,现如今目的达到,她也该功成身退才是。 只是久娘才改姓陆不久,且姑夫人母女刚刚搬出去,她们这头也火急火燎地搬走,岂不是在定西侯脸上左一个巴掌后、又接了一个右巴掌? 柳娘子怪不好意思的。 毕竟,全天下最晓得她睁眼说瞎话的,就是定西侯了。 丝毫没有男女之事,还是硬着头皮认了久娘,且从不会让久娘有居人篱下之感。 久娘被她和姑夫人骗了,打心眼里以为自己真的是认祖归宗。 而且,这些时日下来,或许是府里请的大夫好、用的药也好,或许是久娘再不用忧心家计、担心一家人本就不宽裕的生活会被她的病拖倒,情绪宽松后,久娘的身子骨好了许多。 为了女儿,柳娘子豁出去脸皮,继续本分地在侯府里住着。 既然吃喝了别人家的,那该出力时还得出份力。 开了锁,推开春晖园的大门,柳娘子果真看到了定西侯。 定西侯躺在摇椅上睡着了,听见推门动静才惊醒过来,防备地寻声看去,待看清来人模样,他才收起了戒备,也才留意到天色已经大暗了。 “什么时辰了?”他问。 柳娘子答了声,一面往里头走,一面又到:“冯总管寻不到您就到处问,我估摸着您可能在这儿,就过来看看。” 定西侯叹了声:“睡迷糊了。” 柳娘子进了正屋,把桌上的油灯点了。 黑沉沉的屋子瞬间明亮许多。 定西侯把躺椅又搬回了屋子里,在原处放好,手抚着扶手,定定又坐了会儿。 柳娘子看在眼中,劝道:“想她们了就去看看吧。” 定西侯闻言一愣。 柳娘子干脆搬开椅子落下来:“或者侯爷想找个人说说?” 定西侯失笑。 除了阿薇身世那样谁都不能说的部分,余下的内容,他其实也无处可说。 但或许是下午痛哭一场,此刻情绪缓和过来了,他看着柳娘子,道:“我只是在想,做母亲的都不容易。 你也是一位有体弱女儿的母亲,所以你更能理解阿念一些。 回想当日你在书房里说的话,确实是句句有理。” 柳娘子应了声:“这句话,您该亲口和姑夫人说。” “我说了,也得阿念愿意听,过了这么多年,说什么都晚,我念念叨叨的,她恐怕还更生气,”定西侯苦涩地摇了摇头,“这点上,我比不上阿致。” 阿致年纪小,也没有因为岑氏的事把阿念和阿薇得罪狠了。 哪怕被阿薇吓得口无遮拦,胡乱骂人,阿薇也没跟他计较过。 少年人嘛,爱恨都直接,被吓惨了骂表姐,表姐和姑母被外人故意指指点点时又撸起袖子冲上去干架。 思及此处,定西侯道:“确实比不上阿致。说心里话,现在是忐忑又为难,近些怕她们烦,远了又怕再没有机会修复。” 柳娘子静静听他说了会儿,忽然开了口:“那侯爷去是不去?” 问了,她也不叫定西侯作答,只自己往下说:“当年蜀地太远了,只靠一个冲动的念头走不到那里,但现在不过就是两三条胡同,难道还支撑不到吗?” 定西侯的喉头滚了滚。 “您今儿愿意跟我说这些,那便是掏心掏肺,”柳娘子直白道,“我也不劝那些有的没的,您也别怪我说直了就不好听。 您现在就是想得太多,您把您前头三十年少想的那部分、一股脑儿全搁现在来想了。 那么大一团乱麻,不提能不能理顺,找不找得到线头都是两说。 事到如今,什么愧疚、后悔、难过,姑夫人又不稀罕,您跟她讲这些,不如看看您能切实地为她们做什么。 先做,再谈结果,也别计较得失了,算多了、最后就剩下‘失’。 快刀斩乱麻,老祖宗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定西侯抹了一把脸。 柳娘子的话,给了他当头一棒喝,被那春日暖阳晒了一下午、晕头转向的思绪瞬间清明起来。 “是,”他重重颔首,“是该为她们多做些。” 不止是瞒住阿薇的身世,而是,有朝一日,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做金殊薇。 金家、金太师的案子,得翻过来。 牵涉到巫蛊案,牵扯到朝堂旧事,他好歹是个侯爷,他不出力,靠阿念和阿薇要忙活到什么时候去? 当然了,他去弄清楚金家案子,不是为了让阿念原谅,而是去做让阿念高兴的事。 自从白氏去世后,他自以为是为孩子好,却没想到,他所做的事情都害了他们。 几十年了,他或许再没有做过一件让阿念打心眼里高兴的事。 他也从来没有为真正的外孙女做过什么。 那就为了金家阿薇拼一把。 这是他的报答。 报答阿薇没有让阿念死在蜀地。 报答阿薇代替真正的余如薇,把阿念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没有放弃,没有泄劲,一直拼尽全力抓着阿念的手,一步一步地把她拽回来。 翌日。 定西侯拎着芸豆糕去了陆念和阿薇的新宅。 这宅子位于观花胡同,和燕子胡同一样同在西街附近,但却比高门接连的燕子胡同热闹很多。 走到中段,门板才刷新过的便是了。 青茵开门让了定西侯进去。 “一进院子,正屋三开间,左右厢房也明亮,灶房宽敞,院子里有一口井,打水做饭、洗洗刷刷都方便,表姑娘很喜欢。”她介绍着。 定西侯一边走、一边看:“这就好、这就好。” 阿薇和陆念今儿没有去广客来,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 桌上摆了一盘果子,看着像是山上的野果,大抵是前两天从庄子上带回来的。 陆念吃着,抬起眼皮瞥了定西侯一眼:“您今儿不当值?” “中午空闲些,就过来看看。”定西侯道。 陆念“哦”了声,没有多余的表示。 定西侯见状却是松了一口气,没表示,总比直接把他轰出去强。 阿薇接了点心盒子,打开了。 陆念在庄子上松快了几日,情绪比最糟糕的时候好了许多。 她也不至于拿吃食撒气,便拿了一块。 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定西侯的心又往下落了些,视线越过她们两人,投向了正屋方向。 门大开着,他能一眼看到靠墙摆放的供桌,以及上头的瓷罐、香炉、供品。 想到罐子里是什么,定西侯略哽咽了下,小心翼翼地问:“我、我能给她上个香吗?”   陆念没有拒绝。 阿薇陪着定西侯进去,取了香点上,递给他。 定西侯接过来,直直看着那小小的罐子,眼眶不知不觉间又酸了。 他赶紧把这股情绪忍过去,将香上至香炉里。 从正屋出来,阿薇回原位坐下。 定西侯咬咬牙,来都来了,他也在石桌边坐了。 “阿薇,”深吸了一口气,他开口道,“当年那案子,我来之前仔仔细细又回忆梳理了一遍,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 阿薇和陆念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算在意料之外,但又有那么点儿突然。 事关巫蛊案的进程,阿薇了解得其实不算详细,她所有的讯息都来自于闻嬷嬷,而闻嬷嬷知道的,几乎都是姑母打听来的。 案发之时,先太子深陷泥潭,而祖父为了他辛苦奔走,在这期间,事情越来越大,卷入的人也越来越多。 祖父便是被卷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 京城风声鹤唳,明面上没有人敢胡乱议论,背地里的各种消息又实在不能确定真假。 姑母打听了一些,但和冯正彬的说辞一对、又发现不能全对上。 彼时也不能说冯正彬故意虚报,实在是姑母自己都吃不准外头暗处的流言,好在她足够敏锐,交代了嬷嬷很多,把人送出了京城。 再后来,巫蛊案落定。 远离京城的闻嬷嬷更是只能道听途说了。 可案件演化得一团乱麻,便是在京中待着都不一定能层层分析准确,就别说她们山高水远的了。 况且,真要论起来,还得是朝堂上、经历了完整巫蛊案的人看得更准些。 阿薇便道:“您都说说吧。” 定西侯整理了思路。 “金太师最大的问题是结党。” “先太子敬他为师,且金太师本人桃李天下,多年间往来密切的学生确实很多,那些学生也不乏朝中有份量的臣子。” “他们同时也与先太子关系不错,而太师又和很多人有银钱上的交情。” 阿薇一愣:“银钱上的?” “其实起先被查的是肃宁伯他们,几家都在宝源有周转,宝源就配合着拿出了账册,”定西侯叹了一口气,“没想到那几家,问题有一些却不大,反倒是意外发现了金太师大大小小的往来票据,每一张上面,太师的落款都能对得上。” 阿薇听得惊讶不已,难以置信地问:“这能算是证据?这摆明了是诬陷! 祖父不是傻子!他要真的结党,真的拿银钱活动,何必用自己的名头? 连那王庆虎都知道拿不相干的远亲挂个名,我祖父能不知道? 他老人家的字天下闻名,字帖众多,会写他的字的人又不是找不出第二个来! 怎么、怎么能用这种东西就……” 掌心突然一热。 阿薇低头看,是陆念握住了她的手。 略显着急气愤的情绪不由地舒缓下来,阿薇回握着陆念,挤出个笑容来:“我明白的,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是证据,还是诬陷,全看拿着它的人如何挥舞大旗,全看那龙椅上的人的心、偏向了哪一方。 结果就是答案。 先太子被废,两位皇子身死,一位流放,多少臣子满门抄斩。 永庆帝信了先太子行巫蛊祸事,那所有向着先太子、帮着先太子的都有罪。 既然有罪,那就都是证据。 阿薇说这话时,神色很平静,但话语里的悲痛透露出她对这八个字的刻骨体会。 定西侯也是多年为官为臣,食君之禄,他自己能明白那些道理,但听到它们从阿薇这样的晚辈口中说出来,还是痛心不已。 没有经历过圣旨下的家破人亡,又怎么会有如此体会? 臣不敢言君错。 哪怕到了今天,定西侯知道巫蛊案是错案,他也不能直直地站在金銮殿里,说什么“错了就改”。 翻案,有翻案的步骤和章法,不能靠蛮劲。 “我亲眼看过那个字,”定西侯稳了稳情绪,和阿薇道,“和金太师的字太像太像了,不止是皮,还有骨。” 阿薇愣怔了下。 仿字,糊弄简单,要乱真,很难。 祖父的那一手字,阿薇在蜀地庄子上那两年临过贴,算是得了个形,瞒不过真正的行家,但那些只懂皮毛的人看了,看不出来问题。 靠着这个形,她仿写了冯正彬的遗书,也仿了姑母的字、一张小纸条吓冯正彬。 那封遗书是她讨巧。 手边就是冯正彬抄写的经文,且他多年写台阁体、不写金体,早已生疏,阿薇抓了几个特征,后半截遗书又越来越缭乱,钻了空子。 姑母自小学的就是祖父的字,又得过祖父指点,饶是如此,她的字也不能算是有了骨。 阿薇仿了,骗骗当时心神不宁的冯正彬,也够用了。 但今日,定西侯告诉她,那些伪造的证据上的字迹有皮有骨,这不是轻易能达到的。 “那个人一定很擅长书道。” “他应当蓄意练习了很多年,或者不该说蓄意,那时候读书人练金体的如过江之鲫。” “但是,大家会有大家的风骨,最初都是从临摹入手,造诣提高后,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自己的东西,有自己的格调。” “他练得很好,而且,收起了自己的东西,只写金体,他在笔迹模仿上有很高的天分。” 阿薇总结着,突然灵光一闪。 她被字迹带走了思绪,反而忽略掉了其中另一个问题。 “宝源钱庄?”阿薇喃喃着,“虚假的票子能进宝源钱庄,又被查出来,宝源在其中是个什么角色?是宝源把东西混进去了,还是他们本不知情、按衙门要求提供账册,而查此事的官员把伪证放进去了?” 定西侯坐得更端正了些,神色亦严肃。 “说实话,前些年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看起来,好像哪一种猜测都有可能,”他深吸了一口气,坦言道,“后面我要说的,都是我昨夜得来的猜测。 宝源的背后是安国公府,这事儿你知道吧?” 见他如此慎重,阿薇也不由紧张了些,闻言点头:“听说过。” “只是坊间传言,但我估摸着八九不离十,”定西侯道,“安国公有一位侄子,名叫章振礼,现任大理寺少卿。 会怀疑安国公,是早年间我与岑太保喝酒,他当时喝多了,提到过一句。 说章振礼的字写得特别好,别看他平日只用台阁体,但他行书草书楷书都出众,书道上下过很大的功夫。 还说,他都自愧弗如。” 岑太保本意应是夸章振礼的字,酒后多言,醒了也就忘了。 定西侯亦没有把那么句酒话往心里去,也就是昨儿半夜辗转反侧梳理金家案子时,倏地一个激灵,把这两者给牵上了。 一个爱好书法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苦练过盛行的金体? 岑太保自己就写得一手出色的字,能被他夸赞,能让他佩服、自认不如的,章振礼或许真的能得皮又得骨。 “巫蛊案是谁弄出来的,这不好说,”定西侯沉声道,“但拖金太师下水,宝源和背后的安国公不可能干干净净。” 140.第133章 有用的留下,没用的踢开(两更合一) 胡同里传来几声犬吠。 阿薇恍然回过神来,长睫颤了颤,脖颈微微后仰着深吸了一口气。 岑太保倒台、岑氏死了,陆念的大仇得报,阿薇很是高兴。 可金家牵扯到的巫蛊之案,说实话,她自打回京起,确实感觉到了无从入手。 那起大案里,冯正彬根本算不上一个人物。 说句难听点的,永庆帝大开杀戒时,冯正彬压根排不上号! 他在恐惧、不安中杀害姑母以图自救,但对于巫蛊案真正的状况,他并不知情。 撑死了,冯正彬也就只能说出个给岑太保当了很多年的“孝顺”学生,再无其他了。 阿薇想要拨开迷雾,最好用的就是眼前的定西侯。 半年多下来,定西侯证明了他还是有被利用的价值的。 他对陆念的遭遇会心痛、愧疚,他希望父女、祖孙能关系融洽。 他前头三十年有多么误解陆念,对不起陆念,三十年后的这份后悔就会越重、越急切。 阿薇几次直言点破,是岑氏破坏了定西侯府本该幸福安乐的生活,也几次让他庆幸,苦难之下,陆念起码还有一个贴心的女儿。 前几日,定西侯懂了。 他的庆幸是镜花水月,余如薇早已是一小小瓷罐,而陆念靠着偏执和恨意才坚持到了今日。 这一切,扎穿了定西侯的心。 而一颗能流血、知道酸痛的心,才能被利用。 有用的留下,没用的踢开,就是这么直截了当。 而被“留下”的定西侯,果真还是捧上了些有用的线索。 安国公府。 章振礼。 很好! 阿薇的眼神明亮,总算是有方向了。 就和做宴席似的,菜品定下来,才好确定如何采买食材。 定西侯一看阿薇的神情就知道她的想法了,她定然是想自己去查。 这种“单打独斗”的性子,定西侯在军中见得多了。 他们要么自视甚高,要么就是因为各种缘由不信任战友,甚至对主帅都心存了几分质疑。 定西侯想,阿念和阿薇她们两人应是后者。 两人没有盲目自信,却又只相信彼此、以及被她们认定为“安全”的人,像是闻嬷嬷这样。 而别人,不值当她们信任。 只因前头那几年,别人没有给过她们交托信任的助力。 而他定西侯,在女儿、外孙女儿这里,还就是个“外人”。 这个认知叫他心酸得很,想改变这个局面,让她们知道他以后就是个“自己人”,可也清楚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 “朝堂事情朝堂了,”定西侯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些,是商量,而非说教,“我会尽力去做,但你得收着些,不能……” 不能再动刀了啊! 定西侯是真的害怕。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岑家倒台的经过,知道了岑睦失踪的事。 岑睦先前频繁来广客来,失踪那日一早也和翁娘子说过话,虽然他不曾到过侯府,又出了城去,但定西侯清楚八成就是阿薇下的手。 先是冯正彬,再是岑睦。 一次能躲,两次能藏,但事不过三。 “我说过不会告发你,”定西侯再重申了一遍自己的“盟友”的态度,又好言好语地劝,“但成昭郡王没有那么好糊弄……” 阿薇看着定西侯,笑了笑:“岑睦的事,王爷知道,但他也只知道个结果,不晓得来龙去脉。 冯正彬的死,他应当也猜得到,就是没有实证。 他知道我沾了手,但他抬手了。” 定西侯倏然瞪大了眼睛。 郡王爷竟然知情?还放过阿薇、没有追查下去? 他和王爷,到底谁才是别人? 定西侯心情复杂极了,几欲开口又都咽了下去。 阿薇看出他的疑惑,道:“大概是因为,他也想扳倒岑太保吧……抓我,哪有拿岑睦失踪当令箭、对岑太保发难有用?” 定西侯:…… 这倒是句真话。 王爷执掌镇抚司,做事向来我行我素。 几位殿下都愿意同他交好,一来彰显兄友弟恭,反正一个姓沈的弟弟成不了威胁,二来得王爷以及长公主支持,镇抚司下设卫所,缇骑也是兵,拉拢不了掌兵的大将、能得卫所缇骑也是好事。 更何况,镇抚司不止有兵,还有诏狱。 真到了搏命的时候,就这些铁血的刑狱、兵力是最好使的。 成王败寇,名声都是后头的事儿。 但成昭郡王这么一个香饽饽,和这些兄弟们处得都半斤八两,反正定西侯没有看出他与哪一位往来过密。 王爷只听永庆帝的,圣上指哪儿,镇抚司打哪儿。 当然,王爷也会先斩后奏,御史们气得不行,接连着上折子骂,但永庆帝不管、最多也就是不痛不痒罚个俸,谁还看不懂个风向? 只要结果是镇抚司、或者是圣上想要的,行事剑走偏锋些,都是小问题。 思及此处,定西侯便道:“那也要小心些,万一哪天他觉得抓你有用了呢?” 话出了口,他自己倒是想转过来了。 上头那么多位“皇兄”,曾有一位和还不是郡王的沈临毓关系极好。 那就是太子李嵘。 等太子成了废太子,被幽禁在舒华宫,沈临毓被封为郡王,兄弟两人想如从前一般往来也不可能了。 但饶是如此,定西侯也听说过,每年年末,王爷会求恩典去一趟舒华宫。 王爷是念着先皇后的恩情,还是众兄长一视同仁、哪怕是废太子也在其中,亦或是,他依旧和幼时一样和废太子关系密切…… 定西侯一时吃不准,可他希望是后者。 这般来说,他们若是追查安国公陷害金太师的案子,王爷恐怕不止是抬一手,还会以此为令箭、去搅动巫蛊案。 那案子太大了,即便是只掀开与太师有关的一角,也是困难重重。 能多一道助力肯定多一份机会。 脑海中思绪繁杂,定西侯考虑着如何从朝堂上去撕开一道口子,而不用让陆念、阿薇冒险之时,就听到阿薇开了口。 脆生生的,却很坚定,也有她的傲气。 “您说得对,朝堂大事,我们没有办法参与,金銮殿上,没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但对手不是一个人,安国公府也不是只有安国公、章振礼这么两个殿上重臣,他们有家有业。” “安国公府的后院,花团锦簇之下,一样能挖出蚁穴来。” “后院起火,前院能太平吗?” “而点后院的火,我和母亲比您在行。” 定西侯按着太阳穴。 这话说的啊。 前半段听得他都有些热血沸腾了。 术业有专攻,落到兵法上,正面对垒之外,还有暗度陈仓、离间之计,兵法没有优劣,只有胜负和因地制宜。 阿薇的话没有错,前朝后院,一并施力,此乃良策。 就是这后半段,他也不知道该心酸好,还是该无奈好,那颗心七上八下的,哪儿都落不了位。 定西侯又偏转头去看陆念。 陆念一直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说话,并没有表明什么意见,但从她那始终握着阿薇的手来看,她无疑是支持的。 定西侯见状,不由暗暗叹息一声。 也罢。 也好! 给阿念一些事情做,让她也能热闹热闹,比叫她好好“养病”强多了。 “既然你们拿了主意,”定西侯道,“那我同你们仔细说说安国公府的事。” “安国公是开朝时封的,世袭罔替,祖上还出过一位贵妃,两位贵人,另有两位、还是三位皇子妃,都是老黄历,一时记不清了。” “现如今这位很得圣上看重,圣上近些年更喜欢年轻臣子,一众老臣都不比从前了,就安国公依旧,而他对圣上确实忠心耿耿。” “除了金太师的事之外,我看他就是一位端正忠臣的样子。” 说到这里,定西侯苦笑。 拉金太师下水,何尝不是“忠”呢? 永庆帝认定了太子行巫蛊,为太子奔走的金太师与圣上唱反调,安国公的“忠”是对永庆帝的绝对忠心。 “国公夫人韩氏,娘家原也是一品国公府,早年皇太后在世时,她也颇受喜爱。” “但韩氏一门香火一代不如一代,本家渐渐无子,族中过继来的也留不住。” “好不容易过继了个活蹦乱跳的,阖府上下当眼珠子护着,养到最后欺男霸女、惹一屁股事,被圣上革个爵位,彻底不行了。” “安国公那时还去御前求过情,被圣上骂了一通,他自己也说没脸,但毕竟是岳家,多少出份力,也算全了心。” “说到韩家,”定西侯尴尬地笑了笑,他平素不爱说那些闲话,但今日状况不同,说得越详细、对阿薇和阿念越有利,便也干脆当一回长舌公,“他家不晓得沾了些什么,生下来孩子很难养活。” “娘家没人了,韩氏自己也夭折过两个儿子。” “现在的安国公世子其实是第三子,这一个否极泰来,精神多了。” “但也有人说,是靠一左一右两兄妹罩着。” “兄就是章振礼,他生父早亡、母亲没几年也走了,安国公就接过来当儿子一般养,早些年成过亲,妻子病故了,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他也没有续弦。” “妹就是岑太保那小儿媳,庶出的,但很是得宠。” “许是夭折过孩子的缘故,国公夫人对养在身边的儿女都出了名的好。” “要说成器,安国公世子中规中矩,章振礼反倒是在千步廊间颇有建树。” “安国公会和岑太保结亲,除了朝堂上那些往来之外,好像是两位夫人是佛友。” 诚然,岑太保夫人和慈心沾不上什么边,但她看起来很是信佛。 口中佛经不断,手上一串佛珠,对菩萨十分敬重。 “安国公夫人也信佛,”定西侯道,“她那两个早夭的儿子供奉在相国寺,好像是每月都会去。” 提到“相国寺”,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陆念倏然抬起眼来,一双眸子上下打量着定西侯。 “您每日从侯府到正阳门,都要经过相国寺,”陆念问,“这么些年,您进去过吗?” 定西侯正绞尽脑汁,把有关安国公府的事情翻找出来,不管有多小、也不管有多细碎的,突然叫陆念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问,他思路没有转过来,愣了下,下意识问:“怎么了?” 陆念冷哼了声:“母亲的往生牌就供奉在相国寺。” 定西侯老脸一红,忙道:“记得、记得,每年也有添足香火钱。” 陆念呵地笑了声,讽刺意思明显:“其实也不缺您那点银钱,我远嫁前把母亲从家中迁到相国寺里,就给足了香火钱。 您每年添的,也是叫冯泰或者谁去的吧? 您就是太不看重银钱了,说不好这算优点还是缺点。 我当初在家中供奉,那么多年间每日都是十八位和尚诵经,说来还真是一大笔银钱。 去蜀地前,我敲了公中一回,又从阿骏那儿抢了一大笔,并一块交给了相国寺。 我母亲到底是陆家妇,不管稀罕不稀罕,受夫家、儿子供奉本就是天经地义。 我那时候怎么吵着要钱、您也没有拒绝过,您真就不在乎那些,被岑氏私底下搬走了那么多您也没在意过。 银钱给了,您这些年没去我母亲的往生牌前,她说不定还清静些。” 定西侯讪讪。 解释的话,阿念听了生气;自省的话,阿念八成也不爱听。 他干脆不说那些,阿念要嘲讽就老实听着。 听到最后,定西侯也只是道:“那你去看过她了吗?” “没有,”陆念摇了摇头,“回京之后没有去过。” 起先,是打定了主意不去。 大仇一日不报,她一日没脸去往生牌前。 待事情终于落幕,她有心想去,但精神变化又实在不完全由她,就耽搁到了今日。 阿薇明白她的想法,挨过去轻声细语地道:“那我们就尽快去相国寺吧,拜一拜外祖母。” 同时,也是守株待兔。 安国公夫人既然每月都会到相国寺进香,那她们就一定能遇得到。 章振礼是不是伪造了笔迹的人,安国公有没有故意把祖父拖下水,阿薇想,她会找到答案的。 大厨阿薇:下季新菜单准备中。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一万五千币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蝴蝶jojo的打赏。 141.0109下午更 不是请假不是请假不是请假! 下午来更~~ 142.第134章 余姑娘盯上安国公府的什么东西了?(两更合一) 相国寺。 阿薇跟着陆念到山门外,一下车就觉得庄严之气扑面而来。 不同于山腰上显得清幽平静的大慈寺,也不同于她之前去过的坐落于外城、百姓上香众多的法音寺,位于内城的相国寺的香客一眼看着俱是簪缨勋贵、皇亲国戚。 马车一辆接一辆。 主家几人,而围着跑前跑后的丫鬟婆子有数倍之多。 像她们这样两母女又只带了一个嬷嬷的,把车把式添进来也就四个人的,就是个异类。 阿薇不在乎当异类。 陆念打小那就是个异类。 知客僧迎了上来,虽瞧她们两人眼生,但观装扮举止也知并非普通人家,便客客气气行了佛礼。 闻嬷嬷回了一礼,道:“我们是定西侯府的,侯夫人早年起就在寺中往生殿供奉,今日来上香、用个斋饭。” 知客僧一听,下意识地看向陆念,又赶紧收回视线。 京中公侯伯府再多,定西侯府在其中也是极其出名的一家。 这半年间,外头或许都在念叨回京就闹灵堂、才几个月就把继母扫地出门的姑夫人,但相国寺记住这位时、她还是备嫁的闺中姑娘。 为亡母立往生牌,一次交的香火钱足够供奉到亡母百岁之年。 这么多来寺中供奉的人家,按月按年的,还有三年五年的添的,却没有哪家这般缴银钱。 厚厚一沓银票过手,连住持都吓了一跳。 知客僧将人引到了往生殿。 暮春的日头已经有些暖了,陆念在殿前站了会儿,眯着眼睛看了会儿天,这才抬步走进殿里。 里头并不暗沉,油灯蜡烛众多,几乎连那高高的屋梁都清清楚楚。 白氏的牌位还在从前的老位置,陆念很快便寻到了。 阿薇点了香,递给她。 陆念接了,一瞬不瞬看着牌位,心中默默说这话。 阿薇陪在边上,安安静静的。 隔了会儿,闻嬷嬷从外头进来。 陆念手里的香还剩半截,闻嬷嬷压低声音、附耳和阿薇道:“已经来了,两母女一道,现在在厢房歇脚。” 阿薇轻轻颔首。 安国公夫人上香的时日不难打听,闻嬷嬷前两天就摸透了,所以她们才会今儿过来。 陆念舒展了眉宇,将香置入香炉。 阿薇转眸看她,只瞧见她眼神明亮,精气神都很不错。 “说的什么?”陆念低声问。 阿薇挽了她的手,一道往外头走:“说是兔子跳出来了,一大一小。” 陆念咯咯地笑:“叫你说得嘴馋,好些时日不曾吃过拨霞供了。” 两家厢房安排在同一方向。 阿薇和陆念沿着长廊才走到那排屋舍处,就见前头厢房里有人前呼后拥地出来。 “就是那两只兔子。”陆念轻声道。 她早年在京中时见过安国公夫人,也与章瑛打过照面,一眼就能认出来。 阿薇顺着看过去,只觉得这两人富贵扑面。 寻常来说,入佛门之地,再是不缺金银珠宝的人也会略收敛些,不至于说多么得朴素庄重,但很少会珠光宝气。 而章家这对母女,收敛得有些少。 尤其是章瑛。 她其实没有嫡母那般披金戴银,只是岑家行刑也才过去不久。 章瑛得娘家庇护与岑哲和离,不用受那流放之苦,可到底是迫不得已、并非撕破脸皮,不说苦着脸服丧,但全然不管不顾还是叫人颇为意外。 那厢也看到她们三人了,视线对上,安国公夫人站定了脚步。 陆念领着阿薇上前去,客气地问了安,又不客气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章妹妹穿得好生活泼,我还当咱们是在逛园子看春花,不是来拜菩萨的哩。” 章瑛哪里听不懂她的阴阳怪气,打量着陆念:“我原是岑家妇,你就和岑家不相干了?你看看你,又庄重到哪里去了?” “我为什么要庄重?”陆念不解道,“全京城各处、尤其是你岑家人最清楚,岑家倒台,我高兴得敲锣打鼓,岑氏跟着去了,我还让庄子里给放了三天三夜炮仗。 我今儿是来给我母亲报喜的,大仇得报,庄重什么庄重?!” 确实,这仇怨几十年了,人人知道。 可陆念这么欢天喜地地说出来,还是说给章瑛听,自然而然有一股当面敲锣迎面放炮的意思了。 章瑛气得撇过了头。 她打小就不爱与陆念往来。 哪怕她当时还在闺中,与岑家没有关系,但她就是不喜欢陆念那惹是生非的劲。 她到底是国公之女,便是庶出也得嫡母喜欢,多的是人围着她转,其他公府姑娘也不会落她的脸,就陆念眼高于顶。 安国公夫人轻轻拍了拍章瑛的胳膊。 她起初一直在打量阿薇。 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成昭郡王惦记着,又能让长公主也围护着。 今日一瞧,这张脸就不是什么善茬。 明艳张扬,和陆念一样是盛夏满开的花,只顾自己张牙舞爪,根本不管别家死活。 安国公夫人嫌弃了一通,见女儿吃亏,才不再管阿薇。 “说来我和你也有小二十年不见了,”她冲陆念笑了笑,“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旁的场面话都不说了,我听闻了消息后当真是极其佩服你。 那么多年,一个人坚持下来,为母亲求一个真相,寻一个公道。 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一定十分欣慰。” “为人子女,这都是理所应当之事,”陆念说着,视线在两人身上一转,又道,“我还是很羡慕国公夫人您和章妹妹的。 嫡母庶女,几十年都这般亲近,很多人家都做不到。” 话音一落,章瑛先前那不满烦闷的情绪立刻就散了,她微微扬着下颚,眉宇间全是得意之色。 是啊,一个庶女能得嫡母如此喜爱,就是她的本事和能耐! “她自幼乖巧,府里又只有这么一个姑娘家,不疼她疼谁呢?”安国公夫人笑了笑,没有再和她们扯家常的意思,道,“我们先去拜一拜。” 陆念和阿薇让开了路。 看着那一行人的背影,陆念偏着头低声问阿薇:“你怎么看?” “国公夫人是这么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阿薇问。 “怎么可能?”陆念哼笑了声,“国公夫人好颜面,她娘家没倒之前到处横着走,娘家倒了、没连累上她,她老实了一年多又故态重萌。 仗着在皇太后跟前说得上话,张口闭口就是‘皇太后如何如何说’。 有一回她到定西侯府看母亲被皇太后夸过的那副对联,趾高气扬的。 我是不怎么欢迎她,可谁叫她是来夸母亲的呢,我就客客气气迎她,让她当着岑氏的面、借皇太后的口对母亲好好夸赞一番。 你看,国公夫人就是自说自话的一个人,就算岑氏是主家,但岑氏身份比她低一头,她就不会有丝毫顾忌,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 章瑛不愧是她养大的,脾气其实很像她,被怼脸了就生气,被夸几句就得意。” 阿薇若有所思地道:“夸她们母女感情好,她可一点儿都不得意。” “是,”陆念也看在眼中,“按说我这夸得真情实感,往她脸上一个劲儿贴金了,她那脚下却跟生根了似的,丝毫不飘起来。” 善待庶女,甚至宠爱庶女,这可是好名声! “再观察观察。”陆念道。 另一厢。 安国公夫人母女两人往往生殿去。 章瑛问:“我怎么瞧着您不大高兴?” 安国公夫人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刚才不是你不高兴吗?” “谁让她一上来就寻我的事?”章瑛轻哼了声,“都说相由心生,您看她那五官神态,薄凉得很。 我就是想不通,就那么一逮到机会就要咬一口的狼崽子样,岑琅那蠢货怎么会被她哄了去? 明知陆念和岑家仇恨大了,岑琅竟然还帮她?!” “你且看她那女儿,”安国公夫人道,“能拿捏得了郡王爷,又能把岑睦哄得做筏子还不自知,她会是什么善茬?” 章瑛嘀咕道:“您总说她和郡王关系不简单,我却是没有看出来,食客和酒肆东家,不就是这样嘛。” 安国公夫人没有再说。 往生殿中,她看着两个并排的牌位,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看那陆念,就想着这家里还是要有能扛事的子女,她那弟弟不顶事,但有她在,就有结果。” 章瑛闻言一愣,道:“我们家中两位兄长不也很好吗?” “谁会嫌弃多子多孙?”安国公夫人的目光沉沉望着牌位,“若是他们也都还在,不都能护着你? 现在,哎! 你父亲还总说振礼不肯续弦、也没个子嗣,我说振礼成天操心振贤都来不及,把弟弟当儿子养似的,这两天还得再替振贤教儿子。 大的小的都要管,他哪里还有空闲娶妻生子?” 章瑛乐得直笑:“您怎么这般说二哥,他不是您宝贝儿子呀?” “我宝贝死他了!”安国公夫人没好气地道,“你们一个两个的,我真是操不完的心!若都似振礼一般有能耐,我笑都笑死了!” 章瑛挨了嫡母几句“嫌弃”,也不觉得难受,只觉得亲近。 安国公夫人又静静站了会儿,这才和章瑛一道从往生殿出来。 日头晒得她目眩,她稳了稳神,才与身边嬷嬷道:“我们带来的素点心,等下回去之后装一盒出来,送去给定西侯府那对母女。” 章瑛闻言惊讶:“怎么不是她们先送过来?哪有我们上赶着去讨好的道理?” “就是讨好,”安国公夫人严肃了几分,“与那两人交个好,没有坏处。” 皇太后毕竟不在了。 那些体面,也都是老黄历了。 上次她说得不顺耳,叫长公主一通好怼,人家是长公主,她受这份气也就受了,但再过个三五年,指不定又有别的原本不如她的人会欺到她头上来。 安国公夫人这一辈子,年轻时到处得脸,到老了却…… 她受不了这种落差。 如果不想越老越难堪,眼下就只有退一步,忍一时之气。 算是在长公主那儿得个补救吧。 况且,安国公夫人左看右看、前想后想,都觉得那余如薇不是善茬,这种厉害姑娘真拿捏住了郡王爷,长公主想来也是乐见其成。 那自家提前多同陆念母女接触一番,总比那些“丧门星”、“克亲”的话传到她们耳朵里强。 章瑛却是一肚子不解。 安国公夫人不肯细说,她也就作罢了。 午前,闻嬷嬷去斋堂取斋饭,提着食盒走在廊下,迎面就遇到了国公府的嬷嬷。 那嬷嬷堆着笑:“自家做的素点心,国公夫人让送来给你们姑夫人、表姑娘尝尝,听说表姑娘擅厨,也不晓得能不能入得了眼。” “哪里的话,”闻嬷嬷笑眯眯地,“可不要给我们姑娘戴高帽了,国公府厨房里的私点,外头想尝都尝不着。” 两人客气两句。 闻嬷嬷提着两个食盒回了厢房。 一见那盒点心,陆念挑了挑眉,乐了:“我正琢磨着拿什么理由寻上门去,她竟然比我还积极?她打得什么主意?” “枕头都给了,不躺下睡一觉就太辜负了,”阿薇拿了一块尝了,“味道不错。” …… 几场雨过,夏日到来。 沈临毓踏进了广客来。 翁娘子冲他行礼,又道:“姑娘在厨房。” 沈临毓颔首,一面往后头走,一面轻轻念了声“难得”。 他差不多有半个多月没有碰见过余姑娘了。 起先是余姑娘陪她母亲去了庄子上小住,后来听闻她们回京后住到了观花胡同,许是身体不适,几乎没有在酒肆露面。 沈临毓近些时日查周少傅被卷入巫蛊案的来龙去脉,也忙得厉害,偶尔几次抽空过来都没有碰着人。 但元敬却给他带了个新消息。 余姑娘母女去了几次相国寺,和安国公夫人交谈甚欢,后者还来了回广客来。 这就叫沈临毓诧异了。 虽说岑氏倒了,余姑娘母女大仇得报,前尘尽了,往后全是崭新的生活,但这两位可不是多么喜好结交关系的人,何况还是隔了一辈。 说得直白些,“无利不起早”才是他认识的余如薇。 沈临毓很是好奇,余姑娘盯上安国公府的什么东西了? 来了来了。 陆念想吃拨霞供了,我也想吃火锅了嘤嘤嘤。 —— 一直忘了说,起点书友圈有称号活动楼,想要称号的书友们看一眼~~—— 感谢书友alice5555的打赏,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43.第135章 她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两更合一) 后院里,阿薇冲了些藕粉。 才刚入夏不久,小囡胃口就不大好。 阿薇想起先前还备了些藕粉,便取出来与她试试。 浓稠却不会粘嘴,小囡很是欢喜。 沈临毓一进去,就见着两人坐在廊下,你一勺我一勺。 小囡懂事,有客人到了,她便站起身乖乖问候一声,有厨娘来牵她,她便跟着进屋去了。 阿薇冲沈临毓笑了笑,揶揄道:“王爷来得不巧,就只冲泡了这么些,匀不出给你的。” “也没有饿到要和孩子抢吃食,”沈临毓随口答了句,倏然察觉过来这话似是把余姑娘也论到了与孩子抢食的人里头,不由清了清嗓子,直接把话题转开了,“令堂身体好些了吗?” 阿薇打量了他两眼,没有计较这无心失言,道:“好了不少。” 日头晒。 沈临毓没有往石桌旁坐,干脆也走到廊下,挪了下小囡先前坐的杌子。 这杌子结实,成人也能坐。 可他的身量比小囡高大许多,不挪开不止挤得慌,还不像话。 “我听说余姑娘与令堂去庄子上住了几日。”沈临毓面色如常。 余姑娘防备心重,想要问安国公府的事儿,开门见山不是好主意。 “是,”阿薇道,“我陪母亲骑马去了。” “余姑娘会骑马?”沈临毓意外。 “没想到吧?”阿薇眉梢一扬,笑容得意,“你看我小时候喜欢挖野菜就知道了,我实在不是个闲得住的。 只是碍于身体弱,许多事情做不得而已。 可憋久了当真闷得慌,所以天气好的时候,母亲就让嬷嬷们带我骑马。 我坐在马背上,一个嬷嬷在我身后护着我,另一个嬷嬷在前头牵马,就这么在庄子里让马儿踱步。 说穿了就是逗小孩儿玩,但那时候我玩得挺高兴的。 等后来身子恢复了,我就正儿八经学骑马,许是以前也算在马背上体会过,不怕马,学得很顺利。” 沈临毓听她说着旧事,余姑娘的眼角眉梢中全是毫不掩饰的笑意与外放的情绪,这让他不由欣喜,喜得连心跳都快了些许。 是了。 他先前一直在想,几乎从未见过余姑娘畅怀的笑容。 上元那时,在花灯与烟火之下,她难得露出了真心的笑意,只短短一瞬,也足够叫人刻在心中。 是因为岑氏死了,她母亲大仇得报的缘故吗? 阿薇说完,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脖颈:“王爷中午想吃什么?” 她想,定西侯有几句话说得很对。 郡王敏锐,不好糊弄。 她会骑马的事掩饰不了,她和陆念频繁接触安国公夫人的事也会传到沈临毓的耳朵里,倒不如这般得意地提几句,顺带着把话题带开。 而后,阿薇听见沈临毓问她。 他说:“余姑娘,令堂怎得会和安国公夫人交际起来?” 阿薇深吸了一口气。 郡王爷不愧是郡王爷,还是这么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 她把另起话头了,都会被王爷一把拽回来。 阿薇道:“去添香时遇上了。” 沈临毓没有起身,只抬起眼,半抬着头头看她:“余姑娘和徐夫人也是添香时遇上的。” 阿薇呵地促笑了声。 这是明晃晃地在点她“故意为之”了。 “我母亲是直性子,想法简单,也固执,”阿薇笑容收了,只听声音倒是分辨不出此刻情绪,“她心心念念的只有两个人,一是她的母亲,二是她的女儿。 她为她母亲报了仇,算是了却了一桩陈年心事。 现在支撑着她的,就是为她的女儿谋划将来。 她在京中时就没有好人缘,时隔十几年回来更是没有在勋贵之间长袖善舞的熟悉女眷。 她怕自己看不准人,想请国公夫人牵线搭桥、出出主意。” 沈临毓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听她说完,他才失笑着摇了摇头,叹了一声:“余姑娘,这个理由找得不够谨慎。” 阿薇示意他细说。 沈临毓便站起身来。 他也不往前迈一步,依旧保持着两人间合适、不唐突的距离,声音放低了些:“令堂若是存了这般想法,有心力为你筹划了,我便禀了父母。 我父母一定乐见其成,前回母亲没能把备好的金簪送出手,事后念叨了我许久。 说来这事用不着请安国公夫人牵线,满京城中,她能牵出来的线里,应当也没有比我身份更贵,心意更诚的了。” 阿薇:…… 失策! 失大策! 确实不够谨慎! 她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那日王爷提过一回,但只提起、不问结果,一副悉听尊便的态度。 之后阿薇就忙着看岑太保倒台,和陆念一起送岑氏上路,且那之后陆念病发,她的所有心思全扑在了让陆念好起来上头,浅浅分出去的那些也只往定西侯心窝上扎几个洞而已。 再添上有些时日没有见着王爷,竟然犯了这般失误。 这话赶话的,想得梯子落地就不容易了。 她这厢正思量着如何收场,那厢沈临毓还是给递了个梯子,就是那梯子不平顺、一直搭到了坑底。 “所以,余姑娘,你们想从安国公夫人那儿打听些什么?” “好吧,”阿薇左右看了看,主动上前了一步,压着声音道,“是我想和安国公夫人打听。” 沈临毓的身体绷紧了些。 退开定不合适,但无动于衷显然也做不到。 “我想以后有人能照顾我母亲,”阿薇道,“除非招婿,否则我不可能长长久久陪伴她。 她这个年纪,若有合适的人选,完全可以再嫁。 我哪里认得适龄的鳏夫?所以才想走走安国公夫人的路子。” 沈临毓:…… 他这回是气笑的。 余姑娘换了个理由给他,但明显和先前一个路子,全是现编的。 偏偏编得落落大方,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安国公夫人了解得最清楚的鳏夫,定是她的侄儿章振礼章少卿。”沈临毓顺口接她的话,颇为无奈。 “我听国公夫人提过章大人,”阿薇道,“王爷知道我们府里的那幅对联吧?我外祖母亲笔,得过皇太后夸赞的。 她从前十分喜爱书法,我母亲没能得到她的亲传,但也最欣赏书道出色之人。 依国公夫人介绍过的,章大人倒是合了这一点,听说他不止台阁体,草书行书楷书样样出色。 王爷,有如此功底之人能够仿写他人笔迹吗? 外祖母留下来的字帖,岁月久了、很难保存完好,我母亲是有心抄写一份,若是章大人能仿,倒也是一桩好事。” 这话落到沈临毓耳朵里,自然而然的,不是“好事”,而是“差事”。 余姑娘不愧是余姑娘。 有些消息递过来,是连他和镇抚司都不曾掌握的。 就像是章振礼在书道上很有造诣。 沈临毓当然看过章振礼的字,都是台阁体,端正拘恭、横平竖直、整整齐齐。 永庆帝还夸过,同样字体,章少卿的帖子看起来就是比别人的对眼睛友善,尤其是批了厚厚一沓折子之后,打开这么一本,眼睛舒畅,神清气爽。 但沈临毓并未见过章振礼写旁的字体,也不晓得他在草行楷上都下了苦工,甚至到了能“仿写他人”的地步。 余姑娘都点到这份上了,他若听不懂,这些时日的交道就真白打了。 可若说仿写,章少卿仿了谁? 换一个角度来说,有谁可能被人仿写过。 沈临毓在心中整理着思路,嘴上先答了一句:“可不可行,还得请章大人试了才知道。国公夫人若真有撮合的想法,之后定会有这般机会。他要能仿你外祖母的字,只管请他抄去,要是不能,也没有多余损失。” “这倒是。”阿薇颔首。 说话间脚步后撤,倒是又回到了先前的距离。 “这事儿先这样,八字没一撇的事,听过就算了,”阿薇道,“且不说我母亲还不知道,寡妇再嫁毕竟也得谨慎着来。” “自然。”沈临毓颔首。 “王爷既不确定吃什么,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说着,阿薇往厨房里去。 沈临毓道了声“辛苦”后,略显僵硬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刚才没有留意,现在才后知后觉,余姑娘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或许是那藕粉的,细腻清雅。 缓了缓神,沈临毓才抬步走到厨房外头。 透过窗户能一眼看到里头的忙碌,余姑娘一面忙着手上的事,一面和两位厨娘说着话。 沈临毓干脆退到了石桌旁。 日头晒得人发烫,脑袋在混沌间又闪过几缕灵光。 沈临毓定心,一点一点抓住,不放过一丝一毫。 仿写。 若是有人能模仿得惟妙惟肖,那去年冯正彬的那封遗书就好解释了。 冯正彬的死和安国公府没有关系,同章振礼亦无瓜葛,反倒是余姑娘看起来嫌疑最大。 尤其是,在沈临毓知道她当真不仅能杀鸡、还敢杀人之后。 可余姑娘为何会写冯正彬的字? 那封遗书用的是金体,金家出事时余姑娘还很小,年幼的她哪怕提笔要练字,按理也不会无端端去练金太师的字。 除非是陆夫人。 但陆夫人便是一心练字,练的也定然是她母亲的字,除非,她也是个像余姑娘表述出来的章振礼一样、造诣极深。 冯正彬、金夫人、金体、金太师…… 沈临毓搭在桌上的手,掌心突然收紧攥拳。 巫蛊案发时,沈临毓也不过八岁,他看到听到的亦浮于表面。 执掌镇抚司后,他想尽办法去调了很多陈年案卷,只是案子过于敏感,他不可能大张旗鼓,甚至还必须遮遮掩掩。 不能被始作俑者发现,也不能让永庆帝看出端倪。 他能得到的讯息就是当年展现在众臣面前的,且没哪位老臣敢掏心掏肺地和他细说当年事,谁都不会想引火烧身。 而自家父母,他们不希望他涉险,就像是他向长兄询问时、长兄也三缄其口,更是要求他莫要蹚浑水。 沈临毓没有收手。 虽然进展小,但陆陆续续还是翻看了不少案卷。 尤其是在那日从岑太保口中听到回避的答案之后。 “我落井下石了,但把他推下井的不是我,我不清楚是谁……” 沈临毓重新翻看与金太师有关的那部分案卷后,注意到了上头写的“银票往来”的证据,字迹确定是金太师本人无疑。 可若是、若是真有人能仿写得有皮有骨呢? 若是那个人就是章振礼呢? 那岑太保的回避也就有了答案。 次子儿媳带着孙子岑淼回安国公府,岑淼将来如何就全压在了安国公府上,岑太保绝不会把安国公拖下水。 所以,余姑娘和陆夫人接近安国公夫人是想打听章振礼?或者说,是想弄清楚章振礼会不会写金体? 沈临毓抬手按了按眉心。 是,母亲与他提过一次。 陆夫人当年在京中唯一的好友就是后来的金家小儿媳。 可仅仅只是手帕交的关系,能让陆夫人为她、为金家努力到这一步吗? 杀冯正彬,开棺验尸,让金夫人的死因大白于天下,即便是为了让陆夫人多一个念想,那在岑太保倒台、岑氏死之后,这对母女就该停下自己的脚步了。 可她们马不停蹄地迎上了安国公夫人。 无利不起早。 余姑娘一定有她更深的目的。 又等了片刻,阿薇端着食盘从厨房里出来。 两碗凉拌面,配着红红绿绿的蔬菜丝,切了些卤肉片,倒是很适合日头底下。 “厨房里热,我就想吃些凉的,”阿薇摆了桌,“王爷就随我将就将就吧。” “哪里的话。”沈临毓道。 过了凉水的面劲道,蔬菜爽口,添了醋又加了些辣子,虽简单家常却很好吃。 沈临毓一面吃,一面琢磨着先前的事。 他还是没有完全想透彻。 如果他的猜测都是对的,那余姑娘母女在为金家平反的路上,为何会走得这般义无反顾? 还是说,这其中有他没有看破的隐情? 而余姑娘不曾把所有的事都挑明了,是他依旧没有得到足够坦诚相待的信任。 啧! 先办差事吧。 差事他会办好,送到手里的线索、一点都不能辜负。 啧啧啧,小鲤鱼,你任重道远!—— 144.第136章 他们之间可不算无仇无怨!(两更合一求月票) 安国公回府。 他刚从轿子里下来,就瞧见了才从外头回来的老妻。 “今日去了哪里?”安国公问了一声,左右扫了眼,没瞧见章瑛,便又问道,“怎得一人出门,没有叫阿瑛陪你一道?” “去相国寺拜了拜,”安国公夫人一面说,一面随着丈夫往宅子里头走,“阿瑛和那陆念不对付,两厢照面,她定然心里不痛快,我也就不叫她一起了。 万一她们话赶话着吵起来,反倒是不美。” “什么是美?”安国公脚步一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道,“夫人,老夫前次就跟你说了,定西侯府那两母女怪得很,别和她们多打交道,你怎么就不听呢?” 安国公夫人撇了撇嘴:“为什么不听?自然是我不爱听。” 安国公被她怼得一口气憋回去。 闷闷回到屋里,他才又语重心长地劝说起来:“夫人莫要与我置气。 你想与她们交好,我清楚你打的是未雨绸缪的主意,只是她们的心思就不会这么简单。 夫人且细想想,那余如薇早先主动接近的都是些什么人? 冯正彬的夫人、岑家那岑睦,你就看看,看看那两家现在是个什么结果。 就这么有的放矢的性子,她们能做无用的人情往来?” 安国公夫人拧着眉,倒是没有立刻反驳,一对眼珠子打着转。 安国公坐下来,整个人略显得松弛了些,又补了一句:“你贸然去和两只豺狼算心思,这不是胡闹吗?” “胡闹?”安国公夫人听不得这话,立刻反唇相讥,“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儿,国公爷说得好似我要害了章家似的!那对母女不是善茬,可郡王爷不是好好的?” “他是郡王爷,你也是?”安国公又指了指自己,“还是我是?” 叫他这般一问,安国公夫人没好气地抬手打了下丈夫那戳在他自己鼻头前的手。 啪的一声。 声音脆,其实也没有多少力气。 但毕竟挥打了一下,被点起来的火稍稍灭去了些,安国公夫人不情不愿地道:“比不得他郡王爷和背后的长公主,但我们怎么也是国公府。 陆念和她那继母有仇,她要弄死岑家是情有可原,和冯家好似无仇,但那冯正彬是岑太保的半路学生。 你上回不是同我说,镇抚司会查那舞弊案,十之八九是在抄冯家时抄出了蛛丝马迹吗? 说到底,就是有仇! 我们不一样,无冤无仇的,除了阿瑛原本是岑家儿媳之外,还能有什么关系? 她们来招惹我们做什么?” 听这番说法,一时之间好似也没有很不对劲的地方,安国公摸着胡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半夜。 安国公在雷声中醒了。 外头大雨倾盆,他起来就着那点时不时的闪光到净室方便。 后窗开着一条缝,雨气顺着飘进来。 安国公干脆一把推开,凉风夜雨扫没了初夏的温热,叫原本睡得模模糊糊的脑子瞬间清明了。 不对! 不对! 他双手抓着窗沿木头,十指用力,沾染了水气的手指透着不自然的白。 脸色阴沉,在一道闪光下照出那城府深沉的模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略微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尽量放慢语速喃喃着“不对啊……”,好似只要喃得够慢,心就能慢下来。 几个思绪转圜,他算是把那表面没有不对劲、但实则有问题的部分理顺了。 陆念和余如薇不是善茬,但她们绝不是逮到谁就咬一口。 正如他和老妻说的一般,这对母女有的放矢。 她们会因为冯正彬是岑文渊的半路学生、就去接近冯正彬的夫人吗? 岑文渊的学生,满京城海了去了! 难道她们能确定,冯正彬的书房里能抄出和科举舞弊有关的东西来? 前脚才回京的母女俩,定西侯府之中都是一团乱麻,她们如何晓得舞弊?如何确定通过冯正彬能把岑文渊拉下来? 更何况,就那么一个疯娘子、一个小丫头片子,添上一个婆子,她们有心算计冯正彬,就能把冯正彬弄死? 杀人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要灭迹! 安国公当时也看过大慈寺的案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也不能断言自尽、也不能咬死谋害,几方官员本就立场不同,于是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是老中少三个女子能办得妥的事? 这分明是镇抚司最擅长的事! 舞弊案足够隐蔽。 镇抚司发难时步步紧逼,有备而来,郡王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如果早半年前,一切就在王爷的谋算当中,那就都说得通了。 郡王爷早就发现了科举舞弊的蛛丝马迹,他把冯正彬作为突破口,还拿冯正彬杀妻做障眼法,又是鬼魂报复又是开棺验尸,弄得神神叨叨的,愣是骗过了岑文渊! 而陆念与继母的仇恨亦是一道极好用的障眼法。 看起来是后宅女眷厮杀一团,什么上顺天府打官司,什么镖局这那的,便是引岑睦入局,在旁人看来也就是男男女女那点事。 他家夫人、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国公夫人,不照样被蒙蔽住了吗? 所以,岑文渊才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两道障眼法拿下了! 哎呀、哎呀! 老妻还说是余如薇好本事,拿捏着郡王爷指东打西。 要他来说,分明是郡王爷在背后执棋,以“扳倒岑太保”、“揭发岑氏真面目”为利益交换,让陆念和余如薇替他打先锋。 如此一来,余如薇才早早盯上了冯正彬的夫人。 如此一来,冯正彬迷雾重重死在了大慈寺。 如此一来,镇抚司开棺验尸,又把冯家抄了。 如此一来,薛文远被镖局那点乱事拖下水。 是了,年前还抄了新宁伯府! 王爷想抄的就是黄镇吗?分明是掌握了黄镇和岑文渊之间有些往来的线索。 那线索,连他这个姻亲都看得不太明白,只隐隐约约有点感觉,镇抚司却一抓一个准。 看看、看看! 镇抚司、郡王爷早盯上岑文渊了! 现在,先头兵的陆念和余如薇突然和自家老妻走动得多了起来…… 是,章家和陆家无冤无仇,但若是郡王爷…… 安国公抹了一把脸。 太险了。 好险还是看穿了。 若是没有想清楚谁执棋主导,谁冲锋陷阵,只看到那两母女而忽略了背后谋划的郡王爷,那他安国公怕是要和岑文渊一样,被打个措手不及了。 毕竟,以那位郡王爷的心思,他们之间可不算无仇无怨! 窗户关上。 雨气被拦在了外头,安国公慢慢走回寝间。 躺下去时,他看了眼酣睡的老妻,长长叹了一口气。 翌日。 章振礼起得很早。 多年以来的习惯了,梳洗更衣后,他会练两刻钟的书法,而后才和安国公一道出门上朝。 雨水停了,呼吸间空气舒适,叫人神清气爽。 他刚刚备好笔墨,小厮就敲门进来。 “国公爷请您过去。” 章振礼略显意外,却还是放下了笔过去书房。 桌案后,安国公闭目养神,听侄儿问安后,才睁开眼让他坐下来。 “半夜里想明白的事,”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路上不方便说,就早早把你叫过来。” 章振礼认真听安国公说着看法,不免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您是说,”他问,“郡王想为了废太子查当年巫蛊之事,所以让陆家那两母女接近伯母?” 安国公摸着胡子,道:“你伯母脾气急,容易叫人哄了,但她有一句话、我还是认同的,要‘未雨绸缪’,是与不是,你帮着参详参详。” 两人又仔细分析梳理了一番,定好方向后,这才赶着上朝去。 转眼两日。 朝中看似风平浪静,但安国公揣摩着镇抚司,总觉得成昭郡王私下定是又在谋划什么。 好在,章振礼休沐的日子到了,依着先前说好的,由他陪安国公夫人往相国寺进香。 另一厢。 阿薇和陆念在厢房里吃着素点心。 闻嬷嬷推门进来,禀道:“安国公夫人刚到,还是她先前歇脚的厢房那头,但今儿那章振礼也来了。” 阿薇和陆念交换了一个眼神。 稀罕了。 闻嬷嬷能说会道,佛法也能辩上两句,这些时日下来、和寺中僧人熟悉许多。 照她打听来的,以及陆念从安国公夫人那儿问到的来看,大部分时候来上香的都只有国公夫人。 章瑛出嫁前常陪着,出嫁后比不得在娘家方便,但一两个月的总会露面。 而安国公、世子以及章振礼,也就是在大日子里才会到访相国寺。 今日,明显不是大日子。 两方人马在往生殿外打了照面。 安国公夫人笑容满面,等陆念和阿薇同她问候之后,便拉着章振礼向两人介绍:“这是我侄儿振礼,蒙圣上恩典,现今在大理寺任少卿。” 陆念抬眼看向他。 章振礼年近四十,看着倒是三十出头的模样。 明明是已经有些暑意的初夏午后,他却像是不怕热一般,一身常服穿得规矩又刻板。 阿薇也在打量他。 论五官模样,章振礼很是英俊。 阿薇远远瞧过一回安国公,听说安国公和他的胞弟长得颇为相像,属于打一眼瞧去就知道是亲生的两兄弟,但此刻观章振礼的长相,倒是和安国公没有那么像。 想来,这位章少卿应是随他母亲更多些。 而论个头身量,章振礼与一般的文士又不大相同。 他很高,看起来并不比定西侯矮,且不瘦弱,倒不是说一定练过基础的拳脚,但肯定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阿薇思考着垂下了眼。 真要对付此人,必然不能如对付冯正彬和岑睦一般了。 只靠她和闻嬷嬷,便是出其不意,恐怕也很难在章振礼手中讨到便宜。 这般想着,阿薇不由好笑地弯了下唇。 这下王爷应该放心了。 她惯常会审时度势、量力而行,无法硬碰硬的时候,另辟蹊径才是正理。 安国公夫人又在同章振礼说着:“这就是定西侯从蜀地回来的女儿与外孙女,侯夫人早年就供奉在相国寺,我们遇上后很是投缘……” 陆念的视线在两人身上缓缓划过,末了轻笑了下,客气地唤了声“章大人”。 章振礼眉宇含笑,行了一礼:“陆夫人,久仰大名。” 陆念眼角一挑,毫不掩饰口气中的傲气:“哦?” “不是近半年的名,”章振礼应当是听出来了陆念的嘲讽意思,却又好像并不在意,从容地往下说着,“二十几年前就听过定西侯府陆大姑娘的名。 当时也是庸俗,轻信了那些传言,对陆夫人多有偏见。 也就是近些时日才看清,当时受了蒙蔽,不知贵府内情,你的名声全是受继母所累。” 听完这话,陆念笑了。 笑得肆意直接,好似她根本没想到会在旁人口中得这般评价。 “倒也不算传言,”陆念抬着下颚,语气颇为骄傲,“那些掀桌、挑衅、大骂、寻事、摔物,我确实都做过。” 噗嗤。 阿薇笑出了声。 安国公夫人愣了下,心中嫌弃着“胡闹疯子”,嘴上却揶揄着“你这人呐!” 章振礼也怔了怔,显然是没有料到陆念根本不把自己的坏名声当一回事,反而看作了成就一般。 傲得明明白白。 是了。 上次在顺天府后衙,他虽未亲眼见到经过,但确实听见了那厢嫌犯拳打脚踢、鬼哭狼嚎的动静,全是这对母女挑出来的。 wwш ?an ?c o 定西侯劝不住,杨府尹无力劝,堂堂顺天府弄得和侯府后院一般,让人头痛极了。 能闹出那样动静,又岂会把名声当回事? 这样剑走偏锋的两母女,成昭郡王真敢用她们当先锋? 章振礼一时吃不准,只道:“陆夫人真性情。” 陆念笑了笑,没有在与章振礼多言,只和安国公夫人道:“今儿带了些素点心来,阿薇琢磨着做的,等下给您送去尝尝。” “那我今儿有口福了。”安国公夫人应下来。 殿内准备得当,章振礼扶着他伯母进去。 陆念和阿薇往回走。 阿薇轻声问:“你怎么看?” “看似进退有度,实则自视甚高,这种人我见得多了,”陆念嗤笑,道,“真诚没有用,对付这一类的,你要比他还傲!” 阿薇:我是炒大菜的。 沈临毓:我是烧火的。 某人想得很好,下回别想了,否则要被穆呈卿笑死。 —— 好像还是有一些读者看岔了啊。 陆念和金家小儿媳·阿薇娘是闺蜜,不是和金家女儿·阿薇姑母·金芷是闺蜜。 145.第137章 也不怕歪着气管!(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37章 也不怕歪着气管!(两更合一求月票) 章振礼站在殿外廊下。 安国公夫人还在里头与两座牌位说话,他不喜听那些,便先出来。 日头越发的晒,章振礼却心平气和,一点都没有被暑气影响。 “振礼。” 听见呼唤声,章振礼才回过头去,看向被嬷嬷们扶着出来的安国公夫人。 他上前去,与一嬷嬷换了手。 一行人不疾不徐沿着长廊往厢房去。 安国公夫人低声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国公爷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是怕我不听他的,让你来盯着我?” “不是盯着您,”章振礼道,“伯父觉得那两母女不是善茬,让我看看她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确实不是善茬,”安国公夫人撇了撇嘴,“把无法无天、兴风作浪当光荣的,她还是第一个。你听她刚才说话那口气,啧!” 章振礼道:“您心里既明白,还是多提防些。” “我没有什么能怕她的!”安国公夫人哼了声,又问,“你看出她们打什么主意了吗?” 章振礼沉默了会儿。 伯父显然没有把那些猜测告知伯母的意思,他做侄儿的自然也不多那个嘴。 想了想,他也只是道:“若是说几句话就看穿了,岑家就不会被弄塌了。” “这倒是,”安国公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突然想到什么,视线在章振礼身上一转,“国公爷难道是让你假意接近那疯子?” 一个鳏夫,一个寡妇,明面上倒也说得过去。 见章振礼蹙眉噎了一下,安国公夫人拍了拍他的手:“假意就假意,弄明白了就走,你可千万别陷进去。” “您想多了,”章振礼道,“她和朱氏是两种人。” 安国公夫人轻点了下头。 朱氏是章振礼的亡妻,婚后第四年病故。 饶是挑剔如安国公夫人,都要夸朱氏一声“好性情”、“好礼数”、“好规矩”。 温婉贤淑,本分听话,孝顺他们两夫妻,对丈夫亦是知冷知热。 可惜就是死得早。 振礼想来也是惦记着她,一直没有续弦的想法,总说论做人做妻、没有谁能比朱氏更好。 最初几年国公爷总劝,前些年也就随他去了。 安国公夫人想,陆念和朱氏身上寻不到一点相似之处,振礼按说是看不上陆念的。 可转念又想,这事谁能说得准? 男人都是狗东西! 一模一样的叫“怀念”,截然不同的是“新鲜”! “振礼,”思及此处,安国公夫人又忙道,“国公爷认定了那母女两人有企图,你别昏了头啊!” 章振礼安慰道:“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那两母女若真是成昭郡王的先头兵,其目的就是当年的巫蛊案,那他们天然就是仇家。 如果不管不顾、失了先机,安国公就是下一个岑太保,章家就是下一个岑家。 他们要做的就是打听状况、掌握消息,以此反制郡王。 巫蛊案是永庆帝的逆鳞,哪怕矜贵得宠如成昭郡王,也不能一意孤行。 他们要让郡王查不得,叫朝中无人敢再查。 从一开始,章振礼的目的就很明确,又怎么会行差踏错? 安国公夫人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观他一脸正气之色,还是先放下了担心。 因为振礼太稳当了。 振礼是国公爷养大的,上阵父子兵,在朝堂上是很好的助力。 在家中,振礼又很照顾振贤与阿瑛,事事关照。 可以说,这小二十年中,振礼对振贤的指点关心比国公爷还多、还细致。 这般有能力、又端正的人,总不至于昏头吧? 章家人回到厢房。 不多时,素点心送来了。 安国公夫人拿了一块:“不得不说,那余家丫头的手艺是不错,也是,没有一点儿手段,也笼络不了郡王。” 章振礼与她倒茶。 “我可把宝押在她身上了,”安国公夫人又道,“她若最后攀不进长公主府,白瞎了我的殷勤。” 章振礼不怎么说话,只听着她絮絮叨叨说这说那。 说自家,阿瑛心里不畅快,岑淼后知后觉地体会到岑家倒了台,哭着喊着要找爹。 “他那个窝囊爹有什么好找的!” “早知道岑太保糊涂到只认庶孙、不看重次子,我才不把阿瑛嫁过去,平白吃了十多年的苦。” “现在好了,叫那个混账庶孙害得家破人亡!那混账还不晓得跑哪儿天南海北逍遥呢。” “阿淼这般不懂事,不管他吧、到底是我外孙儿,我心疼;管他吧,又怕是白眼狼、养不熟,最后还连累阿瑛再嫁。” “这事振礼你替我上点心,阿瑛还年轻,不能守一辈子。” “我是不想什么门当户对了,嫁出去受气,不如招个婿,年轻有为、新考上来的书生,我就不信国公之女会寻不到这样的!” 说了阿瑛,又说振贤。 “他媳妇不晓得给他吹了什么枕头风,天还没热呢,就要去山庄避暑。” “年年避暑、年年养身,也就只给我生了一个孙子!” “娶之前看着还不错,谁知道是个绣枕头,开枝散叶不行,管家做事也不行,辛苦我大把年纪还要操持家里家外。” “说来,当真还是朱氏好,以前协助我打理事,样样周全妥帖,可惜走得早,要不然把家交给她,我多轻快啊!” 儿女说完,又是外头事。 “我真是捏着鼻子和那两母女打交道,要不是为了讨好长公主,我一个眼神都不会给她们。” “你说郡王年轻爱美色、被勾引得晕头转向也就算了,长公主怎么也不多掌掌眼?” “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就是隔了一层!” “平日再当亲儿子看,那也不是亲儿子,这种大事上做不了主啊!” “亲娘棒打鸳鸯都要遭恨,何况养娘?” “反正都要圣上点头,恶人让圣上做去,长公主不做这惹郡王憎的事情,也说得通?” “小的勾人,大的那真是跋扈!” “你说那岑氏,都有本事弄死未婚夫和前头那侯夫人,手上两条人命,怎么不干脆把陆念也给弄死算了!” “留了这么大一祸害,好了,惨了吧?” “害了自己还害娘家!” “可怜我们阿瑛啊……” 话又绕回来了,再次是阿瑛如何如何。 章振礼面色不改,倒茶及时,神色上看不出一点不情愿与厌烦,谁也不知道他在心里骂的是“头发长、见识短”、“难怪伯父早年有几位妾室”、“娶妻娶贤、伯娘除了出身、一无是处”、“如今是连出身的娘家也无了”。这两人一个自顾自倒苦水,一个左耳进、右耳出,倒也两厢合宜。 等时辰到了,出了厢房,再见到陆念和阿薇时,安国公夫人又是亲亲热热。 “薇丫头的手艺,我是越尝越喜欢,刚才那盒素点心真不错,不知不觉间我就吃了个七七八八,都没有管住嘴哩。” 阿薇笑盈盈的:“您喜欢就好。” “振礼,你还不曾吃过薇丫头做的热菜吧?那也是一绝,”安国公夫人很有兴致,招呼道,“先不回府了,我们去广客来,你一定得尝尝。” 章振礼见她热情得过分,与不久前在厢房里嫌东骂西的样子浑然不同,又是鄙夷又是好笑。 只是情绪藏得深,没有露出来,他劝道:“伯娘,还是莫要影响人家酒肆做生意。” 陆念把他说话的神态看在眼中,暗暗点评为“装腔作势”。 “章大人这话说的,”陆念勾着唇哼笑了声,“国公夫人到广客来,难道就不是客人了?我还没想着做东请客,章大人就认定了国公夫人用膳不付账?” 说完,她也不管章振礼是个什么脸色反应,直接冲安国公夫人道:“您说说,您是那下馆子吃白食的人吗?” 安国公夫人一口气险些哽着。 “这话说的,”忍过了那一下,她只好哈哈笑了笑,“哪有不付账的事儿?” “是哩,长公主也好,郡王爷也罢,进了广客来的门吃喝都要付账,”陆念道,“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您来捧场、我高兴得很,下回您要是愿意屈尊来我那宅子,我叫阿薇单独给您置办一桌。” 安国公夫人应了几句。 这钱原本就打算,她还不至于扣到省一顿饭钱,但几句话说下来,钱得都不得劲! 好在,菜还是好吃的。 坐在雅间里,安国公夫人愤愤地想。 陆念作为东家,只与他们敬了杯酒就离席了。 章振礼陪伯母吃饭,没有吃酒的兴致,酒壶也就撤了。 席间听见雅间外头人声热闹,想来这酒肆生意不差。 “余家丫头亲自下厨?”他问。 “那她可操持不过来这一大间铺子,”安国公夫人道,“我前回问过,灶上有厨子厨娘,那丫头高兴了就动了手,一般都是给陆念做吃食,还有郡王爷过来,她会动手做,笼络起人心来一套一套的。 我们这一桌说是她烧的,但好像也就炒了两个菜。” 章振礼喝了一口汤。 汤炖足了火候,定然是清早就煨在火上了,自不会是余如薇准备的。 而能做得几个热炒,厨艺也不算是吹嘘。 至于伯父交代的,要弄清楚这母女俩是不是有备而来…… 她们对伯母还算客气周到,但陆念对他防备得很,别说主动攀谈,甚至可以说没把他放在眼里,想怎么得罪就怎么得罪。 若是为郡王办事,想从他们安国公府挖出什么线索来,怎么看他都比伯母有用吧? 伯母内宅女眷,知道什么朝廷大事! 怪得很! 菜用了七七八八,两人却都没有着急走的意思。 等陆念和阿薇过来打招呼,说她们要回去了的时候,安国公夫人才“哎呦”了声。 “我都没注意到天都大黑了,”她笑着道,“你们两人就这么回去?路黑不好走,让振礼送吧。” “又不远,几步路的事。”陆念婉拒着。 “就是不远才不耽搁什么,”安国公夫人拍了拍章振礼的胳膊,“你先送她们,我去隔壁金铺随便看看,顺便等你。” 章振礼已经漱了口,收拾了下,闻言起身向外走。 “国公夫人,白天也就罢了,夜里如此怕是不合适,”阿薇打断道,“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但我母亲寡居,还是不劳烦章大人了,您不如遣个嬷嬷送我们一程。” 话说到这份上,别说安国公夫人险些没撑住客气的笑容,连章振礼一时都皱了下眉头。 陆念却好似很满意阿薇的机灵,母女两人一道出去。 门关上了。 安国公夫人的脸霎时间拉了下来,咬着牙道:“她还知道不合适?她一左一右钓着郡王爷和那岑睦时,怎么就合适了?” 别人的地盘,讲话还是得注意些。 章振礼劝她道:“先回府吧。” 安国公夫人不情不愿下楼。 章振礼扶她上车,扭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广客来,一双眼睛黑如墨,沉得很。 是了。 如果伯父想错了,那两母女压根没有想从伯母这儿挖出什么来,那她们再拿乔端架子,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若是如伯父所料,那只要有所求,就必定会露出尾巴来。 他不急。 安国公府的马车顺着西街离开。 广客来二楼临街的一扇窗户被轻轻关上,里头的阿薇转身同陆念道:“人走了。” 陆念把玩着手指,朝天翻了个白眼:“知道他们那叫什么吗?” 阿薇知道,但她很捧场:“叫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陆念说完,咯咯笑了起来,“我们和安国公夫人才打几次交道?半生不熟的,那章振礼就露面了。 越防备,越心虚,看来父亲没有猜错,安国公府必定有牵扯!” 陆念话锋一转,又道:“你看看他们那样子! 看不惯我们,还得假意往来,这也没什么,办大事的人要能屈能伸。 为了目的,该低头时低个头,不寒碜。 哪怕低过头回去了再梗脖子呢? 他们偏不,就喜欢一边低头一边梗着脖子趾高气昂,也不怕歪着气管!” 阿薇噗嗤笑了。 确实是陆念会说的话。 陆念就不会低头,她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也都是仰头挺胸地去办。 吃亏必定会吃亏,但她不会改,也改不了这骨头里的傲。 “明儿我拿只鸭子,给您看看歪气管。”阿薇揶揄着。 “行啊,”陆念抚掌笑道,“看过后,你再做成‘鸭糊涂’,好久没吃了,想起来就馋。” 阿薇笑了起来:“那是秋冬菜,这时节我可寻不到好的山药、芋头来,还是做卤鸭吧,再卤些豆干、豆皮,您当个零嘴。” 陆念想了想,点头应了:“那说好了,等到天凉时,我们就吃鸭糊涂。” 有些人,别看她做什么,就看她说什么。 安国公夫人,一口一个唾沫钉,全是flag。 以后我们来数数,她一章里头可以有几个钉子。 嘻嘻。 —— 感谢书友連暝的万币打赏,感谢书友风雨烟波如浩渺的五千币打赏。感谢书友小院子的打赏。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感谢红袖书友萧宸241的打赏。 146.第138章 不然呢?她姓金?(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38章 不然呢?她姓金?(两更合一求月票) 镇抚司。 穆呈卿手拿案卷进入书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案后的沈临毓。 沈临毓依旧是老样子,半歪着身子坐,看着手中文书,姿态随意极了,全然没有习武之人的板正挺拔。 但若信了他这等散漫模样,真出手去试他,只会被一个反手捶出去。 穆呈卿的目光略过他,很快就落到了他手边的那一木头缸子上。 这缸原先极有可能是只笔洗。 肚大量深。 有一回元敬从广客来回来,手中就多了这么一只带盖子的缸,里头装的是余姑娘新煮的果茶。 穆呈卿笑话笔洗归笑话,该喝的时候一点不含糊。 初夏时节,闷热地看了大半天的案卷,有什么能比这一口去暑又润燥的果茶能舒服的呢? 有一便有二,三五不时,那缸子就会盛满。 穆呈卿上前去,把拿来的案卷交给沈临毓,自己取了杯子盛满,咕咚咕咚下去。 舒坦了! “岑文渊嘴巴藏私,但也说了几句真话,”穆呈卿道,“周少傅被拖下水的案子,确实是事实最清楚的一桩。” 简单、直白、粗暴。 看起来严丝合缝,一眼瞧去周少傅就是巫蛊案里蛊惑着三殿下和四殿下胡搅蛮缠挑事的“混账”,但从沈临毓和穆呈卿如今掌握到的细节再去仔细分辨,抽丝剥茧下俱是破绽。 可在当时,永庆帝心意已决的状况下,如此陷害手段就足以定了周家满门的结局。 沈临毓看完,眼底闪过一丝讥讽,他闭了闭眼。 穆呈卿喝水不忘挖井人,自己连喝两杯,也没忘了给沈临毓添一杯。 “还是老样子,都先收着?”他问。 沈临毓轻轻点了点头。 巫蛊可以算是永庆帝在位期间的大案了,且明确是冤案。 要让一位皇帝低头,推翻他自己曾经大手一挥、血流成河的要案,绝非简单之事。 周少傅无辜,可镇抚司靠着这点儿无辜就巴巴地去御前申冤,想把整起案件翻过来,那是异想天开。 沈临毓抿了一口果茶。 还要再等,还要再查。 余姑娘把这个过程称之为“积沙成塔”。 沈临毓想,他或许该称之为“落井下石”中对石头的敲打、搬运、储存。 什么时候把人推下了井,什么时候再把这些准备好的石头一股脑儿砸下去。 眼下,那人离井还有小百步,若先发现井边堆满了石头,傻子才会过来低头看井水。 更有可能一着不慎,作茧自缚,自己反被推下去,又被堆在边上的石头砸个头破血流。 必须得步步小心。 不能让永庆帝难堪,也不能打草惊蛇。 穆呈卿的视线又落在了沈临毓刚才在看的文书上。 那是与金太师有关的部分。 “琢磨出新鲜的线索了吗?”穆呈卿好奇着,指关节在那木缸上敲了敲,揶揄道,“喝着人家余姑娘的茶,疑心人家的真目的。” 沈临毓淡淡道:“我前回就说过,她的目的若真的是金太师的案子……” “那你拦她做什么?”穆呈卿抢答,“是是是,你上回就是这么说的。” 沈临毓掀起眼皮乜了他一眼。 “所以,指挥使您弄清楚她到底是个什么目的了吗?”穆呈卿说完,又道,“我还是再提醒你一次,即便她真是为了金家,巫蛊案发时,她也才六岁。” 穆呈卿压低了声音:“你那年八岁,你是为了先皇后和废太子;陆夫人丧母那年五岁,但那毕竟是丧母,才一口气屏了三十年。 余姑娘呢?得是多深的牵连,才能让一个六岁的孩子念念不忘?” 沈临毓沉默了一阵。 无疑,余姑娘把章振礼“抛”到他这儿,就是奔着对付安国公府去的。 听元敬说,这两日除了安国公夫人,章振礼也到过广客来。 定西侯府与安国公府往日并无仇怨交织,仅仅是为了让陆夫人振作些,让她为手帕交以及婆家上下翻案,就值得余姑娘豁出去沾染巫蛊案吗? 余姑娘在对待她母亲的事情上,的确是胆大又坚定,但沈临毓并不认为对方会犯这种糊涂。 放下茶碗,沈临毓冷冷淡淡,不疾不徐道:“不然呢?她姓金?” 穆呈卿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问题,一时愣了下。 “我也提醒你,”沈临毓把金家谱系摊在穆呈卿面前,“上下一百零四人,从子嗣到家仆,无人生还。” 这份名册,穆呈卿这些时日看过很多遍。 当年太师府中,除了老太师自己亲生的儿孙,还有近亲家一道在族学念书的子弟。 而六岁的女童也不是没有。 京中族亲家两位,京外、外放中州的太师幺儿金胜霖有一女就是六岁。 穆呈卿都注意到了,他不信沈临毓没有看到那个“金胜霖之女”,虽无名字,年纪却是实实在在落在了陈年旧档上。 她也被画上了圈,意为已伏法。 但毕竟是在远离京师的地方,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内情? 穆呈卿不敢断言,但想来沈临毓也不会一锤子给否了,但偏嘴上这么说…… 果然还是兹事体大,不能妄言。 一个念头划过心田,穆呈卿上下打量了沈临毓好一阵:“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余姑娘呢?情愿她是益州那一家老小死得七七八八、怪里怪气的余氏之女,也不想她做身世悲苦的金家女?” 沈临毓啧了声:“重点是巫蛊案,她是谁不重要。” “你说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怎么在你这儿,嘴还这么硬呢?”穆呈卿嘀咕了一声。 沈临毓没再管,起身往外走。 在他看来,这就不是“想不想”的事。 出身是跟着人一辈子的。 无论有多少继父母、嗣父母、养父母,生父生母无法改变。 沈临毓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余如薇的身份。 早在查冯正彬之死、为金夫人开棺时,他就琢磨过这一点。 去年十一月初二,沈临毓在法音寺见到过余姑娘烧经。 之后,余姑娘说是烧给余家曾待她亲善之人的,且用的是益州香,但如果抛开那香烛不算,在那个京城血流成河的忌日里烧经,她真的很像与巫蛊案有关的人。 当年蒙难者众多,以冯正彬入手,又见证了金夫人开棺,那么最可能的就是金家、金家近远亲…… 后来为什么断了这条线呢? 一是,余姑娘和陆夫人太亲了。沈临毓没有亲眼见过她们母女相处,但余姑娘提起母亲时口气亲近又依赖,定西侯几次说到女儿同外孙女时表现出来的感慨情绪,展现出来的都是母女情深。 而且,陆夫人不至于认错女儿,如果这个女儿是假的,真的又在哪里? 第二点,也不算他胡乱敷衍穆呈卿的。 余姑娘到底是谁,在他这儿并没有那么重要。 被利用也好,受差遣也罢,原就是心甘情愿的事儿,以此去刨根问底向余姑娘讨一个真相,他这是拿得哪门子乔? 但是,此刻的状况又有些不同。 安国公府被圈了进来。 而最值得沈临毓怀疑的身份也浮在了水面上。 如果余姑娘真的是案卷上那位死在中州的太师小孙女,那她所有的隐瞒都是情有可原。 他不过是一个爱慕者,一枚可利用的棋子,凭什么对他掏心掏肺?把如此天大的事情对他全盘托出? 在余姑娘眼中,他是镇抚司指挥使,他在朝堂上有能力做一些她不能做的事,但同时,他也是永庆帝的儿子。 出嗣斩断不了他身上的血。 哪怕他其实一门心思也要把巫蛊案翻过来。 可人家余姑娘又不知情。 开诚布公? 他是成塔的沙子够多了,还是砸井的石头都藏好了? 远方飘来乌云,闷了大半日的天气眼看着要缓解,沈临毓呼出了一口气。 元敬从外头快步进来,走到他身边,低声禀道:“江大人抵京了,刚在驿馆安顿下来。” 益州知府江必生进京述职,约莫就是这几日抵达,沈临毓早前已叫元敬盯着了。 “走吧。”沈临毓道。 面对到访的镇抚司指挥使,江必生虽不确定对方来意,却也恭恭敬敬相迎。 沈临毓拿科举舞弊做了切入。 “虽说那案子结了,岑文渊也定了罪,但江大人毕竟是永庆二十九年的二甲三名,那年高中的考生里也属江大人官运最是亨通,于情于理,镇抚司都得多问两句。” 江必生松了一口气,回答得中规中矩,也十分谦逊:“下官这几年好几次想过,那年当真考运极好,考前很多热门的苗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落榜,反倒叫下官得了第六。 但科举本就有运气一说,下官只以为是自己临时拜佛脚拜得诚恳至极,并未想到背后有人为干涉。 当真没有想到,堂堂三公太保,为了给孙子铺路,竟然……” 说完这桩,沈临毓问起了余家。 “京城都晓得余家?”江必生说着、自己也反应了过来,“是了,余家有位夫人是京中侯府出身,去年还回京了。” “江大人见过那位陆夫人和她的女儿吗?”沈临毓问,“我听说益州当时开棺验尸,余家到场的人是那位余姑娘。” “是有这么一回事,”江必生道,“余姑娘打小体弱,原本这种事不该让她出,一是她年纪小,二来民间都说阳气不旺、怕冲撞了越发…… 但实在没办法,开棺得有本家人到场,余家当时能活动的就没几个人了。” 沈临毓又问:“陆夫人呢?” “病了,病得起不来床,”江必生叹道,“嬷嬷们陪着余姑娘来的,余家的事在益州很受瞩目,乌压压的都是来看热闹的百姓。 下官想着人多些,阳气也旺些,就没让衙役拦人。 余姑娘确定了坟墓后就回马车上休息去了,最后的查验是由她嬷嬷看顾着。” 沈临毓问:“是闻嬷嬷吗?” “不记得姓什么了,”江必生回忆了下,补充道,“个子不高,很是慈善的一位。” 沈临毓颔首。 那就肯定不是闻嬷嬷。 闻嬷嬷在女子中足够高大,五官气势也绝对称不得慈善。 那位慈善的嬷嬷大抵是留在蜀地,并未进京。 “有没有一位人高马大的嬷嬷?”沈临毓多问了一句,“看身量就不输男子。” 江必生摇了摇头:“应当不曾见过。” 沈临毓再问:“江大人记得余姑娘的模样吗?” “不记得,只见过一两回而已,”江必生讪讪道,“印象中她病殃殃的,下官是男子,肯定不能一个劲儿盯着人家未出阁的小姑娘看。 京中在这些事情上大方许多,但在蜀地那里,民风彪悍,谨慎些不会出错。” 不同地方有不同地方的状况,沈临毓点了点头。 而后,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开棺时,余姑娘没有亲眼看吗?” “没有。” 沈临毓走出驿馆房间。 乌云很沉,风中已有水气。 他在廊下站了会儿。 江必生口中的余姑娘和他认识的余姑娘,不像是同一个人。 余姑娘说,她亲眼见过开棺验尸。 吓唬陆致时或许会有夸张的部分,提出为金夫人开棺时也不改口亦算情有可原,但沈临毓记得很清楚,那日山上,金夫人坟前,余姑娘没有任何恐惧。 她甚至知道要先含住苏合香丸。 从她的应对来看,浑然不似头一次看开棺的人。 有一瞬间,比起弄清楚他认识的余姑娘到底是谁,沈临毓更想知道余姑娘何时看过开棺。 或者说,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余姑娘经历了些什么。 这般想着,他也就这般做了。 沈临毓转身,又去敲了敲江必生的门:“江大人,近几年里,蜀地开棺的案子多吗?” 去而复返的沈临毓问了这么个问题,江必生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多吧?这种事情哪会经常有?” “劳烦大人一件事,”沈临毓道,“回去益州之后,请帮我梳理下近些年蜀地开棺的案子记录。” 江必生心思一动。 他听出来了,今日的重点不是当年科举,而是余家和开棺。 但镇抚司的案子,少好奇、多办事,才是他这种没背景没根基的官员该做的事。 “等下官回去就太慢了,”江必生道,“下官书信一封送去,让师爷准备好呈送上来。” 沈临毓道了声谢。 别看她做什么,就看她说什么——安国公夫人·一口一个唾沫丁·韩氏。 别听他说什么,就看他做什么——郡王爷·我还赚了·这不重要·沈临毓。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47.第139章 她小名阿薇,金殊薇(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39章 她小名阿薇,金殊薇(两更合一求月票) 御书房。 永庆帝看着镇抚司提交上来的文书。 科举舞弊案办得很干脆,对今年的春试自然有影响,但也把坏的一面降到了最低。 对此结果,他算是满意。 “岑文渊糊涂。”末了,永庆帝也只是如此向沈临毓点评了一句。 沈临毓并没有在御前发表任何多余的看法,而是道:“高老大人一直牵挂着这案子,去年秋天我还为此去他家乡拜访,如今有了结果,我想让元敬跑一趟,仔细给老大人说一下。” “这是应当,”永庆帝颔首,又和海公公道,“备些药材礼物,让元敬一并捎去。” 海公公应下。 永庆帝放下文书,身体靠着椅背,上上下下打量着沈临毓。 早年间,大抵真是儿子太多了的缘故,他不看重几个小的,尤其是生母低微又难产而亡的十二子,之后将他出嗣、也是深思熟虑后取一个对各方都好的结果。 那一步棋的确走得很好。 对永庆帝自己、对责任重大的先皇后、对陷入困境的承平与驸马、对十二子,都是好事。 只是,谁能想到又过几年,他竟然缺儿子了! 诚然这几年又添了几个更小的,但成年的皇子毕竟少了一半。 少、又不精。 左看右看,那几个做哥哥的都没有沈临毓办事有能耐,尤其是在镇抚司历练后,越发看出是个有魄力的。 难怪各个都想与他交好。 “前两天阿崇和阿崭过来,说他们叫你吃酒你都不去,”永庆帝的手指点在了大案上,“朕知道你忙,再忙也得吃饭吃酒,手上事情告一段落了,该休息休息、该消遣消遣。 省得你母亲每回来见朕,张口闭口都是你又歇在镇抚司,怪朕给你扔了一堆事。” “五殿下与九殿下好意相邀,之前确实是我抽不开身,”沈临毓道,“回头我请他们吃酒,把八殿下和十殿下、十一殿下都叫上。” “只叫哥哥,不叫弟弟?”永庆帝顺着问了句。 沈临毓挑眉,答得理所当然:“比我都小,吃哪门子酒?” 永庆帝哈哈大笑,心情不错地道:“朕还没有问,案子结了,该给你赏点什么?” 沈临毓其实等的就是这句话,脸上的闲适收了,态度恭谨:“我想去一趟舒华宫。” 海公公正添茶,闻言握着茶壶的手一紧。 他迅速扫了永庆帝一眼,果不其然,圣上脸上的笑容凝了。 唉! 往年都是一年一提,年末时去一次。 怎得今年才夏天呢,郡王就…… “朕让你和阿崇他们多走动,你就非要跟朕提舒华宫?”永庆帝沉声问。 沈临毓垂着眼帘:“前些时日母亲与我提了件我小时候的事,我实在不太记得了,就想着去问问大哥。” 永庆帝恼道:“什么事非得问他?你没人可问了?” “没人了,”沈临毓抬眸看向永庆帝,“最清楚我小时候事情的,除了长公主府里人,也就只有大哥了。” 永庆帝那一肚子的火被这句话顷刻压回去了一半。 他确实不知道。 当年出嗣后,沈临毓也就逢年过节来磕个头,他都没有想起来多看两眼。 “什么事儿非得问!”永庆帝脸上下不来,又因着本就是“赏赐”,于是不轻不重骂了两句,才道,“就这一回!” 沈临毓左耳进右耳出,得了成果就行,道:“我还有一事禀圣上。” 永庆帝示意他开口。 “下月皇太后的七十冥寿,母亲说她有些想法、想要大办。”沈临毓道。 这是正经事,永庆帝颔首:“既如此,让她具体来同朕说吧。” 沈临毓从御书房退出来,站在廊下徐徐吐了口气。 今儿拿母亲扯了两回大旗,心中微微有些惭愧。 回去时给她捎一份广客来的点心吧…… 是了。 得先去取点心。 前两日请余姑娘备了,就是今日。 沈临毓早就拿定了主意、用那份结案的文书向永庆帝讨这恩典。 广客来中,阿薇在做荷酥。 不难,略费功夫,在炎炎夏日、荷绽放之前,先尝个新鲜。 沈临毓到时,正是酥胚入油,瓣绽开。 “劳烦余姑娘了,”他一边看着,一边自顾自说,“食盒我带来了,之后就装在里头。” “并非广客来的食盒不好,而是宫里惯常细致,尤其是其中一盒要送去舒华宫。” “是我大哥幽禁的宫室,他那里特别严苛。” “我和他关系很好。” 阿薇轻拨着荷酥,抬眸看了他一眼。 废太子李嵘,巫蛊案的中心。 至于这个关系好…… 她觉得沈临毓意有所指:“是吗?” 沈临毓应了声,点到为止。 余姑娘防心重,过犹不及,还是得徐徐图之。 下午时,沈临毓提着食盒进宫。 明明是夏日,走到舒华宫附近时,还是阴沉沉的。 许公公对沈临毓的到来颇为意外:“您……” “得了圣上恩典了,”沈临毓笑着下,“我来看看大哥大嫂与克儿。” 许公公忙迎他进去。 李克正在背书,听见声音,嘴巴没有停,身子却是半侧过来,长着脖子往窗外看,一双眼睛灿然如星。 李嵘失笑地摇了摇头:“一会儿再背吧。” 李克喜笑颜开,立刻跑出去,连声唤着“表叔父”。 沈临毓把食盒交给许公公,一面把李克抱起来,一面道:“分一分,给大哥也尝尝。” 许公公打开食盒看了眼,夸了声“精致”,又笑道:“殿下不爱吃点心。” “今日一定叫他吃。”沈临毓说着。 许公公笑着准备去了。 李嵘见沈临毓抱着李克进来,哭笑不得:“多大的人了,你别惯着他。” “趁着能抱得动的时候多抱抱。”沈临毓道。 毕竟,李克自打出生起,抱过他的人屈指可数,原本明明是最矜贵不已的。 问了几句李克功课,他被他母亲领了出去。 李嵘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不解地看着他:“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舒华宫虽见不到外人,但也算吃喝不愁,你别总为了这点事叫父皇不高兴。” 沈临毓抿了下唇:“岑文渊倒了。” 李嵘一愣。 “没有用巫蛊的由头,而是拿了他永庆二十九年谋划了科举舞弊的错处,今年他想故技重施,被拦住了,”沈临毓直直看着他,“我去抄的家,他承认了当年对金太师落井下石,也说周少傅最无辜、最好翻案。 我查了周少傅的案卷,翻巫蛊案时,他的冤屈是一道佐证。” 李嵘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些,他压低了声音,却无法压住所有的怒气:“我次次跟你说,别碰!别碰!碰不得!父皇他……你难道想……”沈临毓打断了李嵘的话,道:“章振礼、就是安国公那个侄儿,他似乎极其擅长书道,我会想办法试试他,看他是不是当真行草楷无所不通,是不是能力写出以假乱真的金体。” 李嵘绷紧的身体仿佛脱力一般,长叹一声:“临毓,你要听劝。” 沈临毓笑了下:“我也在劝你,不要劝我放弃翻案。” 李嵘无力地摇了摇头。 “大哥,想我走得快些、稳些,就多告诉我一些内情,”沈临毓劝说着,“我自己查出来的,总比你知道的少,也慢。” 李嵘沉默。 沈临毓知道没有那么容易就说通他,也没有一味进攻。 “金太师有一个小孙女,你还有印象吗?最小的那一个。”他问。 或许是这个问题没有前面的话题那么尖锐,李嵘缓了缓情绪,回忆了下,道:“记得的,很可爱的小丫头,太师极其喜爱她。说来,你小时候也见过。” 这下轮到沈临毓诧异了:“我见过?我完全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不稀奇,”李嵘叹了声,“你那时也就五六岁吧?还是更小一些?太久了,记不得那么真切。” 沈临毓的喉头滚了下,慢声道:“她叫什么名字?” 李嵘道:“她小名阿薇,金殊薇。” 咚。 咚。 沈临毓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时间,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 飘飘忽忽地。 如果说早前是七八成把握,这会儿几乎是尘埃落定了。 跟随陆夫人回京的,不是余如薇,而是金殊薇。 巧合也好,注定也罢,金家小孙女和陆夫人的女儿都叫“阿薇”。 余如薇体弱多病,余家那般状况,或许…… 金殊薇孤女一人,与陆夫人相依为命。 陆夫人给了她名正言顺的身份,金殊薇回报给她如亲生母女一般的支持与关心。 因为她姓金,她是金太师的小孙女,自此所有的猜测都可以走到终点。 一碗果茶就喝吐的冯正彬,十一月初二燃烧的经文,开棺验尸前的供奉,撑伞离开时那不高兴的背影…… 但是,这处终点也是沈临毓的起点。 猜测、认定,与对方亲口承认,差距千山万水。 深藏如此秘密,谁会轻易开诚布公? 不由地,沈临毓攥了下拳头,又松开来。 李嵘把他的反常看在眼中,问:“怎么了?” “她、我是说金家那位阿薇姑娘,她应该是活下来了,”沈临毓把语气压得尽量平静,一字一字道,“我见到她了。” 李嵘的眸子骤然一紧。 沈临毓微微弯了弯唇,语速依旧很慢,恳切又祈求:“她没有放弃,把冯正彬逼到绝路上的是她,让金夫人的死因大白天下的背后也是她。 我也没有放弃,我知道大哥担心什么,但你劝不了我。 去年腊月,你说过你想让克儿走出去,只是你知道父皇的脾气,克儿只能在舒华宫里这么一年一年长大。 但大哥,你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吗? 你认命了,也要替大嫂和克儿认命吗?” 李嵘无言,情绪翻滚如巨浪拍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桌上,那还没有动过的一碟荷酥被沈临毓推得离李嵘更近了些。 “金姑娘亲手做的,大哥尝尝。” 说完,沈临毓起身离开。 他知道,李嵘需要一些时间。 舒华宫的大门又关紧了。 李嵘一动不动坐在桌边,看着面前的荷酥。 记忆里,是有那么一个小团子,虽然五官已经想不起来了,但那银铃般的笑和委屈坏了的哭都仿佛还在耳边。 一晃那么多年了。 良久,李嵘颤抖着手拿起一块送到嘴边。 一口下去,油香浓郁、馅儿清甜,酥皮掉落在桌上,荷尖上的那抹红那般显眼。 像血似的。 他见过血流成河。 那么多人为了他家破人亡、满门抄斩。 他的弟弟,他的外家,他的岳家,他的恩师们,太子府里外无数的人…… 是他连累了他们。 时隔多年,李嵘得知恩师家活下来了个小团子。 他把荷酥咽下去,又拿了一个,一口接一口,细碎的酥皮散在桌上,边上砸下晶莹的水珠。 妻子谢氏进来,见里头状况,忙把跟在后头的李克轻声打发了,而后才走到李嵘身边,低声唤了声“殿下”,又给他倒了盏茶。 李嵘仰着头喝了茶,再去拿荷酥。 谢氏默默陪着他,直到那一碟子点心空了,直到李嵘从无声落泪到失声恸哭。 不知不觉,谢氏的眼睛也是通红一片。 她不清楚沈临毓和李嵘说了什么,但能如此触动李嵘,十之八九是巫蛊案子。 殿外,李克无措地站在廊下。 许公公含泪牵着他,背过身时也抹了眼。 许久,李嵘才慢慢平复了情绪。 谢氏绞了帕子给他净面。 李嵘后仰着脖子,帕子覆面,他拿双手按着,嗓音喑哑:“临毓说,有人活了下来。我才知道、我才知道,原来,哪怕就只多活下来一人,都足以让我这般感恩……” 谢氏的泪珠滚滚而下:“真好,活着就好。” 华灯初上。 沈临毓走进广客来后院。 小囡坐在石桌边,自己捧着碗吃鸡蛋羹,见了他,怯生生地笑了。 阿薇从厨房里出来。 两厢照面,沈临毓看着她,颔首唤道:“阿薇姑娘。” 阿薇脚步一顿:“王爷叫我什么?” “阿薇姑娘,”沈临毓并不改口,“以后我就这么叫吧。” 指甲划了下掌心,阿薇定定看着他。 她想的是,看来,王爷猜到了。 但她不会承认,也没有必要认。 “灶上还有一碗蛋羹,要吗?”阿薇挑了挑眉,问。 沈临毓失笑。 窗户纸透点光而已,想捅破,想卸了窗板,小鲤鱼你等着吧~~~——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猫笑笑的打赏。 148.第140章 让您重新认识她(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40章 让您重新认识她(两更合一求月票) 承平长公主府。 沈临毓把点心盒子放在桌上,对长公主唤了声“母亲”。 沈之齐不在屋里,应是去园里散步消食了。 长公主今儿略感体乏,靠坐在榻子上,由嬷嬷替她按压太阳穴放松。 “难得,”长公主睨了沈临毓一眼,“什么点心值得你连夜送来?哦,广客来的。” 沈临毓习惯了她的揶揄,打开盖子给她看:“荷酥。” “余姑娘亲手做的,那我便是夜里吃得饱了也要尝一个。”长公主笑着道。 沈临毓坐下来,正色道:“儿子有件事想请母亲帮忙。” 长公主笑着“嗯?”了声,见他眼中透出严肃,便给刘嬷嬷递了个眼色。 刘嬷嬷领着人手鱼贯出去。 长公主坐起身来,嘴上抱怨了几句:“怎得?想明白了、透彻了,该由父母出面请大媒了吗?这时候就想起我来了,起先问你两句还与我装傻充愣!” 话是这般说的,但长公主心中亦清楚,能让沈临毓这般慎重向她求助的、不可能是儿女情长。 “我求了恩典,下午时去了一趟舒华宫。”沈临毓道。 长公主的眉头倏然皱了下,却没有着急表达想法,只等他先说下去。 沈临毓没有提阿薇,只说周少傅案子的发现,以及章振礼极有可能写出以假乱真的金体。 “所以,”长公主问,“你想试试章振礼?” “是。”沈临毓应道。 “由头也找好了?”长公主再问。 “找好了,因而才需要您出面。”沈临毓道。 长公主又问:“阿嵘是什么想法?” “大哥他不希望我涉险,”沈临毓叹道,“我明白他的想法,若是只与他一人有关,他不会有任何迟疑。” 生与死,到最后也就是仰天长啸去,好过在舒华宫年复一年。 再多一些,添上妻儿与许伴伴,也是黄泉路上手牵着手。 可太子的生死,又怎么会只有他们几人而已? 太多的人为了李嵘而死。 李嵘自己却偏偏活下来了。 这是压在他心头的罪孽,也是枷锁,让他不敢也不能只凭借一腔热血就想挣脱出去。 不能重蹈覆辙,也无法接受再有旁人为了他满门抄斩。 这些,沈临毓懂,长公主又何尝不懂? “他是为你好,也为我好,”长公主说完,一瞬不瞬看着沈临毓,“皇兄的逆鳞,哪怕是你我,一不小心也是万劫不复。你自己想明白了吗?” 沈临毓沉沉点了点头。 他的眸色很深,如不见底的潭,油灯映照着,火焰跃动其中,是他不改的坚持。 长公主就这么看着儿子,弯着眼笑了起来。 “从你执掌镇抚司起,我就想过会有这一日。” 长公主拍了拍沈临毓的胳膊,有欣慰,也很坦然。 “我十六岁时,父皇要给我挑驸马,送上来的名册有这么厚,名字出身、学问武艺,还有画像。” “我就说,活生生的人又不是雕像,看画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母后依了我,御园置宴,来了那么多青年才俊,我一个一个看过去。” “他们有一些人吧,从我看过去的第一眼就露出了退让之色,不愿意做无权的驸马,只是名字上了册子,不得不来。” “我倒是不烦他们,人各有志。” “还有一种,看起来是想讨好我,实际被我瞧出了摇摆的心思,他们舍不得皇亲身份、又想要权,想得可真美!” “只有沈之齐,他是真积极,样样拔得头筹,将都送给了我,文武皆出众的人,只因中意我,就坚定地想走驸马这条其实并不好走的路。” “所以父皇问我对他印象如何时,我说,看着不讨嫌,好不好的再观望观望。” “再观望,沈之齐也是最好的,我和他几十年夫妻,他未变,我未变。” “这一点上,临毓,你像我们俩。” “认死理,认准了就往前头,不用回头。” “但你要记住,每一步都稳一点,这事不止关乎我们和阿嵘,还有京中多少勋贵簪缨,永庆二十六年的惨状,不能再来一次了。” 沈临毓颔首,声音不重,却十分认真:“我记住的。” “现在来说说你的打算。”长公主道。 等听沈临毓说完,两人又商议着补足了些。 心中有数了,长公主才拿了一块荷酥,仔细看了看,夸赞道:“手艺是真的好。” 夸完了,她又道:“看来大媒是要多等一等,省得把她牵扯进来。” 沈临毓垂着眼帘,没有接这句话。 长公主也习惯了他在这事情上的回避,一时并未多想,只道:“这次饶过你了,等事情都落定,你总该给我一个结果了吧?” 沈临毓眉宇一舒,笑道:“到那时候,让您重新认识她。” 长公主轻哼了声:“你最好是。” 叫她认识认识儿媳,而不是谁谁家的姑娘。 沈临毓晓得她误会了,但这事儿还细说不了,就暂且先误会着吧。 散步消食的沈之齐回来了。 父子两人说了几句,沈临毓先行回了前头书房。 长公主低声向驸马讲了状况,听得沈之齐感慨万分。 又是几场暴雨,京中迎来盛夏。 蝉鸣声渐起,胡同里有孩童爬树打蝉。 陆念坐在爬架子下,吃着井水中镇过的凉瓜。 阿薇陪着她,一道听闻嬷嬷说事。 出入相国寺次数多了,除了安国公夫人,自然也会遇着其他府邸女眷。 有人不喜陆念的性子和传言,彼此连照面都不打。 有人更不忿岑氏为人,不管内心如何想法,堆着笑与她们母女说道几句。 而做事的嬷嬷们则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凑在一块,什么事儿都能说,甭管是新鲜的还是老黄历,只要有“意思”,都能做谈资。 闻嬷嬷本就擅长此道,便是有人矜持本分、或是谨言慎行,被她一引,几次下来也都能搭几句话。说的都是各家故事,闻嬷嬷从来不挑,但她的目的自然是安国公府。 今日汇聚在一起的,便是每回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挑出来的章家事情。 “国公夫人就损在那张嘴上了,骂起人来不管不顾的,尤其是她还当姑娘的时候,可她也就有本事把皇太后哄得高兴。” “以前多跋扈,后来就得多小心,要不然怎么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呢?虽说这般讲不合适,但她前头两个儿子留不住,谁知道是不是嘴巴惹过太多祸。” “第三子养住了?嗐!你看她敢宠这个儿子吗?打小就抱得少,全是奶嬷嬷们看顾着。不是不想抱,是怕了,怕宠着宠着又夭折了!只好把庶女拿来当挡箭牌。” “谁家嫡母待庶女这般亲近的?还不就是指着庶女挡灾吗?有妖魔鬼怪寻上来,看到的也是她宠爱女儿,要收也是先收女儿。” “那庶女也不好相处,我们夫人还在闺中时就和她起过冲突,说来都是小孩子的事儿,吵完闹完就算了,结果国公夫人不依不饶的,隔了几日阴阳怪气说我们夫人这那,你说说,还跟个孩子计较上了!” “妖魔鬼怪那么厉害,难道会认不清楚?那谁说得准呢,好像世子和那庶女是同月出生,可能都没差过三五日,但最后生辰记的同一日。” “老姐姐你想想,不为了混淆,改什么生辰?还取了贱名,就怕养不活!” “所以才说,世子能平安长大,上头靠个有能耐的堂兄镇的,下头还有个一般大的庶妹挡着。” “我听说过,世子有次生病,国公夫人除了念佛拜菩萨,都要让人去善堂找同年同月最好是同日的男童、收做干儿子了,好在世子是好起来了,这下你知道她为了保个儿子都急成什么样了吧?” “唉,也不能全怪国公夫人,安国公怕是也有些那什么,早年间有名分的妾就有三个,最后还不是只有这一儿一女?” “这倒是,原本还有一庶子一庶女,一个胎死腹中,一个好像是两三岁的时候没了。” “好在世子长大后身体还行,前几年娶了世子妃,得了个儿子。” “再这般下去,快跟单传了似的。” “能传也比传不了强啊!看看岑家,枝繁叶茂的,最后不也……哎呦老姐姐,他们岑家自己糊涂,可怪不了你们姑夫人的。” 闻嬷嬷把各处消息一并说了。 陆念起先还听得津津有味,凉瓜一块接一块,听到后来就没了兴致,还长长叹了一声。 不管是因何缘故,孩子养不活都不是让她愉快的话题。 “挡灾吗?”陆念沉吟着。 “不太像,”阿薇拿帕子替她擦手,轻声道,“庶出女儿天然会小心谨慎,尤其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就是保护嫡出哥哥的工具时,她的为人处事都不该是章瑛这个样子的。” 软弱、自怨自艾、愤怒不甘,或是在父母的一遍遍要求下随波逐流…… 但章瑛完全不是。 她甚至因为自己明明是庶出却得到嫡母的爱而洋洋得意。 “除非,章瑛完全不知情。”阿薇道。 “不知情?”陆念嗤笑了声,“京城中从来不缺眼高于顶的贵女,以及为了讨贵女一个眼神就冲在前头的伥鬼。 章瑛比我是小了一些,总不能我当年遇着过的,轮到她那时候,她们那些岁数的就良善起来了吧? 各府嬷嬷们都听说过的挡灾之说,怎么会没有哪个嘴贱的去章瑛面前舞? 章瑛一定听过,但她从不信。 安国公夫人给了她多大的底气让她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是真的受宠?” 阿薇顺着想了想:“那位安国公夫人,可演不了那么真的戏。” 她们才见过几次? 阿薇就能轻而易举地感觉到安国公夫人对她们是面子上的,对方有所图。 章瑛自小在嫡母身边长大,可以说是日日夜夜相处,安国公夫人能演得出来? 要么是章瑛蠢透了,要么就是人家的确是和亲生母女没有什么两样。 天下自有投缘的人。 就像是她和陆念,假母女不输真母女。 知内情的只有定西侯与郡王爷,他们知晓也是因为旁的缘故,并非是她们两人不像母女。 那章瑛和安国公夫人呢…… “同年同月,甚至能改成同日,亲近不了儿子,就把所有情感倾注在庶女身上,”陆念啧啧两声,“我昨儿看了什么话本子来着?” 阿薇接了话:“看的是《金水桥陈琳抱妆盒》。” “没错,都管它叫《狸猫换太子》,”陆念眉梢一扬,笑道,“偷龙转凤,像不像?” 话音一落,闻嬷嬷双手合掌便是一拍:“像!” 阿薇也点头:“像!” 国公夫人为何这般宠爱章瑛,这就说得通了。 “那章瑛知情吗?”闻嬷嬷问道。 阿薇摇头:“怕是不知,她若知道,我们前回夸她庶女得嫡母宠爱,她就不会那般得意了。” 章瑛是打心眼里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她不信“挡灾”之说,不是嫡母好言哄骗,而是做孩子的能轻易感受到父母的爱真不真切。 安国公夫人爱她爱如亲女,所以章瑛不信外头胡言。 陆念认同地点了点头。 阿薇便问她:“安国公知情吗?” 陆念沉默了一阵,复又冷笑起来:“家业是谁的?” 阿薇恍然大悟。 安国公夫人选择儿女互换,她便已经有了自己再不可能有亲生儿子的准备了。 她傲气、闺中骂人不管不顾,但凡她能养活亲子,她会愿意把世子之位、国公之位给庶子吗? 她必定不肯。 一旦庶子成嫡子,那就是尘埃落定。 她这般做,是因为她比安国公更需要一个嫡出的儿子,是她的需求。 安国公反倒无所谓,嫡子庶子都是儿子,本朝可没有庶子不能承爵的规矩。 反倒是嫡出的国公之女,比庶女更有“用处”些。 “看来也是被瞒在鼓里了。”阿薇道。 三人正说着话,门板从外头被人敲了敲,青茵打开了门。 主子们事,青茵竖着耳朵听了两嘴,却不多言多语,反正能听的就听,不能听的,姑娘会让她避开。 门外是定西侯。 快中午了,定西侯额头上汗水不少。 “您今儿休沐?”阿薇问他。 “从千步廊过来,”定西侯擦了擦汗,直接问了,“章振礼那事,王爷是不是知情?” 阿薇递了块凉瓜给他:“书道?他知道。” “难怪!”定西侯心说,果然如此。 还有十几天过年,看了眼年前的to do,简直要昏古七!—— 感谢书友貪婪之秋、水月無間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惹吃宝儿、蝴蝶jojo、诺亚_de的打赏。 149.0116请假条 事情有点多,状态也不大行,今天请个假。 朋友们明天见~~~(本章完) 150.第141章 你们侯府的孝心啊(两更合一) 第141章 你们侯府的孝心啊(两更合一) 一连吃了三块凉瓜,定西侯那因着午前赶路而热燥的心才算缓了过来。 擦了嘴,他看着陆念和阿薇道:“下个月皇太后七十冥寿,承平长公主向圣上提出、想在相国寺做水陆道场。早朝上圣上便提出来了,听听各方安排和想法。” 皇家做事,自然是有人嘴皮子一碰,有更多的人忙前忙后。 陆念听了疑惑:“相国寺虽最早也是皇家敕造,但现今早比不得从前了,这几十年间没有再操办过皇家法会了吧?” “上一次还在五十年前,你定然不晓得。”定西侯道。 “京中另一敕建寺就在西山顶上,说远也不远,”阿薇说完,疑惑道,“这与书道有什么关系?相国寺也没有什么碑林吧?” “皇太后爱好书法,”定西侯解惑道,“这水陆道场不仅仅是皇家法会,也有集众家所长的意思。 她想收集京中各家书帖,不拘出身,哪怕是普通百姓、亦或是小吏、贱籍,只要能写出一手好字,诗词也行、经文也行,等法会时就把那字挂在相国寺中。 西山敕建不远,但对寻常老百姓来说也远不及相国寺方便,且相国寺这些年多是官家拜佛上香,也不算太入了民间。” 阿薇听懂了:“既为皇太后办法事,投其所好、收集书法,又以此为由头,长公主想要看看章振礼的底。王爷那儿想一举两得。” 定西侯连连点头。 金銮殿中,圣上一提出来,他就猜到这一层上了。 “这招好使,”他道,“来头够大,哪怕安国公和章振礼心里犯嘀咕,他们也回拒不了,只能硬生生咬钩。” “这是个露面的好机会,”陆念道,“朝中但凡书道上有一手的,必定抓紧机会。章振礼谦虚几句,未必就入局。” 阿薇握着她的手,道:“王爷既然让长公主出面,后头应当也是一环扣一环,给章振礼备了饵了。” 陆念听得笑了起来:“也是。” 爬架子上,绿叶藤蔓缠绕,阳光透过缝隙撒下来,碎碎落在她的身上,一双明亮眼睛里全是灿然的光。 定西侯看着她的笑容,一时感染着也想笑,可下一瞬再想到她不笑时的样子,心又突突的痛。 “必须让他咬饵,”定西侯赶紧开口道,“我赶紧过来问一声,也是怕误判了王爷的打算。 没有打好配合,可惜也就罢了,万一出错了、拖了后腿,那就坏事了! 既然就是奔着章振礼去的,那这道场一定要在相国寺办起来。” 阿薇听他这口气,便问:“怎得?还没有敲定下来?” “还没有,”定西侯倒是习惯了,给两人解释道,“成不成,讨论两三天;确定后,怎么办,又要拉扯七八天;仪程确定,布置下去,按部就班,还得好几日。 官场上就是这样,好在时间还够。” 陆念嗤笑地评价了声:“确实麻烦,不比我们想砸就砸,想告就告。” 定西侯:…… 等他简单吃了午膳回到官署衙门里,果不其然,还在讨论呢。 “礼部那头翻来覆去的,就是皇家道场没有入民间的先例。” “老夫跟他们说了,那相国寺原也是敕建的,去年还大修过,平素去的都是官家信众,怎么就当不起皇家道场?” “就是,他们是怕圣上贵人们祭拜不方便,可出城上西山,能比内城相国寺方便?” “我认为那书道会是个好主意,皇太后最是喜好这个!” “也是大家伙儿切磋学习的机会嘛!” 定西侯也算有备而来,倏然找到机会,背着手凑上去:“呦,老大人们商讨着呢? 哎呀,我家中有副对联是皇太后曾经夸赞过的,至今都是面上有光,很是荣耀。 我就想、过几日让人把对联拓一拓,做法事时送到相国寺摆起来。” 话音一落,数道目光落在定西侯身上。 “侯爷,还没有敲定的事儿……” “唉!”定西侯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劝,“老大人,我们都是朝中老臣了,这点察言观色的心还是要有的。 长公主提出来,圣上早朝时询问了,他们两位是来听我们怎么反对的吗? 反对圣上、长公主兄妹对皇太后的拳拳思念之心?反对儿女孝顺母亲? 想什么呢! 点头就是了!” 众人一愣。 定西侯又道:“百善孝为先,阻拦圣上和长公主尽孝,我们成什么了?” “怎么是阻拦呢?没说不让办法事,现在讨论的是哪里办、怎么办!”有人试着把思路转回来。 定西侯不听,继续说他的:“做儿女的有儿女的想法,我们是臣子,怎么还对别人儿女如何尽孝指手画脚起来了? 相国寺办法事,劳民伤财吗?极其不方便吗?于礼不合吗? 压根就没有什么难处,结果卡在这儿,难道不是我们在为难圣上与长公主的孝心吗?” 一众老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定西侯本就嗓门大、中气足,说话又不收着,短短时间里引得原本不在这殿内的官员也都凑到了门口,甚至还有从隔壁衙门跑来听的。 如此一顶顶高帽戴到众人脑袋上,一时之间,不是若有所思,就是面上不好看。 “这话从侯爷口中说出来,怪有意思的,你们侯府的孝心啊……” 外头传来如此一句。 定西侯听见了,脸上一黑。 一眼看去,人群中也没找到具体是何人,但八成就是那些与他政见相悖、或是平日就有嫌隙的,借此落井下石嘲笑他。 他要脸,自然不满,但再不满,也不是吵架的时候。 想想阿念,想想阿薇,定西侯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长叹一声,道:“吃一堑长一智! 我以前真是想得少了,觉得儿女就该听父母的话,忽略了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有他们尽孝的方式,我一味大包大揽,只会弄得更糟。 我当爹的管儿女都管出差池来了,我们当臣子的、管皇太后的儿女尽孝心,配吗?” 做臣子的可以劝诫进言。 但当臣子的称“爹”…… 疯了吗? 有人暗骂定西侯胡搅蛮缠、偷梁换柱地在这儿把事情复杂化了,也有人暗自审视他、这位领兵打仗的武将怎么突然口才有长进了。 口才这东西,占理有占理的辩法,搅水有搅水的浑言,又不是公堂上论真理,废话连篇能把对手说晕了、那也是能耐。 定西侯今儿水平大涨。 定西侯可不管别人怎么看,他的目的就是尽快促进此事。 有人酸溜溜地道:“侯爷府中那对联,是原配夫人留下来的吧?好在是得了皇太后青睐,否则也不晓得能不能留到今日了。”定西侯老脸一臊,硬着头皮道:“是啊,她写得一手好字,只是没得及教给子女,他们的字随我,能看、但难登大雅之堂。 说来我那外孙女喜欢书法,借着书道会,正好能多看看、多学学。 唉,王大人、于大人,你们的字好,到时候可千万别藏拙啊!” 定西侯点了几位,一时间热热闹闹的。 有人便是有些意见想法,也不好再追着定西侯戳心窝了。 反而是手上有些本事的、家中有藏帖的,纷纷动了心思。 定西侯要拓对联,我家也有皇太后夸赞过的字,我也拓了送去! 待下衙时分,消息传到镇抚司,各处差不多已经统一了意见,从“能不能在相国寺办”进展到了“如何操办布置”上了。 沈临毓抿了口茶,呵地笑了声:“比预计得快些。” 穆呈卿凑过来问他:“章少卿会上钩吗?” “有人会上钩。”沈临毓慢条斯理道。 上钩的人,自然是安国公夫人。 她本经常到访相国寺,对里头各处规制十分了解,一听承平长公主提议了水陆道场,立刻往公主府递了帖子。 长公主二话不说就给她拒了。 安国公夫人看到退回来的名帖,心里发虚:还为上回的事情恼着呢! 是,那事怪她自己。 她当时以为长公主定然看不上那余如薇,又管不住郡王爷三五不时往广客来跑,试问哪位母亲愿意自己的宝贝儿子给别家女儿抬轿的? 何况论出身论能耐,都是郡王爷高高在上。 后来安国公夫人想转过来了,长公主那恐怕是维护、是不愿意别人说话,可那不是迟了一步嘛。 近来她捏着鼻子、努力和陆念母女交好,也是为了缓和长公主那一头…… 谁知道,帖子还是被退了! 安国公夫人委屈得不行,又不能就此放弃,只好打听了长公主到访相国寺的日子,赶紧来等着。 承平长公主的车驾到了山门。 说的是轻装简行,只为商讨定夺,因而人员简单,陪同的礼部官员也只有三五人。 安国公夫人作为超一品国公夫人,陪笑凑上去,还是得了在长公主跟前说话的机会。 “真巧。”长公主瞥了她一眼。 安国公夫人讪讪:“您知道的,我有两个儿子在寺中摆了往生牌。” 长公主应了声,倒是给她留了体面,让她跟着一道转转。 安国公夫人顿时来了劲,仔仔细细向长公主介绍相国寺。 长公主边听边看,时不时与礼部官员、住持大师商量几句。 “这里办道场倒也宽阔,敞亮些,佛音佛言能让寺外都听见。” “我想尽量多征集一些书法,好的画作也可以呈上来,这儿多做一些展示,避风避雨是最要紧的,莫要毁了东西。” “还要多备些桌案文房,让人现场临摹、书写,不止是公侯伯府、官宦世家,京中读书人有书院、衙门的背书都可以来。” 安国公夫人捧着:“您真是一片孝心。” “长公主原本还想让更多的老百姓都能来听听、看看,可惜……”有嬷嬷叹了声,“礼部和寺里都怕照顾不过来。” “那是、那是。”安国公夫人连声附和。 “我们这也不是比试、不论高下,”长公主说着,“我另备一批笔墨,都是寻常东西,愿意当场留字为皇太后祈福的,都能领一支笔、一块墨,全当个纪念。 这般看来,也缺个题字的。” 安国公夫人耳朵一竖。 住持道:“既是为皇太后祈福,还是圣上与您亲自书写最合适。” “我和皇兄写水陆道场的,这收集祈福帖子的就另寻个人吧,”长公主若有所思地道,“字要写得好,人品端正些,百官之中谁写得出色?” 礼部官员正要回答,安国公夫人先抢了先。 “长公主,”她借着就在长公主身边,忙开口,“说来我们振礼的字写得不错,圣上都时常夸赞呢。” “是吗?”长公主问着,眼神询问礼部的人。 “是,章少卿一手好字。”礼部官员道。 “他日常都写台阁体吧?”长公主故意摇头,“母后喜好广泛,我给她寻好字看,可不是让她看奏章。” 安国公夫人哪里肯错过,着急道:“振礼别的字体练得也很不错,还望长公主给他一个机会。” 长公主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那就拿些来瞧瞧,等我问过皇兄,他点头了我才好点头。” 安国公夫人闻言,略松了口气。 姿态高是应当的,长公主在皇太后的事情上越谨慎仔细,机会落到他们头上时才越荣耀。 振礼的字一直写得很好,只要圣上和长公主愿意考虑他,他就一定不会输给别人,安国公夫人对此很有信心。 “我回去就让振礼整理整理,抄写一篇文章,送到长公主府让您过目。”她道。 长公主微微颔首。 安国公夫人喜笑颜开。 她今日没白来,没白陪这么多笑脸! 瞧瞧,不就给振礼、给他们安国公府寻到了长脸的机会了吗? 话说回来,听说事情没敲定、定西侯就在衙门里嚷着要把原配的对联拓好送到相国寺时,安国公夫人还腹诽过,怎么就他家有这等好事、难道是长公主在为余如薇铺路? 现在想来,铺就铺呗。 只要振礼的字往那儿一提,人人都看见,这也是他们安国公府的阳关道哩! 等下回家,赶紧告诉国公爷去! 来了来了。 愿者上钩了~~~—— 感谢书友彤彤1609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51.第142章 你厉害,你写!(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42章 你厉害,你写!(两更合一求月票) 安国公一进屋子里,就见安国公夫人和章瑛亲密地坐在一起说话。 章瑛脸上的笑容明显,见他回来,赶紧起身问安。 安国公夫人倒是没有起身,只唤了声“国公爷”。 安国公冲两人点了点头。 朝中辛劳一日,回家看到内宅安定、妻女和睦,也算是一桩舒心事了。 诚然,韩氏有不少缺点不足,但在关照儿女上,安国公挑不出她的毛病来。 尤其是上了年纪之后,只这一条“稳固”就能胜过其他许多,也让他看老妻愈发顺眼。 “你们母女说什么说得这般高兴?”安国公凑热闹地问了句。 章瑛欢欢喜喜道:“母亲今儿陪承平长公主一道在相国寺走了走,听长公主与礼部的大人、住持商议办水陆道场的事,还出了些建言。” 这是一份体面。 不是谁都能陪同长公主的。 平日说话打发闲散、那不算能耐,正儿八经的大事上能随侍左右,才是长脸。 早年安国公夫人能处处高旁人一头,正是因为入了皇太后的眼,没事时有她,有事时还有她。 安国公这几日也琢磨那道场。 为皇太后办冥寿,理由再充分不过了,但偏偏落到了书道上。 若是其他人提议,安国公还不会想这么多,可就是承平长公主…… 谁知道背后是不是郡王的意思。 振礼那手字,按说没有多少消息传开去,但谁敢说道道墙都严丝合缝? 万一呢…… 岑文渊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因此,安国公在衙门里,左耳进、右耳出,不唱反调、但也不积极。 “哦?”听说老妻今日得了门路,安国公不由多问了句,“长公主具体是个什么想法?” 安国公夫人便道:“往常办冥寿,也就是官员们照着规制来,该祭祀祭祀、该念经念经。 隆重是隆重了,但作为亲生的儿女,与那提线的木偶似的按部就班进行,总觉得少了一份心意。 长公主这才想着,投皇太后所好,在水陆道场期间办那么一个书道会。 琴棋书画原也是修身养性的好事,书道会亦不会劳民伤财,她才会同圣上提了。” 安国公摸着胡子点了点头。 这话听着不错。 也是,不管背地里有没有藏私心,明面上都是不会被轻易挑出错来的。 “我还给振礼求了个机会,”安国公夫人说完了那祈福纪念,眉头一扬,高兴起来,“书道会缺一份题字,我们振礼一手好字,可不能错失了。” 安国公心里咯噔一声,忙问:“怎么就说到振礼了?你仔细同我说说。” 安国公夫人此刻还没有察觉到不对劲,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章瑛起先还笑盈盈听着,见父亲的眉头渐渐皱起来,心里也生出一丝不安来。 好像、父亲并不满意母亲寻的这机会? “母亲……”章瑛轻轻拽了下安国公夫人的袖子。 安国公夫人回神,对上丈夫沉重的面色,问:“你这是做什么?没得吓坏了孩子!” 章瑛讪讪,在安国公定定看向她时,她胡乱寻了个由头先退了出去。 安国公夫人不满极了。 安国公叹道:“夫人怎么会想到让振礼去题字?我们明明是避之不及!” “为什么?”安国公夫人问。 “成昭郡王前几日又去了一趟舒华宫……” 安国公才开口,就被国公夫人打断了:“这和振礼有什么关系?和书道会又有什么关系?” “岑文渊是单单死在科举舞弊上的吗?牵涉巫蛊才是郡王不放过他的真正缘由!”安国公无奈极了,“查了就会查到底,人家就想看看振礼的字、想知道振礼有没有能耐把金太师的字学得有模有样。” “不能吧?”安国公夫人低呼了声,“若真是这样,我先前递帖子为什么会被拒了? 今儿是我巴巴地等在相国寺才能见着长公主的面! 是我,舔着脸去讨来的机会! 要不然,这事儿根本落不到我们头上!” “你怎知这不是挖好了坑等着你跳?”安国公问。 安国公夫人的脸拉得老长:“国公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看着说不通了,安国公懒得再多废口舌,只道:“这事我心里有数,我和振礼会处理好,夫人莫要插手了。” “你处理?”安国公夫人翻了个白眼,“你前回让振礼跟我去相国寺,你们看出什么端倪了没有?一个个好似成竹在胸,实则也是无头苍蝇!还怪上我了!” 安国公夫人说着,一甩袖子进内室去了。 安国公按了按发胀的眉心,抬步往外走。 行至前院,他交代道:“振礼回来了吗?让他到我书房来。” …… 书道会要有一份题字的消息,借由那日在相国寺的礼部官员的文书,也都传开了。 留字祈福、得一份纪念,亦在那章程上。 圣上看了觉得好,要再那一支笔、一块墨之上,再添一刀笺纸。 不是什么贡品,不贵重,算个心意。 “勋贵人家不看重这些物,看重的是皇恩和体面,”沈临毓一面走,一面和穆呈卿说着,“为皇太后祈福,能到相国寺的都会到场。 反倒是普通学子更需要笔墨纸砚,他们或许会担心冲撞了贵人、怕写得不够好惹人笑话、又或者其他原因不敢来,若能多些奖赏,也能多一份鼓励。” “圣上与长公主考虑得周全,”穆呈卿道,“我都想和礼部那儿提个建议,不止在相国寺,外城多设几处,让愿意留字的百姓能就近参与。” 两人说得起劲,时不时有遇着的官员彼此问候。 大抵也是算得巧,快到正阳门下时,正好遇到了大理寺的几位官员。 其中便有章振礼。 那几人显然还在讨论手头的案子。 章振礼侃侃而谈,下属们纷纷点头。 两厢照面,自是少不得赶紧给沈临毓行礼。 穆呈卿笑言道:“我正与王爷说皇太后冥寿的事儿,本以为下衙后还琢磨这些已是‘勤奋’,遇着各位才知,差远了呀!” “副使说笑!说笑!” 章振礼瞧出沈临毓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便没有再“拎”着下属们交代,只简单叮嘱两句就作罢。 穆呈卿算是完成了这“偶遇”的任务,出了正阳门,寻了自家车驾就走了。 沈临毓这才与章振礼道:“既遇着了,也省得我使人去大理寺寻章大人。 这两日府里陆续收到不少书画,都是为了争取那题字的机会,其中不乏有出色的。 母亲看着也满意,只是想到那日应过安国公夫人一声,让我空闲时就问问安国公和章大人。 不然圣上那儿敲定了之后,就别说母亲不给国公夫人面子了。” 章振礼拱手,惭愧道:“劳长公主记着,确实是我们准备得迟了,我回去整理一些,明日就送到长公主府。”沈临毓听完,应了声“好”,没有多余表示。 章振礼反倒是心里更打鼓一些。 那日他和安国公就琢磨过这事情了,总觉得来者不善,便先搁在一旁、观望为主。 朝中走动,消息也多,自是晓得不少人家都在准备。 要么送字到长公主府,要争一争那题字的机会,要么就像定西侯那样,早早预备了拓印,又亲自跑了几次礼部、确定了书道会时展示的位置。 而礼部那里,在确定了水陆道场之后,所有事情都有条不紊地推进。 章振礼和安国公左看右瞧,都觉得这就是一场为了皇太后冥寿举办的祈福大会。 会不会是自家多心了? 可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今日,郡王的询问让章振礼的念头偏了下左,但问话的由头和态度又有那么点偏右…… 章振礼默默想,成昭郡王真是不好对付。 那作为郡王的先锋兵的陆念母女两人…… 思及此处,章振礼主动问了声:“王爷这是要回府了吗?” 沈临毓笑了下,漫不经心地答道:“去广客来。” “王爷还真是常客。” “味道好,吃得舒坦,”沈临毓道,“与其回府凑在父母跟前当添头,不如外头吃了吧。” 章振礼闻言,含笑道:“长公主与驸马伉俪情深。” 沈临毓走到马车旁,随口问:“章大人一起去吗?” 章振礼垂眸:“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沈临毓面色如常,上车之前,先与元慎道:“你先去和翁娘子说一声,我今儿请章大人吃酒,叫她留个雅间与我。” 元慎忙不迭地去了。 消息递到广客来,陆念正在雅间里吃生。 阿薇下午才炒好的,去了红皮,裹了些霜,香甜酥脆。 陆念吃着喜欢,小气地只给了小囡三颗,怕她坏牙。 小孩子哪知道这等好赖,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陆念,等应了她下回给她做只风车,立刻又喜笑颜开了。 陆念和阿薇念着:“风车还是要绿绿的才好看,回头让青茵去文房铺子里转转,什么颜色的都买回来。” 正说着,闻嬷嬷进来递消息。 陆念嚼着生,道了声“稀客”,又与阿薇道:“定是王爷相邀。” 她能看不出来? 便是安国公府心虚了、有心接近试探她,章振礼那种惯会端着架子的,也要寻个由头才会露面。 之前是陪安国公夫人上香,现在么,与郡王爷一道吃酒。 呵! 华灯初上,西街上热闹非常。 马车停在广客来外,沈临毓和章振礼一到,翁娘子就迎了上来。 “今儿客多,元慎小哥来交代时、雅间都已经满了,”翁娘子一脸歉意,“姑娘说把后院那间自留的收拾了给您和章大人吃酒。” 沈临毓看了眼生意兴隆的大堂,道:“无妨。” 满不满的,东家说了算,余姑娘这般交代了,必然也是有她的安排。 沈临毓随她。 穿过大堂到了后院。 厨房里飘出来阵阵香气,而那小屋子的窗户开着,能看到里头坐着的人。 陆念就在里头,桌上摆满了东西,她一面和小囡说话,一面抬起眼看着来客,一双凤眼斜乜,随意打量沈临毓和章振礼。 说来,她原也只单方面地见过沈临毓而已。 年轻矜贵傲气,但行事又不叫人讨厌,算是她对沈临毓最简单的印象。 这会儿与边上的另一人一比较…… 沈临毓对陆念久闻其名,却是头一次见着,态度恭谨地隔窗问候了声。 陆念道:“王爷客气了,阿薇在厨房备菜。” 沈临毓从善如流,道了声谢,与章振礼道:“章大人自便,我去厨房点几个菜。” 章振礼应下,又与陆念拱手。 陆念轻哼着笑了下。 果然还是年轻人有意思,直白又爽快。 章振礼端着端着,也不怕把自己端折了! 翁娘子进去唤小囡。 小囡回自己屋里去了,翁娘子要收拾桌子,叫陆念拦了。 “我来吧,你只管去忙。” 翁娘子自是顺着她。 章振礼抬步进这间屋子,看清楚了桌上那满满当当的东西,全是笔墨纸砚。 一半是那小女孩儿的,鬼画符一般,大抵是在让她适应握笔,不拘她写画什么。 一半是陆念的,字体说飘逸是夸大,飘散才更准确些。 章振礼想,定西侯确实没有自谦,不说儿子如何,女儿反正没有学到原配夫人的本事,写字随他。 陆念根本不怕被人看。 或者说,这一桌子就是准备着给章振礼看的。 “听国公夫人提过,”她懒洋洋地道,“章大人写得一手好字。” 章振礼含笑道:“不敢当,过誉了。” 陆念提一句就不管了,不疾不徐地收拾桌子。 反倒是章振礼,今日难得有名正言顺出现在广客来的机会,到底不甘心轻易放过。 目光在桌上一转,看到了摊开着的范本。 “这是令堂的书法?”章振礼问。 “是,”陆念道,“母亲留下来不少帖子,我当初心思不在这些上、没有学过,现在难得起兴、随便练练。” 章振礼笑了笑。 他的态度并不失礼,但陆念就是故意找事。 她不满道:“内行人笑话外行,章大人,这不合适吧?” “没有笑话的意思……” 陆念可不管,直接把一只笔塞到他手上,打断了他的话:“你厉害,你写!” 起点书友圈的那个称号活动楼是到19号,要称号的书友们记得参加一下~~—— 感谢书友琰脂虎1、大穗仙尊、大昱兒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52.第143章 舅舅也难得有点用(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43章 舅舅也难得有点用(两更合一求月票) 章振礼垂眼看着手中的笔。 不得不说,这与他想得不太一样。 从字帖为切入口,他可以讲笔锋、结构、轻重,这本是他擅长的部分,即便需要藏拙,浅显讲几句也足够应付“外行”的陆夫人了。 时间有限,原也不可能长篇大论,适当讨个巧,之后再寻由头说旁的事情、也不算太突兀。 可不管怎么说,章振礼都没有上来就拿起笔的想法。 偏陆念不按常理出牌。 这让事事喜好准备俱全的章振礼不太舒服。 “你……”章振礼蹙眉,把笔往那青釉笔架上一放,想把主动拿在自己手中,“便是临摹,也要先做观察。” 陆念问:“章大人不写?” 问完,也不等章振礼回答,陆念自顾自往下说:“既不写就都收拾了,这桌子还留着吃酒呢。 我母亲的字帖,我哪怕临成了鬼画符,她也不会笑话我。 轮得到章大人在这儿莫名其妙笑一声吗? 你要不是郡王爷的客,今晚上没你一口酒喝。” 说话间,手上也快,纸张叠了、笔入笔洗、砚台盖上,顷刻间一张满满当当的桌子收了个七七八八。 章振礼看着陆念,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嫌弃劲儿。 嫌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一想,章振礼不自在地抿了下唇。 陆夫人愿当耗子,他章振礼可不是狗! 偏他有试探的目的在,哪怕看不得陆念这阴晴不定的脾气,也只能强压了火气,退一步赔了个礼。 “确实没有笑话夫人的意思,”章振礼道,“也没有拿乔的想法,确实是不熟悉令堂的字,不敢贸然下笔。 夫人可以描鬼画符,我一外人,又是晚辈,提笔临摹需得慎重。 需得观察字体,有了判断,才能下笔,否则也是对令堂不敬。” 陆念打量了他两眼,没说信不信,只把那收拢的字帖又取了来。 毕竟是亡母遗物,她递过去时不似塞笔那般粗鲁,称得上是双手送上。 “章大人既如此有心,那就仔细看看、观察一番,好叫我知道内行人临摹是个什么样的。”陆念说完,拿起笔洗出去倒水。 章振礼被她单独留在屋子里,只得翻开字帖来看。 他爱好书道。 这么多年,传世的大家之作,当世的有名作品,能收拢来赏析学习的也都收拢了,但确实是头一次看白夫人的字。 不得不说,字是好字。 能得皇太后夸赞的,必然有她的独到之处。 白氏夫人的字,一眼看着端庄,仔细辨去飘逸,很有滋味。 都说字如其人,章振礼没有见过白夫人,但能从她的字多少看出些性情。 当然,陆念的字也是一样。 张牙舞爪、随心所欲,像极了她那出其不意的性情。 于章振礼来说,临摹白夫人的字不算难,只学个形就更简单了。 指尖沾了水,以手指作笔,章振礼在桌面上尝试写了两字。 等陆念进来时,他就又一把抹去。 陆念看在了眼中,嘲道:“章大人要求高,怕写不好失了敬意,这才连一眼都不敢给人看?” 如此激将,她高兴了就说,并不指着章振礼上钩。 章振礼正要为那桌上抹开的水雾说两句,陆念看都不再看,只把笔洗放回了博古架上。 步步为营的谨慎不适合她,也不适合对付城府深沉、自傲自矜的章振礼,反倒是时真时假的乱拳,叫章振礼不好判断她的底细,才更适合她。 陆念不看不听,章振礼却也不好当真不说:“指尖试写来的总不及用笔。” 闻言,正收拾着博古架上物什的陆念倏然回过头来,侧着的身子旁是文房四宝。 笔筒里插着四五只笔,笔挂上还垂了三只,旁边收着三块墨,架子下层、陆念手指的方向是几刀纸张。 “内行人当真讲究,”陆念笑了起来,道,“狼毫兔毫?白鹿玉版?松烟油烟?难怪章大人不肯落笔,原是看不上我这儿的笔墨纸砚。 也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那可真对不住,是我为难章大人了,毕竟都是些给小囡抓笔玩闹开蒙用的,自比不了章大人平日用惯了的那些。” 章振礼:…… 书道讲究虽多,但那些都是锦上添,从没有哪位善书的、少了惯用的文房就大失水准的。 这个道理,章振礼不信陆念不知。 陆念就是明知还故意挑刺,就为了他先前的那一声不算“嘲笑”的笑。 这人记仇、小心眼、锱铢必较,想一出是一出。 此前听闻再多,也只有在亲身接触之下,才晓得这人比传闻里、比去年在顺天府后衙听到的那些动静里,更自说自话,更不能以常理来推断行事。 他想照着预先准备好的说辞想法来应对陆念,陆念根本不会配合。 她随时都可能一脚把椅子踢翻。 只要她想。 章振礼琢磨着,他或许应该改变一下方式。 陆念上前摊了手,道:“既这儿的文房都入不了章大人的眼,我母亲的字帖也请还了我。” “陆夫人说笑,”章振礼道,“容我再仔细看看,之后借用夫人这里的文房。” 陆念瞥了他一眼:“谁借谁收拾。” “自当收拾妥当。”章振礼道。 陆念的目的算是达成了,便不与章振礼再说什么,出了屋子。 另一厢。 沈临毓站在厨房外头,时不时看一眼忙碌的阿薇。 值广客来客多时间,厨房里忙碌不已,沈临毓不好进去待着,哪怕他安安静静,往那一杵,也是挡路。 至于小屋子那头,陆夫人摆了那么一桌子,必有其用意,沈临毓不会去做个愣头青,只看着陆夫人进进出出的。 他听不见那两人说了什么,角度原因,唇语看得并不完全,只得了几句,大抵猜到个状况。 沈临毓正琢磨着,就见那半敞着的后门进来了个身影。 来人是陆致。 他明日书院休沐,今日下午就放了假。 前脚刚进定西侯府大门,后脚就被闻嬷嬷遣的人带话让来广客来,陆致当即就来了。 两厢照面,陆致看到沈临毓,原本轻松的神态一下子紧绷起来,恭恭敬敬行礼:“王爷”。 沈临毓挑了挑眉:“你表姐在厨房。” 陆致应了声,隔窗往里头唤了声。 阿薇冲他示意:“不晓得先给我母亲问了安?” 陆致知道。 他只是一时没有看到人,还以为姑母同往常一样在前头二楼雅间里,没想到头一转就见人从那小屋子里出来。 陆致忙过去,唤了声“姑母”,又看到了章振礼。 他不认得章振礼,只从对方的衣着姿态来判断,是个当官的,出身也不差。 陆致等着陆念向他介绍一句,他也好依礼数问安,没想到陆念像是压根不记得这儿还有个外人,只拎着陆致说话。 “还行,今日有好好回府,没有出去胡闹。”陆念道。 陆致讪笑:“姑母,我改邪归正了。” “知道改邪归正就好,”陆念靠着柱子,站得歪歪斜斜,双手抱胸,“还是阿薇有本事,十几岁时打得够痛、就还能掰回来。 你爹那混账样子,我早些年再打得狠些,现在说不定还能像点话。我就是下手太轻了,得那么个好赖不分、亲疏不明的弟弟,算我活该。” 陆致一张小脸又白又红。 姑母还是姑母,素来就是这么说话。 陆致习惯了,也不至于挨这么两句就逆反,他就是臊得慌。 这里还有外人在! 只成昭郡王就罢了,王爷亲眼见过他被表姐拎着鸡提着刀教训,陆致的脸早丢尽了。 但这儿还有个他都不认识的人。 姑母不止骂他,还骂他父亲…… 一时间,陆致也不知道是该为了父亲挽回几句,还是该提醒姑母,外人在场,自家人要骂回去关起门来骂。 陆致那双眼睛圆溜溜地直往章振礼身上瞟,苦哈哈向陆念求饶:“姑母……” 陆念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副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人的模样,但她也不在意:“没事儿,谁还没有个废物弟弟呢?他家弟弟也一样是个没用的。” 章振礼:…… 见他沉默,陆念甚至又反问了一句:“难道不是?” 章振礼轻咳了一声,不是很想参与这个话题。 甚至,他有些意外,先前还在说字帖的事,怎得那么快又骂起了弟弟。 横叉一招,章振礼一时分不清陆念到底是故意准备的,还是话赶话就赶上来,什么是刻意,什么是目的…… 陆念依旧不屑章振礼的答案。 她自说自话已然出神入化。 “确实有些不一样。” “我那是胞弟,我怎么骂都不为过,想打了打一顿,全看我心情。” “你那是堂弟,你又受他父母养育成人,有什么都不好当面骂,更别说打了。” “但废物就是废物。” “打不打、骂不骂,也还是废物。” “堂弟废物,了不起不管了;胞弟废物,我不管还给我添堵。” “怎么就他会投胎,托生在我母亲肚子里?” “啧!” 章振礼听陆念在那儿骂弟弟,骂得陆致的脑袋越来越低。 直到阿薇端了食盘、送了凉菜摆桌,陆念才不骂了,转身往前头去了。 小屋子里开了席。 一壶酒,几样小菜,热菜又紧着上来。 沈临毓吃了口酒,道:“陆夫人说话素来直接,对陆世子又多有意见,章大人受的是无妄之灾。” 章振礼笑了下,用了句这种事情上最稳当的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陆夫人有陆夫人的不容易。” 沈临毓却没有轻易放过,反而追着问了句:“哦?章大人的经,哪里难念了?” 章振礼抿着酒的唇线抿紧了下。 今晚尽是这般我行我素之人。 是了,陆夫人名声在外,但郡王爷也不遑多让,论起不羁随性来,这位也是千步廊里有名的。 换了其他人,合该打个哈哈略过的话题,偏王爷就刨根问底起来。 章振礼不想答。 不然,他一张口怕也要被陆念那叨叨的嘴带出一声“废物弟弟”来。 暗暗吐出一口浊气。 投胎,还真是种本事。 院子里,阿薇拌了碗凉面给陆致。 陆致端着碗大口吃,吃完了问:“那位大人是谁?” “安国公的侄儿、大理寺少卿章大人,”阿薇说完,压着声音又叮嘱道,“不是善茬,你离他远些。” 陆致“哦”了声,又可怜兮兮地问:“姑母叫我来,就是让我来听她骂我父亲的?” “骂得不对吗?”阿薇反问。 陆致讪讪,怎么答好像都不太对,他干脆一遍遍擦嘴、不说话。 阿薇看在眼中,不由好笑:“舅舅也难得有点用,挨骂的用。” 陆致不解。 “你也别难过了,”阿薇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好用,别说弟弟了,亲爹都能骂上两刻钟。” 陆致倏然瞪大眼睛。 什么有用? 骂他父亲的那些话,是如何用的? 陆致听不懂,被阿薇塞了一食盒的点心后乖乖回府去了。 小屋子里,沈临毓和章振礼各怀心思,但好歹没有辜负一桌子的菜。 酒足。 翁娘子来撤桌,笑着与章振礼道:“我们夫人交代了,章大人要用文房就请自便,但千万不要弄乱了字帖。” 章振礼问陆念状况。 “夫人困乏,先回家去了。” 话音落下,章振礼皱了下眉,这是真不在意他怎么写? 沈临毓倒是有些兴致:“章大人要留一副墨宝?” 章振礼只好道:“我刚看了看白夫人的字帖。” 话到此,再行推托也不合适。 章振礼干脆从博古架上取了文房,铺纸研墨。 沈临毓站在一旁看:“说来,章大人的台阁写得真不错,我时常听圣上夸赞,一叠奏章中,章大人的字赏心悦目。” 章振礼谦虚了几句。 沈临毓见他把那字帖放在边上,又问:“章大人临摹这份?” “是,”章振礼提笔,“试着写写。” 沈临毓看他写。 果然是“试”。 章振礼写得很随意,带着点酒后的洒然,时而又停顿下来,仔细看一看帖。 但这停顿中,沈临毓看出了些许刻意。 章振礼能写得更流畅。 那副帖子不过百字,很快便写得了。 章振礼收了笔墨,只把那纸用镇纸压在桌上。 他自认是收着写了,连形都只得五分,更别说骨了,让行家一看他这份与白夫人的帖子,高下立现。 可他又不能胡乱了写,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说来,还是伯母那日在长公主面前揽事、揽出来的麻烦。 手指磨过纸面,章振礼的眸子深沉如墨。 他岂止是有个废物弟弟。 他还有一个自以为是的伯母。 娘家倒了,却还认为一切如旧日般繁盛,看不清局面的伯母。 这经,如何不难念? 陆念不在意当不当耗子,但在她眼前、能踹两脚的,全是狗。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53.第144章 只要筹子够多,青山依旧在(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44章 只要筹子够多,青山依旧在(两更合一求月票) “章大人的字,果真十分不错。” 闻声,章振礼回过神来,看向一旁的沈临毓,想从他的面上品出这到底是随口一夸、还是意有所指。 沈临毓仿佛不知道章振礼在琢磨什么,一改先前不肯打哈哈粉饰太平的不羁样子,还真有模有样夸了几句,全然是行走官场、极其适应吹捧恭维的熟络姿态。 章振礼只好道:“王爷抬举了。” “国公夫人举贤不避亲,也是章大人真有这份能耐,”沈临毓笑道,“章大人,今晚回去后,千万抓紧些把字帖送到长公主府来。 我母亲一心为皇外祖母预备最好的,章大人若是藏着不出手,她会不高兴的。” 章振礼谦虚几句应下来。 夜色沉了。 他们这儿撤桌,前头还是生意兴隆。 有吃酒上头的来了劲儿,说话声大到传到后头来了。 章振礼素来喜静,对那般市井喧哗声颇为不适应。 他从小屋子里出来,一眼看到了坐在石桌旁的阿薇。 阿薇做东家也做得尽心:“章大人,今晚的菜色还合您口味吗?” “余姑娘的厨艺自是出众,”章振礼笑容得体,看了眼一道出来的沈临毓,“也难怪王爷吃得满意,时常过来。” “王爷捧场,照顾广客来生意,”阿薇回道,“章大人往后也常常来。” 翁娘子送客送出门。 章振礼上了轿子,他不出声,轿夫也没有起轿。 半掀帘子往那大门处看了眼,就见沈临毓并未上自家马车,而后又往广客来里头去了。 章振礼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厢背影,放下帘子,交代了声“走吧”。 后院。 阿薇站在桌案前,仔仔细细看着章振礼写的那副字。 白夫人的字有她自己的特点,不难学,但要学得有骨有肉,也要下一番苦功。 章振礼临摹的这一幅,不能说出色。 只是…… 沈临毓从窗外过时,就看到了阿薇蹙眉沉思的样子。 他没有出声打搅,而是寻了翁娘子,又拿了几个油灯来,把屋子里点得越发的亮。 光线变化,阿薇察觉到了,抬眸看了眼布置灯光的人。 沈临毓吹了火折子,道:“亮些看得清楚,也省得伤眼睛。” 阿薇道了声谢。 沈临毓走到桌边,立在侧面:“阿薇姑娘有什么想法?” 阿薇抿了抿唇。 从“余姑娘”变成“阿薇姑娘”,听起来是亲疏变化,但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更多的是身份认知上的不同。 只是,阿薇有些不太适应。 她不会承认自己是金殊薇,并不等于她听到这样显得亲近的称呼当真就毫无波澜。 尤其是,如此称呼她的是沈临毓。 是明确向她表达过心意的人。 幸好,沈临毓有他的分寸,距离并不紧迫,声音也十分松弛,这叫阿薇稍稍松了口气。 收敛心神,阿薇道:“章大人留手了。” 沈临毓颔首:“我看着他写,他应当可以写得更流畅。” “他有仿写的能力,”阿薇斟酌着道,“也许在章大人自己看来,这字拿不出手,得了七八分的皮毛,骨未必能有三分。 若是这般书写,离写出一手骨血健全的金体差了十万里。 但是,他拿到外祖母的字帖不过短短一顿饭的工夫,前前后后观察分析,也就只有这点时间。 如此状况下,他能写成这样,足见平日功底。” 阿薇说到这儿,思绪顺畅极了:“金体难练,难在筋骨,想要写得透,除了天赋之外,也要大量的练习。当年京中盛行金体,章大人一定认真练过。” 长年累月,日积月累,勤勉永远不会辜负人。 章振礼练得出来。 沈临毓赞同阿薇的看法:“他在藏拙,若非心虚,何必藏着掖着?” 若说怀璧其罪,章振礼那般出身,书法还成不了他的罪。 除非,他自己明确知道这一手露不得。 尤其是在沈临毓这儿露不得。 可偏偏,棋盘虽大,沈临毓和长公主明修栈道,陆念与阿薇暗度陈仓,加上定西侯在千步廊里积极地鼓动着不知内情的人哄抬这书道会,愣是把安国公府这对叔侄的路给逼没了。 哪怕掂量着写出这么一幅字来,却也只会让嫌疑越发重些。 “可惜,暂且还见不得他写金体,”阿薇感叹了句,“想来,他也没有必要再用金体。” 说完,她就察觉了一道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阿薇循着看过去,对上了沈临毓的视线。 沈临毓没有再看那幅字,他直直看着阿薇的眼睛:“我手中有一份仿金体。” 阿薇一愣,下意识觉得后头跟着的不是什么“好话”,不由抓了下收在袖中的手。 “冯正彬的那封遗书,”沈临毓一字一字,不疾不徐,“他作为金太师的女婿,金体写得有些模样,虽然几年不曾再写,但那两天正以此字体抄写经文,而那份遗书也是一样的字。” 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弛了下来,连原本收紧了的呼吸又重新平顺了。 阿薇听懂了沈临毓的意思。 不是要挟,也不是以此让她亲口认下冯正彬的死因、进而承认自己的身份,而是商议。 商议着能不能、要不要把那封遗书给章振礼“分析品读”。 阿薇问:“冯正彬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章大人应当看过吧?” 沈临毓也暗暗松了口气。 他的确没有逼迫之意,但阿薇姑娘防心重、或许会误判他的意图,而后就是一通阴阳怪气。 沈临毓倒是不怕被甩脸色,以前也有说错话的时候,但阿薇姑娘能明白他的想法、了解他的用意,还是叫他的心不由地雀跃了下。 “他看过,”沈临毓的语气轻快了些,“当时全在说案子,他也说案子,并没有点评过字。” “分析字体真假,不止要动口,还要动手,”阿薇想了想,道,“他不敢让人知道他写得一手出神入化的金体,甚至为此把行草楷样样皆通的本事都掩藏了。 现在也好,他善书的名头冒出来,正好也该听听他如何评价冯正彬的金体,以及那封遗书的字。” 点评之时,正统的、冯正彬的、遗书的,各自的特点都会被列出来放大。 章振礼想要分析得当,必须言之有物、甚至落笔演示。 若装傻充愣,那…… 阿薇想,这算是一个好主意。 岑文渊因科举舞弊掉了脑袋,又收受了“学生”们的大量供奉。 冯正彬是他的学生,是负责科举的礼部官员,牵扯在其中,他的死本就是乱账一本。 阿薇不怕自己被扯出来,也要对沈临毓的关照暗赞一句“细心”。 沈临毓得了准信,倏然笑了下:“阿薇姑娘能看明白章大人这幅字,可见在书道上也有些心得。”阿薇挑眉看他。 “白夫人的字,金太师的字,”沈临毓斟酌了下,“和前回阿薇姑娘的字差距颇大。” 阿薇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去年尾敲定长公主到广客来时的菜品单子时,她曾在沈临毓面前写字。 那是余如薇的字。 阿薇曾仔细学过描过。 也正是因为她能仿余如薇的字,对祖父的金体也能写个皮毛,以此为基础、也能比照着写出冯正彬已然生疏不少的金体,所以她才能对章振礼仿写的字点评一番。 “京城菜和蜀地菜,口味相差甚远,”阿薇淡淡道,“我们做厨子的,总得兼顾着些。” 沈临毓忍俊不禁。 既定了对章振礼继续施压的办法,阿薇便没有继续说道这些字体的想法。 她向沈临毓示意了下,灭了桌案上的灯。 随着油灯一盏盏灭,屋里也一点点暗了下来。 怕夜里下雨,沈临毓帮忙把窗户都关上了,院子里的灯笼光被阻隔着,室内只余阿薇手中那盏灯油的亮光。 沈临毓转过身,看着被明黄灯光映亮的半侧脸庞。 莹润、温和。 没有平常的冷清,也没有随了陆夫人的娇纵。 略一犹豫后,沈临毓还是开了口:“元敬这些时日不在京中。” “我知道,”阿薇道,“元慎提了一句,说是王爷让元敬去拜访高老大人了。” “是,明面上是的,”沈临毓的喉头滚了滚,看着阿薇,道,“私下里,我让他转道中州。” 阿薇的眼睛沉沉看着沈临毓。 大抵是下厨多年的缘故,她的手非常稳,哪怕听到中州时,她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不自然,她的手也没有抖一下。 手稳,油灯稳,室内无风,火苗亦稳,映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才会那么清晰,以至于一闪而过的情绪都被沈临毓抓到了。 “梳理当年的旧案,总要弄明白发生过什么,”沈临毓说完,见阿薇神色复杂,他又补了一句,“案卷上,一直都是无人生还。” 所以,他想知道为什么金殊薇能逃脱。 这一点,他想,阿薇姑娘应该也想知道。 沈临毓猜对了。 四目相对,沈临毓的神色融于暗处,阿薇不能全然看清楚对方的情绪,但她能察觉到,沈临毓没有恶意。 提醒她“没有第二人”时是这般,一声“阿薇姑娘”也是这般。 阿薇固然可以不承认,沈临毓其实也没有一锤定音的实证,但这一刻,阿薇想,在心知肚明上,她不是一味占了上风。 沈临毓手里有牌,打不打、怎么打、何时打,由他来判断。 而她这个藏了两个身份的人,在不回应之余,手上的牌还是缺了几张。 这让阿薇不免有些烦。 可话说回来,王爷说得对,她的确很想知道中州后来到底是什么状况。 在闻嬷嬷带着她逃出去后,她的父母又面对了何种局面? 不管王爷出自何种目的,他做事都足够细。 这般细致敏锐,能察觉到她的身份,也就一点不奇怪了。 没有多言,阿薇转身走出屋子。 院子里,夏日的夜风带了些许的黏腻,前头大堂里热闹的声音下,还有不远处草丛里此起彼伏的各种虫叫声。 油灯被她放在了石桌上,她抬头看了眼淡淡的月色。 在身后的脚步声里,她问:“元敬何时回京?” “快则半月,慢就小一月,看他这一趟顺不顺。”沈临毓答道。 她道:“怪辛苦的。” “路远。” “是啊,路远。”阿薇叹了声。 正是因为路远,闻嬷嬷才能日夜兼程抢出来时间,把她带走。 她们离开了中州,一路南行,最后抵达蜀地落脚,数年之后,她们与陆念一道回到京城,却是再没有路过中州…… 轻轻地,阿薇道:“谢谢。” 简简单单两个字,明知道是筹子,沈临毓还是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 阿薇送了送沈临毓。 关上后院门的那一刻,她舒然叹了口气。 陆念有些话说得颇有道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里实在缺牌时,就别想着怎么配牌了,左右配不出来,而是要添筹子。 只要筹子够多,青山依旧在。 另一厢。 定西侯看着面前的那一碟点心,心里滚烫。 “阿薇让你带回来的?”他追着问陆致,“你去广客来都说了些什么?” 陆致讪讪,硬着头皮道:“姑母叫我过去,听她把父亲骂了一通。” 定西侯愣了下。 阿念骂阿骏,这一点不稀奇,稀奇的是让阿致去听着。 难道不该想骂人了,把阿骏叫过去骂吗? 陆致又道:“郡王爷在,还有一位大理寺少卿章大人。” 章振礼? 定西侯问:“怎么骂的?” 陆致不太愿意学,偏被定西侯瞪眼盯着,只能苦哈哈地把陆念的话学了一遍。 定西侯听完,拍了下大腿:“骂得好!” 见陆致一脸沉痛样子,定西侯清了清嗓子,找补了一句:“也不是全骂你爹,指桑骂槐懂吧?” 陆致木着脸点了点头。 定西侯拿了一块点心递给陆致:“挨几句骂的事,反正骂的是你爹又不是你,你听过就算,她们母女俩有自己的打算,你看我,我也没少被你姑母表姐劈头盖脑地又损又骂。” 陆致道:“表姐说,姑母就那性子,只要好用,别说弟弟了,亲爹都能骂上两刻钟。” 亲爹定西侯:…… 老脸臊归臊,点心入口,还是舒坦了些。 骂就骂吧。 阿念还有心力劲骂人,他就该知足了。 有书友问前几章对话里出现的“鸭糊涂”是什么菜。 出自《随园食单》,将鸭洗净后煮熟,去骨、鸭肉用手撕开。将鸭肉放回之前煮的汤中。加少许盐和料酒,加入捣碎的山药。差不多煨烂了,加入香菇、葱和姜。 成品看起来很像粥,但是没有用米、而是用的山药,烂乎乎的鸭肉山药泥“粥”。 本文架空明,但确实出现了一些清代记录里的菜,大家看个高兴。 —— 感谢书友饭团er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54.第145章 章大人好生客气(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45章 章大人好生客气(两更合一求月票) 穿过园子时,黑暗中虫鸣不断。 太喧闹了。 章振礼抬手抓了把脖颈,想把收得严实整齐的领子解开些,又因为习惯使然作罢。 管事小跑着过来,恭谨道:“国公爷在书房等您。” 章振礼客气地道了声“辛苦”。 进了书房,他就见安国公提着笔在练字。 章振礼问安后,站在他边上。 安国公写完了这一幅,认真问章振礼:“如何?” 见章振礼斟酌,他又道:“阿谀的话,我在外头听多了,你只管说实话。” 安国公的字不能算不好。 他的基本功不差,一笔一划都有讲究,也尝试着写出飘逸之感,但就是缺了味道。 临摹大家之作,没有临出成效;想自成一格,就是缺了灵气。 说直白些,中规中矩,借着他一等国公的身份,旁人多奉承几句也不至于因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而显得马屁太臭。 章振礼了解安国公脾气,没有太过粉饰词句,一五一十地说了。 安国公也确实没有为此生气,放下笔长长叹了一口气:“都说勤能补拙,但也只是补拙而已。我于书道上不算勤奋,也少天赋,和你比起来就差多了。 你今晚上同郡王吃酒去了? 我估摸着是为了书道会的事情吧? 他拿着鸡毛当令箭,摆明了试探你,我刚想着不如送我的字去长公主府。 字虽不好看,但也是我们章家对皇太后的一片心意,我这个国公爷、论资排辈的也比你高大些。 可你看,我在这儿写来写去,就是这么些玩意儿! 这条路眼看着是堵上了。” 临时抱不住佛脚,安国公亦是十分犯愁。 “王爷的确有备而来,且他和陆家母女……”章振礼斟酌了下用词,“算是合作默契。 我原不想和王爷有太多往来,但他主动提起去广客来吃酒。 上回与那陆念结识,暂没有看出端倪来,我便想着借王爷名头上门去、也免得突兀了惹人防备,顺便也能看看王爷与那余如薇是个什么状况。 没想到一过去……” 听章振礼说那陆念练字,安国公的嘴角一抽一抽,胡子都跟着抖。 好好好。 好大的一个坑! “这事怪不得你,”安国公皱眉道,“两军对垒,他们先落了阵,于我们就不利。 你若不写,反倒会心虚至极,收着写也比不写强。 唉,说到底还是要怪你伯母,怎么偏偏就揽了这事回来,太不谨慎了。 我与她说道理,她还听不进去。 唉!” 章振礼沉默。 这事轮不到他置喙。 天底下能劝的事情多了,唯独这夫妻之间的抱怨,谁也别去掺和。 安国公絮絮叨叨说了老妻几句,才道:“那字也写了,王爷又开口说了,不管如何,明日该送去的还是送到长公主府。” 章振礼应下来。 安国公又问:“依你看,王爷与那余如薇到底怎么一回事?” 章振礼说了他一路上思考后的答案:“看着没有十分熟稔亲近,但王爷对她亦没有上位者的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态度。” 安国公眉梢一挑。 这好像和他先前想的不太一样。 成昭郡王以扳倒岑文渊为报酬,让陆念母女做先锋,说白了,这是各取所需,也是以人为棋。 捏着棋子排兵布阵的人,是绝不会把自己看作与棋子一般的。 上位者就是上位者。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有的君王亲和些,揽着臣子一口一个“爱卿”,可哪位爱卿真把这份“爱”当真,脖子上头就该掂量了。 这种上下状况,于君臣是,于任何主从都是。 郡王和穆呈卿称兄道弟,但镇抚司的人马对他皆是手下。 他或许没有那么傲慢霸道,可指挥者依旧是指挥者。 章振礼很难把他看到的那些郡王和余如薇说话的姿态归入到指挥与先锋之中,安国公听他形容,亦很难理解。 难道真叫老妻说中了?王爷就是看上了那余如薇? 可哪位男子,能一边存着爱慕之心、一边让心仪的女子去当先锋? 藏着护着都来不及! 总不能是随便耍着玩玩? 这念头一冒出来,安国公自己就否了。 不可能。 郡王一看就是随了长公主与驸马,在男女之事上纯着呢。 他一下一下抚着胡子,到底是哪里想岔了? 难道说,他们误会了郡王爷?书道会也没有多余的意图? 又或者,陆念母女不是棋子? 既不是棋,她们做什么突然常常到相国寺,做什么和老妻接触起来? 顺着这思路一走,安国公一个激灵:难道自家和她们母女有仇不成? 这怎么可能! 他和定西侯在朝堂上有什么仇怨? 他们和蜀地那短命的余家更是毫无联系。 说到底,他也就是和岑文渊做了亲家而已,这年头为母报仇,杀了罪魁祸首、杀了祸首娘家,还要牵连上娘家姻亲? 株连也没有这等株连的法! 到底是为什么…… 此事一时想不透彻,天色也晚,安国公只得暂且按下。 他收拢了下心神,交代章振礼道:“你有机会还是多接触下那边,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章振礼颔首。 安国公又道:“我听说振贤又让你指点他作画了? 你有空就看,没空别理他那些闲事,他整日不务正业,还非得拉扯上你。 你原本也不擅长丹青。 我让他多向你请教,是盼着他多问些朝堂大事,他倒好,没点儿出息!” 章振礼道:“也不费多少工夫。” 他看不上章振贤,但帮他、指点他,也算是几十年如一日、习惯成自然了。 谁叫他是伯父的嫡亲儿子,是安国公府的世子呢? 哪怕是个废物弟弟,该帮还是得帮。 章振礼从书房退出来。 夜风止了,虫鸣越发刺耳。 突然间,他想起了陆念今晚说过的话。 废物就是废物。投胎还真是个本事! 翌日。 临近中午时,沈临毓进了大理寺衙门。 少卿分左右,官署内部也分了左寺、右寺。 沈临毓来寻章振礼,直直就往右寺走,遇着的官员小吏纷纷与他问候,有人急着要去报上峰,被他拦了。 章振礼还不知道沈临毓来了,正和下属们积极说着案子。 沈临毓站在院子里,角度关系,他看不到章振礼,却能听见他的声音。 “这案子不止在江宁,甚至整个江南都议论纷纷,递上来、打回去,递上来、打回去,没完没了。” “大理寺核准地方案件,不是让我们看着不对打回去就算了,要把事情解决!” “你说江宁府自己查案子没查明白,他们当地世族乡绅也还在闹,我们管不了当地刑名,那就让能管的去。” “御史巡按,不够就请圣上点派钦差,地方上官官民民那点事、地方上解决不了,那就京里去人解决。” “刚刚许大人说的就很对,这事情……” “诸位还记得前些年徽州府那案子吗?当时我们……” 沈临毓靠着墙边。 阳光被长廊顶挡住,避光处没有那么热。 他也不着急,闭目养神似的,一面等,一面听章振礼的侃侃而谈。 