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人:诸位,一起复兴大唐吧!》 第1章 大雪 第1章 大雪 风雪呼啸,犬吠不止。 磅礴且无序的记忆搅动着尚不清晰的意识,初醒来的萧砚极力去想,却发现一切都如残破的碎片一般,使记忆没有可追寻的真实感。 布满阴翳的眼前,有人影正将他安置在一堆杂物之后,待一切落定了,其便迟疑的看向他,脸上浮起复杂的神色。 “阿爷甩开他们,就来接你……” 末了,人影匆匆跃上高墙离去,耳边又只余下了风雪声、犬吠声…… 寒风裹着雪粒卷入巷中,渐渐掩盖了雪地里的点点血迹,继而慢慢割着萧砚的脸,令他本就布满阴翳的视线变得模糊,最终化为暗色。 但就在这最后之际,一道纤瘦苗条的人影忽然闯进了视线内,向他直直走来。她搬开了杂物,继而轻轻探了探他的鼻息,最终将他抗在背上,离开了这暗巷。 萧砚勉力的撑开眼帘,便见一缕碎发随着风雪吹来,糊了他的眼。 …… 待再醒来的时候,雪声已被隔在窗外。塌边立有火炉,正传来轻微的噼啪燃烧声。 扑面而来的暖意、胸前尚疼的伤口,都令萧砚清晰的认识到,他还是活着的。 嘴唇有些干裂,他下意识的舔了舔,偏头向床头望去,能看见小案上摆了一碗姜汤,正散着屡屡热气。 再转动眸子,便能借着烛光看清周遭的陈饰。 床幔、纱帐、屏风……一应布置都很有讲究,看起来略显奢华,不像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屏风另一边,还有人影晃动,声音也依次传过来。 “你在何处发现的人?” “左城一小巷。白日里,我听得了一消息,济阴王染了风寒,是城中名医林氏去王府看的病。我便想着夜里去医馆探探,但还未至目的地,就先听闻左城大火,继而又见此人染了血倒在小巷内,于是将他带了回来。” “胡闹!你为何不先报于我们?” “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做不得真,总得先验验真假。” “伱未免太胆大了些!不说你自己出了事我们如何向女帝交待,若是此处被玄冥教的人盯上,可想过众姐妹的后果?” “我……” “我知罪,后边自会去寻女帝请罚。” “……” 萧砚结合着原身少年的记忆,能清楚分辨出她们口中的信息,同时掌握自身眼下的处境。 如今本为天祐四年十一月末,但在上半年四月,于汴州的朱温以“大梁”为国号,建元“开平”,即皇帝位。故在梁境,今岁便是开平元年。 不过,与萧砚印象中的唐末五代不同,这一世界可谓是江湖与朝堂相辅共存。 以外间女子口中的“玄冥教”为例,其便是梁帝朱温早年时所创,多以死囚、逃犯、以及各样凶命在外的江湖客为教众,专为朱温刺探情报、诛杀异己。直到现今朱温称帝,该教也正式从一江湖组织成为监管中原的朝堂机构,甚而在某种意义上讲,它远比一般的衙门都要有权柄,已成为全天下名副其实的“第一暗杀组织。” 无独有偶,西边歧国“幻音坊”、北面晋国“通文馆”,各路藩镇诸侯亦有为其从属的江湖势力,不过皆在实力上弱上玄冥教一分。 在这乱世里,一切的一切,都逃不过被卷入各方诸侯角力的命运。 “……” 在萧砚探寻记忆的这一期间,外间的声音也已落下,一人影从屏风后边绕过来,却是记忆末尾那位纤细的少女。 少女神色清冷,面上还残留有一丝莫名的委屈,不过大多都被倔强掩住,没有轻易显露出来。其额前沾了些雪粒,此时垂了两缕碎发,但在烛光下却衬得她一张白皙的脸庞甚为立体,颇有英气。且犹引人注意的是,她青蓝色絮衣的肩头,染了些血迹。 不过,其在看见睁眼望过来的萧砚后,脸上那一抹委屈便瞬间敛去,同时向一旁侧了侧脸。 “人醒了,你们自来询问便是。” 她随手拾起放在塌边的长剑,就要离去。 屏风外边,立刻就有两道倩影依声而入,一人同时还将少女唤住:“你且等等,问过再走。” 随着两人进来,室内便又亮起了两盏烛灯,光亮尽数映在萧砚的脸上,让他不由得稍稍眯了眯眼。 同时,也使他愈看清了这三女的面容。 除少女外,另外二人单看外貌皆是年及桃李,且她二人身形婀娜、凹凸有致,除衣着比少女更加贵气外,便是气质都要盛上几分。 少女站在一旁偏着脑袋,沉默不语。 依萧砚猜测,方才训斥她的,应是中间那看起来端庄丰腴的女人。 果然,那丰腴女子在好生打量过他的面容后,便开口询问:“小郎君既已醒了,可否容妾身问几个问题?” 萧砚没有拒绝,而是先道:“可以将这碗姜汤给我喝吗?” “自是可以。” 女子轻笑一声,继而亲手将萧砚扶起,让他能够靠在床头,接着,便要坐在塌边用小勺喂他。 “多谢,我自己可以。”后者婉言相拒,用手捧过瓷碗。 那丰腴女人也不以为意,站在塌边看着萧砚用姜汤润了唇,便问道:“如此雪夜,小郎君缘何一身血倒在深巷中?” “被人追杀。”“是何人?他们为何要追杀小郎君?” 女子一边询问,一边仔细观察着萧砚的神色。 但见他在思索许久后,脸上露出了为难的样子来。 “小郎君可是有难言之隐?”女子伏低身子,露出了颈口雪白的滑腻,轻声道:“这里极为安全,你大可安心。” “我,我不记得了……” 萧砚顿了顿,摇头道:“我只记得是被人追杀,令我受了重创,余下的,暂时记不起来了。” 女人闻言愕然,稍露出诧异的模样。 她犹豫了下,再次询问道:“那小郎君可还记得自己姓名?” “萧砚。” 女人果然惊诧,但又马上化为了然之色。她直起腰思索了片刻后,想要再说什么,又好似心有顾忌,令她踌躇。许久后,才向萧砚道:“既如此,小郎君且在此处安心养伤便是,这里甚为安全,不用担心仇家寻来。” “在下多谢娘子,”萧砚犹豫了下,道:“只是萧某不明白,娘子何故收留在下这么一麻烦之人,岂不是会给诸位平白招来祸事?” 这时,一直伴在旁边未出声的年轻女子道:“公子不必多虑,逢此乱世,处处皆是苦命人,我醉音楼既然遇见了,便不会见死不救,你只管在此好生将养,待身子好些了,再说其他。” 将她口中的“醉音楼”三字暗暗记下,萧砚称谢道:“既能得二位娘子收留,萧某自当感激不尽,只是眼下尚不知各位如何称呼,今后在下若有能力报答,可不能不晓诸位恩名。” “妾身二人的名字不值一提,郎君倒不用多记。倒是那小姑娘,若无她将郎君一路背回来,恐怕就麻烦了。” 听见话题忽然转至自己,少女便猛然转过来,面上有些讶然。 萧砚并不强求二女的姓名,将瓷碗放在一旁,向少女勉力拱手道:“不知姑娘是……” 少女有些不自然,但面上却依然只有清冷,她不自觉的撇过头,回道:“唤我姬如雪便是。” 如此,那端庄女人才轻声一笑。 “楼内事务繁琐,妾身二人对郎君可能有些照料不及,郎君若有事,大可直接唤这位雪儿姑娘。” “不敢叨扰二位娘子。” 一应事务都已安排妥当,那二女便不再多留,匆匆离去。 姬如雪走在末尾,在转过屏风之际,颇显清冷的瞥了他一眼。 萧砚对她轻轻一笑,以示感谢。 少女应是看见了,蹙了蹙柳眉,匆匆跟随离去。 待房门重新关闭,萧砚的笑色便略略的收起来。 “醉音楼……” 他低头看向姜汤中自己的倒影。 萧砚能明白,那头一回见面的丰腴女人为何对自己格外亲近。 盖因他有一张脸,一张不容她们忽视的脸。 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才能够好,萧砚将脑中的记忆梳理一便后,索性就早早的在榻上歇下。他心知自己尚还有许多麻烦要处理,得先尽快恢复实力。 同时,在这深夜中,一道机械声终于被他唤醒。 “‘剑意’开始重载激活……” “因宿主更换躯体,重载失败……未能进行激活……” ———— 厢房外,丰腴女子步履匆匆。 后边,与她稍显年轻些的女子唤道:“姐姐,此事是不是太蹊跷了些?诸多姐妹在曹州待了大半个月亦对救出济阴王毫无办法,偏偏随处寻得一人,便是济阴王?” 端庄女子脚步不停,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画像递给她,道:“兹事体大,不论他是与不是,皆要先报于女帝。” 后边的姬如雪抬眉望去,便见那画上之人确与萧砚一模一样,几乎不能分辨。 她蹙眉想了想,自己当时确实没想到那少年便是济阴王、前唐废天子,只以为此人或与左城大火有关,才将其救回来。 那年轻些的女子持着画像还未开口,长廊之外便有一侍女匆匆而来,向丰腴女子行下一礼,道: “禀妙成天圣姬,方才探子回报,济阴王府确生大火,一个时辰前,该地响起多道厮杀声。且据内应所言,玄冥教应在其中折了两个天位高手,暂且还不知是不是通文馆闹的事……” 妙成天眸光闪动,向身后那较她稍年轻的女子询问道:“玄净天,信鸽可已喂好?” “依姐姐吩咐,随时都备着的。” “稍后我修书一封,待雪小些了,便发往凤翔。” 写在前面:因为是动漫同人文,所以对史实等不是特别考究,对此介意的大佬勿要代入—— 同时,求追读!求票!求书评! (本章完) 第2章 互为鱼饵 第2章 互为鱼饵 窗外的飞雪渐小,树梢上的枝头却依被压得直不起身。 萧砚服下汤药,婉拒了侍女要搀扶他的好意,独自走到窗边,静静的看着外间。 姬如雪怀中抱了剑,坐在门栏边,随着他的目光向外看过去。 几只麻雀被寒风吹的直缩脖子,遂不得不从枝头跃下,在院中蹦跳,在其间还不时低头于雪中刨食,虽看起来并无所得,却也好过在枝头冻死。 其实相较于这个,姬如雪更诧异萧砚的恢复能力。 她发现萧砚时,他身上的伤势就已颇重,便是带回来以特制手段疗了伤,但寻常人若没有十天半月,几乎只能在床上活动。但前者不过只是在这里生活了两天,竟就能自行走动了。 便是傀儡天子,也能习武吗? 她略略皱眉,看向萧砚的背影。那天夜里,在等待侍女向两个圣姬通报期间,她便已仔细勘察过,后者的掌间几乎没有习武之人应有的茧疤,真如天生的富贵人一般,干净的不像话。 那边,萧砚好似发现了姬如雪的视线,便回头过来,向她客气询问: “姬姑娘,这两日,可探到我仇家的消息?” “暂且没有,近日曹州不太平,城门每日封锁,各坊到处皆有拿人的官差兵卒搜查,却不知和你有没有关系。” 姬如雪沉吟了下,继续向他出声:“你这两日可记起了些什么?” 萧砚一脸坦然,同时微微苦笑道:“并没有……许是被大雪冻坏了脑子吧。” “你虽失了记忆,但想必能记得之前习过武?” “应是吧,脑中并无太多印象。” 一边隐秘观察着他的神色,姬如雪一边继续试探道:“当日,伱可还有同伴?” “此事应该姬姑娘最清楚。”萧砚摇了摇头,向她解释:“昏迷之前的事情,我大多已记不清。” 少女遂陷入沉思。 萧砚亦回过头,继续观赏窗外雪景。 他明白,这少女便是那妙成天派来监视他的人,不过就是想挖掘他身上的秘密而已。 他的一切措辞自然是拿来应付她们的,有没有失忆,只有他自己清楚。 原身的麻烦事不少,又顶了一张几乎举世皆敌的脸,极容易陷入“出得龙潭,又入虎穴”的境地。 他的眸中有靛蓝的光亮闪过。 脑中的机械声再次响起。 “‘剑意’重载完成,开始激活……” 事实上,这已是萧砚第二次魂穿了。 上一世,他穿越到一名为“剑意”的高武游戏世界中,便随身携带着这‘剑意’,凭借此物,他拜入剑宗,一路修行畅通无阻,得以成为全天下最年轻的剑道翘楚。但却在最后仅离剑圣一步之遥时,遭到各方仇敌势力围剿,一虎尚不敌众犬,何况对面几无弱手。宗门为求自保,也将他抛弃妥协。 果不其然,不过半月,他便身死于一破庙之内。 待再醒来,便成了这少年,亦承袭了少年的记忆。 好在人虽死,这‘剑意’尚存。 所谓‘剑意’,实则并不单以“剑”为载体,而是将宿主的意志以剑为代表。具体下来,便是世间万物皆可为兵刃,世人所修之一应功法,亦能被宿主炼化成意识,收为己用。 有此,他方能自保。 萧砚将木窗掩开了些许,看着吐出的气息在风中化为白雾。 听见身后的少女从门栏边离去,他便知道。 她上钩了。 ———— 在暖阁门前,姬如雪等待了片刻。 有侍女从里内出来,请她进去。 暖阁中,熏香自炉中燎燎腾起,萦绕在砚台周侧,妙成天执了笔,在其上轻轻蘸了蘸,继而开始落字。 玄净天在桌案前调试着一柄长弓的弓弦,见她进来,便询问道:“雪儿姑娘,可是探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属下似乎发现了一线索。”“哦?说来听听。” “当日,我在发现那萧砚时,其虽昏迷在暗巷中,但却是被一应杂物遮掩着的,属下方才想起,其应还有同伴在外。” 听到最后,玄净天将弓弦放下,转头看向伏案书写的妙成天。 “姐姐,是这个理。” 后者亦已停笔,一双美目微微凝起,道:“这两日,城中可有厮杀?” “不曾。” “暗子今日可有消息递来?” “已来过了,氏叔宗旧宅内,今日还是没有济阴王的人影。几处城门亦日夜小心观察,从未见到有人偷偷出城。” 前李唐天子禅位于朱温后,便被后者降为济阴王,安置在旧将氏叔宗的宅邸内,故该宅邸亦被称为济阴王府。 妙成天思索片刻,向姬如雪出声询问道:“除此之外,可能看出他失忆之事是真是假?” “属下暂时不能确认,他这两日都鲜少与人交谈。” “你救了他一命,他也不放心你?” 姬如雪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旁边,玄净天拉过她的手,笑道:“莫不是雪儿这一张冰冷的脸,令那小郎君不得亲近?依我来说啊,雪儿姑娘你平时也莫要随时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你们二人皆是少年人,多多亲近,许能让他吐露实情。” 少女略有些不自然,将手抽了回去,向妙成天拱手道:“属下其实不明,圣姬既能认定其就是废天子,我们便何需再在曹州待下去,若将人早些带回凤翔,是不是也少些风险?” “雪儿你不知,”后者摆了摆手,耐心向她解释:“你之前一直伴在女帝身边服侍,尚未真正涉足过江湖,自然不能知晓一些江湖上的手段。这同相之事固然匪夷,但在真正的易容圣手眼中,不过几个年月便能促成。我们此次来曹州,救人是小,为名、为岐王大义,才是真。” “若此子是通文馆亦或就是那梁贼朱温搞得鬼,岂不是毁坏了岐王声誉?” “属下明白了。” 妙成天蹙眉从放有小案的矮塌上下来,来回走动道:“且没有女帝的指示,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 “姐姐,我们要不就将实情告诉那小子,其若真失忆,也算不了什么事。”玄净天顿了顿,提议道:“可若他是假失忆,我们何不能将计就计?” 末了,她还补充道:“下边有姐妹回报,这些时日因追踪废天子的消息,我们的不少暗子好似都已被玄冥教的人盯上了……为此事耽搁的越久,越容易出事。” 姬如雪柳眉上扬,心觉此计可行。 奈何妙成天在紧皱眉头思索良久后,还是摇头道:“一切都等凤翔的消息,如今风头正紧,并不适合主动出击……或许正有人想看着让他带着咱们自投罗网。” 玄净天无奈,只能重新拾起弓弦。 “那就依姐姐的。” 听的她们二人的对话,姬如雪略有些忧心,但她轻轻咬了咬嘴唇,还是将想法憋了回去。 末了,妙成天又专门向她嘱咐道:“雪儿姑娘,此事尚有未知的凶险,可万不能再行险事了。我姐妹二人的画像早已上了那玄冥教的生死簿,你虽从未在江湖上显过面,但一身气质与众姐妹都不符,这几日若没有要事,便都不要到前楼去了,官差搜查的正紧。” “遵令。” ———— 眼见少女离去,玄净天放下长弓,不由询问。 “姐姐,是不是太冒险了些?这妮子头一回随我们出任务,临行前女帝还让我们多加照顾,我们是不是……” 妙成天将已晾干的信纸卷好,塞进信筒内,道: “女帝曾言,姬如雪虽常年以侍女之身在她身边侍奉,但实则心性坚韧,性格执拗,遇事自有想法。她磨砺已久,女帝早晚会遣她去江湖,我们不过将这时间提前了而已。何况,有你做后手,应能保她无恙。” 眼见玄净天略有些愧疚,她的神色却是肃然。 “等着吧,你以醉音楼上下姐妹的性命作饵,她必然中计。” (本章完) 第3章 真相 第3章 真相 又是一日而过,官差搜人的架势反而愈盛。 便是萧砚,都被藏进了密室内,再不能随意看见外边的雪景。 期间那大娘子来过一次,拿了亲手做的糕点给他,让他不必惊慌,待风声过后,即可让他出去。 萧砚自无不可,他在这吃好喝好,反而很是不好意思。 夜里,虽已至亥时,但由于这地下的密室过于幽暗,反而还留有烛灯。 光圈下,坐在桌前的萧砚拿着已翻页的书卷回头,诧异的看向门口。 姬如雪提了一盏油灯,正神色清冷的向他望了过来。 “姬姑娘这是……” “你当真是失忆了?” 萧砚有些莫名,皱眉道:“我何需骗你们?” 姬如雪冷着脸,大步走过来,从怀中取了一张画像,拍在桌上。 萧砚虚掩着眸子将其拾起,借着烛光仔仔细细的看了看。 画上,是一年约十五六岁的俊朗少年,剑眉朗目,画的倒是极好。 姬如雪斜睨着他的侧脸,一边仔细的观察着他的神色,一边肃声道:“可据我们所知,你应姓李,而非姓萧!” 可后者并无异色,反而轻笑了出声。 接着,她便听萧砚出声道:“倒要感谢好好感谢姬姑娘,若无这画,我还不知我是这副模样。” 姬如雪略有狐疑。 难不成他说的都是实话? 重新坐回木椅,萧砚持起书卷,道:“不论姑娘信与不信,我确实名为萧砚。” 少女皱了皱眉,仔细与他的眼睛对视,却只看见一片坦然。 她迟疑了下,将画像重新叠好放入怀中,有些不甘心的向外而去。 但马上,她咬了咬牙,又忽地止步顿住,回头看着萧砚。 “外间的人都已被我支走,这里独剩伱我二人。” 她对上他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你大可放心的将实情告知给我,而你想知道什么,我亦会如实告诉你。” “姬姑娘是想做交易?” “是。” 萧砚眯了眯眼,将书卷放下,看着对面少女尤为坚定的神色,便也开口道:“我不想知道什么,只想求姬姑娘一件事,姑娘若答应,我便毫不保留。” “你说,可以商量。” “我要出去。”萧砚坦然看着姬如雪的眼睛,道:“我知你们实已软禁了我,我要姬姑娘将我偷偷带出去。” “断不可能!” 后者一口否决,随即肃声道:“待尘埃落定,我们自会带你离开这里。” “只怕那时,我才真正成为了诸位的笼中之鸟。” “……” “我出去,只想印证自己知道的,是不是最后的真相。” “真相?” 姬如雪的耳尖动了动,不过萧砚已住口,再不多言。 她心中有些警惕,询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但萧砚只是坐在那里,并不回她。 密室中,这无言的寂静持续了许久。烛灯轻轻晃了晃,发出了轻微的燃烧声。 姬如雪将下唇咬的发白,终于出声道:“好!我答应你……但在之后,你须得随我回来!” “自然。” 萧砚摊开干净的手掌,轻笑道: “而且依姬姑娘的能力,还怕我能从你手中逃掉不成?” ———— 深夜寂静中,妙成天轻轻的将灯罩套在烛台上,继而回身推开木窗,任凭外间的风雪向内呼啸卷入,也只是面不改色的俯视着夜雾弥漫的城池。 外边匆匆赶进来的侍女面露诧异,但也只是躬声道:“回禀大娘子,姬如雪确已偷偷带着人从暗道走了。” “何时动身的?” “寅时三刻。” “好,让下边的姐妹依计划行事。切记,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暴露踪迹。” “遵令。” 侍女恭敬退下,一旁挎弓背箭的玄净天遂起身,道:“果如姐姐所料,那小子有鬼。” 妙成天摇了摇头,“实则是姬如雪把众姐妹看的过重,若是你我去与那萧砚交涉,恐没有这般成效。” 玄净天将一枚刀片藏于袖中,一边回声道:“姐姐但且安心,我不但要将雪儿姑娘给你安然无恙的带回来,还定将那幕后真相挖出来!” 言罢,她已大步离去。 妙成天望着仿若深渊的夜色,皱了皱眉,轻声道: “只求,一切遂愿。” ———— ———— 寒风如刃,裹着漫天的雪粒直直向颈口钻去,雾中夹着鹅毛大雪,径直糊了眼睛。就连耳中,也仿若只剩下了呼啸的声音。 从醉音楼那暗道中出来后,便一路都是这般景象。 姬如雪提了一柄剑走在前边,寒风裹动着她领口御寒的绒毛,从后边看去,倒觉得她的身形亦有几分窈窕。 萧砚披着兜帽长袍缀在后面,待要出巷口了,前边的少女却忽然抬手止住脚步。 他遂抬眼望去,却见少女的耳尖微微动了动,继而才警惕的小声道:“走这边。” 待他跟着出去,果然没见到任何动静,唯有一个已残破的竹筐被风卷动着,不时在雪中翻滚一下。 此时虽正值人困马乏之际,但该有的警惕姬如雪并未省略。 二人的靴子踩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俩虽并无照明之物,但少女的方向感好似极其强悍,所行之处全无半点犹豫。 待到最后,她的速度稍稍放缓了些,于萧砚同列并行,小声询问:“真是要去古生堂?” “正是,我阿爷在那里。” 姬如雪偏头看了眼后者,只见其的脸掩藏在兜帽之中,并不能看清他的神色。 但这时,其却忽然转头过来,轻声道:“信我。” 姬如雪被惊了一惊,下意识收回目光,冷声回道:“没说不信你。” 萧砚看着她的身形再次回到前面,眉头紧缩了起来。 他承袭了原身少年的记忆,便亦要受到原身的情绪感染。 且这方世界太过复杂,他能感觉到,许多事是原身没有接触的,若要破局,需从他人身上入手。 “阿爷……” 他嘴中如此轻轻出声,却又马上被风雪吹散。 二人前行的身形渐渐掩在雾中,连带着其后的脚印,亦被大雪缓缓盖住。 …… 古生堂外,一面书有“医”字的招幡在雪中不断晃荡,发出“簌簌”的响声。 两人远远看着,舒了口气。 “翻墙进去。”姬如雪马上出了主意,便要绕进小巷。 “等等,”萧砚瞬间拉住她,眼睛在外边扫了一圈,出声道:“走大门,敲门进去。” 姬如雪黛眉蹙敛,将胳膊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何意?” “我担心这周围有暗哨,翻墙进去必引人疑,走正门问药,要好看一些。” “可……” 萧砚已伏低身子,不容置疑道:“你来扮成病者,便是有暗哨,注意力也会先放在你身上。” 姬如雪心生抗拒,还想另择他法,但见其催促,便只能咬着唇,轻轻伏在萧砚的背上。 少女虽轻盈,但背后突如其来的软意还是令萧砚略有诧异,他将长剑掩在长袍下边,向古生堂迈步过去。 余光在周围快速的扫了扫,在见到并无人影后,姬如雪松了口气。 她担心兜帽会遮住萧砚的视线,便低声提醒。 “没看见官差,暂时安全。” “嗯。” 门环很快被萧砚叩响,但里内并无动静,遂再次重重的扣了扣。 里边这次传来了不满的喝骂声,接着便听见了有人趿鞋向外走的声音。 很快,在“吱呀”的声响中,一张怒容随着光亮显了出来。 “是谁?有什么事不能等天明再说?” “老者勿怪,小妹病情实在是重,方才呕血不止,才不得不深夜冒雪来向林神医求药。” 门房老头依旧不满,特别是看见只是两个少年人后,张口就要轰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且没听说神医这两日抱恙?你们……” 但他的声音很快顿住,只因有东西从眼前这少年的长袍下探出来,轻轻抵在了他的腹前。 萧砚的眸子在兜帽下闪着光亮,他轻声劝道:“老先生,小妹的病确实很急。” 腹前锐利的物件立刻就让门房重新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额前渗出了冷汗,下意识点着头,将二人迎了进去。 姬如雪从萧砚的背上下来,将门拴上。 门房已看傻了眼,向二人不住的陪笑:“郎君、小娘子,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萧砚沉声询问:“医馆内现在有几人?” “加上老朽,只有四人。” “我记得前段时间堂内还有一中年男子,他现在何处?” “郎君,郎君可说的是萧氏?” 门房脸上的褶子因害怕堆在了一起,他浑身打着冷颤,哭丧着脸道:“我不知道啊,前几日他随大郎去了王府后,便没有回来过。” 将长剑抛给姬如雪,萧砚将兜帽取下,稍显怒色的揪着门房的衣领。 “他怎可能没回来!?” 门房看清了他的脸,稍稍愣了愣,一个名字萦绕在他嘴边,却怎么也唤不出来。 姬如雪在一旁冷眼旁观,倒没想到这几日一直都待人和气的萧砚居然也有这般样子。 而且,观他模样,哪有半分失忆的态势。 靛蓝的光亮在萧砚眸中一闪而过,令他冷静下来,松开了门房的衣领。 “带路,去寻你家大郎。” 门房打着哆嗦,在前边引路。 姬如雪将拇指轻轻叩在剑柄处,跟在二人后边,心想这老头若不老实,便能一剑宰了。 且萧砚若有异动,她亦能第一时间将他擒住。 …… 过了药堂再往后穿过垂门,走过一段短廊后,便到了一排厢房外。 “敲门。” 门房老汉回过头,哀求的看了眼萧砚,但后者并不为所动。 老汉遂不得已敲了几下门,出声唤道:“大郎,外边有急患求医,是不是去看看?阿郎身子骨不好……” 但里内却许久都无动静。 老汉有些忧惧,还想要再敲,萧砚已将他推到一旁,眯着眼看向正房的方向。 他回头向姬如雪出声:“将那正房的门劈开。” 后者不管不问,手中长剑便瞬时出鞘,继而一个箭步过去,在寒光闪烁中,那房门的木栓即刻断成了两半。 将老汉拎着,萧砚推门而入。 床榻边,一身影正好整以暇的坐着,融于阴影之中。 提过老汉手中的油灯,萧砚发出冷笑:“大兄,又见面了。” 亦是同时,那人影已笑着出声:“砚弟,大兄可等候多时了。” 门房闻声过后,不由讶然道:“大郎?你怎在阿郎房内?” “老东西撑不住了,这正房自然由我接手。” 被唤为“大郎”的人从塌边站起,无视门房老头惊慌的神色,对着萧砚笑吟吟道:“知你没死,我便料到你会回来,已等了两夜了。” 姬如雪柳眉轻蹙,持剑站在萧砚身旁,低声道:“他是谁?” “林修之。”后者言辞简略,向那人问道:“我阿爷呢?” “哦,你是说萧伯父?他先你一步回来,要我帮忙寻你,我怕他多事,已送他去见了先帝。” 林修之缓缓从阴影中显出身形来,露出了他那张略显苍白又甚是温和的面容来。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萧砚的神色变化,缓缓笑道:“萧伯父毫不疑我,只一口就饮下了我的毒,若不然,我还拿不下他。可惜,我本想活捉的,可他非要寻死。” “你杀了他?” “自然。” 眼见萧砚的神色变得极为难看,林修之咧开了嘴,温和发笑:“若不然,凭萧伯父那身实力,我如何……” 但他的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已有一团光亮自萧砚手中飞急蹿出,呼吸间已扑至林修之面前。 后者瞬间大愕,但在向旁躲闪时却已晚了,油灯撩着他的鬓发擦过,轰然撞碎在后方的床榻上。 不过眨眼,火势便起。 林修之脸色惨白,立刻慌乱的去摸头发,却听对面传来一声裂响。 他骇然抬头,正见萧砚一脚踹断了其脚边的桌腿,使之快急的冲他咽喉刺来。 心下警铃声蜂起,他遂不再犹豫,单袖向几人一挥,一团黑雾便霎时笼盖房间,迷了所有人的视线。 姬如雪大惊,想要拉着萧砚爆退,后者却已腾然跃进黑雾中。 “‘剑意’启动。” “已锁定目标,目标击杀率100%,可瞬间击杀……检测到目标遁离,已重新锁定。” 脑中的机械声不断响起,萧砚双眸闪着靛蓝色的蓝光,一眼扫过去,只见墙上的木制桌腿插着一块带血的残布,正在火光中不断晃荡。 床榻正中间,一个黑黝洞口直通而下,不知其底。 他看也不看,径直跃下。 后方,姬如雪眼见萧砚的身影消失,本已退至门口的步子骤然顿住,她心中大急,瞬间扯下一块衣角裹住鼻口,闭眼冲了进去。 来的路上,萧砚可从未说他想要的真相,就是来报仇! 火势渐起,并无武功傍身的门房老汉捂着淌血的嘴踉跄逃出去,却在石阶处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许久后,鲜血向雪地四面流淌,浸红了一片。 (本章完) 第4章 济阴王 第4章 济阴王 染红的雪地突然被惊慌的布靴踏碎,靴子的主人却是不管不顾,奋力想要从院墙爬出去。 身后,弓弦声响,一支箭矢精准无误的自他后颈突进去,鲜血便瞬间自他口中涌出,洒在了积雪的墙头。 玄净天收起长弓,快步向后宅走去。 有侍女蒙着面,正手持染血的刀出来,回禀道:“圣姬,所有玄冥教妖人已尽数除尽,后宅火势也已控制住,且在其间还发现了一处密道。除此之外,并未看见姬如雪他们的踪迹。” “可曾发现其他的打斗痕迹?” “院中尚有一老者的尸体,应是中毒身亡的。还有一药童,被我们发现时,人已死了。” 玄净天蹙起眉头,大步走进卧房内,果然见到了那处黝黑的密道。 她遂不由低喃出声:“麻烦了……” 此前她们虽然一直掌握着姬如雪二人的动向,但本意是借机套取萧砚身上的真相,继而敲定接下来的计划。且虽想过会有他方势力插足,却没料到会有这一出。 眼下主动变为被动,便甚是棘手。 后边,又有一侍女匆匆进来,道:“圣姬,周围所有暗哨皆已清除,但不知对方援手何时会反扑,我们是不是暂时先离开此地?” “让所有人都退回去,先回其他暗桩,注意身后尾巴。” 玄净天马上拿了主意,继而向其中一人吩咐道:“你带人回醉音楼,让大娘子撤回所有人手,再让她把一应探子都拿去观察各处动向,首先要确定这密道通往何处。” “圣姬你呢?” “来两个人,随我下去。” 玄净天冷静的将长袖卷在腕处,同时摸出了几枚药丸分发给几人,出声道:“此药乃女帝亲赐,能使自身在两个时辰内不受天下大部分毒物的侵蚀,下面情况不明,先将其服下。” “便是要死,现在也还轮不到姬如雪那小姑娘!” ———— 密道不算狭窄,却甚是复杂,不时有多余的岔口出现,让人不得分辨。 好在姬如雪发现了一支被遗弃的火把,将其引燃后,便能依据地上的点点血迹寻出正确的方向。 她心下有些凝重,方才萧砚表现出来的状态,显然不像看起来那般手无缚鸡之力。 幸好她跟下来的速度够快,并未被他拉开许多距离。待再次转过一个拐角,便远远的看见尽头处有一个身影。 姬如雪瞬间警惕,拇指推出了剑柄,持着火把照亮了那人的背影。 是萧砚。 目光在他的背影停留片刻,姬如雪皱眉询问:“追丢了?” “对,他拥有地利,比我快了一步。” 火光探过去,便能见到萧砚前面是一个岔路口,地面的血迹亦是在此处无故消失,让人不得分辨。 事情已变得有些复杂,姬如雪有心询问,但又顾忌他阿爷的安危,遂只是问道:“刚才那毒雾看起来甚为厉害,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暂时无碍。” 萧砚自然不会与她解释,他在“剑意”状态下能免疫体外的一切毒气攻击。 “那林大郎是?” “他父亲与我阿爷是前朝同僚,但此人不知何时投了玄冥教,害我与我阿爷那夜遭了重创。” 前朝同僚…… 姬如雪心中暗暗将此事记下,继而问道:“伱真不是废天子?” “起码现在不是。” 萧砚从姬如雪手中拿过火把,目光如炬,扫了扫前方的岔道,同时向姬如雪出声道:“此人虽不擅武力,但素有诡计,此次可能便是故意想要引我们下来,总之,要小心些。” 后者皱着眉,不解道:“可他为何还要害他父亲?” “狼子野心罢了。” 萧砚眯着眼睛冷声一笑:“待捉了他,便什么也知道了。” 少女已有些被绕晕,现在却不得不先相信萧砚,遂看向岔路口:“怎么选?” “分开走。” “不行,”姬如雪摇了摇头,道:“不管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现在都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萧砚也不在意,妥协的退了一步:“那你来选。” 少女略显为难,但又知眼下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遂犹豫的指着左边的通道。 “走这边。” “可以。” 萧砚没有犹豫,持着火把一马当先的走了进去。 姬如雪有些暗恼又被他抢了先,但也只能匆匆跟上去。 ……后边的暗道好似突然变得潦草,除地面不整外,高度也变得低矮下来。 少女屏着气,死死盯着少年的后背,心想若事发突然,这巷道又逼窄,自己恐不能及时保下他。 虽然看起来,这萧砚的武力应不俗。 心中念此,她便开口道:“你……” “噤声!” 前边的萧砚突然蹲下,将火把稍稍放低。 姬如雪霎时愣住,耳中似乎听到了一阵低微的咳嗽喘息声。 “跟我来。” 马上,萧砚又领着她快步走了过去。 暗道尽头,是一宽敞的幽室,火光照射之处,几乎全是大小不一的木箱,同时还有一方炉子立在中间,其下残留有不知何时的余灰,聚成一团。 角落里,微弱的咳嗽声再次响起,萧砚持着火把扫过去,便见一须发散乱、衣衫皆是污垢的灰发老人手脚皆被铁链束缚着蜷在那里,一动不动。 且现已至隆冬时节,其身上竟只着了一层薄薄的单衣,分外凄惨。 姬如雪面露惊诧,但心下已对其有隐约猜测,遂向一旁皱眉的萧砚低声询问:“他是?” 后者将火把交给姬如雪,走上前蹲下,掀开挡在老人脸前的乱发,却见其双眼紧闭,竟对他们二人的动静充耳不闻。 “他便是城内的林神医。” 摸了摸老人发烫的额头,萧砚将自己的兜帽长袍脱下,披到了他的身上,然后唤道:“林叔,可能听清我说话?” 但令人惊异的是,原本对外界充耳不闻的老人在听见萧砚的声音后,浑身便立即打了个寒颤,继而吃力的撑开了眼睛。 许是火光刺眼,他的眼睛旋即又微微闭上,但却已依稀看清了萧砚的面容。 他的眼角立即滑出泪来,双手微微颤栗着在后者的脸上摸来摸去。 姬如雪警戒似的环顾了四周一眼,心中有些惊诧。 萧砚并不在意被他的脏手抚弄,他只是询问道:“你是何时被囚于此处的?” 老者的手微微顿住,视线绕过萧砚,落在姬如雪的脸上。 前者遂解释道:“那日,我侥幸未死,是这位姑娘救了我。” 少女分不清老人与萧砚的关系,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老者的脸上显出了些感激之色,继而张了张嘴,发出了一道嘶哑的声音,他看向萧砚,目光略显着急。 “他哑了。”姬如雪皱了皱眉,道:“我们是不是先将人带出去。” 在她看来,这老者既然未死,便已是最关键的线索,那林大郎后面再追查也不迟。当务之急,是将萧砚与这老人完好无损的带回醉音楼。 不料,老者却忽然激动起来,四肢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晃荡的声响声。 萧砚眉头紧锁,回身去寻了一小截木炭,同时向姬如雪道:“先将铁链劈开。” “你退后。” 长剑很快出鞘,在寒光闪烁之中,铁链应声而断。 老者颤抖着手将木炭抢过,继而哆哆嗦嗦的在石壁上开始写起来。 火光照耀过去,便见石壁上踉跄的显出几个小字。 “不良旗,兖州……” 接着还要再写,他却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已如枯槁的手不能再握木炭,从指缝间滑落下去。 萧砚遂不再等,将老者当即背起来,同时问道:“林叔,可知此处还有多余通道?” 老人勉力的抬起头,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姬如雪持着火把大步过去,将靠墙的杂物木箱推开后,便看见一处明显与周围石壁不符的地方。 她伸手敲了敲,能听见里内传来的空洞声,遂重力一推。 一处巷道便显现出来。 她心下一喜,向萧砚招呼道:“快跟我来。” 但就在他们要离开此处时,一道声音突然自幽室四面响起。 “阿爷,你应知道我在这里布了什么东西,你若不怕砚弟命丧于此,大可随他离开。” 姬如雪骤然抽出长剑,警惕的打量着周围:“是那林大郎!” 萧砚亦止步,虚掩着眸子扫视周围。 并不能看出那林修之掩藏在何处,但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些许兴奋。他稍喘着气,阴笑出声。 “砚弟去了一趟王府,难不成真当自己是济阴王了?” (本章完) 第5章 坍塌 第5章 坍塌 巷道就在眼前,姬如雪却不知该不该往里去。 她回头看向萧砚,用眼神询问他的主意。 固然,她刚才也听到了那林修之的话,且已得出萧砚并非废天子的结论。 但从立场来看,萧砚现在起码与她是一致的。 但后者并没有回应她,而是先将身上的老者放下,继而锁眉扫了眼四周,出声道:“你已在朱汉宾那里献了功,何需再害你父亲?” 