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太子妃》 第001章 【1】 【1】 时值五月廿六,蝉鸣夏至,烈日炎炎,长安城内却是人潮拥挤,沸反盈天。 “哎哟莫要挤,送亲队伍还没进来,挤个啥!” “你们听说了吗,此次肃王世子亲自送亲,那对双生姐妹花也一起来了!” “真的?早就听闻肃王家那对姐妹花,生得跟观音座下玉女般,也不知待会儿能不能瞧见?” 百姓们乌泱泱地挤在朱雀大街两侧,或拖家带口,或踮脚探头,“好歹是世家贵女,那幺女还是未来太子妃,岂会抛头露面,让咱们瞧见?” “说的也是,诶诶!快看,送亲队伍进城了!” 话音方落,伴随着一阵庄严肃穆的礼乐,飘着“肃”字的蓝底云纹旗迎风猎猎,一队身着银甲的兵将骑马而入,往后便是两顶高大华丽的轿辇,以及长长的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嫁妆箱笼。 “乖乖隆滴咚!不愧是肃王爱女,这排场,这嫁妆,便是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吧。” “嘘!这种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 谁不知道谢氏一族盘踞北庭、陇西,拥兵百万,威名赫赫,有功高盖主之嫌,乃是皇帝的一块心病。 不然皇帝怎会放着长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贵女不挑,非得在那偏僻苦寒的北庭,选了个连模样品行都不知的小娘子做太子妃。 还不是想以秦晋之好,安抚谢氏,免得肃王拥兵自重,生出不臣之心。 此乃帝王制衡之术。 百姓们知晓,肃王世子和肃王长女也知晓,而华丽轿辇中,准太子妃谢明婳正把小脸贴在冰鉴旁,娇美眉眼间满是幽怨:“阿姐,长安怎么这么热啊,我要热化了……” “现下才五月,听说六七月更热。” “啊?这么热,还要不要人活了!” “你当哪都像咱们北庭,那么凉快么?” 看着自家妹妹抱着冰鉴,仿佛一块即将融化的糯米年糕,肃王长女谢明娓抬手,试图把她扒拉下来:“马上要当太子妃的人了,怎还像个小孩,快些坐好。” 明婳可怜兮兮,“反正又没有外人,姐姐就让我再歪会儿嘛。” 见她一张白嫩俏脸热得绯红,明娓也有些不忍心,“算了。” 她拿起帕子边替妹妹擦汗,边低低叹气:“你这个样子实在叫我不放心,不然……不然这桩婚事,还是我来吧?” “姐姐你别担心了,我可以的。”明婳懒洋洋往冰鉴上蹭了蹭:“再说了,皇家娶媳是大事,又不是过家家,哪能说换人就换人。” 明娓自然也明白这个理。 只是看着妹妹天真烂漫的模样,不免有些愧疚。 八个月前,姐妹俩刚及笄,就收到了长安的贺礼,以及一封赐婚圣旨。 圣旨里只说选谢氏女为太子妃,并未指定是姐姐还是妹妹。 于是当晚,肃王一家围着圣旨,商量起来。 肃王沉着脸:“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陛下还惦记着咱们家女儿。” 肃王妃蹙眉:“他和皇后不是生了个公主嘛,都是有女儿的人,他不忍让自己女儿远嫁,如何就舍得让别人家的女儿远嫁呢。” 肃王叹气:“如今圣旨已下,说这些也没用,你看娓娓和婳婳,选哪个嫁过去?” 肃王妃抹着泪:“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咱们娓娓和婳婳,我哪个都舍不得!” 肃王知道妻子一片柔软慈母心,安抚一二,视线转向亭亭玉立的女儿们,“你们怎么想的?” 明娓蹙眉:“我不嫁,我明年开春还约了商队一同去波斯和大食呢。” 明婳咬着唇,支支吾吾:“我……我……” 她看了看爹爹娘亲,又看了看哥哥姐姐,全家好像就属她最清闲。 姐姐是个算学天才,自幼就表现出惊人的经商天赋,一心效仿祖上那位有“大渊第一女商”之称的祖奶奶,打算去西域闯荡一番事业。 而自己呢,从小贪图享乐,唯一特长是丹青。 理想中的生活也是吃喝玩乐、看戏作画,再觅个好郎君,从此赌书泼茶、琴瑟和鸣,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像爹爹娘亲那样。 及笄之前,就有不少夫人上门提亲,她也暗中物色了好几个儿郎—— 譬如赵副都护家的小儿子,刘老将军家的小孙子,周长史家的次子……都是北庭当地的官宦子弟。 毕竟她从未想过远嫁,她就一辈子待在北庭,身边都是至亲至爱和熟悉的环境。 而这一切,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破。 姐姐有远志,哥哥是男人不能当太子妃,那不就只剩下自己了么。 搭在膝头的细白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明婳深吸一口气,抬起小脸:“那就……我嫁吧。” 反正当太子妃,应当也可以吃喝玩乐,看戏作画? 且说当下,看着自家妹妹一派天真的小脸,明娓心头酸涩,忍不住又问了遍,“婳婳,你会不会怪姐姐自私?” “不会啊,姐姐有自己的人生与抱负,怎么叫自私?至于我……” 明婳从冰鉴旁直起腰,娇嫩脸颊还印着冰鉴雕花的红痕:“嫁谁不是嫁,何况太子哥哥身份尊贵,长得又好看,我嫁给他……唔,不吃亏!” 明娓失笑:“你都没见到太子,怎么知道他好看。” 明婳道:“我们四岁那回随爹爹阿娘来长安,不就见过他了?” 明娓啧了声:“谁还记得四岁的事。” “我记得。” 明婳托着雪腮,弯眸道:“太子哥哥可好看了,穿着锦缎袍子,头戴金冠,脖子上还挂了条长命锁,像画里的小仙童似的。” 明娓倒没想到她连四岁的事都这么清楚,不过:“儿时好看,长大不一定好看,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期望。” 听到这话,明婳有些忐忑了。 万一太子哥哥真的长歪了…… 不会不会,底子在那,便是再歪也不至于丑吧。 正自我宽慰着,仪仗忽然停下。 “到了吗?” 明婳想去掀帘子,被明娓拍了下:“别乱看,阿娘说长安规矩多,高门贵女万不可抛头露面。” 明婳悻悻地收回手,“噢。” 明娓清了清嗓子,问外头:“怎么停下了?” 车外的婢子回禀道:“回两位娘子,好像是太子殿下亲自来迎了!” 轿辇内的姐妹俩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明婳倾着身子,难掩兴奋地问,“那你可看到太子殿下生得什么模样?俊不俊俏?可有我哥哥好看?” 婢子答道:“隔着好些亲兵,奴婢瞧不真切,但太子殿下穿青袍,骑白马,瞧着和咱们家郎君差不多高呢!” “那真是巧了,我记得四岁那回见着他,他也是穿青袍呢。” 明婳双眼亮晶晶的,又自顾自念叨:“哥哥身长近九尺,他和哥哥差不多高……哇,那也好高了!一白遮百丑,一高遮千丑,那他肯定不会丑了!” 明娓:“……” 完蛋了,小花痴又开始了。 仪仗又前行了一刻钟,最后稳稳当当停在肃王从前在长安的旧邸。 姐妹俩在婢子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明婳扶着头顶的帷帽,还有些不大适应,“姐姐,以后出门都要戴这个么?” 北庭靠近西域诸国,民风开放,女子出门很少戴这个。 “是,你老老实实戴着,别乱动。” 明娓走到她身边:“这样大的太阳,戴这个也好,免得晒伤。” 明婳抿了抿唇:“好吧。” 边扶正帷帽往前走,边好奇地朝前望去。 只见层层甲兵的最前头,赫然站着两道轩然霞举的颀长身影。 那着玄袍的,是自家长兄,谢明霁。 至于另一道清雅的苍青色身影,想来便是她未来的夫君,那位贤名在外的太子殿下,裴琏。 可惜是背对着,隔着朦胧的雾白轻纱,她只看到男子笔直如竹的背影。 明婳实在好奇他的模样,脚步也不禁加快。 “诶呀,二娘子您小心……” 一声小小惊呼响起,婢子们赶紧去扶。 这动静,自也引得前头两位年轻郎君的回眸。 只见后侧轿辇旁,仆妇婢子们环绕着两位身姿窈窕的锦衣小娘子。 二人身形相仿,一个着烟粉裙衫,一个着淡紫裙衫,皆戴着帷帽,瞧不清模样。 然就眼下而言,那烟粉裙衫的走路都能绊到,未免太过娇弱,有失端庄。 也不知这个是姐姐还是妹妹? 太子负手而立,若有所思。 一旁的肃王世子谢明霁见状,讪讪道:“叫殿下见笑,二妹妹估计是坐太久的车,一时腿麻才不慎绊倒。” 太子黑眸轻眯:“粉裙的是二娘子?” “对,着粉裙的是我二妹妹,明婳。旁边着紫裙的是大妹妹,明娓。” 谢明霁笑道:“殿下幼年见过她们的,只是时隔多年,如今长大变了模样,怕是也认不出了。” 太子扯了下唇角,不置可否。 谢明霁察言观色,忙不迭抬手:“殿下里边请。” 太子嗯了声,视线从那道娇小身影挪开,提步跨进王府大门。 第002章 【2】 【2】 按照长安的婚俗规矩,大礼前七日,新婚夫妇不可见面。 大婚吉日定在六月初一,距今刚好七日。 “早知道有这个规矩,咱们就该加快脚程,哪怕早一日进城也能看见了!” 明婳在后院可惜地直跺脚,忽然想到什么,一骨碌凑到明娓身旁:“姐姐,不然你去前厅替我看一眼?” “才不去,坐了大半天的车,累都累死了。” 明娓懒洋洋躺在榻上,余光瞥见自家妹妹可怜巴巴的模样,顺手拿了枚冰湃过的葡萄塞她嘴里:“你急什么,七日后不就成婚了?” 明婳嚼着葡萄:“这不是好奇嘛,怎么说也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人呢。” “他要是个俊俏的,七日后依旧俊俏。他若是个丑八怪,七日后也不会变成美男子,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明娓说着,伸手拍了拍榻边:“来,陪我躺会儿。” 明婳是家中幺儿,一向最听哥哥姐姐的话。 现下一听招呼,立刻乖乖脱了鞋,上了榻。 夏日午后的明光透过细细的苍绿竹帘,斑驳地洒在姐妹俩的衣裙上,一烟粉一雾紫,宛若两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虽是双生子,长大后也渐渐显出不同。 明娓性情爽朗不羁,爱往外跑,身量更为高挑结实,肤色稍黑,眉眼也随了她父亲肃王的硬朗。 明婳则是个懒骨头,爱窝在家中吃喝睡觉,又被家中亲人娇宠着,养得一身冰肌玉骨,雪白娇嫩,五官也随了她母亲的清丽柔媚,右眼角还生着一枚浅墨色小痣,平添几分娇态。 是以姐妹俩相貌相仿,却并不难辨认。 盛夏暑热长,谢家两朵娇花儿同榻而卧,边吃着酸酸甜甜的冰葡萄,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至于聊什么,无外乎七日后的大婚。 “婳婳,你别怕,阿爹阿娘说了,让我和哥哥在长安陪你住上两月,等你适应了,我们再回北庭。” “嗯,我不怕!” 嘴上这样说,绵软身子却往姐姐怀里贴去,明婳垂着鸦黑的长睫,小声咕哝:“就是会想爹爹和阿娘……” 长安距北庭是那么的远,他们这一路足足走了快半年。 远嫁的女儿犹如离群的孤雁,下次再见到爹娘,也不知道何年何月。 一想到这,明婳眼眶发酸,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那股酸意。 可不能哭,她都是及笄的人了。 明娓知道妹妹的不舍,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往后多多写信,爹爹和阿娘还健壮呢,他们若得空,定会来长安探望你。” 姐妹俩都知道,这是安慰的假话。 肃王镇守边疆,无诏不可擅离,除非他解甲归田,方可自由地带妻子来长安。 明婳心里估摸着,少说得四五年,或者八九年后…… 多可怕啊,一朝嫁人,竟要与至亲分离这么久。 “好了好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 明娓转移着话题:“明日便要进宫给太后和皇后请安了,你紧张吗?” 明婳摇头:“不紧张,我记得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是好人,小时候还给了我们好多糕饼吃呢。” 明娓轻笑,捏了捏妹妹残留几分婴儿肥的小脸蛋:“你个小馋猫,就记得吃啦。” “姐姐别揪,脸都要揪大了!” “明明就是吃胖的,如何怪我揪大了。” “哼,就是你!” 明婳挥着手,姐妹俩嘻嘻哈哈在榻上滚作一团,宛若儿时般无忧无虑。 - 前厅之内,裴琏喝过一盏茶,便先行告辞。 谢明霁搁下茶盏,起身相送。 “子策兄,送到这即可。” 行至雕刻螣蛇花纹的影壁处,裴琏停下脚步,清隽脸庞上神色温润:“父皇本想今夜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念及你们一路舟车劳顿,遂将宴席安排在明晚,今夜你们好生歇息,明日孤再与你把酒言欢。” 谢明霁朝天边拱了下手:“陛下费心了。” 又笑着看向裴琏:“殿下慢走,明日再会。” 裴琏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直到那道笔直的苍青色身影上了马车,谢明霁绷着的肩背才放松,黧黑脸庞上的笑意也随之敛起。 身侧长随见状,疑惑:“郎君怎么了?” 谢明霁摇头:“没什么,只是觉着……” 十年未见,物是人非。 想到儿时,太子还很亲热地喊他阿狼哥哥,想将他留在长安作伴,现下长大成人,到底是生分了。 “唉,没事。” 谢明霁回过神:“两位娘子现在何处?” 长随答道:“方才娘子们身边的婢子还来传话,问何时能用晚膳呢。” “这两个小馋猫。” 谢明霁失笑,提步往里:“吩咐厨房,准备摆饭吧。” 傍晚时分,日头西斜,暑热稍褪。 明艳的红霞弥漫天穹,仿若给金灿灿的皇城披上一层绮丽的绯色轻纱。 朱轮华盖的马车刚入宫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进忠便寻了过来:“太子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裴琏掀起锦帘,冷白脸庞无波无澜:“知道了。” 傍晚的紫宸宫宁静而庄严,年逾四十的永熙帝正坐在暖阁长榻旁批折子。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来了。” 裴琏躬身挹礼,“儿臣拜见父皇。” “这没外人,不必多礼。” 身着玄青色常服的永熙帝略抬下颌:“来人,看座。” 天家父子,一贯是亲近不足,恭敬有余。 裴琏端坐着,背脊笔直,殿外暖橘色的夕阳透过窗牖,一棱一棱地打在他俊美的侧脸上。 虽被暖光笼着,那端正眉眼始终清冷,皎然如月,可望而不可即。 永熙帝心想,这孩子当真是像极了皇后。 恍惚间,裴琏抬眼,“不知父皇寻儿臣何事?” 永熙帝回神,轻咳一声:“没什么,就是问你今日迎亲如何了?” 裴琏道:“一切顺利。” 永熙帝:“可见到了谢家兄妹?” 裴琏:“见到了。” 永熙帝挑眉:“如何?” 看着自家父皇饶有兴致的神情,裴琏薄唇轻抿:“父皇指的是哪方面?” “呵,别揣着明白跟朕装糊涂。” 永熙帝睇着如今已长成男人模样的儿子:“今日派你亲自去迎,就是想让你看看朕为你选定的媳妇。现下看到了,可还满意?” 满意? 裴琏眉心轻动,脑中不禁浮现王府旧邸前,那道平地都能踉跄的烟粉色身影。 又想到午后与谢明霁交谈时,每每提及家中幼妹,谢明霁话里话外皆透出“家中十分娇宠”之意。 也是,早就听闻肃王夫妇视这一双姐妹花如珠如宝,分外娇宠。 大一点的姐姐或许稳重些,可那个小的…… 深深吐了一口气,裴琏看向永熙帝,如实道:“许是年岁太小,不够稳重。” 永熙帝对这回答并不意外,只道:“她只比你小三岁,也算不得太小。” 稍顿,又问:“姿容如何,你可中意?” “谢二娘子戴着帷帽,并未瞧见真容。” 裴琏垂下浓密长睫,嗓音沉静:“父皇应当知晓,娶妻娶贤,品行为重,好容色不过锦上添花。说句僭越的话,日后儿臣登基,她为皇后,光有一副好皮囊,却无母仪天下的品格,也难堪大用。” 若是其他皇室父子做这等假设,必定要惹得皇帝猜疑。 但永熙帝与皇后青梅竹马,情深意笃,膝下仅有的一双儿女,皆为皇后所诞,这龙椅毫无疑问是要传给这唯一的皇子。 永熙帝自个儿都盼着太子能多些历练,早日接过江山,他也好和皇后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只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冷清冷心,一心只有江山社稷,对风月之事毫无兴趣。 先前听说要替他议亲,也只提了一点要求:“不求貌美,只求贤良。” 他甚至觉得清河崔氏那个三娘子也不错—— 是,崔三娘子的确贤名在外,却是貌比无盐,奇丑无比。 永熙帝看着自家芝兰玉树的儿子,再看那黢黑如炭的崔三娘子,觉得不重美色固然是好事,但堂堂一国储君,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他坚决不同意。 裴琏还反过来劝导他:“六国争霸时,若非有贤后钟无艳规劝,齐国怕是早就丢于宣王之手,又怎会成为六国之佼佼者。贪花好色,实非明君之德,父皇当深勉之。” 永熙帝:“……” 他后宫就一位发妻,他勉什么! 想他和皇后都是知风晓月之人,如何就生出这么块古板无趣的木头。 “反正明婳是朕和你母后精心为你挑选的媳妇,她父母又于朕和你母后有恩,如今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远千里嫁过来,你若敢欺负她,朕有你好看。” 永熙帝淡淡乜着下首的裴琏:“你可听到了?” 裴琏眼神轻晃,起身朝永熙帝一挹:“父皇教诲,儿臣谨记。” 事到如今,大婚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虽然目前看来,那谢二娘子与他所期盼的贤妻,相差甚远。 然常言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待到大婚之后,他慢慢教她便是。 第003章 【3】 【3】 翌日清晨,天色尚泛淡青,金吾卫敲响了晨鼓,宫门、坊市门、长安八大城门也陆续开启,出城的进城的赶着骡子骑着马的,络绎不绝,沉寂了一夜的长安城在隆隆鼓声中苏醒,迎来白日的喧闹繁华。 而肃王府后院的并蒂堂内,明婳还躺在芙蓉帐内,酣酣沉睡。 长安夏日闷热,冰鉴里的冰经过一夜也化成了水,屋内温度也随着日光愈发闷热。 明娓来叫明婳起床时,便见那条薄被踢到床尾,自家妹妹抱着个枕头侧卧着,上身只着一件单薄的韶粉色兜衣,露出一大片雪背,帷帐昏暗的光线里,那片裸背如羊脂白玉般,白得发光。 这一幕活色生香,明娓却觉得头疼。 “都多大的人了,怎还踢被子,踢就罢了,好歹遮住肚脐嘛。” 明娓坐在床边,捏了捏妹妹软乎乎的脸颊:“醒醒了,小懒鬼,再不起,我就把樱桃浇酪吃光了哦。” “唔,樱桃……樱桃……樱桃浇酪!?” 明婳腾得从床上坐起,一双惺忪睡眼四周张望:“哪儿?樱桃浇酪在哪?” “你看我像不像樱桃浇酪?” 明娓拍了下她的额头,故作严肃道:“快些起床梳妆,莫要误了进宫的时辰。” 明婳这才记起他们如今已经到了长安,今日得进宫拜见太后和皇后。 她虽然爱睡懒觉,但在正事上还是不敢懈怠。 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唤来婢子伺候梳妆。 明娓有晨练的习惯,半个时辰前就梳洗完毕,但为着入宫觐见,也坐在镜前改换妆容。 姐妹俩并排坐在黄澄澄的菱花镜前。 明娓:“你睡觉怎的不穿亵衣?我方才一掀被子,光溜溜一个背,像什么话。” 明婳还有点困,迷糊道:“睡前是穿了的,但太热了,睡着睡着就给脱了。” 明娓无法反驳:“唉,长安的确热,火焰山似的。” 明婳:“是吧,在咱们北庭,夜里睡觉还要盖棉被呢。” 明娓:“虽是如此,亵衣还是得穿好。” 明婳:“反正也没人瞧见,若不是为了遮羞,我都想光着睡呢。” “可不许!” 明娓偏过脸:“现下是没旁人瞧,再过几日,可就有人要瞧了。” 明婳脑子还混沌着:“啊?” 明娓眉梢一挑,“你太子哥哥咯。” 明婳微愣,待反应过来,一张雪白小脸通红:“姐姐,你…你大清早说这个做什么。” 明娓嘿笑一下,也不再逗她,继续梳妆。 明婳却被她那句突然的玩笑,闹得思绪纷飞。 她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却也知道夫妻是要同吃同睡的,有些话本子上还会写,有情人会凑在一起,十指相扣,脸贴脸,唇对唇,鴛鴦交頸,耳鬓厮磨。 从前她看这些,只替话本里的有情人觉得欢喜,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 而今她也要有情郎了,那她是不是也要与情郎脸贴脸,唇对唇…… “二娘子如何脸红成这样,还很热么?” 婢子采月本想给明婳抹胭脂的,一瞧自家娘子粉面桃腮,白里透红,哪里还需要脂粉装饰? 天然便是个闭月羞花的小美人儿。 明婳瞥了眼铜镜里双颊绯红的自己,心虚地垂下眼:“对,是有些热……” 又推开采月的手,从镜前起身:“就这样吧,不用再妆扮了,我去外头透透气。” 采月一头雾水,一旁的明娓朱唇轻翘。 大夏天的,有少女怀春咯。 - 隅中时分,谢家三兄妹乘车入宫。 谢明霁是外男,前往紫宸宫觐见永熙帝,明娓明婳则换乘软轿,前往皇太后的慈宁宫。 兄妹三人在安礼门分开,谢明霁还不忘安慰两位妹妹:“见到太后和皇后,不必紧张,恪守礼数,谨言慎行便是。” 姐妹俩异口同声:“知道了。” 谢明霁颔首,忽又想到什么,特地叮嘱明婳:“尤其是你,更要规矩些,切莫像昨日那般失仪。” 明婳懵住。 她昨天有失仪吗?她怎么不知道。 不等多说,便有太监在旁提醒,莫要误了时辰。 姐妹俩一起上了轿,明婳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 晨间明媚的阳光静静笼罩着这金碧辉煌的皇城,朱色高墙连绵不绝,碧色琉璃瓦光辉熠熠,一派天家恢弘壮美的气派。 “真漂亮啊。”明婳感叹这斑斓鲜艳的色彩。 明娓瞥了眼,却只觉压抑,她还是更爱一望无垠的金黄沙漠和巍峨圣洁的皑皑雪山。 不多时,软轿停在慈宁宫前。 大宫女早在门口恭候,行罢礼后,笑着提醒:“皇后娘娘也在呢。” 明娓明婳对视一眼,态度越发端正。 慈宁宫内典雅古朴,四处挂着秋香色幔帐,香炉燃着的也是安神凝气的檀香。 姐妹俩入内,绕过一扇七尺高的松鹤延年螺钿屏风,便看到长榻左右坐着的两位雍容贵妇—— 右侧那位老妇人,花甲之年,鬓发花白,一袭松绿色锦袍,腕间缠着一串檀木卍字纹佛珠,慈眉善目,宛若老菩萨。 左侧那位中年美妇,雪肤花貌,乌发高盘,耳着翡翠坠儿,一袭月白色织锦宫装将她清瘦的身形衬得愈发窈窕。 她生着一副清婉面庞,不是乍一眼的绝美,但眉眼间萦绕的清冷,宛若高台上的白玉观音般,叫人望之便心生倾慕。 这便是正宫皇后,太子生母,自己日后的婆母? 明婳眼里克制不住的流露出惊艳。 她原以为自家阿娘就够美了,没想到皇后娘娘也这么好看。 都说儿子随母,如今母亲长得白玉观音般,儿子怎么会差! “婳婳,婳婳!” 衣袖被扯了好几下,明婳一回头就看到自家姐姐疯狂朝自己使眼色。 再看上座那两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正不约而同望向她。 一个眉眼含笑,满是慈爱。 一个神色清冷,透着几分打量。 明婳霎时回过神,连忙请安:“肃王谢伯缙次女谢明婳,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两位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们,都起来吧。” 许太后抬袖笑道,很快有宫人看座。 明娓和明婳端坐着,十分老实乖觉。 许太后和李皇后的视线在这对如花似玉的双生子间流连,当然,最后的视线无一例外落在明婳身上。 毕竟这才是太子妃,日后的一家人。 明婳原以为她不紧张的,但感受到长辈们的打量,尤其是皇后娘娘平静淡漠的视线,一颗心不由得惴惴。 皇后娘娘是不喜欢自己吗? 唔,定然是自己方才失神,叫皇后娘娘不悦了。 她懊恼不已,许太后慈蔼笑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哀家还记得十余年前,肃王妃带着你们来哀家宫中,那时你们俩就丁点大,穿着一样的裙衫,扎着两个小鬏鬏,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稍顿,又望向明婳:“尤其是小婳儿,你幼时便活泼,那时来哀家宫里,还一个劲儿问,太后娘娘,你家孙儿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和他一起玩呢。” 明婳讶然:“我说过这话吗?” 明娓用胳膊肘撞了下她,咬唇低语:“傻子,自称错啦。” 明婳悻悻,连忙起身:“太后恕罪,臣女失言。” “坐下坐下,又没外人,不拘那些礼数。” 许太后笑吟吟道:“长安与北庭相隔千里,两地有诸多差异,你们姊妹初来长安,一时不习惯也正常,再多待些时日便适应了。” 明婳暗松口气,心道太后娘娘可真好。 就如自家祖母一般和气。 倒是皇后娘娘,始终静坐着,偶尔浅啜茶水,并不怎么说话。 这趟请安下来,几乎都是许太后与她们寒暄。 皇后一共只说了三句话—— “你们母亲身体可好?”这是问姐妹俩的。 “你们兄妹打算在长安住多久?”这是问明娓的。 最后一句才问明婳:“可见过太子了?” 明婳望着白玉观音般的李皇后,紧张得小脸通红:“臣女……臣女见过了,唔,也不算见,就瞧见个背影,太子殿下很高呢……” 她一紧张就话多,还好明娓拉着她的袖子,以作提醒。 李皇后看着眼前这个娇憨局促的小儿媳,柳眉轻蹙。 这般性情,琏儿怕是不喜。 小姑娘嫁过来,恐要受委屈了。 思及此处,她轻叹口气。 明婳这边见皇后又是蹙眉,又是叹气,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皇后娘娘果然不满意她嘛? 细白手指悄悄掐紧,明婳很想告诉皇后娘娘,别不满意我,我很聪明的,有不好的地方可以改的。 但她也知道,这场 合不能说这样唐突的话,有失礼数。 及至午时,许太后留着姐妹俩在慈宁宫用膳。 皇后并未留下,事实上她只坐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用过午膳,许太后要午憩,便让身边的嬷嬷带着姐妹花去逛御花园。 姐妹俩告辞的话都到了嘴边,但架不住长辈热情好意,还是应下了。 绕过一条观景游廊,引路的老嬷嬷停下脚步,指着东边,对明婳笑道:“二娘子,那边便是东宫了。” 东宫,太子居所。 六日后,也会是她的居所。 明婳好奇张望着,“那太子现下在里面吗?” 话音未落,斜方忽的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哥哥不在东宫,他去礼部了。” 第004章 【4】 【4】 直到落日熔金,姐妹俩才从慈宁宫离开。 今夜永熙帝在蓬莱殿设宴,本意是为谢家三兄妹接风洗尘。但明婳与太子婚期将至,未免与太子碰上,于是并不出席。 见妹妹不去,明娓也懒得去,干脆一道出宫。 长兄如父,谢明霁放心不下,特来相送,顺便问一问白日觐见的情况。 “皇后娘娘像白玉观音,太后娘娘像咱们祖母,对了,我们逛园子的时候还遇上了长乐公主和许三娘子。” 明婳趴在窗沿,莹白小脸难掩兴奋:“皇宫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今日遇上的都是漂亮人儿,园子里的花儿也都开得可漂亮,哥哥你是没瞧见,那金边牡丹开的比我的脸都大呢!” 见幺妹提起宫中见闻一派眉飞色舞,谢明霁心下复杂,面上却笑着,“你觉得好,那便最好。” 说话间,朱轮马车来到最后一道宫门。 宫禁森严,进出宫闱的马车皆要盘查。 “两位娘子冒犯了。” 禁军低声提醒,掀开车帘一角,确定车里就坐着两位戴帷帽的小娘子,很快放下。 “放行——” 禁军挥了下手,恭敬退至一侧。 马车刚要前行,忽的一队人马呼啦从外而入。 看到打头那道骑着黧黑骏马的修长身影,谢明霁面露诧色,连忙迎上前去,“太子殿下。” 他在马上挹礼:“殿下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裴琏勒住缰绳,见着谢明霁和那辆华盖马车,也记起兄妹三人进宫请安之事。 只是没想到,竟待到日暮才离宫。 “午后去礼部走了一趟。” 裴琏淡声说着,视线从马车收回,落向谢明霁:“今夜宫里设接风宴,子策兄这是?” “两位妹妹今夜并不出席,臣送一送她们。” “原来如此。” 马车里,姐妹俩还奇怪怎么迟迟不走,听到车外婢子说是遇见太子了,明婳一双乌眸霎时亮了。 刚扒上窗户,还没冒头,就被明娓一把揪住了耳朵。 “嘶,姐姐轻点轻点,耳朵疼!” “你还知道疼啊。” 明娓松开,瞪她:“这才一日,就把大婚的规矩忘了?” 明婳自知理亏,揉揉耳朵:“这不是正好碰上了,想着问声好么。” 明娓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算盘。” 既然被拆穿了,明婳也不装了,一把抱住明娓的胳膊:“姐姐,我就隔着车帘悄悄瞄一眼?一眼就好!” 明娓本不肯答应,但明婳晃着她的胳膊,一声又一声好姐姐的唤。 她本就生得一把黄莺出谷般的好嗓子,撒起娇来更是软软糯糯,直甜到人心坎里。 “罢了。” 明娓松口,拿起一旁的帷帽:“我下去替你打掩护,你飞快看一眼就放下帘子,知道么?” 明婳忙不迭点头:“知道,姐姐最好啦!” 眼见明娓钻出马车,明婳忙凑到窗边,小心翼翼掀起莲青色帘子一角,睁大了一双眼。 只见马车之外,暖橘色夕阳宛若一盒打翻的胭脂,将巍峨宫墙都染成一片绚丽明红,高大宫门前整齐列着一队佩刀的劲装人马,为首的是一位身骑黑马的年轻郎君。 他瞧着约莫十八九岁,面如冠玉,薄唇如朱,身着一袭双十花绫的深碧色圆领长袍,腰系玉带、佩金钩,乌发单以一根白玉簪固定,清雅而不失矜贵。 彼时绯色霞光斜斜的笼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他静坐马背,肩背笔挺。 宛若一轮皎月,坠入一堆薄如蝉翼的绯红轻纱。 何为众星捧月,何为鹤立鸡群,这便是了。 明婳揪着车帘,屏着呼吸,一双眼睛都看直了。 这位便是太子哥哥么。 与记忆里那个漂亮小仙童完全不同了,他现下这样的高大,这样的俊美。 而这么俊的郎君,再过几日便是她的夫君啦! 想到这,明婳像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唇角也不觉翘起。 忽然,马背上的男人朝马车投来一瞥。 他生着一双形状好看的凤眸。 与她目光相交的刹那,淡淡的,如冷白月光洒在幽静深潭。 又凉凉的,如碎冰湃过的梅子汤,一个眼神便叫车内的暑热都散了几分。 明婳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等反应过来,迅速甩下帘子,纤薄的肩背牢牢抵着车窗。 完了,被发现了。 她捂着咚咚直跳的胸口,暗暗宽慰自己,没事没事,她的脸都被帘子遮着呢,他应该没瞧见。 但想到那个猝不及防的对视,一颗心仍是扑通扑通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明娓回到马车时,便看到自家妹妹紧贴车壁,单手捂胸,双眼发直,一副魂灵离体的呆模样。 她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回神啦。” 明婳眨了眨眼睛,如梦初醒:“姐姐……” 明娓在旁坐下,乜她一眼:“瞧见了?” 话音刚落,便见自家妹妹双颊染红,赧然点头:“嗯。” 明娓啧了声,“瞧你这点出息。” 明婳也不敢把太子殿下方才和她对视的事说出来,要是叫姐姐知道,定要教训她了。 她只抬起一双明亮乌眸:“姐姐难道不觉得太子殿下好看吗?” “他长得是不错。” 明娓并不否认,“但一国储君又不是以色侍人的男宠,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明婳忍不住反驳,“谁说不能当饭吃,若是用膳的时候他坐在我面前,我能多吃一碗饭呢。” 说着又撇撇嘴,“他好歹是太子,又比我们年长,姐姐怎好将他比作男宠呢。” 这小声咕哝落入明娓耳中,她哟了声:“这还没嫁过去,就护上了?” “谁护了,我只是……” 明婳脸颊一红:“只是和你讲道理,背后非议他人,实在有失礼数。” “啧啧,这太子殿下莫不是个狐狸精变的,才一眼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明娓往腰间迎枕一靠,抬袖作出一副伤心拭泪状:“果真是有了郎君忘了姐,往后的日子还如何过啊。” 明婳一时又好笑又好气,索性扑到明娓怀里挠她痒痒肉。 “坏姐姐,就知道取笑我!” “哎哟别,别挠,哈哈哈哈……” 听着车内依稀传来的银铃笑声,谢明霁便知道妹妹们又在嬉闹了。 余光瞥见太子瞧不出情绪的脸庞,他面色讪讪。 刚要开口解释一二,便听太子开口:“时辰不早了,子策兄先送两位娘子出宫吧,免得误了宫宴。” “是,臣这就去送。” 谢明霁略一抬袖,转身行至马车旁,和车里交代两句,便示意车夫离去。 待目送着马车远去,一回头发现太子竟未离去。 “太子殿下,您这……” “孤正要回东宫换身衣袍,子策兄若是无事,去东宫喝杯茶?” 太子相邀,谢明霁自不好拒绝。 何况他也想看一看妹妹日后长居的东宫是何模样。 - 这日直到深夜,谢明霁才酒醉而归。 明娓不放心,亲自往前院去了趟。 看着自家哥哥灌下一碗醒酒汤,明娓才安心,正要离去时,谢明霁叫住她。 “娓娓,今日觐见太后和皇后,你瞧着她们待婳婳如何?” 明娓微怔:“哥哥之前不是问过婳婳了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心大的。” 谢明霁叹口气,忧心忡忡:“早知道她有一日会嫁入皇家,在家时就不会将她养得这般天真了。” 原本两个妹妹的婚事,父母私下和他说过,就在北庭当地选个家风清正的、踏实可靠的,家世不必太高,低嫁也行—— 反正有肃王府百万雄兵撑腰,她们嫁过去,自会被婆家捧着、供着,不会受半点委屈。 万万没想到一封圣旨千里迢迢嫁到了皇家。 皇家媳妇岂是那么好当的? 上头有太后、皇后压着,差不多品级的有公主、王妃,这些身份尊贵的女子长安城里一抓一大把,皆不是轻易能招惹的。 且这两日接触,他也觉出太子是个寡言少语、端方持重的清冷性子。 虽然推杯换盏间,太子面上始终带着笑,但他明显感觉到那笑意之间隔着一层疏离。 遑论不笑时,太子周身散发的那阵不容违逆的威势。 年纪轻轻便有了帝王风范,还有帝王一般难以捉摸的心思。 说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谢明霁自个儿面对太子时心里都有些发怵,遑论自家迷迷糊糊的小妹妹。 这和把一只小白兔送进狼窝,有何区别? 明娓也知道自家兄长的担忧,轻声安慰了两句,又道:“其他倒没什么,唯有一事要劳烦哥哥。” 谢明霁:“何事?” “查查那镇北侯府的三娘子许兰君。” 见谢明霁面露疑惑,明娓也没多解释,只道:“哥哥派人去查便是。” 若那许三娘子是个好的,那大家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若那许三娘子有什么其他心思,她也好替自家妹妹谋划一二。 反正趁现在还能护着,就多护着。 待日后离开长安,鞭长莫及,没法再护…… 也只能靠小妹妹自己立起来了! 第005章 【5】 【5】 确定了未来夫君是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明婳在长安的第二个夜晚,睡得格外香甜。 她还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烂漫的桃花林里,三月春光明媚,太子殿下宝带轻裘,打马而来。 她又惊又羞:“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 太子坐在马背上,“孤来娶妹妹为妻。” 说着,他劲腰一侧,竟一把将她抱上了马。 她惊呼,面红心跳,“太子哥哥,男女授受不亲……” “婳婳……” “婳婳?” “谢明婳!” 明婳一睁开眼,便见自家姐姐坐在床边,蹙眉看她,“你这是梦到什么了?又是扭来扭去又是吃吃傻乐的?” 明婳清醒过来,双颊滚烫:“没…没梦到什么。” 明娓眯起眼:“真的?” 明婳扯过软罗绸被,遮住半张小脸:“真的,我骗你作什么。” 明娓才不信,但看妹妹满脸红霞,估计是做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绮梦,也没再追问,只一把将明婳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那你快些起床洗漱,今日还有好些正事要做呢。” 明婳睡眼惺忪,神情迷茫,“正事?” “昨日入宫觐见了贵人们,今日得去拜访咱们自家的亲戚了。” 明娓从袖中拿出一封礼单塞到明婳怀中:“这就是我们接下来几日要拜访的亲朋好友。” 明婳拿起单子展开,看到那一长溜的名单,瞌睡虫都吓跑了。 她目瞪口呆:“咱家在长安竟然有这么多亲戚?” “可不是嘛,姑祖母家、二叔家、表伯、表姑、表舅、表姨、表哥、表姐,还有与咱家交好的一些世伯世叔……” 明娓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报着,见明婳听得发懵,干脆将她拽下床:“反正你快起来,哥哥已经把礼物都搬上马车了,就等咱们俩了。” 明婳看着那长长的单子,叹口气:“好吧。” 本来还以为今日能睡个懒觉呢,看来是没戏了。 且说陇西谢氏,从大渊建国伊始便是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后经数代传承,兴盛不断,到明婳父亲谢伯缙这一代达到了新的鼎盛。 谢伯缙为谢氏嫡长子,本该继承晋国公的爵位,但他年轻时去边疆历练,与发配到北庭的废太子成了生死之交。 后来废太子复起,成了当今的永熙帝,感念挚友的恩情,破格将其封作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异姓王。 赐封号肃,掌六十万大军,镇守北庭。 至于谢氏祖上传下的国公爵位,如无意外,将来应当是传给明婳的三叔。 而明婳的二叔,当年科考入仕后便一直留在长安,如今正担任礼部尚书。 按照关系亲疏,兄妹三人先去了端王府拜访祖姑母——四十年前从陇西远嫁到长安的谢氏嫡女,如今的老端王妃,之后再去了嫡亲二叔家。 一整日亲戚走下来,明婳觉着她的脸都要笑僵了,尤其鬼天气还这么闷热! 待夜里回到王府,见她一副蔫儿吧唧的小白菜模样,谢明霁和明娓一合计,觉着以自家妹妹未来太子妃的身份,除了端王府和谢二叔这两家,其他人家也不必她亲自登门。 于是接下来两日,谢明霁和明娓出门走亲戚,明婳就留在府中,为即将来临的大婚养精蓄锐。 - 东宫,紫霄殿。 辽阔天边布满绚烂红霞,一棱一棱鱼鳞般,波纹林立。 太子亲卫郑禹甫一步入殿中,便见半敞的雕花窗棂前,一袭玄袍的太子负手而立,静静望着窗外漫天云霞。 直到脚步声走近,他才偏过脸,“如何了?” 郑禹叉手道:“回殿下,今日也是谢世子和谢大娘子一道出门,共拜访了三家,分别是镇北侯府许家、大理寺卿秦家、怀化大将军王家。” 稍顿:“谢二娘子和前两日一样,留在王府,并未出门。” 所谓树大招风,谢家兄妹一进长安,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长安城中各大势力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其中,自然也包括东宫。 原本裴琏对部下的吩咐是,有异动再来禀报。 没想到谢家兄妹进长安第三天,亲卫便来禀:“谢世子在查许三娘子。” 裴琏一时也猜不透谢明霁为何突然调查镇北侯的小娘子,毕竟这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于是另下一道吩咐:“继续盯着,他们兄妹三人的日程行踪,每日来报。” 今日已是汇报的第五日。 除了第三日,兄妹三人一道出了门,之后两日,谢明婳都留在肃王府。 裴琏只当大婚将至,她在府中修身养性,静心待嫁,并未多问。 然而今日郑禹汇报完毕,本该退下时,却露出一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裴琏乜他:“有事就说。” “也不算什么大事。” 郑禹垂首道:“就是听到肃王府的奴婢们在议论,二娘子今日缠着谢世子哭了一通。” 哭了? 还惹得奴婢们都在议论? 裴琏皱眉,鬼使神差又想到前几日马车里那一双慌慌张张的乌眸。 虽然至今尚未正式见面,可他这位未婚妻子,实在是没什么规矩可言。 稍捻指尖,他问,“可知她为何哭闹?” 郑禹支吾:“似是……似是因为谢世子和谢大娘子把她留在府邸,不带她出门玩……” 话音落下,周遭陡然一静。 裴琏眉头拧起:“就为这个?” 郑禹:“……是、是。” 裴琏默了默:“后来呢?” 郑禹:“啊?” 裴琏斜他一眼:“谢世子如何处置的?” 郑禹悻悻低头:“属下见快到宫门落锁的时辰,便先回来了。” 他小心觑着太子的神情:“明早再与您汇报后续?” 裴琏静了片刻,摆手:“行了,你退下。” 待郑禹离去,金殿很快归于静谧,窗外最后一缕紫色晚霞也被夜色吞噬。 想到那位谢二娘子竟然为了出去玩而哭闹不止,裴琏抬手,修长指尖用力按了按眉心。 父皇这到底是给他找了位妻子,还是给他找了个女儿? - 若是明婳知道她“哭闹”的消息传入了太子耳中,定要认真纠正,那不是哭闹,是撒娇! 且说这两日她待在肃王府中,吃了睡睡了吃,的确十分惬意。 但哥哥姐姐白日里都在外头奔走,独留她一人闷在府中,也渐渐觉得无趣。 早就听闻长安无比繁华,她有心想出门逛逛,尚宫局派来的宫人们却一个个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大婚将至,二娘子金枝玉体,万分尊贵,怎可独自出门游玩?万一叫些不长眼的冲撞了,或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们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看着面前齐刷刷跪着的一排人,明婳心里有些纳闷。 长安的治安有这么差吗? 还是说有了个“太子妃”的身份,她这血肉骨骼组成的胳膊腿儿,从此便变成了脆琉璃,一摔就碎? 先前她在北庭,只要和母亲说一声,便可套着马车出门逛街、喝茶、听戏,若是天气好了,还能去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跑马呢。 但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跪着,她也不愿为难他们,终是收回了即将跨出门槛的足尖。 “好吧,不去就不去。” 她咕哝着,心想,等晚上哥哥回来,求他去。 怎么说哥哥也是正四品的云麾将军,正儿八经的官身,说话应该比她个闺阁小娘子更有分量? 哪知傍晚谢明霁回到府中,一听明婳想出门,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 明婳脸上笑容一僵,嫣色唇角也委屈得直往下撇:“为什么啊。” 谢明霁正色:“后日便要成婚了,你这个时候不老老实实待在府中待嫁,怎么还想着出去玩?” 明婳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前两日你和姐姐都忙着走亲访友,没空陪我出门。那我想自个儿出去逛,宫里那些嬷嬷又不让……哥哥,我们来长安都五日了,我连最繁华的东西两市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从前在北庭我就常听人说,长安一百零八坊是何等的齐整严明,东西两市是何等的繁华热闹,大慈恩寺又是何等的庄严恢弘,还有那万树鸣蝉隔岸虹的乐游原,水满花千树的曲江池……” 说到这,她抬袖拭泪,轻软嗓子也透着几分哭腔:“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我尚在自家府中都这个不让、那个不许的无法出门,那待我后日嫁到东宫,出来一趟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谢明霁闻言,语气不觉放软:“哪就有你说的这样惨,日后太子得空了,叫他带你出来逛也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 明婳抬起一张瓷白小脸,昏黄烛光下,噙着泪意的乌眸水光潋滟:“明日便是我当小娘子的最后一日了!祖母说过,女子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便是未出阁的日子,若是嫁了人,成了他人妇,便有了许多的身不由己……难道哥哥不想让我再当一日自在快活的谢家小娘子吗?” “我……” 谢明霁一颗心已经摇摇晃晃软了一大半,但仅存的一点理智叫他试图再劝:“婳婳,你日后不是寻常妇人,你可是太子妃。且太子他温润和气,你与他好好相处,他怎会不答应带你出门游玩呢?” 等的便是这句话。 明婳长睫遮掩的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再次抬眼,雪腮微鼓,满脸委屈:“自家血脉相连的亲哥哥都不肯答应,又怎敢指望毫无血缘的太子答应呢?” 第006章 【6】 【6】 长安城外,天高地阔。 在城内,明婳还老老实实坐在马车里,一出城门,就如笼中飞出的鸟儿般,扒着车窗朝外喊:“哥哥,我想骑马!” 想着明日妹妹便要嫁为人妇,下次骑马驰骋还不知是何时,谢明霁点头,“好,骑!” 于是明婳戴着帷帽,和明娓好好赛了一场。 待赶到曲江池畔,明婳说:“哥哥,我们搭个帐子烹茶吧!” 谢明霁也是点头:“好,搭!” 于是穿花拂柳,寻了处风景宜人的林荫,搭起帐子,品茗下棋。 待到中午在久负盛名的望江阁用了一顿曲江宴,驱车返回城中,兄妹三人又逛起东西两市。 东西两市,人流如织,商铺林立,当真是热闹非凡。各种物产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更是看得明婳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到底还是个小娘子,见到喜欢的都想要。 何况今日有哥哥姐姐买单,她也毫不客气,于是乎—— 看到一寸一金的天蚕缎,明婳:“哥哥?” 谢明霁:“买。” 看到宝石明艳的镂空镯,明婳:“哥哥?” 谢明霁:“买。” 看到香气四溢的羊肉饼,明婳:“哥哥?” 谢明霁瞥向明娓,明娓笑眯眯掏钱:“好好好,这个我买。” 看到歌舞靡靡的胡姬酒肆,明婳:“哥……” “别哥了。” 谢明霁嘴角一抽,“你干脆把我卖了好了。” 明婳吐了下舌头:“我可没叫你买,只是想进去瞧瞧而已。” 谢明霁这才松口气,带着两个妹妹入内。 彼时昏黄将至,兄妹三人寻了个靠窗位置,既可看到身姿妖娆的胡姬们跳胡旋舞、拓枝舞,又能一览日暮时分的长安西市。 “真不愧是国都啊。” 明婳单手托着下巴,眺望着窗外鳞次栉比、一眼都望不到头的西市商铺,心底生出无限感慨。 今日不过走马观花走了三处,窥得这座雄伟城池的冰山一角,她便被它的繁华昌盛所折服。 “怪不得人人都想往长安跑,光是东西两市的这些铺子,我便是连逛一个月都逛不腻呢。”明婳道。 明娓浅啜一口乌梅饮,调侃她:“我还不知道你?就你这个惫懒性子,也就在家闷了两日无趣了,才愿意出门。若叫你日日出门逛,你定要抱怨,啊呀这么大的日头晒都要晒死了,还不如待在房里睡懒觉呢。” 她将明婳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逗得谢明霁哈哈直笑。 明婳则是红了一张俏脸,哼哼道:“我才不是这样呢!” 正想举些勤快的事例反驳,街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你别走,别走!” “把你的爪子拿开,别脏了小爷新裁的袍子!” “你你你……你欺人太甚!赔钱!若是不赔钱,你今日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松开。” “你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啊,救命啊,富家子弟杀人了——!” 明婳正好坐在窗边,一低头就将底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个简陋的书画摊子旁,一个破衣烂衫的瘦弱老丈跌坐在地,正牢牢抱着一位锦袍郎君的腿,朝围观路人们哭诉:“求大家伙儿来给小老儿评评理吧!” 那老丈指着地上一副破了口子的画卷,哭道:“这郎君毁了我的画,却不肯赔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这么一副破画,小爷赔你十两还不够?开口便是三百两,你当小爷是冤大头不成?” 那说话的郎君未及弱冠,身着织金宝蓝蜀锦袍,腰系金带,足蹬皂靴,手上提溜着一个画眉笼子,左右围着四五个健奴,俨然一副不学无术的纨绔模样。 似是被纠缠得不耐烦,他用力扯着腿:“我警告你快松开,不然莫怪我不客气!” 那老丈却是抱紧了死死不肯松:“那并非寻常画作,而是邱明道人所作的《九峰雪霁图》,是我家的传家之宝!若非家中老妻病重,等着药吃,我又怎么舍得将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拿出来变卖……” 说到这,老丈涕泗横流:“谁不知道邱明道人一画千金,我也是急着钱用,才三百两贱卖。哪知才第一日出摊,便遇到这样的事……老天爷啊,你这是要将我们老俩口逼死吗。”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们纷纷打抱不平。 “人家传家宝就这样给毁了,还不肯赔钱,实在是欺人太甚!” “就是就是,瞧他这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差钱,但这老丈可是等着银钱救命呢。” “唉,这些高门子弟惯会仗势欺人,这老丈也是可怜!” 一声又一声议论传入耳中,那纨绔少年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横眉斥道:“你们都给我闭嘴,再敢胡说八道,小爷割了你们的舌头!” 欺负弱小,还如此嚣张。 百姓们一时群情激愤,其中一位壮汉大喊道:“老丈莫怕,这可是天子脚下,若他敢耍无赖不赔钱,我定帮你报官!” “谁无赖了?明明是这老东西要讹我,一幅破画就敢要我三百两,他怎么不去抢?” 纨绔少年说着,又瞪向那壮汉:“还报官?你去啊,尽管去,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 身旁长随面色一变,赶紧扯住他的袍袖:“郎君慎言!若是被老爷知道,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那少年狠狠咬了下牙,好歹是憋住,只厉声命令左右:“快,把他给我拉开!” “啊,杀人啦——” 那老丈凄凉地哭喊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 酒肆楼上,明娓拧起眉头:“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有此等狂妄之徒。” 谢明霁也肃着面容,拳头紧握。 眼见着那老汉被两个健奴强硬地拉开,明娓回过头:“哥哥,派个人帮那个老丈一把吧?” 谢明霁刚要应下,却听明婳道,“不急。” 谢明霁和明娓皆是一怔,疑惑看向明婳。 明婳却是将杯中剩下的乌梅饮喝光了,才拿起帷帽施施然起身:“先下去看看吧。” 谢明霁和明娓虽是不解,但见妹妹已经往外走了,也连忙跟了上去。 街边已是聚了好些人,看戏的,唏嘘的,敢怒不敢言的。 “麻烦让一让。” 这清灵悦耳的嗓音一响起,众人循声看去。 便见一位身着翠绿烟纱散花裙的窈窕少女,从外围缓步走来。 尽管帷帽轻纱掩住她的容貌,可她这穿戴和周身的气度,一看便知是高门贵女。 长安城里贵女如云,不知几何,但纡尊降贵,愿意走进百姓堆里的却是头一回遇上—— 毕竟那些锦衣玉食的小娘子一个个精细娇贵,哪怕只是与他们这些庶民擦肩而过,都怕他们身上那股穷酸污浊气儿污了她们尊贵的鼻子。 路人们齐刷刷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小娘子,那少年和老丈也都错愕地看向来人。 却见那小娘子旁若无人般走上前,弯腰捡起地上那副残破的画卷。 她抬手掀开帷幔一角,静静端详起那副画。 而那纨绔少年却透过那掀起的一角,窥见雾白轻纱后那一抹微微抿着的樱色小嘴,双目发怔。 哪怕只是看到个下巴,直觉却告诉他,帷帽下定是个姿容绝色的美人儿。 恍惚间,美人儿放下手,轻纱重新遮掩住全貌。 “这不是邱明道人的真迹。” 明婳拿着画,语气笃定:“这是一副做旧的赝品,顶多三两,并不值三百两。” 话落,在场一片哗然。 “什么?赝品?” “才值三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百姓们低声议论着,那老丈霎时黑了脸,瞪着这突然冒出的小娘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怎么可能是赝品?” “可这就是赝品啊,我不会看错的!” 明婳在其他事上或许迷迷糊糊,书画方面却是个行家。 且她没记错的话,邱明道人的《九峰雪霁图》这会儿就在她的嫁妆箱笼里装着呢。 除非去年及笄宴上,北庭的赵副都护家夫人送了个赝品给她当贺礼。 她方才就是不确定,这才亲自过来看看—— 这一看,顿时寻出好些漏处。 “邱明道人是南朝姑苏人,惯用姑苏本地产的云丝绢作画,而这幅画却是以徐州的流烟绢所作。还有这赝品的笔触,邱明道人性情狂放不羁,喜以浓墨挥毫为山川云霞,再根据墨痕走势加以细描点缀。可这赝品……” 明婳皱了皱眉头,觉得将这画和邱明道人的真迹放在一起比较,简直是侮辱了原作,她摇头叹道:“这赝品实在是不堪入目,也不知那仿画的人是哪来的胆子,这般粗制滥造都敢拿出来骗人?是欺负邱明道人存世之作太少,无人懂行么?” 她嗓音不高不低,却足以叫在场人都听得清楚。 众人见她谈吐不俗,有理有据,一时间纷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那老丈。 见情势急转直下,那老丈慌忙起身:“你们可别信她胡说!她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懂什么书画?这就是真迹,是我祖上三辈传下来的宝贝,岂能有假!” 明婳看着那老丈,抿了抿樱唇,似是不忍心说实话:“老伯,有没有可能,你被你祖宗骗了?或者是,你祖宗被骗了?” 她是很认真的发问。 可这话落在那老丈耳中,却如嘲讽一般。 眼见路人们质疑声更响,老丈眼底掠过一抹狠厉,挥拳就朝明婳扑去:“小贱人,我看你们是一伙的吧!” 第007章 【7】 【7】 直到金乌将坠,谢家三兄妹才带着满载各种小玩意儿的马车,回了崇仁坊的肃王府。 对于书画摊子前的那个小插曲,谢明霁和明娓仍是心有余悸。 “没想到那个臭老头竟然这么会做戏,险些就被他骗过去了!” 明娓重重砸了两下拳头:“幸好他没伤着你,不然我定亲自剁了他的爪子!” 谢明霁也道:“若不是婳婳明日大婚,不宜多生是非,就冲他那句辱骂,也得把他的舌头拔出来喂狗。” “好了,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我现下不是好好的吗?” 明婳笑着缓和气氛,又一把抱住明娓的胳膊:“姐姐,你答应了今晚陪我睡的哦!” 明娓:“知道了知道了。你一路都说八百遍了。” 哪怕她不提,她今夜也是想和她同眠的。 毕竟从明日开始,姐妹俩再想抵足共眠,也不容易了。 夜里,兄妹三人坐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吃了顿饭。 谢明霁还喝了酒。 明明平日里酒量还好,这回才喝了三杯,就红着眼睛看明婳,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婳婳,委屈你了。” 明婳心里也有些酸溜溜,转念想到太子殿下那张脸,又觉得没那么委屈了。 “哥哥别难受了,我明日要嫁的可是太子诶,不知道多少小娘子羡慕我呢!” 未来郎君地位高不说,还长得那么好看。 她先前在北庭暗中相看的那些小郎君,也称得上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但和太子一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眼见晚饭用得差不多,宫里派来的郭嬷嬷温声提醒着,“明日二娘子还得早起梳妆,还是早些歇息吧。” 谢明霁虽然微醺,却也记着正事,颔首:“娓娓,你和婳婳先回房吧,我自个儿再喝点。” 明娓明婳应了声“好”,便与郭嬷嬷一道回了后院。 行至明婳的房门前,郭嬷嬷恭敬拦下明娓:“还请大娘子去隔壁稍作歇息,老奴还有些大婚的规矩要告知二娘子。” 明娓蹙眉,“什么规矩还要避开我?” 明婳也不解:“是啊,我姐姐又不是外人。” 郭嬷嬷面露一丝尴尬:“不是老奴刻意避开大娘子,实在是这事……咳,不是未出阁的娘子该听的。” 这话一出,明娓就懂了。 偏偏明婳还懵着:“那我现下也算未出阁呀。” 明娓失笑,也没多解释,只松开她的胳膊:“你快和嬷嬷进去吧,我先去沐浴,晚些再来陪你。” 明婳道了声“好吧”,便随着郭嬷嬷进屋,施施然在榻边坐下。 “嬷嬷先前不是已经将大婚的流程礼数讲过一遍了么?” 她顺手拿起一把轻纱团扇把玩着,“还有什么事要特地躲着人说?” 郭嬷嬷道:“事关周公之礼,乃是男女姻缘、子嗣绵延的重中之重,还请二娘子听老奴细细说来。” 明婳一怔,待反应过来,双颊发热,手中的团扇也也不禁攥紧了。 郭嬷嬷见她羞赧,干脆连屋内的婢子也都屏退,只与明婳独处。 一时间,灯烛静静燃烧,几声清脆虫鸣自窗外传来,屋内愈发静谧。 郭嬷嬷从袍袖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双手呈给明婳,“二娘子先看看这避火图,粗略了解后,老奴再与您细说这夫妻敦伦之事。” 明婳踌躇片刻,还是抬起白嫩小手接过。 略略翻开第一页,一团绯红立刻从她雪白的脸颊弥漫到耳朵尖。 她甩开册子,扭过脸道,“这、这些……” 简直是不堪入目嘛! 郭嬷嬷垂首,“老奴知道您难为情,但为着明日您与太子的洞房花烛夜,还是多看看为好。” 她不提太子殿下还好,一提到太子,明婳脑中冒出太子清冷矜贵、不可亵渎的模样,再想起那册子上的第一页…… 画上男女未着寸缕,一伏一雌抱在一起,还唇对唇,手叩手…… 明日夜里,她和太子也要像册子里那样么? 老天爷啊,这也太…太羞人了! 明婳心如擂鼓,一张白皙小脸更是红得滴血。 郭嬷嬷只当闺阁女儿脸皮薄,耐心劝导了一番,见明婳仍低着个小脑袋,小鹌鹑似的不吱声。 便也不强迫她看册子,只以口述的方式讲解起来。 明婳:“……” 完蛋了,耳朵好像也不干净了。 - 当日夜里,灯烛熄灭,屋内一片漆黑阒静。 芙蓉床帐中,姐妹俩肩靠肩地躺着。 “郭嬷嬷到底与你说了些什么?我推门进屋时,你整个人红得像掉进了染缸似的。” “她…她……哎呀,姐姐你别问了。” 明婳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明娓的胳膊里:“反正等你日后成婚了,你就知道啦。” “何需等到成婚,我现在也知道呀。” 明娓满不在乎道:“我之前也看过一些春画儿,男女之间不就那么点儿事?” 明婳震惊:“你看过?!” 明娓咳了声:“低声些,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她将妹妹的脑袋按下去,解释道:“就先前去书铺想买些舆图,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正经的书生,藏了本春画儿在角落里,我还当是舆图,找出来翻了翻……” 然后不知不觉翻完了全本。 当时也羞得不行,但在妹妹面前要装稳重,可不能这样说。 “不过就是一件小事而已,不必太紧张。” 明娓拍了拍妹妹的背:“就算你紧张,你那太子夫君定然也会教你,你到时候听他的便是。” 明婳一想到太子,一颗心就砰砰直跳。 她低声问:“太子殿下很会吗?” 明娓心说她又不是太子,怎么知道他会不会。 不过,应该会吧? 寻常世家子弟过了十四岁,房里都会添通房丫鬟,何况太子天潢贵胄,应当也会有大宫女教他? 唉,一想到这个,明娓又联想到日后太子身边还会陆陆续续添些其他妃妾,不禁替自家妹妹揪心。 “婳婳,你听姐姐一句劝。” “嗯?” “你可以喜欢太子,但也不要太喜欢他。无论何时,都要以你自己为先,知道吗?” “不要太喜欢他……要以自己为先……” 明婳口中喃喃着,许是白日玩得太累,她稍微凝神一想,浓浓困意便席卷而来。 明娓还想多给妹妹举几个“无情郎”、“负心汉”的故事,便听怀中响起一阵轻柔的小呼噜声。 借着透过床帷的微光,她看着妹妹露出的雪白肚皮,轻轻叹了口气,扯过薄被给她盖上。 - 翌日,六月初一,上上大吉。 一大早,外头天色还灰蒙蒙的,明婳便被婢子们唤醒。 她昨夜与明娓聊到挺晚,这会儿整个人还迷糊着。 不过这并不妨碍训练有素的宫婢们扶着她,替她洗漱、绞面、梳妆。 全程明婳几乎是阖着眼,宫婢们那一双手又轻又柔,无论是涂脂抹粉亦或是梳理发髻,都好似春柳拂面般轻柔,全无半点不适。 等她缓过困意,再次睁眼,已然是梳妆完毕。 “二娘子本就生得倾城之姿,这般盛装一打扮,更是风华绝代,美若天仙呢!” 明婳:“……” 这话是认真的吗? 她盯着镜中那个脸庞雪白,乌眉红唇的人,一动都不敢动。 生怕一做表情,脸上的妆粉便扑簌簌往下掉。 这就是长安城如今最时兴的妆容?怎么把她画得像惠山大阿福娃娃似的。 不过宫里的嬷嬷们做事,她也不好多说。 万一长安的审美就是这样,她开口问了,旁人没准要在背后笑话她是北庭来的土包子。 思忖间,宫婢们搀着她起身,伺候她更衣。 太子妃的凤冠和婚服一应皆由宫廷敕造。 那顶精美的凤冠衔珠滴翠,饰以牡丹、翠叶、翠云,正中三颗明珠浑圆饱满,光泽明亮。 而那身褕翟婚服也是华美无比,里衬一层素纱襌衣,外衫青色为底,饰以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的长袍,腰系镶嵌着珍珠玉石的腰带、青色组玉,每走一步,环佩叮当,当真是光彩照人,不可逼视。 待梳妆完毕,明娓入内,见着明婳这身打扮,惊艳的同时,也暗暗放下心。 瞧这凤冠霞帔的精细程度,足见皇家对这门婚事的看重。 只要帝后看重谢氏,哪怕和太子处不好,明婳照样能在后宫过得舒坦。 “姐姐,我好看吗?” 明婳满脸欢喜地在明娓面前转了一圈:“我还是头一回穿这么漂亮的衣裳!还有这个冠,可沉可沉了!” “好看,今日我们家婳婳就是最好看的小娘子。” 明娓笑着说道,却不知道为何,莫名有些鼻酸。 生怕露了相,她忙偏过脸,道:“好了,快些把盖头戴上,哥哥在外头等着背你出门呢,别误了吉时。” 说话间,便有宫婢捧来一条金银丝线绣成的龙凤鸳鸯大红喜帕,毕恭毕敬替明婳戴上。 “吉时已到,新妇出门了!” 穿红着绿的喜嬷嬷含笑高喊着。 很快,明婳便被婢子们簇拥着出了后院。 待行至前院,拜别谢氏在长安的尊长,明婳由着谢明霁背出王府大门。 趴在兄长伟岸的肩膀上,明婳恍惚好似回到了儿时。 时光荏苒,当年那个喊着“哥哥给我买糖吃”的小丫头,也要嫁为他人妇了。 明婳搂着他的脖子:“哥哥,我会不会很重?” 谢明霁身形一顿,旋即低低道,“不重,一点都不重。待你进了东宫,还能多吃些,千万别饿着自己,知道吗?” 第008章 【8】 【8】 这轻软清脆的唤声,叫裴琏明显怔了一下。 待看清楚那张红白脂粉斑驳一团的小脸,他浓眉拧起。 怎么糊成个花猫脸? 好怪。 再看一眼。 脸虽花了,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的确是那日在马车里偷看他的那一双。 还是谢家二娘子谢明婳,并未换人。 “太子哥哥,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明婳奇怪,尤其左右宫人看她的眼神也都透着愕然,顿时叫她更不自在了。 “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她抬起手,刚要碰到时,陡然记起画了厚厚的妆,可不能乱摸。 裴琏见她一团天真,薄唇轻抿,欲言又止,终是只说了一句:“别动。” 明婳:“啊?” 下一刻,便见裴琏抬起双手,将她头上那顶沉甸甸的华丽凤冠摘了下来。 身边的郭嬷嬷惊讶出声:“殿下,还有合卺礼呢,此事摘冠,怕是于礼……” “不合”二字还未出口,便见那大红喜袍的年轻郎君偏脸投来一眼。 那一眼清清冷冷,瞧不出情绪,莫名叫人心底发颤。 郭嬷嬷背后一寒,又听太子道:“端盆清水过来。” 储君发话,宫人哪敢不从。 哪怕郭嬷嬷是许太后身边的人,也不敢造次,忙不迭示意宫婢去打水。 坐在榻边的明婳只觉得太子哥哥实在太体贴、太厉害了。 他一来,就替她摘了这“虐待脖子”的凤冠。 而且他一个眼神过去,宫人们都乖乖听他的了! 明婳在心里狠狠夸了太子一番,待抬手揉着额头被凤冠压出的红印子,眼睛也不住地往面前的年轻郎君瞟去。 虽说前几日躲在马车里偷看了几眼,但隔着一段距离,看的也不算太真切。 现下没了喜帕遮挡,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以近距离、光明正大的看。 他今日也是一袭大红喜袍,头戴金冠,足蹬赤舄,劲瘦的腰身用金玉革带勒出一段窄细的线条。 前几回见他都是着浅色袍服,明月清风般矜贵疏离。 今日这红袍却将他那张如玉的脸庞衬得格外昳丽,许是饮酒缘故,颊边淡淡的薄红就如晕开的胭脂,配着那轻眯的狭长凤眸,平添了几分亦正亦邪的味道,直瞧得明婳心跳怦然。 怎么会有人无论穿淡色还是艳色都这么好看! 恍惚间又想起姐姐打趣的那句“太子莫不是狐狸精变的”。 明婳盯着面前的人,怔怔地想,可不就是狐狸精变的。 她若是话本里的书生,遇上这样的狐狸精,定然也会为之所惑,吸干吃尽了。 许是她目光里的惊艳痴迷太过明显,一旁的婢子都看不下去了,疯狂朝明婳眨眼睛。 明婳注意到了,疑惑出声:“采月,你眼睛不舒服么?” 采月:“……” 克制着晕倒的冲动,她干巴巴道:“多谢娘子关怀,奴婢并无不适。” 明婳放下心,笑笑:“没事就好。” 又转过脸,继续去看身旁的裴琏。 裴琏自也感受到那道无法忽略的灼灼目光。 有心提醒一二,却顾及殿内这么多双眼睛—— 有皇帝的、有太后的、有皇后的,还有其他人的。 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有人盯着、看着,或许还会记入史册,流传后世。 裴琏自幼便立志,要当个流芳百世的圣德明君。 是以过去十九年,一直严以律己,不敢有半分懈怠。 哪怕今日是他的大婚之夜,在外饮了好些酒水,这会儿仍保持着头脑清醒,时刻警醒。 不过他这位小太子妃,似乎与他截然相反。 宫婢打水过来,他吩咐:“替太子妃净面。” 明婳满眼惊愕:“现下就净面吗?按照流程,不应该是喝完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饽,再去洗漱沐浴么?” 裴琏看着她,她一脸认真且笃定地回望过来。 那张汗水糊花的小脸,宛若打翻的胭脂盘,多看一眼仿佛都是对眼睛的荼毒。 裴琏偏过脸,再次吩咐:“净面。” 宫婢应了声是,绞了块干净帕子就要上前。 明婳莫名其妙,难道他刚才都没听到她的话吗? 她皱眉,刚想开口,采月急忙上前:“奴婢来吧。” 采月接过宫婢手中的帕子,弯腰凑到明婳耳边,小声道:“主子你还是快些净面吧,妆全都化了,现下和花猫没两样了。” 明婳一惊,乌眸盯着采月,无声地问,真的? 采月讪讪眨眨眼,真的! 明婳懊恼,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采月委屈,奴婢给你使眼色了啊。 明婳:“……哪儿有镜子?” 一干宫人:“……?” 明婳:“谁可以给我一块镜子?” 裴琏眉头轻折,默了片刻,还是朝宫婢略一颔首。 很快另一位宫婢就捧上了一块五珠螺钿铜镜。 明婳接过,借着床边明亮的烛火一照,险些没晕过去。 只见黄澄澄铜镜里,是一张白白红红的脸。 白天看着像大阿福,勉强称得上一句可爱。 晚上妆一花,简直和纸扎人一样可怕。 “快快快快拿开!” 她忙不迭将铜镜还给宫婢,又急急把脸朝采月一抬:“快些给我擦了。” 采月连忙上前:“是。” 一时间,殿内静谧下来,只听得洗帕子擦脸的动静。 宫人们面面相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新婚夜,也是头一回在新婚夜见到这般随心所欲的新妇—— 闹闹腾腾的,和一旁安静寡言的太子爷,恍若两个世界的人。 郭嬷嬷暗暗发愁,就现下这情况,她简直无法想象晚些的周公之礼该如何办。 明婳很快洗去脸上厚重的脂粉,露出一张清丽瓷白的小脸。 “太子哥哥,你看现在这样可以吗?” 她迫不及待将真容展示给裴琏,毕竟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可不想让他以为娶了个丑八怪。 裴琏一偏头,便看到那张几乎凑到肩膀的小脸,神情一顿。 太近了。 他下意识想往后避开,理智克制住,只屏着一口气,打量着这近在咫尺的雪白面庞。 这的确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 前几日马车外见到了谢大娘子,他觉得双生子应当是差不多模样。 反正他对容色并不看重,若妻子贤德兼貌美,自然最好。若妻子贤德却姿容平庸,那也无妨。 谢大娘子的容色称得上英气娇美,裴琏想,那谢二娘子大抵也是这般模样。 可如今一见—— 明明是相似的五官,却组成了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眼前的小娘子,肌肤如雪,眉眼昳丽,小小的脸蛋精致得像是妹妹长乐常抱在怀中的磨喝乐。 是了,她这副盛装打扮,更像妹妹的磨喝乐了。 难怪前日去慈宁宫请安遇到了长乐,长乐一脸高兴的和他说:“皇兄,我可喜欢新嫂嫂了!” 一个等人高的大磨喝乐出现在面前,她能不喜欢么。 “太子哥哥?” 明婳小声唤他,面颊微微发烫:“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挺好看的?” 裴琏稍怔。 虽说他接触的女子不多,但这般……大胆自信的,还是头一个。 尽管她的确有自信的资格。 他挪开视线,没有回答,只示意一旁的礼官:“继续大婚的章程。” 礼官忙清了清嗓子,道:“请太子与太子妃举杯合卺,从此同心同德,百年好合。” 宫婢很快端了合卺酒上前。 明婳上一刻还在纳闷太子怎么又不回答她,下一刻注意力就被那合卺酒吸引过去。 她接过那花纹精致的酒杯,酒水清澈,散发着一种特殊的甜香。 光嗅着味道就很好喝的样子。 裴琏也拿了杯,二人面对面碰了下。 见他喝了,她才仰头喝了。 乍一喝清清凉凉的味道不错,等酒水入喉,后知后觉一阵火辣袭来。 明婳斯哈了一口气,眼眶湿润地看向裴琏,“太子哥哥,我……” 裴琏道:“忍一忍。” 冷静无波的语气,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气势。 明婳一时怔住了。 喉咙里虽然还烧得慌,可她隐约觉着一阵冷淡。 是她想太多了,还是……这么多年没见面,他和自己不熟,所以才这样淡漠? 思忖间,礼官唱喏着,“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愿尔等同心同德,宜室宜家。子孙满堂,白头偕老。[1]” 话音落,这场大婚礼数已成。 明婳坐在榻边还有些迷茫,郭嬷嬷和礼官等人已经退下,殿内只剩下些许宫婢。 她迟疑地看向身旁的太子:“那我…我现在能喝水了吗?” 裴琏看她一眼,暂时压下纠正她错误自称的念头,颔首:“可以。” 宫婢察言观色,很快端来了水。 尽管那种烧 心的感觉已经缓和了不少,明婳还是喝了满满一杯水。 再看从榻边起身的裴琏,她问:“太子哥哥你去哪?” 裴琏:“孤去侧殿沐浴。” “这样……” 明婳微窘:“那你去吧。” 下一刻,忽然想到什么,“太子哥哥!” 裴琏脚步一顿,侧眸:“嗯?” 明婳一脸难为情:“我肚子饿了,可以叫膳房给我做些吃的吗?” 裴琏蹙眉:“你没用晚膳?” 明婳诚实地点点头,“嬷嬷说你没来之前,盖头不能揭开。” 第009章 【9】 【9】 及至亥时,夜色已深。 明婳吃饱喝足还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回到寝殿前,宫婢还替她梳妆了一番。 虽然没有白日的浓妆夸张,却也挽了发,描黑两弯黛眉,唇上点了嫣色胭脂,天真中添了几分新妇的妩媚。 她开始还觉得奇怪,和采月嘟哝:“沐完浴不就要睡了么,怎的还多此一举挽头发呢。” 采月低低道:“女为悦己者容呀,娘子不想在太子殿下面前漂漂亮亮的吗。” 一提到太子,明婳脸颊羞红,小声道:“采月,你也瞧见太子了,他是不是很俊!” 采月知道自家娘子一直想嫁个俏郎君,掩唇笑道:“可俊了,放眼咱们北庭可挑不出一个比太子还俊的。” 明婳喜欢听这种话。 夫君长得好看,她走出去也有面子。 若是嫁了个丑八怪,她面上都无光。 不过太子夫君容色虽好,可那副冷淡模样…… 明婳晃了晃脑袋,安慰自己,肯定是方才殿内人多,他贵为太子总得摆摆架子,若是太平易近人,如何压得住手下呢。 她自觉这个解释很合理,待回到殿内,看到静坐榻边的男人,眼前又是一亮。 只见朦胧花烛光影下,年轻男人乌发披散身后,明明穿着浓艳喜庆的大红亵衣,却因肩背笔直挺拔,神情庄重,显出一种虽堕入红尘却不染风月的孤艳。 明婳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指尖微动,想为他作幅丹青。 裴琏却早已在榻边等得没了耐心。 往常这个时辰,他本该跽坐于案前读史,及至子时,熄灯安置,卯时再起身习武,更衣用膳…… 一日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有相应的规划。 虽说此次大婚,三日不用早朝,也不用处理公务,但把时间空耗在等一个小娘子沐浴上,实在叫人不虞。 再看那洗了快半个时辰的新妇,这会儿还站在不远处发愣,裴琏语气不觉淡了:“还站在那作甚?” 明婳如梦初醒,羞窘地朝他走过去:“太子哥哥,你等很久了么?” 裴琏看了她一眼没答,只示意左右宫人:“都退下罢。” 宫人们也知春宵一刻值千金,应了声“是”,很快垂首退下。 红烛高照的寝殿之内,一时只剩下这对年轻的小儿女。 明婳见人都走光了,独自站在裴琏面前,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赧与局促。 她一紧张,就习惯性地掐手指,一双乌眸忐忑又欢喜地望向裴琏:“太子哥哥,我们……” 一句“接下来要做什么”还没问出口,便见裴琏神情严肃地看着她:“谢氏,今日行过婚仪,孤便是你的夫君。日后在外人面前,你该称孤为殿下,并非太子哥哥。” 明婳被他一声“谢氏”叫懵了。 还没回过神,又听他道:“你既嫁入东宫,为储君之妻,东宫正妃该有的礼数,你也应当遵守。除了对孤的称呼有误,你的自称也不对,在孤面前,该当自称“臣妾”。明日给皇祖母、父皇、母后请安时,该自称“儿”……” 他又举了好些例子,觉着涵盖周全了,方才再次看向明婳:“你可记住了?” 话音落下,只见面前一袭单薄轻纱红裙的太子妃柳眉蹙起,两边雪白腮帮子也气恼般鼓起:“你唤我谢氏?” 裴琏拧眉,“……?” 明婳:“你竟然唤我谢氏!” 裴琏:“……” 明婳咬着樱唇,一副气得快哭了的模样:“我又不是没有名字,你为什么要这样唤我!” 她这质问无比认真,裴琏一时语塞。 世人皆是这般称呼已婚妇人,她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他也不想在新婚之夜惹哭妻子,毕竟传出去实在不算什么光彩事。 “既然你不喜谢氏这个称呼,那往后孤便唤你……” 裴琏稍顿,看向她:“你家中一般如何唤你?” 明婳见他还算有商有量的,生生把委屈憋了回去,瓮声道:“家中亲人都唤我婳婳。” 裴琏道:“那日后在外人面前,孤唤你太子妃,私下相处,孤唤你……明婳?” 太子妃和明婳,可比冷冰冰的谢氏好多了。 明婳点头同意,“好。” 对她的称呼既已谈妥,裴琏于是又问:“那孤方才说的那些,你都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只是……” 明婳拧眉不解:“我为何不能喊你太子哥哥呢?我小时候都是那样喊你的……” 说到这,她还俯身往裴琏面前靠近了些,乌眸眨巴眨巴:“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呀,还一起玩过,你都不记得了吗?” 裴琏看着她这副毫无规矩可言的自来熟,只觉头疼。 虽然知道肃王夫妇娇养女儿,但好歹也是王府千金,高门贵女,如何连基本的规矩礼数都不懂。 “时隔多年,幼年之事早已记不分明。” 且夜色已深,他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与她追忆童年,毕竟今夜还有最后一样礼数未成。 他以目光示意她:“你坐下。” 明婳听到他说不记得儿时的事了,还有些失落。 本想帮着他回忆一二,但见他不容置喙的吩咐,还是老老实实挨着他身旁坐下。 刚一坐定,身旁的年轻男人忽然朝她侧身。 那张俊美的脸庞似是被烛火染上薄红,眉眼间是一片庄重,他抬起手,捧住了她的脸。 这温热的触碰让明婳身子陡然僵住。 裴琏见她这副反应,迟疑片刻,还是打消了按着书册里所写与她唇舌交吻的念头。 捧着脸的修长大掌直接往下,伸向她腰间细细勒着的五彩宫绦,打算直奔主题。 这下明婳的眼睛都睁大了,舌头也不利索了:“太、太子哥哥,你…你……” 裴琏拉着宫绦的长指停下,沉静看她:“你这般惊愕作甚?” 这话该我问你吧! 明婳脸颊绯红:“你在做什么呢!” 裴琏神情平静:“难道没人告诉你,大婚之夜,夫妻要行周公之礼,方算周全圆满?” 原来他是要行周公之礼啊,早说嘛。 明婳松了口气,下一刻脑中冒出昨夜看过的那一页图册。 周公之礼便是两人脱得光溜溜,躺卧在床上,唇对唇,手叩手,还有…… 唔,若她没记错,画册上男小人儿的下面那个…… 眼睛不自觉往面前男人的大红袍摆下瞟去。 “别乱看。” 一只温热大掌蓦地将她的眼睛捂住。 眼前陡然昏暗,只指缝里漏出一点光儿,明婳透着指缝看到裴琏紧绷的侧脸。 他这是生气了? 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都要脱她衣衫了,她不过隔着衣袍瞟一眼,还什么都没瞧见呢。 摁下心头郁卒,她道,“我不乱看了,你松手吧。” 裴琏把手放下,再看眼前的少女。 哪怕宫婢特地给她梳了个风风韵韵的妇人发式,大红亵衣也勾勒出豆蔻初成的姣好曲线,但她白嫩小脸一团孩气,乌眸溪水般清澈,这副懵懵懂懂状态,实在叫他……不知该如何下手。 罢了,还是等过两日熟悉些再说。 思及此处,裴琏弯腰脱鞋。 余光瞥见明婳还一动不动的坐着,他沉吟着问了句:“你睡里侧还是外侧?” “啊,我和姐姐一起睡的时候,都是睡里面的。姐姐说我睡觉不大老实,睡外面怕我掉下来……” 裴琏对她说的这些不感兴趣,话入耳中,自动凝练为三个字——睡里侧。 “那你先躺进去。” 他语气平淡,“时辰不早,也该安置了。” 明婳早就觉着困了,一听要休息,麻溜地爬到榻里。 裴琏也上了榻,长指解开金钩,放下那大红色百子千孙龙凤喜帐,回身便见那小娘子已经乖乖躺下,一头青丝如云般堆在耳侧,衬得一张小脸愈发雪白明艳。 他视线只停了两息,腹间却无端涌起一丝热意。 “太子哥哥,你不睡吗?”那双清润的乌眸看了过来。 裴琏垂下眼:“睡。” 重工的拔步床华丽且宽敞,幔帐一放下,就如与外界隔开一个独立的空间。 裴琏睡姿雅正,一旦躺下,便不再动弹。 正酝酿着睡意,耳侧忽的传来清灵软糯的女声:“太子哥哥,你要睡了吗?” 裴琏并未出声。 明婳见他不理人,心里有些纳闷,他是耳朵不好使么,今夜已经有好几回没理她了。 他口口声声说着规矩礼数,可别人说话他不搭理,这才是无礼呢。 算了,既然他不理她,那她也不理他了! 明婳赌气地想着,但透过床帐的微光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如玉脸庞,忽然又觉得冲着这张脸,好像还能忍一忍? “太子哥哥,我们是不行周公之礼了么?” 她趴在枕边,一边欣赏着身侧那张棱角分明的俊颜,一边絮絮道:“其实昨晚嬷嬷和我说了好些周公之礼的事,还给我看了本册子,只那册子我看了一页,觉得怪羞人的,就没多看……” 裴琏本以为不出声,她就会自觉闭嘴。 没想到她却和尚念经般越说越欢,忍了又忍,终是睁开了眼。 光线昏暗的大红帷帐里,他乜着她,漆黑凤眸一片清冷:“肃王与王妃难道没教你,食不言寝不语?” 他他他他……他这是嫌她吵?! 从小在家中娇养着,从未受过半分轻慢的明婳顿时只觉无穷的委屈宛若滔滔江水席卷而来,一张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但想到如今已是深夜,而且是她嫁过来的第一夜,终是咬紧牙关,只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大度,好娘子不能与坏男人一般计较! 第010章 【10】 【10】 新婚第一夜,裴琏睡得实在不算好。 先是被褥被抢走,半夜那被子又踢了回来。 他一向浅眠,看着身上被子,还以为是太子妃消了气,愿意分他一些。 念头才起,腰侧便挨了一脚。 “姐姐……”那小姑娘含糊呢喃着,翻了个身,手脚并用趴了过来,显然把他当做了抱枕。 裴琏才拿开她的手,那纤细小腿又缠上来。 拿开腿,雪白藕臂又搭上胸膛。 几番折腾,他索性放弃,任由她的脑袋埋在胸前。 再忍两日。 最多两日,便可分殿而居。 望向大红帐顶,他面无表情地自我宽慰。 好不容易熬到晨光熹微,他将怀中之人扒开,掀帘下榻。 余光瞥见一侧托盘上叠放的明黄绸布,沉吟片刻,寻了个利器划了掌心,弄上点点血痕。 又将绸布揉成一团,掷回托盘,这才提步离开。 - 明婳是被采月唤醒的。 睁眼看到床前站着一排毕恭毕敬的陌生面孔,还愣了一阵。 待记起自己昨日已嫁入东宫,她下意识朝床榻左右看去,却是空空如也。 采月从小在她身旁伺候,一下就猜到她的意思,忙道:“太子殿下卯时便起了,这会儿正在紫霄殿等着娘子一同去慈宁宫请安呢。” “他卯时就起了?” 明婳愕然,又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采月扶着她下榻:“已是辰时了。” 明婳吸了口凉气,他竟然比她早起了整整一个时辰,而且他离开时,她竟毫无察觉。 思忖间,采月已扶着她去半人高的铜镜前。 因着待会儿要给长辈敬茶,宫婢特地给明婳梳了个温婉而不失大气的如意髻。 明婳的两个贴身婢子采月和采雁也没闲着,一个挑选衣裙,一个搭配饰物。 捯饬了小半个时辰,外间走进一宫婢,躬身道:“太子命奴婢传话,问太子妃还需多久?头一日请安,不好叫长辈们久等。” 明婳一听,连忙起身:“我好了,你和他说,随时能出发了。” 宫婢应了声是,转身退下。 采雁将一根缠丝红宝石簪插入自家主子乌鸦鸦的鬓发,小声提醒:“娘子您还没用早膳呢。” “你去给我包两块糕饼,我带着路上吃。” 明婳催道,“快去吧,莫要迟了。” 若是迟了,那规矩比天大的太子殿下,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虽过了一夜,但他不理她的事,她还记着呢。 不多时,明婳就揣了一包糕饼在袖间,在采月和宫婢的陪伴下,上了轿辇。 约莫行了半柱香,明婳在东宫门前和裴琏汇合。 他乘坐的太子肩舆是八人抬的,比她的轿辇宽敞不少,且更加华丽气派。 明婳虽为太子妃,见着他也得下轿行礼—— 皇室婚姻便是如此,虽是夫妻,更是君臣。 “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明婳还记着他昨晚说的话,行至肩舆旁,规规矩矩行着礼。 裴琏高坐在肩舆上,淡淡朝下瞥了眼。 她今日一袭明艳的绯色石榴裙,低垂着脑袋瞧不清表情,但头上那些精美华丽的珠钗在盛夏阳光下闪闪发亮,直晃人眼。 “免礼。”他道:“上轿吧。” 明婳应了声“是”,往后走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 但见那四角垂落的青色幔帐后,一道深朱色的清瘦背影笔直端坐着,因着角度缘故,他的脸遮住大半,只依稀瞥见一道线条分明的下颌,还有脖颈上兀立的喉结。 怎么会有人连下颌都透着一股矜傲? 明婳嘀咕着,也没再耽误,很快坐回轿辇。 东宫离慈宁宫不算太近。 一路上,明婳边看宫景,边吃糕饼,时不时也会往前看看。 但前头的男人一次也没回过头,只留给她一个如松挺拔的背影…… 明婳看着看着,渐渐郁闷地连糕饼都吃不下去了。 她实在想不通,明明他小时候还挺和善,如何长大之后,冷冷淡淡,规矩古板,简直比她父亲还要无趣—— 父亲虽是武将,平日也总板着脸,可在母亲面前却是绕指柔化百炼钢,冷肃的眉眼里满是爱意。 可太子看她的眼神,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他很讨厌她么? 可她自问没得罪过他啊。 “太子妃,慈宁宫到了。” 宫婢的提醒声响起,明婳回过神,轿辇已稳稳当当停在了慈宁宫门前。 帕子里还有一块水晶糕没吃完,她包起来递给采月:“先替我收着,想回来路上再吃。” 采月熟练揣进袖里:“娘子放心。” 这一幕恰好被前头的裴琏收入眼中。 怎会有人馋到前来请安还自带糕饼? 他眉心轻折,见明婳走来,淡淡扫过她的嘴角,见未沾上碎渣,才低声道:“待会儿请安,谨言慎行,莫要失礼。” 明婳跟在他半步之后:“我知道。” 裴琏:“……” 她若是真的知道,也不会一口一个“我”了。 昨夜所说,果真是对牛弹琴。 待入到殿内,除了许太后,皇帝皇后也在。 明婳上回已经见过太后和皇后,却是时隔多年第一回 见皇帝。 本来并不紧张的,看到上座那一袭玄色锦袍的威严君主,不禁有些慌了。 裴琏瞥见身侧之人凝滞的脚步,眉头轻皱,很快朝殿中三人抬袖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母后请安。” 明婳有样学样:“孙媳妇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母后请安。” 许太后慈爱笑道:“好好好,都快起来。” 裴琏:“谢皇祖母。” 明婳立马跟上:“谢皇祖母。” 才直起身,前头传来一道浑厚男声:“谢家小女,抬起头来。” 明婳一怔,还是老老实实抬起头。 雪白小脸满是无措,活像一只被揪住后颈皮的呆兔子。 永熙帝大马金刀坐在榻边,凤眸静静打量着眼前的红裙小姑娘。 他不出声,明婳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毕竟面前这人可是主宰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连父亲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她只屏着呼吸,一边克制着表情,一边惊讶陛下竟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糟老头子,龙睛凤目,身量高大,是个和父亲一样成熟英俊的美大叔。 也是,能生出太子这样丰神俊秀的儿子,当爹的容貌也不会差到哪去。 思绪缥缈间,永熙帝冷哼一声:“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直视朕?” 明婳一惊,心道不是你叫我抬起头吗! 她小脸煞白:“我…我…儿媳…儿臣……” 哎呀,不管了,直接跪吧! 她撩起裙摆就要跪,一旁的皇后皱起眉,看向皇帝:“好端端的,你吓她作甚?” 只见上一刻还肃着面孔的永熙帝,温声细语对皇后道:“这不是多年没见,逗逗小孩儿嘛。” 皇后似是无语住,抿唇不言。 永熙帝轻咳一声,再看将跪未跪的明婳,语气也缓和不少:“不必紧张,朕方才逗你玩的。朕与你父亲是挚友,好不容易求得你做我家儿媳,你既嫁来了,往后便是一家人,你拿朕当做你父亲便是。” 明婳这会儿还有些恍惚。 先前在家中,不是没听过爹娘提起皇帝。 每每提起,父亲都夸其“英明神武、情深义重”,母亲则皱着眉,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虽不知他们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但这会儿瞧着,明婳觉着她这皇帝公爹貌似还挺好相处的? 初次见面,她也不敢乱说话,好在许太后适时朝身侧的嬷嬷颔首。 嬷嬷会意,端上香茶:“太子妃,该敬茶了。” 敬茶的规矩郭嬷嬷之前和明婳讲过,是以她不慌不忙,依次给三位长辈敬了茶。 长辈们也很是阔绰,皆准备了一份厚厚的见面礼。 一轮敬茶结束,许太后和永熙帝都好生叮嘱了一番,大意是叫他们珍惜这段姻缘,日后好好相处。 皇后仍没怎么说话,只时不时颔首,表示赞同。 喝过半盏茶,见时辰不早,裴琏带着明婳告退。 永熙帝笑吟吟道,“琏儿,趁着今儿个天气好,带你的新妇好好逛一逛东宫。” 裴琏眸光轻晃,低头:“是。” 明婳也弯起眸,朝上座袅袅婷婷一拜:“那儿也告退了,明日再来给长辈们请安。” 许太后和永熙帝笑着应道:“好。” 待那对小儿女的背影消失在屏障后,永熙帝仍噙着浅笑,与皇后感慨:“梓童你瞧,他们俩站在一块儿多般配,金童玉女似的。” 说着又压低了声音:“琏儿眼下都泛青了,看来昨晚,他们相处得很是融洽。”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皇后神情复杂。 今早东宫呈上来的那块元帕,她打眼一瞧,便知是她那儿子在糊弄。 新婚之夜未圆房,于新妇而言,无疑是一种轻慢。 也就谢家这小姑娘养得一派纯真没心眼,若换做寻常娘子遭了这事,怕是早已哭红了双眼。 一想到皇帝乱点鸳鸯谱,非得要谢家女做儿媳,隔着迢迢距离,两孩子盲婚哑嫁的,没准会结成一对怨侣,皇后看皇帝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埋怨。 还在感叹儿子儿媳天仙配的永熙帝冷不丁收到自家皇后的冷眼,疑惑:“怎么了?” 皇后垂眸:“时辰不早了,陛下也该上朝了。” 说着和许太后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行至宫道,远远看着那一前一后的两架轿辇,皇后吩咐身侧宫人:“素筝,待会儿你去趟东宫,帮着太子妃打点一二,若她有何不懂的,你也教一教。” 第011章 【11】 【11】 尽管明婳告诉自己,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已经是个及笄的大姑娘了。 但独自逛东宫时,还是兴致缺缺,无精打采。 她向来喜怒全形于色,一点心思都在脸上,从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因她本就是陇西谢氏最尊贵的小娘子,旁人都要以她的脸色行事。 如今到了宫里,采雁和采月互相推搡一番,最后还是由采月低低提醒:“娘子,您现下是太子妃了,可不能瘪嘴,没得被人背后嚼舌根呢。” 明婳蹙眉:“我瘪嘴了么?” 采月讪讪:“嗯呢……” 明婳抬手摸了摸,好吧,的确撅得可以挂毛笔了。 但她郁闷嘛!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般冷落过。 采月和采雁也知自家娘子受委屈了,忙凑上前与她说些开心的。 “明早回门,娘子又能见到世子和大娘子了。” “是啊是啊,所以您好好跟着福庆公公逛逛,待下回世子和大娘子入宫,您也可以领着他们到处逛一逛呀。” 一提到哥哥姐姐,明婳心情果然变好,那点郁闷也抛到脑后,随着福庆悠哉悠哉逛起了东宫。 东宫地处皇城东侧,主殿为太子的紫霄殿,西侧为太子妃妾居住之所,其中当属明婳现居的瑶光殿最大。东侧则为东宫各处行政机构,譬如詹事府、东宫三寺、左春坊、右春坊等。 明婳作为内宫女眷,福庆只带她逛了紫霄殿和东宫西侧,并未踏足东侧。 饶是这般,乘轿加步行,也逛了足足一个时辰。 及至正午,烈日当空,明婳热得香汗淋漓,一回到瑶光殿,就脱了外衫,直奔殿内的冰盆。 采月和采雁谨记着大娘子明娓的叮嘱,连忙将她从冰盆旁拉起,嘴上嚷着:“娘子莫要贪凉,仔细着风寒。” 凑到耳边则是道:“祖宗您可别忘了规矩,这儿是东宫,不是咱们王府呢。” 东宫东宫东宫,规矩规矩规矩。 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明婳托着一张粉腻酥润的小脸,坐在榻边闷闷不语。 采月采雁小心唤道:“娘子?” 明婳看着这唯二的熟悉脸庞,唇瓣动了动,险些脱口“这个太子妃我反悔不当了行吗?”。 话到嘴边,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句傻话,干巴巴地咽了回去。 嫁都嫁来了,总不能第一日就撂挑子不干了。 谢家女儿,岂能轻易言败? 思及此处,她握紧拳头,“嗯,我可以的!” 这突如其来的亢奋,叫采月采雁吓了一跳。两婢面面相觑,娘子莫不是热糊涂了吧? 明婳却道:“午后六局的管事不是要来给我请安么?现下传膳吧,我吃饱了睡一觉,也好养足精神会会他们。” 虽然不知自家娘子怎么突然振奋起来了,但见她不再无精打采,采月采雁自也乐见,忙不迭下去传膳了。 - 夏日好梦长,明婳一觉醒来,宫婢便打着纱帘禀报:“东宫六局的管事们已在外殿候着了。” 稍顿又补了句:“永乐宫的素筝姑姑也来了。” 永乐宫乃皇后居所,素筝姑姑是皇后亲信。 明婳伸懒腰的动作一顿:“素筝姑姑何时来的?你怎么不早说。” 宫婢惶恐跪下:“太子妃恕罪,素筝姑姑一炷香前来的,听说您在午憩,特地叫奴婢们别打扰。” “诶,你快起来。”明婳伸手捞她一把:“我就问一句,你跪什么呢。” 她又不是吃人的大老虎,有那么吓人么。 那宫婢小心翼翼起了身,退至一旁。 明婳知道素筝姑姑还在外头候着,稍作梳妆,很快出了寝殿。 入宫前,哥哥姐姐与她交代了许多宫中之事。 像是对待贵人们身旁的心腹,不容小觑,若是得罪了,背后使绊子也够叫人受罪的。 素筝姑姑正端坐在角落,见着明婳出来,连忙行礼:“老奴拜见太子妃。” 听说太子见到这位嬷嬷都要尊称一声姑姑,明婳自也不敢在她面前摆谱,忙道:“姑姑不必多礼。” 素筝姑姑起身,一张圆圆脸庞挂着和善笑意,轻声道:“太子妃刚入宫,诸多事宜尚不熟悉,皇后娘娘放心不下,特让老奴来帮衬一二。” 明婳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还当素筝姑姑突然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原来是皇后派来帮忙的。 “有劳母后记挂,也有劳姑姑大热天跑这一趟。” 明婳笑道:“正好我要去见六局的掌事们,姑姑随我一起吧。等见完他们,我请姑姑吃荔枝冰饮子。” 素筝姑姑一怔,再看眼前少女笑眸弯弯,心头也好似一阵凉风拂过般清爽。 她颔首:“太子妃客气了。” 待跟着明婳一同去到外殿,东宫六局的管事们乌泱泱跪地请安时,素筝姑姑原以为这一派天真的小姑娘或许压不住宫里这群老油子。 没想到明婳从问名、训话到放赏,一套恩威并施的流程下来,竟是有条不紊,大大方方挑不出半点错处。 素筝暗暗纳罕。 待到六局管事退下,素筝也准备告退,明婳却热情无比,真拉着她请了一碗荔枝冰饮子。 直到回了永乐宫,素筝嘴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甜丝丝的荔枝香,在皇后面前更是止不住地夸。 “我们可都小瞧太子妃了,她虽然年岁小,但规矩学得好,御下手段也不差。您派奴婢去给她压场面,奴婢半点劲儿没使,还白捞了一碗冰饮子呢。” 皇后搁下书册:“她倒是个内秀的,我白担心了。” “哪里是白担心,太子妃知道您惦记她,高兴得很,一个劲儿叫奴婢回来替她谢恩呢。” 素筝给皇后捏肩:“奴婢夸她接见宫人有模有样,她也不瞒着,说是来长安前,肃王妃教她管了一个月的家,还叫她操办了好几场筵席,这才有了些经验。” 皇后勾了勾唇,“看来临时抱佛脚也挺管用。” 素筝颔首:“可不是嘛,奴婢瞧太子妃是个聪颖的,便是不懂,教一教也都会了。” “瞧你这点出息,那小姑娘一碗冰饮子便把你给收买了。” 皇后说着,清丽眉眼间也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那笑意很快又匿去:“你开始说,琏儿出了慈宁宫,就撂下她去藏书阁了?” 提到这个,素筝笑意也微凝:“是。” 皇后蹙眉:“这孩子,小时候还不觉着,怎么长大了却……” 这皇家父子俩是两个极端,一个太重儿女情长,一个却是生性凉薄不问风月。 皇后只能暗暗盼着儿子早日开窍,不然真把小娘子 的心伤到了,日后再想挽回就难了。 - 这一日,直到夜色沉沉,裴琏才来到瑶光殿。 步入寝殿前,他问福庆:“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福庆如实说了。 得知她在素筝的陪同下接见了六局管事,裴琏稍微放心。 素筝姑姑是宫里老人了,有她帮着压场,便不会出岔子。 福庆觑着太子神情,“送走素筝姑姑后,太子妃就一直待在寝殿里看书。” “看书?”裴琏眉梢挑起。 待意识到他这念头是存了偏见,他稍敛神色,提步入内。 殿内宫人们见状,欲要行礼。 裴琏看着那道趴在美人榻上的娇懒身影,抬手止住请安。 定睛再看,只见辉耀烛火下,少女一袭轻薄的柳色裙衫,单手支颐,趴在榻上,面前放着一本书、一碟糕饼、一盘葡萄。 她两条纤细小腿翘起,时不时晃悠两下,半空中荡出一道雪白弧线。 虽说姿势不雅,但的确是在看书。 裴琏放下手,宫人们这才纷纷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明婳正托着腮帮子美滋滋看着话本,陡然听到殿内的请安声,心下一惊。 太子来了! 她下意识将话本往枕头下塞去,回头张望。 当看到一袭朱色锦袍的太子就站在不远处,她一个激灵,立刻坐直身子,“太子哥……殿下,你怎么来了?” 裴琏见她这副慌张模样,还有嘴角沾着的糕点渣,蹙眉道,“今日是大婚第二夜。” 依照祖宗定下的规矩,大婚前三日,须得在正妃殿内安置。 见她还呆呆坐着没有半点下榻行礼的觉悟,裴琏只能告诉自己“抓大放小”、“不拘小节”。 毕竟他还想在有生之年平荡四夷,将漠北草原归入大渊版图,若是为了这点小事积郁动火,伤肝损寿,实不划算。 “听说你用过晚膳,便一直在殿内看书。” 裴琏走到榻边,本想坐下,发现榻上又是水果又是糕饼,实在无地可坐,只好站着:“你在读什么书?” 明婳闻言,面色羞窘:“就……随便读的杂书。” 裴琏自幼刻苦,博览群书,难得和这位小妻子有了个可沟通的话题,于是多问了一句:“书名叫什么,孤偶尔也会翻些杂书,没准读过。” 明婳讪讪:“那应该……不会吧。” 裴琏垂眸:“嗯?” 明婳见他一副执意要个回答的认真模样,只好硬着头皮,从枕头里将那册书抽了出来。 “这本是《花园记》。” “《花园记》?”裴琏疑惑。 “唔,就是讲王母娘娘的园子有七朵花儿,有一日那七朵花儿化成人形偷溜下凡,分别遇上了她们的有情人……” “然后?” “然后七朵花儿和她们的情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经过种种磨难和考验,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呀。” 明婳见裴琏若有所思,还当他对这故事也感兴趣,立刻挺直小腰:“这话本写得可好了,我最喜欢里面大花和将军那一对……” 第012章 【12】 【12】 昨夜未齐的礼数…… 除了周公之礼,还能有什么礼。 明婳一时怔住了,明明刚才还抽走她的话本,板着脸说不行,现下却要拉着她做那事。 她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踉踉跄跄被裴琏拉着去了挂着大红幔帐的拔步床边。 那拽着她的手白净修长,如玉石般,却格外有劲。 待他松了手,明婳才晃过神,瞪大一双乌眸看他:“现…现在吗?” 除了亲眷,裴琏平素很少和女子相处,对风月之事的了解也大都来源于书册。 虽说和明婳也不算熟悉,但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与妻子行周公之礼,敦睦夫妇之伦,天经地义。 于是他沉肃了眉眼:“嗯,现在。” 明婳的心也随着他这句肯定而狂跳起来。 她知道夫妻之间是要做这事的,但这未免太突然了些。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脑中虽有画面,可是该怎么开始呢。 裴琏瞥过她绯红的面颊,还有那慌张闪避的长睫,不知为何,喉头也发紧。 想着书中所写,他哑声吩咐:“你躺上床,平躺。” 明婳脑子都空白了,只记得姐姐说过“实在紧张,太子会教你”,于是乖乖脱了鞋,上了榻。 待平躺下来,她怯怯偏过脸:“我躺好了,然后呢?” 裴琏薄唇轻抿:“闭眼。” 明婳微诧,但见他神色肃正,还是闭上了眼。 只是她本来就紧张,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后,更紧张了。 她清晰听到她的心跳咚咚敲击着耳膜,须臾,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这声响叫她一颗心霎时悬了起来,想睁开眼,却只能掐紧手指克制住。 但当身侧床榻往下陷了一块,明显感觉他在靠近时,她还是没忍住睁开了眼。 这一睁,映入眼帘的除了太子俊美的脸庞,还有他宽阔的肩背,结实的胸膛,窄窄一截却仿佛蕴藏着蓬勃力量的劲腰。 十九岁尚是抽条长身体的阶段,眼前青年的身形不似壮年男子那般魁梧,冷白皮肤包裹着一层薄薄肌肉,勾勒出削瘦而优美的线条。 明婳呼吸屏住,恍惚地想原来男人的身体也能这么好看,视线也难以克制地随着他腹部凌厉有力的线条往下延伸…… 而后,被亵裤隔绝视线。 脑袋地嗡一下,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在看什么。 霎那间,脸颊发热,身体发热,心跳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她视线怔怔地往上移,却对上一双幽深的漆黑凤眸。 他嗓音低沉:“谁叫你睁开的?” 明婳一时慌得话都说不完整:“我…我……” “闭上。”他道。 因着不带情绪,落在明婳耳中仿若命令。 她这辈子就没被人这样命令过,哪怕小时候做错事,父兄也会训她,但他们的目光大都无奈且包容。 可眼前的男人,目光清冷,语气更冷。 慌乱霎时被一种委屈的代替,明婳红了眼眶,嘴角也不禁往下捺。 她不想闭眼,她害怕闭眼,为什么要她闭眼。 裴琏见状,不禁拧眉。 他还什么都没做,她哭什么。 沉默片刻,他抽过一侧的枕巾,遮住她的眼。 “明婳。”他按照约定的称呼唤她,尽量缓和了语气,却仍有些别扭的生硬:“你别动,躺着就好。” 明婳眼前一片昏黑,想动却不敢动,或许说也不能动,周公之礼是夫妻必须要做的啊。 她都嫁给他了,他要和她敦伦,她怎能拒绝呢。 可是当那只全然陌生的手搭上她腰间系带时,她还是忍不住发颤。 只得紧紧揪着两侧的被褥,努力保持“不动”。 须臾,腰带松了,他却并未直接褪下她的裙衫,而是俯身覆来。 身上陡然压来的炽热身躯,叫明婳再也无法克制,本能的羞耻感叫她牢牢捂住胸前。 “不要。”她喉间发出一声拒绝。 细细弱弱,猫儿似的,带着压抑的哭腔。 身上那道劲瘦的身躯顿住。 而这份停顿,让明婳再也绷不住情绪,低低啜泣起来:“我不要……我怕……” 怕蒙住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怕那未知的“周公之礼”。 也怕她的拒绝惹他生厌。 但从小家中给她的娇宠,使得她并不擅长隐忍,她从来都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要就要,不要就是不要的。 她捂着胸口一点点蜷了起来,像是缩进茧里的蝶。 裴琏看着床上蜷成一团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姑娘,腹间那股靠近她而激起的燥热也沉沉压下。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书上没说。而他又实在不擅长安慰小娘子。 哄妹妹的法子,适合来哄妻子吗? 裴琏沉思片刻,下榻穿好亵衣,再回到榻边,取下她眼上枕巾。 明婳那张白嫩小脸已涨红一片,不知是热的,还是憋泪憋的,鸦黑长睫也湿漉漉地凝着。 “不行礼了。” 裴琏低声道,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别哭了。” 明婳的啜泣稍停,她迷惘又怀疑地抬起眼。 他这是在……哄她? 裴琏对上她眸中泪意,面色微绷:“明早还要回门,若哭肿了眼睛,还怎么见人?” 他这一说,明婳也记起这事,抽噎两下,她望着他:“我、我没想哭的……” 裴琏:“但你还是哭了。” 他有些困惑:“哭什么?” 明婳见他已经穿好衣裳,又一脸正色,大抵不会再和她做那事了,情绪也逐渐平复。 “我有点怕……”她小声道。 “怕?” “嗯。”她一时半会儿却也解释不了那种复杂的情绪,只小心看着他:“太子哥哥,你生气了吗?” 裴琏顿了下,敛眸:“没有。” 明婳却不大信,盯着他的脸,试图寻出端倪。 裴琏面无表情扯过薄被,给她盖上,“安置吧。” 而后就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他放下幔帐,平躺睡下。 明婳仍觉得他大抵是在生气的,只是不好与她计较。 但身侧男人的气息平缓而均匀,渐渐地,她的心好似也被这呼吸抚平。 就算他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明婳还是在闭眼前,壮着胆子问了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光线昏暗的幔帐里,男人闭着眼,看不清表情。 等了一会儿他没出声,明婳觉着他或许睡着了,正要翻身,男人沉静的嗓音传来:“还好。” 明婳怔住,又听他道:“孤知你背井离乡嫁入皇宫,多有不适,但你也得明白,既已嫁入东宫,便是再有不适,也要尽量适应。” “今日不成,明日再试。无论怎样,终归是要圆房的。” 除非她不介意东宫第一个子嗣并非出自她腹中。 但倘若她真的那般任性,置两家姻亲的利益于不顾,他宁愿和离另娶,也要保证他的长子乃嫡出。 毕竟皇室有位嫡长子,能省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 翌日因着要回门,明婳早早地醒了。 为着让哥哥姐姐安心,她特地穿上宫里新裁的夏装,身上戴的钗环首饰也都是昨日太后她们赏赐的。 一番打扮下来,盛妆华服,玉瓒螺髻,柔靥如樱,当真是艳光逼人。 她照镜子时满意的不得了,只觉自己是天下最美的女郎。 可等上了马车,发现太子与她同乘,霎时气势全无,靠坐在车壁旁,心里直发虚。 昨晚昏昏暗暗的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青天白日一冷静,再想起昨夜的狼狈,明婳羞窘地恨不得钻进车底。 行礼行到一半哭着说不要的新妇,要叫人知道了多丢人啊。 相比于她的遮遮掩掩,裴琏若无其事般坦然,还主动与她说话:“回门的礼单看过了?” 明婳鹌鹑般低着头,压根没敢抬:“看过了。” 裴琏:“可还有什么要添补的?” 明婳:“不用了,殿下准备得很周全。” 裴琏看着她深深低埋的小脑袋,满头珠翠光华璀璨,都怕她纤细脆弱的颈子被压折。 终是什么都没说,寻出隔层里的书,看了起来。 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回了肃王府,见着哥哥姐姐,明婳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寻到个出口。 儿郎自然有儿郎的话要聊,在前厅和谢明霁喝过一盏茶后,明婳立刻挽着明娓回了后院。 茶水糕点一端上,姐妹俩把门窗一关,鞋一脱,腿一盘,就坐在榻上聊起来。 明娓:“怎么样怎么样,你和太子处得怎么样。” 明婳叹口气:“别提了。” 明娓蹙眉:“怎么了?处得不好?还是他欺负你了?” “欺负倒也说不上。” 虽然昨夜他的确把她“欺负”哭了,但看在他后来还是哄了她的份上,她便大方原谅他好了。 “他长得很好看。”各种意义上的好看,脸,还有身子。 “但他的性子可闷了,比爹爹还闷,不,比那位给咱们启蒙的孟夫子还要闷,年纪轻轻,却是个古板老学究!” 在自家姐姐面前,明婳半点也不遮掩,噼里啪啦把她这两日的苦闷如实道出。 末了,她托着雪腮,愁眉耷眼,“我原以为我成了亲,也能像爹爹和阿娘那样恩爱情深,浓情蜜意,哪知道大老远跑来,却嫁了个处处都是规矩的老夫子!哦对,他还不许我叫他太子哥哥!你说他过不过分!” 第013章 【13】 【13】 明娓本想说“钻进箱笼回北庭”这类的话未免太孩子气,但看妹妹斗志满满的模样,也不忍给她泼冷水。 两个月后再说吧。 若是两个月后小夫妻相处得仍不愉快,到时候再想个可靠的法子带妹妹回北庭。 “我们婳婳这么好,定能叫太子倾心的。” 稍作斟酌,明娓决定还是将自家哥哥打听来的消息告诉明婳。 “你可还记得我们先前遇上的那位许三娘子?” “记得啊。” 明婳一怔,有些疑惑:“姐姐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明娓抿抿唇,声音也压低了些:“若消息无误,她应当是心仪太子的。” 明婳惊愕:“哈?” 没有吃醋,没有不悦,更多是吃惊与好奇,“姐姐哪听来的?” 明娓见她这反应,便也知自家这傻妹妹也没开情窍。然不管开没开窍,这些事也得在心里有个数。 于是她便将谢明霁打听来的事说了。 那位三娘子许兰君,五年前被选为公主伴读后,便搬入宫中与公主同吃同住,与太子碰面的机会自也多了起来。 但两人之间一直客气守礼,并无逾矩。 若非许兰君在一次长辈们的闲谈中毅然拒绝了太后保媒拉纤的好意,众人甚至都不知这位内敛文静的许三娘子已经心有所属。 “反正那回之后,太后就让镇北侯夫人将她领出了宫,说是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不好为着陪公主而耽误了终身。后来还是她和刑部尚书家的长子定了亲,长乐公主又哭闹着要她陪,这才重新将她召回。” 明娓道:“不过她与梁家的婚事就订在明年开春,也陪不了多久了。” “竟还有这么一回事。”明婳怔怔回神:“不过姐姐怎么知道她的心上人是太子?” “据说陛下给太子赐婚那日,她踏空台阶,崴了脚,公主身边的侍婢瞧得一清二楚,渐渐就传出些流言碎语了。” 明娓摸了摸下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至于她是否心仪太子,你自个儿琢磨。但我建议日后还是少接触,能避开就避开吧。” 明婳闻言,心道可惜。 上回见到那位许三娘子,她觉得对方端庄温婉,斯文可亲,还想与她交个朋友呢。 毕竟若无意外,自己就要留在长安一辈子了,总得交些新的朋友。 许三娘子是她来长安见到的第一个高门贵女,也算是缘分。 不过,许三娘子容貌淑丽,颇有才名,又是许太后的侄孙女,为何太后不成人之美,撮合她和太子呢? 放着近在咫尺又和太子熟识的侄孙女不选,偏从迢迢千里的北庭选了自己来做这个太子妃…… 舍近求远,实在是令人费解。 直到傍晚回宫的马车上,明婳仍在琢磨这件事儿。 她想不通。 眼睛便偷偷瞟向对座的年轻太子。 因着陪她回门,裴琏今日装扮也颇为庄重。 头戴金冠,一袭薄青色的云纹锦袍,羊脂白玉的黑色革带勒出一截劲瘦腰线。 视线触及他的腰侧,明婳不由自主想起昨夜所见,耳根立刻烧起来,忙不迭避开眼,哪知对方正好掀眸看来。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车内仿佛也静了一静。 裴琏先开了口:“你很热?” 明婳磕磕巴巴:“没、没有很热……” 裴琏:“那脸为何这么红?” “啊?有吗?那应该是热的吧。” 人心虚时总会假装很忙,明婳也不例外。 一边抬手假装扇风,一边眼神乱瞟:“奇怪,明明太阳都落山了,突然又热起来……” 裴琏淡淡看她一眼,并未多问,只道:“心静自然凉。” 明婳:“……” 他这是嫌她吵么? 她尴尬地放下扇风的手,再看眼前坐姿雅正,好似自带凛冽寒意的男人,思绪又飘回了方才那个疑惑—— 太子喜静,那位许三娘子瞧着也是个安静温婉的性子,他们岂不是正好相配? 所以,为什么没选许三娘子为太子妃呢? 许是她停留的目光太久,久到想忽视都不行。 裴琏掀起眼帘:“有事?” 明婳晃过神:“没、没有。” 裴琏:“那为何皱眉?”还那样盯着他。 明婳本想装傻,但对上男人那双凌厉的漆黑狭眸,霎时有种被看穿了的无力。 她唇瓣翕动两下,“我……” 该怎么问呢。 是问,殿下你为何不选许三娘子为太子妃? 还是问,殿下你可知许三娘子或许心仪你? 前者好像她在吃味,后者有碍许三娘子的清誉,好似怎么问都不合适。 眼见她雪白小脸拧成一团,裴琏皱眉:“有事直说,别吞吞吐吐。” “好吧。”明婳抬起脸:“殿下,我想吃西市的孙记羊肉酥饼了。” 裴琏一怔:“羊肉酥饼?” 明婳点头:“对,孙记的,前几日我和我哥哥姐姐逛西市吃过一回,滋味可美了。” 裴琏:“………” 她方才凝眉思索,竟是为了吃食。 果真……不能对她有什么指望。 “下次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顺道买一份尝尝吧。” 明婳想了想,往他那边挪了些,又轻轻扯住他的袍袖:“太子哥哥,我带了钱,我请你吃呀。” 裴琏扫过那只扯住袖角的雪白小手,再看她那双眼巴巴望来的清润乌眸,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觉袭上胸膛。 妹妹裴瑶有所求时,也会与他撒娇。 同样是撒娇…… 来自妻子的撒娇,与妹妹的撒娇,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很古怪,前所未有,说不上反感,却实实在在叫他绷紧了肩背。 在明婳第三遍软糯糯地喊着“太子哥哥”时,裴琏沉了眉眼:“行了。” 他将袍袖从她的指尖一点点攥出,吩咐车外:“去西市。” 话音方落,便见方才还神情黯淡的小娘子霎时神采熠熠,“太子哥哥……” “时辰不早了,买完就回宫。” 裴琏说着,又看她一眼:“且孤先前与你说过,不许再那样称呼孤。” 大抵是他答应给她买吃食了,明婳的胆子也大了些:“但你本来就比我大,我为何不能称呼你为哥哥呢。” 裴琏:“你我是夫妻,哪家夫妻在外互称兄妹?” 明婳闻言,险些脱口而出“我爹爹阿娘就会啊”,话到嘴边,注意到他加了个“在外”。 在外的话,爹爹阿娘的确没那般称呼过。 她偶尔撞见几次,阿娘也都红了脸,嗔怪爹爹老不正经。 这样想想,夫妻之间喊哥哥妹妹,的确更像一种闺房情趣。 是有些不妥…… 诶,不对,她可是要他两个月内倾心于她的,添点小情趣不是正好吗? 思及此处,明婳抬起眼:“那殿下的意思是,在外不可以,私下可以咯?” 裴琏:“………” 明婳身子朝他倾去:“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靠得近,半边肩膀几乎贴上他的手臂,独属于少女的清甜体香也袭入鼻尖。 裴琏呼吸微滞,而后两根长指抵住她的额头。 他将她的脑袋一点点推开,面无表情,:“车里闷热,别凑太近。” 明婳:“………” 他方才不还说心静自然凉么。 不多时,马车抵达西市,福庆很快买了两份羊肉酥饼回来。 明婳接过酥饼,从荷包摸出一粒银子递去,“有劳了。” 福庆惶恐摆手:“太子妃折煞奴才了,且不说两个羊肉酥饼没几个钱,便是要算钱,奴才尽管往上头报账便是,哪敢叫您掏钱。” “你就拿着吧。”明婳弯眸:“这回是我请客,不走东宫的账。” 太子妃请客?福庆错愕看向太子,便见太子神色淡淡:“收着吧。” 太子都发话了,福庆也不再推辞,忙接过银子:“多谢太子妃。” 车门重新阖上,明婳笑眯眯递了个饼给裴琏:“还热乎着呢,殿下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裴琏平时的三餐也十分规律,外头天色已暗,若现在吃这饼,晚膳怕是再用不下去。 可看着小妻子举着饼的期待模样…… 罢了。 今夜便是同寝的最后一晚,总得与她熟悉些,才能叫她不再那样害怕抗拒。 在明婳亮晶晶的注视下,裴琏接过羊肉烧饼,低头咬了一口。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又酥脆又鲜美?” “还好。” 裴琏不紧不慢咽了,觑见她眉眼间的失落,又补了句:“的确酥脆。” 明婳这才重新笑了起来,也低头咬了口:“我也觉得他家的酥饼烤得特别脆,肉馅或许比宫里的差了些,但也还不错。” 她边嚼边道:“不过最好吃的羊肉当属我们北庭的,我们那儿的牛羊都是在草原上放养的,喝的是雪山水,吃的草是雪水灌溉的,所以肉质鲜甜,一点儿都不膻……” 盯着她沾着油光还絮絮说个不停的小嘴,裴琏沉沉吐出一口气。 食不言,寝不语,她是一条也做不到。 偏偏她还不觉有什么,咔嚓咔嚓吃着手中的饼,由北庭的牛羊肉讲到了北庭的雪山戈壁、沙漠草原。 “长安的确繁华,但我们那的风光也不差的……” 说着,明婳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裴琏:“若我没记错,当年殿下差点就要随我们一起去北庭了。若你那时去了,就能亲眼看见那些壮丽景色,我们还能一起长大,一起玩呢……” 第014章 【14】 【14】 一直回了东宫,明婳都没和裴琏再说话。 采月和采雁见她一脸不高兴,心中都奇怪。 太子不是还转道西市给娘子买了羊肉酥饼么,娘子怎么气咻咻的? 闹别扭归闹别扭,夜幕降临后,裴琏还是来了瑶光殿。 已经是大婚的第三夜,夫妻俩却还未圆房。 既然这事是必定要做的,拖拖拉拉并非裴琏的处事风格。 是以待宫人告退,看着拔步床上那个裹紧锦衾只给他留了个背影的太子妃,裴琏走到榻边坐下,又抬手掰过她的肩。 明婳挣了两下,但她那点力气在身强力健的年轻男人面前完全不够看。 最终还是被掰了过来,右肩被男人宽厚的大掌牢牢按住,仿佛将她钉在了床榻上。 感受到那隔着薄薄布料袭来的惊人热度,明婳眼睛瞪得溜圆:“你做什么?” “今日可适应好了?”裴琏垂眸:“若适应好了,便将礼数做周全。” 明婳原以为他主动拉她,是要和她说软乎话道歉。 从前她在家闹别扭了,哥哥姐姐都会主动哄她:“好了好了是哥哥/姐姐不对,婳婳别生气了。” 明婳都想好了,只要裴琏哄她一句,她就原谅他,可他却…… “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明婳蹙眉,闷声嘟囔:“吵架还能行那种事么?” 她虽没做过,却知那事常被称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既然是“欢”,那肯定得高高兴兴才做的。 可他们现下还在闹别扭呢。 裴琏看着掌下的少女,她姝丽眉眼间透着稚嫩,眼神却无比认真,当然,还存了一丝委屈的愠怒。 明明已及笄,言行举止仍是一团孩气。 或许她本该在家中留到十七八,再嫁给一个门当户对,同样不需肩负责任、只需安乐享福的世家幼子。 却这样小,送入东宫,成了他的妻。 将来,还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默然良久,裴琏收回叩在她肩头的手,“睡吧。” 那结实的热意陡然挪开,明婳顿了下。 待看到他面容平静地侧身脱鞋,明婳便知道他是不打算和她行礼了。 只是,他刚才静默的片刻在想什么呢? 思忖间,裴琏已放下幔帐,床帷间霎时昏暗下来。 他躺上床,明婳往里挪了些。 两人并肩躺着,明明这样亲近,帐内却无比安静。 明婳睡不着,仍琢磨着他在马车里为何突然沉下脸,想他会不会因为她的不配合而生气? 冷不丁,身侧响起男人清冷的嗓音:“你是自愿嫁过来的?” 明婳愣了下:“什么?” 裴琏道:“赐婚圣旨并未指定太子妃人选。” 