不管章少卿在巫蛊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作为朝堂官员、日常政务上还是很上心积极的,强硬起来,一众比他年长许多的老臣都只有听着的份。 里头,章振礼一个人又说了一刻钟,这才把事情敲定了,放松下来饮了一口茶。 沈临毓慢悠悠走到门边,拱手道:“各位大人辛苦。” 章振礼在一众问安声中抬起头,对上了沈临毓的视线,眼中防备一闪收起,客客气气唤了声“王爷”。 沈临毓请他借一步说话。 章振礼从里头出来,道:“若是为了书道会的事,家中管事上午就整理好送去长公主府了。” “是另有一事请教章大人,”沈临毓道,“衙门里人多,找个无人打搅的地方说吧。” 一来一去,两人各有心思,最后还是定的广客来。 理由也是简单:大中午的,总不能饿了肚子。 依旧是昨晚上那间后院的小屋子。 沈临毓笑着与阿薇道:“等下还要回衙门,也吃不得酒,简单些就好。” 阿薇应了声“好”。 桌上,章振礼昨晚写的字也已经收起来了。 陆念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嗤笑了声:“如果那就是章大人的能耐,啧……国公夫人还真是,夸自家人夸得厉害了。 也不奇怪,国公夫人是位好母亲,母亲眼中,儿女做什么都是最棒的。 她对庶女那般好,对侄儿自然也是如此。 这事不能怪到章大人头上,是我因一位良母的爱子之心而有了过高的期待。” 章振礼险些气笑了。 千步廊一路过来,少不得出些汗,人也燥热。 他定定看着陆念,压着脾气,道:“让夫人见笑了。” 陆念抚掌,哈哈笑了声,抬脚走了,留给章振礼一个嚣张的背影。 章振礼一口气下不去又上不来,着实堵得慌,闭着眼按着眉心缓了缓,听到沈临毓走进来的脚步声才又舒展开来,恢复如常。 “王爷想说的是什么事?”他问。 沈临毓道:“想请章大人仔细看看冯正彬的那份遗书。” 章振礼一下子没有领会:“那案子……” “冯正彬的死一并被归为了科举舞弊案,这其中有圣上的考量,”沈临毓清了清嗓子,“但我们做臣子的,能弄清楚的地方还是再多费些心,说不准哪天圣上突然问起来了。 此前确实也没有多少新的方向,得知章大人擅长书道后,我才有个这个念头。 章大人多年练习,想来是练过金体,冯正彬的那手字和他的遗书,写得到底如何,我想还是让章大人这样的内行人看看。” 章振礼的呼吸一紧。 今早送去长公主府的那些字,行草楷各色都有,是他自己的参悟,并没选择临摹的大家字体,更不会有金体。 本以为,书道会开始时,长公主或许会让他在相国寺中当场书写,却也不一定会点金体来刺激圣上,但章振礼着实没想到,沈临毓今儿就等着他了。 偏偏还是这么的名正言顺。 沈临毓取出那封遗书,展开推到章振礼面前,另一边,又摊开了抄写到一半的经文。 “还有这一份,”沈临毓道,“从冯家抄出来的,多年以前冯正彬用金体写的文章。” 一溜儿排列在面前,章振礼不看也得看。 他毕竟是行家,对金太师的字体又格外熟悉,一眼看去就能看出差异来。 “冯正彬的功夫不到家,”章振礼斟酌着用词,“金体不好写,他能写成这样也能得个中游。 早年间写得更好些,经文反倒是退步了,想来这几年中他很少用。 遗书……” 章振礼沉默了阵。 去年,他就看过这份遗书。 彼时粗略看了,认为遗书字体十分“暧昧”。 和抄写经书的字有七八分像,真要分析起来也能抓到不同痕迹,偏后半截龙飞凤舞,也能解释为寻死之人那不同于平日的心境使然…… 这案子不经过大理寺,又牵扯着冯正彬那位姓金的原配夫人,章振礼没有一笔一划和诸位官员分析的想法,因而根本不掺和。 显然,半年多以后,遗书再次放在他面前时,他不能单纯以一个“外行”的目光去评价了。 成昭郡王有备而来。 章振礼答得万般谨慎,他甚至还是用手指蘸水在桌上描画说明。 阿薇隔着窗户看见了,抬眸冲陆念眨了眨眼。 陆念心领神会,一面损着“章大人好生客气”,一面大步进去从架子上取了文房:“昨儿就不肯用这的笔墨纸砚,但我告诉你章振礼,你爱嫌弃不嫌弃,我家桌子台面是用来吃饭的,不是给你当画板的!我嫌弃你用它写字!” 章振礼一张脸倏然涨红,被陆念震住了。 沈临毓抿着唇才没有笑出声,偏过头不去看章振礼的神色。 视线落向窗外,他看到了阿薇。 阿薇在廊下笑得眉眼弯弯,甚至无声地,替陆念鼓了鼓掌。 陆念依旧自说自话,骂完了人,她添水研墨,纸张铺开。 笔架摆到章振礼面前,陆念一字一字道:“不客气!” 感谢书友风雨烟波如浩渺的五千币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55.0122晚点更 0122晚点更不是请假不是请假不是请假。 事情多,时间有点乱。 我尽量早点,大家晚上见。 156.第146章 是他先前小看了陆念(两更合一) 陆念是故意的。 章振礼很清楚这一点。 借题发挥,三分闹八分,只要有能发作之处,哪怕就是芝麻蒜皮那么一丁点,她都能给闹个大的。 章振礼不愿意留下金体的字迹给人观察研究,偏偏,陆念就是有各种理由把笔往他手里塞。 还是失策了。 章振礼想。 广客来毕竟是陆念的地盘,他在这里自然而然失了主动。 若是留在大理寺,想来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愣头青敢往他手里塞笔。 陆念又是得意的。 章振礼看得分明,陆念很满意自己抓机会、或者说创造机会的能力。 这的确是一种能耐,很多人没有,只会在事后懊悔当时为何没有如何如何。 也有一部分人,他们并非看不到可乘之机,却豁不出去。 陆念敢抓,也敢豁出去,她不看重那些所谓的礼数、规矩、脸面,她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章振礼看了眼面前的笔架,又抬起眼皮,目光沉沉落在陆念身上。 他看到的陆念眼底的肆意,张扬又外放,满是挑衅。 很生动。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章振礼不由皱了下眉头,颇有些意外。 他其实并不欣赏自说自话的人,甚至有些反感——比如说他的伯母安国公夫人韩氏。 韩氏是个自我主张十分强烈的人,喜恶分明。 喜欢的如章瑛,她疼到了眼珠子。 不喜的如陆念,光是章振礼就从她嘴里听了一堆闲话了。 嘴碎、自以为是、分不清局势,这是章振礼对韩氏的看法,但在陆念身上…… 章振礼思量了番,她们是不一样的。 区别在于能力。 伯母的抱怨只是抱怨,陆念、陆念在有的放矢,她骂人也好、挑衅也罢,都有她的目的。 一个明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做什么、该疯就疯的疯子。 难怪那位入主定西侯府多年的岑氏侯夫人会败在她手上。 章振礼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情绪依旧平稳,才道:“有劳陆夫人了。” 是他先前小看了陆念。 他不能被陆念激怒。 陆念目的达成,火气却未散,转头与沈临毓道:“昨儿就没闹明白章大人喜好什么文房,我这儿净是些给小囡耍玩、难登大雅之堂的开蒙物什,这事儿还得劳烦王爷,之后说说衙门里头惯常用的都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也好照着备下,省得这桌子再成了画板。” 沈临毓客客气气的:“官署衙门里用的也都是寻常之物,夫人若要备旁的,从府里随便取些来就可。” 陆念从善如流:“我父亲书房里用的?可!” 说完,陆念转身出去了。 沈临毓给章振礼换了只茶盏,重新倒上新茶,自己也续了盏。 抿了口,他慢条斯理地道:“定西侯书房里有块砚台不错,若是陆夫人回头拿来了,章大人可以来看看,我先前见过,很有些意思。” 章振礼的喉头滚了滚。 几句话间,竟是把他下次再来的由头都给寻好了? 但这等小事,拒绝又显刻意…… 是了。 这些时日就是次次被架住,全是些本不该应下,但拒绝又更突兀的事。 沈临毓把他的反应看在眼中,又把话题拽了回来:“先前说到哪儿了?是了,金体的笔锋运用,还请章大人再仔细同我说说。” 有笔有墨,字落于纸上,再不似那水渍能轻易擦去。 章振礼写得很是注意,只说冯正彬的经文与那遗书的相同、不同之处,避开去说冯正彬学到了金体多少能耐…… 随着讲解深入,他也愈发注意到,经文和遗书十之八九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哪怕仿写得非常好,又有那“寻死”之前疯狂的龙飞凤舞作为掩饰,但行家细究起来多少能抓到些线索。 也就是说,冯正彬是被杀害的。 凶手的身份,一直都是众说纷纭。 与岑文渊起了嫌隙,尚书之位的竞争对手,为金夫人报仇,又或是对付岑文渊道路上的一环…… 章振礼吃不准。 他看到的是行凶之人的大胆。 对方不止写得一手好字,也极其会拿捏心理。 正是这种似是而非、雾里看,才让冯正彬的死放得那么大,有那么多的议论,能让各方去取所需。 团团迷雾起,各方皆有动机,反倒是让那真正的凶手藏身于雾里,全身而退。 也不晓得他眼前的成昭郡王,到底是冯正彬之死的利用者,还是谋画者…… 若是谋划者,王爷敢把这“遗书证据”拿出来,可见底气十足。 查天查地,查不到他头上。 啧! 思量间,他听见了外头清脆的笑声。 那个被唤作小囡的孩子,不晓得在做什么,自己笑个不停,引得陆念也哈哈大笑。 一大一小,闹得厉害。 有些吵,但却不叫人烦。 待阿薇端着食盘进来时,那张铺开的纸上已经写了不少了。 大部分是单个的字,还有偏旁。 章振礼几乎是松了一口气,借着吃饭把桌上的文房都收了。 用过了饭,沈临毓一副不着急走的模样,章振礼以“大理寺还有事”为由,起身告辞。 前脚才出屋子,后脚正好遇着从前头过来的陆念。 陆念毫不掩饰自己的困乏,半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今儿客多,我楼上那雅间都得让出来,歇觉的地方都没了。 章大人吃完了?那我让人把那屋子清出来,还能叫我再歇个午觉。” 章振礼见状,道:“王爷还在。” “没事儿,”陆念懒懒散散道,“王爷好说话得很,给把杌子,他在廊下也能坐着。” 有心试探,章振礼笑着道:“王爷还真是常客,自在得很。” “吃喝拉撒,谁也离不了,吃个饭的事儿,那么拘着做什么?”陆念瞥了他一眼,“拘束的都成不了常客,像章大人这样的。” 章振礼挑了挑眉。 陆念困得哈欠连连,眼角都是润的,一副懒得再废话的样子:“不然呢?我好好一家酒肆,还得管起文房来了,我怎么不干脆开办个书社? 行了章大人,不如你自己收拾些文房送来存着? 你看我们的常客,有自己带酒来吃菜的,也有自己带菜来吃酒的。 都是生意,我不赶客。 但你下次再拿我的桌子当画板,我定轰你出去。 丑话说在这儿了,真被我拿扫把赶出去,丢人现眼可不赖我们广客来。” 说完,陆念绕过他直直进那屋子里去。章振礼看着她的背影,心想,陆念绝不是危言耸听,这人真干得出来赶客的事。 不愿意在陆念母女的地盘被拿捏是一回事,他还没有摸透王爷和这对母女到底在卖什么药、还得再来又是另一回事。 章振礼收回了视线,往前头去了。 另一厢,陆念口中的把雅间让了人、本就是随口一说,待拿起章振礼写的那张纸后,她眼中的困倦散了。 只是,她看不出其中子丑寅卯。 待阿薇进来了,她把这纸交给阿薇,自己往墙边榻子上一躺。 隔着落地插屏,完全挡住了桌子那头,陆念能听见阿薇和沈临毓的说话声,但彼此都看不到对方。 陆念没有任何不自在,闭目养神,只等那两个懂书道的分析出结果来。 不自在的反而是沈临毓。 是,他没有任何越矩之举,和阿薇姑娘说的亦是正经事情,没有任何不可见人之处,更何况其实也看不见陆夫人。 但是,他问心有愧。 陆夫人毕竟是阿薇姑娘的母亲,只这一点,就足够如芒在背了。 阿薇仿佛全然未觉,一门心思琢磨那字。 “看得出来他极其谨慎。” “他只写冯正彬与金体不那么符合的部分。” “他能分得那么清楚,也能看出他对金体足够熟悉,这儿明明没有金体字帖,他却了然于胸。” “从他短短时间里临摹外祖母的字,以及今日所表现出来的来看,他对此的确十分有天赋、也勤勤恳恳打实了基础。” “他是不是送了些旧作到长公主府?等看过他别的字体,想来能更好地看出他的水平。” “我想,他应该有能力仿金太师的字、仿得有筋有骨。” 沈临毓听着她的声音,收敛心神,颔首道:“他越是防备,就越知道这手字会透露出什么来,他心里多少有数。 若当初不是他仿造了笔迹,他明知道我疑心什么,更应该祸水东引。” 朝中擅长书道的人说少还真不少,各有所长而已。 金体又是曾经官员间大肆盛行过的,完全可以多扔几个名字出来。 他没有那么做,是因为他很难撇干净。 写得了金体,宝源钱庄的路子,章振礼全占了。 阿薇放下手中纸,轻声叹道:“他不会认。好在也就是个验证,并不会拿来当突破口。” 验出来安国公府应当就是陷害了金家的真凶,这就算是成效了。 沈临毓也在思索。 到此刻为止,他没有一个对安国公府使劲的由头。 岑文渊犯在他手上是因为科举舞弊,但安国公和章振礼没有。 毕竟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府,发难也要站得住脚。 章家,可不是新宁伯府黄家那样、屁股都没擦干净的新贵。 揪住安国公府的尾巴,用名正言顺的由头摁住他们,再借此顺理成章地拐到巫蛊案上,这其中每一步都要走得踏实…… 巫蛊案这把剑,早亮、晚亮,都很讲究。 一边思考,他一边喝了口茶。 这茶开胃又消暑,让人千丝万缕的心思都不由地沉静下来,脑海轻松的同时,周遭人事反倒越发显得夺目。 沈临毓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阿薇身上。 她微蹙的眉头,她抿着的唇线,她眼神中的专注…… 他犹自入神,直到阿薇转眸看过来,目光对上,沈临毓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赶紧回头看了眼陆念的方向。 八仙过海的插屏阻拦着,这叫沈临毓顷刻间舒了一口气。 阿薇把他的这般动作看在眼中,不由觉得好笑起来。 “做贼心虚。”她道。 沈临毓一愣。 阿薇又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临毓无奈地笑了下,正想承认下来,就听阿薇又开口了。 她说:“我说的是章大人。” 沈临毓:…… 啼笑皆非。 却又想,这般揶揄说话的阿薇姑娘灵动得很。 行吧。 她觉得有趣就好。 之后几日,相国寺水陆道场按部就班地推进着,而书道会题字的“好事”落到了章振礼的脑袋上。 各家各府的,听闻这等机会是安国公夫人“巧遇”长公主求来的,一时间扼腕不已。 “惯会钻营!以前就晓得讨皇太后欢心,谋了不少好处。” “我怎么听说,说她在长公主那儿不是很得青睐,怎么就……” “我是没她有本事,特特去巧遇。” “人家安国公府可上心了,不止国公夫人去求了长公主,章少卿近来不也和郡王吃酒吗?” “那章大人去了好几次广客来吧?王爷是那里的常客,章大人也照顾广客来生意。” “听说是章少卿和陆家那个癫的,有些不对劲啊……” “我前儿和定西侯府的世子夫人遇着了,人家说了,大姑姐的事儿、她不知道,也管不了,话里话外的,我左听右听有那么点意思。” 桑氏到底透了些什么意思,没人说得明白。 但各处话传话的,转了好几道,也不会有多少原本模样。 有“积极”的去问了陆骏。 陆骏喝了一点酒,不醉,却被“章少卿”、“新姐夫”两词弄得直觉得自己喝干了三酒坛。 他正要跳脚,恍惚间突然想起了阿薇从前说过的话。 “我母亲这个年纪守一辈子,我那地下的短命爹可不配这等好福气!” 他也记得自己说过的。 “既与他们余家不相干了,有什么不能再嫁的!” 大姐的疯病有很多原因,但余家绝对脱不了干系。 发起病来六亲不认,甚至都要自残了,或许、或许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大姐的病能好转起来。 再说了,就大姐那脾气,成不成、好不好,轮得到他这个弟弟多嘴吗? 除了阿薇能出出主意,连他们的父亲,都不能在这事上指手画脚。 陆骏想明白了,只道:“随我大姐高兴。” 于是,这话又转几圈。 等安国公夫人去相国寺上香,遇着他府老夫人时,人家皮笑肉不笑的是“你那侄儿终于想好要续弦了?” 安国公夫人猛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本章完) 157.第147章 我一个寡妇要什么名声?(两更合一求月票) 夏日午后,蝉鸣刺耳。 安国公夫人问:“续什么弦?” 成国公夫人只当她装傻充愣,笑道:“和定西侯那女儿、是叫陆念对吧?” 蝉叫得更响了。 震耳欲聋里,安国公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向她打听的成国公夫人。 “这蝉叫得我耳朵不好使了,”她扯了扯嘴角,问,“你再说一遍,我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成国公夫人走近了些,几乎凑到了对方耳朵边上:“我说,你那侄儿怎么就和陆念凑一块了?” “谁家传出来的消息?”安国公夫人忙问。 成国公夫人不信她这一套,心里腹诽两句,嘴上道:“侄媳妇走得早,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家侄儿的确该娶位填房。 我早些年就劝过你,还厚着脸给你牵线,不是我说,振礼的出身、模样、才学和官运,便是未出阁的姑娘都能娶。 可谁让我牵线的,你都瞧不上呢?还说振礼无心续弦,这一拖就拖了好几年。 现在他倒是想明白了,可怎么就惦记上那陆念了? 他不是常去陆念那酒肆吗?听说陆念的弟弟、弟媳都心里有数。 我也不是说寡妇不好,实在是陆念那脾气……” 安国公夫人死死咬住了后槽牙,才没有让脸彻底垮下来。 如此大事,她怎么不知道?! 振礼头一回见陆念、头一次去广客来,还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依照国公爷的吩咐安排的,目的是试探。 怎么试探来试探去,竟有了这等传言?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应当不是振礼。 振礼明确知道“见”陆念是为了什么,且陆念和振礼先前那媳妇完全不一样。 难不成是陆念? 她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安国公夫人原就看不上陆念,自认是为了余如薇和郡王走得近、而捏着鼻子同那母女两人往来,但表面上你好我好的,便是那母女不在面前,她也不能对着旁人破口骂陆念。 只能暂时忍下来,安国公夫人硬着头皮挤出三分笑:“我倒是没有听振礼提起,可能是外头猜来猜去猜错了吧?当然了,振礼若是想要续弦,我和国公爷肯定支持他。” “他要真看上陆念呢?”成国公夫人问,“那么能兴风作浪的入了府,你不担心啊?” 安国公夫人深吸了一口气。 对方就是来看笑话的。 她心知肚明,且十分客气地给了台阶、不愿意深谈此事,偏来人不依不饶。 安国公夫人又不是什么好脾气好嘴,当即啐了口:“她来我章家兴什么风作什么浪?我又没有毒杀她亲娘!” 说完,她转身就走,一路回到厢房里,捂着胸口骂个没完没了。 骂故意看热闹的“狗拿耗子”,骂安国公“神神叨叨的天晓得打什么主意”,骂章振礼“猪油糊眼了怎么能被陆念算计上”,最后大骂陆念“一个寡妇还行狐媚事”。 这下子,上香也没了心境。 回到府中,章振礼还未散值回来,安国公倒是在了。 安国公夫人气势汹汹杀去讨要说法:“叫振礼去试探,怎么就有这么离谱的传言? 今儿被人问到脑门上了,我都毫不知情! 这事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答应!” “你这是着什么急?”安国公摇了摇头,“郡王爷十之八九就是为了那案子,那两母女也是有备而来,就这仇怨夹在中间,还能结亲? 根本到不了那份上,也谈不上我们答不答应。 你就别管外头传什么了,振礼不会拎不清。 倒是你,夫人呐,我还是得劝劝你,我晓得你想讨长公主欢心,可长公主和郡王爷是母子两人,王爷若是对那案子咬紧了不放,你怎么讨好长公主都没有用! 越凑上去,越麻烦。” 安国公夫人听不得这种话。 这对老夫妻不欢而散。 传言能到安国公夫人这儿,自然也落到了定西侯的耳朵里。 离谱! 实在离谱! 陆念和阿薇把章振礼当“凶手”看,定西侯对此心知肚明,还是被同僚们或打听或关心的询问弄得晕头转向,好似自己又要得一位东床快婿了。 以至于,散值时在正阳门下刚巧遇着章振礼,他笑脸不对、冷脸也不对。 这哪是岳丈见女婿? 女婿见岳丈也没有这么忐忑的! 这个念头从脑海里划过,气得定西侯脑壳发胀。 屁的女婿! 真是流言猛如虎! 章振礼反而坦荡许多,向他行礼道:“给您和令爱添麻烦了。” 定西侯打量他,问:“章大人是个什么想法?别怪我说话重,这事胡闹不得,流言伤人。” “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定西侯的脸黑了个透。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想大骂章振礼,可一想到他并不知道阿念的计划,又只得先忍下,急匆匆赶到了广客来。 “那些传言到底怎么回事?”定西侯问。 雅间没有旁人,只陆念一人躺在榻子上休息,阿薇去后头厨房里了。 临街的窗户原本大开着,能听见外头的热闹。 定西侯怕声音传出去,特特关上了,还压低了声音,偏着急压得不太好,以至于问个事儿问得像是兴师问罪。 陆念瞥了他一眼:“传言怎么了?” “先不说阿骏,他耿得都冒傻气了,”定西侯道,“阿骏媳妇却是个机伶的,她那么模棱两可,是不是你让她……” “是啊,我让她那么说的,”陆念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安国公那两叔侄不好对付,不给下点猛药,钓不出我要的消息来。” 她和阿薇仔细琢磨过。 安国公府看起来很稳固。 安国公信任章振礼,章振礼“包容”废物弟弟,安国公夫人和章瑛母女情深。 不管其中多少纸钱多少真心,这座灵堂棚子从表面上看,宽敞又风光。 想要棚子塌下来,那一脚要踹得又狠又准。 偷龙转凤就是那根最要命的支柱,踹到位了,噼里啪啦劈头盖脸,底下的人谁也跑不了。 准头有了,“证据”这一狠劲还缺些。 城府深沉的章振礼,最知内情的安国公夫人,都不是好的突破口。 章家眼下最好撕开的其实是章瑛。可章瑛不露面。 陆念不能杀上门去,她们要等章瑛主动出来。 “都传到您耳朵里了,”陆念道,“离章瑛知情也不远了。” 定西侯不晓得她找章瑛做什么,陆念亦没有细说的意思。 他只好道:“章振礼也不是善茬,他这个年纪能做得了大理寺少卿,可不全靠安国公的荫泽,他有能耐。” 陆念笑了起来:“他若不放任,这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能传得这么快? 我拿消息钓章瑛,他嘛,他是心虚又自负,一面知道自己害过金太师、怕被郡王爷算账;一面又觉得可以拿捏我、以至拿捏住阿薇,我们两人信了他,王爷就失了棋子了。 他想得挺美!” 定西侯听她在这儿分析状况,听得又是无奈又是头痛:“所以你就让他追着你跑?” “不然呢?”陆念从榻子上坐起来,一双凤眼傲气十足,“不是他追着我跑,难道是我追着他跑?我可没给他一点好脸色,男人都是狗东西,好言好语的不在乎,踹他两脚才长记性。” 定西侯:…… 阿骏以前怎么说阿念的来着? 路过的狗都要骂两句。 看看,现在明明在骂章振礼,但他怎么觉得,把他和阿骏也一并骂在里头了? 定西侯不至于为这几句骂和陆念争。 他就是心疼:“那也不用拿你自己的名声……” “我一个寡妇要什么名声?”陆念打断了他的话,“我当姑娘的时候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名声。” 定西侯无言以对。 这是实话,阿念说得很平静,她在陈述,而不是故意挑衅撒事。 也正是因此,定西侯才愈发心里难安。 “安国公是只老狐狸,就像宝源钱庄,不少人都知道背后八九就是他们章家,但没有证据。” “有罪、无罪,看的是圣上的想法,安国公和金太师算起来井水不犯河水,只是金太师坚持为废太子奔走,让圣上不满意了,安国公为圣上分忧、布了那么一局。” “道理上能说得过去,且用宝源钱庄也是在暗处向圣上表明了忠心,这功劳换不来奖赏,但起码要雁过留痕,不然圣上怎么知道他忠呢?” “可仅仅为了尽忠、不图回报,我越琢磨安国公越觉得他不是这种人,他在巫蛊案里的牵扯不会只有陷害金太师。” “王爷应当也是一个想法,只是安国公在几位殿下间一直不偏不倚,王爷这几日没少和殿下们走动,我估摸着是借皇太后冥寿的由头、在试探殿下们和安国公的往来。” “可是,难啊,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揪出来。” 定西侯说到这里抹了一把脸。 他也想多出一份力,但这事真不是光靠念头就能成的。 讲机会,讲运气。 比他排兵布阵都困难。 他也不怕难,就是觉得慢。 他这头慢了,阿念急脾气就要快,带着阿薇蒙头杀出去。 战场上是有奇袭制胜,但奇袭危险啊! “若是靠那些朝堂上的线索能把事情理顺了,也就不用你走这一步棋了。”他叹了声。 陆念眉头一蹙,直接道:“您在这儿说说就算了,别叫阿薇听见了,好像我为她付出多大代价似的,无端端伤她的心!” 定西侯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这是我们娘俩的事,您不用管,”陆念嗤笑了声,“也千万别自以为是地要为我好,您为我好、为出来的坏事还要我给您数数吗?” 定西侯不用陆念数,他自己都数得明白。 小事且不说,最严重的两桩,清清楚楚。 他自以为应该续弦照顾年幼的子女,自以为岑氏和白氏关系好、与两个孩子也熟悉,更能让他们接受,却娶回来了杀妻的真凶,伤透了阿念。 他自以为应当让阿念嫁得门当户对,京里寻不到好的了就往外头寻,自以为蜀地余家世家风范,是个好夫家,坚持让阿念远嫁…… 就这两桩“自以为是”,他在阿念面前就抬不起头来。 “阿念……”定西侯唤了声。 “您歇歇吧,”陆念全然不为所动,“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得到什么。 明面上,一个寡妇、一个鳏夫,门当户对的,我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没有坏人姻缘,没有害人子女,顶多就是耍着玩。 背地里,他不仁,我也不义,半斤八两的玩意儿,看最后谁厉害得过谁。 怎么也比我拿刀子捅继母,让您省心吧?” 定西侯靠坐在圈椅上,双手压在眉心,沉默半晌。 外头传来敲门声,定西侯回过神来,被陆念拿眼神一横,赶紧起身去开门。 进来的是阿薇。 阿薇手上端着食盘。 过水了凉面,拌了鸡丝黄瓜丝,一碟生米,另配了浓浓的辣油。 “正和你母亲说章振礼,”定西侯谨记着陆念的话,只道,“之前遇着他,他还跟我说什么‘以后的事情说不准’,呸,气死我了!” 阿薇笑了下:“您憋着气,等下出去的时候,千万要怒发冲冠。” 面香油辣,大热的天,吃得定西侯满头大汗,等他离开广客来时,一张脸又黑又红。 西街上不缺认识的人。 定西侯眼皮子一掀就瞧见一人。 还不等他走过去,那头已经忙不迭迎上来:“什么事把侯爷气成这样?哎,这不是令爱的那酒肆吗?怎么?父女又吵起来了?” “吵个屁!”定西侯凶巴巴地,“臭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根本说不通!反正我管不了她,她爱怎样怎样去!” 定西侯临街吼完了,往轿子里一坐,就此回府。 留下那听了一嘴热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之间有了判断。 “看来确有其事。” “先前正阳门那儿,章大人对着侯爷就没有否认,这是在女儿跟前又得了准信?” “章大人才俊,门当户对,鳏夫和寡妇,侯爷有什么不满意的?” “是啊,这不是好事吗?” 转过天来,密切关心着外头传言的安国公夫人把茶盏重重按在了桌上:“好什么好!” 章瑛正陪她说话,闻言愣住了。(本章完) 158.第148章 我今天要和她讲道理(两更合一) 第148章 我今天要和她讲道理(两更合一) “这是哪儿传出来的浑话?”章瑛不解地看着安国公夫人,“大哥和那陆念?这八竿子能打到一块?” 章瑛一个字都不敢信。 她大哥不说多么得清风霁月吧,也是才华出众、进退有度之人。 章瑛还在闺中时,就有几个手帕交悄悄与她打听章振礼。 倒不是有多少孟浪言辞举动,少女怀春,对出色的少年总是会多看两眼。 章瑛为此自豪。 无论是直接的、还是转弯抹角的,问到她这儿了,她就会把章振礼夸上天去。 虽说,大哥对二哥更照顾些,但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兄弟相处肯定会比兄妹亲切些,二哥又是嫡子,作为堂兄的大哥多关照他,合情合理。 况且,大哥待她也很不错,会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章瑛偶尔看书看不明白,哪怕是稀奇古怪、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话本,她拿去问大哥,大哥都会抽出空来,看过后耐心给她解释。 大哥不止待她好,大哥还给她在姐妹间长脸,这叫章瑛如何不得意? 而陆念,是章瑛闺中最不喜欢的那一种人。 如今这个年纪,也一样不喜欢。 现在外头的流言蜚语中,把她最好的大哥和她不喜欢的陆念,凑在了一块? 章瑛全然不敢信:“母亲,我可不要陆念做我嫂嫂。” “我还不要那样的侄媳妇呢!”安国公夫人啐了一口,“振礼真是,被那狗皮膏药黏上了,还能撕得干净?国公爷出的什么破主意!” 章瑛问:“父亲的主意?” 安国公夫人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讪讪笑道:“他们男人的事儿,我哪里知道?我倒是想仔细问问,国公爷就是不肯细说,只说振礼有数。” 章瑛便劝她:“大哥应当有数的吧……” “谁知道!” 安国公夫人的脾气又上来了,她在章瑛跟前原也没有藏事的想法,很多话都是冲口出来的。 “说的是接近她们、去打听些事,谁知道有没有打听出来。”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指不定就被迷了眼了!” “我还当他对朱氏念念不忘,前些时日我问起来,振礼话里话外,也是很满意朱氏那温柔懂事的性子。” “阿瑛你说说,你大嫂朱氏,和那陆念,能是一种人吗?” “那才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可就是这打不着的,才最会勾人魂!人这东西,一个个的骨子里都贱!” “其实啊,我早就猜到会有这个可能了,新鲜新鲜,谁不爱新鲜?!” “振礼会上套,也不稀奇。” 章瑛怕她气过了,忙道:“您要骂就骂男人去,何苦把您自己都骂在里头?” 安国公夫人朝天翻了个白眼。 章瑛与她拍背顺气,其实也不意外她的说辞。 能说出“若我是长公主,我有一个当皇帝的哥哥,我养十个八个的男人,谁听话谁待着!”的安国公夫人,真挑起面首来,能挑十个八个一条竿子上排排站的吗? 定然是各个八竿子打不着,全然不一样的。 “所以,母亲您的意思是,陆念在耍大哥呢?”章瑛问。 “不然呢?”安国公夫人反问道,“你信陆念那疯婆子真的有了二嫁的心,要跟振礼白头到老?” 章瑛想了想,道:“她故意的,大哥哪里会看不出来?谁耍谁还不知道呢!” “哎呦我的儿!”安国公夫人拍了她一把,“有个词叫明知故犯!男人呐,心痒起来不管不顾的。 你以为都跟岑哲似的,一门心思都扑在你身上? 岑哲耿,所以你看,好好一个老来子,还不如那庶孙风光! 好事没有轮着他,岑家倒霉起来,他也跑不掉。 但外头,那的海了去了! 不说别人,就说陆念那个爹,看着对妻子敬重吧? 除了发妻死后立刻续弦,好像也挑不出毛病来,续弦也是为了有人照顾年幼子女,但是你看,他离京驻军不也养了个小的? 要不然,他哪来的小女儿?嘿,他家有意思了,妾给别人当婆娘,女儿管别人叫爹,这么大了才认回来!” 安国公夫人越来越来劲:“还有你爹! 国公爷年轻时候,府里不也是这个姨娘那个偏房的?烦得我恨不能都打出去! 现在怎么消停了?还不是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要不然,你还能再多好几个姨娘!” 章瑛抿唇。 安国公夫人后知后觉,脸上也不大自在,找补道:“说来也就你姨娘温良恭顺,可惜生产时伤了身,一直没养好,要不然,也能多享享你的福。 说来说去啊,我就是怕振礼犯糊涂,那陆念就不是个善茬。 我是捏着鼻子与她交好,再怎么样,陆念也算计不到我什么。 国公爷非让振礼去,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况且,要安国公夫人说,羊也是披着皮的狼,男人就没什么好东西! 闹到最后,满城流言蜚语,难道他们安国公府真让陆念进门? 怄死她算了! 章瑛压下心中那点情绪,问:“母亲,我只是不懂,我们和陆念无冤无仇的,她做什么耍大哥玩?父亲到底要让大哥打听什么?” “谁知道呢?”安国公夫人摇了摇头,“要我说啊,官场上浸了魔,看谁都不怀好意。” 她的确不了解安国公的那些弯弯绕绕,至于安国公提到的王爷查案那部分,安国公夫人认为是丈夫小心过了头。 再者,那些陈年旧事,也不用让阿瑛知道。 怕冲动间又说出些不合适的来,安国公夫人按了按太阳穴:“说得我心烦意乱,头也痛! 我又不是拦着振礼不让续弦,但若是叫个搅事的缠上,这日子有的闹了。 他们男人的事,我是不懂,我就指着家和万事兴。” 章瑛替她按压额头,顺着说了好些话。 安国公夫人不再提了,但这事儿压在章瑛心里,始终不大舒心。 思来想去,转过天来,章瑛把儿子岑淼叫来嘱托了几句,便叫他去寻章振礼。 等了半个多时辰,岑淼回来了:“我照着您说的,问大舅舅能不能给我买广客来的点心,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章瑛一口气堵在心口。 大哥不会不知道外头的流言蜚语,但他压根没有避嫌的意思,还要往那头去…… 大哥和陆念,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瑛不是个沉得住气的,她自己去了广客来。马车停在西街口。 今儿附近胡同中有官宦人家办寿宴,从上午起,请的舞狮班子就让街上热闹起来了,一直都是锣鼓声、喝彩声不断。 陆念就坐在临街窗户下,兴致盎然地看,看得高兴了,还让闻嬷嬷下去给赏钱。 喜得那狮子对着广客来的大门不住地点头眨眼,逗得陆念哈哈大笑。 阿薇陪着看。 母女两人脑袋挨着脑袋,点评狮子的身姿,又说布置的采青不晓得何时开始,那主家有意思,采青采的是寿桃包子,再说下去,便是包子还是小了些,阿薇下回给我包个比锅还大的。 正说到兴头上,那辆被看舞狮的人群拦在外头的马车上下来了章瑛。 陆念看见了,叹了口气:“早不来晚不来,我看得正高兴,她来了。” 阿薇莞尔:“您就当做个添头。” “不一样,”陆念恋恋不舍地从狮子灵动的大眼睛上收回了视线,“我今天要和她讲道理。” 以德服人。 可比骂人累多了! 翁娘子把章瑛引到了雅间。 陆念看着她,指了指椅子:“稀客。” 章瑛坐了下来:“两看两相厌,可不就是稀客。” “是这个理,”陆念客客气气地,“你这么厌烦我还特特过来,说吧,为了什么事?” 章瑛开门见山:“你同我大哥到底怎么一回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很不满意?你讨厌我,所以接受不了?”陆念挑了挑眉,问,“说来,我和你年纪差了几岁,从前没有多少往来,你到底不满我什么?” 章瑛收在袖中的手攥了一下。 陆念又问:“当年人人都怪我无事生非,怪我闹得家宅不宁,可今日再看,章瑛,我闹错了吗?我为我母亲争一个真相,我错了吗?” 章瑛的眸子倏然一紧。 或许是陆念今日没有那么剑拔弩张、话中带刺,没有叫章瑛觉得那么不舒服。 她稍稍平了平心境,道:“我觉得你厉害,为母亲报血仇,这往哪儿说都没有错。” 陆念轻轻笑了声,问:“哪怕因此牵连了你?让你也成了寡妇?” 章瑛道:“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岑家的倒台怨不了陆念。 当年下毒的岑氏,科举舞弊的是岑太保,岑家倒在了公爹那无尽的偏心上。 “你看,道理你都懂,”陆念看着章瑛,一针见血地点出来,“你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你一直看不惯我的性子。 说好听些,我张扬肆意,随心所欲,说难听些,我想掀桌就掀桌,现在变本加厉了,我想发疯还能发疯。 我当年那么张牙舞爪都还活蹦乱跳的,是很碍人眼。” 章瑛的呼吸一凝。 陆念看在眼中:“我们这些贵女看着是风光,但这风光也不是那么好得的。 得听话、乖巧、温顺、得体,得让长辈们拿得出手,才能得许多夸赞。 你其实已经很好了,不说庶女,许多嫡出都没有你受宠,你哪怕娇纵些,安国公夫人还是把你当宝贝看。 可你也不能恃宠而骄,嫡母、隔了一层肚皮,你不敢肆无忌惮,怕这份爱哪天就收回去了。 你的娇纵得把着度,娇得刚刚好。 所以你看不得我这样的,我什么也不怕,我不用讨任何人欢心,我想闹就闹了。” 章瑛的肩膀绷得很紧,陆念又往章瑛的心里扎了一刀:“是了,哪怕你嫡母宠了你几十年,你夫家出事,她积极地接你和你儿子回娘家,你确定她十分偏爱你、心疼你,你也不敢对她撒脾气,不是吗?” 章瑛的脸色泛白,但她又必须承认,陆念说的是对的。 她就是烦陆念的肆意。 她得意自己受嫡母宠爱,很多人都羡慕她,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也是存了很多心思去讨嫡母欢心的。 姨娘虽然走得早,但嫡母很容易讨好,章瑛为此受益,同时也对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的陆念看法复杂。 羡慕她的肆意,嫉妒她的大胆,可怜她的孤独,也高高在上俯视她的不幸。 现在,她的这些心境被陆念直接点出来了。 咽了下口水,章瑛道:“我和你说我大哥呢。 我承认我不喜欢你,你也直白点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你女儿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那就都直接点,是与不是,也别把我们当猴耍。” 陆念笑了起来:“我听你这意思,你也不会替岑家守一辈子,是吧?” 章瑛一时没有跟上陆念的思路,愣了下。 “正常,都是守寡的女人,没什么不能敞亮了说的,”陆念很是通情达理地冲她点了点头,“章大人为人做事的确不错,但要说二嫁…… 章瑛,我问你,你若再嫁,你会嫁给婆母小姑子烦你的人家吗? 年轻小姑娘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我们这个岁数,都是已经在前头那夫家吃过苦、受过罪的,还会心一热、随随便便往火盆里跳? 章大人的高堂是不在了,但你母亲不是另一个婆母吗?” 章瑛想起母亲的话,道:“我母亲可没有烦你,你们不是一起烧香拜佛吗?” “她满意我当佛友,未必满意我当侄媳妇,”陆念道,“所以说,这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也别往心里去了,你得她宠爱多年都还需小心孝顺她,别人就更难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再往深的说一句。 别家婆媳矛盾,男人若靠得住还能在中间周旋,这侄媳妇和伯母有矛盾了,章大人多为难啊。 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如母亲般养他长大的伯母,伯母是娘又不是娘,吵不得劝不了,还是那句话,亲生的不记仇,隔着个肚子,总归不一样。 你前头那大嫂一定脾气很不错吧? 还有你,你要是嫡出的,也不用想着什么讨好不讨好的了。 说来,我母亲是在我五岁那年被害的,你姨娘走时你多大?你对她有印象吗?” 年前更新时间控不住,但当天肯定会更新的。 过年期间或许会请一两天的假,到时候看状况,请假会挂条子,大家见谅。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59.第149章 这对母女,当真是不怀好意!(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49章 这对母女,当真是不怀好意!(两更合一求月票) 章瑛没有回答。 倒也不像是防备,而是突然间被问起来,让她无从答起。 哪怕,这个问题的第一句“走时多大”答起来很简单。 陆念不催促她,只给她添了一碗凉茶。 窗外,舞狮依旧十分热闹,人群时不时沸腾欢呼,突然间,似是那狮子采得了青,一声呼声响彻天际,也拉回了章瑛的思绪。 陆念抿了一口茶,再问了一次:“那时候,你多大?” “半岁吧?”章瑛喃喃着,她不太自在,只好抬手挽鬓角发丝来掩饰。 而她的头发一直梳得整整齐齐,并没有碎发散下来。 陆念恍然地点了点头:“只半岁?那你们母女缘分真浅,你对她没有什么印象也是情理之中的。” 说着,陆念还递了个台阶给她:“看看我那蠢货弟弟,他那时候三岁都稀里糊涂的。” 章瑛赶紧顺着着台阶,嘴上道:“三岁其实也记不得多少事情,小孩子嘛,忘性大。” “是这个理,”陆念格外的好说话,靠着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指腹,怀念道,“我也怕忘,五岁其实也没有比三岁好到哪里去。 那时还不会写,勉强认得了几个字,不能把母亲的事一一记下来。 我就让嬷嬷们给我讲,一遍一遍地讲。 讲她孕中如何期待我、期待阿骏,讲她早早给我们备下的衣裳玩具,讲她原本爱吃什么、只是怀着孩子只能忌口…… 嬷嬷们其实也认定我母亲是病故的,我说岑氏害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小孩儿无凭无据的挑衅与污蔑,但好在我们也就只在岑氏那一桩事上有分歧。 我想听我母亲的事,嬷嬷们就愿意讲给我听,我不止自己听,我还押着阿骏听。 我还让我父亲给我们讲。 岑氏要装良善,装和我母亲姐妹感情好,就不能拦着我们听。 等后来长大了些,会写字了,我把母亲的事儿都写下来。 可饶是如此,我也只记住了一部分,幼年很多事都随着年月忘了。” 章瑛安安静静听她说。 不掐尖张扬,也不故意惹事,她此刻不烦陆念,也不烦陆念说的内容。 做儿女的怀念母亲,总是会让人唏嘘几分。 “看我,自顾自说上了,”陆念似是回神了,笑了笑,又道,“这事上你我又不同。 你不好缠着安国公夫人问你姨娘的事,也不好问安国公。 应该也没有哪个嬷嬷会主动和你讲,你毕竟养在嫡母跟前,嫡母待你也好,总让你想起姨娘来、对你没有好处。” “是啊,”章瑛道,“是这个道理。” 幼时不懂道理,但阖府上下没有人会在她跟前提什么嫡出庶出,与她强调身份不同,她只天真的享受嫡母对她的关爱,开开心心就好了。 稍微长大了些,她自己意识到还有一位姨娘,主动向嬷嬷打听。 嬷嬷不敢说,章瑛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嫡母选来照顾她的。 事儿还是叫安国公夫人知道了。 母亲没有骂她怪她,只是抱着她流眼泪,说“我们母女几年感情、阿瑛莫要多想别的了”、“什么嫡出庶出,你生下来就是我养的,你就是我女儿”。 章瑛也就不敢再问了。 她只当没有姨娘。 再后来,她的想法又变了,因为随着年纪增长,她自然而然参加了许多贵女的宴席,认识了很多人。 没有谁敢低看她。 国公府邸,得宠,她得到的是奉承与恭维。 她得意于以庶女出身得嫡母宠爱,这就是她的本事、她的能耐,只要母亲爱她、护着她,那她就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人。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陆念却和她又提起了“姨娘”。 陆念深深看了章瑛一看。 自打说起“姨娘”,章瑛的话变得很少,陆念擅长从神色揣度人的心境,自是看出章瑛心思起伏。 “你姨娘怎么走的?”陆念故意问,“你半岁时,是因为产后体虚吗?” 章瑛道:“是这般说的。” “你们兄妹是前后脚出生的?”陆念又问,“我听人说,你们一个生辰。” “其实是差了两天,”章瑛道,“二哥比我早两日,后来才让我随了他的日子。” “挡灾?”陆念问道,“我就是好奇一问,外头有这样的说法。” 章瑛当然也听说过。 安国公夫人前头两个儿子都夭折了,怕这一胎也养不住,才会让庶女改了生辰挡一挡。 “外头乱猜的,”章瑛道,“生儿日、母难日,我姨娘是生我时伤了身子,母亲只是希望我过生辰时能开心些才改了。” 陆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要不然她高高兴兴给你过生辰,你想起姨娘来怅然,那就都不开心了。 说来也是赶了巧,生产日子离得近,府里肯定都紧着安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坐月子辛苦,也顾不上关心你姨娘的月子坐得如何…… 等出了月子,她一人照顾你们兄妹两人,是这样吧? 你姨娘养身体无暇顾及你,只能是嫡母养两人……” “是啊,”章瑛叹道,“两个刚出生的孩子,把我母亲累得够呛,哪怕有嬷嬷们分担,也十分辛苦。” 陆念又问:“想来也顾不上国公爷吧?” 章瑛一愣。 不自禁地,她想到了安国公夫人往日骂安国公的那些话。 “逗儿子积极,照顾儿子就跑了。” “我为了你们两个操劳,他抱着小的睡得安生得很。” “罢了,有人伺候他,也省得我再费精力,烦也烦死了!” 好坏都是父亲颜面,章瑛不好挂在嘴上,只给了陆念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陆念看懂了,嘴上阴阳怪气了声“男人呵”,又摇了摇头感叹着:“听你这么一说,当时那状况,你母亲疲惫,你姨娘可悲。” 章瑛的眉头微微一皱:“可悲?” “你设身处地想想,”陆念说得不疾不徐,声音沉缓,句句引人,“好不容易闯过了鬼门关,却因为身体亏空,孩子被抱走了。 她定然知道如此对女儿最好,养在嫡母跟前,能得最好的照顾,比在她这儿闻药味强,但总归会思念的。 你出生时是什么季节?” 章瑛被陆念的话吸住了心思,很快答道:“冬天。” “是啊,冬天,”陆念叹了声,“天冷,孩子才刚出生,总不能央求着抱来看一眼,万一受了凉可怎么办? 她只能忍耐着,若是有旁的事散心也就罢了,偏养病最不得劲,除了躺着还是躺着,脑子里不是孩子还能是什么? 见不着孩子,男人嘛,又不知道睡在哪个妾室屋里,她只能一日一日地等,跟自己说‘病好了就不是这样了’。 这身子骨若是能好转起来,还能有个底气,可日复一日的不好下去,连骗骗自己都做不到。 你说,她可悲吗?” 章瑛的眼睛睁大,连呼吸都是紧的。 她从来没有这般去想过这事。 陆念的话,像是推开了一扇门,让她看到了门后头、躺在病榻上痛苦度日的姨娘。 “我……”章瑛的声音有点颤。“她没有错,”陆念柔声道,“安国公夫人也没有错,抱你过去养完全是好意,是盼着你姨娘能好起来,只可惜最后是这么一个结果。 我就是想到你姨娘的境遇就心里憋得慌,我们都是当了娘的人……” 章瑛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 都是当了娘的人。 她生阿淼的那会儿,若是从疲惫中醒来、儿子不在身边,她是如何心情? 若是儿子被抱走了,她怎么也见不到,她会如何想? 没错,她养病吃药带不了儿子,那头能把儿子养得很好,但是、但是…… 谁不想见孩子? 谁不想抱孩子? 陆念说得对,她怪不了母亲,但她心疼姨娘。 那个除了知道叫“温碧清”之外,她勾勒不出一点形象的姨娘,在这一刻,章瑛很想去了解她。 长什么样? 什么性情? 有多么盼着她降生? 可曾给她准备过衣裳玩具? 爱吃什么,有没有忌过口? …… 可她能问谁? 她又敢问谁? 章瑛从雅间离开,情绪低落,人也有些走神。 陆念看在眼中,弯着唇轻轻笑了笑。 讲道理真的好累人。 还好,章瑛不是个榆木脑袋。 顺着楼梯往下走,章瑛在底下见到了阿薇。 阿薇“正”和翁娘子说话,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她,惊讶地道:“章夫人怎得面色这般白?莫不是天热不舒服?” “无事。”章瑛道。 阿薇扶了她一下,道:“夫人往后院坐着歇歇吧,您这幅样子回去,定要惹国公夫人担心,厨房里备了绿豆汤,您喝两口缓缓。” 章瑛这才没有拒绝,随着去了后头,依言在那小屋子里坐下,接了阿薇送来的绿豆汤。 不多时,翁娘子也过来,恳切道:“我们夫人听闻您状况,心下很是难安。 她和您讲起您的母亲与姨娘,原本不是为了让您伤心。 她说她本该下来跟您解释一番,只是她此刻亦十分怀念她母亲,怕凑在一块再多说两句,指不定全要被招出眼泪来。 她让您放宽心,您和嫡母感情深厚,您的姨娘在地底下也一定很是放心。 您也不一定非要去打听您姨娘的事,您自己过得好才是最要紧的……” 章瑛没有说话。 阿薇却是“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章夫人是在担心,若是您多问一些您姨娘的事,会伤了安国公夫人的心?” 章瑛闻言,抬眸看她。 “怎么会呢?”阿薇佯装不解,“身而为人,想要了解自己的来路,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夫人的嫡母与姨娘又没有冲突,了解姨娘,和孝顺嫡母,完全不矛盾。” 章瑛又喝了一口绿豆汤,心里叹了口气。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还天真哩。 再会拿捏似岑睦那样的人,在一些人情世故上,还是稚嫩的。 不似陆念,当过儿媳做了娘,不用细细分析就能明白她夹在中间的难处。 “天真”的阿薇道:“夫人您看,就像成昭郡王,他和长公主母子感情极好,但他对养了他一年的先皇后同样十分怀念。 还有他的生母,我也听他提起过。 长公主完全不会介意他思念生母和先皇后,这都是人之常情。” 章瑛的嘴唇动了动。 她没有发出声音来,但阿薇岂会猜不到她的想法? 不过是说“不一样”。 长公主和先皇后、生母,与安国公夫人和她姨娘,关系上是不一样的。 阿薇又道:“先皇后还在时,王爷还小,好似去中宫问安时,嬷嬷们还会主动与他说说生母的事…… 人嘛,不能忘本。 若不是岑氏害了我外祖母,舅舅那孝顺劲儿才不会被我母亲追着骂。 夫人倒是不用顾虑这些。” 章瑛一口一口喝完了绿豆汤,难得地冲阿薇笑了笑,只是笑意很勉强。 一如她此刻起伏的心。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她站起身来。 阿薇扶了她一把,先前温和的语气消了,再开口时如警告一般:“夫人就当我是小人之心吧,我听说,安国公曾有好几位妾室偏房。” 章瑛脚步一沉,愕然看着她:“你……” “是放出府去了,还是都……”阿薇点到这里,“否则,我想不透为什么您不敢问您姨娘的事。” 章瑛的脸色霎时像刷了一层白芨。 是挑拨吗? 如果她今日一进广客来就让她听这话,章瑛根本不会上这种当! 可偏偏,这一爪子藏到了最后,才忽然撕到了她的心房上。 哈! 这对母女,当真是不怀好意! 她知道,她明确知道这就是挑拨离间,就是要坏了她和母亲的感情,但她还是会往心里去。 那扇被推开的门再也关不上了。 哪怕章瑛抱着头转身跑出来,她的脑海里还是那个躺在病床上、可悲又痛苦的姨娘。 是啊。 她的姨娘是产后体虚走的。 父亲的其他妾室呢? 她们有的是病故,有的是生的孩子夭折后伤心过度倒下了。 到最后,国公府里,一个妾室也无。 到最后,养活的庶出孩子,只有她章瑛这么一个庶女。 她的姨娘,当真是产后体虚、油尽灯枯没的吗…… 章瑛不知道,不敢知道,又不能不去想知道。 浑浑噩噩被阿薇扶着离开,章瑛甚至没有注意到,后院角落里还站着一人。 那是沈临毓。 阿薇倒是看到他看,冲他轻轻点了下头。 来了来了。 书友们明天见~~—— 感谢书城书友hy_rc的打赏。 160.第150章 定是叫陆念挑拨的!(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50章 定是叫陆念挑拨的!(两更合一求月票) 送走了章瑛,阿薇回到后头院子里。 沈临毓已经不在先前那角落了,熟门熟路进了那屋子,喝着绿豆汤。 “翁娘子拿给我的。”见阿薇进来,沈临毓道。 阿薇点了下头。 等沈临毓慢条斯理喝完,阿薇问了声:“再续一碗?” 沈临毓没有回答,只是突然道:“我好像没有与你提过我的生母。” 阿薇抬眼看他,想到自己刚才与章瑛说的话,又想到沈临毓当时站的位置,服气地夸了句:“王爷好耳力。” 事实上,饶是沈临毓耳力的确出色,也不可能听见她们当时在说什么。 只是他擅唇语,角度正好能看到阿薇的嘴型。 最初几句,每一个字都很好分辨。 再往后,只瞧见樱唇启合,字形反倒是有些模糊。 尤其是在蝉鸣声重的夏日,想要静心分辨也成了桩难事。 沈临毓没有去解释这个,只是看向阿薇的眼睛,问:“那,阿薇姑娘现在有闲听我说说她吗?” 四目相对。 阿薇有一瞬的愣神。 说来,她本就是愿意听的。 正如她那日和定西侯说的那样,她和陆念够不着金銮殿上的事,但站在殿中的朝臣有家有业,后院才是她们两人的“术业”。 郡王爷也是御前重臣,又是皇亲国戚,他的来路,决定了他能在“助力”的位置上待多久。 了解得越多,行事才越能有的放矢。 可偏偏这会儿沈临毓主动提了,他的眼中没有紧迫,全是诚恳,却让阿薇升腾起一种“拒绝了就太不近人情”的感觉来。 像是被架起来了似的。 阿薇细细品了品,谈不上不愉快,就是多了三分忐忑。 很没有必要的忐忑。 抿了口茶,阿薇定了定心绪,开口时语调一如往常:“王爷请说。” 沈临毓很少与人谈及生母,斟酌了一番,缓缓开口。 “她姓程,余杭人。” “我不知道她原本叫什么名字,宫中名册上,她被唤作芍药,她原是西郊围场行宫里的养宫女,她们都是以作名。” “依照规矩,她一辈子都不会见着圣上,可她……” “圣上一时兴起临幸宫婢,历朝历代说来也不算多稀奇,帝王想到了就封赏,没想到就只当没这事了。” “我生母不曾得过封赏,那日后她还是养宫女,只是有了我。” “诊出身孕后,行宫管事不敢自作主张,报到了宫里,圣上让人送了些补身的药材就不多问了,还是先皇后拨了两嬷嬷到行宫照顾,在七个月时把人接到宫中。” “听说是皇太后发了话,照祖制,若无大状况,皇子皇女不得生在宫外。” “好似原本皇太后还要求过生子后晋封,为了个品级和圣上还有些意见相左,但我生母难产故了,这事儿也就不用争了。” “那时也有质疑我身份的,毕竟是在行宫里得的,被皇太后驳了,我生下来长得和圣上很像。” “怜我丧母,先皇后抱了我过去抚养,养到一岁出嗣。” “我都不姓李了,也自然没有哪个会在背后嘀咕我到底是不是皇子,何况嘀咕来嘀咕去的,五官骗不了人。” “阿薇姑娘没有见过圣颜吧?你可以问问定西侯,他们老人都说我七八岁时和圣上最像,这两年长开了些,看着有已故的二殿下的轮廓。” “但是,没人说我和生母像不像,没人记得她长什么样。” “见过她的人本就少,陆陆续续都走了,便是还活着、因着只见过一两面,也记不清了。” “我小时的事,很多都能听大哥说,唯独这一桩,他也不知道,他没有见过我生母。” “听说,她在行宫的日子不算好,年纪小,总被老人欺负,或许就是这样,她生了往上爬的念头。” “行宫有一嬷嬷跟我说过,她没有见过我生母,但听人提过养的芍药,行宫难得出一个飞入皇宫的,说她进宫那日得意洋洋。” “她笃定了自己会母凭子贵。” 阿薇沉默着,静静听沈临毓说。 沈临毓的语调很平静,但她从中听到的却是一个让人心闷的往事。。 圣上没想过要这么一个儿子,生母却想着以儿子换将来。 从蓄意勾引、一夜风流,到一个不管放任,一个拼死憋着气,最终成了这般结果。 阿薇抬手与他添了茶。 女子生产是鬼门关。 阿薇可以睁眼说瞎话,哄骗章瑛说什么“夫人的姨娘泉下有知一定会高兴您被父亲嫡母照顾得很好”这种骗鬼的话,但她不可能这般和沈临毓说。 因为王爷的生母不是因为母爱而期盼孩子,孩子是她的棋子。 只是,执棋的人没有撑下来。 棋盘摔裂,空余那颗棋子茫然四顾。 好在还有先皇后,心善也好,责任也罢,她没有不管襁褓中的婴儿,好好照顾了一年。 “我还是会谢谢她,”沈临毓深吸了一口气,让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些,“她生了我,让我能成为长公主与驸马的儿子。” 父母关爱,从他记事起,他就都得到了。 至于生父的那些…… 阿薇姑娘说得很对,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赐死是,赋生也是。 皇权面前,便是皇子,也与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我感激先皇后,”沈临毓补了一句,“亦十分敬重大哥。” 这句话落脚在何处,阿薇心知肚明。 说完了这事,沈临毓又问了起来:“你怀疑章夫人的姨娘死因不寻常?” “十之八九。”阿薇道。 沈临毓仔细想了想安国公府的状况,坦言道:“不是谁都能豁得出去的,那位章夫人……” 他斟酌了下用词,又道:“她看着是趋利的,嫡母是她的利。” “王爷说得没错,”阿薇笑了下,“正因为她趋利,她一定会闹起来。” 沈临毓讶异,复也道:“看来阿薇姑娘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内情。” “不是我故弄玄虚,”阿薇道,“暂且还只是个猜测,若猜得准了,便是好大一出热闹。” 沈临毓见她兴致勃勃,不由也笑了:“那我便等着看热闹了。” 另一厢。 章瑛心不在焉地回到了安国公府。 才下马车,便有嬷嬷迎上来,说是安国公夫人寻她,章瑛只好过去。 “你去哪里了?”安国公夫人一见她就笑了起来,“出门也不与我说一声,怎得,我还会拦着你出去不成?”章瑛挤出笑容来:“就出去转了转。” 安国公夫人眼中笑意散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问:“遇着什么为难事了?怎么心事重重的?还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 “不是的,”章瑛急忙拦住了安国公夫人,免得她去叫人来问话,她也不可能瞒过母亲,只好道,“我去了一趟广客来。” 安国公夫人脸色一沉:“你去找陆念了?那疯子胡说八道什么了?你这孩子心眼实,可别听她那些疯话!” 章瑛讪讪。 她已经听了,也忘不掉了。 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陆念母女两人这般明确的阳谋,她还是中招了。 知道,却化解不了。 “听她骂她继母,”章瑛绞尽脑汁编造起来,“骂爹骂弟弟。” 安国公夫人将信将疑。 那些的确是陆念会做的事,但要说陆念就只骂了这么三,她又不太信。 “她说,圣上讲究孝心,所以和长公主一起为皇太后冥寿准备水陆道场,”章瑛说得很慢,尽量让自己能多想些话出来,“圣上如此,臣子们自然也是如此。 要不是揪着那个‘孝’字,去年定西侯府也不会操办前头那位侯夫人的三十年忌,陆念当时还在往回赶的路上,但她有个同胞弟弟,府里就得办。 若是不办,回头被人参一本,定西侯也得倒霉。” 安国公夫人点了点头:“这是个道理。” 章瑛略松了一口气,又往下说:“下月便是中元,我想、要不要给我姨娘也念念经……” 话才出口,她就看到安国公夫人的脸沉了下来,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可章瑛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主要是,岑家出事,阿淼怎么也该给他祖父、父亲上个香。 一时也摸不准圣上有没有消气,办得过了,担心触怒圣上,可真不办,万一有人寻事参本,我们也不占理。 还是借着我给姨娘烧纸的由头,让阿淼给岑家拜一拜,真有人寻事时,我们多个说辞……” 安国公夫人绷着脸,一股子气憋在心窝。 她想反对,可又不好说章瑛的提议有多大的错误,只能不上不下架着,应了憋屈,不应又没有道理。 这叫什么事! 章瑛把安国公夫人的反应看在眼中,鼓起勇气又道:“我自小起就很少给她上香……” “小孩子家家的敬什么香!”安国公夫人忍不住啐道,“容易冲撞!” 章瑛垂眸。 是的。 从小时起,母亲就是这个理由。 说她八字不够重,怕被乌七八糟的东西沾了去。 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也没少陪着母亲去相国寺给两位早夭的兄长上香。 “好了,我知道你是一片孝心,也为阿淼和国公爷考虑,”安国公夫人耐着情绪,道,“但朝堂大事,我们娘俩懂什么? 等国公爷回来,我问问他,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也先别惦记这个了,回去梳洗一番,看这大热的天、头发都是潮的。” 章瑛依言,起身告退。 安国公夫人用力拍了拍她的手:“下回别一个人去广客来,陆念那疯子邪门得很,振礼都能被她诓住,你这么个单纯良善的,能是她的对手?怕是连骨头都被啃得不剩了!” 章瑛没有争辩,乖顺应了。 安国公夫人目送她离开,等人一走,脸立刻垮了下来,火气憋都憋不住。 “陆念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上香,上个鬼的香!” “阿瑛原来根本想不起这些来,定是叫陆念挑拨的!” “阿瑛就是耿直性子,才会中了陆念的计!” 身边嬷嬷忙给她顺气:“您消消火。” “你说,”安国公夫人压低了声音,“难道陆念知道了什么?” 嬷嬷不敢答。 安国公夫人也不在意别人的答案,她自己摇了摇头:“不应当,按说不可能再被别人知道了去。” 正嘀咕着,外头传来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是安国公回来了。 安国公夫人立刻抬手拍了下自己的嘴皮子,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这话题。 没成想,安国公却主动问了一句:“你说阿瑛什么了?我半路上遇着她,她浑浑噩噩的,我问她、她还不肯说。你们娘俩好成这样,你还说她?” 安国公夫人只好道:“谁家不拌嘴?两公婆拌嘴,娘俩也拌嘴。” 安国公自讨没趣。 左思右想,安国公夫人道:“我看那陆念就是不怀好意,国公爷,叫振礼别再去广客来了,免得被她算计去。” “她要怀了好意,我还让振礼去打探什么?”安国公不赞同道,“振礼自己有数,倒是你,你别……” 话说了一半,安国公反应过来了:“你们娘俩因为陆念拌嘴?” 安国公夫人不说话。 安国公当她默认了,道:“明知陆念不怀好意,你还为她和阿瑛拌嘴,夫人呐,你这不就是上了她的当了吗? 我上次就跟你说了,你别想着靠那两母女讨好长公主,这路怕是走不通的。 结果你看,成效没有见着,反倒因此让你和阿瑛伤了感情,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就该听我的……” 安国公夫人哪里听得进去这种“事后诸葛亮”一般的埋怨,勉强压在心中的火气蹭蹭往上冒。 “你怪我啊?”她抬声道,“你知道她今天跟阿瑛说什么了? 那疯子把他们定西侯府搅得家宅不宁,现在依样画葫芦要来搅我们家了! 阿瑛天真,被她骗了,刚和我说中元节要给温氏烧经! 气死我了!” 安国公越听越糊涂,问道:“温氏? 哦,你说的是阿瑛她姨娘。 中元节烧经,这也没什么错吧? 夫人呐,我知道你把阿瑛当亲生的疼,嫡母也是母亲,但阿瑛也有她自己的姨娘。 你当娘不能当得这么霸道,拦着阿瑛给她姨娘上香。 再说就是中元祭拜一番,温氏还能从地底下跳起来跟你抢女儿吗? 天经地义的事,怎么就值得你和阿瑛拌嘴呢?” 几句话说完,安国公夫人的火气像是被迎面扑上了一盆冰水,撕拉拉的响。 她软着身子瘫坐着,捂着心口,起伏着喘气。 那被扑灭的火盆里想烧也烧不起来,憋得只余白烟冲天起。 她紧紧闭着眼,暗暗骂了句“你知道个屁!” 感谢书友小院子的打赏。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celestial李的打赏。 161.0127请假条 0127请假条请了假。 顺便看看能不能把更新时间调整回去。 明天还是老时间见~~~ 162.第151章 反正,都是死无对证(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51章 反正,都是死无对证(两更合一求月票) 傍晚时,一场雷雨扫去了炎炎暑气,难得叫人觉得爽快了些。 翁娘子正忙着准备晚上的生意,就见两婆子相携着进来了。 做惯了生意,眼力就练出来了。 这两人只看衣着装扮,很干净整齐,头发梳理妥帖,但料子普通,头上也没有打眼的首饰,只点了根银簪子。 是外城普通人家的老妇人模样,按说,她们是不会到内城的酒肆吃饭来的。 可这两人没有老妇的佝偻,腰板直,往那儿一站又有勋贵人家规训出来的仪态。 翁娘子不会怠慢客人,笑着问:“两位妈妈里头请。” 其中一位道:“我姓窦,这位姓张,我从前伺候过大姑娘……” 说到一半她自己反应过来,改了口:“错了,现在该叫夫人了,我以前伺候过夫人,去岁还见过夫人与姑娘,前日夫人使人往我那铺子里递话,说有事寻我们,我就叫了人一道来了。” 翁娘子一听,忙把人往楼上引:“夫人在雅间,两位嬷嬷当心楼梯。” 雅间。 听见敲门声的阿薇开了门。 她见过窦嬷嬷。 之前想寻柳娘子,阿薇就和陆念去过窦嬷嬷的杂货铺子,问她要的柳家地址。 后来,窦嬷嬷也来过府里,问个安,也陪陆念说说陈年旧事。 “窦嬷嬷,”阿薇笑着唤了声,又看向另一位眼生的,“这位是张嬷嬷吧。” 张嬷嬷忙应声。 人进了雅间,陆念请她们坐下,茶水添上,这才说起了正事。 “我想问些安国公府的旧事,”陆念道,“也是运气好,听窦嬷嬷说、张嬷嬷曾在国公府里当过差。” 京中世家不少,用的人手多是家生子。 但各家有各家难念的经,也就避免不了从外头买人。 就像陆念,她闺中不想被岑氏拿捏住,自己从外头买回人手,其中便有窦嬷嬷,以及眼前这位张嬷嬷的胞姐、已故的张嬷嬷。 这些“流通”的仆从也是香饽饽。 他们寻常签年契,已然学过这种规矩,只因年头到了、或者先前的主家不再用他们才放出府来,对于急着用人的新主家来说是很不错的选择。 窦嬷嬷原先在一位三品官府中做事,主家告老还乡,她没有跟着去,通过牙人被陆念挑中了。 陆念远嫁离京,又给了一笔遣散银钱,窦嬷嬷靠着这钱开了铺子,也就不再以给人当差谋生了。 而已故的张嬷嬷拿着遣散钱后、再辛苦了几年,才歇着享了几年儿孙福,三年多前过世。 眼前的这位妹妹张嬷嬷,看着也是年近五十了。 “早年辛苦,也是运气好进了国公府,从洒扫丫鬟做到个小管事,”她的笑容很温和,姿态十分板正,“后来出了府,辗转换了些主家,现如今这家是打听到我曾是国公府里的,叫我到府里教导仪态规矩。 就是个管教婆子,平日指点一番,算是又清闲又体面。 我们这些人平素多少都认识,又因着我姐姐的缘故,我与窦嬷嬷亦是旧识。 您让她打听安国公府放出来的人,她就问到我这头了。 只是夫人,我离开国公府差不多都有三十年了,怕是答不上什么来。” “嬷嬷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不碍事,就当拉家常了,”陆念笑着道,“妈妈在府里时,世子和章瑛那对兄妹出生了吧?” 张嬷嬷道:“出生了,我是他们周岁后离府的。” “那嬷嬷见过章瑛的姨娘温氏吧?”陆念问。 “见过。” “嬷嬷与她熟悉吗?知道她多少事情?” 张嬷嬷迟疑起来:“您知道的,做我们这行的嘴巴不能乱,府里事情往外头说,这不合适的。” 陆念的手指点在了桌面上。 张嬷嬷这才留意到,陆念的手下是一封信。 陆念拿给她:“章瑛送来的,她想知道她姨娘的事,但她无人问。” 张嬷嬷展信看,阿薇给她添了茶。 信是真的,并不是她们伪造的,当然,信上内容也在阿薇和陆念的意料之中。 章瑛想多了解温氏,可她无处下手。 就像曾经的陆念一样,阖府上下,找不到另一个对岑氏同仇敌忾的人,只能从外头买人。 但章瑛的处境又和陆念不同,于是她在纠结犹豫后写了短短一封信、让岑淼交给陆致转送到广客来。 这两人以前也算是姻亲。 陆致比岑淼大一岁,辈分上比岑淼小一辈,以至于他从来不爱跟对方往来。 岑淼不是个爱摆姿态的,陆致别扭,他也别扭。 说到底,便是一个“不熟”。 以至于不熟的岑淼请陆致转送信件,陆致嘴上应了,私下找阿薇求助。 “外头说什么章大人和姑母……我是不信,岑淼他母亲是不是当真了?” “她不会写信来骂人的吧?” “我送一封骂人的信,姑母打开一看,是不是又要骂我了?” 阿薇乐得不行:“不会,她有求于我们。” 果不其然,这是章瑛的求助。 哪怕不甘心,哪怕明知她们的阳谋,章瑛依旧只能走这一步。 张嬷嬷不晓得那些内情,只看信也看不出旁的端倪,叹了声道:“姑娘、唉,也是该叫夫人了的。 夫人可怜、又不可怜。 生下来就没见过姨娘的面,但国公夫人待她是真心好。 可您问我温姨娘的事情,也不算我嘴严,是我当真不太清楚。 我在蔡姨娘院子里当过差,她没了后呢、我就调去做别的了,最后给二房的哥儿当了快一年的小管事丫鬟就出府了。” 陆念闻言一愣:“二房的哥儿?国公爷的妾室有生养过儿子的?” 张嬷嬷解释道:“是国公爷的侄儿。” “原是这个二房啊!”陆念明白过来了,“那就是章振礼。” “是。” 陆念点了点头。 她暂时没有多问章振礼的旧事,还是先围绕着温姨娘来。 “她住哪个院子?性情如何?国公夫人又如何?刚也说了,就是拉家常。” 张嬷嬷又看了眼那封信,仔仔细细回忆着,讲述起来。 “住的是竹园,听说是她闺名碧清,国公爷就让她住的最郁郁葱葱的院子。” “很是温柔恭顺的脾气,对底下人不严厉,都说她那儿当差最松快。” “那一胎和国公夫人前后脚,她好像万分盼着是个姑娘,姑娘才好,国公夫人生了嫡子,待姑娘才会亲厚。” “竹园离国公夫人住的怡园不算远,从怡园西侧角门出去、过穿堂,很快就能到竹园了。” “当时伺候温姨娘的?姨娘死后不久,要么调走,要么放出府了。” “说来,好像是发卖吧……” 茶水润了润唇,陆念道:“定是发卖了。” 桌子对侧的章瑛呼吸一紧。她送出信后的第五日得了回音,章瑛便又来了广客来。 陆念说出来的话,让她的心起起伏伏。 “怎么会发卖……”章瑛喃喃道。 “不然呢?不卖得远些,还留在京里吗?”陆念反问,“不止是伺候过你姨娘的,原本伺候过其他妾室的,也有不少发卖出去。” “那你如何得知这些?”章瑛问。 陆念道:“与我说内情的嬷嬷一不是家生子、二不是签的死契。” 这话只说了一半。 张嬷嬷能全身而退,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和温氏当真不熟悉,也全然不知道偷龙转凤的事。 她在蔡姨娘身边时还是个二等,近不近远不远的,不管那蔡姨娘和安国公夫人之间有什么状况,她也浑然不知情。 但这些,陆念知、阿薇知,章瑛不知。 “人家现在也安享晚年了,知道你一片孝心才愿意说一些,我不能把她的身份告诉你,”陆念道,“但你看,我能说出当年怡园布置陈设,里头丫鬟婆子叫什么姓什么,总不能是编的,我没有那本事。” 章瑛深吸了一口气。 真话到此为止,陆念开始胡扯。 “从你出生到你姨娘去世,整整半年,她都没有见过你。” “冬日天寒、怕你受凉,那开春了呢?暮春时呢?甚至入夏了呢?” “你也是当过娘的,你儿子生下来会半年不出门吗?” “她是病着,国公夫人怕你过了病气,但哪里能一面都不见呢?便是使个人过去竹园,给她说说你会笑了、能翻身了也好啊。” “没有消息,半年间竹园里你姨娘没有你一丁点消息。” “她喜欢看书,她那屋子里有很多藏书,孕中常看、也给你讲故事,后来养病的时候她就看不进去书了,人躺在床上,书摊在被子上,半天翻不了一页……” “怡园到竹园,总共也没几步路吧?那么近,能听到婴儿啼哭,却听不到笑。” “你与世子一般大,婴儿哭起来分不出男女,况且一个哭了引一个,她听到你们哭就心焦,却没有笑声让她安慰。” “她不知道你的名字,她只姐儿、姐儿的叫。” “难产,她生下你后就昏迷了,再醒来你已经被抱走了,她没有看过你一眼。” “她身边的丫鬟想去怡园看看你,在院子里站了一个时辰都没能进屋,回去后一个字不敢提,怕她伤心。” “但你姨娘是个很细心的人,你说她知道不知道?” “听说,甚至有的时候她还会怀疑,你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章瑛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一个音来。 来之前,她告诫过自己,陆念无论说什么,她都要鉴别一番。 可听到现在,明知道陆念不怀好意,她也已经无法去鉴别清楚了。 视线有些许模糊。 朦胧间,她看到了竹园正屋的那扇门。 门里是她躺在病榻上的姨娘。 前些时日还是灰白的画面就已经让她难以平静、无法忘怀了,今时今日,随着陆念的讲述,灰白描上了色彩,绿意盎然的竹园中,是她一点一点失去生机的姨娘…… 最后,章瑛失魂落魄地下了楼,踩着脚踏上马车时险些摔着。 她来见陆念,自是没有带人手,死死抓住车架才没有跌坐到地上。 只是双手磨破了皮,隐隐渗血。 临街的窗户里,阿薇静静看着她,转头问陆念:“她能坚持多久?” “坚持不了多久,”陆念靠着椅背,轻声道,“她自己当了娘,自然而然地、会设身处地去想她的姨娘,越是琐碎细节,她越是难受。” 陆念记得,她在听余家那位小婶娘讲述生产后孩子被抱走的经历时,很久都缓不过劲来。 她听的是别人的故事。 章瑛听的是她姨娘的故事。 陆念可以移接木,反正,都是死无对证。 另一厢。 章瑛回到安国公府。 她趁着嫡母不在府中偷偷出门,但也知道,最终都是瞒不过。 果然,安国公夫人一回府,晓得章瑛出过门,心里就很不痛快。 她使人去唤章瑛。 等候的功夫里,嬷嬷低声开解道:“您好好问,千万别跟她置气,或许不是去的广客来呢?” “那她还能瞒着我去哪儿?”安国公夫人恨恨道,“她以前从来不会瞒着我任何事!就是叫陆念拱出来的火!” “那您就更不能让陆夫人得逞了。” “我晓得!”安国公夫人点头。 只是她的晓得,在章瑛的泪水里蹭蹭往上冒。 “又说烧纸的事了!”安国公夫人皱眉道,“你且告诉我,陆念到底跟你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东西?” “她说什么都没关系,”章瑛噙着眼泪,道,“我只是想拜拜我姨娘。” 安国公夫人问不到想要的答案,又烦闷于章瑛的执着,恼怒道:“不许!想都别想!” 章瑛愕然,泪珠滚下来。 她从没有被嫡母这般拒绝过。 下意识地,她觉得自己不该再坚持,可眼前是摇曳的竹影,是病榻上看不清五官容貌、只晓得面色苍白的姨娘…… “我只是想给她磕个头,上个香,为什么不行呢?” “她是妾,祠堂里都没有她的牌位,可她生了我啊,我自己给她添香都不行吗?” “您待我亲厚,可为什么连这么一点心愿都不能满足我呢?” “我的要求很过分吗?忠孝仁义,我站不住吗?” “我有了嫡母,就不能再想着生母了吗?” 她一声声地问。 问到最后,是啪的一声。 响彻在她耳边,嗡嗡的,章瑛知道,那是耳刮子的动静。 半晌,她才知道,那是落在她脸上的耳刮子。 可她竟然感觉不到痛,她整个人都已经失去了感知,因为难以置信。 安国公夫人也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阿瑛……” 章瑛跌跌撞撞地往外头跑。 陆念的话在她脑海里盘旋。 然后是余如薇的。 不由自主地,章瑛再一次问自己:姨娘她当真是产后体虚、油尽灯枯的吗? 父亲的其他妾室呢? 为什么伺候过的人都远远发卖了? 或许,都不是吧…… 所以,母亲才会这么反对她祭拜姨娘…… 除夕快乐呀~~~—— 感谢书城书友椛孟、骨头好吃的打赏。 163.第152章 听起来很般配(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52章 听起来很般配(两更合一求月票) 安国公背着手走进来,就见老妻神色茫然地躺在榻子上。 他长叹了一口气。 刚在院子里,嬷嬷就悄悄同他说了母女吵架到动手了,安国公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他家老妻会和阿瑛动手? 后宅不宁的事儿,他听过、见过,但从未发生在他身上过! 他缓了好一阵才进屋,结果,老妻显然是没有缓过来。 也是。 疼了几十年,宠了几十年,突然间母女闹起来,是缓不过劲来。 “你啊,”安国公在椅子上坐下,“怎么就和阿瑛动手了呢?她小时最淘气那阵,你都舍不得打她一下。” 安国公夫人恍若未闻。 “还是为了她姨娘的事?”安国公继续劝,“我那天就劝过你了,她想上香磕头就让她置办嘛! 那怎么说都是十月怀胎生了她的姨娘,依孝心,她这么办没有错。 你觉得自己一片真心被辜负了,可她孝敬姨娘和孝敬你,又不冲突。 她姨娘早就不在了,她一年里能孝敬几天?清明中元生死忌日,最多添个冬至,一个手就能数明白,你何苦呢! 为了个死人,你个大活人较什么劲嘛!” 默默伤心的安国公夫人蹭地坐了起来,通红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国公爷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是为了你好,”安国公道,“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你偏不依她,闹起来了你打她一巴掌……” “我打她,我不疼吗?”安国公夫人喊道,“我手疼心更疼!” “你早听我的不就没这事儿了吗?”安国公苦口婆心地道,“唉,你呀就是不听劝,我明明是为了你好,你却同我撒气。 阿瑛那儿也是,她平日够孝顺你了,把你当亲娘看,你们母女出门去,谁家不羡慕你们和睦融洽? 你非得闹得生疏了吗?” “我本来就是她娘!”安国公夫人冲口说完,顿了顿,又道,“嫡母怎么就不是娘了?她生下来就是我养大的,奶娘照顾得都没有我仔细!到头来、到头来她想起她那姨娘来了……” 安国公被她喊得头痛不已。 老妻性格强势又执拗,这他早就知道了。 但这事情上能拧成这样,还是叫他理解不了。 “怎么就这么糊涂呢?”安国公嘀咕着道。 另一厢,章振贤绷着脸,责备道:“为了已经不在的人,让母亲这么伤心,你说你是不是糊涂?” 章瑛抬起头,红肿着眼睛看着他。 她的半边脸也是肿的,可见安国公夫人那一巴掌打得多狠。 回屋后,嬷嬷拿帕子给章瑛捂了许久都没有褪下去。 但留下痕迹的又岂止是她的脸、她的眼? 章瑛呆滞地坐了很久,一会儿想这些年与嫡母的相处,一会儿想陆念和余如薇说的话,一会儿又想,姨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反反复复,心中拉来扯去,痛得喘不过气来。 然后,闻讯的章振贤来了,对着她好一通大道理。 起先章瑛左耳进、右耳出,这时着实听不下去了。 “那是我姨娘,”章瑛开了口,脸庞犯麻,她咬字没有平日清晰,有一瞬她甚至还尝到了些许血腥气,她只能吞了口唾沫,才继续道,“哪怕不在了,她也是我姨娘。” 章振贤不解:“你姨娘走了那么多年了,你也从来没有说给她上香,突然来那么一次……” “以前是我不孝顺。”章瑛道。 “那你现在这样就叫孝顺?”章振贤反问,“除了没有生你,母亲和你亲娘有什么两样?她待你比待我都好! 儿子要继承家业,要好好磨砺,不能宠着护着,所以从我七八岁那会儿她就抱都不抱我了。 她的关心爱护全给了你,你就这么待她?” “我待她难道不够好吗?”章瑛尖声反问道,“我姨娘是只生了我,但生恩不重不大吗?她是自愿生而不养的吗?她能养我、她会不养吗?” 章振贤听不得尖锐声音,恨不能捂住耳朵:“我好心好意来劝和,你倒还憎上我了! 我懒得和你多说,你自己想想清楚,和母亲闹翻了脸对你自己有没有好处! 你记住,你姨娘死了,你婆家也倒了。 安国公府不短你和阿淼的吃穿用度,但你在这个家里能过成什么样,全是母亲说了算! 你拎不清,自己日子难过,还得连累你儿子!” 章瑛眼泪簌簌滚下来。 她知道,二哥说的都对。 权衡利弊,她应该顺从听话。 这对她来说并不难,嫡母很容易讨好,甚至不需要她小心翼翼地应对。 她是与众不同的。 庶女过得不输其他公侯伯府嫡女体面。 婆家出事,她能全须全尾地归家,还带上了儿子。 凭借的就是嫡母的宠爱。 她应该知足、应该感恩,不该伤母亲的心…… 可她同样知道,她的心被陆念和余如薇的话捅了个大窟窿,填不上了。 余光里,章瑛看到了从外头进来的另一人。 那是章振礼,他站在门边,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两人争执。 “那是我姨娘啊……”章瑛哽咽着,一字一字道,“二哥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父母俱全,你问问大哥,若是家中不让他祭拜他父母,他可愿意?” 章振贤这才注意到大哥来了。 他只冲章振礼点了下头,又和章瑛道:“你真是,这就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章瑛问,“我的孝,和你们的孝,写起来不一样吗?就因为我是姨娘生的……可我就是姨娘生的……” 章振贤实在不爱听她这些理由。 见她辜负了自己的一片好意,章振贤留下一句“大哥同她说”之后,甩袖子走了。 章振礼坐下来,叫嬷嬷拿了块帕子给章瑛。 章瑛别别扭扭接了,正擦着泪,就听见章振礼说她。 “你确实糊涂。” 章瑛愕然看过去:“大哥也这般说我?” 章振礼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示意章瑛仔细听自己说话。 “你想尽孝,这没有错,但你办事的方法太糊涂。” “前次已经叫你母亲拒了,竟还巴巴地和她旧事重提,甚至争辩起来,你这一巴掌挨得不冤。” “你的目的是给你姨娘磕头上香,那何须她同意?” “私底下能好好办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摆到台面上?”“中元节到了,你买香买纸钱买经文,往那儿一烧,你心里念叨你姨娘,嘴上说是给阿淼他父亲烧的,不就成了?” “孝心是你的孝心,你把事情办了就好,不用嚷嚷得阖府上下都知道你要祭拜姨娘,心意到了,而不是嘴巴到了。” 章瑛垂着泪看他。 这些道理,她哪里会不懂? 阳奉阴违、暗度陈仓,只要是个人,那就没有不会的。 “哪有这么简单……”章瑛喃喃着。 章振礼见状,问:“你从广客来回来就钻牛角尖,陆念到底和你说了什么?陆念不是你能应对的……” “我怎么了?”章瑛气道,“我是比不了她,可我……” “你要真想和她比,”章振礼打断了她的话,“陆念当初给她母亲在相国寺供往生牌,可没管谁同意谁不同意。 她不在乎她继母,你在乎你嫡母,那你就把事情办漂亮些! 办法已经教给你了,我和二弟和你说这么多、是不是为了你好,你心知肚明。 莫要再傻乎乎地钻牛角尖。” 泪水越流越凶,章瑛掩面痛哭起来:“你也不懂的……” 她哪里是单单为了给姨娘磕头? 她是想从母亲的反应里知道,姨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所以才一而再地向母亲请求。 母亲越是不答应,她的心就越下坠,没有底,不知道会落到何处。 万一、万一姨娘真是被害的,而真凶就是最疼爱她、呵护她的嫡母,她要怎么办呢? 是视若无睹,浑浑噩噩享受现在的一切,还是…… 还能是什么呢? 其实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不是陆念,她不会、也没有能力和嫡母鱼死网破,她能做的就是给姨娘上个香。 她也仅仅只是想上个香、磕个头而已。 为什么母亲不能答应她呢? 一份香火的事,中元拜一拜,转过一日她们还是最亲近的母女俩。 如果答应了她,她也不会被陆念牵着鼻子…… 伤心、埋怨、不解,情绪盘旋心头,怪自己,怪嫡母,章瑛走不出来。 章振礼观她反应就知道她还拧着。 “不听劝!”他拍了下桌面,“这般下去,自有苦果等着你!” 章振礼拂袖去了。 夜幕降临,府里各处都点了灯。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在章瑛的身上,他看到的是庸人自扰,是愚人不可悉。 同时,他又不得不感慨,陆念真是挑拨离间的好手。 “两次从广客来回去,两次都心心念念姨娘,”章振礼站在广客来的雅间中,问靠坐在榻子上养神的陆念,“夫人挑得真‘好’,佩服!” 陆念瞥了他一眼:“我待我母亲至纯至孝,章瑛受我感染,也想起了怀她生她的姨娘,思母是人之常情,怎么成了我挑拨事儿了?” 章振礼笑了下,显然不信她的话。 陆念慢悠悠坐起身来,走到章振礼面前。 她的身高远不及他,只能仰起头来,但她的眼神嘲讽又傲气,气势上不输阵不输人。 “你该问,安国公夫人为什么不让章瑛祭拜她姨娘,天经地义的事儿,怎么到了国公夫人那里跟戳了她的心肝肺似的。” “你若是天天去祠堂给你父母磕三个响头,她不会拦你,反而夸你孝顺,凭什么章瑛不行?” “我这人再霸道,再有滔天的仇怨,我也不会拦着陆驰给岑氏收殓磕头置灵堂。” “为人子女,重生恩养恩,有什么不对的吗?” 章振礼直视着陆念的眼睛。 凤眼明亮,意志坚定的同时,也带着她的得意。 “没什么不对。”章振礼道。 “章大人卓见,不占理的是国公夫人,”陆念说完,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了,她补充道,“我只不许我弟弟讲养恩,因为继母是我们的杀母仇人。 搁章瑛身上,养恩、生恩皆是恩,总不能是她也同我们一般不幸吧?” 章振礼的眉头倏然一紧。 章瑛不肯说,他就只能从陆念这里下手。 放出了些府中争执的饵料,果然,被他套出了陆念的真话。 原来,陆念是这么向章瑛下套的。 诛心之语。 难怪自家那蠢妹妹会钻牛角尖。 “怎得?”陆念唇角一扬,“章大人觉得我在暗示什么? 那我就再明示一句,章大人一个侄儿就别管国公夫人的妻妾关系了,你也管不明白。 死的是章瑛的姨娘,不是你的母亲。 是了,你母亲虽不在了,但国公夫人管天管地不至于管到小叔子和弟媳妇身上。 你不用担心有人对你的父母做了什么,你也无法设身处地为章瑛想。” 章振礼气笑了:“陆夫人这话难道不是又在暗示别的什么?” “是吗?”陆念笑了起来,“我说我的,你怎么听是你的事。” 章振礼不至于信陆念这种挑拨。 他只是问:“陆夫人不装了?不与我伯母做佛友了?挑拨她们母女就是你的目的?” “那章大人呢?”陆念突然出手,抓住章振礼的衣襟,笑容冷漠又狂妄,“寡妇门前是非多,外头沸沸扬扬的,难道没有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 你的目的是什么?就指着今儿来拆穿我装? 所以,章大人不装了?” 章振礼垂眼看那只拽在他前襟上的手。 陆念抓得随心,放得也随意。 她甚至好整以暇地拍了拍章振礼的胸口,替他整了下被抓乱的衣襟:“我半斤,你八两,谁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直没有动作的章振礼这时才突然抬手,捉住了陆念的手。 他不急也没有恼,只道:“听起来很般配。” 章振礼的手指用了些力,陆念想抽手就得费些力气。 她也不挣:“苍蝇不叮无缝蛋。” 安国公夫人和章瑛之间如果真的没有一丁点问题,又岂是陆念和阿薇几句话就能撕开的? 章振礼看着她,点头道:“确实。” 一盏茶后,章振礼从雅间离开。 阿薇看他健步上了马车,上楼来寻陆念:“章大人看起来像是斗胜了的公鸡。” “自以为是,”陆念点评道,“他以为是我被他套了话,何尝不是我借他的口再把安国公府的水搅浑呢?你且看着,让他们继续吵去吧!” 给书友们拜年了!! 祝大家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事事顺心!!—— 感谢书友小院子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64.第153章 我没有害过你亲娘(两更合一求月票) 逢整十日,安国公府便要在厅里一道摆桌用膳。 往常还算和睦美满,今儿显然气氛不对。 章瑛心不在焉。 不管是个什么心情,明面上这两天她不敢再和嫡母硬碰硬,但思绪毕竟是飘的,母女之间说话亦不似往常亲近,透着一股子迎合的虚假。 安国公夫人憋了几天,受不得这口气,从菜品的选材挑剔到口味,又说爷们吃的酒发臭。 安国公被她烦得头痛:“你要骂什么就直接骂,别拐弯抹角了。” 安国公夫人一个眼刀子甩过去,瞪了安国公一眼,最后落在章瑛身上时,露出了些伤心来。 “我骂什么了?”安国公夫人嘀咕了一句。 章瑛走神了,并未听见。 这连左耳都没有进的态度叫安国公夫人心凉。 那日的一巴掌是她没有控制住。 可谁叫那些话太扎心扎肺了呢? 她从没有对阿瑛动过手,她事后也回不过神来…… 可她下意识地放软了去讨好,阿瑛都和她隔了一层,让她如何能心平气和? 顾不上旁的,安国公夫人问:“你要和我生分了吗?我们母女这么多年,竟然比不上……” 岑淼在桌子下用力踢了章瑛几脚,章瑛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您说什么?” 安国公夫人见状,气得眼眶都红了。 安国公清了清嗓子:“阿瑛。” 他的本意是打个圆场,叫阿瑛赔个礼,让老妻得个台阶。 诚然,论母女心结,是老妻不占理,但父母与儿女起矛盾,小辈先低个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管如何,一家人先把饭吃完。 哪知道席间有看不懂局面的,章振贤的妻子关氏如惊弓之鸟一般起身,赔笑着把幼子手中的筷子抽了去,将人搂在怀里往外带。 一边离席,一边还冲岑淼挤眼,示意他也跟上来。 正是一副长辈们要起冲突,孩子们赶紧随我避让开的有眼色模样。 “机伶”得把安国公都气笑了。 敢情就没人想好好吃饭! 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划过一圈。 “原本就是桩小事,生生弄得这般复杂!” “阿瑛你最是不应该,姨娘是娘,嫡母也是娘,你能想起你姨娘来、这是好事,但处理不好和嫡母的情谊,最后不就是本末倒置了吗?” “你有什么想法,慢慢同你母亲说,你母亲这么疼你,你们两人有什么说不通的?” 讲完了章瑛,安国公又说章振礼和章振贤:“叫你们多劝劝,你们劝一嘴就不管了,若是早劝合了,何至于拖到今日?” 他另又说关氏:“你要回避就赶紧的,杵在那儿越发似个蜡烛!” 最后唉声叹气地,他又去劝安国公夫人:“夫人呐,我反复同你说、你就是不听,你若早听了我的不就没事了?” “罢了罢了,这事我拿个主意。” “中元节府里本就忙碌,你母亲这把年纪、分身乏术的,阿瑛你就莫要另添事情了。” “七月末你姨娘忌日,你给她烧些纸,前后就差八九天的事儿,一样的。” 章瑛抿着唇看向安国公夫人。 安国公夫人很不情愿,良久让了半步:“你先告诉我,陆念到底说了什么?” 章瑛的身子僵了下。 章振礼给章振贤倒满酒,示意他敬安国公夫人。 章振贤不明所以,但他听大哥的话听惯了,见父亲也是默许态度,便端着酒盏起身:“母亲,儿子敬您一杯,您消消气……” 安国公夫人把他的手按了下去。 酒水洒出来,她也浑然不在意,只道:“好好好,你们都知道,就是瞒着我!” 章振贤拿着半空的酒盏,虎口被酒水溅湿,人却茫着:“知道什么?” 他不知情。 知情的是章振礼和安国公。 章振礼从陆念口中得了内情,回府后便禀了安国公。 安国公评价为“无稽之谈”。 太可笑了,于是他不与其他人、尤其是老妻提及,让章振礼也别说漏了嘴。 可眼下却是被安国公夫人看出问题来了。 “振礼,”她沉声道,“你说!” “陆念无中生有,故意挑拨的话,您听来做什么?”章振礼问。 安国公夫人愤愤道:“可阿瑛信了她!” “阿瑛钻牛角尖,等她自己想明白。”章振礼又道。 章瑛沉默不语。 他们各个打哑谜,章振贤反倒是里外都不是个人了。 他不由也着急起来:“阿瑛,你到底听了些什么?为了个外人,为了个死人,你和母亲闹成这样!” 一声“死人”点燃了章瑛的怒火,她高声道:“是,我姨娘是个死人!但我姨娘怎么死的?那么多姨娘都是怎么死的?!” 章振贤被她突然的大嗓门吓了一跳,目瞪口呆道:“你姨娘是生了你体弱才……” 他反应不过来,安国公夫人却捂着胸口哭了起来。 “陆念!好一个陆念!” “她竟是这般挑拨我们的?” “她怀疑温氏死得不对劲,你就怀疑起我来了?你就真信了她?” “那些妾室短命,也要算到我头上?” “府里死的人多了!我还死了两个儿子呢,我向谁算账?” “阿瑛,阿瑛你怎么可以这么伤母亲的心?” 章振贤刚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面扶着捶胸顿足的安国公夫人,一面气愤地骂章瑛:“你昏了头了你!母亲害你姨娘?你怎么能信这种事? 你竟信那子虚乌有的陷害,母亲白疼你这么多年! 害你姨娘,有那个必要? 母亲愿意养你、待你好,你姨娘感恩戴德都来不及!” “可我能怎么办呢?”章瑛哭着道,“我一闭上眼睛就是我姨娘的身影。 母亲您告诉我,半年、我出生半年里,姨娘看过我、抱过我吗? 她知道我有什么变化吗? 她给我准备的小袄帽子,您让我穿过吗? 她十月怀胎生了我,真就、真就一眼都没有看过吗?” 安国公夫人只哭不答。 “阿瑛你差不多行了!”章振贤嫌弃道,“计较起那些鸡毛蒜皮的东西来,见过没见过的,人都死了,有什么关系? 你姨娘若是在,你能有这种体面?你一个得益的,事到如今还可怜起来了。 母亲怜惜你、宠爱你还宠错了吗?” “你一个男子,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章瑛瞪着章振贤,“我是女人,我是母亲,我生过孩子,我知道怀孕生产有多难多苦! 你为什么一直站直了说话不腰疼!你若和我易地而处,你也要说‘死都死了’吗?”“你不可理喻!”章振贤道。 “行了!”安国公出言打断了兄妹争吵,沉着脸,道,“一个比一个糊涂荒谬!越说越不像个话! 都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落在我们家中,竟然是小事化大! 我再劝你们一句,事情出在朝中。 说穿了是政敌交锋,我与振礼和他们的政见不同。 岑文渊倒台,无疑也是削弱了我们。 但我们行得正、站得直,对圣上忠心耿耿,没有做过对不起圣上的事!” 一面说,安国公一面朝着皇城方向拱了拱手,又道:“对手无法从朝堂上构陷我和振礼,只能想办法从家宅中叫我们自乱阵脚。 陆念母女就是他们的先锋兵,振礼与那头接触也是为了弄清楚他们的手段和主意。 明知是陷阱,你们母女就不要争先恐后地往里头跳了。 齐心协力,莫要上当,朝堂上自有我和振礼应对。” 说完,安国公深深看了老妻一眼。 安国公夫人脸色还白着,这回没有再和安国公唱反调。 她推开了扶着她的章振贤,紧紧握着章瑛的手,委屈又伤心:“阿瑛,我发誓,我没有害过你亲娘。” 话说到这份上,章瑛哪怕还有一肚子的不安与疑惑,也不好再和父亲、嫡母争什么,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唯一还稳稳坐着的只有章振礼。 他把盏中的酒一饮而尽,掩饰了唇角的讽刺。 他看明白了。 章瑛刚才的指责其实并未完全说透。 知内情的他和伯父听懂了,不知内情的振贤听得云里雾里。 但伯母却是懂的。 她立刻明白了过来,且反应很是激烈。 这不是聪慧、一点就通,而是戳中了痛脚、一点就炸。 章振礼不敢断言伯父的每一位妾室的死都有问题,但其中至少有那么一两位的死,伯母绝对脱不了干系,且从她这么反对阿瑛祭姨娘,极有可能、温姨娘的确是被她害了。 同时,章振礼也知道,看出伯母心虚的不仅仅只有他自己。 向来“好言相劝”的伯父突然一锤定音,把一切问题甩给朝堂斗争,可见也是品出来了。 以章振礼对安国公的了解,伯父一面义正辞严,一面定是没少在心里骂伯母。 “妇人之见!小气至极!” “就因那点妒忌心,埋下了长久的麻烦!” “妾又动摇不了她的地位,何必呢?” 可再怎么腹诽,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为了点妻妾矛盾,把事情闹大闹复杂,绝不是伯父期望的。 好在,伯母平日再争强好胜,关键时刻还是知道顺台阶下来。 便是一句假话,也要说“没有害过”。 这顿饭最后还是散了。 章振贤扶安国公夫人回去。 安国公夫人半走不走的,眼睛看着章瑛,章瑛上前扶了她,也不说彼此是个什么心情,起码表面上似乎是平和了。 安国公叫上章振礼去散步消食。 总共没吃几口菜,哪里需得消食?消气还差不多。 两人慢慢走。 夜风一吹,酒气消散。 一个念头却突然涌上章振礼心头,让他一时惊讶、又不敢相信。 安国公见章振礼顿了脚步,问:“怎么了?” 章振礼敛眉,语气平静:“没什么。” 安国公一眼没看出端倪,且但凡有事,侄儿都会与他通气,他也就不再多问。 “你伯母糊涂得很,”他道,“但我也有一些事没有想通。” 章振礼试探着问:“伯父指的是什么?” “郡王爷盯上我们算是情有可原,”安国公摸着胡子,沉声道,“但依你的观察,他待余家那丫头又不似当个棋子。我们和定西侯也算无冤无仇,陆念母女两人这般积极,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无利不起早。 王爷许了多大的好处,才能让陆念母女把他安国公府的后宅挑乱了。 章振礼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还以为伯父和他想到一处去了,原来并不是。 他先前突然想到的是阿瑛的那句“易地而处”。 毫无疑问,阿瑛是话赶话说出来的,就是一句质问而已,完全没往心里去。 被问的振贤也不会往心里去。 可偏偏,章振礼此刻回味起来…… 伯母那惨白的脸色,到底是心虚害过妾室还是、还是“易地而处”? 倘若当真发生过那么荒唐的事,那她对阿瑛偏宠与呵护也就说得通了。 伯母的性格尖锐又自我,她若是连妾室都容不下、为此不惜动杀机,又怎么会对妾室所出的女儿疼到骨子里? 除非…… 所以,她才会那么反对阿瑛祭祀温姨娘。 章振礼抿了下唇。 好一个陆念啊! 她挑拨阿瑛时有想到这一点吗? 到底是她瞎猫碰着了死耗子,还是本就是有的放矢? 她一个外人,如何晓得安国公府内里的状况? 可就算是瞎猫碰着死耗子,陆念也先押中了温姨娘死得蹊跷。 脑海里,闪过的是陆念抓着他衣襟时那冷漠又狂妄的笑容,她的得意、她的张扬。 她的那只手,柔若无骨,也很衬她的人,就是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时时刻刻都想着咬你一口。 章振礼拧眉。 他又想起来陆念挑拨他都那些话。 “国公夫人管天管地不至于管到小叔子和弟媳妇身上。” 他知道陆念是挑拨,也知道伯母真不至于,但是…… 陆念真的就全是瞎说胡编的吗? 她这只瞎猫,爪下到底有没有扣着耗子? 她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酒气在夏夜黏腻的暖风里又蒸腾起来。 章振礼眸色深沉,抬手抓了下脖颈,难得的,在回屋休憩之前把严实整齐的领子扯开了些。 而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本章完) 165.第154章 真当这可口饭菜是这么好吃的不成?(求月票) 第154章 真当这可口饭菜是这么好吃的不成?(求月票) 中元之前,还有七夕。 安国公府中,自打章瑛当年出嫁后,再没有女娘过节。 关氏倒是想喜欢节日热闹,但见婆母兴致不大,她一个小媳妇也不会到处张罗,只在自己院里摆一摆贡案,白日里与一些要好姐妹去逛庙会。 今年,章瑛归家来,但关氏也过了那耍玩的年纪了。 起码,她不会明知道婆母与小姑子母女有个心结,还兴高采烈去生些玩闹事。 婆母一肚子火气无处发,她才不触霉头。 关氏不提,安国公夫人却是唉声叹气着挂在了嘴边。 “要比喜蛛,头一年没有比过别家姑娘,阿瑛回来就哭了,我一直记得这事儿,年后就不让扫蛛网了,还要让人仔细看好了哪处院子、哪个墙角的蜘蛛织得最好。” “我最怕蜘蛛,七夕还抱着她一道去抓来装盒子里,第二天她比赢了,欢天喜地地回来,我才松了口气。” “除了不能越过皇亲,府里贡案年年都是最新最大的,灯宫灯一套套,还有那磨喝乐,全是名匠做的,这泥娃娃都要比真娃娃金贵了。” “阿瑛最大的那对是我找匠人做的,照着她七岁的身高,最贵的那对一掌大,用的是龙岩佛手香。” “阿瑛想让磨喝乐穿得好看,我带着嬷嬷们亲自动手,丝绸绫罗,一套一套照着京中时兴的衣裙样式做。那泥娃娃手里拿着的扇子掐金丝的绣扇,越小越贵,提的灯上没有蜡烛,全是珍珠。” …… 安国公夫人说得泪眼婆娑。 章瑛坐在一旁听,亦是听得心里刀割一样。 她从不否认嫡母对她的好,她的确是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这么多年她自傲又得意。 想到自身处境,想到阿淼,章瑛知道她应当逐利。 只要她跟嫡母真心实意地低个头,往后再不提姨娘,母亲绝不会与她计较这些时日的事情。 她还是最得宠的小女儿。 她为这份“好”感恩戴德。 可是…… 她心里那根刺,拔不出来。 二哥私底下好几次说她“不识抬举”、“不知好歹”,章瑛吵不动,也懒得吵,只默默听。 大哥倒是再没有说过什么。 事实上,章振礼才是心情最复杂的那个人。 他知道伯母宠爱阿瑛,但毕竟年月久了,许多事情就剩个印象,这几日叫安国公夫人重新提起来,很多记忆也就跟着清晰了。 太宠了。 贵女们会比贡案、磨喝乐,友人好几次哭笑不得地说,自家妹妹比不过阿瑛、在家里哭鼻子。 章振礼以前不觉得什么,听了就忘,事到如今想起来就是另一个味道了。 谁会那般宠庶女? 就他伯母那性子,宠成这样,能不是亲生的吗? 这么多年,他们竟然谁都没有怀疑过! 甚至,章振礼知道,伯父现在也没有想到这一层。 复杂的目光从几人身上划过,最后落到章振贤身上,章振礼垂下眼帘,评价为“一言难尽”。 陆念之前说振贤什么来着? 会投胎。 还真没有错。 哪怕没有投到嫡母的肚子里,但挑中了个好爹。 伯父就这么一个儿子,嫡出庶出,还真不是什么问题。 何况伯母又来了这么一手。 安国公夫人还在絮絮回忆着:“每年七夕,我亲手给她洗头,我给她染指甲……” 凤仙染指甲最是好看了。 瓣加一点点盐捣碎,泥盖在指甲上,拿树叶子裹住缠线,时辰到了取下来,就是橙红如艳阳。 陆念对着日头,眯着眼认真看自己的手。指甲鲜艳,好看极了。 这是阿薇才给她染好的。 因着包住手指后不好动弹,所以她这厢得了,才又给阿薇准备。 母女两人坐在桌边,陆念捏了一团泥,仔细在阿薇的指甲上盖好,覆上边边角角,又不叫染到甲面外头。 “染得鲜艳些,叫青茵随你一道去逛庙会。”她道。 阿薇笑着道:“我看青茵已经染了一回了,只是她指甲不好上色,说今儿再染一层。” “小丫头们都爱俏。”陆念打趣着。 阿薇转头看窗外,见小囡探头探脑的,她不由道:“那儿还有一个小丫头。” 陆念唤了小囡进来,叫她坐好:“等给阿薇姐姐染好了,再来给小囡染一个。” 小囡本就乖巧,一听这话,坐得端端正正。 “明日我们炸巧果,我再刻几个大瓜,”阿薇也逗她,“我们不玩泥的磨喝乐,我给你雕一对大的,但你要护好了,别被哪个嘴馋的一口咬了去。” 小囡高兴地“嗯”了声。 阿薇又道:“后墙西边有好大一只蜘蛛,明儿抓来给小囡作喜蛛。” 小囡笑得眼睛成缝。 陆念便问:“你自己的呢?” 阿薇一愣,复又笑道:“我就不用了吧?” 陆念一面缠线,一面想了会儿,点了点头,道:“也是。 我们阿薇这双手,已是够巧的了。 蜘蛛织的网,许是还没有阿薇煎锅贴的金网漂亮。” “那我们明日吃锅贴。”阿薇附和道。 “好啊,”陆念道,“至于求姻缘,我看你也用不着求,行了,换只手。” 阿薇被她说得有一瞬晃神,而后才忙换了只手伸过去。 姻缘吗? 她原是从未想过那些,但架不住有人毛遂自荐。 以至于陆念提到,她不由就想了起来。 看了眼还是什么都听不懂的小囡,阿薇凑过去问陆念:“您知道啊?” “我眼不瞎,脑不笨,”陆念指腹上有汁,怕染到她脸上,只拿指节去推她,“坐好,别挡着光。” 阿薇坐直了。 陆念又道:“我看他也不是个眼瞎心盲的,我们阿薇这般好,岂会看不见?” “你还有没有做完的事,无暇琢磨那些,那就顺其自然。” “能等的自会等,等不了的便是没有那缘分。” “真当这可口饭菜是这么好吃的不成?” 阿薇被她说笑了:“人家付银钱了。” “付的那点银钱只够酒肆食材,”陆念小心翼翼与她指甲盖泥,“阿薇亲手做,哪是简单用银钱算价的?” 十只手指都缠上了树叶,这下是不好做活了。 陆念在阿薇白皙的手背上敲了两下:“做你高兴的事,旁的都别管。” 说完,陆念笑盈盈去哄小囡:“我们洗手去,洗干净了来染凤仙。” 小囡从杌子上蹦起来。 陆念领着她出去,转头又与阿薇道:“你看她娘,能过过,不能过就走,现在多开心。” 阿薇莞尔。 今天单更,过年实在有些吃不消,大家见谅。 最后一天,再喊喊月票,大家手里有票的别过期啦~~~—— 感谢书友樱桃番茄熟了的万币打赏,感谢书友今天发烧了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蝴蝶j o j o、淡然如雪的打赏。 166.第155章 你还真有进步了(求月票) 为了染色浓些,到了晚饭时候,陆念都没让阿薇把树叶解开。 灶上倒是有像馒头这样不用筷子就能方便进食的,但陆念兴致勃勃地要喂她,阿薇也就由着“摆布”,只要陆念高兴就好。 陆念喂阿薇一口,自己吃一口。 吃到最后,眼睛也有些晶莹了。 阿薇看在眼中,灵机一动装起了挑嘴、不肯好好吃饭的孩子,这嫌弃那不要的,把陆念逗得啼笑皆非。 翌日,阿薇起得很早。 指甲染得很好,橙中透红,衬得手格外得白。 她坐在后院,拿着刻刀雕瓜。 七夕热闹,西街的商家临门都会摆放瓜和巧果,悬灯挂彩绸的。 即便时辰还早,各家都已布置起来了。 等陆念在闻嬷嬷和青茵的陪伴下逛了一圈回来,就见广客来的门口也摆上了贡案。 一对侍女提灯而立,半臂高,萝卜雕得和白玉似的。 巧果盘子摆在中间,层层叠起来,比侍女都高。 陆念凑进去仔细看了会儿,点头道:“我就说阿薇的手最巧。” 后院里,阿薇并没有停下来,依言用剩下的料给小囡雕磨喝乐。 小囡心心念念着,连随陆念出去转转都拒绝了,耐心等到了这会儿。 除了举着荷叶的胖娃娃,阿薇还顺手雕了些小猪小牛,乐得小囡连连鼓掌。 临近中午,街上喧闹。 元敬在一片热闹里赶回了京城,风尘仆仆穿过街头,急急往镇抚司衙门去。 离京有些时日了,一来急带回来的消息,二来急七夕,他们爷可别昏天暗地钻在案卷堆里,把这等要紧日子忘了。 这事情上,元慎那小子就不及他细致。 还好,总算在七夕当天进城了。 镇抚司中,沈临毓对明显瘦了些、也黑了些的元敬道了声“辛苦”。 大热的天,先去高老大人家中,再转道中州,时间紧、路途也远,要不是元敬也习得一身武艺,怕是吃不消这般赶。 元敬先说了高邈的状况。 “老大人身体还不错,得知舞弊内情,颇为感慨。” “他说岑家那位是‘人心不足,太过强求’,又说世人多如此,也不止那位。” 沈临毓抿了口茶。 元敬说到了中州。 沈临毓听完,叹了口气。 回禀完了,元敬才取出一匣子来。 “小的从中州带回来的。”他道。 沈临毓接过来,打开一看,眉梢微挑:“这是泥偶?磨喝乐?” “是,”元敬道,“您仔细看,中州那儿的和别处的略有不同。” 沈临毓拿在手中看,左看右看,说实话,看不太出来。 他一个男子,除了记事不太清楚的那点年月里玩过些泥偶陶猪一类的,后来尽捣鼓刀枪棍棒去了,对磨喝乐实在没有研究。 “民间常见的都是穿着荷叶半臂衣裙,手持荷叶,若是有钱人家请匠人另作,就是什么金贵的都有,”元敬给他解释,“但中州那里,老百姓喜好手持莲。” 沈临毓定睛一看,果然那偶人手上是一朵盛开的莲。 “小的想,若她当真就是,她在中州过了三个七夕,肯定玩过这种,”元敬挠了挠鼻尖,没有把话说死,“您拿给她看看。” 沈临毓一面收起来,一面噗嗤直笑:“从一只鸡换成了一个磨喝乐,你还真有进步了。” 元敬:…… 鸡又没送出去! 再说,那还不是王爷自说自话的? 真要说起他的提议,那肯定还得算上元时的那只灯! 说来,七夕时的灯也不错,虽没有上元盛大,但京中放河灯的众多。夜色微垂。 沈临毓站在广客来外,看那贡案。 街上灯笼次第,便是这贡案两旁也点了灯,映得那萝卜侍女越发莹润。 娘子夫人们看过走过,围着依依不舍的是几个孩子。 “真好看。” “我娘说了,瓜存不到明年,只能看几天,比不了泥偶能玩好久。” “小囡不给你玩她的新瓜,你眼红她!” “就是,小囡的姐姐会给她做新的。” “我就是喜欢小囡那只胖乎乎的猪偶。” 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急了还吐舌头扮鬼脸。 沈临毓听了会儿,不由笑出了声。 要他说,小囡那位姐姐的刻刀功夫真不错,栩栩如生的。 可惜,那位姐姐不在铺子里。 生意兴隆,翁娘子忙前忙后,见着沈临毓,赶紧说道:“姑娘下午就和青茵逛庙会去了。” 沈临毓下意识抬眼往楼上看。 他还以为阿薇姑娘会陪着陆夫人。 翁娘子道:“不如王爷等等?” 沈临毓正要应下,余光瞥见一辆马车停在对面胡同口。 他认得车把式,那应是章振礼的车驾。 略一思量,沈临毓道:“不了,我去外头转转,从后门走。” 翁娘子虽不解其中细节,但也依他意思。 沈临毓熟门熟路地,不用她引。 很快,翁娘子就见到了抬步进来的章振礼。 “吃碗凉面,再添两个小菜,不占雅间耽搁你们做生意,摆在后院石桌那儿,”他说完了要求,似是想起这并不是自己主事的衙门,又问了句,“成吗?” 翁娘子应下来。 交待厨房备菜后,她又上楼去见陆念。 “王爷前脚来了,听说姑娘不在,就说先走了,后脚章大人也来了,说在后院简单吃个面,”翁娘子顿了顿,又道,“王爷可能是看到章大人马车了,但章大人应是没看到他。” 陆念挽了下额发,橙红的指甲鲜艳不输她耳上的珊瑚坠子:“他倒是机灵。” 因着七夕与中元离得近,城中的灯会甚至不会全收了,陆续到中元那日,但气氛多少会有差距。 但两个正日子,必定是最热闹的。 街上游人如织,两侧起棚设灯,一眼看去望不到头。 除了灯,还有各色杂耍百戏,吃食小摊,小孩儿闹着要买饮子糕点,下一刻又叫边上的戏法吸引了注意。 河道边更是围满了等着放灯的人。 沈临毓顺着人流走了会儿,终还是另辟蹊径,选了沿街最高的酒家,一路台阶上去。 雅间早就满了。 好在其中有熟人,穆呈卿和两个表兄正吃茶歇脚。 “平日里一个比一个柔弱,逛起灯会来精神十足,”穆呈卿叹道,“我是不成了,不如吃茶。” 沈临毓笑他:“看来还是操练少了,明儿多练半个时辰的功夫吧。” 穆呈卿不接他这话,只问:“你来凑什么热闹?” “找人。”沈临毓往窗边一站。(本章完) 167.0202请假条 0202请假条抱头请假。 过年真的太……………… 容我再趴一天,真的废了…… 168.第156章 那我再给他们添些乱吧(两更合一) 穆呈卿一点就通,猜到他想找谁,凑过去往下望,只看到人头攒动。 这能找到什么? 穆呈卿啧啧了声,压着声问道:“你要叫人看灯,也不提前同人说一声?” 沈临毓看着底下热闹的街头河道,随口应道:“临时起意。” 穆呈卿噗嗤笑了声,倒也没说信或是不信,只指手划脚地同他介绍。 “我们郡王爷公务繁忙,怕是好些年没有仔细逛过庙会了。” “我素来闲散,家中又有爱好耍玩的兄弟姐妹,为了他们玩得尽兴,不瞒你说,前儿我还问办事的衙门、听听这次有什么新鲜的玩意。” “喏,地上最热闹的就数我们脚下了,喷火的游龙的,看那儿、那儿还有踩着高跷喷火的。” “水上嘛,这次放灯只在长平胡同以南,瞧见没有,下游漂满了河灯。” “以北就不让放了,荣亲王从江南请了唱水戏的班子,就在那头唱《牡丹亭》。” “我倒是想上那头的酒楼茶馆去,人家全满了,别说是能看到戏台,但凡能听个声的坐满了,连两边岸上都是人挤人的。” “水道上还有不少舢板,接上客人划去水中央停下,正好面对着戏台,位子好些的早叫人占全了,听说江南那儿就爱这般听戏。” “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好看好玩的,王爷您可想仔细了,人家会在哪处、凑什么热闹?” 沈临毓没有管穆呈卿话语里的调侃揶揄。 他一心两用惯了,听穆呈卿介绍了一番,视线也依旧在循着看。 当然,沈临毓自己也清楚,难寻得很。 街上顺着边走边逛,和居高临下看看,都是海里捞针,全凭个运气。 可或许是,他的运气没有那么差。 边上穆呈卿一套一套地说话,沈临毓的视线里、有一少女身影徐徐往远处去。 她走得不快,时不时与身边的另一个少女说话,两人都捧着未点上的灯。 明明只是个背影,看不到五官,且穿的那身衣裳也是他不曾见过的,但沈临毓就是觉得那人群中的人就是他要找的人。 沈临毓顺着她前行的方向,估摸着她们要去下游放灯。 他轻拍了下穆呈卿的肩,道了声谢,迅速开门下楼去。 穆呈卿看着来去匆匆的人,不由又顺着沈临毓先前看的方向扫了一圈,喃道:“脑袋挨脑袋的,他看出来什么了?” 他那两个表兄弟亦是云里雾里。 “王爷找谁?” “我听说他与定西侯府的表姑娘很熟悉,是不是真的?” “那他是找那位姑娘?” 镇抚司办事,穆呈卿的嘴巴向来可大可小,这种事情他不会泄沈临毓的底。 “衙门找人而已。”他坐回了椅子上,吃了口茶。 “今晚上还当值抓人?” “王爷办案,你歇假?” “抓个偷儿,”穆呈卿大大方方说完,又小小声地嘀咕,“又没偷我的。” 街上,不晓得哪位奇人演了一出好戏法,惊得欢呼声鼎沸。 沈临毓在这片欢呼里穿进了小胡同里。 元敬刚在底下吃了碗拌面,擦了嘴跟上来。 一街之隔,这里没有赏玩的人,能加紧步子通过,而不用被挤在人群里慢慢走。 沈临毓本就对京中地形熟悉,居高临下又确定好了路线,绕到了放灯的地方。 这里的人很多。 荷灯里已经写好了词,阿薇拿火点了。 青茵得了个位子,忙招呼她:“姑娘,这儿这儿。” 阿薇便上前去,将手中的灯放入河水之中,轻轻一推。 青茵道:“看您只写了‘心想事成、一切顺遂’,也太笼统了些。” 阿薇一面把青茵那盏也点了,一面道:“所有的心愿说到底不就是这些?” 青茵想了想:“这倒是。” 阿薇把灯给她,看着她放灯出去。 一盏盏河灯顺水而去,一眼望不到头。 她的心愿不能落在纸上,一如她的字、她今日所写的依旧是余如薇的字迹。 她原本是不打算出来逛庙会、放灯的,但陆念和闻嬷嬷说得对,她这个年纪就得喜好这些。 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 谨慎得不留下多余的破绽,谨慎得像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家少女。 真的处于热闹的人群里,听着欢笑和嬉闹,压着的心事不由也轻了些,让人不由自主地“贪”着一时的轻松。 阿薇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张弛得有度。 陆念就是总绷得太紧了。 下回再有庙会,阿薇想,她说什么也要央陆念一道。 思绪飘散,如河灯般缓缓。 倏然地,她察觉到了一道落在身上的视线。 阿薇忙循着找去,而后,她看到了那道视线的主人。 是沈临毓。 他就站在不远处的石桥上。 那桥并未架在主河上,只是边上支流的一座便民的石板桥。 桥边无护栏,只两头高高悬了灯笼,那点灯光在这头明亮的河灯荟聚中显得越发昏暗。 连带着桥上的那个人,都只能看到身形,却模糊了五官。 但阿薇一眼就知道是他。 四目相对,阿薇想,沈临毓应是冲她笑了下。 阿薇回了一礼,却也十分意外,今日这状况竟然还能偶遇上。 后头还有等着放灯的人,青茵正要扶阿薇往外走,见她驻足抬头,这才也注意到了。 “姑娘,”她轻声道,“似是寻你有事?” 两人从人群中出来,沈临毓过了石桥,两厢在胡同口遇着。 青茵迅速问了安,又与阿薇道:“姑娘,奴婢看看灯漂哪儿去了。” “那么多灯,你认得出来?”阿薇知她意图,只好笑地问她。 青茵脑子转得快:“能呀,姑娘给奴婢买的那盏最大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 河边先前的位子已经归了别人,青茵也不挤进去,只顺着她那盏灯走,一副全神贯注模样,避得丝毫不显刻意。 阿薇看在眼里,忍俊不禁,不由抬声唤她:“你当心脚下,别摔水里去了。” 青茵头也不敢回,只挥手示意。 沈临毓见状也笑了,道:“无妨,让元敬跟着她,不会摔水里,也不会被拍子。” 阿薇闻言,忙扭头问他:“元敬回来了?” “今日中午刚到,”沈临毓说着,抬手一摊,“他带回来的。” 他的掌心上是一只木匣子。 就一掌大小,看起来也是极其普通的用料,表面刻了些祥云纹路。 阿薇略迟疑了下,她猜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 可要说沈临毓拿东西诓她…… 矜贵的小王爷只怕一时也翻找不出这般朴素的匣子。 见她犹豫,沈临毓倒也不催,只把盒子打开了。阿薇定睛一看,里头竟然是一只磨喝乐。 意外里又有点好笑,她干脆把磨喝乐从盒子里取出来,捧在手上看。 小小的一只,做工算不得精细,但也憨态可掬。 小人儿手拿了莲,活龙活现,很是可爱。 “他倒是应景,怎么想到买个磨喝乐带回来?”阿薇道,“不都是手举荷叶吗?怎么这个……”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停住了。 脑海深处,是零碎又遥远的声音与记忆。 “小孩子一个,看什么都新鲜!” “我们阿薇就是小孩子嘛,再说这个拿莲,和拿荷叶的不一样。” “就是就是,不一样的!爹爹一点都不懂!” 是了。 她小的时候,有很多很多磨喝乐。 有街边随手买的,有名匠那里定制来的,还有祖父亲手做的。 阿薇其实想不起来那些磨喝乐是什么样子的了,但却记得有一年母亲打趣过“哭得眼睛肿了,舍不得她那些玩意儿,一定要带上,少一个都不行”。 而那些少一个都不行的磨喝乐,和在中州再添置的一起,被留在了那里,再不知所踪。 双手用了力,阿薇把泥偶掬在手心里。 中州的磨喝乐,就是拿着莲,与众不同。 王爷唤她“阿薇姑娘”,让元敬去中州,对于她的真实身份,他们都心照不宣。 他把这么一只磨喝乐给她,是想从她这里听到什么? 又或者说,可以让她借此问起中州的什么故事呢? 可心照不宣,和开口问及,又不完全一样。 况且,时不时擦肩而过的游人,不远处的欢笑嬉闹声音,这里也确实不是个能说那些事情的地方。 沈临毓把空匣子又收了起来,指了指上游方向:“前头在唱水戏,过去看看吗?” 两人顺水往上游去。 阿薇几次欲言又止。 她这般忐忑模样,在这七夕灯璀璨的夜里,倒也不显得突兀。 到处都是心思旖旎的,她怀揣的虽是旁的念头,但也算是应了七夕的景。 视野里能看到戏台了,顺风飘来些许唱词。 “则为你如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阿薇不由噗嗤笑出了声。 沈临毓垂眸,问她:“想到什么乐趣了,这般好笑?” “水戏唱几日?”阿薇问。 “不曾细问,估摸着能唱个三五天。”沈临毓道。 荣亲王素来喜好玩乐,又不缺银钱。 “我就是想着,”阿薇道,“今日唱游园惊梦,中元唱冥判魂游,倒是都应景。” 沈临毓闻言一愣,复又笑着摇了摇头。 阿薇姑娘啊…… 难得有个笑语,偏又是个与众不同的。 这话要叫荣亲王知道,那张脸还不知道要拉得多长。 长到……长到沈临毓也止不住笑得开怀。 前头宽敞河道上,停着大大小小的舢板。 还有未揽到客的停在岸边,沈临毓与那船夫招呼两句,转身示意阿薇先行。 阿薇跳上船,稳稳当当。 等沈临毓也上船来,船夫撑着竿子、船身轻巧向前,又说捎着不少酒与小菜,客人们只管取用。 阿薇坐下来,取了些生、豆干,细细品了品,道:“味道不错,我母亲喜好这些。” 戏台越来越近,前头满是看戏的舢板。 船夫寻了地方停稳,踩着其它船板跳去了岸上。 阿薇看着他的步子,道:“倒是灵巧。” 而这里,也的确是个说事情的好地方。 两岸的热闹隔着水,各个舢板互不打搅,船上的人说事,便是谈崩了也能有戏台上的婉转做个缓冲。 当然,阿薇想,她和沈临毓不至于在这事情上谈崩了。 刚才一路过来,那些忐忑与犹豫也在她跳上船的时候被抛下了。 戏台上,柳梦梅捡起了画像。 他成了杜丽娘梦里的那个书生。 他正正巧便是那人。 一如她正正巧,能代替余如薇。 剥了颗生,阿薇缓缓开口:“只有中州的磨喝乐才是拿莲的,那里……” 她斟酌着该如何说下去。 沈临毓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光线聚集在戏台那侧,水上几乎就隐在黑暗里,但挨得近些,他又夜视过人,自然看得去清楚。 阿薇姑娘的手指染了蔻丹,不过是一颗生、她却用了不少力,可见心情。 一瞬不瞬看着那双纤长的手,沈临毓轻轻开了口。 “元敬问了当时中州办案的官员,几乎各个咬死了金家幼女随父母伏法。” “只一人被撬开了口,说当时出过差池。” “金家幼女耍玩丢了,夫人急切至小产,京中判罚的文书下达时,金知州正一面操心夫人,一面催促家仆小心打听女儿下落。” “因着是前后脚的事,主事的上一级知府也不信,但怕京中追究,干脆瞒报了。” “谈不上恻隐之心,就是不想被牵连而已,案子是府里办的,不用押解回京,干脆就做了个糊涂账,免得京中责问。” “天下之大,走丢也好、逃离也罢,寻一个幼女谈何容易?与其寻不着被记着,不如当没那回事。” 阿薇嘴唇动了动,几次想开口又都止住了。 郡王爷当真心细敏锐,知道她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便一五一十直接告诉她。 而她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她太小了。 六岁的女孩,官府衙门根本不愿意费那份心、受那份罪,直接往文书上画上个“死”,也无人在意。 但无人在意的她长大了,回来了。 她有了搅风搅雨去报仇的能力。 “王爷,”阿薇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抛开不能摆在明面上的巫蛊,你手里有足够对付安国公叔侄的东西吗?” 沈临毓说得很直白:“能从大理寺下手,但至多叫章振礼倒霉,想让他们阵脚大乱还完全不够。” 阿薇支着腮帮子看着戏台:“那我再给他们添些乱吧……不会很久的,有人扛不了这么久……” 沈临毓静静看她,看着那双映着绚烂灯火的眸子。 直觉告诉他,即便都是“心照不宣”,也不全然一致。 哪怕阿薇姑娘没有明说,他感觉到的,是她的信任。 戏腔越过连连小船。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他听到的,还有他的心跳,和深深的欢喜。(本章完) 169.第157章 不是审视,而是疑惑 戏台上,园中的柳梦梅正对画倾诉衷肠。 阿薇的视线落在上头,听着唱词,良久问出了一句不相干的:“外祖父说,安国公对圣上忠心耿耿。” 沈临毓亦回过神来,想了下:“确实如此,圣上很信任他。” “他比圣上年长几岁,承爵又早,圣上还是皇子时就与他关系不错。” “圣上青年登基,年轻的皇帝与朝中一众老臣、尤其是先帝定的辅政大臣,大抵会有什么矛盾和分歧,我不用细说、你大概也能想得到。” “安国公在其中周旋许多,他行事不强势,两头说项,助圣上掌住了朝堂。” “也是因为这段经历,圣上夙来偏爱年轻且没有根基的臣子,当年是、现如今也是。” “安国公在他那儿是个例外,哪怕现在也是个老臣了,但他依旧很得青睐。” “他和岑文渊不一样。” “圣上轻易不想动岑文渊,是他曾有救驾之功,哪怕圣眷淡了,靠着救命的恩情还是风光了很多年。” “安国公不同,一是他有世袭罔替的爵位,二来他依旧得圣心。” “他是忠心耿耿,他的政见又与圣上相同,或者说,圣上怎么想的、他就怎么想。” “动他比动岑文渊难得多。” 阿薇认真听着。 这一点上,王爷的看法和定西侯几乎相同。 可见,想要对付安国公,单从朝堂上下手不是易事。 她和陆念的方向是对的。 后宅乱象不至于让安国公失了圣眷,但可以让章家乱了阵脚。 浑水,就可以摸鱼。 城中没有宵禁。 水戏大抵要唱到二更天。 真等散时,水面上这么多的舢板一道靠岸,再与岸上的游人混在一起,怕是愈发不好走。 因而事情说完,沈临毓便点了船头灯笼。 不多时,那船夫又踏着船板跳回船上,长杆一支,小船轻巧划出去。 船靠了岸,这里离戏台远,离放灯那处也不近,在今夜这等喧闹下显得安静许多。 阿薇先一步踩着踏板上去。 沈临毓在她后头,仔细观察她身形,万一脚下打滑了也能迅速扶一把,免得摔下水去。 阿薇走得很稳。 她站定在岸上,扭头看了眼。 沈临毓于暗处看她,只瞧见那灯下的容颜清冷中又添了温润。 她是坦荡的。 坦荡地与他船上交谈,也坦荡地展现她的信任。 但这份坦荡落在沈临毓这头,除了庆幸与暖心之外,总免不了还有些可惜…… 大抵心神悦动的,只他一人而已。 转念一想,倏然地又想起了高老大人的话来。 人心都是不足的。 他的心,也是一样。 分明当日说出“随你”两字的也是他自己。 只是,沈临毓不知道的是,阿薇看似平静的神色之下,心绪其实并没有那么波澜不惊。 或许是昨儿被陆念揶揄了的原因,哪怕阿薇本没有心思分到这处,面对沈临毓时也难免会想起来。 她想,往后啊,想来是不会再有因为忘记郡王爷与她正经提过心悦之情、而言语不慎的失策了。 不记得时随风慢慢散了,可一旦记下,就会日渐深刻起来。 恨是,喜也是。记得久了,要么烦,要么怜。 而偏偏,以阿薇这么几个月和沈临毓打交道的经历来看,成昭郡王惯会做人,想烦都难。 阿薇抓紧了手中的磨喝乐。 沈临毓看到了她的动作,取出先前那匣子,打开了递过去:“连匣子一道收着方便些。” 阿薇抬眸看他,见他一脸真切诚恳,缓缓放松了攥紧的手,把磨喝乐放回。 等沈临毓盖好盖子,她又连匣子一道接了过来。 七月七的夜,依旧带着暑意。 被沈临毓收了一路的匣子,也带了他的温度。 阿薇状若随意地看向旁处。 她说什么来着? 郡王爷惯会做人。 匣子、磨喝乐,送得明明白白。 且是中州产的,只讲特别,不值几个银钱,让人连拒绝都显得多事又刻意。 拿回去放哪儿呢? 无论放哪儿,陆念眼不瞎、脑不笨的,一准也就看见了。 两人沿着河道往前走,又穿过胡同回到了主街上。 比起前头那会儿,游人散去,已经算不得拥挤了。 上岸后不提那些事,只说些不怕叫人听去的。 阿薇说,小囡的喜蛛已经抓好了,她的指甲染得很好,高兴了一整天。 沈临毓说,他在广客来门口听说小囡有个会雕瓜的姐姐,有人羡慕,有人嫉妒。 说的是琐事,见到的却是未曾想到的人。 经过一家珍宝阁时,沈临毓看到了安国公。 国公爷背着手走出来,掌柜的点头哈腰送客,他显然也没有预料到会遇着人,惊讶地看着沈临毓,又把目光挪向了边上的阿薇。 “倒是巧了。”安国公哈哈一笑。 沈临毓问:“您挑到了什么宝贝?” “听说这铺子有些不错的字画,我来开开眼,”安国公道,“书道会上也能添砖加瓦。” 沈临毓明知故问:“怎得没叫上章大人一起?他是行家。” “他有他的事,”安国公说完,指了下阿薇,亦是明知故问,“这位是……” 阿薇与他问了安。 “原来是陆家的外孙女儿,”安国公摸了摸胡子,“听家里人提过几次,却是头一次见。” 两厢寒暄几句,便各自告辞。 安国公看着沈临毓和阿薇的背影,神色沉沉。 他没打算大摇大摆去广客来,因而原本想着,大约要到书道会那日才会见到这余如薇。 没成想,今儿巧遇上了。 他听妻子、振礼、阿瑛说过这余如薇,脑海中有个大致的形象,但今日一见,又觉得先前想的都不太对。 十五六岁的姑娘,再是沉稳,在他眼中都难脱稚气。 余如薇也有一股稚气。 但更多的,是瞬间涌起的难以言喻的熟悉。 为什么? 另一厢,沈临毓也在琢磨。 别看安国公笑眯眯的,但沈临毓也算了解他,自然注意到了,国公爷的眼神中出现的不是审视,而是疑惑。 他在疑惑什么? 只这一眼,他能疑惑什么?(本章完) 170.第158章 我得有眼色些(二更求月票) 阿薇回广客来时,走的是后院的门。 一间铺面相隔,这里没有西街上热闹,以至于今夜被灯抢了风头的上弦月露了出来,清亮又温婉。 脚步声在安静的小胡同里格外清楚,直到停在了门外。 阿薇与沈临毓道了声“谢”:“劳烦王爷送我了,王爷回去早些歇息。” 沈临毓思考了一路,虽未解开安国公的想法,却也没有瞒着她:“安国公看向你时,似有疑惑。” “疑惑我为何和他们章家对着干?”阿薇笑了下,“我会留意的。” 沈临毓应了声“好”。 听见敲门声,青茵来开了门。 她已经回来有一会儿了,依旧笑盈盈与沈临毓问候一声,便又躲了个没影。 只留下那开着的门。 阿薇踏入门内,冲沈临毓微微颔首算作道别。 悬在门上的灯笼在夜风里浅浅摇着,与月光一道落在人上,显得那双乌黑的眸子格外亮。 沈临毓看着阿薇的眼睛。 心念一动,他在门板关上前倏地伸手挡了一下。 阿薇忙松了劲,免得夹到了人:“王爷?” 沈临毓收回了那阻拦的手,他知道自己这一下突兀得很,但不会打退堂鼓。 视线重新落在了那双明亮的眸子上,沈临毓道:“忘了与你说,指甲染的蔻丹很漂亮。” 话音入耳,阿薇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手。 光线不足,指甲的颜色看起来自然与白日里大不相同。 手指没有那么白,指甲也没有那么红。 这才是昏暗夜晚看到的模样,可当她再看沈临毓的眼睛时,却仿佛在那深得不见底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她蜷了下手指,吃不准该说些什么话应对。 思来想去,到底是觉得,郡王爷待她这般坦诚,她倒也不好事事拿话术去搪塞。 金家的事说不得,蔻丹,还是能说的。 “母亲给我染的,”阿薇道,“她看着是个急性子,但做起这些来又格外有耐心,不止是我,还给小囡染了。” 沈临毓道:“我母亲也染了,是我父亲来弄的,从采、捣碎、包裹上,别看他人高马大的,这些事情都很精通。 小时候,我若是没有注意到母亲新染的指甲、赶紧夸赞几句,会被他们两个人嫌弃。 我有一回好几日没有发现,被罚得也染了蔻丹。 脸皮薄,那阵子根本不敢出门去。” 阿薇听得好笑不已。 从驸马给长公主染甲就开始笑了。 说真的,她的确很难想象驸马捣的样子。 沈临毓自己也说得笑了起来。 他很喜欢阿薇姑娘真心的笑容,只是因着她心里存了太多事,不太常见。 能逗她一乐,丢人的幼年事情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们说我这样没眼色,往后讨不得姑娘欢心,”沈临毓垂着的目光温和又缱绻,“所以……” 他的声音很轻,咬字却很清楚。 阿薇怔了下,有些诧异地看着沈临毓。 沈临毓道:“所以,我得有眼色些。” …… 这个话题就停在了这里。 阿薇本以为沈临毓会说得更多些,无论是“能不能讨你欢心”,亦或是“不是为夸而夸、是当真好看”,可都没有。或许是沈临毓注意到了她那一刻的惊讶,或许是他恪守当日承诺,单方面的思慕不会逼一个结果。 总之,他格外有眼色得将距离把握住了。 这让阿薇松了一口气。 关上门后,她抬手上门栓。 第一下没有上稳,重新摆放后才对上那扣子。 阿薇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知道,不是因为天暗,是她已然松了一口气了,心却远没有那么平静。 郡王爷这人呐…… 心细、敏锐,以至于自说自话起来都不叫人排斥。 穿过后院,阿薇去前头楼上雅间寻陆念。 陆念坐在窗边打哈欠:“回来了?说什么呢耽搁了这么久?” 阿薇凑过去,把双手摆到她面前:“夸您给我染的指甲好看。” 陆念乐了:“有眼光!” “章大人走了?”阿薇问。 “走了有两刻钟了,”陆念撇嘴,“章瑛说她原先那大嫂温和得体,要依我说,那等好性子遇着章振礼,只怕是有苦说不出。” 用陆念的话说,章振礼太会装模作样了,过起日子来,好性子的只有一味求全的份。 “我可不怕他那种人,那位夫人是正经与他做夫妻,根本不想得罪他,我又不是,我指着他把章家弄乱套了才好。” “他坐那吃面,我就说阿骏这不是那不是,我管他爱听不爱听,想来他心里也没少骂他的废物弟弟。” “骂得多了,嫌隙就重。” “他后来听烦了,说‘大过节的怎么尽说些不开心的?’,我就问他‘寡妇和鳏夫过的哪门子七夕?’‘也不怕把牛郎织女熏得从鹊桥上摔下来。’” “你是没看到他当时的脸色,简直笑死我了。” “我后来又跟他说,‘既是要我开心点,你不如说些国公夫人母女的不开心来让我开心开心。’” 阿薇一面笑着听她说,一面替她按一按额头。 视线落到陆念的手指上,见上头的蔻丹颜色明亮又完整,阿薇放下心来。 陆念太爱抠手指了。 她是无意识的,无论出神还是说话,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抠出血来。 阿薇一直很注意这个,尽量拽她的手。 但这两日,陆念没有抠过。 阿薇知道,因为是她给陆念染的指甲,陆念很珍惜。 另一厢。 章振礼回到安国公府。 时辰虽晚,他的眉宇间却没有多少疲惫之色。 他原是不爱与聒噪之人相处的,嫌吵。 前几次见陆念,她傲得一副懒得跟他多言的样子,因而章振礼都没有料到,她也能说那么密的话。 但章振礼不觉得陆念吵。 或许是,陆念说的骂的,都极其有理吧。 毕竟,摊上一个废物弟弟,骂再多都正常。 沿着石板路往内院去,走到半途又被管事叫到书房,章振礼看着神色凝重的安国公,问:“这么晚了,您……” “我今晚偶遇了郡王爷和那余如薇,一眼看去,只觉得那小姑娘有些熟悉,”安国公顿了顿,沉声道,“或许,我知道她是谁了。”(本章完) 171.第159章 半路母女,岂会是铁板一块?(两章合一求月票) 第159章 半路母女,岂会是铁板一块?(两章合一求月票) 闻言,章振礼一愣。 伯父会这般说,那答案肯定不是什么“定西侯的外孙女”。 “她另有身份?”章振礼斟酌着,问,“陆念肯定是那个陆念,这毫无疑问,所以,您是说她并不是陆念的女儿?” 安国公颔首。 和振礼说话就是畅快,一下子就能抓住要害,也省了他多费口舌。 “金伯瀚有一个小孙女,当初随他幺儿去了任上,”安国公道,“我记得,就是余如薇这般年纪。” 章振礼抿紧了唇。 金太师的孙女? “金家当初都伏法了,”章振礼仔细回忆着,“我看过当时地方上报的折子。” 巫蛊案时,京城血流成河,外头州府也多有牵连。 簪缨、官宦,京中有主心骨,地方上有历练的子弟,若一并记了罪,都是传到地方收押处置,再回禀朝中。 章振礼在大理寺任职多年,自是都看过。 “只一折子,又不见尸,”安国公哼道,“真有一个小丫头片子逃了,你是地方官,你会多此一举往上报吗?” 章振礼被安国公说服了。 沉思一阵,他又问:“您推断她是金家孙女,应当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年纪吧?” “自然不是,”安国公摸了摸胡子,“老头子我还不至于那么糊涂,是因着我今日瞧她,越看越觉得熟悉,回来后苦思冥想才对上号。她的眉眼和金伯瀚的妻子郑氏相像。” 章振礼诧异极了:“和金太师夫人?您是不是看错了? 若真的像,岑太保夫妇见过太师夫人,也见过余如薇,怎么会看不穿她? 还有伯母那儿,伯母为何没有认出来?” “她像的是郑氏年少那会儿,”安国公解释道,“岑文渊两公婆能登太师府大门时,郑氏连小儿子都生了,已不年轻了。 你伯母倒是真的见过,看来,还是她眼拙了,竟然没有看出来。 她既不知道,你也不用告诉她,省得她脾气上来了什么话都往外说,反倒坏了我们的事。 那余如薇的身份是一把利刃,使得好了,能有大用处。” 这番解释,化开了章振礼一些不解,但也生了其他疑惑。 郑氏夫人年少时和为人母后,眉眼有了一些变化,这不稀奇,岁月便是如此。 但她的年少时光算来已是半辈子前的事情了,伯母忘了、没有看出端倪来也是情理之中,那为何伯父会记得? 可见安国公没有再细说的意思,章振礼敛眉,不再继续问,只依着现有的线索来推断。 “传言说陆念那个女儿自小体弱,也许是夭折了。” “定西侯若是知情,便是故意瞒报,若不知情,他和陆念就少不得一通争执。” “只是,只凭眉眼相像不能作为证据,得有实证才能推翻已伏法的结论。” 安国公颔首:“你说得在理,这些在你回来之前我就仔细想过了,结论是很难。” “没有滴血认亲,也不知道她有什么胎记,她咬定了不是,谁能说她就是?” “但总算,我们能弄明白她们两人回京后为什么会做这些事了。” “她和陆念是互利互惠,她既姓金,自然会做成昭郡王的先锋。” 章振礼思量着道:“您是说,王爷可能知道她的身份。” “说不好,”安国公道,“知道,那就是联手需要交换些信任,不知道,就是留一手底牌,都很寻常。” 说到这里,安国公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振礼你看,陆念恨的是她继母,她对付岑家也是为了能顺利为母报仇。” “她与我们无仇无怨,巫蛊案和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为了那丫头才会牵扯进来。” “郡王拿书道会试探你,他认为我们和金家的事有关,那丫头也自然会把你我当仇人看,想要把我们拉下马。” “陆念是帮她,但陆念也可以不帮她。” 安国公抬起手,左手掌心朝上、右手掌心朝下,八根手指扣在一起,做了一个拉扯的动作。 “她们现在是结盟的,”他道,“但我们可以拆了她们的盟,让她们互相猜忌。” 说着,指关节一松,两只手自然脱开。 “现在,那丫头知道外头传的你和陆念的事是假象,是陆念为了她故意接近你。” “若是你们当真不寻常了呢?她一旦开始疑心,就不会单单听陆念解释了。” “她和陆念起了矛盾,她自己就麻烦缠身了。” “当然了,打听还是得打听,左不过一个人手的事,但时隔数年,问不到也不奇怪。” 章振礼听明白了安国公的意思。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分化对手的好主意,但却做不到逐个击破。 “只乱她们阵脚,但要破开郡王爷的局……”章振礼摇了摇头。 “他没有证据,”安国公拍了拍章振礼的肩膀,“翻旧案讲的是证据,我们抓不到那余丫头就是金太师孙女的证据,她不承认,我们拿她没办法。 同样的,郡王要的是金伯瀚的清白吗?他要的是舒华宫里那位能东山再起。 他这一步和圣上背道而驰,除非他翻巫蛊能翻得铁证如山,能把一连串的案子都摆平了,否则他拿我们一样没有办法。 要不然,他们怎么会想到让陆念来挑拨你伯母和阿瑛呢? 不就是束手无策,只能添个堵、走哪算哪吗? 我们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坏了她们的母女关系,也给那头添个堵。 你说是也不是?” 章振礼皱紧了眉头。 听起来,状况的确如伯父所言。 表面上,陆念挑的是温姨娘的死,死无对证的事儿,哪怕他和伯父都看出了伯母心虚,也断不可能把这事坐实,最终也就是一根存在阿瑛心中的刺。 但若是偷龙转凤是真,陆念的挑拨就不是单纯的添个堵、走哪算哪了。 事情揭开来,给安国公府带来的冲击绝对不会小。 今晚上,章振礼本意是想探探陆念口风,弄清楚她到底是瞎猫碰着死耗子,还是有的放矢,但最终还是先作罢了。 或许陆念本不知晓,被他一提,反倒想到了这一桩。 或许陆念知道,他故意设话术去问,只会坐实陆念心中猜测。 两种都不是良策。 同时,章振礼脑海里化不开的还有他自身的质疑。 陆念在他心中埋下的怀疑种子,早已发芽。 “韩家那儿就生不出儿子来,不单是国公夫人一人的毛病。” “前头夭折了两个,安国公真信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不仅能活,还能活得聪明过人?” “有侄儿也不错,哪怕亲儿子废物一个,也有这么个侄儿多年勤勤恳恳在前头又引路又收拾的。” “我是摊上了阿骏、实在没办法,谁叫我就这么一个胞弟呢?再气人、再废物,也是我母亲生的。” “你也一样没有办法,父母不在了,就得靠伯父照顾抚养。” “说来,若是你父亲活着,你有胞弟胞妹,想来也不会去管个废物堂弟。” …… 章振礼深吸了一口气。 陆念说过的话,以及她说话时的神态语气,依旧在他的眼前。 不得不说,陆念有本事。 明知道她就是挑拨离间,却还是会往心里去。 阿瑛是这样。章振礼自己也是这样。 这些话语存在心头,以至于他没办法直接开口和伯父去说自己的猜测。 猜测过偷龙转凤。 猜测过他父母的死因。 安国公见他面色不佳,以为是他不赞同自己的想法。 “你看看你伯母和阿瑛,三十年的母女,以前亲成那样,现在都能生出心结来,”安国公沉声道,“陆念和那丫头是半路母女,岂会是铁板一块?分化她们,让她们离心。” 他就不信,一旦那丫头对陆念生了猜测,她们那点儿母女情谊能扛得住。 章振礼收敛心神,应了下来。 翌日。 城里依旧热闹。 小囡捧着盒子、由青茵牵着去寻小伙伴。 几个孩子凑在一起,小心翼翼打开盖子,看谁的喜蛛结了最大最密的网。 她赢了,乐得一张笑脸通红。 铺子门口、各家的贡案都没有撤,会再摆几天,直到那瓜摆不住了。 水戏台子也还搭着,果然如沈临毓说的,还得唱上好几日。 定西侯下朝后就心事重重的。 因为章振礼径直寻了他,拱手问着能不能邀陆念去看水戏。 定西侯当即就被气笑了。 这事竟然还问到他这里来了? 章振礼前阵子时不时就去广客来,甚至昨晚上都在那儿吃的饭,可曾来问过他? 还是他上回主动问了声,得了个“以后的事说不准”的答案。 现在,这是想说准了? 说来,旁人不知情,但定西侯知道,阿念也说过,她和章振礼在较劲,就看谁能拉扯过谁。 精明的大理寺卿,作为较劲的另一方,能不晓得自身处境? 说白了,就是做戏给不知情的人看的。 不能坏阿念的事,定西侯一肚子火气留下了句“你自己同她说去”就走了。 而那些不知情的人,弄不清楚状况,还要来“恭喜”两句。 “看来真有戏。” “门当户对的,也挺合适。” “若能再结良缘,章大人可真不错。” 几番恭喜,贺得定西侯有苦难言。 这种憋屈滋味,比他当日天降个外室、女儿都难受。 一个是说不清,一个是说不得。 显然,定西侯更厌烦后者。 到最后,也只能骂一句“什么再结良缘,前头那就不是良缘!” 偏那被驳斥的脸皮极厚。 “新的是良缘就好,侯爷您也可以放心了。” 定西侯:…… 放心不下。 千步廊左右都在传这两家或许要结二婚亲家了,但背着定西侯,多少还是会嘀咕几句。 “端方的章大人怎么就看上了脾气坏得出了名的陆夫人?” “虽说一个鳏夫、一个寡妇,但陆夫人还有个女儿。” “女儿也没什么,都到说亲的岁数了,嫁出去后就不用琢磨继父继女能不能处得来了。” “续弦谨慎些,免得和定西侯府之前似的,一地鸡毛。” “你说这事最后成不成?” 镇抚司衙门里,穆呈卿在念叨着“这事成不了吧?” 沈临毓瞥了他一眼。 “余姑娘和你一样盯着章大人,陆夫人岂会和他凑一块?”穆呈卿啧了声,“结果传得有鼻子有眼,我还以为今儿的热闹是‘昨晚上在灯下遇着郡王爷和余姑娘了’,唉,你昨日到底寻到人了没有?” 沈临毓呵地笑了声,只答一半:“有鼻子有眼,那就是有人故意为之了。章大人刻意至极。” 刻意的章振礼在傍晚时到了广客来。 来的多了,他都显得熟门熟路。 “夫人在雅间吗?”他问。 翁娘子道:“夫人和姑娘都在后院。” 章振礼便往后院走。 阿薇和陆念正在说话,见了来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千步廊中那一出,定西侯已然是递了消息来。 章振礼把手中提着的木桶递给阿薇。 “原想提些点心,想着你们这里不缺,也不见得稀罕外头的,就让庄子里送了些新鲜的虾来。” 阿薇看了眼,不咸不淡道:“章大人客气,这虾是白灼还是红烧?亦或是想试试活醉?” 章振礼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阿薇说话的口气比平日里更冷漠些。 “既送了来,就照着你们母女的口味来。”章振礼道。 阿薇提着木桶去了厨房。 章振礼问陆念:“我有哪儿叫她不快了?” “你不晓得?”陆念嗤笑了声,“看不看水戏,不先问问我,反倒去问我父亲,章大人何意?” 章振礼没有被她的咄咄吓着:“诚意。” 陆念朝天翻了个白眼:“我不装了,你反倒和我装上了,真不怕我把你们安国公府上上下下搅得母女父子都乱了套?” 听她这般说,章振礼唇角微微一扬,笑容里不止没有怯,反而成竹在胸一般:“说实话,我很想知道你能搅成什么样。伯母和阿瑛现在的状况,远不及你想要的。” 陆念问:“那你图什么?” “图……”章振礼如鹰一般的目光盯着她,“废物弟弟也是弟弟,拿他没辙,只好图着给他一点教训。” 陆念哈的大笑了声。 那桶虾,最终白灼上桌。 阿薇给陆念调了碗蘸水,辣的。 等章振礼走了,阿薇问:“您信吗?” 陆念一面豪迈地剥着虾,一面呸了声:“信个屁!” 起点书友圈开了二月的粉丝称号活动,有想要的书友可以看一下~~~——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72.第160章 好用的招数谁都想用(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60章 好用的招数谁都想用(两更合一求月票) 水戏的事,陆念应下了。 “不接他的招,岂不是显得我们势弱了?” 看她对着那落地镜整理袖口,定西侯摇了摇头:“怎么叫你说的和打仗似的?” “这儿……”陆念先让阿薇替她调整脑后的发簪,才又回了定西侯的话,“从小到大,您说旁的事情我未必爱听,但您说兵法,我听着很是在理。 我和那章振礼,已经不是什么谁明谁暗,可以用一招奇袭来打破局面的了。 现如今就是两军对垒,彼此摆开架势,比拼正面实力。 靠的是什么?是士气!” 饶是定西侯一肚子烦闷,听她这么一说,也弄得啼笑皆非。 “你也由着她?”定西侯问阿薇。 阿薇抹好陆念的碎发,道:“看个水戏而已,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怎得,是章振礼会想不开、活腻了把母亲从船上丢水里去?还是他会无状地非礼人? 但凡他敢,先完蛋的是他。 我看他真不是那种蠢货。” 定西侯:…… 章振礼肯定不是蠢货,但阿念这性子脾气,万一疯起来…… 黑灯瞎火的,人在船上,也没有别的人作证,真出了事还不是由着章振礼空口白话? 陆念透过镜子看着他纠结的神色,嗤笑了声:“您歇歇吧!我头上全是粗口的木簪,一根细的金银都无,抽不出来东西往人身上扎,他也别想演那戏。 况且,那姓章的端的人模人样,傲气得很,一张脸皮视作天,他可不愿干那些丢人现眼、被人指指点点看乐子的事。 除非摊上露底进水的舢板,否则今晚出不了什么事。” “你这张嘴真是!”定西侯脑壳痛得很,“邀你看水戏,就不被人指指点点了?” “这有什么?别人又不知道他家存了什么脏心思,”陆念道,“只看到是鳏夫想续娶,本朝连寡妇都能再嫁,鳏夫续娶又不稀罕。” 作为续娶过的鳏夫,定西侯只听出了一嘴的阴阳怪气。 陆念显然是没有说痛快:“我跟您说,连余家那一股子酸腐气的都不拦着小姑娘与小郎君见面,我们京城这儿就越发自在了。 只要是讲了该讲的礼,守了该守的规,断没有拿混账话指责的道理。 更何况我和那章振礼都什么年纪了? 二婚的弄得比十五六岁的还讲究,扭扭捏捏的,那才笑死个人了。” “越说越没边了,”定西侯道,“你和他又不是要做二婚夫妻。” 若是阿念当真有心仪之人,想多了解一番,他自是不会阻拦。 现在这状况,倒也不说拦不拦的,他就是担心。 “别人不知道啊!”陆念转过身来,道,“他现在不就是想弄得到处都以为我和他有一腿吗? 我之前也是这个意思,拿这些传言钓章瑛,如今不过是再添些热闹而已。 不晓得他们章家在打什么主意,原先他不慌不忙的,放任流言,这两日突然改了状况,还添砖加瓦起来……” 说着,陆念眉头一簇,看向阿薇。 阿薇了解她,只一个眼神便晓得陆念心存疑惑。 与章振礼接触最多的就是陆念,她的感觉也是最直接清晰的。 “之前像是稳操胜券、慢条斯理的钓公,”陆念思考着用词,把她的感觉说出来,“现在变得强势起来,像炸鱼的。” 定西侯正吃茶,闻言险些被呛着。 阿薇扶陆念坐下,思索一阵,道:“那日我和王爷正巧遇上安国公,王爷与我说,安国公看向我的时候似有疑惑。 好像也是那日之后,章大人的态度起了变化?” “是,”陆念道,“那日七夕,他来广客来和我说话时还装腔作势、端得厉害。” 定西侯摸了下茶盏。 他听出来了,七夕那夜,阿薇和郡王爷在街上。 罢了。 他连女儿的事都插不上手,就别给这个外孙女儿添乱了。 阿薇与郡王爷若是商量怎么对付安国公府,那就是正经事,若是另有情谊,王爷怎么也比其他人像样靠得住。 “安国公,”这般想着,定西侯放下那些琐碎,只抓要点,“难道他看出什么来了?” 一面说,他一面仔仔细细看阿薇的五官,嘀咕着:“我看着和金太师不像。” 陆念对金太师没有什么印象,对闺中好友更为熟悉。 “我想不起你父亲的样子,”陆念捧着阿薇的脸,端详着道,“你身上有你母亲的影子,你的鼻子嘴巴像她。 但这个影子吧,更多的就是一个神态上的感觉。 我与她熟悉,我看得出来。 安国公,他是不是见过你母亲都难说,又去哪里记什么神态?” 阿薇听完,问:“鼻子嘴巴像母亲,那眉眼呢?是不是像了父亲?” 定西侯对金胜霖的印象也不深。 阿薇便把闻嬷嬷叫了来。 闻嬷嬷听了她的话,认真回忆后,摇了摇头:“若是你们父女排排站,大概是能说出哪儿像、哪儿不像,但只有姑娘您一人,就能想到您父亲……那安国公得多心虚啊!” “说来都不是一个辈分的,”定西侯道,“比起你父亲,我们这些老家伙肯定更熟悉金太师,但我没有瞧出来,岑文渊夫妇两人也没有瞧出来。” 阿薇若有所思地道:“那、祖母呢?” 这个问题,陆念肯定是答不上来的。 定西侯也摊了手:“认得是认得,人站在我跟前我知道她是太师夫人,拱手行个礼。” 不都这样吗? 他一个男的,甭管是年轻爷们还是后来年纪大了,谁会盯着别人家的女眷仔细观察眼睛大不大、鼻子挺不挺? 除非是与人作像的画师,否则都会被喊作“无赖”打出去。 于是,暂且也只能靠闻嬷嬷了。 闻嬷嬷眉头一时松一时紧。 她当时是厨房中做事的,偶尔才去主子跟前回话,但太师夫人平易近人得很,也喜欢亲手做些吃食给儿孙们,因此多了不少见面的机会。 闻嬷嬷把阿薇牵到梳妆台前坐下,告罪了一声,拆了她的发髻。 之后,她动作麻利地替阿薇又盘了个头。 整整齐齐,端庄气派,是上了年纪的太师夫人惯常喜欢的样式。 甚至还拿了条系带往额前一摆当作抹额。 “不像,”闻嬷嬷左右端详,“看不出来。”定西侯看着那完全不适合阿薇的盘发,道:“她这么年轻,与这头发凑一块,才是张冠李戴。” 阿薇自己也看着别扭。 她的年纪与面貌,实在撑不起老夫人的款。 把盘发拆了,头发整个散下来,阿薇拿着梳子打理。 闻嬷嬷依旧处在回忆里,余光瞥见阿薇散发的半张脸,双手一拍:“刘海!” 阿薇的手停了下来。 为了下厨方便,她不爱留刘海,全一股脑儿梳到发髻里。 “奴婢想起来了。” 闻嬷嬷下手很快,却也很轻,理出阿薇前额的头发,往前梳开后、垂了一段再往后折,当作刘海样子。 “府里以前常常做鱼,因着太师夫人眼睛不好,大夫让多吃鱼眼。” “太师夫人说,吃了几十年也没好到哪里去,可见是补不回来了,但好在还爱吃,不觉得烦。” “她的眼睛是生大老爷那会儿受了影响,说从前眼睛更大更圆也更亮。” “又说年少时眉毛也更浓黑,后来稀疏了些,自己描眉总是少点从前的精神气。” “这也是难免的,当姑娘时,和后来做了夫人、又成了老夫人,举手投足里的神态自然而然就会不同。” “奴婢虽没有见过她那时候的样子,但以她的五官来看,姑娘的眉眼与她年少那会儿,好似真有那个味道!” 说着,闻嬷嬷又把那作假的刘海散开,再一次梳成盘发。 “您眼皮子耷些,眉毛、眉毛拿粉给您遮一遮。” 闻嬷嬷手巧,一通忙碌下,阿薇看向镜中人,说不上来是熟悉还是陌生。 假抹额挡了一半光洁的额头,闻嬷嬷又用手遮住阿薇的下半张脸,示意定西侯再细看。 定西侯走过来,左左右右好一通瞧:“看着面善,好像是有太师夫人那意思了。” 陆念着实不太习惯阿薇这扮老的样子,嘀咕着:“闻嬷嬷都折腾了这么一通,那安国公长的什么眼睛!他就这么、这么把我们风华正茂的阿薇给看老了?” “可他要是看到的是年轻的祖母……”阿薇顿了顿,迟疑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闻嬷嬷刚还说,生我大伯时祖母的眼睛就伤了,算起来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陆念道:“他不会是暗恋太师夫人吧?” “不至于吧?”定西侯不太能相信,“算起来是一辈人,但太师夫人年长安国公快十岁了。” 这个岁数,就不太像了。 太师夫人还是少女之时,安国公也就是个小小少年,除非格外早慧,否则真不至于。 阿薇拿水净了面。 她没有太过于纠结安国公为何会认出她来,重点放在“被认出来了”上头。 “也就是说,他们知道了我是谁,以此定了计划,于是章大人行事便变了章法,”阿薇道,“他积极了,想让人认为他对母亲有爱慕之心。 流言是手段,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们的计划又是什么?” 答案其实并不难。 陆念抚掌笑了起来:“他们想挑拨离间。” 她抬手指了指阿薇:“你是金家姑娘,你迫切想要章振礼的那手字中寻到他陷害金家的证据,若安国公府不干净,你要报仇。” 说到这里,她又指了指自己:“而我姓陆,岑氏死了,我大仇得报,自此一身轻,寡妇想起再嫁了,要嫁的还是和你有仇的章振礼。 借你的手一块除去岑家后,我拍拍屁股跑了,啧啧啧! 这可不是简单的背叛,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哇,阿薇你不捅我两刀都对不起你出过的力。” 阿薇莞尔。 “所以说,这世间万般不离其宗,好用的招数谁都想用,我们能想到挑拨他们章家,他们也会想到挑拨我们,”说到这儿,陆念的笑容凝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大胆,“蠢东西! 我看他没少做过河拆桥的事,自私自利惯了,以为人人都跟他一样。 他家的根烂了,我和阿薇可没有烂!” 情谊与信任,说来简单,做来也简单。 可以有利益,但不能有欺骗。 安国公夫人和章瑛能被她们挑起来,说白了,是因为她们之间有欺瞒与假象。 阿薇走到陆念身边。 她刚刚才拿香膏抹了脸,手掌上还有残存的香气。 用手贴在陆念的脸颊上,阿薇笑盈盈地说:“您说得对,叫他们尝尝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滋味。” “是啊,”陆念颔首,兴致勃勃地,“我们查出来的,哪有他们内乱更让人喜悦呢?” 狗咬狗,就是最好看的! 说完,她转眸看向一旁的定西侯。 “您也不用这么一言难尽,”陆念撇撇嘴,道,“外头说我这寡妇这那的也不掉您一块肉,哪怕您不记得早年间到处说我霸道难养时的糟心,前几个月的热闹还不够您回忆一遭?您以前怎么做人的,以后还不是怎么做人。” 定西侯愣了下。 显然没有想到,在前头还算平和的交谈之后,陆念突然就尖利起来了。 “您要真的闲得慌,不如再续一弦?”陆念啧了声,“我这人其实不挑的,一声‘母亲’对旁人也能喊得出来。 我只是不喊岑氏,以及,您要找个比我还小的,我喊不了。” 定西侯一张老脸被她莫名其妙一顿嘲给说得又红又黑:“什么浑话?我多大年纪了?能做那等缺德的事?” “是挺缺德的,”陆念点头,“谁叫我在余家还真就见过缺德的呢!” 