朱汉宾…… 姬如雪心下一动,她虽久在凤翔,但也知这人的名号。此人为梁帝朱温养子之一,曾是梁精锐亲军“落雁都”的指挥使,为朱温伐蔡立下过赫赫战功,时人亦称其为“朱落雁”。其在天复年间被授为右羽林统军,现出为毫曹二州刺史,便是在妙成天那里,也多次听见过他的名字。 不过,还未等她细想起此人的过往,幽室四面已响起林大郎的回声。 “因他该死!” 林修之掩藏在暗处,声音有些癫狂:“汝一介小儿,可懂我的痛苦?我习医三十年来,这老东西动辄对我便是严令喝骂,待我好不容易成才,能够勉强得他一句赞赏,他居然要我为一个早已消失三十年的狗屁不良人送死?” 接着,他话锋一转,沙哑低笑道:“李唐都亡了,你们这些疯子不去死,还留在世上做甚?” “疯的人是伱。” 萧砚摇了摇头,道:“林叔从未想过让你去送死,在他与我阿爷的计划中,只用牺牲我一人的性命而已。反倒是你,暗通玄冥教,亲手残害你父亲,已丧失了做人最基本的良心。” “狗屁!” 暗中的林修之似是被揪到了痛处,再也维持不了表面那斯文的模样,大骂出声:“你爹送你去死,你也向着他?他不过是与这老东西一样,口口声声说着报答先帝,还不过只是念着那些失去的权柄?这世道,你真信他们口中的忠心,那所谓的良心?” 这次,萧砚不再答他,而是锁眉不断扫视着四周。 那边,林修之似乎对眼前的局势感到很满意,遂也不再废话,而是径直道:“阿爷,你若肯告诉我,如何用那旗子联络更多的不良人,我便放这小子与那小娘子一条生路。” 末了,他又低笑着补充道:“这古生堂四面,实则早已安排了不少玄冥教的人手,就算砚弟能够逃出去,亦不过自投罗网而已。可若我能网开一面,他不是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靠在石壁上的老者剧烈的咳嗽起来,他闭上眼睛沉默许久,踉踉跄跄的摸到了那块木炭。 “很好,你写出来,让他们念给我听。莫要骗我,砚弟在短时间内,可还出不了曹州城。” 在这期间,姬如雪已被这些莫大的信息量砸晕了脑袋,但此时,她心中却是焦急不已。 若放任事态发展下去,他们二人亦不过任人宰割而已。 但此时,萧砚却忽然问道:“你入那魔教,又能得到什么?” 暗中,林修之愣了愣,继而得意发笑:“自是你想不到的权……” “‘剑意’启动,已重新锁定目标。” 几乎是在脑中机械声响起的同时,萧砚便向姬如雪疾声道:“姬姑娘,左手十二步,向上……” 不过,在姬如雪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他已自原地弹出,单手在她腰间一探。 “罢了,借剑一用。” 刹那,长剑出鞘声尚未歇下,锋芒便已在火光中乍起。 “轰然”声中,碎屑飞溅,一道宽大的裂缝似从石壁上凭空冒出,亦是同时,萧砚将手中剑插进其中,继而凌空一脚踹住剑柄,石壁便骤然爆开。 其后,碎石似有方向感一般,一股脑的扎在了藏于其后的林修之脸上。 “啖狗肠!我的脸!” “该死,该死……” 他一只手捂着脸,口中止不住的发出惨叫,另一只手却还不忘在一旁的石壁上乱摸,但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萧砚已单足一点,自狭小的裂口间腾空而入,一脚将其踹开。 林修之被这一脚踹的向后翻了个滚,最终撞停在了墙角,嘴角也不断淌出血来。 但他依是勉力的抬起头,血水混合的牙齿一张一合,嘿嘿笑出声:“砚弟遭此一难,武功倒还精进了不少,可惜,比我还是晚了一步……” 萧砚锁着眉,回头望去,便见到下方的幽室四角,皆有毒雾慢慢渗出。 才将长剑入鞘的姬如雪稍显慌乱,却也第一时间扛起老者,想要向那巷道出去。 林修之死死捂着向外渗血的眼睛,却好似知道下边的状况,他喘着粗气不住发笑:“没用,没用……这四面通道,早已被我设了机关,不需一盏茶的时间,这毒便能散在空中随处皆是,你就算杀了我,亦要留下来给我陪葬!哈哈……哈哈!都随我一起死吧!” 眼见下方的姬如雪撕下衣角捂住口鼻,萧砚遂沉声询问:“解药与我阿爷在哪,告诉我,可以留你一命。” “别傻了,我岂敢留你爹的命?他就是筋脉都断了,都险些弄死我,他真死了……” 似是能见到萧砚那副难看的臭脸,他再次嗬嗬的笑出声:“我可知我有多羡慕你?你爹自幼对你便好,似乎真把你当天子待了,不像我,那老东西临死了,还要让你带我一程……”“你真杀了他?” “没骗你。”林修之直直发笑,血水不断的从他齿唇间涌出来,淌在他的胸口。 但马上,一张极有力的手掌便捏住了他的脖子,令他的笑声瞬间哑住,再发不出声来。 他还在咧嘴发笑,但耳边,已响起了萧砚极低的嗓音。 “你真的,会死的很惨很惨……” 林修之不屑一顾,他咧着血嘴,还想要勉力嘲讽一番。但马上,他浑身便骤然一僵,两只已瞎了的眼睛瞬时猛力睁开,露出了他那双已染成血红的眼白。 继而,巨大的惨叫声便要从他口中发出,却被萧砚的手紧紧卡住,遂只能徒劳的张大嘴,全身剧烈颤抖起来。 “‘剑意’已启动,开始索取对方意识。” “发现‘千金方’等药书十余册,已被对方转化为医术,宿主是否吸收?” “发现‘催魂散’解药配方……” 目的已达成,萧砚眸中的靛蓝光亮却并未消失,他阴沉着脸,握住脖子的手愈加大力了些。 “向对方施加‘凌迟’成功,开始启动……” 脑中的机械声停止,萧砚便收回了手,继而头也不回的起身离开,向下方的幽室跃了下去。 在他身后,林修之剧烈的惨叫声骤然响起,一刻未停。不过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变为沙哑,迅速缩减下去。 姬如雪抗着老者,虽奇怪萧砚对那人做了什么,但她已有些脱力,遂将老者轻轻放下,喘着气道:“你可在他那拿了解药?” 说话间,她的鼻口有一些异样感,伸手一擦,却是止不住的鲜红鼻血。 至于老者,由于身子虚弱,早已在毒雾中晕了过去。 萧砚面色并不好看,但只是随着记忆打开了一方木箱,从里内取出许多草药,继而从中拿了一株交给姬如雪。同时将另一株以内力碾碎,洒在了老者的嘴里。 “用此物,可以暂缓症状。这里似乎要塌陷了,先出去,出去后,再给你配解药。” 说罢,他便已背起了老人。 姬如雪心下有些惊疑,却还是相信的将草药放在嘴里嚼碎。 前边,萧砚背着老人已开始向那巷道走去,她全身却依是有些脱力。 她用剑撑着,同时不断拿手擦拭着向外涌的鼻血。 抬头看着萧砚的背影,少女的脸色有些发白。 但马上,前者的手探了过来,在她惊诧的神色中,将她一把拽住,一并走进了巷道。 ———— 裂缝愈来愈大,不断有碎块掉落的声音在幽室中回荡。玄净天紧绷着脸,领着两名蒙面侍女闯了进来。 她们绕错了岔道,还是循着动静才姗姗赶来的。 但从眼前的景象来看,很显然她们来晚了一步。 有眼尖的侍女指向高处:“二娘子,那断壁中似乎有人影。” 玄净天没有犹豫,反手取了一支箭矢,跃了上去。 一名侍女在下边赶时间翻着木箱,另一名侍女亦一同跟了上来。 但她甫一进来,便先是发出一声惊呼,继而马上折过身开始干呕起来。 玄净天虽神色平静,眸中却也有惊色显现。 视线中,有一具已全身血肉模糊的男尸仰躺在角落中,他嘴巴张的极大,却是眼角迸裂而亡。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脸在死前被手指抓得稀烂,就好似有一柄刀子,一刀一刀慢慢割下了他脸上的皮肉一般。 “走吧。” 玄净天目光复杂的折回幽室,继而在这里塌陷之前,领着两人顺着血迹追出巷道。 她现在已彻底看不透,那萧砚身上的迷雾。 (本章完) 第6章 就此别过 第6章 就此别过 天色未亮,晨雾亦还浓郁,有骑卒驾着马,从街道中央匆匆驰过。 待奔至位居左城的刺史衙署,他便利落的翻身下马,同时将缰绳随手丢给迎过来的牙兵。 因其背后插着三角形的靠旗,他遂能一路直入衙署,无人阻拦。 官廨内,曹州刺史朱汉宾半夜未眠,此时披着一件狼裘大氅,正坐在那里闭眼小憩。 信卒匆匆而入,见到此景后略显失措,有些进退不得。 好在,朱汉宾听见声响后自己便睁开了眼睛,继而抚着下颌处的短髯自嘲道:“老了老了,想当年某领着儿郎跋山涉水两个日夜不歇都不过等闲事尔,如今不过半宿,便撑不住了……” 他的语气中夹着唏嘘之感,一旁的幕僚却不敢接下此话,而是恭维道:“实是因为眼下这城中小事,犯不着大帅费心而已,大帅正春秋鼎盛,岂能言老?” 前者果然舒心,继而甩开大氅,向那信卒询问:“情况如何?” “禀大帅,林氏药堂焚毁小半,于药堂与附近邻里中共得玄冥教尸体二十一具,且在其中还发现密道一处,却已坍塌,暂时不得其内情况。” 听及玄冥教死伤众多,朱汉宾也不以为意,反而冷哼道:“这些人鬼不分的东西,死了也好……他们不用管,可探得对方的踪迹,查清楚是哪方的人马?” “衙兵第一时间便赶了过去,却只抓获了一名逃窜不及的女子。”信卒有些惶恐,在顿了顿后,略低声道:“在押送途中,该女趁人不备,咬毒自尽了……” 一旁的幕僚听过,皱了皱眉,却只是看向朱汉宾,等他发落。 “罢了,死便死了,林修之人呢?” 信卒听后,愈加惶恐,埋头不起道:“林大郎也下落不明,我们只在药堂内搜到了此物……” 幕僚遂从一旁过去,从信卒手中接过一方卷轴。 有小吏将烛灯挑亮了些,朱汉宾用粗糙的手指将卷轴打开,下意识眯了眯眸子。 这东西通体呈土色,摸起来却甚为特别,让人暂时分辨不出材质。上下两处漆黑的轴杆看起来也已有些年头,质地极硬。 轴杆中央,则是一副聚成圆形的晦涩图案,同时,周遭还有以山脉与河流为饰的图形。 反面过去,则是以古隶书落笔的两个字: “兖州”。 二字看起来甚为厚重,一眼扫去,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金戈铁马之感。 幕僚翘首来看,却也只觉摸不着头脑。 朱汉宾把玩着这卷轴,向那信卒皱眉询问:“按某的军令,该有一什牙兵供林修之差遣,他们难不成也不知人去哪了?” “禀大帅,依那林大郎所言,药堂内的人太多,恐怕不宜让人中计。” “可笑。” 朱汉宾气乐了,挥了挥手,信卒便利索的退了下去。 旁边,幕僚待其脸色稍好些了,便进言道:“府帅,我们既已拿下了一位货真价实的前唐乱党……若那林大郎说的是真的,那已死的萧氏男如果真是前朝不良人三十六校尉之一,府帅就已在陛下那里立了一功,何至于再陪着玄冥教闹下去。届时,若再生祸事,岂不是惹得府帅一身骚……” “某的心思你自不懂,眼下独有你我二人,某便与你直言。” 朱汉宾将卷轴放下,幽幽叹了口气,可若这时有人直视他的脸,便能发现他的眸子,此时却甚是狠厉。 “自两年前魏国夫人薨,陛下就一直积郁不兴,某又外任为官,难免担忧中枢会有小人作祟,让陛下疑某忠心,故才要尽力捕杀这前唐余孽,以证某心。某自知玄冥教所为,不过是统合江湖、剿灭乱党、追夺那虚无缥缈的李唐宝藏,但某所求,却是能有朝一日讨得陛下欢心,得以重回中枢罢了。” 他一番话絮絮叨叨,却听的幕僚直冒冷汗。 后者当然能够明白自家府帅话里的中心思想。 外任刺史,便是远离中枢不领兵权。而手中无兵,自然会矮人一头,且若是遭到清算,不过他人一句话的事情。 况且,前些年的朱珍、氏叔宗故事,犹在眼前。 府帅这是想重回中枢,再掌一次军权啊…… 心中念此,幕僚便拱手一礼,道:“属下目光短浅,不及府帅远略,既如此,属下当令幕府为此事殚精竭力。” 朱汉宾哈哈一笑,谦虚的摆了摆手,继而将那不知玄妙的卷轴交予幕僚。 “此物便先交给玄冥教的人……这次,他们是谁出面?” “是泰山分舵的元圣阎君蒋元信,据说另外四个阎君也在来曹州的路上。” “呵,这些东西,也配称君?”前者的脸上显露出些许嘲弄之意,向幕僚道:“某不想出面,伱将东西拿给他们,让他们速速寻出那位假子,得出此卷轴的秘密。若能成事,某也能早些荡平这些李唐乱党,向汴梁呈奏报。” “那调进城内的两营人马现在是……” “不动。”朱汉宾皱了皱眉,道:“将自尽那女人挂在城头,再调一营入城,让各坊依册数人头,这几日城门封锁,某且要看看,是哪里缺了这个人!” “遵令,属下这就开始让幕府办……” 在幕僚退下后,朱汉宾冷声一笑。 他眯着眼睛,将手掌放在眼前缓缓摊开。 在视线中,他的这一只手,好似已遮住了整个曹州的天空。 ———— 天空还略显昏暗,却已有些光亮从云层中探出来,驱散了些许雾霾。 空中还有雪飘落,但比夜里小了许多,轻盈的雪粒飘落而下,缓缓落在了少女的睫毛上,继而渐渐化成水滴。 长而密的睫毛遂轻轻颤了颤。 姬如雪便因此瞬间惊醒过来。 她第一反应,就是去寻自己的长剑。 不过,眼前的景象却令她骤然一愣。 视线里,此处却不过是一座无顶的茅草屋,本该承门的墙塌了大半,房梁亦不知所踪,四面的寒风便不断裹着雪粒向里灌来。 同样,在她身下,也不过是一堆半湿的枯草。 萧砚蹲在这茅屋的另一边,正用一个破陶碗熬着散发苦味的汤药。 她舔了舔嘴唇,亦能感到一股苦味。 “你给我解了毒?” 她一边吃力的撑着土墙站起,一边望向萧砚:“那毒为何对你没用?” 这时,她才看见之前那枯瘦的老人正靠在萧砚对面的墙上,却还是昏迷不醒。 “你体内的毒已解了。” 萧砚用手径直拿起滚烫的陶碗,却并未回答姬如雪后面的问题,而是道:“你之前救了我一命,现在我也救了你一命,我们两清了。” “何意?” 少女皱眉看着那碗递过来的汤药,却无时间计较对方的铁手,向他扬眉道:“之前你我约定好,事成便回醉音楼。” “你且看看这里是哪。” 姬如雪闻言诧异,继而踉跄走到断墙边,向外望去。 雪中,几座孤房已尽数坍塌,独留几堆残土,形成了一片土包。 远处,白皑皑的原野一望无际,藏于雾中。 冷风夹着雪吹拂过来,使她散落下来的碎发尽数向后飘去。 也令她,顿生彷徨。 身后,传来了萧砚并无多少感情的声音。 “这碗里,是补气血的。” “喝了它,你我便两不相欠,就此别过。” 求追读,求推荐票,求章评~ (本章完) 第7章 不良旗 第7章 不良旗 “从那巷道出来,就是城外了么……” 姬如雪靠在室内唯一的木柱上,一张俏脸还因虚弱有些发白。 残缺一角的陶碗放在她的脚边,里内全然未动的汤药已经冷却,被雪粒慢慢侵蚀着。 但对她的询问,背对她的萧砚只是充耳不闻,只顾着将重新熬制的汤药慢慢灌入老人的嘴中。 少女见状,便只能将头深深埋在手腕间,心绪复杂的静静沉默着。 许久后,外间风雪声渐小,耳中也终于传来老人低微的咳嗽声。 姬如雪遂抬起头,向那边望过去。 萧砚早就将他的兜帽长袍与御寒絮衣尽数套在老人身上,但后者却依然冷的发颤。 前者将汤药放在老人的嘴边,让他得以缓缓饮下,同时询问道:“林叔,现在感觉怎么样。” 老人虚睁着眼睛,缓缓将头扭到一边。 他摇了摇头,嘴里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他中毒太深,已无药可救了。” 那边,姬如雪分析着老人的唇语,向萧砚解释道:“在前段时间,那林大郎用他试毒,毒性现已侵染五脏六腑……” 老人勉强的笑了笑,脸上却并无悲色。 纵使,他已猜到林大郎是被萧砚杀了。 后者抿了抿唇,神色亦没有多大变化,对于生死,他早就漠视了。 但原身的情绪犹在,此时仍有一股悲鸣自心下涌起。 他沉吟了下,询问道:“可还有遗愿未了?” 老人摇了摇头,继而张了张嘴。 旁边,姬如雪撑着剑蹲伏下来,替他向萧砚同声翻译道:“乾宁五年,朱温据洛阳,叩阙长安。你父时为昭宗近卫统领,本该出城讨贼,但昭宗念及你父当时丧妻,又有幼子,便阻拦了他,令他乔装出城,以待天时。其后,昭宗困朱温之手,你父亲便蛰伏至今。眼下,李唐血脉只余济阴王一人,伱父亲为报昭宗圣恩,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老人开始重重的咳嗽起来,额前亦有冷汗渗出,但他依然只是坚持着继续道:“当时,你父亲要我改你样貌,实是想着将济阴王换出来后,再择机带你杀出,他没想过真牺牲你的性命……此事本可以成功,可我也没料到,我那孽子会做出如此混账事。对你父亲,你莫要怨他……” “是,我不会怨他。” “还有一事,我与你父亲皆为大唐第八代不良人,他实力比我强许多,是天罡三十六校尉之天暗星,掌有号令兖州不良人的不良旗。不良人这一机构虽早已于三十年前解散,但此职素来父死子继,如今仍有不少人在暗中蛰伏,为大唐奔走……现在,那旗子想必已落入了梁贼手中,恐会造成大麻烦。” “我懂林叔的意思,可这不良旗,难道不能仿制?” “旗子是由秘法而制,其上刻画有阵符,会随日照阴晴、昼夜更替而变化。天下共有此旗三十六面,每一面所刻阵符亦不一样,却又互相契合,乃大唐不良帅与太宗朝将侍郎李淳风共同绘制,非常人可仿也……若你父亲要将你培养成不良人,便会教你认旗之法。” 听过此话,萧砚沉默良久,继而询问:“可大唐已灭,你口中的不良人也早已消失,真的会有人继续听这面旗子的号令么?” 但出乎他与姬如雪所料,老人的眼睛此时陡然睁大,胸膛亦开始剧烈起伏。 这一次,便是萧砚,也能看懂他说的是什么: “一天是不良人,一辈子——都是!” 茅屋内的气息骤然一怔,姬如雪没有翻译这句话,却亦能感受到这话中蕴含的力量。 老人将死,却在此时,脸上散发出了形同回光返照的红光。 他重重把住萧砚的手,双眸透出恳切之意。 “不良人,向来不问缘由,只管行事。分舵的老一辈从属,亦只认令旗,不分持旗者身份。此事,他们早已刻入灵魂。” 姬如雪快速读着老人的唇语,心下却翻起了莫名的骇浪。 “萧郎,我知此事是为难你,可若不取回不良旗,可能会有许多人平白为此丧命……”她读过老人这最后一句话,便偏过头看向萧砚。 后者并未回避老者的目光,只是轻轻点头:“我会去办,但就算真被朱温的人执了旗,他们应也不知召集其他不良人。” “总会有人懂的,昔年不良人解散,我们虽焚毁了大部分案牍,可大唐三百年的积累,亦有不少落入了朱温手中。更有那玄冥教,其内精通此事的人不少,他们,对我们这些大唐臣子早就想要斩尽杀绝……” 萧砚思忖片刻,点着头安慰道:“既然干系重大,我定全力而为。林叔你且先养好身子,再商量此事。” 老人此时却闭上了眼睛,他额前的冷汗也止不住的渗出。 他摇了摇头,勉力的睁开眼,看着姬如雪,请她翻译道:“毒素已侵入骨髓,便是神仙亲至,也毫无办法。我多活一刻,便痛苦一时,该交待的事既已完成,老朽只求萧郎能给我一个痛快……” 姬如雪瞪大了眼睛,说到后面,已有些磕磕绊绊。 萧砚皱起眉,却只是不语。 老人轻轻一笑,撑着身子坐直,请姬如雪替他翻译道:“我习医近五十载,虽侥幸得过先帝‘圣手’一称,可因并无武力,常被你父亲笑为‘力不及孩童’,可他也知,我从不畏死。今日若是他在这,也只会利落的结果老朽的性命。此时杀我,反是救我……” 萧砚依只是默然,并未赞同老者的话。 末了,老人便恳切的看向姬如雪,但观他神情,却是想请少女暂时退避。 姬如雪虽不解,但秉着尊重的态度站起了身。离开前,她回头看着萧砚,想要劝他不要理会老人的意见,但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遂只能拖着尚未恢复的身子去了外间。 茅屋内,萧砚动了动,想要出声。 但老人只是摆了摆手,继而在萧砚的目光中,勉力的用自己佝偻的手指,重重的敲击了他颈口的几个穴道。 随着一道闷哼声响起,老人的嘴角渗出些许污血。 他缓缓一笑,继而招呼着萧砚,让后者向他伏低身子。 萧砚遂照做,便见老者附在他耳边,以一种怪异且沙哑的声音低语道: “我知你不是萧郎。” 萧砚的眸光微微一闪,面上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便听老人继续出声。 “萧郎虽沉稳,却童心未泯,还并不能如你这般,能时刻将自己的人性压制住。且他虽有武力,却并不出众,更无你这般强悍……可你若不是萧郎,又是谁呢?” 萧砚沉吟了下,向他摇了摇头。 老者咳嗽出声,嘴中却在轻笑,继而释怀道:“生于这世道,反而于他是祸。其实你为萧郎父亲报仇,于我而言已与萧郎无异。我感觉的出来,你心有吞天之志……” 他顿了顿,然后向萧砚真挚恳求道:“若取了不良旗,切要爱护他们的性命。” “谨遵长辈之言。” “送我一程吧。” 萧砚犹豫许久,眸中开始腾起靛蓝光亮。 老人却好似并未看见,他靠在墙上,轻松的呼出一口气。 他笑了笑,闭着眼睛道:“临死了,忽然想起一桩往事。” “昔年在长安,你父亲抱着你入宫面圣,但在撤离之前,先帝遣散众人,却只留了你与你父亲在殿内许久。” 萧砚呆愣了下,听清了老人在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想来,或许姓萧的也有些不忠啊……” 史料上,叩阙长安一事应为岐王李茂贞所为,但作为不良人同人文,还是依照动漫叙事,将这些大大不忠的事情安在朱温的头上——勿要较真。 (本章完) 第8章 砀山 第8章 砀山 落雪稍稍停歇了一些,但天地间这会依然陷于大雾笼罩之中。 原野上的积雪被清理出一片,露出了其下稍显泥泞的土地,同时,不断有泥块被扬起,砸在两旁的积雪上。 末了,萧砚持着沾满泥土的长剑跳出土坑。 在他手中,还有一把东拼西凑的锄头。说是锄头,实则不过是木头样式,最前面包了点生锈的铁而已,握把则是由一根随便的木棍组成的。 深冬里的土硬的像石头,若非用那长剑破土,单凭那烂锄头,挖不出这方土坑。 萧砚将长剑在雪中蹭了蹭,其上的泥却难以蹭掉,遂只能厚着脸皮递还给姬如雪。 “多谢借剑。” 少女咬着下唇,只是看着一旁用兜帽长袍掩盖着的老人尸体,默默不语。 她不过在屋外待了一会,再进去,老人就已去世了。 接过剑,她低低的出声:“也下的去手……” 不料,萧砚这样也听到了。 他一边抱起老人的尸体,将之安稳的放在土坑内,一边道:“对他来说,如此才是解脱。” “无可救药。” 少女别过头,冷声道:“万事皆要一试,不试一试,怎知没有希望。” 萧砚沉默不言,用那把破锄头将两边的土块掩盖下去,继而重重的压实。 他眯了眯眼,将木棍抽下来,插在土包的前方,轻声道:“今后,再给林叔你择一宝地。” 姬如雪用衣袖将长剑拭干净,冷着脸一言不发。 萧砚拍了拍手,向她道:“既如此,你我就此别过吧。” “你要去哪?兖州?” “与伱没有干系,且你现在也知道了,我确实不是李柷。” “你是我带出来的,就该由我带回去!” 姬如雪紧紧咬着唇,一双杏眼里尽是倔强,她自知不是萧砚的对手,却依然执拗道:“你说话应当算话,就算此地不在曹州城内,你也得跟我走才是。” “此处据曹州可不近,自地道出来,我还拖着你向南走了近十里,不然以你的情况,早已被追兵掳去。” 萧砚对少女倒也不恼,只是最后留下一句话:“还你一命,我们便两不相欠了。且你已知晓了这般多的秘闻,回去亦能向那两位娘子复命。我言已至此,江湖再会。” 言罢,他的身影已向东大步走去。 姬如雪心下焦急,身体却还是虚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萧砚的身形在雾中渐远。 但马上,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便立即折身向那破茅屋的方向奔去。 待重新回到茅屋,她毫不停顿,将已结起薄冰的汤药一饮而尽。 继而,她持着剑冲出门,在雪雾中,循着脚印踉跄的匆匆追去。 ———— 脚印与血迹在城池向南的二里处,便彻底消散了。 玄净天挎着长弓蹲在雪地中,目露沉思。 两名实力亦不俗的侍女跟在她身后,警戒着四面的动静。 “唉,终是犯了大错。” 许久后,玄净天沮丧的起身,懊恼道:“此计本就甚险,偏偏还有如此多的意外发生!” 两个侍女对此无法答话,在醉音楼,除了两名圣姬,所有人都是执行者而已。 便是姬如雪,就算有女帝近侍的身份,亦要听从妙成天的指示。 但其中一名侍女还是发声询问:“目标与雪儿姑娘皆已跟丢,我们要不要先想法回到曹州?” “暂且不急。” 玄净天目露沉思,继而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银制令牌交给二人,道:“你二人持我圣姬令,去南面宋州,让宋州分楼启用各处暗桩,首先要寻到他们的踪迹。” “圣姬你呢?”“我先用信鸽告诉大娘子一应情况,接下来……”玄净天沉吟了下,最终下定决心道:“我去东面,试试能不能寻到他们,届时,你们来辉州与我汇合。” “遵令。” ———— 砀山县近郊,久违的夕阳刺破云层,照在聚河而成的湖泽上。 湖泽两岸,皆是梨树,却因现在时处隆冬,放眼望去,只能得见光秃秃一片。 一路过来,愈靠近砀山,人烟就愈多。 所谓“为光耀故里而取地名,自古当权者大有为之”,现今大梁皇帝朱温,故乡便是砀山。光化二年,时任宣武节度使的朱温向昭宗上表,奏请于砀山置辉州,相当于将他的故里在行政上径直抬了一品。 也是因此,现在单看砀山一县,竟有一副太平盛世之景。 从曹州走过来,相当于一日徒步走了百里,就算萧砚有内力托底,此时也有些力竭感。 在他身后,姬如雪抱着剑远远的跟着,看起来却更是不堪。 盖因二人都有一个尴尬的事实。 他们身上都没有钱…… 少女饿的嘴里起了唾沫,脚踝也有些酸痛。 就算是武人,如此远的距离,也是要骑马的! 到现在,她已不知为何要跟着萧砚了,脑中只留有一个意识,跟着他就行…… 路边,一个农夫模样的老人停下了螺车,以河南地区特有的方言招呼道:“丫头,快上车吧,俺看你与前面那小郎走了许久嘞,天马上黑了,俺送你们一程。” 姬如雪愣了愣,下意识紧握着剑柄,但迎目过去,却见老农慈眉善目,好似完全不诧异她手里的长剑。 是了,砀山临近齐鲁,习武之风甚浓,恐怕并不以武犯禁。 抿着唇,姬如雪称谢道:“多谢老丈。” “犯不着与俺客气,俺孙儿都和你差不多大了。”老农甚是健谈,同时还向少女询问:“前面那小郎君,可要载上?” “载……”姬如雪顿了顿,轻哼一声,继而气道:“不载他!” 老农哈哈一笑,缓缓驾着骡车追了上去。 前面,虽距离他们尚远,但萧砚亦听见了二人的对话。 他心下毫无波澜,埋头行走着。 此时返回曹州,只会马上陷入险境之中,若想掌握主动权,还得多多知道一些信息才行。 正当他在思忖之际,那骡车却稳稳的停在了他身旁。 “小郎君,莫要与这小娘子置气了。俺们大好男儿在世,怎可与小女儿计较这许多,来来来,上俺车来,载你们进县城。” 萧砚略为诧异,张口道:“老丈,我与她……” “哎呀呀,你这小郎子勿要多话,你们小两口闹别扭哩,真当老朽看不出来?快快快,天都要黑哩。” 这番话,令车上车下两人都沉默了。 姬如雪耳尖略红了些,她想要开口说明,却一时不晓如何解释。 萧砚心中思量片刻,叹了口气,爬上了载满木柴的骡车,同时向老农笑着称谢:“让老丈笑话了。” “俺这大半辈子,讲究的就是一个通透。小两口闹别扭不打紧,可若最后抹不开脸,岂不浪费了两家长辈的好心哩?老朽观小郎子,应是大户人家吧?怎与这小娘子落成如此模样?” “劳老丈费心,我与……”萧砚顿了顿,继而笑着道:“我与小妻本该是与家中长辈一起自汴梁东去兖州,路途遇流寇劫道,遂与家人走散,只能一路奔赴县城而来。” 在一旁,姬如雪抱着剑,偏着头将下巴支在膝盖上,虽有些不自然,却也没有反驳。 在朱梁腹地,他们二人既无路引,且还身份不明,是极容易被当成敌国细作对待的。 “呀,那可得快快报官!这胆大包天的流寇,靠近天子故里,居也能出没!天可见,陛下仁德如此,当今比起十年前,可算盛世了……” 萧砚点了点头,温和道:“自是如此。” “你们夜里没有地方落脚吧?若不嫌弃,去老朽家中可好?俺儿子孙儿皆在兖州,家中尚不算拥挤。” “那就多谢老丈了……” (本章完) 第9章 一张炕 第9章 一张炕 砀山虽在叫法上多以“县”为称呼,但终究是辉州治所,且又是朱温故里,在规模上已是不俗。 骡车从近郊渐至砀山时,差不多已至傍晚。夕色也渐渐消散,但远远的,就能看见一个城郭的轮廓出现在平原之内,横绝东西,纵贯南北。 此时官府早已闭衙,老农遂径直领着二人进了他家的宅子。 夜里是老农妻子盛情款待的粟米干饭及点点腊肉,再配以咸菜,便让萧砚与少女吃了个饱。 饭毕泡脚洗漱后,老农将他儿子卧房里的土炕烧好,带两人入内休息。 毕竟是隆冬时节,歇了一天的风雪在此时又呜呜的吹了起来,好在这屋子看起来虽简陋,住在其中却甚是暖和。 少女有些局促,但表面上依然只是清冷的故作镇定。 没办法,这普通人家的宅子,也只有两间卧房。 若不怕人生疑,姬如雪倒可以去柴屋里待上一宿,但此时却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现下,这屋里土炕只有一个,被褥也只有一床。 傍晚那会既然认下了是小夫妻的事实,便由不得人家如此安排。 姬如雪压低了声音,向对面的萧砚一字一句的强调道:“我-不-要-和-你-睡-一-起。” 从醉音楼出来后,这萧砚就一贯表现得很强势,但她却并不服他。 这小子不但利用人,还出尔反尔,仗势欺人。且今天一口气让她追了上百里,早就令她气得牙痒痒了。 “那你睡地上。” 萧砚本犯不着和她在这争,但犹自开玩笑道:“而且你若实在忍受不了,可以去外面盖着雪睡。” “呵,在地上睡又如何!” 姬如雪轻哼一声,却有些为难该如何打地铺。 “行了,伱睡炕上吧。” 萧砚转身过去,靠坐在土炕的墙角边,双手解开了身上的絮衣。 少女本还在诧异他的大方,此时却被惊的向后警惕一退:“你做什么?” 萧砚瞥了她一眼,没理她,继而将内衫及汗衫一并掀起,把胸口的绷带一圈一圈的解下。最里一层,却能借着火光看见有鲜血渗出来。 姬如雪冷着脸,心中却暗暗惊诧。 萧砚的伤势本已好了不少,如此看来,应是伤口裂开了些许。 她冷笑一声,手却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瓶,继而冲萧砚冷哼道:“这是特制金疮药,拿去抹上。” “用不着。” 萧砚腾出一只手,从袖中取了一株草药来,将之用内力碾碎后,尽数涂在了伤口上。 末了,他又将纱布重新缠上。继而双手环胸,就欲闭眼睡觉。 姬如雪咬了咬牙,便兀自爬上土炕,盖着被子。 但片刻后,她又略显愧疚的从炕上坐起来,生硬道:“这床可以睡两个人,若不然,你来睡,我在下面歇息也不碍事。” “我还不至于和一个小姑娘争,你只管安心睡便是。” “可……” “行了,歇息吧,你也不用怕我。你那二两肉,我还不甚有兴趣。” “冻死你才好!” 姬如雪大怒,再也不坚持,蒙头便躺下。 ———— 翌日,听见鸡鸣声起,姬如雪便猛然惊醒过来。 她回过头,看见萧砚还靠在墙上眯着眼。 少女遂松了口气。好在,武夫自身是能够御寒的。 外间,已早早的传来响动声,姬如雪的听觉异常灵敏,能听出是老人在准备早食的声音。 她便立马从土炕下来,忍不住唤着萧砚道:“快醒醒,快醒醒。” “何事?” “我们该去报官了。” “?” 萧砚疑惑不解,但听见外间的响动后,遂明白了过来。 国朝的百姓,素来只讲究两餐,午时一食,傍晚一餐,且一般都是稀的。 这户人家,看起来便不像富裕的庄户。 没想到这少女居有这般细腻心思,他便道:“无碍,后面补偿给他们就行。” “你身上又无钱。” “你们素来都这般正经吗?”萧砚乐了,询问着:“依照你们幻音坊的情报,这玄冥教该是如何分布的?” 姬如雪有些疑惑,回道:“你不是不良人么,这些也不知?” “这组织已解散了三十年,我还没机会正式了解过。” “姑且信你。”少女上下扫视了他一眼,道:“依玄冥教建制,设冥帝、鬼王二位,一同统摄玄冥教,分别由朱温次子朱友珪与养子朱友文分任,其下有孟婆一人,判官二人,府君数位。再往下,则是各州设一分舵,且除各分舵负责人外,还有东西南北中五位阎君分五处坐镇。” 她想了想,道:“在传闻中,还有黑白无常二人,只供孟婆驱使。而至于其下的无数教众,我们多以‘阴兵’亦或‘鬼卒’称呼。” 姬如雪给出的信息很是清晰明了,萧砚一思过后,便出声询问:“也就是说,在这辉州,便也有一玄冥教分舵。” “正是。” 姬如雪轻轻点头,却忽然恍悟过来,惊讶道:“你是想……” “没错。”萧砚将之应下,同时用靴尖在地上画了一副草图,道:“你我此时回曹州,便是瞎子摸鱼,极容易正中梁人陷阱,可若得了玄冥教的一手信息,便有了主动权。届时,我择机取不良旗,你也能重回那醉音楼。” 姬如雪默不作声,但她看似在思考这个计划,却是明白为何昨日萧砚愿意表明与她是一路人。 但此时,她却再次不得不与他合作。 心下念此,她便问道:“我该如何做?” “简单,按照你掌握的信息,先找出玄冥教的分舵。” “……” 两人就此事商量了一会,外间也传来了老农来唤他们的声音。 于是,又是一番热水洗漱过后,便吃上了早饭。 “小郎子勿怪,老朽家境如此,比不得你们大户人家,只能以如此粗茶淡饭招待二位了。” “该我们道谢才是。”萧砚捧着陶碗诚恳道:“若无老丈收留,我们夜宿雪地也无妨,可若被官差当作细作押走,才是麻烦。” 老农揪着胡子,应道:“确实该早日报官才是,若晚些了,恐怕不能及时与家人团聚。” “自是如此。” “可惜老朽那儿因差事去了兖州,不然他在官府还有些人脉……” “无碍,此事我与家妻自能办成,便不劳烦老丈了。得收留已是大恩,唯恐因此事牵连到老丈。” “怎会牵连……” 直到最后,老农也没有拗过二人,遂只能看着他们出了门,消失在雪地中, (本章完) 第10章 玄冥教 第10章 玄冥教 由于还早,街上并无许多人影。 天空中扬着小雪,两人的头顶遂都沾了些雪粒。 姬如雪提着剑,回头看了许多次,直到再也看不见老农那宅子…… 萧砚看在眼里,心知她是在记后面回去报答时的方向。 不远处,集市中响起了略显嘈杂的喧嚣声,有人拉着一车冬菜从他们身前过去,赶向了集市。 “依惯例,玄冥教的人一般不会在城中立分舵。”姬如雪将剑抱在怀中,道:“据收集到的信息来看,他们会择一宽大的墓室,再将之掘空,充当分舵所属。这也是常人难以寻到他们分舵所在的原因。” “实是有些丧心病狂。” 萧砚皱了皱眉,问道:“这玄冥教是有什么癖好不曾?” “我也不知,据传闻,这教中有实力之人出行,都是掩藏在棺材中,由教众抬出来的……” 萧砚有些讶异,继而摇了摇头,道:“那可有快速寻出他们的办法?” 姬如雪实际也不知,这么多年,她大多都只待在凤翔,没有过如此经历,遂建议道:“闯进官府问问?” “不妥,按你所言,怕是连官差也不知道他们的驻地在哪里。” 萧砚沉吟了下,道:“先出城去近郊查看一番,依此教喜欢装神弄鬼的风格来看,他们多半是掩藏在乱葬岗这类极煞之地。” …… 作为大梁腹地,砀山县的城门口几乎没有设防,两人寻本地人问了乱葬岗的方向,便一路出城过去。 乱葬岗傍着一片密林,距离管道却甚远,仅有一陡峭的山路容人通过。 在山路外,姬如雪用剑柄挑起了一根树杈,用其拨开了一片积雪。雪下面,显露出了一堆马粪来。 因被落雪盖着,马粪尚还湿润。 “方向应该没错。” 萧砚虚掩着眸子四下张望了番,欲向乱葬岗的方向过去。 此时,姬如雪却是唤道:“先等等。” 回头看去,便见她神色警惕的侧耳仔细听了片刻。接着,她便出声道:“西面,有两个骑马的人过来了。” 萧砚并不怀疑她的能力,当即就遁入了密林中,用层层的树影将自己的身形掩藏住。 少女亦跟在他身后。 果不其然,仅在须臾之后,便有两道内着黑袄,外套红边皮甲的身影驾着马遥遥驰来。 单看其外形,真如传闻中的阴兵也似,浑身散发着死气,让人远远的就想要避开。 在山道边,两人下了马背后,径直就将两匹坐骑招摇的拴在路旁,浑然不惧有偷马贼。 萧砚身旁,姬如雪将手肘撑在树干上,低声道:“这般大胆,分舵无疑就在这座山头了。” 接着,她小声向前者询问:“如何做?” “先不动他们,免得打草惊蛇。” 萧砚略微探出了一点身形,循着那两人的方向跟了上去。 …… 山道不长,不过片刻就走到了尽头。 两个玄冥教教众皆罩了兜帽,脸上佩着獠牙面具,此时一人正在大为不满的抱怨。 “曹州不过住了位废天子,何至于搞的如此兴师动众?元圣阎君领了他们分舵的人马还不够,还非得要本舵出人出力,到时候聚了这么多人手,别又搞得像几年前追查龙泉剑那样,最后还不过一场空。” “行了,听你念了一路,不剿灭这前朝余孽,你我哪有这般多的油水捞?”另一人走到一座无碑坟墓前,将墓旁的贡品台扭转了下。 