原来他是问这个。明婳恍然:“算是自愿的吧。姐姐以后想去西域,还想坐大船去琉球、暹罗,家里能嫁的就只剩下我啦。” 裴琏:“……” 明婳也意识到“剩”这个字不大好,好似家里挑了个最差的来敷衍皇室。 她忙补道:“虽然我算学经商比不得姐姐,但我也挺聪明的,学东西特别快,不信的话……殿下找篇文章让我背?” 裴琏道:“文章不用背。” 明婳刚要松口气,又听 他道:“明日孤会给你寻位教习嬷嬷,教你宫规礼数。” 明婳:“啊?” 裴琏:“怎么?” 明婳:“……” 虽然很不想学,但方才是她主动自夸,现下他真给她布置任务了,她若推却,岂非是自打嘴巴了。 “好吧。”明婳蔫蔫应了声。 忽然想到什么,她翻过身,被子下的手往身侧小心翼翼探去。 先是伸出一根小拇指,待碰到那只修长温热的大手,对方似是顿了下,却没推开。 明婳胆子便大了,勾住那根长指:“太子哥哥……” 轻轻软软的唤声,深夜猫叫似的,挠得心里一阵痒。 裴琏唇角微绷:“还不睡?” 明婳道:“哥哥,我们和好,不吵架了好不好?” 裴琏顿了顿。 大半夜勾住他,竟是要说这个。 结实的胸膛呼吸起伏两下,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孤本就没有与你吵架。” “那你在马车里突然不高兴?” “……” 裴琏不想再提那事,衾被里的大掌捏捏她的手:“明早孤还要上朝,睡觉。” 明婳:“哦…… 只他还捏着她的手,全无松开的意思,所以她是抽回来还是不抽呢? 没等纠结出个结果,她先把自己想困了,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翌日早上,明婳醒来,身边照常没了人影。 她也习惯了,刚准备梳妆打扮去给太后皇后请安,两宫却派了人传话。 慈宁宫道,“太后晨间要礼佛,让太子妃不必每日请安,每月初一十五请安便是。” 永乐宫道,“皇后喜静,太子妃每月初一十五给太后请过安,再去永乐宫请安便是。” 这样一来,便不用每天早起了! 明婳高兴地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滚,又把帐子一拉,欢欢喜喜睡了个回笼觉。 只是睡饱吃足后,看着偌大一个清冷宫殿,不免生出一种空虚之感。 午后冗长闷热,她身着轻纱夏衫,斜靠在榻边喃喃:“也不知道这会儿哥哥姐姐在做什么?” 采月给她捶腿:“昨日不是才见过吗?” “昨日是昨日,今日又没见到。”明婳叹气:“我想姐姐了。” 两人娘胎里就挤在一块儿,打小就形影不离,便是偶尔会分开,因着知晓对方很快就回来,也不觉有什么。 可现在…… 她在宫里,姐姐在宫外,明明都清闲着,却隔着一堵宫墙不得相见。 “我能去找姐姐玩么,或者把姐姐叫进宫里陪我?”明婳问。 采月采雁对视一眼,低声劝道:“昨日才回门,今日又将大娘子召见宫中,未免和娘家走动得太频繁了。” 明婳道:“那是我亲姐姐,我和我姐姐走动频繁,不是很正常?” 采雁道:“娘子您如今已经嫁人,不单单是谢家娘子,更是皇家媳妇了。” 采月也点头:“是啊,您如今是太子妃,一言一行许多人看着呢。且忍一忍,过个几日再请大娘子来东宫做客,也免得叫人非议。” 采月采雁皆是自小在明婳身边伺候的。 原来明婳身边有四个一等婢女,知晓她要嫁来长安后,另两个不愿背井离乡,便留在了北庭。 采月采雁因着肃王夫妇对家中的恩情,甘愿追随明婳来长安,还在肃王妃面前自梳明志,表示终身不嫁,一生效忠。 现下听着她们二人语重心长的劝慰,明婳并非不明事理,只是心里不免郁郁。 嫁人实在好无趣,血脉相融的嫡亲姐姐一下子成了娘家亲戚。 正打算支起窗户透透气,竹帘才掀起一截,窗外冷不丁探出个乌黑的影儿。 “妈呀,大耗子!” 明婳吓了一跳,猛地甩下帘子。 殿内宫婢们也都花容失色:“哪儿?哪儿有耗子?” 有胆大的宫婢抓起鸡毛掸子就要打耗子,帘子掀开,陡然惊住:“公主殿下?” 窗外那突然探头的并非什么黑毛大耗子,而是偷偷溜进瑶光殿的长乐公主。 待宫人将小公主领入殿内,明婳看着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子,一头雾水:“阿瑶妹妹,你来了怎么不进殿,站在外头不热吗?” 长乐公主裴瑶不说话,只睁着一双黑溜溜眼睛打量着这位嫂嫂。 上回没瞧太仔细,这回却瞧得真真切切,乌发云鬓,冰雪胜雪,当真是人间殊色。 她算是明白为何父皇一定要从北庭给哥哥挑媳妇了。 放眼整个长安城里,的确挑不出一位比这位新嫂嫂还要漂亮的小娘子。 “阿瑶妹妹?”明婳轻唤,瞥过小公主鼻尖的细汗,“你看你热的,坐榻边喝杯乌梅饮子吧。” 裴瑶也没拒绝,在榻边坐下,见明婳还盯着她看,她抿了抿唇:“我是偷跑出来的,所以没让宫人跟着。” 明婳微怔:“你这是逃学了?” 裴瑶小脸一红:“我才没有逃学。” 明婳:“那为何说是偷跑?” 还顶着正午大太阳,从内宫跑到她的瑶光殿。 裴瑶揪了揪裙摆,不好意思说她是对明婳这位嫂嫂太好奇了才跑过来。 永熙帝和皇后膝下唯有一双儿女,太子和公主相差近九岁,幼年兄妹俩还算亲近,但随着年纪增长,太子忙于政务,母后又被父皇霸占着,裴瑶在宫里越发孤单,直到许兰君进宫伴读,才稍微好些。 她之前一直盼着许兰君能成为她的嫂嫂。 没想到父皇一道圣旨,竟从那个偏远苦寒、冰天雪地的北庭给她选了个嫂嫂。 对此裴瑶其实是不大高兴的,她觉得兰君姐姐就很好,才不要其他嫂嫂。 直到那日在御花园见到了明婳。 她是那样的漂亮,阳光下明眸流转,娇靥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裴瑶与裴琏不同,人和物,她都喜欢漂亮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冲着明婳那张脸,她的心就偏了。 她想与这位漂亮的新嫂嫂亲近,又怕日常与她形影不离的许兰君伤心,这才趁着许兰君午睡,偷溜过来。 没想到一来就被逮住了。 裴瑶垂着小脑袋,心里很是尴尬。 忽的一阵柔柔的香风袭来,她一抬眼,便见漂亮嫂嫂拿着帕子凑近,替她擦着细汗:“阿瑶妹妹,你也和太子哥哥一样不爱说话吗?” 第015章 【15】 【15】 这近在咫尺的娇美脸庞,裴瑶一下看傻了。 还是明婳又唤了她两声,她才后知后觉红了脸,垂着眼睫小声道:“我不像我皇兄,我喜欢说话的,我只是觉着嫂嫂长得很像我的磨喝乐。” 明婳微怔,“像吗?” “像呢。”裴瑶捧着乌梅饮,见明婳若有所思,忙道:“我的磨喝乐和宫外的不一样的,我的是父皇特地让宫匠做的,白瓷做的皮肤细腻发光,最好的宫廷画师给她描眉点唇,关节处用木头机关连着,还能伸胳膊伸腿呢。我的宫婢还给她做了很多织锦衣裙,我每天都会给她换新裙子,还会给她洗澡梳头……” 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太多,裴瑶掀眸觑着明婳:“嫂嫂,你不是不爱听这些?” “不会呀。”明婳笑眯眯看着眼前这位活泼的小姑子:“我正在殿里无聊呢,你能来陪我说话,我欢喜极了。” 裴瑶眨巴眨巴眼,“你不会嫌我幼稚吗?” 明婳道,“为何要嫌弃你幼稚?再说了,你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小孩子幼稚不是很寻常么。” 裴瑶歪着脑袋:“嫂嫂真的这样想吗?” “我骗你做什么。”明婳失笑,又反问她:“难道有谁嫌你幼稚不成?” “还能有谁?我皇兄啰!” 裴瑶撇撇小嘴:“上回我的磨喝乐胳膊摔断了,我伤心极了,他却说我已经十岁,不该为个偶人落泪。可那不是一般的偶人,那是我的宝宝呢,哼,他当真是无趣。还是我父皇好,第二天就让匠人把磨喝乐的胳膊装好了,还让御医给她绑纱布,让她好好修养呢。” 明婳听罢,心想皇帝公爹可真好,带着御医和宫人一起哄着小公主。 至于太子殿下,明婳重重点头:“对,他那人实在无趣极了。” 大抵从古至今,女孩子促进感情最快的办法就是背后一起蛐蛐人。 两个虽相差五岁却同样被家中娇宠的小娘子找到同盟般凑在一块,毫不客气地蛐蛐起太子。 一旁的宫人们冷汗连连,只恨不得把脑子埋进地里,把耳朵堵住。 这俩小祖宗敢说,她们却不敢听呀! - 许兰君午觉醒来,发现公主不见了,吓得花容失色。 一路打听着寻来了东宫,刚要入内,便见太子的肩舆迎面而来。 许兰君忙敛了神色,屈膝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裴琏刚从紫宸殿议政回来,今日那两位老御史极其难缠,揪着一件小事死活不肯松口。父皇被他们念烦了,又不好发作,干脆借口身体不适先溜一步,徒留裴琏一人与御史们周全。 自从八岁随皇帝一起临朝听政,自家父皇这种甩手掌柜的行为,裴琏已见怪不怪,好不容易送走两位老御史,这会儿回到东宫,耳朵还有些嗡嗡。 未曾想刚到宫门前,却见到了许兰君。 肩舆停下,他居高看去:“你怎么不在绮罗殿侍奉长乐,来了东宫?” 许兰君恭敬垂首:“臣女一时疏忽,竟叫公主殿下独自跑了出来,臣女现下来寻公主回去。” 裴琏揉着眉骨的长指一顿:“长乐在东宫?” 许兰君:“是。” 裴琏抿唇,前几年自家这个妹妹还挺爱往东宫跑。 后来她每次来,他不是在处理政务,便是听诸位名儒大家讲课,渐渐便来得少了。 “正好孤要回紫霄殿,一道吧。”裴琏道。 许兰君微怔,脑袋垂得更低:“殿下,公主并不在紫霄殿,宫婢说她去了瑶光殿。” 瑶光殿,太子妃的居所。 裴琏凤眸轻眯:“她去瑶光殿作甚?” 许兰君:“臣女不知。” 裴琏:“……” 须臾,他沉声吩咐福庆:“摆驾瑶光殿。” 太子肩舆往瑶光殿而去,许兰君在后随行。 偶尔抬起眼,偷偷瞄向前头那道清隽背影,又很快垂首。 如今太子已娶妻,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慕注定只能掩入心底。 只她想起那日御花园里匆匆一瞥,那位谢氏女郎香娇玉嫩,杏面桃腮,的确是姿容绝色,可言行举止间一派天真,与太子想要的“贤妻”相差甚远。 自己虽比不得那位清河崔氏女的贤名,但比之这位谢氏女郎,她还算得上端庄持重…… 罢了,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意义。 母亲不是已经明明白白与她说了,谢氏女为妃是陛下钦定之事,连太后都无法插手,又哪轮到她来委屈不甘? 许兰君垂下眼睫想,大抵就是没缘分吧。 哪怕她与太子一起长大,哪怕她苦心经营才女之名只为多些被他青睐的可能…… 无缘便是无缘。 - 瑶光殿,裴瑶饮完满满一杯乌梅饮,满是亲近地看向明婳:“嫂嫂,我喜欢你当我嫂嫂。” 虽然兰君姐姐也很好,但她从不会说皇兄的坏话,反倒会严肃纠正“公主不可背后妄议兄长”。 裴瑶知道妄议兄长不对,可就是忍不住嘛! 现下好不容易找到个志同道合的,裴瑶霎时觉得这才是她的天选嫂嫂! 听到小公主直白的示好,明婳红着脸,握住她的手,“阿瑶妹妹,我也喜欢你,你以后有空,多来东宫找我玩吧,我的陪嫁里有好些北庭的厨子,我让他们给你做北边的吃食。” 裴瑶双眼发亮,“好啊好啊,那我一寻到机会就来找你玩。” 姑嫂俩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对视笑了会儿,明婳提议打双陆玩。 裴瑶看了眼窗外天色:“最多打三盘,我就得回去了,下午还有音律课呢。” 明婳颔首应下,两人摆起棋盘。 刚打一把,殿外便响起通禀声:“太子殿下到——” 姑嫂俩一怔,待反应过来,裴瑶撂下棋子:“完了,要是叫我皇兄知道我偷溜来东宫,定要训我!” 明婳忙道:“那你快去内殿躲一躲。” 姑嫂俩急急忙忙下榻穿鞋,但还是晚了一步。 “瑶瑶。” 这清冷的嗓音陡然响起,裴瑶肩背一僵,下一刻连忙躲到了明婳后背:“嫂嫂救我!” 明婳:“……” 她也怕他啊! 但她现下既然是嫂嫂了,那就得有个嫂嫂模样。 深吸一口气,明婳抬手将小公主护在了身后,这才转过身,“殿下,你来……” 当看到一袭玄色麒麟纹圆领袍的青年身后半步,还站着道袅袅婷婷的淡蓝身影时,明婳一怔,那个“啦”字也卡在喉中。 许三娘子为何会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 不过他们俩站在一起,一个清冷矜贵,一个温婉如兰…… 果然很是般配呢。 明婳恍惚地想着,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说不上的滋味。 未待她琢磨,太子朝她看来,两道浓眉随之皱起,似是欲言又止。 明婳:“……?” 他怎么看到她就皱眉,就这么讨厌她么? 裴琏的目光挪开,往后望去:“瑶瑶,出来。” 裴瑶揪着明婳的衣摆,可怜兮兮:“嫂嫂。” 明婳也回过神,向裴琏和许兰君打了声招呼,道:“我闲来无事,派人去请阿瑶妹妹来我这做客,你们怎么都来了?” 裴琏看她一眼,也没多说,只道:“既是如此,时辰也不早了。” 他微微偏脸:“你说午后她还有音律课?” 身后的许兰君颔首:“是的。” 于是裴琏视线落向裴瑶:“快随许娘子回绮罗殿,莫要误了课时。” 裴瑶见他并没有责怪之意,暗暗松口气,从明婳身后出来,“嫂嫂,那我先回去啦。” 明婳弯眸:“好,下次再来玩。” 裴瑶粲然一笑,“嗯!” 许兰君见状,也屈膝挹礼:“太子、太子妃,那臣女先带着小殿下告退。” 裴琏淡淡嗯了声,明婳走上前打算送一送。 未曾想刚经过裴琏身边,雪白细腕被一把握住。 她微诧抬眼,“殿下?” 裴琏没说话,也没松手,甚至脸上的表情也无一丝变化。 倒是走在前头的许兰君和裴瑶循声回头。 当看到太子牢牢握着太子妃的手,许兰君眼波一颤,忙掩住公主的眼:“殿下,咱们快走吧。” 直到那两道身影走远,明婳挣了下手腕。 裴琏却将她拉到了身前,两根长指伸向她的脸。 明婳眼瞳微睁,却见裴琏从她脸颊撕下一张长长的纸条:“堂堂太子妃,如此仪容,像什么话?” 明婳本想反驳,一看到那张惩罚用的纸条,霎时闹了个大红脸:“我…我方才和阿瑶妹妹打双陆,输了一局,忘了脸上还贴着纸条……” 裴琏也猜到是怎么回事,敛眸道:“妹妹年岁小不懂事,你是她长嫂,应当庄重些。” 明婳心道玩游戏要什么庄重?而且她也不知道他大白天的会突然过来。 又想起方才他面对许兰君时始终斯文客气,对自己却又是皱眉又是教训。 心底无端涌上一阵闷气,明婳脸颊一鼓,用力挣脱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进向内室:“你若喜欢庄重的,就去找庄重的好了,反正阿瑶妹妹可喜欢我了,我们玩得好着呢!” 第016章 【16】 【16】 裴琏站在外殿,垂眸看着被甩开的手。 左右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采月采雁更是腿肚子都发软,她们知道小娘子在家骄纵惯了,耍耍小性子倒无所谓,可这里是东宫,面前是太子殿下啊。 才嫁过来第四日,怎么就敢与太子说那种话,这不是把人往外面赶吗。 一时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僵凝。 良久,这份阒静才被打破。 “你们俩,是太子妃的贴身婢子?”裴琏抬起眼。 听着那话音,采月采雁心头一颤,连忙跪地:“回殿下,是、是,奴婢们是近身伺候娘子的。” 裴琏道:“东宫只有太子妃,没什么娘子。” 采月采雁怔了下,而后战战兢兢,头伏拜得更低:“是、是,奴婢们笨嘴拙舌,殿下息怒。” 裴琏并不怒,只觉着太子妃身边的贴身婢子都这般不知规矩,当真是奴才随主。 “告诉你们主子,大婚三日已过,往后分殿而居,孤今夜不过来。” 说罢,抬步离开。 殿内宫人们纷纷屈膝:“恭送太子殿下。” 直至那脚步声走远,再也听不见,采月和采雁才长舒一口气,彼此都从眼里看到劫后余生的庆幸。 稍缓两口气,两婢硬着头皮走到殿内,将太子的话转达给了在榻边生闷气的明婳。 明婳也不指望那木头太子能哄她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走了。 甚至还说要和她分殿而居,今夜不来了。 “可他不是我的夫君吗,而且我们才成婚,他就要去别的地方住?”明婳惊愕。 采月弯腰道:“娘……主子,太子是您的夫君不假,但也不是所有夫妇都会住在一起……” 明婳蹙眉:“可我爹爹阿娘就是每晚住在一块儿,而且我听说,父皇和母后也是同住一殿,这么多年都没分过殿呢。” 采月一噎,将皮球踢给采雁。 采雁上前替明婳锤肩,低声哄道:“主子消消气,咱们王爷王妃和帝后都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但大部分的世家大族、官宦人家,夫妻俩都各有院落,偶尔才住一块儿的……您想想,若是夫妻夜夜住在一起,那后院那些妾侍怎么办……” 话未说完,明婳瞪大了眼:“妾侍?你是说,太子还会有妾侍?” 采雁:“……” 完了,反向安慰了。 于是又把皮球踢回给采月,采月赔着笑脸道:“主子别想那么多,您才刚嫁过来呢,怎会有妾侍。且太子殿下也不是那等贪花好色之徒,奴婢打听过了,先前有个宫女胆大包天想爬床,被太子杖责二十棍赶出去了,从此内殿再无宫婢,全是小太监近身伺候太子起居。这样洁身自好的郎君,怎会才娶妻就纳妾呢。” 两婢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满,毕竟自家娘子嫁的可是储君,皇家出了皇帝一位痴情种已是稀世罕见,再出一个痴情种,这概率……实在难说。 她们也只能暂时哄着主子,盼着她再大一些,成熟一些,能自然而然接受这些世间规则。 妾侍这一茬暂时揭过,至于分殿而居这事。 明婳看向身后红艳艳的大床,不觉攥紧了膝头衣裙,闷闷咕哝:“分殿就分殿,他不来,我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还没人和我抢被子呢。” 她才不稀罕和他一起睡呢,一点都不! - 且说另一边,离开东宫的路上,裴瑶轻轻拉住身侧之人的衣袖:“兰君姐姐。” 许兰君兀自发愣,陡然回过神,垂下眼:“小殿下有何吩咐?” 裴瑶咬了咬唇,道:“对不住。” 许兰君愕然:“小殿下为何这样说?” 裴瑶道:“我不该不打招呼就偷溜出来,害你担心。” 许兰君眸光柔了,语气也放软:“小殿下若是下次想来找太子妃玩,大大方方地去,这大热天的你连轿子都没乘,一个人跑这么远,多热多累呀。” 她这般温声细语,裴瑶迟疑片刻,还是决定与她说实话:“我是怕你知道我来寻嫂嫂,会觉得我是个小叛徒。” 许兰君怔了下,待明白小公主的意思,心下又涩又软。 她蹲下身,神色柔婉:“太子妃是你的嫂嫂,你与她亲近是好事。至于从前那些玩笑话,殿下莫要再多想。臣女已经与梁家郎君定了亲,明年就要与他成婚了。” 裴瑶眨眨眼:“那兰君姐姐你……你不喜欢我皇兄了吗?” 许兰君面色微变,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这种话殿下日后千万别再说了,对臣女、对太子、对太子妃都不好。” “我知道,所以偷偷问你呢。”裴瑶人虽小,但长在宫里,也知许多事得顾忌。 许兰君垂了垂长睫,再次抬眼,她轻笑:“太子和太子妃才是天生一对,殿下方才不是瞧见了么,咱们还没走出殿内,你皇兄就牵住你嫂嫂的手了。” 那样矜持守礼的一个人,有朝一日竟会主动去牵女子的手。 如何不叫人羡慕呢。 裴瑶想到方才那一瞥,恍然点头:“是哦,皇兄一向不喜与人亲近的,看来他也很喜欢嫂嫂!” 许兰君扯扯嘴角,牵住小公主的手:“我们快走吧,教音律课的李侍郎脾气不好,迟了怕是要挨训了。” 当日夜里,小公主和帝后一起用膳,照往常叽叽喳喳分享起她这一日都做了些什么,自然也包括溜去东宫的事。 “……我可太喜欢新嫂嫂了,她长得仙女样漂亮,还会陪我打双陆!对了,她还说她带了北庭的厨子,可以给我做北地的吃食。” 裴瑶绘声绘色说着,包括自家皇兄牵嫂嫂的手也说了:“皇兄羞羞脸,我和兰君姐姐都没走远呢,他也不避着些。” 说着,她想到什么,朝自家父皇嘻嘻笑:“我知道了,皇兄是和父皇学的!” 父皇也总爱牵母后的手,好几回她还撞见父皇抱着母后要亲亲。 听到小女儿的童言无忌,皇后赧然,没好气斜了皇帝一眼。 永熙帝倒是一脸坦然,夹了块樱桃肉放进女儿碗中:“好好吃你的饭。” 又夹了块排骨到皇后碗里,温声道:“阿妩也吃,今日御膳房这道排骨烧得很是不错。” 一顿晚膳用完,皇后校考过小公主今日所学,便去沐浴。 永熙帝陪着女儿下了两盘棋,待皇后沐浴回来,便令人将女儿带去侧殿。 “阿妩。”永熙帝走到皇后身边。 刚要贴近,便被皇后推开:“和你说过八百遍,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当着他们的面得多避讳些,你倒好,叫女儿那样说,你羞不羞?” “这有什么好羞的,父母恩爱是好事,他们该当以咱们为榜样。” 永熙帝说着,揽住皇后纤细的腰,“你看,琏儿不就受到我们的熏陶,都知道牵小姑娘的手了。” 皇后嘴角一抽,刚想开口,永熙帝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细细把玩:“先前你还怪我乱点鸳鸯谱,现下连瑶瑶都说了兄嫂恩爱,你尽可放心了。” “再说了,这世上哪有不爱美色的男人,琏儿之前执着于娶妻娶贤,那是他还没遇上合眼缘的。这不,谢家小姑娘一入东宫,又俏又乖,他便是块木头也得开花。” 对于这桩婚事,皇帝分外自信:“想当年谢伯缙,比咱们琏儿还要木头,成日冷着张脸,后来遇上那沈氏,还不是被治得服服帖帖,每次一提起沈氏那股腻歪劲儿,啧,简直没眼看。是以我寻思着,谢伯缙英武非凡,沈氏当年又有第一美人之称,他俩生下来的女儿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绝不会差……” 说到这,他顿了下,看向皇后:“当然,那沈氏虽美,阿妩在我心里才是第一。” 皇后握拳锤了下他:“别贫。” 永熙帝这才继续道:“且那沈氏,当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子,想当年她千里迢迢赶来长安,为了保住谢伯缙,甚至愿意以命换命,此等深情厚意,世间难得。女儿随母,她诞下的女儿定也随她一样深情……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琏儿若能娶个这样有情有义的妻子,实乃大幸。” 皇后闻言,眉心微动,淡淡瞥他一眼:“你这是嫌我对你无情也无义?” 永熙帝一顿:“我可没这样说。” 见皇后不语,忙将人揽入怀中:“我就喜欢你对我这样。再说了,不是说琏儿的事么,我只是想着力所能及给咱们的儿子选个好娘子……咳,今夜月色这样好,咱们也早些安歇罢。” “你松开……” “别动了,仔细摔着。” 永熙帝稳稳当当将皇后从榻边抱起,大步走向内殿。 转过天,日晚倦梳头。 皇后眉眼娇艳地坐在菱花镜前,素筝俯身耳语,“昨夜太子宿在了紫霄殿,仍未圆房。” 皇后眉心轻蹙:“昨日是大婚第四日?” 素筝:“是的。” 皇后叹口气:“我就知道,就他那性子,哪能那么快就开窍。” 估摸昨日说的牵手,也是那父女俩想当然,一个敢说,一个也敢信。 思忖片刻,皇后看向窗牖外的天色,道:“派个人去紫宸殿,待太子议政结束,请他过来。” 第017章 【17】 【17】 傍晚时分,橘红夕阳斜照在重檐庑殿顶上,永乐宫庭前的牡丹开得正艳。 一袭天青色宫装的皇后站在窗畔,慢条斯理的修剪着花枝,又将修剪好的鲜艳花枝插进色泽如玉的青瓷斛中,花瓣鲜艳,素手纤纤,一派静谧。 裴琏随着素筝姑姑进殿,入目便是这如画一幕。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素筝屈膝禀报。 皇后执剪的动作一顿,偏过脸,看着屏风旁一袭玄色锦袍的高大青年,眸色微柔:“琏儿来了。” 裴琏抬袖,躬身挹礼:“儿臣拜见母后,母后万福。” “不必多礼。” 皇后将银剪放下,拿过帕子擦手,“外头酷热,坐着饮杯凉茶消暑。” 不多时,便有宫人端上凉茶和糕点瓜果。 母子俩一个坐在榻边,一个坐在月牙凳上。 皇后朝素筝略一颔首,素筝会意,立刻领着殿内宫人们退下。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幽香静谧。 裴琏眼波微动,面上不显,不紧不慢啜着杯中清茶。 皇后静静看着面前的俊美青年,一晃眼,当年襁褓里孱弱的小婴孩,而今成了个挺拔高大的儿郎。 更成了其他小姑娘的夫君。 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心底唏嘘一阵,她搁下杯盏,看向太子:“太子妃嫁进东宫也有五日了,你与她相处得如何?” 裴琏来时便猜到原因,如今听到母后发问,平静答道:“还好。” 皇后挑眼看他,也不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若是还好,为何迟迟未全大礼?” 裴琏握着杯盏的长指微拢,抿唇不语。 “你如今大了,这些事本不该我问。但明婳是我和你父皇的故人之女,你父皇下旨为你求娶她时,还特地附上一封私函,再三与肃王夫妇保证会将明婳当女儿来看,绝不叫她受委屈。我与你父皇曾受过肃王夫妇恩惠,自是要信守承诺,善待他们的女儿。” 皇后凝眸,看向裴琏:“人家好好的女儿嫁你为妻,你却叫她独守空房,这要是传出去,你叫外人如何想她?又叫宫外的谢家兄妹作何想法?” 裴琏默然一阵,开口道:“儿臣并无冷落太子妃之意,只是……” 皇后:“只是什么?” 看着皇后满是关怀的脸庞,裴琏薄唇轻动两下,最后还是低下头:“母后说得极是,儿臣会尽快与太子妃全了礼数。” 皇后闻言,柳眉轻蹙,静了一会儿,道:“我寻你来,并非逼着你与明婳亲近。只你得知道,她如今是你的妻,你既娶了人家,总得好好待她,遑论她小小年纪,离乡背井,多有不易。你想想,若是瑶瑶有一日也远嫁他乡,被她夫君如此冷待,你知道了气不气?” 裴琏眉心轻折,须臾,颔首:“母后教诲的是。” 皇后:“……” 深深吸了口气,她放缓语气,试探道:“你是对这桩婚事不满,还是明婳哪儿得罪了你?此处就你我母子二人,你尽可与我实话实说。” 裴琏面色沉静,搁下茶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不敢不满。至于太子妃……” 眼前闪过那张一团天真的娇媚小脸,他语气稍淡:“她既已入东宫,便是儿臣之妻,儿臣会与她相敬如宾,和平相处。” 皇后听出来他话中意思,美眸眯起:“你不喜欢她?” 裴琏道:“她是儿臣的妻子,儿臣会敬她。” 皇后凝噎,道:“只敬不爱?还是你有旁的心仪之人?” “儿臣并无心悦之人,只帝王之爱,应当予以社稷江山、天下百姓,岂可耽于私情?” 稍顿,裴琏头颅垂得更低:“还请母后见谅,儿臣无心情爱,只想做个贤德君主,福泽天下百姓,开拓我朝疆域,庇佑我大渊后世千秋万代。” 皇后:“………” 儿子胸有大志,一心为公,她能说什么呢。 只她隐约觉着他是受到她与皇帝的影响,才会如此排斥男女情爱之事。 有心询问,却又难以启齿。 沉默良久,她抬眼道:“你心怀天下乃国之幸事,我也知男女之事,须得你情我愿,旁人强求不得,但她既已嫁你为妻,你为人夫婿,也得担起责任,莫要轻慢人家。” 稍顿,又补道:“哪怕看在她谢氏一门为国戍边的赫赫功绩份上,切莫寒了忠臣之心。” 裴琏颔首:“儿臣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该说的已说了,他也都答应得好好的,皇后也不再多留。 只在他退下前,多提醒一句:“圆房之事还是得尽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谢家兄妹还在长安,若是叫他们知道自家妹妹入宫多日,仍未成礼,保不齐生出误会。” 裴琏再次应了声“是”,便行礼退下。 素筝亲自送到太子到门口,折返内殿,便见皇后静坐榻边,支颐不语。 “娘娘这是怎么了,一脸闷闷不乐?”素筝疑惑:“难道与太子殿下起了争执?” “若真能争一争倒好了。” 皇后面色郁郁:“他从小规矩守礼,半点不让我和他父皇操心,方才我说什么,他也无有不应……” 素筝:“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么?可我为人母亲的,却越来越看不懂他的心思了。” 皇后扯出一抹苦笑,眼神也变得彷徨:“素筝,你说他是不是还在怨我……怨我当年生下他不理不睬,怨我狠心要将他送去北庭……” “娘娘莫要胡思乱想,那都过去多少年了。”素筝握住皇后的手,安慰道:“且太子殿下是奴婢看着长大的 ,他是个极孝顺的,便是真知道了当年那些事,心疼您还来不及,又怎会怪您呢?” 皇后仍是愁眉不展,只得暗暗祈祷此番敲打之后,儿子回去能与谢家小姑娘好好相处。 - 东宫,瑶光殿。 明婳白日里跟着教习嬷嬷学了一整日的宫规,那些繁文缛节背得她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美滋滋用过晚膳,沐发浴身,刚倒在美人榻上准备看话本放松一下。 才翻开两页,殿外便传来宫人细细长长的通禀声:“太子殿下到——” 捧着话本的雪白小手一抖,明婳猛然起身,满脸错愕。 不是分殿而居么,他怎么来了? 第018章 【18】 【18】 “快快快,快把这些吃的端到一边去。” 明婳将话本塞进枕头下,忙穿了鞋,一头如缎般的乌发却是来不及挽,半湿半干地垂在身后。 裴琏踏入内殿时,便见羊角宫灯透出的暖色柔光静静笼着美人榻,而榻边的确也亭亭站着位美人儿。 乌发垂腰,雪肤杏眸,一袭烟粉色纱衣敞着,胸前紧裹着的兜衣若隐若现,牙白绸裤之下,是一双随意踏在睡鞋里的小脚。 绣鞋绯红,赤足皙白,宛若莲瓣盛雪。 裴琏早知她一贯随性,却不料一入殿,就看到她这般毫无遮掩的娇慵姿态。 是世家女郎在闺中皆是如此,还是独她一人? 明婳站在榻边,感受到男人的视线在她脚背流连了片刻,不禁蜷起足尖。 完了完了,他肯定又要嫌她衣衫不整、不够得体了。 “太子殿下万福。” 宫婢们的请安声适时提醒了明婳,她也连忙行礼:“拜见殿下。” 一屈膝,烟粉轻纱溜下半边,露出半截雪肩。 明婳悄悄用手提了下,不料那轻纱又往下滑…… 明婳大窘,之前也没发现这料子这么滑啊。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裴琏看着她这点小动作还有那两只染红的耳尖,眉心微动:“起来吧。” “是。”明婳暗暗松口气,直起身后,忙不迭将外衫的系带系上。 再次抬眼,一袭玉色长袍的太子已然走到身前,施施然在榻边坐下。 明婳这会儿一肚子疑惑,但想到白日教习嬷嬷教得那些规矩,只得暂时憋住,吩咐宫婢:“快上茶。” 裴琏道:“不必忙活,你们都退下。” 明婳眼睫轻颤了颤,下意识看向采月。 采月回以一个鼓励的眼神,便带着其他宫婢退下。 一时间,阒静寝殿内只剩下明婳和裴琏二人。 见她还呆呆站着,裴琏道:“不坐?” 明婳哦了声,边坐边偷偷瞄向对侧那身姿端正,宛若月下谪仙般的男人,终究是没憋住:“殿下,你怎么来了?” 裴琏淡淡看她:“孤不能来?” 明婳一噎,小声咕哝:“不是你自己说的分殿而居嘛,这才第二天呢……” 提到这事,裴琏眼底也掠过一抹不自在,只面上不显,平静道:“分殿而居不假,但你我至今尚未全礼,若是传扬出去,于你我婚事多有不利,亦有损皇室和谢氏的颜面。” 原来他大晚上过来,还是为了那周公之礼。 虽是意料之中,明婳心底却莫名有一丝小小的失落。 她垂下鸦黑眼睫,默不作声。 对面之人却开了口:“可沐浴过了?” 明婳低低嗯了声,再次抬眼,神色忐忑:“是现下就要行那事么?” 看着烛光下那张白净清艳的小脸,裴琏忽的想起母后说的那句“若是瑶瑶远嫁他乡,她夫君如此冷待于她,你气不气?”。 搭在膝头的长指稍拢,他稍缓语气:“你还有旁的事要做?” “那倒没有。”明婳道:“就是我头发还没干,我阿娘说了,得把头发绞干了再睡觉,不然寒气入脑,第二日醒来会头疼。” 裴琏闻言,视线落向少女垂落身后那一头乌发,默了片刻,他站起身。 明婳见他陡然起身,还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却朝她走了过来。 迎着她错愕的目光,他弯腰拿起搭在一旁的巾帕,伸向她的发。 “殿下?”明婳错愕。 “别动。” 裴琏将她圆溜溜的小脑袋按下去,又展开帕子将那头乌发包起,不紧不慢擦拭着:“若扯疼了,记得出声。” 明婳怔怔坐在榻边,简直难以置信。 昨日还冷冰冰的太子殿下竟然在替她擦头发? 她不是在做梦吧! 趁他不注意,她悄悄掐了下腿侧。 嘶,疼的! 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在替她擦头发,而且还这么温柔…… 一时间,明婳只觉这两日横亘在胸间的闷意好似拂来一阵凉爽清风,云开月明。 又忍不住去想,他前两日对她那样冷淡,或许是心情不好,又或者和她还不熟悉,才会那样疏离?又又或者是听说她今日有很乖地学了一日规矩,发现她的长处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现下这般温柔亲近,都叫她心下欢喜。 明婳心情一好就话多,自然而然与他分享起来:“太子哥哥,我今日和嬷嬷学了宫规第一册 ,嬷嬷夸我聪颖,教一遍就会了呢。” 那拭发的手似是一顿,而后男人轻轻嗯了声。 明婳知道他是个寡言的性子,也不计较,自顾自道:“她还说这几日先背宫规,等宫规都背熟悉了,再学行礼……你们长安这边的礼数和我们北庭可太不一样了,你们这边的娘子出门要戴帷帽,走路要轻摇慢摆,就连迈步,连脚尖先落地还是脚背再落地都有讲究……” 因着是低头擦发的姿势,她也瞧不见背后男人的神情,见他没出声打断,只当他爱听,于是继续絮絮说着。 裴琏本想着宫婢手脚慢,他上手或能快一些。 未曾想她小小的脑袋竟长了这么多的头发,擦干一绺又一绺,仿佛擦不尽般。 就如她那张嘴,樱桃般小巧,却能滔滔不绝说这么久的废话。 终于,在她端起茶杯歇口气时,裴琏没忍住道:“你每次绞干头发,都要耗费这些时辰?” “对呀,头发长就比较麻烦。不过也还好,我可以躺着看话本,让采月采雁一左一右替我擦,不知不觉就擦干了。” 说到这,明婳忽然想到什么,仰起脸:“太子哥哥,你是不是累了?若是累了,还是唤婢子们进来吧,这种事本就不该劳烦你。” 裴琏一垂眼,便看到乌发下掩着的那张莹白小脸。 他知道她的脸小,但从这个角度看去,尤其显得小,那双波光潋滟的黑眸好似占了近半张脸。 这样娇柔小巧的人,又生着一副至纯至真的性情…… 也不知父皇在那私函之中是如何保证,才能诓得肃王夫妇放心把她嫁入皇宫。 “殿下。”明婳眨眨眼,“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裴琏晃过神,将她撩起的发放下,遮住那双琉璃般纯澈的眸:“不用唤旁人,还差发尾就好了。” 明婳“哦”了声,也没再说话,只透过长发间隙,看着眼前的男人身体。 他今日系着一条羊脂白玉的云纹锦带,简简单单,却将一把劲腰束得更窄。 脑中冷不丁又浮现那夜,他赤着上身的模样。 那把腰,那么细,又那么劲。 惹得人想伸手抱一抱、摸一摸…… 男人的腰,也会像她的一样软吗? 思绪纷飞间,男人沉缓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好了,可以上床安置了。” 明婳一怔,而后双颊发烫,忙不迭点头:“好,我把头发梳顺了就过去,你…你先去吧。” 裴琏手中还拿着巾帕,便见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小姑娘像只脱笼兔子般,逃也似的圾拉着睡鞋朝菱花镜跑去。 毛毛躁躁,莽莽撞撞…… 罢了,念在她年岁尚小的份上。 他沉沉吐了口气,将巾帕撂在一旁,便抬步朝那张仍挂着大红百子千孙帐的拔步床走去。 等明婳梳好头发,走到床边时,两边帐子已然放下,脚踏上那双麒麟纹赤舄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已经在帐子里了。 这个认知叫她心跳加快,缓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掀起幔帐。 只见光线昏暗的床帷间,容色清俊的男人已脱下那件玉色外袍,仅着牙白亵衣,端坐在床边。 见帘子掀开,他撩起眼皮,清清冷冷乜来一眼。 宛若咬到一口夏日碎冰,明婳心底一激灵,同时一阵说不出的紧张和羞耻从脚趾传到头顶。 “上来罢。”裴琏淡淡道。 “好、好。”明婳垂着眼,压根不敢再看他,很快脱了鞋,“太子哥哥,你……你让一让,我要爬到里面去……” 裴琏收了双腿,腾出一片地方。 下一刻便见她弯着腰,像只小猫似的慢慢往里爬去,两只雪白足尖弓着,如两弯月牙儿。 意识到今夜的目光在这双足上停留过多,他僵硬地偏过脸,却不防看到少女塌下的腰肢。 如烟似雾的烟粉轻纱下,那雪腻纤腰,似一抹折柳,盈盈不堪一握。 不堪么? 裴琏眸色微动,鬼使神差抬起了手。 “啊!” 腰间陡然被勾住,明婳身子一僵,没等她回头,顷刻间一阵天旋地转。 再次回神,细腰隔着一层薄纱被男人紧紧握住,她脑袋贴着枕头,身前忽的一重。 十八九岁,正是男子最为气血蓬勃的年纪。 那具牢牢覆上的身躯,热意逼人,难以忽视。 待看到年轻男人那张如玉脸庞近在咫尺,晦暗光线里,那双狭眸精光摄人,她心头一阵慌乱。 “太子哥哥……你……你……” 她眼睫颤颤,慌得话都说不利索:“我还没躺好,衣裳也没褪……” 看着那张红润润的樱唇,裴琏喉头微滚,“无妨。” 他抬手,遮住她的眼,低头吻上那抹嫣红。 第019章 【19】 【19】 裴琏根本不会接吻,《素女经》里也只写了交姤的细节,并未提及交吻该如何。 他只是遵循男人最原始的冲动。 甫一贴上那抹樱唇,便被那不可思议的触感惊住,而后便循着本能,撬开贝齿,深入探究。 也是从此刻起,男女风月跳脱出书页上的墨字,成为这唇齒厮磨間,彼此纏繞的氣息、緊緊相貼的體溫、唇舌交融的津液…… 一切都那样的具象、真切。 他掌下之人那样乖,明明气息乱得厉害,却一动不动,乖乖由他主导着。 直到一张白皙小脸涨得绯红,她终是抬手抵住他的胸膛:“太子……哥哥……” 细碎的嘤咛,唤回裴琏短暂的冷静。 他停下动作,这才意识到方才有多失控。 明明只是一个吻而已。 小姑娘那本就红润的唇瓣,却被他不得章法的亲吻弄得一团糟。 像是开到极盛颓靡的花,微微翕张,艳丽妖冶,泛着蜜色光泽,无声誘惑。 她的眼睛还被遮着,但不停顫動的睫毛如羽毛拂着他的掌心,引得一阵奇异酥癢。 裴琏稍缓气息,挪开掌心,却未从她身上移开:“怎么了?” 明婳缓缓睁开眼,眸底好似笼着一层濛濛水雾,她双颊绯红地望着身前的男人:“我…我要喘不过气了……” 他刚才亲得好用力,还伸了舌头。 话本里只说唇贴唇,也没说舌缠舌啊。 明婳只觉裑体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反应,她大口大口缓着气,视线又不自觉落在男人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没想到他虽然话不多,平时也冷冰冰的,这张唇却那样……温热。 裴琏自也感受到她的注视,漆黑眸色愈发幽暗。 看来她是半点都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这般胆大盯着男人的唇,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搭在她腰间的掌心收拢,他嗓音微啞:“缓过气了?” 明婳一怔:“啊?” 裴琏:“若是缓好了,那便继续。” 明婳双眸微微睁大:“还来啊?” 裴琏拧眉,“大婚前夕,没人和你讲过周公之礼?” 明婳讪讪红了脸:“讲了的。” 既然讲了,她怎的还问出“还来”这种傻话? 裴琏深深吐了口气,拿出耐心,望着眼前这张绯丽的小脸:“方才只是开始,并不算成礼。” 明婳愕然:“那还不算吗?” 裴琏道:“不算。” 明婳:“那方才算什么?” 裴琏沉默了,陡然有种多年前在教妹妹“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不得三”的无力。 “算是礼数的一部分。” 他淡声道,以防她再问,狭眸睇盯着她:“接下来要行正礼,你若觉着羞赧,孤可像方才那样遮住你的眼。” 明婳想到方才交吻时,虽然眼睛也被遮着,但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比第一回 蒙枕巾好多了。 于是乖乖应下:“好。” 她这样配合,裴琏眉眼稍舒。 修长的大掌再次蒙住了那双漂亮明亮的水眸。 另一只手在衾被之下,不紧不慢褪去彼此的亵衣。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光线昏朦的大红帐子里温度好似逐渐攀升。 明婳并非什么都看不见,她隐约能看到掌下透进来的一点朦胧的光,大抵是方才那个深吻叫她稍微熟悉了他的气息与触碰,衣裳被松开时的肌膚相貼,虽有些羞,却不抗拒。 她恍惚回想着大婚前夕郭嬷嬷口述的那些过程,感受到太子也正在按照那套流程在行礼。 裑子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當燒火棍似的灼燙靠近,她忍不住蜷起,双臂也下意识抱住他。 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她害怕,却又本能信任这个即将侵蚀她的男人:“太子哥哥。” 裴琏此刻也不好受,冷白脸庞泛着薄红,额上青筋鼓起,但感受到她的瑟缩,还是停下:“怎么了?” 嗓音啞的,似是冒火。 “那个……”明婳抿唇,在他怀里紧闭双眼:“怕。” 虽在一晃而过的画册里瞧见过那个,但就目前感受到的,实物与画册简直是两回事。 她觉得她不行。 “太子哥哥,不然还是改日吧?” “改日也会有这么一遭。” 裴琏沉声道,却也感知到她的紧张艰涩,于是放缓语气:“大礼不成,便算不得夫妻,难道你想与孤做一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 明婳连忙摇头:“我嫁给你,肯定是要与你要真夫妻的,只是……” 她有些忐忑地仰起脸:“我听人说,夫妻一体,若是做了夫妻,那便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了。太子哥哥,若我与你做了真夫妻,你会喜欢我一些吗?” 她问得认真,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含一丝杂念。 裴琏有一瞬恍惚。 见他不出声,明婳蹙眉,“太子哥哥?” “是,夫妻一体。” 裴琏避开她清澈的目光,头颅埋进她的颈间,“你是我妻,我自会与你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也不等明婳细想这话,他以膝分开她的口口:“好婳婳,且忍一忍。” 磁沉嗓音伴随着热息钻进耳廓,这亲昵的低哄叫明婳一颗心軟得一塌糊涂,“好。” 但她越想着放松,却越是紧张。 一番折腾后无法,裴瑕只好捏住她的下颌,再次吻了上去。 绵长悱恻的吻,像是一剂兑了蜜糖的麻沸散。 不知不觉中,混沌了明婳的意识,搅乱了她的知觉,麻痹了她的痛觉。 但那一刹那还是痛的。 大抵长大成人总是会伴随着疼痛。 看到她眼角的泪,裴琏劲瘦的口口一顿。 强压下那肆意窜动的热意,他俯裑亲了亲她的眼角:“礼已成,别哭了。” 听到这话,明婳像是得了安慰不用再压抑情绪的孩子,双臂将他抱得更紧,喉中呜咽:“哥哥。” 裴琏喉头滚了滚,长臂一勒,将她娇小的身子抱起:“别喊哥哥。” 她有些迷惘:“可是你之前说私下里能喊的。” “是,孤允你私下里喊,但……” 裴琏托着她的臀往后,嗓音愈啞:“唤孤子玉,子玉哥哥。” 明婳不解,懵懂呢喃:“子玉?” “太傅给孤取的字。” “子玉……” 明婳这会儿虽仍陷在情慾,却也记得清楚:“《礼记》说男子二十冠而字,你还没及冠,如何就取了字?” 该求知的时候糊涂,该糊涂的时候一堆求知欲。 裴琏略觉无奈,但还是答道:“皇室子弟的名与字一样,皆须提前备好,再交于钦天监卜算吉凶。还有半年,孤便及冠了。” 也不给她再问的机会,他握紧她的口口:“你是第一个以字称呼孤的。但在明年冠礼之前,不许往外说,知道么?” 明婳被他弄得痒,又听他说是“第一个”,心里蓦得生出一种隐秘的欢喜。 “好,我不说。”她认真保证:“以后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这般喊你。” 裴琏低低嗯了声,又将两根长指塞进她的唇瓣。 迎着她困惑的目光,他道,“疼就咬着。” 话音落下,大红的百子千孙帐摇曳起来,帐面上绣工精致的图案好似也变得鲜活,随律而动。然而哪怕有手指堵着,依旧掩不住那一声又一声逐渐微弱的“子玉哥哥”。 大婚第五夜,红烛高照,鸾凤和鸣。 谢氏明婳正式成了太子裴琏的妻。 裴琏也成为了谢明婳的夫君。 第020章 【20】 【20】 夜阑人静,月出星隐。 瑶光殿的廊庑外,值夜的采月难掩激动,只恨不得将偏房里的采雁摇醒,共享喜讯。 只是当殿内再次响起那压抑着的呜咽,采月心头的激动也变成担忧。 有意凑到门边听一听,余光瞥见福庆揣着手看来,立马讪讪直起腰:“这……怎的还没叫水?不然公公催一催?” 福庆哎哟一声:“采月姑娘这说的什么话,主子们在里头办正事,咱们做奴才的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催啊。” 采月道:“可这都丑时了……” 太子殿下戌时来的瑶光殿,一晃眼已经过去三个时辰。 那可是整整三个时辰啊。 她耳听得自家小娘子的啜泣落了又起,起了又落,算上现下这回,已是第三回 ? 采月虽是在室女,却也知晓女子初次会疼,娘子自小娇养着,一身细皮嫩肉稍微用些力都会摁出个红印子,而今第一夜,却遇上个不知怜香惜玉的郎君,这么晚了竟还在折腾! “采月姑娘且宽心,殿下虽瞧着面冷,却不是那等粗鲁莽汉。” 福庆安抚着:“咱家知晓你心疼太子妃,但你也往好处想想,太子与太子妃鱼水和谐,可是夫妇恩爱的好事呢。” 采月干笑两声:“是,公公说的是。” 再听殿内那隐隐约约的动静,也只盼着太子能温柔些。 又过了半个时辰,殿内终于传来唤水声。 采月松口气,忙不迭招呼宫人抬热水。 本以为还能看一眼自家娘子的情况,屏风后却传来太子倦懒沉哑的嗓音:“都退下。” 宫人们垂着脑袋,纷纷退下。 采月出门前偷瞄了眼,只瞧见屏风上透着两道影儿。 太子似是抱着自家娘子,衣衫凌乱堆在腰间。 娘子那头长发如云逶逶垂下,牡丹锦屏后隐约露出一截如酥白腻的肩膀,莹润盈盈…… 嗐,莫说气血方刚的太子殿下了,便是她这女子瞧着都脸红呢。 - 翌日直到中午,明婳才昏昏转醒。 她下意识想翻个身,浑身却好似被磨盘碾过,无一寸不透着酸疼,喉中也闷哼一声。 外头守着的采雁听到动静,忙不迭上前:“主子,您醒了?” 明婳揉着惺忪睡眼,看着透入帐子里的明光,恍惚了一瞬。 “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已是午时了。”采雁道,“您可要起身?” “午时了!” 明婳惊坐起,身上酸疼又叫她倒吸一口凉气。 采雁紧张道:“主子您怎么了?” “没,我没事。” 明婳蹙眉,低头一看,霎时小脸通红。 她虽穿着兜衣和亵裤,然而其余露在外头的肌肤,零星散落着深深浅浅的绯色。 昨夜到最后只觉着意识涣散,精疲力竭,未曾想竟留了这么多的痕迹…… 坏哥哥。 她暗暗咕哝,但想到昨夜的亲密交融,又忍不住将脸埋进衾被里,吃吃笑出声。 帘外的采雁听得这偷笑声,疑惑:“主子?” 明婳掀开幔帐一角,探出个脑袋,一双明眸朝采雁狡黠地眨了眨:“采雁,昨晚我和太子哥哥做真夫妻啦。” 采雁弯起眼角:“恭喜主子,贺喜主子,今儿个一早采月便和奴婢说了。” 明婳微诧:“她怎会知道?” 采雁:“昨日是她值夜,一直在外头守着呢。” 明婳原以为昨夜圆房是件只有她和太子知晓的秘密,不曾想已然成了东宫众人皆知的事。 那她昨夜还强撑着力气,求他不要让宫人入内伺候洗漱,岂非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 “哎呀。”明婳抬手捂脸:“这么多人知道了,我还怎么出门见人。” 采雁笑道:“这有什么?您与殿下是夫妻,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说着又好哄一番,好歹将明婳从帐子里哄了出来。 换衣时,采雁看着自家主子各处的痕迹,边涂药边叹气:“昨夜您是初次呢,殿下竟也不收着些!” 瞧这红一块粉一块的,没想到太子瞧着光风霁月、清心寡欲一人,床帷间竟是这般孟浪。 “没事的,就是瞧着吓人,但不疼的……” 说到这,忽又想起最开始那一阵,明婳腿肚子不禁抽了下。 那一阵还是疼的。 像是被铁杵凿开,生生拓开一条道。 好在他那时亲着她,把她亲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疼痛来时她还没反应过来,礼便成了。 再之后便渐渐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滋味来。 想到昨夜裴琏坚实的胸膛和温热的气息,明婳双颊又红了起来,小声道:“我从前不懂为何人们把那事唤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直到昨夜,方知那的确是件很欢喜的事呢。” 采雁没嫁过人,听到这事也红了脸:“主子,这些事可不好往外说。” “我知道,这不是没外人嘛。” 明婳自然也是羞的,但此刻心里的欢喜胜过了羞赧,她红着耳根垂下眼:“我觉得太子哥哥是喜欢我的。” 采雁微怔:“怎么说?” 明婳没解释,只翘起嘴角:“反正就是喜欢。” 若不喜欢,第一回 礼成,不就可以歇下么。 他为何又揽着她来了第二回 、第三回呢。 定然是喜欢她,才会和她再三欢好。 采雁见她眉眼间春情荡漾,一派娇娆之态,便猜昨夜大抵很是融洽,于是笑着附和道:“是,主子倾城之姿,世间哪个男子能不动心呢?” 明婳自信满满:“嘿嘿,我也这样觉得。” 主仆俩这边厢喁喁私语,笑声不断。 紫宸殿内,君臣议政,气氛肃穆。 “……吴良辅贪墨一案虽已结案,然此案牵扯出来的大小官员竟有上百人,其中甚至包括御史台的官吏,此等贪腐之风若不严惩,国将不国,贻害无穷!”左丞相刘永拱手,“臣提议,或可另设一监察机构,独立于六部,与御史台互为掣肘,确保吏治清明。” 话音落下,户部尚书周明平上前一步,“丞相之论,恕微臣不敢苟同。御史台自古便为监察百官之要地,其责甚重,不必多言,若因偶现蠹虫,便轻言增设,恐非治本之策。再者,增设机构,耗资靡费,且权责如何界定,与御史台何者为尊,皆为难题,还请陛下三思。” “微臣与周尚书观点一致,当先整顿御史台,去蠹存良,方为上策。” 殿内臣工们各抒己见,面上一片平和,实则暗流涌动。 永熙帝心下已有论断,却是习惯性朝下首的太子看去。 太子八岁那年,永熙帝便在御案旁添了套桌椅。 每日早上,他带着太子一起上朝,待朝议结束,他在御书房批折子,太子则在偏殿与太傅学习诗书礼乐、治国道理。 这孩子打小就稳重老成,虽少了几分活泼,但克己复礼、勤勉刻苦,从小到大,无人不赞—— 也正是因着有这么一位聪颖勤勉的储君,朝中那些催促永熙帝广纳后宫,繁衍皇嗣的声音也逐渐平息。 眨眼数年过去,当年那个还不到桌子高的小小孩童,一步步长成如今芝兰玉树、端正持重的儿郎。 只要再等五年,小女儿及笄,皇长孙估摸着也诞生了,他便能安心将皇位传给太子,和皇后出宫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永熙帝满眼慈爱地看向儿子。 却见往常议政都全神贯注、目光如炬的太子,今日眉宇间似有一丝恍惚。 永熙帝眼底掠过一抹兴味。 真是天上落红雨,他这自小一板一眼、爱政如命的儿子,竟也会跑神了? 刚想再观察一阵这“奇观”,刘丞相抬起头:“不知陛下与太子殿下有何论断,臣等洗耳恭听。” 这话一出,裴琏眸光一凛,回过神来。 他看向永熙帝:“父皇?” 永熙帝心底啧了声。 这个刘老汉,再和老周老柳吵一会儿不好么,这么快扫兴。 敛起遗憾,他道:“先说说你的看法。” 裴琏思忖片刻,不疾不徐道:“依儿臣之见,当务之急,正如周柳二位大人所说,先强化御史台,严惩贪腐。至于新设机构之事,还需容后再议。毕竟父皇要的是清明盛世,而非冗官朝堂。” 目光微转,瞥见刘尚书要开口,他缓声补道:“当然,加强御史台职能,固能利剑出鞘,监察四方,然权柄之重,亦需审慎以持。未防又养出一个吴良辅那般的巨贪,儿臣以为强化御史台之际,必须明确其权责之界,使监察之权集中而又不失于偏颇,既高效而又无滥权之忧。再者,可于御史台内部改制,构建新的制衡,犹如古之鼎足而立,相互牵制,以防失衡。” 刘丞相暗自思量太子之论,未再开口。 其余几位老臣则面露赞许,“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水至清则无鱼,治贪之道,在于平衡与制约,不可偏废。” 永熙帝看了自家儿子一眼,面露嘉许。 到底是亲父子,心连心,与他所想一样。 “既然诸位爱卿皆赞成太子所言,则当即刻着手,整饬御史台之务。”永熙帝轻敲桌面,扯唇:“这些年那群老东西的确太安逸了……不过此事棘手,诸位觉着该派谁去办?” 刘丞相道:“陛下,御史台为君王之耳目,又为百官之镜鉴,如此重要,自然要让陛下最为信赖之人去办。” 话落,裴琏起身挹礼:“儿臣愿领此差。” 永熙帝眉梢轻挑:“吴良辅一案便是你一手督办,而今好不容易结案,你也不打算歇一歇?”正好多陪陪那娇滴滴的新妇。 第021章 【21】 【21】 “殿下?, 太子妃在外求见。” 紫霄殿书阁,福庆抱着拂尘小心翼翼禀报。 四?角白纱灯里的暖光笼着堆叠书册与奏折的长案,也洒在长案后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执笔的长指稍顿, 却未抬眼, 待笔下?句子完整后, 方才出声:“她?来做什么?” 福庆觑着太子的脸色:“太子妃带着食盒,说是给您送晚膳。” 送晚膳? 裴琏眉心轻动,她?是真不知“公务繁忙”的意思, 还是装作?不知? 无论?如何,人已到殿前, 若拒而不见, 想来明日一早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请她?进来。”裴琏道。 福庆应了声“是”, 即刻毕恭毕敬往外迎去。 这是明婳第一次进入紫霄殿,前几?日逛东宫, 只在外围转了一圈。 紫霄殿前有侍卫把守, 没有太子吩咐,谁也不允许入内。 是以这会儿跟在福庆公公身后,她?打量着紫霄殿里的一切, 既觉新奇,又有些惴惴。 相比于她?的瑶光殿, 紫霄殿更为庄重古朴, 四?周悬挂的幔帐皆是暗云纹的深青色, 除了角落的朱漆小几?上摆着盆景, 其余再无任何装点, 愈发显得清冷空旷。 步入书阁, 倒有了些生活气息,整整一面墙壁的书架堆满典籍书册, 青鹤瓷九转顶炉里燃着上好的山间六调香,白梅与白檀木的幽香弥漫在阒静的殿宇里,宛若置身于冬日梅花林。 而明亮烛火间,那一袭月白色毂衫的郎君端坐桌案,宛若梅花仙君,清雅出尘,遗世独立。 明婳呼吸不禁屏住,生怕惊扰了他。 但?案前之人还是抬起了眼,隔着一段距离,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那目光却如有实质般,定定落在她?的脸上。 明婳连忙垂首行礼:“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她?故作?镇定,胸腔里的心脏却是砰砰狂跳。 毕竟昨夜才那般亲密过,现下?再见面,莫名有种难以言喻的羞窘。 心里忐忑时,上首传来那沉金冷玉般的嗓音:“免礼。” 明婳缓缓直起身,斟酌片刻,望向上座的男人:“今日父皇送来了半边鹿,我让我们北庭的厨娘做了顿全鹿宴,可香了。你没空去我那,我就给你送来了。” 裴琏停下?墨笔,看向殿内站着的少女。 一袭藕荷色蝶纹纱裙,竹青束腰,袅袅婷婷,娇若芙蕖。 单论?容色,的确是无可挑剔。 至于性情?…… 看着那张压根藏不住半点心事?的绯红小脸,裴琏略一颔首:“有劳你了。” 侧过脸,看向福庆:“摆膳罢。” “是。”福庆躬身,领着瑶光殿的婢子去侧殿。 看着还呆呆站在殿中的明婳,裴琏道:“你先?坐,孤还差几?笔未成。” 明婳见他桌前摊着笔墨与奏本,忙不迭颔首:“嗯嗯,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她?这般乖觉,裴琏也没再多说,继续忙着手头?公务。 明婳自?己找了把交手椅坐下?,眼睛也没闲着。 一会儿看看书阁内的装潢摆设,暗暗啧声,好多书。 一会儿看看上首专注案牍的男人,深深敬佩,好认真。 还好没误会他,他的确是在忙呢。 不过他每日怎的这么多政务?批折子不该是陛下?的事?么? 听采雁说,他今早卯时就走了。 昨夜他就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白日都不会困么? 想着想着,不觉出了神。 直到一道高大阴影将她?笼住,她?才陡然回神,愕然抬眼:“殿、殿下??” 裴琏看着她?这迷糊模样,眉心轻折:“想什么这么入神?” 明婳站起身,磕磕巴巴:“没、没什么。” 她?问:“你忙完了?” 裴琏:“还没。” 明婳:“啊?” 裴琏弯腰,牵过她?的手:“先?用?膳。” 明婳:“噢噢。” 待往前走了两步,她?才恍然意识到,裴琏在牵她?的手! 哪怕昨夜已经做过更亲密的事?,可他这般自?然地牵过她?的手,仍叫她?一颗心欣喜地扑通狂跳。 果然做了真夫妻,就不一样了。 明婳满怀信心的想,照这般相处下?去,没准再过些时日,他就变成和爹爹一样的温柔郎君了。 步入侧殿,丰盛的膳食已经摆好。 两人相对跽坐,明婳笑眸弯弯地介绍着:“主?菜是炙鹿肉,另几?道分?别是丁香鹿肉、龙眼珊瑚鹿肉、鹿肉黄芪汤,还有鹿血豆腐、菘菜拌鹿条……这些都是我们北庭的做法,也不知道殿下?吃不吃得惯,你尝尝看?” 医书记载:鹿肉味甘,补虚赢,益气力,强五脏,养血生容。 看着这一桌全鹿宴,裴琏想到午后永熙帝临走时的那个眼神。 那眼神,分?明已知昨夜圆房之事。 知道也就罢了,还特地送头鹿来…… 裴琏无奈扯唇,再看对座的小妻子,她?正满脸热情?地劝道:“尤其这道炙鹿肉,得趁热吃,滋味才好,殿下?快尝尝。” 俨然不知这桌席面意味着什么。 罢了。 裴琏执起牙箸,夹起一块炙鹿肉。 “得蘸这个酱,这个酱是我家厨娘独家配方,别处都没有的!” 明婳指着一个盛着棕褐色酱汁的白瓷碟,语气里透着小小得意:“罗厨娘是我们府上手艺最好的厨娘,我爹爹阿娘怕我来长安吃不习惯,便将她?也一同?陪嫁过来了。” 嫁妆,是娘家给出嫁女的底气。 大渊朝虽不兴丰厚陪嫁,但?嫁妆多少,代表着女方对这门婚事?、对出嫁女儿的重视。 明婳的嫁妆礼单,裴琏之前也看过,若非身份品级限制,那嫁妆简直要比皇帝嫁女还要丰厚。 早就听闻肃王夫妇爱女更甚爱子,这嫁妆礼单,足见此言不虚。 裴琏按照她?所说的,蘸了那酱汁,送入嘴里。 明婳双眼期待:“怎么样?” 裴琏点头?:“的确不错。” “是吧!”明婳弯眸:“只要是吃过罗厨娘做的炙鹿肉,就没有不夸的!” 她?也拿起牙箸夹了块,却还不忘劝道:“你忙了一天实在辛苦,多吃些。” 裴琏看着这满桌的鹿肉,说实话,有些无从下?手。 父皇安得什么心,他不是不知。 但?昨夜初试云雨,已有些孟浪,若再放纵,于身心皆无益。 他停箸片刻,伸向盘中的佐菜。 明婳这边吃肉吃得津津有味,见太子只吃菜不吃肉,还当他是客气,忙体贴地给他碗里夹了好几?块肉:“殿下?,你别客气,虽说这些是我小厨房做的,但?鹿肉是父皇赏赐的呢。” “母后今日也送了我特别多好东西,我都喜欢极了。” 她?说着,又给他舀了一碗鹿肉黄芪汤,一脸真挚道:“我知道我或许有些规矩还不太周全,但?我会努力和教习嬷嬷学,一定会做个好妻子,好好照顾你的!” 突如其来的表决心,叫裴琏执箸的手微顿。 抬眼看去,少女莹白脸庞在烛火里,暖玉般皎洁。 明明只是一夜,眉眼间的神情?却有了些细微不同?。 青涩之中,添了些女人的妩媚。 世人皆言,女子贞烈柔情?,跟了哪个男人,便死心塌地。 昨夜敦伦时,她?还一脸认真问他,做了夫妻后,会更喜欢她?么。 喜欢么。 若他是寻常郎君,或可应了她?。 可她?怎能傻到向未来的帝王祈求喜欢? “食不言寝不语。” 裴琏说着,视线落向手边那满满一大碗鹿肉汤:“你不必给孤夹菜,自?己吃便是。” “我刚才已经吃很多了,倒是殿下?你都没怎么吃肉。” 明婳疑惑:“难道殿下?不喜欢吃鹿肉吗?” 裴琏默了两息,掀眸看她?:“你今日身子如何?” 明婳怔了下?,待反应过来,双颊立刻染上绯霞:“还…还好。” 这个人怎么回事?! 旁边还有这么多宫人在呢,他如何能一本正经问起这个来。 裴琏看着她?那张粉光若腻的绯红小脸,不觉想起昨夜床帷间,她?不堪受力的娇媚姿态。 喉头?稍滚,他转过脸,端起一旁的茶杯。 一杯茶水饮尽,胸间那股燥意却始终挥之不去。 明婳见他突然又不说话了,不解:“殿下?,怎么了?” “没事?。”裴琏放下?牙箸:“孤用?好了。” “啊?才吃这么点就吃饱了?” 明婳惊讶道:“好歹把这碗汤喝了,都舀出来了,不好浪费呢。” 她?认真的语气,让裴琏想到上次回门时,她?为了不浪费生生吃下?两块羊肉酥饼。 听说她?那夜积食,晚膳都没吃。 沉吟片刻,他到底还是端起那碗鹿肉黄芪汤。 明婳眼看着他用?完一碗汤,眉开眼笑:“是了,你每日那么辛苦,就得多吃多喝,不然哪有力气处理那么多公务呢。” 裴琏:“……” 淡淡乜了她?一眼,他起身:“孤回书阁,你慢用?。” 明婳还想再说,他已然转身离去。 “好吧。”她?喃喃,心底虽有些小失落,但?想到他是忙正事?,自?己也不便打扰。 往好处想,起码他陪她?一起用?饭了呢。 自?我安慰一番,她?很快重振精神,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待吃饱喝足,明婳摸着鼓鼓的肚皮,满脸幸福地打了个嗝。 第022章 【22】 【22】 明婳想不明白, 这一夜便怀揣着?郁闷睡去。 翌日醒来,得知太子朝会?散罢,便去了御史台。 明婳坐在榻边喃喃:“他的确没骗人……” 可为什么?, 她心里就闷闷地不高兴呢。 采月采雁端来她平日爱吃的糕点哄她, 明婳没胃口, 只问:“怎么?不见刘嬷嬷,她不是要教我学规矩么?,已经两日没见她了。” 这倒是稀奇了, 主子竟然主动问起教习嬷嬷。 采月道:“奴婢去尚宫局问问。” 明婳恹恹嗯了声,用了半块糕饼觉得索然无味, 干脆撂下, 走到?书案前?。 书案上摆着?个雨过?天青色的汝窑花觚, 里头?插着?两支昨日摘下来的荷花,含苞待放, 清香袭人。 明婳盯着?看了会?儿, 便吩咐采雁取来笔墨纸砚,她要作?画。 她喜欢画画。 大多时候是心情好的时候画,心情不好她比较喜欢吃。 可今日吃不管用, 明婳寻思着?,总得找个办法排解一二。 于是她提笔作?画。 当一副墨荷图画成, 采月也从尚宫局回来:“主子, 嬷嬷说?前?日清晨太子派人吩咐, 说?是这几日您身体?不适, 暂缓五日再来瑶光殿教习规矩, 她这才没来。” 稍顿, 采月道:“嬷嬷还以为您是知道的。” 明婳撇撇唇,心道她上哪里知道。 太子哥哥就是个哑巴, 无论梦里还是现?实,都是光做不说?的。 “既然是殿下吩咐的,那不来就不来吧。” 明婳倒也乐得清闲,再加之身上确还酸疼着?,是要缓缓。 她抬手拿起画,采月看到?,诧异:“倒是和主子平日里的风格很?不一样。” 明婳瞥了眼:“是不同。” 她本来想画一幅色彩斑斓的人物风景小品,但心境不同,画着?画着?便成了一幅乌云雨荷图。 不过?…… 她摸着?下颌打量:“感觉画的还挺好?” 采月采雁跟在明婳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也学了点鉴画的本事,一左一右站着?着?。 “线条凌厉,用墨胆大。” “那种山雨欲来的沉闷与雨荷傲立风中的筋骨,简直栩栩如生。” 两婢相对一眼,异口同声朝明婳伸出个大拇指:“一个字,绝!” 明婳一怔,而?后“噗嗤”笑出声来。 见她笑了,两婢也都弯起眼角:“主子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明婳笑容微顿,迟疑问:“你们觉得我笑起来好看吗?” “好看啊,主子您笑起来简直是那个……”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对对对,顾盼生辉,风情万种!” 两婢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明婳却是黯然垂了眼睫:“那为何……” “为何太子哥哥叫我以后不许笑呢?” “因他眼瞎!” 转过?天的午后,终于得以进宫探望妹妹的明娓忿忿拍桌:“好个竖子,我们谢家如珠似宝的小娘子嫁给?他了,不指望他哄着?捧着?吧,连笑都不许你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找他算账去!” 明娓一撸衣袖,抬脚就要冲去紫霄殿。 明婳连忙拉住,又朝采雁采月使眼色,示意她们去外头?把门。 “姐姐,你冷静!” “这叫我怎么?冷静,早知道你嫁过?来要受这个气,干脆……干脆咱俩一起剃掉头?发在家当姑子好了!” 明娓早几日就想入宫见妹妹了,但兄长劝她说?没有刚嫁女,娘家人就急哄哄上门探望的。 传出去不像话。 明娓也知道这么?个理?,于是硬憋了几日。 哪知一进宫,就见自家妹妹像颗霜打过?的小白菜,蔫儿吧唧的。 偏她和太子一道见客时,还强颜欢笑,说?着?:“很?好,一切都好。” 好不好的,糊弄蠢哥哥还行,哪里能?糊弄同心相连的胞姐。 于是谢明霁和太子去紫霄殿喝茶,明娓就和明婳来了瑶光殿。 乍一看瑶光殿内的装潢摆件,吃喝用具,的确未见薄待。 可妹妹那故作?坚强的小模样,看的明娓心里酸溜溜,一问之下,方知这几日妹妹既被?“骗身”又被?“骗心”。 “我早跟你说?了,少看些情情爱爱的话本,爱人之前?先爱自己,你偏不听,现?下好了!” 明娓伸着?长指,摁着?明婳的脑袋戳戳戳戳。 明婳捂着?脑门:“姐姐别戳了,再戳要戳个洞了。” 明娓哼道:“真戳个洞就好了,把你脑子里的水都倒一倒。” 明婳:“……” 她丧气地挎着?肩膀,咕哝道:“太子哥哥说?我,你也来说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说?着?直接往美人榻上一倒,生无可恋望着?描金绘凤的房梁:“你把我埋了吧。” 明娓:“……” 无奈叹了口气,她抬手拽起妹妹:“我哪是真怪你,只是见你为个男人这般失魂落魄,恨你不争气!” “我哪不争气了……” 明婳瓮声道:“我已经很?乖很?听话了啊,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还不够吗?” 明娓噎住,心中默念着?亲妹妹、亲生的亲生的。 稍缓口气,她拉着?明婳的手,正色道:“我知道你一直盼着?爹爹阿娘那样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姻缘,但婳婳,这世上不是每对夫妻都像爹爹阿娘那样的,或者说?爹爹阿娘那样的才是极少数。至于太子……” 明娓抿抿唇,有些事本不想与妹妹说?,但见妹妹已经被?狐狸精太子迷得七荤八素的,干脆说?了:“太子他就不是能?与你谈情说?爱的人!” “这些日我在宫外也没闲着?,大宴小宴上逮着?机会?就打听太子。他这个人,只爱江山不爱美人,在陛下赐婚之前?,唯一与他沾上一点关系的女子,是清河崔氏一位三?娘子。” “没有说?崔三?娘子不好的意思,她的确是位贤名在外的好女子,品行举止无可挑剔,但她的容貌……” 明娓稍作?斟酌,道:“长安贵女们私下唤她崔无盐。” 明婳怔了怔,这些事都是她在宫里浑然不知的。 “太子哥哥……喜欢那样的?” “也不是说?喜欢那样的,男人都好色,只要不眼瞎,美丑还是能?辨的。只太子这人,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风月美色这回事,他娶妻便是娶妻,这妻美丑高矮都无所谓,只要能?做好这个妻,谢明婳、崔明婳、周明婳都无所谓……” 明娓竹筒倒豆子,明婳却纳闷地蹙起眉。 太子脑子里真的没有风月美色这回事吗? 明明前?两日,他都这样那样对她了…… 瞧着?,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吧? “……婳婳,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 “啊?在听在听。” 明婳面色一凛,乖乖直起腰杆。 明娓:“……” 得嘞,又白说?。 有时她觉得,或许双生子的性格容易走两个极端。 妹妹养的天真无邪,对外界大都抱着?最纯粹的善意,遇事总爱先反省自身过?错。 而?她呢,对外界大都抱着?审视的敌意,遇事冲动自负,极少自省。 用爹娘的话来说?,一个傻子,一个犟种。 或许因着?有这样两个妹妹,倒将兄长谢明霁磨出个包容耐心、稳重低调的脾气。 “你若闲来无事,就和从前?在家里一样,看看话本作?作?画,听说?宫里教坊司的女乐不错,你也可请她们过?来给?你跳跳舞唱唱曲儿,这世间快活的事那么?多,何必将喜怒哀乐全系于一个男人。” 明娓说?着?,忽又从腰带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明婳好奇:“这是什么??” “阿娘给?你调的避子丸,原本你出嫁时就该给?你,但大婚那日太多事,一下给?忘了。回门那次,你和太子没成,我又给?忘了……” 明娓惭愧挠了挠鼻尖:“好在这回想了起来。” 只是没想到?他们俩这么?快就成了。 “阿娘说?了,你年岁还小,怀胎凶险,她无法在你身边陪着?,便特?地给?你配了这药。里头?共有三?十颗,吃一颗可管一月不孕。她叫你视情况用,起码得满了十七再有孕,知道么??” 明婳点点头?:“知道了。” 听阿娘的话,总是没错的。 何况她自己觉着?自己还小呢,哪能?这么?快就多出个小娃娃。 不过?,她和太子哥哥的小娃娃…… 一定会?很?漂亮吧,就像小时候的太子哥哥一样。 “对了,这避子丸你偷偷吃,谁也不许告诉,若叫皇家知道你吃避子丸……”明娓抿唇,“唔,反正不好。” 明婳稍一琢磨,便明白其中利害:“我知道的,我谁也不说?,采月采雁也不告诉。” 明娓这才放心,只想到?妹妹嫁的这个郎君,仍觉得心气不顺,揪着?她的耳朵,恶声恶气警告:“反正你不许再为男人受委屈了!能?过?就过?,过?不了大不了和离归家,总不能?叫你一辈子受这窝囊气!” “诶,疼疼疼。”明婳揉着?耳朵:“姐姐气糊涂了,哪有太子妃和离的。” 明娓眼珠一转,凑近低低道:“本该等我和哥哥回北庭再告诉你的,但……早说?晚说?都一样。阿娘说?了,若实在到?了万不得已,铁了心不想和他过?了,你就去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会?给?你想辙,帮你和离的。” 第023章 【23】 【23】 是?夜, 月明星稀,偶尔传来几声蝉鸣。 裴琏步入瑶光殿时,明婳仍坐在书案前抄诗。 午后被姐姐押着抄了?十遍《氓》, 她两只腕子都?酸了?, 一番讨价还价, 姐姐答应一百遍的《氓》改成二十遍,另加二十遍《白头吟》。 全部?抄好后送去肃王府,姐姐下?次再进宫, 便给她带西?市成记的糖饼子和新出?的话本。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明婳一只手托着雪腮, 一只手握笔, 写一句, 嘴里还跟着念一句。 歪歪斜斜,俨然是?课堂上夫子最不喜的学生模样。 裴琏一进来, 便瞧见这?一幕。 “咳。”采雁试图提醒。 明婳依旧垂着眼, 懒懒散散地念,“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采雁:“咳咳!” 明婳:“今日斗酒会, 明日沟水头……” 采雁:“咳咳咳!” 明婳终于抬起头:“采雁,你着风寒了?么??” 采雁朝她挤眼睛, 明婳微怔, 偏头一看, 便见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旁, 赫然站着一道修长清雅的玉色身影。 “殿下??”她忙不迭撂下?笔, 站起身:“你何?时来的?” 一个时辰前, 紫霄殿派人传话,说是?夜里太子会来。 明婳原以为他要?来用晚膳, 等了?又?等,也没见他来,心里还惦念着姐姐布置的抄写任务,干脆不再等,自己用膳了?。 没想到他不声不响,这?个时候来了?。 “刚来。” 裴琏淡淡答了?句,走上前:“在做什么??” 明婳看着桌上堆叠的纸张,讪讪道:“就随便……练练字。” 她都?为人新妇了?,总不好说是?被姐姐摁着罚抄,那多丢人。 裴琏本是?随口一问,见她这?般局促,反倒往桌上堆叠的纸张扫了?眼。 “卓文君的《白头吟》?” “唔,是?……” 明婳点头,见他凝目看着,还当他要?问为何?要?抄这?首诗。 正在心里斟酌着说辞,却听他道:“你这?字,形散神也散,的确得多练练。” 明婳:“……?” 裴琏回?望她:“怎么?,孤说的不对?” 明婳揪了?揪衣摆,小声咕哝:“我用心写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 “所以你现?下?没用心?” 裴琏眉心轻折,不解:“既是?练字,若不用心,练来作甚?” 明婳一怔,想要?反驳,可对着男人一本正经?的脸,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但?她不喜欢他那种看笨蛋的眼神,就好像她一无是?处般。 “我虽不擅书法,但?丹青尚可。” 说着,像是?佐证般,她吩咐采雁:“你去拿几幅我的画作来。” 裴琏眉心微动,虽觉没那个必要?,但?想到傍晚谢明霁所托之言,也没阻止。 反正今夜的时间已腾出?来,专为陪她。 采雁很快下?去拿画,裴琏站在书案旁,看到她那首诗只抄到一半,抿唇道:“不抄完?” 明婳看他:“你都?来了?,我怎好再继续做自己的事,那不就把你晾在一旁了??” “无妨。”裴琏道:“做人做事,皆须有始有终,把这?个抄完罢。” 他都?这?样说了?,明婳:“好吧。” 她重新落座,提笔默书。 裴琏就站在身侧,她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活像是?监考的夫子般。 明婳如芒在背,坐姿也不觉端正起来,一笔一划,半点不敢松懈。 待抄到“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句,手腕忽的被握住。 明婳一抖,回?头便见裴琏从后俯身,如玉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 她呼吸陡然屏住,瞪大?双眸:“殿…殿下??” “看字,别看孤。” 裴琏面无表情,握着她的手腕稍用了?些力,语气不冷不淡:“落笔要?专心,腕间也稍带些力。见字如面,行书亦可窥见一个人的心性……” 他说什么?,明婳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是?—— 太子哥哥握我的手了?! 他离得好近! 睫毛好长啊!身上的熏香也好好闻! 心跳得好快,淡定淡定,谢明婳你争点气!姐姐一下?午的教诲难道都?忘了?么?!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到最后一句“何?用钱刀为”落于纸下?,裴琏松开了?手。 “你自己看看,现?下?是?不是?好些?” 明婳低头看去,果真比她自己写的字更为清秀端正,又?添几分遒劲凌厉之意。 “太子哥哥,你好厉害啊!”她仰起脸,满眼欢喜。 这?就厉害了?? 裴琏面无波澜,道:“只要你肯用心练,也能练出?来。” 明婳其实不大?想练,她一向随性,觉着字只要丑到没法看,就没练的必要?。 但?他都?这?样说了?,她便应道:“好吧,我以后得空就练。” 话音落下?,两人都?没再说话,书案前一时静了?下?来。 好在没一会儿,采雁便抱着一堆画轴走来。 明婳看向采雁,采雁回?了?个肯定的眼神。 主仆间的默契让明婳稍稍松口气,打开一看,果然都?是?她较为得意的几幅。 “殿下?你看,这?些都?是?我画的!” 献宝一般,明婳将那些画轴在桌案摊开,“这?幅是?塞上风光,这?张是?仕女图,这?张是?花鸟……” 裴琏负手上前,视线触及那些画作,狭眸也掠过一抹诧色。 古往今来名师大?家的佳作,他也看过不少。 眼前这?些与名家之作相比,虽显稚嫩,然书画不分家,字有灵,画亦有灵。 这?些画卷,无论山水、人物、道释、花鸟,全然无一丝匠气,清新自然,满纸灵动。 画风别具一格,前所未有。 而她,如今还不满十六。 裴琏凝眸,看向面前的少女,“这?些都?是?你画的?” “对啊,都?是?我画的。这?个是?去年画的,这?幅是?年初画的……” 明婳说着,打开最后一幅,发现?昨天画的那幅墨荷图也拿来了?,她微怔,下?意识想卷起来。 裴琏生得一双利眼,霎时就瞧见那幅风格截然不同的墨荷图。 “为何?收起来?”他问。 “这?个……”明婳支吾:“这?是?昨日画的。” 裴琏闻言,伸手拿过,缓缓展开。 笔触有灵,何?况她这?幅画毫无技巧,全是?情绪。 “你昨日心绪不佳?”裴琏睇向她。 明婳垂了?垂眼,没说话。 裴琏似有所悟,再看那副墨荷图,恍然记起她那日泛舟时,似是?提到过回?来之后要?作画…… 原来最后作出?了?这?幅画。 “你这?些画作,都?很不错。” 稍顿,他道:“这?幅墨荷图,可否赠予孤?” 明婳错愕,“你…你想要?我的画?” 裴琏颔首,“不舍得割爱?” “舍得舍得。”明婳连连点头:“你喜欢的话,你就拿去。” 这?般大?方,全然忘了?昨日的闷闷不乐。 裴琏看着她明媚纯粹的眼眸,忽又?想起谢明霁说的那句“她是?个实心眼”。 的确是?。 他收起那画,想了?想,轻声道:“多谢。” 明婳摇头:“我们是?夫妻呢,客气什么?。” 裴琏闻言,又?看她一眼。 是?,无论愿意与否,她已是?他的妻。 二人又?赏过一阵画,见时辰不早,明婳先去沐浴。 待到夜阑人静,大?红色幔帐里,两人并肩躺着。 帐子里光线昏暗,明婳频频侧过脸。 窸窸窣窣的,裴琏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你不困?” 明婳道:“有一点困。” 裴琏:“既然困,那就躺好睡觉。” 明婳:“哦。” 帐子里安静下?来,然而静了?没一会儿,她又?偏过了?脑袋。 这?一回?,裴琏睁开了?眼,也偏过脸:“有事就说。” 明婳没料到他会看过来,像是?被抓包的小贼般,半张脸缩进被子里:“没什么?事。” “现?下?不说,待会儿再乱动,孤……” 薄唇抿了?抿,裴琏道,“孤便回?紫霄殿歇息。” “啊?我说我说。”明婳翻过身,生怕他跑一般,抬手抱住他的胳膊:“我只是?在想……” 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她声音也不禁小了?:“今晚……今晚我们不做夫妻事么??” 怀中?抱着的手臂似是?一顿。 少倾,头顶传来男人略沉的嗓音:“你想做?” 他这?话问的! 明婳霎时双颊通红:“我没有,我只是?问问。” 毕竟前两回?同寝,都?做了?那事,她以为他今晚突然过来,还是?要?做那事的。 裴琏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默了?两息,道:“夫妻睡在一起,并非一定要?做那事。” 稍顿,他道:“你身上那些痕,可好些了??” 提到那些,明婳脸更热了?:“好些了?,这?两日都?有涂药,基本都?消了?。” 裴琏嗯了?声,借着昏昏光线,看向紧搂着他手臂的小妻子。 本来今夜打定主意,修身养性,不做其他,未料到她竟然主动提起,还主动贴了?过来。 隔着一层薄薄亵衣,他的臂弯能感受到她胸前紧贴的温軟。 第024章 【24】 【24】 待明婳走?到身前, 裴琏正色看她:“稳重些。” 明婳见着?他?的一腔欢喜,如同兜头浇了盆凉水般,哗啦, 灭了。 她低低哦了声, 也没再问他?, 太子哥哥我今日的妆好不?好看?发髻漂不?漂亮?衣裙合不?合适?有这么美貌的娘子,你带出去也很有面吧? 经?过这半月相处,她也发现了, 除了床笫之间,其他?时候他?都很冷淡。 不?爱说话, 也不?爱……听她说话。 他?就像是一块木头。 木头会有开花的一天吗? 明婳不?知道, 毕竟她也只有过这么一个男人, 并?没有经?验可总结。 但她记着?她在明娓面前立下的“豪言壮语”,两?个月, 两?个月要让他?动心?。 若两?个月这块木头还不?开花, 那她…… 她就不?和他?好了呗。 她是满脑子情爱,又?不?是真傻,大好年华却死磕一块呆木头。 两?人一路走?向殿外。 坐上马车, 相顾无言,一片静谧。 察觉到她的沉默, 裴琏掀起?眼帘:“怎么不?说话?” 明婳靠着?窗边坐, 清润乌眸看向他?, 闷闷道:“殿下方才说的, 稳重些。我不?知道怎样才够稳重, 想来想去, 学你的模样,应当就算稳重了?” 裴琏:“……” 先前倒没发现她如此牙尖嘴利。 本想说叫她“稳重些”, 并?非不?让她说话。 话到嘴边,又?觉没那个解释的必要—— 她既要学他?,便由?着?她学,若今日一整日都能学下来,那的确是够“稳重”,想来不?会再出错。 马车里又?陷入了静谧。 不?过这静谧持续到宫门?前,就被另一道声音打破。 “殿下慢行?,慢行?!” 驱车赶来的是绮罗殿的内侍,华盖朱漆的车窗推开,里头探出长乐公主裴瑶的小脑袋。 马车很快并?肩停下,裴瑶没下车,隔着?车窗和兄嫂打招呼。 “嫂嫂!”她先欢喜地唤了明婳,得了明婳一声同样难掩欢喜的“阿瑶妹妹”,这才敛了笑,老老实实看向裴琏:“皇兄。” 裴琏:“……嗯。” 她俩统共才见过两?回,妹妹竟直接越过他?,和他?的妻子先打招呼。 “嫂嫂,你也是要去外祖父家赴宴吗?我也是!” 裴瑶热情招呼着?:“你要不?要来我的马车坐,我车上有蜜饯局新制的果子,还有冰湃过的荔枝膏水!” 明婳一听就心?动了。 有吃有喝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和裴琏坐一车太无趣了,哪比得上和小妹妹吃喝聊天快活。 心?念一动,她朝裴琏眨巴眨巴眼:“殿下?” 裴琏岂看不?出她的心?思,长指捏了捏眉骨,淡淡道:“想去便去。” 反正今日是陪她出来,她玩的高兴了,或许能消停一些时日。 见他?答应,明婳一喜,小泥鳅般利落地钻出了马车,和隔壁马车里的另一条小泥鳅快乐汇合。 过了宫门?查验,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 裴琏端坐车内,闭目养神。 偶尔听得几声后车飘来的笑语,不?禁蹙眉,她们到底哪来那么多可高兴的事,整日笑着?不?累么? 若是明婳能知道他?心?中所想,定要答上一句:“有很多可高兴的事啊。” 见到可爱的小妹妹,高兴。 吃到美味的糕饼蜜饯,高兴。 待会儿赴宴又?能见到哥哥姐姐,或许还能交到新朋友,简直就是高兴他?娘给高兴开门?,高兴到家了! 马车在朱雀大街上辚辚行?驶,约莫半个时辰,进入离东市不?远的崇仁坊,停在礼国公府门?前。 临下车时,裴瑶挽住明婳的手?,“嫂嫂,你不?用紧张,我外祖父和舅父舅母都是极宽厚和善的,李家的表亲们也都很好,待会儿你就跟着?我,我带着?你认人。” 明婳弯眸:“好,那我就跟着?阿瑶妹妹啦!” 她这一笑,娇靥灿烂,裴瑶一时看呆了。 直到明婳唤她两?声,裴瑶才怔怔回过神,真诚感叹:“嫂嫂,你可真好看。” 也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今日明婳盛装打扮了一番,裴瑶觉着?自家嫂嫂比前两?回见到还要美。 宛若一朵沾染雨露、娇艳绽放的花,肌肤白里透红,眉眼媚意?撩人。 好美好美好美,美到她都要嫉妒皇兄了! 她每晚只能抱着?木头做的磨喝乐睡,皇兄却能每晚抱着?香香软软的漂亮嫂嫂睡!可恶! 明婳被小姑子直白的夸奖说得双颊泛红,眼角愈弯:“阿瑶妹妹也可爱极了。” 裴瑶却知道,论容色,她比嫂嫂还是差一截的。 但没关?系,长相是爹妈给的,她虽不?能长成绝色大美人,但日后可以努力找个大美人驸马! 姑嫂俩一起?下了马车,裴瑶牵着?美人嫂嫂的手?,感受到周围投来的惊艳目光,腰杆都挺得更直了。 怎么样,我嫂嫂,漂亮吧! 裴琏从马车下来,一回头,便见姑嫂俩手?牵手?,站在一起?有说有笑,恍若她们才是一道赴宴的。 稍作沉吟,裴琏喊道:“谢氏。” 喊第一遍没反应,直喊了第三遍,明婳才反应过来是在喊她。 她错愕抬眼,他?目光如炬回望她,“过来。” 明婳不?喜“谢氏”这个称呼,而且阿瑶妹妹说了要带她认亲戚呢。 但男人的目光压了过来,沉沉威严,不?容抗拒。 明婳只好抱歉地松开裴瑶的手?,朝裴琏走?去。 臭皇兄和她抢嫂嫂! 裴瑶不?服,宫婢弯下腰,低声劝道:“太子妃和太子是夫妻,这种场合,自是得与太子殿下一起?的。待见过长辈们,入了内院,公主再找太子妃玩也不?迟呢。” 裴瑶:“……好吧。” 明婳这边走?到裴琏面前,十五六岁,正是憋不?住事的年纪,她小声咕哝:“殿下怎么又?唤我谢氏了?” 裴琏语气平静:“在外面总得庄重些。” 明婳:“哦。” 裴琏看她一眼,又?看了看跟在后头,同样满脸哀怨的裴瑶,浓眉不?禁轻拧。 他?不?过唤回自己的妻子,怎的一个两?个好似他?是什么拆散鸳鸯的恶人? 实是莫名其妙。 收回视线,裴琏沉声提醒着?,“别?挂脸,随孤入内,记着?礼数。” 明婳:“……知道了。” 话落,两?人一道步入门?庭低调却热闹非凡的礼国公府,裴瑶则跟在他?们身后半步。 太子、太子妃和公主一道登门?,此等恩宠,叫礼国公府上下受宠若惊。 礼国公家两?位舅父舅母,齐齐携着?家中儿郎出门?恭迎,其余赴宴的宾客也都赶来拜见。 “太子殿下万福、太子妃万福、长乐殿下金安——” 看着?两?侧乌泱泱行?礼请安的众人,裴琏神色温润道:“今日是孤外祖父的大寿,算是家宴,诸位不?必多礼,尽兴宴饮便是。” 说着?,又?携明婳和裴瑶一道走?向李家大舅父,太史?令李砚书,问过好后,从袖中取出一份缎面册子:“舅父,这是孤与太子妃的贺礼单子。” 李国舅双手?接过太子递来的礼单,含笑道:“殿下和太子妃客气了。” 裴瑶从后头探出小脑袋,嬉笑道:“大舅舅,我也给外祖父准备了寿礼,但我想待会儿亲自送给他?。” 李国舅看向小公主的目光则少了几分敬畏,更多是慈爱的疼爱:“好好好,瑶瑶亲自送礼,你外祖父定然欢喜。” 稍作寒暄,李国舅抬袖,在前引路:“老爷子在轩鹤堂。” 裴琏颔首,带着?明婳和裴瑶随李家长辈们一道往内堂去。 待他?们进了二门?,方才行?礼的宾客们这才直起?身来,望着?那一行?众星捧月般的锦绣身影,低声议论。 “可不?得了,太子殿下一向极少游乐宴饮,今日竟然亲自赴宴了。” “到底是外祖父,又?是七十整寿,总得来一趟,方显孝道。” “不?是说太子只是记在皇后名下的,也不?是亲的……” “嘘!你不?要命了,胡说什么。” 人群里一位年长些的中年男人,瞪了眼那年轻的青袍后生:“我带你来国公府长见识,可不?是叫你乱嚼舌根的。再说了,你懂什么!你只要记住,太子就是皇后亲子,其他?别?去瞎打听。” 青袍后生才入长安官场没两?年,听到上峰这般说,立刻讪讪低下头:“是、是。” 男人们感叹太子登门?,足见皇家对?礼国公府的恩宠。 女?人们的注意?力则都被那位小小年纪的太子妃给吸引。 “早就听闻肃王妃年轻时风华绝代,貌比嫦娥,今日一见太子妃,亦是倾国倾城,人间殊色啊。” “是啊,我方才看了眼,啧啧,真是满长安都挑不?出一位比她还要标致的小娘子。” “难怪陛下要大老远从北庭娶媳呢,论起?家世与容貌,的确是寻不?出比谢氏娘子更出众的了。” “那可不?,陛下对?太子的器重有目共睹,自是要挑天下最好的娘子给自家儿子。” 前院里议论纷纷,前往内堂的路上,李家两?位舅母也都与明婳聊了起?来。 且说礼国公府之内,老国公李昌道与故去的老太太共育有二子一女?。 长子是大国舅李砚书,妻子是清河崔氏嫡女?,二人有三子两?女?。 第025章 【25】 【25】 魏明舟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中激动,但抬起眼时,欢喜仍从眼睛里溢出来。 “靖远侯府魏六郎拜见太子妃, 太子妃万福。” 他朝她抬袖作揖, 语调克制, 生怕唐突佳人。 靖远侯府…… 明婳垂眸略一思?忖,也有了印象:“啊,是你!西市被诈的那个!” 魏明舟点头:“对对对, 是我!”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明婳觉得还?挺有缘的, “这个蝴蝶纸鸢是你的么?” “是我的。” 魏明舟抬起头, 借着看?纸鸢的机会, 悄悄看?着阶上?那一道窈窕娇丽的身影。 为?着今日赴宴,明婳特地?盛装打扮一番, 内里是一袭黛蓝色十六破裙, 外披着件粉红色纱绣海棠花纹夏衫,腰系宫绦,头戴珠翠。 上?一回隔着帷帽轻纱, 只窥见下颌,今日看?到全貌, 只见她冰肌玉骨, 翠眉朱唇, 额间还?贴了一枚红色海棠花钿, 愈发衬 得眉眼精致, 柔媚胜花。 魏明舟再一次看?怔了, 胸腔里的那颗心也砰砰砰聒噪不休。 他早知她是个美人。 前些时日打听到她的身份,知道她有个双生姐姐, 他还?寻了个机会去看?谢大娘子,便是为?了知道那日替他解围之人到底是何模样。 虽为?双生子,哪怕容貌相似,但还?是截然不同的。 魏明舟私心觉着,还?是她最美。 人美,心也善。 可?惜…… 可?惜打听到她的身份时,她已嫁入东宫,为?储君妻。 长随将消息告诉他时,他如遭雷劈,缓了三天都没?缓过来。 她怎么能是太子妃呢。 又为?何是她呢。 既是双生子,皇家?为?何不求娶嫡长女,如何越过姐姐娶了妹妹呢。 魏明舟想不通,越想越难受。 他活了十八年,斗鸡遛狗、纵情?游乐,顺风顺水的人生里,头一遭心动,头一回生出娶妻的心思?,罗敷却已有夫。 且那个夫,还?是满朝赞誉、贤名在外的太子殿下。 这叫他怎么比?又叫他如何敢肖想?拿靖远侯府全家?的性命去想吗。 他是纨绔,又不是憨子。 至于今日…… 见她一面吧。 他想,见一面,起码看?一眼她的模样,也算是全了那份无疾而终的心动。 可?现下真的见到,心动非但没?止住,反而跳得更快了。 “魏郎君,太子妃问你话呢?” 嘉宁郡主的心腹婢子秋烟上?前一步,以身形遮挡了魏明舟的视线,面色肃正道:“此处虽非内院,然郎君身为?外男,还?是尽快拿了纸鸢离去罢。” 这条路算是内外院的必经之路,再加之魏明舟今日是国公府的宾客,是以婢子也不好?直接赶人。 魏明舟也回过神,忙垂下眼:“是我唐突了,还?请太子妃恕罪。” 明婳初为?太子妃,实际上?对这个身份还?没?有完全适应,更多时候她觉着她还?是谢家?的小?娘子。 但这婢子的话也提醒了她,她如今是太子妃了—— 要摆架子吗?唔,还?是等日后再多学学吧。 毕竟威严这种东西,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的。 “你不必太紧张,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 明婳抿了抿朱唇,故作沉稳道:“这个纸鸢既是你的,你拿回去吧。” 她示意采月递了过去。 魏明舟双手接过:“多谢太子妃。” “客气。”明婳道:“举手之劳而已。” 物归原主,但凉亭外那人却并?未离去。 明婳疑惑:“你还?有事吗?” 魏明舟深深缓了口气,道:“上?回多亏了太子妃在西市出手相助,我才洗清冤屈,免于讹诈。可?惜我有眼不识金镶玉,竟不知出手相助的恩人便是太子妃……此份恩情?,魏六谨记于心,感激不尽。” 明婳微怔,而后失笑:“就一件小?事罢了,哪算得上?什么恩情??魏郎君实在言重了。” 魏明舟抬首,于袖后露出一双明亮认真的眼:“可?能于太子妃而言是件小?事,但对魏六来说,意义非凡。” 那天所有人都指责他,不信他,觉得他衣着富贵,便先入为?主,觉着他是仗势欺人的恶霸。 唯独她不同。 她不因他的穿着打扮有偏见,更不惧他人的纷纷议论?,以纤弱身躯挡在他身前,为?他辩解,还?他清白。 “……那日之后,我一直想寻到恩人,携礼答谢。未曾想……” 魏明舟稍顿,道:“未曾想今日竟在国公府遇上?恩人,可?见这真是上?天所赐的缘分。” 这话一出,秋烟和采月等婢子都微微皱眉。 虽然知道这位魏郎君是在表达感激,但“天赐的缘分”哪就轮到他和太子妃了? 明婳也觉得这话怪怪的,但她只当是长安人太重礼数、太客气了。 “真的就是一件小?事,不足挂齿。” 明婳说着,忽又想到什么,“对了,那个老骗子后来怎么样了?” 那日离开西市后,她转过天就大婚了,便也彻底将这事抛到脑后,如今既碰上?了,还?有点好?奇那骗子的下场。 魏明舟见她发问,秉着能与她多说一句便说一句的心态,忙道:“那老骗子被抓去衙门?,经过审问,供认不讳,按照《大渊律》判了二十杖,监禁两年,不过……” 明婳歪了歪头:“不过什么?” 对上?那双清凌凌的水眸,魏明舟终是隐瞒了那老骗子被割舌之事。 前阵子长随将此事禀告给他时,他也惊了一跳,怎就被割了舌头。 打听一番,却是捂得死死地?,什么也没?查到。 待知晓谢家?三兄妹的身份,魏明舟便觉得大抵是肃王世子做的,毕竟那日那老骗子出言不逊,肃王世子为?妹妹出气也是寻常。 这种血淋淋的污糟事,没?必要说出来污了小?娘子的耳朵。 “没?什么。”魏明舟摇了摇头,缓声道:“那老骗子是罪有应得,此次绳之以法,谅他日后也不敢再招摇撞骗!” 知晓歹人得了教训,明婳也放下心来:“那就好?。” 话说到此,魏明舟也知该当离去。 只双脚好?似有他自己?的想法,定定钉在原地?。 他与她身份悬殊,下次再见还?不知是何时,于是下意识再多呆一会儿。 就在他绞尽脑汁想着再找个什么话茬,采月上?前一步,轻声对明婳道:“主子,我们走吧。” 明婳也想着回后花园玩,应道:“好?。” 秋烟和采月哪怕只是初次见面,当都是在显贵高门?当差的,互相交换个眼神,便也悟了。 “有劳魏郎君让让。”秋烟低垂眉眼,语气恭敬。 魏明舟便是再不舍,也让到一旁:“某恭送太子妃。” 明婳缓步下台阶,刚下凉亭,秋烟忽的惊呼一声:“太子妃当心,您裙上?爬了只虫!” 明婳面色微变,循声看?去。 只见黛色裙摆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只青色螳螂。 还?不等她作出反应,一道修长身影宛若疾风,跨步上?前:“太子妃莫怕!” 明婳一怔,脱口而出:“没?事,我——” “不怕”两个字还?没?出口,那道颀长身影已然蹲在面前,双掌一合,便将那只大螳螂给逮住了。 魏明舟抬起头,朝她安抚般笑了笑:“没?事了,已经逮住了。” 明婳:“……!” 徒手抓螳螂,壮士! 不过,“我也没?怕啊,一只螳螂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她一脸淡定,倒显得第一时刻“英雄救美”的魏明舟有些憨了。 魏明舟满脸窘迫,不是说小?娘子都怕虫吗? 下一刻又释然了,她果然与众不同! 此刻俩人一站一蹲,一高一低,四目相对。 陡然,一道略显沉冷的嗓音从斜侧方响起:“这是怎么回事?” 这声音…… 明婳陡然一惊,忙不迭回过头。 只见花木葳蕤的青石小?路上?,一袭暗纹紫袍的裴琏正负手而立。 午后明亮的阳光下,男人冷白的脸庞瞧不清情?绪,然而那双直勾勾看?来的凤眸,利箭般冷冽锋利。 明婳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待回过神时,裴琏已迈步走来。 “太子殿下万福。” 一干奴婢们纷纷垂首请安。 魏明舟连忙将掌心那只青色螳螂丢远了,才直起身来,敛衽抬袖,恭敬朝来人行礼:“靖远侯府魏明舟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裴琏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只淡淡扫过眼前这个年轻郎君一眼,便记了起来。 西市那个险些被讹诈的世家?纨绔。 只是,他为?何出现在这? 且方才,还?蹲在太子妃的裙下,离得那样近。 裴琏眸中冷意微闪,并?未叫起,只再次问了一遍:“方才是怎么回事?” 明婳一看?他这冷硬的眉眼,便知他大抵是误会了,赶忙解释:“殿下,方才有只虫飞到我裙衫上?,魏郎君好?心相助,替我赶虫呢。” 魏郎君? 敢情?这么一会儿,她与这个魏明舟已互通姓名了? 裴琏神色不明地?乜了她一眼,并?未出声,只看?向仍保持挹礼姿态的魏明舟:“你不在外院饮宴,如何来到此处?” 魏明舟低垂的脸庞白了几分,心下暗道倒霉,怎就偏偏被太子殿下撞见了。 但太子发问,他只得强撑着发麻的头皮,将纸鸢断线之事说了。 第026章 【26】 【26】 夜幕降临, 绮罗殿内烛火辉耀,鎏金香炉里?燃着上好的?百合宫香,清香袅袅。 华榻之上, 两位年轻小娘子对坐着, 面前的?朱漆茶几摆着一大堆小巧的?珠宝首饰和绫罗小衣。 “嫂嫂, 你看这件鸾尾长裙,这是我亲手给宝宝做的?。” 裴瑶盘腿坐着,一手拿着个做工精致的?磨喝乐, 一手拿起一件湖蓝色镶草绿色宽边的?襦裙往磨喝乐身上比划:“我缝了整整七天,手都扎破了好几个洞呢。” 明婳看着那件做工虽糙, 但看得出用心的?小裙子, 轻笑道:“这颜色搭配得很好, 宝宝有新裙子穿,一定也欢喜的?。” “是吧!”裴瑶满脸笑意, 低头看向手中取名为“阿宝”的?偶人:“宝宝, 你听到没有,嫂嫂也说这裙子好看呢。” 明婳虽已过了玩磨喝乐的?年岁,但看到小公主如此喜欢这个偶人, 也想起幼年阿娘亲手给她和明娓做过两个布娃娃。 那时她们姐妹俩也给娃娃取了名,每天抱着娃娃睡, 给娃娃洗澡梳发…… 然随着年岁增长, 那曾经爱不?释手的?玩偶, 也渐渐被抛在脑后。 明婳神情恍惚地想, 也不?知道那两个布娃娃现下去哪里?了, 是不?是已经堆在库房积灰了。 “嫂嫂, 你夜里?都是几时歇下的?呢?” 裴瑶将磨喝乐放回?那锦绣堆叠的?“小床”,一脸期待地朝明婳眨眨眼:“我今晚可以抱着你睡吗?” 对于小姑子的?亲近, 明婳心里?既欢喜又有些?难为情:“可以呀,不?过我睡觉可能会踢被子,你或许得多准备一条薄被。” 裴瑶一口应下:“那没问题!” 今晚能抱着香香软软的?嫂子睡了!小公主欢喜不?已。 她可喜欢抱着美人儿睡觉了。 七岁之前,她住在永乐宫,时不?时还?能挤走父皇,抱着母后一起睡。 可七岁一到,父皇说她已是个大孩子了,还?将绮罗殿作为生辰礼送给她。 那时裴瑶沉浸在“大孩子”的?夸奖里?,兴高采烈地搬来了绮罗殿。 但很快她悟了,父皇就是个大忽悠,分明就是想一个人霸占母后。 发现被套路后,裴瑶还?委屈巴巴地去找永熙帝讨说法。 永熙帝面不?改色地给她说了一堆道理?,把她说得哑口无言,最后还?是乖乖回?了绮罗殿。 这边厢姑嫂俩给磨喝乐换着一件件裙子,玩的?不?亦乐乎,裴瑶的?贴身大宫女?百合忽然走了过来,面色似有些?慌张。 裴瑶不?解地回?过脸:“怎么了?” “长乐殿下,太?子妃。”百合屈膝行礼:“太?子殿下来了。” 此话一出,姑嫂俩都变了脸色,不?约而同地想—— 他来做什么? 因着已是夜晚,哪怕是嫡亲兄妹,裴琏也不?好进妹妹寝殿,只在外殿静坐。 趁这档口,明婳和裴瑶赶紧起身,边穿鞋边嘀咕。 “皇兄是来寻嫂嫂吗?” “……他寻我做什么?” 且不?说他们还?在闹别扭,就他这样大忙人,怎会有空专门来寻她? 经过那日在水榭的?不?欢而散,明婳觉着她还?是少自?作多情为好。 裴瑶穿上云头锦鞋,抱着明婳的?胳膊:“反正?我不?管,嫂嫂答应今晚陪我睡的?。” 明婳朝她点头:“嗯!不?管他来做什么,我才不?和他走。” 确定仪容并未不?妥之处,两人一道往外走去。 外殿花厅内,一袭玄色长袍的?裴琏端坐于黄花梨木扶手椅,手边是宫人刚沏的?香茗,茶香幽幽,他却?并无品茶之意。 待听得鹅黄色绣折枝莲纹的?锦障后传来脚步声,垂下的?眼帘撩起,不?疾不?徐地朝前看去。 只见灯火通明的?殿内,一对衣着鲜妍的?小娘子手挽着手,并肩走了出来。 裴琏只略看裴瑶一眼,视线便?落向那乌发轻挽,身着绯裙的?太?子妃。 三日未见,她容色依旧,眉眼间那股倔意,也如那日一样。 显然是不?知悔改。 裴瑶虽然会在背后蛐蛐自?家皇兄,但当着他的?面,还?是敬畏更多。 她走上前,老实行礼,“皇兄万福。” 明婳虽有不?服,但碍于礼数,也上前屈膝:“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裴琏敛眸,淡淡嗯了声。 裴瑶拉着明婳的?手到一旁坐下,疑惑看向突然造访的?裴琏:“这么晚了,皇兄怎么来我这了?” 裴琏扫过两个小娘子握着的手,见她们一个天真疑问,一个垂着脑袋不?说话,薄唇轻启:“孤寻太子妃有事。” 裴瑶:“……!” 果然是来和她抢嫂嫂的。 “什么事这么要紧,不?能明天再说?”裴瑶纳闷道。 裴琏乜她一眼:“兄嫂之事,你少打听。” 说着,又看向一直低着头的?明婳:“收拾一下,随孤回?东宫。” 明婳闻言,柳眉蹙起,他竟然真的是来找她的? 可他找她做什么呢? 她回?不?回?东宫,也不?妨碍他住在紫霄殿吧。 思及此处,明婳抬起脸,故作淡定道,“殿下,我和阿瑶妹妹说好了,今日在她这留宿。你若有事吩咐,明日再说吧。” 裴瑶在旁连连点头:“是呀是呀,嫂嫂今夜陪我睡呢。” 裴琏闻言,沉眸凝着明婳:“身为东宫正?妃,擅自?留宿其他宫室,成何体统。” 明婳:“……” 果然他特?地寻来,又是为着规矩礼数这些?。 她心下郁卒,便?听到身旁的?裴瑶脆生生开了口:“什么叫其他宫室,皇兄,难道我是外人吗?” 小公主撅起嘴,一脸不?高兴:“还?是说,你觉得嫂嫂是外人,不?想我与她亲近?” 裴琏一顿,霎时有些?失语。 明婳则是亮起双眸,朝小公主投去赞赏目光。 裴琏将她这表情尽入眼底,搭在膝头的?长指拢了拢。 非但不?知错,还?仗着妹妹年幼无知,得意起来。 实在是错上加错。 天色已晚,哪怕公主尚幼,作为兄长也不?好在她宫室久留。 何况裴琏也懒得与这两个幼稚的?小娘子浪费时间。 他从交手椅起身,大步走到她们面前,朝明婳伸出手:“随孤回?去。” 他身形高大挺拔,站在她们眼前,逆着烛光,宛若一道浓重?阴影将她们密不?透风地罩住。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周身那种久居高位的?凌厉气场,宛若潮水铺天盖地渗透殿内每一寸空气。 裴瑶咽了咽口水,有点害怕和无措。 明婳心底也七上八下的?,尤其一抬眼,便?对上那双漆黑的?狭眸,更是忍不?住轻颤。 他好像生气了? 可他有什么可生气的?,她不?过就是来小公主殿里?住一夜,这可是他的?亲妹妹,她的?亲小姑子! “谢氏。” 裴琏唤道,视线淡淡扫过裴瑶拉着明婳的?手:“长乐,松开你皇嫂。” 裴瑶心底一哆嗦。 皇兄喊她封号,就如母后喊她全名一样恐怖。 可她仍想挣扎一下,仰起小脸,放软语气:“皇兄,今夜就让嫂嫂陪我住一晚嘛,反正?你这几日不?是都睡在紫霄殿么……” 他自?己不?和嫂嫂睡觉,还?不?让嫂嫂陪她睡,未免也太?蛮横。 裴琏闻言,眸光一凛,语气愈发肃穆:“兄嫂的?私事,岂能容你随意置喙?你如今也有十岁,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知,看来明日孤得与父皇母后说说,让他们给你换一个教习嬷嬷才是。” 裴瑶小脸一白,“皇兄,你别!” 裴琏不?再看她,转而看向明婳,语气不?虞:“你还?要继续留在这?” 明婳只觉着眼前的?男人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冷血动物。 他对她凶也就算了,连对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都这般不?近人情。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兄长! 明婳一时既心疼公主,又心生愧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小公主。 “阿瑶妹妹。”她垂下鸦黑羽睫,将衣袖从裴瑶的?手中抽了出来,低低道:“今日就算了吧,我先?回?东宫,等下次有机会,我再来陪你……” 裴瑶不?乐意,但她又的?确挺怕兄长。 撇了撇嘴,她抬起一双盛满委屈的?眼睛,没好气地看向自?家皇兄。 裴琏淡淡瞥她一眼,道:“你枉顾宫规在先?,有何好委屈?” 话音落下,裴瑶眼中似是泛起点点泪意。 裴琏薄唇轻抿,到底还?是放缓语气,道:“孤并非不?让你与你皇嫂亲近,只她是东宫之人,你是后宫之人,所属不?同。下回?你想留她作伴,便?派人向母后和孤打声招呼,好叫我们心里?有个数,也不?至于乱了规矩。” 裴瑶是皇宫里?长大的?,也知道宫规森严,哪怕她贵为公主,有些?规矩也得遵守。 譬如今日之事,若真的?告到父皇母后面前,她和嫂嫂也是理?亏的?一方?。 裴瑶不?情不?愿地低下了头:“我知道了……” 裴琏眉宇稍舒,再看另一个犟种。 那犟种正?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 沉沉吐了口气,裴琏弯腰,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直接将人从座位拉了起来。 “夜已深了,你我不?便?再搅扰妹妹休息。” 第027章 【27】 【27】 明?婳一时呆住了。 噙着泪光的乌眸微微睁大?, 难以置信他这?举动。 等反应过来想推开他,男人的手掌已?握住她的腰,顺着力道将她压在了榻上。 明?婳:“唔!” 裴琏吻着她, 那黑沉沉的眸子仿佛透不进?半点光, 定定看着她。 明?婳被他这?般看着, 双颊发烫,下意识偏过脸。 也是趁这?档口,裴琏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颌, 稍稍一用力,她吃痛启唇, 他的舌便探了进?来。 明?婳的脑子“嗡”得?一声, 这?个?人怎么?这?样?! 她的手一开始还挣着, 可身子被他压着,唇瓣又被他吻着, 渐渐也软了手脚, 失了力气。 直到意识被搅成一团浆糊,裴琏才停下这?个?吻。 只他并未从她身上离开,而是撑着手臂, 俯身看她。 见她湿润的羽睫密密交织,莹白小脸透着绯红, 鼻尖也红, 楚楚可怜中透着一丝撩人的媚态。 裴琏原本只想堵住她的嘴, 让她别再哭, 可现下…… 明?婳对上男人那双透着热意的黑眸, 心?下一乱, 更多还是委屈:“你耍无赖,还欺负我!” 她双手推着他的胸膛:“走开。” 裴琏非但不走, 反扣住她两只手:“别闹了。” 明?婳泪眼汪汪:“我哪里闹了,明?明?是你欺人太甚!” 她越挣,裴琏眉头拧得?越紧,“你再哭,孤便亲你了。” 明?婳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人怎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般不正经的话。 裴琏眯眸:“不信?” 也不等她回答,他低头,再次吻住那抹如花娇嫩的唇瓣。 明?婳:“唔……!” 她也没说不信啊! 又一记深吻结束,两人皆有些喘。 明?婳喘得?更厉害些,朱唇微张,双颊都泛起靡丽的潮红。 裴琏眸色微暗。 算起来,也有好几日没碰她。 长指拂过她耳侧的碎发,刚要俯身,明?婳抬手捂住唇瓣,一双水眸圆溜溜瞪向他:“我不哭了,你不许亲了!” 兀立的喉结稍滚,裴琏抿唇:“不哭就?行。” 说罢,他撑着身子坐起,将方才倒的那杯水一饮而尽。 等明?婳拢着微乱的领口坐起时,他已?喝下第二杯水。 明?婳见状,心?里不禁纳闷,交吻而已?,他有这?么?渴? 待第三杯水入腹,裴琏才稍压燥意,侧身对上她的目光:“你喝吗?” 明?婳抿了抿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唇,还是诚实地点了下头。 裴琏给她倒了杯,见她垂着眼睫,小口小口喝着,像是裴瑶幼年养过的一只小奶猫,一时失神。 直到那杯水喝完,他问她:“现下可冷静了?” 明?婳咬唇:“我没有不冷静。” 裴琏不欲与她争辩这?个?,只道:“国?公府和?今夜绮罗殿之事,皆因你规矩不周才惹起事端,但念在你才入宫,这?次孤便不与你计较,倘若下次……” 看到她小脸绯红、梨花带雨的模样?,他沉默一瞬,终是没再说重话,只抬起手揩去她眼下的泪痕:“以后有话好好说,别哭。” 明?婳道:“我有好好说,明?明?就?是你不讲理,整日凶巴巴的欺负我。” 想到她方才的那些控诉,裴琏眉心?紧锁。 他何时真的凶过她? 那日当着那么?多人,他顾着她的体面,将她带到了无人之处,才与她指出过错。 至于今日,也是将她从绮罗殿带回来,打算与她好好说道。 反倒是她,又哭又闹,连和?离这?种荒唐之言都说得?出口。 思及此处,裴琏肃正面容,望着她道:“谢明?婳,你记清楚,你是孤的妻子,孤不会无缘无故凶你,或欺负你,因着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有不妥,也是孤的不妥,有何不利,也于孤不利。” “你我虽于幼时相?识,然分隔这?些年,再度重逢,实则与陌生人并无多大?区别。但既结为夫妻,拜过天地祖宗,饮过合卺酒,无论如何,孤都倾尽全力护你一生尊荣,高枕无忧。” 稍顿,他定定看着她,语气愈发严肃:“但孤也盼着你能快些适应太子妃这?个?身份,庄重成熟些,莫要再因些许小事生出嫌隙,徒增不必要的烦忧,你可明?白?” 他的神情认真而郑重,说出的话听起来也句句在理。 可明?婳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至于哪里不对,也没等她想出来,裴琏便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哭得?一身汗,先去沐浴罢。” 明?婳唇瓣翕动两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稀里糊涂地去偏殿沐浴了。 采雁伺候她洗漱时,看到她红红的眼睛和?微肿的唇,还吓了一跳:“殿下欺负主子了?” 明?婳说不上来,她觉得?他有在欺负她,可真要列举出是如何欺负,又不知从何说起。 总之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沉甸甸,闷得?慌。 这?种郁垒之气一直伴随到入睡。 昏暗阒静的床帷间?,裴琏从后揽住她,她翻了个?身,用胳膊肘抵开。 男人颀长身躯一顿,他低声问:“怎么?了?” 明?婳垂着脑袋,想了想,还是小声道:“我没错。” 裴琏:“……” 明?婳道:“是你把人想的太坏了,那位魏郎君与我萍水相?逢,甚至在那日之前连我的面都没见过,何必折腾那么?一出特地来堵我?还有那飞虫,是,的确是有些逾矩,可他也是情急之下的好心?,如何到你嘴里就?成了居心?叵测。” 直到如今,她仍旧宁愿相?信个?外男,也不愿信他? 裴琏压下胸间?那股莫名翻腾的闷意,沉声道,“一个?登徒子,值得?你这?般维护?” “人家哪里就?登徒子了?你怎的以貌取人。” 明?婳抬手将那只搭在腰间?的大?掌拉开,暗暗咕哝,明?明?他自己才是登徒子,说不过她,就?堵她的嘴,何其无赖。 见她推开,裴琏也懒得?再与她争辩这?些,将手收回,回身躺平,不再多言。 明?婳见他躺了回去,等了一会儿也毫无动静,长睫不禁垂下。 她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他会认错,还是期待他会来哄她? 别傻了。 他这?样?恪守规矩礼数之人,如何会觉得?他有错呢。 脑海中忽又浮现沐浴前他说的那番话。 她意识到是哪儿不对了。 他提到荣辱与共,提到会对她负责,会给她尊荣无忧,唯独没有提到,他会喜欢她、爱她。 明?婳回过头,朝身边那道黑乎乎的身影看了眼。 难道真的像姐姐说的那样?,他是块没有心?的木头么?? 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明?婳又翻身躺了回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两个?月还未到…… 实在不行,便和?哥哥姐姐一起回北庭。 折腾一天,她也累了,阖上双眸很?快就?睡了过去。 床榻外侧的裴琏听到那轻轻响起的呼吸声,睁开了眼,偏头看去。 默了片刻,他抬手替她掖了下被角,也重新闭上眼。 - 翌日,明?婳醒来时,身边照常没了人影。 福庆公公却送来了一个?大?箱子。 打开一看,里头整整齐齐摆放着好些字帖、两方上好的徽墨、一方银鎏金簪花暖砚盒、几刀上好的澄心?笺纸、大?小各两只的紫檀木雕花狼毫笔,除此之外,还有好几幅价值不菲的名家字画,像是六朝三大?家的《寒汀落雁图》、《丰年瑞雪图》、《四季花鸟图》、《寒林平野图》,还有《名姬帖》、《卫氏和?南帖》。 这?一大?箱东西,随便拎出一样?,都能算得?上一封厚礼,他倒好,直接送来了一箱? 明?婳蹙眉,他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 福庆见太子妃每拆一副画卷,便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不禁笑道:“太子妃,这?些都是殿下特地吩咐奴才去私库里给您寻出来的。太子知晓您喜欢文墨字画,便叫奴才统统都给您送来,好叫您闲时也能品字鉴画,以作消遣。” 明?婳拿着那幅《寒林平野图》看了又看,的确是价值万金的真迹,心?绪一时更复杂:“这?些真的是他叫你送来的?” “这?岂能有假?”福庆道:“若非殿下吩咐,奴才哪有胆子碰这?些宝贝。万一磕着碰着,奴才长八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见明?婳不说话,福庆只当她太高兴了,毕竟这?一箱子实在过于贵重。 “太子殿下虽寡言少语,可他心?里却是惦记着太子妃的呢。”福庆躬身笑道。 明?婳更恍惚了。 他心?里惦记她? 她怎么?……不太信呢。 无论怎样?,礼物送到,福庆领了份赏钱,先行告退。 采月和?采雁立刻围了上来,看着箱子里那堆珍品,啧声感慨:“太子殿下可真阔绰,一出手便是一箱名家字画!” 明?婳坐在桌边,也被这?大?手笔弄得?有些懵。 难道这?是他们?皇室送礼的习惯? 上回皇后娘娘赏赐东西,也是按箱送。 恍惚了好一阵,明?婳抬脸吩咐:“你们?看着整理吧。” 稍顿,又道:“徽墨、澄心?笺纸和?那个?砚台都拿出来,摆书桌上。” 既然他都送来了,她不用白不用。 第028章 【28】 【28】 明婳到达紫霄殿时, 裴琏正与郑禹交代着御史台的安排。 听到太?子妃来了?,郑禹察言观色,拱手:“那属下?先告退……” 裴琏乜他一眼:“事还没说完, 你退去?哪?” 说着, 看向福庆:“先带她去?寝殿。” 福庆跟在太?子身边, 也知太?子做事向来有始有终,忙起来时更是不喜被人打扰。 于?是垂首应道:“奴才这就去?。” 待到福庆退下?,郑禹看向长案后?的太?子:“万一太?子妃有要事寻殿下?……” 太?子神色清冷道:“那也不是你该问的。” 郑禹一怔, 连忙屈膝:“属下?多嘴。” “起来。”裴琏揉揉眉心,继续说回御史台监察事宜。 书阁外?, 得知太?子还在和?臣属谈论公务, 明婳咋舌:“都这个时辰了?, 他竟然还在忙?” “陛下?将整饬御史台之事全权交予殿下?,而那御史台积弊已久, 沉疴冗杂, 收拾起来费心费力,殿下?又一贯亲力亲为,这些时日眼瞧着都瘦了?一圈。” 福庆躬身道, “殿下?让奴才请您去?寝殿稍作歇息,他忙完了?便过来。” 明婳只觉这太?子当得也太?辛苦了?, 颔首:“有劳公公了?。” 不多时, 她随着福庆到了?太?子寝殿。 上回她也来过寝殿, 却是睡了?一天一夜, 未曾好好打量殿内的布设。 这回她清醒着, 又闲来无事, 便在寝殿四处溜达起来。 寝屋算是一个人最私密的空间?,从那些细枝末节里也能看出这个人的性格与喜好。 像是明婳喜欢鲜艳明丽的风格, 无论是从前在肃王府的闺房,还是瑶光殿的寝殿,都装点得明媚又温馨,屋内处处熏着清雅微甜的鹅梨帐中香。 姐姐明娓则喜欢繁复华丽的西域风,墙上不挂花鸟字画,挂的都是色彩斑斓的波斯挂毯,屋里的灯盏也是绿色雕花琉璃灯,所熏香料也是热烈浓郁的乳香。 她爱财,还按照风水,在寝屋西南角挂了?好些金灿灿的铜钱风铃。 用姐姐的话来说:“心绪不佳时,把?窗子打开,听风吹过铜钱声,心情就好了?。” 明婳也曾到过哥哥谢明霁的寝屋,虽然只是站在门外?瞅了?一眼,但正中挂着的那八尺高?的《六骏图》,壮阔肃杀,一眼便知是习武之人的房间?。 至于?裴琏的寝殿…… 明婳环顾着这古朴素雅的殿宇, 从幔帐、桌椅、屏风到长榻、窗纸、梅瓶,一切都是那样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却也单调无趣。 唯二可?窥出些许喜好的,一个是香炉里燃着山间?六调香,一个是次间?一整面墙的大渊疆域图。 六调香气味清幽怡人,明婳很喜欢。 至于?那整面墙的疆域图,她驻足仰首,视线先落在那钉了?枚小红旗的长安,再沿着长长的路线一路往西。 她看到了?陇西肃州,那是她们谢氏的祖地,有她的祖父母和?亲族。 再往上很远,便到了?北庭都护府,那是她的家?,有她的父亲和?母亲…… 从北庭到长安那大半年的路程,浓缩到这张疆域图上,长长曲折的一条,几乎跨越半个大渊。 明婳心底忽然升起一阵惆怅,她想家?了?。 也不知这个时候,爹爹阿娘在家?做什么,应当也在想念他们兄妹三人吧。 暗自?神伤了?一阵,再次抬起头,明婳看向疆域图右上方那一大片灰色区域。 那是东突厥和?戎狄的地盘,上面钉了?好几枚飞镖—— 是裴琏钉的么? 明婳思忖,也只能是他了?。 大多帝王都想做出一番功业,身为未来帝王的裴琏也不例外?。 东突厥和?戎狄虽然现下?与大渊修好,但明婳也曾听父亲提过,盼着有生之年能再和?东突厥打一场,取了?那吉栵可?汗的脑袋,好替他战死在沙场的同袍们报仇。 每次父亲提起这事,母亲都沉默不语。 母亲是不希望打仗的,父亲每回带兵出征,她都担心得一宿宿合不上眼。 但打仗对娇养在朱门绣户的明婳来说,是件很遥远的事。 同样,她觉得对于?长在皇宫内苑的裴琏来说,也是件很遥远的事。 又在疆域图前看了?一会儿,明婳就走到内殿坐下?,百无聊赖地等着。 白纱灯罩里的灯烛静静燃烧,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荜拨”声。 书阁里,裴琏与郑禹交代完公事,又坐在案前忙着御驾离宫后?的皇城布防。 待他撂下?墨笔,稍作松泛时,福庆壮着胆子上前:“殿下忙完了??” 裴琏看他:“怎么?” 福庆讪讪道:“太?子妃还在寝殿等着您呢。” 裴琏面色一顿:“她还在?” 福庆噎住了?,心道不是您说让太?子妃在寝殿等么?好嘛,竟然真将人给忘了?。 裴琏问:“她这趟过来,是有何?事?” 福庆道:“这…这奴才也不知,但太?子妃带着食盒,应当是给您送吃食?” 裴琏眉头轻蹙,他一日三餐皆由御膳房照应,何?须她费这个心神。 短暂沉默后?,他掀袍起身,往外?走去?。 寝殿门外?,宫婢们毕恭毕敬守着。 裴琏瞥见有点眼熟的采月,脚步稍顿:“你们主子还在里头?” 采月垂着脑袋,小心翼翼道:“是。” 裴琏推门走了?进去?,室内一片静谧,悄无声息。 及至里间?,方才看到那斜趴在榻边案几熟睡的娇小身影。 她今日穿着一袭红底绣折枝海棠的窄袖襦裙,乌发高?挽,露出一截纤细白腻的颈子。 裴琏走到她身侧,她也无知无觉,依旧趴睡着。 暖黄烛光透过一层白灯纱,柔柔洒在少女娇婉的脸庞,也不知是睡得太?香,还是睡热了?,那细腻雪肌透着淡淡绯色,雨后?海棠般,娇媚动人。 再看桌上,摆着两样糕点,一份桂花糕,一份樱桃煎,一看都是她喜欢吃的。 而他,素来不喜甜食。 裴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 说她体贴,送的吃食都不合他的口味。 说她不体贴,又能一直等他等到睡着。 无奈叹口气,裴琏弯腰,抬手将榻边之人抱起。 才将走了?两步,怀中响起一声细细嘤咛。 他低下?头,便见明婳揉着睡眼,看到他时,她还有些懵:“太?子哥哥?” 裴琏:“嗯。” “你忙完了??现下?什么时辰了??” 明婳在他怀中左右顾盼,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你怎么抱着我?” “忙完了?。亥时三刻。抱你去?床上睡。” 裴琏言简意赅地答完后?,垂眼看她:“还要问什么?” 明婳先是摇了?摇头,而后?想起正事,点了?点头:“要问。” 于?是裴琏将她放下?来,自?己也在榻边坐下?:“说吧。” 明婳抿抿唇,试图迂回些:“你公务繁忙定然累了?,先喝口水,吃些糕点?这桂花糕和?樱桃煎都是小厨房今日新?做的,特别新?鲜。” 当然主要是为了?招待姐姐明娓才做的,正好还有的剩,就让人给装来了?,不然空手而来也不像样。 裴琏看着那两碟糕点,并不想尝。 但对上少女清亮的乌眸,想到她等到这么晚,终是拿竹签子叉了?枚樱桃煎送入口中。 齁甜。 他囫囵咽下?,端起茶水连喝了?两口。 明婳看着他:“怎么样?是不是很甜。” 裴琏:“嗯,很甜。” 明婳弯眸:“那你多吃些,吃甜食心情会好呢。” “吃多了?对牙不好。”裴琏搁下?竹签,看向明婳:“你今日特地过来,就是为了?送点心?” 明婳微怔,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这不是有几日没见到殿下?了?么,就……就来看看你。” 说着,她往裴琏脸上瞄了?好几眼,正如福庆说的,的确瞧着清瘦了?些,下?颌线条越发凌厉。 