定西侯揉着发胀的额头。 他这么一糟心,倒是歇了再提看水戏的事了。 夜幕之中,戏台上灯火通明。 看客比七夕那日少,岸上不再人挤人,水面上的舢板也松散许多。 船夫搭好板子。 章振礼让陆念先行,又似是担心她脚下不稳,伸出手给她搭一把。 陆念乜了他一眼,“啪”地打开了他的手,稳稳当当上了板子。 扭过头去,陆念冷笑着道:“章大人,七老八十的当不了你的填房,倒是可以给你当祖母!” 同样的招式套路,当然是比谁基本功更深,谁的体格更结实喽。 —— 求月票~~~——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惹吃宝儿的打赏。 173.第161章 的确,疯得厉害(两更合一求月票) 手指摩挲了下。 声音虽响,打得倒是不重,没有觉得痛,反倒是麻更多些。 面对陆念的挑衅,章振礼抿着唇轻笑了声,没有出言添火星子。 等陆念在船上坐定后,章振礼四平八稳地也上来了,在她边上坐下,依旧是怡然自得的样子。 船夫眼观鼻、鼻观心,确认客人坐稳了后,竿子推岸。 小船顺滑至河道中央,漂向戏台。 依着客人的意思,没有一味靠前,在河中心不远不近之处停住后,船夫便轻巧地上岸去了。 船上只留下陆念与章振礼。 舱内有酒与小菜。 陆念自顾自添了一盏,抿了一口就放下,似是不满意它的味道。 反倒是那醉过的生毛豆合她的心意。 “虽比不上阿薇给我做的,但还不错,能当个消遣。” 章振礼也取了只酒盏,添上了:“听说阿薇姑娘幼时身体不好,能养到如今这样,当母亲的真是不容易。” “是啊,要拉扯一个娘胎不足的孩子,难处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陆念只当不晓得章家人已猜到阿薇的身份,“落到最后,也只得一个不容易。” 招架住试探,陆念反手就是回击。 “养孩子难不难,贵府肯定更清楚,安国公嫡出的庶出的,并一块夭折了好几个孩子。” “这点上,我就万分佩服安国公夫人,前头两个都没有养活,好不容易再添一子,换作是我,一日十二时辰都不敢去打个瞌睡。” 说着,她嚼了颗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么说好像是夸张了,但为母之心万般真切,除了自己那点吃喝拉撒睡,余下的精力定然是‘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她真是充沛得很,顾儿子之余,还能再顾个庶女。” “怎得?真怕小鬼来勾魂,好先拿个女儿挡一挡?” 章振礼偏转了身子看着她,似笑非笑:“有话不如直说。” “你让我说,我可就真说了,”陆念顺着竿子就上,“章瑛八字不错吧?正好能震住章振贤? 蜀地那儿有不少苗人,也有奇人异士,养蛊的、养小鬼的,我都听人说过。 当然还有人养替死鬼,但谁家养替死的,都没有国公夫人这么真情实感。 疼爱庶女也就罢了,还不惜杀了温姨娘。 章大人在大理寺看多了案卷,大抵不把杀人放火搁在眼里,但这世上很多人、不分男女,连杀鸡都不敢。 国公夫人,胆识不错。” 章振礼抿了口酒:“动嘴皮子总比动刀轻省,她要杀人,自有人动手。” “这话真不错,”陆念赞许地看了章振礼一眼,“怪我先入为主,谁叫岑氏两条人命,全是自己动手的。 杀人父母,便是养恩深重,到头来也会有反噬的那日。 就像阿骏,哪怕没有我在前头冲锋陷阵,真相大白那日,他也不可能和岑氏如从前一般相处了。 这是一根刺。 这个道理,安国公夫人不会看不穿。 有机会我真想问问她,这么些年在章瑛身上付出的心血值得吗? 她有这工夫,不如好好教养教养章振贤,这个儿子但凡没那么废物,安国公还能高兴些。” 章振礼倏然笑了声:“你怎知她会觉得不值得?” 话音落下,陆念的视线从那戏台上倏然转了回来。 船上没有多余的灯。 好在临近十五,明月当空映水面,盈盈之色给近身之侧都染了一层辉光。 章振礼的眼仁浓黑,目光沉沉。 陆念出色的直觉一下子就悟了:“要不怎么说,还是自家人最懂自家人呢! 我就是瞎猜,猜中的热闹非凡,猜错了我也没有损失。 可你的猜肯定不‘瞎’。 你和安国公夫人长年相处,你最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最清楚她如何对待章瑛和章振贤。 条条细节,加加减减,答案在你心中就是‘换了’!” 章振礼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如他先前所料想的那样,一旦他开始试探,陆念立刻就会感觉到、并把他的试探当做证据。 沉默片刻,他缓缓道:“伯母偏爱阿瑛太多,多到我不敢不猜。” 陆念笑眯眯地,前倾着身子越过中间那小几子,凑到章振礼面前:“那关于你自己,你又猜了多少?” 章振礼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 凤眼抬着,眼睛明亮,透出来的是看好戏的激动,以及巴不得事情更大的恶意。 而且,陆念根本不掩饰她的激动与恶意。 不由的,章振礼想到了安国公夫人对陆念的评价。 疯婆子。 的确,疯得利害。 人就是一汪潭水,有些就是死的,扔块石头下去也就响那么一下,然后再无声息。 而陆念的潭水是活的,沸腾的,底下点了火,大泡小泡不断,甚至不晓得什么时候这潭水自己就从中炸开来,把站在边上的人淋个透湿。 捉摸不透,却让人想要看到那变故的瞬间。 “你都真说了,不如就说到底,”章振礼盯着陆念的眼睛,“我洗耳恭听。” 陆念道:“千瞒万瞒地换了儿子来,安国公夫人再偏心章瑛,也不会让章振贤夭折。” “章瑛不是给章振贤挡灾的右护法,你也就称不上什么左护法,对安国公夫人来说,你是多余的添头。” “需要你的是安国公。” “满京城的去问问,谁家老爷养外室、抬姨娘是为了传宗接代?不就是为了睡得高兴吗?” “安国公可以把睡姨娘当享受,但一旦为了生儿子,八成睡得也没味道。” “更何况生一个夭折一个,哪怕男子不曾怀胎十月鬼门关走一遭,丧子不如母亲一般剐心裂肺,但谁会愿意一而再地经历呢?人心都是肉长的,也会痛。” “换作是你,你是不是就认命了?反正也有章振贤了。” “安国公应当也认了,但结果有三。” “一,章振贤争气,活得康健还有本事,他能把爵位放心地交给儿子。” “二,章振贤废物一个,但能活着,叫安国公不至于绝后,还能观望着求一个聪慧孙子。” “三,章振贤还是夭折了,他安国公没有亲儿子传爵位。” “而你章振礼,一时,有你没你区别不大,但打虎亲兄弟,朝堂上多个自己人就多个助力;二时,你现在就体会到了;三么,与其等真绝后了再过继个不知道什么资质的,不如早早培养个看着还聪慧些的,你就是安国公给自己安排的托底。” “这么重要的你,得把安国公、把章振贤摆在第一位,如何能让你有父母要孝顺,有弟妹要照顾呢?”月光下,章振礼的脸色苍白。 但言语交锋,让步了就是输,而他并不想输。 “很有道理,”章振礼的声音还算平稳,“但你是不是忘了,先前挑拨时候,你可以把我父母的死归于我伯母身上。 看来你也是上下嘴唇一碰,说到哪就算哪。 这不是好习惯,几次言语对不上,可就不能取信于人了。” “章大人还记得刚才的话吗?”陆念笑容越发浓艳,“动嘴皮子比动刀轻省,借刀杀人这种招数,安国公难道不会吗? 譬如,章瑛和章振贤的身世,安国公不知情,你父母当真毫无感知吗? 他们不知道偷龙转凤,他们想过这姨娘那姨娘的死吗? 他们便是没有想过也不要紧,若安国公夫人认为他们想过呢? 安国公夫人心虚动手,安国公即便看在眼中,为了他的一二三,他是阻拦还是默许呢?” 说到这里,陆念突然举起几子上的酒杯。 “以章大人的聪敏,哪怕我不在这儿一二三,你应该也已经猜了七七八八。” “与我说的合上了多少,你自己心里知道。” “这是我的诚意。” 酒杯翻转,半满的酒水倒下来,湿了几子,酒气飘散。 陆念轻掷酒杯,身子往后一仰,拉开了先前的距离:“我干了,章大人是不是也得陪一杯?” 呼吸间是清晰的酒味。 不是什么上等好酒,很冲,也很劲。 章振礼一下又一下抚着酒杯:“陪一杯?陪什么?” “说说你想给你那废物弟弟什么教训,”陆念道,“由着我把安国公府搅浑了,你得什么好处?” 章振礼反问道:“就许你为母报仇,我还不能为父母做什么了吗?” “你?”陆念哈哈大笑起来,“算了吧章大人,会挂念被害死的姨娘的只有傻乎乎的章瑛,而你,没有十足的利益,死人对你也就只是死人而已。 死在你眼前也就罢了,陈芝麻烂谷子了,与你的今时今日根本不能比。 也就是能拿这事当要挟交换时,死人才变成了活人,成了你那嫡嫡亲的父母。” 陆念嘲讽起人来不留余地,章振礼按下酒杯,道:“是么?我竟不知我是这种人。” “不然是哪种人?”陆念问。 她自然“还不知晓”章振礼离间她和阿薇的计划,便要避开此,去另外安排章振礼行事的缘由。 来之前,其中弯弯绕绕,她和阿薇、闻嬷嬷已经又梳理了一遍,现在也算是信手捏来。 “你想借题发挥,但又不能像章瑛那愣头青似的直接去和安国公夫妇对质。” “所以你需要一个人、一张口,可以是我,也可以是被我挑起来的章瑛。” “章振贤本就废物,给他敲敲警钟,让他知道有朝一日便是承爵了,该听你的还是要听你的。” “借着父母的死赶紧从安国公手中多拿些好处,别的都是虚的,利益才是叔侄和睦的根基。” “办成了,是你的好处,办不成,恶名也是别人的,你,还是那个好侄儿。” “我还是劝章大人的诚意真挚些。” “现在,是你要让我合作。” 章振礼往酒杯中添了酒,道:“一套接一套,原来这就是你让阿瑛昏了头的口才,不得不说,比前头戏台上的精彩。 有一句话君子论迹不论心,若论心里的一二三四,你那位继母会巴不得你死在蜀地,而不是回京搅风搅雨。 所以,不管我伯父心中打了什么算盘,怎么算计了利益,不等于他真的做过。 我伯母也是一个道理……” 这几句话,章振礼说得不疾不徐。 至于嘴和心对不对的上,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他不会在陆念这儿露出半点来,起码本意上,他需要的是占据上风,一如他在大理寺中与下属说话时一般。 直到说到最后一句。 几乎是一瞬间,安国公夫人不久前絮絮叨叨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再次响了起来。 那日,在相国寺的厢房里,伯母一边吃着阿薇做的素点心,一边把能嫌弃能抱怨的都倒豆子一般念了一通。 “你说那岑氏,都有本事弄死未婚夫和前头那侯夫人,手上两条人命,怎么不干脆把陆念也给弄死算了!” “留了这么大一祸害,好了,惨了吧?” 是了。 话语露真心。 在伯母的想法之中,既然动手了就要一个不留,免得留下麻烦。 若她怀疑谁窥见了什么,以她的性情,当然也是“以绝后患”。 还骂了什么来着? “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就是隔了一层!” “白眼狼、养不熟。” 伯母只会对亲生的孩子掏心掏肺。 哪怕闹到失控甩了阿瑛一巴掌,后来也只是又酸又苦地说从前待阿瑛有多么好,从头到尾,伯母没有骂过一句“白眼狼”,也没有说过“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 诚然这也不过是自己心中的一个佐证,实际并用不上,但越清楚偷龙转凤,就越是让人烦得很。 烦那废物的弟弟,顶着嫡出名头,实则是个庶子。 烦掌握不住父母死亡的内情,一切不清不楚的,都难以控制利用。 是的。 行事还是有准备、有章法得好。 像陆念这样只靠直觉、横冲直撞,结果如何就得靠个运气。 抬起手,章振礼把酒一口饮了。 而后,他噙着笑与陆念道:“我真的很中意你。” 陆念咔得咬开颗生。 章振礼又道:“没有国公府里那些事,我也很中意你。” 生壳在桌上堆了小山,陆念嚼着生,笑容讽刺地道:“那我真是一点都不意外。”(本章完) 174.第162章 当心一条鱼都摸不到!(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62章 当心一条鱼都摸不到!(两更合一求月票) 见陆念如此反应,章振礼道:“不意外,但却不相信?” “我的目的是把安国公府搅得翻天覆地,你的那点中意,我信不信的又有什么要紧?”陆念答得直白至极,“倒是你,这些话拿去骗骗不谙情事的女子也就算了,千万别把你自己都骗进去。 哪天骂我戏弄你,玩弄你的感情,我不止不会认,还会嘲笑你。” 章振礼也拿了颗生,慢条斯理地剥:“难道你现在就没有在嘲笑人?” 这下,陆念没有反驳,反而思量着点了点头:“确实。” “我笑你都快四十岁了,还成过一次亲,事到如今在男女之事上还这般、这般拎不清。” “你所谓的中意,是什么爱慕欢喜?说穿了就是能替你冲锋陷阵罢了。” “楚河汉界,车走直路炮翻山,小卒过河不回头,背着什么身份做什么事,能做好了,就入了你章大人的眼,要是那车再凶些,不止走直路还能斜飞,便得你一句‘中意’。” “废话,好用的棋子,谁不中意?我也中意得很!” “但棋子是棋子,妻子是妻子,你拿这套折腾折腾手下官员去,来糊弄我?我能信你?” 章振礼笑了起来,眉宇之间颇为愉悦。 陆念瞥了他一眼:“看看,竟然还把这些话当夸赞了。” “难道不是?”章振礼反问道,“我本以为你会对我的示好心怀谨慎与审视,你不信我是真想续弦,那就会揣度我接近你的意图。 猜来猜去,落到我头上的质疑总不会是什么好话好事。 没想到,你还能想到是枚背着‘妻’的棋。 这就感谢夫人肯定。” “夫人”两字,从章振礼口中出来,绝非是恭敬客气的“陆夫人”的意思。 换了沉稳又城府深沉的,听了这种调戏之语,只会继续抓住中心,不会去揪着一点口头高下。 但陆念不是,她行事也不是那种路子。 啪的一声。 她一掌拍在几子上,生壳的小山被震得塌了些。 “你见过几个夫人?你又看得起几个夫人?” “我听章瑛提过,你的原配朱氏性格温婉乖顺,连安国公夫人都夸,可这种良善本分女人在你这种人眼里是什么样的?” “木讷到本分,没有自己的想法,你不用否认,在你看来她就是过不了河的象,往那一站显得棋子多了全了,实则没用,要进攻时用不上,要防守、你压根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被逼得只能防守吧?” “安国公夫人倒是主意一堆,但能办出偷龙转凤的事情来,可见是蠢主意比正主意多,你怕是没少在心里骂她看不清处境,分不清状况。” “章瑛在你这儿就更没用了,天真过头了就是笨。” “自视甚高,看谁都挑剔得很。” “可我这人呢,最受不得别人挑剔。” “我这人为达目的,弟弟当鸡捶,爹爹当狗骂,你的弟弟和伯父在我这儿就更猪狗不如了。” “想借我的力去给你自己谋利,那就别激怒我,不然那搅浑的水里当心一条鱼都摸不到!” 说完,她抓起几子上的酒壶,仰头一口喝了。 而后酒壶一抛,火折子点了船头的灯笼。 章振礼知道陆念疯,但更多的是知道她思路清奇,想法疯得很,却还是头一次见识了陆念这般翻脸不认人的疯。 出人意料,这让他心头涌起一丝不畅快来。 “陆念,”他沉声道,“谈崩了对我无益,对你难道就有好处?你……” 说到一半,章振礼住口了。 因为船夫已经灵活地跳到了船上。 有外人在,显而易见,不再适合说事。 可话才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还是被陆念单方面掐断的,这让章振礼越想越不痛快。 靠了岸,板子搭好。 陆念一马当先上岸去,依照先前约定的,看向了一条胡同口。 那头只月光映照出了人影,陆念冲那儿抬了抬下颚。 章振礼亦从船上下来,伸手来扣陆念的腕子:“放狠话有什么用处?你行事还是得……” “夫人。” 闻嬷嬷从那暗处出来,喊的是陆念,铜铃似的眼睛却看着章振礼。 章振礼虚抬到一半的手顿了下。 陆念趁机避了下,袖口擦过章振礼的手:“我自有马车回去,不劳烦章大人了。” 章振礼沉沉看着她。 陆念原也就是这么一说,改口也是随心所欲:“章大人还是跟着吧,我这人讲道理得很,给你这个体面人留点体面,免得明儿传扬出去被人笑话。” 说罢,陆念扶着闻嬷嬷的手去了胡同里等着的马车上。 章振礼三步并两步,赶在闻嬷嬷撤脚踏之前也上了车,阴着脸坐在陆念对面。 闻嬷嬷显然也是预备了这个状况,面不改色地跟上去,抱着胸坐在陆念身边。 见她这架势,章振礼竟然想起了陆念在船上讲过的“左右护法”。 闻嬷嬷是左,那假女儿就是右。 车在观胡同里停下,门一打开,右护法请了陆念进去,留给他一句“天晚、就不给章大人吃茶了。” 而左护法,打发了马车回定西侯府,自己进门去,“客客气气”地关上了门。 一通念唱作打生生就把章振礼给气笑了。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手指从下颚顺到脖颈,擦过喉结,停在领口处。 指尖动了动,还是没有松一松整整齐齐的衣襟。 他转身走入夜色之中。 另一厢,回了屋子里的陆念泡进澡盆,身子后仰着,让阿薇往她脸上抹珍珠粉膏。 “章振礼那狗东西精明得很,全指着别人冲锋,他想稳坐钓鱼台。” “别人让马跑还得给马吃草,他倒好,一副空手套白狼的样!” “如此也好,越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越能窥见他身后的安国公是何等脾气。” “眼前看起来,都自私得很,他猜到了偷龙转凤却没有告诉安国公,等着拿此交换更多的利益,你看看!” “不借题发挥让他们尝尝自作聪明的滋味,都对不起我今晚上少听的那折子戏。” “难得听个水戏,我都没有听清唱了什么,可惜!” 阿薇一面笑,一面替她按压着头上的穴位:“不可惜了,那水戏还要唱几天,我们明儿自己去看?” “好啊。”陆念应下来。 夜更深了。 飘过一片厚云,清明月色被挡了去,只余下沉沉的黑。 以及,夏夜那聒噪不已的虫鸣。 章瑛就是在虫鸣声中惊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大口喘着气。 或许是离中元近了,又或许中元后不久还跟着温姨娘的忌日,近几天章瑛睡得越来越不安心。 明明她以前从不在意这种日子。 是的,在母亲的养育之中,中元是祭祀长辈和早夭的两位嫡出兄长的日子,与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章瑛幼时不懂事,不会想到姨娘如何,等长大了,习惯成自然。但今年不一样。 陆念的那些话勾起了她对姨娘的念想。 母亲的激烈反应又激发了她内心里的那点儿叛逆,于是在委曲求全、装聋作哑和反抗争取之间犹犹豫豫。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对温姨娘没有任何印象,但她记得自己生岑淼时的状况。 太疼了,太难了。 临盆前半月就不耐烦得很了,腿肿得没个样子,稍稍动两下就喘气。 生的时候熬了整整一天一夜,身子跟撕裂了一般。 以至于儿子刚出生那会儿,她连看一眼都恨得牙痒痒,过了半年才觉得亲切喜爱起来。 稳婆说,她当时算生得顺利的,一天一夜比起别人疼上好几天的更是不算什么。 可她都那样吃力了,难产的姨娘呢? 姨娘是因为生她才坏了身子,一蹶不振,最后就是被害了、也只会被当做情理之中。 是啊。 鬼门关嘛,伤了根基,难产后拖上一年半载死了的,多得去了。 谁会去怀疑呢? 章瑛抱着膝盖深吸了一口气,暗暗下了决心。 翌日清早,章瑛去向安国公夫妇请安。 叔侄两人今日都休沐,这会儿都在。 安国公夫人看了眼章瑛,见她神色之间不似前几日一般犹豫踌躇,不由也放松下来。 定是想开了呢。 想开了就好,她们母女这么多年的情分,岂能因为一个早死的人坏了? 阿瑛是个贴心孩子,自然晓得孰轻孰重。 “快坐下,”安国公夫人笑着冲她招招手,“铺子里说,上午把书道会那日要穿的衣裳送来,你也试试合身不合身。 到底是皇太后的冥寿,衣着装扮上都要讲究,素雅庄重才不失身份,不坏礼数。” 章瑛先应了声“好”,而后鼓足勇气道:“我有一事要禀明父亲和母亲。 中元那日,我还是想给姨娘烧些纸,我晓得母亲您介意,但就只烧这一次,往后不再家里烧了。 她忌日那天,我请大慈寺念一念吧,您放心,我不供在相国寺,不会碍您的眼……” 饶是下定了决心,在安国公夫人越来越难看的面色里,章瑛还是说得艰难起来。 “你就非要与我作对不成?”安国公夫人问。 “我……”章瑛咬了下唇,“她毕竟是我生母,就这一次,我以后再不提了,母亲,我知道您心疼我……” “我心疼你,你就往我心上插刀子!”安国公夫人质问着,“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有那么一瞬,她想说“我才是你生母”,可看到在旁的安国公,她一个字都不能吐露出来。 两个孩子的秘密,本来就要带去棺材里,怎么可能大白? 安国公夫人骂不了章瑛,只好去骂陆念,张口闭口全是疯婆娘挑拨离间。 “夫人!”安国公头痛得很,“阿瑛说了就一次,你睁只眼闭只眼……” 章振礼也道:“您说您不曾害过她生母,为了一个您没有害过的人,伤了你们之间感情,实在不值当。” “那你还和陆念凑一块?”安国公夫人的怒火一下子有了宣泄的口子,冲章振礼道,“我不管你们叔侄谋算什么,那女人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她一门心思挑动我们家中是非,若让她进门来,家中还有宁日?” “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安国公道。 “没一撇?”安国公夫人道,“孤男寡女去看水戏,也不怕她赖上来!过几个月她说肚里多了个种,我们认是不认?” 安国公:…… 章振礼偏过头。 这种胡搅蛮缠的质疑,他没那个耐心与伯母解释,留给伯父头痛去吧。 而边上,章瑛瞪大了眼睛。 安国公一时之间与老妻说不通,只得先交代女儿:“你大哥自有分寸,你别掺和那些事,安抚好你母亲,别再为了一点事就起心结。 你听我的,你母亲这些年为了你付出多少,你自己最是清楚。 嫁人,想办法给你挑选,哪怕结果没有那么圆满,却也是当时能挑出来的最好的了。 岑家出事,她说什么也要你回来,一心要护下你和阿淼。 你别做不孝的事了,听听你大哥的。” 章瑛看了章振礼一眼。 她记得大哥教的,阳奉阴违。 她先前不肯是想弄清楚姨娘究竟是不是被母亲害死的。 现在,罢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 至于真相,等母亲老了之后吧…… 她肯定能活得比母亲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那时候,她再好好说、好好求,母亲会给她一个答案的吧…… 现在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 她烧香,她供奉,也是想给姨娘求个往生,盼着她投个好胎,不要再惦记着她。 她也就心安了。 是的,心安。 思及此处,章瑛自嘲地笑了笑。 章振礼几乎是在一瞬就琢磨透了章瑛的想法。 他从屋子里出来,看着外头染红的晨光。 阿瑛不配合,陆念的算盘珠子打得再响,也是沉入水面。 同时,他又觉得无趣得紧。 阿瑛太无趣了。 朱氏若是那飞不过河的象,阿瑛就是那只会围绕着帅转圈的仕,走不出那九宫格,还自诩忠诚守卫。 至于能不能突破着“忠心”的仕,还得看陆念别的手段了。 她辛苦这么一遭,总不至于半途而废。 中元。 安国公夫人惯例去相国寺给两个儿子念经。 她也叫上了章瑛。 免得这被陆念骗得晕头转向的女儿去烧经添香,为“生母”掉眼泪。 她这个生母明明还活着,怎么可能受那死人香! 而陆念和阿薇先回了一趟定西侯府,在祠堂里盯着陆骏板板正正、重重地给白氏牌位磕了头,又给陆驰留下一句“这里没有你母亲牌位、但我好心好意允许你回去自己院子里拜一拜。” 然后,一辆马车出府往相国寺去。 阿·大厨·薇:生剥了,毛豆吃了,其余凉菜也要搬上来了。 —— 喊喊月票。 书友们明天见啦~~~ 175.第163章 憋不死她!(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63章 憋不死她!(两更合一求月票) 往生殿,安国公夫人神色悲戚。 章瑛看着两位兄长的牌位,陪着念了会儿经。 殿内檀香浓郁,以往她心平气静,今日只觉得闷得慌。 没有打搅嫡母,章瑛起身出了大殿。 廊下,她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陆念和阿薇。 两厢照面,陆念先发制人:“你母亲在里头?你怎得没有陪着?说来,今儿中元,你祭拜你姨娘了吗?” 三连问。 前头两问还算偶遇时会有的家常话,后一问,把章瑛直接问倒了。 “我……”她不知道如何说,更怕叫安国公夫人听见,下意识回头往殿内方向看去。 陆念观她这心虚模样就晓得答案了。 “有了养娘不管亲娘?”陆念问她,“你那回与我送信,我当真以为你牵挂得很,想尽法子给你寻出个当年的旧人来。 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而是我见不得你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你既然不敢与你嫡母要一个真相,劳烦我做什么? 满京城帮你找人,很容易?” 章瑛被她说得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 她到底没有说什么“你本就不怀好意”这种火上浇油的话,只是哽咽着道:“不管你出于何种想法,你确实替我找了人,我承你这个情。 但我有我的困难,并非我不想为我姨娘做什么,而是我……” 陆念一副没有耐心听的样子,打断她道:“有奶的才是娘!你多说什么?” 这厢争吵还是传到了安国公夫人的耳朵里。 听见陆念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三步并两步冲了出来。 “你又同阿瑛浑说些什么!”安国公夫人一把扣住章瑛的胳膊,老母鸡护仔一般把人挡在身后,瞪着眼睛冲陆念道,“挑拨我们母女,你是个什么居心?” 陆念闻言反倒是笑了:“挑拨?陈述事实也算挑拨吗?让她有了嫡母也不要忘了姨娘,记住一个孝字,也是挑拨吗?” “别跟我说你那套歪理!”安国公夫人厉声道,“你那些龌龊事……” 陆念突然问:“您要脸吗?” 安国公夫人一愣,嘴边的话也顿住了,一时不解。 “中元节,相国寺,”陆念抬手指了指远处经过的僧人,“您说我一样,我回您一桩,您嗓门有我大吗?您要是喊不动,我把人都喊来听个热闹。 我就是这么一个名声了,不怕丢活人,也不怕丢死人,半夜有鬼来敲门,我兴高采烈打开看看是不是我娘来看我。 你敢开门吗?” 安国公夫人的脸色仿佛刷了层白芨浆子。 深吸了两口气,她才咬牙切齿地道:“枉我先前真心与你往来,你却包含祸心,事到如今还这么威胁我。你不要脸,我要!” 说完,她扭头就走,还不忘拉上章瑛。 陆念哼了声,面上肆意神色渐渐散了。 阿薇拍了拍她的胳膊:“辛苦。” “这算什么辛苦?”陆念笑了起来,“与她那种人吵架一点不辛苦。” 有来有回,比嘴皮子利索,比脸皮厚实。 比一拳头砸在上的无力与痛苦,畅快太多了。 阿薇莞尔,又问:“你说,她们互相还能撑多久?” “十天半个月,最多了。”陆念道。 另一厢。 安国公夫人一面走,一面不住和章瑛道:“陆念心肠歹毒,你不是她的对手,她说什么你都别上当。” “我知道你是孝顺孩子,所以才会这么左右为难。” “陆念就是在利用你的为难。” 章瑛乖顺地跟着她,没有出声。 突然一阵大风,檐角铜铃叮当。 章瑛停下了脚步。 安国公夫人没有拉动她,诧异看了她一眼:“阿瑛?” “母亲……”章瑛垂下了眸子,“您说得对,我确实左右为难。 一面想知道姨娘的事,一面又不想伤您的心,这些时日两个想法在我脑海里拉扯,我…… 昨日想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不起姨娘,今儿早上又是罢了,我先忘了,等几十年后您要离开我时,或许您愿意给我一个答案。 母亲,我该如何是好?如何能不伤您,又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姨娘?” 安国公夫人的心瞬间就软了。 她本就疼章瑛,女儿若和她硬着来,她自是气得不行,但章瑛这般诉苦求助,她哪里还能说得出一句强硬的话? “你听我说,你没有对不起……”她冲口说到一半,一个激灵又忍住了,慌忙改了口,“你没有对不起谁,你别自己钻牛角尖。 我答应你,等我临终时,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好不好?” 哄人的话顺着就来,说完后想想,安国公夫人知道,真到那时候她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但那有什么关系,眼下先稳住阿瑛。 章瑛抿住了唇。 看,母亲果然有事瞒着她。 母亲反对的,生气的,全是与姨娘有关的事。 姨娘的死,果然…… 章瑛忍下喉咙里的酸涩,硬挤出一个笑容来,冲安国公夫人点了点头。 回到厢房里,母女一道用了斋饭。 章瑛的听话让安国公夫人放下心来,叙叙与她些早年的事情。 说两个哥哥那短暂的生命,又说自己在章瑛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 “您待我好,我知道的。”章瑛道。 安国公夫人乏了,在屋里躺下小憩。 章瑛从厢房里出来,才走出去不远,就遇见了阿薇。 特特等着章瑛的阿薇正在烧元宝。 一大袋子,她在一个避风处,火焰腾起,元宝堆一点点瘪下去,又被阿薇添了新的进去。 章瑛本要避开,但阿薇已经先看到了她,冲她行了一礼。 “夫人怎的孤身在这里?”阿薇问她。 章瑛便答:“你不也是一个人?” “给我那父亲烧点,”阿薇说着讪讪笑了下,“你别告诉我母亲。” 章瑛下意识问:“你母亲不知道?” “不知道,”阿薇道,“她和我那父亲关系很差,提起来就恨,我其实也不喜欢父亲,可谁叫他就我一个女儿呢……” 章瑛道:“你也是孝心一片。” “我孝顺的是我母亲,”阿薇摇头,“一来求个心安,二来父亲没有别的人可找,与其他在底下缺银钱了托梦给我母亲,惹母亲厌烦,不如我提前给他烧点。” 这个说法显然出乎章瑛的意料了。 阿薇似是谈兴很好,叙叙说着。“我母亲对余家人心结很重,这不怪她,远嫁艰难,吃过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但我是余家女儿,家中还是有几位长辈关心过我,我偶尔会想想他们,就是不和母亲提,免得她听了糟心。” “母亲为了我,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她真的很不容易。” “离京城那么远,她要带着娘胎不足的我一步步走到今日,性格不强势些,根本不可能。” “她刚才说夫人的那些话,夫人别往心里去。” 章瑛讶异。 阿薇倒是“坦然”得很。 “我母亲有她的不容易,夫人您也有您的不容易。” “安国公夫人再有不对之处,对夫人您确实是掏心掏肺,您有迟疑也是人之常情。” “况且,不是看不起您、故意贬低或讽刺您,您和我母亲毕竟身份不同,庶女和嫡长女,为人处事上肯定是有差异的。” “这就是事实。” “可您想想,即便我母亲是嫡长女,她闺中也是拳头全打在上,吃了很多亏,只能心灰意冷离开京城。” “为人子女,孝字压在头上,她自己可以不在乎,但她当时的能力还不足以挣脱枷锁,不败也得败。” “身为庶女的夫人您就更困难了,您仰人鼻息。” “我外祖父愧对我外祖母,也觉得对不住我母亲,所以母亲就算闹翻了天,外祖父也认了。” “但您的父亲安国公不一样,温姨娘是妾,他不会为了死去多年的妾去和发妻起冲突。” “都说要设身处地,我母亲最过不去的坎儿就是亲娘枉死,所以她拼尽了全力,她觉得您也是做女儿的人,也一定会舍不得亲娘。” “但她少设想了一层,您没有和安国公、国公夫人闹下去的底气。” 这些话句句落在了章瑛的心坎上。 哪怕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醒自己不要被陆念母女牵着鼻子走,天底下唱红脸白脸的人还少吗? 可谁不愿意听这么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的话呢? 尤其是,遇到困境时,左右为难时,这些话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却能让摇摆又纠结的心声一下子得到宣泄的口子。 “是啊,”章瑛叹着道,“可不就是这样吗?” “我也想为姨娘做些事,但母亲极力反对,我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现在带着孩子住在娘家,真把母亲惹急了,以后如何生活?” “你母亲闺中就是那样的脾气,不管不顾、什么都不怕,可京中从头到尾,离经叛道的也就只有一个陆念。” 阿薇抬起手,安慰一般拍了拍章瑛的胳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胯下之辱。” 说到这儿阿薇自己琢磨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勾践韩信与夫人的状况也不同,人家只有仇与辱,夫人是要记国公夫人的养恩的。 仇怨与恩情夹在一起,最难抉择了。 唉,我若是夫人,我表面上与国公夫人一如既往,心中还是会有根刺的。” 章瑛摸了下心口。 有刺的,她知道的。 而后,她听见了一声感慨。 少女苦恼中还透出了几分天真,声音不重,却像一把刀子,划在了她的心上。 “您要是嫡女就好了。” 阿薇“自言自语”着。 “若是嫡女,就不用想什么姨娘不姨娘了,只要关心国公夫人就好。” “国公夫人那样宠爱您,若您是她亲生的,想来宠爱更盛。” “当然那些不是最重要的,而是身为嫡女,从父母那儿得到什么都理所应当。” “不用惴惴不安,不用诚惶诚恐。” 章瑛的脑袋嗡嗡作响,连阿薇什么时候收拾了盆子离开都没有太注意。 她只是反反复复想着阿薇的话。 是啊,如果她是母亲亲生的,何至于此呢? 她为了这份宠爱,也曾是小心翼翼,又感恩戴德。 不! 不是! 章瑛深吸了一口气。 庶出又怎么样! 她一个庶女,得了比其他府上嫡女更多的宠爱,她一直为此骄傲。 这是她的本事,是她的能耐! 如果她是母亲亲生的,那些唾手可得的东西,又有什么与众不同的? 想着出来好一会儿了,调整了下情绪,章瑛往厢房走。 安国公夫人醒了,正在寻她。 “你去哪里了?”她笑着问了声。 章瑛走上前,道:“就在外头转了转。” 她没有供出阿薇来。 以母亲对陆念的怨念与偏见,一准直接就把事情捅破了,说什么“你女儿瞒着你给你那死男人烧元宝”之类的话。 阿薇刚刚好言好语的,章瑛答应了她瞒下,便连安国公夫人这里就不多嘴。 只是,安国公夫人的脸色忽然变了。 她闻到了烧元宝的味道。 与寺中檀香截然不同,就在阿瑛身上,很浓郁,绝不是路过被风沾染上能有的浓重。 再定睛一看,安国公夫人在女儿的胳膊上看到了银色的碎屑。 很细碎,若不是她眼尖,一准也发现不了。 一个念头冲入了她的脑海。 阿瑛背着她烧纸去了! 能烧给谁?还不是心心念念的温姨娘? 短短时间里,折元宝都不见得能折多少,想来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也就是说,不管她应是不应,阿瑛都铁了心。 哈! 多么可笑! 她辛苦得来的女儿,她宝贝了几十年的女儿,给别的女人烧纸! 甚至学会了瞒着她,阳奉阴违! 火气蹭蹭冒上来,想发作,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不行的。 这里是相国寺。 今天有很多勋贵世家来上香,还有不少官员在为水陆道场做最后的准备。 不可以吵嚷起来,不能被人看笑话! 离她们隔了几间的厢房里,陆念竖着耳朵等着听笑话。 半晌没有动静,她问阿薇:“怎么还没有闹起来?那安国公夫人,不会是年纪大了,眼瞎、鼻子还堵吧?” 阿薇与她递了块切好的凉瓜,道:“也许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憋不死她!”陆念啐道。 阿·大厨·薇:鸡汤再香,它有毒啊! 176.请假条 请假条抱头请个假。 顺便再把后头的线捋一捋。 明天见。 177.第164章 你再没有别的事瞒着我了吧?(两更合一) 日头大。 午后格外闷热。 阿薇和陆念各拿了一把扇子,一会扇自己,一会扇对方,玩得不亦乐乎。 闻嬷嬷从外头进来,脸上晒得有些红,叫阿薇迎面用力扇了一阵风,嘴边的话未及说出来,先被扇笑了。 “姑娘真是!” 阿薇笑道:“都说香风扑面,回头我们把扇子熏个香,也附庸风雅。” 闻嬷嬷先应了声,又指了指隔壁方向:“回府了。” “这么早?”陆念奇道。 通过先前几次相国寺结交,她们也算摸透了安国公夫人的习惯。 都是清早就来,在往生殿那儿追思一番,时间若早就再去观音殿中诵经。 寺中午膳时,遣派人手去斋堂取了饭食、回厢房中用膳,午后小睡一阵子。 消磨消磨工夫,傍晚时回府。 今日,别说傍晚了,外头正是大太阳之时,竟然先回了。 且动静很小,她们两人都没有听见。 闻嬷嬷倒是看见了,与两人道:“安国公夫人的脸色难看得很,观她气色,恐是要中暑。” “那就更不该这时回了。”阿薇道。 马车里本就闷,又有大太阳。 “她是被章瑛气着了又发不出火来,”陆念摇着扇子,道,“憋成这样,厢房自是呆不住,一心想回府去,那时骂也好吵也罢,没人来看她的热闹。章瑛如何了?” 闻嬷嬷答道:“章夫人心不在焉的。” 陆念听了,看向阿薇:“天真过头了,只怕压根都不知道事坏在了哪儿。” 章瑛的确不知道。 只晓得母亲午睡起来后,心情不佳。 她想关心几句,又怕一言不慎,这个念头冒出来时,章瑛的呼吸都顿了顿。 是啊。 不管多受宠爱,她一样会怕,怕得罪,怕失宠。 阿薇说得对。 她是庶女,她天然就会计算得失。 她不是陆念,陆念一回京来,把灵棚都闹塌了,侯府丢人归丢人,定西侯也不会让那母女两人自生自灭,反而关心得很。 一想到这,章瑛心头戚戚。 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安国公夫人就更烦躁了。 这叫什么? 这叫阿瑛违背了她之后的心虚! 换作以前,她有什么脑门痛心里烦的,阿瑛早就嘘寒问暖起来了。 那些问候是打心眼里的关心她,安国公夫人品得出来,现在倒好,别说真心,虚情假意的问候都没有了。 安国公夫人越想越不得劲,交待了回府。 章瑛见她这般,越发谨慎起来。 女儿越谨慎,安国公夫人越不畅快。 母女两人互相憋着,一辆马车回府去。 大热的天,从车上下来各个晕头转向。 安国公夫人那憋得狠了的火也无力发了,回屋里就躺下来,一副要养神的模样。 安国公回来时见她还躺着,问:“脸色差,可是病了?” “没病!”安国公夫人嘴硬,“就是被阿瑛气的!你知道吗?她今天背着我烧纸。” “阿瑛还会背着你?”安国公诧异。 阿瑛可是振礼明确教了她要背后一套、她都听不进去的实心眼! “一身的烧元宝味,衣服上还沾了锡箔粉,我能弄错了?”安国公夫人捂着心口道,“我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待我!” “唉,”安国公长叹道,“我次次劝你,你次次听不进去。 你越反对,阿瑛就越固执,何必呢? 怎么说都是她姨娘,孝心也好、安心也罢,她烧了纸了就不是你女儿了吗? 你非得钻牛角尖!” 安国公夫人恼道:“你……” “你什么你,”安国公打断了她,“你这态度,别说我疑心你、阿瑛疑心你,谁能不疑心呢? 但事到如今,我也不问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我们老夫老妻,现在来计较温氏她们怎么没的,没那个必要。 我如今一儿一女、一个侄子,也算圆满吧。 我只问你,除此之外,你再没有别的事瞒着我了吧?” 安国公夫人呼吸一时紧绷、一时急促,脸上白得毫无血色:“国公爷这是什么意思?我瞒什么了我?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 换作平日,安国公夫人势必要坐起来大闹一场,可她现在使不上劲,张牙舞爪也虚得很。 安国公见此,以为是妾室的死踩了她的痛脚,并未想到别处。 “没有就没有,”安国公道,“我就是想告诉你,岑文渊一死,朝堂关系浑着呢,我们可不能莫名其妙被人抓着尾巴。” 树倒猢狲散。 那么多猢狲要找新树,要在树上找个冬暖夏凉的位子,可不就一阵的你来我往吗? 这档口上,任何由头都能被发挥一番,且看在谁手上、作为何用。 “我瞒着你?”安国公夫人嗤道,“你瞒着我的又有多少?朝堂关系?我懂个屁的朝堂?你跟我讲过吗?” 安国公闭嘴了。 讲什么呢? 讲朝堂倾轧,能讲明白才怪。 夜幕降临,安国公夫人早早躺下了。 白日与女儿生气,傍晚又和丈夫吵架,她身心俱疲。 半夜也没有睡安生,惊梦连连,惊醒时喘着粗气。 安国公被她吵醒,让嬷嬷点灯,老夫妻两人各自喝了点水,他才看出端倪来:“是不是中暑了?傍晚就说你病了还不听,去请大夫吧。” 大夫赶来,确认了病症。 天热闷着了,好在状况不算严重,安国公夫人身体底子不错,仔细养养就好。 嬷嬷送走了大夫。 安国公劝老妻:“唉,底下人不仔细,中暑难受,怎得自己也不晓得?” 安国公夫人原就不舒坦,一知道是病了更是四肢酸胀、浑身没有一处舒服的。 “为什么还埋怨我?” “我不是病,我是被冲着了!” “我原根本不生病,还不是阿瑛给她那劳什子的姨娘烧元宝的错?” “冲我!冲我哩!” 安国公偏过头去。 中暑和冲着,根本打不着。罢了,老妻本就固执,他和病人有什么好争的? 安国公去书房睡了,省得扰到老妻养病。 安国公夫人在床上垂泪,握着嬷嬷的手絮絮叨叨。 “早不中暑晚不中暑,阿瑛刚烧完就中暑。” “所以我才坚持不让她烧,哪怕家里各个怀疑我,我都不松口。” “我不就是怕这个嘛!” “我一个活人怎么受死人香?” 翌日。 章瑛知道安国公夫人中暑倒下,心里难受得很,乖顺伺疾。 可彼此心里有刺,又都说不出来,相处起来势必别扭。 几天下来,恶性循环。 安国公夫人状况好转,心结难散的章瑛反倒消瘦下去。 见她一张圆脸削下去,安国公夫人也揪心得很。 “不如去庄子上散散心?”嬷嬷建议着。 安国公夫人听进去了:“等水陆道场之后,我带她去庄子上。” 皇太后冥寿在前,贵为国公夫人,她不得缺席。 不止白日要诵经祈福,有几晚还得住在相国寺中守夜,礼数上不能有欠。 钟鼓声中,准备妥当的相国寺迎来了皇家仪驾。 圣上只在正日子时亲临,今儿由五殿下李崇代为出席。 二皇子英年早逝,巫蛊之后,太子被废、三四皇子被定死罪,李崇成了几兄弟中能出来行走的最年长的那个。 他的身边跟着几个弟弟,几人一道与承平长公主夫妇问候了声。 “照着仪程来就好,”长公主交代着,“你们各忙各的,尤其是阿崇,你今日最忙,不用顾着我,我这里有临毓陪着。” “仪程过了好几遍,还有各部官员指点,您放心,一定周全,”李崇回着,又道,“有临毓陪着您,我们都放心,若有什么事儿,您只管使人来唤我。” 一整个上午仪程走下来,寺中是僧人的诵经之声。 下午,则是书道会开始的时间。 水陆道场在正殿外头,书道会设在前殿广场。 除了大案书台,左右摆了整齐的架子,悬着各家书法卷轴。 架子摆得宽泛些,也好叫来观摩的人不至于挤在一块,能慢慢来。 收集来的数量众多,广场上容纳不下,架子甚至摆到了两侧的长廊中。 沈临毓陪着长公主看了会儿,一道点评了番,而后抬眸看向书台那边的章振礼。 作为题字人,章振礼不止今日在,之后每一天,都得抽两个时辰在此,与其他书法出色之书生、娘子一起,向有心了解各家书法的人讲解一番。 “轮着来,每天安排了三十人,只章大人是日日都要来露面的。”沈临毓告诉长公主。 章振礼过来问安,走到近处就听了这么一句。 “这等光彩的事,手上没点本事还轮不着呢,”长公主笑了声,招呼道,“章大人写得一手好字,也不枉国公夫人积极替你争取。” 章振礼道:“能入圣上与您的眼,是臣的荣幸。” 恭恭谨谨的,丝毫不敢表露出对安国公夫人揽这么个烫手山芋的不满来。 “我在母后的熏陶下勉强算是入了门,”长公主叹道,“可惜天分有限,真写起来时,眼睛、脑子和这手啊总是合作不到一起,能糊弄糊弄门外汉,内行人一看就惹笑话了。 章大人得空吗?刚看了几副字,想请你讲一讲。” 章振礼自是应下来。 长公主问起来的,行书草书都有。 章振礼答得克制谨慎,他不敢确定长公主是不知内情、只被王爷利用了,还是母子两人都心知肚明,好在长公主问到最后与金体都不相干,成昭郡王更是沉默少语。 法事的第一日,按部就班地结束了。 之后几日,书道会也算人来人往。 很多官员一家老少不够格去正殿那儿诵经祈福,便以赏书的名义来露个脸,自己能写的当场留一张祈福的字画,自己拿不出手的让孩童上阵,写得不好也是稚子童真。 加之这几日天气好,没有先前那么热,讲解的书生、娘子们身边总是围着人,大家切磋一番。 章振礼也不得空。 闻嬷嬷去观察了两日,回来告诉陆念与阿薇状况。 “原想着,围着他的多是勋贵老太爷,没想到全是老夫人,一位夫人身边跟个伺候嬷嬷,三五位夫人、并她们的嬷嬷们,愣是一位老太爷都不好上前去。” 阿薇起先还不理解,转念一想,倒是明白过来了。 她和安国公府有私仇,但在其他高门老夫人眼中,章振礼是只香饽饽。 出身安国公府,虽不能承爵,但深得国公爷器重,为大理寺少卿,是正儿八经的官身,这不比一些公侯伯府中混吃混喝的嫡次子们强? 不到四十,模样身形都不差,举手投足是金銮殿中练出来的进退有度。 虽说是个鳏夫,但懂事理的鳏夫胜过愣头青许多。 哪怕不好厚着脸皮说给自家年轻的闺阁女儿,但这年头有寡妇晚辈的也不少。 诚然安国公夫人是强势了些,但伯母不是正经婆母,不至于磋磨侄媳妇。 以前是章振礼无心再娶,别人不好做强买强卖的生意,现在他松口了,那还不赶紧试试? “也是,”陆念也想得明白,颔首道,“续哪个都比续我强,我是个疯子。” 她这话不是自嘲,反而说得得意洋洋。 阿薇笑了下,问闻嬷嬷:“章振礼说什么了吗?” “倒是没有说夫人的坏话。” 阿薇点了点头。 转过天来,她自己去了一趟相国寺。 一身素净的适合出入佛门的衣裳,戴了顶帷帽遮阳,安安静静看悬挂着的书轴,不知不觉与章振礼缩小了距离。 章振礼身边依旧有两位老夫人,起先也是正经说着书法,话题转着转着就到了白氏的那副对联上去了。 “是一手好字,难怪皇太后当年夸赞不已。” “可惜天妒红颜,早早去了……” “唉,不是天妒是人妒,被后头那位给害了命,那位鸠占鹊巢上了位,也不能怪陆家丫头与她冲撞。” “以前都说陆家丫头难养,今年才知道其中内情,她一个小小孩子面对杀母仇人,她也不容易。” “可不是嘛,仇是报了,但她那尖锐性子也定了,若是亲娘还在,字如其人,白氏好好养女儿,也不至于叫女儿成了刺头。” 两位老夫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到起兴后才“想起”章振礼还在边上,忙“哎呀哎呀”两声。 “听说章大人和她走得近?” “好似说要续弦娶她?是不是呀?”(本章完) 178.第165章 谁给我母亲留名声!(两更合一求月票) 话音一落,阿薇仔细去听,敏锐地发现,边上还有许多人都竖着耳朵。 谁叫这两日里,明着暗着说亲的有,直接把陆念名头抛出来问的却还是头一回呢。 章振礼起先眼中闪过诧异之色,显然没有料到有人会问得这般直白,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他清了清嗓子,与两位老夫人作了个揖,“我和陆夫人这个岁数的再谈这些,与十几岁的娘子郎君的状况大不相同,需要考虑的事情也很多。 眼下还在商议中,烦请老夫人们莫要急着催问,若有好事之时,一定请您两位吃酒。” 两位老夫人的笑容一僵。 章少卿态度再好,话语中透出的也是让她们少管少指点。 她们也不算指手划脚,更多的是好奇心。 但脸皮就这么多,只好顺着章振礼给的台阶、讪讪应什么“一定一定”。 章振礼见此就不再多说什么。 他的目的达成了。 这些老夫人们嘴巴关不住,不用多久,这事就“板上钉钉”了。 挑拨一对关系紧密的母女,得一步步来。 传得越真,落到陆念那假女儿的耳朵里,就会越难接受。 这般想着,章振礼的视线从在场的众人身上划过。 倏然间,他听见了一道清亮的声音。 “商议?商议什么了?” 章振礼寻声看去,只见那说话的人掀起了帷帽露出五官来,正是阿薇。 有人惊讶,怎得说曹操、曹操不来,却把曹丕念叨来了? 有人不解,不认识这少女,边上忙有人介绍是陆念的那个女儿。 有人激动,想看看这出戏要往何处唱。 阿薇在众人瞩目之中,往前走了几步,直直看着章振礼,眉宇之间包含着不满:“我怎么不知道您和我母亲有商议什么大事呢?章大人千万别信口开河。” 章振礼亦是意外。 他确实没有料到阿薇会在场,但这不等于“坏事”。 “是这样,”章振礼思路敏捷,立刻道,“就如我刚才所言,二婚结缘要考虑的事情颇多,原本有任何进展、想法,都该由你母亲和你慢慢说。 但今日是赶巧了,你正好听见,阿薇你是大姑娘了,我不想拿一些话诓你。 那就借此机会说上一回,我的确十分欣赏你母亲,也有意与她再结良缘,她那头还有犹豫,想来是顾虑着你……” 见章振礼还有侃侃而谈的架势,阿薇出言打断了他。 “我母亲当然会顾虑我,我们母女感情深厚,章大人这般有心,不妨先说通了我母亲、让她直接告诉我、她有了再嫁的想法,而不是在这儿……”阿薇抬手指了指边上或全神贯注、或时不时瞥一眼但耳朵尖着的各家官老爷、夫人们,“向外头人讲你再娶的心路!” “是,我晚些一定再好好与你母亲说一说,”章振礼脸上讪讪,“我毕竟是长辈,阿薇与我留些颜面。” 话音落下,嘀嘀咕咕的议论声却是控制不住了。 “所以才说二婚要考虑得多,尤其是有孩子的。” “这姑娘真是,大庭广众这么说话,不是叫章大人下不来台吗?” “她母亲那名声、又是带女二嫁,能有人娶就已经很不错了,况且是章大人这样真心相求的。” “她也不想想,得罪未来继父有什么好处?自己到年纪嫁出去了,母亲夹在中间多尴尬。” 啪、啪、啪—— 声音清脆响亮,人群中的阿薇抬手连拍了三下。 如此一来,议论声倒是停了。 “各位老爷夫人想当衙门判案,那我就来说说理,”阿薇道,“我母亲是什么名声?她的名声是如何坏的? 早前诸位弄不清楚,现在都该知道了,我母亲的名声是被岑氏抹黑坏了的。 她闺中与岑氏交手落了下风,其中固然有不够体面的手段,但也是一个孤身奋战的少女能尽的全力了。 真正蛇蝎心肠披人皮的是岑氏。 可饶是真相大白了,诸位心中、我母亲依旧是‘坏’名声。” 阿薇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说回章大人,您一没有让我母亲点头,二没有知会过我,三没有让我外祖父答应,该有的前提、您是一条都没有占。 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您在这里言之凿凿,您是想逼婚吗? 最后事情不成,您一男子没有什么损失,我母亲又要招惹多少口舌是非? 我母亲她不在乎所谓的名声,但我这个做女儿的在乎! 我给您留颜面,谁给我母亲留名声!” 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阿薇说完这些,没有给章振礼任何一点解释的机会,帷帽一垂,转身就走。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直到再不见阿薇的身影,才生起一阵嘀咕来。 “好伶牙俐齿的丫头!” “陆家那个养出来的,能是会闷声吃亏的主吗?” “不吃亏也好,我家姑娘就是太内秀,总吃闷亏。” “她说得也有道理。” “可章大人和陆念走得近又不是什么谣言,她否认个什么劲儿?” “最后八成还是要进一家门,今日让章大人这么下不来台,到时候怎么办哦……” “女儿家太强势又不是好事情,我就不喜欢这样的。” “且不说陆念从前那名声是不是叫人抹出来的,但她们母女两人克亲……” 而活生生挨了一通的章振礼,没有人看到,他收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拳。 即便他认为阿薇在场是好事,但被她这么说道也依旧憋闷得很。 尤其是阿薇说完就走,他眼下再找补着说什么,都差了点意思。 当然,也不能什么都不说。 章振礼咳嗽了声,本要开口,余光瞥见了抬步过来的沈临毓。 沈临毓来了有一会儿了。 所有人都在关注中央的阿薇与章振礼,因此没有注意到被架子书轴挡住了身形的他。 不得不说,听得颇为畅快。 阿薇姑娘还是那个阿薇姑娘。 直到沈临毓听到有人议论她…… 沈临毓一到来,便是一阵此起彼伏的问候声。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了,而后问章振礼道:“我好似听章大人说,要让她给你留些颜面?” 章振礼的眸子倏然一紧。 这书道会本就是成昭郡王对他设下的局,但水下暗潮涌动,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可这一刻,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团和气恐怕不会长久,暗潮正要拍岸而起。 他的感觉是对的。同时,也更快。 沈临毓似笑非笑,说得直白极了:“我说错话都得挨顿怼,章大人多大的谱,还得要她给你留颜面?” 章振礼咬紧了后槽牙,却也无法完全控制住脸颊上皮肉的抽动。 沈临毓把他的愤恼看在眼中,却又像是完全没看见、不在乎似的,转身往后殿那头去,留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她,各个都尴尬得厉害。 看戏嘛,这般跌宕冲突自然好看,可若是主角这般颜面扫地,那、那他们看热闹的也不自在了呀! 再继续围着看下去,怕是要遭人记恨了。 有人悄悄后退,有人佯装无事般去看别处的书法,一个个地想要脚底抹油。 哪知道,最先告罪着“失礼”的是章振礼。 章少卿三步并两步顺着台阶进了前殿,又几步间绕到另一侧去,从这厢再看不见踪影。 主角一走,现场的不自在也烟消云散。 “你不喜欢强势的,有人喜欢哩,原也轮不到你的。” “我就说,郡王总去广客来哪里是为了一口吃的,人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就是为了人。” “可那不是克亲吗……” “你要死啊,这话可不能再说!” “还是年轻啊,就为这点事和章大人闹起来……” “郡王爷向来我行我素,有什么奇怪的。” 前殿广场嘀咕议论,正殿前头的水陆道场佛语阵阵。 章振礼走出前殿的后门,绕到侧边,议论声早已听不见,佛语却也无法让他静下心来。 抬起手,五指重重抓住护栏,手背上青筋凸起,他的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心中火气直冒,良久,他松开了护栏,却是沉沉一捶。 咚的一声。 拳头通红,章振礼浑然不觉得痛。 他今日人前丢这么大的脸,倒要看看,那便宜女儿回去后要如何问那便宜娘! 雅间中,阿薇正和陆念说相国寺的状况。 “他是老房子冒了火星子,怕烧毁了又怕边上人看不到一丁点烟,想求个美满又不敢得罪相好的女儿的可怜蛋。” “我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盆冷水泼上去再说,不听不信不管、不想要后爹的犟脾气。” “您是没看到,他演得还挺好的,在场那些人险些全被他糊弄了。” “但我肯定比他强多了,甩脸色放狠话这活儿,我太熟了。” 陆念听得乐不可支:“该!” “安国公让他出马挑拨我们母女,他接了这差事却存了私心,想借我的手敲打章振贤。” “两边都想占,两头都想好,美得他!” “人呐,就是不能太贪心!” “就该像我这样,就是挑拨他们章家,就是再接个活儿敲打章振贤,顺手的事儿。” “章振礼那臭脾气,这事能气上好几天,气完了还是得来我们这里演戏。” “人家就指着我们两人闹翻呢!” 陆念得了高兴,阿薇也挺高兴。 晚上多做了两道陆念爱吃的,母女两人碰了碰杯。 吃了一半,门口有人敲门。 来的是定西侯。 “您倒是会赶巧。”陆念撇了撇嘴,倒是没有拒绝给不请自来的定西侯添双筷子。 定西侯没有动筷,先拿酒当茶润了干涩的嗓子,才问阿薇:“你下午把章振礼骂了一通?” 没等阿薇答,陆念先道:“怎得?骂不得?” 定西侯哪里敢说“骂不得”,忙解释道:“你前脚一走,郡王爷凑上去火上浇油。” 一听这话,陆念立刻来了兴致,菜也不吃了,催他快说。 定西侯算是习惯她这脾气了,他亦不喜卖关子,原原本本说了。 在场的人那么多,又是这等热闹事,几乎是前脚才怼完,后脚消息就从相国寺传到了千步廊。 定西侯好好地在衙门里当差,傍晚抽空坐着打了个盹,就被冲进来的官员噼里啪啦问了个大糊涂。 “章大人和令爱到底怎么回事?原来还没有谈妥吗?您那外孙女当面就把章大人骂了。” “王爷还上去拱了火,唉侯爷啊,贵府到底什么时候办酒?我们是吃令爱的酒、还是吃外孙女儿的酒?” 定西侯听得云里雾里,险些要骂“吃个屁!” 等弄明白了所有状况,定西侯额头一阵阵痛。 他哪里知道阿念和阿薇具体谋划了些什么呀! “我就琢磨着,王爷此举不同寻常,”定西侯给两人分析道,“镇抚司办案子向来不提前打招呼,王爷就是那性子。 就说新宁伯府,没点征兆、说抄就抄,抄完了才知道,黄家里头染了多少事。 私下仇怨暂且不提,明面上王爷和安国公府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这一出显然是坏了关系。 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算是忌讳这种事的,虽说王爷是随心所欲了些,但…… 除非他是打定主意、近期要向章振礼发难了。 可这就又绕回来,发难之前,哪里还给人提个醒啊!” 朝堂上的事,阿薇和陆念的体会远不及定西侯深刻,但这事儿吧…… 陆念鼓了鼓掌:“小子还挺上道,他说的话,我听着顺耳。” 阿薇惊讶之后不免觉得好笑,但那句话从王爷口中说出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是他会说的话,也是他会气的人。 阿薇失笑着道:“王爷提过说手里有章振礼的把柄,但只够让章大人心烦一阵,远不够打压人的。具体是什么把柄,又要如何用、何时用,我不清楚。” 定西侯也琢磨不透,于是他也就放弃了琢磨,一门心思把晚膳用了。 当然,这个疑问并没有存太久。 翌日下午,穆呈卿出面、带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进了大理寺,腰牌一抬。 也就两刻钟,等到身在相国寺的章振礼闻讯赶回来时,右寺寺正、两名平事已经被带走,还从中抱走了两大堆相关案卷文书。 章振礼沉着脸问寺丞:“他们要查的是什么案子?” 寺丞垂头丧气,道:“蜀地的一桩旧案。”(本章完) 179.第166章 你当心鸡飞蛋打!(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66章 你当心鸡飞蛋打!(两更合一求月票) 镇抚司衙门。 沈临毓翻看着的不是才从大理寺搬回来的案卷,而是早前从益州送来的文书。 先前益州知府江必生进京述职时,沈临毓向他询问过开棺验尸的事。 当时已然猜测到,由江必生主导的余家那次开棺,到场的是真正的余如薇,而非现在京城中的这位。 但是,这位阿薇姑娘显然也是看过开棺验尸的。 沈临毓请江必生回蜀地后收拢一下近几年开棺案子的资料,江必生坦言一来一回太慢,提前传书回去,请师爷代为整理后快马送到京中。 便是沈临毓现在手上这份。 五次。 近六年中,整个蜀地总共开了五次棺。 沈临毓拿到之后就在想,阿薇姑娘亲眼所见的到底会是哪一次。 想得多了,其中一桩案子与镇抚司先前留心到的问题突然就让他对起来了。 八年前,保宁府下辖一县城,周遭村落里,三位二十出头的娘子在两个月中先后落水丢了性命。 起先都当是洗衣裳时不小心跌落了水,是场意外,但第三位死者、安娘子的家中不信,捧着状纸说此女水性很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知县是个认真的,接了状纸。 仵作在安娘子的遗体上没有查出问题来,但传言一阵阵的,知县还真想到了另两位意外落水的。 可惜那两人已经入葬,家人也认定是意外、与安娘子的死不相干。 案子僵持中,安家自己提出了嫌疑人。 甄泰。 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有个好爹。 他爹曾做过几年京官,工部员外郎,因丁忧返回老家。 从五品的官在京城中定然不算什么,但在地方县城,知县也就是个七品。 甄泰是老来子,养得一身毛病,张口闭口的是“出孝后我爹还要回京城当差”,一众酒友自然是能奉承就奉承他。 安家人说,甄泰看上了安娘子,夫家也出来作证。 知县把甄泰叫来问话,证据不足反被折腾了一通。 那知县也是个耿的,到处走访,还真叫他问到了甄泰与另两位死者有过接触的消息,但也仅是如此了。 没有新的线索,衙门也没有办法。 安娘子的长兄咽不下这口气,和甄泰拼命,伤了对方一只眼睛。 甄家岂能吃这等亏? 把那安大哥扔进衙门,叫知县定死罪。 按律,未遂的轻于既遂,流刑就够了,但甄家十分坚决,甚至修书至保宁府、让上峰给知县压力。 最终还是定的死刑。 地方判死得经由大理寺复核,保宁府送上来的案卷,那知县又另送了一封文书进京,请好友转交大理寺官员,讲述两家其中恩怨、以及他走访三桩人命案后的想法。 知县盼着的是死罪被打回来重审。 可他等到的是死刑核准,以及后来几年的考绩“中”、“下”,最终不声不响“辞官”。 直到四年前,另一位死者顾娘子的儿女站了出来。 案发时年纪太小,他们的声音被长辈们掩住了,而今长大后,两人听说蜀地其他府有开棺验尸的事,便特特去那儿请了仵作来,坚定地开了顾娘子的棺。 顾娘子并非死于溺水。 她在落水前就咽气了。 她身上有血荫,既然是活着的时候就伤了骨头,那就不是落水后被石头磕磕碰碰。 她是被人害死的。 甄泰这个名字再一次被提了出来,但被害的、不等于是被甄泰害的。 顾娘子的遗骨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了,这对儿女们求到了安娘子那儿,安家已经没有活人了,安娘子的夫家被安大哥的死吓着了,不愿意掺合。 这两兄妹在人家门前跪了五六天,得了那续娶填房拍脸的休书。 “死了多少年了,还这么能闹腾!” “安氏已经被休了!你们不要连累我们!” “她和我们家没关系!听明白了吗?” 话很难听,骂了一刻钟,但两兄妹听懂了。 娘家无人,夫家休弃,只要衙门不反对,他们就能开孤寡的安娘子的棺验尸。 开棺那日里里外外许多人来看热闹。 安娘子同样是被害的。 她的腹腔位置还有一颗檀木佛珠,判断为她挣扎中咬断了凶手腕上的珠串,还吞了一颗下去。 皮肉化泥,骨头残存,这颗珠子也显露了出来。 那是甄泰很喜欢的一串,他当年还与人显摆过。 保宁知府已经换了人,没管甄家说辞,把案子归到了府衙,得了甄泰口供,关了人,请大理寺核准死刑。 死刑却被打回来了。 再报、再打,不到一年连打了三次,打到这位知府到了任期调走,新来的知府把案子交回县衙,知县无可奈何地改判。 行凶的是甄家甄仆从,大理寺核准了,案子终结。 便是这桩案子,沈临毓看了很多遍。 连开两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颗珠子,甚至已经有案犯供词了,却还是功亏一篑…… 八年前的安家大哥的判罚过重,大理寺还能有地方上考虑量刑等等借口,但四年前的三连打,掌管蜀地刑法的右寺是一定要给出明确说法的。 元敬推门进来,禀道:“章大人来了。” 沈临毓点了点头。 章振礼脚步很快,几乎是跟着元敬出现:“王爷,趁着我不在衙门里突然发难,这么办事不合适吧?” 沈临毓不疾不徐地把益州送来的文书给覆了过来,慢悠悠道:“查不出问题,不合适;查出问题来了,什么都合适。” 章振礼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弄得皱眉:“王爷,莫不是因着昨日相国寺中的事?我和阿薇是有几句意见不合,但放完话扭头就走的是她,下不来台的是我,您替她出气出得没道理。” “我们说公事,”沈临毓道,“章大人别提私事,说来,知道是哪桩公事吧?” 章振礼来之前就弄清楚了:“复核都是按规矩办的。” “镇抚司也是按规矩办,”沈临毓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干脆抽出长剑来,指节在剑身上一下一下地弹,“请回来的几位在边上房间吃茶说事,把当时状况说明白就好,没有随随便便让他们去大牢里避避暑。 章大人若想快些,干脆与我说说来龙去脉,你方便、我也方便。 一颗珠子不能证明是甄泰本人,那怎么就证明了是甄家仆从呢? 要说供词,甄泰也有供词。” 章振礼绷着脸,道:“不瞒王爷,我才知道是哪个案子,但具体细节,毕竟是几年前的了,我确实不记得,想翻看下案卷回忆一番,又都被你们镇抚司搬走了。” “章大人是想看案卷?”沈临毓问了,也不管对方怎么答,直接道,“我提醒你吧,八年前的保宁知府姓夏,后来调任淮南府,前年刚告老。 夏大人和安国公,交情好像不错吧?”章振礼的呼吸沉了下去。 大理寺中,右寺官员们看到章少卿黑着脸走出去,又看着他更黑着脸走回来,一时都噤了声。 章振礼进了屋子里,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上。 动静极大,把原就不敢说话的下属吓成了缩脖子的鹌鹑。 “早几年的案子,怎么会被镇抚司翻出来?” “都说了打回去的要有理有据,连打三次,谁打的?我让打三次了吗?” “照这么办事,会不会其他案子也出过不慎重的复核?” “查!今儿开始通宵查!这几年的都复查一遍!” “出问题的都报上来,自己查明白,比被镇抚司拎出来一问三不知强!” 无人说话,但在场的人人都动了起来。 在章大人手下做事就是这般。 顺利时,章大人很好说话,出了岔子,挨骂时狗血淋头。 夜幕降临,大理寺里依旧灯光通明。 章振礼本打算一道通宵达旦,却被安国公使人叫回了府中。 “查保宁府那案子?”安国公问,“三连打?当时三连打了?” 章振礼答道:“我只打了一回。” “那就是底下人……唉!”安国公长叹了一口气,“我那时候就跟你说过,这案子不能这么办。 夏焦那人也是糊涂了,当初收了甄家好处,想着定了死罪也不是多大的事,哪里想到隔了几年开棺验尸,还真查出来那几个女子是被害死的,且和甄家脱不了干系。 他一着急就更糊涂了! 我劝过他,故意杀人致残,死罪是重了点、但也不是不能判。 他都调任了,保宁府那事也寻不上他,管那姓甄的做什么呢! 他非不听,就怕被秋后算账,求着要保甄家那凶手,免得姓甄的拖他下水。” 安国公来回踱步,长吁短叹。 “我说不通他,我也没说通你。” “你当时管他那破事做什么?保宁那儿报上来,你该核准就核准了,姓甄的定死罪又不冤枉他!” “你非得打回去一次,说是给夏焦一个面子。” “结果底下人给你面子,都没知会你,打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凶手换了个假的,才送到你这儿核准了。” “你看看这事办的……你说你怎么不提醒他们一句呢?” “看看,出纰漏了吧?” “当时你啊,听我的就好了,也是怪我,我若坚持些让你不管夏焦的事,你也不至于违我的意思。” “镇抚司咬着我和夏焦有私交,但二打三打当真和夏焦不沾边,他自己心虚弄出来的事,死刑核准仔细些也说得通,最后甄家下人顶了……” “现在你听我的,复核不周、罚是免不了会被罚,要王爷想就此动你筋骨,也远远不够。” “你去写一封自罪折子,我再润色润色,送去御书房给圣上。” “圣上降罪无外乎是罚俸,这些时日谨慎些……” 安国公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章振礼垂着眼听着,末了应了声。 从书房中退出来,章振礼站在廊下缓了缓胸口胀气,余光瞥见不远处站着一人影。 他定睛看去。 那厢见他注意到了,赶紧从阴暗处出来,冲他讨好地笑了笑。 正是章振贤。 本就糟心的章振礼根本无心理会他,抬步就往外头走。 章振贤却凑上来,关心地宽慰他:“人非圣贤,谁还没有失手出差错的时候呢? 大哥你别往心里去。 说实话,你之前就是太能干了,我都发怵。 你偶尔出个错,嘿嘿,我还觉得挺亲切,我们都是一样的。” 章振礼倏然停住脚步,阴沉的目光死死盯着章振贤:“一样?” “是啊!”章振贤点头,“真的,你别放在心上,偶尔的失误不会影响你……唉大哥你别急着走!” 章振礼摔了袖子就走,克制着才没有抽到章振贤身上。 一样个屁! 他想着。 他和章振贤这个废物怎么会一样呢? 废物样样都废,唯一出色的只有那投胎的本事! 哦。 这一样都是不上不下的。 等章振贤知道自己是庶子时,不晓得会是个什么反应! 说来,他得和陆念聊一聊。 既是合作,该让他看到进展,同时,也看看那对母女关系如何。 京城中,消息飞快。 广客来中,阿薇和陆念已经知道镇抚司寻到了大理寺头上。 虽不晓得具体牵扯案子,但总归是让章振礼一身麻烦,这一点从他进铺子的脸色上就能看出端倪来。 阿薇居高临下、透过窗户看了眼:“比我那锅底都黑。” 陆念乐得大笑。 章振礼上楼进了雅间,阿薇已经离开了,只陆念在。 不等章振礼开口,陆念先发制人:“我前回警告过你,想借我的力去给你自己谋利,那就别激怒我,章大人是没听进去吗?你惹阿薇做什么?” “你是说那些流言?”章振礼反问,“流言不是早就有了?最初不是你放出的风声吗?” “是啊,我起头,你默许,”陆念冷笑,“可我让你添油加醋了吗?” 这话浑然不讲理,但陆念本身就不怎么讲理。 章振礼被她骂了一顿,原本火冒三丈的气倏然散了些。 能把陆念气成这样,八成是和女儿起口角了。 总算有件“喜事”。 “我再警告你一遍,事不过三,”陆念啐了口,“你当心鸡飞蛋打!” 陆念的面前有未喝完的茶,章振礼拿起来一口饮了,道:“你的鸡飞蛋打是指镇抚司?” 闻言,陆念眼珠子一转。 阿·大厨·薇:打蛋了打蛋了,准备做炸蛋了! 陆·可讲理·可不讲理·念:让我想想怎么把没理的说成有理的,塞你一脑门! —— 以及,这个案子就是阿薇当时看的开棺,对阿薇还挺重要的,所以详细说说。 180.第167章 陆念可真是个会蛊惑人心的妖精!(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67章 陆念可真是个会蛊惑人心的妖精!(两更合一求月票) “啧啧!” 陆念站起身来,绕着章振礼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道:“像章大人这般做事谨慎的人,也会落到镇抚司手里?” 章振礼没接这话,只拿起茶壶又添了盏茶。 但显然,陆念是极其适应自说自话的。 不管章振礼搭不搭腔,这戏陆念一个人就能往下唱。 “不应该啊,你不是挺厉害的吗?”陆念喋喋不休着,“你在大理寺这么多年,经验丰富,又有安国公府做靠山,在这之前别说被镇抚司寻到头上了,连御史参本都没有吧? 那怎么突然间就被抓到把柄了? 到底是你这人真的厉害,给人抓的把柄实在太少了;还是你其实也是个废物,只是御史们碍着安国公,不大不小的错处就懒得参你?” 眼看着那比锅底都黑的脸越发惨烈了,陆念“好心”地收回了质疑:“不应该,你这模样气度实在和废物沾不上边,所以是你运气不好?” 不用沾“废物”了,章振礼哼了声:“早几年的事了,不晓得王爷从哪里翻出来……” “你确定是王爷翻的?”陆念问。 章振礼一听她这幸灾乐祸的口气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拧眉问道:“你这是何意?” “早几年,王爷接手镇抚司也没有几年吧?”陆念双手抱胸,笑容艳丽,恶意满满,“能知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难道不是你们自己人? 没错,我说的就是安国公! 章振礼你自诩厉害,但你大小事情都是安国公说了算,是他在掌控你。 你怎么知道这次镇抚司发案不是安国公给你的警告呢?” “你也不用急着挑拨,”章振礼没有被陆念的话影响,道,“借王爷的手给我警告?” “不信啊?”陆念乐得不行,“你不还想通过我的手给你那废物弟弟警告? 这不就是一回事?你们叔侄两人的脑子果然是一脉相承。 当真不是你被他察觉了‘异心’,他来敲打敲打你?” 章振礼把再次饮空的茶盏按在了桌上。 动作有些急,嗡得一声响。 陆念心疼极了:“我的茶盏,裂了你拿什么赔!” “另买一套赔你而已,”章振礼见她在那儿佯装舍不得的惺惺作态,想到她最擅长的就是睁眼说瞎话,挑拨起来一套又一套,可明知道陆念就是这种人,恶意的话进了耳朵中,还是会留下印象来,这让他不爽得很,“你倒是聪明!” 陆念哼道:“你不用阴阳怪气讽刺我。” “我这人不是聪明,我是直觉过人。” “直觉告诉我,我母亲是被害死的,也是直觉告诉我,岑氏就是凶手。” “我五岁那年就是那么想的,只靠直觉,毫无证据。” “但凡我有一点证据,也不能让岑氏舒舒服服过了三十年!” “现在也是直觉告诉我,你伯父透了底,不然以你章少卿行事,这么容易被镇抚司抓到?” “你们大理寺一年经手多少案子?你们右寺又有多少?从你升任少卿至今,前后那么多年,你又办了多少?” “没有内行人指点,镇抚司就是去你们衙门库房里住上一月两月的,能正巧翻出一桩让你难堪的案子来?” 说着,陆念眯着眼凑近章振礼仔细看了看。 “脸上有气、有急、有怒,却没有慌,”她点评着,“所以这事对你而言顶多就是个麻烦,不至于伤筋动骨,甚至连丢人现眼、被圣上在金銮殿上大骂一通都称不上。 镇抚司找你的事,就叫你这么轻省? 也就是你的亲亲伯父,不让你丢官、也不让你丢人,敲打过了就算。 就跟我小时候,我父亲教训我一样,横眉竖目、雷声大雨点小,一巴掌拍我身上、连个红印子都没有。 是这个理吗章大人?” 章振礼没有说话。 乌黑如深潭的眸底中映不出一点情绪,只是沉沉地看着人。 但陆念知道他听进去了。 她的直觉如此告诉她。 她继续往下说。 “我父亲说,安国公是个很好说话的人,遇事时,国公爷会给些意见,却不会一味要求别人必须如何。” “但我猜,安国公是个掌控欲望强烈的人。” “我与他接触得少,但从你的性子中、可窥一斑。” “表面上看起来,安国公夫人是强势的那一位,但实际上真正掌事的是安国公。” “你最了解他了,你认为他那样喜欢事事安排的人,会受得了自己的棋子脱离掌控吗?” “他为了控制你这个侄儿、都让你父母双亡了,前后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你老实听话,你在背后借我的手想不痛不痒找点事,他能不给你点教训吗?” 陆念越说越来劲。 “陆念,”章振礼问,“过犹不及,你再说下去,我说不定就不信了。” “是吗?”陆念挽了下鬓角的头发,“这么说,你现在是信的?” 章振礼冷哼了声,没有正面答,只又问了一句:“在你眼里,有什么关系是挑拨不动的?” “有啊。”陆念伸手看着指甲。 指甲长了些,新冒出来的没有染过凤仙,与上头的橙红泾渭分明。 “像我和阿薇,你省省心!” 直到章振礼离开后,阿薇才又回来雅间。 “如何?”她问。 陆念躺回榻子上,眉宇之间透出几分疲惫来:“来时是个锅底灰,去时也没干净多少。” 阿薇噗嗤笑出声来,坐下来替陆念按压额头:“您辛苦。” 陆念闭目养神,嘴上说着:“挑拨不就是这样吗? 原本就有嫌隙的,像是岑琅和岑睦,把利益摆明白了,很容易就会上钩。 安国公府这几人不一样。 那两母女、两叔侄,原本关系极其亲近信任,想挑开来便只有一次一次、循序渐进。” “是这个道理,”阿薇颔首,“我看着已经大有成效了,缝隙裂在心里,只要有个导火索,一准就炸开。” 另一厢。 章振礼回到安国公府。 他先照着安国公的意思写了自罪折子,又送去书房给对方过目。 安国公仔仔细细看完,点头道:“写折子是个本事,有些人当了几十年的官,都不晓得怎么写能写到圣上心坎上。 你有这个天赋,议事的、请安的、请罪的,什么体裁的都写得好。 又写得一手好台阁,圣上如何能不喜欢?” 章振礼垂首回道:“是您这些年教导得好。” “那也要你自己开窍,”安国公从不吝啬夸赞他,“我也教振贤,你也没少教他,你让他来写写看,唉!” 既是说章振贤的不足,章振礼不接话。 夸是违心,贬也没必要。“我明日先送去御书房,”安国公把自罪折子收好,又问,“刚才去广客来了?” “是,”章振礼答道,“昨日相国寺的事,陆念很是生气。” “生气好啊!”安国公笑了起来,“她生气,定然是母女起了些矛盾,这说明我们的计策走得通。” 章振礼斟酌着道:“但依我之见,恐怕见效还需些时日。” “耐心些,”安国公一点都不着急,“养狗都有感情、何况是个人? 半路母女也是母女,又刚刚携手一道把岑文渊掀翻了,两人有情谊在,不可能一上来就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甚至仇恨着彼此拖后腿。 不过,都是迟早的。 没有生恩,养恩估摸着也就几年而已,太少了。 一旦利益彻底背道而驰,那就到头了。” 说完这些,安国公抬手按了下眼皮:“说起来近些时日眼皮总是跳,我这心里难免有些七上八下,总觉得要出什么状况。 可始终没有一个方向,我还问过你伯母有没有事情瞒着我,她说没有。 唉,这一家人呐,还是得一条心。 提起来就糟心,你伯母也是糊涂,非和阿瑛拧着来。 上香磕头、天经地义的事,唉!” 章振礼呼吸一紧。 或许是被陆念挑动了心弦,或许伯父当真意有所指,章振礼只觉得这几句话都在点他。 让他不要在背后自作主张。 让他不要与家里人离心。 如果真是如此,那镇抚司的突然发难确实也可能…… 章振礼深吸了一口气。 陆念可真是个会蛊惑人心的妖精! 他从书房退出去,拂面的夜风已不似前些日子那样黏腻了,但依旧还是闷得很。 是了。 有些时日没有下雨了。 夏日没有雷雨就难免沉闷,但对书道会而言,没有雨水就是便利许多。 安国公夫人让人简单收拾了些衣物,依照安排住到了相国寺中,之后接连三日,她都要给皇太后诵经祈福。 相国寺宽敞归宽敞,但厢房数量还是有限的,能奉召来的外命妇不管心里愿不愿意操劳,面上总都荣幸至极。 安国公夫人很愿意操劳。 借此机会,与承平长公主回忆些皇太后的旧事,又和熟悉的命妇们说一说家常。 有人问起章振礼和陆念的事,安国公夫人下意识要把“挑拨离间的疯婆娘”喊出口,但长公主就在不远处,她又只能憋回去。 别看这一个个的“老姐姐长老姐姐短”的,她前脚说陆念坏话,后脚人家能添油加醋把陆念母女两人的坏话传给长公主听! 她才不上当! 这头问不出来,有人便去问桑氏。 定西侯府没了侯夫人,大小事情就要桑氏顶上。 她早得了阿薇的内情,一律都是打哈哈。 “大姑姐说了算,她若有主意了会告诉我的。” “阿薇啊?阿薇都不晓得,那应当是她们母女还没谈好吧?” “我是真不知道,要么回头您跟我一道去广客来,您当面问问。” “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是姑姐和弟妹哩,吃饭肯定要给钱的,顶多我们一块去,我让她给您打个折!” 再多的好奇心,在皇太后冥寿当日、圣上亲临时都消散了。 精简了的仪程依旧使人疲惫,圣上为皇太后诵经后又去看书道会。 几位皇子跟在圣上左右,沈临毓站得不远不近,看着章振礼向圣上说明状况。 圣上听过、看过,微微颔首:“爱卿辛苦,朕记在心里,但这次就不赏了。” 章振礼谦虚一番。 沈临毓弯了弯唇,意料之中。 因着临近冥寿正日,沈临毓不至于拿那点错处、天天在金銮殿上和章振礼叫板,如此只会让圣上不满。 沈临毓知道安国公送了自罪书,圣上没有向他询问具体案情,那镇抚司就继续查镇抚司的,按部就班,不急不躁。 圣上显然也不想把章振礼怎么样,借着书道会来个功过相抵。 但一次能抵,不能次次都抵。 圣上能“客气”一次,不会次次客气。 这点上,沈临毓还算了解圣上。 阿薇姑娘既然说“有人扛不了太久”,那安国公府很快就要闹出些事情来。 与其等那时“客气”,沈临毓还是赶紧把机会给耗了。 思及此处,沈临毓忍不住又想,她们那儿掌握的安国公府的差池到底是什么? 正日子一过,法事还有三日。 书道会则是再持续半月,但章振礼就不用天天来了。 安国公夫人坚持过了那三日,整个人瘫在厢房里起不来。 她中暑才康复不久,底子虚着,只是不愿意错过这等体面长脸的机会,才硬生生撑了几日。 现在事情结了,她心中的不痛快、不自在又都发了出来。 “回府报一声,就说我实在走不动了,让阿瑛来接我。” 另一厢。 阿薇在厢房里陪桑氏说话,陆念坐在一旁嗑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 闻嬷嬷去了斋堂,左右手各提了只食盒。 她先与僧人行了佛礼,问道:“来给我们夫人取斋饭,顺带给安国公夫人带一些,她身体不适。只是来之前忘了问她有没有忌口,不知师父知不知道她喜爱吃什么、不吃什么?” 安国公夫人是寺中常客,僧人还真知道她的口味。 他早前见过国公夫人亲亲热热和陆家母女两人说话,也听说了章大人和陆夫人恐是要结亲,便没有多想多防备,张口提了。 闻嬷嬷一一记下,道了谢。 而后,两只食盒,一盒全是安国公夫人喜欢的,一盒全是不吃的,盖上盖子,提回了厢房那儿。 鸡汤虽然有毒,但它香。 喝过一碗,准备下一碗!——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感谢红袖书友winwin2、柳冰雾、工作是看得见的、书友36867的打赏。 181.第168章 我为什么不是您亲生的?(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68章 我为什么不是您亲生的?(两更合一求月票) 厢房这处人不少。 各家夫人、老夫人们休息着缓缓神,底下人收拾东西,陆陆续续准备回府。 人多却丝毫不乱,彼此互不干扰,井然有序,动静也轻。 章瑛到的时候,人已是散了一半了。 安国公夫人住在她惯常住的那间厢房,在整排屋舍的最里头。 章瑛一路向里去,一人迎面而来,唤了声“章夫人”。 章瑛冲她笑了笑。 那人正是阿薇,手中提着两只食盒。 阿薇客客气气地道:“请夫人借一步说话。” 或许是上回“设身处地”着想的缘故,章瑛并没有拒绝阿薇。 两人一前一后走远了些,在一张石桌边停下。 阿薇放下食盒,一并打开了,问:“都是斋堂中才拿来的,夫人如何看?” 章瑛一时没有理解这句话,去看食盒中的吃食,粗粗一眼也没看出多少端倪。 “斋堂里左右都是这些东西,”她嘀咕着,“就是有点凉了,好在大体都是清爽的做法,凉了也爽口,旁的嘛……” 刚要说自己看不出别的,话到嘴边,忽然灵光一闪。 一个食盒里的,碟碟都眼熟得很。 而另一个食盒里的,章瑛就没见嬷嬷有提回来过。 “你怎么知道?”章瑛指着盒子道,“我母亲吃什么、不吃什么……” 阿薇见她看出来了,便与她解释起来。 “从小到大,长辈们挂在嘴边的总是‘不许挑食’,但哪怕再不挑食的人,也会有喜欢的食物。” “这一点上,就算去问本人,本人都不一定能具体答明白。” “最清楚的其实是厨房上的,以及定菜拿菜的仆妇。” “还有就是夫人这样,很了解、也很关心安国公夫人的人。” “安国公夫人时常来相国寺礼佛,长年累月下来,嬷嬷自然晓得给她拿什么心头好,又别拿什么惹嫌的。” “斋堂上的大师亦很仔细,能记住熟悉的香客的口味。” 如何分出两盒来,章瑛听懂了,于是问:“所以呢?这有什么用处?” “您莫急,听我慢慢说。”阿薇浅浅一笑。 章瑛点头,示意她继续。 阿薇道:“这道白菜卷做得挺好看,胡萝卜、菜豆切丝,和豆芽一道焯水,再用汆软了的白菜叶子包起来,切整齐了,配的是香油芝麻酱。” “但安国公夫人从来不吃,她挑剔的到底是什么?” “她吃白菜,有白菜豆腐羹为证;她也吃胡萝卜,斋堂说她很喜欢凉拌素丁,您看、其中一丁就是;她吃菜豆和芝麻,前回在广客来、她吃过炒菜豆和芝麻饼。” “左看右看,白菜卷用料中,她唯一不碰的是豆芽。” “夫人见过她别的时候吃豆芽吗?” 有理有据,章瑛听进去了,顺着想了想,道:“我印象中她屋里摆桌就没有上过豆芽,一家人齐聚时也不上,我应该没有见过她吃。” “您再看,”阿薇又指了指杂蔬丸子,“土豆、玉蜀黍、胡萝卜、芹菜,蒸出来的丸子是她爱吃的。” “但芹菜炒豆干,您家嬷嬷不拿,素四喜饺子,包的是豆干、木耳、胡萝卜和豌豆,也不拿,她吃凉拌木耳,吃炒豌豆,她不吃的就是豆干。” “她应该也不吃山药吧?斋堂里就没有拿过,有回府上来广客来定点心盒子,特特提过不要有山药糕,明明我们的山药糕卖得很好了。” 章瑛讪讪,心情颇为复杂。 她对安国公夫人的了解来自于多年相处与观察,但余姑娘却只靠着几次接触和斋堂师父的话,就拿捏准了。 原来,了解一个人,是可以用这样的办法的…… 而后,她听到阿薇如是说着。 “心里有秘密的人,会积极得掩饰伪装起来。” “装一时容易,装一辈子很难,尤其是吃喝拉撒,日日离不了的事,想装也装不像。” “您知道吗?岑氏以前很喜欢吃松子,但前几年她突然就不吃了,因为她年轻时用松子害死了未婚夫,从前天不怕地不怕,上了年纪后怕报应,就戒了。” “我不是说安国公夫人也这般,她保不准就是挑食而已。” “但我给夫人您看这些,是想告诉您,或许您可以从这几样食材上入手,向府里老人打听打听。” “就用您今儿想吃豆芽了,令郎想吃山药排骨汤了之类的由头,再顺着问问。” “正如我前回说的,您是仰她鼻息的庶女,您又万分感念与她的母女情谊,即便您疑心温姨娘的病故,也只能随波逐流,暂且就这么认了。” “只是您心中又有一根刺,想要为温姨娘做些什么,想了解她,那就死马当活马医,靠着这些细枝末节自己推断一番。” “心里有数,也能少些不安和愧疚。” 章瑛听得唏嘘不已。 中元时没能祭拜姨娘,她本就难受得很。 眼看着要到姨娘忌日了,母亲那脾气断不会让她做什么,她这几日心中来回扯动得厉害。 人就是这样。 白日想明白了,夜深人静时突然又拧上了。 起起伏伏折腾下来,章瑛自己都又烦又累。 现在,余姑娘的话给了她一个新的方向。 不管陆念母女的本意是什么,但这个法子不会刺激到母亲,又能多了解姨娘,她是愿意的。 阿薇观她神色,就知她听进去了。 她把两个食盒都盖上。 手指抚过盖子,阿薇看着章瑛,问:“现在,您要提哪一盒回去?” 章瑛愣了下:“提回去?” “是啊,”阿薇轻声细语地道,“提她喜欢吃的,让她高兴一下,还是提她不喜欢吃的,看她是个什么反应,夫人自己决定。” 章瑛摇了摇头:“我都不拿。” “是吗?”阿薇语气平淡极了,似乎章瑛怎么选、她都无所谓的样子,“对了,您记得上次我母亲替您找的那位伺候过温姨娘的嬷嬷吧?” 章瑛自然记得。 那时,她想了解姨娘又无从入手,书信给陆念求帮助。 陆念找到了个嬷嬷,虽然没有告诉她那嬷嬷具体名姓,但从转述来的消息看,也确实没有骗她。 能说得出母亲从前院子摆设布局,知道怡园到竹园要如何走,定是当时真真切切在府里做过事的。 若不然,陆念想编也编不出来。 阿薇道:“她讲过,温姨娘病中不喜荤腥,她是吃豆芽、豆干和山药的。” 张嬷嬷讲过吗? 自然没有。 张嬷嬷根本没有伺候过温姨娘,又如何知道? 阿薇可以信口开河,章瑛也无处查证。但这三样东西,章振礼是吃的。 而且,他还和陆念说过一事。 安国公附庸风雅想亲自养,却是养什么死什么,最后实在不甘心、养了回豆芽。 豆芽发出来了,安国公挺高兴、招呼了家里人看。 兄妹三人自是夸赞,安国公夫人却挎着脸让下人连豆芽带盆都扔出去,嫌弃安国公丢人。 前脚丢了,后脚章振贤让人偷偷捡回来,凉拌了给安国公,叫安国公好生感动。 章振礼是当乐子说的。 陆念告诉阿薇时,两人都觉得不太对。 种个豆芽,有丢人到要发火丢东西吗? 今儿看到吃食,阿薇才晓得是“挑食”过了头。 留下这句话,阿薇再不多言,留下两个食盒给章瑛处理,自己抬步离开。 章瑛站在原地,垂着眼,良久都没有动。 半晌,她咬咬牙,提起其中一只盒子,回了厢房。 嬷嬷给她开了门,问:“您提的什么?” “一点吃食,”章瑛道,“母亲吃过了吗?” “夫人回来后就躺着休息了,还不曾吃。” 章瑛点了点头,绕过隔断,就看到安国公夫人合衣躺在榻子上,精神萎靡得很。 “您中暑才好不久,又接连几天为皇太后祈福,饿着肚子怎能扛得住呢?”章瑛劝道。 安国公夫人撑坐起来:“怎得才来?” 章瑛避而不答,只是道:“凉拌素丁、杂蔬丸子、清炒芹菜,还有白菜豆腐汤,可惜有些凉了,好在这个天也不怕吃凉的。” 边上嬷嬷闻言欣喜:“夫人您看,都是您爱吃的。” 安国公夫人憋在心里的不痛快,一下子散了一半。 看看,阿瑛还是念着她的。 她爱吃什么,阿瑛都知道。 母女之间有什么大仇大怨? 坏的是挑事的陆念和余如薇。 阿瑛性情单纯,被哄骗了才会一口一句“姨娘”“姨娘”的。 她就该唾骂那混账两母女,而不是和阿瑛置气,不然,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安国公夫人越想越是这个道理,脸上有了笑意:“凉了怕什么?天闷,热的我还吃不下去呢,来来来,阿瑛陪我一道吃。” 章瑛坐了下来。 安国公夫人吃得高兴,章瑛却是食不知味。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怯懦。 她不敢拿另一盒来激怒母亲,可她连什么都不拿的果决都没有,犹犹豫豫提了这盒回来…… 或许,也是在安慰自己吧。 给母亲送了一盒爱吃的了,那她过几日再打听豆芽什么的时候,就能少些不安和内疚了。 当真是,自欺欺人! 章瑛自嘲地笑了笑。 安国公夫人注意到了,问:“没胃口啊?” 章瑛低低应了声。 “你向来就不爱吃这些素的,你就爱吃虾吃蟹,”安国公夫人柔声道,“我们这就回去了,让厨房给你蒸蟹吃,再炒个虾,虾油熬个粥。” 章瑛的呼吸紧了下,挤出笑容来:“您记得真清楚。” “你爱吃的,我能不记得?”安国公夫人笑了起来,“我连你小时候吃什么、不吃什么都记得,你那时可比现在挑多了。 虾有籽的不吃,蟹蒸得掉脚了也不吃,还不吃姜、不吃芫荽……” 嬷嬷在一旁附和。 两人数了一圈,直数得章瑛心痛万分。 几番犹豫,她逼着自己说出来:“您不吃豆芽,不吃山药,不吃豆干。” 这下轮到安国公夫人愣住了。 随着章瑛一样样说,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谁与你说的?”安国公夫人沉声问,“你没有那么细心!” “我……” 安国公夫人追着问:“是不是陆念那两母女!” 话已出口,章瑛眼一闭、心一横:“是,我不够细心,但我知道别人提到您的时候、说得对是不对,可我姨娘呢?我不知道她爱吃什么、不吃什么。我一点都不了解她,别人说什么,我就只能信什么。” 安国公夫人摔了筷子。 先前看到这几样吃食时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憋闷。 “人都死了,吃什么吃!”她咬着牙骂道,“你知道了能干什么?” “我干不了什么,我连给她祭祀都做不了,又哪里管供桌上的菜她爱不爱的!”章瑛的眼眶红了,哽咽着道,“您多了解我啊!我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 “您那么懂我,怎么就不懂我有多纠结、多难受呢?” “一边是抚养了我的您,一边是生了我的姨娘,我……” “我若是您亲生的就好了……” “我为什么不是您亲生的?” “不然我怎么会这么痛苦呢?” “怪我,是我不会投胎,我没有托生到您的肚子里。” 章瑛越说越伤心,声音也控制不住大了起来,掩面痛哭。 安国公夫人亦是心如刀绞。 绞散了火气,绞碎了心,绞得她五脏六腑鲜血淋漓。 什么闭紧嘴巴,什么把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在这一刻都抛到了脑后。 她只知道,阿瑛太痛了,太委屈了! 安国公夫人一把抱住章瑛,涕泪纵横:“不怪你,怎么能怪你!怪我、都怪我!是我没用!是我的肚子没有用!养不活你两个哥哥,才会这样、才会这样!” 嬷嬷见事不好,忙不迭想插嘴打断。 却不想,安国公夫人的身子突然瘫软下去。 不过十几天,先是中暑养病,又是接连几日熬大夜,刚刚情绪又忽上忽下、上天入地的,一时间眼前白光阵阵,人就这么昏了过去! 章瑛吓得连哭都忘了:“请大夫,快请大夫!” 前脚听见母女俩哭着争吵,后脚、这一片还未离开的人家都知道安国公夫人昏倒了。 陆念“好心好意”地与闻嬷嬷道:“光叫大夫怎么行呢?还要把安国公和世子都叫来,是吧?” 阿·大厨·薇:嫌菜冷了?烧火! —— 感谢书友phone_qidian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惹吃宝儿的打赏。 182.第169章 不会是养不活儿子就偷龙转凤吧?(两更合一求月票) 最先赶来的是寺中懂医的僧人。 他指点着嬷嬷把前后窗户都打开,通个风、散散屋里的闷热。 “疲劳之下,急火攻心,国公夫人要好好休养才是。” “比起吃食用药,最要紧的是保持心情愉悦,不能大起大落。” 僧人一一交待着。 嬷嬷在一旁接连点头,章瑛坐在榻子旁,垂着头,整个人心不在焉。 “听见没有?你这人真是的!” 一旁,两位上了年纪的夫人对着章瑛连连摇头。 她们是安国公夫人的老友了,关系向来不错。 两人都还在自己厢房中休息,听说安国公夫人撅过去了,赶紧过来关心一番。 “阿瑛,你和你母亲吵什么了?” “你母亲待你多好,说一句‘比得了亲生的’都不为过,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你说你也是当娘的人,不是小时候了,怎么还这么没个分寸、生生把你母亲气倒了呢?” “你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婆家出事,也没连累着你,靠的不就是你母亲向着你吗?” “一个庶女,养得比嫡出的都精贵,你可不能忘恩负义!” 章瑛不吭声,由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念叨。 “你这人怎么一回事?” “和你说话,你给点反应!怎么了?我们是你长辈,难道还说不得你了?” “就你这态度,难怪把你母亲气得昏倒了!” 态度? 什么态度? 安国公夫人半梦半醒间听见了聒噪的声音,全是指责阿瑛的。 她急得不行,想护着女儿,可眼皮子沉,身上也重,愣是好半天都动不了一眼。 她就在这急切中听着别人责备阿瑛。 左一句“别忘了自个儿身份、做事要拎得清”,右一句“我都替你母亲心寒”。 动弹不得的安国公夫人听不得这些,她突然睁了眼,像是冲破了任督二脉,但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 “不要你替我心寒!”她道。 章瑛闻声,赶紧看了过来。 安国公夫人眯着眼看她,虽不知道自己倒了多久,但阿瑛的脸上泪痕斑斑、眼睛红肿,可见根本没有净面。 近些时日消瘦下去的脸颊上迷茫、不安与恐惧混在一起,显然是被吓着了。 她握着女儿的手,道:“别怕,我没事。” 眼看着这厢母女又“和睦”上了,那两位夫人脸上臊得慌,这不是打她们脸吗? “什么叫不要我们替你心寒?你是病糊涂了,不识好人心了?” “我们让阿瑛别气你,难道说错了?先前又哭又喊的可是你们两人!” “你就是太心善,才会把庶女养得无法无天!” “你待她已经仁至义尽了,不知足的孩子就该教训。” “我们是心疼你,大把年纪了被庶女气得昏过去,哎呦这事儿……” “哪用得上庶出的儿女,便是嫡出的,哪个敢顶撞父母?真当都是陆家那……” “把我都气糊涂了,我们不说别家,别家我又不熟悉,我跟你这么多年交情,我能不想着你?” “你啊,人心隔肚皮,自己掂量着些吧!” “你说你那么精明一人,怎么遇着庶女的事就犯傻呢?” 两人嘴皮子很快,倒豆子一般,声音也响,仿佛真的是一片好意被辜负了。 安国公夫人胸口起伏,被一声声的“庶女庶女”扎得心肝肺痛得厉害。 她的阿瑛,有多大的错处,她自己会骂会管,轮得着别人多嘴? 况且,阿瑛哪里无法无天了? 阿瑛明明是受了大委屈。 是的。 直到这一刻,安国公夫人突然意识到,女儿是委屈的。 她给予了阿瑛无尽的宠爱,让阿瑛打小出门去、都是被小姐妹们围在中间的。 有嫉妒的,但更多都是羡慕的。 阿瑛自己也以此为荣。 可不管同龄的姑娘们怎么看,在长辈们口中,还是一口一个“庶出”,认为阿瑛不配。 安国公夫人看着章瑛脸上的泪渍,想到她哭喊着“我为什么不是您亲生的”,她再也没有忍住,冲口道:“我们娘俩的事,要你们在这儿当判官?我愿意宠她,我愿意!” “行行行!” “夫妻吵架、狗都不理,我看啊,母女吵架,也理不得!” “可不是,好好的被倒打一耙!” 两人气得转身要走,这才发现,门边、窗边,探头探脑的人还真不少。 几乎所有还未走的人家,矜持些的让丫鬟嬷嬷来听一嘴,外向泼辣的就自己来了,往那儿一站,耳朵竖起。 那两人嘴角都是一抽,最后还想再找补些脸面。 “都散了吧散了吧,人家母女好着呢,用不着大家伙儿关心。” “别看了,万一回头被记恨了,找谁说理去。” 外头有人讪讪,有人哄笑。 笑声大得很,以至于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能听清楚、却分不清是谁说的。 “不会是养不活儿子就偷龙转凤吧?嫡女当庶女养,要不然哪个庶女能这么不识好歹?” 话音一落,众人在沉默之后,一片哗然。 “不可能!又不是话本子!” “以庶充嫡?疯了不成?” “死两个儿子,谁不疯?” “说不准呢,哪有养庶女养成这样的。” “庶女和嫡子是一天生的吧?” “没有吧?但最多也就差了一两天而已,那岂不是……” 桑氏的厢房离那头只隔了几间。 陆念就算坐在桌边吃瓜子生,都能听清楚外头的动静,更何况还有一个阿薇靠在窗边探头张望。 见闻嬷嬷轻手轻脚从前方退回来,阿薇扭头和陆念道:“嬷嬷功成身退。” 陆念赞许道:“真不错。” 桑氏的视线在母女两人身上转了转,问:“是真是假?” 她是好奇的,也是疑惑的。 若说是胡编乱造,大姑姐和阿薇的路子也太野了。 说来,一直都是野的。 “八九不离十。”陆念道。 外头的声音一阵阵传进来,她点评道:“果然是人多力量大,嘴巴一多,说得都有模有样了。” 阿薇道:“以前是谁也没往这处去想。” 思路会有局限。 想不穿的时候,怎么想都是混沌。但若是得一灵光,那就像是河道决了堤,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和嘴巴,全往这上头想去了。 安国公和章振贤闻讯赶到时,传言已然是有鼻子有眼。 章振贤白了脸,下一瞬又黑沉沉的,问道:“谁传的谣言?这种诛心的话,可不能乱说!” 散的散、避的避,自是无人理他。 但等父子俩进了厢房,散的避的又探出头来。 章振贤三两步走到床边,问:“母亲,怎么会有那么匪夷所思的传言?我和阿瑛换了?什么乌七八糟的!” 问完了,他才看清安国公夫人的状况。 母亲的面色极其苍白,眼睛闭着,但能看清楚眼皮下眼珠子的颤动,显然清醒着。 但清醒的人,一言不发。 “阿瑛?” 章振贤唤章瑛,这个也没有什么反应,跟丢了魂似的。 “父亲?” “行了!”唯一给了回应的是安国公,声音不大,语气很重,“一进来都这么多问题,怎么不先问问你母亲身体?” 安国公坐在桌边,锐利的眼睛看着老妻,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拳头。 章振贤见安国公夫人还是一动不动,只好问嬷嬷:“母亲怎么会昏过去?” 嬷嬷下意识地看向章瑛。 章振贤急得拍章瑛胳膊,幅度不小,力气没用多少:“你说话呀!是不是你又和母亲闹了?阿瑛你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中邪了?” 章瑛一把挥开了他的手。 啪的一声,很是清脆,痛觉从手上传来,让章振贤完全愣住了。 章瑛也有些懵,或者说,她自打来了相国寺就没清醒过。 外头那些传言四起时,她的脑袋如浆糊一般,她看向母亲求助,但母亲回避了。 正是这种回避,给了她答案。 母亲是什么性子的人呐?! 母亲能受得住那等造谣生事、胡说八道? 便是病着,母亲也会拼命冲出去,让那些长舌妇闭嘴。 但母亲没有动,她的身上,笼罩着的是心虚和纠结。 母女两人在沉默之中迎来了安国公两父子。 “我是你哥!你干嘛?”章振贤喃喃着,“你真信外头那些?你以为你……” 安国公夫人冲口道:“凶她做什么?你怎么当哥哥的?” 话一出口,装昏也就装不了了。 她僵着脖子转头看向安国公。 安国公的眼皮松弛下垂,盯着人看的时候,仿佛一只盯着猎物的老鹰。 安国公夫人被他看得浑身发凉。 “既然醒了,那就回府吧,”安国公开口,声音如寒冬北风,“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别在这里丢人了。” 无人敢反对。 待章振礼来时,章瑛和章振贤正一左一右扶着安国公夫人、准备走了。 为了方便病人,马车停到了厢房外头。 章振礼搭了一把手,把安国公夫人扶上车去。 有僧人快步赶来,行了佛礼,道:“往生殿那里,两位公子的牌位倒了。” 安国公夫人听见了,刚探进车厢的半截身子又退了出来:“怎么会?我去看看!”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病着,也感觉不到手软脚软,踩着脚踏下来,闷头就走。 她的动作太快了,已经进了车里扶她的章振贤没有拉住,车边的章瑛也没有拉住。 章振礼抬到一半的手顿住了,下意识扭头。 他看到了陆念。 陆念从窗户内露出半张脸,似笑非笑看着他。 章振礼眉头一紧,又松开来。 原来如此。 他就说怎么会议论纷纷的,原来背后是陆念。 章振礼陪着安国公也到了往生殿。 安国公夫人已经把牌位放正了,抱着章瑛呜呜的哭。 章振贤在一旁手足无措,实在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母亲,那些都是假的吧?不能是真的吧?我怎么、怎么会是……” “闭嘴!”安国公打断了他。 天知道这一路走过来,他憋得有多重! “父亲!”章振贤拧上了,“这事得澄清,您也听见了,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不说明白,岂不是……” “我叫你闭嘴!”安国公说完,按了按发紧的胸口,走过去把老妻的脸掰直了,“夫人,我那日问过你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你再回答一遍。” 安国公夫人眼神闪躲:“我当时答过了。” 安国公长叹了一口气。 人呐,不如意的事,真是太多了。 他是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老妻会在这种事情上瞒着他。 他也不想在府外说道这些,丢人现眼,给人看笑话。 可他当真是控制不住情绪了。 “你真是好本事!一藏藏了三十年!”安国公额上青筋绽开,“我今日才知,你如此厉害!如此厉害!” “我不信!”章振贤激动着,“父亲,母亲什么话都没有说,您别妄下判断。母亲、母亲您快解释!” 安国公夫人一个激灵。 她像是这一刻才从变故中醒过来,眼看着局势急转直下,凶狠地道:“欲加之罪! 我告诉你们,都是嫉妒! 嫉妒阿瑛受宠,嫉妒我们母女感情好! 我怎么可能……” “你再答一遍,”安国公打断了她,一字一字道,“当着菩萨的面,当着两个儿子的牌位,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 “我……”安国公夫人几乎要跳起来,但她看到了高座上的菩萨。 佛像垂目,法相庄严。 她闭了嘴。 章振礼的视线从几人面上扫过,心中冷笑一声,而后走出往生殿。 答案已经有了,后头还是回府去说。 关起门来,也足够让章振贤长点教训了。 马车被他叫来了往生殿外。 安国公夫人被扶了上去,章瑛陪着。 章振贤没有跟着,他与安国公、章振礼另坐一辆,就这么悬着七上八下的心,离开了相国寺。 人虽走了,流言还在。 厢房这儿虽没有瞧见往生殿状况,但已经一锤定音,有了统一的答案。 阿薇道:“人前憋着,回去后有的热闹了。” 且这热闹不会一蹴而就,等懵劲过了,很多矛盾会循序爆发出来。 陆念看不着戏了,说了声“可惜”。(本章完) 183.第170章 你知道一个嫡出的女儿有多金贵吗?(两更合一求月票) 马车穿过热闹的长街。 人声喧嚣,让章瑛一团乱麻的心越发理不出个首尾。 靠着车箱,她几次喃喃开口询问:“我是您亲生的,是吗?” “二哥才是庶出的那个,是吗?” “所以您才不让我祭拜姨娘,对吗?” 回答她的,始终只有安国公夫人疲惫又喑哑的“是我不好”。 …… 等安国公和两兄弟的马车进了国公府,还没下车就听到了吵闹声。 或者说,从头到尾都是章瑛一人在质问,声音因情绪激动而颤抖。 “您难道不用给我一个解释?” “强词夺理、胡说八道,都行的,只要您说,我什么都听!” “狡辩也行啊,您别藏着掖着了。” “您哪怕现在打我一个巴掌,让我滚去庄子里、尼姑庵,说我对不起您的疼爱,说我被人骗了,您快说啊……” 章瑛越说越崩溃。 她看到了安国公和两个哥哥,几人脸色都不好看,但都维持着“体面”。 父亲恢复了平静,二哥没有焦急与拧巴,大哥还是遇事有章法的大哥,只有她章瑛,像一个疯婆子一样迫切要一个答案。 格格不入得很。 脚下发软,章瑛蹲下身去,哭得伤心极了。 “我不懂,我当真不懂,这都是什么事!” 边上,管事、嬷嬷们面面相觑,全然摸不清楚状况。 前不久有人来门房上传信,说国公夫人昏过去了,让国公爷与世子赶紧去相国寺一趟。 大伙儿只当是中暑没有养全,晓得马车到了就赶紧来接人,连撵子都抬来了,哪知道才回府的母女俩从车上下来就“吵”上了。 到底是为什么? 还是为了祭拜姨娘的事吗? 唉,生恩在前,国公夫人太霸道了。 可毕竟掏心掏肺养了这么多年,国公夫人不愿意也不稀奇。 一众人不敢说话,只不停打着眼神官司。 而后,在章振礼横着扫过来的威严目光中纷纷低下了头。 “别愣着了,送国公夫人回房休息,”章振礼指挥着,又皱眉说章瑛,“要么回你自己那里哭,要么送你母亲回去,蹲在这里像什么话!” 章瑛不由地缩了下脖子,抬起婆娑泪眼:“天塌了的不是大哥你!” “所以呢?”章振礼面不改色地问她,“你蹲下了,天就砸我头上不砸你了?” 安国公清了清嗓子:“行了,说的都是什么没头没脑的话。” “天塌了”是能挂在嘴边的? 有章振礼指挥,局面倒是没有再僵持着。 安国公夫人被扶上了撵子,见章瑛还是跟上来了,这才放松了身子。 一行人回到怡园,但兄妹三人都被拦在了屋外。 安国公背着手独自进去,锐利的眼睛盯着被安置在榻子上的老妻。 “我要听实话,”他一字一字道,“阿瑛到底是嫡出还是庶出,你有没有把两个孩子换了?” 安国公夫人嘴唇动了下,却没有一点声音。 她当真左右为难,摇摆不定。 一会儿是闭紧牙关,没有证据的事,凭什么要认? 猜测再多,她不承认,她把所有的质疑都骂回去,她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一会儿是事已至此,嘴硬也没有用了,不如破罐子破摔。 反正国公爷没有别的儿子,说出来也不影响振贤的世子之位,反而会让阿瑛不会再被那些长舌婆一口一个庶女扎心。 两种想法翻来覆去,以至于向来风风火火的安国公夫人都不知所措了。 安国公沉声道:“你以为你不说,这事就没有了吗?” “这不是衙门判案,没证据就定不了你的罪,你开不开口,是与否,答案在人心里。” “我怎么想的?振贤怎么想的?阿瑛怎么想的?要我一个个告诉你吗?” 安国公夫人猛然撑坐起来:“你都认定了,还问我做什么?” 天知道她现在多憋闷、多折磨啊! “你喊什么?”安国公指了指外头方向,“你有能耐再喊大声些,喊给他们兄妹听!你看看你弄出来的都是什么事!” “我怎么了?”安国公夫人重重捶了下榻子,她的肚子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烫得五脏六腑痛得很,再忍不住了,道,“我愿意弄成这样吗? 我为了阿瑛付出了所有,这些年家里不都好好的吗? 就是陆念、就是陆念!她在背后挑拨离间,才让阿瑛生了不该生的念头,才会把事情……” “陆念陆念!”安国公打断了她,“陆念让你换孩子了?还是陆念让你揪着个死人不放? 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 你那么反对阿瑛祭拜温氏,根本不是你害没害人,而是你压根不肯让阿瑛拜别人做娘! 是我小看了你,我要知道你如此荒唐,我……” “我荒唐?我愿意荒唐?”安国公夫人反驳着,她体力不济、中气不足,哪怕哭喊起来也只得喑哑、不见响亮,“两个儿子,我夭折了两个儿子! 对着你,别人同情你,劝你莫要挂怀;对我呢?就差指着我来笑话我养不活儿子了! 只骂我也就算了,我命不好,我儿子缘浅,可我娘家怎么办?” 安国公听懂了。 韩家那时早就在风言风语之中了。 人一代比一代少,勉强得个儿子也养不活,从族中过继男孩,结果还是重蹈故辙。 一等国公之家,不怕娶不到姑娘,也能纳得良妾,但救不了香火。 最糟的是韩家的女儿们,亲事本就困难了,再有韩氏女也养不活儿子的“例子”,雪上加霜。 “为了你娘家姐妹侄女们?”安国公气笑了,“你韩家不止没儿子,还为非作歹,不敬圣上,削爵砍头! 要不是我跪在御书房前求情,连你都得陪你娘家人上路! 现在你拿他们当说辞?你是这些年撒谎把你自己也骗里头了?! 还不荒唐?还不荒唐?!” 安国公说着,抬手重重抹了一把脸,哽咽着道:“夫人呐,我知道你要强,从年轻时就是这么个‘说不得’的性子。 可你让我再鸡蛋里挑骨头,我也会说你是一位好母亲。 夭折过两个儿子,你有一腔的母爱,对阿瑛极其关爱,就你们母女这个亲密的关系,我走出去脸上都有光! 我怎么也想不到,不是视如己出,而是本就是你所出! 我根本不在乎你生不生儿子,你怎么就…… 你有本事换,你有本事瞒一辈子!” “我不想瞒吗?”安国公夫人叫道,“说了背后有人挑事,阿瑛这些时日为了个不相干的死人失魂落魄,她伤心,我不伤心吗?” 廊下。 章瑛靠着墙壁,浑身发抖。 起先里头的声音压得低,他们在外头听不见什么。 渐渐的,父母各自激动起来,陆陆续续传出一言半语,答案也就都明确了。 她是母亲亲生的。 温姨娘不是她的生母,她是嫡女。 庶出的是二哥。可章瑛没有一点点高兴,更多的是茫然。 章振礼问她:“在寺里为什么会吵起来?” 连问了三遍,问得章振礼都不耐烦了,章瑛才回过神来,颠三倒四说了状况。 “我问母亲,我为什么不是她亲生的……” “我是她生的,我就不用再管姨娘了,我不会那么痛苦。” “我根本没有想到,原来我真是的……” “我给母亲拿了她爱吃的,我越了解她,我就越愧疚姨娘。” “我是不是不该拿食盒给她?” 章振礼直指中心:“谁给你的食盒?” 章瑛一愣,颤声道:“阿薇……她肯定也没想到,一个食盒能换这样大的秘密,谁想得到呢?那么荒唐的事……” 章振礼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 心里有数,章振礼却不会告诉章瑛真相。 陆念母女早想到了,所以,不是一个食盒,也会有别的东西。 这个秘密迟早会被捅破。 章振贤抓着章瑛的胳膊,恼道:“你真是昏了头了!她们上次就挑拨你,你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当?孰亲孰远,你难道不知道?” 章瑛被他扯痛了,用力挣了下:“上次?你还提上次?你现在有空质问我,怎么不仔细想想,我是母亲亲生的,你又是谁生的?” 话音入耳,章振贤的身体僵住了。 他不是没有想,而是逃避去想。 当了三十年的嫡子,突然成了庶出,他根本接受不了! 见他这般反应,这些时日痛苦不已的章瑛突然笑了起来。 哈哈大笑着,笑得眼泪直往下流。 “轮到你了,现在轮到你了,”章瑛道,“温姨娘生的是你,被从竹院抱走、她没有看过一眼的亲儿子是你,她病中念念不忘的还是你。” “好像也不对,我们换了,她不知道自己生的是儿子。” “她从始至终,念叨的就不是你,我母亲一心向着我,念的也不是你。” “都没有人牵挂你!” “可姨娘还是你姨娘,中元过了,但过几日就是她的忌日,你要给她烧香吗?你要祭拜她吗?” “你拜吧,你不是母亲亲生的,母亲不会拦你的。” 章振贤面上滚烫、背后冰凉,抬手指着章瑛,手指尖抖得厉害:“你、你……” 胸口一阵起伏,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你别在这里祸水东引!” “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世子,父亲就我一个儿子,这点改不了。” “我怎么待母亲、待姨娘,不用你在这里兴风作浪。” 章瑛啐了声:“你可真没胆!” “比你没脑子强!”章振贤反驳。 眼看着两人的口角要升级,突然里头传开“咚”的一声,动静大到让人心跳都不由丢了一拍。 章瑛和章振贤都被吓得闭了嘴。 章振礼估摸着,应是有人气头上砸了东西。 很快,他就知道那气疯了的是安国公。 也不晓得伯母又说了什么,彻底把伯父激怒了。 “没差别?你还敢说除了委屈了阿瑛,别的就没差别了?” “女儿,你知道一个嫡出的女儿有多金贵吗?” “章家出过两位皇子正妃,我要有嫡女,我也能是皇子泰山!” “这步棋走得妙些,我甚至、甚至能……” “结果你让她成了庶出的,庶女、又没有绝世才名,如何为皇子妃?” “我要付出多少才能把她扶到那个位子上?你会不会算账?!” “管家管家,家都被你败完了!” “嫡子有什么用?庶子一样能承爵!再不行还有振礼!” “我最缺的嫡女,就被你那点儿芝麻大的心被废了!” 安国公情绪上来了,顾不上压住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到外头几人的耳朵中,连站得远远躲风头的丫鬟嬷嬷们都听见了,一个个吓得脸色廖白。 章瑛一动不动站着,她听到了自己如擂鼓一样的心跳。 嫡女。 原来嫡女,在父亲心中是那么不同的啊…… 她可以做皇子妃,父亲敢说,就一定做得到,一等国公的嫡女嫁给皇子,不是很正常吗? 那她就不用嫁去岑家,不用嫁给不受重视的岑哲,更不会寡居归家。 章瑛的唇角动了下,自嘲地笑了下。 也不知道怎么了,她想起阿薇那日说过的话来。 “身为嫡女,从父母那儿得到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不用惴惴不安,不用诚惶诚恐。” “庶女和嫡长女,为人处事上肯定是有差异的。” 差异,多大的差异啊。 差在她能嫁的人,差在她面对宠爱时能不能坦然自处! 她为了母亲的这份宠爱小心翼翼,她因着这份与众不同而得意骄傲。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那本就是她该得的,她本来就能得到更多、也更好的! 不用那么乖巧,可以发一发脾气,她无需自卑,她的自尊不用靠“比其他嫡女更受宠”来维持。 一等国公的嫡女啊,她又没有像陆念一样被抹黑了的坏名声。 谁会小看她?谁又敢小看她? 原来,所有的一切就是她的。 原来,从一开始就全错了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章瑛喃喃着阿薇说的话,眼泪簌簌滚下来,“我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自己挡风遮雨的屋檐,我怎么就成了要低头的那个了呢?” 心绪滚滚,章瑛再忍不住,闷头往那紧闭的房门撞去。(本章完) 184.第171章 一家子的自私鬼(两更合一求月票) 门被撞开了。 章瑛没有收住劲,被门栏绊了一下,跌进了屋子中。 摔得倒不重,只是手撑地时吃了些劲,手腕发胀。 安国公闻声从次间出来,一眼看到了咬牙从地上爬起来的章瑛,以及门外头发楞的章振贤,和伸出手想拉住妹妹却晚了一步的章振礼。 “还有没有规矩了?”气头上的安国公竖着眉,指着章瑛道。 “庶女的规矩?还是嫡女的规矩?”章瑛哭着问,“我连自己算个什么东西都不晓得,稀里糊涂了快三十年,现在要说规矩了?” 安国公何曾见过章瑛如此“硬气”,又想到她的无辜与可惜,没再骂她,扭头去骂老妻:“你惹出来的祸!” 安国公夫人趿着鞋子要从榻子上下来,跌跌撞撞出来,扶住了落地罩才没有摔倒。 章振礼进了屋子,扶着她坐下来。 安国公夫人揪心地看向章瑛,见她手腕红了:“阿瑛,痛不痛?” 章瑛躲开了她:“痛?您还管我痛不痛?” “这是什么诛心的话?”安国公夫人激动道,“是,我是做了不好的事,但我有我的无奈! 我十月怀胎、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好不容易能平平安安养大的孩子,却要记在别人名下,我难道不伤心吗? 可我能怎么办呢? 我加倍地对你好,什么都依你,事事为你着想,我怎么就不管你痛了?” “那叫补偿!”章瑛道,“但不是什么事、都能靠补偿解决的! 您好狠心啊,为了您的脸面,您可以换孩子,也可以杀了姨娘们。 您不是容不下庶子,两个哥哥还没夭折时,庶子也能活,等哥哥夭折了,没多久,庶出的哥哥也没了。 您受不得这府里有庶子为长、而您没有亲儿子!所以庶子都不能活!” 杀庶子的罪名盖下来,安国公夫人迫切想要对安国公解释。 章瑛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双手紧紧扣住母亲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老天爷真善待您啊。 我和二哥前后只差两日,给了您偷龙转凤的机会。 可若他早生几个月呢? 您是想杀了他,让家中只有一个女儿,要香火就去族中过继吗? 还是您想不要我,从外头抱个儿子进来,以嫡为尊,让一个没有章家血的儿子来给您充当脸面,承继家业?” “没有!我没有不要你!”安国公夫人尖声道。 “所以,老天爷甚至善待我了!”章瑛哭着道,“要不然,我甚至都不是庶女、要成养女了! 我问您,知道是个女儿时您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反正儿子已经由姨娘生了,我是个女儿,总好过是韩家女养不活的儿子,是吧? 您有嫡子了,您还没有失去我,别人不会说您的闲话了,还要夸您大方贤惠慈爱待庶女如己出! 什么好处都让您占了,我呢?我呢?!” 安国公夫人素来强势惯了,哪里被人这么“逼迫”过,就算心疼女儿,丑事被揭开后的心虚也在这一刻化作了激烈的反击之心。 “你的好处?你是说国公爷刚才说的那些?” “皇子妃?往上爬?有那么好爬吗?” “你觉得岑家不好,但岑哲再不争气、对你也是没话说的,一颗心全在你和阿淼身上,没给你惹过草烦心!” “岑家倒下,是我们当年能预料到的吗?可就算他们倒了,我也把你和阿淼保住了。” “还皇家媳妇儿呢,当年最风光的太子妃,成了废太子妃,关在冷宫里没个尽头!” “还有,二皇子妃寡居,三皇子妃殉了,四皇子妃和她娘家人死在流放路上,你想当哪个?” “你在岑家不吃苦,你在皇家吃苦了,我敢和你哪个婆婆吵架?” “你在岑家能归家,你在皇家,万一出事了,我跟你父亲要跟着你去流放!” “是,你从嫡女成了庶女,你失落、你委屈,我懂、我明白!” “可你别听你父亲那些鬼话!让你当皇子妃是为你好吗?不是!是为了他自己!” “我再委屈你,我也没拿你当过棋子!” 安国公夫人越说越激动,几乎捶胸顿足起来。 章瑛被她吼得头晕眼,一时混沌着在父母之间看来看去。 她该听谁的?该信谁的? 或者说,她能够相信谁? 她不知道。 这半日间的翻天覆地让本就不够机敏的她被裹挟在了漩涡之中,转来转去都不由己。 “说到底,您最看重的还是您自己啊……” “这么多年,为了守住这份宠爱,我的小心和害怕,谁知道呢?” “可我本不用守、本来就不用!” “陆念是输给了继母,全京城看她上窜下跳的笑话,看她被远嫁;而我、我竟然是输给了我的亲娘,我比她可笑得多!” 安国公夫人气得声音都嘶哑了:“你还提那疯婆娘?!” 母女两人眼看着又要爆发新的一轮争吵,安国公在气血上涌的失控后,又缓缓坐了下来。 不坐着不行,天旋地转的,指不定要昏过去。 他捂着心口深呼吸。 怎么会这样呢? 妻儿吵成这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用来对付陆念的招数,现在尽数都在自家身上应验了。 他知道那阿薇并非陆念亲生,那头是结盟。 他想拆了她们的盟,让她们互相猜忌,生矛盾。 他想给她们添堵,就像她们对阿瑛母女两人做的那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现在,他彻底失败了。 不止没有治到其人,自家的火却越烧越旺。 这事深想不得,越想越要呕出血来。 但岂能不想? 安国公满脑子都是疑问和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别人半路母女能扛得住,自家就分崩离析? 自家这还是嫡亲的母女,三十年情谊,竟然比不得人家几年光景? “怪你,”安国公喘着气与安国公夫人道,“都怪你,你把事情弄成这样,你若没有把阿瑛和振贤换了身份,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没想到,回嘴堵他的不是老妻,而是阿瑛。 “您就没错吗?”章瑛质问她,“我和二哥出生差了小两天,您当时在哪里?您要是在府里,多过问两句,还能让我母亲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孩子吗?” 安国公吹胡子道:“我奉旨出京、耽搁了!”章瑛问:“姨娘死的时候呢?您也耽搁了吗?” “庶出哥哥夭折的时候呢?您在哪儿呢?” “堂堂一等国公,朝中呼风唤雨的人物,您看到的是朝堂,您看到过我们吗?” “您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您的妾、您的庶子,怎么陆陆续续都病死了呢?” 安国公拍着桌子道:“你到底是哪一头的?把这些罪名盖你母亲头上,你就高兴了?” “我哪知道我是哪一头的啊!”章瑛捂着脸哭道,“平日事事都怪我们不听您的,早听了您的就如何如何,这事上您怎么不‘早说’了呢? 因为您不知道啊,您根本不知道她们怎么死的,您也根本不在乎。 生病、夭折,多正常,儿子都能死,何况妾室。 死了旧的,还有新的。” 章瑛重重抹了一把脸。 那日阿薇怎么说的? “安国公不会为了死去多年的妾去和发妻起冲突。”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章瑛深以为然。 “不止是妾,您也不会为了死了的庶子和母亲起冲突。” “您今日发火,只是因为母亲混乱了您的棋盘,让我这颗本来有用的棋子成了废子。” “但也仅是如此了。” “说到底,都是自私自利的,您是,母亲也是,自私的,万事先想着自己的利益,” 安国公紧紧盯着她,道:“你又好到哪里去?” “我?”章瑛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我当然也不好啊,我也自私自利,因为我是你们生的、你们养的! 一家子的自私鬼,谁又比谁强呢? 现在,问问另一个自私的。” 章瑛偏过头,睫毛带泪,她的视线是模糊的。 朦胧一片中,她看着心神恍惚的章振贤,讥讽道:“你说我祸水东引,现在我已经替你打了头阵,是不是就该你了?” 章振贤的目光游离:“什么?” 章瑛指了指安国公夫人,问章振贤:“你不想知道你姨娘是怎么死的吗?” “阿瑛!”安国公夫人浑身发抖,是气的、更是怨的,“你有脾气你只管发出来,不用这样……” “之前您一直不肯告诉我,”章瑛颤声道,“假女儿不用知道,这个是真儿子,您总要告诉真儿子、他娘是怎么死的吧?” 安国公厉声喝道:“你闭嘴!” 同时,是一道有气无力的“我不想知道。” 章振贤的眼白上全是充血的红丝,嘴唇被他咬出了一条血线。 “我不想知道,”他重复了一遍,“我不用你在这里问东问西。 母亲说得对,你有脾气你只管发,你张口闭口陆念陆念,你学陆念把这屋子都砸干净也是你的事。 你别扯我作大旗,我不是你的棋子! 你委屈、你不甘,但难道是我要换身份的吗? 父亲说得明明白白,我就算记作庶出、世子也是我,承爵的还是我,我根本不用稀罕什么嫡不嫡的! 是母亲一意孤行弄成这样,你拿我撒气做什么?” 闻言,章瑛问他:“所以,你不管你姨娘了,对吗?哪怕她是被害死的,你也不敢言、甚至不敢怒。” 章振贤被她盯得头皮发麻:“我……” “也是,”章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不是我,你不会为了已经不在的人让母亲这么伤心,你又不糊涂。” 听她语气平和下去,一副不再逼迫的样子,章振贤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就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阿瑛在讽刺他。 把自己当日指责她的话,劈头盖脑砸在自己的头上。 砸得他眼冒金星,两颊滚烫。 “那你要我怎么样?”章振贤被脸上火辣辣的感觉烤得浑身不自在,“让父亲休妻?还是让母亲赔命? 谁能接受?你能接受? 你做事能不能考虑考虑后果?再折腾下去,谁能承受得了? 我没本事,我只会老老实实听父亲母亲的话,而不是像你这样除了发脾气,什么用也没有。” 章振贤越说越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章瑛回应他的,是一声尖锐的讥笑,骂道:“看吧,还就是个自私鬼。” 吵到现在,安国公夫人已然是精疲力尽。 安国公也要缓一缓,章振贤不配合,章振礼又一直置身事外,章瑛一人撑不起这场戏,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各自散场。 安国公夫人重新被挪回了榻子上。 嬷嬷拿帕子与她擦脸,一面擦,国公夫人眼睛中的泪一面往下滑。 “事已至此,您莫要钻牛角尖,她就是一时接受不了才这么激动,您等她慢慢想明白了就好。” “母女又不会有隔夜仇,她一定能谅解您的无可奈何。” 安国公夫人哽咽着道:“回不去了,迟早还会再吵起来,她恨我、阿瑛她恨我,她都不管不顾到让振贤来质问我了。” 这一夜,安国公府上上下下都没有睡好。 翌日一早,上朝的安国公和章振礼就得了一众关注目光。 有关系好的过来关心两句,更多的则是好奇,偷龙转凤到底是真是假。 但昨日大庭广众之下闹成那样,总不能是假的吧…… 当然,等待叔侄两人的不仅仅是“目光”,还有弹劾的折子。 “以庶充嫡?”御书房中,永庆帝把折子重重拍在了大案上,“什么时候闹起来不成,非要在水陆道场上闹,你们有没有把母后、把朕放在眼里?!” 安国公跪在地上,欲哭无泪。 另一厢,承平长公主召见了安国公夫人。 安国公夫人顾不得身体不适,收拾体面后去了长公主府,迎面挨了一通骂。 “母后的冥寿道场,你们章家是怕她在地底下寂寞,唱戏给她老人家看?” 安国公夫人急忙辩解道:“不是的,是陆念母女两人,她们一直想挑起我和阿瑛的矛盾,昨日也是。” 长公主面不改色地问:“是吗?昨日怎么了?” “那小的送了食盒,让阿瑛拿给我……”安国公夫人忙倒豆子一般说了。 “你这是什么话?”长公主气笑了,“人家知道你们家那些破事啊?给你送吃的还送坏了?都是你爱吃的,又没寒碜你!”(本章完) 185.第172章 莫非,你其实是庶长子?(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72章 莫非,你其实是庶长子?(两更合一求月票) “让我怎么答?”安国公夫人把茶盏重重按在桌子上,怒视着安国公,声音气得发抖,“我说陆念母女送吃食挑事,长公主问我凭什么不能给我送吃的。 又问‘你们两家不是想议亲吗?’ 要议,陆念母女送吃食名正言顺,不议…… 那是振礼诓骗别人寡妇,还是他堂堂大理寺少卿被个寡妇骗了? 国公爷,你说让我答哪个?!” 安国公夫人想起来就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这问题本身就是个坑,没一处能踩的。 她被长公主劈头盖脑训得抬不起头来,边上侍女嬷嬷们都看着她挨训。 她何时这么丢过人? 更糟心的是,安国公夫人压根不清楚国公爷和章振礼背后在捣鼓些什么东西。 她如何答得上来?又怎敢乱答? 安国公嗓子痒,一开口没有吐出字来,先捂着胸口咳嗽了一阵,缓过来才道:“长公主训话,你听着就是,非要去逞口头之风。 我前回就跟你说了,长公主和郡王爷是一条心,王爷摆明了要把废太子从舒华宫弄出来,长公主就是借题发挥,你竟然还去争是不是别人算计你。 我今日难道就有脸了? 早朝上被御史们骂,下朝后进御书房,又被圣上指着鼻子骂。 我听圣上的口气,闭门思过、罚俸交钱都免不了,但不至于伤筋动骨。 你听我的,且老实些,把这风头度过去。 别给镇抚司抓到别的错处。 他们现在就是浑水摸鱼,你别再傻着跳进去当肥鱼。” 一番话说得安国公疲惫不已。 他其实不耐烦和老妻说这么多,讲不通的就是讲不通。 可这事上不能再出岔子了,哪怕耳提面命也得塞进家里人脑袋里。 安国公甚至把三兄妹都叫来了跟前,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叮嘱了一遍。 “我不担心振礼,你自有分寸。” “振贤,你媳妇是个胆小谨慎的,不会去外头胡乱说话,你自己也别胡思乱想。” “阿瑛你要多注意,那母女俩盯上你,把你当刀用,你还非要做这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章瑛犟道:“我不懂,冤有头、债有主,没仇没怨的,她们算我什么仇者?” 安国公叹道:“我不是说了,是镇抚司、王爷那边和我们有矛盾,拿陆念母女做先锋……” 面对老妻,安国公会多提一嘴巫蛊旧案。 但面对儿女,安国公不会说,更不会把余如薇其实姓金的线索放出来。 兹事体大。 他们都不是能管住嘴的人。 安国公不放心。 “有矛盾?”章瑛追问着,“镇抚司查案子,那王爷认为父亲您犯的事,您到底做没做过?” 眼看着安国公要发火,安国公夫人赶忙来拉女儿:“阿瑛!” 章瑛根本不退让。 从昨日下午起,她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嫡女的底气”。 陆念为什么敢和继母叫板,为什么能让定西侯无可奈何,因为她是嫡女,因为定西侯在朝为官、还要留一份基本的体面。 “为母报仇”是陆念的大旗。 “从嫡女被换作庶女”是她章瑛的大旗。 这旗不倒,她再吵再闹,也不会被赶出去。 因为母亲愧疚,因为父亲也要存体面。 “就像岑家那样,”章瑛继续问着,“陆念和岑家是私仇,可岑氏就是杀人了,我公爹就是为了他那个庶孙子行舞弊之事了,最后落在镇抚司手中有什么不对吗?” “您让我们要有分寸,要谨慎,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二哥被换过,您和母亲无从狡辩。” “镇抚司要查的事,您做过吗?” “您要做过了,哪天落到镇抚司手上,那叫罪有应得!别甩在我们头上。” 哐—— 茶盏迎面而来,从章瑛的鬓角划过去,砸在她身后的墙面上。 碎片飞溅,落了一地。 章瑛没有受伤,但她被吓着了,白着脸张着唇说不出话来了。 安国公夫人叫着扑上来,仔细检查她状况,扭头冲安国公吼道:“昨儿砸盘子,今天砸茶盏,国公爷怎么不把一屋子都砸干净了事?你有本事砸我!砸我!” 安国公气得脑门青筋直跳。 “她不懂事,你也不懂?” “我和镇抚司,说到底也就是政见不合。” “王爷年轻有王爷的想法,我是老臣、我对圣上的忠心天地可鉴!” “政见上的东西,叫罪有应得?” 章振礼担心安国公真气得仰倒,赶紧扶他坐下。 余光中,他看到安国公夫人像是想到了什么,缩了下脖子。 安国公死死抓着章振礼的手,舒缓着气息,道:“我知道、知道轻重,眼下不能病,真有什么也别大张旗鼓叫大夫。” 才在御书房里挨了骂,回来就叫大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被人添油加醋一番,就成了“威胁”圣上了。 他如此忠诚,可以有其他骂名,唯独“不敬圣上”他决计不能接受。 “我知道,”章振礼道,“您先缓一缓。” 安国公夫人拉着章瑛去了内室,留安国公一人在次间歇息。 章振贤被叫来看了一场闹剧,又沉闷地退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站在院子中,他重重抹了一把脸。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章振贤扭头一看,见是章振礼也出来了。 “大哥,”章振贤问他,“父亲说的和镇抚司的政见不合,具体是指什么?” 章振礼道:“朝堂上的事。” 答了等于没有答。 说穿了,就是不想告诉他。 章振贤脸上很不好看:“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你知道了有用?”章振礼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讥讽笑意闪过,“你知道了你姨娘死得不简单,有用吗?” 废物就是废物。 章振礼早就琢磨过,一旦偷龙转凤被揭开,家里这一个个的人都会什么什么反应。 果然,都在预料之中。 要说有什么在预想之外的,反倒是“事发地点”。 竟然是在相国寺,大庭广众之下。陆念真是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以至于,伯父禁足思过,连带着他也要停职自省。 按说本来算不到他头上来,可谁叫前不久才因案子上过自罪书,先前圣上大手一挥揭过去了,现在安国公府又出岔子,圣上气头上“翻旧账”,他自然就一并罚在里头了。 算来算去,还是被成昭郡王阴了一手。 这等代价在前,这位废物弟弟还混混沌沌的,实在让章振礼看着糟心。 章振贤被踩着了痛脚,咬牙道:“那你教教我,我该如何有用? 我是逼父亲处置母亲,还是跟阿瑛一样不管不顾地激化矛盾? 现在要做的明明就是息事宁人! 大哥怎么还指着我继续火上浇油?” 章振礼嗤笑了声,问:“也不叫你现在做什么,只让你好好想一想。 安国公府的庶出世子,等你承爵之后,要不要给你姨娘请封? 伯娘性子激烈,你拧不过她,需得让伯父点头。 你知道要如何说服伯父吗?”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章振贤愣了下。 章振礼把他的反应看在眼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什么都没有想过,不是吗?” “我怎么想?”章振贤听懂了大哥的未尽之语,就像昨儿阿瑛那样,都在指责他不念姨娘,“是我愿意被抱成嫡子的吗?是我想要被杀母仇人养大吗?是我愿意把自己放在个左右为难的位子上的?” “你一个得益的,事到如今还可怜起来了,”章振礼道,“这是你说阿瑛的话,现在原原本本还给你。” 话已至此,他也懒得再多说下去,抬步要走。 章振贤被钉在原地。 大太阳直直晒下来,又烫又臊。 良久,他才算回过神来,不肯咽下这口气,三步并两步追上已经走远的章振礼。 “大哥是不是觉得事不关己?”章振贤拦住了章振礼,“你不要忘了,是你先犯错被镇抚司抓到了!聪明如你,不一样落在镇抚司手上?你……你干嘛!” 章振礼直接揪住了他的衣襟。 没有平日的端正气度、进退得宜,章振礼眼底的厌烦情绪一览无遗。 “错?你懂什么是错吗?你知道那是桩什么案子吗?” “你以为在朝为官,就不用讲人情世故?” “天真!” “一等国公府的世子,朝堂、人情全然不通!还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 “当初那位保宁知府夏大人,和伯父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安家兄长伤甄泰眼睛,人证物证俱全,影响极差,重判并无问题。” “等几年后甄泰落网,夏大人早已调任,但他记挂这事,书信与伯父商量。” “甄泰如何判,与夏大人无关,可他既然送信,我打回去一次,这叫全了颜面,不会伤了伯父和他之间的和气。” “我有说要保那姓甄的不死吗?他死不死关我什么事?他真谋害三女子性命,死了也活该。” “结果底下人自作聪明,给我弄出个三连打!” “对,就跟你一样,自作聪明!” “我确实失误了,对于傻子愣子,点到为止没有用,不把事情说透了,谁知道哪一步就出岔子!” “对你也是,我以前就是对你太客气了!” 衣襟被抓,呼吸不畅,章振贤一张脸煞白,连连拍打章振礼的手。 直到章振礼松开,他才捂着脖子大口喘气:“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以前就看不起,现在知道我是姨娘生的就更看不起了。 那又怎么样!不管我生母是谁,我都是安国公的儿子! 你再看不起我,你也只能听父亲的!” 章振礼抬步走了。 脚步又大又快,手掌上,还有刚才抓住章振贤衣襟留下来的滚烫的热意。 他啧了一声。 抬手扣着自己的领子,左右一划,扯开些许透气。 没有在府中待着,章振礼直接去了广客来。 雅间中,陆念喝着井水镇过的红豆羹,浑身畅快得很。 尤其是见到神色阴郁的章振礼,她几乎是哈哈大笑。 “章大人,是那日的水戏好看,还是国公府中的戏好看?”陆念问。 章振礼道:“照本宣科的戏子的确不如你们母女有本事。” 陆念舀了勺羹,道:“不过我观章大人神色,这戏看得不太尽兴。 我猜猜,安国公夫人无理都闹三分,因为安国公不会把她怎么样。 章瑛经验浅,东一榔头西一锤的,敲打不出东西来。 废物弟弟,不伤筋不动骨,他有什么好闹的。 是吧?” 说完,陆念低头抿了口羹,眼帘低垂,藏下了眸底的讽刺。 她太有经验了。 不伤筋不动骨,那就还能粉饰太平。 想要那高楼塌下来,就必须抽筋断骨。 自然,指的是章振礼。 “我说章大人,”陆念慢条斯理地道,“替人教儿子的活儿,有意思吗?” 章振礼冷笑了声。 “不止养儿子,你还得给他养孙子,”陆念道,“这么说来,他养你可真划算。” “不单养我,还是杀我父母来养我,”章振礼指出来,“你自己编的故事,千万不要忘记了。” 陆念抚掌大笑。 “你说我编故事?那明明是有理有据的推断!”陆念一口喝完了红豆汤,抬起头,一双眼睛明亮,笑容张扬,“你说你怎么就没有投胎的本事呢?你若投胎成安国公的儿子,哪里还要操心不成器的废物,还要在这里听我说三道四?” 说到这儿陆念偏了偏头:“哦,错了,以国公夫人的年纪,生你还是有点勉强了。” “生母年纪小,胎中不足,孩子并不好养,她能养活你这么一个大儿子,也没有后头的事儿了。” “安国公是兄长,你父亲是弟弟,你这个弟弟生的儿子比安国公夫人夭折的儿子都年长。” “你母亲难道比你父亲年长几岁吗?” “哎!章振礼,你是不是你父母亲生的啊?” “莫非,你其实是庶长子?” “娶的同是一等国公府的姑娘,安国公不能让庶子生在前头,可他又不是多么洁身自好的人,婚后府里姨娘好几位的人,婚前难道就没有一个不小心?” “不能认庶子,又舍不得这儿子,于是按在了弟弟头上。” “弟弟弟妹一死,再把儿子抱回来当侄儿养。” 陆念一面说,一面看着章振礼那愈来愈阴云密布的脸,笑容似刀:“知道什么叫编故事吗?这才是编故事!庶长子,你信不信?” 陆·故事大王·念:骗到一个是一个。 —— 是不是有不少人真信了陆念之前那个杀父母抱养小孩养忠心的故事? 现在,陆念的故事plus了。 —— 感谢书城书友。苏小沫的打赏。 186.第173章 原来背着我还有花样!(两更合一求月票) 陆念说完,好整以暇地看着章振礼。 她似乎对自己新编出来的故事满意得很,正等着听众给与反馈。 而她唯一的听众章振礼,坐姿看似笔直,但浑身紧绷,连脸部肌肉都绷着,落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手背青筋暴起。 突然间听到这么一个故事,章振礼只觉得匪夷所思。 “你怎么编得出来?”他问道,“你不觉得荒唐得很吗?” “都出了以庶充嫡的事情了,你们国公府再改庶长子为侄子,也不是不可能,”陆念面不改色,“你知道什么是荒唐吗? 荒唐是啼笑皆非,错愕后一笑作罢,压根不往心里去,因为知道那是荒谬的、虚假的。 而不是……” 陆念拿起桌上摆着的一双筷子,捏住筷尾,拿另一头去敲打章振礼的手背、胳膊、肩膀、脸侧。 一面敲,她一面道:“而不是像现在章大人你这样,紧张、愤怒、浑身上下透着要与人拼命一般的火气,你这种叫被踩了痛脚。” 陶瓷筷子,触感冰凉。 或许不是筷子冰,而是他的脸太烫了。 章振礼烦躁极了,直接伸手,一把抓去了正敲着脸侧的筷子。 陆念争都不争,干脆利落地松了手。 等章振礼把筷子按在桌上,陆念才又道:“两者的区别已然告诉你了,你现在是要一笑置之,还是要继续在这儿绷着个脸?你若是再绷着,我建议你回府去绷,我实在不爱看你那臭脸,倒是可以给你那废物弟弟仔细看看。” 章振礼被她气笑了。 冷笑出声,他内心中又不得不承认,陆念分析对了。 新编出来的故事,他不至于一听就信,但要说一点未信、也不尽然,因而他是愤怒的、也是不安的。 庶长子的身份,太敏感了。 他只要一想到临出门前,章振贤不知好歹说的那些话…… 章振礼按了按眉心:“你这么会编故事,怎么当初面对继母还会节节败退?” 陆念嗤笑了声。 她听出了话语中挑衅的意味,但她并不觉得脸面无光。 “年轻不懂事,输了便是输了,”陆念道,“吃一堑、长一智,笑到最后的是我,不是吗?” 章振礼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你果然是不吃亏。” “哦。”陆念随口应着。 “挑拨安国公府的关系本就是你想做的事,给章振贤长点教训纯属顺手,”章振礼沉沉盯着陆念,道,“但就是这顺手之事、你也要收个过路银钱,便是给我编个故事,把我一并拖下水。” 陆念倏然笑出了声,道:“我开酒肆的,做生意就是笔笔都算账,你管我顺手不顺手。 再说了,要把你们安国公府弄得混乱不已,偷龙转凤怎么够啊? 只偷龙转凤就能让你们跌个大跟斗,你章振礼还会坐视我动手? 你想借我的手谋好处,我拖你下水不也是名正言顺? 与虎谋皮,是这么说的吧?” 看着她毫不让步、理直气壮,章振礼喉结滚了下,促笑道:“说得真是在理。” 话语带了讽刺,但陆念左耳进、右耳出。 章振礼对她的反应也不意外。 就像陆念之前自己说过的那样,她或许不是绝顶聪明,但她有过人的直觉。 “吃一堑,长一智”的经验配合直觉,让她很清楚该以如何神态去应对对手刻意的挑衅与刺激。 不得不说,这一点让人欣赏极了。 章振礼如此想,便也如此说:“我确实很中意你。” 陆念翻了个白眼。 待章振礼离开,阿薇进来雅间里。 陆念打着哈欠道:“我编了个新故事。” 阿薇听得哭笑不得:“您的这些故事,比书局新出的话本子好看。” “他自以为能独坐钓鱼台、游刃有余地看安国公府其他人唱大戏,我就直接把他踹进去,”陆念撇了撇嘴,“不让他也当回鱼,他嘴里挖不出真话来。” “心气高,自视高,又自私得很。” “章振贤可不是章瑛,天真如章瑛都不敢为了姨娘和安国公夫人叫板到底,章振贤越发不会了。” “他是世子,他只要闷头过日子,爵位就是他的,等七老八十了给他姨娘求个恩典,已经是他最大的孝顺了。” “章振礼也一样,父母怎么死的、跟现在的他有什么关系?他不会蠢到为了可能是被害死的父母去和安国公作对。” “能拉他下场的唯有利益。” “同是庶子,他占了长,更占了贤,他能眼睁睁看着个废物在他跟前蹦跶?” 阿薇颔首:“您的想法很是在理,但是,章振礼信吗?他能找到佐证吗?” 章振礼“找”到了。 作为安国公的亲侄儿,几十年的相处,他自然对对方了如指掌。 而陆念有句话说得很对,府中妾室好几位的安国公,在早年又如何会没有其他女人? 正妻进门前,府中通房便打发出去了。 这是明面上的,暗中,安国公把人养在庄子上。 后来,那通房去世了。 庄子上的老人浑然不知京中主家内里闹翻了天,她对章振礼没有防备心,而章振礼又擅长问话。 “难产死的。” “还能是谁的,定然是国公爷的。” “孩子也没有活,国公爷应该也松了口气吧,庶长子生在前头,夫人娘家那儿肯定要闹。” “我是没有亲眼看到,但这事能作假呀?” “夫人肯定不知道,也没人会去夫人面前多嘴多舌,要不是您问,奴婢也不说哩。” 章振礼回了府。 站在安国公书房外,他却犹豫起来。 如伯父说的那样,只是偷龙转凤,对安国公不至于伤筋动骨,他们老老实实熬过这一阵…… 可一旦坐实了他的出身,那便是乱了继承,被人抓着一通猛打、就当真要抽了筋了。 章振礼并不想伤到安国公府的根本。 这厢章振礼拿不准主意,那厢弹劾的折子并未停歇。 永庆帝先前高抬贵手放过了章振礼,但大理寺卿却没有那么幸运了。 这位老大人本就有“宿敌”,借着这场东风,告他治下不严,告他对左右寺态度偏颇,为了彰显有理有据,把大理寺内部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翻出来,沸沸扬扬的。 大理寺卿苦不堪言,停职的章振礼更是讨不得好。 都察院、镇抚司,三天两头到安国公府来问话。 更“糟”的是,沈临毓特特选在温姨娘忌日那日登门去,问了正事后,又“探望”安国公。当着章振贤的面,沈临毓直言发问:“今儿是不是那位姨娘的忌日,府里祭拜了吗?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问的章振贤脸黑如炭。 他不敢和沈临毓硬碰硬,这火气都冲到了章振礼和章瑛身上。 “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受恶人挑拨,你一次次和母亲争吵,你知道背后别人笑成什么样了吗?” “现在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来看我们的笑话!” “大哥也是,大理寺中全是乱账,几个衙门轮流登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惹了多大的祸事。” 如此愚蠢的话,章振礼扫了他一眼,懒得回。 章瑛却不会由着他讲,反唇相讥。 “别人为什么看笑话?因为我们就是个笑话!” “父亲都说了是他和成昭郡王政见不合,我受不受挑拨,王爷该查的还是查。” 最⊥新⊥小⊥说⊥在⊥6⊥⊥9⊥⊥书⊥⊥吧⊥⊥首⊥发! “犯在镇抚司手上,罪有应得了,就成了我闹出来的了。” “都说树倒猢狲散,岑家倒的时候,猢狲更多,全跳出来火上浇油,多正常的事儿,你非说的像是大理寺连累了你一样。” 兄妹两人眼看着又要吵起来。 安国公抬步进来,就听得叽叽喳喳,恼道:“各回各屋去!” 章瑛抬脚就走,一面走、一面道:“供桌我摆,点心我备,元宝我买,二哥,你来不来磕头、给你姨娘掉几滴眼泪?” “章瑛!”章振贤怒发冲冠站起身来,“你日子是不是不过了?!” “怎得?”章瑛梗着脖子回道,“你要赶我出门?家里还没轮到你做主呢!” 安国公气血上涌,颇有气无力地与章振礼道:“你把阿瑛带走,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章振礼站起身来。 章瑛忙道:“大哥你别管,我说完了自己会走。” 谁也没有想到,章振礼既不拦章瑛,也不管章振贤,他垂着眸子看向安国公,问了一个问题。 “含珠的孩子呢?” 安国公愣了下,一时没有听明白:“谁?” 章振礼又问了一遍:“含珠,您当年的那位通房,据说死于难产,她的孩子呢?” 这么一说,安国公才想起这么一号人来。 “你怎么问起她来了,都多少年的事了,”他嘀咕了一声,视线往内室方向一飘,清了清嗓子,“生下来不久就跟着他娘去了。” 章振礼继续问:“真的吗?” 如此固执,安国公品出些不对劲来,皱着眉头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章振礼问:“他死了,我是谁?” 屋子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章振贤和章瑛原本听得云里雾里,但最后一句话是那道划开黑暗的闪电,光芒刺眼,天雷炸耳。 一时间,他们都怀疑自己脑子不对,以至于听错了大哥的意思。 良久,愕然不已的安国公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还不等章振礼说什么,内室方向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原本在休养的安国公夫人顾不上仪容衣着,只着中衣就趿着鞋子从里头冲出来,嬷嬷都没有拉住她。 “含珠?孩子?”安国公夫人扑到安国公面前,“好啊!好啊!原来背着我还有样!” 安国公急道:“振礼胡说八道的东西你也信?” 章振礼根本不管安国公夫人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只继续问自己的:“我是不是含珠生的那个孩子?所以只能养在弟弟弟妹名下,他们过世后再把我接回来。” 安国公夫人一下子悟了。 “难怪!难怪这么多年就疼振礼!” “我还当你是嫌弃振贤扶不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们两夫妻出事,你当天就把振礼带回来了,你是不是等这天等很久了?” “教振礼事事用心,教振贤就没有多少耐心,怎得?当补偿呢!” “族中其他小子,我也没见你这么操心过!” “果然,就没有哪个会疼侄儿不疼儿子!亲生的也有个高下!” “什么叫爵位传下去,没有儿子,还有振礼,原来振礼就是你儿子!” 安国公被她喊得脑门发胀:“你少在那儿小人之心。”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不就是老妻对待阿瑛和振贤的吗? 现在生搬硬套到他身上来,简直荒谬! 一旁,章振礼再问了一遍:“我是不是您亲生的?” “这个时候,振礼你就别添乱了!”安国公一激动,呼吸一紧,整个人后仰下去。 安国公夫人被吓了一跳,再不敢揪着他,赶紧放手。 安国公有气无力地:“闹,都再闹!朝堂上对手扳不倒我,我先被你们给折腾倒了!” 精疲力尽的安国公被挪到了榻子上休息。 想他这辈子,不敢说多么身强力壮,但再为圣上尽心尽力十几年还是不在话下。 遇着紧急事情,他还可以不眠不休,浑身有劲地忙碌数日。 没成想,就这么几天,被自家人给闹得仿佛老了十几岁。 “阿瑛是信了别人的挑拨,但是你伯母被人抓到了把柄在先。” “振礼你又从哪里听来的鬼话?” “你和含珠没有关系。” 章振礼垂首听着,也不说信与不信。 从内室中退出来,他看到了站在中屋发呆的章振贤。 一眼看去,愚不可及。 章振礼没有和他多说一个字,便抬步出去了。 章振贤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鼓声阵阵,敲得他头晕目眩。 大哥若不是叔父叔母生的、而是父亲生的,那…… 短短时日,他从嫡子掉成了庶子,现在又连唯一的庶子都保不住了? 上头多出一个庶长子来,那他到底算什么? 此刻唯一能笑出来的人是章瑛。 她根本没有想到章振礼身份的变化会给安国公府带来什么,只知道刚刚还骂他们的章振贤“落难”了。 “给你姨娘磕头去吧,让她保佑你的世子之位别旁落了,不然,这家里永远没有你做主的那天!”(本章完) 187.第174章 那个替死鬼会不会是你?(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74章 那个替死鬼会不会是你?(两更合一求月票) 七月尽头。 白日依旧热得很,但夜风拂面已有凉爽气息。 这几天安国公府越发沉寂,连章振礼都很少出府,也没有到过广客来。 里头闹得凶不凶,外头的人无从知晓。 陆念是个趁热打铁的。 都说一鼓作气,拖得久了,那股子心热火气松散,就吵都吵不起来了。 陆念支着腮帮子琢磨这事。 面前,陆骏硬着头皮和她说话。 陆骏为了中秋而来。 团圆夜,该是一家人坐下来吃饭,但现今大姐不住府中,来不来都要靠“请”。 要陆骏自己说,父亲或者妻子、甚至阿致来开口都比他合适,毕竟大姐见了他就来气,原本愿意来的,指不定姐弟两人一言不合又谈崩了。 但桑氏坚持让陆骏来。 “大姑姐嫌弃你,你就不去了?” “你都没点儿诚意,大姑姐凭什么给你好脸色看?” “你既知道以前错怪了她、误会了她,那便多低头,原不原谅你是她的事,但低头是你的事。” “脸面?你都在大姑姐跟前哭着让她要砍砍你、别伤自己了,还计较什么脸面?” “亲姐弟,世子是要脸面,还是要和大姑姐不相往来几十年?” 陆骏说不过桑氏。 或者说,他知道桑氏说得对。 他鼓足勇气来了,真开口也没有那么难,但就是不晓得大姐听进去多少。 大姐明显是左耳进右耳出。 陆骏浑身不自在,只要再把自己的来意复述一遍:“就回来吃个饭,以前是天南海北没办法,但今年既在京里,你和阿薇不在,就不算什么团圆饭,父亲吃着也不心安……” 翻来覆去这些词,陆骏见她没反应,叹气道:“你就当养精蓄锐了几个月,回来收拾我一顿行不行?” 陆念这才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 陆骏见状,忙问:“你到底琢磨什么?” “琢磨章振礼。”陆念道。 陆骏一听这名字就头痛万分。 “我先说,我绝对不是拦着你再嫁,你主意大、原也拦不住,”陆骏道,“但你再嫁能不能挑个好的?” 陆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奇道:“章大人哪里不好?” “他好,他能被阿薇在相国寺劈头盖脑一顿嘲?”陆骏提起来就着急,“是,他文采出色、能力也不差,官职在身,背靠安国公府。 但就是那个安国公府,以庶充嫡的事都闹出来了,之后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章振礼原就给他那弟弟当半个爹,你难道要再去当半个娘?” 难得的,陆念听完陆骏的话能哈哈大笑出声。 笑完了,她问:“章振礼不行,你给我介绍个行的。” “啊?”陆骏一愣。 陆念抬着下颚,直接点名:“我记得你和敬文伯的小儿子走得挺近的吧?你今儿就请他来广客来吃个酒。” 陆骏脑袋嗡嗡,完全闹不懂陆念的想一出是一出:“你找他干嘛?” 陆念随口答着:“可能是给人当娘?” 陆骏:…… 理解不了陆念的思路,但陆骏还是老老实实把人请来了。 敬文伯的小儿子名唤周沅,与陆骏同龄。 先前说过三位妻子,那三位都是放小定后病故,周沅未曾迎娶便得了克妻的名头。 以敬文伯府的底气,倒也不是说不来第四位,只是周沅本人心灰意冷,不想再“害人”。 上头有两位兄长担家中香火,敬文伯夫妇也就随小儿子去了。 周沅这些年孤家寡人,没有闹出过什么风波,日常不过看书养,和旧友交际,以及打理善堂。 “都是祖母传下来的,她老人家心善,便把银钱都投在里头了。” 雅间里,陆念问起善堂,周沅便一五一十地说。 “这些年虽是风调雨顺,也难免会有各种因由的孤寡老人,还有或身有缺陷、或仅仅因为是姑娘家就被抛弃的幼童。” “家中善堂经营多年,名声在外,只要是送来的、投奔来的都不会拒了,但长久下来,不瞒大姐讲,我能支持的银子也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陆念瞥了眼陆骏,与周沅道:“不用跟着阿骏称呼,他平日一叫我、我就知道没多少好事。” 周沅笑了下,从善如流,也不多说别的。 “正如先前说的,我不缺银钱,只是不想投出去了被挪作他用,比起不认得的,我还是信你、信敬文伯府,”陆念道,“这两天我想先去几座善堂转转,看看状况,得劳你作陪。” 周沅自是应下来。 话说到这儿,陆骏才算是明白了陆念的意思。 回到府里,他和桑氏好一通嘀咕:“她说的给人当娘,原来是想给善堂的那些孩子当娘。 她投银子,孩子叫她‘娘’,说来也没错。 可她就不能早早和我直说吗? 资助善堂是好事,比她和章振礼吃茶用饭看水戏正经多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差点以为她看上周沅了。” 