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养夫郎》 第1章 开德三十五年,时值七月,宫墙顶的天儿晨霞退却,明晃晃的日光倾泄,早朝方毕。 一行身着朝服,手执笏板的官员自大殿鱼贯而出。 朝服层叠累赘,在逐渐闷烫起来的空气中,官员后背已然生出了些汗。 不过好在是今日东南私盐之事了结,主理此事的官员事情办得漂亮,龙颜大悦。 虽升职之事未曾落在自己头顶,可那龙椅上的人高兴,一众臣子朝会也松快些。 此时三五结伴的官员低声细话,下值后是前往安华楼用些新出的果子,还是前往寒天阁饮冰消暑。 未得结论,身侧飘过一阵清风,一道健挺的身影从中快步穿行而去。 “祁大人协助公爷妥善办理私盐,事结不单得公爷亲自举荐,连陛下也对他颇为赞赏,一跃从地方的五品盐课提举升至吏部。时年不过而立,前途无量啊!” “如此风头,却也不见露出几分笑来,如今后生,真叫人瞧不出所思所想呐。” 几名官员望着从旁而过远去之人,身形伟岸。 他眉骨高高,相貌英俊,不见意气风发之态,反倒是眉间隆着抹散不开的阴霾哀愁,叫人觉着难以接近。 “嘶,我倒乍然想起,闻说这祁大人的夫郎身体不太好,似乎已是强弩之末,不知真假。” “并非虚传,萧大人府宅与我同一巷中,是常见有医师进出。他总谦恭亲身送大夫出府门,每每神色不见松愉。” “他一路自地方上来,难为今时地位还守着病妻初心不改,倒是个痴情之人……” 祁北南从皇城出去,自东华门外一矮身子上了辆马车。 他方才升职,皇帝感念他办理盐案劳苦,特许了三日后再前往吏部叙职。 下了朝,便不必同其余官员一般前往当差处处理公务了。 虽不必当值,但合该去一趟靖国公府,此次盐务公爷与他有提携之恩。 但祁北南一抬下巴,还是叫车夫先往自家宅子走。 他心中挂记着人,哪里还有甚么心思去细细周全官场上的事儿。 昨儿夜里萧元宝咳嗽气虚了半夜,天快亮时才堪堪睡下,瞧着那愈发轻薄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他前来上朝时皆是满心惴惴。 这些时月里大夫来了好几拨,却是没有一个诊断是称心的,他惶惶觉着一切好似是场阴暗潮湿的噩梦。 祁北南拘在小小的马车中,有种难以自控的焦躁烦闷,他抬手挑高了些帘子,催促车夫快着些。 待着一路从宫里回到府宅门口时,他内里的衣襟已被汗浸湿了个透底。 祁北南心事重重的垂着眸子下车,方才落地,鼻尖忽而飘来阵淡淡的薄荷兰香。 一张叠的齐整的帕子落在了他的额间,轻轻揩去了汗珠。 “天气热了,车行里也忙碌,咱唤新做的车今日总算送来了。瞧着车厢窗子都比这辆大不少,官人往后上朝不会再那般闷热了。” 祁北南抬眸,便对上了一双柔和而又内敛的眸子。 萧元宝相貌并不绮丽艳绝。 他发丝细软,眉色浅淡,是那般宜室宜家,教人舒适的长相。 说话咬字也不疾不徐,让人静心。 只是病弱之人,有些瘦得脱相了。 “你……” 祁北南一时惊的说不出话来。 看着衣发整齐,面色甚至微微有些红润的人心疼的给他擦着汗,与他出门早朝前见着气弱游丝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祁北南有些恍惚,抬手捉住了身前的手腕子。 若不是那手腕几近皮包骨头,似乎稍稍用力就能将其折断,祁北南当觉着时间倒回了他初做官时。 彼时萧元宝精神尚好,日日如今日这般在宅子门口翘首以接下职的他。 两人总相携着一并愉然回屋,祁北南说着官场上无关痛痒的事,而萧元宝亦与他说家里的琐碎。 如今再见萧元宝精神焕发的从病床上起来,祁北南有着说不出的惊喜高兴,可心中却隐隐弥漫着一股不好的感觉。 萧元宝面对他惊疑又不安的神色,笑着说道:“新寻的大夫医术了得,今早喝了你熬的药,我感觉好多了。” “不仅精神可见的好了起来,身上有了力气,下床走动也容易。我遣灶房的人一早去菜市里挑买了新鲜的菜蔬,还做了几道你喜欢的菜。” 他徐徐说道:“不过有些日子没进灶房了,也不知手艺生疏了没,你进屋尝尝看好不好。” 祁北南听闻有所好转,本想立即细问身体的事情,可听说他不仅起了病榻,竟还做了菜,不由得惶然。 这几日何来新医师,药也不过旧药方。 祁北南强拾起个笑,握住萧元宝发凉的手,抑制住哽涩的喉咙:“那我今日有口福了。” 他携着人往宅子里走:“上了这许久的朝我腹里早空了,盥洗一番便吃饭,咱们吃饭。” 祁北南换了身轻薄的常服出来。 雕花儿的桃木圆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一碟子配有蘸料的凉白肉,一叠雪菜嫩笋尖,一碟苦藠焖茄子。 外有香油拌豆腐,辣卤玉棐。 都是以前在地方上做官时,素有吃的简易家常菜。 祁北南擦干手,坐到桌前,眸中有水光闪动。 他不敢抬头看向萧元宝,语气有些凝涩。 “我早想吃雪菜了,灶上总不做。” 萧元宝正欲开口与他说话,却忍不住喉咙的咳嗽。 他连忙用帕子掩了嘴,克制的轻咳。 帕子再从嘴边移开时,上头却多了朵刺目的血色海棠。 他镇静的把帕子捏紧放进了袖子里,抬手止住欲轻抚他后背的人,转柔声道:“那今儿多吃些,我以后常给你做。” “这雪菜瓮的好,是城北吴家铺子的。还是头次在他们家买,看看味道如何,要是好,往后就在他们家买。” 萧元宝往祁北南的碗碟里夹了一筷子雪菜笋尖,笋掐了尾,余下的半截格外的脆嫩。 祁北南连菜带饭一并用了,饭菜一如往常的可口,他却味同嚼蜡:“味道是不错,不过比以前咱在磷州时自瓮的还是差了些。” 萧元宝道:“那得了空买些新鲜的青菜咱自瓮,我见灶上有两口大空坛子没用呢。” 祁北南心中知晓或是不会再有这空了,可听到萧元宝说起这些,他总觉着日子还是一样的安乐:“好,到时我与你一并去。” 萧元宝笑:“你才升了职,哪得闲去办这些琐事。” “农桑是生计大事,吃喝是最要紧一环,怎能叫琐事。便是不得闲也得挤些闲出来,更何况我喜欢与你一起去买菜。” “行~都依你。” 萧元宝思索道:“不过得寻个休沐的日子去,早起上菜市才能选得新鲜的,下值过去余下的菜都不好了。” 祁北南夹了一箸儿菜放在萧元宝碗里:“这几日都休沐,岂不是正合适。” 两人相视一笑。 于是也不顾忌什嚒饭桌上的礼数,说着这三日休沐要吃什么,买什么,用什么等琐碎的计划,吃了好一会儿子的饭才将事情定下。 饭罢了,食困,便躲到后院儿里头乘凉消暑去了。 午后日色明烈。 后院儿里贴墙站着的芭蕉,叶大葱绿,两排翠竹弄着斑驳的影儿。 祁北南给躺靠在凉椅上的萧元宝缓缓打着扇子。 两人一同瞧着亭中置的一缸碗莲冒出的艳丽花骨朵儿。 “说是南方的品种,极易开花,先时在街上瞧见叶黄枯焉儿我原还不信。” 萧元宝偏头看向祁北南:“叶黄枯焉儿的,那你作何还带了回来?” “瞧着是个老妪摆的摊子,便花了几个铜子儿买了一株,想着带回来反正给你拾腾。” 萧元宝眼睛微弯。 “我哪里收拾得来什嚒花草,不过也是唤人取了水给养着,它倒是会长。” “你说不会,我们搬来这园子时后院儿里只几座生些狗尾草的假山和一汪臭水,如今水清花红,哪里是不会的样子?” “祁大人一贯会夸人。” 萧元宝望着青葱的夏色,与祁北南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虽是已相伴近十年,他想,这般午后,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一辈子也过不够的。 京中不少官眷都笑话他不通诗书,大字不识,是个愚人。 可恍然间,他好似明悟了书页上长厢厮守这四个字沉甸的美好祝愿。 他嘴角含笑的想着,他应当也并非那些人口中那般愚钝的,想明白了,胸口郁着的一层厚厚的霾倏尔间就散开了。 只是不知怎的,身体却有些虚浮,不知是不是困意上涌,觉得困倦的好生厉害。 若他能早想得通透,少思少想,许也不会让本孱弱的身子走上今天这步。 “过两日我再买些旁的花草回来吧,把这园子添的更满些,彼时咱们一道乘凉也舒适。” “只是选什么好?” “茉莉?或是玉兰?要不然还是茉莉吧,清香又能驱蚊。” 祁北南依旧徐徐说着,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夫子。 半晌,他见萧元宝也没答自己的话,不由得垂眸看向凉椅。 “小宝。” 祁北南小心翼翼的唤了声。 凉椅上的人轻阂着眸子,两扇睫毛在眼睑上落下了片阴影。 他神态轻和,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安静的让人察觉不到一丝生气。 代为应答祁北南话的,只有园子里沙沙的风声。 祁北南手中的扇子骤然坠地。 他心知肚明,今日种种皆已是回光返照,可当事实真摆到了眼前,却还是失了神智。 第2章 腊月十几头的日子上,已然是隆冬了。 磷州岭县迄山村,萧家院子里铺上了一层白糖似的冷霜,瑟瑟的风吹打得纸糊的窗簌簌作响。 年幼的萧元宝正在费力的,把肥厚灰笨的棉裤,往自己两条短短的腿上套。 小崽子身上没二两肉,两条蹬着的腿儿跟那剥了外壳儿的芭蕉芯儿一样。 白白细细的,又有点绵软。 等着肥厚的衣裤都穿好了,瘦零零的小人儿才圆了一圈。 他轻轻吸了吸发红的鼻子,从炕头滑到了地上。 屋子里冷的跟冰窖一样,瞧着纸糊的窗外一片明亮,时辰当是不早了。 他心里有些着急,扯着伴腿的厚棉裤跑去灶屋,只怕自己起的迟了没能帮着秦娘子烧火,她生气。 不想过去,灶屋里还清清静静的。 他埋着脑袋瞧了瞧灶膛,只有些冷灰躺在灶里,没有生过火的迹象,这才轻轻吐了口气。 兀的,他又想起昨儿夜里好似听见秦娘子与朝哥儿说年关了,得从城里备些年货。 朝哥儿说要去城里的小摊儿上吃鲜猪肉馄饨,买炮扎,两人只怕是真已经去了。 萧元宝搓了搓冷冰冰的小手,冻疮痒疼的厉害,抓挠也不济事,几根小指头红肿的像小棒槌。 昨天夜里喝了半碗稀粥的瘪肚子让他顾不得手上的疼痒,他垫着小杌子把灶上的锅都揭开瞧了一遍,冷锅冷灶上只有一汪凉透了的水。 扭头想瞧瞧碗柜里,碗柜从外头就上了锁。 萧元宝失落的从小杌子上小心下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填肚子。 想了想,他跑去了杂间,不一会儿兜了三个泥灰灰的小芋头开心的出来。 芋头洗干净了就包着皮白水煮,小芋头耙了粉粉糯糯的好吃还管饱。 灶膛的火燃起来,他把小芋头洗干净以后垫着杌子下进了锅,连忙跑回灶下去烤了烤冻得红彤彤的小手。 灶屋里有了火气,便是四面墙都透着些风,却也比将才暖和了许多。 芋头经得煮,萧元宝塞了两块木头到灶膛,两只手握着实心重的火钳拨搅了一下灶底,火立时燃的旺旺的。 他这才去拖拉开连着院子的灶门,厚重的木门弹开,院子里的风一下子扑过来,冷得他倒吸了口气,眯起了眼睛环抱住胳膊。 院子里起了霜,白晃晃的瞧着亮堂,实则冻人的厉害。 薄霜上有两行一大一小点脚印,一路沿到了门口,秦娘子和朝哥儿果然是出门去了。 萧元宝缩着脑袋,用竹枝绑的小扫帚给院子扫出一条能走的路来。 风把他的小脸儿吹的红扑扑的,有些要皲的趋势。 棚里的鸡鸭听见扫院子的声音,咕咕嘎嘎叫唤的更大声了些。 萧元宝放下扫帚又去把鸡鸭放了出来,洒喂了些糠米。 院子里一通忙活完,芋头也耙了。 吃了早食,迟迟不见秦娘子和朝哥儿回来,他把烧的炭火铲进火兜里提进了自己的屋子。 村子里时不时能听见两声炮仗炸开的声音,是有些年节的味道了。 萧元宝坐在屋门前的小凳子上捂着火兜,静静的望着院子,像只守门的小狗。 他心里算着日子,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 爹爹小年以前一定会回家来,只是不晓得究竟是哪日。 他爹是个猎户,眉骨高,眼睛鼓,又不常说话,是凶相。 萧崽有些怕。 不过老爹进了山,一去就可能是两只手所有指头加起来那么久,他又想。 他也不敢多问秦娘子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她张口便是教熊瞎子打死,不会回来了,说他总念叨的让人心烦。 朝哥儿也说山里除了熊瞎子,还有老虎,狼,它们要咬人吃人,骨头都不给人剩下。 萧元宝想到这些,忧心的将脑袋耷拉在膝盖上。 忽的啪嗒一声,像是什么掉在了脚边。 不等他细瞧,彭的一声炸响,碎纸翻飞,一股臭烟就冒了出来。 萧元宝被吓得一个屁股墩儿从凳子上摔坐到了地上,险些踢倒了火兜儿。 两只耳朵全是嗡嗡声。 “哈哈哈!” “娘,你瞧他那胆小样!” 院子里跑进来了个哥儿,脖子上圈着一圈毛茸茸的兔毛,个子得比萧元宝高上一个脑袋。 看见摔在地上的人他咯咯大笑起来,手里头捧着的几个炮和方便随时点炮的火折子随之颤着。 “都是小子爱扎炮顽,你个小哥儿倒是胆子大。” 小哥儿屁股后头跟进来个三十出头的丰腴妇人,提挎着大包小包。 她头发梳的油亮,簪着素银簪子,眉目有些上挑,精神气头瞧着很好。 这就便是萧元宝唤的朝哥儿和秦娘子了。 瞧着从地上慢吞吞爬起来,眸子里已经起了些泪光的萧元宝,秦娘子嗔怪了朝哥儿一声,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反问屋檐下的哥儿:“鸡鸭可喂了?” 萧元宝轻轻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小声道:“喂了。” 秦娘子没说话,一双眼睛在院子里转了转。 “这院子扫这么条小路来如何过得人,既是都扫了作何只戳这两扫帚。” 萧元宝抿了抿唇,又去拿扫帚。 秦氏见状这才慢腾腾的扭着腰往屋里去:“真是不好教,后娘难当呐~” 王朝哥儿炮放累了,数着没剩下两个,他还想过年的时候和村里的小子们一起放,便歇了继续用炮捉弄萧元宝的念头。 他上前把萧元宝的火兜儿提到了自己脚边,娘俩儿坐牛车回来人都吹僵了,沾了炭火气顿时舒坦了许多。 “年底了,城里好生热闹,杂耍的人隔着半条街就是一处,口吞长剑、胸口碎大石的;训猴跳火圈,鹦鹉学舌的,花样多得都叫人挪不开脚的想瞧。” “你知道今儿我去城里都吃了什么不?” 王朝哥儿坐在小杌子上,占了萧元宝原本的位置,望着扫霜的小人儿。 萧元宝抱着扫帚小心的看了王朝哥儿一眼,见他已经把炮放起来了,稍稍松了口气。 王朝哥儿也不管他应不应话,接着说道:“一大碗鲜猪肉包的馄饨咧!那摊主儿是个会拾腾吃食的,馄饨包的又大又鼓,不晓得的只怕还以为包的元宝。汤也都是猪大骨给吊的,一碗热腾腾的来,可鲜可香了,汤都叫人想喝干净。” “我吃了一碗馄饨,娘吃了四个葱肉包子。街上又买了一串糖葫芦,那裹的糖真是甜的掉牙,里头的山楂也不酸。回来娘又在王四果子铺里包了枣干、桃子肉。” 萧元宝静静的听着朝哥儿说报在城里的吃食。 虽早时吃了三个芋头管饱还不觉饿,可听着他说的这般好,不饿也觉馋。 可他也晓得即便秦娘子买了果子回来,这些东西别说吃得到,他就连见都见不着。 王朝哥儿一双眼睛盯着萧元宝,见他忍不住抿嘴咽口水心里就高兴了,便是要他听着眼热馋嘴。 这说得不光是教萧元宝馋了,朝哥儿自也又馋了起来。 他推开火兜儿,乐滋滋的又往屋子里去跟他娘讨小吃食去了。 须臾,萧元宝就听见里屋传出声音来:“你这馋嘴哥儿,什么东西留存不得一日。” “就在屋里吃了再出去,教人瞧见了说嘴……” 竹条扫帚从青石板地上摩擦发出哗哗的声音,霜已经化了不少。 萧元宝低着脑袋望着自己的脚尖,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化了许多的霜,一双小手僵冷的有些拿不住扫帚。 他也想着,爹爹回来,会不会带上一包糖炒栗子…… “小宝?” 忽而头顶一声唤,萧元宝愣了愣。 他细软的眉轻轻叠起,柔和的声调和亲昵的称呼,恍然让他想起了一个面容已经渐渐模糊了的人。 鼻头勿的就发了酸。 他急切抬起脑袋,却瞧见了张从未见过的生脸。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惑的看着站在院子门口的少年,肩头上挂着包袱,手上还拎得个长箱笼。 他个子高高的,头发束的齐整,眼睛很亮。 虽不常出门去,但是村子里有些什么人,萧元宝大抵还是都省得,这的的确确是个没见过的人。 萧元宝畏生,胆子小。 他抓紧手里的扫帚,下意识就想跑去躲起来,可脚下却跟灌了铅一样,心里害怕的朝屋里望了一眼。 那娘俩儿似是并没有听见外头的动静。 见屋里的大人不出来,萧元宝心里咕咕直跳,警惕的盯着被关在院子外头的少年。 “你找谁,怎会认得我?” 祁北南原还不确信,这朝听到细若蚊声的问,倒是确信自己没走错地儿了。 他看着抱着扫帚的哥儿,裹得圆滚滚的却还是小小一只。 分明呆呆的,声音又糯又软,一双大大的眼睛却还故作凶的样子,不免让人觉得好玩儿。 昔前没曾留得有画像,这还是祁北南头一次见着萧元宝儿时的模样。 小崽眉眼尚未长开,与成年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不过依稀还是能看见不少长大后的影子。 祁北南没想到过来就能那么快的瞧见他,心下乍的升腾起一股别样的柔软和酸楚来,看着幼年时的小宝,心绪十分复杂,以至于眼中的笑意也染了三分水光。 他一路从丘县颠簸着赶来的疲倦,此刻顿烟消云散了去。 第3章 祁北南也不是去别处,从萧家出来,便问着朝里正家去。 如若未曾记错,如今丰粮村当家的里正姓赵。 当初他来接小宝的时候,里正前来拜见,有过一面之缘。 人甚么模样他是记不得了,记得姓还是因着偶时听小宝说村里的旧事时唤过。 甭瞧村舍小小的地方,内里却也一样是大有乾坤。 这能做上村里正的并非是寻常的泥腿子农户,多是当地有些渊源的大姓人家。 宗族兄弟多,人脉也广。 不单如此,里正大抵自也是读过书,能识能写字,懂得些律法的识礼之人。 因着一头得协理着县府衙门做事,与村里宣讲朝廷的新律令,税收徭役等庶务,也能算是个县下不入流的小官吏; 另一头又要管辖着村里的大小事务,谁家起个甚么争执扯个皮,还得是里正主持公道,毕竟鸡毛蒜皮儿的小事也不好闹去县府衙门。 为此里正可谓两头得脸,既有县府的背景,又得村里人的仰仗。 祁北南当初在地方上任官之时便知晓了乡绅里正的要紧厉害之处。 便是做官也不得不给这些人三分颜面,何况于日日在村里与之打交道的村户。 这里正便是一个村子最说的起话的大老爷,若让他引了去萧家,便不怕进不了门。 “儿姓祁,名北南,江州云水村人士;父祁谨言,乃秀才教书先生,今前来拜见父母故交。” 祁北南受长工引着进了黑瓦高墙的宅,恭恭敬敬与那四十余,眼角装着干练的中年男子行了个礼。 问了安好后,自报出家门来,又言明了自己母亲与萧元宝母亲的关联。 他挑捡着说,只言两家关系是不错的,不曾交待与萧元宝定了亲的事。 “闻萧家叔父出了远门,恐婶婶识我不得,恳劳里正引儿前去萧家。” 赵里正歪在一把梨木打的挂灯椅上,抬手就能摸到的小几上放了一碟子干食儿,他在屋头烤火顺道温盏子热酒吃。 听长工来说,有个生脸儿的小郎寻他,今儿外头冷,他不稀出门,便教人唤来了屋里。 听闻祁北南的爹是秀才教书先生,赵里正才下意识坐端正了些身子。 又将人打量了一遍,见少年孩儿说话做事都十分有礼,很有读书人的派头,家学渊源不似作假。 他顿多了几分精神,心中疑惑萧家那外姓竟还有这么一门好亲旧。 “好孩儿,快坐。你怎的快年关了才来?” 祁北南也没隐瞒,把父母俱丧娓娓道来。 “父亲有要紧信物交代我务必亲手给萧叔叔,我一路寻来耽搁了不少路程便是此番时日了。” 赵里正眸中流露出些同情来,宽慰了几句。 村里的各户人家是个甚么情况,他门儿清。 虽萧护来他们村扎根不过二十余载,且又与村里人来往的少,他不如知晓村里老姓人户家里事那般清楚,可大事情上他还是晓得萧家的。 萧护原配妻子亡故,续弦了一个姓秦的娘子,如今萧护不在家,这小郎来寻他倒是合礼。 但这小郎并非他们村的人,又还空手上门,父母依靠也已无。 他是不必也不多想冒着这冷寒天气,出去跑一趟他不爱登门的萧家的,两句话就能把人打发了去。 可他对这陌生小郎印象还不错,觉着他面相端正,说话有礼谦逊,又闲的无事还想与他多唠几句。 便好亲近的拉着祁北南问他的年岁,又问他是否读书云云。 祁北南自是捡着人肯帮他的说,报了年岁,又言:“母亲去的早,跟着父亲读书识文,已是预备要下场谋个童生考秀才,可惜家父病故,守孝不可下场。” 赵里正听闻祁北南不仅从父读过书,还有预备下场,眼睛立便亮了,心中更为好感。 倒也不怪他如此,朝廷看重读书人,予读书人的待遇丰厚,上行下效,老百姓自对读书人另眼相看。 可虽知读书的总总好处,能读上书前去科考的人却并不多。 今天下土地兼并严重,可不光是土地大宅舍握在权势之人手中,就连好的教书先生,书本笔墨亦然。 寻常老百姓家中即便宽裕有几个闲子儿,能送儿郎到私塾读两年书,会识字写字已是了不得,能有下场考个功名才学的屈指可数。 像祁北南这般父亲是秀才,自小耳濡目染受学的已是占了天时人和。 读书人越是难得不易,自然越是香饽饽。 “我那愚儿与你年岁相仿,正也在私塾中读着书,却是大不如你,堪才会些书文,几个字写得如狗爬,不知何时才有福气能得先生点头下场去。” “里正过谦了,您辖管一村大小事宜,村子井井有条,令郎必是不会差。” 祁北南拍了个马屁,又道:“父亲生前教书授学留得些手书和字帖,说是于考试有所裨益。我与令郎年岁相仿是缘,若里正不嫌,待我安顿下来,开了箱笼赠于令郎,也好相互探讨一二书本。” “何来嫌一说!若是能得秀才先生手书,我那愚儿谢都来不及。” 赵里正心中发喜,连假意客气推拒一下都不曾,立便应了声。 他虽是里正有些神通,可在一帮泥腿村汉中也难给儿子寻得些读书上的好物,祁北南无疑是投其所好送到他心坎儿上了。 赵里正一改方才的闲散,立起身,倒了茶水又端了自己的干食儿给祁北南用,让他歇歇脚就引他去萧家。 萧家这头,萧元宝见祁北南走了便放下扫帚突突跑去屋里,他站在里屋门前与秦娘子说外头来了那么个奇怪的小郎。 秦娘子理着她置办的年货,走去堂屋伸长脖子往外头瞧了一眼,鬼都没瞧见一个。 她剜了萧元宝一眼,训说他是想躲懒不扫地做谎。 萧元宝怯怯的,也不敢再多争辩一句什么。 他正要出屋去继续扫地,外头却先传来了说话声。 “萧大郎,秦娘子,可在家中?” 里屋的王朝哥儿眉毛一动:“好像是里正的声音!” 旋即好事儿的跑了出去。 秦氏自也听出了是何许人,不过她却心头一紧。 她们家那猎户是个话不多的闷葫芦,前头那个死了以后,他性子更沉了些,又时常埋在山里头许久不见人影,与村邻间的关系不咸不淡的,更甭提和人人都想去巴结的里正有高于村里寻常农户的交情了。 他上门来不是催缴田产赋税事情,便是说村里要建甚么水车水渠得集资拿钱。 总之秦氏觉得他上门来准是些要紧的烦心事。 她放下东西一头往外走,一头想他们家没种得两亩田地,田产赋税钱不是一早就缴齐了么,村里这些日子又未曾集会说要折腾什嚒,他上门来还能是啥事儿。 人都往院子去,萧元宝畏生,家里每回来人他都藏在屋里悄悄看着他们与秦氏说话,不肯出来与人打招呼,就连他爹从山里回来他都有种生疏感要躲起来,得过上大半日才熟悉与他爹亲近些。 先前祁北南来,他没吓得跑开,一则是惊讶了他竟认得自己,二来他看着年岁也不是很大。 孩子之间,隔阂总与大人要小些。 他在尾巴上轻手轻脚的跟在秦氏的身后,没走出堂屋,就贴着门栏躲在墙根儿处,瞧着外头的赵伯伯来是做什嚒。 却不想看见朝哥儿开了院门,一身灰布夹棉长裾的赵伯伯身边跟着先前过来问他爹爹的小郎,两人一并走进了院子。 萧元宝眼睛睁的又圆溜又大。 “有人在屋的,只是那口子去了山里还没回来,里正过来可是有啥事儿?” 秦氏遣着朝哥儿,道:“快给里正拿凳子去。” “不麻烦拿凳儿。这冷的天儿,没两日就要过年了,不想萧朗还在山里头。” 里正虽已晓得了萧护没在,还是假装问了秦氏,没教的人以为他特地趁着人屋里没男人的时候来。 “倒也不怪他如此,冬日好狩猎嘛。” 简易寒暄了两句,见秦氏眼睛已然落在了身侧的祁北南身上,他借此耐着性子与她细细介绍了人。 将他晓得的几乎都与秦氏说了个遍,不过他没提祁北南的娘和萧元宝的娘是手帕交的事,只说祁北南是萧家亲旧,便是怕秦氏听了心里头吃味不痛快,到时给祁北南冷脸子。 秦氏惊的圆了眼,心松里正来不是什么要拿钱的事儿,可也没想到年关将至会来个甚么提着箱笼的亲旧。 瞧着相貌体态都十分端正的祁北南,虽拾掇的简单,一身夹棉粗布短裾,可他肤色偏白,不似农户人家的儿郎生来就扎在土地间风吹日晒的糙。 他彬彬有礼的同她行了个礼,唤她婶婶。 属实如里正所说是读过书的儿郎才有的模样。 那猎户回来与她话也不多,问的都是孩子如何,可有人在他未居家中时来为难这些话,哪里与她说过还有这嚒一门子的相识。 虽心里对读书人有所敬畏,可她还是暗搓搓的邪想这小郎可别是猎户在外头种下的情债。 恁大个小子,找上门来讨债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倒是不巧家里那口子不在,我也未曾听他提起过如此了得的读书人家呐。” 秦氏倒说的是实话,也借此表示不想认这故交。 里正本就心里偏在祁北南身上,自己亲自引着人来秦氏竟也不给他脸面,心里不免有些不愉。 “你过来的迟,有些亲旧不识得也是寻常。且不说人读书人家出来的孩子没道理年下赶着路来欺人,若真是那起子坏心眼儿的,什么人家不选偏个厉害的猎户人家。” 第4章 “这孩子认生得很,胆儿也小,与你不熟悉,你要唤他,他更怕。等熟悉些了就好了。” 祁北南看了秦氏一眼,没与她搭话。 农家瓦舍虽多是土墙泥造,但凡是在村里有些年的积攒,屋舍也都落得宽敞。 比起城里的贫寒小户,用地上没恁紧凑。 萧家人口也不多,平素常睡用的有两间。 萧护与秦氏一间,两个哥儿一屋,还有一间落得有锁的屋子,是萧护和萧元宝他亲娘以前睡的屋。 如此家里空置的屋子也还有两间,不过堆杂物的就去了一间,倒是还特地留得一间客屋。 秦氏便把祁北南引去了那屋先安置下。 寻常自村里的人没甚事都不会在人家里住,外头又没甚亲戚来,秦氏也躲懒,别说擦洗了,连地都不打扫。 屋子空久了起些尘子灰,好在冬日扬灰不厉害,可这月份里潮湿,漫着一股不浓不淡的霉臭味。 秦氏自知屋里拾腾的不洁净,可她也不觉得臊,谁让这孩子没吱应就上门来的。 她最厌烦得便是有亲戚上门,当初她前头那个便是今儿来个堂亲,明儿又来个什么表亲,借米借布又借钱…… 家里那个偏又是好脸装阔绰的,论谁来都借,外头倒是都说他是大善人,却是紧着裤腰带让自家人受穷。 如今她瞧萧家这边来亲戚,巴不得他自觉受了轻怠收拾东西赶紧走了去。 她有些阴阳的道了一句:“你要提前捎封信儿来,萧叔便去接你了,瞧还让你自还寻着过来,险些教我以为是甚么不清不楚的人给关在了外头。好在是你机灵,知晓去寻里正。” 祁北南自然听得出秦氏的画外音,他没予理会,反而告罪道:“是北南思虑不周,教婶婶不便了。萧叔未在家中,婶婶带着两个孩子谨慎些也是情理之中。” 秦氏见祁北南说话滴水不漏,继续说那些怪话也没甚么意思,转道:“有甚么事你与婶婶说是一样的,你萧叔在山里,若在林屋还好寻,只怕去了深山下笼子,那便不好找了。” 她有心想打探祁北南究竟是为着甚么事来的,到时候也好应对。 祁北南知晓她的意思,但他大抵寻摸了这婶婶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哪里会与她直言自己前来的缘由。 “是我爹临终前唤我转交一物到萧叔手上,我也不甚明白其中缘由,只怕要萧叔亲自瞧了才明白。” 秦氏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下不悦,但既这般说了,也不好再追问,便道:“原来如此。那你歇歇脚,里正说了唤人去山里,咱就只管等着。” “劳烦婶婶了。” 秦氏假意客气了两句出了屋,临近晌午,没客来也该生火做饭了。 躲在后头的萧元宝见秦氏要去灶房,突突就要去帮忙。 秦氏瞧着跑在前头的小崽子,眼睛一转:“宝哥儿,你去屋里与那大哥哥顽去,娘一会儿给你做炒鸡卵吃。” 她声音放的大,故意叫屋里的人听见去。 家里有人的时候她谨慎,待萧元宝格外亲热,绝计不叫人瞧了不好的说她歪屁股,是个偏心后娘。 平素里定喊萧元宝帮着烧火的她,今儿转唤朝哥儿去。 “我才不烧火咧,娘唤” 懒惯了的朝哥儿不肯去,还巴巴儿的想看祁北南有没有带甚好东西来没,话还没说完却遭秦氏凶瞪了一眼。 他立便缩了回去,瘪瘪嘴往灶屋走。 他心头埋怨,家里来客没带得东西就算了,他还得干活儿,倒是不如家里没人的时候舒坦。 这朝还要把他后爹提前唤回来,那便更是没快活日子了。 屋里的祁北南还真没心思去留意秦氏在堂屋做的戏。 他瞧着素木桌凳上能写出字的灰,包袱是暗色的,却也没法落到凳子上去。 也并非是前世享了富贵,今打回原形便嫌农家清寒了。 他出身并不高,昔时奔走求学是没少吃苦的,什么日子都过得。 可无论穿的是绸缎,还是裹得麻葛,干净整洁一直都是他讲究的。 他只得把包袱先放在了自己的箱笼上头,想着用什么先擦擦灰。 瞧秦氏那般司空见惯的模样,也不好管她要,他没踏实留下之前还是息事宁人些。 祁北南正不知拿甚么擦洗一二,察觉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把他给盯着。 他一回头,一道圆圆的身影立躲到了墙壁后头去。 “小宝?” 祁北南唤了声,起身寻着出去。 果然,在门后瞧见了躲着的萧元宝。 祁北南见着人眼中便不由得含笑,伸手想把他牵进屋里。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非但没有过去,还一溜烟儿给跑走了。 “欸!” 祁北南眉头微动,怕吓了他,不敢再追去。 心中暗恼,他怎生这般不讨小孩子喜欢。 不想过了一阵儿,他刚把箱笼打开,整理物品想找块旧布时,又听见了哒哒的脚步声。 跑走了的萧元宝去而复返,竟端着一小盆水埋着脑袋进了屋里来。 他直奔盥洗架,到了架子前垫了下脚,想把水盆放在盥洗架最高的那一层上。 奈何个儿还不够,盆子又有些重,险些把他晃摔倒。 祁北南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把盆子接了下来放进盥洗架上。 水是热乎的,还冒着白水雾,里头放了张粗葛布。 “婶婶让你给我端的水?” 祁北南皱着眉低头问萧元宝,心中有些不愉秦氏怎么让那么大点儿的孩子干这些。 小崽小声说了一句:“秦娘子去地里拔葱了。” 祁北南微顿,他轻轻拉住萧元宝胖胖的棉衣胳膊,蹲下身看着怯生的崽,道:“那是你特意你给我打水呀?” 萧元宝点了点脑袋,他见赁了他们家地的叔叔婶婶来的时候,秦娘子都给他们打水洗手的。 “是,有客人来要打水给他净脸洗手。”祁北南认可了下来,又柔声道:“只是盆重,你端不动,小心摔了烫到自己,以后不端了。” “不烫,我可以端得起。”朝哥儿和秦娘子的洗脚水比这重他都可以端起。 萧元宝说话很慢,声音也很小。 他觉得祁北南可能认为他力气小没用,于是小声的辩了一下,却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低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端得起来很厉害,但以后还是让哥哥给你端。” 祁北南隔得近了,乍的才瞧出萧元宝长长睫毛下红红的脸蛋儿并不是暖和气色好,而是已经被风吹伤了显现的不自然的红。 他低下头去,自己拉着的一双小手冷冰冰的,指头上竟是一个赛一个大的冻疮。 冻得厉害的已经从细细的皮肉上裂开了缝隙。 祁北南眉头紧锁,忍不住便要给他呼一呼:“手怎么冻成这样了?!” 昔年一进冬,萧元宝的手就容易长冻疮,养了好久才去了病根儿,不想这般小的时候就起了病症了。 萧元宝见此却立马把小手从祁北南手上抽回来背到了身后,他没有回答祁北南的问,心思还留在那句让哥哥端水上。 他不知道祁北南说的哥哥是朝哥儿还是他自己,如果是他自己的话,那 “哥哥以后也要在我们家吗?” 萧元宝的声音虽然小,没甚么攻击力,可小孩子不如何会掩藏,语气中的警惕还是容易听出来。 祁北南见此,也没答他是与不是,只问道:“怎么了,你不想哥哥留在家里吗?” 萧元宝抿了下嘴巴,他在门背后已经偷偷打量过了这个哥哥。 他个子很高,自己才只齐到他的腰。 肩膀也很宽阔,一只手就能拎着大箱笼走来走去,力气一定非常大。 如果他住在家里,和朝哥儿一样不喜欢他,要欺负他的话,那他该怎么办呢。 萧元宝害怕直接说不想,祁北南会生气,他不敢看祁北南,垂着眸子眼睛看着别处,小声道:“我们家里已经不要哥哥了。” 话说出来,他又担心祁北南不生气,但被拒绝了伤心,连忙又道:“但是桂树口李伯伯家里没有哥哥,你可以去那里看看他们家还要不要哥哥。” 祁北南怔了怔,来萧家做哥哥还挺紧俏啊。 他蹙起眉,可怜道:“这边家里真的不要了吗?可是哥哥更喜欢跟小宝待在一起啊。” 萧元宝见祁北南果真伤心了,心里有些愧疚,但还是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他诱惑着祁北南:“李伯伯那边也很好的,他会做桂花糕,你要是过去当哥哥了,就能常吃到桂花糕,但是在这边的话,我没有桂花糕给你吃的。” “啊……” 祁北南琢磨了一下:“小宝不能给我桂花糕吃啊~” 萧元宝连忙认真的点点脑袋。 “没关系啊,我可以不吃桂花糕的。” 祁北南商量道:“要是小宝让我留在这边当哥哥的话,我给小宝桂花糕吃。好不好?” 萧元宝眼睛睁圆了些,淡淡的眉头也隆了起来,怎么就劝不听呢。 他虽然也很想吃桂花糕,但不可以为了桂花糕就多一个哥哥的。 而且朝哥儿每次让他做事情的时候,也总说答应了他就分糖糕给他吃,可却骗人。 萧元宝想了又想,左右都想不出别的说辞了。 他便不答祁北南的话,趁着祁北南不留神儿,扭身突突就跑走了。 祁北南见状连忙站起身:“欸,小宝!” 第5章 下午些时候,萧护竟就回了来。 他回得出奇的有些早,家里吃了晌午饭也不过个把时辰。 原是今日本就预备下山回家,从深山里的木屋出来,在路上撞见了上山打柴给他带话的村户。 得知祁北南来了,他快着步子匆匆赶了回来。 祁北南也可算是再次见着了他的丈人。 他这个老丈人,如今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与和他记忆里的模样没甚太大差别。 有些人便是少时比同龄人老成,而待中年时又瞧着年轻。 萧护是那般典型的靠山吃饭的形象,身形不见得多高大,但却是孔武有力的。 眉毛胡子又黑又浓,头发粗长发卷,打理的潦草,身上夹着一股兽禽的味道。 他右腰捆的是把磨得冒着寒光的长柴刀,左腰贴着小匕,肩膀挂着大长弓。 总之身上随时能摸出来的利器不下三样。 若非熟识之人,在外见着此般人物自都离三米远去。 当初祁北南和萧元宝成亲以后,他便带着萧元宝去了任地上,其实与萧护的相处也并不多。 后祁北南也生出心思想把丈人接到身边来,不过萧护自有家室便未曾应下。 如此未过两年,老家这头却传去噩耗,萧护进山猎捕时出了意外。 萧元宝得闻消息,病了好大一场,至此身子一直病得反复。 “儿祁北南,拜见萧叔父。” 祁北南心绪有些复杂的与萧护行了个礼,他敬重这个丈人,却又无奈他的粗心,害得小宝吃那么多苦头。 可若是要细怪起来,他何曾又不是如此,成亲以后小宝受官眷嘲说,心中郁郁,自己却后知后觉。 “都这么大了。” 萧护虽与祁家一直有着书信来往,信中祁北南每每问及他的安好,但这自打祁瑾言搬至丘县后,这还是他头一次见着祁北南。 昔时不过和今朝小宝一样大的小子,长高长壮了许多,已经快冲着他的个子长了。 这小子与他父亲一般长得俊相,但与他儒雅文弱的父亲却又不同的是往硬朗上长。 他瞧着欣慰满意。 “你父亲……” 话又说回到祁瑾言,萧护得闻这不好的消息,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生死无常,他一个做猎户的更能看得开些,但听着与发妻相关的故人一个接一个去了,心中不免还是一阵悲怆。 “凡是想开些,你父亲母亲只剩你这么个孩子了。” 萧护也不多会宽慰人,心却是好的。 “儿明白,只是父亲此去,儿便全然孤身一人了。” 祁北南将前世老家的人来纠缠的事情挑捡着说了几句,虽今事情并未发生,不过但凡他在丘县待的时间长些,老家的人定然顺着找过去,倒也不算他诓骗萧护。 “父亲才去,他们便如此,实在叫人寒心。儿如今无所依靠,冒昧前来叨扰了萧叔父。” 萧护闻言怒而拍桌:“祁秀才带你去了丘县,我当他们也便消停了,不想祁秀才去了,他们反倒是更肆无忌惮起来!” “若叫我在,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祁北南道:“有萧叔的话,我宽慰许多。” 萧护道:“这一帮子人寻去丘县,你便该给我送封信来,我也好赶过去替你撑腰。” 祁北南道:“他们一开始似是为着奔丧前来,尚且说着好话,时日一长,这才变了嘴脸,也是我错信了他们。” 萧护吐了口浊气:“这事儿怪不得你,他们别有用心,你一个孩子哪里能够应付。” 祁北南见萧护有袒护之意,他方才将随身带着的四方木盒取出,转呈交到了萧护手上:“这是父亲临终前交待我定要带给萧叔的东西。” 萧护诧异路途迢迢送来的什麽,开盒一瞧,见着里头竟是一枚熟悉的云纹银锁。 祁北南转退后叩礼跪下:“父亲临终前与我说,若家里有甚么变故,便带了这物来见萧叔父;若在在丘县安然,便刻苦读书,不必上门叨扰,只待来时再和萧家结好。” “昔日父母在世,萧祁两家定了婚约。儿今时年少寡弱,恳请叔父看在父母生时交情庇护。” 祁北南提出这要求,其实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萧护会答应。 他爹在世时虽说过萧护人品不错,是个可托付的人。 可现在他年少,一没功名二没甚么银钱,投奔岳家,丈人不愿意答应也合情理。 更甚的或许见如此变故还有悔婚的念头。 于是他又道:“儿蠢钝,虽没甚么大用处,父亲在世时幸不曾落下过学业,只待丧期满,儿下场有信心能过院试。” 空口的承诺虽虚浮,却比什麽都不许教人舒坦些,不过祁北南的许诺也并不虚,他的确是有信心的。 “若三年后儿不曾谋得秀才功名,定自行离去。这三年间,读书吃用儿自行管着,只请叔父借片屋檐。” 祁北南虽有些空口无凭,可一席话却说的诚恳。 萧护听了祁家的旧亲上门闹事,祁北南大老远的过来,心里其实便有了些数。 他看着盒子里安然躺着的云纹银锁,与之相配的另一枚他还替小宝给保管着。 当年他与发妻在祁家,两家人喜悦的定下婚事,恍然已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那些人去的去,竟已孤只他和祁北南一个孩子在了。 他看向地上跪着的少年,背脊直挺,眸光格外坚定,坚韧的不似少年人。 倒是教他许的那一腔诺更有了几分说服力。 萧护虽是个粗人,但也知晓当今科考何其不易,寻常人家的子弟要想考中些功名傍身,更是难于登天。 为此,他心中觉着祁北南这番诺言,只怕是难以成真。 不过他本也不慕什麽富贵,若祁北南真能有些功名,自然是好。 可即使不能,他已经读过不少书,识得字会书写,往后要学些轻松的手艺营生也容易。 当个账房先生,或是在书坊中,书院私塾里打杂做事,也都能养家糊口了。 往后元宝跟着他过日子,能吃饱穿暖,便不算差。 萧护看似不是个谋计事的,可对于这般大事情,他心里却有杆秤,谋计得清楚。 他合上木盒,转去将祁北南扶起。 “我与你爹娘交好,即便是没有这桩婚事,如今你孤儿无依,我也当庇护。祁秀才临终将你托付给我,是他信得过我。” 萧护看着祁北南:“你有志向我高兴,可也不必做那般大的许诺来,教你肩膀上担子重,什麽三年能成不能成的,只管安心住下。” “我常在外头,小宝年幼,你若在家能替我照看一二,我也更宽心些。” 祁北南见萧护答应,也是卸了好大一口气,他郑重道:“叔父放心,我定然照顾好小宝。” 话音一转,他又道:“只是婶婶那头……” 萧护摆摆手:“你安心,婶婶是个贤善的人。她也是苦出来的,我与她说明白,她定然会体谅理解的。” 祁北南闻言微微一笑,瞧他这丈人是还不知秦氏的面目,对着那张良善的假面皮觉着她好呢。 但他未言秦氏的一句不是,反而顺着萧护的话夸赞:“有萧叔这话,婶婶定然是亲和好相与的。我见小宝性子有些内敛,若非婶婶如此的人,如何看顾体贴得好小宝,我往后必当尊着敬着婶婶。” 祁北南晓得了秦氏甚么性子,哪里会答应家里头住进个外人来,必不会如萧护说的那般体谅。 他来了,秦氏定然觉着多一张嘴吃用,平添许多花销。 这且不说,要紧的是他已经十岁,又读过书,再不是萧元宝那般四五岁,甚么都不懂的孩童,轻易就能拿捏得住。 便是晓得会如此,他才越说些秦氏的好话,将她夸得大度,明理,贤良,高高的给捧起来。 把萧护的心中预期拔得高高的,秦氏所表现出来与之相反的态度,萧护心里的落差也便会增大,瞧出些她的真面目来。 第6章 秦氏揣着手在门外踱了几回步子,瞧着猎户回来就把祁北南唤去了屋里,门闭着也不晓得两人说道了些什嚒。 她正想贴到门板上听一耳朵,门却打里开了。 秦氏讪讪退开了些,萧护心情不错的走了出来,与她道:“夜里备些好菜。” 她连忙跟在萧护身侧往外走,凑的近了,嗅着萧护身上一股子兽禽的生骚夹着血腥气味,眉头紧了下,又远了些。 “真是亲戚呐?” “不是亲戚,是旧交。” “我怎没听你提过还有一门读书人旧交。” 萧护倒也没瞒,直言:“北南的娘在家时与小宝她娘是手帕交,后成家,萧祁两家一直有些来往。” 秦氏听了这层关联,心里顿有些不痛快,不过暗暗悬着的石头却落了地。 她乍听说祁北南死了老子娘,又是萧家的亲旧,就怕是来投奔。 如今听闻连亲戚都不是,不过是前头那个交情好的人家而已,这亲疏上,祁小子要投奔也不会选萧家来投奔。 想到这层上,她自松了口大气。 “那年关上了还往咱家来,可是什嚒要紧事,莫非来借银子使的?” 秦氏又试探着问了她另担心的一事儿。 见萧护不吭声,她脸色变了一变,觉着自己说中了,登时便不乐意了。 眼瞅着年关上,花用钱的地方多不说,她前几日才与娘家说正月里要给她们送猪肉和米面,若是这朝借了钱出去,哪里还有闲钱置办那些东西。 于是她道:“你上山刀尖儿上舔血挣点儿,咱家也不宽裕,什嚒故旧平素里也不见走动着,一上门来就……” 萧护顿住脚,忽的看了秦氏一眼,秦氏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 萧护心头微有些异样,倒是也没动怒,只听他淡淡道了一句:“北南不是来借钱的。” “不是……”秦氏道:“那他是来做甚的?真就给你送他爹娘生前让送的东西,送的是啥嘛?” 萧护没应答,只道:“先弄饭食吧,晚些时候我自告诉你。” 秦氏张了张嘴,本来想再追问,可见萧护说一不二的神色,便止了话。 他不是那说笑的性子,既说了不是,那便不是。 “得,夜里要吃好的我便做肉,今儿才从城里买的五花。” 萧护点了下头,他从山里背了个背篓回来,里头是这些日子的收获。 冬月里猎捕没甚禁忌,什嚒都能猎,只是林子里活动的野物不如旁的时节多。 这回他带回来的只有一只野鸡,两只野兔和三对鹌鹑,大货一样没得。 靠山吃饭得些零零散散是常态,没打空响已是不错,能猎到鹿啊羊啊猪的,那是好运气的时候。 他扯了只白毛兔出来:“炖了。” 秦氏看着兔子眼睛瞪得溜圆:“今晚吃恁好?” “北南打远来家里。” 秦氏暗瘪了下嘴,颠了颠那已经进气儿少出气儿多的兔子,秋里没少养膘,沉甸甸的。 她心想萧护待那小子倒是大方,往时自都舍不得吃的东西。 “是该吃些好的,不能教那孩子回家去说咱村户人家招待人不周,这孩子还老远的给朝哥儿和宝哥儿带了果子点心呢。我这就收拾了炖去。” 秦氏说些好听的贤惠话,系了裙儿,预备提了兔子去灶上。 萧护闻言,道:“两个孩子呢?” 王朝哥儿打心底儿上惧萧护,也不欢喜这个猎户后爹,听见他回来便自躲去了屋里将那房门给闭着。 在屋子里闷头吃着果子糕点呢。 秦氏却道:“朝哥儿在屋里,我教他学着做些针线活儿,以后也好给你缝缝衣裳,你这上山一趟衣裳总磨破。这当儿正学的用心咧,我去唤他出来。” “他用心学东西是好事,这会儿功夫不扰他。” 秦氏一笑,又思索道:“宝哥儿……” “哎哟,我的儿,见着爹回来了咋还躲着。” 秦氏打门后边把萧元宝拉出来,笑说道:“瞧小胆儿的,是爹呀,又不是外人。” 萧护看着在他跟前小小一只的萧元宝,低着脑袋看脚尖不瞧他,裹得倒是圆乎乎的,可却藏不住尖溜溜的下巴。 他眉头发紧:“似乎瘦了些。” 秦氏嗔道:“你们这些男人,光晓得挣银子上的本事,半点不晓得小孩儿这年纪正是长个儿的时候。抽条儿了自要清减些下去,哪里身形一直同幼儿时一般,孩子这年岁上,十天半月就是一个样儿,你也不想想你去山里多少日子了。” 萧护确是不懂的照顾小孩子,先时小宝的亲娘过世,他一个人带过一段日子。 原他未有续弦的打算,可自己粗手笨脚的不会照料孩子,小宝没了娘以后哭闹的多,又还小病不断,瘦的跟小猫儿一样。 他不知当如何,日日焦躁不已,幸得媒人牵线了秦氏,这才有个会照看孩子的了。 萧护伸手想抱抱崽儿,萧元宝有些日子没见他爹了,想是想的,这朝乍然见了人又有点生分,不好意思的往后头躲了一点。 秦氏见状便拦了萧护,道:“你一身味儿,熏着宝哥儿了。不去洗洗,孩子嫌你。” 萧护回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脏污,只好又把手收了回去。 祁北南站在暗处,也没做声儿,瞧了一家子的举动。 他暗道这秦氏还真是了不得,句句看似体贴人,实则阻着父子俩亲近,挑拨上真是一把好手。 照着这模样,本就相处不多的父子俩,受她两头挑拨着,只会越来越生疏去。 祁北南大跨着步子走上前去:“我当是小宝不喜我才躲着,原来是见了阿爹也这么腼腆啊。” 他走到夫妻俩中间,蹲下身看着萧元宝,笑着问:“小宝,爹爹臭不臭?” 萧元宝摇了摇脑袋:“不臭的。” 萧护闻言眼间柔和,重新伸手把萧元宝一把抱了起来。 萧元宝有些生怯,可爹抱他,眼睛还是开心的扬了起来,连忙环住了萧护的脖子。 秦氏瞧着父子俩,吃了一瘪。 她转头看向祁北南,发觉祁北南也正看着她。 祁北南嘴角上扬,十分温和,笑却不达眼底:“婶婶,您真是体贴人。” 秦氏本是恼这小子怎恁多话,欲阴他一句,却听他来了一句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又那般笑看着她,心里乍得竟有些起毛。 她一时不知如何搭话,理了理腰间的裙儿,往那灶间去了。 夜里,秦氏得了准话烧了个辣糟兔子肉。 野兔味儿比家兔的骚,料子下得重,一盆子剁得匀净大块的兔肉被黄橙橙的料汁儿焖成了酱色。 兔肉焖的入味,油水又足,味道格外的香,一屋子都是馋人味儿。 秦氏用筷子沾了点儿肉汤汁尝尝了味儿,脸上笑容可见。 她对自己今儿的手艺格外的满意,若是叫他偏疼儿子的爹试了这味儿保管也得点头,教他后悔昔年只传儿子没把手艺传给她去。 焖了肉,她又煮了碗冬葵萝卜汤,爽口解腻,专门用来对付油水足的肉菜。 她一边往滚水里下萝卜片,一头忍不住感慨,以前跟着那个老东西过日子的时候,吃片儿肉都难,哪里还能指着做大盆肉煮白水菜解腻的好日子。 此番可算是熬出来了。 “北南,多吃些。你老远过来一趟,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可别嫌婶婶手艺不好。” 桌上,秦氏把往菜朝祁北南身前推:“你叔叔打的这兔子肥,野兔比家兔肉嫩,便是在外头也不容易吃到。” “婶婶的菜做得恁好。是我前来叨扰不成敬意,劳得叔叔婶婶周全。” 祁北南说的倒是实在话,秦氏的手艺确实不错,昔年他就觉得萧元宝做菜好,不知是不是学了一二秦氏手艺的缘故。 秦氏在做菜上一事上得意,若不是靠着自己这点侍弄汤水的功夫,有个高旁的寡妇一头的本事,她哪里能死了丈夫拖着个哥儿还嫁到这家来。 萧家虽谈不上富裕,可萧护是个手艺人,家里盐还是能比寻常农户家吃的咸些的。 她脸上有笑:“你若吃得惯,明日婶婶再给你烧点旁的菜试试。” 又还不忘体贴的夹上一箸儿肉进萧元宝的碗里,连王朝哥儿都不曾夹。 萧护喝了一盅浊酒,在山里都不曾带酒上去,只怕吃了酒误事,回来方才能安心用些。 山里吃的简素,多是炊饼应付两口果腹,如今下山回来酒水热菜,他不免痛快吃上几口。 瞧着两人说话和气,秦氏如此体贴贤惠,和乐的像是一家人。 萧护心中高兴,便说秦氏也会欢喜懂事的祁北南的,他放下了酒碗。 “一家子都在,我便说个事儿。” 萧护语气间难掩愉色:“往后北南就在家里住下了,是一家子。” 言罢,萧护又重新端起了酒碗来。 秦氏乍的听了这话,脑瓜子里却是嗡的一声。 她痴了一般望向萧护,见萧护神色认真不似玩笑,甚至还挺是欢喜,心里顿时惊住了。 原本落进肚儿里的心,这朝是直接跳出来了。 她打了个空筷儿,收回想夹肉的手,心思刹时不在了吃食上。 强挤出个笑来,说道:“你这人,你莫不是吃酒吃糊涂了说笑。” 萧护道:“北南父母离世,如今年少孤寡,我与他爹娘交情不浅,不能看他流落无依。” 秦氏强装着淡定,还做着善解人意的模样:“北南身世苦,我也是伤心。若他能留家里,那是好事情。只是人姓祁,咱交情再深,只怕祁家亲戚也不乐意……” 第7章 祁北南眼瞧萧元宝的可怜样儿,连忙放下箸儿想哄哄,不想萧元宝却吃完了饭食,自下了桌子去,唤都唤不应。 自就回了屋去。 祁北南连忙跟着过去,萧元宝见他进屋立便躲去了柜子里。 “小宝。” 祁北南站在柜子门口弯下腰,轻轻唤了一声,萧元宝听见他的声音,又不敢凶他,便只能把脑袋扎进了衣裳堆。 从后头来的萧护过去柜子前,蹲下身把萧元宝抱了出来:“这么大了怎么还喜欢躲柜子里。” 萧元宝躲无可躲,他看着萧护,瘪着小嘴,再是憋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子顿时热滚。 “不要哥哥,让他走!” 平日里萧元宝少有主动跟萧护说话,性子也胆怯,倒是头一次见对谁如此抗拒的。 萧护看着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崽子心疼不已,他轻轻拍着萧元宝的后背,哄道:“好,好,让哥哥先回屋里去。” 萧护同祁北南使了个眼色,祁北南虽是忧心,可瞧萧元宝哭得伤心,也只有先退出去。 在灶屋洗碗的秦氏伸长了脖子,瞧得乐呵,碗都刷得起劲了。 她朝王朝哥儿道:“你甭去现眼,上小屋里待着。” 萧元宝哭了好些时候,萧护哄孩子就不哭了那么两句话,只能抱着孩子在屋里打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小崽才止住了哭声。 萧护低头一瞧,小家伙许是哭得累了,贴在他怀里已经睡了过去。 只是眼睫毛上还挂着颗泪珠子,鼻尖和脸也红彤彤的,睡梦中也还时不时的抽噎。 萧护又抱了好一会儿,这才小心的把萧元宝放去了被窝里,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看着孩子没再醒,方才闭了门出去。 “睡下啦?” 秦氏看着进灶屋来的萧护,问了一声。 “嗯。” “我瞧着宝哥儿好似不喜北南呐,这也怪,宝哥儿平素里最是好性子的。” 萧护坐去灶下收拾损了的弓箭,他不是瞎子,自也瞧出了小宝的不乐意。 他也想不明白,先时带秦氏和王朝哥儿回来小宝很是欢喜的,两个孩子顽的也好。 祁北南脾性瞧着温和,按理来说小孩子都喜欢年长一些脾气又好的孩子,怎的会如此。 他也未表露出来什麽,只道:“小宝认生,等熟悉了就亲切了。” 秦氏见萧护这么说,她心头哼哼。 饭桌上不好驳萧护,这朝就余下两人,也便少了些顾忌。 趁着话头,她径直道:“且不说宝哥儿不喜那孩子了,你一头脑热好心把那他留下,可有细想过以后?” 萧护抬起头看向灶台前的秦氏:“怎的?” 秦氏道: “多个人多张嘴,添丁徭役赋税又是钱,一应的开销用度都得跟着涨。你不管家里的账不晓得多口人得多用上多少银子,便是你有手艺能挣钱,可何苦增那么重的担子到肩上去?祁家人可给过你一丝一毫的好处了?” “且他还是个读书人,干得来甚么粗活儿?往后在咱家住着怎么说,未必你还要再拿银子供着他拜夫子买纸笔读书?” 秦氏想着祁北南笑眯眯的模样,心里头便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越说越觉得祁北南住家里不妥,言辞也愈发激烈:“早早定下亲事不是什麽怪事儿,可我也只见有童养媳的,这朝童养夫倒是稀了奇!” “旁人寻女婿都是瞧家底儿,你倒是好,倒贴银子养女婿,当真是活菩萨转世不成?!” 她说着这些不错的道理,似为萧元宝,为这个家,实则心里还是担忧王朝哥儿的前程。 家中宽裕,她才能为自己亲哥儿谋到东西,家里多养上个小子,若是手头紧巴巴儿的,她再是谋划也谋不得什麽了。 两人成亲一年多些,秦氏一直在萧护面前不说温柔,但至少是个贤惠的模样。 暂且不说他心里一直没放下小宝的亲娘,两人待在一道的时间也不多,说不上什麽感情,却也算相敬如宾。 萧护还是头一回见她同自己脸红脖子粗,不免也是惊了。 “方才在桌上不是说的好好的,这朝怎又说这些。” “你事先也未与我商量一声,先儿在桌上当着孩子和祁小子的面我与你留着面儿,才没说这些不好听的来。” 萧护自觉这事儿是突然了些,秦氏难以接受也情有可原。 可萧护心里已经认了庇护祁北南这件事,便不会轻易的改变。 他放下手头的弓箭,出言宽慰秦氏:“未有与你事先商量,是我也才知祁家变故。” "不过你安心,既你带着朝哥儿过来与我过日子,我便不会亏待了他,将来定许他足够的嫁妆。这件事不会因北南到了家里而改变。” 秦氏心中冷笑,空口无凭的话说出来倒是容易,多少年后才能践行的承诺谁说的准,可让那小子留下却是眼前就实打实的麻烦,心头哪里依。 当初她才嫁过来,瞧着冷峻的萧护,虽是话少闷了些,可银钱上对她却大方,甚么事都有求必应。 他也不央着她生儿子,待哥儿一样的好。 她心里暗自欢喜,觉得这朝可算嫁了个靠谱的男人,对萧护也起了那么些爱慕的心思,初始也是实心诚意的待萧元宝好,细细的操持着这个家。 可日子一处,她发觉这人心里始终都还惦记着前头那个,对她哪里有甚么真感情。 她心里妒过嫉过,暗自较真儿要进他萧护心里头去,却发觉无用,终是灰了心。 于是连带着瞧萧元宝也不顺眼了去。 她现在也不图他的心了,只要他拿银子出来,她和朝哥儿娘俩日子好过就成。 时下倒是好,来个祁北南,银子宽敞的日子都没了。 没心又没钱的,这冤枉买卖,如何使得! 先时好日子未得人打破,她还能装得贤惠,时下动了最根本的利益,哪里还那么稳得住。 “你是大能耐,原本心一横就能松快些的日子,非要为着甚么情谊叫日子过得更辛劳。” 秦氏眼见萧护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劝不听,转朝着窗子嚷得大声。 “女婿住岳家叫甚么,那叫吃软饭!但凡有点子本事的男子,谁这般呐!” 萧护见秦氏扯亮了嗓子,眉头一紧,这叫祁北南听了去岂不是让人寒心。 他道:“北南是家里头变故,若是有的选,也不会这般。” 秦氏见萧护如此,不由得又想起先前那个死男人来。 对亲戚大方摆阔绰,却是害得自屋子里的人吃不饱穿不暖的,心里的气一下子便上来了,一时没喽住,道:“你待他那般亲,知道的是女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外头的亲儿子咧!” 萧护先前心有愧而由着她说闹,还不曾有动怒的意思,乍的听了这话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 他声音低沉,中气十足,猎户的凶煞气一下子便起了来: “你说的是甚么话!” 秦氏被萧护怒目的一句话斥的刹时噤了声。 萧护往素里看着虽也是个厉害角色,可只要过在一块儿,就能晓得他性子稳,并不凶厉,又还是个心善容人的。 便是有所了解,秦氏捏住了他的性儿,在这头愈发的想如何便如何。 今儿也是头一回见他动了怒,秦氏实打实的被唬了一吓,她立马清醒了些,晓得自己说过了话。 虽是如此,气头上寻常人哪里会认自己错的,只觉着对方蛮不讲理。 秦氏眼眶子红了起来,补着方才一时上气扯坏了的良善皮子:“我一心为着你,为着这个家,你却如此恨我。” “早知是来过这般日子,我便守着寡,何苦来做这苦命的后娘,干脆回娘家算了!” 话毕,垂着胸口抹起泪来,一派伤心模样,身子一扭钻出了灶屋。 却并未走远,她瞧见往灶屋这边来的祁北南,连忙躲去了墙后头。 读书人脸皮儿薄,性子高,她倒要看看闹了这一架,这读书人家出身的祁北南当如何。 站在外头的祁北南微眯眼睛,悠悠看了一出好戏。 老早便听见了灶房这头的争论声,秦氏声音不小,她知道是有意叫他听着。 夫妻争吵,事因他而起,秦氏这是想着几句话劝不动萧护,也能臊着他。 若换做他当真十岁那年,他还真会被臊着,必自收拾了东西离去。 可他早见识多了大风大浪,这算得着什麽芝麻绿豆。 越是见识了秦氏里外不一的模样,他便越是放不下小宝与她这般别有心思的人一同过日子。 既如今知她是个不安分的,他也不会再予她客气。 他也是得去喂他这丈人一颗定心丸才是,省得教人一番闹又改了主意去。 思绪微敛,他整理了一番看戏的情绪,转换了一番哀凄模样,抬腿进了灶屋。 “萧叔,婶婶她……” 祁北南看向萧护,欲言又止。 他面上是羞愧,不安。 须臾,眸光一凝,似是做了什麽决定:“瞧着明日天气当晴朗,我……我回丘县去,多谢萧叔的招待了。” 秦氏听见祁北南进屋与萧护说了这话,立快笑出了声儿来。 她便说这读书小子受惯了人的好待,哪里有面皮受得住这些。 这朝他自个儿要走,可就说不得人赶他了。 萧护一急: “你回甚丘县!先前才与我许的诺这便毁了?往后我怎能放心把小宝交给你。” “我既许诺照顾小宝,绝不作毁,可我也不想叔叔婶婶因我而不和。” 第8章 夜里,秦氏使性子抱着王朝哥儿歇去了旁的屋子里,一整晚都没回主屋里头。 萧护心情也没多痛快,想着两人就这么静一静,省得在气头上火间添油,也便没去哄。 翌日一早,祁北南从屋里出来,冷的一个哆嗦。 乡野不似县城里的宅舍密,高楼广,能够防风蔽寒,这头四面环山,草木众多,冬晨比县城要冷上好一些。 他裹紧了夹棉的蓝布外衣,刚进堂屋,就见着萧护已然先他起来了。 人杵在大门口前,望着院子,一言不发。 祁北南瞧见他夹着眉头,脸色并不好看。 他顺着萧护的目光看出去,院子里细细的一层薄霜上印着几行脚印儿。 天微微亮,秦氏悄摸声儿的收拾了包袱,竟真带着王朝哥儿回娘家了! 祁北南见萧护鞋底子上有泥,估计是出去找了一圈没追上人。 “萧叔……婶婶和朝哥儿,这是……” “回娘家去了。” 萧护语气发冷,夫妻间闹归闹,他没想到眼瞅着年节上,秦氏还真就不管不顾的带着王朝哥儿走了。 祁北南闻言,却是想发笑。 为把他赶走,秦氏竟连这招都用上了。这是生怕他没机会与萧护和小宝亲近,特意给腾地儿呢。 想用回娘家把人唬住,彰显萧家离不得她,实在是个烂法子。 他当她有些头脑,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既人家把机会送上来,祁北南自好生接着。 他故作惊慌,着急道:“也是怪我,惹得婶婶如此。萧叔快去把婶婶追回来吧!” “且不说天寒地冻的,婶婶带着朝哥儿赶路不便,成人身体健壮些也便罢了,朝哥儿年纪小,若是染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再者小宝这当儿还没起,要是起了没见着婶婶,只怕哭闹。” 祁北南这么好心劝说,萧护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些。 若说昨儿他因愧疚顶多有些不痛快,如今便是真有些动了怒。 亏得秦氏平日里做得多疼爱孩子,把萧元宝视如己出一般。 如今真遇了事儿吵起来,是不是真疼惜孩子便露出了些马脚来。 她要真为孩子考虑,也便如祁北南所说,不会把正是要娘照看的萧元宝就那么撇下不管。 萧护虽不善表达,也不知怎么亲近孩子,可不代表不疼爱孩子,反之萧元宝是他的心头肉。 当初秦氏到家里来,怕她受农事所累不能更好的看顾孩子,他便把家里的田地大都给赁了出去。 只余下一两亩地平素里种点瓜菜自家里吃。 这赁地的钱他全数给了秦氏,平日里猎得的山物卖了钱也是只多不少的给她,尽可能的不在银钱上短了她,只教她带着孩子吃好些,穿好些。 除却照料孩子,他一概是不指着她再做些什麽劳累活儿。 他一直觉得能寻上秦氏是运气,饭菜做得好,待孩子也亲厚,他把小宝交给她,自在山里没日没夜的也安心。 不想遇了争执,方才晓得也并非全然如此。 “她既不怕孩子没人管要回去,便由着她!” “我去接她回来,往后只怕一有什么就撇下孩子不管回去了。” 萧护原本还思索着要不要去丈人家里把娘俩儿接回来,这朝是不打算再去了。 祁北南见此,瞧着他老丈人也不是太过糊涂的人,这屋里的事情点上一点,也是能明白些。 “这只怕是……要不然……” 不等他话说完,萧护又道:“你别多心,这家里终归还是我做主。” 祁北南要的便是如此,他又劝慰了萧护几句,倒是没继续拱火。 随后又道:“那我去看看小宝。” “萧叔尽管放心,婶婶不在是日子,我定然会好生照料小宝。” 萧护看向萧元宝的屋子,眸里疼惜。 可怜了孩子那么早失了亲娘,跟着他个不会照看孩子的爹受苦,今又遇个不靠谱的后娘。 再看向恭敬温和的祁北南,也更是同情。 他伸手捏住祁北南的肩:“你自幼丧母,也不知祁秀才一个人是如何把你拉扯这么大的。” “我是个小子,总是要好养些。便是贱着养,也无甚要紧,小哥儿不同,需得多费些心。只是不论好养难养,我们这些失恃的孩子,终归辛劳了父亲。” 萧护心有宽慰的点点头:“你是个好孩子。小宝惧生,你与他亲近亲近也好。” 秦氏这头,娘俩儿头上包着块布,牛板车在官道上摇摇晃晃,已经快要进城了。 王朝哥儿缩在秦氏的怀里,吸着鼻子,虽是半张脸儿都藏在了头上包着的布里,可哪里挡得住呼呼吹着的寒风。 小孩儿不经冻,况且自来了萧家,王朝哥儿被娇惯的凶。 素日里萧护不在的时候得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入冬天冷了,秦氏更是宝贝的连早食都端去屋里教他在炕上吃。 今儿天不亮就被秦氏穿了衣裤子拉起来,早食也没得吃,光在官道上吹冷风了。 他不满的嘀咕:“娘,咱是要去哪儿嘛?恁早出来。” 秦氏把盖在王朝哥儿身子上的夹棉的厚布往紧的掖了掖,又从包袱里取出先前祁北南买的皂儿膏,拿了一块儿塞进了王朝哥儿嘴里,旁的放在了他手上:“饿了便吃些糕。” 王朝哥儿得了吃食自是欢喜,瞧着她娘收拾了两个包袱,怎也不似是县城里赶集的,又问:“娘,你说咱去哪儿嘛?” “去外祖家里。” 王朝哥儿一听是回外祖家,眉头立时隆了起来:“去外祖家作甚,这都要过年了!” 以前娘带他回外祖家里,他可没讨到甚么好的,老头子老太太瞧着他便嘀咕摆头,有甚么好的吃食都只给他那个表兄。 虽来了秦家以后,娘再带他回去老头老太太对他有了好脸色,吃食也给了,可他总还记着以前都仇咧,他就是不乐意去。 “娘,你跟后爹吵了不与他说话就是,这天儿恁冷,干啥要受罪回外祖家嘛。” 秦氏冷哼哼了一声:“吵,你不晓得因着啥吵?宝哥儿他亲爹要把那姓祁的小子留咱家里住着,往后还有恁好的日子给你?屋子给外人住,银钱也给外人使了咧!” “娘要是不硬起来,家里往后还能说得上一句话?” 王朝哥儿似懂非懂,不过也寻摸出了祁北南以后住他们家里不是好事了。 “可咱走了,他们不是更高兴了嘛。” “哼,高兴,他们可有得愁!你那后爹让咱娘俩儿住去萧家你当为的是甚么,不过是为他那宝哥儿招个仆去。这朝娘走了看谁给他们烧饭,谁照看那小崽子。那仨人就望着空碗过吧。” 王朝哥儿道:“后爹会不会又把宝哥儿送去竹林里那方家呀?” “方家那一家子穷鬼,娘早让他们断了和萧家的来往,你后爹要想送去都送不去了。” 秦氏得意道:“用不着两日,你那后爹就晓得厉害了,还得好酒好肉的提着到外祖家里来接咱。届时他要再拗着留下那小子,娘还不回去咧!” 她抬手摸了摸带出来的包袱,里头不单带了换洗的衣物,昨儿在城里置买的肉她也一并给收拾了。 恁猎户,偏帮着外人,她不信还收拾不住了。 届时就让村里人都晓得他要给自家哥儿养个童养夫,把媳妇都给苛待气走了,看让大家伙儿说说谁对谁错去。 …… 祁北南开了条门缝,他护着怀里的火兜儿,迅速钻进了萧元宝的屋子,只怕漏许多的冷风进屋里。 屋子不大,一眼便能把所有尽收眼底。 靠着墙边有张拉着黄麻布的木床,祁北南瞧见帘子封口处摇晃的厉害。 他柔声问道:“小宝,醒了吗?” 萧元宝正坐在床铺上,醒了有一会儿了,他正准备穿了衣服起来。 将才听见开门声,以为是爹爹,从帘子探出脑袋去,看见进来的却是祁北南,立便缩了回去。 正当他想着要不要应话时,床帘子被掀开了一角,祁北南探头进来:“醒了呀,哥哥给你穿衣服。” 萧元宝惊了一吓,一溜烟儿钻进了被窝里,褥子鼓起个小包,里头传出来瓮瓮的声音:“不要哥哥。” 祁北南听声音已经没有昨晚凶了,他没说话,先把火兜子放在床边的垫脚长板上,自在床边坐下。 正说是要寻小崽的衣裤,就见床尾整齐的叠放着两方豆腐块儿,他伸手取过来放在膝上展开,让火兜子烤着。 “秦娘子带王朝哥儿出去了,所以呢,就只能…”祁北南本想说哥哥,不过想着萧元宝已经跟他提过了不想再要哥哥了,于是歇了这称呼。 “我来给你穿衣服起床。” 祁北南徐徐的说着:“先把衣服给你烤暖和,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躲在褥子里的萧元宝听见秦娘子又带着朝哥儿出门了,有些好奇。 昨儿才去过了城里,今儿应当不会再去才是。 他不知道祁北南是不是哄他,小声问了句:“去哪儿了?” 祁北南听到问话,眸中有笑,他偏头道:“我告诉你,那你可不许哭鼻子。” 萧元宝闻言,从褥子里探出些脑袋。 昨儿夜里哭着睡,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肿了一层,红得透亮。 “不会,秦娘子带朝哥儿去城里我都不会哭鼻子。” 祁北南扬起眉:“真的吗?那若是秦娘子带着王朝哥儿去看望外祖,许要些日子才能回来也不会哭吗?” 萧元宝怔了一下。 第9章 萧护煮了些粥,从外屋檐下抱点柴火进灶,听见屋里传出哭声,赶忙丢了柴火过去瞧。 推门进去,却见着萧元宝坐在祁北南怀里,吸着鼻子,抽抽嗒嗒的,正伸着胳膊配合的穿着衣服。 “脚上怎么也长了冻疮,睡觉前要用热热的水泡泡脚丫子才是,尤其是这冬月里头。” 祁北南把袜子放在火兜子是反复烤了几回,这才拿起来给萧元宝套在脚丫子上。 趁此,他轻轻捏了捏肿圆了的小指头:“疼不疼?” “嗯。” 萧元宝垂着脑袋看着自己的脚趾头,他数了数,先前只有三个脚趾头生了冻疮,现在又多长了两个了。 “又痒又疼。” “不妨事,哥哥带你去城里买冻疮膏,涂个三五日就好了。” 萧护见此,悄摸儿声的又退了出去。 “我能去城里吗?!” 萧元宝眼睛一亮,扬起脑袋问祁北南。 “我真的也可以去城里吗?” “可以啊。这当儿快过年了城里热闹,还能买炮扎。” 萧元宝得到确切的答复,惊喜的直直看着祁北南。 祁北南笑道:“昨儿给你买的糕饼好不好吃?要不要哥哥再给你买点?” 萧元宝却摇了摇脑袋。 “秦娘子昨天说吃辣糟兔子肉,糕饼占肚子先保管着,我不知道好不好吃。” 话毕,他又有点不好意思的小声告诉祁北南:“但朝哥儿说是好吃的。” 祁北南眸子微微一凝,这妇人! 他不与小孩子说大人的不是,只道:“好,到了城里哥哥再给你买,买更多。” 萧元宝有点害羞的点了点脑袋。 能去城里,萧元宝一早上都蹦蹦跳跳的,难以掩饰高兴。 秦氏每回去城里都借故说他年纪小容易走丢而留人在家里看门,独领了王朝哥儿去城里顽。 一回来王朝哥儿就与他炫耀城里多热闹,吃食多香,小孩儿本就爱热闹,又听年纪小的绘声绘色的描述,心中就更想了。 可惜秦氏不带他,萧护又不得闲,他不敢像寻常孩子一般同大人吵要跟着去城里,只得把种子埋在心里头。 如今祁北南要带他去城里,种子发芽开了花,他不免更亲近了他三分。 早间都不远不近的跟在祁北南身边,观察着他打水净脸洗手,又还拿出了一把簪了硬毛的小刷。 萧元宝趴在门栏边,稀奇的瞧着。 只见祁北南取了小刷子润了水,往长四方木盒里沾了沾,小刷子上便多了层细粉。 他不刷手也不刷脚,竟然将小刷径直塞进了嘴里,左右刷洗着。 米黄的细粉染在了牙上,咕咕喝上两口水,也不咽下去,在嘴里过了一遍吐进了个瓦罐里头。 “进来哥哥这里呀。” 祁北南拿帕子擦了擦嘴,见着门边上眼睛都看圆了的萧元宝,朝他招了招手。 萧元宝慢腾腾走到了他跟前,眼睛还在那套漱口工具上。 “这是刷牙子,这个是牙粉。” 祁北南抽出小刷子,又打开牙粉盒,蹲下身给萧元宝看。 “是香的。” 萧元宝好奇的看着细细的粉末,凑的近了,便能嗅到一股草药混着香料的香味。 祁北南一说话,口齿间也是这样的清新味道。 他眼睛发亮的看着祁北南,这些家里以前都不曾见过的。 祁北南点点头,耐心的与他说道:“这个牙粉是青盐和草药做的,牙粉行里还有许多种牙粉,味道也都不一样。” “用了牙粉漱口净牙,能去除异味,保护白牙。” “你张张嘴,哥哥看你的牙有没有长齐。” 萧元宝闻言乖乖的张圆了嘴巴。 五岁孩儿的乳牙已经长齐,大概有二十颗牙齿了。 两排牙齿白白的,生的小颗但齐整,现在看起来很健康。 “嗯,没有坏牙。” 祁北南欣慰了一句,不过又道:“要好生护着,否则以后坏了牙,那可就咬不动吃食了。哥哥以前认识一个人,他的牙便是没护好,长大了总是疼,夜里都疼得睡不着。” 萧元宝闻言害怕的抿住了嘴巴:“那怎么办的啊?” “看大夫呀,再吃许多发苦的药。” 祁北南想着过去萧元宝牙疼得吃不下东西的样子,当真是可怜,有一回脸都肿了起来。 “去城里哥哥也给你买上些牙粉,早起晚间学着漱口好不好?” 萧元宝连忙点点脑袋:“嗯。不要牙疼!” 他长新牙的时候牙也有些不舒服过,要是疼起来他太害怕了。 祁北南觉得萧元宝实在听话,合了牙粉盒,绞了帕子,给他擦了擦有点风伤的脸颊和长了冻疮的手。 早食吃的是萧护煮的粥,原本打算做点面条下进昨儿夜里剩下的辣糟兔子里。 兔子肉不剩什麽了,可汤汁肉碎还有些,田舍人家都喜好拿前一顿剩下不多的炒焖肉菜做面条吃,有油水,面香入味。 奈何萧护揉不来面,只能转煮了容易的粥。 三人吃了早食,萧护得去把他带下山的猎物处理了,不得空与两个孩子去城里。 庄子上的人在他上山前便交代了一声,教有货与他们送去。 年底了,庄子上要与主家献送些好东西上去,笼里养的鸡啊羊的,不比山里自长的讨主家欢喜。 庄子上的人猎不得,便只有托村子里的猎户送些过去。 萧护倒也乐意,如此还省得再往城里跑一趟。 “你带小宝去城里好生逛逛,过年了,看中甚么便买。” 萧护取出了一角银子给祁北南,得有二两。 他放心祁北南带小宝去城里,虽说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但祁北南生得高,又知识礼数,很是稳重,教人觉着他起码有十三四岁了。 再者他先前在丘县城中待了五年,对县城只怕是比好些村户还熟悉。 祁北南见此,连忙推回银子。 家里没有旁人,他直言:“萧叔,我此行前来已变卖了丘县的家产,手上有些银钱,您不必破费。” 祁家算不得甚么富户,可祁爹到底是个秀才,每月不单有学政府二百八十个铜子儿的月俸,十斤粳米和十斤猪肉外,自又还在私塾做教书先生,每月另有两贯的工钱。 外在学生时不时还送上些米面油布匹等吃穿之物,爷俩儿日子过得不错。 这些年还攒下了十来两,另外,祁北南将丘县的那处小院儿贩了出去,得了五十两银子。 若不是贩得急,他让了不少的价,否则还能多上四五两银。 他贸然前来投奔萧家,原就觉得失礼,怎还好要萧护的银钱。 秦氏恼其实也就是恼这些。 萧护却道:“你手上有些银钱那也是你的,与我要给你银钱使并不冲突。” “给你便拿着,往后一家子人,不必计较。” 祁北南推了两回也推不掉,想着与其到时候落在秦氏手上,不如收了银子给萧元宝用,于是才接了下来。 饭罢,萧元宝带上了一顶鹿皮小帽,穿着昨日那身麻黄的粗布棉冬袄子,由祁北南牵着出了家门。 这顶精巧的小帽还是袁氏在世的时候拿萧护存的兽禽皮和毛一针一线给萧元宝做的,外是用的鹿皮,内里纳了一层软和的兔子毛,待着舒适又保暖。 萧元宝十分宝贝,寻常日子挨冻都不舍得拿出来戴。 幸得也是这帽子做得小巧了些,王朝哥儿头大戴不得,否则早也锁去了他柜子里头。 “走不走得动,哥哥背你。一会儿到了村口上咱就能坐牛车去。”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细软的小手,今日虽未曾下雨,可地面上还是有些晨霜,化开了融进泥巴里,踩着滑。 “我走得动。” 萧元宝放开祁北南的手,大跨着步子,想以此表现自己一点不怕走路。 可惜棉裤子厚实却有点掉档,不如夏里的裤子灵便,一大步出去有股力生生扯着他的腿似的,害得一个趔趄。 祁北南眼疾手快抓住了人,瞧着萧元宝走路像只笨重得吃饱了的矮脚鸭子似的,不由得好笑,到底还是将他背到了背上。 萧元宝趴在祁北南的后背上,脸微微红,再不说话了。 不过他心里觉得祁哥哥比朝哥儿刚来家里的时候都还要好。 “前头怎那么些人。” 萧元宝听见祁北南的话,扬起脑袋来。 “那是方爷爷孙婆婆的家。” 萧家的房舍靠近山脚,是一独户,旁头未有挨靠着的邻舍。 自小路出来,下个颇,拐过片小竹林,这才有户人家。 祁北南刚进林子就瞧见了竹林尽头有三四个人,立在一处不知在说些甚么,似乎神色忧忧。 他顺着路过去,听到了一老妇的哭声。 “幸而是你爹命大,这墙塌下来没往他身子上砸,本就是身子不好,若教砸中了,我可咋活~” “没事了娘,咱爹福大命大。现在要紧的还是先把墙给修补好才是,天寒地冻的,屋里透着风咋住得了人!” “是是!得寻人修了墙。” “只是请乡亲帮忙,便是不收咱的钱,那也得招待人吃顿好饭才是,这秋收上倒是剩得些米,可家里没肉又没油,哪里招待人不办荤腥的。” 揩着泪珠子的老妇为难的身前二十来岁的男子说道,身侧守站着的两个十岁出的娃娃也耷拉着张小脸儿。 男子道:“娘,我瞧见萧大哥似是下山来了,要不然咱去借……” “别,别!” 男子的话还没曾说话,老妇便连忙打断了他:“我的儿,别去,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人家在山里讨些生活也不容易。” 第10章 年底上县城里张灯结彩,买卖的人比平时要多不少。 街头巷尾间都能听见扎炮的声音。 祁北南听着炮声恍惚,潜意识中尚还有些不适应,胸口随之便会闷痛,然则手指间传来的温热感又将他从旧事中拉了回来。 他低头,萧元宝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四处张望着,眼睛亮晶晶,瞧着哪里都稀奇,都新鲜。 可见人头攒头,尽数是生人,又怕走丢了去,眼中难掩怯意,便紧紧的攥着祁北南的手,贴他贴的可近。 祁北南一笑,矮身将人抱了起来。 好不易来县城一回,可别走了一街光只瞧见大人的腿和肩膀子了。 祁北南抱着人慢慢的逛走,与萧元宝指着夹道旁琳琅满目的铺子,一一同他说是卖些什麽的。 “对身过去那家是瓷行,里头卖得有碗,罐,瓶……做得精巧漂亮,不过价高,咱平素买的碗罐都是去街边的小摊铺买的。” “再前头挂着长招牌的是盐行,卖的便是咱们家里做菜时撒到汤里的咸咸的东西。” “我知道!秦娘子放在圆瓦罐里像糖霜的盐!” 萧元宝开心的同祁北南说道。 “嗯,是了。我们小宝真是聪慧!” 萧元宝被夸有些害羞,但心里却受用,跟着就高兴起来。 两人依着路逛,祁北南在街边的火摊子上要了只烤得油滋滋的鸡腿给萧元宝捧着,进了糕饼铺上逛看,包了两包点心。 一包形似螺的鲍螺蜜饯,一包油炸的糖丝线; 味道说不上好,盛在卖相稀奇好看,惹小孩儿喜欢。一铺子的点心果子上,萧元宝眼睛就叫这些有形儿的果子吸了去。 出来会儿,又进了布行,买了两匹布。 一匹篾黄云纹的细布,一匹云水蓝的粗布,外在半斤棉花。 从布行出来手上就拿满了物,祁北南费了两个铜子儿将东西存在了一处,待逛完后再来取。 他带着萧元宝来城里买这些吃用倒也还是其次,心里最紧要的其实还是带他去趟医馆。 昔年成亲时萧元宝身体便可见孱弱,时节交替,吹风下雨便极易染上风寒。 彼时大夫看诊来说,倒也未曾有甚么大的病情,只是有些积劳成疾,身子亏空孱弱而致。 农户苦寒人家,多见此番病体,身子强健的不多,夭折病亡的遍地可寻。 祁北南心疼夫郎往昔过得日子苦,有心将萧元宝养好,没少往家里的伙食上下功夫。 在磷州做官那几年,夫妻和睦,萧元宝的身子倒是可见的调养了不少起来。 可萧护意外去世,萧元宝受了不小打击,病了一场,往后不过一年,他又升迁去了京城,萧元宝的身体便开始反复,每况愈下。 大夫进出,说是心有郁结,忧思太多。 祁北南当时以为是丈人离世,萧元宝心中难过,又因他们成亲多年没有子嗣,事情积压在身忧思过重。 他时有宽慰,有孩子固然是好,但若命中没有子嗣缘,也并不强求,他所求的不过是两人长相久伴。 可当他离开了好些年后,他才慢慢明悟让他郁结忧思的并不只是这些。 结亲所求门当户对,萧家与祁家开始本也算是能拉扯对上。 只是后来祁北南高中入仕,仕途不说坦顺,却一直在往上走,门楣越发的高。 萧元宝农舍人家出身,又不识得字。 祁北南在磷州为官时,初只是个小官儿,萧元宝来往接触的官眷出身大多也并不算高,虽是交际之中矮人一头,常也要受些白眼苦闷气,与这些官眷来往的吃力,倒也勉强能应对着。 可后至京都,满地勋贵,官眷的门第、见识实在是太高了,再不是低人一头所能言。 祁北南越是在官场上得力,萧元宝反倒是更受人讥讽,笑话。 言他目不识丁,言他一无所长,偏祁北南却还拿他当做宝,是没有眼光的人。 如此境遇之下,日子如何又能顺心。 萧元宝少时不光是身体上受秦氏的磋磨,最不好的还是心里和精神上。 最是长成一个人秉性的年纪里,他与秦氏生活在一处,时时受她打压,讥讽他不好无用。 如此从未受过鼓舞,沐浴过关爱长大的孩子,便极易养成自卑敏感又怯弱的性子。 萧元宝后来虽然脱离了秦氏,可性子却已养成。 成婚后,那些讥诮的声音再来,萧元宝无从应对,只觉着自己确实不好,拖了祁北南,教他折了脸面,心中愧疚亏欠,无所排解而积郁成疾。 祁北南彼时亦是年轻气盛,一心奔走官途,想着自己站得高了,自便能让萧元宝过上更好的日子。 他也并非十全十美,万事面面俱到之人,哪里知官眷间的弯弯绕绕,萧元宝的为难。 官场摸爬打滚多年,祁北南看得太多,方才摸透那些道理,只是为时早已太晚。 如今一切尚早,切再不可再走老路了。 只是性子的养成,以及那些门第见识之事,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萧元宝年幼,现有了他在身边,来日方长。 而眼下什么都不如一个康健壮实的身子来的紧要。 祁北南费了三个铜子儿,寻了闹市间专跑闲的,打听了城里好的医馆大夫。 那跑闲的是个十二三的少年,鼻尖一颗黑痣,拿了钱好说话,还特地引了他们去。 “专幼儿之症,前些日子县老爷的幼子发了病,请了几个大夫都治不住,最后还是教这堂子里的杨大夫给看好的。县老爷高兴,还让府里的轿儿送杨大夫回的医馆。” “喏,便是此处了。今日杨大夫不出诊,就在宝医堂里坐诊。” 祁北南仰头瞧了一眼牌匾,无误。 只是此处地处偏僻,在条不当市的小巷里,若非熟悉这县城的还真不好寻。 他谢了少年,那少年说往后若还有要跑闲的便再到今儿那闹市处寻他,甭看他年纪轻,他打小就住县里头,甚么都晓得。 祁北南自应承。 他牵着萧元宝进了医馆里头,铺儿里进出的人还不少,如此小巷中有此生意,可见是有口碑的。 “是拿药还是看诊的?” 方才进医馆,柜台里头有个圆脸的医童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儿,正在柜台前包着草药,瞥见进来的两人,像模像样的问了一嘴。 祁北南瞧不过六七岁,和萧元宝年纪差不太多。 “我们寻杨大夫,想看诊。” 小姑娘应了声:“杨大夫正在看诊,你们稍等会儿。” 又见贴着祁北南的萧元宝年纪很小,手指一抬:“那头有凳子坐,到你们了我唤你们去。” “好。” 祁北南把萧元宝抱到了高高的椅凳上,小崽儿两条短腿儿都着不了地。 “累不累?” 他给萧元宝端了端带着的鹿皮小圆帽,又给他擦了下啃了一路烤鸡腿的嘴巴。 萧元宝嗅着铺儿里的草药味,小脸儿可见的慌张,拉着祁北南的衣角摇了摇。 小声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手上长了冻疮,让大夫看看,然后才好拿药膏呀。” 萧元宝抿着小嘴,不做应答,心中仍然有些悸悸。 只见这时诊室中出来个妇人,怀中抱着的孩儿啼哭不已,好生伤心。 “我们还是不要看大夫了。” 萧元宝见状便要从凳子上滑下去,更是惧怕了起来。 “小宝~” 祁北南怕人摔着,连忙伸手将他抱住,萧元宝却以为祁北南要锢着他,小嘴儿一瘪,眼睛就红了。 正当祁北南想着如何安哄人,身后却先他再度响起了又软又清亮的声音来。 “他是身子不舒服才哭闹的。” 那药童小姑娘不知甚么时候过来了,两只手还端着只冒着热气的大杯盏 ,递给了眼睛发红的萧元宝。 “热姜茶,喝了暖和身子。” 萧元宝望着从柜台前走出来就矮了一大截的小女孩儿。 比长长的柜台就高一个脑袋,与他相差得不太多。 萧元宝遇着生人下意识就害羞怯弱的往祁北南怀里躲,偏过脑袋,却见着柜台里侧也躲着只小杌子。 他眨了眨眼睛,小药童姐姐竟然和他一样都会使小杌子垫脚! 祁北南见萧元宝躲在他胸口前,只得替他接下了茶汤,谢了小药童。 萧元宝倒也安静了下来,乖乖坐回了凳子上,他张嘴喝了点祁北南吹了吹喂过来的茶汤。 冒着热气的姜茶不知怎么煮的,微有些辣口,却又甜滋滋的。 他吃了烤鸡腿有些渴,足足又喝了两大口,进了肚儿的茶汤像是热流一样在肚子里也还暖着。 小药童站在边上,看着萧元宝认真的喝完了姜茶,话立又多了起来:“杨大夫可好了,一点也不凶的,小孩子都不害怕他。” 萧元宝将信将疑,但还是慢慢点了点头,没再闹着要走了。 祁北南松了口气,小女孩跑去诊室瞧了一眼,冲他们朝手:“可以进去了。” 诊室里是个五十余的蓄胡大夫,许是专幼症,常与孩童打交道,眉眼十分慈善。 见来的是两个孩子,更是和蔼:“来,到爷爷跟前坐着,是哪里不舒坦?” 萧元宝见大夫真的不凶,跟方爷爷一样,便没再那般怯,很是配合的坐下了。 “小弟身子弱,易感风寒,劳请大夫请个脉,瞧瞧可是有甚么病症。” 祁北南将萧元宝的身子简单的说了一说,大夫便依言给萧元宝搭脉。 萧元宝胳膊白乎乎的,就是细细一条溜儿,没甚么肉。 第11章 从县城里回去,已是午时了。 在村口下了牛车,祁北南抱着一堆物件儿领着萧元宝往回赶。 这当头村里的房舍都冒起了炊烟,一路上都没怎撞见人,田地间静得很。 去庄子上卖了山物的萧护回家有些时候了,左不见两个孩子回来,右也不见两个孩子回来,往院子外头已经张望了七八回。 眼见是过了晌午也再不回来,他便要去城里寻了,刚是下定主意,便听见院子外头传来说话的声音。 “慢着些走,当心摔了。” 萧护立马从燃着灶火的灶屋里出来,就见着萧元宝一手各提了两个纸包,步子雀跃的进了院子里。 后头跟着的祁北南怀里抱了两捆布,背上还负着个小背篓,笑看着跑在前头的小家伙。 “阿爹。” 萧元宝进院儿就瞧见了立在屋檐下的男子,立慢了跳着的步子,小声唤了人一句,但语气间却难掩欢喜。 萧护看着眼睛亮晶晶的萧元宝,自打他阿娘走后,便许久未见着孩子这般高兴了。 他心间一软,快步上前:“饿了没?” 萧元宝摇了摇脑袋,有些内敛,却又藏不住开心,话便也多了起来。 忍不住的与萧护说:“哥哥给我买了烤鸡腿,还有鲍螺蜜饯,炸的糖丝线,买了好多好多东西!我一点也不饿。” 祁北南笑了一声:“小馋嘴,在牛车上吃小食就把肚子都给填饱了。” 萧护眸间也可见喜悦,矮身抱起萧元宝,唤着祁北南进了屋里去。 他没过问两个孩儿去城里买了些甚么,见着人平平安安高兴着回来便满了意。 祁北南见他老丈人对买的东西没兴致,爷俩儿拿着吃余下的小吃食去了灶屋,他自便把其余的东西都拿去了屋里,预备整理出来。 买的物品确实不少,为此他还特地在街口上买了个竹条密编的小背篓。 零杂的小吃食花费了三十个铜子去,于萧元宝新买的一盒子牙粉和牙刷子六十个铜子,小孩儿牙幼,他选买的牙刷子毛软,价便高上些。 另去医馆看诊外加拿药,又去了五十六个铜子,倒是并不十分贵。 要说花费的最多的还是两匹布和棉,一匹丝织的细布费了六百八十文。 如今丝价不高,四百来文一斤,但若买上一正匹丝织细布至少得花上两贯余钱。 不过祁北南拿的是小匹的细布,不足正匹一半大小,又选的是次丝布,便花用不到一贯。 蓝的粗布六十文,半斤棉花四百二十五文。 冬里要做御寒的衣,必是离不得棉花,再贵也得咬上牙买。 倒是那丝织的细布,其实不必要买,可祁北南想的是给萧元宝做里衣,贴身的衣物还得是选用舒适的料子穿才好。 小孩儿细皮嫩肉的,苎麻布穿着到底是粗糙。 他自穿倒也不觉什嚒,总也是更心疼萧元宝,往他身上舍得花用钱。 林林总总下来,今朝萧护给他那一角银子已花费了大半去。 一贯余钱不是小数目,昔时他爹算是有着些体面的人,月里也不过两贯钱的薪酬。 萧护虽是有手艺的人,可山里讨生活不仅凭本事,也看天看气运。 好的时候进山一趟猎到好东西,一回能换上个几贯上十贯的钱,可若不好的时候,连着一两月许也只三瓜两枣的进账。 如今他虽有些薄资,但只出不进,手头上那点子积蓄如何够开销,往后得紧着些钱用。 收拾好屋子,他转去了灶屋。 萧护已然沥了米。 但他并不擅烧菜,于是切了些萝卜雪菜和腊肉片混煮在锅里,装着米饭的甄子就放在上头蒸。 到时候熟了,饭菜能一锅出。 祁北南瞧着萧护劈腿坐在灶下,他一头烧着火,一头揽抱着站在腿脚边的萧元宝吃糖丝线。 父子俩虽未曾说话,却是一派其乐融融。 祁北南自在一头坐下,他试探的说闲道:“昨儿夜里光听风寒雨重的,却不知那般厉害,今儿早时我同小宝去城里撞见竹林下头那人家的后墙都塌了。” 萧护闻言神色一凝:“方家的墙塌了!?” “萧叔不知?我听闻是要寻村里人帮着修补。” “家里离下头近,合该会上来寻人。” 祁北南见萧护着急的神色,道:“是不是萧叔去庄子那头了,以为家里没人?” 萧护道:“我去了庄子便见了庄头没耽搁,回的早。” 他在家里待了这许久,劈了柴火又还喂了家禽,竟是不知方家遇了事儿,也没见着人上来。 不过也不怪,而今消息闭塞,若是甚么没人通知,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知。 萧护心里不安生,扶着萧元宝的后背站了起来:“阿爹去方爷家瞧一眼,小宝饿了先跟哥哥吃饭,不用等阿爹。” 萧元宝被秦氏丢在家里看家看惯了,大人要出门他不会吵着要跟着赶路,乖乖的点点脑袋。 祁北南瞧着急匆匆出去了的萧护,也不晓得他这丈人究竟晓不晓得方家冷淡了的缘由。 他未置言语,且看他去了回来如何。 祁北南收回目光,转看向灶下小凳子上坐着的萧元宝,正在叠着糖纸。 “不吃了?” 萧元宝把糖纸包重新捆好,与祁北南说道:“给朝哥儿留一些。” 祁北南闻言心头一软,抬手揉了揉萧元宝的头发,小孩儿当真不记仇。 王朝哥儿欺他,说些假话吓唬他,竟也还惦记着分与他吃食。 “王朝哥儿和秦娘子许还要有些日子才回来。” 萧元宝低着脑袋,看不出喜怒: “嗯,我知道。” 祁北南见他没有吵闹着要人,也便松了些气。 好似小家伙并不太粘大人。 过了些时候,饭菜熟了。 祁北南唤萧元宝把火兜儿找来,预备把灶膛里的炭火铲些进去,省得火炭太辣把菜汤烧干了。 到时候剩一点火在灶里,他俩先把午食吃了,单独留一些饭菜给萧护放锅里温着。 然正铲着火,萧护竟就回来了。 祁北南正诧异说是不是忘带了什么,不想萧护是叫方家给撅了回来。 萧护下去时里正已经唤着村户散去,方家的后墙已经补上。 瞧他去,方家的倒还意外,客气的说不晓得他下山来了。 哪里会不晓得,里正是唤人上山叫得他,今儿他都去了方家。 萧护神色不见多好,他也是怪,以前方家有甚么事都爱寻他帮忙,别说他是在家头,就是在山里方大都会去寻他。 也不知甚么时候起,方家的就不如何来家里了,更甚是在路上撞见都客气得像生人一般。 他再是与人交道的少,却也能瞧出方家的生分。 当初小宝他娘在世的时候,两家走动得频繁,近得跟亲戚似的,后头他娘过世,连他去山上小宝都是借住在方家。 他说是给钱,方家却也坚决不肯收。 两家好,村里人论谁家都晓得,不知怎的就成了今天这境地。 萧护念着方家昔时的种种好来,他不甘的去取灶上挂着的肉条:“方家请了村里人帮忙,还不曾谢饭,我与他们送些肉过去。” 祁北南听萧护简单的说了几句与方家的渊源,确信两家往时确是不错。 他拦住萧护道:“方家复墙尚且怕麻烦萧叔,如此送东西上门去,只怕也不肯收。” 萧护闻言手上一顿,祁北南说的不无道理,怕是又得白跑一趟。 他吐了口浊气出来,当真不知该是如何了。 “萧叔,不如晚些时候我带着小宝去一趟吧,看在小孩儿的面上,方家当不会如此。整好我也去认认邻里。” 萧护见此,看了祁北南一眼:“也好。” “对了,我方才撞见里正,他唤你到家里顽。” 里正喜欢读书人,村里谁家有读书的孩儿他都爱问上一嘴学业,不过他还是有些意外里正竟那般欢喜祁北南,要邀他去家里。 “你得了空便去坐坐吧,里正人不崴。” “好。” 祁北南答应了一声。 三人吃了午食,萧护出门去了赁他们家田地的佃户那边说谈明年赁地的事宜。 祁北南用热水给萧元宝洗了手脚和脸,与他抹今儿在城里买的冻疮膏。 药膏启开,一股淡淡的月桂味道。 萧元宝泡着脚丫子,凑上前嗅了嗅,圆圆的眼睛亮起来:“是香的。” 祁北南沾了点抹在他风红的脸颊上,轻轻涂开:“嗯,抹了就是香宝宝了,所以得记着时间涂上,冻疮才好得快。” “嗯!小宝记得住!” 末了,祁北南让萧元宝睡了会儿午觉。 小家伙说是不困,可上午出去了半日身子早乏了,孩儿睡眠本就多,这朝脚丫子泡得热乎乎的,钻进被窝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去。 祁北南放下床帘儿,回了屋里开了箱笼取出笔墨,写上了会儿字。 到底是读书人,这些扎根在骨子里的东西舍下不得一星半点去。 没两日便过年了,到时候买上一叠红纸,写上几幅对联贴上,也给家里添些喜气。 他想着,要是天气好,还能去城里铺个摊子代写,一副也能挣上几个铜子。 萧元宝睡了将近一个时辰,睡眼惺忪得爬起来,坐在床上呆愣了好一会儿。 从床上滑下去,突突便去寻祁北南了。 祁北南见小家伙睡醒了,收拾了今日买的那匹水蓝苎麻粗布,牵着萧元宝去了方家。 第12章 方家是村子里典型的全靠一亩三分地过活的人家,五口人,十五亩地。 一年到头来没甚么余收不说,方爹还瘫躺在床上没有劳力,常年吃着药。 家里头时常是空着米缸过日子,不借钱便已是光景好的时候了。 方家老大已二十有余的年纪也还未说上亲,攒不来礼钱,也置不起酒席,村里的这个年纪的汉子两个孩子满地跑了,他还是光杆子一条。 昔年方爹也是这般,家中穷,二十好几了方才说上外头逃难来此处,死了丈夫的方母孙氏。 两人生下头一个孩子已是不小的年纪,如今眼瞅着老大快赶上了他爹当年成亲的年纪亲事还没半点影儿,一家人也是焦愁不已。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到方家院儿里时,方母孙婆正在屋檐下扫地。 村里人过来帮着修补了受风打塌的土墙,余下一地泥巴竹片污糟。 “孙婆婆。” 萧元宝原本挺是亲孙婆子,可好些时候没有来过方家了,如今也有了些生分,喊人的时候声音小小的。 “宝哥儿?” 孙婆子听到声音,望向院子,瞧见祁北南一张生脸,怔了一下。 她直起弓着的腰身:“你咋过来啦?” “我跟哥哥一起过来的。” 孙婆子疑惑道:“哥哥?” 祁北南见状同孙婆子客气行了个礼,与萧元宝一般称呼,唤:“孙婆婆。” 他解释说自己是萧元宝母亲娘家那边的人,如今家中遭了变故,眼下已是投奔在了萧家。 孙婆子听闻祁北南是萧元宝亲娘那边的亲旧,一时有些恍惚,可心头却生了两分亲近来。 萧元宝的娘亲也姓孙,与她虽无亲,却是家门。 孙氏是个品行贤善的女子,又如她一般也都是从外地嫁过来此处的。 孙婆与她投缘,两人很快便亲热了起来。 时常都邀着一块儿上集市,一块儿做针线活儿。 彼时两家走得格外勤,吃用点什么好的,都要给另一家端上一碗去,当真是不比一房亲戚差。 孙氏病去时,孙婆也还跟着伤心的病了一场,便是如今已经时过两年了,她与家里人也时常还念叨起孙氏。 孙婆子如今虽与萧家生了隔阂,可对孙氏却是如一,如今见她的亲旧过来,甚是和气。 她怜惜道:“当真是可怜的孩子,什麽时候过来的,我竟也还不知晓。” 祁北南道:“也是才来,还不曾出门走动。今儿出来串串门子,也好认认人。” “好,好。” 孙婆子放下扫帚,邀着两人:“别在外头立着,天儿冷得很,当心着了凉,快到屋里坐。” 萧元宝见孙婆子又像以前一样喊他去屋里顽,开心的一蹦一跳,十分熟悉路的便跑进去了。 屋里须臾便响起一阵咳嗽,旋即沙哑的声音传出来:“是宝哥儿来啦。” 孙婆子与祁北南走在外头,她心中一软:“这孩子,每回过来都要先去看老头子一眼,跟他娘一样贴心人。” 方爹原先睡着的那屋墙塌了一半,侥幸是垮下的泥石没砸在身上。 这朝才糊补上,泥墙未干散着寒气,他便被先挪到了堂屋里头。 老爷子也不过五十来岁的年纪,瞧着却奇老。 鬓间花白,脸皮蜡黄,两个眼眶子都内陷了,瘦得像把枯枝一般窝在又冷又硬的麻灰被褥里。 瞧着当是教人心里发酸。 萧元宝站在床头边,点了点脑袋。 他看着比之上回见着又瘦了些的方爷爷,抿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爹见着生人来,浑浊的眼睛又清明了一些。 孙婆子便与他说道了祁北南的来历。 家里头没甚么吃食招待人的,孙婆子便给两个孩儿倒了些热水喝。 方家屋里头冷得跟冰窖似的,不比院儿里头暖和几分。 祁北南也吃了口热汤水暖身子,接着他才道出此行的目的:“今儿过来不单认认邻里,还有事情想劳烦婆婆。” “我从外头来,与小宝带了两匹布,想着给他做身御寒的衣裳,可惜我又没那手艺。本想着等秦娘子回来了与他做,可小孩儿长得快,瞧着他以往的衣裳袖口都短了,这天气寒冷,一手上长了好些冻疮。” “农户孩子,生冻疮倒是寻常,只是他身子骨儿也不壮实,我怕他遭了风寒。新衣若能早两日做出来,也能早两日更好的防着寒不是。” “听闻婆婆缝做衣裳的手艺好,我便厚着脸皮求着过来了。” 孙婆子听两个孩子过来竟是托她做衣裳的,心中有些意外。 不过知晓人前来劳她帮忙,她反倒是心头觉着松快。 “做件衣裳事小,说甚么劳烦不劳烦的话。以前宝哥儿他娘在世的时候,我俩便时常一起做针线活儿,她呀,没少给我这二姐儿三哥儿缝做衣裳,如今她去了,我与宝哥儿做衣裳是应当的。” 孙婆子说的是实心眼儿的话,凭着往日里跟孙氏的情分,她心里一万个乐意给萧元宝做衣裳,只是……只是怕萧元宝那个后娘秦氏不乐意。 她吊起眉梢:“你说等秦娘子回来,她这是上哪儿去了?” 祁北南如是道:“带着朝哥儿回娘家去了。” “回娘家?都快小年上了,这关头上如何带着孩子回去了?” 孙婆子讶异。 祁北南未与旁人言秦氏的长短,晓得交浅言深,只道:“我也不知,许是娘家那头有甚么要紧的急事儿,这才在年节上赶着回了。” 孙婆子默了默,没当即应话,许是心中有了些猜测。 只怕是祁北南投奔来萧家,那秦氏心中不快,这才在年节上撒气回娘家了。 不怪孙婆子这般想秦氏,她对这妇人可没甚么好印象。 当时孙氏没了,萧大朗也跟着消沉了好长时间,孙婆子怕萧护想不开,劝慰他为了孩子振作起来。 一年后为着年幼的萧元宝,萧大朗花费了一大笔礼钱,听闻给了那岳家足足二十贯钱续弦了这姓秦的寡妇人,自带来了个孩子不说,要的礼钱竟比那头婚的黄花大闺女还高出一筹来。 孙婆子唏嘘,她知萧大朗用钱一概是没个把门儿的,以前孙氏在的时候便没少说他。 只要这续弦的妇人品行好贤惠,那多给些礼钱也没什麽,偏是这妇人还不是个良善的。 起初她嫁过来,孙婆也亲善的与她来往,不想人面上笑嘻嘻好不亲切,背地里却是压根儿瞧不起他们方家。 有一回她包了两枚熟鸡卵说拿给萧元宝吃,在院门外头亲耳朵听见秦氏与王朝哥儿嫌说方家穷得很,拿着那不值钱的东西贴着萧家献殷勤,却从萧大郎手里讨着贵的米肉吃。 什麽算盘打得精,穷人会吸血云云…… 孙婆子臊得一张脸通红,家里是穷,可她跟老头子与萧家往来从未有过这些念头。 萧大朗十日有八日都在山里,萧家便是秦氏一个人把着,她再是不好意思踏进萧家的大门去。 大人间就此淡些也就罢了,小孩儿间欢喜一道顽,她也没阻拦过。 只是谁晓得秦氏竟也不满孩子间继续耍,硬是诬说他们家二姐儿和三哥儿手脚不干净,偷拿了王朝哥儿的吃食。 孩子还小就叫人盖上偷的名儿,这叫孩子以后怎么办。 人穷志不可穷,孙婆子实在受不得名声被毁,便与秦氏争执了一场,至此再没了往来。 她也不知这些事萧大朗晓得还是不晓得。 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便是她知晓了秦氏的品性,瞧着人夫妇俩日子过得和睦,她哪里好去到萧护跟前说亲氏的长短。 说到底人才是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夜里睡一个枕头上,她这般外人说的话萧大郎不一定信了去。 争辩起来,还是她秦氏得理。 末了,萧护再来,方家对他便十分客气起来,一概送的米啊肉的,他们万万是不敢收。 也不让孩子们再一道上顽了。 这朝祁北南领着萧元宝求过来,秦氏又不在,孙婆子便答应了下来。 她到底也是对萧元宝愧疚,小小的孩儿跟在这样的后娘手底下,哪里有不吃苦的,只是她教人捏住了短处,没能耐管。 “天寒了多数日子都是在屋里,我赶着些很快就能做好。” 祁北南见孙婆子没推拒,也没过分的客气,知晓事情算是成了一大步。 若今朝他拿着东西来送,孙婆子只当还是如同对待他丈人那般。 萧家日子比方家好不少,送人东西虽是好意,却容易教人觉得是怜悯施舍,人家未必肯要。 可来求人帮忙就不同了,是教人觉得他有用处,受到了对等的看待。 有了帮忙做衣裳这一请托在,口子既开了,后头再送东西来,也都有了由头,便是人晓得他们有意多给帮扶,却也让人更容易接受。 你帮我送,我欠你情,你差我意,一来二去的,自然也就再走动了起来。 “如此便多谢婆婆了,若你不应,我可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冬月里布行那些个绣娘价儿收得比平素都高,教她们裁缝一身衣裳出来,不知得要多少铜子去。” “你这孩子是个会过日子的,咱乡邻间有这手艺,就不花那冤枉钱。” 孙婆子被祁北南说的高兴,她笑着将萧元宝拉到跟前。 “宝哥儿是长高了不少了,以前记下的尺寸已经不合适了,婆婆重新与你量。” 说着就去取出针线篮子来,给萧元宝定尺寸。 萧元宝高兴的跟在孙婆子屁股后头转,又更亲热了些,便也大胆的问起人来:“二姐姐和三哥儿呢?” “跟大伯去山里砍柴了,担去城里卖。” 第13章 夜里,祁北南把午时剩下的米饭和菜热进了锅里。 萧护做饭煮菜没甚么水准,估算不来三个人吃多少饭食,一弄弄上一大锅子,都够一大俩小吃两日的了。 吃饭的时候萧护有些不好意思,还说秦氏回来就好了。 祁北南倒是觉得吃的糙一些也比他去把秦氏接回来好得多。 他热饭,顺道把染出来的炭火放进炉子里,预备将医馆里带回来的药给煎了。 萧元宝见炉子被搬了出来,立马跑了过去。 他蹲在炉子前,往里头送了两块小木头和一把细枯草,也不知从哪里寻出了把小蒲扇,在炉口轻轻煽着。 炉子里霎时冒出一股白烟来。 祁北南提着药包出来,哎呀了一声。 正怕说熏着了萧元宝的眼睛,方才过去,炉子里的木头却好生的燃了起来。 萧元宝蹲着挪动了些步子,继续小小的给炉子送着风去。 “小宝会生火?” 祁北南十分意外,火好烧可不好生。 萧元宝嗯了一声:“我帮秦娘子生火烧火,秦娘子做饭烧菜。” 祁北南闻言眉心微动,正想问他王朝哥儿不做吗,却是瞥见了往院儿里走来了一道身影。 于是他不直问,转表扬道:“小宝真懂事,知道和朝哥儿一起烧火帮秦娘子做饭。” 萧元宝不知道祁北南套问他的话,只知道被夸奖很高兴,眼睛弯了起来。 祁北南带他去县城,还带他去方爷爷家,他喜欢这个哥哥,于是偷偷告诉祁北南:“这个只有我会噢,朝哥儿不会。” 听着萧元宝雀跃的语气,祁北南心中微窒,他道:“朝哥儿怎么不会呢?” “秦娘子说他笨,学不来生火和烧火,只教我,我能学会!” 萧元宝鲜少受到秦氏的夸奖,而且还是夸他比朝哥儿厉害的地方,心里开心的不得了,哪里能晓得秦氏是哄他干活儿才教的。 只当自己真有比王朝哥儿聪慧的地方,每回做饭,都不必秦氏唤了,自便突突的跑去生火。 小孩子不懂得这些,祁北南怎么会不知大人的歪心眼儿,可已知晓了秦氏是什麽性子的人,她做出这些事情来已是情理之中了,只是分外心疼萧元宝。 然而这当头上既惊又不是滋味的却是从外头回来的萧护。 萧护粗惯了,常年在山上与兽禽打交道,远是个不如祁北南一个混迹官场常年与人交道的人细致。 若教他单是听萧元宝的一番话,他还听不出什麽不对的名堂来,只怕是见孩子高兴,会生火了还跟着欣慰。 可偏他从山里下来时,秦氏教他瞧见的却都是王朝哥儿待在灶下帮着做饭,他先前还觉着这孩子很是乖顺勤快。 王朝哥儿到底干这些活儿少,要装样子可又真烧不来火,屡把火烧灭了去,秦氏常有训。 他不明所以,见此还说过秦氏,孩子小,能帮着做活儿已然是懂事的了,何必责骂。 秦氏总还说王朝哥儿年纪不小了,农家孩子,得早学上些这基本的活儿才是,不似宝哥儿的年纪,还正是该受疼玩耍的时候。 每每听来,他都觉得秦氏好生贤善。 这朝听萧元宝的话,哪里是他往昔见到的模样。 孩子小,许是说胡话,可他却是亲眼瞧着萧元宝娴熟的把炉子火都给升上了,怎做的假。 萧护心里头五味杂陈,秦氏的作为,教他心里像是梗了跟刺似的,想吐又吐不出去,想咽也咽不下。 他不明秦氏作何要做这些名堂出来,便是她生的王朝哥儿甚么都不干,他也不会说什麽,何苦如此。 又懊悔,自己和萧元宝生疏,这些他从不与自己说,教他好糊涂。 “萧叔回来了?” 祁北南适时抬头,像是才瞧见萧护似的,唤了一声。 萧护吐了口浊气,应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 “怎起了炉子,这是要煮什麽?” 祁北南没说特地带萧元宝去医馆诊脉,只道:“今儿去医馆里给小宝拿冻疮膏,那堂子里的大夫专攻幼童病症,瞧见小宝说身子有些弱,诊了脉来是体虚,便顺道开了些滋补的药。” 萧护闻言一急,眉都竖了起来:“怎的会体虚!你们去的是哪家医馆?” 祁北南怕萧护以为他们遇了庸医,欺他们年纪小唬人买药,便细细道:“是杨柳巷里的宝医堂,里头的坐堂大夫杨大夫瞧的。” 萧护连忙问:“大夫可有说什麽不好?!” 祁北南又将大夫说的尽数转达了一遍。 萧护悬着一颗心听完,眉头夹得越来越紧。 祁北南见此,宽慰萧护:“大夫说只要好好调养着不碍事,我按时给他煎药吃着,到时候再带去城里复诊。” 萧护昔日每每只听秦氏说萧元宝好,这朝乍然听孩子去看了大夫,且还诊出体寒气虚,给他的落差未免有些大。 他心头不安的又问了一句:“当真只说了这些?” “萧叔放心,小宝有甚么不好,我定不会瞒着。萧叔要是不放心,改日可以带着小宝一道去医馆里再瞧瞧。” 萧护有些后怕,又生出对祁北南的感激:“得亏你带小宝去了一趟医馆,否则我还不知。” 他蹲下身,心疼的把萧元宝抱起,一时间千言万语,可看着萧元宝两只懵懂的眼睛,却又不知当说什麽了。 孙氏就与他留下这么个孩子,若是还有点好歹,他如何与她交待去。 如今孩子生着冻疮,身子又还不好,他是光顾着在山里谋生计,把孩子都给疏忽了。 当初就因晓得在山里谋生计容易疏忽掉孩子,他才寻来秦氏,好吃好喝的给供着,怎到头来还是把孩子照看成这模样。 他心里头乱得很,实在有些琢磨不明白秦氏。 若说秦氏亏待小宝,他又觉着不该,可若说没有,孩子又却是养得不好。 当初萧元宝寄养在方家,他始终觉得不是长远之计,自又粗手笨脚的不是个能照看好小哥儿的料子,便托信得过的媒人打听,寻个可靠良善的妇人做续弦照看孩子。 媒人与他是旧相识,人品也不错,为之寻合适的人还跑了好长一段日子。 后来好不易打听到芳菇村的王家死了男人,留下了寡妻和一个哥儿。 寡妻也不过年逾三十,便正是秦氏。 秦氏的男人姓王,比她年长十余岁,当初她家里头有了难处缺银子使,这王家给得礼钱高于一般人家许多,便是不登对,秦家也还是把姐儿许了过去。 这秦氏嫁去王家日子并不好过,那丈夫是个半吊子风水先生,银钱时来时不来。 且正如秦氏所埋怨的,又好亲戚好朋友,外头体面穷大方,家里人过得是有苦难言。 成亲十余年,哪怕秦氏料理得一手好汤水,十分的孝顺王家长辈,好生生的伺候着公婆,可只出一个哥儿,王家人还是不喜这媳妇。 风水先生醉了酒对她也是动辄打骂,日子过得苦。 不想意外来的突然,一回那风水先生出远门,竟醉酒给死在了外头。 秦氏至此失了丈夫守了寡,然而王家的长辈非但没有怜惜孤儿寡母,反倒是因她没儿子,处处嫌恶欺辱,想把娘俩儿赶回娘家去。 萧护得听消息,想着如此受过难的妇人,当是更懂得心疼人。 于是自又请人打听了一二,与媒人所说无误后,便去促成了这桩亲事。 秦氏初来萧家时,确实是十分良善贤惠的,当真做得一手好菜。 她总说谢萧护将他从苦窟窿、泥窝子里拉出来,待萧元宝也很是好。 一回他提前从山里回来,未曾告知家里,回来时撞见大雨出去给风寒发热的小宝请大夫的秦氏,一身摔得是污泥。 给孩子吃了药,又守着萧元宝大半夜,直至烧褪去才肯去歇息。 萧护瞧在眼里,他觉着后娘做到这份儿上,也没旁的话说了。 他也私下问小宝,秦氏对他好不好,孩子说好,喜欢秦氏。 于是萧护没再疑过她,把自己挣的银子大多也都交给了她管着,自由花销。 有这些往事在,一日下来萧护原本冷静了许多,想着自己长久的山里住着,秦氏一个人操持着家中,拉扯着两个孩子也是不容易。 夫妻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怎有不拌嘴争吵的,犯不着因一些小事就大动干戈。 他是男子,不必要与妇人太计较,能低头便低些头,待着明日一早去趟丈人家中,还是把那娘俩儿接回来。 可这接连晓得的这些事儿,冲击着秦氏在他心中喜爱孩子的印象,他心里头乱得很,还有甚么心思去接人。 祁北南见萧护的脸色不太好,他心中却微顺,纵然他晓得秦氏什麽面目,小宝又吃了她什麽苦头,可这些话,他到底不好与萧护直言。 一则他才来萧家,不过三五日间就同萧护说秦氏的不是,萧护当如何想他的用心? 秦氏毕竟来萧家已经一年有余,且先前还在萧护眼里是个不错的人,他这一来好好的秦氏就不是了,只怕人还以为是他挑的事端。 他若说长辈的不好,说到底就是在挑战年长者的威严,不论事情究竟是不是长辈的错,大人首先觉着的还是这孩子主意大,心眼儿多,不知感恩,不安分; 长辈欢喜的,还是顺从,容易拿捏的;他若直言硬碰硬,这关头上太过得不偿失,彼时被赶走的怕会是他。 二来,纵然秦氏霸道确有其事,可他到底在萧护眼中也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以及还有一个更小的萧元宝,两个孩子说出来的话,大人会觉着胡话或是误会居多,说的再多,未必全然相信。 第14章 过了两日,祁北南收拾了在城里买的半斤棉花,另拿着萧护一早准备要送给方家的东西。 一块三斤左右重的熏腊肉,一包白面,以及半罐子猪油膏。 东西不少,且都还是实用的。 方家后墙塌了村里人前来帮了忙,这些日子都不见得置饭谢人,可见家里头实在是拿不出东西来办。 这些东西拿去不说就能置一桌子饭菜,但也能添上一个荤腥,出几个带油的菜来。 “我拿,我可以拿!” 萧元宝跟在祁北南的腿边,知道要去方爷爷家里,垫着脚丫子也要拿一样东西。 这孩子,与祁北南住了也就三两日,已然全忘了先前要赶人走,时下粘人粘得可紧了。 祁北南喂小鸡小鸭他就跟着拿糠米开鸡笼,祁北南在院子里劈柴他就把劈好的木头抱到灶下去…… 做什麽他都要跟着去,便是祁北南在屋子里坐着写字,也要跑去看两三回。 也不进屋去扰人,就趴在门口瞧一瞧,生怕一会儿子功夫见不着祁北南人就走了似的。 祁北南本是要把所有东西都放在背篓里的,届时把棉花放在最上头一盖,背着去方家方便不说,也不会叫旁人瞧了去。 瞧着萧元宝围着背篓也要拿,无奈便把那小罐子的猪油膏取出来。 萧元宝两只胳膊把猪油膏圈得紧紧的,开心的跑去了院子里。 萧护光着两条小腿肚子,提着铁耙子刚从地里通了沟回来,就见着一大一小要出门去。 这两日他格外的沉闷,话比平素还要少,这朝见人要出门,望向祁北南:“要上哪儿?” 不等祁北南说话,萧元宝却率先回答:“去方爷爷家里!” 萧护眉心一动,意外的看向眼睛弯弯的萧元宝。 他发觉这孩子跟着祁北南两日胆子似乎变得大了些。 也不知是因前两日的事情他心里头起了疑心,对这些事上也细了起来,还是怎的。 以前他与秦氏说话孩子都不见得张口,不是在门后躲着,就是缩在角落里,就是问他话也答得少,这朝竟都会主动与他说话了。 他神色一软,摸了摸萧元宝的小脸儿,道:“外头有些滑,当心着走。” 萧元宝点点脑袋:“我知道,不会摔坏罐子的。” 萧护抬头与祁北南道:“过去送东西?” 祁北南见父子俩亲和,也欣慰,他道:“我把做衣裳的棉花送去,顺道把这些东西也捎上。” 萧护应了一声:“好。” 他看着一大一小出去,心里头却不太安心,虽前头祁北南去了趟方家,那头还算亲近,可是不知这朝肯不肯收东西。 若是这回祁北南前去,能与方家的关系有所缓和,他定当去城里打两角酒买些菜食与方家吃上一顿饭,坐下来谈上一谈,好好的邻里,究竟是作何这般生分了。 祁北南和萧元宝方才进竹林里头,萧元宝望着前头高兴道:“是方大哥哥。” 祁北南循声望去,见着前头真有个男子,穿着一身秋时的苎麻衣,两肩上各补了两块儿碎布。 此时正担着两捆扎得十分紧实的柴火,一步踩出个深泥脚印的往前去。 那柴火本就扎得大捆,又还瞧着有些生相,并未全然风晒干,如此便更是重了。 听见后头的声音,男子回头来,一张脸热得发红,这天儿上额鼻间竟已满是汗珠子。 “宝哥儿?” 方有粮借着瞧人,把柴火先行放下,这才得空胡擦了下脸上的汗。 他瞧见跟在萧元宝身后个子高高的祁北南,很是眼生,不过他已经听屋里人说了萧家投奔来了个亲旧,虽没见着,想必就是这个。 “嗳。” 萧元宝见方有粮瞧见了他,连忙答应了一声,扯快了些步子上前去。 “小宝也要去方大哥哥家里!” 方有粮看着跑得一颠儿一颠儿的萧元宝,眼里起了些笑:“慢点儿。” 萧元宝忍不住问方家二哥儿和三姐儿,上回他去家里就没见着。 不想方二姐儿和三哥儿这朝又没在,姐弟俩一早去了外祖家里头,今儿只怕是赶不回来了。 萧元宝有点焉儿气,回了走上来的祁北南身边。 祁北南牵过萧元宝,与方有粮打了个照面:“想必这就方大哥哥了。” 按着辈分,方有粮当是叔辈的,但他看着也年轻,祁北南便跟着萧元宝唤人。 不是血缘亲戚,称呼上倒也没那么严苛,唤得自在些。 方有粮笑着点点头:“前儿才听我娘说祁小兄弟,不得空见着,今儿可算见到了,果然是俊得很。” 祁北南也与之客气了几句好话,外头风吹着冷,三人结伴一同去了方家。 “衣裳已经裁成型了,宝哥儿过来正好比比看。” 孙婆见着来家里的两个孩子,笑眯眯的招呼了人进屋,去取了做的衣裳出来。 前两日才拿过来的布匹,如今已经裁成衣型了,与萧元宝比了一比,没有尺寸偏差。 祁北南把背篓放下,道:“婆婆手脚好生快,幸好是我今儿把棉花拿了过来,不然衣服缝上了,可就不好再塞棉花。” “不妨事,我想着快着些手脚做出来,宝哥儿整好过年穿新衣。” 孙婆子笑着收衣料的功夫,祁北南从背篓里提出一大包蓬松的棉花,瞧着便松软暖和。 旋即祁北南又取出了腊肉和白面来,孙婆见状,神色一变,连忙按住祁北南的手道:“孩子,你这是……可千万使不得!” 祁北南料到了孙婆会推拒,他一脸难色:“婆婆,瞧您,我都还没张口您便急着拒我。前儿还说了与孙娘子交情好,这朝见外至此,都不教我说话了,可是不喜我来。” 孙婆也是知晓过分的客气伤人心,教人觉着自家不愿与人过多来往,孩子甚么都不晓得。 她心中纠结,既不想叫那秦氏拿着话柄说她方家不是,也不想伤了祁北南的心。 “好孩儿,婆婆跟孙大妹子的情分半点不假,婆婆不是你想的那般,欢喜你来家里得很。只是做件衣裳不费甚么事儿,不做这些。” 祁北南好言道:“虽说婆婆针线功夫好,做一件衣裳不费多少事儿。可这衣裳也得要线来密密缝;夜里做,还得点烛火,熬眼睛,也是劳心劳力的事儿。” 他徐徐说着:“我拿来这些东西,不为旁的,也就是婆婆说的交情。萧叔说了,叫那城里做衣裳还得费铜子儿,咱两家不谈银钱伤感情,只便拿点村里各家各户都吃用的寻常东西来。” 接着,祁北南装作伤心:“您若嫌这些东西不好,不肯要,我拿走了便是,下回是万万不敢过来打搅了。” 孙婆教祁北南一席话说得好不愧疚。 原本浑身因秦氏起得防备的刺,这朝被祁北南说得都给软了下去。 到底也是祁北南先求了人,再来送东西要更好让人承情些。 她拉着祁北南的手轻轻拍了拍:“好孩儿,婆婆接下还不成嘛。你来,带着宝哥儿常来,方爷终日里躺那儿,欢喜家里热闹。” 方有粮去后院儿放了柴火,取了张汗襟子擦着汗进堂屋头来,就听见祁北南和自己老娘的谈话。 他暗道,这孩儿不大,可真会说话,比宝哥儿他爹能说会道得多了,真不愧是读书人家里出来的孩儿。 他没急着进堂屋去,转去了趟灶屋,给祁北南和萧元宝倒了碗热汤来。 家里连点儿粗茶叶子都没得,只能喝白汤水,穷归穷,却也不能不周道。 “多谢方大哥。” 祁北南瞧着端来的热汤水,吹了吹,先与一直站在他身旁听着说话的萧元宝喝了一口。 萧元宝暖和了,在屋子里一蹦一跳的,与孙婆自豪得说油膏罐子是他捧来的。 孙婆瞧着萧元宝可人疼得很,瞧着他去灶屋里要与他烤芋头吃。 萧元宝欢欢喜喜的去了,还央着孙婆也给祁北南烤上两个。 “瞧着院儿里好多柴火,都是方大哥砍的?” 祁北南无事儿,见着方有粮在收拾院子里堆得四处都是得柴火,前去帮着搭个手。 “欸,这两日在山里弄的。冬里城里人用柴多,柴火比旁的时候都好卖些,这便多打点儿送去。” 祁北南以前在丘县时,家里头也是买柴烧。 天气热的时节,柴多好打,烧用得慢,一车柴火也就十几二十个铜子。 天冷的时候,柴用得多,还不好打,价格就上去了,贵得时候得要三十几个铜子一车。 但若是这般散卖的,就是冬日里卖得贵,一担子柴也不过三五文钱。 “打柴火卖,还得是那些有牲口的划算。” 祁北南把散开的柴火抱起来叠齐整,与方有粮闲说道:“若山里柴火好,这一日虽能打不少捆柴出来,可担下山送进城,没个牛驴骡子的,一回也只担得一两捆了。” 方有粮应承说是,又偏头笑着与祁北南说道:“不过我一回能担上四捆柴从山里出来,倒是能少跑两趟。” 祁北南微惊:“寻常人只担得两捆柴火,方大哥竟然能一回担四捆!” “我没甚旁得本事,也就年轻力壮些。” 方有粮笑罢,又叹道:“可惜了我力再大,到底也与那牛驴牲口不能比,挣不得几个铜子儿。往后若能攒点闲钱,咬着牙也得买上个牲口。” 祁北南瞧着方有粮身上那股子向上的劲儿,觉着很是好。 穷困的日子上,没消磨去过好日子的意志,很是难得。 两人看着年纪上相差不少,不想还挺是谈得来,说聊了好一阵儿。 第15章 萧护见着两个孩子回来,送去的东西竟没原封不动的又拿回,欣喜一头。 赶问方家那头如何说。 祁北南道:“我瞧孙婆婆当是卸下了些心防,回送了这么些东西。” “往后常走动着,当是问题不大。” 几日接触,祁北南算是看着他这丈人实在是心眼子忒大了,不过乡野糙汉,倒也寻常。 看模样,以前萧家与方家走得近,只怕也是孙氏在极力走动。 萧护不善人情往来,孙氏走后与方家的走动定然不如往前那般周到,而这当头秦氏再从中作怪,两家子能不淡嘛。 祁北南也只能费心提点着一二,他与萧护道:“虽方家又与咱热络了些,可先前也不知是何缘由而淡了,咱得知晓了其中原委,往后省得再是如此。萧叔,你说是与不是?” 萧护应声:“我也想晓得,预备说是叫方家上来一同吃顿饭,谈上一谈。” 祁北南听萧护有这心,也不枉他往方家来回跑了。 他道:“如此是好,不过我听孙婆婆的话看,昔日她还是与孙婶婶来往得好。眼下咱家里头没办甚么事,她未必肯来。且来了,妇人与妇人或是夫郎间方才更容易交心,只怕萧叔问,她未必肯说出实情。” 萧护想想,觉得是如此。 便问祁北南:“那咋办?” 祁北南怎会放下个揭秦氏面目的机会,早便有了打算,道:“我邀了方大哥得空上来寻我说话,瞧他是个爽快人,应当会来。” “萧叔若想晓得方家作甚疏远了,不妨置上几角酒备着,待方大哥来时唤他吃,酒吃了话不更好说了么。” 萧护倏的一笑,不由赞:“好法子。” 他愈发觉得祁北南这孩子不错起来:“还是你想得周全,我空了便再去城里打些酒。” 祁北南知晓萧护这些日子都在料理田地,不如何得空。家里虽大部分的田地都赁了出去,可自也还留了点儿种稻种菜。 冬里若不翻土松地,通沟水,春时土便不肥了,地要庄稼好,还得勤耕。 祁北南本是说与萧护一并下地去,他不答应,教他在家里头照看着萧元宝。 见也并非农忙,祁北南便没争执。 他道:“瞧这几日虽是冷,可却不见落雨。年节上了,城里热闹,我打算铺个摊儿给人写信,写春联儿去~萧叔只管与我说哪家的酒水好,我去打了回来。” 萧护闻祁北南的打算,微吃惊,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不确信这般大点儿的孩子出去写春联儿有人肯买,不过他觉着能不能挣得钱事小,要紧的是这份心。 身为男子,早早的起谋生的心,并肯去尝试去做,那是一件好事。 “行!到时你把小宝一并带去。” 祁北南也是这打算,多带萧元宝出去走走瞧瞧,性子也能更开朗大气些。 农户人家与那高门人家不同,小姐公子哥儿在深宅里头,瞧着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家是把夫子先生请到家里来教导,识字读书增见识; 而农户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可就真养得是什麽都不知,什麽都不晓了。 难得是两人想法一致,祁北南心中微敞。 说把萧元宝唤来问他想不想去城里,偏头却不见了小家伙。 这会儿子的萧元宝,正立在与他个儿差不多高的竹几前。 他望着竹几上那几个灰不溜秋的烤芋头,正在愁着怎么分呢。 五个芋头,一大的,四小的。 两枚给爹爹,两枚给哥哥,自己再留下一枚! 他捧着那枚最大的芋头犯愁,那最大的是应该是给爹爹呢,还是给哥哥呢? 爹爹下田辛苦,还要时常进山里去,山里头都没有好吃的,太可怜了! 萧元宝嗯了一声,坚定的把芋头放在了萧护那边; 可转念又一想,哥哥才来家里,以前可能都没吃过烤芋头,要对哥哥好一点才对! 嗯,于是又把芋头挪去祁北南那一边。 可爹爹跟小宝一样很喜欢吃芋头啊!但哥哥也没说不喜欢吃芋头~ 萧元宝左想了右想,芋头放过来挪过去,却是怎么也断不出个公道来。 最后,他下了个决定……剥了大芋头来,自己埋着脑袋伤心的给吃掉了~ 翌日,祁北南起了个早。 他预备去出摊儿,得早些到城里头去,晚了人散了生意便不好做了。 他将箱笼打开,取出了笔墨砚台。 书写对联儿的红纸他打算去城里再买,自手头上没两张不说,怕带在路上打湿了。 收拾好东西,天儿才微微亮,预备去把萧元宝接起来。 昨儿夜里他装了两个炭盆儿的火放在了萧元宝屋里,屋子里的冷寒被驱散了不少,乡野上的土泥瓦房不说两个土炭盆儿就能暖和上,但也能教人好睡许多。 就怕被窝里头太暖和了,孩儿好睡赖着床起不来。 不想他刚把屋门拉开,就见着门口裹得圆滚滚得小崽子,正贴在门栏上望着脚尖儿,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时了。 看见他出来,立马扬起了小脸儿,眼睛弯弯的看着他。 “你怎起这么早?衣服都穿好啦。” 祁北南蹲下身,见小家伙去城里的小帽都戴上了。 萧元宝害羞得抿了下嘴,去牵祁北南的手。 昨儿说了要去城里,他夜里睡觉都惦记着,高兴的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好不易才睡着了。 又怕自己睡过,祁北南不等他自走了,便早早的醒了来。 夜里睡前跟哥哥还有爹爹把脚丫子泡得红红的,屋里又放了炭盆子,睁开眼睛的时候,被子里非常的暖和。 但他都不敢赖着,一骨碌就掀开被子穿好衣服起来了。 祁北南晓得他惦记着去城里,牵着他去洗手脸,又带着他漱了口。 到县城时,早市才开不久,正是热闹。 祁北南寻了间杂物铺,赁一张旧长桌子,三条素圆凳儿,早早的在闹市上占了个摊位。 这才又去书行买了三沓质量不一样的红纸,又要了一沓信纸和信封; 外在他瞧着书行里还有金墨卖,也要了半方。 这金墨价格昂贵,与寻常黑墨不一般,抒写出来的颜色如黄金一般。 年节上好喜庆富贵,有的商户会买金墨书写的对联儿和福字。 准备就绪,祁北南铺开摊子。 萧元宝没见过铺摊儿卖联儿,想帮忙也不知该做什麽,就老实的站在桌腿儿跟前瞧着。 “小友年齿呀?” 祁北南在桌上铺了两张粗纸,以防墨迹染在了赁来的桌上。 方才用镇纸压上,便听见身侧传来声音。 原旁侧也来了个摆摊儿卖联儿的先生,下巴续着一缕胡,头顶戴着读书人常有佩的儒巾。 脸有褶,年岁当是四十有余,为显稳重,儒巾佩的也是墨色。 祁北南从那老先生眼中瞧出一丝戏谑来,大抵是觉着他这般年纪出来卖联儿,有些笑话。 瞧对方年纪大,他还是做了个读书人的礼,答:“年一十。” 那老朽闻言眉一动,许是瞧出祁北南年纪不大,却是没想到比他想的还要小。 他道:“十岁?夫子教了你几字,会写的有几个啦?” 这话说得轻视。 祁北南也不恼:“学生不才,夫子教的,学得都差不多了。” 老朽一笑,好生狂得幼子。 他道:“你可知这联儿不是照抄上两句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即可卖的?人买,买的还是个字。” “不是学写了两个字就能拿出来成事儿的!没个十几年的功夫,谁有脸出来在闹市上现眼呐。” 这朝在闹市边上闲耍的,早食摊儿上喝肉汤吃面条的闻见这边有热闹,陆续凑了人上来。 那老朽只怕是诚心要以说教祁北南为噱头,引了人注意。 到时笑罢了祁北南,再招呼了来看热闹的人顺便买上两副联儿。 这城里人来人往的虽是人多,可铺面儿摊子也多,若没点子热闹,摊儿上多是无人问津。 人都爱瞧热闹,一旦瞧着摊儿前围的人多了,也甭管是作甚的,自个儿是不是忙着,那也得凑进去瞧瞧。 生意人喜闻乐见,老朽望着祁北南:“去唤你的夫子前来,许才有一二生意,小小幼子,何苦在此白受那大半日的冻。若是囊中羞涩,实在缺事做,老夫念你也是个读书人,倒可引你去书坊中抄抄书。” 言罢,四看前来瞧热闹的,寻认同的说道:“不过这也得看你的字学写得如何了,大伙儿说是与不是?” 那老朽许是在此处卖了许久的联儿了,有熟识之人,便可听附和声。 “陈先生说得是。” 萧元宝见此阵仗,有些害怕的往祁北南身后躲去。 