裴琏也知这段时间?疏忽了?她。 他一向独来独往惯了?,从前忙起来也是昏天黑地,有时连吃喝也顾不上。 但如今,他是有妻室之人,且他这位太?子妃与寻常端庄守礼的贵女不同,她需要他的喜爱与关怀。 “这些时日孤忙于?政务,无暇分心。” 裴琏解释了?一句,又看向她:“上回送去?的书画字帖,你可?有跟着临摹?” 明婳愣了?下?:“跟着练了?……” 但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更多时候还是在看话本。 裴琏一看她这般,便知是懈怠。有心想教,转念一想大晚上的,若将话说重?了?,她怕是要睡不着。 默了?两息,他道:“等孤忙完这一阵,去?瑶光殿检查你练习的字帖与画作。” 明婳:“……!” 她这是嫁了?个夫君,还是嫁给了?个夫子? 但想到今日过来的目的,她还是憋住郁闷,道:“好吧,那我回去?好好练一练。” 说着,又假装不经?意提起:“今日我姐姐进宫探望我了?。” 女眷入东宫,是太?子妃的事,并不归裴琏管。 他浅啜口茶水,淡淡嗯了?声。 明婳觑着他的脸色道:“她还说过几日,父皇母后?要去?骊山避暑,她和?哥哥也在随行之列。” 裴琏眉心微动,却未抬眼:“那挺好的。” 明婳见他不接茬,也不再弯弯绕绕,免得把?自?己急死:“殿下?,我听说骊山避暑,皇祖母、父皇母后?和?阿瑶妹妹他们都会去?……那我们不去?吗?” 第029章 【29】 【29】 十五那日, 明婳便按照吩咐,前往慈宁宫和永乐宫给两位长辈请过安。 那回请安,皇后的态度不算冷淡, 却也不算热情, 就如三?月的春风, 轻轻浅浅又不失细腻。 明婳之前还以为是皇后不大满意?她,后来问过裴瑶和宫婢们,方知皇后一直是这?么个性子, 对他们这?些小辈还算温和,对皇帝那是不高兴便摆脸色, 甚至还曾在半夜将皇帝赶去偏殿睡。 明婳听罢, 顿觉皇后娘娘对自己当真是十分和蔼温柔了。 且说现?下, 得知皇后有请,明婳特地换了身?较为清雅的衣裙, 身?上首饰也都?戴着皇后之前赏赐的, 揽镜自照,确定端庄得体,这?才带着婢子们往永乐宫去。 一回生, 二回熟。 第?二次来永乐宫,明婳不再紧张, 只?是心里疑惑:“皇后娘娘怎么突然召见我了?” 采雁猜测:“或许是想主子了?” 明婳:“……” 这?怎么可能, 皇后就不像是那种会牵挂人的人。 转念一想, 裴琏不也是吗? 昨晚他深夜而来, 和她说起骊山行宫的事, 言语间好似没有一丝不舍。 想到这?, 能去行宫避暑的欢喜都?不觉淡了些。 思忖间,主仆俩到了永乐宫。 素筝姑姑早早地在门口相迎, 笑着给明婳请安,又道:“娘娘正在里头合香呢。” 明婳随之入内,便见光线充沛的明间内,一身?白底绣淡蓝兰花纹宫装的皇后正跽坐在长榻上,面前那张檀木长案上摆着各种各样小瓷罐,正中放着个小小的水滴形白瓷香炉,香炉旁则是整整齐齐几?样合香工具。 听到脚步声,皇后抬起眼:“来了。” 明净阳光透过淡青色的纱窗,斑驳错落,她抬眸刹那,似露珠滚过幽兰叶。 原来美人不用巧笑嫣然,也能美得惊心。 明婳恍惚了一瞬,忙红着脸行礼:“儿拜见母后,母后万福。” “不必多礼。”皇后道:“过来坐吧。” 明婳上前,刚想坐在月牙凳上,皇后问:“你可会合香?” 明婳怔了下,面露惭色:“会一点,不精通。” 皇后道:“我记着你母亲很擅调香。” 提到这?个,明婳更惭愧:“是,我阿娘之前教过我和姐姐学,但我们……比较鲁钝,调得不好。” 实际还是懒。 合香需要耐心和细心,她和姐姐都?坐不住,每回被母亲摁着学,一旦香气偏差了一点,都?不愿重新调配。 明娓的想法是:“花银子买不就成了么,何?必费这?么大劲儿自己合。” 明婳则是觉着:“香味闻着都?差不多,不必计较这?么一点点细微区别。” 肃王妃见她们姐妹都?不是合香这?块料,也不强求,随她们玩去了。 现?下被皇后问起来,明婳只?觉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当初就跟着母亲好好学了。 皇后似看出?她的窘迫,道:“人各有长短,不必妄自菲薄,你若不嫌烟火熏眼,可坐过来看。” 明婳自然喜欢与皇后亲近,忙拎着裙摆坐在对面,只?见皇后这?套合香器具典雅巧丽,不愧是宫廷敕造,比之王府的要精致不少。 皇后手持银质香勺,闲聊家常般道:“你去行宫的事,你父皇也与我说了。按说你是太子妃,应当住在行宫西殿,但此次琏儿不去,瑶瑶又素来与你亲近,知晓你要去,便嚷着要与你同住。我寻你来便是问问,你是想住在西殿,还是和瑶瑶同住月华殿?” 明婳想了想,道:“儿愿意?和阿瑶妹妹一块儿住,两个人同住也热闹呢。” 皇后点头:“好,那便这?般安排。” 明婳道了谢,又听皇后问:“你入东宫也快一月,与太子相处得可还好?” 迎上皇后冰雪般的眼眸,明婳咬唇,迟疑片刻才道:“儿与殿下……殿下他……很忙。” 前些时日,她的确为他的冷漠古板而气恼,觉得他就是块臭木头。 但他后来给她送了那么多名贵字画,还让她去骊山行宫,她便觉得他也没有太坏,就是性情冷了些。 且他每回亲她、抱她,与她做亲密事时,那份缠绵悱恻,总叫她生出?他们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之人。 皇后看着对座眉眼稚嫩的小娘子。 多年轻啊,还不到十六,正是懵懂青涩的年纪。 她不觉放缓了语气:“婳婳,你可喜欢他?” 明婳怔了下,而后双颊发烫,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喜欢的吧。” 皇后问:“喜欢他什么呢?” 明婳被问住:“喜欢不就是喜欢吗……” 皇后:“你没来长安之前,应当也有见过别家儿郎,你对他们可会像对太子那样喜欢?” 明婳摇头:“不会。” 皇后问:“为何??” 明婳道:“因为他们不是我夫君啊,太子是我夫君呢。” 皇后无奈,却无不耐:“若太子并非你夫君,与旁的儿郎一样,你可会喜欢他?” 明婳歪着脑袋,思忖片刻:“还是喜欢的。” 皇后:“嗯?” 明婳的脸更红了,难为情道:“殿下生得好看呀,我在北庭就没见过比他还好看的儿郎。” 皇后一怔,而后失笑。 还是年少慕艾啊。 照理说太子也正是这?般的年龄,他却早慧,压抑着天性…… “母后,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明婳问。 皇后摇头:“没什么,只?是……只?是太子那个性子,有些孤僻冷清。” 皇后望向她道:“身?为他的母亲,我自然希望你们夫妻和美,你能喜欢他、多多爱他。但作为你母亲的故交,我又担心你耽于情爱,把太多心思寄托在男人身?上……” 或许世?上真有因果?轮回这?一说,曾经许太后的左右为难,如今她也算是尝了一遭。 “明婳,爱人之前,先自爱。” 皇后道:“无论最后能否修成正果?,我盼着你们都?能好好的。” 一直到回到瑶光殿的路上,明婳都?在想皇后娘娘说的那些话。 明婳觉得奇怪,怎么皇后娘娘与姐姐说的话都?一样。 可她没有不爱自己呀,她可喜欢自己了。 不过皇后娘娘人真好,每次去永乐宫都?是连吃带拿,这?回送了她好几?样新调的香,其中也包括裴琏惯用的山间六调香。 明婳决定以后裴琏来瑶光殿,她就点上这?个香。 没想到当天夜里,裴琏就来了。 看着青烟袅袅的鎏金莲纹香炉,他问:“你换了熏香?” “对呀,母后给的,是不是很好闻!” 过几?日就要出?去玩了,明婳心情也特别好,脸上的笑容也多了:“除了这?一样,母后还送了我好几?味她调制的合香呢,每个都?特别好闻。不过我知道你喜欢这?种香,就点了这?个。” 裴琏眼波微动,面上却不显,掀袍在榻边坐下:“母后今日寻你过去,所为何?事?” 明婳也坐下,老老实实把宫殿安排的事说了,但关于喜欢的那段讨论,她没说。 那都?是女孩子的悄悄话,才不和男子说。 “……总之母后交代?我回来收拾箱笼,说是不用带太多,行宫那边一应具备,便是真的缺了什么,也能到山下城镇采买。”明婳托着下巴,一双美眸亮晶晶的:“母后说骊山围场特别大,跑马、狩猎、郊游,玩一整个夏日都?玩不厌,对了,夜里还会有篝火晚宴!有烤全羊、烤獐子、烤鹿肉……” 听到“鹿肉”二字,裴琏端着茶盏的长指微顿。 那日夜里,他有些失控,她其实也没好到哪去,哪哪都?滚烫,烫到仿佛要化成一团。 “到了行宫,少吃鹿肉,少饮酒。”裴琏道。 “啊?”明婳看他:“为什么?” 裴琏道:“鹿肉大补,吃多了流鼻血。” 至于少饮酒,他睇着她:“喝酒易误事,难道你酒量很好?” 明婳摇摇头,一脸老实:“我酒量不好的。” 裴琏:“那就别沾酒,免得酒后失仪……” 他不在她身?边,也无人帮她收拾烂摊子。 罢了,明日还是往永乐宫去一趟,拜托母后费心看顾她一些。 闲聊了两句,裴琏便起身?去沐浴。 明婳见他今日来的这?般早,这?会儿又去沐浴了,也猜到待会儿要做什么,一颗心砰砰直跳。 说来也奇怪,明明已经做过好些回夫妻事了,可每回做这?事,她还是很紧张。 待到夜里,熄了外间几?盏灯,放下层层薄如蝉翼的红绡帐,并肩躺着时,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咚咚咚咚,好似下一刻便从?腔子里跳出?来。 裴琏侧过身?,照往常一样,先勾住她的腰,再覆身?而上。 明婳觉着他好似特别喜欢她的腰和双足。 每回起来照镜子,腰上痕迹最重,脚踝也有握痕,上回在紫霄殿共浴时,脚踝还多了个牙印。 她记不清那牙印是什么时候咬的,想了许久,猜测应当是意?乱情迷时,腿搭在他肩上,他便顺手抓着咬了口。 对此明婳很是纳闷,他又不属狗,怎么连脚都?咬。 “在想什么?” 衣带已然解开,男人吐息间的热意?拂过她的脖颈,明婳痒得缩了缩脖子,很小声:“没…没想什么。” 裴琏感受到她的瑟缩。 她在床下和他顶嘴时倒是胆大,一到床上就拘谨羞涩。 含羞草般,碰一下,缩一下。 第030章 【30】 【30】 骊山距离长安不算远, 但出宫仪仗人数众多,浩浩汤汤一堆人,也得趁早出发, 免得正午日头毒辣, 耽误行?程。 裴琏一直送明婳到了承天门, 临上轿辇时,明婳还问了句:“殿下,你真?的不去吗。” 都到这个时候了, 这话问的太傻,裴琏道:“不去。” 明婳也知道问了句傻话, 但就是……有些不舍。 “那你记得给我写信哦。”明婳乌眸清亮, 目光肯定:“我会给你写信的!” 裴琏眸光轻动, 捏了捏她?的手:“上车吧。” 左右还有许多宫人看着,明婳也不再耽误, 弯腰钻进马车。 眼见宝蓝色车帘落下, 裴琏也翻身上马,在马车旁随行?。 礼乐响起,长长的仪仗井然有序地朝朱雀门而去。 仪仗之中最为奢华的御轿里, 永熙帝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眼。 待回身坐正,他摇头叹道:“也不知那小子是怎么想的, 他不陪媳妇去骊山也就罢了, 也不知说些甜言蜜语将人哄着留下来?, 成?婚不到一月, 夫妻就分离两地, 像什么话?” 皇后斜靠在迎枕, 慢条斯理地剥着冰湃过的荔枝:“你以为琏儿像你那般油腔滑调,没个正经?” 永熙帝凑过去:“在外头朕还是很正经的, 但对自己的妻子如何能像对外人那般?” “坐过去些,天气热呢,还腻在一块儿。”皇后抬手推他。 永熙帝不肯让,皇后无奈,将一枚剥好的荔枝塞他嘴里:“要我说都怪你,好端端赐婚作甚!” 永熙帝吃着皇后送来?的荔枝,这才?心满意足地坐正,只是对她?这话表示不赞同:“我若不赐婚,你哪有这么好的儿媳?听说你前几?日送了她?好些合香,还留她?用?了午膳,可见你对朕挑的这个媳妇还是很满意的。” 皇后道:“我满意有什么用?,又不是我和她?过一辈子,还得要琏儿喜欢。” “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给他做新妇,他还不喜欢?难道他想娶仙女不成?。” 永熙帝哼道,见皇后拧着眉头,又缓了语气:“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必操心,况且我看琏儿也不是毫无情意,你没瞧见他方才?一路牵着明婳,还亲自送上了马车?” 皇后眉眼这才?稍舒,又想到昨夜太子是在瑶光殿过夜。 只是不知他是真?心实意想去陪新妇,还是故意做样子,免得被人非议…… 不多时,仪仗队伍到达朱雀门。 裴琏送到此处,便不再往前送,刚要往前头与长辈们告别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殿下!” 他驱马的动作稍顿,侧过脸,便见车帘后露出半张姣美的小脸。 她?那双乌眸清凌凌望来?,“你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吗?” 裴琏想了想,骑马靠近,朝车窗弯腰,低声道:“玩归玩,别惹祸。” 明婳道:“才?不会惹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裴琏:“那就好。” 又深深看了她?一眼,便骑着马往前了。 望着马背上那道高大?身影渐行?渐远,明婳嘴角轻撇,放下车帘。 一回头,正剥着莲蓬的采月轻笑:“主?子若是真?的这么舍不得殿下,不然不去骊山了?” “去,作何不去!”明婳哼道,“骊山行?宫可比待在这个闷葫芦身边有趣多了。” 再说了,他都没有舍不得她?,她?干嘛还要惦记他! - 仪仗出城后行?了半日,及至午时,日头正盛,永熙帝一声令下,让队伍靠阴凉处休整一个时辰。 趁这歇晌的功夫,明娓派人请示过皇后,便欢欢喜喜钻进明婳的马车里。 “到底是皇家的马车,躺着就是舒服。” 明娓懒洋洋靠坐在迎枕上,从银碟中抓了一把剥好的新鲜莲子往嘴里送,余光瞥见妹妹心不在焉的模样,疑惑:“怎的出来?玩还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明婳垂着眼睫道:“是天气太热了,提不起兴致。” 明娓也没多想,安抚道:“再坚持一会儿,到了骊山就凉快了,这会儿正是花木灿烂,游玩赏景的好时候呢。” 有姐姐陪着,明婳渐渐也放下那点离别思绪。 待到傍晚,马车也到达骊山行?宫。 夏日的骊山绿树成?荫,天色布满着绚烂的红霞,群山在霞光笼罩下犹如蒙着一层绯色轻纱,而那依山而建的重重宫阙,朱墙巍峨,琉璃瓦青,金碧辉煌,富丽雄奇,当真?称得上“天下第一行?宫”。 饶是生在北庭,见惯了雪山沙漠,孤雁落日,乍一看到这座雄伟宫殿,姐妹俩仍觉震撼。 马车抵达行宫外围,明娓便下了车,前往外臣居所。 “咱们先各自安顿,晚点宫宴上见。”明娓握着明婳的手:“反正在这见面,可比宫里方便多了。” 明婳笑着应下,姐妹俩分开,仪仗继续往宫墙里去。 骊山行?宫虽不如皇宫那般规矩森严,但皇家与随行?臣属们的居住范围边界分明,马车越往里走,越是壮丽威严,朱红盘龙柱高高竖起,重檐庑殿的黄琉璃顶穷极工巧,尽显皇家气度。 太后住在西边的春晖殿,帝后同住在太极殿,明婳和裴瑶住在靠近梅花林的月华殿。 刚来?行?宫,收拾箱笼,布置规整,不知不觉便到了夜幕降临时。 裴瑶东西少,一收拾好,便迫不及待跑到主?殿,开口第一句便是,“嫂嫂,皇兄没来?,今晚我能和你睡了吗!” 明婳一怔,而后噗嗤笑出声:“可以啊,反正接下来?一个月咱们都住在一块儿,想何时同寝都行?。” 裴瑶立刻欢呼起来?:“太好了!那等到冬日来?泡温泉,皇兄也留在长安好了。” 小公主?这般雀跃,明婳笑了笑,思绪也不自觉飘回皇宫。 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应该是在紫霄殿忙政务吧。 明婳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不爱吃喝玩乐,却喜欢案牍劳形,忙个不停。 思忖间,裴瑶轻轻拉住她?的袖子:“嫂嫂,宫宴也快开始了,咱们去丽正殿吧。” 明婳弯眸,颔首:“好。” 姑嫂俩牵着手,边一道往外走去,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明婳问起怎么不见许兰君,裴瑶道:“是皇祖母吩咐的,她?说兰君姐姐明年便要出阁,得安心在家待嫁,便不再入宫伴读了。” 明婳好奇:“那你之后就没有伴读了?” 裴瑶道:“母后想让我入国子监读书?呢。” 明婳啊了声:“国子监?那不是男子读书?之地么。” 裴瑶知道自家嫂嫂长居偏僻北地,对长安很多情况并不了解,便将国子监的情况与她?说了。 原本国子监的确为男子读书?之地,但从十年前开始,皇后特?地在国子监设立了一处女学。 特?设女学的本意是想让世间女子也有读书?入仕,展示才?学的机会,然而世家贵女们无一人愿意。 毕竟她?们若想读书?识字,家中自会聘请女先生,或是在族学读到十岁,已是足够。 反正女子不必科举,读再多书?也不能当饭吃,倒不如将女红、女则、女训学好,嫁个好郎君。 皇后虽贵为国母,却也不能逼着贵女们进女学,遂鼓励宫中婢女报名,经过三?轮考核,勉强凑出五十个资质尚可的宫婢入学。 第一个三?年过去,倒真?培养了几?位出类拔萃者?,才?学本领丝毫不逊于男子,皇后或提拔她?们为女官,或帮她?们在民间开设医馆、善堂、学社。 再往后皇后又扩大?范围,各州府有想进学读书?的女子,皆可通过遴选进入女学。 一届又一届的小娘子们从女学出来?,虽说大?部分学成?之后还是相夫教子,但也有不少女子当官立业,有了一方全新的天地。 可惜的是,十年过去,仍旧没有贵女愿意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进入女学。 “所以母后想让我以身作则。”裴瑶道:“我贵为公主?都去了女学,她?们应当也能少些顾虑。” 说到这,裴瑶深深一叹:“不过这么一来?,我压力就大?了,若是学不好,那便是叫天下人看笑话啦。” 明婳没想到皇后竟然还在推行?女学,女子学堂在民风开化的北庭都是匪夷所思的事呢。 “你若觉得压力大?,那便和母后说说,不去了?” 明婳觉得堂堂公主?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吃喝玩乐不就很好。 裴瑶却是摇头:“我想帮母后。而且母后说了,我是公主?,享天下万民的供养,自然也要给万民谋福祉。皇兄是男子,不用?她?教,自有一堆人劝着他给男子谋福祉。但天下女子也是我大?渊朝的百姓,也下地种?田、贩货打渔,春秋两税里也有她?们的一份血汗,我作为公主?,受她?们供养,也得尽我一份力,为她?们多谋福祉呢。” 明婳怔住,蓦得有种?灵台被劈了一道的感觉。 直到步入宫宴,裴瑶晃了晃她?的手:“嫂嫂,你怎么了?” 明婳回过神,看着小姑子稚气未脱的小脸,面露愧色,“没什么,只是你比我还小五岁,心里却揣着天下百姓,而我却从未想过那些,当真?是惭愧……” 裴瑶弯起眼眸:“因为我是公主?啊,和嫂嫂你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确是不一样。 皇家主?宰着这个天下,制定着世间的规则,皇家的女儿便也有改变规则的机会。 但现下,明婳也是皇家一员了。 她?是储君之妻,未来?的一国之母。 第031章 【31】 【31】 紫霄殿内烛火通明, 福庆躬着身?子道:“骊山来的信,听刘贵儿说,今日一早太子妃身?边的宫人就?给他送去, 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妥善交到殿下您手上呢。” 裴琏瞥过那两封信和那个蓝灰色花罗包袱, 抿了?抿唇, 掀袍坐下。 他先?拿起明婳的信,封皮上书:「太子亲启」。 拆开之后第一句却是?:「子玉哥哥,见字如晤, 展信舒颜。」 一旁的福庆清楚看到太子原本微绷的侧脸,竟在看到太子妃的书信后柔和了?几分?。 心下不禁稀奇, 太子妃写什么了??竟有?这般奇效。 其实明婳也没写什么, 都是?些?吃喝玩乐的琐碎小事, 譬如今日结交了?某某家的小娘子,明日宴会上吃到的獐子肉特别鲜嫩, 后日小娘子们?在花园里?办了?个裙幄宴……诸如此类, 没甚意义,却满满写了?两页纸。 最后一句倒是?显露些?许情绪,大?意是?说骊山日子丰富多彩, 他不来实在是?亏大?了?。 裴琏扯扯嘴角,将信放下, 又拆开了?裴瑶送来的那封。 小公主送来的信只有?短短一句话—— 「皇兄, 我每晚都抱着嫂嫂睡哦!嫂嫂可?香了?!嘻!」 裴琏的眉头不觉蹙起。 福庆在旁看得心惊胆战, 长乐殿下是?写了?什么, 竟叫殿下这般不虞。 可?他问也不敢问, 只得屏息凝神, 揣着小心看着太子放下书信,拆开那个包袱。 包袱里?也是?一堆琐碎, 几枚红彤彤的野山楂、两朵已经蔫儿的蔷薇花、一只草编的小狗,小狗脑袋上还插着个草编的小蝴蝶…… 这奇怪的造型,裴琏拿起,看了?又看。 福庆见状,笑道:“这是?长乐殿下编的吗?怪有?趣的呢。” 裴琏:“………” 按照书信里?所写,这蝴蝶小狗应该是?他那小妻子亲手编的。 果?真还是?个孩子心性。 裴琏无奈摇了?下头,又吩咐福庆将那几颗野山楂拿下去分?食,那两朵蔫儿的蔷薇花和草编小狗则随着书信收进了?匣子里?。 福庆接过野山楂,谢了?赏赐,又轻声询问:“殿下可?要回信,明日刘贵儿便回骊山了?。” 裴琏思?忖片刻,道:“晚些?写一封,你明早送去。” 福庆笑着称是?,正要退至一旁,忽又想到一事来:“殿下,还有?不到一月便是?太子妃的生辰了?,这生辰礼是?否提前筹备起来,免得您忙起来顾不上。” 裴琏微怔,而后也记起钦天监送来的生辰八字上,她的生辰正是?在八月初三。 八月初,按理说御驾已经回銮了?。 如玉长指轻敲了?敲桌面,他问,“库房里?还有?字画吗?” 福庆一噎,讪讪道:“上回您说都送去给太子妃,奴才就?都寻出来送去瑶光殿了?。” 裴琏:“.........” 那回的确忘了?还有?生辰这回事,只想着库里?那些?字画留着他也没空欣赏,倒不如赠给懂画之人。 沉吟片刻,他道:“你这两日去宫外各家书画铺子转转,若有?什么稀罕的名家珍藏,觉着合适便买回来。” 福庆听罢,怔了?怔:“这……” 裴琏瞧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掀起黑眸:“怎么?” 福庆赔着笑脸悻悻道:“奴才想着您上回已经送过好些?名家字画了?,这回又是?送字画,太子妃是?否会觉着您在敷衍?毕竟这是?她嫁来长安的第一个生辰。” 裴琏拧眉:“她喜欢字画,孤投其所好,怎么叫敷衍?” 况且她除了?字画,好似也没什么其他爱好。 难不成他去书肆给她搜罗一堆情情爱爱的话本子,或是?送她一箩筐 的羊肉馅饼? 那成何体统。 福庆也只敢提个醒,真叫他出主意他也没那胆子,万一想出来的点子还不如字画,岂非是?自讨苦吃,于是?他老老实实闭了?嘴。 好在太子也没多问,坐在桌边摊开宣纸,开始写信。 翌日上午忙完政务,裴琏出宫办事,回城途径一家古玩铺子,不觉勒住缰绳,放慢了?步调。 身?后的郑禹跟上前,疑惑:“殿下想逛铺子?” 裴琏没答,只看向?郑禹:“若孤没记错,你娶妻已有?三年?” 郑禹没想到太子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才点头:“是?,有?三年了?。” 裴琏沉吟道:“你妻子过生辰,你都送些?什么?” “嗐,女人嘛,都喜欢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那些?……” 郑禹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看向?裴琏:“殿下要给太子妃送礼?” 裴琏并未否认,转了?转拇指上的青玉扳指:“你有何建议?” 郑禹思?忖道:“若是给寻常女子送礼,漂亮衣裙、金银首饰足矣,不过太子妃并非寻常女子,她出身?高门,又被肃王夫妇娇养着长大?,什么好东西没有?就属下的经验来看,礼物固然要贵重,但更重要的是送礼之人的那份心意。” 裴琏眼波微动:“心意?” 郑禹点头:“是?啊,世?间女子多重情,不然怎有?那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呢?” 裴琏淡淡扫了?郑禹一眼,“你倒是?很懂女人。” 也不等郑禹回答,他便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随孤进去逛逛。” - 骊山行宫,月华殿。 “信,主子,东宫送来的信!” 采月一拿到信,就?拎着裙子喜孜孜赶了?回来。 明婳原本在和小公主打双陆,一听到有?信来,霎时撂下棋子:“信在哪?给我看看。” 待她接过那薄薄一封书信拆开来看,裴瑶托着下巴,眨巴眨巴眼:“嫂嫂还是?别抱太大?希望,就?皇兄那个寡言少语的性子,见面都不怎么说话,写信估计也没几句。” 到底是?亲兄妹,明婳一拆开信,果?然如裴瑶说的一样,总共就?三句话。 第一句是?说收到她的信和礼物了?,第二句让她在骊山别只顾着和裴瑶这个小孩玩,有?空多读书练字,第三句便是?寻常的“顺颂时祺,敬请妆安”。 唰唰唰三下就?看完了?,明婳柳眉拧起:“就?这么点?” 裴瑶探着小脑袋:“我能看嘛?” 很规矩的一封信,没什么不可?看的,明婳递给了?她。 裴瑶看过,撅起小嘴:“他不陪我玩就?算了?,还不让你和我玩,哼,坏皇兄!” 余光瞥见自家嫂嫂郁闷的表情,她连忙安慰:“嫂嫂你也别失望,皇兄好歹还给你回了?信,却是?一个字也没回我呢。” 人有?的时候的确是?靠比惨,才能看出优越。 听了?裴瑶这话,明婳突然觉得这封简短的信也不算太糟了?。 但想到自己写了?满满两页纸,且还送了?亲手做的小礼物,却只换来三句话,心底依旧空落落的。 这情绪一直延续到第二日和裴瑶去后山溯溪,眼前古木参天,山峦连绵,溪水叮咚,一片怡然惬意的山野风光,她却生出几分?岁月沧桑的惆怅之感。 裴瑶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一到山野间,就?如脱了?笼的小鸟,撒欢儿到处跑,高兴的不得了?。 “嫂嫂,你快看,那里?有?兔子!” 裴瑶忽的惊喜出声,连忙拉着明婳:“还是?只小兔子,嫂嫂,咱们?去逮兔子吧!” 也不等明婳反应,小公主拉着她的袖子就?跑了?起来。 明婳也看到了?草丛里?的兔子,本来没想追的,但见小姑子兴致勃勃,也不愿扫兴,便跟着她一起抓了?。 一干宫人忙跟上前,那动静吓得小兔子蹦的更欢了?,裴瑶连忙回头:“你们?远着点跟,别把兔子吓跑了?!” 小公主有?亲自逮兔子的兴致,宫人们?只好隔着一段距离跟着。 姑嫂俩气喘吁吁追了?一阵,裴瑶跑得没力气了?,脚步也慢下来。 那兔子似乎也累了?,窝在草丛里?一动一动。 明婳见状,连忙朝裴瑶做了?个“嘘”的动作,而后自己拎起翠绿罗裙,屏着呼吸,蹑手蹑脚朝那兔子一点点靠近。 眼见那兔子近在咫尺,明婳面上一喜,张开双臂就?直接扑了?上去。 她的手都摸到兔子尾巴了?,却还是?差一点,叫那兔子从掌心逃了?出去。 衣裙都弄脏了?,兔子却没逮到,真是?气死人! 明婳懊恼地捶了?下地,下一刻却听得“咻”一声,一支箭矢破风飞来。 “啊!” “嫂嫂小心!” “太子妃!” 那箭矢却是?从明婳眼前掠过,直接击中了?那只兔子。 饶是?如此,明婳也吓得不轻,跌坐在地上小脸雪白。 直到一人骑马赶来,很快揪住那只兔子的耳朵,朝着明婳赔罪:“太子妃恕罪,某并非存心惊扰。” 明婳捂着扑通直跳的胸口?,抬头看向?来人,却见面前之人正是?前日才在马球场见过的魏明舟。 她正惊愕着,裴瑶也很快跑了?过来,小小的身?子揽在了?明婳身?前,横眉冷竖,瞪向?那突然出现的年轻儿郎:“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吓到我嫂嫂,仔细我砍了?你的脑袋!” 到底是?大?渊唯一的嫡公主,哪怕年纪尚小,发起怒来也威仪赫赫。 魏明舟忙单膝跪下,“长乐殿下恕罪,某乃靖远侯第六子,随友人们?一道出来游猎,未曾想太子妃与殿下也在此处,某并非有?意惊扰太子妃,只是?见到这兔子即将溜走,一时情急才出了?手。” 第032章 【32】 【32】? 明婳从几日前便期盼着裴琏来骊山陪她过生辰。 而?这个期盼也在天色渐晚时, 愈发?微弱,就像被浇湿的木头上那最后一缕苟延残喘、不肯熄灭的火苗。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今日也是?姐姐的生辰, 她也不想扫兴, 是?以将失落隐藏得很好, 只高高兴兴告诉兄长和姐姐:“殿下政务缠身才来不了,但他一大早就派人?给我送了生辰礼,满满一大箱的笔墨纸砚和名家字画, 随便一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呢。” 她说得振振有词,谢明霁和明娓将信将疑, 也没再问。 直到?日头西?斜, 从谢宅出来时, 明婳也觉着裴琏八成是?把她的生辰给忘了。 但又抱着一丝幻想,万一回到?月华殿, 就能?看到?来自东宫的生辰礼呢。 她已全然不敢奢望裴琏会来骊山。 有份生辰礼, 已经很好了。 万万没想到?,一掀开车帘,那心心念念之人?竟出现?在眼?前。 若非怀中抱着匣子, 明婳都想扑到?他怀里去了。 “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何时来的?怎么在马车里, 都不进去坐坐?”明婳难掩欢喜地问了一连串。 端坐车中的年轻男人?却撩起眼?皮, 神色晦暗地问她:“你可知你如今是?有夫之妇?” 这突然一问让明婳怔了怔。 “我知道啊。”她点头, 抱着匣子在旁坐下。 裴琏见她从上车到?坐下, 始终宝贝似的抱着那个匣子, 胸间蓦得浮起一阵难言的燥意?, 语气也沉下:“既然知道,谁给你的胆子与外男私相?授受?这些黄口小儿都知道的礼数, 肃王夫妇没教过你?” 明婳被他这质问弄得一头雾水:“我何时和外男私相?授受了?” 再看他那张板起的冷肃面庞,心底也腾得升起一番委屈与愠怒:“你说我也就罢了,提我爹爹阿娘作甚?今日过生辰本来高高兴兴的,你一见面就板着一张脸凶我,难道我欠你八百贯不成!” 裴琏睇她:“你有错在先,还不许孤指出?” 明婳只觉眼?前之人?简直不可理喻,“有错有错有错,我们?一个月未见,见面才说了两句话?,我哪里又有错了?” “你怀中抱着的便是?证据,还想抵赖?” 裴琏又瞥了眼?那匣子,只觉分外刺目,语调也愈发?冷厉:“拿出去,丢了。” 明婳:“……?” 她柳眉紧蹙,双手却是?本能?地抱紧了匣子:“不可能?,你便是?把我赶下车,我都不可能?丢了这匣子。” 裴琏闻言,望向她的目光复杂而?锋利:“你就如此看重一个外人?送的礼物?” “她才不是?外人?!” 明婳毫不犹豫地反驳,也不惧眼?前男人?阴沉如水的面色,抱紧匣子道:“虽说我成了你们?皇家媳妇,但谢家永远是?我的家,我爹爹娘亲、兄长姐姐他们?也都是?我的骨肉至亲,绝非外人?。” 她未及笄之前也参加过好些婚宴,每次听到?“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这种话?,便觉万分刺耳。 新妇只是?嫁去夫家,又不是?卖去了夫家,一桩婚事罢了,亲生父母、兄弟手足如何就成外人??实在是?世间第一大谬论?。 现?下见裴琏也这般说,明婳真的生气了。 “你不送我生辰礼也就罢了,我姐姐送我的生辰礼,你竟蛮横到?要我丢了?” 明婳蹙着柳眉,像护犊子的母虎般瞪他:“我、才、不、要!” 裴琏听到?这话?,愣了一愣。 须臾,他看向那个精美的檀木匣子,又看向面前双颊气鼓鼓、眼?神却格外明澈坚定的小妻子,眉心紧锁:“这个匣子是?你姐姐送的礼物?” “不然呢?”明婳瞥他一眼?,幽幽咕哝:“你又没送。” 马车内虽然宽敞却是?密闭,这声咕哝自也飘到?裴琏耳中。 他薄唇翕动,似有话?说,最后还是?压住,只正色看她:“方才在外头,那魏六郎不是?也送了你一物?” 提到?这茬,明婳有些心虚了。 裴琏方才一直坐在马车里,估摸是?看到?,或是?听到?了。 “是?,他说是?谢礼。” 蝶翼般的鸦黑长睫轻颤了颤,明婳的声音也不觉小了:“我说了不用的,但他实在太客气了,我也不好意?思让人?干站着,就收下了。” 话?说到?这,她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裴琏先前的质问。 她愕然抬眼?,“你以为我怀里抱着的,是?他送的礼物?” 裴琏:“……” 静了两息,他面无表情道:“虽是?误会,却也不算完全冤枉了你。” 明婳见他明知是?误会,却还这般态度,心底也憋着一口气,板起一张酡红脸庞:“人家好心好意?送我生辰礼物,怎的到?你嘴里就成了私相授受?你未免将人?想得也太无?耻了。” “好心好意??” 想到?前些时日听到?的那只言片语,裴琏冷嗤:“又是马球赛又是抓兔子,现?下又巴巴上赶着送生辰礼,原来你信中所说的有趣,便是?这等的有趣,难怪乐不思蜀,不想回长安了。” 他本就冷着一张脸,语调平平地说出这话?,嘲讽之意?竟是?更浓。 明婳这辈子哪受到?过这等冤枉,一张雪白小脸都涨得通红,看向面前冷若冰霜的男人?:“裴子玉,你…你……” 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还没出口,泪珠儿便不争气地从颊边滚落。 “啪嗒”一声,一滴泪落在膝头的红底洒金绣罗裙上,霎时洇了一小团。 裴琏没想到?她竟然又哭了。 一贯清冷从容的脸庞也闪过一抹无?措,不过转瞬,他就拧起眉头:“好端端又哭作甚?” “哪里好端端了,我过个生辰,你不陪我也就算了,一见面就凶我,冤枉我,教训我……我本来高高兴兴的,都怪你……” 明婳试图克制眼?泪,却也不知是?这些天的失落积攒太久,还是?喝了两杯酒,酒壮怂人?胆的缘故,总之她泪眼?朦胧瞪着面前的男人?:“裴子玉,我……我真的再也不要和你好,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说着,一抹眼?泪,拍着车壁:“停下,停下!” 外头驱车的太监和随行的侍卫一早便换成裴琏安排的人?手,如今听到?车内的动静,皆是?愕然。 这怎么听着不大妙啊? 迟疑片刻,赶车的太监问:“殿下?” 里头似是?传来一声闷哼,而?后才是?太子低沉的嗓音:“继续行驶。” 太子的命令无?人?敢违逆,太监悻悻地应了声“是?”,继续挥着马鞭朝前。 光线昏昏的车厢里,明婳被裴琏抱坐在怀中,男人?长臂牢牢横在她身前,而?她正低头咬着他的虎口,扭动着身子要出来。 裴琏铁青着脸色,嗓音沉沉:“别胡闹了。” 明婳仍挣扎着,直到?口腔里弥漫着一丝铁锈味,她才停下挣扎,心头惴惴地偏过脸。 这一看,便直直对上男人?幽沉的凤眸。 寒冬凛冰般,她心下蓦得一颤,牙齿也不觉松开。 裴琏瞥了眼?右手,虎口处那枚新鲜的牙印,虎牙处已泛出血迹。 再看怀中被束缚着的心虚小姑娘,他眸色也不禁暗下,受伤的手捏住她的下颌,语气森然:“你可知咬伤储君,是?何后果?” 明婳的下颌猝不及防被他掐着,被迫仰脸,乌眸还噙着泪意?,含糊回嘴:“是?你不让我下车,我才咬你的。” 裴琏不语,只腕间加重了力?气,叫她吃痛得张开了嘴。 他以手肘压着她,腾出另一只手,长指探向她的唇齿:“哪怕你是?太子妃,咬伤储君,孤也能?叫人?将你的牙齿,一颗、一颗、一颗地拔下来……” 他每说一声“一颗”,指尖便敲一下她的牙齿。 力?道不重,但那森然的语气却叫明婳吓得止不住颤抖,眼?眶里的泪水也迅速蓄满。 晶莹剔透,仿佛下一刻便要决堤。 “不许哭。” 裴琏眉心微皱,捏着她下颌的手松开力?道,沉声道:“再哭孤真的拔了你的牙。” 明婳迅速地闭上了嘴巴,强忍着泪意?,可喉间还是?委屈得发?出一声声克制的呜咽。 像是?只小哑猫。 裴琏:“......” 真不知该说她是?胆大还是?胆小。 说她胆小,连太子都敢咬。 说她胆大,听到?拔牙就吓得发?抖。 深深吐了口气,裴琏看向怀中人?,“你别再乱动,孤就松开你,明白吗?” 不明白! 她才不要听他的! 她也不想回宫了,他都将她欺负到?如此地步,她要回到?兄长姐姐身边,再不要和他再待在一块儿了! 裴琏一眼?就看出那双乌黑泪眸中的不服气,额心不禁隐隐作疼。 平日里瞧着乖乖巧巧,怎的一争执起来,脾气竟这般犟。 既然她不松口,他也不松手。 裴琏不再说话?,那条横在她身前的长臂非但没松,另一只手甚至还揽住她的腰,将人?往怀里带深了些。 明婳:“………?” 眸中的泪水将落未落,她就好是?一个被男人?手脚牢牢捆住的粽子。 试图挣扎了两下,仍是?动弹不得,那只摁在腰上的手还不轻不重捏了下:“再乱动,后果自负。” 明婳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他这冷冰冰的语气,愈发?伤心难过。 眼?泪“啪嗒”、“啪嗒”又往下掉了两颗,其中一颗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男人?的手背。 滚烫湿润,像是?烙下一道疤。 第033章 【33】 【33】 明婳其实没睡着, 身?边的床榻一沉,她便?知道?裴琏上床了。 但她闭着眼,只当不知道?。 反正这张床这么大, 又分了两?床被褥, 大家各睡各的, 互不打扰。 想是这么想,耳朵却忍不住竖起,屏气凝神地注意?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放下了帘子。 他躺下来了。 他不动了。 是要睡了?也是, 从?长?安赶来,他估计累得?不轻。 明婳暗松口气, 正打算也放下思绪入睡, 身?后陡然又响起细微的动静。 没等她反应, 腰肢便?被揽住。 那只长?臂稍微一使劲儿,她便?连人带被子撞进一个熟悉的温热胸膛。 明婳一怔, 下意?识想躺回去, 握在腰间的大掌收紧,头顶也传来男人磁沉的嗓音:“不装睡了?” 明婳:“………” 咬了咬唇,她去推他的手:“你放开。” 裴琏没放, 头颅微低:“还在为傍晚之事生气?” 明婳推搡的动作一顿,下一刻, 又推了起来:“没什么好生气的, 你说的是, 是我不知规矩, 是我的错, 我不该收他的贺礼, 就该丢在地上踩两?脚,顺便?警告他下次再来寻我, 我就……我就砍了他的脑袋!” 最后一句话是上回小公主说的,此刻由她嘴里说出来,裴琏不禁拧了眉头。 乍一听她前?两?句,还以为她有所长?进了,直到她越说越荒唐,方知还是气话。 裴琏沉默良久,才道?:“今日是你十六岁生辰,孤不想与你争辩,更无意?叫你伤心落泪……” 稍顿,他松开她的腰,嗓音也放缓些许:“傍晚那阵,孤的语气若是重了,且与你赔罪。然就事论事,的确是你失了规矩在先。所谓妻贤夫祸少,反之亦然。若往后孤有任何失仪逾矩之举,你能?及时纠正,孤也会欣然接受,并感激指正。” “你是太子,怎会有错?”明婳扯了扯嘴角:“我小小女子,可?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裴琏实在不擅长?分辨女子的气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她这两?句话,他皆不赞同。 “人无完人,太子也是人,是人便?会犯错,天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遑论太子?” 昏暗床帷间,他语气认真,不疾不徐:“其次,女子也是人,从?古至今贤德有能?的女子不在少数,你何必妄自菲薄,以小女子自居?且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只要你是占理的那一方,便?是无才无德,非男非女,便?不惧质疑。” 明婳没想到自己不过一句阴阳怪气,他竟当真了,大深夜里还给她上了一堂课。 木头,真是块呆木头! 她气得?胸口都剧烈起伏,刚想说一句“可?显着你能?耐了”,转念一想,看来姐姐说的没错,这样的木头也许只适合找个贤妻搭伙过日子,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对象...... 是她人傻了,明明想吃荔枝,却摘了颗山楂。 吃到山楂又酸又涩不及时放下,却还异想天开想把山楂变成荔枝那样甜。 荔枝就是荔枝,山楂就是山楂,怎能?变成一样的呢? 反之,对裴琏而?言,她就是荔枝。 对于不嗜甜的人而?言,荔枝太甜了,远不如山楂酸涩开胃,健脾益气。 她胸无大志,浑浑噩噩,注定也变不成他心目中合格的太子妃。 与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早早的一拍两?散罢了。 想通这一点的明婳只觉灵台清明,思路开阔,唯独心底深处有一丝的不死心…… 深吸一口气,明婳决定择日不如撞日,就趁十六岁这日,彻底死心好了,就当她送自己的生辰礼—— 消灭恋爱脑! 她抱起被子坐了起来,面朝裴琏。 裴琏见她忽的坐起,蹙眉:“怎么?” 光线朦胧的锦帐内,明婳望着那张骨相深邃的脸庞,攥紧了被角道?:“裴子玉,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娶我,一点都不喜欢我,一点都不满意?我?” 她一口气问了三个“一点都不”,裴琏浓眉拧得?更深。 他也坐起身?,高大身?形在帐内坐着,霎时显得?本来宽敞的空间变得?狭小压抑。 明婳不由抱紧了被子,强装镇定地仰着脸:“是或不是,你给我个答案。” 裴琏默了片刻,道?:“男女之情就这般重要?” “重要啊,当然重要。”明婳道?,“若夫妻之间毫无男女之情,那还做夫妻作甚?干脆结庐杀鸡拜把子好了。” 裴琏道?,“两?姓之好,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情投意合不过是锦上添花。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也能?传为佳话。” 明婳不解,“那是我不够好吗?还是你心里有旁的人,才对我这般冷淡?才不肯为我……动心。” 昏暗里,裴琏再次沉默了。 这沉默落在明婳眼里,只当是默认。 她蓦得一阵鼻酸,喉间也发涩。 果然他一直都嫌弃她,觉得?她不够好。 也是,他所期待的合格妻子,是像那位崔家娘子一样,温良恭俭、贤德有达,一举一动,皆是闺秀模范。 而?她……她就是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废物娘子,只是投了个好胎,才有幸成为储君之妻。 可?他若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为何那些缠绵悱恻的夜里,会在她紧张时温声安慰“别?怕”,会与她十指交缠喊她“婳婳”,还会轻轻亲吻她的唇,抱着她沐浴后替她穿衣擦发....... 难道?这些,也不是喜欢吗? 明婳想问,话到嘴边,心里酸酸涨涨的,怕问的再多,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我知道?了。” 明婳垂下眼睫,低声道?:“劳烦殿下让一让,我今夜去偏殿睡。” 裴琏看着面前?这道?娇小的身?影,很是不解。 为了白日那件小事,就这么生气? “明婳。”他尽量耐心道?:“你而?今又长?了一岁,理应更成熟些。” 理应理应理应,他什么事都扯个理,可?世上之事哪只有理,没有情? 明婳已?不想与他再说这些,对牛弹琴两?个月都弹不动,还差这一晚? 她抱着被子,一言不发地就要摸下床。 才爬到床边,便?一把被他捞了回来。 明婳有些恼了:“你有力气了不起呀!我不要跟睡,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裴琏:“...........” 深深看了眼怀中炸毛小猫般的妻子,他将她抱回床里:“今夜月华殿一切动静皆有人注意?着,分殿而?居定会惹人非议。” 稍顿,他道?,“你睡床,孤去睡榻。” 明婳挣扎的动作一顿。 不等她反应,便?见裴琏真的抱起那床被褥,下床离去。 过了一会儿,明婳透过幔帐缝隙悄悄往外看了眼,隔着屏风轻纱,便?见那道?高大身?形的确在对侧临窗的长?榻睡下。 心头冷不丁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明婳咬了咬唇,是他自己要去睡榻的,她可?没说什么。 长?夜漫漫,寝殿里一片静谧。 虽然一个人霸占了一整张床,横睡竖睡都无所顾忌,明婳这一夜却睡得?并不好。 她一直在想和离的事,一会儿想到这两?月来裴琏的好,一会儿又想他的坏,两?个声音在脑袋里打架,直打到窗外天色鱼肚泛白,才抵不住浓浓疲惫和困意?睡去。 再次醒来时,殿内已?不见裴琏的身?影。 而?她的床尾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床薄被。 明婳看着那豆腐块似的被子愣怔了许久,才唤来采雁:“殿下是何时走的?” 采雁昨日虽未随行赴宴,却也从?采月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以愈发揣着小心,挽帘低声道?:“回主子,殿下卯时便?起了。” 现下已?是巳时,他两?个时辰前?就走了。 明婳问:“他起了那么早去了何处?” 采雁道?:“殿下起后,先在庭外练了半个时辰的剑,而?后沐浴更衣用膳,辰时离去,奴婢瞧着那方向,好像是太后娘娘的春晖殿。” 帝后来骊山后基本巳时才起身?,辰时也就许太后年纪大觉少,是醒着的。 明婳知道?裴琏一向严以律己,每日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想到他来了骊山仍是这般毫不懈怠。 反观她懒懒散散,无所事事,在他眼里,估计与那扶不上墙的烂泥无异了........ “主子,您怎么了?” 采雁见自家主子醒来后一脸闷意?,不禁哄道?:“昨日才过生辰呢,长?大一岁,得?更欢喜些才是。” 明婳晃过神,抬眼看向采雁:“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采雁面色大变:“主子这说得?什么话,您怎的这般妄自菲薄。” “哥哥能?文?能?武能?上阵杀敌,戍边卫国保百姓太平,姐姐能?掐会算头脑精明,日后来往丝绸之路与番邦互通有无,可?我……我好像在爹爹阿娘、哥哥姐姐的庇佑下,只知吃喝玩乐、作画看戏,好不容易能?为家里出一份力,嫁来东宫当这个太子妃,却也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太子妃……” 明婳越说越觉得?丧气,乌发披散的小脑袋也垂得?更低:“就连阿瑶妹妹,小小年纪,却也有她一份身?为皇室公主的责任和担当。” 一想到自己这“上不如老,下不如小”的人生,明婳只恨不得?寻个乌龟壳,缩在里面一辈子不出来见人了。 采雁试图安慰:“大娘子算学好,可?娘子您的画技也不差呀,殿下之前?也不是也夸过您的画技么?” 第034章 【34】 【34】 明婳:“???” 低头再看那被圈起?的字, 其实也算不上?错别字,只她写的时候有?些潦草,墨色晕染连成一片, 像是多写了一横。 刚要解释, 话?到嘴边又顿住—— 重点是错别字吗! “我现下是要与你和离!很认真的, 你严肃点!” 裴琏掀眸,看着面前?双手?撑桌、上?身微倾,俨然一副气势汹汹模样的太子妃, 不禁皱起?了眉:“和离?” 明婳:“对!和离!” 裴琏:“为了昨日之事?” “……不单单是为了这事。” 明婳望着他看来的漆黑狭眸,嫣色唇瓣轻抿了抿:“重要的是, 你不喜欢我, 我也……我也不是非喜欢你不可, 与其继续毫无?情意地过下去?,不如一别两宽, 各自欢喜。” 裴琏凤眸轻眯:“就为了所谓的情爱, 你要和离?” 明婳:“………” 她知道她满脑子情爱或许是挺没出息的,可裴琏这般语气实在叫她生气。 人各有?志,他的志向?是开?疆辟土, 当个流芳百世的明君,她的愿望是寻个情投意合之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 难道不行吗?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 更不满意这桩婚事, 和离对你来说, 也是一件好事。” 明婳悄悄攥紧桌边, 强迫自己与他的目光对视:“我把太子妃的位置腾出来,不是正好方便你另择贤者胜任么?。” 若说刚看到那封和离书时, 裴琏觉得是她仍在闹别扭,与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无?异。 现下触及她明眸里那份孤注一掷的清明,他也意识到,她并非在说笑。 谢氏明婳是真的要与他和离。 就为了“情爱”这样毫无?意义?的事。 裴琏沉默了,视线重新落在那封字迹算不得多工整、措辞也不文不白的和离书上?。 再次掀眸,他看向?她:“若你我是寻常夫妻,孤或可签了这份和离书,放你自由婚嫁。然而你我并非寻常夫妻,孤乃储君,你乃储君之妻,你我婚事,是家事,更是国事。” “你也曾读过书,纵观古今,皇家只有?被废被贬的皇后与妃妾,何来和离一说?” 明婳闻言,心里也不禁惴惴打鼓。 但想到姐姐说的,她又 定了心神:“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大不了……大不了我做第一个!” 裴琏只觉她天真到可笑。 明婳见他薄唇轻扯,也知他定在心里觉得她犯傻,一时忍不住涨红脸庞,争辩道:“你别不信,我……我阿娘说了,我若真的与你过不下去?,可以?去?寻皇后娘娘帮忙,皇后娘娘她心善,定会帮我的。” 话?音未落,裴琏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 “肃王妃让你去?寻母后?” 男人清冷的语气宛若夜色下的寒潭无?波无?澜,然其中幽幽的寒意却让明婳心里忍不住一哆嗦。 这样的裴琏,有?些骇人。 她偏过脸,低低道:“反正……你快些同意了吧,咱们也好聚好散。” 这话?换来一声轻笑。 “好聚好散?” 案前?的男人又恢复一贯平静从容的模样,他颔首道:“看得出来,你母亲真的很宠爱你。” 明婳柳眉微蹙,疑惑看他。 裴琏道:“你的确可以?去?寻母后,依照母后的性情及她与你母亲的交情,她应当会尽量帮你。只是谢氏女刚嫁入东宫不足两月,便与太子和离,此事传扬出去?,你可想过朝野内外、天下百姓会作何反应?私下里又会如何猜想?” “既然你主动提出和离,大抵已不在意个人名节与声誉这些,那孤便不作赘论?。单就从皇室与谢氏这桩姻亲来论?,你大可猜猜,和离一事宣告天下,弹劾肃王居功自傲,狂悖无?礼,教女无?方,将皇室姻亲视作儿戏的折子会不会堆满紫宸宫的御案,朝野各方势力是否会猜测皇室对谢氏心生嫌隙,所谓和离不过是一个体面的幌子,实则早已有?削减陇西与北庭势力之意,两月便休妻,大抵是皇室给谢家下马威……” “等等,你等等。” 明婳被他说的有?些懵了,“怎么?就扯到这些,就不能……不能单纯是两口子过不下去?了吗?” 裴琏:“……” 长指揉了揉眉心,他尽量耐心:“孤早已说过,你我婚事,乃是国事。” 明婳眼睫颤了颤,一时无?言。 裴琏看着她道:“你养在闺阁,不知朝中局势错综复杂,你谢氏树大招风,这些年圣恩加身,不知碍了多少眼,更不知多少人盼着你们谢氏倒台,好瓜分蚕食你家的权势与富贵。孤今日也不怕与你说句实话?,若非父皇与肃王是生死之交,深信肃王的为人与忠诚,这般分隔两地,君臣经年不得见,再好的交情也终有?变淡的一日,而各方小人却是积年累月、见缝插针的进谗言,人心易变,谁敢保证君主日后不会心生猜忌?” 至于那些劝皇帝削减北庭兵力,或另派天子特使分散兵权的谏言,裴琏也不欲与明婳多说。 她被她父母兄姐保护得太好,丝毫不知他父兄为臣,对外迎战番贼出生入死,对内入仕为官小心谨慎,不好有?半分行差踏错。 何况,皇室与谢氏离心之事,若是传到草原,难保突厥与戎狄部落不会蠢蠢欲动,趁乱来犯。 届时腥风血雨,生灵涂炭,苦的还是边关的百姓与戍边将士们....... 裴琏深知他那位重情重义?的父皇在有?生之年应当还会继续重用与信赖谢氏,是以?当父皇要他迎娶谢氏女是,裴琏思忖一番,还是应了下来。 暂且以?两姓之好,平衡君臣势力,至于日后……日后且看谢氏女诞下的嫡长子资质如何,还有?那接替肃王之位的谢明霁对朝廷是何态度。 而这些,裴琏也不会与明婳道明。 他只看向?眼前?呆若木鸡的小娘子,道:“实在想不明白的话?,便想想端王妃,她也是你们谢氏的娘子。” 明婳的表情霎时有?些僵凝。 端王妃,她的姑祖母,四十年前?千里迢迢嫁来长安,册为一位皇子的正妃。 明婳想起?前?些年去?世的曾祖母,听祖母说,曾祖母临死前?都还念叨着姑祖母的名字。 若非为了打消先帝对陇西谢氏的猜疑,哪个母亲舍得将自己的亲女儿远嫁他乡,至死也无?法见一面…… “父皇信赖肃王,愿予以?隆恩,今日的谢氏比之四十年前?的谢氏更为煊赫。” 接下来的话?,裴琏并未说明。 明婳却也不是全然无?知,永熙帝与父亲有?过命交情,方能君臣齐心、不猜不疑。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日后裴琏登基了,他与谢氏并没那些深情厚谊,或许能念在长辈们的份上?给些体面和荣宠,但绝不会像永熙帝那般深信不疑、全力重用…… 明婳心下一沉,忽的明白为何送嫁队伍经过陇西晋国公?府时,祖母特地收拾出一箱子姑祖母未出阁时的箱笼,握着她的手?再三交代:“等你到了长安,千万得先去?拜访你们这位姑祖母,便拿她当你的亲祖母看,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或是遇到了难处,尽管去?找她。” 她那时只当祖母是想着亲戚之间?多走动走动,毕竟亲情难能可贵,如今再想,又何尝不是让她与姑祖母多学学。 “说了这么?多,你可想明白了?” 男人清冷的嗓音拉回明婳的思绪,她回过神,便对上?那双冰雪般的黑眸。 他道:“还想不明白,等回了长安,孤允你去?趟端王府。若老王妃也支持你和离,孤便禀明父皇,昭告天下,让你心愿得偿。” 明婳咬紧了唇,只觉他每一字每一句都如一记闷拳,将她心头的防御一点点击溃,打散,摇摇欲坠,分崩离析。 “可…可是……” 她目光闪烁着,嗓音也不禁弱了,用最后一丝的底气道:“我阿娘既然说了母后会帮我……那……那她们应当是有?办法的。” 裴琏看着她已然苍白仍故作坚强的脸庞,道:“若孤没猜错,她们口中的办法,便是过个一年半载,让谢氏长房次女,因病而故。” “这个法子可行,代价也小。” 裴琏点点头,望向?她:“不过是世上?再无?谢明婳这个人罢了。” 话?落,那张雪白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殆尽。 明婳纤细的身形晃了晃。 裴琏眸光一闪,下意识起?身。 没等他伸手?,明婳已经撑着桌沿站稳。 裴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却没坐下,只与她隔着一张书桌而立:“是为了所谓情爱,宁愿放弃姓名和谢氏女的身份也要和离,还是肩负起?谢氏女的责任,继续留在东宫当孤的太子妃,你自己仔细想想。” 明婳没说话?,只死死地咬着唇,仰脸看向?面前?的男人。 裴琏也不语,视线落向?她的唇,那紧咬之处泛着一丝白,像是骤然失了颜色的海棠花瓣。 四目相对,静了好一阵,裴琏道:“回去?吧,孤就当你今日没来过。” 说着,他拿起?那封和离书,抬手?便撕成两半。 还要再撕,下一刻便见明婳颊边淌下泪来。 裴琏一顿。 明婳眼眶通红,望着他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何总是这般高高在上?的,为何总是……欺负我啊裴子玉……” 她实在太难受了。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心底那份难受犹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她哭到不能自己,甚至再无?法在他过于冷静的视线里站立。 在他目光下,她就像个傻子,一个笑话?,一个一无?是处还不知所谓的废物草包。 第035章 【35】 【35】 “我喜欢皮肤白一些?的, 斯斯文文,鼻子高高的……” “个子也?要高,肩宽腰细, 腿长一点……” “要有?学识, 不?说饱读诗书吧, 起码能与我风花雪月,吟诗作?对……” 明婳越说脸越红,待察觉到这些?外形条件很像裴琏, 又连忙添补道:“最重要的是?温柔体贴,话?多主动, 我最讨厌锯嘴葫芦了!” 某个锯嘴葫芦:“……” 薄唇轻抿了抿, 他睇向她?:“还有?什么要求?” 明婳想了想, 摇头:“差不?多了,反正要长得好看。” 裴琏:“要多好看?” 明婳咬咬唇:“唔, 和你差不?多就行。” 就行? 裴琏扯了下嘴角:“那你要求可真够低的。” 明婳这会儿正红温着, 也?没听出他话?中嘲意,羞赧摸了摸鼻尖:“还好还好。” 又巴巴望着他:“我的要求都?说完了,殿下何时安排呢?我也?好提前准备一下。” 裴琏黑眸眯起:“你准备什么?” 明婳道:“都?要见情郎了, 可不?得打扮得漂亮些??且心里?得有?个底,真见面?时也?不?至于太紧张。” 裴琏轻呵:“你倒是?考虑周到。” 明婳嘿嘿一笑:“还好还好。” 裴琏:“……” 眼见她?双颊羞红, 满脸期待, 心底没来由生出一刹的悔意。 裴琏活了这些?年, 一向是?雷厉风行, 落子无悔。 唯一一次后悔, 大抵是?幼年为了将母亲留在长安, 他以身犯险坠入陷阱,却险些?害得父皇命丧野熊掌下。 除此之外, 便是?今日—— 哪怕打从一开始,他便决定自己扮演这个“情郎”,但?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如此期待着另一个男人,喉间好似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此事并非小事,且在行宫多有?不?便,还须回到长安再作?安排。” “啊,这样……” 明婳垂了垂眼睫,转念一想,在行宫的确不?方?便,找情郎也?不?是?菜市口买菘菜,随便就能寻到。 不?过,“殿下还是?尽快吧,最好在中秋之前。” 裴琏面?色一沉:“你就这么急?” 明婳觑着他的神色,只当他嫌自己麻烦,忙解释道:“我也?不?知?你到底会不?会给我找情郎,万一你只是?诳我,想先稳住我留下,待我哥哥姐姐一离开长安,无人可依仗了,你再出尔反尔,那我岂不?是?哭都?没处儿哭了。” 裴琏蹙眉:“在你心中,孤是?那等出尔反尔之人?” 明婳小声咕哝:“谁知?道呢,我姐姐说,男人都?是?不?可信的。” “反正初八便回长安了,便劳烦殿下多费心,抓紧物色。若是?长安寻不?到满意的,我还能赶在十六日随我哥哥姐姐一起回北庭。” 平日里?也?不?见她?这么用心,果然?一涉及情爱之事便勤快上心了。 裴琏握着书册的长指不?禁拢紧,少倾,他乜向她?:“好,孤会在中秋之前给你物色一位。” 明婳瞧出他视线里?那份冷意,心下纳闷,他这是?在不?高兴吗? 可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寻情郎这法子是?他自己提的,又不?是?她?主动提。 裴琏凝着她?:“你这般看孤作?甚?” 明婳眨眨眼:“殿下,你是?不?是?不?乐意啊?” 裴琏:“……没有?。” 明婳:“那你怎的板着脸……” 裴琏道:“孤生性不?爱笑。” 明婳:“……哦。” 果然?是?她?想太多了。 她?朝他屈膝福了个礼:“那我不?打扰你看书,先退下了。” 待到那道清丽的鹅黄色身影蹁跹离去,裴琏缓缓敛眸,再看握着书册的那只手。 虎口处那个牙印已然?消退,瞧不?出一丝痕迹。 可他…… 为何会这般怏怏不?快? - 御驾即将回銮,行宫各处也?都?开始收拾起来。 明婳从西殿回来后闲来无事,便亲手归置起她?收到的那一堆生辰礼。 皇后送的宝石头面?、太后送的金丝玉镯,小公主送的是?一对绿翡翠耳坠儿,姐姐明娓送的是?一件金春茂白玉笔山,而兄长谢明霁送的是?一只碧玉金蝉—— 翠色碧玉为底,雕成脉络清晰的叶片,而那小巧叶片上趴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蝉。 谢明霁将这两只金蝉送给妹妹们,同时认真寄语:“你们如今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有?了不?同的人生,作?为兄长,我愿你们如这碧玉金蝉的寓意一般,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皆能逢凶化吉、顺风顺水,一生无忧。” 这精巧又寓意吉祥的生辰礼,姐妹俩都?爱不?释手。 明婳决定将这碧玉金蝉放在她?瑶光殿的书桌前,这样每次看到,都?能想到哥哥姐姐,想到在骊山过的这个十六岁生辰。 将金蝉妥善放进箱笼里?后,明婳又拿起裴琏送的生辰礼。 那日夜里?,她?赌气没戴,这会儿消了气,她?看了又看。 一百零八颗的南红珠子颗颗精致圆润,在她?纤细的皓腕上缠了三圈。她?的肤色本就白,在这色泽纯正、艳丽如血的玛瑙珠子衬托之下,愈发莹白胜雪,细腻如酥。 一旁的采月见到,不?禁感叹:“从前觉着南红老气,不?符主子的年纪,未曾想这条手串竟这般衬人,将您这手衬得又白净又纤长。” 明婳抬起手腕转了转:“有?那么好看吗?” “有?啊。”采月点头:“待到天气再凉快些?,这手串配上秋香色的大袖衫,或是?霜色、墨绿色的衣裙,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明婳闻言,口中嘟哝着“一般般吧”,嫣色嘴角却不?觉翘起。 虽说那人在情爱上木头了些?,但?挑礼物的眼光还不?错。 又戴着臭美了一会儿,明婳摘下放回匣子,问?起另一桩事:“那日魏郎君送我的生辰礼,你收到哪儿去了?” 这两日都?在为这事争执,可魏明舟送了个什么生辰礼她?都?不?知?道。 采月听她?问?起,表情霎时变得窘迫:“这……” 明婳:“怎么了?” 采月讪讪道:“那日一回来,福庆公公便将那生辰礼取走了,说是?第二日还给魏郎君。” 福庆来要生辰礼时,还一脸恨铁不?成钢说她?:“主子偶尔想岔了,咱们做奴才的就得提醒一句,这外男的东西是?随随便便能收的吗?” 采月自然?也?知?不?能收,但?当时那个情况,总不?能就僵在那儿不?走吧。 那生辰礼就如个烫手山芋,她?也?不?敢多留,忙给了福庆。 “奴婢昨日便想与您说的,可您一早便出了门?,回来后又把自己关在房里?,奴婢一直没寻着合适的机会。”采月惭愧地低下头:“还请主子恕罪。” 明婳没想到裴琏背地里?竟将生辰礼还了回去。 虽说她?也?不?想收那份礼,但?他连声招呼都?不?打,便自作?主张,还是?叫她?有?些?不?高兴。 再看躬身请罪的采月,她?叹口气:“起来吧,这事不?怪你。” 毕竟太子的命令,他们这些?做下人也?不?敢违逆。 “只是?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明婳正了神色,看向采月:“你和采雁都?是?从北庭跟我来的,我身边最信任的便是?你们了,还望你们别忘了谁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子。” 采月鲜少见自家主子这般严肃,心下一凛,忙不?迭跪地,规规矩矩磕了个头:“娘子放心,奴婢和采雁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好了好了,这大好的天气说什么生生死死的。” 明婳一把将她?扶起:“继续收拾箱笼吧。” 也?不?知?裴琏是?赶着回长安处理政务,还是?回去替明婳安排情郎,总之初六这日一早,他先一步带人回了长安。 明婳则优哉游哉随着大部队,在初八这日返回长安。 回城这日,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明娓又钻进了明婳的马车。 姐妹俩靠坐在柔软羊绒地毯上,边吃着桂花糕边闲聊。至于闲聊的话?题,自然?绕不?过裴琏赶来骊山之事。 “我还是?第二日酒醒后,才知?他竟然?来骊山了,还特地跑来接你。” 明娓朝明婳挤挤眼睛,笑得一脸暧昧:“看来你两个月前的豪言壮语,当真是?实?现了嘛。” 明婳嘴角笑意微僵,也?没解释,端过一杯乌梅饮喝了两口:“还好吧。” 明娓只当妹妹不?好意思了,也?没再打趣她?,只拍拍她?的肩:“说实?话?,之前我和哥哥还一直担心太子性情太冷,你和他在一块儿怕是?要受委屈,现下见他对你这般上心,我们也?能放心回北庭了。” 明婳听到“回北庭”这三个字,心里?也?生出一股惆怅来。 她?搁下杯盏,靠在明娓的肩头,“姐姐,我会很想很想你们的……” 明娓偏了偏头,脸颊抵着妹妹的小脑袋,嗓音柔和:“我们也?会很想很想你的。” 明婳垂下睫,叹道:“为何人要长大呢,要是?一直都?能当孩子多好……爹爹阿娘也?不?用变老,我们也?不?用分开,一辈子快快乐乐在一起……” “又说孩子话?了不?是??” 第036章 【36】 【36】 翻牌子!? 明婳愣住, 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太子妃?”宫婢轻轻唤了声。 明婳回过神,从前只听?闻皇帝翻牌子,没?想到有朝一日, 她也能体验这个待遇。 虽然这红木托盘上只有三个牌子……等等, 三个?! 是已经物色到三个情郎的意思吗? 明婳咂舌, 一时不知是感慨裴琏太大度,还是感叹他办事之高效。 稍定心神,明婳抬起手指, 默默点?着:“点?兵点?将,骑马打仗, 点?到是谁, 谁跟我?走。要是不走, 你是小狗——” 话音落,纤细指尖点?到了正中间那个绿竹牌。 怀着忐忑的心, 明婳拿起翻开?一看:「书?生」。 明婳眨眨眼, 运气真不错,一翻便翻到个话本里的经典款。 “太子妃是要选这个么?”宫婢躬身与她确认。 明婳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听?宫婢这样一问, 羞耻感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 她也不知裴琏是如何安排的,但?他做事一向缜密严谨, 这些宫婢应当都是可靠的吧? 将那块牌子放下, 明婳很?轻地“嗯”了声。 端着托盘的宫婢很?快屈膝退下。 另一位宫婢上前:“太子妃请随奴婢来。” 明婳颔首, 随着那宫婢离开?汤池, 绕过后殿那片竹林, 没?想到竹林深处竟然有一处清雅幽静的竹屋。 行至竹屋前, 宫婢并未入内,只站在门边:“请太子妃先进屋歇息, 您选的书?很?快送来。” 这全然陌生的环境,以及即将迎来的事,明婳心绪都紧绷,她抿唇问:“我?的婢女呢?” 宫婢道:“太子妃随行的一干宫婢皆在廯房歇息。” 明婳点?点?头,又问:“那殿下现在何处?他还会过来吗?” 这话问完,她就知道问了句傻话。 她都翻了情郎的牌子,裴琏这正牌夫君来做什么,看她和情郎谈情说爱,还是三个人?凑一块儿打叶子牌? 而那宫婢只垂下眼,道:“奴婢不知。” 明婳便也没?再问,深吸一口气,推门入内。 屋里没?点?灯,只四周摆放着夜明珠,昏朦朦的光,不明不暗,恰好照亮屋内的布设。 入目是一扇墨竹图的屏风,绕过屏风,里头摆着长榻、桌椅、杯盏,一张挂着秋香色幔帐的拔步床几乎占了内室半边的位置。 明婳看着那张床,怔了一怔。 第一次见面?就约在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她走到花窗榻边坐下,心跳得很?快,口干舌燥的,于是自顾自倒了杯茶水浅啜。 也不知道裴琏到底寻了个什么人?来。 另外两块牌子上又写着什么? 啊好紧张,待会儿见面?了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 都怪裴子玉,他要是对她温柔体贴一些,她也不必找情郎了。 知道他心怀天下,勤勉上进,可忙归忙,总是要过日子的吧,哪怕每日分?出一个时辰陪她也好呀。 就在她幽怨腹诽时,屋外响起一道脚步声。 明婳心下一紧,注意力霎时飞去了门外。 “叩叩——”两下敲门声起。 明婳攥着裙衫,稍稍扬起声:“谁啊?” 不知为何,这时她竟期待外头是宫婢在敲门。 然而,响起的是一道清润的男声:“送书?者。” 是男子,真的是个男子! 明婳呼吸都屏住了,一会儿想裴琏真是好本事,竟然真的将外男带进了东宫,一会儿又想怎么办,她虽口口声声催着他给她找情郎,可她这辈子除了裴琏,从未和其他外男独处过一室。 就在她心头的小人?儿狂打退堂鼓,甚至想着不如翻窗户跑了吧,敲门声再次响起:“叩叩——” 明婳咬了咬唇,算了,来都来了。 想想那些去平康坊寻欢作?乐的男人?们,想想裴琏日后那一堆良娣良媛、承徽承训,自己不过找个情郎谈天说地,风花雪月怎么了? 思及此处,她道:“请进。” 敲门声停下,“吱呀”一声门开?了。 明婳仍是紧张,但?想到这是东宫,这寻来的情郎无论?怎样,没?她允许,定然也是不敢放肆的,便稍稍安了心。 沉稳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明婳循声看去。 当看到墨竹屏风后那道高大身影,她微微一怔。 只见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男人?一袭茶白色竹纹长衫,腰系素色丝绦,足着皂靴,乌发梳起,当真是书?卷气浓,清雅卓然。 可惜,他脸上戴着块银色面具。 打量之际,男人?缓步上前,朝她抬袖行礼,“某拜见娘子。” 明婳起身回了个礼,干巴巴道:“坐、坐下吧。” 她本意是叫他找个凳子坐,没?想到男人?直接行至榻边,掀袍坐下。 明婳皱眉,心道这人未免也太不见外了。 不过这点?小事,她也没?计较,只继续打量来人?。 这人?的身形乍一看与裴琏十分?相似,仔细再看,他的个子更高一点?,声音也不一样。 裴琏的声线,沉金冷玉,平静无波。 这人?却?是清泉潺潺,温润柔和。 “你……”明婳迟疑片刻,先开?了口:“你为何戴着面?具?” 那人?道:“带某过来的管事交代过,若是让旁人?看到某的容貌,会引来杀身之祸。便是与娘子相会,也得戴着面?具,还请娘子谅解。” 明婳一听?是裴琏的交代,理解,但?不大高兴。 都看不到脸,那她之前提的要求不是白说了。 明婳看着这一袭白袍的书?生:“反正这里就你我?,你摘下来给我?看一眼,我?不告诉别?人??” 那人?道:“娘子很?在意容貌?” 明婳噎了下。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谁不喜欢漂亮的人?呢? 哦对,除了那个人?。 “算了,你不摘就不摘吧。” 明婳寻思着第一次见面?,也不好要求旁人?太多,还是明日和裴琏商量一下,看下次见面?能否让情郎摘下面?具。 稍定心神,她问:“那我?怎么称呼你?” 那人?道:“娘子可以唤某,玉郎。” 明婳微诧:“玉郎?” 那人?:“怎么了?” 明婳:“没?,没?什么。” 只是裴琏表字“子玉”,而这个人?叫玉郎,有点?巧了。 不过玉字很?常见,她也没?多想:“那我?便唤你玉郎。带你过来的管事,可与你说了我?的身份?” 玉郎道:“只说娘子是位贵人?,得好生伺候,让你欢愉。” 伺候?欢愉? 明婳表情微凝,是她想太多了还是........ “咳,我?们先聊会儿吧。” 明婳边打量着面?前的男人?,边道:“你喝点?茶?” “多谢,某不渴。” 玉郎看向她:“不知娘子想聊什么?” 明婳语塞,她也不知道要跟个陌生男子聊什么,也许找情郎这件事,是她太想当然了…… 对座的男人?似是看出她的局促,稍缓了语气:“娘子不必拘谨,你我?萍水相逢,有缘则聚,无缘则散。你尽可将某当做一棵树、一株草、一片云,近日有何人?生感悟,或是遇到什么趣事、烦心事,皆可与某倾诉。” 明婳闻言,柳眉轻动,心想眼前这个人?八成不会是裴琏了,裴琏哪能说出这般体贴的话,除非鬼上身。 “好吧,那我?先问你几件事。” “娘子请说。” 明婳盯着银色面?具后那双在晦暗光线看不分?明的眼睛,道:“你多少年纪?何方人?士?是读书?人?么?管事的是如何寻到你的?” 玉郎道:“这些重要么?” 明婳:“当然,我?都瞧不见你的脸了,总得了解你是个什么身世背景,不然一问三不知,我?……我?找情郎做什么。” 最后一句她嗓音渐弱,几乎是咕哝出来。 玉郎看她一眼,而后道:“某年方及冠,万年县人?,是去岁落榜的学子,现下在一家字画馆当账房。前几日管事的来我?们店中,见某容色尚可,便问某可愿意应下一门差事。若能讨得贵人?欢心,可替某安排一个官职,某便应下了。” 明婳:“……” 他倒是实诚。 也是,若无所求,好好的读书?人?为何要给人?当面?首......... 唔,这算面?首吧? 明婳没?养过,所以也不太清楚他这算什么。 但?她想找的是情郎,谈情说爱的那种,面?首的话……双方都不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这如何能交心? 难怪他刚才说什么“伺候”、“欢愉”呢,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娘子如何不说话?可是某哪里说错了?” “没?…没?什么,只是……” 明婳想了想,叹口气道:“可能管事的没?与你说明白,我?想找的是有情人?,不是……不是面?首男宠那些……” 玉郎道:“情郎不就是面?首男宠之流?” 明婳道:“那怎么一样?情郎是情郎,重要的是彼此有情。至于面?首男宠,那些都是消遣的玩意儿,就像小猫小狗一般?” 玉郎安静下来,像是在思考,片刻才道:“所以娘子今夜无须某伺候?” 明婳表情微僵:“你说的伺候,是指哪种?” 玉郎看着她,道:“云雨巫山。” 虽然心下隐约有猜测,但?这般直白的说出,明婳的脸还是“轰”得发烫。 “不,不……不需要!” 第037章 【37】 【37】 明婳的手被松开了。 隔着面具, 男人的嗓音透着一丝惶恐:“某只是?按照管事的吩咐,想尽情郎之责,好?生伺候娘子?。” 明婳脸上依旧青红交加, 忿忿道:“都说了, 我要的情郎不?是?这样的!” “那是?某误会了。” 男人直起身, 抬袖朝她深深一挹:“还请娘子?恕某冒犯之罪,某只是?害怕管事的追责,官职未求到, 反而丢了性?命。” 明婳听到这话,心下嘟哝, 那管事的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诓人不?说, 还搞威胁? 真是?个混账玩意儿,明日定要和裴琏好?好?说道说道。 再看面前男人赔罪态度还算端正, 于是?缓了面色:“罢了。” 玉郎再次深深一挹:“多谢娘子?。” 稍顿, 又道:“只现下已是?宵禁时?分,某无法出府,管事的也只让某待在这……既然娘子?无须某伺候, 那娘子?睡床,某睡榻?” 明婳也知此时?已宫禁, 他无旁处可去。 但经过?方才那一茬, 她对眼前的男人已生出些戒备—— 他瞧着温文尔雅, 可方才握她手腕的力?道强劲而滚烫, 熔浆一般, 实在把?她吓了一跳。 “我突然觉着没那么困了。” 明婳重?新走到榻边坐下:“你继续给我讲故事吧。” 大不?了熬到天亮, 她再回去睡个天昏地暗。 望着榻边小娘子?清凌凌看来的眼眸,面具后的男人:“………” 下一刻, 他听到他用噙着笑意的温润嗓音应下,“好?。” 俩人坐回榻边,继续讲起故事。 讲到最后一个嗓子?微哑,一个眼皮打架,好?似互相在熬鹰。 最终还是?明婳先熬不?住,困极了的脑袋小鸡啄米般,眼见着就要栽向?案几,好?在及时?被一只修长的大掌托住。 贴着那温热的掌心,好?似躺回舒适的被窝般,明婳眼皮动了两下,终是?抵不?过?浓重?困意,沉沉阖上。 看着掌心熟睡的娇靥,面具后的裴琏失笑。 怕惊醒她,手掌撑了好?一阵,确定她熟睡后,方才起身,轻手轻脚将她抱起。 娇小身躯拥在怀中时?,她似是?梦呓了一声。 裴琏没听清,低头看她一眼,便将她抱去床上,又扯过?薄被给她盖好?。 昏朦的明珠光芒洒在她的素净脸庞,柔柔的,好?似镀上一层清丽月华。 裴琏静坐榻边,良久,抬手轻捏了下她的脸。 小傻子?。 - 翌日,天光大明,风轻云淡。 明婳再次睁开眼,看到陌生的秋香色帐子?还有些恍惚,缓了好?一阵,记忆才如?流水般涌上脑海。 昨夜,她真的翻了牌子?。 真的和一个陌生男人独处一室,畅聊彻夜。 可她不?是?在听他讲故事的么,怎么跑到床上来了? 明婳愕然坐起,掀开被子?一看。 还好?,衣衫整齐,并无不?妥。 她长舒口气,但昨夜到底是?如?何从榻上回到床上,依旧是?毫无记忆。 外头传来婢子?们细细索索的交谈:“起了么?” “不?知道啊,还没唤呢。” “都快申时?了……” 竹屋小,隔音也不?大好?。 明婳扶着熬夜之后还有些昏沉的额心,掀帘朝外唤道:“来人。” 采月很?快推开屋门走了进来,“主子?可算醒了。” 单看那透过?绿罗窗纱的明亮天光,明婳也知现下时?辰不?早了,再对上采月这张熟悉关切的脸庞,莫名生出一种做贼心虚之感:“谁带你们来这的?” 采月道:“福喜带来的,说是?昨夜主子?与殿下来竹屋赏月,便宿在这了。” 竹屋赏月? 明婳长睫轻垂,这借口倒是?不?错。 但就她是?如?何躺上床,那位玉郎又是?何时?离去........ 这 些疑惑只能暂且憋在心头,晚些再问裴琏。 稍定心神,她颔首道:“是?,昨晚是?和殿下在此处赏月,不?觉夜深,便在这歇下了。” “昨夜才十二,月亮还不?算太圆,娘子?如?何就赏到那么晚?”采月伺候她起身,又看她一眼:“连眼下都熬出乌青了呢。” 明婳怔了下,细长手指下意识抚上眼圈:“乌青了?” 采月点头:“待会儿您自己?照镜子?就知道了。” 待明婳走到黄澄澄铜镜前,果?然眼下泛着乌青,明显是?昨夜熬得狠了。 她心下感慨,这大抵就是?幽会情郎的代价吧。 不?过?就昨夜的体?验,她今日真要找裴琏好好说道一番! 傍晚时?分,红霞漫天。 裴琏负手立于紫霄殿窗前,本在赏霞,却听得外头传来一声声错落的请安声:“太子?妃万福。” 循声看去,便见廊庑外,那云鬓轻挽的小娘子,轻提裙裾,漫步走来。 她今日着一袭夕岚色折枝兰花纹襦裙,腰肢纤纤,行走间轻动的裙摆在断断续续的霞影下染上辉煌碎金。 与昨夜熟睡的恬静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殿下,太子?妃来了。”身后响起福庆的提醒。 裴琏回神,淡淡嗯了声。 福庆揣着小心问:“可要请进来?” 裴琏垂下黑眸,漫不?经心转了转拇指间的玉扳指:“请。” 当明婳入到殿内,裴琏也不?弯弯绕绕,挥退宫人,开门见山道:“这般迫不?及待寻来,是?为昨夜之事?” 明婳一怔,耳根处蓦得发热。 虽说找情郎这事是?他一手安排,但青天白日里与自己?的正牌夫君讨论?这事,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轻轻攥了下裙摆,明婳点头:“嗯。” 裴琏以指点榻:“坐下说。” 明婳便走到榻边缓缓坐下。 当看到裴琏也走到对侧坐下,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不?禁蹙了蹙眉。 裴琏淡淡扫过?她未染脂粉的眉眼:“为何蹙眉?” 明婳没吱声。 总不?好?说,感觉昨夜那个情郎和你有些像。 玉郎怎么会是?裴琏呢? 单就昨日一晚,那玉郎说的话,都比裴琏和她成婚两个月说的话还要多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困。” 明婳随口扯了句,忽的瞧见裴琏眼下的薄青:“殿下昨夜也没睡好??” 裴琏眉心轻动,下颌微绷:“昨日政务冗杂,变忙晚了些。” 他勤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婳不?疑有他,只是?想到妻子?和情郎幽会去了,他半点不?介意不?说,竟然还心大到继续忙政务…… 这男人,当真是?一点都不?在乎她啊。 长睫轻垂了垂,她试图压下心底那阵刺刺的涩意。 裴琏看着她耷拉眉眼的模样,不?觉想起昨夜,她仰起脸问他“那为何他不?喜欢我”的迷惘模样。 就如?一只在深林里迷失的小兽,美丽,纤细,而脆弱。 为何不?喜欢她....... 他有不?喜她么? 打从她嫁入东宫,他在她身上耗费的时?间与精力?已经远超过?他预想....... 摩挲着玉扳指的长指停下,裴琏说回正题:“昨夜,你感觉如?何?” 明婳闻言,摇摇头:“一言难尽。” 裴琏眯眸:“怎么?” 既然他主动问了,明婳也不?再支吾,从面具遮脸说到情郎定义,最后还一本正经地看向?裴琏:“……还有你安排办差的那个管事我都不?想说,是?福庆吗?还是?郑统领?哪有他那样办事的,将人诓进宫里不?说,甚至还以性?命威胁玉郎。知道的以为我找情郎,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强抢民男,逼良为……男宠。” 裴琏倒不?知昨夜她的脑袋瓜子?里竟想了这么多。 且许多她在意的点,都是?他并未觉得不?妥的。 活了这些年,这也算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直观地了解到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差异。 “你既说完,便到孤答了。” 裴琏道:“私会情郎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且你贵为太子?妃,更当低调。之所以让他戴面具,便是?以防日后碰上,你见着那人一时?惊愕着相,引得旁人怀疑。” “除非你胸有成竹,确定碰上了也能喜怒不?形于色,或者……” 他稍顿,乜向?她:“你看完之后,孤毁了他的脸,或是?杀了他,以绝后患。” 男人的声线冷静到无一丝情绪,明婳心里却忍不?住打了个颤。 皇室中人提及杀人,都这么随意么? “那…那还是?算了。”明婳摇头悻悻道:“不?看就不?看吧。” 裴琏见她好?似被吓住的模样,沉吟道,“你也不?必太失望,容孤想想有什么法子?能遂了你的心愿。” 明婳微微一愣,他这是?在宽慰她? 不?等她细想,裴琏又提及那个管事:“回头孤会敲打一番,让他办事稳妥些。” 明婳抿抿唇:“那就有劳殿下了。” 裴琏点头,又问:“你方才说那么多,为何没提及那位玉郎?你们相处如?何,你可还满意?” “他挺好?的,温柔体?贴,文采斐然,且不?是?那等浮于表面的读书人,虽然我与他只相处了一夜,但我听他说话能感觉到他言之有物,是?有真才实学的。” 虽然她后半夜稀里糊涂睡过?去了,但玉郎给她讲的那些故事,她现下还印象深刻,并开始考虑着或许真的可以苦练画技,争做第?一位青史留名的女画家。 第038章 【38】 【38】 明婳摸到了一张骨相分明的男人脸。 从额头开始摸起, 往下是浓密的眉、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 北庭都护府有个很有名?的老仵作,不但擅长勘骨验尸,还精通摸骨描像。 他曾说过, 人的皮相可通过外力改变, 但成年人的骨相基本不会再变。 明婳听闻过他摸骨描像的本事, 还偷偷瞒着肃王夫妇,去寻过那老仵作。 老仵作大?抵是猜出了她的身份,知?晓这小娘子不会抢他的饭碗, 便配合地拿起一个头盖骨,边摸边画, 给她展示了一遍。 从此明婳看人也多了个习惯, 先?看骨, 再看皮。 皮相美,年纪大?了会垮, 但骨相美的人, 便是上了年纪,也自有一股神清骨秀的美感。 而今她摸着的这张脸,天庭饱满, 地阁方圆,鼻高唇薄, 便是标准的骨相美人。 不过这个眉眼和?鼻子…… 明婳蹙眉, 纤细手指摸了又摸。 那细细柔柔的抚摸, 终是让男人忍不住开口:“夫人。” 他握住她的细腕, 再看她蒙着眼, 只露出半张娇丽小脸, 樱桃般的朱唇微张,心底蓦得?浮现一丝不该有的恶念。 不过也就刹那, 他沉眸道:“夫人还没摸够?” 明婳闻言,双颊忍不住泛红,这话说的,好?似她是什么好?色之徒。 “我只是……只是觉得?你的眉眼生得?很好?。” 她讪讪收回手,轻咳一声:“行了,你起来吧,我知?你是个俊的了。” 裴琏应了声是,将银色面具重新?戴上。 “某替夫人解开枕巾。” 他再次走上来,明婳却道:“不必了。” 她直接抬手一把扯开,再看面前的男人,明婳眸光轻闪了闪。 虽说摸着骨头,脑中构想出的容貌与裴琏几乎一样?,可眼前这人的身形、嗓音……与裴琏完全不同。 再说了,裴琏那般心高气?傲、惜时如金之人,又怎愿做小伏低、乔装改扮,以情?郎的身份来“伺候”她? 明婳为自己荒唐的猜想而好?笑。 再看面前的男人,她道:“坐下吧。” 这唤作楚狂的男人颔首,掀袍重新?入座。 明婳照着昨日?与玉郎问话的顺序,又问了一遍楚狂。 待弄清他的来历,且知?晓他愿意前来幽会,是为了寻一味名?贵药材为老道士治病,明婳沉默了许久。 楚狂看她:“夫人为何?不语?” 明婳难以解释这种?心情?。 她想要的是最简单最纯粹的两情?相悦,一旦知?道对方是有所求,便觉索然无味。 果然白日?里和?裴琏说了那么多,他还是没弄懂她想要的。 “没什么。” 明婳支着下颌道:“你与我讲讲江湖上的事吧?当游侠儿?是种?什么感受,你可行侠仗义,救过很多人?” 楚狂道:“夫人寻情?郎,便是寻人讲故事?” 明婳眉心微动,深深看他一眼:“那倒不是。” 她道:“只是寻情?郎这事也要看缘分,总不能一见面便卿卿我我,那与春日?里草原上的动物有何?异。唯有彼此投了眼缘,相互有情?,方能水乳交融,享鱼水之欢。楚郎君,你说是吧?” 楚狂颔首:“夫人说的是。” 明婳道:“说到这,我有个问题想问楚郎君,还望你能替我解惑。” 楚狂道:“夫人请讲。” 明婳问:“这世间女子大?多因着喜欢,才会与男子做亲密之事。可男子好?似并不尽然。楚郎君也是男子,是以我想问问,男子哪怕不喜欢那个女子,也能与她鸳鸯交颈,耳鬓厮磨么?” 面具后的男人;“……” 今夜的她,与昨夜大?不相同,问话也陡然大?胆露骨起来。 是因一回生二回熟,还是她察觉到什么? 他静静打量着面前之人,她清婉眉眼间的好?奇不似作伪。 大?抵真?是出于好?奇。 “某生在道观,于男女之事并不了解。但于大?部分男子而言,大?抵……” 楚狂似是在思?忖,默了两息才道:“大?抵只要不讨厌,便有可无不可吧。” 毕竟情?爱之事,于男子而言,并没那么重要。 “那你呢?”明婳看向他:“你也觉得?有可无不可么?” 好?似被问住了,楚狂静了下来。 良久,他才开口:“某不知?。” 明婳心跳蓦得?漏了一拍,她道:“怎么会不知?你没有喜欢过人么?” 楚狂:“喜欢?” 明婳:“对,喜欢。” 面具后的那双眼睛看向她,半晌才道:“某不知?。” 明婳拧起眉:“你连自己喜不喜欢一个人都不知?道吗?” 楚狂这次沉默得?更久,仍是那个答案:“某不知?。” 明婳气?结。 这一问三不知?,堪比对牛弹琴! “算了,不知?就不知?吧。”她放弃聊这个了,道:“还是跟我讲江湖事儿?吧。” 这一回楚狂没有拒绝,与她说起他在外闯荡江湖遇到的种?种?奇事险事。 每件事都说得?绘声绘色,如临现场,明婳渐渐听得?入迷,心底那个猜测也不禁摇摇欲坠—— 若这人是裴琏,裴琏怎说得?出这么多江湖事? 这完全就是与太子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 江湖再精彩,个人经历总是有说尽的时候,而楚狂又不比昨夜的玉郎,肚子里有那么多的史书典故,等他讲完他的故事,竹屋内又静了下来。 楚狂沉吟一阵,问:“夫人可要安置?” 明婳只当他这意思?是要和?她一起睡觉,忙不迭摇头:“我现下还不困……唔,你是游侠儿?,功夫一定很好?,不如……不如你教我几招防身的功夫?” 楚狂偏过脸:“夫人想学?功夫?” “你别误会,我就想学?最简单的那种?。” 明婳举例:“就譬如,有个男人抓住我的手,但我的力气?不如他,可有什么办法灵巧地挣脱,不再受困于他人?” 她这例子举得?很具体,也很有针对性。 面具后的男人下颌微绷,默了两息才道:“有办法,但需要夫人配合。” 明婳:“怎么配合?” 楚狂示意她站起身,而后行至她身前,拽住她的手。 见她下意识挣扎,他道:“夫人莫怕,只是与你示范。” 明婳仍抱着戒备,但看他除了拽手,再无其他逾矩,也稍稍放心。 这之后的上半夜,明婳认认真?真?与楚狂学?起了防身术,练到后来,他还教她扎马步。 明婳心头叫苦,“不然不学?了吧,这大?半夜的……” 楚狂却道:“练武并非一日?之功,夫人是初学?,起码每日?蹲上半个时辰,方能练出效果。” 明婳高抬双手,扎着马步,欲哭无泪。 若时光能倒流回两个时辰前,她一定不会嘴贱提什么练功夫! - 转过天去,已是八月十四。 明婳晨起下床时,双手酸疼无比不说,两条腿更是酸到打抖。 采雁见状,忍不住小声埋怨:“太子殿下怎的这般孟浪!” 瞧瞧把自家主子都累成什么样?了,昨日?是黑眼圈,今日?腿抖到都无法走路。 明婳知?道采雁是误会了,可她有苦也说不出。 堂堂太子妃深更半夜不睡觉,和?情?郎扎了半晚上的马步…… 这说出去,谁信呐! 坐在铜镜前梳妆时,明婳忽然问采雁:“你可听说过世上有什么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声音?” 采雁面露困惑:“还有这种?药?奴婢见识浅薄,从未听过。” 明婳也没指望能问出什么,采月采雁从小就跟在她身边,她都不知?道,两婢子怕是更不知?。 或许等明日?中秋宫宴,可以问一问姐姐,她常与胡商打交代,见多识广,没准听说过。 采雁伺候好?明婳梳妆,见外头天色尚早,问道:“主子可要回瑶光殿?” 自打前日?夜里主子来了紫霄殿,便再没回去过,而今东宫上下的宫人都知?晓太子妃接连两夜都宿在紫霄殿,倍受太子殿下恩宠。 明婳没有回答,只望向窗外那一片青翠幽静的竹林。 明净的秋阳下,片片竹叶随风摇摆,沙沙作响。 她脑中一会儿?想到最后一块绿竹牌,一会儿?又想到昨夜指尖触摸到的骨感。 真?的是她多想了吗? 但老仵作说过,骨头是不会骗人的…… 反正,就剩最后一块牌子了。 收回视线,明婳深吸了口气?:“今日?也不回了。” 午后,裴琏刚回到东宫,便被他的太子妃堵了个正着:“殿下,我今晚还想翻牌子。” 第一次是羞赧局促,第二次略微羞赧,这一回已是底气?十足,坦坦荡荡。 裴琏:“………” 她白日?里倒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他陪她折腾到半夜,还得?早起上朝。 但看着她一脸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裴琏抬手捏了捏眉心,道:“知?道了。” 于是这一夜,明婳终于翻到了最后一块牌子——「酒肆」。 酒肆?沽酒郎?卖唱郎?还是……经验丰富的面首? 明婳心底的好?奇一时间远远胜过了前两夜。 戌正时分,第三夜的情?郎才姗姗来迟。 窗外那轮明月已近臻圆。 不出意外,来人仍旧戴着银色面具,也不知?是那慵懒披散于身后的发辫,亦或是那一身艳丽妖异的绯红毂衫太过宽松飘逸,他身形更为清瘦修长,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也透着一阵靡艳轻浮。 第039章 【39】 【39】 明婳连夜跑回了?瑶光殿。 但?哪怕她说?了?再也不想见到裴琏, 第二天中秋宫宴,还是不可避免地?会碰上,甚至还要同坐一张桌。 一想到这点, 中秋这日一早, 明婳就垮着一张脸。 采月和采雁伺候着她梳妆, 见她这模样,既好奇又担心。 最后面面相觑了?一通,采月问:“主子, 到底怎么了?嘛,前两日不还好好的吗?” 连着三晚宿在紫霄殿, 这待遇说?是专宠也不为过。 可昨日深夜, 主子竟只穿着袜子, 便气冲冲喊着要回瑶光殿。 得亏夜里黑灯瞎火的,福庆又及时?把鞋送了?过来, 不然要是被人瞧见, 指不定要传成怎样。 两婢昨夜便想问,但?主子正?在气头上,她们?也不敢吱声。 如今一夜过去, 见主子还是闷闷不乐,不禁劝道:“今日是中秋呢, 待会儿还得去给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请安, 宫外的诰命夫人们?也都会进宫, 咱可不好着相。” 明婳自然也知道这个理, 但?就是忍不住。 昨夜回到瑶光殿, 她复盘了?这三晚的细节, 简直是越想越窘,越窘越气! 要不是她会一点摸骨描画的本事, 还不知道要被那个大混蛋骗到猴年马月。 尤其是第一晚,亏得他还好意思,让她喊他“玉郎”。 呸呸呸,臭不要脸! 估计他嘴上说?着要伺候她,心里在偷笑她蠢吧。 “可恶,实在可恶!” 明婳怒上心头,忍不住攥拳砸了?下桌子。 嘶,好痛。 她气恼地?揉了?揉掌根:“连破桌子都欺负我,我看这东宫从上到下都克我!” 这话?一出,采月采雁面色大变。 “主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啊是啊。” 采雁连忙四周张望,确定其他宫婢都守在外头,这才松口气,疑惑道:“主子,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嘛,好歹和奴婢们?说?说?,奴婢们?也能替您出出主意?” 迎上婢子们?关?切的脸庞,明婳却是哑口无言。 这种丢人的事,要她怎么说?得出口? 怪就怪自己太蠢,竟然真信了?裴琏的鬼话?。 而今吃一堑长?一智,明婳深刻意识到从前自己是有多蠢。 好在她赶在中秋之前识破了?那男人的诡计,待会儿见到姐姐,她就要与姐姐商量和离之事。 思及此处,明婳长?长?吐出一口气:“你们?别问了?,替我梳妆打扮吧。我现下虽气恼,但?在皇祖母和母后面前还是有分寸的。” 两婢见她这般说?,便也不再多问,一个去挑裙衫,一个拿牙梳篦发,分别忙活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袭黄绮折枝花卉齐胸襦裙的明婳,乌发高挽,环佩叮当地?来到了?慈宁宫。 彼时?许太后和皇后正?在侧殿用早膳,听宫人禀告太子妃来了?,太后弯眸笑道:“快请进来。” 明婳娉婷入内,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儿拜见皇祖母、母后。” “免礼。” 太后笑着颔首,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赞道:“你今日这身裙衫倒是应景,且这颜色衬得你容色秀丽,人比花娇。” 明婳羞赧:“皇祖母谬赞了?。” 一袭凤袍的皇后闻言,也看了?她两眼,道:“可用过早膳?” “出门前垫了?两口糕饼。”明婳看着桌上那些精致的餐点,悄悄抿了?下唇。 皇后眼尖心细,唇角轻翘了?翘,道:“现下还早,过来陪我们?再用一些。” 明婳本来还想矜持一二,抬眼对上皇后那双清明剔透的眼睛,也不再拿乔,红着脸点头:“好,那儿就再吃点。” 她上前入座,宫人很?快添了?副新碗筷。 明婳来之前着急,也没好好用膳,这会儿能坐着吃些热乎的,拿着筷子大快朵颐。 许太后眉眼含笑:“不着急,慢慢吃。” 又让宫人将她爱吃的点心,挪到她面前:“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别怕胖。” 见两位长?辈都这般慈蔼包容,明婳吃着吃着莫名?有些心酸。 若明日真的回了?北庭,她定会舍不得太后、皇后还有小?公主…… 唉,都怪裴琏! 明婳恨恨嚼着嘴里的水晶包,只觉他简直是一家子好笋里出的烂竹子、臭木头! 用过早膳不久,长?安城内三品以上的王公贵族、官宦女眷也都候在慈宁宫外,静待传召。 许太后和皇后在花厅接待命妇们?,明婳作为太子妃,规矩端正?地?坐在一侧。 接受命妇们?请安的同时?,她细心观察着太后和皇后是如何待客,又是如何与各家女眷寒暄客套。 观察一番后,明婳发现其实与从前在肃王府,北庭那些官员女眷来家中给自家阿娘请安,并没多大区别—— 要说?区别,大抵是北庭那些都是四五六品官员的家眷,而眼前这些女眷,家里个个都是三品以上世家勋贵。 一个个穿装更为华贵,举手投足更为高雅,规矩礼数也更为周全板正。 明婳看了?一阵,心下觉得并没多难,若下次要她设宴待客,她也能应付,于是她百无聊赖地将视线投向人群里的姐姐明娓。 作为肃王长?女,今日宫宴,明娓也进了?宫。 她按照品阶站在下首,自也感受到妹妹瞧来的目光,只抬头飞快对视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 待到请完安,诸位女眷随着皇后挪步到太液池旁的含凉殿,众人分散入座,各自游玩时?,明娓才走到明婳身边,眉梢轻抬。 “方才请安,你总看我作甚。” “闲着没事嘛。”明婳道:“其他人我也不熟,不就只能多看看你。” 明娓嘴角一抽:“好歹也是太子妃了?,在外头也得庄重些。” 明婳没反驳,朝周围扫了?一圈,见殿内贵妇贵女们?各自闲聊,便挽着明娓的手:“姐姐陪我出去走走吧。” 明娓微诧:“这都快要开宴了?。” 明婳:“只是快开了?,不是还没开么。” 明娓看一眼妹妹,无奈:“好吧。” 姐妹俩一道离了?殿,也没走远,只在廊庑外慢慢踱步,宫婢们?隔着一段距离远远跟着。 明婳斟酌片刻,抿唇问:“姐姐可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药,能改变人的嗓音?” 明娓愣了?下,蹙眉道:“好像听说?过有这么一种江湖密药,能在短时?间改变人的声音,不过我也没研究过。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原来真的有这种药。 明婳摇头:“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挽着手又往前走了?十来步,她故作淡然道:“姐姐,你之前说?若我想和离,便去找皇后娘娘,可皇后娘娘真的有办法让我和离吗?好歹是皇室姻亲,对方还是太子,恐怕不大容易吧?” 明娓闻言,停下步子,惊愕看向自家妹妹:“你要和离?” 明婳没正?面回答,只望着她道:“若是和离,是不是只有太子妃病逝这一个法子?” 明娓眉头皱起:“婳婳,出什么事了?,突然说?这些怪话??” 明婳垂眼,咬了?咬唇。 若说?早上那会儿还气势汹汹、坚定不移地?打算和离,可现下真的面对姐姐,面对那一大堆的官眷诰命,上头的情绪也逐渐冷静下来。 和离这件事,并非小?孩子过家家。 她现下心乱的很?,一边是裴琏在骊山行?宫和她说?的那一大堆道理,一边又是被他欺骗戏耍的愤怒与委屈,理智与情绪在厮打着,她习惯性求助信赖之人,试图让旁人给她指出一条明路。 纠结良久,再加上明娓的再三追问,明婳终是没憋住,将她与裴琏这些时?日的争执统统说?了?。 末了?,她茫然看向明娓:“姐姐,若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办?” 明娓没想到自家妹妹竟真的给太子塞了?和离书,更没想到太子还提出找情郎这个法子…… 这未免也太荒谬了?些。 但?细细再琢磨,她怎么觉着,太子并非像妹妹说?的那样毫无情意? 真的无情无意,就凭裴琏在官场上雷厉风行?的手段,有一百种利落手段处理和离这事,何必费心费力、乔装他人来陪妹妹过家家? 明娓看着满脸苦恼的妹妹,又想到太子那张冷冰冰的脸。 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俩木头凑在一块儿,当真是愁死人。 “若是我的话?,打从一开始嫁过来,我就不会对他动心,更不会想着和他谈情说?爱。只要他不阻拦我在长?安开铺子,他要忙政务就忙,要纳妃妾就纳,反正?大家搭伙过日子,各取所?需,爱不爱的无所?谓。” 明娓道:“不过你嘛,你若真的受不了?他这般冷淡,还是想找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那咱们?明儿一早就去找皇后娘娘,把缘由说?明。病逝就病逝,这姻亲结不成就不结,总比结为一对两看相厌的怨侣强。” 明婳目露忧色:“这能成么?” 明娓:“只要你想好了?,能成不能成,咱都给它办成!反正?皇后娘娘那边你不必担心,她最是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哪怕是为着太子的幸福,她应当也不会强留你。” 明婳闻言,微怔:“这话?怎么说??” 明娓见妹妹一脸懵懂茫然,踌躇片刻,还是决定把那宫廷秘辛与她说?了?,省得她糊里糊涂,搞不清状况。 “你可还记得,当年皇后将太子托付给爹爹阿娘,想让他随我们?一同回北庭?” 第040章 【40】 【40】 一直走到偏殿内, 宫人?们掩门退下?,明婳才被男人?松开。 方才一路上,她的脑袋都被摁在他?怀中, 重获自?由, 一张脸都涨得通红, 泪水也愣是憋了?回?去?。 “裴子玉,你是要闷死我么!” 明婳忿忿地推开他?,怒目而视。 裴琏看着她, “怕你在宴上哭。” 明婳一噎,而后冷哼:“是呢, 闷死我, 就哭不?出?了?。” 裴琏拧眉:“孤并无此意。” 明婳:“那你什?么意思?” 裴琏:“……” 罢了?, 她还在闹情绪,说的也都是气?话, 他?又何必与她较劲。 他?上前一步, 握住明婳的手。 明婳微怔,想挣开,却挣不?脱。 刚想用他?前日教她的那几招, 才起了?个势,就被男人?一语道破:“孤教你的招式, 你对付外男尚可, 对付师父, 未免狼心狗肺了?些。” 明婳:“……?” 她面色涨红:“你骂我!” 裴琏面不?改色:“没骂你, 只是叫你别白费力气?, 孤既敢教你, 自?也留了?后手。” 明婳一听,霎时更气?了?:“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裴琏没反驳, 只牵着她到了?榻边,摁着她坐下?,又给她倒了?杯茶水。 “孤已让人?去?取醒酒汤,先喝杯茶缓一缓。” 明婳看着那递到眼?前的杯盏,将脑袋扭向一旁:“我才不?饮嗟来之茶。” 裴琏:“……” 少倾,他?提来茶壶和茶杯,放置她眼?前。 明婳疑惑看他?。 裴琏道:“你自?己倒,便不?是嗟来之茶。” 见男人?一脸认真,明婳只觉一口气?冲上胸口,不?上不?下?,堵得她发慌。 这块臭木头是懂怎么气?她的! “不?喝不?喝我不?喝!” 明婳一把推开那茶壶杯盏,咬牙切齿瞪向裴琏:“你把我拉来这里作甚?如果是劝我不?和离,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你个大骗子,我上你一回?当,绝不?会再上第二回 ?!” 裴琏看着她,默了?半晌,开口道:“假装情郎骗你之事,的确是孤不?对,孤与你致歉。” 明婳顿住,难以置信他?竟然会和她道歉。 裴琏道:“但真的给你寻情郎,这绝无可能。” 明婳凝眉:“那你当初提什?么!” 裴琏薄唇轻抿了?抿。 当时只想着先稳住她的情绪,且他?不?得不?承认,之前的确是他?轻视了?她。 明婳见他?欲言又止的晦暗眼?神,恍然明白过来:“好哇,你真把我当傻子了?是不?是?” “裴子玉,你简直是狂妄自?大,蛮横无礼!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或许没他?聪明,可不?代表她能被人?当做傻子戏弄。 明婳起身?要走,又被男人?一把拽了?回?来。 一挣一拽之间,最后她被牢牢锁在男人?怀中。 无论?是两人?之间的体型差,亦或是男女力量的悬殊,他?一条长臂横在明婳身?前,她便再动弹不?得,只涨红着一张脸骂他?:“你无耻,卑鄙,登徒子!” 若换做旁人?这般骂,裴琏早已沉了?脸。 却也不?知是早知道她的性情,还是心头有愧,他?无动于衷由着她骂。 待到明婳骂到词穷,他?才低头看她:“还骂么?” 明婳不?骂了?,眼?眶却红了?,忿忿看他?:“你就知道欺负我,一天到晚变着法子欺负我。我上辈子欠你的么,这辈子要被你这样欺负?” 她带着泣音的质问,还有乌眸中朦胧的泪意,叫裴琏想到那日马车上,她泪水落在手背的炽烫。 佯装情郎一事,的确是他?倨傲欺人?。 他?无法辩驳。 “这次是孤过分了?。” 他?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泛红的眼?尾,缓声?道:“你若不?哭,孤给你补偿。” 这难得温柔的动作和语气?,让明婳恍惚想起第一夜的那个“玉郎”。 那个温柔体贴的男人?,与眼?前人?真的是同?一个吗? 泪意暂时止住,她问:“什?么补偿?” 裴琏道:“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 明婳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眸光轻闪了?闪。 她想要他?喜欢她。 可这话说出?来太丢人?,就像她多?稀罕他?似的。 眼?波一转,明婳冷着脸道:“我想与你和离,再也不?想见到你。” 裴琏眸色一暗,再看怀中之人?低垂的脸,他?道:“你在撒谎。” 明婳:“才没有。” 话音未落,男人?修长手掌托住了?她的脸。 微微用力,她便被迫仰起脸,对上一双幽黑的眼眸。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凤眸,狭长近妖,瞳如点漆,蕴含精光。 其中凛凛威仪,更是叫人?不?敢直视。 此刻那双凤眸直勾勾凝着她:“你喜欢孤,不?是么?” 明婳脑袋“嗡”得一下?,那张因酒意而泛红的脸颊更是红得滴血一般。 “鬼才喜欢你,我讨厌你,讨厌死了?!” 明婳边否认,边剧烈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心里一会儿觉得丢死人?了?,一会儿又觉得他?未免太过自?大,难道就是仗着她喜欢他?,才这般肆无忌惮地欺负她么。 那她才不?要喜欢他?了?。 她挣扎得厉害,像只活蹦乱跳又滑溜溜的鱼儿,裴琏无法,只得握紧她的腰肢,一个翻身?,将她压在榻上。 感受到男人?大半边身?躯都压在身?上,明婳又羞又气?:“你不?要脸!” 裴琏语气平静:“孤是你夫君,更亲密的事也曾做过。” 何况他?现下?并无半点非礼她的意思。 明婳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琏:“与你 赔罪,给你补偿。” 明婳冷笑:“你家赔罪是给人?压在榻上赔的?” 裴琏道:“你要跑,不?肯坐下?好好说。” 明婳:“你这意思是,又是我的错?” 有了?前两次将她弄哭的教训,裴琏看着身?下?这张绯红愤怒的小?脸,便知与妻子起了?争执,最好还是顺着她。 哪怕是她的错,也不?能说实话。 “不?是。”裴琏道:“孤的错。” 明婳表情一滞:“……” 他?这回?答怎的和从前不?一样? 裴琏看着她的神色,便知这个路数是对的。 温柔、体贴,以及一切都顺着她。 难怪前三夜,三种男人?,她与第一夜的“玉郎”聊得最多?。 原来她喜欢的是这种。 “孤不?压着你了?,但你也得答应孤,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哭,或是要跑,如何?” 明婳闻言,抿了?抿樱唇:“嗯。” 裴琏便放开了?她。 恰好这时,门外宫人?也送来醒酒汤。 裴琏起身?取了?回?来,递给她:“喝了?明日便不?会头疼。” 明婳这次并没拒绝,接过慢慢喝了?。 裴琏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直到她将一碗醒酒汤喝完,他?才道:“除了?和离,你还想要什?么补偿。” 明婳垂眼?盯着翘头履上绣着的相思鸟。 若说开始还有些难以启齿,现下?裴琏已经拆穿她喜欢他?的心思,好似也没什?么可遮掩了?。 “你若喜欢我,我从一开始便不?会提和离。” 细白手指攥着裙摆,想到他?假装“楚狂”时的一问三不?知,她忍不?住掀眸:“你我成婚已有两月余,你当真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么?” 迎上她期待的明眸,裴琏心下?微动。 她是他?三媒六聘的发妻,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自?然意义不?同?。 但情爱这种东西,他?始终不?懂她为何如此执着。 自?古人?心易变,他?现下?当然可以与她信誓旦旦,说一堆甜言蜜语,待过个七八年,他?反悔了?她又能如何? 但凡她是个聪明的,与其将心思放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倒不?如想想如何早日诞下?嫡长子,坐稳太子妃之位。 “好了?,你不?必说了?,我知道答案了?。” 明婳见他?久久不?语,自?嘲扯了?下?嘴角:“是我妄求了?。” “你不?是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裴琏忽然开口,那双阒黑狭眸望向她:“孤可以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明婳诧异:“什?么?” 裴琏看着她,道:“只要你能诞下?嫡子,孤便不?再纳妃妾,与父皇母后和你父母般,一生唯你一人?,相伴终老,忠贞不?二,如此可好?” 他?或许无法许她要生要死的浓烈情爱,却能许诺,不?会再有其他?女人?。 至于诞下?嫡子的条件,是他?作为未来帝王必须的考量。 他?无法像他?父皇那样,可以为了?美人?,不?要江山。 那并非合格帝王该有的素质。 子嗣,是必须。 后妃,也只是为了?子嗣。 若妻子能诞下?嫡子,其他?女人?便并无存在的必要,他?守着她一人?过,足矣。 “明婳,孤说过会许你最尊贵的地位。” 裴琏牵过她的手,牢牢裹在掌中:“包括你我的孩子,也会拥有这世上最好最尊贵的一切。” 江山、皇权,这些才是看得见、握得住、实实在在的好处。 第041章 【41】 【41】 回城的路上, 裴琏骑马,让采月上车给明?婳的眼睛滚鸡蛋。 采月看着自?家主子红红的眼,也心疼地抹了下眼睛, 嘴上叹道, “昨夜才哭, 今日又哭得这么凶,瞧这眼睛红得兔子般。” 明?婳倒无所谓:“反正也不出门见?人。” 采月往车帘外瞟去一眼:“女为悦己者容,主子不想在殿下面前?漂漂亮亮的了?” 若是从前?, 明?婳定?是在意的,可现在…… “更丢人的模样也被他瞧过了, 无所谓了。” 明?婳口中所指的“更丢人模样”是指被他蒙骗在鼓里的那三晚, 尤其是第二晚跟着他练扎马步, 累得她秋夜里满头汗,龇牙咧嘴腿还?发?抖, 若有一面镜子照, 她想一定?狼狈无比。 采月以为主子口中的丢人模样,大抵是夫妻俩私下里的情况,便也没多问。 这般敷着眼睛回到城里, 裴琏大抵是见?她与至亲分别?太过可怜,还?让侍卫跑去西市给她买了新鲜出炉的羊肉酥饼, 还?有一大盒周记的糕饼。 马车驶入皇城, 还?未至东宫, 裴琏便被皇帝召去紫宸宫。 他让传话?太监稍候, 骑马行至马车旁, 弯腰轻敲了两下车壁。 “咚咚”两声, 宝蓝色蒲桃纹车帘掀开一角。 哪怕敷了一路鸡蛋,明?婳的眼睛仍是红的, 鼻尖也红通通,乍一看活像是只?兔子成了精。 她隔窗仰起一张雪白?娇靥,望向马背上的男人:“怎么了?” 裴琏道:“孤要去趟紫宸宫,你自?己先回东宫。” “哦,好。”明?婳点点头。 裴琏看着她眉眼间的恹恹之色,薄唇轻抿,终是问了句:“你可有好些?” 他这是在关心她么? 明?婳微怔,而后眨了眨眼,朝他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好些了,就是出门一趟有些累,想回去睡一觉。” 裴琏点头:“嗯。” 又深深看她一眼,便握着缰绳,骑马离去。 中秋过后,天气最是适宜,不冷不热,皇宫各处还?摆着中秋的菊花盆栽,清风拂过,淡香怡人。 明?婳刚回到瑶光殿,便见?许太后身边的玉芝嬷嬷和皇后宫里的素筝姑姑都?在。 “这是太后娘娘年轻时?攒的一盒宝石,说是她年纪大了,也用不上这些颜色鲜艳的宝石,便派老奴送来,让太子妃收着打首饰用。” “这些是皇后娘娘新合的几味香,有安神凝气、调节脾胃的效用,让奴婢给您送来。娘娘还?说,若是您宫里的香丸用完了,或是有什么喜欢的香,尽管去永乐宫寻她便是。” 看着那一盒光彩熠熠的宝石和那一盒精致馥郁的香丸,明?婳心下晕开一丝温热的暖意。 两位长辈是用她们的办法来安慰她,告诉她哥哥姐姐虽走了,但以后皇宫便是她的家,她们便是她的家人。 “还?请两位替我转达皇祖母和母后,她们的心意,明?婳知道了,明?婳感激不尽。” 玉芝嬷嬷和素筝姑姑皆颔首应下,又与明?婳行了个礼,便各自?回去复命。 采月看着那两样礼物,也与采雁一道安慰着明?婳。 明?婳笑笑:“我没事,这世间的飞禽走兽,或是学?会翱翔,或是学?会捕猎,皆是学?得一技之长,便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何况我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人了。” 不就是离开家乡与亲人,开始新生活吗,哥哥姐姐都?已经陪她两个月了,而今她也得学?会自?己立起来了。 “睡一觉就不难过了。” 明?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道,“我自?个儿?能把日子过好的。” 紫宸宫,东暖阁。 永熙帝批完手头这本折子,方才撂下朱笔,看向下首一袭玉色锦袍的儿?子:“送走了?” 裴琏颔首:“是,送至灞桥长亭处。” “到底是亲家,送到那也足见?咱们对这门婚事的器重。” 永熙帝端起茶盏浅啜了两口,又掀起眼帘问:“昨日夜里出什么事了,怎的突然就离席不归。” 他特地吩咐的热水也没用上,简直白?瞎老父亲一片苦心。 裴琏不愿解释太多,只?道:“新妇不胜酒力,儿?臣恐她殿前?失仪,遂先带她回东宫歇息。” 永熙帝眯了眯凤眸,到底压下心头好奇,只?依着皇后的嘱托,敲打道:“你新妇年纪小,家里宠,从小到大便没吃过苦,朕好不容易向你老丈人将她求娶回来,你可得好好待人家。” “是。” “小娘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郎君,你没事多笑笑,别?总肃着一张脸,她是你妻子,不是你的下属。记得多给人送些吃的喝的玩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也别吝啬,该买就买,该送就送。” “是。” “你有为朕分忧的孝心,朕很欣慰,但也别?成日忙于案牍,多陪陪新妇,争取早日让朕与你母后当上祖父祖母,方才是最大的孝顺。” “........” 裴琏并未将他与明婳的约定说出,只?垂下眼:“儿?臣尽量。” 要交代的也都交代得差不多,永熙帝挥挥手:“行了,你回吧。” 裴琏微顿:“今日无须儿?臣批阅政事?” 永熙帝道:“你母后说了,这两日你新妇定?然心绪低落,叫朕给你放两日假,让你好好陪一陪你新妇。” 裴琏浓眉轻拧,刚要开口,永熙帝就抬起手:“多的你不必说,总之,朕听你母后的,你听朕的,家和万事兴,去吧。” 皇帝是父是君,他都?这样说了,裴琏只?得抬袖:“那儿?臣先行告退。” 待那道芝兰玉树般的身影离去,永熙帝抚着短须,心下喟叹。 自?家这棵铁树,到底何时?才能开花?他还?想着早日退位,带着妻子出宫游山玩水,颐养天年呢。 - 明?婳昨夜没睡好,是以这个午觉睡得特别?沉。 直睡得浑身绵软无力起来,她唤来宫人近身伺候,采月边扶她起身,边低低与她咬耳朵:“太子殿下来了。” 明?婳错愕,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天都?没黑,他怎么来了?” 采月摇头:“奴婢也不知。一个时?辰前?就来了,知晓主子在睡觉,便没叫您。” 明?婳问:“那他这会儿?在哪?” 采月:“在外间看书呢。” 这下明?婳更摸不着头脑了,他看书为何不去紫霄殿,反来了她的瑶光殿? 无论如何,稍作梳妆后,她挪步去了外间。 绕过一座八尺高?的螺钿紫檀连扇屏风,果然看到榻边斜坐着一道高?大身影。 橘黄色的霞光透过半开的窗牖,静静洒在男人的玉色长袍上,连那张神清骨秀的脸庞也染上一层薄薄绯红。 仿若高?高?在上的神祇入世,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明?婳一时?看愣。 不过也就一瞬间,那人抬头看来时?,她连忙垂下眼。 不能沉溺于他的美色,不能! 他已经知道她喜欢他了,她决不能表现更明?显,免得他更加有恃无恐。 想到这点,明?婳深吸口气,故作淡定?地走上前?:“殿下怎么来了,今日不忙政事么?” 裴琏搁下书册,见?她一袭碧荷色曲水如意云纹罗裙,绿云堆鬓,因着睡饱了,那张莹白?脸庞愈发?红润,整个人宛若一颗白?里透红的蜜桃儿?,凑近时?都?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这状态简直与上午分别?时?的小可怜模样,判若两人。 打量了她两眼,裴琏才道:“今日不忙,过来坐坐。” 明?婳“哦”了声,心道,果然是闲了才想到她。 现下过来看书,应当也是为了履行约定?里的那条“每日陪她一个时?辰吧”。 想通这点,心底那点儿?欢喜也渐渐平息,再扫过裴琏手中的书册,她道,“那殿下继续看书吧,我不打扰你了。” 裴琏拧眉,叫住她:“你去哪?” 明?婳道:“我去书房。” 裴琏凤眸闪过一抹诧色:“看书?” 明?婳摇摇头,“想作画。” 从灞桥回来时?,她便有了作画的想法,只?午间太困了,脑子也混沌得很,便先睡了个回笼觉。 现下一觉醒来,灵台清明?,精神充沛,正是作画的好时?候。 裴琏见?她乌眸明?澈,神情平和,颔首:“去吧。” 明?婳便离开了。 看着那道翩翩离去的背影,裴瑕眉梢轻动。 他这位小太子妃,倒比他想象中的要坚强........ 上午哭成个泪人儿?,仿若一朵被暴雨打湿的孱弱梨花,随时?都?会凋零坠落。未曾想哭过了睡一觉,竟然自?己就调节好了。 一时?间,倒显得他这位夫君毫无用武之地。 她不麻烦他,这是好事。 只?是不知为何,再次拿起书册,思绪却频频飘去书房的方向。 她已经开始作画了么? 这次画的是什么? 山水、花鸟、人物? 相较于外间男人的心思浮动,明?婳却是难得的全神贯注。 大抵生离死别?是创作的养料,今日与亲人生别?,她画思泉涌,下笔如有神。 画的是在灞桥送别?兄姐的场景,枫叶遍染,草色苍茫,滚滚烟尘里,车队渐行渐远,唯有马背上回首的男子,趴在车窗招手含泪的女子,是整幅画中最鲜亮的存在。 明?婳废寝忘食地画,就连晚膳也是宫人来请,她才察觉到天色已黑。 第042章 【42】 【42】 那熟悉又陌生的徐徐吞入感, 明婳便是再迷糊,也觉出?一些不对?劲。 “子玉哥哥……”她?红着脸唤,声音细若蚊呐:“好像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就…就那里?。” “感觉到了?” “.......!” 明婳惊愕, 他?竟没否认。 所以那奇怪的触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我第二条约定。” 裴琏单臂撑在她?的身侧, 头颅微低, 嗓音也透着一丝沉哑:“你?若不想在十七岁前怀嗣,便得用些手段……” 说话间,劲瘦的口口动作不疾不徐, 气息却明显粗重?了:“孤翻过医书,虽有性温的避子汤, 然是药三分毒, 用多了仍会损伤身体。最好的法子还是……” 他?喉头微滚, 薄唇贴在她?耳侧,道:“男子用羊肠衣, 不弄进去?便不会怀。” 明婳本来就羞得不行, 听他?边弄边解释,更是羞得脚指都蜷起,忙偏过脸道:“你?…你?别说了。” 帷帐内昏暗, 裴琏看不清她?酡红的脸,却能清晰感受到她?此刻的羞赧与紧张。 大?抵男人在床笫之间总是恶劣的, 见她?缩成这般, 蓦得也生出?几分逗弄心思。 “为何别说了?” 他?亲着她?的耳垂, 嗓音放低:“方才不还追着要问??” “我现下不想知道了。” 明婳想躲开他?炽热的鼻息, 身子却被牢牢扣在他?的怀里?, 她?知道不该去?想, 可脑子就是忍不住去?想,羊肠和男人的那个是如何联系到一起的。 她?七八岁时曾随肃王妃去?乌孙拜访太外祖母与舅公, 草原上的厨娘们杀羊都是在帐篷外现杀,她?也曾见过羊肠,细细窄窄的,可他?那个却…… “在想什么??”裴琏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握着那把细腰,重?重?碾了下。 明婳霎时惊呼出?声,待反应过来刚才那妩媚动静竟是自己发出?来的,羞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边去?扯被子遮脸,边握拳去?锤他?:“你?怎么?这样!” “是你?先分心。” 她?太羞赧,他?也不大?好受,亲了亲她?的脖子让她?放松,又道:“还没回答孤,方才在想什么?。” 明婳哪好意思说她?在琢磨烧火棍和羊肠的事,只含糊哼唧道:“就是觉得……很奇怪。” 十六七岁正?是对?这些好奇的年纪,再加之每次做夫妻事,他?都是睁眼的那个,在紫霄殿汤池那回,他?早就把她?看了个遍。 而她?至今都还没好好看过他?。 想看,又不敢,且他?也不让。 在这事上,她?一向?全由他?主宰。 可今日,她?实在很好奇…… 只是不等她?提出?,脸颊就被男人捏了捏,他?道:“别瞎想,适应一会儿就好了。” 说罢,也不给?她?半点瞎想的机会,握着纤细的双蹆压于身前,窄腰沉下。 一阵疾风骤雨,青丝缠玉团,露滴牡丹开。 夜越发深了,当?月亮缓缓从云层露出?头,昏暗的帷帐里?也散开一阵幽幽兰麝香。 明婳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来般,双颊通红,鼻尖也沁出?一层薄薄细汗,柔若无?骨地倒在衾被里?,如一条搁浅缺水的鱼儿。 裴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便掀帘下床。 明婳虽累得不行,但好在是第一回 ,还有些气力,见他?起身,忍不住睁眼往下瞟去?。 刚扫个余光,坐在榻边的男人冷不丁侧过脸。 “在看什么??”男人微哑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明婳心下咯噔一下,仿若被抓了现行的小贼,连忙避开目光,“没、没什么?。” 