在等待地面的墓门向两旁开启的途中,他继续道:“上面估计也是这个想法,眼下江湖平定,连声势浩大的天师府都被咱们差点灭门,若不闹出点动静,冥帝恐怕就得在陛下跟前失宠了……” “剿个前朝余孽剿了多少年了,还有甚么油水捞,待明年,老子定要脱了这身皮……” 随着墓门重新合拢,两人的声音亦渐渐模糊。 直至最后,一切恢复了原样,好似从未发生过这事一般。 萧砚与姬如雪从树上跃下来,停在这无碑墓前。 四周扫视过去,皆是高矮不一的坟包,大多掩藏在密林中,终年想必也无人祭拜过。姬如雪蹲下去,打量着那座焊在地面的贡品台,抬头询问:“怎么说?” “伱在外面守着。” “守?”姬如雪蹙起柳眉,不解道:“你去哪里?” 萧砚扭动了那座贡台,继而看着缓缓打开的墓门,便将身上略显臃肿的絮衣脱下,使他自己只着了一身素白色的窄袖交领长衫。 “待会若有人逃出来,你便将他们尽数处理干净。” 话音落下,他已踏上了向下去的石阶,身形亦缓缓深入进去。 墓门合拢,姬如雪捧着萧砚的衣裳,有些发愣。 ———— 头顶映下来的光亮消失后,墓室便显得有些昏暗。 下了台阶,虽看见甬道两侧凹进去的灯台立有烛灯,但此时大多却是熄灭的。 地面略显潮湿,角落里散布着爬虫,偶有老鼠的叫声传来,却不知藏在何处。 放眼过去,这墓室确实极大。 只是环境着实让萧砚有些不喜,他不能够理解,玄冥教中立下这个规矩的人是怎么想的。 好在,这里马上就可以清理一遍了。 越向里深入,他眸中的靛蓝色光亮便开始灼灼腾烧起来。 转角处,一獠牙面具适才显露出来,其主人就瞬间被一股大力拽住,继而还在目光眩晕之中,他的脑袋便已被重重拍在了石墙上。 鲜血伴着白的脑浆迸溅而出,却在距离萧砚一指之际,被散发而出的罡气震开。 眼见这阴兵的尸体无力的顺着墙根软瘫下去,萧砚伸出手,将其腰间的佩刀抽了出来。 里边,两个捧着案牍的阴兵见状一愣,但甬道太过幽暗,让人看不真切。一人便伸过头来,骂道:“何人闹事?” 但他的话音未落,便见甬道之外,一道身影飞急闪来。 继而,一抹寒光亮起,也照亮了那双不断明亮的靛蓝色眸子。 两人大骇,急欲向后躲闪。 但马上,两团血雾喷薄而出,于刀光中,尽数洒在了墙面上。 …… 主墓室内,此方分舵的头目坐在长形条案后,将之前二骑送来的手书丢在一旁。 “元圣阎君征调半舵人手入曹州,是何事?” “禀舵主,曹州那边的消息,是发现了前唐不良人的踪迹。阎君的意思是,或能借着这条线,重新寻到那龙泉剑。” “不良人?”头目嗤笑一声,哼道:“不良人灭了有三十年了,谁还打着这名头闹事?罢了,你取我的令牌去各县挑人吧。” “额……阎君是想让舵主亲自带队前去,消息说,曹州可能还有通文馆亦或幻音坊的人。” “真是混账!同为舵主,他不过只是顶着个阎君的名号,竟也能如此随意号令本舵主?”头目气急败坏,这时又忽听外间好似不断响起有嘈杂声音,便唾骂道:“反了天了?闹腾什么劲?” 马上,嘈杂声骤然而止。 头目皱起眉,从条案后站起身来。 主墓室外,一道身影轻轻推开了室门。 骨碌碌…… 一个配着獠牙面具的头颅顺着滚了进来,继而,便是一柄染血的刀,缓缓从门后探出来。 外间,浓郁的血腥味亦随着那修长身影完全显现,不断向主墓室蜂拥而入。 头目惊疑的向后倒退一步,沉声询问:“汝是何人!” 萧砚掂了掂手中的刀,笑道:“刚刚才听你说过的。” “不良人。” (本章完) 第11章 巧遇 第11章 巧遇 树梢之上,枝丫间的积雪向下坠去,使本已被遮掩住的树根再被埋得深了些。 姬如雪提了剑,蹲伏在粗壮的枝干间。 她蹙着眉,紧紧盯着几无反应的墓门。 半个钟头悄然而逝,里内并无人出来不说,连带着萧砚情况如何,她也不知。 虽知他有些本事傍身,但毕竟对方的实力不明,且此处好歹都是个分舵所在,里内未尝没有高手坐镇。 因此她便有些忧虑,只一人孤身闯进去,若在里内陷入重围,可就麻烦了。 当然,她只是担心计划被搅乱,对于萧砚的生死,她是不在意的。 给自己找好借口后,她就从树梢跃下,想要入墓里一探究竟。 不过还未待她扭动贡品台,墓门却已然向两旁缓缓打开。 同时,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也向外飘来。 姬如雪骤然警惕,手中长剑出鞘,目光亦死死的望过去。 里边,萧砚从层层的石阶上走了上来,他皱着眉,极为不满的拍打着胸口的点点血迹。 但其已将布料浸透,却是擦不干净了。 “嘶……” 他无奈的甩了甩手,向稍有些愕然的姬如雪问道:“如何,可有人逃出来?” “没、没有……”少女有些讶异,继而呆道:“里内没人吗?” “有一些,却不知是不是这处分舵实力不显的原因,几无抵抗。” 萧砚从袖中摸出了张染血的手书以及一捧金银递给她,道:“回曹州的机会,与你拿去报答的钱,都有了。” 姬如雪尚有些懵然,她将钱财收入怀中,先看清纸上的信息,接着便向他询问:“玄冥教调动各处人马,是不是已寻到了你们不良人的踪迹?” “都有可能,或许也有其他势力暴露。” 姬如雪心下一沉,她如今走到如今境地,对醉音楼已经算是彻彻底底的闯了祸事。眼下最担心的,也是幻音坊的曹州暗桩会不会因为她受到波及。 若真是如此,她以死恐怕都不能谢罪。 想到此处,她遂匆匆问道:“我们该怎么做?” “依此调令,玄冥教这辉州分舵应派遣一半的人手供元圣阎君差遣。但此方分舵的头目乃至舵主已尽数被我屠完,我们可以暂借这舵主的身份,参与进去。” “此计甚险……”姬如雪细想了下,摇头道:“你我并不了解内情,恐怕极容易暴露。” “无妨。” 萧砚用手抵着自己的头,道:“我有把握,且之前那两个阴兵的命我还留着,可以用他们弥补不足的地方。” 少女并无理解他的把握来自何处,但出自一路来的经历,依只是相信他,遂道:“我可以做什么?” “我对曹州的内情了解不深,而伱在曹州蛰伏已久,故还需你跟在我旁边见机行事。” 萧砚重新穿上方才脱下的絮衣,道:“此次过后,你我便彻底两清了。” 向墓道走去的姬如雪脚步骤然一顿,但她并未回头,只是清冷回声。 “可以。” ———— 单县城郊,官道一路蔓延,却在一处岔道口陡然而止。 岔口有一座小集市,规模并不大,却已能满足附近几处村庄所需。 傍大道最近的,是一个茶摊,里内正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落脚歇息。隆冬酷寒,热气却腾升极高,许远就能望见。 玄净天戴了一顶帏帽,亦在这里稍稍休息恢复体力。 面纱从帽檐垂下,虽能完全遮住她的面容,但旁人依能从她曼妙的身姿分辨出,这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美人。 不过,周围的汉子却也惧怕玄净天挎在身上的长弓,迟迟不敢上前搭讪。 从曹州过来,她已在短短两天内探过了成武、虞城、单父三县,却并未寻到过萧砚二人的踪迹。 且时间过的越久,越担忧姬如雪的安危。 玄净天紧锁着眉,想着南面宋州的情况,旁边却有一个汉子壮了胆,向她凑了过来。 不过,还未待汉子来得及说话,众人就先听见北面传来了一阵连成片的马蹄声。汉子回头望去,脸色便骤然一变,匆匆向旁边避开。 玄净天亦向北面斜睨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的侧了侧身子,将头埋低了些。 官道上,近百名玄冥教教众纵马而来。 路面积雪甚厚,却能感到他们全都极力催着马速,好似要急着赶往他处也似。 马队从她身后匆匆驰过,几无停留。 但就在最后一骑将要驶过之际,马队中突然响起一道呼停马队的声音。 茶摊内战战兢兢的众人望眼过去,却见是一个头目装扮模样的人从马队末尾策马赶到了最前方。 前边,衣甲明显精良许多的领头男子向他斜视过去,低沉声音从獠牙铁面后传出来:“何事?” 头目遂冲男子不住讪笑,同时用手指了指茶摊内的倩影,低声道: “舵主勿怪,属下观那女子身段极好,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舵主前段时间忙于公务,恐怕久没有品尝过此等尤物,属下斗胆请命,去将其掳来献给舵主。” 他一边低声奸笑着,手上还不忘做出一些恶俗的姿势,极让人心生排斥。 那舵主却冷然出声道:“紧要任务在前,某不想把时间耗费在这种事上。汝若误了时辰,某识得你,某手中刀却不识得。” 在他身旁,一位看起来略显瘦削的教众将手放在了马背上的剑柄边,静静观望着。 同时,还有两个阴兵干笑着劝着头目:“这种事何时不能做,且听舵主安排。” 不料,头目却还纵马离那舵主近了些,同时淫笑道:“头儿又在装正经了,此去曹州不过一日,何惜这点时刻?我们穿这身皮,不就是为了做这些事的吗?” 言罢,他不待舵主反应,就已自作主张的向身后的手下喝令:“来人,去把那位美人儿给头儿请来。” 舵主冷笑一声,手当即握住了腰间的佩刀。 但旁边那瘦削教众却忽地扯住他的衣袖,继而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舵主见状,手松开了刀柄,但看那头目背影的眼神,却仿若是在看一个死人。 那边,两个下马的阴兵向头戴帏帽的女子过去,同时跋扈出声道:“这位娘子,我家舵主有请。” 茶摊内,众汉子皆极力垂着头,一刻也不敢多看。 寒风杂着雪粒拂来,女子却屹然不动。 两个阴兵早已看见她身上的长弓,但并不在意。一人大步过去,就欲拍女子的肩。 “耳聋了吗……” 不过,在他的手还未落下之际,那女子的手便猛然抬起向后一甩。 一抹寒光自她袖中探出,轻易就割了这阴兵的喉。 继而,她座下的长凳自向旁斜出,而她本人则蓦的在凳上一点,身形向后腾空出去。 在这期间,她已拾起长弓,随着一道开弓声起,另外那阴兵便骤然被一青色寒光重重的钉在地上。 末了,人影落地,却见其手中虽并无箭矢,但弓上却依有三道寒光升起。 弓弦声响,数道寒光便直直向那舵主蹿去。 在这途中,有人躲闪不及,瞬间就被射翻下马。 直到最后,形同箭矢的青色寒光畅通无阻,眨眼便至舵主身前。 金属撞击声响起,那舵主抬起手,将那最后一道寒光轻轻拍开。 持弓女子愕然。 随着一套动作下来,她脸前的面纱已向一旁飘开,得以让众人看清她的面容。 舵主扫了眼被灼伤的手掌,看向一旁愣住的瘦削教众,笑了笑,低声道。 “你们那边的女人,都有点意思。” 求追读,求推荐票哈~ (本章完) 第12章 再回 第12章 再回 通向曹州的官道上,近百骑长长的拉成了一条线。 已扮了两日舵主的萧砚松开缰绳,将略被灼烧了的右手用纱布缠住。 他的目光透过脸上的铁制面具,看向了一旁显得有些狼狈的玄净天。 后者咬着牙,脸上犹有狠色,冲他恨恨的瞪了过来。 可她被锁了哑穴,两个时辰内都不得出声。 在她身后,同样着了玄冥教服饰的姬如雪与她共乘一匹马,正差不多将玄净天半拥着。 后边,之前那头目悻悻的赶了上来,犹有余悸的瞥了眼玄净天,讪笑道:“舵主,方才没伤到你吧?” 萧砚看也不看他,冷声道:“一帮废物,区区一个幻音坊圣姬,居然也要伤数十人。若无某在此,你们是不是还拿不下她?” “属下自不如舵主,可那毕竟是幻音坊九大圣姬之一,实力强悍非我等能敌。还望舵主恕罪,如今擒获这一大功,当可上报冥帝了吧?” 头目点头哈腰的赔笑道:“舵主可否在奏报上,提一笔小人的名字?毕竟是小人发现的人……” “某还不屑夺你那点微末功劳。” “极是极是,舵主武力超群,只手擒人,自是小人仰望的存在。有此功,便是面对五大阎君,舵主也能争一争!” 头目一通马屁吹嘘过后,瞄着玄净天那完美的身躯,贪婪的咽了咽口水,谄媚道:“舵主若对这圣姬没有兴趣,可否能让她坐小人的马?小人这辈子要是能抱一抱这等美人儿,也值了……” 一旁随行的玄净天大急,气的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她瞪着一双美目,其中全然是愤然之色。 那头目便是带着面具,那副肮脏龌蹉的神态好似亦随着他的腔调显露出来,让人生呕。 这边,萧砚斜睨了他一眼,吐出一个字来。 “滚。” 这头目心急,还想再求一求,却忽觉萧砚面具下的那双眸子格外冰冷,只看一眼,便有无数寒意从心头渗出。 他遂不敢再争,讪讪的落后了几个马位。 旁边,两个墓室中仅存的阴兵缩了缩脖子,恐惧不已。 姬如雪拥着玄净天,感受着众人羡慕的视线,遂向萧砚递了个感激的目光。 但后者却全然没理她,而是虚眸看向远处。 曹州的城郭,已渐渐显出轮廓了。 阔别三日,他终于再次回到了此处。 这一次,便为他的奋起之时。 ———— 城中,女子的尸首亦在城头悬挂了三日。 妙成天在醉音楼的高处远远望着,沉默不语。 在她身后,两名侍女却早就红了眼睛,紧捏着拳气愤不已。 “不要冲动,那就是陷阱,谁去谁死。” 妙成天叹了口气,对于现在这种步步都受限制的境地,她有莫大的责任。 若不是她要和玄净天行此险棋,想要尽快摸出萧砚身后的真相,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眼下城门四封,每日仅容刺史府安排的货郎进出拉取物资,余人一应不得出城。 且犹麻烦的是,城内的玄冥教妖人亦越来越多了。他们恰如一头头疯狗,四处攀咬着他们认定的嫌犯。 刺史府倒干涉了些许,却依然让整个曹州人心惶惶。 纵连醉音楼,几乎都没有来听曲儿的人了。 她手中握着一张信纸,正是前日玄净天发给她的信件,其上简略的说明了她们的情况,以及姬如雪二人失踪的消息。 桌上还有一张纸,则是凤翔传来的飞书。上面的意思是,先将萧砚择机送出曹州,她们再留下来静观其变,若还有第二位济阴王的消息,便让妙成天便宜行事。 如此,这一切却都砸在了她的手中。 女帝的责罚倒无足轻重,纵使赐她一死,妙成天也甘愿应下。可若真的连累整个曹州分楼,她才是万死难辞其咎。 她双手合在胸前,轻声念道:“愿玄净天能够顺利寻到二人,平安返回凤翔……” 其实,只要萧砚那里没出什么意外,妙成天便犯不着担心。可眼下不能确定的偏偏就是他,且从现在看起来,这萧砚更像是那玄冥教撒出的诱饵。 她心下长叹,面上却极为镇定,向室内的众人道:“眼下宋州的各处暗桩已出动,一切危机只会在短时间内迅速解除。当下,伱们是要让楼内所有人定住心神,不要漏出破绽来。” 一众侍女便奇声声道: “遵令!” 此时,外间却匆忙闯进一位侍女。她神色焦急,但见到众人皆在后,便并未径直开口。 妙成天看见了她,先是不动声色的让众人退了出去,继而才问道:“出了何事?” “圣姬,刚刚传来消息,玄净天被抓了……” 侍女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已被一批玄冥教的人马,押送进了曹州。” “那竖子……” 妙成天顿觉头晕目眩,她首先便想到是萧砚策应了玄冥教的人,才让他们得以擒获玄净天。 她强撑住桌案,才使自己没有立即倒下去,接着便低声道:“封锁这一消息,莫要声张。再多多派人,打探其中内情。” “是。”侍女一刻不停,匆忙出去。 妙成天额前渗出了汗。 玄净天是她亲妹妹,可以说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之人,她容不得其有半点闪失。 但现在,她的首要任务,却是要先将醉音楼上下所有人尽数安全转移。 若真是萧砚暗通玄冥教,此处必已暴露。 她咬着牙,双手死死撑着卓檐。 曹州上空的这张大网,终向她扑来。 ———— 城门口,顶盔掼甲的牙兵检阅了萧砚的令牌,继而撤开了拒马,放他们一行百余人通过。 萧砚虚掩了下眸子,一眼扫过前方的街巷。 这是自他苏醒后,第一次见到白日里的曹州。但此时,这里却宛若空城。偶有行人出没,也步履匆匆,特别是见到他们的身影后,便逃也似的避开了。 他回过头,望见了城头上的那具女尸。 而后边,属于辉州分舵的一众玄冥教阴兵气势跋扈,在看见慌忙逃窜的百姓后,反而更是哈哈大笑。 这组织之劣迹昭著,可见一斑。 且听闻教中高层,多以邪法为功,仅在修炼一途中,就少不得要残害无数无辜人的性命。可在他的记忆中,朱温篡唐后轻徭薄赋,故里耕桑,让被打烂的中原恢复了不少元气。 但现在看来,此方世界的朱温又是另外一个模样。还有其下的冥帝、鬼王,真是足够有意思…… 他眯了眯眼,将手握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在他身后,姬如雪将目光从城头收了回来,紧紧攥了攥拳。 而前方的视线中,已有刺史府的人迟迟向他们迎来。 (本章完) 第13章 阎君之谋 第13章 阎君之谋 玄冥教在曹州的驻地,却是一座暂时借来的三进民房,充作此次围剿前唐乱党的指挥所在。 刺史府仅派了一佐官作为协助,且从他口中,萧砚得知了城外还有两营牙兵可随时调动。 他带来的近百人手只能侯在门外,因安置他们的地方也在城外。 这里,住不下这许多人。 萧砚双手环胸,由那佐官领着向里进去。 旁边,一路上安静许久的头目想要跟上,却被萧砚一个斜视扫来。 头目立在原地,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旁的姬如雪咳嗽了下,押着被遮了面的玄净天跟了进去。 同时,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两个阴兵也一起跟上。 那佐官看了眼头目,引着他们进去了。 后者被丢在外间,隐在面具后的脸霎时气得涨红,他赤红着眼,狠狠注视着萧砚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 “依舵主所见,此处宅子房间本不多。”佐官在前边引路,瞥了眼由姬如雪押送着的玄净天,低笑道:“但府帅听闻舵主擒获了幻音坊圣姬,特令下官在隔壁新备了几间上房……” “本舵主对此无所挑剔,只想知道现下对那乱党的尽展如何。” “尽在掌握之中,但下官并不知许多内情,待会舵主还应听元圣阎君安排。且府帅察觉到,城中似有歧国与晋国的细作,或许也要舵主多加配合。” 佐官陪笑了下,道:“这种事,确还得舵主这种专业的人来,才做的漂亮。” 萧砚不置可否,却并未回声。 但那佐官已马上会意,从袖中摸出了一张礼单。 “待事成之后,府帅还有重赏。” 一旁的姬如雪见状,上前替萧砚将之收进了怀中。 后者这才向佐官笑道:“既是朱使君相邀,某自当尽力除贼。” 二人相顾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朱汉宾作为当地刺史,自是不想让曹州的玄冥教分舵坐大。若不然,便会平白削弱他在朝中的影响力。而现在有萧砚这么个看起来足够有能力的外援,他自会笼络一番。 届时,萧砚作为辉州分舵的负责人,不论是升迁还是回返辉州,都干涉不到朱汉宾,且双方还能因此结一个善缘。 两者一拍即合,可谓皆大欢喜。 而在这交谈完成后,他们也随即到了正厅。 厅内,正有几道身影分列而坐,吵吵嚷嚷。 但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此时都是以本来面目示人。 佐官旋即退下,引得姬如雪心下有些紧张起来。 跟在后边的阴兵低声向萧砚介绍道:“左手第一位,是兖州舵主,右手第一位,是曹州舵主。堂上的,便是元圣阎君蒋元信……” 后者微微点头,继而让他们皆在外间侯着,孤身入内。 实则,厅上的众人早已看见了他们一行人,但并没有人迎出来,依只是吵吵嚷嚷。 听过去,无非是谁充作主力,功劳又如何分配。 萧砚也不用他们招呼,自顾自的寻了个位子,驾腿而坐。 亦是因此,堂内的吵闹声便渐渐止息下去。 对面,兖州舵主冷眼看过来,怪笑道:“听闻辉州舵主立了大功,眼下就已看不起我等了么?看不起我们不打紧,可元圣阎君即在,你也不参拜?” 主位上,蒋元信眯着眼,轻轻吹着手中的热茶,亦不出声。 作为名声在外的元圣阎君,此人须髯奋张,几乎布满整个脸颊。且因其修的是阳属性功法,在这酷寒时节里,他也仅着了一套皮制掩膊,袒露出了右侧大半的胸腹。 同时,其腰间还配有一条铁牛衔环的铜质腰带,使他整个人看起来甚为张狂壮硕,单是坐在那里,就极有一股压迫感。 不得不说,这人确有几分气势。 但萧砚连架在膝上的腿都并未放下,只是冷冷一笑,道:“同为舵主,某为何要向他参拜?尔愿做狗,某可没兴趣。” “放肆!”兖州舵主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拍着卓起身道:“你找死不成!?” 本躲在一旁等着看戏的曹州舵主也讶然一惊,同为舵主,却从不知这辉州的居然如此大胆。 至于两人带来的几个头目,却连插话的资格也没有。 萧砚斜睨他们一眼,手缓缓放在了刀柄上。 兖州舵主怒极,此人竟连他的话都懒得回! “够了!” 眼见厅内的气氛眨眼就要剑拔弩张,蒋元信重重的将茶杯摔在桌上。 他压着怒气,眯着三角眼看向萧砚,道:“辉州舵主既立大功,有些傲气本也正常,且他说的不错,大家本就同为舵主,何来上下之分。” 兖州舵主涨红了脸,咒骂着坐了回去。 但蒋元信的话锋却陡然一转,道:“不过,既然冥帝设立这一阎君之位,便是想让本君,团系这整个齐鲁各处分舵的力量,此次围剿前唐乱党,自也该由本君统领,还望诸位能多多配合。” 曹、兖二州的舵主与一众头目便立即附和道:“当该如此。” 蒋元信看着并未回声的萧砚,肚中压着怒火,沉声道:“辉州舵主可还有异议?” “某听闻那批乱党,当在兖州区域,又何须召某来?” “这正是本君侧重之事,这批乱党,实为前唐不良人。从教中信息来看,这不良人实力应不俗,且本君还怀疑其早已与歧国和晋国勾结在一起,妄想重复李唐,阻碍陛下大业。故不得不召集四舵之力,好一举将之倾覆!” “元圣阎君勿忧,据属……我查阅案牍,这不良人实已早在三十年前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纵有余孽,亦不过一些土鸡瓦狗之辈。”兖州舵主向蒋元信拱了拱手,笑道:“单只阎君一位,就足以收拾他们,何况此次五位阎君共聚曹州,这些乱贼无异于以卵击石……” 言罢,他斜视着萧砚,暗暗冷笑。 五位阎君同为蒋姓,是及早的时候就追随朱温与冥帝的亲兄弟,极受教中重视。待另外四位赶来,还看他敢不敢如此嚣张! 真当擒获圣姬的功劳独他一份了?! 萧砚将一应信息尽数记下,不动声色询问道:“既如此,眼下可有方略?” “这是自然。” 蒋元信见萧砚好似服软了些,便揪着脸上的大胡子得意笑道:“某已遣人持那不良人信物去往兖州,以济阴王李柷为饵,引他们来曹州现身。到时,朱刺史亦会配合我们,将之一网打尽!” “何时动手?” “从明日始,曹州便会解禁,但某早已在各处布下了密探,只要他们一现身,既能当即拿下!” 蒋元信张着自己的一口大黄牙,自信满满道:“且以李柷作为诱饵,难保幻音坊与通文馆的人不会上钩,到时候,来一个死一个!” “好计策,待何时用得上我,直来唤我便是。” 萧砚拱了拱手,从位子上起身,就欲向外离开。 “且慢。” 蒋元信将他唤住,目光却远远的看向厅外,将视线聚在了外间的玄净天身上。 他眯了眯眼,揪着胡子道:“辉州舵主既已将这圣姬擒获,眼下便将她留在本君这里吧。本君遣人将其押送汴梁时,亦会给你好好请功一番,定不夺伱半点功劳。” 同时,他还不忘补充道:“依惯例,此事也应为阎君之职。” “抱歉。” 萧砚并不买账,道:“我抓的人,就不劳阎君费心了。” 言毕,他就已大步向外出去。 堂内,蒋元信对着萧砚的背影怒目而视,只一瞬,他手中的陶瓷茶杯便被轰然捏碎。 下方的兖州舵主与曹州舵主互相对视。 众人皆知,五位阎君中唯眼前之人最是好色。而那幻音坊九大圣姬,在传闻中各个都为绝色,方才远远一观,虽不能得见面容,可仍知传言不假。 但就这点,萧砚都全然不给蒋元信面子。 念此,兖州舵主便进谗道:“此人好不识抬举,不过这点功劳,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若真让他得机会升上去,恐怕还不得对阎君是个什么态度……” 蒋元信阴沉着脸,手中当即使力,那茶杯碎片便瞬间化为齑粉。 他冷笑一声,道:“等此事过后,看本君怎么治他!” (本章完) 第14章 舍得 第14章 舍得 河南道,兖州。 作为古九州之一,兖州素有“军事重镇、齐鲁咽喉”之称。朱温称帝后,依设泰宁军节度使,治瑕丘,镇兖州。 这日,十二月初一,大集。 许久未见的日光钻云而出,使得于集市上来往的商贩百姓都身感暖意,尚还在上午,空气中已弥漫有悠闲气息。 由于是末月的第一场大集,加之连绵的雪日让人烦闷了许久,今日集市上明显热闹许多。各类摊铺应有尽有,喧嚣声不止。 人流中,一扎着小辫的女童拉着年过五十的老年汉子,对各处摊贩上的物品流连忘返。 末了,小女孩便拽着老人的手,祈求道:“阿翁,买一个年糕嘛……” 老翁身上背着背筐,里内装有一壶新酿的酒,以及盐醋等物件。 旁人能从这些所购物品的数量判断出来,这爷孙俩的家境该为殷实。 老翁摸着女童的头哈哈一笑,掏钱给她买了下来。 继而,爷孙二人再次随着人流涌动,待到城隍庙门口,老翁便道:“小囡囡,和阿翁去烧一柱香好不好?” “怎么每次赶集都要去……” “这是当然,多烧几柱香,保佑我家囡囡快快长大。” 老翁笑呵呵的,牵着幼童走了进去。 庙内,香客并不算少,老翁取了三炷香,排在人群队伍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神像后方的石壁。 壁上,此时多了一道数十年都未见到的细小图案。 老翁愣了片刻后,收回目光。末了,他眯着眼睛,恭恭敬敬的将贡香插在神像前的炉子里。 做完这些之后,他再次牵着女童,乐呵呵的走了出去。 许久后,不知在这集市待了多少年的乞丐杵着木棍,一瘸一拐走了进来。 这一日,因是大集,来上香的行人络绎不绝。 …… 回到家中,老翁放开女童,笑眯眯的看着她去寻娘亲玩耍。 许久后,他收回目光,面色平静的进了自己的卧房。 亦恰从外间回来的儿子听见动静,寻了过来。 “爹,你忙活什么呢?” 老翁不答,从床下拖出了一宽长竹箱。 他拍了拍其上的灰尘,静静的看了箱子许久。 儿子微微色变,愣在了原地。 老翁掀开箱子,露出了其内的一柄斜长唐刀。刀旁边,则是一套墨蓝色衣甲,以及一顶形似铁制的雨笠。 “爹,我们家眼下这日子……” 儿子快步过去,悲鸣的跪在了老翁身旁,道:“眼下这日子,您舍得吗?” 老翁没答,神色却已坦然。他将竹箱背在身上,向外走出去,道:“养好我孙女,若能回来,我还教她习武。” 儿子泪涕并流,回过头,老翁已没了身影。 …… 兖州任城,山野密林一山寨内。 正堂中,一壮硕青年手持三柱竹立香,向贡桌上的灵位恭敬而拜,口中同时念念有词。 “父亲,自荆州老家辗转至此,您等了三十年,便落寞了三十年。这一次,我终于替您等到了。” 他抬起头,正显朝气的脸庞尽是肃穆之色。 将香插进香炉后,他抬起手,拿起了供在牌位后的唐刀。 拇指推出刀柄,一抹寒光便映在他的眸中。 “儿刘成,此去定为您光耀门楣!” ———— 夜里,兖州远郊。 一座早已残破的建筑内,忽的传来了脚步声。白日里尚还腿瘸的乞丐此时已化成正常,但依然脏乱的头发却丝毫未变,唯有充做拐杖的木棍,此时换成了一柄唐刀。 步入里内,他便惊奇的笑道:“哟,本以为我来的够早,不曾想各位比我还快。” 木柱边,半躺着的老翁将盖在脸上的雨笠拿下,道:“后生,老夫可没见过你。” 伴着他的声音落下,房梁上,墙角阴影里,早已坍塌半边的大座后边,皆有数道高矮不一的人影探出来。 乞丐将他们一扫而过,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制小牌,笑呵呵道:“三十年过去,自然物是人非了。” 继而,他将令牌展示出,嗓音也瞬时转为正色。 “兖州第九代不良人付暗,见过诸位!” 外边,正有一道壮硕人影匆匆赶来,见此情形,便也同时从怀中摸出同样的令牌,肃声道:“兖州第九代不良人刘成,承家父刘……” “那位后生,老夫认识你。” 里边,老翁已起了身,眯着眼道:“伱父是山南道的人?” 刘成愣了愣,继而憨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应道:“正是,家父是于光启三年带着我自山南荆州迁来兖州的。” “我与你父亲多年前见过,彼时你正年幼吧……” 老翁的话中带着沧桑感,时过境迁,许多旧日同僚却早已离世了…… 所有人皆是唏嘘,这次时隔数十年汇聚,大多数面孔已为二三十岁的青年,似老翁这般的,却是不多了。 不多时,待大部分人聚齐,众人亦互相简单互通姓名过后,便开始商议这次时隔多年发布的任务。 老翁履历最为丰富,自然充做暂时的领导者。 他站在堂上坍塌半边的舵主位旁边,扫了眼下方的人群。 虽殿内并未掌灯,但此时粗略看去,应也有近两百人了。 清了清嗓子,他自袖中摸出了一条纸张,道:“这封信报,想必各县联络处都能发现有吧?” “正是。” “那好,校尉传来消息,他人现身处曹州。”老翁顿了顿,同时拱手向西方遥遥一举,道:“诸位应也知道,我大唐天子亦在曹州。但校尉近日掌握一择密报,逆贼朱温欲将天子迁至宋州,且就在这两日,将要秘密转移,校尉召集我等,便是要肃清朱逆,救出天子!” 下方,许多人都是看见不良人图案后第一时间赶来的,这一命令还仅有几人知晓。老翁此言一处,众人皆是振奋。 “大帅这是将要复出了吗?” “我不良人蛰伏三十年,终能重振大唐威名,肃清逆贼,复玄宗故事了!” 殿内嘈杂声起,那形同乞丐的付暗却大声道:“此事,总舵知道吗?” 所有人俱是一愣。 老翁摆了摆手,道:“事态紧急,校尉恐不能及时上报总舵。” 付暗皱了皱眉,询问道:“可谁能证明这是校尉的意思?” “届时,见不良旗便知真假。” 老翁沉吟了下,道:“此等联络法素来皆为机密,且就算他人知晓,也不知我们兖州的聚合点在此处。若怕中计,老夫可先行一步,去验证不良旗。” 在边上的刘成急道:“哪能让老前辈一人去?” 付暗皱了皱眉,继而遂点头,赞成道:“不良旗素来唯有校尉掌握,便是其死,也会托给他人,应出不了差错。” 老翁点了点头,看向众人。 “我不良人,向来只一个原则。大帅高于帅令,帅令大于不良旗,眼下,总舵甚远,大帅不知其迹,便首要服从不良旗。可有异议?” “没有!” 老翁大为满意,继而代校尉施令,将所有人分为四路,化整为零,潜入曹州辖境。 末了,他已生皱纹的脸上此时却极为亢奋。 他紧握刀柄,肃声道: “一天是不良人——” 下方,所有人压低嗓音,齐声铿锵回应。 “一辈子,都是!” (本章完) 第15章 危局 第15章 危局 夜幕笼盖城池,傍着主街道的官衙、商铺遂依次点起了天灯。 城门解禁已有两日,沉寂许久的百姓此刻才终于渐渐的从自家出来。街巷中,也慢慢有了喧闹声响起。 醉音楼亦重新开业,此刻灯火通明。 前楼不断传来琴瑟和鸣之声,后边,却较前段时日冷清了许多。 暖阁内,昔日随时用着的熏香此时已止住,炉内一片冰冷,连带着这暖阁,亦无多少暖意。 “禀圣姬,大部分安排出城的姐妹皆已顺利抵达城外暗桩,如今城门解封,几无人搜查。” 听侍女回报过后,妙成天长舒一口气。 她这两日焦头烂额,本欲将众多幻音坊杀手遣散转移,可忽如其来的,便是曹州解封的消息。 眼下,醉音楼亦安然无恙,起码在明面上,还未遭玄冥教的人封查,且还依能够开店迎客。 不管梁人是不是有什么陷阱,能让她有机会将人安全转移,便已是足够。 “城内外,可有异动?” “暂无发现,只是济阴王府传来消息,济阴王重新现身了,且王府里外的护卫,又加强了一倍。” “济阴王?” 妙成天捏了捏眉心,这两日防备着玄冥教,已将这事暂时丢掉了。眼下看来,那萧砚确是某个势力推出来的替身了。 “此事暂且先关注着,可探明玄净天关押处?” “这两日,二娘子一直都在那玄冥教辉州舵主的宅子内……” 妙成天心下微沉,她清楚玄冥教这些虫豸的习性,玄净天这等绝色落在他们手中,只怕…… 她攥着拳头,将这些杂乱念想丢开,沉声道:“试试能不能接触到那辉州舵主,一定要赶在他们将择玄净天送去汴梁前,把她救出来!” “遵令。” 侍女行礼而下,独令妙成天待在室内。 她心绪有些纷乱,来回不断走动。 眼下,对济阴王应是没有希望了,只能先将玄净天尽力救出。 若不然,她恐无颜再回凤翔。 ———— 左城傍着衙署的民房区域里,住的多为达官显贵及致仕在家的老臣。 昔日朱梁大将氏叔琮的旧宅,便就在这一个坊内,但此时,那座宅子已改建为济阴王府,作为前唐废天子李柷的居所。 而曹州幕府给萧砚安排的宅邸,就仅离这王府一条街。 宅子内,萧砚正接待了自己名义上的属下。 原属辉州的那位头目,此时已被他打发到了城外驻地。在这宅子里的,不过寥寥五人。 两个对他极为畏惧的阴兵充为门口守卫,几乎不敢入院门一步。 眼见那名来汇报的属下离去后,姬如雪取下了戴在脸上的面具,柳眉上扬道:“他们后日就要动手了,是不是你们不良人已入了陷阱?” 萧砚坐在位子上,看着少女那副明丽的俏脸显露出来,才暗感这玄冥教的面具实在难看。 他沉吟了下,道:“应是如此,不然他们不会在后日寅时将废天子带出城。想必他们已想了办法,将假消息放了出去。” “我们该如何做,那不良旗你也未拿到。” 姬如雪瞥着外间的动静,小声道:“要不要我去联系醉音楼,请圣姬助力?” 萧砚皱着眉,将脸上的獠牙面具取下,思索道:“这是一方面,但不能仅靠你们幻音坊。如今还有四位阎君与其他玄冥教的暗手我还未见到,若贸然出手,可能背后依有黄雀。” “伱想怎么做?” “当初你好像对我说过,”萧砚伏低身子,将手肘撑在膝上,低声道:“北面晋国,在这城中亦有暗桩?” “八九不离十。” 姬如雪细思了下,道:“晋王此时与岐王尚处于盟友关系,同奉李唐正朔,以对抗朱温。对济阴王,晋国应也会插手。” “那便好办了。待会我送你去醉音楼一趟,你与那大娘子见上一面,请她想办法将这一消息散布出去。” “你是想拉通文馆下水?” 姬如雪大吃一惊,睁着杏眼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萧砚的目光始终盯着外间,轻声笑了笑:“水若不浑,我们如何于中摸鱼?” 言罢,他已站了起身,道:“走吧,随本舵主去听听曲儿。” 姬如雪恢复了常色,但心下却依然大为佩服。 在萧砚身上,她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抢占先机。 火中取栗,不外如是。二人向外出去,萧砚的脚步却忽地一顿。 姬如雪遂问道:“可还有什么要准备?” 萧砚思忖片刻,将面具戴在脸上,道:“去醉音楼前,我们也该向你那二娘子挑明身份了。” 少女心中一喜,她早就想与玄净天表明身份,但萧砚一直按住不让。 她抢先一步,走在前面引路。 这宅子总共就二进,玄净天被关在内院厢房,已两日未进饮食了。 不是没给吃的,她就是甘愿饿死,也不进一口米。 推开房门,正见玄净天双手被束缚着,狼狈的坐在榻上。 她全身穴道皆被萧砚锁着,此时眼见二人走了进来,也只能瞪大美目,恨恨的看着萧砚。 姬如雪匆匆关上房门,便想要上前给她解绑。 但萧砚伸手将她拦住,继而笑声道:“圣姬这两日,感觉怎么样?” 玄净天怒急,全身颤抖着。 但她旋即愣住,却是察觉到了萧砚与前两日不同的嗓音。 “你这人!” 姬如雪再也忍不住,将萧砚的手推开,急急的奔了过去。 “圣姬,是我。” 她双手飞快,先将玄净天的穴位解开。 后者已然懵住,她惊诧了下,怀疑唤道:“雪、雪儿?” “是我!” 姬如雪两三下将绳索松开,继而将脸上的面具取下。 二人一个相顾,皆是大喜。 玄净天又惊又喜,她一把拥住了少女,泣声道:“怎会是你、怎会是你……” 萧砚双手环胸站在门口,只觉顿时索然无味。 他将面具丢在室内的桌子上,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盏冷茶。 那边,玄净天止住了眼泪,她破涕为笑,却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感。 这两日,她早已想过了自己的一百种下场,但怎么想,都只是生不如死。 她紧紧握着姬如雪的手,急声询问着她这几天未知的遭遇。 少女亦没有往日那般清冷模样,她语速飞快,极简略的讲述了前几日的情况。 听及最后,玄净天大为叹服。 她起身,郑重其事的向萧砚欠身一礼。 “若无郎君,雪儿与妾身恐已惨遭敌手……” 后者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道:“其中也有姬姑娘的功劳,没有她,我应不会这般顺利。大家皆是互帮互助罢了。” “互帮互助……” 玄净天念着这一新词,看向姬如雪道:“雪儿姑娘当为大功,倒是我与姐姐,险些酿下大错。”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了下,耳尖抹上绯红。 “行了,叙旧也结束了,我现还需圣姬帮忙做个事情。” “妾身自当竭力而为!” 萧砚将玄净天的长弓重新还给她,继而道:“眼前局势,还请圣姬暂在此处委屈一日。” 后者知道姬如雪二人现也是假冒玄冥教之人,短时间内还做不到能随意放她离开的地步,遂点头应道:“自是如此。” “后日,城内守军定当空虚。” 萧砚起身,用手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了道草图,道:“我需要圣姬在卯时,袭击济阴王府。” 姬如雪站在旁边,当即悚然一惊。 玄净天皱着眉,尚有些茫然。 萧砚拾起桌上的面具,简单的介绍了当前的处境以及玄冥教的计划,继而道:“我断定,彼时出城做诱饵的,当为假的济阴王。” “而真的,当需圣姬亲自去请出来了。” (本章完) 第16章 一触即发 第16章 一触即发 醉音楼内,随着两道身影的进入而悄然无声。 琴弦声略止,拥着歌姬豪饮的商客醒了醉眼,悄咪咪的缩了缩脖子。 唯有台上赤足跳跃的舞娘,依还在轻盈摇摆着。 “跳的好!看赏!” 萧砚极满意的鼓着掌,出声高喊道:“这位美娇娘,价钱几何?” 跟在他后边的姬如雪大为皱眉,但身着了玄冥教服饰,便只能服从的从怀中摸出大把铜钱,洒在了舞台上。 楼上,慌忙迎出来的老鸨脚步不停,一路奔到了萧砚跟前,气喘吁吁的赔笑道:“这位上官赏脸来我醉音楼,怎可提钱呢?且入雅间,奴马上为上官请姑娘来……” 萧砚将双手负在身后,趾高气昂道:“那便来一间上房,某在辉州便久闻醉音楼大名,但旁的娘子不要,台上这位美娇娘,某要定了!” “好说好说。” 老鸨迎着二人,卑躬屈膝的带着他们上了二楼。 如此,楼下才恍然再次陷入嘈杂,有人忍不住暗暗唾骂一声,却又马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向四面偷看了一番。 而台上的舞娘,亦马上换了一位,原身则赤着足,被邀上了二楼。 …… 二楼雅间,老鸨不住陪笑。 “二位爷,是头一回来醉音楼?” 但出乎意料的,方才还气焰嚣张的萧砚此时却默不作声,一身气质仿若换了个人。 姬如雪取下面具,小声道:“刘妈妈,是我。” 老鸨骤然瞪大眼睛,目露吃惊之色,她略直起腰,握着前者的手,不可思议道:“姬姑娘?!” 她惊诧不已,同时还不断扫视着依戴着面具的萧砚。 姬如雪没有时间给老鸨解释,只是迅速道:“马上安排我与大娘子见上一面,要不惹人注意。” 老鸨虽只是外围成员,但亦是幻音坊老人了,当下便立即明白过来。她当即着手,再安排了几名与姬如雪身形差不多的舞女蒙着面纱进入了雅间。 片刻后,雅间内传出了萧砚的喝骂声,老鸨匆匆入内,在告罪许久后,领着一名捂脸哭泣的舞女尴尬的退了出来,向后楼而去。 …… 后楼,刚收到消息的妙成天又惊又喜的迎了出来。 待见到一身舞女打扮的姬如雪后,她便大喜道:“雪儿!你是怎么回来的?” 姬如雪却只是极警惕的扫了眼四周,请妙成天带她进了暖阁。 一入里内,她便单刀直入道:“大娘子,玄净天圣姬现亦为安全,还请安心。” 妙成天一愣,道:“何意?” “她就是被我们抓的……” 姬如雪长话短说,迅速将前后遭遇告知与她,最终道:“萧砚的想法是,让通文馆亦或其他势力先我们一步入场,待引出玄冥教的暗手过后,我们作为黄雀,再动手施救那些不良人。” 一应话虽短,但其中信息却极为复杂,妙成天稍稍消化了下,询问道:“那萧砚果真是不良人?” “他父亲确是,先前城内那名医林氏,亦是。那夜济阴王府大火,就是他们搞出来的。且他本人,现在就在前楼听曲儿。” 眼见少女现已极为信任那萧砚,妙成天也知当下之事早已脱离了她自己的计划,遂点头道:“我会尽力配合你们,可唯有一点,不敢保证其他势力会不会上钩……” “大娘子只管尽快放出消息便是。”姬如雪止不住的看向外面,道:“按萧砚的计划,这水被搅的越浑,越对我们有力。” “那好,我马上安排。” 既如此,妙成天深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醉音楼这些日子过于活跃,或许早已被朱汉宾盯上,此时再不主动,恐怕就没了机会。 待老鸨领着姬如雪匆匆折返回去,妙成天遂皱着眉来回走动许久。 末了,她动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些许信息,继而将几名侍女唤进暖阁。 “将这张字条上的消息,迅速在各酒肆茶坊偷偷散布出去,当中可夹杂些混淆视听的信息,切记要请无关旁人去做。” “二则,马上通知城外的姐妹,向纸上的地址汇集,明日傍晚,我会出城与她们见面。” “三,你们挑几个楼内的好手出来,明早派至左城,以待玄净天的消息……” 几条命令有条不紊的吩咐下来,几个侍女便齐声应道: “遵令!” ———— 萧砚拥着几名貌美的舞女嬉笑至半夜,才带着姬如雪一副大醉的从醉音楼出来。 夜间巡城的牙兵见他们闯了宵禁,便要拿人。但在看见两人的装扮后,又纷纷避让。 姬如雪颇懊恼的搀扶着萧砚,只觉他压在身上真是重。这人分明是去演戏的,却着实是好生快活了一番,几个舞女歌姬轮流伺候他,待到最后,连姬如雪都看不出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了。 但此时,与那伙牙兵擦过后,她耳边就传来了萧砚清醒的声音。 “谈的怎样?” “圣姬也赞成伱的计划。”耳尖有些发痒,但姬如雪依只是故作清冷的低声道:“城外已有一批人手,届时可按计划行动。” “关键时候,希望你们幻音坊能不掉链子。” 虽并不懂这“掉链子”是何意,但姬如雪也能根据语境分析出萧砚的意思,遂冷哼道:“只盼你此次莫要再保留……” 后者笑了笑,没有再与她争论。 他扮着醉意,由姬如雪搀扶着回到了宅子。 但远远的,就见到那两名服了他毒药的阴兵站在门外颤颤巍巍,有些忧俱。 萧砚眯了眯眼睛,看见了院门大开的宅子内,两个身影一高一矮,正插袖而待。 高个的,一身黑,头顶着“天下太平”的无常帽,其身形高瘦,虽貌为男子,但远远的便有一股阴柔之气传来。 旁边略矮的,则是一脸极为素白的娇柔女子,不同于男人,她则是一身白,头顶着的无常帽书有“一见生财”四字。 他二人只双手插袖的立在原地,便立有一股死气扑面而来。 姬如雪心下骇浪,脚步却不顿,低声向萧砚道:“这两个便是黑白无常……” “我看出来了。” 萧砚由姬如雪扶至门口,继而大笑着从怀中摸出了大把的铜币,一股脑的洒在了两名阴兵身上。 “某今日耍的高兴,赏你们的!” “谢舵主、谢舵主……” 萧砚哈哈大笑,轻轻推开了身旁的姬如雪,继而摇晃着身子坐在院中的石桌边,向院内那两个形如鬼魅的无常醉声道:“两位贵使此时不在汴梁,缘何来见某啊……” 闻着空中那份浓郁的酒气,又见这萧砚一副桀骜的模样,白无常心下便有些不喜,她扭着浑圆的臀,就要上前。 但一旁的黑无常将她拦下,继而稍稍弯腰陪笑道:“孟婆听闻辉州舵主擒了一幻音坊圣姬,特令我二人前来验明那圣姬身份,以及询问舵主要何赏赐……” “孟婆?” 萧砚甩了甩头,似要让自己清醒一番,同时询问道:“孟婆不是远在汴梁?” 这一次白无常抢到了话茬,她做作的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同时娇声暗嘲道:“孟婆听说此次是围剿那传闻中的不良人,知晓干系重大,现已亲至曹州。不像您呐,贵为舵主,明知大战在即,也有闲心去喝酒……” 侯在萧砚身后的姬如雪心下一惊,略抬起头来。 ———— 深夜,铺满大雪的原野上,缓缓驰来百骑。 但观他们的形貌,却仿若马匪,头戴毡帽,身着狼皮袄袍。同时在马脖子上,都悬挂有大小不一的铜铃。 且他们所持兵刃亦不同,长短刀槊皆有,有挎长弓者,腰上甚至挂满了箭袋。 在旁人看来,这伙人应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山东响马。 不过,此时在他们前方的,却是一名老翁与几个青年模样的人。 这些人装备要精良的多。 墨蓝色衣甲,腰佩唐刀,头戴镶铁雨笠。 就连他们脸上,都戴有精致面甲。 几个青年缀在老翁身后,见其手持潦草舆图,仔细观察着远处的原野。 末了,刘成好奇问道:“老前辈,可验明不良旗?” “旗子是真的,但没见到校尉本人。” 老翁将舆图揣进怀中,一边回了刘成的话,一边笑道:“这一次,你这是将你寨中的兄弟全带下来了哈?” 刘成憨笑了下。 “我爹说过,待不良人重启,他就要领着众兄弟重新出山。” 老翁宽慰的点了点头,继而看向远处。 “再等一天,就一天……” (本章完) 第17章 杀意 第17章 杀意 十二月初四,寅时正一刻。 大雪簌簌而落,街道早已被埋住。有仆从自府中出来,呼着白气在晨雾众将积雪向两旁扫开。 府门大开的王府内,缓缓驶出多辆马车。 同时,有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人,穿戴着厚厚的貂衣,用一方手帕捂着嘴,由两个婢女扶上了马车。 马车开始驶动,早已侯在外间淋雪的百骑便跟上,护在车队周遭。 天色依还在黑暗中,车上挂了灯笼,晃晃悠悠的。驾马走在前面的骑卒亦持了火把,充作引路的护卫。 这一批人马,除了百余牙兵外,还有数十玄冥教阴兵。 车队的总负责人是兖州舵主,而萧砚因为桀骜不驯,只能充当副手协助。 姬如雪骑马伴在旁边,目光极快的掠过所有人,小声道:“没有看见蒋元信,曹州舵主也不在……” “马车里恐怕就藏了一个。” 萧砚缀在车队最后边,只是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街道两旁的建筑,道:“大部人手恐怕早已安排在了城外,你我只管静观其变,待时而动便是。” 下意识握住了马背上的剑柄,姬如雪缓缓吐气。 城门大开,一应车马鱼贯而出。 外间,早已聚齐的数百阴兵在各自头目的带领下加入了队伍。 她回过头,却发现城门已然闭上。 如此,便没有回头路了…… ———— “来了。” 南下宋州的路上,刘成自缓坡后面略探出头来。 他的全部身形皆被积雪掩盖住,此时唯有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远处管道上缓行的车队。 数百人的队伍落在这白皑皑的旷野中,恰如一抹沙砾,除了能够发出些许光亮,几乎与雪粒并无差距。 在他身旁,老翁的全身亦被积雪盖住,但其只是眯着一双老眼,道:“按计划行事,先将他们放过去,待付暗那边动手,我们再抄他后路。” 刘成略有些亢奋,他压低了嗓音,问道:“老前辈,之前我们不良人行事,也是这般吗?” “自不一样。” 老翁轻笑一声,将脸上的面甲取了下来,追忆道:“昔日,大帅还在长安,大唐国势虽颓,但各藩镇依不敢造次。彼时,反贼黄巢席卷河南,可我不良人依然在其帅营内来去自如。” 他闭上了眼睛,轻叹道:“那时候,大唐天子想要谁死,第二天日升之前,那人的脑袋便能呈至御案……” 刘成陷入沉默,他能想象到父辈那时的光辉。 再看向眼下不良人的处境,实是有些天壤之别。 埋在雪里的手指动了动,握住了冰冷的刀柄。 在他们的视线里,车队冒着大雪,沿着官道缓缓向南而去。 但就在此时,原野的尽头,忽地冒出了点点人影。 刘成眼尖,惊呼出声:“那不是咱们的人!” 老翁一动不动,沉稳道:“静观其变。” 马队的西北方,百余道人影骤然冲了出来,他们蒙了面,手中持着弩机,对着车队外围的骑卒便是一番迎面射击。 大部分护卫并不知道这次行动的具体内情,此时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当即就令不少人中了箭矢,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牙兵的反应极快,在将佐的指挥下,迅速持盾护在了所有马车的周围。 “勿要慌乱,冲杀敌军!” 最前方,兖州舵主轻松避开箭矢,大喝出声。 惊慌过后的玄冥教骑卒立即短暂整顿,继而策马奔过雪地,向那些袭击者冲去。 两方的战斗一触即发,但玄冥教的人之前本就多为游侠浪客,并不精通骑兵那种战阵之术。对面的人大半都没坐骑,却也能与他们杀的难舍难分。 兖州舵主看的眸子直打转,身后的马车内却已传来蒋元信的声音。 “还在观望什么?速去擒一人来,本君要看看他们到底是哪派人马!” 兖州舵主无奈,他瞥了眼车队最末尾的萧砚,却见其已弃了马匹,龟缩在牙兵的盾牌后边。 他不由气笑了,继而拍打坐骑,向混战的人群冲了过去。 但马上,他就忽觉前方顿有杀气传来。 旷野昏暗,兖州舵主却当即翻身弃马,往雪地中一滚。 “噗噗噗……” 数道箭矢骤然贯穿马匹,将之顷刻射翻。 兖州舵主大惊,抬头望去,却见远处的一座大树上,显露出一道佝偻瘦小的身影来。 其手握一张比他人高的奇特大弓,抬手便是数道羽箭射出。 多位玄冥教的人发出惨叫,旋即毙命。兖州舵主甚为后怕,脑中的信息不断盘旋,终在最后,大愕道:“通文馆,李存勇?!” “阁下好眼力,吃我一箭!” 那外貌丑陋的李存勇怪笑一声,从树梢上跃下,手中大弓顷而便有多道寒光射出。 兖州舵主挥刀去挡,同时不断向后急退。 但不过只格挡了两支箭矢,他手中刀就碎声而裂。 羽箭上含有巨力,已震得他单手发麻。 但还未待他叫喊出声,远处的雪地里便有身影晃动,一道寒光迅急飞来,骤然穿透了他的眉心。 “呃……” 兖州舵主双目瞪大,极为不甘的向后栽倒下去。 但那李存勇好似只当是随手灭了只蚂蚁,他的身形甚是矫健,在雪中不断奔走,每有弓弦声响,便立有人中箭身死。 “好贼子!” 马车内,蒋元信大怒出声,高壮的身形瞬间破窗而出,急向战场蹿去。 李存勇当即察觉到了这股杀意,他马上向后倒翻出去,双手仿若将那弓弦拉出了火星。 精准且又夹着重力的羽箭便向蒋元信飞射而去。 但后者浑然不惧,只见他双手重力一挥,那数道寒光就被轰然撞开。 李存勇心下一惊,望眼过去,才见其两臂此时已浮有一层层形如岩石般的罡气,使他的双拳看起来格外有力量感。 蒋元信狰狞一笑,双脚原地轰然一跃,向李存勇直直撞去。 “来尝尝本君的憾山拳!” 倏然,轰隆声起。 因撞击而散发出的气波向四面猛然散开,狂烈的气息只瞬间就掀翻了周围混战的人群。 后边远处,带着姬如雪藏在盾阵后的萧砚瞬间皱眉。 鲜血四布的战场上,蒋元信的身影如断弦风筝般倒飞而出。 靠近战场的密林里,一道魁梧形同巨人的人影缓缓踏出来。 其甫一登场,便立即将身旁的一颗巨树轰然拔出,继而仰天如野兽般怒声一吼,瞬间就震慑住了尚在混战的两方人马。 玄冥教这方的喽啰当即便被吓得向后倒退,纵使是胯下的马儿,好似也因这道巨吼而马腿发软,嘶鸣声不止。 有人拖着不断吐血的蒋元信退回,那魁梧人影亦才完全显露出来。 萧砚眯眼看去,才见此人的腰身壮硕如牛,双腿粗壮,两臂极长,那被他连根拔起的大树在他手中,形同长矛。 单只身高来看,其恐怕就远超一丈。 但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在这巨汉的肩上还有一道形如猿猴的侏罗人影,此时正负手傲然的俯视着整个车队。 “这二人,当为晋国通文馆的李存忠和李存孝,与那执大弓的李存勇一样,皆为通文馆十三太保。” 旁边,姬如雪绷着身子,向他低声介绍道:“另外两人的实力暂且不谈,单就是那巨人李存孝,就已是当世一流高手……” 萧砚轻轻点头。 在他的脑中,‘剑意’判断他对上李存孝,击杀率只有38%。 连四成都不到。 对面,貌如猿猴的李存忠嘎嘎发笑,继而指挥着身下的巨人向前走了几步,高声道:“诸位,我通文馆此次来曹州作客,只为我大唐天子,别无他意。若有不畏死的,大可来会会我这十弟。” 在他脚下,李存孝怒声一吼,继而将手中大树重重的插在了脚边。 围在他身前的玄冥教一众当即便向后边畏惧的退了退。 李存忠得意一笑,就要指挥着周围的人手向车队围过去。 但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忽然腾跃上最前方的车顶。 其单手猛然一挥,一面卷轴便霎时展落出来。 继而,他剧烈收腹,然后极力放声大呼。 “大唐不良人何在?” “且随我,迎天子!” 由于此时两方尚在僵持,这一声仿若达到了方才那两声巨吼的效果,在这黑暗飘雪的旷野中,传递许远许远。 回声在原野不断回荡,即令姬如雪浑身一震。 但在她身旁,萧砚已双眸湛蓝闪亮。 他的手握住刀柄,杀意盎然。 求追读,求推荐票,追读麻烦点至尾页哈,跪谢各位老爷~ (本章完) 第18章 执旗 第18章 执旗 “那是,不良旗!” 缓坡上,刘成的双眼直直望去。 厚云压积于天空,此时几无月光透下来,但车队周遭火把林立,使他一眼就望见了车顶那人手中的卷轴。 身旁,老翁手握刀柄,将整个唐刀瞬间从雪中抽出。 他将面甲覆在脸上,亦盖住了那双因一句“大唐不良人”而灼灼亢奋的眼睛。 “不良旗既出,且虽老夫冲杀!” 雪地里,平躺下的坐骑挣扎立起,以供老翁瞬间翻身跃上。 在他后面,百余人影与马匹亦从雪中翻出。响马们持着刀槊,取出骑弓。 刘成与多位头戴雨笠的不良人抽出唐刀,奇声铿锵回应: “得令!” …… 轰隆的马蹄声奔如雷震,轻盈悦耳的铜铃声响彻整片原野。 在官道南面,亦有无数头戴雨笠的人影显露出来。若从空中俯视,便能看见有两道暗流,自南北两面向车队夹击而去。 有些懵然的李存忠恍然过来,他沙哑一笑,沉声道:“十弟,杀!” 李存孝怒吼一声,持起那巨数重力一挥,挡在他前面的数道身影与马匹便被瞬间扫开。 继而,他双脚发力,向车队重重奔去。 掩在后面的李存勇则拉开大弓,一箭射向车顶那道人影。 不过,后者显然反应极快,在喊出那句话后,人已缩了下去。 亦在同时,一道火光在车队里冲天而起,最终,在天空炸开了。 定眼看去,却是又有两位与蒋元信差不多装扮的阎君从另一马车撞出,将一支信号筒发射出去。 片刻后,四面八方皆有刺眼的光亮腾起,恰似一张大网,瞬间将这片区域笼盖住。 但其下的厮杀已起,无数刀光剑影中,所有人的目标都只有一处——那瘦削少年所在的马车! “遭了!” 姬如雪手中的长剑出鞘,看向萧砚:“还等吗?” 后者骤然抽出佩刀,低声回道:“顾好自己,莫要被围了。” 言罢,他单足一点,向车队前方迅速掠去。 而此时,通文馆的人已随着李存孝杀至此处,周遭的牙兵持盾迎上,与之混战在一起。 姬如雪两不相帮,她心下极为冷静,循着萧砚的方向追了过去。 后者的身影不断在车顶上起起伏伏,偶有通文馆的人向他发射几支弩箭,皆被他轻松避开。 马上,他就找到了方才那执旗的人。 却是一直未见踪影的曹州舵主,此时换了一身喽啰装束,正指挥着自己的手下挡住南面袭来的斗笠人。 萧砚眸光一闪,跃了过去。 曹州舵主见到他过后,大喜,道:“辉州舵主来的正好,那大个子攻势太猛,儿郎们恐怕敌不过……” 萧砚并不回应,手中刀瞬间插入其腹部,同时沉声询问:“那卷轴在哪,给我,你能活命。” 后者随着这一刀浑身一颤,他捂着腹部,目瞪口呆。 这一下虽确实要不了他的命,但已瞬间将他重创。 他大怒,踉踉跄跄的向后倒退,道:“是兖州的要害你,你捅我做甚……” 周遭的玄冥教喽啰已然看呆,而那原属辉州分舵的头目亦在这边,此时眼见萧砚行刺,当即大喝道:“此人定为细作,拿下他!” 萧砚头都未回,只抬手一扬,其头颅便被一抹刀光悄然斩断。 继而,他用刀尖抵住那舵主的胸口。 “已不在我这里了……” 曹州舵主被这一刀吓住了,颤抖出声道:“方才已给了昭圣阎君,他……” 萧砚没待他说完,手中刀便快速一进一出,令其瞬间毙命。 继而,他用刀鞘拍开冲上来的几个阴兵,向通文馆那边的战场迅速掠去。 …… 北面方向,老翁领着些许不良人势如破竹,几乎瞬间就撕开了一道口子,直冲马车而去。 而刘成则带着麾下的响马,不断以骑射收割着玄冥教与通文馆两派人的性命,以减小待会突围时的压力。 但此时,他们眼见四面信号升起,便皆是一惊。老翁沉住气,唐刀几个挥斩,便杀散了马车边的护卫。 在见过马车内空无一人后,他便继续领着人突入进去。 不过现在,呼杀声已四起,原野上迅速亮起了多道火龙,向此处围扑而来。 且在其中,有数道矫健人影已从马背上飞腾而起,直向老翁杀来。 “仁圣阎君蒋仁杰,特来索尔等不良人的命!” …… 李存忠指挥着李存孝,几乎遇不到敌手,且虽又有两个阎君从马车内杀出来,也不敢与李存孝过招,仅能在周围不断骚扰着,扼制李存孝前行的速度。 但此时,突有一道寒光自车队中杀出,所过之处遇见的通文馆喽啰亦没有一合之敌,几乎眨眼间便至一位阎君身后。 这位阎君大喜,但还未等他出声,那人便先是问道:“伱是哪位阎君?” 这阎君一愣,道:“崇圣阎君蒋崇德……” 萧砚遂不再管他,向另一方腾跃过去。 那蒋崇德怒极,却又不得不仓惶避开向他挥过来的巨树,向旁边滚去。 李存孝肩上,早已注意到萧砚的李存忠眯了眯眼睛,想要让自己十弟去拦下那人,但又知掳走废天子才是正经事,遂催道:“十弟,莫要再管他们,直冲进去!” 李存孝闻声,全身便瞬间散出红温模样,大手将那树干向前方一甩,便立有一队正结好阵的牙兵被打散。 在他后面,一位须发杂乱的矮胖阎君仿若一个肉球,一直在雪中弹跳着。 其每有机会近身李存孝,双拳便腾起火焰招呼上去,给后者带去了不少侵扰。 但大多时候,他也只能狼狈躲避。 这时,忽的传来唤他的声音。 “昭圣阎君蒋昭义?” “何人?” 蒋昭义堪堪避开一支冷箭,此时恍然回头过去,才见一道身影凌厉袭来。 “找死!” 他双拳烈焰全开,矮胖身形只在地面一弹,便向萧砚迎了上去。 但马上,他的双手却猛然传来一股炽烈剧痛。 却见萧砚手中的长刀似附了一层寒冰,轻而易举的就破了他拳面的防御。 蒋昭义强忍着痛处倒退,同时叱骂道:“吃里爬外的东西,竟敢暗算本君!” 同时,他不断向四面扫视,在见到自家的大部支援都已依次加入战场后,当即也安心下来。他一边防备着远处不断放冷箭的李存勇,一边将双手负在身后,踱步向萧砚斜睨道:“汝到底是何人?想死的话先站到一边去,待本君杀了这通文馆的乱贼,马上就来成全你!” 后者观察着已略显焦灼的战事,长刀举起:“不良旗,拿来。” “哼!既然这么急着送死,那本君就成全你。” 见到萧砚后方已有人支援过来,蒋昭义冷笑一声,继而将双手置于胸前捏出脆响:“报上名来,本君的炎龙掌下没有无名之鬼……” 但他对面,萧砚的身形还未待他讲话说完,已闪身蹿进而来。 继而,寒光乍起。 蒋昭义大怒,双掌冒出火焰,腾上接刃。 不过那刀锋一刻不止,沿着他的掌缝顺势破出。 “哧……” 鲜红血印顺着蒋昭义的脸向下裂开,直至他半个身子都分成两半。 鲜血喷洒过来,溅到萧砚脸前的铁面上。 他面无表情,用刀在蒋昭义的胸口一剖,继而卷轴用刀尖挑出。 在后面,适才恢复过来的蒋元信与另一匆匆支援来的阎君目眦欲裂,怒声大吼:“尔敢杀我五弟!” 萧砚将卷轴揣进怀中,却没时间管他们,他闪身一躲,拍开远处射来的冷箭,向车队的方向急奔而去。 密林方向,李存勇松开弓弦,看着已瞬间远去的萧砚人影,眯了眯眼睛。 求追读,求推荐票,追读麻烦点至尾页哈,跪谢各位老爷~ (本章完) 第19章 掌旗 第19章 掌旗 “仁圣阎君蒋仁杰,特来索尔等不良人的命!” 一道巨啸从身后远远传来,老翁折头望去。 却见一道高瘦人影在雪中上下起伏,只不过一瞬,便已一掌拍下一不良人,躲过其坐骑,向他疾驰而来。 “此人应有接近小天位实力,老夫去拦他,诸位小心行事。” 老翁眸光一转,声音恰从面甲后传来,人已拨转马头,向那蒋仁杰冲去。 余下几位不良人亦不犹豫,猛地一夹马腹,直冲最当先的马车而去。 空中闪来金色掌影,老翁马速不减,手上唐刀只一个翻转,便瞬将这些掌影劈散。 两骑错身而过,老翁几无损伤,蒋仁杰的肩头却有一抹血迹渗出。 后者心下一惊,他虽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但亦能从对面略显苍老的嗓音中辨出其应已不年轻。 不曾想,这老狗的刀居也能这么快! 他大声冷笑,缰绳一提,再向老翁冲去。 老翁目光甚为沉静,他的手亦极稳,与蒋仁杰几个错身交手,也没有落至下风。 且他一人钉在此处,就已能牵扯一批玄冥教的人手,以供其余不良人顺利突入。 但不过许久,便有一道惊慌声响起。 “老前辈,车内、车内天子是假的……” “什么!?” 老翁急回头,手中唐刀亦慢了一瞬。 蒋仁杰早已知道这一结果,他冷笑一声,骤然抓住机会,从马背上跃出,一掌全力拍出。 老翁回刀格挡,但大半内力还未调出,被这一掌轰然向后拍飞出去。 二人实力本就相差无几,这甫一被蒋仁杰钻了空子,便已立即分出胜负。 那吼声的不良人大悔,但他还未来得及前来支援,蜂拥而至的敌人就已厮杀过来。 …… 同样方向,发现所有车厢皆无目标的李存孝勃然大怒,一树干挥舞下去,便就将一座马车轰然砸碎。 “十弟,我们中计了,快撤!” 立于他肩头的李存忠顾不得再计较其他,双眼一扫战场,便当机立断发出命令。 李存孝不满的喘着粗气,转身过去,就要带着己方的人手杀出去。 好在周围的梁人早已被他锤的稀烂,余下的人除了一个重伤的蒋元信与两个阎君,几乎无人敢挡他。 但就在这时,一直游走在远处打压制的李存勇却忽地急声一喊。 “九哥十哥,小心身后!” 李存忠还未反应过来,于他脚下的李存孝却已陡然折身一转。 一股巨力轰然撞来,就连李存孝,都踉跄的向后倒退了几步。 李存忠亦从肩上被甩飞出去,但他马上狼狈的从雪中爬起。 却见已位于战场的边缘处,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白发老妪拄着一根木拐,正稳稳的站着。 李存忠双眸一缩。 “玄冥教孟婆……” 李存孝低吼了一声,倒退一步,挡在了李存忠身前。 那孟婆沙哑一笑,稍稍欠了欠身。 “老身此来曹州,却还未想到能遇见通文馆三位门主,实是有失远迎……” 话音未落,她就已将木拐在手中一转,继而腾身一跃,急向李存孝杀来。 “那就,让老身来会会你这天下第一力士!” …… 老翁自马背上倒飞出去,在雪地中一个翻滚,持刀猛地插在地上,使自己的身形稳住。 但面甲下,却已有一缕血迹渗出。 蒋仁杰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踱步过来,冷笑着赞叹道:“你倒不失为一介人才,可惜可叹,居为那早已不存在的李唐卖命,便怪不得本君下死手了。” 他停在距老翁半丈处,略低着头俯视后者,摊开双臂。 “你们这些余孽为何不能认清眼下局势呢?” 老翁剧烈咳嗽了声,偏头看去,便见远处的原野上,一支近千的军阵已静静伫立。 一面“梁”字旗下,朱汉宾身着甲胄,正饶有兴致的远眺着这里的厮杀场景。 “伱可知,就连那最后一个李唐血脉,也活不过明年。” 蒋仁杰哈哈发笑,继而俯身下去,低声道:“昔年那昭宗,便是本君亲手杀的……” 老翁怒火攻心,手持着刀柄重力上劈而去。 但蒋仁杰早就防着他,不过侧身一闪,继而一掌拍去,老翁便再次向后翻滚了几米。 “不知死活的老狗!” 他冷哼一声,刚要去拾起那柄染血的唐刀,身后却忽有一股凉意透来。 他浑身仿若都霎时僵住,继而茫然的低头望去。 却见腹部,一柄长刀贯穿而出,汩汩的血亦顺着刀锋不断冒出。 他不可思议的的折身一掌拍去,却见雪中那柄唐刀忽地被人挑起,继而寒光一闪,他的颈口便显出一道血印来。 萧砚冷冷的注视着蒋仁杰的眼睛,手上再次发力,铁刀再次在后者的腹中搅了搅。 高瘦的尸体轰然倒下,他便持着双刀疾步上前,将已遭重创的老翁扶起。 旁边的阴兵适才反应过来,刘成已带着剩下的响马冲杀过来。“老前辈!” 看见他们赶过来,萧砚便将老翁交给他们,同时出声道:“速速撤离此地。” “你到底是何人!?” 刘成将老翁架在自己的马背上,急声追问。 但萧砚的身影已再次遁去。 他双手持刀,所过之处血雾暴起,直插深入战场深处。 此时,南北两面的不良人已然汇聚,但也差不多被分割成数块。 但几方势力的损失都不小,原属车队的梁人牙兵与玄冥教的人马差不多被冲散,此时与他们厮杀的还是后来支援上来的人。 姬如雪本在追寻萧砚的踪迹,但在半道上遇见了被围杀的不良人,遂撤去装扮,不断劝他们赶紧撤离战场。 这会,她也被数个阴兵围攻起来。 正渐有吃力感,忽有破空声响起,却见一道身影急蹿过来,几个寒光中,便替她斩了这些喽啰。 萧砚上下打量了下少女。 “没事吧?” 姬如雪心下松了口气,但只是用剑割下了一块衣料包住胳膊上的伤口,继而清冷的摇了摇头。 “无碍。” “旗子我已拿到手了,可以撤了。” 萧砚来不及多解释,便要赶紧去召集所有不良人,但耳旁却听姬如雪的惊呼声。 “快看!” 他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远处的军阵中,一排排弓弩已向这边举起。 天色微明,无数箭矢闪着寒光,欲要冲天而来。 …… “梁”字大旗下,朱汉宾控着坐骑,终于直起身来。 有军将按着刀柄近前禀报道:“府帅,儿郎们已准备好了。” “传某令——” 朱汉宾微眯着眼睛,粗糙的手掌细细摩挲了下马鞭,终于下令。 “鸣鼓。” 阵中,鼓声霎时而起。 阵前,持着步弓的士兵瞬间张弓搭箭,继而斜举而起。 近千人几乎同时松开弓弦,密密麻麻的的箭矢便破空而去。 …… 第一波箭雨下,无数闷哼声四面响起,不论是玄冥教喽啰亦或者不良人,皆有中箭而倒者。 通文馆的人撤的已稍远,却依有被波及的人。 马上,第二波箭雨再次冲天而起。 适才拍开箭矢的姬如雪仰着头,望见了空中那密密麻麻的的黑影。 她的眸中的倒影里,似乎也只剩下那无数飞来的箭矢。 这一次,纵使是残存下来的人影,几乎都已无力再抵抗。 就是躲过这泼箭雨,稍时军阵碾压过来,又有何人躲得过? 姬如雪偏过头,清冷的面色终于融化了些,她轻启口齿:“我……” 但萧砚已纵身一跃,霎至车顶之上。 “‘剑意’已开至最高,过度透支内力可能会促使宿主身体受损……” “再升!” “再升!” 萧砚的眸中,炽亮的蓝焰灼灼逼人。 铁面下,他的表情几近扭曲,但就在这短短一瞬间,空中的飞雪、地面的积雪,都骤然漂浮而起。似有一团漩涡开始不断聚在他手中的刀上,搅动着周围的空气。 直至最后,耀眼的气波顺着一道刀光,猝然而出。 刀光几乎无挫,空中飞在前面的箭矢瞬间破裂爆开,后面的箭雨也骤然一顿,向后倒散开去。 气浪之下,这动静不可谓不大,便是远在百步之外的军阵,此时也不由得向后略略倒撤。 早已被射成刺猬的战场中,残存的人影抬起头,皆是一愣。 车顶上,萧砚颤抖着手取下铁面,继而将卷轴铺展落开。 他用尽最后一丝内力,纵声大吼。 “不良人听令——” “各自为战,四面撤退,不得有误!” 言毕,他的身形便一个踉跄,向后栽倒下去。 但马上,他落在了一个柔软的身体中。 姬如雪攥着拳,招过一匹存活的坐骑,当即就带着萧砚一同翻了上去,接着,重力一夹马腹。 本还愕然的所有不良人迅速反应过来,抢了战场上的所有马匹,匆匆跟着突围出去。 求追读,求推荐票,追读麻烦点至尾页哈,跪谢各位老爷~ (本章完) 第20章 逃出 第20章 逃出 密林边,招架着孟婆攻势的李存孝见李存忠与李存勇皆已逃窜远去后,便也不再纠缠,几个重拳甩出,向北面遁去。 后边,战场上不断传来惨叫声,却是中箭倒地的玄冥教喽啰捂着伤口在雪地里翻滚着,不住哭嚎。 而那些头戴斗笠的不良人以及残剩的响马捞起了不少伤员,继而分成多股,开始朝几个方向冲杀出去。 “孟婆,快快收拢人手追上去!” 后边,蒋元信与剩下的两个阎君格外不甘,他们狠狠的看着远处的军阵,不断大声唾骂:“狗贼子朱落雁,竟敢罔顾我玄冥教儿郎的性命!” 但孟婆只是杵着木拐,遥遥的眯眼看向最远处的那一骑。 她挥了挥手,叹道:“这次应是教中出了细作,走漏了风声,此时再追,恐也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回头再去向冥帝请罪吧……” “那朱落雁!?” “他们军中之人,这等手段恐不能在陛下跟前落下把柄。待老身回汴梁,再寻他的破绽。” 远处,尚未昏迷的萧砚靠在姬如雪的怀中,他回过头,远远看着那孟婆的身影。 直觉之下,他感觉那老妪似乎有点问题。 但旋即,他的意识已不清醒,慢慢昏沉了过去。 付暗领着人护在两侧冲杀,沿途的人由于没有人组织,对他们几不能制,很容易就让几股不良人突破了围困。 朱汉宾方向,早已待命的骑兵正欲追击,身后却忽然传来厮杀声。却是突然冒出的几百蒙面女子手持弩机,向他们射杀而来。 继而,她们在分散了不少兵力后,开始且战且退。纵有些许骑兵仗着武勇单枪匹马的冲过去,也会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人轻而易举的暗杀。 幻音坊,本就是与玄冥教齐名的暗杀组织。 …… “府帅,要分兵追吗?” 大旗下,军将远望着那些幻音坊女子的人影,请命道:“歧国弹丸之地,居也敢插手!请府帅下令,让末将去将其一并掳来!” “不。” 朱汉宾微微眯着眼,他看着最大一部不良人撤离的方向,想起了方才那站在车顶大展神威的人影,遂道:“调动所有骑卒,某要亲自追杀。歧国的人,拦着不让她们捣乱就行。” 他夹了夹马腹,提过一杆马槊,笑了声:“对比下来,某对那个男子更感兴趣。” 军将犹豫了下,继而垂头拱手,马上就要去调动兵马。 但这时,北面却有一个信卒疯狂催着马速,急急奔来。 朱汉宾皱眉望去,就见其人还未完全落下马背,就匆忙道:“府帅!曹州大乱……” “何事!” 信卒哭丧着脸,胆颤心惊道:“济阴王,被劫了……” 左右将佐皆是大惊,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一抹慌乱显现出来。他们齐齐望向朱汉宾,想要这位曹州刺史拿出个方案来。 但后者只是冷哼一声,手中马槊重重一挑,那信卒就被一槊插死。 “妖言惑众,曹州城防固若金汤,怎能被人劫走济阴王!” 他此语一出,继而马上斜睨众人。 众将皆是晃然过来,纷纷称是。 但朱汉宾此时也不再提要亲自追人的事,他招过一名军将,压低嗓音怒声道:“带人追上去,某要这批余孽,一个也走不出曹州!” 军将不敢耽误,当即领军追出。 朱汉宾略阴沉着脸,他看也不看远处过来想要问罪的三个阎君,领着剩下的步卒匆匆向北面赶去。 远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出现在战场上。 白无常嫌弃的绕过地上的污血,向老妪弯腰恭敬道:“果如孟婆所料,朱汉宾,完了……” “此人恶了冥帝的眼,早该死了。” 孟婆杵着木拐缓缓向前,眯着一双老眼缓缓道:“可知人被劫到何处去了?” “属下不知呢,只知是那幻音坊的人动的手。” 一旁,黑无常悄悄拉了拉白无常,继而笑问道:“这前唐乱党逃走应当麻烦,孟婆要不要遣我兄妹二人去追一追?” “罢了,区区几个不良人而已,连一个水也掀不起来。” 孟婆折身向曹州的方向而去,道:“随老身进城,可以开始处置朱汉宾了。” 一男一女两个无常弯腰跟在身后,一脸恭敬。 ————连绵响起的弓弦声令萧砚终于苏醒了些许意识。 天空依旧阴沉,但也将大地照耀的灼灼反光,让眼睛完全不能睁开。 但在不断奔腾的坐骑边,不断有箭矢簌簌飞过,偶有几道贴近过来,也迅速被一柄长剑拍开。 旁边,有男声响起。 “小娘子,我领着人去挡一下,你先带着这小郎君走。” 身后,少女的声音尤为冷静。 “可以,莫要恋战,顾好自身。” 接着,便是几道勒马转向的声音响起,有几骑折身回去,与追兵战在一起。 少女单手握着缰绳,再次用马刺刺激了坐骑。 许久后,后边终于没了追兵的马蹄声,但座下的马匹也霎时脱力,前蹄忽地一软,将二人向前甩了出去。 姬如雪大惊,下意识松了长剑,用双手紧紧拥着萧砚,在雪地中翻滚了几圈。 雪粒聚成团,不断粘在她已有些散乱的发丝上。 远处,马儿栽倒在地上,重重喘着气。 两道身影就如此在雪中躺了许久。 