陆骏是没有这么想,但京中流言多,陆念在周沅的陪同下走了几座善堂,消息就怪了起来。 有说章振礼搞不定定西侯、也拉拢不了余如薇。 有说安国公府的丑事让定西侯府都嫌弃。 有说陆骏极其不喜欢新“姐夫”,这才牵线了敬文伯府。 两三日传下来,已然是定西侯满意了,余如薇也满意了。 阿薇透过窗户看到了从街对面过来的周沅,转身问陆念:“周公子为人还怪好的。” “我明明白白跟他说的,”陆念道,“借个名头,他可以拒绝,不影响我投银钱,这是两回事。 他说,他和阿骏多年好友,以前对我误会很多,年轻时没少跟阿骏一道说我的不是,后来也没劝着阿骏莫要姐弟生仇。 现在借个名头给我,就当赔罪。” 阿薇闻言笑了。 周沅上来雅间,和陆念讲善堂的开销经营。 阿薇陪着听了会儿,心想,能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可见周公子并不是甩手掌柜。 而且,不管陆念为何寻上周沅,她眼下对善堂的热情很足。 这让阿薇很是高兴。而叫阿薇意外的是,周沅这人“送佛送到西”,临出门刚巧遇着章振礼,客气周到地让章大人的脸色阴沉了三分。 不久后,另三分毁于陆念之手。 陆念见了他,开口便是“弄清楚是侄儿还是儿子了吗?” 章振礼问:“那个周沅,你这又是在唱哪一出戏?” “唱第二春,”陆念说完,恍然点了点头,“怎么了章大人,你不会以为和你一道唱给安国公府看的才是我的第二春吧?” “过河拆桥,你动作真快,”章振礼冷声道,“挑谁不好、挑个周沅。” “他克妻,我克全家,正好比比谁的命更硬些,”陆念很无所谓,“倒是章大人,贵府现在如何了?我实在好奇得很。” 章振礼眉宇蹙起。 自那日之后,安国公夫人不依不饶,可她毕竟是最不干净的那个,被安国公指着鼻子训了一通后,哎呦哎呦躺倒养病了。 章瑛闭门不出,章振礼不认为她偃旗息鼓,更像是再寻下一个爆发的由头。 章振贤面对他时老实了很多。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章振礼得了精神应付镇抚司和都察院,得空后想和安国公“深入”谈一谈,但还没有什么成效。 安国公府如今是僵住了。 没想到,陆念这儿给他送了个“惊喜”。 “你应该很清楚,”陆念道,“不管你究竟是谁的种,你只能是安国公的侄儿,你成不了庶长子。 你想靠出身来夺爵,这种乱了血脉传承的事情闹大了,圣上发怒,安国公府说不定连爵位都要丢,你还夺个什么劲儿! 你想要爵位,只能逼你那废物弟弟‘让贤’,要么就干脆弄死他。 哦,他还有儿子,你得父子一道弄死。 可你自己又没儿子,你夺了后又要给谁? 所以,你只能继续养你那废物弟弟,废物亲弟弟。” 章振礼乌黑的眼瞳里情绪滚动。 陆念勾起唇,直接道:“章振礼,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我想从国公府得到什么,你确定不透点口风?” 章振礼反问道:“透口风给你,让你彻底把安国公府掀翻了?那我图什么?” “图一口气,”陆念道,“不然一辈子给安国公当狗吗? 这么多年在朝堂上,你已经给他当狗了。 之后几十年,还得给他儿子、他孙子当狗。 你不累啊?” “承你吉言,安国公府之后几十年还都是稳稳当当,”章振礼看向陆念,“既然明人不说暗话,那你也该知道,镇抚司想靠现在这些扳倒安国公府,还远远不够。” “是啊,”陆念走到章振礼面前,迎着他的目光,大胆道,“镇抚司不会轻易松口、一定要咬出个结果,安国公不想就此被咬下去,又怕夜长梦多,这时候就有一种人叫‘替死鬼’。 你说,那个替死鬼会不会是你? 分量轻了,镇抚司不满意,怎么看都是你最合适了吧? 章大人且小心些,别等被抛出来时追悔莫及。” 这厢谈不上不欢而散。 因为陆念是欢的,不欢的只有章振礼。 回到安国公府,章振礼被安国公叫去了书房。 “先前派去中州的人回来了,都说金家那小丫头当年就死了。”安国公道。 章振礼便问:“所以是您认错了?” “错不了,我肯定没有看错,”安国公点了点桌面,又道,“前不久有人也去中州打听过,听形容应该是元敬,他在岑文渊倒台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京中。 王爷为什么要打听金家丫头?不正是说明陆念身边那个根本就是姓金吗?! 我让你接近陆念,挑拨她们母子关系。 没想到,你没挑成功,反倒是她们两人把你伯母、阿瑛弄得团团转。” 章振礼垂眸不语。 安国公见状,又问:“怎么了?现在不问含珠、不问你是谁了?” “振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压根就不是想要一个答案。” “你只要答案,你会暗地里私下向我询问,而不是急吼吼地没凭没据开口。” “你要你伯母跳出来敲边鼓,要让振贤进退两难,所以你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一遍遍问。” “你之前让着振贤是看在他是我嫡子的份上,可他现在不是了、却还没有自知之明,所以你更加看不起他,要让他‘懂事’一点。” “你很清楚,做庶长子对你没好处,反而会让安国公府后患无穷。” “你……” 安国公絮絮叨叨地说,边上的章振礼全程沉默,他不由抬头看了后者一眼,这才注意到,侄儿一直沉沉看着他,眼神复杂。 “我说得不对?”他硬生问。 “一个废物庶子,值得您这么上心?”章振礼问。 如此直白的话让安国公拉下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可别昏了头,真把心操到爵位上来。” 章振礼一字一句道:“同是庶子,我年长,我也比他有才能。” “浑话!”安国公拍了下桌面,“我活下来的儿子就只有振贤一人! 什么庶长子,为了给你的野心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你连亲爹亲娘都不认了? 振贤是嫡是庶,与你本就没有影响。 现在已经够乱了,你不说让阿瑛和振贤消停,还火上浇油。 振礼,你最知道轻重,千万别让我失望。” 夜色沉沉。 天上无星无月。 忙碌了一整日的沈临毓走出了镇抚司。 车驾经过西街时,他掀开帘子看了眼广客来。 快到打烊的时间了,大堂里没有几个客人,翁娘子还在。 沈临毓想了想,让车把式靠边停了。 “厨房还有什么能吃的?”他问翁娘子,“什么都行,夜里填个肚子。” 翁娘子引他往后走:“姑娘已经回去了,灶上备了鸡汤,说是您若来了,给您热个泡饭、添把青菜。” 沈临毓笑着问:“她怎知我今日过来?” “不知道,但都备着,”翁娘子答着,“您昨儿、前儿若都过来了,一样都有口热腾腾的汤饭。” 沈临毓一愣,复又笑了起来。 一碗鸡汤泡饭,和他当初在定西侯府头一回吃的是同一种,但火候不同、做的人不同,用的鸡更是不同,滋味也大不相同。 相同的是,吃到肚子里,热乎乎的舒坦极了。 临走前,沈临毓留了话:“明日和阿薇姑娘说一声,就说‘快了’。” 安国公和章振礼是当年巫蛊案中拖金太师下手的真凶,而藏在后头的巫蛊案的始作俑者,也该察觉到镇抚司的真正目的了。 沈临毓对其中人的身份有几个猜测,眼下便是等个验证。 他想,那边也差不多要冒头了。 等蛇出洞后,内里一团乱的安国公府,已然是解不开线团了。 书友们周末愉快~~——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一万五千币打赏。 188.第175章 你不要得寸进尺!(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75章 你不要得寸进尺!(两更合一求月票) 夜深人静。 华美府邸深处,有屋子灯火通明。 落地的窗板都卸了去,只挂了垂帘,或散或卷。 帘下摆了几子蒲团,有酒有菜,一人姿态自在地坐在蒲团上,抿着酒看院子。 无星无月,灯笼光聚出来的明亮,在他口中得了一句评价。 “不好看。” 那人放下酒盏,回头与垂手听吩咐的侍从道:“你说,怎么有人喜欢看这种景?” 侍从答道:“各入各眼。” “这话有道理,”那人点了点头,“那位的喜好,让人匪夷所思,别人附庸风雅选择琴棋书画,他倒好……说到书画,书道会撤了吗?” 侍从答道:“后日撤。” “竟然想出了书道会这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点子,临毓可真是个人才,”夹了一口下酒菜,那人慢慢咀嚼,道,“我们差点都被他骗了。” 借皇太后冥寿的由头,声势浩大,热热闹闹地办书道会。 牵头的又是承平长公主,经永庆帝点头,几个衙门联手来办。 章程上干干净净,以至于最初时候,他们这些“局外人”还真没有看到沈临毓的真实意图。 也不止他们被瞒了,永庆帝至今还被瞒在鼓里。 可为什么“局内人”的安国公和章振礼会参与其中? 这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或者说,正因为章振礼参与进来了,反倒成了一个障眼法,让他们看错了沈临毓的局。 直到最近安国公府后院起火、烧得滚烫,前院思过的思过、停职的停职,镇抚司又积极地寻大理寺的事,他们这头才“后知后觉”。 “当年我就猜,扳倒金太师的那一局应当就是安国公的手笔。” “如今看来,还真叫我猜对了。” “安国公可真有意思,明明和他不相干,他既不是太子党、也没有和我们任何人走得近,偏偏在那个当口上突然咬向金伯瀚。” 侍从与他添了酒,道:“国公爷对圣上一直忠心耿耿。” “那倒是,”那人嗤地笑了声,“我们都沾了他的光,若不是他来那么一手,指不定还真可能会被金伯瀚力挽狂澜。” “可惜,十年一轮转,竟然还留了个最大的太子党,还被他掌了镇抚司!” “临毓真是一条好狗,就那么点施舍,他能死心塌地到这份上!” “李嵘养他真不亏!” 一口饮光了酒,那人愤愤道:“让人告诉安国公,临毓不会放过他,事到如今,他手里还捏着什么都该拿出来了! 忠心? 他再不表达表达对我们的忠心,他指不定就要被自己忠心耿耿的圣上给砍了!” 侍从忙应下来。 接连几日,章振礼都被叫去了镇抚司。 大理寺卿在政敌的攻击中焦头烂额,章振礼早前还能在府中等着镇抚司、都察院来人问事,现在只有自己“送上门去”的份了。 都察院没法和镇抚司抢人,干脆厚着脸一道来坐着。 章振礼很清楚,他和大理寺卿是互相牵连。 一开始是沈临毓明面调查蜀地几年前的三连打,实则图谋巫蛊案,明晃晃冲着他来,大理寺卿被连累了。 现在,大理寺卿被人落井下石,他章振礼也讨不得好,沈临毓借着这东风自然是有多大的火就烧多旺。 就算整不死安国公府,也绝对要让他和安国公退一层皮。 进了镇抚司地盘,再据理力争也难免憋一肚子火气,等章振礼回到府中,看到的是在书房中拧眉沉思的安国公。 内外一起乱,安国公这半个月消瘦许多。 “您在想什么?”章振礼问。 安国公哼了声:“有胆大的,想要我表一表忠心。” 章振礼挑眉:“是哪一位?” “不知道,”安国公道,“还藏着呢。” 章振礼猜测:“也可能是郡王爷的手段。” “他倒是会打主意!”安国公说完,又道,“也有可能是哪位始作俑者,鬼鬼祟祟的东西,连露真身的勇气都没有,这等见不得光的小人还敢问我要忠心! 想从圣上手中承继皇位,他也配? 即便当年巫蛊由他胜了一筹,但这种人就没有君临天下的气度! 还不如废太子! 可惜,废太子不得圣心。” 章振礼沉思片刻,道:“您不合作,那头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郡王爷手中没有能让安国公府伤筋动骨的证据,但这位始作俑者就不好说了。 他主导了巫蛊,知道自己人做了什么、没有做什么,也就能推导出您做了什么。” 安国公瞳孔一紧:“我做了什么?我还是那句话,无凭无据的事,熬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话是如此说,安国公也并非十拿九稳。 闭门思过,无法面见圣上,但他可以把反思写下来、送折子进御书房。 折子由章振礼送到三公官署,走的正儿八经的上奏路子,但一直没有批复。 安国公越想越不对,心神不宁。 安国公夫人也没有闲着,她在查那个通房含珠。 诚然,她过往做的那些事,事到如今安国公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但安国公夫人强势惯了,受不了手里没有反击的牌的日子。 她得拿住安国公的把柄,一旦再起争执,她才不会一输到底。 越查,安国公夫人的心越凉。 难怪振礼会乱了阵脚,看起来好像确有其事! 与安国公夫人越来越黑的脸色不同,章瑛反倒是畅快的。 “您还要替大哥把出身坐实了不成?” “大哥是庶长子,二哥也是个庶子,这世子之位能不能换人?” “您辛苦操累了几十年,用心良苦换儿女,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都替您难受,哈!难受!” 如此风凉话听得安国公夫人烦闷不已:“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与我有什么关系?”章瑛反问,“两个庶子争家业,又碍不着我!怎的?爵位难道能给我吗?” …… 西街上,随着夜幕降临,酒肆饭庄都热闹起来。 阿薇把吃食一一装入食盒,交给来取的元敬。 元敬道:“王爷这几日脚不沾地的,下衙也没个时辰,常常是广客来都打烊了才出衙门,那您这儿也就白备着了,所以说让小的早早来取,他吃口热乎的,您这儿也不用特地留着火。”阿薇道:“多大点事儿。” 元敬左看看、右瞧瞧,确定无人后,这才低声向她禀着:“今儿又把章少卿叫到镇抚司了,这回打定主意三天不放人。” 阿薇闻言一愣:“有足够的证据扣人三天?” “诏狱嘛,真想扣人,没凭没据也能先扣几天再说,”元敬摸了摸鼻尖,又忙道,“当然这次不是全然没有证据,王爷前后辛苦那么久,大理寺卿那儿又拔出萝卜带出泥,够让章大人郁闷一回了。” 阿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扣人是为了给安国公施压?” 元敬原没有打算解释来龙去脉,但没料到阿薇姑娘猜出来了,便干脆道:“是,安国公就是太安逸,以为撑住了就没事了。” 安逸使人懈怠。 得让他再紧紧皮。 先被紧的自然是章振礼。 等三日后他在晚霞映天中走出镇抚司,迎接他的是新一轮的麻烦。 京中已经有了“庶长子”的传言。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安国公被叫去御书房外跪了大半日,人摇摇欲坠,却不见圣颜。 章振礼压着火气赶到了广客来。 “你做的?”他问道。 陆念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否认道:“不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会有这么荒唐的猜测?”章振礼道。 “猜测?我看你挺相信的,”陆念耸了耸肩,又道,“你怎么不猜是安国公呢?” 章振礼冷声道:“你看我傻吗?” “傻!”陆念坚定不移、答得非常快,“我前回就提醒过你,当心做了替死鬼!你这次在镇抚司待了三日才出来,下一次呢?几日?你确定不是有人卖了你?” 章振礼瞥了陆念一眼,抬手去拿桌上的茶壶茶盏,倒茶后一口饮了,以此掩饰自己的情绪。 这次在镇抚司,他的确感觉到了棘手。 大部分时候出面的都是穆呈卿,但对方显然掌握了不少事,有备而来。 章振礼先前认为,这应该是那个“鬼鬼祟祟的东西”的手笔。 那头见伯父没有合作的意思,便扔些饵料给镇抚司,以此“催促”伯父下定决心。 但落在陆念这张什么都敢说的嘴巴里,却成了伯父的手段。 陆念把章振礼的反应看在眼中,道:“其实我很好奇,你和安国公,你们凭什么觉得能全身而退?凭什么觉得圣上不会动安国公府?” “就靠安国公那几十年诚诚恳恳的忠心?” “新宁伯府,先帝封的新贵,被镇抚司先斩后奏抄了,圣上也没说保一保。” “岑文渊当年救驾有功,他是圣上的救命恩人,圣上手下留情了吗?” “圣上连亲儿子都是说砍就砍,怎么安国公比儿子还金贵了?” 章振礼捏着茶盏看她:“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安国公肯定比我了解圣上,他会侥幸吗?”陆念笑了起来,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章振礼,“先传些庶长子的流言,再把你抵给镇抚司。 你接受不了身份的变故,‘自尽’也行,死在镇抚司手里也行。 那时,安国公再跳起来驳斥庶长子流言,证明自己没有乱了承继,那些传言是有心之人所为。 他再去御书房外跪一跪,就像当年韩家灭族时他硬保安国公夫人一样,哦,还有不久前保章瑛母子。 你都被流言逼死了,圣上也该让镇抚司缓缓手,别咬着安国公不放了。 唉,替死鬼,这个故事怎么样?” 章振礼险些被陆念气笑了。 这故事真不怎么样。 粗糙得很,也不能完全经得住推敲。 但是,这只是陆念的随口一言,真由伯父才操刀、必然是另一番完整模样。 只不过,章振礼并不认为伯父会走那么一步棋。 还远远没有必要。 陆念根本不管他是个什么反应,继续自说自话下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章振礼,你真的不透点口风给我?” “挑拨离间这种事,你骨头硬没有用,得看另一头硬气不硬气。” “你不想出卖安国公,但安国公府上上下下,除了章瑛之人,大抵人人都想卖了你。” “你确定,你能活得过自己人几方出卖?” “卖你的要是聪明人,你还能见招拆招应对着来,要是安国公夫人、还有你那废物弟弟出手,啧,蠢人出招,那叫乱拳打死老师傅。” “死在安国公手上也就罢了,死在章振贤手里,你咽得下这口气?” “我要是你,死了也要拖几个垫背的,尤其是废物弟弟,弄死拉倒!” “你要不说,你不如写下来,笔墨纸砚都有,还是你以前自己拿来的用顺手的东西,字体嘛,用金体如何?” 陆念越说语速越快,挑衅之中透出几分兴致勃勃来。 她甚至起身从架子上取了文房,纸张一铺、镇纸一压,笔塞到章振礼手中。 “写呗,”她催促着,“要不要我给你磨墨?” 章振礼看着手中的笔,倏然想起与郡王爷一起到广客来的那一日,陆念也是这样,看似脾气突然冒上来了,实则就是借题发挥。 把笔按回笔架上,章振礼垂着眼,压着火气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不就是喜欢我得寸进尺吗?”陆念嗤笑一声,“口口声声说中意我,你中意我什么?你中意的是我的疯我的狂,我敢说敢做。 而你,章振礼,你敢把你内心所思所想的都说出来做出来吗? 你是敢去警告安国公夫人,让她收收自己的蠢劲呢,还是敢把章振贤弄死,把爵位夺了? 你什么都不敢! 你给他们的教训都不痛不痒的,然后再继续老实听话的当安国公的一条狗! 你比章振贤能干又怎么样?不也只能捏着鼻子,给他鞍前马后吗?” 火星子四溅。 章振礼正要发作,就听得外头有人敲了敲门。 陆念绕过章振礼,过去开了门。 门外是阿薇。 “章大人,国公府到处使人找您呢,”阿薇似笑非笑,道,“贵府的宝源钱庄,刚刚被镇抚司围了。” 章振礼瞳孔一震。 这个月的起点粉丝称号活动快结束了,想要的书友记得看下书友圈帖子。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89.第176章 你自己知道!(两更合一求月票) 事出突然。 这个当口上,章振礼也无暇和陆念母女说什么宝源钱庄并非安国公府产业。 这事儿虽未写在明面上,在京中多少都有传言。 章振礼看了眼陆念。 比起阿薇的镇定淡然,陆念简直可以说是欢欣鼓舞,她甚至在章振礼的视线落到她身上时吹了声口哨。 “章振礼,”陆念双手抱胸,眉宇飞扬,“你们安国公看起来很不妙嘛!最后再问你一次,要不要吐些消息给我?” 章振礼呵地笑了声。 在镇抚司衙门“住”了三天,对方吃穿用度上都还客气,但毕竟不比在家中自在方便。 章振礼的眼睛里有熬出来的红血丝,下颚有些许青渣,不似往日奕奕。 泛红的眼白让原本俊朗的模样带上了狠劲。 尤其是,他此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忿怒和急切的情绪。 夕阳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映在眼中,像是一团火。 “陆念,”他一字一字道,“做事留一线,太咄咄逼人,当心反噬。” 陆念傲气道:“我等着看你们安国公府要如何反咬一口。” 章振礼走出雅间,急匆匆下楼回府。 宝源钱庄的总号就在回程的必经之路上。 章振礼掀开马车帘子看去,只见富贵气派的门面外围满了红色官服的镇抚司缇骑,饶是都穿着红衣,沈临毓在其中也是一眼就能看到的存在。 他就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指挥着底下人做事。 章振礼放下了车帘。 前脚放他出镇抚司,后脚就围了宝源钱庄,成昭郡王是什么意思? 这头出事,马车自然行不快,耽搁了一刻钟后才重新顺畅起来。 进了安国公府,他快步往里走。 “国公爷在书房吗?”他问。 管事小跑着跟着,答道:“在正院。” 章振礼眉头一皱。 如此要紧事,不在书房说,在正院那儿、伯母那喋喋不休的嘴东插一句西补一句的,能商量出来什么结果? 这厢回府,那厢消息已经传去了后院。 安国公坐在太师椅上,背靠着引枕,后仰着闭目养神。 安国公夫人在一旁啐了声:“我还当他忘了府门往哪儿开的了!人从镇抚司出来,不回来回话,先去广客来!知不知道这三天有多乱套!” “行了,”安国公没有睁开眼,道,“和振礼没关系的事,你别什么都推到他身上。” “不是他还能是谁?”安国公夫人的声音一下子就抬起来了,“庶长子的事情张扬开去,我不好、你不好、振贤也不好,独独对他章振礼好。 我们自家人不会出去胡说八道,要不是他,那就是陆念! 可人家陆念能知道国公爷您把庶长子当侄子养吗? 这么匪夷所思的事,谁敢想啊! 陆念要是知道,也一定是他章振礼说出去的!” 这话骂的是章振礼,安国公也未讨着好。 他不禁来了气:“好什么?国公府倒霉,对他有什么好处?真以为我去御书房外跪半天,圣上就不追究了吗?” “那你说,”安国公夫人道,“宝源为什么被围了?镇抚司早不围晚不围,振礼一出来就围,是不是振礼和镇抚司做了什么交易? 国公爷你就看着吧,等哪天被他卖个干净!” 安国公夫人是大嗓门,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的。 章振礼一进院子就听见了。 嬷嬷们想出声问安以作提醒,被章振礼那不掩戾气的眼神掠过,便闭了嘴低下了头。 章振礼直直走进了屋子里,沉声道:“外头乱成一锅粥,几方人马角力,伯母却还只盯着您那一亩三分地。” 他走路没什么动静,吓了安国公夫人一跳。 安国公夫人一面拍胸口、一面道:“盯着自己的地界,难道不对吗?振礼啊,做人要讲本分,手不要伸太长!” 章振礼不驳斥,也不应允。 毕竟这句话从伯母口中说出来,实在是太过可笑和讽刺。 他只对安国公说道:“回来路上经过总号,郡王爷亲自带人围的,我这三日在那里头消息闭塞,还要请伯父细说。不如去书房那儿……” 安国公扶着扶手站起身,示意章振礼扶他去。 章振礼扶了人,一道出了屋子,往前头去。 安国公夫人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心肝肺都气痛了,不住与嬷嬷抱怨。 “你看看那样,那身形瞧着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国公爷还说不是他亲生的。” “好好的亲儿子,他当侄儿养!养熟了吗?我看就是白眼狼!” “我早就说过吧,让他去接近陆念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主意!” “男人都是狗东西!被陆念手指头一勾就汪汪叫着凑上去了。” “陆念那个蛇蝎疯子,在背后挑了多少事!” “章振礼以前还收敛,知道自己出身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振贤也是,整天不知道和他媳妇嘀嘀咕咕些什么,他是圣上封的世子,他怕什么?” “明明应该和我、和阿瑛站一伙,一道制衡振礼,真是一点脑子都没有,果然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就是隔了一层!” 嬷嬷不住宽慰他:“您消消气。” “我怎么消气?”安国公夫人气道,“最后若是被他摘了桃,我这几十年的忍耐成了什么了? 我委屈了自己,委屈了阿瑛,换来这样的结果。 那还不如不换呢! 叫他们两个庶子自己争去! 说到底,始作俑者就是国公爷,他要没弄出这么个大儿子,又岂会有现在的事! 如今倒好,他们父子两人一条心,我在中间给他们耍猴戏!” 这一点,确实是安国公夫人想错了。 书房那儿,安国公与章振礼的心亦不齐。 安国公有自己的想法:“成昭郡王我行我素惯了,从前也没少做先斩后奏的事,但他每次都能奏出点东西来。 他手里有牌,出多少、怎么出,全是他说了算。 但我不信他能随随便便弄到宝源的底。” 章振礼道:“之前让您表忠心的人呢?或许是您不合作,他卖了些消息给王爷,给您一个下马威。” “小人就是小人!”安国公哼了声,又到,“振礼,眼下这状况,我是很不放心了。 镇抚司既然朝宝源下手,那他们迟早上门来问事。 若是出现前两天那样的、你在衙门里脱不了身、我被圣上叫去御书房外跪着,府里就剩下振贤主持,那……” 章振礼不咸不淡道:“振贤什么都不知道,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他不知道,但他未必应付得了王爷那样耍手段的,”安国公语重心长起来,“我的意思是,我们都要谨慎些,王爷那头没有他想要的证据,我们只能跟他耗。”章振礼道了一声“未必”。 未必能耗得住。 “你这是长他人志气?”安国公问他。 章振礼道:“我是提醒您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话音一落,余光中,安国公的眉头倏然一皱,眼底锐利一闪而过,又立刻恢复了平静。 章振礼看在眼中,才又道:“我是说,或许您该提醒圣上,郡王想查的不是大理寺,他就是冲着您来的,他想翻巫蛊案。 您制不住王爷,圣上可以。” 安国公不置可否。 章振礼从书房里退了出来。 华灯初上,天空中明月正渐渐圆满。 他在夜风中往自己那屋子里走,脑海里是伯父刚刚的那个神情。 所谓的最坏的打算,伯父那一刻想到的究竟是什么? 或许是替死鬼吧。 章振礼讽刺地自嘲着。 陆念,真会拿捏人。 隔日下了一场大雨,暑气彻底消了,只觉一阵凉意。 朝堂上弹劾安国公府的折子更多了,不止是之前的偷龙转凤、血脉不清,还有宝源钱庄的不法事。 宝源在京城名声赫赫,钱庄自然也赚利钱。 寺院还以功德福报来粉饰一番,钱庄不兴那些换汤不换药的名头,全是铜臭生意。 既然牵扯到了“钱”,必然也少不得“血”。 账本做得再漂亮,一样会有不干净的账。 等镇抚司一桩桩列出来时,安国公就知道,他的猜测一点都不假,王爷手里捏了一把牌。 广客来后院里,沈临毓抽空过来吃顿热乎的。 阿薇也是好奇,问起宝源的事来。 “记得那史蒙子吗?”沈临毓道,“就是当年害死了岑氏未婚夫兄长的那个子钱家。” 阿薇颔首:“明面上借着新宁伯的名义,实则是替岑太保办事,想让大慈寺做香积钱生意的那人。” “对付岑太保时也用了他的供词,”沈临毓大口喝完了汤,又道,“抄太保府时,我猜测太保闭口不谈、想保一手的人是安国公。 安国公的破绽太少了,那时唯一能看到机会的就只有宝源。 我就留了史蒙子一条命。” 史蒙子太渺小了,沈临毓不主动往上报,谁都想不起来镇抚司大牢里还押着这么一人。 “他做了几十年的子钱家,自然也有他的消息与耳目,我让他好好想想宝源有没有出过什么事。” 诚然,大部分人是为了买房等缘由上了钱庄、按了香积钱,但也有一小部分是一头扎进了赌坊里。 家中有资产,从宝源借了钱,输得干净又想翻身,就又寻上子钱家。 “史蒙子知道几个到处借钱,最后被宝源拿田地房舍抵债的,”沈临毓叹了声,“还有抵不干净、拉扯间闹出人命的。” “这些人命案子甚至不会进到衙门里就处理掉了。” “安国公大抵是不知道底下人闹了些什么,但我们正好借题发挥。” “把案子往宝源账目不清,假账一堆上做,之后,再往金太师的那些银票往来也俱是假账上走。” “虽要绕几个弯,不够总算是有条路能行得通。” 沈临毓顿了顿,看着阿薇,倏然笑了起来:“说来,没有安国公府后院那些热闹事,我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轻易动宝源。” 安国公身上,找不到像新宁伯那样让圣上震怒的大罪。 他又是多年良臣,从永庆帝登基前就颇受信任。 无端端的,沈临毓拿宝源开刀,会惹恼永庆帝,会被视作“打狗不看主人”的挑衅。 沈临毓此番能抓到机会,说白了就是那些后院起火、烟雾缭绕把永庆帝给熏着了,圣上近来正“烦”着安国公,想要敲打敲打。 饶是如此,沈临毓这一下敲得也重了些,御书房里,亦挨了永庆帝一通指点。 阿薇失笑。 她和陆念最开始接触安国公夫人时,也想不到这后院如此精彩。 “偷龙转凤是真,害死过妾室与庶子应该也错不了,”阿薇说到这儿不免又笑了声,“至于庶长子什么的,是我母亲胡说八道的,还有杀了章振礼父母那些,全是信口开河。” 沈临毓不意外,但也不得不说,假的故事很精彩。 两人相视而笑。 笑容之后,阿薇正色问道:“王爷前回说的背后之人呢?可有消息了?” 沈临毓未言,只是拿指尖蘸了水在桌上写了两笔。 一撇一捺,一个“八”字。 阿薇眉间一挑,八皇子? “他应当有同伙,那么大的事,靠他也办不了,”沈临毓将桌上的字抹了,又道,“再给安国公施些压力,看看成效。” 成效是,安国公敏锐地察觉到这风吹在身上越来越凉了。 思过悔悟的折子石沉大海,宝源的问题却越查越多。 明面上,镇抚司步步紧逼,暗地里,那藏在背后的小人示意他果断些。 局面在失控。 一场秋雨惊梦,他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看到的是安国公府的末路。 “我如此忠心耿耿,一心为圣上,圣上怎能如此待我?”安国公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与章振礼道,“你明日拿着折子去一趟,一定要想办法见着圣上或者海公公。” 不等章振礼应下,安国公倏然几步凑到他面前:“振礼,你应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吧?” 四目相对。 章振礼看着安国公那双已显得浑浊的眼睛,问:“您难道也和伯母一样,认为是我向镇抚司、向陆念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恕我直言,您揣度了一辈子的圣意,却没有揣透枕边人的心。 今日祸端,全是伯母惹回来的。 给您弄来了个怎么教都教不明白的嫡子,却弄没了一个嫡女。 您若是哪一位殿下的岳父,现在又何至于求救无门? 岑太保再走投无路时,也能为了阿淼求一求您。 而您,那催着您表忠心的东西指不定是个只进不出的,好处到手、不管您死活。” “混账!”安国公的胸腔起伏,“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有没有被陆念牵着鼻子走,你自己知道!” 章振礼的唇线重重一抿。(本章完) 190.第177章 是圣上看不到您的忠心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书房里,气氛沉闷得利害。 章振贤三步并两步从外头进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里头的静默弄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的目光在那两人之间转了转。 不是剑拔弩张、怒气冲冲,更像是山雨欲来。 章振贤暗自嘀咕,不晓得在搞什么东西! “父亲,大哥,”章振贤行了礼,又问章振礼,“大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同父亲说?你自从那日从镇抚司回来后就不太对劲。你……” 章振礼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去哪里了?” “我们夫妻又去了一趟岳家,”章振贤忙不迭与安国公道,“父亲,岳父也清楚事情棘手,我请他一定多加援手,他最后还是答应了。 父亲,您也别太操心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御前又不是镇抚司的一言堂。” 说着,章振贤迅速瞥了章振礼一眼,又与安国公道:“父亲,我知道我不及大哥有本事,但我会尽力做好您交代的事。” 话音一落,他听见章振礼笑了。 这笑容嘲讽且冷漠,毫不遮掩,全部展现了出来。 章振贤被他笑得心中发虚,却还是绷住了脸,没有露怯:“大哥笑什么?” “谁教你的?”章振礼问,“一股子后宅争宠的小家子气。” 章振贤:“我……” “你什么?”章振礼根本不耐烦听他说,继续道,“伯母不会这些迂回招数,阿瑛自己都没处学,所以是跟着弟妹学来的?朝堂交锋,你死我活的时候,你就学这些东西?!” 烂泥就是烂泥,多少岁都扶不上墙! 章振礼直直看着他,问:“你就这么怕世子之位丢了?” 章振贤那勉强撑住的脸垮了下来。 露出来的不只是怯,还有慌张和愤怒。 很早之前,章振贤就知道自己比不过大哥,但他是嫡子、是独子,他从未怕过。 本朝是有废世子另立的事,但那都是世子自己找死,要么是为官为将出了大问题,要么是纨绔恶霸任谁都看不过眼。 章振贤以为,他好好的当一个无所事事的世子,还是很安全的。 不入朝堂指手画脚,也不赌钱玩乐被人钻了空子,靠着父亲的荫泽,日子好过得很。 因此,知道大哥或许不仅仅是堂哥的时候,章振贤慌了。 看起来,章振礼孤家寡人,无妻无子,但一个四十岁不到的男人,身体康健,真想生难道会生不出来? 不说与定西侯府那个是真心还是假意,就说上月在相国寺,知道大哥有意续弦时,多少老夫人来打听、想牵线。 全是门当户对。 或许有人看不上安国公府内里血脉不清,但只要度过这一次的麻烦,一样会有很多人愿意。 到时候,大哥就不是“单打独斗”了。 那他能比得了章振礼什么? 以前,他可以说,只靠投胎的本事,他就赢得彻底了。 现在章振贤不敢说了。 他只能积极地让父亲看到,他不是那么一无是处,比起出身上“受害”而怨气冲天的大哥和阿瑛,他是“受益”的,他没有怨气。 可他的积极主动,在大哥口中成了“小家子气”。 “那你说应当怎么办?”章振贤愤愤问道。 安国公亦道:“你不要往振贤身上撒气。” “我在说事实。”章振礼垂眸。 说话自然是有章法的。 但当一个人的目的太强烈时,任何迂回的话术在明眼人耳朵里都是赤裸裸的。 没有任何意义,且无所遁形,偏那还在努力表演话术的人不知道,于是便像猴戏一般可笑。 不由地,章振礼想,还不如像陆念那样。 没有虚的,全是直白粗暴的恶意。 坏得张扬明白。 思及此处,章振礼又看向安国公。 伯父的目的亦是明确的,只是他掩饰得比章振贤要好。 伯父在审视,审视他是不是真的有意无意与陆念及镇抚司说了什么。 伯父也在警告,让他不要“越界”,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 掩饰得很好,可章振礼是明眼人,他太懂伯父了。 所以,审视和警告换来的,不是忠心,而是困境。 章振礼无路可走。 眼下这处境,伯父或许可以把替死鬼扔出去,在夹缝中靠着圣上的恩典度过这次危机。 不一定能成功,但还能赌一把。 但章振礼不行。 他在镇抚司的那三日,他确定沈临毓不达目的决不收手。 就像陆念说的,哪怕是圣上压下来,沈临毓起码也要咬下章振礼。 事已至此,他就算先下手把伯父卖了也没有用。 章振礼能做的,或许就是像章瑛那样,气急败坏、胡乱撒气。 真没有意思! 外头传来匆匆脚步声。 管事敲了门,手上还抱着厚厚一叠文书,战战兢兢道:“镇抚司刚刚送来的。” 章振贤立刻接了过来,问:“谁?王爷吗?” “是王爷身边的亲随元敬,”管事道,“他说,王爷估摸着国公爷要准备折子向圣上自省,为了让折子言之有物,就把这些文书送来了。 文书整理了宝源钱庄这些年的乱账以及经营过程中的乱相,明日镇抚司会一一奏明,国公爷正好在折子里一条条给个理由。 尤其是牵涉到人命的账目,一定要写清楚,免得之后案子定下来,说是他们镇抚司的一言堂,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国公府。” 管事硬着头皮说完,立刻“滚”了出去。 章振贤捧着这么些烫手山芋,气得浑身发抖:“他是在挑衅吗?” 想他刚说了“御前不是镇抚司的一言堂”,王爷让亲随递来的话中就有这一句。 巧合归巧合,却也让章振贤像被扇了耳光一样脸巴子疼。 “拿来我看看。”安国公道。 越看,安国公眉宇间的郁气越重。 “我早说过,”他叹声道,“宝源是赚钱,但国公府上下又不指着宝源吃饭,不要竭泽而渔。” “放利钱,有坏账很正常,放钱时眼睛亮些,收钱时不要过激,大部分还是很好说话的。” “就是不听我的,有几笔账亏了,一定要去扳回来。” “傻的碰见楞的,弄出人命来!” 说着,安国公又问章振礼:“你按季看过宝源的账本,怎么没看出来问题?” 章振礼答非所问:“您要怎么给圣上写折子?我先前建议过,与其被镇抚司牵着鼻子走,您不妨直接把王爷的私心戳穿了。” 安国公道:“竟然还有这种案子,上下都瞒着我吗?” “您这是在回避?”章振礼问,“镇抚司敢如此挑衅,您为什么不和他们撕破脸?是不敢吗?” 咚——带着水气与凉意的风直直吹到身上时,章振礼才发现书房的门开了。 想来是那管事出去得急,没有把门关紧,外头风一大,突然就吹开了。 吹得门板响动,也吹得大案上、镇抚司送来的文书四散飘落,乱糟糟的。 章振礼深吸了一口气。 习惯了秩序与整齐的人,看到这一地杂乱的纸张,实在难受得很。 本就焦躁的情绪没有被凉风吹冷,反而烧的更加厉害。 “王爷想替废太子翻案,他盯着我们不放,为的就是那时您捅了金太师一刀。” “在王爷眼中,您有错,可在圣上眼中呢?” “您有什么不能对圣上提的吗?” “政见?立场?” “您既然忠心耿耿,您站在圣上这一边,那他们就是错的、不忠的。” “金太师不忠,王爷也不忠。” “那您怕他们什么?” 章振礼语速很快,憋在心中的话都吐出来,着实痛快得很。 一面说,他一面抬起手,手指勾着衣襟扯了下。 痛快让人战栗,以至于关节发抖得不够听话,连扯了两下才扯开。 这下子,连呼吸都清爽多了。 章振礼冷笑了声,没有停嘴,又问:“是圣上看不到您的忠心了?还是您口口声声念叨的忠心,把您自己都骗了?” “振礼!”安国公血气上涌,捂着心口道,“你是在质问我?” 章振礼答道:“我只是提醒您,您效忠圣上,但您也没有那么信任圣上,您不信当初的忠诚之举能换圣上今日保下您。” 边上,章振贤目瞪口呆,他完全插不上嘴,甚至因为不知来龙去脉而茫然着。 章振礼看在眼中,指着他问安国公:“养得可真好,以后够闲散,就是不知道哪一天被人利用了抛出去当替死鬼。” 安国公的身体僵了下,神色之中闪过一丝不自然。 章振礼看穿了。 原来,他那日没有看错。 伯父在听见“最坏的打算”时,想到的就是替死鬼了。 显然,替死鬼就是他章振礼。 “您把我当什么?”章振礼拍着桌子大声问道,“当侄儿还尚且是个人,但您把我当人看吗?我是您替您那废物儿子孙子养的狗吗?” 安国公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 他教养大的侄儿,当然也知道对方的脾气。 振礼做事素有章法、游刃有余、进退有度,但出现不可控制的差池时,火气也足够大。 大理寺中的下属挨训时一个个都跟孙子一样,一个字都不敢回。 但安国公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这些火气会直直朝着他来。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安国公气坏了,声音颤抖,“这么多年,我手把手教你,用心良苦! 作为伯父,我对得起你父母、也对得起章家,我自问在你身上用足了心思。 到头来,你竟这般辜负我的信任与栽培?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是我不该把你养在身边,还是不该教你本事? 早知道你如此不知感恩,我……” “您教我,是因为章振贤教不透!”章振礼反驳道,“早知道?人生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书房里,叔侄两人一个愤怒的质问,一个哀戚的懊悔。 书房外,安国公夫人驻足而立,紧紧攥着手中帕子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她听说了镇抚司送文书过来,便急急来了。 没想到,里头竟然起了冲突。 以她的性子本是要冲进去,可她又很想知道背着她的时候,安国公还藏了些什么样,才拼命忍住了。 脚下没有动,心却一点点沉到了谷底。 能让国公爷和振礼闹成这样,自家危机可窥一斑。 难道,真的山穷水尽了? 不应当的。 明明一个月前都不是这种状况! 不对。 高楼倾覆都在一眨眼之间,想那岑太保,前脚庶孙参加科举,后脚抄家定罪,也就是阿瑛和阿淼走得及时…… “走”这个念头一冒上来,安国公夫人脚下一软,惊呼了声扶住墙才站住。 她一出声,里头便知道了。 章振贤赶紧出来:“您怎么来了?我先扶您坐下。” 安国公夫人着急地问:“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怎么会……”安国公回她,“我也想问你怎么会!就为了你那点妒忌和脸面,换了儿女,成了现在这么进退不得的状况,都是因你而起!” 这是一个不能触及的话题。 安国公夫人被踩到了痛脚,所有该骂的不该骂的一股脑儿往外蹦。 风更大了,水气凝成雨水倾盆而下。 簌簌雨声盖不住安国公夫人的声音,浇的人透心的凉。 章振贤拉不住她,只得让人去唤章瑛。 章瑛来了,还未开口就莫名被安国公夫人一通好骂,怪她听信陆念的话,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 骂到最后,她得了一句“滚去庄子上!别在我这里碍眼!” 章瑛何曾在母亲跟前有这种待遇? 难以置信,又怒火难散,一口气上来了,简单收拾了些细软,带上儿子连夜出了城。 这分崩离析的一日是八月十四。 一场磅礴大雨后,晨起的阿薇添了件衣裳。 陆念打着哈欠洗漱,还特地让闻嬷嬷多兑些热水。 阿薇问:“今儿回府里用晚饭吗?” 先前陆骏提了后,陆念一直没有明确给出答案。 阿薇琢磨,大抵是她压根就没有答案,回与不回,全看当日的心情。 陆念这会儿心情不错:“吃不吃饭都不要紧,但我想回一趟春晖园。 以前在蜀地时我跟你说过的吧,打小我就觉得,春晖园里赏月特别的亮,尤其是昨夜还下了雨。 去年我们回来时已过中秋,没赶上,今年一定要看看。” 阿薇笑着应了声“好”。(本章完) 191.第178章 陆念,你会遭报应的!(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78章 陆念,你会遭报应的!(两更合一求月票) 提起今日安排,陆念兴致勃勃的。 “午前去保乐堂,送些月饼与瓜果过去,”陆念一面描妆,一面道,“小囡说了要与我一道去。” 保乐堂是周沅经营的其中一座善堂,就位于城西,收留了近十位孤寡老人和三十几个孩童。 老人照料孩子,孩子给老人解闷开怀,也算是有声有色。 闻言,阿薇便道:“那我留在家里准备月饼。” “我要豆沙蓉的。”陆念道。 “知道,”阿薇笑了起来,“红豆早就泡上了,还备了五仁、莲蓉、火腿、枣泥,皮子做脆的,一层一层能撕开。” 陆念一听就欢喜:“我听弟妹说,便是这些时日我们没有住着,春晖园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晚上我们把躺椅搬到院子里,几块月饼,一盘生,一盘瓜子,一盘果脯。 酒就算了,还是果茶润口。 我看这些就足够了,反正我也不稀罕吃什么团圆饭,他们要吃随他们去,我们把春晖园的门一关自己赏月。” 陆念张口有各种安排,阿薇自是都随她。 阿薇走到梳妆台边,从妆匣中取了一支桂金簪给陆念戴上。 陆念指甲上,七夕时染的凤仙已经全部褪色了,前几日她重新染了新的。 白皙的手指和嫣红的指甲,对比鲜明,抓人眼球。 就像是从镜子中阿薇看到的那张脸庞,神采飞扬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喜欢陆念精神奕奕的样子。 在不提复仇、不提那些揪心事时,陆念还能这般有生机,这是好事。 用过早饭后,母女两人去了广客来。 陆念接上小囡,由闻嬷嬷陪着,三人一道去保乐堂。 阿薇则在后院中准备陆念点的吃食。 瓜子是外头铺子买的,生是广客来醉的,果脯是阿薇早前晒好的杏干。 月饼对她来说亦不困难,出炉后香气四溢。 午后,分批烘烤的月饼全部完成。 阿薇一一装起来,看到窗户下摆着的空置食盒,无意识地抿了下唇。 那是沈临毓的食盒。 前几日中午,元敬会抽空过来,拿些吃食送去镇抚司,下午再遣人送空食盒回来。 今日,已是这个时辰了,元敬却没有露面。 大抵是镇抚司中忙碌吧? 亦或是恰逢中秋,难得在府里休息,也就不用吃外食了? 陆念闻着月饼香气嗑了不少瓜子,见阿薇出神,不由笑道:“不给郡王爷送几块?” 阿薇回过神来,看向她。 陆念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广客来的常客,便宜他了。” 阿薇忍俊不禁。 几种口味各装了些,三层的食盒摆满了。 阿薇交给闻嬷嬷,让她去一趟镇抚司,若是人不在那儿,再转道长公主府。 不过半个时辰,闻嬷嬷又提着食盒回来了。 她脚步匆匆,面容严肃。 阿薇和陆念同是抬眸看她。 “王爷不在镇抚司,”闻嬷嬷把食盒放下,“奴婢看着,衙门里如临大敌,像是有什么紧要的安排。” 那是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闻嬷嬷嗅觉灵敏,直觉状况不寻常。 手下缇骑如此严阵以待,王爷八成也不会在长公主府中安稳过节。 因此,闻嬷嬷便没有走那一趟,径直回广客来报信。 阿薇闻言,眉头蹙了下。 她们有几日没有见着定西侯了,朝中消息只来源于客人们的闲谈。 可谈来谈去,除了安国公府和宝源钱庄那些事之外,并没有更严重的了。 而即便是安国公府,亦没有听说永庆帝下了什么决心。 所以,王爷不会又在准备什么先斩后奏的事吧? 陆念打开食盒,取了一块月饼,叹息道:“便宜不着他了,那就便宜我吧。” 傍晚时,在各家准备团圆饭的时候,阿薇知道了镇抚司的安排。 消息很快传遍了西街。 缇骑出动,镇抚司围了安国公府。 沈临毓一直在等一个契机。 随着对宝源钱庄的梳理与挖掘,翻出来的不仅仅是利钱生意中的不法事、人命案,还有许多通过钱庄挂在不同人名下、但实际是安国公府私产的庄子铺子土地。 这些产业有人打理,长年累月下来,又如何会没有一点问题? 贪欲,是很多人无法摆脱的。 手中掌着一点权力,上头又管不了那么细,自然就出了强买强卖、私并土地、逼死庄户等等状况。 以前是无法把挂在他处的产业与安国公府连起来,如今钱庄明面上的东家、管事进了诏狱,便交代了不少。 这些,是沈临毓对安国公府发难的由头。 至于昨日让元敬送到安国公手中的“利钱生意文书”,不过是恐吓与逼迫。 沈临毓猜测巫蛊案背后有八皇子的手笔,他需要的是“证据”。 这证据并非用来与八皇子对簿,而是验证沈临毓的猜想。 如此,才好叫之后行事有个明确的方向。 昨日,沈临毓等到了章瑛母子出城的消息。 中秋前一日出京,这真是个“好兆头”。 安国公扛不了多久了。 或许说,章家之中,有人判断扛不住了,所以对那对母子做了这般安排。 沈临毓猜测,十之八九是安国公夫人。 果不其然,今日,答案有了。 安国公遣人送信,七弯八绕到空置的院落,留下信后离开。 元敬悄无声息换了信,等取信之人出现,又跟了一路,确定了他的去向和接头人的模样。 沈临毓打开那封信。 薄薄一张,短短一句话而已。 沈临毓轻轻念道:“想知道答案,让九皇子在府中开宴,请余如薇掌勺。” 啧! 穆呈卿一时没有领会,问:“为什么要让九皇子开宴?掌勺能有什么答案?” 沈临毓看了他一眼。 穆呈卿倏然透彻了:“是了,九皇子府就是原先的太师府。 可是,余姑娘离京时就四五岁吧?她就是进到那宅子里又能想起什么来? 她难道会在其中失态?” 沈临毓一面把信收起来,一面道:“你会这么想,收到信的人也会。” 穆呈卿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有线索时,寻常不会想到定西侯的女儿带回来的姑娘不是亲生的。 一旦有了提示,余如薇、太师府、金家,想串在一起就不难了。 尤其是,近来还有“偷龙转凤”、“侄儿庶子之谜”这样的珠玉在前,叫人的思路宽阔多了。安国公自己困境难解,就想透过旁人的手揭穿余姑娘的身份,把巫蛊案从水面下掀出来。 “他怎么自己不掀?”穆呈卿嘀咕着。 “他忠心耿耿揣度圣意,自然知道圣上对巫蛊案是什么态度,”沈临毓嗤笑了声,语气嘲讽,“他怎么会主动去碰圣上的逆鳞呢?” 穆呈卿摸了摸下巴。 这一点上,他们指挥使郡王爷就大不同了。 明知道是逆鳞,他不止要碰,还要揪下来。 沈临毓拿起了桌上的长剑,抬步往外头走:“该动手了。” 穆呈卿跟了上去,嬉皮笑脸顷刻成了严肃谨慎。 这一次,还是先斩后奏。 缇骑动作很快,说围就围。 沈临毓带着人走进安国公府,迎面见到了急匆匆的安国公和章振礼兄弟两人。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章振礼质问,“圣上给了手谕还是口谕?一等国公府,你们镇抚司行事还有没有章程?” “镇抚司不是大理寺,”穆呈卿摊了摊手,“我们抓人,不按你们那的章程。章大人,状况你都知道,就别作无谓的挣扎了。” 安国公愤怒地要面见圣上。 沈临毓慢条斯理地取出了那封信,不远不近给安国公看了眼。 “国公爷,这信在我手上,您说是为什么?”他问。 安国公的呼吸一紧。 几个答案在他脑海中生成,最后剩下来的是两个。 一是,从头至尾,向他施压的小人就是沈临毓,这人把他当鱼钓。 第二,有人出卖了他。 安国公不自禁地看向身边,知道他送出信的只有章振礼。 围府、查抄、押送,一气呵成。 安国公夫人被带走的时候,想到的是章瑛。 还好,她琢磨出不对劲后就让阿瑛出城去了,又安排了麻溜的住在城门下,府里一出事,那人就会立刻去庄子上报信。 阿瑛机灵些,带上阿淼当即就走,应当能走得掉。 想来,镇抚司的人一围府,那人就出城了吧,阿瑛现在应该已经动身了。 柳梢上,已有圆月光芒。 深吸了一口气,安国公夫人眼中晶莹,好好的中秋佳节,她们还是莫要团圆了。 安国公夫人算的没有错,章瑛的确动身了。 只是并非带着岑淼远远逃走,而是火烧火燎地回到了京城。 亲眼看到镇抚司的人把国公府围住了,章瑛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几个月前,同样是这些缇骑围住了太保府。 太快了。 就这么些时日,她的婆家、娘家,全部都没有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岑家的倒台是公爹偏心岑睦惹出的祸端,那自家呢? 她的身世,大哥的身世,乱是乱了些,丢人也足够丢人,但绝对引不来如此后果。 是因为大哥衙门里的事情吗? 是因为宝源吗? 政见不合,能轻而易举地走到围府这一步吗? 一时之间,章瑛混乱得没有答案。 而后,她想到了陆念。 不多时,章瑛直直冲进了广客来。 中秋,酒肆里只是零散几个回不去家的外乡人,他们会点一壶酒,与月对酌。 章瑛来势汹汹,翁娘子没拦住,叫她直接进了后院。 两厢打了照面。 阿薇她们还没有走。 陆念不耐烦吃什么团圆饭,只想等到月色清亮时回去赏景。 这会儿天色还半亮,不着急。 安国公府被围的消息刚刚传过来,陆念和阿薇正嘀咕“王爷自己不过中秋、也不让手下人过中秋”,就见到了章瑛。 “为什么?”章瑛直接问道,“是什么政见不合?” 陆念挑了挑眉:“政见不合?你听谁说的?安国公还是章振礼?” “镇抚司做的事和你们有关系吗?”章瑛又问,“我是说,你们母女是不是镇抚司的先锋?” 陆念和阿薇交换了一个眼神。 “原来你们是这么理解我们和镇抚司的?”陆念支着腮帮子看章瑛,坦然道,“不是,我们不是谁的先锋。” 本能的,章瑛觉得陆念没有骗她。 那么,她的争吵,她的纠结,也和国公府的灾难没有关系。 还好…… 这个念头才上心田,又被陆念彻底打了回去。 “我们是自己的先锋,”陆念一字一字道,“是我和阿薇要对你们章家动手,这叫利益一致,而不是听从命令。” 章瑛的呼吸倏然滞住了。 阿薇问道:“你呢?你母亲都把你送出城了,你又回来做什么?” 章瑛的声音哑了:“我……” 昨日被母亲骂出府的时候是愤怒,夜里睡在庄子中是伤心,今日才知道其中缘由,此刻萦绕心田的是自责和悲痛。 母亲是换了她和二哥,让她成了庶女,让她失去了原本就属于她的很多东西。 但母亲也是向着她的。 可她呢…… 她做不到扭头就走,她说什么也想要一个答案。 “所以,你都是故意的?”章瑛颤着声问道,“你故意和我提姨娘,故意让我和母亲争吵,故意让我们一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陆念并不否认:“你比我想的要心软得多。” 心狠之人,自私之人,算计着得失利弊,岂会因她话语中描绘的“可怜的姨娘”而伤心? 章瑛的心太软了,所以她心疼姨娘,怪上了国公夫人,却又为几十年的养育之恩而纠结犹豫。 两边都要念着,来回拉扯,于是愈发的痛苦。 这些痛苦囤积心中,反复累积,直至知道真相的那一刻,绷紧的弓弦就彻底断开了。 “我不止心软,我还天真!”眼中噙着泪水,章瑛朝陆念扑过来,“大哥说的对,我就是太天真了!” “我跟你比不了,我远不及你的心思和手段。” “可是,可是!你也是做女儿的,也同样做了母亲,你怎么能够算计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拳拳之情?” “利用我和我母亲,你的良心呢?!” 这一扑用了不少力气,又突然,陆念愣了一下,还好阿薇伸手拦了一下,才没叫章瑛近身。 章瑛踉跄地撞到了石桌。 哐当一声。 点心吃食落了一地。 章瑛勉强稳住身形,恶狠狠道:“陆念,你会遭报应的!” 月底了,求月票~~~~——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192.第179章 她也早已家破人亡(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79章 她也早已家破人亡(两更合一求月票) 话音落下,陆念的眉头皱了一下。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不屑,反倒是出人意料地露出了些许茫然。 额发被夜风吹散,一并舞动的还有那石桌旁树梢上未尽黄的叶子。 似乎是风声干扰了她的听力。 又像是耳鸣,嗡嗡嗡的,陆念想,可能是最后挣扎着的秋蝉。 于是,她问道:“你说什么?” 章瑛的身体颤抖。 她的弦绷得太紧了,以至于她并未发现陆念的反应与平日里截然不同。 等她想要重复一遍时,阿薇却又再一次扑了过来。 之前是为了挡开她,这一次是想捂住她的嘴。 几乎是一瞬间,章瑛像是突然醒悟了什么,她整个人往后倒去,宁可摔在地上也要避开阿薇掩过来的手。 用尽全身的力气,她大喊道:“陆念,你会遭报应的!你,还有你女儿,你们都会遭报应的!唔唔唔……” 嘴巴被紧紧捂住了。 章瑛试着挣开,可她的力气完全不是阿薇的对手。 明明挣脱不了,章瑛却笑了起来。 满是泪水的眼睛里,是畅快又疯狂的笑意,因为她看清楚了,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陆念像是遭了雷劈一样,而阿薇的脸上是明显的慌乱与惊恐。 看吧。 人呐,都是会怕报应的。 也都是会遭报应的! 阿薇的手抖得很厉害,她几乎不能控制手下的力道。 一面控制章瑛,她一面扭头去看陆念,一遍遍不停地道:“你别听她的,你看我、你看着我!” 但陆念没有给她回应。 “母亲!”阿薇狠狠咬了一下唇,血珠子泌出来,她用血腥气逼自己冷静些,“陆念!陆念!你看着我!” 回应她的只有一阵夜风,以及突兀而起的捶门声。 后院的大门外,陆致边捶门边喊:“表姐!姑母!” 阿薇没有空管他。 好在,她终是有了帮手。 中秋夜,接待的客人有限,厨娘们早前就散了。 青茵是侯府家生子,阿薇给她放了假,让她早些回去。 闻嬷嬷去打听安国公府被围的消息了,以至于后头院子里,除了母女两人只有一个小囡。 翁娘子刚跟着章瑛进来,先一步把小囡抱回屋里去,又依着以往的安排回前头看顾大堂去了。 她并没有多担忧。 被寻上门吵架怕什么? 她们夫人和姑娘论嘴皮子可从来没有输过! 直到,她听到了姑娘那明显不对劲的颤抖声音,翁娘子才急匆匆地跑回后院来。 掀开帘子,她脸色一白。 捶门声更重了,屋子里的小囡被吓哭了,夫人像是丢了魂,姑娘捂着那章夫人的嘴,都倒在地上…… 太乱了,乱得她不知所措。 心慌中,翁娘子狠狠地扭了下大腿,痛处让人清明些许。 她问:“姑娘,开不开门?” 阿薇闻声回神,忙道:“开。” 翁娘子三步并两步拉开了后门。 门外,是陆致和陆骏。 陆骏是被桑氏催来的。 “她们不说回来,你就去接。刘玄德三顾茅庐,世子你再去一次又怎么样?” 陆骏只得再来,还带上了儿子当说客。 没成想,两人才到胡同口,突然就听见一声尖利的女声,喊着什么“陆念你会遭报应的”。 陆骏大惊,而动作麻溜的陆致撒腿就跑,冲过来捶门。 门一开,两人前后脚进来,也被里头状况吓了一跳。 陆骏看不清被阿薇制在身下的人,问:“这是谁?” 陆致上前去,黑着脸问:“表姐,她骂姑母做什么?” “找块帕子来,堵她的嘴。”阿薇交代道。 陆致二话不说,进了厨房又出来,手里多了块抹布。 阿薇一把抓过来,塞到章瑛嘴巴里。 “你看着她,别让她动弹,”她吩咐完陆致,从地上爬起身来,又和翁娘子道,“娘子看着前头,客人吃得差不多了就打烊吧。” 翁娘子应了声,回屋把小囡抱去前头哄。 阿薇再不管其他,只扶住了神游天外的陆念。 她让陆念转过身去,背朝着章瑛,将人按在石凳上。 “母亲?”阿薇唤着。 陆念还是没有反应。 陆骏也看出陆念的不对劲来,急忙问阿薇:“她怎么了?是不是又要犯病了?” 阿薇没有回答,只紧紧握住了陆念的手。 陆念的手冰凉一片,手心却是潮的。 阿薇又去捧陆念的脸颊:“看着我,眼睛看着我,我在这里。” 声音中,陆念的眼珠子转了转,视线好似落在了阿薇的身上,却是涣散着的。 阿薇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而眼泪,却一滴滴地浮了上来。 一旁,陆骏见她们母女两人这样,一时也懵得厉害。 “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说犯病就犯病了?” “又怎么受刺激了?是刚才说的那句话?” “那句话怎么了?遭报应怎么了?” 怎么会受不得这样的三个字? 明明已经好起来了,明明搬出侯府后再没有发过癔症的人,怎么突然间就又…… 倏然,他的脑海里是陆念挥剑的模样,六亲不认,又癫又疯,伤人伤己;也是青石板地砖上的那染血的脚印,扎得人呼吸困难。 他怕死了大姐那副样子。 他不想大姐再犯病犯成那样! 陆骏喃喃自问:“大姐这辈子什么难听话都听过,怎么会……” 回答他的是阿薇。 “因为这是她听过最最难听、最最诛心的话。” 这是阿薇在蜀地庄子上照顾陆念的那两年间,慢慢知道的事情。 “你会遭报应的。” 类似的话,陆念听过很多很多次。 “性子这般强硬不知变通,早晚遭报应!” “女儿生下来体弱,就是你的报应。” “你母亲死得早,定是你上辈子行事不端的报应!” “人呐,还是要积德行善,你多去拜拜菩萨、吃斋念经,给阿薇求个平安。” 陆念并不是那种虔诚的信众。 她会给早亡的母亲办家庙、摆道场,但她并不是一心向佛,把改变和追求都寄托在菩萨恩典上。 可余如薇的身体太弱了。 弱到,陆念愿意用一切办法去祈求女儿能康健一些。 为此,她愿意三步一拜上高山,愿意长年茹素求平安。她不信什么报应,却也求着自己身上的孽障能少些、再少些。 只是,那从来不是陆念的孽障,是毒,是余家那污浊不堪的内里催生出来的扭曲、焦躁的恶毒。 陆念醒悟的那日,时隔多年吃了荤,又吐得昏天暗地。 她拿起了刀,用自己的方式去回报、去了结。 于是,她又听到了那些话。 “陆念,你会遭报应的!” “你不怕报应到你女儿身上?” “活该你娘死得早,活该你女儿活不长!” “你下辈子都要受报应!” 那些恶毒的话语仿佛咒语枷锁,沉沉拘在陆念身上。 她疯她癫她狂,她抱着余如薇的骨灰坛子痛苦不已,病得浑浑噩噩。 阿薇记得那时的陆念。 她和闻嬷嬷用了差不多两年,让陆念的病情缓解下来,让陆念能够好好用食、甚至喜欢上用食。 陆念有了明确的目标,她们一步步走到今日。 偏偏、偏偏就被章瑛那榆木脑袋,口不择言中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阿薇凑近了陆念,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重复着,想把陆念的涣散的心神拉回来:“没事的,您听我说,没事的。一报还一报,都还回去了,就都了结了。” “我陪着您,您看,今儿中秋呢,我们说好了看月亮、吃月饼。” “您不是最喜欢春晖园的月亮了吗?” “我做了那么多月饼,有您喜欢的豆沙蓉。” 说着,阿薇下意识想拿月饼来给陆念看,望向桌上,却只剩空荡荡的。 那装了月饼的食盒在先前的碰撞中落到了地上,散落在不远处,不成型、也吃不得了。 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阿薇抵着陆念的额头,抽泣着道:“我重新做,好不好?” 回答她的不是陆念,而是章瑛。 陆致一个半大小子,全神贯注下倒是能管住章瑛,但他无法不担心陆念,时不时就抬头看向陆念和阿薇。 缓过来劲的章瑛抓住空隙,悄悄拔下了头发上的簪子。 一手挥舞逼退陆致,一手扯出口中抹布。 “你也会怕报应?”章瑛的声音尖锐,“你害我们时,就没有想过要遭报应?” “你多么爱你母亲啊,你为了她可以和继母拼命,你甚至为此把岑家都弄倒了!” “你也那么爱你女儿,你谁都不在乎,就只在乎母亲和女儿!” “你怎么能挑拨别人家的母女情谊!” 陆致几次想去拦她,都被章瑛手上胡乱挥动的簪子给逼得靠近不得。 阿薇赶忙捂住了陆念的耳朵,不让她听章瑛的话。 章瑛没有停下来。 “我诅咒你!” “咒你母女离心!咒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咒你下辈子丧母!下辈子也断子绝孙!” 话语中的恶意让陆致目瞪口呆。 陆骏脸色黑得厉害。 他自然认出了章瑛,论年纪,章瑛比他小,论辈分,章瑛嫁给岑哲后大了他一辈,往常陆骏就不怎么和他们夫妻打交道。 但这一刻,章瑛这些话让他气急起来。 “你有病啊!”陆骏怒道,“跑到别人铺子里来诅咒人,你和你母亲有什么纷争,你们母女解决去!” 看着月光下刺目的簪子,他又去叫阿薇:“别与她纠缠,你带你母亲先走。” 阿薇没有动。 她听不见陆骏的话,反倒是章瑛的暴言钻入了脑海之中,激得她血气翻滚。 她看到的,是陆念那震动的瞳孔,那么愤怒、那么悲痛。 那眼瞳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卷着陆念沉下去,也把她也一并拉扯下去。 沉得厉害,痛得厉害。 阿薇放开了陆念,不再捂着她的耳朵。 陆骏看她三两步冲进厨房,立刻又出来,手里的银光比章瑛手中的更盛。 那是一把厨刀。 陆致也看到了,顷刻间后脖颈冷汗淋漓。 那日表姐是杀鸡吓人,今天呢? 今天没有鸡,今天只有一个胡言乱语的章瑛! “表姐!”陆致吓得声音直抖,“你别……” 陆骏头皮发麻,想去拽阿薇,又被锋利的刀刃逼得后退。 他扭头去吼章瑛:“你还不跑?真想挨刀子吗?” “砍啊!”章瑛嘶哑着哭喊,“我家没了,安国公府被抄了!因为她们两个,就因为她们!那就都不活了!” 陆骏只得去唤陆念。 上一次,大姐发病提剑时,只有阿薇能近身,也只有阿薇能让她冷静下来。 那现在能阻止阿薇的是不是只有大姐了? 可陆念还是之前那样子。 圆月当空,清亮月光下,陆念却像是丢了魂。 她就坐在那儿,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 只有陆念自己清楚,她的思绪是混沌的,大雾弥漫,她被困在其中,不分南北。 隐隐约约的,她好似听到了些许呼唤的声音,又被嗡声鸣叫的秋蝉盖过。 可能也不是秋蝉吧…… 是她心底的嘈杂,是她的困境。 呼吸间,是浓郁的烟火,铺天盖地,刺激得人咳嗽,可她又咳不出来。 那是她的阿薇离开她时候的气息…… 她想留住女儿的。 拼了命也想留住的。 皎洁月色照亮了瞳孔,陆念看到了更明亮的银光。 章瑛看着步步逼近的阿薇,退也不退,只是问道:“你和我说那些话时在想什么?你也有母亲,你怎么能?!” 阿薇的嘴角垂着,唇上是一道深深的血痕。 嘴唇嗫嗫,无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说的是,她也早已家破人亡。 她的家,毁在安国公、就毁在章瑛的父亲手中! 忽然,空余的那只手的手腕上传来一阵潮湿的凉意。 阿薇愣了下,低头看去。 扣住她的手很白、很瘦,新染的蔻丹在月色下艳得仿佛绽开的。 她木然抬起头,看向了手的主人。 陆念不知道何时清醒过来了。 “看着我,”陆念声音喑哑,语气又格外温柔,“你看着我。” 阿薇一瞬不瞬看着她。 那双眼睛依旧如潭水,却不再拖着人往下沉,它含着泪,涌上来时仿佛一张浮床,把人托着举着。 “不是要看月亮、吃月饼吗?”陆念轻轻问着,“阿薇,我饿了,我的月饼呢?” 握着厨刀的手缓缓放了下来,阿薇哭着道:“我再做些,成吗?” 陆念当初犯病的过程,算是能够管中窥豹吧。 合掌,她是从病症里彻底走出来了。 —— 以及,饿了,月票还有吗?——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一万五千币打赏。感谢书城书友一朵薇凉的打赏。 193.第180章 家破人亡,是他们的报应(两更合一求月票) 陆念笑了。 晨起时梳得整齐漂亮的发髻,此刻半散不散的。 那支桂金簪斜斜插在上头,勉强稳住了。 陆念伸出手,动作轻柔又坚持,把厨刀从阿薇手中抽了出来。 握着刀柄,她看着刀身上映着的明亮月光,轻声细语地道:“阿薇最喜欢下厨了,我好喜欢你给我做吃的,所以啊,厨刀要是沾了人血,往后还怎么下厨呢?” 一旁,陆骏见阿薇平缓下来,正想要松一口气,但一想到那厨刀现在在陆念手中,气又屏在了嗓子眼。 大姐不是善茬。 前一瞬可能还好好的,下一刻说砍就砍,让人措手不及。 陆骏赶紧上前去:“我来拿着,你先看顾阿薇。” 陆念没有反对。 陆骏接过了厨刀,死死握着,接连退开了好几步,眼神防备地看着章瑛。 现在,手中还有利器的就只有拿发簪的章瑛了。 陆骏不住与陆致招呼:“你当心些,别让她挥到。” 陆念根本不管其他。 她捧着阿薇的脸庞,就像不久前阿薇捧着她时一般:“我没事了,所以你也不要有事。” 阿薇的眼泪止不住,不停点着头。 陆念确定她此刻“清醒”,便把目光又落向了章瑛。 月色下,章瑛的脸色廖白,整个人毫无血气,但她依旧没有停下自己的那张嘴,一遍遍咒骂,又一遍遍哭泣质问。 她有太多的不明白,也有太多的看不清。 无能为力,又心有不甘,以至于进了死胡同之后只能毫无章法的张牙舞爪。 看起来凶狠恶毒,其实全是困兽之斗。 这一刻,陆念在章瑛身上看到了自己早年间的影子。 拿着伤不到人的“凶器”,所谓的攻击全是自损一千,偶尔能伤别人几百,更多时候反倒成就了旁人的“善良”。 陆念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 皮肤很白,指甲嫣红,像是染了血。 “砍你?”陆念冲章瑛摇了摇头,“我不会让阿薇砍你,我自己也不会砍你。” 说来,她们的双手都是沾了血的。 都不干净。 但她们在动手的那一刻,是清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看起来冷血无情也好,亦或是癫狂凶恶也罢,但行为再疯再癫,脑子是清明的。 而不是从恍惚中挣扎着回过神来后,看着无法挽回的局面,不住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怎么能这样……” 报仇,要报得明明白白。 不是冲动,亦没有犹豫。 所以,她绝对不会让阿薇在情绪失控中向章瑛挥刀子。 章瑛攥着簪子,尖锐的一头朝外,紧紧盯着陆念。 她不清楚为什么陆念振作起来了,但她清楚,她先前的那些话刺到了陆念。 于是,她又一次重复道:“你也怕报应,你会遭报应!” 陆念在章瑛的诅咒中一步步往前走,似乎根本不怕那簪子,反倒是章瑛被她逼得步步后退。 最后,陆念站在了离章瑛一臂远的地方。 轻轻地,她开了口:“母亲早亡,不是我的报应。” 章瑛一愣。 陆念又道:“女儿生来体弱,也不是我的报应。” 章瑛嗤笑了声:“怎么不……” “章瑛,”陆念打断了她的话,凤眼一瞬不瞬看着她,一字一字往下说,“嫡女变庶女,不是你的报应;岑家家败,也不是你的报应。” 呼吸一滞,章瑛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念。 陆念继续往下说着:“国公府被围,同样不该归结于你自己身上,从头至尾,也不是你受了我和阿薇挑拨的报应。” 章瑛的肩膀抖得很利害。 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陆念口中听到这么一番话。 这些时日里,她在父母兄长那儿听到的都是怪罪。 骂她天真蠢笨。 骂她受人蒙骗,搅得家宅不宁。 骂她让国公府颜面扫地。 骂她所行所为,全是亲者痛、仇者快。 到最后,章瑛也在一遍遍地怪自己。 无论她嘴上多么强硬地说着“被镇抚司查是罪有应得”,心里依旧彷徨痛苦。 尤其是今日,知道安国公府被围,她满脑子都只想问陆念一个答案。 “是不是我害惨了父母兄长?” 但当陆念真的说出这么一番话的时候,章瑛的眼泪之中,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你不用说漂亮话”。 结局已定,多漂亮也改变不了了。 陆念抬起手,从发间拔下了簪子,头发顷刻间披散下来。 皎洁月光洒下,映得那长发如缎,可仔细看去,缎子是有暗纹的。 那是白发。 陆念有许许多多的白头发。 “我这根发簪见过血,”陆念目光温和,全然不似在说凶狠事情,“我拿它往岑氏的腿上狠狠扎了三下。” 闻言,章瑛不由自主地看向那簪子。 陆念道:“你家破人亡要找我拼命,人之常情。我也会为了母亲、女儿,去和别人拼命。” 章瑛的眼泪簌簌直下,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因为你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陆念眼中温和消散,看向章瑛时,是直白的愤怒,“家破人亡,是他们的报应。” “你此刻信不信都随你,你既自投罗网,你的去处自然也就只有镇抚司。” 话音落下,一股力量突然从身后袭来,死死握住了章瑛拿着簪子的那只手。 背后那人不止握力大,劲儿也巧,电光石火间就夺走了章瑛的簪子。 簪子被远远丢开,两条胳膊都被钳制住,章瑛死命扭过头去看,这才看清了那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背后的人。 是陆念身边的那粗壮嬷嬷。 闻嬷嬷一张脸铁青。 她打听了安国公府被围的状况,才刚回广客来,就从翁娘子口中知道了变故。 没有打草惊蛇,她一击就中,但心里还是后怕得很。 今夜人少,险些就让章瑛伤了人! 从陆念的角度,自然早一步看到了闻嬷嬷。 见她得手,陆念才又与章瑛道:“你们一家,死也会死个明明白白,是不是罪有应得,是不是报应,你会知道的。” 闻嬷嬷动手就不像陆致那么青涩了。 她指挥了陆致去柴房拿了绳子,严严实实给章瑛捆了。 陆致重新把抹布递给闻嬷嬷,嬷嬷接过去直接堵上。 马车到后门外,她把章瑛押上去,凶神恶煞般把人送去镇抚司。 “中秋佳节,”闻嬷嬷冷声道,“送夫人与国公夫妇团圆。” 威胁消失了。 一直紧张地抓着厨刀的陆骏彻底放松下来,闷头进厨房中把刀放下。阿薇蹲下身子,把散落在地上的月饼一一捡起来。 “都不能吃了。”她可惜着道。 陆念简单挽起了头发,道:“去春晖园里做吧,一面看月亮,一面等月饼。” 阿薇应了声。 侯府里,定西侯和桑氏都翘首盼着。 待听说陆骏父子两人把陆念和阿薇接回来了,定西侯喜笑颜开,急急从厅迎出去。 清朗月色下,虽看不清楚彼此神色,但走来的身影清晰。 定西侯赶忙招呼道:“来了就好,这就让人摆桌,鱼虾都是庄子上新鲜送来……” 话说到一半,随着距离近了,他看到几人面上疲惫,而陆念和阿薇甚至眼眶红肿,定西侯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怎么回事?”他扭头去瞪陆骏,“叫你把她们请回来,你怎么还把人弄哭了?” 陆骏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冲口道:“不是我!” 而后,陆骏倒豆子一般把事情说了。 定西侯听得眉头紧蹙。 陆骏越说越生气,一肚子话要往外倒,又怕陆念听见什么再次“发作”,几乎是凑到了定西侯的耳朵边。 “她骂大姐是遭报应。” “母亲早亡是报应,女儿体弱也是报应,还诅咒大姐下辈子也……” “父亲,不怪阿薇想砍她,那张嘴太难听了!” 陆骏嘀嘀咕咕地说。 本以为定西侯的急脾气上来了,破口要骂人,还补着什么“您别冲动”、“大姐大概听不得”之类的劝阻之余,却没想到,定西侯一句脏话都没有冲口而出。 反倒是,整个人被雷劈了一样愣在那儿,浑身上下尽是悲伤。 “父亲?”陆骏唤了声。 一旁,陆致也在和慢一步出来的桑氏说话:“我还以为姑母拿了刀要砍过去了。” 回答他的不是桑氏,而是听见了的陆念。 “我不会替阿薇砍人。”陆念说得很平静。 定西侯看向她。 他心中难受得很,一时也没有理顺思绪,只下意识附和着:“不砍,别砍。” 陆念在晚风里挽了下鬓角的发:“自己的仇,自己报。我们先回春晖园去了。” 陆骏闻言,道:“晚饭……” 定西侯冲他摇了摇头:“随她们。” 那厢母女两人往后院去,这厢厅里,定西侯食不知味。 席间,陆骏和陆致补完了先前的经过,听得桑氏的眼睛都泛了红。 定西侯随便吃了些,想了想,还是往春晖园去了。 大门紧闭着,只是没有带上门栓,一推也就推开了。 院子中,清辉明亮。 他看到了摆在中间的大躺椅,几子上摆了些吃食。 小厨房那儿点了灯,陆念倚着门正和里头的阿薇说着话。 定西侯深吸了一口气,唤了声。 陆念听见了,转头看了他一眼,慢悠悠走过来,在躺椅上坐下:“阿薇与我做月饼。好好的月饼,都毁了,幸好还留了些馅儿,只得辛苦阿薇了。” 说的是辛苦,但陆念并不心疼。 反倒是,经历了那番情绪波动后,揉个饼皮、烤个月饼,是最适合阿薇纾解心情的方式。 定西侯在石凳上坐下,斟酌着问:“你当时是不是……” “犯病?”陆念把定西侯的话补全了,“算是吧,那时混沌得很,还好,醒得不算迟。” “阿致吃亏在年纪上,有心无力,阿骏光长岁数不长能耐,也指望不上。” “我要不拦下阿薇,她说不定真要把章瑛给砍了。” 定西侯闻言苦笑。 陆念躺下去,摇椅吱呀吱呀。 她看着当空的明月,道:“章瑛不是阿薇的对手,她弱得很,簪子乱舞、没个章法,不似我和阿薇,我们两个真的下得去手。” 这话一说,定西侯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陆念抬起手,五指张开,伸向天空。 月光穿过指缝,落在她的眼睛里。 “我的仇,我报,阿薇的仇,阿薇自己报。” “这是我们各自要迈过去的坎。” 陆念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她不会替阿薇动手,哪怕她的双手早已经鲜血淋漓。 她也不会让阿薇替她动手,就算陆念很清楚、甚至就是她陪着阿薇走过了那条寻常人根本不该跨过去的河。 为了“我”手染鲜血,哪个活人扛得起这样的恩情? 会感谢,感谢对方豁出命去的帮助,也会亏欠,愧疚对方为了自己而沉下去的人生。 所有情感日积月累,最后剩下的是痛苦。 这是陆念从女儿身上学到的道理。 她的阿薇,临走之前,最最放心不下的是为了自己豁出去一切、成魔成痴的母亲。 然后,她走了。 死去的人,拦不住,怨不了,也再不知痛、不知苦。 但陆念始终记得她还活着时,那笑容中的欲言又止。 所以,回到京城的她们是彼此的支持、彼此的利刃,却不会“越俎代庖”。 去大慈寺的是阿薇和闻嬷嬷。 给岑氏灌下莽草的是陆念。 “我和她之间,”陆念思考了一下用词,又轻轻道,“不需要用这种‘恩情’去维系。” 定西侯迟迟无言,良久才低低“嗯”了一声。 脚步声响起,阿薇端着一盘月饼过来。 新出炉的,香气十足。 陆念歪着头,从下而上看她,倏然笑了下:“能吃了?” 阿薇道:“会烫。” “无妨。”陆念坐起身来。 馅儿是她喜欢的豆沙蓉,皮酥馅软,微微的甜。 配的是清茶,淡淡的涩,两厢合宜。 陆念垂着眼,慢条斯理吃了两个,托着下颚与阿薇道:“真好吃,还是阿薇的手艺最得我心意。” 阿薇弯了弯唇。 陆念擦了手,轻柔抚着她的额发,忽然开口道:“等案子翻过来之后,我们一道找个地方,把她葬了吧。” 阿薇的唇角还弯着,瞳孔却是骤然一紧。 她当然知道陆念说的是什么。 陆念的眼泪无声地涌出来,但她自己却像是浑然未觉,语气依旧平静:“我想好了,找个好地方,让她能安安心心的。” 视线朦胧着,阿薇几乎看不清陆念近在咫尺的脸。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点着头,哑声应着“好”。 边上,定西侯已经背过身去,手掌紧紧按着眼周,背部紧绷,肩膀颤抖。 牙关死咬,不愿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去打搅她们母女两人。(本章完) 194.第181章 金太师当年是欲加之罪吗?(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81章 金太师当年是欲加之罪吗?(两更合一求月票) 中秋的夜风,已经有了凉意。 定西侯已经离开了。 大抵是不想让陆念和阿薇看到他的眼泪,定西侯甚至没有面朝她们,只瓮声瓮气说了声“早些休息”后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春晖园。 阿薇去打了水来,母女两人一道净了面,她又去屋里拿了香膏与毯子。 虽有几个月没有住过人了,但里头的起居用品一应俱全,打扫得一干二净。 陆念自己抹了香膏,又往阿薇的脸上揉。 收拾妥当了,一并依着躺在摇椅上,只盖了薄薄一毯子,倒也不觉得冷。 阿薇看着天上圆月,叹息道:“真亮啊。” “我没有胡说吧?”陆念望着明月,道,“我打小就觉得,春晖园里看到的月亮特别得近,又大又亮。” 阿薇应了声。 陆念似是被月色勾起了无限的谈兴,慢慢悠悠讲“曾经”。 “我母亲喜欢秋天,说金灿灿的好看。” “她爱用金饰,皮肤白皙,金色衬得气色很好。” “她最爱金桂,年年秋天都要收桂,做桂,做桂酥。” “那时候的中秋,她就在这儿看月亮,躺在这把椅子上,抱着我一道看,就像我现在抱着你一样。” “后来,还添了个阿骏。” “父亲就坐在石桌旁,喝几盏桂酒。” 这些陈年旧事,阿薇听陆念回忆过好几遍,早已经不新鲜了。 但她不会打断陆念,依旧像是第一次听似的,不住应着。 人这一辈子,会记得很多事,也会忘记许多。 当时的陆念太小了,小到她本无法记下这些时光。 她靠着后来追着问伺候的嬷嬷丫鬟,用描画和书写,用一遍遍地和别人去讲述,让往事没有随岁月消散。 阿薇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只是,她能从闻嬷嬷那儿得到的与父母亲人的回忆太少了。 但只要闻嬷嬷讲过的,阿薇都努力去记。 因此,她知道陆念在三十年后还记得这般清晰有多不容易。 陆念继续说着:“可她走之前的最后一个中秋,夜里下雨了。” “她那时身体就不太好了,哪怕没有下雨,嬷嬷们也会劝着她、不叫她在院子里吹凉风。” “她遗憾极了,我也不高兴,我就趴在窗沿上,等着雨放晴,那是我第一回听说月亮上有嫦娥玉兔。” “她还安慰我说,明年一定陪我赏月,陪我找嫦娥。” “第二年的中秋,只有我一个人看月亮。” “那时,春晖园还没有上锁,仅仅是空置了。” “用晚膳时,我把碗筷都摔了,阿骏个没出息的、吓得哇哇哭,岑氏哄他去了,父亲被我气得脑壳痛,我跑出来了都不许嬷嬷们追我。” “后来他冷静下来,到处找我时,我理都没理,他们甚至以为我跑出府去了。” “其实我就在春晖园里,倒是有人推开门看过,但眼神太差,没有看到我。” “我就在春晖园待了一晚上,那夜的月亮比现在都亮,有嫦娥、有玉兔。” “我看得好喜欢,就是被风吹傻了,转天就病了。” “现在想来,那时候笨吧?” 阿薇用额头轻轻蹭了蹭陆念:“不笨。” 陆念笑了起来:“就是笨了,太小了,不懂事,只会摔碗筷,有什么用呢?” “要是现在的我,一定大口大口吃菜,吃得饱饱的,再把岑氏弄得食不下咽。” “她装腔作势,我比她还装。” “你看,我现在就可会装了,我今天拿簪子骗章瑛,不错吧?” 阿薇被她逗得忍俊不禁,顺着夸赞道:“真不错。” “也是闻嬷嬷配合得好,”陆念道,“章瑛挥得再无章法,毕竟也是利器在手,万一一个不查叫她划伤了,多不值当。好在闻嬷嬷回来了,悄无声息出现在章瑛身后。” 那一刻,就得吸引章瑛的注意力,让闻嬷嬷有可乘之机。 于是,陆念拔下发簪,骗章瑛说这簪子扎了岑氏三下。 同样是以簪子为“武器”,章瑛自然就被骗进去了,压根就没有发现背后突袭的闻嬷嬷。 陆念比划了下簪子,道:“能出其不意,但用起来还是匕首好使。” 阿薇想了想,道:“我还是喜欢厨刀,切菜、剔骨、雕,做什么事儿就用什么刀。” 陆念被她逗笑了。 两人靠在一起,絮絮叨叨说话。 多是旧日往事,有她们各自小时候的,也有她们前两年在蜀地的。 阿薇听陆念说话,心情渐渐舒展开来。 因为陆念是平和的。 再谈起这些时,她不再恨意滔天,也没有急切焦躁。 这是好事。 因此,阿薇也能松快地和陆念去提余如薇。 她问:“您说,什么样的地方适合阿薇姐姐?” 陆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 良久,她才道:“要有,她很喜欢,以前一年四季,瓶里都有鲜。” “不要离我太远,要不然,她睡不好,我也不安心。” “还得热闹一些吧?她以前总住在庄子里,静养静养的,我想让她感受下繁华热闹。” “得有株大树能遮风挡雨。” 阿薇便问:“金桂如何?” “金桂好!”陆念赞同道,“母亲喜欢,我喜欢,她应当也会喜欢。” 阿薇柔声给陆念描绘着:“那就在城中热闹些的地方建个宅子,种一株金桂树,造一座圃,宅子建得宽敞些,您也能在里头住。” 陆念听着好。 两人又商议着要种些什么。 月色越来越明,阿薇困乏了,闭着眼静静睡去。 陆念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无声地望着圆月。 另一厢。 桑氏梳洗后从净室出来,就见陆骏还坐在她的梳妆台前。 姿势与她去梳洗前一模一样,想来这些工夫里,陆骏一动未动。 不止不动,人也心不在焉的,根本没有留意到桑氏。 直到桑氏唤了他一声,陆骏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世子想什么事这般聚神?”桑氏问。 陆骏一言不发,站起身来走到妻子边上,扶着人的肩膀将人推到椅子上坐下来,然后抽了桑氏挽发的簪子。 青丝如瀑散下来。 桑氏疑惑地用目光询问。 “别动。”陆骏说着,把灯台挪过来些,仔细观察桑氏的头发。 桑氏保养得很好。 长发乌黑、柔顺、光泽。 表层没有,陆骏小心地掀起一层来,底下也没有。听见他喃喃自语着“没有”,桑氏便问:“没有什么?” “白发。”陆骏道。 桑氏笑了下:“我还没有老呢,又不是少白头。” 陆骏低低应了声,又道:“我也没有。” 刚才他坐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寻过了。 “世子怎么好端端找起白发来了?”桑氏问。 陆骏整理了一下妻子的头发,皱着眉头道:“大姐有白发。” 桑氏一愣。 “她今日散发时我亲眼看到了,”陆骏顿了下,很是低沉,“表层看不出来,但其实她里面的头发密密麻麻好多白的。 她才三十六,她就比我们大那么几岁。 她怎么能长那么多的白头发?” 答案,陆骏是能够想象得到的,他问出来,不是无知,而是对答案的难以接受。 “我没有白发,父亲也是这一两年才慢慢有了几根,外祖家就没有少白头的,”陆骏抿了下唇,“怎么就她、她早生华发?” 到底是吃了多少苦、操了多少心,才会成了那样。 余家那儿,都能把大姐刺激出癔症来,长白发倒也不稀奇了。 况且,大姐糟心的也不止余家…… “我们进院子时,一眼就看到阿薇扑在章瑛身上捂她的嘴,”陆骏早前已经说过一遍了,但此刻再和桑氏提起来,依旧不舒坦得很,“大姐就站在那儿,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特别不对劲。” “阿薇一遍遍和她说话,她都没有什么反应。” “章瑛挣脱之后,依旧是那些车轱辘话,她应该也是看出来大姐听不得什么,才会一遍又一遍说。” “阿薇都把厨刀拿出来要和章瑛拼命了,她那么激动,就是清楚大姐听那些话会受刺激。” “口口声声都是‘报应’。” “是不是大姐以前经常被人那么说?” 陆骏的声音沙哑了,胸口闷得厉害。 桑氏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我不知道。” 陆骏抬眼看她。 桑氏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大姐和阿薇不说,我们就无法知道她们在蜀地到底经历了什么,唯一晓得的就是,艰难痛苦。” 闻言,陆骏叹道:“我倒是情愿她说出来,憋在心里才会郁结成疾。” 桑氏道:“没人愿意把苦痛挂在嘴边,你不是她,你在生母被害上都不能和她同心协力共进退,其他事情就更不能感同身受了,那说出来给你听做什么?” 这些话丝毫不留情面。 陆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憋出一句:“她恨我也好,恨我比恨她自己强。” “报应”是什么? 报应就是因果,恶果源于恶因,“你的报应”就是让人去恨自己。 桑氏看了陆骏一眼。 她不怀疑陆骏这句话的真心。 “世子既明白她吃了很多苦,往后就别再惹大姑姐生气了。” 陆骏苦笑:“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能惹她生气的了。” 继母死了。 拦在他们姐弟之间最大的鸿沟被大姐强硬地填平了。 然后大姐大步向前走,再不管他了。 没有沟了,就不会再掉下去,摔不死他,也就不用再理会他。 是的。 大姐现在对他就是如此。 懒得跟他生气,也懒得与他废话。 “她现在和周沅还更说得拢。”陆骏道。 桑氏知道陆念资助善堂的事,又道:“我觉得很好,阿薇这个岁数,过几年嫁人了,大姑姐就孤单了。 我看得出来,大姑姐很喜欢孩子,她对广客来那小囡也好得很。 善堂里孩子多,适合她,她能找到自己想做的,多好。” “这倒是,”陆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吧,过些时日我也给善堂资一笔银钱。” 侯府中灯火渐渐稀疏,只圆月依旧明亮。 镇抚司衙门里还是灯火通明。 安国公夫人看到被带进来的章瑛,险些咬碎后槽牙。 “你怎么回事?口信没有带到吗?阿淼呢?”牢中,安国公夫人匆匆问着。 章瑛不答,抱着膝盖坐在地上。 安国公夫人这才注意到她的嘴巴,嘴角有裂口,四周还有手指印,对方必定十分用力,甚至都按出了青淤。 镇抚司的人这般野蛮吗? “到底怎么一回事?”安国公夫人急得不行。 章瑛缓了缓神,这才说了去广客来的事。 “疯子!娘疯、女儿也疯!”安国公夫人骂道。 章瑛闷声问:“陆念说的是什么意思?父亲做了什么?” 安国公夫人眼神闪烁,立刻又色厉内荏着道:“你还信陆念?你就是被她一步步骗到了现在!” 章瑛闭嘴了。 她知道,在母亲这里,她得不到任何答案。 她也见不着父亲。 安国公关在旁的地方。 牢房归牢房,收拾得还算干净整齐,甚至还有一张床铺。 沈临毓走进来,看着坐在床上安国公,道:“令爱已经和尊夫人团圆了。” 安国公呼吸一紧。 他就知道,阿瑛不是个机灵的! 沈临毓又道:“国公爷应当也明白,进了诏狱就别指望着能轻而易举地出去了,您是想松快些自己交代,还是与我耗上几日?” 安国公扭过头去,愤愤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爷的目的是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 沈临毓挑了挑眉,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金太师当年是欲加之罪吗?” “王爷是在质疑圣上吗?”安国公反问着,又语重心长地道,“王爷听我一句劝吧,不要和圣上拧着来。 废太子兴巫蛊之事,这是不忠不孝之举,圣上震怒,情理之中。 金伯瀚为废太子奔走,他伤了圣上的心呐! 圣上那么器重他,他却不管君臣情谊,强硬地和圣上唱反调,唉! 当时多少人劝他,让他别管这事,他不听! 唉,他要是听了……” “他要是听了,”沈临毓打断了安国公的话,讽刺地道,“忠心耿耿的国公爷就不会下手造伪证害他了,是吗?” 安国公脸色一黑。 沈临毓冷笑道:“废太子有没有不忠不孝,我今日很想听国公爷说道说道。” 二月的最后一天,求月票~~~ 算一算,9月1日开的书,这本连载半年了,差不多70万字,算是进度蛮快了,毕竟我真的手残党。 估摸着离完结也就十几二十万字,希望我能写得顺手些,大家看得开心些~~—— 感谢书友方罗林-萝卜的五千币打赏,感谢书友20220801142639934、彤彤1609的打赏。 感谢红袖书友工作是看得见的、柳冰雾的打赏。 195.第182章 少用忠心来掩盖你的私心!(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82章 少用忠心来掩盖你的私心!(两更合一求月票) 安国公闭口不答。 不谈废太子,也不讲金太师。 沈临毓见状也不意外。 像安国公这样在朝堂上磨砺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岂会因为落在了镇抚司的诏狱中就有问必答呢? “国公爷这样拒不合作,”沈临毓往牢房栅栏上一靠,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腰间佩剑的剑穗,“倒是让我想起了新宁伯来了,黄镇被突然抄家带回来时,也是嘴巴脖子脑壳、一处比一处硬。 觉得我先斩后奏,觉得自家没有那么大的把柄,觉得圣上会高抬贵手,觉得撑上几日,我多吃御史几沓参奏,镇抚司就不得不低头放人。 想什么呢?” 沈临毓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摇了摇头,道:“新宁伯府是先帝爷册封的新贵,我手里没有捏着点东西,怎么敢说抄就抄? 同样的,世袭罔替的一等国公府,我抓不到把柄,能在中秋夜里把国公爷请来牢房里看月亮吗?” 安国公依旧不语。 “国公爷以为我抓不到什么?”沈临毓不急不躁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国公爷只看到堤坝将潮水拦住,根本没有低头看看,底下到底有多少窟窿。” “我给您数数。” “以庶充嫡,由此引发了一堆矛盾,国公府的后院烧得热火朝天。” “您连自己的后院都看不住,怎么知道国公府底下的庄子、铺子里,有多少乌七八糟、圣上看一眼都嫌烦的破事?” “宝源近在咫尺,您没看住漏洞,那些离得远的,挂名的管事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管的是安国公府产业,他们能给您奉公守法?” “这些足够让国公爷在诏狱里住上些时日了。” 安国公的身体僵了下。 他内心中很清楚,王爷可能有夸大,但绝对不是无中生有。 人性就是如此。 水至清则无鱼,是个管事都爱养鱼摸鱼,十个有五个管不住手,这五个里头还有两个拎不清,竭泽而渔。 两个中的一个落到镇抚司手中,王爷上下嘴皮子一碰,立刻以一化十。 确实够他难受的了。 这般想着,安国公掀起松弛的眼皮,锐利的眼睛直视沈临毓,问:“我是输家,王爷就是赢家了吗? 王爷把我安国公府抄了,定我的罪,即便真的杀了我的头,王爷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拿不到,又怎么算赢?” 沈临毓“哦”了声:“这么说来,当年果真是国公爷让章大人伪造了金太师的字迹?” “哪有伪证?”安国公反问道,“王爷,你敢把翻巫蛊案的决心,明明白白亮与圣上看吗? 你不敢,所以你才在这里弄什么宝源这错那错的,又找庄子铺子的问题。 你比谁都清楚,要用金太师那事来治我的罪,根本做不到! 想借着金伯瀚做跳板,去给废太子翻巫蛊,也做不到!” 安国公说完,深吸了一口气,苦口婆心一般道:“王爷,你执掌镇抚司,办过的案子也不少了,你应该知道什么样的能办,什么样的不能办。 圣上支持你,你才办得成,再是先斩后奏,也是要奏的。 抄新宁伯府,圣上看在那些罪证上支持了,抄岑文渊,因他搅乱科举、动摇根本,圣上也会支持。 但您去翻巫蛊,我说直白些,这是一巴掌往圣上脸上打,他能支持你吗? 证据,只在于圣上看到了什么。 圣上当初就是看到了废太子行巫蛊的证据了。” 沈临毓听他长篇大论,时不时点了头,听到这儿甚至附和了声:“这话不错。” 如此急转的态度反倒让安国公迟疑了下,揣度这年轻郡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也没有揣度多久,沈临毓直接开口点破了:“那国公爷说说,安国公府的案子,我会让圣上看到什么?” 安国公一下子明白过来,厉声道:“王爷想要做伪证、造冤案?!这般公私不分……” “我掩饰过我的私心吗?”沈临毓打断了他,“从头至尾,国公爷不是看得一清二楚吗?我的私心就是翻案,而国公爷,少用忠心来掩盖你的私心!” 安国公冲口就说:“我对圣上忠心耿耿!” 这句话,他说了太多遍了,已经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他深信不疑。 沈临毓不管他喊什么,只是问:“国公爷知道那张字条原本会落在谁的手上吗?” “不知,”这个问题,安国公当即回答了,“王爷既然认为巫蛊是有人陷害,那背后之人必定有利可图。 废太子是嫡长子,是先皇后的血脉,有人想害他,这也不奇怪。 但怎么可能是我呢?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若与真凶结盟,另谋好处,我还会迫于无奈写这么一张字条? 我压根就不知道那人是谁! 我与废太子没有利害关系,我与金伯瀚也无仇无怨,我……” 沈临毓听笑了:“您真编故事骗我也就算了,我怎么觉得,您把自己都骗在里头了? 行,国公爷继续做您的忠臣美梦。 您不说,自有人会说。 要不然,字条怎么会在我手中,国公爷您说是吧?” 说完这话,沈临毓不再听安国公的“一心为朝廷”、“忠心天可鉴”的话,转身出了牢房。 门被链条锁上。 安国公看着说走就走的沈临毓,一肚子话留在了胸口里,难受坏了。 脚步声渐远,安国公看着沈临毓的背影,神色复杂。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初,谁会把这位生母低微的十二皇子放在眼中呢? 就算暂且养在中宫,但中宫本就有早早册立的皇太子,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就算图个“兄弟齐心”也得等上十几二十年。 待十二皇子出嗣给了长公主,安国公想的是,也好。 当个闲散皇亲国戚,日子总是太平的。 但朝堂风云变。 太子被废,兄弟齐心的三、四殿下被诛,七殿下流放。 圣上就这么稀罕起了出嗣的儿子。 封了郡王,时常叫到身边关心,前两年又交托了镇抚司。 安国公琢磨着不晓得哪位殿下能拉拢他,但郡王一直不偏不倚,与几位殿下都不疏远、不亲近,一碗水端得很平,年末去舒华宫问候一声,情理上也能说得通。 却是没有想到,王爷待几位殿下端个碗,待废太子是抬缸! 当初觉得压根指望不上的婴儿,成了现如今“齐心协力”的那一个。 时间可真快啊。 印象里,还那么小的孩子,竟然已经成长起来了,手段强硬。 安国公唏嘘一阵,亦免不了琢磨起沈临毓说的话来。 那张字条…… 莫非、当真是振礼? 不。 不至于。 振礼只是不满振贤的平庸,又不是全然不知轻重。 安国公深吸了一口气,八成是王爷故意诈他的。 可话又说回来,他谨慎、振礼谨慎,但老妻和阿瑛就不是嘴巴严丝合缝的人! 唉! 另一厢。沈临毓走到外头。 凉风迎面吹来,散了先前在牢里染上的腐霉气味。 一轮圆月挂空中,皎洁如玉。 廊下,穆呈卿扶着脖子轻轻活动几下,抱怨道:“累得够呛。” 沈临毓闻声看他。 穆呈卿啧啧两声:“照你的意思,让能散值的都散了,回家吃口热乎饭。留下来的大部分都是家里人不在京城的‘孤家寡人’,正好凑一块。” 沈临毓应了声。 穆呈卿往牢房那侧看了眼:“嘴硬着?” “自然。”沈临毓简单和穆呈卿沟通了下。 穆呈卿为难道:“有办法定他的罪,但拿不到线索,等于白干。” 所有的与巫蛊案相关的线索,眼下还不能明晃晃地拿出来,他们都先积攒着,等时机到了才好动手。 若没有这些累积,哪怕有机会,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沈临毓笑了下,道:“这就得感谢广客来送来的大礼了。” 穆呈卿一时没有领会:“你说章夫人?她能知道什么?” “有人知道就好,”沈临毓说完,又问,“找到岑淼了吗?” 穆呈卿点头:“就在安国公府的庄子上,有人看管着,明日接他回城。” 镇抚司中,灯火亮了一夜。 深宅内,侍从将一掌心大的匣子呈到主人面前。 那人打开匣子,取出里头的字条。 上头简简单单写着:若翻案,我不好,阁下亦不好。 “竟还转头威胁上我了?”那人想了想,又问,“什么时候去取的?离安国公府送出来后多久?” 侍从答道:“还是老规矩,戌正取的。” “戌正!”那人冷哼道,“安国公府早被围了!确定这字条是早前送出来的那张?” 侍从讶然:“您是说,字条被人换了?” “只是换了也就算了,取时没有被人跟上吧?”那人脸色不愉快极了,“临毓的鼻子灵得很!” 侍从硬着头皮道:“应当没有。” 那人又仔细看那字条。 字迹规规矩矩,不是安国公平日手笔,但这也不稀奇,老狐狸不会授人以柄。 沈临毓若是想到这一点,换字条时也大可随便叫人来代笔。 而字条一旦被换…… 去取的人没有被跟上?这怎么可能! 沈临毓根本不是吃素的! 顶多是绕几圈,即便还未绕到他身上,那包围圈也越来越小了。 思及此处,心情愈加烦躁。 将字条靠近油灯,燃烧成灰,那人嘀嘀咕咕地道:“这字条上的,确实是一句实话。” 翻案,对他们来说,真不是好事。 “国公爷这般忠心,落到临毓手中,可惜了。” “话又说回来,像他这样的忠臣,定然也不想巫蛊案翻起来,让圣上又难过又难堪吧?” “替圣上去死,对一位忠臣而言,也算是善终了。” “刘笑,你说对吧?” 侍从低下头去:“您说得对。” “至于临毓,”那人摇了摇头,感叹道,“我还是很喜欢他,可他与我实在不亲近,上回叫他吃酒都叫不动。 他心里装着的全是李嵘,真是奇了怪了。 他既这般胡闹,还是不能让他掌着镇抚司了,单枪匹马就够烦了,还给他那么多缇骑,更是随心所欲。 年前新宁伯,年后岑文渊,现在又是安国公,哪天抄到我头上来都说不准。 就这么横冲直撞的性子,该给他长长记性了。” 月西沉,天渐明。 今日并非大朝会,金銮殿里却吵得极其热闹。 沈临毓作为被“参本”的中心,面不改色,一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样子。 这般不羁姿态,更加火上浇油。 永庆帝听得头痛不已,见时辰差不多了,让海公公宣了退朝,又叫沈临毓往御书房。 仪仗离了金銮殿,沈临毓没有着急跟上去,而是落在后头,请定西侯“借一步说话”。 两人行至无人处。 见定西侯面露担忧之色,沈临毓宽慰道:“无妨,侯爷应当也留意到了,差不多都是骂我独断妄行,没几个追着掰扯安国公是不是罪有应得。” 定西侯道:“王爷的意思是,没人保安国公?” “新宁伯那时,可是十个有七个问我凭什么抄家,”沈临毓哼笑了声,“今儿都不问了,想来也是前阵子被安国公府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弄的。” 那当然是“一”,但“二”,他们心知肚明。 安国公落在沈临毓手上,大张旗鼓出来护,动静就太明显了。 不如算了。 反正安国公原就不是“自己人”。 时间不多,沈临毓便没有浪费,直接问了昨日状况:“闻嬷嬷送章夫人到镇抚司时,我只简单听说她在广客来闹了一通,具体如何?阿薇姑娘和陆夫人无事吧?” 定西侯一时语塞。 尤其是想到阿薇昨日都怒而提刀了,就更加不知道怎么说。 犹豫再三,心一横,还是一五一十说了。 沈临毓眸色晦涩,脸上看不出情绪,心中却是几轮沉浮。 气愤、烦闷、担忧、关切,到最后盘旋着的是说不尽的“心疼”。 在沈临毓的眼中,阿薇姑娘是理智的。 做事有章法,不高兴时甩起脸色来亦是“有理有据”,她的喜怒哀乐不是随心所欲,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能把阿薇姑娘激到不管不顾地提刀,可见她当时心境。 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沈临毓问道:“她今日在侯府还是广客来?镇抚司中,我有一事想请她帮忙。” 新的一个月,求月票~~~—— 感谢书友20250227000401648、书友20220527140139534、大昱兒的打赏。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hy_rc、蝴蝶jojo、淡然如雪的打赏。 感谢红袖书友萧宸241的打赏。 196.0302下午更 不是请假不是请假不是请假!! 下午来更新。 书友们下午见啦~~(本章完) 197.第183章 这是我的良心 第183章 这是我的良心 具体什么事,沈临毓没有明说,但定西侯能想象的到。 粗粗一听,他面露迟疑,但很快也明白过来。 直面心魔,才能战胜心魔。 安国公府对阿薇来说,其实也算不得心魔,昨儿会那样不管不顾,主要是阿念的缘故。 但他们对阿薇而言又是“必须迈过去的坎”。 就像阿念跟他说的那样。 自己的坎,自己迈。 自己的仇,自己报。 当然,定西侯是不愿意阿薇再亲自动手了,但亲眼见证一个结果,应当会是阿薇想要的。 思及此处,定西侯问沈临毓:“王爷,不会让阿薇伤着吧?” 这个伤不是皮肉伤,是心里的创伤。 沈临毓听得懂,沉稳道:“侯爷放心,不会的。” 两人又商量几句,沈临毓便急急赶去御书房。 海公公在门口等他,尴尬地冲他笑了笑:“圣上憋着火气……” 沈临毓很是“理解”:“是会生气。” 从去年腊月到今年中秋,满打满算冬春夏三季,先斩后奏两次,一季抄一个大的,不气的不是圣上、是圣人。 果不其然,进去之后,就是一顿劈头盖脑的训斥。 “你眼里有朕这个皇帝吗?” “镇抚司的权利还是大了些,让你随心所欲上了?” “说抄就抄,招呼就不打,这把椅子要不要你来坐?你说了算?” “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慌,知道朕不会把你怎么样是吧?” “安国公为人做事,也是为朝廷尽了心出了力,即便有不对的地方,功过相抵,怎么就到了抄家的地步?” “你是看谁不顺眼就抄谁?” 沈临毓低垂着头,老实听着,看着态度极好,实则左耳进、右耳出的。 这般乖顺态度,永庆帝骂着骂着,自己先没意思了,坐在大案后头拉着脸生闷气。 又不能全闷在心里,半晌还会冒出几句话来。 “站着挨骂的,你是第一个。” “罚你去外头跪着,没半个时辰,承平就得进宫来救了。” “护得你没轻没重的!” “行了,抄都抄完了,给朕一个能说得通的理由。” 沈临毓这才抬起头来,禀道:“理由在早朝上就说了,私并土地、强买强卖、逼死庄户、隐秘户板以逃避粮税。” 永庆帝双手抱胸,无言看着他。 沈临毓问:“这些理由还不够吗?” 没有理直气壮,反而听起来有些无辜,生生把永庆帝气笑了。 “弹劾、质问,办法多的是,”他指着沈临毓道,“你上来就抄,你觉得是对的?” 沈临毓很爽快地道:“不对。” 爽快到,永庆帝都不由愣了一下。 “但我只能先斩后奏,”沈临毓继续往下说,“我若提前跟您说一声,您一定会高抬贵手,把安国公叫来训斥一顿,罚些银钱就算了。 闹得再大些,您或许会让国公府降等,改公为侯,也就停手了。 就像黄镇,镇抚司若没有抄他,您不会下决心处置。 岑文渊若不是插手科举、动摇根本,您一直都想饶他善终。 可我认为,他们都不该饶。 他们就是仗着自己那点功绩和所谓的忠心,把您架在这儿,私下行不法之事,中饱私囊、以权谋私。 明明有黄镇这么个前车之鉴,安国公也丝毫没有收敛,依旧让底下庄子铺子敛财。 您说我仗着有您和母亲的庇护而我行我素,安国公何尝不是仗着您体谅他的忠心和国公府世代功绩而为所欲为? 安国公用忠心粉饰私心,骗了他自己,也在骗您。” 永庆帝拧眉沉思。 他上下打量着沈临毓,目光阴郁。 良久,他才缓缓开了口:“所以,你看不惯他虚假的忠心,想要表现你的忠心,替朕铲除朝廷的蛀虫?” 沈临毓道:“这是我的良心。” 半个时辰后,沈临毓从御书房退了出来。 来不及松一口气,他抬眼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几位皇子。 上前行礼之后,八皇子李巍拍了拍沈临毓的肩膀,放低了声音,免得传进里头去:“挨骂了?父皇说了怎么处置安国公吗?” 沈临毓答道:“先审再断。” 六皇子李嵩道:“手段虽激进了些,但抄都抄了,若最后处置不了,不是好事,镇抚司审得仔细些,罪状定明,我们也好帮着劝劝父皇,当断则断。” “是这个道理,”李巍附和道,“许多勋贵这些年积弊难清,再这般下去,恐要伤及国本。借此杀鸡儆猴,让他们也能下定决心自省自查,也是好事。老九,你说呢?” 一直沉默着的九皇子李崭闻言,应了声,又道:“说到底,还是临毓胆子够大。” 沈临毓被三人围着,又回答了些问题,推了吃酒,这才道:“我先回衙门了。” 午前,刘笑提着食盒进了院子里,摆了桌。 “今日余姑娘不在广客来,这些都是铺子里其他厨子做的。” 窗边看书的人叹了声“可惜”,又道:“她在也未必能买着,想试试她的手艺,还得借临毓的名头。” “说来,临毓真是好能耐,御书房里全身而退。” “也不奇怪,是儿子、又不是儿子,这身份比什么都强。” 刘笑斟酌着问:“圣上为何没有看穿他?” “你是指临毓想翻案?”那人放下了书,走到桌边来,道,“巫蛊案和安国公有什么关系? 那年朝中沸沸扬扬,安国公什么都没有做。 安国公唯一和巫蛊能联系上的,就只有他是宝源的实际上的东家。 我知道安国公其实在背后捣鬼了,才能看穿临毓的想法。 圣上? 圣上会觉得金伯瀚是被安国公陷害的吗? 他要想着临毓是为了巫蛊案,岂不是证明了安国公落井下石、陷害金伯瀚在先? 金伯瀚是被人陷害的,那险些被金伯瀚保下来的废太子是不是也无辜得很? 这事深想不得。 深想下去,圣上夜里还能睡得着?” 不是谁都能正视自己的错误,尤其是不可挽回的错误。 更何况,那是一位九五之尊。 “我看是睡不着了,”那人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水晶肘子,品味了一番,道,“还不错。” 来了来了。 先发一更,还有一更晚上。 (本章完) 198.第184章 我以为这是一笔好买卖(求月票 第184章 我以为这是一笔好买卖(求月票) 午后。 日头晒在身上,暖意让人困乏。 几个缇骑聚在一起说话,就见元敬陪着一人进了衙门,又往后头去了。 “谁啊?” “哪家的公子吧。” 几人议论两句,瞧不见人影了,也就不说了。 后院中,穆呈卿从屋子里出来,一眼瞧见来人。 一眼扫过,起先并未放在心上就挪开了视线,倏然间反应过来,他又睁大眼睛仔细去看。 跟着元敬进来的人,着一身浅色,个头不及元敬,长得也嫩,粗粗一看只当是谁家公子。 但穆呈卿左看右看,这位公子的五官怎么那么眼熟呢。 哎? 这不是余姑娘吗? 或者应该叫金姑娘? 穆呈卿后退着往屋里去,一面看着来人,一面问沈临毓:“怎的?三五不时让人去广客来买吃食还不够,今儿请大厨来衙门里给你开小灶?我今日终于也能吃上一口热乎的了?” 沈临毓放下手中案卷,站起身来:“我是这种人?” 穆呈卿想了想,答道:“不是。” 平心而论,这点公私,指挥使还是会分的。 “那你说什么?”沈临毓问。 穆呈卿捶了捶发胀的胳膊:“累得慌,寻个乐解解乏。” “解乏?去校场和人比划比划就不乏了。”沈临毓留下这句话,抬步往外向来人走去。 穆呈卿啧啧两声,慢慢悠悠跟上去。 笑眯眯与阿薇问候了一句“稀客”,他也不留着惹沈临毓的嫌,大大方方去校场了。 沈临毓倒是对阿薇的装扮颇为新奇。 阿薇见他打量,便道:“想着来镇抚司,着男装方便些。王爷说有事找我帮忙?” “是。”沈临毓简单说了昨夜与安国公的对话。 阿薇仔细听着。 像安国公这样的行走朝堂多年的老臣,想从他口中挖出答案必定困难。 而镇抚司先斩后奏面临的困难,以及王爷被叫去了御书房,阿薇已经从定西侯口中知晓了。 只是,沈临毓一概没有提。 “等下去见安国公夫人和章夫人,”他道,“想着阿薇姑娘应该会想听一听。” 阿薇讶异地看着他。 没想到镇抚司中问讯,竟能叫她一道听着。 沈临毓看懂了她的疑问,唇角含笑意:“上回你提过,让闻嬷嬷陪陆驰去太保府关心关心他的外祖家。 当然,关心是假,耀武扬威是真,令堂应当很喜欢听这些故事。 那今日也是一样,你亲眼看看、亲耳听听,得个好故事,回去说给令堂听。 虽过了十五,但十六的月亮也不错,正好佐酒。” 闻言,阿薇眼中诧异淡去,心中不免感慨。 郡王爷还是心细得很。 或许,也是他知道了昨日广客来中的事情了吧。 让她一块去见安国公夫人和章瑛,不仅仅是得故事,也是松快一口气。 沈临毓没有安排阿薇去牢房。 那里头阴冷,又有一股潮气。 他让人把安国公夫人母女提出来,备了个屋子问话。 章瑛情绪低落,心不在焉的,反倒是安国公夫人,满脸戒备,也立即认出了着男装的阿薇。 “王爷做事果然不拘一格!”安国公夫人讽刺道,“没有圣旨就敢抄一等国公府邸,还让一个小丫头片子站在这儿,怎的?一个厨娘也在镇抚司当上差了?” 章瑛闻声猛然抬头,瞪着眼睛看阿薇。 阿薇面不改色,坐在一旁。 沈临毓与阿薇比了个“请”:“当上差了,想问什么随便问。” 阿薇挑了挑眉,见沈临毓不是说笑,便欣然点了点头。 她看向章瑛,道:“夫人不是想知道贵府做了什么才招来现在被抄家的报应吗?那就不妨仔细听听。” 章瑛重重抿了下唇。 阿薇又对安国公夫人道:“永庆二十六年,你们安国公府为什么陷害金太师?” 安国公夫人呼吸一沉。 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她清楚,其中一道来自于章瑛,因为章瑛也是浑然不知情的。 不由自主地,她攥了下手中。 国公爷没有判断错,郡王爷的目的就是为了翻废太子的巫蛊案,安国公府不过是其中一环。 只是,余如薇为什么也想知道这事? 这和她是什么关系? 安国公夫人一时转不过弯来,只咬牙道:“什么陷害金太师,我不知情。” 阿薇仔细观察她的反应,心中了然,与沈临毓道:“看来,安国公并没有把他的猜想告诉安国公夫人。” 安国公夫人眸子一紧:“事到如今,你还想挑拨离间?” “你们一家还需要挑拨?”阿薇反问,“说来,安国公府人口很简单,您二位老夫老妻,一儿一女一抚养长大的侄儿,没有发妻填房,连妾室都早早都没了,就这么五人添上个儿媳、以及不参与事情的孩子,怎么能互相耍心眼耍到这地步?真是匪夷所思。” 安国公夫人冷哼了声。 “陷害金太师的事已然板上钉钉,你们是宝源的东家,章大人能把金体写得乱真的,”阿薇问道,“您咬死不说,也保不住全家老小。” 安国公夫人啐了口。 她想说什么“都保不住了还说个屁”一类的话,却被沈临毓打断了。 “国公夫人是不是忘了,你们全家老小,除了已经在镇抚司的,还有一个在外头?” 安国公夫人一愣。 章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愕然惊呼:“你不要动我儿子!” “岑淼在我手里,”沈临毓伸手拿起桌上的一物什,在掌心中来回抛接,“为什么陷害金太师?如何陷害的金太师?两个问题,你们能答上来一个,我放岑淼一条活路。” 章瑛的脑袋嗡嗡作响。 她看得很清楚,沈临毓手中抛的是一枚玉佩。 “是阿淼的,”她抓着安国公夫人的胳膊,手指无意识地用力,“那就是阿淼的!” 安国公夫人被她拽痛了,又气得怒火焚烧:“拿个孩子当威胁,王爷真是好本事!” “我以为这是一笔好买卖。”沈临毓说完,手轻轻一抛。 他抛得很准,也稳,章瑛本能抬手就接住了。 她仔细看了,又给安国公夫人看:“是婆母从前给的,阿淼一直贴身戴着,错不了!” 安国公夫人头一转,拒绝看:“别以为可以拿捏我!” “无妨,”沈临毓道,“拿捏得了章夫人就够了。” 来了来了。 —— 感谢书友小院子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惹吃宝儿的打赏。 (本章完) 199.第185章 我这人敢作敢当 第185章 我这人敢作敢当 问讯时,屋子的大门是开着的。 缇骑们离得虽远,但元敬、元慎两人就守在门外,面前又有沈临毓和阿薇,手上脚上都戴了铐具、行动受限的安国公夫人只觉得进退维谷。 但更让她腹背受敌的,是身边女儿的哀求。 章瑛紧紧攥着玉佩,一双眸子染了水雾,看着安国公夫人,眼神恳切又可怜。 安国公夫人听见了沈临毓的话。 “您可以不在乎岑淼,但章夫人在乎。” 语气平直,无波无澜,砸在她心上,却叫人浑身发抖。 阳光斜着从门外晒进来,落在安国公夫人身上。 在这片光晕中,她感受到的不是温暖,而是跌入了冰窖的寒意。 真是诛心之言! 真是诛心之举! “王爷,”安国公夫人咬着后槽牙,道,“长公主虽说只是嗣母,但她待你也是用心至极,与亲生母亲无异。你体会过母子情分,如何能狠心这么挑拨我们母女情谊?” 沈临毓哼笑了声,道:“国公夫人这般珍惜母女感情,怎么还做出以庶充嫡的事来?” 安国公夫人默不言语。 她有一肚子的骂语,但眼下绝对不是破口大骂的时候。 越说越错,她必须闭紧嘴巴,决不能上当。 可她沉默,章瑛却不愿意:“母亲,我真的担心阿淼!” 安国公夫人逼自己硬起心肠,但拗不过女儿,还是安抚道:“他们诡计多端,你上的当够多了,不能信!” 章瑛犹豫了下。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名字。 “岑琅。” 章瑛倏然转头,看向了说话的阿薇。 阿薇直直望着她,眼神很是平静:“断发为尼的岑琅活得好好的,章夫人不是一直很疑惑、为何岑琅会与我和母亲合作吗?就是因为这个,我们说话算话。” 章瑛的呼吸一紧,完全顾不上母亲在一旁喊她“别听信”,迫不及待地看向沈临毓。 沈临毓郑重点了点头:“既是我张口开出来的条件,我不食言。还是这句话,两个问题,只要你们能答上来一个,我放岑淼一条活路。” 章瑛信了。 或者说,捏着手中岑淼的贴身玉佩,她除了赌一把“信”,也没有别的路了。 “母亲,您知道的对不对?”章瑛抓紧了安国公夫人的胳膊,“救救阿淼,您救救阿淼!” “你冷静些!”安国公夫人喊道,“阿瑛,他们危言耸听! 镇抚司要是能捏死安国公府,还会在这里挑拨我们母女? 一等国公府,岂是那么好抄的? 过几日我们就能出去了,镇抚司还得向我们低头。 我们平平安安的,阿淼又哪里要救?” 阿薇插了一句嘴:“一等国公府不好抄,那韩家是怎么没的?” 提起娘家,安国公夫人嘴角狠狠一抽。 再看阿薇那坦然模样,脾气更是压不住了,骤然爆发起来。 “丧门星!” 她骂第一个字时,一直待命的元敬、元慎就冲进来。 元敬动作很快,手掌已经捂到了安国公夫人的嘴巴上。 阿薇冲两人摇了摇头:“让她骂,我听听看她能骂出什么新鲜的来。” 元敬一听,为难地用目光询问沈临毓。 沈临毓低声与阿薇道:“我答应过定西侯,不会让你受伤,安国公夫人的嘴,骂起来一塌糊涂。” 阿薇道:“没事。” 沈临毓见她坚持,亦知她心神坚毅,便应了下来。 元敬松开了挣扎的安国公夫人,元慎也没有再管章瑛。 手掌才放开,安国公夫人就立刻叫嚷起来。 “克了一家老小,怎么没把你自己也克死!” “满脑子挑拨离间,陆念是个疯子,你也是个疯子!” “你的刀呢?要砍人?来啊,往我这里砍!你有本事直接砍死我!” “岑氏也是个废物!怎么没弄死陆念,没弄死你?” 阿薇听着她骂。 各种难听话层出不穷,凶是极凶,但阿薇从头到尾都很平静。 只要传不到陆念耳朵里,只要陆念不犯病,阿薇根本不会怕。 到最后,安国公夫人气喘吁吁。 阿薇转头和沈临毓嘀咕,评价道:“一般般,没有我从前见过的乡野村人骂得脏。” 沈临毓被她说得啼笑皆非:“国公府出身,又嫁到国公府,这等金贵身份能有这么一张嘴,安国公夫人也已经很天赋异禀了。” 阿薇噗嗤笑了。 安国公夫人还未缓过来,却见这两人说笑,越发生气。 阿薇支着腮帮子,冲她抬了抬下颚:“您骂我就是白费力气,您该看看章夫人。要我说,您亏欠她的已经够多了,这么多债,还不够您为她保儿子吗?” 章瑛心里咯噔一声。 安国公夫人气头上也烦得很,冲章瑛道:“我怎么没保你们?我都提前把你们送出城了,又让人传消息,是你自己跑回来!” 章瑛反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管您吗?” “管我做什么?你一口一个姨娘的时候,想过我吗?你敌我不分时,想过谁掏心掏肺对你好吗?”安国公夫人越讲越伤心,“你背着我给你心心念念的姨娘烧纸时,你想过我吗?” 章瑛几次想开口打断,都没有寻到机会。 直到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她冲口道:“我何时烧过纸?” “烧都烧了,还不承认吗?”安国公夫人愤愤,“中元节在相国寺,你回来时满身烧纸的味道,衣袖上还有碎屑。” 章瑛满头雾水,倏然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忙转头去看阿薇。 阿薇认得格外爽快:“那日啊,那日是我烧的,章夫人衣袖上的碎屑也是我抓的。” 安国公夫人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说什么?” “我这人敢作敢当,我烧的元宝、留的印子,”阿薇笑了下,是与陆念一脉相承的得意,“刚才就说了,你们一家就这么点人,互相耍心眼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么简单的事,您当时有疑问,开口问一句就解决了,偏偏憋在心里,怀疑这个揣度那个。 夫妻信任不足,母女关心不够。 就这样,您还要拖着岑淼给章夫人陪葬吗?” 安国公夫人没有回答。 眼前白光阵阵,身体不由晃了下。 她不敢相信,她竟然误会了阿瑛?竟然被骗了? 这不可能! 怎么会这样?! 今天单更一章,明天正常更新。 (本章完) 200.第186章 想不想去九皇子府看一看?(两 第186章 想不想去九皇子府看一看?(两更合一求月票) 如坠冰窖的阴冷感觉再一次涌了上来,缠绕住四肢,手指发麻。 安国公夫人狠狠盯着阿薇,眼神淬毒。 阿薇没有拿刀,但她唇齿间吐露的就是最诛心的话。 “从头到尾,您怪章夫人受了挑拨,亲者痛、仇者快。” “您还怪章大人,觉得他受了我母亲的蛊惑,出卖了你们。” “可您看,您也是半斤八两,口口声声最爱女儿,实则没有任何信任,连问一句都做不到。” “您真是……我本来是随手一试,这事太容易破解了,我压根就没有指望什么,但结果,啧,真让我叹为观止。” “难怪国公爷很多事都瞒着您,宁可和章大人商量也不给您透个口风。” “事已至此,我劝您别挣扎了。” “您以为镇抚司得恭恭敬敬送你们出去,您根本没有想过,国公爷瞒着您的那些事,足够让安国公府砍头了。” “不信您可以再等等,等章大人、章世子他们有谁挨不住先说了答案,您和镇抚司的这笔买卖也就不用做了。” 听到这儿,安国公夫人再也扛不住了,眼皮一翻,身子往后倒去。 章瑛下意识扶她,两人一块摔坐在地上。 她只顾着抓紧母亲,没有捏紧玉佩,失手跌落。 “阿淼的玉!”章瑛惊呼道。 幸好,那玉佩先落在她跌坐的腿上,才又滚落到地上,并未碎得四分五裂。 章瑛赶忙探身捡回来,捧在手中来回观察。 没有碎。 没事的。 都说玉挡灾,玉佩没有碎开,阿淼应当…… 章瑛急急和安国公夫人道:“母亲,母亲您知道什么就赶紧说吧,我们都逃不掉的,只有阿淼、只有阿淼……” 安国公夫人本就身体发虚,叫章瑛来回一晃,更是天旋地转,整间屋子在她脑海里仿佛屋顶地砖颠倒了个彻底。 沈临毓看在眼中,轻声和阿薇道:“以我的经验,她一时半会儿什么都答不上来。” 这事上,自然是镇抚司的更有经验。 阿薇便道:“那眼下得让她缓缓?” “去牢里缓吧,”沈临毓道,“之后就是她们母女之间的拉锯了。” 元敬和元慎招呼了人手,把软在地上的安国公夫人架回去。 阿薇叫住了章瑛,道:“章夫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您应当知道该如何劝令堂。” 章瑛瞪着眼睛看她。 想到那日相国寺的算计,章瑛道:“你一次次拿我当刀,你……” 阿薇冲她摇了摇头:“我母亲昨日就和夫人说过了,家破人亡,不是夫人的报应,是令尊、是安国公府的报应。 安国公诬陷金太师,以致太子再无澄清的可能,巫蛊案下,京城血流成河。 夫人当年也不是稚子幼童了,那个深秋京中是何等模样,夫人应当还记得。 夫人昨日想为父母报仇,一样的,今时今日,也会有人想为巫蛊案中满门抄斩的人报仇。 不是刀落在自己脖子上时,才叫刀。” 章瑛当然记得。 阿淼是暮秋出生的。 巫蛊案的那一年,阿淼周岁。 那时,再下一辈的孩子还未出生,阿淼作为老来子的头一个孩子,是阖府上下年纪最小的。 章瑛从几个月前就兴致勃勃期盼着办个风光的周岁宴,猜想着儿子会抓周时会抓个什么。 她翘首期盼了好久,最后却无疾而终。 屋里是娘家婆家,各个都劝她“算了”。 满城风雨中,低调行事,谁家还热闹操办? 请人观礼?那时候请谁观礼? 章瑛自己委屈、又替儿子委屈,但也只能如此了。 有这一桩事在,章瑛如何会不记得那个秋天,不记得倒下了多少簪缨勋贵? 可要说那场悲剧的背后是他们安国公府…… “我不信,”章瑛颤着声,道,“什么叫陷害?你们怎么能说是陷害?圣上定的罪,废太子就是有罪的!” 阿薇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没得选。” 章瑛一愣。 “有罪无罪,轮不到你争辩,”阿薇指了指她攥着的玉佩,“你只要知道,岑淼在镇抚司手中,这就够了。” 章瑛呼吸凝滞。 确实够了。 阿淼就是她的软肋。 她混混沌沌被带走,一边走,眼泪一边不由自主地往下流。 屋子里,只余下沈临毓和阿薇。 阿薇站在门边,目送章瑛越走越远。 阳光撒落在她身上,拢了一身絮絮光尘。 沈临毓起身走到她身边,轻声问:“昨日吃了月饼吗?” 阿薇正出神,闻声回过神来,道:“吃了。” “亲手烤的?”沈临毓又问。 阿薇“啊”了声:“在广客来烤了许多,五六种馅儿,我有装一盒让闻嬷嬷送镇抚司来,但王爷不在、且看起来整个衙门蓄势待发,她就又拿回来了。” 沈临毓挑了挑眉。 他先前听定西侯说过一些了,明知故问也是想让阿薇姑娘舒缓下情绪。 倒是不曾想,还听到了原本不晓得的内情。 “可惜,”他笑了起来,“错过了机会,没有吃上。” “白日做的,我也没有吃上,章夫人闹起来时全打翻了,”阿薇叹道,“回侯府后又重新做了些,也算是应过景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 几乎都是沈临毓问,阿薇作答,问的亦是些细碎琐事。 什么馅好吃,饼皮又是哪一种,做起来麻烦不麻烦,那谁谁谁又都喜欢什么口味…… 阿薇在这些简单又平淡的问题里,略显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 眯着眼瞄了下灿然日头,阿薇舒了一口气:“王爷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沈临毓见她眉宇舒展,便问:“提刀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阿薇怔愣了下,复又答道:“什么都没有想。” 沈临毓轻轻一笑:“我猜也是。” 阿薇转眸看向他。 “深思熟虑多了,偶尔冲动一回,八成是脑袋一片空白了。”沈临毓道。 阿薇想,这个评价倒也算是中肯了。 沈临毓又道:“我已经问了,阿薇姑娘想问什么,也直接问吧。” 阿薇失笑。 果然是敏锐又细心,又极其拿捏住进退分寸。 于是阿薇便问:“王爷突然围府,是拿到了想要的两个证据了吗?” 其一,是让安国公无法脱身的证据,其二,是顺藤摸瓜到背后之人的证据。 沈临毓斟酌着道:“都是一半一半吧。” 镇抚司有能对付安国公府的证据,足以应对“先斩后奏”的弹劾,运作得当足够扳倒章家。 要说变数,当然还有永庆帝那最大的变数。 可不管怎么说,沈临毓不至于遭到安国公的反噬。 但另一半,陷害金太师的、巫蛊案更多内情的,他们还在等章家有人扛不住了松口。 而第二点…… 沈临毓现在不能完全吃准了。 那张字条弯弯绕绕地,消失在了城北泰兴坊。 住在那附近的,有五、六两位皇子,而沈临毓原本猜测的八皇子李巍,他的府邸在城西。 今晨在御书房外遇见李巍时,对方说话的态度又着实不太像拿到了那张“挑衅”字条的模样。 起码,在沈临毓看来,李巍不是城府深、喜怒收敛的人。 沈临毓一面整理思绪,一面与阿薇说了自己的想法。 阿薇认真听完,顺着他的思路去分辨,一时之间亦无法下判断,但隐隐的,又觉得哪儿似乎不太对。 抿了下唇,阿薇从头梳理了一番沈临毓说的话,而后,她找到了盲点。 王爷的确开诚布公了,却也藏下了一点。 “那张没有被换的字条,”阿薇问,“安国公原本的字条,写了什么?” 沈临毓的眼中,无奈一闪而过。 他原不想提这事,这才避重就轻了,结果,阿薇姑娘直接就发现了。 阿薇观他神色,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是不是与我有关?所以王爷不想提及?” 瞒不过,也就只能认了。 “是。”沈临毓叹息一声,把字条上的内容说了出来。 阿薇沉默了。 现如今的九皇子府,就是从前的太师府,是她出生的地方。 去年,她曾坐在马车上,悄悄看过那座已经易手的府邸,换了匾额的大门,不再是她的家了。 “其实,”阿薇轻轻开了口,“我离开时太小了,便是其中一草一木都没有变,可能也记不起来多少了,况且,早就已经变了。” 沈临毓垂着眼看她。 阿薇姑娘很会掩藏自己的情绪,但沈临毓还是从那片淡然中察觉到了几分怀念与感慨。 想来也是。 人都是恋家的。 何况是阿薇姑娘这样、为了给家人平反而拼劲全力的人。 思及此处,沈临毓低声问:“想不想去九皇子府看一看?” 这个提议让阿薇睁大了眼睛。 沈临毓看着她眼瞳中映着的自己的身影,道:“要是没说到那张字条,我不会问你这个,可惜没有瞒过去。” 故地重游,心境上难免会有起伏。 但沈临毓想,坚韧的人,能够踏过起伏。 果然,阿薇在思考之后,选择了“答应”。 “安国公认出了我,或许之后也会有别的人认出我来,”阿薇说着,“与其被人忽然安排、以此来试探我,不如我有备而往。” 怀念与感慨之外,还有坚定与认真。 沈临毓不由弯着眼笑了,他想,他果然喜欢这般心性坚韧的人,喜欢阿薇姑娘。 “我尽快安排好。”他承诺道。 阿薇应了声。 另一厢,牢房里,躺着休息了好一会儿的安国公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此处昏暗,只看守那儿亮着蜡烛。 这点光漫延过来,叫抱着膝盖坐在她边上的章瑛看起来格外伤心与落寞。 “阿瑛……”安国公夫人关心地唤了声。 章瑛闻声,视线从玉佩上挪过来,那双眼睛红肿极了。 “阿瑛啊……”安国公夫人一开口,便是一串咳嗽。 章瑛赶紧替她拍打顺气,嗫嗫道:“母亲,他们来势汹汹,我们当真能平安出去吗?” 安国公夫人下意识想要夸夸其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谁知道呢? 她不说,振礼呢?国公爷呢? 章瑛见她犹豫,伤心道:“我越想越不安,这事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 您已经察觉到要出事了,所以才会把我骂走。 是我自己拎不清,非要回城找陆念讨说法,才会被抓住。 您是想我和阿淼远走高飞的,就像我此刻希望阿淼平安一样。 只是、只是,母亲,我如何能舍得下您呢?” 古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除了夫妻,兄弟姐妹反目成仇的,也不在少数。 但很少有父母能舍下孩子,孩子也会舍不得父母。 “我又不是岑琅,”章瑛说着说着,眼泪涌出来,“岑琅算是她祖母带大的,她和她母亲、祖母又都有心结,她能做出自保的买卖来。 可我不是,我是您宠着护着长大的,我怎么能、怎么能一走了之?” 是。 她和母亲之间有欺骗,有埋怨,有恨不得砸东西大吵一架的冲动。 可那算什么呢? 她们之间还有更深切的依赖与感情。 分析利弊、一条条拨算盘珠子,章瑛当然应该头也不回地走,但人活着就不是单纯的算术。 她是自私了些,却不是无知无感的木头。 安国公夫人被她说得心头感慨万千,眼泪也忍不住滚落。 母女两人抱头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说事,一人说换子的历程,一人说多年的不安,反倒是把这三十年的心结都说开了。 是了,从知道以庶充嫡后,她们娘俩还不曾掏心掏肺好好说过。 这一哭,耗费心力。 章瑛哭狠了,夜里早早睡去。 安国公夫人却睡不着,沉默着坐到了后半夜,终是下定决心。 她轻手轻脚挪到栅栏处,低声把看顾的小吏叫过来:“我要见郡王。” 沈临毓这夜依旧歇在衙门里。 小吏去请示了,把安国公夫人带了出去。 链条长长,开门时难免叮铃哐当响。 安国公夫人忙探手扶一把:“轻些,别吵醒她。” 走出牢房,她跟着元敬走过长长的回廊。 十六夜的月色皎洁明亮,安国公夫人抹了一把干涩的眼角。 见到沈临毓时,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可以把我知道的说出来,但是,我有条件。” 沈临毓靠着椅背,喝着提神的浓茶:“说说看。” “不止是阿淼,我要阿瑛平安,”安国公夫人一字一字道,“不流放、不充奴,我要她能像岑琅一样去过安生日子!” 这个条件,沈临毓一点都不意外。 指腹摸索着茶盏,他平静地看着安国公夫人:“多一个章夫人、少一个章夫人,我倒是无所谓,但国公夫人想换命,就拿出足够的筹码来。” 求月票~~~——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01.第187章 俱是写的金体(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187章 俱是写的金体(两更合一求月票) 月色凉。 安国公夫人颔首,道:“这是自然,我肯定有诚意。” 沈临毓观察着她不自在的神色,“好心好意”地提醒了一句:“假话说得多了,真话也就没人信了。 反正最后都要说真话,国公夫人就不要给我们彼此添麻烦了。” 闻言,安国公夫人背后一冷,下意识地搓了下胳膊。 她的确是准备了假话。 只是,被郡王爷直接点破了,安国公夫人便不好再胡说了。 指关节紧紧扣着胳膊,安国公夫人道:“会对金太师下手,是因为、因为太师夫人似乎察觉到了阿瑛和振贤的身份。” 这个答案,出乎了沈临毓的意料。 惊讶一闪而过,他稳住心神,问:“太师夫人察觉到你换了孩子?安国公并不知道你以庶充嫡,你如何能说服他对金太师动手?” “这是真话!”安国公夫人有些急切,解释道,“国公爷和金太师的政见并不一致,我就跟他说,矛盾恐怕会在之后扩大,不如借此机会除了金太师…… 阿瑛和振贤的事绝对不能被曝露,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提心吊胆了很久了!” 安国公夫人记得很清楚,头一次留意到“麻烦”时,她接连三五日都没有睡好。 那是永庆二十四年的年尾。 先皇后崩了。 外命妇们守夜、祈福,操办下来,颇为疲惫。 得了些许空闲时,安国公夫人在殿内坐着浅浅打了个盹,忽然惊醒睁开眼睛来,倏然就对上了太师夫人的目光。 那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疑惑、审视与猜度。 只那么一眼,就让安国公夫人透心凉。 起初,安国公夫人还能安慰自己,或许是太过惺忪看错了,又或许是太师夫人也累了、思绪早神游天外去了,但之后她又发现了好几次。 安国公夫人试探着问过太师夫人,太师夫人打着哈哈就把话题转开了。 守夜结束那日,外命妇们陆续离开皇城。 阿瑛来接她,却不想,太师夫人又对着她们母女瞧了好几眼。 那一刻,安国公夫人彻底心虚了。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太师夫人究竟在打量些什么。 于是,明明那么劳累,她回府后很是睡不安生,过了些日子才慢慢舒缓下来。 安国公夫人“放心”了有半年多时间。 当然,也是因着女儿有了身孕,她忙着拜菩萨都来不及,根本顾不上旁的。 因着韩家子嗣艰难的缘故,安国公夫人很怕章瑛也和自己一般,怕她生儿子养不活,又怕只生女儿受委屈。 安国公夫人时常去太保府关心,自然也听说了一些事。 前不久,太师夫人登门做客,岑太保夫人还高高兴兴地让章瑛过去露了脸,说的是太师夫人全福,好沾沾福气。 章瑛说,那日太师夫人笑眯眯地,却也看了她很久。 安国公夫人那顾不上的担忧在半年多之后再一次翻滚了起来。 真正“坐实”是在岑淼的满月酒上。 太师夫人笑着与安国公夫人说:“令爱的鼻子嘴巴和你有几分像哩,你这女儿养得真好。” 后又说:“小哥儿白白胖胖的,我瞧着也和外祖母像。” 热闹的酒席上,安国公夫人前脚还在抱着孩子乐得合不拢嘴,后脚,被两句话直接“踹”进了冰窖之中,透骨的冷。 那之后,她几乎是避着太师夫人走。 可毕竟彼此身份在这里,也不可能全然不打照面。 几次遇上,安国公夫人都鸡皮疙瘩起一身。 太师夫人的“看破”就像悬在她脑袋上的铡刀,不知道何时会落下来。 所以,差不多一年之后,巫蛊案发酵,太子陷入麻烦之中,而金太师积极奔走时,安国公夫人起了杀心。 以“政见”说服了安国公,看着安国公出手,把金家打入地狱。 “要怪,就怪她自己眼睛太毒了!”安国公夫人的胸口起伏,脸上发白,“她要是没有看出来,也就不会惹祸上身了。” 沈临毓没有说话,但安国公夫人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鄙夷,刺激得她声音都大了起来。 “难道不是?” “我们一等国公府,是勋贵,和他们金家那样的权臣,除了朝堂上有些交锋之外,本来就该井水不犯河水!” “她为什么要来琢磨我们家的事?阿瑛是不是我亲生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是她多管闲事!我怎么能、怎么能留她活口!” 沈临毓没有和她争执这些,只是问:“安国公又是如何陷害金太师的?你们伪造了银票往来?” “那是国公爷和振礼做的,我知道得不多,”安国公夫人吞了口唾沫,“好像是,把别人的往来张冠李戴到了太师头上。” 安国公夫人说不细致,但沈临毓能推断出个大概来。 宝源钱庄家底厚实,京中世家、官员都与宝源有银钱往来。 官场上下,孝敬、打点常见得很,但凡用到银票,七八成都是宝源的。 借由此,背后的东家安国公府甚至可以抓到些官员间行贿受贿的线索,知道谁与谁私底下不一般。 当然,这等“直白人”不多,更多的是借个名头转几道手,粉饰一番。 掌握了这么多线索的安国公,直接改了名头,就能把罪名按在金太师身上了。 衙门细查起来,本就资产丰厚的金太师很难梳理干净每一笔银钱,而行贿的人、查一查账,的确是明明白白少了那么一笔钱。 这钱能去哪儿呢? 不就是银票上明明白白的金太师的口袋里了吗? 行贿的人自身难保,想着有人捞自己一把的,不敢说出真正孝敬了谁;或是挨不住讯问吐露真相,在“倒台”大势之中也无法被全然采纳。 争斗到了那一刻,有岑太保那样为了一个高低而落井下石的,也有陷害太子就必须弄死金太师的,洋洋洒洒各展身手。 于是,连“金太师怎么会蠢到不借他人名头”这种质疑,都被大脚踹到一旁,只余下了“有罪”的定论了。 思及此处,沈临毓又问:“巫蛊案中,安国公还做了什么?” 安国公夫人摇头。 “那您还知道什么?”沈临毓再问,“您总不会天真地认为,就这点讯息,可以从我手里买两条命吧?” 安国公夫人脸色一沉:“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她不由焦躁起来,来回踱步。 “余如薇白天不是说了吗?国公爷宁可和振礼商量也不会跟我透个口风。” “我就是只知道这么些!” “不止是我,振贤一样是个甩手掌柜!” “国公爷只信振礼,他们父子两人才是一条心!” 沈临毓听到这儿,挑了挑眉:“您信他们是父子?” “不然呢?”安国公夫人反问道,“可惜,章振礼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被陆念耍得团团转!” 沈临毓略一思忖,道:“您既然只知道这些,那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 安国公夫人一下子站直了身子,紧绷地看着他。 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沈临毓问:“既然他们张冠李戴,那宝源就一定还有一套账本,那套真账本收在哪里?” 安国公夫人回避了眼神,嘀咕道:“你们镇抚司都抄家了,难道没有抄到?” “两条命。”沈临毓不疾不徐地提醒她。 安国公夫人一个激灵,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可能,我是说很可能在南城那宅子里。 那是振礼他那假爹假娘留下来的,振礼偶尔会过去转转,有时候还睡在那儿。 我估摸着他是在那里看账。 王爷,我已经都说了!” 沈临毓起身往外走,经过安国公夫人身边时,他稍稍驻足,道:“您放心,只要我在您说的那宅子里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章夫人和岑淼就是安全的,我说话算话。” 说完,沈临毓大步流星往外头走。 他要抓紧时间,调集人手,去南城把那宅子也抄了。 而安国公夫人彻底卸了劲,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看守她的人亦不催促,由着她不声不响地发呆。 安国公夫人就坐在门边,抬眼是亮得刺目的月,耳边风声呼呼,远处又传来缇骑出发的声音。 她在摇摇的脚步声中扶着门框站了起来。 该回去了。 她想。 外头这么吵,万一吵醒了阿瑛,阿瑛睁开眼看不到她,会着急坏了的! 回牢房的这段路,安国公夫人走得摇摇晃晃。 章瑛确实醒了,见她出现,隔着栅栏唤她:“您大半夜的去哪里了?是不是他们为难您了?您没事吧?” 安国公夫人沉默着,直到被推了进去,身后锁链又落下。 她抱着章瑛,一下一下顺女儿的背:“没事,我没事的。你放心,你和阿淼都会好好的。” 章瑛听得愣住了,喃喃问:“您说什么?我和阿淼?” “你答应我,”安国公夫人的手劲不由加大了,几乎是扣着章瑛的肩膀,“阿瑛你答应我,不管我怎么样了,你和阿淼好好活下去!” 章瑛被她捏痛了,见母亲一遍遍地要她发誓,只好先应下来。 “我答应您,我答应了。” 三更天。 缇骑打开了章振礼在南城的宅子。 前后两进,还算宽敞。 缇骑搜寻之后,在一间库房之中翻找了大量的账目,俱是宝源多年积累,依照年份摆放着。 元敬在一旁点灯,沈临毓依着顺序找了,却没有永庆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的账。 那一排架子上,甚至是空的。 看顾宅子的人被缇骑带了过来。 沈临毓冷声问:“缺的账册呢?” 那人起先还不肯说,在缇骑手中挨不过半刻钟,哭喊着道:“烧、烧了!” “什么时候烧的?” “就昨天,”那人道,“大人交代过,国公府要有什么变故,就把这些都烧了。原不止烧这三年的,但这几日风大,一次烧太多怕出事,才……” 沈临毓面无表情地走出库房。 查巫蛊案,对手又是安国公和章振礼,自不可能一帆风顺。 晚了一步,倒也没叫人那么意外。 元敬跟出来,问:“王爷,现在怎么安排?” 沈临毓道:“把余下的账本都搬回去,明日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些漏网之鱼,再在这里转转,或许还会有发现。” 元敬得令,与其他人做着交代。 沈临毓往正屋里走,转了一圈没有收获,又往东厢房去。 推开门,这里是书房装扮。 架子上有不少书籍,墙边有画缸,插满了卷轴。 沈临毓从中抽了一本“老书”,应当是章振礼常常翻阅的,能看出痕迹来。 翻来细看,不少书页上都写了心得批注,章振礼落笔很是随意,不拘着用台阁,只是多翻了翻,亦没有找到金体。 只不过,这也给了沈临毓思路。 一会儿可以把这些书册都搬回去,或许能翻到一两处呢。 放下书,沈临毓又去抽卷轴。 打开一卷,看着是章振礼的收藏。 酷爱书道之人,自然有不少藏品。 元敬从外头进来,一面多点了几盏灯,一面道:“都吩咐下去了。” 屋里又亮堂了许多。 沈临毓这才注意到,这三开间连通的书房中,另一侧还有一张桌子,上头堆着些卷轴。 这些似乎是近些时日才整理出来的。 他打开一卷,看清上头内容后,眸子倏然一紧,连呼吸都凝了一瞬。 这卷上头写了一首词,用的是金体。 沈临毓记得,这是金太师作的词,大哥当年十分喜爱,还教他背诵过。 这词传播很广,京中盛行金体时,曾是不少人临摹的范本。 现在他手中的这卷,正是章振礼临摹的,落款就是他的名字,盖了印章,写了日期,永庆二十四年。 很早了。 早在先皇后离世之前。 早到连“制假陷害”章振礼,镇抚司一时半会儿都没有这种功底。 且不止这一卷,单独摆出来的这一堆一一打开来看,俱是写的金体。 那看宅子的人又被拎了过来。 沈临毓问:“这堆是个什么意思?” 那人哭丧着脸:“上次大人理出来,就说让烧了,小的没舍得烧。 大人的字这般出色,小的拿出去卖,能、能换不少银钱…… 是小的贪财,是小的贪财!” 来了来了。 137章所有大旗都收了。 安国公夫人语录: “男人都是狗东西!” “白眼狼、养不熟。” “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就是隔了一层!” “手上两条人命,怎么不干脆把陆念也给弄死算了!” 手里有人命的安国公夫人,是真的逮到机会就不留活口。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02.0305请假条 0305请假条 这是真请假条。 得调整下了,那天单更就是想调,但是调整失败。 只能请假调了。 大家明天见。 203.第188章 风吹都是鬼敲门(两更合一求月 观胡同。 圆月西垂,东侧已是晨光。 元敬站在外头,候了差不多有一刻钟,听见宅子里有了脚步声,这才轻轻敲门。 不多时,里头来应门:“谁呀?” 听出是青茵的声音,元敬答道:“元敬,我们爷有些要紧事,让我寻余姑娘问问。” 青茵开了门。 阿薇刚起,匆匆梳洗一番。 王爷大清早让元敬过来,必定是要事。 “国公夫人松口了?”阿薇问。 元敬点头,把半夜安国公夫人交待、以及镇抚司连夜搜宅子的事都说了。 青茵听得气愤不已。 她已经知道自家姑娘并不是陆家真正的表姑娘,晓得她们母女要翻金家的案子,而背后捅刀子的是安国公和章振礼。 因此,听元敬这么一说,青茵拳头紧握:“用银钱陷害人,最终也因别人贪银钱而毁了,姑娘,这就是他们的报应!” 说完,她见阿薇只是低低应了声,面上一副若有所思模样,青茵便问:“姑娘,是有什么不对吗?” “看起来都很通顺,但又好像有哪儿不对劲……”阿薇说着,问元敬,“王爷如何说?” 元敬道:“王爷也是这么个感觉,所以让小的来问问。” 当然,这个问,还是得问闻嬷嬷。 “太师夫人觉得章夫人和国公夫人太像了,看出了她们是亲母女?”闻嬷嬷一听这话,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阿薇问:“嬷嬷这般肯定?” 闻嬷嬷颔首:“姑娘还记得吗? 之前说您的眉眼有些像她老人家闺中的时候,奴婢就提过,她生了大老爷之后眼睛就不如从前了。 她本来看人就有点……不能说脸盲,但她认人认得慢。 眼睛伤了之后,这点上就越发严重了。 以前太师有三位年纪相仿的学生、在府中住了一年,听说太师夫人了半个月才能不认错了。 所以,她对自己的眼神也心中有数,要说看着那母女两人像,也只会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对,嬷嬷提过祖母眼睛不好,”阿薇记得这事,“那她怎么盯着章夫人看?” 闻嬷嬷皱眉沉思,半晌,一手为掌一手做拳,拳头击掌,悟了。 “给先皇后守完灵为什么看章夫人,奴婢不清楚,但后来……” “后来满月酒上,那就是羡慕坏了!” “那会儿,姑夫人自打头一胎小产后,那么多年都没有再怀孕,不管冯正彬母子两人有没有当面说过什么,但太师夫人肯定会为姑夫人担忧。” “章夫人嫁到太保府,没几个月就怀上了,平平安安生了个儿子,偏姑夫人……太师夫人能不羡慕吗?” “姑夫人再怀上时,太师夫人多高兴啊,之后叫奴婢去冯家伺候姑夫人吃喝时,她千叮咛万嘱咐的。” “拉着奴婢的手,说‘总算盼到了’,说‘这一胎一定要稳’,她还说过‘这些年去别家洗三、吃满月酒、周岁宴,太眼红了’。” “没有错的!” 闻嬷嬷说到这儿,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 一是伤心,二是愤怒。 “太师夫人讲过‘岑家那小孙儿白白胖胖,我看着就欢喜,一个劲儿瞧,我还悄悄问他,有没有认识的弟弟,也给我们家领一个来,以后好一起耍玩,看看,就半年,还真给阿芷领了个来。’” 太师夫人明明什么内情都不知道,却被心狠手辣、杯弓蛇影的安国公夫人给误解了。 而这份误解,带给金家的是灭顶之灾。 何其冤枉! 陆念从屋子里出来,绷着脸道:“自己做了亏心事,风吹都是鬼敲门! 她和章瑛五官像不像,她自己心里没点数? 章瑛从小跟在她身边,一个庶女得了那么多的宠爱,也就是安国公父子没有再添大功,要不然她能厚着脸给章瑛请封号。 就这样让勋贵世家侧目的偏宠,她和章瑛能从五官上被看出端倪来,流言早就满城飞了! 到头来,被太师夫人多看两眼就怕了,她还没岑氏有底气能耐!” 阿薇走过去,扶陆念坐下。 不得不说,以陆念憎恶岑氏的程度,能得一个比岑氏都不如的评价,安国公夫人确实离谱得很。 陆念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她倒不是认为安国公夫人为了救章瑛而编故事,在安国公夫人眼中,被太师夫人窥见真相了就是事实,但这个事实,实在让人上火。 “能被阿薇烧的那元宝骗到,又自己骗自己,”陆念嫌弃坏了,“作恶也要有作恶的手段能耐,她有什么? 我真想当面问问她,要是她没有心虚拱火安国公对付金太师,今时今日也不会落到抄府的下场,她对自己的愚蠢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难怪安国公和章振礼有事都瞒着她。 说到章振礼……” 陆念顿了顿,抿着唇思考了会儿,摇头道:“字画没有烧掉?他在桌上拿水写字都要抹了的人,他怎么可能不亲自烧了。” 镇抚司衙门中,穆呈卿一面吃着元敬带回来的抄手,一面听他说事,听到这关头上连连点头。 “可不是嘛!”他指了指放在边上大案上的那些卷轴,“我刚看过一遍了,写得很好,但也没什么舍不得烧的。 账本很要紧,不到最后关头、不肯烧了,倒还算个理由。 可字画呢?就章大人那性格,在你拿书道会试他时,他就会悄悄把所有写过的金体都烧了。 南城那宅子,章大人只偶尔过去,有时宿在那儿,怎么算起来都不及他在国公府里的时间。 但你看安国公府中,我们就一张金体都搜不出来。 总不能是从准备书道会到被抄家,章大人一次南城都没有去过吧? 再粗心的人,在宝源被围时也就动手了。 何况章大人根本不粗心、也不糊涂。” 沈临毓慢条斯理吃着抄手。 从观胡同带过来的,面皮稍有些软了,不及刚出锅的,但调味还是美味。 果然,疑惑都是相同的。 沈临毓也就是在这些事情上直觉不对劲,才会让元敬天一亮就登门去。 吃完后,他擦了擦嘴。 “陆夫人怎么说的来着?”沈临毓回想着,“‘安国公夫人对自己的愚蠢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不得不说,我也很想知道。” 听他口气全然不似说笑,穆呈卿倏然转头看他:“你不会是……” “是吧,”沈临毓轻笑了声,“再给你介绍一句陆夫人的话,‘狗咬狗,才有看头。’” 穆呈卿:…… 多年至交,穆呈卿也知道沈临毓性情。 在朝堂上,沈临毓表现出来的总是我行我素,做事十分不羁。 但再怎么说,把安国公夫妇、章振礼三人带到一间屋子里,围着一张圆桌问案子,还是太、太叫人匪夷所思了。 别说穆呈卿不适应,章振礼这个大理寺少卿被带进来的时候,在看到垮着脸一个看左、一个看右、就是不给对方一个眼神的安国公夫妇两人时,脚步也被钉在了原地。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章振礼问道。 沈临毓坐在主位上,斜靠着椅背,或许是后半夜没有休息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懒散。 他把玩着手中长剑,掀起眼皮看了章振礼一眼:“坐下说。” 口气随意得像做东的招呼吃饭。 章振礼只得先坐下。 这张圆桌很大,足够十二人吃席,只坐了沈临毓、穆呈卿和章家三人,实在空得很。 且桌上没有一碗一筷,甚至连茶都没有备,越发显得空荡荡。 沈临毓解释:“不是镇抚司舍不得一点茶水,是怕几位耐不住火气,把茶具当兵器,那就不好了。” 穆呈卿听得直乐。 沈临毓又道:“安国公府会落到今日境地,说到底是互相耍心眼,主要就是你们三位。既然进了我镇抚司的门,我就安排着开诚布公一次,真上路了也能做个明白鬼。” 闻言,安国公和章振礼几乎是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要说耍心眼,至今还瞒着安国公夫人的就是余如薇的真实身份。 虽说镇抚司是王爷自己的地盘,但王爷真不怕所有事情摊在明面上,惹来新的麻烦和变化吗? 安国公夫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毫不掩饰地哼了声。 看这两父子! 她倒要听听,他们能开诚布公出什么事情来! 指尖轻轻弹着剑身,剑鸣之中,沈临毓直接道:“据安国公夫人交代,当年建议国公爷对付政见不同的金太师,其实是因为她认为太师夫人看穿了以庶充嫡的把戏。” 安国公一愣,复又痛心道:“你认这个做什么?” 谁都闭紧嘴,老妻竟然就这么认了? 观她模样,除了憔悴狼狈了些之外,根本没有被逼供的模样! 而且,老妻想对金家下手,竟然是这个原因? 这确实出乎了安国公的意料。 安国公夫人梗着脖子道:“她早就看出来了,我提心吊胆了一年多!谁让她自己多管闲事的!” 咚咚两声剑鸣。 沈临毓打断了两人的话,道:“事实上,太师夫人并未看穿,她老人家眼神不怎么好。 她一直看章夫人和岑淼,只是羡慕章夫人生子顺利,而她的女儿金夫人子嗣不顺。 她不可能知道国公夫人您做了什么。 是您草木皆兵、疑心太重。” 安国公夫人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胡说八道!这不可能!” 沈临毓依旧不紧不慢地:“她自打生下长子后眼睛就伤着了,与闺中相比,甚至连眼型都有了变化,这一点安国公很清楚吧?” 安国公夫人猛地扭头去看安国公。 安国公捂着心口,本就发沉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他没有直接面对老妻的疑问,而是问沈临毓:“什么时候的事?太师夫人总打量阿瑛、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临毓爽快答道:“据尊夫人所言,是先皇后崩逝、外命妇守灵时。” 安国公的嘴角重重抽了几下。 他知道缘由了。 竟然是这般阴差阳错的事! 他抹了把脸,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显然是没有给出解释的意思了。 安国公夫人听着就烦,拍桌子道:“又不说?又不跟我说?成天说我早不听你这个、不听你那个的,你怎么不想想你能说出多少来?你瞒吧,最好一个字都别说,全部带到棺材里去!” “我怎么跟你说?”安国公气道,“就你这张没门把的嘴,你能藏住什么?” “行,我就让你知道你错得有多离谱!” “那阵子,先皇后病情加剧,太医们纷纷束手无策,圣上已经有了失去她的准备了,但和我说起来时还是很舍不得。” “他说,不是钟情谁就能结为夫妻,也不是结了夫妻就能白头到老,百姓人家难,皇家就更难了。” “他还是皇子时有心仪的姑娘,若他只是亲王倒也无不可,却没想到先帝早早驾崩、传位给他,他成了帝王,而那位姑娘的出身不足以母仪天下。” “圣上娶了先皇后,那么多年下来亦十分欣赏、佩服先皇后的品行,可惜先皇后要早早离去。” “圣上还提了一句,说他皇兄当年很是心仪太师夫人,我初听十分惊讶,圣上就说‘不晓得爱卿记不记得太师夫人出阁前的模样了,反正朕当时年幼、没有印象了,但听皇兄说,太师夫人那时是杏眼,眼睛明亮有神,笑起来如春风拂面。’” “就是因此,我那段时间遇着太师夫人就仔细瞧她,想看出她年轻时是什么样子。” “她大约有所感,但与我又无交集,我当时和太师也和和气气的,她或许就猜想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你看看,时间对上了吧?太师夫人想错了,所以打量你,后来又羡慕阿瑛多看了看阿瑛和阿淼,结果你倒好,心虚以为暴露了。” “说到底,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换阿瑛和振贤,什么事都不会有!” “你无端端弄出来的事,才到了今日这地步!” 