说着便裹着被子,恨不得整个人都埋进去?。 见她?娇怯怯的慌乱模样,躲避间反倒露出?一截白晃晃的肩膀和藕臂,裴琏只觉才将平息的气血再次翻涌。 是她?自找的。 他?眸色幽深,取下那物,掷入水盆。 帐子里?,明婳还躲在被子里?兀自懊恼,她?不过才瞟一眼,怎么?就那么?快被发现了呢?难道他?脑袋后面长了眼睛? 不过就方才那匆匆一瞥,她?隐约看到个轮廓,耳根不由得滚烫起来。 他?外表瞧着温润斯文,如何却是那般骇人,更不可思议的是那骇人之物她?竟然能容下,难怪初次时那般疼…… 脑子里?正?绮念纷飞,忽的听到帐外脚步声,似离去?,又折返。 明婳满心困惑,撑起身子爬到床边,刚要掀帘去?看,男人也正?好掀帘。 一时间,一站一趴,一上一下,四目相对?,明婳看到那双黑眸之下灼灼涌动的慾念。 危险。她?下意识就要往床里?钻。 才转过身,脚踝就被一只修长大掌叩住。 她?愕然回头,嗓子也轻颤:“殿、殿下?” “喊错了。” 那手掌陡然发了力,一把将她?拉向?床边,还未等她?反应,便被抵在雕龙刻凤的床柱旁。 “得罚。” 夜色漫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明婳已记不清这一夜她喊了多少声子玉哥哥,喊到后来嗓子都哑了,还是裴琏将她?抱去?沐浴。 于是又被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她?心里?羞恼,但累得连争辩的气力也没有,只得破罐子破摔的想,反正?早被看过了,看十遍和看二十遍没区别。 她?累得不轻,这一觉睡得也沉。 熹光朦胧时,迷糊间好似又被拥入那坚实的怀抱中,细微摩擦后,膝盖再次被抬起。 她?半梦半醒地都快哭了,嘴里?委屈得直哼唧,只觉这人实在太混账,昨晚罚得那么?狠,怎么?还来。 似是也知过分,他?细细亲着她?的后颈,低声哄道:“快了。” 一句快了,却好似一辈子那么?漫长。 待到终于结束,男人亲了下她?的眼角:“睡罢。” 明婳知道他?要上朝去?了,撇撇嘴在心里?骂了句坏东西,也懒得理他?,卷起被子继续睡了。 这一觉睡醒,已是晌午。 用过饭食,采月欲言又止地看了明婳好一阵。 明婳鲜少见采月这般期期艾艾的模样,干脆直接问?她?:“出?了何事吗?” 采月红着脸摇摇头,又环顾左右,点点头。 明婳一下懂了,单独带她?进了内殿。 哪怕没了外人,采月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窘迫地问?起水盆里?的羊肠衣来:“如何就用上这个了?” 今早听到收拾寝殿的小太监提及此事,采月第一反应便是太子殿下见世子爷和大?娘子走了,就开始轻视主子了,不然怎会用上此物! 这些东西一向?是给?妾侍通房之流用的,就没听说过哪家?刚成婚的小夫妻要用这个。 采月心里?为自家?傻娘子委屈,明婳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道:“是我提的呢。” 采月怔住:“啊?” 明婳便将肃王妃的叮嘱说了,只避子丸的事她?并未提及。 弄清原委,采月恍然大?悟,口风也变了,眉眼含笑道:“这般看来,殿下心里?是爱重?主子的,不但答应您晚些怀嗣,还顾及您的身子,不叫您喝那些凉药,当?真是体贴极了。” 采月不提,明婳还不觉得有什么?,这般一提,她?忍不住疑惑:“既有这种不伤身的东西,我自然就不用喝凉药了,这也算体贴吗?” “怎么?不算呢。”采月叹道:“时人避子,皆是叫女子喝药,少有男子愿用那个……咳,肠衣。” “为何?肠衣很贵么??” “贵应当?不算贵,但……” 采月虽未经人事,这些事却是听得多,凑到自家?主子耳畔低低道:“奴婢猜,应当?勒着不舒服?” 明婳眼睫颤了颤,雪脖忽的透绯色,大?白天说这种事总是羞人的。 脑子却克制不住地回想昨夜,一开始的确很古怪,后来适应了倒还好,至于勒不勒得慌,这得问?那人。 但她?估摸着,应当?是勒的?毕竟差距那么?大?呢。 有些事不提还好,一提起就如怨鬼索命般,在脑中纠缠不休。 又一日夜里?,沐浴过后,躺在床上。 当?裴琏揽过她?的腰时,她?脑子一热,没忍住问?了:“子玉哥哥,那个羊肠衣,你?会不会不舒服?” 搂在腰间的大?掌顿了下,而后男人略显喑哑的声音随着热息钻入耳廓:“你?不舒服?” 那热意让明婳身子发軟,小声道:“没、没有。” 裴琏:“那为何这样问??” 明婳咬唇:“就是想知道嘛。” 身侧男人沉默两息,少倾,咬了下她?的耳垂:“若是将这些好奇放在正?事上,高低也能做出?一番成就。” 明婳被他?咬得身子变得奇怪起来,等意识到他?在拐着弯说她?不学无?术,衣带也早就被他?解开,连着兜衣都被拨到了一旁。 “裴子玉,你?骂我!” 她?羞恼地去?推他?,一只手掩着身前,尽管什么?也没遮住。 “孤何时骂你?了?” “就刚刚,你?阴阳怪气我!” “……” 小傻子竟这会儿才回过味。 裴琏失笑,再看她?雪肤染粉,那红滟滟的唇因?愠怒而紧咬着,玉柔花娇,体内燥意顿时愈盛。 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孤给?你?个机会,骂回来。” 第043章 【43】 【43】 翌日?, 秋高气爽,叠翠流金。 明婳一觉醒来,脑子?里却还想着罗氏之事。 采月采雁替她梳妆时?问起, 她将罗氏的遭遇说了, 两婢听罢, 也唏嘘不已。 “难怪她豁出性命也要告御状,换做是我,家里人不明不白?全?没了, 我定?也舍得一身剐,也要求个真相。” “只?那五十杖下去, 她怕是命不久矣……” “唉。” 大清早的主仆三人相对?叹息, 虽同情, 却无可奈何。 这世?上的可怜人太多了,连庙里的菩萨都闭眼, 不忍看众生苦难, 何况她们这些凡夫俗子?。 本来这事惋惜两声,便也过去了。 未曾想几日?后的夜里,欢好之后重新躺回?床上, 裴琏与明婳道:“孤近日?要出趟远门。” 明婳本来还累的不行,一听这话, 困意?散了几分:“出远门?” 裴琏淡淡嗯了声:“去趟河北道, 快则三月, 慢则半年。” 这下明婳的困意?彻底全?无, 她在他怀里惊愕抬头:“竟然要去这么?久?” 裴琏:“嗯。” 明婳疑惑:“所为何事?” 河北道, 幽州就在河北道…… 她心里隐约猜测, 难道是要为罗氏翻案? 不过罗家灭门案惨归惨,但这样的个案, 也不至于劳烦太子?亲自出手。 她是枕边人,如今他一走便是小半年,裴琏便也不瞒她:“罗家灭门案幕后或有隐情,牵涉甚广,不可小觑,须得前去暗查一番。” 这几日?,罗氏已从刑部大牢秘密转移到一处安全?之所,经过太医治疗,罗氏醒来后,将她所知一切全?盘托出。 据罗氏所说,她一开始也以为纵火是意?外,毕竟罗家一向与人为善,从未树敌。 但县衙仵作曾受过罗元晋的恩惠,在罗家十三口出殡时?,暗中提醒罗氏一句,“夫人早日?回?乡下,莫要再在县里逗留。” 罗氏听出仵作弦外之音,觉出不对?,再三哀求之下,那仵作才道:“烟尘并未进喉管,显然纵火前人就已经昏迷了。” 多的仵作也不敢再说,罗氏便知全?家人是被人所害。 她写?状纸,请求重审,却一次次被驳回?。 好不容易告到了郡守衙门,请来仵作作证,仵作当场改口,只?说那日?是喝多了酒,才胡言乱语。 于是这案子?不了了之,罗氏又被赶出衙门。 她不服气,继续告,继续查。 终于有一日?叫她查出些端倪,儿子?罗元晋或许是因?掌握了幽都县令“冒赈贪污”之事,方才惨遭灭口。 于是罗氏改了状纸,去郡守衙门状告县令贪污,换来的却是二十板子?。 她原本只?当是幽州一地官官相护,待去到其他州县,挨个喊冤,方知原来河北道上方的天早已是乌云罩顶,暗不见?光。 她不过一老妇,渺小如蝼蚁,如何能翻过天? 且这一路告状,她也着实碍了上头的眼,不知是哪路人马来劫杀她,好在老天终于开了一次眼,叫她身中两刀却熬过一夜,被好心人所救,苟全?了一条性命。 之后她便放弃在州县里寻个公道,而是决定?进京告御状。 若皇帝也是黑心鬼,那她也彻底认命了。 所幸这朝廷还没有烂,高坐明堂的天子?尚且怜悯他们这些百姓,罗氏终于寻到了有光的地方。 她以性命跪在永熙帝面前起誓,“河北道十三州县的官员贪粮冒赈,官官相护,老妇若有半句虚言,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也下拔舌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可怜我儿,我儿媳,我的孙子?孙女们,若陛下能将那些杀千刀的贪官一网打尽,那他们也不算白?死……” 永熙帝命人将罗氏暂且关押,又召来心腹重臣商议此事。 兹事体大,牵扯甚广,皇帝与重臣们都不敢小觑,一来不能仅凭罗氏一人之言便妄下论断,二来君臣都难以想象河北道的官员们竟狂悖到如此地步,沆瀣一气,只?手遮天。 若罗氏所言是真,那此案必成大渊开国以来的重案之一。 想到父皇屏退朝臣后,高坐上位的阴沉脸色,裴琏也不禁肃了神情。 他已记不清多少年没见?过父皇这般杀气腾腾的模样。 遂当父皇问他,“你觉得派谁去河北道查访此事?” 他几乎不假思索上前:“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这案若属实,定?然要落马一大批臣子?,摘掉许多的人头。 父皇坐镇长安,再无其他人选比他这个太子更适合办理此案。 永熙帝虽只是挥挥手:“你容朕再考量一二。” 但裴琏一想到即将要展开手脚,大刀阔斧一番,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变得滚烫沸腾。 那热意?在胸膛激荡着,夜里他的小妻子刚沐浴完掀起帐子?,他便一把将人揽过,压在了身下。 明婳能感受到今夜的男人格外热情,动?作间?也愈发强劲,她只?当是前几日?她来癸水,他憋得狠了,也没多想。 反正这事虽然累了点,也挺快活的。 现下听到裴琏此番是要去查大案,明婳心里既佩服,又生出一丝羡慕。 真好啊,他能去除贪官、平冤情、干大事。 而她....... 她只?能在东宫里,掰着手指算日?子?,一天又一天地等他回?来。 思及此处,明婳的情绪不禁低落。 裴琏见?她沉默不语,只?当是分别 太久,她不舍得,抬手拍拍她的背:“孤不在东宫时?,你若觉着无趣,可去找瑶瑶,或是去母后、皇祖母她们那多走动?走动?。” “玩归玩,画艺也不能耽搁。画画与写?字一般,须得博览众采,时?常练习,方能进益。” 他温声交代着出门后对?妻子?的安排。 怀中之人仍不吱声。 就在裴琏以为她睡着时?,怀中绵软的身子?抬起,而后趴上了他的胸膛:“子?玉哥哥。” 细细糯糯的嗓音刻意?放软,莺啼一般,娇媚婉转。 裴琏眸光轻晃,大掌也顺势掐住她纤细的腰。 她若再哼唧一声,多给她一次也无妨。 黑暗帐子?里,男人如蓄势待发的豹,而趴在怀里的小兔子?却是期期艾艾,求了另一件事:“你能带我一起去么??” 男人结实的身躯一顿。 那搭在腰间?的大掌也松开,他拒绝的毫不犹豫:“别说傻话。” 虽然猜到是这么?个答案,明婳的眸光还是黯了黯。 嫣色唇瓣轻咬,她的脸贴在裴琏坚实的胸膛,手也勾住他的大掌,软绵绵撒着娇:“我知道你是去办公事,可你这一走就是小半年,你难道都不会想我么??” 想她? 裴琏薄唇抿了抿,少倾,他重新将她拥入怀中:“孤会尽快回?来。” 明婳:“.........” 讨厌鬼,说句想她有那么?难吗。 不过想不想的倒是其次,她之所以想随他同行,实在是不想再憋在宫里。 以她如今的身份,出趟宫门都难,何况是出远门。 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若能随裴琏出门,哪怕不能走走停停地玩,能出门看看,总比几十年如一日?窝在这宫墙里强。 “殿下,子?玉哥哥,好哥哥……” 她往裴琏身上挪了挪,两条藕臂环住他的脖子?,朱唇也贴在他的喉结处,娇声道:“带我一起,好不好嘛?” 呵气如兰,轻拂脖间?,裴琏眸色暗下。 她这是在用美人计? 那当真是他见?过最拙劣的美人计了。 克制着体内被她撩出的燥意?,裴琏沉沉吐了口气,将她两只?手拉下:“出去办差并非游山玩水,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且一路披星戴月、跋涉赶路,你受不住的。” “我受得住的!” 明婳急急道:“我知道你们不是去玩,我也没想玩,我就是不想待在宫里除了像个傻子?似的等你回?来,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子?玉哥哥,我保证不给你惹祸,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唔,你就当我是个随从?我能骑马,也能吃苦的!” “再说了,历来书画名?家,哪个不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亲身游历了名?山大川,见?识了河山大地幅员辽阔,方能提笔作画,形神兼备。我若成日?待在后宫之中,没见?过长江黄河,亦未见?过五岳高峰,又如何能画得出高山雄奇,流水壮美呢。” “此次从北庭到长安的一路,我便长了不少见?识,若能随你一同去河北道,定?然也能有所获益。” 纤细的小拇指在男人掌心勾了勾,明婳语气愈发软糯:“你不是一直盼着我长进吗,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呢。” 裴琏见?她竟拿他的劝进之语,劝他带她出行,不禁失笑。 这小傻子?,倒是学?聪明了点。 不过,“此次前往河北道并非儿戏,孤无暇顾及你,你还是待在宫中为妥。” 似是安抚一般,他补了句:“孤若见?着有趣的玩意?,办完差给你带回?来。” 郎心硬如铁。 明婳懊丧地撇了撇嘴角,当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松开搂着他的双手,她卷起被子?,一声不吭朝里滚去。 裴琏睁开眼,偏头一看,便见?小娘子?留了个透着倔强的背影。 当真是小孩子?,竟为这事赌气。 他去揽她,被她一抖肩膀,躲开:“时?辰不早了,殿下也早些睡吧。” 裴琏:“……” 第044章 【44】 【44】 既定下同行, 三日后?,裴琏便带着明婳出宫。 因是密访,轻车简从, 同行除了郑禹带领的数十名武功高超的禁军, 便是两名刑部官员, 一名军医,随从数名。 裴琏知?道?明婳身旁的两个婢子手无缚鸡之力,未免带到路上反添累赘, 另给她安排了两名武婢。 一个名唤天玑,一个唤作天璇。 武婢虽比不上她的贴身宫婢细致, 但胜在身手高超。她若想享清福, 大可留在东宫, 无人强求她非得出门奔波受罪。 对于?裴琏的安排,明婳毫无异议—— 当然, 也不敢有异议。 若她挑三拣四, 他不带她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出发前?一日,采月采雁才知?道?此?事?, 既担忧又不解:“太子殿下出去办差,您跟去作甚呢?” “是啊, 还是去那么远的地?方, 连马车都没有, 您的钗环裙衫也没收拾, 还有枕巾篦子、面脂香膏这些……哎呀, 奴婢这就去给您收拾!” “别忙活了。”明婳叫住她们:“殿下都让人给我收拾妥当了, 我明日只?要跟着他出门就成。” 采月采雁面面相?觑,而后?问:“那主子您打算带我们谁跟着, 还是我们都去?” 明婳道?:“一个也不带,出门在外安全为主,殿下给我另外安排了两个婢子,听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两婢愕然,蹙眉不展。 明婳知?道?她们的心思,忙安慰道?:“别担心,有殿下在呢。他虽面上看着冷冰冰,倘若真遇到什么麻烦,他也不会置之不理。” 采月:“可这是您头一回去那么远,什么都没准备不说,身边连个贴心伺候的人都没有……” 采雁也忧心不已:“奴婢们知?道?主子不舍得殿下,可……可太子殿下办完事?不就回来了么?您在东宫里舒舒服服等着便是,何必去吃那个苦呢?” 明婳眨眨眼:“这是吃苦?” 采雁:“沐雨栉风,奔波千里,怎么不算吃苦。” 明婳:“既是吃苦,那为何殿下要去。” 采雁道?:“殿下是太子呀,他要去办正?事?的。” 明婳:“那我是太子妃,我为何不能办正?事?呢。” 采雁一时噎住。 自古便是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在外四方闯荡,挣钱养家,女?子在家生儿育女?,侍奉公婆。 主子怎么非得去搅合那些与她不相?干的事?呢? 采雁不懂,也答不出来。 明婳其实也懵懵懂懂,这会儿行事?只?凭着心里一股劲儿的驱使—— 心告诉她,想去。 那便去吧。 反正?皇帝皇后?都同意了,身边还有太子夫君陪着,还有什么好畏惧不前?的呢。 出发前?夕,皇后?在永乐宫摆了一桌席面,将许太后?、永熙帝、小公主和东宫小夫妻都请了过去。 皇家人口不多,凑成一桌,也不过就六人。 许太后?坐在上座,也深感人丁凋零,于?是将目光投向了裴琏和明婳。 虽没开口催,可眼中那殷殷期盼,明显到想忽视都难。 明婳悄悄红了脸,裴琏权当没看见?,淡定自若地?给长辈们敬酒。 裴瑶满脸艳羡地?凑到明婳身边:“嫂嫂你?可真幸福,能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也想去!” 明婳喜欢与皇后?、小公主说话,她们不会像旁人那样,觉得她跟出去是胡闹。 “你?现在还小呢。” 明婳捏了捏她的手,双眸弯弯:“等你?再长大些,就能出远门了。” 裴瑶点头:“是,父皇答应我了,等我及笄,他带我和母后?下江南。” 明婳闻言,下意识朝帝后?看了眼。 公婆恩恩爱爱,一派和乐,他们对小公主的宠爱,也是有目共睹,但对裴琏…… 视线转向一侧自斟自饮的年轻男人,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瞧不出半点情绪。 明婳想起幼年与他初见?的宫宴上,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太后?身旁,格外沉默。 还是永熙帝唤了他,他才上前?与谢家三兄妹见?礼。 那个时候,就是个冷冰冰的小木头了。 似是停留的目光太久,裴琏冷不丁偏过脸。 四目相?对,他皱了下眉,明婳讪讪避开眼,继续与小公主说话。 夜里回到瑶光殿,同床共枕时,裴琏阖着眼,冷不丁道?:“你?现下反悔还来得及。” 明婳:“才不反悔。” 身侧静了好半晌,才响起一声轻呵。 明婳知?道?,他瞧不起她。 也没与他争辩,她把被子一裹,就朝里侧去:“别和我说话了,我还要养好精神,明早赶路呢。” 帐子里很快静了下来,只?听得彼此起伏的清浅呼吸声。 良久,裴琏睁开眼,朝身侧看去。 像这样的犟种,明日吃到苦头,便知?道?好歹了。 转过天的清晨,一行人轻装赶路。 明婳那些精致华丽的钗环发髻、广袖裙衫通通没带,那头如云蓬松的乌发被武婢们利落盘起个圆髻,单以两枚铜制的簪子固定。 武婢们簪发时,还将那铜簪子的关窍告知?她:“每根簪子接尾处有个暗扣,暗扣转三下,便可发射毒针。每根簪有三根毒针,两支共计六针,若遇危险,或可以此?保命。” 明婳只?觉无比新奇,仿佛打开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待梳好头发,她头戴帷帽,面覆黑巾,身上穿着件玄色暗云纹圆领缺胯袍,装饰之物再不是什么香囊荷包、玉佩丝绦,而是一条悬挂着算袋、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袋七件物事?的金银错麒麟纹蹀躞带,靴子里还塞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等她这般全副武装出现在裴琏面前?,同样一袭玄色衣袍的男人满意地?点了下头:“可。” 其他也没再说,只?让侍卫将给她准备的马牵来。 那匹马通体枣红,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一看便知?是匹上好的宝马。 “它名唤烈云,性情最是温顺。” 裴琏走?到烈云身旁,看向明婳:“你?在边关长大,骑术应当不错?” “岂止不错,那是相?当的不错!” 提到擅长之事?,明婳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抬起下颌:“往年我们北庭有马球赛,我和姐姐回回稳拿第一呢。” 裴琏颔首,不予置评,只?朝她伸手:“过来。” 见?他有意扶她上马,明婳也不忸怩,将手放在他掌心,另一只?手拽着马鞍,踩着马镫,利落翻了上去。 就这上马姿势,裴琏也瞧出她马术不错—— 当然,也不排除小娘子有意在他面前?显摆。 待到一切都准备妥当后?,裴琏抬手,一声令下,便带着队伍出宫。 长安城内不能纵马,是以骑马的速度并不快。 等到了城门,与同行的官员汇合,敲定好今日行程,便开始疾驰赶路。 长安至幽州,约两千五百里,裴琏计划在十五日之内赶到,最好能在年前?将此?差办妥,还能赶回来过年。 明婳心里也估算了下,觉着每日骑马跑个一百八十里,不算什么难事?。 事?实证明,她想的太天真。 刚出城疾驰的一个时辰,她纵马驰骋,沐风徜徉,宛若脱笼之鸟,只?觉无比自由快活。 等晌午在一处食肆用?过午饭,稍作歇息,再次翻身上马,她就觉出了一丝不对—— 腿间火辣辣的,刺刺的痛。 裴琏瞥见?她轻蹙的眉,沉声问:“怎么了?” 明婳连忙道?:“没什么,大抵是吃得有些撑了。” 裴琏沉吟,问:“再歇息片刻?” 明婳生怕耽误行程,忙不迭摇头:“没事?,跑一会儿大抵就消化了。” 裴琏看她一眼,也没多说,只?打着手势,示意众人上马,继续赶路。 晚秋的午后?,阳光灿烂明亮,却不会炎热。 马匹每跑一个时辰,便会靠边歇息一炷香,人要休息,马更要休息。 上午跑了一个时辰,下午跑了近两个时辰,好歹是在太阳落山之前?,顺利赶到了金阳驿。 看到驿站前?迎风飘扬的旗子,明婳险些没哭出来。 第一反应是,可算是到了。 第二反应是,她做到了,没有拖他后?腿,没有耽误行程! 但问题来了,现下她该如何从马背下去? 她从前?虽也骑马,但无论是骑马狩猎,还是打马球,从未这般骑上整整一日! 她只?觉腰部以下的两条腿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酸痛到极致便是麻木,她握着缰绳坐在马背上,一脸茫然无助。 裴琏和另两位官员正?随驿站小吏入内,恍然记起好似落下什么。 扭头一看,便见?如血残阳之下,两名武婢站在枣红马旁,正?举着双手,小心翼翼搀扶着那一袭玄色长袍的小娘子下马。 晚风轻掀起帷帽轻纱,隐约可见?她紧紧蹙着的两道?柳眉。 再看她那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裴琏还有什么不懂。 “主子?” 身侧的郑禹唤了声,低低问:“不然您先去照看娘子?” 裴琏收回视线,淡声道?:“她有婢子照顾足矣。” 说罢,提步往里,自去与随行官员商量起明日安排。 明婳这边好不容易适应了走?路,待步入驿站,郑禹迎上前?道?:“主子与王、李两位大人有事?商议,让娘子先回房歇息,杂役待会儿会送热水与饭食上楼。” 第045章 【45】 【45】? 这一夜, 明婳没等到裴琏回来,便架不住困倦先睡了过去。 人一累,这一觉也格外沉。 翌日, 她是被腿间?一阵飕飕凉意弄醒的。 揉着惺忪睡眼?, 便见昏暗帐子里一道朦胧的高大身影跽坐一旁, 她双腿弓着,朝两侧撇开?。 一大早便被摆出这般羞耻的姿势,惊得她霎时夹紧双腿:“你…你做什么!” 裴琏没想到她会醒, 也有一瞬愣怔。 不过片刻,他道:“腿松开?, 给?你上药。” 明婳:“……” 混沌的大脑也后知后觉记起上药这么一回事, 她窘迫地松开?腿, 声音也不觉小了:“那你好歹等我醒了再?上,不然我还以为你……” 裴琏抬眼?看她:“以为什么?” 哪怕帐中光线朦胧, 看不清彼此表情, 明婳也难为情地偏过脸:“没什么。” 裴琏也没继续问?,只继续替她抹药。 待抹得差不多,他将药罐盖好:“时辰尚早, 你可以再?睡半个时辰。” 明婳见他下床,忙喊:“殿下。” 裴琏回首, 便见灰蓝透青的熹光里, 少女那双乌眸清凌凌的, 龙眼?核般黝黑明亮:“多谢你。” 裴琏心下蓦得一动, 而后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便放下帘子, 转身离去。 颊边仿佛还残留男人指尖温热的触感?,明婳咬唇不解, 他捏她的脸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在说,不客气? 之后几日,也不知是药膏起了作用,还是腿间?肌肤已经适应了颠簸的强度,渐渐地,也不再?像第一天那般刺痛不适。 转眼?赶了七日路,明婳整个人也清瘦了几分,脑袋用面巾和帷帽裹得严严实实,倒是没晒黑。 裴琏和同行?的两位官员却是肉眼?可见的黑了一圈,人也瘦了,下颌线愈发?清晰。 一行?人到达河东道的晋城境内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 眼?见这一路风尘仆仆,无论人还是马,皆显露疲色,裴琏决定在晋城休整两日。 对此,不仅明婳,随行?官员也欢喜不已—— 太?子是个卷王,他们这些下头办差的想躲懒都不好意思。 先前两位官员还盼着太?子妃能娇气点?,和太?子吹吹枕头风,放缓一下进度,没想到太?子妃身娇体软小小个,却是个不容小觑的狠角色。 这七日跟下来,愣是没喊一声苦,没叫一声累。 连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都能坚持,他们这些男儿又何来脸面叫苦? 于是也咬牙硬撑着,只私底下两人感?叹。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太?子妃与太?子当真是绝配。” “太?子勤勉上进,太?子妃吃苦耐劳,我大渊有这样的储君与储君妃,还怕日后国家不兴,百姓不强?” 官员们的私下议论,明婳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能够在客栈里痛痛快快睡两天懒觉,简直幸福到冒泡。 窗外秋雨绵绵,裴琏无事可忙,遂也回到屋里。 见帷帐之间?,小妻子抱着枕头,缩在被窝里睡得喷香,仿佛被她的慵懒感?染,也褪了外袍,钻进帐里,将人拥在怀里。 这秋意瑟瑟的他乡小镇,雨声细密,光阴悠然,仿若偷得浮生?半日闲。 待到沉沉一觉醒来,温香暖玉在怀,自然而然也催出一些别的心思。 明婳尚在沉沉酣睡之中,便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也是细雨霏霏,她为了避雨,误打误撞进了一处山间?野庙。 庙里有只狐狸在睡觉,见她跑进来,乜着一双清冷的长眼?睛看她:“你是何人。” 她朝狐狸作了个揖:“无意打扰,只外头在下雨,暂借贵宝地躲一会儿雨。” 可那狐狸很是不讲道理,黑着脸道:“你惊扰我清梦,该罚。” 说着也不等她反应,爪子一指,便将她变成了一口钟。 她被吊在寺庙中,挣扎不得。 那坏心眼?的狐狸却摇着尾巴,得意洋洋地绕着圈,看她的笑话。 她哭着道:“你快放我下来。” 狐狸不肯,拿尾巴去拂她:“谁叫你闯进来。” 后来大抵是瞧她哭得可怜,便松了口:“行?了,别哭了,我撞你三千下,就放你下来。” 她的泪止住了,狐狸就开?始撞钟,还一声一声数着:“一下、二?下、三下……” “……” 窗外雨声淅沥,客舍罗帐中也响起细密拍打的渍渍水声。 梦里的狐狸是否撞满三千下,明婳不得而知,她只知好不容易不用受骑马颠簸之苦,却被牢牢握住腰,经历着另一种颠簸。 “裴子玉……”她绯红的脸埋在被子里,细白手指紧揪着枕巾,小声嗔骂:“你不要脸。” 身后的男人不说话,只从后贴得更紧,薄唇咬着她的耳垂:“醒了?” 明婳心说废话,她只是睡了,又不是死了,这样折腾能不醒么。 “你趁人之危。”她羞赧声讨着,“你出去。” “好。” 他哑声应着,动作却鞭/挞得愈发?迅速,明婳忍不住惊呼出声。 男人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说话的热息钻进喷洒在她耳侧:“客舍隔音不好,仔细叫旁人听见。” 那还不是怪他!明婳懊恼,忍不住张嘴咬住他的手。 未曾想裴琏非但不恼,反而伸出两根长指塞入她口中,感?受到她唇舌间?的温热,他嗓音愈沉:“快了。” 明婳再?不信他这种鬼话,狠狠咬着他的手指,他却愈发?兴奋般,她咬得有多用力,他便撞得有多用力。 哪怕饱睡一觉养足了精力,明婳的气力仍是无法与身后的男人比拟,到最后还是她先投降,啃咬的力气全无,两瓣红唇微张,唇角还有一丝透明津液。 裴琏知她不行?了,也快到临界,修长大掌掰过她的脸,当看到她双颊泛起的酡红靡艳,眸色愈深。 两指牢牢攫住她下颌,他低头堵住那抹娇媚的红唇。 “婳婳……”他在她颈间?低唤。 明婳已颠簸得无力应答,直到许久后。 银瓶乍破水浆迸。 一种久违的热意涌遍全身的每个角落。 她脑袋一片空白混沌,过了良久,才意识到不对。 “殿、殿下。”她嗓音微哑,腰肢轻摆:“好像……”出来了? 餍足后的男人也回过神。 低头一看,俊脸霎时沉下。 羊肠小衣,破了。 而眼?前所见,当真应了那句“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明婳起身要看,被裴琏摁了回去。 方才欢好的愉意荡然无存,男人眉眼?间?一片肃色,沉声安慰道:“别怕,孤来处理。” 明婳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怕倒是不怕,毕竟她吃了避子丸。 只是没想到这羊肠衣这般不堪用。 胡思乱想间?,裴琏已起身穿戴,又吩咐外间?抬水。 明婳惊愕:“你这会儿叫水,不就叫人知道了么。” 裴琏系好袍带,转身见她乖乖趴在床上,目光轻晃,很快取了巾帕回来:“知道便知道,你我是夫妻,又不是见不得光的姘头。” “可……可现?下天还亮着呢。” 一想到他面上光风霁月、清心寡欲,关上门却白日宣淫,明婳没好气瞪他:“都怪你。” 裴琏无从辩驳。 饱暖思慾,何况她那样軟绵绵躺在他怀中,难忍,也没必要忍。 唯独羊肠衣破,是他未曾料到的。 他坐在床边,拿着巾帕要替她擦拭。 明婳见状,忙扯过被子遮住:“不必了,待会儿水来了,我自个儿清理便是。” 裴琏看她肌肤染绯,眉眼?生?媚,喉头微滚了下,道:“若不及时清出来,怀了怎么办?” “不会的。”明婳垂着长睫,压根不敢看他的眼?睛。 前几日涂药已经够羞了,何况现?下他还要那般…… “你别管我了。”她去推他的手,小声嗫喏:“没事的。” “此事不可含糊。” 裴琏只当小娘子脸皮薄,单手叩住她的手腕,温声道:“听话。” 迎着男人幽沉专注的黑眸,明婳好似一瞬被蛊住般,竟也不再?动了。 只当他清理时,一双美?眸渐渐泛起潋滟水光,耳根和脖颈也都涨起绯色。 脑子里想着,脸算是彻底丢光了。 身子却涌起另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在没多久,那磨人的动作停下,屋外也传来抬水的动静。 被他抱进浴桶时,明婳好奇问?:“那个,很容易破么?” 裴琏也不知如何答。 毕竟在与她之前,他也没接触过这些。 至于今日的情况,不知是没有提前用香油浸泡,还是禁欲多日,太?过放纵导致…… 沉沉吐出一口气,裴琏将身前之人圈在怀里,在她耳畔低声道:“孤以后会注意些。” 明婳觉得耳根微痒,再?加之现?下这般赤诚相对地同坐浴桶中,实在羞人,也没多说,只轻轻嗯了声。 待洗去一身黏腻热汗,二?人各自更衣。 临用晚饭前,裴琏先端了碗汤药给?她。 那浓郁的苦味让明婳皱起了眉:“这是什么?” “避子汤。” 裴琏凝重看向?她:“为求稳妥,委屈你一回。” 明婳微微睁大了眼?,盯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这就是避子汤啊?” 她语气天真,裴琏心下也生?出一丝愧疚。 早知那肠衣这般不堪用,他不该那般孟浪。 第046章 【46】 【46】 “你这个?不?识抬举的老梆子!” 抱着三弦儿的老爷子被一把推翻在地, 双丫髻的小姑娘连忙去扶,眼里含着泪:“阿爷,您没事吧?” 三弦儿跌在地上, 老爷子捂着胸口, 面露痛色, 咳个?不?停:“咳咳…没事,我没事……” “哎哟,这怎么回事?” “怎么一言不?合还?动起手了。” 其他客人们纷纷侧目, 低声议论着。 小姑娘愤怒地仰起脸,瞪着茶座上那?两个?穿着绸缎袍子的中年?男人:“你们凭什么打?我阿爷!” 那?留着山羊胡子穿蓝袍的哼了声:“是他不?识抬举, 竟来拉扯我的衣袍, 知道我这袍子是什么缎子做的吗?是你们这些贱手能?碰的?” “明明是你先出言不?逊, 要……要摸我!” 到底是个?小娘子,当众说出这种话, 一张脸也羞愤地通红。 哪知山羊胡子听罢, 非但不?慌,反而笑了:“爷那?是摸你吗?爷是看你小小年?纪,出来卖唱不?容易, 想招呼你来喝杯茶,润润嗓。” “就是。”同?行那?个?大腹便便的胖男人点头附和道:“这可是西街富源绸缎庄的孙员外, 家财万贯, 岂会?放着后宅如云美妾不?摸, 来摸你个?一马平川的黄毛丫头?好心赏你一杯茶, 反被倒打?一耙, 这世道真是好人难当啊。” “呸, 你们胡说八道!分明……分明就是他抓着我的手,还?摸我的腰……” 小姑娘年?纪小, 哪受得住这样的委屈,刚要反驳,老爷子拉着她的袖子,摇头:“小泥巴,算了。” “阿爷!明明就是他们的错!”小姑娘不?服,眼里含着泪花儿。 老爷子却是摇头,捡起那?把磕破了的三弦儿,撑着身子站起来,脸上密布的皱纹仿佛每一条都浸满无尽的酸楚与苦难。 他牵着小孙女,颤颤巍巍朝那?两茶客鞠了个?躬:“客官,小孙女不?懂事,多有得罪,小老儿给你们赔罪,方才唱了两支曲儿,一共六文……” “去去去,扰了我们兄弟喝茶的雅兴,竟还?敢开口要钱?” 那?山羊胡子冷哼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老爷子一听他们连唱曲儿的钱也不?给了,脸色霎时苍白:“你们……你们怎能?如此欺人?” 小姑娘也气得一张脸通红,环顾四?周:“诸位评评理吧,明明就是他们轻薄在先。” 周边茶客纷纷侧目,有人看不?过眼,劝道:“这一老一小讨生活也不?容易,就六文钱,又何必为难人家呢。” “就是,方才小妮儿给你俩唱曲儿,大家也都听见了,明码标价,也没讹你。” “不?干你们的事,我劝你们少管!” 山羊胡子没好气地瞪了那?些仗义执言的茶客,又招呼着店小二:“你!对,就是你!快过来,把这两个?贱民赶出去!你们胡掌柜是怎么做生意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茶馆里,这叫我们如何品茗谈生意?” 那?胖男人也道:“说的是!你们竹里馆好歹也是个?风雅之?地,这些臭卖唱的岂能?登大雅之?堂,还?不?快逐出去?” 店小二面色讪讪,显然也认识这两位熟客,忙应道:“是、是,小的这就来。” 转头看向?角落坐着的明婳,哈腰赔笑:“夫人您看,这真是不?凑巧……” 帷帽轻纱下,明婳的脸色已沉了下来:“没什么不?凑巧的,你将那?对祖孙请过来,那?些猪脸人身的不?懂欣赏,我却觉得好得很。” 店小二一怔,面露难色:“这……” 明婳:“怎么?他们是客,我就不?是客了?” 店小二回头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夫人您刚来我们幽都县或许不?知,那?位孙员外和我们白县令关系匪浅,可不?好轻易得罪呢。” 明婳眉心微动,隔帘再看那?两个?洋洋得意的肥头男人,只觉自?己若是坐视不?理,那?这个?太子妃真是白当了。 一个?县令的熟人便敢这般欺压百姓,一口一个?贱民,这要是在他们北庭都护府,她定要将人提去爹爹面前?,狠狠上抽几十鞭子才是。 不?过现下…… 明婳朝天?玑招了招手。 天?玑上前?,弯腰附耳:“夫人?” 明婳以手遮唇,小声问:“你和天?璇,打?那?两个?,打?得过吗?” 天?玑朝那?头瞥了眼,道:“奴婢曾一人打?趴十六个?壮汉,天?璇剑法胜过奴婢,她能?一次打?二十个?。” 都是包死的那?种。 明婳惊呼:“你们这么厉害!” 隔着轻纱,天?玑也猜到太子妃那?双乌眸圆溜溜睁大的模样,胸膛不?由挺起,嘴上却谦逊:“夫人谬赞。” 确定两位武婢的拳脚了得,明婳也有了底气:“那你将那对祖孙请过来,我要听他们唱曲。” 天玑颔首:“是。” 她直起身,和天璇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摩拳擦掌,朝那?一桌走去。 待说明来意,祖孙俩立刻应下:“好,这便来。” 天?玑又看向?那?山羊胡子:“我们夫人说了,买卖自?由,赖账该打?,还?请速速付了六文钱,也好叫他们去接下家的活儿。” 山羊胡子看了看天?玑,又见角落里坐着的也是个?女子,霎时面露轻蔑之?色:“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的吧?我劝你们莫要多管闲事,否则没有好果子吃。” 见这人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天?玑也不?再废话,一个?箭步上前?,揪住山羊胡子的衣领:“你不?给,那?我便亲自?取了。” 众人见这阵势,都瞪大了眼睛。 虽说这女子身形高大,但就这么把个?中年?男人水灵灵拎起来了? 这是何等恐怖的臂力! 山羊胡子也傻了眼,慌乱嚷嚷着:“来人,快来人啊!” 与他同?行的胖男人连忙上前?,还?没出手,便被天?玑反手一掌,打?退数步。 茶客们震惊。 躲在老爷子身后的小姑娘也目瞪口呆,满脸崇拜与艳羡。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给,我这就给!” 山羊胡子也知不?妙,忙不?迭告饶:“您放我下来,和气生财,咱和气生财。” 天?玑便也松了手。 山羊胡子虽心有不?甘,但在天?玑冷然注视下,还?是摸出六枚铜钱来。 眼见他要收起钱袋,天?玑抬脚踩住,扭头瞥过老爷子怀中那?把磕破的三弦儿:“补个?三弦儿耗资多少?” 老爷子战战兢兢道:“去店里补少说十文,我……我自?个?儿回去找点胶皮,看能?不?能?补一补。” 天?玑踢了脚钱袋:“你把人三弦儿磕坏了,另赔十文,不?过分吧?” 山羊胡子一张脸青红交错,却是敢怒不?敢言,只将那?口气憋在心里,勉强挤出一个?笑:“不?过分,女侠说的是。” 又排出十文钱来。 天?玑算了算,通共十六文递给那?小姑娘:“拿好。” 小姑娘连连鞠躬:“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不?必谢我,要谢便谢我们主子。” 天?玑淡淡道:“随我来吧,我们主子还?等着听曲儿呢。” 小姑娘和老爷子对视一眼,忙收好铜钱,小心翼翼跟着天?玑往前?走。 他们身后,那?胖男人狼狈地走向?山羊胡子:“孙兄,你没事吧?” 山羊胡子咬了咬牙,那?双吊梢三角眼死死地看着角落里那?道窈窕富贵的身影:“也不?知哪来的臭娘们,竟敢在幽都县这么狂妄?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盘!等着瞧吧,看老子不?收拾她!” 说着,茶也不?喝了,揣起钱袋就甩袖离去。 店小二自?也注意到那?边的情况,想了想,还?是提醒了明婳一句:“夫人心善是好事,但还?是快快离去,莫要惹火烧身了。” 明婳闻言,只觉荒唐,“我不?过随手替人讨了个?债,这也算惹火烧身?” 店小二叹道:“那?个?姓孙的,睚眦必较,您又是外地来的……” 明婳也知这店小二是好意,朝他颔首:“没事,他若敢来,我也不?怕他。” 若讲理的反怕了横行霸道的,那?这世间当真是黑白颠倒,再无王法了。 店小二话已说尽,也不?再多留,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明婳则看向?那?对祖孙俩,“你们可还?好?” 祖孙俩忙不?迭弯腰:“多谢夫人,夫人心善,老天?定保佑您家宅平安,万事顺遂。” 明婳笑了笑,再看那?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胆怯又好奇地望来,便示意天?玑给祖孙俩各搬了一张凳子,问起方才的情况。 小姑娘听她柔声细语,心里也生出几分亲近,忙将事情经?过说了遍。 原是那?姓孙的员外招呼她去唱曲,唱到一半忽然去拉她的手,被推开后,还?不?死心,又去揽她的腰。 一想到那?只咸猪手在腰间的触感,小姑娘双眼不?禁通红,愤怒又恶心:“我叫他松开,他不?肯,还?说要我跟他回去,做他第十三房小妾!” 明婳抿着唇,看着眼前?这瘦瘦小小的姑娘:“你多大了?” 小姑娘道:“上月刚满十二。” 明婳闻言,握紧了拳,看向?天?玑:“方才下手还?是轻了,像那?种臭不?要脸的混账,很该揍上一顿。” 天?玑点头:“夫人说的是。” 第047章 【47】 【47】 冬日白昼短, 及至戌时,天色阒黑,裴琏方才回到如意客栈。 与王、李两位官员议过正事, 用过饭食才记起客房里还有?一位妻子。 出来?办事, 实在不宜带家眷, 尤其他?那位小妻子又是个满脑子情爱的。 裴琏只盼她能重大局、知分寸,莫要因他?无?暇顾她而闹小情绪—— 这会儿他?也没心思去哄。 回到楼上,天玑天璇两婢守在房门前。 裴琏随意点了一人, 叫到一旁问:“今日夫人都做了些什么?” 被点到的是天璇,话少, 垂首道:“夫人乘车逛了县城, 午后寻了家茶楼听曲儿。” 至于打抱不平的事, 天璇斟酌片刻,如实禀报:“那卖唱的小丫头?被茶客调戏, 夫人让奴婢们出手帮了一把。” 裴琏知道她一向心善, 并未多说,只问了一句,“她可?有?受伤?” 天璇忙道:“夫人一切安好。” 裴琏这才嗯了声?, 推门入内。 因着计划在幽都县待上三至五日,裴琏将客栈这一整层都包了下来?, 原本顾虑着早出晚归, 会影响明?婳休息, 他?打算分房睡。 但明?婳不同意, 理由也很简单, “我怕。” “我不敢一个人在外?头?睡。”那小娘子可?怜巴巴望着他?道:“从前不论?去哪, 哪怕是回陇西,姐姐都会陪我一起睡的。” 裴琏拿她没办法, 打消了分房睡的念头?。 此时屋内只零星亮起两盏白纱灯,微微透出的昏黄暖光,勉强照亮这间还算宽敞雅致的客舍。 绕过做工粗糙、画风俗气的花团锦簇屏风,靠墙便?是一张香樟木架子床,两层的青纱帐子放下,脚踏处摆着一双鹅黄缎面忍冬花绣鞋。 竟是这么早就睡了。 裴琏这般想着,掀开纱帐,却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 明?婳乌发如云堆在耳后,怀里还抱着个枕头?,见到他?时,也不像从前那般雀跃,淡淡说了句:“殿下回来?了。” 便?继续抱着枕头?,一脸沉思。 裴琏见状,浓眉轻折。 这是闹情绪了,故意冷着他?? 薄唇轻抿了抿,他?自顾自宽衣,坐上了床。 明?婳也很配合地往里躺了躺,又将怀里那个枕头?还给他?,而后继续皱眉发呆。 这是二人成婚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如此彻底地无?视他?的存在。 哪怕上回她一度沉迷作画,见到他?时,也不是这般全然不在乎的态度。 她的心,飘去哪儿了? 青纱帐子重新放下,两人都没说话,愈发静谧。 裴琏一向享受夜里的安静,可?今日,明?明?这样静,心里却无?端涌起一丝燥。 他?几次阖眸,试图平心静气。 但身?边的人迟迟没有?动静,甚至……不再来?抱他?。 不过一日没顾上她,气性便?这样大? 沉吟良久,裴琏胸间起伏两下,终是沉沉吐出一口气。 罢了,他?是她的郎婿,得包容她一些。 思及此处,他?翻身?,长臂横向身?侧。 待揽住那把纤细腰肢时,那娇软身?躯似是一顿,却未拒绝,也没推搡,自然而然便?被他?揽入了怀中。 感受到她的顺从,裴琏蹙起的眉宇也缓缓舒展。 果?然是在等?他?给台阶下。 这个小傻子。 修长大掌拍了拍她的背,他?低声?道:“孤早就与你说过,出来?办差并非游山玩水,孤无?暇顾你。且你昨夜不还答应得好好的,今日怎么又生起闷气?” 怀中之人一顿,少倾,从他?怀中仰起脸,语气困惑:“我什么时候生闷气了?” 裴琏垂下眼:“没生气,为何不理孤?” 明?婳啊了声?:“我有?不理你吗?” 这天真直白的语气,叫裴琏下颌微绷,揽在她腰间的手也不禁收紧:“孤进屋之后,你统共就与孤说了一句话,这还不是生闷气?” 明?婳恍然:“啊,是因为这个呀?” 裴琏轻呵:“这还不够?” 哪家妻子会像她这般胆大无?礼,罔顾夫婿。 明?婳眨眨眼,哭笑不得:“我方才一直在想事呢。再说了,你一向话少,我寻思着我不说话,你反倒觉得清静,就没说话了。” 稍顿,似是察觉到什么,她撑起身?子看向躺着的男人:“殿下是想和我说话吗?” 裴琏薄唇轻动,道:“没有?。” 他?伸出一根修长指节,推开她凑得过近的脑袋,“只是以为你在生气。” 明?婳“哦”了声?,心底有?点小失落,但那失落很快就被掩住,毕竟这会儿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想。 “好吧,既然殿下不想说话,那就不说了。” 她重新倒回裴琏的怀中。 冬日里,男人温热结实的身躯,可?比枕头?好抱多了。 她将他?当做会发热的抱枕,寻了个舒适的角度抱住,继续琢磨着她的事。 裴琏觉出她今夜态度反常,略作思忖,到底还是开了口:“想何事想得这般入迷?” 明?婳却道:“殿下不累吗?” 裴琏:“……?” 明?婳道:“你今日在外?忙了整日,定然很劳累了,我的事我自个儿琢磨,还是不叨扰你了。” 她话中一片体贴,裴琏却忽然有?点懂了,为何从前母后与父皇说这等?体贴之语,父皇便?一副如鲠在喉,天都要塌的模样。 这会儿他?虽不觉得天要塌了,却也莫名?不得劲。 “虽是劳累,也不至于听你说话的气力也无?。” 他?捏了下她腰间软肉,缓声?道:“说罢。” 明?婳见他?真想听,眉心微动:“那我说了,你不许笑话我!” 裴琏凤眸轻眯,倒有?几分好奇了。 “好。”他?应道。 明?婳本就是个憋不住的性子,见他?主动要听,便?竹筒倒豆子般将白日里茶楼发生的事,连同董老爷子、柳花胡同的情况都说了。 事太多,她说得又细,等?全部说完,嘴巴都说干了。 裴琏下床替她倒了茶水,她咕噜咕噜连喝了两杯,方才解了渴,继续道:“反正从柳花胡同回来?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些,这里……” 她抬手摁着心口的位置,两条黛眉蹙起,瓮声?道:“这里特别难受,像是有?石头?压着,闷得慌。我觉着这事既叫我遇见了,难道就给他?们一两银几块糕点就行了吗?” 若是从前,她可?能就这样了。 现?下却不一样了,她细细琢磨原因,觉得是她如今的身?份和位置不同了。 从前她是王府里娇养的小娘子,只需快活安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成了。 可?现?下,她是太子妃,是未来?的一国之母了。 “从前每每听人提及这些名?头?,我只觉得威风尊贵,今日却忽然觉得,皇后也好、太子妃也好,不单单是听上去威风、尊贵,更重要的是责任。既在其位,当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不然臣民凭什么爱戴你、尊敬你呢,难道因为你会吃、会喝、会玩乐、长得漂亮吗?不是这样的……” 明?婳摇着头?,似是在与裴琏说话,又似自言自语:“边关的将士们敬重我父亲,是因他?治军严谨,爱兵如子,又有?一颗为国为民、护佑疆土的赤胆忠心。府中的奴仆和他?府的夫人们敬重母亲,是因母亲待人宽厚,慈悲为怀,战时她还带着全城百姓一道缝皮甲、搓草鞋,若是哪里受灾,她也会搭棚放粮,救济灾民……” 所以她和姐姐每次出门,北庭的百姓们都对她们格外?和善。 有?对权势的畏,但更多是敬。 敬的当然不是她们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而是她们的父母、她们谢氏历代的功绩与底蕴。 “从前夫子讲的那些圣贤道理,诸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夫子教的时候,我背得头?都大了,觉得学?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又不考科举当大官,学?了也是白学?……” “但今日不一样了,原来?夫子说得对,人之不学?,犹谷未成粟,米未为饭也……读书?与不读书?,还是不同的。” 朦胧烛光下,她乌发披散,面容素净,不染一丝脂粉气。 可?清婉眉眼间的闪烁的灵气,好似一块上好的白玉,莹莹散发着皎洁璀璨的光芒。 这样的她,是全然不同的她。 不再是那个满脑子情爱玩乐的骄纵小姑娘。 而是一个忧国忧民、为苍生计的贤德妇人。 霎那间,好似天光乍明?,枯木逢春,平静的心湖漾起圈圈涟漪。 裴琏看着她,面色不变,语气却不觉缓了,“这些,都是你今日感悟的?” “是啊,原来?哪会想这些。” 明?婳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从前学?的那些道理,只是浮于表面,浅显诵读。今日方知那些习以为常的事之后,竟还有?这么多值得琢磨的深意……所以我才叫你别笑话我嘛……” 裴琏静静看着她,道,“孤没笑话你。” “那就最好啦。” 明?婳忽的想到什么,咬了咬唇,迟疑道,“殿下,我明?日想去那条胡同看看。” 裴琏垂眸:“不怕了?” “怕。”明?婳诚实道:“但天玑天璇都很厉害,你是没瞧见,今日天玑一只手就拎起一个男人呢!有?她们在身?边,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第048章 【48】 【48】 这日直到暮色苍茫, 明婳才回到如意?客栈。 很累,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这种愉悦感一直持续到在?客房见到裴琏。 “殿下, 我回来了!” 她刚想?走近, 陡然想?起今日在?柳花胡同忙了一天, 身上怕是沾染上一些?气味,及时刹住了步子,只笑眸弯弯望着他:“你今日怎的回来这么早, 密访顺利吗?” 裴琏不?疾不?徐地掀起眼帘,只见面?前之人乌发轻挽, 穿戴素雅, 袖口和裙摆处明显染上脏污, 绣花鞋的缎面?更是泥泞,那张姝丽小脸却白里透红, 眼角眉梢更是藏不?住的欢喜与劲头?。 “不?是孤回来得早, 是你回来晚了。” 裴琏朝窗外偏了眼,外头?天色已是一片漆黑,他方?才正要吩咐人出去寻她。 明婳也顺着朝外看了看, 讪讪摸了下鼻尖,道:“一下子忙忘了时辰……” 说着, 又迫不?及待与裴琏分?享着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殿下, 你是不?知道那胡同里住了多少可怜人!我带着戴太医给?他们?看病, 一个又一个, 根本看不?完……” 也正是病患太多, 哪怕天色暗了, 她也想?着多看一个,没准今夜就能减轻一个人的痛苦。 后来见着小泥巴和董老爷子回来, 她还与他们?祖孙俩聊了好一阵。 说起这些?事时,明婳口若悬河,眉飞色舞。 裴琏端坐在?桌边,静静听着。 待她说得差不?多,提壶倒了杯茶水给?她,问:“可用了夕食?” 明婳接过茶杯两下便饮尽,再次搁下,她道:“还没用,不?过这会儿我也不?饿——” “咕噜——”肚子冷不?丁地响了。 拆台来得太快,明婳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迅速红了,她捂着肚子,小声嗫喏:“方?才真的不?饿,大抵是你提了一嘴,就饿了吧。” 裴琏嘴角轻扯:“行了,先去沐浴更衣,再来用饭。” 明婳道:“可是我还好些?事要与你说呢……” “晚些?再说。” 裴琏看她一眼:“孤又不?会跑。” 他都?这样说了,明婳也暂时压下她打探来的一些?消息,先行沐浴洗漱。 待到洗净一日疲惫与脏污,她与裴琏一道用过饭食,夜已经?更深了。 北地的冬日冷得更快,虽才刚入十月,夜里的屋子里也冒着干冷的寒意?。 明婳本来还想?与裴琏在?榻边说话,但洗完澡坐在?外头?怪冷的,于?是脱了鞋,钻进?了被窝里。 裴琏见状,疑惑:“不?是有事要说?” 明婳在?帐子里朝他招手:“殿下也进?来,我们?在?床上说,也暖和些?。” 裴琏看了眼手头?收集的那些?账册,再看看床帐里殷切招手的小娘子,沉默片刻,还是提步先入了帐中。 却没脱鞋床上,只在?床边坐着,平静的黑眸看向她:“还有何事?” 若还是柳花胡同里那些?琐碎事,便也没必要再多听。 却见明婳一脸献宝的得瑟模样,神神秘秘凑到他面?前:“我帮你打探到了一个大消息,有关?罗氏的案子哦!” 裴琏眉梢轻抬:“嗯?” “胡同里住着的人,有好些?都?是永熙二十年那场旱灾的灾民,他们?说那年先是旱灾,后又是蝗灾,田地干涸,颗粒无收,不?少人家卖儿卖女,家破人亡。我就问他们?,当?地官府没有放粮赈灾吗,那样大的旱灾,朝廷难道不?知道吗?他们?就与我说,官府放粮了,但都?放给?了那些?官老爷的老家村镇,对其他村镇便说没钱了。当?时的县令便想?了个“捐监”的法子,鼓励有钱的乡绅地主和读书人,按照规定的数目捐交谷粮,便可获得国子监监生资格……” 说到这,明婳顿了下,道:“譬如董老爷子,他从前是乡里的教书先生,家境还算殷实,为了个他儿子博得一个监生资格,他东拼西凑攒够了一笔银子去买粮。哪知到了粮铺发现粮价飞涨,但为着儿子的前途,还是咬咬牙买了。未曾想?交到衙门后,衙门先是一拖再拖,到后来又说他捐的谷粮数目太少,得先给?那些?捐多的富户安排。” “明明官府已经?用这个名目收到了不?少谷粮,却迟迟不?放粮,于?是市面?上的粮价居高不?下。后来董老爷子方?知官商勾结,他们?交上去的谷梁,转手又被送去了铺子里,继续高价卖给?百姓。官府与商户们?两头?吃,赚得盆满钵满,百姓们?却是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汗钱。” “董老爷子和他的儿子没想到官府竟如此无耻,便召集一群受骗人前去官府讨说法,却被官兵以“暴民闹事”镇压。董老爷子的儿子也在那场暴乱中被抓进?牢中,因交不?出保金,很快便在?狱中染了病,放出来后人没撑上几日,便撒手人寰。” 再之后旱灾愈发严重,官府只顾牟利,谎报灾情,欺上瞒下。 董老爷子丧子不?久,儿媳改嫁,孙子孙女染了疫病先后离世,他本想?投河轻生,却撞见了被家人抛弃的小泥巴。 那时的小泥巴七岁,与他孙女一般大,他便将她当做孙女养在了身边,一老一少相依为命至今。 之所以会提到“罗氏”,是因着明婳听罢这些?遭遇,愤怒道:“小小县令竟敢如此胆大,州府的上官都?不?管的吗?” 这时原本躺在?一侧的郑婆婆,奄奄一息开了口:“管,怎么管?官字两个口,对上一副嘴脸,对百姓们?又是另一副嘴脸,何况他们?那些?当?官的连自己人都?杀,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明婳闻言,惊愕失声:“杀自己人?” 郑婆婆道:“五年前县衙有个罗主簿,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罪了上官,总之县老爷吩咐县里的衙役半夜放火,将他全家十三口都?烧死了!那衙役喝醉酒了,和他同行之人在?巷子口撒尿时提起这事,我亲耳听到的!” 明婳万万没想?到误打误撞,竟寻到了罗氏纵火案的真凶。 问起郑婆婆为何不?出去作证,郑婆婆瑟缩着,道:“他们?连主簿都?敢杀,遑论我个乞丐婆,我说的话,也得有人信呐!” “只可怜那位罗老夫人,每次见着她击鼓鸣冤,我这心里就如刀绞般,想?与她道明真相,又怕惹祸上身。我自己都?是泥菩萨,又哪有气力去帮旁人呢……可能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命吧,前世造孽,今生来人间就是受苦的……” 听到这些?话,明婳心情很复杂。 她可怜罗氏瞒在?鼓里申冤无门,却也无法指责郑婆婆的怯懦胆小,不?出面?作证。 勇气,实在?是一种很珍贵的品格。 尤其是寻常人的勇气。 无论如何,得知当?年的真相,明婳当?时就恨不?得飞到裴琏面?前,将一切告诉他。 现下她将在?柳花胡同的见闻一股脑都?说了,双眼放光地看向裴琏:“殿下,而今有我们?给?郑婆婆撑腰,她一定愿意?出面?作证,我们?也能将纵火凶手绳之以法了!” 昏黄烛光下,裴琏并无她预料中的欣喜,那张冷白脸庞仍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淡然:“孤知道了。” 虽然知道他向来七情不?上脸,但这般平静,还是叫明婳有些?不?解:“这么大的线索,你怎么一点都?不?惊喜?” 看到她失落轻撇的嘴角,裴琏略作思忖,抬手捏了捏她的脸:“你能得到这线索,的确是意?外之喜。” “不?过罗家这个案子,孤手下之人昨日已查到线索,今日那名衙役与另几名涉案人员已被控制,就等……” 薄唇抿了抿,他并未将全部计划言明,只道:“罗家一案并不?难,最多两日,便会出个结果,届时幽都?县其余事宜皆有王主事出面?负责,你我便要离开此地,前往别处密访。” 饶是明婳知道这次出来,罗家纵火案只是个引子,更重要的密访河北道十三州的贪腐情况,但听到两日后便要离开幽都?县,仍是止不?住诧异。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小小幽都?县,停留五日,已经?算久了。” 裴琏道:“若非要查明罗家纵火案,此地停留三日足矣。” 明婳惊叹于?他办事的高效利落,但一想?到两日后就要离开,心下无端空落落的。 “可是……柳花胡同里还有好些?百姓没看病呢,我今日离开时,还答应那里的孩子们?,明日还会带馒头?去看他们?……” 明婳柳眉轻蹙,喃喃道:“我还想?找人修补一下那些?破房子,再给?他们?发些?米粮,给?那里的孩子们?做些?新?衣服……对了,那些?孩子们?都?机灵得很呢,但没人管教,不?学好。小泥巴说他们?饿极了,会去偷东西吃……这怎么行呢?他们?都?还那么小,若不?好好教导,日后定要走上歧途。若是能让他们?读书,或是能学些?正经?的手艺自力更生,以后也能堂堂正正做人……” 她想?做的事很多,绝非两日就能做完。 裴琏明白她的好心,只他们?此行有更重要的事做,决不?能为着一条胡同里百来号人,而误了河北道十三州那数以万计仍在?不?公之下的百姓。 “这些?事,待到王玮代掌幽都?县,孤会交代他去安排,你不?必操心。” “王主事会一直待在?幽都?县吗?”明婳问。 王玮便是与他们?同行的长安官员之一,虽在?长安城里,他不?过是个刑部六品掌事,但在?这小小县城里,执圣谕处置一个七品县令已然足够。 第049章 【49】 【49】 这声音, 似乎有些熟悉? 待抬眼看去,明婳不由得一怔。 怎么又碰上他了? 那?拦在刘彪等人面前的锦袍郎君不是旁人,正是前两?日刚在茶楼见过的魏明舟。 此刻他大剌剌拦在胡同口, 看着刘彪等人:“那?姓孙的找你?们来闹事, 到底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这话?一出, 刘彪面色霎时大变,再?打量着眼前的公?子哥儿。 那?穿戴、气度还有口音,一看就不是寻常门第。 地头?蛇也畏惧权贵, 刘彪警惕又小心地看向?来人:“你?是何人?” 魏明舟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 倘若你?还敢来这边寻麻烦, 莫说姓孙的保不住你?, 便是白翔亲自来了,小爷也要扒了你?一层皮。” 说罢, 冷然扫他一眼:“还不快滚。” 刘彪在这一片向?来是横行霸道, 何曾受过这般屈辱,可再?屈再?辱,眼前这小子竟敢直称县令老爷的名讳, 可见他这来头?实在不小。 稍作琢磨,刘彪决定识时务则为俊杰, 先去打听一下?这小子是什么来路, 若是敢故弄玄虚, 回来再?弄死他也不迟! 刘彪黑着一张脸, 振臂一挥, 便带着手下?人匆匆忙忙地跑了。 周遭看热闹的人并未一哄而散, 而是好奇地看着这一幕“英雄救美”的戏码,心底纷纷猜度, 难道这位郎君和这位年轻夫人认识? 眼见魏明舟走来时,明婳的眼皮也猛的跳了两?下?。 只不等魏明舟靠近,天璇先抬起剑,面无表情道:“勿要上前。” 魏明舟止住脚步,看向?那?被婢女护在身后的窈窕身影:“夫人莫要误会,某并非歹人,只是唯恐那?恶霸纠缠不休,方?才出面执言。” 明婳略一思忖,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上回在茶楼,那?姓孙的见着魏明舟和那?县令之?子在一块儿,想来也知道魏明舟的身份了。 既然这些恶霸是姓孙的派来,如今见魏明舟出面相护,哪怕是看在白县令的面子上,应当?也不会再?来纠缠。 他是一片好意。 明婳想了想,故意压低了嗓音:“多谢郎君仗义执言。” 魏明舟听得这声线,还有她疏离的语气,一时怔忪。 到底是不是她? 明婳并不愿与魏明舟多有牵扯,一来此行是密访,二来她生辰那?回,虽不能怪魏明舟,但他的确是她和裴琏大吵一架的导火索——还是避嫌为好。 “我还有事要忙,郎君自便。” 明婳朝魏明舟行了个?平辈的叉手礼,转身便往里走。 看着那?道翩然纤娜的身影,魏明舟几欲出声唤住。 但那?句“太子妃”到喉中,又及时止住。 若真的是她,她既不想与他相认,必然有她的理由........ “郎君,这日头?都要朝西了,咱们还回不回蓟州了?”长随轻声提醒着,不懂自家一向?对女色并不感兴趣的郎君,为何盯着一位成了婚的妇人这般久。 魏明舟怔怔回过神,虽知道不该,但一想到这位夫人很可能是她........ 哪怕不能接近,却也想多留一会儿。 “今日不回了。”魏明舟道。 “啊?”长随惊愕:“那?现下?去哪?回白府吗?” 魏明舟看了看那?条幽深不起眼的破烂胡同,环顾四周,沉吟片刻,走向?对街一间不起眼的茶水铺子,道:“喝碗茶先。” 长随:“……?” 魏明舟:“若那?些不长眼的东西再?来惹事,也可帮忙拦上一拦。” 这下?长随更不懂了,心里暗暗嘀咕着,难道自家郎君真的癖好特?殊,不爱少女爱少妇? - 明婳一开始还有些心神不宁,但过了许久,见那?些恶霸没有再?来,渐渐也放松下?来。 至于魏明舟…… 她觉得他好似是认出了她,只他还算有分寸,并未直接戳破她的身份—— 便是戳破了,她也是咬死不肯认的。 她只当?这是个?小插曲,并未多想,继续忙着手头?上的事。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 胡同里的老弱妇孺纷纷亲自来送她,直送到她上马车,明婳掀开车窗朝他们招手:“都回去吧,别送了。” 小豆芽菜胆子大,满脸期待地仰着脸,问出大家伙儿都想问的事:“夫人,您明日还会来吗?” 明婳扫过胡同口那?一张张写满期盼的脸庞,心下?微动,莞尔道:“嗯,明日也来,屋子还未修好,我还想与董老爷子商量下?重开学堂的事呢。” 听她明日还会来,夕阳下?那?一张张或苍老、或憔悴的脸庞也都绽放了光彩,那?一双双眼里更是泛起了生机勃勃的光芒。 明婳见状,最初的兴奋与喜悦褪去,更多是难言的唏嘘。 她能帮他们一时,却不能帮他们一世。 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现下?她能给?他们治病施药,喂饭送粮,之?后还是得靠他们自己走正途,觅活路。 “都回去吧,明日再?见。” 她在窗前挥了挥手,便放下?车帘。 马车辚辚行驶在不算平整的石板路上,明婳静坐车内,胸臆间却仍萦绕着一片忧国忧民的愁思。 意识到这点,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若是哥哥姐姐他们知道了有一天她的脑子里不再?是今日的樱桃饆饠不够酥脆,新?一批的衣裙刺绣不够精美,书肆里的话?本与戏园子的新?戏都乏善可陈……定要怀疑她是不是被夺舍了。 但,人都是要长大的吧。 明婳想,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到时候她便十七了。 嗬,时间过得可真快,及笄好似还在昨日呢! 她在车内思绪纷乱,马车外?,天璇身形如燕,轻轻松松跳回了车前。 天玑赶着马车,侧眸瞥她一眼:“问清楚了?” 天璇:“问清楚了。” 天玑:“那?你?说啊。” 天璇哦了声,道:“那?人是靖远侯世子魏明舟的长随,之?所以?鬼鬼祟祟一路跟着我们,也是魏世子吩咐,说是担心那?些地头?蛇又来寻夫人麻烦,便一路护送。” 天玑皱眉:“靖远侯府的世子,如何会在这?” 天璇道:“不知。” 天玑:“那?他可是认出夫人了?还是与夫人有旧?” 天璇:“不知。” 天玑:“………” 早知这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方?才就该她自己去问。 马车朝前行了一段路,天玑道:“这事可要与殿下?汇报?” 天璇扭过头?看她:“打架我上,汇报你?来。” 天玑一怔,耸耸肩:“行吧。” 于是这日夜里,当?裴琏问起明婳今日的行程,天玑一五一十如实告知。 提及靖远侯府世子时,她明显觑见太子殿下?皱起的眉。 “你?确定那?人是魏明舟?”太子语气沉冷。 “……抓着的那?个?长随是这般说的,且奴婢们听那?年轻郎君的口音,的确是长安口音无疑。” 天玑说着,忽的想到什么,补充道:“前两?日在茶馆,这人便与县令之?子站在一块儿,看那?县令之?子热络的态度,这人八成是魏世子无疑。” 且这相隔千山万水的,寻常人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冒充侯府世子吧。 天玑暗自琢磨,却听太子嗓音更冷:“那?日在茶馆,你?们便见到他了?” 天玑一怔:“是。” 裴琏:“为何那?日未曾提及?” 天玑一噎,心道那?日那?个?魏世子站在一群公?子哥里一声不吭,并无任何不妥,她们便也没注意这号人。 只在主子面前可不能这样答,天玑连忙单膝跪下?:“奴婢失职,主子恕罪。” 廊间静了好一阵,裴琏才再?次开口:“夫人见着他,有何反应?” 天玑想了想,摇头?:“夫人并无什么反应,便是今日与那?位魏世子说话?,也不过寻常客套。” 话?音方?落,便听头?顶冷声:“他们还说话?了?” 天玑怔忪片刻,将白日明婳与魏明舟说的两?句话?,鹦鹉学舌般说了遍。 她学完过了许久,头?顶才传来一句:“起来罢。” 眼前的玄色袍摆晃过,脚步声渐远,而后便是房门推开的“吱呀”声。 天玑从地上起身,掸了掸衣袍,盯着那?紧闭的房门,不禁奇怪地皱眉。 她怎么觉着,殿下?好似格外?在意这个?魏世子? 客房之?内,灯烛昏昏,一片静谧。 夜里天冷,明婳沐浴过后便直接钻进了被窝。 这会儿她正抱着枕头?侧躺,思考着建一个?帮扶老弱妇孺的积善堂要多少银钱,若让董老爷子重新?开个?学堂又要耗费多少银钱…… 唉,若是姐姐在就好了,姐姐最会算账,一个?晚上就能给?出一份切实可行的方?案,便也不用她这般费脑筋琢磨。 她想得入迷,连屋里进了人也不知,直到幔帐被掀起一边,一道浓重高大的阴影兜头?罩来,她才惊愕抬起眼。 当?看到那?熟悉的如玉脸庞,方?才一瞬揪紧的心也放松下?来:“殿下?,是你?啊,吓我一跳。” 裴琏垂着黑眸:“不是孤,还能是谁?” “我以?为是坏人呢。”明婳抱着被子起身,语气不觉 透着一丝娇嗔:“谁叫你?走路都不出声。” “是你?魂不守舍,心不在屋里。” 第050章 【50】 【50】 她既然说他欺负她, 裴琏也?不介意好好欺负她。 两指攫住她的下颌,舌尖炽热地撬开她的贝齿,长驱口口, 攻城略地。 彼此鼻息间?的热意纠缠着?, 明明已?是十月寒冬, 青纱帐内的温度却逐步攀升,空气都透着?暧昧缠腻。 明婳觉得她好像要?被吞噬了,等大?脑反应过来, 男人的薄唇已?落在她的脖颈间?。 那气息如熔浆,烫得她心尖发颤, 腰肢发軟。 这个人!这个可恶的人! 她想推开他, 可双手被扣压着?, 她就如钉死?在砧板上的鱼肉般,动弹不得, 只?能任人宰割。 “裴子玉, 你个大?混账……你…你松开!” 手动不了,她两条腿挣扎着?。 还?没乱踢两下,便被男人一条腿牢牢压住, 他撑起半边身子,垂眸看向她。 这遽然的安静让明婳怔住, 她抬起潋滟水眸, 便看到男人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 还?有那双形状好看的凤眸。 此刻逆着?光线, 那双眼睛漆黑幽静, 如同一潭深水, 看似无波无澜,暗里却藏匿着?无尽的危险。 明婳一时被摄住魂魄般, 眼角的泪意也?凝住。 下一刻,他再次吻了上来。 先是吻了她眼角的泪,再去吻她的唇。 温柔,又强势。 恍惚间?,明婳想到小时候爹爹与她说过,蟒蛇搏杀猎物。 蟒蛇大?都是无毒的,他们捕杀猎物的方式是绞缠,那看似温柔而柔軟的长尾将人卷起,而后一点点地缠绕、收紧,待到猎物觉察到危险时,已?是从头到脚被牢牢裹缠着?,再无半点反击之力。 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大?脑泛白晕眩,而后便是四?肢绵軟,濒临窒息。 “不…不要?……”明婳快要?喘不过气。 却被勾起腰肢,抱入一个结实宽阔的怀抱,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地给她渡气。 可大?掌按着?她腰肢贯彻到底的动作,却是强势无比。 明婳忍不住呜咽出声,小巧的脚趾也?在霎那间?蜷起。 耳畔响起男人粗重的低口口声,他咬着?她的耳垂:“放松。” “裴子玉,你混蛋……” 明婳有气无力的,羞耻、愤怒、委屈以及那种无法克制的愉悦让她心神迷乱,她不知?道他怎么能这么坏。 蛮不讲理与她吵架的那个人是他,压着?她亲吻,肆意施为?的那个人也?是他。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他凭什么这样对她! “你出去……” 她推他,推不动。 她咬他,他便任由她咬,只?握着?那纤腰的大?掌掐得更?加用力,仿佛要?折断一枝柔軟细柳。 明婳哭个不停,嘴里也?一直骂他。只?她被家中养的太乖,骂来骂去也?不过“无耻”、“混账”、“混蛋”这几个词。 裴琏听着?她的哭骂,她骂旁的倒还?好,唯独那句“讨厌你”,每说一句,胸间?就如压下一块巨石。 她怎能讨厌他? 她不是说过,喜欢他。 很喜欢他。 从幼时开始,同样是妹妹,她就比明娓更?喜欢黏着?他。 还?有新婚夜,揭开盖头,她掀眸的刹那,乌眸也?盛满了明亮的欢喜。 她是喜欢他的。 那样喜欢他。 “明婳。”裴琏低下头,去吻她微红的眼角:“别再说这些话?。” 明婳被撞得三魂六魄都快散了,冷不丁听到他开了口,纤细手指用力掐着?他宽阔的肩背,一双迷离杏眸含着?泪意瞪他:“就说!你个坏东西,说不过道理,就只?知?道用力气欺负我,还?不让我讨厌你,凭什么……唔。” 声讨的话?还?没说完,又被狠狠地口口了一下,她本?就通红的脸这会儿更?是红得滴血般。 “裴子玉,你个混……啊!” “你无……唔!” “我……呜!” 骂声在绝对强势的力量之下,支离破碎,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 裴琏耐心而细致地吻去她的泪水,头一回对女子是水做的有这般具象的理解。 淚水、汗水、津液,濃厚交织着?…… 诡异的是,见她这般落泪,心下竟生?出一种隐秘的愉悦。 她是如此的柔弱、纤细又娇美,宛若疾风骤雨中的一枝艳红海棠。 惹人怜惜的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占有她,摧毁她,将她彻底囚于这床帷之间?,叫她从头到脚、从身到心、永永远远只?属于他一人。 裴琏很快意识到这个想法的卑劣,可那又怎样。 或许,他当真如她所骂,是个混账。 只这份混账心思,是因她所起。 谁叫她要喜欢他…… 既招惹了,总得有始有终。 他松开长臂,将尚在云端、意识空白的明婳从怀里放下,缓缓躺放在锦被之间?。 眼前旖旎風光,雪白绯紅,連綿起伏。 兀立的喉结滚了两下,裴琏俯身,再次覆了上去。 一夜鱼龙舞。 直至东方既白,鸡鸣报晓,方才云消雨散。 明婳好似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还?是那座山庙和那只?狐狸。 她老?远见着?他,拔腿就要?跑。 他手指一勾,她便被他的法术勾了回来。 她很不服:“这回我没进你的庙,你还?抓我作甚?” 狐狸说:“我病了。” 她骂骂咧咧:“你病了就吃药啊。” 狐狸说:“是,正等你来。” 明婳:“……?” 话?落,她被他变成了个药臼。 狐狸开始咚咚捣药,明婳神魂俱荡,怒骂他八百遍,臭狐狸、坏狐狸、不讲武德。 狐狸笑了:“哪来的傻子,竟要?和妖精讲道理。” 明婳气得哇哇大?叫:“你你你!” 她在梦里骂坏狐狸,等到醒来,浑身酸疼得好似被药杵狠狠捣过一般,她又恨恨骂起坏男人。 再掀起幔帐一看,外头天光大?明。 明婳惊愕唤着?婢子:“来人。” 天玑入内,隔着?那扇花团锦簇的屏风问:“夫人可是要?起了?” 明婳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天玑道:“刚过未时。” 明婳惊了:“未时!!” 她竟睡了一个白天。 想到昨日她还?答应了胡同里的乡亲们今日也?会过去,她忙坐起身,只?才抬腰,便被那阵透骨侵肤的酸疼压了回去。 天玑听到帐中那道倒吸凉气声,忙问:“夫人怎么了?” “没,没事。” 明婳撑着?手臂慢慢坐起,低头瞥过身上的衣裳,问着?外头:“你与天璇替我换了衣裳?” 天玑道:“未曾。” 明婳也?就明白过来,她这身干净亵衣是裴琏给她换的。 一想到她昏迷不醒时,他替她穿衣系带,她双颊发烫,缓了好一会儿才故作平静问:“你们早上怎不叫我起来?” 天玑答道:“主子吩咐的,说是夫人身体不适,让奴婢们莫要?打扰您休息。” 明婳闻言,心下腹诽,要?不是他害的,她怎会不适。 “他一早就出门了?”她问。 “是,主子辰时便出了门。” 明婳嗯了声,又道,“我有些饿了,你端些吃食来,顺便把门带上。” 天玑应声退下。 听到房门合上的动静,明婳这才悄悄解开亵衣,低头一看,露在外面的肌肤上红痕遍布。 撩开兜衣,其下的肌肤也?没逃脱魔爪,或者?说从脖颈到脚踝,几乎都布满暧昧的痕迹。 他是故意的。 明婳确信,绝对是故意的。 虽说往日欢好也?会留下印痕,可昨日夜里他再次覆来时,分明将她当做一盘珍馐,细细品尝过她躯体的每一寸,或吮吻、或轻咬。 她在他的唇齿间?战栗着?。 他与她十指交缠,嗓音沉哑地唤她,婳婳,好婳婳。 不好,她一点都不好。 被那浪潮席卷着?送上一波又一波高峰时,明婳濒临崩溃地想,她要?死?了。 可他这样坏地欺负她,她为?何还?那般喜欢他....... 明婳伤心又自责地淌下泪,至于后来如何睡去,她也?没了意识。 现下想起昨夜的口口鏖战,敞露在冬日冷空气里的雪色肌肤不禁又泛起了绯红,明婳忙将衣裳系好,心下暗暗决定,今夜无论裴琏再说什么,她都不要?理他了。 倘若他再用这些无耻手段欺负她,大?不了她就抛下他回长安,找皇后娘娘做主。 她下定心思,再看窗外那天色。 现下再去柳花胡同,怕是待不了多久便天黑了。 何况她不但胸前、脖子上有痕迹,就连手腕竟也?被他咬了一口,这副模样,别说去胡同帮忙了,便是出门见人她都难为?情?。 又在心里骂了裴琏好几遍,待天玑送来饭食时,明婳吩咐道:“你去柳花胡同走一遭,便说我今日身体不适,不过去了。” 天玑却道:“今早主子已?派人去过了。” 稍顿,又补充道:“主子还?吩咐奴婢们,之后在幽都县好生?护佑夫人,确保夫人您万无一失。若夫人在县里遇上什么麻烦,或是需要?帮忙,尽管吩咐王主事……哦不,现下该唤作王钦差了。” “等等,你等等……” 明婳坐在桌边,端着?莲纹青花小碗的手顿住,错愕看向天玑:“之后在幽都县护佑好我?他说的之后,是指什么意思?还?有王钦差,又是怎么回事?” 天玑见她一脸迷茫,也?放缓语速,细细解释道:“今日一早,城门一开,王主事便领着?五百兵马包围了整座县衙,县令白翔连同他手下那套班子都被拿下,王主事拿着?陛下圣旨,大?开县衙之门,当着?百姓们的面审理罗家纵火案。” 第051章 【51】 【51】 河北道的?冬日比长安更冷, 雪也下?的?更早。 裴琏离开幽都县的?第三天?,明婳一早醒来,听到窗外沙沙的?声响, 还有些疑惑:“外头是什么声音?下?雨了么?” 天?玑道:“下?雪子了。” 明婳诧异:“这么早!” “夫人觉得早么?”天?玑不紧不慢地挽起青纱幔帐:“奴婢听说胡天?八月即飞雪, 北庭的?雪应该落得更早?” “是, 我们北庭冷得很,一年到头就?属四月到九月的?气候最是适宜了。” 明婳踏着绣鞋下 ?了床,屋里烧着炭盆, 不算太冷,她?走到雕花窗棂旁:“我惊讶这么早, 是和长安比呢。听说长安一般到了十一月才会下?雪, 有时晚些, 直到十二月才瞧见?雪子呢。” 天?玑想了想,点头:“是, 这几年长安的?雪都来的?格外晚, 奴婢记着去岁直到小年夜才下?雪。” 小年夜…… 明婳一阵恍惚,口?中呢喃:“一下?雪,日子都好似变快了。” 抬手?推开窗, 一阵瑟瑟冷风迎面扑来,明婳不禁打了个?颤, 好在?很快便适应了这份干冷。 只见?灰青色的?天?空正簌簌往下?飘着雪子, 不似鹅毛大雪那般轻盈, 一粒粒砸在?窗沿沙沙响个?不停。 “夫人仔细着凉。” 天?玑见?她?只着一件单衣, 忙拿了件品月色缎绣玉兰蝶夹大氅给她?披上, 又朝外看?了眼:“现下?落雪子, 再晚些应当就?飘雪了。” 明婳本就?身形娇小,大氅严严实实一裹, 霎时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娇美小脸。 她?拢了拢身上温暖的?氅衣,再看?窗外雨滴般落下?的?雪子,颗颗雪子划过空中,显出一道道银针般的?冷白线条。 她?目光一阵飘忽,不由自主想到了裴琏。 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到哪了,是否也瞧见?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不对?,怎么又想到那个?坏东西了? 明婳黛眉轻蹙,嫣色嘴角也直往下?撇。 就?那种无情无义又不讲道理的?臭木头,想他还不如想想柳花胡同口?那只小黄狗。 给小黄狗喂个?肉包子,它见?着她?就?直摇尾巴,跟在?她?后头,亲热地不得了。 而那块臭木头,她?都被他吃干抹净无数回了,他还是那副欠他八百贯的?冷模样。 不值当! 深深吸了一口?夹风带雪的?冷空气,明婳抬手?将窗户阖上,转身看?向天?玑:“去准备饭食吧,今日下?雪,天?气骤寒,得买些被褥与炭火送去柳花胡同。老人家身子弱,最是受不得冻。” “是。”天?玑颔首,很快退下?。 明婳自顾自走到铜镜前,望着镜子里那张精致的?瓷白脸庞,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等裴琏回来,她?要?让他知道,她?不是那空有外表、只知情爱的?绣花枕头,撇开他,她?也能做成许多事?,绝不辱没了这太子妃的?身份。 - 正如明婳所想,王主事?刚接管县衙,有一大堆的?事?要?忙,无论?是跟进罗氏纵火案、盘查白翔在?任时的?斑斑劣迹,还是清点县衙谷仓、核算衙门财政,以及这些年种种冤假错案……一堆事?压着,他一时半会儿也无暇顾及那贫弱胡同里的?底层百姓。 但有太子的?吩咐,王主事?还是抽空写了份柳花胡同民生治理的?章程,命人呈递给明婳。 明婳看?过,登时抚掌称赞:“妙啊!我想到的?、没想到的?,他都写的?清清楚楚,还列了好些办法……没想到王主事?平日里瞧着憨厚寡言,竟长了颗这样好用的?脑袋!” 天?玑道:“好歹也是上一届的?榜眼,总是有些真本事?的?。” 明婳闻言惊了,“王主事?竟然是榜眼?” 作?为正一品亲王之女,明婳见?惯了正三品以上的?大员,单论?官阶,五品以下?在?她?眼里都是芝麻小官。 是以王、李两位主事?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幕僚之类的?存在?,现下?天?玑说起王主事?是科考榜眼,那便有些不同了—— 毕竟那可是数十万名学子里的?前三名呢。 “是,王主事?是陛下?钦点的?榜眼,李主事?是前两届的?状元,只他家世略逊于王主事?,且为人太过刚直,是以虽比王主事?入仕早,却与王主事?同级。不过两位主事?皆有真才实学,也算得上是天?子门生。” 天?玑道:“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只要?他们随着主子好生办差,自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们。” 明婳静静听着,心里稍一琢磨,愈发觉着自己那位皇帝公爹对?裴琏当真是一片拳拳慈父心,竟从?那么早就?开始为裴琏铺路选才。 再看?手?边的?章程,字迹隽永,遒劲有力,一条条列出,她?原本混沌的思绪也有了条理。 于是接下?来,她便按着王主事这个章程,开始筹备积善堂事?宜。 积善堂,基于柳花胡同深处一座破败的?祠堂而建,专门收留孤苦无依、无力自保的老弱妇孺。 王主事在折子里特地批注,孩童十岁以下?,老人七十以上,方能收入积善堂,得衣食供养,其余人视情况给予一定的救济,救济次数有限,超过次数,自力更生,再不理睬。 这规矩刚出来,明婳还觉得有些严苛。 毕竟按这要?求,十二岁的?小泥巴和六十七的?董老爷子都无法住进积善堂。 但凭着对?“榜眼”的?信任,还有裴琏教她?的?那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明婳还是决定按照王主事?的?来。 与柳花胡同众人说明此事?时,的?确有些不符条件的?贫民出声埋怨,甚至还说出“不想帮了就?直说,何?必提这些要?求”这种话。 明婳听到这话时,帷帽后一张俏脸又白又红,既愤怒又委屈,还有种说不出的?尴尬与自我怀疑。 但很快小豆芽菜就?替她?骂了回去:“吴二叔,若非夫人好心寻医送药,你家三娃子早就?没命了,你现下?说这种丧良心的?话,你亏不亏心!” 小泥巴也呛道:“就?是,我阿爷六十七了,都与我想法子出去觅活路,你今年还不到六十呢!” 那被称作?吴二叔的?不服气道:“那我……我又不像你阿爷那样读过书,再说了,我一条腿是瘸的?,又老又残的?,我能做什么?” 小泥巴道:“你腿瘸,手?又没瘸,再不济你和范大娘一样,去码头替人浆洗衣物,照样能赚铜钿。” 吴二叔一张脸青白交加:“哪有男人浆洗衣物?这像什么话!” 站在?角落里的?范大娘闻言,冷嗤道:“呵,人都要?饿死了,还分这些,那便是饿死也活该!” 胡同里的?百姓们议论?纷纷,董老爷子寻到明婳,道:“夫人,老朽知道您是大善人,但善人可不能叫人当傻子欺负了,该立规矩的?时候还是得立。所谓不立规矩,不成方圆,若畏首畏尾,顾这顾那,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好心办坏事?。” “您就?按照您的?想法去做,说句不好听的?,像是吴老二那些人,明智未开,眼皮子浅,只顾着脚尖的?三分地,毫无大局观,他们的?话压根就?不必听。” 明婳心里其实早有决定,只看?着董老爷子,仍有一丝难为情:“若真按规矩办,您与小泥巴皆进不了积善堂。” 董老爷子却是毫不在?乎般,乐呵呵道:“老朽虽老,却还没老到不能自理的?地步,每日与小孙女一道出去讨食,苦是苦了些,却也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像积善堂,还是留给郑婆婆、小猴儿他们这些真正可怜无力之人罢。” 董老爷子口?中的?小猴儿便是小豆芽菜,一个?八岁的?孤儿,许是因着嘴唇裂开三瓣,才被家人遗弃。 又因嘴巴的?畸形,被唤作?小猴儿。 董老爷子叹道:“只盼着这些孩子进了积善堂,能读书受教,走上正道。” 明婳闻言,将章程里的?另一条提议说了:“积善堂建成后,会先紧着胡同里符合条件的?乡亲们入内做工,老爷子若是有意再教书育人,或可留在?积善堂里教书,不过……这工钱比市面上的?教书先生要?低上三成。” 其实不单是教书先生一职的?酬劳低,积善堂其他差事?的?酬劳也低于寻常。 王主事?对?此也有解释:“若积善堂的?酬劳与市面上一样,届时一些家境尚可之人也来此务工,那些体弱病残之人又如何?与他们竞争?” 明婳这才恍然,这与多年前母亲赈灾施粥,往米粥里掺沙子是同一个?道理。 那时她?也不懂母亲为何?要?往煮好的?白粥里丢沙子,脏兮兮的?如何?能下?肚? 母亲却道:“有活路的?人不会喝这种粥,那些实在?寻不到活路的?人,饿急眼了,便是树皮、草根、人肉都能吃,又怎会介意米粥里掺了点沙子?我们要?做的?,便是给这些人一条生路。” 儿时的?道理,长大后才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明婳夜里回到客栈,又将王主事?的?那份章程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只觉受益匪浅。 她?想着下?回再见?到王主事?,定要?亲自与他道声谢,怎么说他也算是她?的?一事?之师了。 - 步入十一月,幽都县已下?过了两场大雪,积善堂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 第052章 【52】 【52】 北庭夜幕降临时, 幽都?县早已夜色深浓。 靠近县衙附近那座三进三出的宅院里,灯火明亮,贴着大红福字的灯笼在夜色里宛若一个个橘红色的圆柿子, 恰好到处地照着室外纷飞飘扬的雪花。 幽都?县与?长安、北庭的年节习俗不?同, 这里的除夕不?燃庭燎, 只点灯烛。 一夜灯烛不?灭,便意味着平安顺利度过这个年。 虽是如此?,明婳还是命人在后院之中摆了?个大火盆, 又寻了?一堆香木、竹子、火炭,堆得高高的, 火光也旺旺的—— 这大宅子太静了?, 有火光、有爆竹声, 也能热闹些。 在积善堂和乡亲们一起吃过年夜饭,明婳便回到这宅子里, 独自守岁。 穿堂的飞雪似柳絮, 又似梨花瓣,飘飘洒洒,零零落落, 在火光之中白蒙蒙一片,有种别样的凄美。 为了?迎接新?年, 早上起床时, 明婳还特地打扮了?一番, 梳着如意髻, 换上一袭在幽都?县新?裁的宝蓝缎绣平金云鹤袄裙。 此?处的绣工与?缎料虽比不?得宫里精细华丽, 但架不?住穿衣裙的人琼姿花貌, 便是披件麻袋都?难掩姝色,遑论新?裁的锦缎裙衫。 只穿戴再好看, 在积善堂里她也始终戴着帷帽,未曾以?真面目示人。 回到宅中,虽不?必再戴帷帽,身边唯有天玑天璇陪着,也无人欣赏。 “唉。” 明婳躺在铺着厚厚绒毯的摇椅上,望着飞雪和庭中燃烧的火光,深刻体会到了?那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这大抵是她活了?十?六年,最寂寥冷清的一个除夕了?。 最初她还盼着裴琏能赶在年二十?三回来,陪她过个小?年。 二十?三,他没回。 明婳心想,好吧,那除夕总得赶回来吧。 可今日?就是除夕了?,离新?的一年,只剩两个时辰。 这深更半夜,城门已关,她也彻底死心—— 这个年看来注定要一个人过了?。 一侧的炉子上以?小?火温煮着屠苏酒,醇厚酒香随着热气弥漫着庭前,明婳支起半边身子,又倒了?一杯。 天玑站在一旁,没忍住劝了?句:“夫人,您今夜已经喝了?好些,酒喝多?了?,明早醒来怕是要头?疼。” “没关系,反正明日?也无事可做,可以?睡上一整日?。” 明婳懒声说着,莹白双颊已染上些许酒意酡红,她看向一旁的天玑天璇:“大过年的,你们俩坐下,陪我喝点吧?” 天玑迟疑,“这……” 天璇面无改色:“这不?妥。醉酒误事,为着夫人的安危,奴婢们须得时刻保持清醒。” 明婳如今对这两名武婢的性情也有所了?解,隐隐约约也猜到她们经历过严苛的训练,天玑相处久了?还能说上一两句,天璇是当真不?爱说话?。 既她们不?便,明婳也不?勉强,只道:“那你们俩去?外间烤火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两婢对视一眼,叉手退下。 屠苏酒的味道算不?得太好,明婳慢悠悠地将手中那杯饮尽后,又裹着月白色兔毛大氅躺回了?摇椅。 这飘雪静谧的新?年夜里,她一个人无事可做,只能望着庭外雪景发呆。 脑中一会儿想想北庭的父母兄姐,一会儿又想到长安皇宫里的热闹晚宴,更多?时候还是忍不?住去?想裴琏—— 他现下到哪了??在客栈还是驿馆? 今日?过年,他可有穿新?衣,吃年糕,饮屠苏酒? 他身边都?是些和他一样闷葫芦似的属下,也许现下早已回房间里休息了?。 那他夜里独眠时,可会像她想他一样想她呢? 不?,他根本就不?会。 明婳耷下昏沉沉的眼皮,心下暗道,这不?公平。 都?说借酒消愁,她侧过身又倒了?杯酒,想把自己灌醉,这样就不?用再去?想裴琏了?。 酒香醇厚,夜色深深。 往年守岁,一家人围坐着说说笑笑,便是熬到子时也不?觉得困。可今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明婳独自躺在摇椅上,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 她困得不?行,却还强撑着精神?,想熬到新?岁放爆竹。 庭外的风雪越来越大,凛风呼呼地刮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也时不?时发出几下木料荜拨声。 酒劲与?困意一并?在发酵,明婳整个人困到神?识模糊,恍惚间,她好似看到火光里跳出来一只大尾巴的狐狸。 那狐狸大摇大摆地朝她走过来。 她蹙眉呢喃:“你怎么来了?” 狐狸道:“来陪你守岁。” 明婳哼道:“谁用得着你陪,你快出去?,这是我的地盘!” 狐狸:“真的不?用我陪?” 明婳:“不?要不?要,你个臭狐狸快走,每次遇着你总没好事……” 风雪大作,木窗都?被吹得吱呀作响。 那狐狸非但没走,还伸出一条毛绒绒的蓬松大尾巴,将她圈了?起来。 明婳虽然讨厌它,但这大尾巴圈住的感觉还挺舒服,就是有点冷,她抬手揪着狐狸的毛,疑惑嘟哝:“你的尾巴不?应该是热的嘛,怎么这么冷?” 话?音落下,却是一片静谧。 屋内明亮的烛光与?庭外灿烂的火光交相辉映,明晃晃照着男人骨相立体的脸。 裴琏垂眸,看着摇椅上那抱着他玄色狐皮大氅不?肯撒手的小?妻子,浓眉轻折。 她明显是醉糊涂了?,那张雪白小?脸在火光下泛着娇丽的绯色,一双乌眸发直,边抱着大氅一角,边揪着密织的狐裘:“臭狐狸,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连你都?不?理我么。” 这是做了?什么梦,竟然还与?狐狸聊起来了?? 裴琏不?懂小?娘子天真的梦境,只知他冒着风雪深夜赶回,却还是迟了?一步。 没能陪她吃顿年夜饭,只看到一个糊里糊涂的小?醉鬼。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抵是在子时前赶了?回来。 裴琏弯下腰,本想将那条沾了?风雪而微湿的氅衣从她怀中扯出,没想到她却抱得很紧,不?肯撒手:“你方才不?是说陪我过年吗?” 她皱眉,声讨着:“大过年的,怎么还骗人呢。” 裴琏哑然,抬手捏了?捏她这两个月明显丰腴了?一圈的小?脸:“这是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拿开你的爪子。”她抬手打开,惺忪乌眸愠怒瞪他:“本夫人的脸是你个臭妖怪能碰的嘛!” “孤是妖怪?”裴琏眯起凤眸。 “你不?是吗?” 裴琏两指挑起她的下颌,道,“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孤是谁。” 明婳用力眨了?眨眼,定睛再看,一时呆住了?。 大尾巴狐狸不?见?了?,眼前之人龙姿凤章、芝兰玉树,赫然正是裴琏的模样。 “你你你!”她惊得舌头?都?打结。 裴琏颔首:“嗯,是孤。” 哪知下一刻,小?妻子抬起手,一把捏住他的脸。 “哇,你还会变人了?!” 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事物般,她捏了?又捏,“变得好真呀,还是热的诶!” 裴琏:“………” 那两只小?手在他脸上摩挲两下,蹙眉:“就是这手感,好似糙了?些,他的脸没这么糙的。” 手又摸向他的下颌,柳眉皱得更深了?:“怎么还有胡茬了?,怪扎手的呢。” 她一本正经地评价着,裴琏眼皮轻跳。 胡茬是因着连日?赶路,没来及打理。 至于皮肤糙........ 真的变糙了?? 思绪恍惚间,那只小?手已摸向他的脖间。 “连这个都?有,你还挺会变的呢。”她夸道,纤细指尖摁了?摁那兀立的喉结。 裴琏喉头?微滚,再看她懵懵懂懂的娇慵模样,被风雪冻了?整日?的身躯不?觉涌动起一股热意。 大掌握住那作乱的小?手,他深深看向她:“明婳,孤是谁?” 明婳被他抓着手,怔怔抬起眼。 当看到暖黄光线下这张无比熟悉的俊脸时,她也迷茫了?,这到底是梦,还是她喝醉了?。 不?然裴琏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殿下?” 她红唇轻动,不?确定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你真的是他么,还是狐狸变的?” 裴琏眯眸:“你觉着呢?” 明婳摇摇头?:“我不?知道。” 看着她醉意朦胧的水眸,裴琏嘴角轻扯。 罢了?,人也好,狐狸也好,终归都?是他就成。 “不?知便不?知。” 他抬手,抽出她怀中的氅衣:“你再睡会儿,孤先去?沐浴。” 从沧州赶回幽都?县,快马加鞭跑了?整整两日?,一路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实在不?堪。 哪知刚要起身,袍袖就被牵住,她仰着脸望着他:“那你还会回来吗?” 裴琏垂眸,凝着这张海棠般的娇靥,哪怕醉着,那双乌眸仍亮晶晶地溢满期盼。 心下某处好似塌了?下,他弯腰,摸了?摸她的脸:“会的。” “今夜哪都?不?去?,就陪你一起守岁迎新?。” “那不?许骗我哦。” “不?骗你。”裴琏道:“骗你是小?狗。” 明婳闻言怔了?怔,而后嘿嘿笑了?下:“好。” 她松开他的袍袖:“你去?吧。” 裴琏直起身子,刚要去?侧间沐浴,见?她乖乖躺回摇椅,宛若一支海棠春睡。 第053章 【53】 【53】 明婳兴冲冲把红封拆了, 里头塞了厚厚一沓银票,还掉下一枚系着?红绳的金铜钱。 银票数了数,竟有十七张。 “发达啦。” 她捏着?那厚厚一沓红封, 乐得像是栽进米缸里的小老鼠:“去年我阿娘也只给?我装了一千两呢。” 裴琏睇着?她:“就这?么高兴?” “那当?然啦。”明婳道:“虽然我不缺银钱, 但谁会嫌钱多呢。” 说着?, 一双弯弯笑眸带着?好奇,看向床边的年轻男人:“只为何是十七张呢?” 裴琏便猜到她会问,道:“新年至, 你便十七了。” 虽然明婳的生辰在八月,时人算虚岁, 他这?样说也没错。 而且更重要的是, “照你的意?思, 明年我十八,岂不是能收到十八张?那后年就是十九张, 大后年二十张, 大大后年就是……” 明婳越算越欢喜,那双清澈明眸也喜孜孜发着?光:“若我八十岁了,那就能一次收到八千两!” 八千两, 红封都要塞破了吧! 裴琏见?她这?财迷模样,扯唇轻笑, “你怎么不说活到一百岁, 一次能收万两?” 却见?明婳一本正?经摇摇头:“活到一百岁难度太高了, 我觉着?我攒攒劲活到八十岁就很厉害了。” 裴琏微顿, 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那当?然了, 岁数这?种东西, 不能对自己太苛刻,我是人, 又不是长寿龟。” 说到这?,明婳忽的想到什?么,一脸认真地看向面前的男人:“我没有给?你准备压祟钱,便给?你拜个年吧!” 裴琏:“……?” 下一刻便见?面前之人撇开锦被,乌发披散,跽坐在床上,规规矩矩朝他行了一礼,口中也振振有词:“祝殿下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岁岁无虞……” 稍顿,她抬起一双莹润美眸,也狡黠补了句:“长命百岁,每年都能给?我发压祟钱。” 长命百岁,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祝福。 只裴琏想到她方才之言,他不过长她三岁,若她只努力?活到八十,他却长命百岁…… 长指轻屈,他不客气敲了下她的额:“傻子?。” 明婳捂着?额头,瞪他:“我阿娘说了,正?月初一不能打人的。” 裴琏:“是,孤不打人,打的是傻子?。” 明婳:“你才傻子?呢!你个臭木头!” 裴琏:“……” 天底下敢这?般与太子?呛声的,怕是只有她一人。 大过年的,他也不与她计较。 看了眼窗外天色,他道:“起床用膳罢。” 明婳应了声好,又唤来天玑天璇伺候她梳洗。 新年新气象,她给?两婢也发了一封红包。 两婢开始坚持不肯收,直到坐在榻边看书的太子?淡淡投来一眼,算是默许,这?才接过:“多谢夫人,夫人新禧吉祥,福寿长康。” 明婳笑吟吟也与她们道了祝福,便去梳妆镜前坐下。 篦发时,她一双眼睛却时不时透过镜子?往后瞟。 正?月初一天气清,大雪初霁后的明亮天光透过窗棂,斜斜洒在长榻上,也笼在那一袭玉色长袍的男人身上。 相较于穿玄色、紫色、绯色那等庄重浓郁的颜色,明婳更喜欢看裴琏穿淡雅素色,素色衬得他肤色愈白,眉目间都多添一份清正?之气。 譬如眼下,他不过执卷靠在迎枕上,如玉面庞并无多少情绪,一举一动?却尽显清雅,宛如雪中白梅成了精,随风送入她的罗帷。 不过男人在床上床下一向是两个样子?,这?会儿?的他像是梅花仙君,可昨日夜里,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狐狸精。 若她是话本里的穷书生,昨夜怕是要被他吸干了。 胡思乱想间,镜中男人忽的抬眸,朝她这?边投来一眼。 明婳呼吸一滞,忙不迭挪开视线,一颗心却砰砰跳得飞快。 他是不是发现她在偷看了? 不不不,她背对着?他,他怎会发现。 搭在膝头的细白手指悄悄捏紧,明婳调整着?呼吸,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一见?到他,就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哪怕他一大早用金钱腐蚀她,那也不行! 只这?一套连招下来,明婳再想寻回这?两个月的怨气朝他摆脸色,却也摆不动?了—— 或许像哥哥姐姐说的那样,她真的很好哄。 为着?应景,明婳今日穿的是一条新裁的红底山茶花的袄子?,下着?碧荷色襦裙,腰系丝绦,云鬓高挽,明艳又喜庆。 乍一看到她这般鲜鲜艳艳走来,裴琏眉头轻皱,觉着?这?颜色实在闹心。 待视线落在她莹白脸上,那精致五官恰到好处中和了衣裳的鲜亮,只衬得她愈发富贵明丽,一看便是高门大户娇养出来的娘子。 察觉到他的视线,明婳有些?难为情地扯了扯衣摆:“怎么了?” “没什?么。” 裴琏敛眸,搁下手中书卷:“用早膳罢。” 说是用早膳并不准确,现下已近午时,于明婳而言,算是早午饭一并用了。 饭厅中,红色雕漆云龙长桌上摆着?一桌子?丰盛佳肴,还有年节必备的屠苏酒与春盘。 见?这?满满一桌菜,明婳惊讶:“这?么多,我们俩吃得下吗?” “就当?补上昨日的年夜饭。” 裴琏掀袍坐下,看向明婳:“睡了整个上午,这?会儿?应当?饿了?” 明婳讪讪点头:“嗯。” 尤其昨夜迷迷糊糊还消耗了那么多体力?,她都记不清昨夜被他占了多少次便宜。 依稀只记得浴桶里一次,被他抱回床上后,好像就没歇过。 最后她也不知是太累还是太困……总之宿醉后的脑袋实在不太灵光。 正?回忆昨夜之事时,面前的碗中忽的放下一枚金丝糯米排骨。 明婳一怔,掀眸看去。 裴琏慢条斯理收回筷子?,道:“吃饭的时候别分神,仔细噎着?。” 这?下明婳更诧异了,他竟然会给?她夹菜,还叮嘱她吃饭要小心。 裴琏斜她一眼:“这?般看孤作甚?” 明婳:“你真的是殿下吗?” 裴琏:“不然?” 明婳:“你今日怎么突然这?样体贴了?” 体贴到她都怀疑他就是狐狸变的,真正?的裴琏没准还在外头忙呢——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裴琏一眼看出她天马行空的想法?,嘴角轻扯,再次敲了下她的额头:“平日少看那些?怪力?乱神的书,孤若真是狐狸精变的,那也去吃聪明人,才不吃你这?种糊涂蛋。” 明婳:“……” 好吧,这?张气人的破嘴,的确是裴子?玉。 只不过,“殿下你今日真的很不一样!” 裴琏乜她:“难道孤平日对你很坏?” 明婳想了想,要说苛待倒也没有,但有时就是很气人。 “不坏,但也没现下这?么体贴。”明婳中肯评价道。 裴琏默了片刻,又给?她碗中夹了块话梅红烧肉:“吃饭吧。” 明婳也体贴地给?他夹了一块:“你也吃,我看你都瘦了。” 他瘦了?裴琏眉心微动?,视线不觉落在她珠圆玉润的小脸上。 昨夜见?到她,便觉着?她下巴圆润了,待剥了衣衫抱在怀里,的确长了些?肉。 只那肉长得聪明,腰还是细细的,前面和后面却圆润起来,捏在掌中绵軟一团,很是舒服。 明婳不知男人脑中在想什?么,只自顾自与他说起这?两个月来她在县里都做了什?么。 裴琏静静听着?那些?琐碎。 渐渐地却觉出一些?不对,她话中提到王玮的次数未免太多。 张口王主事、闭口王主事,她和那王玮很熟? 待明婳说起月初搬家之事:“王主事当?真是十分细心,府中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就连……” “好了。” 裴琏面无表情地截断她的话:“再不吃,饭菜要凉了。” 他一向是那副清冷面孔,明婳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点头道:“好,这?就吃。” 她拿起筷子?,期待看他:“方才都说我的事了,你也与我说说你在外头的情况?” 裴琏思忖片刻,道:“都是寻常公?事,无甚新鲜。” 明婳:“……” 这?人委实无趣极了。 罢了,还是埋头干饭吧。 吃饱喝足后,明婳本打算带裴琏逛一逛这?处宅子?,不过回屋换身衣裳的功夫,裴琏却出门?去了县衙。 独自留在宅中的明婳很是郁闷:“大年初一的,朝廷都休沐了,他怎么还谈公?事啊!” 天玑安慰:“主子?这?一走便两个多月,许是有要事与王主事交代。” 明婳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但还是觉着?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都没好好陪她。 不过她也有她自己的事做,积善堂的管事一早就带着?乡亲们准备的年礼来与她拜年。 只她早上尚在沉睡,没能亲自接待,管事留下那些?年礼,便先?离去了。 现下腾出空来,明婳去前厅看了那些?年礼—— 有红蛋、红饼、手工缝制的巾帕、袖套,还有孩子?们亲手叠的一朵朵鹅黄色的迎春花,其中最为贵重的要属两只戴着?大红花的老母鸡了。 这?些?年礼虽简陋,明婳却知道,已是胡同里的乡亲们能拿出的最好心意?。 “鸡蛋和老母鸡送去厨房,今日便做来吃,其余东西都收进箱笼里。” 明婳吩咐着?,“另外按人头数寻一些?红封,今日初一,我也给?他们发些?压祟钱,大家都热闹热闹。” 第054章 【54】 【54】 歇晌之前, 明婳还曾想下午睡饱了,晚上睡不着怎么办? 当日夜里,裴琏便身体力行给了她答案。 养足精力的年轻男人, 傍晚又喝了大半盆滋补养肾的黄芪枸杞老?母鸡汤, 床帏间简直没个消停。 半夜里, 前来换值的天玑懒洋洋打着哈欠,往紧闭的门扉瞥一眼:“里头还没歇呢?” 天璇:“嗯。” 天玑啧声:“不愧是主子,龙精虎猛。” 天璇撩起眼皮看她:“你又背后妄议主子。” “没有?, 风太大,你听错了。” 天玑以拳抵唇, 咳了声:“行了, 你下去?歇吧, 下半程我来守。” 天璇便也没多留,提步离开。 练武的人耳力好, 天玑抱着长剑靠在门边, 听着屋里时不时传来的细碎嘤咛,心下咂舌。 就?太子妃那个小身板,今夜怕是要遭老?罪咯。 直至寅时, 风雪初停,屋内也终于传来送水的吩咐。 待到重归静谧, 东边的天色已?隐隐泛着鱼肚青。 天玑也由站姿变成了蹲姿, 正百无聊赖想着再熬两个时辰便能回去?睡觉,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天玑一怔, 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 待看到那道身披氅衣的高大身影, 不由怔忪:“主子,您这是?” 昏朦晨光里, 青年俊美的脸庞好似笼在一片朦胧薄雾之中,模糊且清冷。 他看了天玑一眼,并未出声,只转身将门阖上,方才开口:“孤此去?大抵月底才归,你和天璇继续留在夫人身边护卫。” 天玑忙肃了神色,躬身叉手:“是。” 又嘱咐了两句,男人深深看了眼那木门,“别搅扰她。” 天玑:“是。” 话音方落,那双乌皂靴从?眼帘之下晃过,踩上石阶新?雪,嚓嚓作响。 直 至那脚步声渐远,天玑才抬起眼,那道挺拔的玄色背影已?穿过庭院,消失在半明半昧的灰青色天光里。 - 明婳一觉醒来,又是午后。 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伸了个懒腰,直到手臂扑空,方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 枕边早已?空空荡荡,唯余一片清寒。 他人呢? 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心头升起,她撑着身子坐起,缓了好一会儿,才往外?喊道:“来人。” 门外?很?快响起动静。 听着那逐渐靠近的脚步,明婳攥着被角,暗暗祈祷,拜托,千万是他。 “夫人,您要起了么?” 幔帐外?是天璇毕恭毕敬的声音。 心底那一丝小小的期待,啪嗒,彻底灭了。 明婳垂了垂眼睫,再次掀开幔帐,一张素净白嫩的脸庞往外?看:“他是已?经?走了吗?” 天璇微怔,而后垂首:“是,主子用?过朝食,辰时不到便离府了。” 辰时…… 明婳心下略一琢磨,这样算来,他也就?睡了一个时辰。 幸好昨日下午睡了一觉,不然照他昨夜的贪法,岂不是得累死?? 呸呸呸,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忙在心里改口碎碎念,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看着床上面?色红润、神态娇慵的小妇人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摇头的,天璇疑惑:“夫人可是有?何不妥?” 明婳回神:“没有?。” 稍顿,她问:“他走的时候,可有?交代什么?” 天璇道:“主子离去?之时,是天玑在外?值守,有?无交代,夫人或可待会儿问天玑。” 明婳轻轻嗯了声,也没再多问,只道:“伺候我梳洗吧。” 那人于深夜风雪里悄悄地来,又于清晨薄雾中无声地离去?。 接下来的两日,明婳望着窗外?絮絮飞舞的白雪,时而怀疑初一那日,或许是她太过孤独而产生的幻象。 好在那种如幻似梦之感,也在逐渐的忙碌中,被平凡而踏实的琐碎烟火给冲淡。 但随着正月十?五越来越近,明婳想起裴琏的次数又多了起来—— 毕竟这个生辰,可不是寻常的生辰,是他及冠的大日子。 《礼记》有?载:「男子二?十?始加冠,女子十?有?五年而笄。」 明婳至今还难忘她在北庭的那一场及笄礼,隆重而热闹,不单是北庭本地的达官贵族都来观礼,就?连关?外?大大小小的番邦部落也都送来了贺仪。 那一日,她和明娓便是北庭雪山之下,最璀璨夺目的两颗明珠。 尤其当长安来的天子使臣送来丰厚的笄礼,并宣读那一封几乎决定了她命运的赐婚诏书时,在场宾客们看向?爹爹阿娘的目光写满了艳羡,连连拱手道贺。 天下何人不知,陛下就一个儿子。 无论谢家哪个女儿嫁去?长安,日后都是板上钉钉的皇后,若是肚子争气,早早诞下皇长子—— 那这大渊天下,说是一半姓谢也不为过。 这是何等的爱重与信赖,又是何等的荣耀与风光。 只那时明婳还不懂这些,听到圣旨的第一反应是:“长安?那么远!” 无论是她嫁,还是姐姐嫁,都要分隔两地,再难相见。 一晃眼,及笄已?是两年前的事。 那时的明婳哪会猜到,两年后的她,不但嫁去?了长安,还和裴琏一同来了河北道。 人生境遇,当真是奇妙非凡。 只裴琏的及冠礼…… 她怕是无法陪他一起过了。 也不知他在外?头,会不会自个儿庆祝一下? 有?这惦念的不止明婳一人,千里之外?大雪漫道的长安城内,一袭檀色长袄的皇后站在窗前,望着天边那轮越发皎洁的皓月,神思缥缈。 直到永熙帝走到身边,她才堪堪晃过神,却是瞥了眼来人,一张清丽面?孔无波无澜,又继续转回去?看月亮。 永熙帝已?经?习惯了每年上元节前后几日皇后会格外?冷淡的态度。 对百姓们而言,上元灯节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情意绵绵,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热闹繁华,是“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的彻夜狂欢。 但对皇后而言,二?十?年前她不情不愿地怀了身孕,又在这一日诞下这个不被她期待、甚至带有?怨怼的孩子—— 且那日大出血,几乎要了她的性命。 每每想起,仍是胸口发闷,心有?余悸。 听闻孩子诞下后,窒息得脸上青紫交加,奄奄一息,好在施救及时,才发出第一声婴啼。 她还听闻孩子特别乖巧,每日喂饱之后,极少哭闹,但也很?少笑。 这些事,都是永熙帝和宫人在只言片语里透给她的。 她那阵子病得厉害,时时幻听幻视、失眠焦躁,对那孩子看一眼便觉燥郁、恶心、本能地排斥。 直到孩子在慈宁宫养到三岁,她的症状才稍稍好转,但还是无法对他亲近,顶多每月见上两面?,隔桌说上两句话。 母子俩真正亲近起来,还是他七岁时随她一同出宫,住在城郊的静园。 “阿妩,又在想琏儿了?” 永熙帝揽住皇后的肩,硬着头皮宽慰:“他如今都是娶妻的人了……” 本想说“有?妻子在旁照顾,知冷知热的”,话到嘴边,觉着儿子照顾那懵懂儿媳的可能性更大,于是改了口:“琏儿行事一向?稳重,在外?也定会好好照顾自己,不必你我操心。” 皇后沉默了好一阵,才轻声道:“再过两日便是他二?十?岁的生辰了。” 永熙帝感叹:“是啊,一晃眼咱们的孩子都这样大了。” 皇后:“也不知道他在外?,可会好好办一场?” 永熙帝道:“我看儿媳妇是个好热闹的,应当会为他张罗一二??” 提到这个,皇后却是蹙眉:“我既怕她不张罗,叫琏儿这生辰冷冷清清地过了。又怕那傻孩子太过用?心张罗,万一惹得琏儿不高兴……你知道他的,他一向?不爱过生辰。” 对此,永熙帝哼道:“这小子其他都好,偏生辰上难伺候。” 话没说完,皇后便不客气投来一眼:“你好意思说?” 永熙帝:“……” 他自然不好意思。 若非年轻时太过偏执强势,也不会叫他们母子俩吃那些苦。 对妻儿,他始终有?愧。 “我的错,阿妩消消气。” 永熙帝放软语气一番好哄,又再三保证:“等他从?河北道回来,咱们再给他好好补一场冠礼。” 皇后这才稍缓脸色,只心里仍是牵挂着远行的儿子儿媳,盼着他们能早日归来,她也能睡个踏实好觉。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眨眼到了正月十?五,一年一度的上元灯节。 千里之外?的霸州城虽不如长安繁华热闹,也是花灯如云,亮如白昼。 城内一处酒楼雅间,半扇雕花木窗敞开,料峭寒风拂入,将屋内馥郁的暖香吹散了些。 “长寿面?来咯——” 店小二?端着托盘,还未入内,便被门口的郑禹拦下:“给我便是。” “是,客官当心烫。”店小二?将托盘递上。 再看那推开又很?快紧闭的门,心下不禁好奇,抻着脖子朝里张望。 还什么都没看到,守在雅间左右的侍卫便横了来一个凛冽的眼神。 店小二?霎时如芒刺背,忙缩了脖子,讪讪赔着笑,赶忙退下了。 暖意融融的雅间内,郑禹将那碗卧着鸡蛋的长寿面?搁在桌上:“主子,生辰安康。” 身着绛色长袍的俊美青年扫过那碗热气腾腾的面?,平静视线又睇向?郑禹:“谁叫你自作主张准备这些?” 第055章 【55】 【55】 元宵过后, 这个年也算是过完了。 自上次从天玑口中得知,裴琏大抵月底便会回来,明婳边忙着?积善堂的进?度, 边期待着?月底的到来。 只是转眼到了二月初, 始终未见裴琏回来, 送来的信上仍是那句:「一切皆安,勿要记挂,保重。」 幽都县积雪化冻得比较晚, 但墙边的迎春花儿也绽开了嫩黄的花骨朵。 这日午后,明婳正盘腿窝在暖炕上看账本, 积善堂的管事忽然求见, 说是遇到个棘手事。 管事是柳花胡同里的范大娘, 是个失独的寡妇,她为?人古道?热肠, 先前在外?替人浆洗衣物, 能赚到些许铜钿,便一直帮衬着?胡同里的老人孩子,是以推举管事时?, 众人都选了她。 如今她在积善堂做工领月钱,再不必去外?头做活, 只要照顾好堂中老幼妇孺的起居便是。 且说眼下, 一身酱色袄子的范大娘坐在葵花凳上, 双手局促地搓着?, 面露难色道?:“事儿是这样的, 前日夜里一个叫桃花的小女娃来了咱们积善堂, 说她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求咱们收留她。我?看她面黄肌瘦, 又才七岁,也符合入堂的标准,便将她收了进?来……” “可昨日小猴儿和我?说,桃花不是孤女,他撞见她偷偷摸摸去后门狗洞和一个妇人见面,还将每日的肉包藏下,给那妇人。我?当时?一听就恼了,只当有那黑心眼子不要脸的东西,连积善堂的便宜都占。” “我?便留了个心眼,这两日一直盯着?桃花的一举一动,今日可算让我?逮住了!她的确并非孤女,有爹有娘的,那妇人便是她亲娘。” 范大娘道?:“我?当时?逮着?她们就要报官,可是……” 见着?她一脸迟疑,明婳疑惑:“可是怎么了?” “哎,她们娘俩也是苦命人,身不由己……” 说着?,范大娘看了眼屋内的婢女们,欲言又止。 明婳见状,挥退旁人,只留了天玑天璇。 范大娘这才道?:“那妇人名唤秀娘,是城外?刘家村的,她男人叫刘达,是个吃喝嫖赌的烂人渣,每日喝醉回家,不是打媳妇就是打孩子,输了钱打,赢了钱就去嫖……秀娘给我?看了她身上的伤,唉,杀千刀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明婳闻言,也蹙起眉:“这种混蛋,她怎么不报官?” 范大娘道?:“报官有什么用?男人打自家媳妇,当官的怎么管?” 明婳最是看不起打女人的废物,心下已经火冒三?丈,下一刻又见范大娘眸光闪动,愈发艰难地开口:“秀娘之所以把桃花送来我?们积善堂,是因?她发现刘达那个畜生,他喝醉了酒,竟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 这话一出,屋内空气好似都僵住。 别说明婳,就连天玑天璇也都冷了面孔。 范大娘叹道?:“这等家丑,秀娘也无法对?外?说,倘若传扬出去,日后还如何做人?秀娘那日带桃花进?城,本是想着?带女儿吃顿好的,母女俩寻个地方去投河,一了百了。也是听人提起积善堂,才知道?有咱们这个地儿,她便想着?将桃花送来……总好过继续留在家中被欺辱。” 范大娘原以为?她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已是命苦了,待看到秀娘母女跪在她面前痛哭求情,方知这世上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她心里同情秀娘母女,只这积善堂也不是她开的,还是得来请示东家。 明婳听罢范大娘的话,心下震动久久不能平息。 她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接触的都是光鲜亮丽与?世间美?好,像此等污糟事经过奴婢仆妇们的层层筛选,压根都不可能进?她的耳朵。 可现下,她却知道?这世上竟还有这样无耻的渣滓。 明婳胸口因?愤怒剧烈起伏着?,咬牙道?:“那等畜生,就该宰了才是!” 话音未落,天璇抱剑上前:“是,奴婢这就去宰了他。” 明婳:“?” 明婳:“等等!诶,你等等——” 天璇脚步停住,回头看她。 明婳无奈又尴尬:“我?方才说句气话,你怎么当真了。” 哪知一向活少的天璇却反问:“难道?夫人觉得那等畜生不该杀?” 明婳:“当然该杀,只……” 天璇:“那奴婢便杀了他。” 明婳:“……” 她毫不怀疑只要她一点头,天璇真会冲去那刘家村,将人提来活宰了。 这平日里沉稳冷静的人,怎的今日这么冲动? 明婳不解,放缓了语气与?天璇道?:“那畜生有错,却不该是我?们贸贸然去杀人,他的恶行自有官府定夺。” 天璇眼底似是掠过一抹嘲意:“官府?” 天玑蹙眉,忙拉过天璇:“你冷静点!” 天璇也如梦初醒般,又恢复不苟言笑的模样,单膝朝明婳拜道?:“奴婢失仪,还请夫人恕罪。” 明婳自也不会计较:“你起来吧。我?知道?你是想惩奸除恶,只以暴制暴不可取,怎能随随便便就杀人呢。” 天璇并未多言,只低着?头,安静退至一旁。 范大娘也没想到夫人身边的婢子这般厉害,说杀人就杀人,这……这位夫人到底是何来历? 没等她多?想,明婳问:“那对母女人呢?” 范大娘道:“就在外头候着?,唯恐夫人要问话,我?将她们都带来了。” 明婳:“外?头冷呢,快请进?来吧。” 范大娘连连称是,忙不迭出门叫人。 不一会儿,范大娘便领着?一对?身形纤瘦的母女走了进?来。 那妇人瞧着?二十?出头,秀气白皙,只多?年苦难压弯了她的脊梁,眼窝也深陷着?,面容尽显疲态,鬓角甚至还生出几根白发。 而那紧紧依偎在她身旁的小女童,继承她母亲的秀丽,生着?一双灵动漂亮的桃花眼,小小的脸蛋,瞧着?特别乖。 见着?榻边的明婳,妇人忙拉着?女童跪下,含泪叩首道?:“夫人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民妇这回吧,民妇不是有意弃女骗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这是做什么?”明婳连忙示意天玑天璇将人扶起,又道?:“先别哭,都坐着?。灶上不是有红豆汤吗,端三?碗来。” 秀娘被扶起,再看这榻边神妃仙子般的年轻夫人,只觉她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转世,满眼恳求道?:“听闻夫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善心人,求您大发慈悲,收下我?家桃花吧。只要您肯收下她,民妇今日便去投河,绝不再纠缠,只求您给她一条生路!” 一旁的女童听到这话,霎时?哭着?扑倒她怀里,搂紧她的腰:“不要,娘不要投河!娘不活,我?也不活了。” 母女相?拥着?,哭成一团。 明婳本就是个心软的,再看眼前这一幕,想起了远在北庭的阿娘,眼眶也不禁红了。 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缓了好一会儿,她才道?:“都别哭了,也不必谁去投河。该死的另有其?人,你们俩都给我?好好活着?。” 秀娘和桃花皆是一怔,下意识看向范大娘。 范大娘点头:“夫人都知道?了。” 秀娘面上通红,又羞愧又难过地将桃花抱在怀中,想要开口,话到嘴边眼泪先滚了下来。 苦啊,太苦了。 苦到一颗心都麻木了。 明婳让天玑递了块帕子上前,又叫她们喝了一碗暖融融、甜丝丝的红豆汤,苦涩的泪水好似也被这份甜意暂时?治愈。 桃花连空碗也不想错过,指尖悄悄锴着?碗壁上沾着?的汤汁,小心翼翼送入嘴里。 明婳见状,让下人再给她端了一碗,又让天玑带孩子去隔壁喝汤。 没了孩子,明婳看向秀娘:“你可愿与?那个刘达和离?若愿意,我?可以帮你。” 哪知秀娘一听到这话,忙不迭摇头:“不,不行,不能和离……” 明婳蹙眉:“难道?你对?这种人还有留恋?” “不,夫人误会了。这种畜生,我?只恨不能宰了他!只是他说过,我?若是敢和离,他就先杀了我?,再杀了桃花,还要去杀了我?爹我?娘,他做得出来的,他压根就不是个东西……”秀娘淌下热泪来:“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是嫁了个畜生,一只恶鬼!” 她痛哭流涕,屋内其?他人也都铁青了面色。 “夫人,我?知您好心,但您不必管我?了,我?这辈子注定是要和这畜生烂在一块儿了,只可怜我?的女儿,她还那么小,不该受这样的罪。”秀娘说着?,又噗通跪在地上,用力叩头道?:“求您收留桃花,给孩子一条活路吧。我?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回报您的恩德。” 明婳看着?这瘦骨嶙峋的憔悴妇人,心下五味杂陈。 怎么不必管她呢? 怎能不必管她呢! 难道?因?着?一时?走眼嫁了个畜生,就得一辈子承受这份苦难吗? 没有这个道?理的。 好生安慰了秀娘一番,明婳让范大娘先将她们带回积善堂。 秀娘原本还想回刘家村,怕刘达回家后没发现人,回她娘家闹。 天璇主动请示:“夫人,请让奴婢处理。” 明婳悄悄问她:“你不会冲动杀了他吧?” 天璇抿唇:“不会。只暂时?打晕他。” 明婳想想也行,反正先把今夜平安过了,明日总得拿出个具体对?策。 于是她便让天璇去办了。 第056章 【56】 【56】 明?婳原本想着, 既然他能戏弄她,那?她也要?撩拨他,弄得他不上不下, 再抽身而去, 晾着他一个人慾火焚身。 