祁北南本是不想理会这倚老卖老之人,也没想打他的脸皮子,可他非得是以人为引生意,吓着孩子。 他淡淡道了句:“多谢先生赐教了。” 话毕,牵萧元宝在自身侧的凳儿上坐好,自也落座。 周围瞧热闹的见祁北南研磨,估摸是要写字了,连忙都凑近了些,想瞧瞧人究竟有几分功夫。 那老朽见此,还笑道:“哟,是要下功夫了。” 毛笔染墨,祁北南细指灵活,落笔纸间,行云流水。 不过须臾,一副“梅竹平安春意满,椿萱昌茂寿源长”便落成,又一点墨,横批万事顺遂。 诸人一怔,不识字的囫囵瞧个稀奇,识字的叫出了声好来! 那老朽闻声,也伸长了脖子。 瞅见落在纸上的字已不是夸奖这般年纪孩儿的端正,竟可见劲挺的笔力,说句羞愧的话来,竟是不差他一个写了几十年字的老先生了。 第16章 祁北南将联儿的价格喊得比别处摊儿上的价格高上两文,原本他问询了岭县这头的价格后,便要按市面儿上的价格来。 不过那陈老儿既给他做足了噱头,他也不能白糟蹋了去。 若是客嫌价高了,他在降做市面价便是,若是未嫌,那是再好不过。 所幸是瞧了热闹,这头排等着要买联儿的都没嫌价高,许是觉得值。 祁北南自便踏实收钱写联儿。 萧元宝瞅见着恁多的人围在他们的摊儿前,虽是这些日子活泼了些,这见如此多的生人,恁多的目光落在身上,头次如此,还是怯得很。 他本是乖乖坐在祁北南旁侧,缩着些身子想躲桌下减小自己的存在感,可那等着买联儿的夫郎见他白乎乎可爱,逗问他几岁。 萧元宝被吓得攥住了祁北南的衣角,生怕人打听了他的年纪要将他拐了去。 祁北南也是好笑:“他胆儿小,性子怯些,家里人都下了地去无人看顾,我便带出来见见外头。” “真是个惹人怜的孩儿。” 夫郎更是起了慈心,欲开了挽着的篮子捻块糕给萧元宝,可见孩儿都扎在祁北南后背上,怯的脸蛋儿都不露出来,只好作了罢。 本是只要一副联儿的,转要了两幅。 祁北南忙活了好半晌,这才将前来瞧热闹的一批客给送走。 终得了点空当,他甩了甩微微发酸的手,把萧元宝从身后牵出来:“人都走啦。他们都是来买咱们东西的人,不必害怕。这越多的人来呢,我们卖的东西就越多,那便有钱赚,有了银钱以后就可以买想买的东西啦。” 萧元宝听着祁北南的话,想了想,随后轻轻点了点脑袋。 祁北南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儿,万事有个过程,生下来胆儿就大的是少数,多也是后养的。 小家伙先时被养得已经有些怯弱了,这朝要转变过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容易,得慢慢来。 于是正预备让他尝点挣到钱实打实的好处,从而试着去克服怯人的性子,却先被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给打断了。 “小哭包!” 祁北南闻声儿抬起头来,竟瞧见摊儿边不知甚么时候来了个扎着小辫儿的姑娘,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萧元宝笑得正开心。 他恍的想起,竟是宝医堂那个小药童。 萧元宝也瞧见了小药童,见她笑话自己,小脸儿微红。 抿着嘴巴看向旁处,小声辩解道:“我不是。” 那小姑娘径直凑上来,偏过脑袋对着萧元宝:“那是谁看大夫红着眼睛的?” 萧元宝躲着小药童的目光,心虚道:“我已经不怕了。” “那和我到边上的水渠去放炮,你敢不敢呀?” 萧元宝眼睛微亮,他见过朝哥儿点炮顽,可想起朝哥儿顽炮他又有些害怕起来。 “炮在脚边炸开,有些吓人的。” 小药童眉头一隆,道:“坏孩子才把炮丢在人脚边上呢!我们把炮丢进水渠里,炸水花。” 萧元宝听着,心里已然有些心动了。 于是小心的看向了祁北南。 祁北南温和一笑,到底还是同龄孩儿间更好说话儿。 他从盒儿里取出了十个铜子儿来,蹲下身与萧元宝道: “我们没有炮,姐姐带小宝顽炮,小宝是不是也得谢请姐姐呀?” 他指了指旁侧的早食摊儿,把铜子儿悉数放在萧元宝的手心:“你请姐姐吃一碗小馄饨,吃饱了就在边上的水渠放炮。” 萧元宝拿着铜子儿有些怯,虽知道祁北南说的很对,可他哪里自己去买过吃食,哪怕摊儿就在旁边,不过两步路。 他心里为难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当儿一只跟他一样软乎乎的小手牵住了他。 小姑娘开心的跳起来,大大方方的与祁北南说道:“谢谢哥哥!” 话毕,她眼睛亮堂堂的跟萧元宝说:“这个小摊儿上的馄饨可香啦!爹爹说馅儿是每日天不亮才剁的鲜肉包的,肉馅儿紧实不散口。去晚了就没有啦!” 萧元宝这才迈出步子,与小药童一同到边上的早食摊儿去。 祁北南与那正在擦桌子的老板娘打了声招呼。 两个小短腿儿一起爬到了长凳儿上并排坐好,老板娘显然是认识小药童,笑道: “桂姐儿,今儿是要吃点什麽?这是唤了谁家的哥儿与你一道顽呐?” 白巧桂道:“这是那头联儿摊的哥儿,娘子,我要一碗小馄饨。” “你这小妮儿,半点是不惧生,新来的摊儿又教你混熟了去。” 老板娘笑道:“今儿个也是一并挂账,待你爹爹或是杨大夫来结?” 白巧桂摇摇脑袋,看向萧元宝。 萧元宝见状心里发紧,有点磕巴的回妇人的话:“小……小宝请姐姐吃。” 他声音细弱蚊虫,又低着脑袋,老板娘没听清,嗯?了一声。 萧元宝长憋起口气,扬起脑袋:“小宝请姐姐吃!” 这朝声音大了,老板娘总算听见了去:“那你可有铜子儿?” 萧元宝松开了手,把手心里攥得紧紧的铜子放在了桌上,堆了一堆小山。 白巧桂伸出食指头,一个一个的数了遍:“整好十文,我们俩都吃馄饨!” “好咧!” 老板娘一把将铜子儿收了去:“稍等等啊。” 萧元宝小小的胸膛松了口气下去,方才好生的紧张。 不过他惊奇的发觉,说了这些一点事儿都没有,不会少一根手指头,娘子也不会生气骂他,好似与生人这般接触也什麽。 白巧桂开心的翘着脚,看着还懵懵的萧元宝,问道:“你咋啦?” 萧元宝摇了摇脑袋,他想起方才巧姐儿数铜子,道:“姐姐会数铜钱。” “嗯。” 巧姐儿点点头:“我还能数到百数呢!” 萧元宝一双眼睛里满是亮光:“姐姐好厉害。” 白巧桂被夸,开心得露出了一对小虎牙。 老板娘把两碗冒着白气儿的馄饨端上来,白巧桂立便用勺子舀了一个包得浑圆馅儿大馄饨起来,小嘴吹了吹,送到萧元宝嘴边:“小宝先吃。” 萧元宝试探着咬上去,一股肉鲜味儿便流进了嘴里。 好吃的他眯起了眼睛,忽的就想起来朝哥儿与他说在城里吃得馄饨,果真好香啊! 他心中雀跃的翘起垂在长凳下的脚丫子,他也尝到了城里的鲜猪肉馄饨。 祁北南见两个小崽子舀着馄饨我吹吹喂给你,你吹吹喂给我,就是不吃自己碗里的,不免有些好笑。 见俩吃得开心,自眉间也起了笑,端了些身子,专心与一夫郎写起信来。 先儿那波看热闹的客去了,摊儿这边恢复了冷清,有人便问着过来可否写家书。 年底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可也有不少无奈留于异乡无法归家之人,每逢佳节倍思亲,年底上求写书信之人便多了许多。 祁北南也深受过家人分散之苦,总格外怜悯这般离散之人,于是代写信件收得价儿底。 一页信纸只要五文钱,只从中捡个把铜子儿作为幸苦费。 得闻这头代写信钱价廉,一些衣着简素的都来求写信儿。 “你这丫头,不在医馆里,害我好寻,便知你来这水渠边耍炮了。” 祁北南写着信,一边还瞧着两个孩子,见来了个生人到孩子前,连忙放下了笔。 他起了身,唤了萧元宝,再问那中年男子:“不知官人是何人?” 没等男子开口,倒是白巧桂先道:“这是我阿爹!” 祁北南眉心微动,转与男子做了个礼。 男子回与祁北南拱了拱手,捏了桂姐儿的鼻尖一下:“你这姐儿,当真是胆儿肥,甚么熟人生人你都敢与他说话顽耍。” 白巧桂道:“哥哥可好了,还让小宝请我吃了馄饨呢!” 男子闻言神色一动,望向祁北南的目光多了一分考究:“噢?是吗?” 祁北南察觉到了一丝防备意味来,他暗打量了男子一眼,一身并不张扬的暗蓝棉衣,料子却是细布。 单看衣着,只能估摸出不是穷寒人家,看不出是做什麽的。 不过祁北南从男子身上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线香,颇有些清冷提神。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即便是淡,他也一下子分辨了出来,原叫兰雪香。 这兰雪香价格高昂,味道并不算怡人, 寻常富贵人家不喜用,多是官府里头办事的官员爱在处理公务的时候点上一根醒神,故又被戏称做劳事香。 祁北南估摸此男子多半是名官吏,否则不会出入官府后堂的办事处,染上这般香。 瞧这模样,男子听闻他邀巧姐儿吃馄饨,只怕是以为他别有用心。 祁北南道:“小生家住圪山村,今日初次带幼弟进城来铺摊儿。” “幼弟秉性胆怯,幸而先时在宝医堂中与巧姐儿有一面之缘,今儿巧姐儿见了幼弟再度招呼,肯与他顽。小生便叫两个孩儿在边上囫囵吃碗馄饨暖暖身子,省得在外跑着冻风寒了。” 巧姐儿连忙自豪道:“前些日子小宝到杨大夫的医馆里来吓得都要哭了,是我哄他说不怕的!小宝还给我留了糖糕!” 男子听罢,这才敛起多疑的心神来,当是自己想多了去,料这小郎年纪不大,也无恁多心思。 他转而和气起来,道:“多谢小友了。” 几人回到摊儿前,男子意外发现祁北南竟是写得一手好字,顿拿起对联儿来细看,忍不住赞了两句。 起了兴儿问起祁北南读的是村里私塾,还是城中书院,又问他的年纪云云。 第17章 这县府赁工的帖儿,顾名思义,是由县府衙门发出的官方招工帖儿。 一般来说,地方上官府都有徭役可用。 这些徭役是从当地的居民之中征用来的,每户人家的男丁每年都需要前往县府服一个月的役。 听从县府的安排,修补城墙,修筑水利,建造楼宇等事务…… 但偶时地方上前来服役的人员不够差遣时,县府便会下发赁工帖儿,花钱招工做事。 县府招工开的工钱报酬可比外头寻常招工要丰厚的多。 在市面儿上招揽一个四肢健全的青壮劳力,从事同样的体力差事儿,一人一日六七十个铜子儿。 但事无绝对,不同时节不同揽工者,上下还有十个铜子儿的浮动。 另管中午一顿,四个馒头一碗粥,多数揽工都是如此。 而县府揽工一日支付一百文的铜子儿,另补贴粳米一升。 如此报酬见者心仪,每每县府一放揽工告示,便有寻工者蜂拥而至。 得录用者,便会放上一张揽工帖儿。 但县府给的条件优越,多是人数够了,没运气进去的。 为此消息不够灵通,没有些门路的人,根本得不到这样的做工机会。 祁北南瞧着白爹送与他的这张帖儿,官印无误,不可能是假的。 再者也没有人为着去做工而冒险制假帖,一旦查出来,伪造公文可是杀头大罪。 既见白爹能轻松送人,祁北南猜测,白爹或许是县府中专管人员调度的吏房吏员。 揽工这块儿,归属于吏房管理。 管这事儿的可是个肥差,放个县府要用人的消息就能捞上不少油水,有人想托走关系得到官帖儿,又有油水可拿。 祁北南不晓得白爹是否坐收油水,但左右这些都不关他的事,即使收,那也再寻常不过。 整个朝廷,能拎出来一两个半点墨不贪,一丝荤腥也不闻的,那也是稀奇得很。 真是两袖清风,干干净净的人,在那官场上是走不下来两步。 官场,便是一个人情世故。 既是讲人情,又怎能全然说是一点私心也没有。 今日既侥幸得这么一张,祁北南便好生收着。 他年纪小去不得,总有人求着想去。 快到午时些,祁北南才收拾了摊儿,把赁下的桌凳退回杂货铺里。 又依言打了两角酒,选的是秋酿的小酒,萧护让打一角三十文的那种。 这般小酒酒肆里最贵的一角要四十五文,最低价十文左右,三十文已然是算中上等了。 年节上了,许多吃用都涨起来了价,幸而这官酒是朝廷定了价,轻易变换不得,这关头上去打官酒的人都排起了长龙。 祁北南见家里还存得些酒,不过是那般十文左右的下等小酒,萧护平素里自己喝的。 起了心要请方有粮吃酒,打贵些的酒也寻常。 他再又去买了下酒菜,包了一只烤得金黄油香的鸡,捡了一包摊儿上的杂碎。 这杂碎就是卤的鸡鸭肠子心肝那些下等物,乱刀一剁,不算碎,浇上自制的料汁,很是下酒。 末了,买了两斤梨。 萧元宝今儿吃了早食来的县城,中途又吃了一碗馄饨,并不觉肚儿饿。 且他见着祁北南一直在写字,手腕子都酸了才挣下铜子儿,知事的已经不愿乱花钱。 祁北南说给他买些小吃食,他都不要,于是才转捡几个梨回去。 萧元宝与巧姐儿顽了大半上午,耍炮跑来跑去,已然是高兴了。 这朝上了牛车,才后知后觉的有些累,额头和后背心里都起了些汗,靠着祁北南便开始发困。 祁北南瞧着人轻轻吐着气,眼睛也有些出神,怕他睡着了。 在牛车上吹着风,身上捂着汗极易着凉,便一直与他说着话儿。 萧元宝知晓不能睡觉,便托着脸儿。 忽的,想起巧姐儿会数铜子儿,好生厉害,于是小声与祁北南说他也想数铜子。 祁北南眉心微动,学数数是好事。 不过在车上,旁头还坐着不识的生人,他不好拿出铜子儿来教萧元宝数。 左右是小家伙还不会数,便从一先教至十即可,于是让他伸出两只小手来,点着一个个指头教他数数。 萧元宝自起的兴儿,学得便十分认真,牛车到村口时,便是不借助手指头,也能从一背至十了。 祁北南心起欣慰,从城里到村子也要个把时辰的时间,萧元宝不说聪慧,难得的是这么长的时间还一直有耐心学,这才是最了不得的。 小孩儿精力散,专注于一件事的时间不长,能专心一炷香的时间已属不易。 回去的那一截路,萧元宝也还欢心的掰着手指练习数数,似乎觉得学会了一事颇为奇妙。 祁北南说了会回来吃午食,萧护已经做了饭等两人了。 又是一锅炖,芋头煨冬苋菜,都是孙婆送的菜。 冬葵菜下得早了,煮得稀巴烂,杂裹在芋头上,活似一锅猪食。 那芋头却又没炖够,还有点发脆。 萧元宝吃的小嘴儿瘪着,萧护却还慈问好不好吃。 虽觉得撒谎不对,可又不想伤了爹爹的心,萧元宝往嘴里大口的送菜,直说好吃。 可那淡淡的眉头却都要叠成石疙瘩了。 祁北南有些想笑,不过还是给憋了下去。 他取出那张揽工帖儿来,先行询问萧护可要前去。 白爹嘱咐若要做工,后日一早前往县府报道。 不过后日已然是二十四小年上了。 萧护意外祁北南竟还得了如此一张帖儿,倒真是一处好差。 他虽有些动容,不过思及年底上了,家里头没有大人在,他去了不妥。 祁北南大抵也猜出萧护许是不得空去,便与他提出将这帖儿赠于更需要的人。 这更需要的人,自然就是方有粮了。 萧护也说好,今日方有粮没来,他也可用差事儿去喊方有粮。 于是就说这么说定了。 午后,祁北南才得出空闲来把今天出摊儿的东西整理一番。 卖春联代写信儿得的铜子儿他全收拢在了个长匣子里头,扎了半匣子。 他一兑儿全倒在了桌上,隆起个山包来,萧元宝欢喜的爬上了凳儿,迫不及待的数起来。 小家伙知银钱的好处姑且还不深,高兴的不全然是挣了这么些钱,更为欢喜的是会数了。 祁北南由着他数,左右是只会数那么十个。 不想他收拾了剩余的纸笔,回头见着小家伙还触类旁通了,把铜子十个数一堆,已然放了四堆。 祁北南暗想小脑袋转得还挺快。 “有两个十堆十个的铜子,还有三堆十个的铜子,八个不是一堆的铜子。” 祁北南显些被萧元宝数出来的结论绕昏了头去,他扫了一眼桌上一堆堆的小钱包,明白了他说的是二百三十八个铜子儿。 “我们小宝真聪明,这么快就会数数了,哥哥下回教你数十以后的数。” 他拨出了八个铜子给萧元宝:“这是哥哥奖励给小宝的。” 萧元宝开心的嗯了一声,把铜子儿给收了起来。 今日买纸和墨就花费了两百个铜子去,这些东西最是烧钱了,否则怎会说农户人家的儿郎读不起书呢。 外在他买了烧鸡杂碎,还打了酒,以及赁桌坐牛车一系,又花用去了一百一十五文。 对了,还有萧元宝在城里吃馄饨的十文。 如此核算下来用了三百二十五个铜子,与之赚的,还贴了八十七个铜子儿进去。 嗯,又是入不敷出的一天。 不过祁北南算了算,买的纸还剩下一半,当是够他后头卖联儿用了。 毕竟不是每日都好运气碰上今日那般老儿给自己添彩。 但只要不必再买纸,即便卖得少,那也是纯入账,容易回本许多。 萧元宝顽了一上午,本是早就累了,换了贴身的衣裳泡了脚。 把祁北南给他的铜子爱惜小心的放在了枕头底下,缩到被窝里头午眠一会儿,不想竟是一觉睡到了酉时。 他头发乱糟糟的起来时,听见堂屋里有些热闹。 以为是秦娘子带着王朝哥儿回来了,一溜烟儿下了床,急匆匆的出去想瞧一瞧。 堂屋的门闭着,饭桌底下放了火盆儿,屋里不觉冷。 是爹爹在和方大哥哥吃酒呢! 他这才放慢了步子。 “小宝醒了。” 萧护瞧见揉着眼睛出来的小家伙,招手让他到跟前来。 他放下酒碗,矮身将还有点热乎乎的萧元宝抱了起来:“睡好了?” 萧元宝点点脑袋,唤了方有粮一声大哥哥。 方有粮听见糯声糯气的,心中发软,把手心剥的烤山板栗给他。 萧元宝接下来,却没急着吃,圆圆的眼睛四下瞧了一眼,立马着急道:“哥哥呢?哥哥去哪儿了?” “在灶屋里头呢。” 萧元宝闻言,立从萧护的腿上滑了下去,突突就往灶房去了。 “这孩子。” 萧护给方有粮添了酒:“这秋小酒还成,下着杂碎香。” 方有粮受这般好吃好喝的招待,有些不好意思,虽说以前两家常来往时也是如此,这朝毕竟好久没来了。 萧护来家里寻时,他还在城里卖柴火,是他娘说萧护找他有活儿给介绍,若不是如此,他娘不一定会让他上来吃酒。 总吃人的回不了,也不是个事儿。 可家里确是需要一份工,他还是厚着面皮便上来了,提了几颗林子里挖的冬笋。 第18章 祁北南正在灶屋里头烧火,上午买回来的烤鸡早凉了,包鸡肉的油纸上都结了一层冻冻。 他把整只鸡劈开成块,这般放进锅里蒸,热得能快些。 萧元宝突突跑进灶屋,见着祁北南果真在这里,不知觉的长长舒了口气,开心的跑过去拉住了他的手。 他贴着祁北南,脑袋靠在他的肩上,细软的头发耷拉着,也不说话。 “怎么了?” 祁北南看着人似是在撒娇,由着他靠着自己:“睡好了?” 萧元宝点点头,不好意思与祁北南说怕他回丘县了,便小声说道:“有些饿了。” 祁北南不由得一笑:“我瞧瞧鸡肉蒸滚了没。” 他站起身来,牵着萧元宝到灶台前去,锅盖揭开,一股烫人的白色蒸汽弥漫开来,一下子都叫人瞧不清了。 待着蒸汽散开来,一土陶盆儿的鸡肉飘出了股肉香味。 祁北南在指间沾了点水把盆子端起来,那盆儿间还被蒸出了些黄灿灿的油汁。 他拿出了那只特地整切儿的鸡腿来,吹了吹递给眼巴巴仰着下巴望着的小家伙。 萧元宝看着大鸡腿,肚儿也是真的有些饿了,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不过拿到鸡腿,还是没有急急一口咬下去,反而举高了些:“哥哥先吃。” 祁北南没拒这好意,凑上去象征性的咬了一口。 鸡肉有些柴口,不过盛在鲜香,他赞了句:“嗯,真香。” 萧元宝见此欢喜的拿着鸡腿跑去了灶下烤火。 祁北南瞧小家伙乖乖坐在灶下捧着鸡腿吃的香,眉眼中有笑,用剩下的冬苋菜煮了个汤。 待着把饭菜端上桌时,萧护和方有粮已然喝到了兴头上。 方有粮的酒量不如萧护,脸上起了些红晕。 瞧着端上来的烤鸡,肚儿里的馋虫一阵搅动,喉咙发紧,家里上回吃肉不知是什麽时候了。 可见着这好酒又是好肉的,他心中更是没底儿,说是给他引荐个活儿做,怎的反而还这般招待起他来了。 方有粮瞧萧护一直没开口提活儿的事儿,他也不好自个儿就问,便说了句笑:“萧哥家里年过得可真早,今儿还没二十四咧。” 祁北南道:“我今儿上城里出了摊儿,那卖烤鸡的贩郎卖剩得一只,急着收摊走,价贱,我便收了来。” “想着这烤鸡下酒不错,可惜我年纪尚小不吃酒,萧叔一人吃酒寡淡,索性喊了方大哥一块儿,往后也好常来寻我。” 方有粮听这话,心想这祁小郎真是恁周道:“你这叫我做叔叔的如何好意思,往后可千万不能如此客气了。” 祁北南应声,笑道:“小辈都听你的。” 言罢,祁北南瞧了萧护一眼,萧护会了意,点点头。 于是他将那张揽工帖儿送到了方有粮身前。 “我去城里头,巧而得了张揽工帖儿,年底上了,萧叔不得空去,不知方大哥可愿去干这活儿。” 方有粮拾起那帖儿,他不识得字,差点还给拿反了去。 心中诧异,甚么地儿这般稀奇,揽工还发帖儿? “不怕北南笑话,我就一大粗人,字儿是全然不识,也没甚么见识,不知甚么活计还发这般帖儿。” 祁北南便将官贴的事情耐心解释了一道。 又说:“工钱还算丰厚,比外头强,就是不知县府里揽工几日,这得去了县府报道才晓得了。” 方有粮听一日能一百多个铜子儿,还贴补一升米,登时惊得站起了身来,顿觉着手里的帖儿像块儿金子。 可他从未听说过县府还有这样的美活儿干,也不掩自己没见识的模样,当即又惊又喜的问道:“当……当真?” 祁北南点点头:“不作假,上头有官印,拿去哪儿都是认的。昔时我在丘县也见过县府这般的揽工,只是因报酬比市面上高,消息不如何流通。咱这般在村野,少有听闻。” 萧护道:“当真,我虽未去干过,但给庄子上的人送山货时,也听他们谈起过。” 方有粮确保了真有这样的好事后,反倒是有些不安了:“这……这,如此好的活计,萧哥,你如今没进山,还是你去吧。” “我就是去不了才喊的你,若是自得空去,就不告诉你这事儿了。” 萧护道:“放眼村子里头,我去不得,除了你还能叫谁,可别白白放费了这帖儿。” 方有粮心中发热,自添满了一碗酒:“萧哥,我干了!” 话毕,还真自闷完了一整碗酒去。 “北南,叔谢你,哥谢你!” 方有粮心中激动,一连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来。 萧护连叫他坐下吃肉。 先前萧护一直没说要介绍的差事儿是什麽,方有粮心里悬着,如今有了这帖儿,心中的石头落地,吃酒明显更开怀了些。 祁北南与人夹着菜,瞧他满眼藏不住的欢喜,这兴头间,问他什么保管都得答,于是看了萧护一眼。 “有粮,大哥来村子那年,你还光着个屁股满村里跑,一转眼你都是个大小伙子了。” 萧护受了祁北南的暗示,便要切入正题:“这些年你什么秉性,大哥晓得;哥是什么脾气,你也知道。你与大哥说说,家里墙塌了那么大的事,作何不来告诉我?” 方有粮听这话,打了个酒嗝儿,他歉道:“大哥,我是想来劳你帮忙的,我娘怕你麻烦了你。” 萧护闻言眉头一凝:“麻烦?萧方两家来往了这么些年,提麻烦?” “你大哥我一根直肠子,不如你婶儿细致,自她去了,方家就生疏了去。你今儿直言告诉大哥,是不是我什麽地方不地道了?” 方有粮驼红一张脸,听萧护的质问不由得看向旁处:“没、没有的事儿。” 萧护见状,看模样还当真是有事! 他胸中急:“你瞒我,你不说,大哥就是想到合眼也想不明白,甚么事究竟是不能好生说谈出来的!” 方有粮瞧萧护急,心里头纠着,他娘百般嘱咐不教说的。 可是他觉着萧护和以前依然是一样的,这般还与自己介绍如此好的工,若换做寻常人,谁肯呐? 便是自真去不得,把这帖儿卖与人,也有的是人肯拿钱买了去。 他心中明白,这是萧家关照着他咧。 “你倒是说啊,要急死我不成!” 方有粮一咬牙:“大哥,你知我也是个直爽性子,咱两家好了恁许多年,我怎愿瞒你什麽,实在也是不好开口。” 萧护心急:“两家子就差跟那一屋子人一般了,还有甚么话是开不得口的!” “哎呀,是、是秦娘子……” 方有粮借着酒劲儿,将秦氏干得那些个事情一五一十的都给吐了出来。 他无所偏私,全数说明。 “咱家属实是穷了些,这话不假,可我们家没恁想贪人便宜的心思。这些事儿,怎教得我好与大哥说,便是我脸皮子再厚,也开不出那个口啊。” “我娘那个人你也晓得的,好说话脾气弱,实则心里却要强得很。” 方有粮也是痛心,眼眶子泛热:“旁的也便罢了,秦娘子瞧不上我们家穷,这村子里多少人家也都如此,可她说二姐儿和三哥儿偷东西,这如何使得。姐儿哥儿的,盖了这名声,以后如何寻人家去!” 萧护听得瞠目结舌,他就是下山在村里的日子少,却也早瞧出了方家的不对劲。 原是以为往日里主要也是小宝她娘频繁与孙婆子走动着,如今她去了,自个儿一闷葫芦的男子,人孙婆子与他话不搭腔也是寻常的。 一开始也没多想,可时日长了却觉着实在是有些生分了,又估摸着是不是有甚么误会。 今朝才晓得,哪里有甚么误会,那叫确有其事! 萧护心中阵阵发寒,手中的箸儿捏得发紧。 啪得一声,筷子重重拍在了桌上。 萧元宝啃着鸡腿,一嘴巴上都是油水,见他爹爹不知怎的忽生了这么大的气。 有些害怕的往祁北南那方挪去。 祁北南听了其中原委,其实也和自己猜测得相差不多。 他没做扰,抱了萧元宝起来:“哥哥带你擦嘴去。” “嗯。” 萧元宝小声的应了一句。 “萧哥,我虽吃了酒,可不至于醉得说胡话,这些事儿闷在我心里头,我也难受。今儿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吐出来心里头也都敞亮了。” 方有粮也是个聪明人,话说到此处,寻常人当劝萧护识清秦氏去。 可那毕竟是人的家务事,且自己是个小的,哪里有小的说人大的对错的。 这般事情要长辈才能说教。 于是道:“我娘说的是,秦娘子与你到底是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人,人与人间处事各有所不同,你切莫生气。” 萧护想不生气,可听这桩桩件件怎能不气。 前些日子小宝的事情已经在他心窝子上戳了一排细密的刺了,且还没等他缓口气来,这朝又晓得秦氏嫌与家里来往亲近的人家穷,辱人家偷。 好好的亲邻关系叫她搅成这般,是往他心里又插刀。 她这般哪里像是过来好生过日子的,全然似来讨债的。 一时间萧护心里头万般汹涌,心里头的滋味复杂得厉害。 他嘴中发苦:“我糊涂,怪我糊涂。我从未疑她不是,怎想她拿着我的信如此作践。” 祁北南在通堂屋的廊里听着两人的谈话,不枉一番折腾,可算是教他这糊涂的丈人晓得了秦氏是何面目了。 两人又说了些话来,萧护劝慰了方有粮不少话,言他不知情,让方家莫要再生分了去云云。 第19章 “娘,眼瞅着小年上了,俺大姑姐今年是打算在娘家过年了不成?” 岭县梨膏村,秦家。 清早上,秦家大媳妇腰间系着块破洞的围腰儿,那围腰儿东污一块,西污一块,都快包浆了。 秦大媳妇单手刷着锅,时不时的往西间屋瞅去,都一大早上了,也不见那大姑姐起来,竟是跟孩子一样睡得。 他们家的大小子都起了,朝哥儿却还睡着,也不说早些来灶上帮帮忙,学着些生火做饭,看以后怎嫁得出去。 这一日两日的也就罢了,三五日间了还是这般。 秦大媳妇心里早就不痛快了,原伺候着一大家子她就已够烦恼,时下大姑姐还带着回来吃住,不是存心给她找罪受嘛。 她一北边嫁来的媳妇,见搓着手进灶来的婆婆,终是忍不住朝着西间儿扯了嗓门儿,问起她那大姑姐啥时候走了。 古氏闻言鼓起眼瞪了大媳妇一眼:“这里是二丫头的家,她想回来过年便回来过年,你说这话是咋得?” “儿媳这不是就问一声嘛,大姑姐在娘家过年,姑爷不见气呐?” 秦大媳妇大着舌头,有意叫那西间听去:“可别好好的,夫妻生了隔阂。” “呸呸呸,谁教你说这些歹话咒大姑姐的。” 古氏骂了一句。 秦大媳妇见婆婆向着大姑姐,心头虽是憋闷,却也只好闭了嘴。 那古氏坐在灶下戳了两下灶膛,想了想,还是朝西间儿去了。 秦氏将才从睡得正热乎的王朝哥儿身侧轻手轻脚的起来。 她捡了件棉褂子给套上,三十余的妇人,这两年上吃得好做得少,面色红润,身形丰腴,竟是比做姑娘的时候还水灵。 秦氏觉着屋里头生冷生冷的,不如萧家那头放了炭盆子的屋里暖和。 纸糊的窗明晃晃的透光进来,瞧那明亮的,不是起了大霜就是下了雪。 她娘,这时候端着盆热水开了条门缝从外头进来。 “闺女起了?” “嗳。” 秦氏披上外衣,应了古氏一声:“娘咋还端水进来。” “外头落雪了,冷得很咧。” 古氏撇了正在热水里头绞帕子的秦氏,试探着道:“雪落下来冷不说,你若是要回萧家去,路也不好走了。” 秦氏擦着脸,登时止住了动作:“娘这是听了大嫂嫂的话,也嫌我烦了,要赶我和朝哥儿回那萧家去了。” “你这丫头多心,你带着朝哥儿回来娘欢喜都来不及的,咋舍得赶你们走。” 古氏被秦氏道破了心思,有些挂不住,道:“娘只是瞧马上春节上了,也不见那猎户来接你,可别是出了啥事儿。” “能出啥事儿,他又没去山里头。” “娘说的是那来投奔的小子,可别在萧家挑事端,教姑爷冷了你。你不是与娘说那小子是读书人么,可狡猾得很。” 古氏道:“你甭见气,要娘说,你这回就不该回来,与那小子留下空隙数落你不是。” 秦氏闻言胸口一憋:“我若不回来那猎户能晓得谁要紧谁不要紧,不快快的把那小子赶走了去,家里多个外人,娘以为便是我眼皮子底下容不得人?” “有那小子望着,我如何好像以前那般捎肉捎铜子儿回来,我还不是为着咱家里着想,这才要把他赶了去的!” 说着秦氏心里便委屈起来,眼瞅着回来也七八日了,就是不见那猎户过来接,心里头说不慌那是假的。 时下没等她说什么,娘家人倒是先急着要赶她回去了。 秦氏一捂脸哭起来: “当初要不是哥哥拿了家里头的银子去烂赌,那追债的抓着他不放,教不还钱就要把他手给剁了去,家里能败落得值钱的物什都当了给他填窟窿么?” “为着他,把我嫁去王家那般吃人不吐骨头的人家,好不易熬死了那老东西,改嫁了萧家。我不曾记恨家里,想着爹爹病着,哥哥虽改了赌的毛病,可挣得也不多,苦着自个儿也贴补着家里,如今回来几日间,就讨得家里嫌了!” “我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古氏也被说得心里歉疚,他们秦家原本日子过得是不差的。 老秦头会烧菜,十里八乡的都喊一声秦灶爷,家里就养了那么一儿一女,手头宽,攒了不少积蓄。 这老秦头爱儿,一心想把手艺教给儿子,偏秦大郎不爱侍弄汤水,想出去做货郎。 父子俩一直给杠着,到底是儿子扭不过老子,几回秦大郎偷跑出去都被逮回来一阵好打,东西也教老秦头给砸了。 这般郁郁下,秦大郎受人蛊惑迷上了赌,一睹赔得个倾家荡产。 家里头值钱得都给卖了也填不起账,后头还是拿了秦氏的嫁妆钱才堪堪抹平了去。 秦灶爷气吐了血,落了病根儿,时常都咳咳吭吭,人谁家还稀罕请个病汉去烧菜做席的,哪个晓得传人不传人。 外头的人嫌寒碜,这秦灶爷慢慢就没了生意去,从秦灶爷变成了老秦头。 家里早前被榨了个干净,这朝又没了秦灶爷挣钱的进项,日子一下子便过得十分的紧了。 好在是秦氏二嫁,秦家给的礼钱缓了口气,且这年把秦氏没少捎些米面肉油回来,家里的日子才过得有点滋味了起来。 家里头是觉亏欠了秦氏,可又能拿什么弥补。 这关头上瞧着两口子别扭,家里头也着急呐,怕丢了这女婿去。 “哎哟!娘的好闺女,怎还哭上了!待会儿把孩子给吵醒了去!” 古氏连忙去劝。 秦氏哭得嘴里拉着丝,埋怨道:“你和爹自来便疼哥哥不疼我,孙也是疼哥哥的儿不疼朝哥儿!你们好狠的心!” 外头将才起来的秦大郎听见屋里的哭声,又见媳妇好事儿的躲在一头真偷听着,他睨了人一眼:“怎恁好事儿你,饭好了没?” 秦大媳妇不痛不痒的拧了秦大郎一把:“光是晓得吃,你妹子和娘吵起来了咧,也不进去劝劝。” “女人家拌嘴几句,我一个大男人能劝甚么。” 言罢,佝着身子钻进了暖和的灶屋。 早食后,秦氏红着一双眼睛,收拾了东西,扯着王朝哥儿出了村子去。 迷糊的王朝哥儿不知道她娘又是咋的了,坐在牛车上问道:“娘,不是说等后爹来接咱再回去嘛,咋的咱自个儿就回了?” “今儿小年,我见着舅母宰了鸭咧。” 秦氏气骂道:“咱娘俩儿不稀罕那一口鸭肉吃,等回了萧家,有的是鸡鸭鱼肉。你舅母人心眼儿贼坏,挑拨着你外祖母说娘的不是,就想把咱赶走,她霸着家里舒坦,迟早遭了报应去。” 家里这一屋子没良心的,回了萧家她再是给他们接济一口饭菜去,活该她受难! …… 今儿飘了些雪,祁北南等着雪停了才收拾去的县城,到的时候已然不早了。 落了雪的天更冷些,小年上,城里家家户户都挂了红灯笼,午间鞭炮声大,节日的气氛更浓了些。 今朝要回去吃午食显然时间上是来不及了,他早早的便与萧护说了下午再回。 又嘱咐了萧护到时候只肖煮上饭即可,他从城里包点肉回去吃,小年上,吃点好的不为过。 许是天儿冷,又许是家里头团年,今儿没见着白巧桂过来。 萧元宝有点失落,不过昨儿他才学会数数,铺儿上有了生意后,他便小心的把铜子儿收了过去数上一数,倒是找到了事情干。 比昨儿怯巴巴的在摊儿前躲着人要好了许多。 “这儿,在这儿!” 祁北南原以为今儿生意寡淡,不想摊儿铺开以后,才代写了封家书,就来了几个衣饰不俗的少年。 为首的少年上来便十分阔绰道:“给我用那最好的纸写上十副联儿。” 祁北南正欲问确定要那么多,与那少年结伴的人先他道:“要这么多贴得下么,别糟蹋了。” 少年哼了一声:“家里恁多门只有不够贴的,便是多了,我送人去,与私塾头的学生一人送上一副,教他们都贴上。” “等那老头儿上家里时,我就在门口等着他,问他,夫子,您看这联儿写得好是不好啊?” 少年想着便已兴奋起来:“我倒要看看他还神气不。” 祁北南埋头写着联儿,听少年的谈话,估摸是昨儿那老朽的学生,说来原还是个夫子。 瞧着模样,学生也和他不对付。 祁北南在丘县时,他爹也是夫子,私塾中也有性格乖张的学生,可待他父亲也都还十分尊敬,鲜少见着如此要先生出丑的。 不过那老朽秉性不端,要人尊敬也实难。 少年拿了联儿,爽利的给了钱,欢喜的便去了。 夜里要吃肉,午时祁北南简单吃点,买了两张菜饼,要了两碗羊杂碎汤。 热汤就着菜饼,暖呼呼的送肚儿,萧元宝比在家里头吃萧护倒弄的芋头煨冬苋菜要吃得香多了。 下午没甚么生意,起了些风,瞧着是要再落雪的兆头。 萧元宝被旁头面摊子上的老板娘唤去炉子跟前烤火了,小家伙在大锅炉前,瞧着老板娘煮面条,剁肉馅儿,看得津津有味。 祁北南搓着发僵的手,又等了个把时辰便收了摊儿,去包了两斤鲜猪肉葱包,半只卤鹅。 他买的都是熟食,至多回去再热一遍,没选生肉。 萧护与他的手艺不分伯仲,就不多提,买了生食回去,到时候做出来只怕糟蹋了菜去。 买好东西,提早牵着萧元宝坐了牛车回家去。 第20章 堂屋的大门开着, 也没瞅见有人,估摸着娘俩儿也是才到家没一会儿功夫,窝在里屋收拾呢。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进屋儿去, 萧元宝眼儿发尖, 进去便瞥见南间儿的里屋门也敞着。 那是他和王朝哥儿睡得屋子,说是两个孩儿一屋,实则也就萧护在时睡一道里。 平素秦氏怕王朝哥儿受冻,都是抱去屋里与自己一同睡。 萧元宝一扭身就突突就跑了进去, 便见着几日不见的王朝哥儿这当儿正站在柜子前倒弄呢。 柜儿的每个抽屉都大喇喇的敞着,也没给推进去,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大“盘查”。 “这是什麽?” 王朝哥儿回家来便跑进了这屋里, 一阵翻箱倒柜, 寻到了个拳头大小的盒儿, 一把扎着细毛的小刷子。 他把刷子囫囵丢在一旁, 稀奇那盒儿, 以为是什麽香粉。 匆匆掰开了盒子, 瞧见里头果然是些粉末。 凑上去能嗅着一股淡淡的香, 还夹着点草药的味道, 但是粉粗,好似和她娘去城里才会擦的粉不一样。 瞧见萧元宝回来了, 没许久不见的欢喜雀跃,也没半点翻弄人东西被抓包的心虚, 反而直问东西哪儿来的。 “是牙粉,漱口洗牙用的。” 萧元宝连忙跑上去, 把被王朝哥儿丢置在一边的刷牙子赶紧给小心的拾起来。 他十分珍惜这物件儿, 平素用了都要整齐收拾进柜儿里。 见王朝哥儿这般随意的动,很是心疼。 “哥哥买的。” 王朝哥儿皱了下鼻子, 果然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单独给萧元宝买东西了。 甚么牙粉,他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说过,瞧起来就觉着贵。 他心头很是不高兴萧元宝竟有了他没有的东西,见他还爱惜得很,更不痛快。 一把抽过萧元宝手里的小刷子,很是霸道:“我要了。” 萧元宝被王朝哥儿争东西争惯了,秦氏每回总巧言说弟弟当让着哥哥些。 哥哥那么大了,还没见过,也没使过这些东西,可怜得很呐。 萧元宝心里虽有些不愿,却也只能忍让。 可时下他却分外的不愿意王朝哥儿要拿走他的牙粉。 虽然有点怯,但还是试着挺着胸脯:“是哥哥买给我的。” 王朝哥儿瞧逆来顺受惯了的萧元宝竟还反抗起他来了,立凶道:“那你再让他给你买去啊!” 萧元宝被唬的后退了一步,可看着王朝哥儿手里的盒子,不愿胜过了害怕。 他又跑上了前去:“可这已经给我买了。” 祁北南把大包小包放下,一回头就不见了萧元宝,听见南间儿里的动静,连忙过去。 进屋就见着王朝哥儿气怒的攘了萧元宝一把,萧元宝站不稳险些摔在了地上。 “这是做什么!” 祁北南连忙牵住了萧元宝。 萧元宝本是忍着不哭的,见着祁北南来了,反倒是鼻尖一酸,手背捂住了眼睛。 “朝哥儿要哥哥买的牙粉和小刷子。” 王朝哥儿见萧元宝告状,气得直哼哼。 东西都在自个儿手上也没得抵赖,他索性把手背到了身后,不肯交出来,直瞪着祁北南: “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你就是个外人,你管不着!” “小祖宗些,这才几日没见着,怎就都欢喜的抹起泪儿来了。” 秦氏循着声儿也来了南间儿。 见着俩孩子起了争论,却跟眼盲了似的,假意不晓得两个孩子的矛盾。 转和稀泥的看向祁北南身前的萧元宝,很是亲热道:“哎哟,我的儿,你这是去了哪儿?好些日子没见着,可想死娘了!” “快叫娘抱抱,这些日子跟你爹在屋里,只怕都瘦了。” 言罢,便一副十分想孩子的模样,伸手就要去抱萧元宝。 萧元宝见此,非但没有被秦氏的亲切多打动,反倒是有些怯的躲去了祁北南的身后。 秦氏见此,双手微微一僵:“这孩子,几日没见着娘还给生疏了。” 试图再去哄萧元宝:“娘给你带了好些吃食回来咧,来,叫娘抱去瞧瞧。” 萧元宝吸着鼻子,小声道:“哥哥在城里已经给小宝买了包子还有卤鹅了。” “哎吆,哥哥买的能跟娘买的一样嘛。” 祁北南看着秦氏的一番做派,实在是不愿再维持一点表面和谐。 他冷声道:“秦娘子就别再为难孩子了。” 话毕,他径直上前从王朝哥儿手上将牙粉和刷牙子狠狠抽了回来。 他拿着东西道:“这是塞嘴里漱口的物件儿,已经使过了,秦娘子也要装聋子做瞎子的争来给王朝哥儿?” “虽说我们这些粗野人家也不讲究,可你这未免也太不讲究了些。甚么东西都要,知道的是不嫌弃,不知道的以为是要饭的。” 秦氏见祁北南不好糊弄,直就那么戳破了和稀泥,且话还说得恁难听,心中大为不悦。 不过她还是用尚存的理智尽可能的压着脾气: “朝哥儿就是没见过这些物件儿,拿来瞧一眼,你也忒计较了。说什麽争啊抢的,教得孩子离了心,这是个做哥哥当说的话么。” “且我许久没见着宝哥儿了,心疼孩儿,想抱抱他怎到你嘴里头就是为难了?你这孩子说话怎恁刻薄?” 祁北南冷笑。 在萧护那儿已然是知晓秦氏是什麽人了,为此也没必要继续装,不怕让萧护瞧了去。 若他再待她恭敬,反倒是显得他一个明事理的读书人品行不正了。 他疾言厉色道:“若真是心疼孩子会大过年的丢下孩子回娘家去?要丢下便都丢下,要带走便都带走,舍一带一算心疼的哪个?” “心长得偏就偏了,又何必再做这般贤善姿态来,大老远赶着回来,也不嫌累得慌呐。且装也装得像些才是,得了空功夫去县里看看那些个唱戏得是怎么演的吧。” “这般唱来看客不给茶水钱,当心还往脸上泼。” “你!” 秦氏见祁北南这般跟她说话,直直的瞪大了眼珠子。 来家里时还对自己点头哈腰的,她离了萧家这才几日的功夫,恁小子竟就张狂成这模样了。 秦氏从娘家受了一窝子的气回来,才进屋门没一盏茶功夫咧,又还受恁大点儿的孩子讥,胸口气得闷痛。 家里受了那股子闲气,她没能给孝敬回去,回了萧家,那猎户不在,还训不得这小兔崽子了?! 不斥一番往后只怕这家里要他当家了! “我回娘家因着甚你心头没数?” 秦氏立也变了脸,尖牙怒目,斥口骂道: “个打秋风的,还数落起我的不是来了。你爹娘老子没了,厚着面皮来萧家蹭着吃蹭着住,究竟谁才是要饭的!还想着在此处撑霸王咧!呸,走错了地儿!” “这么些日子了还没收拾东西自滚回你那丘县去,给人瞧瞧哟,哪个读了书的人恁不要脸。” 萧元宝还是头次见着秦氏这般凶悍的骂人,以往虽也不善,可到底还装着张伪善的皮子,小孩子虽怕,却也没怕得那般厉害。 这朝着实是教吓住了,他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虽是不太听得明白两人争论什麽,可却听得懂秦氏要赶祁北南走。 萧元宝紧紧攥着祁北南的手,哭着道:“秦娘子不要赶哥哥走。” “他是你甚么哥哥,朝哥儿才是你哥咧!个蠢钝的娃,胳膊肘往着外里拐,这家迟早要教你们爹俩霍霍完了去!” 祁北南正欲张口,却没等他反呛出声,一道沉怒的声音先行响了起来:“你又拿孩子撒什麽气!” 萧护打外头回家来,还没进院儿就听到了家里传出了大动静。 自家向来是冷僻,距村里头人户扎堆儿的地方上远,素日里家头是再清净不过。 他当是以为有甚么人趁着家中没有大人在而前来寻事,急着步子跑了回来。 哪知回来就瞅见秦氏满脸凶相,把一头的孩儿训得大哭。 萧护胸中这些日子团结的气一股脑儿的都冲在了头顶上,当即便斥出了声来。 这扯着包袱扭头回娘家一去了那么些日子,方一回来就开始作威作福,把孩子吓成这样,真当他是死了不成! “萧叔……” 祁北南看见回来的男人,立转变了神色,轻唤了一声。 却不等他发挥,萧元宝就松了他的手,连忙朝着萧护跑去,一张小脸儿泪糊糊的: “秦娘子要赶哥哥走。不要赶哥哥走,爹爹不要赶哥哥走。” 他哭着重复着这几句话,哭得伤心,教萧护的心都揪做了一团,连忙把人抱了起来:“不叫哥哥走,不叫哥哥走。” 秦氏一时傻了眼,这俩孩子才当去茶楼里唱一出才是。 方才气得七荤八素的,那般不谨慎就叫骂出来。 这叫萧护撞见,当真人倒霉起来吃水都塞牙缝。 恁小崽子也是会挑时辰哭,还说那般的话来,怎不说是谁先挑事儿的。 可眼瞅着萧护动了怒气,她心里头便是哑巴吃进了黄连,有苦说不出,也只能先行强忍着把气给吞回去。 他们娘俩儿自回的娘家,萧护不曾去接,又自灰溜溜的回来,本就在气势上低了一头。 想萧护许是还气着,她回来便说些好话,服个软。 先前她想着一口气把祁北南赶走,是有些触了原先那些日子留下的逆反心,太过急躁了。 日子还长,开了年猎户去山里的时日多,到时候这个家还不是她一人做主,要把内小子赶走岂不容易得多。 于是她硬压着收敛了气焰,好着性儿与萧护道:“我哪里是要赶孩子走,许是北南对我有甚么误会,我一急话才说重了些,教宝哥儿以为我要赶北南走了。” 第21章 起初秦氏死活不愿意, 终日是又哭又闹的。 秦家里的人得了消息,古氏和她儿媳还来了一趟萧家,拉着萧护好一通哭诉卖苦。 萧护起了决心, 不为所动, 摆出在山里长久时间一言不发的性儿,教婆媳俩哭诉不得回应。 萧护本是不愿下休书,要与秦氏留下最后的体面,可见他们家如此纠缠, 也起了休妻的念头。 可不知怎的,秦氏是开了窍还是如何,竟又在萧护说休妻之前答应了和离的事。 正月二十四的时候, 赵里正和几个村中有名望的老人来了萧家, 一道主持着和离。 原秦家那边也该来两个族中长辈, 可秦家过来远, 且已是二嫁和离了, 秦氏族老觉得不光彩, 不愿前来给秦氏撑腰。 来的只有秦家那一屋子的人, 秦爹不知是真的病着身子不爽利还是不愿来, 左右也是没到场。 今日来的除了古氏,还有秦大郎夫妻俩, 好歹也算来了个男子。 堂屋上,两方人各坐一边, 赵里正将拟定好的和离书唱了一遍,虽有些折脸面, 可村户人家这般, 绝大多数人都不如识得字,为保公正无误, 都能瞧明白,这才给唱出。 祁北南在里屋头听了一耳朵,小户人家,没甚么笔墨文采,请族老有名望的人拟定的和离书、休书大抵都是依照官媒的格式拟的,虽刻板,但不出错。 和离书唱罢,秦大郎微有些底气不足的说道:"这和离书是没问题,不过我妹子从梨膏村恁远的地儿嫁来你们圪山村里,如今让她和离回去,萧家得给上些补偿才是。" 倒是不等萧护发话,赵里正先行帮着自村头的人说话:“秦氏嫁来萧家,也没生上个一男半女,要甚补偿?” 古氏连忙道: “人道是三年未有所出方为过,我女儿才嫁来萧家还不足两年咧。” 赵里正有心再帮萧护说话,但他并不晓得两人和离的缘由,不知当拿什麽替他反驳了去。 秦大郎见这头没了话说,立便挺起了胸膛:“咱也不要多的,萧家补偿我妹子五亩田地便是,教她回去以后带着个孩子也能有口饭吃。” “五亩地!” 赵里正瞪圆了眼:“咱岭县不说富庶,田地也并非尽数肥沃,便是一般田地也要五六贯钱一亩,五亩地下来得二三十贯钱,足娶一新妇。恁也忒狮子大张口了些!” 族老也是摇头:“不成,咱村野人户没这般的道理。既是萧大郎提得和离,秦家女便自行将嫁妆悉数带回去便是。” 秦大郎和古氏哪里肯,当初秦氏嫁过来时,与萧家要了十五贯的礼钱,嫁妆就一床三斤的棉花被子。 要说三斤的棉花也得花不少钱,得要两贯多了,可那棉花却是家里用旧的拿去铺儿上重弹的,不过值贯把钱。 除此之外,再没甚旁的。 若单只要回嫁妆,那跟打空手回去有甚差别。 “萧家若不给那补偿,那就休想教我妹子在这和离书上画押!” 秦大郎梗着脖子,到底是跟内赌场打过交道的人,不要脸起来完全不似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甭以为你们人多就能不讲理。” 这时候一直不曾发话的萧护终于张了口: “我未说秦氏犯了些什麽事儿给你们留面皮,你们若还要在此处撒泼,那和离书就改休书。我去请官媒来评断。” 秦氏一听这话面色一变,她犯的事儿往小了说便是小肚鸡肠了些,可往大了说便是妒,口多言,这可是七出之条中的两条。 要官媒一来,断出她是如此,再被萧家休了去,便是如今天下改嫁之风大,那她也再难寻到新的夫家了。 秦氏三十余,但有些姿色,如今正是风韵犹存的时候,她可没打算离了萧家就一直过恁寡妇人的日子。 见萧护强硬了起来,她知晓他真要怒,还真做得出去请官媒。 于是,她也不等自己那黑心的哥哥再纠缠毁了自己名声,心一横起身将大拇指往那印泥上一戳,再往和离书上一按。 “依族老的意思便是。” 秦家人见秦氏如此,傻了眼。 秦大郎更是直接骂道:“糊涂!这是和离分家,你逞什么能!” 秦氏不言语,她另有了打算和出路,忍着气不与她哥哥争辩,却也不怕他。 手印子都下了,作毁也无用,再闹只能上公堂去了,于是秦大郎心中虽是不甘,却也都只能气愤的闭了嘴。 萧护见此,立爽快的按了印儿。 至此双方便不再是夫妻。 祁北南瞧萧护未曾满足秦家的无理条件,心中略有宽慰。 接着,萧护与秦氏清算了交于她的银钱,祁北南记着账,让秦氏吐出了近十贯的钱来。 祁北南猜测不止这些,可拿去了别人手里的钱不好算,不过应当也不多了,毕竟萧家也不是什么富户。 便是秦氏手头上还私藏了些,也不想计较了,到底夫妻一场。 外在秦氏还拖着个孩子,寡妇带儿,日子不好过,不必做得过于绝了。 最后,秦家把秦氏领回去时,就得那么一包袱的旧棉花褥子。 王朝哥儿背上也捆着个包袱,装的是他的衣裤。 他跟在古氏的屁股后头,回头瞧着站在院儿里望着他们的萧元宝,一身云水蓝的棉新衣,衬得小脸儿格外白皙。 王朝哥儿再是傻,也晓得了他跟她娘这回离开了萧家就不会再回来了,就像是以前离开王家一样。 想着他要跟娘回外祖家里头吃那些油水都没得的萝卜汤菜,他就觉得日子好生苦,更是气起来萧元宝能在这头吃恁许多的菜肉,且还有新衣穿。 见萧元宝与他挥手告别,有一种明晃晃炫耀的感觉,王朝哥儿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扭身子跑去了古氏前头去了。 “哥哥,秦娘子和朝哥儿是又要回古婆婆那边的家去了吗?” 萧元宝不知事,仰头看着祁北南:“为什么小宝跟他们挥手,他们好像都不高兴?” 萧护听到了萧元宝的话,他走到了孩子跟前蹲下身:“因为,往后……秦娘子和朝哥儿都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呀?!” 萧元宝很惊讶,以前回去了也会回来的呀。 萧护不知道怎么同孩子说和离的事情,但却觉得有必要让孩子知道秦氏跟王朝哥儿不会再回这个家了,以免还挂记。 他静默着,不想说秦氏走是因为待他不好,小孩子不知事,只怕心中知道了反而愧疚。 “小宝现在还太小了,不会明白。” “如果一直还记得他们的话,长大了些自然就会知道,如果不记得忘了也不要紧,到时候哥哥和爹爹再告诉你好吗?” 祁北南看出萧护的为难,替他圆了话。 这大抵上也是祁北南不想在萧元宝面前说秦氏坏话的原因。 他希望小宝的意识里自己是被爱着的,小小的年纪下无忧无虑一些,少生出怨怼,不去想自己为什么不被秦氏喜欢。 萧元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以后哥哥都会在,即使秦娘子和朝哥儿不回来了,爹爹去了山里,小宝也不会一个人。” 祁北南把萧元宝的担忧全都说出了出来,不教他自己脑瓜子想着担惊受怕。 萧元宝听到了话,果然又开心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应了一声:“嗯。” 萧护见此,舒了口浊气,不由得伸手捏了一下祁北南的肩。 其实他也想明白了些,要是祁北南不曾来家里,他定然还在秦氏的蒙蔽之中,不知什麽时候才能发现端倪。 若没有祁北南在家里头,他知晓了秦氏的面目,恐也不能那般干净利落的说出与她和离。 他忧心小宝没人照顾,可若是继续留下秦氏,又失了信任,只怕是也终日里睡不安稳觉。 可家里多了个祁北南,虽是年纪不大,但他瞧出这孩子为人处世细心周道,见识也多,村上许多活了几十岁的人也未必赶得上。 有他看顾着一二小宝,基于此,他才能说与秦氏断便与她断。 如今去了件大事,他心里也安稳了些,只是可惜了好好一个年节,尽数教秦家人扰得不安宁。 如此,又去了几日。 二月天儿里,天气虽也还倒春寒着,早晚间厚棉衣不太能脱得下来,可天气到底是晴朗了,田间地里头的嫩草密密的生了起来。 向阳处的果儿树,赶早的已经开出指头大小的白花儿了。 这日一大早,孙婆子就上来与萧护说话儿,喊一家子夜里到家里去吃酒。 前阵子家里头不安宁,萧护都叫祁北南把萧元宝送去方家里头,省得教孩子见着秦家人前来耍无赖。 于是萧护答应的很爽快,还说自提一角酒去吃。 孙婆子喊他别费神,就安安心心空着手过去,方有粮都备下了。 午后萧元宝睡了觉起来,得知要去方家里吃饭,早早的就想过去和那边的两个孩子顽。 祁北南便先带着他去了方家。 “小宝来啦!” 两人到方家院儿外头时,就见着方二姐儿和方三哥儿正在院儿里头的石头桥儿上收拾菜。 见着萧元宝和祁北南,连忙笑着招呼。 方二姐儿已经十三岁了,方三哥儿和祁北南同年,但月份上要大些。 不过方家日子过得清苦,俩孩子瘦瘦小小的,瞧着都比实际年纪要小不少。 按道理来说,俩人都比祁北南大,可祁北南不单是体格子还是气场上都足。 平素里都是与他们大哥哥方有粮谈说的,教得这俩孩子十分敬祁北南,不觉着他是自己的小辈。 方二姐儿瞧着很是文静腼腆,可说话却好听,得知祁北南是读书人,便唤他祁小先生,还教着三哥儿也那么喊。 第22章 开了春, 村野地头间热闹起来,又是一年春耕时。 山头老绿换新,山鸡、鹿子应当也都活跃了起来。 若按着往年的时间, 萧护过了大年就收拾着进了山, 二月上都能回来一趟了。 今年都这时节上了,却也还不见动身。 他心里头犹豫着咧,自己究竟是继续去山里讨生活,还是舍了山里的营生, 回来村头上种庄稼。 如今家里头没了大人,就俩孩子,他若还是去山里, 就怕家里头有个甚么事儿没人撑着。 可要是不去山里在家务农, 他又不擅种地。 这也便罢了, 要紧是家里的土地去年末就已经赁了出去, 人都把地翻了两回了, 现在做毁给要回来, 又不恰当, 毕竟都是跟家里赁地的老熟人了。 思来想去的, 迟迟下不得决定。 “萧叔要是想去山里,就安了心去, 家里我料理得明白。” 祁北南见萧护这些日子里总往山头上望,大概也能估摸出他的烦恼, 既是他自个儿决断不下,他便帮着推一把。 吃早食时, 他提了这话。 萧护吃着粥, 心里头不放心:“怎叫你一个孩子看顾着。” “翻过了年我已十一,大户人家里的嫡女公子, 早已经学了许多算账管家的本领了,更何况我还是个小子。” 祁北南道:“萧叔实在要不放心,便短着些日子待山里头,五六日间就下山回来一趟看看,也不教小宝想得慌。我在村子里,要有甚么事儿就托方大哥进山去寻你,有方家关照着,萧叔忧心甚。” “家里头的许多地都赁了出去,剩下的几亩田地萧叔这些日子也都翻了,我带着小宝去种几颗菜秧子有甚么难的,活儿又不重。” 萧护受了一席话开解,有了主意。 于是吃了饭,他便又提着一块腊肉和一包白面去了方家,托方家人帮忙看顾着一二家里。 当天下午,他在背篓里头装了些米面,一小块肉干。 春月里鲜菜都不必拿,山里头长得有许多野菜,像是靠溪的水芹菜,向阳的荠菜,香椿,葱子,菊花脑、马齿苋等等…… 不过萧护进了山鲜少顾得上吃,估摸也不会有闲功夫去倒腾这些野菜。 “爹爹要去山里了?” 萧元宝见着萧护收拾粮食进背篓,巴巴儿的瞧着。 “嗳,这回爹爹就去五六天便回家来,你在家里头要听哥哥的话。” 萧护摸了摸萧元宝的脸蛋儿,这俩月里孩子好像长得更白净胖乎了些,以前总是有点儿焉儿黄焉儿黄的,下巴也尖,现在都圆呼了一圈儿去。 这模样看着壮实康健多了。 以前拼着命的在山里奔生计,初心是为着家里过更好的日子,不想却适得其反。 如今他也想明白了,钱得挣,可还得多抽出些功夫看顾孩子,否则有再多的钱财,未必都花用在了孩子身上。 往后去了山里,有货没货都常回来。 “嗯,小宝知道。” 萧元宝张开五个手指:“哥哥已经教小宝数数了,小宝现在知道爹爹甚么时候能回来。” “爹的好哥儿。” 晚点,祁北南和萧元宝便送萧护出门去山脚下。 送人时萧元宝踩着干软的小路还蹦蹦跳跳的,让萧护给他捉小兔子回来。 不想萧护上了山路一走远,小家伙背过身嘴巴一瘪眼睛就红了。 还是教祁北南给抱着回去的。 祁北南哄着人说一会儿去找三哥儿到野地里去挖些野葱子回来,揉了面包饺子吃。 萧元宝趴在他肩头上,听到这话又泪眼朦朦的扬起脑袋来,认真的问:“谁揉面包饺子呢?” “哥哥就可以呀。” 萧元宝突然就不说话了,他吸了吸鼻子。 而后小声说道:“孙婆婆会包饺子。” 祁北南:…… 他觉得他做菜不比萧叔差啊~ “行吧,那就去劳烦孙婆婆吧。” 萧元宝连忙道:“等爹爹回来一起吃。” “好好好,爹爹回来再吃。” 祁北南拍了拍孝顺的崽。 “我们小宝真贴心。” 回了家里头,祁北南敲了颗山核桃给萧元宝吃,小家伙才又高兴起来,端着半盆子糠米菜去喂鸡鸭,看窝里有没有生鸡卵和鸭卵。 祁北南预备明儿赶早去一趟县城,买些新鲜壮实的菜秧子回来,二三月里种瓜点些豆子。 不趁着时月种些瓜菜,到时候可就没得吃了,村户人家有田地,没有不种菜的道理。 外在他还想买些热一热就能吃的肉啊菜的,也教萧元宝能多吃几口饭菜。 “哥哥,有人来了!” 祁北南正在杂物间里翻找,看看家里收得有些甚么种子,到时候省得去城里买重了。 正巧寻到了一些线豆和胡瓜种子,就听见萧元宝突突的跑进了屋来。 “是谁呀?” 萧元宝却摇了摇脑袋,只道:“也是个哥哥,可小宝不识得。” 祁北南听这话不免有些疑惑,甚么萧元宝不识的人会来家里。 他快步出门去,院儿外头还真来了个少年郎,瞧着年岁与他差不多。 那少年发束于顶,一根西子色发带两端对齐垂在后脑,穿的是身裁剪和体的交领春衣,与那发带一般是青色。 见了人来,微微一笑做了个礼。 祁北南立辨出这少年也是个读书人,当下已有了猜测。 “我是村中坝赵家的三郎,去年末祁学子赠了我一副字帖和一本《孝经》,今朝特来拜谢。” 祁北南闻言,果不出所料,是赵里正家的小子。 他连忙迎人进来,往堂屋中请,与他倒上了茶。 “收得祁学子的书和帖,我心中甚是欢喜,早就想来拜谢,只是前阵子听我爹说萧家有家事不便登门,一直不得来。后私塾又开学,这朝休沐回家,可算是得来答谢。” 祁北南道:“赵学子忒客气了。原先我初来村上,幸而有里正帮忙,得闻赵学子也是读书人,这才斗胆送帖儿和些个旧书,还好赵学子不嫌粗鄙。” “如何敢嫌!书籍不易得,无论新书旧书都是好书。” 赵光宗面间满是严肃的诚色,俨然对有书能读有一股珍惜和敬意。 这一点上倒是让祁北南对赵光宗颇有些好感。 “我这回过来也没准备什麽,带了一沓粗纸来,先生说咱们这个年纪正是练字定型的时候,得多写多练,最是费纸张用。” 赵光宗取出了一沓纸来,大宽纸一沓十张,可一张就能裁成八张信纸,外在纸也并不是最粗糙的那般,纹理已然有些细腻了。 复又取了一包糕饼,递给一旁听两人说话的萧元宝:“也是许久没见宝哥儿了,顺路带了点果儿糕。” 萧元宝扬起眉毛,没想到这个眼生的哥哥还给他也带了东西。 他没伸手去接,先看向祁北南。 “收下吧。这是里正赵伯伯家的三哥哥。” 萧元宝这才接下,乖巧的说:“谢谢三哥哥。” 赵光宗看着白嫩可爱的萧元宝,眼中也起了些笑意,与祁北南说: “上回见到宝哥儿还是孙娘子在的时候了,如今他眼生我了也寻常。我在城里私塾读书,早出晚归,不如村里旁的村民与大家熟络。” 祁北南笑说:“难为赵学子还记得村里的小辈,这般过来耍与他带了吃食,保管着往后老远见着都得唤你了。” 赵光宗也笑了笑,又偏头问祁北南:“不知祁学子如今可有在哪处求学?” “不曾。” 也没甚好瞒的,祁北南见与赵光宗还算说谈得来,便将投奔在萧家的事说与了赵光宗听。 “这两年我也下不得场,帮着叔叔多看顾着家里一二也好。” “下场?” 赵光宗其实在家中已经听他爹说过了祁北南的身世,见他如此坦然的告知这些沉痛的家事,觉得他十分豁达。 又闻说他因居丧才不得下场,言外之意是已有准备,不免听得一羡,可旋即又露出了一抹挫败来:“能下场是好事情。” 祁北南察觉赵光宗情绪不大对,他问:“明年有童考,赵学子难道不下场试上一试?” 赵光宗立马摇头,他垂下眸子望着地,嘴里发苦:“我这般愚钝,哪里是能下场去的,只怕丢了先生的颜面。” “赵学子如何这般妄自菲薄。” 祁北南瞧赵光宗神态不似自谦,道:“童考是科考头一场考试,不似后头的大比,逢考当是多下场考,增加应考经验才是。若这童考就惧考,忧心考不上伤了信心,往后前去州府上,乃至于京都赶考,历经千辛万苦前去,到头来还是白跑一趟,岂非是更伤信心。” 赵光宗看向祁北南,说起学堂考试上的事儿,他立便失了先前的那般稳重镇定,露出了这个年纪孩子的怯意来。 他嗫嚅道:“我、我字写得不好,先生的策问也应答不当,实属是无用后进。先生是不准许我这般的学生那么早下场的。” 祁北南微顿,书院私塾的夫子先生确实会为学生把关,建议学生下不下场,可到底还是以学生的意志为主。 还真不常见管制的如此严苛的夫子。 祁北南未知全貌,也不好多说人恩师的不是,只觉得在课业上,赵光宗好生没信心。 他微微顷身,宽慰鼓舞道:“字也不是谁生来就好,那些个名家大师,都是下苦功夫慢慢给练起来的,左右我是鲜少听说哪个是天生便是圣手。咱正当年,一时不好怕甚。” “且又说先生的策问若都能对答如流了,那还要先生作甚?便是从中查漏补缺,发现自己的不足,从而弥补才是。” 第23章 天蒙蒙亮, 祁北南就起身来,烧热水洗漱的功夫顺道丢了两个鸡卵进锅里。 他答应萧元宝说早上去县城里吃香葱卤排骨面条,只是起得早, 去县里还有好长的路, 先行吃个白水鸡卵垫垫肚子。 二月的清晨吹风还冷涔涔的,雾也浓,他背着个小背篓牵着萧元宝走去村口上坐牛车。 空气中是湿漉漉新草土壤的味道,起上些风, 还能嗅见有点发臭的梨花味。 他一边走,一边教萧元宝温习着数数。 小家伙一蹦一跳的跟着他数,这般走在路上也不觉乏味。 萧元宝已经能从一数到五十了, 自己挨着背诵可以背出来, 点数东西也能数出来。 祁北南在家里劈柴, 教他数劈开的木头块儿, 在外头望见池塘一群鸭子, 也教他数一数…… 这般时时如此, 学以致用, 怎会记得不牢固。 “有牛儿!” 萧元宝忽的听见两声哞哞叫, 拉着祁北南穿过雾气寻着声音去瞧,就见着田间有只大黄牛正架着耙犁松田泥。 村里有耕牛的人家并不多, 谁家拉着牛出来耕地都怪是有面儿的,围着瞧的人不少。 萧元宝却是纯纯稀罕那些比人高比人还壮实的牲口, 自家里没养得有好奇。 “小祁,宝哥儿!” 方有粮背着个背篓, 也正站在不远处瞅着那大黄牛犁田, 羡得眼儿发热。 琢磨着一会儿去了城里去问问牛价儿去,他晓得自己现在还买不起, 可打听一二价钱心里也舒坦。 不过正是春耕时节上,牛价定然比冬月里要高许多。 冬月里头地里没太多活儿用得上牲口,又还不好打草料,牲口受寒容易生病,牛儿价格是一年中最低的时候。 他没养牛,倒是对行情了解的头头是道。 这当头上,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他高兴的招呼起来。 “你俩这也是要上城里去。” “嗳,方大哥也在!” 三人会着结伴一同往村口去。 祁北南见方有粮背篓里装了些野菜。 有胳膊那么一大把冲洗得干干净净的野葱子,十几个细嫩的香椿,还有一篮子大鸭蛋。 “方大哥去城里卖菜?” “二姐儿跟三哥儿弄了这么些野菜,家里头都吃腻味了,我想着去城里给我爹拿药,顺道给刘领头送点去。” “他们家在县城,底下没种田地,吃点菜全靠买来吃。这点东西虽不值甚钱,但才摘的胜在新鲜,听说城里人爱吃点地头间不种的菜!” 祁北南点点头:“我爹以前在世时也爱去买香椿炒鸭卵吃,不赶早去买,还买不到咧。” “刘领头看重方大哥,素日里走动一二,人心头慰贴有数。” 三人一齐到了村口上才分别。 方有粮省着铜子儿不肯坐牛车,祁北南带着萧元宝,又没法子让孩子走恁远的路,一会儿走不动了背着也都累。 县城上,这月份间不如春节时那般热闹,可却是一派欣欣向荣之色。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直奔冒着热气儿白雾的早食摊子上,十个铜子儿要了两碗卤排骨面条。 小家伙也不在凳儿上坐着等,又挪溜去那大锅灶前,揣着小手,眼睛直直的看着摊主儿夫郎扯面。 祁北南喝了点葱花骨头汤,道:“很快就做好啦,过来喝点汤暖暖吧。” 萧元宝却摇了摇脑袋,还是在那儿守着。 他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包了头发的夫郎和面,揉着软乎乎的面团,慢慢搓拉扯成细细的面条子,丢进热水翻滚的大铁锅里头。 一旁还有个姐姐从锅里舀出一早熬好的骨头汤,油花花儿的。 面条起了锅连着青菜叶子一同捞进汤碗,添了半勺子卤酱排骨,里头还有卤炖得耙粉的黄豆子,撒上一把葱花儿,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就好了。 萧元宝突突跑回祁北南的身旁坐下。 祁北南抽了双筷子擦了擦,递给萧元宝,道:“小馋虫,先前在牛车上喊你吃两只鸡卵又不肯吃。” 萧元宝却道:“没有很饿。” “那还去守着摊主夫郎做面条啊。” 萧元宝眼睛弯弯道:“小宝想看城里好吃的面条是怎么做的。” 祁北南闻言扬起眉,这么好学? 不过好似几回在摊子上吃馄饨面条小家伙确实都爱去守着。 不单如此,在家里,亦或是在孙家,他都喜爱去灶屋里瞧着。 他微做思索,问萧元宝: “小宝为什麽喜欢看吃食怎么做的?” 萧元宝吹了吹骨头高汤,先喝了一小口,浓香味道满嘴巴窜,好吃的他眯起眼睛:“小宝也想学会做吃食。” 祁北南道:“因为爹爹和哥哥烧的菜不好吃吗?” 萧元宝却摇摇脑袋:“会做吃食就不会饿着肚子了呀,而且小宝已经答应了以后给哥哥做豆腐、茄子、笋子……还有桂花糕!” 他掰着手指头细报着祁北南先前说的吃食。 祁北南心中一软,又道:“那假如哥哥没有说过要吃恁许多的吃食,小宝也没有答应。小宝还会想要学会做好吃的吃食吗?” 萧元宝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嗯,也想。会做很多吃食很厉害,小宝想很厉害!” 而且他自来就是喜欢看见地里长着的菜变成盆子里香喷喷的菜蔬,以前秦娘子还在家的时候,她觉得秦娘子很厉害,烧出菜来,可以把灶屋变得喷香。 祁北南眸间起了笑:“做菜是一门很好的手艺,小宝说的没错,学会了做菜以后就不会饿着肚子了。” “但是要学会一样东西,变得很厉害的话,是要花很多时间,很多心思去学习的,还会很辛苦,小宝能坚持下去吗?” 萧元宝立马放下筷子,假装手里有一团面,有模有样的揉一揉,然后学着将才的夫郎那般往两头扯一扯。 小家伙眉头还给展着,连做了十几年面条的摊主儿胸有成竹的神态也学了过来。 祁北南看了一段无实物表演,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萧元宝见祁北南笑话自己,瘪起了嘴巴,小声道:“刚才夫郎就是这么做的嘛。” 祁北南憋笑着连连点头: “是,是,哥哥保证也是这么做的。小宝观察力很厉害!” 萧元宝闷闷的重新拿起筷子夹面条吃,本来他还想表演一下孙婆婆剁鸭子的,看祁北南笑得那么厉害他都不好意思展示了。 祁北南正色起来,道: “那哥哥给小宝寻一个老师好不好?教小宝烧饭做菜。” 萧元宝闻言眼睛一亮:“真的吗?” 祁北南道:“真的。但是小宝不可以因为辛苦就中途放弃,说不想学了。如果可以坚持,哥哥才给你寻老师。” 萧元宝连忙道:“小宝不会,一定会好好学。就像学习数数一样认真!” 祁北南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好。” 他始终觉着有一项拿的出手的本领,不论是于谋生还是自娱,都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事。 手中有手艺,心中才稳,这自信大方之人,要么是有个好的家世,要么便是自有本领。 而即便有好的家世,也离不开自有本事,否则空有锦绣,也撑不起家业受人敬重。 祁北南见萧元宝有喜好之事,很是难得,定然要好好引导。 他可以让小宝安心依附,可他还是希望将来他不用依附于谁也能过得不错。 不过要寻个老师,不是一时兴起就能找到的,也是个麻烦事。 这老师手艺好有本领是其次,人品也要好才行,否则有本领歪了秉性可不成。 但既起了主意,就可留意着去做,总比一摸黑的时候要强。 从面儿摊走,祁北南带着萧元宝去菜市上。 进菜市前的夹道两旁摆满了小摊儿,都是附近村庄上的农户带着菜种秧苗来卖。 祁北南挑选着,买了一把十二根的茄秧子,一把二十颗的莼菜秧子,五把韭黄头和两斤小葱头。 外在还买了芹菜种子,大葱种子和芫荽种子。 这些菜苗和种子的价格不高,选了恁多样,一共才花了十五个铜子。 比起买菜,要省钱得多。 买完菜种子,祁北南要回闹市上去买吃食,得卖菜的老婆子指路。 说沿着斜街子一直走到尽头拐个弯就到外头了,比走来路要近许多。 祁北南对县城不熟,想着多穿穿巷子也好认认路,就牵着萧元宝进了斜街子里。 这是一条民巷一般的地方,左右房舍并不见豪奢,偶尔倒是有一两户门院儿高的。 倒是有些像祁北南以前在丘县和他爹住的那般巷子。 巷中富裕高门屈指可数,但穷困潦倒之人也鲜少,多是有一门手艺糊口,或是守着一两间铺儿的人家。 斜子街中间的道只过得一辆马车,轿儿倒是能走两顶,就是如此撞上,行人就只能往屋檐下的水渠上让了。 祁北南估摸得出来,不是眼力好,正是撞见了一来一回两顶轿儿,他牵着萧元宝站在了水渠上让路。 “你同我说说,你乡间的屋子是不是挨着牲口棚了?" "没有?没有你怎蠢钝的跟驴一般,我还以为你是教驴给传染了去。真是泥腿子农家户出来的,你这脑子不妨回去种地,读书也是白瞎日子混。” 顿时传出了一阵哄笑声。 “肃静!都给我肃静!” 祁北南听见前头些一间大门敞着的院儿穿出来斥骂声音,乍得听声音还有些熟悉。 与他和萧元宝一并站在水渠上让路的妇人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声:“又开始训斥学生了。” 祁北南问了一嘴:“此处有私塾?” 第24章 赵光宗从城里回来, 一路上丧眉耷脸儿的。 临到了自家门口,他收拾了一下情绪,舒展眉毛, 尽量让自己瞧起来不那般丧气。 “爹、娘, 我……” 话还没说完,赵光宗就见着了坐在堂屋里的祁北南。 “可算是回来了,小祁过来等了你好些时候。” 祁北南起身迎了上去。 赵光宗的神色变了一变,一时间那些难堪立便汹涌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知祁北南前来看他是好心, 便是心头难受的紧,也还是客气道:“今朝有些课业不是很明白,回来的就晚了。” “祁学子, 到我屋里说话吧。” 言罢, 他便提着书箱子先行进了屋子去。 赵里正和张氏觉得赵光宗好似有些不对劲, 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只当他是读书了一日书从县里赶回来有些累着了。 “对对, 小祁, 去屋里头吧, 你们俩好探讨学问。” 祁北南微微点了点头, 折身去了屋里。 赵光宗沉沉的坐在书桌前,整个人像是没了灵气一般。 他紧紧抿着唇, 再装不出一点沉稳来。 昨日还在为自己许能结交到好友而暗自高兴,今朝竟就这般难堪的教人撞见。 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又教你看笑话了。先生说的没错, 我实在是蠢钝,就是抽我一百个戒尺, 罚我站一百回, 还是朽木一块。” 他又开始责怪起自己来,痛苦的想着除了爹娘兄弟, 谁还会愿意与他这般愚傻的人亲近。 祁北南放下带来的书本,转从怀里掏出真正想带来的一瓶子外伤药膏。 他自赵光宗身侧坐下,拉过他的右手,将药膏搓热了抹在那只肿伤得发了紫的手心上。 赵光宗见此,一时间噤了声,眼儿落在了自己手掌心上。 那手心按着一点便疼的厉害,可皮肉的痛不及他心里头痛的万分之一,他一直便没如何在意,不知觉竟然都红肿成这模样了。 祁北南见他的情绪稍微稳了些,方才说道:“训骂学生愚钝,先生也不见得智慧,甚么先生会拿戒尺打学生右手心。” 赵光宗道:“先生说打了右手心,写字的时候痛才能更长记性。” “那先生不知右手打坏了字会写得更差么。” 赵光宗见祁北南细心的给他擦着膏药,竟还帮着他说话,鼻尖发酸,眼里起了泪珠子。 夫子训诫他,骂他蠢钝,泥腿子的儿子教得费劲,同窗私下也都唤他蠢驴,不愿与他相近。 他识得字,断得文,这都是夫子的功劳,为此也不敢对夫子有不敬重的心,心怀怨怼。 总还自省,是自己不够聪慧,夫子才会此般严苛,只要自己有所进益,夫子定然会对他另眼相看,同窗也会改观。 纵是不断的劝诫自己,麻痹自己,可祁北南为他发声的几句话,终还是说到了心坎儿上。 心头的酸楚再是克制不住,他低声的哭了起来。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后背,问他道:“你的先生是不是姓陈?” 他比划了一下:“下巴蓄着胡儿,眼角有褶子,四十余的年岁。” 赵光宗点点头,带着些哭腔问:“你怎知?今儿瞧见的?” 祁北南摇头:“我与他另有渊源。” 他正色道:“光宗,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并不是不机灵,而是你的夫子秉性不正?” 赵光宗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不太自信道:“夫子,夫子只是待我严格了些,如此也说明他是看重我的。” “瞧你此般,我今日便要去做那个不敬先生的学生。” 祁北南道:“你仔细想想,陈夫子是单待你如此严苛,还是待所有学生都是这般。你甚至可以往不同学生是什嚒家境,夫子又是甚么态度上比对一番。可以不回答我,心中自有答案即可。” 赵光宗闻言思绪自想去夫子看重的同窗去……一个是绸缎行富商幼子,一个是县府户房典史的儿郎,一个…… 他怔在了原地,其实他都不必细细回忆,心头就有了答案。 夫子于他非打即骂,确是对同窗间那几位少爷郎格外的和颜悦色。 他昔时哪里有多想,只当是同窗的课业好,这才得到夫子的认可和赞许。 因他后进,被责打训斥也是情理之中。 如今受祁北南一点,醍醐灌顶,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祁北南见赵光宗的神色,心中便已有数。 他道:“我与陈夫子有过一面之缘。” 祁北南将在闹市上铺摊儿的事情与他尽数道了出来。 “足可见得这位陈夫子秉性并非端直,我本还不知他是个夫子,一日有少年来铺上要联儿,听他们说谈我才晓得。” 赵光宗闻此,吃惊道:“来买你联儿确是我同窗,年底上我见大伙儿不知怎的分发起春联儿来,连我都得了一副。” 当时他还十分欢喜,那春联儿字写得甚是漂亮,他本还想去求字帖。 可夫子见了那联儿脸色很是不好,他在私塾中人缘不佳,也未有人告知。 今日才晓得了其中缘由,原是同窗刻意买了那联儿来气陈夫子的。 他得知原委,心中更是坐实了陈夫子差别待学子的作为。 那买联儿的同窗姓吴,家中在城里开了两大间绸缎行,是个纨绔富户子弟。 即便他如此不敬陈夫子,也未得训斥,他全然不敢想若是自己如此不敬陈夫子当会如何。 祁北南道:“这陈夫子如此待你,你终日在他手底下战战兢兢,如何能够潜心学进东西。” “虽说虚心求教固然是好,可他这般不把你自尊颜面放在心上,哪里是夫子所为。” 赵光宗脑子一团浆糊,乱得厉害。 “若我学业有所提升,夫子是不是就不会那般不喜我了?” 祁北南微微摇了摇头:“你这是犯傻。” “他哪里是因你学业不好才如此刻薄的,你一心还想着证明给这样的人看,如何值得。” “北南,我的好兄弟,你说我该如何才好?” 祁北南顿了顿,道:“你只是一名学子,若要与夫子斗,必是斗不过他去,你在他手底下求学,他有的是法子搓磨你;若你不与他斗,转想讨他欢喜,可他拜高踩低的秉性,如何轻易讨好得了他。” “如此看来,不妨换个环境去,你见不着了他,不必再畏惧,他也见不着了你,想为难也为难不上。” 赵光宗认真听罢,却急忙摇头:“不成。” “读书人虽不是遍大街,可也并非除了他陈夫子就没有旁的夫子了,私塾也不止他那一间,作何不成?” “你不知,我七岁那年开蒙便跟着陈夫子,倒也并非是三年恩师情难割舍。只是我爹为着能进陈夫子的私塾已然动用了许多的人脉关系,跑断了腿才将我送了进去。” 赵光宗也再不瞒祁北南丝毫,与他细细说了这陈夫子。 原这陈夫子还怪是了不得,他自有秀才的功名不说,家中三代人读书,家父乃举子出身,正任职于学政府上,协助管理县学。 童生过县试与府试后便能得入县学的机会,但地方上的读书人并不多,两场考试又要刷下不少人,县学的名额偶时便会多出一些来。 “在陈夫子的私塾读书,只要下过场,即便是未能通过两场考试,也极大机遇进县学去。” “且不提我爹打通门路花费的银子,当初光是带我拜夫子的束脩就花费了三十贯,逢年过节的还另送厚礼,平素间家里养的肥鸡,大鹅,隔三差五的送。 我十岁前住在外祖父家中,外祖是杀猪的屠户,但凡陈夫子家中的人前来买肉,就从未收过一个铜子儿,肉都是捡好的给。” 赵光宗说着这些,心头更是难耐:“爹娘外祖为为做的这些,举着全家的力气教我好生读书,我却这般不成器,已是愧对。如何又好再教昔前的付出都打了水漂。” 祁北南恍然,难怪赵里正说家里得咬牙才能在县城看个小院儿,原不是说的谦虚话,当真是家里手有些紧。 读书上的笔墨书纸就已不是一笔小费用,还要如此打点夫子,不是富贵人家如何能够供得起。 他爹也是夫子,底下学子逢年过节确都有孝敬,可他爹从不收贵礼,只收些鸡蛋果菜粗布,不负人家的一片心意便是了。 像这陈夫子般,俨然是靠学子发财的。 按道理来说赵光宗家里头已然是没少孝敬,那姓赵的还恁张狂,想来是富家子弟家中打点的数目更是可观。 只是有一事他想不太明白,照着这般收孝敬,姓陈的当不缺银子使才是,作何还去摆摊卖联儿挣那三瓜俩枣的? 许是卖弄学识,许或是为着甚么旁的缘由罢。 祁北南唏嘘,他敛起思绪,与赵光宗道:“便是因已付出诸多,发觉这条路不通,才该及时调头才是。” “若再一味的投入,彼时何来后悔的余地?你姑且还年少,尚有许多重头再来的机会,何苦再浪费钱财精力在这般秉性的人身上。” “当初他可有给你准话,你进了他的私塾他便保你入县学?若不曾,按今时他待你的方式,你觉得真的会如愿吗?” 赵光宗无了话,他心中已然是动摇了。 其实他早就想离了那私塾,只是碍在家里人为他做的,他没法子去开那口。 祁北南捏住赵光宗的肩膀,道:“若你开不得这口,只要有那意愿,我便去替你开个口。” 赵光宗吸了下鼻涕,他抹了把泪珠子:“不,你此番前来对我如此开导,我已然是感动至极。就让我亲自去和爹娘说,我不可再犹豫胆怯了!” 第25章 祁北南算了算萧护回来的日子, 想是把肉菜放着些等他回来一道吃。 只是他还得要两三日才回,不知吃食放不放得到他下山。 赵光宗一兑儿拿来了这许多的肉,家里就他与萧元宝两人, 一顿吃不了多少东西。 且羊肉价高, 便是杂碎一斤也得二三十文,有饱饭吃的人家轻易也舍不得买来吃,过年上桌子上许才会出一盘子,也切得薄薄的细片儿。 赵光宗可是下了血本儿。 有这样的好肉吃, 且还下酒好,怎好不跟萧护留着些。 二月天里,将肉食放进水井和缸里, 倒是能保护着些日子不变味道去, 不过事也难说。 祁北南想着便与萧元宝先匀些吃着, 与萧护留上一些, 这般万一臭了, 也不至于全部都坏了味儿可惜。 他剁了半只烧鸡, 拨出了大概半斤羊杂碎, 用油纸密包着装进罐子里, 悬入水井中。 剩下的就与萧元宝吃,整好他们不必另外烧好菜吃了。 祁北南捻了一块儿没糊着油汁的羊杂碎喂到了萧元宝嘴巴里: “晚上煮点粥就着烧鸡吃, 整好把你跟三哥儿去挖的荠菜煮在粥里。” 萧元宝还没吃过羊杂碎,只觉得这次的杂碎和上回买的鸡鸭杂碎味道不一样。 许是才吃了赵光宗给他带的糖糕, 乍的再尝吃卤肉食,格外的香。 他舔舔咸津津的嘴巴, 有些意犹未尽, 不过没吵着再要,只开心道:“嗯!晚上烧饭的时候小宝洗荠菜。” 祁北南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今儿午后的天色不大好, 这时辰上已经有些起风了。 看模样是要下雨。 倒春寒的时节上,一要是下起雨来便冷得很。 不过春雨前是最好的种菜时间,他戴了顶草帽,给萧元宝也扣上一顶小的。 两人将城里买回的菜秧苗放在桶里,拎着桶儿赶在雨前去了地头上。 地间松土撒苗种菜的人还不少咧,不似雨前都往家赶,怪是热闹。 祁北南撑着锄头从道上跳进了地里:“你便在道上玩会儿,那边上有桃子花,瞧似要开了。” 萧元宝却伸出胳膊,要祁北南把他也抱下去:“小宝要帮哥哥种茄苗。” 祁北南无奈一笑:“行吧。” 他在地里用锄头掏窝子,萧元宝就捧着大荷叶包的茄苗儿一个窝子放上一根秧。 “瞧这俩孩子,干活儿多起劲儿呐!” 道儿边行来个妇人,头上佩着朵艳丽的绢花,身上收拾的怪是干净。 她撑着腰,大口喘着粗气儿。 “乔娘子,赶着去哪儿嘛,看把你热得。” 地头上的夫郎往手心里呸了一口,甩起锄头来更得力些。 那道上的乔娘子瞅着有人与她招呼,走近了来,从腰间上扯出块帕儿,揩着额脸儿脖子: “我瞧着要下雨,赶着进村子怕遭雨淋了去,走得我还起了汗。” “春月里头的小毛毛雨你怕甚,这是又往谁家替人相看去了嘛?” 祁北南眉心微动,原是村里的媒人。 他瞧着模样,当是私媒,官媒要更神气许多。 “就咱隔壁村去跑了一趟儿,不过倒也没白跑,恁姐儿家里头相看得起托说亲的男子。” 地里的夫郎扬起眉毛:“好事情嘛,定是乔娘子这张嘴会说才成的事儿,教那男子家与你包个厚厚的红包去!” 乔娘子被说得欢喜,拿着帕儿扇风。 “都是平头人家,能包多大的红包去,都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咧,我哪里好要人许多媒人钱。” “乔娘子就是心善,不然咋村里都喊你说媒。” 乔娘子被捧得乐呵呵的,更愿意与那夫郎多说几句。 “我且不怕与你说,若是有桩媒能说好,当是能得上不少喜钱。” 那夫郎闻言好事儿的凑去前了些:“是哪户人家的好事情呐?” “庄子年底上新来了个庄头,姓朱,他一人来的此处庄子,妻儿都不曾随着。一人在远乡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孤单得很呐~” 乔娘子低声说:“他这朝想在咱村子附近寻个小的,就照料一二汤水吃饭,不教干重活儿累活儿。” “朱庄头儿有的是银子使,东家给他的月钱儿厚着,他自个儿还有不少私产,水田旱地屋子,人家都有咧!” 那夫郎听得心头热,忍不住多打听两句:“可说要啥样的?” 乔娘子一笑,颇有些暧昧。 她手在胸脯前虚颠了颠,道:“身段儿好的,知情识趣儿的,要女子。” 夫郎闻罢,自家的哥儿是没恁福气了。 便道:“这手头再是宽松,便是庄头管人管事儿的,那不还是人家的奴仆嘛,且还是去做小的,只怕没几人肯。” 乔娘子看穿一般笑道:“宁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这还是瞧个人缘法。” 那夫郎没再开口。 乔娘子转看向一直没发话的祁北南:“咦,小郎瞧着眼生,是哪家的?” 祁北南客气道:“山脚下的萧家。” 乔娘子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噢~原是萧猎户家的呐,就是那个来从外地来投奔叔叔家的读书人?我还是头一回见着你。” 她眼儿一挑,走近了些道:“你叔叔如今一个人了,要不要寻个婶婶小叔的?婶儿这当儿空闲得很~” 祁北南想着这妇人消息倒是灵通得很,萧护与村里人来往的不密,她竟都晓得了自己的来路。 他干干一笑,做羞赧状:“这事儿小辈怎做得主,只怕乔娘子还得亲自去问我叔叔才晓得。” 那乔娘子见祁北南一副不经逗的模样,反更是忍不住多戏两句: “婶儿给你逗趣儿咧,你叔叔要婶儿自晓得寻我。倒是你咧,多大啦?生得怪是俊俏,有相看的人家没呐?” 萧元宝抱着菜秧子,在一头安静的听着两人谈话。 听着乔娘子的话似懂非懂,秀软的眉毛警惕的蹙了起来:“哥哥是我们家的,不看别人家了!” “唷,这小哥儿!怪是霸道得咧!” 乔娘子笑得两只眼儿角起褶子:“婶子拿一包糖霜蜂儿换你这哥哥,就让他到婶子家里去做女婿成不成?” “不去做女婿,就在小宝家里做哥哥!” 萧元宝一本正经的说道,他嗅着味儿就觉着乔娘子要与他抢哥哥,果真就是这样! 而且乔娘子也忒小气了些,哥哥都是他用桂花糖糕,茄子,豆腐和许多吃食才换来的,她竟然想用一包糖霜蜂儿就给换走。 乔娘子见着糯声糯气的孩儿气鼓鼓的,却又白乎乎的无害,尤其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生起气来撅着嘴,眼睛是愈发的圆了。 她被逗得大笑: “你这哥儿如何这般可人,罢了,婶儿就不要你哥哥了,你到婶子家里做儿媳好不好?婶子天天与你做肉吃!” 萧元宝摇摇脑袋,他躲到了祁北南身后去,警惕的看着乔娘子:“小宝长大了可以自己做肉吃,不要去给人做儿媳。” 这朝连旁头种菜的夫郎也都发了笑。 祁北南觉着萧元宝的胆子相较于往时大了不少,如今与生人说话也都不惧了,不过警惕心还是不减。 这是好事情。 “乔娘子连我都识得,对村里的事情当真是心细。” 乔娘子自得道:“我一与人说媒的妇人,没甚旁的长处,素日里在田地间辛劳的少,东村一趟,西村一趟,走动的勤。别说是咱村的事情,十里八乡的事儿都比旁人晓得的多。” 祁北南知这媒人说的是正理儿,那官媒有时也不单单与人说媒处理婚姻之事,还卖点各家的消息。 他客气道:“我来此处时间不长,叔叔又不是个多言之人,村子里许多人我都还不识得,乔娘子若得闲赏脸,不妨到家中吃口热汤,教我认认村中各户人家。” 乔娘子瞧着天儿快小雨,左右倒也闲暇无事,也是还没上萧家坐过,说不准儿还能与那姓萧的猎户说门亲事儿,便道: “婶子我就是爱惜你们这般孩子,经不得邀。不过我得先回去一趟,拿把伞儿再来。” 祁北南立应了下来。 乔娘子走后,祁北南赶着功夫与萧元宝将菜秧子种下。 远山上风吹得樟树叶子呼呼作响,雨丝不知觉的夹杂在风里试探着飘了下来。 天儿一下子就更冷了。 春雨细绵,不急不躁,可落得日子却长。 祁北南种完最后一颗葱头,在田边洗了把手,牵着萧元宝两人小跑着回了家去。 一番收拾,乔娘子举着把素黄油纸伞过来的时候,院儿里的地坝都已经湿透了。 祁北南将人请去了堂屋上,与她倒了点儿水酒,姑且有些酒味,便是酒量差的人也吃不醉去。 乔娘子见着四方桌儿上一小盆子烧鸡肉块,半碗的羊杂碎,又还煮了个水汤莼菜,心想猎户家里的日子过得恁滋润。 那秦氏可真是个没福气儿的,这般好日子都不会享,要苛人孩儿去。 “乔娘子坐,招待不周,还望别见怪。” “你这孩子恁周到,说话儿也好听得紧,读书人就是不一般。” 乔娘子没客气的坐下,有肉吃谁不欢喜,她整张脸上都是喜气儿。 吃了几口菜,乔娘子问祁北南想晓得哪家的事,她不是一日两日做媒人的营生了,这般孩子邀她过来,不为姻亲之事,就是为了打听事情。 她觉得这孩子还挺是懂门道,便也开门见山的说了,那羊杂碎下着酒吃香得很,只怕自己没说正事儿光顾着吃了。 “知晓乔娘子熟知村中大小事,我想打听猫儿坪的蒋夫郎和大石上的李灶娘,为人如何,手艺如何。” 第26章 春雨绵绵, 一连下了两日,外头天冷路又湿滑,祁北南没如何出过门去。 这日, 他背录的一本千字文总算是得空都给写好了。 他把萧元宝叫到身前来, 预备开始教他识字。 如今年岁小,学东西也快,一日里认上三五几个字,要不得两年的功夫瞧看告示公文, 读信儿看书便都不在话下了。 虽说小地方上,不识大字的人不少。 别说是姑娘小哥儿,就是恁男子也许多不识字, 人依旧是照常过日子。 可祁北南觉着, 读书认字虽要下苦功夫, 可这识字就好比一项本领, 会总比不会要强。 且也便是小地方上不识字的多, 像是州府上, 大多人还是识字的。 若到了京都一片, 或是江南富庶繁华之地, 连村子上的不少农户都识得字。 再者说句自夸的话,这整个岭县也当寻不出比他更有学问的夫子了。 旁人有银子都求不着的, 自家有作何白糟蹋着不用。 萧元宝坐在祁北南旁边的小椅上,翻着拇指厚的书本, 眨了眨眼睛,不敢确信的问:“这么多小宝都要学会吗?” 祁北南道:“一页也才四十个字, 不多的。一天学上一些, 很快就能学完。” 萧元宝眼睛滴溜望向桌子角:“哥哥真厉害,会识还会写这么多字~” 祁北南瞧小家伙的模样就知道他打退堂鼓, 想当初他也有心教他识些字,也是这般没兴儿。 唤他研磨铺纸,动作比谁都快,可拿着笔杆子就浑身刺挠,让他说便是去做一大桌子菜都比写三个字松快得多。 当时祁北南的公务繁忙,且萧元宝的身子不好,他心中偏宠他,也不太想让他做不欢喜的事,只要他说上几句软话便由了他去。 而今再看,还是要能识文断字才好,今时年少,多学点东西不是坏事儿。 他哄道:“小宝是不是同哥哥说要学做菜成一个厉害的人?这话还作数吗?” 萧元宝眼睛立马收回来,他急忙道:“作数的!小宝每天都记着呢!” 祁北南点点头:“哥哥知道你不喜欢认字,可将来学做菜除却师傅教外,还要瞧菜谱的。若是小宝不识得字,怎么看菜谱学做菜呢?” “现在学认字不是单为了把那字识得,而是为了小宝做菜才学的。” 萧元宝抿了抿嘴,仔细的想着其中的道理。 “识字是为了做菜,小宝喜欢做菜,所以小宝喜欢识字。” 祁北南重重点了下头:“嗯,对!就是这个理儿。” 萧元宝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又觉得哥哥说的很有道理。 为着做菜,还是老实坐在椅儿上,跟着祁北南学认起字来~ 下午些时候,雨水小了一点。 祁北南放萧元宝去午睡会儿,天气不热,小家伙平素都不如何爱去午睡,今儿上午学了些时候的字反倒是觉着累了。 爬到床上,帘儿一放,听着屋檐上的雨水滴进渠里,没一会儿子功夫就睡了去。 祁北南刚给圈里的鸡鸭喂了点菜糠,就见着院外的小路上行来了道灰扑扑的身影。 萧护下山来了! 祁北南一喜,赶忙过去,帮着把萧护的背篓接了下来。 还怪是沉甸。 “小宝在屋里头,刚睡下。” 萧护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也一股一股的打着结。 山上的雨比山下大得多。 祁北南瞧着他浑身湿捂着,定然不舒坦,与他道:“正好给小宝洗了脚,锅里还有热水。” 萧护应了声,先进了屋去拿衣裳。 祁北南趁此给他打了热水,又升了火,将留的半只烧鸡和羊杂碎给取来放进锅里热着。 这两日雨水没断,气温不高,烧鸡和羊杂碎闻着都还是香喷喷的,不见坏了味道。 萧护提了水去屋里,舒舒坦坦的冲洗了一番。 擦着头发出来,这才去屋里瞧了瞧萧元宝。 帘儿里头的孩子窝在被褥里睡得正熟,脸蛋儿红扑扑的。 也不晓得梦见了什麽,嘴巴吧唧了两下。 萧护心中发软,他没出声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方才到堂屋上,就闻到了一股肉香味儿,他的胃像是被拧了一把。 祁北南竟给他端出了两个热乎的肉菜来。 熬过了寒冬,开了春儿,山里头的野物虽不比秋时,却也热闹了起来。 他这几日碰见了不少好货,又忙着下陷阱,天方蒙蒙亮就出门去,得天暗了才回。 一日大体力耗下来,便是他强健也回去倒头便睡。 吃得别说简单,能按时凑合上两口已是不易。 这朝瞧见肉,径直便去取了自己的酒来。 “城里买的?” 祁北南道:“是里正家的赵三郎送来的,这些日子我与他走动的多。” 他没有与萧护细说赵光宗私塾的事情,只说两人都是读书人谈得来,还邀了他今朝过去吃晚食。 萧护意外道:“他自小去了城里读书,少与村里同龄人来往,不想与你竟然这般好。” 他其实没瞧见过赵光宗几回,但每次见着,赵三郎无一不是收拾得光鲜,且甚少言谈。 村里的人都言他是个心气高的小子,久而久之,萧护自也这般觉着。 如今这才几日的功夫,那孩子竟就这般好菜好肉的送上门来。 萧护觉得祁北南实在是有些功夫。 “你是个有分寸的,与谁交道自有数,更何况里正一家人不差,你与他们走动也好。” 祁北南见萧护信重他,未有刨根问底一般追着问,心头微安,转又与他说了想给萧元宝寻做菜师傅的事情 。 说起萧元宝,萧护一脸正色:“但凡是他欢喜,便是费再多银钱去求学都不要紧,我去问问村里的灶人看。” 祁北南道:“得了萧叔的准话,我便可安了心的在这事儿上下功夫去。萧叔在山里头已是不易,这些细事我去慢慢办即可。” 萧护想了想,觉得祁北南做事细心周到又靠谱,便道:“也好,你先打听看,若有不顺与我说。” — 萧元宝睡醒的时候,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出来,就见着家了来的萧护,欢喜的不行。 他也不出声儿,突突就跑上前去牵住了萧护的手。 萧护正在屋檐下清点带下山来的山物,手掌心乍的就是一软。 低头瞅见像条小尾巴一样在他跟前眼儿弯弯的萧元宝,一时间心头甭提多慰贴。 以前去了山里一趟回家来,孩子便怯怯的躲着他,得要在家里头待上好两日的功夫才肯到他身前来。 哪里像如今这般自就亲近上来了的。 萧护既惊又喜的,矮身把萧元宝抱了起来。 祁北南见着趴在萧护肩头上开心得蹭来蹭去的萧元宝,一脸的撒娇样。 他笑着问道:“你和爹爹这么好,那一会儿是和哥哥去赵三哥哥家里吃晚食,还是跟爹爹在家里呀?” 萧元宝闻言,眼睛眨了眨。 他抱住萧护的脖子。 虽然他也很想和哥哥去赵三哥哥家里吃晚食,可他和哥哥去了就只有爹爹一个人在家了。 仔细想了想,他道:“爹爹去山里好多天才回来,小宝跟爹爹在一块儿多待会儿。” 祁北南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儿。 小崽儿心疼爹,他很赞许。 萧护得听他的话,也可见的高兴。 “你去里正家里吃饭,提只山鸡去。” 萧护与祁北南说道:“虽是喊你吃饭,拿点东西总比空手好。” 这回萧护上山的时日短,带回来的山物却不少。 两只花羽山鸡,三只鹌鹑,一对水鸟,黑兔儿一只…… 靠山过活,多也要凭运气,偶时一日能猎上好回猎物,偶时又几日都碰不见一只。 萧护年前的陷阱全填了,这回进山才下的陷阱还没见效,光靠猎,几日功夫有这些已然收获不小了。 祁北南应下来,赵家家里日子过得不错,寻常东西未必瞧得上眼,可山货送去,也定然看得上。 晚些时候,祁北南便捆了只山鸡拿着把油纸伞去了赵家。 不想此番前去,赵家里头还有客,竟正是他这些日子在打听的灶人之一的蒋夫郎。 第27章 “祁小郎恁客气, 喊你过来是随意吃点粗饭,竟还提恁大只山鸡来,可再不准许这般了。” 山里头终日跑跳的鸡长得并不肥硕, 可十分精神, 肉质紧实,香得很。 张氏接着祁北南拿的山鸡,嗔怪道:“山鸡不好得,你还巴巴儿的送过来。” “我本是要厚着面皮儿空手来, 只是我萧叔,恰下了山来。他听我要来里正家里吃饭,说在村子里头总受着里正照拂, 也没旁的谢的, 就唤我把山鸡拎一只来。” “这说的哪儿的话, 就该空手来才好。” 赵里正面上肃着, 可心里头听上这些话却美得很。 “萧大郎下山来了, 怎不喊他过来一块儿吃顿便饭, 整好我打了一角子小酒没吃。” 说着, 赵里正便喊他的长工, 要去把萧护喊来。 祁北南连阻了去:“外头雨兮兮的,萧叔才从山里回来且有得收拾, 要再带着小宝出门来也是不便。” 先时赵家喊吃饭时萧护不在家,倒是也说了一声让全家都来。 祁北南问了萧护来是不来, 他言要去庄子上,看那头的新庄头还要不要山货。 赵里又说了几句, 也教祁北南给推了回去, 见此他也只好作罢,言下回定然要喊萧护一同来。 “走, 去屋里吃茶。还在屋檐下站着作甚,风口上怪是冷。” 赵光宗见着祁北南欢喜:“且还要一会子功夫才吃饭。” 赵里正笑道:“是是,你俩小子最是要好,去说话儿吃茶去。” 祁北南笑道:“好。” “这是村南头茶园子的新茶,前儿个那头的东家喊手底下人送来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赵光宗热络的给祁北南倒了茶汤:“你要吃得惯,包一斤回去吃,东家忒大方,总送上许多来。咱家一年都够吃了!” 祁北南见茶汤纯净,毛尖儿发新,他端起盏子吃了一口:“竟是这般快就制成新茶了。” 赵光宗道:“是咧,今年茶园子的茶长得早。” 新茶味道回甘,鲜爽,倒是比他随意放在家里吃的粗茶要好。 祁北南吃过的茶多,但不是挑剔之人,好的次的都能吃得下。 他瞧赵家用的茶盏子是齐套的黑釉盏,虽盏子粗易了些,是民窑出的盏。 可于农户人家来说,能拿齐套的盏子吃茶,足见也是爱吃茶讲究之人了。 他赞了这新茶几句,吃了两盏去,就闻见灶屋那头传来的炒菜香味,快到饭点上很是惹人。 赵光宗见祁北南望了灶房一眼,凑上前去道:“不是我吹嘘,你今儿个可是好口福。” 祁北南看向赵光宗:“我来你家里吃饭,自是好口福。” “我不是说这个。” 赵光宗扬起眉毛:“我爹今儿为着喊你吃饭,还特地去把我小表叔唤了来烧菜。他可是个灶郎,手艺好着咧,十里八乡的人家办席面儿都请他去掌勺。” 祁北南进来院儿就瞥见灶里有个不识得的生人,没好多问,时下听赵光宗说,不由得问道:“你这小表叔姓甚?” “姓蒋,咱村里人都唤他蒋灶郎。” 赵光宗道:“咋的了?” 祁北南眉心一动,当真不想这般巧,蒋夫郎竟是赵家的亲戚。 这些日子虽没少打听灶人的事儿,可还没得见过人。 他拍了赵光宗的手一下,道:“我去见识一二你小表叔的手艺可行?” 赵光宗好笑道:“这有甚不行的。” 于是两人一兑儿钻进了灶屋去。 平素里掌着自家大锅小灶的张氏这当儿也退居到了灶下,只有烧火的份儿。 只见那蒋夫郎,生得一张长脸,眉骨高,怪是有些严肃的面向。 他做烧菜掌勺这一行,不想身形竟是还瘦瘦高高的。 这当头上蒋夫郎正在炒菜,锅里烧得辣,半勺子猪油膏下锅去化开。 他掌心悬在油锅面上试了试温,旋即便将一把教人分辨不清的香料丢进了锅里,顿时灶屋里便喷出一股香味来。 切花儿的猪肚进锅,软塌塌的猪肚条立便泡胀起来,锅铲在蒋夫郎手里耍得生风。 “饿了吧,还有俩菜就好了。” 张氏见在门口走不动道的两个孩子,道了一声。 “嗅着香味儿实在是忍不得就来了,瞧瞧是哪个师傅手艺这般的好。” 祁北南道:“本是不饿的,这般馋虫也都爬了出来。” 张氏笑着同他介绍了蒋夫郎。 几句话的功夫,蒋夫郎已经把菜起了锅,他瞅了祁北南一眼,并没有说话招呼,只是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示意是瞧见人了。 祁北南想,这蒋夫郎果真与秦娘子说的一般,是个不多热情的人。 不过人各有性儿,有人热络,自有人冷淡。 若人人都一般,那还有甚么意思。 他就厚脸皮儿的守在灶屋上,听得哒哒哒的一串富有节律的切菜声音,见着蒋夫郎炒了菜,做了汤。 这蒋夫郎做菜,不疾不徐但格外利索,干甚都井井有条,只他一人掌着灶,也不会东一趟西一趟的。 据祁北南的经验,这是十分有信心,对一件事胸有成竹才会如此。 且有一点不得不说的是,蒋夫郎还很爱洁净,做了好几个菜,那灶上也不见汤汤水水,盆叠散乱。 他一头做菜,一头便将用的物拾简了回去,一张擦洗的布帕,时不时的过着灶台。 夜里,满当一桌子的菜。 炖得有干菇子乌骨鸡,炒得有蒜苗猪肚脍,蒸得有肉糜蛋羹,豆腐莼菜汤,烧得一尾浇着金汁的鱼。 菜样比寻常人户过年吃得丰盛还好。 祁北南挨着赵光宗坐,一头坐的是赵里正。 “打头一回见你,我便觉着喜欢,不想竟是早就得了安排。光宗若不是得遇你,不知还得受那老东西磋磨多久。” 赵里正拉着祁北南说道:“前些日子忙着那些个烦心的事儿,也不得空好生谢上一谢你,这朝才喊了我表兄弟过来帮忙做上两个菜喊你过来亲近亲近。” “里正说这些话叫我怎好意思,我乍来村里头,甭说谁人,路也不识得一条,亏得里正心善不嫌我麻烦,否则那日还得在村口上受冻。” 祁北南道:“与光宗,也没帮上甚么忙,里正却还这般瞧得上我,请将蒋灶郎来做菜。” 张氏与祁北南夹着菜:“你这孩子就是会说话,又客气。” “往后你就把此处当做你的家去,光宗便是你的笨兄弟。” 祁北南笑:“里正与张娘子若不嫌我,我面皮厚,定是常来。” 赵光宗闻言欢喜,俨然是变做了个布菜的小仆般,不停给祁北南夹着菜,言说哪个菜好吃,只怕他不好意思伸筷子去。 那蒋夫郎一直不曾开口说话,只眼儿瞧着桌子上的人。 心想他表兄弟一家待这小郎当真是热乎得很。 祁北南一一都吃尝着,恁些个菜,不光是做时闻着香,吃着味道也香。 市井菜油足料大,最是送饭,要想吃饱,还得瞧这般菜式。 他往昔一步步从布衣之身居往庙堂之上,菜席也翻天覆地的变。 到头来,最喜吃的还是家常市井小菜,大宴虽精巧且所费精力与钱财之大,可味道却并不见得好。 名流宴席,要的是个排场,是讲究,满足的是心头与精神上,反而降低了些对味道的要求。 祁北南见了人,尝了菜。 原本向秦娘子打听了灶人以后,心头就起了些意要拜寻蒋夫郎,不想这倒是机缘巧合了,心中更是定了些主意。 只是蒋夫郎自上了桌便未言语过一回,端着饭碗静的吃着饭,桌子上的赵家人越是对他欢喜亲热,倒是愈发衬得蒋夫郎冷冷淡淡的。 祁北南本想借着这好机会与蒋夫郎认识一二,竟还没得机会搭上话。 于是他只能自寻了话与他搭腔:“这蒜苗猪肚脍当真是好,脆而不绵口,听闻对火力的掌控最难,蒋夫郎手艺了得。” 蒋夫郎见状,才瞧向了祁北南,他道:“只是些小菜,算不得甚么功夫。” 赵里正吃了口酒,见着祁北南与蒋夫郎搭话说。 他瞧了张氏一眼,张氏会了意。 “北南,我听说你想与宝哥儿寻个灶人学手艺,不晓得这事儿是真是假?” 祁北南眉心一动:“张娘子消息好生灵通。小宝年纪虽还小,可我想着手艺是立生之本,想教他往后有个出路,便生了这么些打算。” 张氏与赵里正相视一笑,道:“你别怪我爱听人私事,前两日在地里偶然听闻孙娘子在打听灶人的事情,我便问了一嘴。” “如何了,可有寻好人选去?” 祁北南了然,他道:“虽是有这心思,只是我尚且还对村里不大熟络,萧叔又忙着山里的事,一时间也没甚么头绪。” 赵里正见此,拍了拍他的背,道:“你有事如何不来寻我说,且不说我这头便有现成的灶人,便是没有,村头的事情我也熟络不是。” “好在是也从旁人那听说了,只是从人嘴中听得话未必是真,这朝才特地问上你一句。” 祁北南闻言,眸儿微亮:“劳得里正操持村中大事,还留心我的小事。” 赵里正一梗脖子:“诶,说得见外话。” 他望向蒋夫郎,言:“我先且与我表兄弟已提了一嘴,你若觉着他的手艺还成,不妨就把宝哥儿领去学上一学。” “这、这事当真?” 祁北南听这话,感官都变得更敏锐了起来。 “自是当真,正事儿如何能说来戏耍人。” 第28章 蒋夫郎住在猫儿坪上, 距萧家倒还不远,腿脚快些,一刻钟的时间也就到了。 清早上, 祁北南收拾准备了些东西, 这头遭去蒋夫郎家里,虽说是见见人,可礼却要备上。 也是没想到里正会引荐介绍,今朝就叫上门, 否则他也能提前去城里采买置办。 萧护扯了一对水鸟出来,祁北南把家里搜罗了一圈,实在没甚么好送人的东西, 且祁北南事先也不晓得这蒋夫郎喜好些什么。 山货不孬, 甚么人家都送得上手, 可单只这一样未免礼薄了些。 最后祁北南决定把正要给萧元宝裁做里衣的那匹篾黄云纹的细布给捎上, 这布匹虽明亮鲜色了些, 可到底是匹价儿不贱的好布。 布匹无论男女老少都用得上, 便是不知人喜好, 送这些也不会出错。 先拿了布这头先顶用着, 到时候再带萧元宝上城里买新的便是。 外在他又封了个红包,一贯又两百文, 图一个吉利。 虽他觉着准备的礼品未必能够送出去,可送不送得出去, 和拿不拿得出手是两回事。 不能因为人家不要,就不去用心准备, 人瞧了会觉得不诚心。 祁北南与萧护在这头拾腾好, 萧元宝自也穿整齐了衣物,又洗脸净手漱了口。 他今儿盥洗格外认真, 手脸擦得干干净净的,牙也细心刷了两遍,希望自己整洁一点能给师傅留个好一些的映象。 晨时的雾方才,一家三口带着东西便朝猫儿坪去了。 蒋家的一方院儿不大,甚至说有些小,足足比萧家窄了一半去。 昔年蒋夫郎还十分年轻便死了丈夫,没留得一男半女的,他那夫家算盘打得响,想他改嫁给亡夫的兄弟,如此省下一笔礼钱和一场席面儿。 蒋夫郎不肯,娘家却又不接他回去,真叫他进退两难。 彼时尚也年轻的赵里正已然从他爹手上接到了里正的职务,蒋夫郎便托人给他写了一封信。 后头蒋夫郎便来了岭村,先是借住在赵家里,帮着张氏带赵大哥儿和赵二哥儿。 赵里正那会儿才做里正不久,自要稳根基,没少招朋宴客,蒋夫郎那时已有些手艺在身上,每每帮着做菜,来吃酒的人都说好。 他在村里扬了名,慢慢有人请他去帮忙置席,从三五桌子人,再到十几桌子人,手艺愈发的醇熟。 往后他挣了些家资,便独自出来劈了个小院儿住着。 一晃去了好些年,大伙儿都快忘了他昔年还借住在赵家,许是热闹场上几乎都能见着他,教人觉得他就是土生土长的岭村人一般。 为此他本不收徒弟,赵里正开了口,凭借当初的情分,他都会答应。 不过这也都是前话了。 “来了。” 蒋夫郎听到扣门声,从屋里头出来。 他一人住,院儿门常闩着。 出来就一眼先瞧见了个头最高的萧护杵在门口,冷头闷脸的,虽在一个村子几十年了,互瞧着还怪是有些眼生。 门一开,他便见着了昨儿在赵家那个会说话的祁北南。 再朝下,是祁北南牵着的一个白乎瘦小的小崽儿。 蒋夫郎打量了萧元宝一下,尚未说什麽,只见那孩子一双发圆的大眼睛露出了怯生生的神情来。 他自来是去抱那些笑欢欢的奶娃子,一上手就要变脸哇哇哭的严峻相貌,当初还年轻的时候,在赵家带那俩哥儿,虽自己并未凶过俩孩子,却是比他们老子还能震慑人。 两个孩儿不听话了,张氏一开口说小表叔可来了,孩儿撒野得是再厉害,也得停下来四处张望一番。 他瞅这小崽儿性子也不是个跳脱的,听张氏说后娘待他不好,只怕是性子更弱。 再瞧如今又是两个男子拉扯着养,难为还想着送出来学点手艺,他也不是那般喜好端着架子为难人的。 到时候再把这孩子吓结实了去,哭着不肯再来学,只怕他表兄弟还以为是自个儿不乐意收徒弟了有意为难个孩子。 蒋夫郎正欲是开口,唤一家三口进院儿里去。 不想怯怯的想躲到祁北南身后的小崽儿扬起一双眸子望着他,忽的张口,软声软气的喊了声:“老师。” 话毕,他松了祁北南的手。 正当祁北南也诧异怎不教牵着了时,萧元宝竟就朝着蒋夫郎拜了下来。 “哎呀!” 祁北南和萧护神色一动,连忙去把萧元宝拉了起来。 雨后的小路还不见得干燥,就那么拜了一下,膝盖上便污上了泥。 萧元宝不知怎的了,迷糊的看向祁北南,紧张道:“老师不是要拜的吗?” “还没到时候拜呢。” 祁北南小声同萧元宝说了一句,旋即又朝蒋夫郎干干笑了笑:“瞧了旁人拜师傅,一知半解的。” 萧元宝在门口等的功夫,心头已经七上八下了。 看见出来的是一张长长的,有些严峻的脸,登时更怯了,像是一双脚被定在了地上,但风却把他吹得摇晃。 他心里惧怕,可知道躲了就教哥哥和爹爹白走了一趟。 于是还是硬着头皮,按照哥哥平时教他的,见了人要主动叫人,然后拜老师。 只是他还不知道老师是不用那么快拜的。 他自觉做错了事情,心里更是慌乱了,一张小脸儿红了起来,抿着嘴巴不好意思的低下了脑袋。 “叨扰蒋灶郎了。” 祁北南牵着萧元宝,连忙岔开了话,客气道:“来得早了些,怕晚了教蒋灶郎久等,耽搁了旁的事儿。” 萧元宝意识里老师当是该敬重的,与人磕头不是错事,只是蒋夫郎已言明在前,得先看三五个月再决定。 这般早早行礼,怕人多心以为要将人架着呢。 “今朝我不出门去。” 蒋夫郎也是没想到萧元宝会如此,他道:“快进屋吧。” 三人这才进了院儿,蒋夫郎走在前头,目光却时不时落在萧云宝膝盖的那两团污泥上。 又见他鞋底子一圈上都是稀泥,当是自走来的,暗想这孩子生得白乎乎的,脸儿秀,瞧着娇气,倒是不见得全然如此。 头发束了个简单的髻在头顶上,光整,擦得有点桂花油,能嗅着些气味。 衣裳鞋袜也穿得齐整,整个孩儿瞧起来便觉得干净。 他不大确认这孩子是自己收拾的,还是屋里人给帮着拾掇。 不过再瞥他老子一眼,粗眉大眼的,穿得倒是一身洗过的衣裳,可嘴桶子一圈都是青茬,糙得厉害。 一瞧便是个粗手苯脚的爹,哪里能把哥儿收拾得这么整洁妥帖。 不过再瞧祁北南…… 听张氏说和光宗是同年的,光宗都已算是个稳重的孩子了,可在这祁小子面前生生衬得像个几岁的幼童。 又听说了他还帮着光宗出私塾的事情,说话头头是道,看事透彻主见得很。 要送萧元宝学手艺这样的事儿,估摸也是他的主意。 萧元宝这孩子倒是有可能是他给拾掇的。 他也不憋着,招呼了三人坐下,请他们吃茶,闲谈一般问萧元宝:“你这头发倒扎得好,谁与你梳的?” 萧元宝听到蒋夫郎说话,微微愣了一下,转意识到是在问他的话,他连忙将身子坐得更端正了些。 回答道:“是孙婆婆家里的方二姐姐教小宝梳的。” 蒋夫郎默然。 祁北南见此,将带来的礼品送上:“小宝年纪小,怕是要劳得蒋灶郎费心指点一二。” “他若有那天分固然是好,若吃不得那碗饭,必也不叫蒋灶郎为难,只管言明便是。” 萧护这时也开了口:“劳费心了。” 蒋夫郎扫见带来的东西,可见丰厚。 他早料到萧家会送东西来,但他并不是那起子见钱眼开的人,原起的主意是拿来的甚么就叫他们拿甚么回去。 时下接了礼,彼时孩儿学不进手艺,来时让走麻烦。 他不喜欠人人情,不过这朝见了人,他又改了些主意。 “宝哥儿现在年纪小,学不得什麽要紧功夫,费不了多少心。” 蒋夫郎道:“这匹布我便收下了,其余的你们拿回去,往后若能长久,再说不迟。” 祁北南见状眉心微展,道:“便听蒋夫郎的。” “打明儿起,我有活儿便叫宝哥儿来,与我跟着学看做菜。” 萧元宝到家的时候,蹦蹦跳跳的很是高兴,一改在蒋家拘谨的模样。 因着走时,蒋夫郎拿了一只大橙子,两个甜梨和一大把脆枣给他。 倒是萧护有些不放心:“小宝性子弱,那蒋灶郎看着十分严肃,不晓得小宝跟着能不能学下去。” 祁北南的心情也挺是不错,见萧护如此,笑道:“蒋灶郎就是面相瞧着严厉了些。” “他是个谨慎的人,咱们带去的礼我本以为送不出去,不想他竟留了些,他嘴上不说,可见心里是欢喜小宝的。” 若不欢喜,人家是不会乐意收礼与人沾上关系的。 萧护望向祁北南,如此说来也是这个道理。 他不得不再次怅然,得亏是祁北南在家里,否则这些事情,他还真是折腾不明白。 下午,萧护去了县里,他得把带回来的山货迅速处理了,再去到山里头。 萧元宝跟在祁北南在家,他欢喜,连字都一口气多识了五个。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萧护准备了足够的粮食,复去了林中的木屋上。 这日,一大早,蒋夫郎忽然上门来捎话,村里头周家孩儿要办满月酒,请了他去做掌勺。 席面儿置得不大,就请近亲好友前去,估摸就三五桌子人。 第29章 且说这头, 跟着蒋夫郎一同前去周家的萧元宝。 一大一小走在村里的小道儿上,一言不发闷着脑袋走,像是着急忙慌赶路似的。 萧元宝拿眼睛偷偷的瞧了身旁的蒋夫郎一眼, 瞅见蒋夫郎眉毛竖着。 他暗暗吸了口气, 小心收回目光,把手里抱着的两枚鸡卵小小声的给击碎了。 祁北南着急把白水鸡卵捞起来,鸡卵还很嫩,黏着壳子不好剥。 他手指轻轻的挑落, 却还是壳子连着蛋肉。 蒋灶郎有些出神的在想事,身侧一直悄摸声儿的小崽儿忽然轻轻的唤了他一句:“蒋灶郎。” 他回过神来,只见矮啾啾的萧元宝伸高了胳膊, 把一颗白生生的鸡卵递了过来。 鸡卵被剥得坑坑洼洼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想拿手指遮一遮。 蒋灶郎微微发怔, 瞧着萧元宝那双有些畏惧却又还是试探着亲近的眸子, 心头一软。 “我吃了早食出来的, 你吃便是。” 萧元宝有点失落的收回胳膊。 他还以为蒋夫郎那么早就过来接他, 没有吃早食饿着肚子才不高兴的。 正当他发神时, 蒋灶郎忽的从他手里取走了另一枚鸡卵去。 他兀自剥起来:“你哥哥倒是会煮鸡卵, 怕你在路上吃了噎着,鸡卵煮得这般软。” 话毕, 嫩花花儿的鸡卵只破损了点皮,端在蒋夫郎的手指间送了过来。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 “快吃了, 一会儿还有得忙,饿着肚儿撑不到午时。” 萧元宝心中立又雀跃极了, 他赶忙接下鸡卵一大口塞进了嘴巴里。 蒋夫郎瞅着小脸儿撑得鼓起个包, 囫囵紧着嘴巴嚼着,活似只牛儿一般。 他忍不得起了些笑, 伸手牵住了萧元宝软乎乎的小手。 两人朝着周家前去。 这时辰上虽早,周家却已热闹了起来。 席面儿吃在晚上,可要置上三五桌席,却得一早上就开始备菜。 村子里与周家来往好的,以及自家血脉亲戚,已经来了六七个人,都是提前来帮忙的。 有两个爽利的妇人夫郎,时常都在办事的人家帮忙,与蒋夫郎常有碰头,与他打下手,是老熟人了。 今儿瞧着独来独往的蒋夫郎竟牵个白乎乎的娃娃来,都稀了奇。 “这是谁家的孩儿呐?” 萧家住在山脚下,萧元宝以前又被秦氏拘着鲜少得出门,村里的妇人夫郎乍然瞧见他还不知是谁家的。 蒋夫郎与这些个熟人打了个招呼,言:“是萧家的宝哥儿。” “山脚下猎户那家的?” 蒋夫郎点了下头。 “呀,这孩儿都长这般高了。自打小孙娘子走了以后,我都没咋瞧见过这孩子。” “还当是蒋夫郎娘家亲戚的孩儿呐,乍见着还怪是眼生,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蒋夫郎应说了声:“这般见着往后也就都识得了。” 他与身旁的萧元宝一一指着院儿里的妇人、夫郎做介绍。 这个是焦娘子,那个是黄夫郎…… 往后若跟着自己长久做菜,少不得与这些人常打照面,他觉得萧元宝的性儿弱,与他介绍了人,也省得那般怯生。 萧元宝乍得来识恁多面生的人,心里难免还是拘谨。 不过祁北南年前一连儿领他去城里铺了几天摊子,遇自己不熟悉的、陌生的人,已然没有那般害怕了。 得蒋夫郎一指,他望着人,就跟着蒋夫郎的介绍喊人。 院儿里的妇人夫郎的,多是已有孩儿的人,瞅见萧元宝小意,却懂事乖巧得紧。 心里头都发软,连连答应,将他唤到身前,问他吃没吃饭云云。 周家主人家出来接待蒋夫郎,瞧着是蒋夫郎带着来的孩子,与萧元宝也好生亲切。 去取了席面儿上要摆盘的蜜饯糕饼来,与他吃。 主人家拉过蒋夫郎,奇道:“不见你与萧家来往,怎还与萧家带起孩儿来了?” 蒋夫郎面上还是往常那般的神色,瞅见大伙儿都欢喜萧元宝,心头却舒畅。 他道:“小徒儿,家里让他跟着我学点手艺活儿,我便带着出来见见事儿,不耽搁做菜。” 主人家嗔怪一笑:“就凭你恁好的手艺活儿,谁耽搁得了。” “呀,这孩儿好福气哟,得你收徒儿。” 剥蒜的焦娘子闻见话凑前来,嘴里有点儿酸溜溜的:“你不是不收徒儿吗,人几次三番托你都不肯,这种朝咋想通了去。” 话罢,又坏着轻撞了蒋夫郎的肩一下,低声道:“那萧大郎合离了去,不会是有好事儿吧~” 几个妇人夫郎的都哄笑了起来。 蒋夫郎早已经见怪不怪,他一人许多年,村里头的娘子夫郎的都爱打趣儿。 他真要恼的话,有恼不完的。 “莫得胡说,那萧猎户可凶悍得紧,你们在我跟前说笑也便罢了,传他耳根子上,可教你们好瞧。” 几人想着萧护得模样,登时收敛了些笑。 “咱就打个趣儿,不说了便是。你告诉咱,咋收了他的孩儿做徒弟的。” 蒋夫郎道:“是我那表兄弟的意思,我如何能驳他的情面。且也不是正式收做了徒儿,还得好生看看。” 先时不少人带着礼央过他,教他全都给拒了。说是不收徒弟,这朝乍得又收了,易叫人多心。 索性他把自己兄弟搬了出来。 那些央过蒋夫郎的人,听闻是里正的意思,心头便是有些不痛快,登时也不敢酸了。 论起脸面儿,村里谁得脸面儿大过里正的,若论亲缘,人蒋夫郎在村里就里正一家实打实的亲戚。 “里正咋与你开口这般事儿?” 只是还是有人不信:“也不见两家有走动呐。” 蒋夫郎自是不会把赵光宗的私事拿出来与人说,他道:“哪晓得,唤我去了便叫我收下宝哥儿。” “以往都不见得与萧家有来往,不过他们家不是来了个小郎麽,我那表侄儿与他亲近得很,兄弟和嫂子都欢喜那孩子得紧。” 几人恍然,道:“那小郎姓祁不是?我瞧见过两回,生得怪是俊咧,腰板儿总端得正正的,挺是客气。” 蒋夫郎知晓村里人的脾气,若不教他们知道些甚么,自也要去打听不说,打听不到便瞎编排。 他道:“就是他,说也是个读书人,父亲还是秀才。我那表侄儿说他文采了得。” 几人唏嘘,村里没两个读书人,里正家的是其中一个,这来了个文采好的读书人,又与赵光宗是同年,人能不走动的好嘛,这朝是信了。 一时晓得了原委,也就不稀罕了。 于是大伙儿话题又转到了周家的喜庆事上。 萧元宝在一旁的桌儿上吃糕点,主人家还给他舀了一碗米汤,他在路上吃了鸡卵有些噎,整好想吃汤水。 虽是捧着碗咕咕喝水,却也还留着一只眼睛瞧着在一头说话的蒋夫郎,怕他走远了自己寻不到。 周家他还是头一回来,他芥蒂心强得很。 糕儿还没吃完,忽的见着大人抱了团小褥子出来。 萧元宝正好奇是什麽,仔细一瞧,发觉那小褥子里头竟包得个奶娃娃。 那小娃娃脸儿小得就碗口那般大,嘴里直吐着口水泡泡,直勾勾的盯着他。 萧元宝看了一眼自己的糕点,他捏了一小块儿从长凳儿上滑下来,突突跑了过去。 抱着孩儿的周家娘子额头上包着块布带子,垂眸瞧见萧元宝拉着他的衣角。 “咋啦?” “给小宝宝吃。” 萧元宝将糕点送过去,着急道:“小宝宝饿得吐泡泡了。” 院儿里的人见状忍不住都发了笑。 “这孩儿,怪是心善。” 周家娘子也好笑,她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宝宝还没长牙儿呢,吃不得这般硬的东西,小宝儿你吃。” “他不饿,就是淘气,这才吐泡泡。” 萧元宝不放心的又看了襁褓里的小宝宝一眼,小崽儿叭叭了下嘴巴,竟笑了起来。 萧元宝眼睛睁大了些,扯着嘴巴,也做了个假笑,这才收回了手去。 “这些孩儿,有趣得很。” 大伙儿说笑了会儿,这才散去。 蒋夫郎这朝一来,院儿里一改闲散,都陆续忙了起来。 折菜、洗菜、切菜…… 活鸡鸭陆续都要杀了,猪肉做炒的,切盘的,提前都要备起来。 蒋夫郎是不参与备菜的,他一般只交代要些甚么菜,甚么料。 然后前去巡看前来帮忙打下手的人菜肉备的是否妥当。 他领着萧元宝,巡看的功夫上就教他认菜,莼菜、萝卜,葱子…… 农户家的孩子,菜蔬瓜果大抵都识得,肉却不见得都认识。 这农家子家境各有高低,有些吃不起肉的,不识得肉的种类也是寻常。 蒋夫郎便细细的教萧元宝认各般肉,鸡鸭鱼的个头不大好认识,分切开的猪肉摆在案板上,就不好识了。 他便与萧元宝说,猪前蹄,猪后腿,二刀肉,五花肉云云…… 以及顺口提甚么部位的肉适合做甚么菜。 “蒋灶郎还说随意先看看咧,不是正式的徒儿,瞧教得这般仔细,分明就是合心意得很。” 切肉脍的夫郎低声与身侧的娘子嘀咕道:“往回间见他去谁家掌勺,哪里有这般多话的时候。” “谁说不是呐,到底还是里正的面子大。” 下午,蒋灶郎便紧锣密鼓的要开始做菜了。 像是骨头这些大菜下了料炖在了院儿里新砌的土灶上,有人守着。 而屋里的大灶到了时辰,便要蒋夫郎掌勺陆续的出菜上桌子去。 第30章 三月三这一日, 是上巳节。 村里郑家的李娘子置了两桌子席面儿。 请了几位平日里与她交好,村里有些头脸的娘子夫郎来家里吃酒。 这郑家可谓是村里的富足人户,郑大郎一手的木工活儿十里八村都晓得, 在城里还置得有个生意颇为红火的铺子。 乡下的屋儿也建得漂亮, 做的是白墙,盖得是青瓦,院子圈得老宽敞。 家宽好待客,李娘子又喜好结交, 常有置席请人吃酒吃菜。 李娘子本是县里豆腐坊的女儿,生得水灵,与郑大郎结识后嫁到了这村子上。 郑大郎待她好, 成婚一二十载了, 都没如何让她去下过地, 两人足足生了五个儿子。 村野人家, 十分看重男丁兴旺, 李氏能生, 郑家长辈对她满意, 她日子过得比许多媳妇夫郎都舒顺。 “晓得我今儿要置席请张娘子吃酒, 老郑一早便去了俺爹铺儿上捡了些鲜豆腐回来,要我招待大伙儿咧。” 李娘子笑吟吟的, 与张氏道:“你一会儿尝尝看入不入得口,带一方回去给光宗炖个豆腐汤吃, 这些日子他在屋里头读书,当心着身子。” 张氏道:“他就爱吃你家磨的那豆腐, 夸说又嫩又甜。他是好福气, 得你挂记着。” 李氏好结交,嫁来村上, 自少不得与里正娘子张氏走到一块儿。 且不说她俩还是故交,两人娘家的铺子在一条巷弄上。 屋里几个老熟识坐在一处,连媒人乔娘子也都在,吃着茶水闲着话儿。 说聊着今年时节好,雨水足,庄稼秀云云。 又说着谁家的姐儿哥儿小子到了年纪,婚配一系。 正是说得起劲儿,院儿里头忽的传进来一声:“李娘子,我来得迟啦!” 屋里的人一顿,听着声音有些生,不由得都伸长了脖子朝外头瞧去。 来的竟是庄子上与人做小的秦氏! “她如何来了?” 见着做东的李娘子笑着迎了出去,张氏低声嘀咕了一句。 坐在她旁头与人说媒的乔娘子放下嗑得正香的南瓜子,道: “李娘子擅交人,庄子那边怎可能不去结交。咱女子总不好叫那爷们儿来屋里吃酒,自也只有请枕头边的来。” 张氏晓得这些道理,虽因祁北南的缘故,她并不多欢喜这秦氏。 但今儿都是人李娘子的客,她便是不喜,也不会表现出丝毫来。 言罢,人受李娘子虚挽着胳膊,进来了。 只见那秦氏梳着个眼下城中妇人正时兴的春髻,髻端饰着把桃花儿银梳。 穿了件月季色绣喜鸟的细布褙子,下身是条浅色的裙儿,分明是三十出头的妇人了,收拾得怪是娇嫩鲜亮。 “过来的急,也没准备个甚。拿了一角石榴酒,两包樱桃煎,供大伙儿节上做点闲嘴吃。” 秦氏抬手拿礼间,食指和中指上还带着两只银戒子。 一屋子的人不由唏嘘,光是晓得那庄子上的管事日子好过,却不想竟富裕成这般模样。 一个小都穿鲜戴银的,那正头不是穿丝用金啦? 一屋子的人也摸不清恁朱庄头的家底有多厚,可见秦氏这般派头,足见她是得宠的。 屋里头的人各有心思。 原先心里还多瞧不上秦氏,这朝见人这般滋润,立与她热情起来: “樱桃煎我光是听过,恁贵,今儿可算是沾了李娘子的光,得尝上一尝了。” 秦氏得捧,心中发愉:“柳夫郎喜欢,我改天儿给你送些去。” “那怎好意思。” “秦娘子快快坐下来,还站着说甚话。吃点茶水润润喉咙,这三月里不如前头寒了,天儿也见敞亮起来。” 唤孔娘子的连也招呼起秦氏来。 秦氏笑应了一声,坐下来端起茶盏子吃了口茶汤,扫了眼屋里的人。 她全都认得,里正家的张娘子,说媒的乔娘子,家中有鱼塘买卖鲜鱼的柳夫郎,田地山林最多的孔娘子…… 都是村里的富足人家。 “秦娘子这银戒子好生漂亮。我也有一只银的,戴着却怪是丑。” “要我说啊,哪里是那银戒子丑,分明是秦娘子的手生的好,手指匀细,戴甚么都好瞧。” 几个坐在秦氏旁头的妇人夫郎吹捧起秦氏来。 “柳夫郎惯会说笑,我这以前做活儿的手,都快与那棒槌一般了,哪里好瞧。” 秦氏心中飘然,觉着今儿没白来。 想当初她在萧家的时候,这些人哪里是她能巴结得上的,都拿着鼻孔瞧人咧。 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这些个人如今反还恭维起她来了。 这受家中富足的人夸赞,与受穷酸人户的讨好全然便是两回事。 她心中鼓涨起来,说话也愈发的响亮。 一侧的张氏与乔娘子相视笑了笑,捡起碟儿里的南瓜子继续嗑着。 “这南瓜子当是撒了些盐糖炒的,香咧。” 有眼尖儿的瞧见里正娘子自始未与那秦氏搭过话,不去讨那秦氏好的,转都凑在了张娘子这头。 “如若有旁的出路,如何会去与人做小的,到底是女子哥儿苦命。” “原先的日子好生生的,咱村里人又和善,也不是我愿意走。要不是被逼得很了,谁愿意放着日子不过了……” 张娘子吃着茶汤,本是没去留意秦氏那团子人在说些甚么,咋得几句凄苦的话落进了耳朵里。 “是那猎户逼你走的!甚么人哟,他长时间不落家,孩子你带着,家里你顾着,怎这般心狠?” 秦氏拿着帕儿虚揩着眼睛:“那祁小子,与萧家就不是甚么亲戚。是前头那个与宝哥儿定下的亲,赖着这亲老远跑来投奔。” “虽觉得还没成亲女婿就来投奔丈人不妥贴,我念他没了爹娘老子,是个可怜孩子,要住下便住下吧,偏生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他,挑拨着猎户赶我回娘家。” “想来他是念着先头小孙娘子的好,觉得是我占了她的地儿,刁着要把我赶走。” 秦氏说的伤心:“偏生那猎户还信他不信我,我为着那个家辛辛苦苦,到头来我还成了个外人。” “秦娘子,你说这些,也是不怕遭天谴呐!” 屋里的人正听得同情起秦氏来,忽得一道声音打断了去。 围着秦氏的人循着声儿望去,瞧见说这话的竟是里正娘子,一时大伙儿都噤了声。 敞亮的堂屋静得能听见外头布谷鸟的叫声。 秦氏吸了下鼻子,一脸哀凄的看向张氏,道:“里正娘子,你这是哪里的话呀?” 张氏径直站起了身:“你是甚么缘由合离的心头自当清楚,没人在此说你的不是,揭你的疤,你倒是颠倒黑白卖弄起可怜来了!” “纵是合离了,好聚好散,人萧家、祁小郎,没在外头说过你一句不是,你这朝回来,反倒是倒打一耙,席面儿上说人长短,究竟是谁爱挑拨呐!” 张娘子好不生气,她原本只是不想搭理秦氏。 然而见着她一副可怜样在此处拨弄是非,实在看不下去,本就有些火的性子,一下子便燃了起来。 这些日子光宗没得私塾读书,全凭祁北南送与他先父的手札供他学。 便是不说有这份情谊在,她听不得秦氏在这里卖弄委屈,编排祁北南。 实在祁北南也不是她所说的那般,纵晓得是因为秦氏待孩子不好才教萧护赶了去,人一家子也从没在她耳根子上说过秦氏什麽不中听的话,哪怕合离那日也是与她留了情面。 这妇人,真是不晓得好歹。 便是不在萧家作怪,光在他们村子上,也叫她够恶心的了。 秦氏没想到里正娘子会突然蹦出来揭她的短,她一时被呛了话,不知如何反驳。 转继续装着可怜:“里正娘子为人正,这是瞧不起我一个与人做小的妇人了。” 张娘子冷笑:“收起你那副嘴脸来吧!一屋子的娘子夫郎,你做作给谁看。” “你与人做小做大不干谁的事,可在村子里头乱编排人,我不单是瞧不起,还见一回骂上一回咧!” 