但又好似只在片刻,姬如雪怀中的萧砚动了动,让少女惊醒过来。 “血蹭我脸上了……” 萧砚挣扎着向一旁爬开,他用手拭着脸上的血,撑着坐起了身子。 姬如雪亦有些乏力感,她晃了晃脑袋,看着萧砚长舒了一口气:“好在还活着。” 后者抓了一把雪揉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了些。 “其余人呢?” 接着,他顿了顿,询问道:“你怎么样?” 姬如雪的嘴唇有些发白,但她依只是挣扎着站起身,向那倒地不起的马儿走了过去。 “无碍。” 不过萧砚还是看见了这少女身后那几道还有些渗血的伤口。 他吃了一口雪,站起身。 极度透支内力的情况下,他现在几乎已被榨干了。 姬如雪蹲在马儿旁边,看着它的臀上已有几支箭矢插入,此时连重气都喘不出了。 “徒步走吧。” 萧砚替她捡起了长剑,同时将身上仅剩的两株草药生吃了一份。 姬如雪接过另一株草药,才方觉身上到处都有痛感。但她只是略抿着唇,故作无恙道:“大半人应该都突出来了,但后面梁骑追的紧,还不知他们的具体情况如何……” 萧砚点了点头,继而折身望向北面,沉吟道:“玄净天如在城中顺利,追兵应不会在外纠缠太久。” “对。” “走吧,先找个地方喘口气,你身上还有钱没有?” “给了老丈家一部分,伱在醉音楼了不少,现不多了。” “……” 萧砚有些默然,他本以为醉音楼没收钱的。 回过头,看着少女有些因失血而发白的俏脸,道:“要不要背你一程?” “犯不着。” 姬如雪白了他一眼:“你也好不到哪去。” 但萧砚懒得理她,顺手一拽,就将她甩在了背上。 “……” 求追读,求推荐票,追读麻烦点至尾页哈,跪谢各位老爷~ (本章完) 第21章 兖州分舵 第21章 兖州分舵 两人避开大道沿野地走了许久,终于撞见了一座供砍樵人夜宿的木屋。 推门进去,里内除几堆木柴外,几乎毫无他物。 这个世道的砍樵人,本就处于底层末端,建有这一座木屋本已极麻烦,恐怕也无力再设置床榻等物。 将少女放置下来,萧砚便引燃了一堆柴火,使这木屋看上去没有那般昏暗。 继而,他脱下了早已污迹斑斑的玄冥教衣甲,将之丢在一旁。 紧接着,他才伸手索要道:“把你那金疮药给我。” 姬如雪缩在火堆边,闻言也没有犹豫,从怀中取了出来。 萧砚把双手用火烤热,同时坦然自若道:“将你衣物脱些下来,我给你背上的伤口上点药。” “?” 姬如雪柳眉上扬,看着他不出声。 “伱若是能自己来,自是可以。”萧砚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严厉道:“我不喜欠人情,届时你伤口发脓,莫要后悔。” 少女动了动嘴唇,终没有出声。 她没有多计较,将上身的衣甲解开脱下,同时将已被污血染红的内衫向下解开,露出了圆润细腻的玉肩来。 由不得她如此脱衣,里面的内衫是直缀长式的,并不能从腰间将衣物掀上去。 空气中,遂有一抹血味散出来,但夹在其间的,却多是一缕清香。 萧砚抬眉看去,少女略低着头,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他动作尽量放快,在不触及少女抹胸的情况下,细细的将几处箭伤都撒上了药粉。 至于其他地方,姬如雪自己已能处置,遂不用他帮忙了。 萧砚起身站在门槛边,看着外间积雪里冒出来的一桩桩树墩。 片刻后,身后传来姬如雪的声音。 “眼下你该怎么做?” 后面还有她重新穿衣的窣窣声,萧砚便没有转头,回道:“等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姬如雪将束腰重新系紧,不解问道:“难道不是先想法远离此地吗?” “若玄净天顺利,废天子被掳走,朱汉宾必然暴怒,届时恐怕他会请动泰宁军。” 萧砚折身回去,道:“而我们身后依有追兵,远不能让所有人都能顺利离开。” 姬如雪愣了愣,继而诧异道:“你还要回曹州?” “对。” “现下回去岂不是寻死?”姬如雪柳眉倒竖,压着略显焦急的语气道:“纵是醉音楼,都早就开始转移人手了。” 末了,她补充道:“将所有人分散,必能保下大部分人的性命!” “不对。” 萧砚不急不缓,摩挲着下巴沉吟道:“现在,比我们更急的反而是曹州。” 接着,他蹲伏在火堆旁,问道:“依照你们歧国的信报,朱温此人如何?” 姬如雪轻轻皱着眉,感觉有些跟上了他的思路。 “寻常百姓自然不知,但在我们的消息中,其荒淫无道、性格暴躁,对近侍与手下臣子经常不顾场合打骂。” 她顿了顿,接着道:“且还有一件荒唐事,几年前朱温正妻张氏死后,其本性便再也压不住,将他的儿媳,也就是冥帝朱友珪的妻子据为己有。由此观之,其御下或有几分手段,但实则与禽兽无异。” “所以……” 萧砚笑了笑,道:“朱温这般残暴的人,若听闻朱汉宾弄丢了前唐废天子,你认为朱汉宾怕不怕?” 姬如雪默然不语。 而萧砚也不需要她表态,他抵着自己的脸,虚掩起眸子。“而我,却能救他。” “你是不是早有这个想法,才让玄净天去救废天子?” “形势所迫罢了。”萧砚拍了拍手掌,道:“此番不良人显露江湖,必能引得他人注意,若再闹下去,恐又要引出一场杀戮。若朱汉宾能够配合,便是再好不过。” 姬如雪蹙着眉,不出声了。 两人在木屋里沉默了许久,外间却突然传来了几道马蹄声。 萧砚站了起身,但少女已听到了来人的声音。 “是你的人。” 她遂与萧砚一同走了出去,便见到那名为“付暗”的不良人领着几人一同钻进了林子。 观他们坐下的马匹,也差不多有力竭的模样。 “这边。” 他们亦看见了二人,从马匹上跳了下来。 萧砚打量着几人,出声道:“情况如何?” 那付暗虽不明二人的身份,但已见过萧砚的实力,亦知那不良旗在现在他手上,遂回道:“算不上好,大部分人都冲散了,我们这一路的追兵短时间应不会寻过来,但此地尚在曹州辖内,恐怕短时间还极为麻烦。” 有一人将斗笠取下,喘着气道:“不出半日,恐怕其他地方的梁军也会得知消息,调兵来围剿咱们。” 几个不良人遂都陷入沉默。 姬如雪看向萧砚。 后者从怀中取出那刻有“兖州”的不良旗,正色道:“在下萧砚,家父曾是三十六校尉之天暗星,本该由他掌握此旗,但几日前他遭叛徒暗算,此旗遂陷至玄冥教之手,才引得诸位因此中计。” 付暗将面甲取下,叹了口气。 “不良人解散已久,如今突然召集实则本就令人生疑,但却不知是这般情况。” 萧砚将事情的前后起因尽数讲出,最后道:“我本有机会提前告知诸位,但我从前没有机会接触不良人,故没有方法联络你们,才不得不用此计,挽救大部分兄弟的性命。” 众人皆是沮丧。 固然,中计丧命是为大败,但听闻校尉身死,大唐复兴无望,才真让人心灰意冷。 萧砚没有再多说,初次见面,所有不良人皆被这一变故磨灭了不少心气,还需时间多多消化。 这时候,付暗却道:“不知阁下现在是如何作想的?” “自是尽力保全兖州不良人的实力。”萧砚沉吟了下,道:“朱梁势大,已不是一个不良人就能对抗的存在。当先紧要的,还需各位重新聚合其他不良人,以免被梁人逐个击破。” “身死不过等闲事而已。” 付暗道:“我不良人,从来不将生死放在眼里,现在问的,是阁下可有重复兖州分舵的想法?” “对!我们此番被那梁狗设计杀了这般多的兄弟,岂能再这般蛰伏下去!?” “若能捣毁玄冥教,诛杀这些逆贼,纵使身死又有何妨!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不良人存于世间,向来只有杀人没有惧人的道理!” 众人纷说不一,却都因此瞬间慷慨激昂。 萧砚用手指敲着膝盖,看向他们。 “我尚不及弱冠,恐不能担此重任。” “你救了俺们一命,本事也强,俺不如你,俺诚心举你为校尉!” 有一不良人取下面甲,重声道:“你掌旗,俺服气!” 求追读,求推荐票,追读麻烦点至尾页哈,跪谢各位老爷~ (本章完) 第22章 校尉 第22章 校尉 歇过半日,付暗又领着几人分散而出,召集另外几股不良人。 翌日,后面的追兵许是暂时收了回去,大部人马终于再次汇聚在一起。 在这期间,萧砚与姬如雪重新换上玄冥教的服饰,去就近的镇上购了一批药材,用以给重伤的人治疗。同时还能借机打探到外面的消息,得知单单是这般短的时间内,已有通缉悬于榜上,以令各镇人马警备捉拿他们这股还在流窜的前唐乱党。 “将斥候撒远一些,莫要图省事,以三里为界,各派一波出去。” 木屋外边,刘成与付暗各自挑选了部分精力还充沛的人手,分四面撒了出去,充作队伍的眼睛。 周遭,还存活的坐骑聚成一圈,吃着不多的马料,其中杂着萧砚买回来的盐粒,能让它们尽快恢复体力。 屋子里分躺着重伤的人,用以熬药的铜锅则设在外边,不时有头戴斗笠的不良人匆匆出来,从姬如雪手里接过汤药,给屋内的人服下。 “这次对兖州分舵的损失不可谓不小。” 萧砚蹲伏在雪地中,指着地上染血的舆图道:“且我最担心的是,诸位在兖州的身份或已暴露,短时间内还好,时间一长,梁人官府反应过来,可能会对一些兄弟的家眷不利。”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付暗挠着乱糟糟的头发,皱眉道:“三十年过去,不少人都已成家,用以遮掩不良人的身份。这次中计,许多人尚未来得及安顿好家室。” “嘿,我们倒没这般多顾忌。”刘成在一旁笑了笑,道:“梁人早就想剿我那寨子了,此次出来,也算是避祸。” 萧砚沉吟了下,摇着头。 “不论怎样,都要争取到更多时间才行。” “萧郎待如何做?” 眼前的少年虽看似年幼,但实力毕竟摆在那里,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还无人不看重他的意见。 “我欲重回曹州一趟……” 萧砚摩挲着手掌,想要将计划给几人托盘而出,木屋里这时却有人匆匆奔出来,唤道:“老前辈醒了,他听说小郎君救了大家,想要见一见。” 付暗与刘成对视一眼,跟着萧砚一同走进了木屋。 屋子内十余个伤者的伤势都颇重,大部分人凭借着萧砚植入的“治愈”意识还吊着一口气,但物理层面实实在在的重伤却不是轻易能够救治好的。 几个与他们熟识的不良人站在旁边,沉默不语。 这几个都为第八代不良人,皆是已上了年纪的老人了,萧砚向他们点了点头,蹲伏在老翁身旁,温声道:“前辈,现在感觉怎么样?” 老翁的脏器略受损了些,现在能够苏醒过来便已脱离了最危险的境地,此时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旁刘成与付暗的脸,继而落在萧砚身上,沙哑道:“这次,是老夫害了大家……” “不能怪前辈,玄冥教掌握了不良旗,又从案牍里寻到了联络众不良人的方法,由不得让人中计。” “不良旗现在何处?” 萧砚将卷轴从怀中取了出来,道:“已被我拿回来了。” 老翁的目光定了定,继而声音略低了些:“我刚刚听他们说,校尉他……” “对,他与林叔两人本可以救出天子,奈何遭叛徒出卖,被人暗算身死。” “毕竟已过了近三十年……” 老翁喘了口气,眸中有些哀伤,继而挣扎着要起身。 萧砚遂将他扶坐起来。 老翁扫着木屋里重伤的同僚,目光黯淡了许多。然后看向付暗与刘成,问道:“可知现下已折损了多少人?” “恐有近百人。” 付暗沉声道:“尚有十余人未寻到踪迹,亦将他们也算了进去。”老翁有些黯然。 萧砚见状,遂宽慰众人道:“梁贼奸计未成,也死伤了不少人马,他们当要更气急败坏一些。” 此言一出,便立即有人附和。 “是极!虽未救出天子,但昨日也杀了个人头滚滚,痛快!” “玄冥教五个阎君,径直就被小郎君杀了两个,怎不解气!?” 所有人才由此稍稍轻松了些。 同时,付暗向老翁及另外几个资历较老的第八代不良人出声道:“诸位前辈,如今校尉不幸遇难,分舵无主,我等是不是该趁早推举出一名校尉报于总舵?” 老翁与几名老人互相对视一眼,继而苦笑道:“我们这些老头子没甚么能力,恐怕还得从你们当中推选了……” “何必再选?” 门口,刘成与几个青年不良人似早有预谋的齐声道:“大家几乎皆是头一回见面,彼此尚不熟悉,各自本领亦不清楚。可萧小郎君本就是校尉之子,一身本事又有目共睹,当该由他掌旗。” 付暗挠了挠乱发,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但无论如何,还得与诸位前辈商议商议才行。” 老翁犹豫了下,看向毫无异色的萧砚。 “可据老夫所知,小郎君应还不是不良人……” “无妨,萧某早对我大唐不良人心生向往,可家父从来对我不肯多加相告。” 萧砚站起身,坦然道:“但此番祸事因家父而起,自也该由我承下。若能得大家信任,又得让诸位前辈支持,便是让萧某带着大家杀出重围,又有何惧!?” “好!” 刘成重重的一抱拳,道:“萧郎的实力有目共睹,我刘某服气!” 旁边人亦七嘴八舌出声。 “然也,虽从未见过校尉,但虎父无犬子,天暗星的名头给萧郎又有何妨!” “我不良人从不畏死,缺的正是萧郎这般有热血的领头人,待我等不良人重出江湖,定要肃清奸逆,杀他个人头滚滚!” “杀他个人头滚滚!” 木屋内外的气氛几乎猝然振奋,便是一直忙着煎熬汤药的姬如雪,也好奇的翘首望过来。 老翁等人虽稍显年迈,此时也被这些青年人的热血所感染,他们也没有理由反对,遂向萧砚拱手。 “愿尊萧郎为校尉!” 直到最后,除在外未归的斥候,以及尚未苏醒的伤患外,所有人皆单膝跪地,垂头拱手。 “不良人兖州分舵,参见新任校尉!” 萧砚站在木屋中央,抬目扫视内外的人影,除他与姬如雪外,尽皆跪地。 姬如雪看向他,目光中尽是鼓舞。 萧砚遂将不良旗铺展落下,沉声道:“既得诸位信任,从此——” “我便为,不良人天暗星。” 诚挚感谢q4ever、agony、玄少帝、珹隽等老爷的打赏,格外感谢,谢谢你们对拙作破费啦~ 还有月票金主samasama、我yuan非凡、珹隽等老书友的月票支持,感谢你们一如既往的支持~ 除此之外,也感谢所有对本书投票追读的读者老爷,感谢你们的支持,你们就是我每天码字更新的动力来源! 感谢诸位! 另外,如有大佬实在糊涂,对本书想要大额打赏的话,加更在新书期可能会加的不多,应该会累积在上架的时候~ 感谢,求追读,这次定要把这本不良人写好! (本章完) 第23章 李柷 第23章 李柷 曹州,左城。 大批的兵卒轰然撞开闭锁的醉音楼大门,却见里内一片纷乱,一个人影也无。 朱汉宾强压着怒气,令人迅速将整个建筑搜查了一番。 后边,幕僚颤颤巍巍的低声道:“据守卫所言,人确实是从那辉州舵主的宅子里杀出来的,彼时注意力都在城外,几乎轻而易举就被那些女子得手了……” “混账!” 朱汉宾怒不可遏,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小桌,继而一把揪住幕僚的领口,沉声道:“寻不到人,你我都得死!” “属下当然知道,可、可属下也不知她们向何处逃了……” 幕僚几乎要尿了,哭丧着脸道:“当时属下追查到这醉音楼时,她们已有不少人向城外转移了。” “废物!” 朱汉宾握着刀柄的手指几乎发白,他来回走动片刻,继而马上扯过幕僚,低声道:“马上遣人秘密去汴梁,替某联系鬼王朱友文……” 但还未待他说完,外间已忽的传来一道娇笑声,“朱刺史慌慌张张的回城,可是因为没尽数拿下那乱党?” 朱汉宾猛然回头,便见到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各自顶着高高的无常帽,向他望过来。 “黑白无常?” 他故作姿态的冷哼一声,负手道:“不过是听闻岐国幻音坊的人逃了,令本刺史有些可惜罢了。” 言罢,他又话锋一转,冷笑道:“倒是尔玄冥教,精心谋划这许久,本以为能一口吃下三方势力,可叹还是肚皮太薄,被撑破了。” 白无常全然不气,这些事就不是她负责的,也怪不到她头上来,此时最让她感兴趣的,反而是趁机会好好踩踩这大人物的脸。 但黑无常及时将她拦下,继而笑了笑,道:“此次围剿乱党,还是有些斩获的。不过此事揭过不提,孟婆这次来曹州,还未替陛下见过济阴王,方才去王府未见到,不知是被刺史藏到何处去了?” 朱汉宾身后,那幕僚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全然不敢吭声。 而前者在眯着眼打量了黑白无常过后,便忽的冷冷一笑, “汝二人,还没有与本刺史对话的资格!” 言罢,他便大步向外出去,跨上自己的坐骑,继而用马鞭指着二人冷声道:“孟婆想要见济阴王,来寻某便是!” 后边,白无常看着匆匆离去的大队人马,用手轻轻抚了抚艳红的唇,邪笑道:“大哥,你说他能使出什么手段?” 黑无常将双手插进袖中,叹了口气:“宣灵,说过多少次了,面对这些大人物,姿态放低些。” “怕什么,还不是早晚要被咱们捏在手心里。” “可他一日没被问罪,便一日拥有掌控你我生死的大权。” 黑无常眯了眯眼,轻声道:“待他真正落下来了,再踩也不迟。” ———— 衙署内,朱汉宾将佩刀一把丢开,继而皱眉向幕僚叱道:“还不快去按某吩咐的做?若晚了,某也拖不了多久。” 幕僚犹豫了下,应道:“此事会不会就是玄冥教的人做出来陷害府帅的,冥帝恐怕也知府帅一直在暗地里支持鬼王……” 朱汉宾稍稍冷静了下来,询问道:“消息还没有泄露吧?” “暂时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不管如何,先告知给鬼王,他亦能在汴梁替我掩饰一二。” “可,可据传闻所言,”幕僚不停揪着胡须,愁眉苦脸道:“鬼王似也被冥帝架空了权利……” “糊涂!” 朱汉宾忍无可忍,一巴掌甩了过去,继而压低嗓音怒声道:“现在关键的是冥帝吗?是陛下!若无鬼王朱友文替某遮掩,陛下雷霆一怒,伱我俱要被五马分尸!” “是是是,属下一时迷了心窍。”幕僚被瞬间拍醒悟过来,他捂着脸,狼狈不堪的匆匆下去安排。 “真是废物。” 朱汉宾只觉心力交瘁,暗恼该早些寻一些真本事的人在幕下,可一个渐为边缘的武人,又有谁愿意投效? 前两日,他还意气风发,想着凭着功劳重返中枢,如今只觉自身难保,恐怕妻儿的下场都甚为难看。 念及此,他也懒得再顾那孟婆何时会来,后边若汴梁闻讯,拼死也要拉玄冥教几个虫豸的性命垫背。 若他们早些将那玄净天送去汴梁,怎会如此!? 想到此处,他大步向后堂而去。 不管怎样,总要先将妻儿安顿好。 行至后堂,却见自家的几个仆从皆战战兢兢的模样,他正满腹怒气,刚要随机处置一人,内院却有一个老仆哆哆嗦嗦的迎了出来。 “阿郎,祸事了……” 朱汉宾心下一沉,他推开老仆的身子,疾步向内而去,同时追问道:“可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来了?” 那老仆有些恐惧,却也半天没理出过什么话来,只是道:“阿郎快进去,来人只说要见你,大娘子她……” 朱汉宾紧紧皱眉,快走的步子也忽的一顿。 老仆弯着腰,惊惧的抬头看向前方。 主厅的石阶下,两道着墨蓝色衣甲的人头戴斗笠,身后负着唐刀,正各自将双手环在胸前,向他二人望过来。 且他们脸上覆了面甲,完全让人看不清神色。 但就算如此,朱汉宾好似也能看到他们那副戏谑的样子。 大开房门的主厅内,他的美娇妻脸上悬着泪,一边煎着茶,一边哀求的向他张望过来。 同时,还有一个高瘦的人影,正把着他幼儿的肩,背对他观摩着厅上的水墨画。 朱汉宾脖子以上瞬间涨红,他四下张望,只恨没戴佩刀进来。 他骤然上前一步,继而戟指喝骂道:“尔等贼子,某昨日未杀尽你们,还敢作乱!?” “汝等是如何进来的!?岂不怕某一声令下,将尔等剁成肉酱?” 两个斗笠人全然不惧,一人将旁边的厢房门打开,露出了里内被五大绑的军将。 同时,该军将的腰牌亦被扔过来,落在了他脚边。 朱汉宾只觉好似突然被人喂了口屎,他脸色尤为难看,恶狠狠的盯着厅内的高瘦人影,压低了声音。 “你想要什么,一切都与某谈便是,放开他们母子。若你敢乱来,某即令汝等被碎尸万段,绝不手软!” 言罢,他将自己的腰牌取出递给那老仆,挥了挥手,就要后者去调动兵马。 但厅内,那人终于转过身来,同时轻笑道:“朱刺史,你应不会不知道,如今你我攻守易势了吧?” 在见到他的面容后,朱汉宾陡然瞪大眼睛,脸色顷刻大变,惊讶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李、李柷!?” 萧砚轻轻把玩着其幼子的小脑袋,笑道:“如今,你还想要将我们碎尸万段吗?” 求追读,多余的推荐票也求哟~ 坚信只要追读够高,不良人的大旗也能插在点娘的脑袋上! (本章完) 第24章 一饮而尽 第24章 一饮而尽 内院里,朱汉宾眼珠转动,然后马上让那老仆守在中门外,继而命其将所有知情人尽数先关押起来。 一切处理完后,他才摆出了笑色,远远道:“若仆猜的不错,小郎子该是那夜逃走的假子吧?” 萧砚笑眯了眼,应道:“此事该得问朱刺史了,刺史常与济阴王见面,难道还分不清真假?” “自是真的,自是真的!” 朱汉宾心中一喜,继而连忙改口道:“不知济阴王此来,是有何要事要与某相言的?” 同时,他远望着那悬着泪忧为可怜的貌美妻子,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 石阶下,两个斗笠人斜睨过来,将唐刀抽出了半个刀鞘。 朱汉宾遂止步,他心下暗恼,但面上只是负手而立,稍沉住气道:“你既然肯冒险来此,定也是想要与我谈判,对吧?” 他摆出了架势,满腹自信:“但有所求,尽管提来,没有什么是某在曹州办不到的。” “哦?起兵造反呢?” “荒谬!” 朱汉宾的脸色忽地一僵,继而扫了眼那被捂着嘴不能出声的军将,低声道:“尔莫要太嚣张,如今某若心狠一些,亦能将你等拿下,莫以为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萧砚将那尚不懂形势的幼童交给一旁的美妇,继而取过桌上的一盏热茶,缓缓慢饮道:“刺史是聪明人,应知道什么选择是对的,哪些抉择是选不了的。” 那美妇抱着幼童,哭哭啼啼的望着外间朱汉宾的身影,抬腿向外挪了一步。 “噌。” 萧砚轻轻握住了桌上唐刀的刀柄,将之略抽出了些许,同时轻笑道;“且刺史当真能狠心下来?” 美妇被吓得浑身一颤,抱着幼童慌乱的向后倒退了一步,捂着嘴,才让哭声没有尽数发出来。 朱汉宾脸上的自信敛了下去,他神色稍有些难看,摊了摊手臂,指着四面沉声道:“若要谈判,是不是得先让伱我好好坐下来?” 萧砚不以为意,抬手指向桌子的对面。 “请便。” 亦是同时,一个不良人大步走入厅内,毫不怜惜的将那美妇连通幼童拽到角落,唐刀出鞘。 朱汉宾眼角微微抽了抽,他大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期间,另一不良人仍守在阶下,面甲后的眸中存着冷意,一直跟随着他的身影徐徐转动。 “李柷,被你带到了何处?” “刺史说笑了,我就坐在你面前,难不成是假的?” 朱汉宾虽自一开始就并未轻视眼前这少年人,但此时仍觉扎手,便不再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道:“某知你们尚有几百人在我曹州境内,我可以放你们从容出境。” “刺史的能量,应不止于此吧?” “某只能如此!”朱汉宾沉下脸,身子向前倾去,低声道:“仆不过一州刺史,曹州之外的事情,我插不了手!” 萧砚晃动着手中的茶杯,垂眸不急不缓道:“此番曹州、兖州两个玄冥教分舵的折损不小,刺史有机会碰一碰吗?” “何意?” 朱汉宾背上寒意乍起,脖子上的青筋亦微微爆出,他眯着眼,道:“你还想扎根曹州?” “有这个想法而已。刺史也说过,外州的事你干涉不了,我几百个生面孔出了曹州,又能去哪?” 萧砚颇为客气的笑了下,与他对视道:“且刺史应不会不知道,周遭的州镇已开始戒严了吧。届时,刺史拍拍屁股将我们送走,难不成就不想管我们这批客人的生死了吗?” 后者气乐了,“汝等生死本就不干某的事,某能将尔等安全送出曹州已是尽力,你可知已有外镇的兵马开始调动……”“我们,不就是刺史请来的吗?”萧砚问道:“彼时,你和林修之合谋,将我们一并请来曹州做客,莫非是我记错了?” 朱汉宾如受了莫大的冤枉,他呆楞了下,捏着茶杯咬牙道:“你欲何为?” “起初已说过了,我手下的人入曹州分舵,助刺史造反。” “荒唐!” 朱汉宾吓了一大跳,他本以为起初这少年说的是戏言,此时再听一遭,恰如被人踩了一脚,从位上猛然站起来,道:“胡言乱语!” “刺史勿要慌乱,在这件事还未成熟前,自不会让刺史举兵行这险事。” 萧砚将已饮尽的茶杯放在一旁,低语道:“我虽未及弱冠,但亦知你家朱姓皇帝素来心狠,谈远些的,有朱珍故事,近些的,氏叔宗身死一事尚在眼前。” 他的语速很慢,双眸却极为锐利,一边观察着前者的神色,一边道:“想必刺史亦能察觉到,各镇节度、州刺史的实权在不断被朱温收缩,此事尚且不谈,刺史原为羽林统军,现被排外至这地方,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 朱汉宾嘴边的皮肉细微的颤了颤,但他只是冷笑:“某素来恭敬,亦不眼馋权柄,且与陛下情同父子,汝说这些与某有甚关系?” “我当然知道刺史贵为朱温养子,可与氏叔宗一同被赐死的,不还有个朱友恭嘛。” 萧砚也不恼,自顾自的重新倒了一盏热茶,道:“想来,朱友恭与刺史同为朱温养子,却也于三年前先被贬崖州,后旋即赐死。若刺史真以为朱温与你念有亲情,大可径直将李柷丢了这事报上去。” “哼!” 朱汉宾暗感这少年言语实在老辣,三言两语竟能直陈厉害之处,纵使是他,那份对大梁的忠心都有几分松动了。 正如,他已不在意萧砚直呼“朱温”的名讳。 “少年郎,莫要在这危言耸听,某虽未有大功,却也为大梁征战了数十年,略有薄功……” “刺史如此能人,又怎可居这小小曹州?”萧砚毫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饮着茶道:“想那鬼王朱友文,亦为朱温养子,他都能有机会争储,刺史又差到哪去了?” 朱汉宾沉着脸,负手背对着萧砚,一言不发。 厅内外两个不良人一动不动,好似全然没听到二人的对话。 不过那美妇已被吓得不敢哭了,她呆楞着张了张嘴,但还未出声,身后那不良人已将唐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对这一动静,朱汉宾却好似全然未发现。 萧砚笑了笑,给两人的茶杯皆续上了热茶。 每个人意识的最深处,都藏有或大或小的欲望。这东西可能一辈子都会被掩藏住,可若忽有一日被调动起来,便会在那人的心脏上,如藤曼般延伸。 他敲着杯子,静静等待着。 许久,朱汉宾回过身,却并未再谈方才之言,而是道:“济阴王助仆渡过此难关,仆自当尽力为济阴王所念奔走一番。” “诶,何谈奔走?” 萧砚举起茶杯,道:“刺史若肯合作,我便是刺史最坚定的盟友。” 他笑了笑,缓缓出声:“冥帝朱友珪已对刺史下手,刺史难道就甘愿引颈受戮?有如此机会,就不想干翻他?” 朱汉宾缓缓捋着短髯,似在回忆与那冥帝的过往。 片刻后,他举起茶杯。 两个陶瓷制的杯子遂轻轻碰在了一起。 继而,一饮而尽。 (本章完) 第25章 以假乱真 第25章 以假乱真 午后,州衙外,一顶漆黑的轿子由四个阴兵抬着,落在了衙门外的台阶下。 轿子后边,黑无常弯着腰跑上前,将轿帘向一旁掀开。 孟婆佝偻着背,颤颤悠悠的从轿中出来,还得要先取过白无常递来的木拐,才能安稳的走上石梯。 衙门口,两个负责值守的牙兵犹豫了下,终究没敢上前拦住他们。 至于在官廨内或忙碌、或悠闲的小吏远远感知到这股死气,便齐齐开始忙了起来,廊下抱着公文奔走的官吏更是背过身去,连那孟婆的面也不敢看。 白无常扭着腰走在后边,待进了衙署大堂,便面露得意,娇叱道:“玄冥教孟婆奉冥帝之命,监押贼犯玄净天,何人负责看管?” 一佐官脸露难色,躬身道:“前几日,这罪犯一直是由你们教中的辉州舵主负责的……” “胡说八道!” 白无常长袖一甩,就将这佐官抽了个翻滚,继而阴森道:“辉州舵主出城讨贼,难不成也带着案犯?” 佐官捂着疼痛之处,辩解出声:“可并无玄冥教的人将人转送监牢……” “速去将朱刺史叫出来,你等若无人负责,便要寻他索人了。” 白无常眼中闪过轻蔑之色,冷笑道:“且还有一事,济阴王未在王府内,恐怕也要问问你家刺史,到底为何!” 官廨中当即人心惶惶,所有人互相对视,皆不敢出声。 自始至终,那孟婆都是闭眼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那佐官自不能做主,便慌忙向后堂奔了过去。 ———— 后院内,朱汉宾在书房内面沉如水,已定定的对桌上的卷册看了许久。 后面,那年不过碧玉年华的美妇哭哭啼啼,闹道:“如若儿子真回不来,郎君该让妾如何……” “莫哭了!” 朱汉宾心中恼怒,将完全未看进去的卷册一把推开,怒道:“尔等妇人一遇事,就只晓得哭,某现在大难临头了,若不如此,全家皆要被斩,伱让某如何?” 美妇用小帕掩着泪,抽泣道:“妾实在没懂,这济阴王怎的忽然变成如此厉害了……” 朱汉宾哑口无言,无语了片刻,转而开始背着手来回走动。 “蠢妇!你只管记住,今日所闻一切都要烂在肚子里,便是死,都不要让第三人知晓,可懂?” “只要能让儿子平平安安……” “只管听为夫的便是,”朱汉宾现在脑子里很是混乱,但又不得不安抚美妇道:“眼下局势,不得不暂时向那小子妥协。” 他顿了顿,继而眼露邪光,低声道:“待为夫渡过此关……” 此时,外间那老仆口中喊着“郎君”敲了敲门,继而隔着门道:“佟司马请示郎君,说是玄冥教孟婆来衙署了。” “所谓何事?” 朱汉宾稍稍平复了下心情,然后马上改口道:“将他们请进来,就说济阴王在某宅子里。” 老仆应了声,快步离去了。 “你若还哭,便给某藏着不要露面!” 朱汉宾平素对这美妇格外爱怜,此时却有些厌烦,却又舍不得她那身美貌,遂只能格外强调了下,匆匆向外出去了。 …… 衙署大堂内,白无常不可思议的瞪大眸子,狐疑道:“济阴王在后宅?” 黑无常亦皱了皱眉,看向似在假寐的孟婆。 而那佟司马只是擦着汗,点头应道:“府帅确是如此说的。” 这时,孟婆睁开了眼,“那老身便进去看看。” 佟司马讷讷在前方引路,只觉今日好似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 中门外,老仆早已领着几个奴婢侯着。 “几位尊使勿怪,我家阿郎言最近乱党猖狂,须得亲自盯着济阴王,才能让他安心。” 白无常一脸不信,不屑道:“莫要耍什么把戏就行。” 孟婆用木拐敲了敲地面,沙哑道:“放安分点,朱刺史对大梁劳苦功高,岂是尔辈可放肆的?” 白无常有些不服气,却极为惧怕这孟婆,遂只能垂首跟在后边。入内而去,朱汉宾先是在正厅接见了几人。 但他的态度明显不是很好,此时坐在主位上,连身子都未起来,反而斜睨着黑白无常二人,皮笑肉不笑道:“某早闻孟婆大驾曹州,却未尝得见。那日在城外战场远远一观过后,还当孟婆已返回汴梁了呢。” 同时,他还故作出寻人的态势,“怎么,教中那剩下的阎君并未一起跟来吗?某可听下面的儿郎言,他三人对某多有微辞啊。” “你!” 白无常心知其是将火撒在了她身上,此时心中暗怒不已,却不得不隐忍不发,遂只能向孟婆低声道:“孟婆,我与大哥是亲眼见到人被劫走了,莫要让他拖延时间……” “围剿乱党一事,朱刺史亦有责任,怨不得他人评判。” 孟婆眯着一双老眼,脸上的褶子好似都垂到了下巴上,她毫无表情道:“老身受陛下谕旨,亦受冥帝所托,当会将此事公允上报。除此之外,陛下还令老身格外关照一番济阴王,敢问朱刺史将人带到哪里去了。” “还有幻音坊玄净天!” 白无常傲睨的瞥着朱汉宾,道:“此要犯也不见了。” “你们玄冥教抓的人,关某屁事。”朱汉宾勃然大怒,起身戟指白无常道:“汝何身份?也敢几次三番对某如此放肆?真当我刀不利乎?” 一旁的黑无常急忙上前挡在后者的身前,陪笑道:“府帅息怒,她这人说话不过脑子,权当她在放屁,犯不着与她这等微末之人计较。” 但还未待他说完,身后已忽地传来一道巴掌声。 黑无常惊诧的折身望去,却见是孟婆一巴掌将白无常抽到在地。 “孟婆,您……” “老身管教不力,才让这一小小无常在刺史跟前放肆,回去后,定当替刺史好好严惩一番。” “哼!” 朱汉宾冷声一笑,继而将老仆唤了进来。 “济阴王现在何处?” 老仆有些畏惧孟婆三人,弯着腰回道:“在园内。” 朱汉宾背过身,待几人由老仆领走后,当即就有些忧惧起来。 他来回走动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跟上去看看。 后宅里,几个侍女侯在一木亭周围,此时积雪盖地,园中几无色可赏。 木亭中,一道瘦削的少年正因寒冷而颤着身子,在一道石桌边来回辗转。 待近些了,才看见桌上摆了一方棋盘,却是其在自奕。 但如此观之,却不知他是因寒冷而来回动弹,还是因想自奕而不断腾转方向。 “怎么可能……” 白无常脸上的巴掌印尚红,但她却顾不得捂了,被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黑无常皱了皱眉,瞥了眼身后的朱汉宾,将头低了下去。 至于后者,此时面上重重冷哼一声,心下却霎时一松。 亭内,少年好似才因这道冷哼声恍觉到几人的到临,此时惊慌的向后一转,继而在看见黑白无常后,便是吓得手中棋盒落在地面,洒落了一地的棋子。 他的脸上满是惊恐,向后畏惧的缩了缩,声音里已有些哭腔,道:“梁帝、梁帝这是命你们来处置小王了吗……” 亭外,孟婆仔细盯着少年的脸,面无表情的稍稍欠了欠身。 “老身奉陛下谕旨,来探望济阴王在曹州可安好。” “劳天子挂念,小王安好……” 萧砚抖着身子,继而惧怕的看了眼远处的朱汉宾,低声哀求道:“只是小王实是有些冷,可否能给小王加件衣服?” 孟婆听罢,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白无常尚在愣神,被黑无常猛地一扯,遂狼狈的跟了上去。 他们经过朱汉宾身边,后者便冷声询问:“如何?” 那孟婆却答非所问的沙哑一笑。 “李唐,确实没救了。” (本章完) 第26章 利益 第26章 利益 素雪盖地的园内,朱汉宾去而又返。 他面无动色,但嘴角的胡须微颤,却得让萧砚看出其内心并不平静。 起码在这桩事上,玄冥教此次还不能捏到朱汉宾的痛处。且若冥帝想拿朱汉宾开刀,恐怕也要再往后面延一延。 “你们先下去!” 对着众侍女一挥手,朱汉宾的步子却猛然一顿。 他转了转眸子,继而招过老仆,将一枚腰牌递给后者,同时给其耳语了一番。 萧砚百无聊赖的坐在木亭内,能看见那老仆脸色骤然变了变。 他前几日随姬如雪学了些唇语,此时看懂了朱汉宾最后说的那几个字。 “把她们都处理干净了。” 老仆匆匆而下,朱汉宾神情遂转为笑色,大步走入木亭来。 “小郎子好演技,实乃精湛!” 萧砚把玩着一枚黑色棋子,淡淡的出声:“刺史的称呼又错了。” 朱汉宾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此来仆之错,该罚。” 然后,他转换称呼道:“不知济阴王将仆那幼子,送到了何处……” “待刺史将小王所求之事安排好了,令郎自会安然送回。”萧砚伸手一招,那散落在地的棋子遂自动浮起,一齐落在了棋盒中,然后道:“刺史要不要下一盘?” 朱汉宾神色不变,坐在了棋桌对面,将声音压低了些:“此事仆会办,但短时内不易。仆与玄冥教交恶已久,恐有些难。” 萧砚笑了笑,“已与刺史说过,我就是刺史你最坚实的盟友,但有什么麻烦的,只与我直言便是。” “玄冥教各处分舵补充人手,并不经各州镇衙署,依惯例,应是由阎君着手,先从各地征召江湖人士,再统筹安排。” 朱汉宾的棋艺甚为拙劣,三两下便被萧砚杀了个干净,遂懒得再下,径直道:“阎君有五,虽已有两人被你们所杀,但泰山分舵的蒋元信仍在,仆与他的关系并不和睦。” “此事好办。” 萧砚淡淡道:“刺史撤去境内的追兵,让我的人可以行动自如,即可为之。” “伱想怎么做?” “几个阎君总不会一直待在曹州,待他们处理了事宜,应会折返各自分舵吧?” “自是如此……”朱汉宾捋着短髯,沉吟道:“蒋元信应最先回泰山……” “不止是蒋元信。”