想法很完美, 但实际做起来…… 压根不用她撩,身下压着的男人已是热息滚烫,蓄势待发。 这就弄得她有些尴尬, 明?明?今夜是她压着他,却生出一种骑虎难下之感。 裴琏静静平躺着, 呼吸略重, 却一言不吭。 除了?刚坐上来时, 她还会故弄玄虚地摸摸他的胸膛,或是故作妩媚地往他耳间吐吐气, 之后也不知她在磨蹭什么, 就坐在他身上不再动弹。 她不动,他身上的燥意却如同脱缰野马般肆意乱窜,又似一团干燥到?了?极致的干柴, 只要?有一点微小火星飘落其上,便能轰然燎原。 “怎么不动了??” 他终是开了?口, 那?低沉的嗓音沙哑得就像是在砂纸上反复磨砺过的碎片一般, 在这阒静帷帐间显得分外撩人, “若是没力气, 孤可助你一臂之力。” “不…不用了?。” 明?婳听出他嗓中克制的喑哑, 也意识到?得赶紧收手, 不能再玩了?:“时辰也不早了?,你赶了?一天的路肯定也累了?, 我们还是歇息吧。” 她侧身想爬下去,腰肢却被男人的大掌一把掐住。 那?强劲的力道吓得她一个激灵,声线都颤了?:“你做什么。” 裴琏:“不是说?要?欺负回来?” 明?婳被他的掌心烫得心里发慌,“我已经欺负了?啊。” 裴琏:“何时?” “就方?才?啊。”明?婳道:“我假装要?亲你,但我没亲。我还假装要?摸你……” 这个的确是摸了?。 至于后果?她也知道了?,正精神奕奕口口在她的后臀,吓得她再不敢摸了?。 “对了?,我方?才?还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咬回去了?!” 但男子与女子的躯体不一样,他的胸膛又平又硬,她张嘴咬了?口,便听到?他发出一声闷哼。 只那?闷哼听起来不像痛,反而有些……愉悦? 弄得她一边讪讪地松开牙齿,一边暗自腹诽这不公平,他的胸一点都不好咬。 没劲儿,没劲透了?。 “我不玩了?。”明?婳去推那?只揽在腰间的手,没好气道:“放我下来。” 但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主动送到?嘴边的香肉,岂有再松口的道理。 “孤早就与你说?过,半途而废不是好习惯。” 裴琏握着她的腰,那?柔軟的触感实在叫人爱不释手,长指也不禁握得更紧:“既然你不知如何‘欺负’,那?孤便勉为其难,教?你一回。” 明?婳呆住,他教?她欺负他? 不等她反应,那?握着腰间的大掌将她稍稍托举起来,她一时不稳,双手下意识撑住了?他的胸膛:“你做什么?” “乖,坐下来。” 朦胧帷帐间,男人磁沉的嗓音不疾不徐,那?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托到?了?合适的位置,稍顿,音色愈哑:“放进去。” 霎那?间,明?婳脑中“嗡”得一声,雪白双颊也迅速发热,这人怎么说?得出口的! “你无耻……”她挣动着腰肢,要?下来。 “如何无耻?” “这还不叫无耻吗?”明?婳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裴琏却道:“孤只是在教?你,如何‘欺负’孤。” 明?婳:“呸呸呸,这哪里是欺负,这分明?就是……” 裴琏:“就是什么?” “就是……就是……”明?婳只觉那?抵着的口口越来越凶悍,脑子也变成了?一团浆糊,磕磕巴巴道:“就是你厚颜无耻、出尔反尔,还想拿我当傻子哄骗。” “这叫哄骗?” 裴琏臂弯绷紧,带着她颇有耐心地磨,嗓音也不紧不慢:“是你自己主动坐上来,说?今夜一切由你把握。只你磨磨蹭蹭半晌也不得要?领,孤才?好心帮你。” 明?婳被磨得身子发軟,她本就不是什么心性坚定之人,若是再继续由他作弄,定然又要?叫这狐狸精般的坏男人得逞了?。 思及此处,她俯身,趴在男人的胸膛,小声唤了?句:“子玉哥哥。” 她知道在床笫之间,裴琏最爱听她这般喊他。 果?不其然,这声娇唤一出,男人周身那?不容拒绝的强势气场都敛了?几分。 他腾出一只手,抚上她纤薄的背脊:“怎么?” 明?婳揪着他的衣领,娇嗔道:“可我今日已经很累了,还是改日?吧。” 裴琏半点不信她这说?法,分明?方?才?还斗志满满地跨坐他身上,一副要?翻身做主的模样。 “一回。”他道,“你躺着便是,孤自取。” “不要?。” 明?婳打定主意今夜绝不让他碰,谁叫他一回来就惹她生气。 还有之前几回,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明?明?床帷间那?般贪她,一下床却连信都不愿给她多写几句,哪有像他这样薄情寡义之徒。 她虽然喜欢他,可经过这几月的忙碌与独处,她也渐渐悟了?些“爱人先爱己”的道理。 若她事事都纵着他,岂非叫他愈发得意,觉着她是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了?? 她才?不要?。 “我不舒服……” 明?婳仍趴在他的胸膛,小指尖在之前留下的牙印上轻轻打转:“今夜不想做夫妻事。” 裴琏按住她作乱的手:“哪里不舒服?” 明?婳想了?想,道:“心情?不好。” 裴琏:“还是为先前那?事?” 裴琏指的是误会亲吻那?事,明?婳的确也想拿这事做筏子,只他说?“先前”,陡然将她的思绪拨回了?更前。 她想到?了?午后秀娘母女前来拜见的事。 这一想,当真?是半分旖旎全无,只剩一颗悲悯忧民心。 于是明?婳就把这事说?了?。 裴琏听罢,眼?底的慾念也渐渐平息,只身上还滚烫着,一时半会儿无法消停。 这般不上不下,实在磨人。 他疑心怀中的小妻子是故意折磨他,但她伏在怀中那?声轻轻的叹息,真?诚哀伤,不似作伪。 最后只得沉沉吐了?口气,将她从身上抱了?下来,又坐起身。 明?婳见他起身下床,错愕:“你去哪?” 裴琏拿过衣架上挂着的外袍,头?也没回:“孤出去透口气,你先睡罢。” 明?婳:“……” 这么晚了?,他出去透什么气? 不过还没等她问,男人挺拔的身影便消失在寝屋里。 帷帐落下时,明?婳独自躺在床上,心下还在纳闷,难道他生气了?? 可他方?才?那?语气,也不像生气的样子。 又抱着被子想了?好一阵,明?婳用力晃了?晃脑袋,便是真?的生气了?又怎样,难道只许他气她,不许她气他么? 再说?了?,若他当真?因着敦伦这等事与她置气,那?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账了?。 二月初的春风还带着料峭寒意。 今夜无月也无星,漆黑低垂的夜幕,如同一块厚重的绒布笼罩着这座静谧的小城,院墙角落,一簇簇鹅黄色的迎春花儿在风中娇怯怯地颤。 裴琏于庭院中,沉默踱步,一圈又一圈。 良久,他才?挟着一身清寒,重新步入内室,还以为明?婳已经睡着了?。 未曾想躺上床,习惯性将身侧之人揽入怀中时,却并不顺利。 察觉到?拽着被子的阻力,裴琏微顿:“还没睡?” 那?娇柔的身躯仍背对着,不作声。 裴琏拧眉,他被她撩得不上不下,大半夜出去吃冷风,怎的她倒闹起了?脾气。 沉吟片刻,还是朝她靠过去:“怎么了??” 明?婳咬了?咬唇,还是没忍住:“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想回来睡了??” 裴琏:“何出此言?” 明?婳:“那?你方?才?怎么一放下我,就出门透气了?。这大半夜的你透什么气,还一去就去这么久。” 她想到?从前在北庭的一个交好的玩伴叫素娘,有一回她去素娘家做客,在后花园里遇上一位花枝招展的美人,穿金戴银又着大红衣裳,那?周身富贵,明?婳还以为是素娘家的亲戚长辈。 她问素娘:“我们可要?去与她见礼?” 素娘瞥了?眼?,当即脸就黑了?:“凭她也配?一个以色侍人的狐媚子,若非我父亲宠爱她,我定要?派人将她赶了?去。” 明?婳这才?知道,那?女子并非什么亲戚,而是她父亲新纳的小妾。 每回素娘爹娘一吵架,她父亲就去妾侍房里睡,再不来她母亲房里。 想到?裴琏方?才?撂下她的冷淡,明?婳忍不住去想,若是裴琏也有妾侍的话?,怕是这会儿已经钻进妾室的被窝—— 好在他没有,所以出门转了?圈,还是回了?她的被窝。 裴琏并不知这么一会儿功夫,他这小妻子脑中就补出了?一堆戏。 但他听出来,她不高兴他的突然离去。 默了?两息,他忽然叩住她的手腕,往腰腹下带去。 明?婳乍一下还懵着,待手背触及那?物,霎时面?红耳赤,急急抽手:“你做什么?” “不是问孤为何出门透气。” 裴琏松开她的手:“现下可明?白?” 明?婳愣了?两息,才?后知后觉回过神,一时间耳根子都发烫,但还有些不解:“那?个……那?个须得出门吹冷风才?能消么。” 第057章 【57】 【57】 这一夜, 裴琏难得?睡了个踏实觉。 从前不是?没单独睡过,但两手?空空荡荡,与温香软玉在怀, 那感觉的确十分不同。 唯一较为麻烦的, 大抵是?晨起时, 更加考验意志力。 温柔乡,英雄冢,此话不是?没道理。 翌日早上, 裴琏颇是?费了些力气,才将?那紧紧缠在他身上、撩人不自知的小妻子给拉开。 昏朦红帐中, 那小娘子云鬓凌乱, 衣襟轻敞, 雪肤半露,微鼓的胸口随着均匀的呼吸起伏。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素了月余, 昨夜又被她那样逗弄一遭,现下娇妻在卧,裴琏只?觉腹间愈发绷得?厉害。 长指抚上那张熟睡的雪白娇靥, 那细腻触感宛若嫩豆腐,仿佛稍微用力就能?掐破。 可就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却胆大包天, 敢翻身跨坐在他身上又咬又啃。 更吊诡的是?, 他竟然纵了她。 莫不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凤眸轻眯了眯, 裴琏捏了捏明婳肉嘟嘟的脸颊, 便扯过被子掩住她暴露在外的雪肤, 转身下了床。 薄雾冥冥,绿柳青青。 随着太阳逐渐升高, 透过幔帐的光也一点点亮了起来。 明婳昏昏转醒时,顶着幔帐还有?些失神。 待反应过来,她朝身侧看?去,空荡荡的,没人。 但枕头上睡过的痕迹,证明裴琏昨夜的确回来了,并?非她在做梦。 不过他这一大早的,又去了哪? 明婳抱着被子坐起,朝外喊道:“来人。” 进来的是?天玑,显然没想到明婳今日起得?这么早,还颇为诧异往她面上瞟了眼。 这一瞟,脸还是?那张天姿国色的脸,只?眉眼间并?无阴阳调和后的艳光。 所谓小别胜新婚,昨夜竟无事发生? 天玑心下纳罕,面上不显,垂首问:“夫人要?起了么?” 明婳嗯了声,边掀帘坐起边问:“殿下呢?” 天玑道:“主子用过朝食,便去衙门?了。” 明婳也不意外:“他倒是?一刻都?不肯懈怠。” 这话天玑也不好?接,只?上前挂着幔帐。 明婳问:“这回郑统领和李主事一起回来了吗?” 天玑:“回来了,昨夜在县衙歇下了。” 明婳点点头,忽然也意识到一事:“他们都?回来了,是?不是?再过不久,我们就要?离开这了?” 天玑觑着明婳的脸色,道:“应当是?了。” 虽然早知会有?离开的一日,但住了这么久,还认识了那么多人,真要?准备离开,明婳也有?些不舍。 “若我和他不是?太子太子妃,在这小县城里当个父母官,护佑一方百姓也挺好?的。” “夫人说笑了。”天玑道:“以您与主子的本事,若是?囿于一县,岂非屈才?” 明婳轻笑:“你要?说他屈才倒还有?理,我能?有?什么才?” 本是?一句笑语,天玑却正了容色:“夫人这话实是?妄自菲薄了,您实是?奴婢见过的贵族娘子里最为纯善仁德、胸襟广阔之人。” 明婳从小到大被夸得?最多的都?是?貌美如花、乖巧可人,或是?恭孝友爱、画技灵动。 像是?“仁德”、“胸襟”之类的夸奖,这还是?第一回 。 她捂住双颊:“哎,你这……说的我脸都?红了。” 天玑却是?真心实意。 像她们这样的人,接触过世间太多阴暗腌臜,过的也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她一直觉着人性本恶,哪怕再光鲜亮丽之人,心下也总有?些恶念。 直到遇上太子妃,她方知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纯粹良善之人—— 且她出身那般高贵,却能?放下身段接触底层百姓,了解他们的苦与泪。 那份悲悯之心,实难可贵。 明婳习惯被人夸姿容,被夸其他时,总觉受之有?愧,忙岔开话题,让天玑去安排早膳。 用过早膳后,天光已是?大亮。 春日的太阳与冬日的很?不一样,虽依旧明亮刺目,却蕴藏着一份勃勃生机的明媚。 这大好?春光,明婳打算去积善堂看?看?。 才将?走出院门?,便见裴琏迎面而来。 他着一条竹青色锦袍,腰系革带,乌发仅以一根白玉簪固定,但那多年?身居高位、养尊处优的矜贵气质,却是?再清简的装束都?无法遮掩。 遑论明媚春光里,男人那张冷白如玉的脸庞,清艳绝伦,实在叫人一眼入神。 明婳的脚步也顿住。 心砰砰直跳,她想,这男人是她的呢。 这个认知让她嘴角忍不住翘起,在他走近时,又努力地压下。 “殿下……”她要行礼。 裴琏托住她的手?,道:“在外注意称呼。” 明婳微怔,仰起脸:“那我也和他们一样,叫你主子?” 裴琏:“不好?。” 明婳:“那……子玉哥哥?” 反正他现下已及冠,子玉这个字不必再遮掩。 裴琏却是?摇头,道:“这个留在私下喊。” 明婳柳眉轻蹙:“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那该怎么喊。” 裴琏道:“寻常夫妻如何?唤,你便如何?唤。” 明婳眼睫轻眨了眨,看?向他:“你是?说,夫君吗?” 迎着她清凌凌的眸光,裴琏薄唇轻抿:“嗯。” 明婳倒无所谓称呼:“好?吧,那我日后在外就这样唤你。” 裴琏:“怎样唤?” 明婳:“夫君啊。” 话音刚落,她看?到面前的男人嘴角微微翘了下。 只?是?等她看?第二眼的时候,他又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就好?似方才那一下,是?日光太过炫目而产生的错觉。 “你这是?要?出门??” 裴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不同于床帷间的娇慵妩媚,今日她穿着一身嫩绿色襦裙,云鬓堆耳,愈发衬得?一张白皙脸庞俏生生,宛若一根水灵灵的青葱。 “对,我想去积善堂看?看?后面那两排瓦房盖得?如何?了。前些日子天气冷,我就懒得?出门?,一直没去。今儿个天气好?,就想出门?转转。” 说到这,她忽的想到什么,看?向裴琏:“殿……夫君要?一起去吗?你还没到过柳花胡同吧?现下那里已经很?不一样了,胡同前的臭水沟修好?了,不会再积水了,胡同里的危墙破房也都?加固修缮了一遍,后头的积善堂也修建得?有?模有?样呢。” 裴琏并?不想将?时间浪费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上。 只?是?对上小妻子那双仿若盛满细碎金光的明媚乌眸,迟疑了一瞬。 若被拒绝,她应当会很?难过。 他见过她眼中噙满泪水的模样,虽有?一份梨花带雨的楚楚动人,但还是?现下这般明媚灿烂,更叫人舒心。 “好?。”裴琏点头,应下。 明婳惊愕:“真的?” 其实在发出邀请之后她就后悔了,毕竟他这样的大忙人,有?一大堆重要?的事要?做,怎会陪她去看?一个住满贫民的小胡同呢。 怪她没克制住那种迫不及待与人分享的坏毛病,一见到他就忘了分寸。 但她万万没想到,裴琏竟然说好?。 裴琏看?着她瞪得?圆溜溜的乌瞳,屈指敲了下她的额:“至于这么惊讶?” 明婳捂着额,点点头:“嗯!” 都?怀疑他是?鬼上身呢。 不,该说是?梦里那只?坏狐狸上身。 “今日正好?闲来无事。” 裴琏牵住她的手?,往外走去:“就当弥补这几个月,欠你的那些时辰。” 直到随他上了马车,明婳才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 先前在长安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便是?,他每日得?抽成一个时辰来陪她。 但那个时候他就惯会耍赖,夜里陪她睡觉的时间也算在里面,还美名其曰多陪她好?几个时辰。 后来她随他来了河北道,一路上日夜相处,倒也将?这约定彻底抛到了脑后…… 现下他提起,明婳才记起来,只?如今再想起这条,的确觉着那时的她有?些太恋爱脑了。 有?个可心可意的夫君固然重要?,但除了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她还能?做好?多事呢。 就譬如那步入正轨的积善堂,还有?日子越过越好?的董老爷子、小泥巴、郑婆婆、范大娘、小猴儿……对了,还有?秀娘母女。 “殿下。”明婳凑到裴琏身边,问他:“你早上去衙门?,可有?安排好?秀娘母女的事?” 裴琏没立刻答,只?看?着她:“称呼错了。” 明婳啊了声,有?些不解咕哝:“可这会儿在马车里,又没外人,不必叫夫君吧?” 裴琏:“练武之人耳力好?,没准就叫人听去了?” 明婳疑惑:“会吗?” 裴琏:“会。” 明婳:“……” 总感觉他在忽悠她。 狐疑的视线在男人清隽的脸庞扫了又扫,但他一脸平静淡然,寻不到丝毫端倪。 罢了,不就是?个称呼吗。 “好?吧,夫君。”她耸耸肩,重新问了遍:“秀娘母女的事安排好?了吗。” 裴琏道:“孤已让王玮派人前往刘家村,命两家族长协商刘达与秀娘义绝之事,且他们的女儿日后随母生活,刘达不可再扰。” 这算是?一个比较好?的结果了,但明婳有?些担忧:“那个刘达能?愿意吗?秀娘说那人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畜生,曾扬言若是?她敢跑,就杀了她全家。” 第058章 【58】 【58】 这日夜里, 云散月开?,一弯上弦月高悬天边, 沐浴过后, 裴琏刚躺上床, 身?侧之人就翻了个身?, 蛄蛹钻入他怀中,“子?玉哥哥……” 竟这般主动? 看来秀娘母女的事安排妥当,她的心情也好了。 既是如此, 他也不会辜负这份热情。 “孤在。” 裴琏应了声,而?后结实的长臂勾住明婳的腰, 将人往身?下带了些, 另一只手臂撑起?半边身?躯。 才将覆上那具温软如云的身?躯, 胸膛却被两只小手抵住:“等一下。” 裴琏:“……?” 明婳双颊有些绯红:“子?玉哥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视线落在她那宛若玫瑰花瓣的红唇, 裴琏喉头轻滚, “晚些再说。” 头颅低下,他缓缓向她的面孔贴去,只是还没触到, 再次扑了个空。 “不行不行。”明婳偏过脑袋,耳根子?更红了:“必须现?在说。” 裴琏不知她有何事那么重要, 非得这时说, 但她不配合, 他也无法强求。 只得耐下性子?, 一边解她的衣带, 一边道:“说罢。” “但我说了你别?生气。” “嗯……”就她能有什?么事叫他动怒。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我方才去净房,发现?我好像来了癸水……” 男人解衣带的手一顿。 须臾, 他垂眸,看向身?下的小妻子?:“来癸水?” 明婳本就为着昨夜戏弄他的事有点心虚,今日夜里用膳时,她也能感受到男人时不时落在她唇瓣和颈间?的目光。 她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自然?明白那眼神里的热意是什?么意思。 一张桌,两个人,她想吃饭,他想吃她。 她那会儿便知道,今夜必然?是躲不过的。 何况她也不想躲。 与他做那事,累是累了些,却也是很快活的。 为此,她沐浴时还特地用了茉莉精油,洗得遍体?生香。 哪知半柱香前,身?下忽的一阵热意,她去净房一看,竟是癸水来了。 “我也不知怎么来得这么巧……” 明婳觑着身?上的男人,声音弱了:“我真?不是故意戏弄你的。” 裴琏:“孤若没记错,你上次是初十,今日才初五。” 明婳道:“你说的已是上上次了,上月是初七,没想到这月又提前了两日……” 裴琏蹙眉:“这个还会变?” “之前日子?还挺准的,就是从长安出来后,许是奔波赶路,加之饮食、天气都变了,日子?也不大准了。” 明婳对这些其实也不是很了解,抬手推了推压在身?上沉重身?躯,咕哝道:“总之今夜,怕是不能……做夫妻事了。” 裴琏:“……” 何止今夜,接下来七日都要茹素。 只是想到昨夜她的故弄玄虚,薄唇抿了抿,那只原本揽在她肩侧的大掌也沿着腰线往下。 明婳惊愕:“你做什?么?” 他不会连她来癸水都不放过吧! 男人修长的手轻车熟路分开?她的腿,长指触到那厚厚棉料,收了回来。 的确是来了。 明婳这时也反应过来,双颊霎时更红:“我都说了来了,你还当我骗你不成。” 裴琏道:“谁叫你昨夜戏弄孤。” 明婳一噎,偏过脸:“明明是你先欺负我。” 裴琏没接这话,但也没从她身?上下去。 明婳疑惑,忍不住看他:“你……不睡么?” 光线昏暗的帐子?里,男人黑眸幽幽:“睡不着。” 明婳被那目光看得心里发慌,咬了咬唇:“睡不着也要睡,我来癸水了,不能做那事。” 裴琏没说话,只握住她纤细的雪腕,薄唇擦过她的脸,落在她的耳垂:“明婳。” 他低声唤着,沉金冷玉般的声线透着一丝克制的哑,又有种说不出的撩人。 明婳只觉尾椎都一阵酥麻,那炽热的气息弄得她浑身?都发軟,话也说不利索了:“做…做什?么。” “帮帮孤?” “帮、帮你?我帮你什?么?” 当裴琏带着她的手往下,握住口口时,她的大脑更是直接混沌成一片浆糊。 “你…!”她惊住了,手忙脚乱就要松开?。 可?男人的手握得很紧,半点不给她逃开?的机会。 薄唇咬住她的耳垂,仿若惑人心神的妖孽般,他哑声诱哄着:“别?怕,孤教你。” 明婳双颊滚烫,心道她也不想学这个啊。 可她实在不擅长拒绝。 尤其是拒绝裴子玉。 他若冷脸对她,她还能硬气些。可?一旦他咬着她的耳朵,吻着她的唇舌,温声唤着她婳婳,好婳婳…… 她压根无法招架。 明婳恨自己耳根子?太软,可?他……他是裴琏啊。 她那样喜欢的裴琏。 她不再挣动,只是脑子?还木着,手指也十分笨拙。 可?他在床笫之间实在是个很耐心的老师,带着她去抚弄。 当看到她紧闭双眼,一副视死如归的羞窘模样,那双漆黑凤眼里不禁掠过一抹无奈浅笑。 “何必羞赧?” 男人另一只手攫住了她的下颌,哑声道:“乖,睁开?眼。” 明婳现?下满脑子?都是“手不干净,这手不能要了,怎么能那么烫”,陡然?听到这话,眼睛霎时闭得更紧。 “不睁的话,孤便咬你了。” “……”咬也不睁! 下一刻,胸上一热。 明婳陡然?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埋于身?前的男人,那握着口口的纤细手指也不禁一收。 帐中霎时响起?男人似痛苦又似愉悦的闷哼,他从那敞开?的雪肤间?抬起?头,狭眸在昏暗间?灼灼发着光似的:“要谋杀亲夫不成?” 明婳的脸都要热化了:“是你先咬我。” 裴琏:“孤提醒你了。” 明婳气结,那她哪知道他会咬那里! “你无耻,我…我不帮你了。”他难受死好了。 五指松开?,还没收回,男人的唇便覆了上来,封住她全部的咕哝。 夜色迷离,窗外那一弯月渐渐躲在了云层后。 红罗帐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娇嗔。 “怎么还没好,酸死了……” “快了。” 又许久,倒映在帐上的影子?晃了晃。 男人嗓音愈哑:“乖,夹紧。” “你、你怎的如此无……唔!” 红烛摇曳,罗帐轻晃,直至夜深,终是绽开?一片兰麝香。 翌日上午,明婳是被裴琏抱上马车的。 她整个人罩在男人宽宽大大的鹤氅里,什?么也看不到,待到上了马车,隐约听到婢子?们艳羡的议论。 “郎君对夫人可?真?好,竟然?亲自抱上马车。” “听说是夫人来了小日子?,身?体?不适,这才不舍得她下地走动呢。” “夫人可?真?是幸运,寻到这么一位体?贴的好夫君。” 浑身?无力躺在马车里的明婳:“……” 假的,全都是假的! 什?么幸运、什?么体?贴,分明都是他昨夜做的孽。 不但害得她血崩如泄洪,就连双腿都磨红了,像第一日骑马般火辣辣地疼。 “还在生气?” 男人低缓的嗓音拉回她的思绪,明婳一抬眼,就撞进他那双冰润漆黑的眸子?。 白日晨光里,他眉宇端正,一片清气。 与昨夜的贪婪孟浪,简直判若两人。 明婳恍惚了一瞬,而?后红唇轻撇,鼻间?发出一声哼。 裴琏自知理亏。 昨夜原本只想着哄着她用手纾解一回,却也不知是太久未近她的身?,亦或是昨夜她身?上的茉莉香太过诱人,本能地想要发掘更多。 她皮肤白,又生得细嫩,好似一块温热暖玉,哪哪都是宝。 只太过娇嫩,有利也有弊。 “那处已经上过药了。”裴琏替她揉着腰:“今日坐车去幽州,你也可?好生歇一歇。” 明婳本想将他的手推开?,但他揉得挺舒服的,想着不用白不用,便由着他去,只面上仍是没个好脸色,忿忿道:“若不是你害我,我今日也是可?以?骑马的。” 裴琏:“来了癸水还骑马,你不怕腹疼?” 明婳直起?腰道:“我身?体?好得很呢,从不腹疼。” “行了,女壮士。”裴琏将她按了回去:“躺好,孤再给你揉揉腿。” 明婳:“哦。” 她乖乖躺好,毫无负担地任由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替她按腰揉腿—— 谁叫他欠她的呢。 马车辚辚驶向幽都县城门,帘外传来街边热闹的叫卖与谈话声。 明婳掀帘往外看了两眼,又躺回去,幽幽发出一声叹。 裴琏看着她垂睫落寞的模样,默了两息,问:“很不舍?” 明婳靠着身?后宝蓝色绫锻大迎枕,看他一眼,又很快垂下:“嗯。” 打从认识她开?始,她就叽叽喳喳,极少这般话少。 看来是真?的不舍。 稍作思忖,裴琏道:“回头孤让人每隔三月,与你汇报积善堂的情况,你尽可?安心。” 明婳闻言,有些诧异地抬眼:“真?的吗?” 裴琏嗯了声,又撩起?眼皮看她:“可?有高兴一点?” “高兴呀,当然?高兴。” 明婳轻笑道,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脸新?奇地看向坐在车尾替她揉腿的男人。 察觉到她直勾勾的视线,裴琏眉心轻折:“这般看孤作甚?” 第059章 【59】 【59】 夕阳西下, 高?而辽阔的天边红霞似火,又似一地碎金遍洒。 明婳坐在平稳前行的马车内,小脸紧绷。 哪怕天玑已?确认外?头之人的确是蓟州总兵侯勇, 但裴琏不在身边, 就这般随着侯勇入府, 明婳心里依旧七上八下,无端不安。 但作为边防大将,侯勇亲自来迎, 且裴琏也?不在,明婳也?别无选择, 只得客随主便?, 前往总兵府。 马车约莫前行了半个时辰, 缓缓停下。 车外?再次响起侯勇的声音,“恭请夫人下车。” 明婳抿唇, 暗自鼓励自己?不必慌张, 不就是一州总兵么。 她父亲手下可管着北庭十三州的总兵,逢年过节,那些总兵送节礼来, 还会特地给她和姐姐也?备上一份。 虽不知这位侯总兵是如何知晓她的行程,但她是储君之妻, 他是大渊之臣, 该惶恐敬畏的是他才对。 思?及此处, 明婳深吸口气, 拿起一旁的帷帽戴好, 方才打?开车门, 弯腰而出。 天玑早已?在车旁恭候,见她下来, 连忙去扶:“夫人。” 明婳搭着天玑的胳膊,隔纱往外?看,只见门匾高?悬的总兵府朱门大敞,左右两?头石狮子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而那总兵侯勇,方形阔脸,络腮胡,紫袍金带,身形魁梧,一副典型武将的模样。 这当会儿?,他与他随行的一干侍从,正躬身叉手,毕恭毕敬的行礼:“拜见夫人,夫人万福。” 明婳踩着杌凳站稳之后,方才抬手:“不必多礼。” 嗓音虽是年轻娘子的清灵温软,气息却平稳从容,丝毫不见怯意。 侯勇心下纳罕,听说这位太子妃不过才十六七岁,与他的女儿?们差不多年岁。 平日里他的女儿?们见着他都有几分畏惧,可眼前这位太子妃,千里迢迢来到异乡,身旁也?没个男人陪着,面对一群陌生武将,却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 转念一想,虎父无犬女,她既出自陇西谢氏,又是肃王爱女,自然不可等闲视之。 侯勇态度愈发端正,躬身让到一旁:“天色已?晚,夫人舟车劳顿,定然疲惫,府中?已?收拾出一所清雅别院,还请夫人挪步入内,好生歇息。” 隔着帷帽,明婳也?能大胆打?量着那侯勇的神情,见他始终恭敬有礼,心下稍安。 她搭着天玑,轻声道:“有劳侯总兵了。” “夫人客气。”侯勇上前带路:“这边请。” 明婳略一颔首,提步随他入内。 绯色夕阳愈发深暗,笼罩着轩丽庄重的总兵府。 魏明舟骑马归来,见着门口搬箱笼的下人们,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随口问道:“这是谁家的马车?府中?来客了?” 搬箱笼的下人们朝他行礼:“回表少爷,奴才也?不知具体情况,只知来人是位年轻夫人,身份贵重,还是总兵亲自带人去客栈迎回的。” “年轻夫人?还能让我舅父亲自去迎?” 魏明舟惊愕,将自家女性亲戚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也?没寻出符合条件之人。 他拧眉,问:“人已?经入府了?” 下人道:“是,这箱笼便?是那位夫人的,现下要搬去紫檀苑呢。” 自去年被赶来蓟州,魏明舟便?一直住在总兵府,遂一听紫檀苑,心里也?有了方位。 那可是个依湖伴水,清雅幽静的好去处。 舅父府上突然来了这样一位贵妇人,魏明舟也?压不住心头好奇,大步走进府内。 本想去寻舅母张氏问一问,哪知内院嬷嬷回话,张氏带着几位表妹,一并去 紫檀苑迎接贵客了。 这下魏明舟更是好奇,难不成是什么公?主、郡主来了不成? 不然放眼整个蓟州,乃至河北道,怕是也?寻不到能同?时让舅父舅母都亲自去拜见的贵妇人。 在内院嬷嬷这里也?问不到对方的来路,魏明舟索性去了前院书房,打?算等舅父回来。 倒也?没等多久,当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淹没在暗蓝暮色里,便?见他那舅父步履稳健地从庭外?而来。 “舅父。”魏明舟从廊边的靠座站起身,朝来人行了个礼。 侯勇见着他,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 都说姑表亲,舅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魏明舟的生母侯氏与侯勇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而魏明舟又是侯氏老蚌生珠的心肝肉,是以?侯勇对这位亲外?甥也?是万分宠爱,视作亲子。 魏明舟在自家舅父面前也?十分随性,嬉笑道:“这不是听闻府中?来了位贵客,实?在好奇,便?来问问您。” “你?小子,当真是闲的。” 侯勇嘴上哼道,却是推门进了书房:“进来说吧。” 魏明舟忙不迭跟上前。 侯勇:“把门关上。” 魏明舟哦了声,边关门边咕哝:“这么谨慎?” 书房里光线昏暗,侯勇从腰间蹀躞带取下火折子,边点亮房内的灯,边缓声道:“皇城里飞来的金凤凰,当然要谨慎些。” 魏明舟嘴角笑意一凝,心底也?陡然浮现了一个猜想,只嘴上仍问道:“皇城的?难不成真是什么公?主郡主来了?” “那位可比公?主、郡主更金贵。” 侯勇站在灯盏旁,火光照亮他半张黧黑严肃的脸:“你?可知肃王幺女,当今的太子妃谢氏?” 话音落下,魏明舟的表情彻底僵了。 何止知道,那简直是太熟了! 若非太子妃,他也?不会被打?包送来这冷不隆冬的蓟州,更不会被太子殿下捆在身边,练兵似的“历练”了近三月,连年夜饭都是在外?头孤苦伶仃地解决。 他也?不知太子殿下的醋意怎就那样大? 是,他的确对太子妃心生爱慕。 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太子妃那样的美人,对她心生爱慕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除了在长安时,他的确有些情难自禁的接近,可在幽都县,他真的是发乎情止乎礼,再无半分逾矩啊! 一想到十日前,太子终于肯放他回蓟州。 他快马加鞭赶回总兵府,舅父舅母见他黧黑精瘦的模样都吓了一跳,只当他是去逃荒了。 他也?不敢说过去几个月他被太子抓了壮丁,跟着他去当密访工具人了,只一边狼吞虎咽啃着羊腿,一边道:“我在外?游历遇到个高?人,非说我慧根极佳,诓着我进山辟谷修炼了。” 舅母心疼地不得了,边擦着眼泪说“可怜我的儿?”,边让婢女赶忙再去端些吃食。 当时只觉着苦不堪言,而今静下来再想,这一路跟着太子,却也?涨了见识,收获不少。 尤其是河北道各州府冒赈贪污的情况,就如一袭看似华美的袍子,揭开之后,里头早已?爬满蛆虫,腐臭难闻,触目惊心。 回来之后,魏明舟也?有心暗查蓟州,但又怕他打?草惊蛇,误了太子的布局,只好压下满腔为国为民的热血,继续当他的纨绔。 只他万万没想到,太子妃竟然来到了舅父家! 这是太子的安排,还是……出了什么情况? “六郎?” 浑厚的唤声拉回了魏明舟的思?绪,他晃过神,看向桌前:“舅父,怎么了?” “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侯勇看他:“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 魏明舟轻咳一声,而后抬手揉了揉鼻尖,讪笑道:“我只是太惊讶了,太子妃不在东宫里,怎么跑到蓟州来了?对了,舅父是如何知道太子妃来了?她派人给您送信了?” 侯勇闻言,看着自家外?甥一派好奇的神色,捋须道:“我前不久得到密信,太子携太子妃来河北道密访,既到了我们蓟州,我自是要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番。” 密信? 魏明舟眼皮一跳,面上却不显,只问:“密访?什么事?值得太子亲自密访?太子这会儿?也?来蓟州了吗?” 侯勇看他:“你?个小儿?郎,问这么多作甚?” “我这不是好奇嘛,那可是太子!”魏明舟觑着自家舅父的脸色,虽瞧出一丝不耐,但神色仍是放松,看来舅父并不知他也?在密访队伍之中?。 只舅父到底是哪儿?来的消息,竟知道了太子与太子妃的行踪? 魏明舟稍定心神,又故作轻佻勾唇:“听说太子妃生得国色天香,也?不知明日可否一睹芳容?” 侯勇早知妹妹家这个小儿?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是以?妹夫才狠下心将人送来蓟州,想让他帮着在军中?磨炼一下性子。 却没想到这小子荒唐如斯,竟想冒犯太子妃。 “你?不许胡闹!”侯勇板着脸叱喝:“若是冲撞了贵人,惹了殿下不虞,我也?保不住你?!” “好吧。”魏明舟一脸失落耸耸肩,而后又问了一大堆问题。 侯勇有些答了,有些避而不谈。 就在魏明舟还想探探口风,看看究竟是何人泄露了太子的行踪,门外?传来三下敲门声。 “老爷,老赵来了。”管家在外?道。 侯勇在书桌前坐下,看向魏明舟:“天色不早,你?也?早些回院里歇息吧,这几日没事?别往北院那边跑,在外?头也?安分些,别给我惹事?。” “瞧您说的,我是那种惹事?的人嘛。” 魏明舟笑笑,而后叉手道:“儿?不打?扰舅父,先告退了。” 他转身往外?,一推开书房门,便?见府中?管家和一个黑衣侍卫站在昏暗廊庑下。 第060章 【60】 【60】 “殿下?” 明婳轻唤, 细细嗓音还透着些才?将苏醒的懵懂。 男人下颌抵着她的额,横在她腰间的手?也收紧了,喉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这应声随着他胸膛微微地震动。 明婳便知道这是真的, 裴琏真的回?来?了。 一时间, 心底既欢喜又疑惑, “你何时回?来?的?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城门一开?,便赶来?了。” 裴琏仍阖着眼,眉间难掩通宵赶路的疲倦, 他将脸埋在妻子馨香柔软的颈间,嗓音沉懒:“晚些再?说话, 先陪孤睡会儿。” 明婳也听出他语气里的倦意, 再?想到他说的城门一开?就来?了, 可见昨夜就赶到了蓟州。 出门在外,若非不得已, 最是忌讳赶夜路。 他这般连夜赶来?, 难道……为了她? 明婳忽然觉得头好痒,恋爱脑好像又要长出来?了。 但这也是她的猜测,万一他是赶来?办公务, 那她岂非又自作多情? 思来?想去,明婳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裴琏这样的人, 向来?是将公务放在第?一位的。 心底有些小小失望, 但这点小失望很快便化?作浓浓困意, 她放松思绪, 窝在男人温暖的怀中再?度睡去。 人在安心的环境下, 做梦都格外香甜。 明婳迷迷糊糊续上了开?始那个梦, 狐狸生了火,给她烤鸡吃。 见她馋到直咽口水, 狐狸扯个鸡腿给她:“吃吧。” 明婳惊喜道了句谢,忙接来?吃了。 狐狸问她:“你怎么又来?了?” 她道:“我也不知道,外头有蝙蝠追我呢。” 狐狸:“看来?你我有缘,不然你就留在这,给我当娘子吧。” 明婳愕然:“那怎么行??” 狐狸:“为何不行??” 明婳急得直冒汗,磕磕巴巴道:“我有夫君了,不能给你当娘子!” 狐狸:“没事,反正?你夫君现下也不在。你吃了我的烤鸡,就得给我当娘子。” 明婳震惊,手?里的鸡腿霎时也不香了:“还给你,我不吃了。” “那不行?,你都已经吃了。”狐狸道:“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 明婳见势不妙,撒开?脚丫子便要跑。 狐狸毛绒绒的大尾巴却将她牢牢缠住,高悬于半空中。 明婳惊慌不已,恍惚发现狐狸竟变出好多条尾巴。 两条缠住她的手?,两条缠住她的腿,其余则缠着她的脖子、腰腹,还有几条在她身?上拂来?拂去,弄得她浑身?发痒,皮肤都激起一层寒战。 她挣扎着:“臭狐狸,你放开?我!” 狐狸道:“我好心给你鸡腿吃,你还骂我,很是该罚。” 话落,那勒着她的大尾巴越来?越紧,其余几条尾巴尖灵活拂动,将她的衣裳扯得一团乱…… 明婳只觉四肢越来?越軟,也不知那狐狸用了什?么妖术,她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力气渐失,越来?越热。 “好热……” 她口中呢喃着,想去推开?那在身?前乱拂的“狐狸尾巴”,却碰到一只修长骨感的手?。 那触感让她微怔,霎那间,梦境消散,回?归现实?。 她睁开?朦胧睡眼,却不知什?么时候,她原本面向裴琏的姿势,竟变成了背对。 男人颀长挺拔的身?躯从后?拥来?,两只宽炽热的手?掌在她身?前抚弄,宛若撩拨琴弦,而她的亵衣敞乱,兜衣更?是不知何时解开?,歪歪斜斜撩到一侧。 意识到自己几乎光溜溜地躺在他怀里,明婳的脑袋嗡嗡作响,双颊也变得滚烫。 难怪方才?会做那样奇怪的梦,原来?那横行?霸道的“狐狸尾巴”,就是男人不安分的手?。 “你…你……”强烈的羞耻快要叫她说不出话,她一把按住那手?,又忙捂着胸:“你怎么这样!” “醒了?” 男人头颅低了低,薄唇靠近她耳畔:“孤以为你还要睡一会儿。” 喷薄的热意拂过耳根,明婳缩了缩脖子,忿忿声讨:“你这样,鬼才?睡得着。” 男人似是轻笑了下,慵懒嗓音透着一丝沙哑:“这样是怎样?” 明知故问! 明婳去掰开?他搭在腰间的手?:“一大早就开?始耍无赖,不要脸……” “夫妻之间做亲密事,乃天经地义?的人伦,如何就不要脸?” 明婳一噎,咬唇道:“就是不要脸。” 身?后?之人没再?多说,只一手?勾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抬起她的腿。 察觉到他要作甚,明婳几乎蜷成一只虾,声音也弱了:“你…你别这样,这还大白天呢。” 裴琏咬住她的耳垂:“很快的,一回?就好。” 明婳才?不信他的鬼话,可这不争气的身子在睡梦中就被他撩得绵軟无力,这会儿又被?他牢牢圈在胸膛和臂弯之间,好似落入陷阱毫无反击之力的羊羔,唯有被?猎人吃干抹净的份。 轻揉慢捻抹复挑,淡粉桃花渐沁露。 明婳羞得整张脸都埋在被?子里,直到那烧火棍般的存在贯入,纤细指尖也不禁抓紧那条横在身?前的臂弯,她咬着下唇,喉中发出一道细细的呜咽。 感受到她的紧绷,裴琏亲亲她的颈侧。 “乖。”他嗓音喑哑,额间也有依稀汗意,“别绞这么紧。” 一别数日,他已许久没近她的身?。 先前那些另辟蹊径的法子,也不过勉强纾解,终是与口入口巷不同。 待她逐渐适应,裴琏也不再?克制,长臂收紧,牢牢将这具温軟身?躯禁锢在怀中。 口枪口陷,口冲口撞,仿若不知疲惫。 紫檀苑外,天光大亮,春意明媚。 天玑一脸平静地看向前来?请安的侯勇夫妇,道:“主子与夫人尚在歇息,两位的敬意稍后?主子们?醒来?,奴婢自会转达,还请两位先回?。” 侯勇朝那紧闭的门扉投去一眼,又很快垂下眼:“是下官疏忽了,郎君星夜奔波,定是要好好歇息。那下官与拙荆先告退,晚些再?来?请安。” 又扬声吩咐苑中奴婢好生伺候贵客,这才?携着夫人张氏转身?离去。 沿着青石板路走了好一段,张氏回?头看了眼,又看了看天边那明晃晃的日头,低声道:“都快晌午了,竟还没起?不是说咱们?这位殿下一向勤勉克己吗?” 侯勇横了张氏一眼:“不可妄议尊上。” 稍顿,又道:“再?勤勉克己,那也是血肉之躯,赶了整晚的路,能不累吗。” “那倒也是。”张氏讪笑,忽又道:“只殿下这般急着进城作甚?难道怕咱们?怠慢了太子妃?” 侯勇沉眸不语。 这位殿下虽年纪不大,但一直有老成持重的名声,且据说他心思莫测、手?段狠辣,比之他那位皇帝亲爹有过之而无不及......实?是不可小觑。 “总归这几日,你让府中众人都警醒着些,一言一行?皆得谨慎,切不可在贵客面前失礼。”侯勇肃声吩咐着。 张氏也正?了神色:“我知道的。” 春日明光璀璨,紫檀苑的内墙里,一株粉艳艳的杏花开?得正?灿。 待屋内传来?唤水声时,已近未时。 明婳已彻底没了力气,一半是累的,一半是饿的。 被?裴琏从床上抱起,她眼前都好似冒着金星,晕晕乎乎的,半根手?指头都不愿再?动。 裴琏看出她有些脱力,抱进浴桶清理一番后?,又将人抱到桌边,喂水喂饭。 明婳洗去一身?黏腻,又进了些水米,渐渐也有了力气,红着脸推他:“放我下来?,我自己吃。” 裴琏:“方才?不是还喊头晕?” 明婳道:“现下不晕了。” 边扭着腰肢,要从他腿间下来?。 到底是气血方刚的年纪,她这般在他怀里蹭来?蹭去,那燥热有席卷重来?之势。 裴琏抬手?在她腰间掐了一把,嗓音微沉:“若不想再?来?,便别乱动。” 明婳怔了下,扭头对上男人幽深的黑眸,霎时一动不敢动。 只心里忍不住恨恨腹诽,这人怎的这般无耻! 方才?哄着她说很快就好,可半天就是不出来?,最后?将她抵在床柱弄到她腰酸,嘤嘤喊了他许久的子玉哥哥,方才?鸣金收兵。 这般恶劣,想想都来?气! 明婳大口吃着他喂到嘴边的饭食,愣是吃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裴琏也知这回?累着她了,只太久没开?荤,甫一沾上,自是大快朵颐。 何况透过帐中晨光看着她如雪肌肤渐渐染上绯红,那般迷离娇慵的姿态,与夜里又是全然不同的风情。 怪道会有白日宣淫这一词,果真是不同。 将明婳喂了个八九分饱,裴琏才?松开?她。 明婳一边扶着腰,一边脚步虚浮地朝内室挪去。 裴琏见状,道:“还是孤抱你去……” 话未说完,便被?截断,“不要!” 明婳回?过头,一张瓷白小脸满是通红:“你吃你的饭,别管我。” 裴琏:“........” 小妻子又炸毛了。 今夜若想再?一亲芳泽,怕是又得一番好哄。 明婳走姿别扭地进了内室,从衣橱取衣裳时,她悄悄撩开?亵衣。 不看不知道,一看赫然两个明显的指痕,红得发青。 怪不得她说腰这么疼呢,那个混账男人,今夜若是再?叫他碰,她谢明婳三个字倒过来?写! 第061章 【61】 【61】? 从宴上回到紫檀苑, 明?婳磨磨蹭蹭沐浴了许久。 但也不知裴琏是没睡,还是浅眠,她一躺上床, 他?便将她捞入怀中, “怎么这么久?” 明?婳总不好说是故意躲着他?, 只低声道:“头发?沾湿了,绞干比较费功夫。” 也不知道男人信没信,他?长指勾住她的发?尾捻了捻, 冷不丁问:“换了种香?” 明?婳 微怔,道:“嗯, 今晚用的蔷薇水。” 裴琏:“还是茉莉香更好。” 明?婳没接这话, 无论茉莉、蔷薇, 还是栀子?,她都喜欢。 之所以之前一直用茉莉, 只因她察觉到裴琏喜欢, 每回她用茉莉,他?往她颈间?埋的次数都更多?。 可今日,她不想再讨他?欢心了。 管他?喜不喜欢, 她想用蔷薇用蔷薇,想用玫瑰用玫瑰, 至于茉莉……若是哪天?她心情好, 或是他?表现得好, 她才愿意投桃报李, 换上茉莉取悦他?。 至于现下, 他?最好别来纠缠。 “我困了。”明?婳以手肘抵开他?的胸膛, 阖眼?懒声道:“殿下明?早不是还要随侯总兵一同去军营么,也早些歇下吧。” 裴琏感受到她的冷淡, 也猜到大抵还是为了书信之事?。 可他?实在不解,这有何好生气? 能一两句话说明?的事?,为何要废一堆啰嗦话。 与其浪费笔墨在信中絮叨,何不趁着在一起时,多?多?温存亲密,这不比那些冷冰冰的墨字更直观实在? 思及此处,他?摁住她阻挡的手,低头轻唤:“婳婳。” 漆黑帷帐里,明?婳一听他?这样?唤她,便觉腰疼。 “你别再说了。” 她语气坚定得像是在军营后厨杀了十年?的鱼:“你便是喊一万遍婳婳,我也不会?再由你胡来。” 说着,伸手一推,背对着他?:“睡、觉!” 裴琏:“……” 他?方?才只是想就书信一事?与她讲道理,并无求欢之意。 不过她态度这般坚决,再作解释,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罢了。 他?收回揽住她的长臂,平躺回外侧,“睡吧。” 感受到那炽热身躯陡然离去,明?婳心里一时空落落的。 果然,他?就是贪她的身子?。 一旦不肯与他?敦伦,他?便连装都懒得装了…… 这个大混账,登徒子?! 明?婳咬着唇瓣,恨恨地将身后那个衣冠禽兽骂了无数遍。 直到骂得有些累了,浓郁困意袭来,明?婳才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静谧帐中,裴琏听得耳畔传来的轻柔呼吸声,缓缓睁开双眼?。 待偏脸看到身侧那蜷成一团睡着的小妻子?,嘴角不禁抿成一条笔直的线。 就这小小一团的身子?,一天?天?到底哪来这么大的气性? 若她的肚子?是个羊皮筏子?,照这憋气程度,一阵风吹来,都能随风飘上天?了。 良久,裴琏沉沉吐了口气,到底挪着枕头,侧过身,重新将人拥在了怀中。 - 翌日清晨,仍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 明?婳醒来时,裴琏已随侯勇出了府。 想到昨夜的互相冷淡,明?婳一顿早膳也吃得意兴阑珊。 天?玑只当她独自留在院中无趣,提议道:“今日春光大好,夫人用过早膳,不若去总兵府的花园逛逛?” 明?婳想了想,点头:“也好。” 在幽都县时,她闲来无事?还能看看账本,或是去积善堂转转。现下无账可管,又无事?可忙,若不想宅在院中当个伤秋悲春、柔肠百结的怨妇,也只能以这满园春色聊以慰藉了。 随意吃了些早膳,还在梳妆时,张氏就带着府中的小娘子?们来给明?婳请安。 明?婳这会?儿也明?白了为何在皇宫里,许太后和皇后娘娘让她一月只需请安两次—— 一来,体谅她。 二来,若非存着给媳妇立规矩的心思,天?天?这般应酬的确也挺累的。 梳妆停当,明?婳对镜扯出一个客气而不失庄重的微笑,款款走向?明?间?。 得知明?婳要去逛花园,张氏主动带路:“虽说才将开春,很多?花儿还没开,但像迎春、杏花、春兰、二月兰这些都开的正正好,是了,碧澄湖旁还有几棵老梅树,这会?儿也开着花呢,夫人若有兴致,也可以去瞧瞧。” 明?婳莞尔轻笑:“那就有劳总兵夫人了。” 说话间?,一行女?眷便踏着大好春光,前往后花园。 昨日夜里黑灯瞎火,也未曾好好看看这处宅院。这会?儿日光明?亮,只见路边随处可见刺槐和常青柏,树木高大而粗壮,可惜现下才二月,槐树光秃秃的,尚未长出新叶,倒是那常青柏郁郁葱葱,平添了几分绿意生机。 总兵府的后花园是典型的北地风格,山石宏伟雄壮,人工湖也修建得十分阔气,整体轩丽大方?,视野开阔,不像江南园林那般曲径通幽,精致奇巧。 也正是因着这份大方?开阔,得知太子?妃出门逛花园的魏明?舟有心过来凑凑热闹,想着哪怕只是远远看她两眼?,也好过同住一个屋檐下都无法见上一面留下遗憾,但来到后花园,才发?现舅母和表妹们都围着太子?妃,而四周光秃秃的,也没什么地方?可藏身。 到底还是不敢贸然露脸,隔着老远看了眼湖畔那些鲜妍如花的窈窕身影,魏明?舟遗憾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或许还是有缘无分吧。 倘若让他?早一步结识太子?妃,便是被老头子?骂痴心妄想,他?也要求着老头子去肃王府上提亲。 实在不行,他?入赘也成啊。 魏明?舟心下惆怅,一会?儿感慨老天?爷不公?,让他?得遇佳人,却不逢时。一会?儿又忍不住嘀咕永熙帝,嫡长女?可比嫡次女?更为贵重,哪个好人家求亲,是越过姐姐选妹妹的,实在莫名其妙。 就这样?一路唉声叹气,竟误打误撞走到一处荒芜院落。 看着那扇虚掩着的老旧木门,魏明?舟不禁皱眉,舅父府上如何还有这么破的一处地方?? 刚要推门进去看看,陡然听得里头传来一阵压低的谈话声。 “……筹备得如何?” “差不多?了……就等……便可动手……” 隔着一扇门,魏明?舟断断续续,也听不大真切。 只这光天?化?日的,谁会?跑到这个地方?来谈事?? 直觉告诉他?不对劲,还想竖耳再听,院内忽的传来一声警惕呵斥:“谁在外头?” 魏明?舟心下一惊,转身便要躲。 刚要退步,陡然想到这可是他?亲舅父家,他?堂堂正正没做坏事?,有什么好躲的? 这么一想,心不慌了,也不躲了。 不过当那扇木门推开,看到府上管家从里头走出来,魏明?舟还是难掩诧异,“吴管家?” “表少爷?” 管家的惊诧也不亚于他?,眉头皱起:“您怎么在这?” 魏明?舟飞快往管家身后瞥了眼?,隐约瞧见院里还站着个黑色身影。 还没等他?瞧真切,管家便往旁挪了一步,遮住他?的视线,赔笑道:“表少爷,这院子?前年?死了个姨娘,晦气得很,老奴正陪着术士做道场驱邪呢,您还是莫要乱瞧,免得沾了什么脏东西,那可就不好了。” “原来是这样?。”魏明?舟恍然道:“我还奇怪呢,府上怎的还有这么个破地方?。” 管家颔首称是,又问了遍:“不过此处荒僻,您怎的寻到这来了?” 魏明?舟“嗐”了声:“别提了,方?才本来想出门喝酒的,忽然瞧见一只蛐蛐儿!好家伙,那蛐蛐油光发?亮,嗓门又亮,一看就是个骁勇善战的狠角色!小爷从前在长安有只常胜大将军,可惜来蓟州前被我父亲没收了,正想着另寻一只好的呢,没想到它?就送上门了……” 说着,他?还弯下腰,煞有介事?地往四周草丛扫了圈:“吴管家,你这会?儿得空吗?若是得空,和我一同找找那只蛐蛐儿,若是抓到了,小爷重重有赏!” “这……“吴管家面露难色,讪讪笑道:“奴才这还忙着做法事?呢,再说了,这也没听到蛐蛐叫啊。不然表少爷您去别处找找?” “奇了怪了,还真没叫了?明?明?方?才就是朝这边来了。” 魏明?舟拧眉嘀咕着,又朝那半掩着的门扉后瞥了眼?,里头空荡荡,再不见那道黑色身影。 想来是有所防备了。 “大抵是跑前头去了,那边草丛密,我再往前找找。” 魏明?舟起身,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袍摆,朝吴管家道:“你忙你的吧,回头做完法事?,记得寻些柚子?叶沾水拍一拍。” 吴管家弯腰:“多?谢表少爷提醒,您慢走。” 直到那道鲜亮的宝蓝色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吴管家才直起身,方?才还满是笑意的老脸霎时冷下。 他?转身回到院内,小心翼翼将门阖上。 那道黑色身影宛若鬼魅般出现在旁:“为何放他?离去?若是坏了主子?的安排,谁来担责?” 吴管家沉声道:“难不成你还想杀了他?不成?他?可是靖远侯唯一的嫡子?,我们总兵的亲外甥!” 黑影道:“万一他?听到了我们的计划……” 吴管家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我们这位表少爷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方?才也是抓蛐蛐才跑了过来,他?能知道什么?” 黑影还想说话,吴管家摆摆手:“行了,此事?晚些我会?汇报给总兵,再行定夺。” 第062章 【62】 【62】 接下来几日?, 好?似又回到从前在东宫的?日?子,裴琏早出?晚归,明婳在院中修身养性。 但这紫檀苑到底是他人府邸, 待着仍旧不如自己的?地盘舒服, 明婳便?掰着手指头算着回长安的?日?子。 出?来这么久, 她当?真想念长安城的?亲人们了—— 当?然,更想北庭与陇西的?家人。 但北庭和陇西,若无意外, 以她这身份,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回去了。 这便?是为?何时人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尤其像她这种远嫁的?女郎, 送嫁那日?与爹娘叩首, 那一叩便?意味着永别。 春光无限好?,明婳在院中望着天, 忽然明白为?何古往今来那么多春闺怨妇诗了。 这大好?的?春日?里, 高门妇人们拘在院子里,眼里心里只守着个男人,无所事事, 能不怨么。 若是去问积善堂的?范大娘会不会悲春伤秋,范大娘怕是都要笑出?声:“堂中还有那么多张嘴巴擎等着吃饭, 灶上熬着汤药, 院里还晒着经冬的?被褥……那么多活儿做, 哪还有功夫去想东想西, 那不是闲得?慌嘛。” 明婳便?这般在紫檀苑闲得?过了好?几日?, 终于到了要离开?幽州的?日?子。 当?天一醒来, 她就将?行囊里的?骑装拿了出?来。 天玑也感受到她心情好?,眉眼间?也染上些许笑意:“奴婢还记得?从长安出?发的?第一日?, 夫人骑了一整日?马,夜里疼得?不轻呢。” 提起那糗态,明婳微窘:“这次不会了。” 天玑:“是呢,过了个年,夫人变了不少。” 明婳笑笑,回看她:“别只说我,你也变了呀。” 天玑:“啊?” 明婳抬手指了指眼角,红唇轻勾:“从前你眼底可?没这些笑意。” 天玑一时怔忪,她眼底……有笑意了? 明婳见她一脸若有所思的?凝怔,还当?她是不自在了,于是放缓了声音道:“你笑起来很好?看呢,很该多笑笑。” 这下天玑真的?不自在了,耳根微微发烫地低下头,寻个借口先退下了。 明婳看着还有些好?笑,没想到武力值那般强悍的?天玑,竟然这般容易害羞? - 因?着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当?日?夜里,侯勇特设了践行宴。 与七日?前的?接风宴不同,这场践行宴选在了蓟州城内最大的?酒楼,醉仙阁。 排场也比接风宴更大,除却他的?家眷幕僚,还有蓟州当?地的?官员—— 侯府七日?前住进了贵客,蓟州其他官员也不是吃素的?,稍一打听也都知道来历,纷纷上赶着请安拜见。 裴琏索性也不瞒了,让侯勇将?他们都请来宴上。 于是这场践行宴办得?格外隆重,甫一入夜,二楼阁中,灯火辉煌,歌舞翩翩,丝竹靡靡,端的?是一片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盛景。 明婳坐在裴琏身旁埋头苦吃的?同时,偶尔也悄悄提醒他两句:“别喝太多了,明早还得?启程呢。” 几杯酒水入腹,男人那张冷白脸庞也泛起些许酡色,他看着她:“放心,孤有分寸。” 明婳触及他黑眸之中涌动的?热意,心口猛地跳了跳。 忙不迭低下头,边端过茶盏假意喝水,边在心下腹诽,“你有分寸个鬼,脸都喝红了,还嘴硬呢。” 但男人在宴会上的?应酬,她也不好?多说,只与天玑交代着:“你去让人准备一份醒酒汤,以备不时之需。” 她可?不想大半夜的?伺候醉鬼。 天玑应声,很快寻了个婢子交代下去。 官员们在给裴琏敬酒,以张氏为?首的?贵妇人们也都纷纷举杯,与明婳敬酒:“虽相处时日?尚短,但夫人温柔可?亲,平易近人,一想到您明日?便?要离开?幽州,臣妇心里当?真是不舍。” 明婳浅笑道:“这几日?承蒙夫人照顾,多有叨扰了。” 张氏诚惶诚恐:“夫人这话折煞臣妇了,我们这荒僻之地不如长安繁华富庶,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这杯酒,臣妇敬您。” 说罢,她举杯一饮而?尽。 明婳本也想饮酒,刚握住酒杯,便?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拦住。 她微怔,偏头看去,便?见裴琏淡声道:“你酒量不好?,以茶代酒便?可?。” 明婳微讪,下首的?张氏见状,很有眼力见地附和着:“是是是,夫人若不胜酒力,饮茶便?是。” 他们都这样说了,明婳也不是那等贪酒之人,于是举起茶盏,看向张氏:“那我便以茶代酒,聊表心意了。” 接下来其他的贵妇敬酒,明婳也只是喝茶。 酒过三巡,宴上众人渐渐有了醉意,明婳却是腹中发涨,有点内急——喝太多茶了! 正纠结着是否离席去净房,方?才还轻柔婉转的幽州小调换成了一阵颇有节奏的?咚咚鼓声。 伴随着异域风情十足的鼓点旋律,一群穿着西域舞服的?妖娆舞姬,扭着如柳细腰,拍着手中铃鼓,从楼阁两边侧廊鱼贯而入。 与此同时,房梁之上飘落无数浅白淡粉的?花瓣。 众人仰头看去,便?见房顶缓缓拉开?一道口子,一位身姿曼妙、红衣如火的?舞姬挽着长绸,宛若九天仙女般,从这漫天飞花之中婉转落下。 场上众人皆发出?惊呼声。 “这是我们幽州的?头牌舞姬,阿什兰娘子。” 侯勇笑着介绍:“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阿什兰的?剑舞,得?名家教导,也是惊艳绝伦。” 剑舞? 明婳被吸引了,想着憋一憋,看完这支舞再去净房也不迟。 再看一侧的?裴琏,他眉梢轻抬,饶有兴致般:“侯总兵费心了。” 侯勇道:“郎君尽兴便?值当?。” 也不知是侯勇这略显暧昧的?态度,还是裴琏那微翘的?嘴角,明婳心下有点微微不舒服。 他很喜欢看这个舞么? 是,这位舞姬出?场的?确很惊艳,身姿也很婀娜,但他有必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明婳悄悄揪紧了手指,视线落向宴会中央那群舞姿翩迁的?异域美人儿。 她知道她不该不高兴,这些舞姬只是献舞呢,她们又没做错什么。 要怪就怪男人本性好?色,从前装得?那般清心寡欲,敢情是没遇到他喜欢的?。 再看那红衣舞姬如水蛇般灵活扭动的?腰肢,明婳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 虽然细,可?相比之下,硬得?像是铁板。 唉,没法?比。 正郁闷感叹的?,忽然一阵铮铮剑啸声响起,场上也响起一片叫好?声。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好?剑术!” “妙哉,实在妙哉!” 明婳抬眼看去,便?见那阿什兰已手握软剑,挽起朵朵银色剑花。 明婳都看呆了,待回过神,勾手问着身旁的?天玑:“她这剑术和天璇比,哪个更好??” 天玑看了眼,低语道:“她这只是耍些花架子,并无进攻伤人之用。” “这样。”明婳点点头。 一个是舞姬,一个是武婢,手中的?剑用途不同,自然也不好?放在一块儿比。 就在那阿什兰握着软剑来了个大下腰,场上气氛正热烈时,忽的?一阵“咻咻”破风声传来。 众人一开?始还以为?是鼓乐声,待看到那射入场内的?根根羽箭,霎时大惊失色,尖叫连连。 “啊!有刺客!” “来人,快来人,速速保护郎君和夫人!” 上一刻还歌舞升平的?和乐景象,宛若一片被陡然摔碎的?镜子,宴上乱成一团,官员、贵妇、奴婢、舞姬们都抱头乱窜。 明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天玑拔剑护在她身前,“夫人小心!” 一支支箭矢如流星,从四面八方?射入屋内,明婳在太平富贵窝里娇养了十几年,何曾遇到过这样可?怖的?场景,霎时吓得?直往桌底钻。 两侧的?暗卫及时上前,拔剑挡去那纷纷射来的?箭矢:“快,快掩护主子和夫人离开?!” “夫人这边。” 明婳刚钻进桌子底下,就被天玑拉住:“这边走。” 明婳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天玑拉她,她便?跟着她离席。 只往侧廊撤退时,她下意识往裴琏的?方?向寻去。 见裴琏也被侍卫们掩护着,心下暗暗松口气,只那口气才松到一半,便?见那红衣舞姬手持长剑,朝裴琏的?方?向猛冲了过去。 “殿下小心!”明婳失声。 天玑见状,也握着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保护主子!” 那红衣舞姬与天玑和暗卫过了几招,眼见节节败退,无法?接近裴琏,忽的?剑锋一转,朝躲在柱子后的?明婳冲了过来。 “夫人!” “太子妃!” “啊——!” 明婳还没看清什么情况,便?觉一把冷剑架在脖子上。 她陡然睁大了双眼,脑袋也一片空白。 剑…剑…… 这冷冰冰的?剑就抵在脖子上,她能感受到那锋利贴近的?凌厉刺痛。 怎么办,现下该怎么办。 这舞姬是疯了吗,抓她作甚,她什么都不知道…… “狗太子,速速交出?账本,我便?饶她一条性命,否则莫怪我剑下无情!” 身后传来那阿什兰冷厉的?威胁声,那抵在明婳脖子上的?剑也收得?更紧,明婳清晰感觉到一阵锋芒刺疼。 第063章 【63】 【63】 阿什兰一时哽住了。 这男人是什么冷血的怪物。 再看那倒在她怀中几?乎哭到抽噎的小美人儿, 阿什兰心底涌起?烦躁的同时,也生出一丝不忍:“哭什么哭,为这种男人有什么好?哭的?与其和这种负心汉过?一辈子, 倒不如死了, 还落个干净!” 明婳这会儿已经够难过?了, 被这刺客这般一凶,霎时更难过?了。 “可、可是我不想死啊!” 她泪眼朦胧,抽抽噎噎道:“我家里还有爹爹、阿娘, 还有哥哥、姐姐、祖父祖母……除了他裴子玉,我还有好?多好?多的亲人……” 她越说越难过?, 回过?头看向阿什兰, 小脸惨白, 楚楚可怜:“女侠,求你?放过?我吧, 我今年才十?六, 我还没?活够呢……是我识人不明,嫁了个这样的男人,我知?道错了!我发誓, 我以后再也不会对这样的男人动?心了……求求你?,冤有头债有主, 我真的是无辜的, 我长这么大, 真的从没?做过?一件坏事, 没?害过?一个人, 我连路边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 阿什兰:“.......” 当了这些年的杀手, 不是没?见过?人求饶,但?像这般姝丽动?人的美人儿, 的确叫她生出一丝不忍毁坏的恻隐之心。 不过?也就一瞬,她冷下脸:“你?乃陇西谢氏女,死在我手下也不算冤。” 明婳此刻已是极度惊恐的状态,一时也不解她这话的意思。 这期间,席上的婢子已给位置靠前?的几?位官员满上酒水。 裴琏似是嫌她手脚慢,沉眸扫过?场上其余诸人:“你?们自行斟酒。” 在场众人也不敢违逆,哆哆嗦嗦地走回各自的席位,提壶斟酒。 “殿下怎能如此!” 屋内陡然响起?一道不同的声音,场上众人惊愕不已,齐齐循声看去。 便见坐在后排的魏明舟紧紧攥着手中酒杯,年轻儿郎一张黧黑的脸庞此刻涨得通红,他站起?身,明明是惧怕的,但?还是愤怒地看向上座的太子:“太子妃乃是您的结发妻子,虽说嫁给您尚且不足一年,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您怎能就这般轻易地舍弃她的性命?此举未免太过?无情!” 裴琏执杯的长指拢紧,轻眯的凤眸间似有冷戾浮沉,“孤无情?” “殿下…殿下息怒!臣这外甥年少气盛,口无遮拦,还请殿下莫要与此等蒙昧小儿计较!” 侯勇忙不迭跪地叩首,又黑着一张脸,扭头重重呵斥魏明舟:“你?这无知?竖子,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殿下面前?大放厥词,还不速速跪下认罪!” 魏明舟分明看到了舅父愤怒目光中夹杂的深切担忧,他也知?道席上这么多官员命妇,轮不到他这个无品无级的纨绔说话。 可是太子妃就这样被刺客劫持了,命悬一线—— 她的夫君要大义而舍弃她,在场也无一人为她发声。 撇开那份年少慕艾的情愫,她也曾帮过?他。 那日在长安西市,他亦是这般,明明周围那么多的看客,却是孤掌难鸣,无一人为他叫一声不平。 不该是这样的。 她这样好?的小娘子,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何其无辜! 魏明舟看向那被长剑逼到小脸煞白的小娘子,心下愈发坚定,他上前?一步,朝阿什兰道:“我乃大渊靖远侯之子,你?若定要拉个垫背的,我愿以命换命,求你?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放过?太子妃,以我为质吧。”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皆惊愕变色。 有识得魏明舟身份的,不禁纳闷,侯总兵的外甥与这太子妃是何交情,竟愿以命换命? 侯勇夫妇也都?愕然不已,面面相觑,难以理解。 裴琏面色骤沉,视线扫过?魏明舟那张慷慨赴死的脸,再落向一旁的明婳。 她显然也惊住了,那双噙着泪光的乌眸直直看向魏明舟。 一时间,那两?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就好?似话本里被狠心王母生生拆散的有情人。 有情人? 裴琏心底发出一声冷嗤,狭眸间涌动?的冷意也凝成?一股杀气。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多事之徒,早该活宰了才是。 也不等他开口,阿什兰拧眉拒绝:“区区侯爵之子,你?的命哪有当朝太子妃值钱?何况她出自谢氏,乃肃王爱女。” 若是肃王知道他的爱女就这样惨死异乡,哪怕面上不表露,心底定然是有怨气的。 一旦皇室与谢氏生出嫌隙…… 阿什兰似是想到他日君臣破裂的场面,眉眼间也染上一丝癫狂的快意。 再看裴琏,只觉这狗太子实在是愚不可及,区区河北道一处的贪腐,与谢家姻亲相比,孰轻孰重,竟连这也分不清。 “侯总兵,你?这外甥发了癔症,未免他再胡言乱语,贻笑大方,孤且帮他冷静一下。” 话落,裴琏面无表情地抬起?手。 身侧的暗卫立刻会意,大步走向魏明舟。 魏明舟霎时变了脸色:“你?…你?要做什么?你?别过?来!殿下,殿下岂可这般刚愎自用?,无情无义,你?……!”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暗卫抓着他一个手刀,人登时便晕了过?去。 “六郎!”侯夫人担忧惊呼。 “魏郎君!” 明婳也失声惊呼,从她的角度看去,魏明舟好?似被那暗卫拧断了脖子。 她双颊惨白,难以置信地看向裴琏:“你?冷血无情也就罢了,魏郎君不过?好?心执言,你?为何这般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裴琏闻言,面色愈沉,看向她的眸光也愈发幽沉。 明婳也不管他高不高兴了,她都?要死了,哪还管这么多,她只偏过?脸,低低求着身后的阿什兰:“我父亲是肃王,只要你?肯放过?我,我以我谢氏满门?荣耀发誓,我定会拼尽全力?留你?一条命,求你?别杀我……咱们就当今日的事没?发生过?,我不死,你?也不死,大家都?好?好?活着不好?么……求你?了,我真的求你?了……” 说到最后,明婳的情绪已濒临崩溃,泪水也从颊边滚滚淌落,“爹爹,阿娘……” 她真的不想死啊。 “回家,我想回家……”她哑声呜咽,嗓音因死亡的恐惧而颤抖。 阿什兰眸光轻闪两?下,仿佛回到第一次杀生时。 那日,师父逼着她杀了亲手养大的小羊羔。 小羊那样小,死之前?还蹭在她裤腿咩咩叫,她捂着它的眼睛,拿匕首捅进它的腹腔。 鲜血浸满了她的手掌,温温热热的,仿佛流也流不尽…… “你?不必哭。” 阿什兰低头看着怀中的小美人,道:“我会捂着你?的眼睛再杀。” “我的剑术很快,一下便能抹断你?的脖子,不疼的。” 这温声细语的安慰,却叫明婳哭得更凶了。 剑术快不快另说,她今日就不能不死么。 就在她哭到上气不接下气时,那道熟悉的清冷嗓音再度响起?:“诸位随孤举杯,恭送太子妃。” 明婳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便见裴琏从容执杯,席上一干人等也都?朝她举杯,口中齐喊:“太子妃忠烈,臣等恭送太子妃。” 说罢,仰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明婳喉中发苦,只觉这一幕实在荒谬可笑,一时连哭都?哭不出了。 她没?出声,身后的阿什兰却是嗤了一声:“瞧瞧,你?当真嫁了一个重情重义的好?郎君。” 明婳一颗心已被潮水般的冰冷悔恨给占领,再听阿什兰这声嘲讽,只扯了下嘴角:“是啊,我真是蠢。” 阿什兰:“闭眼吧,我给你?个痛快。” 明婳:“能再给一会儿么,我想交代两?句遗言。” 若换平时,阿什兰自不会给人质这么多废话。 只再过?一会儿这个哭哭啼啼的小美人儿就要和她一起?上黄泉了,倒也不差这两?句遗言。 阿什兰:“两?句。” 明婳:“多谢。” 她说着,努力?克制着心底的悲恸与哭声,故作冷静地看向不远处的玄袍男人:“裴子玉,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裴琏拧着眉,明显不耐听她再说。 大抵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或是念及她将死,他沉沉吐了口气,肃容道:“交代遗言可以,只不许逾矩。”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用?规矩来压她? 明婳才将压下的泪意又要涌上,只得死死掐紧了掌心,才克制着没?再落下。 长长吸了口气,她抬起?一双红肿泪眸,哑声道:“第一件事,待我死后,不要入皇陵。” “你?把我一把火烧了也好?,做成?干尸也好?,总归我要回北庭,回我家去。” 望着惶惶烛光之下,那张惨白却又满是倔强的小脸,裴琏胸口忽的一阵说不出的窒闷。 明明不该有的。 他明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长指拢了拢,他掀眸看她:“谢氏,别忘了你?是太子妃,此事孤无法应你?。” 明婳面色一僵,余下的话也卡在喉间。 她万万没?想到,眼前?的男人竟凉薄到连她的遗言都?不肯允诺。 明明昨夜还在耳鬓厮磨,今日的他却狠心薄幸至此! 难怪世人常言,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裴子玉,当真是个堪称完美的皇室储君啊。 “不是还有第二件事?” 阿什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快说。” 明婳垂了垂长睫,勉力?牵着嘴角:“连送我回家,他都?不肯允诺,何况第二件事。” 第064章 【64】 【64】? 场面再度陷入一片混乱。 这个时候合该有个主?心骨, 出来掌控局面。 明婳下意识地看向?倒在地上被暗卫们围住的裴琏,他已是面如金纸,双眸紧阖, 昏迷不醒。 她心尖微颤, 惶恐地将?手藏在了身后, 而后茫然地扫过在场的一张张面孔—— 天玑、暗卫们、侯夫人张氏、其?他不知?名的官员及女眷…… 那些人同样慌张无措,却出奇一致地,齐刷刷看向?她。 看她做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想害他晕倒的…… 明婳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动着?, 她想辩解,叫他们别看她了。 但她很快意识到, 他们投来的目光并非质疑, 而是在等她下命令。 就像被狼群攻击后的混乱羊圈, 需要一个新的执鞭人。 除了裴琏,她便是席上身份最?贵重之人。 毫无疑问的, 新执鞭人。 可她, 能行吗? 这种情况,该做什么?该如何安排? 明婳一头茫然,下意识想逃避, 又隐隐期盼着?另一个位高权重者能站出来,替她拿主?意。 就像过去?的十六年里, 她什么都不用做, 只要在父亲母亲、兄长姐姐的庇佑下, 高枕无忧, 安心享乐…… 他们自会替她安排好一切。 可眼下的情况, 她无处可躲, 身前也再无人替她遮风挡雨。 看着?裴琏身侧围着?的那些暗卫,明婳颤抖着?开了口, “你、你们……” 嗓子因极度紧张而绷着?,哪怕她竭力控制着?,发?出的嗓音仍是艰涩嘶哑:“你们去?寻一间上房,将?他扶过去?,再来个人,速速去?总兵府将?戴太医寻来……” 暗卫们对视一眼,而后颔首:“是。” 话落,两人合力将?裴琏扶起,朝外而去?,另有两人疾步往廊外飞去?,矫健身影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明婳视线随着?裴琏挪了一段,忽的想到什么一般,看向?天玑:“你跟去?,跟在他旁边,好生照顾。” 她身边无可用之人,唯一算得上熟悉可信的,也只剩个天玑。 天玑对上明婳的眼睛,欲言又止,只神?色复杂地拱手:“是。” 待他们一干人离去?,明婳一颗心仍紧绷着?。 裴琏那边暂且安排好了,可眼前这乱糟糟的场面和这一堆陌生的人,她又该从何下手呢? 双眼迷惘地环顾着?四周,当?看到阿什兰和侯勇那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她肩颈仿若掠过一阵阴恻恻的凉意。 要冷静,冷静。 她深深吸着?气,却能感受到心肝儿还?在发?颤。 只能死死掐着?掌心,试图让自己从那巨大的恐惧麻木中清醒过来,也尽量不去?看,不去?想自己背间、脖颈、手上那些黏腻腥膻的血气,克制着?两条发?软的腿不能再颤,更不能跪下,或倒下。 直到视线不期然触及下首的李主?事,霎那间,她想起去?年一个寻常夜晚,裴琏与她说过的话。 「知?人善用,方为王道?。」 「不必多么聪颖有才,只需擅长驭人之术。」 「同理,以你太子妃的身份,许多事不必亲力亲为,交给可用之人便是。」 可用之人,可用之人…… 既然她在幽都县能用王主?事筹办积善堂,现下自然能用李主?事来收拾眼下的烂摊子。 对,裴琏能用他们,她自然也能用。 “李主?事。”明婳唤道?。 下座的李昶安久等太子妃不出声?,都准备上前委婉地请太子妃下去?休息,忽然听得这唤声?,还?有些错愕。 待看到那浑身沾满鲜血,却还?强撑着?镇定的娇弱女郎,他连忙躬身:“微臣在。” 明婳长睫抖了抖,问:“郑统领现下何在?” 开宴时她都没注意到郑禹不在,也是这会儿才发?现。 李昶安迟疑道?:“殿下吩咐郑统领带兵包围侯府,这会儿应当?已在复命的路上。” 话落,便见原本伏爬在侯勇尸体上的张氏惊愕抬眼,满脸彷徨。 许是才从生死之间走?过一遭,最?初的恐慌过后,明婳的大脑也变得格外敏感与精神?,自然也从李昶安的话中明白,今夜的一切都是个局—— 侯勇做局,裴琏也在做局。 原以为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裴琏千算万算,唯独漏算她被刺客挟持,成了这局面失控的一环—— 不,也不算失控。 倘若他放任她去死,倘若他没有冲上来,这局还?是成功的。 不过是,死了个谢氏罢了。 明婳一时也不知心头是个什么滋味,想哭,又想笑,更觉可悲、可恶、可恨。 只现下不是情绪用事的时候,她死死地、死死地掐着?掌心。 直到一根指甲生生断在掌心肉里,那细微而尖利的刺痛让她平静下来,再度仰起脸,她环扫屋内一干人等,又看向?那个奴婢打扮的暗卫:“现下阁内外有多少可用人手?” 那女暗卫道?:“夫人稍候。” 她起身走?到廊外,拿起脖间一小片铁片,吹了两声?哨。 不过几息,夜色里就回?了一声?变调的哨音。 女暗卫折身,答道?:“还?余二十七人。” 明婳扫过屋内诸人,点点头:“够用了。” 李昶安虽不知?她是如何打算,但见她要用人,眉心微动,面露踌躇。 明婳见状,皱了皱眉,而后像是明白什么,道?:“李主?事,借一步说话。” 又吩咐那女暗卫:“将?门守好,在我吩咐之前,阁中诸人谁敢妄动擅离,一律……” “诛杀”二字到嘴边,怎么就那么难出口呢? 明明小公主?说砍脑袋,都那样的简单轻松。 难道?这是皇室中人自带的天赋? 明婳闭了闭眼,再看地上阿什兰的尸体,终是咬紧牙关?,开了口—— “一律……就地诛杀!” 她听到她用一种平静而麻木的声?音说着?。 那语气仿佛不是她的。 更像是,裴琏。 女暗卫拔出剑,恭敬道?:“是。” 夜色如墨,二月的春风料峭寒冷。 明婳本就惊魂未定,一走?出廊外,看到倒在外头横七竖八的尸体,更是心跳飙升,险些尖叫出声?。 李昶安见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下意识抬手:“太子妃当?心。” 明婳及时扶着?栏杆站稳了,只再看那些尸体,呼吸仍有些紊乱:“到底…到底死了多少人?” 她捂着?胸口,黛眉紧拧地看向?李昶安:“你们到底是个什么安排?” 事已至此,李昶安也知?无法再瞒,便将?他所知?的都说了。 末了,他面色郑重道?:“当?务之急,还?是殿下的伤势。只要殿下平安无恙,一切都好说,若是殿下……” 想到裴琏倒下时的那一眼,明婳心下一阵沉闷。 她看向?李昶安:“他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她的眼睛被蒙着?,压根就不知?发?生了什么。 李昶安道?:“殿下担心太子妃的安危,贸然上前放出袖箭,给了那刺客可趁之机,胸口中了一镖。” 那一刹那发?生得太快,哪怕李昶安亲眼目睹,也难以分清,是太子的袖箭更快,还?是那刺客的飞镖。 总之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等众人反应过来,便成了现下这情况。 回?想那一幕,李昶安看向?明婳的神?色有些微妙复杂,有心说些什么,又怕逾矩,终是压回?喉咙,只与明婳说着?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李昶安与王玮一样,皆是做事缜密,条理清晰的俊才。 明婳听罢他的论述,一颗悬在腔子里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此时也当?真领悟到“人才”的可贵之处,有个贤臣在旁辅佐,实在是叫人安心。 难怪刘备能屈尊降贵、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这李昶安没有诸葛亮之才,明婳都觉得他是个指路明灯,帮了大忙。 若真有个像诸葛亮那样的稀世贤良在野,她若想称王称帝,干一番事业,莫说三顾茅庐,跪着?捧着?也将?人请回?来,哪怕只是像祖宗一样供在家里,瞧着?都觉得踏实。 感慨间,郑禹也带兵前来复命。 得知?太子受伤,郑禹也是大惊失色,急着?要去?看太子情况。 明婳只吩咐郑禹先将?阁中一干人等皆押送至总兵府,一并软禁看管。另将?整座醉仙阁封锁,侯勇和阿什兰的尸体暂时移至侧间,待到明日再请仵作?前来勘验。 其?余琐碎杂事,自有李昶安在旁补充。 待到暗卫将?戴太医请来,明婳也离开席上,前往楼上雅间。 郑禹抬头,望着?那道?匆匆离开的纤细身影,凝眉喃喃:“太子妃……好似不大一样了。” 李昶安道?:“刚从鬼门关?上逃过一遭,自是刺激不小。” 郑禹动了动嘴唇,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却也不好过多妄议太子妃,只难以置信感叹起另一事:“真没看出来,殿下竟如此在乎太子妃。” 李昶安毕竟跟在太子身边的时日少,不太了解东宫俩口子的相处,但想到太子放出袖箭的那一刹,的确是失了平日的稳重,关?心则乱了。 “行了。” 郑禹拍拍他的肩,扫过阁内一干人等:“先把这些处理了。” - 整个三楼已被暗卫清场,四周又有重兵把守,铁桶一般围得滴水不漏。 明婳到达客房时,戴御医正在给内室给裴琏治疗。 第065章 【65】 【65】 翌日午时, 天光大明。 醉仙阁三楼的雅间,窗棂半敞,微凉春风稍稍吹走屋内浓郁的苦药味和血腥气。 “虽说殿下年轻体壮, 恢复起?来较快, 但此?次伤口离心脉太近, 绝非寻常内伤能比,还需谨慎疗养一阵。” 戴御医请过脉后,边收拾着腕枕边叮嘱:“依微臣所见, 起?码静养七日以上,若伤口恢复尚可, 方可再考虑回长安之事。” “七日?” 躺靠在弹墨迎枕上的年轻男人, 身披外衫, 乌发披散,虽是一副憔悴病容, 却因眉眼俊美, 反添了几?分?清冷破碎之感。 听到?还需滞留七日以上,男人浓眉轻折:“若不走陆路,改为从蓟州渡口坐船回京如?何?” 戴御医整理药箱的动作一顿, 回头:“殿下,微臣所说方案, 便是指七日后再坐船。” “伤筋动骨一百天, 您这伤势若想乘车, 起?码休养十五日。若想骑马, 起?码三月。陛下派微臣随行时, 千叮咛万嘱咐, 一切以您的身体为重,太医院各种压箱底的良方圣药, 也统统让微臣备在身上,便是怕您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三长两短。” “昨夜意外已是惊险万分?,不止微臣,太子妃、郑统领、李主事他们都担心得整宿难眠,还请殿下万万爱惜身体,好?生休养才是。” 戴御医说得情真意切。 裴琏沉默片刻,看向案几?上晾得差不多的大碗汤药:“端来。” 一侧的药童忙端了药上前,刚要拿勺喂,裴琏直接抬手端过。 “殿下!”药童惊呼,“当心伤口。” “胸口受伤而已,手又没断。” 裴琏仰头饮罢汤药,又接过清水漱口,再看戴御医:“那便依你所说。” 戴御医长舒口气:“殿下英明。” 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便带着药童先?行退下。 屋外,郑禹和李昶安早已候着。 见戴御医出来,三人在门?前互相见了个礼,室内便传来传唤声。 郑禹和李昶安一并入内。 一番问安后,便将昨夜至今日的一切如?实禀报。 待听到?昨夜竟是明婳主动站出来下令,裴琏眼底明显掠过一抹诧色。 犹记得他昏迷的前一刻,她还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那双乌眸睁得圆圆的,满是恐惧与无措。 她竟然还能站出来控制局面? 暂时压下心头疑惑,裴琏敛眸,与郑李二人交代着余下事宜。 提及昨夜的刺客,他神情愈冷:“仔细盘查她的来历,务必弄清她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郑李二人分?别领命。 再次退下,已是半个时辰后。 裴琏昨夜本?就失血过多,甫一苏醒便费神费力,此?时已觉精力不济,但见窗外艳阳高照,这个时辰他那小妻子便是再能睡,应当也该醒了。 于是他唤来暗卫:“夫人可起?了?” 暗卫怔了一怔,欲言又止。 裴琏蹙眉:“有话便说。” 暗卫低头道?:“夫人半个时辰前出门?了。” 裴琏顿住:“她出门?了?” 暗卫道?:“是,夫人说要置办些东西,便带上阿玖和十三出门?了。” 裴琏眉头拧得愈深:“天玑呢?” “夫人让天玑留下看护主子。” 暗卫答着,又觑着裴琏的脸色:“天玑此?刻便在门?外,主子可要唤她?” 裴琏抿唇不语。 他可以肯定半个时辰前,他是清醒的。 而她明明知道?他醒着,却不来看他,而是带人出门?买东西? 什么东西这般要紧,竟比探望他还要重要? 一时间,胸间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闷意。 良久,他掀眸,容色冷肃:“叫天玑进来。” 天玑很快入内,虽下半夜轮值,歇息了三个时辰,面色却仍是发黄,十分?憔悴。 行至床前,她双膝跪下,双手高举长剑:“天玑失责,请主子责罚。” 裴琏睇着她,静了几?息,才沉沉开口:“的确该罚,但不是现下。” 他道?:“可知夫人为何不带你出门??” 提到?这事,天玑喉间苦涩,肩背佝得更深:“应当是因昨夜之事,对奴婢失望了。” 裴琏道?:“可有与她请罪?” 天玑颔首:“请了。夫人说不怪奴婢。” 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生分?了,再不似从前那般。 天玑心底悔恨不已,却又无能为力。 只因他们这些暗卫从小被带入皇宫秘密训练,统领第一天教给他们的便是—— 「时刻牢记你们的主子是谁。」 他们的主子,是太子裴琏。 他们的命,只属于太子。 只要太子一声令下,刀山火海,肝脑涂地,哪怕是弑君造反,皆在所不辞。 效忠主子,便是他们这些影子存在的意义。 昨夜之事发生后,同僚见她心不在焉,还宽慰她,“职责所在,殿下不会怪你的。便是怪了,回京统领也会替你求情。” 天玑没说话,只扯了扯唇。 她并非为责罚而担忧,相比于肉身的鞭挞摧残,她更怕面对太子妃那双疏离的眼睛。 那对视间产生的浓烈愧疚,几?乎要将她吞噬,也让她意识到?一个很可怖的事实—— 她生出了异心。 明明行为上,她没有背主,心底却诡异地产生了一种背主的愧疚与刺痛。 做暗卫这一行,最忌讳生二心。 曾经她被派去一个任务对象身边潜伏了整整三年,待到?时机成熟,抹断那人的脖子也不过眨眼功夫,可如?今她与太子妃相处不过半年,她便对太子妃动了真心…… “从昨夜至今日,她可有问起?孤?” 这清冷语调拉回天玑的思绪,她忙不迭垂首:“昨夜夫人一直守着主子,直到?您体内暗器取出,方才肯回房歇息。” 听到?这话,裴琏清俊的眉宇稍霁。 他那小妻子虽是娇气了些,却不是那等?胡搅蛮缠的糊涂人,既然知道?昨夜一切都是演戏,应当也能理解他。 何况,她是那样喜欢他。 至于方才为何没来探望…… 大抵是见到?他与郑禹、李昶安二人有正事要谈,便没来打?扰吧。 裴琏在心里?替明婳寻了个合理解释,再想到?李昶安提及她昨夜从容控场之事,一贯清冷的眸光也稍缓。 他这个太子妃,当真是越来越像样了。 “等?她回来,叫她来见孤。” 裴琏说着,余光瞥过天玑:“退下罢。” “是。”天玑很快退至门?外。 将门?合上,她后背抵着门?侧,心下哀哀叹了口气。 太子当真是好?福气,太子妃心底仍在意着他。 反观自己……这辈子怕是再也无法与太子妃回到?过去了。 也是,那样明亮温柔的光,能眷顾她一时已是幸运,又岂敢奢求更多? 天玑垂睫,掩下眼底那一丝自嘲。 - 明婳昨夜并未睡好?。 一来,又换了个陌生的环境。 二来,一个人睡,睡前还没有天玑陪着讲故事。 三来,生死之间走一遭,又是死人又是受伤,她实在害怕。 哪怕接近天亮时,她终是抵不住疲累抱着被子沉沉睡去,但就连梦里?都充斥着血腥与尸体。 她看到?阿什兰和侯勇浑身是血地追着她喊,“你还我?命来。” 她拼命地跑:“不是我?,不是我?害你们的。” 可他们不听,仍追着她,直到?她跑到?力竭,摔倒在地。 她倒在一片粘稠温热的血海之中,拼命挣扎着,不想让那些腥臭难闻的液体淹没她。 濒临绝望时,面前出现一座山庙。 那座有狐狸的山庙。 她惊喜万分?,大喊着:“是我?,臭狐狸,是我?啊!” 狐狸从庙里?探出头,慢悠悠看她一眼,“哦,是你。” 她用?力点头:“对对,是我?,你快救救我?。” 狐狸笑了:“救你?” 它摇着大尾巴,将山庙的门?关上,只余一道?凉薄的嗤笑:“凭什么。” 最后一扇门?也被关上,她彻底无处可逃。 阿什兰和侯勇二人狞笑着上前,一人扯住她一条胳膊,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们的喉咙和额心喷涌而出,她的头发、脸上、身上,全是血,怎么擦也擦不尽的血…… 从梦中惊醒时,她的双颊早已被泪水打?湿。 窗外春光那样的明媚,明婳抱着被子,却是难以克制地哭出了声。 她害怕,害怕血和死人,害怕走投无路,害怕被信任的人辜负,害怕浑身沾染黏腻的血污…… 她想回家。 好?想,好?想。 后来也不知偷偷躲在帐中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泪也哭干了,她才抽抽搭搭下了床。 洗漱过后,推开房门?,她又成了那个从容淡定的太子妃。 她知道?裴琏醒了,守在走廊向戴太医问过他的情况,才放心地点了两个暗卫出门?。 一个暗卫叫阿玖,是昨夜斟酒的那个婢女。一个叫十三,是个面生的男暗卫。 她没带天玑。 哪怕天玑就那样静立廊边,一副随时等?待她吩咐的模样,她也没再叫她。 过不去心里?那个坎,而且…… 天玑这会儿估计也很不想面对她吧。 这世间,人与人的缘分?,最是不必强求。 明婳带着两个暗卫,去了蓟州当地的牙行。 经过昨夜,她深刻意识到?她对裴琏的依赖与信任太过,出一趟远门?,身边竟然连个自己的人都没有。 第066章 【66】 【66】 明婳进屋前?还一身铮铮硬骨, 没在怕的。 但真?走进屋内,四周静谧空寂,昏昏暗暗, 隔着?一扇屏风, 隐约看到床上那道高大身影, 还是莫名有些紧张。 不,没什么好怕的。 她又不欠他。 她暗自鼓着?劲儿,月白袖笼下的长指也拢紧, 终是深吸一口气,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暗卫走得急, 没来及点灯, 恰好窗外天?色也暗了下来, 一时间,屋内几乎昏冥。 而在这晦暗朦胧的光线里, 拔步床上的年轻男人背靠迎枕, 如墨乌发披散身后,玄色外衫衣襟半敞着?,隐约可见锁骨及胸肌下缠绕的绷带。 在这墨发玄衫的双重衬托下, 男人那张骨相立体的脸庞愈发冷白如玉。 乍一看宛若山林间吸食日月精华的一枝白梅,一朝得道, 飞升成仙。 然而当?那双幽邃清冷的眼?眸看来, 仙君霎时变鬼魅。 明婳猝不及防与他对视了一眼?, 便立刻挪开。 一时间, 她不语, 他沉默, 屋内安静得有些诡异。 若换做平时,明婳定受不住这份静谧, 主动寻话茬了。可今时不同往日,昨夜利刃架在脖子上都活过来了,遑论现下—— 有本?事他也拿剑指着?她。 但一直干站着?也不是事儿,于?是她走到灯盏旁,拿起火折子点灯。 裴琏见状,也没多说,只静坐床边,看着?她点燃一盏又一盏灯烛。 摇曳灯火里,少女?莹白小巧的脸庞也逐渐变得清晰,纤长低垂的睫,秀丽挺巧的鼻,饱满如樱的唇瓣,还有....... 雪白脖颈间缠着?的一圈纱。 竟这般严重? 裴琏眉眼?沉了沉。 昨夜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拽住她手臂的刹那,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她脖间的伤痕,便被她狠狠推开。 而后胸间剧痛袭来,眼?前?的晕眩感?也叫他再无法支撑,终是栽倒在地。 想到她推开他时的那份决绝,裴琏眉心微微动了动,视线再次投向那道在白纱灯前?磨磨蹭蹭的娇小身影:“点完了便过来。” 明婳拿着?火折子的手一顿,迟疑片刻,还是搁下火折子,走了过去。 却没在床边坐下,而是与床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确保他没办法一伸手就?够着?她。 站定后,她面上也没多少表情,只声线平淡道:“殿下有何事吩咐?” 裴琏预想过见面后她的各种反应,或委屈、怨怼、或担心、自责,唯独没想过会这么的平静。 平静的,就?像一潭月影幽幽的静水。 虽说镇定从容是好事,但放在他这太子妃身上,实在反常。 是了,她仍在与他置气。 但她明知?昨夜那些话都是假的,且此刻重伤在床的人是他。 裴琏肃了神色,正?要?与她好好讲道理,触及她脖间白纱,语气稍停。 少顷,他低声问:“脖间的伤口很?严重?” 明婳本?以为他板着?一张脸是要?训她的,没想到他竟问起她的伤。 鸦黑长睫轻颤了颤,她垂下眼?:“还好吧,死?不了。” 裴琏:“.......” 他疑心她话里有话。 但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喜怒,好似就?是随口一答。 他便轻轻嗯了声:“无碍便好。” 话落,屋内又陷入一片空旷的寂静。 他那小妻子似是并无打算搭腔,也不打算问一句他的伤势,只静静垂眼?站着?,仿若一个精致漂亮却了无生机的磨喝乐。 这样安静的她叫裴琏有些不适,沉默两息,他看向她:“今日怎么不说话?” 之前?她每回见到他,一口一个殿下,叽叽喳喳,活像只春日枝头的小雀。 一开始他觉着?有些聒噪,后来听着?听着?竟也习惯了。 现下她不言不语像个闷葫芦....... 罢了,还是继续叽叽喳喳吧,起码热闹。 可明婳却一本?正?经?与他道:“戴御医说了,殿下需要?静养,受不得惊扰。” 裴琏稍怔,少倾,他乜着?她:“寻常说话,不算惊扰。” 明婳仍是低着?眼?:“殿下天?潢贵胄,金尊玉体,自是要?谨慎为上,马虎不得。” 稍顿,又抿抿红唇:“反正?也没什么好说的。” 裴琏眉心轻蹙,盯着?眼?前?这张瓷白小脸:“可还是对昨夜之事耿耿于?怀?” 明婳笼在袖间的纤指收紧:“没有。” 裴琏道:“若是没有,为何整整一日都不来探望?” 明婳唇瓣翕动两下,再次道:“殿下需要?静养。” 裴琏语气一沉:“谢明婳,你给孤好好说话。” 明婳眉眼?闪动一下,不过很?快,她缓缓地抬起头:“我一直是在好好说话啊。” 她清婉的脸庞仿若透着?一丝不解,看向裴琏:“是我方才哪句话说的不对,竟叫殿下觉得我没在好好说话?恕我愚钝,还望殿下直接指明,我也好及时改正。” 裴琏:“.......” 都这般阴阳怪气了,竟还说没在置气。 沉沉吐了口气,他干脆把话挑明:“孤知?道昨夜你受了委屈,但你也瞧清楚了,孤说那些不过是用来蒙蔽阿什兰的权宜之计,并非真?的枉顾你的生死?,对你不管不问。” 明婳静了静,点头:“是,我知?道。” 裴琏道:“既然知?道,又为何还为此事耿耿于?怀,自寻烦恼。” 话落,屋内静了一静。 裴琏也意识到语气有些重了,刚要?解释一二,却见面前?之人并无想象中?的伤心委屈,或是闷闷不乐。 她仍是一脸淡然平静,嗓音也轻轻柔柔的:“殿下误会了,我没再计较这些了。” 裴琏看她:“真?的?” 迎着?男人那如有实质的锐利目光,明婳沉默两息,才?道:“昨晚有,早上醒来也有点,不过现下……没了。” 因他那些叫她心碎的话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今天?她出门晃荡整日,一来的确是想采买两个属于?她的仆人,二来则是想着?避开裴琏,好好捋一捋她心里那些一团乱麻的情绪。 是,她是喜欢裴琏。 很?喜欢很?喜欢,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喜欢的不得了。 哪怕他总是对她挑剔、冷淡,嫌她不够得体,不够聪明,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她、害她哭了一次又一次。 但她见着?他,还是忍不住会心动,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翘。 她知?道那样很?不好,若是叫姐姐知?道,定然要?戳着?她的脑门骂骂咧咧:“你啊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从前?罚你抄的那些诗真?是白抄了!” 可她觉着?,就?算吃点亏,应该也没太大关系吧? 反正?她有很?多爱很?多爱,爹爹阿娘爱她,哥哥姐姐爱她,皇祖母、皇后娘娘和阿瑶妹妹也都很?喜欢她,她好像打从一出生,就?被满满的爱环绕着?。 可是裴琏不一样。 她记得小时候在宫宴上见他第一面,他虽冷冰冰的不爱说话,但他坐在许太后身边,望向她们一家五口的目光里透着?羡慕。 他看来的时候,正?好被她发现了。 她朝他眨眨眼?笑,他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般,凶巴巴瞪她一眼?,就?偏过脸去。 她那会儿还怪委屈的,觉得这个哥哥好凶。 但都是小孩子,她又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孩子,见他生得精致漂亮,便又巴巴凑过去,问他:“要?不要?一起玩?” 毫无疑问地被拒绝了。 现下想想,裴子玉打小就?是个倨傲又孤僻的坏脾气小孩。 不过当?他随她们一家一道去北庭,她好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不爱说话了。 他阿娘不喜欢他,他爹爹……好像更在意他阿娘。 他离宫那日,唯有许太后哭红了眼?眶,死?死?不舍得松手。 明婳虽然很?高兴有个小哥哥和他们一起回去,但见许太后哭得伤心,有些不忍地搂着?父亲的脖子,悄悄道:“不然就?让阿琏哥哥留在长安吧。” 父亲答了什么,她记不清了,总之最后裴琏还是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驶出巍峨壮丽的宫城,他一直趴在窗口,往后看。 她挤到他身边,问:“哥哥你在看什么。” 他不搭理她。 她 便也抻着?脖子往外看,依稀看到宫墙阙搂上有两个身影。 她呢喃:“好像是皇伯父和……” 和谁,她猜不出,之所以认出皇帝,因为皇帝个头很?高。 身旁一直沉默的小皇子却道:“是她。” 明婳怔了片刻,猜到什么:“你阿娘吗?” 小皇子没说话,只看她一眼?,而后抬手把她脑袋摁了回去,又放下车帘:“别再往凑,仔细摔了。” 明婳知?道他是唬她的,那窗栏那么高呢。 但他和她说话了,还在关心她呢。 她便决定了,以后还是和他做好朋友吧。 毕竟他孤孤单单,身边也没爹爹阿娘,实在太可怜了。 再后来,在陇西国公府,裴琏终于?肯接过她递来的焰火,和他们一起玩了....... 大抵是那个中?秋过得太过圆满快活了吧,以至于?在她心里埋下一个小小的种子—— 只要?她坚持不懈喜欢他,迟早有一天?,他会像小时候接过她递来的烟火棒那样,再次对她敞开心扉,接纳她与他作伴。 可她错了。 第067章 【67】 【67】 明婳回到房间后, 先是长长松了口气,再想到自己方才在?裴琏面前那般淡定从容的模样,又不禁有些小小的得意。 不就是装高?冷么, 谁不会呢。 反正这七日先凑合着过吧, 待他伤势稳定了, 再与他提和离。 打?定了主意,明婳唤人送水沐浴。 进来?的却是天玑。 明婳微怔,还未开口, 便见天玑直愣愣跪下?。 明婳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天玑并未起, 只垂首道:“奴婢愧对夫人, 还请夫人责罚。” 明婳道:“我?都说了, 我?不怪你。” 天玑抬起头?,神色凝重:“那夫人今日出门?, 为何?不用?奴婢?” 还买了两个新的奴隶回来?。 明婳看着跪在?地上的天玑,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将人扶起。 感受到那双柔纤细荑的温度, 天玑眼眶蓦得有些发热,嗓音也?微哽:“夫人……” 明婳身形娇小, 天玑比她高?大一截, 扶起时实?在?也?叫明婳废了些力气。 待到天玑起身, 明婳微微仰脸, 看她:“我?知道护佑太?子是你们的职责所在?, 所以昨夜你第?一时间去保护他, 我?怪不着你。但……但我?其实?也?不是一个十分大度的人,虽不怪你, 却也?不知该如何?再用?你。” “天玑,我?很感激你和天璇这一路对我?的照顾,但咱们可能只有这一程的缘分,时辰到了,缘分也?就散了。” “你与天璇是同时到我?身边的,但天璇是个冷性子,不爱说话。相比于她,我?也?更喜欢与你亲近,渐渐地,也?忘了你们只是短暂伺候我?,待回到长安,你们便又要去别处当差了……哎呀,你别这样看我?。” 明婳对上天玑微微泛红的眼眶,心里也?不好受,却是强忍着,挤出一个难过的笑:“你知道我?爱哭的,你要是哭了,我?定然也?要哭了。” 天玑道:“奴婢不会哭的。” 像他们这些人,可流汗、可流血,却不能流泪。 明婳却觉得同为暗卫,天玑比天璇更有些人情味—— 哦不对,天璇也?是有人情味的,不然也?不会主动留在?幽都县看顾秀娘母女。 只天璇不会为明婳心软,天玑却在?日渐相处中,对明婳有了几分真心。 “我?都忘了问?你。”明婳看向天玑:“殿下?可会为此事责罚你?” 天玑目光闪了闪,抿唇不语。 明婳见状,也?明白了:“回头?我?与他说说。” 天玑忙道:“夫人不必为奴婢求情,便是责罚那也?是奴婢该得的。” 明婳还想再说,天玑态度坚决:“奴婢知晓夫人心善,只您不必担心,顶多受些皮肉之苦,并无性命之忧。” 也?许他们这些暗卫自有内部的一套规矩,明婳不了解,也?不好干涉太?多,只叹了口气:“那好吧。” 再看天玑,她道:“我?今日买了两个新奴隶,之后他们会一直跟着我?。至于你……殿下?若是暂时没有其他差事给你,你便帮我?调/教他们吧。” 话说到这份上,天玑还有什么不明白。 太?子妃还会用?她,却不会再近身伺候了。 待回到长安,这份短暂的主仆情谊也?算是彻底断了。 也?好,也?好。 天玑告诫自己莫要再贪心,与明婳叉手行了个礼,语气郑重而真切:“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尽全力将那二人调/教好。” 此生她无福效忠太?子妃,却能回赠太?子妃两颗忠心,也?算全了这半年的主仆情。 许是不再纠结于情爱之事,又泡了个热水澡,这夜明婳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一觉自然醒,已是辰时。 想到昨日出门?时,裴琏特地交代的那句“醒了过来?”,明婳心底还有些纳闷。 要她过去作甚? 她又不是大夫,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难道她过去看他一眼,他就能活蹦乱跳,百病全消? 搞不懂。 不过也?只剩六日了,看在?他重伤的份上,姑且再忍忍。 怀揣着这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明婳梳洗过后,便去了裴琏的房间。 守在?两侧的暗卫见着明婳,躬身行礼:“拜见夫人。” 明婳问?:“殿下?可起了?” 暗卫道:“戴御医正在?给主子换药。” 明婳嗯了声,甫一推门?入内,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苦涩药味,以及淡淡的血腥气。 待看到绢纱屏风后朦朦胧胧的身影,她脚步一时有些踌躇。 忽的,里头?传来?男人沉金冷玉般的嗓音:“站在?外头?作甚,过来?。” 明婳没立刻进去,只咬了咬唇,问?:“已经包扎好了吗?” 她不想见血。 小时候她见过父亲受伤的胳膊,血肉淋漓的,吓得她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屏风后窸窸窣窣了一阵,传来?戴太医的声音:“已经包扎好了。” 明婳这才放心入内,却见晨间清透的光线里,榻间的年轻男人赤着上身,一道绷带从右肩斜缠到左肋之下?,半边胸膛完全被包扎着,其余赤着的皮肤倒是没见到伤口。 不过这还是明婳第一次在白日帘子敞开时,如此清晰地看到男人的躯体。 也不知是绷带缠绕的缘故,还是帐中光线的明暗交错,这个角度看去,那年轻结实?的身躯,仿若金石玉雕,块块肌肉垒块分明,窄劲腰身线条分明,愈显凌厉。 明婳瞥了两眼,忽的有些面热,赶紧挪开。 匆匆与裴琏行了个礼,她便与戴太?医问?起恢复情况。 “目前还好,并未出现化脓的症状。”戴太?医道:“也?幸好现下?是二月,天气不热,若是六七月,那当真是更棘手了。” 又聊了两句,药童也?端上汤药:“殿下?,药晾好了。” 裴琏刚想接过,见明婳除了刚来?时往他身上瞥了两眼,之后就一直在?与戴太?医说话。 明显是在?有意避着他。 难道是瞧见他赤着身子,不好意思? 思及此处,裴琏拿过外衫披上,又让药童将药搁下?,对戴太?医道:“你们退下?。” 戴太?医会意,颔首道:“是。” 他转身收拾着药箱,明婳不期然瞧见那一团换下?来?的带血绷带,眼皮微微一跳。 待到戴太?医和药童离开,明婳干巴巴站在?一旁,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正想着不然也?和他告退吧,反正她已经来?探望过了,便听床边的男人道:“还杵在?那作甚,把药端来?。” 明婳一怔,不解看他:“药碗不就在?你手边吗?” “孤受伤了,抬手容易扯到伤口。” 稍顿,裴琏定定看向她:“你来?喂孤。” 明婳惊愕:“我?…我?喂?” 裴琏:“不然?” 明婳不乐意,但又怕他情绪波动,便道:“我?笨手笨脚的,也?没喂过人,还是去外头?叫人来?吧。” 她说着便要转身,裴琏语气一沉:“谢明婳,别忘了你是太?子妃,照顾孤乃你分内之事。” 明婳脚步一顿。 “过来?,别让孤说第?二遍。” “……” 什么人呐这是。 明婳袖中手指攥了攥紧,但想到他胸膛的确绑得严严实?实?…… 罢了,看在?江山社稷,天下?百姓,还有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对自己那么好的份上,她就站好这最后一班岗,演好这六天的“太?子妃”。 明婳默默地走到床边。 纤腰轻弯,她端起那碗黑漆漆看起来?就很苦的药,递到男人嘴边:“喏。” 裴琏眉心轻折:“有你这么喂药的?” 他虽没有其他女人,却也?见过旁人家妻子照顾丈夫,细致入微,哪有这样直接怼到嘴边的。 明婳:“……?” 须臾,她悟了,柔了语气:“殿下?请喝药。” 裴琏:“……” “你寻个勺。”他提醒道。 “一口一口喂吗?”明婳惊讶,而后蹙眉:“那岂不是要喝很久。” 裴琏乜她:“你很忙?” “那倒不是。”明婳道:“只是这药这么苦,一口一口喝多煎熬啊,还不如捏着鼻子一口闷了。” 说着,她视线落向裴琏高?挺的鼻梁:“我?替你捏鼻子,你闷了?” 裴琏:“……” 他的确也?不喜那种磨磨蹭蹭的喝药法,只是见她这副着急离开的敷衍神态,还是板着脸,道:“你坐下?,一口一口喂。” 明婳不解地看他一眼,无奈:“好吧。” 反正苦的也?不是她。 不多时,她便寻来?一枚瓷勺,坐在?床边,舀一口,送一口。 裴琏看着她送到嘴边的药,张嘴慢慢喝了。 苦。 但好似没有昨日那般苦了。 一口喝罢,他道:“你往药里加了糖?” 明婳:“啊?没啊。” 裴琏:“没昨日的苦。” 明婳低头?闻了闻,浓郁的药味扑鼻,光闻着这味道,脸都要苦皱了。 但见到裴琏一脸平静说不苦的模样,她思忖道:“或许是今日熬的没那么浓了,既然不苦,那就继续喝吧。” 裴琏:“嗯。” 明婳便又舀了一勺,送他嘴边。 春和景明,艳阳高?照,明亮充沛的春光透过雕花窗棂,盈满室内。 裴琏看着榻边的小妻子,她今日装扮的十分素雅家常,上着一条团花纹嫩黄衫子,下?着折枝花纹绿裙,披着件素罗帔子,乍一看好似那和煦春光里迎风摇曳的小小迎春花,很是娇俏可人。 第068章 【68】 【68】 当日傍晚, 明婳按照约定,来给裴琏喂汤药。 她只喂药,不说话。 未曾想裴琏竟主动开了口, 问起她对天?玑的安排。 明婳便将她的想法说了, 末了, 还?是补了句:“作为你的暗卫,她当时的反应并无过错,你小?惩便是, 不必重责。” 裴琏见她替天?玑说好话,倒也不意外。 她一向便是个心软之人。 裴琏:“既你这般说了, 那便小?惩为诫。” 明婳笑了笑:“多谢殿下?。” 裴琏看着她的笑靥, 眸光轻动。 明婳察觉到, 疑惑抬眼:“殿下?这般看我作甚?” 裴琏:“没什?么。” 只是她这笑,好似……也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一碗汤药喂完, 外头的天?色也暗下?, 明婳起身便要告退。 裴琏看着她:“今日也急着回去沐浴歇息?” 明婳愣了下?,道:“这个倒不急……” 没等裴琏再说,便听她一脸认真道:“不过我昨日新买的那两个奴隶官话特别差, 我打算回去教教他?们,免得之后要他?们做事, 连吩咐都听不明白, 那岂不是白买了。” “殿下?还?有别的吩咐么, 若没有, 我就先?去教他?们了。” “……” 裴琏没来由有些气闷, 但?见她一门心思扑在外头, 终是淡淡道:“退下?罢。” 话音方落,又和昨夜一样, 那道烟粉色身影宛若一只小?蝴蝶,翩跹飞走了。 内室重归静谧,空空荡荡,唯余烛火摇曳。 裴琏垂了垂眼,看向绷带牢牢缠着的胸口。 良久,他?才拿过一侧的文?书,继续翻看起来。 - 接下?来几日,明婳除了每日早晚都会?去给裴琏喂药,其余时间都待在她的房间,或是带上暗卫和新买的两个奴隶出门闲逛,再不像往常那般一有空就黏在他?身旁。 裴琏自然也察觉出妻子的这份变化?。 有时他?也会?怀疑,她是否还?在为那夜的事生气。 尽管她嘴上说着没气,但?郑禹说过,小?娘子大都口是心非,而且特别爱让男人去猜。 猜着了皆大欢喜,猜不着便有的闹。 可她每日给他?喂药十?分?认真,而且每回见到戴太医,都会?第一时间关心他?的伤势,简直比太医还?要期待他?好转。 这份殷勤关怀,就连戴太医都止不住与他?感慨:“家有贤妻如斯,夫复何求,陛下?当真是为您聘了位佳妇。” 贤妻,佳妇。 细想这大半年的相处,她的确有许多出乎他?预料的优点,与他?最初的印象大为不同。 虽说有时还?是不够稳重,也爱为些小?事闹脾气,但?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他?也愿哄上一哄,权当夫妻闺房之乐。 且就近几日她的一言一行来看,好似也成熟不少,愈发的稳重端庄。 裴琏暗暗告诫自己,也不能对她太过苛刻,总不能既要她娇俏粘人,又要她端庄持重。 这世上之事,总是有失必有得。 她能成长?,为人夫者,该当欣慰。 只这份欣慰之心,并未持续太久。 一眨眼,距醉仙阁那场鸿门宴已过去了七日。 这日傍晚,戴太医像往常一样给裴琏换药,明婳却并未避开。 她就站在旁边,看着戴太医拆绷带,清理创口和敷料。 这是明婳第一次清楚而直观地看到裴琏的伤口。 拳头大小?,横竖两道长?切口,中间是道深深的洞疤。 虽说精心休养了七日,伤口不再血腥可怖,但?光看着这鲜红的洞疤和竖横两道切口,也能想象那日的暗器陷得有多深。 戴太医不愧是永熙帝钦点的伴驾御医,若换做寻常御医,离心脏这么近,怕是都不敢轻易下?刀。 明婳感慨的同时,又涌上一种难以克制的难过。 没办法,还?是有点喜欢裴子玉。 一看到他?这伤,再想到他?那夜差点就没了命,心底就好似下?起一场连绵无尽的梅雨,闷热、潮湿,又弥漫着酸涩的惆怅。 她也很讨厌自己这样。 可她没办法。 谢明婳就是谢明婳,无法真正变成一个狠心凉薄之人。 “伤口恢复得很不错。” 戴太医满意地捋须:“已经在长?新肉了,之后在船上好好修养,待抵达长?安,应当就痊愈了。” 裴琏轻嗯了声,一抬眼,便看到明婳怔怔盯着他?伤处。 那双乌眸,清凌凌,雾蒙蒙,好似江南氤氲的烟雨,噙着无尽的忧愁。 忽的,他?的心底也泛起一层潮湿。 “太医说了,恢复得很好,你不必担心。”裴琏温声道。 明婳也晃过神,朝他?笑笑:“嗯,没事就好。” 戴太医在旁调药,看着小?俩口这温情脉脉的一幕,只觉浑身肉麻。 到底是新婚燕尔的年轻人啊。 想他?当年和夫人也是这般浓情蜜意、你侬我侬,一晃三十?年过去,夫人成了母老虎,亲上一口能做噩梦好几宿。 不过老夫老妻也有老夫老妻的踏实。 也不知分?开大半年,老太婆在家可曾记挂他?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戴太医给裴琏换好了伤药,便带着药童识趣地退下?。 明婳照着往常那般,一勺一勺给裴琏喂着药。 “明日孤与李昶安将蓟州这边的事都安排好,最迟后日,便能登船返京。” 明婳心不在焉嗯了声。 裴琏瞥她一眼,沉吟片刻,又道:“那魏明舟……” 话未说完,便见她执着瓷勺的手一顿,抬眼看来。 裴琏眸色微深,面上却不显,继续道:“郑禹已查明他?与刺杀之事无关,之后孤会?安排专人送他?回长?安。” “那就好。”明婳眉眼稍舒:“魏郎君本?就不是那等奸恶狂妄之辈,莫名其妙卷入这些事里,又被关了这么多天?,也算是无妄之灾了。” 前几次碰面,魏明舟在明婳心中的印象,是个有些唐突但?本?性不坏的人。 但?经过那夜的挺身而出,明婳便觉得他?是个赤诚正直、不畏强权的良善之人。 等她回到长?安与裴琏顺利和离,她定要好好请魏郎君吃一顿大餐,再回北庭。 明婳这边畅想着和离后的种种安排,裴琏见她一提到魏明舟又魂飞九天?,沉脸叩住她的手腕。 明婳陡然回神:“殿下??” “一个觊觎人妻的狂悖之徒,哪就值得你这般赞誉?” 裴琏漆黑的凤眸幽幽望着她,“你可知那日夜里他?贸然出面,说些不知所谓的话,若叫有心人听去大作文?章,你的清誉该何如保全?孤的脸面、皇室的体面又该置于何地?” 也就是蓟州地处偏僻,那日席上之人也都被控制住,不曾往外泄露只言片语。 否则当朝太子妃与侯府儿?郎有私的谣言,怕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三人成虎,流言可畏。孤已经不是第一次提醒你,离那姓魏的远些。” 裴琏语气冷肃:“偏你还?糊里糊涂,将那人夸成个宝,当真是不知所谓。” 手腕突然被扼住,本?就将明婳吓了一跳,这劈头盖脸又是一顿训,霎时叫她也有些恼了。 她试图从他?掌心抽出:“你放开。” 裴琏不为所动。 直到对上她忿忿瞪圆的乌眸,默了默,还?是松开。 明婳低头一看,雪白肌肤明显有些红了。 这边说着怕牵动伤口要她一口口喂药,那边却劲大的一下?就把她的手捏红。 真是个混蛋! 她咬着唇,很想和他?吵一架,但?许是这几天?的隐忍叫她也练了些耐性,怒意在心头翻涌了几番,终是被她压下?去。 她不想和他?吵。 万一吵着吵着,她又绷不住眼泪,那多丢人。 何况事到如今,她也只想与他?心平气和,好聚好散。 明婳闭着眼睛,努力平复着情绪。 裴琏见她沉默不语,略作迟疑,朝她伸手:“孤并非有意弄疼你。” 指尖还?未触及,明婳便侧身躲开。 男人的手僵在空中。 周遭的气氛也好似凝固住。 明婳只当没看见般,缓缓掀起眼帘,清灵嗓音也格外平静:“打从一开始,你就对魏郎君偏见极深。是,他?或许是对我有爱慕之心,但?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都是坦坦荡荡,从无半分?逾矩。” “你只看到他?那日夜里为我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会?影响我的清誉。那你为何不想想那时我有多么害怕,那把剑就架在我的脖子上,剑刃那么锋利,冰凉凉的刺着我的脖子,我腿都发软,魂都要吓飞了,恨不得干脆晕过去好了……可就是这个时候,席上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急着要救我,也没有一个人为我向那刺客求情,就连你……你啊,裴子玉,我的夫君……就连你也不帮我。” “你没有一句安慰,没有想过与刺客斡旋,你就那样毫不犹豫的在账册与我之间,舍弃了我……” “孤那时只是……” “权宜之计。我知道,你说过了,我后来也看明白了。” 明婳截断他?的话,指尖紧紧掐着掌心,继续道:“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你们的局啊。那日夜里,就我一个人被瞒在鼓里,糊里糊涂的什?么也不知道,被刺客抓住了,便真的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再无明日。” 那时的眼泪与害怕,是真的。 那时的心碎与绝望,也是真的。 第069章 【69】 【69】 喜欢她? 裴子?玉说他喜欢她? 霎那间, 明婳双耳嗡鸣,心跳也好似停了两拍,那快速升起的?体温和急促的?心跳都快将她整个人都融化一般。 但?很快, 她回过?神来。 这是陷阱。 一个甜蜜温柔的?陷阱。 他又要像去年那样, 拿她当傻子?哄骗了。 理智一遍遍在耳畔提醒着“不能再上当”, 明婳狠狠压下心底深处那些愚蠢的?雀跃,嘴角轻扯了扯:“你说,你喜欢我?” 裴琏看?着她:“是, 孤心悦于你。” 事实上,他对她的?喜欢, 比他预想中还要多。 他行事一向算无遗策, 落子?无悔, 可偏偏在谢明婳的?事上,一再生出悔意。 那夜她被刺客劫持, 的?确出乎他的?预料, 但?他并不慌乱,只觉以毒药控制了侯勇,便能保全她的?性命。 这并不难。 只是万万没想到那刺客竟然并非侯勇的?手下。 那一刻, 他乱了心神。 几乎来不及思考一国储君所肩负的?责任,脑中只想着“决不能叫她就?这样死了”, 他失态地冲上前, 放出了袖箭。 这并非他该做的?事。 大渊朝的?太子?唯有一人, 而大渊朝的?太子?妃可以有很多个, 没了谢氏, 还会有崔氏、王氏、赵氏、郑氏…… 太子?妃是谁, 对太子?裴琏而言,重要, 却远不及性命重要。 但?谢明婳…… 世上唯有一个谢明婳。 裴琏的?原配发妻,谢氏明婳。 “你说的?对,孤的?确……太过?倨傲。” 裴琏嗓音发紧,神色也一片僵凝。 他实在不擅长说甜言蜜语,或是袒露心声。 这叫他难以启齿,更是本能地抗拒。 打从他记事起,他便知母亲厌恶他,哪怕皇祖母和父皇告诉他,母亲只是病了,无力照顾他。 他却从宫人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母亲为了生他,险些丧命,是以才厌了他。 于是他不哭不闹,努力装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想博取她的?欢心,想叫她多看?看?他。 但?好像无论他如何乖巧懂事,还是没办法改变,母亲仍要将他送走…… 再后?来,母亲病好了,和父皇也重修旧好,没多久有了妹妹。 父皇母后?都很爱妹妹,他也很喜欢妹妹。 只他自己也分?不清,他是因为喜欢妹妹而喜欢,还是为了继续扮演长辈们眼中“懂事的?长子?”而去喜欢妹妹。 妹妹在父皇母后?的?爱里一天天长大,他年岁渐长,感情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好似也不再重要。 他要在意的?是国之储君该有的?责任与?能力。 十三岁那年,他得知了父皇母后?过?往的?真相,也知道?母后?当年是被迫怀上他—— 怪不得她会厌他。 一个不被期待的?孽种,一个困住她的?累赘,如何能不厌? 身为人子?,他无法怨怪生他的?母亲,也很难怨怪对他器重爱护的?父皇,便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那毫无意义的?男女情爱。 只要不耽于情爱,便不会有这些痛苦。 既有父母的?前车之鉴,他绝不允许自己步入那样的?后?尘。 直到—— 谢明婳要与?他和离。 她竟敢,不要他了。 “你心里明明还是在意孤的?,不是么?” 裴琏扣住明婳的?手腕,狭眸凝视着她的?脸庞,不肯错漏她一丝的?神色变化。 明婳眉心动了动,只觉这个男人果然是在给?她下套。 上一刻说他喜欢她,现下就?来套她的?话。 她才不会再主动送上把柄,让他仗着她的?喜欢,继续欺负她。 “不在意了。” 明婳将手腕从他掌心抽出,长睫垂下:“那夜你说的?话或许是假的?,但?我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话。” “撒谎。” 裴琏深深看?着她,嗓音略哑:“若你真的?不在意,这几日的?关怀照料又算什么?” 明婳沉默了一会儿,回望道?:“这几日的?关心倒不是作伪,我的?确盼着你能快些早日康复,不过?——” “这无关男女私情,只是看?在你是太子?,且太后?、皇后?娘娘她们都待我不薄的?份上。” 她抿唇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朝堂定要大乱,太后?皇后?她们肯定也会伤心……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她希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也希望喜欢她的人、她喜欢的?人都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日暮西斜,倦鸟纷飞。 一直到明婳推开他的?手,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裴琏独坐榻间,仍觉方才一切恍若一场幻梦。 谢明婳,怎能不喜欢他了? 明明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他,是她先来渴求他的?喜欢。 现下他对她动心了,她却不要了。 胸臆间好似被无数巨石沉沉压住,裴琏看?着空空的?掌心,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腕间的?温度…… 她怎能如此不负责任。 不能。 绝不能 长指一点点攥紧成拳,晦暗的?绯红色夕阳里,男人浓密的?长睫低低垂下,恰到好处地遮住其间肆意暗涌的?晦色。 - 这一夜,明婳失眠了。 她明知道?不该想,但?一想到裴琏拉着她的?手,说出“孤喜欢你”,心脏就?克制不住地砰砰直跳。 不行不行,不能跳! 姐姐都罚她抄了那么多遍《氓》了,那句“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都抄得倒背如流了,她决不能再犯糊涂了。 唉,要是这会儿姐姐在就?好了,有个人时刻在耳边敲警钟,她也能更坚定些。 单靠自己一个人抵抗恋爱脑实在是太难了。 “夫人是有什么吩咐吗?” 幔帐外忽的?传来春兰小心翼翼的?询问?。 明婳还是不敢一人睡,便让春兰在她床边搭了张榻,陪着她睡。 这会儿听到春兰的?声音,明婳道?:“没事。” 稍顿,又问?:“你还没睡吗?” 春兰道?:“奴婢见夫人一直没睡,便不敢睡。夫人方才在叹气,是还在担心郎君的?伤势吗?” 明婳眼皮轻动,并未多解释,只淡淡嗯了声,又道?:“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春兰:“夫人想说什么呢。” 