安国公夫人目瞪口呆。 再给她十万个心眼,她都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 便是章振礼,此刻明白了安国公为何会记得太师夫人年轻时的样子,也对缘由十分意外。 安国公在一旁唉声叹气,连连摇头,叹“娶妻不贤”。 安国公夫人几次想张口说什么,又实在憋闷得无从说起。 反倒是沈临毓慢慢悠悠开了口:“我替国公夫人说句公道话。” 话音一落,几道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沈临毓道:“国公夫人建议动手,但真正动手的是国公爷您。 是您判断长此下去,与金太师无法在朝堂上和睦共处,因此才会铲除异己。 您别什么都怪国公夫人,您不想动,她那么几句话可劝不动您。 所以,我很想听一听,您和金太师的政见相左、到底左在了哪里?”(本章完) 204.第189章 狗都比你有良心!(两更合一求 第189章 狗都比你有良心!(两更合一求月票) 前一瞬还在感慨老妻坑了自己,下一瞬,安国公在沈临毓的追问中哑口无言。 埋怨、怪罪、懊悔顷刻消散,阴毒愤怒一闪而过,最后留下来的是冷漠和防备。 安国公夫人将他的变脸看在眼中,讥诮道:“敢做不敢当? 什么都怪我头上,行走朝堂的是我?站在金銮殿上的也是我? 我是什么样的人,国公爷难道不知道吗? 你看不起我,觉得我头发长、见识短,那你听我这个没见识的愚妇的意见做什么? 你自己下的决断,休想甩到我头上!” 安国公道:“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都抄家了,难道还要分谁错得多、错得少?你要不把阿瑛和振贤……” 安国公夫人不听他的车轱辘话。 沈临毓也不听,指甲重重弹了下剑身,铮的一声。 “吵什么?”他用下巴指了指章振礼,“在座三人,章大人可是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呢。 等把事情一条条说明白了,有的是时间给你们吵。 天亮前,镇抚司刚把章大人位于南城的那宅子抄了。” 闻言,安国公皱了皱眉头,国公夫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章振礼亦不见多少意外。 沈临毓看在眼中,继续道:“搜出来宝源的另一套账本,可惜中间被烧掉了几年,是我最想要的那几年。” 安国公夫人倏地抬声道:“这是镇抚司运气不好,不能算我头上!” 王爷想以没有想要的为由,不认与她的约定,那她就亏大发了! “稍安勿躁,”沈临毓与元敬打了个手势,“辛苦了一夜,也不是没有收获。” 很快,元敬把那些书画轴子都抱了进来,放在了章振礼面前。 沈临毓示意章振礼打开:“章大人看看,眼熟不眼熟?” 事实上,当那些卷轴堆在面前时,章振礼的脸色就已经红得发黑了。 他自己的东西,自己认得。 他酷爱书道,不仅仅是书写,也喜爱与之相关的一切。 收集字帖,讲究文房,连最后的装裱都极其拿手。 一副好字画,想要存得长久,就少不了好的装裱,自从他上手之后,装裱都是自己来的。 眼前卷轴用的轴、签、丝带,都是他精心挑选所得。 诚然他有许多不同字体、不同年月的作品,但值得王爷这般拿来给他看的,其中内容一想便知。 打开来看,果不其然,一卷一卷都是金体。 “哪里得来的?”章振礼忍着心中的震惊与火气,问沈临毓,“南城那宅子?” “章大人不信?”沈临毓反问,“镇抚司要是有从他处收罗这些的本事,我就不用苦心办书道会了。” 章振礼显然认同沈临毓的理由 安国公正紧拧眉头,问:“你不是说你都烧干净了吗?” “是啊,”章振礼应着,将所有的卷轴看完,道,“我看着那些化为灰烬,我以为当时整理出来的就是全部了,没想到……” 他的字画实在太多了,很难记清楚总共有多少卷金体。 整理焚烧那日,隐约觉得似乎是少了些,但也吃不准是记错了,还是放在国公府里了。 现在才知道,并非是他记错了。 章振礼将视线落在了安国公身上。 见章振礼审视自己,安国公惊讶之余,更是不满:“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我把这些藏起来了,还放到南城那里?” 章振礼嘴上不说话,但怀疑的态度很是明确。 脑海之中,反复出现的是陆念的那句话。 “那个替死鬼会不会是你?” 安国公看在眼中,气血上涌,捂着心口道:“你伯母拎不清,你难道也拎不清?” 拎不清的伯母冷笑一声。 “我留着这些有什么意图?出卖你,我有什么好处?”安国公苦口婆心起来,他抬手指了下一旁老神在在的沈临毓,恼道,“他摆明了要让我们全家完蛋,我弃车保帅,他能答应? 我们都知道镇抚司的目的,又岂会心存侥幸? 他把我们都叫到这儿,说什么开诚布公,就是为了看我们彼此猜忌、质疑! 这是他的地盘,主动权在他手里,我们全被他拽着鼻子走。 我难道愿意说太师夫人,愿意说账本、卷轴? 还不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振礼,这点道理你总该想得通。” 章振礼听着他的长篇大论,手指轻轻抚过卷轴。 是。 事已至此,谁都不会心存侥幸了。 王爷说抄就抄,还敢让他们坐下来说话,摆明了最后是要“赶尽杀绝”。 伯父逃不掉,无论出卖谁,都逃不掉。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 被镇抚司先斩后奏直接围府抄家之前,他们有谁想到过王爷手段会如此强硬吗? 即便有新宁伯府那么个前车之鉴,但后起之秀、没点根基的黄家岂能和他们世袭罔替的安国公府比? 伯父绝对想不到。 伯父还在做着给圣上递自罪折子、换圣上高抬贵手的梦! 有那样的梦,又如何会不安排一个替死鬼? 毕竟,多少要给王爷一点“交代”,不能让镇抚司白忙。 思及此处,章振礼抬起眼皮,语气不善道:“并非我要怀疑伯父,而是这些卷轴,除了您,还有谁能收拢着往那宅子里搬?” “糊涂!你真是糊涂!”安国公坐不住了,站起身来。 元敬就在边上杵着,安国公能走动的范围极其有限,只能在脚下这一片半的地砖上转圈。 “振礼,自我把你接到身边,三十年了,我自问待你与亲儿无异。” “幼时叫你念书,长大了替你张罗,你在官场上顺风顺水,我厚着脸说一句,真是又有功劳又有苦劳。” “我从未亏待过你,待你好得、连你伯母都会听信挑拨、认为你是我的亲儿子的地步!” “我问心无愧!” “你之前很好,对得起我的培养,但你近来……” “先是质问我关于你的出身,现在又怀疑我为了自保故意出卖你,我真是、我真是……” “太失望了!你怎么能让我这么失望!” “我怎么把你教成了这样!不知感恩,不懂情义,你就这么践踏辜负我的一片慈爱之心?你对不住我的栽培!” “我太失败了,老妻不信我,侄子不信我……” 安国公翻来覆去,全是心痛万分。 章振礼看着他这熟稔的发挥,问:“我早说过了,您用心抚养我,说到底是振贤太废物! 今时今日,安国公府便是侥幸不倒,失了我替他前后安顿,传到他手上也是败家的命! 您这么多年把我当什么?当狗吗?” 如此撕破脸的话出口,安国公再也做不出那以退为进的“自责”样子:“狗都比你有良心!” 章振礼闻言,怒极反笑,再无往日镇定模样,气急败坏地捶着桌子:“以庶充嫡的是伯母,设计陷害金太师的是您,受人挑拨的是阿瑛,无头苍蝇般废物的是振贤,你们一家子把安国公府的爵位都要祸害完了,却来指责我? 您说我不是您儿子,我父母到底是怎么死的? 去烧香、马车摔下山崖? 那日不是谁的忌日,也不是礼佛的大日子,他们原也不是天天念经的虔诚人,为什么会去上山烧香?” 安国公被他问得浑身发抖:“你疯了!我看你是疯了!这种问题都问得出来!你父亲是我亲弟弟,一母同胞!我能害他?” 章振礼根本不管安国公,只死死盯着安国公夫人。 安国公夫人眼神游离,浑身透着不自在。 “是您,”章振礼看出来了,“为什么?” 脑海里,不由自主冒出来的是陆念的声音。 “管天管地也不至于管到小叔子和弟媳妇身上。” 章振礼深以为然,但此刻,几乎算是灵光一闪,他知道答案了。 “您心虚了!”章振礼一字一字道,“您以为自己以庶充嫡,或是杀温姨娘等其他妾室、庶子的事情被我父母发现了,所以您才一不做二不休!” “狠!我们谁都比不上您狠!” “我那日在广客来就该听出来了。” “您说岑氏,手上两条人命,怎么不干脆把陆念也弄死算了。” “因为您就是这样的人,您手里有人命,一人是杀、两人也是杀,您根本不留活口!” 安国公夫人紧咬着牙关。 章振礼指着她,冲安国公道:“这就是您的妻子!这就是您养出来的另一条狗!” “她真出息!她咬人,根本不管您有仇没仇,她就咬她想咬的!” “咬死了您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咬死了您其他、或许不像振贤那么废物的庶子,咬没了您最有用的嫡女,咬来了今时今日、一定要您全家完蛋的镇抚司!” “精彩,真是精彩!” 章振礼拍了拍手,嘲讽和愤怒根本无法控制。 “我辜负了您的栽培?您想拿我当替死鬼时,我就不欠您什么了。” “现在知道了父母之死的真相,那就是你们夫妻欠我的!” 安国公顾不上和章振礼说什么,他凸着眼睛瞪着老妻:“真是你?真是你! 我章家倒了血霉娶了你这么一个害人精! 我当初就不该心软,你们韩家倒的时候就不该保下你! 到头来你竟这么对我! 杀我儿子、杀我弟弟,毒妇!” 说着,安国公伸着双手要往安国公夫人的脖子上掐去。 元敬眼疾手快,在安国公夫人的尖叫声中,将安国公的双手反钳住,把人押回了椅子上。 安国公挣脱不得,只得在沈临毓敲击剑身的警告中作罢。 “看看,打开天窗说亮话还是有用处的,这不就直接了当了吗?好过黄泉路上再吵一架。”沈临毓显然对眼下的收获很满意。 寻常问讯,都会把人分开,以免互相补充串供。 今日反其道而行,只能说,这一家子彼此藏着掖着的太多了。 只要挖开了一道口子,哪怕是与巫蛊案浑然不相干的,但人一旦激动了,话赶话的,就什么都会冲口说出来了。 沈临毓琢磨着气到浑身快散架似的安国公,问:“国公爷说这些卷轴不是您放的?那您觉得是谁?谁能私下收拢章大人绝不可能出手的这些东西?” “我不知道!”安国公咬牙道,“这话不是该我来问王爷吗?那张字条,王爷最后跟到人了吗?” 沈临毓笑了起来:“您大方,我也投桃报李,那张字条去了城北泰兴坊。至于这些卷轴,看宅子的仆从说,他贪财,留着想转手。” 章振礼先道:“满口谎话!” 真有私卖的胆量,这么多年单独守那宅子,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 再者,明知安国公府被围,为何不弃宅逃跑、反而留在那儿等着被镇抚司抓? 宅子里随便拿些值钱的摆件,揣兜里就能走,足够之后过上几十年日子了。 “我赞同章大人的意见,”沈临毓点头,道,“我使人查了查,那人明明有儿有女,但下落不明。 他以前只小赌,输得不多,偷库房里一两样不起眼的东西去卖,章大人眼力再好也发现不了。 但前不久,他突然赌大了,欠了一屁股的债,为了还债,可就要多卖些好东西了。” 章振礼的呼吸一滞。 他听懂了沈临毓的意思。 背后有人故意引诱了那仆从,还把人家儿女捏在手中做人质,为的就是拿到这些能称之为“证据”的卷轴。 只是…… “王爷真是好算计!”章振礼道,“明明知道另有一人,却先让我把矛头朝向伯父。” “话不能这么说,谁知道拿捏人质的是不是安国公呢?”沈临毓才不管他讽刺,“当然了,章大人确实要谢谢我,若没有先前那番铺垫,激化了章大人的情绪,又如何能知道令尊令堂被害的真相呢? 三十年了,除非真凶自己承认,否则章大人去哪里知道真相?” 章振礼被气笑了。 这算盘,打得比陆念那把都响亮! 沈临毓继续问:“泰兴坊,几位有没有新的想法?” 说着,他又看向安国公,道:“我是不依不饶了些,但那位阴险狡诈、落井下石,您甘心让他渔翁得利吗?” 三八妇女节快乐~~~ 以及,快了快了,这不已经是一嘴毛了嘛! —— 感谢书友20250227000401648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本章完) 205.第190章 他不喜欢太子!(两更合一求月 第190章 他不喜欢太子!(两更合一求月票) 安国公紧抿着唇,不应声,似乎是想思忖一番。 沈临毓不催他,再去问安国公夫人:“您当年以政见相左教唆国公爷,看来,您知道左在哪儿了。事已至此,您瞒着也没人会记您的好,不如爽快说了。” 相较于安国公的深思熟虑,安国公夫人显然已经完全豁出去了。 “他不喜欢太子!” 安国公阴沉的目光看了过来,安国公夫人猛然转头不去管他,只一股脑儿说话。 “其实也是他在太子身边也排不上号!” “太子尊太师为老师,往下还有太子三师三少,太子两位伴读分别出身吉安侯府、忠勤伯府,往后人家注定蒸蒸日上,安国公府轮不着。” “他还想过让阿瑛做太子侧妃,我坚决反对,他也不知道是被圣上还是被太子拒了,才怏怏作罢。” “他自诩圣上近臣,接受不了将来新君登基、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一个老头走下坡,太子对振礼这么个后起之秀也是态度平平,这叫他……” 咚! 好大一声响。 安国公夫人险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的声音被关在了嗓子眼里,愕然看向安国公。 先前挣扎不动、勉强从元敬手中得到些许喘息的安国公,出人意料地没有动手,而是选择了以头捶桌。 安国公夫人双手捂着胸口,喘着气道:“看看,疯了!这是疯了!” 要她说,要不是椅子隔得远,安国公一脚踹不到,指不定已经把她踹到地上去了。 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瞪着老妻,安国公的下颚绷得颤抖,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道:“你知道些什么东西!” 选择了鱼死网破的安国公夫人根本不退,顶了回去:“我不知道?那你倒是说说,我不知道什么了!你为什么陷害金太师,你说、你说啊!” “他们都是蛀虫!”安国公的额头肿了起来,眼前也一片一片发茫,“废太子行巫蛊祸事,对圣上不敬不忠不孝! 金太师站在废太子那边,妖言惑众乱朝堂,他对圣上早就失去了忠心! 我如何能放过他们这种谋害圣上之人? 只有我,才是一心一意为圣上!” 安国公说得郑重不已,饶是头晕眼的,眼睛看东西都重影了,眼神却依旧坚定。 这种争辩上,安国公夫人的胡搅蛮缠就不管用了。 她说不过丈夫。 沈临毓看在眼中,接了话过去,问:“照国公爷这么说,若没有巫蛊祸事,您对废太子一定也会忠心不二吧?他是圣上钦定的皇太子,您对圣上忠诚,当然也要对他忠诚。” 安国公梗着脖子,道:“这是自然!” “那您怪国公夫人做什么?”沈临毓问,“章夫人是庶女,您还能探探圣上和太子的口风,让她入东宫做侧妃。 她要是嫡女,一等国公的嫡女为侧,您让早已成婚的太子妃如何自处? 章夫人出嫁时,还没有巫蛊祸事,对圣上和太子忠心耿耿的您,想把唯一的嫡女嫁给哪位殿下?” 安国公被他问得愣了下,恍惚了片刻,才反驳道:“王爷的意思是,有殿下对废太子存了歹毒心思?” “不然呢?”沈临毓反问道,“以您对没有嫡女让您与皇子岳丈的耿耿于怀来看,您难道仅仅只做了岳丈就满足了? 您会想让庶女做太子侧妃,您的追求可不小啊。 若是真让人挑中了那位殿下,您才是迫不及待想让太子让位的那个吧?” “胡说八道!”安国公气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对圣上的忠心……” 沈临毓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手指着那一堆卷轴:“那么国公爷想出来了吗?到底是谁,在背后捅了您这位忠心耿耿的臣子一刀?” 其实自始至终也只有这么几个核心问题。 但怪就怪在王爷转话题太快了,安国公被牵着鼻子走,几圈绕下来晕得很。 “您是忠臣,章大人也是忠臣,巫蛊案时您造伪证算计金太师,手段虽不光明,但本意是为圣上除害,是快刀斩乱麻。” 于是,安国公被绕进去了,听这句话没有听出任何不对来,下意识应了个“没错”。 沈临毓又道:“既然您没有错,那捅您刀子、让您承担金太师被污蔑的罪名的人,就是错的,捅您一刀的人陷害忠良,您不能放过他吧?泰兴坊,是谁?” 安国公的喉头滚了滚:“或、或许是八皇子……” “为什么?”沈临毓继续问,“八皇子府不在泰兴坊。” 安国公迟疑了下。 沈临毓灵光一闪,道:“圣上年轻时心仪的姑娘是顺妃娘娘?” 既已被猜出来了,安国公干脆点了点头。 顺妃姓何,祖父当初只是个四品官,想得后位、过不了皇太后那一关。 后来入宫,生下八皇子,从贵人一路爬上来,多年伴驾终至妃位。 而何家祖宅,似乎是在泰兴坊一带。 “娘娘不容易,八皇子也不容易,”沈临毓感慨了一句,突然话锋一转,“八皇子今日可以陷害国公爷,当年为何不可能造巫蛊害皇太子?” 安国公先前被自己捶昏了的脑袋到这会儿终于慢慢清明了些,也在一堆弯弯绕绕里想明白了沈临毓的意思。 深吸了一口气,他沉声质问道:“王爷的意思是,我在一笔冤案上又添了一笔?为了替废太子翻案,王爷当真用心良苦!” “是不是冤案,国公爷和我一样清楚,”沈临毓把长剑按在了桌子上,一扫先前慢慢悠悠的架势,言语锐利,“国公爷从头到尾就没有推崇过太子! 如国公夫人所言,太子登基对您没有益处,所以您才会借机会,一把除了太子和金太师。 没有您那落井下石的布置,金太师倒不了,太子极有可能洗脱冤屈。 背后动手的人固然可恶至极,您这个浑水摸鱼的一样不可原谅!” “你知道什么!”安国公叫了起来,“我没有错!我是为了圣上……” 银光一闪。 剑尖直直抵在了安国公的咽喉前,沈临毓的目光比剑还要冷:“没有您,圣上怎么造冤案? 没有您,圣上怎么会杀亲子? 是您让圣上成为了一个有眼无珠、不辨忠奸、听信谗言的君王。 这么忠心的您,可以为圣上的英明神武去死了吗?” 安国公所有的话都被那剑尖堵在了嗓子眼里。 沈临毓道:“太子不能结党,不能与一众臣子走得太近。 他关系近的,就是国公夫人刚才列出来的那几家,原本便是圣上安排给他的。 老师、东宫近臣、伴读。 除此之外,他对所有的文武大臣、簪缨勋贵一视同仁。 他做错了什么? 他同您走得近,同章大人走得近,他疯了吗? 结果,您就因此在他受难时踩上一脚,您为的是对圣上的忠心吗? 您只是想霸权而已!” 说到现在,安国公身上忠诚的外衣被撕开了,露出其中贪婪的本色。 失去遮掩的他不自在极了,以至于根本顾不上那剑尖威胁,怒吼道:“我贪权也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圣上、为了我们大周! 我有我的抱负,我的政治所见所想,我要施展出来! 金伯瀚那老匹夫总和我唱反调,这不对那不行的,说到底他就是大周的蛀虫! 他要好好听我的意见,与我一道为圣上尽心、为大周谋划,我又怎么会对付他? 是他辜负了先帝和圣上,我为大周除害! 我……” 沈临毓的手腕微微一动。 剑身轻晃,鸣声阵阵。 安国公被唬了一跳。 沈临毓把剑收了回来,漠然又鄙夷地道:“忠臣?圣上听了要发笑。我早就跟您说过了,骗谁都可以,别把您自己骗在里头了。” 胸口起伏,情绪波动太盛,安国公彻底扛不住了,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 元敬得令后把他关回了牢里,依旧是单人间,谁也见不着。 安国公夫人亦被带了回去。 看到空了的牢房,她急忙问元慎:“阿瑛呢?我女儿呢?” 元慎一本正经地反问:“国公夫人难道想在这里再看到她吗?” 安国公夫人愣了下,醒过神来后才讪讪道:“不见了,别叫她再见我了……” 离了这里,带着阿淼远走高飞,才是好事。 只是以后她再不能护着阿瑛了,不晓得阿瑛会不会吃亏…… 靠着墙,抱着膝盖,安国公夫人哭得不能自已。 另一厢,章振礼还坐在圆桌旁。 先前那一通怒气之后,他便不再言语,仿佛是来看戏的。 但观他神色,显然是入戏了的,一点没有吃茶嗑瓜子的闲适感。 沈临毓道:“还有些问题没有弄清楚,可惜安国公不能回答了,就要麻烦章大人了。” 章振礼重重抿了下唇。 “国公爷怀疑那张字条去了八殿下手中,”沈临毓道,“那照章大人所想,这些卷轴也是八殿下的手笔,亦或是其他人的?” 章振礼不语。 沈临毓继续往下问:“陷害金太师时做的那些假账,原本是什么样的?” “国公爷这么有野心,这些年就没有想过再寻个新山头?” “事已至此,翻盘无望,章大人还是莫要自寻苦吃,我们事情早办早了,我轻松,你们也轻松。” “这个时节的诏狱大牢还能坚持,再拖下去,天气再冷些,就更不是滋味了。” 章振礼听他说话,倏然抬眉,问:“王爷是聪明人,巫蛊案卡在哪儿,你心知肚明,伯父说到底也是为了圣上……” “是啊,我知道,”沈临毓面不改色,“安国公是愚忠,章大人难道也要走愚孝的路吗?” 章振礼笑了声,极其讽刺。 他和愚孝两字,拆开来、并一块,都搭不上边。 “八殿下?”他清了清嗓子,道,“伯父看不上八殿下。 圣上年轻时心仪顺妃娘娘,但现在,说一句色衰爱驰也不为过。 伯父看好的五殿下。 说来,除了废太子,现在最年长的也就是五殿下了。 伯父是眼光独到,还是揣度了圣上心意,我就说不准了。” 沈临毓挑了挑眉:“章大人这般客气?” “王爷不就希望我有话直说吗?”章振礼抬手按了按喉结,“伯父伯母不在,也犯不着砸茶盏,王爷,上壶茶吧。” 沈临毓答应了。 有缇骑送茶水进来,又立刻出去。 章振礼自己斟茶倒水,热茶香气浓郁,入口清润回甘。 “好茶,”他道,“一两天不吃茶,还真不习惯。说起来,我也喝不上几次茶了。” 章振礼品了茶,氤氲白气下,冷声道:“谈不上客气,能谋划巫蛊,又能在今日从背后横插一手的,不会是什么善茬。 王爷有镇抚司,他背后是不想巫蛊案再提的圣上,两方交锋,一场好戏。 我等着王爷翻船。” 说完,他把茶盏翻过来扣在桌上,直接站起身。 穆呈卿把人押了回去。 从牢房里再回来,他就见沈临毓还坐在原处,一动未动。 “一个说八皇子,一个说五皇子,你怎么想?”穆呈卿走到边上,低声问。 沈临毓按了按眉心,道:“我还是先前的想法,八皇子很可疑,但不会仅仅只有他,至于五皇子,试一试吧。” 穆呈卿将卷轴都收拾起来,轻轻拍了拍:“但首先,你得先应付圣上。” 夜幕降临。 西街上人声鼎沸。 广客来里,大堂的客人们说各家热闹,自然也会提起被抄家的安国公府。 雅间中,陆念半躺在榻子上,敞着窗户听底下热闹。 脚步声从远及近,很快,阿薇推门进来。 手里提着食盒,她快速摆了桌:“椒麻鱼片,清炒藕,还有醉鸡和醪糟毛豆。” 陆念笑着坐起身来:“闻着就香。” 两人一道用饭,时不时对底下提到的安国公府事情说道两句。 才用了一半,翁娘子上来了。 “元敬小哥刚来了趟,说前回王爷同姑娘说的事,安排在后日。” 阿薇了然。 待翁娘子关门离开,不知内情的陆念才问:“定了什么事?” 阿薇抿了块鱼片,道:“去九皇子府。” 阿·大厨·薇:坐不下了,再开张桌子,摆碗筷!——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06.第191章 你是铁了心的要跟朕对着干?( 西街上。 出广客来时,元敬难得空着手。 他没有拿任何吃食,只快步赶往了宫门处。 沈临毓被叫去御书房了。 这个时辰,按说是会陪着永庆帝用晚膳,但元敬估摸着这顿膳食“难吃”得很。 与他想得大差不差,沈临毓面圣,看到的是永庆帝不善的面色。 “审得如何了?”永庆帝问。 沈临毓把准备好的案卷交给海公公,转呈永庆帝。 永庆帝一页一页翻,眉心褶皱越来越深:“你比朕心狠,不把安国公府灭了,你不罢休。” 沈临毓答道:“证据确凿,我并没有污蔑他们。” “但你对安国公下手,是因为你案卷上的这些罪证吗?”永庆帝突然抬高了声音,连海公公都被唬了一跳,“你真当朕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沈临毓敛眉,不语。 他知道这些动作只能瞒永庆帝一时,此刻被点出来,也不希奇。 大手把案卷压住,永庆帝直直看着沈临毓,道:“你上头十一位兄长,除去已经不在了的,余下的这些,是阿崇待你不亲厚,还是阿嵩有什么事对不住你? 这么多年,没有哪个待你不好,你呢? 该好好处的,你就只讲个面上功夫,谁家亲兄弟表兄弟跟你一样特立独行的? 你就是个魔怔,非要去掺和不该你掺和的事!” 以往谈到和几位皇子相处的话题,沈临毓多是“顺其自然”。 永庆帝说永庆帝的,沈临毓应沈临毓的。 至于应完了之后阳奉阴违,那是他自己拿捏的度。 但今日,沈临毓一反常态,突然回了嘴:“殿下们待我亲厚,是因为我出嗣了,我姓沈不姓李,善待我得个好名声。 我但凡姓李,就算我生母是那么个低落尘埃中的身份,他们也得仔细掂量。 您就坐在龙椅上,具体的就不用我明说了吧? 您知道的,这么多年真正把我当弟弟护着的,只有长兄,只有被您关在舒华宫里的那一位。” 啪—— 永庆帝气得重重拍了下桌子。 海公公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脖子,悄悄打量沈临毓,心说“这位祖宗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临毓还是一副淡漠神色,没有被吓到,也一点不反省。 甚至,他还在心里比较了一下。 这一巴掌锤桌,没有安国公那一脑袋砸得让人瞠目结舌。 “你是铁了心的要跟朕对着干?”永庆帝质问道。 沈临毓问:“您就这么怕面对您自己的错误吗?” 永庆帝指着沈临毓,道:“新宁伯府、岑文渊、安国公府,你之后还想抄谁家?你是不是要把朕都抄了?” 闻言,沈临毓却笑了起来。 嘴角微微扬起,整个人放松极了,眉目之间没有惧意。 “您为什么不说,您没有错呢?”沈临毓问了,不等永庆帝回答,又自己答了,“因为您知道,大哥是无辜的。您也知道,安国公当初污蔑了金太师。” 永庆帝紧绷着下颚,一瞬不瞬看着沈临毓。 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他像是一只凶鹰一样,锐利的眼神盯着沈临毓。 良久,永庆帝才道:“所以,你的诉求是朕把那案子翻过来?让阿嵘从舒华宫出来?给金伯瀚他们都翻案?把安国公等等当年添一手的人都推出去砍了? 你真是好能耐!” 沈临毓道:“镇抚司不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吗?就算您不放人,我也能先报个仇,证据确凿、罪无可恕,也没有冤枉了谁!” “冤枉”二字几次回响,等于是在指责永庆帝了。 “朕把镇抚司交给你,就是为了让你查这个的?”永庆帝火冒三丈,忍不住又拍了两下桌,“朕可以抬举你,也可以把你撤了!” “您把我撤了,然后呢?”沈临毓问,“您要把安国公从诏狱里放出来吗?章家有这么多七七八八的不法事。” 沈临毓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大案上的案卷。 “您要跟安国公说,‘沈临毓那臭小子无法无天乱抄家,现已革职了,老国公这些时日受罪了’?” “您能开得了这个口,我立刻上交指挥令回家闭门思过去。” “往后,朝中众臣都知道,乱放利钱生出人命案不要紧,私并土地、隐蔽户版逃粮税,只要那庄子不挂在自己名下也不要紧。” “黄镇被杀也是这点罪名,亏就亏在他不是您面前的红人。” “只要在您面前得了恩宠的,一切不法事,哪怕已经被揭穿、人进了牢里,还是能大摇大摆走出来的。” “国有国法,一旦国法压不住勋贵高官,之后会怎么样,您也是知道的。” 永庆帝听完,怒极反笑:“你威胁朕?” “不敢。”沈临毓道。 “说的是‘不敢’,但你看看这这态度语气吗,朕看你是‘敢’得很。”永庆帝气道。 沈临毓道:“其实,我更建议您快刀斩乱麻,将安国公一家定罪。” 永庆帝冷眸看着他,没有说话,倒像是想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沈临毓继续道:“您又不能放了他,又舍不得砍了他,他们就得在诏狱里受罪。 镇抚司抓了人,又不会闲着不管他,今日审明日问,指不定就又找出些您不愿看到的证据来。 安国公和章振礼讲话,大体还有个条理,但国公夫人那人那嘴,您前阵子应该了解到了,她敌我不分,吓人得很。” 永庆帝的嘴角不由抽了一下。 句句都是威胁,但句句,都让永庆帝头痛得很。 一来,他多少还念着沈临毓这个血缘上的儿子,二来,安国公被抓到的罪行又着实不能抬手就放。 可就这么如沈临毓的愿,永庆帝心里的火气又下不去。 “到此为止!”他咬牙道,“镇抚司不是给你以权谋私用的!再随随便便抄家,你别干了,朕这个皇帝也别干了!” 在位几十年的皇帝,被一个出嗣的儿子“胁迫”成这样,永庆帝气得脑袋嗡嗡响。 没成想,这句话出口,沈临毓回他的是“您能舍得不干吗?” 永庆帝扬手想砸东西,却见大案上能砸出些厉害响动的物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海公公都收拾干净了。 “海宏!”永庆帝怒气冲天,干脆抓起沈临毓带来的案卷,在大案上重重敲了几下。 海公公缩在角落里,一副老实样子。 沈临毓面不改色:“您若舍得不干,这些年早就再立储了。” 永庆帝脸色一黑。 沈临毓就跟没看到一样,自顾自说话:“有太子就会有东宫近臣,其他臣子也势必会与太子交好。原本都围着您转的人,分出心思指导太子、关切太子,您不喜欢那样。 说直白些,您舍不得被‘忽视’,哪怕只是一丁点。 习惯了高高在上,您如何能舍下皇位? 太上皇这活儿,您干不了。” 这话岂止是直白,简直是一针见血,血流成河。 怒不可遏的永庆帝把案卷砸了过来,擦着沈临毓的胳膊,落在了地上。 “朕太惯着你了?”永庆帝问,“你是看京中这两年太平,忙不迭给朕找事是吧?你再找下去,朕看你要怎么收场!滚出去!别来碍眼了!” 沈临毓道:“我要去一趟舒华宫。” 这般固执显然出乎了永庆帝的意料,他愣了一下,才又骂道:“朕看你也想住里头不出来了!油盐不进!” 沈临毓告退了。 海公公送他出来,苦着脸看他:“王爷您这又是……” “给公公添麻烦了。” “唉!”海公公叹了口气,“圣上还是疼您的,要不然……” 沈临毓淡淡笑了下:“我心里有数。” 送走了人,海公公回到御前。 永庆帝还坐在椅子上,气得横眉都竖起来了:“他眼里就只有阿嵘,其他都不管不顾!” 海公公赔笑着道:“郡王爷念旧情。” “朕后悔,”永庆帝道,“就不该让他去镇抚司。” 海公公道:“您看,您气归气,但您也最心疼他,换作其他人,便是其他几位殿下,都不能这么直直走出去。” 闻言,永庆帝沉默了一瞬,才又道:“他比阿嵘更像朕。” 这话其实也不对。 永庆帝回忆起多年不曾见到过的长子,李嵘的性情与他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而沈临毓,这个由妹妹、妹夫养大的孩子,脾气行事像他更多。 “他认准了,一条道走到黑,”永庆帝叹道,“哪怕撤了他的职,他现在也能给朕弄出大动静来。 今日之前还会多少藏着掖着些,不让朕看穿他的目的。 现在都打开天窗了,他只会愈发肆无忌惮。 他去舒华宫了?” 海公公讪讪,点了点头。 他其实劝过了,但王爷不听。 王爷说“禀都已经禀过了”。 只是,禀是禀了,圣上并没有准啊…… 但转念一想,先斩后奏的事儿都没少做,“禀过了”已经算是态度很好了。 夜色更重了。 舒华宫附近,更是昏暗。 风吹在身上,已有秋夜寒凉之感。 沈临毓脚步匆匆,到了紧闭的宫门处,抬手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许公公意外极了。 沈临毓进去,大殿里,李嵘一家的晚膳恰好用得差不多了。 他扫了眼桌子,菜品谈不上用度克扣,但以皇室子弟而言,很是简单朴素。 李克见着沈临毓就高兴,说了好些话,被谢氏领了出去。 只留下李嵘和沈临毓兄弟两人。 李嵘把人请去书房:“没什么下酒菜,也就不叫你吃酒了,还是喝茶好。” 他亲手泡茶,复又道:“这个时辰,从御书房过来的?” 之前每次过来,沈临毓都不会空着手。 给克儿带些小玩意,或者是提些吃食,今日来得突然,又是空手,李嵘就猜他是“突然”来的。 “又做了让父皇生气的事?”李嵘问,“你是不是又……” 下意识的,李嵘想劝他两句。 有些事情沾不得,不要回回都惹父皇,到头来吃亏的全是临毓自己。 可话到嘴边,想起上次临毓说的“金家活下来的姑娘”,他又狠不下心去“骂”临毓引火烧身。 沈临毓支着腮帮子,道:“我把安国公府抄了,正如我上回告诉你的那样,章振礼的金体写得以假乱真,他协助安国公做了假,害了金太师。” 李嵘长叹了一口气。 他静静听沈临毓说着经过,直至热水烧开,茶香四溢。 将一盏茶推给沈临毓,李嵘道:“我知道劝不住你,出了舒华宫大门,你依旧会我行我素。十年了,父皇想来是老了,也宽容了些,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何必呢?” 在李嵘看来,挑衅永庆帝不解决问题,只会激化矛盾。 沈临毓没有过多解释,就像回答海公公的那样,道:“我心里有数。” 他不止有数,他还是故意的。 李嵘见此,便问:“你今夜过来,不是为了让我知道安国公府被你抄了吧?” “过两天,”沈临毓想了想,道,“我会与她一道去九皇子府转转,她说她其实不记得多少了,但我想,或许会有什么情境让她突然想起什么来,大哥当时常去太师府,有没有印象深刻的地方?” 李嵘抿了一口茶。 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陈年旧事在眼前一一泛上。 自从他知道金殊薇活下来后,这些时日,李嵘就时不时会回想过去,想金太师,想太师府中的事情,也想那生得圆润白皙、可爱极了的小团子。 他听金太师哭笑不得地说过金殊薇的周岁宴,不抓笔、不抓书,抱着碟点心不肯松手,一看就是个小馋鬼。 走路磕磕绊绊学了好久,跑动却开了窍,往前冲时停都停不下来。 有一回冲错了方向,直接撞到了李嵘坐的椅子,吓得他赶紧把孩子捞了起来。 小团子胆大,一点不晓得自己险些撞歪了鼻子,还咯咯笑个不停。 那些琐碎画面让李嵘感慨万千,此刻再想起,情绪亦如茶叶翻滚。 “太师府的前院有一株金桂,”李嵘缓缓道,“其实,你小时候见过她,我带你去过太师府,你和她在树下玩。”(本章完) 207.第192章 吃了就不哭了,行吗?(两更合 第192章 吃了就不哭了,行吗?(两更合一求月票) “那是正月,永庆二十四年的正月。” 算起来,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足足过了一轮。 那是李嵘太子生涯中平凡普通的半日,本不足以他记下来,但在近些时日一遍遍的追忆里,旧日场景如一副展开的画卷,已然褪色的部分又一点点鲜艳起来。 那一年的元月,无风无浪,京城被过年的热闹笼罩着。 母后还健在,身体说不得多健朗,但也完全看不出她会在大半年后病倒,又拖了些时日,最终还是没有看到下一个新年。 因而,此刻还顺风顺水的李嵘去太师府拜年,还带上了沈临毓。 太师府内,看起来很是忙碌。 往年,多的是相熟的同僚,年轻的学生,趁着新年伊始走动拜访一番。 今年的来客不多,都不想打搅金太师。 倒是方便了李嵘,不用琢磨着何时到访、能不碍着其他客人。 毕竟,便是想在太子殿下跟前露脸,大过年的也想松快松快,而不是好好说着话、突然听说太子来了,立刻紧着皮应对,还要说一堆吉祥如意话。 李嵘和金太师算是随意惯了,隔着君臣、师生,却不会过分拘着。 厅里,他一面吃茶,一面问:“哪天启程?” “定了十六,过完上元就走,”金太师叹道,“舍不得啊,于情于理,孩子离开父母都是极其自然的事。 京中有那么多地方州府出身的官员,也有许多人在离乡千万里的地方做官,说来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 我的儿子也是,但真要走了,还是舍不得。” 正说着话,外头传开密密的脚步声,以及追着来的低低惊呼声。 “姑娘慢些,当心当心。” 金太师听见了,原本坐姿端正如松的老人立刻站起身,走到门边掀起厚重的挡风帘子,探出半个身子看向走廊那头哒哒哒跑过来的小孩儿。 那是才四岁的金殊薇。 她个头长得不快,脸颊圆圆的,元月天寒,一身红色绸袄,领口袖口包着雪白的兔毛。 脑袋两侧扎着丸子,戴着坠了铃铛的红色绢。 随着她的脚步,叮叮当当个不停。 用李嵘的话来说,像只热热闹闹、还沾了圈雪的大红灯。 金太师在“祖父祖父”的呼唤中喜笑颜开,拦下了一跑起来就止不住步子的团子,牵着她的手回到厅里。 金殊薇跑得脸上红通通的,听金太师的话,脆生生给李嵘问安,又好奇地看向了坐在一旁、从未见过的小小少年。 李嵘笑着与金太师道:“我看老大人不是舍不得幺儿,而是舍不得孙女。” 金太师被“拆穿”了,也不脸红,只大笑着道:“这把年纪了,还不能追求一下含饴弄孙?” 早几年疼几个孙儿,可男孩儿嘛,随着年纪增长,“不顺眼”的地方渐渐多起来了。 淘气上房揭瓦,狗烦猫嫌的年纪,念书不积极,放课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叫金太师常常哭笑不得。 也就是这时候,家中又添了个可爱的小孙女。 圆溜溜的大眼睛,胖乎乎的小脸蛋,别说金太师夫妇疼爱得很,连臭小子们都“改邪归正”要当好兄长了。 如此宝贝着养到四岁,就要跟着父亲赴任去,如何叫金太师舍得? “叫胜霖夫妻两人去中州,把阿薇扣下来,这么小的孩子,一路舟车劳顿。”李嵘出着馊主意。 金太师晓得太子殿下私下里就这“爱添乱”的性子,啼笑皆非道:“正是年幼,才不能离了父母。” 李嵘笑着去招金殊薇。 几颗金锞子,正好满了阿薇小小的手掌。 “这是压岁钱。”他道。 阿薇这几日没少得压岁钱,口齿伶俐地背词,从“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背到了“福如东海”、“长命百岁”。 背得李嵘哈哈大笑,连出门做客要规规矩矩的沈临毓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嵘扭头冲他道:“你四岁时背得没有阿薇好。” 六岁的沈临毓摸了摸鼻子。 李嵘又去问金殊薇:“阿薇,你要离开祖父祖母和哥哥们了,你会不会难过?” 金殊薇点了点头。 “那你别走了,留下来陪祖父祖母,好不好?” 金殊薇又点了点头。 李嵘没管金太师又好气、又好笑的神色,补了一句:“但你留在祖父祖母这里,要很久很久见不到爹爹和娘亲了,那怎么办啊?” 小小的金殊薇不知道怎么办。 她小嘴一瘪,眼泪珠子串儿似的就滚下来了。 先掉泪,再嚎哭,一气呵成,让原本只想逗趣的李嵘不止自讨没趣,还得赶紧好言好语地哄。 金太师也连声地,和嬷嬷们一块“不会见不到爹爹娘亲的”、“说好了一起去的”、“不伤心不伤心”哄。 偏金殊薇爱笑也爱哭,开了嗓子眼瞧着止不住。 嬷嬷赶紧把她抱起来,想抱去外头哄。 突然间,一只不大的手伸到了金殊薇面前,手上还拿着一块云片糕。 那是沈临毓。 他从桌上抓了云片糕,又从椅子上跳下来,试探着问道:“这个好吃,吃了就不哭了,行吗?” 金殊薇的眼睫上还沾着泪,但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云片糕。 小手才抓过金锞子,嬷嬷赶忙替她擦了手,又急急抹去眼泪:“小公子说的对,这云片糕可好吃了,姑娘尝一尝?” 金殊薇双手接了过去,糯糯说了声“谢谢”。 云片糕捧到嘴边,她人小牙也小,吃起来就像是磨牙。 但不管怎么吃,进了口中,就是香香甜甜,很讨孩子喜欢。 刚刚还哭个不停的人嘴角往上一翘:“好吃。” 哭是肯定不哭了,但大人做点心吃,小孩儿却不能叫她吃完一整块,怕坏牙、也怕晚些不好好吃饭。 见她情绪平稳下来,嬷嬷又哄着“出去玩”,想把云片糕从金殊薇手中骗回来。 金殊薇死抱着不松手。 还是沈临毓问她“要不要一起玩”,领着她去院子里玩雪,这才让嬷嬷瞧准机会得了手。 那年京城的雪不多,前几日下过一场,全扫到了树下堆着。 两个孩子蹲在边上抓雪玩,堆出来的雪人还没有个寒瓜大。 李嵘靠在门边,心有余悸:“还是临毓有办法,不然今儿我就是彻彻底底的坏大人了。” 金太师揶揄他:“前两年,殿下也没少作弄小公子吧?” 李嵘微哂:“孩子嘛,不就这个岁数最有意思了,逗来逗去,临毓待我就亲近,哪个小孩儿喜欢一本正经的哥哥? 哎,我和太师提过没有,有一回去踏青,有人认错了,以为临毓是我儿子。 您猜临毓怎么说? 他说等我真有儿子了,是不是就是孙子了。 笑得我直不起来腰,您说他有趣不有趣?” 金太师忍俊不禁。 李嵘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下两人玩耍,颔首点评:“我这个弟弟厉害,年纪小小就知道哄姑娘了,以后姑母一定不用操心讨不着可心的儿媳。” 那日,以初次见面就手拉手成了好朋友的两个孩子依依不舍道别作了收场。 只是,两个孩子,长大之后谁都没有记住那段仅一个时辰的友谊。 直到现在,沈临毓听李嵘讲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竟是见过阿薇姑娘的。 他们还一道玩过。 他送她的第一样东西原来是云片糕。 思及此处,沈临毓不由暗暗琢磨,之后要好好跟元敬说说,他就没有头一回送斗鸡,第二回送个硕大的灯。 却没想到,李嵘忽然又道:“你还送过她一盏灯。” 沈临毓倏然睁大了眼睛。 “还是你和姑父亲手做的,一盏鲤鱼灯,做完了就说要‘送给妹妹’。” “姑母晓得你去过太师府,就让人把灯送了去。” “你倒好,过两天自己忘了个干净,吵着要找灯。” “姑母说‘给妹妹了’,你又问‘那妹妹呢?’” 妹妹已经启程出京了。 他再也没有见过太师府里的妹妹,直到十一年后,他才在将军坊又见到了她。 沈临毓不记得,当然也认不出来。 而金殊薇成了余如薇,改名换姓,要为陆念报仇,要为金家平反。 他们都长大了,也都变了,再不是一块云片糕就能得到信任的年纪了。 但沈临毓依旧十分庆幸,庆幸他们幼年的那点缘分。 李嵘说得感慨不已,靠着茶水平复了下情绪,才又问道:“她现在多高了?还能看出小时候的轮廓吗?” 问完了,他自己先反应过来,失笑得摇了摇头。 沈临毓根本不记得小时候这个事,又如何能回答出金殊薇和童年有多少变化呢。 “这般高,”沈临毓抬手比划了下,道,“你说她小时候圆圆胖胖,现在看着还有点瘦,不过手劲不小,应是下厨练出来的。 她的眉眼,据安国公所说,像太师夫人年轻的时候,尤其是早年间还未生育、眼睛没有受伤之时。” 李嵘喟叹道:“那真是太早了,我都没有出生。” 兄弟两人围绕着太师府又说了会儿话,许公公在外头出声提醒。 “快到关宫门的点了。” 李嵘闻言,便催着沈临毓离开。 他一直将人送出去,直到再不能迈出去一步了,才冲沈临毓挥了挥手。 舒华宫的大门又关上了。 李嵘回身慢慢回殿,行到院子中央,他驻足抬头看月。 谢氏过来寻他,观他神色,柔声道:“殿下今日看着心情不错。” “是啊,”李嵘望着已经不那么圆了的月亮,道,“和临毓说些从前的事,比我想得要愉快很多。” 在被幽禁的漫长岁月里,李嵘几乎不去回忆往昔。 听太师讲学,伙同着伴读与三少三师斗智,与几个关系极近的弟弟耍玩…… 那些曾经对他来说极其寻常,又很有滋味的时光,李嵘有意识地把它们封存起来。 若不然,他会接受不了小小的舒华宫,拼了命地要闯出去。 他不能那么做,于是,只能“遗忘”。 日子久了,就真的忘了。 李嵘自认为已经习惯了这种寡淡的生活,直到他被沈临毓拖着拽着重新把记忆翻找出来,他才深刻感受到,除了“死亡与失去的痛苦”之外,他也会有欢喜与满足。 “我想走出去,”李嵘低声与妻子叹道,“去太师、去他们的坟前坐着说说话。” “想要阿岚回京来,他那身子骨、流放太苦了,虽然临毓说他这几年健硕了些,但他向来畏寒,那里还是太冷了。” “临毓也十八岁了,这两年也该说亲了,我想吃上喜酒,怎么说小时候还给我当了半天儿子。” “我想把罪名洗干净,得让人家小团子做回自己。” 李嵘说得很慢,时不时停顿。 谢氏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断他,就这么听着,一句一句点头应着“好”。 长长的甬道两侧,宫灯淡淡。 沈临毓踩着月色走到宫门口,赶在关闭之前出去。 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等了许久的元敬匆匆上前来,恭谨问了安。 沈临毓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迎着凉风回长公主府。 府门上,悬着盏盏灯笼。 沈临毓不由想起李嵘的比喻,凝眸多望了两眼。 是了。 在这些年里,他忘记的不单单是和阿薇姑娘的初遇,他也忘了,长兄曾经是个多么“惹人”的性子。 这位皇太子在朝堂上知礼,私下里又没那么彬彬。 “欺负”小孩,说笑话,忙里偷闲出城耍玩。 他曾经是很鲜活的人。 直到突然跌落,变得谨慎小心,不敢轻举妄动。 沈临毓徐徐吐了一口气,问元敬:“知会阿薇姑娘了?” “是。” 沈临毓又问:“京中哪家做云片糕好吃?” 元敬仔细想了下,老实道:“要小的说,可能都不及余姑娘自己做的、合她的口味。” 沈临毓失笑,叹道:“先买些来,明儿送去广客来。” 元敬应着,又瞄了他们王爷一眼。 王爷大步流星往前走,元敬急急跟上去,王爷却又倏然开了口。 “我今日才知道,小时候做的那灯去了哪儿?” 元敬顺着接话:“去哪儿了?” 但是,他没有得到回答。 元敬:…… 怎么还吊胃口了呢? 明日除了云片糕,他一定要再买上三四五样,就不信会吃不饱! 上元时,阿薇想不起来那年一院子的灯里、正日子夜里的c位是哪一盏,那当然是鲤鱼只记得自己做过、又忘了去哪儿了的鲤鱼灯啦。 —— 感谢书友七分之一彩虹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08.0312请假条 0312请假条 故事推进到下一阶段了,但有些内容我没有理顺。 请假整一整个大纲。 算算后续也不算多了,撑不了两个月。 快了快了。 209.第193章 我给你云片糕的时候 第193章 我给你云片糕的时候 刘笑进来的时候,听见了呼呼的风声。 他转头一瞧,里头南北窗户都大开着,好在屋子里没有多少轻薄的东西,只桌案上的书册被吹得翻了几页。 却是没有瞧见他家爷。 想了想,刘笑朝着净室道:“小的把窗关了吧?” 话音一落,那人已经走了出来。 长发只用一根簪子挽了下,很松,以致半散不散、又半披不披。 身上也只单穿了里衣,同样没有穿好,又松又垮,没个正行。 “关吧。”他懒声道。 说完,他走到榻子旁,盘腿坐下来,拨了拨额前散发,问道:“临毓出宫了吗?” 刘笑一面关窗,一面回答:“郡王爷回长公主府了。” 那人闻言一愣:“这就回去了?好好地回去了?” “是,”刘笑答道,“出宫前,王爷还去了一趟舒华宫,待了有大半个时辰,赶在宫门关闭前出宫。” 说完,刘笑就看着他们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这也难怪。 按照原本的想法,圣上知道了王爷暗度陈仓,对安国公府大张旗鼓的背后、实则是为了翻巫蛊案,必定是会大发雷霆。 巫蛊案是圣上的逆鳞,这种“逆”全然没有因为年月的流逝而消散,反而是沉疴难治,谁碰谁倒霉。 谁想到,王爷竟然全身而退了! 圣上不止没有怒发冲冠、直接撤了王爷的镇抚司指挥使之职,也没有处罚王爷跪在御书房外思过、或是让人滚回府去思过,反倒还让王爷去了舒华宫。 就算是在御书房里狠狠骂了一通,那也是雷声大、雨点小,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全然是王爷占据了上风。 这简直太出人意料了。 别说他们爷不理解,这事若是叫经历了当年巫蛊案的文武大臣知晓来龙去脉,谁又能理解得了? 那人紧皱着眉头,半晌嘀咕道:“他转性了?当初可没见他手下留情。” 过去的这小一年,沈临毓每次动手,表面上粉饰得挺不错。 抄冯家,是冯正彬死得不明不白,又坐实了曾杀发妻的罪名,抄家搜寻更多线索是理所应当。 后来抄新宁伯府,黄镇自己一屁股烂泥,被镇抚司捏在手中、抓着年末封印先斩后奏,等御史们年后发难,黄家那罄竹难书的罪状早就被沈临毓放在御书房大案上了,还发个什么难啊!不痛不痒! 没几个月轮到岑文渊了,还得一并算上他早走一步的好亲家薛文远。 薛家仆从牵扯进了别家案子,薛文远自己也不干净。 岑文渊更是在春闱期间爆出了数年前“科举舞弊”,满城风雨中,镇抚司围府围得合情合理。 之后,就轮到安国公府了。 章振礼因政务停职,以庶充嫡又确实理亏,安国公闭门思过也是自然,但被抄家…… “果然还是临毓好本事!”那人愤愤道。 “冯正彬杀妻,杀的是金太师的女儿,这案子多少年了,人埋坟里都挖出来验了骨头,结果,冯正彬到底怎么死的却不清不楚,一并归到了舞弊案里。” “我看临毓根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冯正彬怎么死的,他心知肚明!说不定他还参了一脚!” “他当时是不是不在京中?我看,八成就是他下的手!” “自己查自己,他能查出什么来?!” “冯正彬死前必定说了什么,应是关于科举舞弊的,所以临毓的矛头转向了岑家。” “借着和岑家有仇的陆家母女的手,先整薛文远,再拿黄镇开刀,最后借着春闱的东风抄了岑文渊,瞧瞧,先前谁看得出来,他查的不是科举、而是巫蛊?!” “要不是他搞出书道会的名堂来,我可能至今都没看穿他!可见他这一路,粉饰得多好!” 正是因此,在他的设想之中,在永庆帝那里撕开沈临毓的伪装,露出其中的真实目的,便能由皇权压制镇抚司,不让沈临毓继续为所欲为。 没想到…… “以前他还装一装,现在过了明路了,我看他之后动手连装模作样的力气都能省了!” “如此下去,恐怕状况不妙。” 刘笑见他起身来回踱步,试探着问:“可圣上太纵容郡王爷了……” “他后日是不是要去七宝胡同?” 刘笑答道:“是要去九皇子府。” 那人在窗边站定,将才关上不久的窗户又打开来。 冷风倏然吹进来,他眯了眯眼,看向悬空的月,冷哼一声,道:“看看,月亮也不会天天那么圆。” 刘笑下意识顺着看出去。 下弦月,自比不得不久前的中秋夜。 但他们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笑一时没有领会。 等他从屋子里退出去,沿着昏暗的长廊走出一段,被呼呼的风吹得后背发凉时,刘笑一下子悟了。 哦。 没有月色的夜里,最适合打闷棍了。 郡王爷总给别人使闷棍,之后也该尝尝闷棍的滋味。 翌日。 广客来后院,阿薇正和小囡耍玩,就见到了提着食盒进来的沈临毓。 她不由挑了挑眉。 难得。 若说时间紧,无暇坐下来慢用,那应当是元敬元慎来取了拿走。 人有空过来,还提食盒,这是准备“连吃带拿”? 沈临毓与她打了声招呼,走到石桌旁,将食盒打开来。 阿薇这才看到,里头并不是空的,而是装了一盘云片糕。 “南城买的,说是京中云片糕做得能排上号,”沈临毓一面说,一面拿了一块给问了安后要回屋里去的小囡,“慢慢吃,嬷嬷一半、你一半。” 小囡道了谢,高兴地找闻嬷嬷去了。 沈临毓看她扑进闻嬷嬷怀里:“你那时,差不多也是小囡这么大吧……” 阿薇正拿云片糕,闻言下意识问:“哪时?” 沈临毓的视线收回来,落在阿薇身上,目光温和:“我给你云片糕的时候。” 阿薇愣住了。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糕点,又抬头看沈临毓。 平日敏捷的思维在这一刻显得迟钝,或者说,她听懂了,只是还难以置信。 末了,阿薇才问:“王爷是指,我们以前见过?” 本来还是想二合一的,但离写完还远,加上昨天请假了,所以先更2000,还有2000下午来。 210.第194章 挨骂了吗?不打紧吧? 第194章 挨骂了吗?不打紧吧? 七宝胡同。 阿薇再次回到这里,看着门前的石狮依旧是陌生更多些。 幼年记忆太浅,何况这座府邸已经易了新主,匾额一换,更不现当年模样。 “去年在门前留驻时,确实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进去转一转了。”阿薇轻声与闻嬷嬷说着。 闻嬷嬷笑了下,安抚着拍了拍阿薇的手:“我们今儿是来收桂的。” 阿薇点了点头。 外头,车把式恭谨问了安。 阿薇听见了,掀帘子一看,果然是沈临毓到了。 闻嬷嬷下去摆了脚踏,阿薇便下了车。 沈临毓轻笑着唤了声“阿薇姑娘”,又突然压低了声音:“今日似不止九皇子在,元敬午前在胡同口看到六皇子的车驾了。” 阿薇抿了下唇。 王爷提前递过帖子,他们到访的消息自是瞒不了人。 六皇子出现,那王爷更怀疑的八皇子、以及章振礼猜测的五皇子,按说也极有可能来凑个热闹。 阿薇颔首,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前头元敬已经敲了门,门房上陪笑着行了礼,一面使人去里头通传,一面引沈临毓和阿薇进去。 门厅入内,绕过影壁,视线豁然开朗。 从小到大,阿薇听闻嬷嬷讲过很多次太师府内的布局,也曾描画下来,在上头写上这院这厅叫什么名、谁曾住在这里头,可谓是了然于胸。 同时,亦做好了宅内已经“面目全非”的准备。 但实际走进来一看,目所及之处,好像与嬷嬷与她讲述的并无多少区别。 在大门外看着还萦绕心头的陌生感,在看到厅,以及厅前的金桂树时,倏然化作了感慨与熟悉。 阿薇知道,这份熟悉并不是因着她有幼时记忆,而是她靠着嬷嬷话语之中勾画出的、原本“漂浮”的景致,在这一刻有了实感、落了地。 何况,昨日,她刚刚从王爷口中听到了与这厅这树有关的新故事。 说起来,听的那会儿她很平静,像是在听话本子一样。 直到此刻,站在这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那是我的故事。 阿薇很喜欢从别人口中听到“过去”。 无论多么琐碎,无论是她自己的还是金家其他人的,因为她自己几乎都不记得了。 闻嬷嬷讲得最多,早几年几乎是把能想到的细枝末节都和她反反复复地说,一个说不厌,一个听不厌。 后来,陆念也给她讲,虽然陆念只认得她的母亲,但能听到母亲在闺中时的趣事,以及后来嫁人、生孩子时的欢喜、不安等等,也让她更深地了解了母亲。 只是,母亲那几年送往蜀地、与陆念说日常生活的信,陆念没能保存下来。 陆念尽力存了,可就像是余如薇的命一样,余家那吃人的地方,不是她拼尽全力想要护住就能护住的。 女儿的性命是,好友的书信也是。 这几月,阿薇多了个新途径。 定西侯晓得她爱听,来院子里探望陆念时,就会拉着阿薇说金太师。 说太师当年在金銮殿中如何进退,又说太师得闲时在国子监讲学。 偶尔不拘学生来路,非监生也能去听,定西侯催着陆骏去,陆骏去是去了,当时应该也听懂了,后来有没有学以致用,就实在说不好了。 在阿薇看来,定西侯绞尽脑汁了。 陆骏去听,陆驰应当也去了,但定西侯不会特意在陆念跟前提。 而且阿薇爱听,所以陆念不会一甩脸就送老父亲出门。 通过此,阿薇了解了先前从未了解到的、祖父在朝堂上的那一面,这是闻嬷嬷和陆念都无法告诉她的。 原本以为,大抵就是如此了。 没想到,王爷给她带来的新故事,有祖父,也有她自己。 或许,有一日她见到废太子,能从他的口中听到更多的与金家有关的事情吧…… 沉思间,她听到沈临毓的声音。 回过神来,阿薇看向了迎上来的六皇子李嵩和九皇子李崭。 两人很容易辨认,李崭微胖,看着富态,李嵩是正常体形,两人招呼了沈临毓,便把视线落在了阿薇身上。 阿薇行了礼。 李崭与她颔首后,与沈临毓道:“平日要叫你吃茶吃酒,十次能推八次,这回稀奇了,自个寻上门来,怎么想起收桂了?” “母亲突然来了兴致,想吃桂糕、桂藕,桂这桂那的,”沈临毓一副无奈样子,“府里做的不要,别处买的也不要,点名要广客来做。 广客来恰好鲜桂和桂都用得就剩了个底,只好备新的。 这位大厨讲究,侯府的桂还没有开,外头已经开了的又嫌弃不够香,我想着殿下府里有一株早开的……” “今年确实都开得晚,宫里那一片听说才得骨朵,我府里也就前院这一株开得正好,”李崭听得哈哈大笑,转头又与阿薇道,“我们几个不懂这些,进里头吃茶去了,余姑娘自便,瞧上哪几簇了,就让人打下来。” 阿薇应下来。 沈临毓被李崭揽着肩往厅去。 上了台阶进了门,李崭确定声音不会传出去了,才挤眉弄眼地问沈临毓:“我看姑母不是想吃桂糕,是想喝媳妇茶了吧?” 沈临毓挑眉,摆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看李崭。 “余家没落了,但定西侯的外孙女,出身上倒也合适,”李崭继续说道,“别怪姑母总催,哥哥我十八岁,你嫂嫂肚里都已经有了。” 见沈临毓不接茬,李崭抬手一指李嵩:“他十八时也定亲了,要不是六嫂祖母过世守了一年,也完婚了。” 沈临毓看向两人,斟酌着道:“不及两位殿下好福气。” 外头传来急急脚步。 李崭看似还想说什么,闻声先止住了,再一听通传,得知是五皇子和八皇子双双到府。 他赶忙又招呼李嵩和沈临毓:“出去接他们,今儿也就是十一弟风寒抱恙,不然我也得把他叫来。” 三人先后走出厅。 沈临毓看了眼正指挥闻嬷嬷打桂的阿薇,而后视线落在了一道进来的李崇和李巍身上。 李巍是个大嗓门,人未到跟前,就开口喊道:“临毓,前儿夜里你被父皇叫去御书房,挨骂了吗?不打紧吧?” 话音一落,沈临毓下意识地,眼神又往阿薇那儿瞟了一眼。 今天的4000全了。 明天保证字数,但更新时间我尽量…… —— 感谢书城书友一闪一闪亮晶晶tu''ti、诺亚_de的打赏。 211.第195章 他高兴哪天骂就哪天骂(两更合 第195章 他高兴哪天骂就哪天骂(两更合一求月票) 沈临毓瞟的这一点,正好隔空对上了阿薇的视线。 那双杏眼明亮,看着人时十分通透。 饶是她只看了一眼就收了回去,沈临毓都有一种被看得分明的感觉。 且他眼力好,还注意到了阿薇姑娘的鼻尖上缀了一粒桂小蕊,应是落下来时被风吹到了她面上,等下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被风吹走。 阿薇自己没有察觉,反倒是沈临毓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下自己的鼻尖,仿佛那蕊是落在了他这儿。 “怎的?”李巍似是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阿薇,只看见沈临毓眼神飘了下又摸鼻子,“被骂惨了?哎,前阵子就跟你说了,案卷写得漂亮些,哥哥们再去父皇那儿帮你说说话,我们这么多人,几个红脸几个白脸唱一唱,父皇再气也不好一道罚。” 李巍大着步子上前去,步履平和的李崇反倒被他落在了后头。 李崇也不着急,面上带着淡然笑容,等李崭他们行了礼,这才看向沈临毓,道:“其实昨儿就想问你了,但在外头总归不方便,就都先按下了,今儿是你九哥自家宅子,有什么要帮忙的直说就是。” 说完,他又转身看向站在桂树下的人。 阿薇已经站直了,闻嬷嬷也停下了打桂,待这厢“留意”到她们,就依着规矩行礼。 李巍打量了阿薇两眼,恍然道:“定西侯的外孙女?” 阿薇颔首:“是。” 李崇笑容和煦:“余姑娘代我向你外祖父问个好。” 简单招呼几句,那几人重新入厅去。 阿薇和闻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和王爷猜的那样,今儿就不止六皇子到访。 除了比王爷只大几岁、嫌疑很低的十一皇子之外,其余在京城的、年长些的皇子齐聚。 真是“闲”得很! 就不知道这几人之中,有谁是真闲,有谁是假闲了。 厅的门没有关,除了李巍之外,其余人的声音不足以让外头听清楚,但隐约捕捉到的些许词汇还是让阿薇皱了皱眉。 再添上刚才几人在院中说的话…… 元敬来广客来约定今日事情那会儿,王爷原来还在宫中。 难怪那日元敬与翁娘子递了话就匆匆走了。 说来,就算是镇抚司,先斩后奏抄一等国公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尤其是与圣上并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契。 对安国公动手,本就是违背了永庆帝。 被骂被罚,都不稀奇。 但是,抄家不是这两天抄的,中秋那日就抄了,要骂当时就骂了,据阿薇从定西侯那里了解到的,弹劾折子上了、御史当堂责了、也去御书房挨过骂了。 哪至于,拖上小一旬后,又突然发作了个大的? 总不能是永庆帝这些时日左思右想、翻来覆去,火气一点点累积,攒不下了就炸了吧? 比起这种,阿薇更觉得是其中出了变故。 应是有什么事突然点了永庆帝的怒火。 但昨日,王爷还一句不提。 他似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阿薇零星听到了“没罚”、“宽厚”之类的词。 阿薇没有听错,厅里,沈临毓放松极了。 李崇问:“真不要紧?” 李巍道:“父皇什么脾气,我们几个还不知道吗?我们几个谁没被骂被罚过,当儿子的被当爹的骂,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咳,当外甥的被舅舅骂,也不丢人。” “我说句实在话,就镇抚司办事的强硬手段,挨骂也不稀奇,”李嵩抿着茶,道,“话又说回来,镇抚司本来也吃力不讨好,你悠着点。” 沈临毓笑了下,道:“是,镇抚司的确容易得罪人,但指挥使之责总要有人担。 出身低了,管不了公侯伯府、三公三少;出身高的,几位殿下矜贵,这等惹事的活计也不合适。 也就是我这样的,能算得上一个严丝合缝,所以前两年,我刚能担些事儿,圣上就把镇抚司交给我了。 我既担了这指挥使,自然要办事实。 安国公多年不法事情证据确凿,三司依章程管不着他,那就由镇抚司来管。” 李巍指着他,与众人道:“听听,明明是从父皇手里接了个烫手山芋,还得端着说‘圣上英明’。” 话音落下,他又与沈临毓道:“那位英明的是你爹、你舅舅,谁背后没嘀咕过爹这爹那的。 我就说他太看重年轻的、新入仕的官员,反而忽略了许多老人的贡献,但你说他爱新嫌老吧,他对安国公又实在信任。 这些话我不止当着你们说,我上折子也说,去他面前还是这么说。 偏你非一本正经。” “临毓就这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崇失笑摇了摇头,与沈临毓道,“我们也是担心,父皇要骂早几日就骂了,怎么前儿突然又把你叫去训了一通。” “这话不对了啊,”李巍摆了摆手,“临毓什么性子?临毓是在御书房里都能吊儿郎当的性子,一本正经才不像他。” “那就如八皇子先前所言,长辈骂晚辈,他高兴哪天骂就哪天骂,日子是他挑、又不是我挑,”沈临毓干脆就吊儿郎当起来,“再说也就是骂几句,圣上骂舒服了,我出了御书房也不会有什么不舒坦。 镇抚司之后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只骂不罚,不就是随便我怎么办的意思? 圣上知道我事出有因,不会怪罪我。” 语气闲散,姿态松弛,但沈临毓的心眼绷着。 视线从几位皇子身上一扫而过,看着“事出有因”这么意有所指的四个字下,这几位有何反应。 的确叫他抓到了一丝。 李巍下意识地瞥了眼李崇,只一瞬,他又立刻收回了视线。 而李崇本人正吃茶,好似对李巍的这一眼浑然不觉。 沈临毓也端起了茶盏,氤氲热气在面前冒起,他便往斜侧看去。 窗户半开着,他看不到院子里的阿薇和闻嬷嬷,只瞧见金桂簌簌落下来。 外头,阿薇已经打了一篮子桂,暂且够给承平长公主做些桂吃食了。 登门求,也不适合真把别人家的树给打秃了。 虽然,这原本是她自家的金桂。 闻嬷嬷将打的杆子交还给管事,帮着阿薇把地上的穗再整理了下。 “余姑娘。” 忽然间,一道清脆女声从身后传来。 闻声,阿薇转身看去。 那是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从装扮看,对方还未出阁,眉眼里也存着几分活泼劲儿。 边上嬷嬷介绍道:“这位是皇子妃的胞妹、黛姑娘。” 阿薇了然。 来之前,她已经听沈临毓提过了。 九皇子府中,除了皇子妃罗氏之外,还有一位罗黛姑娘。 罗家姐妹的曾祖父曾官拜少保,老人家高寿,身体也健硕,在朝中耕耘多年,为子孙后代多铺路。 可惜儿孙们能耐不及他、命数也不及他,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人十分唏嘘。 或许这些经历还是刺激到了他,七十多岁时实在劳累不动了,才告老返乡。 要不然,大抵又是一个老当益壮的高渺。 启程时,罗家的人口也不多了,能护送老人家的都陪着一道走了,留在京中的就只有嫁入皇家的九皇子妃。 而罗黛是早早定了娃娃亲,许给了罗老大人的至交好友的晚辈。 那家祖孙官运都一般,胜在每代都有子弟入仕,日子平稳,且家风极正。 罗黛到了年纪后,因着父母都不在了,便在年初入京,由长姐操持婚事,一来备嫁、二来适应京城生活,来年春天从王府出阁。 算算时日,差不多就半年光景了。 而罗黛的精神气,也确实有一股喜事临门的愉悦。 待阿薇问候之后,罗黛笑盈盈道:“姐姐听说余姑娘采做吃食,很是有兴趣,府里后院的园里还有许多卉,不知道余姑娘有没有兴趣看一看?” 阿薇心中有数。 与其说九皇子妃对吃食感兴趣,不如说人家对她这的“名声赫赫”感兴趣。 只是身份有别,此前又不认识,九皇子妃不好直接来寻她,由嬷嬷出面又稍显怠慢,让罗黛来请就合情合理极了。 阿薇对九皇子妃亦好奇,或者说,她对所有有可能参与了巫蛊案的皇子府都好奇。 正如她当日和定西侯说的那样,朝堂有朝堂的章程,但后院也有后院的规则。 抓到了线索,就是各凭本事。 阿薇笑着应了下来。 罗黛也没有叫闻嬷嬷去别处吃茶等候,让她一并跟着。 “头一次来,身边有自己人总是安心些,”罗黛凑过来些与阿薇说话,声音放低了,态度却是十分坦荡,“我就是这样,去别家做客,视野里看不到自家人就不踏实。” 阿薇顺着她的话,点头道:“我们做姑娘的,谨慎周到些,总不会吃亏的。” “没错。”罗黛乐呵呵的。 一面走,罗黛一面与阿薇介绍宅子。 这景那院,亭子上挂着的匾是谁家手笔,院墙上悬的对联又是何人所作。 阿薇越听越是心惊。 罗黛口中的一景一物,与闻嬷嬷口中的太师府都大差不差。 偶有些改变,也是不得已。 “那里原有一副木对联,听说是原主人亲手所提,他老人家写得一手好字,可惜抄家时损毁了。” “这块匾原也坏了,好在写匾的人还在,九皇子前几年亲自登门去求,请他写了一块一样的回来,但毕竟是新物、不是老物了。” “瞧见那落地瓶了吗?抄没入了公库,前些年姐姐生了皇孙,圣上高兴、让九皇子在公库里随便挑些给姐姐与皇孙作礼,九皇子挑了好些,除了这瓶外,还有七八样,全是原先的。” 园子才走一半,连闻嬷嬷都心跳不已。 原本以为内里怕是连格局都变动了,没想到几乎都保留了下来。 恍惚间,闻嬷嬷自己都有些迷糊,仿佛还在十年前,仿佛她还是太师府里姓的厨房嬷嬷。 穿过长廊,假山入目。 有那么一瞬间,阿薇愣了下神。 她好像听到了几道爽朗笑声,看到了哥哥们在假山上攀爬的样子。 明明,她的印象都来自于闻嬷嬷口述,来自于她看着自己亲手画的宅子布局图时的想象,但这一刻,想象有了实感。 不是虚的,是她曾经亲眼所见过一般。 这就是脑海深处的记忆吧。 就像陆念与她说的那样,人的记忆很玄妙,凭空想象没有收获,但若身处其中,看到屋墙梁柱,或许什么时候就会有心领神会。 九皇子妃在假山上的亭子里。 见了来人,她笑容温婉又亲切:“阿黛话多,一路过来,没有叽叽喳喳烦着你吧?” “怎么会呢,”阿薇行了礼,“听黛姑娘介绍宅子,我很是欢喜。” 九皇子妃问:“喜欢这宅子?” 阿薇看了眼四周,居高临下,大半宅子映入眼帘。 有一些她刚才没有走到的地方,从整体布局看,亦是旧时模样。 “气候、习惯不同,所以蜀地那里的大宅布置,与京中也就有许多不同,”阿薇寻了个由头,“不瞒您说,我回京这一年,除了定西侯府,还不曾仔细走过其他大宅院,今日长了眼界,看什么都新鲜。” 九皇子妃闻言,笑容更盛,指着罗黛道:“阿黛也是这么说。 我在闺中时,曾祖还未告老,我便是京中长大又嫁在京中。 阿黛比我小很多,随曾祖返乡时她年纪也不大,这些年习惯了老家那儿的起居,年初进京时也是看什么都新鲜,说宅子不同,吃喝不同的。 这半年我带她出去走走,也去妯娌们那儿转转,叫她长些眼界,能早日适应京城。” 罗黛丝毫不介意姐姐抖搂的这些“短”,坐得紧挨着九皇子妃,乐呵呵的。 除了用做食材,九皇子妃还问阿薇不少厨房上的事,说是夫妻久了,偶尔也要讨些“新鲜”。 厨房嬷嬷们介绍起来这也简单那也简单的,可她实在不开窍,时常失败,便想问问阿薇有什么是当真简单到有一双手就行的。 亭中交谈,饶是阿薇另存心思,都觉得愉快。 直到前头来人递话,说是郡王爷要走了,罗黛才把阿薇送了出来。 “过几日我下帖子给你,我们玩尽兴些,”罗黛道,“你教我们做点心。” 阿薇应下来。 路上不好说事,直到回到广客来,她和沈临毓才互相交换消息。 总的来说,各有各的收获。 之前有读者说狼人杀,那,人物多了,发牌发牌,谁好谁坏谁平民,猜猜看。 —— 感谢书友山竹一号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蝴蝶jojo的打赏。 212.第196章 阿薇姑娘关心我?(两更合一求 从七宝胡同出来,沈临毓观察了阿薇与闻嬷嬷神色。 两人一切如常,没有忿怒与不安,顶多就是些许疑惑,应是没有遇着为难事。 想来也是如此。 哪怕九皇子“做贼心虚”,他也不能在自己府邸对阿薇姑娘发难。 若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在定西侯府和御史的责问之下,另有浑水摸鱼、落井下石的,便是皇子也不能轻易全身而退。 若不痛不痒,反把自己曝露出来,那就愈发愚蠢。 在沈临毓看来,李崭不是那等愚不可及的人。 话说回来,在外头看,追查巫蛊、在朝堂上对几位皇子有直接威胁的其实是镇抚司和沈临毓,把主意打去阿薇那头,只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也是沈临毓从窗户中看到阿薇被人请走时,并不怎么担心的缘由。 此刻,阿薇整理好了思绪,开口道:“我见了九皇子妃姐妹。” “罗黛姑娘很热情,引我过去时一路给我介绍府中布局,几乎是把‘九皇子在竭尽所能地原封不动保留太师府’给亮在脑袋上了。” “我所看到的一景一物,和闻嬷嬷这些年告诉我的基本都能一一对上。” “闻嬷嬷也说,她有一种回到往昔的感觉。” 说着,阿薇抬眼去看一旁泡茶的闻嬷嬷。 闻嬷嬷便朝沈临毓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阿薇又接了话继续往下说:“不改布局,甚至连亭台楼阁院落屋舍的名字都不曾改,这不太寻常。” 京中寸土寸金,好地段早就在建都初期就被皇亲国戚、勋贵高官分得差不多了,大宅院更是稀缺,便是稍微次一等的官员宅邸也很稀罕。 因此,外来的官员要置办,告老、外放的官员要出手,宅子易手十分常见。 只是每每换了主人,除了门前匾额换字,内里也少不得改动一番。 最起码,要给这阁那院的改个名字、换个对联,以示新主人的才学与品位。 而九皇子得了原太师府,可以算是反其道而行。 除了外头看着从官员府改换成皇子府的规制之外,内里依旧“朴素”。 “黛姑娘透露出来的口吻,就像是九殿下对原本的主人十分尊重。” “九殿下分府也已经有小十年了,不可能突然改改样子、装模作样。” “我随王爷过去打些金桂,皇子妃其实可以不招呼我。” “我想,皇子妃就是故意让我看一看府内状况。” 沈临毓认真听阿薇说完,才问道:“你觉得,九皇子妃知道你的身份吗?” 这一点,阿薇在面对那对姐妹时就已经在思考了。 此刻再次慎重思索后,她答道:“我认为她不知道,她们没有给我一丁点试探的感觉,更像是想要借我的口,把我看到听到的都告诉你。” 说直白些,九皇子妃是在代替九皇子对沈临毓示好。 沈临毓听懂了:“九殿下或许知道当年真凶、或许不知道,但他清楚自己清白。 可他又不能直接自证,更怕一着不慎、反倒被其他人看出端倪。 于是绕了一圈……” 沈临毓回忆了一下李崭这些时日的态度。 李崭不会单独与他见面说话。 今日去九皇子府也是一样,说不好其他几位殿下是李崭故意叫来的,还是自己寻上门来的,总之没有给予沈临毓和李崭私下开诚布公的机会。 “但有一种人……”阿薇顿了下,似是原本不想提及的模样,“我母亲称之为‘有病’。他们享受自己的胜利成果,保留、侵占对手的东西来满足自己。” 余家就有那样的。 陆念还说过,余家的男人疯,女人癫,想活下来,要么比他们更疯更颠,要么就彻底麻木了。 隔房有位太太,比丈夫大了三岁。 没有一点“女大三、抱金砖”的松弛,反而看谁都是狐媚。 尤其是长得标致些的小丫鬟,更是她的眼中钉,别说她那房的,连厨房里的年轻丫鬟小媳妇,她都看不惯。 起先只是防着自己丈夫被“骗”了,后来是把整个余家都当做了自己的规矩场。 那人,害死了陆念从京中带去蜀地的丫鬟豆娘。 豆娘为陆念打听消息,却被那太太认为有异常心思…… 陆念报了仇,从那人的床底下拖出了几个大箱笼,里头装满了女子肚兜。 被她赶出余家的,被她管束得如同木偶的,被她害了性命的,每个人的贴身衣物都被她收了起来。 不止收着,她还穿。 甚至有几件上还染了血。 阿薇和闻嬷嬷曾听得目瞪口呆。 都说陆念得癔症、有疯病,但陆念的病和那些魑魅魍魉比起来,天差地别。 阿薇凝了凝神,问闻嬷嬷:“嬷嬷见过罗少保吗?他从前在京中风评如何?” 闻嬷嬷回忆着道:“没有见过人,但有一件事,奴婢印象很深。” “记得是有一日下午,书房管事隔了不到半时辰,又让送一次点心。” “太师岁数大了,点心都有定量,厨房上不能多送。” “管事说,是少保大人来了,两位老大人争执间不小心打翻了点心,这会儿吵累了,想起吃了。” “但太师那日还是有点不消化,好像是被气着了。” “夜里正好是奴婢当值,被太师夫人叫去内院熬了些助消化的果茶。” “当时有听太师说起罗少保,说他‘倔老头,但人真不坏’、‘得罪君子,总好过得罪小人’。” 阿薇听完,转头看向沈临毓。 虽没有明说,但沈临毓心领神会,道:“据我查的,巫蛊案发时,罗大人明哲保身。” “也能够理解,”阿薇思量着,道,“九皇子妃姐妹身上瞧不出恶意,而九皇子也不像那种有病的人。” 这一点,阿薇不是从九皇子本人身上看出来的,而是从宅子里感受到的。 这座宅子依旧踏实、平和,虽入秋了,但园里是秋日的生机。 它被养护得很好。 这种养护只能出自于喜爱,而不是扭曲的炫耀。 阿薇讲完了她的收获,便轮到她需要解惑了:“前日夜里,王爷被圣上叫去训斥了?” 闻言,沈临毓的眸子里迅速闪过些尴尬。 他原本没想让阿薇姑娘知道。 一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二来,与永庆帝对着干,挨骂已经是最轻的处置了,他心知肚明也早做好了准备。 可阿薇姑娘不用晓得这些,不用心生愧疚和担忧。 他是喜欢阿薇姑娘,但他不至于用这种“委屈”来做以退为进的筹子。 所以八皇子那大嗓门一边走、一边问时,沈临毓就知道瞒不了了。 果然,拖到了现在,这问题还是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沈临毓坦然道:“当臣子的,没进御书房挨过骂,就表明不是御前近臣。” 理确实是这个理。 据阿薇所知,定西侯也被叫去骂过。 “我是指,为何突然发难?”阿薇点了点桌面,“王爷不要避重就轻。” 沈临毓看着她点在桌上的指尖,又瞥见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闻嬷嬷,只好干咳一声道:“圣上知道了我的目的是翻案。” 闻言,阿薇眉头皱了皱。 虽然说是迟早的事,但镇抚司几次动手,大旗扯得都不错,不知内情的人轻易看不穿。 永庆帝那里也是,早不知道、晚不知道…… “有人提醒了圣上?”阿薇问道。 “难说。”沈临毓的用词似是模棱两可,语气却更偏像笃定。 阿薇又问:“那王爷没事吧?” 沈临毓笑了下:“没有撤职,没有罚俸,也没让我闭门思过,我还去舒华宫探望了大哥,这么看来,应该是没事。” 阿薇抿着唇,一时无言。 按她的想象,永庆帝愤怒之下,处罚在所难免,这般“放任”反倒奇怪极了。 要说偏宠郡王爷…… 可能吗? 杀起儿子来手起刀落的永庆帝,偏宠个出嗣的儿子以至于不忍心动手,谁信? 何况,不止是没下狠手,连装模作样地“轻”手都不曾动。 难怪今儿几位皇子会问上门来,可见心中都在嘀咕。 “背后之人应当十分诧异,”阿薇道,“他本以为能借圣上的手让王爷收敛,但事与愿违。一招不灵,他或许还会有下一招。” 说到这儿,阿薇顿了下,直直看着沈临毓,问:“我听外祖父说,安国公险些拆穿了我?” “他没有得逞,”沈临毓让阿薇放心,但又提醒道,“不过总得小心些,京中老人多,或许还有其他人记得太师夫人,从你身上看出端倪来,万一有没有防备的时候……” “那王爷呢?”阿薇突然打断了沈临毓的话,问出了她在九皇子府中就疑惑的问题,“王爷为什么要挑衅几位皇子? 我在院子里听的没有那么周祥仔细,但那是挑衅吧? 其中有人正为圣上轻轻放下而心思阴险,王爷还继续煽风点火,一副要自己做靶子的样。” 沈临毓含糊着应了声,问:“阿薇姑娘关心我?” 明晃晃地想转移话题。 阿薇听出来了,丝毫不退让:“王爷不是这般有勇无谋的人。” “算是挑衅吧,也多少看出了些状况,”沈临毓只好道,“我前回说过,八皇子十分可疑,但他不是单打独斗的料,他一定有同谋。 依安国公的说法,那张字条很有可能也是进了八皇子的手。 今日我故意为之,八皇子下意识瞥了五皇子,虽然很快就收敛了神色。 眼下不好说八皇子的同谋就是五皇子,但起码,他知道五皇子绝不是善茬。” 阿薇正要说话,翁娘子急急寻了过来。 “镇抚司来人递话,说是圣上遣了人手到衙门里,副指挥使拖不住,请王爷赶紧回去一趟。” 突发状况,沈临毓没有拖延,匆匆离开。 阿薇送了客,坐着整理思绪。 陆念午歇醒了,惺忪地寻她。 母女两人靠着说了会子话,听着九皇子府的事,陆念的瞌睡彻底醒了。 “五皇子,”陆念思索着道,“我知道些他的事,而五皇子妃,啧!” 阿薇疑惑:“您比五皇子长六岁,那他的皇子妃与您就不是一个年纪的,玩也玩不到一块。” 说来,便是同龄的也玩不到一起。 陆念闺中只与阿薇的母亲范妤交好。 可不是一个岁数,又不一道耍玩的,想生出些多年难忘的矛盾来,也不容易。 “她有个姐姐,与我们一般年纪。”陆念解释道。 说来其实并不复杂。 范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家中子弟酷爱读书,入了金太师的眼。 金太师当时寻儿女亲家、不选门当户对的,只往下寻,他已然权倾朝野,此举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给小儿子早早定下的妻子便是范妤。 从前与贵女圈子无缘的范妤一下子变得惹眼起来,各种诗会、宴的帖子纷至沓来,她又不能都拒了,便挑着去参加。 也因此,陆念结识了范妤,两人很快就亲近起来。 有陆念这个京城刺头扛把子在,但凡有些恶意的,也都向着陆念去了。 范妤作为“外来户”,算是得了陆念的庇护。 唯独文寿伯的二姑娘,不理会陆念,却阴阳怪气范妤。 两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那位姑娘倾慕金胜霖,因而对范妤这个摘桃的有敌意。 “少女怀春,人之常情,”陆念撇了撇嘴,“她本人鼻子不是鼻子了小半年,算是看开了,不再烦阿妤了。 但她的跟屁虫五妹,仗着只六七岁年纪小,各种混账事不断。” 跟屁虫能跟,二姑娘不带她,还有三姐、四姐,总归是哪哪儿都能见着这小屁孩。 不计较吧,能呕死人。 计较吧,“怎么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她还是个孩子!”等等的就劈头盖脑来了。 “年纪小不懂事?”陆念翻了个白眼,“我远嫁那年,她也不算很小了,照样恶心你母亲。 你们来蜀地探望我时,我还问过阿妤,阿妤说依旧是老样子,但不是明枪、只出些无聊的小手段,反正外放后天涯各一路,还叫我别为个不相干的人置气。” “她就是现在的五皇子妃!”陆念呸了声,“原本忙着大事,不耐烦寻个喽啰,现在既然五皇子爱掺和,我们就去会会她!”(本章完) 213.第197章 蹬鼻子上脸的疯子!(两更合一 陆念往五皇子府递了帖子。 小二十年没有往来的人,当初亦不是什么和睦关系,此举确实突兀了些。 换作他人,帖子上大抵要洋洋洒洒写些客套话,不管真假先“熟络”一番,做足铺垫。 但陆念不是。 她开门见山、言简意赅:叙个旧。 “旧情没有,旧怨不少,”陆念把帖子拿给闻嬷嬷,又与阿薇道,“且看看她是个什么反应。” 阿薇笑着道:“若是改了性情,应当会客气与您见一面,化解当年不懂事时埋下的怨;若是本性难移,也会见您,让您尝尝变本加厉的滋味。” 陆念哈哈大笑:“性情决定处事,世上之人大抵都是如此。” 形形色色的人见识多了,对“人性”二字便有了更多体会。 便是偶有失算,也能得了差不离。 毕竟,但凡是个人,他都有个灵光一闪、顺手的事。 果不其然,帖子送去才半日,那头就给了准信。 翌日,陆念和阿薇坐马车去泰兴坊。 阿薇极少来这一带,闻嬷嬷掀了些帘子与她介绍。 “这里往东拐,行上半刻钟是六皇子府。” “五六皇子虽同住泰兴坊,但府邸隔了三条街,算不得很近。” “六皇子早年分的府邸并不是这处,嫌太小了,又不想并了左右,巫蛊案后住进了原本的吉安侯府。” “吉安侯祖上开朝时封公,宅子大、修得也好,后人犯事降了爵,元气大伤,但也扛过来了,这代子弟都很优秀,还出了一位太子伴读,没想到也就是因着这份优秀而……” “五皇子府倒还是最初分的那座,不及他其他兄弟府邸宽敞。” “他生母原是御园里的宫女,几位殿下之中,就数五皇子母家出身低,原也不起眼,后来太子废了,其他几位被诛的被诛、病故的病故,五皇子成了年纪最长的了,这几年风光不少,不久前相国寺水陆道场,也是由他为首、代圣上出面。” “母凭子贵,那位如今也封了嫔。” 这些都是闻嬷嬷回京后陆陆续续打听出来的。 都是京里人人能看得到、听得见的消息,取得不难,整理也不费心。 何况,闻嬷嬷还有许富德那么一个“帮手”。 陆念和阿薇虽出府单过,但许富德这位“便宜姑爷”依旧对大姨子和外甥女必恭必敬。 做歹事,许富德没那个胆量和本事,打听些市井消息流言,他算是一把好手了。 人进了泰兴坊一转,寻间扎根于此的牙行,亮一亮定西侯府的腰牌,张口要置宅,整个坊内大小宅子的事儿,正着反着问一问,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母凭子贵……”阿薇喃喃了声,道,“不同人、不同命。” 她想到了沈临毓的生母,那位名为芍药的女子。 同样是养宫女,一个是御园的,一个是行宫里的。 同样是临幸有喜,一个当真飞上了枝头,一个怀揣着高飞的梦、难产死在了禁宫之中。 亦或许,有五皇子生母的改命在前,让芍药误以为这条路换她来走、也能走通吧。 陆念靠着引枕打了个哈欠,道:“我看王爷是个想得开的,给长公主与驸马当儿子,比和那些奇形怪状的兄弟斗心眼强多了。” “奇形怪状”这一说法,逗得阿薇忍俊不禁。 马车停在五皇子府外,阿薇随陆念下车。 今儿没有见着奇形怪状里的任何一位,见的只有五皇子妃应聆。 打迈进门起,陆念的困顿就消散了,整个人精神极了。 待嬷嬷将她们引到内院厅里,吃茶等了快两刻钟后,她们才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应聆。 如此“下马威”,陆念便没有起身,反倒是还端着手中茶盏,眼睛凝在应聆身上,一副诧异又不敢置信的语气对她说:“谁给你抹的粉?你怎么看起来比我都老了?” 应聆前脚才迈过门槛,后脚半抬着,被陆念弄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下意识地就去摸自己的脸。 陆念这时反倒站起来了,茶盏随意往边上几子上一放,三两步凑到应聆面前,近距离打量她。 “我和你二姐才是同龄的吧?” “没记错的话,你比我们小了五六岁、还是七八岁来着?” “我在蜀地糟心透了,日子难过、人也老得快,怎么今儿见了你,你都赶上我了?!” “不应该的,皇子妃有什么好操心烦闷的?你别不是自己跟自己拧劲了吧?” “听我的,人生能有什么比婆家死了七七八八、满满当当一大宅子都死成鬼宅了还让人堵心堵肺的事儿?该如何就如何吧,总不能把自己都折在里头。” “你说你比我都强多了,还不好好松快松快,今年比我瞧着老,过两年岂不是要比你那几个妯娌都还……” “哎呦,你妯娌比你年长、又还在世的好像就见不着的那位了吧?其他的都比你年轻,别到时候逢年过节往一处站,反倒是差着辈了。” 饶是应聆以最常见的“晾着”下马威起手,又预备了一腔冷嘲热讽的说辞,被陆念这么一抢先,一时半会儿也接不上腔,更扳不回局面了。 反客为主的陆念自得得很,还问跟着应聆来的嬷嬷丫鬟们。 “你们说,皇子妃是不是总自己拧劲了?” “你们都劝着些呀,自己与自己生气那不值当了,是不是啊?” 这话让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阿薇忍笑听到这,才上前来与应聆问安,又笑着道:“母亲真是,您站厅里,皇子妃从外头进来,背着光呢,岂不是看着粉就不匀、气色不好?您让皇子妃先入座,换个光线,您再看看。” 陆念恍然大悟,客客气气“请”人入座:“不管怎么说,显老都不好,女人还是精神足、容光焕发为好。” 应聆坐得端端正正,凤眼瞪了今日与她梳妆的丫鬟一眼,这才应对起陆念来。 “陆家姐姐这般讲究,莫非还真起了再嫁的心思?说来你先前与章大人的传言,我就听不懂了……” “这话错了,”陆念打断了她,“再不再嫁的,也不碍着自己精神,对镜一照,我自己看着高兴可比谁谁看了欢喜更重要。 说来,我记得你幼时也是个摘插鬓、爱美爱俏的,怎么现在反而固步自封起来? 远不及你小时候了呢!” 应聆接连被陆念怼,顿时也顾不上准备好的章法、步序,张口便是自认为最刺激对方的话题。 “说到幼时,我记得陆家姐姐与范家姐姐最是要好了,你往常不爱出门凑趣,但为了陪范家姐姐一道,也来宴席上露面,”应聆叹了一声,“当时都说她与金家公子结缘是一门好亲事,没想到成亲才几年,金家就出了事,连她也红颜薄命…… 你与她关系好,想来也是十分难过的吧? 便是我,偶尔想起范家姐姐的音容笑貌,也怀念可惜极了。” 阿薇向来爱听母亲旧事,但从五皇子妃口中说出来的,她着实没什么兴趣。 这人不善! 不过,下帖子的时候,她和陆念就知道避不开这个话题,大抵会听到些什么,心里也有数。 有备而来的陆念闻言,甚至跟着哀叹两声:“要不然怎么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呢?” 应聆一愣。 陆念又道:“你看我那心狠手辣的继母,一辈子恶事没少做,让她活到了快半百。 要不是遇着我这个更恶的,想来她七老八十不在话下,四世同堂、甚至努努力,五世同堂可能也等得到。 我要不恶,我也活不到现在,不是死在岑氏手里,就是死在撞鬼一样的婆家了。 也就是我们阿妤人好,良善人,才……” 说着,陆念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应聆吃惊于她的装模作样,或者说,她没有想到,记忆里那个横冲直撞的陆念,竟然也会装模作样了! 但陆念不止会装模作样,她横冲直撞的本事依旧没有丢下。 “但皇子妃你,”帕子抵在了眼下,虚虚按着,露出来的凤眼没有一点晶莹,乌黑的眸子深邃又锐利,陆念直直看着应聆,“你幼年寻阿妤麻烦,长大了还寻她麻烦,现在阿妤走了这么些年,你也是近三十的年纪了,有儿有女的,该给阿妤赔礼道歉了吧?” 应聆本就难看的脸色霎时黑沉下来,怒冲冲道:“你!” 陆念面不改色:“我说句明白话,当年比起你一个小不点,我更看不上你那几个姐姐。” “别家都是做兄姐的护着小的,你家倒是相反,拿年幼的你做武器去砍东刺西。” “都说打虎亲兄弟,你家呢?她们不止自己不冲锋陷阵,还让你去入虎穴,好等着占便宜。” “别说什么五六岁的孩子不讲究脸面、名声,我就是个例子,我母亲被害后我就没有一个好名声了,一年受累,年年受累。” “你能从那些名声里爬起来、得今日风光,不说辛不辛苦,总归运气不差,但不能因为你运气好,就忘了当初其实你是被坑了的。” “阿妤难堪,她们看乐子,你挨骂了,就是‘小孩子能听懂什么话’,‘妹妹不听劝’。” “但这些招数,也就是你小时候才好使,长大了,不是无辜又不懂事的小孩了,就没有用了。” “所以后来她们慢慢都不带着你了吧?” “不过,我意外的是,别家长大的都清明了,怎么你事到如今还在犯傻?” “你别忘了,你现在比她们都矜贵多了,皇子妃、一言一行皇家颜面,你要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丢的是五皇子的脸。” 应聆:…… 她现在最想做的不得体的事,就是把陆念赶出去! 可她又的确不是当年不知事的年纪了,火气上头赶人,只会正中陆念下怀。 更何况…… 这几年,应聆与几位姐姐之间,确实有心结与矛盾。 从前在闺中时埋下的大大小小不满与意见,并没有随着各自嫁人而随风散去,反倒是在婆家不同人遇着不同事,处境不同、委屈不同而愈发不能相互理解,一两个月才见着一回的人,回回都要闹个臭脸。 陆念说话,从不看人脸色。 尤其是她本就是来挑衅的,五皇子妃越是生气,陆念越是满意。 现下一眼扫去过,不止应聆面露愤怒,连几个嬷嬷丫鬟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见了鬼一样的神情,陆念就知道自己这一巴掌打得震天响了。 洋洋洒洒说完,她才抿了一口茶,笑盈盈道:“你也说了,我京中没有什么友人了。 去年回来,一门心思对付岑氏,现在闲下来了,就想着人呐,还是得有人情往来。 思来想去,还是你这样没心眼的与我这直性子的合适些。 今儿不早了,我们母女先回去了,下次再下帖子一道说话啊。 是了,我女儿做得一手好菜,下回让她操持一桌,你也尝尝。” 阿薇笑着与应聆说了几句客气话。 “初来乍到”的,她只负责给陆念撑场面,需要她的时候才开一两句口。 两人要走,五皇子妃自是送客。 待马车出了皇子府,阿薇笑着对陆念眨眨眼:“您真不怕气死她。” 陆念哼笑道:“当日因、今日果,再说了,谁让她们姐妹有矛盾还没有藏住掖住呢?闻嬷嬷打听来的消息,不用上岂不是可惜? 等着吧,下次见着她,她还得气一顿。” 阿薇不怀疑陆念的话。 五皇子妃恼羞成怒之下,恐不愿意见陆念。 但五皇子若真是背后之人,他明面上拿捏不住王爷,暗地里自然而然会想从她和陆念这里得些线索讯息。 五皇子妃不能和五皇子拧着来,只能硬着头皮与陆念过招。 你来我往之间,她和陆念有信心得一场胜果。 马车愈行愈远,而背后的宅院之中,应聆气得砸了只茶盏。 “她到底来干嘛的?!” “跑我这儿来耀武扬威!蹬鼻子上脸的疯子!” 这一气,胸口憋闷,足足气了半个时辰都没有纾解开。 有嬷嬷硬着头皮来通禀,说是她娘家二姐来探望,人已经到了前院了。 应聆近来与她本就有龃龉,又被陆念浇了一桶油,火星子炸了个冲天响。 “不见!” “皇子府是什么地方?不递帖子、不打招呼,说来就来!” “她能有什么事?” “她丈夫当官没本事,这两年考绩不好看,不想着怎么多表现表现,还想让我开口替他求个升迁,配吗?” “有本事求她公爹去!哦,唆得她丈夫和公爹婆母闹翻了脸,得不到公爹支持了,就把主意打我这头来了。” “可我凭什么帮她!凭她有事‘五妹最乖了’、没事‘五妹不听话’吗?”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那么几个只知道伸手的姐姐!”(本章完) 214.第198章 姑夫人从不折腾无辜之人(两更 第198章 姑夫人从不折腾无辜之人(两更合一求月票) 五皇子府的不够宽敞,就“损”在了这儿。 应家二姐应蕊来探望妹妹,从来都是熟门熟路。 前脚嬷嬷来与应聆传话,后脚应蕊就已经快到二门上了。 等她进到主院里,应聆正是火气最盛的时候,各种埋怨责怪姐姐们的话,毫无遮掩地全落到了应蕊的耳朵里。 有丫鬟瞧见了应蕊,赶紧劝应聆道:“殿下、殿下,人已经来了,您……” 应聆扭头看窗。 窗外,她那位三十过半、打扮光鲜、秋日午后光照下容光焕发、看起来比她气色都好的二姐,正用一双含着秋水的无辜眼睛看着她。 应聆顿时越发气了:“让她听!” 应蕊嘴巴一撇,无奈又可怜地道:“你说,你继续说!我都听着!” 于是,一个从头到尾没有出屋子,一个自始至终没有迈进去,姐妹两人隔着窗户、屋内院子两厢对着,生生吵了一架。 或者说,吵的人是应聆,而应蕊红着眼睛、要哭不哭地,听妹妹倒豆子一般指责了从小到大的各种事情。 等应聆讲不动了,应蕊才委委屈屈道:“原来你竟是这般想的……是姐姐给你添麻烦了……罢了,就当我今日没有来过吧……” 说完,应蕊转身、原路起来。 前后不过一刻钟,马车入府又出府。 不知内情的,便是瞧见了,都会当是做姐姐的路过打了招呼、或是给妹妹送些什么玩意,自家姐妹不讲究这么多,即来即走的。 但知晓内里的人一看,俱是估摸着“不欢而散”。 这里的“人”,指的是许富德和久娘,以及跟着他们的管事易嬷嬷。 久娘如今的身体康健多了。 她是早产留下来的旧疾,后又因生活变故,难免心情郁结。 便是柳娘子,以及后几年招婿来的丈夫许富德都让她莫要担心家中开支,可做了多年药罐子的人,也实在怕自己把家拖垮了。 去年认祖归宗后,久娘再也不用担心生计了。 侯府请的大夫、用的药材也比之前的要好,加之母亲的镖局夺了回来,久娘开怀之下,身体好了许多,甚至还瞧着天好的时候出府活动活动。 镖局往后要交到她和许富德手中,久娘不想做个甩手掌柜,许富德也没有这头本事,柳娘子的经验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经验了,于是思来想去,她请桑氏安排位有能力的管事引路指点。 桑氏派来的就是易嬷嬷和她的丈夫刘管事、儿子小刘头。 易嬷嬷管内,算账操持一把好手,刘家父子与镖师们打交道、接生意,几个月时间下来,镖局不好说生意多么兴隆、能赚多少银钱,但也日渐在西城立住了脚。 近些时日,借着想往泰兴坊一带发展的由头,许富德看宅子、寻铺面,结识了这儿几家商户,互相套近乎着要做买卖。 今日,就是他约好了一家牵头的,谈来年的押货详细。 许富德知道陆念这日拜访五皇子府,特地挑在这附近,结果就是这么巧。 他们才见完客人,坐在胡同口对面的小食摊上吃口杏仁酪,就见到了那马车到府,很快又离开。 “那是齐家马车吧?”许富德嘀咕着。 易嬷嬷点头:“是皇子妃娘家二姐夫家的车驾。” 久娘偷笑:“大姐又炸了一处炮仗。” 易嬷嬷苦着脸:“怎么说也是皇子府,这……” 算了,炸天炸地,总好过炸自家。 易嬷嬷苦中作乐地想。 虽不晓得姑夫人与五皇子妃有什么矛盾,但应当是事出有因吧? 姑夫人从不折腾无辜之人。 不管是府里的,还是前不久和安国公府之间的事,看着姑夫人都是心里门清。 反倒是他们这些人,以前被蒙蔽了眼睛,没有看懂姑夫人。 她丈夫现在也是,吃两口酒就感慨,当年有眼无珠,去岁姑夫人回来时、他看着塌下来的灵堂棚子心中都在哀嚎…… 这日傍晚,许富德把久娘送回侯府,又到了广客来。 “我原想着,五皇子妃气不过会回娘家吵一通,这才在顺道的胡同口等一等、碰碰运气。” “没想到,等到的是她娘家二姐!” “我们后来跟上去了,齐家的车进了文寿伯府,八成是去告状的。” “还有一桩旧消息,早年间,圣上给五皇子指的是别家姑娘,婚期前半年,那女子母亲去世,就耽搁住了。” “后来似是在孝期里出了状况,撤官的撤官,流放的流放。” “不久后,圣上指婚了文寿伯府,便是现在这样了。” 这个消息,阿薇从沈临毓口中得到了证实。 沈临毓那日急匆匆赶回镇抚司,之后叫元敬到广客来给阿薇报了声“平安”,今儿才得空自己来一趟。 听阿薇问起来,他道:“原本指的是当时顺天府府丞宋大人的女儿,虽是四品官家女儿,但才貌双全,一手字画很得皇太后赞赏。 皇太后喜欢她,点她给四公主做伴读,在宫中生活了四年,直至她母亲病故才回家服丧。 婚事是皇太后与圣上一道定下的,五皇子明面上没有说过什么,但据我所知,他的母妃梁嫔不怎么满意,应是嫌弃出身。 后来宋大人因公获罪,宋家没了,梁嫔主动向圣上要求、指了文寿伯府五姑娘。” “所以,巫蛊案之前,梁嫔就不满意宋姑娘?”阿薇又问。 沈临毓闻言瞧着她,道:“阿薇姑娘的意思是……” “若无半点野心,一位才貌双全、规矩得体、出身不高的皇子妃,不该是上上选吗?”阿薇点明道,“当时太子得人心,又有关系极好的三、四、七皇子支持。 五皇子自己不想另生事端,也不想被别人拱上去做傀儡,宋家姑娘是极好的皇子妃人选。 虽说文寿伯府如今看来也是光有爵位、少了实权的,但文寿伯总共五个女儿,前头四个在当时也算嫁得不错了。 梁嫔她……” 阿薇说到一半,似是想到了什么,略微停顿后才又道:“她有野心。” 沈临毓倏然笑了声。 阿薇姑娘看待人与事,有一股远胜她年纪的通透。 正是这份通透,有意刻薄时一针见血,扎的人血流不停,不想刻薄时又会做到足够的小心,以免一句话出口,伤了人心。 但其实,沈临毓在这事情上看得很开。 “你不用顾虑我,”他抿了口清润的果茶,料里应是添了梅子,汤色微红,清新回甘,很是舒服,“一宫女出身怀上龙子,咬紧牙关往上爬的,都不会没有野心。 梁嫔是,我生母也是。 只是两人运气不同,能耐也差了不少。 梁嫔算是把路走通了,我生母没有过生死大关。 她若当年活下来了,也能像梁嫔一样往上爬、而没有中途折损,她应当也不会允许我平庸。” 这就是人性。 长阶遥遥,往上走了一步,就会想继续走第二步。 倘若是三步一拜、九步一叩,牙关咬血爬上来的,更不会轻易放弃。 阿薇观他坦然神色,揶揄道:“王爷行事,原也与平庸挨不上边。” 沈临毓一愣,很快回过神来,满上的果茶碗轻轻往前一递,碰了碰阿薇放在桌上那碗,碗沿清脆声响,他抬眸看着阿薇,笑着道:“谢谢阿薇姑娘赞赏。” 这番举动出乎了阿薇的意料,以至于看着碗中微微摇晃的果茶,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端起来一道喝一口,还是…… 直到,她听到沈临毓说了一句“我干了”。 再看沈临毓手中那已经空空荡荡的碗,阿薇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好捧起碗。 “我随意。”阿薇道,反正她一口气喝不完一碗。 先前在厨房里吃了不少点心,再大口喝茶,怕是要涨开。 “随你。”沈临毓道。 简简单单两个字,语气亦是与平时无异,但阿薇不由就想起了半年前,王爷一模一样说的这两个字。 那是他的告白。 是他的“随你高兴、随你利用。” 阿薇佩服沈临毓的那份坦荡与心细,也知道以沈临毓的性情,直言“利用”之后、无论将来有任何变故,他都不会心生怨怼与愤怒。 她是感激的。 翻巫蛊案太难了,任何一个盟友都值得敬重与珍惜。 欢喜之情又是骗不过心明之人的,何况是当事的本人,与其哪天被她看出来、不尴不尬的,沈临毓自己提前招呼、说明说透,反倒让相处变得简单。 但温水也确实能够煮熟青蛙。 王爷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她从不亲口承认、算一个心知肚明,到如今算是开诚布公,其实也没有多少挣扎与不安。 或许是,因为她明确知道了,王爷是安全的。 王爷想救废太子,巫蛊案是废太子身上最重的枷锁。 一致的利益之下,再裹上情谊的外壳,无论进的是什么油锅,炸出来的都不会差到哪儿去。 撒霜还是拌辣子,都是一道好菜。 而放下戒备后再听这两个字…… 阿薇的手指扣着碗,原本只喝一口就该放下来了,却又顿了许久,直至碗里空空,才不得不放下。 再无阻隔,视线碰上。 沈临毓看了人又看碗,以手作拳,抵在嘴边,笑道:“这果茶什么方子?很补气色。” 就像是原本那微红的茶汤沁入了皮肤,白里透红的。 阿薇听懂了,嗔了沈临毓一眼。 沈临毓素来点到为止,反正只要阿薇姑娘听懂了,这话就不算白说。 他另起了话题:“文寿伯前几年在府里喝多了跌了一跤,腿脚微跛,他要脸面不爱出门了,一年里难得去圣上跟前说会儿话。 我隐约听说过他那几个女儿互相有矛盾,之前都当是寻常人家兄弟姐妹间的摩擦,今日听你这么说,恐怕此前是看轻了,实际更隔阂。 五皇子妃那人,应是没什么特别,但要小心五皇子,如若他就是背后谋算之人,这么能藏能躲的,不是什么善茬。” 阿薇颔首,思量一番,又道:“元敬说,王爷那日回镇抚司后算是顺利解决了,当真没有多余麻烦?” “没有。”沈临毓说着。 来的是海公公的干儿子毛公公。 永庆帝有口谕,要毛公公亲口告诉安国公。 原本不该拦,但穆呈卿担心安国公张口就把“余如薇其实是金殊薇”的事喊破了,这才急急让人叫沈临毓回去。 可等沈临毓到了,毛公公反倒没那么坚持了。 几句拉扯话,毛公公“懒”得下大牢,站在单独关押安国公的囚房入口外头,尖着嗓子骂“圣上对国公爷很是失望”、“简直匪夷所思”、“别人父子不干净、安国公府癫的还有女眷”。 长长一番话,一气呵成,喊完就走,根本不管牢里安国公哭着喊着要“面圣”。 回宫交差前,毛公公甚至还悄悄与沈临毓递了个话,说是“证据确凿的事儿,应当不会拖太久”。 这算是,定了安国公府的结局了。 如此判断,按说是在沈临毓的判断之中,但总归有些想不通的地方。 这么想,沈临毓也就这么和阿薇说。 阿薇蹙眉,问道:“王爷是指圣上的态度?” “我的目的既然是巫蛊案,自然想从安国公和章振礼口中挖出更多能用的线索,”沈临毓道,“拖得了,糟心的人反正不是我。 圣上反对我翻案,但他也只训斥我一通后就作罢了,没有罚、没有管,极其反常。” 不仅沈临毓自己想不通,只怕是把他的目的直接捅给永庆帝的幕后黑手,也一头雾水。 沈临毓也好,无论是哪位皇子皇亲也罢,论理他们都足够了解永庆帝,但看不穿。 阿薇姑娘倒是很会看人,但她没有见过永庆帝,所有了解都是“道听途说”。 “只能先继续猜度,也许什么时候灵光一闪。”沈临毓按了按发胀的眉心,而后与阿薇告别。 阿薇问:“王爷不用晚膳?” “今日不用了,”沈临毓笑道,“今晚与几位殿下吃酒。” 阿薇挑了挑眉:“王爷可别忘了,‘小心五皇子’、‘不是什么善茬’。” 这是他刚刚才叮嘱过的话,被阿薇姑娘原封不动还回来,沈临毓不由失笑着摇了摇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不是你最常做的事儿?”说完,他又道,“都犯嘀咕呢,谁先看破圣上的想法,谁先动手。” 要不然,还只是“小打小闹”。 真正的狠招,都会投鼠忌器。 刘管事:引姑夫人和表姑娘进府的是我。 表姑娘杀黑毛鸡,打水的也是我。 虽然从前是有眼无珠,但我认错态度良好,现在得了新差事了。 以后姑夫人要点谁家的炮仗,我给递火! —— 暂且没有能力改回早上更新了,下午时间又不一定,就干脆23:58吧,还是每天定个点。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蝴蝶jojo的打赏。 215.第199章 听陆念话的,全家都完了!(两 第199章 听陆念话的,全家都完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酒过三巡。 有人趴在桌上起不来,有人靠着椅子只是微醺。 沈临毓的手扶着额头,一副酒后脑袋发胀模样,视线从几位皇子身上略过。 他看得出来,十一皇子李岌是真醉了,可能是风寒才好的缘故,原本酒量就一般的李岌喝得比平日少、醉得比平日快。 九皇子李崭是装醉,趴在那儿嘀嘀咕咕却一动不肯动。 八皇子李巍喝酒上脸,脸比关公红,但人清醒,扯着嗓子说着“醉成这样,明天怕是要被父皇一道叫去训一通”。 六殿下李嵩看起来和沈临毓差不多,筷子酒盏都放下了,坐在一旁缓劲。 倒是李崇…… 李崇今晚的状态,和沈临毓来之前设想得相去甚远。 最为可疑的五皇子,席面上没有任何试探之举,反倒是极其关照弟弟们,被劝酒了也不推,这会儿一看,一双眼睛茫得厉害。 这种状况,与其说想从沈临毓口中打探出些什么来,不如说,得更防着被人反将一军。 当然,沈临毓并不觉得,从喝得半醉不醉的李崇嘴里打听消息是件明智的事。 席面摆在李嵩府上。 他缓过来之后,安排起了之后事情。 五皇子府同在泰兴坊,让人送一趟就是了。 李崭和李岌住得远,又醉得厉害,干脆别折腾了,叫人各自去递个话,就歇在他这儿得了。 真醉了的李岌没法有意见,装醉的李崭摇摇晃晃拒绝,说什么也要回去。 甚至,李崭还抬手往沈临毓肩膀上勾:“我城东,临毓顺道,让他送我。” 见沈临毓没有拒绝,李嵩自然随他们。 倒是李巍,扶住身形不稳的李崭,劝道:“行了行了,九弟你就别给临毓添事了。 镇抚司忙得脚不沾地,一个月有半月睡在衙门里的人,你让他赶紧回长公主府去吧。 还送你呢,哥哥我送你行吧?” 李崭还没有答,沈临毓先笑了起来:“八殿下,您住城西,与九殿下才是不顺路。” “东南西北的,说到底也就是个内城,”李巍啧了声,“马车里一坐,驾车的是车把式,跑的是那马儿,我们费个什么劲儿? 就九弟矫情,六哥府里睡一觉还怕弟妹不放心,要不然都别走了,大通铺躺一排得了。” 李崭嘘他:“谁要跟你睡?你呼噜震天响。” 李巍气笑了:“行行行,我送你回府,你找弟妹去。” 李巍招呼了亲随把李崭架走,两人吵吵囔囔的,看得李嵩连连摇头。 “都是快三十岁的人呢,还和小时候似的。”李嵩叹道。 沈临毓笑道:“该我送九殿下一路,看着八殿下喝的也不少,我记得他在泰兴坊有宅子?原本早些就能休息了,现在还得辛苦绕一圈。” “你是说他外祖家的老宅子?”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李嵩的反应也慢了许多,想了会儿才道,“那宅子啊,说来前两年还翻修过,地方不大、景弄得挺好。 尤其是里头前后园长廊亭子水榭的,颇有些江南园林的意思,一年四季都好看。 我带你嫂嫂去转了几次,她回回看着欢喜得很。 反正八弟也就偶尔过去住一两日,大部分时候就几个底下人看顾,你与他说一声,得空了就请余姑娘去赏个。” 沈临毓闻言,眉梢一抬:“我原以为,爱催着吃席的只有九殿下。” “你就当我今日喝多了吧,”李嵩笑了起来,“你要是送他回去,得被他念叨一路。” 他们身后,酒醒了不少的李崇温声道:“都是关心你,有情谊就莫要耽误。” 沈临毓应道:“总不能勉强了人。” “这倒是,”李崇赞同,“若要你几位嫂嫂们敲敲边鼓,只管开口,今儿不早了,我回了。” 李嵩早让人给他备好车马了,就是在等李崇醒酒。 送李崇,又让人扶走了李岌,底下人麻溜把厅收拾好,多坐了会儿的沈临毓也起身告辞。 “只我一个甩手掌柜,没多喝,也不担事。”沈临毓道。 李嵩拍了怕他的肩膀:“那下回就你做东,别想着甩手。” 沈临毓应了。 出了大门,元敬把缰绳交到他手中。 沈临毓翻身上马,冷风吹面,酒气散了七七八八。 出胡同,沿着主街行上一段后又几次弯转,他在一座宅子后墙下停了下来。 这就是八皇子李巍空置的那宅子。 今夜无月,星子都没有几颗,沈临毓轻巧上墙,借着良好的夜视扫了一圈宅邸。 李巍送李崭回七宝胡同了,照李嵩的说法,这里也没有其他“主子”,但有一处有明显灯光,按布局应当是主院的厢房或是配院,能在此处活动的,想来很得李巍信任。 沈临毓没有着急走,借树木掩了身形,多等了两刻钟,才见那屋子里的灯被吹灭了。 而后,一人提着灯笼走出来。 灯笼光淡,低垂照露,不足以映亮提灯之人的脸。 沈临毓看不清那人五官,但能确定身高、体形、步履仪态,估摸着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不高不矮,身形偏瘦,走路背直,不是惯常弯腰的内侍,且简单学过些拳脚。 沈临毓思索着,印象中李巍身边不曾见过这么一人。 李巍的伴读自打成亲后就发福了,几个亲随要么身高、要么体形也都对不上。 等那人走离了视线,沈临毓轻手轻脚落地,在胡同口与元敬会合。 简单与元敬交代了几句,沈临毓道:“改天找个眼生的来附近转转。” 元敬会意。 沈临毓又催马回府。 长公主夫妇已经歇下了,沈临毓便不去内院请安,梳洗过后,只见桌上多了个食盒。 元敬从中取了个瓷盅出来:“知道您今晚上一定没少喝,小的先前问余姑娘什么解酒最好。 她说,清口汤水,烫点青菜,煮个泡饭或是面条,最是适口暖胃。 汤是广客来盛回来的骨汤,一点不油腻,厨房里添了青菜和一小把面条,您试试。” 沈临毓便坐了下来。 不得不说,在屋顶吹了两刻钟的夜风,此刻来一碗热汤面,的确舒服。 而李巍隔了大半个内城送李崭回府…… 倒是与沈临毓和阿薇先前揣度的差不多。 李崭很不方便私下与沈临毓说道些什么,便是借着酒劲,也被李巍顺势拦了。 所以,与其偷偷摸摸引人怀疑,李崭还是让妻子小姨子出面,直接寻阿薇更便利些。 李崭或许知道得并不算多,但他在极力招呼沈临毓,巫蛊与他无关,他哪怕成不了盟友,也绝对不是仇人。 这一点,阿薇那头感触更深。 没过两日,她接到了罗黛的帖子,又去了一趟九皇子府。 李崭本人不在,但皇子妃姐妹待客热情极了。 照先前说的,阿薇教她们做些简单又能拿得出手的点心吃食,而嘴巴闲不住的罗黛叽叽喳喳说老家事情。 “祖父回乡后最爱教八哥,那只小东西能说不少话,还会背几句三字经,同乡之中无其他八哥能匹敌。” “后来有外乡杂耍班子过来,班主的八哥俏皮话不断,还会念两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诗,一下子把祖父的给比下去了,他老人家在家里生了好久的气。” “我劝他说山外有山,他说‘那当然,金老头的八哥才厉害,可惜早几年就飞跑了’,又说‘也不知道平日喂了什么,问他鸟食、他还藏私!’” “余姑娘你说,他这是不是小老头别扭脾气?” 阿薇还未接腔,九皇子妃就先笑了。 “嘴上‘金老头金老头’的,殿下收拾这宅子时,有记不清的地方,只要去问祖父,他不照样大体能答上来?” 罗黛附和着:“可不是嘛,有一回殿下写信来问,祖父实在想不起来了,最后气汹汹回信,让殿下去问早年间在太师府住过一阵的学生。” 阿薇其实也打听过那些学生。 有人入仕为官,有人教书育人,有人游历山河,各有各的志向,时间久了,讯息渐渐也就少了。 而受金家倒台影响,还在做官的多多少少会受到一些牵连,升迁不易。 此刻听罗家姐妹笑着说罗少保晚年事情,倒是从中听出不少“熟稔”来。 真假先不论,起码,九皇子借由两人表达“善意”,是板上钉钉的。 至于五皇子妃应聆,她本人应该对陆念不怎么“善”,但她还是得和陆念与阿薇打交道。 阿薇把点心盒子递给嬷嬷。 陆念则和应聆说话:“上回跟你说,‘放宽心’、‘别自己拧着’,你是不是没有听进去啊?眼下的粉,我看是有些厚了。” 应聆闻言,下意识抬手摸眼下,反应过来后,讪讪收回了手。 “我回去之后思来想去,这事儿也不能怪你,”陆念看在眼中,又继续道,“人生不如意事那么多,谁能天天宽心? 我都没有做到了,也实在没有底气和脸皮来劝解你。 但我们东边不亮西边亮,心里憋着了,嘴上就别闲着。 老祖宗都讲究食补食疗,我就让阿薇给你做了些好吃的。” 阿薇请嬷嬷把食盒打开来,一一与应聆介绍。 “这是五红糕,用的是红枣、红皮生、红豆、红米与枸杞,都是补气血养气色的好东西。” “这是刺玫糕,刺玫能柔肝醒胃、行气解郁、疏通气血。” “这是芝麻丸,滋补肝肾、乌发养颜。” 陆念接了话过去:“别看都是些常见的食材,但补身体还就得从日常起居里来。 一两日看不出效果,时日长了就知用处了。 况且这些滋味也不错,总归每天都要吃几口糕点,不如让厨房里做了,常吃这些试试。” 话说到这份上,应聆也不好拒了,依言先拿了一块。 五红糕入口,她不由看了阿薇一眼。 软糯清甜,丝毫不腻味,且做得小巧,一口一个,吃起来也方便。 她又尝了另两种,刺玫糕香气纯正,芝麻丸润得恰到好处。 都说这少女擅厨,可见不是自吹自擂。 “陆家姐姐有口福。”应聆夸了一句。 “还是刚才那句话,东边不亮西边亮,”陆念抿了口茶,“母亲走得早,父亲兄弟靠不得,丈夫也是个不像话的,还不给我一个懂事体贴、与我一条心的女儿,那老天待我也太刻薄了。” 应聆闻言一愣。 偏心的父母,糟心的姐姐,要小心伺候的丈夫,规矩却又疏离的子女…… 老天爷善待她的那一环,究竟在哪里呢? 这么一想,嗓子眼里的芝麻味不上不下,挤得慌。 尤其是,陆念还往她心窝里刺了一下:“喏,看你神色就知道你又想歪了! 心里憋着事儿,时日长了,损的就是自己。 倒不如学我,有什么火气一股脑儿撒出去,别人痛快不痛快的不关我的事,我自己先痛快了再说。” 应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一嬷嬷在外头传话,说是文寿伯夫人来了。 应聆闻言,脸色愈发沉了些。 母亲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稀奇了,突然来了,还跟二姐一样,不打招呼、说来就来。 可能,是为了二姐前几日那破事吧…… 应聆心里有数,但不愿意在陆念面前丢脸,端着姿态道:“陆家姐姐也有些年没有见到我母亲了吧……” “哪能呐,相国寺水陆道场时打过一照面,令堂与我印象中变化不大,”陆念笑眯眯地,“我正好问个安。” 文寿伯夫人脚步匆匆地来,见到热情的陆念和阿薇时,心凉了大半。 硬着头皮应付了两句,听见陆念与阿薇告辞,文寿伯夫人便以眼神催促应聆送客。 阿薇挽着陆念出去,马车使出五皇子府,她才笑着问道:“文寿伯夫人显然是突然袭击。” “你说这是为什么?”陆念问。 阿薇张口就道:“我们两母女名声在外,她怕死了我们把皇子妃教成下一个岑琅、章瑛。” 闻言,陆念哈哈大笑起来。 另一厢,与两人猜测的一模一样。 文寿伯夫人愁容满面:“你姐姐说你傻、被人诓骗了,我原还不信!可你这是……你看看那些前车之鉴!听陆念话的,全家都完了!” 文寿伯夫人:夭寿啦!黄鼠狼来拜年啦! 大厨阿薇:你们知道的,我最会杀鸡了。 —— 感谢书城书友飘落的云、惹吃宝儿、诺亚_de的打赏。 216.第200章 你能有今天靠的是谁?!(两更 第200章 你能有今天靠的是谁?!(两更合一求月票) 厅里,气氛凝重。 相较于文寿伯夫人的忧愁急切,五皇子妃反倒冷静了很多。 桌上的糕点还没有收,应聆拿了一块五红糕,无视了母亲的絮絮叨叨,咀嚼咽下。 然后,她喝茶润了润嗓子,才给了文寿伯夫人反应:“二姐说我傻,说我被人诓了?她怎么跟您说的?” 文寿伯夫人道:“前几天从庄子上回来,给你捎了一篓蟹。 她婆家庄户养的蟹最好了,你去年夸过,她记了一整年,才收上来的第一批秋蟹,就挑了又大又肥地给你送来。 你倒好,都没让她进屋里来,人站在外头听你噼里啪啦骂了一通。 她是你姐姐,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应聆闻言,以眼神询问嬷嬷。 嬷嬷冲她摇了摇头,意思是,什么螃蟹,一只都没见过,连空竹篓都没见过。 应聆猜到就是这样,撇了撇嘴,冷冷淡淡问文寿伯夫人:“所以螃蟹呢?我没收着,她给您和父亲送去了?” “我们当父母的,还能稀罕做儿女的这点孝敬?”文寿伯夫人眼神飘忽了下,又赶紧道,“她在你这儿吃了闭门羹,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牙齿还有碰着嘴唇的,姐妹之间拌嘴也不是什么大事,五妹突然这么烦我,我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而不自知,赶紧打听了下……’ 这可是你二姐原话!你自己听听,明明是你理亏,她还怕是自己做错事。 结果一打听下来才知道,她到皇子府来之前,陆念母女两个曾来和你说过话。 哎呦,满京城那么多勋贵女眷,你与谁走得近都好,怎么能招惹上那俩母女呢? 你说说,是不是陆念说了些什么,你才无端端和你二姐闹脾气的? 远的不看,你就看章瑛! 好好的安国公府,水陆道场时章振礼还主持书道会,结果呢?也就半个月多一点,整个国公府被抄了! 说到底,还不是章瑛听陆念母女胡说八道惹出来的? 我一想到这事儿啊,夜里都睡不安生,就想着哪天来看看你,好好和你说个道理。 结果今儿那瘟神母女又来了,我一听说,哪里还坐得住? 阿聆啊,我要没有来,你还得留她们多久? 你……” 应聆听她说个不停,脸上嘲讽之色再也藏不住了:“母亲,所以,螃蟹呢?二姐一进一出的,我府里可没瞧见她一只蟹脚。” 文寿伯夫人瞪大了眼睛,不解道:“我跟你说那么多,你就光记着螃蟹了? 你二姐往日待你不够好是吧?什么好吃好喝的不都记得你吗? 螃蟹螃蟹的!我掏钱让人去市面上给你买大螃蟹,成了吧?” 应聆嗤笑了声,上下打量着文寿伯夫人,道:“我可不敢吃了,您是不是记错了,前年太医与我诊脉,说我得忌口,断不能再吃些寒物了,自那之后,我没有吃过一口螃蟹。” 文寿伯夫人面上顿时尴尬起来,她抬手摸了摸鬓发:“有这回事啊?好像是吧…… 这人上了年纪,记性是真不行了。 近几年的事模模糊糊的,反倒是早年的记得清楚。 我总觉得你们都还是小孩子,口味性子全是那时候的样,怎么时间就这么快呢,啊?” 往日,母亲这般说话,应聆想到她这辈子生儿育女的不容易,也就左耳进右耳出,不管了,可今儿着实火气大着,毫不遮掩地朝天翻了个白眼。 “五个女儿,三个儿子,”应聆道,“虽说家里不愁吃穿、有奶娘嬷嬷们分担辛劳,但您这辈子的确也吃了苦了。 我说您呐,既然年纪大了这不行那不行的,就好好在府里修身养性、含饴弄孙吧。 别操心些不该您操心的,尤其是别管我那几个姐姐。 她们自己日子过得一团乱,还三五不时回娘家跟您哭。 要不怎么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呢?’跟您哭能哭出东西来,才一个个兴风作浪!” 文寿伯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怎么说你姐姐的?都是为了家里人好,兄弟姐妹们互相帮衬,外嫁女才多有底气,你不能……” “谁帮衬谁?”应聆指着自己,“从头到尾,是我这个最小的妹妹、做皇子妃的人,帮衬了所有人!” 文寿伯夫人反问道:“难道不应该吗?小时候是他们帮助你,现在换你帮助他们,一家人分那么细做什么?” 应聆正要驳回去,边上嬷嬷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时辰不早了,等下殿下回来……”嬷嬷附耳劝她。 五皇子为人讲究礼数,若看到妻子与岳母吵翻了,恐是不大好。 应聆一想到这个,只得用力攥了下掌心,把冒腾的火气压住,瓮声瓮气道:“您不是来说陆念母女的事的吗?” “是了,你别理睬那母女,”台阶给了,文寿伯夫人顺势而下,又不忘表达自己,“我也好,你哥哥姐姐们也罢,我们都是自己人,不会害你,谁知道外人打的什么坏主意呢!” 应聆咬牙道:“与她们走得近,那是殿下的意思,我难道要对殿下阳奉阴违?” 文寿伯夫人闻言一愣,又狐疑地看着女儿,摆明了不怎么相信。 应聆最受不了她这般质疑,蹭地站起来:“您难道真的孤陋寡闻到,不清楚郡王是广客来的常客? 王爷名义上是表弟,但内里的事儿满京城都心知肚明,陆念那女儿要真嫁了王爷,与我就是妯娌了。 我回头见了陆念、我还小一辈了呢! 殿下要与弟弟和极有可能的弟妹交好,我难道要拖他后腿? 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您先看看我那九弟妹,人家是亲姐妹上阵和余如薇吃茶耍玩逛园子。 我这儿呢,我的姐姐们别说帮我了,还在想着办法拆台。 跑来说什么让我别和陆念母女往来,这是我能挑三拣四的事儿?这是您和姐姐们能指手画脚的事儿?!”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文寿伯夫人呆住了。 她何时听小女儿这么不留情面说话? 或许早年间有过,但自从应聆长大了、尤其是嫁入皇家之后,一言一行讲求得体规矩,绝不会这么和她说话了。 “你是翅膀硬了?”文寿伯夫人捂着胸口,难以置信道,“我一心为了你,你却说我是指手画脚?我们全家上下、拼命托举出来一位皇子妃,你却嫌弃我们……” “拼命托举?”应聆笑容悲愤,“您指什么?您指我十二三岁时,骄纵到蛮横,自我又爱出风头,不合群又非得往群里凑的那些名声?你们的确费尽心思,才把那些坏名声洗掉了。” “你知道就好!”文寿伯夫人抹了一把眼睛,“那时候多愁啊,女儿家有那些坏名声还怎么说亲?我见人就夸你,你姐姐们也到处夸你,这才……” “坏名声怎么来的?”应聆打断了她的话,反问道。 她一直都很清楚,只是一直都没有那么计较。 她知道陆念的话不能听,可难道母亲和姐姐们这样理所当然的话,就该听了吗? 她从小多听话啊,听出来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二姐爱慕太师儿子,讨厌范妤,她自己委委屈屈,让我找范妤麻烦,那年我五岁。” “我无心打翻了饮子,弄脏了喻家姐姐的裙子,那是她姨娘死前给她做的最后一身裙子,她哭了,我道歉,因为三姐一个劲冲我眨眼睛。推我的是三姐,嫉妒喻家姐姐的是三姐,认错的是我,因为我六岁,但后来为什么变成了我故意寻喻姐姐的事?” “二哥喜欢忠勤伯的幺女,人家看不上他,二哥却骗我说人家收了他的簪子,我信了,宴席上和人吵架,得个刁蛮名声。” “小时候,谁想吃什么,那都是妹妹爱吃。” “长大后,谁想要什么,就是妹妹冲锋陷阵。” “我信了你们的鬼话,一家人不计较,我念着后来那事,就当两清了,可他们还跟以前一样、现在愈发变本加厉了!” 旧账一翻下去,再亲密的一家子都会吵起来。 何况,本就不亲密。 文寿伯夫人一改先前柔弱样子,狠狠瞪着她:“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别忘了,你能有今天靠的是谁?!” “我靠的谁?”应聆的声音都尖锐了起来,“您这么清楚的脑袋,应该知道现在仰仗的是谁吧? 说我拎不清,我看拎不清的是你们! 现在各个求着我办事,却连我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不记得。” 应聆走回桌边,指着桌上点心:“人家陆念要从我这儿挑出些事情来,还知道送些对我身子有益处的吃食呢!” 文寿伯夫人猛然起身,冲过去抓起盘子,抬手就往地上砸。 啪—— 瓷盘碎裂一地。 “一点吃食就能笼络住你了?” “眼皮子不要这么浅!” “你……” 应聆看着地上狼藉,眼中全是怒意:“送客!” 说完,她自己先出了厅,大步回主院去了。 文寿伯夫人气血上涌,眼前一阵白光,只能先颤颤巍巍坐下来。 缓了好一阵,才在五皇子回府之前离开了。 胡同口,陆念喝完了一碗杏仁酪。 就是上回许富德和久娘吃过的那家,许富德夸好吃,陆念顺路也就来尝尝。 这是从五皇子府去文寿伯府的必经之路,陆念陆续尝了几个口味,等到了文寿伯夫人离开。 只看那匆匆行驶的马车,自然不晓得车里人的状况,但想来,不会很愉快。 一想到这个,心情不错的陆念让摊主多装了一份,带回去给小囡。 杏仁酪进了广客来,母女两人的马车却是回了定西侯府。 她们是来寻桑氏的。 “为何会挑年少时名声不怎么好的文寿伯五姑娘做了五皇子妃?”桑氏听两人问起,一时也没有头绪,“我算算啊,那应该是嫁来京中不久后的事情吧……” 陆骏也在,闻言忙参与进来:“我知道一些往事。” 陆念瞥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因为嫌弃他而拒绝听他说话,拿下巴点了点他:“说。” “和周沅有些关系。”陆骏解释道。 周沅便是操办善堂的那位。 陆骏与他多年交情,好友身边的事,他算是门清。 “周沅头一门亲事,放小定后三月女方就病故了,人有生老病死,就这么遇着了也是惋惜,之后,他母亲想替他张罗的就是当时还未说亲、但名声不怎么样的五皇子妃,”陆骏说到这儿顿了下,皱眉嘀咕道,“谁知道她怎么想的……”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陆念啧了声,“才死一位未婚妻,明面上不至于说周沅克妻,但有些人家特别忌讳,敬文伯夫人想继续找门当户对的儿媳妇,不就得多多少少让点步吗?一个疑似克妻,一个名声不好,凑合凑合?” 陆骏:…… 这话他无从接起,虽然他也早知道了,大姐总能一张口把人堵住。 无意时就是如此,要是刻意为之,那就更上一层楼了。 “媒人上门去,亲事没说成。”陆骏只好继续说自己的。 陆念奇道:“这还能说不成?” 都是勋贵人家,彼此都讲究颜面,私下得了默契之后,才会请一位身份合适的贵人做媒。 媒人就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真有人自打脸要反悔,也会等换了庚帖、推给八字不合。 哪有让媒人跑空的? 传扬出去,全是笑话! “当时说嘴文寿伯府的多,说周家的少些,”陆骏道,“后来的事,大姐你也知道了,周沅说的第二门、第三门亲,都是放了小定后女方红颜薄命。 这么一来,周沅克妻的名声就甩不掉了,他自己也不想再说亲事,一心一意捣鼓善堂。 倒是文寿伯府、说穿了就是五皇子妃,她得了个‘命中有福’的名声。” 陆骏说到这儿,桑氏也有印象了。 “好像还得了高僧批算命格,‘有福之女’、‘富贵绵长’、‘命中消灾’,当时全是这种说法。”桑氏道。 陆念根本不信这些,笑容讽刺。 阿薇听着舅舅舅娘的话,问道:“所以,她从前那些坏名声一扫而空,反倒得了好命格,这命格打动了梁嫔娘娘,挑她做了儿媳妇。 身份大不同了,各府不好随便把皇子妃闺中的事情挂在嘴边,所以好的坏的都不说了。 是这么一回事吧?” 阿·大厨·薇:加料、再加料,料足了,做什么都香!—— 感谢书友大昱儿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17.第201章 但您当真没有一点疑惑吗?(两 第201章 但您当真没有一点疑惑吗?(两更合一求月票) 转过天来,阿薇跟着桑氏拜访了敬文伯府。 敬文伯夫人已近甲之年,满头银发,她身形圆润,显得格外慈眉善目。 她招呼阿薇到跟前,笑眯眯道:“上回阿沅给我带了些你做的点心,我尝着很是喜欢,你也是个心善孩子,会陪你母亲去善堂。” 阿薇道:“母亲很喜欢与孩童耍玩,也爱热闹,她先前身体不好,与孩子们一道玩能让她开怀些。” 敬文伯夫人叹了一声。 小儿子与陆骏是少年起的交情,她又如何会不了解定西侯府的状况? 早年她也觉得问题出在陆念身上,可随着后来遭遇,这种想法渐渐改变,现如今可谓是真相大白了。 “你们母女两人吃了不少苦。”敬文伯夫人拍了拍阿薇的手。 桑氏在边上吃了盏茶,托词去寻周家两位嫂嫂唠几句家常。 敬文伯夫人心中明亮:“那叫阿薇丫头留着陪我再说说话。” 待桑氏离开,她又温和地道:“好了,与我说说来意吧。” 阿薇正要开口,敬文伯夫人又点了点她的唇,揶揄道:“要是替你母亲考量我们,那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没有排斥,也不是试探,甚至把边上陪着添茶的嬷嬷都给说笑了。 “您……”这么大大方方的,倒是把阿薇弄得心虚了,“您知道那事儿啊?当时请周三公子介绍善堂,又有些状况,其实……” “其实压根不熟悉,对吧?”敬文伯夫人朗声笑了起来,“别紧张,又不是什么大事,反过来说,我还有些私心。 你说吃斋念佛吧,阿沅一点不会,陪我往蒲团前一跪,他除了知道闭起眼睛念‘阿弥陀佛’之外,其余一窍不通,就这么一人,日子却过成了个和尚。 这些年,一点儿风言风语都没有,就像周身四面竖起了墙,墙外头纷纷扰扰与他无关。 你母亲,算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位和阿沅的名字一块并排出现的女子。 我当然知道‘不真’,但能瞧见那墙塌了一角,还是欣慰不已。 做父母的,诚然已经接受了阿沅不再议亲,但也盼着他岁数渐长,能……” 说起这些事情,敬文伯夫人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呢?”敬文伯夫人道,“人这一辈子,都是被名声所连累,可那名声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就像你母亲,她闺中那些全是污名,我很佩服她,她自己走出来了。 机会合适时,也请你母亲替我们点拨点拨阿沅,让他能够看清楚,名声只是外头强压下来的,不是老天爷就给批了那样的命。 他可以一辈子不娶妻,但不要一辈子惦记他那破名声。” 阿薇听得很认真。 说来,她其实见过形形色色的老妇人。 市井乡中,高门后院,可她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敬文伯夫人这样的。 温柔、和煦,有自己的想法,但也有坦然释放的善意。 也许,她的祖母金太师夫人也是这样的吧。 只是,阿薇记不得了。 “我不信那些的,”阿薇听完,道,“都说我克亲,我只是恰好,亲人都离世了。” “是啊,只是恰好就遇着了事,”敬文伯夫人缓了缓情绪,“我想说的就先说了,现在轮到你了,可别与我客气。” “我就不是个知道客气的,”阿薇应了声,“我听说,原本三公子要与五皇子妃议亲的,结果媒人上门,却又……” 敬文伯夫人顿时尴尬起来:“都是老黄历了,怎么叫你这孩子知道了呢?真是……” 阿薇又道:“我还想知道,后头说亲的那两位女子,怎么也会这么巧就…… 您不信三公子是那种命,我也不信所谓的命数,于是难免疑惑。 我相信以您的智慧与能力,在连续两位未过门的儿媳出事后,再挑第三位时,您一定会慎之又慎,挑一个身体极其康健的姑娘家。 而愿意在当时状况下与三公子结亲的人家,亦是对女儿十分有信心的。 那么一位定亲前活蹦乱跳、无病无痛的姑娘,短短几月后就病故,是不是……” 敬文伯夫人抿住了唇,目光凝重:“阿薇丫头,你打听这些,不至于就因为疑惑、好奇吧? 你随了你母亲,心智坚定,目标明确。 我不好胡乱揣度你真正的目的,也不说你的目标是对是错,但是阿薇丫头,你努力的时候,确定要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吗?” 敬文伯夫人语气严肃,口吻却不重。 就像她之前展现出来的那样,哪怕受了“唐突”,她也是家风优秀、进退得体的老夫人。 只要阿薇听得懂道理,那这不愉快的话题就此带过,敬文伯夫人只当没有提过。 可显然,有备而来的阿薇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 她也为了说服敬文伯夫人做了不少准备。 “您说得对,”迎着敬文伯夫人审视的目光,阿薇一字一句道,“自己努力的时候,不该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 文寿伯府当年为五皇子妃洗脱一身幼年不懂事积攒下来的坏名声时,不该踩着敬文伯府和周三公子往上爬。 她得今日风光,可三公子却被‘克妻’之名所连累。 她或许当真命中带贵,但这不是他家在媒人上门时忽然反悔的理由,也不该是那三位病故的女子被说倒霉、命不够硬的理由。 我不是让您和谁去撕破脸皮争一个高低,只是想要从您口中多知道些旧事,很多内情只有您才会知道了。 我晓得您温和良善,不愿意说别家是非。 但您当真没有一点疑惑吗?” 敬文伯夫人闭上了眼。 一旁,嬷嬷担忧地看着她,又时不时瞥阿薇一眼。 阿薇观她神色,眉宇一展,轻声道:“您应是需要些时间仔细想一想,我今日先回去了,您想好了之后,只管使人来唤我。” 敬文伯夫人无声地点了点头。 阿薇从厅里退出来,先前借口离开的桑氏已经在月洞门那儿等她了。 等阿薇走到身边,桑氏低声问:“怎么样?” “让伯夫人想一想吧,”阿薇道,“她会想好的,毕竟,最后一位是……” 最后一位女子,是敬文伯夫人的内侄女。 这也是阿薇有备而来的那个“备”。 伯夫人的性情彰显了她出色的家教,能有此教养,娘家长辈小辈之间的关系也一定会十分融洽紧密。 越是如此,伯夫人越接受不了传言中的“儿子克死了侄女”,“侄女命不够硬”,也接受不了与娘家因此无法避免产生的隔阂与矛盾。 屋里,嬷嬷几次开口,又都止住了。 良久,敬文伯夫人睁开了眼睛,捂着心口自嘲地笑了笑:“陆念养了个好女儿,说话一针见血。” 见嬷嬷犹豫,敬文伯夫人又道:“我知道的,她和郡王走得近,郡王又和废太子…… 与其说是五皇子妃的事,归根结底,是那把椅子的事。 太大了,我们不能随意掺和。”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当夕阳西落,下了学堂的孙儿孙女结伴来向她请安时,敬文伯夫人的嗓子干涩得厉害。 周沅有两位兄长,他们各自都有了儿女。 敬文伯府不需要周沅承担家业,周家的枝叶不说多么繁盛,但都长得不错。 可是、可是若没有当年那些意外,现在她的身边也会围着属于阿沅的孩子啊! 这种念头一涌上来,敬文伯夫人就很难平静,夜里辗转反侧。 敬文伯已经知道状况了,见她睡不好,劝道:“别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可我当真、当真想要问问为什么。”敬文伯夫人哽咽着道。 “私底下说得好好的,忠勤伯夫人上门保媒时却突然反悔了,甚至连寻的由头都可笑得要命。” “好在人家忠勤伯夫人心善,不计较丢了颜面。” “阿薇丫头今儿说错了一桩事,我从第二位就精挑细选,旁的都能将就,就身体康健这一条绝对不能将就。” “那姑娘个头不高,但打小跟着她父亲练武,一拳头砸树上、能砸下来三四个果子,一年到头都不生病,结果却……” 敬文伯坐起身来,夫妻多年,他知她心结。 他道:“不该和阿娴定亲的。” 阿娴就是敬文伯夫人的内侄女。 “怪我病急乱投医。”敬文伯夫人的眼眶在黑夜里通红一片。 接连“克”死两位,周沅说亲自然有困难,甚至还有人弯着绕着让她放弃小儿子。 敬文伯夫人彼时“年轻气盛”,一心要为儿子洗脱“罪名”,回娘家去商量了一番,定下了侄女儿。 亲上加亲,且知根知底。 阿娴人不如其名,闹起来爬树上房,能耐得很。 可就是这么能耐的野姑娘,小定后也病倒了,没多久…… 嫂嫂在白事上几乎哭得厥过去,冲上来要和她拼命,一遍遍喊着“我当时就不同意、当时就不同意!” 父母兄长都没有为难她,可她内疚啊! 再相信自己的儿子不“克妻”,面对着白绸白蜡烛,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不止是阿沅心灰意冷了,连敬文伯夫人自己也冷了。 京中风言风语越来越重,尤其是文寿伯府和应聆那“异军突起”的好名声,显得他们周家可笑又可恶。 “一连克三个,难说不是报应。” “他家善堂是不是有问题?定是亏心事做多了,才会办善堂。” “可怜人家好姑娘,全被害了。” “哎,命不够硬,挡不住煞,文寿伯府就厉害了……” “难怪不管不顾要反悔,原来如此,他家小五是个有福气的。” “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命。” “是了,好像还有高僧批了命是吧?” 明明已经那么多年了,可那些流言蜚语缠绕在敬文伯夫人耳边,仿佛昨日一般。 嘀嘀咕咕的长舌话语之中,有一道清冽又坚定的声音。 那是阿薇丫头的声音。 “自己努力的时候,不该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 是啊。 是啊! 文寿伯府自己往上爬的时候,为什么要拖上阿沅,为什么还要卷上阿娴。 阿娴的命,怎么就不够硬了?怎么就不富贵了? 阿娴那饱满的额头,圆润的耳垂,全是相师们口中大富大贵的模样啊! 头一次定了亲的那伯府幺女,后来那位武官之女,又有哪个不是看一眼就让人欢喜的“有福之相”! “我心里憋得慌,”敬文伯夫人忍着哭声,道,“明明都是好孩子,她们是,我们阿沅也是。阿娴没了,我和娘家那儿也……” 时间淡化了悲伤,但时间洗不去伤痕。 谁都不会再挂在嘴边,但愧疚伤心难过等等情绪夹杂在一起,成了尴尬与疏离,再也无法心贴着心。 她都不知道如何与父母兄嫂相处了。 “我母亲、我母亲她……”敬文伯夫人最终还是哭了出来,“她临终前迷迷糊糊念的都是阿娴!” 敬文伯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胳膊:“不能怪谁,就是……” 生死有命。 “再踩着阿沅和阿娴他们,人家也已经是五皇子妃了,”敬文伯道,“陆家表丫头说那些话的缘由,你心里也有数。 这些往事对她不一定有用,但对我们敬文伯府,走错一步,肃宁伯府、忠勤伯府就是前车之鉴。 我再退一步说,哪怕真赌对了,上了这船,又能证明什么呢? 只能说文寿伯府不地道,不择手段,但阿娴她们的病故,不能算在文寿伯府头上……” 话音一落,不止敬文伯自己顿住了,敬文伯夫人也忘了呼吸。 这是他们从前从未想过的事。 本分又规矩的人,又没有深仇大恨,谁会往那头想呢? 可是,这一年里、让人目瞪口呆的“凶案”还少吗? 岑氏毒杀定西侯夫人,杀了原先的未婚夫。 冯正彬杀了怀孕的发妻。 岑文渊杀了庶孙的同窗…… 这些,在之前谁能想到?哪一桩又不是个意外、病故? 那么,会不会他们认定的病故也会是…… 翌日上午,阿薇见到了替桑氏来递消息的嬷嬷。 “世子夫人下午要去敬文伯府,让表姑娘也一道去。” 阿薇心中有数,应了下来。 感谢书友20250320135142732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月光1215、惹吃宝儿的打赏。 218.第202章 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两更合一 第202章 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两更合一求月票) 阿薇又见到了敬文伯夫人。 伯夫人的满头银发依旧梳得妥帖,一眼看去,她的精神与昨日一样好。 可只要仔细去分辨,还是能窥见些疲惫与低沉。 “您昨夜歇得不好。”阿薇直言道。 敬文伯夫人轻轻笑了下:“你这丫头与我说了那么多事,我又怎么能一觉睡到大天亮呢?” 听出伯夫人的揶揄,阿薇垂首道:“是我的错。” 两句玩笑话,让敬文伯夫人稍稍好受了些,深吸了一口气,她又正色起来。 “偶尔一夜睡不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她道,“但一些事情,我若稀里糊涂带去棺材里,那才是在底下都睡不安生了。” 阿薇低低应了声。 伯夫人请舅娘过府,又特地关照了叫上她一起,阿薇就晓得,对方一定是深思熟虑过了。 “你说得对,当初请媒人登门文寿伯府,的确是我们和应家有了默契。” “阿沅第一任未婚妻病故,他自己也不好受,依着章法该迎的迎、该守的守,外头背后虽说也有嘀咕克不克的,但明面上无人提,反而会夸一句说‘敬文伯府办事规矩’。” “所以当时,阿沅要再说亲并不困难,反倒是文寿伯府那位更难些。” 姑娘家议亲讲究名声。 但凡有的挑的人家,都不想娶个刁蛮任性脾气差的媳妇。 “文寿伯夫人主动寻了我,话里话外是她家小女是被哥哥姐姐们宠过头了,但近两年也开了窍。” “她说了不少好话,也怪我脸皮子薄,一来二去的,这事就板上钉钉了,哪知道等媒人上门,文寿伯府会……” 事情变故,文寿伯府更丢人。 敬文伯夫人厌烦那一家子,也不会落井下石,只想顾着自家日子顺利。 却不想,接连不顺。 说完了后两位未婚妻的状况,敬文伯夫人深深看了阿薇一眼。 “你敞亮,我也敞亮。” “实话实说,昨夜之前,我从未怀疑过什么,昨夜心生疑惑,但也只是疑惑而已。” “没有任何证据,甚至连猜测的由头都寻不出一根来。” “你有你的目的,需要通过文寿伯府、五皇子妃来一步步达成,我的猜测若是真的,能给你的目的添砖加瓦,但若是假的、我们猜错了,那你只会白忙乎一场。” “而且,你能从我这儿得到的只有这些不知道用得上还是用不上的陈年旧事,其他的目的什么的,恕我直言,敬文伯府无能为力。” “你看,阿薇丫头,说得不好听些,更像是我们在利用你,让你替我们寻个真相。” 阿薇听完后,舒了口气。 “我喜欢敞亮了说话,”她看着敬文伯夫人的眼睛,认认真真道,“您不用觉得是您占了便宜,我们都是各取所需。再者,您也不是什么都不做。我想,您这两日会回一趟娘家吧?” “瞒不过你。”敬文伯夫人笑了。 原本严肃的话题,因为推心置腹,反倒让她放松了些。 “阿娴生病前后的事,我会再仔细去问问,时隔多年,也不晓得有没有人能记得清楚。” 当年,她其实也想细问,但嫂嫂情绪太激动了,她这头问得越多,越像是在推责,把阿娴生病的责任推到娘家没有照顾好上头。 这对丧女的嫂嫂简直是诛心的追问,也会让父母兄长愈发为难不安。 再后来,隔阂消不下去,她和娘家之间也…… 眼下,或许就是一个契机。 隔开烂疮,彻底把毒血都挤出来。 敬文伯夫人的打听需要时间,阿薇之后几日也没有闲着,又去了一趟九皇子府。 九皇子妃笑着与她说家常。 “上次跟你学的那点心,殿下吃了很喜欢,我就又做了一回给母妃送去。” “说来,我在宫里正好遇着五嫂了,她是去给梁嫔娘娘请安的。” “但好像出了些状况吧,五嫂脸色不好看,我都不敢和她多说话。” 这还真不是九皇子妃瞎传话。 五皇子妃的确在梁嫔娘娘那儿挨了几句,压着火气出了宫。 她在压火和撒气之间犹豫,但偏有人要触霉头。 前几日砸了点心盘子、拉长着脸离开的文寿伯夫人,突然之间又来了。 “我听说了,”文寿伯夫人道,“陆念不来找你,但余如薇找上敬文伯府了,他们到底要干嘛?!” 应聆冷声道:“她们来我这里挑拨,您不满意;她们去别人家挑拨,您还不满意,您管得是不是有点多?” “她去敬文伯府是挑拨吗?”文寿伯夫人反问道。 “我怎么知道!”应聆道,“我是坐边上了还是藏桌子底了,我能知道她们说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跟吃了炮仗似的,”文寿伯夫人哎呦哎呦两声,“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应聆原就不愿听这些虚情假意,现在愈发听不得。 火气压不住了,瞬间爆发出来。 “我吃炮仗?为我好?!”应聆扯着嗓子叫道,“你们的为我好,就是直接找殿下要好处? 二姐夫做官为什么爬不上去?是他废物!是他被二姐唆得和父母离心,他父亲都不抬举他了! 就这样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二姐还有脸让我做说客! 殿下朝中的那些事,是我能指手画脚的? 我不帮忙,你们就绕过我找殿下,怎么的,想让殿下脱不开脸面、给吏部塞好处?” 文寿伯夫人讪讪:“这话说的,殿下在朝堂上行走,身边也要有几个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嘛,连襟可靠……” “这么可靠的关系,殿下多年就没有抬一手,是殿下不想要自己人,还是这个连襟只会拖后腿?”应聆打断了母亲的话,“真是个人才,提拔了就提拔了,举贤不避亲,但明明是个废物还提,这是公私不分! 你们大摇大摆讨要好处,殿下抹不开脸,最后倒霉的是我! 我被母妃骂得狗血淋头! 你们但凡还惦记着我,就办不出这种事情来! 哦,是我弄错了,辛辛苦苦让我嫁入皇家,为的不就是谋权夺利吗? 早些年,这个月塞过来个庄子管事,那个月又有个不知道什么亲戚在等吏部的缺。 我们文寿伯府是什么丢人现眼的门第吗? 打起秋风来,还不如乡下来的呢!” 文寿伯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被女儿这般把里子面子都撕出来说,实在头皮发麻。 “你也知道是辛辛苦苦!”她指着应聆道,“看来你没忘了我们是怎么辛苦的,那我跟你说余如薇找上敬文伯府,你装什么装?” 应聆死死盯着文寿伯夫人。 这一盯,文寿伯夫人也闭嘴了。 有些事,说不得的。 可这般沉默着,就是落了下风。 文寿伯夫人不甘心,于是又起话头:“要不怎么说陆念脑子有疯病呢! 岑家倒了,岑氏死了,她的目的不就达成了吗?还去掺和别的事,别的事与她又不相干! 圣上的家事是她能随便插一手的?我们皇亲国戚都要掂量掂量。 她就算得了个厉害女儿,王爷也不配入局。 到头来全是给别人做嫁衣,还不如老老实实做她的侯府女,反正谁都一样。” 应聆翻了个白眼:“王爷要入什么局? 是镇抚司不威风,还是长公主与驸马对他不疼爱? 他现在这身份这位置舒服得不得了,要我说,比殿下都还自在松快。 王爷先斩后奏成这样了,也没见圣上处置他!” 说到这里,应聆顿了顿,讥诮道:“但这些,跟您又有什么关系?少给殿下寻事,也少给我寻事。” 文寿伯夫人反驳道:“明明是陆念她们……” “亏心的是你们,不是我。”应聆道。 可不管应聆当着文寿伯夫人的面,说话底气有多足,一旦静下来,她的心还是扑通扑通直跳。 始作俑者不是她,冲锋陷阵的也不是她,但最后得利的确确实实是她。 如果,真的被陆念母女发现真相…… 不、不可能。 都那么多年的事情了,早就灰飞烟灭了。 但金夫人死了那么多年,不也…… “金夫人的死因是怎么查验出来的?” “开棺验尸,能查些什么?” 这厢应聆喃喃自问,另一厢,定西侯府的厅里,周沅也在向陆念和阿薇询问。 周沅是主动来的。 他和陆骏交情好,自然而然的,桑氏去敬文伯府就成了件极其寻常的事。 因此,一开始,周沅听说阿薇跟着桑氏去向母亲问安了,也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 直到他发现,母亲为此接连两日回了娘家,周沅才恍然。 “母亲和舅舅、舅娘谈得并不顺利。”周沅直言道。 因着阿娴的死,敬文伯夫人姑嫂之间早有心结,谈不上谁对谁错,但确实彼此都痛苦。 敬文伯夫人好说歹说,她嫂嫂才愿意谈一谈当时的事。 从头至尾,并无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也因此,饶是敬文伯夫人有心解决问题,还是无从入手了。 周沅看在眼中,思来想去,还是请陆骏牵线,寻了陆念母女。 “我听说过金夫人开棺的事,”周沅道,“阿娴这种状况,开棺可行吗?” 阿薇看了眼陆念,才与周沅道:“说实话,开棺是眼下的一个办法,但不能说是行得通的办法。 金夫人是身前受过外伤,骨头上出现了血荫。 阿娴姑娘的表症是病,在遗骸上会呈现何种状况,现在不敢下断言。 而且,根据土地棺木状况,骨头的保存状况也各不相同。 查出来了,自然真相大白,但查不出来,也并不等于阿娴姑娘的死因没有问题……” 周沅听得很认真。 陆骏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道:“你干什么?你不会真的想开棺吧?万一……” “万一她真是被害死的呢?”周沅问他。 陆骏一愣。 周沅坐得笔直,双手垂在膝盖上,紧紧攥了下拳头。 他的三位未婚妻,都是小定后病故。 要说可疑,后两位都可疑。 但时隔多年,他眼下能争取努力的只有还沾着亲缘的阿娴这一头了。 “阿娴的死是我母亲的心病,这些年她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很痛苦,也愧疚。” “如果能查明真相,对她、对舅舅舅娘和已经往生的外祖父、外祖母,都是一种藉慰。” “可要是查不出来,坚持开棺的母亲会更加内疚,更不知道怎么面对娘家人。” “所以,还是我来当这个‘恶人’吧,我去求舅舅舅娘,我是阿娴的表兄,是她未婚夫,我替她开棺,替她再收殓入土,供奉牌位。” 听他这般说,陆骏叹道:“我是怕你冲动,但丑话说在前头了,开棺不一定解决问题,到那时候……” “我自己做的选择,不会怪任何人。”周沅道。 “听听,”陆念指着周沅,冲陆骏翻了个白眼,“看看人家!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抱头藏在别人身后,等别人替你报仇之后再站出来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吗? 你连假惺惺的感激都做不到! 算了,我也不指望你那点感激,没得给我生些因果。 这辈子摊上个废物弟弟已经够糟心了,下辈子千万别再投胎当我弟弟!” 陆骏突然挨了一通骂,又是当着外人的面,哪怕是从小到大的好友,脸上也臊得慌。 他说不过陆念,也知道顶一句嘴、陆念能再骂她十句,只能老实闭嘴。 陆念打发了陆骏,才又与周沅道:“说到底,我们都是外行人,三公子若想多了解一些,我建议多向有经验的仵作打听,听过了,想明白了,再做事。” 周沅起身行了礼,以示感谢。 仵作,请的是去岁为金芷开棺的邱仵作。 周沅详详细细请教了一番,告辞离开。 阿薇送他出去。 行到二门上,周沅顿住脚步,问:“你外祖母走了三十年,这三十年里,你母亲动摇过吗?我是指,她有没有想过,也许真的是病故,也许查不到真相……” 阿薇抿着唇笑了下。 秋风里,已经有淡淡的金桂香了。 她感受着香,道:“她应该从未想过那些,她只是闷着头一往无前,就算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陆念就是那么耿,她会一下又一下、把南墙撞出一个洞来。 哪怕撞了一头的血。 周沅微微颔首:“她很勇敢,难怪她总骂阿骏。” 抬步走时,周沅又道:“是该被骂。” 求月票。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惹吃宝儿的打赏。 219.第203章 你这么搞,五哥多没面子 开棺验尸那日,秋风浅、日头好。 阿薇不知道周沅是如何说服了他舅舅舅娘,只知道短短一旬里,周三公子精神差了许多,还时不时咳嗽几声。 开棺议程走的是顺天府。 没有所谓的疑犯,甚至连是不是个凶案都说不准,但自家人坚持,杨府尹劝了几句,也就随着他们了。 “都在京城里,我也不驳敬文伯府的面子,但丑话说在前头。” “若是验不出任何问题,劳力、仵作的工钱,以及别的借人借力的开支,都得问你们敬文伯府要。” “要不然,谁家有个疑惑都闹着要开棺,衙门还怎么办事。” 这些事宜,在敲定动土日子前,杨府尹已经同敬文伯府、以及伯夫人的娘家于家说过一遍了。 今日,人马到了坟前,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遍。 周沅一一应下来。 这厢做着开棺前的准备,那厢山上,阿薇和沈临毓并肩而立。 他们没有去近前,只寻了个不远不近能看到的地方,顺着风来的,还有痛心的哭声。 于娴的母亲在坟前泪流满面,为女儿摆上她爱吃的糕点。 沈临毓在哭声中分辨出了母亲对孩子的呼唤,想到去年开棺时的事情,不由转头看了阿薇一眼。 “盐水鸭、八宝豆腐、素鸡、鸡块炖笋,还有什么来着?”沈临毓问。 阿薇闻声愣了下,而后才明白过来。 沈临毓说的是她在姑母坟前供奉的菜品。 “难为王爷记得这么细。”阿薇道。 垂着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捻着腰间佩剑的剑穗,沈临毓道:“当时只觉得好奇,你与金夫人说来说去,也就是你母亲和她弟妹是闺中挚友,关系实在算不上近。 开棺寻个真相,固然如你所说,能给你母亲一个念想、一个期盼,但怎么看那些供奉都太丰厚了些。” 阿薇轻笑了下:“王爷看人看事果然细致。当时确实也考量过,那般丰厚会引起王爷猜测,但还是操持了。” “因为你余如薇的身份很安全完美?”沈临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寻常想不到这上头去,就算后来被我寻到些蛛丝马迹,也没有实证。” 时至今日,那满满的供奉依旧不能“证明”什么。 但在了解了内情之后,回过头再看,才有了恍然大悟之感。 因为,那座坟里埋着的是她的姑母。 没有姑母当机立断、送了位嬷嬷赶赴中州,也就没有她的逃生路了。 阿薇叹道:“那些都是姑母爱吃的,起码是她孕中爱吃的,也就是她和孩子都喜欢的口味,我实在做不出取舍来。” 那头,供奉收起来了。 劳力挖了坑,又起坟。 敬文伯夫人吃不消,被扶到一旁歇息片刻。 于家夫人厥过去一回,醒来后又坚持着,直到看到邱仵作拼出来的女子骸骨,又哭晕了过去。 敬文伯和大舅哥互相搀扶着,但最终的结果,让所有人都有些七上八下的。 邱仵作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结论。 “像早年遇过的一种毒,很罕见,记不太清楚了,要回去翻一翻旧笔书。” 众人悬着的心落不下来,只能请邱仵作这些时日多费些心,把笔书看看明白。 隔了段距离,阿薇并不清楚这些,只觉得那头气氛不太对劲。 等之后一打听,一时之间,总有种怪异的感觉。 回到广客来,阿薇详细与陆念说了。 阿薇低声道:“像是施压。” “谁向谁?”陆念问完,自己恍然道,“哦,王爷向五皇子。” 阿薇见她领会了,道:“您也这么想?” “直觉。”陆念摊了摊手。 没有道理、也没有证据,但就是靠着这份直觉,陆念一直走到了今日。 大部分时候,她感觉到的都是对的。 “金夫人是死前受了外伤,容易验出来。” “于娴在家里人的密切关注下,但凡受伤早看出来了,她若有意外,最有可能的是中毒,但中毒又不好验。” “若我认为她就是生病没了,周沅提起开棺,我当时就给他否了。” “入土为安,没有必要打搅。” “我直觉她的死绝对有文章,所以这个棺开了最好,哪怕仵作验不出来,但心里有鬼的人就坐不住了。” 阿薇颔首道:“能让邱仵作故弄玄虚的,应该就是王爷了。” 许是去岁金夫人验尸的故事在先,渐渐地,京里也渐渐谈起了这一次开棺。 五皇子妃当日的拒婚不好再随便挂在嘴边,但周沅“克妻”这一名头还是太响亮了,让普通老百姓逮着机会都想唠嗑几句。 午后。 沈临毓被叫去御书房。 刚进宫门,他就迎面遇上了八皇子李巍。 李巍才陪着顺妃娘娘用过午膳,见了他,干脆调转头陪他一道走。 “连母妃都在问我开棺的事,”李巍左右看了看,压着声音道,“我听说杨大人原本不答应,是你让人跟他说‘拿钱办事’?你这么搞,五哥多没面子。” 沈临毓道:“敬文伯三公子想化解他母亲的心结,想缓和与外祖家的关系,与五殿下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让顺天府给他们出人出力,自然不能白出。” 李巍听完啧了声:“临毓,你这么打马虎眼就没意思了,五嫂和敬文伯府的事,外头不说,我们几个谁不知道?” 沈临毓睨了他一眼,问:“八殿下难道认为,于娴姑娘的死,和五殿下、或者皇子妃有关?” “我可没那么说。”李巍赶忙道。 沈临毓笑了笑,没有主动多问,且等看看李巍会说出什么来。 又走了一段,李巍开了口:“其实说句真心话,宋家姐姐真不错。” “哪个宋家?”沈临毓问。 “你当时小,可能不记得了,”李巍说是这么说,但他确信沈临毓在明知故问,“就是皇祖母原本给五哥定下的那位。 我还记得以前在宫里遇着她,特别好的一女子。 可惜家里出了事,不然她和五哥…… 五哥其实挺喜欢她的。” 话说到这份上,先前不怎么配合的沈临毓难得配合了一下:“我好像听说过,梁嫔娘娘不太喜欢?” 李巍眯着眼笑了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行至御书房外,李巍没有再往里走,说的是“不去父皇跟前讨嫌”。 目送沈临毓进去,李巍转身走了。 宫门外,华美马车候着。 李巍跳上车,从侍从手中接过了饮子,喝了一大口。 “刘笑,”他晃了晃半空了的竹筒,道,“五哥近些性子越来越慢了,又想顾头又想顾尾,到时候我看他怕是要首尾都顾不过来了,你说,要不要催催他?”(本章完) 220.第204章 五嫂没问题吧? 第204章 五嫂没问题吧? 有心看热闹的,都长着脖子等开棺验尸的结果。 没想到,在这之前,永庆帝对安国公府的处置先定了下来。 夺了爵位,砍头示众。 除了章瑛和岑淼这两个“外人”,安国公府其余一个人都没有落下。 “反常。” 不止千步廊左右嘀咕,李巍也在跟李崇嘀咕。 “自从巫蛊之后,整整十年了,父皇还是头一次判得这么重。” 李崇抿着酒,嘴上不做评价,心里却也认同李巍的说法。 父皇虽未在明面上表达过对当时刑罚的“反思”,但从之后这些年他处置犯事的勋贵官员尺度中都能看出些端倪来,父皇很少大手一挥、全推出去砍了。 多多少少会留下女眷幼童,流放苦寒之地。 死在路上的算命不好,不算父皇下了极刑。 这一次,安国公府是遭了重手。 