本在秦氏跟前的柳夫郎孔娘子见掐起来,不着痕迹的走开了秦氏些。 两人肠子都有些悔了,怎就捧起秦氏来了,真教那头上的银梳子给闪着了眼。 将才听秦氏说萧家和祁小郎的不是时,合该就断了秦氏的话,但凡眼睛亮堂些的谁不晓得里正一家现在与那祁小郎走得近呐。 这秦氏却不知,嘴还跟开了闸似的,收都收不住。如此编排人家的不是,张娘子听了能痛快嘛。 机灵的都没搭秦氏的话,偏做东的李娘子她妹子打城里过来不晓得事儿,一应附和着秦氏。 “咱这里正娘子的娘家是杀猪匠,她性子烈,厉害起来连里正都得挨两下,村里人谁不晓得,哪个敢惹她嘛。” "后头李娘子听到吵,赶紧来劝,里正娘子烈性,席面都没吃便扭身走了。” 说媒的乔娘子打从郑家走,一溜烟儿就拐到了萧家,与祁北南说笑了席面儿上的事。 她哈哈笑道:“你是没在场瞧着你前婶子那张脸,涂了两斤粉也盖不住臊。” “里正娘子脾性直,但她心眼儿不坏,这般斥骂秦氏,大家心里头都有了数。虽是走了,可谁也没好意思还去跟秦氏说话。” “她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安生过她的好日子,非得挑拨是非,害你名声,这朝好了,人没害成,自又出名了。” 乔娘子说起来都有些哭笑不得。 这热闹看的,比吃席面儿还有意思。 祁北南晓得秦氏的为人,拨弄这些也不是奇怪事,倒谢得里正娘子为他说话。 第31章 翌日, 午后才吃了饭,蒋夫郎便来把萧元宝接了去。 祁北南提着一兜桃子,自留了两只给今朝要下山来的萧护, 旁的借花献佛送去给了赵家。 三月午间天气暖和, 赵里正一早上出门催耕测地,这当儿正在午睡。 张氏去了城里的娘家,长工也在门角边打着盹儿。 瞧见祁北南过来,一个趔趄险些摔了, 连忙醒了瞌睡引他进屋去。 独是赵光宗一人还在屋里神采奕奕的读书。 祁北南在书案边捡了张赵光宗临摹练写的字,他一眼通览。 赵光宗见状立放下了书本,颇有些受夫子考问的紧张味道。 “我的字临得如何了?” 祁北南瞧着之上临的《寒食诗帖》, 点了点头, 道:“确有提升。” “果真么?” 赵光宗闻言, 脸上立马浮起了些笑容。 祁北南道:“比之往时, 字已有了些形。” 赵光宗见祁北南并非虚夸他, 心中更是高兴。 自打离了书塾, 他在家中闭门读书, 觉着反倒是比以前在陈夫子手底下更能静心了。 往日他总一味的惧怕陈夫子, 想着写好字,读好书, 得到他的认可。 如今远离了他,不怕时不时挨上一戒尺, 手上稳,抒写顺畅; 脑子也似乎清明了许多, 一篇文章通读三遍已有了些记忆, 再刻下功夫,很快就能背诵下来。 又有祁北南送与他的手札, 他翻读着颇有体悟心得。 他端了凳儿唤祁北南坐,好声央着他道:“你字写得极好,再指点一二我这鬼画符吧。” 祁北南好笑:“可有甚么不通之处?” “时下字临出来是有些模样,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不是我有心与你比,我瞧了你的字,再瞅我的,全然便是花拳绣腿。” 祁北南道:“你有这般体悟,足说明下了心思。” 他指着字帖:“写字如为人,不能光有形而无魂。这魂自何处来,谁落成的字,那便由谁注入魂。” “起初学写字的时候,依葫芦画瓢,临人的笔锋,构架,学人强处不差,可却不能一味的依赖临摹。你自己也得有些想法,见解融入其间,自行一体,否则临的字终究是他人的,有形而无魂。” 赵光宗隆起眉头,受得了一二点播。 他问:“时下我便试着自写而不临了?” 祁北南摇摇头,道:“如今你临字可试着去临人,想着写下诗帖的大家彼时是怀着何种心绪所书,浸入其间。此时落笔别束缚住自己的笔画,大胆随心而写。” 赵光宗心中立起了兴儿,迫不及待研磨就要临字。 “你试着写,我出去与你洗两个桃去。” 赵里正听闻祁北南过来了,披了衣裳从炕头上起了身。 他走到在赵光宗的屋门前,听见祁北南正在指点赵光宗的字,没敢出声儿打扰。 这些日子光宗在家里头读书,常有自读到兴头上朗声笑出来。 他四处走着门路寻私塾,本是焦头烂额,就怕光宗受了挫折弃了读书。 如今见着他在家中读得认真,心头甚是宽慰。 又总听他说祁北南是才学见解了得的人,今儿窥听得一二,他方知其厉害之处。 良师益友,他们家光宗的运气真是不差。 “里正。” 祁北南出门来撞见在外出神赵里正,做了个礼。 “听长工说你过来了,我正说来瞧瞧。” 赵里正对祁北南愈发的和蔼:“走,堂子上吃盏茶去。” 两人一道吃了盏子茶汤,祁北南谢说了张氏先前在郑家替他说话的事情。 “这有甚好谢的,本就是那秦氏的不对。” 赵里正道:“即便不是你,那也合该将秦氏那般人训斥一通。” 祁北南道:“只是如今她在庄子上得脸,怕因此坏了里正与庄子的交情。” 赵里正摆了摆手:“你甭忧心。他难不着我什嚒,我又不求他办事,倒是看秦氏这性儿,只怕痴缠你们家。” “往后她再与你们不顺,你只管来告诉我。” 祁北南心中微热,谢过了里正。 与他打听起平庄的背景来。 “这平庄呐,早些年就是一片荒地。那一年咱县里来了好些灾民,县老爷为了将人安顿下去,便带着人去把地垦了出来,后头那些灾民就在那片儿过活了。” 祁北南道:“是知县的产业?” 赵里正应了一声:“那时候是知县,如今都过去二十多载了,早已升迁调任。” “这庄子上的庄头儿算上新来的这姓朱的,已然换了三个去。倒是听前头的庄头说他们主家如今在金陵任职,官职不小,正任六品通判咧。” 祁北南闻言心头已然有了些震动,他默了默,试探着又问:“不知姓什麽?” “我算算,今朝开德一十一年,二十年前在此处任知县的……若没记错的话,姓姜!” “咱这边姓姜的不多,不然单叫我说,我还真记不得了,得去问问村里的族老才晓得了。” 祁北南又问:“不知这原来的姜知县可是江州人氏?” 赵里正为难道:“这我就不知了。太久前的事了,你若想晓得,我去给你打听看看去。” 其实祁北南得知官职任地,以及姓氏,心里大抵已经有了数。 若无天大的巧合,这平庄的东家,当是昔年他的一位好友,姜汤源家中的产业。 开德十一年,这年上,他整好去了金陵,求学于秋山书院。 彼时姜汤源随父到任地,也在秋山书院读书。 两人分在一间公斋中,又因都是江州人,说谈得上话,很快便形影不离起来。 书院春节上休沐,姜汤源怜他独留书院影孤,硬是拉他去了家中过年。 他记得很清楚,时年姜大人正任职金陵通判。 席上酒意微熏,姜大人说起他多年做官间的趣事,以此鼓舞他和姜汤源好生读书。 期间便提到了他入仕头年,在岭县任知县的事情。 姜家人良善,得知他父母双亡,独在他乡求学。那几年在秋山书院,对他甚是关切,时有照拂。 若无姜大人一家,他那几年读书不会那般坦顺。 祁北南微微感慨,他爹将他的名字取得好。 北南,南北,一辈子走南闯北。 他属实行过南,走过北,去了许多地方,也识了许多的人。 如今,他未再复行曾经走过的路,也不会再识那些路上的故交旧友。 祁北南不由得想,他未曾出现在秋山书院,姜汤源那般一沾床塌就能睡得天昏地暗之人,还有没有人拽他起床点卯。 是否又还过着十日有八日上学都迟到挨训的日子。 炎炎酷暑间,从院墙下的狗洞钻出去买冰制的绿豆儿汤吃,还有没有人替他把风。 祁北南回了回神,纵然曾经的那条路异彩纷呈,可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而今的安稳平淡,更让他安乐。 若是有缘,他必然还会和姜汤源相见。 祁北南回去时,萧护也归了家来。 进了院儿他发觉屋里还怪是热闹,方有粮也上来了,两个男人正在吃酒。 “整好,里正给了我一碗糟辣脚子鲜笋丁,拿来下酒吃。” 方有粮接了过去:“沾了你的光。” “我拿了几只咸鸭卵和松花蛋来,你剥吃试试,我娘才翁好的。” “好。” 祁北南坐下来,他也开始学着沾酒了,不过吃得少,多也是陪说话。 萧护见他回来只一人,不由得问萧元宝,他答了人去了何处,萧护默了默,言明儿要去接他。 祁北南乐得高兴。 “方大哥今朝怎得空上来吃酒。” 春耕上,地里的农活儿多,方家操持着地,不似他们家土地赁了出去,少有得空耍闲,尤其是这下午的时辰上。 “我去了趟庄子,回来恰巧撞见萧哥下山,就与他一道来吃口酒。” “去庄子上做甚?” 祁北南问道。 “我听说庄子上揽人去担大粪,结工钱,五十文一日。家里的地都拾掇出来了,这两日得些空,便说去找点零活儿干。” 祁北南见方有粮说着气闷,看来是事儿没成:“怎的,庄子上不要人了?” “没道理啊,这活儿累,工钱也不多,乐意干的人少啊。” “便是这般说嘛。” 方有粮气道:“庄头儿见我力气大,立马就答应了。这当上,恁秦娘子出来瞧见了我,阴阳怪气讥了我一番,拗着不让我干。那庄头儿,见秦娘子不乐意,讨她的欢心,就打发我回来了。” 萧护早也听说了秦氏嫁了人做小,回来了村子上的事情。 他没搭方有粮的话,不知心头甚么滋味,只狠狠往嘴里送了口酒。 祁北南道:“那朱庄头儿倒是听秦娘子的话。” “谁晓得秦娘子给他灌了啥迷魂汤,叫他七荤八素的找不着北。” 方有粮叹了口气:“秦娘子如今是想变着方儿折腾咱们两家呢。” 他心头烦恼的紧,昨儿个家里来了媒人想与二姐儿说亲,合该是件高兴事儿。 问那男家甚么模样,只说有银子使的人家,愿意给二十贯钱做礼钱娶二姐儿。 他娘觉得不对劲,仔细问来,那男子竟是个憨傻的。 媒人劝说,把二姐儿嫁出去多要些礼钱,他这个哥哥不就有礼钱娶媳妇了。 气得他没安置,直把媒人赶了出去。 “我便是再窝囊,也不能卖妹子啊。本想趁着光景好赞下几个钱给二姐儿做嫁妆,好给她寻个好人家,这媒人来实在辱人。” 第32章 翌日清晨, 平庄。 朱庄头儿满面红光的从榻子上起来,他受秦氏缠着起的比平素晚了些。 撩开床帘儿却觉屋中并不亮堂。 前去开了窗,瞅见院儿里头湿润糟糟的, 原是下了雨。 “便同你说今朝落雨, 叫你多歇上一会儿,还不信我的话。” 秦氏也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她也不惧冷,浑身只挂了件红肚兜。 "你怎就晓得了今儿下雨?" “昨儿夜里我听见春雷声了咧。” 朱庄头儿心想他咋没听见, 转念又一邪笑。 这妇人在床榻间实在叫他销魂,耳根子上光只是喘息声了,哪里还听得见旁的。 庄子上的家生子丫头端着水在屋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 这朝可算听见屋里有了声儿, 赶忙端着水进屋去。 “老爷, 小娘, 您洗脸手。早食是在屋里头用, 还是在偏屋里吃?” “端进来在屋里吃。” 秦氏甚是享受这般受人伺候, 问道:“今朝灶上是甚么吃食呐?” “揉了面, 蒸了馒头, 也能吃面条。灶上说听娘子和老爷的,想吃什麽就做。” 丫头回话, 挑眼儿看向秦氏的方向。 只见敞着帐帘间的秦氏盘腿坐着,半身白花花的皮子晃得人不知该把眼睛往哪处放, 尤其是胸口前,那点子布料全然是遮盖不住。 丫头一张脸羞得通红, 连忙低下了头。 “便扯碗面条吃吧, 唤灶上往面条上舀上一勺子炒的鲜笋肉糜。” 丫头应承说好,连退了出去。 闭了门, 回到灶上,立便吩咐了去。 “这娼妇,昨儿要捏荠菜肉馄饨,今儿要吃肉糜面条,顿顿都捡着肉吃。” 灶上烧饭的娘子骂道:“庄头儿还惯她得很。” 那丫头帮着烧火,将方才进屋的场景与烧饭的娘子低声说了一遍。 灶上又是一通难听的说骂。 浑然不知一切的秦氏在屋里头穿着衣裳,全然也不避讳朱庄头,惹得他清早又起一通邪火,与她又折腾了一通。 天儿凉飕飕的,却弄出一身汗来。 秦氏绞了水盆里的帕子揩着脸脖,瞧着男人满面春风,借机道: “我跟了你在此处享福过好日子,心头却时时不是滋味。” 朱庄头眼下疼爱秦氏的很,哪里见得她伤心模样,连柔声询问:“怎的不是滋味,底下哪个不听你使唤了?” “都惧你威视,底下人没有不肯听我的。” 秦氏道:“只是我越过得舒坦,越是忍不住想起我那在娘家的哥儿。那孩儿没爹没娘瞧着,家里头又不多喜爱,我心头时时揪得慌。” “难为你如此为娘的心,你要怕他过得不好,我叫人给你娘家送些米肉过去。” 秦氏见男人松口,又道:“你是心善,只是送了米肉,也不见得孩儿能得上吃喝。” 朱庄头儿问:“那你想如何?” “要不然我把孩儿接过来吧,也叫他在底下跟那些婆子夫郎学做事。” 秦氏戳着朱庄头的胸口:“你不也说要是机灵,往后举荐去金陵的主家里头做事儿嘛,这不学些事务,咋能去得了主家?” 朱庄头儿默了默,秦氏佯装生起气来: “莫不是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哄骗我的。亏得我才合离就来与你做小,不顾旁人言我名声。早知如此,那日你初来庄子上,我就不该让你扶我起来,平白丢了心去。” 朱庄头赶忙道:“好好好,我依你还不成嘛。将他接来便是,庄子上又不是养不起这么个孩儿。” 秦氏见状立高兴起来,俨然觉着在这庄子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不多时,丫头将早食端了进来。 两人便在卧屋里头舒坦的吃起面条。 未出半刻,那丫头去而复返:“老爷,外头来了个人,说是寻您的。” “甚么人呐?” 朱庄头问道:“是不是村里头来寻工的人?” “不像咧。是个少年郎,说唤做祁北南。” 听到丫头这话,一头面条吃得正香的秦氏止了筷子,立变了神色:“他来作甚!” 朱庄头偏头:“你识得?” “便是去萧家那打秋风的。” 秦氏想着那日在郑家教张氏好一顿斥骂,脸上就有些臊得慌,她知晓怄不过人里正,便更记恨祁北南与萧家了。 “保不齐是来求你办事的,甭理会这般狗皮膏药,叫他在外头等着淋雨,受会儿风再打发走。” 朱庄头见秦氏不高兴,摆摆手,示意传话的丫头就这般去办了。 丫头见秦氏的反应,心想那小郎还真是神了。 方才与她说若秦氏不肯让他进来见朱头儿,便再如此传话:“那小郎又还说,若不得见老爷,便劳老爷替他问姜大人安。” 朱庄头吸在嘴里的面条囫囵咽了下去:“问谁安?” 丫头出生就长这庄子上,只晓得最大的是庄头老爷,还不晓得老爷之上的老爷姓甚名谁,不明所以的答道:“姜大人安呀。” 朱庄头立改了主意:“你将人引去堂上,给泡盏子茶,我这就来。” “嗳。” 丫头应了一声,接了话出去了。 “你这是作甚,不是说了叫他走嘛。” 秦氏娇嗔的攘了朱庄头一把,不悦道:“还给他茶吃,你都不知以前他在萧家如何欺我。” 朱庄头道:“你且别慌,我去探探此人虚实,当心误了事。” 祁北南在堂子上坐下,取出身上的帕子擦了擦身上沾的雨水。 他过来得不算早,又遇雨行得慢,不想这庄子上的日子好过,庄头儿竟还没起。 没客气的吃了丫头端来的一盏热茶,身子暖和了些。 姜大人的名头好使,没等片刻,那朱庄头儿便一脸堆笑的出来了。 祁北南打量了此人一眼,圆脸大鼻,生得不丑也不好。 眼很生,他确信自己不曾见过。 “教小郎君好等,屋里有点事给绊住了。” “不妨事,我此番前来叨扰,未曾事先与朱庄头招呼,失礼了。” 祁北南与庄头做了个礼。 姜家乃书香门第,朱勇贤立便识出祁北南是个读书人。 他心中又多了一分计较,声音可见的更和善起来。 “我初来平庄,不知小郎君上门所为何事?” “并非甚么要紧事,只听闻朱庄头才从金陵那头来,便冒昧前来问问姜大人身子可还好。他老人家历来是廉洁奉公,为民操劳,如今正职通判,金陵繁荣,只怕是更为劳心。” 朱勇贤神色一变,道:“我们大人历来是如此,为国为民,幸得是身体健朗如旧。” 听闻姜大人身子康健,祁北南露出些真挚安心的笑容来。 “他老人家最是爱吃一道韭花酸瓜鱼的菜,不知如今用着还香不香。” 朱勇贤心里头大震,这小郎竟连他们家大人爱吃的菜都晓得,若不是他家里那个在大灶上做事,他在外头做事的都不知。 “难为小郎君这般体贴挂记,大人胃口好,身子才那般健朗。” 祁北南又道:“那不知姜四郎君如今在秋山书院读书,一切可还顺遂?” 朱勇贤微提了口气:“顺遂,四郎君学业甚佳,大人也很是满意。” 祁北南点点头,看着朱勇贤的眼睛:“如此,他今年院试定然有好消息。” "是,是。四郎君读书刻苦,定当有好消息。" 几句话,已教朱勇贤对祁北南的来路好奇至极。 他客气的与之谈了些姜家的事,才试探着问他同府上是何渊源。 祁北南自不可能给他个确切的准话,讳莫如深,却又处处暗示: “我本是江州人士,父亲乃秀才,姜大人惜爱读书人。” 朱勇贤嘶了一声:“竟是大人的原籍旧朋,失礼失礼。” 祁北南却道:“若要说是甚亲友,姜大人乃金陵通判,如何敢攀亲。只不过忍不住问候一二他老人家的身子。” 朱勇贤心中想,他们家大人书香门第,厚遇读书人不假,只是也并非是个读书人便视如亲眷一般。 这小郎君又与他们家大人的原籍在一处,知他们大人如今的官职不说,有心前去打听倒也能知。 可他却连大人的生活习惯,四郎君今就读的书院以及科考至何处都通晓,这哪里是寻常无亲无故所能知晓的。 且金陵距这岭县山高路远,这头的人没些本事人脉,如何能打听到金陵的事。 他心中冷汗直冒,幸好不曾怠慢,否则得罪了人,叫主家晓得了岂非有好果子吃。 祁北南说不敢攀亲的话,他只当是人谦恭,连小心捧了茶与他: “殊不知此处还有大人的旧交,我这老奴才实在不趁职,险些疏了礼数,小郎君切勿见怪。” 祁北南知道这庄头是上了勾,道:“庄头哪里话,我也只是前来一叙。问候一句罢了,不曾想打扰姜大人与四郎君。” “他乡难遇故知,我们大人是念旧之人。时常还念叨着告老还乡,若晓得原籍旧朋挂记,必然很是高兴。” 朱勇贤毕恭毕敬道:“我喊灶上拾掇两个菜出来吃,小郎君定要在庄子上吃个便饭。” 祁北南默了默:“听说我先前那婶婶如今跟了朱庄头,婶婶怪是好福气。许久不曾见她了,倒是想念,她最是料理得一手好汤水。” 朱勇贤立马道:“我唤她给你做两个好菜吃。” 祁北南扬起眉:“怎好麻烦婶婶。” “不麻烦,她左右也是闲耍着无事,乐意做两个菜与你吃咧。” 第33章 祁北南倒了一盏子姜丝汤给萧元宝捧着吃, 去一去身上的凉气。 转又取了块干净的帕子,给他擦了擦打湿的头发。 本就细软的发丝,沾了雨水就更塌了, 人都好似瘦伶了一圈。 祁北南问他道:“席面儿热不热闹?” “嗯。” 萧元宝见祁北南问他, 眼睛发亮,连忙点了点脑袋。 他放下捧着的姜丝汤,立与他介绍起来:“马里正家里来了好多人!前一天夜里摆了十五个桌子,今天午时又摆了十个桌子, 一共有两个做菜师傅呢。” 拢共出了些甚么菜,菜名儿萧元宝不能全然记住,但是他记得比先前去村子的周家里, 多吃到了兔子肉和羊肉。 其余的菜在周家也有吃到, 像是猪肉、鸡肉、鸭肉、腊肉、鱼, 这些都是有的, 只是和周家的做法不同。 “老师说里正家里是做寿, 家境宽裕, 所以准备的做席面儿的菜要多一些, 一桌子有十二个菜。” 蒋灶郎做了六个菜, 另外一个师傅也做了六个菜。 “兔子肉和羊肉都是另一位师傅做的。” 这般席面儿请两位掌勺,一则是桌席多, 一个人怕操持不来; 二则请上两位掌勺主家显得排面儿大,且还有些噱头, 比攀谁的菜更好吃。 如此一来两位掌勺少不得要暗暗较上一番劲儿。 那另一外王灶人,年纪轻, 但据说是从城里请过来的掌勺, 很是端得起架子。 言说他自来是城中长大,擅治那些个寻常农家少有沾的肉食。 言外之意蒋灶郎是乡野人家出来的灶人, 见识不如他广。 像是兔子肉尤其是羊肉这般肉食,定然是不如他擅长的,于是便将两味肉皆揽了去。 萧元宝虽然还不太知晓其中长短,却也能察觉出些较劲来。 “王师傅拿走了兔子肉和羊肉,老师就用桃子肉和米合煮了一个蟠桃饭,做得像鲜桃子,又有果子香,甜丝丝的,里正可欢喜了。” 萧元宝说得很起劲儿,道:“席面儿上我见大伙儿都觉兔子肉和羊肉稀罕,夸说好吃。但是伸筷子最多的还是老师做得香葱子炒肉脍。” 祁北南认真听完,忍不得捏了捏他的脸蛋儿。 道:"你倒是记性好。" 萧元宝有点不好意思的拿脑袋蹭了祁北南一下。 转他又想到什麽,突突跑去把自己的小包袱抱过来。 包袱里装的是从家里带去的一些起居用物,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油纸包,一个小红包。 他将东西取出来,油纸包里是羊杂碎肉和四块儿桂花米糕,小红包里头塞了八个铜子儿。 萧元宝扬展着秀气的眉,很是自豪的把铜子儿拿给祁北南瞧:“这是里正单给小宝的!老师的是另给哟~” 祁北南笑道:“那我们小宝也太厉害了,已然能挣银子使了。” 萧元宝开心道:“以后小宝还要挣更多钱!给哥哥买纸笔,给爹爹买大弓。” 萧护冲洗了个澡回来,听到萧元宝要与他买大弓,心头又是慰贴一场。 夜里,萧元宝回了自己的屋。 他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搬出了个细颈大肚的土陶罐子,将自己挣回来的头笔银钱,一个一个的放进了罐子里头。 迄今为止,他已经攒了三十个铜子了,八个是自挣钱的,还有二十二个是哥哥和爹爹给他的。 他抱着罐子甚是爱惜的贴了贴,满心期许。 等以后他也能掌勺了,那一定很快就可以把罐子装满。 到时候他就买大牛儿,大屋子,顿顿都吃肉! 翌日,萧元宝从美梦中有些难以脱身,打着哈欠起来时萧护都已经去了城里头。 虽祁北南告知他庄子上会继续收山货,大抵是不想见着秦氏,萧护还是作了罢,自带着山货去城里销。 祁北南见人睡足了,吃了早食便捉他认字,出去了两日一夜,也耽搁了两日的字没识了。 他今儿研了墨,编写后续要给赵光宗的手札,顺道捡了支笔杆子较短的小猪毫沾了墨给萧元宝,由着他在糙纸上乱写烂画。 想着教他先摸摸笔杆子,后头能慢慢教他学写些笔画简单的字了。 光识字不会写,也不是长久之计。 临窗的桌子,一大一小各置一头,握着笔安静的写画。 三月暖香的风吹来,拂的面庞很是舒适。 祁北南一旦入了定,便不受外物扰乱。 他一口气写了两页纸,松快手腕间,偏头瞧着萧元宝两条小腿儿并踩在椅子的搁脚板上,学着他的模样腰板儿打得直直的,捏着小猪毫竟写画的很是认真。 他诧了异,轻轻悄悄的凑上前去,见着糙纸上像模像样的长出了李树枝丫。 和光春影,院儿里的李子树落了影在桌台前,萧元宝挪了挪纸,含苞待放的白李子花枝便整好映在纸上。 他提着笔,将枝影描了下来,可不是画得有模有样。 祁北南嘴角扬起,取了笔来教他点小小一朵的李子花。 萧元宝偏过脑袋看着身侧教他点墨花儿的祁北南,笑得露出了小虎牙。 过了些日子,两人去了趟县城,又到宝春堂里瞧了瞧大夫。 杨大夫捋着胡子,夸说萧元宝身子养得健壮了,往后不需再往药铺拿补身子的药。 祁北南心中甚是舒畅,再上布行,又买了两匹春布,准备教萧元宝送去给蒋夫郎。 这些日子,蒋夫郎对萧元宝的用心祁北南都瞧在眼里,虽说是蒋夫郎不要他们的礼,可却也真不能就那般只受人东西不回。 时日长了,难免教人觉得心头有些不舒坦。 任何来往,都不能单只一头出劲儿。 祁北南和萧元宝采买好东西,出城上了牛车。 “师傅,等上一等!” 那师傅正准备赶牛要走,后头又赶着来了人。 循声有些耳熟,抱着春布的萧元宝偏过脑袋,惊奇道:“朝哥儿!” 拎着个竹藤篮子的王朝哥儿跑过来时就先瞧见牛板车上的祁北南和萧元宝了。 时下听见萧元宝的招呼,他秋了人一眼,兀自爬上牛板车,自坐在了另一面儿上。 “你要去哪儿?” 萧元宝有一种见着老熟人的欣喜,纵是王朝哥儿没应他的招呼,他还是又再开口与他搭话。 左右他的印象之中,王朝哥儿就是那般待人爱答不理的。 “自是去庄子上。” 王朝哥儿颇有些不愿理睬萧元宝的得意,下巴扬的高高的。 他掀开了盖着篮子的布帕,显出了里头放着的两把刷牙子。 另又取出个小盒,拨弄着启开,凑上前嗅了嗅。 萧元宝睁大了些眼睛:“朝哥儿也买了牙粉。” 王朝哥儿见状十分满意的将牙粉放回了篮子中,掀起眼皮看向萧元宝: “是呀,朱庄头拿了三十个铜子与我,教我自上城里逛买的。” 他说要买刷牙子和牙粉,他娘训他烂糟蹋铜子使。 没成想朱庄头儿听见了还直夸他爱洁净,掏了钱唤他给他娘还买上一副刷牙子咧。 如今撞见萧元宝,整好能得意一番。 真是欢喜叠欢喜。 “这牙粉里头入了茉莉,比寻常的牙粉都香,时下最是好卖了,城里许多人都买这般牙粉使呢。” 王朝哥儿说着瞄了萧元宝一眼,见他那一双大眼珠子都在发光,心头舒坦起来。 将布帕子抖了抖,又覆回篮子上,似怕给人多瞧了一眼去。 祁北南没与王朝哥儿招呼,静在一侧听这两个孩子说话。 瞅见萧元宝眼中的羡慕,正欲开口说下回上县城再与他买一盒果香的牙粉,不想萧元宝却先开了口。 “一会儿小宝要一个人去老师家里,把新买的春布送给他。” 祁北南扬起眸子,不知好好说着牙粉,怎说来这头上了:“为何?” 萧元宝认真说道:“朝哥儿都能一个人上城里逛买东西了,我还要哥哥一起才行。小宝要一个人识路了。” 祁北南微怔,这孩子。 不过他转又正色想了想,萧家到蒋家是敞亮的路,且也算不得太远。 春时地间都是熟人,倒没甚么不安生的,他自要独立些是好事,便答应道: “可以啊。不过路上碰见熟悉的人才能与之说话,若给你东西,拒绝不得也不能立马吃,若是生人,唤不出你名字便不予理会,若能唤出你名字的,你也要隔人远些,不可与人到家中或是与他走。” 萧元宝仔细听着:“嗯,好。” 一头的王朝哥儿听着两人的谈话,挑起些白眼来。 心想着胆小鬼便是胆小鬼,独自一人出个门子还得左右交待。 且他买了这么好的牙粉不眼热,眼热甚么能一个人上城去,真是小家子没见识。 不过他耳朵又灵,听着萧元宝说甚么老师。 他心中好奇萧元宝哪里来的老师,莫不是他还学读书? 想来又觉得不会是,读书那是男子的事儿,哪有小哥儿读书的。 心头虽奇,可他也不想拉下脸问萧元宝,显得他比他晓得的少似的。 于是便把话憋回到了庄子上。 “说是拜了个灶人,跟人学烧菜咧。” 秦娘子病了几日,这会儿子上已然好全了。 只不过躺了些天儿,皮子耍懒了,好了也还歪在一张竹制榻子上,不是唤丫头给她捏腿,就是喊灶上给她弄点碎肉下酒吃。 自打跟了朱庄头,没几日功夫她便学会了吃闲嘴。 以前在农户人家上过日子,一日就那般吃三餐,哪里听过三餐外还有拿薄酒下肉吃闲这种过法。 尝了两回就全然习上了,日子过得好不舒坦。 第34章 “这刘领头儿一家子四口人, 一个小子一个姐儿。大小子正在县学里头读书,姐儿年纪与三哥儿差不多大。” “刘领头的娘子姓费,怪是好颜色的妇人, 素日里头很是爱街铺间逛耍。” 方有粮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与祁北南听:“这些都是我零星送果菜去刘家, 刘领头说谈时晓得的。他还与我说这月上工房要梳理河渠,但是招揽的人不多,与我留了一张揽工帖儿。” 祁北南瞧了一眼揽工帖儿,不作假。 听罢, 做了大致的猜想。 “刘家孩子虽不多,但是大郎在读书,已入了县学, 且刘家娘子又喜爱逛街市, 可见刘家花销不小。刘领头在县府做事, 可也只是工房上的一个领头儿, 俸禄并不高, 若非另有进项, 家里头难周展。” 祁北南在县城中住过, 他爹是秀才先生, 别说是逢年过节,便是平素上宴请都格外多。 今儿个同僚家中幼子生辰摆上三五桌子, 明儿个巷邻铺子开张又请人吃席。 来请了你是好心,便是人不得空前去礼也得到,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能不应邀。 城中人爱好热闹, 寻常人家都爱做些席面请人吃, 何况与府衙上的官吏,更是爱置席, 他做官的时候见得多了。 祁北南从自己箱笼上捡了两本有注义的书来,又拿了一方自也没舍得用的鲁州好墨,倒也不是全然舍不得用,只是如今他没有用的需要,与其放着,不如拿来用在要紧上。 “你把这两样东西包好,与刘家送去。刘家有读书人,又不是甚么手眼通天的人家,约莫这些东西也看得入眼。” 方有粮看着祁北南捧出来的书墨,连道:“我们家办事,已是劳你出主意了,如何好再要你的东西!” “二姐儿要学手艺是好事情,我如今搭把力,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将来若事成了也有我的好。” 祁北南将书墨塞在他的手里:“幸得刘家有读书人,否则我也不能与你甚么带去求人帮忙的。” 方有粮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那我且先收着,来时定好好答谢一番。” “两家往来如此之久,说这些客气话作甚。” 祁北南教方有粮坐下:“我还有话与你说。咱光是准备这点东西是不够的,刘家家境不见得出挑,又还花销大,还得要实打实的礼才好。” 直接包了红包与人,方家拿不出多少来,包得不好看不说,人家未必收。 如今方有粮得了揽工帖儿,倒是个好出处。 “方领头儿若愿意与你牵线教二姐儿去拜梳头娘子,你将此次做活儿的工钱与之四六分,你觉如何?” 方有粮眼前一亮:“我正有这些想法。” 祁北南点头:“再得提前另准备上份礼,到时候这边若成了,拜见梳头娘子那边也不能疏了礼。” “嗳,先前借的钱年头上做活儿差不多都还尽了,再去借钱也好借些。” 方有粮预备给梳头娘子准备五贯拜师傅的礼钱,另捆只肥大鹅去:“不知这些够是不够?” 祁北南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梳头娘子有心收二姐儿,这些够正常礼数。 若是无心收,给那海量的银钱,人也只嫌少,且方家也不可能拿出来。 于是方有粮翌日便带了祁北南的书墨,从家中抓了一只老母鸡往那刘家送去。 方二姐儿这些日子瞧着她大哥为着自己的事情东奔西走,还给人拿恁些东西出去,心里不是滋味,觉着自己实在不懂事,让本就事多的家里徒增了烦忧。 可事已行到此处,她心头只盼着事情能成,别教一切都徒劳才好。 这日,赵光宗去了县城回来,与祁北南带了一沓纸,说是老送他亲抄的手札,费了他许多时间不说,还费笔墨和纸。 不能他自光沾便宜甚么都不出,逛书坊的时候,自买了些,又还给他捎带一些。 外在又与萧元宝买了果儿糕,桃子与李子口味的各两块儿。 不想家里赶了巧,蒋夫郎也提了个鲜猪肚儿来。 他从屠户手上得了个才起的猪肚,本想把萧元宝唤去家里头,师徒俩烧饭吃,整好又教了他如何打理这菜。 可萧护上了山去,唤走了萧元宝家里便独只祁北南一个人了。 萧元宝在他家中便不安生,心头惦记着他哥哥,生怕教人给拐了去似的。 想着无非是多张嘴的事情,他索性拿了菜直接来萧家。 “小表叔,你瞧咱叔侄俩就是心连心,我来萧家都能蹭上你的好菜吃。” 赵光宗见着前来的蒋夫郎打趣道。 蒋夫郎一贯肃着张脸:“你这大馋小子,今儿没闭门在屋里读书,晓得出来走走了。” “不出来怎赶得上小表叔的菜吃。” 赵光宗佯装叹了口气:“自打小表叔有了新徒儿,我都少有吃上小表叔的菜了,馋得我啊~娘都说我见瘦了。” 萧元宝瞅见蒋夫郎来,心头欢喜得很。 小跑前去把蒋夫郎的篮子接过来挽在了自己的胳膊上,牵着他去屋里。 蒋夫郎见着乖巧的萧元宝心中慰贴,与赵光宗也说笑起来:“你那哪里是没吃我的菜瘦了,是读书下了苦功夫。” “小表叔这般说我可不好意思再油嘴了。” 祁北南与蒋夫郎倒了茶水,请他吃茶坐。 “你们俩会着,尽管说话去。” 蒋夫郎道:“我与宝哥儿给你们做菜。” 祁北南心中很是感激蒋夫郎的用心,道:“那我们可有口福了。” 萧元宝得知要做菜,提着沉甸甸的篮子就去了灶间。 篮儿里头不仅有一笼还未打理过的猪肚,另还有些香料。 萧元宝认出了桂叶、八角、椒子、还有增辣口的茱萸,以及一罐子油酱。 时辰还早,烧饭全然不急。 蒋夫郎将猪肚甩进盆子中,先撒了一把粗盐,预备教萧元宝如何洗净猪肚。 “这些肠子,肚子,甭管是鸡鸭还是羊猪的,怎么做怎么吃,首要的还是清洗干净。否则师傅手艺再高,那做出来的也是腌臜臭物,是不能下口的。” “先撒粗盐反复腌搓,冲洗干净,复下面粉将黏物洗出。” 萧元宝觉得事事有门道,起兴儿,认真听看着。 蒋夫郎道:“你试着来。” 在外头的席面儿上主要是看,长见识,不便上手拾弄;可自家做菜随性,还不上手去做,那就与纸上谈兵一般了。 “嗳。” 萧元宝欢快的答应了一声,连忙扎紧了袖口,在腰间系上了块小围腰。 端了小杌子来,垫脚爬上了灶台边。 他伸手去搓洗软趴趴的猪肚。 觉着像是绵韧的面团似的。 蒋夫郎瞅他不嫌腥臭,心中满意。 “这些下水虽瞧着寒碜,包着牲口家禽的粪物,可仔细做出来却香,送饭又下酒,是寻常人家喜爱吃的市井菜。” “往后不论是自家请一桌子客,还是受人请去掌勺,若你能料理好几碟碗的猪下水菜,也便能得人赞上一嘴了。” 祁北南趴在通灶屋的门栏边,私瞧着师徒俩传艺。 他见萧元宝小小的两只手,揉着那团黏糊糊的猪肚,灶台那么高点的孩儿,做事还怪是认真。 躲在他屁股后头的赵光宗扯了扯他的衣角,两人回了堂屋上。 赵光宗一脸神秘莫测的说道:“小表叔是起心教宝哥儿了。” 祁北南挑起眉:“怎么说?” “小表叔最拿手的便是猪下水菜了,当初在咱家里就做的好。我爹爱请人吃酒,小表叔就变着法儿的治猪下水来下酒。” 赵光宗道:“卤的、炒的、糟的、炖的、烟熏了蒸的,甚么都有。那些人在我家里吃了好,慢慢名气就扬了出去。” 他低声与祁北南道:“他着手教宝哥儿拿手菜,怎会不是起心。” 祁北南闻言不由得又看了一眼灶屋。 小宝跟着蒋夫郎才两个月,他便愿意传教看家本领,可见是真的欢喜小宝。 午时,蒋夫郎拿鲜猪肚做了两个菜,一个是用祁北南和萧元宝二月里头种的大葱子炒的猪肚脍,一个是用莴苣条炖的猪肚汤。 炒肚脍祁北南在赵家就尝过了,又香又脆。 莴苣炖的猪肚还不曾吃过,那汤勾了芡,瞧着微有些稠,猪肚和莴苣切做条状,入口很是耙软,可碗碟中又还维持着形,很是好吃。 萧元宝也吃得香,足足吃了三碗粳米饭。 不单是蒋夫郎的下水菜做得可口送饭,今儿这顿饭他可也是下了功夫的。 洗了恁久的猪肚,手指腹都教水泡得皱皱巴巴了不说,他还学见了如何将猪肚切花刀。 蒋夫郎说像是鸡胗鸭胗,猪腰子都可以用这个刀法。 横竖交切,下水进热油锅立就能开出花儿来。 他稀罕得不行。 只是老师现在还不教他自个儿动刀子,大菜刀很重,冷锃锃的又锋利,怪是吓人的。 不过他并不觉得怕,今朝老师握着他的手试着切了几手,只要把左边按着菜肉的手指往里头曲上一些就不会切到了。 饭罢,蒋夫郎见萧家的水井里头还冷放着些笋。 剥开笋衣,笋子都有些发青,掐着见老了:“这水竹笋个头小,这些却都比拇指大,像是挑出来的好的,放坏了怪可惜。” 萧元宝与他说是前些日子方家大哥哥给他们送过来的,剥了些煮来吃,有些生涩味。 家里人少,吃得也还不多。 蒋夫郎摇头道:“笋脆嫩味美,却得好生治才好,笋的生味压不住,不见得好下口。” 第35章 此后, 方二姐儿五日有三日间便要去汪娘子家学手艺。 她下得苦功夫,天不亮就行至城中,与汪娘子学上个把时辰的梳发。 罢了, 再与汪娘子家浆洗衣物, 打扫院子,劈置柴火,快到午时再返家中。 回家以后也并不懒怠着,家中的活儿一应做, 还将早间从汪娘子那儿学的手艺反复练习。 散了自己的头发梳个三五遍就还不够,又拿了孙婆子,方三哥儿的头发来梳。 萧元宝偶时前去方家顽, 也必被拉去梳上两个不一样的发才作罢。 只是小哥儿的发束得简单, 偏向于男子, 不如姐儿一般多种样式的发髻。 但萧元宝年纪小, 还喜爱梳些花哨的姐儿一般的发髻。 只头发梳得多了, 难免增多了掉发的迹象, 萧元宝头发本就少, 见着掉了发丝心疼的不行, 见了方二姐儿都怕了。 闹得方二姐儿与他保证,见他只与他束一回头发, 且小哥儿的简单发式。 又还给他做了些生发的香发油,这才将人重新哄好了回来。 倒是不枉二姐儿如此用心, 她本就有一二与人梳头发的天赋,再这般下功夫, 手艺可见的精进。 汪娘子对她也愈发的满意, 入门没几个月,便带着她出入高门里, 与她打下手,增长一二见识。 汪娘子说,只要她秉持着这份儿心做下去,他时受了高门娘子看重,被长聘去梳头也不是不无可能。 如此教二姐儿更对这门手艺有了盼头。 春罢是夏,夏尽入秋。 教人汗流浃背的夏秋时节不知觉就来了。 这日一早,庄子上的朱勇贤忙中可算是收到了金陵那头家里人的回信。 自打他见了祁北南,虽对他的说辞格外敬重,可心中到底还是不大妥帖,便给金陵那头递了信儿回去。 岭县过去金陵路远,来回跑马也得大半个月去,就甭说是信使慢悠悠的将信送去得费多长时日了。 金陵那头的家眷读了信,又再得周折打听,一来一去的,这封信竟耽搁了几个月。 春送去,秋方才得回。 朱勇贤的媳妇在信里与他说,同夫人已做了打听,江州老家那头,并无甚么交情至深的祁姓读书人家。 不过祁大人在邻府的县上做过官,又礼遇读书人,夫人也说不清是否识得这般人物。 姜家辗转过多个任地,免不得离任后地方上有人借着姜家的名头用。 可以确知的是府上与祁北南交情并不深,但不保大人是否识得他。 但只要来往不深的,便可说这祁北南是攀附了。 得此回信,朱勇贤心头气得不行。 这贼小子!胆子不小,竟然还敢上门来诓他。 朱勇贤一甩袖子出了庄子。 好巧不巧,在村上就撞见了正在田间割收稻子的祁北南。 “小祁郎君,您还亲自下地呢?” 祁北南闻见声音,直腰抬起头来,见着竟是朱勇贤。 皮笑肉不笑,言语间还阴阳怪气。 他心下立有了数。 “长在村野上,哪有不务农的道理。倒是甚么风把朱庄头儿给吹来了,这秋收上,庄子间的粮食可已拾完?” “庄子上的事情就不劳费心了。” 朱勇贤垮下脸来,他微眯起眼睛看向一副好面孔的祁北南,低声道:“恁好肥的胆儿,竟敢攀附咱大人。” 祁北南慢悠悠的将手里的稻子放置一侧,上了田坎,拧了水囊吃了口茶汤。 秋老虎教人后背心直生汗呐。 “朱庄头这帽子往我身上扣,如何使得啊。” 祁北南还是一贯好脾气的模样:“我初始便与您说了姜家是高门大户,并非亲友,不敢攀附。” “只是我自幼受父亲教导,姜大人为官中正,我一读书人,对姜大人这般官员心生敬仰,问候几句他老人家的身子如何,家中境况何错之有?难不成关切也成了攀附?姜府家风并非如此吧?” “你!” 朱勇贤气得咬牙,不过细下回想,那日祁北南确是没说与府上有何关联。 只怪他当时听了他对府上的诸多了解,以为那不过是自谦之言,自还就顺着给人开了路。 这小子当真是好算计,亏得自己比他多吃几十年的盐,竟还着了他的道。 累得秦氏受了一通屈,还为了讨他将那方有粮揽过来做工。 祁北南早晓得事有露出马脚的一日,他与朱勇贤道:“朱庄头,我虽是问候了姜大人,可也并未占你甚么好。” “我那前婶子,已是你的人,便也代表着你的脸面。她四处说人不是,议人长短,颠倒黑白拨弄是非,若不行约束,朱庄头才来庄子上不久,教村子上的人如何看你。” “那方家大郎,年轻力壮,是干活儿的一把好手。庄头本意也要揽他做工,便因秦氏使性子而摒弃了,我再举荐他,并未得甚么好处,活儿不也照样是给庄子上干的。” 朱勇贤默了默。 祁北南倒是说得不假,秦氏颇懂风情,就是性子上的毛病多,一个做小的,宠爱归宠爱,可那到底是拿来伺候人的,不能教宠爱而让她翻出大浪来。 他到底是高门大户上出来的人,这些道理还是懂的。 至于那方家大郎,平心而论,上庄子上做活儿确是做得好,原本下回揽人做活儿,他还想唤他来的。 可他心头还是有些下不来台,便挑起眼皮看着祁北南:“你这读书人,当真刁滑,黑的能说成白的。” 祁北南见朱勇贤言语上虽不饶人,却也未曾发怒,便知其心上还是个分得清是非的人。 道:“我与秦氏的关联不甚好说,若不问候一番姜大人,朱庄头如何又会见我。细思来,到底也是我不对,在此与朱庄头告罪了。” 说着,他与朱勇贤做了个礼。 朱勇贤瞅祁北南如此,心头好受了许多。 且他也不知这祁北南是否与大人相识,他估摸着至少有过一面之缘,否则又怎会悉数知道家里恁多事。 为官做宰的人家,少不了外头有人借着名头使,自口头上显耀一番,只要未行甚么错事,府上也不会悉数去管。 他冷着张脸:“也罢,念你年纪尚小,与我们四郎君年纪相仿,我也不与你计较。” “朱庄头宽宏,容人雅量,难怪能将偌大的平庄管理得井井有条。” 朱勇贤面间起了些笑:“你甭拍马屁。” 转又道:“你在岭县小地,如何能知晓金陵的事的?” 祁北南信口胡诌了句:“恰逢有友人在金陵,时有通信,他也正巧拜读于秋山书院,这才得知。” 朱勇贤暗想,这小子人脉倒还广,且还有胆识。 他道:“小祁郎君得空上庄子上闲坐。” 秋中繁忙,收粮食,晒庄稼,缴纳产粮赋税…… 待着秋上庄稼拾理完毕以后,天气凉爽,相看人家的人户走动起来,乔娘子都快跑断了腿。 各家有了闲散时间,手头上钱粮也丰足,办事的人家又一箩筐一箩筐的堆叠着。 萧元宝跟着蒋夫郎从这家的席面儿做到那家的席面儿,也忙得四脚朝天。 城外热闹,城里更热闹。 富足大户人家一场接着一场的赏菊会,诗雅集……出门的贵家娘子多,方二姐儿跟着她的师傅,去了好几户高门人家长了见识不说,还得了机会自上手同贵娘子们挽头发。 赵光宗则在这最是适宜出门游玩的时节里,终日闭门在家中苦读,晃眼就要年底,明年开春他便要下场童考了,眼见着时日不多,他学得更为卖力。 诸人都有事可忙,独是祁北南,忙中偷了些闲。 他无大事可做,闲来与赵光宗点拨一二,听闻萧元宝每日喋喋席面的事情,偶时又听方二姐儿来家里说梳头,日子倒是过得怪是舒坦。 这一年就那般不说平顺,也未曾过于动荡的过了去。 翌年春。 池边田壁上的草才冒头,天气还冻人得不行。 萧元宝紧紧的裹在被窝里不想挪动。 正月里头他们家里虽没几门亲要走动的,可是这月上置席请人吃酒的人家却多,他跟着老师东奔西走。 冬未尽的时节雨夹雪,冷就不说了,路也稀烂,有两回出去穿了一身新衣裳给摔了个屁股墩儿,白瞎了他一身新衣裳。 正月上真是又累又不便。 好在是过了十五,总算是消停了些。 “还不起呀?” 祁北南提着热炭火开了条门缝进屋,瞅着床帘儿还没拉开,外头天已然大亮了。 他晓得萧元宝历来醒得早,这时辰早该醒了,八成是觉着冷缩在被窝上不肯起来。 萧元宝从帘儿里头钻出个乱糟糟的脑袋:“今儿外头没有宴,老师说小宝可以不用出去。” 祁北南将萧元宝挂在衣架上的外衣取下来烤在了火兜上,道:“那你是不是忘了今儿咱们要去赵里正家里呀?” 萧元宝圆了眸子,赶忙掀开被褥。 “是呀,马上二月上了,赵三哥哥要去县里考试。今朝要去送他的!” 他赶忙下了床,将驱了驱冷气的衣裳穿上,突突跑去柜子前,将前些日子就准备好的一个小手炉给取了出来。 “哥哥也不早点喊我。” 祁北南过去给他理了理衣领子,道:“我要不喊你就自个儿去了。” “今日只是送送他,不碍事,若是考上了没去恭贺才不好。” 萧元宝叠起软秀的眉头,有点担心道:“赵三哥哥这回能考上童生吗?他都没有老师教他读书。” 想想他都觉得太可怜了,如果自己没有蒋夫郎教他的话,一定不会用大菜刀,也认不得香料,还不知道馄饨儿怎么捏。 第36章 府试第三场, 考题三道,论其义。 其中有一题为: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 如好好色, 此之谓自谦。”【1】 赵光宗在手札之中学过一句:“格物者知之始也;诚意者行之始也。”【2】 所言的是诚意二字,论述修身、正心的前提。 手札中论述完毕,又触类旁通,谓之思考所应《大学》之中的哪一句。 彼时赵光宗默想了一遍, 再前去寻答案,手札中所录整好就是今日考题中这一句。 见着熟悉的考题,脑子中又有论述的方向, 他写字的手都微微有些发抖, 好在是先打一遍草稿再录在答纸上, 激荡的心情稍稍平稳了些, 否则字可白练了。 他早觉得祁北南给他的手札妙, 学得很认真, 确也没想到会这般妙。 难怪他与自己言说潜心读学手札, 自有好处, 这好实在太好了。 他现在觉得祁北南简直就是真人神仙变的,若是以前他对他的敬佩只有六分, 时下俨然就是十分了。 县试上考题简单,前头几场皆按部就班, 独是最后一场考了《孝经》上的内容,不少考生便因未曾读此书, 在头一场上栽了跟头。 偏生祁北南就送了他一本, 他翻读了两遍,谁成想县试上就遇见了。 彼时他也只当是运气不错, 如今再看来,哪里是他运气好,分明是祁北南料事如神。 他真的无复言说心头的感受。 赵光宗起了信心,笔下生风,余下的考题答得亦是通畅。 四月十日上,考毕的赵光宗自磷州城返还岭县。 他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与到县中接他的里正夫妻俩回村上,人还没至家,先奔了萧家。 再见着祁北南,他高兴的说不出话来。 跑上去紧握着人的双手,一双眼睛盛满了光彩。 祁北南正在院子里整拾柴火,一道身影跟兔子似的便蹿了进来,定睛一瞧,竟是月余不见的赵光宗。 瞧着奔波赴考,清减了一圈的人,精神却好。 他眉心舒展:“你这是考试考得痴傻了不成。” 赵光宗道:“已然快痴了!你老实与我说,你究竟是不是真人神仙变的!” 祁北南失笑:“那可说不准。” “要是真人神仙,可就不会怕炮仗了。” 萧元宝抱了柴火到灶下,闻见声音跑出来,见着是去赴考月余不见的赵光宗,愉声喊道:“赵三哥哥。” 赵光宗见着萧元宝,笑着答应了一声,不解道:“甚么炮仗?” 萧元宝道:“村子里田伯伯家买了大黄牛扎鞭炮,哥哥不晓得从路边过,身上都起了冷汗呢。” 祁北南捏了萧元宝的的脸蛋儿一下:“你是一点脸面不给哥哥留是吧。” 他转看向赵光宗,道:“悄摸儿声儿乍的就起了鞭炮声,吓我一跳。快进屋吧,说说这回的考试。” 三人这般一道进了屋去,赵光宗将考试的事情兴奋的说与了祁北南听。 祁北南笑道:“虽是我父亲录题巧压了个准,可也是你读书刻苦的功劳。书札六七册,你若懒怠不曾细读,囫囵翻看了去,也不会记得这题目。” 他编写手札的时候便是想了这茬,若尽数把题摆在上头,岂非是舞弊,择上一二考题换题目辨析,作为延展放于其间。 要是赵光宗读书用功仔细,自能得其妙处,若不用功,也只当徒劳。 事实便是,赵光宗不负他的用心。 “此番,只静心待着出成绩便是,你来回奔忙赶考,人都瘦了。结果已然在那摆着,放宽心等是此结果,提心吊胆也还是此般,只管好生歇歇。” 赵光宗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 言罢,他将从磷州带回来的礼品送与了祁北南。 “我还是头回去磷州府,考罢逛了一逛,府城上当真好是热闹。街市宽敞,店铺奇多,随意捡买了一二物品。” 他给祁北南捎了一支羊毫笔,一块檀木镇尺。 本想再买一方松烟墨送于祁北南,以谢这些年月上他对自己的帮助,只一问价格,小小一方松烟竟要三贯钱。 前去磷州他爹娘,乃至外祖都给了不少盘缠,可三贯钱的墨还是囊中羞涩了些。 于是只带了笔和镇尺,外在又给萧元宝带了一只花口杯。 “磷州糕点吃□□致价贱,我想着宝哥儿定然喜欢,说与他带些回来。只是天气暖和起来了,那头回来得几日功夫,只怕在路上颠簸散了不说,又还坏了味道。” 赵光宗道:“我瞧磷州民窑出的盏子也甚是精美,釉润色匀,便给宝哥儿捎了一只自觉着不错的,瞧瞧可还喜欢。” 萧元宝小心启开四方的木盒子,只见里头躺着只天青色的盏子。 盏口是花瓣弧形的,握在手间冰凉又细腻。 哪里似家中的土陶碗盏,粗糙不说,毫无样式可言,他一眼就喜欢上了。 “谢谢赵三哥哥!” 萧元宝轻轻摸了摸盏身,圆溜溜的眼睛发亮:“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盏子。” 农户人家多用的都是陶碗陶碟,他都没如何见过此外的好叠盏,怎能不稀罕。 虽常受赵光宗捎带些东西来,他考试还从州府大老远的为他们带东西来,祁北南心中还是怪慰贴: “难为你前去赴考,已是受累,还挂记着与我们带礼物。” 赵光宗道:“一些小玩意儿,你们不嫌便好。” 短别重逢,几人都怪是欢喜。 过了得有半月的模样,四月末,县里童考才放榜。 当日一早上,学政府外便聚满了人等榜。 小地方上,童考最是热闹。 因着参与童考之人最为多,越是往上的考试,人数越少,自然来等榜单的人便不那般多了。 “哥哥,出榜了吗?” 萧元宝紧紧牵着祁北南的手,怕教人冲散了去。 他没见过放榜,便央了祁北南带他来县城与赵光宗一同等榜。 萧元宝个儿矮,使出浑身最大的劲儿把脚垫得高高的,站在人群之中却也只瞧得见宽厚的肩膀和后脑勺。 啥也瞧不见,光是来凑个热闹了。 人挤人的,怪是热,不知甚么人还不爱洁净,空气中一股汗臭味道。 萧元宝想退出去,可又还没瞧见榜,不想半途而废了去。 “还没出榜呢。” 祁北南低头,见萧元宝苦着一张小脸儿,都憋上气了,连忙矮身将他抱了起来。 萧元宝这朝才大大的呼喘了两口气,空气新鲜多了。 祁北南道:“再等一会儿,到了时辰就有官差拿着红榜出来了。” 萧元宝嗯了一声。 身侧的赵光宗也时不时的垫垫脚,他心头捏着把汗。 虽心中觉得此次考得尚且不错,可那也不过自我感受,究竟如何,还得看榜。 心中毛焦火辣着,周遭的嘈杂声音也都给摒弃了去。 “这不是赵三郎么,也来凑热闹瞧榜。” 耳边上忽的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赵光宗诧异偏头,瞥见张面孔心口潜意识的一缩:“陈、陈夫子……” 萧元宝听见动静也瞧了去。 见着人眉头立马蹙了起来,偏过脑袋在祁北南耳边小声道:“是那个坏伯伯!” 祁北南挑起眸子,只见那许久不见的老朽头也来瞧榜了。 着身蓝衫,负起一双手,不甚和善的觑了赵光宗一眼。 他嘲讽道:“我只当你这般丝毫不懂得尊师之人,早已回乡继承外祖和爹娘老子的业,学起杀猪种菜来了。浑然忘却了读的书写的字,倒不想竟是还记得童考放榜之日啊。” 赵光宗暗暗深吸了口气,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往事已逝。 眼下已不再陈夫子手底下读书,再不必在他跟前畏畏缩缩。 他正了正身子,朗声道:“学生不才,过了县试,幸得府试,此番前来观榜。” 祁北南见赵光宗如此,心下松了口气,他就是怕赵光宗还蜷缩在陈夫子的打压之中还抽不出身来,见他已然敢张口辩驳,不免欣慰,便未开口护他。 陈夫子微侧头,老眼中狐疑:“你过了县试?” 赵光宗道:“科考这般事务,怎能说笑做假。” 陈夫子脸上的肉抽了抽,有些不信:“你这般天资,能过县试,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赵光宗道:“祖坟冒青烟也是冒在错道上及时调头了,否则不知还要耽误到何时。” 陈夫子知他意有所指,冷扫了过去。 “你且勿骄傲,府试方才见真章,便凭你那点文采……” 他话未说完,只轻蔑的摇了摇头。 县试侥幸通过也不是不无可能,可赵光宗没有夫子教授,便是自闭门铆足了吃奶的劲儿,想过府试,除非他有真人神仙庇佑~ “红榜来了!” 陈夫子思绪未敛,听闻榜来了,连忙也盯向了布榜栏。 人群一阵骚乱,不过须臾,便炸出欢愉大笑声,又有悲怆自责声,叹息声……诸多声音混杂交织在一处。 萧元宝眼睛尖,一下子从祁北南的怀里蹿直了些,抬手指向红榜:“赵三哥哥的名字!赵三哥哥的名字在上头!” 陈夫子听见声音被震了一下,偏头瞅见萧元宝,觉得怪是眼熟。 见他被抱着,甩了甩袖子:“小小幼子识得甚么字。” 萧元宝竖起眉毛瞪了陈夫子一眼,辩道:“第九个就是赵,光,宗三个字。” 他将赵光宗名字咬得慢,虽还不会默写出来,可是日日认字,去年底就已经识得这字了,怎么会看错。 陈夫子连忙往前凑走近了些去,红榜黑字,还真有赵光宗的名儿。 第37章 “宝哥儿, 摘菜呢?” “嗳,摘了把鲜菜,几颗葱子。” “宝哥儿, 恁早, 可食了?” “一早起来就食了,钱娘子可食了?” “你爹下山没,给我带个话儿,他要得空来家里帮我整整鱼塘子。” “成, 爹爹今日保管下山来,我定记得把话带给他。” 清早上,夹着小土道的细草还沾着湿漉漉的水珠子, 萧元宝挽了个篮儿, 从地头回去家去。 一路上撞见了六七乡邻, 一刻钟回家的路, 愣是两刻钟才得返到家里。 回到院儿上, 他将篮子放在靠着灶屋搭的小石桥上, 一头钻进了鸡棚里:“咕咕咕~” 他端着鸡食盆子, 将鸡唤了出来。 往地上撒了把糠米下去, 这些细脚走地鸡听见动静立突突突的蹿过来啄糠米吃。 萧元宝悄摸声儿的放下了盆,眼睛直瞅着只身子圆墩墩, 却是跑得最快的黄毛母鸡。 这圆眼儿的黄毛鸡嘴啄的最快,哒哒哒的将糠米吃了去, 屁股还撇着旁的鸡,不让前来吃食;空当功夫上, 抬起脑袋来又狠啄小鸡一口。 萧元宝眯起眼睛, 伸出双手,一个眼疾手快……“咕咕咕!” 一阵毛尘纷飞, 萧元宝抱着沉甸甸的黄毛鸡出了鸡棚去。 “素日里就数你横行霸道,欺鸡霸食,今天大老爷就送你上西天去!” 萧元宝呸了一口毛,将黄鸡捆了翅膀和脚子,带去灶屋下宰了。 他宰杀鸡鸭的活儿学得不甚好,许是力气上还是小了些,鸡鸭肥壮了扑腾起来他有些按不住。 上回跟老师出去做席,宰了只大鹅就没给治住,放了会儿血竟然还踉跄着跑了。 萧灶哥儿受了笑,好些日子都不肯宰鸡鸭了。 不过今朝是个好日子,姑且再显次身手。 他将鸡捆得紧紧的,便是没治好,那鸡也跑不了。 今朝他要拿大黄鸡做一桌子菜。 将油汪汪的鸡汤鲜炖出来,鸡汁入笋慢煨,成一道鸡汁焖笋干; 鸡肉起下上老姜汁、大蒜沫、香荽,酱汁,和拌一碟子爽辣鸡肉丝。 鸡肠子、鸡胗这些下水处理干净,油炒一道小芹菜。 鸡血细嫩,也不叫糟蹋了去。 过水定了形,撬一筷子鸡油,撒点薄盐,下一把翠嫩得轻掐就断的萝卜菜,置个汤水。 好日子吃它个全鸡宴! 鸡汤的用处多,他狠掺了一大锅汤水给炖着。 往灶膛里添了两大块厚实的木头,都不必多管它。 萧元宝把温水泡好的笋干沥出来洗净,又揉了团面给醒着。 这才出门去将撒了一地的鸡毛给理起来,装进簸箕里头晒着。 城里有收鸡鸭毛的小铺儿。 这些禽毛,不仅能做耍乐的小玩意儿,还能做成笔,清尘的鸡毛掸子……一斤能卖上几十个铜子咧。 忙罢,萧元宝去把屋里的脏衣收了出来,添了点热水泡在了盆子里。 他展开祁北南宽大的墨色外衫,叠起秀气的眉头。 也真是奇怪,他哥哥十件衣衫,得有九件都是那般墨色、藏青、玄黑的稳重颜色。 分明十四五最是喜爱鲜亮的少年郎,怎偏爱这些暗黝黝的色儿。 他摇摇头,往盆里放了些皂角。 “宝哥儿,你们家又吃甚好的,老远闻着就喷香。” 萧元宝刚把衣裳泡好,就瞅见乔娘子慢悠悠的往院儿这边来了。 他前去开院门,笑着道:“宰了个厌人的鸡,今儿我哥哥生辰整好治来吃。乔娘子坐会儿,在家里吃口薄酒再去。” “我说闻着恁香,原来是炖鸡吃。只是那别家炖鸡,却也不如你家炖得香,瞧你多大点的孩儿,如今汤水哪样料理不来。” 乔娘子也不进院儿,就在院门前趴着:“蒋夫郎话恁少一人,却逢人就夸你有做菜的天资,学甚么都快。” 萧元宝道:“乔娘子可甭夸我了,我便是真有一二长进,那也是师傅教得好。” 乔娘子笑:“你们这师徒俩。” “只是我今日没口福,吃不上你们家这口鸡汤,还得去给人回话咧。替我祝你哥哥生辰好。” “嗳,定然。” 萧元宝想他们家位置偏僻,若非有事,轻易不得踏来这头。 不由得问乔娘子:“这般忙碌,乔娘子又是与哪家说好亲事嘛?” “与你的好姐姐,方二姐儿说亲咧。” 乔娘子揩了揩额头的汗,道:“方二姐儿出落得好,如今好人家都快把他们孙家的门槛给踏破了。” “今朝请我来说亲的这户人家,姓冯,还是城里人户咧。家里开得个脂粉铺子,生意怪是红火,院儿在交子巷上,又敞又大。” 乔娘子说得欢喜:“家里的小郎君就是瞧得上方二姐儿,唤了我来说。” 他方二姐姐是出落得好,可那些人家瞧中的不单是二姐姐的相貌好,怕多也是见她有谋生糊口的本事。 不过听乔娘子说这城里的冯家倒还真是不错。 “乔娘子,你可别夸大了说诓咱自村里的乡亲。” 乔娘子嗔怪了一声:“娘子我诓谁也不敢诓咱自村人呐,要是打胡乱说,还不得找到我屋里去呐。” 萧元宝想倒是这个理儿,道:“方二姐姐也爱做头发油来卖,与脂粉铺子倒还能勾挂上。” 他眨了眨眼睛,小声问乔娘子:“那这冯家小郎君生得可英俊?” 乔娘子用帕儿捂着嘴笑出声来:“你这小哥儿,真是个不害臊的,不过你乔娘子我便是欢喜你这般。” 她凑过去低声与萧元宝道:“疏眉,小鼻,生得怪是清秀的一个白面郎君。许是家中料理脂粉的,不似寻常那般男子的糙。” 萧元宝想着,那也还不错嘛。 乔娘子打趣道:“不过要我说,再是中正,却也全然不如你哥哥祁小郎。” 萧元宝眸子一动,正想开口,一道清朗如溪的声音先从头顶落了下来:“甚么又与祁小郎有关,背了人蛐蛐可不是好做派。” 乔娘子一回头,瞧见身侧不知何时来了个比她快高了一个脑袋的宽大身影,吓了一跳。 她捂住胸口喘了口气:“你可吓死乔娘子我了,没声儿的就来了。” 祁北南道:“真不是言我太入神了才没听见脚步声的?” 乔娘子笑道:“正与宝哥儿说着,你今日生辰的事呢,能蛐蛐你啥。谁不晓得你祁小郎最是个好的少年郎呀!” 祁北南笑了一声。 “时辰不早,我不可再耽搁了,先告辞一步。” “乔娘子慢走。” 瞧着人去了,祁北南才与萧元宝进屋。 他今儿去了趟城里头,将前些日子从书坊里揽得书抄录好了送去。 外头百字两个铜子儿,一本书录完,也能挣下几十个铜子。 他字写得好且又录得快,无甚错字墨污,书坊的肯百字多与他一个铜子儿,他觉着还不错,便又拿了两本书回来。 “哥哥先歇会儿,我去扯碗面给你吃。”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回来了很高兴,接下他手里的东西,拎着快步跑进了屋,先倒了盏子温茶水。 祁北南后脚跟着跑得忒快的身影进了堂屋,道:“萧叔还没下山来,面煮早了坨,我还不饿。” “早食就吃了碗粥和几筷子酱菜,都去了城里一趟了,哪里会不饿的。” 萧元宝说话间已经跑进了灶房里,声音从那头传过来:“是煮长寿面,今儿就哥哥吃,我跟爹爹还没到时候吃呢。” 祁北南吃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闻声一笑:“那成吧,你且等我把东西收拾好了给你烧火。” “你只管收拾去,这头都用不上哥哥搭手。” 萧元宝的动作快,锅里有水,拨拨灶火燃大,水开了就能下面条。 待着祁北南来灶屋上,面已经冒着白气儿捞起来了,整个屋子都是鸡汤的浓香味。 彼时还得拿个小杌子垫脚的萧小宝,现在九岁上,这两年教蒋夫郎唤去好吃好喝的,个儿蹿得非快,都要长成大宝了。 昔年上灶的小杌子放在角落上都快起了灰。 “我再煎个嫩嫩流油的鸡卵覆在面条上,今儿的长寿面是用鸡汁冒的,定然好吃。” 言罢,祁北南就听得嗤一声,鸡卵托了壳子滑进了油锅里,顿时泡了起来。 萧元宝操着锅铲子轻轻一翻,卵黄便被裹在了里头。 炸出一股蛋香来。 须臾一碗丰盛的面条便好了。 祁北南捋了一箸儿送进嘴里,汤香面滑,很是可口。 煎的鸡卵夹开,金色的卵黄浸出,裹着面条,更添风味。 萧元宝两只手拖着脸蛋儿,就坐在祁北南的对身处看着他吃。 “哥哥将面条烩上一烩,碗底上我铺了把嫩菜叶子。浇汤烫熟的,不见软烂,留着菜叶子的脆甜。” 祁北南不爱吃煮得太熟的菜蔬,萧元宝每回与他煮面食都记着。 萧元宝看着面前慢条斯理吃着面条的少年郎。 浓眉星目,鼻梁高挺,他瞧着便觉得心情没来由的高兴,忍不住上手去捏了捏祁北南的面颊。 祁北南眉心微动,一口咽下面:“这是干嘛?” 萧元宝瘪起嘴巴:“哥哥以前不也总捏我的脸,我捏一下也不行吗。” 祁北南好笑道:“我又没说不让你捏。” 萧元宝这才开心的收回手,眼睛亮晶晶的,脚丫子都翘了起来,他由衷道:“哥哥生得真好。” 祁北南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眸光见亮。 他尽力压住要翘起的嘴角,正色道:“不许以貌取人。” 第38章 祁北南扶萧护起了夜, 转回屋去。 出门来,却见着萧元宝屋里的灯还亮着。 “小宝,还没睡么?” 祁北南站在屋门边, 轻声问了一句。 “嗯。” 屋里头回应了一声, 祁北南这才开门进去。 进屋祁北南便见着萧元宝将他十分珍视的储钱陶罐给搬了出来,桌上堆了一山包的铜子。 他正坐在油灯前,用麻绳将铜子一个一个的串起来。 祁北南在一侧坐下:“这么晚了怎还不休息。” 萧元宝将串好的铜子拿给祁北南,他声音没了往日里的清脆光彩, 有些弱: “爹爹流了好多血,一定要花许多钱来医治,我把攒的铜子都拿出来, 给爹爹看大夫。” 这两年他跟着老师去做席面儿, 自又卖些木耳山珍, 笋干禽毛, 还是攒下了三百多个铜子。 本是想再攒攒给爹爹买一把好弓的, 瞧这情形, 他都不想再给爹爹买弓了。 常在山间走, 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 他自来就是晓得爹爹挣那口饭吃不容易的。 只是这些年伤了痛了也不过都是些小伤,像是这回这般吓人的, 还是头一遭。 祁北南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轻声抚慰道:“傻瓜, 且不说萧叔这些年自挣得有钱在身上,再不济还有哥哥, 怎用得上你攒的钱。” “更何况只是受了伤, 今儿来的骨伤大夫也说了,只要好好养上几个月就可痊愈。并非是像方老爷爷一般, 要长年累月的躺在床上了。” “可我还是担心爹爹。” 他忧心爹爹养不好,便是往后康健了,走路也再不灵便;也怕吹风下雨的,旧伤便复发作痛。 更怕人一躺下就再起不来了。 先前和老师去一户人家做白事菜,便是听闻那人家上的娘子因伤了腿,后头发脓发热,人便没了。 萧元宝抿着唇,想着今日的场景眼眶子便发热。 白日里头忍着不哭,时下声音哽咽,再是忍不住了。 他转头便趴到了祁北南的身上:“我都没有阿娘了,要是爹爹再……” 萧元宝想到此处,就更为伤心了。 祁北南眉心一紧,他圈住萧元宝:“不会的,只要请大夫来悉心查看着,定然不会有事。” 他轻轻拍着人:“别怕,有哥哥照看着,会好起来的。” 萧元宝哭了有一阵儿,大半日紧绷着神经,如今又哭了一场,早是累了。 趴在祁北南身上,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祁北南瞧着睡梦中也还时不时抽噎的人,心头也揪做了一团。 他将人抱到了床上,在床边坐了好些时候。 萧叔这回受伤,属实是与他敲响了一记警钟。 当初人便是在山里没的,瞧今日的惊险,是运气好险捡回来一条命,可人哪里能回回运气都好的。 山里猎捕营生收入虽是不菲,可将命悬在刀尖子上,却太过于教人提心吊胆。 这营生终归不是长远之计。 如今他孝期已过,来年便可下场;小宝也长大了许多,有了自己的事可做,日子是可见的好起来。 萧护不必要再那般拼命的往山里走。 趁着这回养伤的机会,倒是能劝劝他,换个平顺些的营生过日子。 祁北南心中也忧思,不怪小宝拿出他攒的钱,近来确实要花销不少。 萧护此次伤筋动骨的,少则修养个三月,多则可至五月;这其间没有进账不说,吃药看大夫还得用不少钱。 于萧护养伤,便是他手头上的钱也够萧护踏踏实实的养个一年半载。 只是于长远来计,银子不能只出不进,还是得另想些出路了。 过了些日子,村里的人得知萧护受了伤,陆续都来瞧他。 方家送来了一只老鸡,一篮子的鸡卵,知晓萧护得卧床修养,孙婆子还给缝做了只靠躺着都很是舒适的大软枕头。 里正家里则送了两大篮子的鲜果,像是蕉啊、葡萄的,又还送了两张柔软的帕子,一些常备的草药。 蒋夫郎煮了一盅蹄子筋煮的耙烂的粥,他初来拿的东西最少,来的却最勤。 隔三差五的送些自做好养伤病的吃食来,自不得空,便唤了萧元宝去家里取。 今朝是鲜肉粥,明儿就是香鱼汤。 萧护在榻子上躺了个把月,人不见消瘦,反倒是还长了些肉。 外在又像是乔娘子那些偶有来往的人家,提了些果菜来。 连庄子上的朱勇贤都遣人送了些东西。 这两年祁北南和萧元宝为人和善,平日里不见得如何,这一遇了事儿,来家里进出的人可见的不少。 虽只是来瞧人一眼,心里却也怪是熨贴的。 “我随着汪娘子去了一趟外县,回来才听说这边出了事。” 方二姐儿回来便急匆匆的来了一趟萧家,瞧着萧护精神气头都不错,这才松了口气。 “无妨,已经好了许多了。” 祁北南与方二姐儿在外间上谈话,萧元宝去给泡了一壶茶水。 “萧大哥这般受伤,吃药看大夫,少不得花销。” 方二姐儿从身上取出去香袋来:“我回的急,也没准备甚么像样的东西,这点碎银钱先拿着。” 祁北南连拒了回去,方二姐能耐,这两年手艺功夫日渐精进,已然能独自上手给人梳头发了。 她这般新人,市上价格与人梳一回头也可拿四十五个铜子。 不过前去服侍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多也还有赏钱,也便是说出去一趟最少能拿上四十五个铜子儿,得了赏,五十六十个铜子儿都不在话下。 又还有出手阔绰的娘子,高兴了赏下一支银簪子,玉簪子的也不无可能。 且她又耐劳聪慧,自还做些头油,每回出去就用上。 那些个请梳头的娘子闻了好,便可售出去。 不过贵夫人眼界儿高,瞧得上的到底少,多还是大户院儿里的丫头婆子哥儿的,寻她讨买。 “我晓得你自能出去与人梳头了,开始挣得下钱来,却也并不宽裕。” 先前汪娘子带着二姐儿出去与人梳头,她一个打下手的徒弟,与萧元宝随蒋夫郎出门一般,都能得到十个八个的钱。 二姐儿十分会孝敬,早先随汪娘子出去得的银钱,她全都与了汪娘子。 真挣钱,还是从自个儿独撑起手艺与人梳头开始。 早先都是靠着头油有些进项。 而下虽进项宽了,可家里头也还等着她贴补,方大郎成亲要钱,三哥儿眼见大了,出嫁也得用钱。 祁北南怎会要她的银子。 方二姐儿给了两回见祁北南都不肯收,只好作罢。 她想了想,祁北南这般人物,怎会摊手轻易要人银钱,她也是着急的欠考虑了。 “我前些时候在一户姓明的富商家听得他们老爷要寻读书人抄玄宝经,祁先生字写得好,可愿抄写?那富老爷出手阔绰,百字愿给十个铜子,要字漂亮的。” 祁北南闻言道:“若能成事,再好不过。我左右是在书坊拿书录,百字不过三文,抄这经可值当多了。” 方二姐儿欢喜,她早该与人想法子挣钱,而不是贸贸然拿钱出来:“我后日还去明家与他们家姐儿梳头发,彼时问问看。” 祁北南很懂录书抄经的门道,先写了几行字与二姐儿,教她带去与富老爷瞧。 若过得眼,这活儿才揽得下来,光是靠嘴说写得多好多漂亮,人也不信,还是得直当看字才好。 昔年他少时,没少与人录书抄经。 方二姐将纸好生收着,又在萧家坐了一会儿才离去。 晃眼,进了六月上,太阳毒辣的厉害。 鸡都躲在了阴凉的树子下,不肯走至烫脚的泥路间。 萧元宝穿了件无袖的宽衫子,裤脚也挽了一截起来。 他跻着双拖鞋,甩桶进井里提了些水起来,转放进堂屋。 又从井里捞出一只圆滚滚的寒瓜,拿去灶上切了。 “爹爹,哥哥,吃瓜。” 他将红艳艳的寒瓜与两人送到手上,自捡了块儿咬来吃。 受井水拜过的寒瓜清凉又甜,再将两只脚泡进打起来的井水中,身上的暑气立便消了几度下去。 一头桌子上抄经的祁北南也停了笔,吃片瓜消消暑。 “这些日子难为你们两个孩子如此照看我。” 萧护躺在铺了凉席的竹凉板上,看着绕在身侧的两个孩子。 这些日子他要吃得吃,要喝得喝,全然没受半分慢待,心中老怀安慰。 祁北南笑道:“一家子,照看萧叔不是应当的嘛。” 萧护道:“我屋里床底下那匣子头,攒得有些钱。拿药看大夫,家里开销要用钱,北南,你就去屋里取。” “你明年便要下场考试,这朝还得录书抄经,别耽搁了要紧事。” 祁北南道:“录书抄经不单是为几个铜子儿,能读看不少书呢。这般玄宝经,若非是富户老爷请人抄,寻常人还不得看。” 萧元宝吃罢瓜,与萧护打着扇子,帮着祁北南说话:“哥哥心里有数。”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笑了笑。 转看向萧护,正色道:“萧叔,我明年赴考,若过了县试得去府城一趟,少不得周折,一走家里头便无人照应了。” “我是这般想的,此番你伤了一场,不妨便好生养着了。” 祁北南道:“此番下场,我有些把握,往后日子好起来,不必再这般拼了。这回小宝已受了不小的惊吓,若是再有个好歹,如何是好。” 萧元宝见状,连忙握住萧护的手:“是啊爹爹,便是家里过得紧些也无妨。” 他道:“老师说我勤奋些,等再大上一点就能做掌勺了。到时候就能挣钱给爹爹用,就别再去山里了。” 第39章 这日天蒙蒙亮, 萧元宝趁着风吹得清凉,早早的起了身。 入夏来,他每日不到天亮就起来了。 白日里头天热, 晨间起得早能多受会儿凉爽, 待到午时热了,可以再睡些时辰补补眠。 他轻手轻脚的从屋里出来。 本以为自已起得极早了,不想透过门缝,竟瞧见祁北南的屋子已然亮起了温黄的灯光。 他轻轻叩了叩门, 再开了门缝,探了个脑袋进去。 只见祁北南不知甚么时候就已起了,此时正端坐在桌儿前翻着书呢。 他未曾梳洗, 只着了件睡间穿的米白亵衣, 一头墨发任其散在腰间上。 一改平素在外时衣着齐整的端方模样, 鲜少见的松散简舒。 萧元宝心想外头的人暗下言哥哥读书不曾见下功夫, 殊不知人用功的时候他们不晓得呢。 祁北南合上书页, 偏头见着探了个脑袋进来的萧元宝笑眯眯的。 他嘴角不由得也跟着上扬了两个弧度:“怎么了?” 萧元宝小声道:“早食想吃什麽?” 祁北南温声道:“都好。” 萧元宝听着祁北南的声音还有些晨起间的沙哑, 不如平日里的清朗。 他却觉得怪是好听。 “那我先给你蒸个鸡卵羮, 再揉面扯面条, 爹爹昨儿说想吃面条了。” 祁北南点点头,笑说好。 萧元宝这才轻轻合上门, 退了出去。 他从堂屋穿到灶屋上去,方才开了些窗, 一阵风来便将窗子狠狠的从他手中扯了开,重重拍打在墙面上, 卷得些杂草叶子摔进了屋中。 萧元宝听见外头的风声呜呜呜的像是悲鸣, 院儿里头的一只烂篓子,被卷得突突乱跑, 灰蒙蒙的天,甚么都看不真切,怪是吓人的。 他索性又把窗子拉回来给关上了。 转头一瞧,风吹进来的竟是绿油油的新叶,八成是从树上刮扯下来的。 好大的风!估摸着一会儿得来雨。 晨间下雨凉快些,倒是舒坦。 只是他祈祷着雨势别太大了成水灾。 今年夏月里连着下了好几回大雨了,不单是雨大,雨落得还久。 他生起了火,从米缸中取了四枚鸡卵来捣烂。 掺进些昨儿留的米汤,粘稠的蛋液慢慢就变成了丝瓜花的嫩黄色。 撒点薄盐,撬一筷子猪油进去,进锅里蒸着。 做面条要废些时辰,哥哥起得早,又在读书,看似不累人,实在费头脑也十分饿肚子。 他学写字的时候,分明吃得饱饱的,要是老实用功半个时辰,肚儿就跟被吸干了似的,立想吃些东西填肚子。 更何况于哥哥读起书写起字来,认真得就跟入了定一般。 他方才把面和上,就见着祁北南打开灶屋门进来了。 “饿啦?” 萧元宝睁大了眼睛。 祁北南搓了搓手,走去灶下:“我听见外头风号得响,你一人在灶屋里,我过来与你一块儿。” 萧元宝眼睛弯弯:“在自家里,爹爹和你都在,我一点不怕。” 祁北南笑道:“一会儿打雷你便晓得了。” 话音刚落,窗子外头便忽得明亮一瞬,不过须臾,一声闷雷便砸了下来。 萧元宝一个哆嗦:“真响雷了。” 祁北南折断了些柴火放进灶膛里,他天不亮就起了身,听见外头风声大。 屋里燃着油灯,都没法子开窗读书。 不多时,屋顶上似是有书文中的大侠飞檐走壁而过一般,哒哒哒的一阵响动,雨算是落了下来。 祁北南听着这不小的阵仗,庆幸前些天气好的日子里方有粮前来帮着他把屋顶给整修了一遍,否则定然漏雨。 “这么大的雨,河溪定然涨水。” 萧元宝道:“等雨停了,我与方三哥哥去溪边瞧瞧,指不准能捡到鱼。” 祁北南闻声连忙道:“可得当心,要是水急被卷了去,哥哥水性可不好。” 萧元宝笑起来:“我要去喊三哥哥,方大哥哥定然也去,他最爱摸鱼捉虾子。” 祁北南这才没再说什麽。 吃了早食,天大亮。 屋檐水都拉直了,下头的水渠被冲刷得格外干净,青石板都泛起了光。 萧护吸溜着面条,望着外头的水帘,道:“今年雨水这般多,只怕临河村县遭灾。” 祁北南算了算,开德十九年,确实有些居水县城受了灾害。 朝廷还拨了赈灾钱粮,时年他在书院上,先生还以此让学生做了论。 这两年天时不利,开德十九年雨洪多,开德二十年又逢旱年。 不过岭县这头还好,虽受些雨旱,但好歹没成灾,不过粮价还是受了些波动。 他们今年买了地,好生种植粮食,后头不会亏。 午后,雨停了,毒辣的太阳又钻了出来。 若非是外头田间溪上水哗哗的在流,只当早间没有这场疾风骤雨呢。 萧元宝提了个竹编的大篓子,穿了双草鞋。 拉着祁北南去方家喊了人,几个少年孩子一同跑去了河边。 往日里规矩在河道里的溪水,涨起来了一大截,已经漫到了河边的水田上。 大片大片的涨水蛾子,翅膀沾了水飞不起来,在田坎间扑腾,肥肥的身子引得一群散养着的鸡鸭大鹅啄食。 午间儿天热,都是歇息的时辰。 这朝涨了水,河边除了他们几个,还早来了些人。 “柳儿姐姐。” 萧元宝远远瞧见河边上踩着水的姑娘,乖巧的喊了人。 这柳儿是白家的姑娘,生得圆脸,杏眸,又白净,是圪山村上顶好瞧的姑娘。 如今十七八上了,出落得愈发的好。 早几年庄子上的朱勇贤还前去白家问讨过,愿不愿意学些侍候人的功夫,能送她去金陵的主家去伺候小姐。 白家夫妇俩舍不得孩子,没肯。 时下到了能议亲的年纪,乔娘子最是爱上他们家去。 萧元宝喜好生得好看的,每回见了柳姐儿都要打招呼,还分拿果子与她吃。 他与祁北南说,柳姐儿不仅生得好,身上总还香香的,哥哥以后讨媳妇儿,也得讨这样的。 “宝哥儿,你们也来踏水消暑呀?” 白柳儿瞅见他们一来三四个人,很是热闹。 萧元宝将手里的篓子举高了些:“我们来瞧瞧能不能摸着小鱼。” 白柳儿笑了笑,一眼见着萧元宝身后跟着的祁北南,身形高大,面孔果真英俊得很。 她都不好意思细瞧人去。 幸得是祁北南一双星目都落在前头的萧元宝身上,不曾发觉她的目光。 早听闻家里人私下说萧家有个亲戚姓祁,很得里正看中,相貌端正,又还是读书人。 爹娘一心想与她挑选个好男儿成婚,放眼村子上,独对这个外乡人起了些心思。 奈何乔娘子上门,才晓得人家早定了亲去,屋里人还好一阵可惜。 想着家里那一茬不足与外人说的心思,她面庞发红,于是没如何与他们交谈,自低了头,与一道来的村姐儿踏水。 “有小虾子,我都瞧见了。” 萧元宝蹲在河边上,眼尖儿的见着杂草叶子上,静静的蹲着与他小指头一般大小的透明虾子。 他两指一捻就给捉了起来,连忙塞进了捆在腰间的密编小篓子里。 “多抓些回去炒干,能下汤,做料。” 祁北南和方三哥儿便也蹲下身与他捉。 裤管子挽得老高的方有粮笑三人道:“这般捉小虾米得捉多久才能有一捧,且瞧我的!” 只听扑通一声,几朵水花溅在人脸上,方有粮将他的外衫子往菜地里一扔,转便消失在了河里。 不过片刻,方有粮便扣着一尾鲜鱼从河里探出头来。 三寸长的鲤鱼,肚子圆鼓鼓,肥美得很。 萧元宝赶忙把篓子递过去。 祁北南笑道:“当真是有一手功夫。” “以前家里吃不起肉,全凭哥哥下河里捞鱼打打牙祭。” 方三哥儿道:“涨水的时候捞得有多,还能拿去城里换上几个铜子儿。” 萧元宝美滋滋的盘算着要将鲜鱼怎么做吃。 早先老师做过一道辣煮鱼,启了坛子捡些去年冬里泡的雪菜和今年春泡的嫰笋起汤,鱼入味,汤酸爽。 便是天热吃起来也爽口。 不过他还未得精髓,煮出来色香有,味差了不少。 做鱼鲊的话也不错,片做薄片,下进葱姜蒜沫和白酒,烩着黑米粉拌来吃,别有风味。 只是村里人都惯了吃熟食,少有吃得惯生食的。 若是鱼儿小尾的话,能裹了粉炸得酥酥脆脆得,油香又好吃。 他想着这么做来吃不错,既能下酒,孩儿也能吃。 到时候就再熬煮上一大碗软烂粉沙的绿豆汤来就着,早间下了大雨,夜里会凉爽一些。 太阳落山以后,在院子上纳凉吃绿豆汤和炸鱼,甭提多美。 几人正商量着吃法,就听见“哎呀”一声惊叫,白柳姐儿咚的一声跌进了溪中。 溪中央水深又急,身侧的姐儿拽都来不及拽住她就没进了河里。 “柳姐儿!” 村姐儿吓得一张脸惨白,祁北南几人连忙想跑去救人,距得还不如那村姐儿近,待着跑过去时人早被水卷了老远。 正当是不知如何是好时,方有粮眼疾手快几个猛子扎了过去。 瞧着人被拖起,几人都长松了口气。 萧元宝见白柳姐儿浑身打了个湿,顿下步子转回去将方有粮丢在莼菜地里的外衫子拿了过来。 白柳姐儿上了岸,好在还未昏迷过去。 第40章 少年不死心的追了几步, 衙差亮了刀:“再做纠缠扰乱秩安,休怪不客气!” 他不敢再行冲撞,只得缓缓止了步子。 人群散去, 少年失力的跌跪在了地上, 双手撑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萧元宝紧紧的握着祁北南的手,有些不忍抬眼去瞧少年那张破了额头,血肉糊着的面孔。 他贴着祁北南, 声音颤巍道:“太可怜了。” “怎能教人曝尸在外呢。” 萧元宝央了央祁北南:“他阿爹没了,给他些铜子儿教他买卷草席吧。” 祁北南轻轻拍了拍萧元宝紧紧攥着他衣袖的手,以示安慰。 他同样少年丧父, 知晓其间苦楚, 怎又会不可怜这少年孩子。 “商户置地受朝廷律令所限, 你言擅庄稼, 商户会觉着受人瞧不起, 怎么肯替你葬父。” 伏地的少年闻见声音, 扬起头来, 泪眼朦胧间, 瞧见一大一小。 他止了哭声怔了怔,恍然, 旋即懊悔道:“俺真是傻。怎说这些糊涂话来!” 祁北南从身上取出了一吊钱,递给了少年:“遇灾流落他乡本已是难事, 如今你父亲客死异乡更是闻者伤心,天气大, 教你爹早些入土为安吧。” 少年痴了一瞬, 显然没有料到衣着朴素的少年郎君竟肯舍出恁多铜子,帮扶他一个流难的人。 心头惊喜之外, 更是感激。 一路乞讨来此处身子早已虚撑不住,岭县却又接连几日大雨,他爹染了风热,身子滚烫。 一夜在屋檐睡下就再没起来,如今秋月上天气不见凉爽,人没了能由其躺几日。 他爹这般没了本心中已痛得不已,若再教亲父臭烂在街,岂非大不孝。 只是城中流民多,死伤亦多,并不是与谁攀可怜就能得好。 他流落了两日也未讨得一张草席,急得满嘴燎泡,眼瞅着这富户大老爷也不肯用他,真当无望了,不想却转遇了好心人。 方才受小郎君点拨,他一时间怕再说错话,又惹人嫌,不知说甚么感激的话来,便干脆又磕起头来:“多谢小郎君,多谢小郎君!” 祁北南与萧元宝见状,连忙制止了他:“若你再这般磕下去,头破血流的,再有个长短,你父亲当如何。” 少年捧着一吊子沉甸甸的铜子,热泪珠子填满了眼:“俺若不与小郎君磕个头,实在不知如何答谢这天大的恩。” “俺的家,俺的地,已然教大水都冲淹了去,今朝遇见活菩萨替俺安置了爹,只是事后俺也不知去处。” “小郎君若是不嫌,就教俺与你做牛做马,服侍小郎君答谢今日的恩惠。” 言罢,他依言未在磕响头,而是深深的伏跪在了祁北南脚边,十分恳切。 祁北南见此道:“且不说我也不过是平头老百姓,未有甚家业可养奴仆。一夕卖了身,至此不是自由人,如今手上有了钱银可度几日温饱,你好手脚一男丁,当是可谋上一口饭吃,何须舍了良籍。” 少年仰起头,道:“俺不怕苦累,今手间得了周转,可不要面皮的在银钱花销干净前寻下生路。” “只是俺自寻了生路去,小郎君尚为小老百姓还肯慷慨舍出这许多的银钱为俺葬父,于俺天大的恩惠如何归还,往后哪怕日子再为顺遂坦顺,俺也不得心安。” “俺卖身不求去甚高门富家,只愿还恩,重活苦活累活都做得,求小郎君成全。” 祁北南微微吐了口浊气,自已与他说得足够清楚明白,见少年依然坚持。 他思索了片刻,道:“也罢,既你心意已定,便依你的意。” 少年见祁北南松了口,双眼放光,连忙叩首:“多谢小郎君!” 祁北南与少年指了县郊的无主山林的位置,由他前去置席葬父,与之约定明日巳时中在县府门口碰头。 随后自前去办他本来进城要办的事。 上书坊中还了书,这才回了村子去。 事情自虽已答应了下来,却也还得与萧护说上一声,毕竟那少年来了,也只能住在萧家。 便是他在家里头说得上话,萧护许多也听由他做主,但连知会一声都不曾便贸贸然的带个人回去,却也不像话。 “哥哥若怕挨骂,便教我去与爹爹先开口说。” 回去的路上,萧元宝见祁北南一直默着没说话,上前握住他的手,十分仗义的说道。 祁北南本是觉着今儿那少年眉眼有些微的眼熟,好似昔年见过一般,只是他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彼时一生见过太多形形色色之人,他记性再好,却也不能将所见过之人都清晰记得。 只是想的入神,没有言语。 他听见声音回过神来,见萧元宝如此说,不免失笑,却装作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我心中忐忑得很,你说要是萧叔生气,不教那哥哥进家里便罢了,若是连我也一同赶出来了怎么是好。” “爹爹哪有那么凶!” 萧元宝睁大眼睛,立为萧护辩驳了一句。 见祁北南忧心忡忡的神色,转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哄道: “若真是这样,那便说是我要那哥哥来的,爹爹总不会将我也赶出来。要是将我也赶走的话,他不仅没了乖孩子,还没了人给他烧饭呐。” 祁北南点点头:“说得在理,只是萧叔不赶我的理由可有?” 萧元宝仔细想了想,道: “实在是爹爹要将哥哥赶出来了的话……” “嗯?” 祁北南偏过头看着萧元宝。 “那我就将罐子里攒的钱都给哥哥,不教哥哥饿肚子。” 祁北南捏了萧元宝的鼻尖一下:“大老爷真是好善心!” 两人笑说了几句,萧元宝转又忧心道: “要是那个哥哥明日没有按约到县府门口呢?又或者他很担心咱们没有守约呢。” “这一日的功夫便是教他好好想想,若是明日他不曾来,说明他改了主意。早早的想清楚是好事,未免来时再后悔。咱们本就有心帮他,也不可惜了那一吊钱。一日间,他也不需胆战心惊,应当信任咱们守约。” 萧元宝点了点脑袋。 回到家中,祁北南便与萧护谈及了少年的事。 萧护道:“今年连岭县也这般多雨水,临江河的村县少不得受灾,只是不想已然这般厉害了。” “天灾人祸,幸得知县有所作为,否则这些难民只怕饿的饿死,病的病死。” 祁北南道:“若不作为,这般天时,死病的多了,未及时安置,只怕引出瘟疫。彼时便不是流民的事了,殃及整个县城。” 萧护默然,他倒是不曾想到这些去。 眼界之上,他确实不如祁北南看得远。 不过就眼前收那少年一事上,他倒能看明白。 “既然收留流民可减少些赋税,便是不多,也比盛年强了,不过是多添一双筷子,让他来也无妨。” “秋后新买下的土地收割了粮食便能交到手上,到时候我这腿脚还未好齐整,多个人搭把手料理田地也好。” 他们的田地多还是赁出去给人种,秋后收地租和粮产。 这般租赁每亩旱地的地租为年五百至七百文,水田则在秋收时收取一到两成的粮食。 朝廷的赋税则是租赁田地的农户自行缴纳,也便是说地租和粮食是纯粹的进账。 虽瞧着不错,赁二十亩田地出去,一年能有十几贯钱的进账。 可这是正经的租赁买卖,还是大不如自有佃户的人家。 若手底下有佃户,二十亩地能营入此番进账的两倍多。 因着佃户寻常来说都是贱籍之身,全然依附于主家耕种田地讨口饭吃。 自是没有资产的,吃用皆然是主家,与那高门之中的奴才是一个道理。 为此主家每年只需缴纳了朝廷的赋税田产,再给这些佃户一口饭吃,余下的自然更多。 而像是平庄那般,主家是官老爷,赋税减免,更是纯粹进账口袋间了。 萧护虽也眼热这般,只是他们家里为着多买几亩地俨然已是掏空了家底,自是没恁资格去养下许多佃户来。 像是他们这般良籍农户,哪怕朝廷不限制所有土地数量,可惜未曾营商,又无官衔免赋,如何能够起家经营的起这么大个摊子。 为此也只能是将土地赁出去,一年攒上一年。 待着手头宽裕些了,就将自家小门小院修缮的更宽敞,逢上灾年低价捡选两个卖身的,一个步子一个步子的慢慢往上走。 如此缓缓经营,方才从小农户做成村中地主人家。 这番日子滋润了,不为衣食所愁,便再送儿郎子侄读书,若祖坟冒青烟,可考得个秀才举子的,日子便能更上个台阶去。 萧护既然决定选了这条路子走,便是不必祁北南多点通,如今既得好机遇县府还免赋税三年,他怎有不肯的道理。 多了家里养不下,一两个却还是不在话下的。 如此多一个人手,也能少赁两亩地出去。 于是翌日一早,祁北南便再去了一趟县城。 那少年料理完亡父之事便径直前去了与祁北南约定的地点,待祁北南按着时辰差不多到时,少年已在县衙外头的石墩儿上坐等了许久。 “你父亲可安置妥当?” “俺将爹葬在了城郊角子山,一颗大榕树下头,位置好记,清明时,俺还能去与他上香。” 祁北南应了声,这少年倒孝顺。 再又问了回他的意,确保他心意不改,才领人进了县府户房过了文籍。 方才晓得少年唤作田恳,年十五,原是江州氺乡人士,倒是距离祁北南原本居住的丘县算不得太远。 第41章 这日清早, 萧元宝挽着个篮子,去了趟村里杀猪的人家。 他老早喊人给他留一笼猪大肠和一对猪腰子。 到了杀猪人家,又瞅着猪头不是很大, 脸肉不算太肥, 眼儿热,也一并给要了。 他篮子就教猪大肠和腰子给装了个满,一只手还得拎个猪头。 这猪头肉不见得多,可含着骨头, 怪是压秤,从猪头顶上穿的一根棕叶子将他的手勒得发白。 重得他走几步路就得歇上会儿。 好在是半道上撞见去枣儿坝那头给新地泼肥的田恳回来。 “怎拿了恁多,快教俺来提!” 田恳赶紧将篮子和猪头一并接了去。 萧元宝松了口气, 双手可算得了松快。 他揩了揩额头的虚汗, 道:“吴家杀了猪, 趁着新鲜就多捡些。” 萧元宝说道:“今儿把猪头肉从骨头上理下来, 慢火闷卤上一锅子。” “老师与了我一碗卤引, 香得很, 到时候添在新卤里头, 保管把猪脸肉卤得软弹酱香。” 田恳光是听萧元宝说便忍不得咽口水了。 他来萧家里, 知晓这是农户人家,萧老爷还教熊瞎子给打了, 心想日子不会好过。 但他要得不多,一日里能得上两餐粥水吃就知足了, 他年纪轻,吃得少也有力气做活儿。 不想萧家的伙食却远比他想的开得好。 顿顿米面粳米饭不说, 隔三差五就能吃肉。 且萧小哥儿恁大点, 手艺却了不得,能炒能炖的, 拌个素胡瓜也都好吃送饭得很。 做起肉来,他在鸡棚子里头扫鸡屎都能闻着香。 萧家瞧着不见家底,可时有乡邻捎送东西上门。 今儿方家的鸡卵,明儿蒋家的一方肉,后日连里正家都拿些瓜果饼茶来。 他心中想自己当真是好运气,遇了好人家了。 这般人家上,还叫他一并上桌子吃饭,和和睦睦的,跟他以前在家乡自屋里似的,教他心里有股子安稳。 干起活儿来,更是卖力气。 萧元宝歇了手,见着田耕还担着桶,道:“田哥篮子与我吧,我拿得动。” 田耕摇了摇头:“这点儿俺都拿得下,不如一担粪水重咧。” 萧元宝扬起下巴,眼睛弯弯: “田哥麻利,勤快,哥哥和爹爹都止不住夸你。你瞧你来了家里,屋子院儿都教你打扫得干干净净,柴火都码了一个屋檐。” “家里的地也翻得松细,不嫌远一担一担的挑粪去泼,来年咱家里的庄稼定然长得好。” 自打有了田恳,萧元宝觉得自己的活儿都少了好多。 虽他除却每日做饭外,也不过是洗洗衣裳,喂鸡鸭,扫扫院子这般活儿,可田恳一来,这些散活儿都教他包揽了去。 田恳嗐了一声:“俺来,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远没有以前在村子上受累咧!” “俺们田家是外乡户,辗转落在了氺乡,只能赁人家的田地种。家里人头人口少,也养不起甚么牲口,肥也不多,但俺和爹都会种地,这般下秋收旱地水田的收成都能比别家的强不少咧。” “只是赁旁人的地,还得再缴地租和粮食,又再缴纳了朝廷的赋税,剩到手头的只够吃饱。本是一年年下来,手头上攒了几贯钱,都预备自买田地了,谁晓得却遭了这天灾。” 说起田恳便忍不得叹息。 萧元宝也是听得伤心,他转宽慰田恳道:“咱一屋子的苦命人,凑在一块儿,往后定都能过上好日子!” 田恳一笑,他在萧家待了些时日,便也知了祁北南是亡了爹娘前来投奔萧家的,又晓得了萧护发妻早亡,续弦合离这些事情。 说来,也还真是一屋子的苦难。 他见萧元宝早早没了娘,如今也很是开朗的性子,深受鼓舞,道:“是咧。” “家里尽管安心,如今有肥地又好,俺定然能将田地料理得更沃,明年上丰收。” “嗳!” 回到家里,萧元宝便去做卤猪头了。 祁北南与他烧了会儿火,被安排剥了大蒜,拆了葱子。 下晌,他便唤田恳去把方有粮喊来。 “甚么好日子,又吃卤肉!” 方有粮进院儿鼻子就嗅到了香。 “不是好日子就吃不得卤肉了。” 祁北南见着人来,道:“打买了牛犊就不见你影子,不去请你还瞅不到人。” 方有粮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这不是趁着秋末上牵去吃最后一茬鲜草嘛,等入冬了以后就只得干草料吃了。” “我这些日子都去放牛了,没走着这边的道儿,便没来。” 萧元宝切了只卤得耙软入味的猪耳朵,一截子猪大肠,外在一方肥香的猪脸皮肉摆了一大碗碟,与两人端出去。 “方大哥哥,先前涨水抓得鲤鱼糟在桶里能启了,你再不来,我可不取与你。” 方有粮笑道:“别别,我还惦记那一口呢。” “那一会儿回去我给你拿两尾。” 萧元宝转回灶屋里,又切了三陶碗卤肉,一碗给老师送去,一碗给方有粮带回去吃,另一碗给里正家送去。 赵三哥哥在县里读书,如今少有回来没得口福,可赵里正爱吃酒,与他送一碗卤肉去下酒也是好的。 另外,他又启了放在阴处的一只木桶。 内里是先前涨水抓回来腌做的糟鱼,已然酸香得很了。 开膛破了肚得鱼儿重新塞上姜片、山奈、椒子、茱萸,木姜子等香料,放在桶底压紧,月余便可用。 取上一尾糟鱼下锅,煮上些鲜嫩菜蔬,自就能成一道风味好菜。 汤酸酸鲜鲜的,很是提胃口。 方家人口多,又是方有粮捉得鱼,他便给方家装了两尾,其余一处一尾,到时候与卤肉一并送去。 分鱼的时候,他的捉得小虾子也一并给糟在了里头,还能在料汤里头见着。 外头,方有粮与祁北南吃了两盏子酒。 萧护能下地走动了,他身子硬朗,不到年上身体定能恢复如初。 只是现在伤口还在长肉,萧元宝把酒都给他搬去藏了起来,不准他吃酒。 他见着眼热,却也只吃肉。 否则又该教萧元宝念叨了。 “今年村里村外喜事怪是多的。” 祁北南与方有粮碰了个盏子,道:“你就没个喜事的想法?” “哪里能没有想法!” 方有粮两只眼睛一亮,十分自得的说道:“咱家里也有喜事啊,买牛了!若不是那小牛犊伤了,我都喊你过去吃酒。” “你上别家吃酒席,吃的未必是是买牛宴?” 方有粮微怔:“噢,你说的那些人寻流民结亲的事儿啊。” 祁北南道:“知县老爷有意安置流民,遣了官媒作保喜结亲事。” 他上下打量了方有粮一眼,故意按着辈儿喊了方有粮一声:“方叔,我记着你年纪也不小了吧。” “嗐!” “其实那日我去县里也听到官媒作保结亲的事情了,本来也想去凑凑热闹,只是我想着买牛,两头走不开。” 祁北南脑仁一紧,怪不得二姐儿头疼。 “罢了。” 祁北南转道:“你觉着白家姑娘如何?” 方有粮见此放下筷子,贼头贼脑的看了看屋子,才低声道:“咋的了,乔娘子来与你说亲呐?” “我定了亲你是不晓得?” 祁北南微眯起眼睛:“在我面前甭装糊涂,否则也甭吃我这酒和肉了。” 方有粮一笑:“好了,好了,你甭生气,我是晓得的。只是你乍的说起姑娘,我怪是吃惊。” “白家姑娘先前河边咱们都瞧见过嘛,生得水灵,脾性还好。村里几家还没定亲的小子都盯着呐!” 祁北南也不与这木头脑袋绕弯子,与方家的交情,不必说几句话还小心谨慎着,直言道:“那你呢?你可盯着。” “我!” 方有粮睁大了眼:“我拿甚么盯!” “恁白家是咱圪山村的大姓户,白姓可出过举人老爷,还有庄主,虽说是与白柳姐儿家隔得远了,但人家到底也姓白。” “这柳姐儿爹娘都是手艺人,一个泥瓦匠,一个稳婆,就育得一儿一女,日子过得饱足。父母,兄弟,最是疼爱柳姐儿,自小是好吃好喝养着。白师傅手底下好几个徒弟,他都没瞧上个给自己女儿。” 方有粮夹一块儿油香的大肠子丢进嘴里:“咱方家甚么个光景,都没好人家姑娘哥儿的愿意嫁过来,我还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去盯白家的姐儿,不是傻嘛。” 祁北南意味不明的盯着方有粮:“说得头头是道,你这哪里是傻,清明得很。” “方大哥一心系在牛上,对白家的事情也不少了解,莫不是放牛听来的~” 方有粮笑着摇摇头,兀自端起酒盏子一口将酒灌进了嘴里。 祁北南瞧出了其间有事儿。 道:“倘使白家姐儿偏生就看中你,又当如何?” 方有粮微微叹了口气:“她不该看中我,我也实在没甚么值当她瞧上的。” “她是个好姑娘,合当寻个衣食不愁的好人家,过着松快的日子。” “你有心,可便因有心,反而不想耽误她。” 祁北南看着方有粮:“是与不是?” “小祁,你有才学,见识,相貌好,是万中无一的人。或许是一辈子都没法子体会一回,以为永远不会瞧中你的那个人竟然瞧中了你的感受。” 方有粮忽的无比认真的说了这么一句。 他,方有粮,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子,性子直愣。 家境又清寒,一回接一回的相亲都不成,再是爽利的人,教这般打击下,也都愈发的沉闷卑从根底生。 第42章 “可说是有甚么要紧事?” 方二姐儿摇头道: “这明家老爷喜好结交人, 为人又大方。时常有请些人吃酒饮茶,像是读书人呐,唱曲儿的, 工匠呐, 他都有请过。他家里请吃酒吃茶的,再是寻常不过的事情。” 她自掌手艺来,前去服侍过的人家还是有好些处了。 甭管是高门官家,还是富户商人, 她觉着伺候的最舒坦的就是这明家。 每回前去恁些老爷夫人的都客气不说,出手又阔绰。 前些日子她过去,恁姐儿抬手就赏了她一根海棠簪子, 说是她引荐的读书人抄写的经好, 她爹欢喜。 也不是单她受了明家的好就这般替他们说好听话, 实在是外头前去服侍伺候过他们家的都说赞。 若非此般, 她也不会前来帮着请祁北南。 祁北南帮了他们方家恁多, 她坑害谁也坑害不得祁北南。 她见祁北南如此问, 便道:“祁先生若是有甚么不便的, 那我便去回绝一声, 也不是甚么麻烦事。” 祁北南摆手:“这明员外老爷赏识我字写得好,想请我吃盏子茶是好心。” 于是隔日, 祁北南便收拾妥帖,去了一趟县城。 恁明家是县城中的有名号的富户, 便是方二姐儿不曾引路,稍做打听也能问出来。 宅子便坐落在城中的泰安巷上, 三进的大宅院, 光是仆役便有二十余。 当今天子尚且不曾明令限制商户家中奴仆多少人,只是奴仆的人头税是寻常良民的两倍之数, 由主家缴纳。 若是未有功名官衔减免赋税,寻常农商户养的仆役越多,担子便越重。 为此重赋之下,倒也能起一定的限制之用。 不过实在富贵的,为着场面,也不在乎多个几十贯的赋税。 反倒是为官,因有官衔免去赋税,反倒是府邸有明令的仆役数目规制。 若违礼制,教言官参上一本便够呛。 祁北南踩着干冷的青石走进宽敞的泰安巷上,远便瞧见了一道十分阔气的朱漆木门。 旁垂挂着两只大大圆圆的红灯笼,居中往上的牌匾间落着明宅二字。 他便知道就是这地儿了,于是顶着穿巷的寒风上前去。 “小郎君寻谁?” 有个小厮从门房钻了出来,穿着一身至膝的蓝布棉衣,戴着顶纳了绒的……柿色方帽儿。 若不说衣帽撞色大胆了些,拾掇得比祁北南瞅着暖和多了。 他两只手揣在袖子间,见祁北南眼生,询问他是甚么人。 这明家请祁北南来也不曾给帖,他只好便说了自己是先前与明老爷抄经的读书人,受明老爷的邀,这才上门来。 “原来是读书小郎君,且等小的进去与老爷通报一声。” 小厮显然也是见惯了三教九流上家门来,听闻祁北南是读书人反倒是更客气了些。 瞧着外头的风吹得巷子的老树上几张没落尽的叶子簌簌作响,与祁北南道:“小郎君先在门房稍坐坐,这冬月天里已冷得很了咧。” 祁北南没推辞,依言进了门房。 方才踏进门房间,乍然就觉一阵暖意。 小小的一间门房上,已然用上炭了。 难怪他觉着小厮身上冒着丝暖和气,行走间的风都是热乎的。 他坐在小方凳儿上烤了会儿火,倒是没一刻钟的功夫,那小厮便回来转引他进宅子。 祁北南随着小厮前去,绕过影壁,便是一条冗长的廊子。 只见那长廊,一排溜儿的廊柱,根根纹理细腻,竟都是年久而上好的楠木。 须只外头的宅楼大柱用的都是些槐木,枣木一系。 再瞧廊外,是片假山园,内间种养许多树木花草。 祁北南瞧有大朵的金菊,缸养的水仙,荷花;盆栽的幽兰,芍药;大笼的迎春海棠…… 花种名贵,养花的缸且还是出自官窑,栽种的盆亦是紫砂,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富贵。 只是层层堆叠,毫无章法,不敢想花期是何等的……的姹紫嫣红。 祁北南微凝起心神,受引,入了偏厅中,眼前又是一缭乱。 竹绿的帘子,绕梁的红绸,秋猎的挂画……博古架上置着青花抱月瓶,大银蟾蜍,玉雕仙鹤…… 这些物件儿单拎出来,每样都价值不菲。 就好比是那不起眼的博古置物架子,却也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所制。 这些贵重之物,聚在一处,各展风姿,谁也不让谁。 可真教人大饱眼福。 祁北南干咳了一声,在紫檀所制的客椅上坐下。 旁的不说,厅上是真暖和,好似三月间的屋室,不知点了几个熏炉。 一盏子香茶上来,祁北南方才吃饮了一口,便听得一声爽朗的笑。 “祁小郎君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只见厅里踏进来个身形有些高壮的中年男子,一身祥云银纹的软金绸缎,拇指上是玉扳指,食指是金戒子。 比之宅子上的争奇斗艳,主人瞧着除了富贵之外,要内敛得多了。 祁北南连起身与人行了个礼;“明老爷。” “祁小郎君勿要见礼,坐,坐。” 明达瞧见来的是个年轻小郎君,颇有些意外。 他一屁股坐在主位上,同立在一侧的下人招手道:“傻站着作甚,与客人端些吃食果子来,恁甚么蟹粉酥,豌豆黄都拿些来。” 下人领了话,连忙前去备吃食。 明达转头与祁北南道:“宝湘斋里才做出送来的糕饼果子,味道尚可,小郎君须臾尝尝。” “多谢明老爷美意,我这番前来,有茶还又有果子吃,当真好口福。” 明达道:“祁郎君几卷经书抄得好,前阵子我烧于告世多年的老父亲,许久不见的老人家可算托了场梦给我。我心中欢喜,便想请郎君来谢盏子茶。” “我这粗人糊涂上过几年私塾,瞧见小郎君的字写得这般漂亮,当是位年长的先生,竟是不想如此一位年轻小郎君,实在是开了眼界。” “自言孝顺之人成大事,明老爷如此富贵家业,想来能力卓越是其一,品性高贤才是根本。承蒙您赏识,不嫌我那几笔字的潦草,能与老太爷聊表挂念。” 明达受祁北南两句话说得眉眼都扬了起来,连摆手道:“小郎君擅言,又实在谦逊。” 两人坐谈了几句客气话,下人用银碟子端了四五盏糕饼上来。 明达招呼着祁北南吃用,心中愉悦,自也随客拾起了一块儿,一边饮茶一边吃。 “前些时月洪灾,临水灾民吃苦,卖儿卖女的实在可怜。外县的铺子上送信回来,我瞧着也是心哀,开了粮仓施了些粥,杯水车薪。” “瞅着过了夏月,入冬来又寒冷得很。好在落难来咱县中的流民受知县大老爷安置,否则哪里挨得过冬。” 祁北南道:“若是商户都如明老爷一般,灾民能得救济,朝廷也可解些忧虑。生意长远好做,需还得日子太平繁荣,若老百姓流离失所,实也难成生意。” 明达眼睛微微一亮,他放茶盏子的功夫,偏头又瞧了瞧祁北南。 发觉这小郎不疾不徐,甚是健谈,且言语间可闻出他见识不少。 于是他又问了祁北南的一些家中事,得晓他昔前在丘县待过,便与他说丘县的风土人情,那头的生意云云。 祁北南笑而谈之。 后又说经,说书塾,下场考试;北境,盛京,江南…… 两人说谈了许多,临到午时明达也还有些意犹未尽,硬是留了祁北南在宅子里吃了顿午食。 下午还遣自家的马车将人好生送回村子。 “祁小郎君定是再来宅子上吃茶,今日一见,当真是相见恨晚呐!” “多谢明老爷盛情款待,若有机遇,定再登门造访。” 明达生是在大门口上守送着马车出了巷子,才转回宅子去。 “咱老爷当真是结交好手,便是这般少年小郎也不冷他的场。” 明家管事跟在自家老爷身后,笑眯眯的拍着马屁。 负着手往屋里走的明达却是顿下了步子:“诶,你这话说岔了。” “这小郎方才十五上的年纪,见识恁宽,三教九流,各地风土,他竟是都能说谈。并非是我不教冷场,实在是他擅谈!” 他一生意人,消息可比寻常人灵通得多,阅历也长。 平素爱结交人,收揽些为自己出主意,谋路子的食客,高的低的他都不忌。 并非是都得结交高门才好,这人总是各有一些长处的。 常与人交道,他自便会斟酌与人说谈其擅长处,就好比是梳头的,你便与她说发式钗环;若是泥瓦匠,你便与他说建造,屋舍,楼宇…… 人有话可谈,方才不会觉着不自在,局促。 跟这祁小郎吃茶,他初始也是此般,想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又是田舍儿郎,想是没甚么阅历见识。 于是捡着些能是个人便能说谈的,不想恁小郎心有成算,端稳大方,倒教他相谈甚欢。 “是个能耐人,我倒是瞧着比咱家里有些个门客强。前谋不搭后计的,惯是会讨要好东西。” 管事的晓得自家老爷说的是谁,他道:“老爷要是不待见恁陈秀才,往后便冷了去,左右也是个没少闹笑话的老杀才。” 明达叹了口气:“好歹也是柏生的开蒙人,识得多少年了,也不好太冷,不看他也得看背后的陈家不是。” 这厢,祁北南坐着马车回了乡。 萧元宝正蹲在地里挖萝卜,老远就瞅着村道上嘚嘚嘚跑来一辆马儿拉的车子。 他自认得是马车,可村间鲜少见着,这才稀奇咧。 第43章 冬寒天冷, 村子上入了农闲时。 受时节变换,不如春夏间热火朝天的干劲儿,乡野上的村户也似是要冬眠了般, 做起农活来不紧不慢。 睡他个通天亮, 青壮些的才从院儿里头慢腾腾的出门来。 遇了人便能凑去唠上半日的嗑,谁也不似三月天里忙吼吼的。 一日里头拾掇两背篓柴火,耕上小半亩地了不得了。 有了些年纪的婆子,老太爷, 身子骨儿经不住冻啦,终日里头离开不得火兜儿。 蹲在家里头跟老母鸡团着卵似的,整个人都圈在了火兜儿炭盆子上, 便是出门也教火兜儿随着。 “今年冬月, 只怕得冻死人。咱家那老婆子最是爱出门闲逛的, 这都嫌怕冷不如何出门了咧。” “山头上柴火也不好打, 地上结着冰不说, 树子上也挂着冰棱子。前天李老二进山里捡柴便没留神儿教那落下来的冰棱子给砸中了, 脑门儿上生给戳了个窟窿, 血流得呐~哎哟哟, 怪是渗人。” 村地上一团子聚闲的村户,说着村头的长短。 不晓得是谁还从河边上捡来些干草, 断竹,在旱田里头起了个火堆。 这朝前去围着烤火闲话的农汉, 夫郎娘子的更是多了。 “天冷火烧得勤,家里头积得那点儿柴不够烧, 要不然咱才懒得进山里去, 冬月里干甚都累人得紧。” “大牛,恁最是勤快的, 也嫌弃劳累了啊?” “咱算甚么勤快的,懒骨头咧。” 唤做大牛的小伙子蹲在火堆边,拾着根生木棍子往火心子上戳了戳:“要说勤快呀,还是得萧家那个田小伙子。天寒地冻的,蒙蒙亮的天儿,人便担着粪水往地里去了。” “早间路上的脚印子呀,保管都是他留的。” “说起恁小子,怪是忠心的人。谁家里有多的粪水他都去讨来往萧家地里浇,要我说,比咱自家里头的哥儿姐儿还顾家些。” “哎哟哟,亏得你们将他一通夸,偏我要说两句不好听的。” 一瘦精精的黄牙老汉跳了出来。 “恁憨小子,不晓得是从哪个穷山沟里出来的,连粪水都没见过似的,一担子接着一担子的粪水打张二爷家里头担出来。跟捡着宝一般往地里浇,生生是把半块地的菘菜都给浇死了!” 听到老汉这般说,几个村户好事道:“真的假的?” “嗐,菜就在地里摆着咧,我还能说假不成。你们不信自往萧家的地去瞧。” 老汉砸着嘴摇着头道:“可惜咯~那半块菘菜哟,要是咱,心都能痛死。” “也就是萧家,铜子儿多,气儿粗,还捡个奴在家里养着。” “咱这些村户是想都想不来的福日子,可惜了就是不会瞧人,看弄个啥回来,地都种不来,乡户人家还能喊他作甚。” 老汉砸吧着嘴停不下来:“怪是不得流落来咱岭县咧,好好的菜都能教他浇死,就是家乡没发大水冲了庄稼,这般料理田地,要不得两年也要落个要饭的结果。” 村户本是听个闲,可越听越是觉着说得有些过了,便道:“毛小子嘛,自是不如徐老汉你种了几十年地。” “不说拿他跟老汉我比,便是咱村里比他年岁小的娃子都强过他,没见过谁用恁多粪水把自家地里的菜都给浇死的。晓得的是他勤快嘛,不晓得的还以为他跟萧家有仇咧。白糟蹋了菜,又糟蹋了粪水!” 老汉的声音扯得大,蹲着烧火的大牛抬手扯了扯老汉的衣角子。 "扯我作甚,莫不是老汉我还给说错了?" 老汉还没意识到蹲着的大牛给他使眼色,鼻子一皱:“哎呀,甚么味道恁臭,谁放屁了不成!” 他捂着鼻子,吊下来的眼皮扫着是谁发出臭味来,一扭脑袋就瞧见了边头背着半背篓黄叶子莼菜的田恳。 老汉噤了声。 虽是村里人时常聚在一处说人长短的,若非有仇,可到底还是不会说得太过难听,毕竟时有见着。 且这般若人不是,还教人径直就撞听着了的,也还真是不算多。 大伙儿都有些心虚的没吱声儿,装作没事人似的搓手烤着火。 徐老汉本是也有些悻悻的,没再张口说甚么,可瞥见道上的田恳虎着张脸不走,反而就杵在那儿瞪眼。 他心里头觉着自己有田有地,又是村里的老人了,怎都比这么个流落他乡,都贱卖给人做奴的人要高出许多。 怎能教恁般小子乌眼儿鸡似的盯着他。 他老汉便扯身对着田恳,梗着脖子道:“你瞅啥,也不怕教你听着,老汉我说得话可有一句假了!没编排你的不是!” 田恳竖起眉毛:“若俺家乡要不是发了大水,俺和俺爹不会流走他乡!俺在家乡田种得很好!” “还嘴犟咧!咱又没去过恁乡里,谁晓得你说的真假,全凭你一张嘴说甚么就是甚么了。” 徐老汉哼声道:“你那背篓里的烂菜叶子未必还做得假。八成爹娘老子就是教你这般干不成事儿,嘴还犟给气死的!” 田恳闻着这话,浑身都炸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一把扯住了徐老汉的衣领:“你胡说!不许你说俺爹娘!” 一群看热闹的村户眼见事情闹大起来,赶紧手忙脚乱的上去拉架。 “有话好好说,都是一村子的乡亲咧,别动手。” 田恳的力气蛮牛一般,教人拉扯着,也硬是甩开了两回,气急了一双眼要收拾徐老汉。 徐老汉也被挑起了血性,推着拉架的村户:“要人命了咧,有人生没人养的!外乡贼娃子,还敢来咱村撒野,今儿老汉就替你爹娘老子教教你!” 一阵鸡飞狗跳,也不知是谁,忙慌慌的去告了里正。 待着祁北南听说自家的田恳跟村里人打起来了,连赶去时,里正已经将徐老汉和田恳扯开了。 这当儿正背着手训斥着两人。 他先是斥了徐老汉倚老卖老,半点容人的心都没有,欺人外乡孩子。 又训了田恳不知尊老,万事都不该朝人动拳脚。 接着再骂了团在一处的乡亲,冬里闲就去将田地好生翻上一翻,大冷天儿的还跑出来烧火堆,聚在一块儿光晓得说是非。 大伙儿都教他说得不敢顶嘴,低拉着个脑袋。 “里正。” 赵里正见着祁北南来,这才歇了训。 与祁北南说了事情始末。 他道:“你来了便将恁小子领回去,好生管一管。哪能够同村里的老人家动手的,徐老汉一把老骨头了,如何挨得住年轻人的拳脚,这真要有个好歹,瘫在床上,如何是好。” 祁北南应声,他晓得里正不是发难他,说得都是实心眼儿的话,便道:“这天儿这般冷,还劳得里正出来费心这些事。” 他转头看着咬着牙,眼睛发着红的田恳,道:“还不快与徐老汉告歉。” 田恳心头恨不得咬那徐老汉一口,哪里愿意与他赔不是。 只他心中知晓自己如今连个自由人都不是,是人的奴,是人的仆,来这外乡上受人欺辱也是都是寻常事。 为奴的人,哪有甚尊严。 如今祁北南发了话,他就是一百个不乐意,却还是前去恁徐老汉跟前:“老汉别怪,是俺不对。不当出手伤你。” 徐老汉冷嗤了一声,他只受田恳扯了两下,教大伙儿拉开了,没真挨拳头,见此还有些得意。 他不拿正眼儿瞧田恳,用鼻孔出气:“你个做奴的,合该安守本分。也就是萧家,若换庄子上严厉的人家,奴仆惹事,恁是要拿大棒子来打的。” “徐老汉说的是。可再严厉的人家也分辨是非,不会胡乱就与下人一通打。” 祁北南将田恳护去了身后,转与徐老汉道:“时下田恳不是的地方已与你告了歉,那老汉不对的地方,是不是也该与他告歉了。” 徐老汉灯直了一双老眼:“凭甚还要老汉我与他告歉!一个做奴的!” “奴也是流血长肉,爹娘生,爹娘养的人!徐老汉年纪长,可也是有爹娘老子的人吧。你上有爹娘,下有儿女,辱人的爹娘是甚么作为?” 祁北南厉声道:“小田乡中受灾,洪水将屋舍冲垮,田地淹没,连亲娘也被洪水卷了去。他与爹流走到岭县,爹受病没了,下葬的草席都是卖身才换来的。老汉张口就胡编排,瞧人不起,端得比官老爷还高啊!” 赵里正光只晓得起了口角,徐老汉说了人爹娘,只是还不晓得田恳竟是这般可怜。 不由也道:“徐老汉,你这般说人爹娘属实是不厚道了!” “老汉就随口说说,几句村野粗话而已,哪晓得小子竟就歪了意思。” “徐老汉,恁小田已够苦了,你先前说的哪里对嘛。” 周遭的村户先前听老汉说骂已觉得不妥当,这般听得田恳的家里,更是同情起来。 徐老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拉不下老脸来与一个小娃子赔不是。 可他不敢忤里正,大伙儿又都嘀嘀咕咕的。 一时间抖不起来了,气骂了句:“你们都偏帮外人!” 话毕,就想溜,却教祁北南侧身挡了去路。 他瞪着祁北南,可又不敢与之起冲突,只好又退了回去。 扭捏了须臾,这才折身与田恳道:“是老汉对不住了。” 说罢,老脸臊得慌,灰溜溜的走了。 平了事,里正宽慰了田恳两句,遣散了村民去。 人散了,田恳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原先只气怒而发红的眼,这招却吊起了泪珠子。 他没想到祁北南不仅未曾嫌他起事,竟还教老汉与他陪不是,颇有一种受人庇护了的感受。 第44章 过了几日, 落雪的时辰愈发的密。 早间屋檐上悬挂着一根根冰棱子,隔开个两寸就有一根,一排溜儿的将屋檐装饰了一遍。 只是屋檐下人进人出的, 举头瞧去跟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剑一般悬在头顶上, 教人后脖颈生凉。 祁北南便捆了把竹枝扫帚,戴了顶厚实的斗笠,每日将那冰棱子给打下来。 省得教天气有了回暖,他自落下来砸了人。 “哥哥, 哥哥,轻点打,我要一根整的!” 萧元宝瞧见那冰棱子像是把长长的宝剑似的, 又还晶莹剔透, 跟在祁北南屁股后头, 央他与自己绞根整的把玩。 扫帚扫下来的砸在水渠里头摔个稀巴烂, 祁北南只好寻了只高凳儿来垫脚, 与萧元宝掰了根整的下来。 “怪是冻手的, 不怕生冻疮了?” 萧元宝举着半只胳膊长, 两根拇指粗的冰棱子, 眼睛发亮。 在院儿里舞了一通,手教冰棱子冻得僵红, 这才跑进了灶屋里去。 却也不教冰棱子没了可耍的,转又将它伸进火盆儿里看它融化。 祁北南不由得笑, 偶时像个小大人似的,这般时候又可见孩子气来。 灶屋里燃着火, 冬月初上萧护带着田恳上山, 捡了不少柴火回家。 萧护对山里熟得不能再熟,领着田恳去寻常农户不晓得的地儿打柴, 柴火多不说,又干又耐烧。 他们家这个冬柴火足,终日里没断过火啊炭的,后院子上还扎着山高的柴堆。 萧元宝教田恳给蒋灶郎送了四大捆柴去,他一个人过着,难免忙不过来,攒不得许多的柴火来过冬。 听二姐儿说城里的炭呐,柴呐,都涨了价。 可大伙儿还是哄抢着买回家里头屯着,只怕终日的雪下来,还得冷许久。 萧云宝烤了会儿火,上灶台前将大铁锅里头烤着的干菜翻了翻。 锅里头温度并不烫手,新烤上的菘菜教暖烘烘的气温烤软了许多,待着再烤上三五日就能收进罐子里头藏起来,可保存许久。 这些日子里头萧元宝已经做了好些干菜,有萝卜条,冬笋片,剥壳的豌豆…… 地里能收拢来做干菜的,他都烤干了冬藏起来。 一则是雪大,菜不收回来容易冻死; 二来这些干菜想吃就取出来泡发,炒、炖都好吃,要是没鲜菜吃的时候,就能靠着这些度日。 除却干菜,他还预备瓮些雪菜进坛子里。 另外,再做两罐子的糟辣芹菜干和芋干。 将芹菜和芋干盐腌脱水,拧干了与大蒜、辣姜、花椒、木姜子这些做糟辣的料子拌在一起。 教芹菜和芋干裹得满满的料子,撒些黄酒封进缸里头,与先前的糟鱼做法差不多,吃也一样。 腌入味儿了取出来是做风味小菜配粥,下馒头,又还是炒肉炒菜,做面条的哨子都好吃。 他听着外头哒哒哒冰棱子坠地的声音停了,从灶屋的窗口探了个脑袋出去。 瞅见田恳背着个大背篓,一手夹着个圆肚坛子家来了。 家里头的坛子都教他装菜冬藏了不够使,是他拿了半吊子钱教田恳上钟家给再买两个土陶坛子回来。 “怎还有这许多的坏瓦罐?” 萧元宝跑出去,祁北南已从田恳怀里接下了一只坛子。 他瞧见好的两只都教田恳抱着,背篓里却装的都是次品,不是坛肚上破了个洞,就是瓦罐口磕去了一大块儿。 田恳道:“俺还是头回去钟家咧,好大的院子!院角上堆了好些陶瓦罐子。” 萧元宝仔细检查了一下两只好的坛子,见没有甚么坏的地方,这才道: “钟叔家里头几辈人都是烧陶瓦器的,咱村附近村里的好些人都上他们家里买坛子、瓦罐,土陶碗碟儿的。” 村里谁家头办席面儿碗碟子不够的,都得上钟家去借来使。 若是亲的近的白借了去也无妨,不多相熟的,就收上十来个铜子。 “嗳,俺听钟老爷子说这些瓦罐坏了,都是不要的,俺就拿了几个回来,想着装了土,撒上几颗菜种子,能种菜咧!”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咱家里有的是地,干啥不把菜种地头去?” 祁北南将坛子抱到了堂屋,放置在了不易磕碰处。 道:“你田恳大哥先前倒腾肥,将地里的菜给浇死了。他这带些坏了的瓦罐子回来种菜,是想着能试肥少糟蹋些菜。” 田恳眼睛发亮:“郎君,恁是俺肚子里的蛔虫不成,这也晓得!” 萧元宝笑着拍了田恳一下,帮着将那些破瓦罐从背篓里搬出来:“可不许说哥哥是蛔虫。” 田恳见状赶紧打了自己的嘴:“俺嘴笨不会说话。” 萧元宝抱着瓦罐道: “田恳大哥,你也教教我种菜,并葱头吧,咱一块儿试肥。这天冷雪多,都没甚么人家肯做席的,我终日在家里头也没事。” 田恳听这话,欢喜的连忙道:“好哇,好哇!俺一会儿要去捡牛粪,回来的时候俺见着田里有好些咧,俺提个桶就走,小哥去不去?” 萧元宝闻言抿紧嘴,眨了眨一双大眼:“嗯……” “要不然……田大哥先去吧,我乍的想起哥哥新教了我两个字还没写呢,这坛子买回来了,菜也还得糟。” 祁北南笑着摇了摇头:“倒是不想有朝一日也有肯主动去写字的。” 腊月初,祁北南与萧元宝预备一同去趟县城,想着分个两回把年货慢慢置办回去。 官道上终日教冰雪封着,路怪是难走,早去了省得年末那几日再进城与人挤。 年关上入城的多了,路踏得泥泞,便是更不好走了。 萧元宝有好一阵子没去县城里了,这朝又要跟祁北南一起去城里,心中还有些欢喜。 他又从柜子里寻出那顶鹿皮纳绒的小圆帽,每年冬天上城里保管都会将它给请出来。 这顶帽带了好多年了,萧元宝散着头发试戴了一下,如今脑袋长大了一圈,帽子将额头给勒得紧紧的,瞧着不大合适了。 勒归勒了些,却更是保暖了。 他小心的将帽儿放一头,取出木梳子将头发理了理。 “还没好吗?” 已收拾好的祁北南进屋来,见着还在对着铜镜束头发的萧元宝,走了过去。 “嗯。” 萧元宝嘴里咬着一根红发带,两只手将一把头发拢到头顶上,空不出来答他的话。 只鼻腔里应了一声。 忽的一只大手拢握住了他抓着头发的手,从他嘴里取下了发带。 萧元宝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偏过脑袋去看瞧站在他身后的祁北南。 “别乱动,待会儿束成偏髻了。” 萧元宝眸子里浮起些笑,松下了抓着头发的手,由着祁北南给他束发。 他老实坐端正,两只眼睛看着黄黄的铜镜。 “哥哥瞎耽搁时辰,一会儿可不许说是我磨蹭。” “你怎就觉着我会耽搁时辰。我虽不比方二姐儿会梳头发,寻常的发髻还是能束起的。” 祁北南瞧见桌台子上有个匣子,内里安然的躺了几条发带。 一根素白丝制的,一根花瓣仙桃纹底,蓝绸的。 除却这些,还有三四条做衣裳留下的边角料裁成的发带子,粗糙得边角上都是冒出的线头。 他见萧元宝今儿穿的是件素青色的棉衣,便取了那根素白丝制的发带。 萧元宝却按住他的手:“一会儿还要戴帽呢,用不着这么好的发带,取根细布的就成了。” “有好的作何不用,既是好的,欢喜的,就当多用才是。” 萧元宝抿了下嘴:“成吧。” 他从铜镜窥去,只见祁北南修长的食指慢条斯理的翻动。 须臾,顺滑的头发还真教他光整的束在了头顶。 他轻轻晃动了下脑袋,教发带束住的发髻纹丝不动,头皮也不觉勒得紧。 “如何?” 祁北南放下木梳,看着萧元宝,翘起了嘴角。 萧元宝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白乎乎的,他肤子细腻,这几年吃用得好,面颊里透着一股很是康健的红润。 脸蛋儿上也养了一圈圆润,教人见了便忍不得想要上手捏一捏。 可脸颊子虽有肉,却不觉得胖实。 他两只睫羽密长的杏眸子,又大又亮,眼眸转起来,甚为灵动。 祁北南觉着很似城里卖得陶瓷娃娃。 萧元宝双手摸了摸头发,欢喜的看着祁北南,眉眼一弯,就更像了。 “哥哥头发束得愈发好!往后嫂嫂可就有福啦!” 萧元宝下意识说道。 可话说出了嘴,他又觉着心里冒出来些焉焉儿的感受。 哥哥眼下十五的年纪,再过三四年的光景,怎么都能成家了。 届时哥哥有了家室,是会继续在他们家呢?还是带着嫂嫂另起炉灶呢? 想到一有可能与他分开,他就不是滋味。 祁北南眉心微动,捏了萧元宝的耳垂子一下:“小小年纪,便开始打趣这些了。往后可少与乔娘子说些话。” 萧元宝瘪着嘴巴道:“可哥哥终是要有嫂嫂的啊,还不许我说了。莫非你不娶啦?”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一双考究的大眼睛,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的年纪,真是不好说。 他道:“我不娶啦,一辈子做鳏夫啊。” “那哥哥要是不做鳏夫的话,娶亲以后也带着我和爹爹呗。” 萧元宝很认真的商量道:“爹爹会射箭,能给哥哥看家护院,保管没有贼娃子敢上哥哥家里;我的话,能给哥哥和嫂嫂烧饭,哥哥嫂嫂定能吃得白胖。” 祁北南扬起眉:“你一直给我烧饭,以后不成亲啊?” 第45章 十二月初的县城已然有些热闹了, 城中手脚快的,已经又张灯结彩起来。 听说今年大雪,有员外还要在正月里放大花灯, 以祈来年之福。 祁北南和萧元宝两人从牛板车上下来, 一张脸和一双脚几乎叫风给吹冻僵了。 踏在清扫过的青石街上,还觉得双脚冷硬不灵便得不似自己的。 两人一道去老地方要了一碗猪骨汤鲜肉馄饨,又端了一碗羊杂汤,吃喝了身子才觉暖和起来。 一早来前两人就说定了要来闹市吃馄饨, 萧元宝想着距离这头不是很远的宝医堂。 他的幼时玩伴,白巧桂,就在这边。 两人一个在县城, 一个在村子上, 能会在一道耍乐的时候屈指可数。 不过许是真顽得来, 两人还保持着一二联络。 萧元宝进城时, 得空就会去宝医堂上寻她。 便是两人都不得空一起耍, 可在医馆里头说上两句话也是高兴的。 萧元宝匣子里的那条花瓣仙桃纹底, 蓝绸的发带就是桂姐儿送他的。 “我也是许久没见着她了, 上回在医馆, 她说已经敢与人扎针了。还送了我三包解暑的饮子。” 萧元宝在城里没甚么熟人,只白巧桂一个。 他除却本身就很欢喜桂姐儿外, 也很珍视这般幼时相识的情谊。 为此每回去瞧她,都会捎带些东西去。 就好比这回, 他带了六节自个儿腌制火熏的猪排骨腊肠,一叶咸蛋黄熏猪肺; 两罐子糟辣菜, 一小罐的糟辣芋干和一小罐的糟辣脆笋。 吃了馄饨, 祁北南便与萧元宝一块儿去送东西。 长到了十一岁的白桂姐儿如今出落得愈发好瞧了,她本就是小鼻秀嘴, 现在抽条儿长高,更是水灵。 萧元宝踏进医馆,就见着桂姐儿正坐在看诊台前,凝着两条秀眉,一本正经的正在与人摸脉。 她眼儿一挑,正是要与看诊的娘子说症,就见着挽着篮子前来的萧元宝,眸子乍的就亮了。 “巧姐儿,咋啦,莫不是有喜了!” 白巧桂连忙敛起神色,道:“于娘子,你这是风寒了才致使的害口想吐,还没有喜。” 闻言的娘子悻悻收回胳膊:“那与我开些风寒药吧。” “娘子保持身心康健,你还这般年轻,很快就能有喜的。” 送走病患,白巧桂立像一只花蝴蝶般扑飞了过来:“宝哥儿,你可来了!再不得见我都当你将我忘了呢。” 萧元宝笑着道:“夏月里雨多,冬了又雪,进城的路不好走,我来的就少了。” 白巧桂握着萧元宝的两只手,亲昵的不行:“既是路不好走才没来的,我就不怪你。” “你坐牛车来城里的吧,冷不冷?” 见他手还暖和,便又伸手摸了摸萧元宝的脸颊子。 “在闹市上吃了馄饨,暖和多了。” 萧元宝道:“还吃了羊杂汤,时下背心都是热的。” 白巧桂笑盈盈的听着他说话:“没冻着就好,走,咱们去屋里。我新得了些小玩意儿,与你一些。” 萧元宝闻言,往后瞧了一眼。 桂姐儿循着望去,这才发现祁北南也来了,抽空招呼了他一声。 “祁哥哥,你自便,椅子上坐。” 祁北南看着俩人,还跟小崽子的时候一样,倒是难得。 “你俩去吧,不必管我。” 萧元宝得了准话儿,这才欢喜的挽着与白巧桂进去。 “我也捡了些吃食拿来,你拿回去尝尝看吃不吃得惯。” “先前与我拿的黄豆酱,都吃空好长日子了。我小爹每回做菜都爱往锅里添点增味,家里人都爱吃,他还问了我几回了呢。” 祁北南看着两人去了,转去与杨大夫打了个招呼。 冬寒,小孩儿体弱,得风寒的人不少,医馆里好些抱着孩子来瞧病的。 杨大夫一早上看诊了七八个人,半晌才得了功夫吃口茶润润嗓子。 他识得祁北南,与他倒了杯茶水,问了几句他开年下场的事儿。 过了得有半个时辰,白巧桂才送着萧元宝从屋里出来。 这厢腰间上多挂了两个香囊,一个绣的是粉蝶穿花,一个绣的是清风翠竹。 内里塞的都是首乌藤、艾叶、茯神一类助眠安枕的草药。 “桂姐儿的手真巧,香囊绣得真好看。” 出了医馆,萧元宝捏着腰间上的两个香囊看了又看。 祁北南瞅了一眼:“挂着倒是怪俏的。” 萧元宝小心放回腰间上,桂姐儿说由着他拿去是自用送人都好。 他本来是想将那枚清风翠竹的拿给祁北南的,可想了想,还是自挂在了腰间上。 “我也这般觉着,所以管桂姐儿要了些香囊的配药,回去给哥哥做一个。这香囊嗅着可好闻了,不似寻常的花那般甜腻。” “哥哥想要甚么绣图的?” 祁北南一笑,想了想,道:"嗯,就要个荷花大锦鲤?" “大锦鲤好。” 萧元宝偏着脑袋道:“整好开年要下场了。一会儿我再去买几根金色丝线。” 两人一道去买了些丝线。 两串过年放的鞭炮,一套敬神告祖宗的香烛纸钱。 另又称了四斤蜜饯干果子,一斤散茶。 这些物品放得住,不怕坏,眼下距离过年也久,还没涨价,能买上个实惠。 “再买一只烤鸡回去吧,左右来都来了城里。” “好。” 祁北南与萧元宝去常光顾的烤鸡摊子,要了一只肥的。 两人正在一头美滋滋等着,忽的来了个小厮。 “是祁小郎君么?” 祁北南瞧着走上来搭话的小伙子,有些微面熟,却不知甚么地方见过。 倒是不等他开口问,小厮自报了家门:“我是泰安巷明家的小厮,我们老爷方才去铺子上巡账回去,恰瞧见了郎君,想请您到家里头吃盏子热茶。” “郎君腿脚好,我追了一路才在此处追上。” 祁北南道:“谢了明老爷美意,只是我带着小弟,只怕不便登门做客。” “我们老爷说了,再城里遇见郎君不易,请郎君和亲眷一并去家里呢。” 如此,祁北南也不好推脱了,便答应了下来。 小厮见此,欢喜的帮着他拿东西,引着朝明家去。 萧元宝走在长长的廊子上,他左右小心的张望了两眼,拉紧了些祁北南的手。 他还是头次走进门口蹲着两个大石狮子的宅子呢。 先前祁北南说要带他来明家瞧瞧,原只是说说,不想还真带着他来了。 他眼睛睁得发圆,小声与祁北南道:“这里可真大、真漂亮。” 祁北南笑了笑,与他介绍见着的一景一物。 这是假山,那是花池。 大巴掌叶子的是芍药,蒜苗叶子的水仙…… 好似祁北南头回带他进城里时介绍沿街的铺面儿都是做甚么营生的一般。 旁的不说,明家虽商气重,不知雅而单求贵,以至家里堆叠的都是好东西。 教人长见识,一回就能瞧上许多好东西。 “恁两个是甚么人?” 廊亭上,闻着声音偏头来个哥儿,十来岁的模样。 披着件厚实的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手间端着只珐琅花卉鸟兽海棠手炉。 