明婳道?:“就?与?我说说你的?身世吧。” 春兰只当夫人想了解她的?来历,她是个老实丫头,难得遇上个温柔可亲的?高贵夫人买了她当丫头,她自也想踏踏实实跟着夫人一辈子?,遂将她的?过?往如实说了遍。 其实就?是个很寻常的?乡下丫头的?命运,家中父母重男轻女,生得多养不起,遂将女儿卖给?乡绅家当烧火丫头。后?来乡绅家犯了事,连带着一家奴仆也充公?,辗转入了牙行,等着被新的?主家挑选。 只明婳是个好奇的?性子?,这般寻常经历,她也能有许多的?问?题,诸如“你可怨怪你爹娘”,“那乡绅家犯得什么事”,“那乡绅家的?那些家眷又去哪里了”,“你方才说那乡绅家最漂亮的?二娘子?不是有个秀才未婚夫吗,那未婚夫呢?”…… 春兰知道?的?都答了,不知道?的?半猜半蒙着答了。 说起那乡绅家漂亮的?二娘子?,春兰叹道?:“小娘子?家一出事,那秀才就?送来一封退婚书,实在是薄情至极!” 明婳啊了声,而后?也忿忿翻了个身:“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春兰自是附和主子?的?:“可不是嘛,没一个好东西!” 主仆俩便是絮絮聊着这些琐事,直到半夜累了,方才阖眸睡去。 - 翌日明婳醒来时,得知裴琏一早便出了房门,于前厅召见了多名蓟州官员商议政事。 关于外头的?动向,明婳偶尔在廊上遇到郑禹和李昶安,也简单问?了几句。 那二人虽未具体禀明,但?透漏的?只言片语里,也叫明婳知晓上次刺杀之事,那阿什兰口口声声说要贪污账本不过?是个幌子?,实则她极大可能是东突厥派来的?细作。 而那侯勇非但?涉及河北道?的?冒赈贪污案,还利用?职务之便,与?东突厥私下勾结。 明婳初闻只觉惊讶,再一细想,愈发心惊胆跳。 这侯勇竟然如此大胆! 若只是贪污,顶多是个抄家斩首或流放,可若是通敌叛国,那可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事涉军机国政,且尚在调查之中,郑禹也不敢与?明婳说太多。 明婳则是隐隐约约担心,若侯勇真的?勾结东突厥,那他到底卖了多少军机秘密?东突厥那边竟然如此放肆,胆敢派细作暗杀大渊太子?。 如若此事确凿无疑,两国邦交定然又要有变化…… 会打仗吗? 大渊上一回与?突厥交战,还是八年前。 那一次突厥还叫突厥汗国,父亲带三十万大军与?突厥狠狠打了近两年,一路打到突厥汗国的?王帐,那老汗王逃跑时不慎从马上坠落,摔到了后?脑勺中风,卧床不起。 他两个儿子?为了争夺汗位,起了内讧,最后?突厥汗国一分?为二,大王子?吉栵自立为东突厥汗王,二王子?莫铎为西突厥汗王。 西突厥势弱,第一时间投降,不但?送来质子?,还愿为大渊属国,互称叔侄,年年进贡。 第070章 【70】 【70】 蓟州码头地处蓟州城西, 沿这码头往下共有两条运河,一条是直往南下,去那富庶丰饶的江南鱼米乡的京杭大运河, 一条是往西横去的永济渠, 直通洛阳与长安。 作为河北道数一数二的州府, 蓟州码头自也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明婳他们坐的是一条商船,船上?飘着的旗号印着“许”字, 乃是皇商许家?的船只。 且说这许家?商号,往前?追溯三百年, 与谢家?也是关系匪浅。因着许氏商号的创始人, 便是谢家?的祖奶奶, 那位大渊朝鼎鼎有名?的女商许闻蝉。 这位祖奶奶与谢氏高祖育有一儿一女,儿子继承了国公府的爵位, 女儿便继承了许氏商号。 只经商这事?也是需要天赋的, 那女儿没有许氏的本事?,勤勤恳恳一生,只勉强守住这份家?业。但再往下她的儿子、孙儿, 一代不如一代,甚至到了第三代, 那赘婿家?的不孝孙还想三代还宗, 回归本姓, 将许氏商号变成郭氏商号。 得亏那一代里有个胆大的小娘子, 觉着这不但违背祖奶奶定?下来的家?规, 且不道义, 便跑去陇西谢氏揭露此事?。 谢氏大为恼怒,派族长去讨说法, 那些想改姓的郭氏儿郎面上?答应了不改,等那小娘子回归本家?,竟用私刑罚她。 小娘子也是个烈性的,竟再次逃出?来,跑到了长安,寻求镇北侯府许氏这一脉,替她做主。 再之后兜兜转转,还惊动了皇室,当时的皇帝正愁没钱养军队,眼见这么一大块肥肉送到嘴边,直接出?手,封那小娘子为“荣安君”,任许氏家?主,许氏自此也成为大渊皇商之一。 一晃眼百年过去,明婳看着商船上?飘扬的“许”字招牌,不禁想到了姐姐明娓。 毕竟许氏祖奶奶可是姐姐的偶像。 也不知道姐姐现下在哪儿,是在北庭家?中,还是已经随西域商队在路上?了。 胡思乱想间,船老大等人上?前?恭迎,一边引着明婳他们上?船,一边介绍着商船情况。 待顺利登船,船老大的婆姨吴娘子一脸热络道:“最?大最?舒适的那间客房已经收拾妥当,铺盖帷帐和?家?具一应都是簇新的,若还有什么缺的,郎君与夫人尽管吩咐,小的尽快补齐。” 明婳闻言,眼皮微动,欲言又止。 想了想,到底先憋住了,直到随裴琏一道进了那间最?上?等的客舱,方才屏退左右:“你们先下去,我与郎君有事?商量。” 暗卫们面面相觑,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屋内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裴琏负手立于窗前?,微微偏脸:“下去罢。” 暗卫们这才躬身退下。 门扉轻合,明婳也摘下那戴了一路的帷帽,看向窗边之人:“我要单独一间房。” 裴琏转身,慢慢在榻边坐下,道:“孤的伤口恢复不少,同住一间,并无妨碍。” 明婳怔了下,心说谁关心他伤口了。 “都要和?离了,再住一间,不合适。”明婳道。 裴琏现下一听“和?离”二字,便觉胸闷。 英隽的眉眼压低,他沉沉看着她:“孤从未同意和?离。” 明婳皱眉,“你这实在太不讲道理。” “分明是你将婚事?当做儿戏。” 裴琏面无表情道:“古往今来,哪朝哪代的太子妃如你这般,动不动将和?离挂在嘴边。” 明婳一时语塞,不过很快,她便反驳道:“她们是她们,我是我。从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稍顿,她看向面前?的男人道,“你之前?不是还说从前?没有女画家?青史留名?,鼓励我好好磨炼画技,争取成为第一个流芳百世的女画家?么。画不画的往后再说,反正这第一个和?离的太子妃,我是决意做定?了。” 这下换成裴琏一时无言。 他没想到小白?兔褪下温顺的皮囊后,竟是一只伶牙俐齿的活刺猬,更没想到他之前?催她锐意进取的言辞,竟被她用在了与他和?离之上?。 “反正我不要与你住一间。” 明婳眼神轻晃两下,似是想到什么,抿唇道,“你从前?不也是和?我分殿而?居的吗?凭什么你想一起住就一起,你不想就把我晾在一旁,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又不是你招之则来呼之则去的婢妾……” 他是太子不假,可她也是家?中爹娘疼爱的娇娇儿,凭什么要与他受这些气。 也是她那时被喜欢蒙蔽了双眼,竟也愿忍着他。 听得她的声讨,裴琏面色也微僵。 沉吟良久,他缓声道:“其他房间远不如这间宽敞舒适……” “没事?,我不介意。” 明婳见他松了口,忙不迭道:“反正也不是一辈子住在船上?,先前?赶路,那些简陋破旧的驿站都住过了,遑论这商船又新又大,再说了,我也不是那等娇滴滴吃不得半点苦的人。” 这一点,裴琏的确无法否认。 她虽外表娇小柔弱,但这一路出?行?的表现,的确不似寻常闺阁女郎那般娇生惯养。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她要撑不住了,她却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那份坚韧心性,实在不负谢氏簪缨世家?的传承。 “殿下不说话?,那我便当你答应了。” 明婳并不多留,拿着帷帽就起身:“殿下好好休息,我便不打扰了。” 裴琏薄唇动了动,有心想留,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只得眼睁睁看着她推门离去。 走的那样干脆、利落,仿佛真的毫无半分留念。 镏金鹤擎博山炉里青烟袅袅,燃的是上?好的山居六调香,这味香里添了冰片,清雅幽寒,最?是凝神静气。 可今日?裴琏静坐榻边,心绪却始终难平。 待到郑禹入内,请示是否发船时,裴琏颔首示意,又叫住郑禹:“外头的事?安排好后,来与孤手谈一局。” 郑禹汗颜,心道就自己?这臭棋篓子,陪殿下对弈岂不是被吊打的份。 但王主事?在幽都县,李主事?也留在蓟州继续调查侯勇私通东突厥之事?,这船上?好似只剩下自己?了? “微臣遵命。”郑禹叉手应下。 他很快走出?客舱,一番吩咐巡查,再次回来,却见船老大的婆姨正带人收拾船尾的一间客房。 拉了个侍卫一问,才知是太子妃吩咐的。 郑禹心下奇怪。 先前?太子伤口未愈,太子妃与太子分房睡情有可原,可如今太子伤口已经长合,这俩口子怎的还要分房睡? 而?且两间房一头一尾,未免离得也太远。 郑禹蹙眉,拦着那 吴娘子问:“船上?就没有离主屋更近的空房了?” 吴娘子畏惧郑禹的气势,忙弯腰叉手道:“有的有的,只是夫人挑了船尾那间,说是窗户大,景色好,靠近船尾也更清静。” 郑禹闻言,眉头霎时更深了。 挥了挥手让那吴娘子继续去忙,他回到船头主客舱,敲门入内。 只见宽敞轩丽的客房里,沉香悠悠,窗棂敞开。 榻边的案几?上?已摆好棋盘,一袭玉色长袍的俊美男人跽坐着,修长指尖持一枚白?子。 暖橘色夕阳笼罩下,一时分不清是瓷白?棋子更白?,还是男人肤色更白?。 “殿下。”郑禹行?礼。 榻边男人不疾不徐掀起眼帘,“来吧,陪孤下一局。” 郑禹应着“是”,行?至棋局旁,又面色悻悻道:“不过殿下您也知道,微臣棋艺不精,怕是要叫您看笑话?了。” 裴琏漫不经心道:“无妨。” 郑禹这才坐下,拿起棋子,如临大敌地下了起来。 但下棋这种事?,也不是说认真就能下好的,郑禹这边已使出?浑身解数去下,额头上?都冒了汗,还是下的一塌糊涂。 他下一步,心里悔一步,只觉太子殿下是在对牛弹琴,没准已经在心里骂他蠢钝如猪了。 一局棋下完,郑禹面色灰败,讪讪道:“殿下棋艺精绝,微臣惭愧。” 裴琏却面无波澜,道:“再来一局。” 郑禹:“啊?” 裴琏:“怎么?” 郑禹擦着鼻尖的冷汗,道:“殿下饶了微臣吧,您让微臣扎马步、耍刀射箭都行?,但下棋……微臣实在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裴琏见他满脸苦色,也不再为难他,搁下手中棋子,“也罢。” 郑禹长松口气,抬手:“多谢殿下。” 这手还没放下,又听裴琏道:“你出?来这么久,可惦记家?中夫人?” 话?题跳得太快,郑禹怔了一怔,虽不知殿下为何突然提及夫人,但殿下问话?向来不会无的放矢,难道…… “殿下,可是微臣家?中出?了什么事??”郑禹面色惶恐。 “没有。” 裴琏淡淡看他:“不必紧张,孤只是随便问问。” 郑禹仍是紧张不已,脑中闪过八百个猜想,嘴上?还是老实答道:“离家?多日?,自是万分想念家?中妻儿。” 裴琏嗯了声:“若孤没记错,你与你夫人是青梅竹马,感情深笃?” 提到这个,郑禹黧黑面庞也浮现一丝羞赧,道:“是,微臣与拙荆是自幼定?下的婚约,她一及笄,便嫁于臣了。” 裴琏道:“你们成婚多久了。” 郑禹:“已有八载。” “八载……” 裴琏垂了垂眼,道:“可曾有过争吵?” “吵啊,哪家?夫妻不吵架的,日?子过久了,难免会有些磕磕绊绊的。” 郑禹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诧异看向面前?的太子:“殿下,您问这些……” 难道是和?太子妃吵架了? 第071章 【71】 【71】 “胆大, 便是要勇敢出击,主?动争取。小娘子们大都矜持,哪怕心里喜欢, 却也藏着掖着不说。这?时作为儿郎, 自然要大胆求爱, 主?动示好,叫她知晓你的心意,心里有个底。” “心细, 这?个就要用心去观察了。小娘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郎君,若能记得她的喜好, 譬如?喜欢怎样的吃食、怎样的衣裳首饰、平日里爱做些?什么消遣, 又有那些?不喜的、忌讳的……这?些?因人而异, 需得仔细观察,方能投其所好, 对症下药。” “至于?最后一点?嘛, 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若想哄女人,脸面什么的得先?放在一边。有句老?话叫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深处用脚踹……咳, 当然,微臣的意思不是说让太子妃踹您……” 一个冷眼压了过来, 郑禹霎时咳得更厉害, 涨红着脸道:“这?只是打?个比方, 意思是若是小娘子嬉笑怒骂, 有些?小脾气也是很寻常的, 咱们做郎君的得多包容着, 小娘子能有什么力气,被她们骂两句掐两下也不会掉块肉。倘若一个女人, 连骂都不愿骂了,那便是心灰意冷,再无转圜了。” 郑禹絮絮说着,抬眼见着太子殿下浓眉紧蹙,一脸凝重沉思的模样,也悄悄止了声。 良久,榻边之人才?撩起眼帘,沉声道:“若是心灰意冷,当真毫无转圜的余地?” 郑禹闻言,心下大骇,竟闹得这?般严重么。 “这?…这?微臣……恕微臣愚钝。” 郑禹道:“微臣顶多偶尔惹夫人生气,老?老?实实赔罪,再给?她买些?礼物,说些?软乎话哄一哄便也好了。” 裴琏沉默下来。 郑禹觑着太子的脸色,想了想,小心翼翼道:“殿下,微臣说句僭越的话,太子妃温柔娴淑,待您也当真算得上情?深意重。只您……” 裴琏横来一眼:“说。” 郑禹咽了下口水:“像这?般年岁的小娘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郎君,您……威严太重,恐是不够温柔亲近。” 其实他也有许多哄媳妇的法子,只当着太子的面,他也不敢直说。 总不能叫太子去跪搓衣板,或是给?媳妇儿打?热水按摩捏肩吧…… 皇家夫妻,与寻常夫妻到底是不同的。 于?是他支了个最简单的招:“食色性也,男子好美人,女子也爱才?俊,您生得龙章凤姿,风度翩翩,若能多笑笑,定能搏得小娘子欢心。” 裴琏眉头拧得更紧。 这?是叫他以色侍人? 从来只听闻后宫妃妾美色惑君,何曾听过主?君以色侍人。 实在荒谬。 刚想训斥郑禹尽提些?昏招,话到嘴边,忽又想到儿时,父皇为了追回?母后,不但亲自送花,大冷天的皇宫与山庄两头跑,冻得双手生疮,却还穿得精神奕奕,身上还特地熏香…… 哪怕母后给?他冷脸,还是寻着各种借口留宿。 一国之君,也可谓是厚颜无耻了。 或许在哄女人这?方面,的确不能太注重规矩。 裴琏敛眸,语调沉肃:“今日之事,不许往外透漏半个字。” 郑禹自然明白:“是,微臣省的。” “你且退下。” 郑禹连忙退下,只掩门?时悄悄朝里看了眼,便见榻边的年轻男人垂睫不语,似是思索什么极为棘手的难事。 唉,也不知方才?那七字真言,殿下到底听进去没?有。 若仍是这?般高高在上放不下身段,怕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 傍晚时分,夕阳如?火,半江瑟瑟半江红。 明婳正在屋内教春兰说官话,忽的门?外传来暗卫的请安声:“主?子。” 明婳眼皮微动,抬头看去,便见木门?推开,一袭玉色长袍的男人缓步入内。 坐在胡凳上的春兰立刻起身,行礼请安。 明婳虽不大情?愿,但也站起身来,屈膝行了个礼:“拜见郎君。” 裴琏淡淡嗯了声,视线扫过这?间布置整洁的客房,不算太大,但采光好,一整片雕花月亮窗正对江面,足不出户,便能将江河落日的绚烂美景尽入眼底。 屋内布设也简单,靠窗一张起居坐卧的长榻,另有一套书桌靠墙摆放。 正面一张玉兰鹦鹉镏金立屏,与两侧逶逶悬下的葱绿色幔帐一起,恰到好处地将床榻与外室隔开。 小而雅致,倒也凑合。 “不知郎君前来,有何吩咐?”明婳疑惑。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裴琏说着,自顾自掀袍在榻边坐下,又看向明婳:“你继续忙你的,不必管孤。” 看着他这副从容自在的模样,明婳皱了皱眉。 想开口赶人,又不知该怎么开口,毕竟这?艘船是他安排的,船上的一切也都是他的人。 没?办法,她只能告诉自己当他不存在,继续教着春兰官话。 她能无视裴琏,春兰却没?办法。 春兰虽年纪小,但这些时日也猜出主家郎君的身份非同一般,夫人温柔可亲,她倒没那么怕。可郎君周身矜贵气度,简直比县老?爷还要威风,光是和他出现在同一间屋子,脊梁骨都忍不住绷紧。 但夫人还要教她,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学。 也不知道熬了多久,当外头传来暗卫禀告:“晚膳已备好,是否现下摆膳。”,春兰仿佛听到天籁一般。 “夫人,时辰不早了,你与郎君先?用饭吧。”春兰低眉嗫喏道:“明日再教奴婢也不迟。” 明婳抿了抿唇,一偏过头,便对上男人不紧不慢投来的目光。 “你这?婢子说得不错,先?用晚膳罢。” 他道:“孤知晓你喜欢吃鱼,特让他们做了莼菜鱼羹与胡椒炙鱼。今日才?从河里捕上来的,最是新鲜。” 明婳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鱼?” 裴琏道:“孤……观察的。” 实则是问过天玑,方才?知道好些?她的喜好。 诸如?喜欢吃鱼、吃甜食,喜欢鲜亮的颜色,钗环首饰更喜欢宝石,胜过珍珠翠玉,喜欢各种各样的花,但最喜欢的是荷花,因着荷花浑身是宝,花好看,叶能制茶、能烤鸡,莲蓬、脆藕也都鲜嫩美味…… 不问不知道,一问他才?意识到,他对枕边人的了解竟还不如?一个临时派去的护卫。 明婳听到裴琏这?个回?答,只当是某日一起吃饭,她多吃了些?鱼,才?叫他留意到—— 不过他竟然会留意这?种小事,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压下心底那份诧异,明婳与他一道前往隔壁饭厅。 船上条件有限,却也有鱼有肉,摆了六菜一汤一甜品。 彼时窗棂敞开,晚风习习,客船沿着河道一路往下,还算平稳,但终是没?法和陆地上比,仍有些?微微摇晃。 明婳入座后,一眼就看到摆在面前的烤鱼和鱼羹。 春兰殷勤上前,刚要替明婳盛一碗鱼羹,却被拦住:“孤来。” 春兰一怔,明婳也很是诧异。 嫣色唇瓣轻抿了抿,她道:“这?些?事让婢子做便是,岂敢劳烦郎君。” “为自己的妻子盛汤,不算劳烦。” 裴琏舀了碗汤送到她面前,稍顿,想起什么一般,柔了眉眼,朝她微微露出一抹笑:“汤白鱼鲜,趁热尝尝。” 明婳:“……” 他主?动替她盛汤本就很奇怪,现下竟然还朝她笑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不会是…… 在汤里下了毒吧!? 明婳心下一惊,再看男人一反常态的温柔眉眼,愈看愈觉瘆得慌。 裴琏见她一动不动,微笑更柔:“怎么不喝?” 明婳头皮发麻:“我现下不是很想喝,你……你先?喝吧。” 裴琏:“汤冷了便不好喝了。” 明婳:“没?事没?事,你先?喝,我先?吃别的。” 她说着,拿起筷子夹了块芙蓉鸡块,送入口中。 裴琏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对鱼羹兴致寥寥,视线落向那道胡椒炙鱼,想到每回?母后吃鱼,父皇都会在旁将鱼刺挑出。 这?大抵便是郑禹所说的“心细”。 思及此处,裴琏夹过鱼块,垂眉慢慢剔着鱼刺,而后又在明婳错愕的目光里,将洁白无刺的鱼肉送入她碗中:“不喝汤,那便尝尝烤鱼。” 明婳:“……!” 他今日是怎么了? 是中了邪,还是为和离之事心怀恼怒,真的打?算将她处置而后快。 “你吃吧。”明婳默默将那块鱼肉给?他夹了回?去:“我要吃自己会夹的。” 裴琏见状,眉头轻拧。 心细,似乎并不管用? 再看明婳低头扒拉碗中米饭,一副生怕他再给?她夹菜的生分模样,裴琏薄薄的唇角直抿成了一条线。 良久,他沉沉吐了口气,低头将那鱼肉吃了。 明婳一直用余光注意着,见他竟然吃了鱼,看来鱼里应该是没?下毒…… 没?下毒的话,他对她这?般殷切作甚? 平白吓她一跳。 这?一顿晚膳吃的格外安静。 也不知是气氛过于?压抑的缘故,还是明婳思虑多重,她胸口闷闷的,也没?多少胃口。 随便吃了半碗饭,她便搁下碗筷。 裴琏看她:“就吃这?么点??” 明婳:“嗯,不是很饿。” 裴琏道:“现下不饿,晚些?便要饿了。这?条鱼你也没?怎么吃,好歹喝一碗汤羹垫垫肚子。” 明婳想了想,船上生火做饭不易,若半夜饿了想吃东西,的确又要麻烦下人。 第072章 【72】 【72】? 明婳的心有一瞬间怦然。 却也只?是?一瞬, 脑中就?冒出二字:骗子。 故技重施,还当她像上回那般好骗么。 “戴着也好。” 明婳垂下眼睫:“省得你顶着这张脸招蜂引蝶的,玩也玩不好。” 面具后的男人?蹙眉, “孤何时招蜂引蝶了??” 明婳想?了?想?, 成婚近一年, 除了?当初那位疑似爱慕他?的许娘子,他?身旁的确没什么莺莺燕燕—— 这般看来,他?这冷淡的坏脾气也不是?毫无作用, 起码能挡桃花。 “反正你戴着吧。” 明婳懒洋洋往迎枕后一倒:“也别装什么玉郎裴郎了?,左右都是?你, 我上过一次当, 也不会上第?二次。” 裴琏喉间微涩, 似有话说,薄唇轻动?两下, 最终还是?沉默。 接下来的一路, 俩人?都没再说话。 德州地处水利交通的枢纽,城内的繁华胜景远胜过幽州、蓟州等北地城池。 马车摇摇晃晃进入内城,明婳掀帘朝外看去。 热闹的州府大街在眼前展开, 鳞次栉比的铺子,琳琅满目的商品, 买东西的摊贩们沿街叫卖着, 人?来人?往, 车马不断, 一派人?间烟火的平凡喧闹。 待马车靠近德光寺, 更是?人?声鼎沸, 香火缭绕。 裴琏看出她的蠢蠢欲动?,道:“在这下车, 还是?先去别处逛逛?” 明婳道:“好歹也是?百年古刹,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 裴琏闻言,示意暗卫停车,先行下了?车。 等明婳戴好帷帽出来,便见男人?站在车边,朝她伸出手。 明婳微怔,见春兰站在旁边压根不敢上前,还是?将手搭上男人?的手臂。 就?拿他?当作春兰好了?。 她这般想?着,稳稳当当下了?马车,刚要把手抽出,男人?却反手攥得更紧。 明婳皱起眉,压低声音:“你松开。” 戴着面具的男人?瞧不清表情,只?听到他?平静的嗓音:“庙会人?多?,鱼龙混杂,容易走散。” 明婳挣了?挣手腕:“我又不是?小孩,哪有那么容易走散。” “小我三岁,也算是?小了?。” 男人?淡声说罢,不由分说牵着她的手:“走吧,进去逛逛。” 男人?的手臂结实,力气又足,明婳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拽着带进了?庙里。 一开始她还碎碎念着“裴子玉你松开”,等跨入门槛,看到庙里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景象,霎时也顾不上这个,只?老老实实挨着裴琏,避开人?群往里走去。 裴琏见她挤在人?群里一副无辜弱小的模样,干脆抬手揽住她的肩,将人?护在了?怀中。 明婳后悔:“早知?道里头?这么多?人?,就?不来了?。” “是?你说的,来都来了?。” “那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啊……” 好在穿过了?第?一道人?满为患的弥勒殿,后一道殿宇,人?群分散不少?,但左右厢房里也都跪满了?烧香拜佛的信众。 庭前正中的铜制香炉里也都插满香烛,烟熏火燎的,稍微靠近一点都被火光和烟气呛得睁不开眼。 明婳对烧香拜佛兴致不高,遂直奔后山,听大和尚讲经。 中原的法会与她从前在北庭参与的经筵很是?不同,这边的法会是?大和尚坐在高台上,慢慢悠悠讲着佛经里的故事与道理,而北庭因着毗邻西域,佛教昌盛,很多?时候是?各门各派的和尚轮番上台讲经,若有不服,当场辩经。 “那些和尚辩着辩着就?撸起袖子,急赤白脸,和吵架一样,可有意思了?。” 明婳一向话多?,她不和裴琏说话,便只?能揪着春兰嘚啵嘚:“我小时候最爱跟我阿娘去庙里看辩经,每次还会与我姐姐打赌,押哪个和尚能辩赢。” 春兰听得津津有味,睁大眼睛追问:“那是?夫人?赢得多?,还是?夫人?的姐姐赢得多??” 明婳道:“那自然是?我……” 姐姐二字刚到嘴边,察觉到身侧的男人?朝她这边看来,明婳稍顿,轻咳一声:“我们是?双生子,心有灵犀,是?以输赢都差不多?。” 春兰哇了?声,笑道:“夫人?的阿娘真是?好运道。像夫人?您这般好看的女儿,她竟一下有两个,当真是?羡煞旁人?。” 这乡下来的小丫头?这般会说话,明婳一时也被逗乐:“可不是?嘛,她每回带我们出门,都要被人?围着夸呢。” 主仆俩叽叽喳喳的聊,裴琏站在一旁,仿若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他?看着那被帷帽轻纱笼着的小娘子,哪怕隔着一层纱,光听那清脆嗓音里的笑意,也能猜到她那双清澈乌眸定然是弯弯翘起,像两弯月牙儿一般。 从前她也爱这般缠着他?,与他叽叽喳喳说这些琐事。 只那时他觉着这些零星琐碎,毫无意义,虽会耐着性子去听,却是?存着应付的心思。 从何时开始,她渐渐在他?的身旁变得话少?…… 是?了?,打从成婚,他?便与她说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后来几番争吵,她也哭着声讨他?就?知?道规矩……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脑海,裴琏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暗。 良久,一阵此起彼伏的“南无阿弥陀佛”响起,他?才回过神。 上午的这场经筵结束,大和尚离去,信徒们也纷纷起身,或去用斋饭,或去别处烧香。 裴琏稍定心神,走向明婳:“可饿了??” 明婳点头?:“有点。” 裴琏:“想?在庙里用斋饭,还是?出去寻个酒家?” 明婳想?了?想?,道:“去外头?吃吧。” 难得下船一趟,自然是?要尝尝德州当地的特色美食。 裴琏应了?声“好”,便重新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 明婳跟在他?身后,看着男人?清冷的侧颜,鸦黑眼睫不禁眨了?眨。 是?她的错觉么? 怎么感觉他?好像有些不大一样了?。 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她觉得可能是?戴了?面具的缘故—— 戴着面具,瞧不见他?那张冷淡的脸庞,自然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午饭是?在一家当地有名的酒楼解决,点了?满满一桌的德州美食,还点了?壶当地的酒水。 明婳吃饱喝足便有些犯困,干脆在雅间的榻上睡了?个午觉。 至于裴琏,她只?当他?是?个饭搭子、钱袋子、兼贴身护卫,才不管他?会不会不高兴,她自睡她的去。 待一顿慵懒春觉醒来,她揉着惺忪睡眼 ,便见男人?似是?沉思般,静坐榻边。 听到她醒来的动?静,他?缓缓抬眼:“睡饱了??” 眉宇平和,语气也平和,并?无半分不满。 明婳眼波轻动?,撑着手臂坐起来:“我睡多?久了??” 裴琏道:“一个时辰。” “这么久?”明婳愕然:“你怎么都不叫我。” 裴琏道:“反正今日无事,睡便睡了?。” 明婳:“那这一个时辰,你就?一直坐在这?” 裴琏嗯了?声,看向她:“怎么?” “没什么。”明婳避开他?的目光:“只?是?奇怪你怎么不出去转转,待在屋里多?无趣。” 裴琏道:“还好。” 他?方?才也不算全然闲着,一边守着她午睡,一边想?着之后的打算。 和离是?必然不会与她和离的。 放在之前,他?的确更看重陇西谢家的势力与她父兄的兵权。 可这会儿,他?既看清对她的那份心思,于公?于私,更不可能叫她离开—— 遑论她还想?另寻新欢,生儿育女…… 谢明婳是?他?的妻。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只?能是?他?一人?的,倘若旁人?敢染指半分,他?也不会心慈手软。 至于她现下与他?的刻意生分…… 她想?要的,他?予她便是?。 他?既能叫她喜欢他?一回,便能叫她喜欢他?第?二回、第?三回…… 不过多?费些心神罢了?。 “歇够了?的话,出去逛逛?” 裴琏道:“孤看到街上有演傀儡戏的。” 果然一听到傀儡戏,明婳眼睛都亮了?,“不歇了?,去看戏吧。” 裴琏笑了?笑:“好。” 明婳看着他?这笑,一瞬有些恍惚。 不等她细想?,裴琏便唤婢子端来温水,伺候她洗脸净手。 稍作梳妆,两人?便离开酒楼,去隔壁酒楼看傀儡戏。 不知?不觉里,暮色降临,两场傀儡戏演完,德光寺传来一道道悠远的祈福钟声,漆黑的天边陆陆续续升起无数盏孔明灯,河边也围满了?放河灯祈福的百姓。 “郎君娘子买灯吗?今日是?菩萨圣诞,放灯祈福很灵的。” 路边的小摊热络地张罗着生意:“买一盏孔明灯送一盏河灯,买的多?送的多?,错过今年要等明年哝。” 明婳本?来没打算放灯的,因着她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愿望想?许,但裴琏让阿玖去买了?两盏灯回来。 “来都来了?。”他?学着她上午的话:“放完灯再回去。” 明婳倒也无所谓,接过灯盏走到笔墨前,想?了?好一会儿才写下愿望。 裴琏走过来,“许了?什么愿?” 明婳背过身,遮遮掩掩:“你写你的,看我的作甚。” 裴琏倒也没多?问,自顾自提笔写了?起来。 第073章 【73】 【73】 明?婳吓病了。 哪怕裴琏立刻捂住了她的眼, 周围也很快涌上看?热闹的人群,但回到船上后,她心神不宁, 魂不守舍, 半夜便起了高热。 戴太医隔帘替她诊脉, 她还浑浑噩噩,闭着眼睛直说胡话。 “夫人这?是惊吓过度,魇着了。” 得知是夜里放河灯发现碎尸块, 戴太医愕然:“难怪呢。” 本来高高兴兴在佛寺旁放河灯,大晚上忽然瞧见一只?手, 换谁都得吓一跳, 遑论太子妃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 “今夜先吃一副退烧药, 将到高热退了,明?日?早晚再喝两副安神汤, 惊了魂可不是小事, 须得好生养着。” 裴琏沉眸道:“退烧药服用之?后,多久见效?” 戴太医道:“通常一个时辰便能发汗解寒……” “这?么久?” 裴琏侧眸,看?着床帐里那小脸苍白, 满头冷汗的孱弱女郎,眉心拧起:“有何办法能尽快缓解?” “以药酒擦身, 能稍微缓解高热之?苦。” 说着, 戴太医吩咐药童去取药酒, 又?将春兰叫到跟前, 教她待会儿要如何擦身。 春兰屏气凝神, 听得格外专注。 待药酒拿来, 戴太医打发药童去煎药,又?将裴琏请到屋外, 迟疑片刻,低声?道:“今夜若能退烧,自是最好。若是明?早仍是不退,或许还得靠岸停上一两日?,去当地寻个有些道行的术士来看?看?……” “咳,微臣也只?是提个醒,毕竟太子妃命格贵重,又?有殿下您这?位天?潢贵胄在旁护佑,想?来那些脏东西?也不敢来犯。” 裴琏沉默两息,道:“知道了,你退下罢。” 戴太医躬身告退,裴琏在门前站了片刻,才转身进屋。 小而雅的客舱里,只?燃着两盏昏黄烛光。 拔步床上挂着的半边青纱幔帐挽起,春兰正在替明?婳解衣裳。 乡下来的丫头虽粗手笨脚,却是打心眼里心疼自家主子,一边小心翼翼解衣裳一边抽噎着宽慰:“夫人别怕,没事的,奴婢拿药酒给您擦擦就不难受了。” 眼见烛光下的明?婳双眸紧闭,口中嘤咛,裴琏的心口也好似压着垒垒巨石。 好在及时拉住了她,不然若是落水,怕是要病得更厉害。 “郎君,奴婢要给夫人擦身子了……”春兰小声?提醒着,话未说尽,那意思却明?显。 裴琏瞥过春兰布满老茧的粗糙双手,听说这?丫头被卖入牙行前,只?是乡绅家最下等的烧火丫头。 这?种婢子连寻常闺秀的房门都进不去,也不知明?婳怎么买来近身伺候—— 还有那个话都说不清,徒生了一身腱子肉的胡奴。 裴琏对?明?婳挑选奴隶的眼光不敢恭维,淡声?道:“你去厨房守着,药一熬好,即刻端来。” “啊?”春兰磕磕巴巴:“那夫人这?、这?怎么办?” 这?份糊里糊涂的傻劲儿,倒是随了她主子。 裴琏稍敛眉眼,道:“孤来照看?。” 春兰还想?再说,一对?上主家郎君那威严沉沉的漆黑凤眸,霎时心肝儿打颤,连忙垂下头:“是、是,那劳烦郎君了,奴婢这?就去厨房。” 裴琏站在床边,想?到那丫头临走前不放心的眼神,还有她那句“劳烦”,莫名有些不虞。 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妻,难道他还会虐待她不成? 再看?那衣裳半解,满脸汗热的小娘子,裴琏拿起药酒与巾帕,照着戴太医方才所说的法子,将明?婳身上的衾被掀开,替她擦起身子。 “没事了。” 他擦去她脸上冷汗,见她只?穿着件兜衣,又?怕她着凉,干脆将人抱在怀中,边擦边哄道:“待会儿吃了药便不难受了。” 怀中之?人仍是闭着眼,黛眉紧蹙,好似深陷噩梦无法挣脱。 魇着的人又?不可贸然叫醒,裴琏心下沉重,只?得尽快擦着药酒,减轻她的难受。 待从?头到脚擦了一遍,明?婳盗汗稍缓,但额头依旧滚烫,口中也时不时发出?些无意识的嘤咛。 裴琏见她这?般,一时也不忍撒手,又?想?到戴御医提及的鬼神之?说—— 他素来是不信那些的。 但倘若真有不开眼的脏东西?纠缠于她,他也不惮于以皇室真龙之?气护她周全。 不多时,春兰端来汤药。 裴琏让明?婳靠着他的肩,拿着汤勺喂。 她虽魇着了,却并非毫无意识,还能喂药,只?是药太苦,喂进去第?一口,她当即皱了眉,直接吐了。 待到裴琏再喂第?二口,她闭紧双唇,再不肯喝。 春兰在旁看?着,急得直哭:“夫人您得喝药呀,不喝药病如何能好?” 虽然知道这?丫头是关心,但裴琏实在无法忍受除了明婳之外的女子,在他面前哭啼聒噪。 “你去外头守着。” 裴琏漠然道:“有事自会吩咐你。” 春兰哭声?一顿,却也不敢违逆,哽噎说了声?“是”,便悄然退下。 房门再次阖上,屋内也重归静谧,除了萧萧晚风拂过江面,再无其?他喧闹杂音。 裴琏胸臆间?那份燥意也稍散,只?是看?着怀中不肯配合的小妻子,昳丽眉宇也不禁蹙起。 “明?婳听话,吃完药孤给你糖吃。” 他说着又?舀了勺,递到明?婳的嘴边。 明?婳脑袋朝他怀中偏去,仍是无比抗拒。 但这?药是非吃不喝。 “若高热一直不褪,烧成傻子怎么办?” “热……” “热就吃药。” “……” 裴琏又?试了两回,最后一次明?婳翻了个身,险些将药碗都打翻。 从?来都是一堆人追在裴琏身后伺候,他何时这?般耐心伺候过旁人。 见明?婳人虽迷糊着,却一身反骨,犟得很。 裴琏脸色微黑,再看?那碗温凉的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仰头灌了一大口,再撅着明?婳的下颌,以口渡之?。 明?婳似是被苦到,挣扎着要吐,裴琏牢牢堵着,愣是逼着她咽了下去。 喂完第?一口,他如法炮制,喂了第?二口、第?三口…… 法子虽蛮横了些,但一碗汤药好歹全部喂了进去。 只?明?婳一张脸苦得五官都皱在一起,鼻尖也沁出?汗珠,呜咽着:“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喝完明?日?就好了。” 裴琏本想?将她放下,去倒杯茶漱口,但见她一只?手牢牢揪着他的衣襟,终究还是没动。 长指拭去她鼻尖的汗,他脱了鞋,放下帘子,抱着她躺回床上。 “睡吧。” 他拍着她的背,哄孩子般:“不怕了,明?早就好了。” 帐中光线昏暗,明?婳只?觉身上忽冷忽热,后脑勺也沉甸甸的,像是灌了铅水般往下坠。 她不知那种沉重感要将她拽去何处,也分不清这?会儿是梦境还是现实,一会儿好像在船上摇摇晃晃,一会儿又?好似掉进冰凉深潭,她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 陡然间?,漆黑水底伸出?一只?白花花的手,一把拽住她的脚踝。 “松开,松开我!” 她拼命地挣扎,两条腿也狂蹬着:“救命,救命……” 可那只?手始终不放,她的力气越来越小,意识也越来越薄弱。 就在她即将沉底时,面前蓦得一道白光亮起,一条尾巴伸到了眼前。 明?婳惊愕仰脸,便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那只?狐狸乜着她:“还不快抓住?” 她连忙抱住那毛茸茸的大尾巴,那尾巴力气无穷,带着她就往岸边去。 那只?白花花的鬼手终是不敌狐狸尾巴,很是不甘地松开。 甫一上岸,明?婳吐出?一口水,便抱着那条尾巴,坐地大哭起来:“阿娘,阿娘……” 狐狸拧眉:“别哭了,鼻涕都抹我尾巴上了。” 明?婳不管,仍哭得伤心欲绝,几近背气:“阿娘,我要回家……” “阿娘……” “回…回家……我要回家……” 裴琏一向浅眠,才打了个盹,便被怀中的啜泣惊醒。 低头看?去,怀中之?人缩成一团,嘴里还一直喊着阿娘。 他蹙了蹙眉,刚想?拍背安抚,掌心却触到一片湿冷。 原是她不知不觉中发了许多汗,连贴身的兜衣和亵衣都浸得湿透。 裴琏见状,掀帘下床,取来干净的衣裳,替她擦身换衣。 这?已不是第?一回替她换衣。 只?往常替她换衣,都是欢好之?后她力竭昏睡,他懒得再唤婢女入内,便顺手替她换了。 今日?情况不同,那羊脂白玉般的身子横在眼前,他却再无半分旖旎心思,只?想?着尽快擦干换上,免得着凉。 这?一番折腾后,窗外灰暗的天?色都隐隐泛青。 再次将人拥在怀中,裴琏低头,以额贴了贴她的额,感受到那热意总算褪下,也沉沉吐了一口气。 刚要阖眼,怀中之?人又?蹙了声?,“阿娘……” 这?细细呢喃,宛若小猫崽儿叫唤似的,柔弱又?满是委屈。 就有这?么想?家? 裴琏将那绵软娇小的身子往怀里揽了揽,头颅贴着她的耳畔:“不哭了,阿娘不在,孤陪你。” 话落,怀中传来一声?半梦半醒般的问:“你是谁?” 昏暗帐子里看?不清她的脸,但听语气分明?还是迷糊的。 裴琏低头道:“孤是你的夫君。” 第074章 【74】 【74】 春风拂波, 船行?江面,窗棂敞开的客舱里茶香袅袅。 裴琏跽坐在长榻前?,看向对?座的明婳:“你吃一块肉, 孤便?与你讲一段案情。” 被请来听案情的明婳傻了眼:“吃肉和?讲案情有?何干系么?” “你太瘦了, 孤看着不顺眼。” 裴琏面色平静道, “眼不顺,心气便?不顺。心气不顺,便?不想说话。” 明婳:“……?” 想反驳, 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再加之她的确很想知道那桩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吃肉就吃肉吧,反正这道樱桃肉, 她也爱吃。 于是她拿起筷子, 当着裴琏的面送了一块肉到嘴里:“讲吧。” 裴琏见她咽下了肉, 这才道来:“死?者张忠,年三十二, 扬州人士, 现任德州府互市监丞,家有?一妻多妾,膝下唯有?一子, 乃妾侍夏氏所?生。” “张忠家境贫穷,却小有?才学, 被扬州府开阳县县丞白?首齐看中, 为其?独女招为赘婿, 并出资供张忠读书考学。刚入赘时, 张忠还算老实本分, 待其?考中进士, 逐渐暴露本性,不但?不将岳家放在眼中, 还屡次殴打妻子白?氏。” “一个赘婿竟敢如此嚣张!” 明婳皱起眉,追问道:“然后呢?” 裴琏看她:“吃肉。” 明婳:“……哦。” 她迫不及待要听故事,夹了块肉就往嘴里送,都没仔细嚼便?催着:“我吃了,你快讲。” “白?首齐心疼女儿,想让白?氏和?离,然白?氏自幼习得三从四德,觉着好女不侍二夫,断不肯离。白?首齐怒其?不争,与白?氏断绝父女关系,再不往来……” 再之后,张忠升任聊城县令,路过丰县时,骗娶了当地一秀才之女柳氏。待到半年后,柳氏到达聊城,才知张忠在扬州已有?发妻白?氏,只生米做成熟饭,柳氏不得已只得委身为妾。 然张忠有?一妻一妾尚不满足,没多久又看中一青楼女子夏氏,重?金赎买归家,不但?万分宠爱,还纵容夏氏欺辱白?氏、柳氏。 待张忠调任至德州府,夏氏诞下一子,愈发张狂,不但?僭越住了白?氏的正院,还让白?氏给她与张忠端茶洗脚。而张忠对?曾为赘婿的过往深恶痛绝,对?白?氏更是拳脚棍棒相加。 柳氏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对?张忠和?夏氏的行?为极为不耻,出言劝阻,反被一起殴打。 张忠心性狂悖,关上门来,还逼/奸白?氏的丫鬟翠娟,甚至让白?氏、柳氏在旁观看,以为淫乐。 经?过长期的虐待与欺辱,白?氏、柳氏和?翠娟决定反抗,遂在菩萨圣诞前?夕,趁着张忠熟睡时,三女手持利刃将其?杀害分尸。翌日一早又借着出门看法会,分了三个方向,各自抛尸…… 未曾想一只断手竟飘进内城河,还恰好叫明婳撞见。 听罢原委,明婳顿时再也无法直视眼前?的樱桃肉。 好在吃得也不算太多,不然她定要吐了。 裴琏看着她那复杂难言的表情,也意识到吃肉有?些不合时宜,早知道给她上盘糕饼。 “喝杯茶,解解腻。” 他?提起桌边紫砂壶给明婳倒了杯茶,又道:“此案并不复杂,人赃俱获,凶犯也当堂认罪,余下之事自有?当地推官处理。你也莫再多思多虑,一只断手罢了,不足为惧。” 人对?未知的东西,总是充满恐惧。 如今弄清原委,且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个该死?的人渣,明婳霎时也不再怕了。 不过想到那三名女子竟然有?胆子杀人分尸…… 脑补一番画面,她悻悻吞了口水,看向裴琏:“白?氏她们会判什么罪?” 裴琏道:“按《大渊律》,妻杀夫、奴杀主,均属十恶不赦之罪,当处极刑。” 明婳惊诧:“虽说杀人偿命,但?这个张忠作恶在先,白?氏等人也是逼于无奈才做下错事,就不能从轻发落吗?” “白?氏等人是蓄意谋杀,且杀夫、杀主,有?悖人伦,罪大恶极,推官判处极刑,合法合规。” “可?这张忠无论是为人夫、还是为人主,都不是个好东西啊。” 见明婳满脸愠色,裴琏毫无意外,扯了下嘴角:“行?了,知晓你重?情重?义,孤已命人将此案上报刑部,让父皇与朝臣们再作商榷。” 明婳闻言,抬起一双圆圆乌眸:“你这意思是,她们三人不用死?了?” “只是暂时不用死?。” 裴琏道:“具体如何判决,得看朝廷的意思。毕竟此案死?者是官身,且凶手是妻妾奴婢,涉及尊卑人伦,不能以寻常凶杀案来论断。” 而他?能做的,便?是将这事报去长安,让父皇和?朝臣们吵去。 见明婳仍愁眉不展,他?宽慰道,“孤年幼时,父皇便?教导孤,法者,社稷之秩也,必守其?威仪与庄重?。然法非万能之器,不能尽察人心之幽微,亦不能替代道德之位于人心。” “虽然他也常说,德治与法治,二者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相辅相成,不可?偏废。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为君治国,都得学会把握住其中的尺度与平衡。但?他?治国多年,还是更奉行?德治,所以你不必太担心。哪怕终究有?人要偿命,应当不会三人都除以极刑。” 以裴琏对?永熙帝的了解,极有?可?能处置首犯,从犯免死?。 只最终结果未定,他?也不好贸然与明婳保证。 明婳听到这番宽慰,又想到她那位皇帝公爹温润和?气的模样,心弦儿也微松,颔首道:“只盼父皇能给个公正的结果 ,莫要寒了百姓的心。” 裴琏闻言,虽不全然赞同,却并未与她争辩。 因?他?心里清楚,他?偏向法理,而她更偏德治。 暗卫向他?禀报此案时,他?虽能理解白?氏等人的苦衷,也不耻张忠此人的恶行?,却不觉得德州推官的判决有?何不妥。 直到他?想到了明婳。 像是套在心上的一根丝线,轻轻那么一扯,他?预想到她的愤愤不平、郁郁寡欢。 还是得做些什么才是。 为了她。 也不仅仅为了她。 于是他?叫住暗卫,让其?折返德州,命当地推官将此事上报朝廷。 若没有?她,没有?她谢明婳在身旁…… 他?的那份恻隐之心,会促使他?插手此案么? 答案,很明显。 思绪回笼,裴琏看向面前?的小娘子。 明婳正捧着茶喝,陡然感受到男人投来的幽深目光,她动作顿住,一头雾水:“这般看我作甚?” 裴琏道:“你可?会觉着孤铁石心肠?” 这话问得突然,明婳怔了下,才蹙眉思忖:“你指的那方面?若是对?我的话,铁石心肠不确切,用无情无义比较好。” 裴琏:“……” 他?薄唇轻动:“孤从前?对?你冷淡,是孤不对?。但?孤对?你……并非无情。” 经?过那夜,他?已无比肯定他?的心意。 他?心悦谢明婳。 心悦到绝对?无法容忍叫她离去,心悦到甚至能明白?父皇当初为何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夺取臣妻,将母后困在身边—— 从前?不懂,现下懂了。 心悦一人,如何能做到大方成全,看她与旁人恩爱情深? 何况谢明婳本就是他?的妻。 明婳本来还在奇怪好端端说着案子,怎么突然扯到情情爱爱这些事上,一抬眼便?发现裴琏看向她的目光很是不对?劲。 那漆黑狭眸里似是压抑着某种危险的情绪,无端地叫她脊背有?些发凉。 嫣色唇瓣抿了抿,她干巴巴道:“我不与你说这些……” 又撑着桌子起身:“既然事情已弄清楚了,我便?不打扰殿下,先行?告退。” “明婳。”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身侧响起。 明婳动作稍顿,咬紧下唇,不打算理会。 只是才将迈出一步,手腕就被抓住。 她皱眉,偏过脸:“你别总是动手动脚的。” 那扼住细腕的大掌抓得很牢,掌心热意灼灼,似乎要将她的肌肤都烫化?一般。 而比掌心更为灼烫的,是男人直勾勾看来的目光:“孤铁石心肠,你心慈仁厚,正与孤两厢互补,天生一对?。” 怎么就突然……说这些话了? 见她满脸错愕,裴琏将他?对?这桩妻妾碎尸案的想法说了,末了又道:“正因?有?你的仁善为鉴,孤方能看清自身不足与得失。” “明婳,留在孤身边。他?日孤为明君,你为贤后,你我共治天下,开盛世太平,一同青史留名,流芳百世,不好吗?” 男人的神色那样坚定,语气又是那般认真?热忱,明婳一时间也好似被他?蛊住般,目光恍惚。 开盛世太平,留青史圣名…… 这…这些是她能想的吗? 她从来是没什么志向的,只想着吃喝玩乐过一天算一天。 也是嫁来长安,当了这个太子妃后,才渐渐寻到了一些除了吃喝玩乐、谈情说爱之外想做的事,譬如坚持作画,努力做第一个留名青史的女画家。再譬如,广开积善堂,帮助那些穷苦无助的老弱妇孺…… 但?也仅限于这些了。 可?现下裴琏竟然和?她说,要她与他?共治天下,开盛世太平…… 就她? 她能行?吗。 不不不,她怎么能行?呢,她就是一个……小娘子啊。 明婳心头发慌,只觉得这太过荒谬可?笑,可?心里深处却响起另一个声音—— 第075章 【75】 【75】 岸边停靠着好几辆马车, 为首是一辆四角坠铃的朱轮华盖马车,前后左右各守着带刀侍卫。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朝那辆车走了?过去。 果然一掀帘, 一袭竹青色毂衫的男人便端坐其中, 明亮春光透过槅扇斑驳洒在?他的身上, 他手持书卷,于青烟袅袅中缓缓掀起眼帘。 明婳与他对视一眼,而后不?动声色避开, 弯腰钻进车里。 自?从那日在?客舱里提及和?离之事,她落荒而逃后, 之后她一直有意避开他。 裴琏自?也看出她的刻意疏离, 却不?知他到?底还该如何做—— 她计较醉仙楼设局之事, 他便与她解释清楚。 她觉得他不?喜欢她,他便与她表明心意。 她吃饭, 他夹菜。 她生病, 他照顾。 她消瘦,他尽量解开她的心结,让她多吃少虑。 她独坐甲板, 他想陪她,可她见他就躲…… 裴琏活了?二?十年, 从未在?一件事上如此挫败无力。 有时他想, 或许他这样的人, 的确不?适合谈情说爱。 反正在?遇到?谢明婳之前, 他规划好的人生里, 有疆域版图、有天下黎民、有扬名后世、有贤后子嗣, 唯独没有“心上人”。 虽说现下他对谢明婳动了?心,但倘若她执意要和?离…… 和?离。 一想到?这二?字, 裴琏胸口就发闷。 他极其厌恶这种情绪被旁人左右的感觉,何况一个合格的帝王,原不?该有软肋。 谢明婳,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软肋。 理智告诉他,这绝非好事。 可感情上....... 他想将这软肋牢牢困在?身边,哪怕不?择手段,哪怕折断她双翼,将她锁在?身旁…… 但这不?行。 有父皇母后的前车之鉴,那只?会叫她恨他。 可恨又怎样,恨总好比过抛弃他,忘了?他…… 诸般念头像是一只?狰狞的恶兽在?胸膛里左突右冲,裴琏垂眸克制着,搭在?膝头的长指却不?觉攥紧。 明婳感受到?车厢里的诡异静谧。 余光悄悄瞥向?身侧的年轻男人,那张冷白脸庞无波无澜,低垂的浓黑长睫恰到?好处遮住眼底的神色,滴水不?漏的,瞧不?出任何不?同。 但明婳就是感觉到?不?太对,具体?哪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 或许快回宫了?吧。 回宫之后,有皇后娘娘做主,和?离之事也能落到?实处。 从码头到?皇宫的一路,摇摇晃晃行驶了?近一个时辰,两人都没开口说话。 明婳觉得和?裴琏相处这一阵,她的耐心都变好了?—— 若是从前,叫她坐着一个时辰不?说话,她肯定要憋死了?。 就在?她以为会一直这般沉默下去,马车进了?宫门,裴琏终于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这份压抑沉默。 “你真的决定和?离,再无任何转圜余地?” 平静而沉肃的声线,让明婳眼皮跳了?两下。 方才他一直没说话,就是在?想这事? 嫣色唇瓣轻抿,她缓缓抬起眼,语气平静:“现下和?离,对你和?我,或许算是一桩好事。” 裴琏望着她那双坚定的乌眸,浓眉皱起:“对孤如何算是一桩好事?” 明婳道:“没了?我,你可以再找个合你心意的……” “孤说了?,有你足矣。” 裴琏目光凛冽,直直凝着她:“除了?你,孤不?想再娶旁的女子。” “从前孤的确轻慢了?你,叫你伤了?心,可孤已然悔悟,也在?尽量改正。你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孤也可以予你,往后全?心全?意待你,绝不?辜负。” “孤想与你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若有不?足之处,你尽管提出,孤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可你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想要孤如何做?难道真就为了?一次疏漏大意,连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肯给孤?” 男人的话掷地有声,字字句句好似砸在?明婳的心间。 她怔怔看着他,良久,才涩然开了?口:“裴子玉,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裴琏不?料她此问?,淡漠的眼眸闪过一丝惊诧,而后肃容道:“自?然。” 若不?是喜欢,他何苦为个女子费心费神,一再改变原则与底线。又怎会在?生死关头,贸然上前阻拦刺客。 这世上除了?养他长大的皇祖母、生养他的父母,再无任何一个人值得他这般豁出性命—— 这若不是喜欢,是什?么? “谢明婳,孤或许不能像其他儿郎那般说太多甜言蜜语哄你欢心,但孤从不?会轻易向?人许诺真心。” 裴琏正色道:“孤再与你说一遍,孤心悦你,此生唯愿与你白首相守,一生一世。” 车轮辚辚地行驶在?皇宫的石板路上,明婳看着面前男人这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明明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她从前做梦都想听的。 可为何,她心下并无半分雀跃,反而觉得……有些可笑。 是了?,他这高高在?上的施舍态度。 “凭什?么你不?喜欢我时,就能冷淡对我。等你喜欢了?,我就得欢欣雀跃的迎上去?你这压根不?是喜欢,你这不?过是……” 明婳拧着黛眉,思忖片刻,才寻到?一个合适的词:“占有。” “你这根本不?是喜欢,不?过是占有欲作祟罢了?。” “........” 裴琏眸色微沉,他不?否认他对她的占有欲,但喜欢不?就是占有吗。 不?等他再开口,马车停下,门外?传来久违的太监总管刘进忠的声音:“禀太子殿下,陛下请您紫宸宫一叙。” 这话一出,马车里的俩人都有些诧异。 在?外?奔波大半年,的确是该拜见皇帝皇后,但按常理,都是先?回东宫梳洗换衣一番,再去拜见尊长。 像是这样才进宫,便直接被叫去觐见的情况,实在?是少见。 裴琏稍作沉吟,提高声线:“孤知道了?。” 偏过脸,看向?车内的明婳:“你先?回东宫,孤晚些回来再与你说。” 明婳皱眉,心底纳闷,他回来再与她说什?么?继续争论和?离之事,试图用他那套道理说服她? 他到?底何时才能明白,感情这回事最是讲不?通道理的。 不?过这会儿他要去面?圣,她也懒得与他争辩,只?低低嗯了?声。 裴琏又沉沉看了?她一眼,这才掀帘下了?车。 他一走,明婳只?觉车厢里的空气都变得轻松起来。 转念想到?回到?瑶光殿马上就能见到?采月和?采雁,心里也泛起一份欢喜。 未曾想还没进东宫大门,皇后身边的素筝姑姑便来了?,笑吟吟行礼道:“皇后娘娘请太子妃过去呢。” 明婳惊讶,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朴素清雅的打扮,虽称不?上邋遢,但坐了?一上午的马车,也没涂脂抹粉的,未免显得有些随意。 “素筝姑姑,不?然你等我一会儿,我先?回宫换身衣裳,再重?新?梳妆一番?” 明婳讪讪道:“这副样子去见母后,实在?有些失礼。” 素筝本想说没关系,目光在?太子妃略显清瘦的小脸扫了?一圈,停顿两息,颔首道:“也好。那您先?梳妆一番,打扮得精神些,娘娘瞧着也放心呢。” 明婳点头:“好。” 进入东宫要换轿辇,明婳坐轿,素筝就在?旁跟着。 明婳垂眸朝下,问?:“母后是有事吩咐么?” 裴琏被皇帝急着召去,或许是要谈论政务。可她这边也没什?么事,皇后娘娘便是想见她,晚些见也是一样的,没必要一进门就派人来请。 素筝姑姑却是弯着眸,隐秘一笑:“并无吩咐,娘娘只?是盼着见您呢。” 明婳眨眨眼,心里纳罕。 她知道皇后娘娘挺喜欢她的,但……也不?至于这么想念她吧? 无论如何,既然皇后等着她,明婳一回到?瑶光殿,也顾不?上歇口气或是与采月、采雁叙旧,只?忙吩咐她们准备温水、衣裳与珠钗。 采月采雁两婢是盼星星盼月亮,天天数着手指头盼着明婳回来。 两人都快等成“望主石”了?,好不?容易等到?主子回来,还没说上两句话呢,就火急火燎忙活起来。 待坐在?菱花镜前梳妆时,方才有空细细打量自?家主子。 采月嗓音微哽:“瘦了?。” 采雁也红了?眼眶:“去年做的衣裳,今年腰都松了?。” 明婳被她们感染的也有些想哭,但想到?待会儿还要见皇后,愣是憋了?回去,只?笑道:“瘦了?还不?好吗?细腰纤纤,夏日穿衣衫更好看呢。” 采月道:“您本就不?胖,要那么瘦作甚。” 采雁附和?:“是啊,还是胖点好,脸上有些肉才能压住福呢。” 明婳笑笑:“好了?,现下不?是回来了?嘛。养肉多简单,往后让厨娘多给我做些好吃的,半个月就能长回来。” 闲聊间,梳妆完毕。 明婳揽镜自?照,只?见镜中女郎,一袭玉兰色纱缎宫装,淡妆清雅,明眸皓齿,那精细梳起的如意髻左右各插着一枚金雀儿珠花,正中的金丝点翠蝴蝶钗流苏迤逦,阳光下光彩熠熠。 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般一打扮,与方才当真是截然不?同。 “我已经许久没这般好好打扮过了?。” 明婳一时都有些舍不?得撂下铜镜,十六七岁正是爱美的年纪,过去半年,她大部分时间都是潦草妆扮—— 第076章 【76】 【76】 “这一趟去?河北道?, 诸事可还顺利?和你新妇相处的如何,可有好好照顾人家?” 紫宸殿东暖阁内,榻边斜坐的永熙帝缓缓放下手中朱笔, 看向那躬身行礼的年轻儿?郎。 阳光透过花格窗户, 于室内洒下斑驳细碎的光影, 也将那儿?郎的侧脸照得轮廓分明。 嗯,黑倒是没见?黑,瘦是瘦了一圈, 眉宇间的气势愈发威严锐利。 及冠的儿?郎,正式成为?男人了。 裴琏也感受到上首的审视, 躬身将此行的进展言简意赅说了一遍。 永熙帝静静听?着, 待听?到河北道?十三州的官员或多或少都涉及此次贪腐案, 一贯噙笑的眉眼也泛起冷冽杀意。 “看来朕近年推行仁政,倒叫他?们?得意忘形, 不?知脖子上的脑袋有几斤几两了。” “这是贪墨账册及涉案官员名册。” 裴琏从袖中取出?两本册子, 刘进忠很快上前接过,转递给永熙帝。 永熙帝略略翻了两页,胸膛上下起伏着, 却是怒极反笑:“朕正愁着国库不?够充盈,这群硕鼠一锅端, 扒皮抽筋榨出?的油水, 起码能抵蓟州边军五年的军费了。” 裴琏闻言, 心知父皇这是要大开杀戒了。 的确也该杀一批, 以?儆效尤。 沉吟片刻, 他?道?:“儿?臣还有一事要禀, 事涉军机。” 永熙帝眉心轻折,他?此去?查贪腐, 如何扯到了军事。 只他?这个儿?子从不?会无?的放矢,永熙帝朝刘进忠瞥去?一眼。 刘进忠即刻会意,忙不?迭带着一干宫人退下。 古朴雅致的东暖阁里,很快只剩下父子二人,分外静谧。 没了外人,永熙帝朝长子招了招手:“过来,坐着说。” 裴琏颔首,提步坐到长榻对侧。 永熙帝再次打量他?一番,道?:“瘦了,晚些你皇祖母与母后见?了,定要心疼。” 裴琏道?:“在外奔波,消瘦难免,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永熙帝知道?他?向来懂事,极少诉苦抱怨,便也没多说,只言归正传,“说吧,查到了什?么。” 裴琏便将侯勇私通西突厥之事说了,提及刺杀之事,他?稍顿了顿,两句带过。 永熙帝听?到他?受伤,面色勃然变了,目光也从帝王变成了父亲:“伤势如何,恢复得怎样?回宫报信的龙影卫怎的从未提及此事!” “父皇不?必忧虑,儿?臣无?碍。” 裴琏道?:“是儿?臣不?让他?们?说的,小伤而已,无?碍性命,说了也只是叫你与母后徒增担忧罢了。” 永熙帝仍拧着眉头,沉默地在裴琏面前扫了好几眼,见?他?面色还算红润,精神?也尚可, 心底压着的那份闷意才稍稍散去?。 “这样大的事,你也敢瞒!朕与你母后就你这一个儿?子,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朕与你母后怎么办?还有你皇祖母,她一向将你当做命根子来疼,你若有事,她大抵也是活不?了了。遑论你是太子,是皇室唯一的子嗣!” 永熙帝眸光沉郁,冷声道?:“你身边那批暗卫护主?不?力,朕看也没留着的必要了,回头让霍长恩给你换一批……” “此次事出?突然,与他?们?无?关。” 裴琏掀袍起身,躬身叉手:“还请父皇手下留情,儿?臣回去?自会严加管教?。” 永熙帝见?状,狭眸轻眯:“你这出?去?一趟,心性倒变得优柔不?少。” 裴琏眉心轻动了动,不?置可否。 见?他?仍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身姿却如青竹般修长清肃,永熙帝沉沉吐了口气:“罢了,既是你东宫的暗卫,便由你自己处置,朕不?插手。” 裴琏道?:“多谢父皇。” 再次入座,似是想起什?么一般,他?神?色郑重地看向永熙帝:“儿?臣受伤之事,还请父皇勿要告知皇祖母和母后,免得她们?担忧。” 永熙帝知道?他?一向懂事,从不?给他?们?添麻烦。 心下欣慰的同时,颔首应道?:“好,朕不?说。” 他?本来也没打算说,若叫妻子知道?儿?子受伤,定然又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在妻子心里,儿?子女儿?的分量可比他?高。 父子俩又聊了好一阵政事,不?觉两杯清茶饮尽,永熙帝绕有兴致抬起眼:“聊了这么久的公务,你还没回答朕,与你新妇相处如何,可有好生照顾人家?” 提到这事,裴琏方才还从容沉静的神?色不?觉变得凝重。 永熙帝眯了眯眼:“怎么这个表情?” 裴琏沉默两息,才道:“此乃儿臣与新妇的私事,父皇为?人君父,应当注意分寸,不?便打听?。” 永熙帝:“……” 这竖子!到底谁是儿子谁是爹。 “朕又没问其他?,只问你与新妇相处的如何,这都问不?得?” 话落,见?裴琏仍是那副清清冷冷不?想开口的模样,永熙帝心下也有些不?悦。 这狗脾气,怎的倔起来和他?母后一个样。 “你当朕闲得慌,放着一堆事不?管,去?操心你们?小俩口的事?还不?是你岳母千里迢迢亲自登门,这婚事又是朕一手撮合的,朕总得问问清楚,今夜宴上与人见?面好歹也有个底。” 永熙帝这边气不?顺地骂骂咧咧,裴琏淡漠的眉宇间则是迸出?一丝诧色:“岳母?” 永熙帝呵了声:“是,你岳母,朕的亲家,谢家那位肃王妃亲自来长安探望女儿?了。” - “将近半年没收到你的家书,我和你父亲都担心不?已。是以?元宵一过,我便收拾箱笼来长安了。” 永乐宫内,肃王妃执起青色蕉叶纹茶盏,浅啜一口茶水,柔柔望向在旁坐着的明婳:“你父亲还老大不?乐意,但他?拗不?过我,还是叫我来了。” 明婳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到父亲闷闷不?乐又拿母亲无?可奈何的模样,心下既是好笑又暖意融融:“我从去?年十月就随殿下往河北道?密访去?了,一来路上奔波多有不?便,二来又怕贸然寄家书会暴露行踪,是以?一直没寻到机会寄。” 稍顿,她看向皇后:“母后往北庭送年礼时,没提及此事么?” “提了。” 皇后乜向对侧的肃王妃,嘴角微勾:“但你阿娘还是放心不?下,非得亲眼来看看才能安心。” 要不?是知道?皇后是个怎样的性情,肃王妃定然要吓得起身告罪了,而此刻她只是无?奈笑了笑:“娘娘也是做母亲的人,应当能明白我这颗心。” “你我之间,无?须多言。” 皇后道?:“待到夜里,我家那小子来了,你这做岳母的亲自掌掌眼。若有不?足之处……” 话音停了停,皇后面露难色:“说起这个我实?在惭愧,他?那性子与婳婳相比,简直天差地别,我时常觉着委屈了婳婳。” 肃王妃心里也觉得自家女儿?那是天上地下万里挑一的好孩子,至于太子的性情她也有耳闻…… 可那又能怎么办,谁叫这是皇帝赐婚,对方又是太子……在外人看来,还觉得是他?们?肃王府走了大运,得了这么一份顶顶好的婚事呢。 但这些话,她也不?能说,只端着笑与皇后道?:“娘娘谦虚了,殿下乃是人中龙凤,婳婳能与他?为?妻实?是她的福气。” 坐在一旁的明婳听?到这话,嘴角直撇。 什?么福气。 这福气谁爱要谁要。 要不?是眼下时机不?对,她定要好好告上一状。 不?过阿娘来了,有人给她撑腰了,她也不?急于这么一时半会儿?,今夜先与阿娘商议一番再说。 既打定了主?意,上座两位长辈如何客套寒暄,她也权当没听?见?,低头默默喝茶吃糕点。 转眼日头西斜,许太后与小公主?也来了。 长辈们?和和气气说着话,明婳被小公主?缠着问东问西,姑嫂俩坐在一旁叽叽喳喳聊得格外亲热。 肃王妃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起码目前看来,皇家人的确像长子长女说的那样,未曾薄待过小女儿?。 皇后的人品她是绝对信得过的,李妩就不?是那等磋磨媳妇的人。 许太后的仁慈宽厚更是世?人皆知,毋庸置疑。 至于小公主?嘛,玉雪可爱,天真?无?邪,待婳婳如姐姐般亲密无?间。 就在肃王妃心下暗暗点头,觉得这桩婚事还不?错时,殿外传来宫人的禀报:“陛下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肃王妃眼皮一动。 她那位传言中芝兰玉树、端方持重的太子女婿可算是来了。 一时间,殿内除了许太后和皇后,众人纷纷朝来人行礼。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永熙帝温润和气的嗓音响起,又上前与许太后行了个礼:“母后。” 许太后点点头,视线压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一味落向半年未见?的宝贝孙子:“琏儿?,快,快来皇祖母跟前,叫皇祖母好好看看。” “孙儿?拜见?祖母。” 裴琏缓步上前,依次朝太后、皇后请过安后,目光便落向和明婳坐在一起的那位雍容贵妇人。 只一眼,就看出?是亲母女,那眉眼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裴琏沉了口气,态度也愈发端正,恭敬抬袖:“小婿裴琏拜见?岳母,愿岳母万福康泰。” “殿下客气了。” 第077章 【77】 【77】 翌日清晨, 春光和煦,惠风柔畅。 明婳自寝殿舒适宽敞的大床睁开眼时,盯着那?绣着精美花纹的烟粉色帐顶还有些恍惚。 裴琏昨夜真的只?在榻上睡了, 并未来钻她的被窝。 他们真的就?这?般安安静静、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夜? 怎的平静得叫她有些不敢相信呢。 在床上又发了一会儿呆, 待记起阿娘也在瑶光殿里, 明婳也不再赖床,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肃王妃的生?活也十分规律,早早就?醒了, 喝过一碗温牛乳,便唤来采雁采月带她逛逛瑶光殿, 顺便打听女儿女婿的相处。 在当家?主母面前, 采月采雁自是不敢隐瞒, 斟酌着如实?答了。 肃王妃听着听着,渐渐也觉出一丝不对劲, 因着两?婢口中的太子冷淡寡言, 与昨夜她瞧见的体贴儿郎,好似两?人。 遂又将那?小丫头?春兰唤来问话—— 女儿贸然在蓟州牙行买了个乡下丫头?,且是亲自去买的, 这?事也很不合常理。 春兰哪里见过这?神仙般的雍容贵妇人,一听是主子的母亲, 超品一等王妃, 连忙哆嗦着磕头?请安。 肃王妃问什?么, 她就?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都说了。 待听到在船上小俩口都是分房睡, 肃王妃眉头?紧拧:“一个多月, 竟未曾同寝一回?” “是…是……” 春兰点头?, 忽又记起什?么,摇头?:“啊, 不对……是是是。” 肃王妃也有些看不上这?傻丫头?,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兰支支吾吾半晌,最后撇了嘴,小心?翼翼道?:“郎君……殿下不让说。” 肃王妃:“为何不让。” 春兰:“奴婢也不知,但殿下说他那?夜照顾夫人的事,不许告诉夫人,不然割了奴婢的舌头?。” 肃王妃:“……” 一旁的采月采雁:“……” 女儿/主子到底是哪个牙行挑了这?么个傻丫头?回来。 肃王妃抬起帕子摁了摁额角,吩咐采雁采月:“你们先回寝殿,看你们主子醒了没,醒了叫她过来陪我用膳。” 采雁采月对视一眼,很有眼力见地退下:“是。” 肃王妃这?才将春兰单独叫到一旁,好听的嗓音温和而不失威严:“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原原本本告诉我,若有一个字隐瞒,我今日便叫人把?你卖了。” 傻丫头?春兰大骇,噗通一声又跪下:“王妃别卖奴婢,奴婢说,奴婢都说。” 一炷香后,明婳一袭翠色春衫,素面朝天地来到侧殿时,便见肃王妃端坐在榻边,左手捻着一串绿润润的碧玉佛珠,神色肃穆庄重,宛若一座上好的白玉观音像。 “阿娘是想父亲了么,怎的一早便这?副凝重神色。” 明婳笑着上前,只?还没走到肃王妃身边,便见她目光复杂地投来一眼。 “阿娘您这?般看我作甚?”明婳被看得奇怪。 肃王妃红唇翕动,欲言又止,“没什?么,先用早膳吧。” 她怕现下问清楚了,待会儿连早膳都吃不下。 明婳虽也觉着怪怪的,但也没多想,挽着肃王妃就?去偏厅用早膳。 一顿品种丰富的早膳用罢,肃王妃屏退一干宫人,单独将明婳叫到了寝殿里。 “婳婳,你与太子之间到底出了何事,竟闹得夫妻不合,夜夜分居?” 对上自家?母亲肃穆的眉眼,明婳一怔。 她还没主动坦白呢,阿娘怎么什?么都知道?了? 是裴琏说的,还是阿娘的看出端倪了? 肃王妃一看幺女这?反应,便知确有其事,心?下陡然一沉,语气也愈发紧张:“到底怎么回事?你难道?连阿娘也要瞒着?” 鸦黑的眼睫轻颤了颤,明婳嗓音也变得涩然:“阿娘,我……” 搭在膝头?的手指陡然攥紧,她闭上眼:“我不想与裴子玉过了。” - 永乐宫,书?房。 皇后端坐在檀木半枝莲圈椅上,看向正?中一袭朱色双鹿联珠纹长袍的高大儿郎,柳眉轻蹙:“可知为何忽然叫你过来?” 裴琏垂下眼,略一思忖,道?:“母后有话要问儿臣。” 都是明白人,皇后便不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你是欺负了明婳?还是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 裴琏薄唇抿了抿,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眼窗外明媚灿烂的春光。 这?个时辰,她应当也醒了,没准正?在与肃王妃诉苦,列举她嫁过来的种种委屈。 “子玉?”皇后蹙眉唤了句。 裴琏收回视线,而后看向上座的皇后,道?:“是儿臣对不住她。” 他站在透过窗棂的明亮春光里,将醉仙阁刺杀之事说了。 情况惊险,他却?神色沉静,语气平淡,好似一个旁观者在叙述别人的事。 皇后听到明婳被刺客抓住,脸色陡然变了,斥责的话刚到嘴边,得知裴琏为救明婳胸口中了一镖,满腔的愤懑霎时化作忧心?,急急站起身来:“伤得严重吗?疼不疼,恢复得如何,为何你父皇都未与我说过?” 她快步上前:“给我看看,我看看有多深。” “母后放心?,戴御医医术高超,已无大碍。” 裴琏往后退了一步,抬袖躬身:“总之那?夜皆因儿臣太过自负,才使她深陷险境,是儿臣对不住她,儿臣有愧。” 皇后凝眉,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他了好几遍,确定气色精神皆尚可,只?眼下泛着一层乌青,方才长舒一口气。 再听他认错之言,皇后板起脸:“你在我跟前认错有何用,这?些话该与明婳说去。” “儿臣说过。” 裴琏垂眼:“只?她……不肯原谅。” 皇后闻言怔了怔,一时也没说话,单手撑着桌沿缓缓坐回圈椅,才道?:“那?孩子是伤心?了。” 伤心?。 恍惚间,裴琏想到明婳那?夜簌簌落下的眼泪,心?底熨出的疤也重新生?起潮热。 那?是伤心?的感觉吗? 皇后这?边发着愁,觉着这?事怕是难办,再看裴琏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杵在原地,霎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刚要开口,殿外传来素筝的禀报:“主子,肃王妃和太子妃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 完了,定是来讨说法?了。 皇后的头?顿时更疼了。 抬手摁了摁额心?,她看向面前的“木头?”,没好气道?:“还杵着作甚!先去屏风后待着。” 裴琏拧眉:“为何要躲?” 皇后:“叫你去便去!” 裴琏:“........” 他垂眼,提步走向那?扇黑漆葵纹槅扇后。 皇后揉着额角,心?道?裴家?人都是讨债鬼,她前辈子被大的坑,人到中年还得硬着头?皮替小的操心?。 深深缓了好几口气,她才正?色,朝外吩咐:“请进来吧。” 不多时,素筝便引着谢家?母女来入内。 皇后端着笑一看,母女俩眼眶都有些泛红,嘴角的笑意也凝住。 唉,儿女都是债。 她长吁口气,打起精神,示意母女俩免礼,又请她们坐下。 “我正?想请你们过来一道?用午膳……” “娘娘,我今日来,是有事想麻烦您。” 肃王妃也不欲寒暄了,她方才在瑶光殿哭过一道?,这?会儿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既心?疼女儿,又深觉无奈,再来还有面对旧友的窘迫与尴尬。 或许无缘结亲,但她也绝不想与皇室、与李妩结怨。 缓了缓语气,肃王妃尽量平和,看向皇后:“说来也是惭愧,你我多年未见,好不容易重逢,本该调香赏花、把?酒言欢,只?今日为着儿女姻缘之事,要厚颜求你帮个忙。” 皇后闻言,眼皮动了动,直觉不妙。 但她与肃王妃也算有过命交情,而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装傻充愣,反倒玷污了往年的交情。 深深叹了口气,皇后颔首:“你我之间,不必客套,有何事你尽管说罢。” 肃王妃看向身侧的明婳,又问了遍:“真想好了?” 明婳咬咬唇,点头?:“嗯。” 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但婚姻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肃王妃自是要尊重女儿的心?意。 如今见她做了决定,肃王妃也拂袖敛衽,端端正?正?朝着上首一拜:“谢家?承蒙圣上及皇后娘娘隆恩,擢我儿为东宫太子妃,恩泽深重,感激涕零。然我儿愚钝,心?性顽劣,恐难当储君正?妃的重任,为免辜负天家?厚望,自请下堂。” “望皇后娘娘慈悲为怀,对外宣称我儿因病辞世,我即日便携她回北庭。自此,世上再无肃王次女,她将是我在长安收的干女儿,往后我们就?待在北庭,再不回长安,绝不会连累皇室清名与太子的声望,还望娘娘成全?。” 肃王妃跪地伏拜。 明婳见状心?里一惊,也连忙跪地。 皇后原以为肃王妃是要带女儿来讨个说法?的,未曾想开口便是要和离。 心?下惊愕的同时,连忙起身去扶:“这?是做什?么,快起。” “婳婳,好孩子,你也快起。” 皇后牢牢托着肃王妃的手,柳眉紧拧:“云黛,你这?般叫我情何以堪。” 肃王妃眼眶也微热,低声叹道?:“我也未曾想两?个孩子会走到今日……” 肃王妃深觉长安这?个地方与她八字不合。 她活了大半辈子,统共就?来了长安四回,回回来,回回没好事。 第078章 【78】 【78】 明婳一时怔住。 虽然先前裴琏也与?她赔过?罪, 可这一次,好似不大一样。 他很认真,很郑重, 像是……真的在?悔悟。 是真的吗, 还是临了了, 还想再哄骗她一回? 明婳觉着她实在?不是个聪明的人,不能像长辈们那样有一双看?透人心的利眼—— 事实上,她待人接物总是先入为?主的觉得对方是好人, 下意识选择信赖。 是以当初裴琏说帮她找情郎,那样荒唐的话, 她傻乎乎的竟也信了。 难怪裴琏一直拿她当个无足轻重的傻子看?, 在?他眼里, 可不就是傻得冒泡嘛。 至于这会儿,他这致歉是真心还是假意…… “还请殿下恕我愚钝, 我分不清你这些?话是不是又在?诳我。” 明婳抿抿唇, 一双清凌凌的乌眸望向面前的男人,直白而?坦诚:“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反正……都要分开啦。” 眼眶冷不丁地有些?发热, 但她还是扬起个笑?脸:“老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当你这是夫妻缘尽其言也真, 你的赔罪我受下了, 但原谅你……” “嗐, 你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人, 我其实也不敢生你的气。这样吧, 待你我和?离, 咱们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不记恨你过?去一载的轻慢冷淡, 你也别记恨我的执意和?离,害你背了个鳏夫之?名,从此你当你的贤明太子,我当我的闲云野鹤,咱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如?何?” 裴琏眸光微动,再看?面前的小娘子,她皙白脸庞一片坦然诚挚,琉璃般的乌眸也澄澈泛光—— 一如?初见时,无怨、无悔、也无恨。 一潭明净清水般,清清楚楚映照出他的薄情、倨傲、自负、虚伪。 是他错了。 错的离谱。 他自负高明,觉着世上一切尽在?掌控,包括人心。 到头来,玩火者,终将自焚。 “好。” 裴琏缓缓直起腰,沉声道:“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他答应了。 明婳心下松口气,又后知后觉升起一阵难言的怅惘,只面上还笑?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听得很清楚了,你可不许耍赖了。” 裴琏:“嗯,耍赖是小狗。” 明婳微怔,一些?记忆涌上脑海,她握着杯盏的手指拢了拢紧,垂下眼帘:“你坐下吧。” 裴琏没说话,重新回到圈椅坐下。 花厅里又重新静了下来,唯有透过?窗棂的光影在?慢慢偏移。 明婳将一杯茶饮尽,见外头仍是静悄悄的,有种度日?如?年的煎熬。 阿娘和?皇后娘娘在?聊什么呢,竟说了这么久。 唉,早知道就不该答应裴琏来偏厅坐着的,逛花园虽然晒得慌,但好歹能看?看?花,总比现下干坐着强。 “不必担心。” 厅内响起男人平静的嗓音:“母后不是那等偏私之?人。” 明婳错愕,偏头看?向那沉眸端坐的男人。 他这是在?……宽慰她? 可真稀奇。 哪怕明婳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却还是忍不住去想,裴琏为?何能如?此淡定? 就好似对和?离这件事,毫不在?乎。 果?然,他其实也没多喜欢她吧。 或许方才赔罪,也是为?着好聚好散,叫她少些?怨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回头对她父亲也有个交代?? “为?何这般看?孤?”裴琏问。 明婳晃过?神,忽的有些?好奇:“和?离后,你还会娶新的太子妃的吗?” 几乎一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又问了句傻话。 他可是太子,大渊朝唯一的皇子,他裴家可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的。 裴琏却沉默了许久,才道:“孤不会再娶妻。” 稍顿,他看?着她的眼睛:“但会纳妃妾。” 不娶妻,百年之?后,青史?之?上,他裴琏的发妻,仍然只有肃王次女谢氏。 至于纳妃妾,繁衍后嗣,稳固国本,乃是君王之?责。 裴琏明明白白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但这是事实,没必要说些?漂亮话骗她。 明婳心头虽有些?小小刺痛,但那点刺痛很快也变成?了轻嘲。 她在?想什么呢,指望一国储君为?她守身如?玉? 若裴琏真的那般答了,那才是活见鬼。 “挺好的。”明婳扯扯嘴角:“祝你以后能选到合你心意的。” 裴琏没接这话,只黑眸沉沉望着她,想着同样的问题—— 倘若她再嫁,他会如?何。 他或许还是太自私。 他想杀人。 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裴琏知道这绝非明君之举,可谢明婳…… 不,谢明婳已不再是他的了。 理智与?情绪又在?胸间厮杀着,胸腔好似要被那只狂躁矛盾的恶兽给撑破,他竭力克制着,用过?去二十年的冷静自持镇压着。 直到厅外传来素筝姑姑的声音:“肃王妃准备走了,请太子妃过?去。” 明婳一听这话,迫不及待站起身:“这就来。” 提步之?前,她停顿片刻,朝裴琏屈膝行了一礼,这才朝外走去。 彼时日?头依旧明亮。 花木喧妍,春光盎然,一派生机勃勃,万物勃发之?气。 这样明媚的日?子分离,伤感?好似也成?了朝露、泡沫,被阳光一照,很快消弭。 回瑶光殿的轿辇上,明婳问肃王妃:“您与?皇后娘娘都说了什么,聊了那么久?” 肃王妃:“有很久吗?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吧。” 才一盏茶? 明婳恍惚,她怎觉着在?花厅里,辰光慢悠悠,像是乌龟爬。 “也没说什么,就是她与?我客气,我与?她客气,互相客气着,大致定下个章程。” 肃王妃道:“她的想法是,过?几日?对外宣称你身体不适,挪去骊山行宫休养,养个一年半载的,再对外宣称薨逝的消息。至于你陪嫁的那些?嫁妆,待明年报丧时,一并送回北庭,一分不要咱的,另外再让陛下给你这个“养女”封个县主,食邑百户,也算是他们的歉意。” “唉,皇后为?人处世,那是没得说。当初让你嫁来,我也是想着有她在?,不必担心你会被婆母磋磨,遇到事她也会尽量护一护你。只可惜你们这些?小儿女缘分太浅,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没办法。” 肃王妃面露感?慨,又有些?唏嘘:“若长乐公主是个皇子就好了,就她那性子,你们俩在?一起,我也不用愁了。” 明婳知道此番母亲为?了她,当真是欠了皇后一个很大的人情。 “阿娘,是女儿不对,叫你操心了。” “傻妮子,说这种话。”肃王妃抬手,捏了捏明婳的鼻尖,无奈轻笑?:“谁叫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呢,我不操心,谁来操心。” “阿娘最好了。” 明婳将脑袋靠在?肃王妃的肩头,亲亲蜜蜜撒了会儿娇,又想到什么般,问:“那我现下算是自由身了么?” 轿辇四周悬挂的轻纱被风吹得摇曳,肃王妃眉眼略显迟疑:“若是皇后能说服陛下点头,那便是了……” 是了,差点忘了永熙帝才是最终拍板之?人。 明婳与?这位皇帝公爹接触的不多,在?这之?前她眼中的永熙帝是个仁厚宽和?、爱护妻儿的好君主、好男人,但知晓帝后过?往的纠葛后,再看?永熙帝,明婳的感?观就有些?复杂了。 或者说,人性本就复杂,有美好的一面,自然也有阴暗的一面。 “皇后娘娘能说服陛下吗?”明婳有些?忐忑。 肃王妃柳眉微微蹙着,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瓦蓝湛明的天空,轻声呢喃:“应当能吧。” 她无法揣测圣意,却相信皇后不会让她失望。 傍晚时分,红霞如?绮。 晚风轻拂间,永乐宫满墙花影颤动,暗香在?这绮丽霞光里弥漫。 处理完一天政务回来的永熙帝得知儿子儿媳在?闹和?离,妻子没与?他商量便同意了此事,顿时只觉额角抽疼,心口发堵。 “这样大的事,你就这样答应了?” 永熙帝捂着胸膛坐在?榻边,抬眼看?向灯火辉煌的殿中。 皇后和?太子,一前一后站着,母子俩垂眉沉默,气质是如?出一辙的清冷,更是觉得头大如?斗。 这一大一小俩活祖宗。 大的他舍不得说重话,抬手将人拉在?身旁坐下,只横眉冷竖看?向小的:“朕让你带明婳出门,原是想着你们小俩口在?路上好好培养感?情,最好回来肚里还能揣上一个,让朕与?你母后当上祖父祖母。你倒好,娃娃没有,媳妇也跑了!” “那样好的一个媳妇啊,既温柔又体贴还满心满眼全?是你,都这样了,你还能将人气跑了?裴琏啊裴琏,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你但凡拿出半分放在?政务的心思花在?明婳身上,现下夫妻美满,一家子其乐融融,又何至于有今日?这下场!” 永熙帝越说越气,再看?面前那一动不动的颀长身影,平日?觉着萧萧肃肃如?松如?竹,怎么看?怎么满意,今日?再看?,木头,就一块无可救药的臭木头。 想他当年为?了挽回皇后的心,费了多少气力,蹉跎了多少年,为?着让儿子有个美满婚事,他千挑万选寻了个重情重意的好娘子,谁知自家这个竟如?此不争气,娶进门的媳妇都能气跑了。 第079章 【79】 【79】 之后几日?, 后宫一片风平浪静,前朝却因太子密访河北道?之事而掀起一场反贪巨浪。 永熙帝当朝震怒,连下三道?圣旨, 派钦差带兵拿人—— 重犯斩立决, 剥皮实草, 株连九族。 中犯斩立决,剥皮实草,株连三族。 轻犯斩立决, 抄没家产,男为奴, 女为婢, 流放岭南。 此等杀戮, 震动朝野。 有官员进谏,此等惩处过于?残暴。 永熙帝道?, “你是官, 这?些蠹虫也是官,物伤其类,方觉残暴。你去问问河北道?的百姓, 看他们?是拍手叫好?,还是骂朕暴君, 太过残忍。” 一番话?说得那官员战战兢兢, 跪地请罪。 换做平常, 永熙帝训斥过后也就罢了, 只不知这?位多年仁厚的皇帝陛下是被这?贪腐案刺激得太过, 还是近日?心绪不佳, 再看那伏地请罪的官员,心头愈发燥郁, 大手一挥:“你这?般同情贪官,那你便?陪他们?一道?去岭南罢。”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直到被金吾卫拖出殿外,殿中好?似还盘桓着那官员凄厉的惨叫声。 一时间,其余官员战战兢兢,躬身垂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散朝罢,皇帝于?紫宸殿与太子及几名重臣,商议东突厥异动及德州妻妾杀夫案。 前者裴琏并未表态,只听皇帝与丞相、镇国公等人商议,毕竟在军事方面?,他只有纸上谈兵的理论,不敢在这?些尸山血海里走?出的老将们?跟前班门弄斧。 至于?德州妻妾杀夫案,臣工们?也分作两派。 一派赞成维持原判,觉着那张忠虽德行?有亏,然妻杀夫、奴杀主,乃悖乱人伦的大罪,若不判重刑,便?是乱了纲常伦理,贻害无?穷。 一派则觉着张忠身为官员,却背信弃义、宠妾灭妻,落得今日?下场也是咎由自?取,白氏等人皆是逼于?无?奈才痛下杀手,应当从轻发落,以示朝廷仁政,安抚民心。 这?两派里,前者占多,毕竟都是上了年纪、威严深重的氏族家长,更注重纲常秩序,至于?那几个?女子的性命—— 有一位老臣甚至责备白氏识人不明,当年其父劝其和离,她不听父命,而今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她自?找的,不值得同情。 永熙帝端坐上座,听得两派吵得不可开交,脑仁都嗡嗡发疼。 再看太子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更是窝火。 若他没记错,这?案子便?是这?竖子“怂恿”地方上报自?刑部,一天天地净给他找事,他自?个?儿?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模样—— 与谢氏和离如此,这?桩案子也如此,委实可恨。 永熙帝沉了脸,道?:“太子,你有何想法?” 皇帝点了名,臣子们?立马噤声,齐刷刷看向一袭朱袍的太子殿下。 裴琏一抬眼,自?也感受到来自?皇帝的不满。 略作思忖,他缓步上前,俯身叉手:“诸位大人说的都有理,然以儿?臣愚见,此案应当酌情发落。” 支持原判的老大人们?听到这?话?,眉头皱起,刚要开口?,又听那沉金冷玉般的嗓音道?:“方才陛下连下三道?杀令,道?道?杀戮深重,恐天下百姓与后世君子觉着陛下残暴无?情,正好?借德州这?桩妻妾杀夫案缓一缓,以示朝廷仁德之心。” “刚柔并济,法德并施,方为治国平天下的长久之道?。” 话?落,殿中静了一静。 众人未曾想到太子竟将两桩案子放在一道?说。 不过他这?话?,的确也在理。 永熙帝也没想到裴琏会说出这?番话?,凤眸轻眯,他睇着下首那风姿卓然的朱袍儿?郎,心底那份燥郁也稍稍淡了些。 这?竖子虽在感情之上无?可救药,但从江山继承人的角度来看,的确日?益长进。 长指转了转青白玉扳指,永熙帝肃着脸:“就照太子说的办吧。” 皇帝发了话?,且皇帝的脸色很不好?,臣工们?便?是再有异议,也不敢在这?时撞霉头,忙不迭应下:“是。” 一炷香后,议政结束,臣工们?退下。 裴琏也要退,被永熙帝叫住。 御书房里屏退了旁人,永熙帝居高临下看着殿中的儿?郎,道?:“听说这?几日?你昃食宵衣,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一头扎进案牍里,福庆劝也劝不住。朕又不是不在了,你何至于?这?般勤勉,连身子也不顾?” 皇帝语气轻飘飘,裴琏却是皱眉正色,掀袍跪下:“儿臣不敢。” 永熙帝却并未像往常那般叫他起来,只道?:“抬起头,看着朕。” 裴琏心头一凛,听命抬首,看向上座不怒自威的成熟帝王。 若说年轻儿?郎是蓄势待发、矫健活力的雄狮,那上座的君主便?是霸气凛然、不容小觑的狮王。 对这?位君父,裴琏敬之、爱之,亦畏之。 那是父亲对儿?子的天然压制,千百年里刻在血脉里的东西。 永熙帝凝视着下首那张年轻俊美的脸,这?是他与皇后的孩子,也是他最器重的长子。 从前他对这?儿?子满意无?比,简直挑不出半点不好?,只如今,他实在不知这?小子脑袋里在想什么。 “太子妃午后便?要随肃王妃离宫了。” 永熙帝扫过裴琏眼下那薄薄乌青,不疾不徐道?:“你现下去拦,还来得及。” 裴琏眉心轻动,垂下眼,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既已决意好?聚好?散,为何要拦。” 永熙帝拧眉:“你就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打算再追了?” 裴琏抿唇不语。 永熙帝恨铁不成钢,撑桌道?:“好?、好?,待你日?后想起错失所爱,悔不当初之时,可别怪朕没提醒你。” 错失所爱。 裴琏黑眸稍黯,少倾,他看向永熙帝:“父皇可曾后悔……过去做的那些事?” 永熙帝不防他这?么一问,语塞半晌,本想说长辈之事岂是你能置喙,话?到嘴边,他睇着长子认真询问的脸庞,道?:“悔过。” “却不是悔恨夺回你母亲,而是悔恨用错了法子。” “无?论再来几回,朕都会想尽办法将你母亲留在身边,骗也好?,哄也罢,总归只要朕活着一日?,便?与她纠缠一辈子。” 爱也好?,恨也好?,唯独不能忘。 虽只是寥寥几句,裴琏也能感受到父皇对母后的那份偏执。 这?么多年了,依旧没变过。 而他,并非没想过将明婳强留在身边,只想了又想,还是作罢。 “儿?臣少时便?发愿,安邦治国,流芳百世,从未想过风月情爱。” 谢明婳是个?变数。 是他循规蹈矩的人生里,最失控的变数。 那种失控感,太过糟糕。 裴琏试图放下,试图将一切回到正轨,回到他熟悉的、有条不紊的节奏里。 他相信,时间会冲淡一切。 永熙帝看着眼前目光坚定、无?悲无?喜的长子,心下很是无?奈,他与皇后怎么就养出个?这?么轴的孩子。 “罢了,儿?大不由爷,朕该说的也都说了,之后要如何做,便?看你自?己了。” 永熙帝说着,又扫过裴琏微陷的眼窝,沉沉叹口?气:“勤政是好?事,但也注意着身子。” 裴琏称是,见皇帝再无?其他吩咐,他才躬身退下。 “刘进忠,你说他这?是真放下了,还是在自?欺欺人呢?”永熙帝轻敲长案,问着身旁的太监总管。 刘进忠也不敢背后妄议太子,讪讪笑道?:“奴才一个?无?根之人,哪知这?些男女风月之事。” 话?落,便?见永熙帝飞来的一个?冷眼,刘进忠呛了下,忙道?:“不过奴才听说,太子疲于?案牍时,常常对着书房里一副墨荷图出神。” “墨荷图?” “是,据说是太子妃送的。” “……啧。” 永熙帝道?:“没出息。” 从前他想皇后了,想尽办法都要将人弄到面?前。怎的到了长子这?,那谢家小女明明就在东宫,他宁愿对着一副画发呆,都不亲自?见一面??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该放下身段时不放下身段。” 这?要不是他的亲儿?子,他都要抚掌啐一句,活该新妇不要他。 可那终究是他的亲儿?子,这?婚事又是他一手撮合的,若真的这?般无?疾而终,他下辈子都要在皇后面?前抬不起头了。 沉吟良久,永熙帝朝刘进忠招了下手:“你过来。” - 四月下旬的空气里已经有了夏日?的热意。 明婳与肃王妃在皇后宫里用过一顿午膳后,便?与皇后磕了三个?头,告别。 皇后亲自?扶着明婳起身,眼底似有千言万语,到最后也只拍了拍明婳的手背,扯出一抹浅笑:“好?孩子,往后好?好?的。” 明婳对皇后也有满腹不舍,红着眼眶,重重点头,又道?:“娘娘也多加保重。” 与皇后告别后,明婳与肃王妃到了慈宁宫,却并未进去,只远远地磕了三个?头。 许太后年纪大了,又最是重视裴琏,若是叫她知道?孙子孙媳成婚一载便?要和离,定然愁到睡不着。 磕过头,明婳便?与肃王妃坐上出宫的马车。 她此行?说是要去骊山行?宫养病,实则马车待会儿?出宫停在肃王府,便?有宫人替代明婳坐上马车前往骊山,而明婳留在肃王府中,待到一月之后,便?随肃王妃一同回北庭—— 第080章 【80】 【80】 人的适应能力往往比想象中更为强大。 不过七八天, 明婳便适应了躺在王府后?院当?米虫的日子?。 只是躺久了,还是闲不住拿出笔墨纸砚,练字作画。 肃王妃在外走亲访友, 回来之?后?见着小女儿耐心坐在书桌前描画练字的模样, 还很是诧异。 “从前在家身?上跟长了虱子?似的, 撑破天也?只坐一个时辰,而今竟这般坐得住了?这还是我女儿吗?” 身?旁的嬷嬷笑道:“毕竟已是大姑娘了。” 肃王妃闻言恍惚了一阵,再度回神, 不禁感叹:“哎,是, 日子?怎就?过得这般快呢。” “行了, 不打扰她, 我们走吧。” 肃王妃带着嬷嬷,默默离去。 明婳站在明窗下, 嘴里叼着两?支画笔, 端详着长案之?上铺陈的画纸。 她画的是一副《春燕衔泥图》,形似,神不备。 看了又看, 还是拿起,团成一团, 丢向纸篓。 采月哎呀出声, 弯腰去捡:“画得这么好看, 丢了多可惜啊。” 明婳搁下画笔:“不好看, 匠气太重, 一点都不灵。” 采月展开那幅画:“这么好看还不好看?娘子?未免对自己太过严苛了。” “你觉得好看?” “好看啊!”采月重重点头:“这燕子?画得多漂亮, 柳条也?婀娜多姿,瞧着便春意明媚。奴婢觉着娘子?近日的画, 较之?从前已精进许多了呢!” 明婳闻言,又往那团皱巴巴的画纸瞥了几眼,好似的确有进步,但远不到留名画史的水平。 她可是要?成为第一个青史留名的女画师的,自然要?严以律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个混子?。 思及此处,她在铜盆洗净双手:“府上何处有燕子?窝?” 采月微怔,想了想:“花园西边的水榭好似有一个?” “好。”明婳擦干双手,提步就?往外走。 圣人云,格物致知。 于是明婳格燕子?。 她坐在水榭里,仰头盯着那个燕子?窝。 大燕子?不在家,七八只毛绒绒的小燕子?时不时叽叽喳喳。 听着这清脆鸟鸣,明婳只觉心间也?好似有一缕清泉冒出,灵台明澈。 “去寻把梯子?来。”明婳蠢蠢欲动。 采月错愕:“娘子?,你不会要?抓鸟吧?” 明婳道:“我又不是顽童,抓鸟作甚?我只是想看看它们。” 采月:“可是那么高呢。” 明婳:“多找几个人扶梯子?不就?行了?快去快去。” 采月:“……好吧。” 不多时,采月便寻来长梯,又唤来三个健壮的仆妇一起扶梯子?。 饶是如此,看着小娘子?爬上那高高的屋檐,仆妇们皆是紧张不已,时刻提醒着:“娘子?当?心呀。” “知道了,你们扶稳便是。” 明婳扒在梯子?上,望着那一窝毛绒绒的小燕子?,眼底也?不禁泛起明亮光芒。 这些小家伙儿,未免也?太可爱了! 一阵油然喜爱充斥心尖,她忍不住伸出一根小指,去摸小燕子?的脑袋。 却不知是小燕子?脾气太大,还是把她的小指当?成虫子?,张嘴便啄。 明婳连忙收手,动作一大,身?子?也?晃了晃。 “娘子?小心!”奴婢仆妇们惊呼。 “没事。” 明婳抓稳把手,低头朝她们笑笑:“是鸟儿要?啄我的手呢。” 奴婢仆妇们这才长长松口气。 不远处的大槐树上,天玑也?暗暗松口气。 方?才她差点要?飞出去接人了。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不过太子?妃今日怎的想到去扒燕子?窝? 天玑不理?解,就?如她不理?解,太子?明明在意太子?妃,为何还会同意太子?妃出宫? 也?不知在树上潜伏了多久,水榭之?中的小娘子?终于从梯子?爬下,眉眼间还溢着欢喜光彩,笑语清脆:“我知道该怎么画了,走吧,回去继续画。” 待那一干人乌泱泱走远了,天玑才从槐树飞下,跟上。 是日傍晚,暮色沉沉。 天玑照例回到东宫,汇报今日行程。 说到太子?妃爬梯登高,窗边负手而立的年轻男人眉头轻蹙了蹙,却并未多言。 “还有一事……” 天玑抿唇,支吾道:“太子?妃派人往靖远侯府送了封信。” “靖远侯府?” 眼前男人陡然侧过身?,语气里的冷冽叫天玑头皮发麻,忙垂下眼:“是,属下看的千真万确,是送给魏府六郎的。” 魏六郎,魏明舟。 裴琏眸色沉涌,袖笼中的长指也不觉拢紧。 出宫不到十日,她便这般迫不及待地寻旁的男人? 且那魏明舟不过一纨绔,有何值得她如此惦记? 天玑觑着太子?的脸色,小声道:“主子?可有吩咐?” 杀了他。 心底那只恶兽在叫嚣着,裴琏沉眸,又在下一刻敛起。 “以后?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耍赖是小狗。” 良久,袖中长指松开,裴琏沉沉吐出一口气:“继续护卫她,其余的别做。” 天玑闻言,强压下心底诧异,拱手道:“是。” 她很快退下,窗外最?后?一缕红霞也?被夜色吞噬。 裴琏在窗边静了许久,心绪方?才平静些许。 只是转身?回到桌边,看着那幅挂在博古架上的墨荷图,那阵才将压下的窒闷感又涌上胸臆。 好画是能传递情绪的,她画这幅图时,心境寂寥而苦闷。 而那份苦闷,皆是因他而起—— 他冷落她,嫌她规矩不好,嫌她笑得不够矜持,还嫌她……太过黏着他。 而今,她再不会缠着他了。 一阵长长的静默后?,裴琏走到博古架旁,将画收了起来。 - 回北庭的日子?选在了五月初八。 肃王妃边张罗着下人们收拾箱笼,边与明婳笑吟吟道:“咱们也?不用太急着赶路,我想好了,中秋咱们在陇西过,你祖父祖母还有三叔三婶他们见着你定然欢喜。等在陇西过完中秋,咱们再回北庭,反正年前定能赶回去的。” 明婳对这个行程倒是没异议,不过:“这样算起来,阿娘您要?与父亲分?别一年呢,您都不想他吗?” 肃王妃闻言,竟如二八少?女般面?露赧色,掩唇道:“想归想,但我也?想出来转转嘛。再说了,每回他在外打仗,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的,害我牵肠挂肚,嫁给他这么多年,也?该轮到他尝一回这滋味了。” 见阿娘提起父亲时的满眼爱意,明婳既想笑,又有些涩然。 真羡慕阿娘和父亲,这么多年了,仍旧浓情蜜意,宛若新婚。 反观自己,年纪轻轻却尝够情爱之?苦…… 看来姐姐说得对,不是谁都有那么好的运气能遇上那个心意相通、至死不渝的命定之?人。 她的运气大抵都用在投胎上了,所以姻缘方?面?就?倒霉了些。 这般一想,明婳心里稍微平衡了些,毕竟人这一生总不能事事圆满。 夜里用过晚膳,明婳陪着肃王妃在花园纳凉,提起明日出府之?事。 “我之?前就?想好了,离开长安之?前要?请魏郎君吃顿饭,以示答谢。” “听你这么一说,那位魏郎君的确是个不错的儿郎。” 肃王妃道:“只是男女有别,你如今虽已离宫,到底是个女郎,单独宴请外男,于礼不合。” 明婳:“我之?前也?想过请他来府中做客,只咱们家树大招风,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靖远侯府的姻亲侯家又与东突厥有牵连,这个时候还是与他们避开往来为好……” “等等。”肃王妃满脸诧异看向女儿:“侯家,东突厥?” 明婳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秃噜嘴了。 但在亲娘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讪讪地将蓟州那边的情况说了。 末了,她忧心忡忡叹气:“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就?是担心东突厥若真有异动,会不会又要?打仗了?” 提及战事,肃王妃面?色也?变得凝重,不过看着小女儿那副忧愁的小模样,抬手捏捏她的脸:“好了,小孩儿家家的,怎的愁眉苦脸像个老学究。再说了,这些事自有朝廷与边将们应对,何须你来操心。” 明婳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肃王妃疑惑:“怎么了?” 明婳仰头看她:“阿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肃王妃:“啊?” 明婳还想说些“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道理?,话到嘴边,对上自家娘亲困惑不解的视线,也?意识到了区别。 她现下已不是太子?妃了。 眼前的人也?不是那个会教?她驭人之?术,心怀天下的储君裴琏。 恍惚间,明婳觉着她好似是一条小鱼,误打误撞游到辽阔汪洋里,见识了从未见过的波澜壮阔,经历了从未经历的惊涛骇浪,有一条龙邀她一起上天,只要?跳过那个龙门,她也?能变成一条搅动风云的龙。 但她又游回了她的河,继续做一条小鱼。 做小鱼当?然也?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但见识过汪洋,再回到河道,难免有些落差。 这份落差,小鱼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如果她和大鱼说,“我也?想变龙。” 大鱼定然要?觉得她在异想天开了:“你只是一条小鱼呀。” 第081章 【81】 【81】 明婳都走下楼了, 才猛地记起有件事忘了提醒魏明舟,便又折了回来。 未曾想敲了好几?下门,里头迟迟没有回应。 难道这么快就走了?不应该啊, 大门就一个, 也没见他下来。 “魏郎君, 你还在里面吗?”明婳问:“若不出声,我推门进了?” 屋内仍旧没有回应。 直到明婳要推门而入,门陡然从里开了。 她一时不防, 脚步趔趄,险些栽进去。 待站定之后, 看到屋内的场景, 她整个人呆住。 只见门口左右各站着一名黑衣侍卫, 靠窗的桌边,魏明舟正与?一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对?坐—— 那银色面具, 还有那身形, 赫然便是大半月未见的裴琏。 他怎么会在这? 明婳满头雾水,身后跟着的嬷嬷也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忙上前护着:“娘子。” 明婳被这声唤回了神, 樱唇轻抿,道:“无妨, 嬷嬷在外稍候。” 说着, 她提步迈入屋内。 两侍卫很是自然地将门阖上。 明婳掐着掌心, 故作镇定地走上前, 目光看向那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你怎么在这?” 哪怕有面具与?帷帽轻纱双层遮挡, 明婳仍能感受到男人灼灼投来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扫掠, 好似从头到脚要将她瞧个透彻般—— 还好戴着帷帽。 明婳心下庆幸,却还是有些紧张, 打?从迈进这道门,腔子里的心脏就咚咚跳得?厉害,仿若喝了两斤烈酒。 “今日闲暇,孤来与?魏世?子叙旧。” 男人清冽嗓音如汩汩溪流,平静又透着几?分沁人心扉的寒凉。 明婳一个激灵,脑子也冷静下来:“叙旧?你和?他?” 她偏过脸,这才注意到魏明舟苍白的脸色,还有脖子上那道新鲜的血痕。 作为同?样被剑架过脖子的人,明婳一眼就看出那是剑伤。 也就上下楼的功夫,裴琏出现在雅间,魏明舟脖间还有了伤,这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明婳一时恼了,愤愤看向裴琏:“你未免太?过分了!” 裴琏凤眸轻眯,“孤过分?” 明婳道:“当日不是说好了好聚……” 好散二字刚到舌尖,意识到这会儿还有第三人在,到底憋住,只狠狠瞪了裴琏一眼,转脸看向魏明舟:“魏郎君,你可还好?” 魏明舟此时可谓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太?子妃关心他,悲的是太?子就坐在跟前。 他如今算是明白为何色字头上一把刀了。 “多谢太?子妃垂问,某……还好。” 魏明舟挤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干巴巴道:“太?子殿下与?某的确是在叙旧,还请太?子妃莫要误会了殿下。” 明婳见状,本来还想替魏明舟讨说法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做臣子的如何能与?君斗。 且裴琏行事一贯雷厉风行,冷血无情,自己若是再帮着魏明舟说话,没准是火上浇油。 想通这点,明婳深深吸了口气,重?新看向裴琏:“不知?殿下与?魏郎君可聊完了?若是聊完了,还请殿下高挪尊步,我与?魏郎君另有要事相商。” 裴琏看她:“你与?他能有何要事?” 明婳:“有何要事,也与?殿下无关。” 裴琏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见她对?他疏离冷淡,对?那魏明舟却是温声细语,两厢相较,胸臆间的燥郁愈炽。 “来人,先请魏世?子离开。” “是。”门口两侍卫上前。 魏明舟脸色陡然变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明婳心下也是一惊,生怕裴琏口中?的“请魏明舟离开”,是指“离开人世?”,霎时也顾不上其他,张开双臂就拦在了魏明舟身前,娇叱道:“我看谁敢动!” 侍卫们动作停住,齐齐看向裴琏。 裴琏面具后的脸色已然沉下,再看明婳一副母鸡护崽的模样,更是气得?有些牙痒。 这糊涂蛋。 他沉沉吐了两口气,强压下将人摁在榻上揍一顿的念头,道:“再不让开,孤保证他今日活不出这道门。” 明婳双臂一僵。 “孤数三声。” “一。” “二。” “别数了。” 明婳放下双臂,嗓音带着气急败坏的愠怒:“裴子玉,你实在是欺人太?甚。” 面具后的男人毫无波动地想,这就叫欺人太?甚? 他真要对?付魏明舟,或是对?付她,比这恶劣过分的手段多得是。 果真还是养得?太?天真了。 裴琏略抬了抬手指,魏明舟便被两个侍卫架着离开了雅间,房门也从外阖上。 一时间,屋内没了旁人,只剩下明婳站在桌边,一派傲然气势与?裴琏对?峙着。 裴琏没说话,只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冷白如玉的脸。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我不坐。” 明婳并不打?算摘下帷帽,总觉有个遮挡好似多了一层保护,她直愣愣站着,面朝裴琏:“不是答应了一别两宽,好聚好散,你这是什么意思?跟踪我不说,还牵连无辜?” 裴琏闻言,却是沉默下来。 因他也不知他今日为何会来。 明明不该来的,但一想到她与魏明舟约在今日见面,他们会共处一室,会说话交谈,或许还会把酒言欢、互诉衷肠……光是想到这些场景,就如万蚁噬心,胸闷难当。 哪怕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在妒。 妒忌,实在毁人理智,催人发狂。 他一边想杀了魏明舟一了百了,一边想将明婳掠回东宫,将她锁在紫霄殿的寝宫,吻她、抱她、占有她,将她欺负得?流泪求饶,叫她清楚她只属于他一人,旁人不可染指半分。 他是太?子,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锦绣江山都会是他的,何况一个女子。 但这念头窜动的同?时,幼年?时,母亲憔悴苍白、支离破碎的模样便会浮现在脑海。 一个声音在问,你也想让谢明婳变成那样? 为了你一己私欲。 他不想。 当然不想。 他还是喜欢她红润饱满的脸庞,喜欢她叽喳雀跃的笑颜,喜欢她靠在他怀中?撒着娇唤他子玉哥哥。 嗔笑也好,怒骂也好,流泪也好,总归还是个活人。 不像裴瑶怀中?常抱着的那个磨喝乐,美则美矣,却是个无魂无灵的偶人。 “是孤唐突了。” 裴琏掀眸,看向明婳:“但你这个节骨眼上私会外男,也绝非明智之举。” 明婳都准备好了一肚子回怼的话,没想到他竟这般坦然地承认了? 一时间话语卡在喉咙里,她唇瓣翕动两下,生生憋得?一张小脸通红。 这男人怎么不按照常理出牌! “我怎么不明智了,我可小心了,连这雅间都是用旁人的名义定的。再说了,长安城里有几?人知?道我没去骊山,且除了你,还会有谁暗中?窃听?我的行踪……” 说到这,明婳嘴角轻撇:“上回还答应得?好好的,说什么骗人是小狗,这才过去多久,竟偷偷摸摸做这些事。” 果然男人都是狗,说的话没一句能信的。 裴琏听?着她句句声讨,面色也愈发紧绷。 默了好阵子,才道:“你若真的遮掩到天衣无缝,孤今日也寻不上来。” 明婳噎住,又听?他道:“你我虽已在双亲的首肯下和?离,但在皇室正式宣布太?子妃‘病逝’之前,你仍是孤的妻。靖远侯府此次虽侥幸逃过了被侯勇牵连的灾祸,但依旧招眼,你此时约魏明舟会面,就不怕你的身份暴露于众?” “还是说,你宁愿冒着皇室和?肃王府声誉扫地的风险,也要与?这野男人见上一面,互诉衷肠?” “你胡说什么?” 明婳拧起黛眉,若说方?才她还有些心虚,现下听?到这句“野男人”也怒了:“我与?魏郎君清清白白,从无半分逾矩,你别将人想的那般龌龊!” 裴琏嗤道:“都共处一室,同?坐喝酒,这叫从未逾矩?” 明婳咬唇道:“我只是想着我快回北庭了,想请他吃个席,以示答谢。” 还想再解释一二,触及裴琏那张沉肃的脸,忽又觉得?没必要:“是,我私会外男是不对?,但我阿娘都没骂我,又和?你有何干系?反正我戴着帷帽,真被发现了,就说我是我阿娘的干女儿,难道外人还能扒开我的帷帽,非得?说我是太?子妃?若想彻底全?了名声,大不了我与?魏郎君议亲……” “咔嚓。” 一声瓷器崩裂声响起。 明婳稍愣,便见男人搭在酒壶提手上的大掌正滴答往下渗血—— 酒壶提手竟是生生掰断了。 她面色一变,再看榻边的男人,他却是半点不觉得?疼般,眉头皱都没皱一下,只那张俊美脸庞如罩寒霜,一双黑眸也寒冰凛冽般盯着她:“你再提他半个字,他的下场便如此壶。” 明婳视线触及他掌心鲜血,喉头发涩,但听?他又拿旁人性命来威胁她,愠怒也压过心底那阵刺痛,咬牙道:“你这是仗势欺人,不讲道理。” “孤若是真的不讲道理,他的人头早已落地。” 裴琏松开手掌,将那染血的断裂把手放在桌边,又不冷不淡乜她一眼:“还有你……” 早就被他捆回东宫,肆意施为。 喉头滚了滚,裴琏敛眸,不再看她:“走吧,别再让孤看到你。” “在离开长安前,安安分分待在肃王府中?,若再惹事,别怪孤真的不讲道理,叫你这辈子都走不出长安。” 第082章 【82】 【82】? 还是刘进忠及时上?前阻拦, 才?从裴琏逐渐勒紧的掌中救下了?那几近窒息的侍卫。 “殿下节哀。” 刘进忠拉着裴琏,嗓音也?微哽,“怎么就遇上?这种事呢!肃王视王妃如命一般, 现下王妃罹难, 该如何是好。” 皇帝和皇帝身边的人, 第一时间都是思考政治因素。 照理说,作为储君的裴琏也?该考虑如何给北庭那位手握重兵的王爷一个交代。 但此刻,他一贯清醒冷静的大?脑好似被冰雪冻住, 只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侍卫那句“小?娘子也?坠崖了?”。 谢明婳坠崖了?。 坠崖了?? 这怎么可能? 这绝不?可能。 她明明好好的。 半月前还活蹦乱跳地骂他欺人太甚,离开长安时还不?忘让婢子去西市买了?一堆羊肉酥饼, 不?久前他还收到天玑放回的信鸽, 她们?已抵达凌源县, 小?娘子嚷嚷着要吃当地的水晶樱桃饼和油炸糕。 凌源县。 裴琏心口一窒,天玑最后一封回信, 便是在五日前, 凌源县。 相比于裴琏的神思不?属,上?座的永熙帝很快冷静下来,以?眼神示意刘进忠扶着裴琏坐下, 又肃声问着那侍卫,“仔细说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已确认多少伤亡, 又有多少人行踪不?明?” 侍卫不?敢隐瞒, 忙将?那日暴雨山塌的情形说了?, 又道:“王妃此行算上?奴婢婆子、马夫杂役等?, 总计一百三十八人, 马四十匹,车九辆。山体塌陷得太快, 走?在前头的四辆马车皆是连人带车就冲去崖边,后头几辆走?得慢,好险躲过一遭。饶是如此,亦折损近一半的人马,而今尚存者七十六人,重伤者六人,现皆安置在凌源县驿站,县令命属下赶回长安报信,等?着陛下的指示……” 接下来永熙帝说了?些什么,裴琏静坐在旁,却是半点没听进去。 他只是垂眼看着右手掌心—— 半月过去,那被酒壶把手划破的伤口已然褪痂,只留了?一道浅浅的疤。 弯弯的,似一道惨白的月牙儿。 他想到谢明婳的眼睛,笑起来也?是弯弯的。 但那双眼睛也?曾哭着,滚下一颗又一颗眼泪,望着他呜咽道:“裴子玉,你怎么总是欺负我。” “我再也?不?要和你好,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裴子玉,你为何总是这般高高在上?的?”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裴子玉,是我看错你了?。” “我们?好聚好散吧。” 言犹在耳,字字清晰。 但所?谓的好聚好散,叫裴琏扯唇,笑了?。 骗子。 她谢明婳才?是个骗子,哪里好聚好散了?,她倒是好给他看。 就这样不?明不?白坠崖死?了?算是怎么回事。 谢明婳,你亏不?亏…… 坠崖的那一刻,肯定觉得亏死?了?吧。 “子玉?” 直到永熙帝连唤了?好几声,裴琏才?抬起脸,一双狭眸黑涔涔的,仿若再透不?进一丝光。 他起身,朝永熙帝躬身:“儿臣在。” 永熙帝觑着长子这若无?其事的平静脸色,心底不?禁有些发?憷。 莫不?是太受刺激,人傻了?吧? “子玉,朕知你心头悲恸,但世事无?常……” 话未说完,裴琏抬起黑眸,无?悲无?喜:“父皇不?必担心,儿臣并不?悲恸。” 永熙帝怔住,浓眉拧起,带着几分审视着面?前的年轻儿郎。 “未曾寻到尸骨,便有一线生机。” 裴琏道:“除非亲眼见到她的遗骸,否则儿臣不?会认。” 永熙帝一噎,面?色复杂:“马车都摔得四分五裂了?,何况是肉骨凡胎的人。朕知这噩耗太过突然,然当务之急是冷静下来,想想该如何知会北庭那边。” 裴琏薄唇紧紧抿着,并不?言语。 永熙帝见状,叹口气:“罢了?,朕看你这样,还是先回东宫缓一缓,此事朕自会安排。” 裴琏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永熙帝疑惑:“还有事?” 话音落下几息,裴琏掀袍跪下:“父皇,儿臣自请前往凌源县搜救。” 永熙帝眉心轻动,垂眼睇着地下那道清瘦修长的身影,沉吟片刻,道:“你不?是才?接手户部?的事,且过几日国子监夏试,也?定了?由你巡考……” 下首之人肩背压得更低:“还望父皇准允。” 永熙帝看了眼刘进忠,刘进忠会意,忙带着那侍卫退下。 门扉掩上?,午后阳光透过窗棂镂空的花纹,一棱棱地照在光可鉴人的青石地砖上?,明暗交错。 “事发?已有五日,肃王府的亲卫与当地衙役业已搜寻了三日三夜,而今又是夏日,正是野兽活跃之际,朕劝你还是不必浪费辰光,安心待在长安为好。” 没了?外人,永熙帝说话也不必再客气:“人在眼前时,你自矜自傲浑不?在意。现下人没了?,你才?知道悔恨,舍得撇下一切去追。便是叫你寻到了?她的尸骸,又有何意义呢?既决定要放下了?,那便硬下心肠,彻彻底底给朕放下!” “放不?下。” 裴琏抬起头,嗓音喑哑:“儿臣原以?为能放下的。” 然而他还是高估了?他的理智,低估了?谢明婳对他的影响。 “父皇,求您放儿臣去一趟,哪怕……” 裴琏胸膛剧烈起伏两息,再次睁眼,眼尾隐隐泛着绯色:“哪怕她真的罹难,儿臣也?想亲自为她收敛尸骨,送她回北庭。” 她说过的,她死?后不?想入皇陵。 她心心念念都是北庭那个家,连梦里都喊着回家。 既如此,他便遂了?她的心愿。 “你说说你这……” 永熙帝叹道:“朕当初便与你说过,真心难得,小?娘子的心一旦碎了?,再想追回来,难于上?青天。你看看你,不?听老人言,吃亏了?吧。” 这些话如今再说,于裴琏已没了?意义。 且他心中仍存着一丝希望,觉着谢明婳不?会就这般死?了?。 她那样的小?娘子,家世好,模样好,性情好,又有一颗上?善若水的慈悲心,足见上?天对她的偏爱—— 上?天爱她,又怎舍得叫她落得尸骨无?存、客死?他乡? 裴琏素来不?信鬼神,但此刻,他盼着真的有老天爷,或是佛祖菩萨,或是玉帝王母,什么神仙都行,只要能多看一眼谢明婳,予她一丝怜悯,让她活下来。 然而当他披星戴月、不?眠不?休地奔波两日,从长安赶到凌源县的驿站,看到驿站门前挂满的白幡白帐,还有那数十口整整齐齐摆在堂间的棺材时,疲倦的脸庞也?褪了?几分血色。 像是有石头压在心口悬着那把钝刀之上?,每经过一口棺材,便狠狠砸下一块巨石,刀锋便更往心口深一道。 “主子,是天玑!” 暗卫阿柒惊愕,指着棺材里一面?色发?青、双眸紧阖的女子,满脸震惊。 天玑武功高强,怎会死?了?? 阿柒还想上?前细看,裴琏已疾步走?向最前方的两口漆金棺材。 两口棺材规格相同,只按着尊卑一前一后地摆放着。 裴琏行至靠后的那口棺材,脚步站定。 黑漆漆的棺材紧密盖着,一片死?气沉沉。 他伸手搭上?棺盖,冷白的手背在漆黑棺材映衬之下,愈显苍白。 一旁的凌源县令并不?知来者的真实身份,只当是长安城来的钦差,小?心翼翼提醒着:“贵使明鉴,这口棺材并非肃王妃的,而是肃王妃身边养女的……” 话未说完,头顶便压来一道刀锋般凌厉的目光:“棺椁之中可有尸骸?” 凌源县令战战兢兢:“并未寻到尸骸,只寻到几片衣料和一只绣鞋,经王府婢女辨认,正是这位娘子当日的衣着,至于尸骸……” 县令被那目光盯得头皮发?麻,腿肚子也?跟着转筋儿,嗓音越发?低了?:“那座山在我们?本地称作虎头山,便是因着山中常有老虎出没,如今正是夏日,野兽出动频繁……” “够了?。” 裴琏单手撑着那棺椁,重重阖上?眼:“都退下。” 县令错愕,还想开口,就被阿柒一把拉走?。 摆满棺材的厅堂里也?很快安静下来。 暴雨过后的初夏空气潮湿而闷热,泥土的腥气与棺材新刷的桐油气冗杂在一起,刺鼻难闻。 这气味…… 脑中陡然闪过一抹不?对劲的感?觉,只他再想抓住,那念头已如流水般滑过,转瞬消逝。 裴琏蹙眉,再次睁眼,他看向面?前这口棺材。 静了?许久,方才?抬手挪开棺盖。 棺材里果真如那县令所?说,摆着几段被破破烂烂的染血衣料,还有一只沾满泥污与血迹的黛青色绣花鞋。 裴琏拿起那衣料,下颌绷紧。 柳色雪锻绣彩蝶纹,正是最后一回见面?时,她穿的那条。 她似是很喜欢柳色、翠色、鹅黄这些清新鲜嫩的颜色,他印象里,她有好些这样的裙衫。 不?过她年纪小?,肤色白,穿这颜色,的确愈显明媚,让人瞧着便觉心里敞亮。 可他手中这块布料,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布料边缘分明正是野兽啃咬拉拽的痕迹。 她那样柔弱娇小?的身子,怎堪野兽吞噬…… 似是想到那场景,裴琏心口猛地一阵抽痛。 就好似有人将?那只深深插入心脏的钝刀子一把抽了?出来,霎时间,鲜血外涌,淋漓遍洒。 第083章 【83】 【83】 大夫很快寻来了, 与大夫前后?脚出现的,还有皇帝身边的龙影卫统领刘钊。 大夫在驿馆客房里?给裴琏看诊,刘钊便在隔壁房里?, 坦白了永熙帝的暗中布局。 凌源县的确有暴雨, 却是?在肃王妃他们到达之前, 便已下了好几?日。 山上的确也有泥石流,却是?凌源县的老毛病了。 每年夏季一下雨都会塌,当地?的老百姓都有了经验, “暴雨不走山,一走再难回。” 永熙帝共设了两个局—— 一个是?借“天?灾”, 但这需借天?时, 实际操作起来很看运气。 一个是?借“人祸”, 若钦天?监对暴雨预测不准,便安排“山匪”劫道。 后?者更有可控性, 刘钊原本是?打算照这个来的, 哪知?抵达凌源县,偏就?这么巧—— 在下雨,且山头又塌了一段。 这么好的天?时若不利用, 刘钊这个皇帝亲卫统领也不必再当了。 “……总之,一切都是?陛下的吩咐。” 刘钊躬身道:“陛下还说?, 肃王妃您莫要动怒, 都是?为人父母的, 他这一番谋划也是?为了孩子们好。若实在气不顺, 回头他亲自写信给肃王赔罪。” 弄清了来龙去脉的肃王妃皱着?柳眉, 心情很是?一言难尽。 只谁也不敢说?皇帝不是?。 她沉沉缓了好几?口气, 才问刘钊:“那些棺材里?都有人吗?” 刘钊道:“除了东宫暗卫天?玑那口,其余都是?空的。” 肃王妃拧眉:“做戏也不做全套, 你?们就?不怕露馅?” 刘钊:“陛下说?了,关心则乱,且只要殿下肯追来,这局便算成了。” 肃王妃:“……” 明?婳在旁边听了好半晌,还是?忍不住插了句话:“你?方才说?的暗卫天?玑,是?不是?一个圆脸的,皮肤黑黑的,大高?个的,额角这里?还有一道浅疤的那个?” 刘钊道:“正是?。” 明?婳惊愕:“她怎么会在棺材里??” 刘钊:“从长安出发,她便一路跟着?车队。为防她泄密,坏了陛下筹谋,卑职给她喂了假死药,放进了棺材里?。” 听到前半句,明?婳还诧异于天?玑竟一路跟随。 听到后?半句,注意力立刻便被那假死药吸引,她瞪圆了乌眸:“世上竟还有这种药?那她什么时候会醒?那个药对身体有影响吗?” 刘钊道:“并无大碍,昏睡三日罢了。” 实则这话是?句假话,这种药极伤元气,吃一颗起码半年才能恢复气血。 明?婳不通药理,刘钊说?什么她也就?信了。 肃王妃通医术,却也没?拆穿—— 皇帝连亲儿子都能坑得吐血,遑论?给个小暗卫喂颗药。 又问了刘钊一些细节,肃王妃心里?有了数,便让其退下。 房门阖上,只剩母女俩时,明?婳一肚子的话也憋不住了:“阿娘,陛下这未免也太……太……” 荒唐了。 永熙帝既是?君主,又是?长辈,明?婳不好妄议。 肃王妃却是?冷冷扯了下嘴角,呵道:“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么一招。” 