想了想,李崇末了还是补了一步:“都说爱之深、责之切,大抵君臣也是如此,父皇向来信任看重安国公,所以才忍不了。” “五哥这话说得在理,”李巍给李崇添了酒,又道,“听说安国公在牢里天天喊着要面见父皇,父皇根本不见他。 中间好似遣了个内侍去镇抚司,谁知道有没有说上话。 要不是安国公真把父皇得罪狠了,不说定罪前去御前自述一番,起码能见一见海公公。 现在嘛,章家那些罪状,临毓怎么报的,父皇就怎么定了。” 李崇闻言,睨着李巍道:“你的意思是,临毓拦着安国公见父皇?安国公手上有临毓不想让父皇知道的内幕?” “谁晓得呢,”李巍揉了揉肩膀,啧了声,“五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几个见父皇,说话时每个字都要小心翼翼,万一说错了就要挨训。 临毓不一样,别说是说错话,连先斩后奏这种大胆的事,他最多也就挨两句骂。 说来说去,父皇把他的胆子给纵大了。 这次父皇重惩安国公府,临毓的先斩后奏不止没错,还算有功了,他下次逮着机会还得再来一次。” 李崇敲了敲桌面,示意李巍别一激动就控制不住嗓门:“你也说了,父皇纵着。” “父皇已经知道临毓想翻巫蛊了,怎么还……”李巍不忿道,“我就不懂了,那不是父皇的逆鳞吗?谁提谁倒霉! 当年高老太师旁敲侧击了一句,都险些惹了麻烦,亏得是他精明,差不多了就又告老了。 怎么现如今,临毓想查就查,想去舒华宫就去? 总不能是时过境迁,父皇突然心软了吧?” 李崇反问道:“他杀安国公府,像个心软的?” 不像。 他们两人都知道不像。 因此愈发搞不懂,他们的父皇到底是怎么一个想法。 “临毓八成也没弄懂,”李崇笑了下,他长得文质彬彬,笑容便给人一种亲近之感,只是此时的这个笑容没有春风拂面的温柔,反倒是闪过凛冽的倒春寒,便是寒意立刻散去,还是叫人不敢感受春日的暖意,“所以他才又是开棺,又是让陆家母女接触阿聆。” 这是明晃晃的针对。 越了解沈临毓,越看得分明。 前几年成昭郡王不羁归不羁,但对着几位“表兄”还是会收敛一些,近来一反常态,直接锋芒毕露。 言语行事上,几乎算是“恃宠而骄”、“横着走”了。 或许有些人当真横一步、再横一步,就走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似岑文渊一样,凭借着曾经的救驾之功,触及了父皇的底线。 但李崇知道,沈临毓不是那种人。 他横的每一步都是试探。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走的路险不险。 所以,想坐等沈临毓被纵得自满自大、丢了分寸,直至父皇厌恶舍弃,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那之前,沈临毓就会先闹得他们不得安生。 李巍往前探了探身子,低声问:“他怎么就盯上你了?你也没做什么显眼的是吧?岑太保、安国公以及其他落在临毓手里的人,他们根本不知道当初内情,供不到五哥你头上。” “他盯上我了?”李崇反问一句,“我看他是平等地在盯所有人,只是恰好与阿聆有旧。他们若是有名正言顺接触八弟妹的机会,只怕现在陆家母女是在你府上吃茶。” 李巍讪讪,关心道:“五嫂没问题吧?我是说,敬文伯府开棺,不会真把五嫂牵扯进去吧?” 李崇抿了下唇。 李巍又道:“按说真有事也是文寿伯府有事,和五哥你也没什么关系,又不是你让文寿伯府发癫的。 父皇真问起来了,也是问责文寿伯府,临毓指不定还能好心好意给五哥你说几句话。 但他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迟早是要……” “他没有证据,”李崇打断了李巍的话,“他但凡手上有一丁半点能让他在朝堂上冠冕堂皇的证据,他连我都敢抄。” 闻言,李巍着急了:“那你由着他?真等那刀砍下来?” 李崇冲他摇了摇头:“父皇不蠢。” 沈临毓在试探那条线,李崇又何尝不想知道线在哪儿? 十年前他能取胜,十年后,他可不敢说自己还能生搬硬套着再来一次。 李巍又把酒满上了。 手指摩挲着盏沿,李巍暗暗想,看吧,五哥还在犹豫。 李崇喝完了手中这盏,没有再让添,直接就把酒盏覆了过来。 “都说无巧不成书,”他掀起眼皮子,极其镇定、又极其平和地看着李巍,淡淡道,“我很同情周沅和敬文伯府,但生死有命,他的三位未婚妻未必不是因病去世。 八弟,你别说的好像她们真是被害了似的。” 李巍听了一愣,复又问:“那仵作不是说很像中毒吗?” “既知道背后有临毓在推,这中毒之说能信几分?”李崇问,“我们刚才说了那么多,你其他的都看得透彻,怎么在这处一叶障目? 一来许是病故,二来便是中毒、也不就是你五嫂害的。 你别自己绕进去了,先给定了罪。 谨言慎行,没得给你五嫂惹不相干的口舌是非。” 李巍放下了酒盏,敛眉低头。 垂在桌上的手不由重重攥了下,又松开。 他听出来了,李崇在点他。 李崇晓得他的推波助澜,李崇也不是全然信任他。 有保留,有谋算,有想法。 谁不是呢? 皇家从来无亲情,掏心掏肺的,谁有第二套心肺能在被人背刺后保命? 临毓? 全心全意为废太子出力的临毓就是个怪胎! 当然了,还有一句话是“此一时、彼一时”。 他和李崇当年可算是“亲密无间”、“携手共进”。 那么临毓和李嵘呢? 也许有一日…… 虽然,李巍想,他还真不乐意有那么一日。 思及此处,李巍又抬起头,嘴角一咧冲李崇笑了起来:“五哥说的对,是我糊涂了,我自罚一杯。” 明天恢复双更。 —— 感谢书城书友惹吃宝儿、诺亚_de的打赏。 221.第205章 只有我们疯子才懂(两更合一求 第205章 只有我们疯子才懂(两更合一求月票) 秋夜风凉。 灯火通明的镇抚司衙门里,一单间牢房里,也摆了张小台面。 元敬把食盒里的吃食一样样摆好,又斟了两盏酒,这才退开几步、守在一旁。 沈临毓不疾不徐落了座,对着另一侧比了个手势:“国公爷请。” 安国公眼神阴沉地看着他。 他这些时日越发消瘦了,整张脸瘦得脱相,脸皮垂下来、显露出一道道褶子,眼角更是耷拉得厉害,以至于眼睛看起来都小了许多。 但就是那么小的倒三角眼,只够挤下黑色的瞳仁了,看人时瘆人极了。 沈临毓却是面不改色:“从前叫惯了,这里没有外人,也懒得改口了,我还是叫您国公爷。 您已经看过圣上的圣旨了,说实在话,我不清楚您有没有料到,反正我没想到圣上判得这么重。 除了早先被我扣下的章夫人和岑淼,圣上……” 沈临毓摊了摊手,甚至还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上路前再吃一顿好的吧。这些菜是我问过章夫人后特地安排的,她说您爱吃这些。” 安国公思索了片刻,还是入了席。 他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煨鳗,慢慢品了品,道:“可惜凉了。” “条件有限,比不得您以前府里方便。”沈临毓道。 安国公把几样菜肴都尝了尝,问:“哪家铺子出的?” “正阳门外挑了家老字号,”沈临毓抿了口酒,道,“不是广客来的。 说来,您设计陷害了金太师,和阿薇姑娘是血仇。 先前她愿意出力气来虚与委蛇,现如今您可不值当她亲自下厨了。” “说到底就是‘利用’二字,”安国公看着沈临毓,道,“我没有用了,王爷也当心步这后尘。” “您是指像章大人那样?”沈临毓丝毫不介意地笑了下,“借力打力本就理所应当,她能利用任何人,当然也能利用我。 不是我自吹自擂,我自认为还挺有些用处。” 安国公冷声道:“王爷不要忘了,算计金伯瀚的是我、这没错,但下旨杀金伯瀚全家的,是圣上,是你的亲生父亲。 金家那丫头和我是血仇,与王爷难道就不是血仇了吗?” 话音落下,安国公死死盯着沈临毓,本以为会在这年轻人身上看到一些动摇。 这世上男女感情最不值钱,远不及利益仇怨。 但是,最上头最上当的就是这些年轻人。 把心意捧出来,不管不顾地讲什么“真情”,过几年一看全是笑话。 安国公本以为沈临毓也不会免俗。 能为了她出头,在书道会上几句话把振礼弄得下不了台面,郡王爷对金家丫头多少还是有些情谊的吧? 而这种情谊里掺杂血仇,安国公不信沈临毓会毫无忐忑。 可偏偏,沈临毓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 “哦?”安国公微微往前倾了些身体,因靠近而略微放大的满是褶子的脸看起来愈发唬人,“所以王爷也不过是在利用她?” 沈临毓耸了耸肩。 他和阿薇姑娘的事,需要和安国公争来辩去吗? 在阿薇姑娘眼中,他沈临毓也就是个合适的、好用的、利益一致的盟友,相处久了多了些信任,但还远不足以让阿薇姑娘考虑“血仇不血仇”。 他要做的、能做的,是做一把有用的好刀。 不趁手的刀,不配想太多。 沈临毓另起了话头,或者说,这一头才是他的目的。 “五皇子妃的娘家,文寿伯府,应家近来也在头痛脑热。” “敬文伯三公子不信自己克妻命,开棺验了未婚妻的尸骨,据仵作说,确实有被毒杀的可能。” “当年借着‘大富大贵’命踩着敬文伯府往上爬的文寿伯府,您猜他们有罪没罪?” “说来,若国公夫人没有自作主张,安国公府的嫡女的确能成得了五皇子妃。” “以您在御前得的信任,梁嫔娘娘一定很愿意成如此好事。” “一等国公、再添一个入仕平稳的章振礼,怎么看都比就剩个壳的文寿伯府强多了。” “您若成了五皇子的岳丈,不说今日吃不上这顿断头饭,五皇子现在也不用为了文寿伯府莫名其妙的事被我步步紧逼了。” “原本是安国公府和五皇子双赢的局面,如今却是双输。” 哪怕穷途末路了,不该为了那点虚幻的“美好”而心神起伏,但安国公的心脏还是抽了一下。 多好啊! 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板着脸与沈临毓道:“事已至此,王爷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是啊,事已至此,国公爷先前和国公夫人闹什么?”沈临毓反问。 安国公被噎了下,愤愤饮了口酒,又道:“王爷,给一个将死之人描绘这些,难道是要让我上断头台时都不安心?你有话就直说吧。” “直说就是,”沈临毓把玩着手中空了的酒盏,语气里透出几分疑惑,“我做这些,算是针对五殿下了吧? 圣上甚至已经知道,我一心想翻巫蛊案了。 可圣上没有阻拦我,随便我对五殿下出手,国公爷你说这是为什么?” 安国公的眉头皱了皱:“王爷是想要我解惑?” “我很想知道,像国公爷这么会揣度圣意、忠心耿耿的‘良臣’,如果您真是五殿下的泰山,而现在圣上根本不管我怎么对付五殿下,”沈临毓说到这里甚至笑得弯了眼,神色十分愉悦,“国公爷是会以圣上为先,苗头对准五殿下,还是女婿才是您的将来,违背您对圣上的忠诚,直接弄死我?” 安国公气得浑身发抖,脸皮褶子里紫红了:“王爷既要解惑,何必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我对圣上忠不忠心,我比谁都知道,苍天可鉴!” 沈临毓点了点头。 “忠诚”是安国公的外皮。 衣服能脱,皮脱不了,他披得太久了,久到融为一体,他自己深信不疑。 至于这层皮里的骨血到底是什么样的,安国公自己不肯面对,沈临毓却是在早前就看得清清楚楚。 这会儿,沈临毓没有一味去扒安国公的皮,勉强收起了笑容里的嘲弄,道:“是,您忠诚,所以,您的答案呢? 是对付五殿下,还是对付我? 亦或是,国公爷,您伴君的年月远胜于我,您的阅历见识也在我之上,您认为圣上想要的是什么?” 安国公眉头紧皱。 沈临毓不催促,继续翻转着手中的空酒盏。 良久,他看到安国公的眼底划过了一丝得意,锐光迅速隐去,看来似是已经想到了什么。 只是,安国公并不想明说。 “我反正要死了,揣度圣意又有何用?” 沈临毓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您既忠诚,不妨把您揣度到的圣意告诉我,我继续完成圣上的期盼,您也好安心上路。” “王爷这些话,也就骗骗黄镇那种愣子,”安国公夹了一块水晶羊肉,细细品味过后,道,“完成圣上的期盼?翻巫蛊、让废太子东山再起,难道是圣上的期盼吗? 圣意在王爷手里就是一面旗,风向对了摇一摇,风向不对就拆下来。 王爷有能耐就慢慢揣度,我教不了你什么。 这一桌菜倒还不错。” “是吗?”沈临毓问。 安国公拿着筷子,一边夹菜,一边正要再刺沈临毓两句。 突然咚的一声响,虎口又麻又痛,他手指一松,筷子落在了桌上。 面前,一直笑眯眯的沈临毓已然变了脸色,摆出一副不耐烦又嫌弃的态度来。 用空酒盏砸了安国公的筷子,沈临毓倏然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人,冷声道:“菜不错?那别吃了!元敬。” 元敬两步上前,在目瞪口呆的安国公反应过来之前,所有菜盘怎么端出的食盒,又怎么装回去。 盖上盖子,碗筷酒盏入篮,元敬连那半壶酒都没有落下。 而后,又迅速跟上沈临毓的脚步。 牢房落锁,叮铃哐啷。 安国公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看着空荡荡的桌子,气得抬手就往上头拍。 关进诏狱后,镇抚司倒是没在吃食上刻意为难,不曾用馊了的饭菜恶心人,但与在自家府上远远比不了。 尤其是近几日,越发的清汤寡水,嘴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 今晚上,有酒有菜,路边铺子的厨子能耐有限,但起码浓油赤酱、吃着有味,且全是他爱吃的。 结果,他才动那么几筷子就都收走了?! 要是一口不吃,淡也淡惯了,饿也饿惯了,偏偏就是开了个口子又没了…… 嘴巴极其想念,催发着心头火气蹭蹭往外冒。 安国公气得恨不得把那空台面都掀了,在心里不住咒骂沈临毓。 朝中怎么说成昭郡王来着? 我行我素,胆大任性。 要他说,还有一词叫不讲武德! 他吃的是断头饭,什么时候断头饭只给吃几口的?! 早知道先前别管沈临毓说什么,他先吃饱喝足了再说! 追悔莫及,心口发痛。 安国公捂了下胸前,深吸了一口气。 无耻小儿自己看不透圣意,把脾气撒他这里来了。 是了,事到如今,满天下还能揣度出圣上意图想法的,除了他之外,想来是没有其他人了。 他就把秘密带去地下,看一出热闹! 就看看得圣上偏宠的成昭郡王,会被这份圣意裹挟到何种地步! 另一厢,元敬处理好了手头的事,回到后衙里,就见沈临毓站在廊下。 身子靠着墙,手里把玩着长剑,沈临毓似是出神,但他又对周遭动静警觉得很,顺着声响就望了过来。 “你怎么看?”沈临毓问 元敬道:“安国公算是最了解圣上的人,但他不说。” “他不说,”沈临毓敲了下剑身,银光闪闪中,道,“但他也说了。” 元敬没听懂。 “他就算死了都想看热闹,”沈临毓道,“他不喜欢大哥,也一定恨我。 我若在翻案中得偿所愿,大哥洗去巫蛊罪名、走出舒华宫,他在地底下都会跳脚。 所以,在他的解读里,我必定是失败了。 唯有失败,才是他的热闹。” 元敬恍然大悟,又没有全悟:“那您因何失败?圣上会在最后时刻拦住您向五殿下发难,还是五殿下会先下手为强?又或者……” “我不知道。”沈临毓坦然道。 他想弄清楚,所以尝试从安国公那儿下手。 但是,对方不识抬举。 “不好好说话,还想吃饱了上路?”沈临毓把长剑收回剑鞘中,唰的一声,“想得美!” 元敬想了想那份“浪费”了的酒菜,道:“说来您也没用几口,这会儿广客来还没打烊,不如去吃顿热乎的?虽说,这个时辰余姑娘应当是不在铺子里了……” 今晚,阿薇其实还在。 这两日早晚温差大,小囡有些低烧。 再乖巧的孩子,生病时都黏黏糊糊的,小囡不黏翁娘子,却抱着陆念不撒手。 陆念心疼她,夜里就走得迟。 见沈临毓来了,阿薇问了一声,简单与他炒了盘面,又切了点配菜。 沈临毓吃得心满意足,怎么也比对着安国公斗心机有胃口得多。 听说沈临毓把酒菜都收了,只让安国公吃了几筷子,阿薇实在哭笑不得。 笑了会儿,阿薇点评道:“活该!” “那只老狐狸,死到临头都不会松口。”沈临毓道。 面对黄镇、岑文渊等人,还能用子孙后代的命做些置换,便是安国公夫人,为了章瑛都能舍出所有,但安国公不会。 哪怕沈临毓告诉他,能在御前“抢”下他宝贝孙子的命,安国公也不会掀一下眼皮子。 儿子、女儿、孙子,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权势、为了安国公府的将来。 那些都没有了,那还要什么子孙后代? “但他又看穿了圣上的心思,”沈临毓抿了下唇,“他伴君太久了。” 从永庆帝还是皇子时,安国公就在朝堂上行走了,年月久,也足够得信任。 沈临毓道:“我还看不穿,大哥也一样。” “知道为什么吗?”陆念抿了口茶,眼神明亮,“因为你们不是疯子,我这两日突然有了些心得,疯子的想法,只有我们疯子才懂。” 陆念:比疯,没人能比过我。 —— 有读者说不懂李巍为什么“不乐意有那么一日”。 因为临毓和李嵘现在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但凡此一时、彼一时的时候,那就是君臣有别。 李嵘都当君了,那当初害李嵘的李巍肯定也已经倒大霉了。 他怎么会乐意自己倒霉呢。 222.第206章 那爹也压根没像个爹(两更合一 第206章 那爹也压根没像个爹(两更合一求月票) 小囡睡下了。 阿薇便把陆念请了过来,一块听听。 多一个人,多一条思路。 况且,陆念素来“路子野”,她依着直觉判断人时,常常歪打正着。 此刻听陆念开口,阿薇和沈临毓都看了过来。 “疯?”阿薇斟酌着道,“在您看来,圣上行事很疯?” 陆念没有直接回答阿薇的问题,反而问起了沈临毓:“郡王爷,圣上当年为什么认定太子兴巫蛊祸事?” 沈临毓沉默了一会儿。 千步廊里不爱提起巫蛊来,一言不慎,平白惹一身腥。 哪怕今日沈临毓和定西侯谈及此时,两人都明确巫蛊为冤案的前提下,场面话也是“对手把证言证物准备得很是充分”、“金太师被陷害让局势急转直下”、“背后布局之人利用了圣上的怒火”等等。 但这些,不过是在朝为官之人的粉饰与遮掩罢了。 眼下,是他们需要集思广益的时候,任何粉饰都是给自己的脚底下扔石块,走起来左崴一脚,右扭一下。 沈临毓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集权,他接受不了大哥分权,即便大哥已经在极力收敛了。” “大哥是嫡长子,又有贤名,早早就被立为太子,不止东宫近臣,朝中大臣对这位皇太子亦十分尊敬、满意。” “事到如今回头看,确实也有不少异心之人,但在当时看来,没有人会说大哥的人品能力担不起储君之责。安国公落井下石,说到底也不是因为大哥的能耐。” “这样一位出色的、有人望的储君,对彼时正值壮年的圣上来说,就成了一种威胁。” “大哥当儿子当得再像样、再孝顺,在圣上眼中都‘不足够’。” 说到这里,沈临毓偏头看了阿薇一眼,才又道:“巫蛊事起,三殿下他们保得越坚定,太师他们追查得越积极,越是一道道催命符。” “不管巫蛊真假,但所有在君和储君之间,选择了储君的都该死。” 阿薇的呼吸一凝。 意外吗? 其实不意外。 所以也就更加心痛。 祖父行走朝堂几十年,他当真会看不透永庆帝那已经失衡了的心吗? 他看得懂,但他还是走了为太子奔走的路。 一是为了心中道义与责任,二是,他早就知道金家已到尽头了。 权高、位极、名重。 在那个处境下,想急流勇退,却也是人顺水走。 挑女婿,挑的是地方出身、没有根基的官场新人冯正彬;挑儿媳,挑的是娘家重书香、轻官场的范妤,没有门当户对,只有必须低嫁、低娶。 就像废太子那样,已经在极力避免问题了,但前方的那个坑洞已经太大了,大到无路可走。 哪怕祖父在巫蛊案上选择了闭门自保,也会有等着金家的下一次围剿。 沉思间,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陆念。 陆念冲她抬了抬下颚,示意要茶。 阿薇回过神来,拿起茶壶替她添上。 见阿薇不再陷在自己的思绪里,陆念才又继续问沈临毓:“那现在呢,现在的圣上能接受分权吗?” 沈临毓依旧回答得很慢。 他回忆着这几年与永庆帝的相处,朝堂大小事情上永庆帝的反应与习惯。 最后,他才慎重回答道:“我认为,圣上不接受。” 陆念双手一摊,叹道:“看看,答案已经出来了。” 沈临毓愣了一下,下意识去看阿薇。 阿薇的面上也露出了一丝不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等着陆念解惑。 “圣上当初利用巫蛊,压制住了冉冉升起的皇太子。” “巫蛊案后,京城勋贵高官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要么真诚地拥护他,要么缩着脖子当乌龟。” “别人且不说,我爹就是当乌龟的那个。” “十年了,强弱胜负重新定,当年藏在别人身后动手脚的皇子,现在已经不甘心继续走在暗处了。” “在圣上看来,五皇子或许会是下一个李嵘,除了废太子,以他居长。” “近两年还掩饰掩饰,过几年就亮獠牙了。” “这时候,王爷站出来直指五皇子,那圣上拦着做什么?” “利用你把五皇子压下去,废太子还在舒华宫,王爷投鼠忌器,不会迈一大步,圣上还能高枕无忧好几年。” “即便你真的迈了大步,寻个由头撤你的职又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点,沈临毓反驳不了。 他剑走偏锋的办事手段,全看永庆帝想不想撤了他。 只是…… 沈临毓思索着道:“皇权迟早要更替,圣上现在身体还硬朗,但年纪毕竟不是十年前了。” “那又怎么样呢?”陆念问他,“他是生不出儿子了,还是上不了早朝了?他现在还会粉饰自己对一手掌权的渴望,再过十几二十年,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 陆念说到这里哼笑了一声。 她见过太多“为老不尊”的“老不死”。 有些老人越活越善,生命走到尽头,人也越发豁达,什么都看开了。 但也有一些,一抠抠了几十年。 宁可把手里的东西都烂在库房里,都不会拿出来“施舍”给小辈。 他们早年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小辈不经历更惨的,不足以平息他们心底的扭曲。 “你说东、他念西。” “你说圣上年纪大了、该太子监国了,他把太子叫去从头到脚骂一通。” “王爷听着是不是觉得不可想象?是不是认为圣上老了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 “一个视手中权力如命的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不到死的那一刻,他不会放权。” 沈临毓听得心情复杂万分。 并非是不信陆夫人的话,只是天下皇权并非是一家一室…… “夫人的意思是,”沈临毓请教道,“当日以巫蛊作刀,今日以我作刀,过些年还会有新的刀,一把用完扔一把,直到圣上再也握不动刀了。” “是啊,反正再怎么样,也有老来子,”陆念耸了耸肩,“生不出老来子了,那不是还有废太子和废太子的儿子吗?” 几乎是一瞬间,一个念头划过沈临毓的脑海,惊得他呼吸发紧。 他并不能接受自己的猜测,于是语速不由快了起来,想让陆念把自己这“一塌糊涂”的想法按下去。 “先不说从未接触过朝政的克儿,真到那时候,大哥远离朝政也已经那么多年了,他如何在皇权更替中站稳?如何让天下平顺?这江山……” “关他何事?”陆念打断了沈临毓的话,她的面色很平静,语气却又十分冷漠,她才是那把刀,直接划开了外表的金玉,露出了内里的败絮,“他爱的是权,不是天下。 他爱的是自己,不是儿子、也不是百姓。 王爷,你能都想到安国公是那种国公府没了、还管什么子孙死活的想法,为什么不认为圣上也是一样的疯子呢? 安国公看穿了,因为他和圣上是一路人,他们想一块去了。 我想到了,是因为我疯,我太知道疯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了。” 疯子只追求自己的,只要自己想要的。 至于代价是什么? 谁管呢? 就像陆念,她要为女儿报仇,那就没在意过自己的死活。 她回来给母亲报仇,也不会管外头如何看待她,看待大把年纪接“外室”和“私生女”回府的父亲,更不会管万一弄得不好,不止岑氏没了、连定西侯府都会没的“下场”。 疯子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只看当下,谁管什么后果。 会深思熟虑得失、算什么买卖赚了赔了的,完全就是不够疯。 沈临毓的喉头滚了滚。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陆夫人说的是对的。 这才能够解释为何他现在针对五皇子,永庆帝骂几句就算,根本不阻拦。 明明是最不能碰的巫蛊,他一定要碰,也没怎么样。 “我会仔细思考夫人的意见。”半晌,沈临毓道。 陆念勾了下唇,笑容随性。 阿薇送沈临毓出去。 外头的天已经大暗了,站在院子里,能听到前头大堂收拾打烊的动静。 阿薇打开了后门,看着门上昏黄的灯笼光映在沈临毓的面上,明暗光线雕刻中,出色的五官棱角分明,又透出几分阴郁。 “王爷,”阿薇轻声问道,“你不会认为,圣上当真极其偏爱你吧?” “怎么可能,”沈临毓眉梢轻抬,而后倏然笑了起来,“阿薇姑娘,我已经过了会因为父母不爱自己而伤心的年纪了。何况,我也不会傻到把他当父亲。” 出嗣,解决了他的困境,但出嗣此举,本身不是因为“爱护”。 沈临毓心目中的父母,只有长公主与驸马。 在永庆帝那里,沈临毓是个安放他多余“父爱”的工具,是永庆帝的自我满足。 沈临毓在幼年时就看清楚、想透彻了,真不会因为陆念大刀阔斧地撕开那层“华美外衣”而有情绪变化。 “我只是,”沈临毓斟酌了一下用词,“我本以为,爱权如他,对江山社稷总归还存了一份追求。 这一点上,想来是我错误看待了他。 他的确‘爱民如子’,他怎么对儿子的,也怎么对百姓,对江山。” 说话间,夜风瑟瑟。 穿堂风呼啦啦的,吹得阿薇额前鬓角的发丝打转。 沈临毓看在眼中,道:“风大,阿薇姑娘不用送了,别和小囡一样病了。” 阿薇应下来。 门板关上,阿薇叹了口气,回去寻陆念。 陆念打了个哈欠,身体困了,思绪却清醒得很:“王爷说什么了?” 阿薇答了。 陆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边是他珍视的大哥,一边是他的亲爹。 不过我看着他就不像阿骏那傻子一样拎不清。 反正那爹也压根没像个爹。” 对出嗣的郡王是,对其他皇子也是。 阿薇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陆念又道:“我这么说也是为他好,总不能翻了巫蛊案,还等着圣上和废太子父子抱头大哭,痛骂背后捣鬼的小人吧?” 闻言,阿薇想了想早前王爷提及永庆帝和废太子时的语气口吻,道:“王爷没有那么天真。” 可这京城里,总会有天真又侥幸的人。 文寿伯夫人便是其一。 她起初,略微担心了下敬文伯府的开棺验尸,见仵作当场没有定论,就放松了。 直到这一日,她突然听说,“不甘心”的敬文伯府正在大张旗鼓地寻找那位第二任未婚妻的家人,要再开一棺,寻个旁证。 文寿伯夫人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忍耐不住,又去了五皇子府。 “您到底怕什么?”应聆问文寿伯夫人道,“哪怕证实了她们死得不寻常,难道就能盖在文寿伯府头上?” 文寿伯夫人急道:“不然呢?他们怀疑谁?” “光怀疑就有用,顺天府岂不是想抓谁就抓谁了?”应聆反问道,“我看您就是自乱阵脚。” 文寿伯夫人捂着心口道:“顺天府不敢,镇抚司敢!寻个乱七八糟的由头,说抄家就抄家。” “那我劝您,与其担心当年的手脚,不如想想文寿伯府有多少乱七八糟的由头。”应聆冷声道。 “你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的!”文寿伯夫人绕了几圈后,发现女儿根本与她鸡同鸭讲,着急起来就如倒豆子一般,“我们怎么说也是五殿下的岳家,镇抚司若抄到我们头上,等于就是和五殿下撕破脸了。 不说舒华宫里那位是不是趁势能复起,但外头那么多皇子,原本占了长的五皇子生生要少了我们一份助力。 其他犹豫着没有表态的勋贵,见五皇子被郡王爷压得抬不起头,怎么还敢把宝压在这里? 这么下去,对五殿下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劝劝五殿下,该硬气就硬气起来,怎么能让一个出嗣了的弟弟吆五喝六的?” 应聆朝天翻了个白眼:“殿下本意拉拢……” 文寿伯夫人尖声打断:“殿下好心,郡王爷那头不领情!” “那怎么办?”应聆的火气蹭蹭冒上来,“所以殿下就敢先撕破脸?打狗还要看主人,现在给郡王撑腰的是圣上! 如今就宠得纵得想惹谁就惹,想抄谁就抄,过几年、过几年我都不敢细想!” 有书友说李崇李巍当初年纪。 巫蛊时,李崇二十了,李巍也十八了。 比我们鲤鱼接手镇抚司时都大了。 —— 感谢书友dt简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selenel、诺亚_de的打赏。 223.第207章 你比我想象得更心虚害怕(两更 第207章 你比我想象得更心虚害怕(两更合一求月票) 文寿伯夫人听得头皮发麻。 她喃喃着问:“什么叫过几年你都不敢细想?你到底想哪里去了?你别忘了,王爷姓沈、不姓李!” “他就占便宜在姓沈上!”应聆愤愤道,“舒华宫里的那个,自从生下来,圣上就没有看过一眼。 几位皇子得的皇孙,也没看出圣上格外喜欢谁,一个个平日在府里做小霸王,去了皇爷爷跟前全成了缩脖子鹌鹑。 您就等着看吧! 哪日郡王成了亲,别管是现在看着最有戏的余如薇,还是其他冒出来的姑娘,只要生了孩子,定是圣上跟前的香饽饽。 到了那时候,这姓沈的孙儿开口要什么,那定是有什么!” 文寿伯夫人抿着嘴,一双眼睛珠子来来回回地转。 人心都是偏的。 她自己生了八个,一碗水端不稳,八碗水撒大半。 但这是她的错吗? 她是人,又不是算盘,就是会有偏宠偏爱! 同理,圣上也是如此。 公主们且不论,圣上儿子十几位,但文寿伯夫人看来看去、圣上现在最偏心的就是成昭郡王。 所以,女儿的话也不是胡说八道。 “但那又怎么样?”文寿伯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安抚应聆道,“出嗣的儿子不会认回去,孙子更不可能左右大事。 你父亲前些时日还与我说呢,圣上再宠郡王,郡王入不了局。 我们眼下要防备着的是郡王搅混水,害了五殿下。” 一听这话,应聆倏然笑了起来。 笑得极其嘲讽与冷漠。 “害了五殿下?”应聆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文寿伯夫人,“最会害了五殿下的,不是我和我们文寿伯府吗? 如果没有我这个皇子妃,王爷想寻殿下的麻烦,只怕还得更费周章。 哪里像现在,开个棺就把您给吓得在我这儿叨叨个没完了!” 文寿伯夫人的脸瞬间红了个头。 不是羞的,全是气的。 气得她扬手就把应聆那指向她的手指给打了开去。 “你这是反过来怪我?”文寿伯夫人咬牙道,“让你做皇子正妃,是我们的错吗?你别吃了几年饱饭就不知道饿汉饥,嫌弃起太酸太辣来。 再说了,你当时那状况,我们苦思冥想才寻了个破局的办法。 我知道,我们做得不地道,面子里子上都不好看,可也是拼劲了全力。 话说回来,那时候只想让你得个好名声、好婚事,其实也没想到最后能嫁入皇家,这婚事是梁嫔娘娘主动提的……” 应聆目光阴郁地看着她。 又是这些话术。 名声不好,不是她一人的错,明明是打小被兄姐们害的。 她为此与母亲争辩过很多次,但没有用的,下一次母亲再提起来,还是“你名声不好”。 至于为什么不好,早又被母亲抛到脑后去了。 为了好姻缘,说到底也是应家其他人眼里的好。 真要应聆自己说,敬文伯三公子是很好的丈夫人选。 门当户对,周沅性子不差,伯夫人素有良善名声,前头两个儿媳亦是能力、品行、声誉都挑不出错来,嫁入这样的婆家做小儿媳,不需要心机、也不用持家,做个只管吃喝、万事开口“婆母说的对”“嫂嫂辛苦了”的废物就可以了。 这恰恰最适合应聆。 应聆太了解自己了,她就喜欢当废物。 可偏偏,起初已经默许了她去敬文伯府当废物的母亲,被父亲和兄姐们劝说之后,改了主意。 不止拒婚,而且还是用那样伤脸面的方式拒了。 敬文伯府是丢了颜面,但她应聆呢?更加丢人现眼! 以至于本就名声不好的她,更加说不了亲事了。 有一阵子,应聆甚至夜里做噩梦,梦里都是像定西侯府那臭名昭著的陆念一样被远嫁出京。 不想远嫁,不想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于是,应聆默许了家里人之后的计划。 两条人命,换应聆“大富大贵的命”。 应聆并不清楚家里人具体是怎么弄的,她只要结果,过程与她不相干,她不听,也没有人揪着她的耳朵来说。 母亲提起来时只会说“很辛苦”、“豁出去了”、“都是为了你”、“你不能让我们白忙活”。 要应聆来说,分明就是家里上上下下这些年欠她的! 作为补偿,出力忙活不是理所应当?! 最终被梁嫔娘娘挑中,那的确是意外之“喜”。 喜的背后,是皇家媳妇的不容易,是梁嫔的挑剔严厉,是五殿下的疏离客气,以及,娘家没完没了的伸手讨要。 一想起这些,应聆肚子里的火气烧得直冲脑门。 可她太知道母亲的“油盐不进”了,争辩除了累着自己外,毫无用处。 于是,名声也不提了,辛苦也不说了,应聆的回应只有一句。 “这些话,要么您跟梁嫔娘娘说去?您告诉她,都怪她当初挑上了我……” “你存心气我是不是?!”文寿伯夫人尖声打断了应聆的话,“事已至此,知不知道什么叫事已至此! 不想着解决问题,光会追着喊怎么出的问题! 现在是反思的时候吗? 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你真真气死我了!” 应聆冷笑。 这话听起来极其有道理,可从她母亲口中说出来,就不是“理”了。 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反思过。 什么时候都没有。 “我给您解决什么问题?”应聆支着腮帮子问她,“您是想让我直接告诉殿下,因为那两女子是被害的,所以十之八九瞒不过仵作。 一旦文寿伯府杀害勋贵官家女子的事曝露了,会影响到我、影响到殿下。 因此殿下最好先下手为强,要么拿钱堵住仵作的嘴,要么把在背后布局的成昭郡王拉下来。 是这个意思吧?” 文寿伯夫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见状,应聆嗤笑一声:“仵作看不上殿下的钱,毕竟殿下能给的,郡王也能给,仵作更舍不得几十年的声誉。 至于拉郡王下来,我还是那句话,打狗看主人,圣上护着郡王,殿下能怎么办? 跟你们学,把王爷害死? 王爷若出事,殿下也完了。 毕竟,圣上还有那么多儿子,那些儿子乐见其成。 而文寿伯府,只这么一位皇子女婿。” 说到这儿,应聆摊了摊手:“错了,要是事情揭开来,这个女婿也留不住。” 文寿伯夫人捂着心口重重喘息:“你、你……你跟我落井下石说风凉话做什么?我们一条船上的,就算不为了我们,你为了你自己,你也不能就这么坐视吧?” “风凉话?”应聆示意嬷嬷送客,最后与她母亲道,“风凉话是,都这种时候了,您回去劝劝二姐,别再拐着弯想让二姐夫升官了。 扶不上墙的烂泥,这时候不赶紧离墙远点,就等着墙塌了砸死吧! 再害我被梁嫔娘娘训斥,二姐夫别说升官,小心连官都没得做!” 说完,应聆直接回了寝间。 文寿伯夫人气得口不择言,却又无可奈何,惴惴不安地回去了。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只是,不管面对母亲时说了多少强势的话,应聆自己也是心虚的。 她的确不能坐视事态发展。 可要横插一手,她确实也想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好像除了等待成昭郡王出招、五殿下应对之外,她这个棋盘上的棋子,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宣判。 这厢五皇子妃犹犹豫豫、进退两难,那厢陆念和阿薇快刀快斧,直接又递了帖子。 应聆拿着拜帖,迟疑再三,还是让人登门了。 陆念大摇大摆上门来,但精神头又比之前见面时差了些。 应聆定睛一看,能看到陆念眼下抹了厚厚的粉。 这让她的心情瞬间好了些。 “你先前还劝我放宽心,不要自己和自己拧,怎么……”应聆指了指陆念的妆容,“怎么今儿看着,皮肤都差了。” “理是这么个理,但遇着事了,你知道我就是个急性子,能初一就不想等到十五,因而连夜点灯熬了几日。”陆念仿佛根本不介意自己的状态,说得极其坦荡。 应聆不由问:“陆家姐姐急什么事?” “急开棺的事呗。”陆念道。 话音落下,应聆的脸色倏然一白。 陆念看在眼中,但就跟没看到似的,继续往下说。 “仵作说了恐是中毒身亡,但具体是个什么毒,她没有拍板。” “能让仵作这般谨慎,我琢磨着,一来是时间太久了,二来,恐是那毒不是京城里常见的。” “你知道我在蜀地十余年,那儿外族人多,他们用医用药与京城就不相同,用毒呢,你别说,还真有不少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东西,什么这个树那个草,还有虫子,哎!” “余家扎根蜀地多年,底下有医馆药行,而我呢,因着阿薇打小体弱,女儿久病、当娘的成良医,我没少和大夫学,也没少看医书。” “若是蜀地的毒草毒方,指不定我比仵作都见多识广些。” “于是我这几日,把我记得的各种方子、症状全部写下来,转交给仵作。” “当然了,那位阿娴姑娘中的未必是蜀地的毒,哪怕是,我也就只知道毒物、表症,不晓得遗骨会如何呈现。” “不过,这就是仵作的专长了,她能依照她的经验,排除一些,深入一些。” “天下毒再多,要么伤心肺、要么伤筋骨、要么伤脑子,总归万变不离其宗,一定能总结出个方向来,你说是吧?” 应聆:…… 她一个字都不想说。 况且,她根本不知道当初用的是什么办法。 只是,陆念说得头头是道的,让她不由自主就觉得,或许当真会如此。 应聆抿了口茶,稳了稳心神:“陆家姐姐真是热心肠。” “我母亲被人用隐秘的办法害了,所以我最见不得这种阴私手段,”陆念看着她,道,“既害了人,就要做好被人揪出来的准备。” 凤眼如刀,冷意刺骨。 应聆被她看得背后发毛,冲口道:“你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何必明知故问?”陆念一改先前说家常一般的口气,嘲讽劲儿一丝接一丝往外冒,“下毒就会有凶手,你说,最有可能的凶手是谁?” “反正不是我!”应聆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也和我娘家没关系,别因为我们拒过敬文伯府,就把恶事甩给我们!” “是吗?”陆念眯了眯眼,“前回就提醒过你了,一把年纪了别犯傻,你自己被连累了这么久,却还想拉扯你那几个姐姐,真是个‘好妹妹’。” 这三个字落到应聆耳朵里,讽得她差点连茶盏都要砸出去。 “陆念!”应聆气道,“我不是章瑛!你别想像利用章瑛一样利用我!” 陆念看着她,道:“你确实不是章瑛。 章瑛是天真了些,我还能笑话她一个‘蠢’,但她没有做过恶。 你不一样,你是又蠢又恶。” 茶盏重重按在了桌面上,应聆浑身发抖:“皇子府不是你定西侯府!跑来我这里大放厥词,是以为……” 陆念还是面不改色,当然,阿薇也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越是冷静,越是把“不把你放在眼里”给写在了脸上。 应聆喊了声“送客”。 陆念却问:“你想说,你不知晓内情。” 应聆愣了下。 她虽没有表态,但神色已经给了陆念答案。 陆念缓缓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凤眼一瞬不瞬直直盯着应聆,问:“那又如何呢?” “借了别人的手做刀,自己就不脏了吗?” “你小的时候,几个姐姐借你做刀,弄坏了你的名声,你摸着心口问问你自己,她们脏不脏?” “都是脏的。” “刀脏了,用刀的人也是脏的。” “还有,你比我想象得更心虚害怕。” 距离拉近了,也放大了应聆眼中、陆念那艳丽的五官。 背着光,那张脸却像一把利刃,寒光让她不由自主地胆怯起来。 明明眼下抹了厚重的粉,但眼瞳却没有失去光芒,像一团火,跳动着,燃烧着。 陆念说完这些话后,不用人送客,怎么大摇大摆来,又带着女儿怎么大摇大摆地走。 应聆紧绷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良久才回过神来,气闷得把茶盏砸了出去。 饶是五皇子府不大,陆念和阿薇也没有听到那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们已经出了大门了。 马车上,阿薇拿水润了润帕子,轻轻给陆念擦拭眼下:“抹太多了,伤了您的美貌。” 陆念听完,哈哈大笑起来。 李克小,是因为他确实出生得晚。 李嵘也没说错,他要是努努力,勉强是能给临毓当爹的。 —— 感谢书友茗烟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24.第208章 哪儿来的狗叫!(两更合一求月 第208章 哪儿来的狗叫!(两更合一求月票) 在仵作没有明确的说法之前,几方来去,拼的都是心中的承受力。 阿薇本以为,最先神神叨叨起来的会是文寿伯夫人,却没有料到,事情突然横生枝节。 五皇子妃的二姐、应蕊不见了。 听闻嬷嬷来报时,陆念剥橘子的手顿了顿。 阿薇奇道:“确定?” “文寿伯府今儿人手进进出出,应蕊婆家那儿也乱糟糟的,”闻嬷嬷答道,“外头都还瞒着,但八九不离十。” “瞒着也正常,”陆念掰了瓣橘子递给阿薇,自己也吃了一口,顿时眉头紧皱,赶紧把阿薇手里的那瓣又抢回来,“别吃,酸得厉害。” 漱了口,陆念又道:“女子失了行踪,甭管是十几岁还是几十岁,能瞒自是都瞒着,但应蕊好端端的……” 好像也不能说“好端端”的。 陆念凑过去问阿薇:“会不会是敬文伯夫人……” “不像,”阿薇直言道,“敬文伯夫人不像是会做出这等举动的人。” 陆念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就只能往于家夫人身上猜了。” 天底下,会因为女儿的死而失去理智、不管不顾的“母亲”太多太多了。 陆念猜对了。 应蕊正是落在了于家夫人的手中。 年过半百的老夫人,脸颊内陷,凸着眼睛、全是豁出去了的凶相。 要让阿薇来看,于家夫人比起开棺那日她远远看到的样子,仿佛又老了许多。 想来,应当是仵作迟迟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她饱受煎熬。 于家夫人端坐椅子上,死死盯着应蕊。 应蕊被捆绑住手脚、塞住了嘴,起先她并未认出“主犯”,正为了自己的遭遇而害怕不已,等认出了于家夫人,她的心反倒落了下来。 不是莫名其妙的人与事就好。 起码,现在她知道对方因何而来。 于家夫人开了口,声音嘶哑:“是不是你们害了我女儿?” 应蕊摇头。 于家夫人又道:“我知道你不会认,但我也知道,一定和你们文寿伯府脱不了干系。” 应蕊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我不是你母亲,我不会心疼你,所以你不用和我装你那点把戏,”于家夫人冷声道,“我也实话告诉你,我女儿一条命,你们应家还一条命。 除非你告诉我下手的人是谁,要不然就是你了。 你们家中五姐妹,就你身边带的人手最少。 我柿子挑软的捏,你要怪就怪你自己为什么不像其他姐妹那样有排场。 一命换一命,我觉得很公平。” 应蕊瞪大了眼睛,先前才落下去的心又瞬间悬了起来。 她睁不开捆绑,只能呜呜呜叫了不停。 “你有话要说?” 应蕊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于家夫人看了眼嬷嬷,那身材健硕的嬷嬷上前,拿出塞在应蕊口中的帕子。 顾不上嘴角伤口,也顾不上狼狈流下来的唾液,应蕊不由自主大口喘息,颤着声问:“公平?哪里公平?您女儿的死跟我没关系!您要赔命也不该找我!” “那我要找谁?”于家夫人问。 “找……”应蕊下意识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反倒是眼泪簌簌滚落下来。 一半是怕的,一半是已经哭了那就哭得再惨些。 “都说您女儿是病故的,其余的事,我当真不知道。” “哪怕她是被害了,那也该冤有头、债有主,您讨债不能讨我这里,不能讨到文寿伯府来。” “您该去找真凶,您把我抓起来又什么用呢?” 于家夫人木着脸看她哭。 应蕊哭得梨带雨,于家夫人满脑子都是“废物”、“没骨气”、“丑”。 女儿家,还是得像她的阿娴。 阿娴从小就是个勇敢的姑娘家。 走路摔了、自己爬起来,跌得狠了,眼泪涌出来了,也不会只哭不努力。 上房揭瓦、爬树摘果,阿娴的精神头丝毫不输给她的哥哥们。 她太喜欢阿娴了。 喜欢她像初升的太阳一样的朝气蓬勃。 可明明是最美的二八年华,日光坠地,永入黑暗。 于家夫人为此恨了小姑子与周沅十余年,也恨不顾她反对答应了亲事的公婆丈夫。 她知道这其实怪不了他们,但她总得恨些什么,靠着这份恨、度过丧女的岁月。 现在,她又有了新的目标。 于家夫人问:“不是文寿伯府,那是谁?” 应蕊惨兮兮道:“我不知道……” “性命与名声,”于家夫人一字一字道,“你说不是你们害了阿娴的性命,但你们踩了她的名声!” “她和阿沅说亲,她被克死了,就是她命不好。” “你们家拒亲,你妹妹大富大贵。” “你文寿伯府要攀高枝是你们自己的事,但你们凭什么踩着阿娴的命往上爬?” “所以,还是一命还一命。” 应蕊哭不下去了,她和于家夫人根本说不通。 这命怎么能等同呢? 再说了、再说了…… “再说踩着您女儿的命往上爬的是我五妹,不是我!”应蕊急声道,“您要算账、跟她算!” 于家夫人叹了声:“她是皇子妃,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们是亲姐妹,都一样的。” “疯子!”应蕊被她那满含着杀意的眼睛看得浑身发抖,“我看您疯了!” “是啊!”于家夫人颔首道,“我就是疯得太迟了!” 应蕊的嘴重新被堵上了。 于家夫人扶着嬷嬷的胳膊往外头走。 这里是她名下一处旧宅子,把应蕊关在这里,由人看守好,神不知鬼不觉的。 文寿伯府找了应蕊两日。 文寿伯夫人急病了,拖着病体去求助应聆。 应聆问道:“怎么不报官?” 文寿伯夫人愕然:“报官?你姐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婆家知道、她丈夫知道,您给她存这点名声,是想糊弄谁呢?”应聆嗤笑。 “她会失踪,说来也全是因为你的事!不然她招谁惹谁了?”文寿伯夫人哭戚戚道,“那头抓她是想逼供,不是为了谋她别的。 我们自己人知道因由,可一旦报了官,外人的嘴就堵不住了,什么乌七八糟的猜测都会有。 所以……” “所以想问我借人手?”应聆打断了她,不耐烦地道,“您是要我跟殿下说,二姐或许落在陆念手中,或许落在王爷手里,又或许是敬文伯府,还有可能是于家,请他出面调解搜寻? 您自己听听,这话能说吗?靠谱吗?” “难道报官就靠谱?”文寿伯夫人反问道,“王爷会让衙门积极寻人?” 应聆绷着脸,道:“那我能怎么办?什么叫为了我?你们害人时没与我通个气,现在惹得一身麻烦、非要来拉扯我……” 文寿伯夫人张口要争辩。 “别说话!”应聆气归气,理智还存了点,“您都说了,抓她的人是想逼供,那二姐只要管住嘴巴、不要胡说八道,对方就奈何不了她,兴许过几日就把人送回来了,且再等等。” “怎么敢等?”文寿伯夫人嚷嚷起来,“陆念敢杀人!你难道信她继母是病故的?肯定是陆念杀的!” “她继母毒杀她亲娘,陆念为母报仇,”应聆问道,“二姐与她是什么深仇大恨?值得陆念出手杀人?说来您也敢杀人的,所以您会无缘无故杀人吗?” 文寿伯夫人的脸色苍白极了:“你浑说什么,我也是为了你、为了你……” 应聆送客了。 而后,她躺在榻子上,只觉浑身疲惫。 都是做女儿的,二姐在母亲心目中,可真重要呢。 另一厢,文寿伯夫人被小女儿这么一点拨,突然就悟了。 应蕊若在其他人手中,性命应当无忧,但若是落在于家人手里,那就是深仇大恨。 一想到这儿,文寿伯夫人着急爬上马车,寻去了于家。 她被于家门房上的人拦了下来。 很快,于家夫人亲自出面,一边喊着“不欢迎你”,一边拽着文寿伯夫人从大门走向胡同口。 于家婆子们闹哄哄围着,文寿伯府的嬷嬷势单力薄,眼睁睁看着一群人“轰”着伯夫人到了西街上。 西街本就热闹。 勋贵老夫人们的冲突,一下子惹来了无数人围观。 文寿伯夫人一辈子都没有这么丢人过,恨不能拿帕子捂住脸:“你做什么?有话不能去府里说?我走、我走还不成吗?” 于家夫人死死拽着文寿伯夫人的胳膊,根本不会让人走。 答应开棺验尸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要脸也不要皮了。 她要的只有一个答案。 “是你上门来寻事,现在想走就要走?我于家是比不得你们文寿伯府,但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文寿伯夫人老脸通红,跺脚道:“我就想问你个事情……” “问什么?”于家夫人撇了撇嘴,“问你那二女儿去了哪里?” 文寿伯夫人的眸子倏然一张:“果然是你!不然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于家夫人冷笑道,“我盯着你们呢!你不会以为伯府这几天的动静很小吧?” 文寿伯夫人显然并不相信。 她原本担心应蕊处境,但听四周围观的被于家夫人几句话说得一下子似沸腾了一般,再也顾不上遮掩,反手去拽对方:“我女儿呢?我女儿呢?肯定是你把她抓走了!你这老太婆怎么这么狠的心?!我们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我抓她做什么?”于家夫人反问。 文寿伯夫人一愣,复又立刻道:“你女儿死了是可怜,但你不能因此就害我女儿!” “谁不知道当年你们吃我女儿的人血馒头!”于家夫人喊道。 文寿伯夫人咬牙:“所以你怀疑我们?在你眼里,有嫌疑,就是我们做的?” “是啊!一模一样的话还给你!”于家夫人丝毫不让步,“你觉得我有嫌疑,就寻上门来!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 你说、你说,你们当初怎么害死的阿娴!” “疯子!”文寿伯夫人被她逼得步步后退,情急之下,冲口而出的是和应蕊一样的话,“我看你真是疯了! 你女儿死了那么多年,你非把人挖出来验什么尸! 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我知道,我知道背后是陆念母女在挑事,那对母女心狠手辣,你上当了! 哎呦!” 临空一东西落下来,砸在了文寿伯夫人的脑门上,顷刻间肿起一个包。 她抬头望去,这才发现推搡之间她们已经到了广客来底下,而上头开着的窗户里,露出陆念倚靠着的身影。 “哪儿来的狗叫!”陆念啐了一口,“到我铺子外头来骂我,你算条什么狗?!” 哄笑声四起。 文寿伯夫人脸色涨红得仿佛下一瞬就要厥过去。 而于家夫人,暗暗懊恼起来。 火气上来了没有控制住,不知不觉间到了广客来,原本,应当避开这里的。 她并不想给定西侯府这对母女惹什么闲话是非。 绑走应蕊前,于家夫人就想明白了。 哪怕仵作清清楚楚地在文书上写下阿娴是被毒害的,这血仇也很难盖到文寿伯府头上。 想要报仇,只能豁出去,脏了自己的手。 就像陆念报母仇那样。 于家夫人是佩服陆念的,从五岁到三十五岁,从幼童到寡妇,陆念为了她母亲拼尽了全力。 哪怕手段不光彩,样子不好看,但这是唯一走得通的路。 报仇,谁还讲究仪态? 依样画葫芦,于家夫人也可以。 但她不会“请教”陆念,她避免和陆念母女有一点交集。 阿沅可以为开棺请教陆念母女,因为那是走衙门的、能见光的路子。 她悄悄抓人、逼问,问出来最好,问不出来一命还一命,这是阴私手段,是违背律法的。 她就算犯事也要报仇,但她不能把别人拖下水。 她不需要有人劝阻她三思,更不需要别人推她一把、给她将来“推脱”的借口。 她知道陆家母女在阿娴开棺的背后多少出了力,所以她就要更小心些,不要把人拖累了。 但是,她还是“失策”了。 报仇当真好难啊。 每一步都要紧,一个不周详就出岔子。 可再难,也不能放弃了! “你少东拉西扯!”于家夫人胸口起伏,“我找到当年给五皇子妃批命的道士了,那道士说了,就是收了你们文寿伯府的银钱,编造出了‘大富大贵’! 你们踩着我女儿骨血爬上去,也毁了阿沅! 现在你告诉我,害死我女儿的是你,还是你那不见了的二女儿?” 文寿伯夫人被她扯着领口,摇得头晕眼,嘴巴嘀嘀咕咕着“疯子”。 而最疯的那个,居高临下看着底下的热闹,抬声指点起来。 “你把罪认了,你那二女儿就是无辜的。” “你要不认罪,总得有人受罪。” “文寿伯夫人三思。” 这是逼着她在自保和女儿之间二选一。 阿蕊落在别人手上,根本不是伯夫人在这里大喊“冤枉”就能解决的了。 文寿伯夫人思不动了,她眼皮子一掀,厥过去了。 阿薇:有模仿,才有进步。 —— 感谢书友孤独的大提琴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25.第209章 没有刀,我怎么杀鸡?(两更合 第209章 没有刀,我怎么杀鸡?(两更合一求月票) 文寿伯夫人厥得很突然,整个人往地上倒去。 于家夫人正拽着她的领口,被她带得也往地上摔。 先前推搡的嬷嬷们见此状况,也就顾不上旁的了,立刻拥上前来各扶各家人。 于家夫人爬起身来,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眉头紧皱。 她还没有逼问出想要的答案,这人就昏了,这可怎么办? 诚然,她最差也能让应蕊偿命,但豁出脸面、不管不顾,她更希望能真相大白。 不只是她自己知道真相。 是让整个京城都看清楚,阿娴是被文寿伯府害死的! 要不然,她何必如此麻烦? 只不过于家夫人没想到,这文寿伯夫人竟然这么不顶事! 真是女儿废物,娘也废物! 这番变故,于家夫人正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应对,文寿伯府的嬷嬷却先一步叫嚷起来了。 “我们伯夫人原就抱恙,现在只怕是要病上加病,于家夫人您太过分了!” “您经历过丧女之痛,怎么就不能将心比心、体谅体谅我们伯夫人担忧女儿的心情呢?” “您口口声声说于家比不得文寿伯府,我们伯夫人多说一句都会被人曲解为仗势欺人,可这事不是您弱您就有理了!” “我们伯夫人若有什么事,就算被人说‘仗势欺人’,也得评个公道!” 两个嬷嬷一左一右辛苦架住文寿伯夫人,嘴上一瞬不停。 于家夫人正要反唇相讥,却不想,得到消息的自家人赶到了。 于府本就离西街近,听闻状况,她的儿子儿媳全冲出来了,敬文伯府也不远,周沅闻讯来看状况,敬文伯夫人也没坐住,一块跟着来。 原本就人少势弱的文寿伯夫人与嬷嬷,在于家、周家人跟前,显得越发弱小无助。 以至于,于家夫人想骂回去的话,一时间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楼上,陆念看到这场面,不由摇了摇头。 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捅过人,也在许多人的围观里唇枪舌剑骂过架。 小时候输的多,后来赢的更多。 不紧紧是因为她嘴皮子利索了,而是,她“孤勇弱势”,她也“占理”。 就像去年的灵堂中,只要先占了“缺了母亲最爱的桂酥”的理,她和阿薇就可以开始闹了。 弱势的是人数,不是她们的嘴。 但显然,眼下文寿伯府的嬷嬷抓着“伯夫人抱恙”,人少又可怜起来了。 这么看来,于家夫人运气是差了些。 不过…… “抱恙?”陆念的声音明亮,冲着底下人群道,“生病的人不在家里休息,却往别人府上跑,怎么的,想让别人给你们请大夫吗? 我原原本本告诉你,不是你们伯夫人病了晕了就有理了,在我铺子外头骂我的账,还没算完呢! 谁也别说谁仗势欺人了,今儿都别走,就在这里等着。 我去医馆请大夫,我去文寿伯府请人手,你们都排排站、站好了! 我来看看谁家势大,谁家势小! 各位看热闹的,不用捧钱场,广客来大堂有椅子有茶水点心,来捧个人场就行。” 话音一落,不说“角儿”们是个什么反应,围着起哄的都挺高兴,三步并两步进了大堂,怕抢不到位子。 文寿伯府的两嬷嬷大眼瞪小眼。 马车已经从于家外头挪过来了。 她们原是想哭个惨,趁看热闹的指责于家夫人的时候,把伯夫人扶到车上,先走再说。 现在这样…… 她们又看于家夫人。 于家夫人气势汹汹地在和家里人解释。 “她女儿不见了,竟然怀疑是我把人抓走了!” “她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丢人?她都不怕丢人,我们怕什么!” “我们就是丢个脸,可、可阿娴是丢了命啊!” 于家、周家围在一块抹泪,文寿伯府的嬷嬷看得心里呕血。 真能装啊! 分明就是于家夫人绑了人! 而比大夫来得快的就是文寿伯府的人。 不用等陆念去传话,这头一吵起来,就有去报信的了。 正围在一块商量如何寻找应蕊的应家人,一股脑儿全赶来了。 陆念低头看着底下排排站,而后在心里鼓了鼓掌。 文寿伯夫人真厉害,生得多,养得多。 除了五皇子妃不会来“丢人现眼”,余下的三个女儿、三个儿子都到齐了。 于家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有人厥了,这不是还有不厥的吗? “好好好,凶手全来了是吧?” “当年是谁害了我女儿?还是你们人人有份?” “你们要么推一个人出来把所有罪都顶了,要么就各认各的。” “你们母亲不是认定了我绑走了应蕊吗?那你们仔细想好了,谁救应蕊?” 文寿伯世子拦住了弟妹们。 “二妹失踪,母亲情急之下说了不恰当的话,做了不合适的事,我待她向您赔罪,”文寿伯世子说着行了一礼,又道,“母亲现在需要请大夫养病,等她病好之后,再……” 局势所迫,他自认为这番应对也算合情合理,却不想,于家夫人撇了撇嘴,而后唇角越咧越大,笑容寒碜得他背后发凉。 “你是应蕊的丈夫吧?”于家夫人冲一旁急切的男子道,“人若在我手里,还能保住清誉,若是叫别人抓了去,就算有一日回来了,你不介意,你家里人介意吗? 我想知道的始终是当初我女儿的死因。 你们夫妻感情不错吧? 我女儿的死,是文寿伯府弄的,还是应蕊也掺了一脚? 你要是相信应蕊,还是劝劝你的舅子姨子们,他们有人认了,洗去应蕊的嫌疑,那岂不是……” 应家三姐厉声道:“少挑拨离间!好狠的一张嘴!你承认二姐在你手上了?你等着见官吧!” 于家夫人根本不理她,一双眼眶深深下陷的眼睛死死盯着应蕊的丈夫。 那男人的脸上写着惶恐与害怕,以及急切,却也回避了她的视线。 “我明白了,”于家夫人点了点头,“你和应蕊感情极好,你甚至为了应蕊、和你父母闹得不可开交。 但你却不敢为了应蕊,求一求你的舅子、姨子。 因为你知道,应蕊也是凶手之一,所以求了也白求,对吧? 谢谢你,起码我现在知道一个凶手了。” 应蕊丈夫脸色苍白,急切道:“您别胡乱猜测。” 文寿伯世子见状,又和敬文伯夫人搭话:“夫人,于家夫人需要冷静,我母亲需要看诊。 您两家有质疑,等之后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何必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 敬文伯夫人深吸了一口气。 她赶来,是怕嫂嫂吃亏,不是来拆嫂嫂的台! 正因为是互相了解的姑嫂,她才明白嫂嫂这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嫂嫂说得很对。 他们的这点脸皮,和阿娴的命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要是脸皮能换阿娴的命,她宁可被人骂上几十年的“泼妇”、“疯子”、“不要脸”。 这厢僵持着,另一厢,广客来的侧门外。 阿薇双手抱胸,拧着眉看这场争锋。 许富德站在她边上,低声道:“表姑娘,这么下去,恐争不出个结果了。” “这么多年前的旧账,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会认?”阿薇嘀咕着,视线落在一直靠在嬷嬷们身上的文寿伯夫人脸上,迟疑着问道,“姨父,你说她真晕还是假晕?” 许富德不懂医,但他有丰富的街头经验。 他仔仔细细端详了下一动不动的文寿伯夫人,道:“假晕,先前可能是真厥过去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又醒了,反正现在她肯定有知觉。” 阿薇请教道:“怎么看?” 许富德教她:“真厥过去了,四肢自然而然地放松,人会往下坠。表姑娘看她,下肢还用着劲呢,因为她怕嬷嬷们架不住,再摔一次。” 阿薇与许富德道了谢,又低声交代了他几句,而后从侧门往铺子里走。 许富德得令,瞧准了时机,打开了边上车架上的三只鸡笼。 咯咯—— 鸡是广客来的。 庄子上送来不久的活鸡,原本该拎去后厨宰杀,但前头热闹太盛了,送鸡的伙计与厨子清点数目时双双心不在焉。 阿薇过来后,大手一挥让他们两人围到前头去看。 现在,那两人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见鸡笼开了,十几只鸡争先恐后地飞了出来。 “怎么回事?” “怎么会有鸡?” 场面瞬间乱了。 许富德“哎呦哎呦”直叫:“笼子坏了笼子坏了!大伙儿帮个忙,别伤了我们的鸡!” 而得了阿薇指使的厨子小二们从大堂冲出来,嘴上叫着“抓鸡”,实则把鸡往人群最中心赶。 有人躲,有人追,活络的鸡冲进了最中央,在那两方人马的中间振翅。 两次险些被鸡撞到,文寿伯世子的脸都绿了。 而在他的边上,一直没有动的文寿伯夫人额头上全是汗水。 陆念睁大着眼睛看这番变故,灵光一闪,抚掌大笑。 是了。 闻嬷嬷打听文寿伯府状况时,曾有一条消息。 文寿伯夫人怕羽毛,什么鸡鸭鹅鸟,只要长羽毛的,她都怕,因此文寿伯府里,但凡她瞧见的地方,多年不用鸡毛掸子了。 请文寿伯夫人耍玩,也会提前把园子里的鸟笼都收了。 啊呀,还是阿薇有想法。 陆念在心里夸赞着。 而有想法的阿薇也从大堂里出来了,甚至手上还提着厨刀。 她大步走到混乱的人群中,眼疾手快去抓从身边飞过去的鸡。 那鸡直直冲着文寿伯夫人去,阿薇也顺势往前进,在鸡几乎扑到伯夫人身上时,阿薇一把揪住了鸡翅膀。 “啊——” 硬装昏厥的文寿伯夫人再也装不下去了。 在感觉到羽毛几乎扇到她脸上时,她失声大叫起来:“滚开、滚开!” 阿薇把鸡紧紧控制住,然后让它朝伯夫人晃着脑袋打了个招呼:“您怕鸡啊?那真不好意思,吓着您了。” 伯夫人忙不迭往后退,躲在嬷嬷们身后:“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抓鸡算什么疯子?!”阿薇冷笑一声。 狼狈不堪的文寿伯世子这才想到母亲害怕,忙过来挡了挡:“把刀也收了。” “没有刀,我怎么杀鸡?” 问完,阿薇迅速地勒好鸡头,露出细细的脖子,抬起厨刀就是一下。 鸡血顷刻间喷了出来。 阿薇看着眼前这对母子,又问:“不杀鸡,我怎么儆莫名其妙跑来我广客来外骂我母亲的猴?” 文寿伯夫人吓得一张脸刷了白芨浆子似的,根本没有办法开口。 文寿伯世子一甩袖子:“小姑娘家家的,我不与你争辩。” 阿薇把已经动弹不得的鸡扔给了许富德,越过文寿伯世子,只与文寿伯夫人道:“这天底下,有女儿能为母亲提刀,也会有母亲为了女儿拼命。 就是不晓得你们应家会是哪一种了。 您厥过去之前,我母亲说的话,您还记得吗? 要么是您,要么是您二女儿,总要有人给阿娴姑娘赔命的。 您愿意吗? 您的二女儿,会愿意吗?” 文寿伯夫人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死死瞪着阿薇。 阿薇勾了勾唇角:“是了,您有五个女儿,放弃一个,还有四个,就是不知道被放弃的那个,会怎么想您、又怎么想她的姐妹们了。” 说完,阿薇伸出了手。 手指上有细碎的鸡毛,还有未干的鸡血。 她动手动得突然,以至于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尤其是文寿伯夫人,像是个木人一样由着阿薇替她整理了先前被揪得乱糟糟的衣领,又轻轻拍了拍。 后知后觉的文寿伯夫人“啊”的大叫起来。 她受不了有鸡毛鸡血沾在衣服上,更不敢自己伸手去撕,况且衣服岂能随意撕扯开? 一时间,愤怒害怕不安,各种情绪刺激下,文寿伯夫人再一次眼皮子一翻,昏过去了。 乱飞的鸡都被抓了回来。 而乱糟糟的“闹剧”也收场了。 于家夫人心神俱疲,只抬起头冲陆念点头示意,又与阿薇道:“给你们添麻烦了,下次有机会,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您保重身体,”阿薇柔声说着,又凑近了些,“应家定有人跟着您,您出入时多留心。” “我晓得,”于家夫人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会前功尽弃。” 阿薇:我真的很爱杀鸡,更喜欢杀鸡给猴看。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26.第210章 不是挑拨,是互利互惠(两更合 第210章 不是挑拨,是互利互惠(两更合一求月票) 五皇子李崇出了御书房,穿过长长甬道,才稍稍停驻脚步,站在朱红的宫墙下缓了缓心情。 沈临毓正往御前去,两厢自然而然地在此处打了照面。 他走到近前,恭谨行礼。 李崇以手作拳,抵在嘴边咳了两声。 沈临毓顺着就道:“近来秋意重了,殿下多保重身体。” “身体无妨,”李崇道,“脸面不太好看。” 昨日文寿伯府、敬文伯府与姻亲于家,在西街上大吵一架,以定西侯府名下酒楼的十几只鸡的扑腾振翅而“草草收场”。 今日自然是哪家都讨不得好,御史参本,金銮殿上点名道姓的“不知礼数”、“成何体统”。 那三家还老实,御史说什么也不还嘴。 定西侯一改从前“老好人”的脾气,他也不怼御史,只和永庆帝哭。 “圣上,您知道小女有癔症,太医们来看过诊,但还没有完全根治。” “有病不是她的错,太医回诊时也说过,她的病情在好转,也建议她多与人往来、多散心开怀,所以臣才让她在西街上打理个酒肆。” “昨儿是他们几家吵架吵到了酒肆门口,文寿伯夫人张口就骂小女‘疯子’!” “都说打人不打脸,结果他家用别人的病情做攻击人的刀枪!被鸡扑了也是他们活该!” “他们起矛盾是他们的事,我们定西侯府是无妄之灾,跟我们没关系。” “被臣的外孙女儿的厨刀吓着了?” “当着姑娘的面、骂她母亲,姑娘孝顺,有错?” 定西侯习武之人,是个大嗓门。 大嗓门的人哭起惨来,和动听沾不上边,反而扎耳朵极了。 嘹亮的声音在金銮殿里回荡,震得永庆帝头痛不已,没怎么和定西侯计较,下朝后把李崇叫去了御书房。 李崇清了清喉咙,笑容无奈地与沈临毓道:“父皇很不高兴,让我约束岳家。我是能体谅岳母找人的急切,但闹上于家去、确实也不占理。” 沈临毓便道:“舅子姨姐多了,难免的。” 李崇闻言,笑着拍了拍沈临毓的肩膀:“你就说风凉话吧,等你娶妻了就知道,不管是皇亲贵胄还是平民百姓,亲戚关系是最头痛的。 怎么说也是我岳母,讲轻了怕无用,讲重了也又不合适。” 沈临毓关心地建议道:“让皇子妃出面呢?毕竟是她的母亲,她好开口些。” 李崇的笑容里,阴郁一闪而过。 一时之间,他吃不准是沈临毓太年轻、不懂夫妻、岳家之间相处的弯弯绕绕,还是这人心里明镜一样、嘴上却胡乱建议。 想到陆念母女几次出入五皇子府,回回把应聆说得气急败坏,李崇想,沈临毓应该是故意的。 也是。 执掌镇抚司,能拿捏住那么多老狐狸的心思的人,岂会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愣头青。 甬道这儿很是冷清,但也绝不是能针尖对麦芒的地方。 况且,李崇确实没有想好要如何握准与沈临毓交锋的那个度。 “算了,不说那些了,”李崇自己搭了个台阶,脸上依旧和善,“过几日陪我吃酒,别说不来。” 沈临毓拱手应了下来。 两厢告辞。 沈临毓继续往御书房去,李崇背着手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念头起起伏伏。 夜里落了一场秋雨。 伴着呼呼的夜风,京城的天越发冷了。 应蕊缩着身子靠坐在床上。 自从被于家夫人抓到后,她就一直被关在这里。 眼睛被蒙上了,嘴里塞着帕子,四肢被捆绑在这架子床上,起先她还有力气挣扎,饿了几顿后就彻底“老实”了。 没办法,挣不动也喊不动。 看顾她的嬷嬷只给她一丁点食物,一张薄被子,确保她死不了、逃不走。 应蕊精疲力尽之余,又被淅淅沥沥的雨和鬼叫一样的风声弄得心惊胆战,几乎要崩溃了。 于家夫人再一次踏足这屋子时,见到的就是这么狼狈不堪的应蕊。 嬷嬷把应蕊口中的帕子取了,又解开了眼上的布条。 突然改变的光线刺激得应蕊眼泪滚下来,她不由自主闭紧眼睛,才能缓解些刺痛。 “在这儿住了几日,想明白了没有?”于家夫人问她。 应蕊不语。 于家夫人又道:“前几天我见到你母亲了,她冲到于家来,我没让她进门,和她在西街上大吵了一架。” 应蕊愣了一下。 于家夫人没有隐瞒,几乎算是原原本本地把经过都说了一遍。 “在你的命,和她自己的命之间,她竟然犹豫了。” “可能这就是多子多女的人吧,我若有机会拿命换阿娴的命,我根本不会眨一下眼睛。” “当然,也可能是她知道,哪怕她认下罪,你也洗不干净吧?” “你丈夫的反应告诉我,你也有份的。” 应蕊偏过头去,一副不听不理的样子。 于家夫人不疾不徐。 她准备了很多话术,不信撬不开应蕊的嘴。 “你不做声?为什么呢?” “他们都放弃了你,你现在这样,是你也自己放弃了吗?” “用你的命,去填你一家人犯下的罪恶?” “毕竟,我想得到当年真相、实在太难了,你闭紧嘴,你家里人或许就能高枕无忧了。” “应该会有人感激你的吧?” “比如你的丈夫,他正好可以和他父母和好,不用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少了你,想来他父母一定能接受回头是岸的儿子。” “比如你的幼妹,她还是大富大贵的五皇子妃,说不定还有机会更晋一步。” “你倒也不用挂念父母,兄弟姐妹多,他们自会替你尽孝……” 应蕊不想听,但她堵不住耳朵。 这些话就像经文,嘀嘀咕咕环绕耳边,让她心烦意乱。 “你不用挑拨!”应蕊张口道。 她的声音沙哑,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于家夫人依旧面不改色:“不是挑拨,是互利互惠。” “我的下策是拿你抵命,我死了以后对我女儿也有个交代,当娘的已经尽力了。” “我儿子儿媳孝顺,孙子也不错,老头子以后有他们伺候,我没什么别的心愿了。就是与你同归于尽,我也没有放不下的。” “但你的下策是什么?” “你闭口不提当年事,你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被我杀了泄愤。” “你是死了,但你的儿女还小,你丈夫一定会续弦,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你舍得吗?” “当年下手害阿娴的是你吗?” “罪责讲轻重,衙门里判案还有个主犯从犯之分,你只要不是主犯,我放过你啊。” “我追究的是文寿伯府,又不是一定要和你一个出嫁女过不去。” “说起来,我好像也不一定能奈何得了文寿伯府,你们应家毕竟有一位皇子女婿,他出手一护,我真的能做到吗?” “这么看来,你说,我是不是还是干脆杀了你算了?” 说到这里,于家夫人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匕首。 利刃出鞘,银光闪得应蕊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您别这样!”她哭着喊道,“您女儿她、她肯定也不想看到您为了她杀人的。 您想与我同归于尽,可您也说了,我妹夫是皇子,杀人就是一匕首的事,但毁尸灭迹怎么办? 您被抓到了,那整个于家,您说的孝顺儿子儿媳,还有不错的孙儿,都会被治罪的。” “那也是我们全家欠阿娴的!”于家夫人激动地道,“是我们没有保护好她!” 冰冷的匕首几乎已经贴到了皮肉上,应蕊躲无可躲,哭喊着道:“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是啊,”于家夫人点了点头,“我刚才想明白了,不杀你更没有用,我斗不过文寿伯府、斗不过五皇子! 哪怕全天下都知道是你们应家害死了阿娴,我也不能让你们赔命! 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不过是几句骂名而已。 除了我这样的苦主,谁会天天骂皇亲国戚? 万一五殿下将来…… 谁敢骂皇后、敢骂国丈? 所以我还是杀了你吧,杀了你痛快些!” 应蕊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我说,我说!” 没错。 于家夫人说得一点没错! 文寿伯府是皇亲国戚,哪怕陈年旧事被掀开,也一定不会有性命之忧。 那凭什么,她就要孤独赴死呢? 她死了,母亲肯定会哭一场,但哭完了之后呢? 难道还能指望母亲像于家夫人待于娴那样,为她报仇、为她拼命吗? 她都死了,她能稀罕? 她才不要死呢! 她的孩子也还小啊! 况且,她的自救,又不以牺牲别人为代价! 于家夫人把匕首抵在应蕊的胸口前,看着她那变幻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在生死面前,没有人能保持清醒和理智,何况是早就被吓破了胆、精疲力尽的应蕊。 应蕊相信了“说出来也不会害死家里人”。 又或者说,她必须“相信”这一点,才能理直气壮地选择背叛。 “说吧,我听着,”于家夫人道,“越详细越好。” 应蕊泪如雨下,颠三倒四着,却也把事情说明白了。 “当年拒婚是突然间有好亲事寻上来,所以母亲反悔了,哪知道那边没谈拢,还连累了五妹名声。” “踩周沅克妻是三妹想出来的,真不是我,我哪知道她怎么会想到这种办法。” “我不知道母亲他们对另外那位姑娘做了什么,反正她死了。” “我也是直到她死后才知道这事的。” “夫人的女儿,她、她好像是母亲动的手,用了一种不常见的毒,混在点心里的,那年春宴上让四妹带给于娴了。” “我最多就是隐瞒包庇,跟我不相干!” 于家夫人死死握着匕首,才勉强抑制住颤抖的手。 她记得的,阿娴出事前曾参加了一次春宴。 一众贵女看,没想到正热闹着,突然下起了雨。 阿娴淋了雨,当日就有些不舒坦,而后就…… 于家夫人本以为是受寒的缘故,但阿娴素来身子康健,淋雨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才会怨恨上给阿娴带来坏运气的婚事。 原来,真正的问题出在点心上。 “是什么点心?”于家夫人质问道,“怎么只有阿娴吃了?” “青团!正值时令的青团!”应蕊道,“春宴上也有,但四妹另外带了份有毒的,掺在芝麻馅里,好像是做过标记的,四妹不会拿错。” …… 应蕊重新被蒙住了眼睛,塞住了嘴。 她虽不满,但暂且保住性命让她松了一口气。 甚至,她在心里不住抱怨着。 母亲他们既然知道是于家夫人绑走了自己,怎么还没有找来呢? 跟踪个人,难道也跟不明白? 若是他们紧紧跟上,刚才直接冲进来救她,她也不会被逼到那般境地! 所以,不能怪她! 而于家夫人把匕首收好,扶着嬷嬷的手走到了院子里。 才下过雨的天色湛蓝,她静静抬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应蕊看来是当真说不出具体的毒物。 我虽是诓骗在前,但说真的,只靠这些就想对付文寿伯府,我也没有把握。 我是真想为阿娴报仇,可我更想能真相大白……” 嬷嬷通红着眼睛,道:“奴婢知道您不想给陆夫人母女惹麻烦,但事已至此,您不妨听听她们的想法?” 于家夫人不置可否。 她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这里,马车东弯西绕着,最终还是回到了西街上。 她看了眼生意兴隆的广客来,催促车把式回府。 于家夫人不去寻陆念。 却没想到,傍晚时分,阿薇主动寻上门来。 “我相信夫人不会毫无收获,”阿薇笑眯眯地,“您就当让我听个故事吧。” 于家夫人犹豫再三,把应蕊的说辞转述了一遍。 阿薇记在心里。 翌日。 正当文寿伯夫人满腹嘀咕着“陆念女儿寻上于家做了什么”之时,门房来报,说是陆念身边的嬷嬷递了拜帖。 文寿伯夫人不想见她,又不能真不见,迟疑之间,就听说那嬷嬷压根没打算进门! 闻嬷嬷就站在文寿伯府外头,声音响亮:“那日贵府在小店前头闹事,害小店损失了三笼活鸡,我来收鸡钱!” 求月票~~~——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27.第211章 这就是你们当初拼命攀附皇家的 第211章 这就是你们当初拼命攀附皇家的代价!(两更合一求月票) 文寿伯府门房上的管事,闻言倏然瞪大了眼睛。 收、收鸡钱? 他们伯府怎么可能欠别人钱?何况就是几只鸡? 要说闹事,他看这嬷嬷才像个闹事的! 看身形,嬷嬷个头高、体形壮;观容貌,嬷嬷五官严肃、不怒而威。 往门前一站,瞧着比那两只石狮子都威风。 “这位嬷嬷不要信口开河,”管事深吸了一口气,“是你们广客来的笼子不牢靠,鸡才会跑出来满街乱飞。 说来还吓到了我们伯夫人,我们没有寻上门让你们赔,你们竟然还来要钱?!” 闻嬷嬷冷笑道:“贵府不在我们酒肆前争吵,怎么会吓着那笼子里的鸡? 鸡不被吓到焦躁不安,又怎么会颠坏了笼子? 笼子不坏,鸡不会飞出来,更不会吓到你们伯夫人。” 管事气得哆嗦:“最后不都抓回去了吗?根本没有跑掉一只,谈什么损失!” “你进过厨房吗?”闻嬷嬷反问,“你知不知道家禽畜生这些东西,一刀给个痛快,和苦苦挣扎后死了,做成菜吃起来味道不一样啊?” 管事:“啊?” 他确实不知道。 闻嬷嬷理直气壮道:“我为刀俎,你是鱼肉。你睡梦中、我给你一刀,暗杀了你;和现在就打你一顿,打得你屁滚尿流再砍你脚、砍你手,最后才让你死透了,你觉得你的肉是一样松弛、一样滋味?” 管事:…… 怎么就杀人了呢?! 他的确没有厨房经验,几句话被闻嬷嬷绕进去了,也实在瘆得慌,一时答不上来话,下意识地回避了视线。 眼神往边上瞟,却发现比邻而居的几家官宦勋贵人家,门房上都蠢蠢欲动、探头探脑。 是啊,好好的热闹、谁不爱看? 看的精彩了,回去主子跟前说道一番,还能领赏钱。 可谁叫被看热闹的是他们文寿伯府呢? 管事脸上臊得厉害。 他知道这嬷嬷是有备而来,想了想还是道:“这事我做不了主,嬷嬷不如里面请,和大管事商量去,我就一个门房上的……” 闻嬷嬷眉梢一扬:“就是几只庄子里的走地鸡,又不值多少银钱,哪里还要进去慢慢说?” 管事着急,闻嬷嬷淡定。 得了消息的文寿伯府众人急急赶到了前头,却没有露面,就藏身在门后两侧。 听闻嬷嬷这般说话,文寿伯夫人的三女儿气道:“关门!别理她!” 文寿伯世子冲她摆了摆手:“她巴不得我们关门。” 陆念是个什么性子? 去年在她亲生母亲的灵堂上,母女两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生生把那灵堂棚子都唱塌了。 他们应家虽没有去添礼,但事后也从亲朋口中听说了经过。 真是太能闹了。 拿捏着一点问题,闹成了如泰山崩塌。 陆念身边的嬷嬷,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敢说,前脚关门,这嬷嬷后脚能闹得左邻右舍家家开着大门围在一起看热闹。 两厢僵持,进退维谷的根本就是他们文寿伯府。 “就问她要多少银钱!”文寿伯世子道。 “大哥你真要给她?” 文寿伯世子道:“十几只鸡,能多贵?能贵过我们文寿伯府的脸面?” 姐妹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话了。 文寿伯夫人却不肯吃这个亏。 她对羽毛的畏惧是与生俱来的,深深印刻在骨子里。 那么多鸡乱扑腾的场面,她一回想起来就头皮发麻,她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吓人的场面! 以至于这几日夜里噩梦不断,梦里都是咯咯哒的尖锐叫声。 “怎么就问我们要银钱?”文寿伯夫人道,“于家难道没份?” 脸面,在广客来门前闹起来时就已经丢了个干净! 她不缺这点银钱,但她咽不下这口气! 文寿伯世子见她坚持,倒也没有与她反着来,只交代了老管事几句。 老管事应下来,出去应付闻嬷嬷:“多少银钱?” 闻嬷嬷清了清嗓子。 活鸡价钱多少,因着鸡乱扑腾、耽搁了后续生意又要补偿多少,总归一笔笔账算得明明白白。 老管事又道:“请问,这笔账,广客来和于家收了吗?” “收了,”闻嬷嬷一副理所应当、童叟无欺的口吻道,“我们公道得很,贵府和于家对半开。 于家离酒肆近,是我们姑娘亲自去收的,昨儿就拿回来了。 今日姑娘不得空,让我来走这一趟。 实在是抽不开身,看起来是厚此薄彼了些。 不过我们姑娘是体面人,做事周全,为了表达没有亲自登门的歉意,让我捎了盒子点心来。” 说到这里,等候在一旁的车把式从车厢里取出一食盒,交给闻嬷嬷。 闻嬷嬷笑眯眯地:“我们姑娘亲手做的。” 老管事大手一挥给银票,皮笑肉不笑道:“这就不必了。” 闻嬷嬷只当听不见。 这点鸡钱,可有可无的,点心才是她来一趟的“重中之重”。 她打开了食盒,露出其中装着的点心。 “虽不是当季的吃食,但听说伯夫人很喜欢,”闻嬷嬷中气十足,确保邻居们只要竖着耳朵的都能听清楚,“芝麻馅儿的青团,伯夫人可一定要尝一尝。 我们做酒肆生意的,拿出来的吃食都有保证,肯定不会弄出什么下毒下药那腌臜手段。 伯夫人只管放心吃,但事后要污蔑我们下了东西,我们是不认的。” 说完,闻嬷嬷啪地合上食盒。 在她说话这点工夫,车把式已经从车上另拎下来七八个一模一样的食盒。 闻嬷嬷指着道:“都是一样的青团,老管事随意挑一盒吧,余下的我厚着脸皮往左邻右舍送一送。 你先挑,我再送,别家吃了要是都无事,贵府定然也不会吃出事来的,对吧?” 老管事看着那一地排列开的食盒,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而在他看不到的大门后面,文寿伯夫人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 应家四姐更是脚下一软,险些摔坐到地上:“她说什么?青团?她怎么会……” “青团怎么了?” 文寿伯夫人的两个小儿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文寿伯世子先反应过来,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来质问道:“于家那姑娘是吃了青团才……” 没有人回答他,但他从他母亲和四妹的反应里得到了答案。 “这么久的事情了,陆念的人怎么会知道?!” 文寿伯夫人肩膀抖得厉害:“我就说了是她们把阿蕊绑了! 于家冲在前头,背后全是陆念母女在搅和! 她们是不是对阿蕊用刑了?要不然阿蕊怎么会说呢? 不行,我要问问她,到底把阿蕊绑到哪里去了?!” 文寿伯夫人说完就要往外冲,被他几个儿子死死拖住。 论力气,她拧不过,挣扎间控制不住脾气,大喊道:“你们放开我,我得救阿蕊!那是你们的亲姐妹,你们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害了啊……” 这一闹闹得突然,以至于有人想起去捂文寿伯夫人的嘴时,声音已经传出去了。 闻嬷嬷听得清清楚楚。 目的达到了,她也不多停留,逼着老管事硬着头皮挑了食盒后,闻嬷嬷把余下的往各家送了,然后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只留下文寿伯府的人,在门后闹了个人仰马翻。 文寿伯夫人彻底病倒了。 她原先就病着,那日在街上丢了人,又一直做噩梦,刚刚又被闻嬷嬷这么一吓,直挺挺地被送回了屋子里。 “我要见阿聆,这事只能和阿聆说。” 人病着,精神不肯放松。 几个儿女凑在一起商量一通,最后还是应家四姐求上了五皇子府。 应聆听了她的来意,二话不说砸了只茶盏。 “别砸东西呀,砸了也不顶用的,”应家四姐委委屈屈道,“事已至此,也只有五妹你能帮帮我们了。” “我帮你们什么?”应聆气道,“当街争吵,被御史点名骂,你们不要脸,顾忌过我的脸吗?” 五皇子在御书房被圣上训斥,应聆也没“闲”着。 近些时日看她极其不顺眼的梁嫔把她叫了去,狠狠就是一套阴阳怪气的规矩。 应聆初入皇家时都没受过这等罪。 “可这也不是为了你吗?”应家四姐道,“要不是为了你,母亲何至于……” “我让她杀人的吗?我让你杀人了吗?”应聆打断了她们的话。 “你坐视了,”应家四姐倏然笑了起来,“我手脏了,你也不无辜,五妹,你确定要和我掰扯这些?” “那你让我如何?”应聆尖声道,“现在不就是谁都对付不了谁吗? 于家知道于娴死在谁手上、怎么死的,但他们拿文寿伯府没有办法。 我们知道二姐在于家手里,但我们也没有办法。 难道你想去报官? 衙门里问‘怎么确定是于家绑走了人?’ 你要怎么说?说陆念母女给我们送青团,只有二姐知道于娴吃了有毒的青团,所以是于家逼问了二姐又告诉了陆念母女! 你觉得可行吗?同归于尽吗?” 应家四姐也没有好主意,喃喃道:“那你说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应聆垂下肩膀,苦笑一声,“人家想对付的是殿下,我们、我们这些人都是添头,你懂吗? 这就是你们当初拼命攀附皇家的代价! 真当皇亲是这么好当的吗? 看看,要命了吧?” 应家四姐浑浑噩噩地回去了。 应聆颓然倒在榻子上,憋闷至极。 天色暗了下来。 嬷嬷进来禀报:“殿下使人捎了话,他去八殿下那里吃酒,让您和小殿下们不用等他。” 应聆木然点了点头。 八皇子府中,李巍给李崇添了酒。 李崇默不作声地喝了。 “这么下去不行,”李巍压着声音道,“临毓还真是、推着推着就推出东西来了。 照这状况看,文寿伯府大抵是真的不干净。 五哥你当然可以和文寿伯府割席,甚至问责五嫂,但也不可能一劳永逸。” 李崇睨了他一眼。 “文寿伯府外头那事,五哥听说了吧?”李巍道,“如今想来,断不能小瞧了陆夫人母女两人。 岑太保、安国公,我看就是输在了小瞧她们两人上。 论挑拨离间的本事,她们真是……” 李巍说到这里,竖起了大拇指,后又道:“临毓与她们配合,占尽了好处。” 李崇缓缓放下酒盏:“我那日在御书房,听父皇的口气,他是不会管临毓做了什么。” “哪怕临毓直接冲着你来了?”李巍咋舌。 “我们冲着大哥动手时,父皇做什么了吗?”李崇反问。 李巍呼吸一紧:“难道要坐以待毙?” 李崇摇了摇头。 “我近来仔细思索了一番,临毓不是大哥,像对付大哥那样对付临毓,只会招来父皇的猜忌,”李崇斟酌着,说得很慢,“我们只能绊住临毓的脚步……” 但是,之后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这一句,李崇没有和李巍说。 李巍似乎并未听出李崇的未尽之言,只问:“如何绊住?” 李崇笑了笑,自己拿过酒盏添上,又一口饮了:“临毓年纪不小了。” 李巍没有听懂。 “过几天借你泰兴坊的宅子一用,我请临毓吃个酒。”李崇道。 “借宅子小事一桩,”李巍往前倾了些身子,低声问,“你们两个人吃酒?要我作陪吗?” “不用。”李崇拒绝了。 闻言,李巍也没有强求,拿起酒盏一饮而尽。 仰头闭目,藏下了他眼底的锐光。 翌日。 秋风瑟瑟。 阿薇早早起来,做了桂酥。 今日是白氏的忌日,去年恰逢三十周年,大办一场,今年就简单许多,只自家人祭拜一番。 陆念和阿薇回了定西侯府,与白氏上了香。 “一年了。”陆念走出祠堂,轻轻叹了声。 说慢,其实并不慢,但她等这些成果太久了,久到她自己达成心愿后,就盼着让阿薇也尽快品尝胜利的滋味。 阿薇听懂了她的意思,笑着宽慰她道:“只一年就有如此成果,可见我们本事。” 陆念莞尔,又问:“你猜文寿伯府还能坚持多久?” “人多,心不齐,遇事就乱糟糟的,”阿薇伸出一只手冲陆念摇了摇,“最多了。” 显然,阿薇高估了他们。 第二天,闻嬷嬷得到了消息。 文寿伯夫人疯了。 广客来: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 感谢书友dt简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仲夏桂馨、诺亚_de的打赏。 228.第212章 下一次他们会不会让你真疯了? 文寿伯府说,因着二女儿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文寿伯夫人扛不住,才发了疯。 人都成那样了,再逮着别人先前在西街上“不成体统”的吵闹大做文章,似乎也太过刻薄了些。 反正,御史们大部分都不愿意做那刻薄人。 尤其是,先前“连累”陆念,定西侯已然捶胸顿足了“我女儿有病、你们到底要如何?!” 是了,好好的康健人,谁要和有病的人过不去呢? 御史们偃旗息鼓,这让文寿伯松了一口气。 不提了才好。 再深挖下去,早年那两桩人命案翻出来,家里各个都麻烦大了。 至于二女儿应蕊…… 哎! 谁叫她运气不好呢? 而敬文伯府上下则凝重许多。 舍下脸面、豁出去一样开棺验尸,于家夫人甚至不惜绑走应蕊都要求一个真相,眼看着已经抓到了蛛丝马迹,现在要迫不得已放弃…… 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她疯了?”于家夫人闻讯后,震惊不已,“我不信,她怎么会疯了?” 但京中还有相信的人更多些。 毕竟,女儿不见了,当娘的发疯,多正常啊! “可怜啊。” “一辈子为儿女操心,这把年纪了却……” “听说不见了好些天了,想来凶多吉少。” “这和白发人送黑发人有什么区别?” “那还是不一样,一个是清清楚楚、痛也痛得明白,一个是侥幸不得、又放弃不得,越拖越折腾。” “是啊,这不明下落的,真的叫人立牌位不是、不立也不是。” “那日西街上闹得利害,好像是早年间就有矛盾,好端端的人发疯,要我说,别是遭了报应!”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定西侯那女儿不也有疯病?总不能也是遭报应才……” “是啊,不能一概而论。” “文寿伯府真的冤得很,应该还是女儿失踪的缘故……” 茶楼之中,热闹非凡。 大堂里的客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 为何会引得人人高谈阔论? 自然是因为那群鸡振翅的场面太过亮眼,许多人亲眼所见,而后口口相传。 茶楼雅间里,陆骏握着茶盏,脸色铁青。 “陆世子这么生气做什么?有人胡言乱语,但也有很多人都知道,疯病与报应没关系。” “人家说的是文寿伯府,你别突然跳出去,那不是没事惹身骚吗?” “定西侯在金銮殿上都毫不避讳,你姐姐的病又不是什么谈论不得的事。” 陆骏重重把茶盏按在了桌上,恼道:“我大姐的病又不是因为报应!” 他始终记得,中秋那夜,章瑛一口一个“报应”给大姐带来了多大的创伤,都把阿薇逼得拔刀了。 陆骏怎么会愿意,这个词再和陆念联系在一起? 友人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弄得莫名其妙:“冲我们吼什么?又不是我们说的。” 陆骏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 一边是他大姐,和他的好友周沅,另一边是文寿伯府。 陆骏相信自己掌握的就是真相。 文寿伯府、那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诸位议论文寿伯府就好,”陆骏三步并两步下了楼梯,走到大堂里,对在座的茶客们一拱手,“我长姐的身体就不劳诸位牵挂了。她是有病,但她不该遭报应。” 议论人,被别人的亲属撞个正着,再厚的脸皮也尴尬。 但好在人多势众,一起尴尬就不会脸上火辣辣的。 反倒是陆骏,心里窝火,转身往外走时没有看清状况,一头撞到门板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世子真是太不小心了!”跟下来的友人赶紧扶住他。 一刻钟后。 陆骏听到的是—— “顾头不顾尾、说的就是你,蠢得我都没眼看。” 没眼看的陆念捂着脸,让闻嬷嬷替陆骏擦额头上撞出来的包。 陆骏坐在椅子上,委屈不已:“我是替你说话……” “难道你不蠢?”陆念反问道,“我是疯子,伯夫人也是疯子,我没遭到报应,所以伯夫人肯定也不是遭了报应。 文寿伯府现如今巴不得紧紧拽住我们,把伯夫人装扮成女儿失踪后伤心欲绝的母亲。 你不离他们远一点,还凑上去给他们递话头。 你当我三头六臂吗? 以前扛了个你还不够,我还能扛得起他们文寿伯府?” 况且,扛个屁! 陆念恨不得把文寿伯府重重摔到地上去! 陆骏张口要解释,又痛得一阵倒吸气,缓了缓才道:“我左耳进、右耳出,他们就不巴着我们了?分明是他们文寿伯府害人反害己……” “害己?”陆念撇了撇嘴,扭头问阿薇道,“文寿伯夫人害己了吗?” 阿薇道:“八成没有。” 陆骏后知后觉领会了意思,惊讶道:“阿薇你是说,文寿伯夫人没有疯?她装的?她图什么?” “假疯才有功夫掰扯这么些故事,真疯了就消停了,”阿薇道,“图的就是敬文伯府和于家,不能再追着阿娴姑娘的死不放。” 陆骏愕然。 “不信啊?”靠坐在榻子上的陆念调整了一下姿势,“我疯给你看看。” 说完,陆念脸上那嫌弃的神色一扫而空,余下的是焦躁和痛苦。 “你们已经把我母亲逼疯了,还想怎么样?!” “她有病!有病的人怎么告诉你们真相?还是你们想要的那种真相!” “欺负一个病人,你们是想把她逼死吗?” 陆骏:…… 陆念又平静了下来,冲陆骏道:“怎么样,是不是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陆骏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陆念也不在乎陆骏是个什么反应,只拿手捧着脸去看阿薇。 阿薇格外捧场:“你比文寿伯夫人的那几个儿女,都义正词严。” “那是自然,”陆念笑了起来,“疯子才懂疯子,我还能不晓得围绕着疯子能做什么文章吗?话说回来,文寿伯夫人不疯,她的丈夫、儿女才得头痛了呢。” 阿薇走上前,轻轻替陆念按压额头:“有病没病,大夫说了才算。他家张口一个‘有病’,还拉扯上我们。凭什么?” 是啊。 凭什么? 午后,阿薇依旧送了桶果茶去千步廊。 还是去年秋日的老配方,正当季,润肺沁嗓。 定西侯感动得不得了,红光满面地要和同僚们分享,待听了阿薇来意后,笑容瞬间消失了。 “阿骏撞到头了?” “那些话当真是文寿伯府造出来的?” “阿薇你等着,我这就找文寿伯去!” 定西侯气冲冲地去了,嗓门大、中气足,翻来覆去就是一个意思。 “有病就看病!有病就得治!” “要不然以后谁犯了事,抱着脑袋说‘我疯了’,就没事了?” “我女儿的病症痛苦,不是给你们依样画葫芦、学来当护身符的!” “没请过太医,你家疯什么疯?!” 论吵架,中气不足的文寿伯不是定西侯的对手。 论动手,那就更比不了了。 边上有人劝解、有人和稀泥,最终惊动了出宫路过千步廊的九皇子。 九皇子一锤定音:请太医务必仔细与文寿伯夫人看诊。 而文寿伯府,得到太医登门的消息时,各个都有些回不过来神。 “你父亲怎么还请了太医?”文寿伯夫人问道。 文寿伯世子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往内院递话的管事匆忙说了来龙去脉,又道:“不止是太医院的两位院判,郡王爷也来了。” “什么?!” 管事道:“定西侯本想来做个见证,被郡王爷劝回去了,说他来走一趟。” “他们联手唱戏!”文寿伯夫人气结,“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文寿伯世子忙道:“您别管他,王爷是男客,您卧床养病,他也不能来后头。” “那太医怎么办?”文寿伯夫人问,“我不会装疯卖傻!” 她一辈子端端正正,举止有礼,岂会那疯癫之态? 文寿伯世子也被难住了。 在外行人面前装疯卖傻,听着不难,但来的是太医,真疯假疯,恐是瞒不过…… 应家三姐、四姐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后,三姐道:“母亲,您忍一忍。” 说完,姐妹两人一块动手,抽走了伯夫人头上的簪子发饰,将头发胡乱扯了扯,痛得伯夫人眼泪直流。 又解了她身上外衣,让她脱去鞋子,叫她去床上坐下。 “绳子!”应家四姐冲文寿伯世子摊手。 “你们疯了吗?”世子目瞪口呆。 “我们没疯,但母亲必须装疯!”应家四姐催促道,“时间有限,大哥你快些。” 世子咬咬牙,催着人立刻去寻。 不多时,麻绳送过来,姐妹两人匆忙把母亲捆得结结实实,又拿帕子塞住她的嘴。 “您忍一忍,”应家三姐道,“等太医走了我们就给您解开。” “您想想二姐吧,她被人抓了去,一定也是被牢牢捆住了。” 应家四姐也道:“我刚才一直在想,陆念那人疯归疯,但对投诚了的人好像都还不错,您看那岑琅和章瑛,不都脱了身吗?二姐既然说出了青团的事,那就是投靠了陆念,应该也不会有事的。” “是啊是啊,”应家三姐附和道,“母亲您坚持一下,二姐平安之后,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疯子也不是十二时辰都发疯,”应家四姐关照道,“您就装傻就好了。” 事已至此,文寿伯夫人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上阵了。 只是,应家上下没有想到的是,除了沈临毓和太医,另有马车停在了文寿伯府外。 还是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 脚踏放下,帘子打开,下车来的正是闻嬷嬷,然后是陆念和阿薇。 门房管事头痛不已:“伯夫人抱恙,就不招待贵客了。” “什么贵客?”陆念抬起眼帘,精神奕奕地,“我是病友。” 阿薇接了话头,道:“我是病人的家眷,对于如何照顾一位发病中的病人,我有经验、有心得,很想分享给伯夫人身边的人。” 管事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凭本能想阻拦她们,却被身强体壮的闻嬷嬷挡住了。 阿薇扶着陆念大摇大摆往里走。 虽是头一回到文寿伯府,但好在各家府邸大体布局皆有章法,寻到主厅并不困难。 两人与厅中众人见礼。 文寿伯难以置信地看向沈临毓:“王爷这是何意?” 沈临毓慢条斯理吃着茶:“为何问我?我并没有请陆夫人母女。” 话是这么说,但太医去给伯夫人请脉时,他说的是“来都来了”。 一行人往主院去。 沈临毓并不进屋,只悠闲自在地站在院子里。 应家兄妹对不速之客十分戒备,并不让陆念与阿薇靠近床前,又围着太医述说母亲病情。 “突然发病的,险些伤了人。” “只得把她捆起来,以免伤人伤己。” “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一直在念叨我二姐。” “给她喝了宁神的汤药,不晓得管不管用。” “请脉?不敢给她解开绳子,怕她突然又……” 在太医们解释着发疯的各种缘由与症状时,陆念和阿薇凑在一块,两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文寿伯夫人。 不多时,阿薇突然出声,打断了哭哭戚戚的应家姐妹。 “两位夫人果然是头一回照顾病人,”阿薇摇了摇头,“伯夫人身子矜贵,怎么能用麻绳捆?家里难道没有细软些的布条?” 话音一落,众人都是一愣。 应家三姐反应过来:“余姑娘说的在理,是我们情急之下没有想清楚。” 阿薇叹道:“那就先解开吧,让太医诊脉,然后换布条捆上。” 这由头充分,应家人不好阻拦拒绝,只得依言。 两位太医先后诊脉,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发疯的病人挣扎起来动静大,哪怕是细软的布条,也会在捆绑之处留下瘀痕和红肿伤口。 但伯夫人的手腕上没有。 哪怕,捆她用的是麻绳。 这家人呐,不懂“癔症”、不懂“疯病”,画虎不成反类犬。 难怪定西侯在千步廊里气成那样。 当然,眼下不能撕破脸皮指责文寿伯府说谎,太医们推说着“商量商量”,退出了屋子。 陆念眼疾手快地,赶在其他人之前,把底下人新送来的布条拿到手上。 快步走到床边,她凑到文寿伯夫人跟前:“久病成良医,我知道怎么捆,能制住人又不伤人,我来吧。” 文寿伯父子跟着两个太医出去了。 应家姐妹被阿薇和闻嬷嬷拦了一步,以至于她们谁也没看清陆念是怎么捆的。 陆念手上不停,嘴也没闲着。 就挨在文寿伯夫人的耳边,她一字一字道:“受制于人的滋味好受吗?” “你今日主动配合,但瞒不过太医,那下一次呢?” “儿女会为了自保让你装疯、捆住你,下一次他们会不会让你真疯了?” “啊,是了,你早就疯了,全京城都知道的,你疯了,所以就算你被弄疯了,也是你自己担忧失踪的应蕊而疯的,与你的其他儿女无关。” “当被捆住手脚时,你有能力反抗吗?你信任他们吗?” “我不怕发病,我有阿薇护着我。” “你呢?你会怕吗?” “不是假疯,是真疯,疯起来生不如死。”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本章完) 229.第213章 以后就等着享福吧!(两更合一 屋子里,外人都已经走了。 床榻上,文寿伯夫人久久没有动。 可她也不是静止的,她的身体颤抖得利害。 陆念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锐的刀,割开了她的皮肉,露出其中还鲜活的五脏六腑,然后指着每一个告诉她,鲜不鲜活已经不掌控在她自己手里了。 这如何能让人不害怕? 应家三姐躲在落地罩后,悄悄朝外头看,时不时和应家四姐打个手势。 应家四姐会意,坐在床边柔声细语和文寿伯夫人道:“母亲您再坚持一下。 郡王在院子里,大哥和父亲在外间和太医说话。 陆念母女太精了,指不定要杀个回马枪,所以现在还不能帮您解开。 再等等,等人都走了……” 口中还塞着布条,文寿伯夫人想咬紧牙关都使不上劲。 她只能瞪着眼睛看她的这对女儿,拼命想把脑海里陆念灌输给她的可怖场面给挥开。 却是挥不开的。 要不说死到临头才会怕呢? 只有尝过命被别人捏在手里的处境后,才知道身不由己是多么可怕。 一刻钟后,文寿伯世子从外头进来,道:“都走了、都走了,还不赶紧给母亲松绑。” 应家四姐应了声,立刻去解伯夫人身上的布条。 “陆念怎么捆的?好像是个死结,”她嘀咕着,“三姐搭把手。” 应家三姐依言上前,仔细判断后,道:“不是死结,就是麻烦得很,解起来费劲。真是黑心黑肺,绑那么结实做什么?怕母亲打她吗?” 伯夫人呜呜叫喊。 应家三姐这才后知后觉地道:“忘了忘了,先帮您把帕子取了。” 文寿伯夫人总算能说出话来了。 惊恐不安和焦躁之下,她下意识地要怪罪儿女几句,余光瞥见一丝银芒。 她忙定睛看去,这才看清那是一把剪子。 应家四姐拿着剪子朝她走过来:“解什么解,剪了就是。” 文寿伯夫人的呼吸凝了。 陆念固然捆得紧,但或许是用的软布条的缘故,伯夫人觉得,还是先前的粗麻绳更痛。 但不管是哪一种,在她被制住手脚、动弹不得时,看到尖锐的剪子冲着自己,恐惧还是占据了上风。 “你有能力反抗吗?” “你信任他们吗?” 陆念的两个问题在伯夫人的脑海里翻来滚去,答案在剪子凑到近前的这一刻清晰无比。 她能做出的反抗很有限。 她并不能信任他们! 尤其是四女儿,比起只会逞口头威风的应聆,四女儿是真的敢杀人的! 不、四女儿是真的杀过人。 她把青团送到于娴手里时,明确知道这点心有毒! 可她还是送出去了,笑盈盈的,和善又温柔,像个知心的姐姐。 于娴丝毫没有怀疑过,她拿到的那只青团与其他人手中的浑然不同,是加了料的…… 文寿伯夫人看着四女儿,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当剪子挨到胳膊上时,她本能一般把双手抽了回来。 “啊——” “呀!” 一个正剪布条,一个突然抽手,谁也没有防备,剪子划破了皮肤,鲜血立刻泌出来,血珠子滴落在锦被上。 应家四姐愣了下,看着染了血的剪子。 文寿伯世子见状,把她推到一旁:“怎的这么不小心?” “我不知道,”应家四姐喃道,“母亲突然动了一下……” 文寿伯夫人大口喘着气,眼底映着鲜红血迹,她一时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都滚、你们都滚!”伯夫人喊道,“不用你们伺候!你们别来害我!” 应家三姐道:“母亲,我们怎么会害您呢?您的伤势要紧,我先把血给您止住。” 文寿伯夫人怒视着他们:“都滚出去!” 应家四姐的脸色难看至极。 应家三姐劝不住母亲,只得劝妹妹:“定是陆念那疯子悄悄与母亲说了什么,真是挑拨离间的一把好手,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几句话的工夫,就…… 四妹别急,先让母亲缓一缓。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让母亲受伤的。 母亲也是一时失了冷静,等她平复下来,我们再慢慢说。” 应家四姐木着脸点了点头,正欲放下剪子出去,就被长兄拦住了。 “太医虽未明说,但显然不信母亲病情,”世子指了指伯夫人满是血的手臂,“我去把太医叫回来、给母亲包扎一下,这样总能信了吧?” 兄妹三人心有灵犀,顿时明白了该如何处置。 世子大步出门去,根本不管文寿伯夫人在他的背后大声喊着“不许!” 而这喊叫声很快就消失了。 应家三姐重新把帕子塞回了文寿伯夫人口中:“做样子给太医看的,您忍忍,再忍忍。” 文寿伯夫人深深品尝到了什么叫受制于人。 她拼命挣扎起来,可她反抗不了两个女儿。 女儿们说着最温和、最柔软的话,却让她这位母亲鲜血直流。 不止是胳膊上,她的心也在涌血。 她看着儿子把太医请回来,看着女儿们红着眼眶与太医讲述状况。 “是陆夫人替母亲捆上的,捆得太紧了,我们心疼母亲,想替她稍稍松开些。” “没想到母亲突然挣扎起来,还想夺剪子,争抢间划破了手。” “她真是好一阵、坏一阵的。” “刚刚看诊时还跟个木人一样不吵不闹,哪知道毫无征兆地闹了。” 两个女儿互相搀扶着,泪眼涟涟。 文寿伯夫人呜呜叫着,想与太医说明,却吐不出口中帕子。 血被擦拭掉,上了药,仔细包好。 文寿伯夫人的心却是死灰一样了。 她是一个“疯子”啊。 她以后再见外人时,是不是都要被捆住手脚、塞住嘴巴? 她还能与外人说话吗? 还有人,愿意相信她说的话吗? 还是所有人,都只会听她的儿子、女儿、丈夫的话,他们说什么,她就是什么了? 这当真可笑又荒唐! 她明明是一个健全的人,却失去了与外人说话的机会,被儿女们摆作了偶人。 都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女啊! 她这一辈子,八个孩子,谁不夸一句多子多福! “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这曾经是文寿伯夫人最喜欢听、也最信奉的话。 为此,她甚至忘了生养孩子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 诚然府里不缺银钱、不缺人手,但银钱和人手不能代替她怀胎,代替她过鬼门关,代替她产后身体上的变化与痛苦。 她忽视了、淡忘了,但那些苦痛在这时候重新翻滚着,向她涌了过来。 陆念说的是对的。 文寿伯夫人内心无比清楚,陆念就是挑拨离间,听陆念的话,全家都要完! 可清清楚楚摆在眼前的事实,让她如何能“不听”陆念的话呢? 如此下去,她迟早会真疯了! 那时候,生不如死!当真生不如死! 泪水从她干涩的眼眶里滚滚而下,她模糊着泪眼看床前的儿女,只觉得他们各个陌生至极。 像五官可怖的妖魔鬼怪。 她竟然生了些这样的玩意儿! 太医再一次离开了。 应家姐妹过来给她取帕子、解布条,文寿伯夫人这一次没有挣扎。 “您受苦了。” “一定很痛吧?” “您当时怎么就挣那么一下呢?我是冲着布条去的,原不会伤着您。” “还好伤口不深,这几日养一养,莫要碰着水……” 文寿伯夫人沉默许久,缓过了被长时间堵嗓子的酸涩干呕后,她才冷声道:“因着你们二姐的事,你们这些时日一直住在娘家,这样下去不行。 该回家就回家,家里还有丈夫孩子要照看,一心扑在娘家,会被人指指点点的。 我没事,家里有你们嫂嫂,还有这么多嬷嬷丫鬟……” 话是这么说的,但文寿伯夫人的心寒透了。 连女儿都不可信,还能相信儿媳? 说到底,儿媳不也是听儿子的? 应家三姐闻言道:“您不用操心那些,娘家出事,他们都能理解的。再说了,您才刚得了疯病,我们就回去,外头人怎么想?” “是啊,要么说我们不孝顺,要么说您没有病,”应家四姐指了指伯夫人胳膊上的伤,“您这血不是白流了吗?” 文寿伯夫人捂着心口喘气。 长时间捆绑后,她的四肢发麻,很不灵活。 这种不舒适的感觉加剧了她的不安与后怕,让她根本不想和这两个女儿共处一处。 “你们……”伯夫人的喉头滚了滚,颤着声道,“我要见阿聆,我病了,阿聆怎么不来看我?你们去把阿聆叫来。” 是的。 百善孝为先。 阿聆虽是皇家媳妇,但又不是住在皇城之中、出入不便,五皇子府就在泰兴坊,回来一趟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想到这里,伯夫人着急催促起来。 于是,坐在胡同外热闹的街边茶楼里,品茗茶点的阿薇和陆念,在得知太医被叫回去之后,又得知了伯府马车往泰兴坊去了。 陆念吹了吹茶碗中的氤氲热气:“你看,吃一堑、长一智,经验都是摸爬滚打里总结出来的。” 从未见过疯子、也没有装过疯子,粗粗一上手,在太医和病友、病人家眷眼中,全是破绽。 以至于,他们前脚离开,文寿伯府后脚就忙着找补。 “他们敢叫太医回去,定然是弄了些新样,”阿薇眨眨眼,“我猜猜,装疯还是太为难伯夫人了,太医不能亲眼见证病发状况,那就只能是验证下发病后的成效。” 而成效,阿薇太懂了。 陆念发病时,意识不清、六亲不认、伤人伤己。 险些用匕首扎过她自己,也砸过一地狼藉,打人咬人是常态,至于上一次在春晖园里,踩出来一地血脚印,看起来极其吓人,但其实比拔剑乱刺还少些危害。 “砸多少东西都是自家人收拾,用不着请太医,除非有人受了伤,”阿薇抿了下唇,问,“您说,受伤的会是谁?” 陆念嗤笑一声,道:“就算这一次不是伯夫人,她若是自己没有半点长进,那下一次就一定是她。” “不过就这马车急急往泰兴坊去的架势,”陆念想了想,又道,“看来,她已经受伤了。” 阿薇赞同地点了点头。 “岳家闹出这种事来,五皇子的面子也不好看,”陆念放下茶盏,问道,“王爷有说什么吗?” 先前在文寿伯府外,阿薇与沈临毓也只简单交换了些消息。 闻言,她便答道:“王爷说,五皇子要请他吃酒,借的八皇子的宅子。” “这酒败胃口,”陆念挑了挑眉,又道,“但也就是不好喝而已,五皇子还没有被逼到悬崖边,不至于与王爷同归于尽。” 阿薇也是这么想的。 永庆帝成年的皇子少归少,但也有好几位。 陆念评价过,永庆帝“指望”着沈临毓当刀,把羽翼日渐丰满的李崇拉下来。 李崇若眼下行不明智之举,且不说沈临毓如何,其他兄弟可就能名正言顺地让李崇翻不了身。 目的达成了,刀是断了锈了,永庆帝会在乎吗? 又或许,能够不触及巫蛊案,就剪断李崇的羽翼,更符合永庆帝的想法和利益。 因此,在阿薇看来,李崇不会行那等糊涂之举。 “但他少不得要更烦些,”阿薇道,“五皇子妃被叫回娘家,和伯夫人闹出些什么来,最后还是得五皇子兜着。” “看他怎么兜了,”陆念把空了的茶盏翻过来,盖在桌面上,“兜不住了,那就一桌子的烂账吧。” 半个多时辰后,应聆回了文寿伯府。 “好端端的,怎么会疯了?”她一面大步往屋里走,一面问来接她的应家四姐,“清早上不还使人悄悄告诉我是装疯的吗?” 应家四姐道:“是装的,但陆念母女和太医一块来了,也不知道她和母亲说了什么,母亲好像受了刺激……” 寝间里,文寿伯夫人见她们两人并肩进来,脸色瞬间一白。 “阿聆,我没疯!我好着呢!”她急急唤道,“你别听你四姐胡说!” 应聆在桌边站定,并未走到床前,道:“您真怪!” “您前回说陆念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让我别听。” “今儿您又说四姐胡说,让我别听。” “那您让我听谁的?” “听您的吗?” “那您告诉我,您怎么就听进去了陆念的话?” “您不怕那些前车之鉴了?不怕全家都完了?” 文寿伯夫人愕然瞪大着眼睛,气得抓起引枕就砸了过去:“讨债鬼!我叫你回来是让你来说风凉话的吗?”(本章完) 230.请假条 请个假。 朋友们明天见。(本章完) 231.第214章 有一日您也会给她公道(两更合 第214章 有一日您也会给她公道(两更合一) 文寿伯夫人朝着应聆砸了引枕后,应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应家三姐追上去,也不知道姐妹两人怎么说的,最后也只有三姐一人回来,不见应聆的踪影。 “我知道您心里有火,但您别冲着五妹发。” “五妹是皇子妃,她平日都要端着架子过日子的,那叫皇家体面,她不想端都不行。” “时日长了,人被架在那儿,哪里受得了您砸她东西?” “况且,因着二姐的事,五皇子好像也挨了圣上训斥,梁嫔寻五妹麻烦,她心里也烦。” “要我说五妹还是孝敬您的,使人叫她、她立刻就来了。” “再退一步说,我们知道二姐被于家抓走了,知道陆念在背后捣鬼,可我们能怎么办呢?” “文寿伯府,现如今比不得敬文伯府,更比不上定西侯府,况且还有郡王爷……” “能帮得了二姐的只有五妹和五皇子,您就当是为了二姐,也不该和五妹闹僵了……” 应家三姐絮絮说了不少,又有应家四姐在一旁附和。 文寿伯夫人听到最后,心里拔凉拔凉的。 事已至此,文寿伯府已然被逼到了这个份上,她的这对女儿还在耍心眼。 她冲应聆发脾气,那是当真控制不住脾气,火烧哪儿就是哪儿了。 被心中的火推着走时,哪里还能谈什么理智? 但看看,这两姐妹多理智啊。 口口声声的劝,也是口口声声的挑拨。 心凉透了文寿伯夫人没有留任何人,两个女儿被她“赶”回了婆家,迟来一步的应家大姐也一并被她“请”走了。 除了自己身边的嬷嬷丫鬟,她不愿意见任何人。 可是,她清静了,文寿伯府不清静。 哪怕她是掌家的伯夫人,这个家中,也不全是文寿伯夫人说了算。 她有三个儿子,也就有三位儿媳,以及她们背后的娘家。 “装疯卖傻就能逃过了吗?” “那是陆念!她就是出了名的有疯病!婆母在她跟前装疯,班门弄斧!” “真当太医是傻的吗?” “九殿下请的太医,郡王爷跟着来了,明日往御前一禀,这事往大了说是‘欺君’!” “二姑姐失踪,你们当年不害人,今日二姑姐能失踪了?” “我若早知道你们文寿伯府杀人害人,我父母难道会把我嫁过来?” “几个姑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我总想着家和万事兴,忍也就忍了,但你让我怎么忍杀人的罪过?” “陆念插手的人家,全抄了!一家不留全抄了!文寿伯府能逃得过去?你娘你妹妹是真的杀过人!人家没冤枉你们!” “我不管,我明日就带着孩子回娘家!岑家倒台时没有连累上章瑛母子,我娘家更是没有做过亏心的事!你别拦我!我跟你一起烂在这里了,你连你儿子的命也要一并赔上?!那是你亲儿子!” “指望五殿下?五殿下知道你们害人的事都得骂一句‘晦气!’” “我和于娴早年还认识,她那么好一人,就被你们给……” 三座院落,三对夫妻,有人吵得掀了桌子,有人泪流满面纠结不已,却是没有谁敢侥幸,说文寿伯府一定能平稳度过这一关。 伯府占地也算宽敞,平日里不至于互相打搅,但真闹起来动静太大,夜深人静时格外刺耳。 瓷器碎了,孩子哭了。 传到文寿伯夫人耳朵里,只觉得脑子里的筋一跳接一跳,刺痛得厉害。 “关上,都关上!”她催促着。 嬷嬷急急关窗,文寿伯却气得吼了起来:“你冲去于家时怎么就没想到后患无穷呢?!” “连你都怪我?”伯夫人尖声道,“当年看不上敬文伯府的难道不是你?嫌弃周沅是个分不到多少家业的小儿子的难道不是你? 拒亲时不是你点头的?阿聆嫁皇家、你脸上没添光? 和圣上当亲家,你没占好处? 是,你没让我杀人,你没让我去于家,但有本事这么多年的好处你别占啊! 你第一天知道我杀人了吗?提出让我装疯时、你反对了吗? 坏事是我,好处归你,出事了跳出来说马后炮,你脸皮可真厚!” 文寿伯一张老脸红成了猴屁股。 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我站在金銮殿上,被御史骂得狗血淋头,恨不能钻地缝,”文寿伯高声道,“千步廊里被人指指点点,还要被陆益那老匹夫抓着领子、喷一脸唾沫! 太医上门,我战战兢兢,明日御前怎么回话都不知道。 到了你嘴巴里,我好处占尽? 我应家世袭罔替的爵位,眼瞅着要毁在你这愚妇手里了! 你还不如干干脆脆去当个疯子!” 文寿伯夫人张口要回嘴,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发不出声音,她重重锤了两下胸口,用力咳嗽两声。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想要反驳回去,就见文寿伯衣袖一摔,转身出门去了。 吵架的对手走了,留下她自己,一肚子凶悍话无处发泄,憋得头晕眼。 良久,文寿伯夫人稍稍缓过来些,与嬷嬷哭诉起来。 “都怪我,各个都怪我!” “我一门心思为了这个家,为了家业前程,我连杀人的事都干了。” “我不对,难道他们就对吗?就无辜吗?” “全推给我了,他们就干干净净的了?” “我疯了,他们就没干过杀人的勾当了?” “几十年的夫妻,他这么说我;八个儿女,没一个真心体谅我!” “生他们不如生个棒槌!” “还不如定西侯府那个早死的,儿子废了,女儿有用啊,陆念一个人顶过我这八个!” “我的命,真是太苦了!” 文寿伯夫人痛哭流涕,直到入睡,半夜里翻身压到了受伤的胳膊,伤口裂开、血珠子直冒。 她痛醒了,嬷嬷们掌灯重新包扎,等再次睡着时,天都快亮了。 而等天亮透了后,儿子儿媳院子里又吵闹起来。 三儿媳收拾了东西、坚持要走。 原本没想到走的二儿媳突然顿悟、有样学样,急吼吼地收拾东西。 昨日被伯夫人赶回去的应家姐妹三人又来探望病中的母亲,两方人马正面碰上,又闹了个人仰马翻。 “不让走,”广客来的雅间里,许富德与陆念和阿薇道,“动静可大了,从伯府外头过都能听见。” 陆念想了想伯府的布局,若有所思道:“看来是在前厅那儿闹上了,那个距离,只要嗓门大些,府外就能听见。” 阿薇一边点头,一边给许富德倒了杯果茶。 秋高气爽的天,许富德赶路赶得满头大汗,道了声谢后仰头喝个干净。 放凉了的果茶入口清爽,五脏六腑都舒坦。 表姑娘的手艺和方子,果然是一等一的好。 陆念抓了把瓜子给他,问:“然后呢?” “然后,”许富德捏了颗瓜子仁出来,机灵地道,“然后我就使人往那三位夫人的娘家报信去了。” 陆念闻言愣了下,而后笑出了声。 阿薇也笑,赞许道:“姨父这一步棋走得不错,够他们府里热闹好几天了。” 文寿伯府外,三家马车先后抵达。 兄弟姑嫂,能来的都来了。 二儿媳娘家软和些。 “老太太想念女儿外孙,我们接回去住十天半个月而已,怎么还能拦着不让儿媳回娘家探亲的?” 三儿媳娘家火爆得很。 “这日子过得连脸皮都不要了!我们攀不起这样的亲家!和离、我们和离!” 世子夫人的娘家莫名其妙被卷进来,看到激动的另两家,悄声问:“我们回不回?离不离?” 闹得这么凶,文寿伯夫人又岂能不出面? 她急匆匆赶到前院,好言好语地劝:“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 三儿媳娘家的嫂嫂扭过头来,笑容里满是讽刺:“您不是发了疯病吗?您到底疯没疯?” 文寿伯夫人哑口无言。 这时候承认自己疯了,她不甘心。 可要坚持自己没有疯,她又不敢。 她只能闭上了嘴,被闹哄哄的一群人拦在一旁,越挤越后退,成为了“外人”。 这几十年来,始终作为文寿伯府最重要的人物、被儿女们围在中间的伯夫人,彻底失去了指点的权利。 而当二儿媳、三儿媳带着孩子被娘家人接走、大儿媳还在焦头烂额时,三个儿子看向她的目光是那么的不善。 怪罪,埋怨,责备…… 文寿伯夫人只能从儿子们身上看出这些来。 而几个女儿还在哭着劝着,看似激动、实则冷静又理智地谋取自己的利益。 文寿伯夫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台阶,她绊了脚,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双手本能去撑地,受伤的胳膊顿时又痛得她直冒冷汗。 嬷嬷们惊呼着来扶她,文寿伯夫人颤颤巍巍爬起来,她看到了儿女们的关心,但这一次,她想的是:他们当真关心我吗? 能二话不说把母亲捆起来的女儿。 能一个激灵就利用母亲伤势的儿子。 他们,真的会关心她吗? 哈! 脑海里,有一根弦似乎在这一刻断掉了。 不、不该是这样的! 八个孩子,总不可能全军覆没! 她还有阿蕊,阿蕊是被抓走了,阿蕊若在一定会关心她…… 文寿伯夫人急急往外头走。 嬷嬷们跟上来:“您不能……” “我是疯了,不是死了!”文寿伯夫人怒吼道,“我难道还不能出个门?” 自然是不能的。 嬷嬷们着急拦她,只是前脚才走的三夫人娘家人又杀了回来。 和离嘛,陪嫁也要搬走! 照着当年的册子搬! 伯府里顿时又闹上了,彼此应对之间,谁也不知道文寿伯夫人到底是何时离开了。 等他们后知后觉遣人去找,尤其是往于家所在的西街附近找时,才有人焦急地来报信。 “伯夫人在西街上,逮着个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二姑太太!” 文寿伯世子闻言,几乎是两眼一黑。 广客来。 临街的窗户开着,底下有什么动静,楼上也算是一清二楚。 听到与众不同的喧闹声时,阿薇就走到了窗边,探头去寻状况。 她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文寿伯夫人。 昨日,伯夫人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是发疯后的木然,但在阿薇眼中,她就是装的,根本没有疯。 今日,伯夫人一边走一边与人说话,整个人举止粗看很正常,但阿薇知道,她这般模样、离疯不远了。 “是已经疯了,”陆念站到了阿薇身边,垂着眼看底下左张右望的伯夫人,叹道,“还不到一天。” 阿薇转眸看她,轻声道:“是她家里人逼的。” “我知道,”陆念听出了阿薇话里的关心,“能诛心的,永远只有亲人。” 而不是她这个外人的几句挑拨离间的话。 阿薇问:“她疯了,那于家姑娘的事……” 陆念想了想,道:“疯子只是疯了,不是真的忘了,使人去请于家夫人。” 闻讯的于家夫人在儿子儿媳的陪伴下,赶到了西街上,站在了文寿伯夫人面前。 “真的疯了?”她嘀咕着。 文寿伯夫人东问一句,西问一句,最后问到了于家夫人面前:“你看到我家阿蕊了吗?” “你家阿蕊?”于家夫人咬牙道,“那我的阿娴呢?你伙同你女儿害死了我的女儿,你……” “我也不想的啊!”文寿伯夫人抱着头喊道。 “我也不想害人的,但不那样做,阿聆怎么办呢?” “我得挽回阿聆的名声,我得让阿聆嫁得好,他们舅爷姑爷连襟之间能互相提携。” “我这一辈子都是为了文寿伯府,为了他们这些儿女!” “谁让你把女儿许给周沅的?你女儿不和周沅定亲,我害她做什么呢?” “我只能给她下毒!她死了,我们阿聆才是逃过一劫的大富大贵命!” “我也不容易!” “八个孩子,要把他们都安顿好,我只有拼尽全力才行啊!” “你也是当母亲的,你能理解我的吧?” “都是为了孩子!” 于家夫人泪流满面。 她身体发软,只靠儿子儿媳搀扶才能站住。 她根本不想听文寿伯夫人的这些歪理,也顾不上与对方争辩对错。 她只知道,阿娴的死在这一刻有了大白天下的答案。 指着文寿伯夫人,于家夫人问左右看客,声音抖得厉害:“听见了吗?她认了,她承认了!可她却是疯了啊!疯子的话,衙门认吗?能给我女儿公道吗?!” 雅间里。 窗边的陆念站得笔直,一瞬不瞬低头看着。 一双手轻轻地握了上来,掌心里传来熟悉的暖意。 陆念的身子僵了下,顺着那双胳膊一点点上移视线,最终迎上了阿薇的目光。 阿薇深深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您已经为阿薇姐姐报仇了。” 眼睫眨了眨,陆念在阿薇的注视下,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我知道,我知道的。” 阿薇又冲她沉沉颔首:“再等等,有一日您也会给她公道。” 当她不再占着“余如薇”的名字时,迎来的是金殊薇的公道,也是余如薇的公道。 “快了,快了的。” 晶莹泪光里,陆念笑着点了点头:“是,快了。” 快了快了~~~~—— 感谢书友今天发烧了、miya爱古言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32.第215章 她不是东西,你们也不是(两更 伯夫人在西街上,众目睽睽之下,该说的不该说的、全一古脑儿倒了出来。 当年为何要害于娴性命,又是如何害的,周沅的第二任未婚妻是怎样死的…… 应家的兄弟姐妹在其中还扮演了什么角色…… 说透了,便是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哪怕今日闹着要和离归家的儿媳妇们,那年也已经嫁入伯府了。 用伯夫人的话说,她们当真不知情吗? 还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伯夫人的这番絮絮叨叨,被赶到西街的世子直接捂住了嘴。 “您病着就好好养病,怎么胡乱跑呢?” 文寿伯府要把伯夫人带回去,被于家人和敬文伯府的人手团团围住。 阿薇看着这番动静,二话不说替他们报了顺天府。 事关两个伯府,杨府尹带着人满头大汗来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既然不可能大事化小,好歹回衙门里再大做文章。 等真进了衙门,苦主坚持讨要说法,请邱仵作根据伯夫人的供词和开棺验尸的状况做比对,要把事情按实了。 文寿伯府上下则一遍遍说着“疯子的话不可信”、“她病着是胡说八道”。 讲到最后,应家大姐痛哭着倒打一耙。 “是你们于家把我母亲逼疯了!” “那么久之前的事,突然开棺验尸,不就是想寻我们文寿伯府麻烦吗?” “没有验出你们想要的结果,你们一不做、二不休地绑走了我二妹!” “闹我母亲,还闹去我五妹那儿,话里话外就是当年是我们害死了于娴,对,我说的就是陆念那两母女!” “我母亲本就担心二妹状况,又接连受刺激,脑子里就混沌了。” “陆念自己不是疯子吗?她不是口口声声最懂疯子吗?” “我听说她的病叫做癔症,就是分不清真假,事情都混淆在一起了。” “这不就是我母亲现在的症状吗?” “她真是久病成良医,靠着自己那癔症经验,让我母亲也误以为于娴的死是她亲手犯下的错了!” “明明全是无中生有,都是脑子生癔症了!” 应家几个兄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全亮了起来。 是啊! 就是这么一回事! 还是大姐脑子活络,这么一说就全能说通了。 “昨日陆念到过我们家,不知道和母亲说了什么,那之后母亲的状况就不对了。” “就是她给母亲灌输了错误的记忆。” “于家夫人,我知道您关心令爱的死因,但您仔细想想,您为何会想到开棺?” “周三公子和定西侯世子是好友吧?和陆念是不是也熟悉?” “说到底,从开棺到现在,全是陆念在背后指手画脚。” “于家夫人,定是她利用您的母爱,把您当刀!” “她……” 这厢叽叽喳喳的劝说声中,突然横传出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我什么?”陆念抬着下颚,昂首挺胸,“我把伯夫人弄疯了?我图什么?” 话音一落,所有人扭头看去,面色各有各的怪。 陆念走到应家大姐跟前,又问了一遍:“我听到你说我久病成良医了,那你告诉我,我图什么?” 应家大姐的抿紧了唇,不由去看自家人。 应家三姐、四姐交换了个眼神,又默不作声摇了摇头。 她们不是没有答案。 掰扯陆念是眼下的无奈之举,但把陆念背后的成昭郡王抬到明面上,那只会砸自己的脚。 说什么皇亲国戚之间的矛盾与倾轧、兄弟阋墙…… 顺天府大手一挥不管了,一层层往上走,文寿伯府能讨到什么好? 说起来,失策也是失策在,陆念好死不死居然踩着点一样地出现了。 陆念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答案,嗤笑了声。 “你们不说,那我可就说了。” “我到贵府、和伯夫人说话之后,伯夫人的状况就不对了?你们是不是忘了,在那之前伯夫人就已经疯了?” “怎么的,她当时没疯?你们文寿伯府欺君?” 文寿伯世子脸色一变:“她确实疯了……” “不!”陆念打断了他,直截了当,“她当时确实没有疯,我看得清楚,想来太医们也心知肚明。 她没疯的时候,你们逼她装疯,捆起她的手脚、堵住她的嘴。 她现在真疯了,你们又说疯子的话不可信……” “疯子的话怎么信!”文寿伯世子厉声喊道,“她是癔症,被你灌输了错误的想法,我们不反驳,难道由着她胡言乱语、让全家背上杀人之罪?” 陆念白了文寿伯世子一眼,转身走向了呆呆坐在一旁的文寿伯夫人。 “你找你的二女儿啊?”陆念蹲下身子来,以便直直看着伯夫人的眼睛。 “你知道阿蕊在哪里吗?”伯夫人反问。 “一个人找起来多困难,”陆念指了指其他人,“你们家人多,怎么不叫他们帮忙?” “一群白眼狼!”伯夫人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他们不想我好,他们都害我,我只有阿蕊了……阿蕊去哪里了……” 陆念冲杨府尹摊了摊手:“我可没有本事,几句话的工夫就把七个孝顺子女变不孝。” 应家四姐沉着脸要来拉陆念。 手还没有碰到陆念,就被阿薇挡住了。 “以一己私欲谋害两条性命,这事一旦查出来,文寿伯府被夺爵都是理所应当的。” “死到临头时,为了一条生路极力挣扎,哪怕姿态难看又丑陋,也可说是情理之中。” “但踩着亲娘往上爬,还能爬得这般心安理得,也真是毫无廉耻可言!” “还是你们觉得,怀你们生你们养你们,为了你们付出一切、甚至是作恶杀人的母亲,被你们当做垫脚石也是理所应当的?” “当年杀人的计,你们都参与了,当年杀人的利,你们也都得了,那就别都推给伯夫人。” “她不是东西,你们也不是。” “张口闭口就是癔症,你们知道癔症的病人是什么样子的吗?” “再是思路受损,再是记忆不清,她嘴上说出来的都是她认定了的真话!没有一个字掺了假!” “不似你们,看着健全无比,实则满口谎话。” “哦,还说得理直气壮,真是恬不知耻!” “况且,疯病也分很多种,伯夫人并非癔症,你们要是还不罢休,那就继续请太医。” 文寿伯世子的脸色阴沉至极。 不止他,应家其他人也是,他们几次都想出声打断,但阿薇就是一句接一句,让人根本寻不到插话的余地。 如此局面下,应家三姐只能再去“劝说”于家夫人。 “她们本就不怀好意……” “那又如何?”于家夫人质问道,“那又如何呢?! 就算借了别人的力,就算给别人作刀,也是我替阿娴寻到了真相。 只要能让阿娴沉冤昭雪,我什么都能做! 你们一个个心怀鬼胎,母不慈、子不孝的玩意儿,岂会懂我们这样的母女感情? 你们和陆家母女有什么内情,与我不相干! 我只要一个公道,我女儿是你们害死的,这就够了!” 而公道的尺,捏在杨府尹手中,烫手极了。 到最后,也只能是各家劝几句,先把局面稳下来。 邱仵作要推进验尸结果,发疯的伯夫人的证词该如何取信、需得探讨,除了于娴之外、还有另一位女子也是被害的,那就要取证…… 总之,需要时间。 办案子,不可能办得稀里糊涂。 于家夫人被于、周两家人劝说着,先回去了。 文寿伯铁青着脸来接人,看到发疯了的伯夫人时,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想冲陆念和阿薇教训几句,就见定西侯匆匆赶来了。 当着这老匹夫的面,骂他女儿、外孙女,文寿伯没有这个胆量和能耐。 气又实在气不过,只能去骂自家儿女。 “一天天的不消停,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明知你们母亲疯了,这么多人看还不住一个人,还敢自诩孝顺!” “还不赶紧回府去!” 文寿伯不寻陆念麻烦,陆念却不会这么放过这一家子。 “疯病而已,就算没有孝子贤孙十二时辰看着,还有那么多嬷嬷丫鬟,养一养、出不了人命。” “所以啊,几日之后,衙门上门问话时,千万不要说什么失足落水了、跌一跤磕到头了,假得要命!” “你们不觉得心虚,我还嫌贻笑大方呢!” “话说本来,案子一断,也确实会‘要命’的。” 文寿伯被她激得胸口几个起伏,眼冒金星,好在有儿子搀扶才没有趔趄。 定西侯的额头青筋也抽了两下。 阿念这张嘴哦,比刀子都凶。 但今日不是怼向他的,定西侯清了清嗓子,心说,畅快啊。 于是,临走之前,定西侯拍了拍杨府尹的肩膀:“这案子就劳烦杨大人多费些心了,两个才刚定亲的姑娘,都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哎……” 杨府尹苦哈哈的,把定西侯请到一旁:“侯爷,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您跟郡王爷熟,我就问问王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文寿伯府怎么说也是五殿下的岳家,我把应家以命案惩处了,五殿下那儿…… 我就一顺天府尹,我配和五殿下唱反调吗?” 定西侯摸着胡子问:“那杨大人能和王爷唱反调吗?” “自然、也是不配的!”杨府尹十分有自知之明,“所以啊,王爷到底什么意思?要不然就和前回冯正彬那案子一样,我整整案卷送去镇抚司?” “那,”定西侯又问,“王爷能和五殿下唱反调吗?” 杨府尹被他这打哈哈的态度气笑了。 王爷近来和五殿下唱的反调少了? 文寿伯府走到这一步,明显是王爷…… 咦? 杨府尹稍稍悟了那么一点点,于是又试探着问:“神仙打架,侯爷,我是个小神仙,还是凡人?” “是神仙还是凡人,还不是看你案子办得如何吗?”定西侯答道。 杨府尹若有所思。 定西侯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杨府尹吃痛龇牙咧嘴,但好歹把话都记下了。 文寿伯夫人当街寻女的“疯”自是传开了。 御史们连上了几天折子,从“成何体统”骂到了“事情真假”。 顺天府呈上了仵作的查验文书。 “于娴的尸骨确有中毒症状,且与文寿伯夫人自述的毒相吻合。” “另一女已于昨日开棺,亦能证实伯夫人所言不假。” “昨日傍晚,一封文书送至顺天府,附上了失踪多日的应蕊的随身玉佩,文书也已经辨认过了,是应蕊亲笔所写。” “书信上写明了应蕊所知的文寿伯府众人犯下的包括了‘谋害二女’的不法之事。” …… 文寿伯在金銮殿上颤颤巍巍跪下、不敢起身。 永庆帝握着龙椅扶手,评价为“荒唐至极”。 下朝之后,五皇子李崇到御书房,结结实实又挨了一顿骂。 梁嫔在宫中哭得梨带雨,把文寿伯府咒骂一通。 “我就说这些年大富大贵命都富贵去了哪里,原来都是假的!” “要不是他们编造,我岂会让阿崇娶她!” “不止帮不上阿崇的忙,还一个劲儿拖后腿,我儿这几年替他们文寿伯府兜了多少麻烦!” “文寿伯府苦心积虑,我和阿崇是被骗的,圣上若因此怪罪阿崇,那……” 李崇从御前退出来,先去宽慰了母妃一番,出宫时又遇着八皇子李巍。 李巍拍了拍他的肩膀:“五哥辛苦了,早前确实没想到会这样。” 李崇叹了一声。 “原想着,哪怕文寿伯府当真不干净,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寻不到证据,”李巍压着声音道,“谁知道那两母女生生把文寿伯夫人逼疯了……这就给临毓抓到机会了。” 李崇苦笑道:“临毓也长大了。” 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手里又有缇骑,已经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了。 “前回跟你说借宅子,”李崇道,“就今晚上吧,我叫临毓吃酒。这么下去总归不是办法,我和他好好谈一谈。” 李巍应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李崇。 李崇似乎并未察觉,一边走、一边道:“离镇抚司不远,我亲自去请他,省得他又推……”(本章完) 233.第216章 殿下与八殿下关系真不错(两更 第216章 殿下与八殿下关系真不错(两更合一) 广客来。 后院里,小囡蹲在树下,轻声细语地和一只小犬耍玩。 她先前生病,恹恹粘人,一双眼睛看着邻居家的狗儿挪不动。 陆念心软,说着让人寻个小狗崽来养。 恰逢陆骏与人说理撞到脑袋,被人送到酒肆里,听闻此事,原是想包揽下来。 “有相熟的人家养狗,品相不错,刚生了崽子,之后让人送一只来就是。” 转念再一想,陆骏嘴欠了一句:“平日把人当狗骂就算了,真来只狗崽,大姐你别有气没气骂两句。” 陆念二话不说,直接把陆骏撵出去了。 阿薇“送”走了人,回头和陆念道:“他那意思似乎是,骂他就行了,别去骂狗。” 陆念嫌弃极了:“骂他都费劲,养条狗都比养他省心。” 当然,最后也没轮到陆骏送狗。 那日上午送走陆骏,下午母女两人去了文寿伯府“探病”。 阿薇与沈临毓顺口提了句,夜里元敬就送了只狗崽过来。 “是镇抚司里养的,咱们查案子,时不时也要用上它们。” “它的爹娘都是衙门里出了名的果敢能耐,年后生了一窝,教得都不错。” “这只吧,鼻子灵,就是性子有点憨,在镇抚司里抢不过它兄弟姐妹,但寻常人家养来看家护院、耍玩凑趣,还是很合适的。” “王爷原就说给它寻个好人家,比我们养在衙门里被其他崽子欺负强,正好姑娘这儿想养一只,就让小的送来了。” 阿薇见那狗崽眼睛明亮,很是讨喜,问了小囡后便留了下来。 小囡很是喜欢它,带着它跑前跑后的。 陆骏刚和别人说好了“断奶后去抱狗”,想来和陆念说一声,进门就听到了清脆的狗叫声。 再一看和狗崽玩得起劲的小囡,陆骏摸了摸鼻尖。 看来,他来迟了。 “要不,到时候把那只也接来,两个狗崽当个伴?” 陆念撇嘴道:“机灵不机灵的?我们这只聪明得很,别给它找什么傻子当陪伴,陪不起。” 陆骏:…… 他说什么来着。 但凡路过,都能挨上两句骂。 别以为他听不出大姐是在骂他。 陆念也懒得理会陆骏的想法,毕竟养只聪明的狗崽,乐趣真不少。 半岁出头,正是活泼好学的时候,镇抚司中教了不少规矩,现在是给口肉就知道上进。 坐好,抬手,转个圈,样颇多。 陆念和小囡围着狗崽转,阿薇在厨房里忙着备菜,陆骏左看右看,只好回府去了。 傍晚时。 前头大堂里,来得早的客人已经喝上了。 后头厨房,也是热火朝天。 阿薇刚准备好自己与陆念的晚饭,就见翁娘子领了一人过来。 从衣着装扮看,那应是勋贵官家的仆从。 翁娘子道:“他说他是长公主府的,想从广客来采买几道特色菜。” 阿薇定睛看人。 “余姑娘,”那人恭谨行了礼,“王爷请五殿下吃酒,元敬他们抽不开身,就让小的来取菜。” 阿薇笑了笑,道:“有说取什么菜吗?” “不曾交代,”那人回答道,“王爷的意思是让您照着往常的来。” 闻言,阿薇略一思量,道:“既是宴客,就不比平日随意了。 这天气,热炒取回去就凉了,坏了口味。 府里厨房上也会备菜,我这就切几道冷盘,再配个锅子,拿回去后灶上一热也不损味道。” 那人道:“您说得在理。” 阿薇便进了厨房。 砂锅里码上配菜,素的荤的都有,最后盛上白日里就炖下的高汤。 冷盘备了四碟,水晶肘子、白切羊肉、四喜烤麸与酒糟鱼。 闻嬷嬷进来正好看到,奇道:“王爷不是……” 话说到一半,见阿薇瞟过来一个眼神,她心领神会地停下了后头的话。 而后,闻嬷嬷才压着声音,附耳与阿薇道:“王爷不吃酒糟鱼。” “我知道,”阿薇眼珠子一转,“我看看他知不知道。” 来人显然不知道,看过菜品后,高高兴兴接了过去。 阿薇对此并不意外。 说来也是巧,她曾在五皇子府里瞧见过这人。 虽是不远不近瞥见一眼,但她记性不错,认了出来。 再者,那日在文寿伯府外,沈临毓简单提过,五皇子要请他吃酒,借的还是八皇子的宅子。 诚然这顿酒注定“难喝”,但王爷想要更进一步,断不会放过在八皇子的地盘里大摇大摆的机会,又岂会自己做东,把地方改成熟门熟路的长公主府。 或许,有的人喜欢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但在阿薇看来,沈临毓在正事上显然不属于这一种。 郡王爷行事,能出招的时候,很是激进。 不知事情全貌,阿薇也不好贸然打破沈临毓那头的布局,但她多少能提个醒。 比如,这一道不吃的酒糟鱼。 比如,一只包裹了狼膏的香囊。 “吃饭喝酒的,兴致上来了,难免积食,”阿薇把香囊交给来人,“里头包了些消食健胃的药材,气味有些冲,多包了几层。 你替我交给王爷,饭后若是腹中不适,就打开来闻一闻。” 来人自是应下来,也顺带把这话一模一样带给了沈临毓。 沈临毓接过来,拿在手里随意掂了掂,又收好。 “王爷稍等,殿下刚到,一会儿就过来,”那人笑道,“四道凉菜这就摆桌,还有一道锅子送去厨房烧热了。” 沈临毓看了眼摆出来的四道凉菜,眉梢微微一挑。 阿薇姑娘说过一句话。 吃饭,最能暴露一个人的生活习惯。 而阿薇姑娘又是极其擅长观察的人,沈临毓的喜好与忌口,她一清二楚。 寻常来说,阿薇姑娘不可能安排上他不吃的酒糟鱼。 此前,沈临毓就与她提过与五皇子的这一席,因此他亦十分好奇,去拿吃食的人到底说了些什么,能让阿薇姑娘这般谨慎。 照这么看,这香囊恐怕也不是什么单纯的消食药材。 思及此处,沈临毓又把香囊拿出来,用袖子遮掩着闻了闻。 然后,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什么古怪味道? 能消食? 这玩意儿怕是能让人倒胃口到吃不下饭! 事实上,味道怪归怪,却也没有那么重。 包了层层的纸,又拿厚锦制的香囊装着,气味隔绝了不少,若不是沈临毓本身嗅觉好,又是凑到了鼻子前,只随身放着,倒不会闻到这股子难言味道。 带着些许莫名其妙,沈临毓重新把香囊收好后,又继续揣度起了阿薇的用意。 难道是提神醒脑? 不管去取吃食的人和阿薇姑娘说了什么,这席面上就他和五皇子,且今日五皇子亲自去镇抚司请人,多的是人证。 五皇子不至于穷凶极恶又脑袋发昏,对他下毒,又或者直接明枪谋他性命。 而能用的暗箭,大抵是蒙汗药一类的? 所以,阿薇姑娘用这极臭极重的味道,让他能顷刻间清醒过来? 那还不如含香丸呢。 去岁开金夫人的棺时,阿薇姑娘用过,她手上定然还有现成的。 而院子外头,李崇背着手驻足,听人禀话。 “除了菜,还有一香囊?”他问,“打开看过了?” 那人捏着鼻子道:“打开看了,纸上没有藏字,装着的是又臭又腥的东西,小的不认识这种药材,但还是照余姑娘说的交给郡王爷了。” “无妨,”李崇轻声道,“你先回去吧。” 待李崇进入厅时,就见沈临毓自在随意地坐在桌边,已然是倒好了酒。 李崇道:“是我来迟了,一会儿先自罚三杯。” “这酒闻着不错,”沈临毓端起来抿了一口,“尝着也不差。” “八弟原也想一道来,我嫌他声音大吵得我头痛,拒绝了他,”李崇指了指酒壶,“他只好贡献了酒窖里的藏货。” 沈临毓笑了起来:“殿下与八殿下关系真不错。” 李崇没有明面上回应这句话,坐下来后,问:“你来得早,有没有在园子里逛一逛?” “稍逛了会儿,殿下先前推荐过,自不能不饱眼福。”沈临毓道。 说来,他前回趁着夜色、居高临下观察过一次,今日进到其中,匆忙走了一圈,隐约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直到现在李崇坐在面前与他举杯时,沈临毓才算想明白了这种“不对劲”。 这里的布景陈设都太风雅了。 李巍那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与这里极其不搭,反倒是文雅的李崇更像是这里的主人。 但这又的确是顺妃娘家的宅子,依江南园林规制而造。 沈临毓私下查过,这宅子上一次大修还是在差不多四十年前、先帝年间,主持修缮的是顺妃的父亲。 顺妃的祖父、祖母都是江南人,因官进京,攒下这宅邸。 年轻时还不觉得,上了年纪格外惦念故乡,但没有回乡的打算,顺妃的父亲孝顺、替二老完全翻新了一番。 这之后漫漫岁月过去,老人离世,顺妃的父母也搬离了,宅子空置下来。 也就是前几年,李巍接了手,但也只是小修收拾,并未改变其中布局。 修缮动工留有文书,其中想法,吃酒时李巍也讲过,一切看起来都是合情合理,但让沈临毓觉得怪的是,除了皇子府,李巍时常来这里。 倒不是说猛汉就不能绣,是李巍那个猛汉,他根本就不爱绣。 那他三五不时在这里,是自知“不足”、陶冶情操? 思及此处,沈临毓便道:“如此有雅趣的宅子,多少能看出八殿下曾外祖父母的性情。” 李崇闻言乐不可支,手上颤着险些把酒水洒了。 “你说你,在御前殿上都是有什么说什么、我行我素,今儿在这温婉景致里,也跟着改了性子了?”李崇放下酒盏,拿帕子擦了擦手,“别说八弟不在,就算八弟在,你当面笑话他粗人一个附庸风雅,他也不会捶你。 话说回来,这话我也跟他说过。 满院子的四季景,他能叫上名字来的都不多余一只手,偏还三五不时过来。 可能是外行人才爱看热闹,又或者,府里无趣,来泰兴坊找我和六弟吃酒,太晚了就近歇了吧。” 沈临毓与他重新把酒盏满上,道:“殿下既这么说,那我也就不说虚的了。我本以为,今天吃的是闷酒。” 李崇一愣,抬头看他,待明白过来后,点头道:“可能是我也想到了文寿伯府并不无辜,不算是被当头棒喝。 知道我今儿为什么非要吃这顿酒吗?其实是不想回府去,让你五嫂哭着喊着闹一场。 她之前自己与娘家闹红了眼,但娘家真的出事了,她又怎么可能不管。 她管不平,只能找我,可你说我能帮她什么? 文寿伯府犯的是杀人的事,全家上下,没一个干净的。 今日御书房里,父皇并未说得那么绝对,但我估摸着他要真是下狠手,我连你五嫂都保不住,又何谈替她护什么娘家? 与其回去大吵一场,倒不如与你吃顿酒。 事已至此,闷不闷的也差不多。” 话说到这儿,菜未动几筷子,厨房里的热菜倒是都做得了,仆从一并端上来。 沈临毓一眼看去,不见先前那人,此刻摆桌的全是这府中的人手。 李崇道:“这里厨子做的口味也不错,怕你吃不惯,又去广客来买了几样回来。” 沈临毓道:“我也就是好吃,并非挑嘴。” 李崇挑起了嘴,一道道菜色品尝点评,又多饮了几盏,终是长叹了一口气。 “我倒是巴不得喝醉了事,”他道,“有时想,不管怎么说也是十多年夫妻,她遇到难处,我即便不能帮上忙,也不该束手旁观。 但有时也想,从头至尾,她家犯事在先、谋算在先,我与她的婚事从一开始就埋下了隐患,以至于今日爆发出来,我进退维谷,文寿伯府给我出了大难题。 想得多了,到最后其实也就一句话。 感情没有到那个份上。” 沈临毓没有立刻搭话。 文寿伯府的事,阿薇姑娘和陆夫人“居功至伟”,但五皇子不会看不到他也没闲着。 或者说,寻常而言,这笔账会直接算到他的头上。 就像安国公那样,认为他才是那个指挥着阿薇姑娘与陆夫人冲锋陷阵的人。 只是,酒喝到了这儿,李崇一句未提。 不止不想撕破脸,反而极力“亲善”,让他略感意外。 更意外的是,李崇的下一句话是“所以啊,不管是皇亲贵胄,还是平头百姓,娶妻还是要娶一个自己欢喜的人。” 沈临毓夹到嘴边的白切羊肉都没有入口,愣着看了李崇一眼。 五殿下的棋路,可真是与众不同。 感谢书友蝴蝶j o j o、诺亚_de的打赏。 234.第217章 单相思啊?(两更合一) 第217章 单相思啊?(两更合一) 见沈临毓愣怔,李崇反倒是笑了。 “怎么?我不像是会管太宽的兄长?”李崇揶揄道,“是了,好像前回九弟他们也催你了是吧?” 沈临毓道:“我以为只有母亲那个年纪的,才爱催。” 李崇乐得不行。 见沈临毓对这个话题并不排斥,他又继续往下说,只是语气渐渐凝重起来。 “都是催婚,但其中因由各不相同。” “姑母催,是觉得你岁数到了,想你身边有知冷知热的人,她与姑父感情和睦,也盼着你能过上夫妻和美融洽的好日子。” “父皇也催过你吧?我们私下说说,父皇是大包大揽惯了,他的儿女,反正一个瓶就得有一个盖,所有瓶子都盖上,严丝合缝了,他这位父亲便是尽心了。” 沈临毓抿了口酒,道:“殿下这么说,可就伤了圣上的心了。” 他不跟着抱怨永庆帝什么,李崇似乎也不在意。 或者说,李崇更像是一个心中憋闷了不少委屈的儿子,与兄弟大倒苦水,至于这兄弟是跟着说父亲不是、还是左耳进右耳出的,甚至事后去父亲跟前告状,李崇都无所谓。 “父皇的儿女太多了,”李崇苦笑道,“何况他还要操心天下事,哪有工夫成天琢磨儿女们心仪谁、满意谁。” “说到底,还是得自己想清楚,才好向父皇开口。” “我不曾开口说过什么。” “我的婚事,原本也不是我中意谁就是谁了,我母妃有她的想法。” “你五嫂当时的状况,算是符合了我母妃对儿媳的所有念想吧……” “出身世袭罔替的文寿伯府,又是大富大贵的好命数,彼时年纪合适的贵女之中,就是她了。” “单论这事,临毓,我远远不及你。” “我没有追求心仪姑娘的自由,你无需考虑那些外因,你只需要想清楚你心仪谁就行了。” “只要你欢喜的,姑母就欢喜。” 沈临毓深深看了李崇一眼。 棋路再与众不同,也是在棋盘纵横上做文章。 五殿下洋洋洒洒一堆话,不会是喝多了、情感充沛、胡乱发散,他必然有他的目的,有他想要指的方向。 但沈临毓听得出来,不管李崇话里藏了什么话,他说出来的这些、倒也不是为了“误导”而信口说些假话。 当然,话说回来,用真话来搅人思绪,大部分时候比用假话有成效得多。 只不过,沈临毓显然也不是个李崇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的人。 沈临毓会亮刀子。 “听殿下这么说,”他叹了一声,“我倒是越发理解安国公的不忿与怨怼了,在镇抚司衙门里,他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骂安国公夫人。 若国公夫人没有弄出以庶代嫡的事,章夫人作为国公府的嫡女,想来更符合梁嫔娘娘的念想了。 那今时今日,不牵扯上文寿伯府,殿下也不用进退两难了。” 李崇闻言,丝毫没有生气,展现出来的更多是无奈:“你这话说的,安国公府难道没有他们自己的麻烦?” “没有以庶代嫡引起的内因,以安国公往日的圣眷,他又是殿下的岳丈,”沈临毓坦言,“我大抵是拿不下他,起码不会那么容易就得手。” 说到这儿,沈临毓的身子往后稍稍一靠,姿态松弛,语气却很诚恳。 “再说了,大哥出事十年了,圣上始终没有再立储,几位殿下看着也不上心。”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梁嫔娘娘热络,安国公也热络,殿下若娶了章夫人,自己不想走也会被推着走。” “路走宽敞了,也就轮不到我现在指手画脚,抄了一府又一府。” 李崇:…… 所以说,临毓还是临毓。 不说虚话时,实诚得让人心惊胆战。 偏他本人根本不管自己的言论能掀起什么波澜,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甚至,沈临毓还反问了一句:“殿下难道不这么认为?” 李崇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沈临毓见此,自顾自夹菜。 既然牵扯进了巫蛊案,那便是野心重重,对皇位只是看着不上心而非当真不上心。 这些年李崇没有更进一步,真剖析起来,缘由并不少。 作为岳家的文寿伯府力量不足、有时候还拖后腿,是其中之一,但绝不是最关键的那一层。 哪怕当真换作安国公府,状况也不见得会比现在强多少。 但人嘛,总是会寄希望于“改变”的。 尤其是文寿伯府的危害展现出来了,而安国公府,指不定两厢一碰还真能碰出些活路…… 沈临毓就是在扎李崇的心。 这番论调不是真话,但听起来还真不错。 “我也就感叹个十几年婚姻,”李崇似是调整好情绪了,摇着头苦笑,“你一追寻、竟然追到三十年前,追去安国公夫人生孩子的时候了。 再说了,你怎知我愿意被推着走? 大步朝天走远了,不见得是好事。” 沈临毓眉梢微抬,李崇的口气有些怪。 直觉中,沈临毓觉得,或许李崇也多多少少品读出了永庆帝那歪七八糟的心思?知道羽翼丰满的皇子,在永庆帝眼中就是障碍与必须打压的对象? 只是这一点,沈临毓眼下不能与李崇“开诚布公”地求证。 “是了,殿下先前说了,娶亲要娶心仪之人,章夫人是梁嫔娘娘会喜欢的,但不是殿下,”沈临毓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不瞒殿下说,先前八殿下与我提到了宋家那位。 那位还在的时候,我还年少,如今也想不起来她的事了。 听说是皇太后点选的,不知殿下……” 李崇摇了摇头,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八弟那大嘴巴,怎么什么都说!” “她才学极好,要不然也不会得了皇祖母喜爱,她和四妹很是亲近,但我待她……” “说直白些,我怎么看四妹,我也怎么看她,我拿她当妹妹。” “你就当我酒后话多吧,劳你听我几句抱怨。” “三十岁的人了,定过两次亲,娶妻十余年,有儿有女,却是没有尝到过那为了心仪之人欢喜、难过的起伏心境。” “虽是皇家出身,见过许多貌合神离,还有貌都不合的,但也见过感情融洽的夫妻,看来看去、看到最后,算是懂了一个道理。” “能不能遇上心仪之人,且那人还与你两情相悦,靠的就是个天意。” “过来人失败一遭,醉酒消愁,看着你这个机会大好的,想不催你都难。” “姑母挑儿媳,不似我母亲盯着门第命数。” “父皇那儿,只要是个正经人家的正经姑娘,你开口了,他不可能不允,我估计他还会高兴你心思活,给他省了乱点鸳鸯的麻烦。” “最重要的是,你遇上了心仪之人,你未娶、她未嫁,正正好。” 闻言,沈临毓故作诧异:“殿下今夜这顿酒,还真是来催婚的?绕了一圈又绕回来了。” “不然呢?”李崇添满了酒,自顾自与沈临毓放在桌上的酒盏碰了碰,“我自己日子糟心了,还不许我看些别人家的欢喜和美开开怀? 何况并非是别人,是我弟弟。 哎,说来也是我不懂你们年轻人了。 那日在九弟府上,我看你和余姑娘说话很是融洽。 她虽父族凋零,但外祖父是定西侯,与你做妻亦没有配不上的事。 姑母让你请余姑娘做点心,你就只让她打桂做点心了? 寻常来说,不应当是媒人登门,把婚事敲定下来吗?定亲又不耽搁她操持酒肆。 怎么你们两个人,她不急、你也不急,倒是衬得我们这几个当哥哥的,急得不行。 我也才三十,不是与你差了三十岁,别弄得我好像是个完全不懂年轻人在想什么的老头儿一般。” 沈临毓把那杯酒端起来了,拿在手上许久未饮。 末了,他才开口:“刚才殿下也说了,得有个天意。” 李崇一时没明白,待回忆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不由惊讶道:“你的意思是,单相思啊?” 沈临毓笑了笑,几分遗憾、几分尴尬,又几分心酸:“不能强求,只能尽心。” 这八个字反倒把李崇架在那儿了。 