小哥儿生得十分圆润,脸颊子快似个圆盘了。 “估摸又是老爷请来家里做客的人。” 哥儿瘪了下嘴:“快年上了也没个清净,爹爹贯是爱往家里头请人来。” 又道:“只是这回怎这般年纪的都唤来了,莫不是甚么远房的亲戚。” 一头伺候的婆子道:“没听说有甚么亲戚来呐。” 哥儿摇摇头:“爹爹真当是甚么人都往家里头请了,瞧都把咱家当观园了。” 婆子道:“老爷擅结人缘,也是为着生意。想来能请这般年纪的来家中,也自有他的本事。” 小哥儿没再理会受小厮引着前去偏厅的祁北南和萧元宝,转问道: “教小元子上小街买鸡鸭杂碎了没?” “一早就吩咐他去了,还往公子最爱吃的张婆的摊子上买。” 哥儿脸上这才有了笑,与婆子道:“那上屋里等着去。你再吩咐小厨房给我煨上一碗八宝甜羮来,多放些莲子进去炖着。” 这头,祁北南牵着萧元宝到了偏厅上。 走了老长的廊子,一朝进了偏厅,萧元宝小心坐到黄花梨的椅子上,觉着屋里暖和的都快将他熏出了汗来。 他瞧着敞大的偏厅,比他们家的堂屋还大,脑子里不由得就冒出了雕梁画栋四个字儿来。 这屋里头摆着好多漂亮的物件儿,虽他都不晓得是甚么,可光见着色泽质地便可知是些好东西。 “祁小郎君赏光。” 萧元宝还没瞧尽兴,就瞅见进来了个衣装华贵的男子。 他立小心端坐好,见祁北南与明达做了见礼,他也跟着唤了人。 “这是家中小弟,今日一道在城中采买年货,不想明老爷盛情,这般便一并来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是我晃眼在外头瞧见了小郎君,便使了下人请你来一坐。” 明达看着萧元宝:“当真是个软糯可爱的孩子。不知甚么年岁了?” 萧元宝小心看了祁北南一眼,得到他的示意,他方才恭敬道:“回明员外的话,开了年便十一了。” “巧,与家里的老二一般年纪。” 明达神色一亮,又与祁北南道:“可教与我们家鑫哥儿一道顽。” 祁北南见状道:“小弟性子内敛,少有出门,只怕露了怯。” 这几年他虽常带萧元宝出门,他自也跟着蒋灶郎外头去做席,可这般登大户家里做客还是头一遭。 第46章 “明家以木材生意起家, 做至今日,却也还是单守着这门子家业,实在惭愧。” “自我这一代, 就更是不成器了, 我这人旁的不行,也就爱结交些朋友,不想四海朋友多能人,倒是歪打正着对我这生意颇有些助力。” 明达与祁北南落在偏厅闲说着话。 祁北南从明达的话间听出了些意思。 这明达不分贵贱请人来家中好吃好喝伺候, 也并非是寡独想叫人来作个陪。 结交的目的还是想对自己生意有所助益,生意人要的便是灵通的消息,而消息都得靠打听才能得。 若是他既无渊源家世, 又没有功名在身, 还未曾有甚么远见。 想必此次也差不多就是明达最后一回相邀了。 商人重利, 他历来是晓得的。 可也不单是因商人看利, 两人非亲非故, 甚至连邻里相亲都不是。 若与人未有助力, 怎会三番四次的热情招待, 当真是家中银钱多得需得肆意挥洒了不成。 倘使明达未加试探, 就独只请他来说谈些不痛不痒的。 那么他反倒是要猜疑这明老爷是不是家中有了适龄小姐哥儿,想要择个婿, 恰好是瞧中了他。 而今明达既露其意,反倒是两厢安心。 祁北南道:“明老爷持之以恒守着木材这一家业, 方得今日之蓬勃。又擅结交朋友,四海之中又哪里皆数是能人, 庸碌之辈芸芸, 到底还是明老爷慧眼识珠。” 明达笑:“祁小郎君是读书人,说话总是这般教人心中舒畅。实在是教我爱与郎君说话。” 祁北南又道:“明老爷不嫌我年轻, 与我几番招待,实乃热情爽朗之人。我姑且胡言几句,若说得不在理,明老爷切勿见怪。” “小生不擅生意经营之道,草看得些天时。今年冬月寒冷,冰天雪地,来年只怕有旱。” 岭县历来算是个风调雨顺之地,便是外头遭了洪涝旱灾,此地依然能渡过灾年。 不过虽不曾受大灾,像是此前外地的农户老百姓一般流离失所,远走他乡乞食,可也会受不小波及。 好比是外乡洪涝,那岭县时年的雨水亦多,庄稼收成会减少。 若是外乡干旱,那岭县必也天气炎热,虽不至颗粒无收,可减产受热也是少不得的。 “若明老爷不嫌麻烦,谋些散碎银钱,不妨趁着冬月上多囤些冰起来,待着来年夏月天旱,彼时可得好价钱。” 今年冬上雨雪多,河面冰封,冰盛好取。 其实祁北南也有心想借着明年的天时囤上些冰,待着翌年再转售出去。 而今制冰术尚且不精,夏月里用冰多还是前一年冬上存的,可冰到底不易保存,在冬月上这些东西便如雨天的溪水一般不值钱; 可换在夏月上,冰便是奢贵之物,富户高门可大缸盛在屋间任其融化消暑,寻常老百姓可可在街边买得一杯冷饮子灭火。 用处多,货又少,价格自是了不得。 但祁北南也晓得,寻常人家要储存冰至次年夏月间,可谓是困难。 取冰储存,得取封之地老厚的好冰,越大越整为佳,如此才能保证冰融化得慢,储存得久。 若是取些零散碎冰,出了冬就给化开了,徒劳一场空。 取冰后,需还得有窖藏之。 地窖温度低,冰能储存得更久,窖越是大,能储存的冰越多,冰越多融得也便越慢。 如此从开采至储存,每一步都做了限制。 没有极大的人力、物力,便是提前知了天时要旱,也是徒劳无用。 既这般,他倒是不如将此消息透给明家,以明家的财力,囤些冰是轻易事。 明达见祁北南果真聪慧上道,对其又刮目相看了三分。 家中食客众多,倒是还不曾有言明年天时要旱的,反而因天冷,雨雪多言明年或是要再涝。 “祁小郎君巧思,此番预论,我姑且头回听。” 祁北南知道明达不信,就今年冬月来看,雨雪频繁,预天时之人自也都觉言次年天气平和。 便是如此,昔年教人毫无准备,许多地方都跌了跟头。 “判天时这般事,本就玄乎。若当真能够依人所判,那天下也便风调雨顺,太平鼎盛了。” “陛下设钦天监而观天象,吃朝廷饭的这些大人们,预天时皆数一数二,可天下老百姓不也一样在受天时所困。” 祁北南道:“我言这些,并非是自砸招牌。” “只是想说天时变幻莫测,今年冬月上既见异端,大势趋向于涝。明老爷有资本,不妨两手准备,虽是会多麻烦上些,却稳妥。” 明达略做琢磨,觉着祁北南所言不差。 左右天现异常,有些观瞻的都会或多或少的囤积粮食,不论旱与涝,庄稼皆减产,当年粮价必有浮动。 可除却粮食,旱就得囤冰。 他正与祁北南说得起兴儿,管事的忽然来了一趟厅上。 “你没与他说我在见客?” 管事道:“一来就说了,只是陈秀才说想一并来说说话儿,瞧老爷招待的是甚么客人。” 明达默了默,道:“也罢,他要来便来吧。整好祁小郎君也是个读书人。” 祁北南听出还有客来,他整好渴了,端起茶盏子吃了口茶。 须臾,便轻车熟路走进来个男子。 “老明,甚么娇客藏着掖着,都不唤我来见上一见呐。” 话音刚落,朗着声进来的男子转头瞧见椅子上的祁北南,四目相对。 登时脸上的笑容却去了。 “这是我新识得的祁小郎君,写字那可真是一绝。” 明达姑且还不晓得陈秀才和祁北南已算是老相识了,还吹捧着祁北南:“便你是秀才相公,一手的字已是老辣,待你见了祁小郎君的字保管也要说好。” 祁北南也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陈夫子,此人便是几年前赵光宗的启蒙先生。 赵光宗府试得过,名次又好,即便有陈秀才在学政做事的爹,却也顺利的进了县学。 听赵光宗说陈老爷子去年已然荣休了,贯是爱上县学去逛悠的陈夫子也去得少了些。 这老匹夫甚是不要脸,先前误赵光宗不浅,离了他自闭门读了一年书,没有名头上的夫子凭己身而考进了县学,本当是打了他的脸。 谁晓得老匹夫竟还四处得意,他启蒙出来的学生,头回下场就考做了童生。 言外之意赵光宗能考上还是他的功劳了,在县学里头与人夸奖赵光宗,说是自己的好学生。 赵光宗厌恶他至极,先时那般辱自己,如今自己考上了他又笑眯眯的贴上来,岂非令人作呕。 为此他回回都下冷脸子,却教得不知情的旁人觉着他不敬师长,是个得意忘形的人,反倒是愈发衬得陈夫子不计前嫌,品德高洁了。 当真是气得赵光宗休沐回村子寻祁北南,都要大骂陈夫子一顿。 不是冤家不聚头,祁北南笑眯眯得唤了一声:“学生见过陈秀才,早闻秀才贤名,今日总算是得已一见。” 陈夫子自也记得祁北南,虽此前也只见过两回,可偏生两回都是他跌跟斗的时候,他就是记性再不好,也忘不得。 又听明达那般拍马屁,真是往马蹄子上拍。 亏得是他不知情,若为知情,他都要怀疑是故意教人来讽他难堪的。 他在一侧坐下,笑道:“小郎也是个读书人么,瞧着模样不大像,我还以为是个庄稼人。” “读书人字写得好是好事情,不过科考场上要瞧的也并非字,还得要文章出彩。” 祁北南笑了笑,这老匹夫还是爱拿庄稼人说事。 他道:“陈秀才好眼力,学生便是农户人家。学生愚钝,不知可是科考新增了条例,需得观貌,得符合读书人的貌相方可才能下场,又或是添彩?陈秀才见多识广,还望告知。” 陈秀才一顿,斜了祁北南一眼。 “不知祁小郎师承何处,如今年纪又下场过几回了?” 祁北南道:“家学,未曾下过场。” 陈秀才闻言笑了出来:“祁小郎君莫不是要学那个家中闭门苦读一年,以头十名考入县学的学生。” “我竟是忘了,你们好似相熟。不过我还是提点小郎一句,并非见旁人如此得了好,自就可成才。” “未曾下过场,自命不凡心性浮躁,这般人物我见得多了。待着下了场,长得了见识,便晓得天高地厚。” 明达就是愚钝,也听出了两人有些火药味道。 他连忙打圆场:“哎呀,老陈,瞧你一来夫子病便犯了。尽数说读书的事,我这门外汉都只能干听你们俩说,半句话插不上了。” “方才我与祁小郎正说谈天时,论明年囤不囤冰呐。” 陈夫子闻言,厉色道:“这月上雨雪繁多,明年天气势必凉爽,甚么糊涂人才会想着大肆囤冰。” 话已说尽,祁北南也懒得相劝,明达若听自晓得去囤,若不信,他口舌费尽了也无用。 这厢才懒得与陈夫子浪费口舌,便也不搭他的腔,自慢悠悠端了茶吃。 陈夫子见祁北南不说话,反倒是追着问去:“祁小郎君,莫不是你觉着明年的天时当囤冰?” 祁北南装聋作哑:“明老爷,你这茶真是不错。” 甚么点到为止即可,明达也有些不愉陈夫子这般痴缠着论高低了。 他道:“祁小郎喝得惯走时带上些。” “这屋里教炭熏得热气哄哄,怪是容易起火。前些日子得了些雪梨,皮薄肉甜,最是压火。” 他冲管事的道:“快去取了来,教陈秀才和祁小郎君尝尝。” 第47章 过了正月, 很快便要入二月。 此年有预备下场童考的人家正月里都不如何宴客受亲访,教家里头清净,好给儿郎最后一个月的读书时间。 祁北南周折了几年, 十五六的年纪上, 今年这场童试总算是能下场了。 今年县试定在二月二一日上,祁北南需得是二月初一就先进城。 在城中的旅店客栈上住,翌日一早便能进考场。 祁北南倒是觉着初二一早上再去也无妨,只要提前喊上车马, 考试下午才进行第一场,全然是来得及的。 不过家里对他下场的事情很是上心,虽是开了春, 可天气还冻得很。 官道尽数践踏着稀泥, 怕在路上耽搁不说, 冻着上考场, 状态也不佳。 祁北南也只有依他们的意思。 清早上, 萧元宝便东一趟西一趟的给收拾东西。 祁北南将笔墨装进书箱里头, 一扭头, 瞅着桌子上已然捆起了个硕大的包袱。 “我这是去县城里头考试, 不是上京赶考,怎装了这般多!” 萧元宝也累的揩了揩额头, 见祁北南嫌多,盘算与他听:“这去城里要住三个晚上, 四天日子。虽是二月上的天气还冷着,可也不能这么多天都不换上一身衣裳啊。读书人, 得爱洁净。” “再来, 刷牙子、牙粉、帕子,这些盥洗用具得带上吧, 在家里每日晨起晚间都要用的,未必去考试就不用了?” 祁北南点头:“说得在理。只是洗澡洗脸的帕子旅店上有,就用不着再带了。” “旅店里虽是有,可你晓得教多少人用过的。且伙计杂役的有没有洗干净在拿给新的客人用,自带上一张,又不坏事儿。” 萧元宝道:“除却这些必不可少的,我另给哥哥装了四根好烛,若你晚间还温书,便点一根。不起烟,没怪味,还明亮。” 祁北南从包袱里摸出个长匣子,里头赫然躺着四支红烛。 “哪里来的?” 烛的价比油灯贵得多,寻常人家照明燃的都是油灯,不舍得买烛来用。 萧家用的都是油灯。 “我拿攒的钱买的。用这红烛照明,红红火火。” 萧元宝道:“卖烛的商贩说先前便有考生买了他们家的红烛照明,立就考上了秀才。” 逢考年,县城上便会冒出一批考生用买过的东西,统一的话术说的都是谁谁在此处吃了甚么,高中上了榜。 谁谁谁又在此处买了甚么,用过后头脑清明,蟾宫折桂…… 每回都以此为噱头,想教自己的东西好卖。 偏生就有不少人去吃买,心头图一个吉利。 平时不见得下功夫读书,这朝与临时抱佛脚有甚么区别。 祁北南虽是秉持如此的态度,不过他还是没拂萧元宝的好意,小心将匣子合上。 “这般东西燃了就没了,算起来怪是贵。” “下回考试的时候再买。” 言罢,萧元宝又道:“我还准备了些吃食,烙了六张梅菜肉饼,卤切了些猪头肉,一只兔腿。二姐儿跟旅店的灶房打过招呼了,你拿去放灶上,会给你热一热。” 祁北南去城里的客栈是方二姐儿给寻的,她在城里几年,有了些门路。 “有没有拿糟辣菜?我带一罐子能下粥就馒头吃。” 萧元宝一拍脑袋:“对对对,我都给封装好了,不说我又给忘在外头,我去拿。” 祁北南眉心微动,本还嫌收拾的东西太多了,怎自己还越问越发的多起来。 他跟去萧元宝身后,想着罐子菜容易磕碰坏,一会儿干脆放在书箱里拎着好了。 萧护今儿也没出门去,待着祁北南收拾的差不多了。 他取了两吊铜子儿给祁北南:“买两支好些用的笔。” “笔墨都有,是我用惯了的,用不着买新的。” 开了年春耕,萧护和田恳都忙着,且还要□□种,用钱的地方不少,祁北南哪里肯要萧护的钱。 “没多少,你便拿着。我也不懂考场上的事情,嘱咐不来甚么,只说去城里住这几日,吃用好,别节省。” 萧护硬是把钱塞了祁北南:“我下地去了。” 祁北南知道萧护的心意,也便没再去来回推拒,将铜子放到了自屋里去。 他带了一角银子和些铜子儿在身上,银钱带多了反倒是不便。 下午些时候,萧元宝送祁北南到村口上,人带着一大包袱和一个书箱去了城里。 萧元宝瞅着牛车跑不见了,搓了搓手,半晌才心忧忧的踩着稀泥家去。 他到底也是担心祁北南考不过。 先时赵三哥哥一举考做童生,里正高兴坏了,拉着哥哥与些乡绅族老介绍,那会儿倒是长脸。 可若没考上,到时候村里人就又该嘀嘀咕咕了。 唉~ 萧元宝在心头叹了口气,倒是教自个儿比下场的心头还乱些。 这厢祁北南到了县城,才落过雨,县里四处都湿糟糟的。 他未曾在外头闲逛,直奔了提前定下的客栈。 童考,不少地方村舍上的儿郎也都提前来了县里。 他到客栈的时候,里头已然热闹了,堂子间有书生围坐在一处说谈。 许是村上结伴前来的,住在一块儿相互还有个照应。 往年无考时,这月份的客栈都冷冷清清的。 这朝逢考,倒是教城里许多行当的生意都起来了些。 祁北南在柜台前拿了号牌,有个高个子的伙计得听了他的姓名,说他与方二姐儿相识。 很是热络的帮祁北南把包袱拿进了房间里,又还给他送了热水前来,教他泡泡脚暖和一番。 洗了脚,伙计来取水,祁北南便将萧元宝给他准备的卤肉取出来,教伙计拿去灶上热。 他晚间就吃这些,外在配一碗稠粥,待着酉时左右再送来。 另又取了张饼,谢与伙计。 那伙计欢喜的拿着东西就去了。 祁北南解了一身束缚,预备上床去睡会儿。 说句大话,乡试前的考试,他都无需准备,自不必要挤考试前的那点时辰看书。 方才解了腰带。 门口却响起了轻微的叩门声。 祁北南只好又将腰带系回去,以为是伙计还有甚么事,不想开了门竟是个干瘦个矮的男子在敲门,左顾右盼贼眉鼠眼的,像是要做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郎君安好。” 祁北南眉心微动:“我可识得你?你有甚么事?” 男子低声道:“郎君身子可疲乏,屋中独一人孤孤单,不妨教个细软的伺候。身心舒爽了,明儿下场方才出个好成绩呐。” 祁北南立悟了这男子是什嚒人物,他变了客气神色,冷声道:“既知我明日下场,还来做那暗门子的生意,你好大的胆子!” 男子微哆嗦了一下,赔以一笑:“小郎君歇怒,您不爱人伺候,小的这就走。只实在娇美可人,茶汤侍弄得,又还略识几个字。” 祁北南瞅着男子还不死心,竟又推销,道:“再是多言扰我清净,信不信我报官。” 男子见此,再不敢多言。 连佝着背悻悻的走了。 祁北南望了一眼,不知这男子是不是还要旁寻客去。 须臾,不见了人影,这才合上了门。 心想这些暗娼当真是张狂,竟如此揽客,且还敢公然招揽进城下场的读书人。 也真是不怕坏了朝廷的苗子。 翌日一早,祁北南收拾了书箱,前往考场去。 童生试不如乡试会试严苛,待考罢一场,晚间是能各自回去的。 他关门时,见着同层的屋子间出来个穿红着绿的女子,额间散着一缕发,一身脂粉味儿。 扭着腰,很是有些轻浮。 女子前脚刚走,后脚又出来个提着书箱的男子,约莫三十余了。 祁北南心中鄙夷,不怪这年岁上了还在童考上打转。 竟是考前一日都还不给闲着,这般读书人还有甚么出路。 县试由地方知县主持,需得考上五场。 入考场当日下午一场,后两日各两场,也便共考三日。 童生试的头场县试,虽考的场次多,可考察的都是十分基本的东西。 无非都是诗词背诵默写,解说经义,连策论前几年都教陛下挪置了府试上。 但凡读书人将四书五经熟读背诵,这县试且都容易过。 祁北南坐在号房中,伸手捏了捏挂在腰间的那枚荷花大鲤鱼香囊,露出了些笑。 五场考试,权当是练字了。 考罢当日,祁北南从考场出去,赵光宗竟来接他。 待着他从最考场里间走出,外头已然团集上了许多人。 “如何?可还顺手?” 赵光宗下学便匆匆的来了考场,县学距离这头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晓得祁北南今年要下场,早就想来寻他了,不过先前考试,他不好前来打扰,挨着考罢,这才前来。 “方才听人说此次考的诗词有些冷僻,要教人跌跟头。” 祁北南眉心凝起,教赵光宗看得心头一紧。 旋即,他又淡然一笑:“倒是没觉着有甚么不顺之处。” 赵光宗见此,欢喜得肩膀上挂着的书箱直晃动: “我想也是难不住你,连我下场那回《孝经》那般书都教你压得中,旁的定也不在话下。” “辛劳了这几日,走,我请你吃盏子茶去。” 祁北南笑道:“去我落脚的客栈吃吧,也好收拾物件儿,晚些时候回家去。” 两人在客栈上坐了个把时辰,说谈了些学业上的事情,相约了六月一同前去磷州参与院试。 第48章 三月底上, 村野地头间已起了绿。 山上山下的野菜又到了能吃的季节。 萧元宝去小溪边上摘了一把水芹菜,顺道还折了些紫皮的蕨菜。 二月初上下了雨,到这三月底中间就两场小雨, 且还很快便下过了, 半点不似春雨那般缠绵许久。 天气日日暖和,教山顶上的野桃子树、李子树都大片大片的开了花,就更甭提山下的果子树了。 动作快的早已经开败了去。 他到了小河边上,溪水都退了一指宽下去了。 往年一片一片脆嫩的水芹菜今年水量不足, 少了许多,且还小根小根的。 他倒是欢喜小根的水芹菜,炒肥瘦相间的腊肉吃跟入味些, 不过看今年这架势, 只怕哥哥说对了, 夏月里头得旱。 萧元宝挑拣着摘了一大把水芹菜进篮子里, 一会儿便来了两个村哥儿, 挥着小镰刀挨着把水芹菜割了, 不晓得是要拿回去喂牲口还是用棕榈叶子捆了拿去城里卖。 他挎着篮子家去。 这春头上家里忙糟糟的, 爹爹和田恳大哥天蒙蒙亮就下地里了, 干个把时辰才回来吃早食。 哥哥也时下地去帮忙,不过眼瞅着要府试, 爹爹不许他再跟着去地里。 萧元宝快着步子家去,趁着凉爽, 也帮着田恳大哥背两背篓肥到枣儿坝那头的地里去。 他一日下地里干不了多少活儿,得料理一家子的吃穿, 做饭和洗衣服。 春月里头正是下力气的时候, 家里得做顶饱好吃的饭菜,这才有力气使。 活儿做得多, 衣裳也脏污的快,洗就洗得更勤了。 “这次的肥肯定没问题。院墙脚下种在坛子里的一排菜,就属这个配方的肥长得最好。” 萧元宝到院儿里,瞅见祁北南和田恳都在后院儿酵肥的地方。 他把菜篮子放在高处,省得教讨人嫌的鸡和鸭子把菜啄了,这才凑上去。 “要启用肥了吗?” 田恳道:“嗳,天气暖和,若是一直这般热下去,到时候土地旱,土壤中的肥便蒸发了。俺瞅着天气阴,燕子飞得也低,山顶戴帽,今日晚间不落雨,明儿也得下。趁着这时候下了肥,能教菜果好吸肥。” 祁北南翻看了一二田恳酵肥做的记录,翻了两页纸,他又将手札退还给了田恳。 这小子大字不识,做的记录除却他自己以外,就没人瞧得明白。 虽是肥的囤酵时间、用料他瞧不出来,可院墙底下的一排菜生的好坏却有目共睹。 院墙下栽种得有菘菜,萝卜,菠菜,莴苣,葱子……种类不少,都是些常见的菜。 但他却并非一种菜种一个坛子,而是几种菜种一个坛子里,如此种了十来个坛子。 如此再施用不同配比,发酵时间的肥。 这么一来,不仅能瞧出酵的哪种肥好,且还能瞧出哪种菜蔬受不得这般肥。 二月里头,有只公鸡飞进了坛子菜圃里,将长得绿油油的菜啄了大半去。 气得萧元宝当晚就吃了芋头煨公鸡。 他早盯着坛子菜圃里的小葱子发得大根又秀,早间做面条吃的时候想来恰一把都没舍得,好教田恳观察菜蔬的长势,倒是教公鸡给霍霍了。 “左右你定下便是。” 祁北南道:“都试了这么久的肥了,没道理在坛子就长得好,下了地就不成了。” 田坎笑着应道:“嗳。” 萧元宝撸起袖子:“田大哥,我跟你一起下肥去。” 祁北南道:“你不怕臭了?” “我每天给爹爹洗衣裳,鼻子都嗅惯了。” 萧元宝心想着怪不得外头那些娘子夫郎总骂臭男人,果真是臭的。 不过……他凑到祁北南身上嗅了嗅,哥哥不是臭的,还有一点香。 祁北南看着人在自己身上闻来闻去,伸手捏了萧元宝的脸颊子一下:“你是小狗吗?” “我昨儿夜里才换的衣服,没有味道。” 萧元宝满意夸奖道:“哥哥是我们家里最爱洁净的。” 田恳耙了两桶肥,萧元宝也想搭手。 奈何担又担不动两桶,提又不便提,于是便扛着犁耙跟田恳去了地里。 祁北南本要与他们一道,却教萧元宝推去了屋里,还有两日又得下场,甚么时候了还往地里去。 他想辩亦是无可奈何。 “倒是死心,还往地里堆山码海的送肥去。” “今年天气暖和,要是教菜都死了,怕是一季没得吃咯。不过想来也不碍事,左右是富裕人家,大不了买菜吃嘛。” 萧元宝听着田坎下的旱地里传来阴阳怪气的嘀咕声,他偏过脑袋瞅了一眼。 “徐伯伯家要卖菜了吗?” 地里的徐老汉扬起头:“我甚么时候说要卖菜了。” “既是不做卖菜的营生,那管旁人买不买菜吃,左右是又照顾不了你的生意。” 萧元宝斜祁眼睛:“清闲的咧。” “嘿!你这哥儿,萧家当真是个个都凶得很呐!” 萧元宝道:“凶的还没来咧。我这要是就凶了,那我爹要是来了徐伯伯还敢张口呀。” 徐老汉辩不过萧元宝,便只能道:“你嘴巴这般厉害,往后看谁家敢要你!” “徐伯伯果然是清闲咧,还操心村邻的婚事。” 萧元宝没客气道:“徐伯伯还是操心自家的哥儿去吧。” 他自家里还有个哥儿二十的年纪上了,一直还没说上人家,媒人都去求了几回了,也没个结果。 养在家里头一年高过一年的婚税,真是愁死个人。 这朝倒是叫个小娃子拿着说了。 他使了个怪眼,说不过萧元宝,便假装瞧不见人,狠狠的将地里的杂草锄了去,不再与萧元宝搭腔。 田恳道:“上回徐老汉便生事,他还怨着俺挑走了原本他挑的粪,哥儿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听哥哥说他生事了,瞧事情都过去多久了,他还记恨着咱家呢。” 萧元宝道:“一个村子恁多人户,圣人来都做不得教人人都欢喜。他不与咱客气,我干甚与他好脸,时日长了,他还以为咱家好欺负。” 他笑着与田恳道:“咱把地种好,让果菜长得又壮又多,气死他们去。” 田恳也笑起来:“嗳!这事儿好!” 过了两日,方二姐儿带了张帖子来了家里头。 说是这开了春,天气也暖和了,花草长起来,果菜也比冬日里头多,明家二公子邀萧元宝到家里头去做客。 还单就只邀了他去。 “你与他若是说谈得来,去耍一趟便是。” 萧元宝拿着帖子去问祁北南的意思,得他如此告知:“也并非头一回前去。” 他心里是有些想前去的,见祁北南不反对,便道:“左右邀我的日子是哥哥去城里考试的那两日,我去了,还能上哥哥住的客栈寻你。” 祁北南道:“可以。” 萧元宝有些犯愁:“只是我这回前去不能又空着手吧,上回明二哥儿送了好些东西呢。” 可是他又不知送人甚么合适,与这般人家结交就是烦恼,若寻常人户,他送个小荷包,两条发带,几根好看的丝线都能拿得出手。 但明家那般家业下,人甚么没有,甚么又是没见过的。 祁北南道:“既是平等交友,那确是当带些礼物前去。” “明家富裕,未有短缺的,便是有,也不是你能给得上的。如此这般,只能从心意上下功夫,他们当也看心意。” 萧元宝想了想:“那我自个儿去准备吧。” 不能什麽都赖着哥哥给他出主意,眼瞅着府试就在眼前了。 又去了几日,入了四月,祁北南去了县上府试。 这回只考三场,两日就能考毕。 祁北南还是头一日进城住客栈,不过这回只需住两个晚上。 少去一夜,包袱都小得多了。 四月里头暖和的天气,前去考试,最是舒坦。 考场上有两颗积年老桃树,估摸正是长新叶的时候,答罢了题,瞧瞧花树也是好的。 比二月上的什么都光秃秃的时候强得多。 隔日,一大早萧元宝也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的,提着个食盒,带了帖儿前去明家赴约。 四月的光景,明家比冬月可更漂亮了许多。 长廊外大园子里头养的恁许多的花,悉数都开了。 碗口大小的芍药,精致小巧的迎春海棠,洁白的山茶花……萧元宝挽着食盒,仿佛置身于一片花海之中。 进了园子便能嗅到一阵外头没有的花开气味,这许多的花朵,不能说好闻,但在春日阳光下有股春天的味道。 欣欣向荣,教人瞧见了很欢喜。 “宝哥儿!你可来了!” 萧元宝正瞧那许多的花瞧得出神,便叫一道欢喜的声音打断了去。 他一个激灵,便见着明观鑫快步过来。 “早就想邀你来家里耍了,不过过年那俩月家里头迎来送往的最是忙碌。好不易到了二月头,我哥哥又要下场,爹不教家里头招待客。” 明观鑫瘪着嘴道:“瞧这一拖,就都四月光景里了。” 萧元宝看着圆润的明观鑫,觉着他又好似胖了一点,当是正月里头吃得好。 “那你哥哥童考下场可还顺利?” 明观鑫耸了耸肩:“若是过了县试,这朝也该府试了。这不,别人下考场,他被关书房了嘛。” 萧元宝抿着嘴巴,睁大了些眼睛:“这你也告诉我,不给你哥哥留些颜面呀。” 明观鑫噗嗤笑出来:“我哥哥那就是别人嘴巴里说的纨绔子弟,他才不会觉得教爹爹关书房思过是甚么丢人的事情呢。” 第49章 萧元宝从明家离开, 已是下午些时辰了。 明观鑫的姨母来了宅子,他被母亲唤去见人。 萧元宝出来他便没送。 “将才在门口见着顶轿儿,是谁来家里了?” “是大郎君二哥儿的姨母来了, 去了大娘子院, 正在说话咧。” 萧元宝从廊子出去,闻见一道十分轻柔的声音。 微一抬起头,就瞧见园子里施施然走出来个姐儿,梳着城里时兴的花月髻, 一身鹅黄的裙儿。 她玉白的手捏着把圆丝扇子,眉细而黑,双眼灵秀。 生得是副十分美丽的面孔。 萧元宝历来是喜好漂亮的, 此前虽也见过些眉眼秀气, 相貌端正的人物。 却还不曾见过如此好看的姐儿, 一时间教他都看呆了去。 “这位哥儿瞧着甚是眼生, 不知是……” 明呦棠一双明眸看着萧元宝, 疑惑的问道。 萧元宝听着那轻柔的声音, 仿佛春风拂面似的。 后知后觉的与人做了个见礼。 “这是二哥儿请来宅子里做客的萧元宝, 宝哥儿。这厢要家去了。” 送萧元宝出去的丫头与明呦棠介绍道。 “原来是二哥哥的朋友。” 明呦棠端详了萧元宝两眼, 微微笑道:“二哥哥唤了朋友来家中,怎也不唤我去见见人。” “宝哥儿, 若是不急着走,不妨到我院子里去坐坐吧。” 萧元宝道:“多谢姐姐美意, 只是我家远,时辰不早, 只怕晚了归不得家。” “如此, 那倒是不好相留了。” 明呦棠道:“下回哥儿若是再来宅子做客,定然到我院子上吃盏子茶, 二哥哥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萧元宝做了谢。 那姐儿抬了抬手,从伺候的人手上取了只香囊来,送与了萧元宝,说是见面礼。 萧元宝见只是个香囊,算不得贵重,便谢收了下来。 这才告辞离去。 廊子拐了弯,两厢已见不得人了。 萧元宝才问身旁的丫头道:“只晓得鑫哥儿上头有一位哥哥,不知还有一位妹妹呢?” 丫头瞧了萧元宝手里的香囊一眼,微抿了下嘴。 “这是二房的姑娘,唤做明呦棠。” 萧元宝眉心微动,原来是侧室的姑娘。 他瞧了瞧手里的香囊,觉着人还怪是和善客气。 “方才的哥儿真是宝珠阁请的客?” “是咧,都来第二回了。早间就进了宅子,二哥儿还留他在院子里头吃了饭。” 明呦棠拿着香扇微微遮住了鼻,美眸间颇有些嫌。 “瞧那一身细布衣裳,还没咱宅子里的烧火丫头穿得光鲜,不知是哪个乡里的村哥儿。” 明呦棠好笑的转头与伺候的婆子道:“一双眼睛直勾勾的落在我身上,跟看神仙似的,瞧那没见过世面的样。还怪是有些意思。” 婆子道:“姑娘貌美,谁见了不多瞧两眼。恁哥儿乡下人,哪里见过姑娘这般的贵女。” 明呦棠受捧,心中愉悦:“从我那圆滚的二哥哥院子头出来,再瞧我,自是开眼的。” “不过说来倒是奇了,我那二哥哥性子骄纵,历来是与这些村哥儿村姐儿说不上话的,如何还留他吃饭?” “许是这村哥儿擅溜须拍马些,哄得二哥儿欢喜。” 明呦棠摇摇头:“不像,这哥儿看起来便不大机灵,不似那般会讨好的人。” “你使些银子去宝珠阁打听打听,保不准儿还有乐子。” 萧元宝从明家出去,没直接回家,而是转去了祁北南住的客栈上。 虽考罢出来,时辰也不早了,说不得几句话就得赶着家去,但来都来了城里,去瞧他一眼也是好的。 “小宝!” 祁北南挎着书箱,从考场回来,老远就见着客栈外头站等着道熟悉的身影,连忙快步过去。 萧元宝见着回来的祁北南,欢喜的上前。 “府试累不累?” “都差不多。” 祁北南面上有笑,引着萧元宝进了客栈,同伙计要了一盏甜茶,一盏新茶送上楼去。 “上回住的也是这间屋子吗?” 萧元宝还是头次钻进客栈里头,只见里头的设置与自家的里屋也没甚么太大的不同。 一应是床铺,桌子,盥洗架子……东西倒是齐全。 “是,屋子住得还成,便没多费功夫再寻旁的。” “这已是上房了,方才有热水,这许多的物件儿。” 祁北南道:“一间就得八十个铜子呢。” 萧元宝转悠一圈下来,笑道:“只要住着便捷就值当了。也不是日日都费八十个铜子住客栈。” 他在桌前坐下,问祁北南:“哥哥考试还顺不顺?” 祁北南笑道:“特地还来瞧我,不顺也顺。” “谁特地来瞧你的,我今儿去了明家,是顺道来瞧你的。” 萧元宝扬起下巴,得意道:“鑫哥儿还留我在家里吃饭了。午间吃了鹌鹑汤,连骨羊肉,八宝鸭羮,还有果子粥……” 他悉数报了一通菜名儿,托着脸与祁北南道:“我发觉大户人家与小门户的菜式果真是不一样。像是羊肉、鹌鹑这些肉,我素日里鲜少吃,跟老师出去做的席面儿也不见人家备这些肉,一样我都不会做。” 祁北南道:“这些肉价高,穷苦些的人家一年才吃几顿肉,便是家里宽裕些的人家,素日吃肉的时候多,可为着多吃几回肉也会选实惠的肉。一方羊肉的钱可以换三方猪肉了,鹌鹑虽肉质细嫩,汤鲜味美,可半个手掌大小,一家子能伸几筷子呀?” 萧元宝点头,他也知这些道理。 以前觉着自己还挺有些了不得,年纪不大已经会做许多的菜了,老师也总夸他肯下功夫,有前程。 他心里是有些自得的,想着要不了两年,待着自己十三那般年岁,当也就能顺利的掌勺。 可如今去了两趟明家,只长那么一些眼界,瞬时就露出了自己许多的不足来。 不说旁的,就单拿做菜上来说,他还有太多不知晓的了。 眼下他也不过只会些市井菜,像城里这些大户人家素日里桌子上的那些家常大菜,他都好多不会的。 怪不得当初他头一回和老师去外头做菜时,主家为了增彩还从城里请了灶人。 彼时虽瞧不惯城里的灶人端的高,可单论见识上来说,城里的灶人确实要打许多。 “往后我若是一直在村子里,和老师学的手艺也足够使了。可若要在城里打转,学的那些市井小菜,就全然不够使。” 祁北南捏了捏萧元宝的脸颊子:“我们小宝都会自省了,很不错。” “看来这明家没白去。” 萧元宝拾下祁北南的手:“我说认真的,哥哥还打趣我。” 祁北南笑了笑,正色道:“退一万步说,即便是以后你只在村子里经营日子,那也应当学些县里的菜式。” “嗯?”‘ 萧元宝扬起眸子。 “你想想,若你不单会乡里菜,还会城里的菜式,不就比旁人更高一筹了嘛。在村里,旁人高看你;在县里,旁人也轻看不了你。” 萧元宝眼睛亮堂起来:“是啊!所以我得继续好生学菜。” 言罢,他又有点忧愁:“我虽有心,只是老师也不如何会城里那些菜式,我与谁去学呢?” 祁北南道:“慢慢来吧,只要有心,凡事总能等到机遇。先把手头上能学到的手艺学好,往后再学新的,也不会手忙脚乱是不是?” “嗯。” 萧元宝点点头。 他心中崇拜的捏了捏祁北南的袖子。 这些年来,只要有什麽困惑,与哥哥说谈一番,总是能得到开解。 伙计送进来两盏子茶,萧元宝连忙去接来吃了一口。 下午的天儿热,说一会儿子的话还真是渴了。 甜茶好喝,甜滋滋的又有茶香,只不过这客栈上做的有些过甜了,多吃两口便发腻。 他将祁北南的新茶端了过来吃了两口才罢休。 “对了,我今儿在明家见着个姐儿,生得跟仙子一样,哥哥先前去明家可见到过?” 萧元宝从怀里取出香囊:“瞧,她还与了我一枚香囊呢,说话也柔柔的,很是友善。” 祁北南看着那只二绿色的香囊,是下等的缎料做的,绣着百日草。 他眉心微动,上手捏了捏,不出所料,里头有几个铜子。 “这里头怎还有铜子?我收下便揣了起来,还不曾细看。” 萧元宝诧异的瞧着里头的六个铜子,莫不是大户人家上还有习惯在香囊里塞银子? 祁北南道:“这姐儿是甚么人?你可晓得?” 萧元宝道:“说是二房的姑娘。” 祁北南将香囊重新装好,道:“往后你若再见着她,尽量少与她来往。” “你识人少,原来接触的人大抵也单纯,大户人家人员关系复杂,许多人不是你瞧着甚么样,背后就是甚么样。” 萧元宝听得有些糊涂:“这枚香囊有甚么不妥吗?” “百日草是一种生长迅速,很适应艰苦环境的花,本是好寓意。但大户人家里头绣这般花的香囊大抵是用做打赏下人用的,香囊里头还有铜子更是没跑了。” 萧元宝微微发怔。 明呦棠给他这么个香囊,原来是打发下人么。 祁北南本也不想告诉萧元宝这些,只是他与明观鑫来往,想必后头少不得和这明呦棠碰上。 早些点他两句,也能有所提防,省得日后吃暗亏。 看着萧元宝情绪低落了不少,他道:“这世道上什麽人都有,总不能一直好运气遇上的人都良善。” 第50章 此次祁北南连登两场榜, 萧家虽没有置席,但几户亲近来往得多的人家都送了礼来。 方家送了两只风腌的酱香鸭子,一篮子三十枚咸鸭卵, 两匹细布。 赵家送了一整套价格不低的文房四宝, 外一些吃食果子。 蒋夫郎则送了一篮子的紫皮儿甜葡萄来,另有两斤熏干了都还肥大的虾子,红登登的,甚是好瞧。 除此之外, 村里有几户族老,以及一些得了消息的村民也简单的送来礼。 平庄上此次未曾送东西来,听闻是朱庄头有事外出了, 那头就算得到祁北南上榜的消息, 秦氏不暗地里头大骂便是好的了, 怎么会舍得送礼来。 萧家暗自庆幸没有办席面儿, 就这么着也还有乡绅族老来寻祁北南说话。 这些人辈分高, 又有名望, 登门来祁北南不得不陪着说会儿话。 萧元宝又是泡茶, 又是做糕待客的。 这些个耆老, 在萧家坐着吃好喝好,说起话来又摇头晃脑, 能在萧家待一两个时辰再走。 今日来两个,明日来一双, 怪是耽搁人。 没置席已是人进人出的,若是办上两桌子席面儿, 不知得多闹腾。 约莫过了半个月, 有客来的日子才算消停下来。 只是方才五月的光景上,日头明晃晃的, 大太阳天一个接一个,蒸得人汗流浃背。 地里的庄稼失肥渴水,焉儿巴巴的,教人焦愁。 庄子上好日子的秦氏没注意,得了热伤风,终日穿着件红肚兜躺在凉席上,哎哟哎哟的叫唤。 “今年恁热的天儿噢,我这身子本就丰腴,日子可咋过得下去哟~” 王朝哥儿端着碗煮好的药端到秦氏跟前,道: “娘,你身子不舒坦就甭在教灶房与你送恁些肉菜点心来了,肥腻吃了积在肚子里头,怎能好受。” 去年秦氏给那朱庄头儿生了个大胖小子,将人欢喜得不行,愈发是宠爱秦氏。 孕期流水一般的好吃食送于她跟前,这朝虽是卸了货,身子却还是圆润得很。 一张脸,浑若似圆盘了。 “娘胃口好,一日不吃些荤腥,心里想得慌不说,手脚还虚浮着没力气呐。” 秦氏受王朝哥儿的服侍吃了汤药,立又催着王朝哥儿从桌上的匣子里取些蜜饯送进口。 王朝哥儿见他娘愈发的胖起来,歪在塌子间当真像一大团肉。 他是劝也劝不听,不说如此身行不美观也便罢了,要紧是这般圆滚起来对身子也不大好。 秦氏终日里不是喊头昏,就是说热。 这般下去可如何是好。 且自打多了个弟弟,他也尝了不少冷落滋味。 原先他娘最是痛恨偏疼儿子的人,待他一贯是好,可原也是自个儿没有,有了也与恁些人没甚两样。 王朝哥儿瞧了他娘两眼,道:“娘可听说了,萧家最近热闹着咧。” “热闹啥,那猎户死山里了摆丧酒不成。” 先前儿子满月宴,秦氏瞧来礼单,萧家那头也送了礼来。 好似是一匹绸子,在一堆好礼贵礼中,至多是不丢面儿的礼,她都没多瞧,倒是教那死鬼收进了账房。 王朝哥儿道:“人早不进山了,去年不是伤了腿么,朱叔还送了东西去问咧。” “后头说是买了枣儿坝那边十亩地,如今都在村里料理庄稼。” 秦氏噢了一声,她几次三番与萧家做对,都着了祁北南那小子的道,偏生她男人要与他们来往。 她撒娇卖乖都不成,便再是没留意萧家的消息了。 “娘整日在庄子上,外头甚么消息都不知。” 王朝哥儿道:“今年祁北南下场,如今都考做童生了,马上就得去府城院试考秀才了!” “啊?” 秦氏惊得从床上坐起:“恁小子这般有福气,头回下场就中了?” “可不是。” 王朝哥儿道:“我与刘乡绅家的小女儿交好,她听她爹说祁北南两榜都是头名咧!保不齐这回去了府城,就能中个秀才。” “十五六的秀才,县里都拿不出两个来。” 王朝哥儿嘀咕道:“刘乡绅不过是个老童生,村里人都给敬着,可见这读书的好来。” 秦氏听出些埋怨意味来,道:“便是当初留在了萧家,祁北南恁小子心思重,考中了秀才又能与咱的好?有你朱叔这般好吃好喝的给你么。” “且还不说能不能考中秀才咧,里正家的赵光宗不也头回下场就考做了童生,可院试不照常没过么。” “我的儿,你朱叔都与你在打点了,再过两年你十三四上,就送你去金陵主家做事了。盯着恁萧家做甚,即便考中了秀才,不也还在岭县这小地方打转么。” 王朝哥儿大了些,又与刘乡绅的女儿时常来往着,眼界上长,已不大全然听信她娘的话。 眼瞅着又拿去金陵主家说事,心里没多欢喜。 她娘和朱叔现在满心满眼的都是恁大胖儿子,不知甚么时候他才能去金陵。 王朝哥儿没搭秦氏的腔,捡了两件他娘穿脏污了的衣裳,扭身出了屋子。 “欸,这哥儿。” 秦氏恼道:“越长大越发不听话了。” 不过听闻萧家现在这般得意,这不是愈发衬得她昔时里头没眼光么,她心头愈发是不痛快。 上回萧护教熊瞎子打了,怎没打死他去,这朝倒是教他们家又得了好。 六月初上,祁北南就要动身前去磷州府预备院试了。 这一去牛马车交替着坐,也得要三五日才能到,像他们这般在那头没人照应的考生,过去了还得寻落脚处,提前适应一二新的环境。 提前些日子过去才稳妥。 祁北南倒是没甚么好适宜的,他昔年与萧元宝在磷州做了五年官。 萧元宝逝世后,他曾多次返还磷州,老年时,也是在磷州的宅子养的老。 如此,怎会不熟悉。 不过此行前去与赵光宗结伴,这小子急着想早些过去安定下来。 他也不可表现得与寻常考生太过不同,于是考试前十日,便出发前去磷州。 “有没有甚么是想我从府城给你带回来的?” 祁北南收拾着行装,见萧元宝趴在桌子上,拿着两只眼睛焉儿巴巴的瞅他。 他走过去,手背探了探萧元宝的额头。 “我没生病。” 萧元宝也不拨开祁北南的手,照旧趴在桌子上。 “那怎的有气无力。” “外头热,哥哥屋子背阳,我进来歇歇凉快。哥哥见谁午睡的时候还神采奕奕的。” 祁北南见这哥儿还与自己犟嘴,晓得他是不舍自己要去磷州那般多的日子。 “你想睡便去床上睡,趴桌子上流口水。” 萧元宝气鼓鼓道:“待着你去了磷州,我还睡你的床铺,口水流你床上。” 祁北南笑着在他旁侧坐了下来:“成啊。” 萧云宝抿着嘴,不做应答。 祁北南拍了拍萧元宝的后背:“半月很快的,中间不是还有场席面儿么,有事做就更快了。” “我去这些日子,你也别落下了写字,半月得写十篇,我回来可是要验的。” “知道啦。” 萧元宝道:“功课的事都说了三回了。” 这回走,萧护和萧元宝两人将祁北南送去了县城。 赵家夫妇俩也去送赵光宗。 两家人花费了八吊铜子合赁了一辆驴车,请了个靠谱的车夫,一路送去磷州。 虽坐牛车能省下一半的钱,可夏月天气本就热不说,今年的六月太阳更是毒辣,只怕牛车颠簸过去,中了暑气坏了身子,到时候当真是得不偿失。 早日在磷州落脚,早日安生。 “回去吧,外头热,萧叔操劳着地里,要顾惜着身子。” 祁北南转又与萧元宝道:“哥哥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别教人欺负了去。” “谁会欺负我呀。” 萧元宝笑着说道。 祁北南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才上了驴车。 赵光宗和祁北南两个大小伙子坐在算不得大的驴车间,又有不少行装,还怪是有些挤。 不过好在壮驴在官道上跑起来,将竹帘子卷得高高的,也能受些凉风,不至于太闷热。 萧元宝和蒋夫郎给两人准备了不少吃食,饼就三四种,素饼,梅菜饼,腊肉饼,鲜肉葱饼,一样六七个。 又还有罐子装的糟菜,酱菜,泡菜,连先前收礼收到的干虾子和酱香鸭子都与了两人在路上吃。 若不是天气大,还能与他们备上更多。 生怕教两人在路上吃食受苦。 连车夫都跟着沾了光,得了四只干虾子,和一只酱香鸭子腿吃。 他赶着车本就乏闷,撕些这能当零嘴吃的虾子和鸭肉进嘴里,当真是解馋又香。 “就是没酒吃,若有点酒,下着酱鸭肉和虾子,那才真是美。” 车夫乐滋滋的与两人道:“这下酒菜是真好吃。” 赵光宗笑说是两个灶人做的,如何能不香。 转又递了张裹着酱菜的素饼与车夫,这饼不仅好吃又还管饱。 车夫受了两人的好,车子赶的用心,不到三日就到了磷州城。 两人倒是好运气,当日前脚寻了客栈住下,后脚就来了场急促的大雨。 赵光宗连忙去闭上了呼呼往里头吹雨的窗户,听见外头风声大作,揩了把额头上的雨汗,与祁北南说道: “今儿夜里我是不打算瞧书了,睡个整好的觉,明日起个早。咱坐着驴车来,也没动过甚么脚,不想却还是累人的慌。” “腿脚终日屈着,不比走路松快多少,我唤来热水,你洗漱一番,好好泡个脚再歇息。” 第51章 入夜, 起了些风。 吹得窗棂作响,屋子却不见凉快,反倒是闷热得很。 萧元宝穿了件没有袖的软布褂子, 下身的裤子只到了膝盖, 裤管又宽又大。 夜里冲了凉,进屋来如此宽松的穿着,倒是凉爽了片刻。 只是空气似教滚水煮过一般,在屋子里多待上一会儿又热起来了。 他展开双手宽宽的躺在凉席上, 一两只蚊子在帐里头没被抓着,不知躲在何处叫唤着,更是教人心头烦闷。 屋里弥漫着一股艾草烟的味道, 却也教人静不下心来。 萧元宝捡了蒲扇来打了会儿扇子, 送了些凉风在自己的身子上, 倒略微舒坦了一下。 只是脑子里忽的又冒出乔娘子今朝说得话, 脸自发的又烫红起来。 他哗的一下扭转了个身子, 靠墙侧躺着, 像是怕教人看了自己的窘迫去似的。 乔娘子可真坏, 她怎么能那么说呢? 萧元宝在热而闷的夏夜里翻去覆来的睡不着, 索性又从蚊帐罩着的床铺上坐了起来。 他瞧了瞧为了凉爽而敞着的窗子,只见外头有风声响动, 灰灰乎乎的能瞧见些明亮,当是有月亮。 萧元宝掀开帐子, 一骨碌从床上下去。 他摸着黑在桌子上咕噜咕噜的喝了大半盏子薄荷水,胸口畅快了不少。 开了门, 外头果然风吹着, 比闷着的屋里凉爽一些。 过了十五的月儿已不那般圆了,不过却还是皎洁明亮, 想来明日又得是个大晴天。 萧元宝在屋檐下站着望了会儿月亮,听说院试严格,进了考场就不能出去。 那今日夜里哥哥就得在考场里歇息了,虽没实地见过考场的号房是何模样,可哥哥与他说谈,还画了图给他瞧过。 龟壳一样的小屋子里,过上一夜,还是恁热的天儿,想想都觉着苦累。 萧元宝微微吐了口热气。 他走回了屋子,只是没回自己的屋,而是不知觉的走到了祁北南的房间。 屋门教风开了条缝,他伸手推开了些。 屋子里黑洞洞的,安静的很。 十余日不曾住过人了,屋里也没点驱蚊虫的艾,有丝淡淡的墨香还没散去。 往时里这屋子的门一推开,必能在临窗的书桌前瞧见一道端正笔直的身影,要么在翻着书,要么在写字。 神色严峻认真,他蹑手蹑脚想溜走,每每却被唤过去跟着写字读书。 萧元宝轻轻将门又给合上。 这朝上午来开门,夜里来开门屋子都没有人,教人怪是不习惯的。 他回了自个儿的屋子去,合上眼睛。 一夜都是些光怪陆离的梦。 翌日,萧元宝正在灶屋里煮线豆粥,长长的线豆这时候正是脆嫩的时候,折断来煮进米粥里,吃起来又脆又甜。 天儿热,他早些把粥煮起来放在井水上凉一凉,待着爹爹和田恳大哥回来就能吃上早食。 下了米,他又启了坛子,抓了两把泡得脱了生绿的嫩线豆,一碗藠头出来。 酸泡的线豆和鲜线豆细细的切,混在一起下点肉糜来炒,下粥最是好吃不过了。 他丢了个藠头进嘴里,咬得脆响。 月初的时候泡的,个头不大,这时候酸脆正是合适。 “宝哥儿,早食了没?” 萧元宝听见院子里传来声音,从灶窗前探出个脑袋,见着竟是方二姐儿。 他赶忙出去迎人。 “正在煮粥咧,二姐姐坐会儿也吃一碗,我才抓了藠头要就粥吃。” “光是听酸泡藠头,我就有些起口水了。” 方二姐笑道:“只是我今儿没得口福,还得赶着去城里头,与我常去人家梳头发。天热,城里的贵娘子们得了冰,要在一处吃冰宴消暑咧。” “城里的人家惯是会享受,不似咱村里,打些井水凉凉身子已是舒坦了。” 方二姐儿:“可不是。今年热的了不得,城里的冰饮子比往年足足贵了两倍,就是那棕叶子做的大蒲扇,从往年的两个铜子一把,卖到四五个铜子了。” 萧元宝除却那日送祁北南前去赶考上了一趟城,已然好些日子不曾前去了。 听闻城里东西卖得恁贵,不由得咂舌:“如何了得。” “去年冬月里头冷,开春儿那会儿子功夫也不见暖和,城里城外都没准备,乍得热起来。城里的大户都没囤多少冰,便是囤了的,天气比往年热,冰化得快,剩得也不多。这些消暑的物,怎能不涨价呐~” 方二姐儿游走在各个大户间,晓得的也多。 她焦道:“城里日子不好过,城外的农户也难捱。天儿热庄稼不见雨水,长得干黄,收成不成样子。” “别说是冰,今年菜啊、果的,都涨价了,待着秋收,只怕粮食也都得跟着涨价去。” 方二姐儿眼罢,瞅见木盆子里装的一大把长线豆,她眼睛发亮:“哎呀,你们家的线豆怎生得恁好?” “瞧这又长根又壮实,看着便甜咧。我学了手艺,少得功夫往地里去,娘和三哥儿说今年家里瓜菜结得少不说,还长不大,瓜长着长着就焉包了去。” “我见老师家里买的菜,也是不鲜嫩,还以为她捡得是贱价菜,一问与我说已是早市上捡选的好的了。” 萧元宝圆了眼睛,他这阵子也有下地去,在村里进进出出的,便发觉了他们家地里的菜和庄稼要比旁人家里的长得好。 这得益于甚么,家里人都晓得。 只是他还不晓得城里菜市的行情也恁般差了。 萧元宝道:“若是城里的菜蔬不好,我们家里今年种的菜多,又还好,倒是可以摘些去卖。” 方二姐儿喜道:“好事情,今年若有好菜,卖菜定能挣钱!” “那我得收拾收拾去城里好生打听一番行情去,回来好告诉我爹爹。” “哎呀,瞧我,光顾着与你唠嗑,竟是忘了要紧事。” 方二姐儿从怀里掏出来张帖:“是明家二公子与我的,喊我交给你。我昨儿回得晚了,又累得慌,就没上来,今儿一早与你捎过来,不会误了事儿吧?” 萧元宝打开帖子瞧了瞧:“不误事,鑫哥儿邀我过几日去他家里做客,说要请我吃些冰饮子。且还有些日子呢。” “宝哥儿好本事,竟与明二公子结识。” 方二姐儿道:“这般都邀你两回了。” 萧元宝笑着说道:“他是个好性子的,也不嫌我们这般村哥儿。” “是咧,明家人虽是商户人家,可比恁些官宦人家好相与得多。” 方二姐儿道:“你去城里与明二公子好好顽。我且不与你说了,还得上村口坐牛车去城里,去得晚了,太阳出来晒,恁些牛车师傅都不肯赶车。” “嗳,二姐姐慢走。” 萧元宝欢喜的将帖子放进了屋里,做好早食便去屋里拾掇了一番。 待着萧护和田恳从地里回来时,吃饭时与两人说了自己要去城里。 萧元宝去县城里转悠了一遭,不去不晓得,时下城里的果菜价格都涨得他快不识价了。 夏月里常见的果菜无非是胡瓜、线豆、韭菜、菠菜、菘菜、丝瓜、茄瓜一系……瓜菜的种类还是十分丰富的时节。 可今年城里菜市上的瓜菜,不论是附近村户担来的,还是城中置有摊子菜商,瓜菜都不见得好。 胡瓜、丝瓜不肥壮,个头小,生得又还怪样,菠菜、莼菜叶子生得小气,又害得有虫洞。 没有两个摊子上的菜瞧着好的,菜农空出手来就往瓜菜上洒点水,教人看着新鲜些。 若是往年这般瓜菜,只有教城里的夫郎娘子翻来覆去挑拣的份儿,贱价处理都少有人要,今年却是不少人抢着买。 “大伯,你这茄如何卖的?” 萧元宝在一处摊子前停下打听了一下价,几个茄不见紫,茄屁股泛青,茄皮还紧绷着,倒是新鲜不似摘了许久的,就是卖相不见好。 “一斤拿六个铜子便是。” 萧元宝大了眼:“大伯,你可别瞧我年纪小就要我大价钱,夏月里的茄再是稀有也是应季瓜,如何要得了这价格!” 那带着草帽的老汉道:“哥儿,老汉我便是瞧着你年纪小,还不曾与你要价钱。你去打听打听旁头恁些摊子,张口要八个铜子咧!” “我这茄瓜是今早才从地里摘的,担了两箩筐来,时下只剩三五斤了。老汉要不是赶早回去下地,不会贱卖。” 萧元宝咂舌:“往年这茄瓜顶破天了也才四个铜子,咋今年贱卖的都要六文了。” 且这茄瓜还这般怪卖相,不过他没敢把这话说出来。 老汉道:“小哥儿不瞧瞧今年甚么天时,恁旱,地里不肥,瓜菜生得不好,有些拿来城里卖已是好了。如何还有来与人挑三拣四的。” “你买是不买,不买便耽老汉此处生意。” 萧元宝见老汉不好说话,便没再多话,挽着篮子又去了别的摊子打听去。 又问了几处摊子,老汉说的话还真不假,没有别家的茄瓜还有比他的价贱的了。 品相好的茄瓜,更甚有卖到十个铜子的。 不单是茄瓜,好多瓜菜比起去年,价格都涨了两三个铜子儿。 萧元宝咂舌,恁些卖上十个铜子儿菜价的,穷苦些的人家咋吃得起,往年猪肉的价都才十几文咧。 一升米也就十几文,够一家子吃上几顿了。 农户人家尚且自个儿地里种得有菜,倒是随时有菜吃。 城里没置田地,以手艺出卖力气或是经营生意的人家可就苦了,菜价恁高,又不得不去买。 第52章 这回的瓜菜卖得属实是好, 回到家里,萧护就将一袋子沉甸甸的铜子全都拿给了萧元宝。 “给我?” 萧元宝睁大了眼睛。 萧护笑道:“你长大了,又会算账, 这些钱交在你手头上, 是攒着买用什麽都好。” “爹挣下的钱迟早都要给你,早些晚些又有甚么差别,往后家里的事情终归是要你管着的。” “谢谢爹爹!” 萧元宝没推,欢喜的答应了下来。 他爹用钱历来是没个准数的, 家里人都晓得。 若教他管着许多的钱,确实不大稳妥。 再者他现在确实已经长大了很多,家里日常开销采买的东西, 他都晓得价格, 也会买东西。 他觉得自己是可以胜任小管家这个位置的。 萧元宝美滋滋的抱着一大包铜子儿进了屋子去。 买菜多用的是铜子儿, 这个五个, 那个十个的, 很容易便攒积起来许多。 他从衣柜里腾取出来个红漆木匣子, 是上好的枣木打的, 这是他有的最好的一个匣子了。 还是头回上明家, 鑫哥儿装礼一并送的。 他寻了麻绳,一百个铜子穿做一吊, 一个一个的将铜子穿起来。 这般串铜子儿的活儿,若串的是自家里的铜子, 便是教人干上一整天也都不嫌累的,再没甚么比之做起来更耐心的事了。 废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他数出这回卖菜拢共挣了四千一百二十五个铜子, 也便是说四贯钱有多。 外在今儿那婆子还定下了有近一贯钱的菜,待着菜送去收回来, 就能足有五贯钱了。 萧元宝心头欢喜得紧,细细算来,这般收入,可抵得上一亩地一年的收入了! 他实在的体悟了一回种地的好,不过他心里头也明白,这是碰见了旱年,田恳大哥将菜种得好,这才有如此进项。 但凡是在寻常年间,卖果菜是绝计没有如此多进项的。 否则农户早就家家足鸡豚了,哪里会将日子过得苦。 他不禁又佩服起哥哥的眼界来,怪不得先前田大哥把菜给浇死了,他还那般去鼓舞人,又唤他继续琢磨肥料。 果真一旦是成了,好处尽显。 萧元宝小心的将一吊吊喜人的铜子装进了匣子头,盖上了块帕子,重新藏进了柜子里。 过了两日,家里摘了新鲜的瓜菜,与那婆子家送去。 这活儿教给了田恳干,教他赶着牛车给人送上门。 萧元宝恰巧要去明家赴约,便搭车与他一道进城。 按照地址寻去那婆子家,还真是个大户。 婆子开了后院儿的门,点了瓜菜,见尽数新鲜相好,又复称足斤足重,这才满意的唤家丁给搬运进去。 萧元宝瞧他们要的多,还送了他们一只大冬瓜。 婆子欢喜,与他们灶上管事的瞧了瓜菜,结了余款。 给的是一张一贯钱的交子,额外还有十二个铜子,比原本的瓜菜钱多了这十二个铜子。 管事的说他们家的瓜菜好,给的赏钱。 萧元宝让田恳欣然接下。 “这朝记下来了贵地,往后家里的菜长熟了,头先来问婆婆家里要不要。若是要,头先与你送来。” 婆子道:"就瞧着你们家的瓜菜种得好,后头若有好的,定也还要你们家的。" 出了巷子,萧元宝还教田恳送他去明家。 因着他与明家也准备了些新鲜的瓜菜。 明家虽是家大业大,可遭逢这般旱年,也是无可奈何。 城里城外的瓜菜都不打好,他便是送些不值钱的瓜菜来,今年这般光景下,料想人家也瞧得上。 “哎哟,哥儿,你可算是来了!” 门房里听见动静,钻出来个穿着水红对襟的女使,瞧见坐着牛板车过来的萧元宝,连忙迎了上去。 “我们二哥儿都等你半晌了,直催我出来瞧,怎的还不见人来。” 萧元宝从板车上跳下来:“教姐姐好等。” 他道:“今早上往地里摘了些瓜菜与鑫哥儿捎来,折腾的便晚了些时候。” 田恳见状连忙将褥子盖着的两方筐菜给掀了开。 地里的有的菜一样摘了些混着,不知觉就装了两框子。 菘菜叶子收得紧,可长得圆,又大颗,两三个就占了不少地方去。 “呀,这些瓜菜翠油油的,咋生得恁好!” 看门的小厮见着瓜菜也蹿了出来:“今年的庄稼长得不好,我瞅着灶上的人每回买菜回来都要念叨几句,说今年的菜不成样子,这也有的是好菜嘛!” 女使拍了那门房小厮一下:“也不瞧瞧是谁家种了送来的瓜菜,能与那外头市场上的一样嘛。” 小厮嘿嘿笑了声。 “哥儿,恁真是太客气了。” 女使道:“我们二哥儿就是嫌灶上煮的菜不好咧。” “快快,抬了进去,送到咱宝珠阁的小灶上。” 小厮道:“姐姐这菜实贴,恁重。我去唤个帮手。” 女使瞧了一侧的田恳一眼,萧元宝便做了介绍。 听闻是萧家的长工,女使又吩咐小厮:“去与这哥哥端一盏子凉茶来,送菜来可累。” 萧元宝随着女使一路进了宅子,将才到宝珠阁门口,明观鑫就迎了出来。 他听丫头说萧元宝来了,还与他带了两框子的新鲜瓜菜,心头感动,连忙自己来接人。 上回萧元宝走,他那三妹妹与人家一个赏下人的香囊,气得他不行,心头更是觉着对不住萧元宝。 他与那三妹妹不对付,小庶女无非是想辱人来让他不痛快,倒连累了萧旁人。 偏生他又不好拿这般事情发作,那二房就是狐媚子,整日勾缠得他爹都不去正房。 这小庶女仗着他爹宠爱,整日里装模作样的。 这朝瞧见萧元宝还肯来,欢喜的牵着人就往屋里去:“你真是,唤你来消暑耍乐,你却想着我,与我送恁些好菜来。” “你家里头撒了神仙药水不成,旁人的菜都不好,就你们的好。” 萧元宝笑道:“哪有你说的那般,不过是瞧着还算过得去,我这才与你送些来。你不嫌瓜菜薄,我就欢喜了。” “你满心满眼的想着我,我还嫌,那成什麽人啦。” 进了屋,萧元宝瞅见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口青花大圆缸,里头耸着几块又高又厚的老冰。 晶莹剔透的,缸里头已然化开了些冰水来,上头竟还撒了些茉莉花。 外头热得如火炉子,汗湿衣裳贴背心,屋子里却清凉如秋,俨然就不似一个时节。 萧元宝咂嘴,富户人家这般日子过得,全然是不愁冬冷夏热呀。 明观鑫道:“先前无事,丢了一把晒干的茉莉进去,想着屋里能有股香气儿。可真是糊涂傻,冷冻着反倒是不出味道。” 萧元宝在凳子上坐下:“乡下还算凉快的,可进了你这屋子,俨然就是福地洞天。” 明观鑫挨着他坐,吩咐人去灶上将做的冰饮子赶紧给端来吃用。 转才与萧元宝道:“要不是你哥哥,我们家里今年哪里能得这般畅快的拿冰消暑,早就想喊你过来凉快凉快了。可我爹客多,害我都空不出来。” 萧元宝道:“与我哥哥有甚么关系?” “你还不知呐?” 明观鑫道:“便是你哥哥去年冬月里头提议我爹多囤些冰的,他说今年要旱。” “我爹听了进去,去年囤得冰比往年多了几倍。” 说着,明观鑫便掩不住的笑出来:“这不,今年派上了大用场。” 许多大户去年见那般天时,都没如何囤冰。 便是做冰生意的商户,去年也没有加冰来囤,开年后热起来,冰消融的比往年都快,剩在手上的就不多了。 要得人多,货却少,冰便格外的紧俏起来。 今年的冰价了不得,一车子的冰就得几十贯钱。 “若不是自家里囤得多,我们家都不敢整日的用冰。我爹这冰卖得了好价钱,又还是好礼,他欢喜得很咧。来我家院子吃饭,唤我前去,没少念叨你哥哥料事如神。直想答谢他,却听方二姐说他前去府城赶考了。” 萧元宝闻言眸子上也起了笑,倒是在家里听哥哥念叨过想囤冰,当时他还说要许多的人力物力,寻常人家囤不得这般奢物。 不想他哥哥竟是将人情与了明家。 “冰饮子来了!” 须臾,女使端着两大托盘的饮子过来,一人有四碗饮子。 放在萧元宝跟前的,是一套梅子青的花盏,这盏子不光颜色清雅宜夏,盏身上还有凸起的叶形,甚是精致漂亮。 “你欢喜碗碟,我今儿唤屋里人寻了一套出来。” 明观鑫倒是不多在意盏子,急催萧元宝尝尝饮子:“平日里我都只吃一种饮子,今朝你来,我特地教做了四种。快吃来看看。” 萧元宝其实吃得饮子不多,瞧着几个盏子里红悠悠,绿粉粉的吃饮,只认出来两种。 一种是雪泡豆儿汤,也就是乡野人户上说的绿豆水,一种是冰饮铺子里时新的冰雪冷元子,还有两种他不大辨得出来。 “漉梨浆,冰水荔枝膏。” 明观鑫与他说道了剩下的两种。 萧元宝道:“光是冰雪冷元子就教我好认了。” 绿豆水再如何做,里头有绿豆在,倒是都容易认。 倒是冰雪冷元子,明家做得比外头冷饮铺子里的要精致好瞧的多了。 糯元子做得有黄绿二色,那放在其间成凉口的冰也雕做成了元子一般的圆,上头又还撒了些桂花,如此盛在好盏子里。 萧元宝拿瓷勺子送了一个元子进口,直觉得神仙娘娘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第53章 “小宝, 我回来了。” 祁北南还不到院门前便喊了一声,一路进了院子,却没人吱声。 他进屋转悠了一圈, 发觉家里头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瞧着快晌午的天儿了, 萧护和田恳在地头间劳作也就罢了,作何萧元宝都不在家里头。 祁北南先行将东西收拾去屋里,将巧推门,就听见外头传来嚷嚷声。 “院门怎开着的, 我记得出去的时候闭上了呀。” 萧元宝气鼓鼓的从外头回来,太阳毛焦火辣的,心理又不痛快, 整个人都有些毛毛躁躁。 他走在前头, 先行去开院子门, 却瞅见门闩没扣, 立便警惕起来。 “爹, 你快来瞧!” 后头的萧护和田恳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 还没瞧门闩, 就听见屋头门的嘎吱响动声。 萧元宝气得抿紧嘴唇, 鼻孔出热气。 “好啊,这些贼娃不光偷咱家的菜, 竟然光天化日的还敢上家里来偷!这朝非抓了人捆去里正那不可!” 萧护微眯起眼睛,轻手轻脚的摸进了院子, 从院墙根儿操起了把长镰刀,田恳也摸到把锄头。 两人往屋子慢慢走去。 萧元宝屏住呼吸, 把院门给关上, 他先不进屋去,就在外头守着。 若是那贼娃蹿了出来, 他也好记着人的身形长相,到时候挨着去指认。 正当是几人绷紧了神经,紧紧盯着屋子时,里头却大摇大摆的走出来个人。 “萧叔,小田,你们这是做甚?” 祁北南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就见着萧护和田恳一人操着个家伙,包抄着要进屋子去。 院子里还有个放风的呢。 “北南。” 萧护放下镰刀:“是你在屋里?” 祁北南好笑道:“除了我还能是谁?” 田恳长舒了口气,也把锄头放在了屋檐下:“郎君,你可吓死俺了。” “你们俩这阵仗才吓我一跳。” 祁北南说罢,看着还傻立在院子里的人:“小宝,你不识得我了呀?” 萧元宝闻见声音,后知后觉的才跑了上去,似乎有些不太确信:“哥哥什麽时候回的?” “我刚到。本是以为要三天的行程才回的来,不过车夫驾车好,也便提前到了。” 祁北南见着萧元宝一张脸教太阳晒的发红,额头上都是汗水,将细软的额发都给黏住了,抬手给他擦了下汗。 “怎了,家里可是出了甚么事?” 他记着往前家里出门都是安心的将门大敞着的,独只里屋门会闭好。 一来是家里人进人出的,便是须臾家里头没人也不怕。 二来村里都是那些人,大家都要脸子过活,不会上人家里乱翻乱拿。 瞧这厢几人紧张的模样,一看便不对劲。 萧元宝颇为老成的吐了口浊气:“哥哥不知有人手脚不干净偷咱家地里的菜咧。” 祁北南眉心微动:“往年都没这样的事啊。” “可不是嘛,今年天时不好,人心眼儿都跟着坏了。” 前些日子田恳早间担着肥粪水去浇菜,发现他们新一茬的茄瓜似乎少了一些。 大半亩地的茄树,茄瓜大大小小的结的又多,总不能都记得数,可日日瞅着,见多了大抵上也有个数。 他就是觉着几个眼熟的大茄瓜没了。 家去问萧元宝和萧护,两人也都没有摘过。 三人想着当是有人摸走了几个,虽有些不愉,但到底没计较。 谁晓得自那天起,他们地里的瓜菜隔三差五的在丢,今儿是菘菜,明儿是丝瓜,连小葱子都掐他们家的。 都是农户种庄稼吃,再是大气的人也受不得日日这般。 且丢的瓜菜还不是枣儿坝那头的,是离家近些,又没靠着大道。 这不摆明了存心的偷,还是自忖里人干的好事吗。 祁北南闻罢,道:“我走时便见今年家里的瓜菜长得好。于村里旁的而言,可谓是一枝独秀了。” “瓜菜长熟,送去城里贩了?” 萧元宝点点头:“你怎知道?” “今年旱,吃用势必涨价,家里有上好的瓜菜,卖的起价,怎有不卖的道理。” 祁北南道:“一车车瓜菜运去城里,又空着回来。村里人晓得今年菜价高,他们没甚么好菜,却瞅着我们家的菜这般好,如何不眼热。” “那咋办呀,咱家里好就由着他们偷不成!” 萧元宝不高兴道:“今儿我们已经去跟里正说了,他说会开集会训人,这样的风气不能长。若是教别的村子的人晓得咱们村的人连瓜菜都偷,名声坏了,往后不论是嫁娶,做生意都不好了。” 萧护也道:“好在是里正明事理。” 祁北南道:“如此先瞧瞧吧,要去捉人也不好捉。若是里正开了集会以后还有人手脚不干净,再做打算。” “嗯。” 家里人见祁北南回来,半月有余没见着了,如今都高兴一场,很快将这些不顺心揭了过去。 又问了祁北南和赵光宗此次前去磷州考试一切可还顺利,车夫尽不尽心,那头住的可还习惯云云。 祁北南一一耐心做了答复。 祁北南这回从磷州给家里带了东西。 与萧护在铁铺子上带了一把可随身携带的匕首。 给萧元宝带了三条发带,一对吃茶的盏子,还有一本江南食谱。 田恳也没落下,他寻了几样县上少有能买到的菜种,一包葫芦瓜种子,一包姜笋种子; 外在还有蕈菌种子,两包花种。 三人拿到自己的礼,笑容可见,都欢喜的不行。 全是自个儿心坎上的东西。 晚间,祁北南舒坦的洗了个澡,一路上回来两日,浑身早就汗腻了。 他皂角都用了几个,将头发和身上仔仔细细清理了个干净,整个人都清透了许多。 “哥哥,来。” 祁北南擦着头发,闻声瞅见萧元宝在自个儿屋门前与他招手,鬼鬼祟祟的。 “怎了?” 祁北南跟着进屋去,就见着人从衣柜里搬出来个红漆木匣子。 萧元宝将匣子放在了桌上,拍了拍,示意他看。 “这是什么?” 祁北南放下帕子,启开盒子一瞧,发现里头竟有不少铜子。 “八贯多钱咧。” 萧元宝得意道:“爹爹说以后教我管银子了。” 祁北南见他耀武扬威的模样,很配合的恭维道:“萧哥儿荣升管事,往后还请管事多加关照小的。” 萧元宝笑得扬起脖子,他拍拍祁北南的肩,道: “小祁以后在宅子里好好做事,管事的看在眼里,自少不得你的好。” 两人笑了一通。 祁北南才道:这些都是卖菜挣下的钱?” “嗯。” 萧元宝道:“厉害吧,田大哥说地里的菜还能收几茬来卖,到时候还能挣下不少。且我还说定了几个城里大户,菜熟了就先与他们送去。” “大户人家人口多,用的瓜菜也比寻常人家量大,先行同他们送去,卖去大头,如此在城里摆摊叫卖的量便少多了,轻松很多。” 祁北南道:“不想我们小宝还是块做生意的料子。” “那是。” 萧元宝与他说道:“时下家里的萝卜地,菘菜地已经空了大半出来。这两块菜地都是一个窝子一颗菜,挖了一颗就空出来了。今年菜价好,田恳大哥想再去采买些叶子菜来种。” 小菜长大成熟的快,不似瓜菜那般长许久才结瓜,瓜又还得长好些日子才能成熟。 虽小菜的价格不及瓜菜,可栽种一波瓜菜收获,小菜都能种两茬了。 家里现在有空地,还有现成的好肥,能赶着旱年多种几茬菜贩出去。 自个儿能挣下不少钱不说,也能教更多人吃上好菜嘛。 祁北南应声:“萧叔和田恳想的很好。” 萧元宝见此道:“我前阵子上明家,听鑫哥儿说他们家的奴仆每个月还要给月钱的。他说奴仆虽跟着主家,有主家给的吃喝,但是奴仆自也有花销。” “我想着田大哥来家里这么久,一直勤勤恳恳的不说,还把家里的地料理的这般好。是不是也当给他些月钱,也好他自个儿花销。” “你看啊,田大哥年岁也不小了,不说自己用钱吧,若是遇见个欢喜的姑娘哥儿的,总要与人家买点小玩意儿,或者请人家吃些糕饼果子吧。” 萧元宝很认真道:“男子不能太抠搜。可身上没银子,再是大方那也没用是不是。” 祁北南听萧元宝说的头头是道,有些想笑,不过这时候他没有打岔:“你想的很周到,是该这么办的。” 萧元宝道:“村里鲜少有人家有奴仆,我原以为只有长工需要给银子,不知家仆也要给的。后头细细一想,家仆没有月钱确实很不妥。可此前又不曾接触过这些事务,便也没多想过,只当是家里多一个人。” “你考虑的很好,可有想与小田多少月钱?” 萧元宝道:“哥哥说多少好?我心里头没数。” “如今我们家里也并不宽裕,日子才刚起。一月便先给五十个铜子吧,往后等家里更好些了,再涨也不迟。” 萧元宝从匣子里拨了五十个铜子出来,预备拿给田恳用。 过了些日子,家里都在等着院试放榜。 院试出结果要比前两回的考试慢上一些。 原则地方上考了试以后,在当地就批改了试卷,公布就快。 院试再州府上作考,州府出了成绩以后,再将上榜的名录转送到各县上。 如此周折,时间就更长些,得要半个月才从地方上布榜。 第54章 这个结果祁北南倒是没太多的惊喜, 也没占太多重活再考一回的便宜。 前世他便是小三元,且还是在金陵那般尽数翘楚的州府上得此成绩。 彼时年少,倒也曾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不过今时今日, 再是喜悦, 也不及彼时之心,到底是稳重了。 他偏头瞧傻愣了一般的萧元宝和赵光宗,道:“光宗,还不去瞧一瞧你的成绩。” “噢, 对……对……” 赵光宗一拍脑袋,俨然是高兴的傻了神。便并非是自己的成绩,他也欢喜的很。 自己的好友是小三元案首, 与这般人物亲近, 也很够吹嘘一番, 教人心生羡慕了。 话毕, 他才赶紧挤过去瞧自己的榜。 萧元宝高兴之余, 却也没只图着自家欢喜, 挤着前去帮赵光宗看榜。 “中了, 中了!我竟也中了!” 萧元宝将才挤过去, 就见着赵光宗欢喜的呼了出来。 他观榜,尤其是看自己的榜, 惯是从尾往首看。 不想这回倒是瞧见自己的名字极快! 此回院试岭县拢共上榜二十八人,其实通揽下来也快。 不过赵光宗的名字就在尾部第三个, 自是瞧见的更快。 虽名次靠后,可一个县能中榜的人拢共才那么二十几人。 且一旦上了榜就得了秀才功名, 踏入了士绅之列, 比起这些种种好处,名次靠后又算得了什嚒。 紧要的还是有没有上榜。 往后人说起来, 只晓得你张秀才,王秀才,寻常哪会问起你的名次。 左右一甲之后的名次都差不多。 赵光宗到底是年纪尚轻,热腾腾的夏月间,人挤着人,空气热辣又稀薄。 他百般喜悦上心头,脑子一瞬间发昏,险些中暑晕了过去。 幸好慢慢挤上来的祁北南和萧元宝将他搀住了,否则还得闹上场笑话。 “让你早食吃了前来,非是不听,中暑晕厥了如何还应付后头的宴请。” 祁北南道了一声。 赵光宗有些发虚:“我真是欢喜过头了,一时喘不过气。” 倒是也不怪他如此,岭县这般小地方,他一个农户人家供出的读书人,十五六上的年纪就中了秀才,怎能不欢喜。 榜上中了的考生,好些都二三十的年纪了,且还屡次下场方才中,又不少是家中本是读书人家的。 祁北南又还案首,两人结伴同考,如今双喜临门,再是痛快不过的事情了。 萧元宝道:“这头果真又挤又闷,既观了榜,先去外头坐着吸口新鲜气。” 祁北南道:“你俩先去外头,我瞧榜边还贴了告示,看看县府说甚么,当心误了消息。” “嗳。” 祁北南瞧了告示,言是学政与县公为显对读书人的器重,三日后于县上办宴款待此次中榜的二十八名秀才。 类似于乡试中举的鹿鸣宴。 另中榜的秀才需三日内尽快前往官府吏房办理文牒。 祁北南瞧着倒都是这些花样,没旁的特别之处。 瞧着周遭还在挤挤攘攘的等着瞧看案首,祁北南从身上寻出了两吊钱,谢赏了唱榜的官差,并不张扬着,默默退了出去。 如今他已十五六上了,教榜下的人瞧见,少不得惹些是非来。 想当初姜汤源看他中了小三元,便拉着他在榜下呼,左右逢人就夸,害得他教一群商户员外围住,直要他的生辰八字。 吓得他早早躲回了书院去。 从布告榜下出去,祁北南瞧见他们的菜车子前也热闹的不行。 “今儿的菜大家随意挑选,通通半价贩,十文的茄瓜五文,菘菜三文两斤!” “如何恁实惠,可是贩了今朝就再不来了?” 萧元宝抱着菘菜笑着说:“我两位哥哥考中了秀才,高兴!大伙儿都沾沾喜气,多谢大伙儿关照我们家的生意咧!” “呀,怎恁生好福气。” “恭喜恭喜呐!” 一群妇人夫郎道喜,哄抢起价贱的好菜,不过片刻,半车子的菜就教人一抢而空。 怕家里人等消息等的急,便教田恳先赶着牛车回去给两边报喜。 祁北南与赵光宗既都来了县上,顺道就去县府将文牒办了,省得再跑一趟。 “小宝,你在外头的冷饮子铺里等我们一会儿。我们办完文牒,就一道家去。” 萧元宝点点头,卖一会儿子菜,已教他身子热得很了。 冷饮子铺里有冰,比别处凉爽许多,进去纳凉整好合适。 这般欢喜时候,他倒是更想跟着祁北南一道,不过县府里闲杂人等不可随意进出,只得在外头等会儿。 两人待着萧元宝进了饮子铺,这才相携进了县府大门。 “瞧县府朱门楼宇,建造的很是威严,我还是头次进来,心头还怪有些敬惧。” 赵光宗瞧着县府衙门里头的布景,小声与祁北南说道。 “你中了秀才,县里的才能之辈,进县府只管挺胸直背。又不是犯了事,敬可以,无需畏。” 祁北南道:“往后,许你便要在此般地方与人支持公道。” 赵光宗正是得意之时听祁北南说这番话,心头顿时升出一股自豪和期许来。 他挺了挺胸背:“你说的极是,我得早早拿出些气度来,不能畏畏缩缩的模样。” 话音刚落,迎面来了个吏员,赵光宗立马便合上了嘴。 “两位小郎君可是今年中榜的秀才?” “正是。” 吏员客气一笑:“二位还请往这边来,到吏房过文牒。” 引路间,吏员又恭维了几句年少有为,品貌风流,好生了得云云。 言罢,便入了悬有吏房二字的一间办事房。 房中有三位办事的吏员,一个负责查对考生的身份,一个负责录写讯息,一个负责发放文牒。 “小郎君便是祁北南?小三元案首祁秀才?” 祁北南由着赵光宗先过文牒,排后等候,一通繁杂的手续过罢,他报出自己的名讳,三名办事的吏员皆是一顿。 “正是在下。” “快,快给祁秀才沏盏子茶来。” 三位吏员待赵光宗已是十分客气,得知祁北南是小三元时,更为客气了。 又是请坐,又是请茶的,赵光宗也跟着得吃了一盏。 祁北南本籍原就是岭县的,只不过少时搬去了江州丘县,如今回本籍科考,倒是不麻烦。 文牒很快就教三名吏员过好。 他扫了一眼,除却文牒外,还有秀才的一些特例条文。 譬如赋税减免一成,上公堂无需跪拜等。 另外又奖赏了一张十两的交子,还有地契一张。有十亩地,但具体在何处,他没有细看。 否则教人看着觉他贪财。 “祁秀才,好了。” 录写讯息的吏员道:“我是吏房典史,姓苗,往后有甚么事尽管来寻我便是。” “咱们县公爱惜读书人,今日本是要来见诸位秀才相公,亲自发放文牒,只是公务繁忙,未曾得空。三日后,祁秀才还请早些前来赴宴,县公几回念叨郎君。” “知县大人公务繁忙,还记挂着我们这些读书人,学生心中不胜感激。宴上定早早前来拜见大人。”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祁北南方才借故告辞。 出了吏房,外头不知几时又多出来几个人。 许是另五房的吏员,估摸有耳报神说了小三元案首来过文牒了,都来瞧一瞧人。 “白伯父。” 祁北南在几个人间,瞧见了张熟悉的面孔,他信步上前,与人行了个见礼:“近来可还好?” 白路举本站在角处,他其实就是出来瞧眼热闹。 工房不是甚么炙手可热的地方,多是些大老粗,大考后有秀才前来过文牒,六房的吏员都想去结交混个脸熟。 童生秀才乐意的,便会与之说谈几句。 不过多也只是像吏房、户房、礼房那般典史吏员才讨得好。 恁些有了功名的读书人嫌少理会工房吏员的。 县里多少年没出过小三元了,何等得意的人物,这朝竟径直的走上了前来,与他打招呼。 白路举怔了怔,听着祁北南这名字倒是熟悉,瞧俊朗的少年也有点眼熟,可却不大想的起来何时与这般人物有过交情。 “白伯父,家中小弟有些日子没得空去寻桂姐儿顽了。唤我进来过文牒若是遇见伯父,教我与伯父带声好。” 祁北南料想白路举不大识得他了。 两人不过一面之缘,距今几年过去,少年人长大,相貌总是有些变化的。 白路举受祁北南如此一说,立便晓得了。 虽不常见这少年,但是小女确是与乡下有户人家的哥儿交好。 他记得姓萧,隔三差五的送些自家里做的菜肉来。 今年旱,还送了几回好菜前来。 他不管家里吃用上的事情,便不大记得这些人情往来。 白路举轻凝了口气,连笑着与祁北南寒暄:“桂姐儿最是欢喜与祁秀才的小弟顽,几番念叨呢,得空祁秀才定要一道前来家中顽。” “好。” 祁北南道:“只是近来事多繁杂,待着天气凉爽一些,携着小弟前来。” 话毕,祁北南又与白路举介绍了赵光宗。 白路举欢喜不已,连赞两个少年才学,又恭贺一番,邀赵光宗到家中顽。 说了一晌话,祁北南与赵光宗告辞,白路举还将两人送出了县府。 白路举反还县府上,六房的同僚立便围了上来。 “老白,你藏的可深呐,竟与小三元早有来往,也不见你与大伙儿吱应一声。” 第55章 祁北南三人从城里返还回去时, 不单是两家人晓得了,村上都已经将这喜事传开了。 村子里头一下子出了两个秀才,一个又还是小三元。 里正, 乡绅, 耆老,面上都增光彩,乡户村民也图热闹,纷纷到村口上去接。 一路簇拥热闹着家去, 这朝萧家是再跑不掉要置席面请村里人吃席了。 不过先时就说了若一举中了秀才,那就置酒席,本是推辞的话, 这朝竟还成了真, 怎会不乐意办上一场。 萧护都欢喜坏了, 村里人恭喜说道家里吃酒, 他话少也一个劲应承, 答应说请吃席。 折腾了得有一个多时辰, 人才散去。 “好啊, 好。如今你大出息了, 若是你爹晓得,定然也欢喜。” 萧护看着祁北南的秀才文牒, 欢欣又宽慰,他虽识不得多少字, 但是文牒却还是认得的。 “昔年祁秀才的才学便是了得,这才能教出你这般出息的孩子。” 萧元宝吃了口茶水, 一路上受恭贺, 说着话回来,嗓子都快冒烟了。 “若非我爹自小教我读书, 我也没有今日出息。” 他爹确实是个有才学的读书人,依他来看,是能中举的。 只是娘去的早,他爹一个人拉扯着年幼的他,撇不得幼子难远行路,为此便不曾前去赶考乡试。 虽祁父嘴上不说,可一个有才学的读书人,不是因自个儿考不上,反是外物所困而不得往上,说来也是一桩憾事。 萧护道:“也远给你爹烧柱香吧,将这般好消息告诉他,教他心中安慰。” 祁北南应了一声。 萧护放下文牒,又与祁北南说起置席的事情,问他想如何办,又要请哪些人。 “三日后我且得前去县里赴县公办的宴,眼瞅着又立要秋收,这朝中榜我的应酬不会少,家里也正是忙的时候,席面儿不如置在立冬以后,彼时也都空闲下来了。” 萧护点头:“也好,如此多些时间来安排,不打挤。” 一头上听着两人说话的萧元宝,听到此处,方才插嘴道: “置席面儿的事情交给我来办便是,等翻了黄历,定下了日子,我去请老师过来掌勺。” 祁北南闻声,道:“是得请蒋夫郎过来的,不过你请他,可以央他给你立场子,试着自己掌回勺。左右准备的时日还长,难得有机会自家来做场席面儿,不趁机掌勺,出去掌勺的机遇,可不容易。” 萧元宝眼睛亮起来,他倏的觉着哥哥这个提议好。 虽自己已经能完整的做一套村席上的菜了,可他到底年纪小。 办事的人家会觉着不如年长的灶人稳,怕菜席做得不好,是不肯轻易教一个年轻的灶人掌勺的。 可要成一个真正的掌勺灶人,总得有一场席做出来,教人吃了尝了,开了口子破了胆儿。 席上老灶人再将新灶人介绍与大家,这才相当于真能掌勺了,村里的人家这才认这个新的掌勺灶人。 往后谁家做事办席面儿,才会想起这号新灶人,否则便是要的价再贱,人家也不一定要请。 可外头的人家若非是亲戚,又或是交情极深的,寻常哪里肯将家里的席与一个新人做成为灶人的跳板。 若是自家的,那确实是个好机会。 “只是家里这场席面儿到底是哥哥的中榜宴,我怕我做得不好。” 萧元宝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没有底。 “置席面儿哪有高低,中榜宴固然是要紧的席面儿,可人家生辰宴,丧宴,百日宴,哪场又不是要紧的。” 祁北南道:“退一万步来说,家里的宴搞砸了,也比将把旁人的席面儿搞砸了要强的多不是。且也并非全然就教你掌勺了,请蒋夫郎与你看着呢。” 萧元宝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待开年他都十二岁了,一般来说灶人十三岁就能完全掌勺,拿这回席面儿试试手也是好的。 左右要请老师来坐镇,自己就破破胆子。 “那好,我这些日子去城里卖菜,就慢慢联系着人定菜肉。” 萧护脸上起了笑,看着两个孩子都越来越好,心里头宽慰。 “对了。” 祁北南取出那张盖着官印的地契出来:“此次上榜还奖赏了十亩地。” 他与两人瞧了瞧:“五亩水田,五亩旱地。就在咱村郊的大望石那片儿。” 萧护接过地契喜上眉梢:“大望石那边的地还不错,倒是不说肥沃,位置却好。地势平坦,旱地连做一片,耕地还是做什么都容易。” “我还预备着秋收后手头宽裕了再置上些田地,这朝倒不必心急了。” 且榜中的恰时,今年家里的赋税能减上一成,也便意味着能多一成的收入。 先前家里和亲戚上都没有功名的人物,他们这些门外汉,光只晓得秀才有地位,受人敬重,却还不知中了秀才会有恁多奖赏。 这些数量的田地,可价值百贯了。 怪不得原本穷苦的读书人家,中了秀才以后日子可见的好了起来。 其实朝廷也是为了鼓励读书人,若不给些实打实的产业,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如何还能继续科考,与朝廷出人才。 萧护问道:“可是都有的?全这般多?” “是都有,不过赏赐不一样。” 赵光宗便只得了五两的交子,田地也只六亩。 且听他说田地不曾在他们村子上,距离有些远,得半个时辰多才能到。 不过他也十分欢喜了,这些都是靠着他自己挣下的,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一些薄资产业了。 祁北南之所以有恁多奖赏,还是因为名次好,县上增了赏。 夜里,一家子关起门来吃了顿好的。 萧元宝烧了一尾酸口的汤鱼,下了白嫩的豆腐;宰了只公鸡煨了芋头,又还拿茭白炒了一叠爽口菜;蒸了茄瓜凉拌了一碟子。 一家子先行庆贺了一番。 他们这厢吃的热闹,赵家那头更热闹,下午里扎了好几回鞭炮了。 这朝又是一阵响动,估摸也是再吃晚食了。赵家族旺,便是还没做席请客,就是自家的嫡亲族老也够做上三四桌子。 饭罢,又依次与祁瑾言,祁北南的娘苗娘子,还有小宝他娘孙氏上了香和烧了纸钱。 告慰亡故之亲,他们这些尚且在世的家人,日子过得很好,无需忧心挂念。 过了两日,祁北南和赵光宗要结伴一同前去城里赴宴。 前一日夜里,萧元宝钻到了祁北南的屋子,给他明日要穿着去宴上的衣裳掌眼。 将衣柜翻了一通,也没一件合心合眼的。 祁北南端着一本书,翻了上十页了,空眼歇息的功夫,瞧见萧元宝还撅在衣柜前。 他道:“只是去赴场读书人的宴,又不是去相看人家,不必穿的太讲究。” “那可不行,哥哥可是案首呢,不得拾掇的更光彩照人些么。” “咱农户人家,怎么收拾都不比城里那些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儿郎。只要底气足,无需在衣饰外物上显耀。” 萧元宝想了想,说的也是,便是拿出最好的衣裳,那也不比人家的锦绣绸缎。 不过他总想自己哥哥这般得意时候,更光彩些。 奈何偏生不是个爱漂亮的郎君,瞧一柜子里也没两件像样的衣裳。 每回说与他做,总推辞着说不必要废神,往日里都在村子里打转,至多是去城里,衣裳少两套还不觉有甚么。 真到了大宴上,方才晓得紧促。 由此见得啊,凡事还得早做准备,否则临到了时候只有手忙脚乱的。 “话是这么说,咱衣料比不得旁人,那也总得多做两套吧。往后哥哥进县学上,今儿是这套衣裳,明儿还是这套衣裳,不是教人暗地里议论说不爱洁净么。” 萧元宝取出一套青衫,与祁北南放在一头上。 青衫热月里穿着清爽,读书人又都爱此番颜色,不说多出彩,可总教人挑不出错处来。 “我这两日去买两匹好布回来,哥哥新做两身衣裳,你可别再推拒了。” 祁北南笑道:“你做的,我自会常穿。” 萧元宝见此高兴起来,道:“我拿去方家,教孙婆婆帮着我做,定能做得好好的,到时候哥哥去县学读书的时候穿。” “好。” 其实祁北南并不多想去县学里读书,在家里读书反倒是自由的多,也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 只是乡试三年一试,距今还有两载。 这两载他若不前去县学就读,又无明师指点,旁人都觉进县学读书是荣耀之事,他却有机会也不去。 怕学政和县公觉他恃才自傲,于名声上不好,将来走仕途,总是得顾及清议。 如此,他还是决定等忙完了这阵子,便去县学就读。 “对了,哥哥明儿要是在宴上碰见县公家的姐儿,那个叫做芸姑娘的,不许多理会她。” 祁北南见萧元宝气鼓鼓的模样,道:“呀,我们小宝出息了,怎还识得了县公家的姐儿?” “明家见着的。” 祁北南眉心微动:“怎了,她得罪你了?” 萧元宝道:“我便是不欢喜这般拜高踩低的人。明家三姐儿瞧我出身低,便带着这位官姑娘想来消遣我。” 他将上回在明家的事情说与来祁北南听。 虽说上次也没吃甚么亏,不过他对这芸姑娘还是失了好感。 祁北南听两个姐儿对萧元宝的刁难,眉心紧促,又闻他如何保住了颜面,才松了些气下来。 “你没教她们欺负着你,这很好。” “哥哥走的时候不是嘱咐过我了吗,让我照顾好自己,不教人欺负了去。我自然是照着你说的做的。” 第56章 八月上, 村里秋收正热。 秋老虎也厉害,虽不似夏月那般毛焦火辣,地皮子都晒得烫脚, 日头却也明晃晃的, 做起活儿来大汗淋漓。 今年瓜菜长得不好,芦粟和稻子收成也都欠佳。 秕谷空壳子多,穗子也不满尖,干瘪的慌。 一亩中等的水田, 往年能收上来三石左右的粮食,今年却只有两石。 粮食减产,农户都不好过, 可家家大抵如此, 也没甚么好埋怨的, 天时又改不得。 萧家今年也赁了二十亩地出去, 余下自耕种了十五亩地。 八亩旱地, 七亩水田;旱地种了三亩芦粟, 五亩瓜菜。 田恳今年主要料理的是旱地, 水田要作何下肥, 他尚且还没得要领,不敢轻易将旱地的肥用在水田上。 水田要是出了岔子, 一年的粮食得大受损。 为此萧家今年水田的收成也随大流不好,倒是三亩的芦粟, 种在旱地上施了肥,收成喜人。 县里粮食涨价, 往年一石的稻谷卖一贯钱, 今年翻到了一贯五百个钱上。 芦粟也涨了两百多个钱一石,卖上了一贯钱。 岭县只收成不好, 还算不得受旱灾。 听城中的商户言,外乡受旱的县城,粮食一天一个价。 今朝一贯钱买得半石稻谷,明日就得两贯才买得上。 有门路的粮商往未受灾的府县囤买粮食运回去贩,惹得这些府县粮价也跟着涨了不少。 去年秋收的时候祁北南便劝了萧护不卖粮食,家里头囤得不少粮,便是再一年不买米也是够吃了。 外在今年秋收又收了十五石稻谷,十石芦粟,另还有佃户上缴的五石稻谷。 拢共又添了三十石粮食。 但自个儿种的二十五石粮食,还得上缴三成出去。 寻常人家需得缴纳四成,他们家今年姑且还减免了一成。 如此一来,家里有二十二石多些的粮食。 想着今年粮价高,家里又够吃,便商量着把那些积年的老稻卖了,余下新稻自吃用。 凑了凑,预备卖出三十石粮食。 粮食拉去县城,还没进城去,城门口便团等了些跑闲的伙计。 瞅见运来的是粮食,立便迎了上去,争抢着收购,这些都是外县来的粮商。 “甚么价?” 田恳见着围上来的伙计,勒停了牛车,问了一嘴。 “稻谷一贯四百钱,芦粟九百钱,兄弟,你瞧着如何?” 田恳闻言重新就要甩缰绳赶牛,那伙计见状慌忙拦人:“有话好说啊。” “你不诚心买,俺进城里卖去。” 田恳道:“俺村子离县城又不多远,隔三差五的就能来县里,县头甚么东西甚么价心头门儿清。早几日城里的粮食就卖到一贯五百钱了,你生生压俺一百个钱一石,也忒黑心了些。” 伙计连忙赔笑道:“兄弟莫生气,城里是有这价不假,可收的量少。我们老爷多少都吃得下,价这才比别处贱些。” 田恳道:“百钱可不是小数目,俺去城里多费些事,便是多跑上几家粮铺儿,也不急一时全卖了少拿钱。” “小兄弟要卖多少粮?” 田恳拍了拍板车上扎得牢实的麻袋,道:“这一板车二十石稻谷,家里还有十石芦粟要贩咧。” 伙计一听不少,与他小声道:“便依你的价,卖与我,省得你进城四处叫卖,也省下我采买好些个农户的粮食才够这般多。” “家里的十石芦粟也包了。咱老爷手头宽,一并就能将银子结给你。” 田恳见状,道:“早这般说不完事了嘛。” 十月初,秋收渐尽。 天气可算是凉爽了下来。 这日,家里来赁地的佃户也将这一年余下的账给结清了。 吃了晌午饭。 萧元宝捧着把算盘,磨了墨,拆了纸,坐在堂屋的大桌子前算着秋账。 粮食今年卖得了四十五贯钱,赁出去的旱地有五贯钱的租金,合计便是五十贯钱。 另外还得缴纳赋税钱,产粮虽是缴纳了,但那些不曾种植粮食的旱地,还有户籍人口等税用。 五亩旱地缴纳税钱七贯钱,户籍人口税用一贯八百钱。 也便是说今年秋收能进账四十一贯两百钱。 自然了,他们还卖了一些往年的老粮,若是不曾卖的话,大抵应有三十贯的进项。 “不对,卖瓜菜的钱还不曾加上,我那儿快有二十贯钱了。” 萧元宝算着今年的进账,心里美滋滋的。 他放下笔,拿了账本与祁北南看:“这般算着今年至此,靠着田地,咱家里足有五十贯的进账呢。” 说着,他眨了眨眼睛,觉得不可思议:“这可得赶上地主大户人家的日子了。” 祁北南道:“若按今年至此田地的毛账倒是不差,纯粹进账可没这般多。” “买瓜菜种子,农具,零零碎碎的不也花钱么。虽说这些花销的并算不得多。” 一年到头来,萧家也就靠着田地这一个大进项。 且家里头看着进账不少,可花销也大。 隔三差五的吃肉不说,一日三餐,桌子上都是三四个菜。 祁北南又读书用钱,不过他自接些散活儿,倒是差不多能将读书的花销与进账拉平。 赶考是最大的花销,去了州府上一趟,原先他捏在手里的银子,已然差不多干净了。 萧元宝的话,挣的都是些散碎铜子儿,抵不得甚么事儿。 不过他出去走动着,每回做了席,都能带些鸡肉、鸭肉、猪肉一系家来,每每能教家里打回牙祭。 家里头吃的荤腥次数多,其实多也是因着他能带肉回来,家里自行前去买肉回来吃也没那般频繁。 至于田恳,也是七月上才每个给他些铜子自用。 昔前都是跟着家里吃,花不得甚么银钱。 细算下来好似也没人乱花钱去,当也没用甚么。 实则不然,一针一线都是花销,只要不曾处处算计精简,那银钱便用得飞快。 像萧家这般吃喝松快的人家,一年算下来,少不得也花销十贯以上的银钱。 且还不算大头的赶考,缴纳赋税等。 若算下这些,那就是三十贯钱往上了。 祁北南如此算给萧元宝听,他咂舌道:“这么瞧来,咱挣得也不多了,一年还攒不下甚么银钱。” “你也别愁,赶考不是年年都去。若无大头开销,其实咱们一年一家子十五贯钱还是够用的。” 祁北南道:“不过得是目前这几年这般的日子,若是以后家业更大了,那还是得往上增长花销。” 毕竟家业大了,人脉更广了,人情往来也是大花销。 且未来这几年,家里头也攒不下甚么银钱。 他与萧护算计过了,家里根底薄,有银子周转,就把银子活用起来,多置办些家业。 往后家底子厚实了,产业自会生钱出来用。 夜里,一家三口在屋子里洗脚,祁北南与萧护道: “今儿我们理了账,我和小宝手上有一百二十来贯钱的模样。” 萧护手上银钱不多了,先前置办土地几乎就掏了个干净,外在今年虽有进项,但并不曾进他的口袋里头。 他已经将银钱拿给小宝管了,而祁北南的银钱他更是不可能会去要他的。 如此一来,手上也就只几贯钱捏着,偶时去县里打个酒,吃碗汤,不至于要花用一个铜子儿也给家里头伸手。 他问祁北南:“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想着明年就不必再把土地赁出去给外头的农户了,租金不高,回馈低。且田恳自有做肥手段,今年家里也得尝了大甜头,若是将田地都收回在自己手上,交于田恳,明年定然收成不差。” 萧护也十分认可田恳种地,且田地都收回来自己种,定是比赁出去要进账更多。 去年赁地出去的时候他便这般想了。 萧元宝忧心道:“可是现在家里已经有四十五亩田地了,不赁出去,便是咱们家里四口人全部埋在地里也种不过来呀~” “为此得增添人手。” 祁北南道:“我想着趁着秋收后闲散下来,人力价钱也不高,请些人来将家里扩建起来,到时候揽用些佃户。将农户人家做成庄户人家。” 萧护默了默,一开始确实就是如此谋划的,他自是不会反对。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能进展的这么快。 “扩修房舍的事情倒是简单,我去一趟尤家便是,他们家尤大郎专门是与人修宅盖屋的,另在村里吆喝一声,与人工钱的事情,多的是青壮男子来干。” “只是种地的佃户哪里找?” 祁北南道:“丰年佃户不好寻,今年旱年,要寻佃户不是问题。” “问题是手头上只有这些支用的银钱,得先算计好各项开支,省得后头麻烦。” 萧护道:“房舍扩建,多的银子花销的出去,节省些也成。按照我的意思,手头既不宽裕,那便置得窄些,该有的都有便成。” 人住的屋子,粮仓,牲口棚,家禽棚,晒谷的坝子……扩建是为着能够储存下粮食,那些依附的佃户有住处。 便是因住在一处的人多了,才从小农户人家,转成了庄子。 “家里的地,怎么也还得四个佃户才能种得下,算来,建房舍少也得计划上三十贯钱用。” 祁北南应声,盖屋子请人、买木料是费银子,倘若是盖一家子住的小院儿屋,这些银钱都够盖两个了。 他们到底是修盖个庄子,花用这些不算多。 萧元宝见状,连忙禀告了自己要用的开支:“哥哥中秀才的席面儿还没办,村里的人撞见我还问呢。” 第57章 这回家里头要做宴, 萧元宝定买了鸡、鸭、鱼,猪肉,这些都是乡里做宴必不可少的肉。 要做些别的花样来, 得靠除却这些寻常的肉外, 村里少有吃的肉。 萧元宝挑来选去,最后定下了兔子、大鹅、羊肉这三种少有上农户人家饭桌的肉撑场面。 谢请宴做得不能太水,教人吃不饱私下里头议论说萧家抠搜。 想昔前村里有两场婚宴,便做得太寒碜了, 碟子多,菜肉少,一桌子八个人姑娘哥儿的都吃不大饱, 更甭提一桌男子了。 酒也掺了许多水, 喝着都没了甚么酒味道。 这事儿过去了一年了, 村里谁家做宴的时候, 事情都还被拿出来说嘴。 为此萧元宝预办的十二桌子, 五斤往上的村养走地鸡买了五只, 三桌子吃一只鸡的模样。 鸡肉准备出一锅子肉汤菜, 一桌上两碗碟, 五斤重的鸡去毛,去血, 去肠子内脏,也还能有三四斤。 配上汤水, 炖鸡菜,出六个碗碟全然是够的。 多出的一只鸡是为了以防万一的, 预请的人数和实际到的人数不会全然相同。 菜肉多备了好处理, 少备了那可就是大麻烦事。 萧元宝虽此前没有接到过那般菜肉都靠掌勺一手置办的席,但做菜的时候始终是要见到肉菜的。 便有人户菜肉准备的不够周全, 自己准备了五桌子的菜肉,亲友客人却来了六桌子。 这多出来的客没在预计之中,人来了凳子都没得做,一水儿立在院子里头。 人家看着不好看不说,又没准备足够的菜怠慢了人家。 因着这样的事情得罪了人,此后再不来往的都有。 萧元宝出去了好多场席面儿,他自不能犯如此不周到的错。 鸭子一桌子吃半只,三四斤重的买了七只。 鱼是预备烧整尾,两斤多的鱼一桌子出一条,定了十四尾。 其实乡里大多还是爱吃水煮的辣鱼脍和酸口鱼脍,汤汤水水还有配菜一桌出一盆碗,还费不得一尾鱼。 但为着撑门面儿,烧一尾整的摆桌子要好瞧许多。 且出整尾浇酱鱼,是没有甚么配菜的,纯吃鱼肉,更费鱼。 他选的是肉质细嫩、骨刺少的草鱼,价格也比寻常的青鱼高上几个铜子。 猪肉就没得什麽说了,买了半扇,到时候出大刀白肉,或是煎炖许多菜都得用上。 下水也从杀猪的人家定下一整套,又还从别家要了两个猪肚,一笼猪肝,一对腰子。 猪大肠子、心子,和猪脸肉卤出一碟子凉菜。 猪肚耙煨一道莴苣条,肝腰用大葱子合炒。 兔子骨小,肉还算多,他只买了四只,出炒丁肉。 大鹅也是买的四只,用笋子来辣糟煨脍。 像这些贵肉,就用容易出盘子且还不如何费肉的做法。 羊肉他买了八斤,用去了快一贯钱。 今年甚么价都高,比往年买肉费银子的多。 他不会做羊肉菜,可要撑场面又不能没有羊肉,到时候还得请老师来做。 估摸着蒋夫郎会煨汤,撒芫菜。 肉定下,又有了大致的安排,再就是小菜了。 小菜还好办,家里地头上有。只是冬季菜样不多,地间有菘菜、萝卜,蒜苗、葱子…… 田坎上垂着大拢的红凤菜长得倒是鲜嫩,上一茬摘去县里都好卖。 待着做席两日应当又能吃了,摘来煮血汤很是鲜美。 家里还存的有几只大冬瓜,两篓子芋头,都能出菜。 萧元宝把菜肉数量,菜单子拟定下来,送去给了蒋灶郎掌眼,他点了头。 才再去给人借碗碟桌凳。 他留意了一圈,觉着村里各家的碗碟子大都是土陶碗,不大漂亮。 且没有专门的鱼碟,他又去城里跑了一趟,赁了十二桌子的蓝花云纹碗碟。 酒楼那头嫌乡下远,遣人送到家里得加收银钱,萧元宝觉着赁用盘碟就花费不小了,便让田恳赶着牛车进城里拉回来。 十月初,定下的菜肉陆续往家里送了来。 初八一日便置席。 家里原本想要是等庄子盖成了,再一并请人来更宽敞,还更有派头。 不过待屋子盖好再快都年底了,腊月里头都在忙着团年不说,天气寒冷,再热乎的菜端到桌子上没一盏茶的时辰就凉了。 那些炒啊煎的肉,再是好吃冷了都不是个味道。 十月上秋高气爽的,吃宴做宴都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席面吃在下午,初八一早,村里帮闲的人热热闹闹的就来了。 “昨儿夜里星子多,今朝保管天晴。日头好,做席面儿再好不过。” 方家除了方老爷子外,一家子清早吃了早食就上来帮忙做事打下手来了。 里正家的张娘子随后也跟着赵光宗来的早,里正要去县府上交接秋收的事情,支不开身,得午后才来。 帮闲的人一到,就开始忙活着砌灶,摘菜,洗肉…… 田恳带着人搬搬扛扛,萧护和祁北南便在院子里接客招呼人。 “吃些散果子,大伙儿快着手头上的功夫。” 蒋夫郎端着一大圆盘碟的糕饼果子,供前来帮闲的人吃个闲嘴,打打牙祭。 “蒋灶郎,今儿咋是你给大伙儿端果子咧?” 蒋灶郎抓了一把散果子塞进切菜的胖娘子肚前的围腰口袋里。 “灶上有人忙活,我偷个闲。” “今儿宝哥儿掌勺呀?” 蒋灶郎道:"今朝欢喜,咱师徒俩一道给大伙儿做菜。" “好着咧,我们大伙儿可有口福。” 几个得了果子吃的娘子夫郎,闲了一刻手,低声道: “萧家备的菜肉恁多,十二桌子,办十七八桌子的肉都有咧。恁舍得!” “让一让,碟子碗儿来了!” 田恳和方有粮将碗碟抬出,教洗碗的先把碗碟净上一净。 切菜的娘子夫郎伸了伸脖子,忍不住啧啧:“碗碟儿都是配套的,好生漂亮,怕是城里酒楼上赁的。” 午间,有四桌子的人。 萧元宝炒了菘菜,煮了卵花儿小菜汤,炒了蒜苗子五花肉。 一桌子简单的做了几个菜,招呼提前来帮忙跑闲的人吃。 下午,未时便有吃席的客来了。 祁北南萧护忙碌起来,接客人,陪说话,受恭贺,忙的走不开身。 灶屋里的萧元宝探头往外头瞧了一眼,眼瞅着来的人愈发多,院子里头都聚了四五桌子人了。 他暗暗吸了口气,端了端腰上的围裙。 蒋灶郎在一头与萧元宝掌着眼,他张口的时候少,见萧元宝如此,才说道: “耐煮炖的鸡,鸭,鹅,炒了料子都下了锅,我尝了料子的味道,很好。煨炖出来的肉不会差。” “灶屋里都喷香了,宝哥儿,你菜做得好着咧。” 灶下帮忙烧火的方三哥儿也附和道。 萧元宝眼睛里起了些笑:“炒煎才见功夫,瞧着来许多的人,锅铲我都要抓不稳了。” 他揩了下额头上的汗,虽是十月了,可守在灶上的铁锅前做菜,一直操着锅铲,还真是又累人又热。 眼下他背心里都是汗淋淋的。 往时他东一趟西一趟的帮着老师打下手,还不觉太累。 见着老师掌勺的时候还怪是轻松的,以为掌勺也并不难,实在是老师稳,才显得轻松来。 全然自己握住了那把勺,才知晓其间的辛苦。 他今儿水都没得个功夫吃一口,生怕出了什麽篓子。 “瞧你热的。” 萧元宝闻见声音,回过头来,见着祁北南竟与他端了盏子茶水来。 是外头泡的一大缸子的粗茶,谁渴了都能去打一碗来吃。 “你怎进来了?外头一直来客要人招呼咧。” 萧元宝接过碗盏,牛饮了三大口,他早就口渴的很了。 祁北南又取出身上带着的帕子与他:“萧叔看着呢。我瞧你在窗子前望,一日都埋在灶屋里头,午间也没吃几口饭。” 萧元宝拿过祁北南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他的帕子早已经湿透用不得了。 “有事做,我不觉饿。哥哥快去招呼人吧,别在灶屋里头待久了,染一身呛人的菜肉味道,迎客的时候教人闻着多不好。” “我这就出去。” 祁北南还捻了两块糕进来,要萧元宝吃了他才肯出去。 萧元宝见状好笑道:"我守着灶呢,还怕没东西吃么。" “太老实了,能吃又不吃。”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吃了糕,这才出了灶屋去。 灶屋里这当儿还没几个人,都是熟悉的很的。 蒋夫郎瞧着祁北南来了屋里一趟,眉眼间舒展了些:“倒是心疼你的。” 萧元宝不解道:“我哥哥怎会不心疼我的。” 蒋夫郎笑了笑,道:“差不多时辰了,做菜吧。今儿早夜席。” “嗳!” 萧元宝应了一声,吃了点东西身子有力多了。 申时末些,便招呼着来客团桌坐下,酉时正,灶屋里便开始出菜。 很快十二张桌子坐了个满,田恳仔细瞧了一遍,每张桌子都坐足了八个人,连忙点了人,又还加了两张桌子。 “要是再有人来,再是坐不下,就每桌子添两个凳儿和碗筷,八人桌转做十人。” 祁北南看着来的人是超了,与田恳交待道:“不怕坐不下,菜准备的足,就是一桌子十二个人也是够吃的。” “嗳。” 好在添了两张桌子,把人都安排下,陆续只伶仃又来了个把人,完全坐得下了。 “好热闹得席,上回这般热闹还是里正家里的谢宴。” “恁多的肉菜,席面儿也忒好了。” 第58章 萧元宝从屋子里出去, 日头已悬在正空上了,过了秋老虎,太阳再怎么圆大, 却也不觉得热。 初冬的风吹得老树上枯黄了的叶子簌簌作响, 小树林边上的两颗柿子树叶儿掉了大半,黄澄澄的柿子小灯笼似的挂在枝梢上,怪是喜人。 萧元宝瞧这两日日头不错,能去摘一筐柿子家来去了皮儿晒柿饼来吃。 “醒了。” 萧护和祁北南从外头回来, 瞧见蹲在屋檐底下漱口的哥儿,笑着道了句。 祁北南和萧护跑了几趟了,把家里借的桌凳儿都还回了各户人家, 碗碟也清数了三遍, 教田恳拉去县城归还。 那头还压着两百个铜子咧。 只是碗碟点数下来, 碟子坏了两个, 得赔上十来个铜子。 萧元宝早有心理准备, 村里这般席面儿, 来的人多, 孩童也多, 少不得碰砸几个盏子。 他盥洗毕了,钻进灶屋去, 灶台和案板上大盆小锅的还装着许多剩下的菜肉。 小菜零零散散的也还有一大圆脚盆。 萧元宝去清看了一晌,寻出半只鸡, 一只鸭子,半斤鲜羊肉, 还有十余斤带骨的鲜猪肉。 鲜肉倒是好办, 盐腌了挂灶台上熏做腊肉吃。 鸡和鸭子,也不是不能熏, 只是他想了想,预备把半只鸡和羊肉送去给老师吃,鸭子送去给方家。 除却这些不曾切用的肉,还有许多成了菜的剩菜。 素菜不多说,倒给家禽吃就行,只是像鸡汤,鱼,卤肉,羊肉,恁些肉菜倒了就太可惜了。 送人不好送,他们一家子可有的吃。 好在是天气凉快了,菜存得久,能好几日不坏,若唤做夏月里,保管一日就酸嗖了。 萧元宝插着腰,道:“还是没预备好,剩下的菜肉太多了些。” 预计的十二张桌子,超出来两张,一共十四张桌子,前前后后置这场席面儿用了将近十一贯钱。 也便是说一桌子菜,快用了八百个铜子。 算下来,不是个小数目了,寻常人家五百个铜子置办一桌子席面儿已够拿的出手。 他一味的想着把席面儿做的光彩,到底弄的还是不够周到。 祁北南道:“哪里有刚刚合适的事情,谁家做席不剩些菜的,若不剩下,便是桌子上不够吃的。” “且你头回置席,能做成这般已经好的很了。这中秀才的谢宴,我也只做一回。” 萧元宝听见祁北南这般说,心里好受了些。 热了两个菜吃了早食,萧护去盯帮着工队的人盖屋子去了。 萧元宝取了人情簿子,与祁北南一道翻看点礼。 一翻簿子,发现礼金竟收了十二贯有余,除却礼金,还有送的礼。 布匹,糖面,熏肉,皂角,盏子,糕饼……吃的用的都有。 其间布有八匹,两匹绫布,两匹细布,四匹火麻粗布。 两匹好布是方二姐儿送来的。 田家送来的两盒子糕饼,还有半斤干桂花。 庄子上朱庄头儿还给牵送了一对乳猪来。 像是些熏肉,糖面的,礼金包的少的人家就会再拿些东西添着,东西拿着过来好看不说,也补了礼金的不足。 除村里的人情,城里也有两户送了礼来。 一户是明家,一户是白家。 也不晓得两家怎晓得的日子,人虽没来吃席,可礼却到了。 明家送来了墨宝一副,萧元宝只觉得盒子和墨宝都精美的厉害,比祁北南有的那些都要好,可究竟是甚么好货却识不得。 另又有小金元宝一对,约莫七八两重。 萧元宝取出金元宝,圆了眼睛:“这礼也忒重了,咱要不要退回去呀?” “于寻常人家来说属实是重了,于明家来说,送得算是顾忌收敛了。” 祁北南知道小户人家考得功名后,难免有不少想要攀关系的人前来送礼送物,贪图钱财的一时抵不住利诱,来者不拒。 如此他日少不得受人钳制。 但也有些考取功名的人不受任何礼,杜绝与商户富贵人户来往,以此杜绝后患。 此般倒是端得正,护了自己的清名,只是过刚易折,把握不住度就落个孤僻无人亲近的境地。 “明家是在咱们家中榜前便有来往的人户,并非见我中榜才刻意来相识。” 祁北南道:“这般家里做席面儿人家才送来礼,又未曾求办事,若是退回去不好看。左右你与那明二公子有来往,往后定是还要走动的,届时他们家里办事做席,我们再封些像样的礼送去便是。” “嗳。” 萧元宝应了下来。 再是白家。 送来了一株参,六根官烛,一盒子豌豆黄。 “我还当这回置席面儿银子花的多,礼钱收不回来了呢。便是不算城里送的厚礼,就村里的人情,礼金也全然够扯平了。” 祁北南道:“中榜这般谢宴,礼少不得送的重些,历来如此。再者村里的人户见我们家这头又修盖庄子,少不得添些礼。人见势多少都是有些不同与无势的。” 萧元宝想想也是。 先前他们家的瓜菜好总被偷,里正开了集会好了些,可还是在丢。 可自打哥哥中了榜,消息在村子里传开,家里的瓜菜就再没见丢过。 说来不是因哥哥中榜,偷菜的心里生了畏惧,他才不信。 “说起盖屋的事情,村里有嘴酸的说些不好听的出来咧。” 祁北南道:“总有人家少不得这般,今年家里瓜菜挣钱,家里运去城里卖,谁人都瞧见了的,咱家的进项正经有话说。” 萧元宝点点头。 午些时候,萧元宝去把鸭子和肉与蒋夫郎家还有方家送去了回来,田恳也整好家来。 他带了信儿,与祁北南说牙行那牙公从外头回来了,唤祁北南去瞧人。 祁北南没成想牙公回的快,家里头的屋子还没盖好。 昨儿席面儿又给耽搁了一日,这人要是领过来,还不大好安置。 他便与萧护商量了一下。 “要是领回来,就只能先睡着通铺。我前儿问了尤大,要把这头盖建完工,快也得年后,不过春耕前一定能盖好。” 祁北南微做了考虑,既是完工时日还长,不是等几日就能完工好支使开的。 既然这样,倒是不如趁此去将人领了来,多上几个人力,倒是还能搭手帮着盖屋子。 萧护答应了下来。 下午祁北南去了城里,萧元宝便和田恳将杂物间收拾了出来,东西往外堆去后院的屋廊下。 那牙公从外县带了不少受灾而卖身的人回县里。 孩童不少,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余岁的年纪。 村县一旦是受灾,多也是卖儿卖女,孩子年少,学甚么东西都快,有人家愿意要去教。 恁些上了年纪的老汉老妪,就是想卖了自个儿与儿女谋出路,可年纪大了,愿意要的人家少。 牙公教祁北南自行挑选,许是联系了不少大户人家,今儿来选奴仆的不少。 祁北南要了两个壮力,二十出头的男子。 本是再想要两个年纪小的,教些识数算账的本领,往后也好提起来管庄子铺子的账目。 不想却教一个举家卖身的三口之家求上来。 他问了一嘴三口人可有甚么长处。 妇人言会浆洗缝补,老汉言无病身子康健,两人八岁大的小子力气也大。 祁北南没说话。 那妇人见此,连忙又道:“民妇以前在乡里会养蚕织布,鸡鸭猪羊都养得来。” “虽俺一家子都是农户,不会高门大屋里伺候人的功夫,但俺一家子能学。” “这一家子,就想在一处。方才有两三个大户瞧中了他们的小子,想单独买了去,他们却不肯。” 牙公怕祁北南教这些人缠着发厌,前来说道: “我都劝了几回了,有去处已是再好不过,何故又一定要往一户人家去。能买一家子的,哪有那般好机遇。” “本是一家子日子好好过着,受天时的灾害卖身做奴,亲情割舍不得,不愿分开,也是人之常情。” 牙公见状便道:“郎君是庄户人家,不挑识字认字的,虽只言了要四个,这多上个小子,也不是坏事,养上两年,也是做活儿好手。” 那老汉闻说祁北南是庄户,连忙道:“郎君,老汉以前受赁在庄子上做过几年事儿。你要了俺们一家子,定不吃亏。” 祁北南想了想,应了下来。 小子不大,也是能教算账的,一家子在一处,自也有在一处的好。 五个人,因着不是有年限的赁身,价也高些,祁北南拢共费了四十五贯铜子去。 拿了身契,接着便引人前去官府过了文书,户房的人识得他,倒是办事快。 晚些时候,萧元宝在院子里扫地,远就瞧着祁北南领了好几个背着包袱,四处张望着的人回来。 他伸长了脖子数了数,点出五个人。 萧元宝小脸儿上起了笑,他插着腰,心想别的不说,这朝家里做席剩下的许多汤呐菜的,不怕吃不完给倒掉了~ 徐徐进了冬,一晃翻进了冬月里。 赵光宗休沐家来,特地给祁北南带了话。 县学里催他紧着些去报道咧,再不入县学去,今年县学里都得春节大休沐了,到时候入学可就延误去了明年。 实则祁北南心里就是这般想的,他就是想拖到了明年再去县学。 可县学都教赵光宗带了话回来,他也便不好继续拖着,到时候得教人说闲,言他托大。 于是过了两日,他便赵光宗一同去了县学报到。 县学的规矩是读书六日,休沐一日。 第59章 腊月二十四一日, 是小年。 县学自这一日起开始休沐,足能够休二十五日,翌年过了大年以后再复学。 萧家盖屋子的事情紧赶慢赶, 可算是将工期缩短, 也在今日完了工。 庄子盖的简单,以萧家的一方小院儿为内院儿,往外新扩盖了一圈外院儿。 从原本萧家的小院儿院门出去,左置了间小门房, 右出有两间房,再往前隔开的是牲口家禽棚。 外院儿中置内院儿两倍大的平地晒谷场,谷场西侧是粮仓, 大门左右各还有两间屋子。 往后揽回来的佃户就住在外院儿上, 他们一家子照旧住在原来的小院儿。 这么一来除却出门的时候麻烦些, 要多走几步才能出到门, 旁的和以前也没甚么太大的差别。 外院儿上置得有灶屋, 新来家里的几个人, 两个壮力大初跟二三, 还有王家三口人, 萧妈妈,王老汉, 他们的儿子王铁男。 一并都搬到外院儿的屋子去,此后就不在一处吃用了。 按照安排, 大初跟二三这般壮力,住在挨着大门向左的屋子, 能更好的看守庄子。 王老汉一家子则住在晒谷场右侧, 近牲口棚那边。 田恳搬住在离内院儿最近的,挨着门房的那间屋子。 现在家里人不少, 但是住的一点不打挤,往后就是再来四五个也住得下。 趁着过年要大扫除污,他们要搬去外院儿住,今日又不是雨雪日,顺道搬进去,就将庄子里里外外清扫干净。 如此过两日也便能安顺舒坦的过个欢喜年。 祁北南从县学回来的时候,庄子大门口上已经挂上了只圆圆的红灯笼,大初正架着梯子,王铁男怀里抱着另一只红灯笼,仰着脑袋,两人在挂另一只灯笼。 “郎君回了。” 两人见着提着书箱回来的祁北南,都停下了动作。 王铁男吸了一下冻出来的清鼻涕,跑过去要给祁北南接书箱子,祁北南道:“你们继续挂灯笼。” “嗳。” 王铁男应了一声,又回去给大初掌着梯子。 祁北南在门口外头捡了根小棍儿,把糊在鞋底上的泥给刮了下来,去了斤把重的泥,一双脚都松快了好多。 丢了棍儿,又在草上擦了擦鞋边,这才往庄子里头去。 庄子里这当头上乱糟糟的,萧妈妈正端着水盆子擦洗窗棂,柱儿。 王老汉和二三则从内院儿里抬了一架风谷机出来,往外院儿的杂物间送去。 见着祁北南,都在唤郎君。 祁北南点点头,穿过晒谷场左边的廊子,一直到门房,田恳正撅着个腚往外搬他的那些罐子菜。 原本放在内院儿下的坛子,挪去牲口棚外的空地上,之后田恳囤肥也在那头了。 待走进内院儿,原本的萧家小院儿也有了不小的变动。 篱笆门换了道结实的新木门,院子里原本堆叠了许多的柴火,如今尽数都搬去了外院儿灶屋那头。 那些零散堆积的东西,一一清了出去,小院儿一昔间大了不少。 腾出来给田恳住的那间杂物间,教萧元宝用来做库房了。 这回扩盖屋子,不仅盖了外院儿,又还将内院儿修缮了一番。 原本的老瓦揭了下来,全部换了更好的新瓦,旧瓦能用的拿去了外院儿用。 地板也从昔前的泥地,堂屋改贴了石地板,卧间里屋则贴了木地板。 做了些修缮,老屋这头焕然一新,与新扩建的外院儿相较也不会显得过于老旧。 萧元宝打算在内院儿里种上些花花草草,这么一来,内院儿就更适宜居住了。 “回来啦!” 萧元宝抱着一沓红纸,瞧间祁北南回来,欢喜的迎了上去。 “哥哥回的正是时候,就等着你写联儿咧。” 祁北南在屋檐下换下泥鞋,转穿了双内里纳棉花的干净鞋子,道:“这么多红纸,要写几幅呀。” “内院儿里得两幅吧,外院儿大门口如何都得有一副才成。” 萧元宝拉着人往屋里走:“还有咱庄子也得挂个牌匾,都联系好雕匾师傅了,就等着你题了大字送过去比着刻。” 祁北南放下书箱,道:“萧大管事给我安排这么多活儿啊。” “今儿家里大扫除,你在县学里躲了大半日,家来还不得做点儿事呀。” 萧元宝掰着手指与他算自己今儿干了多少事情。 指挥大初二三还有王老汉一家三口搬屋,洒扫,装点内院儿外院儿。 虽自己不曾下苦力,可事事也都要去说,跟着跑去看,有甚么他们也都来问他,弄得他说了一日话,口干舌燥,水都吃了一大壶了。 家里屋子宽敞了,是瞧着亮堂,也周展的开。 东一趟西一趟,进进出出的,一日功夫下来,不比进城来回步行两趟松快。 祁北南接过来萧元宝的温水,听见他叨叨儿的说,觉得好笑:“咱家这庄子才多大呀,放在城里的大户人家来说,不过也就三进。” 只是他们乡下农庄,盖的不如城里的繁复讲究,又置了一个大的晒场,这才瞧着大些。 “那倒也是,远还不如鑫哥儿家的宅子咧。” 他们家光是挑选着贱价的木材盖的农庄,全然盖好,账簿上记着也用出去了六十贯钱,已然超出了他爹预先计算两倍的费用。 原先预算低,是没打算修缮内院儿,后头外院儿建起来,显得内院儿实在旧,不成样子。 手头上有钱,想着就一并把内院儿也修缮了,且修缮选的砖和木板都还成,预算就上去了。 外在他们家原本的宅地不够盖庄子,得占用一些别家的地。 占用的地无论如何是都得买下的,但盘算下来,以后说不准庄子还要扩修,且旁人的地贴着自家的屋宅也有些不便。 于是就按照足亩数买了下来。 祁北南中了秀才,有功名在身,前去与主人家谈,按照市价给钱,人家便很是好说话的就把地卖了。 若换做寻常商户或者大农户想去买人家的地来扩盖屋宅,没有足够的交情,旁人还要端着不卖。 你得涨高些市价,人家才愿意出手。 祁北南吃了一口热汤水,发觉甜滋滋的。 他眉心一动:“放了蜂蜜?” 萧元宝道:“置席面儿的时候人家送的,今儿搬屋子,我说多了话嗓子不舒坦,就端出来启了兑水吃。” 祁北南道:“吃食别放太久,早些挪来吃了是好事儿。别省着舍不得吃反倒是坏了可惜。” 又问:“房里还有没有旁的糕饼点心?” “都吃用了,一个多月去了,甚么糕饼果子能放这般久的。” 萧元宝道:“不过倒是还有四包白糖,两包红糖,一包蜜饯。这些糖耐放,就没急着吃。” 祁北南放下盏子,道:“等家里搬整好了,把他们都唤进来,今朝累了一日,外在年下了,也应当分赏些东西下去。” “外在庄子落成,家里的规矩也应当立一立。” 之前家里在盖屋子,买来的人一兑儿都住在内院儿里,虽分了桌子吃饭,但还是一锅灶的吃食。 祁北南和萧元宝还有萧护,也都算是厚道的人,待人也算得一个善字。 只是屋宅大了,人口多了,若还主次不分,时日一长,怕他们生出骄慢之心来,做活儿不尽心,也不受管。 主人家就得拿出主人的姿态来,没有任何一个大户人家,是不用规矩就能长远的。 萧元宝便听人说有一农户人家,因偶然机遇发了横财,买了大屋,赁了许多仆。 却因自身是小农出身,不知如何管教人,奴仆错了不说,犯了事也不罚。 这些奴仆初始感天动地,很为主家着想,人也勤快,办事麻利。 可日子久了,他们吃的饱,穿的暖,犯了错也无事,渐渐的就懒怠起来,办事敷衍不说,还生出欺慢主家的心来。 盗窃,私底下占用,偷卖主家的东西,还借着主子名头在外欺男霸女。 后头惹下来官司,害得主家也受牵连,最后落得家中破败的下场。 萧元宝想虽这些只是听来的,不知传到这里是否还真实,但故事还是发人深省的。 他应声道:“好。那我把规矩录下来理一理,哥哥瞧着。” 于是祁北南写联儿的功夫,萧元宝便把能想到的规矩一一列出来。 祁北南与他指点,引正了几条。 晚间,内院儿里吃罢了饭,便教田恳去把外院儿的几个人都唤进来。 “一会儿谁说呀?” 萧元宝瞅见田恳去了,贼兮兮的跑到祁北南跟前问他。 “你说呀。” 祁北南道:“大户人家都是夫郎娘子管家,操持家里的庶务。” 萧元宝抿了抿嘴:“可我又还不是夫郎。” “夫郎娘子也不是嫁人就会管的,也是在家里就学了管理庶务,成婚后这才会的呀。” 萧元宝没应话,端来椅子,央着祁北南坐。 “哥哥是秀才,有功名在身上,立规矩这么威风的事情要不然还是哥哥来吧。” 祁北南翘起嘴角:"可我在外已经很威风了,家里的威风就让你一回吧。" “不不,哥哥家里家外都应当威风。我一个小哥儿,年纪又小,往后再威风也不迟的,哥哥年长些,先威风。” 祁北南砸了下嘴:“这样,那不如让萧叔来说吧,他最年长。” “爹爹笨嘴拙舌的,他与我们说话都说不明白,哪里能与他们说明白呀。” 萧元宝闻言眉头一叠,小声在祁北南耳边道:“教爹爹说了,只怕就得像那个破落了的大户一样。” 第60章 翌年, 过了忙碌的正月,乡野醒了春,村里开始春耕播种。 萧护去城里拉了一车子农具家来, 庄子里又买了四只幼猪, 两头一公一母的小羊,牵了一只凶悍的看门犬拴在门口。 鸡孵了两窝,十二只;鸭子养了二十只。 庄子上空荡的牲口家禽棚一下子便热闹起来了。 出了正月,做席面儿的人家少, 也就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热闹了一朝。 萧元宝与蒋夫郎各接了一处活儿,蒋夫郎去的是邻村,一处五桌子的席面儿; 萧元宝则是就在本村上, 接了个三桌子的席面。 过了这一茬, 就再是没消息听到谁家有做事的苗头。 萧元宝落了闲, 得空翻着祁北南给他带回来的那本江南食谱, 整好春日里野菜生得好, 有食材, 他便自练手学做学菜谱上头的菜。 素日里去挖野菜的时候, 多摘了些新鲜的草回来, 喂两只小羊羔。 庄上新买来的两只小羊羔毛发卷卷,白乎乎的, 两只眼睛黑溜溜的十分灵动,瞧着可爱。 萧元宝以前少有见到养的活羊, 如今得了新鲜,很是喜爱。 偶时还拿家里地头的鲜嫩小菜喂羊。 庄子上的日子恬淡, 却又热闹, 萧元宝觉得很是舒坦。 就是可惜了祁北南,日日要去县学读书。 这日, 萧元宝去了一趟工匠家里,把自家那块拖做了两个多月的牌匾给领了回来。 早该做好的,奈何过年,木匠今儿忙,明儿也忙,一直就拖到了三月初。 “萧元宝。” 抱着块裹了黑布的萧元宝从村道上返家去,便听到一声唤。 他回过头去,竟然是王朝哥儿。 王朝哥儿已然长到十三岁上了,他抽条儿的快,个子高,面白,且还匀瘦; 身上穿着一件青绿细布交领,腰间挂了两只流苏香囊,瞧着不说派头,但也怪体面。 朱庄头儿不是甚么恶人,反倒是待秦氏娘仨儿厚道。 连王朝哥儿这般并非亲生的,也养得不差。 两人虽都住在村子上,可一个村东,一个村西,若不刻意约见,还真不容易碰到。 萧元宝已经许久没见过王朝哥儿了,他心中算了算,起码是按年算的。 为此在这里撞见王朝哥儿,萧元宝很惊讶。 “听说祁北南中了秀才。” 王朝哥儿走上前来,扫了一眼萧元宝抱着的牌匾,道:“萧家也从农户做成了庄户,恭喜啊。” 萧元宝眸子里起了些好笑的意味:“你这一声恭喜可不好得啊。” 王朝哥儿看着萧元宝那张笑眯眯的脸,早是寻不见一丝幼时的怯弱。 他道:“你也别太得意,便是农户变庄户,那也终归不过是泥腿子人家。” “我往后便不再这小村子上过日子了,朱庄头已经联络好主家。我要去金陵了!” 王朝哥儿眸子间满是出人头地的光,得意的与萧元宝道:“金陵姜家,姜相公得了升迁,如今已是正五品官员。姜郎君又中了举,姜家势头大好。” “金陵那头繁荣富庶,吃的、用的、耍的,数不胜数,教人眼花缭乱;满街都是上好的绸缎,绫罗,岭县这边数金难求的香料,簪子,不过是金陵那头淘下来的不时新货。” “你也莫要小富即安,他时若有机遇,走出岭县这般小地,去那些繁荣的地方好生瞧瞧,也开开眼界。终日围着个灶台打转,烟熏火燎的,本就不多的颜色都教熏没了。” 萧元宝面上的笑容不变,这么些年了,王朝哥儿还是那个王朝哥儿,说起事和物来,怪是吸引人的。 小时候听他说县城里的吃的玩儿的,他听得心头向往得紧。 王朝哥儿是还又长进了不少,都会遣词造句了,比以前说得更好了。 只不过,时移世易,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甚么都不知,甚么都不懂的无知幼子了。 他道:“那我也恭喜你。” “只是姜家这般前途无量,金陵的官宦清流,我有一件事不明。”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朝哥儿,你是以甚么身份去姜相公家里的呀?” 王朝哥儿微怔了一下。 “我、我习得了做茶,插花,还学会了些字;只要去姜家熬上几年,将来是有机会做管事的。” 萧元宝点点头:“若是能在高门官宦人家做个管事,确实也是个好前程。只是姜相公那般几代的官宦之家,府邸上多是家生奴仆吧,这些人自小就生在高门人家,不知事的时候就耳濡目染的学起来服侍人的功夫,外头的人应当很难比。” “且家生子多半有个管事的妈妈,在外头算账管铺子管庄子的爹,外头做甚么都需要人脉,高门人员冗杂,想来也不会比外头简单。” “前去高门中若是能得主子信重,也是穿绸子吃肉食的好日子,可若没甚么独有的本事,在芸芸的下人间出不得头,又丢了自由身,倒是不如在外头。” 王朝哥儿竟是不知萧元宝何时一张嘴已经如此厉害了。 他心中本就对金陵的前程没有绝对的信心,撞见萧元宝想要显耀一番,好让心中安定。 不想却教萧元宝一番话说得心中更是没了底,大抵上是因着萧元宝说得并不错。 “你、你懂什么。你进过官流大户人家的门么,便再此胡编乱造一番。” 王朝哥儿道:“再者我和家生子有甚么差别,也一样有个在外管庄子的爹,朱庄头的大娘子还是府里的管事妈妈。” 萧元宝心中好笑,竟是连这般人脉都说算出来了。 朱庄头儿在管事地上纳了个小的,正头娘子晓得这事儿高不高兴还另说,得有多心善才会管王朝哥儿这般一个外姓的。 不过萧元宝也不想太过打击王朝哥儿,他自觉着前程光明,便去奔一奔,是好是坏也就有了定论,用不着旁人来说。 “如此那也算是有人脉了。” 萧元宝道:“往后若有了大前程,还望与我们这些乡野人户关照呀。” 王朝哥儿轻吸了口气:“那是自然,你且等着吧。” 萧元宝抱着牌匾回去,教大初和二三挂了上去。 萧庄两个敦实厚重的大字悬在大门之上,三月的暖阳落在牌匾边缘,镀上了一层光辉。 叉着腰扬着脑袋的萧元宝露出了一抹笑,心中欣慰又有些感慨惆怅。 昔时那些相识的孩童玩伴,一日日的长大,三五年间晃眼即过。 他们都从爹娘长辈、亲戚朋友手中央糕饼果子吃,央好瞧的衣裳布匹穿的小孩童,长成了需要靠自己前去挣糕饼果子、衣裳布匹的少年孩子了。 大家都在想着将来,都在奔向各自的前程。 即便是王朝哥儿选的那条路坎坷,并不是清明之举。 但换个方向来想,他何尝又不是个上进的人呢,也是一样为着好日子而努力。 他虽不欢喜他的性子,可于他求好光景而肯下功夫这件事还是认可的。 但愿大家将来的路即便并不一帆风顺,过程荆棘,但最后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那下一程究竟是什麽呢,是继续长大,成长;或许也是情窦初开,知好色而慕少艾。 三年后…… "乡试咱们结伴如何,到时候到了磷州就赁个小院儿,几个同窗在一处也相互有个照料,比散在外头住客栈不更安生些么。" “如此再好不过。咱就选一处种得有桂花树的院子,寓意一个蟾宫折桂,如何?” “眼瞅着没几个月便要乡试了,同窗都在商议着赶考和住宿的事情,怎也不见你有两分兴致。” 赵光宗本与同窗们说聊,瞥见祁北南正坐在靠窗边画园子里头婆娑的竹影子。 祁北南也没应他的话,只自顾自的提着只细毛笔,沿着打在纸业上的光影描摹。 直到赵光宗说了一句:“投机取巧。” 祁北南才笑着止住笔:“天气炎热,凑在一处说话,热得很。” “我们又不是头次前去磷州,无需忧虑。” 赵光宗看着便是伏坐在桌案前,祁北南身姿也高大挺拔的很。 他一屁股挨着祁北南坐下:“我时有疑惑,如此一位体健貌端,英俊倜傥的少年郎,怎么会像你这般终日老气横秋的。” “你晓不晓得课室里的同窗都私下喊你祁夫子啊。” 祁北南咂摸了下嘴:“唤得好,大家同辈,我这不是还占便宜了么。” 赵光宗摇摇头,瞧这还给端起来了。 “咱们要与同窗结伴么,我听他们说的也不错,大家一道读书了这般久,情谊如何也是比他乡学子深厚。届时到磷州住一处也能相互照料。” 祁北南道:“还未到七月,不急。” 他心中想,今年的乡试,成不得事。 言罢,祁北南忽的起身,双手掌在了窗棂上。 六月下旬明晃晃的日色像是能将池子里的水煮沸一般,光在荷叶间跳动。 正午的阳光明媚毒辣,赵光宗正欲随上去。 