萧砚伸出了三根手指,道:“他们三人何时动身,我需要刺史尽数打探来。” “三人!?” 朱汉宾的脸色有些僵。 “蒋氏五兄弟对冥帝忠心耿耿,虽已去其二,但剩下三人依对刺史你满腹怨气,怎能不除?” 萧砚问道:“难道刺史不想拔掉这几根恶刺吗?” 朱汉宾有些心惊,但只是道:“几人实力不俗,且就算除掉他们,新任阎君依是冥帝的人。” “这便是刺史的局限之处了。”萧砚笑了笑,道:“玄冥教虽权势熏天,但终究迈不过‘江湖’二字,其内高位者素来都是能者居之。除掉几个阎君,刺史便能设法扶起一位阎君来。” 他顿了顿,询问道:“难不成刺史不想在这玄冥教中,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力量吗?” 朱汉宾心下动了动。 他眸子微微一转,不动声色道:“我如何才能信你?” “刺史可自己招揽一批江湖人士,于我的人一同安插进去。” 萧砚向前倾了倾身子,低语道:“除此之外,刺史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何不赌一把?” 朱汉宾马上便心中一紧。 他虽稍有些不安,但偏有一股念头愈来愈盛,生生压制住了最后一丝理性。 况且,刀还在萧砚手中。 真的李柷一日在外,他便一日不得安心。 于是,他重重的攥着棋盘,沉声道:“某会安排,也望济阴王所言皆是真的。” “放心。” 萧砚起身,淡笑道:“我对李唐又谈不上忠心,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私利。”他伏低身子,低声一笑:“刺史若真当了皇帝,可莫要忘了今日。” 朱汉宾哂笑了下,并未回声。 萧砚将棋盒放在桌上,笑着走出木亭。 前者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皱了起来。 这时,萧砚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对了,我就先在刺史宅中住着了,但有时可能消失不见,刺史也勿忧,若有要事,会及时现身的。” 言罢,他也不需朱汉宾回应,脚尖只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形便轻盈飞至屋顶上,继而几个腾跃,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朱汉宾独自坐在亭中沉吟了许久。 末了,他重重的冷哼了声,继而召了一名亲信,向其吩咐道: “遣人秘密至周围各州镇,招募一些江湖客来,要可靠的,某亲自校验。” ———— 两日后。 城门口,简单易容后的萧砚出示过朱汉宾给的腰牌,便堂而皇之的就从玄冥教与戍守牙兵间出了城。 不良人已重新分成了几股,且由于曹州境内已无死死咬着的追兵袭扰,得让所有伤员次第返回了兖州。 有曹州幕府的配合,所有人都重新配备了路引以及能够以假乱真的身份证明。起码能让还潜伏在曹州的不良人,能够如常人般于街市中露面。 南华县,傍着白河边上有一驿站,临官道,规模不大,却也五脏俱全。 驿站也是对外私营的,平时或许多有远行人在此与旧友离别,不过眼下这时节却并无多少人。 但这一日,驿站内却涌满了食客,负责备菜肴的厨子忙的满头大汗,真是叫苦连天。 驿丞却高兴的不得了,亲自端着饭菜送至庭院中,见到了里内两拨人正分桌对坐。 右边的,是一群女人,莺莺燕燕的,好不养眼。 左边的,则是一批着武服的男儿,各自都佩了兵刃,甚为凶猛的模样。 好在两边人都不多,驿丞也仔细勘验过他们的过所(路引),知晓左边这批猛人是护送最中间那俊朗的少年郎自汴梁来曹州游玩的。 至于这些女子,谁知道呢,只要过所没问题,驿丞也不敢多管,此时点头哈腰的将饭菜放下,便躬着身退出去了。 而在庭院门口,亦有两个佩刀男子守着,并不许闲人靠近。 里内,萧砚倒了一杯酒,笑道:“与醉音楼的诸位合作甚为愉快,当满饮此杯。” 对面,姬如雪坐在妙成天旁边,挺直的身姿有些不自然,她将目光放在桌子上,好似没感觉到萧砚投过来的视线。 “萧郎胆识过人,以身破局,实令妾身钦佩。” 妙成天与玄净天言笑晏晏,持杯对饮。 后者在放下酒杯时,还再次向萧砚善意的笑了笑。 但萧砚只是略沉吟了下,便单刀直入道:“我的意思,人还是应该交给我。” “不可。” 妙成天蹙了蹙眉,压低声音道:“我家女帝已来信,知晓天子脱困,当要速速带回凤翔。” “一个名存实亡的天子,在你们岐国手中发挥不出什么力量。” 萧砚摇了摇头,“彼时,朱温大军压境,岐国可挡得住?” “那就不劳萧郎费心了。” 姬如雪抿着唇,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惭愧。 按照萧砚的计划,她应要说服妙成天她们,将李柷交给他。 但此时,两方却有些焦灼起来。 萧砚叹了口气,只觉与这些女子毫无道理可讲。他不可能将自己的心思告知她们,短暂的合作已结束,当下之事,只剩下单纯的利益分割了。 在他身后,刘成抽出了佩刀,沉声道: “诸位,可能必须照我家校尉所言行事了。” (本章完) 第27章 重启 第27章 重启 刘成身后,本还在闷声干饭的一众不良人霎时起身,握住了刀柄。 亦是同时,幻音坊众女如临大敌,警惕的掏出了短刃。 但单从人数来看,萧砚一方占着极大的优势。 姬如雪愕然了下,就要起身相劝。 但妙成天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腕,继而站了起身。 她先是向面如常色的萧砚微微欠身,然后轻笑道:“萧郎当真要与我幻音坊大动干戈?妾身知你于我醉音楼有过救命之情,但萧郎当时于雪中将死,可是我家雪儿姑娘将你救回来的。” “我与她的事,不算此列。” “雪儿是我幻音坊的人,更是女帝唯一一位贴身侍女,怎不能算?” “休要在这胡搅蛮缠!”后边,刘成怒道:“若无我家校尉,你们亦要被玄冥教一并铲除,一口气赔伱们两个圣姬进去!” 玄净天略显尴尬的垂下了头,微咳了一声。 姬如雪早知萧砚为人,知他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就要张口缓和两方气氛。 但妙成天已抢在她之前,低沉了些声音道:“萧郎可要想明白,曹州尚还有三个阎君,以及一位实力高深莫测的孟婆,若真要如此草率行事,免不了让大家再次陷入危境!” “圣姬就不用过于担心此事了。” 萧砚笑了笑,竖起了两根手指,勾了勾。 后边,两个不良人各自取出一方木盒,呈递过来放在了桌上。 “奉校尉之令,元圣阎君蒋元信、崇圣阎君蒋崇德二人已被枭首,头颅在此。” 一不良人沉声道:“尚还有玄圣阎君蒋玄礼,因其改了动身的时辰,杀的晚了些,首级还在送来的路上。” 姬如雪瞪大了杏眼,才明白之前见过的那“付暗”与另外几个老人,为何今日一直没有现身。 至于妙成天与玄净天二人,此时看着木盒内尚还血淋淋的头颅,皆是悚然一惊。 刘成执着刀站在萧砚身后,稍有些得色。 不良人已能放开手脚,又有朱汉宾暗中配合,杀这几虫豸还不是易如反掌。 “如何?” 萧砚出声道:“人让你们带回去,实则用处不大。就算岐王够胆,重振李唐,难道就能凭借一个名号号令诸侯吗?” 他挥了挥手,那两方木盒便被人拿了下去,然后道:“当今天下,唯朱梁一家独大,纵使强如晋国,亦无余力南下中原,何况你们岐国。” 姬如雪用余光瞥了下他,下意识的就想要为岐国、为岐王辩解两句。 但萧砚的声音低沉有力,让人无法打断。 “如今,不是汉末,岐王,亦不是曹操!当今天下,已无人有这个实力借大唐的余威号令群雄了。” 妙成天梗了一下。 她不同于普通的江湖人,对天下大势实则要多一份理解一些。如今各藩镇诸侯皆是武锋正盛,随便一个强藩动辄都能拉出数万强军出来,确实不是那么好号令的。 且大唐的余威,早已被朱温这些年用尽了。 她冷着脸,出声道:“萧郎待如何?” “忠名,我会替你们岐王扬出去,届时岐王忠唐之名扬传天下,亦能吸引不少念唐之士投奔你岐国。这样一来,远比拿着这块烫手山芋有用的多。” 萧砚让所有人收起兵刃,继而道:“我意如此,若圣姬执意要将人带回凤翔,恐怕在回去的路上也不会太平。” “你在威胁我们?!” 这次,便是玄净天也有些恼怒了起来。 纵使萧砚于她有救命之恩,但在这种事情上,却由不得她秉持这些个人恩怨。 “可以这样理解。”萧砚笑了笑,继而突然看向姬如雪,道:“两位圣姬说了许久,倒不如让雪儿姑娘公允一番。” 他的声音顿了顿,然后道:“她的为人,我很相信。” 虽不知他何时将“姬姑娘”的称呼换为了“雪儿姑娘”,但妙成天二女已无心计较这些,只是径直看向姬如雪。 后者的脖子上浮起一层绯红,但由于衣领高长,旁人便没有发现。 她远远的看了眼萧砚,见他脸上只是温和的笑意,遂沉吟道:“依我来看,圣姬不妨先将这一意见禀于凤翔,再行决断……” 然后,她轻轻剜了眼萧砚一下,清冷道:“且我认为大家相识一场,虽谈不上盟友,但毕竟合作无虞,能谈的事情,就先放下兵刃好好谈一谈。” 这一次,刘成没有出声。 姬如雪给那些伤者熬了两天的汤药,许多不良人可都看在眼里的。 妙成天松了口气,若没有这个阶梯下,她可真不想与萧砚闹起来。 她便问道:“萧郎觉得如何?” “我没有意见,”萧砚重新拿起了筷子,笑道:“这点时间,我还是等得了的。” 在他身后,一众不良人也才纷纷再次落座,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妙成天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勉强的笑了笑,道:“那还请萧郎待妾身回了消息……” “自是如此。” 萧砚举起酒杯,向几女遥遥一敬。 玄净天对他的好感降低了些,这次没有好脸色。 姬如雪低垂着眸,看不清什么模样。 倒是妙成天,现已迅速恢复过来,开始和萧砚谈笑起来。 她的目光几次落在那两方木盒上,心知该早些让女帝开始重视这一神秘组织了。 三十年无影无踪,居也还有这般能量? 且这不及弱冠的少年实是有些厉害,不论是心智与心机,几与那些老江湖无异。 若能挖过来为女帝所用…… 妙成天瞟了眼姬如雪,便已有了一个想法。 ———— 几日之后。 曹州向西千里之外,秦岭终南山。 千峰叠翠,尽披素雪,竹影连绵中,建筑群若隐若现。 名为上官云阙的男人捏着兰指,火急火燎的走过长廊,他额上甚而都渗了汗出来,却又在一门前生生止住步子,在粗略的整理了番仪容后,方才小心的敲了敲门。 片刻后,门内传来了沙哑且漠然的声音。 “何事。” 上官云阙头上的汗又渗了出来,他低下头,手捧着一封信报呈上,声音略颤道:“大,大帅。” “汴梁来报。” “兖州分舵,重启了。” (本章完) 第28章 大帅 第28章 大帅 单檐歇山顶下,殿门无风自动,悄然掩开。 同时,一抹劲风拂来,上官云阙手上的信纸便径直被一股吸力带入昏暗的殿内。 他呼出一口气,心绪复杂的侯在门外。 但马上,一道伟岸的人影便负手而出。于他身后,那信纸已不知何时开始自燃,在黯淡无光的室内飘荡了几下,化为灰烬。 上官云阙小心翼翼的躬身下去,恭敬称呼出声。 “大帅。” “上一代天暗星,本帅记得是萧家小子。” “大帅说的没错。”上官云阙跟在这伟岸人影身后,回道:“确实是老萧,属下在宫中还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呢,算起来,他要比属下年长几岁……” 不良帅走到高崖边的雕刻石栏前,顿住了脚步,继而漠然道:“其丧命曹州,便是为了救那伪帝小儿?” 上官云阙低声的讪笑了下,没有立即应话。 李柷是朱温弑君后而立的傀儡皇帝,大帅一向认其为伪帝,他却不敢如此不敬畏,遂小心道:“他们不知内情,应是以为洛阳天子已是先帝最后一个血脉,恐怕才会如此冲动行事……” 不良帅冷声一笑,不再理会此事,而是问道:“青城山剑庐那边,现下如何?” “一切皆如大帅所料,两个李星云的实力皆已突破中星位,阳叔子亦尚未发现。” “春去秋来,已有四载光阴而过。” 不良帅负手于身后,沙哑声道:“今载过后,假李可送至长生殿,令其潜心修炼即可。” 上官云阙愣了愣,道:“可大帅不是曾给属下说,两人不分真假吗……” “那是曾经!” 不良帅斜睨而去,沉声道:“眼下,谁是真李,谁是假李,你还要本帅教?” “自是不敢。”上官云阙轻轻咳嗽了声,询问道:“大帅是否先对假李考校一番?” “不必,本帅相信他。” 不良帅冷哼一声,“四年时间,若其连一个影子都扮不好,便也不配用‘李星云’这一名字!” “谨遵帅令。” 上官云阙叉手一礼,便要退下。 但随即,他又好似突然想起了,低声询问道:“大帅,兖州分舵这次折损不小,亦吸引了不少势力的注意,是不是该令总舵……” “与本帅无关。” 不良帅却好似完全不关心,漠然道:“总舵分舵,本帅都不想管,你也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是、是……属下告退。” 待其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阶梯之下,不良帅好似才终于赏完了雪景,欲要重回殿中。 但就在此时,几枚竹叶却晃晃悠悠的自他身前飘落而下。 他的步子顿了顿,继而一招手,竹叶便在空中打了个旋,然后毫无规律的排列在地面。 不良帅掩在幽黑面具下的眼睛眯了眯。 “丁卯殁,癸未复。” “第九代天暗星,当该为李姓才对……” 片刻后,几片竹叶无风自起,飘落下悬崖。 不良帅也不以为意,负手走进殿内,沙哑声中似有些笑意。 “李淳风啊李淳风,你那天道,实是缥缈。” 于他身后,好似有一道虚幻的人影显现。 人影为俊朗男子,此时只是撑着脸颊无奈一笑,并未反驳。 —————— 向西而去的官道上,长亭边,排成一列形似商队的车马静静伫立。临近年关,道上的行人要多一些。 世道虽艰,但中原相对平稳,百姓在这种时节里还是愿意心思好好庆祝一番的。 空中飘着雪粒,妙成天的脸上蒙有面纱,玄净天替她撑着伞,与萧砚对立而站。 路旁的行人远远的便避开,只因几人周遭立有佩刀的壮汉,让人心生畏惧。 “人,这便交给萧郎了。” 妙成天款款一笑,稍稍向萧砚欠了欠身。 “岐王豁达,实令萧某敬佩,若有机会,定要远赴凤翔当面拜访。”萧砚道:“希望还有再与两位圣姬合作的机会。” “下一次,望萧郎莫要再对妾身刀剑相向了。” 妙成天轻笑了声,继而压低声音询问道:“我家女帝实在有些好奇,萧郎要将天子用在何处?” “届时,诸位便能知道了。” 见萧砚不想透露,妙成天也不再纠缠,遂点头道:“如此,妾身便与萧郎别过了。” 萧砚拱了拱手,道:“再会。” 玄净天向他点了点头,伴着妙成天登上了商队的马车。 末尾,姬如雪神色清冷,提着剑从萧砚身边擦身而过。 “江湖再见。” 后者没有出声,他眯了眯眼,看着少女的身形上了马车,隐去了。 商队中,发出了一道清脆的铃铛声,长长的车马便向西边而去,渐渐没在了雪中。 身旁,刘成牵过一匹坐骑,低声道:“校尉,若舍不得,属下可带人将小娘子劫回来。” 萧砚笑了一下,挥了挥手没理他。 他的目光久久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却是因为与这少女一起经历过这么多日后,似乎总觉得在极其遥远的记忆中,好似听过“姬如雪”这个名字,但认真的想,又只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碎片。 许是他还在现代时的印象? 经过这两日的追忆,他已有了些思路,开始慢慢梳理几十年前他在地球那和平且安稳的日子。 彼时,好像有一部名为“不良人”的动漫,更了近十年,也还未到第七季…… 萧砚从马背上取下一张面具,戴在了脸上,继而折身登上了车队里留下的唯一一辆马车。 车里,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畏惧的缩在角落。 很明显,这几日幻音坊对他是极为恭敬的。 例如,他张口第一句,便是小心问道:“卿,也是岐王的人吗?” “不,改伱命的人。” —————— 马车里,姬如雪悄悄将车帘放下,目光亦缓缓收了回来。 自始至终,那少年也没有回答她刚才的话。 这意思,难道是“江湖不再见?” 她轻轻咬了咬唇,压住了心中那稍有些莫名苦涩的思绪。 “雪儿在想什么?” 旁边,传来了妙成天的询问声。 姬如雪抱着剑,将杂念抛开,淡泊道:“我在想,这一次算不算完成任务?” “当然算。” 妙成天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她笑道:“下一次,还得仰仗雪儿呢……” (本章完) 第29章 势 第29章 势 “校尉,现下该如何?” 刘成驾着马车,低声询问坐在他身旁的萧砚。 后者把玩着面具,沉吟询问:“当今天下,还有谁精通换脸之术?” 刘成挠了挠头,艰难道:“听父亲说,咱们分舵的林医应为此术圣手。” “他已离世了。” 刘成哑然了下,继而回过头:“老付,校尉唤你过来。” 接着,他便憨笑道:“论打探消息,老付是混丐帮的,指定比我强。” 萧砚笑了笑,也不以为意。 马车边,在后方压阵的付暗策马靠过来,询问道:“校尉,唤我何事?” 刘成遂替萧砚问了问。 “换脸之术?” 付暗单手执缰,同时用另一手搅动着头上的乱发,思索道:“不良人中,通晓此术的实则不多,鼎鼎大名的,只有天罪星镜心魔、天佑星石瑶两位校尉,二人皆是有通天之法,改形换面不过易事。” “他们在哪?” “据属下游历各州所闻,”付暗压低了些声音,道:“镜心魔校尉应在晋国,传闻晋王世子李存勖尤宠伶人,而这天罪星,可能就是李存勖帐下头号伶人。” 接着,他犹豫了下,为难道:“至于天佑星石瑶,属下确实未曾听过她的消息。” 萧砚用手敲着膝盖,思忖了下,问道:“除了不良人,还有吗?” 付暗皱着眉想了一会,道:“不知校尉可曾听过‘鬼医圣手’?” 似有一道光亮在萧砚脑中闪过,脑中那些模糊不堪的碎片此时忽地组成了一些画面……妖娆女子、粉红长发、邪魅桃眼…… 他蹙了蹙眉,继而低喃出声。 “残尸败蜕,尸祖降臣……” “是极。”付暗好似没发现萧砚这异常的模样,道:“传闻鬼医手降臣能让死人复生,区区改头换面,应对其不过尔尔。只是,这玄冥教四大尸祖早就消失不见,恐也难觅其踪迹。” “玄都坞……” 萧砚此时却撕下一块衣角,继而以内力为笔,在其上将这三个字刻下来,交给了付暗。 “你动用关系,看看有没有这个地方所在。” 付暗与刘成一脸懵然,“校尉,这是?” “这尸祖降臣所在,但不知具体方位,你可能得费些心思。” “这……” 付暗虽不懂,但大为震撼,他将布料细心收好,道:“敢问校尉,这是一处坞堡吗?” 萧砚回忆着脑中不多的画面,皱眉道:“应确实是一处建筑,但亦可能为一个地名。” 摸了摸下巴,付暗点头道:“那属下先遣人去北面打探一番,校尉可急?” “越快越好。” 付暗点头应下,刚要离去,却忽地一顿,以极低声音道:“方才忘了,校尉莫非忘记了总舵主?” 萧砚皱了皱眉,以不确定的口吻问道:“三千院?” “正是。” 付暗的声音里有些热枕,道:“三千院三千面,从来没有人见过总舵主的真实容貌,其或许不会易形换面之术,但一手易容,或也能解校尉之忧。” “可以,还得麻烦伱为我联系一下。” “校尉令下,便是属下之职。不过总舵位置飘忽不定,属下只能尽力而为。” 萧砚点了点头,在付暗离去后,开始靠在车厢上闭目沉思起来。 事实上,经过了上一世近三十年刀口舔血的日子,他连在现代的记忆都模糊了,确实再难想起这么一个动漫的印象。 “剑意”亦有局限性,其虽能将别人脑中的记忆汲取的一干二净,但对自己却毫无办法。 不过,也算能为萧砚再多带来些主动权。例如,他依稀记得,不良人渗透的能力好像挺强的。 而且,他也突然明白过来,那日的玄冥教孟婆为何是先去截杀通文馆的人,而非是对他们不良人痛下杀手。 有意思。 萧砚直起身来,手指不断的在膝盖上敲着。 不过,他还是需要先将孟婆当作敌人来看待。 这个世道,掌握真相的,只需他一人就行。 旁边,刘成传来了呼唤声。 “校尉,那属下就先将人送到老前辈那边了。” “对,先送至兖州,切记要小心行事。” 萧砚掀开了车帘,看了眼里内的少年,继而从马车头跳到了一旁的马背上,道:“对了,这次回来,该要改口了,莫要再唤校尉一称。” 刘成愣了愣,“那该叫什么?” “应该是济阴王了。” 萧砚哈哈一笑,与付暗分了一批人手,向曹州的方向策马而去。 —————— 曹州左城,刺史府内。 朱汉宾望着桌上三方盛有头颅的木盒,脊背有些发凉。 “如何?我对刺史当有诚意吧?” 萧砚缓缓饮了口热茶,驱走了些寒气,道:“眼下,该是刺史发力了。” 朱汉宾背对着他,稍稍变换了下脸色,笑着出声:“自是当然,某早已遣书至汴梁,请鬼王运作,将曹、兖、辉三州分舵尽数安插进我们的人。” “鬼王,是刺史的盟友?” “某一直都对鬼王甚为支持,济阴王应知道,冥帝素与鬼王不合。” 萧砚吹了口茶气,垂眸问道:“若真的鬼王朱友文已被冥帝暗中囚禁,眼下这世人眼中的鬼王实则是冥帝拿出来糊弄朱温的傀儡,刺史又该如何?” “怎么可能!” 朱汉宾的脸色变了变,沉声道:“鬼王本人实力就为不俗,且这几年一直都受陛下宠信,怎可能是假的?” “据我所知,玄冥教中素来冥帝最大,鬼王次之。冥帝若真想这般做,未尝没有可能。”萧砚道:“是真是假,刺史去汴梁验验便知。” “某任曹州,未有召,如何能回汴梁。” “刺史不是朱温养子吗?现近新年,怎么不能回汴梁拜见他一番?” 萧砚笑了笑,道:“而且,刺史应能猜出朱温尚对李唐忌惮,若能主动表出愿代朱温杀李柷的想法,是不是该能更进一步?” 朱汉宾心中一紧,愕然的看着萧砚与李柷一模一样的脸,惊诧道:“你是何意?” “我说过,要助刺史造反。但只在玄冥教中有丁点势力,又怎能与冥帝掰手腕?当下朱梁的精兵皆为禁军,刺史若不回汴梁,这差距怎能缩小。” 萧砚笑了笑,道:“届时,当要以李柷的脑袋,换来我们的第一份大势。” 朱汉宾心下猛地一跳,他难掩喜色,疾步上前。 “济阴王当真是如此想的?” “你我是为盟友,你有的,不就是我有的吗?” 萧砚低声道:“刺史,当为下一个鬼王。” 朱汉宾眸光微闪,他不住的搓着手,来回走动片刻,道:“若如此,但只怕陛下会卸磨杀驴……” “又不是让刺史弑君,何惧哉?” “容某想想……” (本章完) 第30章 两派 第30章 两派 大梁东都,开封府汴州。 汴河穿城而过,岸侧设有码头,虽犹是雪日,但纤夫苦力人头攒动,热气腾腾,都只是一身单衣。有甚者,便是赤裸上身,依还是浑身大汗。 汴州因处中原腹地,几与洛阳同为天下之中,居黄河之滨,西与郑州毗邻,交通河运不可谓不发达,每日往来的大船小舟数不胜数,得让往些年渐衰的漕运逐渐兴盛起来。 作为当今天下人口最多的城市,又为大梁的国都,时人遂多以“汴梁”为称呼。 此时街市坊间,顶着落雪的行人依然不少,摊贩叫卖声与各样嘈杂声混杂一起,便甚是热闹。 但在另一坊的一座衙门前,街巷内外却几无人影,偶有几骑驾着马过来,也都是玄冥教的打扮。 这占据半个街坊的衙门,便就是玄冥教的总舵所在了。单是占地,周遭就已没有供人居住的地方,但向衙门下边而去,还建有一处地宫。 玄冥教不但在建制上仿造地府,这总舵也设置的形同鬼门关也似。 普通情报只在地面上的衙门机构就能解决,但总总机密之事,却需得传下来。 地宫,大殿内。 用以照明的火把燃的噼啪作响,却依是让大殿显得幽暗至极。 孟婆杵着木拐,缓缓的走动片刻,沙哑道:“蒋氏五兄弟,皆死了。” 在大殿两旁,还有两道高瘦身影静静伫立。观他们的模样,却都各自隐藏在黑红长袍下,不得让人辨别容貌。 这二人,便是玄冥教中地位仅次于孟婆的水火判官,若冥帝不在,孟婆但凡有什么指令派发,都需要与他二人商议。 此时,那水判官便道:“他五人实力不弱,怎会如此轻易就被他人取了性命?难不成又是那李唐乱党?” 对面,火判官尖声应道:“蒋氏五人皆为草包,素来都甚是轻敌,恐怕也是因此被人寻了机会逐个击破,实是废物一群!” 水判官将手从袖中探出来,稍稍向下压了压。 “孟婆此次亲身前往曹州,那李唐乱党真的如此厉害不曾?” “未尝是李唐乱党。” 孟婆缓慢的挪动着脚步,沙哑道:“彼时在曹州,老身亦与通文馆的李存孝与李存忠几人交过手,此后忙着对付朱汉宾,却没来得及料理他们。” “通文馆?” 水判官稍有些不解,道:“他们为何非要对蒋氏五人置之死地?” “老身对此事不感兴趣,他们五人死了,曹州、兖州亦折损了两个舵主,眼下东部力量薄弱,需得早日补充人手。” “孟婆可有见教?” “若让此事扬传出去,恐会堕了我玄冥教的威名。”孟婆杵着拐杖道:“老身的想法是,提拔下边有实力的舵主,重立五阎君。” 水火判官有些为难,他二人对视了一眼,道:“可如今冥帝尚在闭关,两个舵主还说得过去,重设阎君一事,是不是还得等冥帝出关再商量?” “冥帝出关不知要等到何时,难不成还要老身为此事去请示陛下吗?” “这……” 水火判官对视一眼,继而向孟婆道:“那不知孟婆可有重设阎君的人选?” “曹州刺史朱汉宾向老身建言,辉州舵主擒获玄净天有功,且还是那次战场上三个舵主中仅存之人,可表为泰山分舵,行阎君一职。” “朱汉宾?” 二人皆是一愣,随即,水判官翁声道:“孟婆难不成对冥帝怀有贰心?你我皆知朱汉宾素来不与冥帝亲近,不说其从禁军中被踢到曹州,依还与鬼王眉来眼去,此次连孟婆你都没拿到他的把柄,恐怕其已是个大麻烦。” “况且,他为何要奏表辉州舵主?到底存的何心思?” “老身对冥帝的忠心,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孟婆杵着拐杖,一双老眼里湛出精光,她走到高台上,冷声道:“此事老身自有计较。曹州一役,虽斩获不少乱党,但我们亦折损不轻。朱汉宾随时都可以除,但阎君重设一事,却刻不容缓。” “况且……”她沉吟了下,道:“朱汉宾此人不傻,未尝不能拉拢至冥帝麾下。老身觉得可以适当的放点善意给他。” 水火判官再次对视一眼,才勉强道:“孟婆言之有理,但几个阎君人选,需得共赴总舵考察一番。” “老身自会如此安排,彼时若有不忠于冥帝的,当要尽数剔除。” “如此,我二人便再无意见。” “既妥了,老身便要开始勾画人选了。” 这时,火判官却突然道:“蒋氏五兄弟虽草包了点,但各自皆有大星位的实力,对手既能轻松杀他三人且不留痕迹,恐不会简单。” 水判官会意,道:“留这么个危险因素在境内,若让陛下闻之,定然大怒。孟婆是不是要好好查一查?且这次通文馆与幻音坊两派实在嚣张,可见其在我大梁设有不少暗桩,亦要尽数彻查一番!”“自无不可。”孟婆点了点头,道:“伱二人想如何做?” “遣几位高手再次入曹州,彻查。不仅如此,还需各州分舵尽数动起来,揪出其他势力的暗探。” 孟婆沉吟了下,道:“那便遣日夜游星使,以及府君崔钰,赴曹州一探。至于后面一事,当由二位判官亲自监察,如何?” “甚好。” ———— 凤翔,幻音坊。 形如宫殿的建筑群中,身着靛蓝色衣衫的女婢来来往往,将道间的积雪扫净。 余者则是手持大红灯笼、春联福字,开始给有古韵的宫门廊柱装扮起来。 再过十余日,便是新年至。 按照幻音坊这些年来的习俗,这段时日是最轻松的。届时,岐王亦要与她们一同庆贺。 妙成天迈步从道中经过,两边侍女便齐齐行礼。 “见过圣姬……” 同时,她们还不忘向妙成天身后的少女见礼。 “雪儿姑娘安好。” “祝你们也安好。” 姬如雪客气的点着头,随妙成天一起入了主殿。 殿内已点了宫灯,其间幽香萦绕,却是让人心下瞬时宁静。 此时,殿内已有两道身影侍立。 姬如雪抬眸扫去,其中一女是为玄净天,另一面色有些倨傲的熟女,却是九大圣姬之首,梵音天。 其这会斜睨望来,脸庞间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风情,加之身材有致,对男女都有一股魅惑之感。 姬如雪没有耽搁,当即叉手行礼。 “见过梵音天圣姬。” “听闻姬姑娘此次于曹州立了大功?” 梵音天轻笑了下,声音却是从鼻息间传出来的:“依姬姑娘观之,那不良人,真有妙成天所言那么厉害?比之我们幻音坊,如何?” 妙成天盈盈立于玄净天身旁,听闻此话脸色丝毫未变,反而还有心思拦住一旁神色不虞的玄净天。 “属下与那不良人校尉一同待过些许时日,其仅比属下年长一两岁,但他每一令下,其麾下便会立即严格执行,该组织之令行禁止,实属一丝不苟。” 姬如雪嗓音清脆,却并未如梵音天所料那般,费过多言语去说这不良人实力有多强,其中高手有多厉害,只如此短短一句,便不再出声了。 后者皱了皱眉,有些不满,便要张口训斥。 但在殿首之上,此时已传来一道极有韵味的声音。 “此子年不过弱冠,其下左右却依对他的言令奉为准则,可见这不良人确为难得的精锐。” 几女霎时一惊,皆折身向殿首望去。 大殿中央,尚有一座宽敞绣有湖泽美景的屏风。 但在屏风后边,还有纱幔重重,隔绝殿首上的一卧榻。 此时,榻上已不知何时侧躺有一身姿婀娜的盛装仕女。 姬如雪便与几个圣姬一齐行李。 “参见女帝。” 卧榻上,女帝略显慵懒的出声。 “雪儿,给本宫好好讲讲那校尉。” (本章完) 第31章 女帝 第31章 女帝 单檐庑殿顶制的宫殿内,已有侍女换了一炉熏香。 此时,因为女帝事无巨细的问话,姬如雪才堪堪讲述完毕。 “如此说来,这不良人当为父死子继,着实有趣。” 重重纱幔之后,一只幼猫跃上了卧榻,女帝一边用苹果逗弄着,一边问道:“妙成天,可翻阅到了?” 殿内,妙成天正将一侍女捧来的案牍细心分划,此时便回道:“禀女帝,据卷册记载,不良人这一机构当能追溯到太宗贞观年间,彼时是由国师袁天罡首创,领衔不良帅一职。其后一直到武皇神龙年间都极为活跃……,之后……” “嗯?之后便怎样?” 妙成天皱着眉,将卷册前后翻了一下,道:“之后,便鲜有记载了。最后一条载入史册的大事,便是神龙年间权臣章五郎谋逆,宰相张柬之率不良人平乱,助太子显登基为帝,因功受封‘汉阳王’……” 一旁,姬如雪暗暗心惊。 “近三百年?中间还几无记载,到如今也还存世?”纱幔后边,女帝直起了身子,她微微蹙眉,道:“说起不良帅,本宫倒在十多年前听闻过有这么个人,却不知有没有那初代袁天罡的实力。” “哪能呢。” 下方,梵音天捂着嘴娇笑道:“奴婢虽不喜读书,但也听闻过这国师袁天罡的传说。按常理而言,一个组织经过这百年该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不说这代不良帅还活着没有,就算还在,观其几十年没在江湖留下只言片语的情况来看,恐怕也强不到哪去。” 旁边,妙成天暗暗皱眉,从条案后起身,向殿首躬身道:“望女帝莫要轻视,今日奴婢只讨论这萧砚,奴婢在曹州与其接触的虽有限,但深知其有价值让奴婢拉拢入歧国。” 她顿了顿,又继续补充道:“此人虽还年轻,但手腕及谋略已极为老成,不说其麾下的精锐,单是此人,已有足够的资格费心笼络一番。” “哈,其若是能这般轻易拉拢,怎会硬生生从你手中抢走天子?” 梵音天有些不满妙成天打断她的话,这会便出声冷嘲道:“若非怕你们被困于中原回不来,女帝怎会这般轻易将天子交给他?” “你!” 一直默不出声的玄净天暗恼,她攥紧了拳,向前走了一步。 “嗯?” 梵音天勾了浓妆的眉头向上挑了挑,揶揄的看向她。 姬如雪亦冷着俏脸。 梵音天仗着是九大圣姬之首,又是跟了女帝多年的老人,素来对坊内的所有人都不大看得上,常引得众人闹矛盾。 若是女帝不在,恐怕玄净天的拳头此时已砸到她的脸上去了。 “梵音天,伱如今已能揣测本宫的想法了?” 纱幔后边,女帝的声音听不出冷暖。 梵音天折过身,弯着腰道:“奴婢……” “拉拢萧砚一事,便由你来办。” 纱幔被重重拉开,屏风之后缓缓显露出一道高挑曼妙的人影来。 两旁有侍女立即上前,将屏风撤开。 人影赤足走出来,便见其云鬓高耸,鬓上簪着步摇钗,身着一件宫锻束腰红裳,露出了两边白腻圆润的玉肩。 她体态婀娜,该丰腴的地方丰腴,却不失身段,韵致中尽是华丽高贵。 但比之更吸晴的,是那面绝艳的脸庞,以及那双让人不敢直视的凤眸。 殿内众女随即欠身行礼。 “参见女帝——” 唯有梵音天,此时尚有些愣神。 女帝的凤眸中略有些冷意,她抚着怀中的幼猫,漠声道:“若办不好,就去园中当半年奴吧。” “可、可奴婢并不了解那萧砚啊……” “你想违令?” “奴婢不敢……” 梵音天有些惊惧,她完全不敢直视女帝,低着头道:“只是奴婢若没办好,当奴也便罢了,若误了女帝的谋划……”后者有些失了兴致,俯视着她。 “今岁新年,你就不必在凤翔过了。何时办好了,再回来。” 她抱着幼猫径直离去,两名侍女将那曳地红裳拾起跟上,在她迈步中,红裳下便有一对白皙晶莹的玉足若隐若现。 殿内霎时寂静,玄净天暗爽,俯身过去,帮着妙成天一起收拾起卷册来。 梵音天气急的咬了咬牙,她扫了眼二女,眸子转了转,向姬如雪迎过去,就要去握后者的手。 这时,却有一名侍女去而又返。 梵音天略喜,直起身。 侍女向她欠了欠身,继而向姬如雪唤道:“雪儿姑娘,女帝召你去书阁一见。” 姬如雪瞥了眼梵音天,随侍女而去了。 后者暗怒,她向佯装忙碌的妙成天二女冷笑一声,自顾自的匆匆出了大殿。 —————— 书阁内,姬如雪甫一进来,那名为“枚果”的幼猫便从书案上跃下来,围着她的腿开始亲昵的打转。 少女笑了笑,便要向案后的女帝单膝跪下。 “免了。” 女帝执着一杆毛笔,一边取下了堆在一旁的奏书,一边问道:“依你观之,若要拉拢那萧砚,需要哪些条件?” “奴婢以为,若有梵音天圣姬出手,应……” “说实话。” 姬如雪被霎时打断,便有些愣愣的抬头望去,见到女帝正蹙眉看了过来。 她思忖了下,道:“恐没有机会。” “哦?” 女帝来了些兴致,但她先是迅速扫过案上的奏书,继而冷着脸在其上勾了勾,才道:“可是本宫的人选没派对?” “非也,萧砚此人素有心机,亦不像那种愿寄人篱下的人,派谁去恐怕都不好办。” “换你去呢?” “恐……” 姬如雪正要出声,此时才晃然过来,她惊诧了下,不经意间险些踩到了幼猫的尾巴。 女帝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只是淡淡道:“妙成天早已给本宫说过,昔日若无你在场,她在曹州险些就与那萧砚交上了手,可见那小子应对你有点意思。” 末了,她轻声一笑,道:“少年慕艾,你可以与他多多亲近亲近。” 姬如雪耳尖有些泛红,她清冷着脸,生硬道:“奴婢只愿一世侍奉女帝,别无他想。” “本宫养你已近七年,可以去江湖上闯荡一番了。” 女帝沉吟了下,道:“这个年,你也去中原过吧。本宫会让梵音天给你安排一番,听说那小子现在是孤家寡人,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这便是你的机会。” 姬如雪有些愕然:“啊?我、奴婢不会……” “你也想违令!?” 女帝蹙了蹙眉,道:“不止此事。本宫曾听闻李唐的龙泉宝藏就与他们不良人中的不良帅有些关系,你也要留心打探一番。” 姬如雪无奈,垂首抱拳道:“遵令。” 下边,幼猫仰起头,见到了少女有些复杂的神色。 “喵——” (本章完) 第32章 阎君 第32章 阎君 曹州,济阴王府。 大批玄冥教装扮的鬼卒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几将整个府邸监视的密不透风。 刘成从偏门入内,不时掂量着身上的衣甲,还是感觉有些不自在。 一路上,看似是鬼卒实则为自己人的不良人一丝不苟的将他搜查了一番,才将他放行进去。 一入后仪门,他便不住的扯着头上的紧贴兜帽,嘟囔道:“这门可真多啊……” 里内正厅里,正有暖气缓缓散出来。 他抬眼一瞧,便乐道:“老付!” 察觉到声音有些大,他便压了压嗓音,低声发笑道:“咱们真将王府盘成分舵驻地了?” 付暗正坐在左手边的案几旁煮茶,此时便站起身来,扬手示意道:“如你所见,还能有假?” 刘成大喜,将脸上的獠牙面具一把扯下,乐不可支的大步走入正厅。 他是有过见识的人,此时却仍有一股新奇感支配着他,这摸一摸,那拽一拽。 “行了,后面几个月应要一直住在这了,你早晚得看腻。” 新奇感转变过去后,刘成便正色的坐了下去,问道:“校尉呢?” “该改口了,今后在人前,可不能这般称呼。” “是极是极。