此刻好像再说什么都不对味,他干脆拿起酒壶来:“来来来,五哥陪你喝酒,这真是……” 酒又下去一壶。 沈临毓不觉得醉,但李崇的话却又更多了些。 说永庆帝的,说梁嫔的,说应聆和文寿伯府的,又说一双儿女与一众兄弟的。 沈临毓认真听着,心里也清楚,李崇不是醉后吐真言,他那是借着酒劲往外抛话,就看沈临毓能抓到什么。 又或者说,李崇今日到底想让沈临毓抓到些什么。 总不可能真是像永庆帝一样,一个是父爱无处安放,一个是兄弟情需要展现,干脆都来寻他这个“最安全”的人选。 况且,现在的沈临毓对李崇来说,根本谈不上安全。 但李崇当真从头至尾,根本不提他们之间的矛盾。 不为文寿伯府求情,也不提及巫蛊旧案,依旧像早两年一般,极力想要与沈临毓交好。 到最后,酒不再添了,菜也不动了,嘴皮子依旧不歇着。 “单相思也不怕!” “遇着心仪的姑娘,我们男子主动积极些,理所应当。” “况且她也不是真的厌烦你,我记得你们一块听过戏?” “姑娘家性格各有各的不同,五哥不了解她,就不给你瞎出主意了,只一样。” “别整日忙着公务,镇抚司还有穆呈卿看着,你该散值就散。你把衙门当家,难道要让人家姑娘往后也把衙门当家不成?” “多找她说话,总能成的。” “满京城,年纪合适,身份合适的公子里,我想来想去也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沈临毓倏然笑出了声。 在李崇询问的眼神中,沈临毓直言道:“最后那句,前回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李崇笑得呛了气,捂着胸口重重咳嗽。 待缓过来之后,酒劲愈发上头,他摆了摆手:“不行了,看东西都重影了。” 沈临毓顺着这话往下道:“时辰也晚了,再喝下去,耽误明日早朝。” “你回去路远,要不然歇这儿吧。”李崇道。 沈临毓正欲拒绝,李崇自己先否决了提议。 “我倒是想给你省些劲,但今晚上还是得辛苦你救救五哥我,”李崇扶着桌子站起来,“不想回去和你五嫂吵,你干脆把我送回府,我装醉被人抬进书房就是了。她气的是我,当着你的面,不至于冲到前院来与我吵闹。” 沈临毓这才答应下来。 马车是这宅子里安排的。 沈临毓扶着李崇上去,顿时皱着眉头道:“这车子砸碎酒坛了?怎么这么冲一股酒味?” “明日找八弟算账,”李崇扶着额、晃了晃脑袋,“他现在人也不在,让底下人再备车也麻烦,我们忍忍,到我那儿后、我给你另外安排马车。 哎,说来你身边的人呢? 我离得近,嫌烦,早把人打发了,你这头怎么也没见人?” “附近寻铺子吃饭,”沈临毓道,“一会儿他们就跟上了。” 李崇便不再多问,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马车驶到五皇子府,李崇摇摇晃晃下了车,走路都不利索。 府里管事出来,对沈临毓道着辛苦。 沈临毓半掀着帘子,看着李崇。 李崇一副昏昏欲睡模样,像是忘记了要换车的事,就被管事迎了进去。 大门关上。 李崇眼中的茫然霎时间消散不少,轻声问道:“临毓没提换辆马车?” “王爷什么都没说。”回答他的正是先前去广客来取吃食的那人。 李崇微微颔首:“临毓是聪明人,他不会想不到,只会以身入局。” 而李崇,也需要沈临毓的以身入局。 “今夜盯得紧些,”李崇交代着,“别让临毓真出了大事。” 万事有个度,失控了,局中的每一个人都得惹得一身麻烦,自然也就包括了他。 说完,李崇便抬步往书房去。 夜风迎面吹来,一股寒意冲得脑门刺痛。 李崇不由抬手按住太阳穴,脚下却虚浮得很,要不是身边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险些摔倒在地。 意识残存中,李崇反应过来了。 是那个味道浓郁的车厢! “他用的什么东西!”李崇低声骂道。 他那个八弟,还真不让人失望。 但临毓说了元慎元敬在附近,应当不至于出大乱子…… 谁是鱼,谁钓鱼,谁把钓鱼的踹翻了,谁把鱼竿拿起来了,谁现在又在水里了。 嘻嘻~~——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35.第218章 臭得狗都受不了(五千大章) 第218章 臭得狗都受不了(五千大章) 夜色浓郁。 天上无月,星子也很淡。 八皇子李巍着一身便服,进到宅子里,问道:“他们俩走了?” 刘笑乖顺地跟在一旁,道:“走了有一刻钟,都是照着您的吩咐办的。” 李巍又问:“席间他们说什么了?” “没让人进去伺候,”刘笑道,“守在外头的人手只零碎听到些,五殿下似是在催王爷早些成亲。” 李巍皱起眉头“啊?”了一声,又嘀咕道:“他脑子坏了?” 沈临毓利用陆家母女,把文寿伯府逼到那般境地。 虽说文寿伯府能耐有限,但毕竟是岳家,说起来也是李崇的一条胳膊。 眼瞅着这胳膊要被沈临毓砍了,且还后患无穷…… “我原想着,五哥哪怕不和临毓谈条件、互相让一步,起码也得让临毓吃个瘪。再不行,他和临毓哭惨装可怜,让临毓抬手放他一马。” 当然了,夹着巫蛊案,打兄弟交情这一手必定走不通。 在临毓眼中,只有李嵘才是兄弟。 但是,催婚是哪门子道理? 李巍很是想不通,干脆也就放下不想了。 “五哥只要在前头作盾就够了,”李巍道,“他和临毓两个自诩聪明,还不是入局了?说起来,那马车那么大的味,他俩也没意见?” 刘笑道:“管事说,王爷抱怨了,五殿下嫌麻烦让忍忍,等回了五皇子府后另换。” 李巍听得笑出了声:“你说他们到五哥那儿后,会换吗?” 刘笑陪笑着摇了摇头。 “是个人都懒,喝多了就更懒了,”李巍打了个哈欠,“何况车把式勤快。” 李巍了解李崇。 马车里洒的是他私藏多年的烈酒。 晚膳时已经喝了不少,以李崇的酒量,再闻一路烈酒,只怕才到五皇子府外头就已经晕头转向了,何况还闻了被酒味掩盖住的别的气味。 昏昏沉沉的李崇,怕是根本再想不起换车一事。 就算临毓酒量出众,还算清醒,车把式是李巍的人,当即驱车离开,岂会给换车的机会? “他请临毓吃酒,还喝醉了,这倒霉事他不背也得背!”李巍得意道。 刘笑道:“您放心,也使人拦了元敬元慎一步,现在王爷身边,除了车把式之外应当没有其他人了。” “错了,”李巍伸手摆了摆,“还有刀。” 刀,是李巍的刀。 那四人武艺不算顶顶出色,胜在忠心。 寻常状况下,对上沈临毓还是毫无胜算,但今晚不同,何况元敬他们还没有跟着。 李巍一面往后院走,一面与刘笑道:“我知道父皇怎么想的。” “他把镇抚司给临毓,是拿临毓做试刀石,试我们这几兄弟。” “磨不过临毓的,入不了父皇的眼,能握住临毓这把刀的,就能把其他人都砍翻在地。” “可父皇还是糊涂了,临毓这刀认过主,除了大哥,谁也握不住他。” “父皇还由着临毓乱来,最后就是谁都不剩。” “我看五哥还在指望着握刀,我就不一样了。” 当用巫蛊逆鳞都没让临毓在父皇跟前失宠开始,李巍就知道,唯有废了临毓这条路了。 否则,临毓迟早会把李嵘从舒华宫里迎出来。 可李巍又不能“无缘无故”与沈临毓为敌,甚至出杀招,那只会让旁人渔翁得利。 所以,他要让李崇做他的替死鬼。 出事后,都不需要他李巍站出来用力踩,自会有人积极地把李崇踩下去。 谁让父皇有那么多儿子呢? 成年的,还未成年的,有利可图时,平日里再清风霁月、不争不抢的,都会闻着味儿冲上来。 厚重的云层盖住了本就稀疏的星子,风大了,呼吸间能园子里金桂的香气。 李巍交代刘笑道:“我睡了,没事儿别叫我。” 刘笑应下。 入夜后的泰兴坊很是安静。 马车驶过,车轱辘的声音很是清晰。 沈临毓掀开了侧边帘子,清冽的空气擦过手指时,带着秋夜的潮湿与寒意。 也让他的鼻子稍稍舒服了些。 车厢里的酒气实在太重了,饶是沈临毓嗅觉灵敏,也很难分辨出酒味之下的另一种味道。 只是辨不清楚,并非闻不到丝毫。 诚然,定下心神,全神贯注去分辨,还是能嗅出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但沈临毓没有心大到那份上。 以常理推断,大抵是蒙汗药或是别的脏东西。 况且,他手边还有一个更干扰嗅觉的物什。 阿薇姑娘给的那个香囊,那股子味儿实在太腥臭了,只要凑在鼻子边,连酒气都被盖过去了,刺得人想不清醒都难。 “到哪儿了?出了泰兴坊了吗?” 车把式只听到沈临毓饱含醉意、口齿不清的声音,根本看不到他神色清明的眸子,自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快出泰兴坊了,但离长公主府还有不少路,王爷您闭目小睡一会儿,等到了后,小的再唤您。” 沈临毓含糊地应了声,全当不知道这路线七弯八绕、越绕越偏。 又过半刻钟,沈临毓再次招呼了车把式:“癫得难受,要吐了。” 车把式应道:“那小的靠边停下,您下来缓缓?” 马车徐徐减速。 停稳后,沈临毓摇摇晃晃下来,又摇摇晃晃绕到一旁扶墙站着,一副腹中翻山倒海的难受模样。 视线迅速往四周扫了圈,黑沉夜里,只看出是一条宁静的胡同。 而宁静之中,又有一股尖锐的、潜伏的杀意。 沈临毓低低啧了声。 这可真是…… 五皇子不会大费周章、亲手做弊大于利的事,更不会布下杀招还在广客来露馅,让阿薇姑娘有机会提醒他。 五皇子应该是想引蛇出洞。 后续有蛇布阵,五皇子自然无需多作麻烦的事,晚膳时极力亲善也是明智之选。 只不过,五皇子到底知不知道,引来的是条菜蛇还是五步倒? 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所以会在广客来露个馅。 但五皇子一定想不到,他沈临毓抓蛇,菜蛇也要给它塞上两颗毒牙、打成毒蛇,最后炖成一锅蛇羹送上桌。 因此,在暗处飞出一个人影时,沈临毓佯装没有发现,只“趔趄”地侧身弯腰。 突袭之人一击失手,又是反手一剑,其他方向也纷纷有人发难。 但他们失策了。 除了开头那一下,沈临毓的动作矫健极了。 他不是喝了许多酒吗? 他不是在马车里闻了那么久的蒙汗药吗? 为什么他不止不晕,还不醉呢? 那他们几人还能得手吗? 沈临毓今日看似没有佩剑,却有一把软剑藏在腰上,交锋时利落直接,根本没有给这几人一点机会,剑剑毙命。 死士不用留,撬不开嘴的。 而那车把式并非练家子,早在一开始就被沈临毓打晕了。 不多时,这条胡同又平静了下来。 沈临毓看着地上失去动静的几个人,抬手按了按发胀的脑袋,又把香囊凑到鼻前醒醒神。 不得不说,效果卓绝。 而后,他拿起黑衣人掉在地上的长剑。 夜色太浓了,剑身没有映光,也就照不出他此时的眼睛。 那双眸子阴郁又淡漠,平静如水。 没有动摇犹豫,也不需坚毅果敢,就仿佛他要做的是很平常的事。 远远的,传来一声低低犬吠。 沈临毓愣了下,灵光一闪,又拿起香囊仔细嗅了嗅。 他知道这是什么了。 狼膏。 还真是个好用的东西。 长剑反手一划,鲜血涌出—— 另一厢。 李崇靠着引枕睡着了。 他本意是想多等会儿消息,但眼皮子沉沉,失去意识前,他想着的是“李巍下的应是蒙汗药”。 而他这一觉并没能睡太久。 府门被人噼里啪啦地敲,管事急匆匆来寻他,把他从昏睡中摇醒了。 “殿下,元敬来捶门,说找不到王爷了。” 李崇惺忪得很,整个人眼神都发茫。 管事察言观色,转身去取了提神醒脑的香膏,替李崇揉在了太阳穴上。 李崇自己拿着香膏深嗅,这才算一点点回过神来。 “找不到?”他问,“临毓先前不是说元敬元慎都跟着吗?” 话一出口,李崇自己反应过来了。 既然李巍想寻事,又岂会让两个身手出众的亲随坏了他的事。 定然会想办法阻拦一番。 可要说沈临毓那机敏劲儿,会算漏了这一点,李崇也不太信。 李崇赶紧往外走。 心里琢磨着,临毓是真的遇着大麻烦了,还是在以身为饵? 但不管怎么说,元敬寻上门来,李崇不可能不作出应对来。 “我们从八弟那儿出来时,你们没有跟上?”见着元敬,李崇立刻问道。 元敬一副忧心又紧张的样子:“小的们的错,中途被人打了岔,晚了一步。 待到您这儿时,门房上的说,王爷已经坐着马车走了,小的们就赶紧顺着回府的路走。 紧赶慢赶回到长公主府,才知道王爷不曾回去,又赶紧寻回来。 元慎还在找,我们带来的人手也不熟悉泰兴坊,小的就想着来跟您借点人。” 李崇自是应下,叫管事点了人手立刻寻出去。 他又与元敬道:“泰兴坊说大也不大,不会找不着,八弟宅子里的车把式又不是不认路……” 这话说着,李崇自己当然不信。 他知道李巍想借他的手,此举不过是将计就计。 他也琢磨过李巍会出什么招,但起码不会安排在那宅子里,要不然李巍就脱不了干系,不能一股脑儿全甩给他。 所以李崇提了一句让沈临毓留宿宅子后、立刻就否了。 果不其然,李巍选择在半道上动手。 而元敬他们竟然“跟丢”了。 李崇打量着元敬,说不好是不是他自己还晕晕乎乎的缘由,他一时间看不穿元敬是真的着急,还是唱戏唱全套、在这儿跟他演。 但李崇得唱这场戏。 他不仅让底下人出去寻,自己也坐上马车,出门与元敬一块找寻。 三更天的夜风呼啦啦地,虽是隔得车厢,还是响得李崇脑子炸开一样的痛。 马车在泰兴坊里转了一刻钟,李崇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不会真出大乱子了吧? 临毓年轻气盛,胆大之人容易翻船。 莫非真让李巍赌到了个大的? 思及此处,李崇掀开车帘,与坐在前头的元敬道:“先去六皇子府,把六弟府上的人也叫起来寻一寻。 再使人知会守备衙门和顺天府,这么久了,临毓不一定还在泰兴坊。 其他各处也要找起来……” 嗷嗷—— 汪汪汪—— 狗吠声突然从远处传来,打断了李崇的话。 那厢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狗叫此起彼伏,根本不停,很快带动一片,惊得这附近的狗都躁动不安起来。 元敬忙道:“您刚才说什么?您看我们要不要去狗最先叫起来的那一片寻一寻?” 李崇捂着被叫得要炸开的额头,含糊应下来。 马车一路过去。 泰兴坊被狗吠叫醒,又渐渐静了下来。 只先前最初传来动静的地方,还有一阵一阵的狗叫。 离得越近,狗儿的焦躁就越明显。 半道上,他们遇着了元慎。 元慎还牵着一条凶悍的大犬。 镇抚司有一缇骑就住附近,家中养着从衙门里退下去的犬子,这狗后腿受过伤、跑不快,但鼻子依旧灵。 “小的听见狗叫就想起它来了,”元慎与李崇道,“立刻去借了来,让它在这附近闻一闻。” 这条犬,不负众望,把他们引到了一胡同里。 元敬眼尖,在那胡同的尽头,看到了停在那儿的马车,以及地上七歪八倒躺着的人。 “王爷!”他惊呼着,跳下车子,狂奔过去。 沈临毓没有躺下,他靠在墙边,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看着寻来的人。 “您没事吧?”元敬道。 沈临毓冲他眨了眨眼。 元敬提灯照看,眉头直皱。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照着他们王爷的想法来。 只是元敬实在表演不了夸张的心惊肉跳,只得在声音上做作一番:“您受伤了?这么多血……” 李崇下车时,险些被这一句震得摔倒:“伤哪儿了?要不要紧?” 他顾不上看倒在地上的其他人,直走到沈临毓跟前。 正要关心几句,他又被一股臭味熏得本能后仰:“怎么这么臭?” 沈临毓倒是勾着唇笑了下。 阿薇姑娘真是…… 这东西,臭得狗都受不了,一打开来,引得四方睡着的狗都得爬起来大叫。 “左胳膊挨了一剑,没伤到要害。”沈临毓道。 元敬拿灯照着沈临毓的左手,自己偏过头去,面色藏在了黑暗里,硬着头皮一字一字演:“您是避开了要害!分明是朝着心口去的!要是没避开呢?” 沈临毓“强撑”着道:“你去叫穆呈卿……” 穆呈卿来得很快。 他猜到今晚上大抵是睡不好的,干脆也没睡。 但真的看到眼前的这堆烂摊子,他还是气笑了。 “王爷人呢?”他问元慎。 元慎答道:“挪去了五皇子府,那头叫了太医。” 穆呈卿左右打量了一番,压着声音又问:“你老实跟我说,是这几个废物伤的,还是他自己……” 元慎摸了摸鼻尖:“您都说是废物了……” 穆呈卿:…… 他多余问! 负气的穆呈卿走到马车旁,抬脚踹了下车轱辘。 那马儿冲他哼哧哼哧嗞气。 元慎过来道:“您暂时别惹它,刚才它被那怪味刺激得很燥,亏得是拴住了,小的安抚了好一会儿,才没有撒蹄子乱跑。” 空气里那股狼膏的味道已经被风吹散了。 穆呈卿没有闻到,但听元慎大致讲了状况后,下意识就捂了下鼻子。 “他还随身带了那样的东西?”穆呈卿嘀咕了声,又招呼起了赶到的缇骑,“地上这四个死人,还有一个昏过去的,并这马车都拖回镇抚司。” 至于怎么审,往哪处审,他还得和沈临毓通个气。 此时的五皇子府,灯火通明。 看到沈临毓左胳膊上的伤,李崇被酒和蒙汗药熏出来的昏沉彻底散了。 太医包扎处理的当口,李崇背手站在一旁思索,想的也是与穆呈卿一样的问题。 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沈临毓的身手出众,但毕竟吃了酒、又在熏了蒙汗药的车厢里待了很久,不过沈临毓以身入局,自会做好防备,哪可能直愣愣往里跳…… 只是,以上所有都是计划,纸上谈兵是会出岔子的。 李崇不敢断言岔子出在了哪里。 他能确定的是,没有伤到要害的沈临毓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大肆发挥的机会。 自以为是黄雀的李巍,会被沈临毓狠咬一口。 这原本正是李崇想要的。 让沈临毓转手对付李巍,再借由他的身体状况、让他从镇抚司指挥使的位子上退下来,该成亲就成亲去,手中失了权,之后才好谈…… 只是沈临毓遇着的“麻烦”比李崇一开始以为的要大。 李崇深吸了一口气,四个杀手,八弟真是豁得出去,这是想把他和临毓一并彻底除了。 只不过,那四个人失手了。 现在要确保,八弟这么胡来,他不会被临毓一箭双雕。 另一厢,那座景致出色的宅子里。 李巍被狗吠吵醒,烦闷不已,待听刘笑说外头乱糟糟的、好像在找人后,他又舒展了眉头。 找人好啊,找人说明他的安排得手了。 这般想着,狗吠声止后,李巍又美美睡去了。 元敬(木脸)(棒读):真是太为难人了呢!—— 不断章了,五千直接上。 月票月底双倍,能屯的屯一下,不想屯就直投吧。 —— 感谢书城书友蝴蝶j o j o、诺亚_de的打赏,感谢红袖书友萧宸241、咪口七、柳冰雾的打赏。 236.第219章 不比镇抚司的,精通砍人之道( 第219章 不比镇抚司的,精通砍人之道(两更合一) 天边吐了鱼肚白。 观胡同里,元敬站在宅子外头静静等。 听到里头有响动了,又候了有一刻钟,他才轻轻敲了敲门。 青茵小跑着来开门。 元敬没有往里头张望,只轻声问道:“余姑娘起身了吗?” 青茵指了指厨房。 元敬便进了门,念了一句:“夫人与姑娘昨儿歇得好吗?” “歇得挺好的。”青茵答道。 元敬脚下一顿。 这原是清早碰面时,人与人之间最寻常的寒暄话,他起先开口时也并没有多余的意思,但听了青茵的答案,元敬心里不由就有些酸涩。 余姑娘给了他们王爷一香囊,可见是猜想到了会有状况。 但好像也就仁至义尽了。 王爷还怕余姑娘道听途说些消息后担忧,让他提前来通个气。 唉…… 王爷任重道远! 厨房里,听到响动的阿薇往窗外看了一眼。 见是元敬,她抬手示意了下手上调面糊的盆子:“进来说吧。” 待元敬站定问安,阿薇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一身露气,又在门外候了许久?” “今儿天好,正好醒醒神,”元敬说完,又道,“昨晚上五殿下请王爷在泰兴坊八殿下那宅子吃酒,您给的那香囊派上用场了。” 阿薇手上不停,嘴上道:“那就好,我先前在五皇子府上见过那来取菜的人,他却打着长公主府的旗号,也不晓得王爷不吃酒槽鱼,我拿香囊有备无患。” 元敬闻言,也是了解了状况,道:“小的回头会转告王爷。” “王爷人呢?上朝去了?”阿薇问完,见元敬神色不太自然,顿时领会过来,“受伤了?” 元敬只好道:“伤势不重,但要借题发挥。” 而后,他把大致经过说了一遍。 阿薇调匀了面糊,放下了筷子:“佯装中计、闹了回失踪,将计就计、布置好了场面,用了我给他的狼膏、引你们寻到了他,是这么一回事吧?” 元敬想了想,点头道:“是。” “所以,埋伏他的人没有得手,他受伤是自己弄的?”阿薇又问。 元敬依旧点头:“是。” “他都要借题发挥了,那伤势能轻?”阿薇面无表情地看着元敬,再是一问,“轻伤能发挥出什么来?好不容易别人搭好了戏台,他上去唱两句就走,是不是暴殄天物?” 元敬顿时头皮发麻。 “是”肯定“是”不下去,“不是”好像也答不上来。 他站在算不上宽敞的厨房里,只觉得此刻逼仄得厉害。 外头清爽的晨风吹不进来,灶台里噼里啪啦的柴火烘的就是他。 这真是…… 比半夜里那出戏都难演! 元敬支支吾吾道:“王爷避开了要害……” “他自己下手,还能冲着要害去,那我真佩服他,”阿薇打断了元敬的话,“也不怕那戏台子直接塌了。” 元敬绞尽脑汁,想多少圆一圆,可余姑娘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让他觉得根本圆不上。 他明明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了,却好像还是穿着半夜里那件、扶他们王爷时被染了半身血的衣服,在余姑娘这儿展现了“伤势惨烈”。 最后,元敬心一横、眼一闭:“最大的伤在左胳膊上。” 阿薇看着元敬手指的位置,明白了:“想仿造对方袭击心口但他堪堪避开了的样子。” 元敬继续道:“夜里太黑了,起先小的也以为就伤了那么一处,后来太医看诊时才发现,身上还有七八道口子。不过都是皮外伤,出血多,看着糟,其实不伤筋不动骨。” 阿薇见他一通比划,想象了下伤情,脑海里几乎就能勾勒出半夜里的状况。 “制造被人围攻的假象,必定不能只被一把剑伤到。” “每把剑都得拿起来往身上划两下,还要算好方位和步伐。” “定好了位再动剑,血迹落点要合情合理。” “这么看来,王爷还挺忙。” 元敬:…… 这算夸赞吗? 语气里全然听不出赞许之意。 可要说是阴阳怪气,余姑娘的声音别说有丁点的抑扬顿挫了,根本就是平如潭水,没有一丝波澜。 元敬只得讪讪道:“您内行……” “砍鸡砍鸭砍多了,下刀时知道骨头切口怎么断,肉又该是顺着丝缕还是逆着来,”阿薇还是淡淡的,“不比镇抚司的,精通砍人之道。” 元敬闭上嘴,一副比吃了苦瓜好不了多少的神态。 阿薇倒也没有为难元敬的意思,主动换了问题:“王爷现在如何了?” “在五皇子府上包扎好后,长公主与驸马就赶来了,已经把王爷接回府里了,”元敬赶紧说道,“王爷今日不上早朝,但朝堂上定会围绕遇袭之事争论一番。 白日京中定是传言纷纷,与其让您从其他人的嘴里知道状况,还是让小的先过来。 他的伤势绝对不会比传言里的那么重,您不用担心。” 阿薇问:“他自个儿不去,早朝上谁发难?” 本朝驸马具是闲散。 沈驸马多年不登朝,不过,为了儿子去闹一回,也说得过去。 但唱大戏还是得有个搭子,人少了不“热闹”。 就像她和陆念一样。 元敬道:“驸马,以及穆大人,五皇子也得出力。” 阿薇了然了:“你等我一会儿。” 元敬自是应下来。 端起搅好的面糊,阿薇走到灶台旁,火上的锅子已经热了,她刷了薄薄一层油,舀了一勺面糊进去摊平。 薄饼熟得快,打上鸡蛋,抹一层酱,撒一把葱。 阿薇拿油纸包了一只递给元敬:“大清早过来,垫个肚子。” 元敬道谢,拿在手里又不敢吃,直到阿薇又包了两只交给他,他才松了一口气。 还行。 他们爷还能得一口吃食,可见余姑娘嘴上叨归叨,心还是软的。 “心软”的阿薇又打开了橱柜,装了一盒生馄饨:“昨夜里才包的,回去让厨房煮了,免得光吃饼噎得慌。” 元敬连声应下来,又道:“王爷说他能出门了就上广客来。” 才从厨房出去,元敬便看到了在院子里的陆念,行礼过后,便也告辞了。 陆念慢悠悠晃到了厨房,人往门板上一靠,问:“元敬脸色怎么这么差?” “可能是被我吓的。”阿薇一边往水里下馄饨,一边简单与陆念说了状况。 陆念奇道:“你生气了?” “没有生气,”阿薇否认了,“情理之中的事,为何要生气?” 陆念噘着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是啊,情理之中的事。” 阿薇被她看得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失笑着叹了一声:“真没有生气。” “但不畅快?”陆念问。 阿薇没有立刻答,思索了一阵,才道:“有那么点。” 陆念抚掌笑了起来:“谁让你不痛快,你就骂他,多简单的事儿。” 阿薇又一次失笑。 当然了,只要这“简单”的事,没有被陆念指挥着附加上“我要喝猪肝汤”。 另一厢,承平长公主府的厨房里,各种补血的炖品已经在灶台上了。 沈临毓刚睡醒,就有一碗汆血丸子端了上来。 “大早上的……”沈临毓按了按眉心。 长公主快步进来,脸色阴沉:“瞧不上?那我让人去广客来,让余姑娘给你备一桌?你瞧瞧你这脸白的!” 沈临毓抬眸看她。 半夜父母来接他时,脸上满是担忧关心和愤怒。 天亮后却情绪大改,沈临毓心中有数了:“您看出来了?” “是啊,”长公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和你父亲差点没被你吓死,接你回来后一宿没睡着,我是越想越不对。 你什么酒量、什么鼻子、什么身手?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 沈临毓你行行好! 下回要做什么之前,先跟我知会一声行不行? 我这岁数了,没把儿媳妇迎进门,先被儿子吓死,愁不愁? 怎么?我知晓内情了就装不了伤心至极的母亲了?” 沈临毓无话可说,只得老实认错,一口气把那丸子吃了。 长公主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在边上坐下来,语重心长地道:“晓得你主意大,也知道有些事需得用别样手段,我和你父亲都不会阻拦你、拖你后腿。 你呢,就先躺着吧,你父亲没那么早回来,今儿早朝上有的吵了。 我若料得没错,上午皇兄还得来一趟,亲自来看看你。 你……” 说着,长公主的视线落到了边上空着的那碗上。 深吸了一口气,又哼得舒出来,她没好气地道:“早知道就别吃了,就该让你白着一张脸,那些血才不算白流!” 当然,就是一句气话。 而御书房中,永庆帝是真的怒气冲冲。 先前早朝之上,几方各执一词。 李崇请罪:“不该喝酒没个节制,两人都醉糊涂了,也不该让醉了的临毓孤身回府。” 李巍茫然:“怎么借个宅子还借出了事,临毓就是太见外了,直接睡我那宅子里就是了,大晚上的就别回去了。” 顺天府和守备衙门额头冒汗:“已经连夜搜查全城了,暂时没有发现。” 穆呈卿说得很直接:“车是八殿下宅子的车,里头除了浓郁的酒气,还有未散尽的蒙汗药。 黑衣人都死了,车夫没死,他为什么把马车驶到那条胡同里,审了就知。 说白了就是冲着王爷去的,至于是谁……” 穆呈卿一副证据不足、点到为止的样子。 沈之齐不一样,气势汹汹道:“临毓姓沈,不姓李!” 话里话外,李家兄弟想抢江山,别折腾到不姓李的兄弟头上来。 永庆帝大手一挥退了朝,只留了沈之齐,想要一并去长公主府探望沈临毓。 李巍急急追上去:“儿臣与您一道去吧。” 永庆帝转头睨了他一眼,并无多言,却让李巍后脖颈冒了一层冷汗。 李巍垂下头去,恭送永庆帝,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拳。 他昨夜睡得很好。 就算被狗吠吵醒,再睡去也是美梦。 梦里,沈临毓被杀,而他积极应对李崇,成了那个被李崇借了地方、利用了人手的倒霉蛋,最终全身而退。 醒来的那一瞬,李巍对那么梦境不舍得很。 但很快,刘笑禀上来的消息让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沈临毓受了伤,但不危及性命。 反倒是他派出去的刀子都损了,马车与车把式留在原地,全被镇抚司带走了。 “昨晚的酒不够烈?沈临毓喝了那么多,还有蒙汗药,他凭什么不醉?” “车把式怎么一回事?两边交手后,他为什么不驾车离开,还把那辆车给临毓留下了?” “四个人,竟然对付不了醉酒又中药的临毓!” 李巍怒不可遏,又难以置信,甚至来不及多加思考,匆匆上朝。 直到金銮殿上,他才算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沈临毓身上带了狼膏,引得那一带的犬子狂吠不已,这才把人都引了过去。 而那狼膏,是李崇让人去广客来取菜时,余如薇顺便捎带给沈临毓的。 李巍真是气笑了。 李崇在想什么? 宅子里没有厨子吗?需要再从外头采买? 李崇特特请沈临毓吃酒,定有他的目的,却还让广客来插了一手,以至坏了事! 又是取余如薇的菜,又是催婚,李崇真是去讨好沈临毓的? 李崇他是不是……傻? 不。 李崇不傻! 李巍在那么瞬间醒悟过来了。 从头至尾,李崇想要的都是一箭双雕! 从一开始,李崇最想算计的都是他李巍! 所以,李崇早一阵子就与他提起了借宅子吃酒,就是给他时间布局、准备人手。 所以,李崇昨日又一次提了,还大摇大摆地去镇抚司请人。 所以,李崇才会让广客来插一手。 所以,李崇才会“忍忍”马车上的味道,到了五皇子府后又不提换车。 一旦昨夜他的刀得手,与他应对的李崇必定准备充分,让他成为唯一下黑手的那人。 好好好,他竟然没有看出来,他的好五哥,竟然早就在谋算他了! 李巍越想越气,送走永庆帝后,又去寻李崇。 李崇走在广场上,看到匆匆追上来的李巍,以手掩唇,重重咳嗽几声:“八弟怎么这么匆忙? 刚才我听九弟他们说,下午打算去探望临毓,你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我知道他伤势如何。 况且我半夜里吹风受了寒,咳咳,也省得过了病气给他。” 李巍听完,咬着牙关道:“五哥真是辛苦了。” 元敬:不会演戏,只有真情。 —— 有人问狼膏。 狼膏是狼的脂肪做的一味中药,可内服、可外用。 以狗鼻子来说,应该会挺受不了的。 —— 感谢书友20220406200422044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囡囡格格、轩轩妈妈_de、倾听、晚秋的打赏。 237.第220章 现在是谁想弄死谁?(两更合一 圣驾至承平长公主府。 沈临毓刚吃上馄饨,就听说永庆帝已经到胡同口了。 “带了多少人?”沈临毓问。 元慎道:“只驸马陪着来。” 闻言,承平长公主皱起眉头来:“怎么不微服?非得摆他那架子。” “不摆架子,如何彰显圣宠?”沈临毓道。 平静的口气里,透出了几分嘲弄。 长公主听出来了,也没怪他把不该说的挂嘴边,只一口接一口把自己的那碗馄饨吃完。 她不是头一次吃阿薇做的吃食了。 元月里在广客来,大菜也都尝过,但今儿这碗馄饨最对她的口味。 或许,是在一夜辗转反侧之后,顺滑的皮子、不咸不淡的馅儿,以及这热腾腾的汤最能安抚七上八下的心。 可不能浪费了。 长公主漱了口,起身时与沈临毓道:“我出去接驾,你也赶紧吃了,元慎收拾时莫要忘记开窗透个味。” 沈临毓应了,动作慢条斯理,吃得倒也不慢,面饼子就着馄饨汤,把昨晚上那点酒气全抚平了。 元慎赶紧收走了食盘。 元敬开窗散味,就听得沈临毓唤他。 “阿薇姑娘说什么了?” 先前回来时,因着长公主在,元敬只呈上了吃食,不敢细说。 好在长公主许是还存了火,没有追问,只不冷不淡地瞥了他们王爷好几眼。 此刻听他问起来,元敬赶忙一五一十都说了。 “没瞒过去?”沈临毓问。 元敬摇了摇头。 沈临毓啧啧两声。 元敬什么都好,都是演什么不像什么。 昨晚上趁黑趁乱骗骗李崇,已经不容易了。 想在阿薇姑娘那儿蒙混过关,的确不可能。 沈临毓没有再问,挪了挪姿势,“恹恹”地靠躺在了引枕上。 确定屋里闻不出喷香的食物味道了,元敬关上了窗,走到床边,把悬在挂钩上的幔帐放下来一半,又晃着身子几个角度看了看。 不愧是长公主亲自指导了一番了。 猜到永庆帝会来探病,这寝间已经迅速“改”过一回了。 换上暗色的幔帐,垂下来的部份要能挡住入室的光线,只对侧墙角的高几上、往瓶里插几条金灿灿的桂枝…… 如此些许改动,他们王爷便是不抹粉,那脸色也阴暗得够唬人了。 果然,等永庆帝大步进来,先看到那亮堂的金桂,在看到半启着的幔帐后露出来的沈临毓的脸,心里就咯噔一下。 临毓年轻体健,皮肤是那种血气极好的白。 往年便是偶染风寒,精神头都比同龄人好。 今日这惨样,是失了多少血? 沈临毓“强撑”着要行礼,被永庆帝拦了下。 “躺着躺着,不缺你这点礼,”他走到床边,关切地问,“太医说没有伤到要害,到底都伤了哪儿?要不要紧?” 沈临毓道:“确实不曾伤及要害,都是皮外……” “你闭嘴!”长公主打断了沈临毓的话,“要害躲开了,叫做没有伤到,你那要是没有躲开呢? 皮外伤、皮外伤就不要命了? 半夜里我去泰兴坊接你,那一身的血,你想吓死谁? 就你逞能?就你厉害!你有多少血能流的?” 沈临毓“讪讪”闭嘴了。 永庆帝安慰了长公主几句,还是让海公公上前来,要亲眼看过伤势才放心。 长公主在一旁,指着那包裹起来的胳膊:“喏,就这一剑,但凡没有避开就直捅着心了!” 永庆帝亦是摇头:“那四人就如此厉害?今儿早朝上,一个个都说得不清不楚的,具体怎么一回事,你仔细与朕说说。” 沈临毓垂着眼,语速比平日慢些。 “从八殿下那儿离开时,就闻到那马车一股子酒味,但也懒得叫人换了。” “把五殿下送回去后,可能他也忘了吧,我也犯困。” “不清醒,没注意到路线不对劲,下车缓缓时,多亏了本能才能躲过袭击。” “原是不该受伤的,还是醉酒的缘故,听说车里还有蒙汗药,两厢冲在一块,险些叫人得逞了。” “之后无力离开,亏得元敬带着五殿下寻到我了,要不然得在那儿吹一整夜风。” 边上,长公主擦了擦眼角:“是流一整夜的血!” 永庆帝脸色阴郁。 他知道,李崇和李巍两人,不管是亲身参与谋划了,还是被对方利用一番,总之脱不了干系。 他此前唯一不能确定的是,沈临毓到底是将计就计,还是真就险些折在这一场酒中。 只可惜,听到这儿,永庆帝依旧不能完全下判断。 临毓处事,有着超出他年纪的心眼,但又有和他年纪相符的狠辣与冲劲。 老五和老八,其实根本不会是临毓的对手。 “这事依你之见……”永庆帝斟酌着问,“谁是真凶?” 沈临毓不答这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龙颜。 “有话直说。”永庆帝道。 沈临毓说得很直:“文寿伯府那笔烂账,五殿下算在我头上也是情理之中,他若不给我另找点事,您知道的,我不可能动完文寿伯府后就不管他了。 五皇子有动机,但他不蠢、不至于单独请我吃酒还让人截杀我,我出事了、他也脱不了身。 反倒是八皇子能借刀,诚然只一辆马车不能给八殿下定罪,但车把式是他府里的人,等穆呈卿审完就知道他参与了多少。 话说回来,我查巫蛊案,他们谁都不高兴。 毕竟弄不死我,我还真有可能弄死他们……” “你还很骄傲?”永庆帝听得额上青筋暴起,站起来指着沈临毓道,“朕之前是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别一门心思想着巫蛊不巫蛊的! 你说你只有阿嵘一个兄长,你一定要搅得天翻地覆! 你是觉得朕不会拿你怎么样,是吧? 你……” 永庆帝的火气蹭蹭往上冒,话才说了一半,却突然被尖锐声音打断了。 “皇兄之前还说过,让他别总拒绝其他皇子,叫他吃酒就去!”长公主气势汹汹地,“他不和皇子们往来吃酒,皇兄怪他;他去喝了,还要怪他。那怎么办?” “这是吃酒的事?”永庆帝反问,“你没听他张口说要‘弄死’阿崇他们?” 长公主下巴一抬,眼神一寒:“现在是谁想弄死谁?” “一个个心虚成这样,巫蛊案当真公允吗?” “我知道你不想听巫蛊,那就说文寿伯府,他家没有为了自私自利去杀人吗?” “阿崇媳妇的娘家出了这种事,难道不需要给一个交代?” “这时候,您不想想皇家体面了?” “我侄媳妇的娘家,靠杀人才进门,你当公爹的不觉得丢人,我做姑母的烦得很!” 眼看着兄妹两人剑拔弩张,海公公忙不迭给沈之齐打眼色。 沈驸马好脾气地“劝”起了妻子:“就事论事,在说临毓受伤,你别扯那么远……” 长公主立刻论事了,讽刺道:“没事不去找背后下黑手的真凶,跑来这儿骂我儿子,皇兄也是威风得很!” 永庆帝岂会看不出他们夫妻一唱一和? 他气得直拍桌子:“这是我儿子!” “给我了,我养了快二十年,是我的!”长公主半步不让,站在永庆帝面前,抬着头道,“你也别稀罕了,你不缺儿子,我缺!我就这么一个独苗苗! 你要不想他把你儿子弄死了,行,你有本事撤他的职啊! 我早就烦了他成天在衙门里不着家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娶媳妇,我什么时候抱孙儿? 就趁着这机会,赶紧撤了,以后就在家里赋闲。” 永庆帝:…… 哪怕他刚才有五分想法,也被承平给喊没了。 承平从来不是温婉的,尤其是遇着驸马和临毓的事。 没有与长公主再费口舌,永庆帝与沈临毓道:“先养伤,若真是阿崇、阿巍他们生事,自会让他们给一个交代。” 永庆帝走了出去。 长公主送都不送,只让沈之齐去。 见沈临毓好笑地看着她,长公主道:“一母同胞,他能拿我怎么样?” 这倒是句实在话。 沈临毓想,永庆帝那么重权之人,为了固权必须做出打压血亲的事,偏还想要那么点名声,那他只会把这种机会留在对付兄弟、儿子上,而不会对姐妹白费力气。 “您就不怕您喊着喊着,他真把我的职撤了?”沈临毓问。 “你说呢?”长公主反问。 沈临毓笑了笑,心里有数。 永庆帝近来的目标是李崇,而沈临毓是刺向李崇的刀。 当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把双刃剑时,永庆帝下意识地会想藏刀。 长公主的反其道而行,反而会让永庆帝“歇歇”。 “还是您厉害。”沈临毓夸道。 长公主愿意听好话,而且是儿子说出来的好话,眉梢一扬,道:“既知道我厉害了,往后别再闷声不响,连我都瞒。” “您说的是,”沈临毓坐起身,想下床来,“我打算出门去。” 长公主拧眉。 沈临毓出门时,与还未回宫的永庆帝在前厅里打个了照面。 “怎么出来走动了?”永庆帝眯着眼看他。 光线明亮多了,沈临毓的面色比先前看着好些,但也虚弱得很,脸上毫无血色。 沈临毓敛眉,问:“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永庆帝气笑了:“都说来朕听听。” 沈临毓对这个答案丝毫不意外。 “假话是,闲不住,想去镇抚司亲自审问那车把式,趁早把案子办了。” “真话是,母亲催得厉害,我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能不能哄个媳妇儿回来圆母亲心愿。” 永庆帝:…… 临毓与定西侯府那外孙女走得近,这事永庆帝自然知道。 他缓了缓脾气,道:“既有心,朕下旨……” “还有一句真话,”沈临毓忽然又开口了,“几位殿下之后也会来探病,我心情不好、不想和设计杀我的人虚与委蛇,为免直接打起来,我还是避一避吧。” 永庆帝一口气闷在了胸口,指着沈临毓,好一阵没说出话来。 最后一摔袖子,大步出府去了。 海公公急急跟上去,扶他上马车。 永庆帝坐稳后,才道:“临毓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海公公恭谨附和道:“您不喜欢胆小的人。” “这倒是,”永庆帝摸着胡子,沉默片刻,又道,“阿嵘的胆子就小,但胆大,也要有胆大的底气与能耐。” 敢谋算临毓,却又失手,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 永庆帝没有着急回宫,马车行至西街上,掀开帘子看了眼热闹的街景,最后,把视线落在了生意不错的广客来。 “陆益那外孙女,手艺到底怎么样?”他问。 海公公道:“听说极其不错,先前还往千步廊送过果茶,侯爷给几位大人都分了分。小的下去采买几样小菜?但酒肆里现成的、恐不是余姑娘亲手做的。” “下回吧。”永庆帝道。 马车驶离,帘子隔绝了外头热闹,自也没有听见各家闲客们今日的话题具是成昭郡王遇袭。 而他们口中受伤极重、血流满地的郡王本人敲开了酒肆后院的门。 阿薇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又观察他进门后走路的姿态,基本确定了他的状况。 “的确伤得很有技巧。” 沈临毓笑了下,进那小屋子里坐下:“如你所言,费了些心思,也得谢谢你的提醒与那包狼膏。” 若没有狗吠引人的伎俩,他还得拖着受伤的身子,一路扶着墙、艰难地寻到五皇子府附近…… 演也不是不能演,就是还得受点累。 阿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母亲想喝猪肝汤,灶上炖着,王爷运气不错,等下分你一碗。” “我沾光了。”沈临毓也不纠结那猪肝汤到底是谁想喝的,只说了永庆帝刚才到访的事。 阿薇听完,思索着道:“圣上起疑了?” “不起疑才不是他,”沈临毓道,“他会怀疑所有人。” “太子呢?”阿薇问,“太子若知道你受伤…… 我母亲说过,为了他人、哪怕是挚爱之人手染鲜血,那人活着一日,想到你手上的血,他都会痛。 何况,你是为了他,捅自己刀子。” 沈临毓叹息着道:“可不敢告诉他。” 大哥的心很软。 “这是大哥最痛的地方,从前为他丢了性命的人,现在还在为他不管不顾的人,都是他的枷锁,”沈临毓说到这里顿了顿,抬眸看着阿薇,道,“与他相比,我心硬,也残忍。 我明知道现在的每一步都在挖他的心窝,我也还会继续做。”(本章完) 238.第221章 那你会心疼吗?(两更合一) 第221章 那你会心疼吗?(两更合一) 午时阳光明媚。 明亮的日光从半启着的窗户缝里透进来,落下一地斑驳。 只是屋里坐着的两个人,谈论的话题与这份敞亮毫不相干,或者说,是那斑驳里的阴暗。 沈临毓的身子就在这处阴暗之中,失去血色的脸色衬得嘴唇透了紫。 在广客来,他极少会展露出这般神态,眼中寻不到一丝笑意,反而与他的用词符合,冷漠到了“残忍”。 院子里,有小犬呜呜叫声。 狗儿嘴馋,可能是闻到了厨房里香喷喷的味道,缠着小囡去讨吃食。 越讨越来劲,叫声都响亮了。 沈临毓便是在这奶声奶气的狗叫声中舒缓了神色,眉眼又活络起来。 “昨晚上迫不得已,吃了两筷子酒糟鱼。”他道。 阿薇愣了下,复又明白过来:“五皇子不知道你的口味。” “怎么会让他们知道,”沈临毓答得很是坦荡,“你也说过,吃饭能暴露一个人的习惯。” 他会瞒着敌人,但他没有瞒过阿薇姑娘。 况且,这事上最难瞒过的就是厨子。 “我虽猜到他们会算计我,但能得你提醒,还是十分高兴。”沈临毓看着阿薇道。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阿薇评价着,“王爷就没有想过,华山一条道,将计就计也容易把自己折在里头?” 阿薇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多少喜怒。 沈临毓原想为自己的胆大多解释几句,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极其诚实,也极其明了。 “阿薇姑娘先前做的那些事,也没有比我宽阔到哪里去。” 杀冯正彬、杀岑睦,同样是华山一条道,一个不慎就赔进去了。 阿薇:…… 饶是阿薇嘴皮子利索,这一点上也否认不了。 她做事,也“拼”得很。 她正欲说些什么,院子里传来厨娘高昂的声音。 晓得这厢有客,厨房上的人都不会凑近了,只高声提醒“火候够了”。 阿薇应了声,让沈临毓稍等,自个儿去灶上。 猪肝汤炖了一小锅子。 陆念爱喝汤,对猪肝倒是平平,阿薇与她盛了一大碗,让青茵送去雅间。 余下的分了两碗,端回屋子里,往桌上一摆,她与沈临毓道:“都是王爷的。” 沈临毓看着汤多料足的两碗,颔首道:“确实是沾光了。” 哪里会真是沾光呢? 沈临毓心里也清楚,拿到跟前,用勺子慢慢吃。 阿薇坐回了他对面。 先前观察过走路的姿态,她晓得沈临毓的伤几乎都在上半身,腿上最多些许擦伤,不影响行走。 此刻看他用膳,就能判断得更准确了。 左手不扶碗,看起来随性,但动作幅度比往日小,想来除了那一剑狠的,身上的伤比元敬说的要重,因而不敢过度牵扯皮肉。 将计就计,落在身上的剑伤也都是真真切切的。 猪肝汤润而不腻,沈临毓用得很慢,屋里一时间只有他这点动静,直到换第二碗时,阿薇突然开了口。 “很多人,走的都是华山一条道。” 沈临毓抬眸,隔着氤氲白气看向阿薇。 阿薇支着腮帮子,视线没有落到交谈对象的身上,而是斜斜看向窗外。 “我曾看过一次开棺验尸,”阿薇缓缓开了口,“不是余家的棺,余家开棺时我还不是余如薇,算起来有四年了吧,我和闻嬷嬷那时还住在保宁府。” 沈临毓拿着勺子的手一顿,问:“是顾娘子的棺,还是安娘子?” 闻言,阿薇转过脸来,诧异地看着沈临毓。 保宁府底下小镇上的事,沈临毓怎么会知晓的? 疑惑闪过,答案很快也浮上心头。 “算到章振礼头上、治下不严的三连打,打的就是这案子?”阿薇问。 沈临毓颔首:“起初是猜度你的身份,所以向江必生询问了近些年蜀地所有开棺的案子,没想到其中一桩正好能向章振礼施压。” 这就是意外收获了。 或许说,冥冥之中,让他得了这份由阿薇姑娘带来的运气。 思及此处,沈临毓问:“保宁那儿如何看这案子?” 阿薇重重抿了下唇,整理了思绪,才又开口。 “安娘子原先那婆家,与我们当时的住处是一条巷子。” “有一日,一对兄妹求上那家门,在门前跪了好几天,他们的事也就传开了。” “他们就是顾娘子的孩子,顾娘子的遗骨上线索有限,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安娘子的遗骨。” “闻嬷嬷看他们可怜,每日都送些吃食过去。” “那婆家因着旧事有顾忌,最终还是想了个办法,续弦的那位素来泼辣,骂人的本事在巷子里出了名,但那天,我觉得她骂得真动听。” “那是平头老百姓能想出来的能让良心过得去、又不让自家被牵连的最好的办法了。” “开棺那日,我和闻嬷嬷一道去看了。” “仵作找到了那颗珠子,所有围观的人都说,苍天有眼,能把那混账东西彻底定死了。” “可后来,案子还是改判,底下人顶了罪。” “我们在镇子里只晓得个结果,俱是愤怒不已,我们不知道衙门已经尽力了,不知道大理寺三连打,只看到一个真凶脱罪、官官相护的结局。” “早几年,安娘子的兄长为了一个真相,失手打伤了真凶,被判了死刑,他在华山失足了。” “顾家那对兄妹坚持开棺,也是闷头走到黑,改判之后,他们消失了,我不知道他们是隐姓埋名逃了,还是被害了。” “安娘子那婆家,闭口不谈案子,在我们离开那镇子之前,他们就先搬走了。” 是他们愿意走这崎岖又无法回头的山路吗? 是阿薇不愿意用正经法子解决金家的冤屈吗? 沈临毓听得懂阿薇的未尽之言,也听出了阿薇话语中无奈背后更深的愤慨。 倏然地,沈临毓想起他先前听说过的,阿薇姑娘心情不好时,会切一篮又一篮的菜,会通宵达旦的炖一锅肉…… 当她看到杀害三位娘子的真凶逃脱之时,想来,一定也是如此消解心中的情绪的吧…… 不仅受困于金家的冤,阿薇姑娘也一样看得到身边人的悲苦。 不论是熟悉的陆夫人,还是仅仅面识的顾家兄妹。 心善,所以对受害之人同情,也对施害之人憎恶。 放下勺,沈临毓思索一阵后,温和地道:“那案子的确是一桩冤案,从施压重判安兄长,到三连打让真凶脱罪,地方官员有人尽力了,有人官官相护。 死刑需大理寺复核,本意是限制地方,但实际施展时,依旧空子极多。 朝廷有力所不及之处,太远了,看不到那些阴霾,因而更需要一双眼睛去看到它,解决它。 三司衙门、镇抚司等等,眼睛还是太少了。” 阿薇没有急于质疑什么,先听沈临毓说。 毕竟,不管郡王爷当时如何不赞同她让岑睦“失踪”了,也能体谅她的初衷,选择与她站在一边。 况且,王爷昨夜的将计就计,才是他在遇着“难事”时最直接的应对方式。 都是一路人,那听了也就听了。 沈临毓说到这儿顿了顿,才叹息着道:“这么说也不全然对。 明亮的眼睛还是有的,就像阿薇姑娘你。 当时的你看到了,你没有能耐替他们解决,又无法让做事的人看到,所以才不够。” “是啊,”阿薇淡淡笑了下,虚虚指了下沈临毓,“王爷手里有镇抚司,所以大部分事情,你看到了,你想解决,就能解决。 小部分事,王爷清楚我指的是什么,你也迫不得已、和我一样走华山。 王爷认为,论起对错来,圣上对吗?” “就如我刚才说的,山高皇帝远,地方上的一些事情是京城中力所不能及的,若缺少一双明目,便会养出一群欺上瞒下的土皇帝,”沈临毓一点都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又或者说,正是在面对被君恩沐浴的阿薇时,他才能说得这么一针见血,“京城里也一样,看着是近在咫尺,但也有一叶障目和灯下黑。圣上需要有一双明目,但在那之前,他要有一颗明心。” 沈临毓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下,笑容里,全是讽刺。 “巫蛊案是有人故意设计不假,有安国公这样浑水摸鱼、铲除异己的也不假,还有岑文渊那样落井下石的。” “但这些计策能成,归根结底是圣上的心落在了‘有罪’上。” “他是一言九鼎的天子,没有外戚、权臣虎视眈眈,强硬逼迫他,也没有需要制衡之处,不得不弃车保帅。” “他认定了大哥有罪,认定了所有维护大哥、支持大哥的人有罪。” “陆夫人上次说得很在理,他对权力的追求胜过一切,当时,即便太师不为大哥奔走,事情结束之后,金家也会有其他麻烦缠上来。” “直至今日,他都没有为此后悔过。” “好像还是有几分懊悔的,当时杀人太凶了,血流成河,落在史书上,要被史家评一句残暴。” “他想要个好名声,所以你看,他近些年收敛了,砍也不砍人全家了,倒是在章家这儿又犯了旧病。” “如今回想起来,许是他更介意羽翼日渐丰满的李崇等人,他下手越狠,李崇为了不重蹈大哥覆辙,就会越挣扎。” “挣扎下、出各种昏招,镇抚司便能借题发挥了。” 就如昨夜那场截杀一般。 李崇、李巍互生心眼,反倒给了沈临毓一个好由头。 “王爷的确了解圣上,”阿薇叹道,“我前回就问过你,你说不会傻到把他当父亲。 今日我再问一句,失去了明心的皇帝,会弃明投暗吗? 你都能为了废太子砍自己好几刀,总不至于还寄望于废太子和圣上摒弃前嫌、父慈子孝吧?” 阿薇的声音不重,话题却足够沉。 沈临毓原本还稍显放松的坐姿变得端正。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阿薇,答道:“我的答案自然也与上一次一样,我已经过了天真的年纪了。” 阿薇听到这句,紧绷的情绪骤然松弛下来。 清早上陆念说她“生气”,阿薇自认为并没有,更多的还是“不畅快”。 但现在,这种不畅快散开了。 “那就好,”阿薇道,“也免得太子白心疼你这些伤。” 按说,这话题该在此处终结了。 阿薇想着,起身撤桌,再重新泡一壶茶,她刚刚说了那么多话,嘴也干了。 只是不成想,她才起身就听到了沈临毓的声音。 沈临毓在问她:“那你会心疼吗?” 阿薇端碗的动作一停,抬起眼看过去,面无表情的。 沈临毓被她这么一瞧,没来由就是心虚。 这个问题的确不怎么好。 不像在讨关心,反而像是挑衅。 于是他赶紧认负:“就当我没问。” 可阿薇就不是个会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性子。 她面不改色地给了沈临毓两个字。 “不会。” 闻言,沈临毓失笑着摇了摇头,很是无何奈何。 但这时候脸皮还真不能薄,只得耍个赖。 “我就当你没有答。” 阿薇又睨了他一眼,放下手中东西,重新坐了下来。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坐在沈临毓的对侧,而是把他边上那把椅子拉开了。 距离比先前近了很多。 与对方直视时,眸子里倒映出来的人影也清晰很多。 清晰到,阿薇看到那乌黑瞳孔里映出来的自己,还浅浅带了笑。 “王爷,”阿薇看着自己的影子,道,“你说你不会天真,那就知道自己该如何走。 难走的路,总是有代价的。 就像先前说过的那样,岑睦必须失踪。” 端正的坐姿骤然松弛下来,肌肉牵扯,沈临毓痛得嘴唇重重一抿。 但他的眼睛还是笑着的:“所以这些伤,我也必须受。” 翻巫蛊案,便是背离圣心。 他们都有必须垮过去的坎,也都有必须付出的代价。 阿薇伸出手,轻缓地落在了沈临毓的左胳膊上。 隔着衣物,她只知道离心脏近,也通过了一番先前观察,大致确定了伤口的位置。 动作轻柔,不会压迫到伤处,但掌心也感觉到了外衣下层层的绷带。 沈临毓顿感诧异,不解她突如其来的触碰,却也没有动。 而后,他听到了阿薇姑娘如此说着。 “比起心疼,或许该称为惺惺相惜。” 外头毕竟有厨子与前后传菜的小二,因而他们回回在这屋子里说事时,声音总会压着。 尤其是今日,这般事情只会越发轻声。 只靠听觉,哪怕距离近了,沈临毓都觉得阿薇姑娘说话比平素更小声,只靠那坚定的语气来表达她的情绪。 但也正是因为太近了,擅长读唇语的沈临毓清清楚楚看到了那口樱唇的一启一合,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似的直直扎入他的心魂。 如雷一般,震耳欲聋。 他想,他喜欢“惺惺相惜”,远多于“心疼”。 他得到的是认同,以及信任。 鲤鱼:摇尾巴摇尾巴摇尾巴。 —— 提到的案子在166章,总算收回来了。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39.请假条 请假条 今天一整天都很不顺。 于是情绪炸得有点穿了。 收尾期,蛮吃情绪的,想来想去还是先挂假条了。 之前就说了月内完结,现在也还是老计划,咱们月内肯定把正文搞完。 感谢大家,明天见~~ 240.第222章 一个突然到来的拥抱(两更合一 第222章 一个突然到来的拥抱(两更合一) 沈临毓微微偏头,垂眸看了眼落在他左胳膊伤处的那只手,立刻又收回来,重新直视着阿薇的眼睛。 “今早上,我被母亲训了一通,”沈临毓轻笑了下,“说我不该瞒着她,自己弄出这么个阵仗。 只是从头至尾,她都没有说过‘不应该’,没有怪我走这么一条华山道。 母亲的理解,是因为她出身皇家,见多了宫墙深处的谋算手段,也接受这种以血换血的‘活路’。 而你……” 阿薇听懂了沈临毓的意思,叹道:“王爷想说的是,我的理解是来自于对皇权的深刻认知吗?” “是遭遇过雷霆雨露后的通透,”沈临毓道,“这份雷霆雨露,不止落在你身上,也一样落在我身上。 我的出现,是生母对‘往上爬’的孤注一掷,和圣上心血来潮的一夜春恩。 他不在乎多一个孩子,同样的,也不在乎少一个。 我是十二皇子,也是长公主的儿子,后来又被册封为郡王,一切都是他的随手一笔。 他现在没有撤我的镇抚司指挥使,仅仅是因为我在这个位子上还有用处。 如果我只替他剪除羽翼日渐丰满的李崇,我还能‘太平’很久。 我姓沈,我对他没有威胁,而他的儿子们会一个接着一个长大,在他老到要驾崩之前,每一个姓李的儿子都会是敌人。 可我不如他的愿,我想平反巫蛊案,想让长兄走出舒华宫。 不再背负巫蛊之名的长兄是他最大的威胁,在那之前,他会先对付我。 我不瞒你,今日他来长公主府,有那么一瞬间,比起李崇李巍,他更想先废了我,只是被母亲几句话吼得暂且忍住了。 以他的性子,多琢磨琢磨只怕又要起这念头。 所以,我不会有任何侥幸。” 伴君如伴虎。 何况是永庆帝那样一只卧榻之旁,连儿子都睡不得的独虎。 “王爷比我想的还要坚定。”阿薇叹道。 沈临毓扯了下唇。 幼年时他只逢年过节才会见到永庆帝,但巫蛊案后,永庆帝想起他来了,时常召他进前。 十年,足够他看清永庆帝了。 那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流着他的血,更能体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这优势也同样带来了劣势。 与他本身的意愿无关,心底深处对血亲不自觉地存了一份“善”的念想,直至被陆夫人大刀阔斧地劈开了迷雾,展露出背后的真相来。 那是血淋淋的浓黑的污血。 沈临毓是这般想的,也就这般说了。 “阿薇姑娘不用担心,我在那一天到来时会突然下不去手。”沈临毓道。 而回应他的,依旧是阿薇姑娘出人意料的举动。 阿薇向前倾了身子,原本落在他胳膊上的手顺势往他背后,与她抬起的另一只手合在了一起。 这是一个突然到来的拥抱。 而且,主动出击的人并未立刻退开。 饶是沈临毓这么“直抒胸臆”的性子,都惊讶极了。 他不止一次与阿薇姑娘告白,而对方并未展露过同样的情感。 沈临毓并不会介意这种“不对等”,是他自顾自的心动,又如何能强求阿薇姑娘一定要予以垂青? 况且,对阿薇姑娘来说,金家没有平反之时,这些情谊反倒会是负担。 沈临毓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从负担成为助力,有用的人才不会被踢开。 现在,阿薇姑娘突然予以了“回应”。 不是言语,而是一个拥抱。 心意相通时,是不是应该回以同样的拥抱? 可沈临毓没有动,不是胳膊受伤了抬不起来,而是,他怕会错意。 只是心跳不受他的控制,一下快于一下。 鼓动的心跳声在耳朵中回响,沈临毓听得很清楚,他相信阿薇姑娘也定然听到了。 一时间,许多话萦绕心头。 或许此刻不是个合适的时候,但又或许,近在咫尺的此刻就是那个时候。 沈临毓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尽量平复一下心境再开口,只是用处…… 还是个反作用。 被母亲“夸赞”灵敏的鼻子,在空气的流动间嗅到了阿薇姑娘身上的味道。 不是单纯的胭脂露,还有在厨房里操持后自然而然染上的柴火味。 踏实、质朴,以及哪怕是心跳飞快也不会慌乱的安定。 安定到,什么样的答案好像都能坦然接受了。 “这也是添筹子吗?”沈临毓轻声问。 阿薇愣了下,想起前回两人关于添筹子的对话,不知怎的就笑了起来。 “不是,”虚虚抵在沈临毓身前的头摇了摇,她说得很平白,“是吾道不孤的感激。” 平反。 不是简单的翻一个冤假错案。 她对抗的是皇权,是永庆帝明知是错、还一意孤行的君恩。 “在和嬷嬷隐姓埋名的那么多年里,我其实没有想过‘平反’。” “嬷嬷也不敢让我去想。” 这事一旦开始想了,就是无穷无尽的怨恨与不忿,是无能为力的痛苦与不甘,到最后便是连眼下最简单的“活下去”都没有办法做好的自我折磨。 翻案,于男子难,于女子更难。 “所以,不去一遍遍思考冤屈,愤怒命运,才是当时我们最好的生存之道。” “我很理解太子的想法,算是一种逃避吧,靠着逃避,和一个个小小的目标,让自己能往前走。” “你知道我当时的目标是什么吗?” “是这个月要比墙上划的上一道线再长高一个指节,是明日要完整杀一条鱼而不弄破苦胆。” 沈临毓失笑出声。 胸口起伏,以至于能清晰地感觉到抵在那儿的额头是热的,也就能想象到,他现在看不到的那张脸庞应是红的。 他还是抬起了右手,用伤势轻的这只手按在阿薇的脑后,道:“可你依旧会愤怒。” 阿薇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似是很不习惯,而后又放松下来:“是啊,不敢为自己,而是为了他人。” “顾家兄妹那样的,乡里村头很多人家的磨难。” “再后来,是为了母亲,气愤她的遭遇,难过她的痛苦。” “看起来是我支撑着她活下去,给了她一个‘回京向继母复仇’的目标,但同时,也是母亲点燃了我心中的勇气。” “嬷嬷给了我很多支持,她教了我很多,也帮了我很多,但我一直跟着她,我们的脾气很像,怯懦也很像。” “勇敢的是母亲,她让我相信,我可以去拼去赌,我这么一双手,也可以为家里复仇。” 说到这里,阿薇停顿许久。 沈临毓没有催促她,也没有把这话接过来,就这么等着她。 因为他的胸口是烫的,那是阿薇姑娘的眼泪,透过了秋日衣裳,润湿了他的皮肤,也滴透了他的心。 让他不由地紧了下覆在阿薇脑后的那只手。 阿薇调整了下呼吸,再开口时,声音是喑哑的,但语调还是稳住了。 “她让我敢于为自己的人生去伸冤。” “哪怕,我抗争不过皇权,但我起码能撕开一个角。” “从冯正彬开始,像小时候那样,一个个小小的目标,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让我觉得,我不是孤独的。” “而你,沈临毓,你让我相信,我能撕开的不仅仅只有一个角。” “即便会借助你的力量,也是我为他们报了仇。” 陆念告诉过她,不要害怕借刀。 便是进了厨房里,也不是自己的那套厨刀才能砍瓜切菜。 只要能做出一桌好菜来,谁的刀、谁的柴,又有什么关系? 沈临毓也告诉她,她可以尽情利用他,把他当做自己手里的刀。 在回京的这条路上,她是陆念的刀,又何必不敢再握一把刀? 拇指一下又一下抚在她的头发上,沈临毓整理下了思绪,道:“这十年里,我从没有想过放弃,或者说会觉得走不通。 敢于去想,在这一点上,我远比你幸运。 但是,遇上了你,让我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顺,走得更快。” 没有这突然回京的一把尖刀,沈临毓固然可以从科举舞弊入手,他查到了冯正彬,以此按部就班向岑太保发难…… 看起来道路清晰,但真正在千步廊行走过,才知道绝非如此简单。 撬开冯正彬的口需要时间,岑文渊再过几年就会告老,再从岑文渊咬向安国公,牵扯出背后的李崇、李巍等人,沈临毓需要“徐徐图之”。 几年、十几年,说不准的。 事实上,在一年之前,他就是做好了十几年如一日的准备。 而阿薇姑娘用她的厨刀,为那漫长的平反路劈开了一条捷径,让沈临毓能够在现在就窥见了布局的真凶,也能够直指永庆帝。 “吾道不孤”,还真是没有错。 沈临毓正想再和阿薇说些什么,敏锐听到一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那脚步其实算轻的了,只是他听力好,他甚至能听出来,那是陆夫人的脚步声。 陆夫人是向这屋子过来的,他是不是应该推开阿薇姑娘? 但他听到的好像太迟了,现在推开只怕来不及? 就是这么一个犹豫的工夫,沈临毓看到了陆念。 陆念停在了廊下,透过那只启着一条细缝的窗户和沈临毓四目相对。 沈临毓浑身僵住了,张口要说话,却见陆念与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后,陆念还轻手轻脚地,把那条缝都关紧了。 脚步声远去,沈临毓的人放松下来,但还是不自在极了。 阿薇察觉到了,抬起头看他。 眼泪已经收回去了,除了通红的眼睛之外,几乎看不出她刚才哭过。 沈临毓实话实说:“刚刚陆夫人来过,还关了窗户。” 阿薇下意识回过头去,看着那严丝合缝的窗,没忍住笑了声:“没事,我晚些跟她说。” 旖旎亲近的气氛散了,也就不好再抱着不放了。 沈临毓放下了手,垂在身侧,只是手指在掌心捻了捻。 阿薇与自己倒了盏茶,润了润喑哑的嗓子,道:“说正事。” 正事是,昨夜遇险,先向李崇发难、还是李巍,亦或是同时施压。 “我建议逐个击破,”阿薇道,“事情出了点偏差,他们两人现在应当也是七上八下。 想自保,就会努力去咬另一个。 狗咬狗里有一条,要咬得激烈,就起码要让其中一只相信,咬赢了对方,就是它的胜利。” 沈临毓深以为然。 安国公夫人为什么会配合? 除了她那张狂起来什么都敢说的嘴,更因为有“章瑛岑淼两人的活路”在吊着她,让她愿意冲锋陷阵,且拼尽全力。 李崇和李巍之间也是如此,一旦他们感受到的怒火是一样的,说不定就选择再次联手。 “昨夜吃酒,李崇提及李巍的部分虽不多,但能感觉到,他们并非齐心协力。”沈临毓道。 “这十年来,五殿下靠着年长,以及展现出来的仁厚,在一众皇子之间拔尖了,”阿薇问沈临毓道,“那八皇子呢?他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后来居上?他的仰仗是什么?” 诚然,永庆帝登基之前心仪的就是八皇子的母妃顺妃娘娘,但这些帝王恩情不足以左右皇位。 永庆帝那么一人,岂会因为年轻时的那点喜爱,就把八皇子扶上去呢? “李巍行事与李崇截然不同,”沈临毓沉思着,道,“以他的性格与本事,弄不出巫蛊之事来。” 阿薇颔首:“你说过他定有帮手。” “是,”沈临毓道,“我曾认为他的帮手是李崇,可昨日李崇的提醒让我有了别的猜测。” “安国公怀疑那张字条落到了李巍的手里。” “章振礼认为城南宅子里的那些金体的书法是李巍安排的。” “如今想来,恐怕是也不是。” “李巍不是个风雅之人,他对书道丹青研究不深,章振礼那些卷轴陆续散出去,如果有人收了去,那一定不是李巍。” “泰兴坊那风雅院子,诚然是祖上传下来的,但也不是李巍会喜欢、愿意经常住的。” “李崇特意点出来,说或许是与他们吃完酒、就近歇了……” 据沈临毓所知,哪里会那么常吃酒? 他让元敬使人盯着那宅子,李巍住那儿的时候,远胜于找五殿下、六殿下吃酒的时候。 李崇不会不知道这些,所以他说的“就近”…… 闭上眼睛,沈临毓在脑海里勾勒着泰兴坊一带的地形。 不多时,一个答案冒了上来。 “荣王。”他道。 荣亲王的府邸虽不在泰兴坊,但离得不远。 而荣亲王素来喜好玩乐,最爱风雅闲趣。 啧啧!!!啧啧啧!!! —— 感谢书城书友20230911643_ce、诺亚_de的打赏。 241.第223章 那谁利用谁,还用说吗?(两更 大周传了百余年。 偌大的京城里,官员多,皇亲国戚也不少。 阿薇从未与荣亲王府的人打过交道,能称得上有些关连的也就是七月里那持续了六七日的水戏。 她和沈临毓去听过。 陆念和章振礼也去听过。 爱热闹、又不缺闲钱,有门路摆平官府衙门,如此才能在京城水道搭戏台、唱大戏。 荣王爷自己得个乐趣,老百姓也是喜闻乐见。 有闲钱的登船去听,不想费那银钱的,早早在河道旁占据个好位置,也是夏日里的好消遣。 若只看这追求风雅的散财童子行事,确实不会想到这是一位对皇位野心勃勃的王爷。 “他是圣上的皇兄,先帝一众皇子之中,他行四,圣上行六。” “论年纪比圣上年长两岁,圣上是中宫嫡出,荣王的母妃走得比先帝都早,追了妃位。” “从安国公之前的供词来看,圣上把自己的继位称为‘先帝早早驾崩、传位’,这么说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多大的问题。” “毕竟圣上继位时也就十七岁,他甚至还没有迎娶皇子妃。” “先帝当时刚过不惑之年,也不是什么高寿。” “听说先帝早些年心属中宫所出的二皇子,可惜那位英年早逝。” “心属的儿子没了,先帝应该没有当下敲定另立储君,若他早早想好了让圣上继位,圣上不会稀里糊涂被推上去。” 沈临毓说到这儿停顿下来,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措辞,又补充了一句:“我指的稀里糊涂是,在他登基之前,他原还想着娶顺妃娘娘为正妃,突然承继大统,才不得不放弃出身普通的顺妃,由皇太后挑选了中宫皇后。 如若他早想到自己要登基,不会有此侥幸,又或者更拼一把运气,早日敲定婚事,先把顺妃娶了,他再继位,也就没有什么能不能做中宫的质疑了。 他那时十七了,定亲理所应当。 这般来看,的确是没料到先帝会驾崩。” 阿薇听得很仔细,问:“先帝的驾崩可有问题?” “据说没有。”沈临毓道。 当时没有他,他的母亲承平公主还年幼。 阿薇沉思,道:“所以,先帝的驾崩不仅让圣上措手不及,也出乎了其他有心争位的皇子的意料,一个个还没发挥本领,就已经定下了。” “是啊,圣上觉得继位继得波澜不惊,大抵是他没有体会到多少兄弟厮杀。”沈临毓道。 或者说,在永庆帝生出争夺龙椅的念头之前,这位子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到了他的手上。 天下掉下来的,又岂会觉得困难? 可是,事实当真如此吗? 沈临毓点出来两条:“他在围场出了两次事。” 第一次是先帝年间,他还是无心皇位的六皇子,围场狩猎时遇到失崽的母虎,是岑文渊挺身而出救了他,自己被老虎活生生撕去了一块腿肉。 就是这份救驾功劳,保着岑文渊步步青云,直至太保。 第二次,是在永庆二十年。 围场受袭从不是圣上心头的阴霾,登基之后他很喜欢去。 要不然,也不会有围场行宫的宫女芍药一朝承恩,得了沈临毓了。 这一回救驾的是驸马沈之齐。 沈驸马重伤,换来了永庆帝的全身而退。 “父亲说是一只熊瞎子,”沈临毓道,“围场那儿早几年发现过它,站起来两人高,实在不好对付。 于是那几年反对圣上狩猎,即便是去了,也就是在外围小打小闹。 连续数年没有再发现熊瞎子的行踪,猜测它要么死了,要么已经离开了。 永庆帝收敛了几年,想打猎的心思收不住,让人在围场深处搜寻了半个多月,依旧没有熊瞎子的踪迹后,就定下来去狩猎。” 前几年的小打小闹,正是肚子空荡荡之人的开胃菜,越吃越饿。 当大菜上桌,筷子根本停不下来。 永庆帝一马当先入围场,前两日顺风顺水,休养生息后的山林给了他最好的回馈,满载而归。 第三天,兴致极盛的永庆帝再次出发,遇到了那只熊瞎子。 “回宫之后,罚了不少人,围场的、行宫的、安排狩猎的,搭上点边的都得罚。” “但还是与先帝年间的那只母虎一样,归于意外。” 阿薇道:“荣王丝毫没有显山露水。” 甚至,今时今日,他们两人怀疑荣王是李巍背后指点的那人时,都不敢断言围场之祸一定就是荣王的手笔。 “看来,安国公从未怀疑过荣王。”阿薇点评道。 沈临毓闻言微微一愣,待想出这说法的缘由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可不是嘛。 对永庆帝忠心耿耿到走火入魔的安国公,他若是认为有谁威胁到了圣上,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铲除对方。 “泰兴坊、何家那宅子差不多是四十年前大修的。” “那时候还没有李巍,顺妃娘娘还待字闺中。” “顺妃的父亲何大人,为了思乡又不回乡的二老修故乡园林景致。” “是他们当时就和还是四皇子的荣王有往来,还是近几年,荣王与李巍有了多余的接触?” 这个答案,沈临毓暂且不好轻易下判断。 他得想法子从李巍、甚至荣亲王口中挖到些线索,串联起来。 但陆念,她不要线索、也不要证据,她靠直觉出答案。 阿薇送走沈临毓后,便去寻了陆念。 陆念提也不提她先前撞见又关窗的事儿,只问昨夜截杀。 阿薇顺着讲了一遍,自然也就讲到了荣王这头。 “荣王为主、八殿下为副,”陆念支着腮帮子,道,“又或者说,他把八皇子当棋子用。” 阿薇给她添茶,等着听她的高见。 陆念问:“昨日截杀,八皇子能全身而退吗?” 阿薇答道:“不能,王爷以身入局换来的机会,怎么会轻易错过。” “那昨日截杀,是八皇子自己琢磨的,还是和荣王爷商量了的?”陆念再问,问完后,见阿薇立刻跟上了她的思路,眼神清明、毫不怀疑,她十分高兴地点了点头,“我说的对吧?” 阿薇笑了起来,小嘴甜蜜蜜道:“您看人,就没有看错的时候。” 陆念眉梢一扬,心满意足。 若是那两人商量过了,还能让李巍做出这种“危险”之举,显然荣亲王就没把李巍当个人用。 若是毫无商量,李巍一拍脑袋,自以为是,荣亲王敢把宝押在这样的蠢货头上? 荣王爷但凡是这种“胆大”性子,早在这几十年里露出破绽,被安国公抓个正着了! 如何还能藏到今日? “他是先皇的儿子,他自己也有儿子,当年错失机会,他藏起来做个闲散亲王,”陆念哼笑了声,“八殿下何德何能让荣王为他谋划前程?” 配吗? 不配啊! 既然不配,李巍还与荣王爷走得近、又牵连,那谁利用谁,还用说吗? “而八皇子为什么会和荣王搅在一起……”陆念抿了一口茶,夸了一句“香”后,评价为“家学渊博”。 李巍的外家何家,与荣王一定早有往来。 只是这个早,会早到什么时候…… 陆念认为该问问定西侯。 “谁叫他年纪到了,先帝晚年就行走朝堂了呢。” 陆念让人回府请人,自己反正懒得走那一趟。 她的心思暂且从荣王身上收回来,关心起了阿薇和沈临毓。 “下回记得关窗,”陆念说得直接,“我看到了就看到了,但小囡也在后院玩,她多大啊?别带坏小孩子。” 饶是阿薇想好了如何与陆念说这事儿,还是被她的这几句话弄得忍俊不禁。 “原也没想到,”阿薇叹道,“只是突然生了那般念头。” 陆念道:“也不稀奇。” 感情之事,说穿了就是要得一个“眼缘”。 在陆念看来,成昭郡王是个很得眼缘的人。 当日广客来办诗会学会,她从二楼雅间看下去,底下那么多风华正茂、信心十足的学子,没有一个看着能比郡王顺眼的。 待接触多了,越发是这么个想法。 五官身形占了先机,说话做事不止不讨嫌,还能让人有交谈、甚至是探讨的想法。 这就十分难得了。 毕竟,陆念这辈子见多了说不通的蠢人。 比如她弟弟陆骏,比如她那个糊涂了大半辈子的父亲。 余家那儿就更别说了,脑袋清楚的人寥寥无几,逼得陆念都成了个疯子。 因此,陆念看人,首先看到的就是“脑袋瓜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不爱费这精神,相信阿薇也不会费精神。 这般考量下来,思路顺畅、办事得利的郡王爷能入阿薇的眼,也就不稀奇了。 至于说什么发乎情、止乎礼,男女之间应当先如何、再如何的,陆念压根不会去考虑那些。 她的人生,在她母亲被岑氏害死那年后,就已经脱离“正轨”了。 按部就班不再是她能走的路。 阿薇亦然。 手上染血的人,谈什么循规蹈矩? 这厢还在说沈临毓的事,那厢,定西侯提着衣摆、三步并两步上了楼梯。 知道陆念找他,定西侯半点不耽搁,巴巴地就赶来了。 阿薇给他开了门。 定西侯快步进了雅间,坐下来问:“阿念,是有什么要紧事?” 陆念睨了他一眼,道:“问您两家人,荣王爷,以及顺妃娘娘的母族何家。” 定西侯摸着胡子的手一顿,嘀咕道:“怎么问到这两家头上了?” 再想到昨夜泰兴坊的事,他忙压低了声音,问:“郡王遇袭的事,你们怀疑是八皇子,以及荣王爷?” 陆念不耐烦说来龙去脉,便由阿薇细说。 说两次围场,说何家那旧宅,说章振礼那些本该毁了但又全冒出来的旧字画。 定西侯听完,摸着胡子思考了一阵,才开了口。 “突然继位的说法,倒也没错,起码明面上看,诸位皇子还没开始争抢,就已经结束了。” “我也不曾看出荣王爷有野心,不管是先帝晚年,还是今上登基之后。” “尤其是早些年……”定西侯迅速看了陆念一眼。 他不想为自己开脱些什么,只是就事论事,但这话题对阿念而言显然不会很中听。 定西侯道:“阿念你祖父走时恰逢先帝最后几年,我丁忧在府里,对朝堂上的事情不怎么清楚。 而我入仕后不久,先帝驾崩,今上登基。 我身上没有从龙之功,也算初出茅庐,圣上登基后,一直都是看重新人多于老人,只是我这个新人,机会很少。” 少到他必须极力去争取,而永庆元年,也是陆念出生的那一年。 定西侯把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到了朝堂上。 陆念微微颔首,总结道:“先帝年间的围猎,您丁忧在家没您的份。” “驸马受伤那一回,我已经远嫁了,也不知道京中您是个什么状况,但既然安国公都没看出来,想来您也不会没事就去琢磨一个闲散亲王。” “至于何家早年间有没有和荣王有牵连……” 陆念上下打量着定西侯:“您做世子的时候在京中行走,多多少少关心过朝堂事情吧?” “明面上肯定了无踪迹,要不然也轮不到我今儿来问您了,但私下里呢?” “不拘要紧事,多细碎的都行,泰兴坊那一带好吃好玩的不少,我不信您当年没有在那儿吃酒吃茶。” “就比如说圣上登基之前中意的其实是顺妃娘娘这种小事……” 定西侯苦笑:“这算小事?” 事到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还能说出这事来的,也就是安国公了。 陆念见状,眼中露出些许嫌弃来:“您没说错,您年轻时的确在圣上面前没多少体面。” 定西侯:…… 不气。 事实罢了。 一旁,好一阵没有说话的阿薇突然开了口,问:“泰兴坊好吃好玩?那时候吃什么,玩什么?” 陆念抚掌笑起来:“做皇子的圣上心仪何家姑娘,总不会就在心里惦记惦记就算了。” 送吃的,偶遇…… 那才是少年人的心仪。 这么一说,定西侯想起来了。 “荣王爷年轻时就很爱耍玩。” “他当时就请过戏班子唱水戏,我还与你母亲一道听过。” “就是太能玩了,好像还被先帝训过不务正业。” “何家的老大人、顺妃娘娘的祖父,我若没有记错,他当时在守备衙门当差。” “唱水戏,需有守备衙门的首肯、协作。”(本章完) 242.第224章 人在我手里,这就够了(两更合 第224章 人在我手里,这就够了(两更合一) 几位皇子约好了下午一道去长公主府探望,人到了大门外,得了一个郡王爷不在府里的回复。 只得转而给姑母问了安,又都散了。 李巍没有回八皇子府,径直去了泰兴坊的宅子。 一进大门,他把刘笑唤到跟前:“那头怎么说?” 刘笑亦步亦趋跟着,面容上全是难色:“说您此举太过莽撞,您想一石二鸟,但五殿下、郡王爷也都是想着借刀。 现在看似各个都能有一个说法,但显然您处于下风,而受伤了的郡王爷处在上风。 五殿下那儿,其实也不见得比您好到哪儿去。 刀握在郡王手中,他想砍谁就砍谁,他想什么时候砍就什么时候砍。 五殿下能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况且,文寿伯府的账还没算完整。” 刘笑一面说,一面悄悄打量李巍脸色。 见八皇子的眉宇之间愈发阴郁,他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主仆一体,若殿下不得志,他们这些身边近侍又能得什么好? 想着那头的交代,刘笑又赶紧往下道:“五皇子其实很清楚自己的状况,所以才会先行发难……” “他那是发难?”李巍气得抬脚踹向边上的盆,陶土盆一踹就碎,其中株倒下、泥土裂开,“他不让人去广客来,不拐着弯给临毓提醒,临毓现在能不能走动都还是两说!” “五皇子确实不坚定,”刘笑道,“这人就是不能做墙头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李巍重重抿了下唇。 听这话,他倒是听出些那位说话的口气来了。 那位是个慢性子,说话也慢,做事也慢,能听一天的戏,也能钓一整日的鱼。 好似什么风雨都催不动他,就那么悠哉悠哉着。 李巍其实不懂这种慢悠悠地赏赏景有什么意思,但也习惯了,慢下来些,人就没有那么急躁了。 “他还说什么了?”李巍问。 刘笑道:“眼下最不能有的就是侥幸,不能给郡王逐个击破的机会。 亡羊补牢,能救多少算多少,但首先,得要五殿下配合您。 此番一着不慎,您脱身不得,自然会与郡王争个高下。 您得告诉五殿下,您两位若不能齐心协力,那……” 理是这么一个理。 但落在耳朵里,就是怎么听怎么不顺。 “我还要拉拢那墙头草?”李巍气愤道,“我敢拉他吗?我前脚拉他,后脚他就把我卖了!” 刘笑低头不语。 李巍大步走到书房里,一个人空骂,足足骂了一刻钟,都没尽兴。 当然,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能屈能伸。 骂归骂,拉拢还是要拉拢的。 哪怕他今日下朝之后,和李崇意有所指、阴阳怪气地说了声“辛苦”。 “他说他染了风寒,”李巍问道,“白日请太医了吗?” “没瞧见五皇子府请太医。”刘笑道。 “他不保重身体,我替他操心,”李巍交代道,“去叫个太医,随我一道去看看五哥。” 刘笑应下来,退出书房,去外头寻了个人办事。 而太医匆匆赶到了五皇子府外,说明了来意,在皇子府的厅里吃了两盏茶,都没有等到李巍出现。 反倒是,面色苍白的李崇突然裹着披风快步出来。 人从厅外的前院疾步往外走,根本没顾上还坐了位太医。 太医心里七上八下,也赶忙跟出去。 半道上,迎面而来的管事语速飞快地正和李崇禀报:“错不了,真围了!” 太医瞪大了眼睛。 “围”这个字,往大里说,脖子痛啊! 到底是围哪儿了?哪个衙门围的? 很快,太医得到了答案。 隔着不远的八皇子原本那外祖家,就昨晚上五殿下与郡王吃酒那宅子,被镇抚司团团围了。 李崇拧眉问管事:“穆呈卿带的人?” “不,”管事道,“郡王亲自带的人。” “他不是在家养伤吗?”李崇愕然。 同样的问题,李巍也在问沈临毓。 沈临毓以手作拳,咳嗽两声,勉强展现了一下“身体不适”的姿态。 而后,他道:“确实伤得厉害,但殿下应当了解我,力不白出,血不白流,让我挨了那么多剑,总不能是白挨的。” “所以你就来这一出?”李巍气炸了,“知道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又问整装守备的缇骑:“他沈临毓留着圣上的血,他胆大妄为,不怕被圣上责罚。你们呢?跟着他胡闹,你们有他这么硬的命吗?” 缇骑们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回应。 李巍紧紧攥住了拳头。 他刚刚“说通”了自己,想去寻李崇分析利弊,以求破局,结果沈临毓根本没有给他一点机会。 说围就围,没有圣旨,就只镇抚司指挥使的令牌,招摇极了。 沈临毓抬步往前,绕过李巍进了门:“我身上有伤,不能久站,殿下还是莫要堵门了,我们里头说话。” 李巍火气蹭蹭往上冒,根本见不得他这般随性态度,冲动地挥出一拳。 他自认武艺练得还不错,往日与一众兄弟们切磋互有胜负,且与沈临毓交手也有来有回。 今日沈临毓带伤,且这一拳是从背后的突然袭击,李巍本以为能打中,没想到,沈临毓仿佛背后长了眼一样,突然转过身子来,右手挡住了他的拳。 而后,轻巧泄力,把这一拳挡去了一边。 沈临毓不动如山,反倒是李巍收不住劲,踉跄地冲了两步,险些摔倒。 “倒也不用这么激动,”沈临毓垂着眸子看他,眼神里没有什么情绪,“殿下有脾气,不如等到了御前再发。” “你别用父皇来压我!”李巍愤愤,“你也就是仗着……” 话说到一半,李巍自己停下来了。 后半截话,全部咽了下去。 是啊。 沈临毓仗着的不就是父皇的纵容吗? 在沈临毓眼中,皇子也好,国公也罢,没有区别。 只要父皇不拦着,他就敢围府,就敢抄家。 但是,君恩是有限的。 这一点,李巍、或者说他的母妃顺妃是体会最深的。 没有什么恩情永不变,对女人的宠爱是如此,对儿子的偏待亦是如此。 父皇但凡会有宽阔如大海一般的父爱,就不会一日杀两子,还把李嵘幽禁,把李岚流放。 那在沈临毓这里呢? 是父皇宽厚了吗? 不。 是沈临毓始终没有触及到父皇的底线。 换句话说,沈临毓太精明了,他能刚好就卡在那条线上,父皇会动怒,但不会真把他怎么样。 他对自己做的事情,太有数了。 抄了,也就是挨两句骂,最多罚得不痛不痒的,所以沈临毓很敢。 今日上午,父皇曾出宫摆驾长公主府,沈临毓是他们这群兄弟里最后一个面圣、与父皇说话的人。 沈临毓必定是揣度了父皇的心意,所以才敢突然发难。 是父皇,定了他李巍的罪。 思及此处,李巍还有什么能跟沈临毓说的? 说了也白说。 “我要见父皇。”他直接道。 “我会传达给圣上,”沈临毓见他自己想明白了,又道,“这宅子景致很好,殿下小住几日修身养性倒也不错,不用担心皇子妃那儿。” 李巍倏然瞪大眼睛:“你把皇子府都围了?” “顺手的事,”沈临毓走到李巍边上,抬手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昨日你动手时就该想明白,一旦失手,你没有任何退路。这一点上,五殿下比你机灵些。” “临毓,”李巍的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万事讲证据。” “马车夫在我手中,”沈临毓冷笑了声,“怎么?殿下不信他会出卖你吗?” 李巍自然是不信的。 沈临毓摇了摇头:“我说了,人在我手里,这就够了。” 李巍一愣,待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一张脸涨得通红:“沈临毓!你疯了不成?” “天家无亲情,镇抚司也不是顺天府,”沈临毓依旧笑着,“我以为,殿下经历过巫蛊,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但你让我失望了。 现在都这么天真,十年前,你真有本事靠巫蛊让大哥还不了手? 要么是背后有人指点,要么是前头太乱了,人人为己,如安国公、如岑太保那样的,把巫蛊的大戏给唱圆了。 所以,殿下不如想一想,背后的那人是谁?” 李巍的呼吸滞了一拍。 许久,他梗着脖子道:“怎么?你想让我咬谁?” “你们之前针对文寿伯府,你想咬五哥?” “我只要说出任何对五哥不利的话,缇骑立刻就能转头顺手把五皇子府也围了,是吗?” “父皇到底允了你什么?让你这般有信心,能把我、甚至五哥都……” 沈临毓面不改色,只是按在李巍肩膀上的右手又添了些力气,痛得他龇牙咧嘴的。 “殿下这话还是不对,”沈临毓道,“我若想针对五殿下,还需要你的供词吗?” 李巍身子一僵,而后用力挣扎。 沈临毓顺势收回了手,看着挣脱开了的李巍捂着肩膀喘气。 李巍却没有看他。 那是心虚,是回避,是明明确确地告诉了沈临毓,他的背后的确还有另外一个人。 “你暂时还有足够的时间来仔细琢磨琢磨我想要的答案。”沈临毓说完,转身离开。 天色迟了,宫门却还未关上。 泰兴坊这里的消息立刻传到了宫中。 顺妃娘娘惊得失手打碎了茶盏,她顾不上重新梳妆更衣,急急就往御书房去。 “他们兄弟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顺妃柔声问永庆帝,“郡王把昨夜遇袭的事儿全算巍儿头上了?我明白郡王受伤有脾气,但……” “但什么?”永庆帝问道,“但毕竟是兄弟,邻里矛盾还得找厢长、厢长处理不了再上衙门,他们兄弟有意见,该直接来朕这儿各执一词,让朕评理?而不是临毓仗着缇骑、不讲武德?” 顺妃一听永庆帝这不善的口气,就知道麻烦大了。 “那巍儿为何要谋害郡王?总该有缘由。”顺妃垂眸道。 “是啊,朕也想知道他怎么昏了头去谋害临毓,”永庆帝说到这儿就想到白日承平长公主那几乎要跳起来的样子,心头一阵烦闷,“临毓拿的出证据,他围了也是有理有据;若拿不出来,他得给朕一个交代。” 顺妃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证据? 出面调查的是镇抚司,那不就是沈临毓说了算? “爱妃,”永庆帝按了按眉心,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清楚,巍儿也清楚。 你得庆幸临毓伤势不重,要不然承平先拔剑把巍儿砍了,都轮不到你来这儿跟朕掰扯。 还是说,你不信你儿子会算计临毓?” 收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拳,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印子。 顺妃却恍然未觉一般,只坚定地道:“不信。他是我儿子,在他亲口向我承认之前,作为母亲,我不能这么定了他的罪。请圣上原谅我这么一个母亲的一意孤行。” 有那么一瞬,永庆帝在顺妃的身上看到了皇太后、先皇后的影子。 并非五官相像,真说起来,她们平日里的性格也大相径庭,但在维护孩子上,这份坚定却是那么得像。 他从前犯了错,被师长批评,母后会认真听他解释,再论对错。 阿嵘打小活泼些,惹得教书的大臣哭笑不得,他要打要罚,先皇后也会先问仔细。 想起些往事来,永庆帝倒是面上舒展了些。 “你既如此说,”他深深看着顺妃,“你自己去问问他,看他如何给你交代。” 顺妃闻言一喜,以为是圣上要召见李巍。 只要进了宫,能面见圣上,就能当面陈情,而不是郡王说什么就什么了。 可永庆帝的下一句话,让她失望了。 “让海宏安排安排,你出宫一趟。别说朕一味偏心临毓。” 顺妃只得应下来。 夜色浓了,她却不想一味等到明日。 马车沿着宫道,车轱辘声声沉沉,像是她的心,吱呀吱呀作响。 泰兴坊还很热闹,顺妃抵达了多年不曾回来过的旧居,提着裙子熟门熟路向里走。 李巍惊讶于她的到来,赶忙上来扶她:“是父皇让您来的吗?父皇有什么话让您带给我?” 顺妃略过了这个问题,直接问:“谋算郡王的真是你?你一人做的?” 李巍的喉头滚了滚,附耳于顺妃道:“算是我一人,但临毓显然想再多算一人……” 如此小心,自然意有所指。 顺妃会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巍:“他如何会知?” 说一下,永庆帝称呼李巍为巍儿、与其他皇子不同,并不是因为他偏心,其实是我的错,阿巍和阿薇念起来一样…… 不给听书的书友们造成麻烦了,就让他独树一帜一下。 以及,本书的有声已经上架喜马拉雅了,我瞄了眼进度,冯正彬吃下了他的盒饭。 有兴趣的书友可以去听听看。 顺说,有声书的封面图我真的太喜欢太喜欢太喜欢了!!! 阿薇和阿念的,之前我好几晚熬夜写写得抓狂的时候,就是章瑛骂陆念“遭报应”,阿薇受不了拔厨刀那段,是看着那个封面图撑下来的。 —— 感谢书友芦苇微微笑哈哈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一闪一闪亮晶晶tu'ti的打赏。 243.第225章 走到这一步,您后悔吗?(两更 第225章 走到这一步,您后悔吗?(两更合一) 李巍答不上来。 从沈临毓离开后,李巍一门心思琢磨这问题,迟迟都没有答案。 “近两年,我也没有去过那头。” “逢年过节宫里见着了,身边也都有其他人,依礼问候,并无出挑之处。” “只刘笑偶尔去听个讯,再多就没有了。” 顺妃闻言,问道:“他会不会是诈你的?” “难说,”李巍说着,自己也信心不足,“但那个是临毓,他手上总有些匪夷所思的线索。 像安国公府以庶代嫡,文寿伯府早年害死人抬举出来了五嫂。 在被翻出来之前,京中闻所未闻,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得的消息! 要说是定西侯府那两母女…… 她们回京也就一年,从哪儿得来的这些见不得光的私密事?” 顺妃眉头紧锁。 母子两人入厅中坐下。 顺妃关切地问:“先不说那些,你怎得突然惹到了郡王?他……” “哪是突然?”李巍阴沉着脸摇了摇头,“临毓从始至终都想翻巫蛊,李嵘真是好命,在舒华宫里修身养性,外头还有临毓替他铲除异己。 当年出了巫蛊后,迟早就会有这一日,临毓不达目的不罢休,他不会放过我和李崇。 我拐着弯在父皇面前把事情挑破了,但结果您也看到了。 父皇明明最厌烦提及巫蛊、提及李嵘,可他没有处罚临毓,由着临毓布局。 文寿伯夫人发疯,临毓的刀已经架到李崇脖子上了,我再不下手,下一个就是我。 只是没想到,李崇个蠢东西! 竟然想全身而退,拿我给临毓祭旗,我落在临毓手里,李崇难道能好?真是会做梦! 若不是李崇横生枝节,昨夜极有可能已经成事了! 现在功亏一篑,反倒给了临毓借题发挥的机会!” 说到这里,李巍重重往桌上捶了一拳头。 咚的一声,震得茶盏嗡嗡响。 李巍咬牙道:“您今儿没见着临毓,我亲眼看到了,右手没事,走路不晃,说是流了不少血,实则根本不影响他多少? 我派去的人手,能这么配合他?剑剑落在安逸位置? 我看,那些伤口必定是临毓自己弄出来的!” 顺妃伸出手去,握住了儿子的拳头,目光温和又心疼:“说这些都没有用,真真假假的,原就不是最重要的。” 她入宫数十载,后宫女子们的起起伏伏经历多了、也见识多了。 哑巴吃黄连,是其中最不值得说道的委屈了。 一旦落于下风、被人捏住了把柄,再是巧舌如簧之人,都说不出来。 因为那就不是一个说理的地方! 昨日袭击之事,亦是如此。 郡王爷拿捏着“证据”,他说东风就是东风,绝不会有别的风! 而结症在巫蛊案上,那就没有多少转旋的余地了。 顺妃沉思了一阵,道:“我现在与你父皇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我真没有看出来他有给废太子翻案的想法。 他是个极要脸面的人,他怎么会说当日是他错了呢? 杀两子、幽一子、流一子,又杀那么多勋贵臣子,不过十年光景,他不会改口的。” “那他为何不阻拦临毓?”李巍问。 这是近些时日困扰他的问题。 他和母妃想法一致,所以才会让父皇看到临毓的真实目的。 可结果是,适得其反。 沈临毓原本还藏着掖着,后来根本不用藏了,野心昭然! “我不知道。”顺妃摇了摇头。 她伴君这么多年,依旧不敢说自己了解永庆帝。 又或者说,遥遥岁月之前,当她还在闺中,先帝爷还未驾崩之时,她能看清彼时还是皇子的永庆帝的心意。 后来,身份改变,他登基为帝,日日夜夜摸着那把椅子上的龙头,心性想法自然而然也就变了。 变得让人不能轻易看懂与理解了。 “如今想来,那年巫蛊还是鲁莽了些……”顺妃叹息道。 李巍不接受这个说法:“时过境迁,您还提当初做什么? 再者,成王败寇,当时是我们赢了,那就是对的。 失策也是失策在临毓身上。” “我的意思是,十年后的今日,先不管郡王爷,只看一众皇子,五皇子隐隐居于前列,”顺妃解释道,“我们明明也出力许多,但这个结果,全然是为五皇子做嫁衣。 最后算起账来,却是你顶在他前头。 那边还是太谨慎了……” 提起那边,李巍欲言又止。 顺妃看在眼中,问:“这个当口,你还有什么不能与我说的?” “母妃,”李巍深吸了一口气,问,“你说,他会帮我吗?” 顺妃愣了下,下意识道:“应该会吧……” 李巍道:“我没有和他商量,自己出手对付临毓,他就没有半点气?” “是啊,你怎么就单独行事了呢?”顺妃没有细想,接了这话。 而后,她看到李巍撇着嘴讽刺地笑了一声。 “巍儿?”顺妃心头一凉。 “这些年我一直很想问问您,”李巍望着顺妃的眼睛,道,“我知道当初外祖父投向了他,甚至不惜重修宅子、以示讨好之意。 只是,众位皇子还没有为皇位争抢起来,就已经落定了。 十年前剑指李嵘,我当时还年轻,只想到要先把他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却没有仔细想过这空悬出来的位子又该由谁坐上去。 但是,母妃,那把椅子真的空着吗? 他当初剑未出鞘就折了,他放弃他的野心、来替我谋算?这可能吗? 投诚,当年何家是仆、他是主,但何家没有功劳也谈不上苦劳,我们当年不曾为他的雄心付出什么,几十年后,他放着好好的亲王潇洒日子不过,来扶一个仆从的儿子登基? 我这两年越想越不是个滋味,天下没有这么蠢的人,皇家、这个李家更不会有这么蠢的人! 所以不敢完全信他,不敢事事听他意见,怕有朝一日我坐在那把椅子上,却成了他的傀儡!甚至,我都坐不上去! 我知道我不够聪明,昨日事情败了,就是我错了、失策了。 可我若由他摆布,母妃,我又是为了谁在做嫁衣? 还是说,您当真对外祖父他们盲从到了这地步?” 顺妃哑口无言。 她直愣愣看着李巍,被那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堵得混沌不已。 半晌,她在李巍灼灼的眼神中挪开了视线。 李巍从顺妃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曾外祖父已经不在了,外祖父也老了、没有几年了,掌控不住您了。 您自己呢?当真想清楚了吗?现在想,还来得及吗? 母妃,我相信您爱我,也相信您绝对没有想过让我去给他当踏脚石……” “当然!”顺妃捧着儿子的脸庞,着急又坚定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在我这儿谁也比不上你!” 李巍不怀疑她的话,只是质疑自己眼前的路。 他惨笑道:“母妃,或许这一次真的没有人能救我、会救我了。” 顷刻间,顺妃的眼睛湿润了。 她见不得自己儿子“认命”,这一步退下去是悬崖万丈、尸骨不存。 巍儿说得对,能阻拦郡王的只有圣上,但圣上没有拦的意思。 难道真要坐以待毙? “你先前说,郡王想再多算一人……”顺妃喃喃着,眼神暗沉,“巍儿你要当心。” 这些谋算,从来是万变不离其宗。 郡王想巍儿开口,那必定有人不想他开口,甚至,任何有心于皇位的人、都想巍儿出事。 镇抚司围府,圣上不拿郡王怎么样。 但一位皇子、圣上还不曾定罪的皇子,在镇抚司的看管之下出了事,也足够郡王爷喝一壶的了。 压制住郡王,就是压制舒华宫。 甚至,有那么一瞬,一个念头突然划过顺妃的脑海,让她如坠冰窖。 圣上会要了巍儿的命吗? 圣上又不是没有杀过儿子! 杀了巍儿,顺理成章压住郡王,也能堵上承平长公主的嘴,巫蛊案不用再提及…… 如此一石数鸟之时,圣上万一心一横…… 顺妃越想越怕,几乎不由自主地,浑身发颤。 李巍看在眼中,急切问她:“您在想什么?您别胡思乱想!” 顺妃摇了摇头,咬紧牙关,没有说出心中可怖的想法。 “容母妃想想办法,”顺妃颤着声音道,“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一定还会有转机。” 话是这么说的,但走出厅时,顺妃自己都不信。 半亮的月色落在她身上,给人拢上了一层薄薄的光,也让她头上隐约的白发显得格外分明。 她确实老了,哪怕保养用心,也阻拦不住岁月的刀斧,只从五官模样,勉强能看出二八年华时的出色模样。 顺妃的祖父祖母都是江南人,长居京城,父亲娶的妻子亦是南方女子,生养的女儿虽未经历过江南烟雨,但还是能一眼看出与北方姑娘的不同来。 她曾经让永庆帝心动不已,也是这份心动,让她不得不入宫。 马车出了宅子。 顺妃没有立刻回宫,只让车把式在附近绕一绕、转一转,全当散心。 她多年不曾上街,夜色里的泰兴坊说不清是熟悉还是陌生。 嬷嬷忧心忡忡看着她:“娘娘,让奴婢下车,奴婢悄悄去那头问问,怎么也要给殿下想个办法……” 顺妃正想答应下来,话到嘴边又愣住了。 她都“妄想”到圣上要一石数鸟了,又如何相信那边会救巍儿呢? 凭什么呢? 就凭何家当年的有心却没机会使劲儿? 就凭她的一厢情愿? 落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松开,又攥紧,良久,顺妃开口道:“定西侯府那两母女是在街上开了酒肆对吧?开在哪儿了?” 马车绕到了西街上,顺妃隔着帘子看着广客来的匾额。 翁娘子正迎客,抬眼瞧见对侧停了辆华贵马车,不由多看了几眼。 见上头不下客、亦不走,翁娘子去后院与阿薇说了声。 阿薇眼珠子一转。 泰兴坊离西街不算近,但围府是大事,已然传了过来。 阿薇思索着,走到前头大堂,又走出去,直直到了马车边上。 “不知是哪家贵客?”她问。 车把式惊讶地看着她。 而车帘子掀起了一个角,露出年老妇人的半张脸,那人问:“有雅间吗?” “有。”阿薇颔首。 引马车走了后巷,阿薇打开后院大门,看着走进来的一主一仆。 先前与她说话的是仆,她此刻才看清了那位主的真面目。 陆念也从小屋子里出来,仔细打量来人容貌,恍然道:“顺妃娘娘。” “你认得我?”顺妃问。 “您兴许是不记得了,有一年我进宫给皇太后贺寿,与您问过安。”陆念答道。 说是问安,其实是半道上遇见,打过照面而已。 顺妃确实不记得了,只冲陆念笑了笑。 请顺妃到屋子里坐下,陆念开门见山:“宫门落钥有时辰,算起来您的时间也不多,我们就都别绕圈子了。您是来吃饭的,还是想来说事的?” 顺妃的视线从陆念身上挪到了阿薇这儿,问:“有腌笃鲜吗?” “娘娘,”阿薇道,“这是一道春菜,现在不当季。” 顺妃一愣,失笑着摇了摇头:“是,我糊涂了,厨房里有什么就上什么吧,你母亲说得对,我时间不多。” 阿薇看向陆念,见陆念颔首,她便去了厨房。 陆念是个不讲客气的,何况是她自己的地盘,她自顾自坐下来,道:“阿薇做菜好吃,下回若空闲了,让她给您做新鲜的,但今日,您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是正事要紧。” 顺妃静静看着陆念,道:“郡王、镇抚司那儿怎样才能放过我儿?” 陆念轻笑了下:“您爽快,我也爽快,但这事我没法给您答案,您得问郡王爷。” 顺妃眉头皱了皱:“问你们母女,也差不多。” “恕我直言,”陆念问,“镇抚司才刚刚把八殿下围在宅子里,按说你们不至于没有应对的法子,可您…… 怎么也得挣扎挣扎吧?与对手谈条件,是你来我往拼杀一阵之后才该出场的手段。 您突然登门来,倒是把我给弄懵了。” 嘴上说的是懵,陆念实则一点不懵。 她又笑了,笑容里甚至还明晃晃地展现出了嘲弄。 “您这么做,是已然看透了局势一边倒,干脆省点力气算了?”她问。 一针见血,扎得顺妃的脸色很不好看。 阿薇捧着食盘进来,听见这几句,问道:“娘娘,您后悔吗?” 顺妃掀起眼皮看她。 阿薇一面摆桌,一面问:“八殿下一人成不了事,但大难临头时,您求不了任何本来该与他站在一起的人,您后悔吗?” 不等顺妃回答,阿薇把筷子双手奉到她面前:“走到这一步,您后悔吗?” 感谢书友寒山慧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44.第226章 娘娘,您更该多爱的是自己(两 第226章 娘娘,您更该多爱的是自己(两更合一) 顺妃沉默了。 她其实没有想过“后悔”二字。 起码,在这件事上没有。 她的人生、还有其他更让她后悔的事,因而根本顾不上去悔这一桩。 所以,当阿薇这般问起时,顺妃很难立刻给出答案来。 既然来了这里,那就是认认真真好好谈一谈。 被踩到痛脚的暴跳如雷,和坚决不低头的嘴硬,都是下策。 走下策,先前直接回宫就是了。 良久,顺妃抬手接了筷子,叹息着道:“实话是,不能细想。” 稀里糊涂着,一年复一年,日子就过去了。 一旦钻起牛角尖,只会被困在其中。 “我这么半闭着眼睛过日子,”顺妃苦笑道,“不及你们两母女通透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陆念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不闻不问、闭着眼过日子的人,更舒心、更长寿。 旁人且不提,只看我那胞弟。 我带着女儿回京之前,他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不会多想,他做他的侯府世子做得又舒心又自在。 眼前没有我这个搅事精姐姐,父母妻儿兄弟,没有一样让他心烦的。 做一个蒙在鼓里的人,他做得很开心。 反倒是我戳破了他的美梦,他必须接受惨烈的现实,明白自己住在镜水月之中,这些时日就浑身不舒坦了。” 陆念说到这儿顿了顿,长叹一声:“话又说回来,若是我们母亲没有被害,他那样的性子,其实是最最好的。 而娘娘您,若是未入深宫,不用卷进麻烦里,不细想、只过好眼前生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顺妃默然。 她并非听不懂陆念的意思。 陆念的话有道理,但可惜,她从一开始、就不该住在镜水月里。 那是无亲情的天家,不是她闺中的小阁楼。 地方变了,身份变了,处境变了,她还用以前的方式生活,或者说,变本加厉地自欺欺人,今日结果就是注定了的。 “陆念,”顺妃深深看着她,“你当真是个想得特别明白的人。” “您能听得进去我说的话,就说明我和您的想法大差不差,”陆念客客气气地,“我倒是希望您能多与我说说您的见解。 我这个年纪,说起来也是可惜,从未听过年长一辈的女性的教诲。 继母黑心,不被蒙骗就不错了。 前阵子接触的两位长辈,安国公夫人是个癫的,文寿伯夫人,也是疯的。 在我看来,您和她们都不一样。” 顺妃眼神暗了下去,喃喃道:“谁知道呢?骨子里也许一样疯、一样痴。” 边上,一直没有出声的阿薇在冷静地观察顺妃。 母女联手多,阿薇最有体会的是,当陆念好言好语讲道理时,反而是淬了毒。 陆念刚才说的那些,自然不是信口开河。 先前,她们两人听定西侯讲顺妃、何家、荣王,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不管是什么、在几十年前把这三方联系在了一起,但时至今日,他们是有不可能解决的矛盾的。 这个矛盾就是李巍。 粉饰着团锦簇,点把火一烧,里头全是荆棘。 阿薇和陆念交换了一个眼神,轻声道:“娘娘,先用饭吧,菜会凉的。” 顺妃这才把心思落在了那几道菜上,都是家常菜,只是配得讨喜,甚至还搭了一小碟酱菜。 当然,这酱菜不是阿薇做的,是刚刚让青茵去隔壁酱菜铺子买的。 那家常备余杭口味的,京中数一数二的好味道。 而何家,正是余杭人。 “您尝尝,合不合您的口味?”阿薇道。 顺妃夹了一筷子,入口一品,愣了神。 这是她年少时的味道,不咸、微微甜口,空口都能吃,祖父母就爱这一口,每日都会有。 自打入宫后,就没有了。 御膳房做酱菜,俱是京城味道,顺妃又不是什么骄纵人,非要与她单做一份。 时日久了,也就忘了。 时隔多年再尝,说一句百感交集都不为过。 况且,她今日本就是五味杂陈在心田。 “你有心了,我很喜欢。”顺妃道。 一碗饭下肚,顺妃放下筷子。 陆念陪坐着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琢磨出了些事情来。 于是,她直接问道:“我猜,娘娘很不喜欢后宫吧?” 顺妃浅浅笑了下,虽没有明说,但她的神态已经给出了答案。 而后,她反问陆念:“你呢,你喜欢蜀地吗?” “谈不上喜与不喜,”陆念坦然道,“我没有那样的感情,我的前半辈子,光是为了母亲,为了自己,为了女儿,就已经精疲力尽了,时至今日,也没有什么遗憾。 我始终都是一句话,人不能太贪心。 我得到的什么,都是我先失去了什么。” “是,要得到,便要失去,”顺妃认同颔首,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要保我儿的命,你们想得到什么?我知道你们最讲信用,那就摆好条件。” 陆念闻言,下意识地看向阿薇。 阿薇坐在一旁,沉默无言。 “娘娘,您说出这话来就表明您知道一切因何而起,巫蛊、从头至尾就是巫蛊,”陆念一字一字道,“先前放过的都是不沾的,八皇子沾了。 我没有资格替被他害死的巫蛊案的蒙难者来放过他。 娘娘您看得这么透了,为什么还放不下呢? 你儿子的命,你保不了。” 答案,早在顺妃的意料之中。 求圣上、求荣王、求郡王,哪怕她不管不顾豁出去跪在舒华宫外求废太子,她都求不来想要的结果。 求到广客来,与其说是心存侥幸,不如说,不见棺材不落泪。 “做母亲的,总是放不下啊!”顺妃哽咽了。 哪怕面前已然摆了棺椁,她也会选择自己躺进去,换儿子的命。 “确实,”陆念深以为然,“换作是我,我也拼死搏一把,输了就输了,反正孩子的命没了,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陆念说着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很沉:“哪怕这孩子的父亲是我厌恶的人。” 顺妃的身体僵住了,眼神下意识地回避了。 这一下,没有逃过阿薇和陆念的眼睛。 母女两人默契地看了眼,心说:果然。 “您不爱圣上。”阿薇陈述道。 顺妃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来。 “您爱的是荣王爷。”阿薇再开口,依旧是陈述。 且不说顺妃是什么脸色,边上恭谨沉默的嬷嬷几乎跳了起来。 “余姑娘,这话不能乱说的!”嬷嬷急切地道,“这么要命的话……” “娘娘还怕要命吗?”阿薇才不管那嬷嬷说什么,自顾自往下说,“如果圣上当年没有登基,娘娘大概就是他的正妃了。 放着好好的正妃不当,何家选择投靠荣王…… 何家两代为官,官位虽不高,但在京城多少算是站住了脚,我相信以两位何大人的眼光与能力,断然不会被您的儿女之情影响决断。 您左右不了他们。” 顺妃闭上了眼睛。 她当时正值年华,还是皇子的永庆帝对她格外倾心。 她其实并不喜欢他,但是,做皇子正妃是她想来想去都极好的路了。 四品官家的女儿,这难道还不知足吗? 她很知足。 但她的祖父、父亲不接受。 不久后,她见到了荣王。 春日景盛,泰兴坊有园子开了让人赏。 隔着半个园,她和母亲就在窗后头,看着荣王与友人说笑。 母亲问:“他不好吗?我看来看去,他都比六皇子好。” 顺妃摇头:“可他已经定亲了,宫中定下了正妃,明年就要入门了。” “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正的侧的、大的小的,谁还会掰扯得那么明白呢?”母亲道。 回忆当年旧事,顺妃脸上的疲惫之色浓烈极了。 那一年里突如其来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先帝驾崩了,比如六皇子登基、改元永庆。 而四皇子封了荣王。 正妃不可能是她了,她成了侧的、小的,不用掰扯清楚的。 阿薇观她神色,叹息着道:“圣上下旨纳您进宫,您拒绝不了,是吗?哪怕最初还有些恩荣宠爱,但后来,新人接新人,对您的宠爱也都消失了,是吗?” 别人的地盘,嬷嬷不能去堵阿薇的嘴,又知道自家顺妃娘娘不是那种人,于是,她只能紧紧握住顺妃的手,附耳与她道:“我们不说、不听了,既然换不了殿下的命,我们就走了吧……” 顺妃摇了摇头。 “可我想说,想听啊……”顺妃的眼睛已然红了,“事已至此,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我当年就是想,若我就是做妾的命,为何不做我欢喜之人的妾? 为什么要让我做圣上的妾? 他那人……” 冷酷、无情、直接。 这是顺妃对永庆帝的评价。 当年有情时、恨不能送上天上明月,爱迟之后,只余下空荡荡的一池水。 连杀儿子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人,对女人又会有多少情谊? 陪伴在这样一位帝王身边,谁能不怕? 顺妃是怕的,也是悔的。 她最后悔的事是,永庆帝登基,祖父的“抱负”一夜成空,他老人家受不住就去了。 她当时就该坚持着扶灵回余杭,而不是听从父母的、让祖父葬在京城。 她该有多远就躲多远! 她若没有进宫,又怎么会有巍儿?又怎么会牵扯进巫蛊里…… 而当顺妃困于她最后悔的事情时,她听到了阿薇的声音。 阿薇的语气很平和:“可娘娘,您当真爱荣王吗?” 顺妃睁开了眼睛。 “我听说,荣王是个很讲究风雅的人。” “何家宅子修成江南园林,也是为此吧?您在其中住了几年,我想,您也很喜欢那景致吧?” “所以,您爱的是荣王,还是闺中的江南梦境?还是长辈们拥护荣王,所以您也……” “我本以为,您这个岁数了,早已经看透了这些,不是说对爱情嗤之以鼻,而是起码分得清什么是发自真心的欢喜,什么是被年轻时的冲动,什么是失之交臂的遗憾所美化了的过往,什么是被身边人拱火催促出来的自以为情动。” “可今日见了您,我想,您并没有明白。” 顺妃的脸色廖白:“你……” “您莫要怪我讲得直接,”说了那么多,阿薇终究还是点燃了那把火,把其中的荆棘都烧出来,“您当真没有被利用吗?” “荣王在意过您吗?若真在意,就不会让您的独子掺和巫蛊案。” “我母亲说,她不曾听过女性长辈的孜孜教诲,但看着您,我想,有时候没有听过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总好过像您这样。” “您就是太听话了,听祖父母的,听父母亲的。” “明明您该听的是您自己的想法。” “娘娘,您更该多爱的是自己。” “爱自己,听自己真正的心声,明白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说到这里,阿薇也不等顺妃反应,偏过头去问陆念:“母亲,我现在和娘娘说这些,是不是有些迟了?” “迟?怎么会呢?”陆念笑了起来,凤眼明亮,“只要仇家还没有变成一抔土、一牌位,那就永远都不迟。” 顺妃告辞了。 嬷嬷扶着她走出去,她抬起头,看了眼淡淡的月光。 很多很多年前,她也见过这样的月。 那年七月头,京中办了一场水戏。 她的身边是六皇子,对方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之意。 但她的眼睛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艘船上。 那上头是还是皇子的荣王、和后来的荣王妃,黑暗里船影朦胧,而她觉得很亮,她能看到他们依偎的身影。 母亲说,都是做妃子,又有什么不一样…… 马车缓缓驶离了广客来的后巷,驶向了皇城。 顺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老了,但她也曾经十四岁。 十四岁的少女,被催熟的爱慕心,又因永庆帝的登基而入宫。 她过了相对得宠的几年,然后是“看透”了,被永庆帝伤害的心愈发感念曾经,那条不曾踏足的路显得美好无比。 像是烟雨江南,越朦胧,越美丽,越让人恨不能一头扎进那山水之中。 可到头来,有个十六岁的少女告诉她,她只是不够爱自己而已。 她的这几十年,到底追求了什么,坚持了什么,又辜负了什么? 眼泪从她的脸庞上滚落下来,顺妃哭着道:“嬷嬷,我最辜负的,是我自己吧?” 阿薇:你们都要爱自己呀!!! —— 感谢书友音无铃、 孤独的大提琴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45.第227章 那就都毁了吧(两更合一) 第227章 那就都毁了吧(两更合一) 西街上的热闹还未尽散,附近几条胡同都已经安静了下来。 陆念和阿薇一道走着回观胡同。 风吹在身上,陆念抬手紧了紧披风系带。 阿薇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着陆念,轻声问:“您说,刚才这些话,能说通她吗?” “能,”陆念说得很笃定,“我也没有全胡说,她那性子,和阿骏真的差不多。” 说好听些就是“顺从”,说难听了就是“盲从”。 这种“从”是一种习惯,听一月,便会听一年、十年,中间愣是不会去想拐弯的事。 不管身边有多少分散小道,就只会认准眼前的那一条,一直走到撞墙。 陆骏的墙是陆念给他砌上的,满面墙上用岑氏的血些写满了“继母是凶手”、“你蠢你就是帮手”的话。 于是陆骏无路可走了,被陆念踹一脚,现在又沿着“家和万事兴”、“只要你不乱指手画脚、这个家就和了”、“上有爹、前有姐、边上有妻子、下面有儿子,你在中间当一个废物就是对这个家最大的贡献”这么条定下来的路一步步走。 顺妃亦然。 她这几十年沿着“爱慕荣王”、“李巍要多听荣王的话”、“先把太子拉下来”这样的路走。 而李巍落在镇抚司手上、脱身无望就是她的那堵墙。 “她混沌了,”陆念冷声道,“她要不是觉得四周都是浓雾、自己看不清楚,又怎么会来寻我们?” “所以,我们不用和她分析利弊,直接踹上一脚,让往东就是往东,就行了。” 阿薇颔首。 最混沌的时候,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路,自然而然会走上去。 顺妃若是个善于思考的人,就不会让李巍走到成为弃子的这一步了。 论直觉、论看透人性,陆念当真好本事。 “路已经指给她了,”阿薇道,“之后如何,就看她怎么理解‘仇人’了。” 谁是她的仇人。 当结局已经注定时,她最想拖下去的那个垫背的,到底会是谁? 这个问题,顺妃也在不停地问自己。 她最恨的是谁? 是废太子李嵘吗? 是步步紧逼的镇抚司和沈临毓吗? 还是永庆帝? 躺在宽敞又显得空荡荡的宫室的大床上,顺妃辗转反侧。 她赶在宫门关闭前回来,想先去御前复命,但她没有见到永庆帝。 永庆帝去新宠宫中了,并不在乎她到底从巍儿那里问出了什么“内情”。 顺妃只得作罢。 秋风重,吹得窗板响动,顺妃坐起身来。 没有唤宫女嬷嬷,只自己安安静静坐在床上,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么几句话。 “母妃,我又是为了谁在做嫁衣?” “走到这一步,您后悔吗?” “娘娘,您更该多爱的是自己。” 如滚滚波涛,席卷而来,她站在垮塌的堤坝之上,躲无可躲,只能被卷入水流之中,顺着被冲下去…… 而更多的声音又涌入了她的脑海里。 祖父母的,父母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劝说她,是她早在数十年前就听过的话。 时间流逝,但那些话语刻在了顺妃的心中。 也有永庆帝的。 还是皇子的他的告白,她头一次侍寝时、他的高兴,再往后好的坏的,亲近的疏离的…… 天色蒙蒙亮时,顺妃长叹了一口气。 她想了一整夜,想不出荣王究竟与她说过什么? 那几封留驻了爱慕之意的书信,顺妃一直留在宫外,多年未读,却能倒背如流,可除此之外呢? 她甚至不知道,荣王爷写下那几封信时,究竟是怎么样的神色。 顺妃重重咬住了嘴唇。 “若真在意,就不会让您的独子掺和巫蛊案了。” 舌尖尝到了些许鲜血的味道,顺妃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 一夜未眠,眼睛在黑夜里倒也习惯了,她能看清双手的模样。 便是这双手,替人做了嫁衣啊。 用她的肉、巍儿的血,染出来绣出来的嫁衣,多么可笑啊! 双手攥起,顺妃再一次问自己。 恨永庆帝吗?恨! 她恨了那么多年,习惯了。 爱荣王吗?爱。 她爱了那么多年,也习惯了。 可谁说,爱与恨不会重迭呢?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声,一遍遍说着:恨! “爱”或许是被催生出来的,并不是真的爱情,但“恨”,是明明白白的,因为填进去的是李巍的命。 保不住儿子,她还活什么?况且也没有她的活路了。 陆念说的对。 想报仇,只要仇人还不是一抔土,那就不晚。 她也还不是一抔土,她就能还回去! 但首先,她要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把计划理一理、顺一顺…… 御书房。 黑着脸下朝的永庆帝疲惫地靠着引枕醒神。 今日,早朝上吵得最凶的当然是八皇子被镇抚司围了。 问责李巍谋害沈临毓的,问责沈临毓滥用职权的,浑水摸鱼的…… 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立场,永庆帝起初还听几句,后来就不想听了。 因为胜负分明。 当巍儿主动出击失败,还给临毓留了个“活口”,那就是一边倒了。 临毓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把柄。 巍儿之后,永庆帝想,阿崇应该也跑不掉,再之后…… “临毓做事,不动还好,一动就动个大的。”永庆帝叹道。 海公公眼观鼻、鼻观心,没有随意接这句话。 永庆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喃喃一般:“刀是把好刀,可朕怎么觉得棘手了呢?” “说起来,承平骂归骂,有句话朕听着有点道理。” “临毓年纪也不小了,总待在衙门里,什么时候成亲?” “早些娶了媳妇,踏踏实实过日子,了了承平的心愿。” “他中意定西侯那外孙女是吧?改天朕亲自看看人,若合适,朕和陆爱卿做个姻亲。” 见永庆帝面色稍霁,海公公便又东拉西扯说些闲事、让气氛再缓和缓和。 中午时,外头有内侍通禀,说是顺妃娘娘来了。 永庆帝让顺妃进来了,他打量了几眼,道:“爱妃的气色看着不好,昨夜巍儿说了什么,让你这么操心?” “说了许多事,”顺妃恭敬又温和,“我也有那么多年没有回去泰兴坊了,很是怀念。 巍儿虽说接了那宅子,但我们母子没有一道逛过,没有仔细说说里头发生过的事。 我也是越说越怀念,想起以前闺中时光,想起祖父祖母还健在的时候。”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了永庆帝的意料。 顺妃深吸了一口气,抬眸深深望着他,道:“我知道巍儿做错了,我现在来见您,不是为了给他求情,是想请您再…… 不管您如何处置巍儿,我之后想来是很难有再见他的机会,也没有多少面圣的机会了。 昨日走在旧宅之中,早年记忆泛上心头,我想起了很多闺中与您往来的事。 您当年也没有好好看过那宅子园子吧? 我能请您再陪我一起去一回吗?” 顺妃说到最后,声音里有克制哭腔的喑哑。 仪态依旧端正,但满满都是祈求之意。 永庆帝起身,走到她身边,手按在顺妃的肩膀上,声音温柔,说出来的话却是冰的:“你想让朕见巍儿?” 顺妃摇了摇头:“我不为了他求情,您不想见到他,就让郡王爷把他关去镇抚司也行,关去八皇子府也行。” 永庆帝呵地笑了声,看向海公公,交代道:“海宏,听见了吗?让临毓给巍儿搬个地方,朕和顺妃回泰兴坊看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夜里吧。” 事情定下来了,但永庆帝并不信顺妃的话。 夜幕降临时,马车抵达了何家宅子。 永庆帝没有立刻下车,他靠着车厢,沉沉看着顺妃,道:“你是个念旧情的,但你想用旧情来换朕放巍儿一马,这不聪明。” “朕答应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时过境迁,都是老头老太了,就别弄得和十五六岁时一样。” “就算我再回来这儿,看到的想到的,也定然与当初不同。” “你得记住,多少爱慕、多少年少情谊,都不是巍儿现在谋害他兄弟的能耐!” 顺妃的脸色惨白一片。 诚然早就看穿了这些,但由永庆帝亲口一字一字说出来,还是会让她连呼吸都发紧。 半晌,顺妃才回了一句“我记住了。” 最后一次了。 这种教训,她希望能记到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忘。 两人各怀心思,逛园子逛得自然也没有多少意思,只有一搭没一搭说些不着边际的陈年旧事。 陈旧到,连顺妃这样心性的人,都要暗暗嘀咕一声“晦气”。 晦气上头,便顾不上周旋,顺妃干脆直奔中心——自己从前的闺房。 “巍儿接手后,我这儿保留了原样,他没有动过。” “隔几日有丫鬟来打扫一番,您看,也不脏的。” 永庆帝进了屋子,却只站在落地罩下,并不跟着顺妃往内室走。 “谁都不晓得,这床头有一个暗匣,打开后还有一道锁,”顺妃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钥匙一直是我收着。” 暗匣、锁? 这到底还是引起了永庆帝的好奇心。 他走进去,就看到顺妃坐在床上,真的从床头启出来个匣子。 多年不曾打开、又没有润油的锁不怎么灵了,顺妃试了几下才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枚簪子。 顺妃看都不看,拿出来放到一旁,然后又取出下面的东西。 层层红布包着的是几封信。 顺妃双手捧到永庆帝面前:“您要看看吗?” 永庆帝挑了挑眉。 是了,他以前好像是给顺妃写过信。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书信表达思念,也不稀奇。 没想到,顺妃竟然都保存了下来,还存得挺好…… 哪怕那份爱慕早就淡了散了,但男人心中另有一种情绪叫作“得意”。 永庆帝是得意的,他甚至勾起了唇角:“朕看看。” 他迅速抽出了其中一封信的内里,甚至忘了去看信封上的落款,等他打开信纸看到其中熟悉、却又不属于他的字迹时,笑容顷刻间僵在了脸上。 而后,是难以言喻的愤怒。 每一封,都是爱慕、不甘、追求。 每一封,都是同一个笔迹。 每一封,都是同一个落款。 是他的亲兄长,是荣王。 “你们背着朕……”永庆帝一把讲信纸揉作一团,向顺妃丢了出去。 纸就是纸,团起来也不痛。 反正,永庆帝觉得他肯定比顺妃痛。 从时间看,这些信早在顺妃进宫之前! 他当年的偏爱,他以为的喜欢与回应,原来、原来…… 一个是他从前最爱的女子,一个是他的亲哥哥,他们把他当什么? 当笑话吗?! “李巍是谁的儿子?!”永庆帝咬牙切齿地问。 “是您的,”顺妃抬起头,勇敢直面他的怒火,没有半点怯意,“我与他、与其说是有私情,不如说这些私情只落在您看到的几张纸上。 有多少真心,只有荣王爷自己知道。 巍儿就是您的儿子,若真是他的亲儿子,他怎么会舍得拿巍儿开路?” 永庆帝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答他的首先是顺妃的笑容。 惨淡的,通透的,孤注一掷的。 “意思是,阿巍活不了,我也没有意思了,那就都毁了吧。” “让您看到年少情谊的真相,也让您明白,谁才是最想把您从椅子上拉下来的人。” “我的人生,因你们兄弟而毁,有我年少时的天真、愚蠢,也有我长年累月、被过去拖累的沉沦。” “这份因果,我不想带去下辈子了。” “今生事,今生了。” “下辈子,桥归桥、路归路,我只求不要再遇到你们。” 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止不住,却也没有让顺妃情绪起伏。 她很平静,平静地表达着自己的恨。 恨永庆帝,也恨荣王爷。 谁说,自己倒下时,只能埋下一抔土呢?她可以都带走,谁也不好过! 等走上了奈何桥,如果能少喝一口孟婆汤,顺妃想,她要记住的也是阿薇点醒她的那句话。 “爱自己。” “听自己的想法。” 永庆帝的脑袋嗡嗡作响。 这消息太突然了,让他根本一时之间天旋地转。 他扶了下桌子,稳住身形,高声唤海公公:“去叫临毓,把临毓给朕叫来!” 顺妃:再没有主见的兔子,咬人时也是有牙的。 —— 感谢书友寒山慧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46.第228章 是用他们的错,还是用您的错? 沈临毓是从广客来被叫来的。 知道顺妃娘娘昨儿从泰兴坊出来后又来了这里,今晚便也抽空来了。 一来打听个状况,二来,正好吃一顿热呼的。 “下午圣上让把李巍挪个地儿,我直接把人带回镇抚司了。”沈临毓挑着热气腾腾的炒面,香气扑鼻而来,只觉得胃口格外得好。 没想到,这盘面才吃了一半,元敬来报,说圣上着急寻他。 “让去泰兴坊八殿下那宅子,圣上就在那儿,”元敬道,“寻得很急。” 沈临毓挑了挑眉:“他又出宫了?” 在沈临毓的印象里,近几年除了各种祭祀、祈福大典,永庆帝很少出宫。 连围场都有好些年没有去了。 结果近来,先到长公主府看他伤势,又去了何家那院子。 前者目标明确,后者,又是闹的那般? 甚至还闹到了急匆匆找他。 阿薇灵光一闪,问元敬道:“顺妃娘娘是不是也随驾出宫了?” 跑腿找人的没有提,元敬自然也答不上来,但这问题给了沈临毓一个思路。 不管顺妃娘娘有没有出宫,永庆帝人在泰兴坊,就一定和顺妃脱不了干系。 至于是什么关系…… 沈临毓看了阿薇一眼。 饶是知道这对母女极其擅长品读人性人心,他也被她们两人往顺妃心里捅刀子的力度、速度给折服了。 刀刀狠,却也不会招恨。 狠到,沈临毓也迫切想要知道,顺妃反手从心上拔出的刀子,会如何捅向永庆帝。 能让永庆帝着急寻他,想来血流成河了。 沈临毓不好耽搁,忙赶去了泰兴坊。 何家宅子外头,站着几位身着常服的侍卫。 他们见到沈临毓,皆是松了一口气。 “您可算来了。” “毛公公来催着问了三五回了。” “您往里走,都在后院里。” 沈临毓带着元敬进去,刚绕过厅,迎面就见小跑着的毛公公。 毛公公要来门上再问一回,迎头遇见了他,激动得都要落眼泪了。 “圣上在气头上,干爹半步不敢离开,只让小的往门上多问问。” 沈临毓低声问他:“到底怎么一回事?” “圣上和顺妃娘娘来故地重游。” 毛公公其实知道得也没有那么清楚,先前气氛还算好时,他们这些人都留在前头,只海公公一人陪伴,免得打搅了圣上与娘娘的雅兴。 哪晓得也就一刻钟,海公公尖着声音来叫他。 “干爹说,圣上被顺妃娘娘气着了,让赶紧寻您,”毛公公一面引路,一面道,“而且,不是寻常争吵,是撕破脸了。” 沈临毓诧异。 撕破脸? 顺妃娘娘和永庆帝? 从永庆帝的反应看,无异是顺妃跳起来撕了他的脸! 诧异之后,沈临毓想,也是情理之中的。 李巍落在镇抚司,末路就在眼前,顺妃若犹犹豫豫,就真成“局外人”了。 那些诛心的话,重重推了顺妃一把。 行至屋前,等毛公公通禀后,沈临毓走了进去。 绕到寝间,沈临毓迅速看了一眼其中状况。 永庆帝后仰靠躺在太师椅上,脸色是不自然地赤红,应当是气得气血上涌,还迟迟散不下去。 顺妃坐在床榻旁,整个人很板正,若不是还会眨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一具偶人。 海公公则是肉眼可见地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着的情绪松下来,人险些都没站稳。 这三位各有各的不好,但要沈临毓说,只看这屋子里的物什状况,真不像爆发了大战。 只几团纸落在顺妃娘娘脚边,其余瓷的陶的、摆件家具,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没有被人愤怒之下乱砸乱丢。 尽收眼底之后,沈临毓恭谨行了礼。 情况肯定严重,但永庆帝没有砸东西,是不想砸吗? 不可能。 要么是手边够不着,没想起来。 要么是气到要倒下去,没力气砸了。 就这么小小一屋子,有什么够不着的? 说直白了,就是气到浓时,手脚反而无力,要么坐、要么躺。 永庆帝睁开眼睛,想说什么,一时没从嗓子眼里出声。 沈临毓走到桌边,倒了茶,喂到永庆帝嘴边:“您先润润,什么事儿竟把您气成这样?” 永庆帝稍稍平复下来,扣着沈临毓的手腕,道:“你带人,给朕把荣王府抄了!” 饶是沈临毓“有备而来”,也被惊得“啊?”了一声,再是火眼金睛的人都不可能看出他早就盯上荣王了。 他忙又问:“抄家总要有个由头,荣王做了什么,让您突然就容不下他了?” “你抄人还要由头?”永庆帝骂道,“你先斩后奏,抄的围的还少了?” “那也有由头,”沈临毓坚持,“没有抓到手的理由,我直接就抄了,御史们骂起来我怎么辩回去? 哪怕是围八殿下,他没有在马车上倒蒙汗药、没有让人截杀我、没有车把式的供词,我也不能围。 更何况,荣王是您的兄长,长我一辈。 我和八殿下耍横也就罢了,您的兄长,我耍不起。” 这话站得住脚,但永庆帝显然还在气头上:“由头?朕就是你的由头!你奉朕的旨意行事,谁敢骂你?” 沈临毓态度良好,行事坚持:“没有正当的理由就抄亲王府,我不是安国公那等愚忠之人,请圣上收回成命。” 说着,沈临毓单膝跪下来,双手拱着,脊背笔挺。 永庆帝被他这一巴掌的钉子拍得头顶都要冒烟了:“朕叫你来,是让你来给朕添堵的?” “你想抄谁就抄谁,朕想抄他李效就要这要那由头,朕还没你自由?”永庆帝蹭的站起身来,怒不可遏地道,“你不是想查巫蛊吗?你不是只认阿嵘吗?你不是想他从舒华宫出来吗? 你把李效给朕绑了,抄了! 巫蛊案,李效脱不了干系!” 沈临毓的呼吸一凝。 事出要有因,他不会给永庆帝白干活,他想要的也就是“巫蛊冤枉了废太子”这样的结论。 所以,哪怕是圣意,没有这句话之前,沈临毓只会和永庆帝扯一堆大道理。 现在,第一步有了。 沈临毓又问:“您如何得知?” 巫蛊,是永庆帝制造出来的冤案,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照沈临毓这些年的观察,以及永庆帝此刻气疯了的样子,他琢磨着,在今晚上之前,永庆帝应该没有怀疑过荣王。 羽翼丰满了的亲生、亲封的太子都容不下的永庆帝,怎么可能容得下早就野心勃勃的兄长? 永庆帝盯着顺妃,没有回答沈临毓。 沈临毓心中有数了。 顺妃娘娘不仅揭穿了荣王,八成是把自己对荣王的感情也向永庆帝挑明了。 看来是“被蒙骗”、“被背叛”的情绪冲到了顶峰。 突然间,一团纸滚到了沈临毓的脚边。 海公公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勾出来了一个纸团,找了个机会踢给了他。 沈临毓捡起来,打开一看,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荣王写的情信! 顺妃娘娘竟然保留到了今时今日! 沈临毓把信纸抚平,又去捡顺妃床边的那几团,一一展开过目又收好。 “拿这些做什么?”永庆帝沉声问他。 “圣上,荣王如何参与巫蛊,眼下还没有证据,”沈临毓道,“但抄府要有个由头,我看这个由头就很好。” “好个屁!”永庆帝怒道,“你把朕的脸往哪里放?朕的女人,朕儿子的母妃,和朕的哥哥有私情,你要让全天下看朕的笑话吗?” 沈临毓耸了耸肩,很无所谓:“他们伤害了您,您何错之有?您下个旨吧,是用他们的错,还是用您的错?” 是用已经确定的私情,还是用未曾拿到明证的巫蛊? 沈临毓想,永庆帝必定会选前者。 但后者,已经抓了李巍,再拿下荣王,也已经近在咫尺了。 永庆帝的胸口一阵绞痛。 良久,他哑声道:“照你的意思来,顺妃先关在这里,你找人看好了,让海宏陪你走一趟荣王府。抄,抄干净些!” 留下这些话,永庆帝大步往外头走。 沈临毓应下来,垂眸看向地砖,嘴角闪过一丝讽刺。 永庆帝气的是曾经心爱的女子的蒙骗与背叛、辜负了他的爱情吗? 不是的。 辜负的是永庆帝那颗孤高、傲慢的帝王之心才对! 威胁他手握大权的人,一个都不会留。 海公公送永庆帝去了,沈临毓落在后头,与顺妃道:“要暂且委屈娘娘了,还望娘娘为了八殿下,莫要有让人为难的举动。” “我不会自杀自残,郡王放心,”顺妃听得懂,说完后,她又迅速讲了沈临毓到来前、她和永庆帝之间的交锋,道,“麻烦郡王把我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诉巍儿。 也替我谢谢陆念和阿薇,她们把我点醒了,只是昨晚上我心里太乱了,连一声谢都没有和她们说。” 沈临毓应了下来。 镇抚司集结,迅速往荣王府进发。 穆呈卿坐在马上,身姿挺拔,脑袋发蒙。 “这就抄了?” “圣上到底怎么了?” “多年努力,要有结果了?” 沈临毓看了眼不远处的海公公,轻轻朝穆呈卿摇了摇头:“荣王不会轻易认下,我们还缺少证据。” 缺少能把巫蛊案彻底翻过来的证据。 今晚的月色比昨日清亮。 荣王爷在后园里走动消食,听说镇抚司围府,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交代管事道:“让他进来,我倒要听听,他凭什么抄我?” 稍等了会儿,听到脚步声传来,荣王才转身看向来人。 “你抄家抄上瘾了?” “抄到我头上来,你发的什么疯?” “回回先斩后奏,你能耐啊!” “我是你舅舅!” 沈临毓面不改色,道:“今日并非先斩后奏,抄荣王府是圣上的旨意。” “圣旨呢?你把圣旨拿出来!”荣王伸手讨要,这时候才看到了站在一旁、被树影遮挡了大半的海公公,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海宏,你应当没有假传圣旨的能耐吧?” 海公公垂眸,道:“圣上下旨抄的。” “那圣旨呢?”荣王半步不让,“海宏,你不要昏头!” “八殿下昨日就被我围了,”回答他的是沈临毓,“顺妃娘娘现在在泰兴坊的何家老宅,圣上刚刚摆驾回宫。王爷,您说圣上为什么要抄您?” 说着,沈临毓拿出了那些旧日书信,甚至,他还随手拿出一封开始念。 月色下,荣王的脸色在他平淡、没有一丝起伏情感的念诵之中,越来越白。 是顺妃。 顺妃出卖了他! 这些信,差不多是四十年前的东西了,顺妃竟然留到了今日? 她疯的吗? 这些信有什么好留的? 明明在她进宫的时候,就该全部烧成灰,不留痕迹! 女人,果然是靠不住! “什么东西!”荣王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上来,“你念的是什么?这难道就是你的圣旨?” “这是您写给顺妃娘娘的情信,”沈临毓道,“您的字迹,错不了。” 沈临毓简单给荣王展示了一下,又收回来:“都是证据,您千万别火气上来了就撕了。” “我的字?”荣王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的字怎么了? 我的字是有多少讲究,是别人学不来的吗? 为了陷害我,仿造我的字迹! 京中缺了这等能人吗? 旁的不说,就你抓回去的章振礼,不是能写好些人的字吗?!” 沈临毓轻轻笑了笑:“字迹若不能定罪,当年如何定了金太师的罪?” “那又关我什么事?”荣王爷怒道,“我一个闲散皇亲,一月里难得上一次朝,朝堂大事你要盖到我头上? 哦,你的意思是,圣上当初能用字迹定金太师的罪,就能定我的? 我被冤枉了,是不是金太师也是被冤枉了?” 沈临毓把信重新收了起来,而后,他往前走了一步。 手搭在了荣王的肩膀上,姿态没大没小,沈临毓附耳与荣王道:“王爷思敏,立刻能想到让我站到您一边的条件。 但是,这案子怎么断,得由圣上说了算。 想找我换您的命…… 对不起,我实在不够格。” 说完这些,沈临毓再不管荣王如何反应,抬手一挥:“抄吧,已经很晚了,速战速决。” 毕竟,那盘好吃的炒面,才吃了一半就被叫走了。 肚子实在饿得慌。 抄完了,还得寻个夜宵填一填。(本章完) 247.第229章 我背得起这份因果!(两更合一 第229章 我背得起这份因果!(两更合一) 朝野震动。 镇抚司围八皇子,文武大臣、御史言官还会各有想法立场,在金銮殿上各抒己见。 但抄了荣王府,愣是谁也不敢站出来高谈阔论了。 笑话。 往大了说,荣王被告发的罪状里含有谋逆。 往小了说,哥哥和弟媳妇有私情,弟弟脑袋莺飞草长、春意盎然。 圣上需要他们体恤他的四十年春光明媚吗? 圣上只需要他们闭嘴! 于是,早朝上,朝臣们安分守己,也没哪个特意悄悄去窥永庆帝的脸色。 很快下了朝,永庆帝回御书房去了,殿外广场、千步廊左右,大家伙儿打着照面,意有所指地笑一笑。 关系极好的,才会凑在一块嘀嘀咕咕一通。 “私情应当假不了,但谋逆……” “没有实证,说不好是不是诬告,我听说镇抚司没有从荣王府搜到有用的东西。” “八皇子、荣王、顺妃娘娘,谁也跑不了。” “可不是嘛,镇抚司此次是奉命抄府,圣上已然是定下罪来了,怎么可能最后来一句‘搞错了’。” “就是这个道理,不管荣王有没有谋反,他都已经反了。” 御书房里,永庆帝背着手,怒气冲冲与沈临毓表达着同样的意思。 “他说他没反、就没反?” “顺妃的儿子完了,她自己也完了,所以她死前要拉几个垫背的,莫名其妙去拉了李效?” “这话你信吗?” “李效现在说话比朕好使了不成?他狡辩,你就由着他狡辩?” 永庆帝越说越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他昨夜气得一整晚没睡着,去上朝,往龙椅上一坐,一眼望去只觉得底下朝臣不是来议政的,全是来踏春的。 以至于他窝火憋气到现在,甚至有点儿眼前冒金星。 海公公看他情绪不对,赶紧与他奉茶:“您当心身体。” 永庆帝饮了茶,略微缓了缓情绪,上前拍了拍沈临毓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临毓,朕的确很着急。” “朕知道,查案需要时间,尤其是谋逆的案子,兹事体大,要细查细问。” “你也是有能力的,之前查科举舞弊,你就查得很好,相信多给你些时日,你能把李效的问题都查明白。” “但朕要脸啊,朕可以让天下人看笑话,笑朕的爱妃与朕的兄长有私情,但能少笑一日是一日,少笑一旬是一旬。” “朕年纪也不轻了,经不住这等糟心事,一日不把李效处置了,朕一日睡不踏实。” “你就当为了朕的身子骨,抓紧时间,把李效拿下。” 沈临毓垂着眼帘,一副乖顺听吩咐的模样,心中却是讽刺又好笑。 他能听不懂永庆帝的意思? 永庆帝要的是荣王造反,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砍了荣王;但不是荣王谋划了巫蛊,让他当年的顺势而为成为杀子的笑话。 在这一点上,沈临毓和永庆帝就是矛盾的。 “荣王说那些信件是旁人模仿陷害……” “鬼话!”永庆帝打断了沈临毓的话,“他说仿造就仿造?这么好仿,他怎么不干脆仿了朕的字,偷了朕的印?朕的手谕不比李效那点酸臭情信有用?” 字迹造假,扯来扯去就会扯到金太师。 沈临毓不意外永庆帝的反应,便又道:“他也说了,哪怕退一万步讲,那些信也都是顺妃娘娘进宫之前的。 他当时虽有正妃,但也可以纳侧妃。 顺妃娘娘没有说亲许人,他自然可以追求。 等娘娘定下进宫后,荣王爷与娘娘就没有任何联系了。” 永庆帝气笑了:“你还真是来说服朕的?” “那没有,”沈临毓看向永庆帝,直接道,“荣王现在张口闭口是‘亲兄弟为了个女人反目,滑天下之大稽!’ 事关您的英明神武,总得让他心服口服才是。” 永庆帝气得连连拍桌:“他还知道他和朕是亲兄弟?他谋算朕的时候、想到朕是他弟弟了吗?朕没他这种哥哥!” 沈临毓上前,握住了永庆帝的手腕。 “您心中有气,砸东西也就砸了,拍桌子伤的是您自己的手,”沈临毓道,“我看您气色不好,不如让太医来请个平安脉。 我这就回镇抚司去,一定尽快拿下荣王爷。 您千万要保重身体。” 这几句话,总算还是顺耳的。 添上海公公在一旁好言好语的劝,永庆帝没有再为难自己拍得通红的手,让请了太医。 沈临毓告退出来。 他自小习武,难免跌打损伤,以此学了些许治伤手段,也知晓切脉皮毛。 刚才顺势摸了永庆帝胳膊上的脉,时间紧、没那么仔细,但永庆帝的脉象绝非康健之相。 要说多么严重,其实也未必,简单来说,就是近些时日被气狠了。 气血上涌,指不定哪日气得厥过去。 一回到镇抚司,沈临毓就去见了荣王。 荣王爷坐在椅子上,经过一夜后他冷静许多,此时有茶水解渴,看起来并不狼狈,反倒像是换了个新地方养生静心。 “早膳味道不好,”荣王爷抱怨了一句,又恍然道,“是了,衙门里总不及我自己府中。不管怎么定我的罪名,我始终是你舅舅,临毓,给舅舅安排下膳食、点心,这不算为难你吧?” “不为难,”沈临毓靠着墙站定,双手抱胸,很是随意,“就是怕害了您。” 荣王挑了挑眉:“此话怎讲?” “您是聪明人,一定知道现在最想杀您的不是我,相反,我还想保您的命,”沈临毓轻笑了声,“镇抚司的大锅饭暂时还是安全的,眼下还没有急切到为了杀您就给那么多缇骑一道下毒的地步。 元敬亲手给您取回来,吃不坏您。 再过些时日就说不准了,为了杀您、赔上半个镇抚司都无所谓了。” 荣王听笑了,指着自己道:“因为我还有用,没有从我手里拿到你想要的,你不会让我去死。” “等我没用了,你恨不得我立刻死。” “但你并非丧心病狂,一定舍不得看着一手操练出来的缇骑被我连累、损了性命,所以,早早给我另开个灶。” “我吃得开心些,你也放心些。” 沈临毓瞥了他一眼,眼中笑意散尽,只余下一片寒意:“舅舅,我可以放心,但我为什么要让您开心? 另开个灶,我能让厨子做得比大锅饭都难吃。 没有任何好处,别想从我这儿换得‘开心’。 圣上不会放过您,学学顺妃娘娘,临死前拖上垫背的,都别想稳坐钓鱼台。 我要是你就不挣扎了,让圣上也一道在水里泡着,您死了、他也别想再好好当他的皇帝。 早点砍头早上路,早些投胎做好汉。” 荣王嘴角抽动,附庸风雅粉饰出来的潇洒之气、在顷刻间被气得只余下电闪雷鸣。 “这些话你敢去御书房说吗?” “告诉你皇帝舅舅,告诉你那皇帝爹!你想让他来垫背!” “你把我关在镇抚司,就觉得胜利在望了?” “你可真是天真!” 沈临毓不天真,他扭头就走。 牢房落锁,他根本不管里头荣王爷气得跳脚,大步走出镇抚司,骑马去了西街上。 时辰早,还不是西街上热闹时候,但各家铺子都开门迎客了。 酒肆饭庄没有上客,后厨已是忙着备菜。 广客来后院里,狗崽正呜呜叫着,小囡抱着它,叽叽喳喳与陆念说它昨儿夜里好笑的举动。 小孩儿这是话变多了的时候,说得快了,阿薇都听不懂,陆念却能和她你来我往,说得不亦乐乎。 狗崽亲人,最先看到沈临毓,嗷嗷叫唤。 阿薇闻声看过去,见了来人,略显意外。 “顺妃娘娘比预想得还要决绝,”阿薇用热水冲茶,叹道,“原来她还保留了旧日情信,这定然出乎荣王爷的意料了。” 当年,用来蛊惑年轻的、还是闺中少女的顺妃,那些情信足够了。 现在,用来撕开荣王的伪装,让他不可能置身事外,那些情信也足够了。 唯一不够的是,巫蛊案的“冤”。 “顺妃娘娘只知道轮廓,说不上其中布局,她是被李巍知会的那个。” “对来龙去脉最清楚的是荣王、李巍和李崇。” “李崇现在急于自救撇清,就看荣王和李巍谁先想明白了。” “只是,我们的时间不多。” 阿薇把茶盏推向沈临毓,平静地看着他,问:“因为圣上?” “是,”沈临毓没有任何粉饰与隐瞒,“他让镇抚司抄荣王,而不是禁卫军,或许是气头上没想那么多,但他之后一定会想转过来,利用这个机会。 荣王、李巍,甚至是他们的孩子,只要姓李、只要在镇抚司,人出了事,就能向我问责了。 一旦李崇他们都威胁不到他了,圣上就该顺势让我老实些了。” 阿薇眉头皱了下。 意外吗? 丝毫没有。 永庆帝就是那样的人,他完全做得出用荣王和李巍来当杀沈临毓的血书。 时间拖得久,永庆帝不满意,会想法子亲自下手。 而沈临毓若查得快,查到了他的逆鳞上,那也会被一把斩断。 永庆帝会把荣王的谋逆昭告天下,但能把巫蛊按下去,就绝不会让它继续浮于水面。 “荣王和八皇子,谁会先认输?”阿薇问道。 沈临毓认真思索,却听到陆念如此说着。 “八皇子,他有个心性单纯又十分爱他的母亲,而他自己,能听从母亲的意思跟着荣王爷跑了这么多年,可见对他母亲亦是感情至真。” “母子关系和睦的儿子,都听得进去母亲的话。” “也不会对母亲自尽一般的愤怒熟视无睹。” “八皇子若是真能做到不当个人,那他心狠手辣,这会儿想把圣上、荣王、顺妃,还有王爷你全部都弄死。” 话糙理不糙。 想当人,那就不辜负顺妃。 不当人了,那就把能拖上的都拖上。 这些话,阿薇直白地、当面与李巍讲了。 她是来送镇抚司送吃食的,给嘴巴挑剔的荣王爷另开个灶、也让李巍沾沾光。 合情合理进了镇抚司,当然,为了方便些,阿薇依旧像前回一样着了男装。 李巍冷眼看着她,问:“没有下毒吧?” “恕我直言,殿下死到临头了,我没必要多此一举,”阿薇道,“殿下还能在这里喘息,是因为你的母妃。” 李巍已经听穆呈卿说了状况了,闻言愤怒极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母妃会把那些东西交给父皇,你们母女脱不了干系! 你们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阿薇面不改色,仿佛全然感受不到李巍的怒火,却还是回答了问题。 原原本本的,把与顺妃娘娘说过的话,再和李巍说了一遍。 “你们这是挑拨!是蛊惑哄骗!”李巍喊道。 “那荣王爷对你们母子,就没有一点蛊惑哄骗吗?”阿薇哼笑了声,“殿下当真昏了头。” “你最仰慕的荣王,利用了你母亲,也利用了你。” “他若真还有一丝挂念你们,如何能狠心到这地步?” “顺妃娘娘受困于早年经历、一叶障目,但殿下你是皇子,你行走朝堂见过的、经历过的斗争很多,你不可能看不穿荣王爷的真面目。” “你看穿了,你和荣王并不齐心,你只是顺从你母妃,此前没有把事情摊开来。” “我们母女始终是外人,真正能让顺妃娘娘意识到出问题了的,必定还是自己人,就是你。” “殿下,你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李巍不由偏开了头。 是。 他那日的确问过母妃,究竟是在给谁做嫁衣。 他没有想到的是,母妃离开宅子后就去见了这对母女。 “你难道不是在利用我母妃吗?你利用过的人,还少吗?”李巍咬牙问。 “对,我也利用了很多人,”阿薇坦然道,“岑睦,章夫人,五皇子妃……” “我与他们家里有深仇大恨,多少因还多少果,我背得起这份因果!” “那殿下和顺妃娘娘呢?你们母子又欠了荣王爷什么?” “被他刮骨吃肉,连最后一滴血都要吸干净,他背得起你们,从你曾外祖父、外祖父那里,漫长几十年的因果吗?” 有书友问,这么快完结是不是在准备下一本。 我和陆念一样就说大实话,我当然是在准备放大假啊~~~ 我要放假~~~ 这本一开始的预期就是尽力百万,这么看来也差不多,完本上九十万了,符合预期。 —— 感谢书城书友淡然如雪、诺亚_de、椛孟的打赏。 248.第230章 你才是更应该拉她一把的人!( 李巍所在的这间牢房算不得差,甚至比驿馆里一些单间都宽敞。 墙壁上沿有窗,白日里便足够明亮。 只是,阳光穿过那铁栅栏封着的窗户时,失去了暖意,只余下冰冷。 这份冰冷映亮了李巍的脸,满是纠结与犹豫。 他知道自己在动摇。 一面清楚绝不能被阿薇给牵着鼻子走,一面又无法全然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扔出脑海。 光是和自己较劲就够吃力了,以至于李巍根本没有把心思落到那句“我与他们家里有深仇大恨”上。 他真的顾不上。 也是到了这一刻,李巍深切地体会到,为什么这对母女会“所向披靡”了。 她们的话语放大了矛盾,赤裸裸地把血淋淋的一面展现给你看,但首先是,那份矛盾的存在。 言语可以作剑,但若骨肉里没有黑透了的脓血,又怎么划得出臭气熏天的伤来? 这一刻,李巍在对峙的不是阿薇,也不是一旁的沈临毓,而是他自己。 这是一场属于他自己的拉锯。 一个声音告诉他,听信挑拨就输了;另一个声音则在怒吼,不亏欠!他也好、母妃也好,从来不亏欠荣王什么! 拉来扯去,李巍抬起手按在了额头上,挡住了他疲惫又挣扎的眼睛。 阿薇把他的反应看在眼中,自然也不会就这么放过他。 因为,李巍亦是她的、他们金家的仇人! 这仇人有用,暂时还不能一刀扎进去赔命,但并不妨碍阿薇用言语把他刺得血肉模糊。 “荣王当年的确败了,败得很突然,但也是全身而退,并未折损什么。” “成王败寇,该放手就放手了。可他不!” “野心勃勃,行!那就自己去争,自己和他的弟弟去拼个你死我活,但他却又藏起来了。” “荣王藏得多干净啊!安国公一辈子瞪大着眼睛找政敌、排除异己,他被自己的忠心蒙蔽了心神,但凡荣王爷有一点可疑之处,都会成为安国公的靶子、和他的功业。” “安国公到死都没有怀疑过荣王,顺妃娘娘不主动说出来,圣上也没有怀疑过荣王!” “就这么能藏的荣王爷,却把你推出去、让你顶在前头。” “明知你母妃爱慕他,他还利用你,凭什么?就凭你母妃年轻时那不成熟的爱意吗?” 李巍挪开了手,重新看向阿薇,咬牙切齿道:“你说够了吗? 你要挑拨我和荣王,只管挑,你别拿我母妃说事! 你只见过我母妃一次,你知道她多少?你了解她什么? 你少在这儿编她的故事!” “我只见过她一次,但却看明白了她的困境,”阿薇反问李巍道,“那你呢?殿下与她几十年母子情,你真的了解她、明白她,正视了她的苦痛吗?” “你明知道她、以及整个何家都被荣王利用,就因为你也想争那把椅子,所以你选择和荣王联手。” “你或许想着这一切都是虚与委蛇,你羽翼未满,从前有太子李嵘,现在还有比你年长、比你有人望的五皇子李崇,你还要对付想帮助废太子的王爷。” “你要面对的敌人太多了,多到你要防备荣王爷,又无法全然与他割席!” “你想隐忍,卧薪尝胆,等到成就大业的那一日,你的困境、你母妃的困境就都解开了。” “可凭什么呢?” “哪怕今时今日,荣王不满圣上,他也不想一味做个失败者,他兴巫蛊,他想把你扶上去,我都觉得可以理解他、理解你。” “毕竟争天下、争皇位,没有谁能干干净净。” “可到头来,你还是一枚棋子,连做摄政王手中的傀儡都不配的棋子,荣王的自私自利是拿你们母子去填命!” “你落入困境,他不会救你,只会作壁上观;而你自己,不到脱身无望的这一步,也不曾与你母妃把话说透。” “你还觉得值得吗?” “你还觉得,你母妃值得吗?” “荣王爷现在喊的是什么?是跟你的父皇说,亲兄弟为了个女人反目,滑天下之大稽!” “你母妃泣血都要拉着一道上路、不许他再置身之外的人,你难道不愿意多踩他两脚?不为了你自己、你母妃,出一口气!” “你想想你母妃,你替她甘心吗?” “明明,你该了解她,明明,你才是更应该拉她一把的人!”” 一字一句,如高墙倾覆。 不止墙下的人被砸得断骨断筋,连边上的人都被震起的灰尘糊住了眼睛鼻子嘴巴,混身难受得紧。 沈临毓便是那边上的人。 既然把“催促”李巍的活儿交给阿薇,沈临毓就只做个护卫了。 他陪着阿薇进来,而后一言不发地抵着墙站着,姿态看起来随意又懒散,实则并未放松过。 一旦李巍有任何不恰当的举动,他能立刻挡在阿薇前面,予以反制。 只是,连他一个“看热闹”的都被呛了一嗓子眼的灰,可想而知那个正中脑门的人会是如何的心境。 视线越过阿薇因激动而发颤的肩膀,沈临毓看到的李巍,几乎可以称之为发抖。 李巍整个人颓然往后仰下去。 坐在床板上的人,后脑勺挨到了墙,眼睛充血,他的声音也如砂石般粗糙。 “你别说了!”他重复了一遍,“你别说了……” 阿薇没有停下来,语气坚定。 “你母妃真的惨。” “虽说官位大小、各司其职,守备衙门的四品官不算高位,总算有那么点用,但荣王当年想要夺权,他还有很多可以拉拢的人选。” “为什么何家早早就和荣王站在了一起?” “先皇后有两个儿子,嫡长子早亡,另一位便是今上,明知自家女儿得了今上的看重,但凡是个脑子清楚的父母长辈,都会押宝今上!” “何家怎么就行事另类了?何家凭什么在荣王那儿脱颖而出?” “到底是何家昏了头一味讨好荣王,还是荣王爷明里暗里示好,让何家觉得有利可图?” “荣王爷才是图的那个。” “何家当年会被荣王选中,想来,仅仅是因为他的对手、还是皇子的今上爱慕何家女儿。” “他想在圣上的身边埋下一把刀,除此之外,再无感情,却也没有想到,几十年后,这把刀出鞘时,谁都不想放过。” 阿薇闭了闭眼,想到的那夜广客来后院里,顺妃娘娘尝着酱菜时的音容。 她恨极了荣王爷、李巍等人兴巫蛊祸事,也恨顺妃的助纣为虐,但同时,也可怜顺妃。 再睁开眼,阿薇对着李巍叹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圣上的这份年少爱慕,他登基了,你外祖家的支持落了空,你母妃也入不了荣王的眼。” “她会另寻良人,或许留在京中,或许跟随父母回余杭故里,用她的眼睛、她的脚步去感受真正的江南,而不是被困在皇城之中,飞不出那片红墙琉璃瓦。” “人各有志,起码,我在你母妃身上感受到的志,从不在那高高宫墙之内。” “你呢?你作为她想用命换、却换不下来的儿子,你感受到的她的志,是什么?” “她的一生都被辜负了。” “被她的父母、祖父母,被圣上,被荣王爷,现在,她的儿子、你也要辜负她吗?” 李巍哑口无言。 他光是让自己的五脏六腑不绞痛地哭出来就很难了。 皇家母子不如普通人家亲密。 李巍在岁数不大时就不再养在母妃身边,而是和其他兄弟们一块念书习武,只晨昏去和母妃问安。 母妃会关心他的功课、他的生活,却不可能像普通的母亲那样一整日被淘气的孩子气得骂人,又逗得哈哈大笑。 母子关系更多的是克制、体面、有度、符合皇家威仪。 但这并不是说,他就感受不到母妃对他的关怀与爱护了。 母妃无疑是爱他的,这也是李巍听说母妃向父皇坦诚所有后会那么愤怒、难以接受的缘由。 他认为是陆念母女利用了母妃的母爱。 只是这一刻,阿薇的这些话,展现了一个他不了解的母妃。 或许也不是不了解,是他刻意地不去了解。 他是个“听话”的儿子,却是因为私心而听话。 他顺从母妃的意见,因为与他的利益有重迭之处,现在母妃选择了另一条背道而驰的路,那他呢? 他还听话吗?孝顺吗? 李巍不住自问,也在自问中一点点平复了情绪。 答案已经浮现在心头了,他越过阿薇,视线落在了沈临毓身上。 就这么让沈临毓顺心如意,那还真是咽不下去这口气。 于是,李巍的目光依旧看着沈临毓,却对阿薇开口道:“你呢?你就甘心做临毓的棋子?他今日的爱慕喜欢,又怎么不会是衣包裹的毒药?” 闻言,阿薇却是笑了起来。 她一点都没有被李巍意图清晰的挑拨影响,反问道:“你又怎知,不是我在利用他呢?” 李巍一愣。 “是了,殿下当时没有拿到安国公送出的那张字条吧?”阿薇恍然一般颔首,道,“如果你当真收到了,看到了,就会懂我为何甘心做一柄尖刀了,我最在乎的,始终都是我自己。” 话已至此,阿薇确定李巍已然做出了选择。 她没有再在这儿多停留,转身向外走。 沈临毓一路送她出去,两人在镇抚司外头别过。 本想目送马车离开再走,那车帘子却突然掀起了一个角,阿薇在里头轻声唤他。 沈临毓上前,走到车厢旁:“还有事?” 阿薇浅浅探出头去,几乎挨着沈临毓了,才在他的耳边道:“他既要松口,给出来的证据就全是圣上不想看到的。” 沈临毓眸色一沉,低声道:“我有准备。” 阿薇心说“果然如此”,又道:“王爷果然不是天真之人,但是,走到这一步了就别想一人把事情都揽了,提前商议,总是应当的吧?” 沈临毓沉默。 阿薇稍稍拉开了距离,只一瞬不瞬盯着他看。 看得沈临毓只得投降。 “应当,”他失笑道,“不会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阿薇满意了。 王爷这人说到做到,给出承诺了就不会寻各种理由随意反悔,无论那理由是恶意还是善意。 马车徐徐驶离,沈临毓原地站了会儿。 秋风吹来,他不由抬手捂了下耳朵,又捻了下耳垂,才又回去了牢房里。 李巍盘腿坐着等他。 较之先前,他看起来更加平静了,一直盘旋在心上的事情骤然放下,整个人除了静之外,还有一股茫然。 见了沈临毓,李巍立刻把茫然收了起来,抬了抬下颚:“刚才听见了吗?她说她利用你。” 沈临毓依旧往墙上一靠,手指盘着佩剑剑穗,毫不介意地道:“说明我有用。” “你还真是嘴硬,”李巍嗤笑了声,“她不屑你的情谊,她最在乎的是她自己。