骤然之间,天色一暗,如同日暮,青天大白日,乍的竟天黑了一般。 课室之中一瞬也噤了声。 诸人以为有人恶作,将课室的帘子给全放了下来,可一经环顾,窗子尚且大大的敞着。 见祁北南与赵光宗站在窗前,连忙都跑去了窗边观望外头的情景。 只见花还是花,树还是树,不曾狂风骤起,夏雨欲来时的天象,反倒是太阳一夕之间叫什麽给遮住了一般。 “天起异象……天起异象了!” 不知是谁抖着唇道了一句,诸人听得后背乍然生寒。 “会不会有妖魔横空出世!” “此番天象见所未见,我们是躲还是跑?” 县学里忽的骚动了起来,颇有一副天地即将倾覆的态势。 第61章 赵光宗的宅子置在东阳街, 偏于城中的位置,倒是并不偏僻。 去往耍乐采买的地儿都近,外在有一好处是民巷里有许多积年老樟树, 夏里阴凉不说, 景色也好。 位置好住着适宜的宅子,若非是有特别无奈的情况,也都舍不得出手。 祁北南与萧元宝随着房牙,在东阳街就只看到了三处要卖出来的宅子。 对外的还只一处, 是房牙知晓祁北南是秀才相公,这才将另两处也亮了出来。 不过好在是三间宅子中,相中了一间还不错的。 大两进的宅子, 内里的屋子造的也合理, 没有甚么黑屋, 都还挺向阳。 且园子打理的也雅致, 种得青竹, 芭蕉; 内有一处亭子, 靠着是个小荷池, 如今荷花正盛, 池中还有几尾锦鲤,长得胖胖圆圆的。 宅子正房厢房都置得有床, 桌,柜, 榻子。 但是不成套,有的屋子有柜无榻, 有的则连桌都没有, 估计是原本的给搬走了些。 此处原本是个乡绅的宅屋,如今上了年纪, 欢喜儿孙绕膝的热闹,便随着儿子到任地去享福了。 一大家子,香火只会越来越兴盛,就算往后再回来岭县,这二进的小宅子也已住不下,虽昔时很用了些心打理出来,可也不得不割爱了。 “老乡绅要二百二十贯钱,宅子中所见之物,均留下。后续屋主是卖了还是自留用,都好。以这般好的宅子,价已要得很是合理。祁秀才前就有人来看过了这处宅子,也很是满意,不过家去商量了几日也还没给准话儿。” “咱做房牙的都有规矩,甭管你再欢喜满意这宅子,谁先给定金宅子就给谁。老乡绅若是晓得把宅子卖与秀才相公,定然也乐意得很。” 房牙低了声音,又道:"这宅子风水好,老乡绅三个儿子,两个都做了官咧。" 祁北南对房牙的话半信半疑,不过赵光宗却信得很:“当真?” “这如何假得了,小的也不是干了这一单买卖便不做了,若是欺瞒了秀才相公,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会行恁般不诚信之事。” 赵光宗默了默,把祁北南拉去一边:"这宅子我瞧了都觉好,比我那处宽敞透亮不说,位置也更好些。" 他小声道:“不过价格也忒高了!先前家里置我那处宅子,姑且才这个数目。” 赵光宗比了个十五的手势。 萧元宝圆了眼睛,同一街巷,又同是二进院儿,这相差的也太多了。 足足高出了七十贯钱,多出来的银子,都能盖两个他们那般乡下的庄子了。 萧元宝咂舌,虽是欢喜这处宅子,可价格上也太不饶人。 祁北南道:“这两年乡里的土地价格也又涨了几百文,城里的屋舍价格也没少涨。几厢下来,价格自是吓人。” “房牙,我也不与你多攀扯些虚头,这宅子我出一百八十贯钱,你且去问询老乡绅愿不愿意卖。若合适,我们即可买卖。” “祁相公爽快人。” 房牙赞了一句,却又为难道:“只是这价,您还的也忒狠了些。怕我与老乡绅张口,他要大棒子将我赶出。宅子各厢都好,您再加点。” 祁北南微微笑道:“前些日子天起异象,想必近来生意不好做吧。先前看了宅子的人家满意却迟迟不见答复,想来也是忌惮天象不吉。” “若非瞧得起这宅子,这当上,价我且都不会还。” 那房牙悻悻一笑,知晓了祁北南的厉害,不敢再巧言。 便道:“那小的去看看老乡绅那头的意思,祁相公耐心等两日,这边定然快快与你答复。” 祁北南秉持着一派的端方,又体面的打赏了房牙五个铜子。 看罢宅子,赵光宗引着祁北南和萧元宝转就去了家里头吃茶水。 两处宅子倒是离得近,虽不曾紧相邻,可步行还不到半刻钟就能到。 “要真能以你谈的价格买下,倒是划算。” “哪里就能这般实惠,先把价格低压下去,待着他在抬一些,若合适,方才能成交。” 赵光宗笑道:“你这不光是文章做得好,买卖也很有一套。” 过了两日,那房牙还真就来回了信儿,说是老乡绅怎么也不肯,嫌价实在太低了些。 “小的口舌都说得打结了,好一通周旋。老乡绅才松了松口,如何都得两百贯,各自做些让步,再是不能少了。宅子里瞧见的那些桌子椅子,床,架子,一应都留下。” “老乡绅是讲究人,家里打的那些家什不说上乘,可也是教人瞧得过眼的。祁秀才是有见识又会盘算的人,恁些家什再行前去打新的,可也得要几十贯钱呐。置了宅子,若手头紧便先将就着用,若是手头宽松,恁些家什堆在库房里头,留着赏人也好啊。” 这价与祁北南心头的价相差不大,于是便定了下来。 一手银子,一手房契,事情办得快。 七月中,就已办了妥帖。 家里翻黄历寻了个好日子,就在七月二十一这日搬进去。 等日子的这几天,萧元宝领着萧妈妈还有二三前去将宅子里里外外洒扫了两遍。 新宅子这头不能没人帮着做事,还得要有两个人才行。 萧元宝有些犯难,家里头几十亩的土地,抽不得人走。 即便硬抽,也只能抽走个铁男。 十岁上的小子了,在家里勤快能干,倒是事情都做得来。 又还机灵,祁北南教了他识数认字,拿了一本算学书与他,如今都能汇算了。 祁北南本意就是想教出个能管账目的,带到城里头趁着年纪小,长些见识,将来家里头有了旁的产业,也能有人可用。 但除却铁男,大初和二三还王老汉,三个都是做活儿的壮力,得守着田地。 萧妈妈要管着灶,与一家子的人烧饭。 田垦就更不可能离开庄子了,他如今肥是弄得愈发好,还在做药水除害虫,也初见成效。 别说他自个儿离开不得田地,他们也不想教有长处的人去施展不了拳脚的地方去。 他便与祁北南商量了一番,人手不够就只能去赁和买。 如今两年风调雨顺,这赁人口买人口的价都翻了翻,买人口价格已然涨到了二十几贯。 天下太平,日子过得好,人口便金贵值钱,灾荒年间人活不起了才不值钱。 不过这是好事情,谁都想天时好,日子光景好。 才置了宅子花用了大钱,如若再花几十贯钱去买人口,手上难免紧凑。 最后还是决定去赁两个长工家来。 萧元宝前去赁了一男一女,男子唤做赵五哥,二十余岁的青壮男子,妇人唤做刘妈妈,三十余了。 赵五哥看家护院都成,还会赶车,略识得几个字;刘妈妈擅做洒扫浆洗,饭也是烧得来的。 两人是头回赁身出来,经验不高,要得价在市场上是贱的那一成。 萧元宝先各自赁了三年,费了十贯钱。 除却赁钱,每月还是照例要给月钱。 萧元宝打听了一番市价,什嚒杂事都做的壮力男子,一个月最少要给六十个钱;妇人妈妈五十五个钱。 上不封顶,看各家情况来给。 一般来说商户人家会给得更高些,官绅人家低些,视财力而定。 即便如此,牙行上赁身的人还是更乐意去官绅家做事,面上会更有光些不说,也能受到一定的照拂。 且结实下人脉,又在官绅家待过,往后会更好寻人家做事。 萧元宝算着,虽赁身钱就今年的市价来说不高,可与他们旱灾那年买的人口也要高太多了。 且城里头当真花销吓人,光是发月钱价格就比他们村里高了许多。 说来一个月才给几十个钱,外头聘人做活儿一日的工钱就要几十个钱了。 可账不能这般算,外头请工是短工,今朝有活儿不保证明日也能有活儿,且下的是苦力重活儿,一日下来累得半死,许多雇主是不管饭食的。 即便是良善些的雇主,也至多是管午间一顿,四个馒头。 但赁身出来,一日三顿主家都包圆儿了不说,住处也有,春夏各有一套衣裳。 逢年过节有赏,差事儿做得好有赏,家里有喜事也有赏。 总之,会盘算能伺候人的便会寻赁身这条路子。 办完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后,七月二十一一日,一家子便搬进了新宅子去。 头朝进新宅,萧护也跟着来住一日。 家里不想张扬,便只喊了几个亲近得闲的来热闹。 赵光宗自是不必说,另又喊了在城里的方二姐儿,以及萧元宝的玩伴白巧桂。 明观鑫也带了话,不过他去府城与他大伯祝寿去了,尚且还没回县里,不得空来。 祁北南与书院里的同窗关系不远不近,不想张扬的事情,便一个没邀。 新宅子里开火置了几道吃食,因才搬进来,甚么都还得慢慢添置,菜肉也不多。 家里乱哄哄忙糟糟的,萧元宝便拿了两吊钱给赵五哥去酒楼里买几样菜回来添在桌子上吃。 “宝哥儿,你们家这宅子可真好,比我们家的宽敞多了。” 白巧桂拉着萧元宝的手,跟萧元宝在园子里头逛,欢喜的跟自个儿进新宅似的。 “你这朝搬来了城里住,我以后可就好来寻你说话了。我们家在交子巷,步行来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你不晓得听到你要来城里住的消息,我欢喜的夜里都睡不着觉咧。” 萧元宝好笑道:“你就可劲儿哄我吧。” 白巧桂说着就抬起手来:“你不信我可用赌咒。” 第62章 这日, 天有些起凉风,云迟迟散不开,估摸得是个阴天。 秋后晴朗的日子亦多, 难得有个凉爽的天气。 一早上, 田恳就从庄子拉了一车子的瓜菜来了城里。 这回不是拿来城里卖的,而是专门送来宅子头吃。 萧元宝住进城里的宅子,还没出去买过菜吃,都是庄子上送菜来。 城里菜市上的菜, 还不如他们家里的好,家里有的,何苦花铜子去买些不如何好的。 “哥儿, 快瞧瞧俺育的菇, 家里已经吃了一茬了, 味道可好。香得跟肉似的, 老爷立便唤我与哥儿还有郎君送些来。” 牛板车停在宅子后门, 卸货搬进厨房里。 田恳从牛车上跳下来, 头先便搬了一筐子的菇给萧元宝瞧。 “怎送了这般多来城里!菇的价格可了不得, 是正经山珍咧!” 萧元宝捡了一朵圆圆的菇起来, 菇子绷得紧紧的,且还未完全长开, 最是好吃的时候。 他凑上轻轻嗅了嗅:“嗯,是菇的香味。” “郎君先前去州府院试带回来的菌种, 俺试育了几年,这朝总算是得了要领, 能够教菇多多的长起来。” 田恳说起来便两眼放光, 道:“城里卖菇的不多,俺多摘些送到宅子, 哥儿自吃好,拿去送人也好,吃不完晒干了做干菇子都成,总之不会糟蹋。” 萧元宝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到。” “你且与我说说是如何育出许多的菇来,早两年不是育出的不多么。” “说来也简单。这菇不是从木头上长起么,且还是从破损处长,俺便多砍了些口子,又捶打树木。这菇子今年便生得格外多。” 萧元宝捧着菇看,满心满眼的欢喜:“菇子不易得,城里有价无市,往后咱家里可又有好营生了。” “你怎恁会种菜种东西!等哥哥回来我定与他夸你,得好好奖赏你一番,也不枉这两年的辛苦。” 田恳被萧元宝夸说的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哥儿可别这般说,俺就欢喜收拾这些东西,家里从来没有限制过俺。” “俺心里已是无任感激,没想过要讨赏。” 萧元宝道:“你没想,家里也不能真不给。” “对了,这菇子生出来难免教人瞧了眼热,家里小心些,让他们嘴巴都严着。可别又教那年旱的时候一般,教村里那些手脚不干净的把瓜菜给偷了去。” “俺晓得,菇不似瓜菜种在外头的地里,圈养在牲口棚外的院子头咧。外人瞧不得见,俺送来城里的时候都小心用褥子给盖着。” 萧元宝点点头,这才放心下来。 两人正说得起劲儿,忽的传来搭话声。 “哎哟,好生鲜嫩的瓜菜,哥儿,你们家是在哪处买的菜,恁好?” 萧元宝瞧去,见着是个挽着篮子的妈妈,收拾挺是体面,估摸是谁家做事的仆妇,早间专出去买菜的。 东阳民巷多是些大宅院子,宅院儿大,住的人也多,吃菜的也不会少。 “妈妈你来瞧瞧。” 萧元宝眉眼间起了笑,赶忙热络的引着人,与她看车子上的菜:“菘菜圆大,茄瓜盘顺。菰瓜白白嫩嫩的,都快赶上小臂粗了,又脆又甜。” “当真是喜人呐。” 妇人也伸手捡看了菜:“我老远就瞧着这车子的菜好,闻着味儿就来了。” 萧元宝道:“这些菜是这兄弟从乡里一早送来的,庄子上产的瓜菜,量大,新鲜。只要与他们定下了,就用车子直接拉到门口,哪日要,哪日就送。” “妈妈要是觉着菜好,唤与你送便是,都不必大早上去菜市挑拣与人挤一脑门儿的汗了。” 说罢,萧元宝又把菇拿与妇人看:“这菇炖汤,烧肉,不鲜不美么?” “哎呀,我们夫郎最是爱吃菇,可惜了城里头不好买,得碰运气。” 妈妈眼睛发亮:“如何这么多菇子!” “都是庄子上育的,来,妈妈拿些回去尝尝,看味道好是不好。” 萧元宝拉过妇人的篮子,一股脑儿的往里头捧了三捧菇去,装上了小半篮子。 “哥儿,这怎使得!多少银钱,我与你!” 妇人嘴巴如此说,却没阻萧元宝往篮子里送菇。 “咱一块儿住在东阳民巷上,便是邻里,相互送点瓜菜尝尝算得甚么事,谈银钱多生分。” 萧元宝按住妇人要拿银子的手,嘴跟抹了蜜似的:“妈妈得空还来我这头坐坐才好咧。” 妇人受萧元宝这般说,怎能不欢喜。 再者送的小半篮子的菇,都值得百个铜子了,忒大方的人物。 只她暗暗打量了萧元宝两眼,瞧人穿着一身鱼肚白色的衣裳,倒是细布料子,可收拾的素净,不似是大屋宅里的主人。 但说话又爽朗大气,也不似小仆役,她估摸是这处宅子里的一个管事。 在东阳民巷落住的多少都是些有点脸面的人物,能多结实个别家的人也不是坏事。 何况人还恁热情。 “妈妈我可是受不得哥儿恁般说,下回可就真厚着面皮来。” “妈妈只管来,我还煮两盏子绿豆水与你消暑吃咧。” 半晌,萧元宝笑眯眯的送走了妇人,将手里的一张录下了地址,要瓜菜多少的条子拿与了田恳。 “别误了时间给人送菜去,再挑拣些好的不收钱送。” “此前东阳民巷上我记着好似没有两户人家定咱们庄子上的菜。这妈妈是个灶房管事的娘子,咱家里的菜送过去好,她与别家的灶娘子夸说几句往后也能多几桩生意。” “菇子价高,平寒老百姓吃不起,也舍不得吃。这些妈妈是大宅院里的人,他们买得起,借她的口宣扬出去了,咱家的菇子不愁卖。” 田恳小心把条子收好,他这几年也跟着祁北南草识得了些字。 “哥儿真是有做生意的天赋。” 萧元宝笑了一声:“得了,把菜搬进去,吃盏子茶再回去。” 一家子人口多了,都得张着嘴吃饭,不多增些生意,如何能把日子经营得走。 “嗳。” 萧元宝将新送来的一车子菜,捡了两篮子教铁男给赵光宗家里送过去。 又唤回去的田恳顺带给方二姐儿捎点瓜菜,她在城里的民巷赁了一处小屋,便于给人梳头发。 他给今儿高兴,给田恳包了两包果子点心,一只烧鸡,两坛子酒,独是奖赏与他的。 旁又给装了些肉,还有好酒,教与他爹萧护拿回去。 东边折腾一趟,西边折腾一趟,萧元宝瞧着时辰便不早了。 刘妈妈问,今儿要给郎君做什麽菜送去。 萧元宝想着有新鲜的菇,自是要与他做菇菜。 想了想,教刘妈妈取一条鲜猪肉来。 须臾,赵五哥跑进来说道:“哥儿,桂姐儿过来寻你。” 萧元宝正预备栓围裙,闻话一笑:“你快去请她进来,来的正是时候,晓得我要做菜吃似的。” “这是要做甚么好吃食!恁早就进灶生火了。” 白巧桂笑着进屋来。 “你便来瞧瞧是什麽。” 萧元宝去迎她,引着人到灶前:“家里送上来了些菇,我正说用来做两碟子菜,县学那头午间下学早,好送过去。” 白巧桂道:“你们家瓜菜种得好不说,这朝还弄起菇了。了不得!” “待你晚些时候家去,带些菇回去吃。” 白巧桂笑着道:“我可不与你客气。” 她前几日见萧元宝眼睛挂着一圈乌青,她真以为是搬了新住处睡不安稳觉。 今朝便带了几包草药过来,用做助眠,外还有配了几个鼓鼓的香料包,能驱除屋里的异味,以前就给萧元宝配过,这朝挂新屋子里嗅着旧味道,当会减轻些生感。 萧元宝心头既是感动桂姐儿这么挂念他,又有些心虚先前扯谎骗人家。 便要与她做个好菜吃。 他唤刘妈妈把猪肉剁做肉糜,再切碎两颗菰瓜会进肉糜里。 配以葱花儿,蒜沫姜汁,打入鸡卵,肉糜便粘稠不易散。 把菇去了菇把,独留下圆圆的菇伞,把和好的肉糜喂进菇伞中。 裹了面下油锅里头炸至金黄,味道又香又脆。 这道菜还是他在哥哥给的那本江南食谱中学的,唤做香蕈酿肉。 白巧桂就立在灶台前,巴巴儿的瞧着萧元宝做菜。 炸出来的香熏一股肉香味,萧元宝撒了一层胡椒粉,凉了凉,便先夹了一块给她尝吃。 一口咬了外头酥脆的面糊,内里的菇还弹牙,裹着的肉糜融合了菇的味道,两厢鲜的很。 “这味道也忒好了!宝哥儿,你手艺真好。” 萧元宝自也尝吃了一个,又唤刘妈妈吃。 他是做菜的,嘴巴刁。 这道菜自己也是头回做,尝了尝,倒还真是不错。 妙在做法和食材,他觉着自己的手艺也就堪堪是会掌握火候。 再来肉糜和的好吃,香蕈酿肉味道便不会太差。 他得了那本食谱的妙处,预备改日再试一试蒸的,铺一层粉丝,浇上蒜蓉。 另,他又做了几样小菜,一并装进食盒里,封上唤赵五哥给祁北南送去。 白桂姐一连吃了六个香蕈酿肉,再是不好意思继续吃下去。 瞅见要与县学送食盒去,她眼睛一转:“宝哥儿,今朝天气凉快,你做了这般好的菜,不妨与祁郎君亲自送过去呀。” 萧元宝闻言,抿了下嘴。 按照以往自个儿的作风,定是要亲自与祁北南送去的,非得看着他吃才欢喜。 不过自打晓得了他们有婚约的事,他心思也变得不太纯粹,总纠结得很,怕这怕那的。 第63章 翌日, 午间。 祁北南吃罢了午食,将食盒存在食舍,去了课室。 果不其然, 罗听风正在课室里翻书。 这人午间一放课便会头一个冲出县学回家用饭, 八匹马都拉不住,但走的早,回的也早。 旁的书生这当头都还在食舍或是家中吃饭,亦或吃罢在县学闲走消食, 热天,还有学生会午睡一刻钟。 独是罗听风,雷打不动在课室读书。 祁北南在门口立了半晌, 课室中的罗听风两只眼睛落在书页上, 就不曾挪开过。 想等着教他发觉自己的祁北南摇了摇头, 这般心无外物之人, 如何容得下儿女私情。 只怕是家里交待的任务, 他要办不成了咯。 想罢, 还是自行走上了前去。 “祁兄?” 罗听风发觉身前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挡却了半边光亮, 方才抬起头。 “有何赐教?” “谈何赐教,只是见罗兄在此读书认真, 前来一观,打扰罗兄了。” 罗听风一笑, 请祁北南坐下。 他指着书页上的诗句,道:“这句槐花满院气, 松子落阶生, 用得当真是妙,恍若身临其境, 鼻尖有槐花香味萦绕。” 罗听风合着双眼,长长吸了口气,意念已入了诗句中的院子。 “诶,怎的嗅着槐花味道像艾草与薄荷?” 罗听风乍的又睁开了眼。 祁北南好笑,言:“我倒是觉着二十三页上那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写得好。” 罗听风微怔:“祁兄有心慕之人了?” 祁北南有些意外的深看了罗听风一眼,他从身上取出了两只香囊。 “姑且不题我的事,今朝是受托与人牵红线来了。” 罗听风手间掌着两只香囊,他便说怎嗅到了一股艾草与薄荷的清凉气味。 “与我的?” 祁北南点点头。 罗听风忽得一笑:“不想我此般的人,竟也得幸受这般难得之礼。天气热,蚊虫多,备礼之人有心了。” “不知是哪位姑娘或是哥儿相送?” 祁北南道出了姓名。 这亦是家里的人交待清楚了的。 “竟然是她。” 罗听风喃喃道了一句,看着香囊的神色温和。 “罗兄识得白姑娘?” 罗听风应声道:“她祖父是宝春堂的大夫,父亲是县府中工房的典史。我们两家虽未曾有过来往,但幼时几个民巷的孩童多曾在四方街闹市上耍乐。我见过她。” 言罢,罗听风忽的起身同祁北南拱手行了个礼。 “多谢祁兄。” 祁北南笑道:“我也不过是受人所托,如今功德圆满,罗兄勿谢。” 下午,再上一堂课即可下学。 祁北南抽出半只眼睛朝罗听风那头嫖了几眼,见着那小子与往日还是一般。 夫子讲学,依旧是一边听,一边认真的录下要点。 似乎并没有受到香囊任何的影响,但他竟也没让他带甚么话。 他微微吐了口气,想着待明年秋闱后,他也当请示了老丈人,该把婚约的事情告诉小宝了。 下了学,祁北南收拾了书箱,正预备家去。 罗听风却来了他跟前,递了一本书与他。 “这是?” 罗听风同他挑了挑眉,他接过书,方才察出书本中夹了一封信。 他心领神会,小心把书一并装进了书箱里。 “安心。” 祁北南拍了拍书箱。 罗听风又与他行了个礼。 “小宝,我回来了。” 祁北南语气松悦,待着完成了上头指派的任务,圆满完成等待奖赏一般。 萧元宝闻见声音出来:“哥哥回来的正是时候,快快收拾了与我一道出门去看方大哥。” “怎的了?” 祁北南放下书箱,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萧元宝。 “他身子受了伤,才看了大夫,时下在二姐姐赁的屋里躺着。” 萧元宝也是下午些时候才得到的消息:“我便是等着哥哥下学回来一同前去看他。” 祁北南盥洗了一番,换了件衣裳。 萧元宝准备了一篮新鲜应季的果子,两包红糖,一株小参,还熬了一盅米粥。 当初萧护教熊瞎子打了,在家里头躺了几个月,方家也没少来看望。 这朝人家出了事,不说人在城里头,就是人在乡下,也得回去走上一趟。 唤了赵五哥携着礼品到方二姐的住处去。 在路上祁北南才得知方有粮受伤的原委。 原则是这阵子有人谗言鼓动老百姓起事,县府上一直捉不到此人,布了告示,告诫城内外百姓警惕此番心思叵测之人。 若遇此人,前去官府检举可得赏。 里正尚还没来得及与村里的村户开集会说县府的公文,城中排查严厉,那起子贼人便溜逃去了乡野上。 鼓动村野间那些不知事的农户。 不想方有粮受外村人请去收稻,家来的路上便撞见个贼人正在鼓动一妇人娘子。 说甚么皇帝不贤,天降异象是老天爷要惩处皇帝。 老百姓应当顺应天道,与朝廷反此皇帝,另投明君。 方有粮早便听得方二姐说了城中有这般起事之人,他原本还不尽信有人胆子如此大。 不想竟还教他撞见个正着。 天下安定,百姓日子过得顺遂。 若是由着此番贼人搅动,起了战事,受罪的还是老百姓。 方有粮上去叩住此人,他力气大,那贼人不是对手,三五几下便被制服。 不想贼人竟有同伙,带了利器,方有粮赤手空拳与之扭打之间,受了伤。 “二姐姐说方大哥生生是把两个贼人捆去了官府,这才倒下,浑身都是血,可吓人。” 萧元宝乍听得这些,后背生了股股冷汗,问了方二姐,得知只是些皮外伤,未曾伤及性命,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祁北南道:“方大哥大字不识,却很识大体,正直有大义。这些贼人蛊惑无知老百姓起事,害得人家破人亡,人心惶惶,秋收上不得安宁。” “这朝抓住了人,可算是能安稳些了。” 萧元宝点点头。 抓住人,就能破出条口子来,一经审问,得出旁的同伙,官府将其一网打尽后。 城里城外都能安心日子。 两人到方二姐赁的住处上,进了小院儿,里头还怪是热闹。 孙婆子,方三哥儿都上了城里来。 不单如此,还有一张年轻秀气的生面孔,跟着跑前跑后的。 萧元宝附在祁北南的耳边低声道:“这是二姐姐说的人家,姓冯,城里开胭脂铺的。” “早两年就说了的人家,只是当时两厢觉着年纪小,二姐姐还想多学两年手艺,这冯郎君也才接了铺子上的生意,两人合拍,都想过几年再谈婚事上的事情。” “不过想来也是相互瞧得上的,中途便一直有着来往。” 祁北南应了一声:“如今过了明路,这般上家里来,看来是婚事要成了?” 萧元宝也是如此想的,二姐儿鲜少有提谈到自己婚配上的事情,他们也不知。 但瞧此,当是要修成正果了。 “祁郎君、宝哥儿来了!” 方二姐儿瞧着两人,赶忙去迎:“大哥不要紧,带恁多东西。” 两人进了屋子,方有粮已经受大夫看诊过,身子腿上都裹了纱布,人正躺在一张新铺的竹塌子上。 人失了不少血,嘴唇和脸都有些发白,不过眼睛却亮,神采奕奕的。 “累得你俩还跑一趟。定是二姐儿瞧我一身血给吓坏了,这才将你们都通知了来。我那就看着吓人,实则许多的血都是贼人身上的。” 方有粮见着祁北南和萧元宝,要起身子,教祁北南赶紧上去将他又按回塌子上。 “出了事情,事大事小,合该让咱们都晓得的,你还怪二姐儿,这事她办得对。” 祁北南在竹塌边坐下:“再者听闻了方大哥这番英勇事迹,如何能有不来看英雄的道理。” 方有粮笑起来:“你是读书人,可切勿这般与我戴高帽子。” “甚么英雄不英雄的,我就是见不得贼人拿我们这些泥腿子当傻子忽悠,现在想着那贼人拿得尖刀子,我心头都还后怕咧。” 祁北南笑道;“总之没伤到要害就是好事情。” “大夫瞧了,只是破了皮肉,没有伤着骨头。缝了伤口要不得多久就能好,其实我全然能走动得,只是娘和二姐儿三哥儿都不许我动弹。”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能不忧心你么。” 祁北南和萧元宝在这头说了会儿话,没待太久。 伤患得多休息才好,便告辞回了。 两人家去,到宅子天已暗了下来,一路嗅着别家灶屋飘出来的饭菜香味,早已是饥肠辘辘。 夜里吃了一大碗虾馅儿抄手,两个葱肉饼,撑得肚儿圆。 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两人在园子里的小亭上纳凉消食,甭提多美。 “我明儿一早就给桂姐儿把信送过去,她一准儿高兴。” 萧元宝瞧着手里那封信,他不曾偷瞧人写得内容,可见着连信纸都是湘妃色,想来是教人欢喜的。 祁北南躺靠在藤椅上,偏过眸子,见坐在石桌边捏着信儿笑吟吟的哥儿,道:“不晓得的还以为信是与你的呢。” “瞧你欢喜的模样。”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不是哥哥说罗秀才不一定会收香囊么,这般不仅收了,还回了信。我这是把期望降到了最低,都想着怎么去哄桂姐儿了,这朝却峰回路转,我自然是高兴。” 说来祁北南也是一笑:“人不可貌相,我当罗秀才是个闷葫芦,不解风情,也不问风月;不想人会来事得很,生得一颗玲珑心。” 第64章 清早上, 萧元宝盥洗妥帖,将一套樱草色的绸子衣裳放在了一侧,先行穿了一身鸦黑束袖, 便于一会儿灶上忙活, 待着菜烧好,他再回屋换鲜亮的。 吃了早食,祁北南打发了铁男出门去街市上采买些新鲜果子回来。 买上两斤红葡萄,三斤柑橘, 六只大石榴,桃李若干。 另买些莲蓬回来,到时候能够闲散剥吃。 酒家里备得是秋小酒和不醉人的果酒, 茶是今年的毛尖茶。 祁北南忙着布置待客的园子和吃饭的屋子, 萧元宝在厨房上也已经忙开了。 因着今儿有一桌子的人, 又是吃的午食, 怕灶上张罗不开, 萧妈妈还将她的小女儿带了来宅子帮着烧火、打杂。 萧元宝算清楚拢共来客七个, 男女哥儿分席的话不成桌, 便吃城中大户人家里的长桌席, 到时候一桌子分坐两侧,中间隔个屏风。 不过家里没这样的桌子, 费了六十个钱才赁了一张家来。 他今日打算用香薰蒜茸蒸粉丝,油炒菇片, 再用菇丁、藕丁、鲜羊肉包饺子; 只做这三样菇菜,再是多的话, 便就做成了一桌子的菇宴, 反而不美。 家里带来的鸡,不预备炖, 也不做烤。 富裕些的人家只怕吃这两味鸡早都腻味了,他见城里人炖汤多用鸽子,鲜美,肉质还比鸡肉细嫩。 奈何萧元宝还不会做这菜,请客上不敢贸然尝试。 说回鸡,他打算炖熟起了肉,切进葱花儿,蒜姜沫,椒子,木姜等料子,做成凉拌鸡肉。 鸡汤还能烫上两碟子嫩菜。 另用菰瓜做一道城里时新吃的茭白鮓,又一道他拿手的脆炒猪肚,蒸一碗风腌鱼。 其余的像是豆腐汤,小炒时蔬,这般菜交予萧妈妈做。 白巧桂和赵光宗两人来的是最早的,一前一后进了宅子。 这俩人是奔着来帮忙的。 “今儿做恁多菜。” 白巧桂瞧见灶台上摆满了盆碟,一些净好了的菜,萧元宝额头都起了些薄汗。 她掏出手帕,给萧元宝擦了擦额头。 “哥哥好几个同窗都来,不多收拾几样菜出来,筷子都不晓得往哪里伸。” 白巧桂听得同窗二字欢喜:“谢你们喊他,又喊我。” 萧元宝洗了把手,菜肉备得差不多了。 只待着到了时辰再做菜。 他拉过桂姐儿,两人去一头剥蒜:“上回把信与你,你几日没来家里,我又回了趟乡下,还不曾问你,他到底与你写了甚么?” 白巧桂娇嗔了一声:“他一个书呆子,能写什嚒,无非几句酸诗罢了。” 萧元宝将耳朵凑过去:“多酸,说来教我也听听。” “哎呀。” 白巧桂抿着嘴看着萧元宝:“你也真是坏透了!” 萧元宝见白巧桂一张娇憨的脸粉扑扑的:“我就听你一耳朵就坏啦?亏我还去央哥哥与你送东西,他要报酬,我这才在此处置席。” “好啦,好啦!我且只与你说。” 白巧桂道:“他在信里说,谢我欢喜他,这件事比他中院试还高兴。他其实也早就注意到我了,知道我的名字叫白巧桂,也知道别人叫我小白大夫~” “每回经过宝医堂的时候,他都会把书收起片刻。” “他说看见我儿时在宝医堂只会捣蛋,外祖父就会买一串糖葫芦,我便就安静下来了,能坐在门口的矮凳儿上吃半日。” 后来长大了些,说话伶俐了,便开始在柜台前学着认每个抽屉里装的是什嚒草药; 认了字以后,就能与人看方子拿药了,再到后来,坐上了看诊位。 “他说我与人看诊的时候耐心、细心,会安抚病患,是个很好的大夫。也夸我,说我是个做事认真,上进的小姑娘;他喜欢做事认真的人……” 白巧桂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已经关不住欢喜,说着,她声音小了些下去:“我也一样,我也喜欢做事认真的人。便是泼皮无赖,认真做起事情来,也不会那般像泼皮了。” 萧元宝微讶:“那说来,你俩早是相识了!” “不相识,许是他不知我留意了他,我也不知他留意了我。” “我在宝医堂的时候,只常见着个书生,每日从门前经过三趟。他小时候开蒙的早,我学医的时候,他就在私塾里读书了。” “他小时候还是个鼻涕虫呢,尤其冬日的时候,鼻涕便拉得老长,走一步吸一下。有一回外祖父便把他唤进医馆里,给他开了些药,后头才吃好起来的。” “那时候他看起来就呆呆傻傻的,做什嚒都慢吞吞的,巷子里的孩子还嘲笑他傻子也读书。我们其实也就那回说过几句话。” 萧元宝静静的听着白巧桂说与他听这些往事,觉得心中很是熨贴。 就觉着格外的好,心里发暖。 可他心里还是有疑惑:“那你如何就发觉自己喜欢他了呢?” 白巧桂眨了眨眼睛:“因为我长大了呀,看人待物的眼光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我看着那些高大威武的武人、俊秀意气的书生、机灵巧言的商子,也只公正的赞他一句旁人都能看得到的长处,可心里都没有甚么独特的感受。” “唯独是他,身形并不出挑,相貌并不多英俊,可我偏生看见了他心里就不自觉的高兴,看着他因看书入神,不小心撞了树木,踩进了水坑,我都会心头一紧,却并不觉着他可笑。” 萧元宝听得入神,自小来,从来不曾有人与他深刻的说过这些。 他爹,早些年寡言少语,很是沉闷的一个人,许是这些年看见他好,家里也经营的好,这才慢慢的从他娘离世之中走出来了些,人瞧着明朗了不少。 可他独也就上回同他谈了婚约的事,并不曾与他说过感情究竟是怎么的。 至于北南哥哥,他甚么都教他,却也独独不曾教这些。 或许,碍于婚约的事情,他也不知该怎么去处理。 就好似避嫌似的,官员审案子,得避开自己的嫡亲血亲…… “与你说了这般多,其实后面还有但是二字的。” 白巧桂道:“他说我们现在年纪还不大,正是读书学本事的好光阴,不可全然耽于感情。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中举,孝敬父母的养育,也对这些年的苦读有个交待;也希望我继续精研医术,将来成为一个更好的大夫。” 萧元宝睁大了眼睛:“所以呢?便是不做来往了?” 白巧桂笑着拍了下萧元宝的脑袋,道:“那哪里能啊!是先不行禀告惊动家里人,我们还是要来往的。” “为了安心,他还赠了我一枚同心佩做为定情物,有他立誓书。将来若是中举了反悔不娶我,耽误我青春的话,我可拿了去学政处告他悔婚品行不端的。” 萧元宝眼睛微弯:“怪不得哥哥说他是个通透的人,我今朝听来,更为深刻。” “如果一个人诚心爱慕你,他便会为你事事着想,为你们的将来筹谋的。哪怕他想得或许并不周全,那是他能力有限,但要紧的是他肯想,肯拿出实际行动来。” 白巧桂拉起萧元宝的手道:“所以我的哥儿,你宜室宜家,生得灵秀可爱,慢慢长大,定然会有不少男子来爱慕你。但你一定要去好好分辨,不要只听他说什嚒,要去看他做什嚒。” 萧元宝眸子微动:“真的会有人喜欢我吗?” “那是自然!” 白巧桂道:“你这么好,自有的是人欢喜你。你可别这般,快快打起精神来。” 萧元宝笑着说了句好。 他并不在意有很多人欢喜他,他只想,只想有一个人就够了…… “你们俩在这里嘀咕什嚒呢,说得这般起劲。” 赵光宗进厨间来,要洗两串新买回来的鲜果子摆去园子里。 他说笑,方才打断了两人。 萧元宝岔了一嘴:“说你们可有在外间偷懒。” “天地良心,我这都累起了汗,可是瞧得见的。” 不多时,人陆陆续续的来了。 萧元宝听罗听风也到了,便将桂姐儿推了出去,教她先去园子里顽。 萧元宝做上两个菜,晚点再出去待客。 罗听风带了花茶,一包是晒干的金菊,一包是玫瑰。 另两位书生一个唤做高瑞,是祁北南的前桌,带了坛香醋来。 再一个是祁北南的后桌,唤做蔡随,带的是坛豆酱。 马俊义携了八只蟹,与明观鑫竟是带了一样的礼。 且两人的马车几乎是同一时间到,从车上下来,马俊义惊了一诧。 “鑫哥儿?你怎也来了此处?不是前去磷州与舅舅拜寿去了么。” “我的表哥,拜寿也有结束的时候,自是去了返还了家里。” 马俊义笑:“舅舅舅母身子可还好?” “一切都好,这次办寿办得可是热闹。” “可惜了我不得空前去,若是晓得此次秋闱会延期,我说什麽也得去给舅舅拜寿。” 明观鑫闻言道:“舅舅说表哥与他准备的礼很和心意,晓得了表哥的孝心,待着得空再聚也不迟。” 马俊义听了这话便欢喜了。 祁北南出来接人,也没想到这两人竟还认识。 “如此倒还省得再做介绍了。马兄与我同窗,许也不晓得明二公子与家弟交好。” 马俊义摇头:“当真是全然不晓得。我与鑫哥儿是表兄弟,母家姓明。” 祁北南默然,高门富户之间沾亲带故的认识,其实也寻常。 像是在京都,更是屡见不鲜。 明观鑫言:“祁郎君,宝哥儿呢?他在何处,我许久不得见他了。” 第65章 翌日, 吃了早食,祁北南便进了书房里。 前些日子回庄子上,他顺道把账簿带了回来, 昨日家里请客, 都还没得空看账。 这朝翻开来,最新的几笔账记得很是粗糙,字迹也潦草。 与之先头娟秀的字迹,条理清楚, 明了的账目全然是一个天一个地。 月前的账都是萧元宝在打理,他来了城里,账自然就落在了萧护手上。 也不怪账记得没有章程, 萧护本就识的字不多, 能录下账已然是不错了, 好在数字都弄得清楚, 否则连潦草的账都没得看。 家里头两个识字会算数的都来了城里, 本是想把铁男教出来管账, 奈何火候还不到。 祁北南也便只有麻烦些, 隔上半个月或是一个月便理一回账。 他把萧护记的几笔账给理清楚以后, 把前头的账也翻看了一遍。 自打前两年萧元宝心算也能出账后,他就没在过问过, 全权由他给家里人发放月钱,采买家用。 祁北南通览下来, 都没有不清不楚的烂账。 家里三个亲人,彼此都信重, 有了账本以后开诚布公, 大的进项都在这上头。 不过一些零散的小进账没录,毕竟谁都得有些私房钱。 祁北南取了算盘打了打, 家里账上现在还有一百三十贯钱。 前两年除却收买了五亩贫薄的地外,没甚么旁的大开销,也便攒了些银钱下来。 原本当有三百多贯的,买城里这处宅子去了两百贯。 不过今年秋收的进项还不曾算进来,除却地里的粮食外,庄子上养的鸡、鸭子、兔子都已经肥壮了。 去年下半年的猪也能卖出四头,羊两头。 趁着秋月里头忙过了,秋高气爽办事的人家多,将这些牲口家禽卖了。 祁北南草算了一番,约莫能有一百贯的进项。 另外,田垦育出来的香蕈这才问世不久,已然有七八户城里的人家给定下了,与这些人家送去,都没多余的拿到市场上去叫卖。 香蕈历来是有价无市,一斤能卖上七八十个钱,晒干的香蕈更是过了百文。 为此城中专门在他们庄子上买菜吃的大户人家,见了有香蕈,明知价格贵,却也都上十斤的定了要。 原因无他,香蕈难得。 自买来吃个新鲜,包进礼盒中送人,亦是很拿得出手的礼。 昨日来家里吃酒的同窗,他也一人包了些让他们带回去吃。 光是现有的买客已有些供不应求,更别说是光开门路了。 待着人宣人,彼时要买香蕈的人会更多。 但田恳虽得了育菇的要领,可毕竟是头年,到底未曾育下太多。 待着卖个两三茬,过了适宜生香蕈的时节,也便只有到下一个时节了。 为此等与了定下的人家后,第二茬的生起来,势必要涨价。 待着明年提前多育下些,再行把价给降下去。 今年多出这一进项,田垦功不可没。 先前小宝同他说如何赏田垦,祁北南也还真认真的备了赏。 钱银上自是不能少的,给了田恳十贯。 外在他从同窗、夫子、书坊上一一问询,搜集了四本关于农桑耕种的书籍,一并给了他。 书本历来都是珍贵的东西,与昔年他初到村子上,同赵里正求助时一样。 一个村里正尚且不好弄得好书本,更底层些的百姓自是不必说了。 祁北南搜罗来的农书,也是凭的人脉门路。 不是有一点半点银钱能买到的。 他与了田恳,便是眼下用处许还不大,但好好收在身边,将来把字识得更多了,能通读书时,方显出其作用来。 祁北南算完账,靠在了椅背上。 他望着窗外馥郁的桂花,一簇簇开得繁盛。 心中想账上的银钱却伶仃,这些银钱与寻常人家来说已然不是小数目,可远还不够做大事。 根基薄的人户,要想靠着一代人的上进就翻身起来,属实是格外的艰辛。 这一路走到今日,村上的庄子,田地,再到今日县里的宅子,哪样不是咬着牙关,办一件就将家底几乎是掏空才成的事。 不过好在这几年还算顺遂,未曾有甚么大波折,否则哪里来现在一年近乎百贯的进项。 若是今年秋闱不曾延期,他如约赴考,秋后的赋税尽可免除,那手头便能更宽了,起码能再多三十贯钱。 随着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这些年人口可见增多。 近两年磷州拆改了几十年前的两处老破的民巷,那地方墙塌瓦碎,很多人家都搬走了,巷子上留下的住户已然不多。 州府上手头不紧,便想将那些地重新规建一番,到时候会多出不少的新铺面儿来。 不久后,朝廷将颁布新的律令,州府上放开宵禁,通宵达旦,任百姓买卖生意。 朝廷减弱对行商的打压,商业便会蓬勃兴盛。 愿意做生意的人口多了,铺子自然就会更值钱。 趁此之前多置下些铺面儿来,即便自家不做生意,或是没那么多生意将铺子用毕,单赁出去,也能有不菲的进项。 坐收赁金,不比经营生意更送快些么。 不过前提便是有银子去提前将铺面置办下来才成。 如今磷州新建的铺面儿价格尚且低廉,一则是那老巷子尚未在闹市区间,二来商户也不知朝廷会解开宵禁。 即便是价格尚贱,可到底是州府之地,城中宅舍铺面的价格与小县城的始终不可能对等。 家里目前账上这些银钱,姑且只能置下两间村里一个里屋那般大小的铺子。 但若能在建成之前就买下的话,价格能再贱些,一间铺子少上十贯钱都不在话下。 祁北南当初到磷州任官时,铺子已然落成,律令也出了。 新建那一片办起了夜市,好不热闹,铺面儿的价格也翻涨了得有两三倍之数。 他翻看了历任知府任职期间所办的事务,功绩上便有这一笔。 为此他不仅晓得自己任职期间的事,也晓得往前的大事。 祁北南便想借着这股风,给家里多攒些家业下来。 做官虽是风光,可若不曾以权谋私,又无家族基业支撑,日子还是会过得很拮据。 遥想当年他做了官以后,手头上便并没有攒下甚么银钱。 他爹与他攒下的积蓄,几年四处奔波求学赶考已然用得差不多。 后来中了秀才以后,才算是有了些自己能够生钱的薄业,不必要全然只出不进。 接着中了举人,月里有俸禄,进项更多了些。 此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开始有了一二积蓄。 可往下高中,之后便去接萧元宝,成亲…… 此处便开销了一大笔,积蓄所剩无几。 婚后,他初在磷州做官,又非府公,便不曾有府邸可住。 本当是能住磷州隶属于朝廷产业的官舍,可那府公欺人,不分官舍与他。 他便只能在外头赁屋宅,虽有朝廷的一二补贴,可到底还得自费不少。 那时候已是官身,宅子上少不得要养两个下人忙前忙后,客来客去的帮着招呼。 哪怕不必缴纳赋税,可每月的开销,月钱,光是高中赏下的那些田产,以及官员俸禄,自家里未曾有旁的产业进项和补贴,日子也还过得紧巴巴的。 那会儿他在官场上分身乏术,腾不出手来经营。 萧元宝大字不识,更是不懂得生意。 家里也是苦了好几年,直至后来他平步青云,俸禄高了,赏赐多了,日子才有了好转。 昔时他也有不少读书人的臭墨子清高劲儿,觉着只要吃饱穿暖即可,何必攀比富贵,钻营钱财。 殊不知萧元宝管着家里有多为难,别人送礼不敢收,收人礼就得回人同等甚至更好的礼,家中的库房没有回人价值更高的礼的条件,萧元宝也没有巧妙的心思,用心意和旁人的喜好来填补礼品价格上的差缺。 他都不敢同人交往,一交往就扯上人情。 久而久之的,别的官眷觉他小家子气,清高得紧,都不愿意再理睬他。 他参不进官眷的圈子里头,旁人就将他排在外头,说讽他的闲。 祁北南朝堂沉浮多年,也见过太多那般从地方小户科考做了官的人。 因银钱短缺,受人利诱,行了错事,犯了法纪。 轻的受贬斥,重得流放的都有。 日子拮据,餐餐菘菜萝卜不见荤腥,夏里用不起冰,冬来烧不上炭。 却见着周遭的同僚吃肉用银盘子时,又有多少人还能秉持着初衷不改。 既是重来一遭,祁北南便不想再去受那些考验。 早日攒下些产业,能省下很多麻烦,家里人能过得轻松许多,自己也能过得松快。 “怎么了,账有问题?” 萧元宝端着四只螃蟹进书房,就见祁北南正靠在椅背上出神。 祁北南敛起心绪:“没有,已经理好了。” 萧元宝把蟹放在祁北南身前,还配了一叠儿香醋。 “鑫哥儿带来的蟹可肥了,我给你剥了两只。那蟹八件我不大会使,剥了三只不成样子的都教我吃了。” “虽是戳坏了肉,可味道却半点不变,当真是好吃。不怪外头卖得与那金子一般都价。” 祁北南笑了一声,不负萧元宝好意的吃了一只,确是膏肥肉美。 “瞧了家里的账,我正想着如何能多些进项来。” 萧元宝挑起眉:“家里现在一年能有百贯进项,哥哥还嫌不足呀?” “放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人户了,可我的了些消息,磷州那头有不错的铺面儿,我想置几间下来。” 第66章 穆家态度倨傲, 拒了合作的请求。 “穆家说若诚心想生意,便请郎君亲自去谈,故弄玄虚差人跑腿卖弄, 他们穆家历来不与如此之人合作。” “这穆家态度实在是臭了些, 我按照郎君交待的言,有一处地新成绸纱,月下能泛起粼粼之光,十分美丽, 不曾大肆问世,价格贱。穆家言他们做丝绸生意多年,有的是人脉, 如何未曾听说有这般好纱。” 又还嫌这头要求过高, 借商队的人力前去买此番纱带回, 还要用商队谈好的价, 其间一分辛劳钱不给, 天底下如何有这般好的买卖。 祁北南笑着摇了摇头。 商队不愿与他合作, 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他却并不觉得自己提出的要求高。 这样一条消息, 自己与了他们,商队可与卖纱人建下人脉关系不说, 带回纱来还能大赚一笔。 若自己既要与商队来回的路费,采买的幸苦费, 他又还能谋上甚么利。 穆家不信他的消息便罢了,并不伤和气, 但还嫌他占了便宜, 此番商户,已不足合作来往了。 “郎君可愿意自行跑一趟?” 祁北南说了作罢。 “杜家很好说话, 又礼求门路,倒是愿意与郎君合作,只可惜他们不做丝绸生意。” 百事通道:“毕竟绸缎寻常的小商队承担不起,一匹便是数贯钱,拿不得几匹,又怕在路上不顺。” 祁北南了然:“他们既愿意合作,也好说。” 不过就是要些成本低廉的生意做而已,除却布匹绸缎,还有香粉胭脂、蜡烛澡豆……这些日用价低又好的,他也不是不知。 于是祁北南把绸缎生意转去了明家,与杜家的做了合作。 但杜家合作方式与绸缎不同,那些成本价低的用物,他并非专门做这些生意的,囤买回来再售出去,没有门路,利薄又麻烦。 为此他教百事通带话。 这头出些银钱放进去,到时候这批货营入做分成。 那头很快回了话,答应此番提议。 毕竟这头肯出银子,商队那头也能多些保障,于是谈了合适的分成后,拟了契。 祁北南往明家支了一百贯钱囤买纱缎,又与了八十贯钱于杜家,放进这回生意上。 家里头账上只能支出一百贯来,多出的八十贯还是将库房中收的重礼拿去换出的。 一夕可谓是又掏空了家底子,只余了三十贯钱作为周转日常开支。 不过倒也不愁,秋收把粮食牲口家禽一卖,就能有一笔大的进账,不至填补不上。 再者商队年前便会返还,他们还要将外乡的物运回,趁着年关热闹,老百姓舍得用钱之际把货卖出去。 待着他忙完生意的事情,休沐的假期已罢,整好又回县学读书去。 萧元宝自打听了祁北南想在州府上买铺子的事情,又见他新投了生意。 估摸是为着铺子而攒钱。 他便也有些蠢蠢欲动。 前两日老师来城里采买,他近日已然接下了三家席面儿要办,忙得很。 今年是丰年,办事的人家多,村上的灶人都有些跑不开了。 即便如此,萧元宝却都不曾受到一处请。 他知道来了城里,村子上攒下的人脉算是没用了,大家要置席面儿哪里会费事的来城里请他。 萧元宝便想着在城里接些置席的活儿坐。 可他才来城里不久,此前在这头都不曾有人脉,且没有师傅带着,如何能教那些要置席的人家请。 他便去请了在他们家买菜的管事妈妈吃酒,询问门道。 管事妈妈言,城里有一处灶人堂,是城中几位德高望重,很有名气的老灶人办的。 他们接各式各样的大小席面儿,手底下有二三十个灶人。 “恁多!” 妈妈嗐了一声:“并非全然是堂里养的灶人。有许多是缴纳了堂费,挂靠在灶人堂的厨子。” “堂上接的活儿多,自己的人周转不过来,便会分给这些挂靠在堂子上的灶人。” 萧元宝得了门道,便去了一趟灶人堂。 里头接待的人倒客气,他询问了一番入堂的堂费是如何算的。 人道,入堂即缴纳两贯钱,素日里也无需前来点卯报道,有活儿自会通知到人。 堂上不保证每月都能分到活儿做,但隔月便会有堂上的老师傅教做一回菜。 若是想在三个月内保证分到活儿,需得缴纳五贯钱。 若缴纳十贯钱,那每个月不计席面儿大小,都能保证分到一次活儿。 萧元宝听得咂舌。 挂靠在堂上的灶人,其实就是为着能分到活儿。 但这分活儿不单单是为了去挣这一回活儿那点掌勺钱,而是借着掌勺的机会结实下人脉。 一旦是人脉打开,自就能接活儿做了。 也便不必苦哈哈的一直依仗着堂子上分活儿。 说白了就是拿堂子做个跳板,专为没有门路的灶人开门路的。 灶人堂哪里会不晓得这些道理,挣的不是入堂钱,而是人脉钱,自然吊高了卖。 萧元宝算了算,他在村子上出去掌勺一回姑且挣上六十个铜子儿。 就单拿两贯的入堂钱,都够他接三十几次活儿了。 说话来说,他心头有些肉疼。 不想还轮不得他肉疼。 他问罢了接待的人,反到了那头的人考问他会些甚么菜。 城中时新甚么菜式,自己又会几样羊肉做法,拿手菜是甚么云云。 得知他是村野灶人,拿手菜是做下水。 人家也没嫌笑,反而与他道,乡野灶人不会城中大菜,很难接到活儿来做。 便是那些荷包紧的小户人家都不肯请,哪怕是手艺极好,都没得机会露一手。 有下水的手艺,倒是不如置个摊子到闹市摆摊,挣得还多些。 人说看他年纪不大,与其攒下这么些钱进堂子,不如拿着钱干旁的。 话糙理不糙。 萧元宝没想到城里没有人脉,竟这般的难。 他家去,一头栽在了榻子上,趴在榻间反思。 其实也是怪自己会的不够多,手艺不够精,连进堂的门槛都达不到。 昔前在村里花团锦簇的受人夸多了,飘飘然的觉着自己当真了不得,这招受了一盆子冷水,可算是清醒了许多。 早两年也有想过要学上些城里的大菜,就是为着防止今日这般事情出现。 可奈何没人教授是一回事,自己能练手的机会也不多。 几个乡野人户常吃羊肉、鹿肉、兔子肉。 煲汤吃得起鸽子、王八的。 祁北南下学回来,没在园子里见着萧元宝,听铁男说去外头回来就进了房间去,一直都不见出来。 不知是累着了还在午睡,还是怎么的。 刘妈妈去看了一趟,只说无事,将人给打发了出来。 祁北南将书箱拿给铁男,县学的衣裳都不曾换,连忙就去屋里瞧人。 萧元宝得闻是祁北南回来了,唤他进来。 祁北南进屋便见着歪在外间榻子上的萧元宝,焉儿吧唧的,瞧着怪没精神。 “怎了?灶人堂的人欺负你了?” 祁北南快步过去。 萧元宝爬起来:“没有,人家客气着呢。” 他呜咽了一下:“只是我还不够格入堂子。” 萧元宝将堂子的事情与祁北南简单的说了一番。 “原则是堂子创了我们萧灶哥儿的信心了。” 祁北南拍了拍萧元宝的脑袋:“知不足而上进,此次碰的壁未曾不是件好事。你年纪不大,再精进手艺学菜,全然还来得及呀。” 萧元宝笑了笑:“我知道这些。只是要等学成,又得还要好多时间。这回攒钱买铺子,许我出不得甚么力了。” “就是想着这件事,心头有些失落。” “将来有的是出力的地方,何必在意一时。” 祁北南道:“你不必那般费心,总往自己身上揽事情,凡事有哥哥在。” 萧元宝抿了抿嘴,轻轻嗯了一声。 他又道:“要不然我真出个摊子,去卖下水好了。” 祁北南拍了萧元宝道脑袋一下:“还想着挣钱,当务之急不该是留意着寻个城里的师傅学学城里的菜?” 萧元宝捂住脑袋:“说得也是。” “不过终日在宅子里头也打听不得好师傅啊,倒是不如出去摆摊子,人来人往的,反倒是消息灵通。” “你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去了?” 萧元宝咯咯笑起来:“其实也没有。” 祁北南见此,从榻子边起身:“我去换身衣裳。今朝听同窗说樵歌街有间铺子的辣水羊蹄子很是好吃,晚间咱们不在家里吃饭,也去吃上一回。” “你快起来收拾收拾,瞧头发都散乱了。”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朝他伸出的修长宽大的手,要把他从榻子上牵起来。 他眸子怔怔的看着他的手。 “不想去呀?” 萧元宝连忙道:“没有!” 借此,他抓住了祁北南的手,顺着他的力气从榻子间起来。 祁北南的手很暖和,指间有一层因常年写字而起的薄茧,摩挲着他的手就像是有很小很小的小蚂蚁从心头密密麻麻的爬过一般,他说不出这是因何而起的感受。 从小,这双手他不知道牵了多少回。 出门的时候怕走丢牵着,习字的时候怕写歪了比划,这双手也替他掌着。 他小时候就觉着祁北南的手十分的温暖,如今也一样,只是不知道从什嚒时候起。 那股很暖和,教他心安可靠的感觉,竟还能滋生出新的感受来。 第67章 祁北南唤来伙计, 在他耳边吩咐了两句,又给了他两个铜子的赏钱,伙计得了钱, 欢喜的便去了。 “作何与那伙计赏钱?” 萧元宝抬起两只眼睛, 便见着祁北南与伙计在交谈。 “打听,问点闲。” 祁北南把冷茶给萧元宝:“快喝点茶汤,瞧你额头都起汗了。” 萧元宝抿嘴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捧过冷茶, 一口喝了个干净。 茶罢,两人一起瞧着铺里的动静。 “伙计,你怎多上了一叠子酱胡瓜?我们并不曾点。” 屋里那桌子人, 瞅着小二哥又送上了菜, 都停了箸儿望向他。 “相公, 郎君, 这叠胡瓜是外头的郎君送与几位吃的。” 伙计道:“郎君方才偶得听相公说起芙蓉巷的老娘子手艺见识了得, 一时听得入神, 想与相公们一道说话儿, 奈何面皮儿薄, 不好意思贸然接相公们的话头咧。” 闻说如此,桌子上几人望向外头, 祁北南微微笑着同人点了点头。 “是个俊官人。” 几人说罢,那与同桌人侃话的男子热络, 与伙计道:“速速请郎君进来一同吃盏子酒。” 萧元宝瞧着祁北南进了铺里去,那张桌子添了条凳儿, 祁北南就在那坐下。 也不知与桌子上的人说了什麽, 惹得桌上的男子皆是欢喜的笑。 他将先前吃了几口与了祁北南的蟹膏面又端了回来,兀自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 面已然有些凉了, 祁北南也只吃上两口,内里伙计便把人请了去。 约莫去了一盏子茶的功夫,祁北南才从里间出来。 “可吃饱了?” 萧元宝点点脑袋,两只急于知道结果的眼睛望向祁北南。 “那走吧,我们步行回去整好消消食。” 祁北南唤来伙计结了账,天色已然暗了许多下去。 街市两头陆续亮起了些灯笼,城中最高最大的楼宇已然是通火通明。 “据那霍三哥说,这位老娘子是两个月前才到的县里。她在宫中膳食堂做过十年宫婢,宫中缩减用度时,她被放了出来。” “出宫那年不过二十五的年纪,在京城上嫁了个商户人家,那商户天南地北的做生意,与她情分并不深厚,一直不曾有个一男半女的孩儿傍身。后头那商户陆续又娶了几房妻妾,老娘子更是受冷待。” 祁北南将打听来的消息说与萧元宝听:“后来不知如何,这老娘子便回了县里,当是要在这头养老暗度晚年了。” 萧元宝问道:“岭县是老娘子的老家?” 祁北南点点头:“是如此言的。”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哥哥特地前去打听,是想我拜这位老娘子做师傅?” “老娘子虽只是膳食堂的宫婢,但若是不会厨艺,是进不得膳食堂的。她在宫里待了十年之久,后又在京都半辈子,所闻所见,再是没有比这般更有经验更能增长见识的灶人了。” 萧元宝应声说是。 “只不过这样的老娘子,见尚且难见着,就更别提能得她传教指点了。” “我听说县里有位相公,便言自己是宫里伺候出来的人,端得身段可高,两只眼睛都长在了天上去。素日里只接乡绅的帖子,商户人家的送帖儿都不带瞧的,做官儿似的威风。” 祁北南道:“有些本领的人难免倨傲,像是宫里放出来的人,在京城上并不新鲜。若本领了不得的,在京都也一样过得好,但到底是少数。” “大多宫人也都是寻常人,最好的年纪都留在了宫中伺候,放出时年纪多数都大了,想寻个好人家并不容易。” “这些宫人也知在京城沾不得甚么好,若没有好去处的,大都会选择返乡。” “回了乡里消息一放出去,当地的乡绅士族对其反倒是毕恭毕敬,重金重礼请去教授自家孩儿长见识,替宫人养老。这样的事情地方上很是寻常。” “凡事只怕用心,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前去打听问询一番总是好的。若不成没有多少损失,若成了,其间好处自不必说。” 萧元宝嗯了一声:“哥哥说得对。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我一定会去试一试。” “哥哥不必为我的事情再思虑周折,这回我自行前去打听吧。当初为着同蒋夫郎拜老师,哥哥已经为我跑了不少,晃眼就快年底上了,明年得秋闱下场,不可再分心旁的事情了。” 祁北南倒是愿意为着他所有的事情周折,也不怕麻烦,只是他也知道萧元宝长大了,不会再事事都在他的羽翼之下。 “好,依你的意思。” 祁北南徐徐往前走着,晚风拂起广袖,送来凉爽。 他偏头看着明眸皓齿的萧元宝,因着有了新的志向,眼中又闪出了光亮。 像一颗星星。 “小宝。待着秋闱以后,哥哥告诉你一件大事。” 萧元宝正浸在如何与老娘子搭上线时,乍得听见祁北南如此说了一句。 他微微一顿,不知为何,心中有个预感,祁北南或许会说婚约的事情。 萧元宝没有追问,也没有多言,只道了一句:“好。” 祁北南嘴角扬起,眸间可见笑意。 过了两日,萧元宝去了一趟明家。 这两日里他又问询了百事通,确保了芙蓉巷里真有这么一位宫里出来的老娘子以后,他才去把消息带给了明观鑫。 两人交好,他也没瞒明观鑫,直言自己想与这位老娘子搭上关系,得她指点做菜。 明观鑫本就喜好吃,得闻县里有这样一位宫里出来的老娘子,立便想尝吃一番宫里的手艺。 “待我教人写了帖儿,封一箱子厚礼前去,把这位老娘子请来做几碟儿宫里的菜。届时我再唤上表哥,三五好友,你与祁郎君一并也都过来。如何?” 萧元宝欢喜道:“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明观鑫笑眯眯,眼睛却打转儿,心中想着到时候如何宰他表哥一笔。 萧元宝从明家回去,便安心的等着消息。 谁晓得过了两日,明观鑫气乎乎的前来,言:“那老娘子端得高,竟拒了我的帖儿。言老人家骨头老,不爱动弹,喜好清净。没儿没女的,养老钱足了,没心气儿再去挣许多的银钱。” 明观鑫还是头次见着这般老妇人,他拿足了诚意,往箱子里放了两只金蝉儿,另又些好礼。 且还只是请人的物,待完了席面儿还有谢礼。 不想老娘子竟真是个不爱财的。 萧元宝也没有太过失望,毕竟初始听闻这娘子的消息便说她不受钱财所动。 这朝算是应验了。 说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老娘子先前嫁做了商妇,见得钱财多了,不为所动也属寻常。 只是这般,算是断了他原本的计划。 要想认识老娘子,又只能另寻他法了。 这日,祁北南从县学里头出来,发觉起了些雨。 雨水飘在梧桐叶子上,风袭来,已然有些冷了。 早午间都不曾下雨,也没备伞。 祁北南看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雨,不晓得萧元宝会不会来接他。 “祁兄,可是未带伞?” 祁北南闻声,见着是马俊义,与他招呼了一声。 “不妨乘坐我家的马车吧,届时捎送祁兄到门口,也不费事。” 祁北南道:“多谢了。只是我还等着光宗,且家里见下雨,少不得前来送伞,到时候错开就不好了。” 马俊义想了想,也是,便没再继续邀祁北南坐马车。 可他也不急着走,反与祁北南闲说了会儿。 “我听表弟说宝哥儿想求教一位宫里出来的老娘子,奈何我表弟去请,教老娘子给拒了。” 祁北南默了默,心想明观鑫与马俊义当真是表兄弟来往好,这些事竟都与马俊义相谈。 “确有其事。家弟喜好研究些吃,听得这般有本事的娘子,心生仰慕,便想去长些见识。” “宝哥儿当真是个上进的哥儿,只宫里出来的人难免清高自傲,许多瞧不上商户人家。要不然我拿了父亲的帖儿,再试一试?” “届时整好请些同窗一道在家中做客,教宝哥儿一道前来,与老娘子结识一番,如何?” 祁北南听马俊义百般周全的话,微微一顿,寻摸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来。 虽知马俊义好心帮忙,可两人同窗两载有余,多少对人还是有些了解,以往不见十分热络的人,这朝却因为小宝的事情如此费心。 未免也太殷勤了些。 且不说马俊义能不能将人请来,即便是能,祁北南也不会答应。 如若只是寻常的朋友帮忙,人情尚可还,这般别有用心的帮忙,如何还得了这份情。 “马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弟的事情怎好劳马兄。如今距秋闱时日无多,家弟尚且不肯我为他这些事情烦忧,又如何能教马兄奔忙。” 祁北南道:“若他知晓,定会怪我不曾阻拦马兄。” 马俊义见此,想再说点什嚒转圜一番,可话至此处,也不好再痴缠着相帮。 科考前,于要下场的学子言,甚么大事也不如科考要紧。 若一味邀人参宴吃席,倒教人觉着他爱耍乐,不务正业。 他不想在祁北南心上落下个不好的印象,连带着在萧元宝那儿留下的印象也不好,心中虽遗憾不能借此场席面儿见萧元宝,却也只好作罢。 两人又说了几句,马家的车来,马俊义才先行一步告辞离去。 “嗯~单做同窗情谊不够厚,马兄这是想再添层亲戚关系呐。” 第68章 早间秋雨已经停了, 不过外头还不曾晾干,屋檐上的水滴滴答答的落进水渠里,倒是别有一番清晨的静谧。 园子里风吹着, 怪是冷。 扫地的铁男干着活儿也加了件衣裳穿在里头。 昨天夜里吹风, 街巷里的樟树叶子落了好些到园子里。 湿糟糟的,一派秋败之色。 铁男瞧着不好看,于是早早的就把园子给打扫了。 萧元宝起身盥洗罢了,去灶上看吃什麽。 刘妈妈剁了羊肉馅儿, 包了些馄饨,又还蒸了鸡卵羮。 萧元宝瞧着吃了都是暖身子的,便没说要再添菜。 厨上暖和, 还感觉不上秋凉, 萧元宝昨儿夜里也没睡太好, 眼底下有一点点乌青。 “哥儿, 郎君今朝可是休沐?” 萧元宝听见说话声, 抬头见着是赵五哥。 他提着水回灶屋来, 道:“郎君向来起得早, 我一向水也送去得早, 这时间去取用过的人,发觉水都凉了, 郎君竟是没用。” 萧元宝闻言蹙起眉头:“今朝还不到休沐的日子呢。” “莫不是睡过头了还没起?我瞧瞧去。” 萧元宝说着往祁北南住的屋子去,又还不忘嘱咐一声, 让灶上备着热水。 祁北南倒是早醒多时了,他惯起醒的早, 到了时辰, 自便苏醒过来。 只是今早一醒,脑子就昏昏沉沉的好似千斤重似的, 身子上也没力气。 他知道这是病了。 索性就躺在床上,心里有事,也懒得动弹。 “怎还不起来!” 萧元宝进屋子的时候,见屋里静悄悄的,钻进里屋瞧了一眼,床帐都还没拉开。 他还是头一次见祁北南在床上赖着,既是意外又惊奇:“上学该迟到了!” “让刘五哥带话去书院吧,今日告假。” 祁北南的声音从帘帐里传出。 萧元宝正想问作何告假,可一听说话的声音就不对劲,沙哑又有些虚弱。 他也顾不得什麽了,连忙跑了过去,拉开帘帐,就瞅着祁北南缓慢的从床榻上坐起。 他穿着身白亵衣,本就显得素。 此下身体不适,墨发散乱在腰间,眸子光彩不多,唇干而泛白,更显得虚弱。 萧元宝靠近人便感觉出些非同寻常的热来,伸手摸了摸祁北南的额头,另一只手又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放在祁北南额头上的手掌心被烫了个实在,他眸子大睁:“哥哥发热了!” 言罢,他慌忙道:“我立马喊铁男请大夫去。” 祁北南轻嗯了一声:“别忘了告假。” 萧元宝慌忙跑了出去,一通吩咐后,又匆匆端了一盆子凉水回来。 他打的井水,比缸里的水还冷些,绞干了帕子,速速去叠在了祁北南烫人的额头上。 另又取湿帕子,与他轻轻擦拭脖颈与手心。 祁北南发热,如此受冷帕子擦拭一番,确实要舒适不少。 他看着萧元宝眉头一直蹙着,抬起手指点了一下他的眉心,道:“换季风寒,再寻常不过的病症,别担心。” “哥哥鲜少生病,怎得还受换季所扰。” 萧元宝心疼又还难受,自小祁北南与他就不同,儿时他身体不好,容易生病卧床,总是他在照顾自己。 这么些年来,他记忆里头就没有祁北南卧病在床的时候。 冬日里雨雪天气,那般严寒的时候,他早起县学读书受了冷,却也只是咳嗽几声。 吃一副药下去,两日就好了。 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好好一副强健的身子,突的就病倒了。 萧元宝不免有些自责,昨儿秋雨寒凉,他在外头耽搁那般久做甚。 晚回来就罢了,应当熬煮一碗姜汤驱寒的,哥哥一进书房去就没个时间。 “人食五谷杂粮,哪里会有不生病的。”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眼睛下的乌青,道:“看了大夫吃了药就好了,倒是你,昨儿夜里没睡好么?” “这时候了,还关切我有没有睡好。” 萧元宝握着祁北南的发烫的手,与他捂凉手腕,责备他不知道关心自个儿。 “若对自己稍上些心,也不至风寒了去。” 说罢,他默了默。 “我昨天……夜里仔细想了想,哥哥说得对。” “往后我再不与他说话了。” 祁北南闻言眉心微动,当然知道萧元宝说的是什麽。 嘴角微不可查的上扬了些弧度。 听他昨儿夜里仔细想了,最后是这么个结论,姑且不论对还是错,他心里都不自觉的松了松。 面上却一贯平和,问萧元宝:“为何?” "我以为马郎君热心肠是本身就这般性子,外又因哥哥的缘故,这才待我那般。可听来,并不是如此。" “旁的交情尚好说,今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也便罢了。可情意却难还,还不起人家的东西,就不当受。” 祁北南听得心中欣慰,萧元宝想的和他想的一样。 他起始不好多说什麽,怕左了他的意思,毕竟马俊义喜欢的又不是他,他不能因为自己高兴就替人下了决定。 这般事,还得要看萧元宝自己的意思。 祁北南装傻:“你说得不错。理是这般,只是……你不喜欢马俊义么?他也是个难得的才俊。” 萧元宝闻言,嘴抿了一下,他放下祁北南的手,转起身去水盆浸帕子。 心里有点不高兴,说这话是甚么意思,是个才俊他就得喜欢了?莫不是他不喜欢马俊义还教哥哥给失望了? “我年纪小,没去想过这些。等到要成婚年纪上,还早着呢。” 萧元宝有点赌气道:“马郎君与哥哥是同年吧?人家已经到了婚娶的年纪,定是着急寻个能管家照顾他的人,我如何能再耽搁人家的年月。” “说来哥哥也当是加紧一番才好,晃眼弱冠了。” 祁北南被噎了一下,他道:“虽说成家立业。但我觉着还是先立业,再成家的好,我不急。” “待着中举以后再去考虑这些事也不晚,至于什麽时候能成婚,顺其自然即可。” 萧元宝听这套模棱两可的说辞,心里头却舒坦了不少。 他又拧了帕子拿过去,继续与祁北南擦手,道:“只怕是到时候哥哥年岁大了,不好寻合适的人。” “若寻不到,就一个人过呗。”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我娘去得早,那么些年,我爹不也一个人过的。我瞧着也挺好。” “那不是因为有哥哥么,祁伯父有你陪着,这才不觉孤单。” 祁北南道:“我不也有你么。” “还有萧叔,也不会孤单。” 萧元宝看了躺着的祁北南一眼,旋即又垂下眸子,轻嗯了一声。 “你若无意马俊义,也不可像你说得那般孩子气,就不与人说话了。到底是哥哥的同窗,如此这般,伤了和气不说,也教人觉着不坦荡。” 祁北南道:“无论怎样,当说清楚明白才好,莫教人觉着你吊着他。想来他也不是个痴缠的人,会有分寸。” 萧元宝应声:“知道了。只是马郎君到底不曾与我明示什麽,我也不好张口拒绝,只怕曲解了意思反倒是教人笑话。” “他与鑫哥儿是亲戚,来往的也多。我便与鑫哥儿说,我年纪尚小且还不考虑婚配之事,鑫哥儿明白了其间意思,想来也会传达到马郎君那里。” 祁北南点头:“这样很好。” 他觉着明观鑫当是知道马俊义心思的,否则也不会与他说小宝寻老娘子学艺的事情。 过了些时候,大夫来同祁北南瞧了瞧,开了些药,倒确实没甚么大事。 按着药方子拿了药回来,萧元宝守着将药煎好端进屋来,祁北南身体已经不如先前滚烫了。 他怕人没力气,便到床榻前,将药汤一勺子一勺子送到祁北南嘴边,教他吃下。 药熬得浓,味也苦,这般一勺一勺的喝,未免苦得更厉害,倒是不如一口尽数喝下去。 不过难得受萧元宝喂一回药,祁北南靠在荞麦枕上,没多言,只老实的吃着药。 “哥哥好好歇息,睡一觉醒来就退热了。” 萧元宝要扶祁北南躺下,祁北南却抓住了他的手腕:“我历来睡眠少,早间已睡足了时辰,这会儿睡不着。” “喝了药就会困乏,定是好睡。” 祁北南不言语。 萧元宝见他不肯睡觉,无奈,转与他掖了掖被角:“不睡也可以,不过这时候再是不能费神瞧书了。” 祁北南点点头,道:“不过我一人在此处躺着,不瞧书也做不得旁的事,未免太乏味了些。” 说罢,看向萧元宝:“你一会儿可还有事情忙?” 萧元宝想着本是答应了桂姐儿,今朝要去帮她收拾采药人送来的草药,想了想,却还是作了罢。 “我能有甚么事,不过是在家里做些阵线活儿,缝两件冬衣罢了。” “哥哥要是嫌一个人闷,我把线篓子端过来同你作伴就是。” 祁北南翘起嘴角,挪动了下身子,舒坦的靠着软枕:“好。” 萧元宝出去屋子,一会儿便返还了回来。 他唤铁男去给桂姐儿带句话,说今日家里有事就不过去了。 回屋子的时候,除却针线篓子,又还拿了些果子进屋。 他给祁北南削了几块儿梨,又还剥了些橘子与他吃,活似伺候老太爷似的。 “老娘子那头走明家的门路没能成,可有旁的法子?” 萧元宝叹了口气:“我也正愁这事儿。” “兵书上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适应之处多,不单只是打仗上。你想结交老娘子,首要当晓得她的喜好,烦忧,如此见上面了,这才能投其所好。” 第69章 过了几日, 萧元宝按着时间出了门。 他在杏林医馆外的街角上立了好一会儿,一直守看着医馆人进人出。 直到一顶蓝布小轿儿在医馆门口落下,随轿的丫头撩开帘子, 内里走出了个妇人。 只见那妇人梳了个端庄大方的髻, 二姐儿教他认过,唤做髻。 发髻前簪戴着把银镶玉的梳篦,身上是件烟墨色沉稳长裾,衣料子远可见的好。 萧元宝料想这就是那位冯姓老娘子了。 说是老娘子, 然则他今朝见了人,娘子并不见老,瞧着不过像是个三十余的妇人。 他与人一前一后进了药堂, 走得近了。 瞧那娘子的眉眼, 倒是和善之相, 可那双生得并不多出彩美丽的眼睛, 甚是清明干练, 好似什嚒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去似的。 萧元宝头次做这般刻意接近人的事, 且见了这娘子, 觉着不是个简单人物, 心里更有些惴惴的。 不过筹谋了这许久,好不易得着机会, 怎能缩回去。 “娘子的这把梳篦当真是精致好看,不知是哪间铺子打得。我有一姐姐将要成婚, 寻思着送她点什嚒礼才好,今日见娘子这把梳篦, 也想打上一把送与姐姐做成婚礼。” 冯娘子拿了药, 正欲等着结账,萧元宝亦捡买了点家中常备的草药, 一同前去等着。 趁机与人搭话。 冯娘子上下打量了萧元宝一眼。 萧元宝今日特地收拾了一番,穿了件绸子衣衫,瞧着不似那等穷寒人家的哥儿。 瞧着萧元宝眉眼讨喜,冯娘子便回应了他的话:“我这梳篦,并非是县里头打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瞧着这般精致,我便说城中不见如此手艺的匠人。” 萧元宝可惜了一通。 眼儿又落在了跟着冯娘子的丫头身上,见得她手上拿着一盒丸子药,道:“娘子吃朱颜丹?” 冯娘子闻声,转再看向萧元宝:“哥儿认得这药丹?” 萧元宝道:“我有一好友专妇症,无事闲耍时,她便教我识些草药丹丸,恰见过此药,听闻治疗妇人腹痛通用。” 冯娘子听罢,不由得多问一声:“你这位好友专妇症?不知是男医还是女医,亦或是哥儿?” “我那好友是位女医。” 话罢,有药童招呼,萧元宝恰到其时的止住了话头,旋即拿着药去结账了。 付完钱,他也没再前去与冯娘子说话,转就要离去。 “哥儿,你且等等。” 萧元宝方才出门,身后便传来声音。 冯娘子追了上来:“将才听闻哥儿识得擅妇症的女医,不知这位女医在何处医堂,可否引荐一番。” 萧元宝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做声响:“这有什嚒,我引了娘子前去便是,左右我家去也顺路。” “那就多谢了。” 萧元宝一路上都与冯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多时,将人引去了桂姐儿那处。 他与桂姐儿打了招呼,白巧桂热络的接待了冯娘子。 与之看了脉,便要引之去内室中看症。 萧元宝便未继续痴缠着留,那冯娘子见状问了萧元宝的姓名,两厢还落了住址。 出了宝春堂,萧元宝才长松了口气。 今日看似碰巧的一番搭话,实则却废了他好多功夫。 得晓冯娘子身有病痛常去医馆,可他又不知冯娘子哪里不舒坦,自己如何才能对症下药帮上忙。 他便请了桂姐儿与他一道走了一趟杏林堂,一番查问,这才得知冯娘子吃朱颜丹。 桂姐儿一下便晓得了冯娘子有妇症,知晓这层,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今女医,会医的哥儿并不多,妇人夫郎有了不适症状,也不好寻男医看诊。 寻不得合适的大夫,便只有吃通治妇症的朱颜丹。 若冯娘子识得专妇症的女医,想来也不会常出门来受男医看脉,再买朱颜丹了。 翌日,萧元宝又去了一趟宝医堂,问起桂姐儿冯娘子的病可治得。 桂姐儿言倒不是甚么危及性命的病症,不过就是素日里身子会有些不爽利,单吃朱颜丹治不住,还得要配合着医治一番。 “我与冯娘子交待了,让她三五日间就过来一趟。我与她医治,用不得俩月当能治好。” “你要与她搭话,按着日子来便是。” 萧元宝听罢,夸说道:“我们桂姐儿医术当真是了不得,这回要是没你,我可真没法子了。” 白巧桂嗔怪了一声:“我的医术自是还不错的,我近来可都在认真研习医术,连外祖父都夸说我用功。” 说着,她面庞微红:“书呆子近来读书更用功了,我也不能落他下乘。” 萧元宝啧啧:“果真还是罗秀才更能激励人呐,瞧得我好生羡慕。” 白巧桂道:“比起上进用功,谁能有你更能下功夫呀。为着拜个好老师,甚么法子都给用上了你。” 这日后,萧元宝按着冯娘子去看诊的时间,去寻了白巧桂两回。 他不好每回冯娘子去药堂都跟着去,这般太过容易教人觉着他别有用心。 不过好在混了个脸熟后,那冯娘子也和善,会与他们多说两句。 但萧元宝一直没寻着机会说起拜师的事情,因着冯娘子也从不曾张口说过她会菜。 这日,桂姐儿央着萧元宝想吃卤肉。 萧元宝想着谢她,便一早去肉市上捡买了一只猪头,一笼猪大肠。 外在还捡了些鸡鸭的肠子,胗子,这些卤出来味道最是好,就是要洗干净打理起来有些麻烦。 另又切了藕片,泡了木耳,剥了鲜笋,滚碎了煮熟的鹌鹑卵壳,一并闷卤了些素菜。 来了城里头,他也好些日子没做这些菜了。 索性卤做得多,与白巧桂提上一食盒送过去,还给祁北南也准备了卤味做午食。 猪脸肉切了一碟子,素菜捞了一碗,与刘妈妈、赵五哥跟铁男吃。 “想这一口好些日子了,宝哥儿你做得味道我觉着比城里那些铺儿摊子上的都要好吃。” 萧元宝提了食盒来,白巧桂忍不得馋,整好堂子里没甚么人,她便拉着人躲去了里间吃卤味去。 才出锅没多久的卤味还热乎乎的,笋脆肉香,好吃的她眯起眼睛:“我要分些出来留着,晚间与书呆子送去。” “你啊,甚么都念着他。” 萧元宝坐在一头的圆凳儿上看着白巧桂吃,瞧她吃在兴头上,却也生停下来要给罗听风留一口。 不由得摇头,却又起身来帮着她往旁的食盒里留卤味:“便是你要与他留些,也是够的。今儿我备下的菜肉都多。” “秋后牲禽肥壮,买卖的人多,这些东西也好买。你只管坐着吃,我与他收拾些出来留着就是了。” 白巧桂点头称是,两人闭门在里间,她也不顾甚么姿态,大口往嘴里塞着卤大肠。 肥香软糯,越嚼越觉得香。 正说着话,门却响了响,有个小药童来传话:“桂姑娘,常寻你看诊的那个冯娘子来了。” 白巧桂嘴巴一顿,望着萧元宝眨了眨眼睛:“今日如何来了,不是她平素来瞧诊的时间呀?” 萧元宝取了块帕子出来递与白巧桂擦嘴:“你是大夫,如何还问起我来了?” “你教她稍等片刻,我这就来。” 白巧桂与药童说了一句,匆忙去净了净手。 萧元宝在屋里将摊在桌子上的碗碟儿收拾好了再出去的。 出来就见着白巧桂正在与冯娘子把脉,她面色红润,可见面上的喜悦。 “新开的药娘子受用,竟是比预期还好得快许多。” 冯娘子收回手腕,道:“便是觉着见好,忍不得欢喜,这才没有按着日子就过来了。” 说罢,冯娘子见着萧元宝从里间出来:“哥儿今日也在,当真是巧。” 白巧桂笑说道:“我嘴巴馋了,央了他做些卤味与我送来。这不,还不到午间,我便忍不得先在屋里打了牙祭。” “怪不得我嗅着一股香,很是惹人馋。” 冯娘子病症见好,心中高兴,话也比平素多了些:“幼时家中不见宽裕,馋了肉,娘便买了卤味家来解馋,一家子吃得美。那味道留在心中,再是好滋味的珍馐都比不得。” 萧元宝见势道:“娘子要不嫌,不妨尝一尝我做得卤味,瞧瞧可能与儿时的味道沾上些边。” “我师傅料理卤味下水很有一手,许多人吃了都说好,我姑且学得一手。” “这怎好意思。” 冯娘子道:“只怕白大夫还没见过要吃大夫菜肉的病患。” “娘子哪里话,东西便是要人多吃起来才好吃。” 白巧桂道:“冯娘子勿要客气,试一口菜又能如何。” 两人邀着冯娘子进了屋,启了食盒,取了新箸儿教冯娘子吃尝。 那冯娘子进了屋也没再客气,动了筷子,夹了块卤大肠吃罢,又吃了一截卤笋,面上起了笑容。 冯娘子在宫中十年,甚么珍馐佳肴不曾吃尝过。 这般最下等的猪下水吃食,粗略的制作手法,与那些价值数金的珍禽美肉,几十道工艺所出的菜食全然无法相较。 可民间市井菜肴,独有的烟火气、人情味,是那些考究的珍馐所不曾有的。 这些于天潢贵胄而言的腌臜之物,却是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的盘中好菜。 一口肉,一口菜,教她不禁忆起自己在家里做姑娘时,爹娘俱在,一家子团聚在一起的时光。 彼时虽家中不见宽裕,可人却更容易满足。 娘亲带回一方豆腐,一包卤杂碎,她就能欢喜的满院子跑。 如今不愁吃也不缺穿,可却再难欢喜一场。 第70章 “想着来县里有些时月了, 先前一直不得空来看你们俩。秋收上忙得不成样,我每日回去倒头便睡,这县里的差事儿干着呀, 不比在家里种地轻松。” “这朝入冬天冷起来了, 府衙里可算是松快了些,瞧着时辰还早,顺道就过来了。” 方有粮提一角秋小酒外在些豆腐来。 祁北南喊着方有粮去厅上坐,瞧人还穿着一身衙役服, 笑道:“我信你的话了,也当真是挂记着我们的,下职后就来了。” “先前小宝同我说在县里撞见了你, 穿着衙役服可威风, 今日一瞧, 果真威风!” “你可别笑话我了, 这身衣裳一穿, 跟那驴子黄牛套上了架子没甚差别, 都得干活儿, 哪里还有甚么威风不威风的。” 方有粮摇着头道:“日里, 一会儿这个老汉气哄哄的跑来,官爷, 那个谁占了我的摊位;一会儿小娃娃又揉着两只眼睛哭跑来,官爷, 俺寻不见小爹了……初始办起事来我觉着还怪是神气,时日长了, 耳朵终日都嗡嗡嗡的。” “我还望着早些把我轮调回去看牢房, 盯着那些犯事儿的,可比在外头巡逻管理秩序要清净得多。” 祁北南听着方有粮说起任职的事情, 一张嘴叨叨叨的张开就闭不上,当真是满头满脑的官司。 不过虽是说着差事儿的繁杂琐碎,但祁北南瞧得出来,方有粮神采奕奕,是乐在其中的。 见他如今这般,祁北南也为他高兴。 “方大哥,你怎拿了恁多豆腐来,家里是背着咱们开了豆腐坊不成。” 萧元宝打开方有粮提来的豆腐,说是只带了两方,他瞧着里头不单有两方水嫩嫩的白豆腐,还有起码半斤的毛豆腐,一叠豆干儿。 方有粮凑上前去:“哎呀,这唐大爷也真是,怎又给偷塞了这许多的豆腐来。” 萧元宝听这话,道:“敢情方大哥自买了多少豆腐都不晓得。” “我与那豆腐坊的大爷说要两方豆腐,想着拿过来煎了下酒吃嘛,没留神儿就教大爷多包了些。” 萧元宝立嗅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来。 “方大哥说卖豆腐的是唐大爷,可是在那间换做甜水豆腐坊的铺子上买的?” “宝哥儿也买过他们家的豆腐?” 萧元宝道:“城里就他们家的豆腐卖得最实惠,同样好的豆腐,同样的价钱,在甜水豆腐坊上便能多买上半方。” “家里灶上的刘妈妈最爱去他们家买豆腐,我也跟着去过两回咧。虽说唐大爷热络,也总多送上点儿,可再送也没见过这般给人送的。” 说着,他嘴角翘起来,眼睛也眯上些。 转头与祁北南道:“这豆腐坊上,唐大爷和他的夫郎就只生得个女儿,十分的水灵,二十余了,还替家里忙活着豆腐生意,还不曾许人家呢~” 祁北南很是上道,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原来如此,小宝,下回你要再去买豆腐,不如就跟方大哥一道去。” “哎呀!你俩,你俩!一个斯文读书人,一个没嫁人的小哥儿,怎跟咱村里的那些娘子似的爱乱说闲的。” 方有粮教两人说得抓耳挠腮:“就不是你们说的那般,人唐大爷豆腐坊生意好,又良善,便有些地痞流氓不要脸想前去占便宜,扰人家唐姑娘,我撞见了将人赶了走。唐大爷便总挂记着这事儿,每回遇见都要送我豆腐。” 萧元宝听得眼睛发亮:“呀~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在!哥哥,那个词儿怎么说的?” 祁北南附和:“英雄救美。”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当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方有粮受两人合着戏谑了一通,一张脸涨了个通红。 萧元宝见状拎走了豆腐,道:“方大哥,我捡了虾头熬油来煎这些毛豆腐,保管做得香喷喷的,也不白费了人家的一番心意。” 话毕,他便溜了。 教方有粮想辩驳都没来得及辩驳。 “你也不管管他~” 方有粮一屁股坐回去,无可奈何,只好与闲磕着干果子的祁北南告状。 祁北南好笑:“人家说得又没错,我瞎管呀?一会儿煎豆腐都没得吃。” 方有粮老实闭上了嘴。 “不过话又说回来,方大哥你也真是老大不小了,我如今都快要赶上认识你时的年纪了。你看你,还是光杆子一条。” “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你也当有自己的日子了。” 祁北南奉命催着婚:“许你不爱听这些,我却还是得同你说道。人不能总沉溺于过去,现在日子可见的好起来,总得去试着新的开始吧。” 每回方家人见着他,都唤他帮着劝一劝方有粮。 他早两年也都还帮着方有粮说话,有些事情需要时间,如今转眼人都三十往上了,他觉得也是时候开口劝劝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家里人忧心我,也不敢张口与我多提婚事,他们觉着是家里拖累了我。” 方有粮道:“其实我从没觉着家里拖累,这些年一家子互相扶持着过,爹娘体贴人,弟弟妹妹都省心乖巧,我是心甘情愿为家里奔忙的。” “你也是为着我好,往后若是遇见合适的好人家,我定也会为自己的大事好生考虑一番。” 祁北南见他听劝,应声点了点头。 “我的事情姑且放上一放,还有一桩喜事我今日特地说来与你们听。” “二姐儿和胭脂铺冯小子的婚事定了,日子在腊月二十。” 祁北南听闻喜事,也高兴一场:“便说许久不见二姐儿了,原来在准备出嫁的事情。” “也是才看好日子,她面皮儿薄,这些事情也不好由着她一个姑娘四处说,本是想亲自来告诉你们俩的。不过我今儿过来,嘴里也藏不住话,提前就与你们说了。” “好事情,早知早欢喜,谁说我们都高兴。” 祁北南道:“到时候送嫁酒可是摆在乡下?” “嗳,就在乡里头办。” 萧元宝煎了一叠儿香豆腐端来,就听见说二姐儿订亲的事情。 他连忙凑上前去:“可要我回去置席面儿?” 方有粮道:“事先是这般想的,可二姐儿说想那日你在房里陪她,与她上妆,做姑娘最后的日子能瞧着你。” “说的也是,二姐儿以后嫁了人就不似做姑娘时那般好寻着一处顽了。送嫁的日子还得多陪陪她才是,在灶上打转,连人都瞧不上两眼。” 萧元宝心中欢喜的不行,已然开始盘算起来:“日子也不远了,我可得早些与二姐儿好好备一份成婚礼。” 方有粮道:“要不然宝哥儿与我也出出主意,我这个做大哥的,还真不晓得给二姐儿准备甚么好。” “这可得自己想啊。” 萧元宝道:“我的主意分了大哥,那我咋办。” 三人喜悦的说了一通二姐儿婚事的事情,又说了些夫家的情况。 就着油煎豆腐,祁北南和方有粮吃了不少酒。 待着方有粮从宅子出去时,太阳已经偏了西。 初冬的天本就有些冷了,太阳落下去,起些风更是凉人。 方有粮裹紧了些衣裳,宅子里烧了炭,不觉得冷,出来登时就觉察出了炭火的好处来。 一阵风过来把他的酒意都吹散了不少。 他大着步子出了巷子,进了主街,预备家去。 街市上行人伶仃,摆小摊子的商贩几乎已不可见了,独只有开铺面儿的坐贾还在柜台前拨算盘,也是差不多等着要打烊。 “哎哟哟,你们怎么驾得车,我这一把老骨头都要教你们给撞散架了去。” “这是要老汉我的命呐~” 方有粮循着声儿走上前去,只见一头发花白的老汉扶腰瘫躺在地上,正在哀嚎。 他身后停下了一辆驴车,一相貌端正的男子急匆匆的打驴车上下来。 “大爷,你可有事!” 男子要去搀扶地上的老汉,那老汉却不肯,只一个劲儿哀嚎:“你们将车子驾得这般快,撞坏了老汉我,你们得陪我钱!” “大爷,我们的驴子速来温顺,知晓在街市上,行得已经很慢,断不会撞着你的。” 地上的老汉瞪圆了一双眼:“没撞着我怎会躺在此处,你这人,如何这般没良心!驱车撞了老人家还不认,莫不是以为我是那般豁出性命讹你钱财的人?” 男子听着老汉中气十足的声音,哪里像是被撞伤了的模样。 奈何他躺在路中央哀嚎着,不肯让路,铁了心痴缠着人,教他没办法。 驴车上抱孩子的年轻妇人见状要下车来,男子连忙将人唤了回去,怕孩子吹了风着凉。 “你便说你要多少钱才许我们走。” “十两,你给了钱我自前去瞧伤,不耽误你们的事儿。” 男子听闻这狮子大张口,气道:“大爷,凡事讲求点良心,我是瞧你上了年纪,想着与你一点银钱,你这未免也忒黑心了些。” “你撞了人,还说老汉黑心,有没有天理了。” 老汉立时撒泼起来:“哎哟哟,大伙儿快来瞧啊,出人命咯!这霸道不讲理的人呐,牲口撞了人就想跑~” 男子正当不知如何时,方有粮快步走了过去:“老秦头儿,年底上,你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 “要是皮子痒,那便到县衙里去吃上顿板子去。” 那地上撒泼的老汉一只眼睛扫见孔武有力的方有粮,暗道倒霉。 怎生这个时辰了还有衙差巡街。 他不敢惹官差,悻悻的爬了起来:“皮子没痒,皮子没痒,我就是跟这相公兜兜乐呢。” 言罢,人灰溜溜的便跑了。 第71章 这日一早, 明员外亲自带着商队买回的纱绸登了祁家的门,一来把料子送上,二来答谢与祁北南的这桩生意。 手脚麻利的仆役, 足足抬了两大个箱子前来。 “那纱绸人在并州云中县下一处庄子上, 商队到了县里,遣了人去打听接洽,这才成的事儿。” 明达说起来欢喜:“商队领头传信儿回来与我言,云中县是个闭塞的小县城, 通商之人少有往那头去做生意。若非是出发前得了确切的消息,否则谁会想到那般小地上还有好货。” “冬季天寒,买纱绸的人少, 纱绸人卖出去也没几匹布。预备存够了货, 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售出去。” “可压了货在手头上, 到底心里头也不安稳, 商队前去商谈, 他便愿意将有的货先出了, 转做银子捏在手上另行存货。” 明达教下人开了箱子, 同祁北南点看纱绸:“这些料子唤做挽月纱, 正如郎君所言,月下能泛起粼粼之光。” “我一门外汉姑且在白日里瞧着这些料子都觉好, 更别提是月色下了。” 祁北南拾起一匹光滑轻薄的料子瞧了两眼,上回见到这绸纱, 还是他前去京城赶考的时候。 那年进到繁华巍峨的京城中,舟车劳顿, 已是明月高悬, 只见楼宇高处有人穿得这么一身衣衫,揽着一身月华, 活似广寒宫的嫦娥下凡了一般,教人看痴了去。 祁北南道:“天气暖和时身披华衣,月下赏花吃酒,何其光彩照人。” 明达应声附和:“祁郎君好眼光。鑫哥儿爱买些料子,眼光最是刁,瞧了这纱绸,也生是央我要了半箱子去。” 他颇有些想知晓祁北南是如何知道并州县下的庄子里,那般远的地界上,会有这样的好料子。 不过好奇归好奇,他并没有不知事的张口去刺探。 祁北南并非池中之物,人自有些门道在身上。 贸然询问,只怕教人多心,得罪了人反倒是不美。 无论他如何得知,总之是把这桩生意与了他做,又何须追根求源。 明达转言要紧事:“商队前去采买,与纱绸人谈的价格是两贯钱一匹。郎君所出一百贯,拿得五十匹料子。” 他取出此次买纱的账簿,同祁北南一观。 挽月纱甚么价格祁北南心里有数,当初他初见这纱绸觉得好看,也想买一匹与萧元宝捎去,可彼时料子已经在京都风靡,价格飞涨到了十余贯钱。 他手头紧,又还要遣人送东西到岭县,路费更是了不得,便只好作罢。 如今两贯钱一匹,属实是价贱。 城中那些料子中上等,款式老旧的丝绸尚且要三四贯钱的价格,挽月纱料子虽不说上等,但新颖,这般价格买下,自然是很合适的。 不过祁北南也算得来账,挽月纱之所以能低价拿到,一则是尚未大肆在市场上流通,价格还不曾涨起来。 纱绸人还未把生意做稳,遇见明家这般大商队,能一回盘空他的积货,足可见实力雄厚。 两厢必然不会只做这一回生意,定拟了契约,往后还会拿买货物。 为此才谈了个十分低廉的价格下来。 大树底下好乘凉,祁北南就是料到了这些,才站在明家这颗大树下乘到了凉。 “我与明老爷也是老相熟了,你生意的品性我是信得过的。” 祁北南扫了两眼账簿,作似意思了一下,实则他一目十行已经看了个清楚,道:“若是信不过,也不会将这桩不错的生意与明老爷做。” 他将账簿合上递还与明达:“明老爷,你说是不是?” 明达朗笑:“祁郎君所言不差,承蒙瞧得起鄙人。” 言罢,明达抬手,跟着的人单独抱来了个红漆描金的匣子。 他将匣子递于祁北南,道:“郎君说交情,我也厚着面皮再央一回交情。这桩生意还可长远的做,只是好不好做,还得请郎君行个方便。” “货好,迟早是要兴起。只不过遍地布行都有挽月纱,时日长短上,大有不同。” 祁北南微微一笑,明达的意思他明白。 如今得了好货,明达是生意人,看得出这东西能得利,他当然想着得更多的利。 挽月纱在并州尚且不曾兴起,外地的丝绸商得知这般好货,到拿了货回地方上售卖,其间会有不短的一个时间。 明达想尽可能的延长这个时间,一家独自经营这桩买卖。 只要旁的商户不晓得拿货地,他不仅能在邻县售挽月纱,且还能去州府上售,以及邻府地江州。 州府上达官显贵比地方上云集,越是昂贵市面稀少的东西,反倒是越好售出去。 祁北南打开了明达奉上的匣子,内里是红绸铺底的四根金条。 一根当是十两重的规制,便等同于百两银,四根金条有四百贯钱之数。 他未言,把匣子放在了茶案上。 明达见状,摸不透祁北南是个甚么心意,道:“我知若非两家交情,祁郎君定也不会选择与明家合作这桩好买卖。” “我诚心想守住这桩生意的路,若郎君嫌这点不够诚意,你只管开价。届时岭县上只你我两家做挽月纱的买卖,岂非美哉。” 祁北南对明达的利诱十分清醒,并不心动。 若说往后就两家做挽月纱的买卖,属实是长远盈利之相。 只不过还是那句话,家里底子薄,绸缎是要投大钱的买卖。 既是做丝绸,未必就只卖挽月纱一样,全然不卖旁的丝绸了? 倘若是自家的手艺人制造的挽月纱,那还能琢磨一番独只卖这一样料子。 实际便是,他们只是路途迢迢前去拿货的,其间有太多的风险。 若再行买卖旁的丝绸,姑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这些银子投进去。 就算投进去了,此前从未经营过丝绸布匹生意,往后如何能经营下去? “我不是生意人,挽月纱的买卖,未有长久经营的心思。而明老爷想做挽月纱的生意,怕却不止在岭县上吧。” 明达讪笑了一声,早寻摸出祁北南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今再次觉出他心有盘算且不受人左右。 “祁郎君眼明心亮,当真瞒不过郎君的眼睛。” 祁北南看着明达:“明老爷这般有长远谋划的心思,才是商人当有的样子。商人不图利图什麽。” “其实我不与旁人言拿挽月纱的路子并非甚么难事。我还能告知明员外,我得此路子的人亦不在磷州,且无心这些生意。” 祁北南道:“只是我不说,未必旁人就不能从别的路子上得知。届时又当如何?” 明达听闻祁北南的话,知晓事情有了苗头,心中大喜。 “祁郎君只管安心,只要你答应不张口,我自有法子防范,能保得一段时间上只两家做挽月纱的买卖。” “倘若是有人知晓了路子,郎君信我给我这桩生意,我也定信绝非郎君所传出去。” 祁北南道:“话说在前头,对谁都好。届时若出纰漏,也勿因猜忌而伤了交情。” “为彼此安心,明老爷的心意我收下便是。” 明达欢喜不已: “与郎君这般明事之人交往,当真爽快。” 祁北南笑了笑:“明老爷吃茶。” 上午明达脚下生风的走,下午与杜家生意的中间人也来了。 商队一切顺利,拿得货也不错,不过祁北南投的钱要等着货出了才能分成拿回。 此先送来了一箱子东西,算是商队送的。 祁北南打赏了中间人半吊子钱,与萧元宝开了箱子来瞧。 箱子里东西繁多,装整得却整齐,五花八门的甚么都有。 女子哥儿贯常用的胭脂、玉女粉、唇脂、洗面药、澡豆儿、玫瑰碱,香水等用物; 又有彩线、簪花针、粉盒、梳篦、洗手帕…… 日常家用的铜制藤花手炉、铁制莲花烛台、红烛白烛若干; 读书人的用具也有,譬如湖笔、花笺、墨池、书签一系。 甚至还有小孩子玩耍的升官图、陶响器、九连环、投壶、傀儡儿等等…… “我以前竟都不晓得商队会带这么多东西回来!” 萧元宝翻看侍弄箱子足足就去了一个多时辰,却还没把这些东西点看够。 货都是从外头的州府上采买回县上的,东西不似纱绸名贵,一匹料子就得几贯钱。 可这些却都是日常起居用得上的物。 且许多样式县里都没有,瞧着时新好瞧不说,又还实用,怎能不喜欢。 “只要太平年间,外头没有起甚么匪患,商队都会从外地采买东西回来卖。只不过以前咱们住在乡下,没得机会在城里逛荡,也就没逢上商队卖这些外头来的货。” 萧元宝嗅了这盒子香粉,又闻闻那包澡豆儿,欢喜的不行。 “早先倒是听说过城里有商队大集,不过一直没得机会逛。如今商队直接挑好的送家里来,这不比在外头逛更方便么。” “我正愁着二姐儿过些日子成婚送她什麽好,时下商队带了这么多好东西回来,可再不必愁了。” “再者眼看着就年关了,过节时少不得人情来往,别家送礼来,咱要回礼去。” “库房里没两样东西还真是周展不开。年底上再去采买礼品送人,样样都涨价贵的不行,东西不见得好,价格却不低。” 萧元宝抱着这些新得的东西,舍不得放下:“有了这些好货,我与人送礼去,也教他们眼前一亮。” 祁北南好笑道:“再是没人比你会盘算过日子的了。” “你只管把东西挑了送人便是,要觉着带回来的东西好,下回杜家的商队出去,拿了银子再教他们带一箱子回来便是了。” 第72章 六月过罢, 七月中上,又一年秋时。 夹道上的早桂飘出花香,今年县里有下场之心的秀才, 都紧绷了起来。 八月乡试, 当预备着前往州府上应试了。 往日里光风霁月,从容不迫的秀才郎君,神色忧忧,到底还是显露出了些对前程的忧心。 “这回乡试课室中的同窗欲结伴同行, 相互有个照应。” 祁北南与萧元宝道:“马俊义包揽了前去州府上的车马,我们便不必另行准备了。” “马秀才恁大方,我记着哥哥课室里还是有七八位秀才郎君的。” 萧元宝这几日都在给祁北南准备赶考的物品, 也不是头回下场去州府上了, 准备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这几年在县学读书, 大家相处的确实和睦。今朝是同窗, 来时科考路上若走得远, 为官做宰, 在朝堂中同窗便更显可贵了。” 祁北南道:“如今多来往周到, 也是为将来。有朝一日想起同窗之谊, 遇事也会顾念几分情分。” 萧元宝想着,眼下最低也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郎君了, 不说往上多远,哪怕就上一重, 也便是举子老爷了。 免除赋役,有了做官资格, 属实易为人脉。 他不禁感慨:“到底是官宦人家子弟, 想的果真长远许多。” 祁北南道:“既是过日子,要想过得顺心, 如何能不下功夫去谋计的。” 萧元宝应声:“那我与哥哥多准备些吃食带在路上吧,与同窗郎君们分食,咱也不能白白沾旁人的便宜是不是。” 祁北南说了句好。 此行前去磷州,不仅应考,他还想着顺道把那头买铺子的事情给一并办了,省得到时候再周折又去州府。 但那头的生意若无人打理,到时候还得他亲自费心前去。 他盘算一番,决定去磷州时把铁男带上,教他跟着自己跑一趟,提前熟悉一番,到时候铺子租赁,还得要有人看着。 这一载有余,铁男在县里,识字算账学得不差,已经大有长进。 他初到家里时年纪不大,少年孩子最是学东西快得时候,家里怎么教,也便怎长本事。 如今十三四的年纪了,足以立些事。 且只要把铺子的事情打点妥当,租赁收取赁金,也不是甚么难事。 事情不难,但不能没有人手。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用人使人何尝又不是。 好在早先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预备,否则这时候更是不知哪里去寻人来做事。 祁北南拿着去钱庄置换的出来便于携带的两张五百贯交子,不知放在何处。 置放在包袱书箱中,只怕将东西遗落了去。 思索一番,觉得还是贴身放在身上。 七月二十一日,一行上十个人,车马队伍排做一长排,停在城门口。 家眷前来送行,细声嘱咐,依依惜别。 “好好待在家里,若嫌乏味无趣了,可回庄子上住些日子。” 祁北南站在自要乘坐的那辆马车前头些,与萧元宝嘱咐:“少贪凉吃些冷饮,身子吃不消。”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都晓得。” 萧元宝道:“哥哥也别读书太晚,熬得眼睛疼。路上一切谨慎小心,考得好不好倒是其次,平安最要紧。” “嗯。” 祁北南应承了一声,看着跟前长高了不少的萧元宝,已然快到他的下巴了。 萧元宝长大,眉眼渐开,不仅年幼时的乖巧可爱,倒是生得更好看了些。 人总是在分别时方才用心的看一眼身边的人,以此在分开的日子中足有清晰的面容用来思念。 他轻轻给萧元宝理了理衣角,用只两人听得清的声音说道:“也别不挂念。” 萧元宝微微怔了怔。 他耳尖微红,躲开了祁北南温热的目光,点了点头。 马俊义今朝从家中出门时便与外祖父小祖父请安做了辞别,老人家身子不爽利,自是不能来城门口相送。 舅舅舅母又去外乡行商生意去了,一时间竟是无人在城门口惜别。 他只好在置了一盆子冰块的马车里头等着同窗。 马俊义从窗子望出去,只见几位同窗的爹娘差不多都前来相送,成亲早的,妻儿更是掩面不舍。 他见此情境,胸中怅然,微微有些不好受。 此次乡试,他爹别说是相送了,便是送来一封家书,勉励或是嘱咐二三乡试一事也是好的啊。 他心中怀揣着一丝期许,信在路上耽搁了,没赶到送在他手上。 可他心中何其清明,他爹有心送信,一个节度使,如何会连封家书都不能按时送到。 马俊义心中哀凉,暗处谴责过他父亲薄情寡义,却又还是忍不得想从他那获取些父爱。 他正欲要放下马车帘子,以防再触景伤情。 瞟眼见着站在角落的祁北南与萧元宝,两人不知在说什麽,十分和睦,眉眼间都有些笑意。 倒是也稀奇,祁北南也无父母爹娘相送,独只萧元宝一人送行。 他瞧着言笑晏晏,暖心动人的萧元宝,心中一叹。 更是觉着自己无用。 早前自己尚未全然发动去求人好,便从表弟的口中得知人家暂且没有婚配打算。 他又不是痴傻之人,如何会不明白人家的意思。 一头不免心生遗憾,如此好的一个小哥儿不得,另一头又觉挫败,接二连三的所求不得,论谁的信心都会受到些打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时辰差不多了,诸位家眷,郎君们该出发了。” 赶车头子见马俊义靠在车子中神思倦怠,以为他是等的不耐了,便高声言了一句,催促着人上路。 秀才们这才作别家眷,陆续上了车子。 萧元宝唤铁男照顾好人,与祁北南挥了挥手,未再言,只静静的看着车马远了去。 人在跟前时,再是作别也还未觉多不舍,真当是远了,不见得踪影,方才后知后觉的涌起些怅然若失的情绪来。 他长长吸了口气,宽慰着自己很快便家来了。 这才尽量轻松的踩着街市上的石板回去。 马车一路往城外行去,七八月上,正还是热的时候。 车子里的冰在第二日全部消融了后,怪是闷热,大伙儿两人一个车子,怕在路上闷得中了暑气,有驿站的地方都会停下来喘口气,歇歇脚。 祁北南去打了一壶冷茶装在水囊里,赵光宗找去了茅房,诚邀祁北南一起,他婉拒了。 打了水准备回马车那边,转头见着马俊义,招呼了一声:“可还好?” “还成,我出远门的次数不少,倒还习惯。” 祁北南点点头:“那我先过去了。” “祁兄,不妨到我车子里坐一程吧,天热赶路书也瞧不进去,我一个人怪是乏味。” 马俊义忽的道了一声:“两人说会儿话倒还打发时间,就是不晓得会不会打扰了祁兄。” “怎会,我在车子上也假寐,书箱子都不曾打开。” 虽说马俊义对萧元宝生过心思,但祁北南也不是那般小心眼的人,因此便对人生出敌意。 两人结伴一道上了车子。 “今朝同窗的亲眷皆来相送,倒是不见祁兄父母尊长。” 马俊义从冰盆上端起了个碟子,内里是红艳艳的冰镇寒瓜,他与祁北南吃。 “说来,竟还不曾见过祁兄的家里人。” 祁北南道:“我少时父母俱丧,投奔萧家。眼下正是农忙时节,叔叔不得空前来,婶婶亦是早逝。” 马俊义闻言,眸子微睁,胸口深起伏了一下。 他连忙与祁北南拱手做歉:“不知祁兄家中是此,贸然发问,教祁兄想起伤心事来,是我之过。” 祁北南笑着摆了摆手:“马兄也是出于关心,何过之有。往事已逝,我既能泰然说出,便已无妨。” “祁兄当真是豁达之人,教我敬佩。” 马俊义见此,喃喃道了一声。 “马兄似乎有心事?” 祁北南何其精明,早察觉出马俊义今朝情绪与往日里有些不一样。 “若是愿意,不妨道出,我未必能为马兄排解心绪,但至少可做个嘴严的倾听者。” 马俊义他识得祁北南的时间算不得长久,两人也是在县学读书时才结识。 可这几年相处下来,他觉着祁北南似乎有甚么魔力一般,总是教人想要亲近。 大抵他是个十分沉稳且不爱张扬的人,教人觉着可靠。 他常常见赵光宗与之情如兄弟一般,两人同进同出,甚么话都能言,甚么好的不好的都能共同分用,虽自己嘴上不言,心头却格外的羡慕。 自己身旁环绕着不少人,但这样的情谊,他晓得自己是不曾有的。 马俊义顿了顿,道:“说来不怕祁兄笑话,今朝在城门前,见着诸位同窗的亲眷相送,我心中颇有些感触,生出些扭捏之态来。” 马俊义虽是马家嫡出的长子,但他并不受江州节度使马大人的喜爱。 他幼年时小爹离世,尚未一载,马父便续弦了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弟,两人恩爱和睦,很快就生下了两子一女。 马俊义在马家,便如同外人一般。 家中孩子不少,妾室也还有两个孩子,可马父独爱续弦生下的两子一女。 可庶出的两个孩子尚且还有姨娘疼爱,独是马俊义无爹疼也没娘爱。 明氏一族心中亏欠马俊义的小爹,见孩子在马家无所依靠,便借着读书的由头,十余岁上,将他接回了明家来养。 他父亲和小爹的结合,不过就是一桩利益置换。 第73章 晚间, 雨疏风骤。 门窗被号叫的风声摔得砰砰作响。 萧元宝喊了刘妈妈和赵五哥赶紧前去把各屋子的门窗闭好,园子里的树木被风刮扯得老长,廊子间尽数是被卷起的残败枯树叶子。 好一晌奔忙, 才将各间屋子都关上。 本是还未曾落尽的白幕, 这朝风雨喧嚣,笼了茫茫灰暗之色。 一时间仿佛入了夜一般。 萧元宝在屋里,听得外头阵仗大,放了灯罩的烛火也依然有些晃荡不安。 他瞧着风雨势头, 心里不得安宁。 算着日子赶考的队伍已经去了三日有余,要是车程快,差不多是能到磷州了, 若是路上行得慢, 只怕是还在路上。 这样大风大雨, 在家中闭上门窗倒是安稳。 若在外头赶路, 雨幕糊视线, 泥泞官道不说;风大经行林间方才吓人, 不知甚么时候就教风刮倒了树木枝干, 砸在人身上可了不得。 再又迟迟不得歇脚的地儿, 淋湿了身子,那不染风寒才怪。 萧元宝夜里听着外头的风雨声, 总觉得烦闷不已。 这些日子上心中不大安宁,他便觉着有些怪异, 独怕是他们在路上遇见不好的事儿。 昨儿去城中的庙里烧了几炷香,又还添了些香油钱, 不求旁的, 只求他们在路上顺利平安。 去了庙里心头稍微安稳了些,谁晓得今日竟又起大风。 他只有在心中祈祷, 这场风雨独只在岭县,就别教赶考的学子吃苦头了。 翌日一早,整个宅子见天儿的地方都湿糟糟的。 园子里的桂花教夜里的风雨抖落了个干净,秋雨也被刮得东倒西歪。 累得宅子里的人好一番打理。 萧元宝一头等着磷州那头的信儿,一头又等着家里来人。 今年菇子种得多,城里要吃要买的人家更是多,田恳两日就要往城里送回菜,他好问问昨夜庄子上有没有受风雨摧残。 快午间,田恳才赶着车子过来。 进宅子里吃了些茶水,送来了些新鲜的瓜菜还有鸡鸭各两只。 庄子上倒是没甚么事,只是村子里涨了水,把木桥给冲断了去。 清早上里正便带着人去修补了一番,这才耽搁了好些时辰来城里。 萧元宝下午些时候,预备出门去药堂子里拿点百合莲子家来。 最近冯娘子有些咳嗽气虚,家里正好送来了鸡,他想着炖一盅猪肚鸡汤送去与冯娘子吃。 刚到宝医堂,二姐儿见了萧元宝,连忙一把将他拉近了内室去。 “怎了,我今儿个可没带吃食。” “这时候了,谁还惦记一口吃。” 桂姐儿道:“我正说要过去寻你。” 萧元宝见二姐儿神色不对,连问道:“怎了?可是出了甚么事?” 桂姐儿低声道:“你可晓得陈夫子?在斜街巷那头置了一间私塾那个。” 萧元宝乍听这人,还有些懵,不过他认得的夫子并不多,忽的又想起了这号人来。 不就是以前瞧不起赵三哥哥那个老货么。 “我识得的,咋啦?” 桂姐儿道:“昨儿夜里我阿祖教陈家人匆匆请了去看诊,前去一瞧,方才晓得是陈夫子受了伤。他胸口肋骨教人打断了两根,又有些溺水症,阿祖见着人时都半死不活了。” 萧元宝听得睁大了眼:“陈夫子虽名声不大好,可到底是个秀才,谁胆子那般大,如何敢殴打他!” “阿祖便觉得事情怪,可陈家不说,阿祖也不好过问,只与他医治了一番,好歹是命给保住了。” 桂姐儿道:“我今儿才从爹爹那晓得,原是陈夫子今年也前去乡试赶考了。谁晓得在路上竟遇见了歹人,对他痛下狠手,若不是跳进了河里,只怕丢了性命!” 萧元宝大骇:“甚么歹人,这、这是劫财还是如何?” “歹人劫财如何敢动读书人,且不说赶考的读书人身上有几个钱,前去乡试的读书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劫财的哪里敢去招惹。他们都盯着商队咧。” 桂姐儿四下张望了一眼,才低声在萧元宝耳边道:“我与你言,你切莫往外头说。这些歹人只怕是专门为着起事才动的手,就是要教朝廷不安宁。” 萧元宝心突突直跳:“那……他们这回前去赶考的人,岂不是……” 桂姐儿说到此处,也是一张小脸儿惨白。 罗听风也在队伍之中,她怎么能不担心。 萧元宝心头惶惶不安,像是头顶悬上了把利剑。 怪不得这些日子心里头都不得劲儿,他原以为是昨夜那场大风雨,不想这才是真正不安的缘由。 他全然不敢想祁北南他们要是撞见了歹人该如何。 萧元宝都不晓得怎么回的家,只觉着自己离了魂儿。 这样的事,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心里头没个着落,如坐针毡了一日,最后扭头回了庄子上。 他将事情说与了萧护听。 “怎会起这事!先前官府抓了人,还以为这些歹人都伏了法,不想竟还在干不要命的事!” 萧护听得也是急:“这朝廷是干什麽吃的!” “虽是在家里,爹爹也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哥哥总说太平之下,总也还有不太平的事。” 萧元宝道:“他总嘱咐我出门要谨慎注意自身安危,哪里想竟教他遇见这样不安稳的事情。”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萧护得了消息,心头大概便有了主意:“我得把这事儿去跟里正说一声,他们家光宗也一同去了磷州,让里正帮忙寻两个好手,我带着人去一趟磷州。” 萧元宝点点头,如今也只有这样了。 事情没有闹大,官府有意压着消息,怕传开来起动乱。 家里有读书人赴考的大户人家还是得了些小道消息,一时间都在急急忙忙的打点着人。 不想,这时候磷州的信使进了县,陆续收到了那头过来的平安信。 简直大大的虚是惊了一场。 萧元宝拿着祁北南的亲笔信时,恍惚的跟做梦似的。 他拆了信匆匆阅览,积压在胸口的担忧,总算是在这时候疏散了去。 萧元宝把信反复读了三回,信里一个遇险的字都没提。 一时间他倒有些不晓得他们一行人究竟是不晓得路上有事,还是说知道了,刻意隐瞒不教家里人忧心的。 但不论怎么说,还能写信回来,说明人是没事的。 萧元宝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触。 他将信小心放进抽屉里,吐了一口浊气:“差点害人成了望门寡!” 得了磷州那头的地址,他想回封信去,提着笔竟又不晓得说甚么好。 在桌案前坐了半晌,才动了笔。 八月初九一日,祁北南提着书箱,与同窗们互祝了好成绩,进了考场。 乡试的严格,比之当初的院试更上一层楼。 光是在号房外的庭堂上验身查检就去了半个多时辰。 祁北南草草的张望了几眼,不知是今年受了歹人影响,还是磷州这头的秀才人数本就不多。 估摸赴考的不过两百人。 他觉着比之那年金陵乡试时人要少好些。 不过也情有可原,磷州与金陵的繁荣富庶没法一较。 就好似京都府,遍地王公贵族,秀才举子更是云集,乡试时,赴考的人也会多于金陵城。 待着进了号房,大门一关,小门上锁。 祁北南还给折腾了些汗出来。 他取了帕子揩了揩汗,静待着开考放题。 各省乡试题目不同,当年高中后,他在翰林院闲散无事时,倒也去礼部瞧看了各省乡试的题目。 但省份多,又三年一回,他也不记得磷州府今年考的题目是什麽了。 如此一来,反倒是教他多了些期待。 “考生肃静,启题!” 一声朗唱,巡题的官员揭开了题板,祁北南抖擞了精神,将题录下。 乡试结束时,已然是八月中旬。 缴纳了最后一场的考卷,祁北南从贡院里头出来,身子总算是能全然舒展开了。 这些日子蜷缩在小小的号间里头,感觉人都折叠起来了,若是在继续待个十天半月,他当是能练出个缩骨功来。 如今身子周展,顿时舒坦的有些不能自已。 贡院外头已经围了许多前来接人的家眷,有些水泄不通。 “郎君,这儿!” 铁男瞧见祁北南,欢喜的挤了进来。 将被褥和书箱子接了过去。 祁北南笑着拍了铁男一下:“走,回去吧。” 他没等赵光宗马俊义他们,虽说这几日考试天气算不得大,可憋闷在小号房里头,出汗还是厉害。 考场里又没有洗澡的地儿,汗水出来也只能干在衣裳上,翌日午间天气热的时候又再出汗来。 如此反复周折,可想而知身子上是何种气味。 回到住处,他发觉自己竟是头一个到的。 拿了干净的衣裳,一把澡豆儿,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 在院子里头擦晾头发时,这才见着赵光宗提着书箱子,好似被抽干了气血一般,丧眉耷脸的回了来。 瞧此神色,祁北南便晓得这是在考场上不大如意。 磷州的考题出得中规中矩的,祁北南三场下来没有太大的感触。 这头的考题,还不如金陵那头考的刁钻,为此他没费什么力气。 不过他不费力,并不代表旁人也这般。 “我是已经预备三年后再跑一回了,乡试果真是非同凡响。” 赵光宗摇着头与祁北南道:“这回可算是长了些见识。” 他看着祁北南散着一头墨发,换了干净的衣衫,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澡豆儿香气。 第74章 原本十五一日乡试考罢, 略做休整,十七八的时候便能返还。 但介于来时路上不安生,虽时间过去了半个多月, 可谁晓得路上又是甚么光景。 马俊义的舅父在磷州经营, 不知是如何也得知了他们在路上险些遭遇歹人的事情,不放心就这般教他们回县里。 便多做了几日休整,待到八月二十上,这才随着明氏的商队一道回的岭县。 回去的路上, 与商队的人说谈。 他们方才得知陈夫子赴考遭袭,不仅误了今年的乡试,又还受了伤的事情。 县里有人脉的人家都晓得了消息, 马俊义在府城考试, 那头便与马俊义的舅父通了信。 诸人一阵唏嘘, 虽陈夫子在县里的名声早就臭了, 可闻得他遇险, 还是颇为感慨。 难为他上了些年纪, 赶考路上竟还遇上这样的事情。 进了考场考不上和外因不能下场, 那全然是两码事。 只怕遭逢此番, 他往后不会再继续乡试了。 队伍抵达岭县,已然是八月二十五, 明月高悬的夜里了。 舟车劳顿,大伙儿在城门口处作别, 匆匆说了两句便各自家去。 出去这些日子,家里只怕大多都晓得了今年赶考不太平, 虽到磷州时都递了信儿回来, 可到底不曾实打实的见着人。 为安家人的心,大伙儿都想赶紧回去。 左右回到了县里, 同窗再聚,再是容易不过的事情。 祁北南与赵光宗在巷子口作别,他与铁男到自家宅子门口时,宅门紧闭,独只两只挂着的灯笼还亮堂着。 打更人提着铜锣,自巷子远处踩着月华慢悠悠的走来,嘴中唱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谁呀,这么一夜了。” 铁男叩了门,半晌去了,睡在门房上的赵五哥披了件外衫,揉着眼前来看门。 大门扯开,见着是祁北南和铁男,喜出望外:“郎君回来了!” 一时睡气都醒了七分。 祁北南微微一笑:“家里一切可都还好?” “回郎君的话,好着呢!只哥儿回庄子上住了几日。” 祁北南一边往里头走,一边询问了赵五哥几句家里头的事情。 “今日也不在家?” “在的,十五过了中秋,哥儿就立马回了县里,只挂记着郎君回来咧。” 祁北南眸子微暖:“铁男一路回来也累了,早些去歇息吧。” “灶上可还有热水,五哥送些去我屋里。” “嗳,小的这就去。” 祁北南信步往萧元宝的屋子前去。 夜色深深,却见屋里尚还亮着一盏灯。 萧元宝散了头发,盥洗后在屋中只穿了件轻薄的玉色亵衣。 秋夜微凉,闭上了门窗,倒也不觉冷。 他正在桌案前的油灯下,翻看着从冯娘子处得来的食谱。 忽的听到一声佯怒的询话: “这么晚了,作何还不睡。” 他恍然回头,竟就见着祁北南站在了里间前的屋门边。 萧元宝愣了一下,似乎全然没有想到祁北南会在这时辰上出现在家里。 后知后觉,方才痴痴的站起身来,确定自己不是瞧书瞧的起了幻觉,这才快步朝人跑了过去。 这些年虽也有过不少次的分别,可他从未像这回一般提心吊胆过。 纵然得了报平安的信,可人在外头,心里总忍不得胡思乱想,夜里不得安眠。 眼下见着人安安生生的回来了,他心中情绪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 只欲扑进祁北南的怀里,以此才能言出自己心里这些时日对他的担忧和挂念。 可真正到了人的身前,仿佛理智又回笼了一般,步子止在了一手之间。 “怎这么一夜了才回来,作何不在驿站上歇息一夜,明日天亮再进城。” “饿不饿?我去灶上与你做点夜……” 祁北南未答话,伸手握住萧元宝细长的胳膊,将人全然带到了自己身前。 随即揽住了他的后背,一把抱到了怀里。 萧元宝一怔,话顿时迂回了嘴里。 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心思被猜中了一般,又忍不得雀跃,能这样靠近祁北南。 后背的胳膊圈得他很紧。 他贴在祁北南身上,清晰的感触到了身前人结实的胸膛,胸膛中一下接着一下跳动的心率,以及赶路后身上散发出的温热气息。 萧元宝的脸瞬时像是被蒸熟了一般。 祁北南小时候没少抱过他,与他穿鞋穿袜,待他无微不至。 为此他也十分的依赖祁北南,总是爱牵着他,贴着他。 那时候,心里只觉得祁北南就似亲哥哥。 依靠着他,便安稳,甚么事都不必担忧害怕。 可知事些起,学得了避嫌,便不再像儿时一样与祁北南亲近。 如今,如今这样受祁北南迎面拥着,即便是小时候也不曾有的。 他觉得现在这样,倒更像是…… 萧元宝面上更热了些。 不知何时,心绪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连带着,觉得祁北南的怀抱也早与儿时的不同。 细细想来,又怎会相同。 彼时,祁北南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孩子。 可如今他已弱冠,已然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 萧元宝心中羞赧,但却不愿脱离祁北南的怀抱,忍不得伸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他把脸藏到了祁北南微微起伏着的胸膛前,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些日子,他很想他。 “瘦了许多。” 祁北南抱着萧元宝,人在怀里,有些纤细了。 “跟我头回到家里那年冬天抱着一样,看着裹得圆滚滚的,冬衣换下,抱起来瘦伶伶的。” 萧元宝眉心微动,心里有些异样:“跟那时候一样么?” 祁北南轻抚着萧元宝的后背,怎么能与那时抱着一样呢。 他道:“也不一样。” 萧元宝这才满意了下来。 “哥哥知不知道你的信要是再晚一点回来,爹爹就要去磷州寻你了。” 萧元宝低声埋怨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也不说一声。” 这些日子,他夜不能安眠,东西也不如何吃得下。 月余下来,怎有不消瘦的道理。 祁北南料想家里也知道了赶考路上的事情,但听闻为他提心吊胆,有些愧疚,得家里人如此关切,心里又不由得发暖。 “也是没有预料的事情,我本是预备折返回城里重新整顿再行出发的,运气不错,遇见了一行镖师,便与他们结伴安全到了州府。” “信里没说,也是怕你和萧叔在家里担忧。” 萧元宝抿了抿嘴,只把祁北南抱得更紧了些。 乡试放榜得朝廷有律令,这般大比会在十五日内放榜。 不过县城上得到结果,寻常会比十五日还要晚上三日左右,也就是说最晚得等到九月初才能观榜。 其实昔年地方上赶考的学生出了考场,需得在州府上等到看了榜才能做去留的安排。 没中举的可自行离开,中了举的学生还得留下前去参加府公设的宴。 州府设宴,与院试中榜县公做宴一个道理。 明面上是慰劳一番读书人的辛苦,实则便是结交的一场宴。 但后头朝廷下令,为免读书人受恭贺之扰,便取消了州府设宴款待新举子。 实则也是朝廷不想州府任职的官员与举子相交过密,生出太多勾连来,营成一党。 为此进州府赶考的秀才,考罢即可返还,不必在州府等着看榜了。 祁北南一行人回来的晚,已在八月底,等不得几日就能放榜。 等榜的这几日间,祁北南先回了庄子一趟,与萧护报了平安。 又去了县学,与夫子学政谈了此次下场的感悟云云。 学政嘱咐了诸人,勿要声张路上的事情。 读书人赶考路上遇袭,这样非同小可的事传出去是要引起骚乱动荡的。 虽是州府管辖的疏漏,让读书人的安危受到了威胁。 但若他们大肆宣扬,传到了府公处,得罪了上头的人,小小秀才,便是中了举子,那往后也难得出路。 这些事情,州府乃至朝廷,定然不会坐视不理,会在暗中处置那些意图动摇安定的歹人。 诸人一一谨记在了心头。 “好了,你们且回去再歇息一番,这回赶考,确是不易。再两日便要出榜了,你们也不要太焦急。” “是。” 诸人谢过了学政,便要离去。 “北南,你且先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祁北南与赵光宗相携着要回去,却被学政突然叫住。 赵光宗见学政有话要与祁北南单独谈,便识趣儿的先行去了。 “学政。” 祁北南返还回去,又做了个礼。 杨学政问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路上可辛劳,在磷州那头可习惯的话。 祁北南做了答。 须臾,杨学政才问道关键处:“此次大比,你觉着题目应答得可还顺畅?” “学生不敢妄自定论,只等放了榜才知晓结果。” 祁北南客气说道。 “县学中你历来是谦逊的,性子又稳。我这般问你,你定是不肯说老实话。” 杨学政看着祁北南此番,反倒是心中欢喜他这样的严谨,不急不躁,是为官的好性子。 “你是童考的小三元,县里难免对你给予厚望。这几年在县学读书,上进专心,夫子常赞你,我都瞧在眼里。” 杨学政道:“不论这回中榜与否,你这般心性,迟早都是能有大前程的。” 祁北南连忙做礼道:“学生受学政如此夸奖,心中欢愉不已,却又实在惭愧。” 第75章 回到宅子, 萧元宝泰然自若的进了屋里去,房门一闭,人立现出了原型。 他一头扑到了床榻上, 在上头欢雀的连滚了几圈, 头发都散乱了才克制的停下来。 一把扯了褥子,将自己的脑袋严丝合缝的蒙进了里头去。 人停下来了,心里的喜悦,却是久久平息不下来。 北南哥哥是喜欢他的。 他说他心里只有他一个人, 只想和他成亲。 跟他喜欢他一样。 真好。 比学会写字要好, 比学会做菜要好, 总之比什麽都好! 萧元宝越想越飘然, 心中充盈的好似能够飞起来。 他想着, 天底下可再也没有比这更欢心的事情了。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以后, 很多很多的日子能够共处, 一想到这些, 他便对将来充满了期许。 萧元宝高兴的到了午间饭点不觉饿, 过了饭点当午歇也不觉困。 精神比前一日夜里早早的睡, 自然的醒来还要精神百倍。 想着想着, 他又在床榻上打起滚儿来。 “小宝,刘妈妈新做了些桂花糕, 我端来与你吃。” 萧元宝正乐呵着,乍的听见门外传来祁北南的声音, 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他慌忙把自己衣裳整理了一下,稳了稳神色, 这才又像往时那般自然的前去开门。 “刘妈妈今年新鲜拾的桂花, 可真洁净,好香。” 萧元宝嗅了嗅碟子里的桂花糕, 心情和糕点一样香甜。 他教祁北南在桌子前坐,去取香茶来配着桂花糕吃:“我还用蜂蜜腌了几个罐子,很香甜。冬月天气冷,爱吃热水,就能取了桂花蜂蜜兑水喝,桂花蜜拿来送人再好不过。”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说话一本正经的模样,头发却乱糟糟的,好似教什麽揉了几道一般。 他道:“你在屋里做什麽了?” “嗯?”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无辜道:“我没做什麽呀。” “那头发怎这么乱。” 祁北南伸手与他理了理细软的发丝,亏得是这些年二姐儿总与他用些滋养头发的香油,以前稀少的发丝如今生得茂密又乌黑,倒是不枉这些年的精心打理。 萧元宝连忙捂住脑袋,耳尖发红,赶忙去屋里妆台前的铜镜上照了照,见着自己脑袋跟被屁蹦了似的,心虚的用梳子赶紧理了理。 祁北南站在他卧屋的帘儿下,瞧着他梳理头发,转又见着床榻上褥子皱做了一团。 估摸着人是在上头滚了不下五圈,他忍不得笑了起来。 萧元宝回头见着祁北南在笑话自己,他赶紧又去理了理床铺。 “我这卧屋里头合该放一架屏风才好,鑫哥儿院子里就有好几架,又精美又能遮蔽。” “好,去给你置总行了吧。” 祁北南道:“只不过近来手头上有些紧凑,待着宽松了好生置办些东西下来可好?” 萧元宝闻言疑惑道:“倒卖绸子不是挣了些银子在手上么,如何就又紧凑啦?” “那自然是去经营旁的生意了。” 祁北南将一叠房契递给了萧元宝。 萧元宝忙把香茶放下,他接过房契一掐,发觉很有些厚度,连忙把房契展开数了数。 一数竟然有十五张。 上头一水儿的落着磷州云平坊铺子一间。 喜人的是,竟然还有一处小楼。 萧元宝瞧得欢喜,虽早晓得了祁北南要在州府上置铺子,可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把事情办成了。 “怎这么多!磷州的铺子竟这般价贱?一千贯在县上只怕也堪堪能买下这么些铺子。” 祁北南道:“州府上的铺子不便宜,只是咱新置的铺子位置偏僻,占了些好而已。” “那往后赁金能拿得起来么?可别砸手上了。” 祁北南道:“你还信不得我呀?” 萧元宝一笑:“也是。阿南哥哥办事总是教人放心的。” 