母亲一向温柔大方,明?婳鲜少见她这般语气,心下好奇:“阿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陛下从前也这般干过?” 肃王妃板着?脸,道:“当年你?父亲明?明?是?带兵回长安助他谋……咳,清君侧,登大位。他却与我说?,你?父亲私自带兵,擅离职守,罪不容诛。除非,叫我以命换命,方可抵消他私自带兵的罪过。” 明?婳惊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信了他的邪,真的喝了那所谓的‘毒酒’,去狱中探望你?父亲,与他约定来世做夫妻。” 她那时也就?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千里?迢迢赶来长安打听谢伯缙的下落,本就?身心俱疲,皇帝又板着?脸装出一副事态严重的模样。 她哪敢怀疑皇帝,自是?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整个人惊恐不已,一在狱中见到谢伯缙,便哭得不能自已,抽抽搭搭交代着?后?事。 待她哭着?说?了一大堆掏心窝子的“遗言”,谢伯缙发现不对劲,告诉她,她被皇帝给耍了。 当时她是?个什么反应,时隔二十多年,肃王妃已记不太清—— 毕竟人总是?会选择性遗忘一些难堪的记忆,自我保护。 但之后?每一次想起这事,肃王妃心里?就?窝火。 无处发泄,就?在被窝里?与自家夫君偷偷骂:“他怎么这样?他可是?皇帝啊!戏耍旁人有意思么,昏君!不折不扣的昏君!” 肃王安慰她,“他也是?为情所困,被那位李娘子整怕了。” 肃王妃便握拳锤他:“你还帮他说话!” 肃王立马表决心:“怎么可能,我肯定是?向着?你?的。” 万万没?想到,时隔多年,这昏君故技重施,又演了这么一出。 这回不坑她,改坑他自个儿的儿子了。 也不知?皇后?知?道太子被坑得吐血昏迷,会是?个什么反应。 肃王妃沉沉吐了口气,又在心里?骂了句,昏君! 明?婳则是?满脸惊奇,眨巴眨巴眼:“原来阿娘和?爹爹还有这么一段过往,怎么从没?听你?们说?过?” 肃王妃回过神:“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很感人啊!”明?婳双手捧着?脸,乌眸亮晶晶的:“原来阿娘您这般爱爹爹,爹爹当时肯定也感动坏了吧。” 肃王 妃面皮发烫,有些后?悔提及这么桩糗事,抬手推开女儿的额头:“去去去,长辈的事,你?小孩子家家少打听。” 明?婳捂着?额头:“我都快十七了,才不是?小孩了。” 肃王妃也不与她争这些,拿起帕子掩了掩唇角,言归正传:“如今你?也知?道这是?陛下设的局,太子也如他所愿追了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话题陡然调转到自己身上,那与听旁人的故事是?完全两种感受了。 明?婳噎了许久,才垂下眼,闷声道:“我能怎么办,都和?离了,等?他醒了,叫他走呗。” 肃王妃柳眉轻挑:“你?忍心?” 明?婳抿抿唇角:“有什么不忍心,又不是?我把他害成这样,他要怪就?怪他父皇去。” 肃王妃静静打量了自家女儿好一会儿,无奈扯唇:“你?们两个小家伙,真是?让人操不完的心。从前是?太子迟钝倨傲,看不清自己的心,现下他过了那道关,你?又嘴硬。” “我才没?嘴硬。”明?婳反驳。 “若你?真的毫不在意,方才为何那般急着?叫大夫,一双眼睛也始终落在他身上,挪也不挪一下?” “我……” 明?婳咬唇,辨道:“我那是?怕他真的死了,讹上我呢。” 年轻,正是?最好面子的时候。 肃王妃叹口气,拉住女儿的手:“作为你?母亲,我自是?向着?你?的。只你?与太子之间的这段纠缠,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今日阿娘也想在在局外?人的角度,与你?说?道说?道。” “刺杀之事,他轻视你?的存在,害你?涉险,的确是?他的罪过。但就?冲着?他最后?关头,能豁出去救你?这点,你?要叫阿娘真的恨他,也实在恨不上。在阿娘看来,起码在那一刻,他是?真心悔悟的。” “毕竟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拿性命去冒险,何况他们那种人,旁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说?是?草芥也不为过。” “便是?你?那夜真的遇害,我与你?父亲最大的反抗,也是?辞官隐世,再不替他裴氏卖命……但你?二叔、三叔,谢氏一族其他人,他们或许也会心疼你?的遭遇,却还是?要在朝为官,继续守着?他们的前程和?日子过。所以就?这份代价,哪就?值得他堂堂太子以命相护了?我个妇道人家都明?白的道理,以他的眼界与见识,不可能不明?白。可他为何要冲出去呢?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那一刻终于意识到你?于他的不可替代,不可失去。” “万佛寺的大和?尚常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若那日夜里?,没?有他那一念之间的悔悟,阿娘早已失去了你?,哪还能这般好好的与你?坐着?说?话。” 明?婳闻言,沉默下来。 鸦黑羽睫遮掩着?她眼底的闪动,她呢喃:“阿娘真的觉得,他在意我吗?” “你?们俩从前是?如何相处,我并未瞧见,不好评判。但就?你?们回长安后?,我所闻所见,还有他这会儿躺在隔壁昏迷不醒来看……” 肃王妃道:“在意。比你?以为的,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在意。” 说?到这,肃王妃像是?想起什么般,捏住明?婳的手:“不过有个道理,你?得一直记着?。人心易变,无论?是?裴琏,还是?日后?你?又遇上什么其他的男子,你?都要记住这点。一个男人可能这一时、一年、三年、十年,对你?真心实意,但也有可能在某个时候,突然变心了,不再爱你?了……” 明?婳面色微白,有些不懂母亲这到底是?在帮裴琏说?话,还是?在劝她断情绝爱? 似是?看懂她眼中迷惘,肃王妃稍作斟酌,解释:“阿娘的意思是?,你?不要过于在意一个男人是?否会爱你?,有空去琢磨那些,不如多想想怎样爱自己,对自己更好一些……” 第084章 【84】 【84】 “但请谢小娘子大人有?大量, 给小狗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可好?” 明婳脑袋倏地有?些恍惚,半晌, 她晃过神, 眨巴眨巴眼看向面前?的男人:“你莫不是真的鬼上身了?还是方才把脑子摔坏了?” 若不是有?意避嫌, 她都想上手摸摸裴琏的额头烫不烫。 这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清冷矜傲的太子殿下吗? “还是寻个道?士来吧。” 明婳偏过头,边推他的胳膊,边低声?咕哝:“你这副样子太邪门了, 叫人瘆得慌。” 她要走,裴琏仍是不放, “谢明婳, 别躲。” 明婳动作一僵, 而后不服气?地仰脸:“谁躲了?我有?什么好躲的,又不是我害你这样。” “是, 一切都是孤咎由自取。” 裴琏垂下眼, 目光酽酽地望着她:“孤自以为是,觉着放你离去,眼不见, 心便能定。然而自你离宫伊始,孤无一日不在想你。” 哪怕他用尽一切办法?, 试图去忘记—— 他收起与她有?关的一切, 封闭瑶光殿的宫门, 不许身边人提及她, 甚至连东宫里姓谢的郎官都调了外任…… 但都没用。 她的模样仍是时不时浮现在眼前?, 或是上朝途中看到一朵云, 或是下朝路上看到一朵花,又或是夜里处理公务时看到空荡荡的博古架, 会想起那里曾经挂着一幅她亲笔所作的画。 她无孔不入地渗进他生活中的点滴角落,甚至影响到他处世为人的习惯与理念—— 意识到这点时,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一个小小的、他从前?不以为意、甚至带有?偏见的女子,竟潜移默化?对他产生了如此深刻的影响。 他从最初的惊诧,变成本能的抗拒与逃避。 这是件很?可怕的事,他该戒掉。 哪怕贪恋,也得戒掉。 他只得愈发勤勉地处理政事,用公务填满一日之中的每个时刻,让自己变得忙碌疲累,再无暇去想她。 但夜深人静时,明明身心尽疲,却始终难以入眠。 他克制不住地去想,她这会儿可睡了?她可会想他?离了宫,她过得可快活? 曾经几度,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床榻,他都生出?趁夜将人掠回?东宫的念头。 但最后还是被理智克制住。 他不知?这般的自我折磨到底何?日何?时才有?个尽头,只得一遍遍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可耽于情爱,他现下的决定是正确的、理智的,是圣贤书?里、群臣眼里最标准的一条明君之路。 直到在御书?房听到她坠崖的消息,霎那间,理智崩塌。 与半年前?在醉仙阁的那回?不同?,这次好似在心口直接剜掉一块肉,空空落落,鲜血淋漓。 若他没有?放开她,她便不会遇上这种事。 都怪他,没能护住她。 “无论怎样,孤再不会松开你。” 裴琏牢牢握住掌心的细腕,神色笃定:“你是孤拜过祖宗、祭过天地的妻,此生此世,哪怕死后变成鬼,孤也不会与你分开。” 明婳傻了眼。 他这是在与她表明心意,还是在恐吓她呢? 哪有?人说情话,说出?一种“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味道?。 不过…… 她冷下眉眼,语气?疏离道?:“你耍无赖也没用,反正我是定要回?北庭的,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我。” “孤不拦你。” 裴琏道?:“孤随你一道?去。” 明婳霎时惊住:“你去北庭?” 裴琏:“嗯。” 明婳秀眉轻蹙:“你别说笑了,你知?道?北庭多远吗?便是一路快马加鞭不休息也要半月。” 遑论她们队伍庞大,一路慢行,少说三?月,多则半年,这还只是去程。 裴琏道?:“你看孤像是与你说笑?” 明婳闻言,真往他的脸上瞄了瞄,见他容色肃正,毫无半点嬉笑之意,心下大惊。 真是疯了。 “我去北庭是回?家,你去北庭作甚?再说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年,你这太子不当了?朝廷那一堆政事不管了?陛下能同?意吗,朝臣们能同?意吗?你这未免也太不负责任,太莽撞了!” 话说出?口,屋内静了一静。 少倾,身前?的男人低低笑了两声?。 明婳被他揽在怀中,也明显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眉心蹙紧:“你笑什么?我是在与你说正经事!” 裴琏见她要炸毛,敛了笑,淡声?道?:“从前是孤叫你不要莽撞冲动,现下却换成你来劝孤不要莽撞,大局为重。” 明婳稍怔,等意识到这点,眼底也掠过一丝诧异。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裴琏看她:“何?况你我夫妻,同?心同?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明明是正经的话,却不知?是贴得太近的缘故,还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明婳的思绪蓦得有些跑偏。 “你别叽里咕噜的又想忽悠我。” 明婳打断他,肃着眉眼:“我是说正经的。” “孤也是说正经的。” 裴琏道?:“夫妻一体,妇唱夫随,你要去北庭,孤便随你一起,至于朝政……” 稍作思忖,他道?:“父皇正值壮年,坐镇朝廷绰绰有?余,缺了孤顶多是少个助力,比平日里多操心忙碌些罢了。且孤相信,父皇若知?晓孤是为了挽回?妻子才远行,定然也会谅解。” 他说的头头是道?,明婳一时无言。 好半晌,她才掀眸打量他:“就你这等嗜政如命的人,能舍下那些政务不管?” 她从前?只知?世人贪玩、贪酒、贪财、贪赌、贪色,也是认识裴琏后,才知?这世上竟有?人会如此热爱办公! 虽然在筹建积善堂时,她稍微有?些理解裴琏忙于政务的心情与那种建立“功绩”的成就感,但也不妨碍她觉得裴琏是个丧心病狂的大卷王。 “舍不下。” 裴琏如实答着,凤眸幽幽地凝着明婳:“但更不舍下你。” 纤长的眼睫猛地颤了两颤,明婳忙不迭避开他的眼,嗓音发紧:“才不听你这些胡言乱语。你快松开,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除非你答应孤。” “答应你什么?” “给孤一次挽回?你的机会。” “……” 明婳呼吸微窒,霎那间,皇后的话、阿娘的话,还有?与裴琏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涌上脑海,千丝万缕,犹如一团斩不断理还乱的麻。 就在她迷茫无措时,门外传来采月的敲门声?:“娘子。” 明婳如闻大赦,忙挣着腰身:“有?人来了,你松开。” 裴琏:“那你答应。” 明婳瞪他:“你现下怎的如此无赖?” 裴琏:“……” 因着有?人与他说,哄妻子的关键便是胆大细心脸皮厚。 从前?他只知?往前?面两点钻研,如今方知?最后一点才是关键。 “是,孤就无赖了。” 裴琏一脸坦然地看向她:“你将孤变成这样的,你得负责。” 明婳懵了,还带这样讹人的? 不等她再说,外头又传来采月的声?音:“娘子,药送来了。” 明婳咬咬唇,横眉冷对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你先把药喝了再说。还有?,你身上汗味臭得很?,熏死我了!” 前?半句裴琏还不肯松,待听到后半句,一向好洁的太子殿下面色一僵,冷白脸庞也好似闪过一抹可疑的窘色。 他松开明婳,浓眉拧着,“真的很?臭?” 明婳连忙起身,站在离他远远的,边整理着衣裙鬓发,边嘟哝道?:“你自己闻闻不就知?道?了。” 裴琏抬袖轻嗅。 新?换的衣袍用香熏过,并无异味,但往肩胛胸膛处细闻,的确有?些汗臭。 但他急着赶来凌源县,一路上连饭都顾不上吃,遑论寻个客栈叫水沐浴…… 有?心想与明婳解释,但明婳已经去开了门。 采月端着汤药进来,很?是局促地给榻上的裴琏行了个礼,又与明婳道?:“王妃让奴婢告诉娘子,去窗外看看。” 明婳疑惑:“为何??” 采月眨眨眼:“娘子看了便知?。” 说罢,搁下汤药,福了福身子便退下。 明婳觉着莫名,但还是将汤药递给床上的裴琏,又走到窗边,抬手推开。 外头的雨停了,天空呈现一种清新?明雅的雨过天青色。 这倒没什么稀奇,但等明婳偏头朝右看去,视线蓦得顿住。 只见那青蓝色的明净天空之上,竟挂着一道?双层的彩虹桥。 两弯彩虹,一上一下,一浅一浓,宛若彩缎,七彩斑斓。 “竟然真的有?双彩虹……” 明婳恍惚呢喃,她从前?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未曾想竟在这不出?名的小县里瞧见了。 至于阿娘为何?要专门提醒她看窗外,因为照着她外太祖家,乌孙当地的习俗,彩虹是天神与世人的桥梁,看到彩虹的人们会在此时祝福彼此,祈求天神的赐福…… 怔忪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明婳眼皮微动,回?头见着裴琏走来:“你怎么起来了?” 裴琏道?:“想看看窗外有?何?稀奇。” 见明婳蹙眉盯着他的胸膛,他似有?所悟,薄唇轻扯:“别担心,气?血攻心而已,不妨碍下地走路。” “谁担心你了。”明婳收回?视线,小声?咕哝:“少自作多情。” 裴琏抿唇,也没多说,只走到窗边。 朝外一看,自也看到了天边那两弯彩虹。 第085章 【85】 【85】 与?去年送嫁不同, 一路队伍浩浩汤汤,随行又有?那么多贵重嫁妆,再加之明婳是新嫁娘不好出门抛头?露面, 是以?去年从?北庭到长安的一路, 明婳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马车上, 压根就没机会游玩。 但这次从?长安回北庭,无事要赶,肃王妃不急着回, 明婳自然更不着急。 母女俩启程前就计划好了这一路到哪儿吃、到哪儿玩,总之要趁着这个机会, 把大?渊西北境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泊都游历一遍—— 毕竟于这世道的女子而言, 这样的机会属实难得。 肃王妃做了二十多年的王妃, 人到中年,也想抛却妻子与?母亲的身份, 自由自在?玩一回。 明婳更不用说了, 正是贪玩的年岁。 于是待凌源县的暴雨停了,官道的泥泞也被烈阳晒干,车队照着原定的路线, 继续西行。 唯一的区别是,多了一队人—— 裴琏与?他的暗卫们。 对于裴琏非得跟上来的无赖行为, 明婳的态度是:“他要跟就跟, 反正我?该吃吃该喝喝, 就当他不存在?。” 然而她能无视裴琏, 肃王妃及其他人可没这个胆子, 敢无视当今太子。 于是无论是一日三餐, 还?是出去游玩,只要太子寻到肃王妃, 斯文有?礼地问:“岳母大?人,不知孤可否一起?” 肃王妃能说什么呢? 太子愿意?叫她一声“岳母大?人”是给她面子,她岂能像寻常人家的岳母那样对女婿挑鼻子瞪眼。 只得忍着那阵头?皮发麻之感?,点头?应下:“殿下若不介意?,那便一起吧。” 太子自不会介意?,欣然与?她们共用每一顿饭,同游每一处名山大?川。 一开始对于肃王妃这种不拒绝的“叛徒”行为,明婳很是不高兴:“阿娘,你到底和谁一边的,怎么这般向着那坏东西!” 肃王妃扶额,天底下敢这般称呼太子的,除了皇家那几位,怕是只有?自家女儿了。 起码从?这个角度来看,肃王妃觉得太子对女儿还?是很包容的,若换做其他男人,哪能容忍妻子这般不恭。 但每对夫妻相处都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相处模式,肃王妃不干预这对小儿女,只她自己绝不可能跟着女儿一起对太子无礼。 “阿娘自是和你一边的,但太子是君,他愿意?问我?,是给我?一份体面,我?岂能乔张做致,不识抬举?” 肃王妃慢声解释:“他心里?有?你,你便是喊打喊骂,他愿意?包容。但阿娘于他,是你父亲的妻子,是你的母亲,是他母亲的旧友,这些身份说远不远、说近却也隔了一层。” “他于你,是亲。于我?,是敬。这两者之间要把握的分寸很是不同,遑论他是皇室中人,怎可等闲视之?” 明婳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听到肃王妃这般解释,也无话可说了。 只是接下来的一路,眼见裴琏天天在?面前晃,且一口一个“岳母大?人”唤得亲热,还?隔三差五就在?阿娘面前献殷勤,她隐约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家阿娘没准要被他给收买了。 终于在?裴琏又一次抢在?明婳之前,买下肃王妃看中的一副珍珠头?面时,明婳憋不住了。 她将裴琏堵在?廊间,双手叉腰:“你怎么总与?我?抢着付钱?你别忘了,那是我?阿娘,不是你阿娘!” 裴琏不知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阿娘是孤的岳母,孤喊她一声母亲也使得。” 稍顿,又道:“一副珍珠头?面也不贵,权当孤的孝敬。” 明婳:“我?阿娘自有?我?孝敬,用得着你抢先表现??” “孤并非有?意?表现?,只是给你买,你不肯要。” 裴琏默了两息,望着她:“若你愿意?收孤的礼,那之后孤只管与?你买,你去孝敬肃王妃。” 明婳:“……?” 一时间,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 语塞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反驳,最后只忿忿瞪了裴琏一眼:“有?钱了不起啊!” 交涉无果,之后裴琏依旧该买就买,该殷勤就殷勤,出手大?方不说,待人接物?也一派温润有?礼。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哪怕明婳时不时就挽着肃王妃提醒“阿娘你可别被裴子玉收买了,我?和你说,他可会装了,你千万别上当”,肃王妃及车队一干人等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印象也是一日胜过一日。 就连王府亲兵与奴婢们私下里也都在?聊:“太子殿下对二娘子可真好,不但千里?迢迢陪她回娘家,这一路也是各种体贴。” “可不是嘛,殿下不仅生得芝兰玉树,对二娘子也是深情一片,二娘子走到哪,他便跟到哪,那眼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二娘子!” “我?也注意?到了!二娘子所到之处,三丈之内必有?太子殿下!不知情的,还?当太子殿下是咱们王府的赘婿呢。” “嘘!这话可不能胡说。” “我?知道,这不是打个比方嘛。只是不知二娘子怎么想的,我?瞧着殿下待她一片真心,她却不冷不淡的……” 不知内情的下人们各种猜测,稍知内情的采月采雁她们一路看下来,也忍不住在?明婳耳边替太子说好话。 “依奴婢看,殿下当真改了许多。” “是啊,如今他与?娘子从?前期盼的如意?郎君简直别无二致呢。” 两婢对视一眼,终是没忍住问出她们一直好奇的问题:“娘子到底是因为何事与?殿下拧着?” 明婳不瞎,裴琏这一路的改变,她也看在?眼里?。 至于为何还?拧着,很简单,她心里?那份芥蒂还?未消—— 就如裴琏以?为他能放下一般,明婳也以?为她能不怨。 事实证明,她还?怨,还?气。 只要一想到裴琏曾经待她的种种冷淡,想到他在?醉仙阁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她就恨不得挠他、咬他,把他套进麻袋里?结结实实揍一顿。 至于现?下,他才追两个月而已,她去年可被他冷落了大?半年。 若这么快原谅了他,岂不是美死他? 她才不干。 “我?与?他的事,我?自有?分寸。你们俩偶尔替他说两句好话,我?可以?不计较。但若说得多了……” 明婳看了看双手新染的凤仙花汁,撩起眼皮,柔婉眉眼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别忘了,谁才是你们的主子。” 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两婢皆不约而同地觉得,自河北道回来之后,自家娘子正经起来,竟与?太子殿下有?几分相似,越来越有?一朝太子妃的威严与?气派。 而今听她这举重若轻的敲打,忙不迭躬身应道:“奴婢再不敢了。” - 这般边赶路边游玩,走走停停,转眼一个夏日过去。 车队也赶在?中秋之前,抵达陇西晋国公府,谢氏一脉发家的祖地。 多年前,裴琏便是随肃王一家在?晋国公府过了个中秋。 时隔数年,故地重游,朱门前的两头?石狮子依旧威风凛凛,只那蓝底鎏金的牌匾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愈发显得庄重古朴。 至于国公府的老国公爷和老太太,还?有?谢三爷雨三夫人,比记忆里?老了一些,模样却还?是那个模样。 倒是老国公他们瞧见了裴琏,惊诧之余,更多是感?慨:“一晃眼,殿下竟长得这样高大?英武。” 想当年裴琏刚到国公府时,才七岁,小小的人,仙童般眉目秀雅,举手投足间的贵气更是不必多说,偏又有?种不符年龄的沉稳内敛。 像是他们府上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像皮猴儿似的,又跑又叫,闹得大?人们脑仁都疼。 唯有?太子殿下一声不吭、坐姿端正地坐在?一旁,冰雪雕就的琉璃人儿似的,只睁着一双乌润明眸看着孩子们闹。 当时老国公便低声感?叹:“性情沉稳是好事,只瞧不出半点孩子的活泼,懂事的叫人可怜。” 遂又叮嘱着肃王夫妇,“回到北庭后,你们对皇长子多上些心,让阿狼和双胞胎多与?他亲近亲近,孩子们年岁相仿,交流起来比咱们大?人简单。” 肃王夫妇自是满口应下。 但谁也没想到长安来了人,说是贵妃病重,急急忙忙将皇长子带了回去。 肃王夫妇倒是长舒了口气,毕竟于他们而言,照顾皇子实在?是件十分棘手的差事。如今这“烫手山芋”被接回长安,他们也能安心回北庭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大?人们如释重负,孩子们却因少了个玩伴,伤心失落。 其中最难过的当属明婳,阿琏哥哥好不容易愿意?和她当朋友了,这友情还?没持续多久,就这般断了。 她还?想着回到北庭,与?她北庭的玩伴们炫耀一番:“瞧,这是我?的新哥哥,他是不是很好看?” 现?下漂亮的阿琏哥哥没了,她又只有?一个黑炭似的亲哥哥了。 分别那天,小明婳哭得肝肠寸断。 小皇子见她哭得伤心,心中虽有?不舍,但想到皇宫里?病重的母亲,还?是狠心随着侍卫上了马,疾驰而去。 小朋友之间的友谊在?陇西画上了句号,多年之后故地重游,两个小家伙变成?小夫妻—— 老国公和老太太他们都满眼笑意?,越看越般配,越看越欢喜。 一大?家子在?前厅碰了个面,裴琏作为儿郎,与?国公爷、谢三爷及谢府儿郎们挪步去书房叙话,肃王妃则带着明婳,跟着老太太和三夫人等女眷一道去了后院。 第086章 【86】 【86】 明?婳心说你想得美, 嘴上却是生硬地扯起一抹弧度,干巴巴笑道:“是、是。” 头一遭面对席上催生,旁的她也不会说, 连着说完两个“是”, 便低垂眉眼, 装作羞赧姿态。 不过?裴琏都表了态,老太太自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又面朝肃王妃, 转而问起了明?娓的婚事。 “……你对娓娓也得上点心,她今日也满十七了, 再耽误下去, 真?的要错过?择婿的好时机了。” 肃王妃赔着笑道:“是, 我回去定多多劝她。” 撇去催婚催生这个小插曲,总的来说, 这场生辰宴, 明?婳还是很欢喜的。 难得相聚,下次再见也不知何年?何月,宴会后半程, 她还挨个给?长?辈们敬了道酒。 长?辈们都知她酒量不好,让她意思意思就成, 但对裴琏这位新?女婿, 老国公和谢三叔可是半点不客气—— 陇西人?待客之道便是大碗酒大块肉, 两位男性长?辈端着酒碗, 与裴琏敬了一碗又一碗。 酒过?三巡, 不觉夜已深了, 女眷们都有些疲累,先?后离席歇息。 明?婳也想回去休息了, 但喝醉了的老国公和谢三叔还拉着裴琏,慷慨激昂地追忆往昔峥嵘岁月。 眼见裴琏一张冷白脸庞都喝得泛起酡红,明?婳柳眉轻皱。 刚要开口,三夫人?上前挽着她的手,笑吟吟道:“接风宴那日考虑到?你们舟车劳顿,没敢尽兴喝,今日便让他们老爷们儿喝个痛快。反正明?日闲来无事,尽管睡一整日也不碍事。” 说着,还凑到?明?婳耳边,低低打趣:“知道你新?媳妇心疼俏郎君,但照着我们陇西的规矩,新?女婿上门来,都得灌上一回。待你们到?了北庭,你父亲和你兄长?还得灌上他一回,这回就当提前演练了。” 明?婳自也知道这规矩的,婆家对媳妇有规矩,娘家对女婿自然也有规矩。 区别在?于,婆家立的规矩可能磋磨儿媳妇数年?甚至是半辈子,而女婿顶多就是酒桌上遭点罪。 “我才不是心疼他。” 明?婳垂下眼帘,低低道,“我是怕他喝醉了瞧不清路,万一跌跤了……” 把脑子跌坏了怎么办?没准又要讹上她家了。 三夫人?不知她的腹诽,只当小媳妇脸皮薄,笑着拍拍她的背:“行了,这边自有下人?看?顾,你不必担心,自去歇息便是。” 叔母都这样说了,明?婳便也不再逗留,带着婢女,搬着一大堆的生辰礼先?回了晞玉山房。 接近中秋,天边的月亮也愈发皎白浑圆,清辉遍洒,满庭空灵。 沐浴更衣之后,已近亥时三刻。 明?婳并未立刻上床歇息,而是从一堆生辰礼里寻出?那幅《中秋行宴图》。 霞影灯里烛光辉耀,明?婳站在?书桌前,徐徐展开那副画卷,又凝眸仔细端详着。 从房屋园景,到?桌椅板凳,再到?宴上每个人?物的神态表情…… 乍一看?平平无奇,但代入真?实的各人?,的确精准捕捉到?他们的神韵,十分?鲜明?。 不过?,她总觉着好似缺了点什么。 明?明?色彩、构图、笔触、晕染,都没问题。 所以到?底缺了什么呢? 明?婳虽然喝的不多,但也有些微醺,她抬手握拳,轻轻砸了砸有些晕乎乎的额角。 破脑子,清醒点,快想想。 这时,屋外忽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哎呀,怎么喝的这样醉?” “太子妃可歇下了?” “灯亮着,还没呢。” 听着窗外模糊的交谈声,明?婳微怔。 下一刻又听得一阵敲门声,“咚咚。” 她抿了抿唇瓣,问:“谁?” 外头无人?回应,仍是敲门,“咚咚咚。”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待从里将门打开,便见暮色沉沉的夜里,暗卫阿柒正搀扶着浑身酒气的裴琏,恭敬垂眼道:“殿下醉了,劳烦太子妃照顾。” 说着,他放下裴琏的胳膊:“殿下,已经到?太子妃这了,您好生歇息,属下告退。” “不是,你把他送我这作甚?他不住我这,他是住主屋的。” 眼看?着阿柒置若罔闻,直接将人?推到?她身上,明?婳惊了:“欸,你等等,等等——” 阿柒却是健步如飞,玄色身影无比利落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明?婳:“……” 这什么人?啊这! 她心下忿忿,看?了看?站在?厢房两侧不敢贸然上前的婢女们,再看?那伏在?她肩头、烂醉如泥男人?,柳眉拧起:“你这到底是喝了多少?” 男人?抱着她,鼻腔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明?婳头疼,嗯个鬼呀嗯。 她勉力扶着男人高大沉重的身躯,一边催着婢女们:“还愣着作甚,快来搭把手。” “是,是。” 婢女们连忙上前。 只是还没伸出?手,便见原本将脸埋在?明?婳脖颈间的男人?抬起头,目光幽寒地扫过?婢子们:“都不许碰孤。” 婢女们霎时一僵,忙不迭收回手,不知所措看?向明?婳。 明?婳也目露诧色,狐疑推了下面前摇摇晃晃的高大身躯:“裴子玉,你别给?我装醉。” 裴琏:“孤没装。” 明?婳:“没装你不让人?扶?还是说你存心想压死我?” 裴琏闻言,稍稍直起身,一双朦胧醉眼睇着她:“今日生辰,别说不吉利的话。” 稍顿,又道:“孤不想让旁人?碰,只让你碰。” 明?婳:“……?” 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是叫婢女搭把手而已,怎么扯上什么碰不碰了。 再看?他那张冷白如玉的脸庞酡红一片,眼神也迷离得厉害,的确是个醉鬼模样。明?婳无奈,吩咐婢女们:“算了,你们去厨房取醒酒汤,再去准备热水。” 婢子们如释重负,忙不迭退下,走的时候还不忘带上门。 明?婳一手揽着裴琏的身子,边气喘吁吁架着他往里走,嘴里也没闲着:“你不能喝,便与我祖父和三叔实话实说啊。你是太子,只要你说不喝了,难道他们还能逼你不成?” “今日你生辰,不好拂了长?辈们的兴致。” “哼,你倒是孝顺,不好拂他们的兴,便来折腾我……” 明?婳哼哼着:“你是不知道你多重!” 好不容易将人?扶去榻边,她长?舒一口气,刚要起身,忽的一双手伸来,从后牢牢抱住她的腰身。 “别走。” 男人?炽热身躯牢牢贴着明?婳的后背。 她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唇离她的耳垂不过?三指宽的距离,裹挟着西凉春凛冽酒香的热息钻进耳廓,如羽毛扫过?般,勾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暧昧的姿势,炽热的气息,还有这仿若亲密无间的拥抱,明?婳脑子空白了好一阵,才回过?神:“你…你做什么!” 她连忙去掰男人?的手指,一张雪白脸蛋也好似被他的热意浸染:“松开,别想趁着醉酒耍无赖。” 可她那点力气哪比得过?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 裴琏并未松开,却也没做其?他,只从后抱着她,脸搁在?她的肩颈处,宛若梦呓,又似低到?尘埃里的请求:“好婳婳,让孤抱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 陇西汉子的酒量本就惊人?,何况老国公和谢三爷都是有些年?纪的,积年?累月也都练出?来酒量。 裴琏便是平素再沉稳持重,到?底是个才及冠的年?轻儿郎,在?拼酒方面,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他也不愿叫长?辈们看?轻他。 因着陇西当地有个歪理,新?姑爷上门轻易下酒桌,便是不给?娘家人?面子。 “祖父与三叔也都喝趴下了。” 裴琏阖着眼,鼻梁贴着那馨香柔嫩的少女肌肤,微蹙的眉宇缓缓舒展:“孤没给?你丢面子,他们离席时,皆夸孤是个好姑爷。” 明?婳听着他这颠三倒四的话,只觉无奈。 想推开,他又像条缠绕力惊人?的巨蟒,抱着她半点不肯松。 喝醉酒的男人?都这么缠人??还是单就裴琏这样? 明?婳不清楚,只盯着对侧摇曳的烛火,道:“一会儿已经到?了,再抱下去,天要亮了。” 身后的男人?不说话。 明?婳:“裴子玉?”不会睡着了吧? 裴琏:“嗯。” 明?婳松口气,而后冷下语气:“松开。” 身后便又没了声。 明?婳这还有什么不懂,他就打定主意无赖到?底了呗? 就在?她在?脑中搜刮着该如何义正言辞怼无赖,男人?抬起脸,声线沉哑:“知道孤为?何送你那副画么?” 话茬调转得太快,明?婳愣了下,道:“省银子?” 身后似是静了一静。 少倾,搭在?腰间的大掌捏了下她腰侧软肉:“没良心的,孤在?你心中就是那等吝啬小人??” “你…你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明?婳拍开他的手,这几月一路吃喝躺平,她丰腴不少,他方才随便一捏就捏出?一圈小肚腩,怪尴尬的。 “那不然你画那个作甚,显摆你记性好?” 裴琏:“……” 自从和离之后,她与他说话再不复从前的温顺娇软,简直就是个小炮仗,他说一句,她便怼一句。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得了母后的真?传。 第087章 【87】 【87】 “我?…我?不是故意?的。” 明婳眸光轻闪, 第一反应是想从他怀中?逃开。 无奈男人搂得太?紧,她?动弹不得,反而被他捏得腰侧有些疼, 不禁蹙眉:“方才?是你先轻薄于我?, 我?才?动手的!” 对, 她?不过是自?卫罢了。 这般一想,明婳那点子心虚也烟消云散,再次仰起脸, 目光也不躲了,姝丽眉眼间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大字:我?没错! 裴琏原本还有些愠恼, 一看她?这理不直气也壮的犟种模样, 生生被气笑了。 “孤吻自?己的妻子, 也算轻薄?” “呸呸呸,谁是你的妻。” 明婳推开他揽在腰间的手:“我?看你是吃酒吃昏了头, 别忘了, 我?和你在皇宫时就已经和离了!” 她?振振有词,裴琏眸色暗了暗。 是,虽然尚未公布于世, 但在双方父母面前,他们算是分开了。 怪只怪今夜这宴席太?过和乐, 那一碗碗的西凉春太?过浓烈, 这灼灼烛火下她?娇靥如花, 腮晕潮红…… 更?怪他定力不足。 她?回过脸叽叽呱呱, 他的注意?力却全然被那张一张一合的红润唇瓣所吸引。 他知?道那滋味有多香甜。 却已有半年?, 未曾品尝过。 食髓知?味, 热血在年?轻儿郎紧绷的 身躯里激烈地流淌。 “若你不是孤的妻,那便是寻常官眷。” 裴琏的手臂收紧, 狭眸深深望着她?,嗓音喑哑:“寻常官眷,以下犯上,殴打储君,你可知?该当何罪?” 明婳闻言,难以置信看他:“你还要治我?的罪不成?” “治不治罪,取决于你。” 男人不疾不徐道:“若你现下是以吾妻的身份,方才?挠那一下,孤权当夫妻床笫之间的情趣,不予计较。倘若只是寻常女眷,储君的脸,岂是你说?打就打的?便是现下去寻你祖父评理,你看他会站在谁这边。” 若是真去寻祖父,祖父肯定要给裴琏弯腰赔罪了。 想到那场面,明婳咬唇瞪他:“你这是仗势欺人!” 裴琏盯着她?色若桃花的脸庞,头颅低了低:“还有个办法,孤可以不与你计较。” 明婳疑惑:“什?么办法?” 裴琏:“你亲一下孤,权当做赔罪了。” 明婳错愕,而后羞窘拒绝:“我?才?不要!” 裴琏倒是半点不意?外,点点头,“既如此,那孤去寻国公爷评评理,他宝贝孙女儿深夜殴打储君,总得给个说?法才?是。” 他松开明婳,作势起身。 明婳觉着这男人是在给她?下套,但又担心万一他真的去寻了祖父…… 啊呀,可恶! 她?咬咬牙,还是拽住男人的袖子:“你、你回来?!” 裴琏略显迷离的黑眸飞快掠过一抹笑意?,只回过脸时,又恢复一贯平淡的模样:“怎么?” “你先坐下。大晚上的为了这点事?折腾,你不睡,我?祖父他们还要睡呢!” 明婳边扯着他坐下,边嘟嘟哝哝:“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一个男人这么爱告状的,裴子玉,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裴琏也不恼,只施施然落座,挑起眼角乜她?:“孤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 明婳怔了下,待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脸红得更?是滴血般:“不要脸!” 许是醉酒的缘故,裴琏也少了几分不近人情的清冷,多了几分恣意?风流,他饧眼看她?:“陈述事?实罢了。” 明婳才?不与个醉鬼争这些,只道:“方才?打人,是我?莽撞,我?可以与你赔罪,但要我?亲你,不可能。” 裴琏沉吟片刻,道:“你面皮薄,孤亲你也是一样。” 说?着,俯身朝她?去。 明婳吓了一跳,抬手就捂住他的嘴:“你别过来?!” 那满脸慌乱的模样,仿若看到什?么洪水猛兽。 裴琏凤眸眯起,明婳磕磕巴巴,强装镇定:“你不是想要我?原谅你嘛?你这样耍无赖,让我?怎么原谅你。” 这话一出,裴琏眸光轻动。 明婳见他不再靠近,暗暗松口气,又道:“方才?之事?,咱俩都有不对。看在今日我?生辰的份上,就当扯平了,如何?” 裴琏将她?捂嘴的手拿开:“过生辰就能随意?打人?孤的脸现下还疼着。” 明婳一噎,心说?她?的手劲儿哪有那么大。 抿了抿唇,她?道:“实在不行,那你打回来?,这总行了吧。” 眼见着小娘子一脸视死如归,主动将脸凑到他面前,裴琏喉间发涩。 她?宁愿让他打回去,也不愿亲他一下? 沉默片刻,他道:“你闭上眼。” 明婳:“……?” 裴琏:“你睁着眼,孤下不了手。” 明婳无语,那你可以不打啊。 睚眦必报的小气鬼!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闭上了眼,心里却有些忐忑。 他手劲儿那么大,万一真的怀恨在心,她?的脸会不会被打肿? 早知?道就亲他一下…… 不不不,士可杀不可辱,打就打吧! 胡思乱想间,预料中?的巴掌却没落下,倒是额头落下一抹浅浅的温热,蜻蜓点水般。 明婳惊愕睁眼,便见面前男人淡声道:“打完了。” 明婳:“你又耍赖!” 裴琏神色澹然:“你也没规定必须用?手打。” 明婳:“你这是诡辩!” 裴琏不说?话,只弯眸笑了笑。 他本就生得一副昳丽好容色,而今面庞泛着醉红,在烛光下慵懒一笑,霎时仿若冰雪消融、枯木逢春般动人。 明婳被这狐狸精似的旖旎男色蛊住一瞬,下一刻忙不迭挪开眼,匆匆站起:“我?懒得与你说?了,你自?己坐着,我?去看看醒酒汤如何。” 明婳本想着裴琏喝完醒酒汤,就把他赶回主屋歇息。 万万没想到醉酒的男人简直无赖至极,喝罢醒酒汤,沐浴过后,竟又溜进她?的房间。 她?本来?睡得正香,迷迷糊糊惊醒了,刚要尖叫,就被男人捂了嘴。 “是孤。”他道。 “……!”是他又怎样。 明婳伸腿就要去踢,脚踝却被男人牢牢叩住,他道:“孤不碰你,只今夜三?叔问起你我?为何分房睡。” 明婳惊讶:“三?叔问你?” 裴琏道:“许是三?叔母与他说?的。” 明婳想了想,如今府中?是三?叔母掌家,知?道这个倒也不稀奇。 “可那又怎样?俩口子分房睡不是很?常见?” “今日是你的生辰,且席上咱们还答应了祖母,争取后年?让她?抱曾孙。” “那是你答应的,我?才?没答应……” “不管怎样,继续分房住,只会叫人生疑。” 裴琏看着她?:“祖父祖母年?纪大了,你应当也不想叫他们忧心?” 明婳:“……” 他这是又在给她?下套? 不过这会儿都三?更?半夜了,她?困得不轻,实在懒得再与他打嘴仗:“那你去榻上睡吧,衣橱里有被褥枕头,你自?己铺,别吵我?了。” 说?着,抬手打了个哈欠,便一把扯过幔帐:“再讨价还价,你就回主屋去!” 眼见帐帘遮住那抹娇懒的身躯,裴琏站在榻边好一阵子,终是挪步,自?去橱柜拿了枕头被褥。 今夜亲了她?两回,还能同屋过夜,已是不小的进步。 谋大事?者,应当戒骄戒躁,徐徐图之才?是。 只夜深人静躺在榻上,想到那个带着酒气的浅吻,浑身燥得厉害。 裴琏于夜色中?偏过脸,望着那逶逶垂下的秋香色幔帐。 目光幽幽,宛若盯着猎物的狼。 - 翌日早上,明婳醒来?时,屋里早不见男人的踪影,榻上也没有被褥枕头。 她?稍作思忖,想着裴琏应当是怕被褥叫婢子们瞧见,传出去有失颜面,便收了起来?。 不过叫她?奇怪的是,昨夜睡到半夜,她?忽然觉得格外热,好似热得都出了层薄汗。 是喝了酒的缘故,才?半夜发热? 她?也没细想,披了件外衫起床,经过长?案时,视线无意?扫过那幅仍摊开的画。 清晨和煦柔和的光线洒在画卷之上,昨夜想不通的事?,突然就通了。 她?知?道这画少了什?么了! 少了裴琏。 他画了那日宴上的所有人,唯独没画他自?己。 是忘了吗,还是……故意?的? 这疑惑萦绕在心头一整日,就在明婳纠结着要不要去问问裴琏,一入夜,他先寻了过来?。 眼看着他轻车熟路走向橱柜,拿出枕头被褥,明婳满脸疑惑:“你这是做什?么?” 裴琏:“铺床。” 明婳讶然:“你今夜还住这?” “今早与祖父祖母一道用?膳时,祖母特地叫孤多陪陪你。” 裴琏回头看她?:“想来?昨夜同寝之事?,他们已听说?了。” 似是猜到明婳会反驳,他道:“尊长?们一片关怀,孤不忍辜负。你若不愿,尽可去与他们陈明。” 他这摆明就是仗着祖父祖母,狐假虎威嘛! 再看男人铺榻的利落动作,明婳胸口上下起伏一阵,终是长?长?吐了口气。 算了,既然他放着主屋舒服的拔步床不睡,非得来?睡这又窄又硬的长?榻,那她?也不拦着他自?讨苦吃。 “你睡榻就老老实实睡榻,若叫我?发现你越线,哼,你等着瞧!” 第088章 【88】 【88】 九月初, 在一片金桂飘香中,明婳随着肃王妃一同辞别晋国?公府的长?辈们,启程前往北庭。 陇西往上三千里, 便是北庭都护府的都府庭州。 肃王妃原想着只要在年前赶回?就行, 未曾想今年气候格外?恶劣, 十月里便大雪茫茫,行车艰难,还冻死了两匹马。 好在肃王妃在北庭居住多?年, 应对这等严寒恶劣天气,举措得当, 有?条不紊。 她指挥车队人员布防预寒时, 裴琏也陪在一旁, 大多?数时间沉默不言,能帮上忙时便同侍卫上前帮忙。 对此行径, 明婳缩在马车里, 裹紧身?上的兔毛大氅,嗤之以鼻:“谄媚。” 这评价换来肃王妃一个脑瓜崩:“偏见。” 明婳捂着额头?,很?是不服气:“本?来就是嘛。咱们的人手又不是不够, 用得着他在旁装模作样?他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怕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他能帮上什么忙?不好好在马车里待着, 巴巴凑到?您身?边, 不就是献殷勤?” “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从前总是把人想的太好, 吃了亏, 栽了跟头?,便又把人想的太坏。” 肃王妃叹道:“婳婳, 做人处世不能这样走极端,世上的人与?事哪里就是非黑即白的?” “阿娘怎的又在讲大道理了。” 明婳捂住耳朵,腮帮微鼓:“我不管,您就是被他收买了,净帮着他说话了。” 肃王妃无奈,伸手拉了好几次,才将明婳的手拉了下来:“是,或许殿下不辞风雪在旁帮忙,是存了讨好的心思,但你想想,一来,我是长?辈,他是晚辈。二来,我是妇人,他是队伍里的年轻儿郎,于?情于?礼,他岂能像你一样安然坐在车内,无动于?衷?” “撇去这些,他之所?以下车来,还有?很?大一缘由。” 肃王妃正了容色,认真道:“他在学。学着如何在这风雪天气里,看天象看植物辨方位,学着如何保护马匹、维养车架、如何化冻积雪、开辟道路,他还问了我好些北庭军中的情况……” 事实上,打从凌源县开始,肃王妃便注意到?裴琏的勤勉好学。 “你与?我每到?一处县城州府,游览名山大川,皆是抱着玩乐之心,他却时刻观察着当地的风土人情、吏治民生。” 二十岁的年轻太子犹如一棵挺拔的秀木,汲取着一切能为他所?用的阳光雨露,茁壮而锐意地生长?着—— 长?成一棵能大庇天下百姓俱欢颜的繁茂树木。 作为大渊子民,肃王妃为国?家有?这样励精图治、心系百姓的储君而欢喜。 作为皇后旧友,她为李妩有?这样懂事上进的儿子而高兴。 但作为丈母娘....... 肃王妃深深叹了口气:“大抵人无完人,老天爷给了他一副聪明脑子和好皮囊,唯独没给他点开情窍,不然也不必大老远遭这些罪。” 明婳没想到?肃王妃竟观察的这么仔细,现下听她这么一说,好像的确如此。 不过这男人还真是可怕,没政务处理了,却也没让自个儿闲着—— 一直这么卷,他都不会?累吗? 撇去这个插曲,之后一路因准备充足,倒再未出现过冻死马匹的事。 转眼又过了一月,车队总算进入北庭境内。 冬日?的北庭空旷辽阔,除了雪,还是雪,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茫茫的白。 与?裴琏同行的暗卫们虽也都是吃过苦的,但头?一回?来北庭,手足皆生出冻疮,还有?患上雪盲症的。 裴琏也不例外?,修长?手掌生出冻疮,红烂一片。 同桌吃饭时,明婳看着他的手都觉着痒,可他竟能忍着不去挠。 她心下暗叹,是个狠人。 夜里刚把这事与?肃王妃一提,肃王妃就拿出一瓶冻疮膏:“这是我特制的,仅此一瓶,你给他送去吧。” 明婳惊愕,抬手指了指自己:“我送?” 肃王妃斜她:“难不成这大晚上的,我去他房里送?” 明婳:“那就明天再给他,反正他那么能忍,也不差这么一晚。” 肃王妃:“你舍得?” 明婳偏过脸:“又不是我生冻疮,我有?什么不舍得。” 肃王妃哑然失笑。 若真的舍得,又怎会?在她面前提到?冻伤之事? 作为过来人,她也没拆穿小姑娘的那点小心思,只吩咐婢子春兰:“你给殿下送去,就说每日?早晚涂一遍,三日?冻疮便能痊愈。” 春兰看了看肃王妃,又看了看明婳,见主子并未阻拦,忙抬手接过,转身?去了。 翌日?早上出发时,明婳刚坐上马车,车窗便被敲了两下。 她疑惑推开一条缝,外?头凛冽的寒风立刻从缝里灌入。 随着风雪映入眼帘的,是年轻男人清隽如玉的脸庞。 他穿着玄色大氅,头?戴同色镶羊脂白玉毡帽,冷白面庞也冻得微红,只那微弯的黑眸好似蕴着汩汩春水般,隔着苍茫风雪看向?她:“多?谢。” 没等明婳回?应,便驱马朝前去了。 明婳怔怔阖上车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在谢那个冻疮膏。 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情绪在心底弥漫开来,她一会?儿觉着那句“多?谢”挺中听的,一会?儿又觉得他拿到?冻疮药会?不会?洋洋得意,觉得她原谅了他?一会?儿又恍恍惚惚想到他毡帽氅衣的装扮,别说,还怪好看的,脸白的像是冰雪雕就,宛若雪中仙。 在这凛冽难熬的风饕雪虐里,腊月初三,车队总算抵达庭州界内。 “阿娘,再往前走一阵,便能看到?庭州界碑了!” 铺着柔软毛毯的马车里,明婳趴在窗户往外?瞧,一张小脸被风雪吹得通红,她却毫不在意般,满脸兴奋:“可算回?家啦!” “好了好了,快把窗子掩上,风雪那么大,你不怕冷,我还怕呢。” 肃王妃揣紧袖中的铜沉手,姣美眉眼间也满是笑意:“说来也奇怪,没到?之前,我这心里就盼着快些到?。真的到?了,莫名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明婳阖上双层木窗,坐正身?子,狡黠笑道:“您这是想爹爹了吧?您这回?出来快一整年了,爹爹定?是日?也盼夜也盼,盼的眼睛都要干了。” “你这没大没小的促狭鬼,竟还打趣起长?辈来了。” 肃王妃伸手去拍她:“待夜里见到?你爹爹,我定?要让他好好管教你。” 明婳嘿嘿一笑:“我好不容易才回?来,爹爹才不舍得骂我呢。” 肃王妃闻言,哑然摇了摇头?,“你啊你。” 马车里虽铺着厚厚的绒毯,但架不住天寒地冻,车里没生炉子,依旧透着瑟瑟冷意。 明婳靠着肃王妃的肩膀,边贴在一块儿取暖,边问起父母对裴琏的安排。 肃王妃道:“你与?太子和离的事,我并未在信中提及,打算当面与?你爹爹说。至于?安排,到?了王府里,自是以贵客之礼待他。就让他与?你阿兄同住在西苑那片吧,你呢,还住在你从前的院落,如何?” 对这安排,明婳自然没有?异议。 倒是肃王妃轻轻抚着她的发顶,温声道:“不过,你现下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之前你说要晾着他,自五月离开长?安,到?如今回?北庭,他也陪着咱们风里雨里走了大半年,这一路上的表现,你我也都看在眼里,周到?细心、缜密体贴,实是挑不出什么不妥。就连咱们离开国?公府时,你祖母和三叔母都悄悄叮嘱我,让我劝你收收骄纵,不能仗着太子性情温和,就对人家横眉毛瞪眼睛的,不知道的还当我谢氏女儿没礼数。” “裴琏性情温和,我没礼数?” 明婳惊愕睁眼,很?是委屈:“她们是没瞧见他先前如何待我的!” 肃王妃捏捏的手:“是,阿娘知道你先前受委屈了,但你祖母和三叔母不知前情嘛。” 虽是如此,明婳还是有?些郁闷,垂睫咕哝道:“好人都叫他当去了,我倒成坏人了。” 肃王妃失笑:“什么好人坏人,在旁人眼里,夫妇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祖母和三叔母也是盼着你们俩能互相包容,琴瑟和鸣。” 稍顿,她言归正传:“说千道万,这日?子是你自己过的,你是如何想的?” “婳婳,不是阿娘催你,实是殿下的身?份你也明白,他是一朝太子,并非咱家赘婿。他能拿出一年、两年、或是三年的时间来挽回?你,但绝不可能将一辈子都耗在北庭哄你。若真到?那地步,莫说陛下和皇后了,我和你爹爹也是不答应的。” 这是事实。 明婳心里也清楚,只她也不知她到?底要不要原谅裴琏—— 她也不是那等眼盲心瞎之人,长?辈们都看得出来裴琏的示好与?体贴,这一路上的相处,她也将他的点滴改变看在眼里。 他待她再不似从前那般冰冷淡漠,天气冷了会?给她添衣,同桌用膳会?给她夹菜,爬山累了他会?背她,下雨路上有?水坑他便抱着她过,她若有?个头?疼脑热,他会?给她送药、买糖…… 他会?记住她喜欢的颜色花样,买她爱吃的糕点果子,将她说的每句话都放在心上…… 现在的他,简直与?刚成婚时的裴子玉判若两人。 是以那日?看到?他手上生着的冻疮时,她心底的某处好似被针扎了一下,闷闷的,酸酸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与?他说:“裴子玉,你回?长?安吧,别遭这个罪了。” 第089章 【89】 【89】 一家子久别?重逢, 自是有说不尽的话?,夜里的家宴更是欢声笑语,未曾停过。 除了裴琏。 他坐在一旁, 像个窥探旁人幸福的贼。 不过这种场景, 他从小到?大也已习惯, 毕竟皇室家宴上,许太后、帝后和小公主说说笑笑的,也是这般, 仿佛他们才更像是一家人。 年幼时,他有试图去融入, 但强行装出来的合群, 让人感到?厌烦疲惫。 待年纪稍长些, 他对外?须得端方持重,便也不必去强融。 世人, 包括亲人, 都评价他性?情孤僻。 裴琏从前还会想,他是生下来就是这般孤僻的么? 后来也不去想了,这样孤僻也挺好的—— 虽偶尔仍旧会渴慕那份热闹温情, 但得不到?的话?,也不必强求。 反正?帝王都是孤家寡人, 就当提前习惯。 可现下坐在肃王府的席面上, 看着笑语嫣然的明婳, 裴琏忽然觉着他不想习惯了。 父皇都能?与母后执手?终老, 修得圆满, 凭何?他不行? 明婳正?与父兄说着一路上的趣事?, 冷不丁察觉到?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抬眼便见?裴琏目光幽沉地望着她。 那眼神, 就如吃醉酒一般,热意逼人。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偏脸避开,心底嘟哝,这才开席不久,他就醉了? 肃王自也注意到?席上小儿女间的眉眼官司,浓眉拧了拧,刚要开口,眼前的瓷碗放了块糖醋小排。 肃王回过神,便对上自家夫人柔婉的眼眸,“吃菜。” 多年夫妻,那眼神分明是叫他别?急,晚些再说。 这顿家宴,谢明霁算是席上吃得最?快活的那个,边与裴琏碰杯喝酒,边热情邀约:“殿下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这回可得在庭州多住些时日,今夜好好歇息,明日臣带您逛逛庭州。” 裴琏微笑:“多谢子策兄,只明日孤想先去北庭军营看看。” 谢明霁微怔,而后转脸看向肃王。 肃王面不改色,朝裴琏颔首:“既然殿下有意巡视北庭大营,那明日辰时随臣出门?” 虽是疑问句式,语气却是肯定的。 肃王妃蹙了蹙细眉:“辰时未免也太早了,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总得让人睡个好觉缓一缓。” “雪天地滑,便是骑马去军营也得小半个时辰,去晚了赶不上士兵晨练,岂非可惜。” 肃王言讫,睇向裴琏:“殿下意下如何?。” 裴琏道:“岳父说的是,明日辰时,小婿随您出门。” 肃王见?他身上并无半分贵族子弟的懒怠颓靡,心下还算满意,淡淡嗯了声,便继续喝酒吃菜。 及至亥时,夜深雪重,宴席散去。 裴琏随谢明霁一同前往西?苑,明婳回到?她从前的院子,肃王夫妇自是回了正?院。 窗外?风雪凛冽,时时可闻折竹声。 肃王妃坐在梳妆镜前,挖了一团玫瑰香膏不紧不慢地搽脸,一壁念叨着:“再过半月便要过年了,我和婳婳大老远都赶了回来,娓娓那丫头真是野得没边了,竟这是还不抓紧回来,莫不是真想留在外?边过年?” “夫人勿要担心,我已派人去催,保管年前便将她抓回来。” 肃王大马金刀坐在榻边,仰头将手?中?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稍静片刻,沉声问:“明婳和太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肃王妃篦发的动?作一顿,少倾,她搁下镶嵌红宝的雕花牙篦,拧过腰身:“就知道瞒不过你这双眼睛。这事?儿啊,说来话?长……” “来我身边说。”肃王朝她招手?。 肃王妃便起身,走到?他身侧坐下。 夜色里的灯烛影影绰绰,夫妻俩相对而坐,肃王妃嗓音温和地将小儿女的纠葛徐徐道出。 待听到?女儿险些命丧刺客剑下,肃王面色骤沉,大掌重重一拍桌案:“这竖子!” “哎哟!”肃王妃捂着颤动?的心肝儿,蹙着眉嗔他:“大晚上的,闹这样大的动?静!” 又倾身看了看那个黄花梨案几,确定没拍裂,舒了口气,这才拉起肃王的手?,放到?嘴边吹了两下,又替他揉着:“深更半夜的,你消消气,肝火太旺,夜里要睡不着了。” 妻子的柔声细语,叫肃王高涨的心火儿稍克制了些,只一想到?裴琏那小子竟敢拿他女儿的命当做儿戏般,眉宇阴沉:“他怎么敢的!” 肃王妃叹口气:“少年人,心气高,太自负。” 肃王冷声:“做下此等?事?,他还有脸来北庭?你为何?不早些在信中?与我说,早说的话?,便将他安置在官驿,怎还能?容他踏进我王府大门?” “事?情已经发生了,早与你说,也只是让你早生烦忧,那又何?苦呢?” 肃王妃说着,抬眼看向丈夫鬓角隐约夹杂的银发,心下生疼:“你这些年勤谨戍边,闲时练兵,战时击敌,又是流汗又是流血,你不心疼你自己,我却是心疼你,只盼着你能?养足精气,少些烦忧。” 将军百战死,作为妻子,肃王妃清楚丈夫身上每一道伤疤,更清楚每次受伤都会损耗气血,虽短时伤疤会痊愈,瞧着并无妨碍,但日积月累,也于寿元有损。 她本就比他年岁小,说好白头偕老,若是他早个数年先她去了,她孑然一身于世间又该如何?度日? 肃王瞧见?妻子眸中?似怨似嗔的泪光,心下一软,抬手?将人揽入怀中?:“好了好了,说女儿的事?呢,怎的还哭了。” 肃王妃锤他:“都怪你招我。” “好好好,是我不对。” 随着年纪增长,妻子倒是愈发多愁善感了,肃王低头亲亲她的发顶,好哄了一阵,道:“那如今,婳婳是个什么想法?” 提到?这个,肃王妃自己也愁:“太子如今倒是认清了他的心,意志坚定。至于婳婳呢,我也不知她是糊里糊涂,自己也没弄明白,还是心里仍憋着一口气,想再磋磨太子一阵。” “儿大不由娘,如今再不能?将他们当孩子看了。”肃王妃叹道。 肃王却是很赞同女儿:“要我说,既然已经回北庭了,何?必再随那竖子回长安?我就不信北庭挑不出第二个好儿郎。” 肃王妃闻言,心下暗道,若论容色、才学、地位这些,北庭还真挑不出比裴琏更出众的。 不过这事?,她不好多插手?,也柔声劝着肃王:“他们的事?叫他们自个儿掰扯去,有缘最?好,无缘也罢,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肃王自也明白这个理,但想到?永熙帝在求婚书中?各种信誓旦旦的保证,最?后他儿子竟这般薄待他女儿,还险些害了女儿的性?命,胸间横亘的那口恶气是如何?压也压不下来。 是以第二日,带着裴琏与长子一道去北庭军营巡视一圈,看罢兵将们的晨间操练,肃王忽的来了兴致般,与裴琏道:“臣瞧殿下这体格,想来也是习武之人,不知平日里都练些什么招式功法?” 因着沙场上便有兵将们比武对战,裴琏只当肃王是触景一问,谦逊答道:“小婿略通一些拳法、剑术与枪法。” 肃王乜他:“殿下还会枪法?师从何?人?” 裴琏道:“徐远昭徐将军。” 肃王闻言,浓眉轻动?:“他教的是他们徐家的四圣枪法?” 裴琏:“是。” 肃王“嗬”了声:“不得了,徐家枪法从不外?传,徐远昭竟不藏私,能?教给?殿下。” 裴琏沉吟片刻,并未说明徐家曾欠他一个人情,只道:“许是徐将军与小婿投缘。” 肃王不知内情,只当徐远昭是扛不住永熙帝的威压,毕竟永熙帝那人,行事?一向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对他这位唯一的儿子,自也是要倾尽世间最?好的一切资源去培养。 肃王私以为,除了太子是皇后所出,还有便是永熙帝未曾被先帝善待,于是将他未曾得到?过的父爱都倾注于他的儿女身上。 或许这位太子便是被帝后骄纵太过,方才养出这心比天高、视旁人女儿为草芥的性?子吧。 思及此处,肃王眸光沉冷,再看裴琏,道:“臣早就听闻徐家枪法,游龙走凤,招数诡谲,可惜臣常年驻守北庭,无缘见?识。不知殿下可有兴致,与犬子比划一二?” 未等?裴琏出声,谢明霁先惊了:“父亲?” 肃王斜他:“怎么,难道我谢家枪法比不过徐家的?” 谢明霁被那眼神一压,霎时悻悻:“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哪有贵客上门第二日,就抓着人家比试枪法的。 “难得有个交流招式的机会,少些啰嗦。” 肃王沉声说罢,又看向裴琏:“殿下怎么说?” 裴琏道:“乐意至极。” 肃王抚掌:“好。那就比吧。” 临上场前,肃王还重重按住谢明霁的肩头,低声嘱咐:“使出你浑身的本事?与他打,打趴下、打伤也无所谓,只一条,别?见?血。” 谢明霁倏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 父亲是认真的吗,这可是太子啊! 难道父亲想谋杀储君,造反不成? 浑浑噩噩的,谢明霁拿着一杆长枪,上了演武场。 除了肃王手?下几员心腹大将,军中?寻常士兵并不知道王爷带来的这位风姿卓然的贵公子是何?来历,只当是肃王家的哪位亲戚。 如今见?这贵公子要与世子爷过招,一个个也都围上来看热闹。 “嚯,两个人都使枪呢!” 第090章 【90】 【90】 裴琏是被抬回肃王府的。 彼时正是午后, 风雪初停,明婳乌发轻挽,一袭家常的碧荷色袄裙, 与肃王妃坐在廊下烤香梨。 北庭气?候干, 日照长, 产出的瓜果时蔬最是香甜,这批香梨是今年最后一批,肃王特地?让农户设法保存, 便是为了让肃王妃回来后能尝个?鲜。 廊下搭着铁网的小炉子燃着炭火,那几?枚小巧鹅黄的香梨搁在网上?, 炭火渐渐将那汁水饱满的鲜梨煨出清甜怡人的香气?。 明婳支着雪腮, 直咽口水:“阿娘, 现?下可以吃了吧?” “你这馋猫,这么会儿?功夫, 你已问我八百遍了。” 肃王妃嗔笑着, 又看了眼那烤出诱人焦糖色的梨皮,终是点了头:“差不多了,你小心烫。” 明婳一喜, 只是不等?她拿木钳去夹,便见管事嬷嬷急急忙忙地?从院外走了过来。 肃王妃微诧:“什么事这般火急火燎的?” 嬷嬷屈膝福了福身?子, 又目光复杂看了眼明婳, 方才蹙额道:“王爷和?世子他们回来了, 还有太子殿下, 他……他……” 肃王妃:“他怎么了?” 嬷嬷一脸难色:“据说是比武时受了伤, 方才是被抬进西苑的!” “什么!”肃王妃惊愕。 明婳也瞪大乌眸:“抬进来的?” 嬷嬷点头如鼓:“王妃和?二娘子亲去看看便知道了。” 贵客上?门第二日就伤成这样, 作为主母的肃王妃自然再坐不住。 明婳烤梨也不吃了,捉裙跟在肃王妃的身?后, 边往西苑赶,边满脸疑惑:“不是去巡视大营吗,好端端的怎么会比起武?而且比武不都是点到为止吗,谁胆子那么大,竟敢将他打伤?” 肃王妃抿唇不语,因她细想?一通,有胆子打伤的当朝太子的,除了自家夫君,整个?北庭怕是再寻不出第二人。 这个?莽夫! 母女俩匆匆忙忙赶到西苑时,屋里不见肃王,只有谢明霁和?趴在床上?的裴琏。 “母亲,妹妹。”谢明霁上?前行礼。 躺趴在床上?的裴琏也欲起身?:“岳母……” 肃王妃见状,脸都煞白了,哪还顾得上?那些虚礼,只急急道:“殿下快躺着,别动,千万别动。” 转脸对谢明霁瞪起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明霁被自家母亲一瞪,心里很是委屈,只恨不得将人拉到外头说“阿娘你是不知道父亲他疯了”,但碍于场合,还是垂眼道:“今早殿下随我们去大营,父亲得知殿下会徐家枪法便来了兴致,让儿?子与殿下过招……” 肃王妃失声:“是你打的?” 谢明霁忙不迭摇头:“不不不,不是我,殿下枪法好,儿?子与殿下点到为止,打了个?平手。但后来……” 在肃王妃和?明婳双双的注视下,谢明霁声音越发小了:“父亲上?场,又与殿下比了一场。” 奇怪,明明人不是他打的,他心虚个?什么劲儿?? 谢明霁心下纳闷。 肃王妃这边弄清原委,只觉心累,她那夫君稳重了大半辈子,这回怎就这样冲动! 万一真将太子打出个?好歹,那谢氏全族都得跟着遭殃。 “殿下,你伤得可严重?现?下感觉如何??”肃王妃倾身?,轻声问着。 到底身?份有别,她也不好揭开被褥看看伤势,只满脸忧心:“大夫可看过了?” 榻上?的裴琏除了脸色略显苍白,精神尚可,颔首:“有劳岳母大人挂怀,一些皮肉伤罢了,方才已寻军医看过,卧床休养一阵便无大碍。” 肃王妃闻言,稍稍松口气?,但还是难掩窘色:“王爷他一介粗野武夫,手上?也没个?轻重,误伤殿下,万望殿下恕罪。” 裴琏敛眸:“岳母这话言重了,校场比试,磕碰难免,是小婿学艺不精,甘拜下风。” 见他话里话外都无半分愠色,且始终一副小辈的恭敬口吻,肃王妃愈发惭愧,再看明婳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太子的眼神又时不时往她身?上?落,还有什么不懂。 又温声关?怀了两句,肃王妃便先告辞,临走时,瞥向谢明霁:“子策,你随我去院里取两瓶上?好的跌打药来。” 谢明霁应声:“是。” 肃王妃又对明婳道:“婳婳,你留下。” 明婳错愕:“啊?” 肃王妃道:“我还得去你父亲那一趟,殿下是客,你就当替我尽主人之责,照看一二。” 话说到这份上?,再看裴琏趴在床榻上的憔悴模样,明婳咬着樱唇:“是。” 肃王妃很快带着谢明霁离开,屋内其他婢子侍卫也都很有眼力见,纷纷退下。 一时间,午后静谧的内室里,只剩明婳和裴琏二人。 见明婳还站在桌边一动不动,裴琏黑眸轻抬:“孤有些渴了。” 明婳踌躇片刻,还是倒杯温茶,走到床边。 只他这样趴着,也实在不方便喝水,她道:“你还能坐起来么?” 裴琏摇头,望着她道:“身?上?疼,臀腿尤甚。” 明婳:“……” 他身?上?穿着衣袍盖着被,她也看不出他到底伤得多严重。 但这男人从前一向是高高在上?的,相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就像是,一只被痛打的落水小狗。 明婳被她脑中这比方逗笑了,再看趴在茶青色丝缎枕头上?不得动弹的男人,那点子笑意便如流水般滑过心尖,转而成了一声轻叹。 “你稍稍仰起身?。” 她在床边蹲下,将茶盏递到那抹薄唇边:“慢些,别呛着……弄湿被褥!” 裴琏眉心微黯,没出声,只仰身?就着明婳的手喝水。 内室一时间静了下来,明婳凝视着男人线条分明的侧颜,冬日午后灰濛濛的光线下,他眉深鼻高,长长的睫毛大势是往下垂的,从她这个?角度看去,无端显出几?分脆弱可怜之感。 尤其这慢慢喝水的模样,恍惚间,好似真的在喂小狗。 只裴琏若是狗,绝不是什么毛绒绒的小狗,他这样高大,更像是乌孙草原上?凶神恶煞的獒犬。 许是她的视线停留太久,裴琏侧眸:“这般看着孤作甚?” “没什么。” 明婳避开眼,没话找话:“你今日为何?要答应与我父亲比武?” 裴琏轻舔唇瓣上?的水渍,道:“岳父开了口,做女婿的怎好拒绝。” “别一口一个?岳父女婿的套近乎,我爹爹若是知道你从前如何?待我,早就大棒子打你出去了——” 话未说完,明婳陡然反应过来,看向裴琏:“你、你这……我爹爹知道了?” 裴琏扯了扯嘴角:“不然你以为,孤为何?被抬回来?” 明婳咂舌,心底涌起一种说不出滋味。 既欣慰于父亲的护短,替她出了口恶气?,又有些后怕于父亲的大胆,万一真的激怒裴琏,殴打储君可非小事。 而且,看着裴琏这般惨兮兮地?躺在床上?,她心里好似并?无想?象中的那般痛快。 “怎么不说话?” 裴琏看着她:“难道心疼孤了?” 明婳嘴角轻撇:“谁心疼你了,少自作多情!” 裴琏浓眉抬了抬:“那为何?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孤还当你见到孤被打了会欢喜抚掌,直呼痛快。” “痛快啊,痛快极了。”明婳道:“只是我最近在学养气?功夫,喜怒不轻易形于色,你看着我是闷闷不乐,其实我心里已经乐开花了。” 话落,屋内冷不丁静了下来。 裴琏没接这话,只定定看向明婳,那如墨深眸好似要通过眼睛,看到她内心深处去。 明婳被这洞若观火的目光看得不大自在,干脆起身?,将杯盏放回桌上?。 身?后传来男人不疾不徐的嗓音,“既然见孤被打如此痛快,你可想?更痛快一些?” 明婳一怔,拧过身?,疑惑:“什么?” 裴琏点头:“过来。” 虽不知他卖什么关?子,但他这会儿?动弹不得,明婳倒也不怕他,大大方方走了过去。 裴琏道:“掀开被褥。” 明婳愕然,又听他道:“见到所恶之人遍体鳞伤,你心中岂非更加痛快。” 痛快吗?明婳唇瓣翕动两下,有话到嗓子眼,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融融的并?不寒冷,是以迟疑两息,她还是掀开了那鸦青色缎花锦被。 裴琏穿着亵衣亵裤,但亵衣只是虚虚披着,隐约可见一截窄劲精悍的腰身?。 “亵衣怎么不掀?” 裴琏回眸看她:“又不是没看过。” 明婳本来没往那边想?的,被他这样一说,双颊反倒烫了起来:“你今日的话怎的这么多!” 裴琏便没再出声,回身?继续趴着。 明婳抿了抿唇,腰身?微俯,细白指尖掀开那件牙白亵衣,男人身?上?的棍伤登时映入眼帘。 深深浅浅,淤青淤紫,乍一看宛若打翻的颜料盘般,寻不出一块好肉。 那棍痕遍布肩背,沿着腰线往下,止于亵裤系带。 饶是只瞧见半身?,仍叫明婳倒吸一口凉气?:“爹爹他怎的……” 下如此重手。 “岳父爱女心切。”裴琏道。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明婳也分不清他这是真话还是嘲讽。 她在床边坐下,看着那斑驳的伤,嗓子有些发紧:“很疼吗?” 裴琏看她一眼,颔首:“疼。” 第091章 【91】 【91】 从书房出来, 裴琏仰头看?了眼寡淡的灰青色天空,让下人带路,寻去了并蒂院。 并蒂院是明婳和?明娓共同的院子?, 姐妹俩从小就爱黏在一块儿, 哪怕到了独立分院的年岁, 也黏黏糊糊不愿分开。 小姐妹感情好,做父母的自也乐见其成,于是将原本的院落改建成并蒂院, 共用?一处庭院,又各自有一套独立的屋舍。 明婳住在西边那套, 明娓住在东边—— 当初院落建成时?, 是明娓先选:“我寻人算了卦, 东边风水好,最是利财, 我要住东边。” 明婳就是哥哥姐姐的小尾巴, 对此毫无意见,捧着明娓给她?买的烤鸡腿吃得满嘴油,很好说话地点头:“好吧, 那我就住西边吧。” 反正姐姐发财了,也会给她?钱花。 且说现下, 明婳醒来后用?过早膳, 便盘腿坐在暖炕上整理?着她?从前珍藏的一大堆话本。 “原来我以前竟看?了这么多书……” 虽然都是情情爱爱的话本子?, 但又怎么不算是“博览群书”呢。 只?是当翻到一些旧话本上还有她?满腔真情的“批注”, 甚至还有疑似眼泪的痕迹, 明婳痛苦地皱起了脸。 “这个陈生就是个满嘴甜言蜜语的骗子?啊, 石小姐怎么能信他这些鬼话呢……” 明婳摇着脑袋,再看?自己稚嫩的笔迹在旁写?着:「此情此爱, 感人肺腑!恳求月老也能赐我一个陈生般的如意郎君,那我愿意茹素戒荤三年(划掉)天」。 明婳:“……” 三年前的她?,真的是这样吗。 难怪姐姐每次见她?看?话本,白眼都翻上天:“这种东西看?多了要把脑子?看?坏的。” 当时?她?怎么说来着,哦对,她?如拥珍宝般抱着书,情真意切道:“你不懂,他们是真爱!” 姐姐继续翻白眼:“真爱不真爱我不知道,但你是真傻子?。” 她?便回?嘴:“你个铜钱串子?!” 姐姐:“你个花痴种子?。” 她?:“你…你……” 你了半天你不出个因为所以,最后一抹眼泪,冲出门去:“阿娘,姐姐又欺负我!” “娘子?,娘子??” 两道唤声拉回?明婳缥缈的思绪,一抬眼,便见到采雁那张圆圆的脸,“怎么了?” 采雁道:“殿下来了!这会儿就在院子?里呢。” 明婳一愣,等反应过来,连忙吩咐,“快快快,快把这些书藏好。” 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戴,确认并无不妥,这才下榻穿鞋:“他怎么来了?” “这…这奴婢也不知啊。”采雁边招呼着小丫头搬书,边答道:“殿下现下在外?头看?院子?呢。” “院子?有什么好看?的。”明婳咕哝着,但一想到裴琏来到了她?的地盘,心底无端涌出一种难言的感觉。 这感觉在行至门外?,看?到站在葡萄架下的那抹颀长的竹青色身影时?愈发强烈。 强烈到让明婳有种白日梦般的眩晕与恍惚。 因着这处院落,与千里之外?的瑶光殿不同,是真正属于她?的领域,更?是承载着她?年少时?的一切美好记忆的地方,而裴琏,这样一个与她?的人生有着千丝万缕的交集但不该出现在这的人,现下就这般大剌剌地出现在这。 像是有一层浓雾似的隔阂被打破了,明婳站在阶上,蓦得冒出一个念头—— 若是当年裴琏随他们一同回?了北庭,那这葡萄架下应当时?时?能看?到他的身影吧。 当年未能延续的缘分,却在各自长大后,以这种别扭又奇特的方式续上了。 还真是世事难料。 明婳恍惚感慨着,凋零积雪的葡萄架下,那道青松般的高大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看?到阶上一袭清丽绿袄的小娘子?,男人低头看?了眼身上的青色氅衣,薄唇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再次抬眼,他缓步朝她?走来。 在婢子?们的请安声里,明婳也晃过神,朝面前的男人行了个礼:“殿下万福。” “不必多礼。” 裴琏站在阶下,抬眸看?她?,清隽面庞在灰青天光里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润:“不介意孤来讨杯热茶喝?” 明婳心说你人都到门口了,还假客气什么呢。 但在婢子?们面前,她?自也是客客气气,身子?朝旁让了些:“殿下请。” 裴琏提步进屋,明婳吩咐采雁沏茶,也走了进去。 就如去年明婳第?一回?走进裴琏的寝殿一般,这是裴琏第?一回?踏入小娘子?的闺房,房间风格鲜艳明丽,处处可见少女雅趣,譬如那美人瓠里的一支罗钵脱蜡像生四时?小枝花朵,又譬如明间与内室之间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帘,就连香炉都是雕花鎏金镶嵌宝石的,正袅袅燃着清雅微甜的鹅梨帐中香…… 见他打量着属于她?的私密空间,明婳蓦得有些拘谨,掩唇轻咳一声:“屋里有些乱,今日还没叫她?们收拾。” 裴琏眉宇澹然:“还好。” “进去坐吧。” “嗯。” 明婳先行走到内室,回?到温暖的炕上。 不一会儿,婢子们端上茶水糕点,便识趣地退下。 没了旁人,明婳也不装客套了,看着面前的男人:“你来做什么?” 裴琏没立刻答,只?端起那雨过天青色的瓷盏,杯盖轻揭,一阵茶雾便氤氲了他深邃的面庞。 隔着这薄薄茶雾,那双一贯淡漠的黑眸也染上几分朦胧湿意般:“想见你,便来了。” 明婳一怔,再次定神,对座的男人已垂眼品茶,仿佛方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听。 就在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时?,裴琏再次开口:“舅兄先前答应陪孤一道逛逛庭州城,可这两日一直没见他的人影,说是去卫所操练了,要过段时?日才回?。” 明婳在他面前也不打官腔,直接道:“我哥哥知道你我和?离之事,心头苦闷,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索性回?卫所躲个清静。” 实则谢明霁也恼怒不已,但肃王已经打过一回?了,他也不好再动第?二次,想来想去,还是选择远远躲开,冷静一段时?日。 裴琏也猜到是这个缘故,而今见明婳轻飘飘地说出来,心下愈发惭愧,握着杯盏的长指也不禁收紧。 迟疑片刻,他开口道,“明婳,孤……” “好了,那些道歉啊后悔的话,你不必再说了,这一路上我听得已经够多了。” 明婳打断他,耷拉着脑袋剥着手中的炒瓜子?,语调轻缓而平静:“好不容易回?了北庭,又快要过年了,我也不想再纠结过去那些事了。” 裴琏闻言,眉心动了动。 一时?竟有些捉摸不透她?这话的意思,她?所说的不想纠结,是打算原谅他了,还是……仍旧不愿与他重?修旧好? 刚要细问,明婳将掌心那一小撮瓜子?仁丢进嘴里,仓鼠般边嚼边道:“上门即是客,我哥哥无法?陪你逛庭州,那我陪你逛吧,也不枉你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不枉二字,叫裴琏心下骤沉。 但见明婳眉眼间的恬静怡然,他一时?之间也不忍戳破,只?扯了扯唇角,笑笑:“好,那就有劳你了。” 明婳道:“客气。” 话落,两人都清晰感受到那份无形之中冒出的疏离。 前三日搽药时?的亲密,就好似日头升起前的叶片露珠,垂死之人回?光返照的美梦。 在这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下,明婳裹上厚厚的氅衣和?毡帽,和?裴琏一道出了门。 北庭都护府的辖境极广,西边是阿尔泰山,东边以咸海为界,北边是天山,南边便是安西都护府。作为北庭府都的庭州,北境一半的兵力都驻扎此处,这边商路畅通,贸易发达,是以格外?繁华热闹。 “只?你来的时?节不凑巧,又是冬日又临近除夕,四处茫茫皆是白雪,瞧不见北庭壮丽的景色不说,胡商们冬日都待在毡房里,大渊的商贩们也都关铺子?回?家过年了。”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明婳掀着车帘一角往外?望:“开春后,积雪融化,商道复通,胡商们便都回?来了。到时?候城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哪像现下,还不到平时?一半的热闹。” 裴琏也朝窗外?看?了看?,淡淡道:“现下也挺好的。” “这有什么好。” 明婳回?过脸看?他:“北庭一年三季都美不胜收,就属冬日最是寡淡无趣。你若是瞧见春日里山坳间杏花开遍,映着绿茵茵的草地与远处巍峨的雪山,还有叮咚流淌的溪流与哞哞吃草的牛羊,或是秋日里,大漠深处红艳艳的枫叶与金灿灿的胡杨林,啊呀,那才叫大美河山——” 裴琏听出她?话中对家乡的自豪,还有那隐隐掩不住的遗憾。 她?在遗憾什么。 遗憾他看?不见这些秀美风景,还是遗憾他不能留下。 “不必遗憾。” 裴琏看?着她?,道:“若你愿意,明年春暖花开,你我一道骑马去看?杏花。” 迎着男人郑重?的目光,明婳一时?凝噎。 须臾,她?蹙眉看?他:“明年开春化冻了,你不回?长安?” 裴琏没答,只?反问她?:“你随孤回??” 明婳再次语塞。 车轮辚辚滚过雪后的街道,就在马车里两人的目光胶着时?,车外?传来一声拉长的“吁”。 “郎君,娘子?,祥云阁到了。”车夫提醒道。 如闻大赦般,明婳偏过脸,应道:“知道了。” 边说边抓过帷帽戴上,掩饰尴尬般:“这家的白水炖羊肉是城里滋味最好的,他家的葡萄酒也不错,是正宗的火州葡萄酒.......” 第092章 【92】 【92】 时隔三月, 又挨一记耳光,又响又亮。 明?婳纤薄的肩背紧紧抵着身后?的车壁,当仰脸迎上男人幽沉的目光时, 心里?闪过一丝慌乱。 却也只?是一瞬, 她红着眼眶, 咬唇骂他:“裴子玉,你混蛋!” 这一巴掌着实打得不轻,那火辣辣的痛意叫裴琏心下“腾”地冒火, 却在对上她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时,刹那哑火。 “你打了孤, 孤还没说什么?, 你哭什么??” 裴琏拧着眉, 面罩寒霜:“别哭了。” “就哭就哭,你非礼我, 还不让我哭?天底下哪有这样蛮横的道理。” 明?婳原本心里?还有些没底, 因着她也意识到?这巴掌打狠了,到?这会儿手指还有点发麻。 但?见裴琏虽然板着脸,语气却还算缓和, 霎时也挺直了腰杆子,继续噙着泪声?讨他:“你总是这样, 每回都不等我把话说完, 就用这种无赖法子堵我的嘴, 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卑鄙无耻之人!你好歹也是一国储君, 这样与那些地痞流氓有何区别?你…你到?底还知不知道羞耻, 要不要脸皮!” 裴琏:“……” 他一直都知道他这位太?子妃不太?会吵架, 却没想到?这般不会吵。 这般骂他,他非但?不觉愠恼, 甚至觉着……有点可爱? 本就灭了大半的火气,现下是彻底熄了。 “是,你说的是。” 他朝她伸手,见她要躲,干脆捧住她的脸,像是给不愿沾水的小脏猫洗澡般,长指擦着她眼角的泪:“孤不知羞,孤不要脸,孤卑鄙无耻最爱堵你的嘴,这下你满意了?” “你你你!”明?婳难以置信,一张脸涨得通红:“你现下怎么?这般厚颜无耻了?” “有人曾告诉孤,在心爱之人面前,脸是最无用之物。从前孤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此为真?理。” 稍顿,裴琏垂下眼,坦然看向?她:“何况,孤本就想对你做许多卑鄙无耻之事,是以你这般骂孤,也不算错。” 明?婳震惊了,也语塞了。 一个人都无赖到?这种地步了,她还能说什么?? 怪道有句话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看来?你方才那半锅羊肉当真?没白吃,今日这手劲儿,呵……” 裴琏抬手抚向?依旧有些热意的左脸,眸色晦暗不定地睃着紧缩在角落里?的小娘子,“事不过三,再有下次,就别怪孤……” 明?婳被他这目光看得后?背发毛,但?输人不输阵,她硬着头皮,仰起脸,“你能怎么?样?我告诉你,这是北庭,才不是长安!” 裴琏看着她抬起下颌,一副有人撑腰的骄傲小孔雀模样,眉梢轻挑。 下一刻,他一把叩住她两只?手举过头顶,再次俯身欺上前。 明?婳瞪圆了眼:“裴子玉,你敢!” “这世?间就孤没有不敢之事。” 裴琏慢条斯理瞥着她,而后?朝她低下头。 “啊啊啊啊你不许!”明?婳下意识闭眼尖叫。 预料中的吻却没落下,那裹挟着清冷熏香的男人气息掠过鼻尖,旋即密密地落在她的耳畔:“只?是孤向?来?不愿强迫人,尤其是对女子。不过……” 明?婳刚要睁眼,耳垂就被男人咬住,那裹含的热意叫她头皮都发麻,那道磁沉的嗓音也低低钻入耳廓:“你下回再打孤,孤便把你扒光,捆着打你屁股。” 这这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明?婳呼吸屏住,只?觉自己的这对耳朵都不能要了。 他是如何做到?一本正经说出此等狂悖孟浪之言? 狐狸精,一定是被狐狸精上身了。 “裴子玉,你……你……”明?婳羞恼地咬牙,搜遍脑瓜子却想不出什么?更?有攻击性的词,最后?只?得狠狠推开他的胸膛,“离我远点!” 见她雪白肌肤红成海棠花般,裴琏也没再继续逗她,拂袖坐直身子。 不过抬手揉着隐隐作疼的左脸时,他兀自敛眸暗想,下回还是得给她吃些教训,不然真?要惯出随便打人的坏毛病了。 惯子如杀子,惯妻也一般。 明?婳见他捂着脸不说话,只?一脸若有所思地扫过她的腰下,霎时警铃大作—— 这登徒子不会真?想打她吧? 她面上故作淡定,却是悄悄夹紧双股。 裴琏见状,心下哼笑?,揉了一会儿脸,他言归正传:“你方才到?底在想什么??” 明?婳斜他一眼:“我凭什么?告诉你。” 裴琏默了默,点头:“行。” 明?婳正诧异他这么?好说话,下一刻便听他朝外道:“掉头,回祥云阁。” 明婳惊愕:“你做什么??” 裴琏道:“你不告诉孤,那孤亲自去问问那个姓赵的。” “不行!” 明?婳失声?,见马车真?的在调转,忙朝外喊道:“不掉头,继续去城西。” “掉头。” “不掉!” “掉。” “不掉不掉不许掉!” 外头的车夫似是也迷惘了,隔帘小心翼翼地问?:“郎君,娘子,这到?底是去哪儿啊?” 车厢里?,明?婳气鼓鼓瞪着眼,裴琏看着她,一脸无辜:“你不想说,孤不为难你,去问?旁人,你又不肯,谢小娘子,世?上哪有这样蛮横的道理?” 明?婳一噎,只?觉这混账男人一张嘴既会诡辩,又会强吻,实在可怕得很。 “我与你说,你别去打扰旁人!” “好。” 裴琏眉宇舒展,笑?意温润如春风,又提声?道:“去城西。” 马车很快回归正轨。 明?婳也将她方才失神的缘由说了:“我只?是触景生情,想起了我阿娘之前与我说过的一句话。” 裴琏睇她:“什么??” “我阿娘说,人心易变,一个男人可能今日爱你,明?日也爱你,爱你一年两年三四五年,但?也有可能说不爱便不爱了。” 明?婳抿了下唇瓣,看向?裴琏:“我也不瞒你,赵三哥哥他从前悄悄给我写过情诗,我呢,从前也想过要嫁给他……欸,你先别黑脸,你黑脸我就不说了。” 裴琏:“孤没黑脸。” 明?婳看着他那阴恻恻如锅底般的脸色,真?想给他找面镜子。 “他喜欢我也很正常啊,毕竟我长得这么?好看,家世?好,性格好,又是知根知底一同长大的情分?,北庭中意我的好儿郎海了去了,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没心没肝、无情无义……” 明?婳越说越觉得裴琏当真?是个瞎子,幽幽瞥他:“若不是陛下一封圣旨,我才 不会嫁给你呢。” 裴琏自也明?白她那一眼哀怨,喉间发涩:“婳婳,孤……” “得了,你不必说,我不想听?。” 明?婳打断他,说回她的思索:“当时阿娘与我说那句话时,我还不愿意去信,可方才看到?赵三哥哥和吴娘子夫妻恩爱的模样,心里?忽的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裴琏眸光微沉:“难不成你还惦记着那姓赵的?” “不是。” 明?婳不假思索地摇头:“我压根也不喜欢……唔,不对,应该说是喜欢的,但?不是那种喜欢……” 若说两年前的明?婳还不懂普通喜欢与男女之间的喜欢有何区别,现下想想,她当时对赵敬宇以及其他候选未婚夫的人选,都是那种“不讨厌”的喜欢,唯有对裴琏,是哪怕他那样的讨厌,却还是喜欢。 是从何时开始,对裴琏这样喜欢呢? 明?婳试图寻出个节点,却发现好像在那大红盖头揭开的一刹那,裴子玉的模样就已经映入她的心间。 性情恶劣的人,偏偏长了张温润俊美的好脸,老?天还真?是不公。 明?婳心下腹诽着,再想到?赵敬宇,两道月眉也纠结出一丝迷惘:“他给我写情诗的时候,应当是真?心的。可这份真?心,时移势迁,也会给另外一个女子,他方才待那位吴娘子,也很温柔呢。” 就像从前对她一样,温柔可亲,细心备至。 “裴子玉,你们男人都这样吗。” 明?婳仰起脸,一脸求知:“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但?过个一两年,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 裴琏闻言,眉头紧锁:“这种情爱之事,你问?孤,孤也不甚了解。” 毕竟在遇上她之前,他对这些情情爱爱的,都是嗤之以鼻,避之不及。 也是遇上她,才渐渐打通情窍—— 而这情窍,也仅限于她一人。 “那赵敬宇,或是你其他的倾慕者是如何想的,孤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但?孤很清楚,孤对你的这份心意,不会再给旁的女人。” 裴琏望着她:“孤想要你,也只?要你。” 这突如其来?的示爱叫明?婳心里?乱了两拍,待回过神,她垂下鸦黑羽睫,一副忙忙碌碌又不知忙什么?的模样,瓮声?道:“谁问?你了,你就说这些……” “再说了,你现下说得好听?,什么?只?要我,先前也不知是谁说,与我和离之后?,还会再纳妃妾。这才过去半年,说过的话就不记得了?” 她这反问?,叫裴琏一时噎住。 那张还残留着巴掌印的俊颜也不禁绷紧,他抿了抿唇,道:“孤那时,原以为……能放下。” 难得见到?裴子玉这般窘迫,明?婳瞧在眼里?,心底也泛起一阵说不出的痛快。 面上却是不显,只?抓着这次难得的机会,嫣色嘴角微微翘起:“别呀,别原以为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应该要做到?呀。” 第093章 【93】 【93】 像是夜雾朦胧的河面, 舟楫荡开一阵阵滉漾的波痕,明?婳的心摇曳着。 绵软的,酸涩的, 更多是恍惚。 那牢牢贴着胸膛的掌心之下, 是男人鲜活跳动的心脏, 哪怕隔着冬日袄袍,她依旧能够感受到那强而有力的律动。 这一刻,她不再怀疑他的真心, 也不再质疑他这些话。 因着她很清楚,高?傲如裴子玉, 不会?拿那段被?遗弃的往事来博取同情。 至此, 一个真正的, 会?渴望爱意,也会?害怕被?抛弃的, 并非那般无?所不能的裴子玉, 完完全全展现在她的面前。 明?婳的心没来由地慌得?厉害,那扑通扑通失序跳动的节奏,丝毫不逊于面前等待答案的男人。 四目相对间?, 周遭的一切好似都被?冻住,唯剩下彼此那一声盖过一声的心跳。 裴琏望着她的眼睛, 喉头微滚, 本能地想要靠近, 吻她。 明?婳自也看到他眼中那仿佛能溺死灵魂的温柔, 心摇曳地越发厉害, 像是急促震颤的蜻蜓羽翅, 又像一根悬崖摇晃的绳索—— 在男人的气息即将贴近时,她猛地抽回了她的手。 “不行。” 她的嗓音因极度紧张而发哑, 长睫也遽然扇动着,低着头,喃喃道:“我不行,我做不到……我……” 混沌的思绪和失律的心跳让她磕磕绊绊,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自然也没看到面前的男人陡然失了血色的脸庞。 片刻,又好似良久,裴琏哑声开了口:“为何?” “……” “为何不行?又为何做不到?” “还是说,你依旧不愿原谅孤?若是这样,那也无?妨,孤会?继续赎罪,直到你愿意原谅孤的那日。” “不是……” 明?婳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感受到那紧紧落在身上?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抬起脸,“真论?起来,你如今已不欠我什么了。” 她的确因他的自负轻狂陷入险境,他却?也为此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她为嫁他,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远去长安,他为追她,也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来了北庭。 至于成婚后他对她的冷淡轻慢,这大?半年里,她以怨报怨,也算还了回去。 甚至于在皇宫那几月,皇家人对她温声细语、重礼相待,而他刚到北庭就被?打?得?伤痕累累,卧床三日。 明?婳将他欠她的,一桩桩一件件从心里拎出来,又一桩桩一件件地对应抵消。 “裴子玉,你不欠我了,我也不怨你了。” 明?婳仰着脸,乌眸澄澈:“这次是真的不怨了,若我说假话,就叫我……叫我再画不出好画!” 裴琏目光凝重,定定看她:“若真的不怨,那为何……不肯要孤。” 明?婳一怔。 见惯了裴子玉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模样,如今见着他这副低声下气的脆弱神色,她还有些不大?适应,心里也无?端升起一种欺负人的愧意。 “我不是不要你,我是……”明?婳本想解释,话到嘴边一琢磨,可不就是不要他了。 不不不,差点被?他带偏了! 明?婳闭了闭眼,捋清自个儿的思路,方才重新看向他:“现下不是你的问题了,而是我。” “你虽对情爱一事不再畏惧,我却?怕了。” 明?婳捻着裙上?的丝绦,瓷白脸庞挤出一抹自嘲笑意:“我觉着你从前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只要不去爱,就不会?失落难过,更不会?被?辜负伤害。而且人活着,也不是只有情爱,还可以做其他有意义?的事,像我,可以争取画出传世佳作,拿出钱财广开善堂,救济贫弱。而你呢,我相信你这般勤勉进取,也定能成为一个平定天下的贤德明?君。” “像现下这般不就挺好的吗,你有你的抱负与事业,我也有我的爱好与追求。可能咱们俩的夫妻缘分?就到这了,若你不介意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裴琏闻言,面色青了又黑,黑了又青,最?后听她说要做朋友,一颗心如灌酸水,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孤只会?与你做夫妻。” 他睇着她,眸光灼灼,好似要将她的脸都灼出两个窟窿似的:“你去岁不还说,最?大?的愿望便是觅得?一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 “去岁是去岁,今年是今年,人总是会?长大?的。” 明?婳还是有些抵不住他那凌冽的目光,偏过脸道:“再说了,你去岁不也说对情爱无?意,一心政事么。” 裴琏:“……” 刚要开口,又听她道:“从前我姐姐揪着我的耳朵教训我,我死活都听不进去。而今却?是了悟,她说得?很对,这俗世间?的夫妻,大?多是搭伙过日子,得?过且过,哪有那么多情情爱爱。便是有那几分?真心,也架不住人心易变,日子一长,就如那月下影,风中尘,终究逃不过一个同床异梦……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七个字说起来简单,但真想得?到,简直得?有大?浪淘金般的运气。” 明婳不觉得她有那么好的运气,哪怕裴琏方才的话很是动听,叫她险些沉溺,但想到祥云阁里遇上?的赵敬宇,忽又觉得“人心易变”,实在太难把?握。 “无?心情爱挺好的。” 明?婳点着头,一脸肯定:“裴子玉,没准当?朋友,比当夫妻还要长久呢?” 裴琏见她这副斩断尘缘、清心寡欲的模样,胸臆间?好似堵着沉沉巨石般,既可笑,又可气—— 偏偏他又无?法怪她,因着这份可笑可气,皆是他一手造成,自作自受。 去岁的他,便是今日的她,木头一块,油盐不进。 而去岁的她,恰如今日的他,心心念念,只想得到她的爱。 因果轮回,现世报应。 裴琏倏地笑了。 “你…你笑什么?”明?婳被?他这突然的笑吓了一跳。 面前的男人没说话,只依旧垂着眼,哑声低笑,断断续续。 只笑了一会?儿,他拧眉抬起手,用力地压在了心口,高?大?的身躯也似是不堪某种疼痛般,佝偻着躬下。 明?婳见状,愈发惊骇:“你怎么了?别吓我。” 难道是被?父亲打?出了内伤? 这猜测叫她心中发紧,忙去扶他:“不去城西了,先去医馆……” 刚要喊车夫改道,纤细手腕便被?攥住:“不必。” 明?婳微怔,低头便见男人那张失了血色的脸庞转了过来,那双黑黢黢的凤眸里是掩不住的沉黯:“心病,医馆治不了。” 稍顿,嘴角又掀起一丝苦涩弧度:“你怎么从来都没告诉过孤,心痛起来,竟是这般难受。” 就像有只无?形的手牢牢攥着心脏,越收越紧,挤压出每一丝空气,绞干每一滴血液,使得?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尖锐的刺痛,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偏偏那逼近窒息的痛意仿佛没有顶点,每当?他以为足够痛苦,应当?停了,那酸涩的痛意又如冰冷海浪般袭来,一阵又一阵,无?穷无?尽。 他宛若挣扎在苦海的旅人,飘来荡去,却?始终寻不到一个解脱的彼岸。 “从前,孤也让你这么难受过?”裴琏哑声问她。 明?婳迎着他晦涩的目光,默了片刻,道:“大?部分?时候算是委屈,还不到心痛的地步。” 稍顿,似是想到什么,她垂下眼睫,“真正觉着心痛,大?抵是那回被?刺客要挟,你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吧。” 那一夜的悲痛绝望,现下想起,心口还有些闷堵。 明?婳强压下心底那冒出的酸楚,深深地吸了口气,掀眸看着他:“裴子玉,你那时真的混蛋。” 裴琏从她漆黑的瞳仁深处里,仿佛看到那日夜里哭到泪如雨下、嚷嚷着看错他的小娘子。 是啊,哪怕只是权宜之计,那字字句句,的确皆是诛心之言。 意识到这点,才将缓解的那阵痛意再次攫住了他的心,那肆意泛滥的痛意很复杂,复杂到他可以同时处理好些棘手繁琐的政事,却?说不出这泛滥痛意中的有多少?情绪。 总之,锥心蚀骨,痛不欲生。 明?婳自也看出他愈发苍白的脸色,抿了抿唇,到底怕他自个儿把?自己?气死在马车上?,宽慰道:“你先别想这些事了,我很难过的时候,就会?寻些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不然越想越难过……” 正想着给他支两个招,比如去逛逛铺子买买东西之类,马车外传来一阵哒哒靠近的马蹄声,马车也渐渐停下。 不等明?婳开口,便听车厢外传来一道熟悉的清灵嗓音:“万老爹,你这是载的谁,要往哪里去啊?” “大?娘子,您可算回来了,老奴问娘子的安!” 帘外响起车夫万老爹笑吟吟的应答:“可巧了不是,车里坐的是咱家表姑娘和她郎婿,正要往城西去呢。” “表姑娘?我家哪位表姑娘?” “姐姐!” 明?婳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男人的心痛不痛,难掩激动地推开车窗,探出半个乌发茂密的小脑袋:“是我啊!我回来了!” 腊月积雪的街边,一身朴素胡商打?扮的明?娓坐在马背上?,瞪大?了双眼:“你、你……!” 她难以置信般抬手揉了揉眼睛:“我嘞个乖乖,我不是雪盲了吧?” “是我,真的是我!” 刚回北庭那日夜里,明?婳就听父亲说已经派人去寻姐姐了,没想到这般凑巧,竟在街上?遇上?了! 自去年八月分?开,如今也有一年多,现下看着这一身风尘仆仆男子装扮的明?娓,明?婳眼眶不禁潮热:“姐姐,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明?娓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家马车里坐着的小娘子当?真就是她远嫁长安的妹妹—— 第094章 【94】 【94】? 一直到?被明婳拉着坐上马车, 明娓仍旧沉浸于那声“姨姐”带来的震惊之中。 若她没?记错,去年?在长安那少之又少的几次碰面里,这位金尊玉贵、清冷持重的太子?殿下一直是?唤她“谢大娘子?”。 虽说“姨姐”和“舅兄”一样, 都是?男方对妻子?娘家人?的寻常称呼, 可于皇室姻亲而言, 裴琏这声“姨姐”实在是?过于热乎了! 明娓悄悄地搓了搓手臂那一层鸡皮疙瘩,很想问?妹妹一句:“你的亲亲太子?哥哥中邪了?” 但碍于大家同坐一辆马车,生生憋住了。 明娓其实不?打算上车的, 虽然她很想上车和妹妹聊一聊,但于规矩礼数上, 她作?为?妻姐, 不?方便与夫妻俩同乘一辆。 却也不?知道自家妹妹今日为?何格外缠人?, 非得拖着她上了马车:“外头天寒地冻的,姐姐骑马多冷啊。反正马车大, 很够坐了。” 明娓无奈, 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车,一边尽量避免与那位太子?对视,一边偏着脑袋瞪明婳—— 你们俩口子?待在车里你侬我侬不?好吗, 拖我进来作?甚! 作?为?双生子?,明婳自也读懂明娓那副要吃人?的目光。 她讪讪挤出一个笑, 又可怜兮兮眨眨眼, 以?眼神回应:‘我也不?想的, 姐姐你就陪陪我吧。’ 每次明婳做错事, 或是?需要明娓替她背锅时, 都是?这个眼神。 明娓已经麻了, 恶狠狠瞪眼睛:‘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而后一秒敛起母老虎的眼神,朝裴琏干笑:“没?想到?殿下也在马车里, 贸然打扰,还请殿下见谅。” 裴琏神色澹然:“姨姐见外了,一家人?,谈不?上不?打扰。” 明娓闻言,愈发?毛骨悚然。 眼前这人?还是?当初那个清清冷冷、不?近人?情?的太子?裴琏吗? 当初在长安,他可没?这么温和亲切好说话。 明娓一时摸不?着头脑,直觉告诉她,这一年?多肯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但这会儿她也实在不?方便多问?,干脆勾起嘴角扯出个尴尬而不?失优雅的笑:“殿下太客气了。” 裴琏看出明娓的拘谨,以?及明婳的有意躲避,便也没?再说话。 左右他与这位谢大娘子?并无什么可说。 明娓和明婳倒是?想和彼此说话,但她们要说的都是?不?好当着裴琏的面说的,于是?只得以?眼神交流。 「叫你别拉我上车,现下好了,尴尬了吧。」 「姐姐就当陪陪我嘛,你最好了。」 「呵呵,不?吃你这套。」 姐妹俩的眉眼官司,自也落在裴琏眼中。 先前他虽也见过明娓,却并未仔细看过她的模样,一是?身份有别,二是?他向来也不?关注女子?的模样—— 现下在这密闭的马车里,尤其姐妹俩紧靠在一排,就这般大剌剌坐在他对面,他看明婳的时候,想忽视明娓都不?行。 于是?便也第一次看清楚了他这位妻姐的模样。 眼睛鼻子?嘴,乍一看的确与明婳一样,但定眼再看,哪哪都不?同。 明娓肤黑眉浓,眼利鼻挺,再加之这身梳着发?辫的胡商打扮,不?知情?的还当她是?肃王的第二子?。 明婳则是?冰肌玉骨,杏眸琼鼻,绿云堆鬓,袄裙纤娜,宛若盛开在皑皑高岭上纯洁无瑕的雪莲。 她坐在明娓身旁,竟也衬出一副小鸟依人?的碧玉之感?。 恍然间,裴琏想到?皇后之前与他说的一句话—— “明婳不?是?嫁给你才这般好,是?她本来就好,无论嫁去哪家,嫁给谁,她都是?这般好。” 瞧,她连和男装的谢明娓坐在一块,都有种诡异的登对之感?。 若非父皇那一封圣旨,没?准她真的会嫁给那个赵敬宇,而方才在祥云楼的楼道之间,那赵敬宇扶着的也会是?身怀六甲的谢明婳。 这念头甫一冒出,眼前也好似浮现明婳挺着个大肚子?,靠在旁的男人?怀中羞赧娇笑的画面…… 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裴琏搭在膝头的长指也不?觉拢紧。 明婳原本坐在对面和明娓眼神交流得有来有回,冷不?丁察觉到?那一道锐利视线落在脸上,她神色微顿。 待偏脸对上男人?那双瞧不?出情?绪的浓黑眸子?时,她一脸迷惑地蹙起柳眉。 谁招了他,突然这副严阵以?待的戒备模样? 明娓也感?受到?这丝不?对劲儿。 她如今也不?是?那等不?知风月的小娘子?了,一看裴琏那狼视虎顾、生怕有人与他抢夺的锐利目光,便明白过来,这是吃醋了。 欸,等等? 她是?明婳的亲姐姐,又不是什么旁的的野男人?,他这也能?吃醋? 一时间,车内三人?,各怀心思。 好在没?多久,便回了肃王府。 明娓是三月份跟着商队往波斯去了,算起来也有大半年?没?着家,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自然先去拜见肃王夫妇。 明婳一进门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明娓,听她要去拜见父母,忙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明娓朝她挤眼睛:“那殿下?” 明婳抿了抿唇,看向裴琏:“你身上伤还未大好,今日也逛了挺久的,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裴琏见她这般,也知她故意躲着他,眸光稍黯。 但想她们姐妹难得重聚,且在马车上想说的话也都说了,也该留出些空间让她自个儿捋一捋。 于是?颔首:“好,晚些见。” 风清雪寂,朱廊曲回,待到?那道清逸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的月门后,明娓抬手,朝明婳打了个响指:“回神了。” 明婳一个激灵,收回目光:“我没?跑神。” “啧。”明娓撇嘴,一脸不?信:“人?在跟前的时候,你一声不?吭躲在我身后当哑巴,人?走了之后,你盯着背影看老半天。行了,这会儿也没?外人?,你快与我老实交代,你和太子?到?底为?何回来?” 明婳就知逃不?过姐姐的一双眼睛。 轻叹口气,她挽着明娓的手:“边走边说吧。” 肃王这会儿不?在府中,姐妹俩便先往正院拜见肃王妃。 路上明娓听到?明婳去了河北道,眼睛都亮了:“陛下与皇后娘娘竟然如此开明,允许你跟着往外跑?我还以?为?做了太子?妃,就得一辈子?待在皇宫里,哪儿都不?许去呢。” 想到?帝后,明婳颔首:“是?,他们对我都很是?照顾,我很感?激。” 于是?又往下说,待提到?醉仙阁刺杀,明娓吓一跳,抓紧了她的手:“你没?事吧?” 明婳摇头:“我没?事。” 她接着说完,明娓一张脸乍阴乍晴,最后长长舒口气:“都没?事就好。” “那该死的突厥人?!还有那个叛将,我呸,通敌叛国之人?就该千刀万剐才是?!” 明娓骂骂咧咧一通,再看一旁明显沉稳恬静不?少的明婳,也恍过神来:“你就是?为?着这事,不?打算和他过了?” 这反问?叫明婳愣了愣,疑惑:“他无视我的生死,害我遇险,这还不?够吗?” 明娓噎住,思忖两息,她停住脚步,看向明婳:“来,姐姐帮你捋一捋。” “那日的确是?他以?身设局不?假,但我且问?你,那日夜里,他可知那刺客会突然调转目标,抓了你去?” “这……”明婳噎了下,而后悻悻:“不?知。” “那我再问?你,他可知那刺客是?突厥的暗桩,不?受那个姓侯的指使?” “……也不?知。” “那我最后再问?你,他设法?救你未果?,不?惜以?身相拼,你摸着你的心自问?,这能?叫无视你的生死,对你无情??” “我、我……” 明婳哑然好半晌,才看向她:“姐姐,你到?底是?帮谁的?” “关系上,你是?我妹妹,我自是?帮你的,但这会儿是?在帮你捋道理,论对错,自要就事论事。” 明娓一本正经道:“就那日之事,可以?怪太子?轻狂错漏,怪那刺客阴险狡诈,怪那侯勇无耻通敌,甚至还有那个女暗卫,关键时候竟弃你而去……” “天玑她、她是?职责所在。”明婳试图解释。 明娓瞥她一眼:“哦,你对这个天玑倒是?能?理解为?职责所在,对太子?,便要他预判危险,时刻护你了?” 明婳觉得姐姐这话未免尖刻了些,明娓也看懂她在想什么,缓和神色,抬手揉了揉明婳的额发?,叹口气:“我早与你说了,不?要恋爱脑,不?要相信与依赖男人?……你之所以?对一个关键时候弃你而去的女暗卫都能?理解,却对为?你豁出性命的太子?而伤心欲绝,便是?你心里对他寄予了太大的期望,觉着他是?你的夫君,就该方方面面、时时刻刻以?你为?先,为?你生为?你死,为?你罔顾布局,不?顾一切……” 说到?这,明娓稍顿,眉梢挑起,很是?稀奇地啧了声:“不?过太子?这种人?,竟然会冲出去救你?” 明婳觉着这话听得很是?别扭,咕哝:“这怎么了?” “看来我们家婳婳还是?很有本事的嘛。” 明娓抬手捏捏明婳的脸蛋,笑眯眯道:“竟然在一年?之内,叫太子?为?你动了真心?” 明婳:“姐姐,你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阴阳怪气?” 第095章 【95】 【95】 朔风凛冽, 雪飘如絮,横穿书房檐廊,沾得一地湿寒。 肃王坐在堆满兵书的长案后, 看着雕花木窗外纷飞的皑皑白雪, 并无关窗之意。 他一向不喜太过?温暖舒适的环境, 安逸容易让人惫懒堕落,无形之中消弭该有的警觉与判断。 而他面前的这位年轻太子,或许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因?着打从太子进门第?一眼?, 便注意到了那扇未曾合上的窗户,却并未问“为何不关窗”, 只淡淡道了声“又?下雪了”。 肃王严峻的眉眼?稍缓, 撂下手?中的兵书应道:“北庭的冬日一向如此, 大雪一场接一场,远不比长安气?候温和, 殿下切记添衣保暖。” 这话?中的关切之意, 叫裴琏有些诧异。 少倾,他抬袖朝肃王一挹:“多谢岳父大人关怀,小婿会多加注意。” 肃王颔首, 从书桌旁起身,行至榻边一抬手?:“殿下坐吧。” “是。”裴琏提步, 掀袍在左侧入座。 肃王并非那等惯说场面话?的官僚, 见裴琏坐定, 便从袖中拿出?一封密函, 递上前去:“殿下看看。” 裴琏拧眉:“这是?” 肃王道:“长安送来的, 半个时?辰前刚到, 臣觉着此事?有必要?叫殿下知道。” 裴琏闻言,神色也变得肃正?, 接过?那封薄薄的密函,垂眸看了起来。 肃王也没闲着,自顾自在对?侧入座,往紫砂壶里添茶加水,不紧不慢煮起茶来。 下雪的清晨格外静谧,唯听得凛风夹杂着雪花,簌簌呼啸。 不多时?,茶壶里的水也沸了,咕噜咕噜的热气?顶着小巧的杯盖,茶叶清香袅袅飘散在这安静的书房里。 裴琏握着密函的长指却是越发攥紧,浓黑长眉也沉沉压下。 阅毕书信,再次抬眼?,那脸色比窗外的风雪还要?凛冽冻人:“孤早知东突厥狼子野心,所谓百年盟书不过?是缓兵之计,迟早要?再打一场。却没想到这西突厥竟如此糊涂,放着安生日子不过?,竟轻信东突厥如此拙劣的挑拨离间,觉着是大渊害了他们的质子,也要?毁约,与我朝兵戈相向!” “殿下且喝杯茶,消消气?。” 肃王面色平静地倒了杯茶水,递到裴琏面前。 裴琏并不喝茶,只沉眸问:“父皇此时?来函,可是准备发兵?” 肃王看着眼?前这张双眼?跳动着灼灼热意的年轻脸庞,心下喟叹,还是年轻,气?盛。 也是,才二十,正?是热血沸腾、渴望建立一番功绩的好年纪。 “严冬凛冽,大雪连绵,于草原正?是物资匮乏时?,于我朝也绝非进攻的好时?机,是以在雪化之前,还算太平。” 肃王给自己添了杯茶,缓声道:“陛下此函,算是与臣提前通个气?,谋定后动。” “那个西突厥的质子阿卡罗本就是个体弱的痨病,八年前送来长安时?,便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看在两邦交好的份上,鸿胪寺一直给他寻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材,谁知他痼疾难愈,春日里柳絮入肺,竟一命呜呼。彼时?西突厥的使者们也都是亲眼?瞧见了,为表悲痛,父皇还特?派了孤的二舅父为使臣,随着西突厥使者一道将阿卡罗的遗体送回故土。” 裴琏冷声道:“我大渊做事?坦荡光明,若想打它西突厥,直接点?兵排将杀过?去便是,何必做谋害质子这等下作把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肃王浅啜了口茶水,不疾不徐看向裴琏:“殿下真以为西突厥的莫铎汗王看不懂这是东突厥在煽风点?火?这莫铎,瞧着是个老实?的,实?则是个顶顶奸猾的鼠辈。” 裴琏琢磨着肃王这话?,面色微变,坐姿也越发端正?,恭恭敬敬给肃王添了杯茶:“求岳父教孤。” 肃王见他闻弦歌而知雅意,且态度谦逊,倒也愿教他一二。 于是端过?那茶盏,将这边境各方的势力、布局及统领的性情做派一一与他说了。 若说裴琏先前对?肃王的敬重是六分,而今听罢这番分析,那份敬重已然增到八分。 与幼年在东宫跟随太傅学习兵书的情况截然不同,眼?前的英武将军就如一本详实?睿智的活兵书,字字珠玑,句句箴言,都叫裴琏生出?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崇敬之感。 他听得专注,只恨不得将肃王脑中关于军政的一切知识经验都纳为己用。 也是这时?,他忽的理解为何当年母后要将他托付给肃王夫妇。 有这样的智勇双全的“养父”与那样慈爱贤德的“养母”,只要?不是那等无可救药的愚钝之辈,定能教化成才。 盛年的将军与年轻的太子坐而论道,直至壶中茶水饮尽,肃王话?锋一转,看向裴琏:“以臣过?往经验来看,这场仗八成是避不过。既如此,待到明年开春,雪化路通,还请殿下速速赶回长安。” 裴琏眉心皱起:“岳父大人,孤……” “臣虽与殿下接触不多,但经过?这几?日相处与方才交谈,也知殿下是心胸宽广、抱负深远之人。若是太平时?期,殿下愿屈居府上,追情逐爱,耽误一两年光阴倒也无大碍。而今战事?在即,边境将乱,你为储君,应当以大局为重,尽快回朝中辅佐陛下,而非滞留此处,为儿女情长所绊。” 肃王板着脸道:“且殿下与臣女性情迥异,注定是有缘无分,为着你们俩日后着想,还是就此算了吧。” 裴琏沉默了。 从前在长安,身边之人都在劝他对?谢明婳好一些。 现下在北庭,身边之人都在叫他离谢明婳远一些。 包括谢明婳她自己。 难道他此番追来,真的错了? 裴琏垂着眼?,迟迟不语。 肃王见他这样,心道又?是个执迷不悟的,无奈地揉了揉眉骨:“罢了,午膳时?辰快到了,臣便不留殿下了。” 裴琏将那密函搁回桌边,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面朝肃王,深深一拜:“往后小婿还想与岳父大人多学一些边疆军事?,望您能不吝赐教。” 肃王眉梢微动,看着眼?前这道修长如竹的清俊身影,忽的想到夫人与他提起太子这一路上都在关注民生、体察民情,很有“学到老活到老”的自觉与毅力。 现下看来,果真不假。 肃王都有些羡慕永熙帝了,那人竟生了个这样敏而好学的儿子。 大抵是随了皇后家人吧,毕竟李家一向是诗书传家,李老太傅又?曾是清流之首,文坛领袖,桃李满天下。 思忖两息,肃王朝面前的年轻小辈颔首:“殿下既有此心,每日申时?,来书房与臣手?谈一二便是。” 裴琏心下欣喜,再次躬身拜谢了一番,方从书房离开。 巳时?入内,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 从书房离开时?,外头的雪还在下。 裴琏看了眼?天色,正?打算回西苑写封书信寄去长安,便听身侧的侍卫道:“殿下,那亭中之人好似是太子妃。” 裴琏循声看去。 便见那风雪潇潇的八角亭中,暗银色乌金绣蝠纹锦帘轻垂,一道纤细的红色身影坐在圆桌边,桌上摆着暖炉、糕点?之类,身后有三四个婢子侍立其后。 的确是她。 原本因?边境纠纷而紧锁的眉宇也春风化雪般,缓缓舒展。 裴琏握紧手?中的桐油伞,大步朝那风雪亭中走?去。 亭中。 “主子,殿下出?来了!” 采月看到风雪里那两道大步行来的身影,连忙弯腰提醒。 明婳趴在桌上都快睡着了,听到这话?,冷不丁一个激灵,边擦着嘴角边坐起身,眉眼?间还有些茫然:“出?来了?哪儿呢?” “您往前看看呢。”采月道。 明婳朝前看去,果见茫茫风雪里,一道玄色身影执伞而来。 待到走?近,伞面稍抬,便映入一张如玉的俊颜,浓眉凤眼?,高?鼻薄唇,宛若雪中仙。 明婳愣怔了一瞬,方才起身:“殿下万福。” 亭中并不比外头暖,裴琏将伞递给侍卫,看向眼?前一袭绛纱色羽缎对?衿袄裙的小娘子:“这么冷的天,怎么想到在这喝茶?” 明婳眸光闪了闪,抬头道:“这边景致好,边赏雪边喝茶,也算是一件雅事?。” 裴琏:“……” 的确是雅事?,但他所了解的谢明婳,并不是这等追求风雅而白白挨冻之人。 视线落在她雪白脸颊上那道仿若熟睡而印出?的红痕,他心底蓦得浮现个猜测。 想欣喜,又?很快压住,怕是自作多情。 “若不介意,孤也讨杯茶喝。”裴琏走?上前。 明婳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神色自若,不像是挨打受骂的样子,悄悄松了口气?。 本想走?了,见他主动过?来搭话?,忽然也有些好奇,父亲到底因?何事?大清早找他。 于是她抬手?:“你坐吧。” 裴琏坐下,婢子很快给他倒了杯茶水。 才等他喝一口,明婳就迫不及待问:“你怎么从我父亲的书房里出?来,他找你有事?吗?” 套话?套的如此明显,裴琏心下那个猜测又?坐实?两分,嘴角也不禁轻翘。 但很快又?敛起,他隔着悠悠茶雾看着她:“想知道?” 明婳心说,废话?,不想的话?问你作甚。 待对?上裴琏那似笑非笑的黑眸,她便知这男人故意在卖关子,吊胃口。 “爱说不说。” 明婳嘁了声,作势要?起身:“当谁稀得听。” 裴琏拉住她的手?腕:“孤又?没说不说,问一句怎就急眼?了。” 明婳瞥他:“你松开。” 第096章 【96】 【96】 因着?战火将起, 永熙二十六年的这个年节过?得并不热闹。 若只是东突厥作乱,河北道的兵将足够对付,可现下西突厥也跟着?作妖, 肃王这边不可避免要领兵平乱。 肃王妃为此?惆怅不已:“这才?安生几年啊, 如何又要起战火了?这一日?日?的不是戎狄就是突厥, 怎就不能叫能消停些。” 这世上?多数人都在祈求和平,却总是免不了人性贪婪,挑起战乱。 肃王深知武将家眷虽不上?战场, 但她们的坚守与?忧心,不比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轻松。 是以将妻子拥在怀中, 温声宽慰:“离开春少说?还有两月, 何必现下就开始烦忧?且今年的雪下得这样好, 瑞雪兆丰年,明年出征定能连连大胜, 早日?凯旋。” 肃王妃能说?什么呢, 丈夫是军人,保家卫国是他的职责,她便是有千万个不舍, 总不能拦着?不让他去。 唯一能做的,便是替他守好后?方, 叫他能安心无忧、全力以赴地上?战场拼杀。 从前只担心丈夫, 得知今年肃王有意将长子也带去远征, 肃王妃一颗心突突跳得更?快。 她捂着?胸口, 蹙眉道:“阿狼还未成亲, 这次非得带去吗。” 肃王知道她的担忧, 思忖片刻,道:“或给他房里添个丫头?” 世家子弟往往十三四岁通精后?, 房里便会安排丫头帮郎君们通晓人事,免得他们在外头眠花宿柳,沉迷酒色。 肃王是在儿?子十五岁的夏日?,见着?他在河里与?将士们冲凉,才?意识到儿?子长大了。 那时他便与?妻子商量,看看要不要安排个丫头,免得和军营里那些大老粗去外头瞎混。 肃王妃也没想到儿?子竟然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在她心里,儿?子还是个什么不懂的小?豆丁。 夫妻俩琢磨过?后?,肃王妃物色了三个容貌娇美、身世清白?的丫头,送去给儿?子选。 哪知谢明霁一个都不要,梗着?脖子道:“阿娘还是等过?几年,给我正?经相看一位妻子吧。” 肃王妃纳罕,只当他是在她面前装老实。 回头肃王寻到儿?子,来了场男人间的对话。 肃王:“你母亲给你挑的三个,你当真一个都不要?” 谢明霁:“不要。” 肃王沉吟,问:“你血气方刚,每日?又在军营里听那些大老粗说?些不着?调的荤话,你就不想?” 谢明霁一张黧黑的脸登时红了,低头半晌,才?小?声哼唧:“想是想的。” 血气方刚的年纪,每日?晨起都支得老高,怎能不想。 肃王:“既然想,为何不要?” “若是现下收了丫头,等妻子进门,丫头伤心,妻子也伤心,那何必呢。” 谢明霁道:“父亲与?母亲还是给我物色一位好妻子吧,等她进门,我就像父亲守着?母亲一般,一辈子也守着?她一人过?。” 为人父母的恩爱情深,做儿?女的看在眼里,自也耳濡目染,对未来姻缘也抱有十足十的期待。 肃王听到儿?子这话,心头甚慰,却也不忘提醒:“盲婚哑嫁,想要碰上?心意相通的伴,实属不易。我与?你母亲会帮你留心着?,只你自己若是遇上?心仪之人,也别?藏着?掖着?,记得来与?我们说?。” “儿?子省得。”谢明霁应下。 这一应就过?去整整八年,而今谢明霁二十有三,还是老光棍一条。 肃王妃开始愁了:“等不及叫他自己找了,明日?初一,定有许多人家登门拜年,明日?我便给他仔细挑一个!在他出门前,给他定下来,等你们打仗回来便完婚。” 说?到这又有些后?悔,“早知今年便不去长安,或是给他定下了婚事再去,没准这会儿?媳妇肚里都有喜信了。” 孩子多,个个都是心肝肉,嫁了的愁没嫁的也愁,真真是操不完的心。 这边厢夫妻俩在发愁儿?女婚事,花厅庭燎处,年轻的儿?郎小?娘子们围坐着?守岁。 裴琏与?谢明霁坐在桌边喝酒,明婳自是与?明娓窝在一起,边磕瓜子边聊天。 “你真决定不回长安,留在北庭了?” 明娓挤在明婳身旁,与?她咬耳朵:“我看这些时日?,太子殿下消瘦不少,你就半点不心疼?” 明婳闻言,朝酒桌旁那道萧萧肃肃的月白?色身影瞥去,光从侧面看,也能瞧出的确清减不少。 “又不是不给他吃喝,他自己不多吃,瘦了能怪谁。” 明婳垂下眼,剥着?掌心的瓜子仁,咕哝道:“而且不是姐姐你说的嘛,心疼男人要倒霉,既已决定要与他分开,何必再黏黏糊糊,徒叫人误会。” 明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是看到什么稀罕物似的,啧啧称奇:“不得了,从前怎么教怎么骂,你这脑子里就一根筋脉通月老,说破嘴皮子也听不进。而今成过?一次婚,亲身经历了一回情爱,当真是喝了孟婆汤似脱胎换骨了?嗯,可见纸上?得来终觉浅,得知此?事要躬行?。” 明婳听出这话中揶揄,握拳锤向明娓,笑嗔道:“姐姐!” 明娓笑了笑,也适可而止,没再继续打趣,只搂着?明婳的肩膀,笑眯眯与?她说?起去波斯遇到的一些趣事—— 其中提得最多的,莫过于一个欠她一条命的俏和尚。 “那和尚啊,原是伽师弥罗国的王子,据说?他一出生便有佛光显现,手指也掐成佛印状,三岁能背经,五岁能讲经,八岁便能译经了,你就说玄不玄乎!” “哇,这么厉害,真的假的?” “反正?他的侍从们都是这样吹他的,我可不信。但他长得实在俊,眼睛还是那种猫眼儿?似的,透着?深蓝色,特别?好看……我也是看他长得好看,才?愿意花银钱买贵价药材将他救回来,但凡他长得丑点,我可不救……” 姐妹俩聊得不亦乐乎,时不时有欢声笑语飘到酒桌这边。 谢明霁单手撑着?下颌,往榻边那里看了眼,醉酒的脸庞挂着?笑意:“她们俩真好啊。” 裴琏闻言,也回头看了眼。 也不知明娓与?明婳说?了什么,明婳一只手掩唇,两只乌黑眼珠子瞪得溜圆,一副好奇又害羞的惊愕模样。 除夕夜辉煌明亮的烛光下,那娇美的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笑意,自在又放松。 “是,真好。” 裴琏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再次搁下,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向那道柿子红的明艳身影。 光阴似箭,又是一年除夕至。 他还记得去岁除夕,为了陪她过?年,他日?夜兼程赶回幽都县。 那夜的天色漆黑如墨,他风尘仆仆踏进那温暖馨香的内室,第一眼便见到铺满柔软锦缎的摇椅上?躺着?一只小?醉猫。 那只小?醉猫还扯着?他的袍子,迷迷糊糊把他当做狐狸精。 而那夜,他也抱着?她,做了许多狐狸精会做的事。 娇妻在怀,温香软玉,当时只道是寻常。 现如今,心上?人就在不远处,却只能和舅兄干坐着?喝酒。 “子玉,我是真拿你当自己人,才?放心将妹妹交给你的,可你怎么就……嗝。” 谢明霁醉醺醺打了个酒嗝,再看对座的裴琏,两只眼睛也不知是被酒气还是被不忿熏得通红:“你怎么就舍得那般对她?我家妹妹那样好的一个小?娘子,全天下再挑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的了,就连娓娓……嘘,我们悄悄说?