校、济阴王实在有本事,真让咱们如此堂而皇之的就搬进来了,以前怎可能有这般待遇。” 两人寒暄片刻,后边才传来响动声,却是萧砚着了一身窄袖交领青蓝长衫,外披一件大氅轻步进了正厅。 刘成还未开口,付暗已先他一步起身,唤道:“济阴王。” 他遂也如此恭敬称呼道:“见过济阴王。” “错了。” 萧砚摆了摆手,笑道:“不该如此。” “啊?” “态度该要蛮横些,气势要凌人一点。”付暗在一旁指教道:“济阴王在梁贼手中受了好些年的气,玄冥教妖人亦有样学样,几无恭敬之色。” 刘成恍然大悟,但心底里却陡然有些悲意。 付暗何尝不是如此,他叹了口气,与刘成各坐一方,看向萧砚。 “这些细节记住就好,莫要于人眼前露了陷,不然免不了一场麻烦。” 萧砚坐在主位上,接过付暗递过来的茶,缓缓道:“这次将你二人召来,是要将我接下来的计划与伱们梳理一番。” 刘成喝下一口茶,眉头皱了皱,却并未出声,依是看着萧砚。 后者沉吟了下,向他问道:“天子那边安顿的怎么样?” “化名成了老前辈的侄子,暂住在他家中。老前辈于他们庄内有些名望,多这么一口人应不会引人怀疑。” 萧砚点了点头,老翁那边相当于是分舵的另一处窝点,且其虽然负了伤,但一身接近小天位的功力没什么损耗,阅历也足,人交给他是放心的。 “老付那边,如何?” “寻玄都坞的人手已撒出去了,委派的是丐帮兄弟,他们人多,消息流通的也快,等待的时间应不会太长。”付暗道:“至于天罪星镜心魔那边,没有什么机会。总舵主这边也需等等。” “此事不急,都在慢慢准备即可。” 萧砚饮了口茶水,继而面不改色的将其放在了桌上,道:“接下来,便是主要计划了。” 两人遂一齐正色起来。 “玄冥教这边,现要安插一位阎君、一位兖州舵主。”萧砚道:“兖州那边,我已提前安排给了老前辈,他没有问题。至于阎君之位,便要从你二人当中选出来了,都有什么想法?” 付暗疑惑道:“应还有曹州、辉州两个舵主的缺额吧?” “让给朱汉宾了,他想要,就给他。”萧砚笑了下,道:“不给他一点肉,怎么徐图大计。” 两人便笑了起来。末了,付暗道:“前些日子,朱汉宾果如校尉所言,偷偷遣人于江湖各大小门派中招揽了不少高手,实力多在中星位左右。” “他倒是上心,”萧砚沉吟了下,道:“此人虽是沙场宿将,但也混过官场,心眼不少。各方面皆要防备着,虽暂时还需与他合作,但其定恨不得生吞了我们,若有异动,咱们一定要快他一步。” 二人便齐声应下:“谨记校尉之令。” 继而,刘成才出声道:“我与老付皆是小天位,谁去扮这阎君都行,不知校尉需要我们如何准备?” “有一个首要前提,便是要随朱汉宾去汴梁一趟,届时玄冥教总舵会试验一番,且只有半月的准备时间。”萧砚道:“晋升阎君的名额,是上次我扮的辉州舵主,我会把一应细节告知给你们。” “玄冥教总舵?” 刘成来了兴致,抢道:“这得让我来,看老付那干瘦的模样,能像阎君吗?” 付暗愕然了下,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身形。 当了好些年的乞丐,他确实有些过于瘦弱了。 见刘成有如此兴致,萧砚便点头道:“那老付便留在曹州,负责我们与兖州的联络事宜,今后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扎根于此了,马虎不得。” “遵令。” 三人再讨论了一番细节过后,直到感觉应不会有漏洞了,方才作罢。 这时候,刘成才拎起桌上那杯茶,苦着脸道:“老付你这煮的什么东西,难喝得很,王府里就连个侍奉济阴王的仆人也没有吗?” “咦?挺好喝的吧?” 付暗解释道:“朱汉宾那老狗倒想安插一些人在王府内,这我哪能答应,尽数赶走了。想说我来照顾济阴王应也没差。” “扯吧你,这手艺忒差了,我寨子里的大娘都比你会。” 萧砚挥了挥手,无所谓道:“用不着,这济阴王的身份也维持不了多久了。眼下谋划泰山分舵的阎君之位只是起点,只因我们现在连曹州这一亩三分地都还没有完全握在手里,待今后,还需各位将五个阎君皆拢在我们手中。” 付暗皱起眉,心惊道:“莫非还有变故?” “经此一事,朱温得知尚还有不少忠唐之人存在,依其得位不正的残暴心性,必会再次令人残害济阴王。” 付暗一惊,起身道:“到那时,校尉的身份岂不是会暴露?” 刘成愣了愣,低声问道:“我们将天子交出去?” “自不会。” 两名属下的反应让萧砚稍稍满意,他略颔首道:“届时,我代他死一次。” “哈?” 两人大愕,继而急劝道:“万万不可!” 但此时,外间有一扮成鬼卒的不良人匆匆入内,向他们禀报道:“刺史府传了消息来,汴梁那边有玄冥教总舵的人来了曹州。” 刘成与付暗对视一眼,继而看向萧砚。 付暗皱眉道:“朱汉宾定提前知道此事,却并未告知于校尉。” “这老狗,打的什么主意!”刘成惊坐而起,道:“他儿子可在我们手里。” “不急。” 萧砚摆了摆手,虚掩眸子问那不良人道:“可知来客是何人?” “据说是府君崔钰,以及日夜游星三人。他们的行踪很诡秘,直到入城后我们的人才知晓。且其中或还有其他高手,还未探出来具体人数。” “校尉!” 付暗二人坐不住了,脸色大变。 “朱汉宾这是想看咱们鹬蚌相争?”萧砚摸索着下颌,笑了笑。 “不急,先和他耍耍。” (本章完) 第33章 府君 第33章 府君 衙署内,朱汉宾正准备亲自接见汴梁来客。 他给一应官吏皆派了半日的假,只留了几个亲信与幕僚。 纵使是这样,几个亲信还持着他的腰牌出去了,再未回来。 做完这些,他有些揣揣的内心才安定下来,继而踱步走入官廨,令人给官廨内众人分了茶水,便坐在主位上沉吟道:“崔府君此来曹州,又是所谓何事?” 被称为“崔府君”的男子四十年岁左右,嘴角与下巴皆留有长须,身形略圆,脸庞白净。 此人却与旁的玄冥教中人不同,单看面相,只觉是个好人。 在他左右两边,还有两位着漆黑长袍的男子稳稳坐着。但他们二人的面容隐匿在兜帽阴影下,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一团黑。 恰如没有脸一般。 朱汉宾的幕僚站在一旁,只是悄悄盯了他们一眼,便顿感不安。 那白面略胖的崔钰捋着长须,眯着眼阴恻恻出声道: “孟婆听闻五大阎君皆丧命曹州,特令本府与领日夜游星二人来此一探,开平二年将至,若让陛下闻之,恐会不喜。” 朱汉宾先是一愣,继而客气笑道:“此本乃某之职,还让崔府君远道而来,实乃惭愧。” “朱刺史莫要客气,此次本府虽携教中众多高手汇聚曹州,却也还需刺史多多配合,以彻查此事。。” 崔钰的眸光有些阴冷,他盯着朱汉宾的脸,道:“五个阎君死在了刺史辖境内,前两个于围剿途中身死倒也罢了,可后三个死的不明不白,且还是刺史报上来的,朱刺史实是有些难辞其咎啊。” “崔府君这是何意?怀疑某?”朱汉宾的脸色沉了下去,冷笑道:“某是与蒋元信几人有些不合,也犯不着费此心思杀他们吧?” “况且,某哪有这般多的高手?” 崔钰面无表情,道:“本府只是提醒刺史,若知晓些内情,趁本府还未查出来前,迅速报来。本府还可助刺史一臂之力。” 末了,他敲着桌子,不咸不淡道:“这也是鬼王的意思。” “鬼王?” 朱汉宾心下一动。 他念头顿起,眼前这掌管玄冥教阴律司的崔府君听闻一身功力放在江湖上也排的上号,且还带了若干高手,再加上自己这些时日招揽的江湖客,未尝不能将萧砚一行人一网打尽…… 届时,萧砚死了,谁还管这李柷是真是假,反正长的一样。 只是恐怕要舍了儿子…… 他阴沉着脸,不断权衡着利弊。 事实上,他听闻玄冥教总舵要来人查阎君身死一事,便已有了想法。 他可不是傻子,怎可真信了萧砚那小子的鬼话,虽说其提出来的幻想是很诱惑,但终究是幻想。冥帝权势滔天,大梁之中,皇帝之下唯他最有实力,怎能敌得过? 况且,萧砚不过是因为不知人的目的在利用他而已,他怎敢完全将身家性命放在他身上? 虽然,若能掌握一部分玄冥教的实力,确实有些诱人…… 朱汉宾眸光一闪,已下定决心。 生死大权绝不能操之于他人手中! 此番搏一搏,纵使拼上妄杀李柷的名头,也得把那小子解决了! 且还有鬼王于其中周旋…… “朱刺史这是在想什么?” 一旁,崔钰缓缓捋着长须,一双三角眼眯了起来。 朱汉宾恍然过来,便要张口。 但忽的,那日萧砚所说的话在他脑中响起。 “若朝中鬼王亦是冥帝傀儡……” 他的背心顿有冷汗冒出,又径直浇灭了他心下的那团火气。 “刺史这是何意?” 见朱汉宾半晌没回话,崔钰沉下了脸色,不满道:“本府此次前来,亦奉了陛下圣旨,刺史竟敢忽视本府不成?” 他于玄冥教中掌阴律司,专勾生死簿,代替的是皇城司一职,这些年为朱温排除异己监斩了不少李唐与其他势力的达官显贵,自有一股杀气萦于眼中,直令站在朱汉宾身旁的幕僚打哆嗦。 “未有此意。” 朱汉宾终将那一念头压了下去,沉声道:“彼时城外生乱,其中多有晋国与岐国的人手,府君大可从此入手排查。” 崔钰冷笑一声,道:“此事本府早已知晓,若是他们,本府更要仔细彻查了。如被捉到,便要令其生死不得!”朱汉宾皱了皱眉,总觉其意有所指一般。 但眼前三人此时已起身,欲要离去。 朱汉宾虽极厌恶他们,却也不得不做样子想要送他们一程。 但那崔钰却忽道:“朱刺史向鬼王递的折子,鬼王已呈递给了陛下。陛下听闻刺史欲在年后回汴梁觐见,甚喜。” “那陛下可是同意了?” “自是准允了。” 崔钰的一双三角眼不断的在朱汉宾身上扫视,低声冷笑了下:“陛下还有意,让刺史携济阴王共赴汴梁。” 后者霎时一愣。 他只在信里隐晦的提过一下,本还想到了汴梁后再私下里向朱温请示此事,怎的这崔钰也知道? 而且现下的意思是,要让他在汴梁去弑君? 不对,是弑废天子。 朱汉宾脸色僵了一下,询问道:“崔府君可知是因何事?” 崔钰凑到他跟前,低声一笑:“这还得问刺史你了,你给鬼王写了什么,难不成不知道吗?” 前者暗暗皱眉,只觉这人目光不住打转,好似径直就将他心底里的想法看穿了也似。 “何意?” “早已跟刺史说过了,本府是鬼王的人。”崔钰直视着朱汉宾的眼睛,低声道:“我们皆知刺史想要更进一步,且鬼王在朝中援手也不多,若此番表现好一点,鬼王当在陛下面前替刺史美言几句。” 末了,他又补充道:“机会稍纵即逝,刺史可要想好啊。” 虽心知此人是在诈自己,但这些时日所做的亏心事实则不算少,朱汉宾目光虽不惧,心思却已活跃起来。 崔钰紧盯着他,手指不住的在胡须上捋动着。 一旁的日夜游星一言不发,却知这是崔钰审问犯人时最喜欢做的动作。 教中要动朱汉宾,但上次让其侥幸掩盖了过去。虽说孟婆有意拉拢朱汉宾,但他们此次来曹州,却依是寻找第二波机会。 未曾想,如今不过第一面,崔钰就已开始下手了。 朱汉宾心绪不断转动,方才所压下去的念头此时又开始犹豫起来。 萧砚这根刺卡在他的咽喉上,这短短的几日时间就让他格外恶心且恐惧。 就算鬼王是假的,不也证明冥帝实为厉害? 此时委身投效过去,恐还能保下身家性命。 他心思活跃,清了清嗓子。 但就在这时,外间却突然有一道大嗓门响起。 “府君忽至曹州,怎未提前遣人告知分舵?属下也好早些准备,以迎府君不是?” 崔钰的眉头猛地倒竖而起,回头望去,便见两道身影进了官廨大堂。 两人皆是玄冥教中人的打扮,一人的衣甲要精良一些,身形亦要壮一些。 他甫一进来,便拱了拱手,道:“辉州舵主刘成,见过崔府君。” 至于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人,此时配着面具,却是先扫了朱汉宾一眼。 后者霎时一惊。 他不用看脸,都知其是萧砚。 但这道视线极具冷意,却好似知晓他刚才所念一般。 (本章完) 第34章 合作 第34章 合作 官廨内,另有几盏茶水重新摆了出来。 刘成毫不顾忌,将那獠牙面具取下,露出了一张有几道狰狞伤痕的脸。继而,才开始缓缓饮起热茶。 “之前教中多以名号为称,本府倒还是头回知晓辉州舵主姓刘。” 崔钰眯了眯三角眼,扫了下立在刘成身后的萧砚,道:“况且刘舵主不必客气,本府已早闻你擒获幻音坊圣姬一事,虽说其人趁乱侥幸逃脱,但总舵已拟定你为泰山阎君,本府还要先恭贺你一番。” 刘成闻言大喜,起身道:“多谢府君……” “今后在泰山辖境内,还需多多仰仗阎君。” 崔钰坦然应下,好似这阎君之位真是他给刘成谋来的,此时又道:“本府只当阎君早已返回辉州,原来是一直都留在曹州啊……” 刘成苦笑一声,继而指着自己的脸,道:“不瞒府君,当日恶战实在凶险,属下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全身上下却有数道重伤,这些时日皆留在曹州养伤……” 言毕,他还向一旁的朱汉宾拱了拱手:“还多亏朱刺史照料,方才能够恢复过来。” 后者饮着茶干笑了声,并未回话。 崔钰捋着长须,不动声色的问道:“阎君与刺史很熟?” 朱汉宾放下茶杯,便要解释。 但刘成已出声道:“确有几分交情,上次围剿乱党,便住的是刺史安排的宅子。这次属下丢了重犯,本以为该受到教中责罚,前两日才听闻是朱刺史上书为我美言了几句。” 崔钰扫过朱汉宾的脸,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后者大吃一惊,慌忙就要起身辩解。 但立于刘成身后的萧砚却在此时提醒道:“舵主方才不是对属下言,有三位阎君被害的线索想要告知给崔府君……” 刘成恍然大悟,好像才记起似的拍着脑门,起身向那崔钰凑了过去。 “瞧我这记性,府君,属下以为前任阎君被害,应为通文馆所为……” 眼见崔钰几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朱汉宾脸色略红,极为恼怒的看向萧砚。 萧砚的脸尽数被藏在面具下,却看不清什么神色来。 片刻后,一副了然之色的崔钰起身,向朱汉宾潦草的拱了拱手,道:“本府还要赶在新年之前查出凶手回禀汴梁,便不多叨扰了。刺史若有什么想法,可要及时报上来才是。” 然后,他意有所指的道:“若晚了,可就真的晚了。” 朱汉宾心中正恼,此时稍一犹豫,其已带着人快步离去。 刘成及时的追了上去,“府君,属下与伱同去。” 末了,他还不忘折身吩咐萧砚。 “你且待在此处,本君答谢给刺史的礼单,可要好好讲清楚。” …… 官廨内霎时一空,朱汉宾脸色便极为难看起来,怒道:“你害我!” 他的幕僚有些害怕,向一旁缩了起来。 萧砚不慌不忙的取下面具,继而坐在了木椅上,却并未马上回他。 朱汉宾怒火攻心,大步过去,低声恼道:“你可知方才那寥寥一语,便更让玄冥教疑我一分?!你真想看着我死是不是?” “刺史方才不也想让我死嘛。” 萧砚淡淡道:“方才我若不及时赶来,刺史恐怕已舍弃了你那幼子,要那阴律司崔府君取了我这颗脑袋吧?” “放屁!” 朱汉宾的眸子一缩,面色却浑然不变,沉着脸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某的骨血,为何会舍弃!” “因为汝怕了、畏惧了、怂了。”萧砚嗤笑一声,道:“区区一个冥帝朱友珪,妻子都被朱温抢了的侏儒,也让你这般害怕,实在可笑!” “尔!竖子!胡说八道!某与你合作这般多时日,你还怀疑某?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再绑某一圈绳索?” 朱汉宾有些气急败坏,他垮着脸,道:“尔的要求某都应下了,为何一定要在这崔钰面前拉我上你的破船?你可知他这些年杀了多少人!?” “若不让玄冥教怀疑你有异心,你该如何一心谋反?”萧砚笑了笑,道:“就如方才,我若没有多准备一手,恐已被刺史卖了。” 朱汉宾额上的青筋暴起,他又惊又怒,手指着萧砚不断倒退,浑身颤抖:“你监视某?” “彼此彼此。”萧砚道:“你不也在暗地里监视我吗?可惜,我以为咱们这相安无事的局面会持续很久的,看来还得是刺史心更狠。” “还不是被你害的!” 朱汉宾此时已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冷静模样,他的目的一被戳穿,便有了鱼死网破的疯狂态势。 “某现在杀了你,亦能挽回局面!” “哦?杀了我之后呢?”萧砚轻轻敲着桌子,道:“我死了,你便能拿着我的脑袋指鹿为马,说我就是李柷?太天真了,彼时,真的废天子被我手下的人推出来,朱温只会马上砍了你的脑袋。” “竖子!” 朱汉宾被气得血涌上脑,他一脚踹翻了一旁的桌椅,怒道:“那又如何!?那也是你先死!” 萧砚毫无动色,眸中唯有冷色。 他把玩着面具,叹了口气:“本给过你和平相处的机会了的。” 但朱汉宾却已不再理他,他冷笑一声,向门口倒退出去,道:“你别以为这段时间已经吃定了某!某亦有后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官廨周围霎时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却是他的几个亲信领着数十道江湖人士从各处冒了出来,将整个门口都拥堵住。 “我这段日子无时无刻没有梦到此刻!” 朱汉宾眯了眯眼,冷声一笑,道:“你真当某奈何不了你了?眼下,几处分舵里皆有某的人,拿了你,未必不能寻到李柷!届时将功补过,我未尝会死!” “我给你规划的路明明挺好的。” 萧砚不解的长叹一声,将面具扣在了桌上。 朱汉宾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挥了挥手,沉声喝令道:“拿下他,逼他说出济阴王的下落!”于他身后的几个亲信和大半江湖客立即应声,便要持刀而动。 但马上,数道抽刀声骤起。 “噗、噗、噗……” 这些江湖人士对后背几乎全无防备,偶有两个来得及折身抵挡的,不过两招,便被人一脚踹翻,继而瞬间补刀抹喉。 朱汉宾大惊,回身望去,便见原听命于他的江湖高手瞬间反水了一小半人,在这突袭之下,骤然就砍翻了其余江湖客。 他惊惧不已,但面上依然沉着气,一步未退。 此时扫视过这些人的面孔,却尽是这段时日让那幕僚招揽的江湖高手。 堂下,鲜血四溅,独剩下的两名亲信脸色煞白,向他靠了过来。同时,已迅速解决战斗的所有人将他们围在了一起。 有人持着刀进入官廨内,将之双手递给萧砚。 “校尉。” 朱汉宾怒目圆睁,这会才后知后觉的明悟过来,继而指着躲在角落里有些惶恐的幕僚怒声道:“你敢背叛某!?” 年过四旬的幕僚有些讪讪,弯腰走到萧砚身边后,继而向朱汉宾难得的直起腰来,一板一眼道:“是刺史先准备辞退仆的。” 后者被他一句话气的心血倒涌,险些径直晕了过去。 两个亲信扶着他,脸色已有些灰败。 “说笑了,你不是也亲自验过他们的身份吗。”萧砚伸出手,用内力将刀锋上的血迹拭干,继而踱步过去,将之对上了朱汉宾的胸口。 “你说说,现下该是谁先死?” “竖子,戏耍某。” “我是真想与刺史合作。”萧砚道:“今日来,亦没想过要与刺史翻脸。” “竖子,杀了某,你也别想好过!” “没说要杀你。” 萧砚将刀丢到朱汉宾的脚边,继而负手背过身去,冷冷道:“眼下,尚能给刺史两个选择。” “一,你我揭过这篇,还能好好合作。” “二,奋起反抗,或能一刀杀了在下。” 两个亲信与朱汉宾的脸色都霎时一变,前二人呼吸都静止了。 朱汉宾死死盯着地上那柄长刀,再扫过四面,一众围着他的不良人神色冷峻,但各自染血的刀刃明晃晃的,依显得瘆人。 他咬了咬牙,却不敢动弹。 他确实是沙场宿将,自身亦有接近小天位的功力,但眼前的局势,他却并无把握能杀出重围。 许久后,他才艰难出声道:“某,愿继续为济阴王的盟友……”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刺史确令在下佩服。”萧砚轻笑着折身过来,但脸上却并无笑色,漠然道:“今日之事,我可不想让旁人知晓。” 两个亲信的脸色骤然变得惊惧,其中一人瞬间舍弃了兵刃,跪下哀求道:“属下愿为校尉……” “噗。” 但他还未说完,朱汉宾已迅速拾起长刀,顷刻捅穿了其人的腰腹。 独剩的亲信脸色变得狰狞,他挥舞着刀,欲要避开众人,同时低吼道:“姓朱的,我们可是为你卖命才落成这般……” 于他身后,一不良人一脚踹倒了他的后膝,继而将长刀架在其颈上。 萧砚毫无动色,冷淡的望着朱汉宾。 后者一脸冷汗,此时拎着长刀不断喘气,却慢慢向那亲信逼近过去。 亲信眼见大骂无用,这会便求道:“校尉,不,济阴王,饶我一命,家中尚有老小……朱汉宾所有的事我都知道,我全都告诉你!” “该死!” 朱汉宾勃然大怒,一刀将其咽喉割断,迸裂而出的鲜血溅了他满脸都是。 还有血迹继续向萧砚飞溅过来,却被一旁的不良人瞬间拍开。 “这下,济阴王可满意了?” 朱汉宾面如土色,抖着手松开了长刀。 退路已断,身边现在只剩这竖子的人了。 “刺史实乃果断,在下欣赏。” 朱汉宾勉强的干笑着,擦着脸上的血就要凑前,“今后,济阴王大可安心与仆合作,仆便是济阴王最忠实的盟友……” “不,只是合作,以后便不是盟友了。” 萧砚面无表情,拍了拍前者的肩,向外离去:“今后,刺史亦换个称呼吧。” “你们,送刺史回去,把他身上的血好好洗净了。” 一众不良人神色肃穆,执刀行礼。 “遵令。” 朱汉宾脸色一僵,却见围在两旁的不良人皆不善的向他冷视过来。 他颤了下,随即面如死灰,俯身拱手。 “恭送校尉。” (本章完) 第35章 动荡 第35章 动荡 落雪积盖车顶,渐形成了一片,随着车厢晃动散落下去了些。 车厢内,姬如雪静静的擦拭着剑锋,眉眼沉静。 因天气实在寒冷,她呼出的气息便瞬间化成了白霜,被车帘缝隙间钻进来的寒风轻易裹去。 对面,梵音天调试着一把琵琶,脸色有些暗沉。 但她终究是耐不住这般寂静,向外间的车夫问道:“现至哪了?” “大娘子今日已问过三遍了,再过百十里,便到郑州。” “这般慢!”梵音天皱了皱眉,不满道:“让队伍把速度提起来,这般下去,除夕岂不是还得在汴梁过?” 车夫应了一声,但此时风雪声加大,却不知说的是什么。 “大雪封路,每日赶路的时间就这几个时辰,如何快的起来。” 姬如雪将长剑入鞘,道:“圣姬也莫要多加催促了,车夫们抽死了马,恐怕也只有这个速度。” “显得你多心善似的。”梵音天嗤笑一声,“这冰天雪地的,每多走一天都是遭罪。” 姬如雪默然了下,便不再回话。 但梵音天却静不下来了,道:“临走前,女帝对你说了什么?” “与圣姬说的都是一样的,低调行事,不要被梁人察觉到身份。” “就这些?” “就这些。” 看着姬如雪那副清冷的样子,梵音天实在有些不信,但离开凤翔之前,女帝已下了严令,要她这次行动不得将姬如雪当成下属使唤,遂哼声道:“此次去曹州,还需要重建一处暗桩。醉音楼经营了这么多年都好好的,被你们几个糟践一番却是这般浪费了。” “关键是全无收获!废天子没带回来,就得了些没甚作用的名声,呵……”她冷笑一声,道:“至于那不良人?依本圣姬看,现在也不过一不入流的江湖流派罢了。” 姬如雪沉吟了下,道:“圣姬此言不妥,眼下的江湖,早已被玄冥教肃清了多次,恐还没有一个江湖流派能轻易截杀三大阎君。” 梵音天的声音从鼻息间哼出来:“虚实如何,本圣姬届时自会观察。” “只是想让圣姬莫要轻视他们,不然到时恐不好完成任务。” “逢场作戏而已,本圣姬最是擅长。” 梵音天面露得色,继而看着一直偏着头的姬如雪忽地来了兴致,起身过去,用手将她的小脸勾转过来,啧啧道:“伱这小浪蹄子,如今也出落成美人了……” 姬如雪有些不自在,于是将脸偏开,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圣姬莫要如此。” “赞你好看也不行?害羞什么。”梵音天捂着嘴娇笑,道:“听说你与那萧砚很是熟悉,且问你,他好色吗?” 姬如雪的脸色霎时愣住。 梵音天舔了舔性感红唇,道:“那种俊俏的小郎君,我可好久没尝过了。” 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姬如雪冷着脸道:“此事我怎知道。” “小妹妹,姐姐是过来人。这男人啊,不论年龄大小,就没有不好色的。” 梵音天轻轻抚着有些风韵的脸,低声道:“那萧砚小小年纪,野心亦不小。像这种男人,反而最是抵挡不了姐姐我的迷迭香。” “希望如此。” 姬如雪抱着剑,浑身散发出清冷的气息。 她知晓这梵音天的成名绝技,除那一手琵琶音波能远距离攻击外,便是这“迷迭香,”能瞬间让近她身的男人被诱惑,但凡中招的男人,便瞬间在一定时间里丧失内力。 那边,梵音天还在自娱自乐。 “本圣姬亲自出马,就不怕那小郎君不配合。届时让其拜倒在姐姐的石榴裙下,招揽一事还不是顺顺利利?” 姬如雪懒得再在车厢里待下去,掀开车帘便走了出去。 外间,寒风裹着雪粒瞬间迎面而来。 “雪儿姑娘。” 女侍卫向旁边坐了坐,让出了一些空位。 姬如雪将面巾扯上去,掩住了口鼻。 她们这种习武之人还好,这种天气里依然能凭借内力抵御一些寒气,如女帝那般的顶尖强者,这种时节便是赤脚于雪中行走,亦无半点寒意。 可车队里尚有不少普通的商客,这两日可被冻傻了。 姬如雪回头查看着几无人说话的长队,沉吟道:“天色也不早了,前面若有驿舍村寨,就先停下过夜。” “可圣姬说今日要至郑州境内。”“天色酷寒,不必如此勉强。”姬如雪看了看女侍通红的双手,道:“你进去暖和一会,我来赶车。” “怎能让雪儿姑娘赶车……” 女侍自是不肯,与她争了起来。 但这时,忽有一队黑袄红甲的身影从道旁纵马而过。 两人瞬间止声。 姬如雪虚掩着美眸,看着他们匆匆向西奔去。 女侍低声道:“这两日,已撞见好几拨玄冥教的人了。” 她们这批商队,走的是梁国一高官的路子,旗号亦亮了出来,故一般不会遭玄冥教找麻烦。 但观他们这两日的动静,恐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姬如雪轻叹一声。 “先赶路吧。” 两人遂不再争谁赶车,一齐坐在车厢外,赶在傍晚前,寻了一个村落停下。 商队自要休整一番,轻点货物有无缺损,是否完好。 姬如雪则领着人去看看村子里有没有多余的木柴售卖,且需要寻个有利地形扎营。 但甫一进村,便立有一股血腥味弥漫而来。 姬如雪瞬间警惕,用拇指推出了剑柄。 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女侍亦拔出了短刃,分散在她周围。 接下来,几个女侍迅速将这个不大的村子搜查了一番,继而,都煞白着脸退了出来。 “一村人皆被屠戮了……” 姬如雪的脸色亦不好看,她留下两人盯住这边,继而匆匆回到车队。 梵音天一脸惊疑,道:“屠村?这可是朱梁腹地。” “这几日玄冥教的人四处调动,这件事恐是他们干的。”姬如雪皱着眉,道:“这村子不大,就十来户的样子,应是被他们的人打着什么名义浑水摸鱼屠戮了……” “简直丧心病狂!” 梵音天虽自认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此时亦冷着脸,道:“既遇见了,便替他们报个官吧……其他的,我们也管不了。” 姬如雪稍沉默。 她们确实也只能如此了,此处是中原腹地,距离汴梁也不过几百里的距离,玄冥教都敢做出这种人神共愤的事。 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他们有这个底气? 这时,留在村子那边盯梢的两个女侍忽地架着一道狼狈的人影匆匆而来。 姬如雪与梵音天皆惊诧不已,迎了过去。 “大娘子、二娘子,是咱们的人!我们听见动静寻到了她,她潜在池塘里,躲过了一劫。” 冰天雪地里,那女子已奄奄一息,若非及时发现,恐怕也会被冻死在这夜里。 她们将人搬到了马车里,梵音天施展内力,开始为其续命。 那女子将死,此时在看见她们后却莫名轻松起来。 她拼尽全力,低声道: “玄冥教于整个中原大兴牢狱,几乎是一夜间便抓了千人。不论是我们还是通文馆,都被他们从中找到了不少线索,通文馆的情况不知,但郑州分楼现已暴露……” “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人,还有不少人被俘虏了……” “汴梁暗桩,危矣……” 姬如雪的整个心,便被瞬间提了起来。 梵音天亦神色大变。 当今天下,汴梁人口最多,各行各业的人亦及其复杂,素来便是所有暗桩里隐蔽的最好的,且在大多时候充当的都是整个中原各处暗桩的中转站,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提议,暂停原计划,先救汴梁。” 姬如雪紧紧蹙眉,快速道:“等凤翔那边收到我们的消息已太晚了,玄冥教酷刑之下,难免会有被俘虏的姐妹不堪忍受,供出其他暗桩的信息。” 她攥着剑,道:“圣姬,我们需得做出最坏的打算了。”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36章 入京 第36章 入京 曹州,济阴王府。 “那崔钰确有几分本事,属下不过给了几个简单的线索,就真让其找到了一处通文馆的暗桩,不过斩获并不多,于其中俘虏口中听闻他们那几个门主早已撤回了北方。” 厅上,刘成一边说话,脸上的疤痕一边随之狰狞颤动。 他便再受不了,忍痛将几处疤痕皆撕了下来。 如此,他脸上凹下去的皮肉才开始缓缓恢复原样。 对面的付暗急得茶也不煮了,道:“你撕下来作甚?我好不容易才做的这般逼真的。” “实在太难受了,感觉脸都不像自己的了。” 刘成歉意的笑了笑,同时用手不断揉着脸,道:“况且崔钰等人都回汴梁了,怕什么。平时外出都能戴面具,犯不着。” 付暗气道:“万事皆要谨慎。” “我这几日扮得也够谨慎了。” 两人争了几句,最后还是以刘成落败下来。 主位上,见气氛轻松,萧砚也没有打断二人,此时才道:“拔除这一通文馆的暗桩是有必要的,今后我们要想真正的扎根,便要打掉一切其他势力的细作。这暗处的眼睛,只能有我们的人。” “校尉言之有理。” 顿了顿,刘成又道:“此次,那崔钰察觉到朱汉宾在拉拢玄冥教的人,已不怎么信任他,且隐隐的好似对我也有几分防备。” “无妨,我这几日仔细查阅过此人的履历。听闻其还在朱温任宣武节度使的时候就已入了玄冥教,极受朱温重视,但在玄冥教中,其差不多已被冥帝闲置,暂时对阎君之位没什么影响。” 萧砚道:“待去玄冥教总舵走一遭,你这阎君的身份便就坐实了。” 付暗有些忧虑,插话道:“老刘这一趟应是简单,可校尉你却也得代替济阴王去汴梁,若到时朱温真要在汴梁让朱汉宾弑君,该如何?” 刘成亦沉默下来,本按照原来的计划,朱温就算要赐死济阴王,也该在曹州才对,可若身处汴梁,就失了主场,又该怎么浑水摸鱼? 他犹豫了下,建议道:“校尉,要不咱们还是罢了吧。现已救出天子,咱们大不了将这一切舍弃了,再蛰伏下去,应也无碍……” 付暗瞪大了眼睛,但仔细琢磨了下,却也觉得可行。 虽说这一个月来,校尉领着他们确实做了好大一番事业,这般舍弃固然有些不甘心,但也好比让萧砚犯险好。 届时,大不了他们拍拍屁股走人,让朱汉宾被砍了脑袋,确也不亏。 不料,萧砚的神色却沉了下去,道:“皆如这般蛰伏下去,大唐光复何时才有望?我不良人这段时日死的人,难道要让他们白死不曾?” “可既已救出天子,且校尉伱……” “天子代表不了大唐!”萧砚沉声道:“不良人皆不畏死,难道独我畏死?” 两人慌忙起身,道:“属下并非此意,实是忧心校尉有碍,众人将再次群龙无首……” “勿复此言。” 萧砚摆了摆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欲谋大业,怎能如此畏手畏脚?” 两人有些羞愧,眼前少年几乎比他们小了一轮,却胆色如此逼人。 言罢,萧砚也不再相谈此事,令人将朱汉宾的幕僚唤了进来。 “校尉。” 那幕僚弓着腰,脸上笑得褶子显出来,分外恭敬。 “这几日劳苦丘先生了。” 那姓“丘”的幕僚受宠若惊,道:“皆是校尉算无遗策,卑职并不觉苦。” 付暗与刘成一左一右站在厅上,环胸注视着他。 “这两日,奉校尉之命,卑职已清点出曹州的户册、财政、府库存余等等……” “其中,共计民户一万三千两百二十五户,耕地四千余顷。府库存余两万两千多斛粟米、九千余匹绢、三千多缗钱币,另有铁铠七百四十三件,皮甲若干,兵器万件……” 幕僚从怀中摸出小册,站在那里洋洋洒洒的念了许久,才终于让萧砚知晓了诺大个曹州的底细。整个曹州辖境内,除此之外,还有大小铁矿三座、左城内有铁匠铺十余处…… “钱粮是否太少了些。” 萧砚沉吟道:“一万多户人,可得近十万民吧?如何征税的?” 幕僚脸色发白,慌忙解释道:“校尉有所不知,陛下早有敕诏,大梁境内只征两税,即地税与户税。大梁制下、曹州平均每户每年应缴粟米三斛、绢四匹、钱三百文。但每年秋收过后,五成都需押至汴梁,以供中枢……” 然后,他又补充道:“州府库内本不止这点存余,但刺史于节日时还需给州内牙兵发赏,年年如此,府库有此存余已是不易了……” 萧砚明白过来了。 朱温是有削藩的想法的,彼时的大唐,各路藩镇兵强马壮,以致边镇强而中枢弱。现下,钱粮皆入京城,足以让他供养足以吊打各路诸侯的汴梁禁军。 养禁军是很费钱的。 而这税看起来挺多,但实则分到每户也不一样,且最重要的一点,与天下其他各诸侯比起来,特别是与北面李克用相比,朱温已是难得的爱民如子了。 其他各诸侯收的税多,可经不住中原地多人多,这税一起聚在汴梁,便是极其庞大的一笔钱粮。 在萧砚的记忆中,后唐、后周,皆是凭借这一制度才能坐稳中原,乃至赵匡胤承袭后周的优良禁军后,得以一统天下,且在宋时,则正式确立了这一“入中制度。” “现下我明白过来了,丘先生做的不错。”萧砚宽慰道:“不然的话,我恐怕对曹州还是一眼黑。” 幕僚恭敬的拜道:“皆赖校尉之威名,若无此,刺史那边也不会让卑职接触这些……” 萧砚挥了挥手,问道:“除此之外,可知州内耕牛有多少?马匹有多少?水渠等利民设施的情况如何?” “这……” “丘先生这两月须得再忙一忙,这些东西皆要替我规划记册,可行?” 幕僚擦了擦汗,恭敬道:“既是校尉所需,卑职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整理出来……” 萧砚点了点头,向一旁的付暗问道:“曹州司马我记得是一姓‘佟’的人吧?” “禀校尉,确是如此。” “遣人告诉朱汉宾,赴汴梁之前,丘先生当为曹州司马一职。” “遵令。” 那幕僚瞬间欣喜,大拜道:“卑职定为校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萧砚笑了笑,继而勉励了他几句,便让其退下了。 付暗便道:“校尉,此人背主求荣,是不是过于重用他了?” “用着挺顺手的,换别人来,还达不到这一效果。” “那需不需要将其家眷……” “信我者我不疑之,此人不傻,他跟了朱汉宾多年,亦知晓朱不少秘辛。他之前得知朱汉宾欲不用他,自知必死,才顺势投了过来。眼下既愿给我们卖命,便先用着吧。” 萧砚沉吟了下,道:“此次我与刘成至汴梁,曹州就交给你了,盯着此人,不要出任何差错。” 付暗叹了口气,抱拳垂首。 “得令!” —————— 腊月二十八,车马离开了曹州,向东而去。 城门口,丘司马与一众玄冥教中人远远恭送。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37章 汴梁 第37章 汴梁 开平二年,正月初一。 大梁东都,开封府,汴州。 除夕方过,街巷里还有爆竹声噼啪作响,穿着新衣的孩童一窝蜂的穿过人群。 正是新年第一天,被不小心碰撞到的大人也只是一笑而过。他们手中提着礼品,走街串坊,给上司贺礼的、给街坊邻居道喜的,欢笑声交杂着不绝于耳。 小巷中,一玄冥教鬼卒脸上染了血,气喘吁吁的靠在墙角歇息。 于他身旁,一具女尸的血已流了一片,混杂在略显泥泞的雪地中。 这时候,巷外传来了几个孩童的欢笑声,继而仅在片刻后,两个小孩便忽地闯了进来。 几目相对,小孩便被吓得愣在原地。 “滚。” 鬼卒一张口,便将他们吓跑了。 迟迟赶来的另一鬼卒追了过来,见状呆了一呆,低声骂道:“人怎死了?” “这贱货,让我摸一把都不肯,还想闹点动静出来,险些就被人撞见了。”当先那人啐了口唾骂,道:“若非老子反应快,刀都被她夺了。” “你他妈是不是傻!” 后来这鬼卒连声骂道:“在郑州就抓了那么些人,好不容易严刑拷打让这一个屈服,还被你杀了?