他又细细看了一遍房契,道:“旁人前去州府赶考,一心都挂记着考试的事情,你倒是好,竟还能腾出空闲来去置买铺子。” “不多置些家业下来,往后……” 祁北南捏了捏萧元宝的脸:“往后家里人多起来,怎么养家糊口啊?” 萧元宝领会到其中意思,脸红起来,他拨下祁北南的手,这未免也想得太过长远了一些,才哪儿到哪儿啊。 默了一会儿,他想起要紧的,道:“你不是说学政有想择你做女婿的心思么,你预计如何呀?” “学政未有明示,要等我中举。我本想等放榜之后再行处理的,不过没想到杨郴叙会提前来与我相谈。” 祁北南道:“既是没有那意思,不可耽误旁人,我趁此已经与他明言了。杨家是官宦人家,婚姻之事,想来也不会痴缠勉强。” 萧元宝心中微安,又忍不住试探问道:“那……那你怎么和杨公子说的?” “我能如何说,没得旁的可说的。实言相告,我已经定下婚约了。”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道:“婚约不会改,勉强也是无用。” 萧元宝闻言抿着嘴,嘴里吃着桂花糕,心里却甜滋滋的。 想着祁北南因自己拒了旁人,如何能不高兴。 祁北南见萧元宝没说话,只笑。 如此这般反应,让他有些诧异:“我说婚约的事,你不好奇?” 话毕,他忽的有所明悟:“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们有婚约的事了?” 萧元宝眸子动了动,倒也没有再隐瞒:“嗯。” 祁北南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连忙问道:“甚么时候晓得的?” “就……就是刚搬来城里的时候,爹爹告诉我的。” 萧元宝声音小了些下去,有点不好意思道:“那时候哥哥小三元案首,风光得很,在县城里置了宅子,搬过来住人就不在爹爹的眼皮子底下了。他怕丢了好女婿,嘱咐我多生点心眼儿好好盯着呢。” 祁北南扬起眉:“萧叔真与你说这些?” 萧元宝道:“哥哥要不信去问爹爹好了。” 祁北南吸了口气:“我也没见你好好办萧叔交待的事啊。你这般早就晓得了,却还装聋作哑,跟不知道似的。” “日里说些话来,存心的气我。” “我才没有。” 萧元宝立也替自己辩驳,反责怪道:“你还打小就知道这事呢,作何那么多年月下来,也不吐露半个字出来。尽厢伙同起来欺瞒我。” 祁北南微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想告诉你么。” “当初我来投奔,一无家业,二无功名。萧叔又心疼你,他便是重信重诺不曾因我已无父母依靠而轻待我,可要将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人,做父母的心里定也是不乐意的。” “我心中知晓这些,便同他许了诺,不与人提婚约的事情,只待着将来得了功名,能与你安稳日子时再由萧叔做决定。” 祁北南说着嘴角上扬:“不过若你说的是真的话,那萧叔当是认可我了。” 萧元宝瞅着他像是才得知爹爹认定他的模样,撅了撅嘴。 他才不信他才晓得爹爹是认可他的。 早好些年前,家里的大事多已是他做主,他怎会不知爹爹的意思。 祁北南见萧元宝两只眼睛微眯起,狐疑的神色,笑道:“好吧,萧叔确是早已经同我传达了他的意思。” “后来没告诉你,不是为旁的,又或是起有别的心思。只是你年纪尚小,我不想用婚约束着你,你也当有你的选择。” 萧元宝听闻此番答案,心中畅然。 这些年两人生活在一起,许多想法,总能不谋而合。 他很高兴。 祁北南继续道:“我本是起了主意,预备这回乡试放榜以后就告诉你婚约的事情。” “不想……” 他顿了顿,想着今日的事情,他便无奈。 颇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受,想要试探这哥儿,当真是讨不得好。 “不想会提前说与你知道了。” 萧元宝见状,有点心虚。 他今天见着祁北南和杨郴叙说那么久的话,又不知道两人说的究竟是什麽,心里醋味儿翻腾,还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心生卑怯。 多番滋味混集在心头,确实是脾气也上来了,口不对心,任性说些反话来刺祁祁南。 他没想到会那么伤祁北南的心的,也没想过他会那样着急。 时下,静下了那些情绪来,萧元宝歉意道: “先前是我不好。我如今晓得了你的心意,以后再不会说那样的话来让你伤心了。” 他眨了眨眼睛,与祁北南央好的说道:“既然本就想告诉我的,我提前两日知道也没有甚么差别的。” 祁北南道:“怎麽没有差别。待着放榜以后,我若中了举再与你说婚约的事情,岂不是更郑重,更显诚意。” 他巴巴儿的去把铺子房契准备好,就想着等到时候有了产业,又有功名,再与人说婚约的,这朝全都给打乱了。 萧元宝道:“即便没有这些,凭这些年的情谊,我已全然觉得足够了。” “怎么说来都是我高攀,哥哥又何必还要做得那般完好,不是更教我觉着愧不能当么。” 祁北南每每听闻萧元宝说出那般贬低自己的话,心里便不是滋味,总会教他想起昔年的事情来。 他不想重来一遭,小宝却还是这般,让人心疼:“小宝,你很好。值当旁人的用心,最高的诚意,也值当最好的对待。不要说你不匹配这样的话来。”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认真的眸子,受这般坚定的认可,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感受。 第76章 “这个时辰了, 你不去看榜,怎么来我这边了。” 祁北南收拾妥当,方才到园子上, 就瞅着赵光宗没往学政府那头去, 反倒是来了家里。 “里正和张娘子没有来城里随你一道去瞧榜么?” 赵光宗道:“爹娘是想来与我瞧榜的,只秋上村子里忙,我劝说他们不必白跑一趟,有了结果我晓得去告诉他们。” “秋闱放榜每回人挤人, 前去参考的没几个人,观榜的却比童试放榜时的人还多得多,我这回没指着能上榜, 索性来你这头待着。”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 我再去瞧一眼便是。在你这儿, 还能见着报喜官兵, 瞧瞧热闹多好。” 萧元宝早就想去凑热闹看榜了, 奈何祁北南却在家里头磨蹭着, 半天不出门。 时下赵光宗也过来了, 听话头是不打算去看头一茬的, 简直气人。 这些个读书人也真是,也不知该说他们是沉稳了, 还是说太不关心自己的成绩。 倒是教他们这些着急想看榜的,颇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味道。 “赵三哥哥, 你这话说的倒好似是阿南哥哥一定能中似的。” 萧元宝道:“秋闱多严苛的考试,许多读书人年近不惑了都考不上呢。他受你们吹捧, 一会儿见了榜没中, 午间还不得饭都吃不下了呀。” 赵光宗道:“宝哥儿,你帮着阿南谦逊就罢了, 却是半点不顾我。” “他若是都不中,我还能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么。” 萧元宝闻言眨了眨眼睛,感觉赵光宗说得好似也有些道理,于是把嘴巴抿做了一条线。 祁北南过来道:“不许欺负小宝。” 赵光宗叫苦:“我合该去看榜的,过来吃你俩一唱一和的排头做甚。” 萧元宝教赵光宗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了话头:“你俩到底是去瞧榜还是不去啊。若是不去,也别耽搁人,我自个儿去了。” “一早就打发铁男去看榜了。” 祁北南拉住萧元宝:“在家里等结果便是,前几回考试还没挤够呀?” 萧元宝听了这话,心头想着到底还是挂记榜的嘛。 瞧着不在意的模样,指不准儿就是心里头担忧的狠了,才不敢前去瞧榜。 原本萧护也要来城里等着出榜的,不过他想了想,又不肯来了。 萧元宝问他作何又不来一道等榜了,说一家子都去盯着榜,中了自然举家都高兴,要是没中,只会教下场了的祁北南心头更不好受,徒增了一层包袱。 他想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三人在园子里说了会儿话,瞧着巳时上了,便一道挪动去了门口。 预备再等两刻钟,要是不曾有报喜的来,心里也就有数了,到时候再去看榜,那头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不会拥挤。 “祁郎君,大喜!大喜!” 却是不等巳时二刻,约莫巳时一刻上,便有道身影急惶惶得从巷子口直跑了过来。 活似一头脱了缰绳的牲口,横冲直撞的,嘴上还大声恭祝着,弄得一条巷子中路过的行人频频回头观望。 头一个道祁家报喜的竟然是百事通,青年男子在秋风凉爽的早晨也跑了个满头大汗出来,见着宅子门口的祁北南,顾不得旁的,喘着气道: “恭贺祁郎君荣登秋闱榜首!” “中榜了!” 萧元宝一双眼睛立马睁大,急问百事通:“可确是看见红榜上有名字了?” “哥儿,我这双眼睛再是不清明,郎君的名字居于榜首,祁北南三个大字,我如何会瞧错,如今已然都传开了!” 百事通站在高处,见着红榜一揭,头先就见着了祁北南的名字。 其实像是放榜前去报喜讨喜钱这样的事儿,他这般资历了的百事通,寻常来说是不会去同那些个跑闲得抢。 但他与祁北南有交情,且是与他做事的人,瞧见他秋闱中榜,亦是欢喜一场,便亲自上门前来报喜了。 一般来说报喜也是去同家里人报的,下场的郎君通常都在榜栏头,消息一家子迟早都会晓得,不过是争个早和晚。 倒是不想,祁北南竟然未曾过去看榜,倒教他能直接将好消息说与他听。 “榜首!我听你说我们阿南是榜首,你可瞧见是第几名了!” 赵光宗得听了中榜已然是高兴的双目放光,一下便捉住了百事通话头的要点。 “正是说郎君大喜!名列不光是咱县里的头名,是整个省的头名咧!” 百事通唱高了声音,高兴的活似自个儿中榜了似的。 “头名!” 赵光宗急切问道:“可是解元头名!” “否则怎说大喜!” 百事通同祁北南做礼:“郎君当真是文曲星下凡,小的在城里跑闲这许多年,也看了许多榜,记事起就没见咱县里出过解元,今朝可是沾了大喜气。” “不枉小的抄了两条近路,头一个将这天大的好消息送来。” 祁北南一笑:“还得是你,脚下生风跑得快,有劳你前来报喜了。” 他镇定自若的从身上取出了一角银子,赏与了百事通。 百事通欢喜接过,连忙又说了两句喜庆话。 不说祁北南的银子给的多教人高兴,这解元大相公给的赏钱,也足在外头吹嘘一阵了。 这钱方赏,巷上长了耳朵听闲的人,闻说竟是郎君中举的大喜事,连忙都大着胆子围上前来:“恭喜郎君中举。” “郎君好文采!” 萧元宝还有些惊傻的回不过神来,他原本一会儿觉着祁北南能中,一会儿又觉着不好中数。 这秋闱大比,中榜之人整省也就那么五六十人,且都是赶往州府考试,试卷在州府上批阅。 有的县城一县能有十余人中榜,而有的县城挂零都有可能,为此他虽觉得祁北南在县城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可他毕竟没有离开过县城,不知祁北南放在整个省上才学算的是什麽。 心中一直没有底。 如今听闻不仅中了,且还名次了不得,他如何不痴傻。 阿南在县城是拔尖儿的读书人,放在外头,在整个省上,依旧是拔尖儿的人物! 他心里当真是又欢喜,又傲气。 见着围来聒噪着恭祝讨喜的人,他才回过神采。 连忙从身上掏出了钱袋子,一连撒了三把铜子出去,一边撒一边欢喜道:“谢大家的祝贺了。” “了不得,了不得!这朝可真真是扬眉吐气了。” 赵光宗接连摇晃了几下脑袋,他虽隐隐觉着祁北南会中榜,可也未曾预料他竟能中解元。 自己究竟交好的是个甚么人物,当真是从未教人失望过呐。 须臾,他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真诚的同祁北南做了个礼:“蟾宫折桂,雁塔题名!阿南,恭喜你!” 祁北南还是那句话,这些他早已经逢了一遭,重来一回,已然没有了初做少年读书人中榜时的欢喜。 再者当初他可是金陵解元,金陵府的才学读书人如过江之鲫,他能在金陵府上拼争个解元出来,其中的骄傲得意,远比在磷州得解元还要高。 不过如今有好友真心祝贺,又有萧元宝同他在一处。 这回的乡试,他仍然很高兴,只是此中让他欣喜的情感不同了而已。 “谢了你的贺。”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膀,转问百事通: “可见着了赵光宗的名字?” “郎君,我只留意了您的名字,旁的都还没来得及过眼就急忙前来报喜了。您这般成绩,不出半刻,立会再来人报喜。” 百事通歉意的看了赵光宗一眼,他不识得赵光宗,若是相识,定然也会看榜的。 赵光宗道:“无妨,便是瞧看了,结果也不变。” 倒是正如百事通所说,不过须臾,后头就有跑闲的来给祁北南报喜了。 虽不是头一个了,但萧元宝还是照样打赏了钱。 今朝高兴,撒些银子出去没什么,再者中了举,这般好名次若还抠搜,旁人会说闲的。 祁家门庭若市,热闹了好一晌。 “瞧那个糊涂蛋,连咱宅子的位置都不晓得,跟个屋头苍蝇似的乱蹿。” 刘妈妈受萧元宝的吩咐,又从家里取出了一篮子的铜子儿来,专门做打赏用。 她与讨喜的人分给着铜子儿,眼睛瞅着巷子口,正瞧自家的姑娘哥儿作何还没过来。 分明前头两日就与他们嘱咐了,今朝秋闱放榜,要留意着宅子这边,郎君中榜了一定来道喜。 如此这般能在郎君哥儿面前混个脸熟不说,还能讨得喜钱咧。 她心头正埋怨着两个懒哥儿懒姐儿,就瞅见两个报喜的人一脸糊涂牢骚的从另一条巷子挤出来。 萧元宝听闻声音望过去,还真有俩寻不着北的报喜人。 他有些好笑。 两个报喜人拧着眉头:“家里怎也没见个主事人,教咱们白跑一趟。这头喜是讨不着了,竟是还不如上祁解元那儿说两句喜庆话讨点散碎喜钱。” 说着,两人厚着面皮挤过去:“恭祝祁……” 还没说完,见着在看热闹的赵光宗,瞪大了眼:“赵郎君,您怎在此处,可教咱好找!” 赵光宗闻跑闲的说这话,不解道:“你们寻我作甚?” “哎呀呀,今日放榜这样的日子,寻郎君还能作甚!” 两个报喜人喜出望外,连忙道:“恭祝赵郎君旗开得胜,已然中榜啊!” 赵光宗一怔,全然没有任何预备:“你说我中榜了?” “郎君切莫打趣小的,这样的大事情,谁敢胡乱假报。” 跑闲人道:“郎君您的名字在第六个上呐!” 第77章 “阿爹来了!铁男脚下生风了不成, 消息传得恁快。” 萧元宝出门来,一头就撞见了前来的萧护。 “家里忙完我无事就自先前来了,半道上撞见了回来报喜的铁男。” 萧护面有喜意, 高兴了一路, 时下心情才平和了些。 其实于祁北南中了秀才,他就已然很满意了。 但话说回来,谁又会嫌女婿能够更出息些。 他语气愉悦,急见好女婿, 没瞅见人,不由得问:“北南人呢?” 说起祁北南,萧元宝脸又一阵发红, 说道:“在、在书房里呢。” 萧护见萧元宝有些奇怪。 面红耳赤, 嘴上磕巴, 又还刚从书房那头出来。 他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 转又看向萧元宝, 立变了脸色道:“那小子欺负你了?” 萧元宝立马睁大了眼睛:“没、没有啊。” 萧护默然, 转道:“没有就好。他要敢抖起来欺负你, 定然告诉爹。” 萧元宝连忙道:“没有的事, 哥哥一直待我都挺好的。” 萧护道:“那便好。我去寻他说说中举的事。爹有些日子没吃你做的菜了,做点卤肉给爹午时下酒吃吧。” 萧元宝笑着应了声:“家里还有外头送的羊羔酒, 可好了,阿爹一会儿喝。” 萧护大着步子去了书房, 祁北南正在把州府上送过来的匣子给收拾好,转头就见着萧护还真来了! 他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动作, 微有些不自然的喊了一声:“萧叔。” 萧护点点头:“一路上都听铁男说了你何其出息, 倒是可惜了我没早些过来瞧见热闹。听说里正家的光宗也中了。” 祁北南请萧护坐下,又与他倒了一盏子茶汤。 “光宗是好苗子, 读书刻苦用功,上榜也是应当的。” 萧护道:“这些年你俩一同读书,相交甚好,如今一同中举,真是一桩大喜事。” 祁北南笑了笑:“若没有萧叔一应的支持,我这些年也不能安心读书。时下有此成绩,总算是不枉昔年许下的诺。” 萧护看着玉立青松般的祁北南,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婿,再是没有让人比之更满意的了。 他由衷道:“你是个重信重诺的好孩子,我把小宝交给你很放心。” 说罢,他又试探道:“你可把婚约的事情与他说了?” 祁北南未敢隐瞒,毕竟将来成婚还是要萧护点头的:“我前些日子已经与他说谈开了,他没有旁的异议。” “你俩一起长大,一道这么些年,心中有情,定是会走到一起的。” 萧护是个过来人:“不过你俩能说开把事情定下,我也格外高兴。待着商定好甚么时候成亲,与我说一声便是,我没有旁的话说。” 萧护语气和缓,言语间可见对这桩婚事的满意和期许。 祁北南听着,心头格外的舒畅。 “只一点……” 萧护忽的话锋一转,面色也变得严厉起来,他目光凌凌的看着祁北南:“成亲前,你不能动他。” 都是男人,萧护还能不晓得。 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斯文自持谦逊有礼的,实际内里底子上也有一个样。 祁北南眉心一动,明年四月便是春闱,三月就得出发进京赶考,待进了京,耽搁的时间就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了,少不得月余。 如今已然九月上了,他犹嫌与小宝能一道的日子不长,就又得别居两地。 要是老丈人再把他领回了庄子上去,那岂不是更聚少离多了。 这如何使得。 他顿了顿,道:“是。” 萧护见他没有着急忙慌立马答应,姑且还有点可信度。 如今,他没有在山里营生,这几年与人打交道的多了,人也圆滑了些。 见祁北南乖顺,并没有因为中了举便目中无人,便又道:“眼看着就要春闱,时间紧凑,也是不想你因旁的分心。” 祁北南淡淡一笑 ,心想他这萧叔打一巴掌再给颗枣的功力功力全然还不够啊。 不过能如此这般,也是不错了。 “我晓得萧叔是为了我好。” 祁北南诚然道:“您放心,我会保护好他的。” 萧护在城里吃了午食。 午间萧元宝做了两道祁北南和萧护都爱吃的菜。 因一时忙不过来,他没做多少,便喊赵五哥去酒楼里提了几个好菜回来。 他和祁北南住在城里,得闲时还常有出门打个祭,城里酒楼的菜倒是不觉多稀奇了。 萧护少有在外头吃,买几个菜回来,他吃着口味新鲜,倒是还爱吃。 家里人不多,祁北南又不爱扎炮竹,如此一家子吃顿好的,便算是庆祝了。 外人瞧来也太冷清了些,不过一家子反倒是都挺乐意这般的团聚,没有恭贺应酬之扰,下午些时候才回去。 秋里头庄子上忙,离不得人,不过打今年起赋税就减免了,家里不再缴纳田产赋税,能省下不少事不说,纯纯进账,实在是喜人。 这样算来,庄子上一年能进一两百贯的账,便是抛却开销,也还能有百贯之数。 如此日子,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祁北南嘱咐了萧护,现今他中了举,有了免除田产赋税的资格,少不得会有人想攀附。 如若有人使好,请求予以庇佑,不要轻易应承理会。 萧护倒是晓得会有些商贾农户看中减除赋税的好处,会拖家带口依附于举人大相公手下。 原本要缴纳朝廷的三成或是四成的赋税,缴纳一半或是大半给举子老爷以做供奉。 如此一来,自还省下了一半的赋税。 而举子也可从中白获得一半的供奉。 民间这样的事情并不新鲜。 萧护不大懂得那些士商的弯弯绕绕,祁北南既然说了不让这样的人前来依附,那他就不让。 于这些事情上,他的头脑,自是远远不如祁北南。 再者庄子上已经享受了减免田产赋税的优待,家里并不短缺银子,他心头觉着确实没必要再受那些商户农户的好。 在宅子门口送走萧护,祁北南瞅着两只眼睛还望着牛车远去的哥儿。 他虚咳了一声,待着人听见他的动静转身时,却不理会人自行折身进屋去了。 萧元宝看着自顾自就回宅子了的人,他迷糊了一下,跟着过去:“干嘛也不喊我一声。” 祁北南不说话。 萧元宝几大步上前去:“我与你说话呢。” 祁北南这才停下步子,他负手看着萧元宝,说道:“你看不出来我在生气么?” “啊?” 萧元宝疑惑:"中举的大好日子,你干嘛要生气啊?"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你说呢?” “嗯?” 萧元宝不知所以。 “你还真去告发我呀?” “啊?我哪有!” 萧元宝圆了眼睛,旋即他又意会到什么,问祁北南:“爹爹训你了?” 祁北南默着没说话。 萧元宝见状,反倒是抿嘴憋不住笑。 “还笑!” 萧元宝耸了耸肩,学着祁北南的语气道:“就是老丈人来了我也不怕~” 祁北南见此垂下眸子,好似是觉着有些被打了脸面。 萧元宝难得见祁北南如此,本想再笑张口话他两句,不想却一下子被祁北南捉住了手,他稍一使力气,自就不受控制的往他扑了些过去。 看着不过两寸距离前身姿挺拔的人,几乎能将他给倾覆了去,他立不敢笑了。 “这么说来真是你告状了。” 萧元宝连忙摇头:“真没。” 祁北南看着人,微扬起眉:“想你也不当那么狠心。” “那爹爹真训你啦?” “那叫警示敲打,不叫训斥。” 祁北南道:“说若我不老实些,还要接你回庄子上呢。” 他转牵住了萧元宝的手:“我可舍不得。”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没好意思看祁北南,耳尖微热。 九月上旬,祁北南都在忙碌之中渡过。 出榜后次日,先去了一趟县府。 除却州府下发的文牒奖励,县上也预备了奖赏。 举人在县里更为紧俏,得到的厚待礼遇不比州府上差。 尤其是祁北南作为此次乡试的解元,出自岭县,可谓是让县里大增光彩。 届时学政和县公在教育选举这一块儿的政绩上也会可圈可点。 如此,县上自少不得对举子的奖励,以此也能勉励旁的读书人,更为用功科考。 祁北南便又得了县上三间空置的商铺,铺子在闹市的柳叶街上。 除此之外,另有县郊一处私林。 值得一提的是,私林周遭有二十亩的荒地可开垦出来种粮食。 于旁人来说这些荒地算不得是多好的奖赏,但祁北南有田恳,全然可以变废为宝。 其余几个举子便一视同仁了,一人得了闹市外的一间商铺,二十亩荒置田地。 这两年土地可见的紧俏起来,像是那般开垦好的肥田旱地,已然极少的拿出来作为赏赐了。 且朝廷对那些犯事的士族官宦的惩处,也愈发的喜欢从没收罚处资产上下手。 能得些荒地作为赏赐,也不差了。 没两日,祁北南又与几位举子一同到学政府上参加谢师宴。 接着到县学里做讲学,谈说秋闱考试的经验,鼓舞勉励县学中的读书人。 这厢就去了几日时间,稍稍得了些空,回了庄子上,又好生宴了乡里的贤达耆老。 祁北南虽是不爱这些应酬,却也不能不办。 到时候教乡里的人以为他中举抖起来了,面上虽敬重他是举人老爷,笑脸相迎,可背地里难保没有说辞。 第78章 翌日, 祁北南使了一串铜子,寻了百事通来,向他询问打听秦镖头的事。 百事通便将他晓得的事情都说与了祁北南听。 这秦镖头在城里的镖师行里已经做了好些年了, 是个押镖的好手。 城中但凡是常有使镖师的人大抵都晓得这号人物, 因着秦镖头做事稳妥,常有人请,很是紧俏,偶时想要请到他押镖, 还得加银子才行。 祁北南对于秦镖头的能力是没有甚么质疑的。 便又问了秦镖头的人品私德和家里如何。 百事通与他说,秦镖头为人正直,不曾见过听过他在外头惹是生非, 除却一房夫郎外, 在外头没有相好, 也不爱寻甚么粉头。 不似许多镖师一般, 因性子豪爽, 手脚又比寻常人利落, 常有与人打架斗狠;要么便爱吃酒狎妓。 而秦家家中亲缘也并不复杂, 高堂兄弟都没听说过有甚么作奸犯科, 偷盗欺人的官司。 家中父母在乡里务农,兄弟经营些本分的小买卖。 祁北南听闻这些, 心中多了几分满意。 他历来是不喜那些私德不休,爱在外头眠花宿柳的男子。 这样的人, 风流是其次,且容易为着粉头生事。 倘使秦镖头是这样的男子, 彼时滋事吃上官司, 虽自己用的是秦缰,可老子吃了官司, 儿子如何会有坐视不理的,少不得又求来他的面前。 提前打听好一家子的人品德行,如此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他那个儿子秦缰如何?” “年纪不大就跟着秦镖头走镖了,手脚功夫不差,性子活泼,没有听过有官司。” 祁北南了然,又吩咐百事通前去留意打听一番,近来秦家有没有甚么事端。 百事通领了话便去了,临走的时候,萧元宝还包了一包桂花米糕与他。 “哥哥这样谨慎。” 萧元宝见祁北南事事打听的如此细致,不免有些感慨:“得听了秦镖头与他的家中如此了,还要教百事通留神。” “如今身份与以前不同了,用人做事上不得不更仔细些,稍有不慎便教人跌跟头。” 祁北南道:“虽是有祸躲不过,但多周折费心些,是能避免一些灾祸麻烦事的。” 萧元宝点点头,想着确是这般。 这样的道理其实寻常谁都晓得,不过嫌麻烦费精神,行事时躲懒,到头来却招了更多的麻烦。 过了两日。 萧元宝与祁北南一道去柳叶街上查验了他们新得的三间铺子。 铺面儿位置相隔并不远,又在街市的中间地段,位置倒还不错。 不过进了铺子里头转一圈,铺儿并不大,就与磷州买下的云平坊的铺子一般大小,但那头的是新铺子,这边的却是老旧铺子了。 门锁一打开,扑面而来的一股子霉尘味,惹得萧元宝的鼻子痒痒,在门口连打了两个喷嚏。 铺子里头凌乱不堪,也不曾收拾。 甚么桌子、凳儿、置物架子的,胡乱堆叠在铺子中央。 铺子也破损处不少,像是窗户、门栏,尽数是磕碰,地砖也有碎裂。 祁北南听说这几处铺子是官府从一个犯了事儿的商户手上收的,原本人走时是个甚么模样,时下就是甚么样。 县府虽将铺子赏给了祁北南,却也不会还事先唤人来把铺子打扫清理干净,县府到底不会细致至此。 “还得请了工匠好生修缮一番,无论是自留着做生意,还是给赁出去,眼下铺子这模样也都不好看。” 若赁出,如此品相,就是再闹市上,人前来赁铺子的,也得狠狠的压一番价格。 “三间铺子修缮下来,少不得花费十余贯钱。” 萧元宝算盘打得非快,柳叶街上的铺子他早打听了一番,寻常大小的铺子,一间月赁金不过两贯的模样。 售卖出去的话,能卖上八十贯往上。 “铺子都给赁出去,回本倒也快。” 祁北南点头:“先教工匠修缮好了再做安排吧。” 瞧了县里赏下的商铺如此,也不晓得磷州的那处宅子是何光景。 祁北南心头没抱太大的期望,自己也不得空闲前去查看。 等过了年,他便教铁男去磷州,将那宅子给打理出来就落下脚,顺道管理云平坊上十余间铺子。 两人带着一身尘味,在街边上走了走,散却了味道。 九月下旬的天气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街市上也热闹,能瞧见好些富贵闲人出门耍乐,其间好几个都穿着挽月纱做成的衣裳。 这挽月纱实在是妙,不光夜色下美绝无双,就是白日阳光下也别有一番姿容。 前阵子中秋拜月,有不少穿着挽月纱大放异彩,明家布行上的挽月纱价格肉眼可见的又涨了起来。 说来明达也真是有些手腕,这也大半年去了,挽月纱的路子当真也就还掌在他手里。 如今靠着这绸子,不晓得挣了几百金去,惹得城里做布行生意的商户红了一双眼,可又奈何不得他什麽,反倒是低三下四前去求门路。 祁北南悠悠与萧元宝说了一通,却不见人回应自己。 他偏头看了萧元宝一眼,瞧着人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前头。 他顺着目光看过去,见着前头有间布庄,唤做香云庄。 “可是想买料子?” 萧元宝却道:“哥哥瞧铺子里那个招揽客人的郎君。” 祁北南闻言立又看过去,果真瞧见了铺子大堂里头有个小郎君。 此人内着玉色内衫,外配一身剪裁很贴的松花交领长裾,腰间束着的腰封身姿板得挺立。 面生得如玉白,嘴角带笑,一双桃花眼,怪是惹人春心荡漾。 他身侧围立了四五个小娘子和哥儿,都倾耳听着他介绍挂在胳膊上的几匹料子。 不出半盏子茶水的功夫,出来的人怀里最少的都抱着两匹布。 祁北南眉头一紧。 他垂眸扫了萧元宝一眼:“此人打扮得比小娘子还鲜亮花哨,不似是个稳重的。” “轻浮也好,稳重也罢,要紧是他相貌生得当真是出挑。” 萧元宝道:“像不像书里写的玉面小郎君?” 祁北南默了默,不咸不淡道:“这么远看得清什麽,不然咱们走到玉面小郎君身前去瞧瞧吧。” “那多冒昧啊!” 萧元宝有点不信自己的耳朵竟然会听见祁北南说出这样不得当的话来。 他收回眸子,对上祁北南一张臭脸,方才回过味来。 “我不是……” 萧元宝有些好笑,赶忙解释道:“我不是刻意要瞧他的。此处是穆家的布庄,鑫哥儿家里把挽月纱的生意握在手里头,穆家布庄的生意冷清了好多。” “听闻穆家在外跑生意的郎君教穆老爷唤了回来,时下在香云庄里料理生意,他在此处,香云庄的生意都红火了起来。” 祁北南道:“这与你瞧他有何干系?” 萧元宝道:“历来貌好的人,不论男子女子还是哥儿,总教人多欢喜些。” “我此前没想到在生意上竟也能占许多便宜,我将这事情记在心里,他日要是经营生意,跑堂的伙计也寻上两个相貌好的,如此岂不是更能揽下些客。” “不许以貌取人。” 祁北南道:“以前就喜欢看相貌好的小郎君,与你说教一番,只应付我说记下了。眼下看着压根儿不曾记到心头上。”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 “有这样的事么?” 祁北南道: “记性这样不好,回去唤刘妈妈与你炖个猪脑补一补。” “再教买上些鲜嫩的红凤菜,炒了猪肝吃,好明了目看街市上相貌好的小郎君。” 萧元宝听着这不是味道的话,心想弯酸人的功夫可真是了得。 “我如今记下了还不成么。” 萧元宝徐徐道:“其实要论相貌……” 他微垫起脚在祁北南耳边小声又迅速的说了一句:“阿南哥哥已然是难得。” 祁北南不是个在乎相貌的人,也并不喜欢旁人鼓吹他的容貌。 不过受萧元宝这样说,嘴角还是不自觉的翘了起来,心中难免荡漾。 他一把拉住后退回去的萧元宝的手:“那是这玉面小郎君难得,还是我难得。” “那自然是哥哥呀。” 萧元宝立答道:“街市上的人如何能与哥哥相比较的。” “最好是别油嘴哄我。” 萧元宝心想不哄,只怕有些人回去,合着一张嘴,晚间饭都不肯吃饱。 以前觉得再是沉稳不过的人,不知怎的跟越长反倒是长回去了似的,他觉着祁北南有时候十分的小孩儿心性。 也不知是不是有的人就爱反着长,寻常人都是年少活泼浮躁,随着年纪见长,慢慢也就稳重了。 而有的人则是少年老成,很是沉稳,而年长以后,因已足够沉稳,反倒是长出了少年时应当长却没长的性子出来。 祁北南就是这般。 前些日子铁男记做了宅子里账,他就夸说了句铁男字写得愈发好了,账记得也条理,待着年后去了州府那边,定然能将那头打理好。 祁北南便说作何只夸铁男字写得好,账算得清楚,却不夸他教导的好。 萧元宝以为他与自己说笑,便戏谑了他两句,不想人去了书房里头待了大半日,闷着脑袋看书写字,茶水不喝,晚间饭也不吃。 明眼人都晓得他不痛快了,可他左思右想了好一阵儿,也想不出究竟哪里教他不舒坦。 他想了大半晌才十分怀疑的把可能归结在这头上,心中依旧是不信以他的性子会为这样的小事情不高兴,便端了一盏子糕饼过去,虚夸了一通他字写得好,又说了当真是老师教的好,铁男才大有进步。 第79章 乡试的热温在十月初冬的风吹来时, 总算是趋于了平淡。 杨学政这时候才将此次中举的名单放在了杨叙的屋里,问他的意思。 县里此次乡试拢共六个举子,三个老秀才, 早已经成了家。 除外, 便是祁北南、罗听风和赵光宗。 三个人都在县学读书,杨叙倒是都见过。 祁北南自是不必说了,已然是断了念想,便是如此, 父子俩得晓祁北南中得魁首时,双双都叹息了一场。 只可惜了如此才貌皆俱的男子,早早的教人给看中了去。 余下的也就两人, 一个是罗听风, 一个是赵光宗。 论起才学来说, 罗听风自是没得说的, 在县学里就是拔尖儿的人物, 这回乡试的成绩也不错, 已然入了前十名。 家境不说好, 但家里人倒是都安分, 也算是清流人家了。 不过罗听风性子确实有些闷,俨然一派书呆子的模样。 这般死读书的学生, 于官场不是上乘。 倘若不能高中,便是走门路与他寻个小官做, 可不擅交际,实在是难得升迁。 杨学政心中便有些犹豫。 再说赵光宗, 相貌倒是端正, 读书也勤恳,在县学中是那般不上不下的中等学生。 才学上不如罗听风, 此次中举也侥幸在末尾最后一名。 家世也不能说好,与罗听风差不多。 他定不下来,便教杨叙自行决定。 错过了最好的,杨叙心头也没甚么好选的,便指了罗听风。 杨学政心头倒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这回倒是长了机灵,提前去打听了罗听风的婚配。 却打听的巧,方才遣了人去,罗听风家里头正与白巧桂下聘,两家欢欢喜喜的定了亲。 白家杨学政是认得的,县府里工房那个典史嘛。 他脑子里生出了些恼骚,进县府时特意去弯酸恭贺了白典史一声。 白典史不晓得他的心思,只以为他是诚心祝贺。 且还欢喜拍他的马屁,说学政教导出来学生就是重诺,有出息。 杨学政方才晓得,乡试前白家就选中了罗听风做女婿,两家也都有些那意思,平日里来往只格外客气。 乡试后罗听风中举,把这头的应酬走完以后,家里立便张罗准备了礼上白家下聘了。 自任意挑的时候觉得人这里不好,那处也差。 这朝教人先一步抢了去,立时便觉得哪哪儿都好了。 杨学政毁得肠子都有些青了,与县公吃酒时,又听闻他说自己女儿大了,只怕也要看选女婿了。 他心头立时更有了些急。 “学政喊我去了一趟府上。” 祁北南正在和库房里头跟萧元宝选看礼物,再几日方有粮成亲做宴。 相识了十年的老大哥如今终于有了着落,祁北南也很欢喜,便也亲自选个和心像样的礼送去,表示一番恭贺。 赵光宗便拖着步子来了家里头,祁北南见他情绪有些不对,便将人喊去了书房吃茶。 他还没张口问怎么了,赵光宗倒是先道了一句。 祁北南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心头不情愿?” 赵光宗叹了口气。 “我也没有不情愿,杨家那是甚么人家,学政可是在官场几十年的人物,杨叙知书达礼又还相貌好。如今能看上我,也是赵家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儿了。” 祁北南看着赵光宗:“你盘算的不错,那如何还这般满腔子不得劲的神色。” “可是因为先前学政有意思教我做女婿,我们两人相熟,心头觉得有些怪异?” “你那般拔尖儿,学政瞧上你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么。” 赵光宗笑着拍了祁北南一下:“不关这些事情,若真因此,我就不会前来与你说这事儿了。” “那是怎的?” 赵光宗轻蹙了下眉:“我也不知,总觉着有些怅然。” “许是这些年,见着你、罗兄……乃至方有粮方大哥……你们都是婚配的自己真心爱慕的人,这朝教我与杨家结亲,心中觉得有些怪罢。” “但我也知晓,婚姻大事,多也是看人品,家世门第。真能两心相悦成婚的人,终归是少数。”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肩头,赵光宗会如此,确实也是受了身边人的影响。 “旁人十七八的年纪上春心萌动,为此而生不得死不了之时,你在一头看热闹,满心松快着,全然也不想想自己的事情。” “如今人家姻缘落定,你过了那该不生不死的年纪,又是家里独子,且还有才学前程,自给不得你那么多时间再去拉拉扯扯。” “甚么年纪就去做甚么事。” 祁北南道:“如今你年纪也算不得大,若心中实在不乐意,还有机会。” 赵光宗道:“爹娘很满意杨家的婚事,心中欢喜不已,教我务必要讨得学政的欢心,要待杨叙尊敬。我哪还能生出那些不知好的心思来。” 祁北南晓得赵光宗是个孝顺的孩子,见此,也不好多劝他凭心行事。 转道:“杨家是官宦人家,你与之结亲,有为官的岳父提携,将来仕途会少些弯路,好走许多。” “再者杨叙便是如你说的,是那般知书达礼的公子,你们成婚后,定然能和睦。天下多少夫妻,多也是成婚后方才两相倾心的。” 赵光宗点点头:“嗯。” 他露出些笑容来:“我定然会好生待他。” 祁北南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如此想,便是极好的。” 天气一日日的冷起来,月底上,早间园子里头起了好些霜,白白一层。 萧元宝搓着僵冷的手,唤了铁男去采买些碳回来屯着,只怕今年天气格外冷,到时候碳借机涨价。 祁北南在书房里头温书,时常是进去就待大半日,身子不活动着最是容易冷。 要不用炭火将屋子给暖和着,只怕受寒身体吃不消。 忙完,他无事,便端着针线篮也钻进了书房去。 近来天气冷了,他不大爱出门,既不去桂姐儿那头,也不上鑫哥儿家,就窝在家里与祁北南待着。 两人也都不嫌在家里乏闷,只在一道觉着很知足。 “明日去方大哥家里吃酒,我穿甚么衣服去?” 祁北南瞧书瞧的眼睛涩乏,合上书歇眼睛,见着萧元宝正在一侧的塌子上做针线活儿,便闲与他说话儿。 “我四岁的时候天冷天热,都晓得打开衣柜找合适的衣裳穿了。” 萧元宝捻着线头往针屁股上穿,穿了两回都没穿过。 “哥哥这么大的人了,未必穿甚么都不晓得了么。” 祁北南起身走过去,从萧元宝手里取过针和线,手指一搓,便将线头穿过了针孔。 “唤你吃猪肝明目,你只当我打趣你,现在可好了,线都穿不过去。” “下次不许夜里再翻书瞧了。” 萧元宝轻哼了一声。 祁北南拾起料子瞧了瞧:“与我做的新衣?” “给爹爹做的。” 萧元宝道:“每回家去,见着他都只穿那么一身衣裳,那些在成衣铺子里买回去的衣裳,拿回去放在哪儿,下回家去就还在哪儿。” 他无奈道:“我这朝亲手与他缝做的,不信还记不得换着来穿。” 祁北南笑道:“萧叔的性子有时与蒋夫郎倒是像,两人都是这般。” 翌日一早,祁北南和萧元宝携着礼,两人早早的去了交子巷。 方有粮和唐家姐儿的院儿张灯结彩,很是喜庆。 祁北南与方有粮虽是旧交了,可举人老爷这般携礼上门,还是教方有粮面上格外的增光。 两方的亲戚长辈都对他很是热络客气。 方二姐儿挺着个肚子,早早的也前来帮着操持,倒教他们家的郎君提心吊胆的跟在身后,只怕磕了碰了有个好歹。 三哥儿成婚不过小半年,却已然有了不少夫郎的模样,比之成亲前稳重了好多。 萧元宝听闻孙婆子说连方老爷子都来了城里,要与祁北南一同前去与老爷子说了会儿话。 方家三兄弟妹簇拥着两人,也都一道进屋里去说话。 方家日子好起来,与老爷子打了一把能推着走的轮椅,病了这些年的老爷子年纪大了,气色和精神气头倒是瞧着比早些年瘫在床上时好了许多。 大抵也是儿女都陆续成了家,日子过得都还不错,心中压着的大石头也挪开了。 “我好阵子没见着宝哥儿了,长高了好些,出落的愈发是好了。这要是乍然教我在外头瞧着,只怕一时还认不出来。” 方老爷子笑眯眯的与萧元宝道:“小时候就站在我那病床边上,才比床铺高那么一截,如今好是高挑了嘛。” 萧元宝道:“也是怪我。我当是常回去瞧方爷爷的,教方爷爷瞧我都眼生了。” 方老爷子道:“哥儿大了嘛,就当往外头走,长见识开眼界。大郎常都有来瞧我,总与我说你和小祁在城里好,我听着欢喜,现在就很好嘛。” “老爷子这朝既来了城里,倒不如就在城里住下养老。小宝还能常来瞧瞧你和孙婆婆。” 祁北南受敬着,方家人拿了椅子要他坐着说话,几兄妹反倒是立着。 “这把轮椅打的多好,在村子里头却都不好推出门去。” 方有粮接话道:“清芳同我说了几回,教我成婚后将爹娘接来城里,我与二姐儿三哥儿也都劝,就是不肯,非得在乡里守着那几亩田地。” “今日整好,北南,你快替咱兄妹几个劝劝。” “家里现在日子是好过了些,可到底是那几亩薄地养出来的,要没人看照了,教卖了去,我和老头子都舍不得呐。” 见着儿女又说起这事情来,孙婆子不由得看向祁北南,好似两方都在等他为着这件事给个裁定似的:“我与老头子在村里过着也踏实,没甚么不好的,又习惯了乡里的日子,只怕来了城里住不习惯,又教孩子们费心。” 第80章 腊月里, 接连了四五日的雪。 县城终日白茫茫的一片,早间巷子里尽是哗哗竹条扫帚扫雪的声音。 冰棱子一条条晶莹剔透的挂在屋檐下头,几步远就能见着个堆扎的雪人。 街市上驾车的马儿驴儿在蹄子上都包了层布, 地面上结冰, 滑得很。 年关上了,县里四处张灯结彩。 红灯笼喜庆窗花儿映衬在白雪上,倒是别有一番景象。 “郎君,人来了。” 早间, 祁北南和萧元宝正在屋子里吃早食。 铁男进来禀告了一声。 萧元宝嘴里还包着只味鲜肉香的饺子。 “怎恁早。” “辰时末了,倒也不算早了。” 祁北南宠溺道了一声,与萧元宝又夹了一个蒸饺沾了点醋放在他的碗碟里。 转才与铁男道:“你先领人去偏厅上等着, 与他端一碟糕饼和一盏茶水去。” “嗳。” 萧元宝挠了挠脸蛋儿, 近来冰天雪地的, 连日的雪, 寒的很。 他换了床更厚实松软的被子盖, 床垫子也加铺了一床棉花垫在原本的棕垫上。 晨间被窝暖和的能教人生汗, 外头雪簌簌的下, 他在暖人的床铺上舍不得起。 分明是早早的醒了人, 却也赖在床间蹉跎着时间。 祁北南在书房里读书,也不去唤他, 只等着人赖够了起来,这才一同吃早食。 为此这阵儿上的早食都用得晚。 “我快着些吃了去见人。” 萧元宝把碟子里的另一只饺子夹来塞进了嘴里。 “不着急, 当心噎了。” 祁北南道:“人都到了家里,冷不着, 急一时半刻做甚。” 去了这些日子, 祁北南再去唤百事通来问了话。 听闻秦家无事,他便没再拖着, 教铁男带了口信儿过去。 因着年底了,明年最晚三月他就得进京赶考。 既要秦缰过来,定是要他随着自己去京城的,但临时前来就出去,只怕不妥当。 早些将人唤来,磨合一番才好。 今朝人就过来拜见。 本以为人会午间些到,不想却是来的早。 两人吃罢了早食,简单收拾了一番,才一同去了偏厅上。 “秦缰见过郎君,见过哥儿!” 偏厅上等着的少年瞧见结伴前来的两个人,连忙窜起身行了个礼。 萧元宝倒是听了祁北南说他,却还是头一次见着人。 上回父子俩一同来,他没过来厅上,只人走时,他瞧见了一下秦镖头,没得瞧秦缰。 厅里的少年个儿生得高,浓眉高鼻,与秦镖头长得怪是相像。 不过到底是个少年人,不似他父亲那般沉稳,两只眼睛光亮灼热。 这天气上穿着一身束袖薄棉衣,背上捆了个包袱,一眼瞧去就教人觉着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似的。 便如祁北南与他说的一般,很是活脱的性子。 “坐吧。” 祁北南招呼人吃茶水,看着人穿得单薄,道:“外头还在飘雪,过来可冷着了。” “谢郎君关切,我过来半点不觉冷。这般雨雪天气在县里算得什麽,要是在外头押镖才冷咧。” 秦缰语气愉悦轻快的回祁北南的话。 家里等了好些日子都没等得这头的消息,本是不多报期望了,不想年末上这两日,总算是得了答复。 他小爹与他早早的收拾好了包袱,就教他过来拜见人。 祁北南笑道:“你这般少年孩子,身上火气旺,总不觉冷。” “秦镖头可在县里过年?” “我爹接了活儿去外头了,要是顺遂脚程快,能赶在春节上家来。要是路上风雪大了,停歇得多,就只能年后再到了。” 祁北南道:“难为年关上阖家团圆,秦镖头还在外头。” 秦缰道:“最是年节上忙碌,做镖师一行便是此般,家里头的人都习惯了。” 萧元宝见这少年活泼也讨喜,便也出言问:“你多大年岁了?” “回哥儿的话,我再些日子就十四了。” 萧元宝道:“比我们家铁男年纪还要小上一岁,瞧着却比他年岁大些。” “我随着镖行在外头飘着,都说我年纪瞧着比实际年岁要大些咧。” 萧元宝笑起来,又道:“我听郎君说你几岁上就随着镖行出去了,有见识。你可识得来马匹?” “镖行里有马,我时常帮着看管。选用马料,用刷子与他们洗澡,我通通都会。” 秦缰道:“好马歹马,不说一眼就能瞧出,仔细观察一番,我还是能分辨得来。” 萧元宝高兴道:“那敢情好,过些日子你就与我去牲口行选匹马儿家来。” 前两日房牙来说,有三四个商户都瞧得中柳叶街上的铺子,愿意赁。 问这头的意思,想把铺子赁给谁。 来看铺子的商户一个是做杂货生意,一个是餐食生意,另两个分别是粮食和灯笼生意。 比对了一番赁金,以及赁用年限,萧元宝选了做杂货和灯笼生意的商户。 他们手头上的两间铺子位置还不错,又还才修缮出来,瞧着便新。 只要有心在柳叶街看铺子做生意的,瞧了大抵都能瞧中,为此价格也还赁的不错。 按照一间铺子月两贯的赁金,一次性赁了两年出去,两间铺子收进来九十六贯钱。 昨日房牙把契书和赁金一并都送了过来,萧元宝手头上一下子阔绰了,年底下舍得花钱,便有些烧手得慌。 昨儿下午就去车行定下了一架车子,去了十贯钱,就等着甚么时候看马儿了。 得听秦缰会看马不说,又还会养马,他更是欢喜。 在偏厅上说了半晌的话,祁北南才教铁男取来了契书,同秦缰看了签字画押。 秦缰这般前来跟着他,却也不是白白一句话就来了,该过得文契一样也是不能少。 但秦家并不缺银子到卖儿做奴,签的是十年的赁契。 待着往后赁期到了,要如何,再行打算。 做罢这些,祁北南喊铁男将人引去了偏屋住下,再带人熟悉熟悉宅子。 翌日一早,萧元宝穿了身厚袄子,要与秦缰一同去北市的牲口行买马儿。 本是要祁北南一道去的,都换好了衣裳,不想杜家商行来了人。 今年家里的菇子育得多,除却应时节卖出去的鲜菇子,秋月里还收晒了几十斤干菇子。 这些干菇子放在县里倒也都能卖出去,不过祁北南嫌只在县城上卖不起甚么好价,这么好的东西,不卖到外头去也可惜,便把干菇子拿去与杜家瞧。 杜家的商行先前与祁北南合作了一回,得了好,还指着与祁北南继续能有来往。 今年商队回来,虽祁北南未在参与他们的生意,也还是送来了一箱子外头的东西。 祁北南觉着杜家行得来事,有生意,倒也乐意想着他们的商队。 杜家本就吃的用的都倒。 干菇子重量轻,又不易坏,且稀少价值高,杜家商队见着这样的好货,自是肯收菇子拿去外头的州府卖。 这朝两厢便要谈如何买卖,要是谈得好,长久的合作也不是不行。 生意要紧,萧元宝便没央着祁北南,只自与秦缰去了。 年底上沿街的铺子都热闹的很,买卖年货的人多,甚么都涨价,花销的人却还是不少。 然则牲口行冬月里却就有些冷清了。 这时节上冷,牛儿马儿要吃的草乡野上都不好打,又容易得病,且还不是急需要牛马的春耕秋收时,老百姓都不爱来买牲口。 牲口行棚前的坝子里摆了个大火盆,火燃得熊熊,贩子们围坐一处烤着火儿。 不知谁弄了一副骰子,正捏着铜子赌钱。 两人进门也没个人来招呼,秦缰便高声道了一句:“来生意了咧!” 闻见声音,扬起几个下巴来:“哥儿,小兄弟要瞧甚?” 秦缰道:“瞧马,来个人领我们哥儿看看。” 几人默了默,大抵是见着两个都是年轻面孔,衣着也都简单,不似是能成交生意的。 屁股黏在凳儿上都不太想动弹,最后还是个身形魁梧的络腮胡男子道:“老八,你领人去瞧瞧。” 这才起身来个瘦男子。 离了火堆,男子立缩起了脖子,搓了搓手。 “二位这边来。” 萧元宝左右瞧着牲口行,有些稀奇。 他还是头回来,先前家里的大黄牛和驴儿都是他爹和田恳来瞧的。 进来这头只觉得味道大。 天冷了,味道流蹿的不如天气热的时候厉害,这些贩子也躲懒,牲口棚里的屎尿都堆得教牲口踩坏了,也不肯去打扫。 只等着收粪人来买粪的时候少要几个铜子,教人自进棚里收拾粪去。 萧元宝耸了耸鼻子,庆幸自己有先见,穿了身不好的旧衣裳,否则染些这头的臭味道,怪是可惜了好衣裳。 他随口问:“这头可出粪?” “出,一百铜子一车。” 萧元宝道:“恁贵!” “哥儿,这些牛粪马粪多实在的东西,用来肥地好得很。春月里这价钱乡里的农户还抢着来拉咧,也就冬上,城里城外的人都犯懒,不肯忙活,价才贱些。” 萧元宝前些日子听来城里送菜送肉的田恳念叨了一声,说家里多了山林和土地。 山脚下的土地开出来,得狠下些肥才能把荒地育好,家里的牲口家禽产的粪都不够使了。 他悠悠道了一句:“要是价格实惠些,我还能要上几车。” 那马贩子打笑道:“哥儿,你是来买粪还是看马的嘛。” 第81章 “祁郎君, 你、你如何大驾。” 钱主簿瞧着前来的祁北南,心头预感出一丝不妙。 祁北南未曾理睬人,径直快步先到了萧元宝跟前。 他拉过萧元宝的胳膊, 将人带到身前来, 左右前后仔细的看了一晌:“有没有伤着?” 虽在来的路上方有粮已与他简单交待了事情的经过,且与他说明了萧元宝未曾受伤。 可乍听得在县里遇了这样闭门欺人的事,被扣的人还是萧元宝,他心里头还是急得不行。 自将秦氏那恶妇从萧家赶出去以后, 萧元宝在他的羽翼下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心里既是担忧,又是生气。 “哥哥,我没事。”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眉头紧锁, 神情严肃。 他离人近, 见得他额头上起了些薄汗, 只怕是得听了事情担心了一路, 恨不得飞过来才好。 虽自己是受了些惊吓, 但到底不曾破损块油皮, 他不愿再增祁北南的惊忧, 小声安抚道:“我不要紧的, 只是苦得秦缰挨了拳脚。” 祁北南见着了人安安生生的,又听得他说了无事, 心头的忧虑方才减去了几分。 只是担忧平复了些下去,可愤怒却只增不减。 尤其是见着蹲在地上的几个贩子身板健朗, 浓眉密胡,一脸得不好惹得相貌。 这样六个人, 见着萧元宝和秦缰两人年纪不大, 便闭了店囚客动手,倚强凌弱, 何其恶劣。 好在是秦缰手脚功夫确实强,不曾教这些人沾了便宜去,否则不晓得当如何。 钱主簿见祁北南果然是为着今日的事情来的,登时觉着将才贸然就把个烫手的山芋给揣进了怀里的。 心头不免又怨起这些衙役来,怎也不提前与他通个气儿,说那哥儿与少年是祁北南家里的人物。 他见祁北南不理睬自个儿,也没心思再计较他的傲慢与疏礼。 只又低下了身段儿与祁北南道:“幸是哥儿没伤着,否则可还真不知如何才好。我得听了县中起这样的事,立马也过来狠狠的训斥了这些个意气冲动的人。” “没伤着?” 祁北南闻主簿意图用萧元宝未曾受伤减轻这些贼人的罪责,心中只更来气。 他捏住秦缰的下巴,与那主簿看:“如此青紫一片,在钱主簿眼中竟是未伤着。” 钱主簿张口欲再做辩驳:“男子间……” 祁北南哪里肯给主簿机会再巧舌,直接将人打断: “县公勤政,管制严明,光天化日之下还能生出如此恶徒来。” 他冷声厉斥:“今日胆大敢欺至举人家眷,明日只怕是敢殴打官员了!官绅尚且不放在眼里,平头老百姓岂非是任由欺凌!” 他微眯起眼睛看向张着口,一时却不知当如何继续做狡辩的钱主簿,道: “想来这些狂徒胆敢如此生事应当是自行胆子肥,而非是背后有人撑腰。前者也便罢了,若是后者,这般借势欺人,想来县公爷也不会轻绕了他背后的靠山。你说是吧,钱主簿?” 钱主簿心头咯噔一声,他也不是头一回见祁北南了,昔日里见着人只觉得沉稳温和,才学斐然的谦谦读书人一个。 最是好说话不过了。 这朝撞事,他才见识到了人的厉害。 县公都教他如此端出来了,他哪里还好公然当着县府中差役的面替自己的人说话。 他赔了个笑:“祁郎君说得不错。” 那络腮胡马贩子见着钱主簿如此说,心头便急了。 “是那小子说我们的好马是病马,又还先动手,将咱都给打了。你定要为咱做主啊,干……” 爹字还不曾喊出来,啪得一声,那马贩子便挨了一耳光去。 钱主簿大骂道:“都这时候了,还不知悔改意图攀诬祁郎君!且不说祁郎君最是知礼的读书人,手底下的人再恭顺不过,不会生事儿;那小小的少年,如何敢同你们五六个汉子叫板动手的!” 那络腮胡被一耳光扇得有些发懵,不敢继续辩驳了。 干爹也不敢叫了,只哭丧着脸喊:“冤枉啊,我冤枉~” 他心里头暗骂倒霉,怎就还真是举爷家的人物了。 早晓得人有这般神通就不与之痴缠了,挨了一顿打不说,来县衙也没讨得好。 连他干爹都在这举爷面前低三下四的,心中想着这回只怕是要不得赔偿了。 钱主簿这朝再行试探道:“今儿个教哥儿和郎君的人受了惊吓,让这些人厚厚得赔偿哥儿和郎君的人医药费用,再与之致歉,郎君觉着如何?” “私了?” 祁北南嗤笑了一声。 “便是不为一口气,为着县里的安定,这事也私了不得。” 钱主簿没想到祁北南如此不依不挠,竟是个气性之人。 “郎君,借一步说话。” “我行的端做得正,主簿有甚么话,直言便是。” 钱主簿见祁北南不为所动,只好使了个眼色,周围的人识趣的退后了些去。 他低声道:“实在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若是知晓,定是不敢与郎君你的人动手。这事情闹大了也不好看,教那几个糊涂东西封上百贯钱,一匹上等的好马,赔与哥儿做医药费用,郎君觉着如何?” “钱主簿,你觉着我祁某人会贪图这点医药钱?” “郎君高洁,怎会贪这点钱银,是他们错在先,诚心致歉。” 钱主簿徐徐道:“话说回来,我也是为着郎君着想。” 祁北南见此,道:“不知是怎么个着想法。” “哥儿正值好年华,不晓得可许了人家。但无论是许与未许,若是今日这样的事情传了出去,也是不好听呐~” “固然是那几个杀千刀的不是,可事情已经发生,为着哥儿的声誉,还请郎君绕过他们一回。” 祁北南寂寂的看着人,眸色晦暗不明。 钱主簿受祁北南这般不做言语的看着,心头竟觉得有些瘆得慌。 他胸口起伏了下,尽可能的稳住神。 祁北南忽得笑了一声,他凑上前,低语道:“我本是不曾去想这些,若非主簿提起,这罪状也还少了一桩。” “主簿当是庆幸,你那几个人不曾对我未婚夫郎起甚么歹心,否则他们便不是下狱那般简单了,我会教他们午时三刻在菜市口身首异处。” 言罢,祁北南去牵住萧元宝,唤着秦缰,与人丢下了一句:“且等我的诉状。” 如此,去了。 “干爹,干爹!你得救救儿子呀!” 络腮胡见祁北南走时一脸肃色,又听还要起官司,俨然是没谈妥,心头不免生慌,爬去抱住了钱主簿的腿。 钱主簿耳根子上姑且还回荡着祁北南淡淡的话音,人已经远去了,他背间才后知后觉的生出了些冷汗。 他心头咕咕得跳,只觉着这个不过弱冠的举爷远不是面上那般温和的人物。 时下是把人给彻底得罪了去,他心中不安得很。 眼见着马贩子又来央着他,更是烦恼,一脚将人踢了开:“谁让你狂妄,这朝就等着吃官司吧!” 话毕,他浑身恼骚的背着手去了。 他犹觉祁北南当是记恨上他了,急急想着方儿,如何在县公那处周道一番才好。 “……眼瞅着门落了闩,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想着是能跑躲到哪儿去呢。就这时候,秦缰飞出一脚就踢在了那个络腮胡的下巴上,生生听得是咔一声。” 回到家里,萧元宝绘声绘色的与祁北南说起在牲口行里头发生的事。 “隔着老远我都听得牙发酸,那个守门的贩子见着秦缰手脚厉害,想上去帮忙,又怕挨打想跑,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后头也挨了秦缰一脚,直把人踹飞了去。” “我听见外头有方大哥的声音,赶忙跑了出去,方大哥见着飞出去落在马贩子身上的秦缰,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萧元宝握住祁北南的手:“哥哥你说秦缰才多大啊,怎么这么厉害!” 说了一晌的话,他发觉祁北南只静静的听着,也没应他一句。 正欲再张口,却一个字也没得吐出,忽的就被拉进了个怀抱里。 萧元宝眸子微睁,一时噤了声。 他受祁北南的一双手臂紧紧圈着,密不透风的贴在他身子间,下巴只得放在他宽阔的肩上。 屋头的炭燃得暖和,将祁北南身上淡淡的澡豆味道蒸熏得浓郁了些。 萧元宝嗅着这样的暖香,又受祁北南抱着,声音不由得软了下去:“我真的没事。” “还能说书一般,我知你没事。” 祁北南只恨,不能将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心有余悸而又贪恋的圈着萧元宝的腰:“若是真遭遇些什麽不测,我只怕自己会疯。” 萧元宝知道祁北南是担心他担心得狠了,他轻轻抚着祁北南的后背:“人生在世,总有意外横生。哥哥与我都不是故意涉入险境才遇见危险的,谁也不怨,谁也不怪。” “往后出门,我再是谨慎些,也就不会再遭今日这样的事情了。” “嗯。” 祁北南应了一声,又道:“以前觉人多麻烦,瞧着还是得再招揽一二壮丁在家里看家护院才好。” “我去了赶考,没在跟前,多不安心。” “好。都听哥哥的。” 萧元宝道:“有好手在身侧确是安顺得多,今儿我才知了其间的好。” 两人说了一会儿的话,萧元宝见祁北南的情绪好了不少。 他欲从祁北南的怀里出来,抱了这般久,教人觉着怪有些不好意思。 然则祁北南却不肯松手,先前他确是因心中起的忧虑情绪而抱住了萧元宝,以求最实际的抚慰。 第82章 赵光宗从祁北南宅子家去, 已然时候不早了。 他踏着巷子里新落下来稀薄的雪,徐徐朝前走。 心中想着人生在世,当真是没有全然顺平的时候。 连祁北南那般谨慎妥帖的人物, 也会意外遭逢事端。 不过再有事端, 若有祁北南那般处事之能的话,倒也不必怕。 做人处世上,他觉着自己尚且是个稚子一般,还得多看, 多跟祁北南学才好。 赵光宗看着巷子里亮起来的灯笼,想着趁时候不算太晚,家去再进书房温会儿书。 “恁冷的天儿, 去甚么地方了?” 赵光宗至家, 见着他爹和娘竟然来了城里。 瞧见二老, 他心中欢喜一场。 “阿南家里起了场官司, 我过去看了看。” 赵里正点头, 两个孩子打小交好, 这些年读书更是形影不离, 家里都晓得。 赵家也十分的满意两个孩子的这桩交情。 两个孩子在城里走动的频繁, 乡里头赵里正也和萧护来往的密切。 他问询了一番祁北南的这场官司如何,得知了结果, 意料之中的松了口气。 “他打我头回见就是个本事人物,总教家里头能安心的。” 赵光宗应声说是, 又问二老这雨雪的天儿,时候不早了怎还来城里。 说起这茬, 赵里正笑眯眯道:“我跟你娘拿了些东西来, 你瞧瞧好不好。” 赵光宗疑惑去看,只见二老用牛车拉了一个大麻袋来。 里头是腌制好的腊味, 有教竹条撑得跟扇子似的鸭子、黄鸡;长条条干酥酥的青鱼,还有好些上好的五花肉。 他开了袋子就嗅着一股松和果的香味,与腊肉融合,香得很。 “这些腊味可真好,我与阿南送些过去,保管他们也说香!” 张氏笑眯眯道:“香吧,砍得松枝汇着橘皮守着熏的,都是冬月里新做的腊味。” “鸡、鸭子都是选的不肥不瘦的,最是味道好,洗净了放蒸笼蒸熟了就能吃。” 赵里正道:“你不忙着与小祁家里送,先拾掇出个像样的箱笼出来,往箱底下铺上一层干净的布,把这些腊味给杨大人家里送过去,也教你丈人尝尝咱们的土菜肉。” 张氏也连忙道:“娘还从萧家取了些干菇子,你一并封了箱子,做年货与杨大人家送去。那些菇在外头都是稀罕物,料想杨大人家里能瞧得上。” 赵光宗闻此,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他道:“冬月里才送了一车子无烟好炭,接着又送两匹绸子;这月上已然又送了三回东西,时下又送,流水一般,咱家里未免太殷勤了些。” 赵里正脖子一梗:“傻小子,杨大人家里虽有那意思,可到底也还不曾过媒下聘,事情就不算定下来。” “这是还在考验你和考验咱家里咧,礼多人不怪,咱门第本就比杨家低,多在礼数上周全,也好教杨学政早些安下心嘛。” 张氏也道:“是哩,年节上哪有不送人礼的。” 赵光宗心中五味杂陈,没有应两人的话。 …… 杨家。 "又送了东西来?" 早食过后,距午间还有些时辰的时候,杨叙受了邀,正在屋里梳妆。 伺候的小哥儿欢喜的跑进门来说,赵郎君又往家里送了一只箱子。 “是咧,这当儿赵郎君正在厅里与大人说话。” 小哥儿问杨叙道:“公子可要上厅里去见一见赵郎君?” 杨叙道:“婚事不曾说定,我上赶着去见甚么。” 之前便是大着胆儿去见了祁北南,倒是闹出来场笑话。 好在是祁北南口风严谨,不是那般喜爱张扬的人,事情不曾流露出去。 谁晓得这赵光宗是个甚么心性的人,还是不要教他太得意以为婚事稳妥了才好。 他在屋子里拾掇妥当时,听闻赵光宗已然告辞。 见着出门的时辰还早,便先去了他爹那儿。 “又送的是些甚么?” 杨学政道:“是些家里做的腊味,鸡鱼鸭子这些东西。” 杨叙瞧了一眼:“闻着倒是怪香。” 杨家虽是官宦人家,可并非是那般擅经营生意的,手头并不多富裕。 外在先前为着与杨大郎走门路用了许多钱银,日子也有些紧,腊味这样的东西,也是饭桌子上常有的。 为此,并不嫌这些农家肉。 “这盒香蕈不晓得哪里得的,倒是稀罕。收拾起来,送上头的人也拿得出手。” 杨叙捏着干菇子嗅了嗅,与他爹道:“赵家一个农户人家,不想还有些家资,这俩月前前后后送了好多回东西了。” 入冬时的一车子无烟碳就得值好些贯钱,外又不知如何弄得了两匹挽月纱。 这月里送的虽都是些家常的物,可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 杨学政看不出收了东西的欢喜,与杨叙道: “他家里那处小二进宅子不多宽敞,与你成婚,定还得要他置下一处大的。” 杨叙道:“他要是做了官,定不会在岭县,我若与他成婚,定然还是要随他去任地的。这头置了宅也没得机会住,有个落脚的地就成了。” “你便是向着他说话吧。这才送点甚么东西,就将你笼络了去。” 杨学政摇了摇头:“送再多的东西,都不如会试上的名次好看来得实在。光在这些东西上做功夫,有此闲心,却不多些几篇文章。” 他心里到底是对赵光宗末尾上榜有些介怀。 这样的名次,中举都有侥幸的意味,就别说开年春闱有甚么喜事了。 他虽是对赵光宗中进士不报多少期望,但也还是希望能在春闱上成绩好看些。 如此后头走门路替补选官,也能容易些。 杨叙没与他爹谈太多,否则又得听他挑剔赵光宗的各处不好来,教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心中不由得想,觉着如此不好的一个人,又要他嫁过去,是个甚么意思。 如此这般,倒是不如不嫁了! 正月里,这家的席面儿那家的宴。 萧元宝都还没如何回去乡里,光是城里的席面儿就是一日接着一日的吃。 他早间穿衣服的时候,捏着自己的肚子,不知觉就感觉又长了些肉出来。 冬日里头长时间的都穿着厚厚的衣裳,肉躲在棉衣底下使劲儿的长,待着夜里褪去了外衣,穿得单薄了,方才晓得又圆润了。 他心头有些烦恼,自己还没有成亲呢,要是长得太圆润了岂不是穿喜服都不好看了么。 “你还在抽条长个子,哪里会胖。” 祁北南看着蒙住碗,不教他夹肉放进去的哥儿,道:“冬日里头身子单薄可冻人的很,长上一点肉才不怕冷。” 萧元宝不肯吃那炖得入味儿的红烧肉,刘妈妈拿手的好菜,他都不要吃了。 “眼瞅着要开春儿,到时候衣裳减了,肉没减下去,怎么是好。” 祁北南看着是怎么哄劝都无用了,无可奈何,转把肉放进了自己嘴里:“也罢,教我长肉好了,我不怕。” “左右长成肥猪也还是你的,何故为着身形忌了口。” 萧元宝听此,也不许祁北南吃了。 “你若如此,我也不要。” “怎有这般狠心的人。” 两人正说着,铁男快着步子进来,说是赵光宗来了。 “来的整好,他可吃饭了,教他进来一道。” 铁男道:“问了,赵郎君只说在偏厅那头等郎君,看模样似有事。” 祁北南闻言眉心微动,他放下筷子,与萧元宝道:“你吃着,我过去看一眼。” 赵光宗是家里的常客,平素里亲得跟一屋子人似的,今朝却恁见外的在厅里等人,只怕有大事。 萧元宝也放下筷子:“我跟刚刚一块儿去。” 祁北南也便由着他一道。 “我扰你俩用饭了。” 在偏厅上坐立难安的赵光宗见着祁北南,如同见了主心骨儿一般,赶忙上前去:“只是起了事,我心头惶惶不安。” “你别急,甚么事,慢慢说。” “中举后,家里宅子上陆续都有商户农户前来求见,冬月里头,我允了一姓窦的商户人家拜在门下。” 赵光宗道:“与你们拿的那些白炭,便是这窦商户献的。” 祁北南点头,他记得这回事儿,萧元宝还说赵光宗是不是发了财,送这般好炭火前来。 他当时便想着赵家当是得了点路子,不过彼时他也不曾过问。 “这商户可是出了甚么事?” 赵光宗急道:“县府里收得封诉状,说有人状告这窦商户欺行霸市,为着一桩生意出手斗狠,生将他儿子的腿给打断了。” “窦商户犯下事端还不知悔改,不曾与那受伤的人家赔礼致歉,且还扬言他有人庇佑,不怕吃官司。” 听到此处,祁北南便明悟:“窦家打了你的旗号做恶事。如今那人家不仅告了窦商户,连带还将你也一并告了去?” 赵光宗连忙点头:“正是,县府那头便是收到了诉状,转告了我一声,问询可否识得这窦商户。” 祁北南眉头一紧:“他拜与你门下时,可过得有甚么书契?” “正是因为已经过得了书契,我才着急。” 要是不曾过,口头所应的事情,不认也就罢了。 祁北南想也是如此,这样一来,窦商户就确确实实是赵家门下的商户了。 赵光宗心头又急又恼,赵家一族人尚且不曾吃过这样的官司,时下倒是教门下的外人给吃上了。 再来因不曾遇见过官司,忽的如此被牵扯上,他都不晓得当如何才好。 第83章 二月里, 萧元宝做了个生辰,转瞬就到了三月上。 今年开春得有些晚,二月里雨水怪是多, 一日日的不见太阳, 冻人得很。 三月里头了,城郊的草皮才开始绿起来,倒也见着桃杏花儿起花苞。 会试四月初九便要开始了,进三月里, 要下场此次会试的读书人便当准备着出发。 岭县距离京城路途遥远,便是车马顺遂,也得十余日才能到京。 如此在路上的行程起码得算半个月的时间, 抵京后还得寻落脚处, 熟悉一番地域环境。 京都与岭县这头的风土人情相差不少, 那头空气干, 与靠近南边儿的岭县不同。 许多地方上的学子前去赴考, 便有水土不服身子不舒坦的。 若是不提早个十天半月的到, 在那头住一段时间养养身子, 带着病躯前去考试, 只怕发挥得不尽人意。 那贡院里头解手又不便,水土不服闹坏肚子的, 简直苦不堪言。 祁北南将这些说与了赵光宗听,教他早些准备好东西, 两人一道结伴去京城。 县里要前去会试的人并不多,祁北南相熟的也就县学那么几个。 一同上榜的另外三位老秀才他不熟, 没打算一同前去京城, 余下还有个罗听风,倒也去问了他的意思, 不过罗家有旁的安排了。 如此一来,就只有祁北南和赵光宗两个。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不过人少也有人少的便捷之处。 会试路上的安全倒是不必忧心了,鉴于秋闱路上不安生,正月里各官道驿站上加派了原先两倍之数的官差,直至四月才撤去,以保赶考书生能够顺遂入京。 此番贼人再想借着科考生事,无疑于自投罗网。 再来,祁北南要把秦缰带上,有这小子的功夫在,更为稳妥。 三月初一的时候,萧元宝就在给祁北南准备赶考的物品了。 定下了日子,三月初五一日动身。 “赴京赶考虽是路途遥远,但胜在条件还不错。给赶考的举子安排公车不说,还发放盘缠。” 萧元宝一边给祁北南整理衣裳,一边说着。 今儿一早官府就派送了一辆马车来,他瞧着车子虽算不得敞大,但坐一人是全然够的。 且那车子上还有县府的镖旗,旁人一瞧就能晓得是朝廷的车子,怪是威风。 另外又送了十贯钱的盘缠费用。 这些银子便是节俭着用,进京赶考一趟也未必够,不过能贴补一些,比之没有已经好很多了。 “以后要能中进士,那就是天子门生了,不晓得又是什麽样的光景。” 祁北南见弯着腰在柜子里头拾掇衣裳的哥儿。 他屋里的柜子有些高,萧元宝得垫一垫脚才能把放在高处的衣裳取下来。 祁北南走上了前去。 萧元宝瞧见衣柜里多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自他脖颈边穿了过去。 他偏过脑袋,险些碰到祁北南的下巴,于是稍稍往后头退了一些,身子便抵在了书柜上。 祁北南不退反进,垂眸看向受他圈在胳膊间的哥儿,道:“你喜欢天子门生么?” 萧元宝眨了下眼睛,没答话,他看着祁北南微有点干涩的唇,还是不由自主的轻点了下头。 祁北南放低了声音,问道:“那你是喜欢位居榜首的状元郎,还是喜欢沉稳不张扬的榜眼,亦或是风姿绰约的探花?” 轻和沉稳的声音落尽耳朵里,萧元宝耳根发红。 祁北南的声线褪却了十几岁少年郎的青涩,已然是更趋近于青年的声音,别有一种蛊惑人的感受。 萧元宝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睛,微侧过了些下巴:“说大话,好似是我欢喜甚么就能得一般。” 祁北南低下了些头,更凑近了萧元宝:“大话又不是说与旁人听,说来与你听听也无妨。” 萧元宝羞赧两人这般说话,想要逃开去,圈他在衣柜前的胳膊却不肯松开。 “我还得去给你收拾箱笼呢。” “说了再去,也不急。” 萧元宝无可奈何,便只好道:“都好,我不挑的。” 祁北南低笑了一声:“这么好打发的啊?你挑剔一点也没关系的。” 萧元宝抿了下唇:“只要是阿南哥哥,我觉得都好。” 祁北南嘴角扬起,他与萧元宝理了理衣领,道:“此去少不得两个月之久,待我去到京城,安顿好以后,进了考场里头,就教秦缰回来接你。好不好?” 萧元宝眸子一动,他早算过了祁北南这回去京城赶考要多少时间。 光是来回就得月把时间,考试又得九日,外在等放榜十日左右,随意就两个月的时间去了。 倘若会试上了榜,还得参与五月的殿试,时间又得往后推。 前去磷州考试,最长也月余,何曾需分开这般久。 越是临近赶考,他心里头其实越不是些滋味。 可他不好张口说舍不得祁北南,会试是要紧大事,他这般扭捏岂不是教人觉得不懂事,竟是还不如以前年纪小的时候么。 待到下一回生辰,他便年至十八。 再不是甚么小年纪的孩子了。 这朝听得祁北南竟有要将他接去京城的打算,心头立便雀跃起来。 “我也能去京城?” “嗯。” 祁北南见他有这心思,便继续道: “若是我中了进士,少不得诸多耽搁,你去了京城,我也不必那般挂念,可安心的殿试,参与授官;若是不中,你打小不曾出过岭县,前去领略一番京都的风光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萧元宝心中欢喜不已,立想点头答应,却尽力克制,理智的询问:“我过去会不会太麻烦?” “怎麻烦,寻好车马便无事了。路上我会先教秦缰好生熟悉路。” 祁北南原也不安心教萧元宝独行前往,但见识了秦缰的本事,他倒是放心不少。 届时他与自己先行了一道路,再折返接人,经验只会更足。 萧元宝见祁北南当真是打定了主意,事前也想了周全的,更为欢喜。 他抓着祁北南的胳膊:“好,我听你的。” 得晓自己也能去京城,萧元宝这些日子笑容挂在面上。 收拾东西都欢欢喜喜的,就差哼着曲儿了。 初四一日,萧护也来了城里,好初五送一送祁北南。 他见着萧元宝没焉儿哒哒的,还喜气洋洋的张罗着与祁北南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好似做欢送一般,倒是奇了怪。 原本怕祁北南去了京城,他一个人在城里不欢喜,预备说接他回庄子上住两个月的。 家里头怎么也比城里宅子的人多热闹,不教他一个人孤单单的更挂记祁北南。 这朝瞧来,倒是他多虑了。 初五一早上,下着些小雨,本是要送人到城门口的,奈何举着伞,三月初春雨下来夹着风,冷涔涔的,不比冬日里暖和几分。 祁北南与赵光宗便不教家里人送出城,就在东阳街外的大道上作别。 “要不得多少日子,你在县里待上一个月的模样,秦缰定就到了县城里来接你。” 萧元宝点点头:“我晓得,待你动身去了,过几日我就预备着收拾东西,好等他。” 因着他也要去京城,此次送别也就没那么难舍难分了,他心里反倒是生出了些期待来。 不过还是嘱咐了祁北南几句,天气冷,赶路也缓着些,别风寒了身子。 他总还记得前年那场初秋的雨,教祁北南风寒了好一场。 萧护没凑上前去打断两人,把时间留给年轻人,转便去嘱咐了秦缰一句:“路上看顾好郎君。” 秦缰一张脸早已好全,他身上捆着个包袱,精神好得很。 他虽随着镖行出去过岭县许多回,可也还不曾去过京城那样的地方,心头憧憬得很。 与萧护拍胸脯保证:“老爷只管安心。” 赵家二老也一道上城里来送赵光宗。 杨家那事儿,教赵里正和张氏心头愧疚不已,一家子都静默了好些日子,心中都不是好味道。 “一路平安最要紧,有小祁与你结伴,我与你娘都放心。” 赵里正说了几句,张氏便在赵光宗身侧,一直与他理着衣裳,只怕他冻着。 “我也不是头回出去考试了,晓得怎么应付,爹娘在家里也要注意着身子,少操劳些。” 赵里正听着少操劳三个字,吐了口浊气。 他与赵光宗道:“杨家……是爹和娘的不是。你大了,往后爹娘不插手你的事情了。” “爹娘到底是庄稼汉,眼界理事不及你。赵氏一族兴旺,还得是望着你。” 赵光宗听他爹这般说,连忙道:“爹,我不是那个意思。杨家的事情我没有怨你和娘,我与杨家只是没有缘分而已,婚姻是大事,与科考一般,一次就成的也还是少数。” “爹晓得,只是我与你娘仔细的想了一通,确实是自个儿也行得不够妥帖。” 赵里正道:“事情就这般揭过去了,你好好前去考试,不要再想这些事情,受拖累。” “我省得了。” “光宗,时辰差不多了,可说好了?” 不远处的马车上传来祁北南的声音,赵光宗微怔,连忙道:“嗳,这就来了。” “爹、娘,风口上冷,要紧这身子,回吧。” “好。你安心着去。” 赵光宗举着伞过去,从祁北南乘的那辆车子前经过,受祁北南戏谑了一句:“多大的小子了,还与爹娘舍不得啊?” “我恍觉着时光倒转了,今夕不似是去会试,反倒是似你十岁那年下场童考。抬头我瞧瞧,眼睛可红了。” 第84章 “越是往北边儿走, 雨水好似越少了些。” 祁北南和赵光宗赶了七日的路,出了磷州界,归到了去京城的官道上。 在磷州府界上, 接连几日都在断断续续的落雨, 赶路怪是不便。 他们坐在马车里尚且还好,倒是苦了车夫,驱着马匹,得受外头的春雨所扰。 不过好在是物品准备齐全, 有蓑衣草帽,不至教身子打湿了去。 在通往京都的官道上,倒是晴朗。 马车上拘了好几日的祁北南和赵光宗, 一并下了车, 在官道上随着马车步行松展一番身子。 “怎就是不能动了, 可是车轱辘卡了石子?” “郎君, 查检过了, 车轱辘完好。” 赵光宗与祁北南正闲说着, 就见着前头停了两辆马车堵塞在官道边, 几人正围着车子不知作何。 祁北南远瞧了一眼, 那车子上也插了官府的镖旗,看着像是金陵府那边的官旗。 “指不准也是赶考的读书人, 我们上前去瞧瞧。” 赵光宗点头,两人快步过去。 “出了甚么事, 可需搭把手?” 祁北南唤车夫将车子停在后头靠边处,省得两行人的马车并排堵在一处将官道都占了去, 再来车马通行不了。 “郎君, 我们的车子不知如何动弹不得了,可是阻了郎君的道。” 祁北南道了一声:“不曾阻。” 话音刚落, 车子另一头绕出来个月白交领的年轻男子,头束玉簪,腰配美玉。 男子生得清瘦,身形盘顺,但却有一股懒洋洋的感觉。 他扬起下巴瞧了过来,眉间生得一颗浅红的痣。 祁北南看见男子的身姿便觉有些眼熟,待瞧其面容时,不由一怔。 “二位可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男子偏头瞧见后头马车上的官旗,他轻吸了下鼻子,食指揉了揉鼻梁,似乎有点想打喷嚏。 一双眼睛也有点迷迷糊糊的,好似是没睡醒就被生喊起来了一般。 “正是。” 男子见状,抬手做了个见礼。 “在下姜汤源,打金陵过来进京赴考。” 祁北南嘴角浮起了一丝笑,亦与之做礼。 “在下祁北南,自磷州前来。” 赵光宗也做了介绍。 三人都是年纪相差不太多的年轻人物,在此遇上,倒是不如那些年纪拉得很长的举子生分。 再来又都是同考,在此荒郊野岭间,便生出些好意来。 祁北南唤秦缰与姜汤源查检了一番车子,方才得知是内轴断裂了,幸好发现得早,否则车棚还得坠散。 这截官道近处不见驿站,只有二十里地外有一处村落,要想修缮好车子不易。 祁北南便道:“姜郎君若不嫌,可与我们结伴同乘,余下一个伙计处理车子的事。” “待着到了前头城中,另行买车子便是。如此也不会耽搁赶路的时间。” 姜汤源思索了片刻,道:“如此便叨扰二位了。” 这厢说妥,姜汤源前去另一辆车子前,他轻声道:“阿团,我们与两位郎君结伴。” 话毕,车子上下来了个面容白皙的小哥儿。 他怀抱着一只胖滚滚的圆眼狸猫,猫儿在他怀里十分的温顺,似乎见着从马车里头出来了,还伸了个懒腰,肥嘟嘟的猫掌张开成了一朵四瓣小花。 小哥儿与祁北南和赵光宗行了个礼:“麻烦二位郎君了。” 祁北南见着姜汤团,微有些意外他竟然也在。 说来,也是有大几十年不曾见过他了。 姜汤源这个唯一的弟弟,性子沉静,不喜多言,但心地良善。 当初他在金陵读书时,姜汤团每每与兄长准备吃用都会多预备一些,更甚有时候准备两份。 大抵上就像是小宝待赵光宗那般,他与姜汤源交好,姜汤团也把他当做兄长一般。 奈何却也不是长寿之人。 姜汤团到了年纪,姜家将他下嫁给了一位看中的门生。 那门生婚前百般乖顺,待着迎娶了姜汤团后,依靠姜家的门路将官坐稳,渐渐便变了模样。 离了岳家的眼皮子,到地方上任官时,先是纳青梅竹马,后又醉酒与姜汤团动手。 婚后的第三年,姜汤团难产离世。 彼时姜汤源气怒至极,生是追到了门生任地上,将男子痛打了一顿,险些废了他的手脚。 因殴打官员,还受言官参了一本,遭了贬斥。 赵光宗不知祁北南所想,与姜汤团回了个礼后,见着身侧的人看着姜汤团不为所动,像是丢了神似的,他自后头轻轻扯了一下祁北南的衣裳。 祁北南回过神来,与姜汤团做了礼。 “你怎么回事,莫不是赶路赶傻了。” 赵光宗与祁北南回车子上整理东西。 “当心我回去告诉宝哥儿去。” 一会儿一辆车子教姜汤源同坐,另一辆车子则与他放些行李。 如此周展开,才不会打挤。 祁北南失笑:“我没旁的歪心眼儿,你想多了去。” 须臾,姜汤源携着行装过来。 一些行李放在了赵光宗车子上,他与祁北南同乘了一辆马车。 车子晃晃悠悠,姜汤源一直揉着鼻子,想打喷嚏又打不出,鼻腔却痒。 一只手递了个水囊过来:“往北走天气干,喝些温水能有所缓解。” 姜汤源接下水囊,吃了一口。 祁北南道:“鼻腔不适,可适当按压迎香穴、鼻通穴。” “祁兄广知,还通晓医理?” 姜汤源盖上水囊,道:“大夫亦是与我这般说的。” 祁北南哪里通晓甚么医理,不过是占着与人是老相识的便宜。 他道:“我不过也是恰巧晓得这点。” 起了话头,两人接着又说谈了几句。 因着是半道结伴的人,姜汤源心中还设着防备心,两人虽同乘于一辆马车之中,他也只与祁北南说些书本课业,沿途风土的事情。 不与之提家中情形,吃用等,只怕惹些不必要的麻烦出来。 他这人看似迷迷瞪瞪,实则心眼儿不少。 可与祁北南闲散说了几句,发觉竟与他出奇的谈得来。 与书本的见解相同,所思也一致。 一路上与祁北南结伴甚是欢愉。 待着抵达了厢阳城,姜汤源置买了新的车马,也不曾与祁北南和赵光宗分道扬镳,反而是与之约定一同去向京城。 再度结伴,姜汤源显然要更亲近了些。 驿站住宿时,姜汤源取了一只盐水鸭,几只咸鸭卵出来与祁北南还有赵光宗尝吃。 祁北南也拿出萧元宝与他做的油酱菜来,原本准备的肉饼、卤味,在磷州界内就吃了个干净。 如今三月天里,并不热,这些菜肉能存好几日,但是出来也十日光景了,再放也都变了味道,早些吃罢反倒是不糟蹋。 然则油酱菜浸在菜籽清油之中,不易腐坏。 只要爱惜着,启开菜坛子取用时,筷子洁净,取用后迅速封好口,保存月余是不成问题的。 便因能存得久,祁北南才舍不得吃。 他心头挂记着人,总还想着等到了京城的时候启开来。 赵光宗见着祁北南拿了油酱菜,笑与姜汤源说道:“姜郎君好口福,今日能吃到阿南手中的油酱菜。你不知此人多抠,路上央了他几回都不肯启了吃。” 姜汤源闻言看向祁北南:“何种珍馐,祁兄如此珍视。” 祁北南道:“哪里像他说得那般,只是油酱菜存的久些,便没急着取出来用。” 他一头说着,一头便开了酱菜,立时一股油香味道散出。 姜汤源一双迷糊的眼睛亮起来:“光是闻着就觉香,倒不枉赵兄念着。” 祁北南把油酱菜用勺子舀进碟子里头:“姜郎君只管尝吃,这油酱菜配粥,夹在馒头素饼里吃倒是送口。” 姜汤源不客气,动了筷子。 闻着香的油酱菜,吃着更是口齿缠香,若是配粳米饭,他觉着能送三碗进肚。 “这是如何做的,味道竟是这般香人。” 祁北南见姜汤源不吝又动筷子,便道:“我只晓得这油酱菜是选用冷不结团的清油,将脆嫩的上笋结,香蕈,雪菜,肉糜合炒而成,至于其间入了哪些香料,我还真不知。” “看似家常菜,用料却好生精细。这般体贴用心,可是家里人做的?” 姜汤源觉着味道实在美,出门在外,家里多少都会预备些酱菜在路上吃。 他往前只觉着在外无奈下不得馆子才只能吃这些,今日尝吃着了好的,方才觉得竟是好食。 “是。” 祁北南道:“是我……夫郎与我做的。” 说出这般称谓,他嘴角不由得扬起了些弧度。 赵光宗闻言,不由得看了祁北南一眼,只笑,不说话。 姜汤源眉心一动,笑道:“原不怪祁兄不舍取出吃用,不光是这酱菜味好,情意更好。” 祁北南道:“见笑了。” 说罢,姜汤源又招呼着两人吃盐水鸭和咸鸭卵。 这都是金陵的菜,盐水鸭瘦香不说,那咸鸭卵当真是腌得好,油润润金黄黄的,夹上一点送进口中,滋味香醇。 祁北南也是好些年不曾吃上这一口了,吃了好几块鸭肉。 足又吃了两只咸鸭卵。 姜汤源觉着祁北南的油酱菜好,讨了一碟儿送去与屋中的姜汤团吃。 夜里,赵光宗泡了泡一双长坐而疲软发胀的脚。 热水浸过脚脖子,泡了一刻钟的时间,只觉着身体都松快了不少。 明早一早还得起来赶路,他今晚不打算温书了,预备早些歇息。 第85章 四月初三一日, 祁北南遣了秦缰回岭县接萧元宝。 六日后,天不亮,他与赵光宗同乘一辆马车, 一并进了贡院。 大门落锁, 春闱即始。 这日一早,在岭县的萧元宝也早早的起了身。 他与白巧桂约定好了一并前往庙里上香。 天气晴朗,官道两旁的树木发芽葱翠,桃李相映而开。 风里是春日的青嫩香气, 萧元宝和白巧桂坐在板车尾,吹着风倒是怪舒坦。 这几日天气好,外出游玩踏春的富贵闲人多。 田野地头间也尽数是种瓜点豆的村户, 热闹得很。 “一会儿咱们上完了香, 转道去庄子上耍一趟再回来可好?” 萧元宝问白巧桂。 “好哇, 说来我还没得去你村上的家里顽过。” 白巧桂受萧元宝一邀, 就还真想去消遣一通。 萧元宝欢喜, 庄子去年末又修缮了一番, 扩了牲口家禽棚, 外在还专门搭建了个菇子棚用做育菇。 时下庄子可又敞大了不少, 人员也多了,都赶超了平庄去。 两人闲说着就到了庙里头, 这边比路上更为热闹。 人声鼎沸的,香炉里头并满了香烛, 烟雾腾飘,香火倒是旺。 萧元宝与白巧桂一并进去烧了香, 叩求了菩萨。 又还捐了些香火钱。 小沙弥见萧元宝捐的香火钱不少, 便教他抽个签。 萧元宝心想抽着上签也便罢了,抽中下签只怕教他心神不宁, 索性拒了摇签。 两人从殿里头出来,时辰还早,瞅着庙里的野樱桃树花开得正好,便相携着转悠一番。 青石板上铺着薄薄一层细小的白花瓣,好似是不会消融的雪,两人很是贪看。 走着走着,不知觉就到了僻静处。 萧元宝见着周遭景色虽好,可却不见人烟,想着祁北南以前跟他说那些拐子的事情,心里便有些发怵。 他正想唤桂姐儿返还,却听得一道说话声响起。 “你来此处寻我,他可晓得?” “作何教他晓得,他那般的性子,半点不和婉容人,又那样子的身形,同你差得也忒远了。” 萧元宝听着声音有丝熟悉,却又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且那说的话又怪是叫人遐想。 虽是听人墙角不好,可这样的墙角实在是教人忍不得去听上一耳。 萧元宝轻了步子,靠去那传出声音的山石后头,只微微探出了一只眼睛,他就瞧见了正躲在一颗野樱桃树下幽会的一男一女。 倒是一双相貌极好的璧人,只是人物却教萧元宝直直怔在了原地。 若非是他心力好,险些便呼出声来。 “你如此说他,教他多没脸面。” 着粉衣的姐儿听小郎君那般说,心头不知多欢喜,却还做着为旁人说话的模样。 “他为着你可是节食好些日子,已然清瘦了许多。你若见着原先的他,岂不是夜里还得噩梦了去。” 小郎君又巧言道:“他再是节食消瘦,也变不得模样。我只诧异一屋子的人,如何有的貌若天仙,有的却那般粗陋。” “你怪会说这些好听话来哄我,还不是照样与他婚约。” 姐儿不知是真怒还是假怒,总之看起来都十分的娇美,惹得小郎君心中紧张。 “那是家里头长辈安排的,我以往也不曾有过动心的人,便由着家里的安排。” 小郎君痛心叹惋道:“谁晓得偏在婚约有了苗头时遇见动心爱怜的人,上天贯会与我开玩笑。” 姐儿娇嗔:“我与他,你只说选谁去。” 小郎君立马答:“且不说有眼睛的人都晓得选你,我只怕如此不能明确我的心意,偏要再与你说一遍,我心里只有你。” “你不嫌我是庶?” “甚么嫡出庶出,也只有那些做官的人家才分辨这些,将一屋子的人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咱们这些商户人家大气,可不受这些条条框框的约束。不管旁人,我是不管欢喜的人是嫡是庶。” 姐儿心中不知多高兴,嘴角只扬着笑容。 身子一偏一软,便靠在了那年轻小郎君的怀里去。 萧元宝看到此处,只觉身侧一阵凉风扫来,桂姐儿不知何时也悄悄的过来了。 先前还压着火气静静的听看着,待着两人缠抱在一处时,再忍耐不得,径直想从山石边蹿过去。 萧元宝大骇,赶忙拽住了白巧桂。 好在是他常年操锅铲的手力气大,把人给拉了回来。 那头两人浓情,显然还不曾留意到幽会已教人发现,还继续说着情话儿。 那小郎君哀哀道了一句:“虽是我对你百般的真心,想将你立时娶回家去,只怕是家里要将我痛打一顿,罚跪在祠堂三日三夜。为你,我倒是不惧罚,只是不忍你跟着我受苦。” 姐儿见小郎君面中忧愁,心里生疼。 “这话如何说?” “我将你视为要紧人物,不想瞒你分毫。明家挽月纱的生意做得极好,几乎是断了穆家的商路,此次家里要我与明观鑫定亲,也是想结了亲家,讨得些挽月纱的路子。往后两家人一道做生意。” 小郎君嘴中发苦:“可若我违背了明伯父初始的意愿,他即便舍得将你嫁我,如何还肯将生意路分出一条来与穆家。” 姐儿全然浸在了柔情蜜意之中,哪里舍得心上人一丝烦恼。 她道:“万事有我,你勿要忧心,我定与你拿得挽月纱的进货路子来。届时作为嫁妆与了你。” “呦棠,你待我实在是好。我都不知作何答谢了,只教待你一辈子好作为回报。” …… “方才你拦我做甚,就该准我上去挠花这两人恶心的嘴脸!” 白巧桂气得不行,教萧元宝拉着回了热闹处,心里的火气不减反增,活似点了线的鞭炮,时下是炸开来了。 她与萧元宝一同去明家顽过,也晓得了明家穆家要定亲的事情。 彼时还欢喜,三人一道在屋子里吃酒想着成婚以后的日子。 这才多少时日,就出了这样的事。 她胃里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似的。 萧元宝道:“且不说你冲上去是不是能打得过他俩,这般贸然的打草惊蛇,未必是件好事情。” 他心里也乱得很,明呦棠他是见识过的,心中晓得甚么脾性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反倒是没太惊讶,只是没想到穆家的小郎君也是这样不端的人。 亏得了那一张好面皮,笑起来和四月桃花儿一般,迷了人眼去,掩盖了面皮底下的龌龊。 想着鑫哥儿对他还颇为喜慕,为着他瘦身少食,竟是真心都错付与了歪心眼儿的人。 怪不得哥哥说人不可貌相,以前总听不进心里去,只觉得哥哥是吊书袋子。 这朝可算是被狠狠的上了一课。 说到底还是他们识人太少,不知外头的人心能如此的复杂。 “这事儿我们得与鑫哥儿说才好,不能教他蒙在鼓里,受两人那般折辱欺瞒。” 萧元宝道:“至于他如何处置,是明家和穆家的家事,咱们说到底是外人,不好参合这样的事情。” 也是因为和鑫哥儿亲近,否则他们也不会晓得明家与穆家要结亲。 事情断不可张扬出去。 白巧桂连忙点头。 撞见了这样的事,也没心思到庄子上去耍了。 两人径直回了县城,不耽搁,下午就去见了明观鑫。 乍得这样的消息,明观鑫怔愣了好一阵,半晌才回缓过神来。 他当然相信萧元宝和白巧桂,不可能拿这样的事情来诓骗他。 再来,明呦棠那小蹄子历来就爱抢他的东西,爱与他攀比。 以前是吃的用的,现在有个相貌好的郎君要与他结亲,而不是自诩相貌好的她,心里头怎么能不动歪心思。 可不管两人谁勾搭的谁,一应都是不知廉耻的人。 一时间他觉得既是屈辱,又十分生气。 “好啊,好得很!” 明观鑫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只恨不得将屋里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 “好一对男盗女娼的狗男女!” 白巧桂头次见明观鑫这样生气,都不敢落座,她看着明观鑫眼睛落在桌子上的抱月瓶上,连忙过去抱住瓶子:“你可千万别砸东西。” “我才不砸!犯不着为这样臭烂虫子损我一文一物。” 明观鑫大大往嘴里灌了一口冷茶水:“砸了东西闹开来,闹到爹娘那处,没凭没据的。明呦棠不承认,到头来受责的还得是我咧,我才不闹!” 于大家宅的生存之则,明观鑫自小就耳濡目染,小时候还意气用事吃这样的亏。 现在大了,还吃这样的亏,那未免太没长进,真就输给了明呦棠去。 白巧桂稍稍松了口气:“你是如此的明事理,穆家那儿郎根本就配不上你!” “谢你们俩来告诉我,否则我还得受这俩东西的欺瞒。” 萧元宝心中担心他们来告诉明观鑫这样的事情让他没有脸面,但是又不能不说,便柔声安慰人道: “两家婚事尚未说定,现在早早的认清了穆家那人是甚么品性,总比往后真定下了婚约才晓得要好。你别太伤心,也别太生气,为他们不值得。” “我知晓,宽心。” 明观鑫道:“便是你说的这个理,我不会教他们如意的!” 萧元宝和白巧桂在明家待了些时辰,好生的宽慰了人一通才回去。 明观鑫好好的送走了人,在大门前还是无事的模样,人方才返还园子去,原本用自尊撑住的理智瞬间崩溃。 第86章 进了五月里, 京都的天气可见的退了春时的柔和,多了夏月的燥气。 白昼渐长,夜色见短。 天起了些暗色, 城中的高楼宇便早早挂上了通明的灯笼。 待着天边一片灰白时, 坊市间的灯笼尽数亮起,自高处望去,十二闹市街宛若金色的银河。 会试十五日出榜,明日榜单便会张贴于贡院外的围墙上。 祁北南负手立在皓月晚风之下, 他不晓得萧元宝究竟是哪一日出发的,只是算着时间,当就在出榜前后能来京城。 他看着夜色渐浓, 想着许是不能和小宝一同观榜了。 空气有些干燥, 夜里吃了好几盏子茶, 入了夜也没甚么睡意。 从屋子出来, 瞧见赵光宗屋里的灯也还亮着, 明日放榜, 估摸也是心头焦愁的睡不着。 祁北南未前去扰人, 自出了宅子。 他想去走走, 消遣一番。 不想刚出宅门,就见着一辆马车从巷子口驶进来, 祁北南潜意识的停下了步子。 这几日里,他没事就爱出来看看, 瞅见马车进巷子,都要偏头看上一眼, 这朝形做了下意识的动作。 马车渐近, 坐在车头前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挥着鞭子的少年面孔, 不是秦缰是谁。 祁北南心中一喜,连忙从宅子前的阶梯上迎了下去。 “吁~” 秦缰看见宅子门口的祁北南,欢喜的喊了一声。 “郎君!” 祁北南面间有笑:“怎这个时辰进城来,不是嘱咐了夜里不赶路的么。” “哥儿说明日就出榜了,若在城外耽搁一夜不划算,便加快了行程,今儿夜里入了城来。” 祁北南赶忙去车子前,正要掀开车帘子,一只手倒是先他一步自里头掀开了车帘。 立时一张黄焦焦的小脸儿落进了眼睛里。 祁北南一惊:“怎面黄成这模样?可是赶路辛劳过度了?” 萧元宝忍不得一笑:“再累也累不成这模样,这是我自个儿涂抹的,如此方便赶路。” 祁北南胸口微松:“就你鬼主意多。” 话罢,他伸手去牵住萧元宝,快俩月没见着人了,心头不知多想。 萧元宝正想借着力从马车上下来,不想祁北南握住他的胳膊,顺势圈住了他的后腰,将他从马车上抱了下去。 初夏的京城,祁北南衣着的单薄。 他按在他胸口上的左手,清晰的感受到了结实紧绷的肉躯,与自己发软的皮肉是全然不同的。 萧元宝心底一颤,手指微屈,耳尖发红。 “瘦了。” 祁北南放在他腰间的手轻轻的捏了一下,得出如此个结论。 萧元宝连忙道:“只是正月里吃起来的肉少了。” “身形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瘦的。” 祁北南一笑:“你欢喜清瘦一点,这样也好。” 说罢,他唤了到京城时新赁的妈妈和门房出来,把行李都收拾进屋去。 又让秦缰好生去歇息,来回折腾了三趟了。 萧元宝先进屋洗了个脸,去与赵光宗打了个照面。 两人没说几句话,赵光宗料想他赶路来已很是疲乏了,没久拉着人叙旧。 萧元宝这才得回了屋,一屁股坐下,就再不想动弹了。 他头回赶这样久的路,新奇罢了,只觉得当真是个累人的事儿。 终日里屈在马车里头,小腿肚子又酸又胀,脚也肿了起来。 在驿站客栈落宿,又不大睡得踏实,当真是受罪。 萧元宝正捶着自己的腿,祁北南便提了个食盒进来。 跟着,新赁的妈妈又送了一大桶热水。 “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只怕一路上都没好生吃。” 萧元宝瞧着食盒盖子打开,取出来一碟子辣炒兔子肉,一碟子豆腐小菜汤,还有一碟酱菜,配得一碗粳米饭。 香喷喷的,好似刚出锅一般,本是没甚么胃口的萧元宝嗅着味儿,顿时觉得胃有些发酸。 “将才教人去食肆里头买的,趁热吃些。” 萧元宝取了箸儿,大口的往嘴里送饭菜。 “这食肆的味道真好,兔子肉半点不觉腥臊,入味得很。” “吃得贯就多吃些,我和光宗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没在家里吃,也叫的这家食肆的菜。” 祁北南道:“这间食肆不大,尝着味道家常,倒是好送口。” 萧元宝眨了眨眼睛,意外道:“京城可真好,这一夜了,也还能在小食肆叫到菜吃。” 祁北南笑道:“京都繁华,人口众多,各行各业角逐比咱们的小县城中可激烈得多,宵禁以前,街市上的铺子想买甚么都买得到。” 萧元宝眼睛亮堂,他在京郊外的高处就见着京城这头灯火通明,十分热闹。 待着进了城,只以为时间凝滞了一般,夜深了,街上的人却还多如牛毛,全然是县城元宵佳节灯会才有的盛况。 他瞧着街边的铺子干净整洁,卖甚么的都有。 巷子七通八绕,宛若迷宫;建筑巍峨精巧,鳞次栉比。 街道宽敞,行过的宝马香车能教人的眼睛都看花了去。 俨然就是个富贵金窝子。 “你欢喜,得空我引你慢慢逛便是。” 祁北南取出一只洗脚盆,倒出了新送来的热水,往里头倒了些玫瑰盐。 他在萧元宝身侧蹲下:“泡泡脚身子会舒适许多。” 萧元宝正想放下筷子,祁北南却止住了他的动作:“你只管吃你的。” 他抬起萧元宝的脚,轻轻同他脱了鞋袜。 只见两只原本没甚么肉的脚肿胀了起来,将皮肉都撑得有些平展了。 祁北南不免有些心疼。 “我自己来就好。” 萧元宝面红,不好意思的想把脚往后缩,却教一只大手握着纤细的脚腕动弹不得。 “不要乱动,待会儿把脚盆踢翻了。” 祁北南试了试水温,再将握在手间的脚泡了进去。 水温微微有些高,没到了小腿处。 萧元宝长吸了口气,觉着好生舒适。 祁北南见着他圆了眼睛,这才起身擦了擦手,由着他先泡会儿。 萧元宝吃饱了饭,安然的靠在椅子上,微眯起了眼睛。 在路上落宿的时候也泡脚,可都不如这回泡的舒坦,到底还是到了家安稳着才好。 祁北南过去瞧了瞧,见着差不多了,取了帕子与他擦干了脚。 “你不惯长时间坐马车,腿和脚都肿了。我给你捏一捏。” 祁北南说罢,便矮身将萧元宝抱到了软榻上去。 萧元宝落到榻子上,连忙便跪坐着:“哥哥写字的手,怎能做这些事。” 祁北南在他旁侧坐下:“手还分什麽做得,什麽做不得。那泼粪的手岂不是不可拿筷子吃饭了。” 萧元宝抿了抿嘴。 祁北南道:“我又不是旁人,怕什麽?” 他看着萧元宝的眼睛:“你不想教你夫君给你捏脚么?” 萧元宝闻听夫君二字,心头像是扫过一片松软的羽毛一般。 他耳尖烧得厉害了些。 微顿了片刻,还是坐正,将脚伸了出来。 祁北南嘴角微扬,握住萧元宝被泡得发红的脚,将人往自己身前带了一些。 萧元宝的肤子白皙,小腿曲线流畅,总得是纤细的,尤其是脚腕,他一只手完完全全可以包住。 可他又不是全然瘦削,身体上是有肉的,如此倒更是肉感可爱。 指腹按压在细软的脚心上,觉着好似在按压面团一般。 他轻轻的揉捏着,目光不明,克制着一些封禁了很久的冲动。 手捏过酸软的小腿肚时,萧元宝浑身跟过电了似的,既觉得很舒服,又觉着祁北南的手掌比方才泡脚的水还烫。 他看着面前的男子,眉如墨,目似辰,一张脸宛若画师费了好一番心力才描摹出来的成名作。 瞧着如此一张脸,足已教人的心安定不下来。 偏生这人还顶着这样的脸,低头与他认真的捏着脚。 萧元宝只觉得羞赧得厉害,又很是贪恋这样的偏待。 祁北南闭门出去的时候,萧元宝浑身松快了好些。 身子舒坦,睡意也起了。 他展动了一下身子,预备去把烛火灭了。 走近窗前,红烛爆了灯芯,像冬月里拿在手间耍的小烟花一般。 萧元宝眼睛一亮。 灯芯爆,喜事到,明日定有好彩头。 “郎君,这等粗活儿我来吧,水教我去倒。” 祁北南放低声音:“你再送些水到我屋里,不消太热。” 萧元宝听见外头的说话声,耳朵竖起来,有些迷惑。 先前抱他的时候,他分明在他身上嗅到了湿漉漉的澡豆味道,显然是才洗过了澡的。 怎又还要冲凉?莫不是与他按脚起了汗? 萧元宝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早知就教他少按一会儿了。 翌日,清早,祁北南萧元宝和赵光宗收拾了妥当,一同前往贡院外看榜。 祁北南念着萧元宝赶了路,本是想稍晚些再出门,不想起得却比他还早,人怪是精神。 大日子,萧元宝浑身扎得慌一般,想多睡一会儿也都自然的醒了过来。 巳时张榜,不到辰时三人就一道出发了。 春闱放榜,必定是拥挤,早些过去占上个好位置,能早点观榜。 “宝哥儿,你一会儿可得看好阿南。” 赵光宗笑与萧元宝道:“我听闻说京都民风开放,可行榜下捉婿之风。” “阿南品貌好,一会儿再中榜,那不得教那些人拉了做女婿去。” 赵光宗道:“我与阿南等榜这些日子,在外头闲逛,可瞧见了好多热闹。有比武招亲的,有抛绣球选婿的。” 第87章 五月上旬出了会考成绩, 不得喘息,中旬上榜的贡士便要继续前去参与殿试,面见天子。 如今科考尚未改制, 贡士参与殿试时也是有一部分考生会落榜。 而只有过得殿试的考生, 才能真正获得进士出身,受吏部和礼部协办分派官职。 然几年后,皇恩浩荡,加重礼遇读书人, 凡过春闱者,皆可成为进士。 殿试不再有落榜考生,只是走个过场, 由皇帝重新对春闱考试排名罢了。 不过凡是盛极一时后, 都会走向下坡路。 随着科考取用的读书人愈发多, 冗官冗吏, 读书人便愈发得不值钱。 以至于后来进士以下之人无官可做, 便是中了进士, 也得等官。 那些没有门路的进士, 中榜时本就已经年逾四十, 生是等到两鬓斑白方才得个小官儿做。 不乏有进士没有官做,另谋生路的。 后新帝登基, 罢黜了不少德行有亏的官员,外又裁减了庸碌之辈, 缩紧了科举录用人数,提升了科考难度; 逐年下去, 方才又恢复了读书人的价值。 人生浮沉, 读书人的前程亦然。 生对了时候,处处都好;生错了时候, 处处都受制。 再说回,此次春闱中榜共计一百二十人,依照往年来看,最后能中进士的当有八十人左右。 也便是说此时风光无限的贡士有四十人将来年再来。 祁北南倒是并不慌,他春闱一甲。 若在殿试上不曾失仪,口出恶言,又或是生事,成为进士是很稳妥的。 只不过排名如何,也还得下点功夫。 回到宅子处,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报喜官差便敲锣打鼓的登了门。 所过程序和中举时相差不多。 萧元宝倒是处理的更为得心应手了些,撒了一波喜钱与围观的百姓后,又与报喜官差塞了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官差进宅子吃口茶吧,劳得辛苦一趟。” 官差轻车熟路的收了钱,瞧了一眼门头,只道:“多谢,只还走下家。” 说罢,便引着报喜队伍去了。 萧元宝见报喜官差面上虽带着客气的笑,但却是淡淡的,与之中举时县里的报喜官热络的态度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在门口受祝贺的三人也都瞧在了眼里,不曾张口说甚么,也未挂脸,先大方得体的打发着前来讨喜的人。 报喜官态度淡归淡,可敲锣打鼓的,队伍如长龙,人数可比县里的多得多,看着更是气派。 所经行的坊市街巷,内里居住的人都晓得附近有春闱中榜的贡士,开门出来瞧热闹的多。 京中富贵,可并不乏穷苦之人和庸碌寻常人家,为此得闻报喜官差的声音,前来讨喜钱的人只多不会少。 报喜官差走后,萧元宝再撒了三回喜钱,这才回了宅子去。 “这都中了贡士,怎道是教人觉着还不如中举那般荣耀。” 赵光宗进了宅,闭了门,这才说出心中的疑惑。 萧元宝也道:“是啊,那官差收银子倒是快,却没见多一点笑脸。” 祁北南见着发恼骚的两个人,道:“会试的报喜官只负责前来报喜送物,他们是不晓得所报喜之人是甚么名次的。” “他抬眼瞧了咱们这住处的门头,见着并未有牌匾。落府为官舍,落宅为民舍;咱既非府又非宅,他们这些门道人一下子便猜出咱们是地方上前来的考生,赁宅住在此处的。” “又说明了咱们在京中未有甚么登台面的堂亲或是表亲,他们如此态度也是寻常。只是不热络,也捉不出他的错处。若是拎着他们这点态度就发作,反而会显得我们小气,不体谅报喜官差的辛苦。” 萧元宝眉头紧凝,不想京城这头人情竟是如此复杂,人心冷暖也忒明显了些。 祁北南宽慰两人:“好了,进屋瞧瞧贡士所得吧。” 闻言,两人转又打起了精神来,一道进了屋子。 启了描金红匣,内里有一块银制的贡士令牌,老样子,一应的文契。 除却所书的纸张比中举中秀才时的更好一些外,没旁的太特殊的地方。 更教人意外的是,此次竟然没有产业的奖赏,独只有一套墨宝,一对五两重的金元宝,再者就是一只御窑所产的君子瓶。 萧元宝不可置信,将空了的匣子又抖了抖:“没啦?” 祁北南好笑:“会试中榜后,就不单赏产业财物了,多还是呈现地位二字。” “你墨宝,宝瓶都是御赐之物,不是拿钱能买到的。于遍地都是勋贵世家的京都来说,这是比产业财物更难得的赏赐。” 萧元宝闻此眨了眨眼睛:“这么说来那可得置个上好的架子把宝瓶和墨宝供起来,每日擦拭一遍。” 过了两日,赵光宗收拾了行装,动身返还了岭县。 他不曾中榜,留在京城也无事,便想着早些回去也好将祁北南中举的好消息带到县里。 清早,两人将他送出城门。 虽是别离教人心中有些惆怅,可想着总算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又别有些欢愉。 晨风迎面,吹得人怪是舒坦。 祁北南看着身边的萧元宝,心神一动,与他道:“不急着回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言罢,便握住他的手,将人引去了只可通人,连车马都过不得的小巷子里。 萧元宝心生好奇,随着祁北南的步子穿行了两条街。 正是觉着京都这样逼窄的小巷子很有趣味,两个人并行会蹭住彼此的衣裳,怪是亲密,忽的,两人从巷尾钻出,便入了一片银杏林中。 只见宽敞了的街市夹道上一排溜儿都是腰粗大小,笔直冲天的银杏树。 新长的银杏叶子郁郁葱葱,如小扇子一般一边挨着一片,风里都是一股清新的味道。 岭县少银杏,萧元宝见着这么一条街的银杏树,觉得很稀罕。 他仰着下巴看着日色下的葱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 不敢想秋时银杏叶子金黄,此处是何其景色。” 萧元宝两眼亮晶晶的看着祁北南。 “街市边有不少茶楼酒肆,都是冲着一条街的银杏树为噱头揽客,四季此处都有景,生意很好。” 萧元宝道:“秋月里要是还能在京都,我倒也想来吃茶看一地的金叶子。” 祁北南就知道他会喜欢,跟往前一样。 在京城居住时,他少有出门,出来时,多也是来此处。 他们曾并肩在此走过四季。 看过银杏发芽,枝繁叶茂;也看过银杏结果,杏叶纷飞;再还见过叶尽雪来,银装素裹。 只那时萧元宝眉眼之间总有一股淡淡的哀愁,好似总不能开怀,教人看着心疼。 彼时曾也想,他是不是并不喜欢自己。 如今再次行走在这条银杏道上,祁北南不禁有些恍惚,一时间分辨不出今夕是何夕。 萧元宝东瞧西看,半晌没听见祁北南答话。 回过头,就见着人在原地看着他,却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麽。 “可是在担心殿试?” 萧元宝走到了祁北南跟前去,见他神色不大好。 也是稀奇,是他要带人来此处的,来了怎反倒是不见欢喜。 祁北南看着身前的哥儿,忍不得伸手点了一下他的眉心。 小哥儿眉眼明媚灵动,何处见感伤。 祁北南倏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他转握住了萧元宝的手。 “我不忧心殿试,我只是……” 半晌后,祁北南吐出几个字来:“只是很庆幸。” 他把萧元宝抱进怀里,真切实际的感受,教他惶恐起来的心安稳了不少。 萧元宝觉得祁北南有些奇怪,他问道:“庆幸什麽?” 庆幸,庆幸还能再次拥有你。 祁北南心中这般想,不可这般答,只道:“庆幸许多事情,譬如金榜题名,譬如你在身边……” 说罢,他松开了些萧元宝,却又不教人完全脱离怀抱,如此虚搂着他的腰,让他看着自己。 “小宝,待着这头的事情料理妥当,一切都稳定下来。” “来年百花盛开,春和景明时,我们便成亲吧。好不好?” 萧元宝闻言,微微一怔。 虽是知晓有婚约的存在已然多时了,可真正的说成亲却是两码事。 他此行前来京城,也是带着他爹给的任务的,便是探探祁北南的口风,看他想甚么时候成婚。 路上他闲散得无事,便想些有的没的。 想了许多说辞,可也没想出一个对薄面皮十分友善的由头来。 这几日又受京都的繁华,中榜的喜悦冲的飘忽忘情,早把探口风的事情抛到九霄外了。 倒是不想,到底还是祁北南自行先开了口。 萧元宝没甚么准备,祁北南说的突然,可心头的惊喜是不作假的,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他微垂着眸子,躲开了祁北南灼灼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想想又觉着不够郑重,怕教祁北南觉得他很勉强,复又张口:“好。” 春月里暖和,成亲是极好的。 而且,他也想和他成亲,从住在一个屋檐下,变成睡在一张塌上。 心中萌生出这样的想法,他一怔,旋即一张脸又红又烫。 祁北南说要成亲他没觉得多害臊,倒是教他自个儿的想法给臊着了。 “不过,不过也得先告诉爹爹一声。” 萧元宝心虚,言着旁的来抵消心头的臊:“要教他也答应了才行。” 祁北南一笑,见他愿意答的欢喜,心中无比充盈。 昔年,他于亡故父母的挂念,于情爱的所有寄托都放在了这个未曾蒙面而有了婚约的小哥儿身上。 第88章 殿试成绩五日后即可出。 由礼部尚书主理阅卷之事, 自内阁、翰林院等多部门提调二十余人于文华殿参与批阅。 一百二十份考卷需从每个读卷官手上轮一遍,按照五个等次标注。 三日后,主理的官员将前十名呈递与皇帝, 由皇帝亲自阅卷排列名次。 前三名视为一甲, 四名至十名算作二甲中。 读卷官拆去弥封依次填榜,此榜便为金榜。 十五一日。 金榜布开,中与不中,一目了然。 “嗯……” 祁北南见着金榜, 沉吟了一声,随后与身边的萧元宝道:“倒是没有惊喜,亦没有意外。” 许是这几日间祁北南与他说应答得宜, 在殿试上发挥得不错, 进士是可稳中的。他心头有了一重保险, 来瞧榜便没那般紧张了。 但心中隐也有些期待, 毕竟会试祁北南的名次好, 若殿试被压去了后头, 未免教人觉着可惜。 真当是见着他的名字在一甲的第三名上, 尘埃落定了, 他方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时下管甚么惊喜,又管甚么意外, 稳稳当当就教萧元宝心花怒放,两只眼睛亮得跟星星一般。 不过他生是咬着下唇没有做出甚么动静来, 教人发觉瞧到他们这头。 春闱放榜的时候他可是见识到了那些捉婿的厉害,又是拉又是拽的, 生是将那般落单又中榜的小郎君压去了马车上。 他暗自庆幸来了京城, 与祁北南一道来瞧的榜,否则人要教捉走了, 可真没地儿寻去。 先前只还是会试,这朝可是殿试后出的金榜,榜上的名字都是接下来的进士大相公了,是陛下亲许的要分派官职的人物,与贡士还是要高出一大筹的。 这朝要是教他们晓得了探花郎在此,怕是连人伦都不顾也要把祁北南给捉了去。 他们接着又看了姜汤源与罗听风的名次,两人皆未被黜落。 姜汤源在二甲十二名,罗听风亦在二甲,不过名次比姜汤源靠后,在二十二名上。 虽与祁北南相较次了些,可与芸芸学子来说,已然是十分难得的好成绩。 三人互相做礼道贺了一声,不曾说谈太久,毕竟天大的喜事,还得回去告诉亲友家眷,接待报喜官差。 约定了忙碌完这遭再行聚会,各先返还了去。 前来报喜的官差这回热络至极,马屁拍得格外响亮。 祁北南为一甲进士探花郎,殿试后得到的奖赏比春闱上榜的奖赏丰厚多了。 萧元宝吃初始瞧着一行报喜官端着匣子,抱着盒子,后头的还用扁担挑着个系了红绸大花的箱子,本还以为是送于几处的,直至都送进了他们的住处,方才反应过来尽数都是他哥哥的赏赐。 报喜官收到了沉甸甸的一包银子,与祁北南喜说道:“小官也不是头回做报喜官了,鲜少见着陛下与新科进士这般多的赏赐,足可见得大相公受陛下看重。” 祁北南道:“陛下如此隆恩,实乃教学生愧不敢当。” 萧元宝见那报喜官慈眉善目,与他奉茶的时候道:“陛下惜才,只不晓得可是此次高中的进士大相公们都得了这许多的赏赐?报喜官差岂非十分劳累。” “能做报喜官是小官的福分,怎敢叫苦。” 报喜官道:“只祁大相公与哥儿许不晓得,这海量的赏赐独只一甲进士方才有。二甲三甲的进士哪有这般多。” 萧元宝听此,心头不由更欢喜了些。 祁北南知晓开德帝的秉性,今年一甲进士都是相貌端正的年轻人,他心中高兴,愿意多赏些东西下来。 报喜官略微吃了口茶嘱咐祁北南翌日进宫前去参与传胪大典后便去了,没久留着。 萧元宝欢欣鼓舞的跑进屋去看赏赐。 他最为喜爱的便是中榜后拆看封赏这一环,名誉地位那是长久的东西,且初始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但这些送来的奖赏确实实打实。 首先,一套大红锦制进士服配以乌纱帽,连蹬在脚上的靴子都有。 其次,是一匣子的文契,自又是进士令,警书等物。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此回的令牌上刻做得有大大的探花二字,边缘又一行小楷,记录了哪一年中得榜。 萧元宝觉着这块令牌可比先头所得的都要气派许多。 再来,墨绿布盒装了白玉如意一件,玉骨折扇两把,青玉透雕梅花纹花囊。 “陛下似乎很爱玉器。” 祁北南道:“君子如美玉。” 以前开德帝召着翰林院姿容好的进士陪宴,酒吃得微醺,与从旁侍候的他如此说的。 接着萧元宝又启开了那只抬进来的大箱子。 内里竟然全数是些锦缎料子! 数了一数,竟然足有十二匹。 萧元宝瞧着这些料子的花色,制工,无一不是精湛的。 他觉得每一匹都好得很,全然胜过往前在布庄见过的好料子,即便连那般取巧的挽月纱,放在这些上好的锦缎里头,也显得轻浮取巧了。 他倒是喜欢这赏赐得很,只…… “哥哥是进士,陛下赏一箱子的笔墨纸砚倒还合乎情理,怎赏如此多的衣料?” 祁北南好笑:“穿鲜衣,骑怒马,许是陛下眼中好儿郎和当如此。” “陛下倒是十分体恤,比那些吊书袋的老夫子要通情达理太多了。” 萧元宝如是想着。 祁北南笑了笑,自后身拥住萧元宝,浅声问道:“高兴吗?” 萧元宝的脖颈被祁北南蹭的有点痒,他点头。 怎会不高兴,他的郎君不仅是新科进士,还是探花郎,多少人能有他这样的运气。 便是连话本里此般故事也都是动人心弦的。 祁北南下巴贴了下萧元宝细软的侧脸颊:“你高兴我便高兴。” “明日你到街上去瞧我游街吧。” 萧元宝偏头看向祁北南:“我自是要去瞧的。方才已经喊了秦缰去安华楼定了个好位置,外在采买些鲜花回来,明儿你游街经行安华楼时,我定然能将鲜花掷在你身上。” 昔时新科进士参加完传胪大典后,自太和殿出来,返还家中的路上,因街市上有许多观瞻新科进士的老百姓,十分热闹。 闺阁子见新科进士郎相貌英俊,风采卓然,便将手帕香囊投掷于新科进士身上,后逐渐形成了习俗,一甲进士便要骑着马于内城主街游街一圈。 不过因看热闹的老百姓多,又能往新科进士身上投掷香囊扇坠儿,由此而生过事端。 那起子心思歹毒的人嫉恨新科进士,便将尖锐硬物塞在香囊之中,将人砸伤了去。 后头朝廷便下令不可投掷香囊,改做了投掷鲜花,且只得在安华楼一片儿。 祁北南点头说好。 接着,两人又与家里头捎了信儿去。 虽礼部也会与州府送金榜的捷报前去,州府得了讯息再行下发到县城,家里人会得到这头的消息。 朝廷快马加鞭,速度比他们的信件要快许多,可到底还是家书更体己些。 萧护得到祁北南高中进士的消息时,已是六月的事了。 县城学政府外布了大红榜,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今年县上出了探花郎,且还高中两名进士,县学围观的学生十分多,很是艳羡。 赵光宗、马俊义,以及前时与祁北南同窗交好的学生们纷纷书信传于京中,聊表祝贺。 萧护在村里头更是得脸,简直如同大老爷一般,逢人便同他道贺祝好。 不说里正,村中的乡绅耆老,见了他亦是点头哈腰的好不殷勤。 就连五月里新上任的县公老爷都下了帖子要请萧护吃茶。 萧护应酬不来,便推了去,言说待着探花返乡时再行拜访。 原一个沉默寡言遭人惧的猎户,这朝竟是成了如此光耀人物。 萧护欢喜不已,不光是在村上得此殊荣,更是高兴自家里出去的孩子能如此出息。 他拉着赵光宗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教邮驿送给祁北南和萧元宝。 城中几户与祁北南和萧元宝有来往的人家俱欢喜,从外头回来的秦镖头满面红光,得晓祁北南中得探花,心中百般得意自己眼光好,教自家小子早早的跟了个有大前程的人物。 这些也都是县里得晓祁北南高中后的总总欢喜事了,且说回京城这头。 十五日一早,天不亮,祁北南便早早的起了身。 今日要进宫参与传胪大典,面见天子,极其庄重,半点都马虎不得。 起身时,立取了热水用平时都舍不得开的香胰进行沐浴,上好的牙粉漱口,盥洗。 擦干身子,着里衣,再行换上昨儿夜里挂在香炉子前,做了一夜熏香的进士服。 束了发,蹬上靴,已有八分春风得意之相。 萧元宝端着早食,放在外屋的桌子上,撩起竹帘进来时,见着屋中身形高挑的进士郎一时间看痴了眼。 祁北南身段本就如青松苍劲板正,一身料子极好的进士服落在身间,两厢得宜,谁也不低配委屈了谁。 他年岁算不得大,可打十余岁少年时起就爱着那般暗色沉稳的衣料,几乎不曾着鲜亮的颜色,更何况于进士服这般正红的衣袍。 便是这身袍子不曾有地位荣誉的象征加持,祁北南的体态,相貌,着上这衣袍,亦是难得的出众。 再添进士服的高意,更是教人心神动荡。 丰神俊朗,大抵上便是此般景象了。 虽是瞧了十余年的人,十余年的面孔,萧元宝仍还是受今日的祁北南所重重的悸动了心。 祁北南见萧元宝睁着两只眼睛在门口瞧着他一动不动,上前去将他牵进了屋中:“怎还不好意思进我这屋一般,明年都说定成亲了。昨日与萧叔的家书中也说明了这件事。” 第89章 高中后, 应酬亦是一茬接着茬。 虽说祁北南打地方上来,在京城并没有故交亲眷,不必做宴款待, 可没有私宴还有公宴。 三日后祁北南前去参与了为新科进士举办的琼林宴, 皇帝亲临,祁北南陪侍。 凭他酒量不小,亦是吃醉了一场。 五日后又前往吏部报道,进了翰林院简易的熟悉了一番往后办理公务的场所, 见了同僚,领取了官服,朝板。 当日下朝, 翰林大学士又设宴, 邀他赴宴吃酒。 一场下来, 不如琼林宴吃得醉, 可他作为初出茅庐的新人, 在场都是上司, 也逃不得太多的酒。 接着, 又有些官员相邀, 祁北南拣选着可去的几处,走了两场。 待着他递交上去的返乡省亲申请得过时, 已然是六月末了。 吏部与他批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催促他快去快回。 高中之初, 方才有如此长的休沐时间,往后正任为官, 就再是难以有长的休沐了。 此番也是为了便于地方上的进士返乡整理庶务, 此后便全身心的进入官途。 祁北南与萧元宝不敢久耽搁,一早就备好了车马, 快马加鞭的赶回了磷县。 车马畅通,夏月天气晴朗,赶路也快,且也不是头回走这条路了,返乡时倒是快,只费了十二日就到了县里。 祁北南与萧元宝兵分两路处理县上的人情。 一个前去拜县官,谢师长,见同窗;一个则将京城中采买的礼品送往县中来往好的人家。 转又收得了流水一般的礼。 忙完县里,还回了庄子,小住了两日。 夜里,一家子还如昔年一般在堂屋中泡脚。 只往昔一个脚盆子,如今大了,一人一个脚盆。 祁北南与萧护说着后头的打算。 “如今我任官于京都,轻易不得变。他日就是到地方做官,如按寻常而言,少不得也要三五年之后。” “此番就得在京城起下炉灶,且我也有心在京城生些根。” 既是入了仕途,为官之人除却喜爱在自身出来的州府县城上起家经营外,另一处便是京都了。 祁北南的起点高,进士及第出身,一入官场便能在京都任职,不似二三甲的进士,许多受吏部派遣,径直便下放于地方上。 从此处县城调于彼处州府,若无门路,大半辈子都在地方过了。 便是一辈子都不曾得到入京做官的进士,那也是大有人在的。 像是这些官员,即便是在地方上打转,却也积极的在京都置办产业。 虽是自个儿不得所愿进入中央,可也得为儿孙铺路。 祁北南姑且还未想儿孙事,自个儿和萧元宝要在京中,少不得要在那头经营。 “这是应当的,总不好产业都在乡里,如此手头上紧要时,这头也不便立就可支援上。这两年庄子上进账不差,前些日子我才教铁男把账给理了出来,便是你们不回来县上,我也要差人与你们送银钱过去。” 萧护道:“我听光宗说,京城繁荣,可甚么都贵。只怕没有些银子傍身,你们日子过得紧凑,也教旁人低看。” 祁北南听得萧护如此为他们着想,心头一暖,他道:“吃用开销的银钱我们尚且不缺,高中后又得了些封赏,足过上好一阵子的。今朝说这些,是想说萧叔可愿意一同到京城去。” “县里距京遥远,不似县城与乡里这般,有个甚么事情几个时辰话便带到了。我们去了京中,萧叔在县里,多有挂记。” 萧元宝道:“是啊,爹,这回周折着赶回来,一则是为着县里的人情,二来也是为了想接爹过去京城与我们同住。” 萧护闻言看向了萧元宝,轻笑了一下,道:“爹老了,不似年轻的时候能出去闯荡。以前一门心思埋在山里头,后转要耕种田地,心头多不适应。如今这些年做下来,反倒是觉着比打猎的时候快活。” “时下教我舍下这些,去京城那头,终日提笼架鸟的过日子,实属是习惯不得。” 祁北南倒是早猜出了萧护会如此,庄子上的庶务田恳早就能尽数料理得来了。 前两年他便与萧元宝唤他到县城里过,却也都不肯,与方家二老一个模样。 不过那二老身子病痛,确是在城里养老更妥帖。 萧护到底还身强体健,用不得这般由头教他去京都。 萧元宝道:“明年我与阿南哥哥便要成亲,届时公务繁忙,如何有日子返还来县里。婚宴多也可能办在京城那头,莫不是爹爹不瞧我们成亲了?” 萧护道:“届时我自然会早早的过来,哪里会教你们回往县里跑。” 萧元宝瘪起了嘴。 “你们俩都大了,能看顾好自己,爹在庄子上就没有不安心的。” 萧护反倒是劝起萧元宝来:“如今北南如此出息,村里头谁待爹不是毕恭毕敬的。去了京城,未必还有这样的日子过。”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在县里村上,处处都是熟识的人,又晓得他有个在京做官的女婿,便是县公也要给三分颜面的。 去了京城,尚且还没有这些殊荣。 祁北南见劝不动人,便松了些口,道:“眼下不急着过去也无妨,京城那头毕竟也还不曾安置妥当。待着过两年安置妥帖了,有了小孩子,萧叔就不能不过去了。” 萧元宝闻言脸微微一红,刮了祁北南一眼,想着都还没成亲,怎就说到这茬上了。 “成。” 萧护听这话便乐呵起来了,这厢倒是答应的爽快:“到时候有了小外孙,我就过去照看孩子。” 萧元宝心想照看得好才怪,不过他没继续犟着说不肯去,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那就先这样说定了。” 庄子外头的星子漫天散布,月儿皎洁又圆。 乡下宁静,听得虫鸣蛙叫声声。 萧元宝在园子外头站了些时候,晚风徐徐,吹得凉爽。 以前三步就能走出来瞧瞧村里的夏夜,如今却得走上好一会儿才行了。 村里头变化不大,树还是那些树,田还是那些田。 只是小树或许长高长大了,田拓宽育肥了。 外在进村的路口上多了一块石碑,是为探花郎竖起的,很是荣耀呢。 萧元宝想着,要是他和哥哥在京城好,那爹爹在县里也不会差。 如此,他也就安心了。 “不怕蚊子叮,在外头瞧甚?” 祁北南从大门处出来,就见着萧元宝在夜风中看着远处发呆。 烛油火贵,村上灯歇的早,还不到人定,村里也就只余下了几户富足些的人家还亮着灯。 只也油灯昏黄,在皎皎夜色之中,倒别有一番馨和。 “回来总忍不得想些小时候的事。” 祁北南闻言,道:“那是想的开心的事,还是不开心的事?” 萧元宝眉心微动,不由得回头看向祁北南:“我实在是想不出小时候有甚么不开心到现在也还能记得的事。” 那会儿他的糕饼蜜饯是村子里的小孩子都没有的多,城里铺子的糕点他哪样没尝过。 街市摊子时新的小吃食哪种没吃过。 衣裳一季做两身,春夏月里拣选着鲜亮的好料子,冬日里衣裳里的棉花又松又软,只怕塞得不够多。 鞋子也各式各样的十几双,分春夏秋冬来换着穿。 村里的孩子谁不羡他的,也只富农人家的孩子稍稍能有些这般日子。 方家孙婆婆哥哥姐姐的都疼他,里正大伯见着他也总从衣兜里掏东西与他吃。 蒋夫郎更是有甚么好的都想着与他留着,鲜甜的果儿,卤香的鸡腿鸭腿…… 萧元宝只觉得乡下的每一条小路想起来都无比的亲切。 那些年学习手艺,和阿爹,阿南在一起的时光,在梦里再现时,也是和美梦编织在一处出现的。 “说着,我都想回到小时候了。” 那时候年纪小,容易知足,得一块儿糕饼就能高兴许久; 如今大了,吃用的好东西多了,见识也大了,可却不容易再有儿时得到一块糕饼就十分纯粹的那般喜悦了。 可要说现在不好,他又觉着实在也是很好的。 祁北南听他这般细数出来往事,眸中满是对幼时的欢喜回忆,心中涌起了一股十分繁复的情绪。 他上前轻轻拥住了萧元宝:“我很高兴你觉着幼时如此开心。” 萧元宝不知情由,只道:“可我能那么开心,也还是因为有哥哥。” 他不是不记得秦氏在家里的日子,也偶还记着一二受蹉磨的往事,只他觉着那些事情只在十分短暂的一段时日里,后来的日子,早已经平淡了那些不快。 祁北南觉着此番心中成就的感受,不亚于高中。 