……在我心里,就连娓娓都比不得婳婳好。” 大抵明娓性子更?强些,虽是妹妹,同时也是姐姐,许多事不会让人操心。 但明婳不同,明婳养得太娇了,那颗心几乎不沾染半分?世间的尘埃。 “这样好的妹妹给了你,你却不懂珍惜,你活该,嗝,活该没媳妇儿?。” “……” 裴琏看着?醉酒的谢明霁,仿佛看到幼年时,那个热情又率真的阿狼哥哥。 真好。 他这般想着?,又看了眼坐在榻边笑语盈盈的姐妹俩,心头再次响起,真好。 若是当年来了北庭,能一起长大,或许是全然不一样的人生境遇。 但现下这样,裴琏也觉得挺好,因着?父皇母后?最终也重修旧好,他还有了个活泼可爱的妹妹。 甘蔗没有两头甜,总不能这也要那也要,哪有那么好的事。 “唉,原本我还想着?,既然你都追来北庭了,那就好好表现,争取努力挽回婳婳的心。不过?现下看来,天意如此?,你们缘分?尽了,不该再强求了。” 谢明霁抱着?酒壶,半阖着?眼皮:“待一开春,你尽快回去吧,真打起来,我与?我父亲都出去了,一家子女眷也顾不上?你。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倒成我们的罪过?了。” 酒后?吐真言,裴琏听到这话,便知谢明霁是真的醉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他是个负担般的存在? “堂堂男儿?,为何要女眷们看顾?上?次在演武场,孤的枪法你也见识过?了,并不逊你多少。” 裴琏也有些微醺,眯起凤眸乜向谢明霁:“若是不信,你再起来与?孤比一场。” 谢明霁闻言,支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而后?笑了:“是,你的枪法是不错,但战场上?瞬息万变,不是说?谁功夫好,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像我父亲,大渊战场,玉面阎王,够厉害了吧?可这样厉害,还是血肉之躯,照样在沙场上?中过?剑,受过?伤,好几次都险些丧命,硬是命大扛下来了 。” 第097章 【97】 【97】 不等裴琏告诉明婳, 当天傍晚,明婳便寻去了西苑。 彼时裴琏正将?写好的陈情?书装进信封,听到屋外传来侍卫的请安声, 他将?信函搁在了书册之?下。 “进。”他道。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一袭应景的织金大?红袄裙的明婳走了进来。 裴琏吩咐下人沏茶, 明婳却抬手:“不必了,我不喝。你们都下去,把门关上。” 侍卫微怔, 见太子?点了头,方才躬身退下, 顺便将?门带上。 半扇木窗敞着, 黯淡斜阳透过镂空雕花, 斑斑点点地洒在灰青色地砖上。 裴琏看向面色凝重的明婳,眉心轻动, 语气却平和?:“新年第一日, 怎的板着一张脸?” 明婳不说话,只直直望着他。 裴琏遂也沉默下来。 良久,他才道:“你知?道了?” 见他承认了, 明婳站在书房正中?,袖笼中?的手攥了攥紧, 咬牙道:“这样大?的事, 你还以?为能瞒住吗?” “孤本?就?没想?瞒你。” 裴琏从桌边起身, 走到她面前:“只是想?着正月初, 正是喜庆时候, 不着急拿那些事来扫你兴致。” 但明婳还是知?道了。 肃王妃与?她说的, 并?叫她帮忙劝说一二:“战场多凶险啊,陛下与?皇后就?这么一个独子?, 又?没个后嗣,怎敢叫他上战场?婳婳,你多劝劝他,叫他回长安吧。” 明婳听到裴琏要上战场,也是震惊不已?,而后又?觉得胸闷。 “打仗自有武将?,你个没上过战场,养尊处优的太子?去做什么?边关又?不是无?人可用了。” 明婳第一反应是裴琏在与?她唱反调,故意为之?,“是不是因着我不与?你回长安,你就?反其?道而行,故意说去战场来气我?” 若真是这般,幼稚! “在你眼中?,孤是这般儿戏之?人?” 裴琏一双狭长凤眸眯起,若有所思睇着她。 明婳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怔,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偏过脸:“那你为何突然要随军出征?你当战场是什么好地方吗,若非我爹爹与?哥哥是军人,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我巴不得他们一辈子?别去。” “因着孤是大?渊的储君,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护卫的是我大?渊的疆土与?子?民,也是孤的江山与?百姓。” 男人的嗓音低沉平稳:“孤与?将?士们一同出征保自己的家,卫自己的国,有何不妥?” 明婳一时噎住。 再看面前的男人眉眼清正,神态坦然,并?非作伪,心下登时有些悻悻,原来是她狭隘了。 “我…我还以?为……” 还以?为他是为了儿女私情?与?她置气,这事闹的……怪尴尬的。 明婳一张小脸红白交错,最后捏紧了手指,深吸口气看他:“就?算如此?,但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你身份又?那样特殊,实在不应前去冒险。” 裴琏的目光在她面上慢悠悠扫过,忽的眉梢轻挑:“你这是在担心孤?” 明婳对上他噙着浅笑的黑眸,心下一跳,很快避开眼:“少自作多情?,谁担心你了。只不过你是随我们一路来的北庭,而今忽然要去战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谢家如何与?陛下交代?” “此?事你不必担心。” 裴琏淡声说着,转身折回书桌旁,从书册底下取出一封信函,递给明婳。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过,看了起来。 薄薄一张宣纸上,是熟悉的字体,隽永端正,笔锋锐利。 内容也是裴琏一贯的风格,言简意赅,表明此?次随军出征是他一力所求,若有伤亡,与?肃王府及北庭军无?关,请皇帝理智应对,万勿迁怒。 “一式三份,皆为孤亲笔手书,一封寄往长安,一封交于你父亲,另一封……” 裴琏看向她:“交予你。” 明婳的目光还停留在信纸上那句“若不幸殒身”,听到他说有一封留给她,微诧抬眼:“为何……留给我?” 裴琏道:“你是孤的妻子?,总得对你有个交代。” 他说得理所当然,明婳神色却是一滞,握着薄薄信纸的手也好似有千钧重。 本?来还想?反驳“都和?离了,我才不是你妻子?”,话到嘴边,又?觉得此?时再说这些,未免太幼稚。 良久,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明婳看着身前的男人:“你真的决定了?” 裴琏:“是。” 明婳:“你就不害怕?” “怕?” 裴琏皱眉失笑:“孤此生便没有畏惧之事……” 话未说完,似是想?到什么,他改口:“有件事,的确会怕。” 明婳疑惑,下一刻便见他看了过来:“孤怕谢明婳心里没有孤。或是孤有个三长两短,谢明婳过个几年便将孤忘了,另觅新欢。” 明婳稍怔,而后瞪圆了眼睛,没好气道:“我与?你说正经事!” “这就?是正经事。” 裴琏敛起笑,目光清明:“孤存世二十年,再棘手的麻烦与?坎坷也都趟了过来,唯有与?你的姻缘一事,犯下大?错,困顿茫然,至今得不到一个解脱。” “先前孤自欺欺人,想?着逃避,后来才明白,心病既已?存,若不得心药,只会成为痼疾,反反复复,不得善终。” “可惜至今还不能叫你软下心肠,愿意医孤。” 裴琏扯了下嘴角,却不气馁:“无?妨,若孤能从战场平安归来,再继续追你。老话常说烈女怕缠郎,日久天长,总能叫你看到孤的心意。” 明婳见他仍不肯放手,心间也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两弯黛眉蹙起:“你这又?是何必?明明之?前也不这样的。” 裴琏:“这话得问你了。” 明婳:“啊?” “明明是你先撩孤,把孤变成了这样,现下说不要就?不要。” 裴琏负手,微微俯身:“谢明婳,你说你这算不算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我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明婳睁大?了双眼,看着男人靠近,她的腰也朝后弯了些,双颊涨得通红:“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自己不懂珍惜,叫我伤了心,现下还倒打一耙,我看你就?和?那东突厥人一样无?耻,贼喊捉贼!” 话落,屋内静了一静。 明婳看着男人瞧不出情?绪的脸,眸光轻闪,她是不是骂得太脏了点? 呃,好像是有点。 骂无?耻就?够了,怎么还骂他突厥人。 “反正…反正你要去战场就?去吧……” 明婳推开他,咬唇道:“只要你不讹上我家就?行。” 她转身便要走,裴琏却拽住她的手。 明婳脚步一顿,蹙眉回头:“又?做什么?” “孤生死自负,不会牵连你家。” 稍顿,他深深望着她:“便是孤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为了大?渊江山、为了心中?的抱负,与?你我私情?无?关,你不必因此?多思多虑,忧愁自责。” 明婳一顿,那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我才不会多思多虑,忧愁自责……” 她目光闪动,嗓音却是越来越哑:“裴子?玉,你少自作多情?。” 男人眸光似是星芒坠落般,黯了下,清隽脸庞又?很快牵起一抹淡笑:“好,是孤自作多情?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时辰不早了,你回吧。” 明婳咬着唇,不再看他,转身离开房间。 行至屋外,天色昏冥,风雪凛冽。 接过采月递来的油纸伞时,明婳看了眼左边手腕,上面好似还残留着男人掌心的炽热温度。 那温度透过肌肤传递到血液,又?顺着血管涌遍全身,流向心脏,涩涩地,闷闷地,是一种全然陌生又?煎熬难受的情?愫。 一直回到并?蒂院,她仍被这种情?绪紧紧裹缠着。 明娓原本?翘着腿躺在榻上吃冰糖燕窝,见明婳一副闷闷不乐、魂不守舍的模样,撑着半只胳膊坐起:“怎么,劝不动?” 明婳走到榻边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娓:“别光叹气啊,你们怎么说的。” 在明娓面前,明婳也不必憋着情?绪,便一股脑的都说了,连着裴琏给她的那封陈情?书也拿了出来。 明娓看罢那封信,也敛了嬉笑,沉默下来。 明婳拿胳膊肘撞她一下:“怎么不说话?” 明娓深深叹了口气,而后抬起眼:“他虽不是个好夫君,却是个不错的储君。” 明婳闻言,也安静下来。 半晌,才点头:“是,所以?我劝不动他。” 因着裴琏方才所说的那些,并?非假话—— 明婳至今还记得清楚,她第一次进入裴琏寝殿时,那悬在墙上的巨幅疆域图。 征伐戎狄与?突厥,一直是他心之?所向。 他迟早是要上战场的,不是今年,也会是将?来的某一年。 金麟岂非池中?物,裴子?玉从不是拘泥于长安一隅,安乐守成之?君,他从来要做个政绩彪炳、名?垂青史的贤明圣君。 这些明婳早就?知?道的。 却又?在战事即将?来临前,生出一种难以?接受的钝闷。 “你这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明娓看出妹妹的患得患失,道:“其?实你心里,还放不下他吧。” 放不下? “才没有,我只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且他是太子?,陛下和?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他们都对我很好,若他有个不妥,他们定然也很伤心,朝廷也要乱了……对,我只是担心这个罢了。” 第098章 【98】 【98】 闹市里?花灯如云, 流光溢彩。 明婳愣了一瞬,才想着从?他怀里?离开:“没事。” 她轻挣手腕:“他们没撞上我。” 那叩着的大掌却没松开。 明婳诧异仰起脸,面具后的男人狭眸笼在阴影里?, 瞧不出情绪, 嗓音却是温润的:“灯市人多, 鱼龙混杂,还是牵着,免得走散了。” 这平淡的语气, 好似只是审时度势的商量,并无半分冒犯或是占便宜的意思。 明婳看着周遭一波又一波拥挤的人潮, 咬了咬唇, 点头:“嗯。”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 裴琏都牵着她的手腕。 正?月里?夜风寒凉,男人的手掌却像是炭火般, 所握之处有源源不断的热意传递到皮肤。 明婳恍惚觉着她那圈手腕肌肤都要被他的掌心烫化一般。 这大冬天的, 他的手怎么能?这么烫呢。 她一到冬日里?就手脚冰凉,夜里?的被窝得躺许久才能?变暖。 是男子的手掌都这么热,还是就裴子玉这样? 明婳也没有被其他男子牵着手逛灯会?的经验, 是以她只能?自我解释着,大抵男子体热, 尤其正?当壮年, 火气更旺。 不知不觉, 她又想到在陇西时, 裴琏曾提议冬日里?替她暖床。 去年除夕那几日的同?床共枕, 他身上的确热烘烘的像个大暖炉, 抱着很是舒服…… “可是从?这上去?” 身侧冷不丁传来的低沉嗓音一下子拉回明婳缥缈的思绪,待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城墙入口?, 她有些尴尬地咳了声:“是,是这里?。” 丢死人了,牵个手而已,她怎么想到睡觉的事了! 还好她这会?儿也戴着面具,不然定要闹个大红脸。 裴琏不知明婳所想,只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以为她是不乐意与他独处。 握着她手腕的掌心不禁拢紧,他看着眼?前那层层阶梯:“你可还走得动??” 明婳仍兀自尴尬着,听到这问,愣了下:“啊?” 裴琏道:“若是累了,孤背你上去。” 明婳微怔,而后忙不迭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 裴琏:“真的不用?” 明婳:“登个城楼而已,又不是爬山,哪有那么娇气。” 且这楼梯这样高,万一他没站稳,两个人一起滚下来,她倒成了垫背的了! 说着,她挣开裴琏的手,捉裙便吭哧吭哧往上走。 看着那道铆足劲儿的娇小背影,裴琏不禁失笑。 他又不与她比赛,走这么快作甚。 不论怎样,还是跟在她身后,一道登上巍峨高大的庭州城楼。 内城楼平日都有官兵把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唯有上元灯节这三日对民众开放,方?便百姓们登高看灯、赏焰火。 只是裴琏他们今日来得晚,城墙上的观景好位置早已人满为患,目之所及,处处都是人人人人。 “往年我家要是想登楼看景,午后就会?派人来占位置了。” 明婳朝四周窜动?的人头望了望,面具后的嘴角翘了翘:“不过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人特别?少,而且还不用挤,你要不要去?” 裴琏今夜本就是陪她。 别?说是去人少之地,她便是带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奉陪到底。 “好。”他欣然应道:“你去哪,孤便去哪。” 明婳闻言稍愣,耳根也有些发烫。 裴子玉这是怎么了,从?前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不声不响,如今一张口?便是这些叫人肉麻的话…… 难道北庭大营是什?么情话教?学宝地不成? 她不再吭声,只带着裴琏绕到城墙另一处的角楼。 看着角楼门前挂着的那把大锁,裴琏凤眸轻眯:“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明婳下颌一抬:“你等着。” 下一刻,她弯腰从?旁侧搬来两块砖,提裙踩着,麻溜地爬上了城墙凹处。 裴琏面色一变,立刻上前去拉:“快下来,危险!” “没事的,我爬过好多回啦。” 明婳推开他,一手攀着城墙,一手去推角楼侧边的窗户,娇小身形宛若一只灵巧的燕子般,“咻”得一下便跳进了角楼里?。 待站稳后,她从?里?头探出脑袋,看向?站在城墙旁一动?不动?的男人,语气里?难掩得意:“瞧,这不就进来了?” 又摆手催道:“你也快些呀,再不久便要放焰火了。” 裴琏抿了抿薄唇,还是照着她的方?法,从侧面跳进了窗户。 待他拍拍袍摆也站定,明婳叉着腰,一脸自得地看着他:“是不是很简单?” 裴琏:“……” 虽然这城墙离窗户不算太远,八九岁的孩子也能?跳过去,但?到底是高处,始终存在一定的风险。 下颌不觉绷紧,他睇着明婳,语气严肃:“以后别再做这样危险的事。” 明婳:“这有什?么,你方?才不也跳过来了。” 裴琏蹙眉:“万一脚滑,坠楼了怎么办?” “哪有那么危险。” 明婳满不在乎,话落,见裴琏一声不吭,她偏脸咕哝:“这么短的距离,再危险能?比你上战场危险?” 裴琏噎住。 一时间,既欢喜她话中的在意,又无奈于她的偷换概念。 “上楼吧。”他道。 翻都翻过来了,继续计较只会?败兴,大不了明日叫人把这窗户给封了,以绝后患。 明婳见他不接她那话茬,眸光黯了黯。 等到在二楼的窗户前坐下,她也无心眺望庭州辉煌盛大的夜景,踌躇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你真的……非去战场不可吗?” 裴琏摘面具的手微顿。 须臾,他拿下面具,一张端正?的脸庞在朦胧光影里?愈发深邃:“这是个很好的历练机会?。纸上得来终觉浅,能?跟着你父兄一同?上场,定能?收获良多。” 虽然早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真的听到,明婳仍有些郁闷:“哪有人上战场求学的……” 宫里?又没有其他皇子和他抢那把龙椅,就他这身份地位,何必这样卷? 裴琏见她柳眉拧着,嘴角轻勾:“你可以往好处想。” 明婳:“嗯?” 裴琏侧眸睇她:“若孤真的回不来,便再也无法纠缠你了,你耳根子不是也能?落个清净?” 哪怕听出他话中的调笑之意,明婳还是白了脸,气急败坏去捂他的嘴:“你这人怎么半点不懂得避谶!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吗?你快些呸了。” 裴琏见状,凤眸稍弯。 “你还笑!”明婳瞪他:“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快些呸呸呸!” 裴琏嘴被捂着,说话也含糊不清:“你捂着孤的嘴,孤如何呸?” 明婳一窘,忙撤回手,见他还笑着,她故作嫌弃将手往裙摆上擦了擦:“谁稀罕捂你似的。” 说是这样说,擦完手,一双明眸定定看着他,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裴琏见她这副严苛夫子模样,薄唇轻翘,偏脸朝空气呸了三下,再次回眸:“这下行?了?” 明婳面色稍霁,语气仍是凶巴巴的:“你别?拿这种事与我开玩笑,武将之家,最听不得这种玩笑。” 裴琏闻言,似是想到什?么,也敛起笑意:“好,孤日后不说了。” 明婳这才卸下一口?气 ,又低头从?腰间取下一枚香囊:“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懒得费口?舌劝你了,喏,这个拿去。” “这是?” “咳,你就当生辰礼物吧。” 裴琏眉梢轻挑,“不是说忘了么?” “你爱要不要,不要还我。”明婳伸手就要去抢。 “谁说不要了。” 裴琏高举手臂:“送出去的礼,岂有收回的道理?” 明婳一时不防,险些扑到他的怀中,还好及时刹住,红着脸悻悻地坐直了身子。 窗外倒映进来的暖光斑驳洒在她的脸庞,裴琏瞥见她轻颤的睫毛,有一瞬的冲动?将她揽入怀中。 喉头轻滚了滚,终是克制住,只垂下眼?去看掌心那个小巧的香囊:“你绣的?” 明婳道:“一两银子买的。” 裴琏浓眉轻拧:“孤好歹也给了你一千八百两的压岁钱,你就送孤一枚一两银子的香囊,未免太过小气?” 明婳倒是少见裴琏这不忿的模样,心下发笑,面上却道:“一两银子怎么了?你没听说过有句话叫礼轻情意重吗?” “这么说,香囊是托词,你对孤情意深重?” “……” 糟了,把自己套进去了。 “我才没那个意思。” 明婳否认,想了想,添补了一句:“香囊虽不贵,但?里?头放着万佛寺高僧开过光的平安符。每次我父亲和哥哥出征,我阿娘都会?去替他们求一道,戴在身上便有菩萨保佑了,很灵的。” 裴琏从?来不信什?么鬼神,只今日看着这枚小小的香囊,好似真有某种力量在涌动?。 他掀眸,望着她:“你专门替孤去求的?” 夜色沉暗,男人的眼?眸却映入皎洁月光与辉煌灯火,光影潋滟着,又滉漾着隐隐的期待。 明婳仿佛被这目光摄住,唇瓣轻动?间,想到今日是他的生辰。 既是生辰,便与他说句好话吧。 “算是吧。” 她垂下眼?承认了,却又有些抹不开面子,咕哝道:“也不单单是给你一个人求的,给我父亲和哥哥也求了。” 实?则肃王和谢明霁的平安符,肃王妃早就求好了。 这种东西求多了没意义?,是以明婳那日所求,仅裴琏手中这一枚。 第099章 【99】 【99】? 战事一触即发?。 去年年底北庭军就开始为?战事做准备, 是以肃王召集诸位将军入帐,很?快便敲定了出兵路线与战略安排。 肃王为?统帅,亲自率兵五万, 右武卫将军谢明霁、左武卫将军崔公瑾为?副将, 另有?部将数名, 一同?前往边境讨贼。 出征日子定在四月初三。 是个春暖开花,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但那一日,明婳并未随肃王妃与明娓一同?去送行。 明娓叫了她好几次, 她都抱着被子,赖在床上不肯起:“昨夜宴上已经辞过了, 要说的话也都说了, 姐姐就让我再睡会儿, 想来爹爹与哥哥不会与我计较的。” 明娓叉腰:“是,爹爹与哥哥不会与你计较, 但太子殿下呢?他可是因着你, 才大老远来到北庭。哪怕做不成夫妻,好歹也算是故人吧,这都要上战场了你也不去送送?” 床上裹着被子的纤细身影似是一顿, 而后扯过枕头捂住脑袋:“不去。” 明娓蹙眉:“婳婳!” 明婳闭着眼:“姐姐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话落, 门外?也传来婢子的通禀声, 肃王妃在前头催了。 明娓见明婳这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 甩过袖子:“算了, 随便你。” 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躺在床里的明婳缓缓回过头。 寝屋里盈满明媚春光, 床侧却空空荡荡,十分安静。 她抱着被子慢悠悠地平躺着, 双眸望向新换的葱绿色幔帐,帐顶绣着好些精致华美的纹样,有?青凤、芍药、藤萝、海棠、竹石…… 竹石,昨夜裴琏穿的那件青色毂衫,也绣着竹石暗纹。 也不知今日他会穿怎样的衣袍?会像父亲和哥哥那样,穿铠甲,佩长剑么? 应该不会吧。 毕竟父亲说了,此番只让他以“幕僚”的身份待在帐中,并不上前线。 裴琏在军中的身份也只是肃王的故人之子,一位来军中历练的长安世家子,姓裴,名子玉。 饶是如此,明婳仍是紧张。 从前父兄出征,她也紧张,但父兄都是武将,所以紧张里并无恐慌,更多是期盼凯旋的忐忑。 可这回,一想到裴琏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皇室子弟也在其中,明婳担忧、恐慌、焦虑。 之所以不去送行,也是怕见到了裴琏,她会情绪上头,控制不住说些傻话。 譬如,“裴子玉,你别上战场了,就当为?了我。” 这是句很?傻的话。 若裴子玉因儿女私情,放弃他一向的壮志抱负,那他还是裴子玉吗? 公是公,私是私,若公私不分,何以立身处世? 理智告诉明婳,她不应该那样做,也不应该那样说,这很?幼稚,也很?短浅。 是以她选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免得又被那缠缠绵绵的男女私情操控大脑。 也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窗外?隐约飘来一阵礼乐声—— 那是大军出发?前的仪式。 明婳回过神,掀被下床,走到了窗边。 暖春四月的天空瓦蓝如洗,云朵洁白而高远,实在是个好天气?。 她面朝西边看了片刻,而后双手合十,默默阖眼。 “菩萨在上,求您保佑他们此行一路平安,早日凯旋。若您能保佑,信女愿意……” 明婳咬唇,下定决心,“愿意从今日开始茹素,一直到他们回来。” 对?于无肉不欢的明婳来说,这已是极大的诚意。 毕竟曾几何时,她求月老赐个如意郎君,也只愿茹素三日而已。 - 庭州城西,白云飘飘,旌旗烈烈。 一袭玄色袍服的裴琏跨坐马背,回首看了眼城墙上那一干逐渐渺小的鲜妍身影—— 那都是各府前来送行的女眷。 方才送别时,肃王与肃王妃双手交握,一片情深尽在不言中。 谢明娓则是给谢明霁准备了一大袋的零嘴,让他带着路上吃。 塞完零嘴,似是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谢明娓硬着头皮地走上前,干巴巴与他解释了一句:“婳婳昨夜喝多了,今早怎么叫都起不来。她若是醒着,定然也会来送一送的。” 裴琏生?得一双利眼,一眼看出她在撒谎。 却也没拆穿,只淡淡嗯了声。 须臾,又道:“劳烦姨姐替孤传句话,便说那个香囊,孤会一直戴着,让她放心。” 谢明娓怔了下,等反应过来,满口应下:“好,我一定带到。” “子玉?” “子玉,别看了。” 谢明霁骑马上前,与裴琏并行,经过这近半年的相处,他与裴琏也愈发?熟络。 想到方才其他将领都有亲友相送,唯独裴琏一人站在旁侧,孑然一身,谢明霁宽慰道:“婳婳她……咳,她一向都懒的,你别往心里去。” 裴琏收回远眺的视线,朝谢明霁笑了下:“孤没事。” 虽然她没能来送他,但他怀中还揣着她送的平安符。 哪怕只是顺道替他求的。 但她能有?这份心,已足以慰藉接下来一路的跋涉奔波。 握着缰绳的长指收紧,裴琏望着远处辽阔的平原与巍峨连绵的雪山,漆黑眸光逐渐坚定锐利。 - 大渊朝幅员辽阔,除非兵临城下,迫在眉睫,大多时候边境的战争,对?寻常百姓的生?活并无太大影响。 哪怕是庭州这种边境城池,肃王出征后,大家该吃吃该喝喝,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做活的做活,继续安安稳稳地过他们的日子—— 肃王戍边二十余年,虽然每年也有?发?生?几桩流血冲突,但大多时候,庭州城都固若金汤,十分安全?。 在北庭百姓们的眼里,肃王就是北庭的定海神针。 只要肃王在,就不怕番邦狗。 这一回肃王带兵出征,百姓们也都信心满满,茶余饭后便聚在一起,讨论着这回能否一举踏平突厥。 而肃王也的确不负百姓们的期望,自四月十日抵达与西突厥接壤的金城,便连连传来捷报。 “报,我军歼灭敌军精骑三千!” “报,我军攻下西突厥两座城池!” “报,我军兵分三路,包抄王庭——” “不好了,不好了!” 万佛寺的禅房里,采月急急忙忙寻到明婳:“娘子,您别画了,快快回府吧!” 正在窗前描摹《引路菩萨图》的明婳手腕一顿,一滴朱墨洇湿了菩萨飘扬的彩带,她蹙眉看向采月:“这是怎么了?这般火急火燎的。” 采月满头大汗道:“方才府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夫人晕倒了。” “什么?” 明婳面色陡然大变,再顾不上什么画了,匆匆撂下笔,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母亲好端端的怎会晕倒?” 采月摇头:“奴婢也不知,府中传话的小厮只说夫人收到前线军报,便晕了过去。现下府中乱成一团,刘嬷嬷请娘子们快些回去呢。” 前线军报,母亲晕倒。 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明婳的心猛地直沉。 “可派人去寻姐姐了?”她面色苍白道。 采月点头如捣蒜:“大娘子身边的采环去报信了,马车也已在门外?候着,就等着两位娘子了。” 明婳听罢,吩咐采月点两个婢子留下收拾箱笼,便不再耽误,捉裙直奔山门外?。 自大军出征第二日,明娓便提出来万佛寺小住,替父兄及将士们诵经祈福。 肃王妃一心向佛,也有?意入寺庙祈福,无奈琐事缠身,分身乏术,见女儿有?这个心思,自是全?力支持。 明婳见明娓要去寺庙,想到她与菩萨发?誓会一直茹素到大军归来,在府中待着诱惑太多,于是也随明娓一同?搬来寺庙——强制戒荤。 一晃眼,已经小住了二十日,而今已是四月末,草木葳蕤,夏意渐浓。 万佛寺虽在山里,但香火旺盛,香客众多,是以明婳也能第一时间听到前线接二连三的好消息。 她不知明娓是如何想的,但她觉得或许是她们茹素念经感动了菩萨,所以菩萨一直庇佑着大渊的军士们,于是每日念经拜佛得更加勤快。 这不菩萨诞辰快到了,她还打算描摹一组菩萨画像,庆贺菩萨诞辰。 万万没想到,这平和的日子一朝被打破。 当姐妹俩步履匆匆地赶回肃王府时,肃王妃已昏昏转醒,头戴刺绣抹额,背靠宝蓝迎枕,正在嬷嬷的伺候下喝着苦涩汤药。 “阿娘!” “阿娘您怎么了?” 姐妹俩一前一后跑到了床边,只见肃王妃那张雍容娇美的脸庞一片憔悴,两只眼睛也红肿似核桃,见着两个女儿,那才将压下的情绪又席卷重来,她眸中泪光颤颤:“娓娓,婳婳。” 母女连心,见母亲红了眼眶,明娓明婳也都酸了鼻子。 “阿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婳吸了吸鼻子,接过嬷嬷手中的药碗,坐在榻边:“好好的怎么晕倒了?” 肃王妃含泪推开药碗,似是不知该如何说起,抬袖抹着眼角的泪。 明婳见状,心下愈沉,端着药碗的手指也不禁揪紧:“是不是前线出了事?” 肃王妃一听这话,泪光越发?朦胧,深深吸了两口气?,她环顾屋内婢子们,哑声吩咐:“你们退下。” “是。”婢子们垂首,很?快告退。 待到屋内重归静谧,只剩下母女三人,肃王妃也不再掩饰情绪,哽噎道:“今早收到的线报,你们父亲中了西突厥的埋伏,与两千兵将被困瓮城,援军进不去,他们出不来。信上还说他中了一箭,那城中缺医少药的,现下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第100章 【100】 【100】 边境八十里外, 北庭军大?营。 草原夜色如墨,星河璀璨。 可惜这样好的景色,在这战火纷飞的时节, 无人欣赏。 “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 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我父亲被他们困死在那石头城里么!” 副帐里,谢明霁一拳砸在铺着牛皮地图的长案上?,黧黑面庞一片狠厉:“那个斛律邪摆明就是要置我父亲于死地, 疯子,真是个疯子!” 为了诱肃王上?钩, 甚至不惜拿一整座城池的突厥百姓当做诱饵。 就这样卑鄙阴狠、不择手?段的小人, 东突厥竟然还奉作国?师? “我看老莫铎也是疯了, 这斛律邪就是条毒蛇,他重用此等奸臣, 便是赢了这场仗, 也必定失了民心!” 谢明霁骂骂咧咧的,可是骂完之后,一想到肃王与两千精兵还困在石头城里, 且父亲伤势不明,他这心里便百蚁噬心般, 煎熬得想要杀人:“不行?, 哪怕是豁出我这条命, 我也得将父亲带回去。” 不然母亲得多难过?。 两个妹妹肯定也要伤心死了。 “子策, 你明知这是斛律邪的奸计, 若是此刻贸然冲去, 岂非正中他下怀?” 裴琏负手?站在沙盘前,冷白的皮肤黑了些许, 愈发显得下颌线条嶙峋:“关心则乱,现下最需要的是冷静。” 亲历战场,见证厮杀,的确是磨练心性最残酷也是最快的办法,男人年?轻的面庞并无多少神情,眉宇间却萦绕着一阵威严肃杀之气。 谢明霁抬起眼?,看着太子沉肃的面庞,深深吐了两口气,才道:“我知道要冷静,也知道那是斛律邪的奸计,可是……那是我的父亲啊。” “肃王也是孤的岳父与师父,孤亦是心焦。” 裴琏薄唇紧抿,明亮烛火下两道浓眉也拧得很紧:“但带兵硬碰硬,绝不可取。总不能为了救肃王一人,便让数以?万计的将士白白送死,他们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 谢明霁岂不明白这点,正是明白,所?以?愈发痛苦。 他捂着脑袋,嗓音嘶哑:“那怎么办?难道就看着父亲困死在城中吗?若真是如此,我这辈子都无颜回去见我母亲和妹妹们。” 看着困兽般的谢明霁,裴琏垂眼?,再次看向那沙盘。 良久,他道:“既然斛律邪能拿一城的百姓作为诱饵,我们也能拿出足够的诱饵,调虎离山,转移注意。” 谢明霁一怔,迷茫抬头:“诱饵?我们有何诱饵?” 如今北庭军的大?部队已经进入东突厥的地盘,除非撤兵求和,谢明霁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诱惑到东突厥。 “子策以?为,大?渊唯一储君的性命,可足够为饵?” “……!” 迎上?火光下那双黑黢黢的凤眸,谢明霁心头猛跳,难以?置信:“殿下,殿下的意思是……” 裴琏点头:“是,孤愿以?身为饵,与你兵分两路,引开?那斛律邪。” “不行?!” 谢明霁几乎想都没想便拒绝了:“这太危险了,绝对不行?。您若有个闪失,我们全家万死都不足以?谢罪。” 虽然谢明霁很想救父亲,但在大?局面前,他还是理智的。 “殿下有这份心,我感激不尽。但若是我父亲在这,他也一定不会答应让您以?身犯险。”谢明霁摇头:“还请殿下隐藏好自?己的身份,珍重自?身。” 裴琏知道他的身份特殊,也知这一路上?肃王父子对他的刻意保护,但是—— 这几乎是当下唯一的办法。 “子策别急着拒绝,先听听孤的打算。” 谢明霁的脑子告诉他:别听。 身子却不由自?主站起来,走?到裴琏身旁。 裴琏抬手?指点沙盘,将他的计划娓娓道来。 谢明霁听着听着,面色微松,炯炯盯着裴琏所?指的那两条路线…… 这个方法,理论上?是很可行?。 但实际操作起来,存在着太多的未知数,若换做旁人做诱饵,或是他自?身做诱饵,谢明霁定然毫不犹豫点头。 可,太子为诱饵。 这个诱饵太重,若有半分损伤,对大?渊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 便是肃王在,也不会答应,遑论谢明霁。 裴琏却是目光灼灼看向他:“正因?孤身份贵重、不容损失,对东突厥而言,诱惑就更大?。他们若知道孤仅带三千兵马赶回北庭,舍得错过?这个机会吗?” 不舍得。 绝对不舍得。 哪怕猜到有诈,但在绝对诱惑面前,人总是会抱着赌徒心态。 “兵者,诡道也。” 裴琏不疾不徐撩起眼皮:“用兵之道,子策兄应该比孤更擅长。” 谢明霁自?是擅长。 只是这砝码,太重了。 于肃王府、于陇西谢氏、于大?渊朝,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谢明霁的喉咙干哑得都要冒火,艰涩开?口:“殿下,您身份贵重……” “肃王于公,乃我国?之重器,为国?为民戍边半生?,劳苦功高。于私,他是孤的岳父,这半年?来悉心教导,亦父亦师。且二十多年?前,若非他不顾安危救下父皇,我父皇早已冻死在北庭的雪原,又哪有今日的孤。” 裴琏看向谢明霁,神色郑重:“孤对肃王的敬重,足愿为之 涉险。” 谢明霁被那双凛然坚定的黑眸摄住般,胸口一阵激荡,眼?眶也不禁红了,“殿下……” 他喉头哽着,而后掀袍,朝面前的年?轻太子跪下:“殿下大?义?,谢明霁没齿难忘。” “子策这是作甚,快起。”裴琏一把托住谢明霁。 谢明霁被他拽起,眼?睛仍是红的:“子玉,日后便是做不成妹婿,你也是我的兄弟,一辈子的亲兄弟!” 裴琏微怔,而后薄唇轻勾:“那孤还是更想做你妹婿。” 谢明霁破涕为笑?,抬手?抹了把脸,道:“那等打了胜战回家,我定帮你与婳婳多说好话!” 裴琏微笑?:“有舅兄这话,孤就放心了。” 既已确定这计划,二人又商议起具体安排。 直至夜深,谢明霁方才起身告退。 临走?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停步问裴琏:“殿下此番愿舍身救我父亲,公心更多,还是私心?” 裴琏怔了一怔,才道,“私心。” 稍顿,又道:“失去父母的孩子,会很可怜。” 谢明霁将这话在心里咀嚼了两遍,再看裴琏,目光愈发复杂。 多的话也没再说,只再次抬袖朝他一拜,离开?帐中。 帐门逶逶垂下,裴琏转身回到桌边。 油灯悄然散发着昏黄光芒,他侧坐着,从怀中拿出那枚装着平安符的小巧香囊。 两根长指细细摩挲着那并不精致的刺绣,脑海中却浮现元宵夜里,那双在漫天焰火里分外明亮的乌眸。 若是肃王有事,那双眼?睛定然又要淌落泪珠儿,哭到红肿。 可若是他有事…… 她会为他掉眼?泪吗? 草原的夜,杳然寂静,给不了他回答。 - “不…不要……” “娘子,娘子醒醒……” “不!” 明婳陡然睁开?双眼?,葱绿色纱帐已掀开?一半,然而帐中的光线仍是昏冥暗沉—— 外头的天还没大?亮。 “娘子是做噩梦了么?瞧这一头的汗。” 今日值夜的是采雁,听到内室的动静,虚虚披着一条外衫便急忙赶来。此刻她弯着腰,边拿帕子小心翼翼替明婳擦着汗,边柔声问:“娘子是梦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明婳没说话,只惨白着一张脸,呆愣愣坐在床上?,胸腔里的一颗心也因?着梦中血腥可怖的场景狂跳不止。 她梦到了什么? 她梦到了裴琏,满身是血的裴琏。 他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梦里却是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浓稠黏腻的鲜血。 她喊他,他却没听见般,继续朝前走?。 前路是一片茫茫的、漆黑的、看不到尽头的虚无。 她不敢上?前,只扯着嗓子喊他:“裴子玉,别往前走?了,你回来。” 他就是不听,仿若行?尸走?肉,一步一步朝前,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血脚印。 眼?见他越走?越远,明婳终于忍不住追了上?去:“裴子玉,你别走?了。” 就在她快要拉住他时,男人转过?头。 哪怕脸上?也沾了血,他的面庞还是好看的,只那双狭长的凤眸望着她,空空洞洞,淡漠得仿若陌生?人。 明婳被这眼?神骇住,僵在原地,无措喃喃:“裴子玉……” 男人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这回迈出的血脚印里,落下了一样东西。 明婳弯腰捡起,鲜血淋漓的一团,看不清楚。 于是她伸手?擦啊擦,终于那团东西显露真面目,是个香囊。 她送给他的那个香囊。 她在梦里恍惚了,忽然间,那香囊变成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在她掌心跳动。 她霎时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不,不要!” 再然后,梦醒了,眼?前映入采雁担忧的脸。 “我没事。” 明婳接过?帕子,自?顾自?擦着汗:“你替我倒杯茶来。” 采雁连忙应了,很快端了杯茶水回来。 一杯温凉的茶水入腹,明婳的呼吸也稍缓,再看窗外灰蒙蒙的天,她道:“你下去吧。” 采雁担忧:“娘子不用奴婢陪一会儿么?” 明婳摇摇头:“做个噩梦而已。” 第101章 【101】 【101】 四月下旬, 前线传来新的战报。 好消息,瓮城之围已解,肃王平安回到大营。 坏消息, 谢明霁在?营救肃王时, 不慎中了流矢。 这两个战报传到了肃王府时, 肃王妃一颗心就如在?悬崖摇摆似的,上一刻还激动?于丈夫脱困归来,下一刻就为儿子受伤而心如刀绞。 “那个傻孩子一定是豁出命去救你父亲, 才会受伤。” 肃王妃捂着闷窒如割的胸口,姣美脸庞上好不容易养回的一点血气又陡然变得苍白?, 她泪落不止:“阿狼还这样年轻, 他还没娶媳妇, 要是真有个损失,叫我怎么办啊?” 明婳见肃王妃哭得伤怀, 她心底也酸酸涨涨不是滋味。 无论父亲还是兄长, 都是她的至亲至爱,谁出事都叫人难受。 唯一叫她稍觉安慰一些的,便是裴琏还好好的,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三日后?, 前线又传来新的战报—— 「东突厥的国师遇刺, 我军在?太子殿下的带领下, 连连大捷。」 这战报里的消息, 惊得肃王妃都坐不住, 当即命人将那通信兵从驿站里带到府中。 那通信兵日夜不眠的跑了三日, 头晕眼花的,乍一看到上座的肃王妃和明婳, 还当是上了天堂见到了王母娘娘与瑶池仙女。 待喝了一碗人参汤吊住精神,方才将战场的情况仔细道来。 原是太子十?日前主动?暴露了身份,以身作饵,方才给了谢明霁机会,带兵夜袭,救出肃王。 只是在?撤离途中,谢明霁被敌军暗算,中了暗箭。 “世子爷而今是个什么情况,卑职也不清楚。他是夜里被人抬回来的,进了帐子后?,除了王爷、太子殿下与军医,连崔将军都不许入内探望。只是军中都说,世子爷伤得严重?,至今昏迷不醒……” 通信兵小心翼翼觑着肃王妃的表情,又飞快低下头,憋出一句:“王妃您莫要担心,世子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哪怕前几日便知道谢明霁受伤,现下听到更详细的情况,肃王妃依旧心痛难忍,以帕抹泪,哽噎难言。 明婳握住自家?阿娘的手,深吸一口气,看向那通信兵:“你继续说。” “是。”通信兵垂首,“王爷与世子爷接连负伤,再加之那个东突厥的国师行事诡谲,手段极其狠辣,还摆出好些闻所闻问、见所未见的阵法,邪门?得很,军中士气一时颓靡,人心涣散……” 饶是明婳不懂行军打仗,却也知晓一军士气的重?要。 “太子殿下便是在?这时站出来,身先士卒,上阵杀敌。大家?伙儿看到太子殿下都在?前头拼杀,一个个也都铆足了劲儿,毕竟太子身份那般贵重?,都不顾生死与那些突厥狗拼杀,我们还能当软脚虾不成?是以七日前与东突厥的交锋,士气大振,我军大捷。” “却也不知是太子殿下有龙气护体,还是那斛律邪多行不义惹怒上天,五日前那个斛律邪遭遇刺杀,听说伤得特别重?,一直到卑职回来报信,都没见他再露面……若是他能就此死了,那真是大快人心了!” 说到这里,通信兵的脸上也难掩痛快的笑?意,斗志昂扬道:“将士们都说因着太子殿下是天命在?身,老天都庇佑咱们大渊呢!现下那些突厥人一看到打头的是个戴银色面具的,腿都要吓软了,听说他们还给太子殿下取了个诨号,叫做银面罗刹,威风得很!” 明婳闻言,既惊又奇:“他上阵杀敌时,还戴着面具?” “对。”通信兵点头:“他们都说因着太子殿下容貌太过俊美,怕上了沙场不够气势,这才戴着面具上场。” 明婳却是皱起眉,问:“他们都说,他们是谁?” 通信兵似是被问住,噎了下,才悻悻道:“军中将士们都是这样说的。先前殿下未曾亮明身份时,大家?伙儿也都见过他,都觉得他生得很俊呢。” 虽说裴琏的确生得俊美无俦,但明婳仍觉得不大对劲—— 因着裴琏的容貌并?非那种阴柔似女的美,他眉眼深邃、骨相分明,十?分周正英气。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他先前戴着面具假装情郎的缘故,在?明婳看来,戴上面具的裴琏更为温柔可?亲。 没想到到了战场上,却反过来了? “婳婳?” 耳畔传来母亲温和的唤声,明婳回过神,这才意识到她发呆许久,那通信兵都已退下了。 “阿娘,我在?。” 明婳稍定心神,看着肃王妃泪意朦胧的眼,心下一软,再次牢牢握住她的手:“您别自己吓自己,哥哥那么年轻,又生得那样健壮,一定不会有事的。再说了,您方才不是也听到了,那个国师也受了重?伤,我军士气大振,连连大捷!既有殿下领兵,天命加持,没准再过不久,大军便能凯旋了!” 听到这话,肃王妃心底也是悲喜交加,五味杂陈。 再看女儿这些时日忙里忙外日渐消瘦的小脸,肃王妃强压下眼泪,颔首道:“是,有殿下压阵,定能凯旋!” 明婳又陪着肃王妃好一阵,亲自伺候肃王妃喝完安神汤药睡下后?,方才掩门?退下。 即将步入五月盛夏,日头渐毒,院中的树木也都枝繁叶茂,浓绿明艳,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清脆的蝉鸣。 却也不知是天气太燥,还是这蝉鸣太吵,明婳一颗心也乱了起来。 在?肃王妃面前,她还能故作镇定,笑?着安慰阿娘不会有事。 可?独自一人时,她自己也慌得很。 既担心兄长的伤势,又担心从幕后?转到前线的裴琏—— 他能应付得来吗? 万一也受伤了怎么办? 她又想起数日前的那个可?怖的梦,那回她还能自我宽慰,裴琏不上战场,不会有事。 可?现下,裴琏上战场了,那个梦…… 那个梦会不会成真? 一想到那个可?能性?,明婳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无尽的恐慌如冰凉的潮水浸没过胸腔。 不会的,他可?是龙子凤孙,有苍天保佑的。 明婳心下默念,却是越想越慌,最后?干脆提着裙摆,直奔后?院小佛堂,烧香祈福。 也不知是明婳的诚心打动?了佛祖,还是裴琏于军事上也是天赋异禀,五月初,大渊军在?太子的带领下,直捣东突厥王庭。 东突厥国师斛律邪下落不明,汗王莫铎往西边逃跑途中,被太子抓住,枭首示众,脑袋还被挂在?高高的旗杆上,绕城三圈,以示大渊国威。 大捷的消息传回北庭时,百姓们奔走相告,齐呼“大渊万岁,太子千秋”。 明婳得知这喜讯,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底空落落,莫名有些不对劲。 可?具体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 但看着大家?伙儿都喜气洋洋的,她也只好将这一丝不对劲压在?心底,权当自己多想,也与众人一道期待着大军凯旋。 五月二十?日,太子带着负伤的肃王父子,先领了五千军马回城,副将崔公瑾带领余下兵马留驻东突厥,平息余乱。 虽只是部分军马归来,但入城那一日,百姓们夹道欢迎,掷果盈车,热闹非凡。 肃王妃带着明婳亲自去城门?迎接,远远看到那飘着“肃”字的虎纹旗时,便抑制不住淌下眼泪,牢牢抓着明婳的胳膊:“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 明婳心里也是欢喜不已,踮起脚尖,满怀期待地望向那乌泱泱行来的五千兵马。 领头并?行两人,一人着金铜色甲胄,身形魁梧高大,正是大渊战神,肃王谢伯缙。 而与肃王并?肩骑枣红马的另一人,身着银甲,戴银色面具,虽瞧不清面孔,但看那高大挺拔的身形,也是一派威风凛凛,贵气逼人。 远远见到打头的只有两人,肃王妃心下一阵揪紧—— 这大半个月来,无论是前线传来战报,还是她给肃王寄信,至今都未得到长子伤势的确切消息。 她还记得出征那日,长子一身战甲,与太子并?肩而骑,两个年轻儿郎都健健康康、精神奕奕。 可?现在?...... 陪在?自家?夫君身旁的,唯有太子,再不见长子的身影。 作为母亲,肃王妃心下酸涩难言。 但作为王妃,大军凯旋的大喜日子,她也努力摆出一副欢喜的笑?脸。 待到大军走近,肃王妃先看向肃王。 见他面庞刚毅沉静,眉眼间却难掩大伤未愈的憔悴,她眼眶微热,却也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起码平安健全的回来了,已是万幸。 只是再看肃王身旁那道萧萧肃肃的高大身影,却是一阵恍惚。 太子的身形,如何?瞧着这般像……阿狼? 她以为自己是太过思念儿子而产生了幻觉,用力眨了眨眼。 而一旁的明婳也盯着马背上那道银色身影,呼吸屏住。 这不是裴琏。 哪怕身形瞧着相似,哪怕他的脸被银色面具罩得严严实实,但这绝不是裴琏。 同床共枕那些日夜,裴琏熟悉她的身体,她亦熟悉他的。 既然不是裴琏,那这个戴着面具,胆敢顶着太子头衔的人是谁? 疑问同时浮现在?母女俩的心里。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 马背上的肃王也看到了城门?前迎接的妻女,原本紧锁的眉宇也微微舒展。 他先安慰般地朝妻子点了下头,再看一旁的小女儿,神色似是一滞,而后?偏过脸。 若说方才明婳还能自我宽慰,也许裴琏此番上战场杀敌,背肌练壮实了些,腰也练得粗了,脖子也晒黑了…… 第102章 【102】 【102】 跑去侧门的途中, 明婳脑中闪过无数的猜想。 她原以为有了心理准备的,然而看到?暗卫阿柒推着轮椅走来时,心脏还是猛地缩紧。 轮椅上的人从头到?脚都被一顶帷帽遮得?严实, 瞧不清模样, 但那自然垂在腿侧的手, 还有那高大颀长的身形,皆是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怎么会认不出呢。 毕竟是那样喜欢的人。 阿柒也没想到?太子妃会在这?时过来,看着她跑得?满脸通红, 却又戛然止步,迟迟不敢上前的模样, 阿柒的目光微动。 他推着轮椅上前, 躬身行礼:“谢二娘子。” 明婳的视线始终落在轮椅之上, 见那人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具无知无觉的木偶般, 心又沉了沉。 “裴子玉。”她嗓音颤抖着:“是你吗?” 轮椅上的人仍不声不响。 明婳蹙眉, 有些迷惘地抬起头。 阿柒面孔肃穆,语气沉重道:“殿下身中奇毒,至今耳目闭塞, 昏迷不醒,还请您见谅。” “中毒?” 明婳脸色陡然变了, 再看阿柒那凝肃的神情, 一颗心好似坠入无尽冰冷的深渊。 她颤抖着手指, 撩起帷帽轻纱一角, 映入眼?帘的是被锦带固定在轮椅上的男人。 他头颅微偏, 倒靠在头枕之上, 那双素日清清冷冷的狭长凤眸此刻紧阖着,根根分明的长睫在眼?窝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多日不见, 他消瘦了许多,双颊朝下凹陷着。 又因着只掀起一角轻纱,他半边脸笼在阴影里,半张脸在明处,愈衬得?长眉如墨,肤色如雪,骨相立体?而深邃。 恍惚间,明婳想到?了小公主裴瑶常常抱在怀中的那个磨喝乐。 此刻的裴琏,无声无息,就像个瓷做的偶人。 漂亮,精致,却安静得?叫人心颤。 泪水几乎是难以克制地涌上眼?眶,喉咙也好似被一只手掐住,明婳张了张唇瓣,想唤他的名字,可颤抖的声带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怎么会这?样…… 明明出征前夕,他还好好的,那双醉意微醺的眼?睛还灼灼盯着她,与她道:“孤定会平安回来,不给你改嫁的机会。” 当时她哼哼道:“都和离 了,我改不改嫁关你什么事。” 他抓住她的手,拦住她的去路:“谢明婳。” 只唤了这?么一声,旁的什么也没说。 但明婳分明看出他眼?里的期待与渴望。 期待她的承诺,渴望她的爱意,哪怕只是一句软乎的话。 可她只咬唇道:“你这?醉鬼,松开!”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分开的这?一个多月来,她每每想起,都心生?悔意。 为何那般嘴硬,哪怕说一句“早日凯旋”也好啊。 而那份悔意,在看到?眼?前无知无觉的男人,达到?了巅峰。 明婳也不知她是如何走到?西苑的。 好似也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目光空洞地看着阿柒和其他暗卫将?裴琏从轮椅搬上床榻,看着他们给他喂水擦脸,动作麻利而熟练。 不多时,肃王夫妇和谢明霁也来了。 屏退一干闲杂人等,肃王妃走到?榻边替裴琏把脉。 卸下甲胄的谢明霁则是神情郑重的,将?事情原委与明婳说了一遍。 “那日父亲中了斛律邪的埋伏,负伤困于瓮城,我焦心如焚,与殿下商议援救之法?,殿下主动提出以身为饵,调虎离山……” 第二日他们便?派出细作,故意泄露了大渊太子也在军中的消息,又各点?一支队伍,分为两路救援。 斛律邪果然上钩,亲自带兵去拦截裴琏的队伍,谢明霁便?趁机攻下瓮城,救出肃王。 裴琏那头虽被斛律邪追着打,但他提前研究过周围的地势,借着地势之便?,故意与斛律邪绕圈,消耗对方?的粮草与兵力。 到?此为止,一切还算顺利,直到?斛律邪设下迷魂阵,又派出一批死士,鱼死网破般冲向裴琏。 裴琏虽有精兵与暗卫们舍身相护,仍是中了一只暗箭—— 哪怕那暗箭只是穿过他的左肩,却是淬过剧毒。 一开始裴琏并不知箭上有毒,直到?赶回大营,军医替他处理伤口,才发现毒液已蔓延整只左臂。 “这?种毒,军医从未见过,也寻不到?解法?,唯一的办法?便?是……断臂保命。” 说到?此处,谢明霁满脸痛色:“他是储君,若是断了一臂,与废人何异?殿下他自己也绝不肯。” “军医只得?暂时施针,防止毒液蔓延至肺腑。我们也派人与斛律邪谈判,索要解药。得?亏兵分两路时,为了混淆视听,我也戴了块面具,是以索要解药时,对外只称受伤的是我,并非殿下。” “但那斛律邪实在不好糊弄,扬言除非我们退兵,并照他们之前索要的金银钱帛双倍赔偿,方?才答应给解药。这?般要求,殿下岂能答应?” 谢明霁至今还记得?清楚,裴琏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神色却孤傲决绝,攥着他的手道:“我大渊乃天朝上国?,岂可向小小蛮夷卑躬屈膝。子策,若你能荡平东突厥,替孤摘下莫铎和斛律邪的人头,孤便?是就此死了,九泉之下也能含笑。” 当时听到?这?话,谢明霁这么个九尺壮汉险些落泪,很想问一句:“你若死了,我谢家如何向陛下、向朝廷交代?我又如何回去见我妹妹?” 但事已至此,除了继续打,别无他法?。 于是谢明霁便?顶着“太子”的名头,整顿军风,重新上场。 “那会儿?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杀入王庭,或是逮住斛律邪,逼他拿出解药,或是逮住莫铎老贼,用莫铎来逼出解药。” 人在信念极强时,能激发出极大的潜力。 顶着太子身份上场的那些时日,谢明霁如有神助,雷厉风行,所?向披靡,大杀特?杀。 只用短短十日,便?攻入东突厥王庭,这?份神速都能载入军事史册。 “我们逮住了老莫铎,可那该死的斛律邪,当真是个不忠不义的卑鄙小人!竟半点?不在乎他们汗王的性命,任凭我们宰了老莫铎,他都不闻不问,至今也不知躲在哪里当缩头乌龟!” 说到?这?,谢明霁双拳紧握,咬牙恨道:“可殿下身上的毒已经蔓延全身,陷入昏迷,军医说不能再拖了。眼?见斛律邪那边指望不了,我们只得?带回北庭,广觅良医,万一……万一有人能救呢。” 明婳现下也是听明白了。 裴琏而今这?状态,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只她不甘心,不甘心为何是这?么个结果。 “咱们的人既能刺杀斛律邪,为何不能逼他拿出解药?还有,你们连老莫铎都抓住了,为何找不到?斛律邪?你们派人搜了吗?搜仔细了吗?王庭都被攻破了,他个失国?之人能躲到?哪里去?” 明婳双眼?通红地看向谢明霁,急切切地追问:“咱们不是带了五万兵马吗?如果这?些兵马还不够,那便?叫赵叔父再派人去,哪怕将?突厥草原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个斛律邪找出来啊。你们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把他带回来?没有解药,北庭的条件又不比长安,医术最好的军医都救不了他,那还有谁能救他啊……” “婳婳。”谢明霁心疼地按住妹妹的胳膊,“婳婳,你冷静点?。” 明婳却是泪眼?朦胧,迷惘又无助的摇着头:“哥哥,你告诉我,没有解药,谁还能救他?他好好地随我来北庭,现下却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办啊,到?底该怎么办啊。” 谢明霁心尖一酸,哑口无言。 是啊,怎么办。 可他们已经广派人手搜捕斛律邪了,但那邪门的家伙就如遁地般,实在搜不到?啊。 “好好一个大活人,难道人间蒸发了不成?” 肃王妃给裴琏把过脉,柳眉也满是忧愁,她脚步沉重地走向肃王:“先前刺杀斛律邪的那位间者呢,他那边能否问到?一些线索?” 提到?这?事,肃王和谢明霁对视一眼?,表情皆变得?格外复杂。 肃王妃见状,似是恍然,掩唇惋惜:“难道那位间者已经牺牲了?” 肃王沉声道:“斛律邪狡诈多疑,身边压根就插不进暗桩。” 肃王妃疑惑:“可他不是被刺杀了吗?” 肃王点?头:“是,俘获的突厥兵是这?样说的,且这?消息传出之后,他的确也再未露面,只在幕后指挥作战。” 肃王妃越听越迷惑了:“若不是我们的间者,那还有谁会在这?节骨眼?上刺杀那突厥国?师?难道是他们突厥内部起了纠纷?” 肃王也不知:“这?个斛律邪出现的实在邪门,先前从未听说过东突厥有这?号人物。” 是以他也摸不准斛律邪的战术,一朝中了圈套,一世英名险些葬于这?么个阴险小人之手。 现下想起,肃王心头仍是大恨。 “大抵是老天爷也瞧不上他的狠毒,特?地派了阎王来取他狗命!” 谢明霁磨着牙道:“他最好是死了,若他还活着,我定追杀他一辈子,将?他枭首示众,挫骨扬灰!” 最后一条线索也断了。 相较于父兄的愤怒,明婳坐在圈椅里,更多是绝望。 那绝望如冰凉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过她的手脚、脖子、鼻尖,气息一点?点?被夺走,她胸口窒息,闷痛得?快要喘不上气。 怎么办,没有解药了…… 第103章 【103】 【103】 明娓风风火火地来, 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明婳此刻也顾不上去拦她,只?抱着怀中吐血不止的男人,湿漉漉的长睫悬着晶莹的泪, 哑声恳求:“裴子?玉, 你?别死, 睁开眼睛看?看?我,再看?看?我吧……” 也不知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浑身的血已经吐尽, 又连着咳出两口血后?,裴琏奄奄一息倒在明婳的臂弯, 不再呕血。 外头守着的暗卫也冲了进?来。 见到这血腥一幕, 也都勃然?变色:“殿下!” “二娘子?, 这是怎么回事?”阿柒问道?。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明婳面色惨白, 仓皇无措地看?向阿柒:“你?快去找大夫来, 快去!” 暗卫们面面相觑,还是阿柒抬手?:“去,叫大夫。” 暗卫们连忙退下。 阿柒表情?僵硬地站在屏风旁, 想上前,但?见明婳哭得那般伤心, 脚步又踟蹰了, 只?沉声问:“方才大娘子?为何突然?闯入?进?屋后?她又做了什么?” 明婳这会儿虽肝肠寸断, 却也残留着几分理智。 听到阿柒这话, 眸光明明灭灭地闪了闪。 他这是在怀疑姐姐? 不, 姐姐绝不会害裴琏。 “我姐姐是来探望我, 与殿下吐血并无干系。” 明婳红着双眼,神色幽幽地望向阿柒, “你?若是怀疑我姐姐,不如怀疑我,毕竟这几日一直是我陪在殿下身边。” “不过你?大可?放心,倘若殿下真的不幸毙命,我会随你?一同回长安,亲自向陛下和皇后?娘娘请罪,大不了以?命抵命,给他陪葬……总之我肃王府、我陇西?谢氏于国于民,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她嗓音虽细弱喑哑,却是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阿柒也被她这决绝的眼神给震住,忙不迭屈膝跪下:“二娘子?言重了,属下并无怀疑之意。” 明婳这会儿也不愿再浪费时?间在旁人身上,她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怀中之人,染血的手?抚上男人冰冷的脸庞,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般,低声喃喃:“裴子?玉,你?别怕,若你?真的去了,我……陪你?一起。” 明婳自然?是怕死的。 但?裴琏是为了救父亲才中毒,这份恩情?,倘若裴琏、或是皇室需要报答,她愿意以?命相报。 “你?若是要我陪你?,便给我托梦,我就去陪你?。你?若是不要我陪,那我就给你?守着……” 明婳俯身,额头抵着男人的额头,连串的泪珠儿从她颊边滚落,她鼻音愈重,语气却格外郑重:“你?放心,我这辈子?就嫁你?一人,只?当你?裴子?玉一人的妻子?……” “明……” 一个?沉哑的音节蓦得响起,明婳一怔,以?为是错觉。 直到那声音又响起:“明…明婳。” 明婳陡然?直起身,看?向怀中。 只?见沉睡多日的男人双眸微睁,脸色虽然?仍是苍白,可?漆黑眼底隐隐亮着光。 他有意识了! “殿下,殿下……” 明婳欣喜若狂,抱着他的手?搂得更紧:“你?能听到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男人却是动了动手?指,虚弱至极。 明婳见状,泪意更盛,忙道?:“没事没事,你?不能说话,那便听我说。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 “裴子?玉,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所以?你?快些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我们就回长安,从此白头相守一辈子?,再也不吵嘴、再也不闹别扭了好不好?” 她怕再没机会叫他听到。 便趁着他能听见时?,把想说的话通通告诉他。 “你?不是一直想与我重归于好吗?我答应你?了,真的。所以?你?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好不好?” 明婳泪光颤颤,淡嫣色唇瓣委屈地往下撇着,像是个?被遗弃路边的迷茫稚童。 怀里的男人干涸的薄唇微动了动,而后?缓缓抬起手?,去擦她眼下的泪:“别…别哭。” “好,我不哭。” 明婳抓住他的手?,紧紧地贴在颊边:“只?要你?好起来,我就不哭了。” 男人半睁着眼看?她,似是想扯出个?叫她安心的笑。 然?而嘴角才将掀起,又陡然?彻底卸了力气般,双眸阖上,连带着那只?拭泪的手?也重重垂落。 “裴子?玉?裴子?玉!” 明婳怔住,再看?怀中彻底没了动静的男人,霎时?间好似有柄匕首直直扎进?心头,血肉被绞得破碎,淋漓鲜血迸开。 强烈的痛意叫她双眼发黑,挣扎片刻,身心俱疲的身子终是再撑不住,直直朝旁栽去。 - “喂,你?这人,怎么又跑我的地盘来了?” 迷迷糊糊中,头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明婳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当看?到周遭破败老旧的环境,她心下一片茫然?。 直到一张狐狸脸映入眼帘,她愕然?出声:“怎么会是你??” 狐狸道:“这话得我问你?,这是我的地盘。” 明婳从地上坐起,看?着这座荒废的山庙,再看?这狐狸,便知她又陷入了梦里。 “我也不知怎么又梦到你?了。” 明婳垂下眼皮,神色恹恹:“但?我这会儿很难过。” 狐狸拧起眉:“你?怎么了。” 明婳道?:“我夫君死了。” 话一出口,她的眼泪也“啪嗒”落在寺庙满是尘土的灰青色地砖上,洇湿一团又一团。 狐狸显然?也没料到这种情?况,静了好一阵,才道?:“死就死了,世上男人那么多,死了便再换个?,多大点儿事。” “你?不懂。” 明婳抹着泪,抽抽搭搭:“他是不一样的,谁也代替不了。” 狐狸却是不以?为然?地嗤了声,“那可?不见得。” 明婳这会儿听不得旁人半点诋毁,一听狐狸嗤笑,不由得凶巴巴瞪过去。 狐狸见状,讪讪摸了下鼻子?,又举起手?:“好吧,那你?别哭,我给你?想想办法。” 明婳:“……?” 下一刻,便见狐狸默念着咒语,伴随着一阵白烟,面前出现?个?白衣翩然?、手?执折扇的俊俏公子?哥。 那白衣公子?朝她作揖,浅笑温润:“娘子?这厢有礼。不知我可?否做你?夫君?” 明婳皱着眉,“不可?。” 白衣公子?疑惑:“为何?是我不够俊俏,还是不够温柔?” 明婳答不上来,只?瞪着他道?:“反正我不要。” “好吧。” 那白衣公子?无奈叹口气,折扇在她面前一晃,眨眼功夫,又化?作一身形潇洒的玄袍侠客。 侠客朝她伸出手?,硬朗的眉眼却含着脉脉深情?:“娘子?莫要垂泪伤怀,我带你?闯荡江湖,浪迹天涯如何?” 明婳转过脸,仍是道?,“不要。” 侠客问:“为何?难道?你?不想过游山玩水,逍遥自在的日子??” 明婳想了想,道?:“我的确喜欢游山玩水,逍遥自在的日子?,却也不是与你?一起游山玩水,逍遥自在。” 侠客闻言,似是深受打击,耸肩无奈:“好吧。” 他将头上的斗笠摘下,再次一晃,陡然?变成个?艳光四射、不可?方物的美男子?。 那美男子?端着美酒,姿态风流地凑到她身旁:“娘子?且尝一口佳酿,这酒能叫你?醉生梦死,忘却世间一切烦恼忧愁。” 似是被他身上的香气与温柔的话语所蛊,明婳泪痕未干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真的能忘却一切烦恼忧愁吗?” 美男子?浅笑道?:“当然?。” 在他幽深笑眸的鼓励下,明婳缓缓靠近他手?中那杯酒。 只?是在启唇之际,她忽地想到什么,掀眸问他:“喝了这个?酒,我会把他也忘了吗?” 美男子?嘴角笑意似是微凝,道?:“他是谁?” 明婳觉着他这问题很是莫名其妙:“他就是他啊。” 哪知美男子?却眯起眼睛,仍是问:“他是谁?” 明婳也怔住了。 他,是谁? 她是知道?“他”是谁的——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心上人,是她的怦然?欢喜,亦是她的伤心牵挂,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放下、也不想忘却的人。 哪怕在梦里,他也是刻在她心里,无可?替代的存在。 “告诉我,他是谁?” 眼前的美男子?陡然?变成了十个?、百个?、千个?,无数个?他或近或远地围绕着她,边转边问:“他是谁?” 明婳被绕得头晕眼花,心里也乱成一团麻。 好吵。 她抬手?捂着耳朵,试图隔绝那一声声逼问。 可?外界的声音隔开了,心里也响起一道?声音:“他是谁。” 那个?他,是谁? 答案就在那里,却像被一团迷雾包裹般,她捂着耳朵拼命地去想那个?名字。 “明婳……” “谢明婳。” 被迷雾缠绕的那团答案盈盈闪着白光,有熟悉的唤声好似从天边遥遥传来。 刹那间,抽丝剥茧般,明婳的意识变得明晰—— 裴子?玉。 她心底的那个?他,叫裴子?玉。 “裴子?玉……” 从梦境到现?实不过瞬间,明婳阖着眼,却能感受到有光芒落在眼皮上。 她醒了,从那光怪陆离的梦里出来了。 第104章 【104】 【104】 傍晚时?分, 日暮西斜。 肃王夫妇与?谢明霁再次过来探望明婳。 如今明婳已是大姑娘,哪怕父亲与?兄长也不好进她的内室,隔帘问候了两句, 便转去隔壁探望裴琏。 肃王妃则是留在寝屋, 陪着女儿?说话。 “你是不知?道, 昨日我与?你父亲赶到西苑,见到你和殿下浑身是血,晕作一团, 我这心慌的,腿肚子都?直转筋儿?, 若非你父亲手快搀着我, 我都?要栽过去。” 想到昨日那?可?怖的一幕, 肃王妃至今心有余悸,以手捂胸道:“还好大夫及时?赶来, 给你和殿下都?摸了脉。你是悲伤过度, 一时?气急晕了过去。殿下呢,却是经脉通畅,身上淤积的毒尽数散了……当真是奇了!” 明婳也没想到她这一晕, 竟晕了一天一夜。 怪不得?那?个梦那?样的冗长古怪,一觉醒来她从身到心都?累得?慌。 “婳婳, 殿下的毒到底是怎么回事?” 肃王妃捏了捏明婳的手指, 黛眉轻蹙:“我还是昨日赶过来, 才知?道娓娓那?头野驴子回来了。” 想到长女, 肃王妃就觉得?脑仁疼。 先前留下一封信拍拍屁股就跑了, 如今好不容易回来, 也不与?父母打声招呼,直奔西苑待了没半个时?辰, 又一溜烟跑得?没影。 若非谭管家和暗卫提及,她都?不知?长女还回来过! “我昨日问过谭管家,他说你姐姐一进门,抓了个小厮就问了两句话。第一句,二娘子在哪。第二句,裴郎君在哪。那?小厮连答了两个西苑,她便火急火燎就奔西苑来了。” 肃王妃凝眸,正色看着明婳:“你告诉阿娘,殿下突然?解了奇毒,是不是与?你姐姐有关?” 这事便是明婳想瞒,那?么多双眼?睛瞧着,瞒也瞒不住。 何况她怎么瞒? 难道说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显灵,拿柳条往裴琏额头那?么一扫,他身上的毒就解了? 淡樱色唇瓣抿了抿,明婳抬起脸,轻声道:“殿下的毒,的确是姐姐给的解药……” 她将昨日明娓闯入屋内的事都?说了,除了斛律邪那?部分。 “姐姐只说这是解药,让我赶紧给殿下服用,我便喂了。哪知?喂下没多久,殿下便吐血不止,我和姐姐都?吓了一跳。姐姐她……她以为这药是假的,就跑了,说是要找……” “找什么?”肃王妃蹙眉追问。 “找什么她也没说。”明婳及时?止住话头,含糊道:“大抵是去找那?卖药的药贩子算账了吧。” 知?女莫若母,肃王妃一看幺女这闪烁其词的模样,就知?道这对不省心的讨债鬼定?有事瞒着她。 “婳婳,你须得?知?道,这种?毒世间罕有,绝非随便一个药贩子手中就能拿到的,娓娓这药到底是哪弄来的?” 肃王妃说着,心底忽的冒出个可?怕又荒谬的猜想,美眸微睁:“难道娓娓和那?个斛律邪有来往?” 明婳眼?皮一跳,忙道:“这不可?能吧,姐姐她怎么会和那?个突厥国师扯上关系呢?阿娘您别瞎猜,这种?话可?不能乱说的,若是传出去,往小了说是影响姐姐的闺誉,往大了万一叫旁人扣一个通敌叛国之罪,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越是这般,肃王妃越是怀疑。 因着小女儿?自幼便是这般,心思琉璃似的清透,一撒谎就格外话多。 长女则截然?相反,那?脸皮厚的,睁着眼?睛说瞎话,还半点?都?不带脸红。 只可?惜那?家伙跑的太快,昨日西苑这边又一片糟乱,实在顾不上她。等这边安顿妥当,再想着派人去追,城门那?边早就放行?,也不知?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唯一的线索,也就在小女儿?这了。 肃王妃板起面孔:“婳婳,我知?道你与?你姐姐一向要好,只此事涉及军国大事,还关系到太子的性命,容不得?一丝马虎!娓娓到底从哪弄来的药,又跑去做什么了?你老老实实与?我说,不然?她要是酿成大错,我也护不住她!” 明婳也知?这事不容小觑,但姐姐仓促离去前,特地交代了“不许与?爹娘说”。 想到姐姐风尘仆仆赶来送药,还有她脖侧和手腕的痕迹…… 为了拿到解药,姐姐没准遭了好些?她不知?道的罪。 这样好的姐姐,自己怎能背叛她呢? “阿娘,我真的不知道。” 明婳摇头:“姐姐把药给我时?,我也问过她。但她叫我别多问,若是相信她,便拿药喂了。我当时?心焦如焚,也顾不上追问……再之后,姐姐就跑了。” “您若是不信,大不了等姐姐回来,让她亲自与您说?” 肃王妃:“……” 审视的目光在小女儿?雪白的脸庞扫过两遍,见她的确也是一片茫然?,眉眼?间还有几?分虚弱憔悴,一时?也不忍心再追问,只幽幽叹口气:“鬼知?道她何时?回来?这野丫头,真是半点?不让人省心。” 明婳心下也有些?担忧,毕竟姐姐昨日那?副冲动愤怒模样,很大可能是去找那个斛律邪算账了。 这样一个大乌龙,也不知道他们俩会闹成什么样? 打打骂骂倒也算了,昨日她还瞧见姐姐摸了匕首…… 明婳惴惴不安地咽了下口水,万一真的拔刀了,姐姐那?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是个男人的对手? 肃王妃觑见小女儿?乍青乍白的脸色,只当她昏迷刚醒,忧思太重,伸手捋过她耳侧的碎发,柔声宽慰:“好了好了,你姐姐的事,自有我与?你父亲去操心,还用不着你个做妹妹费神。你当务之急呢,是与?殿下一起把身体养好,瞧你这段时?间瘦的,脸上都?没有肉了……” 肃王妃捏了捏明婳的小脸,恍然?发现女儿?原本肉嘟嘟的婴儿?肥也在不知?不觉中消瘦,娇美的眉眼?也褪去青涩稚嫩,添了几?分女子初熟的风情。 细细一想,从女儿?出阁至今,恍然?已过三年。 十五岁懵懂天真的小娘子,转眼?成了十八岁端庄从容的大姑娘。 日日相处在一起时?,很难察觉到那?点?滴细微的变化,唯有回首望去,才恍然?发现,不一样了。 无论是容色身形,还是思想性情。 在那?日复一日看似平常、又或是不寻常的日子里,人,不知?不觉就变了。 就如某一日午后,她照常拿出针线,想给自家夫君缝制一个荷包,穿针引线时?,才发现从前很轻松就能穿进去的针眼?,却是再不容易穿进去了。 针眼?还是那?个针眼?,人眼?却已经不再明晰锐利。 岁月,便是在这不起眼?的小事里,忽然?提醒人们,它的消逝。 “人生不过三万天。” 肃王妃握了握女儿?的手,嗓音温和:“自你嫁与?殿下,打打闹闹,分分合合,兜兜转转也已过了三年,而?今好不容易度过此次大劫,看清了彼此的心意,往后你们两个小家伙就好好地过日子,互相珍惜,互相磨合,莫再让我们这些?长辈跟着忧心了。” 明婳此番险些?失去裴琏,也知?过去那?些?拗不过的别扭,在生死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不会了。阿娘,再不会了。” 明婳反握住肃王妃的手,一双乌眸明澈而?坚定?:“我如今已经很清楚,我想要什么了。” 要不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一个人的眼?睛,的确能看到她的心。 肃王妃透过女儿?的眼?睛,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弯起眸,微微笑?了。 小女已亭亭,无忧亦无惧。「1」 - 这日夜里,明婳陪着裴琏一道用晚膳。 说是用晚膳,她倒是能吃肉吃菜,但裴琏昏迷多日,元气大伤,大夫特地交代头三日只能吃些?好克化的流食,那?些?大油大荤的都?不能碰。 于是乎一张饭桌,明婳面前是樱桃肉、糖醋排骨和香喷喷的羊肉汤饼,裴琏面前是鸡汤熬的菘菜肉糜粥。 又因心里一直悬着的事放下,明婳胃口大开,手中的筷子就没停过,吭哧吭哧吃得?喷香。 一旁伺候的采月瞧着,都?很想提醒一句:“主子,咱矜持点?啊!” 明婳也知?她这会儿?吃相也许不大优雅,可?她实在太饿、太馋了! 自打裴琏和父兄上了战场,她便开始茹素,天天吃青菜萝卜,她都?快吃成兔子了。 后来他们回来了,裴琏却一直昏迷不醒,每日都?是生命倒计时?,她难受得?别说吃肉了,连饭都?不想吃,整个人迅速消瘦了一大圈,就连美貌也大打折扣。 现下裴琏脱离危险了,她心情好了,胃口也回来了。 人,怎么能不吃肉呢! 必须得?大吃特吃,方能对得?起燧人氏老祖宗发现火种?啊! 明婳如是想着,夹起盘中最后一块樱桃肉送进嘴里,那?酸酸甜甜的口感美味到她眯起了眼?,只觉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幸福的了。 裴琏看着她大口吃肉的模样,也好似被她此刻的欢喜所感染,狭长的眼?尾轻轻翘起,噙笑?睇她:“就有这么好吃?” 明婳嚼着汁水饱满的肉,点?头:“特别好吃!” 稍顿,瞥过裴琏面前那?一大碗粥,她眨巴眨巴眼?:“不过你这会儿?不能吃,等你身体好些?了,再叫厨房给你做。” 裴琏淡淡嗯了声,又往她碗里夹了块排骨:“那?有劳谢娘子替我多吃些?。” 第105章 【105】 【104】 裴琏搬去并蒂院的消息, 当日夜里就传到?了肃王夫妇的耳朵里。 肃王妃擦着?玫瑰香膏,笑?道:“这一对?小冤家可算是和好了,我?这心里也能松口气了。” 肃王却是板着?脸, 不言不语。 肃王妃见状, 缓步走?到?他身前, 轻轻推了下他的肩:“女儿女婿重归于好,你这做父亲的怎的一脸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 肃王拉着?夫人?的手坐下,沉吟片刻, 道:“只是殿下昏迷多日,才将醒来, 气血亏损, 正是安心静养的时候, 这么快就搬去与婳婳同住……怕是会影响休养。” 他话虽未说明,但肃王妃是过来人?, 一下就懂了。 这是在担心两个年轻小儿女, 分别这么久,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怕是干柴烈火, 不顾身体就胡闹呢。 做长辈的提到?这事,难免有些尴尬, 却又不得不去考虑。 “咱们婳婳虽不算太细心, 却也不是那等不知?分寸的。”肃王妃对?女儿还?是很有信心的。 但肃王对?太子可没什么信心。 都是男人?, 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心心念念的美?娇娘终于拥在怀中, 难保情?难自?禁。 思及此处, 肃王心下陡然升起一阵别扭的不满。 之?前两个小辈没和好,他还?挺欣赏太子的能力与才干。 现下两人?和好了, 一想到?自?家乖巧可爱的小女儿,竟配了这样个混小子,顿时只觉自?家白菜被裴家的猪拱了,再看太子便是哪哪都不顺眼。 “明日我?还?是得提醒一二,在他身体养好之?前,最好分房睡。”肃王沉声道。 肃王妃傻了眼:“这做父母的都是盼着?小儿女和和美?美?,蜜里调油,你倒好,棒打鸳鸯?” 肃王道:“我?这是为他身体着?想。” 肃王妃上下打量他两眼,忽的掩唇笑?了:“你这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生气。” 说着?,又挽着?他的手臂,“行了,殿下也不是那等糊涂不懂事的,且看看今晚如何再说。” 肃王闻言,也不好再多提小辈们的闺房事,点头应了声好,转而与妻子聊起另一个讨债鬼,长女明娓。 主院里的中年夫妇为儿女事操心,并蒂院里的年轻小夫妻则是为时隔大半年再度同房而心跳怦然。 因着?裴琏肩头有箭伤,等明婳洗漱完毕,躺上了床,他还?在净房沐浴。 明婳白日睡了许久,这会儿也不困,只是独自?躺在拔步床时,不由自?主地紧张。 明明这是她从小长大的院子,屋内的幔帐床褥、熏香屏风、花草摆件等一切都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可一想到?裴琏即将过来,心底无端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微妙—— 就好像她的地盘,要被另一个入侵了。 她不知?道当初她在紫霄殿留宿时,裴琏是否有这种被人?侵占地盘的感觉。 但因着?裴琏是她的夫君,是她喜欢的人?,与他分享……她也并不抵触。 就是很久没有同床共枕了,一闭上眼,她脑子里就冒出很多乱七八糟的事。 不行不行,不能想了! 明婳晃了晃脑袋,试图把?那些羞耻的画面赶出去,又扯过被子捂住发烫的脸,自?我?鄙视着?,谢明婳啊谢明婳,你怎的如此不矜持! 再说了,裴子玉这会儿还?虚弱得很,可不能乱来! 做了两个深呼吸,明婳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 譬如,姐姐明娓。 母亲说她出城去了,那她去哪了呢?也不知?道她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和那个斛律邪到?底是什么关系?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葱绿色幔帐外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 明婳一怔,下意识裹住被子,面朝床里。 幔帐很快被掀开。 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她的后脑勺,停顿两息,男人?清润的嗓音响起:“我?熄灯了?” 明婳肩背微绷,想了想,到?底低低应了声:“好。” 不多时,帐外的灯烛依次熄灭,只斜侧留了昏昏一小盏,留作起夜用。 层层叠叠的绣花幔帐一放下,帐内霎时变得昏暗静谧,成了个单独私密的空间?。 一个只属于夫妻俩的空间?。 明婳能感受到?柔软的床褥往下陷了一块,男人?的气息也在不知?不觉中融入帐内。 那是与那鹅梨帐中香不同的,属于他的山间?六调香,以及一丝淡淡的苦涩药味。 这丝药味让明婳的忐忑有所缓解,因着?受伤的男人?,就没那么强的侵略性了。 正准备问一句他肩头的伤,身侧之人先开了口:“你这床,铺得很软。” 明婳怔了下:“对?,我?喜欢睡软一些的床。” 说到?这,她想到?裴琏寝殿的床,问:“你是喜欢睡硬点的?” 裴琏道:“睡硬些,对?腰好。” 稍顿,他补了句:“不过这软度,睡起来尚可。” “尚可就行。”明婳点头道:“我?本来还?说你不习惯的话,就让采月她们给你去隔壁房间?另外铺一床。” 裴琏:“……” 好险。 轻轻吐了口气,他又偏过脸,看向榻里那道娇小身影,默了片刻,伸出了手。 掌心揽住的刹那,明显感觉到?她肩侧微僵。 却只是一瞬,并没抗拒。 裴琏眉心微舒,心底又涌上一阵难言的滋味。 明明早已是夫妻,曾经更亲密的事都做过无数回,可今夜却比与她第一次同床共枕还?要激动?拘谨。 薄唇紧紧抿了抿,那伸出的手也缓缓收紧了力气,又一点点地、带着?几分试探般,将那纤娜的身子带向怀中。 当那温软馨香顺利抱了满怀,裴琏胸膛一阵激荡,心底某处也好似被填满—— 那种浓烈的满足感,简直盛过打了一场胜仗。 帐子里黑漆漆的,见明婳安安静静不出声,他静了片刻,不由自?主将她揽得更紧。 头颅也低下,轻嗅着?她发间?淡雅熟悉的茉莉香,又本能地往下,碰碰她的额头、脸颊…… “裴…裴子玉,你别这样……” 当男人?的薄唇快要贴到?她唇角时,明婳终于忍不住,揪着?他的衣襟,小声道:“不许亲了。” 男人?动?作微停,却没离开,道:“我?没亲。” “……?” 明婳气结:“你都要碰上我?嘴巴了,这还?不叫亲?” 裴琏默了瞬,道:“只是想,碰碰你。” 他很清楚,他此刻的举动?,并不带慾念,只是单纯地想触碰她,感受她肌肤的温度与气息。 单是这样的触碰与亲近,便足以让他感受到?一种幸福。 对?,是幸福。 久违的、原以为再难以获得到?的幸福。 原来他也能拥有“幸福”这种看似平凡,实则异常珍贵的感受。 “明婳。” 他拥着?她,低低唤她的名:“婳婳。” 明婳只觉耳朵被他的热息拂得痒痒的,且这亲昵的称呼从他口中唤出,叫她浑身都好似过电一般,四?肢绵软,手臂肌肤也冒起一层细细的战栗。 她强忍着?那阵羞赧,故作镇静:“喊我?作甚?” 裴琏道:“没事,就是想叫你一声。” 明婳蹙了蹙眉,咕哝:“莫名其妙的。” 又拿手肘去顶他的胸膛,扭了扭腰:“你别抱这么紧,热。” 虽说北庭夏日昼夜温差大,但好歹是五月了,他身上又那么烫,明婳觉得她闷得快要出汗了。 “那就少盖些被子。” 裴琏仍抱着?她,只抬手将两人?身上盖的薄被往下扯了扯,“现下凉快点?” 明婳无语,忍不住从男人?怀中仰起脸:“裴子玉,我?怎么觉着?你醒来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裴琏:“嗯?” 明婳:“变得有点粘人?了,也更无赖了。” 裴琏:“有吗?” 明婳:“有!” 裴琏想了想,道:“许是被你传染了。” 明婳:“……?” 裴琏低了低头,下颌抵着?她的额:“喜欢一个人?,就会想与她亲近,不是吗?” 明婳一噎,而后心底一琢磨,的确是这么个理。 她当初一门心思扑在裴琏身上时,也特别喜欢与他黏在一块儿,现下她的恋爱脑冷却了,没想到?裴 琏却开始恋爱脑发作了。 怎么说呢,这感觉不赖。 她喜欢这种被裴琏喜欢的感觉。 “我?允许你抱着?我?睡,偶尔亲亲我?也行。” 明婳将脑袋枕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一本正经道,“不过只限于脖子以上。” 裴琏眉心微动?:“为何?” 明婳:“因为你还?受着?伤啊,身体也还?虚弱着?,大夫说了起码静心休养一个月呢。” 裴琏:“这与我?亲你脖子以下有何妨碍?” 男人?语气坦然而正经,明婳语塞的同时,不禁红了脸。好在这黑不溜秋的,他也瞧不见,且人?在黑夜之?中,胆子好像也会更大一些。 明婳垂着?眼睫,哼哼道:“你再往下亲,你能克制得住吗?” 算起来两人?上回做夫妻事,还?是去岁初春在蓟州,距今已有一年多。 但哪怕过了那么久,明婳还?记得这无耻之?徒在她来癸水时都不放过,愣是磨得她蹆根都泛红,两只手也跟着?遭殃。 不能信,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裴琏原本就没想那些事,被她这么一提,也记起过往那些亲密无间?的闺房之?乐。 第106章 【106】 【106】 翌日清晨, 天光大?明,鸟雀啾鸣。 明婳从梦中醒来,习惯性翻了个身。 只?今天这一翻, 却扑到个坚实?炽热的“障碍物”。 她伸手摸了摸, 又戳了戳, 待睁开?迷蒙睡眼,映入眼帘的是男人平坦的胸膛,微微敞开?的衣襟下, 隐约可?见兀立的锁骨和薄薄的肌肉线条。 视线再往上,是男人线条分明的下颌、高挺的鼻梁, 还有一双正?懒洋洋睇着她的漆黑眼眸, “醒了?” 明婳:“……!” 见她乌眸瞪得溜圆, 裴琏眼角轻挑,“这般惊讶作甚?” 明婳回?过神来, 却仍是一脸惊诧:“你?怎么还在这?” 裴琏:“我不在这, 该在哪?” 明婳:“你?不是早该起床了吗?” 回?想过去那些同床共枕的日子,无论酷暑还是寒冬,亦或是敦伦至半夜, 第二日她睁开?眼,身旁便是空空荡荡, 再见不到他的身影。 可?这回?, 她醒来时, 他竟然还在她身边躺着…… 当真是稀奇极了! 裴琏明白过来, 抬手揽住她的腰, 道:“起早了也无事可?做, 不如多陪陪你?。” 明婳稍愣,而后心跳不觉加快。 这男人怎的一大?早就?开?始腻歪, 弄得她还怪不适应的。 “你?从前不用上朝时,不也起得很早吗?” 明婳道:“你?那时会做些什么,现下也一样可?以做嘛。” “从前早起,会晨练、看书。” 裴琏垂下眼:“但我如今这状况,你?叫我去晨练?” 明婳一噎,讪讪道:“晨练就?先算了,但早起看书应当没什么妨碍……啊!” 腰侧忽的被捏了下,还是肉碰肉,没隔着亵衣的那种。 明婳双颊一红:“你?做什么?” 裴琏睇着她:“就?这么着急赶我?” 明婳:“没赶你?呀。” 裴琏:“那你?催我去看书?” 明婳一脸无辜眨眨眼:“这不是为你?着想,怕你?无聊嘛。从前你?不是常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每日的每个时辰都规划得明明白白吗?” 裴琏:“……” 一时分不清这家伙是在真诚劝学,还是在阴阳他。 罢了,分不清就?不分。 他手臂收紧,一把?将?她的脑袋摁入怀中:“从前是从前,现下我只?想与你?待在一块儿,不行?” 明婳被他闷了个满怀,鼻腔间满满都是他身上的香气?,一时面红耳赤,两?只?手也去推他:“行行行,你?快松开?!” 裴琏这才稍稍松开?了些,两?只?手仍是圈着她,看着她微乱的乌发,还有涨得绯红的小脸,活像一只?刚洗完澡的炸毛小猫,不禁轻笑出声。 明婳捋着颊边黏着的发丝,瞪他:“一大?早谋杀亲妻,还有脸笑!” 裴琏薄唇翘得更深,又低下头,亲亲她的额头:“从前怎的没发现吾妻这般可?爱。” 明婳本就?被他亲得晕晕乎乎,陡然被他这般一夸,更是吃醉酒般。 一边脸红,一边深呼吸保持理智,推着他的手,嗔道:“还能怎的,眼瞎咯。” 裴琏也不恼,因他也赞同。 从前的确是瞎了心,这样好的小娘子在身边却不知好好珍惜,平白多受这两?年的苦。 思及此处,再看怀中之人,他忍不住抬起她的脸,又亲了两?下。 明婳:“……?” 这大?清早的,且他身子还虚着! 真就?贪色不要?命了? “不许、不许亲了!” 明婳好不容易从男人怀里挣扎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板起小脸:“你?再这般,我真的要?和你?分房睡了!” 裴琏道:“只?是亲亲你?,不做别的。” 大?抵是一种补偿心理,好不容易能重新拥她入怀,便想着多亲、多抱,将?过去耽误的时日都加倍补回?来。 可?惜身体状况限制,不然…… “裴子玉!” 感受到那缓缓顶在她肚皮的存在,明婳满脸惊愕:“你?你?你?……” 裴琏:“……” 与她刚成婚那阵,虽也享受那份鱼水之欢,却从未这般失控过。 单单是起个念头,便变得精神奕奕。 冷白脸庞闪过一抹不自在,他松开?她,掀被起身:“你?再睡会儿。” 明婳微怔:“你?去哪?” 裴琏没答,只?侧过脸,深深看了她一眼。 “晚些让婢女多添一床被子。” 撂下这话,他出了幔帐。 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明婳抬手捂着发烫的脸颊,又想到方才陡然顶来的热意,心下又羞又慌。 他从前虽也贪,但也不会这般……撩都没撩,便自燃了。 为着他身体着想,看来这段时日的确很有必要分被褥睡! 并?蒂院一夜平和的消息,没多久也传到了肃王妃耳中。 待到午后歇晌时,肃王妃与肃王道:“你?看吧,我都说了他俩不是那等胡闹的人,就?你?瞎操心。” 肃王不置可?否:“我也是防范于未然。” 肃王妃哼笑,“又不是未婚男女,成了婚的小夫妻有何好防范的,我看你?就?是见不得他们俩好。” 肃王蹙了蹙眉:“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嗐,与你?玩笑的。” 肃王妃撇唇,嘀咕着:“都这么多年了,大?哥哥如何还这般古板。” 虽说小辈们知道以身体为重,并?未胡闹,但随着裴琏的身体日渐康复,且每次与明婳出现在眼前,都是一副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模样,肃王也愈发地看裴琏不顺眼—— 犹记得当初夫人诞下明娓明婳时,肃王抱着一双粉雕玉琢的女儿,便在心里暗暗发誓,往后哪个混小子敢辜负自家女儿,他定要?打断那人的腿。 虽说之前已经打过裴琏一顿,之后这竖子的表现也还行,还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命。 但一码事归一码,他感激裴琏舍身相救,也不妨碍他看裴琏不顺眼。 每次看到裴琏牵着明婳的手,或是俩人偷偷拉拉扯扯,肃王眼皮都突突直跳。 那感觉,就?像看到自家水灵灵的小白菜被只?猪给啃了。 哪怕这猪生得俊美,各方面也算出众,但在老父亲眼里,自家女儿就?是瑶池天仙下凡尘。 太子又如何,能配得上天仙吗? 没过多久,裴琏也察觉到来自老丈人的冷淡。 虽然他也不知自己是何处不妥,惹了老丈人不悦,明明这段时日,他与明婳如胶似漆,待她也是极尽温柔体贴,可?以说是挑不出半点错处…… 思来想去,裴琏决定亲自去问。 挑了个闲适静谧的午后,他来到肃王的书房。 朝上座威严深重的中年长辈深深一挹,态度可?谓是十足十的端正?:“可?是小婿近日有何不当之处?还请岳父大?人指正?。” 肃王没想到裴琏会直接上门问。 一时不知是赞他勇气?可?嘉,还是嗤他脸皮比他那位父皇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人既然来了,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 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休养半月也稍微养出了气?血的年轻儿郎,肃王搁下手中兵书,“既然殿下唤臣一声岳父,那臣也托一回?大?,有些话的确要?与你?说明白。” 裴琏正?了容色,抬袖道:“小婿洗耳恭听。” 肃王道:“去岁殿下追来北庭,臣其实?并?不看好你?与明婳。想着既然缘分已尽,且已经和离归家,倒不如就?此了断,一了百了,反正?无论她之后是留在家中,或是另觅郎婿,臣与臣妻都会尽所能给她安排好,再不叫她受半分委屈磋磨。” “且说句实?话,她留在北庭,留在臣的眼皮子底下,臣与臣妻也更为放心。当初若非陛下厚爱,一封圣旨钦点了鸳鸯谱,臣早已在北庭替女儿觅得一门亲事。” 提到这事,肃王面上不显,心里却将?永熙帝那个缺德兄弟又骂了遍。 若说裴琏最开?始对?这门婚事,的确有几分自视甚高。 而今与肃王一家接触下来,也清楚意识到这门婚事从头到尾都是父皇一人的主张,人家肃王府压根就?不乐意和皇室攀亲。 只?是他也不好怪他父皇—— 毕竟若非父皇的一意孤行,他也遇不上明婳。 此番回?去,还得好好与父皇磕头道谢才是。 只?是这会儿面对?老丈人,裴琏的态度越发恭敬:“是,岳父说得极是。” 肃王见状,心气?儿也稍微顺了些。 作为长辈,他也不好拿着对?皇帝的怨气?,迁怒小辈,于是清了清嗓子道,“今日与殿下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只?是看你?与明婳重修旧好,打算继续这段姻缘,作为明婳的父亲,有些事要?与你?说明。” 肃王神色庄重:“过往你?轻慢她的种种,你?虽付出了代价,但发生过的事不代表就?不存在了。只?是明婳她大?度,既然她不计较,那臣也尊重她的选择,既往不咎,只?是……” 他陡然加重了语气?,一双虎眸寒光凌厉:“若殿下往后再薄待明婳半分,只?要?臣还有一分余力,也会赶去长安将?她接回?。陇西谢氏能有今日的荣耀,乃是历任先辈用血汗与忠诚挣来的,并?非卖女求来的。” “殿下虽于臣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臣铭记在心,有生之年只?要?还拿得动刀枪,便会为大?渊牢牢守住边境,绝不叫外敌染指大?渊一寸山河!便是臣死了,臣的长子也会接过这份责任,誓死守护北境安宁,以报陛下、殿下之恩。” 第107章 【107】 【107】 裴琏正是好年华, 哪怕中毒昏迷多日,在大夫精心的治疗与肃王妃的体贴投喂下?,七月初就恢复了大半。 原本清瘦凹陷的两颊养了回来, 苍白脸色也有了气血, 瞧着已?然?大好。 而他在肃王府休养期间, 前线也时不?时传来战报—— 崔公瑾已?陆陆续续带兵清理了西突厥的余党残兵,一干西突厥贵族也被收押在大营里,当?地百姓们仍在原处放牧生活, 只?是活动范围都?有大渊守军驻扎。 原本插着西突厥王旗的地方,也都?换上了大渊的旗帜, 这意味着以后这里便是大渊的领土。 只?是短期的武装占领与彻底将此变成大渊的地盘, 这中间或许还得费上十年、二?十年、或是上百年的教化, 这些都?是后话。 总之,西突厥被北庭军一举歼灭, 也给了北边的河北军极大的激励。 只?是东突厥兵力更强, 东线战事?一时陷入拉锯之中。 对此,肃王倒是挺乐观的,他道:“天气一冷, 寒冬一来,他们便熬不?住了。” 相较于东线战事?, 如今更叫他发愁的是另外两件事?—— 第一, 长女明娓杳无声息。 第二?, 崔公瑾在前线翻了个底朝天, 依旧没有寻到那个斛律邪的下?落。 不?过经?过盘问俘获的西突厥贵族, 倒是弄清了这个神?秘兮兮的斛律邪是何来路。 “这斛律邪便是莫铎汗王的第九子, 当?年送去长安为质的那个九王子阿卡罗。这小子的生母只?是个卑贱奴婢,但因生得美貌, 被莫铎收用。听说莫铎挺宠爱她?的,只?是这奴婢恃宠而骄,渐渐失了莫铎的欢心。后来她?生产时,正是大雪天,因着被冷落,也没得到照料,所以一诞下?阿卡罗,或者说是斛律邪,便撒手?人寰。” “斛律邪也因冬日早产,成了个体弱多病的肺痨。打?从他出生,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久,但他愣是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冰凛冽的冬天。直到西突厥战败,要送个质子去长安,莫铎才?想到还有这么个儿子。” “听说这个斛律邪生得俊美秀气,面若好女。莫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想起他的生母,为此还哭了一通。不?过哭过之后,还是送去了长安。直到去岁春日,九王子柳絮入肺,不?治而亡。” “实则大部分的西突厥人对此并不?在意,也不?懂莫铎汗王为何要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病秧子与大渊撕破脸皮。直到斛律邪的出现……西突厥人都?觉得是斛律邪蛊惑了莫铎汗王,他过于艳丽的容貌与花言巧语,就像诱人堕落深渊的毒蛇,最终害死了莫铎,也毁了西突厥,他们都?说这是斛律邪的报复。” 谢明霁说到这有些口干,便停下?来,倒了杯茶水。 明婳正听得津津有味,连手?中蜜瓜都?顾不?上吃,急急催道:“为何说是报复?莫铎不?是他的父亲,西突厥不?是他的国家吗?杀父灭国,他图啥啊?” 谢明霁乜她?:“你当?我是茶楼说书的呢,先让我歇口气。” 明婳:“哦。” 裴琏在旁给她?剥着蜜桔,淡声道:“那斛律邪大抵是痛恨莫铎的薄待,遂才?想出这么个玉石俱焚的法子。” “啊?”明婳咂舌:“恨归恨,如何就到了毁家灭国的地步?这未免也太极端了。” 想到在战场上与斛律邪交手?的那回,裴琏眸光微暗。 那人,的确是个极端的疯子。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古怪阴暗,异常毒辣。 这样疯狂的性?情,偏又生了个聪明的脑子。 正如谢明霁虽说,斛律邪就是条躲在暗处的毒蛇,你永远不?知它什么时候会窜出来,再咬你一口。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找到这条毒蛇,身首分离,杜绝后患。 “据那个突厥贵族说,斛律邪痛恨莫铎,是因母仇。若非莫铎薄情,他母亲又何至于雪天生产,无人照应?” 谢明霁搁下?杯盏,继续道,“听说他生母是自己剪的脐带,又撑着最后一口力气,将他放进了羊圈取暖,这才?咽气离世。” 听到此处,明婳柔美的眉眼间也浮现一丝怜悯:“难怪呢。这般看来,那个斛律邪也挺惨的……” 谢明霁哼道:“他惨,难道因他掀起这场战事?而亡的两国军士百姓们就不?惨吗?妹妹与其心疼他,不?如心疼心疼我与父亲,还有太子殿下?……若非他设下?奸计,父亲怎会受伤,殿下?又怎会中毒。” 明婳一噎,而后撇撇嘴:“我只?是感叹一句,又没说心疼他,哥哥何必这样大的反应。” “反正只?要我还有口气,这辈子一定要逮住他,将他大卸八块!”谢明霁攥着拳头,信誓旦旦。 明婳看着他那杀气腾腾的模样,暗暗腹诽。 果然?她?还是不?喜欢这种打?打?杀杀的粗犷武夫,也不?知未来哪个女子能受得了—— 反正与崔家娘子的那门婚事八成是没戏了,据说是崔夫人娘家来了位侄子,洛阳世家子弟,风流又多情。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一比之下?,哥哥木讷无趣,说亲一事?遂也不?了了之。 明婳虽然?很好奇哥哥的婚事?,但照着当?下?的情况来看,她怕是没办法亲眼见到未来嫂嫂了—— 只?待裴琏身体大好,他们便要回长安了。 虽然?很舍不?得,却也没办法。 裴琏作为储君,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北庭。 明婳作为外嫁女,也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娘家。 照着裴琏的恢复情况,七月中旬便能启程。 但裴琏看出明婳的依依不?舍,便将行程延后一月,打?算在北庭过完明婳十八岁的生辰与中秋,再启程返京。 明婳自也明白他这份细心,在没人的时候,偷偷亲了他一下?。 这会儿的裴琏已?不?像月前那般虚弱,她?这般一撩,他也不?再克制,反身将人压在角落里,直亲得明婳面红耳热,腰肢发软。 只?大夫特地交代?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裴琏此番险些丧命,最好禁欲三月,方为稳妥。 裴琏十分怀疑这个交代?,是老丈人在背后吩咐的,但他没有证据。 明婳却是十分遵守医嘱,坚决不?肯叫他得逞。 至于原因,有些难以启齿。 她?总觉得若是在府中与裴琏做了些什么,必然?要叫人送水。这一送水,岂非整个府里的人都?知道她?与裴琏那个啥了么? 那多尴尬啊! 府中的奴仆们大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呢。 - 转眼到了金秋八月。 初三,是明娓明婳十八岁的生辰。 全家上下?都?期盼着,明娓会不?会在这一天赶回来。 但一直到夜里家宴散去,仍旧没见到明娓的身影。 明婳很失望,她?也看出父亲、母亲和兄长都?很失望,毕竟这样难得的日子,姐姐竟然?还在外头毫无消息。 但碍于这日也是明婳的生辰,肃王夫妇和谢明霁也都?敛起那份失望,笑?着替她?庆祝。 当?日夜里,明婳窝在裴琏怀中,郁闷叹息:“你说姐姐她?到底去哪里了呢?” 裴琏也从那瓶解药里,猜出明娓与那斛律邪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牵连。 且他隐约觉着,那在战场上刺杀斛律邪的刺客,没准也是他这位姨姐的手?笔。 只?谢明娓是妻子的亲姐姐,作为妹婿,他不?好过多谈论?,只?抚着妻子的肩背,缓声宽慰:“你姐姐一贯在外游走?,没准此刻正在哪里发财收钱,乐不?思蜀了。” 明婳闻言,眉头稍稍舒展:“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怕就怕姐姐还在外头和那个斛律邪牵扯不?清。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家里人的殷殷盼望,两日后的傍晚,离家多日的明娓回来了。 除了皮肤黑了些,下?巴尖了些,胳膊腿儿都?健全的,瞧着并无不?妥。 肃王妃见着明娓,直拍着她?的背,又哭又骂:“你这个不?省心的讨债鬼,我还当?你不?记得这个家,不?记得家里还有爹爹娘亲了!” 明娓自知理亏,也不?反驳,只?讪讪赔着笑?。 待肃王夫妇问起她?这段时间都?去了哪,她?道:“跟商队往大雪山下?的迦毕试国走?了趟,那地儿可真冷,但雪莲花又多又大,朵朵都?是上品,可惜这回本钱没带够,路上又遇到匪盗,一来一回,没赚也没亏。” 说着还从随身行囊里拿出一盒晒干的雪莲花,递给肃王妃:“阿娘拿着炖汤喝,最是美容养颜。” 待到肃王夫妇问起她?那瓶解药是如何来的,明娓面不?改色,嗐了声:“我的确见到了那个斛律邪,至于这解药,是我和他打?赌赢来的。他那人行事?诡谲,性?情乖僻,我也没想到他真拿这救命的解药当?赌资,反正那会儿殿下?都?半死不?活了,我就拿回来试试了。” 对此,肃王夫妇是一个字都?不?信。 但无论?他们再怎么问,明娓翻来覆去就这一套说辞,最后被问得不?耐烦了,干脆双手?一摊:“你们若是不?信,那就派人去抓斛律邪。什么时候抓到了,问问他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整个就一副混不?吝的态度,叫肃王夫妇打?也不?舍得打?,骂她?她?也不?痛不?痒,只?得揉着涨痛的额头,挥挥手?:“去去去,赶紧回你院里洗澡去,这灰头土脸的,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哪来的叫花子。” 第108章 【108】 【108】 这?日?夜里, 明婳一直与明娓聊到?熹光微亮,方才沉沉睡去。 之后的十来日?,她也不回她院子住了?, 天天赖在明娓这?。 明娓倒是?不介意, 但裴琏连守空房数日?, 看明婳的眼神都透着几分看“负心?妇”的幽怨。 明婳看得见,明娓自然也能感受到?,于是?夜里劝着明婳:“不然你还是?回你院里睡吧, 你那太子夫君都要将我当成头号情?敌了?。” “不管他。” 明婳挽着明娓的手,慵懒语气里是?十足十的依赖:“过完中秋我就要与他回长安了?, 这?一走, 往后再想与你抵足而眠, 秉烛夜谈,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若非我不好赶父亲, 我都想去与母亲睡呢。” 说到?这?, 她忍不住炫耀:“你不知道,去岁我和母亲一路回北庭,我与母亲同睡了?好多次呢。母亲身上香香的, 暖暖的,和小时候一样。” 若是?明婳炫耀旁的, 不一定能叫明娓羡慕。 但与母亲同眠, 明娓是?实实在在羡慕了?。 犹记得小时候, 姐妹俩就爱赖在母亲身旁睡, 那时年纪尚幼, 也不必避讳父亲, 一家四口同睡一张大床。 但女大避父,她们七岁时, 就再也不能赖在母亲的院子里,搬了?出来。 好在姐妹俩能互相作伴,一同睡到?了?十岁,方才分了?各自的院子。 饶是?这?般,明婳有时兴致来了?,或是?想与明娓亲近了?,夜里还是?会跑到?明娓院里。 双生?姐妹便是?比寻常姐妹还要亲密的存在,哪怕下午还互相吵架,说着“再也不要和姐姐/妹妹好了?”,不过几个时辰,便又亲亲热热天下第一好。 “从 前?觉得父亲霸道得很,夜夜都占着母亲不放。现下想想,男人好似都这?样,占有欲极强。” 明婳想到?与裴琏同床共枕时,那人也是?回回搂着她的腰,生?怕她跑了?似的。 “行了?,不可背后妄议长辈。” 明娓打了?个哈欠,懒声道:“睡吧,明日?还得去万佛寺看热闹呢。” 说起庭州八月里的大事,除了?前?线时不时传来的最新战况,便是?被誉为佛子的西域高僧,摩诃多罗,即将来到?万佛寺讲经传法。 北庭毗邻西域,百姓多信奉佛教,这?样一位高僧来到?庭州,信众们自是?异常欢喜。 这?些时日?万佛寺门前?那些卖香烛酥油、鲜花瓜果?的小摊贩可谓是?客似云来,赚钱赚到?合不拢嘴。 明婳对佛法这?些并不感兴趣,无奈肃王妃信奉佛法,再加上明娓与那位高僧有旧交,是?以在高僧进?城时,明婳也陪着她们一同去迎接。 她要出门,裴琏自然也随她一起。 高僧进?城那日?是?八月十三,中秋将至。 满城金桂飘香,北庭都护府的礼官手持鲜花相迎,闻讯而来的百姓们也挤满了?两道,沿街的酒楼雅间也坐满了?各府的贵族夫人与娘子们。 其中也包括肃王妃一家。 高僧的队伍很轻简,总共就三个人,打头是?个骑白马,着灰袍的年轻和尚。 其后是?两个随从,一个骑着驴的小沙弥,另一个是?牵着载满行囊骆驼的中年僧人。 肃王妃乍一看时,也颇为惊讶,倒不是?惊讶于队伍的简陋,而是?惊讶于摩诃多罗的年纪:“佛子竟这?般年轻?瞧着也就二十出头吧?” “二十三……哦不,如今该是?二十四了?。” 明娓往嘴里送了?块桂花糕,又往下瞥了?眼:“啧,怎的黑成这?样?” 坐在对侧的明婳闻言,撩起眼皮看了?看晒成小麦色皮肤的明娓,再看向街上那个容貌端正、白白净净的年轻僧人,不禁扯扯嘴角。 姐姐你说别人黑之前?,好歹先看看自己呀! 不过这?位僧人,的确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年轻。 在明婳印象里,能被称作“高僧”的,都是?些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头,这?样年轻的和尚,真的有本事担得起一声“高僧”吗? 她兀自腹诽,又往下看了?两眼。 姐姐说这?和尚长得很好看,可她这?般看去,虽看不清全脸,模模糊糊瞧见个侧脸轮廓,也只能算得上清俊吧? 就在明婳暗暗嘀咕明娓的审美,那僧人忽的抬起头,朝街边两侧看去,似是?在寻什?么。 下一刻,他朝她们这?边看来,视线稍顿。 而后缓缓竖掌身前?,略一颔首。 看那示意的方向,是?朝姐姐? 明婳怔了?怔,也看清了这年轻僧人的模样。 秋日?明媚的阳光下,僧人虽光着个脑袋,却叫视觉重心?都转移至那张轮廓立体的脸上。 的确是张很好看的脸。 并非俗世定义的那种好看,而是?一种庄严神圣的好看。 就如圣坛上的菩萨,抬眼庄重,垂眸慈悲。 就方才那简简单单投来的一眼,也不知是?光线作用,还是?他的瞳色本就那样,不同于汉人的黑瞳与褐瞳,他的眼睛是?灰蓝色。 遥遥望来的刹那,似是?夜幕中璀璨的银河。 幽深,静谧,蕴藏着无尽的玄妙。 真是?极好看的一双眼…… 手指蓦得被捏了?捏,明婳回过神,一偏过脸,就对上一双幽沉漆黑的凤眸。 裴琏淡淡微笑:“有这?么好看?” 明婳被他这?笑瘆得慌,忙咳了?声:“还行吧。” 裴琏继续微笑:“还行就看得那般入神?” 明婳:“……” 这?是?在吃醋? 但她的确没办法昧着良心?说那个摩诃多罗丑啊! “这?不是?难得见有人剃了?光头,还不减容色的吗。” 明婳说着,反握住裴琏的手,一脸真诚地?眨眨眼:“不过在我心?里,殿下最好看,谁也比不过。” 这?话倒是?叫裴琏心?下熨帖。 再看那骑着白马远去的年轻僧人,他握紧了?明婳的手,凤眸轻眯。 一个和尚长这?般好看作甚,又不能当饭吃。 - 高僧进?城后,便住在了?万佛寺。 明婳知道明娓过完中秋便打算去万佛寺小住,她担心?姐姐离经叛道,会做些冒犯和尚的事,私下里劝她:“出家人六根清净,姐姐你可不要胡来。” 明娓摆摆手,满口答应:“放心?啦,我是?那种乱来的人吗。” 明婳看着她,语气笃定:“你是?。” 明娓:“……” 下一刻,抬手就给了?自家妹妹一个脑瓜崩:“你是?姐姐我是?姐姐啊?还管起我了?,倒反天罡。” 明婳不服气,捂着额头争辩:“你也只比我早出来半个时辰而已!再说了?,我现下可是?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母!” “哟,一国之母呢,那我现下给您老?磕两个?” 明娓乜着她,笑道:“小丫头还在我面前?摆谱了?。” 明婳气的不轻,瞪她:“反正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撂下这?话,便气咻咻地?走了?。 裴琏见她这?幅受气包的模样,疑惑:“这?是?怎么了??” 明婳便把她对明娓的忠告说了?,末了?,她哼道:“要不是?过两日?我们就要离开北庭,我怕她胡来气着爹爹和阿娘,我才懒得说呢。” 裴琏也没想到?他这?位姨姐竟是?口味独特,连和尚都不放过。 心?下纳罕,却也没多评价,只拉着明婳的手,道:“消消气,我带你去个地?方。” 明婳:“去哪?” 裴琏:“到?了?便知。” 一个时辰后,明婳随着裴琏到?了?庭州最大的绸缎庄。 店里的掌柜见着他们来,立刻恭恭敬敬引到?了?二楼雅间,又命绣娘拿出一整套做工华美精致的婚服。 “前?几日?便照着贵人的吩咐做好了?,正打算午后给您送去呢。”掌柜的哈腰笑道。 明婳看着那套大红喜服,一头雾水:“有谁要成婚吗?” 裴琏道:“你与我。” 明婳:“啊?” 裴琏挥退旁人,与明婳解释:“当日?你嫁去长安,岳父岳母未能亲眼看到?你我成婚,我便想着后日?中秋家宴,你我着婚服,在二老?的见证下,再拜一回堂,既圆了?他们心?头的遗憾,也能叫他们放心?将你交给我。” 他看向明婳,神情?温润:“你看如何?” 明婳没想到?他竟有这?般安排,仔细想想,当初出嫁,父亲与母亲只瞧见她一袭红妆上了?花轿,之后婚仪那些都是?在长安举行…… 虽说在长安,哥哥姐姐代替了?父母的位置,但双亲健在,却未能见证她的人生?大事,终归是?有些遗憾。 “那就照你说的办。” 明婳轻轻抚过大红喜服上精美的金丝牡丹绣花,再次抬脸,眼底盈满笑意:“殿下,多谢你。” 裴琏抬手揉揉她的发:“你我夫妻,何须客气。” 转眼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这?一年的中秋,阖家齐聚,府中的气氛也比半月前?的生?辰宴要热闹许多。 待到?夜幕降临,皓月高悬,明婳与裴琏身着大红喜服出现在宴上,肃王夫妇都惊了?一跳。 不过很快,肃王夫妇便明白了?小夫妻的意思?,心?底发涩。 明婳走上前?,笑吟吟转了?一圈:“爹爹,阿娘,我这?样穿好看吗?” 肃王妃掖着眼角,点头笑道:“好看,我家婳婳最是?好看。” 说着,又看了?看明婳身侧也着红袍,挺拔如松的裴琏,也赞道:“殿下穿红袍也衬得好容色,与婳婳当真是?佳偶天成,万分般配。” 裴琏笑着抬袖:“岳母大人谬赞。” 说着,又朝一侧的谢明霁和谢明娓点头。 兄妹俩立刻会意,双双扶着肃王夫妇去了?上座,又分站左右,充当起礼官。 明娓清着嗓子,扬声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兹誓海盟山,永结同心?之带;伏望螽斯有庆,长垂瓜瓞延绵。” “所愿二姓合婚,以效鸾凤和鸣,惟期百年偕老?。”[1] 明娓唱罢,谢明霁看向堂前?点燃的香,继续道:“吉时已到?,新人上前?,行三拜。” 三拜礼,是?寻常夫妻成婚时的礼数。 当初明婳与裴琏成婚时,并无这?三拜,而是?去祭坛拜天地?,再去皇室家庙拜列祖列宗,行同牢合卺之礼,便算礼成。 而今在肃王府,俩人不再是?东宫太子与太子妃,而是?一对期盼得到?父母祝福的寻常小儿女。 身着喜袍的年轻新人一同上前?。 “一拜天地?,谢天地?神灵庇佑。” 明婳与裴琏面朝堂外,黑夜沉沉,明月皎皎,二人肃拜。 “二拜高堂,谢父母养育之恩。” 二人转身,朝着堂上端坐的肃王夫妇,深深一拜。 肃王妃本就是?个心?思?柔软之人,见着这?一拜,眼眶登时泛起泪光。 三年前?送女儿出阁时,她也泪落不止,只那时更多是?女儿的担忧,并无太多喜悦。 可这?会儿见着小夫妻郎才女貌,又彼此有情?,心?头也满是?激动欢喜。 “好孩子们,都快起来。”她含泪笑道。 一旁的肃王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若是?细看,也能瞧见他眼底那份柔色。 女儿终是?长大了?,也作他人妇了?。 老?父亲面上不显,心?下发酸。 “夫妻对拜,永结同心?——” 明婳手持金丝绣花团扇,缓缓转身,当看到?身前?一袭大红喜袍的男人,一颗心?也砰砰直跳。 奇怪了?,又不是?第一次行礼,怎的突然紧张起来。 可穿着红袍的裴琏,在灼灼烛光下,好似比白日?更为俊俏了?。 她以扇遮面,盈盈弯腰,与裴琏行完这?最后一拜。 “礼成——” 谢明霁笑道,采月采雁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篮子,开始撒礼钱。 一时间,整个院子都响起奴婢们喜气洋洋的祝福声。 这?顿别开生?面的中秋家宴,也因这?简单又意义不凡的仪式变得格外热闹。 当然,作为新郎官,裴琏也没少被肃王父子灌酒。 喝到?后来,三个男人都醉了?。 肃王拍着裴琏的肩膀,一次比一次重:“殿下千万记住你先前?说过的话,若是?再敢欺负婳婳,臣定去长安寻你父皇要个说法!” 谢明霁也双颊酡红,打着醉嗝,连连点头:“对,不许再欺负我妹妹!” 裴琏的酒量虽比不得这?父子俩,但在涉及明婳的事上,脑子十分清醒。 高大身形晃了?两晃,他撑着桌子起身,一脸认真地?朝着肃王父子深挹:“岳父与舅兄的嘱托,孤绝不敢忘。” 这?般说了?,父子俩也满意了?。 “坐下坐下。” “来,继续喝酒——” 见他们喝成一团,明娓咂舌,对明婳道:“看来你今夜要照顾醉鬼了?。” 明婳扶额:“爹爹和哥哥也是?的,两人一起灌殿下,未免太欺负人。” 肃王妃也觉得头疼,但想到?今日?没准是?一家人最齐全的一个中秋家宴,便也没去拦,只提前?吩咐婢子们准备醒酒汤。 一顿中秋宴吃到?后来,明娓和明婳都有些困了?,见男人们还在喝酒吹牛,便先行回了?院子。 到?了?并蒂院的中庭,明婳下意识想跟着明娓走,被明娓拦下:“今夜也算你和殿下的新婚夜了?,怎好再去我院里?去去去,快回你的院子和你的太子哥哥洞房花烛。” 这?揶揄叫明婳霎时红了?脸,嗔道:“姐姐乱说什?么呢,都老?夫老?妻了?,还什?么新婚夜。” 明娓却是?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我却觉得今日?的你和太子更像是?新婚夫妻呢。” 三年前?初嫁,懵懵懂懂,双方也没什?么感情?。 这?会儿却是?郎情?妾意,蜜里调油时。 明婳最后还是?被明娓赶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不回不知道,一回却是?被院内的红灯笼、红双喜、红幔帐、龙凤喜烛等装饰惊了?一跳。 问过下人,方知这?一切都是?裴琏吩咐的。 明婳打量着喜气洋洋的四周,嘴上嘟哝:“不是?说好只是?三拜么,如何弄得和真的一样……” 心?里却是?浮出一丝甜意,就仿佛真的回到?了?新婚时。 沐浴过后,已是?夜深。 看着窗前?灼灼燃烧的龙凤喜烛,明婳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等裴琏回来。 既然是?“新婚夜”,新娘子总不能直接裹被子睡了?吧。 好在没等多久,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伴随着木门推开,婢子们纷纷行礼:“殿下万福。” 坐在大红喜床上的明婳不觉揪紧了?裙摆,想了?想,拿过那搁在一旁的织金龙凤团扇,遮住半张脸。 待到?裴琏行至内室,抬眼便瞧见那安安静静坐在榻边的小娘子。 她一袭大红丝缎亵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青春正好的婀娜身影,那头如瀑的乌发逶逶垂下,烛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 两只雪白小手持着团扇,遮住半张娇靥, 唯一露出的那双明眸,正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朝他看来。 对视的刹那,明眸善睐,光华璀璨。 心?跳,好似漏了?一拍。 裴琏恍惚着,仿若坠入一场缥缈美梦。 待回过神,胸膛里的心?仍旧鼓噪不休。 明明来的时候已经喝过醒酒汤,秋夜里的凉风也吹散了?几分酒意,可这?会儿却醉得更厉害般,连走向床边的步子都有些飘。 明婳看着那脸庞醉红的男人走来,心?也一点点地?揪紧。 他这?是?喝了?多少? 怎么走个路也摇摇晃晃的。 要不要上去扶他一把,万一摔了?可就不好了?? 纠结间,散发酒气的男人已然走到?面前?。 明婳松口气,还好,没摔。 下一刻对上男人幽幽的狭眸,才松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心?跳如鼓。 他…他这?般看她作甚?怪难为情?的。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面前?的男人朝她抬袖,弯腰一拜:“裴琏拜见娘子。” 明婳怔了?怔,有些羞赧,又有些想笑,这?都没有外人了?,这?男人还演呢? 不过他要演,那她便陪他玩玩。 于是?明婳起身,盈盈回了?个礼:“妾身拜见夫君。” 说完,还抬起眼,一副“怎么样,我也演得不错吧”的得意表情?。 裴琏稍愣,而后眉宇间也浮现浅浅笑意。 他道:“还请娘子却扇。” 明婳道:“却扇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三个要求。” 裴琏:“娘子请说。” 明婳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道:“第一,从今往后,你不许欺负我。” 裴琏:“这?是?自然。我方才也已当着岳父舅兄的面保证,若再叫你受委屈,任由他们打骂,绝不还手。” 明婳点点头,又道:“第二,从今往后,你不许再骗我。” 稍顿,补充道:“反正不许再拿我当傻子糊弄!” 似是?想起一些旧事,裴琏面色微窘,颔首:“往后你我夫妻,坦诚相待,再无隐瞒。” “至于第三,只要我一日?是?你的妻子,你便要一心?一意爱我。倘若你日?后……” 明婳握紧了?手中扇柄,深吸一口气看他:“倘若你日?后变心?,移情?别恋,你也不必遮遮掩掩的把我蒙在鼓里,直接与我坦白,我也不会再纠缠于你,大大方方让于旁人就是?。” 她是?喜欢裴琏,却不要毫无尊严与底线的爱他。 正如阿娘所说,哪怕再爱,也要有主?见,有与他分开的能力与勇气。 裴琏凝着团扇后那双认真的乌眸,薄唇抿了?抿,再次抬手,郑重一拜:“此生?能得你真心?相托,乃是?裴琏之幸,绝不敢负。” 若真有那么一日?,他不但是?背叛了?谢明婳,也是?背叛了?他自己。 莫说谢明婳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原谅自己。 明婳得他三个承诺,也心?满意足,哪怕前?路充满未知,起码此刻他们彼此相爱,真心?相许。 “那我却扇啦。” 她柔声说着,缓缓将遮面的团扇挪开。 不似当年大婚时那张脂粉糊乱的花猫模样,暖红烛光之下,是?一张比海棠还要娇媚明艳的美人脸。 哪怕素面朝天,两弯柳眉不点而翠,一点樱唇不染而朱,美到?叫人心?惊。 裴琏一时屏息。 明婳见身前?人半晌不出声,抬起脸,乌眸轻眨:“裴子玉?” 裴琏喉头微滚,哑声道:“我在。” 也不等明婳回过神,细腰便被男人的大掌一把揽住。 下一刻,那挟着酒气的吻直直落了?下来。 “唔……” 她下意识地?跌坐在床边。 男人挺拔炽热的身躯也顺势朝她覆来。 大红喜帐微乱,明婳也被这?来势汹汹的热吻弄得心?神俱乱。 当男人修长的手指扯开腰间的五彩丝绦时,她双手抵着他的胸膛,粉面通红,眸光迷离:“你…你还没沐浴……” “傍晚换喜袍时洗过了?。” 裴琏一掌叩住她两只细腕,举过她的头顶,再次俯身:“婳婳乖,今夜让夫君好好看看。” 明婳还想再说,男人的吻再次落下,不容拒绝地?夺去了?她所有的呼吸与理?智。 屋内,红帐垂落,喜烛高照。 屋外,秋夜如水,月满天心?。 这?正是?,良辰美锦,花好月圆时。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