这都是她亲口说的,还是你把这些当做她顺口说给我听的、你就可以装聋作哑?” 沈临毓斜乜李巍,反问道:“在乎自己,爱自己,有什么不对吗?” 曾经千娇万宠,得那么多喜欢的小团子,现在已经少了爱她的祖父母、父母、兄弟…… 再不努力爱自己,又怎么会有茁壮成长的养分? “殿下想想顺妃娘娘,”沈临毓道,“她的经历还没有让你得教训?多想自己、才不会被别人哄骗拉扯着走到自己不愿意走的路上。” 李巍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瓮声瓮气道:“我多想想自己,就不会管我母妃了!” “你多想想自己,”沈临毓凑到李巍跟前,“你现在就只会有一个念头。” “把所有人都拖下水!除了圣上、荣王爷,还有算计了你的李崇,更还有我。” “让我去挑战圣上,把金銮殿搅得波涛汹涌,你反正要死了,那其他人也死干净吧。” “来,手攥拳。” 沈临毓指着自己的脸,对李巍道:“朝这里打,把我们每个人都打得嘴角发青、齿间吐血,你才不算白死了。” 李巍没有挥拳,他只一把推开了沈临毓,骂了句“你有病!” 沈临毓耸了耸肩。 李巍把自己气到了,道:“宫墙困不住她。” 沈临毓知道她指的是谁,道:“我也未曾想要被困在宫墙之中。” 话音落下,李巍整个人一僵,他愣了好半晌,才又大笑起来。 笑得岔了气,笑得眼泪直流。 甲之蜜、乙之砒霜。 他是皇子,是有资格去争取皇位的人,他为了自己使出浑身解数都理所应当。 沈临毓也是父皇的儿子,若寻常承继、轮不到他这个外姓头上。 但眼下李家闹成那副模样,可以说谁都有机会。 手里捏着荣王,又捏着他李巍,还有缇骑可以调动,深受李嵘信任的沈临毓其实是极其机会在电光石火间破局、定局的。 可是,这一刻,沈临毓告诉他,他不想被困在宫墙中。 李巍虽败给了他,但也算是了解沈临毓,知道这话绝非说说而已。 这真是…… 他那么爱的东西,在唾手可得的沈临毓眼中,根本不值一分一厘。 他那么爱的东西,在他母妃眼中,是枷锁,是苦痛,是她生命的终点。 这口砒霜,终究还是喂到了他们自己口中。 “你有志气,”李巍捂着起伏的胸口,不去管湿漉的脸,“你去挥拳头,让父皇、荣王、李崇他们都好好尝一尝滋味。” 沈临毓勾了下唇角,道:“这不就是缺了点殿下手上的助力吗?殿下爽快些,说不定能在上路前,听到些新进展。” 李巍再一次大笑起来,笑容里满是狠绝。 事已至此,他又何必再犹豫? 快刀斩乱麻,好过纠结痛苦。 况且,他还是很期待沈临毓说的“新进展”。 “我有条件,”李巍道,“我母妃想换我的命,换不了,现在、我想换我儿女的命。” “就算我先死了,你和李嵘得势之后,将我废为庶人,把我的儿女除族,逐出京城。” “我母亲废妃、不入皇陵,让他们带我和母亲的棺椁回余杭去,母亲既喜欢江南,就让她葬在江南,离这里远远的,我、我去陪着她,我也去看看她想了一辈子的天与地。” “你答应了,我把当年参与布局、操办巫蛊的人的名单给你。” 沈临毓不置可否,只问:“皇子妃呢?” “你不是说我该得教训吗?”李巍摇了摇头,“父皇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她,放过我的儿女们。” “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们动作快些,越过父皇来定罪。” “你八嫂啊,是个和我母妃很像的人,你和李嵘都肯放过我儿子了,应当也不会为难她。” “让她自己去想、自己去选吧,随孩子去余杭,或者去别的她觉得好的地方,寡一辈子也行,再找个人改嫁也行,都随她吧。” “我死都死了,管不了那么多身后事。” 还剩这口气的时候,都“看开了”、“放弃了”这么多,死后就更别惦记折腾了。 沈临毓凝神看着李巍。 良久,抬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沈临毓道:“成交。”(本章完) 249.第231章 我嫉妒你!(两更合一) 第231章 我嫉妒你!(两更合一) 御书房。 沈临毓恭谨对永庆帝行了礼。 不过才又三日,永庆帝看起来仿佛老了七八岁。 海公公已经没有办法靠手艺把永庆帝额前鬓角的白发给遮掩起来了。 加上眼角明显的皱纹,以及脸色不自然的潮红,便是一副身体不佳的老人形象。 “您要多保重身体,那日太医怎么说?”沈临毓问道。 “朕无事,”永庆帝摆了摆手,又问,“他们交代了没有?” 沈临毓垂眼,故意道:“没有。” “没有?”永庆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阴沉,“朕不是和你说要尽快办好吗? 以前不让你查,你绞尽脑汁、背着朕查东查西,挺来劲的。 现在让你彻查了,你反倒推进不下去了?” 沈临毓“为难”着道:“他们几个嘴都硬……” “你镇抚司就没对付过嘴硬的?”永庆帝重重拍了下桌子,“头一日到镇抚司当差吗?该审就审、该逼就逼!你是不是不敢用刑?是不是要朕下旨、你才用刑?” 沈临毓闻言正欲说什么,就听得永庆帝突然重重咳嗽起来。 手捂着嘴,胸口起伏,一连串的咳嗽,几乎要岔气。 海公公忙上前与他顺气,沈临毓也就只能先闭了嘴,摆出了关心又着急的样子。 好一会儿,永庆帝才缓过来。 他眯了眯眼,招手示意沈临毓往前一些:“到边上来。” 沈临毓绕过大案,走到永庆帝边上,在椅子旁蹲下身来,等着听吩咐。 “朕让你做镇抚司指挥使,除了信任和了解你的能力之外,你的身份亦是重要的一环。” “不管公侯,也不论权臣,他们再强势,亦不能和你硬碰硬到底,他们也就欺负欺负光有官职却无身份的,但他们欺负不了你,进了诏狱,你都能说了算。” “现在,你碰上了两个硬茬。” “朕知道,一个是长辈,一个是兄弟,你虽师出有名,但也不可能像对付其他官员一般、说上手段就上手段。” “但这事你必须做。” “掌管诏狱,是要做脏活累活的。” “朕下口谕抄李效,已经够丢人了,再下旨让你动大刑……” “你就当体恤体恤朕,朕这一辈子,就属近来最无奈、最丢脸了。” “也不全是为了朕,亦是为了阿嵘,朕这身体往后就是下坡路了,你尽快解决了事,也尽快让阿嵘名正言顺地出来。” “你说是不是?” 沈临毓前倾的身子,头低着。 他看不到永庆帝说这些话时、眼中那冷漠的情绪,因此,永庆帝也看不到沈临毓紧抿着的唇角划过的嘲讽与质疑。 永庆帝说的这些,沈临毓一个字都不会信。 李巍给了他巫蛊案的名单。 八皇子看起来大大咧咧,在这事情上还算谨慎,名字、事迹、状况,看了就清楚。 但沈临毓需要查证,不能李巍给什么就信什么。 而查证要时间。 他最缺的就是时间,所以沈临毓在御前揣着明白装糊涂,问起来就是“嘴巴很硬、不肯交代”。 一旦永庆帝知道他已经得手了,八成就又要有别的变数。 只是,即便知道永庆帝不会给太多时间,但他还是比沈临毓预想的都性急。 诏狱的确要为帝王办脏活累活,但沈临毓不会傻乎乎给永庆帝扛事。 至于让大哥尽快从舒华宫出来…… 沈临毓暗暗想,同样是添筹子,永庆帝和阿薇姑娘真的天差地别。 站在厨房外闻到的鸡汤,好歹是香的。 永庆帝让他闻的,臭气熏天。 也许,有人会因为生父的需要、求助而闷头朝天冲,但沈临毓不会,就像他告诉阿薇姑娘的那样,他不天真,也不会傻到把永庆帝当父亲。 “您说的是,”沈临毓应道,他的声音比平日微微扬起,就像听进去了一样,“我会抓紧的。” 永庆帝示意他回去做事。 沈临毓站起来,又道:“我想去舒华宫。” 永庆帝问:“为什么?” “再过不久大哥就能名正言顺地出来了,我想先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沈临毓道。 永庆帝:…… 他当然不想沈临毓去,可一来他刚刚才抛出这么个饵,二来弄僵了沈临毓自说自话、想去还是会去,于是他只能和气地道:“也好。” 海公公送沈临毓出去,再回来时,就见永庆帝在闭目养神。 听出了海公公的脚步声,永庆帝没有睁眼,声音又沉又冷:“海宏,临毓是不是有事瞒着朕?” 海公公一愣,询问道:“您是指……” “李效、李巍,一个都没有交代?”永庆帝恨恨道,“朕不信!” “时间少,郡王爷可能真的还未……”海公公说到一半,见永庆帝突然睁开了眼,阴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他不由打了个寒颤,闭了嘴。 永庆帝才又道:“退出去吧,让朕再想想。” 舒华宫。 李嵘认真听沈临毓说完了近些时日的状况。 “竟然是他们……”李嵘的声音发紧,双手攥拳。 意外么? 自不算意外。 兴巫蛊,为的就是把他从太子之位上拖下来,那动手的必定有其他兄弟。 天家兄弟就是这样,古往今来,走到你死我活的数不胜数。 而他李嵘,有为了他不畏赴死的弟弟,有流放千里也不低头的弟弟,还有长大后坚持为他翻案的弟弟…… 已经是人生幸事了。 “你要如何做?”李嵘压着声音,“我十年不曾见过父皇了,但从你这儿听到的,他现在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他想用你对付羽翼丰满的李崇,没想到先被皇伯父的野心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现在,他其实并未处于下风,反而是你,临毓,你是最危险的。” “我知道,我的时间并不多,”沈临毓颔首,“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告诉大哥,你随时做好走出舒华宫、稳住大局的准备。” 李嵘坚定地摇了摇头。 沈临毓见状,张口要劝,李嵘抬起双手,沉沉按在了他的肩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李嵘一瞬不瞬看着他,“你想弑君。” 沈临毓的呼吸骤然一紧。 “不用粉饰,我了解你、了解他,也了解什么是帝王家,”李嵘说到这里,忍不住苦笑,但笑过后,他的神态依旧坚定,“我不需要、亦不能让你为我走到那一步。” 沈临毓沉默许久。 耳边,是阿薇与他说过的话。 为了他人、哪怕是挚爱之人手染鲜血,那人活着一日,想到你手上的血,他都会痛。 “大哥,我一直和你说,不想让你在这里困一辈子。” 所以,哪怕每一步都在挖李嵘的心窝,沈临毓也走得很坚持。 李嵘的眼睛泛红,道:“我知道,我会走出去,不是你一意孤行把我拖出去,是我要出去。” “有太多人为了我拼尽全力、抛却性命,十年前、十年后,都是如此。” “可你们是不是,也让我做些什么呢?” “我想夺回原本属于我的,就需要付出代价。” “而这个代价,不需要你来承担。” 沈临毓听懂了。 大哥想要减轻他的罪孽,让他心里好受些,一如他,不希望这些成为大哥的枷锁。 李嵘用力地拍了拍沈临毓的背:“给大哥找些事做吧。” 秋雨骤然而至。 李崇突然寻到了承平长公主府。 沈临毓出宫后,得了元敬递话,便回去了一趟。 李崇就坐在厅里,一边吃茶吃点心,一边看着雨幕。 等沈临毓打着伞进了厅,李崇先开口打了招呼:“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不怎么碍事了,”沈临毓又问李崇,“殿下的风寒如何了?” “死不了,”李崇说完又补了一句,“反正我不可能死在风寒上,还有别处等着要我的命。” 沈临毓闻言挑了挑眉。 李崇的姿态很放松,仿佛就只在说天气一般:“有些事想谈,但不能缺了酒菜。 本该是我做东,但去我那儿,你恐怕不放心,让你寻个别的地方,我不放心。 想来想去,还是来姑母这儿。 不怕有人下东西,也不怕隔墙有耳。” 沈临毓坐下来,冲边上一直守着李崇的元慎微微颔首,示意他去让厨房准备。 而后,他又与李崇道:“殿下想聊什么?” “不着急,有些话憋得难受了,也就轻易出不了口,”李崇呵的笑了声,“或许喝得醉些,就能一股脑儿都说出来了。” “投诚?还是想换什么?”沈临毓打量着李崇,道,“殿下酒量一般,此前也没少吃醉,却是没有听你说漏过嘴。” “看来有人投诚了,李巍还是伯父?”李崇了然点了点头,但他问了也不想要答案,“随便吧,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他们俩,我,以及……” 说到这里,李崇停顿下来,似笑非笑与沈临毓道:“你,信不信其中会有你?” 沈临毓没有回答,但答案他心中清楚。 酒菜摆桌。 李崇再不提先前话题,倒酒吃酒,一副不醉不归模样。 他也不劝酒,只顾自己。 酒气上脸,离喝醉还远,但情绪已经激动了许多。 他不住说着陈年旧事。 “李嵘是个很好的大哥,三哥、四哥一直和他关系很好。” “还有二哥,你应该不记得他了吧,他就是身体差,所以才早早的……若他还活着,可能也会像三哥他们似的,为大哥争取、哪怕被父皇砍了都不退让。” “我以前很少跟他们一道,不是我小小年纪就心思深沉,是我母妃不让,我有做不完的功课。” “六弟也是个倒霉的,小时候吹风就倒,现在还强壮些。” “于是成就了七弟,鼻涕虫一个就敢跟着大哥他们,到最后把自己成就去了关外。” “我那时候背后嘀咕大哥会带孩子,本以为他带个七弟就差不多了,没想到,后来又多了一个你。” “临毓,我和你,算像的吧?” 李崇一口饮了酒,不等沈临毓回答,又道:“我们都是宫女生的,都是父皇兴致来了的成果。” “可凭什么你出嗣后得了姑父姑母全部的关爱,还没少了父皇的看重?” “我嫉妒你!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嫉妒你!” “除了嘲讽你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之外,我、我竟寻不到一处能比你强的!” 酒盏被他重重按在了桌上,李崇用力地摸了一把脸。 “但我最嫉妒的是大哥,是李嵘!” “李崇、李嵩、李岚、李巍、李崭、李岌……你看看,你看看!” “我们都是被山压在脑袋下,只有李嵘,山在他身边。” “我也是近些时日才想明白,我所作的一切都没有用,你什么都不用做,李嵘能走出舒华宫,在父皇要死的时候。” 沈临毓摩挲着酒盏,道:“也难说,底下还有几位小殿下,再过些年长大了,在朝中行走,见识长进也就不逊色于大哥,大哥在舒华宫太久了。” “你的意思是,大哥远离朝堂,不能把握住?所以父皇临终会考虑江山存续?”李崇哈的大笑一声,他好像真的喝多了,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扭头追问沈临毓,“你真以为,父皇会关心那些?” “他从皇祖父手中接过了一个平稳的江山,只要几代朝臣严丝合缝往下,只要没有大的天灾,他自己别对朝政胡乱指手画脚,就出不了大事。” “他觉得李嵘被关几十年,对朝堂状况一无所知也能够撑住江山了。” “什么观政、临朝,他当年没有经历过的,就不需要!” “哪怕李家天下垮了,又跟他一个在皇陵里躺着的人有什么关系?” “你们没想到吧?看不穿他吧?不是你们不聪明,是你们不够疯!” “我也是才明白的……” “十年前,我以为扳倒了李嵘就是胜利,十年后,我才明白,属于我的胜利永远不会来。” “就算没有你为了李嵘奔走,皇位也不会落在我头上。” “我也是要疯了。” 沈临毓拿起酒壶,给李崇添上了酒,问:“那殿下与我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李崇走到桌边,拿起酒盏仰头喝干,满布红血丝的眼睛瞪大看着沈临毓:“除了你,我还能跟谁说? 你要我死,父皇也要我死,反正都是死路一条,那我就死得明明白白。 也得让父皇明白。 他这么能生儿子,但他的儿子们,不是他用完就能随便丢出去的垃圾、粪土!” 感谢书友丛丛宝宝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蝴蝶j o j o、诺亚_de的打赏。 250.第232章 苟延残喘,不是你这么喘的(两 第232章 苟延残喘,不是你这么喘的(两更合一) 风很大,吹得关上的窗板作响。 风声之外,是磅礴的雨声。 李崇说得义愤填膺、情绪激动,只是沈临毓还是悠哉悠哉着,丝毫没有被他所感染到。 这让李崇不由愣了下,握着手中酒盏,略显尴尬。 以及,后脖颈发凉。 他想,一场秋雨一场寒还真不是假的,雨气被风裹着、穿过了半启着的厅的门,全吹在了他背上。 沈临毓坐在椅子上,就这么抬着头看了李崇好一会儿,才仿佛后知后觉想明白了一样点了点头:“殿下说的很有道理。” 李崇见他总算有回应了,忙要再说什么,但被沈临毓抢了先。 “你可以自己动手,不是吗?”沈临毓问道,“不需要借我和大哥的手,只要我睁只眼闭只眼,给你行些方便,你完全可以做到。为什么不呢?” 李崇把酒盏按在了桌上,手指十分用力:“不是‘不’,是我……” 沈临毓打断了他:“大哥好不容易要洗去被你、李巍盖在身上的巫蛊罪名了,他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 他干干净净,我干干净净。 你对圣上如此不满,不如五殿下你做些什么? 说起来,这也是你欠大哥的,很合理,对吗?” 李崇脸上满是被酒气熏出来的红,他咬牙切齿、气愤地道:“你以为我不想?你以为我不愿意好好回报回报父皇多年的用心良苦? 我和你说了,我已经是死路一条了,死到临头没有什么输不起的! 我向你坦白这些,让你看穿父皇那人,我……” 咚咚咚。 沈临毓翻过了手,用指关节在桌上敲了三下。 等李崇诧异地停下了要说的话,沈临毓才不疾不徐地站起来。 “顺妃娘娘选择全盘托出,靠自己把一直藏在暗处的荣王爷拖下水。” “八殿下不管是不是穷途末路,人进了镇抚司,也算是理解我、配合我。” “五殿下,你把自己说的这么惨,说是圣上手里随时可弃的垃圾粪土,那你要做些什么?” “就只是煽动我?” “八殿下还知道拼死一搏,五殿下比你看不起的八殿下还不如?” 李崇不自禁地抽了下嘴角:“我没有……” “没有看不起他?”沈临毓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借他园子、将计就计时,没有在心里骂过他蠢笨? 看不起就看不起,又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只是,五殿下,苟延残喘,不是你这么喘的。” 沈临毓说到这里甚至打量起了李崇,最后得出了一个让李崇气得头皮发麻的结论。 “你确实比顺妃、比八殿下都不如。” 饶是李崇今夜并不想和沈临毓起正面冲突,被这话一激,也控制不住重重捶桌。 力气之大,将桌上的餐具都震动了。 空了的酒盏没立住,一歪倒下,咕噜咕噜转到桌沿,滚落地上。 啪的一声,碎开了。 沈临毓念了声“可惜”,弯下腰去捡起了脚边最大的那块碎片,等再站起来时,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以及不怎么掩饰的嘲讽都消失了,只剩下洞察一切的平静。 “我去舒华宫时,圣上是不是召见过你了?”沈临毓问,“他给你勾画了什么精美画卷,让你明知道是陷阱,还心甘情愿往里跳?” 李崇的瞳孔骤然一紧,脖子上微微刺痛。 沈临毓突然出手,把那块碎瓷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习武之人,动手很有分寸。 碎片尖子只从握住的掌心露出去一丁点,李崇便是昏头了要扑上来,也别想碰这么点尖尖碰去半条命。 只够划破皮,出点儿血而已。 沈临毓甚至已经,控制着力道,刺出了一颗极小的血珠子。 “还是你认为,我、大哥与圣上两败俱伤时,就是你反败为胜的机会?” 李崇不能近前,也没想着后退。 他知道沈临毓不会贸然取他性命。 翻巫蛊案正是要紧时候,沈临毓不会节外生枝。 李崇只是意外,沈临毓离开御书房后就去了舒华宫,从舒华宫出来后就被叫回了府里。 按说沈临毓半道上也没有遇着什么人,又如何得知他在这期间去见过父皇? 谁消息如此灵通? 不! 应该换一个说法,御书房是不是有沈临毓的人? “你在御前都敢安插人?”李崇质问道。 “我可没有那种本事。”沈临毓否认了。 收买人,怎么能算是安插人呢,先后关系都反了。 “是我愚笨了,没想到你这么胆大包天!”李崇根本不信他的否认。 “殿下并非愚笨,但你确实错看了我,”沈临毓笑了下,他不会被快到手的胜利冲昏了头,“殿下今夜竟然怂恿我对圣上大不敬?我是那种人吗?” 他当然是! 沈临毓自己清楚,他并不敬重永庆帝。 只是,他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决心,而非旁人怂恿。 事实证明,他的小心极有必要。 李崇今夜的到来,恰恰证明了永庆帝的急切。 当永庆帝意识到握不住沈临毓这把刀时,他一时之间再无其他可用的、能用的,于是他想起了“自身难保”的李崇。 李崇真的信永庆帝的话吗? 怎么可能? 谁信,谁就是真傻。 一如沈临毓阳奉阴违,李崇也是接了军令就自作主张,妄图在这几方斗争中寻一条生机。 哪怕喝多了酒,一副半醉不醉的样子,李崇那满布红血丝的眼睛里,也没有放弃过对“脱困”的渴望。 李崇有李崇的困境。 他没有强大的母族,妻族不止指望不上、还拖了后腿。 在巫蛊之后的十年里,他不是没有想过壮大自己的力量,但很难。 结党会引来父皇的警觉,随着年纪、见识增长,李崇越来越明白,当年巫蛊能成功,不是他和李巍有多厉害,也不是像安国公那样各怀心思的人在暗处添砖加瓦添得美妙,是因为父皇想废太子了。 嫡长子、太子的身份,让李嵘的羽翼自然而然就丰满了。 李崇不能走这条路,他也没有能耐去掌兵,父皇对皇子与领兵将领之间的走动,只会比与文臣的亲近更敏感。 李崇能做的,只有谦逊、温和、有礼,靠着年长、靠着好名声,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先稳住脚。 他也算稳住了,但他注定输给沈临毓。 这个十二弟,就因为姓沈不姓李,他手里有兵。 缇骑与一般兵将不同,但眼下看来是足够用了,想围府围府,想抄家抄家。 这些缇骑,亦等于李嵘的兵。 李嵘当年的太子党被父皇都砍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十年后,最大的太子党竟然还是个镇抚司指挥使。 思及此处,李崇长叹了一口气。 “你藏得很好。” “往年借着先皇后的养育之恩,一年去一次舒华宫。” “若你根本不提,要么是刻意为之,要么就是完全没良心。” “这个度,让父皇信了你,给了你镇抚司。” “他也需要一把刀来让他的儿子们老实些,你是他磨出来的刀。” “这一年,你突然露出真面目了,他一定很后悔吧?” “他怎么不干脆撤了你呢?你受伤,明明是个好由头!” 在李崇的设想里,那日酒后出岔子,他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父皇又不蠢,自然晓得他和李巍都有份。 但事情分轻重,顺势把威胁最大的沈临毓按下去,比安排他和李巍都重要,不是吗? 结果,父皇被姑母吼了一顿,吼得犹豫了。 也许,原本再过两三日,父皇重新梳理过后就知道孰轻孰重,但沈临毓没有给他机会。 也就犹豫了这半日,沈临毓把李巍围了。 随之而来的是顺妃娘娘的崩溃和全盘托出,有伯父李效这么条毒蛇盘旋在前,别说他和李巍不算个事,连沈临毓,都是父皇必须先全力挥出去、铲除异己的刀。 砍巨蛇,溅毒血,现在看来,父皇反受其害。 害到,都迫不得已要哄骗他先稳住沈临毓了。 只不过,李崇也没听那些哄骗而已。 “为己,有错吗?”李崇怒目圆睁,一字一字问,“我没路可走了,想寻条活路,有错吗?那你告诉我,我现在还能做什么?” 沈临毓面不改色,话却密了起来:“我告诉过殿下了,有想法,自己去做。别想着借我和大哥的手。” “你这样,和你那位借巫蛊废太子、杀太子党,借我的手、要再杀兄弟儿子和宠妃的父皇,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愿意做个像他那样的人?” “那你就别指责他了。” “他把儿子们当垃圾、粪土,你也想把兄弟们做垃圾、粪土。” “一脉相承,不是吗?” 李崇听不得这话,喊道:“我没有……” 沈临毓理都不理他的激动。 “可惜你没有他那么好的命,他占了嫡,一母同胞的嫡长皇兄早亡,先帝又中年病故,他没有付出任何鲜血和代价就坐到了皇位上。” “而你,输在了投胎上。” “如果你也是嫡出,大哥被废,你缩着脖子过日子,再逢圣上身体欠妥,指不定真比现在有机会。” “毕竟你看,我承了先皇后的养育之恩,承了大哥的照顾之情,你是他的胞弟,我手上的缇骑可能就为你所用了。” “可惜,都是如果。” “你是宫女生的,我也是。” “你嘲讽我没有资格入局,但我现在有决定让谁获益的能力。” 沈临毓说着,把瓷片收了,往角落随手一丢。 李崇下意识抬手,捂了下脖子,而后低头看向掌心。 出血很少,就一点和干了差不多的血珠子。 也就是在他低头的这一刻,沈临毓刹那间就是一个手刀,劈在了李崇的后脖颈上。 李崇丝毫没有防备,身子当即软了下去。 沈临毓把人架住了,抬声唤了元慎。 元慎进来,把人接过去。 沈临毓便问:“跟着五殿下来的人呢?” 元慎道:“都在前头候着,元敬在招呼。” 沈临毓颔首,一并把人唤来:“殿下酒喝多了,又这么大的雨,我怕路上再出意外,不如就留在这儿,让他早些睡吧。等下让元敬随你们回府报个信,也省得皇子妃担心。” 那两亲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上来先扶住李崇,唤了几声“殿下”。 李崇垂着头,谁也看不到他脖子上那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口子,只晓得他的确失去意识、醉得彻底。 因此,两人商量了下。 一人留下来照看李崇,一人和元敬一块去泰兴坊。 这一觉,李崇一直睡到了大天亮。 睁开眼看到陌生的幔帐,回想起昨夜状况,他立刻坐起身来,扶着酒后不适的脑袋扫了一圈屋子。 然后,他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窗下的沈临毓。 “你把我打昏的?”李崇的声音干哑。 “殿下醉酒睡着了而已,我估摸着你该醒了,就过来看看,”说着,沈临毓指了指李崇,又指了指自己,“我们两个昨晚上都喝倒了,今天谁也没去上朝。 不过殿下放心,应该没有哪位御史会揪着这事儿骂,毕竟他们近来都在谨言慎行,突然说我们‘喝酒误事’,只会显得欺软怕硬。” 李崇被他气笑了,道:“不用绕弯子,你把我留在这里,到底是什么目的?” “问事,”沈临毓也不含糊,“巫蛊案,这笔账要仔细算一算,在清醒的时候。” 李崇绷着脸看着他。 沈临毓一条一条问,俱是他照着李巍给他的名单查证之后得出来的,但也要和另一位主犯对一对。 “八弟招了,但你瞒住了父皇,”李崇一听就有数了,“你能瞒多久?” 沈临毓不作答。 李崇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你不用瞒多久,你也没打算拖太久,但你必须扣着我,你怕我坏你的事!你就只担心我?李嵩、李崭、李岌……甚至还有那几个小的,他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你……” “他们是有兵?还是有人?”沈临毓问。 李崇彻底被刺激到了薄弱之处,吼道:“难道我有?” “你有胆,”沈临毓冷声道,“且你无路可走,你只能用你的胆子横生枝节。” “龙椅再好,也不是人人都能伸手的。” “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和李巍一样,眼里只看到了那把椅子。” “过些时日,你和李巍一道走黄泉路,路上倒是可以聊一聊心得体会、总结经验,下辈子再争再斗吧。” 阿薇:我有一箱笼的厨刀,你们都闪开,快让我出手! —— 大家再屯屯月票,过几天就到月底双倍了。 —— 感谢书友20230927101905446、七分之一彩虹、222dan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淡然如雪、诺亚_de的打赏。 251.请假条 请假条 今天事情太多太混乱了,搞得我人也又麻又混乱。 虽然想飞奔完结,但我肯定也不能乱搞完结。 就还是挂个假条吧。 明天见朋友们。 252.第233章 他就是想气死朕!(两更合一) 第233章 他就是想气死朕!(两更合一) 雨水止于清晨。 陆念披着长发走出屋子时,被迎面而来的秋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我怎么觉得比去年冷?”她嘀咕着对闻嬷嬷道。 闻嬷嬷看着她只着中衣、又光脚踩着双布鞋,可见是才出被窝就这么走了出来,好笑道:“您先梳妆吧。” 陆念歪着身子往厨房那头打量,问:“阿薇在做什么?” “桂圆子。”闻嬷嬷道。 “听着就热乎,不错,”陆念随口应着,又压着声音问,“她今儿看着如何?” 虽还未用早食,但听了这话,闻嬷嬷心中就是一暖。 旁人、便是青茵其实都看不出来,但闻嬷嬷很清楚,姑娘这两日情绪上颇有波动。 夫人也正是瞧在眼里,才会一醒来就急急出来打量。 “姑娘只是一时进了个死胡同,想来转一圈就走出来了,”闻嬷嬷扶着陆念回内室去,“而您,赶紧梳洗才是,叫姑娘看到您这么个闲散样子,圆子羹之外,还得再让您喝一碗姜茶。” 陆念不爱姜味。 寻常姜茶,她一口不碰,也就阿薇会给她调味道,让姜茶尝不出她不爱的味。 但是,陆念知道,闻嬷嬷口中的“威胁”,那定然是不调味的。 在梳妆台前坐了,陆念自己梳长发,看着镜子中闻嬷嬷的身影,轻声道:“其实也怪不了谁,去年回来时,哪里想到会需要走到这一步。” 回京前,她们三人说得好好的。 陆念要报母仇,要扳倒岑氏,要为母亲得一个公道。 阿薇要翻巫蛊案,要为金家平反,要证明废太子不曾兴巫蛊,他是被陷害的,为废太子奔走的金太师亦是被牵连其中。 现在,陆念得偿所愿,而阿薇的胜利眼看着也要到来。 只不过,这里出现了她们早前未曾想到过的状况。 从始至终,永庆帝才是那个默许、扩大了巫蛊案的人,他一直都知道太子、金家等等都是无辜的。 这一年中,阿薇没有面圣的机会,却知道了永庆帝就是那么一个疯子。 陆念的癔症还有个表症,但凡亲眼看到她发病的人,都知道她极其痛苦、被疾病所累。 永庆帝不是。 他没有任何表症,谁也不会把“病”这个字按在他身上,可实际上,他的内里早就满是沉疴。 阿薇想平反、想正金家名誉,不再是一位十年前被蒙蔽的帝王的拨乱反正、弥补和忏悔。 谁稀罕他的忏悔? 阿薇不,沈临毓和李嵘一样不稀罕。 所以,阿薇早前想好的、“请君王、辨忠奸”的路在这期间越走越窄,最后只剩下个死胡同。 因为君王就是那个奸。 那该怎么办? 不请君王请苍天? 苍天才不管这些破事呢! 街头巷尾的传言里的“老天有眼”,也要先有一个人、一双手,硬生生的把那双眼睛掰开来。 就像阿薇为金芷报仇一样。 不亲手杀了冯正彬,如何能有后来满京城皆知的冯家母子之恶? 不一步步把岑氏的真心话逼出来,又如何能让三十年前的命案真相大白? 闻嬷嬷道:“若圣上先倒下,太子与王爷把巫蛊案翻过来,也总会有人猜度真假,毕竟是成王败寇。” “那能怎么办?总不能为了少猜度些,就逼着圣上正名声?”陆念问,“你要看他在金銮殿上捂着胸口、伤心地说他错怪了太子、错怪了那么多人?” “我反正不想看,说来我们俩也看不着,但光想想那场面……”陆念不小心梳到了一打结处,痛得倒吸了一口气,“黄鼠狼给鸡拜年,我瘆得慌!” 闻嬷嬷失笑,过去接了梳子,替她打理。 “还是快刀斩乱麻,省得夜长梦多,”陆念又道,“郡王爷不天真,阿薇也不天真,阿薇现在憋得慌的……” 弑君是一方面。 杀人不同于杀鸡,杀代表了无上皇权的君王也不同于杀个狼心狗肺的姑父。 再者,还有人家亲儿子“拦着”。 这种事,阿薇想越俎代庖,就得说通郡王爷。 “我是教过她借刀,”陆念轻声叹息着,“只要能报仇,该利用的都要利用,借由别人的手报了仇也一样是报仇。 但阿薇有时候就是耿得很,也是,不亲自报仇,那股气憋着,多难受啊。 况且……” 陆念说到这里顿住了。 她记得那日在广客来后院,她透过半启着的窗户看到的那个拥抱。 哎! “我们阿薇,心软得很!”陆念评价道。 闻嬷嬷轻笑着摇了摇头。 午前,“宿醉”的沈临毓被叫到了御书房。 永庆帝见他孤身来的,问:“阿崇呢?不是和你一道吃的酒?去传召的人没有说,朕召的是你们两个?” “说了,”沈临毓恭谨道,“只是五殿下还未醒酒……” “还没醒?”永庆帝的声音不由自主抬高了,“荒唐!” 骂归骂,却显然没有信。 “谁去传的?叫进来!”永庆帝道。 待毛公公上前,永庆帝问:“你见到阿崇了吗?” 作为海公公的干儿子,毛公公也常常有面圣的机会,被问到头上了并不紧张。 “见着了,五殿下脸色通红,眼神发茫。” “走两步微晃,说话还有点大舌头,王爷说殿下那样子不能面圣,会御前失仪,小的看着也是。” 永庆帝越听越气。 他昨日召过阿崇说话,交代了些事情。 这种状况下,阿崇竟然能烂醉如泥? 以他对这个儿子的了解,阿崇做事绝不会这般糊涂。 那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是阿崇不想见他,故作醉酒;要么是临毓不让阿崇见他,把人灌酒灌药留在府里。 不管是哪一种,阿崇在临毓手上都没有讨到好。 他设想的,借由阿崇去牵制临毓的办法,已然是落空了。 这个认知让永庆帝呼吸一紧,看向边上神色自然的沈临毓,他反倒是心头不安涌上。 或许是在这一刻,永庆帝完全意识到了,这柄双刃剑,最锋利的一头对准了自己,且光芒刺眼,随时会扎下来,而他能反制的手段竟然…… “阿崇会御前失仪,你就不失仪?”永庆帝深吸了一口气,借机发难,“早朝上见不着人,一问,喝酒喝多了起不来! 你们两个,眼里有朕吗?有规矩吗?像话吗?! 你要是手上没什么事攒着,朕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但你镇抚司关了多少人,堆了多少事?! 李效,你问明白了吗?巍儿,你审明白了吗? 以前你恨不能夜夜睡在镇抚司,怎么这两天转性了,贪图吃酒了? 公事,公事没办妥;私事,你身上伤没好你就乱喝酒! 知道你母亲捶不了你、你无所谓是吧? 你养不好,她回头捶朕! 行了行了,你老老实实回去给她当乖儿子、好好休养些时日!” 沈临毓看着他这一出念唱作打,岂会听不出其中真意? 于是,他直接问了出来:“镇抚司那儿……” “不是还有穆呈卿吗?他顶不了事还是怎么的?”永庆帝不耐烦极了,“腰牌交出来,回去养伤加反省,朕就是太纵着你了!” 果不其然。 沈临毓抿了下唇,阴阳怪气道:“您要撤我的职,直接下旨就是了。 说实在的,要不是牵涉了大哥,我也不愿意替您处置兄弟儿子,您既然要亲自动手,我也省得费那力气。 以后史家要评要论要骂,也都是冲着您去的,落不到我这个姓沈的头上。 您何必说那么一通假惺惺的话呢?” 说着,沈临毓解下腰牌,随手扔向一旁。 毛公公看着迎面飞来的腰牌,赶紧捧着双手去接,才没有让东西落到地上。 沈临毓扔完了,也不管永庆帝是个什么反应,转身就“滚出去”了。 永庆帝本就被他那不留情面的话刺得脸上仿佛挨了一顿西北风,又见他这般不管不顾的混账脾气,火气控制不住地往上涌。 “你、你、你!”永庆帝指着沈临毓的背影,“混账东西!你给朕跪下!你……” 海公公忙上前扶住身形不稳的永庆帝:“您消消气、消消气!”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永庆帝浑身发抖,“他就是想气死朕!朕哪里对不起他?朕还不够纵着他!换其他人来试试?他倒是恃宠而骄、变本加厉上了! 海宏,你去把他叫回来! 朕今日不、不罚他,朕就不是皇帝、不是他爹!” 海公公嘴上连连应下,又一个劲儿给毛公公打眼色。 毛公公一溜烟追出去,跑到宫道上,就见沈临毓靠墙等着。 “圣上如何了?”沈临毓问。 毛公公低声答道:“上回太医就和干爹说了,说圣上不能动怒,情绪起伏太大,圣上的身体扛不住。您再这么气几次,怕是……” 沈临毓苦恼地按了按眉心,嘀咕道:“还得再气几次啊……” 毛公公听见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想来想去,只得先把腰牌塞还给沈临毓。 “不用。”沈临毓没接。 一来,留着稳一稳永庆帝,多稳半日算半日。 二来,他真要调动缇骑,有没有腰牌都一样。 出了皇城,回头看了眼秋日阳光下的琉璃瓦,沈临毓去了广客来。 阿薇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比我预想得早一些。” “那日答应过你,不会自作主张,”沈临毓坐下来,“我得说话算数。” 阿薇唇角闪过一丝笑,而后又正色起来:“王爷‘早’来,说明事情已经刻不容缓。” 沈临毓实话实说。 李巍交代的名册,李崇奉命下的私心,以及他刚才狠狠气了永庆帝一顿。 “这么看来,圣上也没有多少耐心了,”阿薇抬眸看着他,“王爷当真能气死圣上吗?” 闻言,沈临毓道:“太医已经说过,他身体欠妥,我也摸过他的脉,他哪天情绪激动之下厥过去也不是不可能……” 说着说着,沈临毓在阿薇平静又专注的眼神中停了下来。 他知道,这不是阿薇姑娘能听进去的答案。 “王爷是被太子阻止了吗?”阿薇直接问,“以我对王爷的了解,你最初的想法应该不是‘什么时候气倒了什么时候算’吧?” “有太医的诊断在前,圣上气急攻心、偏枯都不叫人意外,但万一他是个能拖的呢?” “皇位之争,不到落定那刻,谁也不敢说万无一失。” “万一给人作了嫁衣,不说那人是不是一位对得起大周、对得起子民的明君,可对太子、对王爷、对长公主都是灭顶之灾。” “王爷不是个天真的人,所以,王爷此前是打算弑君,把机会、时间都握在自己手里,对吧?” 沈临毓沉沉望着阿薇,良久才又认输一般叹道:“瞒不过你,我也确实没有瞒过大哥。” “你放过太子吧。”阿薇叹息着。 沈临毓垂了眼,又道:“他说让我不要越俎代庖,该他做的就让他做。” “不该他做。”阿薇否定了。 见沈临毓诧异地看了过来,阿薇微微前倾着身子,一字又一字,坚定、毫不退让。 “弑父之人如何能言当初没有行巫蛊之事?” “哪怕胜者为王,他修史改史,也是落人口实。” “弑父的罪名,对明君可不好听。” “我若是个普通百姓,我不在乎太子动不动手,但我只想证明祖父当初帮太子是对的。” “所以,太子不能有罪,太子以后要做个明君。” “要动手的人是我。” “你知道的,我为了报仇,不怕背因果,也不怕背人命。” “何况,也没让圣上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 这些话有理没理对半开,真要辩论下去,足够辩上半日一日的。 因此当沈临毓皱着眉头要开口劝时,阿薇伸手、用手指封住了他的唇。 “王爷,只需点头摇头,”阿薇道,“时间很紧,不是吗?” 沈临毓点头。 “太子阻拦了你,所以你寄希望于气倒圣上,以此避免让太子动手。” 沈临毓点头。 “不能让圣上随心所欲,该尽快利用这次机会,让巫蛊案真相大白,对吗?” 沈临毓点头。 “需要有一个人来动手,那就我来,我金家那么多人命,总要有一个说法,对吗?” 沈临毓不点头也不摇头。 这般沉重严肃的话题,又不算谈得很顺,但不知道怎么的,阿薇倏然笑了下。 语气便也跟着轻松下来,她道:“王爷现在该想的是,我们何时动手,何时让一切回到正轨。” 阿薇:都让开,让我来! —— 推荐好友寻找失落的爱情新书《问山河》,乱世基建,热血爽文。 —— 感谢书友琰脂虎1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kelly_ba的打赏。 253.第234章 你的刀是不是钝了?(两更合一 第234章 你的刀是不是钝了?(两更合一) 对一国之君下手,说难很难,说简单,却也并非全无思路。 阿薇坚持亲自动手。 “王爷想着是把圣上气倒,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但不可控,”阿薇道,“我能控住,不到彻底伤命的地步,但偏枯、难言。” 沈临毓闻言,眉头一皱:“你是说……” 阿薇没有多解释,沈临毓亦没有追问,两人算是心照不宣。 “你既能在吃食里下那样的药,已经是亲自动手了,”沈临毓道,“并不一定要自己去御前……” 阿薇摇了摇头。 “圣上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认巫蛊是一桩冤案,甚至是他亲手制造的冤案吗?”阿薇知道答案,所以自问自答,“他不会,我却很想听。” 话已至此,沈临毓便也不再劝了。 “你是姑娘家,手无缚鸡之力,他以为你是定西侯的外孙女,便不会对你多有防备,”沈临毓整理着思绪,“但入口的东西,他还是会谨慎。 毛公公可以帮你,只要先调开海公公。 而且,你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面圣理由。” 而这个理由,便是沈临毓需要替阿薇安排妥当的。 两人闭门说了足足两个时辰,前后考量许多,才算是敲定了办法。 “人算不如天算,”阿薇舒了一口气,道,“你放心,该随机应变时,我会小心应对。” 沈临毓并不担心阿薇的应变能力,只是,在动手之前,他这儿还有不少事需要安排。 翌日。 李崇依旧被困在长公主府,沈临毓早早上朝去。 他交出腰牌的事,各处已然得了消息,按说今儿永庆帝也会明确此事。 但赶在这之前,沈临毓先行发难,上奏“巫蛊冤案”。 荣王爷依旧是个嘴硬的,但李巍交出来的名册和证据,已经足够沈临毓先敲一段行军鼓了。 “人是我围的,府是我抄的,事情总得有始有终。” “我只是往后不担镇抚司指挥使了,又不是不让我议政,查到了不法事,自然要指出来。” “荣王指挥着八殿下,与五殿下联手,诬陷太子,以致那么多忠义臣子蒙难,罪无可恕!” “又有安国公、岑文渊那样为一己私欲,落井下石,让功勋老臣名声尽毁、满门抄斩,多少优秀人才折戟。” “圣上这些年总是讲朝中老人力竭、新人出不来,不正是十年前的巫蛊案,伤到了根基吗?” 沈临毓一开口,根本不管龙椅上永庆帝铁青的脸色。 岑文渊临死前交代的内容,章振礼那手以假乱真的金体,并收缴上来的卷轴,这些东西早几个月还藏着掖着,现如今一股脑儿全抛了出来。 以至于朝臣中有些不那么敏锐的,后知后觉醒悟过来。 查科举舞弊,查钱庄乱账,并上什么以庶充嫡,说透了全是冲着巫蛊去的。 是冲着为废太子翻案去的。 殿上,有窃窃私语声,却无人站出来与沈临毓对话。 不管是赞同还是反驳,谁会在这当口上出来当个显眼的蠢货,让永庆帝记上一笔? 没看圣上的面色,已经青得发紫了吗? 定西侯亦是眼观鼻、鼻观心,并非他在这事上怂了,而是沈临毓私下与他打过招呼,让他好好杵着作蜡烛。 虽不解其意,定西侯还是依言行事。 早朝,结束在永庆帝的拂袖而去上。 他没有对巫蛊案有任何评点,就这么从大殿龙椅上走下来,脚步停驻在沈临毓身边,阴沉沉地看了他好几息,留下一句“朕当真生了几个好儿子”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临毓是个“得寸进尺”的。 或者说,他必须在永庆帝那儿添柴倒油。 他追去了御书房。 在永庆帝发了一通火之后,沈临毓退出去外头跪下,一副“恳请圣上彻查”的坚定模样。 海公公出来看了好几回,最后愁眉苦眼回去御前。 “他要跪就让他跪!”永庆帝骂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他是存心的!朕昨日就说了,他就是想气死朕!” 海公公惆怅着道:“您知道的,再跪会儿,长公主得了信就……” “让她来!”永庆帝拍了下大案,“别以为她是朕胞妹,朕就会万事都顺着她!看看她养的好儿子!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 便是在永庆帝的怒火之中,承平长公主三步并两步地赶来了。 母子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长公主一巴掌就拍在了沈临毓肩膀上:“跪给谁看的?跪给里头那位看的,你就跪去里头!跪给别人看的,你就跪去宫门口!跪在这儿有个什么用?行了,我也不管你跪哪儿,离得远些,我看着心烦。” 沈临毓从善如流,往边上跪了些。 长公主看向迎出来的海公公,大步进了御书房。 永庆帝冷眼看着她。 “骂给谁听的?”不等她问安,永庆帝直接问,“当朕是耳聋还是心聋,不知道你在指桑骂槐? 说跪就跪的是他,又不是朕压着他跪的! 朕看是朕朕撤了他的职,你兴师问罪来了!” 承平长公主抬着下颚道:“我那天就说了,皇兄想撤就撤,撤了正好不耽误他成亲,我也了却几年心愿。 哦?怎么?皇兄以为我以退为进威胁你啊? 吃饱了撑着! 你几个儿子的事儿,自己斗自己撕去! 临毓现在是我儿子,他不掺和他表兄弟那些破事,也足够荣华富贵一辈子。” “不掺和?”永庆帝气笑了,“分明是临毓想掺和!朕让他管阿嵘的事儿了?他张口闭口都是阿嵘,朕不让他管,他倒好,早朝上不管不顾的!你纵出来的臭脾气!” 长公主半步不让。 “那你让我怎么跟他说?” “我难道要说,临毓你别管阿嵘了,你也别实心眼,先皇后是养了你一年,但你为此给他儿子鞍前马后,这买卖太亏了。” “只跑个腿也就算了,你现在为他翻案,把自己翻进去了怎么办?” “你就该做个闲散皇亲,甩手掌柜,往后咱们日子该怎么逍遥就怎么逍遥。” “你已经够对得起先皇后、对得起阿嵘了,再做多余的事情就傻了!” “我能说?我能当着他的面说?” 永庆帝被承平长公主倒豆子一般的一顿抢白,正要开口说什么,但实在争不过长公主的语速。 “我的亲哥哥啊!” “我是养娘不是亲娘!” “我说些临毓不爱听的,我养了十几年的儿子为此与我离心了,我跟谁哭去?” “你儿子多、你不稀罕,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稀罕死了!” “男人五六十岁都还能生,就像你这样的。生不出孩子的是我,不是沈之齐!哪天我和他闹翻了,他给我抱个小儿子回来,我还指着临毓给我出头呢!” 永庆帝:…… 海公公:…… 长公主显然是说到了兴头了,根本不管这些话听起来有多么得匪夷所思,嘴皮子上下一碰,一连串的故事。 “说来我得谢谢你。” “你骂他多管闲事,你把他职都撤了,你把坏事都干了,省得我惹临毓烦。” “我不费一言一语就能得这般好处,我真的谢谢你。” “真心话!别当我又跟你玩什么以退为进啊!” “你干脆再狠点,让他连早朝也别上了,老老实实回家、准备成亲娶媳妇。” “就定西侯那外孙女,相貌好,性子爽快,又做得一手好菜,这样的孩子最贴心了。” “我反正很满意挑中的儿媳妇。” “临毓自己也喜欢,我积极些操办这亲事,也不会让临毓反感。” “说来皇兄是不是还不曾见过那丫头?我改天让她来给你请个安?” 几次张口都没有成功的永庆帝总算得了一个机会,把心中憋着的浊气化作了势大力沉的两个字:“不见!” “不见就不见!”长公主撇了撇嘴,嫌弃极了,“回头别说我一意孤行给临毓大包大揽,选的妻子你连面都没见过。” 永庆帝被她一连串的话怼得头胀不已,干脆闭目养神,准备左耳进、右耳出。 长公主依旧自说自话。 “不行,你这人有前科!” “临毓小时候学武启蒙,最初是沈之齐随便教教,后来正经拜了师父,你过两年想起临毓来了,竟然怪我挑师父不跟你商量!” “你是不是在说我记仇?我就是记仇,怎么了?” “就这样,明后天我就带那丫头进宫来,你不见也得见!” “还有,只是让你见个面,不是让你挑剔的!” “这是临毓娶媳妇,不是你九五之尊选妃!你的眼光不重要!临毓和我的眼光最重要!” “我办喜事,临毓娶个喜欢的妻子、也就没空管这管那了,我和皇兄你各自合意、各自欢喜,行吧?” 永庆帝能说不行吗? 他连多费口舌的劲儿都不想使,只在心里一遍遍问,母后怎么就把承平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女儿家的温婉气质,说话柔声细语,承平一点都不沾。 打小仗着父皇母后宠爱,脾气一塌糊涂! 父皇过世后,母后更是宠得她要星星就给星星。 等招了驸马,沈之齐也是废物,承平指东就不敢看一眼西! 永庆帝登基几十年,不说吵了,连拍桌子都拍不赢的,只有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 承平长公主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走。 出了御书房,她看向跪在远处的沈临毓,招呼道:“还没跪够?没人看的!行了行了,跟我回府去。” 沈临毓“有意”推辞。 长公主肩膀一沉,身子微歪:“我走不动了,你是扶我回去,还是背我回去?” 沈临毓“犟”不过长公主,只能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下膝盖,扶着长公主的胳膊一路离开。 母子两人谁也不说话,直到出了宫门,上车坐定。 长公主靠着引枕,缓缓叹了一口气。 沈临毓自己算计永庆帝,不把对方当父亲,但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他母亲的兄长。 这么些年,母亲对永庆帝还是会有兄妹情谊。 他的眼中透出几分愧疚,低声道:“辛苦您了。” “临毓,”长公主抬起手,理了理沈临毓的额发,笑容中有疲惫,却无彷徨,“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皇家子弟,可以有亲情、有爱情,也可以六亲不认。 只有一样不能有。” “记得,”沈临毓颔首,“您说的是,不能做墙头草。” “是啊,不能左摇右摆,不能鱼和熊掌都要,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你选好了要走的路,就不要后悔和回头。 我也是一样,我在皇兄与你之间,选择了你,我就会闷头走到底。” 皇兄和临毓之间的矛盾,已然是无解的。 长公主不可能在中间哭着喊着求着,一手拉一个,粉饰太平,自欺欺人。 她不天真,她也不蠢。 沈临毓握住母亲的手,笑了起来:“我这个闷头走到底的性子,是随了您。” 承平长公主缓了缓情绪,道:“宜早不宜迟,你使人和她说一声,就明日吧,明儿上午,我去广客来接她。” 沈临毓应了一声“好”。 消息传到广客来,阿薇对着来报信的元敬,极其平静地点了点头。 之后半日,她做些吃食,看小囡和狗崽耍玩,和闻嬷嬷说事,一切都和往日没有区别。 但陆念看在眼中,就知道阿薇的情绪还是有起伏的。 晚霞映天时,陆念冲阿薇招了招手。 等阿薇到她跟前,陆念支着腮帮子,问:“你的刀是不是钝了?” 阿薇一时没有领会。 陆念又问:“你有一箱笼厨刀,打算什么时候磨?我近来觉浅,你要磨可别叫我听见了。” 阿薇心领神会,不由失笑。 她坦诚地道:“我确实有些焦躁,当然只有那么一点点,您说的对,我该好好磨一磨刀。我夜里回春晖园磨吧,定然不吵着您。” 于是,当阿薇背着她的厨刀箱笼回到定西侯府,闻讯的陆骏瞪大了眼睛。 “就她一个人回来的?” “直接进了春晖园,说要磨刀?” “她不是心情不好就磨刀炖肉吗?谁惹她了?” “别是我大姐吧?” “她们母女吵架了?” 陆骏急急奔到春晖园,看到院子里摊开的箱笼,以及平摆开来的厨刀,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多刀要磨? 那是吵得多凶? 感谢书友孤独的大提琴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54.第235章 这十年,我没有白走(两更合一 第235章 这十年,我没有白走(两更合一) 阿薇从厨房里走出来。 一手提着把杌子,一手拎着桶水,走到已经架好的磨刀石旁,人往杌子上一坐,水桶就放在手边。 往早已经浸润了的磨刀石上又撒了点水,阿薇取过一把厨刀,熟练地调整角度。 刚磨了两下,她仿佛才看到院门下纠结又犹豫的陆骏,淡淡唤了声“舅舅”。 陆骏“哎哎”应着上来前。 走近后,看清阿薇的脸上并没有过激的情绪,揣度着应该不会一言不合就触霉头,陆骏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这么多刀,都要磨吗?” “是啊,”阿薇一面磨,一面答,“一块都磨了,顺手的事儿。” 陆骏又道:“你们平日都不回来住,这儿小厨房里除了放不坏的香料,也没有别的菜肉,你磨完了刀要不要试试手?我让厨房给你送些新鲜的来?” 他记得阿致说过,阿薇心情不好就是磨刀切菜炖肉。 这都顺手了,不如另两样也一道做了,多管齐下,心中郁气散得更快。 阿薇闲着也是闲着,道:“也行。” 陆骏悬着的心往下落了几分。 愿意沟通就是好事,怕的是油盐不进,问什么怼什么。 “你别怪舅舅多嘴啊,”陆骏在阿薇身边蹲下来,道,“你母亲的性格你最知道了,她历来强势,你外祖父都得顺着她的脾气来。 她要说了什么重话,你、你就让让她,别往心里去。 毕竟,母女哪有什么隔夜仇,你说是吧? 她、她也就只信你了……” 陆骏绞尽脑汁说着劝和的话,见阿薇磨刀的动作停了下来,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他就说不下去了。 明明,劝和不理亏,但他总觉得面对大姐和外甥女时,说什么话都有点不得劲。 矮人一头。 阿薇却是恍然大悟:“舅舅以为我和母亲吵架了?” 陆骏愣怔:“难道没有?” “我怎么可能跟母亲吵架,舅舅想哪儿去了,”见陆骏这忐忑万分还嘴笨劝和的样子,阿薇不由失笑,“我是真要磨刀。” 陆骏见她不像在说假话,心彻底放了下来。 摸着鼻子“哈哈”干笑两声,陆骏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 他也不着急走,出去吩咐了人往春晖园里送肉送菜,又转了回来。 另拎了把杌子在阿薇边上坐下,聚精会神地看她磨刀。 这是个精细活。 阿薇手稳、也耐心。 陆骏看了会儿就看出状况来了,又起身从屋子里搬桌子,摆灯点光。 末了,他劝说道:“天黑得快,等下就看不清了,外头夜里也冷,磨不完的就等明日吧,要不然就炖肉?厨房里不怕暗。” 阿薇应了下来。 陆骏又问:“真别怪舅舅多嘴啊,不是与你母亲吵架,那是谁惹你生气了?我越看越觉得你心里有事。” 阿薇看了他一眼,抿着嘴想了想,才道:“仇人。” 陆骏惊讶:“你还有仇人?” 就大姐和阿薇的脾气,能被她们称为仇人的,早就风风火火喊打喊杀了。 但陆骏思来想去,近些时日,他完全没有听说她们主动找了谁的麻烦。 文寿伯府,以及被镇抚司围了抄了的那些,陆骏一并算到了成昭郡王那头。 那是郡王爷为了翻巫蛊案做的准备,大姐和阿薇出些力,但和“仇”联系不上。 阿薇没有给陆骏解惑,只是轻声道:“我当然有仇人,我仇人还不少呢。” 陆骏叹了声气。 他没有不信,只是想不懂而已。 阿薇不想说的事,陆骏知道自己问了也白问,便道:“大姐是有仇报仇的性子,你也随了她,不过阿薇,双拳难敌四手,打架就得人多。 你要报仇,别光想着单打独斗,该叫人就叫人。 舅舅的拳脚说来丢人,但多少能给你撑撑场面,你说是吧?” 阿薇眨巴眨巴眼睛看他,到底没把仇家大名说出来“吓死”他,忍笑说了声“好”。 叫陆骏这不明不白的一通劝,阿薇的情绪畅快许多。 晚膳谢绝了长辈们的好意,她单独在春晖园里用了。 等灯油光也不能再磨刀之后,阿薇进了小厨房,开始炖肉。 夜风很凉,灶台旁依旧暖和。 柴火跳跃,噼里啪啦的声音能让人的心境平和。 锅里的肉块和汤汁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香气从盖子缝隙里钻出来,时间越久,味道越醇。 沈临毓就是闻到了这股醇厚的香气。 约定了明日动手,沈临毓这一日也没有闲着。 在御书房外辛辛苦苦跪完,送长公主回府之后,他又做了不少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而后,被沈临毓搪塞敷衍了的五皇子妃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急急寻上了长公主府,要见被“扣下”的李崇。 沈临毓不再“以权谋私”,让穆呈卿带了一队缇骑来,把李崇也提回了镇抚司,和李巍、荣王爷做邻居去。 五皇子妃闹也亏、不闹也亏,最后听从沈临毓的“建议”,进宫搬梁嫔娘娘做救兵。 没有圣谕,后宫嫔妃不能出宫。 本就因早朝状况而心急火燎的梁嫔被五皇子妃这么一哭诉,只能求见永庆帝。 永庆帝稍稍平复了下来的情绪、当即又冒上了火。 沈临毓被叫进了宫。 “镇抚司查巫蛊案子本就是职责所在。” “荣王、八殿下的供词中,五殿下是同谋,镇抚司请五殿下配合,理所应当。” “我的确不再掌管镇抚司,所以我把五殿下交了出去。” “您放心,我不会去镇抚司里指手画脚,他们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我不会插手。” “您只是停了我的职,还是说您要下旨不许镇抚司彻查此案?” “如此要案,您若坚持不查,也得听听几位老大人的意见,看看如何平息朝野议论。” “议论也是我今日惹出来的?您要这么说,明日起,我是不是就连早朝都不上了?” 永庆帝没有斩钉截铁地给答案。 他又被沈临毓气了一次,头晕眼,大口喘气。 沈临毓一脸愧疚又急切地,给他请了太医。 太医急急来了,请脉之后还是先前的意见:保持心情舒畅,千万不能动气发怒。 永庆帝脸上不自然的潮红,让沈临毓出去,别碍他的眼。 沈临毓在夜色中出宫。 长长的宫道安静极了,直到走出宫门,坐着马车离西街越来越近,外头渐渐热闹起来的声音才把他拉回了烟火气中。 只是,阿薇姑娘不在广客来。 沈临毓听说她回定西侯府去了,原也想就此回府,马车行到一半、他又让掉了头。 没有去敲侯府的门,马车停在侯府东侧,沈临毓脚下使劲,飞身翻墙,落入墙内。 春晖园是正院,位置不难寻。 况且,沈临毓才走了一小段路,就闻到了炖肉的香气。 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沈临毓失笑着摇了摇头。 不管阿薇姑娘嘴上说得多么坚定,但毕竟是这么大的事,沈临毓想,有情绪起伏也是情理之中的。 就像他自己,走到这一步时,固然不会回头犹豫,却也不敢说“心如止水”。 所以,他出宫后才会去广客来,才会行至半道了又特地回来看看。 若是阿薇姑娘如常,那他就当自己没有来过。 结果,还真叫他猜中了。 阿薇姑娘的老毛病又犯了。 沈临毓翻进了春晖园。 他耳力好,也敏锐,确定这儿只阿薇一人,才从屋顶下去,敲了敲小厨房的门。 “阿薇姑娘。” 阿薇正望着柴火出神,闻声倏然抬起头,警惕着看向门口。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模样,让她提起来的心又落了下去,挑眉道:“王爷怎么来了?” 沈临毓实话实说:“翻墙进来的,没有走大门。” 阿薇颔首:“难怪。” 难怪没有看到定西侯,若是敲了大门,现在定然是亦步亦趋跟着来。 沈临毓另搬了把杌子,在阿薇身边坐下来,道:“我才从宫里出来不久,又气了他一回。” 阿薇讶异。 她知道长公主早上进宫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一日里,沈临毓竟然还能梅开二度。 王爷把圣上气倒的心真是坚定。 “圣上身体如何?”她问。 “听太医的意思,”沈临毓斟酌着道,“照这么气下去,迟早要出事。” 阿薇莞尔:“所以,明日就被气得倒下了,也不稀奇,对吗?” 沈临毓颔首。 阿薇示意沈临毓稍等,站起身掀开了锅盖。 热腾腾的蒸汽骤然冒了出来,一下子模糊了视线,而更霸道的是炖肉的香气。 阿薇拿铲子翻动了几下,重新盖上盖子,坐了回去。 一边拿着钳子拨动柴火,阿薇一边轻声道:“王爷大晚上寻我,甚至是翻墙寻我,不会只想告诉我,圣上又被你气着了吧? 我想想,你应该是和我母亲一样,怕我情绪不稳,所以来陪我说说话?” 沈临毓在阿薇这儿素来坦诚,自然也没有不能答的:“不瞒你说,我会愧疚。” 阿薇拨柴火的手一顿。 沈临毓又道:“你说你动手最合适,你有你的仇要报,但是,这本该是我、是大哥……” 阿薇放下了钳子,侧过身子。 “你不用为此觉得愧疚,”阿薇的手落在了沈临毓的膝盖上,两人挨得近,她说得也很认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要让自己从过去走出来,要让自己往前走。” “你会为了太子想要弑君,太子又不想让你背负那些,现在确定了由我来动手,不是为了化解你们的麻烦,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 “王爷,你以前说我做事是华山一条道,我承认,因为我没有选择。” “但是现在,当我们开始思考是不是要用这个方式去达成目的的时候,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去走捷径的时候,就证明我的人生已经可以有选择了。” “我今日磨刀炖肉,不是我无能为力的愤怒发泄,也不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的孤勇了。” “我的确有点心潮澎湃,究其原因,大概类似‘近乡情怯’吧?” “终点就在眼前了,没有人能够无动于衷。” “毕竟,我有了去改变的力量,甚至,还可以挑一种方式。” 说到这里,阿薇不由顿了下。 她听到了自己声音不自禁的轻颤,她想到的是毫无希望、连平反都不敢去想的那数年,想到的是回到京城一点点拨开迷雾的这一年…… 各种情绪在心头翻滚,滚到她的嗓子都疼了几分。 就像是灶底下正噼里啪啦爆着声的干柴。 清了清嗓子,阿薇一瞬不瞬地望着沈临毓,问:“你看,我是不是往前走了很多很多步?” 沈临毓的呼吸不由一紧。 他看到火焰在她的眼瞳中跳跃,一如他的心。 他知道阿薇姑娘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一直走到了现在,从与嬷嬷相依为命,到和陆夫人互相扶持。 人之所以为人,是那一撇一捺,都互相使着劲。 有一方少出些力气,这个人早就塌了。 沈临毓自己也是。 他决意翻巫蛊,一个人闷头走了很久,后来,有了穆呈卿的帮助,到现在,父母坚定不移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很幸运,但他亦知道,感激他们之余,他更感激的是没有放弃的自己。 他和阿薇姑娘是一样的。 走过相似的路,才会在听到这么一个问题时,心跳不已。 是心动,也是心痛。 抬起手,沈临毓轻轻落在了阿薇的额前,像是在安慰十年前被嬷嬷抱着仓皇逃难、不知明日是否平安的小小团子。 “是,你走了很多很多步。” 阿薇笑了笑。 而后,她把沈临毓的手握在掌心里,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继续道:“是否正确、对与错,那都是后世评价的东西,我没有那样的视野,看不到那么广远的将来。” “我只知道,做好眼前的,让我当下走的每一步都心安理得。” “那我就不会后悔。” “从让一个在明面上已经死了的人、在暗处活下来,到复仇,到有一日,我又可以成为‘我’,成为金殊薇。” “这十年,我没有白走。” 阿薇:人生有起有伏,但身处低谷时、一定不要放弃,只要咬着牙走下去,一定会有重新掌握选择权的机会。而可以选择的时候,就是好时候。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一万五千币打赏,感谢书城书友淡然如雪、殇lifedesigner的打赏。 255.第236章 在他还不会防我的时候(两更合 阿薇上了马车。 长公主抬眸,温和地看了过去。 见阿薇提了一食盒,她便轻声问:“里头都装了什么吃食?” 阿薇问了安,坐下来后打开了食盒,一一指给长公主看:“桂糕,桂酥,桂饴,差不多都是桂做的。” “做的还真是精巧,”长公主浅浅一笑,又问,“哪些是给我吃的?” 阿薇答道:“表层都可以。” 低低的说话声中,马车徐徐驶离了西街,往皇城方向去。 车上,嬷嬷一直不曾开口,只阿薇与长公主一问一答,说做点心的讲究,说沈临毓近来爱吃什么…… 说起来,这算是阿薇第二次与长公主坐下来说话。 气氛不及年初长公主与驸马到广客来时活跃,甚至可以说,连爱说笑的长公主都显得沉闷许多。 想来也是寻常。 今日这一趟,本也不可能让人欢喜。 因着是长公主的车驾,她们不用在宫门口下车,沿着宫道一路向前。 “初次面圣,你这般……”长公主打量着阿薇,“这般故作镇静、又难掩紧张的状态,倒是刚刚好。” 阿薇捏着食盒提手,失笑道:“虽是故意装出来的,但也有三分真。” 长公主的笑容里带着宽慰的意思,也有她自己的感慨。 “皇兄为人,多疑起来极其多疑,但粗心时又极其粗心。” “他防备他所有的儿子,他老了,儿子大了,这矛盾调解不了。” “他以前不防临毓,但近来,他很忌讳,因为临毓不听他的话了,甚至是明晃晃跟他对着干。” “可哪怕临毓不翻巫蛊案,皇兄迟早也会如此,他让临毓掌管镇抚司、更多是一己私欲,他想要指哪、临毓就打哪儿。” “他总说临毓和几个兄弟都不亲近,吃酒不去、耍玩不应,但临毓真和哪一位走得近了,他的疑心病就得犯了。” “没有阿嵘这片逆鳞,皇兄还能再忍临毓几年,但也就是几年而已。” “人一旦老了、力不从心了,偏激起来谁也拉不住,谁劝谁倒楣。” “可临毓才多大呀?他还不到二十,没有娶妻生子,没有一展抱负,就因为皇兄的猜忌就得早早闲散去,我舍不得、也不愿意。” “况且,便是闲散了,也安抚不了皇兄那颗猜忌的心。” “我没得选,他若一意孤行要临毓的命,我和驸马也一样是死路一条。” “我得让我自己、让我们一家都活下去,在他还不会防我的时候。” 阿薇静静听完,道:“您把王爷抚养得很好,没有哪一位母亲,明知道儿子能力出众,却甘愿他平庸一世的,况且平庸也换不来平安。” “是这个道理。”长公主舒了一口气。 到地方了,马车停下来。 毛公公已经候着了,上前摆好了脚踏。 嬷嬷先下去,转身来扶长公主,而后是阿薇。 习惯了车内的光线后,阿薇被日光晃了下,她闭上眼又再睁开,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长公主发间的首饰上。 金灿灿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而长公主就站在光照下,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如一把磨得锃亮的刀,不掩傲气锋芒。 与刚刚马车上柔声讲述心境的长公主判若两人。 毛公公问安后,左右一打量,压着声音道:“圣上心情不怎么好。” 长公主挑眉,问:“早朝上又气着了?临毓今儿没上朝吧?” 毛公公道:“近来这么大的事儿,只要有人敢提……” 长公主倒也不意外。 满朝文武,总有几个性子又耿又臭的,从十年前活下来,添了十年岁数、长了十年脾气,眼看着昨儿诏狱里又多了一位五皇子,如何能不说道? 荣王谋逆查不查,十年前的巫蛊案到底有没有牵连,哪怕要装傻充愣也得有个章程,总不能让那一位亲王、两位皇子常住诏狱之中吧? 和稀泥,那也得水多了加泥、泥多了加水,不能丢那儿不管了。 于是,有人要加水,有人要加泥,意见相左、你来我往…… 永庆帝想心平气和都难。 抬眼看向天边,那头是层层乌云,与此处的阳光泾渭分明,却也有进逼之势。 “等下怕是要下雨了,”长公主叹道,“我们走吧,别让皇兄久等了。” 毛公公引路,阿薇亦步亦趋跟上,叫谁来看都是头一次进宫、拘谨又小心的姑娘。 这份拘谨,直到她站在御前,恭恭敬敬与永庆帝问安时,达到了顶峰。 别说毫不知情的永庆帝,便是知晓状况的长公主都看不出什么蹊跷之处来。 “就这姑娘了,”长公主抿了口茶,与永庆帝道,“我是越看越欢喜。” “陆益的外孙女?”永庆帝示意阿薇往前走几步,他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问,“看起来和陆益不像。” 长公主啐了一口,声音都高了起来:“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像定西侯还得了?” “这倒是,”永庆帝想了下定西侯的五官身量,自顾自点了点头,“朕听说你是蜀地出生长大的?” 阿薇垂着眼,答道:“是。” “大周幅员辽阔,朕亲身踏足的土地却很少很少,实在遗憾,”永庆帝道,“从前也只是听人说蜀地风土,你也同朕说说?” 阿薇依言,道:“您以往都是听官员讲的吧?他们或是为父母官、或是到访巡按游历,看的想的都是治理、发展,我完全不懂那些,我看到的肯定与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才好!”永庆帝来了兴致。 他这几日确实烦透了,糟心事太多,以至于看什么都不太顺眼。 今儿承平坚持引“儿媳妇”来让他见一见,永庆帝拧不过她,就打算随便看一眼,问两句话,认个人就拉倒了。 能让承平满意、临毓欢喜的姑娘,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再生临毓的气,自问也没到要用棒打鸳鸯来逼临毓听话的份上,左右轮不到他拿主意,他也就不上心了。 但几句话下来,阿薇口中“不一样的蜀地”勾起了永庆帝的兴趣。 能让他从糟心事里透口气,不也挺好? 阿薇理了理思绪,语速不紧不慢,说蜀地的四季天气与京城不一样,说各种饮食,说独特的食材。 永庆帝越听越有意思。 说了半刻钟,长公主先出来叫了停:“行了,也不让人孩子喘口气,阿薇来,坐下来吃个茶再说。你不是还带了些点心来?我馋了。” 见永庆帝不反对,阿薇笑着应下,打开食盒。 长公主拿了块桂糕,细细品尝后,与永庆帝道:“前回我说想吃桂点心,阿薇手上的鲜桂、桂都正好用完了,临毓就带她去阿崭府里打。 家里厨房的手艺都不错,但许是长年累月吃惯了,偶尔吃阿薇做的,就觉得与众不同。 哎,皇兄要不要也尝尝?” 永庆帝刚被阿薇讲的蜀地口味勾起了味,见长公主吃得津津有味,便示意海公公替他取一些。 侯在一旁的毛公公手脚麻利,没等他干爹吩咐就捧着盘子过来,双手呈于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一手吃自己的,另一手极其随意地从食盒里拿取,每一种点心都拿了两块:“都尝尝,我看着都不错。” 阿薇坐在边上,看长公主这一连串动作,当真比寻常人家的兄妹相处都直接简单。 换作其他人来,想把外头送进来的点心直接放到圣上面前,又不经过层层检查,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母同胞,她又比永庆帝小很多,正像长公主告诉阿薇的那样,皇兄对她还没有起防备心思。 永庆帝先试了试桂饴。 入口是浓郁的桂香,甜味正好,含在口中不会腻,小小一颗,化完之后留下满嘴清香。 他喝了口茶,冲淡味道,又去试桂酥。 层层酥皮带着牛乳香,桂味道点缀其中,没有被掩盖,也不会过于突出。 永庆帝暗暗想,若这些都是这姑娘做的,手艺的确很不错。 也是,临毓打小吃惯了山珍海味,不至于爱屋及乌到连舌头都分不出好坏,喜欢人、也喜欢手艺,才会巴巴地惦着。 抬眼看去,阿薇打开了带来的竹筒,给承平长公主倒了茶。 长公主饮了,笑道:“配点心正正好。” 永庆帝眼睛一亮:“什么茶?” 长公主道:“也分他些。” “润肺清火的果茶,”阿薇把竹筒也交给了毛公公,由他给永庆帝添上,“外祖父很喜欢喝,我秋日里就常做。” 永庆帝浅浅尝了个味后,示意毛公公添满,心里不住咕哝:家里有个会做吃食、爱做吃食的孩子,想想都舒心。 他真是被这些个不消停的儿子给气得够呛,不给他添堵就不错了,哪里会有什么亲手做的吃食来做孝心! 后宫妃子、几个公主倒是偶尔有如此举动,但永庆帝一来不信她们会亲自动手,二来知道她们定然有所求,吃也吃得不痛快。 想来想去,永庆帝羡慕又嫉妒:“陆益真是有口福!” 点心、饮子都有了,阿薇又继续说起了蜀地事情。 永庆帝听得有滋有味,手也没有收着,一块接一块地吃,喝果茶润嗓,时不时就内容问上几句。 偶尔,长公主也会插个话,等回答时,她的视线便落在阿薇身上。 直到看到阿薇迅速地冲她眨了眨眼。 长公主会意了,打了个哈欠,道:“喝了不少,我去更衣。” 说着,她站起身来,招呼海公公道:“与我引个路。” 海公公稍稍迟疑,没有让毛公公代劳,请示永庆帝后便引路出去。 永庆帝没有放在心上,只估摸着承平大抵有话要同海宏说,想来是和临毓有关的,赐婚也好、择期也罢,到时候想让海宏在御前多美言一番。 阿薇继续说着蜀地事,此刻已经说到了四季野味上,多是讲的野菜。 炖汤、凉拌、做馅,各有各的滋味。 阿薇说到兴头上,又从毛公公手中接过竹筒。 这筒是特制的,外头看不出端倪来,里头其实分了左右两格,内行人轻轻按下机括,倒出来的便不是一个东西。 此前倒出来的是正常的果茶,现在,阿薇与圣上添茶,倒出来的是掺了东西的。 只是,肉眼看不出来而已,就算是滋味,粗粗尝着也没有什么不同。 以至于永庆帝连喝了三盏,舌头渐渐发麻,才觉怪异。 “好像味道不同了?”他问。 阿薇佯装讶异:“都是一竹筒里出来的,今儿天也凉爽。” 说着,她巧按机括,自己也倒了盏,又闻又瞧,最后仰头喝下去:“就是这个味呀。” 永庆帝皱着眉头看她。 这丫头举止大方,并无不妥之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就像是他多心了一般。 只是,舌头上的感觉做不了假,永庆帝的疑心到底还是泛了上来,与毛公公道:“去叫海宏……” 这话一出,他自己就听出来了。 他的声音哑了下去,口齿也不及先前清楚,就好像他无法很好控制自己的咽喉舌头。 毛公公很听话,应声退出去了。 外头廊下,侍卫、内侍各司其职。 他一眼没有看到长公主和海公公,便与一内侍问话:“瞧见我干爹了吗?” “海公公随长公主在偏殿那儿说话。” 毛公公便道:“你去御膳房看看,我估摸着长公主和余姑娘许是要留下来用午膳,添两道长公主喜好的菜。” 说着,又叫来一人,毛公公继续吩咐:“我观圣上气色还是一般,你催下备药的,照着太医开的方子煎药,每日都要喝两回,不能耽误时辰,一定抓紧些。” 但凡能想到的事,他东一个西一个吩咐了不少,这厢伺候的人手能打发的都打发了。 打发不了的,也都站得相对远些。 然后,毛公公仰头看天。 此时已经乌云蔽日了,空气中是明显的雨气,风吹在身上带着透皮肉的寒。 在一道雷声里,毛公公转身进去,关上了门。 永庆帝并不知道毛公公的阳奉阴违,只觉得嗓子眼越来越干、越来越辣,连咽口水都是痛的。 他急切地要再和阿薇说些什么,而他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本章完) 256.第237章 我叫金殊薇,您还有印象吗?( 第237章 我叫金殊薇,您还有印象吗?(两更合一求月票) 本能地,永庆帝抬手按在了脖子上。 像是难以相信自己的喉咙出现了问题,手指试着用力,捏了几下,再尝试发声时除了声调怪异的“啊啊”之外,再无其他。 眼中的迷茫不解在顷刻间转为了愤怒。 直到这一刻,永庆帝其实都未感觉到害怕,他只是气愤不已。 火气从胸口蹭蹭往上冒,激得他视野都显得模糊了。 与他相比,阿薇依旧镇定,只一双明亮杏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失声了的永庆帝。 “您不用试了,”她的语调很平,讲着事实,“您不可能再说话了,这不是短效的药物。” 永庆瞪着眼看她。 他当然知道自己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他只是不懂,这小丫头怎么能?怎么敢?! 御书房里对一国之君下毒手,这是何等愚蠢! 若能说话,永庆帝一定会质问她,图的什么?为了谁?是被临毓蛊惑了?还是陆益也昏了头? 可他说不出话来。 这些问题挤在心口,让本就翻滚的怒焰愈发炙热,情绪激动到,连手指尖都麻了。 “啊、啊!”永庆帝太想说话了,只是出口的就这么点低沉动静。 情急之下,永庆帝伸出手,想去够大案的茶盏。 可他慢了一步,那只茶盏被阿薇眼疾手快地拿开了。 再仔细一瞧,永庆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能用来往地上砸出响动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都被收拾了七七八八。 是毛太监! 永庆帝反应过来了。 难怪让他去叫海宏,海宏这么久都没露面。 原来、原来竟然是个内鬼! 永庆帝可不会坐以待毙,或者说,他一个男子,虽不年轻了、但也自认依旧值壮年的男子,怎么会把阿薇这样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片子放在眼里? 他甚至没有对性命的担忧,想到的还是如何处置沈临毓和定西侯。 一定要让他们付出谋逆刺君的代价! 思及此处,永庆帝撑着扶手想站起来,但几次使劲,却都没有成功。 当身体再一次跌回到大椅上,麻木感从手指传递到了胳膊、双腿上,永庆帝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了“不好!” “啊!”永庆帝凸着眼珠子,一副凶神恶煞模样。 这时,一直面无表情地阿薇反倒轻轻笑了下:“我都敢在这里动手了,您怎么能认为,我让您吃下去的东西是仅仅让您不会说话的呢?” “您有很多问题吧?我都知道,放心,我这人动手很讲规矩,一定让您明明白白。” “您暂时死不了,这药只会让您失声、偏枯、动弹不得,躺在这儿等人伺候,您近来身体不好,太医说您‘肝阳上亢’,您现在这表现完全符合病情。” “但您也不用多庆幸,您是九五之尊,应该受不了这般残废的生活,您也不用指望有人替您发声,不会有那样的人、那样的机会了。” “都走到弑君这一步了,怎么可能没有其他安排呢?” “说起来,想要您性命的人太多了,诏狱的荣王爷、五殿下、八殿下,都盼着您早些上路。” “太子和郡王爷么……没有您这两个儿子的点头,没有长公主的帮助,我能站在这儿吗?” “天家无亲情。” “从您幽子、杀子起,就该想到会有这一日的。” 永庆帝大口喘着气。 “暂时死不了”一点没有宽慰到他,滔天怒火熊熊,若是眼神能作刀剑,他早就把眼前的少女千刀万剐了! 什么叫他幽子、杀子? 都是他的儿子,若是他们老实些、乖顺些,他又何必做个狠心的父亲? 明明是他们都盼着他死!眼睛都盯着属于他的东西! 阿薇光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没有后悔、只有理直气壮的愤怒。 “虎毒不食子,可您明知道巫蛊是冤案,您下死手了。” “血流成河,开国勋贵、几朝元老,只要帮太子说话的,都是死路一条,甚至是全家一口不留。” “您想杀鸡儆猴,想让人再不提巫蛊案,但是,有因就有果,现在就是您的果。” “荣王爷是您的意外收获,他在背后利用八皇子与五皇子折腾出了巫蛊案,让您今时今日不得不面对‘错杀儿子’、‘错杀臣子’的局面,您后悔吗?” 问归问,阿薇知道永庆帝不能亲口说出答案,同是,她亦清楚,答案只有一个。 死不悔改! “郡王爷想为太子平反,太子想要走出舒华宫,那只有和您搏命这么一条路了。” “为什么长公主无事?因为她吃的点心、喝的果茶,和您咽下去的不一样。” “定西侯当然不知情,别看他五大三粗、魁梧极了,这么大的事儿,他扛不起。” “您认为我被郡王爷哄骗了,拿来作刀?我能得的好处远远不及满门抄斩的危害?您是不是还想劝我,临阵倒戈,您可以高抬贵手,不和我、不和定西侯府计较?” 闻言,永庆帝的眼神一亮,虽然很难控制住身体,但他还是用尽全力地点了几下头,嘴里“啊啊”叫着。 阿薇解读着他的话。 “您是说,女子莫要为了男人冲昏了头。” “我为郡王爷犯下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顺妃娘娘就是我的前车之鉴。” “什么喜欢、看重,说到底都是利益,以及年少时的冲动,就像您当年中意顺妃娘娘一样,那份中意早就随着岁月散尽了。” “我的下场,只会比顺妃娘娘都惨。” 阿薇解读一句,永庆帝点一下头,他的脸上有着病态的潮红,情绪十分激烈。 而阿薇,则是越来越平静,像是磨得锐利的刀,寒意无声。 “您错了,大错特错。” “满门抄斩,我哪里还有满门给您斩?” “我弑君,自有我的好处,我在亲手复仇。” “我不姓余,我姓金。” 永庆帝的身子倏然僵硬了,愕然看着她。 阿薇深吸了一口气,又道:“金伯瀚是我的祖父,我是金家最小的孙女。” “您的儿子、您的妹妹,他们动手是自保,而我,是复仇。” “这是您欠我的,欠我们金家的。” “我回京来就是为了平反巫蛊案,冯正彬是我杀的,岑文渊的倒台有我一份力,章家的末路有我踹上的一脚,”阿薇说到这儿,嘴角一弯,笑了,“我叫金殊薇,您还有印象吗?” 永庆帝的瞳孔颤抖得很厉害。 他其实不记得了。 巫蛊案是他的逆鳞,并不是单单不愿意听人提及,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想。 过去的事儿,尘埃落定,想什么想! 哪怕近来旧事重提,永庆帝想的也是该千刀万剐的李效,以及翅膀硬了就不听话的沈临毓。 他连金太师、吉安侯等等当年一并砍头的臣子都想不起来,又何况他们的家眷呢? 但现在,有人自称金伯瀚的孙女,站在了他的面前。 像是突然来了一场大雨,冲刷开了多年的山石老泥,露出其中一段记忆来。 金伯瀚的确有个小孙女儿,跟着他的幺儿外放了,老头儿十分舍不得,有阵子无精打采的。 原来,她并没有死。 原来,她已经长这么大了。 回忆之间,永庆帝听见阿薇的声音。 “安国公认出我了,他觉得我的眉眼和祖母年轻那会儿很像。” “他说您曾和他提过,我祖母闺中眼睛更大、更亮,与她后来生儿育女后的眉眼不同。” 永庆帝闻声,拼命瞪大了眼,想要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只是,他的视线已是模模糊糊一片,他也根本不记得金太师夫人的模样了。 阿薇显然是还没有说痛快。 刀不白磨,嘴不白练,不能真的捅永庆帝两刀子,那就再扇一扇他的火气。 “听说,安国公在诏狱里一直坚持面圣,但您好像对见他毫无兴趣。” “御前几十年的宠臣,死到临头时,您都没有想过他多少还有点苦劳。” “幸好他所谓的忠心也不过是遮掩阴私之心的工具,要不然一想到几十年忠诚错付在您这样的一位君王身上,您说,他会说什么?” “哦,安国公骂章振礼,说过一句‘狗都比你有良心’,那您呢?他伴君几十年,我看还真不如伴条狗。” “狗在他死的时候还会呜呜叫两声,您却是压根没见他。” “但凡您坚持见他,郡王爷那时也不好与您硬碰硬,那您又怎么会被王爷、被我,打个措手不及呢?” 永庆帝高高在上了一辈子,从来只有他骂人的份,何时被人指着鼻子骂过狗? 狗来狗去的,让他原本就发胀的脑袋都不由刺痛起来。 眼前一阵白又一阵黑,说不出话,又浑身乏力,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下,他拼了命地想使出劲来…… 四肢抽搐,收效甚微,甚至整个人渐渐从椅子上往下滑。 阿薇绕过大案,看着摔坐在地又横着倒下去的永庆帝,眸子阴郁又悲伤:“我祖父,才是一片忠心喂了狗!” 倒在地上的永庆帝怒目圆睁。 阿薇居高临下看着他:“您想说,长公主背叛了您?一母同胞她对不起您?” 永庆帝“啊啊”两声。 “她小产是因为驸马受重伤,”阿薇一字一字道,“驸马受伤是为了救驾,她因为您失去了亲生的孩子,您现在又想杀了她养了快二十年的儿子。 别说您就是她哥哥,您就是她的爹,她都得跟您拼命! 您对王爷有没有杀心,您比谁都清楚。” 永庆帝有。 此时此刻,毫无还手之力的他,眼中全是杀意。 阿薇看在眼中,道:“算算时间,想来也差不多了,您再耐心等等吧。” 永庆帝一愣,等什么? “等巫蛊平反,等太子监国,”阿薇哼笑了声,问,“怎么?难道您以为您都这样了,还能指点江山?” 永庆帝的呼吸凝固了,堵在了嗓子眼里,好半天才又重新续上。 自然是越发沉重、越发激烈的呼吸声。 半刻钟之前,沈临毓迎李嵘走出了舒华宫。 永庆帝不知道的是,在长公主与阿薇抵达御书房时,沈临毓也进宫了。 撤职归撤职,成昭郡王在宫中依旧来去自如,无人敢拦。 他就在进出御书房的必经之路上,看到被毛公公指挥着去各处的人手出现,便调头去了舒华宫。 废太子在这里幽禁十年。 够老实,够省心,比起最初那几年,侍卫都少了一半。 “圣上身体欠安,十分想见废太子。” 侍卫很是为难。 “巫蛊案的真凶都浮出来了,你是那个被蒙蔽的爹,你想不想见见你那个被冤枉的儿子?” 侍卫不敢答,也答不上来。 “难道你们怀疑我假传圣意?我抄荣王府要海公公在一旁陪着,我来接废太子、也得辛苦海公公走一趟,是吧?”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管是答应还是拒绝,谁也不想做拿主意的人。 “太医对圣上的身体状况很是担忧,若是耽搁了圣上见太子,谁承担得起?” “我母亲今日面圣,好说歹说开解圣上,让圣上想要坐下来和太子详谈,父子之间化解心结。” “你们这是要阻拦圣上与太子父子重归于好?” “你们别不是拿了谁的好处吧?除了被我扔进诏狱的那几个,难道还有别人虎视眈眈?正好,我全顺藤摸瓜查出来,看看还有谁居心叵测!” 侍卫们纷纷摇头,自不敢背上与其他殿下私下有牵连的罪名。 沈临毓摆出不耐来:“那就赶紧都让开,几位真想在这儿看一辈子的舒华宫大门吗?” 话说到这份上,侍卫边也退让了。 毕竟,作为永庆帝与废太子之间的联系,郡王爷年年来舒华宫,今年更是来了几次了,也没有几次是海公公陪着、或是拿着手谕。 巫蛊案的变故,他们也都听说了,圣上身体欠安,亦不是秘闻。 况且,真是假传圣意到这份上,便也不是他们这样的小喽啰能拦得住变天的。 是的。 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天,已经要变了。 侍卫们让开了。 早在里头听见动静、一直守候着的许公公立刻打开了门。 沈临毓抬眼,看向舒华宫门里,已经收拾妥当的李嵘沉沉看着他。 他冲李嵘笑了下。 李嵘偏着头,与谢氏、李克说了两句,在两人殷殷切切的目光中走了出来。 他回应了沈临毓一个笑容,叹道:“走吧。” 求月票~~~~ 我感觉月底好像真的搞不完,啊啊啊啊啊!!! 作者想加更但是显然今天失败了!!! 但真的快了快了快了,没剩多少的!! —— 感谢书城书友书迷岚、kelly_ba、千容姐姐、淡然如雪、诺亚_de的打赏。感谢红袖书友lulu69、萧宸241的打赏。 257.第238章 他好后悔!(两更合一求月票) 第238章 他好后悔!(两更合一求月票) 从舒华宫到御书房的路,李嵘走着甚至有些陌生。 他来不及感慨什么,只聚精会神听沈临毓说今日状况。 当听说沈临毓果真是假传圣意、御书房那头又安排了什么,李嵘脚步未停,只蹙起了眉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那日与你说,”李嵘斟酌着用词,“需要有一人动手,那就该由我来。” 沈临毓道:“圣上的脾气,大哥也是了解,想把他彻底气倒……” 倒不是不可能,而是得费好大的力气。 能把永庆帝气到厥过去、肝阳上亢到偏枯,那把火就不会小。 说不定,引火烧身。 永庆帝还没倒,先把绞尽脑汁气他的人给收拾了。 “况且,我们的确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沈临毓无奈道,“若是有的选,我也不想让她……” 李嵘的眸色暗了下去。 在他的记忆里,金殊薇还是那个跑起来摇摇晃晃的小团子,逗一下就嚎啕大哭。 哪怕沈临毓这几次与他说了些阿薇的事情,在亲眼看到之前,李嵘还是很难把小团子与十六岁的姑娘家联系在一起。 就是印象里炮仗一般的孩子,今时今日,走到这一步…… 李嵘的喉头滚了滚,喑哑着声音道:“我亏欠她、亏欠太师,太多了。” 沈临毓拍了拍他的胳膊,无声宽慰。 眼瞅着要下雨了,这一路过去倒也没有遇着什么人。 偶尔碰见个内侍,看年纪就知道进宫没有几年,只认得沈临毓,却不识得李嵘,大抵猜他是哪家簪缨子弟。 两人直到御书房外,才被侍卫拦了下来。 这里头有人认得李嵘,愕然看着一块到来的两个人,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这时候能说什么,只得不住扭头看向御书房关起来的大门…… “两位殿下莫要……” 才有人硬着头皮开口,就听见背后传来毛公公的声音。 “可算来了,圣上正等着呢,还让小的出来看看,说是要下雨了,别淋着。” 毛公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恭恭敬敬请李嵘和沈临毓进去。 另一侧,海公公瞪大着眼睛看向了李嵘。 他先前一直被长公主拉着说家常。 抱怨永庆帝总让郡王做“抄荣王府”这种苦差,差事做完又卸磨杀驴,说停职就停职。 又说阿薇姑娘这儿好、那儿好,赶是赶了些,但想在年内把婚事定下来,让海公公一道参谋有什么好日子。 海公公机灵,察觉到了不对劲,但他掰扯不过长公主,直到听见外头动静,才心急火燎地出来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一位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海公公当即又去看毛公公,偏毛公公面朝着两位殿下,他只能看到个背影。 一人从海公公后面走上来,越过他,又往前走。 正是长公主。 “阿嵘来了呀,”长公主笑容温和,语气坚定,“进去吧,你父皇等你好一阵了。” 长公主这般说了,李嵘自然能顺利往里头走。 “姑母。”李嵘拱手与她问安。 而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一旁的海公公身上。 很平静,也很深沉,李嵘走过去,抬手拍了拍海公公的肩膀:“这几年辛苦你了,多亏你时常照顾临毓。” 海公公:…… 肩膀上的手其实并没有用什么力,但海公公觉得千斤重。 牙关紧咬,心中惊涛骇浪。 他该说什么? “小的只对圣上尽忠”,还是“小的没有照顾郡王”,亦或是“您别把小的架在火上烤”? 都不可能说了的,这个当口上,生门只有一道。 海公公泄去了身上力气,微微弯下腰:“都是小的该做的。” 李嵘笑了下,又道了一声“辛苦”。 雨气化作了雨滴。 毛公公打开了御书房的门,几人鱼贯进去后,他把门关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侍卫内侍。 大雨压暗了天色,殿内只有昏暗的灯。 永庆帝已经从地上被扶起来了,依旧坐在大椅上。 椅子与大案靠得拢,便是他浑身软绵绵的,也能被夹在中间。 当看到长公主、李嵘与沈临毓时,永庆帝的瞳孔颤得厉害。 三个叛徒!三个逆臣贼子! 可恶!可恨! 他“啊啊”叫了两声,仿佛是想说,十年前就不该饶了李嵘的命! 一念之差,给自己留下了这么大的隐患! 李嵘却没有看永庆帝,他的目光先落在了阿薇身上。 他都记不清,上一次见面时,那小团子有没有他的膝盖高了,而现在,他很难在这少女身上看出当年的稚童影子。 “你长大了,”李嵘深吸了一口气,道,“阿薇、殊薇,好久不见。” 阿薇回了一礼。 她对李嵘已经全然没有印象了,但这声“殊薇”,让她有了路又往前走了一段的实感。 不过,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 先机握在他们手中,却也经不住任何浪费。 李嵘看向了永庆帝,道:“父皇,您身体不适,我等下让人去请太医吧。” 永庆帝凸着眼睛看他。 “但在见太医之前,”李嵘问,“我的禁闭解了,是吧?国不可一日无君,您要养病,便由我代您监国吧。” 永庆帝想动动不了,想骂也骂不了。 他何曾尝过这种滋味?他憋屈得甚至想捅自己两刀。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唇舌,他也控制不了眼泪。 泪水像是失禁了一样涌出来,带着他的恨、他的怒、他的不甘心。 李嵘仔细观察了下永庆帝的状况,问阿薇道:“确定安全吗?” 这个“安全”,指的是能过太医那一关,能让事情照布置好的推动下去。 阿薇颔首:“安全。” 一旁,沈临毓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原先试过。” 李嵘便没有再细问。 与几人交换了眼神,他清了清嗓子,突然高声呼唤:“父皇?您怎么了父皇?” “皇兄!” “圣上!” 几道声音此起彼落,担心着急、真情实感。 永庆帝被他们联手做戏气得眼泪流得更凶了,哼哧哼哧直喘气。 “您缓一缓,”阿薇突然开口劝说,“虽说并不致命,但您若控制不好脾气,火气上头了,肝阳上亢真的会要了您的命。 您还不能驾崩,您现在咽气了,会给太子殿下添麻烦的。 还是说,为了让太子麻烦些,您宁愿这会儿就咽气了?” 永庆帝没有咽气。 他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眼前尽是白茫茫一片。 不能动、不能说,他的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确定自己还死不了,也听到了假惺惺的关心之声,他知道自己被他们挪到了榻子上躺下来…… 这一刻,他彻底被后悔笼罩了。 他能杀老三、老四,他怎么就偏偏放过了嫡长子?! 他有那么多儿子! 难道还怕他老的时候,没有合适的人选承继皇位吗? 他念着先皇后,留阿嵘一条活路,没想到、没想到阿嵘竟是这般回报他! 他好后悔! 若是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留下阿嵘! 还有临毓,一早就该收拾掉! 永庆帝被自己的后悔淹没了,也就听不到身边动静,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才渐渐有了听觉。 “怪我,父皇是因为见了我、才会情绪激动……” “阿嵘莫要这么说,是他想着这么多年错怪了你、亏欠了你,父子相见,没有稳住心境。” “太医,父皇何时能醒过来?哎?父皇、父皇!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永庆帝听见了,听得想啐李嵘一口,可他做不到,极力睁大的眼睛除了流泪之外,再无多余反应。 太医下了“偏枯”的结论。 不过两刻钟,萧太傅、纪太师,以及岑文渊倒台后接任了太保之位的许太保被召进了御书房。 磅礴大雨寒意逼人。 更冷的是御书房里的状况。 毫无选择、只有闭着眼选择的海公公向他们讲着状况。 “长公主引阿薇姑娘面圣,说起近来事情,圣上很是感慨,亦有许多话想对太子殿下说。” “待见了太子,圣上说要给太子一个公道,情急之下就……” “太医已经看过了,说是很难完全康复,但和圣上说话,他都能明白、也会给回应。” 长公主坐在榻子边的椅子上,接了话过去。 “就是这么个状况,皇兄倒下了,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就说请几位老大人过来,当面请示皇兄。” 萧太傅年事已高,毛公公寻了把凳子让他在榻子旁坐下。 他凑到永庆帝跟前,唤了声“圣上?” 永庆帝努力发出“啊啊”的声音。 “您属意谁来监国?”眼下这局面,谁在御前就是谁,萧太傅对此心里也有数,“由太子监国?” 永庆帝岂会同意? 他激动地“啊啊”个不停。 长公主佯装糊涂,问海公公:“你最懂皇兄,这么一长串,皇兄是个什么意思?” 海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心一横、脖一梗:“圣上说,自当由太子监国,但首先要理清冤案,还太子清白,才能名正言顺。” 永庆帝听他胡说八道,“啊啊”叫得更凶了。 海公公继续往下编:“当年因巫蛊案一并蒙冤之人,该平反的平反,该追封的追封。 而设计巫蛊冤案的,皆要重惩,才能告慰在天之灵。 圣上说他听信谗言、一意孤行,造成如此后果,万分痛心悲切。 他、他……” 海公公彻底编不下去了。 永庆帝也叫不动了,他本就是拼劲全力发出声音,但他的意思全部被故意曲解。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心,没有人明白他此刻滔天的恨意。 只有外头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才是他心情的写照。 这期间,阿薇一直站在角落里,不声不响,静静看着永庆帝的挣扎。 待看到三公商量着拟旨意定章程,她才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抬头看着浓浓的雨幕。 三公当真没有一丝怀疑吗? 阿薇想,不尽然。 只是,事已至此,于公于私,都得想个最平稳的方式。 昨日早朝上,沈临毓明晃晃翻巫蛊案,证据一条一条列出来,直指李效、李崇和李巍。 今日,朝见时百官又吵了一通。 真真假假,老臣心中都有判断。 这个当口下,永庆帝倒下了,李崇他们都还被关在诏狱里,臣子们是指望手里没兵、力量也不足的六皇子、九皇子等人,还是顺势而为、让就在御前的废太子成为太子…… 不难选。 人性,总是好猜的。 那日,陆念怎么说的来着? “仗义执言?” “他们这些老臣,但凡是个会不顾自身、仗义执言到底的,早在十年前就跟着一道上路了,怎么还能活到今日?” “当年不敢和圣上硬碰硬,现在,一样不敢和太子硬碰硬!” 低头看了眼手心,阿薇想,陆念说得一点都不假。 陆念给她的,也是好东西,是经得起查的东西。 一年前,家中突生变故的冯游在父亲的书房里翻找了一夜。 他接受不了自己成了杀人犯的儿子,更接受不了衙门追查下去可能产生的后果。 可他又根本不清楚,父亲到底如何杀的金夫人,母亲亦是一问三不知。 他只能寄希望于在书房里有所收获。 后半夜,冯游找到了一张纸。 那纸藏在书案的夹层中,书案是父亲极其宝贝的家具,用了十几年,搬家时也不曾丢弃。 纸张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用的是金体。 冯游看的一直是父亲的台阁,也是父亲死了才看到他写的金体。 纸上的字迹,与父亲死前抄写的经文、留下的遗书,在冯游看来一模一样。 上头写了一份药方,备注了“研磨成粉,致无言、偏枯”。 或许,父亲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害死了金夫人吧? 冯游这般揣测着。 天未亮,他去了两三家药房采买,最后把需要的东西混在一起,加入了甜汤,提着食盒送到了冯家老太太手上…… 冯家老太太倒下了。 药方是闻嬷嬷放的,在冯家人急急寻去寺里的时候。 原也不指望着一定会用上,后来,在馄饨摊上听说那老虔婆偏枯了,阿薇就知道自己借到刀了。 顺天府请过大夫,镇抚司接手后也请过太医,天衣无缝。 直到那日阿薇向沈临毓提起能让人“偏枯无言”,沈临毓才得到了答案。 倏然一阵雷声。 风裹着雨气落在阿薇身上,她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这一次,是亲自下手了。 这么冷的天,又是一年十月末了。 求月票~~~—— 感谢书友芦苇微微笑哈哈、孤独的大提琴、信无极、柠檬幺儿、毛毛雨momo的打赏。 感谢书城书友anglean、淡然如雪、诺亚_de的打赏。 258.第239章 是真的想要气死他!(五千大章 第239章 是真的想要气死他!(五千大章求月票) 永庆帝病倒了。 消息传出去后,李嵩和李崭急急进宫探望。 宫门外,恰巧遇到了长公主的车驾。 隔着车帘,两人看到了长公主疲惫万分的容颜。 “虽说未伤及性命,但亲眼看着皇兄倒下去,我这心里……唉!” “阿嵘和临毓都还在跟前伺候,我留着也只会让他们分心看顾我,便先回了。” “一会儿后宫嫔妃、你们几个幼弟、能面圣的重臣,不管能见着、不能见着,总归都要去露脸,但皇兄不一定有精力都见。” “你们快些去寝宫吧,赶在其他人前头。” 两人应下来。 如长公主所言,寝宫外已经有不少着急的人了。 毛公公正拦着人。 “圣上指了太子监国,才与三公安排了一番,正等着与六部尚书协商。” “等商议之后,若精神好,再……” “池大人,快快快,里头正等您呢。” 见池尚书一脸严肃地进寝殿去,其余人或是在偏殿、或是在院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也不知道是谁嘀咕了声,说“圣上都动弹不得了,还能商什么商!” 毛公公听见了,却也当做没听见。 李嵩走过去,低声询问:“父皇到底如何?只见尚书们?我和九弟实在很牵挂……” 毛公公恭谨行礼,道:“圣上的意思,您几位若到了、只管往里头进,也跟着一道听听。” 有这句话在,两人自不耽搁,大步进寝殿。 见状,生养了年幼皇子的嫔妃纷纷出言,想把自己儿子也往前头推,却都被毛公公拦了。 “都是圣上的儿子,凭什么……” 毛公公面无表情地道:“太子多年不在朝中行走,突然接手监国,身边需要能帮他的人手。圣上的意思,也就到十一殿下为止,往下的都过于年轻了,帮不上忙。” 他左一个“圣上的意思”,右一个“圣上的意思”,语速不快,但十分坚持。 这个当口上,这厢众人便是各有心思,也不愿意自家做那出头鸟。 况且,六殿下他们不是进去了吗? 若废太子与郡王当真使了手段,他们难道会看不出来? 到时候跳得最凶的,定然是能进寝殿面圣的。 这么一想,一众人倒也老实下来,各管各的,时不时瞥那寝殿一眼。 李嵩和李崭唤着“父皇”进到了里头。 龙床上,永庆帝一脸病态。 父子们一见面,他全力睁大了眼睛,瞳孔发着颤,看起来极其激动。 在永庆帝看来,这两个平日不起眼的儿子几乎算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三公听信海宏的胡言乱语,六部尚书也被诓得团团转,纷纷在他跟前表忠心、一定会辅佐好太子,让他安心休养。 养个屁! 谁要他们对李嵘这个逆子忠心! 永庆帝的情绪从激烈到麻木,眼下得了两根救命稻草,他恨不能用一双眼睛就把自己的一腔悲愤委屈都传达给这两个儿子。 李嵩他们已经从长公主那儿知晓了永庆帝身体的大致状况,可亲眼看了,还是揪心得很。 “突然就倒下了?”李嵩问海公公,“太医有说何时能动弹?何时能说话?” 永庆帝“啊啊”两声,欣喜李嵩的发难。 对。 质问他们! 责备他们每一个人! 朕是被他们害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份! 可是,没有人能听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海公公还是先前那套说辞:“前些时日太医就说了肝阳上亢,一不小心就会这样,让千万注意…… 圣上今儿说想见太子,小的如今猜测,恐怕是圣上清楚自己身体,知道随时可能倒下,那就解不了父子心结、也安排不了大小事情,所以才急急召见。 没想到还是迟了些,太子到了后,圣上只来得及与他说巫蛊案错怪了他,又说自己身体不好、要太子多分担一些,还没往细的说,就突然倒下去了。 所以才会手忙脚乱地召太医、召三公、尚书大人们。” 永庆帝只恨不能劈了海宏。 海宏这个大内侍都这么说了,谁还会质疑? 这混账东西跟了他这么多年,到头来捅他一刀,真真可恶! 他“啊啊”叫着,努力表达着让李嵩他们一个字也不要信。 李嵩其实将信将疑。 他能见着父皇的面,要么是大哥和临毓清清白白、根本不心虚,要么是父皇根本不可能给他们造成麻烦了,阴谋成阳谋,让人挑不出错。 前者,李嵩不可能指白为黑;后者,父皇都这样了,他李嵩能力挽狂澜? 他没有那个实力,也没有那个心力。 既如此,何必自找麻烦。 说话回来,从临毓摆出来的证据看,大哥十年幽禁,本就是被五哥他们害的。 李嵩选择了沉默。 李崭却是主动去询问永庆帝:“父皇,是这么一回事吧?” 永庆帝:“啊——” “您别激动,”李崭的大嗓门在永庆帝耳朵边炸开,“您放心,大哥监国,我和六哥虽说能力有限,但能为他分忧的地方一定积极主动负责任。 是是是,大哥这些年不容易,我们不会给他添乱的。 您就好好养着,没有什么比您养病重要。 您只管放宽心。 朝中有这么多老大人,都是得力能干的。 大哥怎么说也是当过那么些年太子的,他只是生疏了,并不是完全不会的新手。 让他回忆回忆、习惯习惯,定是手拿把掐。 我们兄弟齐心协力,这个难关也就过去了。 您这就对了,别激动,缓缓气。” 永庆帝:…… 他起先的确激动万分,尤其是李崭那大嗓门就凑在耳朵边,一句比一句难听的话在他脑海里翻滚,气得永庆帝眼冒金星。 他骂了反驳了,但没用,到最后心力交瘁,只能喘气作罢。 也就顾不上李崭这蠢货的曲解了。 李崭与永庆帝说完,转身看向李嵘。 兄弟十年未见,李崭回想了一番,只觉得李嵘消瘦许多。 “大哥,”他唤了声,“我刚看我母妃精神不好,先出去安慰安慰她,之后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做的,你只管开口。” 李嵘颔首。 李嵩没有一道出去,背手站在一旁。 永庆帝对这两个没用的儿子失望至极,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并不是他最绝望的时候。 等公事商议完了,官员退出去,他的妃嫔、小儿子们纷纷挤到了床前。 见他不会动、也不会说,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带的头,“嗷”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一人哭,人人哭,仿佛谁哭得不伤心,就是不真诚、不悲痛了一样。 哭得永庆帝脑袋嗡嗡作响。 “圣上您怎么突然就倒下了?” “您昨儿还好好的,是不是、是不是……” “您知不知道,听说您病了,臣妾心如刀割啊!” “让臣妾伺疾吧,您身边离不得人。” “臣妾来,由臣妾来!” 此起彼落,你争我抢。 永庆帝听着,不觉心暖,只余心烦。 哭哭哭,他又没有死,哭什么丧! 海公公也听得头大,看到永庆帝眼中露出的不耐与烦躁,海公公总算顺了一回他的心意,将他的意思明确表达了出来。 “圣上需要静养。” “娘娘们都先回去吧,莫要挤在这儿,耽误圣上养病。” “哭哭哭!圣上还没有驾崩,娘娘们哭的什么丧!” “也不怕晦气!” “来人来人,请娘娘们各自回宫去!” 海公公尖声尖气,喊得一众人或惊恐、或愤怒,他也不多掰扯,亦不退让。 事到如今,能处置他的只有太子。 而太子,眼下还需要他。 永庆帝熬过了这一场,之后几日,依旧不得太平。 或是出于谨慎,或是要彰显孝顺,只要李嵘空闲着,便在永庆帝跟前伺疾。 甚至,他连问政,也多选在永庆帝这儿。 于是,永庆帝亲耳听到李嵘对巫蛊案的处置,也听到了他的“罪己诏”。 沈临毓捧着起草的诏书,一字一字念给他听。 “朕一意孤行。” “朕听信谗言。” “朕害了忠良无数。” “朕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 每一句,都不是他会说的,每一句,又都以他的名义写下,准备着传达天下。 见永庆帝眼神带火,沈临毓嗤笑了声。 “您不满意?”他问,“别说您不满意,我也不满意。” “您根本没有后悔、也不会反思,您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有罪有错。” “结果,我们却让您成为了一个知错认错、善莫大焉的皇帝,这是给您脸上贴金了。” 永庆帝狠狠瞪着他。 沈临毓把诏书放下,又道:“罪己,对您来说是洗脱罪名,您哪里是听信谗言?您明明心里比谁都清楚。” “真要论起黑白罪证来,您是借刀杀人、杀子。” “您明知是冤案、还故意为之,您才是最可恨的真凶。” “让真凶成为了有眼无珠的蠢货,确实是便宜您了。” “真凶,就该砍了,拿命谢罪。” “但看您这怒火中烧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沈临毓凑过去,道,“比起直接杀了您,现在这样曲解您、让所有人误会您、而您又解释不了、只能做个哑巴,更让您难以接受吧?” “做了三十几年皇帝的人,突然成了傀儡一般,确实难受。” “朝堂没了您照样转,文武大臣们尊敬、支持皇太子,亲眼看着您最忌讳的场面成了真,您心情如何?” 永庆帝:…… 他的心情,糟糕透顶。 他亦确认了,他的这两个儿子,是真的想要气死他! 这份罪己诏,传出了千步廊,传遍了京城,很快要往其他州府送去,而对于巫蛊案的决断,也陆陆续续下发。 官复原职的沈临毓进了镇抚司,先去见了李崇。 “太子殿下远离朝堂十年,对如今状况几乎可以说一无所知,好在江山稳固,又有老臣辅佐,他只要费些时日,就能撑得起来。” “从这一点上来看,圣上的想法没有错。” “五殿下你当日的猜测也没有错。” 这几句话,不是赞扬,而是讽刺。 讽刺李崇的少,讽刺永庆帝的多。 李崇听完,嗤笑一声:“你在我面前说得再冠冕堂皇,不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哪一步?”沈临毓反问。 “没有弑君就不算‘大不敬’?你还说你不是那种人?”李崇哈了声,问,“逼宫夺权,又好到哪里去了?你那夜说了什么,要我复述给你听吗?” 沈临毓面不改色。 “圣上龙体欠安,难道不是被你们气的?” “逼宫?夺权?是圣上养病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何能算到我与大哥头上?” “你们当初以巫蛊陷害大哥,现在又要再给他罗织新罪名了?” “真是欲加之罪!” “你的死期就在眼前了,不久之后,文寿伯府也该没了,当然,你也顾不上他们。” “是了,梁嫔娘娘悬梁了,好在发现得及时,被救了下来,太医说,她一心寻死,恐也活不了太久。” 李崇脸色难看至极。 沈临毓离开时,李崇在他背后破口大骂。 骂的是“谎话连篇”。 他没有关心梁嫔,只揪着沈临毓的“言行不一”不放。 穆呈卿就在牢房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冲沈临毓道:“他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他岂止走了五十步?”沈临毓顿了顿,又道,“说穿了,也不过是他做初一,我做十五。谎话连篇?谁会跟他说真话?” 穆呈卿闻言笑了起来。 是啊。 明知是敌人,又怎会掏心掏肺? 那不叫言行合一,而是天真愚蠢。 笑过了,穆呈卿又忍不住感慨:“最后能如此顺利,倒也让人松口气。” 当日,自是有其他安排。 沈临毓进宫,穆呈卿留在镇抚司。 缇骑掌握了几位殿下的所在,若他们有谁要进宫,弄点麻烦、寻个由头,总归要把人拦下来。 至于年纪小、这会儿还跟着先生们上早课念书的,威胁不大,但也有人一并瞧着。 若期间真出了大差池,下下策便是缇骑冲进宫。 万幸,最后都没有用上。 即便私下有揣度之人,但明面上,太子复起名正言顺、体面极了。 沈临毓又去见了李巍,将定夺交给他。 “都照着你的意思,儿女除族,扶你母亲的灵柩回余杭,嫂子说,孩子还小,她割舍不下,也跟着一道去,让你放心。” 李巍平静地看完对自己的处置,又把“罪己诏”讨过去,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看完后,他嘀嘀咕咕起来。 “新君便是新君,总要彰显仁德宽厚。” “还不是新君?差不多的,迟早的事。” “临毓,我说你啊,在他最好说话的时候,你该退就退,千万别弄得深陷泥沼。” 沈临毓挑眉看他,神色淡漠。 李巍打了个哈欠,道:“你当我是提醒也好,挑拨也罢,爱怎么听就怎么听,我反正死了一了百了,你们兄弟是肝胆相照还是鸟尽弓藏,跟我也没关系了。” 沈临毓点头:“确实和你没有关系。” 说完,他转身就走。 靠墙而立的穆呈卿冲他摊了摊手:“他见识短浅。” 人生在世,便是以己度人。 李巍自己待兄弟如何,自然也就如何揣度李嵘。 沈临毓不由笑出了声。 穆呈卿也笑了,问:“七殿下何时回京?” “送了文书去了,”沈临毓答道,“但他抵京,想来要年后了。” 七皇子李岚,流放边关也已经十年了。 沈临毓能掌事后,这几年陆续与李岚那儿有些往来,但书信上都是写不痛不痒的事,能够了解双方近况,却不能说得更多,以防差池。 “他本就畏寒,又有家眷,一行人路途迢迢的回来,路上少说也要两三个月,天寒地冻时越发难行,”沈临毓解释着,“信上与他说了不着急,等开春后再启程也行,但以他的性子,大抵是等不住,恨不能立刻飞回来。” 穆呈卿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院子里,风一阵,卷得银杏叶飞旋。 穆呈卿迟疑着又问:“那你呢?你想好之后如何了吗?” 黄叶飘落下来,沈临毓拿手指夹了一片,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定西侯府门外那棵高大的银杏树。 “想了一些,但也不确定,”沈临毓慢悠悠答道,“这事哪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总得多商量、多询问。” 穆呈卿闻言一愣,复又揶揄着笑了起来:“是是是,孤家寡人什么都好,双宿双飞就不一样了。你说了本就不算,得看人家怎么说。” 沈临毓白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傍晚,沈临毓去了广客来。 近来天凉,食客们喜好各种锅子,陆念也是如此,今日点名要吃拨霞供。 阿薇麻溜收拾了,当然,还是回避了小囡。 沈临毓到的时候,后院屋子里,锅子热气腾腾冒着烟。 陆念见了这掐着饭点来的人,想到他近来办事得力、不算吃白食,便让闻嬷嬷另备了一小锅子,她自己去了楼上雅间。 “今儿不收你银钱,”陆念还道,“明日寻两只羊来,让我换个口味。” 沈临毓忙应下来。 阿薇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坐下:“忙完了?还是有事要说?” “有事要说,”沈临毓在一旁落座,看着阿薇道,“想与你说婚事。” 阿薇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月内果然没写完,但真的快了。 新的一月,求月票~~~—— 感谢书友寒山慧的的打赏。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一万五千币打赏,感谢书城书友逗豆_bc、淡然如雪、蝴蝶j o j o的打赏。 259.第240章 他确实懂个屁!(两更合一求月 第240章 他确实懂个屁!(两更合一求月票) 锅子咕噜咕噜冒着泡。 哪怕还未吃上一口,但只听这动静,就能够驱散深秋的寒。 阿薇放下筷子,倒也没有回避这个话题,隔着氤氲热气看向沈临毓。 话是沈临毓挑起来的,可他看起来反倒比阿薇更紧张些。 语气与姿态更是十分恳切。 “你先耐心听我说。” “相看、赐婚、定期之类的,是母亲用来说给圣上听的由头。” “事情既办成了,便不会用由头来借题发挥。” “你不用为此为难,不想应就不应,原本就说过了、就是‘随你’的事儿。” “没有人会用那由头来逼你。” “母亲不会。” “我更不会。” 阿薇眨了眨眼睛。 她自问知道郡王爷性情,这番话也依旧算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不是以退为进,王爷如何想、就是如何说,这一点上,阿薇还是十分信任他的。 仔细看沈临毓状况,语速平稳安定,不急不躁,但与平日比起来,也透出了些许拘谨与紧绷。 这让阿薇不由失笑出声。 “王爷让我‘耐心’,怕我情急之中曲解了你的意思,但是,”阿薇顿了顿,指了指沈临毓,“王爷反倒如此紧张,你现在这样,算得上正襟危坐。 以我先前东一句西一句听来的,王爷在御书房面圣时,恐怕都比此刻闲适。” 沈临毓闻言一愣,感受了下自己正儿八经的姿态,叹道:“你说得对,确实紧张了,但我说的话、都是真心话。” 阿薇问:“当真这般豁达?” “也不算豁达,”沈临毓思忖着道,“强扭的瓜不甜。 本就该你情我愿,一辈子的事,总是慎重些好。 况且,阿薇姑娘就算暂时拒绝了,只要不是与我断了往来,我都还有机会。 你若是有什么想问想说的,也只管开口。 男未婚、女未嫁,时日久了,或许你就改想法了。” 阿薇又问:“我若迟迟没个想法呢?” “辛苦下厨的是你,我这个饭搭子或是出钱、或是偶尔出些食材,说来说去也是我占便宜,”沈临毓道,“如此不碍着其他人,也无不可。 等真碍着了,我也算用不惹你嫌的方式尽了力,将来想起来,有遗憾、却不会后悔。” 锅子里的水已经完全开了。 沈临毓说了不催,便是什么答案都不催。 不催婚事、不催回应,他自己把态度向阿薇姑娘表明了,余下的便是等待“宣判”。 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兔肉入锅。 轻轻涮了涮,肉变了色,应了“拨霞供”的名头。 沈临毓沾了酱,入口细细品了品:“好吃。” 他是一个极好的饭搭子。 礼数好,却不会给人一板一眼的感觉,反倒是看起来吃什么都香,让同席的人也开了胃口。 会说饭菜好吃,多问两句能说出子丑寅卯,却不会夸夸其谈,吃个菜就引古论今,没完没了。 阿薇看着他动筷,不由想起陆念说过的话来。 一道生活的人,不管是母女、兄弟、还是夫妻,首先得能吃到一块去。 陆念身体最差的时候,几乎吃不进去东西,后来能一点点调养过来,除了阿薇的手艺之外,也是阿薇和闻嬷嬷吃饭看着就香。 陆念对陆骏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嫌弃,也不能否认的一点是,陆骏“吃相”好。 陆骏不能把饭菜夸出来,但他吃得香、很捧场。 小时候陆念看他那闷头吃饭的样子就来气,骂他“没心眼”、“没心肠”、“一个包子能骗走”、“活该被人卖了”。 现如今再看,就成了“偶尔拿他下饭也将就”。 想到这些,阿薇眉宇间神色舒展。 她也夹了一块肉,看着它在水中变色,这才道:“先让我认真想一想吧。” 这一年里,阿薇和沈临毓的往来、交集,全部离不开巫蛊案。 她对沈临毓的信任、认同、感激都来自于此,夹杂在一块,其中有多少是心动,又有多深,现在或许就是个把它们都梳理顺的好时机了。 沈临毓抬眸看她,依旧坦荡,应了声“好”。 这话题点到为止。 待吃完了,沈临毓才又询问起正事。 “再过几日就是巫蛊案中蒙难之人的十年忌日了,当年大部分埋在了小河村后山上。” “前几年有几家沾亲带故的来迁坟,多回了旧籍,也算归故里、入土为安。” “但也有金家那样不曾迁,只重新立碑的。” “大哥的意思是,所有不曾迁走的,他主持修缮。” “金家、太师的碑,是你来立,还是他以学生的身份立?” 阿薇抿了下唇。 她知道太子的意思。 “我要做回金殊薇,”阿薇轻声道,“我得把余如薇的名字还给阿薇姐姐,她也需要入土为安。 从前母亲接受不了,也不愿立碑,前阵子她想开了,我们商量过给阿薇姐姐寻个好地方。 仇都报了,人也要向前看。 母亲是,我也是。” 沈临毓叹道:“我知道你会这么选。” 十月的最后一日。 设计了巫蛊案的李效、李巍、李崇等人伏法。 沈临毓主持了行刑,正时辰时,他往法场外的一小楼看去,看到了静静看着的阿薇与陆念母女两人。 结束后,他回宫复命。 李嵘就在永庆帝寝宫,有要事的臣子御前回话,不耽误他听政,也不妨碍他伺疾。 至于病床上的永庆帝是什么心境,李嵘不在乎。 李嵘对沈临毓道了声“辛苦”。 沈临毓上前看永庆帝,道:“您放心,想害您的都已经上路了,您比他们都活得久。” 永庆帝“啊啊”两声。 饶是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上李嵘、沈临毓的当,但每一次都还是会被气到。 尤其是沈临毓,他这张嘴想气人的时候,能让永庆帝眼冒金星。 十一月初二。 小河村后山上立起了新碑。 阿薇忙乎了很久,做了长辈们爱吃的菜,一身白衣在坟前坐了很久。 “从今儿起,我又是金殊薇了。” “去年为姑母开棺时,我就想过、早晚要给你们重新立碑做坟,你们看,我做到了。” “我是不是长得和你们以前期望的很不一样了?” “那年逃得匆忙,也不晓得有没有好心人收殓爹爹娘亲,又让他们停在何处。” “等来年,我想去一趟中州,把他们也接回来,一家人就要葬在一处。” 沈临毓没有打搅她,远远站着。 这日之后,陆念带回来的女儿其实是金家孤女的消息也就慢慢传开了。 如此一来,再回头看这两母女回京后的一连串举动,起先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之处也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当然,也让人意味深长。 那些猜测明面上无人挂在嘴边,背地里总有嘀嘀咕咕。 陆致在书院里听了消息,急急到了广客来。 “你不是我表姐,”他问,“那我表姐呢?我总不会没有表姐吧?” 阿薇刚炸好一锅小麻球,夹了一只热腾腾的给陆致。 陆致二话不说接过去,烫了手、烫了舌头,最后烫到了眼睛,眼眶红通通的:“我表姐她、是不是已经……” 阿薇没有隐瞒:“是。” 陆致嚼吧嚼吧麻球,口齿不清地问:“她、她吃过你做的吃食吗?” “吃过,”阿薇颔首,“只吃过一次。” 那是余如薇的回光返照,她难得有了些胃口,每个菜都尝了、夸了,比她往日吃得多得多,却还是远远比不了康健的同龄姑娘的食量。 陆致抹了一把眼睛,手指间的油沾到了脸,视线模模糊糊的。 “那她好没有口福……” 这厢陆致在问,那厢,陆骏也在问。 震惊、不解、疑惑,各种情绪翻滚上来,与他的混乱相反,定西侯则平静许多。 或者说,满面悲痛、却不意外。 “您知道?”陆骏问道,“她是金家的阿薇,那余家的呢?大姐的阿薇呢? 大姐信上说阿薇打小体弱多病,难道是骗我们的? 不对啊,她早年的家书上提到生了个女儿,那时还没有巫蛊案呢。” 陆骏自问没有记错。 大姐远嫁后,最初时一年送两封信回来,没几年变成一封,再后来就断了,直到余家出大事才送信求助。 “信上确实提过的吧?”陆骏再问。 定西侯沉默,眉宇之间全是郁色。 桑氏先一步反应过来,双手掩住嘴,睁大眼睛不敢出声。 陆骏追着问,然后,一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 那个瓷罐! 大姐每日供奉,很是小心。 谁也不能碰,大姐甚至讲过,余家谁不信邪去碰,谁就死路一条了,神神叨叨,吓人得很。 除夕团圆饭,热腾腾的饺子上桌先摆到大姐面前,她夹了十六个摆在盘中,供到瓷罐前。 那些稀奇古怪的规矩啊…… 耳边,是大姐那日尖锐的声音。 “这是阿薇的命!你懂个屁!” 那是,阿薇的,命。 原来、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 哈、哈! 他确实懂个屁! “是那小小的一瓷罐,对不对?”陆骏的声音抖得很厉害,问定西侯道,“阿薇活过的,可她就只剩下那么一点了,对不对? 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回事? 就因为体弱多病?” 定西侯重重抹了一把脸,哽咽着道:“她写信回来的时候……阿薇不是病,是毒,娘胎里就中了毒……” 定西侯说得很慢,情绪起伏之下,说得其实也没有那么明白。 可陆骏和桑氏都听懂了,听得泪流满面。 陆骏喃喃道:“难怪她疯了……” 他想起了陆念那表层乌黑的头发里头、被遮挡住了的数不清的白发。 若不是经历了那些,又怎么会少白头? 她在蜀地、在那吃人的余家…… 陆骏重重地捶了一下胸口。 有一回,阿致问过他。 “舅舅从外祖家进京探亲,为什么父亲您从未去过蜀地?” 他那时候怎么说的来着? “进京很常见,四方朝圣,便是京中没有亲人也会进京,不似蜀地,太远了。” “再说,你姑母那人……” 当时,继母的真面目还没有被拆穿,他依旧烦着陆念。 可现在,陆骏不住想,为什么呢? 十几年里,他为何从未踏足过蜀地? 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还是他根本不想要那么一个姐姐,以至于他不知她的蜀地过得如何,从没有见过真正的余如薇。 这世上,见过真正的阿薇、记得她的,还剩下几个人? 陆骏是后悔的,却也感受了追无可追的茫然。 倏地,他明白了陆念那次发疯拔剑时,光着脚踩出一地血印子,却四顾惘然的感觉了。 那是恨得要报仇、却没有仇人了。 余家该死的都死了,岑家也没有人了。 若不是有金家阿薇支撑着,大姐当时就寻不到个方向了。 哦。 还有他。 “你恨我!你说过你恨我!” “你骂我打我踢我,怎么样都行,你别这个样子、别这个样子。” “你没有撒气桶,你找我啊!我给你出气,只求你把剑放下来。” 他当时算是歪打正着了吧? 可他怎么就,只剩下那么点破用场呢? 思及此处,陆骏不顾自己哭得惨兮兮的样子,急忙去广客来寻陆念。 陆念在雅间里,午后日头不错,她睡了个好觉。 因此,当陆骏情绪激动、颠三倒四地说着他的愧疚和辜负时,陆念难得没有的、没有觉得呱噪和烦闷。 她就靠躺在榻子上,左耳进、右耳出,随便陆骏说什么。 等耳边的声音总算停下来了,陆念才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没关系的,”她的声音是难得的平和,“阿薇也不记得你,她从没有想过,在遥远的京城,她还有外祖父,有舅舅。 她的生活很简单,努力活下去,多活一日是一日。 因为她只有我,而我也只有她。 她坚持到了另一个阿薇走到我身边,才总算放下心去了。” 陆念的声音里没有埋怨与责备,她只是陈述事实。 只是这个事实,让陆骏越发内疚不已。 “那以后呢?”陆骏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地问,“我是说阿薇不在了,金家的阿薇有一天也要嫁人、会离开你,你……” 陆念转过头看他,不假思索地道:“我啊?我要开善堂。” 求月票~~—— 每天感觉我朝完本又近了一步。 所以再挂个推荐。 《好时节》,作者:姚颖怡 赵时晴天生异禀,通晓兽语,幼年时全家被害,她侥幸活下来,被梁王收为养女,从此赵时晴有了金尊玉贵的爹、娇弱不能自理的娘、腹黑的大哥、妈宝二哥和贤良淑德的姐姐,外加一个冷若冰霜的美人师父。 忽然有一天,爹死家破母女反目,赵时晴成了众人口中的丧门星,她被赶出王府,人人避之不及。 赵时晴遇到重生假死的萧真,赵时晴又悲又喜。 悲的是原来一切都是阴谋,喜的是原来有人比她还要惨 这是一对丧门星一起卖惨又一起打怪的故事。 —— 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淡然如雪、椛孟的打赏。 260.第241章 别妨碍我们积德行善(两更合一 第241章 别妨碍我们积德行善(两更合一求月票) 陆骏怔愣。 他本以为,大姐要么是还未想好,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答案,要么就是懒得与他说,让他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结果,竟然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就像是这个念头,早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陆骏自是知道陆念近些时日会去善堂,说来也是他从中牵的线。 “我以为,善堂是你们接近周沅、进而查他未婚妻病故之事的由头,是冲着文寿伯府和五皇子去的,是为了发难。”陆骏道。 “这么说也没错,”陆念颔首,“但我去的次数多了,越发觉得这是值得做的好事,反正我以后闲着也是闲着,是吧?” 陆骏当然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人生在世,最怕是寻不到想做的事。 尤其是大姐这状况,光靠“恨弟弟”来支撑,陆骏倒不是不愿意,而是希望大姐有更好的目标与方向。 手里有事做,心中有牵挂,才不会轻易犯病。 就算真犯了癔症,他们也知道说道些什么事、能把人从浑浑噩噩中拖回来。 这么一想,陆骏越发觉得开善堂是个极好的选择。 “善堂需要地方人手,你初次开办,有不顺手之处就让周沅多帮忙。” 他和周沅几十年的好友,不需要瞎客气。 但陆骏想来想去,也不能只出了好友,自己不出力。 “善堂最不能缺的是银钱吧?”陆骏积极道,“我的银钱都给你,你拿去用?” 陆念睨了他一眼:“岑氏没把你的私房银钱都搬空了?” 陆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应该还有不少吧……” “知道你不在意银钱,现如今弟妹管家也有方,”陆念道,“你拿得出来,我全盘收下。” 总算没有被拒绝,陆骏心里好受了些。 在被陆念嫌烦之前,他先提了“回府”,拎起阿薇给他准备好的点心就走了。 阿薇送了他,回头去寻陆念。 陆念坐在窗边看外头街上热闹,听见阿薇的脚步声又转过身来。 “他说要出银子支持我开善堂,”陆念噗嗤笑了声,“我肯定是有多少拿多少,我才不和银钱过不去呢。” 阿薇忍俊不禁:“合该如此。” 阿薇很清楚,对陆念来说,过往的经历,三十年的孤勇与坚持,期间的背叛、不理解、质疑等等,是无法用银钱去度量补偿的。 银钱也罚不了陆骏,陆骏不缺钱,他也不怎么在意钱。 但钱是有大用处的。 有钱,才能开办好善堂。 有钱,才能真真切切地帮到别人。 有钱,才能给孤寡老人,给像翁娘子那样生活走入困境的女子,以及许许多多因穷因病被放弃的孩子一条活路。 “从京城开始,一家不大的善堂,到好几家大善堂,再到京畿一带的县城,最后许许多多州府都有您的善堂,”阿薇自己都说得笑了起来,“那多好啊。” 陆念抚掌大笑,乐不可支:“怕是不行,阿骏还没那等财力。” 另一厢,陆骏回到府里,大体与桑氏说了下状况。 “她今日没有骂我讽刺我,能算得上好说话,但我心里不是个滋味,”陆骏整个人颓然靠在太师椅背上,道,“就像是疏远了、也生分了。还不如把我骂一通……” 桑氏深深看了丈夫一眼,在他身边坐下来。 “大姑姐之前病发,我看着就很不是滋味,今日知道她还经历了什么,越发闷得慌。” “况且,我们如今知晓的,也不过是她经历中的十之一二而已。” “余家那头,她是靠着她自己报仇雪恨,又落得一身病、一身伤,回京这一年,也是她和阿薇自己把路走通了。” “说到底,就是她不靠着你什么。” 靠不上的,所以早早放弃了幻想,才不会为此难过伤心,也不会在孤立无援时心存侥幸、最后又破灭。 “靠不上你,不指望你,哪里来得亲近?就靠你许诺的银钱?”桑氏叹息着道,“银钱买不来真心,这个道理世子总是懂的。” 陆骏当然懂,闷声道:“可我能给她的也就是钱了。” “那你就别想这么多,”桑氏道,“该给钱给钱,该去善堂帮忙就帮忙。 再说得直白点,当初大姑姐挡在你前头,让岑氏投鼠忌器,不敢真的动你一根毫毛时,世子你也没记大姑姐的情、与她亲近啊。 你还嫌弃怪罪她闹得家宅不宁。 那大姑姐也没不管你,让你自生自灭走着瞧。 她和岑氏是真干架,掀桌子拔刀子,你不过就出点银钱出点力气而已,没得到大姑姐几个好脸色,又有什么好扭捏伤心的?” 陆骏被桑氏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脸上滚烫。 “我、我那是……”良久,他结巴着想解释什么。 桑氏可就不想听了,重重拍了拍陆骏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好做你世子,好好稳住定西侯的名声。 陆家只要有这个爵位在,铺子庄子生意就能平稳、安全地生财,才能有源源不断的银钱送到大姑姐手上操办善堂。 我别的本事不见得好,却是喜欢赚钱、也有能力赚钱的。 世子千万别妨碍我们积德行善。” 说完,桑氏起身,招呼了嬷嬷们看账算账去了。 大姑姐行事风风火火,她下定决心办善堂,指不定年内就操办起来了。 她得把第一笔支援银钱拨出来。 说实在的,与其让不善此道的陆骏打理生意,桑氏更愿意自己来,且乐在其中。 如桑氏所料,陆念的善堂进展迅速。 阿薇一面引着沈临毓往里走,一面与他介绍。 “早前就看了几个地方,只是当时并未敲定,现下有精神操办了,便不耽搁。” “地方要宽敞,才能多住一些人,要有一个宽敞的院子,能栽下一株金桂,能让阿薇姐姐一直陪着她。” “这是我们商量好了的,母亲说阿薇姐姐喜欢,不要离她太远,也要热闹些,有大树遮风挡雨。” “现在这样很合适吧?母亲住后院,伴金桂,前头就是善堂,每日里有欢声笑语。” 沈临毓看着这坐落在城中一角的宅院。 这原是一商人宅院,主家家道中落,不得不转手。 陆念买了下来,稍加修葺后就能用了,比她另外寻地新建更方便,也快多了。 衙门手续一切顺利,而金桂树,此刻就在沈临毓身后。 这是从前的太师府、现在的九皇子府里的那株金桂。 在知道阿薇其实是金家孙女后,李崭让皇子妃姐妹特地寻过阿薇。 巫蛊案时,李崭没有像三皇子、四皇子那样旗帜分明地站在太子一侧,不是他掺和了什么、又或另有野心,而是他根本不敢也不能掺和。 他小心地选择了自保。 但他幼时也听过金太师讲学,很仰慕太师,所以,最终他做了他能做到的事。 出宫开府时,李崭主动向永庆帝求了太师府做府邸,多年来也没有随意改变内里状况,尽量恢复原貌。 当然,做这些时,李崭亦没有想到金家还有后人在世。 在惊讶与感慨之后,李崭那儿提出来,想把府邸还给金家、还给金殊薇。 阿薇拒绝了。 一座宅子,从房屋到园,需得有人住才会有生气。 阿薇自认照顾不了这么大的宅院。 况且,她此前亲身在九皇子府里走过看过。 十年过去了,这座府邸保养得很好,足以看出住在里头的人了不少心思。 最终,阿薇只开口讨要了那株金桂。 皇子妃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只要阿薇这头定下时日,他们就把金桂送过来。 又说阿薇若是想家了,随时都能去府里,走动、小住,都随她。 不管是客气也好,真心也罢,总归在阿薇听来,很是舒心。 于是,在这头宅子收拾出来后,沈临毓亲自护送金桂过来。 匠在院子里挖了坑,几人合力移种。 陆念站在树下,抬头看着。 阿薇走过去,笑着与她道:“天凉了、地还没有冻,算是移种的好时候,这几个月里休养休养,来年就又能长了。” 陆念拍了拍树干:“是个结实的。” 不结实的,一点风吹草动就不行了。 陆念喜欢结实的,什么大风大浪、伤筋动骨,只要有一点雨露和阳光,就能再活过来。 翌日。 阿薇在小厨房里忙了大半天。 她做了一桌子的菜,全是余如薇喜欢的,自然也少不了龙眼酥。 陆念没有通知任何人,让青茵守住前头的门,以防近来总喜欢来露面的、陆骏那样的不速之客。 只她和阿薇、闻嬷嬷三人,留在了后院里,在树下摆了桌,供了香。 坑是陆念亲手挖的,又夯实了。 她把瓷罐抱在怀里,打开盖子,静静看着。 阿薇和闻嬷嬷都不出声催她。 良久,陆念红着眼睛把盖子盖上。 阿薇递了块干净帕子给她。 陆念接过去,仔仔细细、轻轻柔柔地把瓷罐擦拭了一遍,用红绸包好。 她包得很有耐心,打了个极其漂亮又端正的结,最后将它放进了坑里,又一捧土、一捧土地,把它掩埋起来。 “阿薇,我们娘俩以后就住在这里了,你睡树下,我睡后头那屋子里。” “这金桂树不错吧?老树了,年纪比我们加一块都大,你妹妹说,开时又香又好看。” “可一年里还有好些时日不开,我回头让人在院子里摆上盆,月月照着时令来。” “你想要什么,就托梦跟娘说。” “你要是、要是想重新做人,走之前也跟娘说一声。” …… 陆念絮絮叨叨地,声音很轻。 阿薇和闻嬷嬷能听见,互相一看,皆是眼眶通红。 陆念反倒是没有掉眼泪,覆好了土,又立了一块小小的碑。 这碑也是她亲手刻的。 陆念那手字学的是她母亲白氏,只可惜才华不在这上头,幼时也没有真正苦练过,得了三分形、没得一点骨。 写得一般,刻起来愈加磕磕绊绊,但她不介意,想来余如薇更不会介意。 等这些都做得了,陆念洗干净了手,蹲在碑前吃了一块龙眼酥。 酥皮脆得很,碎末掉落,散在那块新土上。 广客来的生意完全交给了翁娘子,陆念也从观胡同搬到了新宅。 晓得她这头人手不足,除了银票之外,桑氏还送来了八个身强体壮的嬷嬷。 “都是能干的,算我借你的,等大姑姐这儿有了能顶事的人,再还我也不迟。” 陆念没有跟桑氏客气。 十一月下旬,京城落了第一场大雪。 周沅那里有一家善堂的几个孩子染了风寒,咳嗽不停,怕过病气给其他人、想单独分出来住一屋子又实在住不开,与陆念商量后,便先都送了过来。 陆念的这家善堂,也算是“开张”了。 除此之外,她又接济了附近胡同里几家困难的,分了些柴火与粮食。 这里的生活与广客来的热闹截然不同,但陆念适应得很好。 阿薇也陪着她,白日忙前忙后的,夜里,母女坐下来一道用饭。 “我觉得挺好。”陆念道。 阿薇听她没头没脑的一句,一时没有明白。 “郡王爷大抵觉得不好,”陆念又道,“你不在广客来,他连个饭搭子的活计都丢了。” 闻言,阿薇笑出了声,想了想,点头道:“也是,以往若是不得空,元敬会到铺子里来取,但这儿离镇抚司实在太远了。” 一个内城,一个外城。 就算元敬愿意跑这一趟,大冷的天,哪怕包裹严实,等食盒送到沈临毓手上时,里头的吃食也凉透了。 陆念喝着热腾腾的饮子,又道:“我是真佩服他,说不催就不催,说不急好像也真不急,原本我以为他是每天都到广客来露个面才端得住,现在一看,见不着了也没见他就火急火燎的。” “您这话不对,”阿薇眨了眨眼睛,“您都没瞧见他,哪里能看到他是急了还是不急。” “这倒是,”陆念嘀咕着,又上下打量阿薇,“反正我没看出来你急。” 阿薇笑着问:“我该急吗?” “不该。” 阿薇被逗笑了,笑过后,支着腮帮子道:“我只是没全想明白……” 求月票~~—— 感谢书友星月万里、小院子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诺亚_de的打赏。 261.第242章 她该与他再好好谈一谈?(求月 第242章 她该与他再好好谈一谈?(求月票) 腊八。 城中寺庙、勋贵官家,皆有搭棚施粥。 陆念天未亮就回了定西侯府,祭拜了母亲之后,又赶回善堂来。 善堂也要施粥。 昨日,阿薇就把各种料都泡上了,四更天起来熬煮,等陆念回来时正好出锅。 与善堂里的老人孩子分了后,余下的装入大桶中,抬去门口。 陆骏和陆致跟着来了,陆念不浪费任何一点劳力,指挥着他们又是搬桌子、又是抬大桶,拿着勺子施粥。 算不得多么辛苦,但一上午站下来,手上又不停,还是让陆骏的胳膊肩膀酸胀不已。 陆致正是长个头的时候,陆念没让他舀全程,差不多了就放过了他。 “万一压成了矮冬瓜,列祖列宗会伤心。”陆念如此道。 陆骏心说施粥半日和长不高没有关系,但也舍不得儿子累坏了,算是默认了陆念的说法。 陆致去了后院,搬了把杌子在厨房坐下,又从阿薇手中接过一碗腊八粥。 粥不稀,但也称不上厚,该放的料都放了,只是一勺下去能盛起来的有限,入口一尝,滋味寡淡。 陆致一吃一个目瞪口呆。 他还是头一次,在阿薇手上吃到不好吃的东西。 “取了粥的,会怀疑你的手艺,也许还会怀疑广客来。”陆致咋舌。 阿薇瞥了他一眼,道:“这里是外城,来取粥的百姓只晓得这儿是善堂,再灵通些的晓得是有侯府背景的善堂,可没人在乎是谁熬的粥,内城又开了什么酒肆。” 陆致听进去了,却也有不解的地方:“那也能做得好吃些吧?” “你知道腊八粥怎么才能好吃吗?”陆念坐下来,问。 陆致一边想,一边道:“红枣要甜,生脆一些,葡萄干要多,不能煮得这么薄……” “你要求还挺多,”阿薇呵地笑了声,“再给你添一把杏仁、核桃仁,多放点桂圆,我再加点了冰……” 陆致连连点头。 “想得美!”阿薇道,“那是定西侯府富贵的长孙公子吃的,不是领善堂施粥的老百姓喝的。” “母亲办善堂,不是一月两月,她是奔着一辈子去的。” “善堂的进项就这么多,但开支、只要你想,钱比流水还快。” “所以要把握好度,对善堂而言,让百人吃饱,远比让五十人吃好重要,吃一年、比吃半年重要。” “不止是施出去的,善堂里养活的人的吃食也是如此,不饿肚子、不冻着,素的多、荤腥少。” “善堂这地方,是让活不下去的人有一条活路,而不是让人吃香喝辣。” “若在这儿能吃得好、穿得好,又有多少人还愿意在外头辛苦谋生呢?” “这里若是比寻常百姓家里都好得多,那做儿女的把老人送来,做父母的把孩子送来,不全都乱套了?” “真正需要善堂救命的人,就活不下去了。” 陆致听得很认真,甚至不知不觉间,把手里那碗不好吃的腊八粥吃完了。 虽说阿薇不是他真的表姐,但陆致依旧喜欢与她多来往,他能在阿薇这儿听到很多书院里接触不到的东西。 尤其是阿薇和闻嬷嬷相依为命的那几年,生活在市井之中,那是陆致靠蒙头想象完全想不出来的模样。 一手拿着火钳扒着灶底柴火,一手支着腮帮子,阿薇慢慢悠悠说话。 “我们离开中州后的那两三年,吃食上也是素的多、荤腥少。” “背井离乡的两祖孙,老的老、小的小,可不敢漏财,姑母、父亲准备的银票,别说是在村子里,便是几个县城中,我们两人都算是背着金山银山了。” “但不敢随意去钱庄,也不敢乱钱,小心翼翼的,幸亏嬷嬷做素菜也是一等一的好吃。” “后来,嬷嬷的厨艺有名气,搭上当地的四司六局,跟着他们与富贵人家置宴,赏钱多、赏的菜也多,就不用那么小心回避了,可也要收敛些。” “菜要好吃就得舍得下料,肉多、油多、酱多,嬷嬷又是那等好手艺,一开火从胡同这头香到那头,家家户户都知道我们又吃好东西了。” “有些人会故意让孩子来讨,有些是孩子吵着要吃、大人在家里打骂,我和嬷嬷也不是舍不得分出去,但总归不是长远之计,只能自己也少做。” “毕竟,比起嘴馋难受,我和嬷嬷更怕麻烦。” 陆致惊讶:“还有你们对付不了的人?” 在陆致眼中,论嘴皮子,表姐不会输,论粗胳膊,闻嬷嬷更不会输。 “哪里敢啊!”阿薇失笑,“骂人打架,只闹到厢长里长那儿也就算了,万一上了衙门,我们可不能上衙门。” 身份来历都是假的,平时糊弄人还行,衙门里真要查起来,漏洞百出。 怕见官,就只能谨慎。 陆致听得目瞪口呆。 他见过有理腰杆直,也见过无理闹三分,但不管有理没理都只能隐忍的…… 想想也是闷得慌。 尤其是,表姐还这么不喜吃亏,难怪会忍得只能磨刀切菜。 “那你一定很烦他们。”陆致道。 “也不算,各有各的难处,生活哪有这么容易,”阿薇放下火钳,拍了拍陆致的肩膀,“你只需想功课念得如何,他们还得愁银钱够不够这月开销。 所以,你得念好书,以后多赚银钱,才能源源不断地支援你姑母的善堂。” 陆致应了声,而后又皱了皱眉头。 阿薇看见了,问:“怎的?” 陆致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总觉得,表姐这些时日好像变了。” 阿薇一愣:“怎么就变了?” 陆致摇了摇头,他总结不出来,就是隐隐有那么种感觉。 阿薇见状轻笑了下,道:“我不是你表姐了,当然变了。” 陆致到底还是个少年,被阿薇敷衍过去了,也就不再多想了。 只是,阿薇自己是明白的。 从余如薇到金殊薇,她有些许磕绊。 给自己盛了碗腊八粥,阿薇默不作声地喝完。 外头天阴,眼看着又要下雪了。 倏然,她想起还在蜀地时陆念说过的话。 这种阴沉沉的天,最让人不畅快,好似所有将明未明的事情又被蒙上了一层雾,让人打心眼里烦躁起来。 或许,就像沈临毓说的,她该与他再好好谈一谈? 这一章短点。 下章就完结啦~~—— 感谢书友寒山慧的打赏。感谢书城书友celestial李、najia、诺亚_de的打赏。 262.第243章 做阿薇最趁手 最随身的好刀(正 第243章 做阿薇最趁手 最随身的好刀(正文完) 因着永庆帝病重,这个腊月的京城没有往年热闹。 尤其是内城,勋贵官家都很克制,就怕一不小心被人抓到辫子参上一本。 巫蛊案大白后,倒了一位亲王、两位皇子,也扯下去不少参与其中的官员,朝中局势立刻不同起来。 这个当口上,最忌讳出错,被人借着由头踩下去。 而外城老百姓受的限制少,该置办年货的依旧风风火火。 阿薇和闻嬷嬷、青茵一块去转了一圈,买了些果脯饴,预备着年节里分给善堂的孩子们。 陆致奇道:“你不是说要精打细算吗?” “一年到头,还不兴甜甜嘴?”阿薇把东西都收好,道,“日子辛苦,也要有个盼头,过年就是那个盼头,不然还有什么滋味?” 陆致被说服了。 毕竟,孩子们的快乐真的很简单。 书院已经放年假了,陆致除了做功课,每日大半时间都在善堂。 他的武艺虽才启蒙一年,但教教孩子们扎马步还是不在话下。 练了马步,又堆雪人。 高高矮矮、模样各异的雪人排排站,就足以让孩子们鼓掌雀跃了。 阿薇和陆念在金桂树下也堆了一个。 胖乎乎、圆墩墩的,陆念说,一看就是个身体壮硕的,能陪阿薇到开春。 雪人手中的东西换得很勤。 起先是个风车,后来是葫芦,再是人,最后,是一只竹编蚂蚱。 蚂蚱是沈临毓编的。 他得空过来,看到这异常壮硕的雪人就乐得不行。 阿薇做吃食有存下来的竹叶,沈临毓讨了两根,坐在厨房门口没一会儿就编了一只。 看他手指飞快,阿薇问:“特地练过的?” “是,”沈临毓手上不停,道,“克儿出生就在舒华宫,没有什么能玩的,只我去看他们时给他捎带个九连环、孔明锁之类的。 有一年他说夏天夜里蝈蝈蛐蛐吵得厉害,一到冬天宫里又静悄悄的。 我就学了这些教他,再过一年去看他,他书房的架子上摆了好些,全是他空闲时编的。 他说这东西有趣,也方便。 我也是那日从舒华宫出来后才反应过来,他是说竹叶得来方便。” 舒华宫的份例,倒是无人故意胡乱克扣,但吃喝用度也不丰厚,想讨些旁的,少不得多费口舌,但一些竹叶,想要也就送来了。 “他现在定是不缺耍玩东西,”阿薇说着笑了起来,“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多时间玩了。” 沈临毓不由也笑了。 克儿这些年由大哥教养,书也念了些,但真论起来,他如今的学问见识不及同龄的皇子皇孙。 补课,是他接下来的重中之重。 蚂蚱悬着细竹丝,挂在了雪人的手里。 炉子里炖着的鸡汤,火候差不多了,阿薇下了面、又下了云吞,盖上煎蛋。 外头北风呼呼,就这般来一碗热汤面,便是沈临毓本就不畏寒,都觉得浑身舒畅起来。 阿薇吃得慢,沈临毓便耐心等。 他知道阿薇定是有话想说,但阿薇不先开口,他就不烦人催促。 等阿薇吃完,两人还是坐在厨房中说话。 “王爷还在忙镇抚司的事儿?”阿薇问。 “镇抚司是一方面,近段时日还跟着大哥,”沈临毓坦言道,“他才接手不久,需要些工夫理顺。” 阿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沈临毓看在眼中,问:“阿薇姑娘是想问,等大哥里外都能掌握之后,我会做什么?” 闻言,阿薇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就听沈临毓又问。 “那阿薇姑娘呢?有想好做什么吗?”沈临毓道,“虽是些许日子未见,但在我看来,相较于先前一门心思翻案时,你显得有点儿拧。” 阿薇抿了下唇。 她讶异于沈临毓看穿了,又觉得,王爷这么敏锐的人,察觉到了也是正常。 于是,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叹道:“的确是自己和自己拧。” “开酒肆,办善堂,说来也都有乐趣,我确实乐在其中。” “但我有时候又会想,若是金殊薇,她会喜欢做什么?她该去做什么?” 沈临毓提醒她:“你就是金殊薇。” 阿薇一愣,脱口道:“我是指,金家好好长大的金殊薇……” 很小的时候的事,她的记忆算不得深刻,或许说,都是不连贯的片段。 片段来自于闻嬷嬷、太子殿下等等当年认得金家阿薇的人的回忆,他们的口述勾画出了那个娇气又天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团子。 后来的阿薇是内敛的,脾气不能外放,不张扬,这是她和闻嬷嬷的立身之本,她们是市井里极其普通的祖孙俩,如此才能隐姓埋名活下来。 再之后,她成了余如薇,且是虚假的、但陆念需要的余如薇。 她得有陆念一样的脾气,骄纵、张扬如盛夏,该动手时动手,该动嘴时动嘴,不露怯、不退让。 回京的这一年,算是把她隐姓埋名那些年“沉寂”的力量,一下子全爆炸出来了。 以至于,当她重新成为金殊薇的时候,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无所适从。 “我也不是说这样不好,”阿薇缓缓道,“就像我上一次和你说过,当我可以做选择时,当我有空闲、有余力来想七想八时,证明我已经往前又迈出了一步。” 沈临毓顺着她的思绪,问:“所以,是因为最近走得太快了些?” 阿薇思量了番,失笑道:“好像是。” 太快了,就像是才适应了一段风景,却闷头又穿过了一扇大门。 门后是全新的画卷,各处都美,让初来乍到的人一时目不暇接,不晓得该先往左、还是该去向右。 选择太多,竟也成了一种烦恼。 半合着的门被风吹开了些,沈临毓稍稍挪了挪杌子,挡住了风。 空中又飘雪了,洋洋洒洒的。 沈临毓整理着思绪,道:“你刚才的问题‘等大哥理顺朝政后,我会做什么’,我还没有回答你。” “不是回避不答,是我近来也在反复思考,觉得走得太快了的,并不仅仅只有阿薇姑娘你,我也一样。” “之前目标明确,翻巫蛊案、让大哥从舒华宫里出来,这些年朝堂行走,我做的事、无论大小,都是奔着这结果去的。” “达成之后,我亦需要有一个新的、能一直指引着我的目标。” “不敢说深思熟虑至成熟,但有大致轮廓。” 说到这里,沈临毓看向阿薇,四目相对,他认真又小心地问:“你愿意听一听吗?” 放在膝上的手指不由地收了下,阿薇端正地点了点头。 沈临毓开口时很有条理,显然是前后考虑良多。 “之前在广客来,说到蜀地那连打三回的案子时,我曾与阿薇姑娘你讲过。” “朝廷需要明亮的眼睛,去看到那些力所不及之处的阴霾,否则就会养出一群欺上瞒下的土皇帝。” “之前去地方巡察的官员,并非没有能力,只是他们很难应付地头蛇。” “我相信大哥有一颗明心,但他还需要明目,不止一双,而是很多双,只是从无到有,总要有一个开始。” “我想做的就是那样一双眼睛,我有身份,不怕地方豪绅的拉拢与打压,我也有能力,不会被他们一味糊弄和打发。” “而朝廷有手腕硬、态度强势的御史巡按,地方上也会投鼠忌器,做事多掂量。” “冤案,不会只有那一出三连打,能送到大理寺复核的案子少,更多的案子走不出地方,其中问题与无奈,阿薇姑娘你在底下州府生活过,定有体会。” “大周幅员辽阔,想真正走上一圈,且在地方上多问多看多审,需要很长的时间。” “除了这份公事之外,我也另有私心。” “我也与你提过,我生母名芍药,姓程、余杭人,除此之外,我在京中再寻不到她的信息了。” “我知道我的养父养母是什么样的人,也了解我的生父是如何性子,便也想再多了解些我的生母,待巡按余杭时,或许可以在当地打听打听,找不找得到另说,但总归我尽了心。” 沈临毓说到这里顿了顿,问:“听起来怎么样?” “王爷明明想得很周全,”阿薇问,“这些念头,你和太子殿下谈过吗?” “谈过,他让我随心。”沈临毓道。 这些年里,李嵘被困在舒华宫里,罕有外头消息,却也知道能得今日结果,沈临毓付出许多。 尤其是复起后的这些时日,李嵘必须掌握他“离开”的这十年里朝堂事情的变化、行径,他看了大量的文书,听了许多介绍,从中体会到的也就越发深刻。 他是感动的,也是愧疚的。 “大哥知道我志不在此,就不会拘我一定要如何如何,”沈临毓道,“想闲着就闲着,想当差就当差,想现在闲着过两年当差,也没问题…… 只要别招嫌惹事到我母亲看不下去要捶我,想怎么样都行。 再说,我也过了招嫌惹事的年纪了。” 阿薇被他逗笑了,杏眼一弯。 沈临毓看在眼中,清了清嗓子:“我想说的是,如果你还没有想好该如何生活,要不要随我一起?” 阿薇的笑容中染上一丝惊讶。 倒不是惊讶沈临毓再一次的示好,而是惊讶他提出的想法。 来不及仔细去想,沈临毓已经继续往下说了。 “你说你不知道好好长大的金殊薇会是什么模样,喜欢什么,又会做什么。” “但你就是金殊薇,幼年的金家阿薇、隐姓埋名的阿薇、假的余如薇,都是你的一部分。” “谁说随父母赴任地方的阿薇就不能练得好厨艺?谁说金太师的孙女不能伶牙俐齿、想动嘴动嘴、想动手动手?” “真的假的,说到底都是你可能成为的样子,也是你现在已经成为的样子。” “如果你的父母长辈们看到了现在的你,我想他们也会说,你就是他们心中的阿薇长大后的模样。” 阿薇久久未言。 不由自主地,长睫颤了颤,她感觉到的是眼睛的酸胀。 这是多么深刻的道理吗? 其实并不是。 就像她和沈临毓说的,她只是自己和自己拧巴上了。 或许,没有人给她解惑,她在那死胡同里打转个几圈、也能绕出来,但有人伸出手来,大声地告诉她“就这个方向、错不了”,让她在顷刻间就感觉到脚下踏实有力。 能更坚定地去走,甚至去跑。 就像她幼时那样,撒开腿,炮仗一样地冲出去。 同时,也是想起了太子殿下口中那跑起来就停不住的小团子,让她更有了“我就是金家阿薇、金家阿薇长大成了我”的实感。 阿薇又笑了起来:“我这头还有没想清楚的事儿,王爷倒是另辟蹊径,又把我踹进了个新的大门里。” “那你觉得如何?”沈临毓的心提了上来。 这些话,他原本是不会说的。 前次讲好了“随你”,哪有见一次面就催一次的道理? 只是,阿薇姑娘遇着困惑时愿意与他谈心,在听他说自己的思考时又是那么端正恳切,这让沈临毓的心中升腾起了希望、以及多了那么一丝把握。 “我记得你说过,在外头那几年遇到了很多不平事,你气愤急切,但你们泥菩萨过江、帮不上任何人,只能自己回屋里闷着。” “你有一双能看到旁人悲苦的明亮的眼睛,但当时的你不能为他们做什么,靠切菜炖肉磨刀来化解心中愤愤。” “我说的随我一起,是我们一块去地方上,尤其是你和嬷嬷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虽然晚了几年,但或许能够亡羊补牢,我们先把你曾经见到但帮不了的事帮了,处罚不了的人处罚了。” “大哥让我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我想对你说的是,你也一样,”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或许回头再看看来时路,困惑就散开了。” 阿薇没有立刻回答。 她站起身,绕过沈临毓,走出了厨房。 北风裹着雪迎面扑来,这是在蜀地那几年都没有见过的大雪。 她记得那儿不算分明的四季,记得遇到的很多人,更记得那些曾经让她气愤烦闷到切菜炖肉磨刀的不平事。 那些被她深深压入了心底,但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心情与当时亦没有多少不同。 而变化的是,她长大了,她有了“不旁观”的能力和底气。 虽然要借沈临毓的力,但对那些被伤害的苦难者来说,出力的是她阿薇还是巡按的王爷,有区别吗? 再说了,就像翻巫蛊案一样,朝堂有朝堂的方式,她和陆念也有她们的路子。 双管齐下,各处开。 思及此处,阿薇一点不觉得雪潮冷,反倒是神清气爽。 伸出手,她在掌心接住了一片雪。 而后,阿薇转过头来,望着也已经站起身的沈临毓。 张口说话时,面前浮上一层白气,她笑着清了清嗓子:“你描绘的新风景,我很喜欢。” 沈临毓的心重重一跳。 “你说得对,我该再去一次蜀地,去把我知道的混账东西都一网打尽,”梨涡绽在脸颊上,拧了好些时日的阿薇松快下来,整个人都透出俏皮来,“但首先,我还是要先去中州。 去找找我的父母,让他们见一见我要去蜀地斩妖除魔的刀。” 沈临毓悬着的心没有落下来,而是随着阿薇的话,砰砰作响。 情不自禁地,他往前走了两步,伸出双手把笑着的人抱进怀中。 “斩妖除魔,”沈临毓的声音微颤,与他重重的心跳声迭在一起,“那我定是最好用的那把刀了。” 他愿意作刀,做阿薇最趁手、最随身的好刀。 正文完结!!! 照着预设的方向走到了结局,走出去降妖除魔的阿薇和鲤鱼,投身善堂的阿念,是一路走来,我想到的最适合他们的人生了。 明天开始上番外。 大家明天见啦~~~—— 感谢书城书友蝴蝶j o j o、淡然如雪、诺亚_de、丨肚肚丨的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