十年磨一剑,科考如此,于萧元宝的引导和曾不是如此。 翌日,祁北南与萧元宝前去看望了蒋夫郎,又去赵里正家中一道吃了饭。 返回京城时,八月里了。 他们赁下的那处宅子,园子里的一盆金桂开得正好,推门进去就是一股香气。 萧元宝受得这般赶路颠簸,只觉着身子都快散架了。 好在是回来的日子早,距离休沐结束还有五日的时间。 两人在家里闭门好生歇养了两日,身子才又舒顺起来。 这才将从岭县带来堆得山高的行李拾整出来。 这回从家足是拉了一车子的物,箱笼十余个。 往后就要在京城这头长久的经营日子了,他们此行回来,便将县城里的许多用得上的东西一并收拾了来。 像是四季穿的衣裳,盖着睡的被褥,盥洗的用具;祁北南的书本,还有墨宝都带了一部分。 第90章 八月初二, 这日,是祁北南正式上朝的日子。 寅时,天不亮。 宅子里便掌起了灯, 灶上的热水已然滚烫两回了。 新来的丫头红棠打了热水, 调好水温,往主君屋中送去。 祁北南着一身素白亵衣自塌上起来,先行用牙粉漱了口,又净手, 洗脸,醒神。 盥洗罢,自衣架上取下圆领大袖子的绿官袍, 腰系革带, 脚蹬乌皮靴。 萧元宝带着一脸睡气进屋来时, 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祁北南右手端着黑色的直脚幞头, 正预备出门去看秦缰可把马车套好。 就见着眼睛浮肿, 睡意朦胧的哥儿趴在门栏处。 他一只手包住了萧元宝的下巴, 捏了捏他的两颊。 “怎就起来了?” 萧元宝揉了下眼睛, 声音也还带着睡气, 不过瞧着身前神采奕奕,玉树临风的翰林大官人, 稍醒了些神,他扬起下巴弯着眼睛道:“我想着今日你上朝, 送送你。” 祁北南只觉着他惹人爱的紧,笑道:“坐着马车去, 又只是上朝, 何必麻烦这般早起来送。” “也就今日正式任职了我才送,往后唤我起来送我也不起咧。” 萧元宝从祁北南手里抱过幞头, 往外头走,园子里的天儿还黑乎乎的,偶有几声公鸡打鸣报晓。 街市上还有敲梆子的声儿。 “以前读书要早早儿的起来,是因在村子上,离县学远。如今可好了,做了官也还得这时辰就起来,只有更早没得晚的。” 祁北南道:“早些出门只有好的,怕在路上有耽搁。一会儿快至宫门的街上我还能再吃个早食,这时间便差不多。” 他揉了揉萧元宝松散下来还没束的柔软头发,道:“我去了,你再回屋去睡些时候。” 萧元宝道:“想着你已在翰林做事忙碌,我还在屋里睡眠,心里头怪是过意不去。” 祁北南听萧元宝这般心疼他,嘴角上扬:“上朝没你想得那般劳累,你不必心中不安。” 萧元宝没应话,两人行到了角门处。 他拉住祁北南的袖子轻声道:“我有话嘱咐,你头低些。” 祁北南没多想,依言低下了些身子,偏头去听他要说甚,忽的侧脸上一阵温热。 他且还未反应过来,萧元宝便红着脸跑开了。 “就送到这儿?” 祁北南道了一声。 萧元宝背着身摆摆手:“早去早回。” 祁北南立在远处,看着钻回了屋子的人,抬手触了一下方才被啄了一口的地方,眸中尽数是笑意。 “郎君,能走了!” 秦缰在外头瞥见直站在角门前的祁北南,半晌不见出来,他便从马车上跳下,进去喊了一声。 祁北南回过神来:“这就走。” 车轱辘转动,马车驶出巷子。 晨时的京都城如早春尚未全然复苏的大地,街间有洒扫,擦洗的伙计。 扫帚磨地,泼水倒水的声音颇有一种宁寂空灵的感受。 祁北南掀开帘子一角,晨风拂面,夜未央,可街间一景一物却都分外合人心意,路边蹿过的野猫也惹人爱的很。 卯时,入宫门。 祁北南先去翰林院做了报道,转再去吏部销假。 返还翰林时,同僚皆已到官署中。 祁北南处理公务的位置在正殿下的一处偏殿里,七拐八绕后才能到,地方也不大,不多显眼。 高中时分外荣耀,可进了人才辈出的翰林院头,便是一甲探花也算不得甚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毕竟昔年高中一甲的状元探花都在此处,能在翰林进出的,谁又不是才学了得。 再者,这些往榜的进士,已然在此有了几年的为官经验,不论是官职,还是旁的,都比新人老道。 祁北南进殿里,门口的庶吉士便热络的与他打了照面,庶吉士说他叫卢筝,问祁北南吃不吃茶,要与他倒。 祁北南谢了好意,去了自个儿的位置上落座,旁桌的是此次的榜眼任珩,前桌则是状元林青煜。 另外还有两个坐在边角处的庶吉士,都不认得。 见着人来了,正埋头处理公务的林青煜止住手上的事,同他点头致意。 祁北南回以一礼,林青煜便继续忙碌了。 倒是旁桌的任珩热络一些,只是语气有些懒散,且他虽与祁北南说着话,眼睛却看着堆得山高的卷宗那头。 “祁大人可返乡回来了,这一去好长的日子。不知是何处人士?” 祁北南道:“我家乡远在磷州的一个县城上,来去便折腾了许久。” “磷州?没曾去过,不过我有一叔叔在那头做官,确是怪远的一处地儿。距京远,距离扬州金陵那般富庶之地亦是远。” 任珩眼睛上挑,对着卷宗正了正帽子,又扬起下巴摸了一摸,最后眼尾露出一抹满意的笑。 祁北南这才发觉他在对身的卷宗里夹了一块儿小镜子,正在对镜自赏。 他嘴角抽了抽,应承了一句:“是矣。” 正预备做正事,那任珩却又凑了上来。 “欸,那你们县里头可有甚么好吃食好玩物?此行可有带些到京来?” 祁北南道:“倒是带了些乡里的粗食,若是任大人不嫌,我与你捎带一份。” 不想任珩还真答应道:“成啊。明日下朝了我差人到祁大人家中去取,今日不行,下朝我约了人吃席。” 祁北南心想这人倒是真直爽,笑了笑。 “好。” 待着任珩又继续倒腾他的绝世荣光后,祁北南方才正事。 编修要做的事便是负责修撰国史和起草诏书。 他和任珩的顶头上司是试讲学士。 去报道时,李学士与了他两本草册,要他整理简练出来看看。 祁北南翻看来一瞧,见着竟然是有关取消宵禁的制度。 朝上议了此事,支持和反对的大臣不少,时下皇帝还未曾定下,后有复议。 祁北南心中一喜,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待着宵禁放开,磷州的铺子赁出去,手头上便能再宽裕一些,届时还能瞧瞧京城里合适的宅子。 这头,萧元宝回屋里去又睡了会儿,可身子疲累,人却睡不着去。 在床上躺了个把时辰,他也起了身,梳洗一番出了屋去。 八月天气晴朗,京都这头比岭县要稍稍热一些,空气也干燥。 他吃了早食后,提了篮子,要上市场去买一方好肉回来治。 祁北南上朝的时间虽早,可下朝的时间也早。 早早的做了饭食,回来歇息半晌就能吃上菜。 萧元宝从巷子里出去,这时辰上正是出门上市场的人多得时候,怪是热闹的。 他唤了文哥儿与他一道走,行了几步,文哥儿前来低声说:“公子,我瞧见后头有个夫郎一直在看您。” 萧元宝闻言疑惑回身,还真瞧见了不远处有个蓝衣的夫郎正在瞧他。 一看过去,四目就对上了。 那夫郎见被发觉,面露一笑,索性快步走了上来。 “哥儿晨好。” 萧元宝见走上前来这夫郎年岁也并不太大,姑且还不到三十。 一身交领直裾,是细软的绸子。 头上配了一根束发的青玉簪,白肤杏眼,他的姿容倒是好。 萧元宝打量出人不似寻常人家的,客气道:“夫郎安。” 那夫郎道:“我多冒犯,敢问哥儿可是前头新进探花郎家中的人?” “正是,夫郎怎晓得?” “我也住在这条巷子里头,官人在工部当差。先前殿试后,听见报喜官敲锣打鼓的往巷子里来,我开门瞧了热闹。在宅子门口远远见过哥儿一眼,今日出门,远瞧着像,却不又不好上前认。” 萧元宝想果不其然,闻其是官眷,虽还不知他家大人是多大的官儿,但他还是更为客气了些。 “我们初来乍到,不晓得巷中的人家有些甚么人物,若知晓有工部的大人居于此,合当早些登门拜访。” 夫郎道:“这哪能怪你,我与官人也早想来拜访,只是官人说新科进士多忙碌,我们也不好打扰。这朝撞见了,我便是再忍不得前来打招呼。” 萧元宝觉着这夫郎还挺和善,又肯言谈,便不吝与他多说了两句。 两厢说谈的合,便互报了姓名,得其姓贾,名忻意。 都是往市场上却采买东西,也便结伴同行。 贾夫郎与萧元宝并着肩膀走,他轻瞧了萧元宝的衣着,不知是因要出去市场买菜还是本就手头紧,穿的是一身素青色的细布衣衫,连绸子都不曾穿。 “不晓得哥儿是哪里人氏?原先都没曾在巷子上见过,早教我见着,也好有个人说说话儿。” 萧元宝道:“我们是地方上过来的,磷州城下的一个县城里。” 他倒也没瞒着,这些事情,稍做打听就能晓得。 再来他也并不觉得是地方上的人很没颜面,这偌大的京城,多少人又是本土人氏呢。 便是朝中的官员,许多也都是地方上的。 “原来如此。” 贾夫郎道:“那咱巷子里的屋子可是赁的?” 萧元宝闻言没有立答。 贾夫郎见此笑着拍了下自己,道:“瞧我这问的,我就是关切一句。听哥儿从地方上来,只怕不晓得京中的一应物价,忧心哥儿与探花大官人教人哄了去。城中的那些房牙最是鬼精灵,见人下菜碟儿的主。” “听官人说,有一地方上提调来的大人在城中赁宅子住,在外城的梅子巷里赁了一处小一进的屋子一月就用去十几贯银子。许哥儿还不晓得,那梅子巷又窄又旧,靠着一个牲口行,天儿热的时候臭死人了去,又还住着三教九流。这样的宅子,哪里值当得起如此多的银子,你说是不是?” 第91章 祁北南回到宅子, 换下官服,着了身常服。 再推门出来的时候,见着外头晴转阴, 已飘起了些薄雨。 秋日里头一落雨, 再吹上丝风就觉着有股冷意。 正说是觉得秋雨打桂花冷,萧元宝就端着一锅子热乎乎的汤来了。 “早要端过来,秦缰不知在哪处买了两只石榴,开出来又红又大, 正在灶屋那头分与大伙儿吃。” 萧元宝把炖锅放在屋中的桌子上,启开来盛了碗汤。 “我吃着也真是甜,早闻京都这头产的石榴好, 果然不是虚传的。” 祁北南嗅着清亮的炖汤, 也还真有些饿了。 端来尝吃了一口, 鲜得很, 足用了一整碗的汤, 这才用筷子夹了点炖得软烂的鸽子肉和王八肉吃。 萧元宝圈着手坐在祁北南对身处, 看着他吃的香。 “果真上朝累人。” “虽是不曾做甚么体力活儿, 活跃了脑子, 总也是饿得快。”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道:“官署供得那餐午食, 一荤一素两个菜,味道甭说是能与你比, 就是灶上的妈妈都比那烧得好。” “官署大人多,做得是大锅饭, 哪里能如小锅灶做出来得讲究。” 祁北南道:“大锅饭是一则, 外也是为着节约些经费。” 萧元宝道:“你觉着官署的饭菜不好吃便少用些,回来我与你做好吃的饭菜。” 祁北南笑着应了一声好。 “对了, 我今日出去买菜的时候还撞见了同住巷子里的一名官眷夫郎,人怪是擅谈的,还邀我去他家里做客。” 萧元宝与祁北南说了是巷子里的哪一家,又道:“下晌我唤文哥儿出去打听了一下,那户人家确实是做官的,那家的大人在工部做主事,姓鲍。” “只是不曾打听出这户人家的人品如何。” 祁北南不认得这姓鲍的官员,估摸是个小官儿,不过工部主事也是从六品,眼下官阶也在他之上。 “傻哥儿,官宦人家轻易如何就能打听到他们家的人品,既知是做官的人家,寻常老百姓也不敢张口说人不是。便是寻了那跑闲的,若与之没有过好的交情,没有舍下大把的银子,人家也不会担着风险与你说这些。” 萧元宝想想也是,京城的跑闲不似县里的百事通,与他们家交情好,这才甚么都能从他那处打听到。 “那哥哥觉着我可要前去他们家里吃茶?” 萧元宝问道。 “既是一条巷子的邻里,去吃盏子茶倒是没什麽。” 祁北南道:“人还得是接触才知其人品,干是打听也不全然准确。只是也得谨慎小心些,少说多看。” 萧元宝应声:“我晓得了。” 祁北南吃了两碗汤下去,胃里暖洋洋的,又想起今日任珩的话。 不晓他是说笑的,还是真是要唤人来取从县里捎带回来的东西,他便将事情说与了萧元宝听。 两人一同去了杂货间,取了一只火腿两只风腌鸭子包整好,又封了一盒子干香蕈。 萧元宝想了想,又加了两罐子油酱菜。 祁北南多舍不得,不过想着还能再做,不是外头赶路时带的干粮,也便舍了。 翌日,下午些时候还真有个家丁上门来讨要,萧元宝便将一早准备的东西与了他带走。 那家丁见着人很快就取了东西来,又还是收拾好的,面上欢喜,谢了去了。 待着祁北南下职回来,与他说了这事情。 “人送了五斤龙眼来,两斤紫葡萄,又还有一盒子包得精致的柿饼。” 萧元宝把任家送来的水果取来与祁北南看,那龙眼圆润又大颗,剥开来沁甜,核儿丁点儿。 外头市场上的龙眼价便卖得已不低了,这样品质的龙眼,不知何其高价。 紫葡萄更是稀奇,皮儿不软,剥落不得,连皮吃也不酸,反是脆甜。 最为喜人的是连籽儿都不曾有。 祁北南道:“这是提子,不是葡萄。” 他看罢,唤文哥儿取些去洗出来吃。 萧元宝倒是听说过这水果,是冯娘子与他说的,言似葡萄一般,口感却比葡萄紧实。 他当时听来就觉着稀罕,如今乍见着还没反应过来就是提子。 “那岂不都是些贵重之物,咱们给那些土货只怕与人不对等。” 祁北南道:“是他主动与我讨礼的,乐意送这些东西来也是瞧得起咱家里,无妨。且这些对任大人言,许也算不得甚么十分珍贵之物。” 萧元宝闻此不由好奇:“这任大人究竟是什麽人物?出手如此阔绰大方。” 他今儿见着来取土货的家丁穿的都是细布好料子,收拾的怪是体面,全然抵得上大户些的人家的儿郎了。 祁北南道:“任家乃是世家大族,不单世代做官,一脉上还多出大官儿。任大人的曾祖、祖父都进了内阁。” 萧元宝唏嘘:“这样的人物竟不嫌咱们家门户小。” 祁北南道:“越是这般高门第,结人交友反倒是不大在意门户了,心中如何舒坦便如何来。” 过了几日,萧元宝受贾夫郎的邀,去了他家里头吃茶。 他倒也留下了心眼儿,定下了去回的时辰,说与了秦缰听着,到时候迟不见他回就去寻人。 虽他觉得这青天白日的,又是官宦人家,不至于进了他家的门子就出不来的道理。 不过碍于先时在县里牲口行那事儿,他还是更为谨慎些。 萧元宝带了文哥儿一道,门房前去通传了后,就引着他往里头走。 他留意了一下鲍家宅子,比他们家那赁下的屋倒是要大些,不过也只是个小二进的宅,算不得很宽敞。 伺候使用的人见了有两个,便是还有些不曾见的,想也是不多。 再见一应陈设,毕竟是京官儿,有些门脸,但也不算多富裕。 自然了,萧元宝也只是大致的得出个结论,说不准人家只是不曾显摆出来。 “宝哥儿可来了,我左右的盼着你来,早想喊你,只是前两日有些事情耽搁去了不得空。” 贾夫郎见着萧元宝,十分热络的招呼着他:“快去,把我收得那铁观音泡一壶来。” “我这乍来,也不晓得夫郎欢喜甚么,只备下点稀薄的见礼。还望不嫌。” 萧元宝同文哥儿使了个眼色,人连忙将捧的礼奉于贾夫郎伺候的人。 “你也忒客气了些,上门来坐坐怎还拿礼,往后可不许这般了,多生分。” 说罢,教人收下了。 蒋夫郎邀萧元宝在一张罗汉床上闲坐,一会儿下人就端了两盏子香茶上来,又三碟子吃食。 一碟子这时节上外头常吃常见的桂花糕,一碟子坠着芝麻的干酥饼;外是一碗剥好了的石榴。 萧元宝瞧一应的叠碗盏子都是最寻常的款式,不过胜在是官碟。 “快尝尝,这桂花糕是我一早唤下头的人去买的,是觅香斋里的一位老师傅做的,寻常还轻易买不到。” 贾夫郎热络的用帕子亲取了一块儿给萧元宝。 萧元宝接下,尝吃了一口,桂花糕倒也软,就是甜得有些腻人了。 虽他还不曾去过觅香斋,但在冯娘子那处听过,说是京城里糕点做得极好的几处铺子之一。 闻说是宫里的人都爱去那处买糕点吃。 萧元宝不大信这般口味是觅香斋的老师傅做出来的,他面上挂着笑,估摸着贾夫郎说了假话。 至于为什麽,他猜测要么就是看他从外乡来的不识货,随意拿点吃食招待;要么就是鲍家手头并不宽松,又要做些面子。 萧元宝道:“果真是味道不一般,我来京里的时间不长,还不晓得京城中哪里的糕饼好吃。” “你爱吃便多吃些。” 贾夫郎道:“我们家那大人,下职的时候总爱在街上与我捎买些吃食回来,我都吃得发腻了去。” 萧元宝奉承了一句:“鲍大人与夫郎当真是恩爱,教人羡慕。” “我多嘴一问,不晓得哥儿可说定人家了?” 萧元宝不好诓骗人说没有,但也不肯多说,便面做羞赧色点了点头。 又道:“夫郎别笑话我,我不好意思说这些。” 贾夫郎笑起来:“这有甚么。我瞧着哥儿生得好,又与我十分谈得来,若是没定亲,还想与你说我的亲戚咧。也是我多想,哥儿这般好的人才,定是早有亲了。” 正说着,突突的跑进来个小孩儿,六七岁的模样,喊着小爹来了屋里。 贾夫郎爱得很的将孩子抱住:“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慢着些跑。” “这上头写的什麽?” 那孩子手上拿了本蓝皮子的书,上头的字密而小,不似是孩子的读物,字大且稀。 估摸是拿了鲍大人的书在问。 贾夫郎往上头瞧了两眼,没说话,随后往外头喊:“小翠,还不来把少爷抱去,你们这些懒骨头,怎看的孩子!” 萧元宝眉心微动,那孩儿连书都拿反了,贾夫郎似乎也没发觉。 他心里头登时又有了些数。 须臾,一女使便进来把孩子抱走了,临走前,还在桌子上抓了块糕吃。 “我家小子,最是顽皮的,教你看笑话了。” “孩子哪有不活泼的,活泼才聪明咧。” 贾夫郎很受用对他孩子的夸奖,闲又问萧元宝:“哥儿可识得字?我家那孩子时下也爱翻些书本子瞧了,估摸也是教他爹抱在书房里头耍熏染出来的习惯。” 萧元宝默了默,想着贾夫郎多半不识字,他若说自己会,也便高了人去,只怕教人心头不舒坦。 便道:“我农户家出身的哥儿,没上过私塾也没念过学堂,不多识得两个字。” 第92章 这日, 祁北南休沐。 外头也无风雨也无晴,是个阴天。 两人一同出去逛了逛,顺道打听了一二城中宅舍的价格。 既是要置宅, 总不好置一处还不如赁的宅子, 祁北南要上下朝便捷,宅子最好是置在内城中。 从现在住的内城边上往城里去已然要一炷香的时辰,再后外头去些,前去官署的时间便更长了。 秋夏里天气暖和, 白昼长,倒也还好,若是入了冬, 下半夜里就要从才睡暖和的被窝起来, 收拾着前去上朝, 未免也太辛劳了些。 一番走问, 内城中的宅子一进院儿就得卖到五百贯以上, 二进院儿得八百贯朝上头走了。 越是靠近宫城的宅子修建的越是敞大, 价高。 贵不说, 没门路便是有万贯家财那也买不着。 祁北南和萧元宝觉着, 他们如今这样的身份,若能置买在内城靠中间些的位置就已经极好了。 有合适的, 还是想买下一个小二进宅院,家里头来人, 周展得开些。 得其打听房舍,那些房牙便不得了, 热络得很, 楞是就要将人拉去实地上看宅子,便是你与他说不一定买, 也言说先只管瞧看,必不强买强卖。 萧元宝本是无心这般早就去看宅子的,受其如此鼓吹,心中本就是有那想法的,耳根子一软,拉着祁北南便去了。 倒是不白跑,看得头一间宅子萧元宝就瞧上了。 小二进的宅子,建得可雅致,垂花门楼进去,一应的花园,亭廊皆有。 宅子多用洞门,存留着时月痕迹的灰白墙面间,中开一扇海棠门。 自门洞中,可窥见另一小园子里的白石假山,引人走进去一观全景。 转头,边间又有寓意着福禄双全的葫芦门,在一株垂挂的竹枝掩印下,十分清雅。 八角门对宝瓶门,将大园子分制成了几处小园子,藏景万千,探幽揽胜,实在美得极致。 如此多用门墙,七穿八绕下来,图纸上比他们县里的大二进院占地小的宅子,生还教人觉着比县里的更大了一般。 祁北南瞧着萧元宝喜欢,便多问了房牙几句这宅子的消息,说原也是个文官的住宅,只如今告老还乡了,儿孙又另有宅舍,就将这宅子卖了出来。 如此也好换些银钱出来回乡养老。 祁北南见着宅子里头还置得有寓意官运亨通的贡式门,即便不是做官的住的,也是读书人住过的宅子。 “甚么价?你诚心的说,我们一早也与你谈了,不急着置宅住,但瞧着合眼缘的,定下也未可知。” 萧元宝看宅子看得入迷,听得祁北南在园子里与房牙说话,连忙也凑过去听。 这样的宅子,就是手头没银子买不下,那也想晓得值金几何。 “不敢叫嚷高价唬退郎君,外头喊一千两百贯,我与郎君交个底一千一百贯。” 萧元宝对这宅子的喜爱登时减了三分去,这样的价钱,不是教人砸了锅卖了铁才买的上么。 他不停的与祁北南使眼色。 祁北南未说价高,也未曾说价低,只应了一声,一时间倒教那房牙不知如何施展了。 出了宅子,又看了两家,各有各的特点,只萧元宝觉着都不如初看的那一处好。 得看的几处宅子,价格都在八百到一千五百贯之间。 回到家,他吃了口茶,便直接摊倒在了榻子上,直言京城的宅舍如何这般贵。 祁北南好笑道:“谁让它在天子脚下,你若喜欢,我再去唤那房牙商谈,咬咬牙倒也是能置下的。” 萧元宝道:“那不得把人的牙给咬碎么。咱手头上就一千贯钱,都拿去买了宅子,一家子在那头守着宅舍吃西北风。” “还有官人的微薄月俸养着你,不至于吃西北风。” 萧元宝闻此,从软榻上爬起来,道:“大官人的月俸与下人发了月钱,还有多少能用在咱身上呀?” 祁北南摸了摸鼻尖,买宅的事情且就先搁置了下去,预备还是等着磷州那头的铺子赁出去再看。 不过这阵子,祁北南下朝回来得空,还是与萧元宝出去的勤。 明年便要成亲了,宅子的事情没法子先贸然定下,但成婚所用还是得一样样慢慢置办着走了。 虽老早就是一家子了,也不说甚么彩礼嫁妆,可也不能光秃秃的两个人就把婚成了。 喜服得早早的选买下合适的红绸子裁做出来;家具也要选着打几样新的;摆设小样亦不能少;首饰、四季衣料,日用一系…… 趁着现在天气凉爽,不冷不热的,祁北南初入翰林也不忙,把这些东西看选着定些下来,做了红礼箱封好,成亲的时候就可用了。 亲力亲为着成亲的一饰一物,心中别有一番奇异的感受。 这日,快午间的时候,萧元宝正在读桂姐儿与他写的信。 信上说他与罗听风已定下了婚期,预备在九月下旬的时候在县里完婚,届时婚宴办完了,就要随着罗听风前往任上就职。 萧元宝得听这消息心头欢喜的不行,只是眼下都已经九月里头了,他预备成婚礼给她送去,只怕婚宴都结束了去。 若是在路上再耽搁周折一二,桂姐儿和罗听风去了任上,更是难得到礼。 他思索一番,索性把礼备好了直接送到任地去。 “公子,贾夫郎差了人过来,说是想请公子后日与他一同去赴宴,他与公子好,想将公子介绍给其余的官眷。” 萧元宝闻听,眉心一动,想着人恁好? 竟是愿意带他去交际,认识些别的官眷。 萧元宝心头有些犹豫,没答复。 不想,下午贾夫郎带着一篮子水果来了家里坐。 “你上回送我的那两匹挽月纱,我喜欢得很,外头虽也卖着,可却不如你那两匹的颜色好,我立吩咐做了身衣裳出来,想着穿出去耍。” 贾夫郎多亲切热乎道:“正好吕娘子设了宴,与了我帖儿,喊我去赏秋花儿。我一下子就想着了你,想你多好多大方,与了我时新的料子做衣裳,这出去赴宴耍乐怎能不唤你一道。” 萧元宝道:“只我也不识那吕娘子,前去恐冒失。” “嗨呀,你初来不知,这吕娘子最是热情不过的人。她娘家在主管宴享的光禄寺做事,打小就欢喜设宴。” 贾夫郎说罢,低下些声音,凑到萧元宝跟前,道:“她父亲是光禄寺少卿,五品官员,兄弟也争气中了进士,自己官人又是武官,在京卫指挥使司任职,何其好的人家。” “素里设的宴前去的不仅都是些出身高的官眷,她也欢迎家里头大人官阶低的家眷前去,从来都不嫌的。若晓得哥儿是翰林大官人的家眷,只更欢喜,她们那样的人家,很是欢喜清流人家的。” 贾夫郎把吕娘子那说得百般好: “哥儿才来京城,就是得多参些宴,不说结识上吕娘子那样的世家户,前去结实些宴上的其余官眷也好呀。一同吃吃茶,瞧瞧花儿,闲散说几句,与去我家中一般,只是人多些,不显那般乏味。多的再是也没有了!” 萧元宝见贾夫郎与他说了这般多,想着陪同赴个赏花宴也没什麽,他少说多看便是了。 不过想来他这样的小角色,前去参加那样许多人的宴,也只就初始进门的时候能与主家打个照面,后头只怕也顾忌不了他们,如此倒也自在。 “劳得夫郎想着我,我与你去便是了。只我没甚么见识,不曾参过这般官眷的宴,还请夫郎届时多指点我一番。” 贾夫郎见萧元宝答应,心头发喜,他拉着萧元宝,亲切和善道:“且不说那头不似你想的那般,我比你年长,自是会带着你的。” 过了两日,萧元宝收拾了一身玉色合欢祥纹绸缎衣裳,配着一支润色的白玉簪子。 这身料子还是祁北南高中的时候宫里赏赐下来的,不多哗众的鲜亮,却又精细耐瞧,论谁看了都不敢说一声寒碜。 马车行到贾夫郎家,贾夫郎已然在门口上等了一会儿了。 两厢会上便往巷子去,萧元宝的马车跟在贾夫郎后头,一路往内城里行去,估摸去了两盏子茶的功夫,马车就停了。 萧元宝掀开帘子一瞧,前头停了好些马车轿儿,门口的空地上已然停满,只得排到了外头去。 “宝哥儿,咱得下来走上一截。” 听见说话的声音,萧元宝见着贾夫郎从马车上下来了,今日人果真穿了他送的挽月纱做的衣裳,在日色底下,闪着一层细腻的光。 萧元宝嗳了一声。 贾夫郎瞅着从马车上下来一身玉色的萧元宝,微微一顿。 素日里头见惯了他简素的收拾,今日乍然穿上锦缎衣绸,竟还颇有几分姿容。 他下意识的摸了下自己的脸,想着自己已然年长,虽不至色衰,可到底是比不得这般年轻的哥儿了。 “凭他收拾的好,一会儿出起丑来只会更有看头。” 立在贾夫郎身侧伺候的人,瞧出了他的不痛快,在他耳边低声言了一句。 贾夫郎闻此,心头才又欢喜起来。 “哥儿今日可真是鲜亮,多貌好。” 贾夫郎虚夸了一句,挽着萧元宝往设宴的人家去。 做东的是吕娘子,她的夫家姓乔,立着石狮子的朱门前挂的牌匾上便落着乔府二字。 在门口将礼给随了,萧元宝才跟着进去。 朱府是几进几出的宅院儿且瞧不出,不过穿过影壁后见着的大园子便知这家不小。 穿了两个四方门洞,远热闹声就传来了。 第93章 萧元宝与祁北南说起宴上的事, 心中还是气闷一场。 “我今日才深觉哥哥以前教我读书识字的好处来。他们觉着我从小地方上来,大字不识两个,想要捏着这些弱处欺凌;若我真是那般, 这日少不得落进他们的圈套里了。” 萧元宝颇有些劫后的感慨。 “原先想着这些门第高的娘子夫郎, 合当是最知书达礼不过的,不想竟也如此恶趣味。” 祁北南听得眉头紧锁,细细问来今日做宴的是甚么人家,又细问了事情的经过, 情绪起伏极大,他尽力的压着怒气,听萧元宝说。 “娘子姓吕, 她的父亲是光禄寺少卿, 夫家姓乔, 是个武官。” 祁北南闻罢, 心中便有了些数: “光禄寺掌管宫宴, 是个肥差。吕家富裕, 她□□请做席也有个中道理。” 他看着萧元宝, 吐了口浊气:“好在是你机灵, 不曾教那个用心险恶的贾忻意坑了去。” 以前萧元宝去参了宴回来后就不爱出门了,他多少是猜出宴上与人交际得不好。 可那时候他不爱与他说这些, 问也多躲闪,教他不知事情全貌。 如今细细听得萧元宝说宴上的事, 只怕当初也受了这么些磋磨。 虽时移世易,他听来心中依然多不是滋味, 只觉更添了些怒。 萧元宝见祁北南脸色不大好, 抚了抚他的胳膊,道:“有了这么一回经验, 我再不会那般轻信于人了,也不挤去参加这般不生不熟的席面儿。哥哥只管安心。” 他觉着结交人固然要紧,可去上这样子的席,又没有显耀的家世做门面,只怕去了还得不偿失,稍有不慎就成了人的消遣。 “不过我此次去虽是不多愉快,但也有桩好事情。” 萧元宝道:“我在宴上遇着了姜大人的胞弟,先前见过两回,一直还不温不火的,这回一道吃了茶水果子,发觉咱俩还挺是谈得来。” “他还邀了我去姜家做客。” 祁北南道:“旁的人不熟知,姜家人我是看过的,你可放心与他们来往。” 萧元宝看人少,不过他单凭着感觉而言,姜汤团和贾忻意给他的感受就很不同。 姜汤团性子静敛,不轻易与人多说,初见许是教人觉着他有些冷淡生分,可一旦亲近起来,人不错,说话很有分寸。 贾忻意便初来就热情和善,却顶的是一层伪善,看似热情爽朗,实则说话没有分寸,打着性子直的旗号,打听人的私事。 时下有祁北南作保说姜家人品性没问题,他就更放心了。 “那我就应他的邀。” 祁北南捏捏萧元宝的脸:“好。” 两人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萧元宝去了库房里头,与白巧桂备成亲礼。 祁北南看着出了屋的人,面上的笑容顿时敛了起来,目光幽深。 贾忻意如此把人当猴耍,未免太不把他放在眼里。 虽到底不曾教萧元宝丢丑,可那也是他自己的本事。 事后,他想就此躲了去,没句告歉,就想事情如此不了了之,这世上可没这般轻巧的事情。 往昔他未能为小宝主持的公道,如今怎还能平白受人欺凌。 他既不能与一个家眷不对付,他家大人却是也在朝为官,当是能好好留心一番了。 十月,冬寒。 朝廷颁布新令取消宵禁,京城率先试行; 工部忙着大肆整修,秋尽冬来,户部点盘徭役赋税,礼部也忙着年下的大典,各官署忙如狗。 翰林院。 半个时辰的午歇空隙上,打膳食院吃了午食回殿官员都泡了一盏子热茶在桌案间。 京都的天一入冬便冷人的很,偏殿中已点上了无烟碳。 从膳食院过来那一盏茶的路程,冻得人哆嗦。 钻进了殿里,才觉又活了过来。 只是午间歇息的时间短,吃了饭食又易困乏,便是入了冬时,午间也不得不吃一盏浓茶才提保得住神,下晌办公的时候不至打瞌睡。 “这开了宵禁,白市打烊,夜市即起,闹市上通宵达旦。秋里天气尚好也就罢了,这入了冬冷,雨雪天气夜市竟也照样开。” 偏殿里的几个官员歇息的功夫上,说谈着取消了宵禁后的京城中的所见所闻。 “可不,这才多少日子。初开宵禁时夜摊夜铺都少,如今已然是整条街的夜铺了。” “夜市上的生意只好不坏,人不比白日头的少,这些商户见利而入,怎有不热闹的。” 祁北南听人言谈,想着他倒是也跟萧元宝去逛过两回夜市。 早先开夜市的时候且还只有些吃食,慢慢的是各种用的耍的奇珍巧物都在夜市上买卖。 夜市灯火辉煌,如同金色的一条织带,别有一番白市所不曾有的景象。 “热闹是热闹,却也喧哗,京都府尹近来收到好多叫苦声,夜市周遭的民巷住户夜不安寝。巡防的守卫也陡增了以前的几倍。” “条令下来,初始便全然没有缺处,必是不能够。也只有天长日久的,尽善尽美。” “闻说工部那头便是在规整了,正在划定好夜市的位置。京城这头做好了典范,上行,州府才能下效,也好少走些弯路。” 正是闲散唠嗑,李学士走了来。 几人都与之做了个礼:“学士大人。” “午食用得可还好?” 李学士问候了一句。 卢筝连应道:“入了冬,膳食舍那头添了羊肉锅子汤,用着十分的暖胃,浑身都暖和,殿里的炭都尽可省下了。” 这话一出,偏殿的人都噤了声。 是添了羊肉汤锅,只是汤咸肉少,不是寻常人都喝不进去一碗。 谁下了职不嘀咕一句的。 时下若还要因着那么一碗不好吃的羊肉汤殿里连炭都不用了,那这个冬冻死在翰林算了。 “卢大人身强火旺用不着炭,不如你的匀来我用罢,我这身子骨儿惧冷。” 任珩慢悠悠的道了一句。 旁人不好嘴卢筝,他却不惧那些。 卢筝见任珩驳他的话,心中多不痛快,暗戳戳觑了他一眼,却又不敢出言驳斥他。 “好了,冬日上职本就不如春秋气温宜人,陛下体恤臣子,炭火断是不会短了诸位同僚的。只是陛下倡行节俭,你们别浪费了这些上好的无烟炭便是一份心意了。” 李学士也没多欢喜这卢筝,他日日下职后不走,偏殿里头就他一人,却也还用着炭。 若是早些处理完了公务按时下职,不知节省下来多少炭了,时下还有脸皮张口说这些。 只他一个上司,也不好太苛刻。 说罢,他才言正事。 如今户部礼部工部繁忙,事务众多,从吏部申请调遣人员帮忙。 翰林说忙不忙,自成了吏部支遣人员的官署。 李学士觉着这也是个见习的好机会。 朝中官员谁人不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可并非是个进士就能进来这翰林院中,同样的道理,也并非是进了翰林便可入内阁。 翰林年年都有考校,若不得通过,是要被下派的。 但李学士觉着那些考试总归也还只是笔尖上的考试,不如实际的办事能力。 趁着年下忙碌,六部官署有借调,前去学习管理一番相关事务,多加磨砺,只会对自己有更多的好处。 只是他这般想,旁人未必这般想。 眼看着冬月,天寒地冻的,自己手头也还有不少事务不说,外在去参手其余官署的事务,怎肯去折腾。 事务办得好,那是人官署的功劳,事务办的差,罪责却在你的身上。 李学士见没有人应答,自行搭了个梯子下台来。 “有意向的今日下职前来寻我,若没有,我与大学士指定几个人选去。” 午后,祁北南便去了一趟李学士处。 分派到他手上的公务他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在翰林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情做也成。 李学士见着他来,很是欢喜。 “你办事勤谨,又还做得好。昨日大学士瞧了你整理的史书典籍,还赞了你。翰林院不是养老的地方,你这般肯出去磨砺吃苦的,将来有你的前程。” 李学士是个正派的人,先前在国子监中任职,皇帝觉着他教导学生不错,便将其调来了翰林院里头管带新科进士。 他是为人师表的心态,想着手底下出去的进士都能修得好品性,提升自身能力,将来也好为朝廷更好的效力。 这批进翰林的进士中,他便挺是看好祁北南,觉他稳重踏实,办事能力也不差。 此番见他又肯上进,自然满意。 “我瞧你算术不差,人又仔细,便去户部吧。” 李学士一边说,一边寻出了调用文书:“去帮着核算一番税务。” 户部管理财政,仅次于吏部之下,无疑是个好去处。 不过祁北南却没应,转道:“不妨让学生去工部吧。” 李学士闻言,不由得抬头瞧了祁北南一眼:“你要去了那头可得下力气,时下工部为着宵禁选市修缮等事务繁忙,少不得数九寒天在外头办公。旁人都言吃力不讨好,你肯过去?” “事无大小,总都得有人去做,工部那头若不是焦头烂额,也不会请调人手前去帮忙。” 祁北南恭敬道:“想来翰林中还有不少同僚也愿意前往要人的官署前去帮忙,学生来的早,怎好把好去处早早的给占了。” 李学士默了默:“你既愿意下苦,我也没有拦着的道理。工部那头也好,左侍郎与我交情不错,你过去,他们不敢为难于你。” 祁北南连忙拱手:“多谢学士大人周全。” 没过两日,祁北南便被调至了工部做事。 第94章 经此事后, 祁北南未再行为难鲍主事,两人各司其职,倒也还算融洽。 过了些日子, 京城里落了雪, 终日里头更是冷寒了起来。 这日祁北南休沐,窝在宅子里头与萧元宝一起侍弄兔肉汤锅吃。 两人一早顶着严寒去市场上选买了几斤鲜嫩的菜秧子家来,炖上暖呼呼的羊肉汤锅,预备涮嫩菜叶子。 冬月里头的菜样不丰, 终日里也就些萝卜菘菜和冬葵。 寻买了些萝卜细秧子菜,也只它吃口嫩,这进了雪季里, 后头想买嫩秧子菜吃可就难了。 在京城这头住着, 京郊上没有自家的田地, 要想吃口好菜, 还真是不如以前在县城里便捷。 住村子里的时候自是没得说, 便是搬去了县里, 田恳隔个三五日就要送些新鲜瓜菜和鸡鸭鱼来, 几乎用不着他们再去市场上买甚么菜吃。 不过京城到底繁荣, 甚么菜肉都买得到,只要肯用钱。 猪羊肉自不必说, 甚么鹿肉、驴肉和牛肉运气好都买得到。 像是地方上哪里能买上驴肉和牛肉吃,这些耕耘的牲口, 朝廷不允许私自宰杀了吃肉。 京城的肉市上却有正规的摊子能买到,那些自然死亡的驴子大牛, 会送到专门的摊子上。 萧元宝听了一耳朵, 这些驴牛还得过官府的手续,总之能摆上摊子, 程序繁复。 为此,价格便甚是高昂,一斤能卖到五六百个铜子儿。 多也还有价无市,去得迟了,人家就卖了个干净。 两人吃个鲜,咬了咬牙一样买了半斤。 片成薄薄的片儿,与嫩菜一般涮着滚汤吃。 灶屋那头正是热闹。 萧元宝掌勺做羊肉汤,祁北南剥蒜。 妈妈片肉,红棠在一头用温水洗菜,文哥儿则在灶下烧火。 在门房看门的秦缰跳着脚跑进来:“郎君,外头来了个房牙,说是想见您。” 祁北南扬头问道:“哪里来的房牙?可是之前引我瞧宅子的那个?” 秦缰点头:“正是他咧。” “莫不是物色到了新的宅子,前来说与咱们听,要引去瞧?” 萧元宝也道了一声。 祁北南将手里的蒜放进了碗碟里:“我去瞧瞧。” 萧元宝道:“洗个手再去,一手的大蒜味道。” 祁北南依言用香胰净了手再行前去,教秦缰把人引去偏厅上,弄盏子茶给他先吃着。 待着祁北南过去的时候,那裹得厚厚的房牙,茶已经用了半盏了。 见了人,连忙与祁北南做了礼。 “这冷的天儿,你上门来可是有要紧事情寻我?” 房牙恭敬道:“本不当来打扰,只想着上回郎君与哥儿瞧中的那处宅子有变动,故此来与郎君说一声。” 祁北南道:“你且说来听听。” 这京都城里开了宵禁,夜间可真是热闹得很。 那处宅屋,本就距离外头的道儿不算太远,以前夜里间也不觉吵闹,只这夜市开了,外头的街市通宵达旦,宅屋那头便不如以前宁静了。 祁北南跟萧元宝看中的那处宅子属实不差,两人当时嫌价高了不曾定下来,随后没几个日子就有位喜爱风雅的老相公也给看上了去。 老相公是爽快人,很快就缴纳了定金与房牙。 本也当是板上钉钉了的事情,不想宵禁开了,老相公晚间在夜市上吃了消夜乍起心思去宅子那头瞧瞧,这一去发觉宅子也忒不安静了。 他心中生了不满,寻着房牙,嚷着要退了宅子。 心中又想要回定金去,还闹了好些日子,最后协商下来,退还了他一半的定钱。 房牙如实说来,他认得祁北南,知晓他的身份,不敢轻易欺瞒。 原是因着探花游街那日,他在街上见过穿着红袍骑着高马的探花郎。 “而今那头的确是不如先前宁静了,不过也并非十分吵闹。那老相公嫌喧嚷,也是因着年纪大了,夜里受不得一丝风吹草动,他要一处安宁的宅子养老。” 房牙道:“与宅子的主人家说了夜市的事儿,他尤为通情达理,愿意舍些价钱。” 祁北南闻言,心头起了些兴儿。 不论年轻还是年纪大的,也都尽可能的想寻个安静些的宅子。 否则终日里头的喧嚷,如何能够安心睡眠。 不过那处宅子因夜市而吵闹,算不得甚么大事。 他参与了夜市规整选址的事宜,工部已然差不多将位置敲定在外城及其内城边缘的几处位置了,他们看的那处宅子并不在其间。 这些事,若非主事之人,自是不晓得的。 祁北南问道:“那现在那头是个甚么价钱?” “房契的主人愿意再降一百贯,也是想着快些出手了去,开了年好还乡。” 祁北南张口即道:“你且去转传我的话,八百贯。若成,可迅速过房契,我定不毁约。” 房牙听祁北南一开口便绕了这许多的银子去,哪里能轻易应下,只觉撞了狠人。 “如此,小的便前去问询一番,只是这价格实在贱了些,只怕房主不肯,还请郎君心头有些准备才好。” “无妨,买卖不成是常事。” 待着房牙去了,萧元宝在灶屋里忙完,解下围裙儿,也想听听房牙来说了甚么。 先前因着价格,宅子的事情搁置了去他也没再想,这房牙登门来,倒是又勾起了他的心思。 待他过去时,人却已走了。 祁北南便与他说了房牙前来的缘由。 “你瞧得中那处宅子,若是这回价格合适,倒也能定下来。” 祁北南道:“毕竟合眼的宅子要靠缘分,并非是总能有合适的。” 萧元宝教祁北南说得有些心痒,那处宅子能买下当然是好,只不过他不免又忧心:“可你将价格还得如此低,已然是内城中二进宅的最低价格了,只怕教人一口拒了去。” “若你与人交底儿,一来就是个高价格,那头只会想着要更高。如此也是为着先降低些房主的期待。” 萧元宝默了默,倒也是这番理。 也是因着他欢喜那处宅子,总觉着价还太低,怕了人家不肯。 没过两日,房牙又过来了一趟,果真那头不肯如此低价。 言是不差钱的主儿,宅子便是放着也无妨,还是要寻有缘人,而非是一味压价钱的人。 却又言,若是肯出个九百贯,他们也图方便,就让与他们了。 萧元宝心中好笑,说不差钱儿不肯卖,却又还是想要多一百贯去。 那这究竟是差钱儿还是不差钱儿。 只祁北南不在,萧元宝也没给房牙答复。 待着祁北南下职回来,他才又说与了他听。 祁北南其实也估摸出了那头会这般,既是不差钱儿,那就图个吉利数目,八百八十贯。 让秦缰与房牙带了话去。 翌日下晌,那头回话,不肯。 祁北南也不去加价,与房牙说,价也加了,一加再加是不能够的。 成便如此,不成即止。 如此过去了两日,那头也再没了回音儿。 萧元宝叹息,这宅子是黄了。 祁北南与他道:“二十贯再几百上千贯里瞧着不是甚么大数目,可真要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的挣出来,却是不易。你瞧着我的俸禄便可知了。” “且便是八百八十贯的钱,他也尽有得赚。京城前几年宅舍的价格可远不如现今高,便是我们县上的宅子,也得两百贯往上了,虽只长了一二十贯上去,却也是涨。” 萧元宝点头,他如何不知道这些。 “那就再行瞧瞧。” 不想又过了两日,房牙再次跑了来,说以祁北南的价格,那头答应了。 萧元宝心头怪是复杂,房牙告饶,央求这头可不要因着那头许了先前的价格,又做毁要再低价格,他实在是两头跑着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去。 萧元宝好笑:“我们不是那起子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家,先前说了甚么价格就甚么价,速速过了契,两厢心安也少去一桩事才好。” “若再晚上些日子,这宅子我们可就真不要了。眼瞅着年下,事情多如牛毛,如何还有心思去劳碌买宅子的事。” 房牙道:“哥儿说得是,小的这般以此行当为生的,也只盼着两边的爷能够都满意,将生意促成。” 萧元宝与房牙说了两句,与了他一张五十两的交子作为定金,另又给他包了两包酥饼点心,两颗大甜梨。 他的差钱,还得一应的手续过罢后,地契到了手上再行结算与他。 “宅子定下了,我这是欢喜又不欢喜,咱好不易攒起来的银钱,哗啦一下子就空了。” 夜里,萧元宝拿了钥匙,将锁在高处的钱匣子给取出来,里头交子银票,金元宝拢共加起来一千贯钱。 将置买宅子的八百八十贯取出后,一匣子的银钞,立时就散剩下了两张薄薄的交子。 萧元宝不免呜咽:“这银子如何能够这般好用,攒却那般难攒。” 祁北南失笑,拍了拍圈抱住钱匣子的哥儿:“谁教吃穿用度,样样都离不开这物呢。” “咱把宅子买了,可就不剩多少银钱了,能周展开么?” 萧元宝盘算了一番,所剩一百多贯的钱,要是在岭县,他全然是不怕的。 只要不置大物件儿,三五几年都不必忧愁。 可来了京城,开销大,就是日常的用。 这笔钱也用不得太久。 再者,他们要准备成亲的一应事宜,彼时办席面儿要一大笔银子,再来就是中途置办东西了。 喜服买了,首饰的话,还差两套做门脸儿,日用也不齐备。 外在大头的家什还没有定。 第95章 做油酱菜要用到的料子其实很是寻常, 葱姜大蒜,八角桂叶椒子一系。 再来用上的主料就是自家育的菇子、鲜笋、以及雪菜肉糜。 菇子的话手上还有几箱子能吃用,雪菜自不必说了, 市场上多的是, 即便是没有,自家买了菜也能腌制。 只是冬月这时节上的鲜笋教人发难。 萧元宝前去城里逛了一圈,菜市上倒也有那般圆肥嫩黄的冬笋,它们藏在泥土里头, 不肯冒头,却也教眼儿尖的农户用锄头掏了出来。 掐一把笋肉脆嫩,一股春月里才有的清香味道。 这笋冬后即死, 不能破土抽条长成高大的竹子, 味道又鲜甜, 好似天生就是长来做一道珍馐的。 萧元宝问了价, 可了不得, 一颗笋就得上百个钱, 已然比肉价高了。 要是选用来做油酱菜, 那这价格必然是不合适的。 再者在村里的时候, 他爹也去掏过冬笋,用来炖猪蹄子汤倒是鲜美, 做油酱菜味道并不如四五月间的小笋。 萧元宝忽的拍了下脑袋,去了干货铺里。 铺子中菜干肉干, 河海货都有。 伙计听问笋,当即引他去了货架前, 教他自选要甚么笋干。 萧元宝看得眼花缭乱, 一应是大笋小笋中笋皆然有之,甚么麻笋、鞭笋、苦笋、红壳笋、白哺鸡笋…… 伙计跟说书似的, 叭叭儿的吐出名字来。 萧元宝问了他做油酱菜的小笋,伙计立提了一大麻袋出来。 四五月里的收的小笋,教大太阳晒得干酥,潮湿的冬月里都不曾长霉发腐。 论重量凭价,还不如鲜笋贵。 萧元宝拿着笋干,面露笑意。 下晌,祁北南下职家来,外头的雪又厚了不少。 他在外城巡察整市的进度,一双脚埋在雪里,早冻得没了知觉。 换下官服,就唤秦缰与他送一桶热热的水进屋, “鞋芯子里怎都湿润了!” 萧元宝本在灶上忙活,用上午去菜市上逛时买的两颗冬笋煨猪蹄子汤。 见秦缰打热水要与祁北南送去,说想泡脚。 他便入了老姜片在水里,跟着进去。 与他收拾脱换下来的鞋的时候,摸了一把鞋面儿,发觉湿得能沾水在自个儿手心上。 眉头一紧,便将手探进了鞋子里头,发觉内里果真也都湿了去。 他埋怨的将鞋子拿到祁北南跟前:“甚么时候打湿的?便是当着差不好回来换鞋,你差遣一声,我唤秦缰给你送去也成啊。” 祁北南哪里敢说早就湿了,只也不是乍然就十分湿润了。 也是行走间,雪一点点给浸透去的。 即便是家来换了鞋,布靴子也容易打湿。 他便哄着萧元宝道:“许是下午打屋顶的雪的时候给打湿的,想着快要下职,也就没有麻烦。” “怎就是麻烦了。京城冬月本就比县里冷,要是不好生保暖,身子如何吃得消。” 萧元宝道:“年轻的时候觉着健壮不知保养,以后老了骨头疼才晓得厉害。” 祁北南笑道:“是,萧夫子教导得不差。明日我要再湿了鞋子,就唤人回去取干的可好?” 萧元宝默了默:“也是我不好,改明儿我上外头的皮子行里去寻两块皮料,裁剪了缝做成靴子,内里头纳上厚软的毛,教你上职的时候穿。” “皮靴子虽不好透气,可总归比布靴防水。” 祁北南道:“那皮子可贵,用来做靴也忒奢侈了。” 萧元宝将祁北南的官服挂起来,道:“若是生了病了,那药吃起来难道就不花钱了。” 说罢,他眼珠子一转,放下手头的活儿,过去挨坐到祁北南身侧去:“再来,我想着了一桩生意,挣了钱别说买一张皮子与你做靴子了,就是买十张也成。” 祁北南扬起眉毛:“甚么好生意?” “我做那油酱菜旁人都说好吃,原先我觉着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小菜食,成不得甚么气候。可京城里这许多的山珍海味,就是街边随处一家小食肆味道也都还不差,如此这般,汤团还说我这酱菜好吃,岂不是真不错。” 祁北南听此,便晓得这哥儿是要打油酱菜的主意了。 “这话倒是不假,我那翰林院的同僚,任大人。前些时候也还与我讨要油酱菜吃,说拿上好的羊羔酒与我换,我也没答应。他那张嘴何其刁,都还讨要着吃,可见确实是有风味的。” 萧元宝听此,心中更为欢喜。 与他说了自己已然挑选看了食材的事情。 “哥哥觉着这桩生意成不成?我想着便是比不得哥哥先前筹谋的那些大桩生意,这般三瓜俩枣的挣些在手上,也比只出不进的好啊。” 祁北南默了默,道: “酱菜谁家都能做,谁都吃得起,只是味道各有千秋。于味道上,你做的,已没得说。” “再来,就是价格了。还是那句话,酱菜是市井小菜,并非甚么稀罕物,便是要拿出来卖,价格也不能定高了去;咱家的酱菜与旁的不同之处便在于用了价贵的香蕈,但这一味食材是自家里的,不花银子去外头采买,成本价也便不高,倒是也还能占一个价格的优势。” 他看向萧元宝:“味道、价格都好,只要你不嫌做这样的小营生,乐意办,这生意是做得的。” 萧元宝见祁北南答应,心中十分高兴,已然是满脑子生意经了。 过了一日,他就带着文哥儿红棠去买了足够做半铁锅的食材回来。 烧了热水,将笋干和干熏泡发。 碎切猪肉,姜蒜为沫,八角椒子磨做了粉。 备料就去了一日的功夫。 这回除却用了猪肉做肉糜,他还买了只走地鸡回来,想着再做一种鸡丝油酱菜。 翌日,齐备了料子食材。 萧元宝系了裙儿,按着心头食材的配比。 雪菜为首,笋与菇齐平,肉糜最罕来炒制。 热锅烧清油,先将鲜小葱和芫菜入锅炸出香味,至焦黄捞出。 肉糜进油锅,肉香味立时便四散开来。 略微翻炒,依次入菇笋雪菜,试味撒料。 萧元宝先前做得油酱菜都不多,下多少料子心里头都有准数,但这回是大锅足量,为确保味道不出偏差,他也一头炒制一头尝着味儿。 灶上帮忙打下手的几个人都遭香得糊涂了。 只觉这喷香的味道又家常,又更惹人口齿生津。 若是夹上那么一小碟子,凭着这般可口味道,能送三碗粳米饭下肚子。 待着祁北南家来的时候,新做的一大锅酱菜已经放凉,教萧元宝分装进了圆肚儿的小陶罐中。 贴墙的木架子上,整整齐齐的摆放了五排。 祁北南揭开内陷的罐盖,油汪汪的酱菜便是冷了去,香味却依然可闻。 罐子选的小巧,他单手就能握住大半。 “味道闻着好似与之前的有些不同?” “你的鼻子倒是灵得很,这回我选了鸡炒制新口味。” 萧元宝道:“文哥儿红棠尝着都说好吃,你试试看哪种更好。” 他取了两个不同口味的放在小碟子里头,教祁北南吃。 “因着用的是干笋干菇子,味道还是有微末不同。” 祁北南才用了些吃食,肚子不觉饿。 捡了筷子尝吃了新做的油酱菜,原先猪肉糜的酱菜味道上没甚么太大的区别,笋丁似乎更有嚼头了些。 而换了肉糜,用鸡肉丝的酱菜似乎味道上更鲜美。 他不觉饿时尝吃来这东西好吃,那味道便是真不差。 “说不得哪般口味更好,各有各的好,还得看个人的口味才分出高低了来。” 祁北南道:“多些供选的口味,总是比单一的更好些。” 萧元宝道:“我也是这般想的,这些要是卖得好,我还能用腊肉做油豆豉。” 不过眼下他没有急切做许多品种出来,只怕卖不出,到时候堆在手上,虽说自家里也能吃,可囤放太多也没必要。 当夜两人便商量了一番,酱菜不必非要在铺子里头卖,在街市上置个小摊子就成。 一来酱菜不需用上档次的装潢铺面儿来引客,毕竟不似茶叶丝绸名贵,也不是人参鹿茸那般娇贵之物; 二来他价格本就不高,若装潢做得太好,反倒是阻了布衣客来。寻常的酱菜弄得价格极高,也只那些个富贵之人愿意去花销。 京城闹市上的摊子并不寒碜,有的是人赁小摊子贩卖奇珍异兽,稀罕之物。 有时候同样的东西,摊子上的反倒是比那些铺面里头的质好。 为此街市上的摊子,也有的是富裕高贵的人物逛买。 如此这般,白日就在外城的主街闹市上赁个摊子,要是畅销,夜里倒也能赁个摊子在夜市上凑个热闹。 一经打听,闹市上的摊子月也得一百八十个钱。 街市热闹归热闹,价钱也不是贱的,这都快赶上县城里赁一间偏僻小门面儿的价格了。 一番绕价,用一百五十个铜子儿赁了一个月下来。 萧元宝如今是官眷了,他不好在抛头露面的吆喝做小买卖,教有心人瞧见了,少不得又是些说头。 便教秦缰出面去赁能说会道的伙计来,守着摊子卖酱菜。 祁北南倒是会考验人,先与了那求差的伙计一些酱菜拿回去尝吃,隔日再说一通吆喝词来,需得是贴切于酱菜,谁说得最好,谁就录用。 这日一早,外城的闹市街上逐步的热闹起来。 萧元宝与祁北南吃了早食,又在家里头磨蹭了一通家事,待着巳时初,外头正当是热闹的时候,再前去瞧酱菜卖得如何。 第96章 过了些日子, 进了腊月。 京城节日味道浓,十二月的头一日,沿街夹道的商铺就已经开始挂红灯笼了。 灯笼的样式且还繁多, 再不似单一的红圆灯笼。 这间铺子食肆挂上两只四方纱灯, 隔壁的绸缎铺子便挂两只八面儿的赛宫灯,下一间也不愿落人后,挂上扇形一般的趣味扇灯。 家家比攀,不说城中热闹, 单是花灯就瞧得人眼花缭乱。 萧元宝从街上家来,一路上马车的帘子就没放下来过。 夹道上这许多的花灯,有些他在县里的灯会上都没得见过, 到底还得是京城。 这阵子他忙得头脚倒悬, 日日忙着做油酱菜。 酱菜卖得好, 早间拿出去几十个罐子, 午间就卖了干净, 一日下来最少也能卖出去八十个罐子, 多的时候百余个不在话下。 他亦是咂舌, 到底是京中人口多, 日日能有许多的人买卖。 若换在县城上,再是好, 生意红火,只怕也没得这么多的人能买。 这卖得多, 用得食材料子也就多了,要不得两日就十几斤的雪菜笋干往家里采买。 他打着算盘, 唤人前去与采买食材的两家铺子谈生意。 往后就在他们家里固定的拿笋干料子, 拿得量多量大,看能不能与一个外头拿不到的低价。 有利倒是不难谈, 两间铺子从原价上减了两个铜子下去,如此这般,拿得越多,也就能省得铜子更多些。 外在又去了陶行,原先在那处拿得罐子是两个铜子一个,这阵子没少往那处去。 一去就是上百个的拿,一回就能教陶行的老板进两百个铜子去。 虽他们拿得都是那般低价货,自是比不得那些上好的盘碟,一套就能卖几贯几十贯钱去。 可那般的大桩生意却不是日日有,这样的小桩生意却多,若能得稳固二字,算下来不会比卖一套贵碟少挣。 一番讨价还价,老板言说五个铜子拿三个罐子去,还在罐身上与他们落下响当当三个字。 萧元宝还不全然满意,唤秦缰与他谈,三个铜子两个,也落字;作为回馈,他们家卖油酱菜的时候,与客人说是谁家买的陶罐,夸说两句好。 陶行的老板觉着有利可图,便应了下来。 萧元宝坐在马车里头,心中美滋滋的。 这一趟下来,压低了成本,他们原本一罐子挣十二到十五个铜子的油酱菜,此番能增个一两个铜子。 甭看一两个铜子,百个罐子那就能多一两百个钱。 他们这小本经营,就要从中“抠”,才能挣得起钱来。 回到宅子里,他钻进了库房,拨了拨算盘。 这大半个月过去,二十来日的模样,摒却了成本,油酱菜竟然挣了三十贯钱。 瞧着喜人的进项,他心中大慨,还得是做生意挣钱。 不过欢喜之余,他又愁起来。 先前没想过酱菜会这般好卖,手头上的那些菇子也不如何多了。 他写了信递回去,教老家那头再多送些菇子来。 不过这一来一回的得好些时日不说,算来成本又要多上一笔不菲的路费。 秦缰在镖局里待过,言一车子的货物从县城要运送到京城来,熟人也到要上十贯的钱镖局才肯接。 若是散箱子不足一车,路程远了镖局也不会单接,不过若有顺路的,倒是能捎带。 所要费用就实惠,用不上几贯钱。 可这样捎带得赶巧,寻常是难有碰上的。 萧元宝听了更是心头没底。 若往后算上运送菇子的费用,虽肯定是不如在京城里头买菇子花用得多,但成本增加是必然的。 今儿他买了豆豉,要做新的油酱出来。 就是想丰富些摊子上的口味,能省些菇子做酱菜,也好等到家里的菇子送来。 萧元宝靠在椅背上,脑袋后仰着,他头回经营这样的生意,其间不乏惊喜,但问题也是接踵而至。 其实有些问题在做生意以前就可以考虑起来的,提前考虑就能提前想出办法。 就好比是做油酱菜中最重要的一门食材香蕈,当时他手头上确实有不少的存货,但是却没有想过一旦用完以后该如何。 他想着手上的香蕈已经能做不少的油酱菜,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将这桩生意长久的经营下去,一来冬日里打发时间,二来挣点散碎铜子,家里多个进项开销。 想着手头上的香蕈做得油酱菜卖完也就差不多了。 现在看着生意这般好,收益也很可观,这朝要他不做了,他哪里舍得。 再来这厢还谈好了旁的食材和装酱菜罐子的价格,更就不可能中途放下了。 萧元宝在库房里头挠着脸蛋儿想着怎能将生意好好盘起来。 晚些时候,祁北南回来,遇见邮驿的信差,有他们家的信,他顺道拿了进去。 见着萧元宝还在库房里挠脸蛋儿。 “萧老板为甚么事如此烦恼?” 萧元宝没急着与他说手上菇子不多了的事情,人忙碌了一日好不易下职来,热茶还没喝上一口,如何好教他还要烦恼家里的事。 “我在算账,多了生意,账目没有以前算起来轻巧了,牢骚以前没有好好学算术。” 祁北南点了萧元宝的额头一下:“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不说这些,快来瞧瞧,我将新靴子与你做好了。” 萧元宝放下手上的事情,拉着祁北南去了屋里,从软塌上取了一双鹿皮长靴。 祁北南摸了摸靴:“试试。” 萧元宝教他在凳上坐下,官服都不消脱,他蹲下身子与他试。 拨开了原穿着的鞋,一双大脚便露了出来,祁北南的身形高挑挺拔,脚也大,他比了比,全然有他两个手掌长了。 “常言道脚大走四方,祁伯父又与你取了个北南这样的名字,如今瞧来,倒是印证了俗语。”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道:“你与我做了鞋子,便被你套住,走不得四方了。” 萧元宝轻拍了一下鞋背:“说来倒是还怪我了一般。好了,走两步试一试塞不塞脚。” 靴子面软,长至小腿肚儿,将裤子和贴的塞进去,怎么跑跳都不会跑出来。 鞋底子为防水和泥污做得厚实,鞋里还有一层浅绒毛,赤脚塞进去又软乎又暖。 祁北南左看了右看,怎么都觉得贴心合适。 “穿官袍常服都没有不妥。” 萧元宝看着也怪是满意,祁北南本就英俊,配一双好鞋子更出彩了。 祁北南在屋里走了几圈,问萧元宝买靴子的皮料费了多少钱。 “不足五贯钱,我捡着价廉的拿的,又不是整块皮子,价便不高。” 说是不高,五贯钱的鞋,穿在脚上未免也是贵重得很了。 萧元宝道:“也是瞧着油酱菜挣了些银钱出来,这才拿出与你买了皮子做了鞋。” 祁北南戏谑道:“我这也是吃上软和饭了。” 两人欢喜了一通,方才想起信的事情。 开了信封,是家里那头递过来的。 两人并头一道读了信。 “他们无耻!本就是老师受了亏,自村里的人不护着,竟还吐这样的恶语出来。” 萧元宝瞧了信儿,立变了脸色,骂了出来。 原是今年秋,乡里的席面儿多了起来,蒋夫郎出去与人做席的时候,教外村的一个独身男子瞧中。 他打听得蒋夫郎一个人寡了多年,就想与他一道过日子。 冬来遣了媒人去说亲,遭蒋夫郎拒了。 寻常人家也就作罢了,可那男子见蒋夫郎看着年轻,又有手艺能挣银子,得不到人心里多不甘心,生出些贼心思来。 他偷摸进了蒋夫郎家里藏着,人多时衣衫不整的跳出来,故意教那些个妇人夫郎瞧去,想着坏了蒋夫郎的名誉,也就只能嫁了他。 村里的长舌妇见此,果真是议论纷纷,蒋夫郎的名声都给他坏了。 赵里正气得不成,上那户人家去寻公道,不要脸的竟然一口咬定了是蒋夫郎唤他去的屋里。 萧护得知了事情,使了两个好手,等着男子出门时,将那得瑟的东西拖去打了一顿。 这般泼皮无赖,与他说理说不通,吃了拳脚痛在了身子上就晓得老实了。 可那男子虽出来澄清了事情原委,也同蒋夫郎告了歉,事情却不得全然平息,那些长舌人总还在背后多言多语。 席面儿上人多会上更是不得了。 蒋夫郎话少人多思,觉着受了异样眼光,多不痛快,席面儿都不爱出去做,在家里头好多的日子了。 赵里正忧心,来说与萧护听,教他来了这么封信,意思是想萧元宝劝劝人,只怕蒋夫郎想不开。 萧元宝怎么看信怎么生气: “我只恨不得将那男子撕碎了去,怎就有这样不要脸皮的人。老师一个人那么些年,打我小就许多说媒的人打着他的主意,多少好人家他都没应,凭啥瞧上他一个几十岁了还讨不得媳妇的人,使些下三滥的手段。” “他这般坏人名声还想着人嫁他,做甚么大梦!” 祁北南眉头发紧,寡妇门前是非多,蒋夫郎有里正家里照拂着,且还安生一些,没想到还是有那起子贼心的人,反向行之。 只以为拿下了蒋夫郎,还能多里正一家的助力。 “当着面劝且还不好劝,这信上就更难劝了。” 他默了默,道:“过阵子明家要送咱们定下的家什来京,不妨你书信一封给蒋夫郎,教他随着商队来京,参加咱们的婚宴,当是散心了。如此长久的在村里那么大点的地方屈着,就是再开朗的人,非也逼得郁上病。” 第97章 初五一日, 祁北南没有应酬,新宅子那头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 他便和萧元宝携着蒋夫郎一道过去看看。 新宅先前揽了人来,将屋顶园子, 边边角角破损处做了修缮, 再行得打扫。 收拾干净后,便是个空匣子,看着格外的宽敞,可没有家具却也显得十分的空寂。 这朝家什运了来, 安置在屋子里头,新宅这头就很有可居的味道了。 宅子中最大的一间园子,预备拿来做两个人婚房用。 年前祁北南过来的时候, 教了工匠做了个牌匾, 如今已送来挂在了上头。 又还在市场上要了一株花树栽在了园子里头。 萧元宝有些日子没有过来了, 看着新宅子焕然一新, 颇有些惊奇。 “辛夷轩?” 他站在大园子前, 瞧着挂了一块牌匾。 园中也多了一颗小臂粗细的花树, 这时节叶子花朵落尽, 只光秃秃的黑枝条立着。 便是如此, 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是甚么花树。 祁北南收回扬起的眸子,转看向萧元宝:“喜欢吗?” 萧元宝见着他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 心领神会,微是抿了抿嘴。 也只两人才明白其间的意味。 他点点头:“名字取得好, 花树也应景。” 蒋夫郎识不得几个大字,不知晓其间的寓意。 偏头瞧见两人眉眼间的默契, 也扬起了些笑容, 轻轻摇了摇头,年轻人呐。 进了园, 中入待客厅,上置了一张翘头案,紧挨方桌。 往进门前是左右相对的四张太师椅,单边椅间置有一张方案。 左转是偏厅,陈设便不那般肃正了,靠墙处置有一张罗汉床,左有花案,右是折叠屏风,阻隔了进卧屋的视线。 卧屋中设了一张架子床,衣柜,妆台,花案,桌凳。 外去,右方向是间宽敞的书房,房中置半面屋墙的书架子,又是桌案一系。 明家送来的家具是好物,大园这一屋用的都是黄花梨木、鸡翅木、紫檀、铁力这般好木头。 用料实在不说,做工精巧,雕刻纹花耐人细看。 便是这个园子里头的家什少不得也是几百贯之数。 另还有旁几个园子里的整套家具。 虽客园和其余不必摆上门面的屋,所用的家具都是榉木、松、杏这样的木材,但耐不住数量多。 与明家言了四百贯的预算,这送来的哪里是这些银数能买到的。 虽说明家压货来的人言,一套正客厅上的紫檀家具,是明家送的贺礼,五六架的美人百花屏风是明观鑫送得贺礼,可抛开这些,其余的也是过数了。 这份情,祁北南自记在了心里头。 “你们这处的园子逛得人脚发软,看着似比县里的还大些。” 蒋夫郎随着萧元宝这园钻去那园的,只觉京都的宅子便是讲究,一景一物的都别有看头。 若不是有这么个徒儿,他哪里能得这样的机遇来京城走一趟,又逛上如此好的宅子。 “我来瞧园子的时候也觉比县里的宽敞,实则是他门墙园子隔得多,教人觉着大。实则可不如县里的宽敞。” 萧元宝挽着蒋夫郎的手道:“只是这宅子便是不如县里的大,我与哥哥再连带着一杆子伺候的人,那这宅子也住着空旷。老师就在京里陪着我多住阵子,你瞧在新宅子住多好。” “那像甚么话。” 蒋夫郎道:“你俩新婚夫妻,届时我住着讨嫌。” “讨哪里的嫌,这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分了园子,都不从一个门进屋歇息。” 蒋夫郎只笑。 萧元宝见此,便没再说话。 如今宅子侍弄得差不多,一应成亲所需所用便可置办起来往这头送了。 蒋夫郎来了以后,与萧元宝一同采办着日用,又能帮着他做油酱菜,萧元宝可算是松了些手。 过了正月,祁北南回了官署。 开宵禁归市的事务处理殆尽,京都府上也未再收到京中百姓的皇帝对工部满意,连带着祁北南也受了褒奖。 他踏实的回了翰林去就职。 二月上,铁男来了信儿。 “可是宅子售出去了?” 萧元宝见着是磷州的信,有些急切的询问。 眼看着要开春儿,处处都等着用钱,那头宅子要是再卖不出,手头的银子可就周展不开了。 祁北南读了信儿,眉心微动。 铁男在信里说他们手里的那处宅子有个商户前来瞧看了,没见多瞧得上,但竟也不还价。 他们宅子对外要的是五百贯,这价格虚高,只要人还价不还到四百二十贯以下,都能售。 这商户倒是有意思,竟然一口就应下了五百贯的钱。 铁男前去见了人,方才晓得那商户也并非是人傻钱多,原也别有用心。 不知这商户哪里来的神通,得知铁男手上有云平坊铺子的事。 年秋上朝廷律令下发,开了宵禁,冬月上又令各州府归管夜市,不可扰民夜歇。 磷州府上便将夜市选定在了现成改建出来的云平坊上。 云平坊临河景致好,又远离了闹市和民巷,用做夜市再好不过。 商户闻风前去抢买原来无人问津的铺面儿,未出两月,铺子被一抢而空。 年底上夜市便做了起来,又有州府的扶持,在云平坊营商商税有所减免,年节上元宵灯会又办在云平坊,老百姓都知晓了这地儿,好不热闹。 如今那头铺面儿越开越是多,白日夜里都热闹。 寻常小铺面儿的价格从初始的三贯钱的月赁金,时下已涨至了五贯。 若要临河位置好的铺子,价格更高,六到八贯不等。 光是赁铺子且不好赁,更别说买一处好的铺子了。 这商户瞧中了临河的那处三层楼的小楼,愿意出高价卖下。 几经打听铺子在甚么人的手上,最后打听到了铁男那处。 知晓人只怕没有售出的念头,教人捎了口信儿去被拒了难再张口。 又使了神通,借着买宅子这才得见了铁男。 铁男事先没收得祁北南卖铺子的信儿,自不敢做主,便与祁北南来了信,问他的意思。 “那商户愿意出八百贯买下小楼,连带着会用五百贯把我们的宅子也买去。” 祁北南如此与萧元宝道。 “那卖还是不卖?” 萧元宝现今只晓得云平坊的铺子涨了价,却也不知是个甚么价钱。 “他开的这价,咱卖与他也不亏。” 云平坊那十五个商铺,拢共才花了一千贯的钱,虽小楼一间低得上几间小铺的价格,但也实在是挣了。 不过那处小楼位置属实是好,又大,再放放价格还会涨。 但祁北南手上确实有些差银钱用,若能套着宅子一并卖出,省事不说,还能迅速回钱来这头周转。 既然有人问了来,他也起了些心思要卖。 但这个价格,他就不大满意了。 祁北南提了笔,与铁男回了信儿。 信上说,小楼合宅子,一千五百贯。 若不肯,言沿江还可赁两间小铺与他用,按照今市价月八贯钱的赁金,两间十五贯,今岁不涨价。 再若不依,至少也得合一千四百贯钱。 封了信,加了银钱,与邮驿快马加鞭送去。 萧元宝心头多不安宁的等着,他心头盼着生意能成。 这笔钱能来,届时一应都能周展开了。 倒是不白等,二月下旬上,京都的天气回了些暖。 萧元宝正在和蒋夫郎在做油酱菜,秦缰赶着马儿将前去官署的祁北南送至宫门口,在街上嗦溜了一碗面条,回来宅子。 在巷子口见着个东瞧西看的身影,远看着就有些眼熟,近了发现竟然是铁男。 他头次来京城里,虽有京中宅子的地址,问着过来,还是不尽熟络,半晌没找着位置。 “一路打磷州过来,可是劳累了你。” 萧元宝唤文哥儿与铁男端了一盏子茶汤,外又教红棠给他拿了一碟子糕吃。 “过来路上的几日,天气都还好,赶路也顺,倒不觉疲累。” 铁男如今长成了大小子,高高壮壮的,在磷州掌着那头的庶务,人稳重了好多。 “只心头挂记着郎君与哥儿,嫌那车马行得慢。” 萧元宝笑道:“你这嘴跟抹了蜜似的。” 铁男晓得家里头哥儿管事,要紧事郎君没有特别交代,哥儿也是一样能说的。 于是他便将随身带的包袱取了出来,将一应的物交与了萧元宝。 萧元宝见着铁男亲自前来京城,便晓得生意多半是成了。 他前来必定是把银子带来,这要紧的东西,不亲自送过来,谁都不放心。 虽也是能前去银庄上汇过来,只也繁琐,且还得与一笔不小的费用。 “那商户取了第二种提议,一千五百贯买下宅子与小楼。他得听还能赁用两间沿江的好铺,没多绕价,爽快就答应了下来,倒是都还不曾与他少下一百贯的钱去。两间江铺各赁了一岁。” 萧元宝见着一并送来了一千六百八十贯钱,外还有两间铺子的赁契。 他瞧着三张五百贯数额,三张五十贯数额的交子,外有三十两的碎银,心头说不出的满意。 问铁男道:“可晓得那商户做得甚么生意,如此阔气,一应能拿出这样多的银钱来。” “听得是做古玩生意的,需得是要一间位置好又大气的门面儿来经营。那些个小铺他嫌门脸儿小了,不肯要,就敲得中咱府上的小楼。” 铁男道:“外在的两间小铺儿是为族中同经商的亲眷赁下的,一个用做了吃食生意,一个做了首饰。” 第98章 倒春寒的天气入了夜, 起上两阵风还有一些冬日凌冽的冷意。 萧元宝在屋里泡着热水脚,紧闭着门窗单听着风在外头喧嚣,倒是也还舒坦。 他瞅了一眼书房那头, 见着那边的灯还亮着, 不知祁北南还在忙碌公务还是甚么旁的。 吃了晚食人就去了书房里头。 晓得这些日子官署忙,他也便不去打扰人。 百无聊赖,他两只眼睛落到了软榻边的两本话本子上,顺手给捡了过来。 “甚么话本写得这样勾人, 受吹捧的那样厉害,且教大老爷来品鉴一番。” 他自言了一句。 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字学得许多了, 也在县里用上几个铜子买上一本纸糙字密的话本来瞧过。 写得有灵异精怪, 富家女与穷书生这样的故事。 不过后头因着看了那些鬼啊妖的, 夜里做了噩梦惊醒来, 拉了褥子将脑袋蒙在里头瑟瑟发抖, 害怕得睡不着。 酷暑时节, 生在褥子里憋出了一身大汗, 又还大半宿得没睡, 翌日起来吊着的大黑眼,还给中了暑气。 祁北南晓得实情后, 又气又好笑,就不许他看了。 又与他说, 高门里的子弟,尤是小姐公子的, 更是不许看这样的小话本。 那些灵异鬼怪也就罢了, 尤其是那般情情爱爱的话本子,写着富家公子小姐与穷书生相爱, 为脱世俗门第的禁锢,抛却一家子兄弟姐妹的名誉与人私奔,将人教坏。 话本子里头不写与人私奔的下场,只重描绘誓言和情爱的坚定,吹嘘得多动人。 实则许多本子都是那些个功名无望,又爱臆想的穷书生写出来聊以□□的东西罢了。 不想这样不入流的读物拿出去还有人追捧,挣得些银钱进腰包,如此写得就更卖了。 脑袋清醒把这话本看个稀奇无事,就怕心思单纯,脑子无物的,看了这些脱离实际的话本子后心思飘荡,也学起话本子上的行径那可就不好了。 借着话本子,萧元宝又受了一番教导。 不过打那时候起,他便晓得与人私奔是一件十分严重且不好的事情。 思绪未敛,萧元宝已然翻了几页纸了。 读了几页,他面微红,觉得写这话本子的人多不正经,字里行间许多字眼未免露骨。 甚么腿,甚么臀的,又是莹润又是浑圆,描绘人来不觉仙姿美貌,反倒是艳淫不端。 他瞧至后头,眉头一紧,这话本子哪里写得是甚么纯美情爱,原写得是小叔子偷人的戏码。 萧元宝犹感受骗,正欲将这不端的话本丢开去,竟还翻得一页图画。 他颇意外,这样劣质的话本小书,还做图画未免也太稀奇了些。 待着左瞧来右瞧,方才弄明白墨笔勾勒的线条是甚么画面时,他一张微红的脸登时沸腾了起来,只觉得甚么脏东西一下子跳进了眼睛里似的。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图画,心头又是怪异又是嫌,心中不免恼怒起那卖话本子的小郎来,分明卖的是这样的□□之物,还与人吹嘘说是甚么柳心先生写得话本,专就是蒙骗他这般无知小哥儿。 萧元宝一双脚泡在脚盆子里,气恼的将话本子掷在了屋中,好似将话本砸在了那卖书的书贩子身上似的。 然则胸中的气还没得减弱几分,门自外头推了开,祁北南手里拿着个信封走了进来。 祁北南来就见着椅子上泡脚的哥儿瘪着一张嘴,眉头也压着。 他眉心微动:“怎在屋里发脾气,谁惹你了?” 话毕,又见着被砸扑在地板上的书,正欲弯腰去捡。 萧元宝见此脑袋嗡的一下炸了开,他哗啦一声将脚从盆里拿了出来,赤脚踩在地板上,突突突跑去,就要把话本给捡回来。 祁北南见此,反倒是立将话本拾在了手间。 “甚么话本写得这样好,湿脚都来捡。” 萧元宝想给抢回来,祁北南却不让,手一抬高,他便是踮起脚都拿不到了。 “就、就街市上买的寻常话本子,哥哥给我吧。” 祁北南受萧元宝央求,更是稀奇了甚么话本子。 他不为所动,转把萧元宝拉回了脚盆子前。 “好东西理当同享才是,如何这般藏掖着。” 祁北南在一头坐下,将话本翻了一翻。 萧元宝见他手指掀动纸页,简直跟解他衣裳一般教人羞耻。 哪里还有甚么心思泡脚,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祁北南目光落在绘页上两个纠缠在一处的小人儿身上,眸光微动,但却面如常色。 他偏头看向了一旁如坐针毡的哥儿,未置言语,但意味深长。 萧元宝撇见绘页一角,面红耳赤,匆忙解释:“是那街上的书贩子硬塞给我的,我、我都不知道是什麽。适才也就翻看了两页,觉之不是甚么正经的话本,就给丢开了。” 祁北南悠悠道:“话本能有多正经。只是不知看如此话本的人,正不正经。” 萧元宝受此怀疑人品,心中大为慌张:“我真就只瞧了一眼,多一眼都教我坏了眼睛去。” 立又保证:“往后我再不胡乱买话本了。” 祁北南失笑,只怕再戏谑两句,人得急哭。 他将话本合着放在了桌上:“瞧给吓的,无非也就那点事儿。便是你看也无事,又不是小孩子了。” 萧元宝闻言舒了口气,可脸上的红温却还是退不下来。 祁北南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前,胳膊一紧,便教他坐到了自己腿上:“只不过你看这些话本也学不得什嚒要领,届时还是我亲自教你。” “教、教什嚒?” 萧元宝看着祁北南幽深的眸子,结巴问道。 “你说呢。” 萧元宝脸绯红,连忙别过脑袋看向别处。 说这些也忒不正经了! 不过他脑瓜子又还灵醒,想着有些不对劲,作何这人瞧见那些淫奇图册就半点波澜没有,好似是司空见惯了一般。 他不由得低声问道:“你怎教我?” 祁北南讶异的看了萧元宝一眼,看似羞赧,怎还问得出这样的话来。 “你真要我说与你听?” 萧元宝恍然意会话中有歧义,连忙道:“我的意思是你又怎会!莫不是你早就看了这些淫奇话本?” 他越想越觉不无道理,不由眯起了眼睛。 怪不得人能在书房一坐就是大半日,只当是人用功,说不准还有旁的打发时间。 祁北南眼见自己的人品也受到了质疑,严肃摇了摇头:“我是不看这些淫奇之物的。凭你去书房卧寝里搜,决计也寻不出来。” 萧元宝圆了眸子,将信将疑,立想起什嚒,忍不得盘问:“那你怎又会得来教……教旁人?” “莫不是你已经与人……” 后头的话萧元宝没说出来,单凭想想,他心里头已然不是个滋味。 祁北南勾起嘴角:“你想知道?” 萧元宝见他面间神色多不端,保管问来没有好事情。 “我才不想知道。” 话毕,萧元宝便想从他怀里起来,祁北南却并不松手。 “作何不想知道?我们成亲以后势必也要做这些事的,难道你不想和我更亲近些么?” 萧元宝受祁北南这样问,耳根子烫热,很难为情。 半晌后,他才低声道:“我没想过这些。” 他只想过和祁北南成亲,也认定要成亲,只是成亲了要做什嚒,与现在这般一道过日子有甚么差别,却不曾有细细想过。 两人也只限于牵着手,亲亲耳朵鼻尖这样的事情,自然,二月里他生辰,又还亲了亲嘴。 祁北南唇湿漉温热,教他夜里想起来也还浑身激荡。 再多的,也便没有了。 往前很多年里,他都不晓得夫妻之间除了一道过日子还能如何。 也是挺大了,听得村里与人说媒的乔娘子与他说过几句诨话,他才晓得夫妻还有旁的事情会做。 并非是结做了夫妻,睡一张床上就有了孩子,中间也是有个章程的。 即便知道了这些,可他到底不曾亲眼见过,又或是在书本上看到,总也是模糊的。 为此即便是肖想祁北南的时候,也不过是想着成亲以后,他多亲亲自己,两人相拥而眠罢了。 祁北南闻言,轻叹了口气,也还是太单纯了些。 他同人解释道:“你别胡乱猜想,我不曾与旁人有过甚么接触。至于会不会的,大抵男子天生就会。” 祁北南也只得如此与他说了。 若言两人曾经圆过了房,且还婚后常有行事,所谓是熟能生巧,想来他也不信。 说来,他也只怕是生疏了,毕竟多少年过去了,自失了他,心生情欲,也只能自行慰藉。 一个人,如何与两个人相同。 萧元宝道:“真的吗?” “我何时骗过你。我是你的人,怎会教旁人沾了身。” 祁北南道:“且你不时时盯着我么,我如何能有空隙与人如此。” 萧元宝得听此,抿了抿唇,心中安稳了许多。 他靠在了祁北南的胸膛上,听得结实有力的心跳声,轻声道:“那、那你现在就教教我。” “现在?” 祁北南复问了一声。 萧元宝点点头。 祁北南默了默,起身。 将萧元宝抱去了床榻上。 三月下旬,萧护到了京。 一路风尘仆仆,不过可算是到了。 这一来又足足带了十几个箱子。 除却萧护带的东西,还有许多是家里那头的故旧送的礼。 置在家里头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看得到了,萧护干脆便一回麻烦些,将东西全都给稍上带了来。 第99章 成婚, 虽黄昏方才成礼,却也不教人偷闲,天不亮就得起来收拾预备着。 倒是不等人去唤, 萧元宝早早的自就清醒了过来。 前一夜里, 他天才黑就躺到了床榻上,想着翌日是大事,需得早起不可赖床。 可上床得早,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睡不着便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先是想着明日是甚么样的一个光景,是下雨,还是天晴? 成婚以后以前那些鲜亮的衣裳岂不是都要收进箱底儿里, 都从小哥儿变成夫郎了, 还不得拾掇得稳重端庄起来呀。 只可惜了以前那些衣裳, 可都是好料子, 怪早先不紧着多穿几回, 舍不得拿出来, 往后可就更不能拿出来了。 想着想着又想到祁北南那处去了, 不晓得人在新宅子那边, 成亲的前一晚还会不会在书房里头看书,这晌是不是已经睡熟了去? 睡熟了好, 养足了精神,明儿个好招待宾客。 他倒是轿子一抬进去, 盖着盖头行罢了礼,也就去了新房里头, 也用不着宴宾客, 他可还得吃酒招呼。 日子慢慢的过,将来……将来他们生几个小孩子好呢? 也不知阿南喜不喜欢小孩子, 不过他倒是喜欢,在襁褓里的时候软乎乎白糯糯的多可爱,长大一点能走了,就围在他的膝前,软声软气的唤他小爹。 想想,萧元宝翻了个身,觉着还挺是欢喜。 待着他欢喜之余,发现窗子外头的月亮都落进了起伏的山峦里了。 心头一紧,连忙闭上眼睛催促着自己这下必须得睡了。 只也不知甚么时候才睡了过去,依稀记得自己睡得很浅。 外头的雄鸡打鸣的时候,他一下子就醒了,一点赖床都没有,赶忙就起了身。 这晨起来头一件事先行沐浴泡进大浴桶里头,仅有的一丝睡意都没了。 好在是时下开春天气暖和了不少,否则真还冻人。 蒋夫郎帮着萧元宝将喜服给换上,他贴身站在人跟前,嗅见萧元宝身子的兰香,笑着道: “香胰果真是好用,从身上洗过,浑身都香喷喷的。不怪是价高,属实比皂角好用得多了。” 萧元宝闻言抬起胳膊闻了闻自个儿:“我怎闻不出来?” “你泡在桶里这般久,还能闻得出甚。” 蒋夫郎与他系上腰带,盈盈一握的腰身,都用不着刻意将腰带系紧些显出身段,简易往腰间一合,就已是风姿了。 他觉着自己这小徒儿当真是养得好,脸颊子白净细腻,眸子又大又灵动,与小时候一样招人喜欢。 倒是也不怪能将祁北南那样一个世间少得的男子给套住。 他低了声音,与之说道:“你晚间教祁大人闻闻,看他闻不闻的出。” 萧元宝闻言,脸一红:“老师怎么连你也打趣我。” “哪里是打趣你,立时都成亲了,还这般薄脸皮怎得了。” 萧元宝抿了抿嘴,外头忽的推门进来。 “宝哥儿,你瞧谁来了。” 萧元宝疑惑偏头,就见着白巧桂竟出现在了门口。 他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呆呆看着人眨了眨眼睛。 “你怎来了!?” “这话倒是说得不欢喜我来似的。” 白巧桂笑着进屋来:“我过来不过三五日的时间,可比磷州那头过来快得多,作何不来一趟。” 萧元宝又是意外,又是欢喜:“我多盼着你来,可想着你才跟着罗大人到任地上不久,只怕走不开,不好教你奔波。” “这都多少时间了,怎会还没落脚好的。” 白巧桂握住萧元宝的手:“我本是计划着最晚昨日也能到的,不想路上车子出了些问题,耽搁了些时候,还好是赶在你出门前到了。” 萧元宝心里说不出的动容。 “好了,别光顾着说话了,桂姐儿来一块儿与他拾掇拾掇。” 蒋夫郎说道:“一会儿吉时到了,还没收拾好可就好笑了。” 白巧桂虚捋了一下袖子:“保管是将你收拾得妥妥帖帖的,我可有了经验。” 萧元宝在妆台前坐好,高兴应了一声:“好。” 一头做着装点,一头问询着白巧桂随着罗听风到了任地那头如何。 新宅这头,祁北南已然一个人在屋中拾掇妥帖了。 一身喜服上身,不必多加修饰,新郎官儿身姿卓然,已然是书文中的神仙郎君。 虽是此般,他还是走至铜镜前照了照。 一张英俊的面孔从镜子里显现了出来,镜子里的人眸光柔和,嘴角有一抹显眼的笑意。 祁北南知道自己的相貌不差,但他鲜少观镜自赏。 他不是个多在意容貌的人,大抵上自身有,也便对此不多在乎。 不过自打是晓得了萧元宝喜貌好的郎君后,他多少也变得更注重些仪表了。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他想自己能在他心里留下个最好的模样。 心中期待和喜悦,以至于成婚今日的总总繁琐,都教人别样有耐心的去做。 祁北南骑上马背时,已经是下午十分了,沿街一路敲锣打鼓的往外城去,本是热闹的街市,在一身红袍的迎亲队伍前,也都逊色了几分。 喜轿抬到宅门口,祁北南先行进去与萧元宝一同过礼拜别亲友。 原本是教新人伤心的场面,奈何是家里的情况与许多人家都不同,这朝拜别,一会儿连着老丈人都去新宅那头吃酒吃席了。 这些也都是走个过场。 萧元宝盖了长长的流苏盖头,独只瞧得见自己的脚下,旁的甚么都看不清了。 只听得吵吵嚷嚷的说,新郎官儿来了,须臾,原本搀着他胳膊的桂姐儿不见了踪影,正当他微心慌自己这般如何看得见行路时,一只温热的大手便牵住了他的手。 萧元宝对这只手再是熟悉不过,心立放了下来。 他从盖头下窄小的视线中,窥见与他相衬的红色衣袍,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雀跃。 晕晕乎乎的,好似是跟着人出了门,随后被扶送进了花轿里头。 听得一声吉时到,起轿!轿子就悬空抬高了,晃晃悠悠的往前行了去。 萧元宝知晓自己现在是在花轿里头了,很想揭开盖头透口气,但是蒋夫郎事先同他说要是在轿子里揭了盖头,一会儿路上要是起风,将轿帘子吹了开,外头的人可就瞧见新夫郎的模样了。 倒是没甚么不吉利的,但就不能教新郎官儿头一个瞧见盖了盖头后的新夫郎。 萧元宝想着还是作了罢。 他听着外头喧嚣,不乏有说新郎官儿英俊的,心头怪是得意。 到了新宅,祁北南将萧元宝从轿子上牵了下来,临跨火盆时,将人抱了过去,引得一众观礼人欢呼。 “这祁大人在官署里瞧着多端正沉稳的一个人,倒是不想还是个体贴多情人。” 任珩在一头观礼,与同来吃酒的林青煜啧啧了两声:“林大人尚未娶亲吧,这趟可来得不亏,能学得些求妻之道。” 林青煜看了任珩一眼:“任大人不也未曾娶亲。” 任珩勾嘴一笑,将手中的玉骨折扇往林青煜的心口上轻做一点:“所以我已记在心间。” 林青煜微不可察的笑了笑。 拜堂,行礼,送进洞房。 一连串礼毕后,宅子又喧杂热闹了起来,鞭炮声此起彼伏。 屋里静静悄悄的,萧元宝揭开盖头一角偷瞧了一眼,见着屋里确实没有人,他才将盖头整个揭了下来。 环顾四周,新房还是他之前过来见到的模样,只是张贴了红窗花儿,摆了红烛,红灯罩,所见之处,多用喜庆的红装点。 他坐在床边,脚不由得翘起了些,心头多是欢愉和安心。 以前在村里的时候,他见着那些打外头嫁过来的娘子和夫郎,每到年节上,就挺是想家,可想却也不得见。 嘴上总说还是做姑娘哥儿的时候好。 他家中和睦,时也想着成亲远嫁,再是难见亲人一面,又到一个新的家宅中,与一个情分不多深厚的男子共度一生,属实是教人心中不多安宁的。 不过走至今日,如此境遇安排,这些曾经忧心的事,似乎都并不存在了。 萧元宝勿自胡乱思想了一会儿,从旁头的桌案上偷拿了几颗桂圆剥吃了。 昨儿夜里睡得迟,今早又醒得早,如此折腾了大半日,时下困意袭来,他有些哈欠。 瞧着闭着的窗子外头还很明亮,时辰当早,便蒙了盖头,靠在床上眯眼打个盹儿。 倒是不想好睡,迷迷糊糊的给睡了过去。 天色灰灰,酒过三巡,祁北南酬谢了宾朋前去喜房时,天已擦黑了。 祁北南步履可见急促的到屋门口,却又没立时进去,他顿在门前,转头看向秦缰:“我衣饰可齐整?” 秦缰左右看了祁北南一眼:“没有啊。” 话听如此,他又还是自顾自的整理了一番衣袍,随后又抬袖闻了闻自己的喜服,又与秦缰闻了闻:“可有怪味?” “一股酒香,还有饭菜香。” 秦缰如此说道。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 祁北南说罢,道:“只怕哥儿今日没吃东西,你去厨房给你他寻点吃食来。” 秦缰领了话去了,祁北南这才吐了口浊气进了屋。 碍于礼数,两人有几日的光景没见上了,他心中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待着走进屋中时,望向喜床,不由得微微一顿。 他嘴角上又浮起了笑意,放轻了步子过去。 祁北南看着脚悬在床榻外头,侧身在床上睡着了的萧元宝,不觉有些好笑。 第100章 秦缰叩了叩门, 屋里半晌都没见反应。 瞧着时辰也不晚啊,莫不是就都睡了去? 他一只端着从厨房里拿来的餐食,端得都有些僵了, 正准备换只手继续敲门。 在灶上烧了热水的妈妈, 前来守夜等着主子唤水,就见着闭着的房门前立着个傻大个儿。 她赶紧将秦缰拉去了墙角:“我的祖宗哟,这时候你还傻杵在这处作甚。” “郎君唤我与哥儿取些吃食来。” 秦缰道:“这究竟是吃还是不吃?屋里也没个应声儿。” 妈妈笑:“你这傻小子,甚么时候, 还应你的声儿。你且去哪处闲挺尸去吧。” 秦缰挠了挠头,端着吃食一头往灶房那边去,一头忍不得回眼去望紧闭着的屋门, 总觉着祁北南就要喊他把吃食送进去。 妈妈瞧着他如此, 笑得直赶手央人走。 “真是个憨傻儿, 半点人事不通。” 约莫快午夜时分, 妈妈在廊前已是瞌睡绵绵, 屋头才出声唤水。 又吩咐了取些热汤和吃食一并送来, 妈妈连忙应下。 她揣着喜意快步往灶屋去, 心头想他们府上的主君不光相貌才学好, 做男人更是一流,竟能折腾这般久去。 此时屋中, 萧元宝瘫躺在榻间,身子上贴身盖着一床松软的褥子。 他额发湿润, 贴在自内透外的侧脸庞上,犹觉浑身好似教汗给洗了个澡一般。 肚子里觉着饿, 但又更为口渴。 也不明自也未出甚么力, 怎还疲倦不已,连手指都不想抬动一下。 反观祁北南, 如那洪水猛兽一般了如此久去,时下怎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泰然起身去吩咐。 若不是见他墨色的头发有些散乱,只还以为他不曾行过事。 妈妈动作快,须臾提了热水进屋来,文哥儿送来了吃食和汤水。 萧元宝躲在床间,一声不吭,假意睡了去。 “已经出去了。” 祁北南掀开床帐,见着床榻上的人闭着眼睛,笑着道了一声。 萧元宝睁开眸子,烛光透了进来,眼前忽然明亮。 他眼睛一时有些不适,待着适应了光芒时,见着床榻外烛台上的两只红烛已燃了大半去,想着那么长的时间两人都在做甚,忍不得又面上发烫。 光亮下,再见着祁北南,他颇有些无法直视人,只得将眸子低垂落去别处,轻轻嗯应了一声。 祁北南知他不好意思,没戏谑人,将床帘挂好,柔声问道: “想先吃点东西,还是先沐浴?” 萧元宝心想身上有气无力的,如何还支得起身去清洗,便道:“吃点东西。” 一张口,才发觉自己的声调都变了,沙声哑气的。 他眸子一圆,立抿住了嘴。 祁北南将他揽抱起来,道:“没事,明日就好了。我唤灶上与你兑了蜂蜜甜水。” 萧元宝拽着被角坐好,待着祁北南把汤水端来,他赶忙喝了一大口下去,嘴里甜丝丝的,发干的喉咙里也舒坦了一些。 忽又想起什嚒,他低声与祁北南道:“你唤了蜂蜜水,那他们不就也晓得了。” 祁北南闻言忍不得轻笑:“咱们是正正经经成了亲,拜了堂的夫妻,又不是偷情。” “便是教人晓得也不要紧,人之常情的事。若一丝一毫的风声都不教人晓得,反倒是会笑话。” 萧元宝听进去了一些,可这样的事情,他总也不愿意教人知晓去,面皮子还是太薄了。 “有什嚒吃食?” “有瘦肉粥,还有小菜。想不想吃?” 萧元宝点了点脑袋。 祁北南拿来床边,一勺一勺喂与他吃。 吃罢了食,他又带人去洗浴了一番,换了床被褥,这才穿着亵衣一同躺下。 萧元宝窝在祁北南的怀里,他看着人衣襟间微露的锁骨,轻声问:“我是不是做得不好?” 祁北南垂下眸子,看向怀里的人:“怎这般说。” “你在兴头上时我喊疼,教你败兴。” 祁北南做思考的嗯了一声,语调拖得有些长:“有一点吧。” 萧元宝闻此,扬起眸子看向祁北南。 他瘪了下嘴,眉头叠着,有些委屈道:“你还真应,倒是实诚。” “你都如此问了,我自是实事求是的说。” 萧元宝不高兴道:“那、那我也很不舒服,这事一点都不好。” 祁北南眉头微动:“胡说,我还不晓得你的。” 萧元宝作不得反驳,嘴便瘪得更厉害了些。 祁北南笑了起来,在他嘴上啄了一口。 “我只说我个人的感受,你并没有做得不好。若要我尽兴,你现今朝头一回,如何受得住,是我不尽兴也情愿停下的。” 萧元宝抿了抿唇,没做应答,只是身子朝祁北南身上拱了拱,更贴近了人一些。 “我困了,要睡觉。” 祁北南圈着人,宠溺道:“好~睡吧。” 他鼻尖萦绕着萧元宝才沐浴后淡淡的澡豆香,十分好闻,轻轻蹭了蹭。 本是挺清醒的,却也没过一刻钟,两厢呼吸都趋于了平稳。 一夜好梦。 翌日,祁北南是教胳膊上传来的轻微酸痛感给扰醒的。 他睁眼,瞧见还在自己怀里睡得熟的萧元宝,嘴角扬起了一抹笑。 再挑起一缝帘帐,外头已然大亮了。 他鲜少有这样的时辰才醒,往昔一贯是天不亮便会自行醒来,哪里会像今日这般。 不由得将手收回去,重新圈住怀里睡得暖乎的哥儿,心想温柔乡果然是误人。 不过能如此日子,他也认了。 左右是没得公婆需拜见,祁北南也不起身去,就伴着萧元宝一并在床上躺着。 待着萧元宝醒来时,外头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收拾着起了身,盥洗一番吃了早食。 这当头上园子里多热闹,萧护、蒋夫郎、白巧桂……一应的都在那头吃茶闲散。 春日当头,园中的花草兴盛,别是有一番看头。 “我成婚后的头一日,迟起了半个时辰,前去拜见公婆没得他们怪罪,已觉好生福气。你这倒是好,径直就睡他个日晒三竿去。” 白巧桂与萧元宝在园子里头闲逛,参观一番他们的新宅子,嘴上闲说着话儿。 “偏是你们祁大人也惯着你,还陪你到这时辰才一同起。当真是人比不得人。” 萧元宝面上微红:“你这句句说得,好似是与罗大人成了婚过得多苦一般。我瞧你人可比以前丰腴了一圈,气色也好。” “我没说我好,只夸你这日子更好咧。” 白巧桂笑掐了萧元宝的腰一下:“你这哥儿,现在怎变得如此嘴尖牙利的。我怎记得有些哥儿小时候见了生人还躲在人身后的。难不成那哥儿不是你,我给记错了?” 萧元宝嘶了一声,他揉了揉腰:“你就是记叉了去。” 白巧桂见他受捏了下腰就龇牙,眼眸中笑得暧昧:“看来祁大人是个厉害人,看把你给折腾的不清。” 萧元宝左右环顾,瞅见没人,红着脸重重的拍了白巧桂的手一下:“甚么时候嘴变得这么坏了你。” “这就坏了,对你使坏的人又不是我,你怎不冲他生气去,就晓得”欺软怕硬”。” 萧元宝自知时下是说不过已然成亲快半年了的桂姐儿,闭上了嘴巴不说了。 “你成亲多欢喜热闹,只是可惜了鑫哥儿没能得来。” 白巧桂颇有些遗憾道:“我在县里成婚的时候,他倒是来了,还与我送了几扇大屏风。” 萧元宝道:“他与我来了信,京城如此远,一来一回的少不得一个月。他便是来,我也要劝他不要麻烦这一遭,他的心意我晓得。更何况他时下忙着生意。” 白巧桂点点头:“他啊,是个厉害人物。认真做起生意来,当真是了不得,将那穆家挤兑的不行。” 说了半晌话,宅子方才逛去一半,萧元宝便嚷着逛不动了。 倒不是他不想陪着桂姐儿逛,只昨日还单是疲乏的身子,这睡了一觉起来,更是酸软发痛,手脚都不多使得出力气。 尤其是教碰触过多的位置。 白巧桂瞧出他的不适,拉着他去开了两张方子与他留着。 她在京都里住了三日,第四日告辞回了蓝田县去。 萧元宝挺有些不舍,却也不好再留白巧桂,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家室,怎可在别处久留。 他忍不得便怀念起年少时的日子来。 那时候想见也至多不过是县上乡里个把时辰的路程,后来就更近了,几条街的路,想见就得见着。 如今各落一方,便是通上一封信已是不易,更何况于常相见。 于是他备了不少的吃食衣料,教桂姐儿带回蓝田县去,以此聊表一番他的心意。 又去了七八日,萧护也前来与祁北南和萧元宝说道,要回县里去了。 “这才来多长时间,爹爹怎就嚷着要走,这里莫非就不是你的家了?” 萧元宝听得萧护要走,心里不大高兴。 萧护连哄道:“哪里是说这处不是家,只这京城里头天气干,我多不习惯,嘴鼻都干得很。眼瞅着要入了夏,只怕更不得了。” 萧元宝不张口应承。 萧护见此,连忙跟祁北南使眼色,教他帮自己劝一劝。 祁北南瞧着人嘴瘪着,哪里敢去劝,反道:“是啊,爹就在京里多住上一段时日,要是觉着干燥不适,我教秦缰去医馆里买些温润身子的药回来吃。” 这下换萧护的脸色不好了。 祁北南眉心一动,他可真是两头不敢得罪,两头讨不得好。 第101章 翰林里, 祁北南与礼部筹备着举子选官一事。 此次举子选官,由翰林大学士及两位侍读学士和礼部的左侍郎一并出题,再下发至各州府上。 届时礼部和翰林院也都会下派官员参与巡选。 祁北南新婚燕尔, 不多想下派出去, 只是躲过了院试巡考那头,这头便躲不过了。 真要选着他,那也无法。 不过好在是这般下派也去不得太长的时间。 忙碌了一日,他才下职家去。 这朝搬到了新宅, 距离官署可近得多了,他从宫门口上马车到家里头,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就能到。 早间也不必那么早起身, 那八九百贯的钱倒是没白花销。 “你今日走这般早?” 祁北南从官署出去, 就撞见了也同是下职要回去的姜汤源。 六月上翰林有考核, 届时考核不过者要教调出翰林, 多半会降派。 这阵子翰林里头的官员都十分勤谨, 尤其是那些庶吉士。 祁北南倒是还好, 他应对翰林院纸上的考核不是问题, 再来他进了翰林以后一直在做事, 更是不必忧心了。 “今儿家中有客,我早些回去。” 姜汤源瞧见祁北南, 等了他两步,新宅距离姜家不远, 祁北南搬过去后,两人倒是常有结伴一同家去。 两人朝着宫门方向走:“我母亲从地方上来, 想见见先前家里走动着的吕家。” 祁北南闻言, 立时间就明白了过来。 早先萧元宝同他提过,吕娘子想与姜家结亲, 她的大儿子正当年。 便是萧元宝不说,他也是晓得姜家与吕家这一茬子事的。 “如此倒确实是当早早家去。” 姜汤源拱着一双手,面上带了些笑容。 似乎也挺是期盼事情能顺利落定,毕竟就那么个弟弟,又还心疼,总是想着能与他选定一个可靠不错的好人家。 祁北南知晓他心中所想,未多言,两人在宫门口作别了去。 回到宅子,祁北南没见着萧元宝在家,他换下官服,吃了一碟子山药糕垫肚子,萧元宝这才回家来。 “去甚么地方了?这时辰才回来。” 祁北南见着脸红扑扑的哥儿,取了扇子与他扇了扇风。 五月的天,两个晴朗的大太阳晒得人怪是热。 萧元宝端起祁北南的茶大吃了一口,道:“去定了商铺。” 祁北南扬起眉:“就定啦?怎也不教我一同去。” 萧元宝道:“我都随着你看买几处宅子了,又见了如何赁出铺面儿,再蠢笨都该长了些见识出来。你在官署忙,哪好事事都教你操心的。” 祁北南道:“自家里的人,自家里的事,我操心也是应当。” 说罢,他又捏了捏萧元宝的脸:“不过我们小宝这么能干,我也确实省心许多。” 萧元宝挨着人坐下,将他捏着自己脸颊子的手给扒下来,两只眼睛发亮道:“我将铺子选在了外城的闹市街上,这铺面儿不错,老师也觉得好。” “铺面儿接待客人买卖的地儿不宽,约莫只供得七八个人进铺子里选买物品。但是铺子后头圈得有个小院儿,盖得有灶,边头有个梯子能上阁楼,足可供下两三个人住宿。” 萧元宝道:“原就是一对夫妻做营生的铺子,只如今年老了,便不想再做生意,想到京郊去养老,这才将铺子赁出。” “铺子的赁金是月五贯钱。在闹市位置这般价格全然不高,只他铺子前头供经营的地儿属实不大,那一截闹市又不许将桌凳儿铺展到外头的空地上去,那些个想做吃食生意的嫌摆不下两张桌子,都不肯赁。” “这处铺子张贴了许久的赁出告纸,却也都迟迟没能赁出去。” “我想着但咱做的是酱菜生意,供陈列的地儿又用不得多宽敞,便是先前在外头出摊子也成,小小的铺子全然已够使了。又有灶又能供落宿,再是合适不过的。” 蒋夫郎也一眼就相中了这铺子,瞧中了铺儿,萧元宝也没急着就去定。 而是先行寻了人打听,询问此处可常有人来闹事,老夫妻俩人可吃着官司欠债等事宜。 虽是赁的铺子,不是赁的人,但若是这原来的经营人有这些麻烦事,他们将铺子一赁就躲跑了,届时那些讨债的人寻来铺子上生事,那可就影响后头的人安宁营生了。 将一应打听了没差错,这才去与那夫妻俩商量绕价,最后四贯六钱定下。 先缴了一岁的赁钱,又做绕价,费去了五十五两。 祁北南听罢,忍不得夸道:“我们哥儿可愈发的谨慎会盘算了。” 萧元宝纠正道:“是夫郎,不是哥儿。” 祁北南一笑:“说得不差,是我说错了。” 天气热起来,萧元宝减去冬春时的厚衣裳,穿了一件白玉色的绸衣做里,外头覆的是一件葱绿的云纹绫。 他脖颈显露出来,白皙秀颀,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青竹茉莉味。 祁北南看着人,眉心微扬:“好似变白了些。” 萧元宝闻言摸了摸脸,道:“这葱绿的衣料衬得人白。” “今早老师见着我也是这般说的,先前在外头我又买了一匹这样颜色的料子与了老师,教他也做一件衣裳。” 祁北南后头的话没多听进去,早被他白皙的脖颈恍得有些失了神。 他环住萧元宝纤细的腰身,一下子将他抱了起来,转教人坐在置花的方桌案上。 萧元宝见此,心头立便知晓了祁北南又起了甚么鬼主意。 他素是爱将人抱在高处屈着,再好行些不正经的事来。 这也便罢了,床笫间也是如此。 爱教他坐在他身上,尽数让人做些耻于开口的事情。 见着人凑过来,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脖颈上,他脸微红,连忙抵住了想亲他脖子的人。 祁北南转亲了下萧元宝的手心:“怎么了?” “你说怎了。” 萧元宝偏了一点脑袋,教他看一眼窗前明亮的日色。 “且不是昨晚才……” 他也不知这人哪里来那么高的兴头,打成婚起,头一个月还只是三五日间一回。 时日长了些,他得了一二要领,这人就不加节制起来,少时两日就要行事,多时连着能一连几日不待歇息的。 他以前觉着他多端正的一个人,从也不见对情色有过甚么热衷,一成亲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说来也只是这事儿上有了变换,旁的倒也如常。 祁北南道:“那是昨晚的事,昨日吃了饭,今日未必就不吃了?” “能是一回事么。” 萧元宝觉得这人可真会讲歪理,他不信他的理,自个儿还有正理。 “白日里做这些事,不跟那不正经的话本里头写得□□人物一样了。” 祁北南扬起眉,他捏了萧元宝的下巴一下:“如何一样?我们是正头夫妻,想如何折腾那都是合乎情理的事。那话本子里写得什麽?小姨姐,小叔子~你且说一样。” 萧元宝抿了抿嘴。 “再者,你非要提醒我,你不是小哥儿,是夫郎。” 祁北南道:“我自以为你是予我暗示。” 萧元宝睁大了眸子,他正正经经说句话来,竟还成了暗示之语。 人怎能如此曲解话中意的。 他胸口起伏,浅吸了口气,诚然自己是与翰林大官人讲不通理了。 “那、那……” 萧元宝垂下眸子,脑袋也低着,颇为羞赧。 “你去把窗子关上。” 祁北南闻言,嘴角浮起笑意,在他耳轮上亲了一口,转去关窗。 萧元宝挑起一只眼睛偷瞧着人,见祁北南背身拉窗子,他赶忙从花案上滑下去。 待着祁北南再回来时,花案上哪里还有人,早一溜烟儿就跑去了门外头了。 萧元宝趴在门边,与祁北南道:“我还得教人去把铺子装整出来咧,可没功夫耽搁。” 祁北南眉头紧起来:“你便如此欺骗我的真心?” 萧元宝想说,你那哪叫什麽真心,一颗白日宣淫的心倒是不差。 不过外头下人经过,他没说出来,只弩了弩嘴。 祁北南微眯起眼睛,只觉得这哥儿也是越来越狡猾了。 过了两日,萧元宝联络好工匠师傅,前去将赁下的铺子给修缮装整一番。 铺子上需得置一个收铜台,外在几面墙壁上贴墙定几排货架,铺中间在做一个平案台,用来试吃。 这点活儿用不得多久,前日师傅就来测量了尺寸,今日过来四个木匠师傅,带着现成货架子前来,要不了一日就能做出来。 蒋夫郎在灶上烧了热水,将阁楼上干干净净的打扫擦洗了一通。 原来那俩老夫妻就是爱干净的人,收拾的都洁净,阁楼里一点霉气都没有,窗户开着,还多是通风。 他从阁楼上的窗户望下去,四方的小院儿,一眼便全然尽收眼底。 院中有一口大肚圆水缸,里头还有三颗长得圆鼓鼓绿油油的水葫芦,与这小小的院子增了些生机。 他想着,无事可以去陶行转转,捡几个烧毁的陶瓦罐回来。 便同萧家庄子上的田恳一般,刨些土装在敞口的破罐里,种上些小葱子,蒜苗,韭菜这样的小菜。 虽不如村子里的住处宽敞,可这是京城,进出采买,哪哪儿都方便。 此处离京都的夜市也不远,待着铺子开起来,他便预备得空就做点卤味出来,待着这头打烊的时候,拿到夜市上去卖。 待着往后祁大人和小宝有了小孩子,他就松闲一些,常过去带看孩儿。 想到这些,蒋夫郎觉着心中便有股久违的对日子的期盼。 第102章 初一, 例行朝会。 文武百官皆数于太极宫早朝。 官员按品阶站定,自太极殿中一路延至广场上。 殿中皇帝言语广场上的官员听不清,由专门的传话官转述。 像祁北南这般品阶, 足当是排在广场上了。 只翰林是皇帝培养肱骨近臣的官署, 不单是翰林院距离皇帝的办公大殿最近,连早朝时也可享受优待,排站于大殿门口处。 祁北南握着朝板,静静听着殿中大臣与皇帝启奏事务。 户部汇禀了打开宵禁后国库增收;内阁大臣又禀了江南起水患, 众议开坛祈福。 从国事又说至后宫事,劝诫如今国库充盈,皇帝当选秀充实后宫, 延绵子嗣…… 总之, 每月初一十五上, 总有几件必提的事务。 议了约莫是一炷香有多的时间, 听得掌事太监尖声唱道:“有事启奏, 无事退朝!” 话音刚落, 御史台执朝板出列:“陛下, 臣有本启奏。” 眼见御史台的人出来, 一众默着声儿的官员皆绷直了些后背,低垂着的眼, 随着人走了几步。 这御史台的老匹夫终日里头监察着百官,谁又晓得憋着甚臭屁, 要蹦在谁人的脸上。 “臣参京卫指挥使司乔胜,约束管制家眷不利, 其子恃强凌弱, 当街殴打他人,置其肋骨多处折断。” 祁北南总算听得重头上, 闻言不由得斜垂眼往后头立着的姜汤源方向看去。 姜汤源回之以一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 “竟有此番事。” 皇帝语气雍容,比之先前的国之要务,这般官员之子寻衅滋事便显得不痛不痒起来。 不过京卫指挥使司是武官,纵子行凶不是甚么好事。 且皇帝也知几桩朝中官员子侄凭势欺人的事来,又还是朝中重臣,这般事务无人提及,他一国之君自不会去管。 今日御史台既是开了个口子,借着个京卫指挥使司敲打一番朝中大臣,倒也不差。 “陛下,御史台若非是有真凭实据,绝计不会攀诬任何官员。” 皇帝道:“为官者,当清正;京卫指挥使司本是护民爱民为职责,如何能够反以势欺人。此事便交予京都府尹仔细查上一查,从严治理,也好教文武百官任职之余,好生教导一番子侄,便是不能为朝廷出力,也当恪守本分才好。” 此话一出,朝中官员心中便都晓得皇帝有心敲打,连忙勤谨附应。 这乔胜且还在当职,不曾前来早朝,哪里晓得已然受御史台参了一本。 倒是光禄寺少卿吕孝靖以及在翰林的五经博士吕良面如菜色,虽是不曾斥训两人,这乔胜是他们家的亲戚,无疑是连带着将脸打了一通。 散朝后,吕孝靖走至了参乔胜的御史身前:“李大人当真是仔细呐,这么点事情都参到了陛下跟前。晓得的,说御史台明察秋毫,不晓得的,只怕还以为御史台没本硬参,生怕陛下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中枢官署在。” 受吕孝靖嘲讽的御史冷笑了一声:“朝中事无大小,今日乔胜之子将人仗势将人殴打至多处骨折,在吕大人眼中尚且是小事,实乃教人心惊。他日若行凶杀了人,不知又在吕大人眼中是何种事。” “说来,这京卫指挥使司的乔胜不过是个小武官儿,他的儿子能做出这等事来,也不知是仗谁的势。” 说罢,御史斜了吕孝靖一眼。 吕孝靖受其指桑骂槐,心中多不痛快,心底头骂老东西。 不过他没再张口,行至大殿外,甩袖而去。 再说那乔胜之子,乔靳,当日便被受了皇帝亲令的京都府尹亲自从府上捉拿提审。 府尹前去时,这厮前一夜里买了醉,还躺在房中伺候人的床榻上,衣不蔽体,不成样子。 人教拉出去时,还撒泼哭嚎,生是教人猪狗一样押着拖出了府中。 吕娘子头回见到这般阵仗,来往他们家的人再是身份贵重,却也不曾如此无礼。 她心头又急又气,可对上京都府尹铁一样的面孔,凭她再是有些神通也不敢与之叫嚣。 眼看着人被压去了大牢,她一头吩咐人去通知自家官人,一头赶紧坐了马车回了娘家去求助。 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煎熬到亲爹和兄弟下朝来,还不等她张口,先受了亲爹与兄弟的一番斥责,言她不会管教孩子。 吕娘子心中冤枉:“这孩子也就爱吃两口花酒,爹和大哥都是晓得的呀。他吃了酒难免头脑不清醒,意气生些事来,以前都无事,怎这厢就闹得如此之大。” 往昔出了事情,她爹和兄弟都帮着平,怎的此次事情不大,怎反倒是还斥责起了她。 委屈归委屈,可孩子却不能不管,她央道:“爹,大哥,你们可得救救靳儿呐。那大牢里头多苦,靳儿自小便是锦衣玉食的长大,哪里吃得了那些罪。” “难道我不想管他?只这回是陛下在朝会上金口玉言,教将这事情严查,陛下想敲打百官管教好子侄,这朝便拿靳儿开刀!” 吕娘子闻言,心头大骇:“我们家可是得罪了甚么人,他们存心想害我们不成!” 吕良得闻这话,与吕孝靖对视了一眼,父子俩心头都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接着乔靳在京都府受审的日子,吕家和乔家都没闲着,四处与之走门路。 吕家这些年经营,门路广,此前出了事,凭门路倒都将事情平了去,然则这回却是处处碰壁。 吕娘子上走不通,下亦走不通。 往上那些昔日交好的贵眷,径直闭门不见,下头的也言,皇帝下令从严,这般铁令下,谁敢去使神通。 这头还在疏通门路,殊不知京都府那头不单是审出了乔靳当街殴打人,竟还审出他先前犯下的人命官司。 越审越有的审,小小的京卫指挥使司的武官之子作何能犯下这许多的事下来。 没过多少日子,便查至了吕家头顶上。 “蛇鼠一窝,京都府才查吕家几日,竟就查出了这吕孝靖在职几年中贪污受贿十数万两的银子。光禄寺置办国宴,他胆子倒是大,竟贪到了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来。” “他从那些定期与宫里运送菜蔬的庄户身上收刮银子何其厉害,每回送菜来,若是不曾与之孝敬,便以果菜不鲜,不仅不与银钱,还以欺君不敬定罪,逼得庄户不得不给孝敬。” “拿着这贪刮来的银钱,家中一场接着一场的宴席办,遍请人来,结交经营人脉。” 下职后,姜汤源邀祁北南到宅中吃茶,说议起了乔家的这桩案子。 见乔家与吕家下马,他心中好不痛快,不过也更是庆幸未与他们家勾连上成为亲戚。 祁北南闲吃了口茶,道:“吕家这样的人家,自以为结交了不少人脉,门路广。真正出事时,看又有几人真与之说话的。朝中如今谁不是对其敬而远之,只怕是还悔着先前上他们家中吃了口席。” “此前多得意,看似光耀,犯了事也有一同得利之人帮忙粉饰,只以为便可高枕无忧了,纵得他犯错漏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殊不知是还未曾查至其头上,一旦是撕开个口子,他那许多的错漏,如何又还兜得住。” 京都府尹将所审理的结果上了折子,皇帝原本只是想敲山震虎,敲打一般朝臣,不想如此一审,小案子变人命官司,又顺藤摸瓜查出了贪污。 眼见如此“惊喜”,他如何能不动怒。 乔靳手上有人命,判其流放,乔胜被贬官职。 至于吕家,吕孝靖贪污受贿,罢黜官职,下了大狱;吕良受牵连,从翰林中发落去了地方上做县官。 原多风光的吕娘子,这朝是再没了气焰,夫家娘家都垮了台,如何还有脸面在外头走动。 终日是闭门在屋中,少有人再见着她了。 “这回多亏是你点了我,教我收集了乔靳的错证交予御史台。那御史台的李大人与吕孝靖不对付,见有与吕家有干系的罪责,必然会捡来参。” 姜汤源道:“我原是担心收集的那些罪责不足以教御史台去参乔家,果真还是你料事如神,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祁北南笑道:“也是你们姜家有人脉,能够打听出吕家有些甚么不对付的人家,否则事情还真没那么好办。” “且吕家被打击的如此狠,说来也是我们的时运。若不是陛下有心敲打百官,从严处置,恐怕就教吕家走门路给平息了下去。只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这回就教他栽了去。” 姜汤源点头称是。 此番吕良被发落,翰林院里没人再与他绊子使,他日子又好了起来。 经此一事,倒是愈发的与祁北南走得近。 原先只觉得两人谈得来,虽也和睦的来往着,可到底相识共处的时间不久,也不过是那般不经事的浅淡来往。 如今在朝中同谋了大事,与之先前的那般交往自有了不同,心更近也更默契,倒真处做了知交。 祁北南从姜家回去的时候,已有些晚了。 萧元宝正在灶屋上料理吃食,他换了常服过去瞧,见着今日炝炒了脆嫩的瓜苗,一股清甜香味飘出。 又见旁头的小锅上温着卤下水,他动了长勺勾了勾,内里有猪脸肉,鸭脚,鸭翅,肠子。 卤味温煮香味浓郁,在姜家说了大半晌的话,他嗅着香味儿还真是饿了。 “今朝如何做起了卤味来?” “是老师送来的,天气暖和了,夜市愈发热闹。响当当打烊后,他想去夜市上卖点卤味挣几个闲钱。今儿一早采买的猪下水新鲜,鸭子也长得好,羽毛好去不留肉,便卤了不少,送了些来与我们吃。” 第103章 翌日, 萧元宝去了一趟姜家。 姜汤团正在屋子里头,人安静的坐在罗汉竹凉榻上,坐姿慵懒, 一手握着书卷, 一手正捏着个玉搔头,轻滚着面颊。 他卧榻旁侧蹲着红漆花架,上头放着一盆开得正好的白芍药。 “好生风雅,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呀。” 姜汤团闻见声音, 举头见着萧元宝来了,连忙放下书页,起身要迎人, 却忍不得一阵咳嗽。 他连忙用帕子掩住了嘴, 有些苍白的面颊顿时泛起了不自然的潮红。 “你这咳嗽怎还不见好, 吃药看大夫了么?” 萧元宝连忙上前去, 轻轻的与姜汤团顺了顺后背。 姜汤团拉着萧元宝坐下:“我这身体老毛病了, 若是不曾风寒还好, 一旦是染上, 没有半月轻易好不得。” “怎会这般。” 萧元宝儿时身子也不好, 却也不见如此。 “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幼时十分淘气, 曾与哥哥一同爬树去摘果子跌进荷花池里头,险些丢了命。我哥哥也因此事遭了好一通责打, 我在病床上躺了几日,他便在祠堂里跪了几日。” 姜汤团道:“打那以后, 我这身子便落下了病根儿, 也再是不敢胡闹淘气,性子沉静了许多。” 萧元宝深吸了一口气:“可真够吓人的, 只见你如今多安静的一个人,实想不出有那样淘气的时候。” 姜汤团笑起来:“都是过去的事了。”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只如今又因着我,拖累了兄长。” “甚么拖累,是那吕家小肚鸡肠,没见过如此小心眼儿的人。” 萧元宝宽慰道:“且他们已经倒了霉,你还挂记着他们作甚。” 姜汤团点点头:“亏得事情是妥善了,否则我心中总不是味道。” 萧元宝道:“只你的婚事怕是要耽搁了。” 姜汤团对此倒是没甚么在意的,他本就不中意那吕家,要不是看在叔叔婶婶的面子上,他都不惜得来京城里头。 “我不急这事,先前也是家里头说这户人家好,这才相看。” 萧元宝笑说道:“你年纪不大,自不必着急的,这么好的哥儿,有的是好人家瞧得中。且我相识的一个哥哥,他年纪不小了,也还不见急躁。” 他打趣了赵光宗一句,恍得想起甚么,又道:“咦,说来你当与他见过的,先前他与阿南一同也上京城来赶考了,只可惜没中。” “你是说赵郎君?” 萧云宝点头:“便说你当是见过的。” 姜汤团默了默,旋即笑了一下:“如何没见过,我们在半道上结伴进的京不说,放榜的时候前去观榜不也撞见了。” 他瘪了下嘴,不欢喜道:“瞧你只怕当时的心思全然都放在了祁大人中榜上,浑然忘却了那还是我们头一回见。” 萧元宝道:“我哪里敢忘,记得真真切切的那是咱头一回见面。彼时瞧着人,恍若觉着见了神仙哥儿一般。” 姜汤团复又高兴起来。 须臾,他又抿了抿唇,问道:“你说赵郎君他也还不曾说定亲事?他似乎年纪与祁大人相仿。” 萧元宝点头,与他说了几句先前赵光宗议亲的不顺,又言了他准备考官的事情。 “我以为赵郎君早已成了婚,倒是不想他还不曾。” 萧元宝道:“阿南说他是榆木脑袋,于婚姻之事上,迟开不出花来,也是教人着急。” “眼下有考官的大事,事情未了却,只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将这事情提不上行程来。” 姜汤团道:“赵郎君是个踏实的人,此次考官定然能遂了心意。” 说罢,他又忍不得咳嗽。 萧元宝赶紧与他递了一杯子温水去,他眉头紧锁着探了探他的额头,倒还好不见滚烫,只就是单单咳嗽。 “你如此这般总咳怎好,我与你熬煮一盏子润肺汤来吃。” 说罢,萧元宝就还真教人引他去了小灶上,他管下人要了川贝、石斛、雪梨干和党参等药材,怕姜汤团这些日子吃多了药嫌味不好,便又要了两根猪骨。 将川贝、雪梨干浸泡后,与石斛一般洗干净,与猪骨肉一同炖煮,教草药汤里头融进油润香。 “你来看我,我病着招待不周,还要你在小灶上忙碌,实在是教我不好意思。” 姜汤团在小灶前见着萧元宝忙前忙后,动作麻利,觉他厉害,心里又惭愧。 “你总这不好意思那不好意思,就是太爱多思多想,这才迟迟不见得好。” 萧元宝道:“我这食疗方子是以前家里的好友与我说的,她是个女医,很了不得。我做来这润肺汤给你吃,你要觉得好,我说与伺候你的人听,教他们总做来给你吃,好好温养着身体。” 姜汤团见他这样为自己着想,心里很动容。 “你留的食疗方子,我定然好生吃。” 快午些时候,汤熬炖好,油亮亮的,姜汤团嗅着味道不错。 同是草药,可这般做来,味道清甜润口,可比草药汤好吃百倍。 他吃了一碗汤,又吃了好几段剁得小块的猪肋骨。 连伺候他的妈妈都说今日他的胃口好。 午间,萧元宝在姜家留吃了饭再回的宅子。 姜汤团将他送出来到门口上,见他上了马车,这才回去。 夏月气温炎热,萧元宝坐着轿子回去,摇摇晃晃的只觉昏昏欲睡。 到了宅子里进屋去午睡了些时辰,倒是不想好睡,一睡就去了个多时辰。 醒来时,就见着祁北南正在一侧换官服。 他一下子从凉榻上坐起了身:“甚么时辰了,你就下职了!” 祁北南回头看了一眼睡得迷瞪的人,道:“怕是快酉时。” “我怎睡了这么长时间,你回来也不喊醒我。” 萧元宝揉了揉脑袋,正要从软榻上下去,就见着祁北南脱个官服,竟把内里的亵衣都给脱了。 乍的就裸露出光溜溜的臂膀和结实的后背来。 他面发红:“青天大白日的,你、你知不知羞啊。” 祁北南闻言要去拿帕子的动作一顿:“我在屋里换个衣裳都不知羞了?” “换衣裳你脱那般干净做甚!” 祁北南抹了一把身上的汗,心头冤枉:“外头多热,我坐着马车回来憋闷的一身都是汗,还不能将教汗打湿的里衣给脱干净了?” 萧元宝一顿,自知曲解了祁北南的意思,脸更红了一些。 “那、那我给你找帕子去。” 他将脚塞进鞋子里头,从凉榻上下来。 却不等去寻帕子,就教祁北南抓住胳膊一下子给拉到了身子前去。 他有些踉跄,手掌心一下子便摁在了祁北南赤着的胸口上。 倒是真起了汗,萧元宝感受到手掌心下的身体有些湿润,且滚烫的有些厉害。 许是汗湿了一场,祁北南身上的味道不再是那般熏香,而是一种成年男子的烈性气息。 萧元宝心突突的直跳,想收回他的手,却教祁北南紧握着。 祁北南知道他面皮儿薄,容易害羞,可偏知如此,反倒是更热衷于逗他。 他捏着萧元宝发软的手,问道:“我身上是不是臭了?” “没、没有。” 萧元宝抿了下唇,眼睛里全然都是祁北南裸露的皮肤,想躲避开,却又躲不得。 虽两人也是坦诚相待过好多回了,可那也只是在床榻上,这出了那地儿,在旁处如此见着,总是忍不得面庞生热。 “你仔细闻闻。” 祁北南一只手圈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点了他的后脑勺一下。 萧元宝便贴到了他的身子上。 “仔细闻着果真是臭了。” 萧元宝知这人看他面皮薄又捏着他的弱处要戏弄他了,索性是顺了他的话来说。 祁北南果真是一顿,他将萧元宝放开了些。 “那每回在床上,流那般多的汗时,你怎没说臭?” 萧元宝红着脸,不知如何接这话。 偏是环着他的人却还在言:“莫不是流的汗不同?” “我、我怎晓得。” “那便看看是不是真是此般。” 话毕,祁北南便将萧元宝给抱了起来,转往床榻上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问萧元宝:“你想在凉榻上,还是床上?” 萧元宝心说他还没答应,竟就这般笃定了他会应承一般。 “我都不……” “行。” 祁北南点头:“那就不在榻上,左右你这么轻点儿,我抱半个时辰不要紧。” 萧元宝闻言大惊失色,这白日当头,就是在床榻间放下层层床帐也足教人羞臊得慌,如何还能不在那上头。 他慌改了口:“床上。” 祁北南勾起一抹笑,转将人抱去了床榻。 酉时夕阳洒落,霞光漫天,散进屋中,明晃晃的。 只落得一抹霞光在散闭着,受一只白皙细秀的胳膊紧紧拽住的床帐上,没能洒进床榻间。 倒也不要紧,霞光洒落不去的床榻,自有旁的洒落。 天快擦黑,事情才停罢。 萧元宝觉着没脸出屋子去,便将夜食唤到了外屋里吃。 不想竟是不如到厅上去吃,因着那人吃饱喝足了去,好似教甚么邪魔附体了一般,见他在屋中不出,生是又行了两回才作罢,萧元宝更是没脸了。 午间睡了一个时辰去,本以为是夜里要睡不着了。 倒是不想疲乏了身子,未至人定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过了两日,举子考官的事宜准备妥当,翰林选中了祁北南随礼部至地方上做巡察监考。 这事儿本是定的林青煜,只他将要成婚,教公爷看中做了女婿,翰林院怎好这时候将外派的公务教在林青煜的手上。 第104章 倒是没过多少日子, 萧元宝便收到了白巧桂从蓝田县寄来的信。 信上说,她也要来京都城了,他所说的这桩食疗生意, 待着到了京城以后, 面见详谈。 萧元宝瞧见此处,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了身。 他不可置信,又将信仔仔细细的读了一遍。 通读了信,萧元宝面上的笑容越来越盛。 文哥儿端了茶水进来, 见着萧元宝捧着信笑得欢,道:“可是大人来信了,夫郎这般欢喜。” 萧元宝偏头与文哥儿道:“不是大人来的信, 是桂姐儿要来京城了。” 文哥儿放下茶盏, 道:“白娘子可是特地来瞧夫郎?” 萧元宝道:“她不是为着来瞧我, 是要搬来京都。” 他说着都高兴。 白巧桂在信里头说, 此次举子考官, 陛下广施恩德, 所选举子任官数目有所增添。 但这些举子, 再如何优秀, 也不能提到京都里头任职,都需得先在地方上做官。 为此, 只好尽可能的调出地方上的官职出来,以供新选的举子上任。 罗听风在殿试时成绩不差, 但当初派官时,因着在京都里没有门路, 为此便被下放到了地方上做官。 如今吏部为了让地方上有足够的官职供举子, 如此便又将那些下放去地方上成绩还不错的进士给提调回来一部分。 白巧桂没有说调回京都后在哪处官署中任职,信中说不详尽, 待着人到了京里常常会着,再说都不迟。 时下她托萧元宝先帮他们打点一二,用不得十天半月的,就要动身过来京都上。 因着州府举子考官已经开始,这般考官不似科考繁琐,考一日即罢,成绩也出得快,届时一应任职也快。 为此他们得到吏部的调遣令后,就收拾着做交接公务了。 虽前去县上任职的时间不长,可这时间倒长不短的,甚么也都才整顿好,公令又来得突然,一时间便多出了好多的活儿来,京都这头要是没人照应着,过来又是好一通手忙脚乱。 便是他们不张口让帮着打点好这头,萧元宝得知他们要过来京都了,也是一样会帮忙的。 他赶忙与白巧桂回了信,教他们安心交接好蓝田县那头,这边有他。 罗家与白家都是本分的小户人家,家中有些资产,但并不多富裕。 这番前来京城,首要的还是得有个住处。 京都不似在县上任职,能够有府衙直接供县公及家眷住。 不过倒是也有官舍,只还是那话,没有门路,想要分上顺心的官舍住可没那般容易。 一是不知道时间得拖到什麽时候去,二来,不知是给你分到外城边上,还是分在甚么不成样子的闹巷中。 罗听风自任官一事后,大抵也晓得了京都这头是个甚么情况,与其来了京都上等官舍等得焦头烂额,倒是不如自行安排宅子来住。 只是要想像祁北南与萧元宝一般买宅,家里即便是有些薄资,却也办不到一时拿出这许多的银钱来。 他们这般家底子,为今最好的还是赁宅子住。 官员外赁宅住,月里到底也有些贴补,只是并不多。 于是他便教桂姐儿托萧元宝帮着赁一处宅子,住处置好了,过来就容易。 萧元宝倒是巴不得桂姐儿一家能赁在他们一个巷子上,只不过这头在内城中段,置宅子昂贵,赁宅子也了不得。 可也不好把位置赁得太远,若在外城,上朝可就辛劳了。 萧元宝思索了一番,灵机一动。 他们原先赁住的那处宅子位置倒是适中,价格上也算不得高。 要紧是他们住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若非是成亲置了新宅子,那处宅子他们当会长久的赁着住。 再者桂姐儿先前也去过那处,说还不错。 他想定,便赶紧唤了人去寻房牙。 幸得是五月里头他们前去退赁,这一两个月过去,中途不曾有乡试会试这样的大考,租赁宅舍的人不如那般时候多,宅子还不曾转手赁出。 此般这头要再赁,倒是都好说,一应都不必谈价格了,还是老样子。 重新把宅子的钥匙拿到,萧元宝唤了两个闲人,前去将宅子做了干干净净的打扫。 夏月里头尘灰重,宅子才放了个多月,灰就积了起来。 六月下旬,京城里已然是炎暑之中,空气好似教热火烤过一般,又干又燥。 罗听风与白巧桂托着三四车子的行李,到了京城里头。 萧元宝早得了信儿,在城门口等着夫妻俩。 他本是在外头站着等的,可那日头起来,热得不得了,直把他蒸晒得大汗淋漓。 转在街市上买了块冰,正要躲去马车上用冰消暑,不想却远远瞧见了过来的车马队伍。 “这样热的天儿,你来城门口接作甚,要是中了暑气可怎么是好。” 白巧桂打马车上下来,见着萧元宝,又是欢喜又怪他跑那么远一趟来城门处。 她取出带着薄荷清香的帕子与萧元宝擦了擦额头:“原先那处宅子我又不是不知路。” “我在阴凉处等的,再是热也比不得你们赶路热。” 萧元宝笑道:“左右我在家里也无事,过来走动走动不也好么。” 话毕,他又偏头同罗听风做了个见礼:“罗大人,一路可还顺遂。” 自京都一别,萧元宝和罗听风也是有一载不曾见了。 罗听风黑了一些,许是在地方上风吹日晒的,不比以前读书的时候。 不过他原本人就有些虚白,如今黑了一些,反倒是更添了些稳重和男子气概。 “一路官道过来,倒是畅通无阻。只这天气赶路是炎热,在马车里头憋闷得慌,一路上吃得水都泡了蓝靛根,否则几日赶路下来,还真得中暑。” 罗听风道:“我们只是赶这三两日的路尚且如此,祁兄在地方上巡考,只怕更是辛劳。” 萧元宝道:“他会骑马了,不必一直拘在马车里头,当还好。” 几人简单说了几句,便上了马车往处去。 萧元宝一早就吩咐了人在灶上烧了热水,待着人到了,少不得是一身汗,要洗个澡才舒坦。 时至午间,又唤了跑闲从外头的食肆里叫了饭菜来吃。 家里的仆役也唤了过来帮忙收拾整理。 罗听风和白巧桂也有两个伺候的人,不过这才搬了家,要落脚下来人手只嫌少不嫌多的。 萧元宝搬过几回家了,最是知晓其中的麻烦。 罗听风与白巧桂见着这头收拾的干净妥帖,他们一来就能入住,萧元宝又处处想得周到,实在是为他们省下了不少的麻烦,心头好生感激。 待着下晌,太阳偏了西,萧元宝才从罗家回去。 空着手来的,返还时,多了一个箱笼。 萧元宝拿回家去,打开一瞧,竟都是些实用的好药材。 晒得干软的野枸杞子,拇指粗的当归,白脆的百合,莲子…… 这些药材既是能入药,又能入菜食中,百合莲子做粥好吃,当归炖鸡炖肉香润滋补,枸杞子更是用得多。 只怕这些都是桂姐儿在蓝田县那头收采来的。 除却药材,又还有蓝田县那头的特产。 麻腌熏鸡,萧元宝开了包着的油纸就能嗅到一股麻香味,若是蒸熟来吃,不知得多香。 他选了些百合莲子装进一个圆盒子中,又取了些当归枸杞,外在两只麻腌鸡一并收拾起来,教人与姜汤团送去。 “夫郎,有信。” 文哥儿才将这些特产与外院儿的长工拿去,教他送到姜府。 回来便从门房那处取到了一封信进来,不光如此,又还抱了个包袱。 萧元宝收拾了一晌的箱笼,那熏鸡味道十分霸道,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教他身上都染了些麻香味道。 他正在用澡豆搓手,闻见有信,连忙擦了擦手,弄干手掌,这才将信接过。 拆开了信封,他就瞧见折着的信纸背上落着几个熟悉的字:吾爱亲启。 萧元宝见着这四个字,捏着厚厚一沓,少不得四五张的信,心中没来由的一甜。 他没即刻看信,反是与文哥儿道:“你去教灶上与我做一碗虾仁饺子,我夜里就吃这个。” “嗳。” 文哥儿领了话去。 萧元宝这才拿着信进了主屋去,启开了信纸。 小宝,见信如唔。 考选顺遂,一切井然。 吃用皆好,只金陵夜雨,雷鸣交加,雨声喧嚣,难以入眠。 忍不得想雨夜时与你同在一处时的光景…… 信上写了祁北南在金陵的监考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事,又在信上问萧元宝在京城里好不好,有没有想他云云。 因通信不便,祁北南的信写得长,萧元宝逐字逐句的读了两页后,见他又说金陵繁荣热闹,有许多的好东西,便是京城里也不一定有。 他考罢闲暇时,在金陵闲逛,与他捡买了几样觉得不错的礼品给他捎回来,希望他能够喜欢。 萧元宝见此,还没见着礼就已很是高兴了。 读完了信,他赶忙将那包袱取来,想瞧瞧是甚。 包袱打开,先见了一只长长的木匣子,里头躺了一支精雕的木簪,很简洁灵巧,最奇妙的是木上还能嗅着一股雅致的香气。 另外,还有一只手掌心大小的方匣子,启开来,内里竟是一颗圆润光泽粉红的珍珠。 萧元宝轻轻用两指捏出,只觉稀罕。 珍珠他还只见过白的,粉的还是头次见,这样的珠子不知价值几何。 “在外头还这般乱花钱。” 萧元宝嘴上说了一句,心里却别样欢喜,小心翼翼的将珠子放回了匣子。 第105章 “你娘家那头母亲是出自医家, 打小也就学了这一门手艺,且不说治病救人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情,你原本就喜欢这手艺, 若是碍于生计改行做旁的, 心头定也可惜不愿。” “我儿时就学的做菜,时今若让我却织布卖衣,那我也不乐意。” 萧元宝是这般想的。 食疗药膳离不开医理,也需得做菜手艺, 整好是将两人的手艺合在了一处,便是做这一行,也不曾违背儿时就学来的功夫。 再者两人要好, 一同都是地方上来这京都城的, 相互扶持也是应当。 “我想你心头当也最是属意于开一间医馆, 碍于时下的总总局限难成, 可正因难, 方才得一点点预备。” “这做食疗店, 一来可以挣下些资产, 为开医馆攒够银钱。且若你乐意, 还能初一十五的定个日子,在食疗店中坐堂与人看诊, 以此积攒些名气和人脉,届时再开医馆不就不怕因没有资历而没客么。” 白巧桂听得认真, 萧元宝可算是说在了她的心坎儿上。 开医馆不光是为了生计,也是因着她确实喜好。 她许久以前, 就想开一间女医馆, 专门招揽女医和哥儿做大夫。 普罗大众,女子和哥儿人口数目繁多, 病痛也层出不穷,但是女医和哥儿行医的却极少。 女子夫郎的病痛了,若是妇症,要么便羞于启齿,讳疾忌医。 要么想去治,可面儿薄,碍于男医不便,想寻个可靠合适的女医又难。 这是女子哥儿得了病的难处;然则女医和哥儿行医的,也有许多难处。 好些医药之家,手艺只传男子不传女子和小哥儿,能学到这手艺的女子哥儿便不多。 即使有那些开明的人家,一视同仁,传授了治病救人的手艺与女子哥儿,可女子哥儿成亲以后,教夫家管着,多又屈在内宅中相夫教子,少能出去行医的。 抛却这些阻碍,能在外头坐诊看病的女医哥儿,又多教男医瞧不起和排挤。 同在一处医馆坐堂的女医,哥儿,所享的声誉和待遇都要低男医一头。 白巧桂从小就在他外祖的医馆里头走动,对这些事情再是知晓不过。 这偌大的京都城中,人口密布,医馆药铺也云集。 但不论他是出门逛荡还是办事,也没见过一间独是女医开的医馆。 不过京都城到底比县城小地要好些,女医哥儿行医的没那般稀奇,好些医馆里也能见着一两个。 她想着若是在京都里开一间专揽女医哥儿的医馆,又专门诊治娘子夫郎,如此也不枉学医一场了。 只她心中的宏愿是好的,可要银子没银子,要资历没资历,要想把这样的医馆办起来实属是难。 但听萧元宝的提议,她又觉着事情有了些眉目。 “你说的正中我心坎儿,我依你的主意。” 白巧桂道:“只这生意不说好不好做,铺子开起来,可会有人买账?” 萧元宝道:“你不曾做过生意,我知你的担忧之处。在京都一载有余,我早考察过了,要想在京都把生意做起来,就得取巧,取新。” “京中富贵之人再多不过,可有富贵病的也一样多。这些富贵之人衣食不愁,不似咱们要为生计烦恼,你猜他们最恼甚?” 白巧桂细眉一动:“怕什麽?” 萧元宝道:“以前阿南同我说过一个故事。” 说相传过去,有一个经营盐铁生意的富商,那可当真是富可敌国,奢靡至极。 他吃的用的皆不输进贡到宫里的物,可这些花销竟也不是他最大的用钱之处。 “你可晓得他最烧银子的是甚?” 白巧桂摇了摇头。 萧元宝道:“炼丹。他流水的银子送与那些终日里神神叨叨的炼丹道士,只因那道士说所炼出的丹药能教身子强健,延年益寿。便是一颗小小的丹药万贯之数,他也不眨眼的往外掏去。” 白巧桂笑道:“那这富商可真是够傻的。” 萧元宝道:“他哪里是傻,能经营盐铁生意,且将家业做得如此之大,若非精明人,如何能够办到。之所以愿意花费这海量的银子去买丹药,是因着心中想要活得更久。” “这些富贵之人,日子过得坦顺奢侈,只怕活的时间不够长,身子不够康健来享这富裕日子。” 他道:“若有疗养保身的法子,他们怎会不登门不买账。” 白巧桂听此,默了默,颇觉有理,心头得出了不小的门道来。 “你怕无人会没病也吃保养身子的东西,生意做不起来,会这般想也是因咱家境寒微,觉着吃饱饭才是头一要紧事,哪里会花钱去做些多余的事情。咱先前不曾见识过这些高门人,不知他们的日子过得多富贵闲散。” 萧元宝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就好似他才来京时,受鲍家那个带去吕娘子的席面儿,险些遭到戏耍。 那吕娘子的宴,吃的用的多好,他们多闲散,会靠着戏耍人来取乐,不就是因为他们富贵么,寻常的乐子也不足以教他们欢喜了。 若不是经逢变故倒台了,她会不想这样富裕的日子过得更长久么。 又再说姜汤团,他出身官宦人家,家里父兄叔伯官职算不得高,但却往上几代人都在做官,手头有银。 小时候跌进荷花池,家里重金去求了长命符来烧灰化水与他吃,求长命。 后头身子不好留了病根儿,也还听些偏方,吃荷叶上没见光的露,说是能治病。 瞧这些有点身份和家境的,不都想着长命健康么。 不说富贵之人了,寻常人谁又不想健康长寿的,只是布衣老百姓所忧所愁的事情太多,日子又捉襟见肘,不大能拿出银子来保自己健康长寿罢了。 萧元宝理了这般思路,对食疗的生意便很有信心,不怕店铺开起来以后没有生意。 但前提是研制出足够的方子来,否则走不到开铺子。 白巧桂吸了口气:“成,那我便与你一同做这食疗的生意。” 两人一拍即合,一道研制起了食疗的方子来。 夏月里头天气热,却也还得在灶上打转。 姜汤团送了一车子的冰来与萧元宝,就教两人给扣下,要他尝吃药膳,品鉴口味,酌情更改。 日里拿药材熬炖,鸡鸭鸽子甲鱼,流水一样进出。 家里头萧元宝一张嘴又吃不下,就教桂姐儿给带回去,罗听风日日下朝来都能吃上一盏子不一样的温补汤来。 没出几日,正在书房里头写字,鼻腔里就流出了血。 “你们俩劲头也忒高了,今日教我吃鸽子汤,明日又教我吃猪骨,后日还有羊鞭……这味道再是好,我这般吃也经不起折腾。” 罗听风仰着脖子,流血的鼻腔里塞了布条,他与桂姐儿道:“也是怨我,若……” 后头的话不曾说话,白巧桂便嗔瞪了他一眼: “又要说那些话来,若你这般才学,又还家财万贯,咱俩也没缘分夫妻了。如今你在朝中任职,我也有事情做,一同经营这日子,我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情了。” 罗听风见此便又闭上了嘴。 桂姐儿与他往后脖颈擦了擦些清水:“这些日子我与宝哥儿一道研制食疗方子,多都是提气血补气虚的,你这身子骨又不用补,夏月里头又热,容易上火,你不受补也寻常。” 说起夏月炎热上火,桂姐儿灵光一现。 偏头与罗听风道:“这食疗也得分时节的食疗,天冷吃暖身补气血的,夏月里头就当吃降暑、清血的食才好。不成,我得去与宝哥儿说道说道,也商量着分时节研做些食疗菜谱出来。” 说罢,人还真就匆匆去寻了萧元宝。 罗听风瞧着忙过他的白巧桂,轻摇了摇头。 他当真是想与祁北南书一封信去,教他晓得自己在京城这些时日教两人补成了甚么模样。 奈何是不知祁北南如今在何处选考。 此时在应居府的监考的祁北南,阅了上百份的试卷,不仅一双眼看得昏花,又还肚中空无。 待着应居府考选作罢,他便能动身返还京都了。 嗅着学政府中的栀子香气,不知觉竟已是七月中旬。 出来也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几个州府辗转,日子过得倒是快。 “诸位同僚,今日时辰也不早了,便先到此。明日卯时再至继续批阅,诸位辛劳了。” 祁北南闻见礼部的张大人言,将手上阅览了一半的试卷,静心看完,这才徐徐停下。 将案台简易整理了一下,随着一众阅卷官出去。 “听闻应居府添香居的风腌小菜做得很是爽口,大家一同前去尝尝如何?” “倒是听过一耳,还真不曾尝吃。” 祁北南没多想去,户部拨的出差补贴十分丰厚,自下派来,两日便出去大吃一场。 一桌子的菜食,便是最价贱的,一回也能花上十贯钱,那可真是尽数往山珍海味里吃。 吃的东西倒是好,只这些上了点年纪的官员,爱吃点酒。 几杯下肚皮,话多,爱劝酒,没个半夜散不得席。 祁北南去了几回,便不大想去了。 他前去同礼部主理事务的张大人道:“今日我有些疲乏,恐误了明日的公务,就不外出用餐先回了,诸位大人尽兴。” 张大人倒是没有勉强:“你初次前来巡考,有些吃不消也是寻常,往后多来几回就习惯了。” 又嘱咐了几句教他保重好身子,就由他回了。 祁北南往官舍去,心头嘀咕着怎也不见京城来信。 上回递信回去的时候,分明说了会来应居府这头,莫不是信又教邮驿给丢了去? 第106章 祁北南见他笑, 又凑上去亲了亲他,不过没亲嘴,转亲了亲他的耳朵和眉眼。 许久不得见人, 他心头惦记的慌, 夜里睡着都觉得空唠唠的。 时下将软乎的人抱在怀里,又香又软,他自是舍不得撒手。 算着日子,这此次公差与以前离家赶考时所费的时间也没相差得太多。 可这都同一屋檐下过了十几年的日子了, 也还是不觉得一丝腻味,成了亲以后,反倒是比以前更舍不得与人分开了。 自然了, 他也坦荡承认。 惦记着人不单是纯粹是想见着人, 也还想干点别的。 祁北南像一只许久没见着主人的大狗, 乍的见了, 在人身上蹭了半晌。 萧元宝被他闹得发痒, 笑着想将脖颈处毛茸茸的脑袋给拨开。 只他发笑浑身力气都没有, 推不开人, 反倒教他在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 他侧脖颈处有一颗痣, 教他捻磨的湿漉,一片皮肤都发了红。 萧元宝只好告饶道:“别闹了。” “我去这么长时间你连一封信都不捎给我, 这朝回来了,难道就不当补偿我一番么。” 萧元宝默了默, 道:“成吧。” 话毕,他又赶紧添了一句:“不过得晚上。” 祁北南闻言微顿, 他抬起头来。 看向萧元宝微微发红的脸, 颇有些不可思议:“答应的这么爽快?” 萧元宝本有些害臊张口答应,又见他如此问, 闻言有点恼:“那便罢了。” 祁北南见状连忙圈紧要走的人:“别。晚上也行,我不挑。” “不过……” 萧元宝微眯起眼睛:“又怎了?” “把之前送回来的料子穿给我看看。” 萧元宝脸更红了些,真想抽这不要面皮的人一个巴掌去。 不过他觉着打他打不疼,指不得还要亲他的手。 说起这茬,他恍的想起什麽:“你说户部批了经费与外出办公差的官眷置礼,可、可有记录在册?” 祁北南闻声挑了挑眉,没做应答。 萧元宝心头立时更慌了起来:“那、那怎么行!这要教人晓得了怎……” 祁北南见人慌得厉害,笑道:“哪会那般一一录下所买之物,是有个价钱数,教官员自行去挑买的。” 话罢,又道:“再者那是我自掏腰包买下的。” 萧元宝听此,这才松了口气。 松气后,又更想骂人不正经了,若是为着花用补贴买礼就算了,竟自个儿掏腰包都惦记着选用这样的东西。 想着,想着,他眉头紧锁了起来。 他偏着脑袋狐疑的看着祁北南:“你这样不正经,在外头办公差那样久,可去外头寻人了?” 祁北南闻言发笑。 萧元宝见他不说话,戳了他的腰一下:“你倒是说啊。” “我多大的胆子,白日在官署监考批阅试卷,下职回官署与一同外派公差的大人住在一处官舍上。” “随行的可还有御史台的官员,要真去吃酒狎妓,还不得受御史参一本私德不修?这才做官多久,扣上这样的帽子,那可真是前程无望了。” 萧元宝听此,这才宽了些心。 “萧大人可还有要查问的?” 祁北南和声问道。 萧元宝道轻哼了一声:“姑且信你一回,倘使真犯,可绕不得你。” “不知是怎么个不饶法?” 萧元宝道:“届时就不挣钱养着你了。” “我与桂姐儿商量了,要开一间食疗店。” 祁北南在地方上,一直在变动着位置,通信不多便捷。 再者萧元宝也未曾与他写信过去,他这才晓得罗听风调至了京城,今任职国子监。 倒是早先听见些消息说吏部会调遣一批地方官员进京,给举子腾些空位出来,只他在京都时,吏部还未曾把事情落实下来。 他便说自己外出公差的这些日子怎一封信也不曾来,原是京里头来了好友,终日里头待在一处,日子倒是好打发的很。 “可没胡乱消遣打发时间。” 萧元宝从祁北南身上下来,在桌案下取出了个匣子来,推到祁北南身前:“我可有事做。” 祁北南诧异打开匣子,只见里头整整齐齐堆了一沓食疗方子。 他瞧看了几张,上头写着气虚养血的,养骨的,养颜的,分门别类,当真是多。 一沓起码三十几个方子,这可不是一日之功。 “怎样,我也不曾虚度光阴吧。” 祁北南笑起来,将方子放进了匣子中:“如何这样能干。酱菜铺子才开好多少时月,这就又谋划着新的生意路子了。” 萧元宝道:“趁着如今空闲,精力足,多做点生意起来不也是为着往后的日子清闲么。” “要不然小孩子怎么养?以后我们的小孩子,我可要给他吃用最好的。” 祁北南闻言一顿,面上的笑容凝滞了片刻。 他们曾经……也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彼时,得知萧元宝有了孩子,他不知有多欢喜,只恨不得能将萧元宝给供起来。 两人也曾一同期许着这个孩子平安的降生。 夜时,他秉烛遍读诗书,想给小孩子取个好名字,萧元宝便陪在一侧,借着烛光,与小孩子缝做衣裳。 为人父母责任临门,他们不觉沉甸压身,反倒是觉着别样的喜悦和满足。 只是这样的欢喜,并没有存留太久。 孩子四个月的时候,在村里的萧护要进山给小外孙攒钱打一个长命锁,进了山就再没有出来。 萧元宝得到消息受了极大的刺激,他身体本就算不得好,这个孩子也没能留住。 孩子没了,他心中伤心又愧疚,多番不顺的事情压在身上,身子就没再好过,以至于连自己走至了绝路上…… 即便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祁北南想起这些往事,心口还是有一阵细密的痛席来。 萧元宝见他面色有些差,眉心一动:“怎了?” 祁北南扯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没事,你说得很合理。桂姐儿和罗大人时下来了京城,有桂姐儿与你作伴,她又擅医,我觉得很好。” “如今什麽都好了,我们一定能好好的生下小孩子,将他健健康康的养大。” 萧元宝觉得祁北南说这话语气有些恍惚,感觉怪怪的,不过听他说养孩子,心中还是别有些期许。 他过去挨着祁北南坐下,问他道:“那我们要生几个小孩子?” 祁北南看着萧元宝亮堂堂的两只眼睛,道:“几个都好,他爹能养得起。” 萧元宝闻此便高兴起来。 祁北南在家里休整了一日,说是休整,倒是不比外派公差时要轻松。 两人夜里睡得少,午觉时间歇得长,一日光景就这般蹉跎了去。 休沐的第二日,他与萧元宝一同做了一桌子菜,喊了罗听风夫妻俩,又喊了姜汤源还有姜汤团一道过来小聚了一场。 一早,萧元宝就唤文哥儿红棠出去市场上选了几斤鲜活的青虾,再买上一笼有膏的螃蟹回来。 去的早,虾个头很大,有巴掌那么长,两个大拇指那般粗,很是肥美。 萧元宝选了大的肉厚的来焖,小虾便与螃蟹一般清蒸了蘸醋吃。 先前桂姐儿从蓝田县带来的醋很是香,他都爱启了蘸菜。 外在又用黄酒香料腌了一盆子生腌。 中秋前后的天气算不得凉爽,这时节上吃生腌也很合适。 外在又烤了一只兔子,炖了鹿蹄筋,炸了肥鳅鱼,辣炒了田鸡。 一应还有些应时节的瓜菜。 这回他没有做食疗菜,研制方子的这俩月里头,不单是他们家,姜家和罗家吃了太多的药膳,今朝宴客要再吃那些菜,只怕都没人再敢来登门了。 萧元宝又启了一罐子玫瑰蜜酱做酥饼,弄成圆圆的形状,与那月饼一般,就当是提前一道过节了。 下午些时候,白巧桂和姜汤团早早的就过来了,罗听风跟姜汤源是下职后,往家里换了官服才前来的。 “可吃些酒?” 祁北南从厨房那头提了两坛子羊羔酒出来,问在园子里头的两个人。 姜汤源正在侍弄园子里头那颗开得满枝丫的金桂,闻言道:“瞧着坛子是江南酒坊的好酒。” “今日有口福,不过话且说在前头,只能浅啄两杯子。” “我可晓得你酒量不差,作何只吃两杯。” 祁北南道:“翰林院考课不是已经过了。” 姜汤源吸了吸鼻子:“考课过了,是能松口气,为此我与吏部缴了休沐申请。” “过两日要回金陵一趟。” 罗听风听这话,放下了手头上从祁北南书房得来的一本古籍,道:“怎忽要回金陵?” 姜汤源默了一下,笑道:“是婚事。” 萧元宝端着才烤好的玫瑰酥饼出来,就听见这么一句,忍不得道:“这就要预备着回金陵了?” 他先前倒是听姜汤团提过一嘴,姜汤源的婚事在他高中的时候就已经说定了,两家一直和睦的走动着,今年定了日子成婚。 那户也是个官宦人家,与姜家门当户对,是一桩不错的亲事。 姜家双亲长辈在金陵,京都前往金陵也算不得远,便定了在金陵成婚。 姜汤源道:“虽婚事一应有父母操持着办,我不必费甚么心思,但到底是做新郎官儿的,还得是早几日回去。” 翰林院的考课顺利通过,他心情不错,没了甚么拖累,这才能安心的递了申请回去成亲。 “如此可恭喜姜兄了。” 罗听风道:“人生大事,去了两桩。” 一桩金榜题名,一桩洞房花烛。 第107章 萧元宝和桂姐儿看选了些日子的店面儿, 相中了外城的一间两层独栋的铺子。 位置在闹市外的一条分街的尾巴上,说是尾巴上,京都坊市四通八达, 这条街的尾巴, 也便是通那条街的头部。 街闹市那头远,可另一头却与银杏长街相接,在铺子的二楼上还能望见银杏。 铺面子前头圈得有个能放下四张桌子的院子,后也配有灶院儿, 两间杂货屋。 虽不曾在闹市,萧元宝却觉得还成。 闹市人口流动大,在闹市街的铺子生意也都好做些, 可人口多, 赁金也高。 这铺子的位置虽不比闹市, 相对于那头清净很多。 但他们要做的食膳与寻常的食肆生意还是有些不同, 所谓是保养身子, 喧嚣的环境, 与之就有些背道而驰了。 为此择选一个环境好的铺子很是要紧。 这处原先是卖布匹料子的, 后头经营不下去, 关门走了人。 萧元宝倒不忌讳这些,生意经营不善而倒闭的比比皆是, 这都是寻常的事情。 只要前者不曾留下些烦恼官司,于甚么风水不好致使铺子倒闭的, 他不多在意,觉着这是生意经营不善者为自己找补的一个宽慰自己的借口。 “这处的院子好, 届时在小院儿里扎个花墙, 院子中也能种植些葱茏开花的草药,如此就更应景了些。” 白巧桂也多满意。 “二楼上就做成雅间, 到时候初一十五在上头的雅间接待客人瞧脉。” 两人一边转看着铺子,一边已经比划规划着如何安排了。 眼见着都满意,这才问房牙铺子是个甚么价格。 “月赁金二十贯钱,若是以年赁的话,那便十八贯。” 萧元宝寻的是之前与他们介绍宅子的房牙,也算是熟悉的人了。 房牙是见识过祁北南绕价的厉害的,便没有喊高价格来在与之慢慢的磨,索性是都贴着说。 桂姐儿唏嘘,这价格比他们赁的宅子价格还高了。 不过商铺的价格确实宅舍的价格要高,且他们也看了好几间的铺面了,闹市上大小全然不如此次的两层楼商铺,价格能喊到三十五十贯去,更是要人倾家荡产去。 两人商量了一通,教房牙再去寻房主商量,十八贯的价格赁半年可成。 若不成,一年的赁金再少些,齐个整,二百一十贯。 房牙领了话便先去了,萧元宝与白巧桂后脚走。 来了这头,想着顺便去银杏街逛逛去,秋里头银杏都黄了,铺落一路,别有些看头。 “这般教他去谈,八成都只谈的成后头的二百一十贯。” 桂姐儿如此说道。 “他与我们家里跑了几回了,你那处宅子也是从他手上赁回的。阿南会过这人,说是能唤着做事的。” 萧元宝道:“你安心,他不会乱使坏。只不过如你说,好的话,能二百一十贯将铺子赁下。我前头说的那话,知道成不了,只是先降低些商铺主的期望,再行真正想得到的价,他心里会好接受些。” 白巧桂闻言笑道:“你学的恁精。” 萧元宝道:“要做生意,也只能滑头些,否则那不是经营生意,是与人慈善了。” “二位,可是瞧看铺子?” 两人正说着,一道声音远远插了进来。 闻声瞧去,只见迎面来了个摇着扇子的妇人,三十余的年岁,但身姿多婀娜。 她笑吟吟的走了来,上前搭话。 “这处冷清了好些日子,今儿热闹,瞧见有房牙进出,估摸是有人来看铺儿了。远瞧着就觉娘子夫郎好气韵,教人忍不得驻足瞧看。” “我是对街那处开脂粉行的,店里新上了些江南的好货,二位要是不嫌我那铺儿小,可去逛上一逛。” 萧元宝闻此,眉心微动,他客气道:“倒是多想前去一逛,只今朝还有事情在身上,若是哪日得空,定过去逛逛。” 那妇人受拒也不恼,道:“也是我话多冒昧,不妨事。夫郎娘子瞧中了这铺子,往后在此经营,也有得是前去逛的机会,不急这一时。” 又低了些声音:“到时候二位过去,我拿最好的脂粉出来,与二位实惠的价钱。” 白巧桂觉着这妇人多热情,倒不愧是做生意的。 “多谢,那到时可就麻烦娘子了。” 妇人闻言眸光微闪,轻摇了两下扇子,道:“不知娘子赁下这铺子是要经营甚么生意?” 萧元宝想制着白巧桂,她口快,言:“做食肆。” “原是如此。” 妇人道了一声,旋即又笑起来:“食肆生意好,谁都离开不得一个吃字。要不是我没那起子手艺,也想做这生意。” “这营生倒是不差,只……” 妇人话没说完,深瞧了铺子两眼,闭了口。 白巧桂立是捕捉到妇人的欲言又止,她连忙问道:“不知这铺子可是不好?” 那妇人却笑笑:“这怎好说,我只多言一句,娘子夫郎好生考量一番,勿太过仓促定下即可。” 言罢,妇人便告辞去了。 “咱们也没听房牙说那铺子有甚么不好的呀?打听了也不曾有过官司,出过坏事,只是上家经营不善没做了而已。莫不是真的风水不好?” 出了街市,白巧桂教那妇人吊了胃口,心里头不上不下的。 萧元宝紧着眉头,道:“我总觉那妇人不对。” “哪里不对,怪是热心的一个人。” 萧元宝闻言,嗤笑了一声。 如今他对热心二字可颇有些警觉,尤其是这般无缘无故就与人热心肠的。 “你不觉她上来说的话是为着套话么。” 白巧桂闻言,复回想了一遍,疑惑道:“怎么说?” 萧元宝道:“她见了咱先夸说姿容好,虽是奉承,却教人觉得舒坦。再又说她是对面开脂粉铺子的,寻常人都会想这人是想来拉生意,也便不会多想了。” 后头又套近乎说以后便是一条街行生意的人,能与人实惠。 这便是她高明之处,不直接张口问人,而是就笃定了他们已经要把铺子赁下了一般。 若是真瞧中了,自会说往后如何,若是没瞧中,便说与此没缘分了。 她便套得了人瞧没瞧中这铺子的消息,接着又问了是要做甚么生意。 桂姐儿不晓得她的心思,也就张口说了食肆。 白巧桂听得心惊:“她竟真如此多心思?可别是咱多想了。” 萧元宝道:“咱没害人之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还是谨慎些好。你是没吃过这亏,我昔前便似你一般不设防人之心,把旁人都想的好,结果却遭摆了一道。” 白巧桂紧着细眉:“那这铺子咱是要还是不要?” 萧元宝道:“荣我再细细打听一二。” 回去宅子,萧元宝便使人又去打听了一番。 分喊了两个人,一边去打听那间商铺,一边则暗暗去打听那老板娘是个甚么人物。 这去打听过来,可真有意思。 前去打听铺子的人说,那铺子风水差,前头的几个商户生意都没做下去,且夜里总还有些不安生的事情。 听闻是以前那铺子滋事打死过人,冤魂就留在那处了。 另一打听老板娘的回禀说,那妇人是开脂粉铺子的不假,是京都本地的人,街尾上有一间做羊肉的食肆是他兄弟开的。 萧元宝将打听来的说与了祁北南听:“那房牙说昔前铺子都不曾出过事情,也实诚说了上一个赁铺子的人是经营不善没办的,时下打听来又是这么一个说辞,究竟谁言的是真,谁言的是假?” 祁北南把事情来龙去脉听罢,笑道:“你心里头有了答案,还问我。” 萧元宝道:“我就是怕判断错了。” “那妇人前来套了话以后,又与你暗示铺子有问题,就待着你去打听呢。她早打点好了人,好教你听得那些消息,弃了在那处赁铺子的打算。” 祁北南道:“如今又晓得了他兄弟就在铺子对面开食肆,如此做的动机也晓得了,还有甚么好错的。” 萧元宝其实心里头与祁北南所想的也差不多,他忧愁的是另一件事: “我纵然是晓得了她的别有用心,知晓铺子是没问题的。可铺子且还没开,她就这样生事,往后真要在那头经营,岂不是更多麻烦事。” 祁北南听此,捏了捏萧元宝的脸:“但凡是做生意,哪有不麻烦的。便是今日因着她转去了别处经营,岂知旁的街巷上没有那般有歪心思的人。这朝晓得了她的为人,往后也能直接应付,总比是那些不动声色暗戳戳的使坏要好应对。” “虽说规避,能少她这一桩麻烦事,岂知因此规避,后头也增了许多麻烦。重新挑选铺子,打听,岂不是又得周折许久。” 萧元宝想来也是,若遇见一点磨难就退让,那往后只会瞻前顾后的更多,畏手畏脚,如何能做好生意。 “那要是价钱谈得下来,我还赁这处铺子。” 祁北南点点头,道:“你别太担心,要是有处理不下的事情,还有我给你撑着。” 萧元宝听此,心中欢喜,捏了捏祁北南的手背。 “那我就去与桂姐儿说道两句。” “去吧,早些回来。” 祁北南看着人出了门,他往屋外唤了一声:“秦缰。” 过了两日,房牙过来说,房主答应了一年二百一十贯的钱将铺子赁出。 祁北南留那房牙吃了一盏子茶,将一张签字画了押的述证与了他。 “替我转交给房主。” 房牙诧异将述证展开一瞧,眉头顿时紧了起来:“这妇人当真是心思坏,如此设计人。早前就有一做餐食生意的老板瞧中了那铺子,定金都缴了,好好的,不知怎突然就做了毁。我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想原有人从中作梗。” 第108章 过了两日, 萧元宝跟祁北南一同去了林府吃喜酒。 原本是以为十里红妆好不热闹,不想办的却并不张扬。 林青煜请的人不多,和先前萧元宝和祁北南成婚的时候宾客相差无几。 客多还是在公爷府上。 只见是林青煜一身喜服高头大马将郡君从公府迎来, 他相貌本就好, 今日做新郎官儿更是惹人注目。 一路上看热闹的人很多,快是赶上新科进士游街了。 不过比之状元游街时的意气风发,今日大喜,却不如那时的少年意气了。 萧元宝站在宾客之中, 偏过脑袋瞧了一眼从大轿上下来的人。 身姿端挺,衬身华美的喜服教人看得痴。 只郡君盖着红盖头,并不见姿容。 但从端庄的行资和天鹅一般雅直的脖颈足可见, 是个很尊贵的人物。 跨火盆, 拜堂, 一系井然。 两个新人一手拉着红绸两端, 像一对璧人。 可那红绸虽将两人连接在一处, 分明是不短不近的距离, 却无端教人隔得很远。 萧元宝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他偏头与祁北南小声说道:“我们拜堂的时候, 你有没有偷偷瞧我?” 祁北南闻声,看了萧元宝一眼, 道:“那是自然。” 拜堂那日,在堂中行礼, 他不知看了萧元宝好些回。 忍不得心中高兴,又不能与之说话, 自也就只有暗暗的瞧人了。 萧元宝心中想, 如此就是了。 一对新人都谨遵着礼数,一板一眼的敬高堂, 拜父母,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有。 外人瞧来,再是端庄和礼不过,可许有真正在相爱之中的人才能感受到,新人之间很淡。 行完礼,入洞房。 大抵是郡君身份贵重,并无人嚷着要去闹洞房,如此更是有些冷清了。 萧元宝观完礼,没再瞎想什麽,外头又恢复了热闹。 他前去与官眷一同吃了茶水,招呼说了几句客套话,不多时就吃席面儿了。 旁的不说,席面儿倒是好吃,也是请的四司六局来招待的,只不知是哪个灶人掌的勺。 三足盘里盛的焖虾和长叶盘里的酒烧鱼很合他的口味,他吃了好几筷子,再想吃也不好意思再动箸儿了。 散席回去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头。 晚秋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月儿挂在柿子树上,黄橙橙的柿子也渡了一层银光。 祁北南将脑袋偏探在车窗外头的人给捞了回来,他放下帘子,阻绝了外头徐徐的秋风。 “当心着凉,秋季里头最是容易风寒。” 萧元宝却道:“我前些日子在吃换季食疗暖身的汤,换季受凉风也不风寒。” 祁北南笑了一声,问道:“今日喜宴可热闹?” “热闹还是热闹的。” 萧元宝道:“虽已经成亲了,但我还是头回这般完完整整的瞧一场成婚。” “先前成亲的时候,把那盖头一盖,晕晕乎乎的,南北都分不清。” 祁北南道:“南北分不清不要紧,分得清北南就成。” 萧元宝睨了祁北南一眼:“正经与你说,却又打趣我。” 祁北南只觉好笑。 两人回去,时辰已然不早,晚秋天冷,收拾一番便早早进了被窝里头。 许是受了喜宴所染,兴致都还不错,月儿偏西了也还没睡。 事罢,萧元宝双颊潮红,额头上也汗津津的。 他趴在祁北南的胸口上,脑子有些空,半晌后才回乎过些神来。 祁北南理了理怀里人他有些发乱的头发,见着他眸子在动,哑声问道:“在想什麽?还不想睡?” 萧元宝默了默,道:“你说今天的新人都成亲了,好似是生人一般,那他们今夜会不会……” 祁北南捏了萧元宝的脸一下:“还有心思去想旁人的事。” “不然上职的时候我去替你问问。” 萧元宝见此,连忙抬手捂住了祁北南的嘴:“别!多冒犯的事。” “我只是有些没法子设想。” 倘若是他跟祁北南也是这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尊长将婚事说定了,也没怎见过他这个人就拜堂成婚,那成婚夜多拘束拘谨啊,还能圆房么。 祁北南咬了萧元宝的手指一下,想他还是太纯良。 “有甚么不能,你想那些在外头寻花问柳的男子,与妓人可先就熟识,不一样也行事。” 萧元宝眸子一动,还真是这般。 他无端有些恼怒起来,狠狠掐了祁北南的胸口一下,转头去睡了。 祁北南吃痛,冤枉道:“我又没有这般,你生甚么气。” 过了些日子,铺子教工匠修整过半。 萧元宝盯着铺子这头的进程,以及招揽账房、灶人、跑堂这些事情;白巧桂则跑药铺,与之谈拿草药的价格。 若是富贵之家,这些事情其实都有底下专门的人去办,主人家只端坐府上管人,做最终定夺即可。 只他们这样的人家,才兴起,根基不够,一应办事的人手也短缺,哪里有那样的福气来享。 凡事也都还是亲力,一点点经营起来。 此间接触得些给自己做事的人,忠心恳切,长久与自己办事,天长日久的,才收用来做自己的人。 回过头来瞧,如今家里头也有些人手使了,也便是靠这许多年经营积攒来的。 到时候店开起来,他一个官眷,不好似那些商妇寻常人家一般时时都守在店铺里,还得是要得力的人来看管。 届时他只需在后头查点账目,研制菜式就好了。 不过因食疗方子是自行研制,在用灶人上便格外仔细些。 选定了人,需得是签长契,再来是密契,往后离了他们店铺,也不得用食疗方子盈利。 思定,便往外放了消息揽人。 京都人口多,谋差事儿的人也也多,没出三五日的时间,就陆续的来了十几个人。 有应招账房的,擅厨做灶人的,还有好些跑堂,厨房的杂使。 账房和灶人是要紧的人物,其余的倒是都还好寻,毕竟做的活儿不是那般的考验人。 祁北南与他做了两本账,用来与那些应招的账房来算,验其算账的能力。 灶人的话,萧元宝选用了两三张食疗的方子,教人按照方子做出来,瞧谁的味道好,自也就留谁了。 其实能力都还是好查验的,要紧的还是人品,不过这东西也不是三言两句能够全然查验出来的,还得时日长了才知晓。 萧元宝选定了三个灶人出来,一名男子,一名夫郎,一名妇人。 账房先生要的是个老童生,他算账不如旁人快,但是萧元宝觉着他算账很妥帖稳当,比寻常账房都仔细,于是便要了下来。 至于跑堂,先定了六个嘴巴伶俐,性子活络的; 后厨杂使也定了六个,其中两个端菜,四个帮着烧火切菜洗菜这些杂事。 大食楼办起来所耗费精力比小本经营的铺子可多太多了。 晃眼就筹备了一两个月的时间去。 冬月初,祁北南从官署里出来。 就见着灰蒙蒙了一日的天儿,终于是在起了几阵冷风后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京城的雪总是来的早。 “冷得厉害,去安华楼吃碗羊汤。” 祁北南偏头,见着姜汤源打了把伞出来。 没等他张口说去与不去,又听他道:“我请。” 祁北南一笑:“姜大人今日如此大方,岂有不去的道理。” 出了宫门,两人一同前去了安华楼。 祁北南与秦缰吩咐了一声,教他带话家去。 两人去了二楼的雅间上,安华楼这般酒楼,就连大堂里头都早早的用上了炭。 雅间里头更是暖和,又熏了雅淡的香气,竟是比官署里不知舒坦多少。 姜汤源与祁北南倒了杯茶,两人有些日子没有一道出来吃过茶了。 自姜汤源回金陵去成了婚,就没能得空会上。 他回金陵不足月就返还了京都来,姜汤团虽是回了金陵,但此次他新过门的娘子随他来了京城。 回京的第十日上,请了京都的友人去家中吃了一场宴,祁北南和萧元宝都一同去的。 如今新婚燕尔,姜汤源的娘子又是个十分温柔贤淑的女子,他下职后自就回去陪娘子了,不比以前没成婚的时候,在外头晃荡吃茶的日子多。 祁北南觉得这是好事情。 “今儿寻我何事?” 祁北南如此问道。 姜汤源笑:“这话说的,好似是我往前没事便不会寻你出来吃茶一般。” “谁教今时不同往日。” 祁北南端起茶吃了一口,挑眉打趣了姜汤源一句。 姜汤源面上的笑容更盛了些。 他道:“倒是不瞒你,确实有一桩家事要说与你听听。” “家事?” 姜汤源道:“你非外人,家事也说得。” 祁北南眸间有些笑。 “我这婚事落定,家里头总是为阿团的事忧心着。上一桩婚事未成,且又还横生了些事端出来,家里头便更上了些心。” “前些日子我爹来了信,说是选中了两个人,教我参谋一二。” 姜汤源见祁北南安静的听着,继续说道:“一个是我爹看中的在考读书人,是个耕户人家,倒是清流。我见过他的文章,写得确实不差,将来若顺遂,当能有些前程。” 祁北南应声:“听来倒是不错。” 姜汤源道:“那你可知另外一个人是谁?” 祁北南眉心微动:"你这般问我,看来是我相识之人了。" 姜汤源笑了一声,没直接答复,转吃了口茶。 第109章 萧元宝得闻祁北南与姜汤源出了这么个主意, 想他实在是坏主意多。 要说是不纳妾,其实也并不是甚么要人半条命的大事情,天下男子也多的是一夫一妻, 并不稀罕。 就好似以前他们村里头, 除却地主大户和那般庄头儿许不止一房妻,寻常百姓人家也都还是夫妻两人。 纳妾的人家,多还是那般家境富裕的门户。 好似是富商,财产众多, 养得起几房的妻妾,也以此来显耀自己的财富。 而门楣高的士族官宦,有偏房妾室不仅寻常, 若谁家的大人未曾有偏房妾室, 反倒是稀罕了。 外头说甚的都能有, 言门户小, 养不起偏房妾室;也言这家官娘子官夫郎善妒跋扈, 容不得人; 倒也有那般说句好听的, 夸人夫妻恩爱情深。 其实真不纳妾也没什麽, 少不得一块肉去, 外头的议论也无关紧要,言官又不可能捏着不纳妾去参人一本。 追根究底, 说着没有三两房妻妾不体面,子嗣不昌茂这样话的, 要么是那些爱管闲的亲戚;要么就是男子好色风流,却又还要个合情合理的由头。 萧元宝道:“你可别教赵三哥哥晓得你出了这样的主意。” 祁北南笑道:“我可不怕他晓得, 姜家不说门楣多高, 可毕竟也几代人做官,是上百年经营的官户, 门楣可比昔前的杨家还要高。” “实心眼的说,光宗若与姜家结亲,是高娶。不舍弃些什麽,当真是天下掉馅饼儿,偏偏砸你怀里头不成。” “再者也没有按着头教他答应,他若不肯,不应便是了。姜家是忠厚之家,不会因此为难。” 祁北南道:“做人可不能既要又要。再者,我以身作则,光宗也没话来说我。” 萧元宝听此,眸子微动,嘴角扬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祁北南点头:“我说的。” “此前不早已经同你许了诺了,不会做毁。” 冬里,萧元宝忙着铺子的事情。 人招揽齐全了,还需在铺子开业前,将招揽的灶人和跑堂做训练。 灶人自需得先熟识一番铺子里的菜式,一样样做来尝吃; 味道是其一,还有一则是需得严格按照方子上的调料来,否则怕是入了相克的食材进去,届时食疗不成,反倒是害人得病,那便得不偿失了。 跑堂的也得要晓得甚么菜式对甚么症,好与客人做介绍。 分门别类,一种种熟识记背下来,也得需要时间。 教这些招揽来的人练习罢了,萧元宝跟桂姐儿才一同前去考核。 “若我说是气虚,想提补气血,合当是吃些甚么好?” “夫郎若是气虚气弱,要想提补气血,可点要一盅党参桂圆气血汤,是以滋补的老乌鸡炖的汤,最是补气血。” 萧元宝摇摇头:“我不爱吃这乌鸡。” “夫郎不爱乌鸡也不要紧,咱铺里养气血的食补菜食最是繁多,除却党参桂圆气血汤,还置得有鸽子汤,鸡蛋红枣红糖汤……” 那伙计说着卡住接不下去,记不得还有些甚么菜式了,眼睛一转,递了食谱上来:“夫郎不信瞧瞧,这食谱上样数可多,您只管捡选着报。” 萧元宝见此,笑了一笑:“虽是记得不详尽,倒是胜在头脑活络。” “过了,下一个。” 查验了一番,这些个伙计脑子都灵活,倒应对自如。 这跑堂确实也不需要将东西死记硬背,活泛应对才是最好的。 萧元宝与桂姐儿都还挺满意。 “夫郎,娘子,客人这般点菜,倒是难不倒咱,谁家食肆酒楼也如此。只咱店里头做得是食疗,若客人进门来,也不知自个儿要吃用甚,只说自己头昏,脑热,腰酸,要咱荐菜与他吃如何是好。” 一个小伙计道:“咱到底只是个跑堂做活儿的,不晓得医理,如何敢断症荐菜。没对症尚且还是小事,若是教人吃坏了身子怎了得。” 萧元宝和白巧桂闻此,颇觉有理。 她们此前还不曾想到这一茬上,到底是这些做过跑堂的伙计有经验。 萧元宝赏了那小伙计半吊钱,与他们说道,这事待着商议后再行告之他们的应对法子。 “这是一桩要紧事,虽我觉着会前来食补的,当晓得自个儿身子哪里不适,但不乏会有这样不确晓自己身子究竟是因何不适的客。” 回去时,白巧桂与萧元宝道:“能断症的终归还得是专门的人才好。” 萧元宝道:“如此这般,那就只能是医师。” 白巧桂点头:“不是医师不懂医理,即便是通晓,不是大夫旁人也不会信服。” 萧元宝默了默:“原我们还想着初一十五才坐堂,如今瞧来,还得要有大夫时时在店里才成。” “你一月间去几回还成,总是不好日日都在那处的,得外头寻人才行。只大夫都在医馆,怕是难寻着愿意在食肆中的。” 白巧桂道:“人我来寻便是,我学医,总是比你好寻人些。” 萧元宝应声:“也好。” 铺子这头的事情还未曾处理完全,倒是先来了姜汤团选婿的消息。 萧元宝一直在静等着后续的消息,却又不好去信催问,这朝可算是等来了些回复。 且家里头还不是从姜汤源那处知晓的结果,而是先收到了赵光宗的一封来信。 赵光宗的信足足写了三页纸,字迹一改往时的工整,颇有些颤扭,足可见得信是在情绪激动时所书。 阿南,见信如唔。 今有喜事一桩,无人同享心中喜悦,书信一封告知同乐。 姜兄,姜汤源之父,老姜大人欲将爱子许配,吾喜不自胜…… 信洋洋洒洒写得长,信里赵光宗说自己何种高攀幸运一系也就罢了,只是寻常人喜得这般婚事的正常反应。 最为难得的是赵光宗说他早便心许姜汤团了。 当初会试进京,他在赶考路上见到了姜汤团。 那年春,李花盛雪,姜汤团在阁楼上观月,受风吹到身上的那块手巾,切实吹到了他的心里。 无波古井,忽起涟漪,久不得平静。 那份悸动,于昔年从不曾有过,来得迟,但却来得那样美好。 以至于教只为学业辗转难眠过的他,也饱尝了一回因为一个人而夜不能寐。 一颗心交付出去再是容易不过,可要教两心相许,却也是世间的难事。 一路上得知姜家家境以后,赵光宗从倾心的欢喜,落入了羞愧之中。 他自知姜家与赵家天上地下,两人不堪匹配。心思也便不敢与人表露出丝毫,只怕是徒增人的烦恼。 会试落榜后,他更觉两人此生再是无缘。 后举子考官,其实他又起了些私心,后头顺利进入金陵。 再次在姜家的席上见着姜汤团时,他已然是欢喜不已。 更让他不曾想到的是,宴后,姜大人几回招见,于他的家世上有所打听。 他心头隐隐觉察出了姜大人的意思,得知此,他欢喜的整宿睡不着。 这是他此前全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于姜家更是客气,于公务更是勤谨。 但在此间,他也得知了姜大人看中的不知他一个人,还有一位姜家的门生。 打听得来,是为才学不错的读书人,他心中只怕好不易重新得来的缘分再次失去。 倒是不想,姜大人这时私底问了他,若是将汤团许配,将来不准许再行纳妾,不可私养外室,如此这般,可还愿意这桩婚事。 若能娶得姜汤团,他如何还会想要什麽妾室。 赵光宗当即便立誓,又签字据,甚是坦荡。 姜大人便选定了他做婿,此番来信,已然不是还在受考察的阶段,而是已经通晓了双亲,定了婚约。 祁北南和萧元宝得知了此番结果,都很为赵光宗欢喜。 独身了这么些年,可算是有了着落,且还是自己心许,又还心许他的人物,如何不是天大的喜事。 其实祁北南在收到赵光宗的信时,心头便大抵猜到了是个甚么结果,但切实的看见老姜大人选了他做婿,心头才算是全然落定。 萧元宝将信放在桌上,高兴的仰靠着椅背。 “如此这般,往后与阿团可好走动了,将来告老还乡,还能一同回岭县。” 祁北南好笑:“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便想着告老还乡这样的事了。且还有着几十年的光景过呢。” 萧元宝道:“不管那些,左右我时下是想着年老以后的日子,都别有盼头。” 祁北南道:“倒是说的不错,姜大人是江州人士,紧临磷州,倒是也都不算远。” 萧元宝开心的晃荡了会儿一双腿,他忽的又想起什麽来:“赵三哥哥只说姜大人挑中了他,却也没说那另一位读书人是如何落选的。” 他凝起眉头:“莫不是那书生连个许诺都不敢,当真是不肯只守一门正室,舍不下三妻四妾的日子?” 祁北南轻嗤笑了一声:“这便不知了,许是那书生另与人许下了终身,为此便答应不得老姜大人这样的要求罢。” 萧元宝疑惑:“既与旁人许了终身,那还求取阿团做甚,与他的相好结成夫妻不就皆大欢喜了。姜大人又不是压着他要与自己心爱的人分开,一定要他做婿。” 祁北南点了萧元宝的额头一下:“你说是为着甚,除了想借姜家的势青云直上,还能是为着什麽。” 萧元宝闻言眉头更紧了些:“这些也不过是咱们的揣测而已,内情还未可知。” 祁北南只笑,没再辩驳。 第110章 年底, 趁着临近年关的热闹,萧元宝和白巧桂紧赶慢赶的总算是把铺子的事情办的差不多了。 两人商量着,决定就趁着年下将铺子开业。 腊月二十四一日, 接连的雪日中难得的半日晴。 敲锣打鼓声中, 铺子揭了红绸,招牌上落名长春居。 一早上,门口就有杂技表演引客。 原先是想着多放几串鞭炮,锣鼓队敲敲打打一番即可。 但年底下哪里的花样都多, 轻易吸引不来客。 萧元宝便请了舞狮队伍和杂技。 “你慢着些,等我一步。” 萧元宝和白巧桂赶过来时,招牌已经亮相了。 门口的积雪上撒着一层鞭炮炸开的红纸, 好似是洒落的红艳艳的花瓣一般。 两人没做老板的模样在外主事招呼, 而是请得有个掌柜, 姓于。 他们是官眷, 背后经营生意倒也没甚么。 若是在商铺里抛头露面迎来送往的, 自个儿打小求生活来的不会觉得屈尊降贵, 可却抵不得旁人议论, 说些不好听的话出来。 且还夫妻一体, 他们的名声不好,还能累及家里做官的。 为保周全, 索性请了个掌柜,他们在后头做甩手掌柜。 钻去了二楼的雅间上, 两人在窗子边观看着外头的热闹。 只见那顶着黄皮大眼皮的技人在架得老高的长凳儿上蹿上跳下,直瞧得人胆战心惊。 周遭很快就围来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一场舞狮毕, 立响起了一阵喝彩。 这头舞狮结束,杂技人又开始做表演, 喷火,耍抢…… 外头的人越积越多。 看着凑热闹的人是愈发的多了,于掌柜清嗓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小店今日开业。承蒙诸位捧场,长春居开门前三日,一律菜品买一赠一,还请诸位赏光!” “瞧这外头挂着的告示牌上说,滋补,养身,食疗,掌柜这长春居究竟是做甚吃食?招牌菜又是何?” 于掌柜笑道:“这位官人可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人食五谷杂粮,沐晴阳雨雪,总也有个三灾六痛;身子若不保养好,如何长久经营日子。我们长春居专做养身的菜食,与人保养身子。” “是脾虚体弱,咳嗽肺不爽利,又或是肝火旺大,胃疼不适……我们长春居都有相应的菜食以疗。若是不知身子究竟是何处虚弱,店里还有专门坐堂的大夫,只消在店里用餐,即可免费诊脉呐~” 诸人听罢,议论纷纷。 “倒是稀罕的很,像是医馆又做吃食。” “怕就怕是弄得不阴不阳的,光图个噱头。” “左右买一赠一,倒是能进去尝吃一回看看究竟是个甚么名堂。” “再是买一赠三我也不去,我又没病痛,去吃劳什子的食疗菜,是有钱烧手了,还是那外头的炙羊肉滋味不美?” 白巧桂是头一回开店做生意,不如萧元宝已经做了好些生意了,没那般坐得住。 见着掌柜的已经介绍了店里是何种经营,围在外头的人叽里咕噜的说谈议论着,远在这头也听不清说的是好还是坏,心里头没个底。 长春居至开业这日,从菜食方子,与药铺谈拿药材价钱,选铺子,选人教人; 两人费却了半年的光景,不说投入了这许多的精力去,投进去的银子也是海量的。 若是铺子开来生意不景气,那可真是白费了太多的心力。 所幸是须臾,还是有人大着步子往食楼里头来。 有了一就有二,陆续的进人。 白巧桂这才吐了口气。 “我就怕是开业这日都没人,若是如此,待着往后没有这些引客的实惠了,岂不是更没客。” 萧元宝也是头次做这样的大生意,心头不如先前在老家卖菜和做酱菜生意时那样拿得稳。 “来了客就好了,咱趁着有客下去瞧瞧他们招呼的可好。” “嗳。” 白巧桂应了一声,两人相携着一道下了楼。 大堂里头已经落座四五桌子人了。 “这店里头倒是装整的干净宽敞,炭火也烧得暖和。” 搓着手说话的两个妇人左右打量着铺儿。 “二位娘子,咱这食楼里头雅间里炭更暖和咧,可要上去坐?” 伙计嗅着声儿就来了,连麻利的与两人倒茶水吃。 茶水热乎,妇人捧起吃了一口:“呀,是姜茶。” “是咧,天气冷,咱铺子里用的是应季的姜茶。娘子要是吃不惯,也能换一壶寻常的茶汤来。” “吃着热乎,姜茶好咧。” 那妇人道:“只你们雅间里头可另外使银子?” “如今是才开业,这三日里头不另收钱,只要有空的,又没教人预定下,都能去坐咧。” 两个妇人见此对视了一眼:“那咱上楼瞧瞧去。” 白巧桂瞧出两人是想占小便宜,问萧元宝:“作何这三日雅间都不另收钱,一屋子一个炭盆子,燃得可都是好炭。” “不教人先去瞧看一番,在里头吃一回食,如何教人体会到里头的好处。” 萧元宝道:“谁人都晓得雅间里头清净舒适,可究竟如何舒适,也只去了才晓得。没去切身体会一番,也独就记着要另收银子。” 白巧桂了然。 有人上楼雅间去,也有那般不多讲究的男子血气旺,不怕冷的就在大堂中吃。 那瞧菜谱的男子眼睛往羊鞭汤上多瞄了两眼,小伙计嘴儿快:“官人,咱们长春居的羊鞭汤最是一绝,入得有枸杞子,补阳最是了得。” 桌子上轰然一笑:“点你当吃些壮阳菜,瞧着面儿虚嘴皮白的。” 男子面上一臊,将伙计骂了一通:“甚么羊鞭汤,我从不吃那物。” “去去去,谁要吃你这菜。甚么食疗,没病没症的,我来食疗个甚。” 说罢,嘴里骂骂咧咧的就去了。 白巧桂摇摇头,又气又好笑:“这愣头伙计,哪个男子受得他这般介绍羊鞭汤的。” 萧元宝道:“铺子一开,也就晓得了不足之处。得去与掌柜说上一声,教他们点这些菜的时候别那般张扬,否则悉心研做的那一页补阳菜,教他们那般介绍,谁还好意思点吃。” 罢了,萧元宝把那伙计唤到身前来,宽慰了两句。 两人在角落上瞧着一波波进来的客,外头的表演不绝,进来的人也便没断。 萧元宝两只眼睛仔细的瞧着进出的人,似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外头的空地上,只鲜少停了一两辆马车。 在铺子里守了小半日,两人才离去。 出了长春楼,人也没急着走,而是去了外头的马车上。 萧元宝谴了文哥儿与红棠去问那般从铺子里出来的食客,状似是想进门去吃菜,故打听一番去吃了的人味道如何。 “倒是不差,吃着多是温润滋补。我来的时候一双脚冰冷,吃了一锅子猪蹄子汤,浑身的暖和了,脚底下也发燥。那汤里也不晓得入的是些甚么食材,总之能见着些药材。” 红棠问道:“放了药材可不就是一锅子药汤了,那不就是吃药一般。” “倒是没有,口味很好,不觉着像在吃药。” 食客说的中肯:“店里头还有坐堂的大夫,与人把脉看诊咧。是女医,还有一个夫郎,怪是好,只我也没好意思前去看脉。” 红棠道:“那听起来还不差。” “只一点不好。” 红棠闻言,连忙问:“怎的?” “价格也忒贵了些。那样一个莲花盆子的猪蹄养颜汤,竟就要六十六个铜子,虽说滋味好,也入了药材,可别家食肆里头的猪蹄汤才五十几个钱。” “这朝开业买一赠一,赠的也只半盆子的量,这倒是没甚么,外头的食肆也都是这般。只如今开业前三日姑且是买一赠一,吃着还算合适,若是待着开业的实惠过了,那价格可就贵了。” 红棠听此,道:“同样的食材,不同的铺子不同的做法,价格也不同。若是在安华楼里,这一盆子蹄汤不得上百文钱去。” 食客笑道:“是这么个理,我也只是牢骚一句。” 红棠谢了食客,转回去将话说与萧元宝还有白巧桂听。 两人听罢,都默了下来。 其实价格定出来的时候,两人都觉得有些高了。 同样的食材,一道菜做出来价格比同等的食肆都要贵上那么十来个钱。 却也不是他们图暴利,实在是用的药材和食材都是好的,几厢下来得要定这个数,才有些赚头,不至于亏本经营。 彼时心中也忧愁,会不会因价格高了没有食客来。 可心中固然生了些忧虑,一时却也没有解决的法子,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如今先前的担忧显现出些苗头来,两人心理都不免有些忐忑。 萧元宝道:“食客多是嫌食肆菜价高的,咱们出门下馆子,也一样爱如此念叨一句。且先经营些日子来看,若有甚么不对之处,再想办法。” 白巧桂点点头:“也只有这般了。” 回去家里时,祁北南都已经下职回来了。 “如何,今日开业可还顺利?” 祁北南家来见着萧元宝还没回来,换下了官袍,正说是要过去看看,倒是不想人便回来了。 “也就是正常流程。” 萧元宝解下斗篷:“请的技人在门口热闹了一番,周遭的人就来吃菜了。” 他没急着与祁北南说今日开业发现的一些问题,这几日还在开业,生意好坏一时还不能全然瞧出。 待着再过两日,祁北南也休沐了,空闲的时间长,若是铺子那头不好,他再与他说便是。 第111章 萧元宝受祁北南一席话的启发, 摸到了些门道。 思索了两日,在院子外挂了一张大大的招牌:可受索唤。 京城里头好些铺子都受索唤,提前上店里吩咐一声, 交待好时辰和地址, 到了点食肆便教人将吃食送上门去。 家里有客的时候,没提前备好菜,萧元宝也索唤过几回,倒是便捷。 只索唤得另外加钱, 若是自家里头的下人带了食盒去取,那便罢了;但若是到了时辰那头唤人送来,得看菜的多少, 多给三个五个铜子都是寻常。 先时开店的时候, 想着怕堂食生意忙碌拾掇不过来, 也便没想过做外送。 再来菜式的价格本已是不算低, 若是再受索唤加钱, 只怕是更教人觉着贵了。 也便是祁北南说的, 他起始并没有想明白食疗是要做甚么人的生意。 一味是考虑着价格高了, 怕寻常老百姓不肯来吃, 却不曾想长春楼经营的生意一开始就不像酱菜生意一般,是为寻常老百姓所开设的。 就好似是那布匹料子, 也分上好的绸缎庄子和粗布小店经营。 绸缎庄里的料子价格都高昂,所做的便是富贵之人的生意, 自然了,平头老百姓若是想要挑选两匹好料子, 也能带着银子进去买。 只是绸缎庄并不会将平头老百姓作为主要的顾客照料, 价格不会刻意调低来讨好这群客。 先前萧元宝便本末倒置了。 寻出问题所在,他不仅没再压缩下调价格, 反倒是还将招牌好菜的价格往上调了些。 受索唤后,没出两日,还真便有了些效果。 接连有跑闲来叫菜了,一日里头能够有五六单子索唤生意,这般在算上铺子里的堂食生意,店里的伙计可算是有些事儿做了。 不至教店中的伙计闲散着嘀咕,觉着食肆随时都要关了门去。 且有意思,萧元宝和白巧桂去看账的时候,瞧见索唤的都是那般补阳的滋养汤。 舍不下脸面来铺子里头吃的菜,有了索唤,倒是教人能安心吃了。 只萧元宝发觉,前来索唤的都是街上那般闲人,富贵高门人家的小厮女使却不见有来。 如此说明,食楼里所要讨好的客,不曾舍下面皮来过店里,还不晓得他们铺子所做的经营。 “这索唤的大都是补阳菜品,当是开业的时候那些前来店里的男子看了菜谱后,有心想吃,可又怕人笑话,这才叫街上的闲人来索唤的。” 萧元宝与白巧桂分析道:“说白了,吃咱们食楼里菜的还是那些寻常的老百姓。” 白巧桂道:“得想法子将咱的食楼宣扬到富户高门里头才成。” 萧元宝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只苦不得法子。” “先前听说有商户为着宣扬自个儿所经营的物,竟雇了人往高门大院儿中扔拓印的纸团进去。倒是教人知晓了京城里头有这样一个铺子,只名声都不好了,反倒是惹了一身臭,教人看见了铺子都绕道走。” 白巧桂道:“正是这般,宣扬得宣扬好的,若是宣扬不得当,得不偿失。” 萧元宝宽慰白巧桂道:“好在是受了索唤生意好看了些,不着急,咱慢慢来。” “我前些日子与鑫哥儿写了信去,与他求取生意经。他们世代营商,且他如今的绸缎生意又做得好,法子定然多,指不得能与咱一些启发。” 白巧桂一拍脑门:“糊涂,竟是将他忘了去,合该早给他写信去。” 萧元宝笑道:“这沾上了生意,方才晓得营商桩桩件件都十分的考验人。” “外头总说商户最是刁滑,一身铜臭味。原先不曾经营大桩生意,只以为是商户大抵都品行不好。如今才晓得,说这样的话,是红眼商户精明说的酸话。” “只有百般能干的人,才能把生意像模像样的经营起来,且还挣上银子。” 白巧桂道:“可不就是。” 正月底上,萧元宝便收到了明观鑫的信。 明观鑫恭贺了他和桂姐儿开了铺子,言说心中多羡慕两人在一处经营日子。 又责备,怎不早些与他说经营了生意,后与他说了如何在富贵之家宣扬生意。 洋洋洒洒写了三四页纸。 萧元宝瞧的仔细,眉头看的舒展。 瞧罢了信,他摇摇头,觉着自己在经营生意上全然便是一只小雏鸟。 到底是世代营商的人家,这经营的法子,五花八门的教他惊叹。 萧元宝没耽搁,立是安排了人出门去打听,又使了银子办事。 二月二,龙抬头。 这日祁北南休沐。 今年开春的早,这月份上京郊外的草皮子都绿了,风里都是泥土花草的新香。 天气暖洋洋的,城里城外的集会一场接着一场。 难得有闲,萧元宝便与祁北南一同到城郊的小龙山去赶庙会踏青。 一路出城去,官道上的车马人流都不少,待着上了山,更是了不得。 城里出来踏青求近的都往这头走,本是算不得大的一个道观,四处都能寻见人了。 萧元宝从道观底下供停车马的广场,与祁北南相携着一道踩着石阶梯爬上去,不见多高的石阶,竟还教他身子上还起了些薄汗。 “太久不到这外头来动弹了,走那么几步就气喘吁吁。” 祁北南笑着取出手帕与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确是不似儿时在乡里,终日在山野地间跑时身子健朗。” 萧元宝看着山林里的大树子都抽出了新树芽来,山里头远离里喧嚣的人群,树木繁盛,空气也很清爽。 正值他四处张望之际,瞧见了不远处的亭子下立着个紫缎长裾的夫郎。 此人腰置长珏,身姿端得极正,萧元宝脑子里兀的便想起“珺璟如晔,雯华若锦”这两句来。 他驻足多瞧了两眼,不想对面的人目光竟也落了过来。 萧元宝不知那人是何许人,只见他身侧足有四个伺候的人跟着,远瞧着便很是矜贵,当是个身份贵重之人。 小龙山上见着甚么官眷贵人也不足为奇,不识不怪,他想着微微点头示意一番即可。 祁北南温润的声音却自头顶落下来:“那是郡君,顾言许。” 萧元宝微惊,与祁北南远同人做了个见礼,那头受了礼,回以点头。 罢了,行至别处,萧元宝才道:“可是林大人与之结亲的郡君?” 祁北南点点头。 萧元宝眸子微动,不怪觉着身份贵重。 他只在两人的婚宴上见过一眼,只彼时盖着盖头,也未得一观真容。 今日倒是巧遇得见,果真是一副好姿容。 不过他瞧着人似乎情绪不太高,面色也比寻常人苍白一些,好似身子也并不太好。 祁北南与他低声道:“便是因身体不多好,国公爷才并不想他进宫。若是选秀前他未曾定亲婚嫁,以他的身份姿容,入宫是显而易见之事。” 萧元宝了然。 亭子那头,顾言许道:“方才的是祁家夫夫?” 伺候顾言许的下人道:“正是,今日休沐,想来是一道过来烧香踏青。” 顾言许见过祁北南,是一甲进士游街的时候,瞧过一眼,知他是探花郎。 当初他爹晓得陛下有意选秀,便预备着在新科进士之中与他择选一位夫婿。 彼年一甲的三位进士相貌才学都好,打听得除却探花已然定亲外,旁的两位尚且未曾定亲。 一位状元郎,他如今的夫婿;一位是任珩,都是京中高门人家的子弟,他当然是认得的。 任家那个不着调,父亲更看中林青煜,便选了他与自己成婚。 虽他识得祁北南,也知他定了亲,却还是头回见着他夫郎。 他将才见着祁北南牵着夫郎的手走,又与他擦汗,与他沉稳不思女色的模样大相径庭。 顾言许道了一句:“瞧着,两人很是恩爱。” 伺候他的夫郎道:“听闻两人是一同长大的情谊,自小就定了亲,祁大人很是要紧他这位夫郎。” 他将萧元宝初进京来险些受人戏弄消遣,祁北南又敲打人的事说与了顾言许听。 顾言许听得入神,这样的夫夫,他还只在戏文上见过。 何其缠绵悱恻,教人心中羡慕。 伺候他的夫郎见着人神情恍然,更添哀愁,自知多言了。 转宽慰道:“咱们家大人只是公务繁忙,这才不得空陪公子一同来。” 不听这话就罢了,听了反觉心中更委屈。 “同在一个官署,官职也相差不多,作何旁人得空他就不得空。这般忙碌,索性是教父亲与他安排个闲职算了。” 终日里头回来便一头扎进书房里,不到月上柳梢头不见得人回屋睡。 他等着等着乏困人都睡着了去,教他只好白日多睡些,夜里便能多熬些时候等着他。 叶夫郎知晓人又在耍小性儿了,道:“男子当以前途为重,若去做了闲职,如何能帮扶公爷。” 顾言许心里闷闷不得志,道:“你再去往姻缘庙里捐两百贯钱,与大师求个保夫妻恩爱的符咒来。” 说罢,又觉不妥:“记着是夫夫的,只怕夫妻的求左了。” 叶夫郎眉头一动:“先儿个才烧了香,又捐钱呐?” 顾言许抿了下嘴,不愉的央道:“你不去我再去教人看见了又得说闲。” 祁北南和萧元宝去庙里头上了几炷香,瞧着时辰也不早了,便打算在吃了斋饭再回去。 这头的斋饭做的好,不少富贵人家都爱在此处吃。 两人寻了处桌子坐下,松散了一会儿走得发热的脚。 祁北南道:“你说鑫哥儿来信同你谈论了营商,你得了宣扬的法子,究竟是何法子?” 第112章 食肆的进账从正月里头的六十三贯, 二月里头上涨到九十八贯,三月提升至一百二十贯。 四月上,这才过去一半, 账上已经有八十贯钱了。 萧元宝简单打了打算盘, 除却开业头一个月亏损了十几贯,二三月上是有挣的,抹平亏损的钱,已然有五六十贯的进账。 若是生意能够稳固下去, 要不得一年半载的便能将投进去的钱都给挣回来。 瞧着长春楼如此态势,两人心头怎么能不高兴。 “只人不来食楼里头,便不好结下人脉, 来时利于你开医馆。” 生意是可见起来了, 不过堂食生意瞧着还是不如别的食肆, 独是索唤跑的热闹。 来铺子里头吃堂食的, 多还是寻常老百姓。 上了点年纪的妇人夫郎是常客, 他们不如在乎旁人说道甚么。 点了菜, 也都爱去二楼雅间上教女医看看脉。 生意并不寥落, 但也不算热闹。 白巧桂道:“我见着如今生意好了, 倒是不慌。只待着生意再稳当上一些,可慢慢宣扬出看脉制做独一的食疗。” “如此与客人瞧了脉, 通晓了身子的状况,可针对的与人做出食疗菜来, 于成效上更好,也能借机搭上人脉。” 萧元宝听来觉着不错, 道:“等再过一年半载的投进去的银子收了回来, 届时攒下了钱,人脉上也有了, 你便能安心的开医馆。” 白巧桂应声,转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同萧元宝道:“只这一年半载的,得劳你多看顾着些铺子这头。” “你安心,咱们俩一同的生意,我自是会多……” 萧元宝张口就要应承,可话没说完又觉哪里不对,眉头一蹙,偏头看向白巧桂:“好生生的怎说这些?” 白巧桂抿嘴笑了一声,本想吊一番萧元宝的胃口,可又实在忍不得还是就说了出来:“前些日子觉着身子有些不大对付,这朝确信,身子上有了。” 萧元宝一时没转过来:“有了什麽?” 白巧桂闻言更是笑的厉害了些,嗔道:“你是拨算盘把脑袋拨成榆木了不成,这男女成婚,还能有什麽。” 萧元宝眸子霎时圆了起来,他惊喜道:“有小孩子了!” 白巧桂笑着点点头,忍不得摸了一下自己尚且还平坦的腹部。 她跟罗听风成婚快两年了,如今这个孩子来,两人都很欢喜。 时下日子也见平顺,正是养胎的好时候。 萧元宝连忙小心扶着桂姐儿坐:“来来,好生坐着,你时下可更金贵了。这头的事情你只管放心,后头你就做甩手掌柜就成,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把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来。” 白巧桂好笑:“这才一两个月,多大点儿的孩儿就教你这样小心着伺候,待着以后挺个大肚子来可该是甚么一副光景。” 萧元宝听着白巧桂说,面上是落不下的笑。 日子可真是越发的有盼头了。 晚些时候,祁北南到了下职的时辰。 今日宫里头选秀,排场大,又隆重,便是在外头的官署上也能听见奏乐的声响。 听得此次入选六个新人,这朝后宫是又见充盈了。 眼见四月中旬,州府上秋闱也快了。 翰林里头又见忙碌。 祁北南心中感慨,时间倒是过得快,不知觉间他下场乡试,距今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老祁,过两日休沐可有安排。” 祁北南正收拾了典籍欲要走,从外头进来的任珩唤住了他。 “如何?莫不是要请我吃酒?” 任珩一笑:“你也不见是好酒之人,却张口闭口吃酒的。” 他道:“府里的春花开得正好,过两日休沐携夫郎一同前来赏花。” 言罢,他看向一头还在处理公务的林青煜:“老林也带郡君来。” 熟知林青煜的秉性,他又强调了一句:“生辰。” 林青煜闻此,也不好拒绝,便应承了下来。 祁北南从官署回去时,见着家里的马车俱在,萧元宝竟然在家里头。 他信步进了园子,瞧见人正在写信。 “回来了。” 萧元宝听见脚步声,瞅见一身官服的人,放下了笔,起身去与他寻常服。 “嗯。” 祁北南端起萧元宝吃剩下的茶一口饮尽:“在同谁书信?” “鑫哥儿,时下楼里的生意见好,我写信回去谢他呢。” 萧元宝道:“顺道再将桂姐儿有了身孕的事情告诉他。” 祁北南闻言放下茶盏:“罗大人和白娘子有孩子了?” 萧元宝笑着应了一声。 “那确是一桩欢喜事。怪不得我这些日子见着罗大人的马车跑得那般快,几回在宫门口见着他,一溜烟儿就去了,往时可在官署里头好些时候才慢腾腾的出来。” 萧元宝道:“他们头一个孩子,自是小心着。” 说罢,萧元宝将衣服递与祁北南,叹吐了口浊气出来。 他在祁北南身侧坐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说来我们成亲的时间也不短了,怎的我的肚子里除了晌午吃的肘子外,甚么都没有。” 祁北南见萧元宝恼骚,觉得好笑:“那兴许是我使得劲儿还不够吧。” 萧元宝脸一红,攘了祁北南一把:“少胡说八道。” 祁北南揽住萧元宝的肩,道:“他们也是成亲了快两年才有的孩子,我们这才刚好一年,不急。” 萧元宝扬起眉:“那你要年逾三十才做爹么?” 祁北南眉心一动:“我有那么老?” 萧元宝展眉大笑起来。 祁北南捏了萧元宝的腰一下,嘶了一声。 “想着正月里光宗来信说,他和汤团的婚事定在了六月上,算算日子,也是快了。” 萧元宝应声道:“是啊,汤团忙着成婚的事情,如今是与我来信都不如以前勤了。” 祁北南默了默,这些倒是都不要紧。 想着先前他还曾笑话过赵光宗,说是待着他的孩子都能满地跑了他才成婚,如今看来,这小子也未曾晚多少。 指不准将来还能比他先有孩子去。 他与萧元宝道:“虽说是做父母的缘分不可急躁强求,但也不能不尽心,你说是不是?” 萧元宝耳尖生红,但觉得祁北南说的也不无道理。 官袍褪下,常服就一时也就不急着穿了。 过了两日,祁北南和萧元宝一同前去任府吃席面儿。 任珩不是做整寿,就是寻常的小生辰。 两人携着衣一同过去,到了任府外,发觉那头却已然停了好些马车。 萧元宝撩开一角帘子瞧了一眼,道:“任府门第高,小生辰竟也做得这样热闹。” 祁北南道:“无妨,左右是吃场席,你若是去了待不惯,教红棠过来与我捎个口信儿,我们早些回去便是。” 萧元宝想着他现在是不惧外头的席面儿的,不过今朝不知那些人来了,但不管来的甚么人,他多半都不识得。 如此在宴上没有相识的人,他又不爱贴着上去攀附结交,难免有些无趣儿。 于是点了点头:“好。” 两人相携着刚进了宅门,任珩便从府邸里头迎着出来。 寿星今日装点的一表人才,瞧见祁北南夫夫俩,脚下生风的前来:“你俩可算是来了,老林都先你们一步。” 祁北南道:“林大人过来不是近些么,可见得我们出门并不迟。” 任珩摇了摇头,由他辩驳。 须臾,似是想起了什麽,转又敞开双手,广袖下坠,在祁北南跟前半转了一圈:“如何,今日可光彩照人?” 祁北南无奈,道:“究竟是许不许客进屋。” “任大人生辰喜乐。” 萧元宝趁此,笑着恭贺了一句。 任珩这才端的正经了些,客气与萧元宝说道:“多谢。往园子里请,那头的花开得正盛。” 任珩唤了下人,教引着两人进去。 祁北南和萧元宝没走两步,就听见外头怪是声势浩大的车撵声,不由得都驻足偏头瞧了一眼。 只见外头来了一辆四马齐驱,甚是华丽的轿子前来,随行的人足有八个。 萧元宝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大的阵仗,不免好奇想看是甚么人。 倒是片刻,马车就稳当的停了下来。 任珩见状,快步迎了上去。 马车上的小门打开,内里探头出来个脸庞圆圆的姑娘,相貌很是灵动,约莫十六七的年岁。 “公主殿下大驾,寒舍蓬荜生辉。小官何其有幸~” “你自个儿唤我来的,还装作不知情的模样。” 长平公主睨了任珩一眼,从马车上下来,道:“可准备了本宫爱吃的蝴蝶酥。” 任珩一笑:“那是自然。” 祁北南与萧元宝见着了人,未前去打扰,两人往园子里去。 萧元宝低声与祁北南道:“我还是头回见着公主殿下。” “那是三公主长平,生母乃当今的皇后,身份尊贵,陛下也很是疼爱。” 萧元宝道:“见着任大人与公主似乎很是熟稔。” 祁北南点头:“任大人以前进宫做过太子伴读,长平公主与太子又是一母同胞,算是一同长大,情谊自是好的。” 萧元宝微微吸了口气,原先只晓得任家门楣高,只是不想竟高至此般。 祁北南轻笑了一声,想着昔年,他们同榜的一甲进士三个,要说活的最明白的,还得是任珩。 不是他自夸,当初一甲三人,要说才学,当真是不相上下论不出个长短来。 任珩虽是看着不着调,可才学却是没得说的,若非如此,也不会一回下场即可考至榜眼郎。 只他后头未曾为朝廷的肱骨,并非是才能不济,而是志不在此。 第113章 “你倒是能耐了, 还与郡君说谈得到一块儿去。” 回去的时候,祁北南诧异分明说好了暗号,怎的还反过来他去唤人了。 不知与谁那般顽得来, 竟是待的住。 听萧元宝一一说出后, 不由得笑着赞了一声。 “说来也是奇,他瞧着挺难相与一个人,但与之好生接触下来,却是……随和。” 萧元宝本是想说单纯小孩儿心性的, 可又觉着不妥,还是用了个很上台面的词儿。 “大抵是身份尊贵,自小学的礼仪, 在外头都十分端庄, 平白教人觉着很有些疏离。” 祁北南昔年与顾言许虽相识, 但接触并不多, 倒是如萧元宝所说, 外来看着是再端庄不过的人物。 但他晓得内里却并非全然如此, 若真如外来那般礼仪周全端正, 也不会教林青煜眉间常聚烦忧。 在他曾经未知全貌的情况下, 觉着顾言许也是个十分能折磨人的人物。 总之不知林青煜是如何教他不高兴了,他竟教国公爷与他弄了个闲职, 林青煜何其上进的一个人,如何能在闲散职务上待得住。 两人在外和气如宾, 内里不知做了多少较量。 时下听萧元宝说觉着他很随和,一时倒是不知怎么评价了。 他到底也未曾与顾言许接触太多, 片面定夺不得一个人的性子。 “你若与他说谈得来就好, 若觉着相处并不顺心,亦可疏淡了去。” 祁北南道:“我们家与之没有甚么厉害关系。” 即便是有, 祁北南也不是会为着前程委屈萧元宝的。 更何况今生事有变换,他初始就留在了京都为官,不曾下地方上历练,自也没有按着原来的那条路与国公爷搭上线。 虽是没了一重大靠山,少了要紧门路,要想往上走不会那般容易,但他也并不后悔如今的选择。 萧元宝应了一声,他察觉出祁北南似乎并不大认同他说顾言许随后这件事。 也是因着他没有将顾言许喜好戏文话本子这样是的事情说给他听,感觉顾言许要不是有家里人看着,是真能与穷酸书生私奔那样的富家哥儿,为此他才觉人单纯的。 但他又不是个喇叭,将这样的事情四处说实在是不妥当。 总之不管怎么说,今日他都是欢喜的。 他答应祁北南:“我晓得了,不会委屈着自己与人相交的。” 祁北南见他高兴,拍了怕他的手背,道:“果真我们家小宝是不同了,如今这样的宴也是坦然处之。” 萧元宝笑意更盛了些。 宴后,没过两日的光景,萧元宝竟又收到了顾言许的帖子,邀他到家里做客。 听来送帖的人说,不是做甚么宴,就是单想请萧元宝过去说说话儿。 萧元宝那日在任家的宴上与他说谈的好,只也以为是一场宴席上的熟络,待着宴结束了,也便不会有甚么交集了。 倒是不想,顾言许竟还下帖来邀他。 萧元宝没拒,收拾了些点心吃食出来。 那日听闻顾言许的身子不多好,面色见着比寻常人要苍白,便煮了一盅养颜汤带着,按着时间赴了约。 顾言许遣了身边伺候他的叶夫郎来门口接,看着萧元宝很是欢喜。 多热络的将他往里头请。 萧元宝上回来林府,还是顾言许和林青煜成婚的时候。 这处宅子大小不输任家,又还距皇城官署近,等闲官员都住不得。 萧元宝听说宅子是陛下赏与顾言许的成亲礼。 待着进了园子,七拐八绕好一通,这才到了顾言许住的园子里头。 “念了你几回,可算是到了。” 顾言许见着萧元宝高兴,连忙招呼了流水一样的下人去上茶上点心。 萧元宝见着光这头伺候的人就上十个,排场之大,教他还挺有些不适应。 怪不是不好意思的将准备的礼与顾言许。 但是不想他不嫌礼薄,很是给他脸面的就把送来的汤开来尝吃了。 “天气见热了,这汤清爽润口,倒是吃着很好。” “你可是在外头那间长春楼定的?我听下头的人说外城开了间食补的铺子,倒是新颖。” 萧元宝听得意外,不想他们铺子都传到了顾言许这处来。 他不好说那铺子就是自家里头经营的产业,有教人光顾生意之嫌,转道:“这是我自个儿捣鼓的,想着这月上忽冷忽热的,得保养着身子,没旁的甚么东西好拿,就炖了一盅汤来。” “瞧我这记性,竟是忘记了先前你与我说爱做些吃食消遣。” 顾言许道:“只我没想到你手艺竟然这样好,又用心,还特地与我做汤送来。” 萧元宝道:“算不得甚么麻烦事,想着有时候身子不适,自做些食疗来温补身子,总不是真的病痛的厉害了再吃药好些。” 顾言许吃了半碗下去,他才罢了手,用手帕擦了擦嘴。 他偏过眼睛看了萧元宝一下,想做说闲一般,可又有点不自然,道:“我见你与祁大人感情很好,两人恩爱,想来也是因你再是体贴不过了。” 萧元宝闻言眉心微动,笑道:“郡君笑话我。” 顾言许道:“我哪里是笑话,真心而言。” “我也体贴不得他什麽,近来官署里头忙,下职回来便一头栽进了书房里,不到天黑不罢休,多也是天黑了点着烛火忙碌的时候。我又帮不得他公务,也便只能与他煮一盏明目的汤水,不教他眼睛不爽利。” 顾言许听这话,心里头舒坦了一点,看来林青煜是真有些忙,这才在书房待许久的。 他听萧元宝说到了这茬上,便跟着道:“是矣,我见着他也是忙,却无从分担,想着去央我爹与他个闲职好了,省得是日夜都忙。” 萧元宝听此,眸子微睁,这如何使得。 他听祁北南说过,林青煜本就不喜受安排,婚事也就罢了,男大总当婚。 但若是国公爷还要干涉他的公务,那岂不是教人更生嫌隙。 只是他又不好直言,便道:“林大人若是晓得了郡君一心为他所想,心里定然欢喜。只不过林大人从地方上高中状元,足可见得是个十分上进的人,如今年轻正是意气想要大展拳脚的时候,要他清闲,想来自个儿也闲不下。” 说着,他又拿话本来说:“郡君瞧戏文上,那般做主人公的男子,哪个是提笼架鸟之辈。若是等闲人做主人公,我觉着那本子便失了教人神往之处。” 顾言许默了默,眸子一动:“你说得在理,转想着我前儿个看的那本游侠话本,若是那游侠心里没有天下苍生,行侠仗义,转换做个闲散人,好似确实少了精髓。” 萧元宝见他并不是固执听不进去话的人,面上起了笑容。 端起旁头的香茶,吃了一口。 顾言许说着却又叹了口气,两只眸子有些沮丧。 萧元宝见状连忙放下茶盏:“怎了?” “可若是不这般,那我更不晓得能为他做什麽了。” 顾言许心中烦恼。 萧元宝瞧着林青煜是那般清冷端方的人,接触顾言许又觉他是个外里很端的。 两人成亲以前都未有接触,乍然结亲,可想而知两边都很端,如此怎么会不疏离。 “那我多嘴一句?” 萧元宝试探着问了一声。 顾言许闻声,连忙道:“你且说,这样的事情,我都不好意思同长辈张口。你我年纪相差不大,我想听听你是如何与祁大人相处的。” 萧元宝见此,这才张口道:“我与他其实也没甚么过人的相处之道。若要我来说,大抵便是有甚么便说甚么,尽可的去表达的自己的内心,言与行一致。” 回头再看,他与祁北南自幼一同长大,确是这般。 当初他来家里,自己性子还很怯弱,他总耐心的问他吃了什麽,顽了什麽,又或者是喜欢什麽,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一应要问要自己与他说。 久而久之,他的话也就多了起来,同他便亲近了很多。 自个儿学手艺的时候,会将自己所学所思通通都告诉祁北南。 祁北南去县学读书,回来的时候也会将同窗夫子,县学里愉悦的不好的事情都说给他听。 两人一直都很好,要说有坎坷,便是当初互通心意时。 也曾是辗转难眠,提心吊胆了好一段日子。 如今回望思来,不就是都没有张口去说,让彼此知道心意所致么。 若是早早的开了口,如何还会教对方去猜,让彼此心神不宁。 这般猜心思实在难,猜对了皆大欢喜,若是猜错了,只会恒增误会,长此以往,只怕有情有心,反而变做了怨恨。 “言与行一致?” 顾言许话能听懂,却不大明白其中深意。 萧元宝道:“便是说,心里想什麽就是什麽,好似我想吃面条,那便说面条,而非因为甚么旁的缘由,违心说自己喜欢吃馄饨。” 顾言许这般了悟了过来,只他当即便有些不适从。 想着他夜里希望林青煜不要在书房里久久待着,前来陪他歇息了,这样的话要他直接与之说出来,实在太折脸面了。 林青煜如今待他敬重,只是教他觉着疏离,若是他说了这样的话,只怕他觉得公府教出来的人,竟然那般不知礼数,只怕是对他的敬重都没有了。 还有,他也害怕受他拒绝。 顾言许道: “到底你和祁大人青梅竹马,情谊不同。我与他,如何张得了口。” 萧元宝见此,道:“我与他虽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尚且还做不到凭借一行一动而窥见彼此内心所想,一样要靠张口说出来才知。郡君与林大人相识的晚,若张不了口,那岂不是得去求菩萨赐一样神物,以此不靠开口,也能听人心声。” 第114章 六月中, 天气炎热。 下了早朝灼日悬升,已是不得几分清凉风。 今日早朝时辰比往时都长了不少,文武百官却是听得仔细认真。 五月百官考课毕, 吏部将折子递到了皇帝跟前, 这日,是皇帝升贬百官的日子。 褒奖升任的官员不少,下放遭斥的也不在少数。 待着散朝时,祁北南一双腿都站的有些发僵了。 他徐徐行回翰林, 今日他们官署有三名官员升任,他到官署中时,已然是一片热闹的恭贺声。 祁北南亦前去恭贺了一声, 罢了, 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进翰林不知觉已是一载, 他一年的考绩不差, 算是翰林新进的一批官员中靠前拔尖儿的人。 只不过兴办的也都是些常务, 再是办的两件像样的, 也是借调去旁的官署协助, 多也还是见习的身份。 为此, 此番大考课下,他自然无升无降。 翰林的日子不咸不淡, 这般悠悠儿的光景倒是好过。 只他如今正值茂年,若是不做些实绩出来, 往后就更不是不易了。 虽知想要往上升得靠实绩,可这前去办实绩的机会不是自己肯去办就能有。 文武百官人数何其多, 用人之际皇帝未必能想到自己这处, 若没有人举荐,属实是难。 下职后, 祁北南乘着闷热的马车往宅子去,刚进巷子,就见着一辆颇为华贵的马车从里头驶出。 祁北南认得那车轿,是郡君顾言许的马车。 “郡君来过了?” 回到宅子,他问萧元宝。 “嗯。他邀我过些日子一同去小龙山上烧香还愿。”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家来,额上起了些汗,唤了灶上与他取水来洗澡。 “小龙山那头树木高大繁茂,热气不似城里,说是那边不必用冰消暑也一样凉爽。” 祁北南解开官袍,道:“这俩月间,见你们是愈发亲厚了。” 先前还是顾言许喊人过去耍乐,不知甚么时候起,顾言许就屈尊过来走动上了。 他早前听萧元宝说他随和,且还觉着不好评价,如今看着两人当真是走得密,倒是真如萧元宝所说的。 “那是。” 萧元宝道:“他今日一早就来了,同我学做酱胡瓜,说是林大人很喜欢这个菜。这不,才学上手就匆匆赶回去了,怕迟了林大人吃不上。” 祁北南听得吃惊:“他来同你学菜给林青煜做?!” “我没事哄你做什麽。” 萧元宝见人不可置信的模样,道:“时下郡君都会做好几个菜了,他还会做鱼汤,说是林大人教他的。” 祁北南久久消化不过来,他说近来见着林青煜的话比以前都要多几句了,下职人也走得早,他还以为是要升官,不想原是家里过起了好日子。 “他俩跟对头一般,如何就好起来了。” 萧元宝仰着下巴得意道:“大抵便是近朱者赤。” 祁北南见他如此,笑了起来。 “是你劝他的?他如此高傲的人,竟是拉得下颜面洗手作羹汤?” “郡君不是你说的那般,他心里有林大人,还特地问我如何与郎君相处的。我便同他说了些咱们如何相处的,细里不知他们如何的,总之是可见的好起来了。” 萧元宝也是为顾言许高兴,他和林大人本就是金童玉哥儿,合当是琴瑟和鸣,恩恩爱爱。 若成为一对怨偶,彼此消磨,那才是教人惋惜。 祁北南深深的看着萧元宝,眸中满是考究。 若说往前他对萧元宝,那必是百般爱惜的心境,无论是他做错做对,皆然包容。 可如今,他再看面前的人,无疑是更添了些欣赏。 他握住萧元宝的双手,将人拉到了自己跟前。 “怎了?” 萧元宝垂眸看着坐在椅子上,抬起下巴看着他的人。 “我发觉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萧元宝听他这般说,眸子可见的添了笑意。 “那便说明以前还不够喜欢。” 祁北南使了下力,萧元宝便扑到了他怀里,他顺势圈住了他的腰:“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吗?” 萧元宝道:“粗略想来,倒是没有。若细细想来的话……” 他顿了顿:“好似也没有。” 祁北南跟着笑起来:“既我如此好,那不好生犒赏我一番?” 萧元宝上午就教顾言许做了个风腌小菜,也没干甚么旁的事,不知是不是未曾午睡的缘由,怪是有些乏累。 他本是不大想教祁北南胡闹,但前儿他去看桂姐儿,她肚子里的宝宝已是五个多月了,已然有些显怀。 见着她在园子里头养胎纳凉,他怪是有些羡慕。 每每去瞧她,总是叹着甚么时候和祁北南也能有个孩子。 想着此番,他也便没有推拒。 祁北南将他抱起来之际,他攀着人的胳膊道:“不准折腾太久。” “又没旁的事,外头太阳毒辣,莫不是你还要出门?” 萧元宝抿了下唇,道:“我觉着有些累,想睡觉。” 祁北南好笑:“那也不饶你。” 只萧元宝不曾说假话,祁北南只行了一回事,床帐中热,他靠着人还是给睡着了。 祁北南看着怀里的人,呼吸平稳。 他捏了捏萧元宝白皙透红的脸颊,人也不见眉头动一下,不似是装的。 祁北南无可奈何,到底是没再折腾他,凑上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他也未曾起身去,揽抱着人,一并睡了些时辰。 且说林府这头,顾言许匆匆回了府邸便跑去了灶上,想要大展身手一番。 做了一叠清爽的酱胡瓜出来,尝吃了一口,脆生生的,酸甜爽口。 感觉比在祁家时萧元宝夸他做的好那叠子味道还要好些,听闻说林青煜下职了,欢喜的端着胡瓜就要去与他尝。 “阿煜,你可是下职了,我今日学了新菜,快来……” 顾言许高兴往外头去迎人,见着回来的却不止林青煜一个人,瞧着站在林青煜身侧面色威严的人,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唤了句:“父亲。” 靖国公见着腰间系着块裙儿,手上端着一叠酱胡瓜的人,险些没识出来是顾言许。 他怔了片刻,方才道:“你何时能做菜了?” 顾言许抿了下唇:“就、就无事捣鼓一二。” 林青煜上前去接过顾言许手上的酱胡瓜,将他脸上不知何时蹭上的胡瓜子轻轻擦下,道:“我与岳丈有公事要谈,一会儿再吃。” 顾言许立又高兴起来:“嗯。” 靖国公犹觉见了鬼,他默看着两人半晌没说话。 须臾,见着林青煜手里的那叠子酱胡瓜,竟还有些模样。 “倒是也有些饿了,公事迟些再谈不晚,整好是有叠酱胡瓜。” “那是我给……” 见靖国公背着手看过来,顾言许只好又合上了嘴。 靖国公在林府待了好些时候,用了晚饭才预备走,公事也没谈。 出园子前,他将顾言许陪嫁的叶夫郎唤到了跟前问话。 “许哥儿与大人这阵子可还好?” 叶夫郎见靖国公问及,连笑着道:“好。郡君这两月间与大人的关系是愈发的和睦,前些日子大人休沐,还带了郡君一同到小龙山去住了一日。” “大人下职后,两人形影不离,便是大人在书房处理公务,郡君也要在一侧伴着。” 要说是往前,靖国公必当是以为奴仆欺主。 可今日前来瞧着两人,关系当真是可见的和睦,且不似是那般作假的模样。 两人先前成了婚,多是疏离。 他也听下人言,许哥儿终日里头不大欢喜,觉着林青煜忙于公事少有陪他。 这桩婚事本便是他做主定下的,孩子成了婚不顺心,做爹的如何能不忧心。 只这两个人的事情,许哥儿不曾开口,他擅自难插手。 如今看来,倒是用不着他再费心什麽,尽教人安心了。 他不免心中生奇:“作何做了这番大的变化,两人可是发生了甚?” 叶夫郎想了想,道:“倒是不曾,只四月上郡君头回与大人做汤伤了手,两人便好了起来。” 靖国公如何不晓得顾言许的性子,轻易的如何会与林青煜做汤去。 他问道:“郡君近来可与甚么人在来往?” “也便是以前常来往的那几位,只年初的时候在任府的宴上结识了祁大人家的萧夫郎。郡君与他来往的密,今日便是前去祁家同萧夫郎学做的菜。” 靖国公道:“祁大人?” “就是与林大人同一官署的祁大人,他与林大人是同榜。” 靖国公想起来:“可是那个姓祁的探花的家眷?” 叶夫郎道:“正是。” “这祁大人与萧夫郎十分恩爱,说来,郡君许也是受其影响。” 靖国公了悟,默了默,道:“你留心着伺候郡君,自少不得你的好。若有甚么大事,且捎口信儿来公府,勿要兜瞒着。” 交待罢,靖国公方才离去。 过了些日子。 “原平一片私盐猖獗,陛下心中烦忧,瞧着今日火气上来,多少官员受责。” “那头也并非一日两日如此了。” 早朝散,文武百官脸色都不多松愉。 祁北南和姜汤源一并结伴回官署,并头嘀咕了两句。 “看这架势陛下是有心要整治盐务了。” 祁北南闻言,吐了口浊气。 西南官商勾结,私盐泛滥,一斤盐卖到了几贯之数,许多百姓受害连日常所需的盐都吃不起。 算着时间,皇帝是要任命靖国公为巡盐御史处理盐务了。 第115章 “一饮一食具是离不得盐, 咱都是平头老百姓过来的,晓得盐是何等要紧。你此行前去办盐务,是一件极好的事。” 萧元宝得听了祁北南受公爷举荐要前往原平办理盐务, 又知他心中本便是想去办这桩事, 见他心愿得成,也为他高兴。 这为官做宰,是光耀门楣,但做上这个位置, 也合当为国为民做事。 否则拿着朝廷的俸禄,受着许多的尊荣优待,却不行实事, 天底下怎能有这样的好事情。 萧元宝晓得, 祁北南不是那般没有抱负的人。 早先未曾在官场上施展拳脚, 无非也是因着不放心他。 他们初来京城, 无亲又无友, 且还不熟京中的生存之道。 他一直在翰林院中不温不火, 也是为着能在他的身侧护着他, 遇事也好头一时间替他解决。 但如今来京城也两载有余, 家宅置下了,生意也做了起来。 他慢慢也摸出了些在京城生存的门道, 手头有生意经营,不是那般闲散难打发晨光之人。 有旧友, 也有新交,长辈在。 实在是没甚么教人再放心不下的。 “这些年, 你为家里为了我, 已经做了太多,如今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萧元宝道:“家里我可以照看的很好, 你无需要担心。” 祁北南握住萧元宝的手:“我尽信你现在已然可以把家里照看好,因为我们小宝早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见着生人还要躲起来的小孩子了,足可独当一面。” “我出门再是不必像少时前去赶考时那般,把心悬在心口上。” 他看着面前明眸善睐的人,徐声道:“只是,小宝……” “过去为你,为家里所做的一切,我都是心甘情愿且高兴去做的,从不曾觉着因此舍弃失去了什麽。” 这些年自小相伴而来的日子,是他夜里梦时,美梦方才会出现的场景。 他真的……真的再没有比之更知足的日子。 萧元宝忽的抬手拥住祁北南,轻靠在他的脖颈处。 “谢谢……阿南,谢谢你能来到我的身边。” 或许这句话说来教人觉着生分,可却是他一直想对祁北南说的话。 谢谢他品性端正,谢谢他始终如一,谢谢他自小对他一点一滴的教导。 他曾经或许不明白,或许看不到他的悉心。 可来了京城,所遇所历,逐一让他明悟,倘若这些年不曾有阿南在身边对他的引教。 即便是走到了京城,他也没办法自如顺遂的经营下去。 他时常都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以至于也患得患失,怕这样好的祁北南,有朝一日便不再属于他。 可事实便是,他总能教自己安心。 祁北南圈着萧元宝的后背,喟叹了一句:“如果你想谢我,便用余生作为答谢吧。” 萧元宝笑了起来:“总之是我占便宜的事情,我自是乐得答应。” …… 巡盐御史前往西南,是在七月下旬动的身。 车马队伍浩荡,萧元宝在家里与祁北南道了别,到底还是忍不住跑去了城墙上头去为他送行。 风吹得旌旗呼呼响动,萧元宝额间的头发也被吹的凌乱。 他看着身姿挺拔的祁北南骑在马背上,随着队伍慢慢往城外行去,心也好似跟着去了。 此行,少不得一年半载,如此多日日夜夜,如何能够教人不徒生些离愁别绪。 萧元宝长吸了口气,试图将闷在心口上的不适给压下去。 京城里甚么都好,只这夏月教他觉着不打好。 天气闷热,蝉声喧闹,他在这般大日头下,愈发是站不得多少时辰就觉疲乏。 正说是回去,偏头却见着安静立在他身侧的顾言许早哭做了个泪人,两只眼睛泪汪汪的,活似美玉吐露。 “怎的了这是,如何还给哭上了。” 顾言许吸了吸鼻子,取了手帕将眼睛揩了揩。 “父亲也真够狠心的,不过是我与青煜做了一碟子菜未与他尝吃,我才成亲多少日子,这就将人给带去了地方上。” 萧元宝听其埋怨,忍不得笑。 “公爷哪里是想教你们夫夫分离,只入朝做了官,长久在翰林不去历练,如何好往上头走。” “虽也是知晓这些道理,可心头还是难受。” 顾言许声音哽咽:“在跟前时且还好些,这山水迢迢,去了那般远的西南,指不得把我就给忘了。” “哪里有这样的事。” 萧元宝宽慰着人道:“有公爷在,林大人如何敢把郡君忘开,指不得是三日一封信,五日一箱礼给捎回来。” “真假?” 顾言许红着一双眼睛问萧元宝。 “如何能有假,日日在跟前见着,男子见惯了不多珍惜,这分隔两地了,反倒是心里挂记。俗话说远香近臭,林大人见不得郡君,心里恐更是思念。” 顾言许听罢,心头才好受些。 两人结伴从城墙上下去,顾言许央着萧元宝,教他一同去府里说话儿。 萧元宝依了他,往林府去,待了大半晌。 日落西山了,他才从林府返还家去。 “也不知是怎的,困乏得很。” 坐着马车回去的空隙,他在车子上打了两个哈欠,昏昏欲睡。 文哥儿道:“夫郎一早便起来送大人,又陪郡君说了大半晌的话,这夏月天里,如何有不困乏的道理。” “虽也是这个理,但这也没做甚么费力气的活儿,当真是觉着身子不如以前好了。” 萧元宝嘀咕了一句。 回到宅子,他简单吃了些东西,早早的就回屋睡了。 本是送祁北南走,心里头多不是滋味,可顾言许婚后还是头一回和林青煜分开,只有比他更伤心的。 他宽慰了人许久,不知他听没听进去,反倒是自个儿给说开了。 夜里他都没太因着祁北南不在便呼呼大睡了去,一觉睡到了天色大亮。 他晕晕乎乎的从床上爬起来,瞧见外头的日头,心头惊了一茬。 睡了可好生长的时间,夜里梦多,一会儿这处一会儿那处的。 可究竟梦了甚么又不全然记得。 只记着好似瞧见了些粉糯白乎乎的小孩子,眼睛又圆又大,冲着他笑还露出了两颗小牙。 他觉着看起来有些眼熟,好生可爱,忍不得前去抱了抱。 那小孩子竟是比瞧着还要软,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还软声软气的唤他小爹。 祁北南在一侧上笑,说他小时候也跟那些小娃娃一样可爱。 萧元宝想起来,也忍不得眉眼舒展。 片刻后,他又醒过神来那只是一场梦。 他扶着额头,身子一歪一脑袋又重新扎进了松软的被褥里。 时下那人都去了西南,他们一时半会儿的就甭想甚么小孩子了。 萧元宝踢了被子几脚,忽的又从床榻上坐起身来。 虽说是人不在家里头,可他趁这时候把身体好好调养一番,届时他回来了要孩子岂不更容易。 想到此他又欢喜起来,忙从床上下去。 可又想起甚么顿了下来,若要调养身体,少不得寻人把脉来看。 这事定然是要去找桂姐儿,只他想着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早先他去看桂姐儿的时候,她还催促说教他赶紧也和阿南要个孩子,届时他们的小孩子年纪相差不大,还能够一同玩耍。 他想着当然是好的啊,可是又迟迟不见自己有甚么动静,便嘴硬说还不着急要孩子。 这下去寻她给自个儿看脉养身子,必得是惹她笑话。 萧元宝叹了口气,默了默,眼珠子一转,收拾好还是坐了马车出去。 只不过他没有往白巧桂的宅子,而是祟祟地溜去了外头的医馆上。 “夫郎身子平日里头可有甚么不适?” “倒也不曾不适,我是想来教大夫瞧瞧,养着身体好要个孩子。” 萧元宝受大夫问及病症,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 同他看诊的是个老夫郎,似乎是见惯不惯了,便道:“如此夫郎且教我先看看脉,再行做诊断。” 萧元宝赶忙起了些袖子,教大夫与他看看。 他身子骨儿养的不错,少有病痛,出来瞧大夫的日子屈指可数。 平日里有桂姐儿与他观相,更就不如何瞧大夫了,这朝出来看脉竟有些做贼心虚似的感受。 老夫郎手指在他的手腕上按了须臾,眉头一动,惊讶的看向萧元宝。 见大夫如此神色,萧元宝心里咯噔一下:“我这身子可是有甚么不好?” 老夫郎收回手,稀奇的看着萧元宝:“你说是想养身子要个孩子?” 萧元宝讷讷点头,他心里没底儿,不知哪里不对。 他正是想问,大夫道:“你这身子上已经是有了,我当是自己耳朵不好听错了话,是把养胎听做了养身。” 萧元宝听这话,呆呆的张了张口。 半晌,他才回缓过来,不可确信小心翼翼的复问道:“大夫的意思是我有孩子了?” 大夫见他的神色,笑了起来:“医馆中还能拿这些事来说笑不成。” “也是忒不留心了些,如何自己有了也还不知,反倒是想着出来求药养身。” 萧元宝听此,见着大夫笃定的模样,不由得的将手掌心覆在了自己的腹部上。 细细想来,他这阵子是有些贪睡能吃,只是他以为是时气所致,全然未曾往这上头去想。 “那、那我这孩子多大了?” 萧元宝后知后觉的才想着问。 “已是两个多月了。” 大夫道:“我且与你开些安胎的药来,前四个月上得小心着。瞧竟是教你没发觉就两三个月,也是运气好,不曾磕着碰着,不过也归功你身子本就好。” 第116章 九月上, 桂香馥郁。 祁北南一行抵达原平已有一月有余了。 “恍是又一回乡试,来年又是会试,殿试罢, 又有新官进朝了。” 午间, 祁北南从办事处回住舍,进宅便嗅着了一股香气,枝子上的桂花竟是一夜之间尽数开了。 他瞧着一簇簇的金桂开得好,不由得思及乡试的事情来。 想着昔时的同窗, 今年当有不少要下场的。 倒是年初的时候收得一封马俊义的信,言他今年预备再考。 时下成绩也当出了,只是别省的成绩也不好听得, 他倒想马俊义今年能取得个好成绩。 “大人, 茶沏好了。” 祁北南听得一声唤, 从桂花树下往里头去。 他查点了一上午的账本, 两只眼睛也是瞧看得乏累了, 整好是吃盏茶午歇一番。 在家时, 且还有萧元宝隔三差五与他做的明目汤, 这保养的多好的一双眼睛, 来了原平才多少日子,接连的点着账簿, 那累的山高的账簿虽是去了半,可他的眼也得瞧出重影了。 他本是想着紧着些把盐务早办理了, 一则是好早些回去,二来也教这头贪污受贿的人早受处置。 只这般紧锣密鼓的办事, 实是有些让人吃不消, 还得是徐徐图之的好。 祁北南心中正是这般想着,秦缰从外头跑着进来:“郎君, 京里头来信儿了。” 闻言,祁北南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去迎信。 “等了些日子,家里头的信可算是来了。” 祁北南匆匆拆了信,坐回椅子间去读。 信写了五六页,他也不嫌多,慢悠悠逐字逐句的去读。 信上说家里头都好,怜他郎君不在,都来同他作伴说话。 他日里头看账管着铺子的事情,不觉日子难消磨。 两页信读了过去,祁北南面上都带着放心的笑容,直至是读读去了第三页纸上,面色霎时变了去。 他倏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前头所说的都是些琐碎杂事,倒不要紧,只是有一桩重要的事情要告知与你。但我说前,且嘱咐你勿要着急担忧,这是一桩欢喜事情。 我与你盼说了许久的事,竟是成了真。待着你将盐务之事办理妥当回京来时,家里头当是要多一个小家伙了。不瞒你分毫,我有了身孕。” “你在那头知晓了这消息,想必头一反应不是惊喜,反而是忧心。我且与你说,你尽可为了我们有了孩子而欢喜高兴。与你来这封信时,爹爹已抵京中,老师也从知我有身孕时便从铺子里搬回了宅子住。” “我终日有人看顾着,安胎的汤药有好好吃,孩子也很乖巧,并不闹腾人……” 祁北南几页纸通读下来,从提心吊胆到慢慢舒缓了些心。 他紧紧的捏着信纸,心中想着怎这般不凑巧。 不过元宝说的倒是不错,若早教他知晓,只怕是也便不会来西南办理盐务了。 也是命运弄人。 虽说是在信里听得他已经将事事都安排的妥当,按理说,确实不必再行担忧。 只历经了曾经失孩子的事,他心头总是不尽安心,只怕再走老路。 得闻了要做爹的消息,他哪里还有甚么午歇的心思,方才萌生徐徐图之办理盐务的想法也全然抛至了脑后去。 他只恨不得插上两只翅膀飞回京城去。 只他人已在原平,盐务不曾办理完想半途请辞是绝计不可能的。 既知此般,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早的将盐务办理妥当,再行迅速回去。 索性是这盐务办理过一回,一些要紧之处会比曾经要好办许多。 祁北南尽可能的稳住心境,一头又埋进了公务之中,竟是比先前还要卖力更多了。 “素来是觉你办事勤谨,事情做起来没个节制,这朝瞧着祁大人,发觉竟是还有更下力气的人。” 靖国公见着祁北南一连好些日子都扎在办事处,那几大箱子的烂账,生是教他迅速给清理了出来。 他不由得觉人办事妥帖,能力且还出众。 与林青煜说话时,忍不得赞了人一句。 林青煜道:“祁大人自来是杰出之人。” 靖国公眼中多出欣赏,不日派遣他外出巡盐,不在尽数于埋在官署之中算账目。 这朝不必专在官署里头做笔墨功夫,出了外头能跟着去办事,更是如鱼得水了。 协着公爷揪出私盐商,顺藤摸瓜,又捉出了与盐商勾结的官员。 一桩桩一件件紧锣密鼓的办起来,竟是不出半年的光景,此番原平的盐务竟是进了尾声上。 自然了,西南一带的盐务要尽数平铲,却不是一年半载可平的。 然则靖国公领命办的是连平府的盐务,办完即可回京禀告去,至于后续是否继续任命办西南他府的盐务,还得往后再说。 不过此番节节顺遂,即便是不立即稽查西南他府的盐务,也可敲山震虎,能教那些个贪东西收敛着。 “你果真是个人才,我举荐你前来西南办理盐务,果真是选对了人物。” 靖国公多欢喜,不吝对祁北南的夸赞。 “待回了京,必是向陛下陈你之功。” “若非是公爷抬爱,我哪有这般机遇前来为民做事。旁的不求,若是能赶在年前回去京城,与家人团年,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靖国公笑道:“早知你是眷家之人,这厢出来半载,又至年下,外头已见年节气,属实是教人更为念家。” “若是尾声之务办的快,定是圆你所想。” 祁北南恭敬道:“多谢公爷体恤。” 京城这头。 “这京都里头的冬啊,真是够冷的。雪一下来,整日整日的落,出门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甚么都不见。” 萧护哆嗦着身板子从外头回宅来,嘀咕了一句京里的冬冷。 “爹出门去不坐车马轿子就罢了,怎的连把伞也不打。” 萧元宝抬眼见着从外头回来的萧护头顶和肩头上都积了一层雪,忍不得埋怨了一句,起身要从铜炉前与萧护扫去肩头的雪。 “不肯在屋里陪我就罢了,出去还这样不知照看自己。” 一侧正在做针线活儿的蒋夫郎见他要起身来,先他一步起身将他按回去:“你好生坐着,身子重了本就不便,还当同以前独一个儿的时候洒脱似的。” 蒋夫郎把萧元宝的一举一动瞧得紧,他把萧元宝当做自己亲哥儿似的喜欢,如今他有了孩子,更是要紧了。 “爹哪里是不肯陪着你,不过是想出去与你买点闲嘴吃。” 萧护自抖去了雪,转从胸口前掏出了一包糖炒栗子拿与萧元宝。 “我走得也不远,只不想外头的雪跟夏月里的雨一般大,才唤个叫卖栗子的买了一包,竟就弄了这些雪在身上。” 萧元宝欢喜的接下来,取了一颗出来吃,栗子且还烫着。 糖炒栗子都开了个小口,好剥不说,个头还大。 他剥了放进嘴里,粉糯又还有些甜滋滋的,他忍不得多吃了两颗。 再要吃蒋夫郎却不许了:“当心上了火气。” 萧元宝便也听话的放下,他抬手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见着蒋夫郎针线篮子里头缝做的一双虎头小鞋甚是可爱,捡起来左右看了一番:“都快快完工了。” 入了冬以后,接连的雪日,外头冷且不说,屋檐上四处悬着冰棱子,地上也跟着结冰。 虽是日日都有人清扫着,可保不准还是有人跌摔。 冬月初上,白巧桂生产,他赶着过去瞧人。 那会儿且还没落雪,只是霜大,出门的急,险些也打了个滑,可却教一家子都吓了个好歹。 连他自个儿也都吓得不轻,索性是过去看着白巧桂平安的产了个女儿,这才缓了口气。 只打那后,天气愈发冷,他也有些怕冷,就再不如何出门了。 萧护和蒋夫郎怕他在家里头闷,也都陪着。 等着天落雪后,就在屋子里头烤火观雪,唠唠话儿,颇有些以前在村里头落雪天一般。 乐子虽少,可一家子都在家里头烤火,觉得很踏实,一日倒也好过。 “这眼瞅着是快要过年了,也不见北南来信。不晓得那头冷是不冷,这模样是赶不回来过年了。” 萧护听着外头放鞭炮的声音,忍不得道了一声。 萧元宝笑道:“爹竟是比我还挂记他一些。” “他上回来信说那头公务重,日日都忙着。这稽查盐务不是小事情,没有个一年半载的哪里成事,人走时,春夏秋冬的衣裳都齐备了去,我早不指着他能回来过年。” 萧护道:“他做官,是办公务要紧,左右家里头有我与你老师看着。” 蒋夫郎道了一句:“你看了个甚,也就图哥儿看着你人看个欢喜高兴。” 想着这人劳碌命,闲老爷不做,来了京都里头没十天半月的,就央了宝哥儿在京郊又新添置了些土地田产,又办个庄子出来。 等着开年那头兴建好,又要上那头去劳碌。 萧护笑了声,寻不得话出来反驳。 萧元宝好笑,平日里头见这两个不爱多话的长辈拌句嘴,也怪是趣事。 腊月三十日上,是春节。 京里头的炮竹烟花是一茬接着一茬,这日团圆饭摆在大饭堂里头吃。 萧元宝挺着个大肚子,也在灶上做了一道鸡汁焖笋出来,虽是这节气上,忍不得想要大展身手做上那么一桌子的菜。 只精力是不如以前,独做了一个菜出来,就教蒋夫郎叫去厅上等着吃了。 萧元宝独坐在教炭熏的暖呼呼的厅上,见着外头的雪更是大了些,隐可见着天边上炸开的烟花。 第117章 萧元宝抬头, 便见着厅外立着个身系墨色斗篷的人,身上积带了好些雪花。 挺拔如青松的人,似是教风雪沧桑了一圈, 人都瘦了好些去。 那张本是不见多少肉的英俊面颊, 这朝更现骨相。 下巴一圈,青茬横生,眼底下一片乌青。 一双沉静的眸子中,闪烁着温热酸涩的光。 “阿南……” 萧元宝一瞬间喉咙发紧, 迟疑的唤了一声,随后浑身的血液才后知后觉的涌动起来,他扶着腰站起身, 想要前去迎人。 静静站在门外的那人却是先他一步快着进了屋来, 先扶住了行动变得很是迟钝的他。 祁北南一路马不停蹄赶着回来, 京城一片风雪大, 属实有些难以行走。 不过远在城外的山道上, 见着城中节气欢庆, 反倒是激起了诸人归家的心, 到底是赶在团圆饭前到家了。 他顶着一身冷寒, 知自己眼下这幅尊荣定是狼狈又沧桑。 晓得的是他前去顺利的稽查了盐务,不知的还以为他前去打了一场败仗灰溜溜的回了京。 欢喜团圆的节气上, 本是想体体面面的回来,先回屋去换了衣裳再来看萧元宝, 只是没进宅子的大门姑且挂记人挂记的厉害,进了园子, 再是忍不得多等那一刻钟, 还是先来了饭厅这头。 只过来,便见着烛光温黄的饭堂中, 萧元宝静然坐在长椅间,正与肚子里的孩子念叨着他。 走时身形还清瘦着多轻盈的人,此番肚子已经隆得大,孩子不是一日之间长到八个月的,可他却是自知道消息时,头一次见着便已经八个月。 他心头情绪万千,颇有些不是滋味。 所幸是他赶着回来了,否则这年节都不能陪着夫郎孩子过,实在有些失了丈夫和父亲的职责。 萧元宝摩挲着祁北南的手,两只眼睛紧紧的看着面前的人。 只觉他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冷冰冰的,且还变得好生的粗糙,掌心上也起了好些的茧。 “怎也不来封信说要回来,这样也能在外头去接你呀。” 萧元宝见着这模样回来的人,不知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头,心里心疼的紧,说起话来声调都变了。 “本以为也是要年后才能回了,不过没想到尾声清查的快,公爷体恤,便提前回京了。临时来信未必比我先到,再者我也想给你和孩子一个惊喜。” 祁北南安抚着人:“好在是回来的时间赶得巧。” 萧元宝闻言抿了抿嘴,眼睛泛了些红:“瘦了好些。” “不碍事,原平那头的饮食不惯,日里吃用的少,这才看着瘦了些。” 祁北南宽慰道:“再来风雪赶路回来,一行都是些男子,不如何整理仪容,瞧着便潦草。” 说罢,他轻轻放开了萧元宝:“我这身子上冷,带了许多外头的寒气,不敢久抱你,若是过了寒气给你和孩子,那可不好。” “待我洗漱一番,也好见爹,不好教他瞧我这幅尊荣。” 萧元宝笑了一声:“你甚么模样爹又不是没有见过,都不怕教我瞧见,还怕他瞧见不成。” “女婿还得是像个模样些。” 萧元宝知他刻意打趣,也是怕他身子上这样冷,一会儿得了风寒。 便柔声道:“你先回屋去,我唤灶上给你送热水来。” “好。” 祁北南在萧元宝白皙红润的面颊上亲了一口,这才阔步往辛夷轩去。 “回来了!” 萧元宝前去厨灶那头,吩咐送水去,顺道与萧护个蒋夫郎说了祁北南家来了的事情。 家里人喜出望外,颇是惊喜。 蒋夫郎正在灶上忙活,听此,道:“我再做两个他爱吃的菜,幸是预备的菜肉多,时下做也快。” 萧护也乐道:“这朝倒是好了,有人同我一道吃酒。” 萧元宝笑着答应,嘱咐下人往水里放两片老姜驱寒。 夜里,本是三个人吃团圆饭,祁北南这一回来,便当真是团了圆。 说来也怪,只是多了一个人,宅子霎时就热闹了好多,年节的气氛一时间就上来了。 家里头置了两桌子的菜,一桌是祁北南萧元宝他们在饭厅里头吃。 再有一桌子是家里伺候的人吃。 这头菜布齐后,萧元宝便教所有下人都自去吃年饭,屋里吃饭的时候不必来伺候。 挨着又与他们发了红包,红棠文哥儿还有一杆下人都谢了恩,欢喜的下去吃饭了。 厅里就一家子几个人吃年饭。 “爹这回来了京城,可别见着我回来了,开年便嚷着要回去。” 祁北南扶着萧元宝挨着自己的位置坐下,转与萧护倒酒,打趣他先前闹着走的事情。 萧护道:“这朝一时半会儿的不回了,我留在京里头教我的小外孙射箭。” 萧元宝笑了一声:“姑娘、哥儿也教射箭呀?” 萧护道:“姑娘、哥儿也强健些身子才好,不能像你小时候一样。” “老家那头的庄子可是教田恳管着?” 祁北南听萧护这般打算,心里头就安了大半,知晓他是决心在京都待着了。 “是啊,那小子种庄稼是个厉害人物,这些年为家里做了许多的事,管理庄子也是一把好手。他成婚的时候依你俩的意思,放了身契与他,自由他去留。” “他言老子安葬在了岭县,又受家里恩惠,不肯离开,说要一辈子为家里做事。我见他忠心又诚恳,就让他继续留着。幸而是他没走,否则我来京城,庄子还真不晓得谁来管才好。” “时今有他夫妻俩管着庄子,我才安心。” 祁北南笑了笑,这些年起家,也是得力手底下的人能干。 像田恳那般人才,寻常大户人家是不会舍得轻易放了人出去的。 只是祁北南觉着他已然为家里做了许多,那样有才能的人物,不当是一辈子为人奴仆,生下孩子还是人的奴,于是便和萧元宝商量,在他成亲的时候做好将身契与了他。 这人却知恩图报,还肯继续为他效力。 “听闻说去年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萧护闻言道:“可不是嚒,虎头虎脑的小崽子,壮实的很,素日里精力好,能动弹不久就四处爬。” “一日他娘一个转背的功夫就爬去了床底下,也不出声儿就给睡着了,教夫妇俩好找。” 他在庄子上无事的时候也爱去逗逗那小崽子,常拿些软糕与他吃。 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好,就想着哪一日自也有个小外孙儿可就美了。 这不,收到萧元宝信的时候,立就收拾了过来京里,比上回两人成亲还跑的快。 萧元宝吃了一口祁北南给他夹进碗里,鱼刺都给挑了去的鱼肉,听到谈到这茬,他道:“阿南去原平了不晓得,下半年里,方大哥也来了信。他得了二宝了,是个哥儿,可把一家人都欢喜坏了。” 祁北南闻言眉心一动:“他这成亲的晚,动作却是快,瞧这才几年的光景,孩子都俩了。” “可不是,二姐儿比他成亲的还早,如今也才一个孩子呢。三哥儿也只一个孩子。” 萧元宝道:“他们一家子人口本就热闹,如今方爷爷跟孙婆婆又是孙子孙哥儿,还有外孙女儿外孙子的,可更是热闹了。” 萧护道:“方有粮家的老二满月的时候我上城里去吃了酒:他们一家子的娃娃聚拢来,一会儿是要吃水一会儿要吃糖,方老爷子教一帮子孙儿外孙的围着,嚷嚷的脑仁子疼,只恨是不能站起来躲去清净。” 一桌子的人听此都忍不得笑了起来。 “那他们家的生意还好不好?” 祁北南问了一句。 “好。方有粮那小子能干,县府里头街市外头都识了好些的人脉。只那小子也好起了朋友,比以前更爱吃酒了,他娘子也厉害起来,揪着耳朵就把人给扯了回去;他岳家豆腐坊修缮扩了一半大,还雇了俩人帮着。我上城里走那处过,那铺里的人眼力又好,老远认着我,总塞豆腐过来教又不肯收银子。” “二姐儿同他郎君的胭脂坊的生意也好,年初的时候就商量着要开第二家店了。那俩都是能干人,生意经营的好,只膝下尚且只一个乖巧的姑娘,家里头催促着想教两人别光顾着生意,趁着年轻再生两个。” “三哥儿他们家没做生意,不过夫家是上进人,听说我们庄子上的庄稼种的好,还过来买过好多回的肥。” 祁北南听得老家的那些人都好,心里头也为着他们欢喜。 他同萧护添了一杯酒,笑道:“爹以前多闷的一个人,村里的事情都是一问三不知的,如今各家的事情竟通晓的这般清楚了。” “嗐。” 萧护往嘴里送了一杯酒,道:“这不是没去山里了么,村里头的人爱来寻我吃酒,吃的多了,各家的事情还不就都晓得了。” “只怕是我那兄弟与你吃酒的时候说的。” 蒋夫郎道了一声:“他们夫妇俩在村子里日子可还顺遂?” “哪里有不顺遂的,里正何其神通,以前就把村里料理的妥妥当当的,更何况后头光宗又出息,去金陵那边做了官,还有那样厉害的岳丈。老两口儿要体面有体面,要能耐有能耐,再是没那般好日子了。” 蒋夫郎笑了一下。 萧元宝见蒋夫郎高兴,同他道:“前些日子赵三哥哥送了年货过来,还在信里头说教老师不能太偏心了,这朝照料了我,等阿团有身孕的时候,也要来把老师接过去照看阿团。” 蒋夫郎心里欢喜,嘴上却道了一句:“一个个的,是要教我累死不成。” 第118章 二月, 惊蛰。 这日一早,阴雨了好些日子的天儿忽的放了晴。 萧元宝早间起来看着晴朗,心情也舒畅, 足吃了一大碗的粥。 没些时候, 却就觉着身子有些不大对劲,肚子忽的有种下坠感。 他慌忙抓着祁北南的手,秀气的眉毛蹙做一团。 “怕是今日要生,肚子发疼。” “什麽!” 祁北南愣了片刻, 旋即反应过来,拦腰便把萧元宝抱去了产房里头。 一头走,一头安抚着人。 “不怕, 都安排好了, 你只安心生即可。大夫看脉都说你身子康健, 产子定会顺遂。” 萧元宝额头上一会儿就起了汗, 到底是头回生孩子, 临到关头, 心中难免紧张。 身体上的不适更教他心里头发紧。 家里势头不对, 萧护连唤了人去请白巧桂。 秦缰领了话几乎是飞出宅子去的。 蒋夫郎则立安排了稳婆进去预备着, 又去催促灶上赶紧烧出热水来。 正月里头家中就请了来好吃好喝供着的稳婆和接生夫郎匆匆赶去产房里头。 这般阵仗正月里就闹过一回,不过那次却虚惊一场, 萧元宝肚子疼了一会儿便又没了动静。 眼下再次不对劲,一家人未有松懈, 反倒是更紧张了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人, 夫郎这回当真是要生产了, 您在屋里头不便,还是快快出去为好。” 接生夫郎经验老道, 检查了一下萧元宝的身子,便知时候到了。 回头却见着祁北南还在产榻边紧紧的握着萧元宝的手,连忙劝人出去。 祁北南看着早间吃粥还好好的人,这才好一会儿就满头生汗的躺在榻上,极是不安的动着身子。 他知他定然是疼很。 心里跟针扎似的,他握着人的手不肯松开,心头的紧张不输萧元宝。 “我……没事的,你先出去。我一定、一定给你生一个可爱的孩子。” 萧元宝本还多紧张,可瞧见祁北南比他还不安,转还去安慰他。 “你快出去吧,在此处,我……我也不能安心生产。” “那好,我在门口候着,就在门口!你若是有什麽,千万唤我。” “小宝,我只要你平安。” 祁北南嘱咐了好几句,在稳婆的催促之中,才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 蒋夫郎且还好,能进出看着。 祁北南和萧护不得进去,一个巴巴儿的守在门口,一个在园子里背着手来回的打转。 屋里头穿出萧元宝难受的呻吟声时,两个男人更是如烈日灼心一般。 白巧桂气喘吁吁的赶着来时,已然在往屋里头送水了。 “快去替我看看他!” 祁北南见着白巧桂来,连忙冲上前央人:“我听他疼的厉害,别是有不好!” 白巧桂看祁北南眉头紧的足能夹死一只苍蝇,二月天上,面上竟也起了些汗珠。 历来那般沉稳的人,这朝也是急的不顾形象了。 她晓得祁北南的生母便是因着生产才离世的,无意于再说那些教人心里更添忧心的话,以此来教男子谨记女子哥儿生产的不易,便道: “祁大人勿要着急,宝哥儿定然能顺遂生下来。这生产没有不疼叫的,我进去看着他。” 祁北南连忙点头。 只瞧着产房进进出出,端进去的清水盆子,出来时都染做了红。 也不知分秒难熬的等待,究竟是苦熬了多久,园子里前来等萧元宝生产的人从三两个变做了五六个。 才到京城的明观鑫是后白巧桂一脚到的,接着过来的是顾言许。 上午生生是熬做了下午,外头的人都无心用饭,茶倒是吃了一盏又一盏,心里头毛焦火辣的。 直至酉时,屋中总算是传出了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祁北南听此哭声,极度的紧张和不安后,忽得了解脱,腿脚上竟是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生了么?!这是生了吧!” 明观鑫也是急糊涂了,傻问了这么一句,却是不等人答话,便见着祁北南射箭一般弹进了产房里头去。 “生了生了!夫郎孩子都平安。” 稳婆从产房出来,笑着同外头等的人说了消息。 这朝外头的人,心方才落进了肚子里头。 “恭贺萧伯父了。” 明观鑫和顾言许先行祝贺了萧护,这才转往产房里头去:“我们宝哥儿真是能干,四个时辰就把孩子平安生下来了。” 屋中祁北南已经俯在了产榻前,他看着在榻间已然耗尽了浑身力气的萧元宝。 整个人全然是教汗水洗了个遍,发丝凝结在侧脸上,整张脸都是虚弱的白。 他埋在萧元宝的侧肩上好一会儿,硬将眸子中闪烁的泪光给逼了回去,这才重新抬头来看萧元宝:“让你受累了。” 萧元宝见着祁北南劫后余生的神色,抬手轻轻的摸了下他的脸,力气支不上,说话都有气无力的:“瞧你,都急坏了。看看孩子,我也想看看孩子。” 祁北南闻言,连忙去抱已经裹上松软襁褓的小崽子。 小家伙生出来是哭了,这会儿倒是安静。 他小心翼翼的抱着柔软的小家伙,送到萧元宝跟前去:“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 萧元宝有些意外,他瞧着窝在襁褓里的小家伙皮肤嫩的像是新肉一般,嘴巴微微的张着,眼睛却给合着。 他心头别有些怜惜,偏过脑袋贴着小孩子的软被:“怀这孩子的时候觉他好生的安静贴心,只当是个娴静的姑娘哥儿,竟不想会是男孩儿。” “贴小爹的心便是好孩子。” 祁北南笑着道:“他出生的是个好日子,小名儿就唤做惊蛰好不好?” 萧元宝点头:“好。” 屋里的人由着夫夫俩说了一会儿的话,这才上前去看萧元宝和孩子。 半日的焦急等待,这朝全数是喜悦了。 “宝哥儿,你如何这般能干,生个小娃娃这样可爱。” “来,教我也抱抱,沾染些孩子缘……” 明观鑫顾言许都争着要抱孩子,白巧桂也是累了几个时辰,散着腿安心的狠狠吃了三盏茶。 蒋夫郎则同屋里接生的稳婆,一杆子忙前忙后的下人都赏了厚厚的红包。 萧护看了萧元宝后,一直是想抱一抱孩子,几回要伸手却都没能得到抱着,几番下来,再是忍不得站起身张口:“教阿祖也抱上一抱!” 惹得祁北南和萧元宝一笑,屋子里的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萧元宝从热闹之中,偏过脑袋望向窗外。 园子里那颗辛夷,早春二月里开,向阳粉紫一片,欣欣向荣。 五月里头零落,生出了绿叶,盛夏枝繁叶茂…… 如此周而复始,一载又是一载。 好似是呆板无趣,没个尽头。 可再回首一瞧,细细埋进土里的枝干,不知何时竟然长得粗壮似小腿一般了。 “小爹~树子已经长大了,能爬。” “树子是长大了,可孩子长大了吗?” “孩子也就快长大了呀?现在已经到小爹腰那样高了。” 萧元宝看着花树下眨巴着两只眼睛,十分认真与他讲道理的小崽子。 他说不过人,便上手,捏了捏小崽子软乎乎的脸蛋儿,道:“祁惊蛰,你这样淘气,等爹爹下职来我可要告状噢~” “我没有淘气。” 祁惊蛰从身后取出了个鸟窝来:“这颗树子是园子里漂亮的树,要让受伤的小鸟住在最漂亮的树子上,这样很快就能好起来了呀。” 萧元宝凑上去瞅了一眼,发现鸟窝里头当真有一只眼睛圆溜溜的小鸟,翅膀上伤着了,似乎飞动不得。 他轻轻摸了摸小鸟柔顺的像丝绸一般的羽毛,道:“哪里来的?” “我在书房写字的时候落在窗子前的。” 萧元宝刮了一下小崽子的鼻尖,捧过鸟窝要与他放到树杈上,只垫了垫脚,竟还放不上去。 祁惊蛰见状,连忙跑到树杆前蹲下身子,圈做一团朝萧元宝拍了拍自己的后背,道:“小爹你踩在我身上。” 萧元宝捧腹笑出声:“小爹要踩你身子上,你阿祖见了还不得将小爹一顿好打。” 他伸手将祁惊蛰牵起来,道:“还是等你爹爹回来教他放上去好了,他在西南待了那样久,回来了合当教咱爷俩儿好生差遣差遣。” “爹爹今天甚么时候才回来呀?我想他。” 祁惊蛰牵着萧元宝的手,扬起脑袋问。 萧元宝闻言不由得也往外头瞧了一眼:“今儿只怕还得要些时辰,还早朝呢。” 他牵着四岁的小崽子往屋里去:“这天儿上午就晒得很了,别在园子里头中了暑气,到屋里小爹给你吃一块儿寒瓜。” “一年一夏的,日子倒是好过,眨眼间竟就是开德三十五年的光景上了……” 此时紫禁城中,明晃晃的日光倾泄,早朝方毕。 文武百官自大殿鱼贯而出。 朝服层叠累赘,在逐渐闷烫起来的空气中,教人后背生出了好些的汗。 不过好在是今日东南私盐之事历经四年之多的清缴,可算是彻底了结,主理此事的官员事情办得漂亮,龙颜大悦。 虽升职之事未曾落在自己头顶,可那龙椅上的人高兴,一众臣子朝会也松快些。 此时三五结伴的官员低声细话,下值后是前往安华楼用些新出的果子,还是前往寒天阁饮冰消暑。 未得结论,身侧飘过一阵清风,一道健挺的身影从中快步穿行而去。 “祁大人满面春风,当真是好不意气呀!” “他协助公爷妥善办理私盐,事结不单得公爷亲自举荐,连陛下也对他颇为赞赏。如今从翰林升至了吏部,做了侍郎,时年不过而立。” “前途不可限量呀!若此番还不见春风满面,那真当是不知还得何种荣耀才能教他开怀了!” 祁北南出了宫,一头便钻进了送风的马车里头,他同车夫道:“家去。” “嗳。” 马车从宫外往宅邸走,不多时稳稳进了巷子,祁北南撩起车帘儿往宅子那头瞧了一眼。 “爹爹!” 老远就瞧见一个脑袋往这头张望了。 萧元宝拉不住见了他爹就颠颠儿跑了去的小崽子,只得在后头道: “你慢着些,当心摔了呀。” 祁北南下马车去,一只小崽子的扑进了他怀里头。 他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同迎上来的萧元宝道:“等好些时候了吧。” “是惊蛰吵着要出来等的,我正犯困呢。” 祁北南在小崽子脸上亲了一口,道:“还是我的小惊蛰知道心疼人,小爹都不心疼爹爹的,你说是不是。” 惊蛰道:“小爹才没有不疼爹爹,我要吃三块寒瓜小爹都不许,小爹说要给爹爹留着。一个上午小爹都说了爹爹好多次了!” “那究竟是好多次?” 惊蛰张开两只小手:“十次。” 祁北南笑起来:“可别哄我。” 萧元宝笑看着父子俩,他问祁北南道:“今日朝会如何?” “升了,往后就是吏部侍郎了。” 祁北南捏了捏萧元宝的手:“此番当是会在京都安然待些时候了。” 萧元宝听此,心中也很是欢喜,又道:“如何这样早就回来了,公爷提携,你也不前去谢。” “不急这一时,公爷过些日子设宴,咱们到时候一家子都去。西南的事情料理了这样久,陛下准了几日的休沐,可能好生歇歇了。” 两人说着进了宅子去,一并舒坦的吃了午食。 小惊蛰吃了饭便犯了困,两人哄去屋里给睡下了。 午后日色明烈。 小园子里贴墙站着的芭蕉,叶大葱绿,两排翠竹弄着斑驳的影儿。 祁北南给躺靠在凉椅上的萧元宝缓缓打着扇子。 “休沐足有五日,明日我带你和惊蛰去小龙山避暑罢,在那头小住两日。” “倒也成,惊蛰早想出去顽了。他还想去京郊的庄子上,去年你带他去捉禾花鱼,如今都还念叨着。” 祁北南道:“天气炎热,带他去摸鱼捉虾整好。山上也有溪流,水清澈还凉快。” “那就依你的。” 萧元宝望着青葱的夏色,心中格外的祥和。 他摸了摸小腹,嘴角翘着,悠悠儿道:“且再与你说一事。” 祁北南止住扇子,看着躺在凉椅上神态颇有些得意的人,好奇道:“什麽事?” 萧元宝轻声道:“我又有了。” 祁北南闻言手中的扇子骤然坠地。 “真的?!” 萧元宝见着人大惊小怪的,不由得觑了他一眼:“桂姐儿给我瞧的,那还能有假。” 祁北南乐笑了一声,两眼满是光的笑看着萧元宝,顿了片刻,旋即才敞开怀的大笑。 “我的小宝,你怎么对我这样好!这消息可比我升任还教我高兴!” “都不是头次当爹了,还这般稀罕的很。” 日色明丽,清风徐徐,人影起舞。 这样的午后,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一辈子也过不够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