没了她,咱们怎么找幻音坊的人?” “这招本来就不好使,这贱货口口声声说要带我们去找人,我看她分明就是想在大街上暴露出来,给其他人通风报信!” 满脸血的鬼卒爬了起身,唤道:“过来,帮老子将尸体抬一下。娘的,就不能放这些贱货出来!” 但喊话出去后,却并未听到后头的回应声,他便一边回头,一边骂道:“不还有的是……” 不过还未等他完全折身过去,脖颈就先一凉。 余光中,后赶来那位鬼卒已不知何时软瘫在地上了,这会,一苗条的蓝衫女子蒙了面,正持着一柄短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蓝衫女子双眸清冷,语速也快。 “我问,你答,可活。” 鬼卒微举着双手,惊惧的点了点头。 “伱们在郑州共抓了多少人。” “三、三十七个,弄死了二十一个。”鬼卒声音发颤,又慌忙道:“二十二个,刚才我失手杀了一个。” “她们被关在哪?” “总舵关了几个,分舵也关了几个……” “具体人数!” 脖颈上的匕首逼紧了些,鬼卒便径直就哭了出来,道:“女、女侠,我真不知道,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只管依令行事,哪里能知道这些具体的……” “为何没有封锁城池?” “过年,教中不敢做的太放肆,闹得动静太大,恐扰了宫中陛下的兴致……” “你们可寻到幻音坊暗桩所在?” “实际上已严密封锁住了,只是她们还未发现而已。” “这个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此女说如若郑州的消息已散播出去,歧国定有援手来汴梁,她说她能找到。” 眼见这蓝衫女子陷入了沉思,这鬼卒便哀求道:“女侠,我就知道这些,饶了我吧……” “你们打算何时动手?” “后日夜里。” 蓝衫女子一惊,蹙眉道:“不是说不敢把动静闹太大?” “正月初三,陛下要巡幸西都洛阳,上元节才归。” “疵。” 匕首飞快一抹,鬼卒便不可置信的捂着淌血的脖子,踉踉跄跄的栽倒了下去。 姬如雪美眸冰冷,她看了眼早已僵硬的女尸,略哀伤了下,继而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瓶,在三具尸体上洒下了药粉。 片刻后,几个尸体皆开始飞快的融化起来。 她将蒙面巾扯下,继而将匕首收进袖中,埋头走出了小巷。 城中不时传来爆竹声,伴着新年的欢笑,喜气洋洋。 …… 西水门往里,傍着汴河北面,便是外城最为繁华的闹市。 临河有一间客栈。二楼可看见街道的客房里,姬如雪支起了窗户,低声道:“不联络汴梁的负责人是对的,现下对面已知晓暗桩所在,我们一现身必会暴露行踪。” 梵音天撑着额头,恼怒道:“只有一日时间,就是通知了她们,也来不及让所有人撤走!” “时间还是太赶了些……” 姬如雪紧紧蹙着眉,来回走动。 她们一路赶到汴梁,就已到了除夕日,甚至都没怎么有时间搜集信息。 眼见玄冥教行事狠辣,汴州暗桩马上就要一朝倾覆,她们却几乎不能做什么。 末了,她道:“无论如何,能救一个算一个。” “怎么救?被他们盯上,咱们也走不了。” “我一个人去,先通知她们,圣姬你在城外想办法接应。”姬如雪沉静道:“这样,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胡闹!” 梵音天沉着脸,道:“你也说了玄冥教实际上已将那里封锁了,你此去就是自投罗网!” “我知道。”姬如雪意已决,她一边将马尾绑紧,一边将长剑提上,就要出门。 眼见她就要开门,梵音天咬了咬牙,起身道:“回来!你这点功力,去了就是送死。我去!他们不一定拿得下我。” 少女回过头,惊了一下。 平素在幻音坊,梵音天几乎从不与人亲近,故显得此时这句话格外突兀。 后者冰着脸,冷哼道:“让一个小辈去送死,传出去莫要污了本圣姬的名声。” 但姬如雪也决不答应,梵音天之于女帝,比她对于女帝要重要的多。 前者于幻音坊中,与妙成天算得上是女帝的左膀右臂,甚至较于妙成天,梵音天大多时候都是幻音坊的话事人。因为女帝常年忙于歧国政务,并不多有心思管理幻音坊。 何况,身死而已,她又不惧。 但她没有争执,只是立在原地,思忖道:“不管谁去,总得先摸清暗桩周围的情况,才好能安排。” 梵音天蹙着眉,手撑在桌子上,道:“可以让你去探,我来布局人手,咱们的人不多,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妄自行动,不然定会功败垂成!” “领命。” 姬如雪换了身略中性的装扮,继而思索了下,终究还是将有些碍眼的从长剑留在了房间内。 她跟在两个住客身后,色如常人般的到了一楼柜台,请小二帮她雇了一辆马车。 街外,人流涌动。 马车亦因此驶的慢了些,她也并不催促,而是掀开车帘,细微打量着沿街两旁的建筑与街巷。 车辆顺着人流向南过了蔡河,街上的行人便愈多了些,她便指挥着车夫想要经龙津桥入内城。 龙津桥东面,亦是一片闹市,但越往内城,才更热闹。 车夫有些摸不准姬如雪的目的地,便问道:“姑娘,可是想去大相国寺?” “不是,我家娘子早闻汴梁繁华,却不识得路,让我先替她看看哪里热闹。” 车夫作为汴梁人,此时就开始给她熟络的介绍起来。 但还没来得及讲两句,此时却忽有百名持戟的牙兵自南面一路净街而来。 路中百姓无不慌忙而避,马车也停在了龙津桥之外。 主街上,百余玄冥教鬼卒护送着几辆马车缓缓出现在姬如雪的视线里。 她皱了皱眉,询问道:“这是何人入京吗?还需净街?” 车夫亦有些懵然,挠着头纳闷道:“便是宗王,也未见有这个排场啊……” 不过就在此时,那长队中却有人开始高喊。 “济阴王感念圣恩,入京觐见陛下,闲者回避……” “原来是济阴王啊。”车夫笑道:“陛下真是仁德,给一个前朝皇帝也布这么大个排场。” 车外,有被堵着不让通行的行人低声不满道:“一个前朝废天子罢了,若不是陛下仁德,岂能有这个谱耽误咱们的时间?” 无心听这些人的对谈,姬如雪此时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她将车帘掀得更开了些,目光不断扫视着那几辆马车。 最前面那马车边,有一壮硕的玄冥教头目骑着马伴行着。 她攥着车帘的手指有些发白,见车队终于驶过龙津桥,她便抿着唇,道:“我们直接到大相国寺。”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38章 火起 第38章 火起 大相国寺原名建国寺,始建于北齐天保六年,唐延和元年,睿宗因纪念其由相王登上皇位,便赐名大相国寺。该寺“大相国”之称便一直沿用至今。 现今梁帝朱温虽并不崇奉佛陀,却也并无恶感,故在汴梁城内,大相国寺周遭已成为最为繁华的一景。 此时天色渐晚,街上的行人亦稍稍散了去,只因再过半个时辰各坊便要开始响起暮鼓声,彼时坊门关闭,宵禁就要开始了。 纵使是年节,夜里也要宵禁,街上不能有人。 若要想夜里都能疯玩,只能等到上元节,彼时,会有三日不宵禁。 “姑娘,过不了多久便要宵禁了,你初来汴梁,可莫要犯了禁。” 待下了马车,车夫接过雇车钱,向姬如雪好心提醒。 但他才刚抬头,少女便已消失在了人流中。 大相国寺周遭,便已是达官显贵居住与各类衙门的所在,向西过了御街,是御史台、崇政院,再远些,便是开封府。向东,则是各处巷子胡同,多为民宅。而向北,就已是大内宫城。 姬如雪脚步匆匆,绕过几条小巷,终于追上了行在大街中央的车队。 车队一路向东北方向驶去,终拐进了马行街的一条巷子,停在了一处别院外。 这里皆是高墙大院,几无闲逛的行人,偶有几个人影,也都是头戴幞头、身着阑衫的富贵人家。 院门外,已有一个白面无须的老太监领人侯着。 姬如雪藏在巷口的角落里,远远看着有鬼卒掀开了车帘,一个瘦削的少年便用手帕捂着嘴弯腰下了车。 老太监笑眯眯的将少年扶进了别院,同时马队周遭的百余鬼卒也分了半数人,入驻了进去。 眼见那领头的玄冥教头目与其他马车继续驶离,姬如雪便猛然回身过来。 她思忖了下,扯出面巾遮住了半张脸,继而身形在高墙上几个腾跃,翻进了一处民宅。 …… “济阴王且看,陛下早已命老奴收拾好了这处别院,专供济阴王入京居住。” 老太监走在前面,颇有些指点江山似的态势,为萧砚详细介绍着各处的布置。 萧砚用手帕捂着嘴咳嗽着,受宠若惊道:“小王实是用不着公公如此费心。” “诶,皇命之下,老奴自当尽心尽力,济阴王当感念皇恩。” “极是极是,小王无时无刻不在为天子祈福。” 听见身后这少年有些孱弱的声音,老太监轻声一笑,才领着他入了内宅。 但还未等他将人安顿好,外院却有些嘈杂起来。 老太监不满的一皱眉,当即又带着萧砚赶了出来,才见清了他们喧闹的原因。 原来这别院里实则本有禁军守卫,但此时却有一批鬼卒入驻进来,霎时就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老太监有些为难起来,将在萧砚面前那份趾高气扬的气势收敛了些,向两边负责人询问道:“陛下令咱家负责济阴王这些时日的起居,却也该问问两位将军,这守卫一值到底是如何安排的?” 禁军小校仗着腰,出声道:“本就安排的我们禁军,公公前几日也看见了,年节前我们就被调派到了此处!此时他们这些杂毛平白过来想要占位置,我们的赏该在哪领!?” “放你娘的屁!”扮作玄冥教小头目的不良人按着刀柄怒道:“不论是在曹州还是这一路,皆是由我们护卫的济阴王,你们别他妈仗着是汴梁禁军就在这耀武扬威,吓唬谁呢!?” “就是耀武扬威咋的了?就是瞧不上伱们玄冥教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旁的人怕你们,老子偏不怕!老子跟着陛下打过李克用,杀过魏博牙兵,你们不就会吓一吓一些江湖游侠,装什么蒜?” 禁军小校亦是目中无人,当即就要抽刀比划比划。 那不良人全然不惧,一扬手,身后的人就开始与廊下几个禁军开始对峙起来。他同时还挑衅道:“真有种,便去我玄冥教总舵把你这番话再说一遍,不过仗着我家阎君不在,若在,你脑袋怕是已满地滚了。” 老太监被两方一点即燃的火气吓得眼皮直跳,连连劝阻。 “各位爷、各位爷,莫要闹了,是咱家没安排好,千万别动刀子,过年过节的……”两拨人却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依在互相大骂。 老太监极为恼怒,这些粗鄙武夫,真是一点道理都讲不通,但他偏偏都招惹不起。 这时,禁军小校背后却忽有一股劲风推来,使他双腿一个踉跄,手中已然出鞘的刀霎时向前劈过去。 那不良人惊险躲过,猛然抬头,便见人影重重之后,萧砚冷着脸微微点头。 他狰狞一笑,手中刀骤然出鞘,一刀捅穿了那小校的腹部。 “狗杂碎,兄弟们都看到了,是他们禁军先动的手!” 小校还未反应过来,他瞪着眼,不可思议的想要嚷出声,但那不良人已一把扭断他的脖子,继而拔刀向前。 “干!” 其余禁军还真没想到他们的队头真的会出刀,但此时已不容他们思考,持盾就要迎上去。 不过不良人打的就是一个先手,且各自作战经验格外丰富,此时不需多余指挥,便瞬间将数十禁军分成几块,不让他们轻易结阵。 瞬间,鲜血伴着惨叫声霎时四溅而起。 点点血迹飘到了老太监白净的脸庞上,才让他骤然反应过来。 “莫要动手!莫要动手!” 一柄断刃从不知何处飞来,瞬间削飞了他头上的宫帽。 老太监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慌里慌张的向后跌倒下去,内宅里,一众安排的宫女已然大乱起来。 “济阴王呢,济阴王呢?” 老太监回过头,只见一群宫女尖叫声不断,却连萧砚的影子也没见到。 此时,他才真的有一种大祸临头的寒意,嘴唇没了血色,开始颤抖起来。 “祸事了……” …… 后院园里,萧砚将外衫随手扔在角落,继而俯身用手指在雪中一划,在脸上抹了些污迹。 有杂乱的尖叫声从身后传来,他略一侧身,两个宫女便惊慌的从假石另一侧奔了过去。 他脑中格外平静。 “‘剑意’持续锁定目标中。注意,这将持续消耗宿主内力。” 无视警告,随着目标指引,他几个腾跃,便翻出了隔绝园的石墙。 邻近别院的宅子里,姬如雪趴扫开了房顶上的积雪,趴了下去。然后一脸茫然的看着别院里的乱战。 禁军已开始溃败了,但那些玄冥教鬼卒却不饶人,一路将他们逐出别院。 “你怎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之下,姬如雪猛然回头。 她身后,萧砚摩挲着下巴,正好奇看着她,道:“你真不怕死吗?”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39章 碰面 第39章 碰面 “你怎知我在这!” 姬如雪先是一阵惊诧,继而便急急的拉着他从房顶上伏了下去。 扫了眼萧砚脸上的污迹,她低声询问:“下面的打斗,是你撺掇的?” “先回答我的问题。”萧砚好奇的打量着她,道:“你为何在汴州?过桥时,我在马车里就看见伱露着脸在那张望,寻死?” 少女心下一惊。 她分明没见到有马车掀开过车窗帘,萧砚是如何看见她的? 但她来不及多想,因下方巷口处此时已响起了敲锣的声音,大批大批的禁军由军将带领着,开始向别院方向汇聚。 萧砚眯了眯眼,揽着她的腰向房下翻滚了下去。 姬如雪全身立即绷紧,好在萧砚拥着她稳稳落在了地面。 人少时还无碍,这般多禁军聚在一起,他们就算躺在房顶上也极容易被人发现。 “幻音坊有了大麻烦!” 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姬如雪迅速将她得到的消息简述了遍,最后道:“若无法挽救,岐国在中原的整个暗桩系统皆要被连根拔起。” “那你来寻我做什么?”萧砚皱了皱眉,道:“我不想过多的暴露身份。” 姬如雪愣了愣。 她得知萧砚到了汴州,下意识的就感觉应能请他帮忙破局。 踌躇了下,她便低声道:“你有没有办法救她们?” “与我无益。”萧砚先是拒绝,继而道:“你们当下紧要的,应是尽快转移其他暗桩所在,而非在这汴州耗费时间。” “各地暗桩皆已经营多年,就算尽数安全转移,多年心血也会付之一炬。” 虽知道萧砚的建议是当下首选,但姬如雪早已将这个想法抛弃了,然后又道:“况且,我不能对这么多姐妹见死不救。” 萧砚皱了皱眉,然后道:“建议只能如此,我顺便来见你,也只是提醒你不要鲁莽行事,我现在身份很敏感,你若在不必要的时间接近我,很可能会让你我皆陷入险境。” 姬如雪愣愣的看着他,咬了咬下唇,低下了头。 “莫要做傻事,你的计划也毫无意义,救几个人于大局也毫无用处,趁早转移其他暗桩,才方为上上之选。” 看着少女的模样,萧砚的神色亦无多少动色,但本欲径直离去的腿还是顿了下来,道:“此处动静闹得不小,自己寻个地方藏到天明,勿要被禁军搜查到了。” “我知你没有把握不会来汴梁。”姬如雪抬起头,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却有些恳求之意:“只要能帮忙救她们,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萧砚与她对视,少女的容貌虽还是如常般清冷,但其间的神色已格外复杂。 他终究叹了口气,继而问道:“你能代表你们歧国?” 姬如雪心下燃起希冀,急忙答道:“尚有一个圣姬亦在城内,她可以做主。” “那好,你回去告诉她,我可以帮忙。但事成之后,你们幻音坊的所有暗桩皆要与我共享。”萧砚的声音平稳,道:“她若能代表你们歧国同意,此事便可为。” 姬如雪稍一犹豫,然后点点头:“我会代你转达。” 萧砚将一枚小令牌递给她。 “问清楚了,便去城南寻一粮店,先问店主可不可以用两枚铜板买一斤米,若其同意,便是我的人,即可出示此物。” “好。” 姬如雪接过带有余温的令牌,重重的点了点头。 萧砚看了她一眼,折身离开。 “夜里莫要被捉了去。” 姬如雪看着他的身形瞬时消失在了高墙间,便轻轻呼出一口气。 若非事态紧急,她也不会冒险来寻他的。 巷间,数道厉声呵斥不断响起,别院里亦有好些呼唤济阴王的声音传来。 姬如雪向四面看了看,亦消失在了渐暗下来的天色中。 …… 巷子里,顶盔贯甲的军将沉着脸,在大批禁军的簇拥下将整个别院围了起来。院子里还有惨叫声响着,应是还未断气的人在呼救。 但没人顾得上他们,一众不良人堵在院门口,他们皆着了玄冥教服饰,脸上又都戴了獠牙面具,此时各个浑身染血,竟格外有杀气。 “放肆!” 有将官指着他们大骂:“尔等火并禁军,是欲造反!?” 院门口,有不良人持着刀略拱了拱手,“是你们的人先动手的,我等实为自保。” “好狗胆,检校太傅、左金吾卫上将军当面,尔等还敢狡辩,不是造反又是何为?” 那将官怒不可遏,一声令下,就要指挥兵马杀进去。 但此时,别院内却传来有些尖锐的嗓音。 “莫要动手!莫要动手!” 众人抬目一看,却是那老太监披头散发的从不良人间挤了出来,然后一路小跑到一直沉脸不语的军将跟前,焦急低声道:“葛太傅,济阴王不见了!” 官任检校太傅、掌大内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一职的葛从周缩了缩眸子,继而扫视着那老太监,冷声道:“此职该为公公的事,干本将何事?” “太傅莫要打了,先让咱家寻人吧!” 老太监已有些垂泪,急声道:“若不然,咱家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葛从周骑在马上,挥了挥马鞭。 “公公自去寻人,本将只关心玄冥教这批案犯。” 老太监见其真是半点也不想插手此事,咬了咬牙,折身回到别院里,继续遣宫女小太监寻找起来。 但出乎意料的,那批杀起人来甚为凶狠的玄冥教也分了半数人手加入进来,得让老太监有了些好感。 而葛从周只是细细摩挲着马鞭,眯着眼等待着。 其余将官眼见院门口还被人堵着,都有些发怒,纷纷就要请命。 这时,有小校疾步过来。 “上将军,玄冥教的人到了。” 葛从周睁开了眼睛,望向巷口的方向。 有将官请命道:“上将军,容末将领人拦住他们!数十儿郎惨遭此祸,岂能再容他们玄冥教骑在咱们头上?” 但对面,却已有笑声远远传来。 “禁军乃陛下亲军,玄冥教怎敢骑在禁军头上?” 诸将折身望去,便见一个白胖挺拔的人影一脸和善的领着人走了过来。 一众禁军兵卒持矛立着并不让道,其脸色也不变,但浑身劲气一震,挡在前面的兵卒便被轻松推开。 “崔钰……” 葛从周拨转了马头,眯着眼道:“你玄冥教中人妄杀了禁军儿郎,该由本将领人拿下,你此番赶来,是想保人?” “可本府怎么听闻,是你们的人先动的手?” 崔钰摊了摊手,无奈道:“素闻禁军跋扈,难不成我玄冥教的人只能任由你们禁军砍杀?” 他带来的人不多,却都甚为桀骜,引得诸将满腹怨气。 两拨人马气氛凝重,禁军士卒持矛立盾,隐隐将玄冥教的人围了起来。 这时,别院里传来老太监的喜声,便是隔了老远都能听到。 “找到了,找到了。” 他喜出望外的奔了出来,再看巷子里这微妙的气氛,老眼一眯,冷哼道:“咱家就是当事人,确为禁军先动的手!”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40章 寻机 第40章 寻机 别院外,崔钰捋着长须,和善笑道:“既有公公作证,葛太傅可信了?” 葛从周五旬上下,脸上已有显老态的皱纹,却依然声如洪钟。他执着缰绳,冷声道:“事态如何,本将自会查证,你玄冥教冲击禁军,形同谋反,便该由我金吾卫押回去。” 崔钰从怀中掏出令牌,脸色微沉了下去,“本府直属皇城司,押人也该由本府负责。” “本将代表金吾卫,杀的是我禁军的人,皇城司有何理由插手?” “就算如此,人证亦在,禁军抢先动刀,致使两方乱战,葛太傅也只该将禁军的尸体领回去。”崔钰双手掩于袖中,皮笑肉不笑道:“难不成,太傅真想把事态闹大?” 葛从周面无表情,漠然道:“本将不过依规矩行事。” “太傅可要想好,冥帝已然出关,此事本就是你们禁军不占理,届时就算闹到陛下那里,恐也是如此。玄冥教与禁军同为陛下左膀右臂,无非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何必闹得如此难看?” 崔钰近前了些,低声道:“太傅再僵下去,恐怕闹的动静就太大了些。本就是一桩小事,无需太傅拿人,本府亦会处置他们,可太傅若执意押走他们,可就平白恶了冥帝,太傅何不就此收手?” “本将只在意陛下的态度。” 葛从周斜睨了他一眼,且见那老太监已寻到了人,便挥了挥手:“将别院的案犯,尽数拿下!” 崔钰的脸色开始难看起来。 于他周遭的诸将当即得令,领人上前。 守在院门口的一众不良人看着崔钰,待见他毫无办法后,便泄气似的丢掉了兵刃,嚷道:“苦也苦也,我玄冥教今后便就任由他人砍杀算了……” 他们异常的配合,故捉拿人的事情也异常顺利,待一众禁军押着人走出来,葛从周便极潦草的在马背上向神色不虞的崔钰拱了拱手:“崔府君,勿送。” 别院里一应尸体亦被抬走,几批禁军队形严整,次第退出了胡同,只留下一片狼藉的雪地。 直到此时,还指望玄冥教能给自己出气的老太监才有些惴惴不安,他苦着脸道:“崔府君,这……” “哼。” 崔钰大为恼火,也不理他,重重的一拂衣袖,转身就要离去。 但他还未至巷口,便听得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来骑遥遥的一见他,便霎时下马,呼道:“崔府君,本君听闻舵中儿郎与禁军于济阴王别院厮杀,现下如何?” “刘阎君。” 见是自己人,崔钰的脸色缓和了些,但仍不虞道:“阎君来晚一步,你舵中的人已被检校太傅押走了。” “检校太傅?” “便是葛从周。” “山东一条葛?”刘成先是皱眉,继而怒声道:“便是他也不能如此将本君舵下儿郎带走!崔府君可不能怕了此人!” 崔钰脸色有些阴沉,拨开他向外大步过去。 “本府保阎君的人定然无恙!” 刘成望着他的背影,藏在面具下的脸色难看起来。 一旁,老太监小心翼翼问道:“阎君,可否替咱家帮个忙?” “公公但说无妨。” “这、这别院里的守卫皆死的死,被拿的拿,方才葛太傅与崔府君都未过问此事,咱家禀报陛下亦要些时间,还请阎君调些人手来……”刘成取下面具,将带有疤痕略显凶狠的脸显露出来,然后沉声道:“此事易尔,本君舵下还有近百儿郎可调至别院,但有一事……” 他凑近了些,道:“公公是当事人,于陛下跟前可要实言实语啊。若不然,本君可要好吃一番官司。” 老太监一脸正色的模样,继而拱了拱手:“咱家定将前因后果如实禀报上去,此事本该为禁军之错,何怪阎君?” “公公爽快人,来日相邀定要重谢。” “好说好说,今后还需多多仰仗阎君。” 待命别院里的仆从清扫外院的血迹后,老太监便匆匆让人驾着车向宫城而去。 刘成召集了人手,重新入驻进别院内。 堂上,几个太监宫女依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萧砚裹着一件大氅缩着,脸上的污泥还未擦。 刘成遂勃然大怒,喝骂道:“如此天寒地冻,尔等还不快去准备热汤,为济阴王梳洗!?” 这些宫女太监本就畏惧玄冥教,此时被他一叱骂,忙不迭的便一齐散去。 待两个不良人护在堂外,刘成才转变了神色,向萧砚低声道:“方才来人回报,属下忧心校尉安危遂匆忙赶了过来,却不知校尉此举何意……” 萧砚抖开了大氅,从位子上站了起身,先是问道:“玄冥教那边如何?” “见过了水火判官,两人已任我为泰山分舵舵主,掌阎君一职,君号为‘成圣阎君’。”刘成道:“还有一事,朱汉宾回了他在汴梁的宅子,咱们有两人跟着他。” “此事没出岔子就行。”萧砚点了点头,才回答刘成的问题:“此次入汴梁,我们终究是太被动了些,留的后手也少,今日挑拨禁军与我们的人争斗,便能撬开这第一处缝隙。” 刘成瞪大了眼睛:“可咱们的人被金吾卫抓了去……” “玄冥教会出手的。”萧砚道:“两方不合已久,但玄冥教又是冥帝的立根之本,他不会平白让金吾卫贱了他在教里的威望。” 他看着外间已尽黑的天色,沉吟道:“冥帝若不蠢,该能借着此事将手伸进禁军里。” 刘成还有些不解,挠了挠后脑勺,将声音压低了些:“可此事朱温也会知道吧?他该会偏袒禁军……” “朱温会喜见两派争斗,却不会让禁军过于跋扈。玄冥教于他而言,可控程度远高于禁军。” 见刘成明悟了几分,萧砚便不再讨论这一事。 激化玄冥教与大梁军方的矛盾,他已考虑许久了,今日不过是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丢下一颗激起水的石子。 听见有宫女的动静传来,他便转而问到另一桩事:“伱夜里查一查,玄冥教该是抓了一批幻音坊的人,若有机会,你想办法套出他们的具体计划。” “属下即刻去办。” 两个宫女躬身进来,刘成大步出去。 萧砚重新裹了大氅,眯了眯眼,见外面的走廊间燃起了灯火。 “殿下,可以沐浴了。” “辛苦。” (本章完) 第41章 多谢 第41章 多谢 夜幕中,汴梁城已彻底开始宵禁。 御街以西,金吾狱。 长串案犯被押入了监牢,火把林立,数位顶盔贯甲的金吾卫按着腰间佩刀,来回在刑房外走动巡视。 唯有负责的牢役有些不安,不住瞟着被关在各处监牢里的数十玄冥教鬼卒。 收押玄冥教的人不是没有过旧例,但如今日般一关就是数十人却是头一回。玄冥教凶名在外,远比战阵无数的禁军都要小儿止啼的多,实令牢役有些惊恐。 不过,并没有让他等许久,就已有两人匆匆闯了进来。 这两人衣着一黑一白,各自都画有浓妆,头顶无常帽,极为瘆人,外间的衙役挡不住,竟让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此处。 “冥帝严令,尔等速速放人!” “本司上将军有言,无陛下诏令,谁来都领不走他们!”守在此处的金吾卫将官斜睨二人,冷声道:“你们玄冥教杀了我禁军的人,今日不脱层皮,也想把人带回去?” 白无常冷笑一声,继而叱道:“今日陛下家宴,冥帝与鬼王皆于席上做伴,将军也要等陛下诏令吗?” 那将官霎时一愣,但白无常已看向一旁因害怕而折腰的牢役:“开门,放人!” 同时,她又道:“我玄冥教的人,自该有我玄冥教处理。尔等禁军抢先动手,还有理不成?” 金吾卫将官极为恼怒,但他实则也明白,这说破天了也确实为禁军小校先挥的刀子。 实是操蛋! …… 大内宫城。 偏殿里,老太监跪于地面,略有些颤颤巍巍。 屏风之后,粗犷的声音传了出来。 “汝是说,寻到李柷时,其藏在茅厕里?” “回陛下,老奴确实是在茅厕里寻到人的,当时济阴王满脸污泥,外袍缺失,实为狼狈。据发现他的宫女禀报,他一见到人就张口乞命……” 屏风后传来了朱温的哈哈长笑,然后道:“朕就可怜他这性子,着实有趣。” 老太监连连陪笑。 但朱温的声音此时却渐冷了下来。 “人既然没丢,汝的命就先留着。朕若再听到这等事,自己就先把脑袋割了。” 老太监鼻尖的汗将要滴下去,他便急忙擦掉,继而叩首道:“是、是……” “至于两方火并,哼!遥喜,朕命你代掌玄冥教,便是这般管教的?你给朕说说,该如何处置?” 老太监将头埋低了些,“遥喜”二字为冥帝朱友珪小名,自幼即被陛下唤到大,如今殿内宫女太监实则不少,陛下却依如此称呼。 屏风后,一道矮小的身影显露出来,继而埋头俯首于地面:“儿臣常年于教中闭关修炼,确实对玄冥教疏于管理。 可儿臣亦听闻这批儿郎该为上月于曹州斩获李唐乱党的有功之人,儿臣以为,有罪合该严惩,但毕竟他们有功还未奖赏,父皇何不让他们功罪相抵……”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虽其年龄该有三旬上下,但嗓音尖细,如同未变声的孩童一般,略有些刺耳。 朱温稍稍沉默,然后才向另一人问道:“友文,伱亦替朕管理玄冥教,你是何想法?” 另一边,鬼王朱友文也起身,却未如冥帝般伏地,只是略躬身下去,嗓音温润道:“方才老公公已有言,此事当为禁军方先犯的禁,儿臣以为葛太傅行事颇有偏颇,恐引得玄冥教上下生怨,反之禁军则要桀骜。” 他顿了顿,又道:“但葛太傅这些年随父皇南征北战,于禁军中名望亦不俗,如此倒也合情合理。玄冥教虽特殊,但却也不及禁军之与父皇,若能因此得禁军忠心,于父皇反而有益。” “哼。”老太监跪在屏风前,虽不能得见朱温神色,却能听出他的语气有些不满。 “屁大点事,不就是为了点赏钱?传朕谕,身死禁军,其家眷可领绢五十匹、钱百贯。玄冥教中人,无罪赦免,同时监管李柷,事后,亦领赏。” 屏风后,冥帝高呼道:“父皇圣明。” 朱温没理他,已显肥胖的身形从座上起身,冷声道:“散了,甚为扫兴。” ………… 天渐明,客栈里终于再次有了人声。 二楼客房,姬如雪敲了门,待“吱呀”而开后,便闪身进去。 门后,梵音天怒容满面,低声道:“你哪去了!?一夜未见人影!” 少女有些狼狈,外衫上还略有潮湿感,但她虽看起来有些疲倦,此时一双杏眼里却尽是明亮。 她匆匆灌了口温茶,稍平息了下心情,才道:“我见到萧砚了。” “谁?” 梵音天皱了皱眉,“他也在汴梁?” “正是,之前与你说过,此人与废天子的容貌一样,这会套用了济阴王的身份,来了汴梁面见朱温。” 未待她说完,梵音天已极警惕的扫了眼外间,继而拉着她到了窗边,低声道:“你没暴露身形吧?” “没有,我特地等到天明才赶回来的。” 姬如雪无意解释这些,当即转述了她与萧砚会面时谈的事,然后道:“若能有他配合,或能挽救汴梁姐妹!” 她一口气说完,微微喘着气,看向梵音天。 后者却只是蹙眉:“你为何要与他说这些?此人可不可靠姑且不谈,单是其现下就自身难保,何谈能够帮我们?” 说罢,她只是摇头,拉着姬如雪到了桌前,道:“你莫要信了他,现还是按我们的计划来。我昨日已遣人至……” “我们只能救一个是一个,信他却能有机会保下大部分人。” 姬如雪缩回了手,认真道:“圣姬,我夜里已想明白了,我们只救几个姐妹,整个中原暗桩依有被拔出的可能性,可若与他合作,或能有转机。” 梵音天眉毛一挑,奇道:“此人就算有如此能耐,可他之前不过就倚仗他手下的那些不良人,现今其自困汴梁,那不良人又能发挥何作用?” 姬如雪没有过多辩解,只是道: “信他,尚能一搏。” 梵音天的脸色几度变化,盯着少女的眼,却只见她分外坚定。 末了,她咬了咬牙,“他的条件本圣姬可以代女帝答应,只要事成!我倒要看看,区区不良人能有什么手段!” 闻言,姬如雪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攥紧了萧砚给她的令牌,格外有些紧张。 …… 临近午时,有一张纸条递进了别院。 “多谢。” (本章完) 第42章 准备 第42章 准备 恰至午时,地宫内才缓缓传来木拐杵地的响动声。 已等了许久的崔钰便恭敬起身,向洞口略欠身下去。 “孟婆……” “崔府君不在家中过节,跑来寻老身做什么。” 崔钰跟在孟婆身后,低笑着回声道:“还是因昨夜之事。” 后者止住了步子,折身过来,布满褶子的脸上皱了起来:“此事陛下已亲口结案,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崔钰停在了距她丈远之外,略显尴尬的伏低了些身子。 “此事本该由属下处理,却不得已惊动了冥帝,实是有些惶恐……” 孟婆的一双老眼虚掩起来,但似乎这对眼睛自始至终都是那么个大小,旁人看去,只觉她一直都是闭着眼的。 “昨夜之事,老身已知晓。你办的确实不漂亮,纵使对上葛从周,明知错在对方竟还让他们将咱们玄冥教的人押了回去?若非冥帝与鬼王就在宫中,此事恐怕得让老身亲自进宫求情。” “孟婆教训的是,”崔钰先是干笑了下,继而才道:“但属下实则已想好了对策,金吾卫仅有缉拿之权,他们拿了人还需得转至我皇城司……” “这些言论现已毫无意义。” 孟婆并不客气,径直打断道:“崔府君什么想法,老身也猜得到一二。这两年,你受陛下重用,掌皇城司监斩要犯一职,遂与教务疏离,不受冥帝亲近。眼下,陛下新设开封府,皇城司的职权被分拆,崔府君即又开始醉心于教中事务了。” 崔钰早已将脊背深深的弯了下去。 “孟婆明察秋毫,属下不敢反驳,只求孟婆能看在多年共事的份上指点属下一二。” “冥帝最不喜两面三刀之人,老身亦无能为力,崔府君请回吧。” “孟婆作为冥帝最信重之人,岂能无法?只要肯为属下于冥帝跟前美言两句,属下今后定为孟婆马首是瞻……” “老身如何能信你?” “属下并非不知好歹的蠢人,有些事有一绝不可能有二,孟婆今日助属下一次,日后属下定十倍报之。” 孟婆冷笑了声,道:“十倍报之老身不感兴趣,不过崔府君言辞如此,老身便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替伱美言几句。” “多谢孟婆!” “莫要高兴的太早,要想得冥帝重新器重,可不是老身三言两语就能成的事。” 崔钰当即拱手,恭声询问:“请孟婆赐教。” “明日,陛下巡幸西都洛阳,冥帝、鬼王与老身皆要随行,你便负责清缴幻音坊与通文馆两派暗桩一事。” 孟婆不咸不淡的补充道:“此事老身会在冥帝前为你请命,诸事都已安排妥当了,算是白给你的功劳。” 崔钰大喜,但他还没来得及言谢,就听孟婆的话音一转。 “不过冥帝适才出关,对此事并不知内情。届时,你拿了人后,将功劳归于冥帝,应能再获冥帝欢心。”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崔钰面上露出感激的模样,拜谢道:“属下今后但凭孟婆驱使!” “还有一事。” 孟婆面无表情,道:“成圣阎君刘成曾擒获过幻音坊圣姬,此次主动请命要参与行动,他可为你的副手。” 崔钰讶异了下,“孟婆不遣返此人回驻泰山吗?” “如今教中高手凋零,上次围剿几派乱党便是吃了这一暗亏,这成圣阎君有几分本事,让他助你,应能万无一失。” 见孟婆早已定计,崔钰便不再多问,拱手道:“此次属下必定全力以赴,还望孟婆在冥帝那里多多费些心思……” “机会老身给了你,就看你把不把握的住。” 孟婆持着木拐离去,崔钰弯着腰立在远处,无人看到他眸中的精光闪了闪。 ………… 济阴王别院。刘成按着刀进去,便见老太监正安排给萧砚上午膳。 “昨夜老奴进宫,陛下听闻济阴王受了惊吓,特令宫使送了这些菜肴来呢。” 一桌子吃食着实奢华,但萧砚坐在上首,却有些畏惧的不敢动筷。 老太监不可捉摸的嗤笑了声,然后提着筷子将每份菜都亲口尝了一遍,继而道:“济阴王大可安心,没毒……” 萧砚大松一口气,才开始进食起来。 老太监此时也才看见刘成,便迎了出来:“阎君怎的来了?” “本君听闻,陛下巡辛洛阳,亦要带上济阴王,不知公公可知此事?” “阎君好灵通的消息。”老太监凑近了些,然后瞥了眼四面,低声道:“陛下欲于西都近郊占卜,占卜对象便是济阴王呢!” 刘成愣了愣,道:“占卜过后……” 老太监低声一笑,继而瞟了眼正在进食的萧砚,用手在脖子处比划了下:“届时,此人生死就看天意了。” “……” 刘成握住刀柄,沉默了下,然后笑道:“那公公岂不是亦要随行于西都?” “咱家自然不会跟去,届时自有宫使来接人。” 刘成的手把在了他的肩上。 “保真?” 因他身上还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老太监甚是有些紧张,下意识的就要挣脱开,同时干笑道:“咱家骗你做甚?” “那好,公公且看此物。” 老太监寻声望去,便见到刘成有些宽大的手掌。 他有些不安的想要缩回身子,道:“阎君手中并无一物……” 下一刻,那张大手便猝然捏住了他的咽喉。 老太监被惊得魂飞魄散,当即就要挣扎高呼。 但刘成把住他肩膀的手猛然用力,便将他死死钳住,继而略略侧身,就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他捏住咽喉的手运展内力,老太监的喉结几乎瞬间便被碾成了齑粉。 廊下,侍立着的几个不良人无动于衷,好似全然没看见这一幕。 刘成把着老太监的尸体绕了出去,将其交给其中一人后,才折返回来。 几个宫女惊惧的看着他,有些畏缩。 “老公公有了其他差遣,别院里大小事宜现在皆由本君接手。尔等若无要事就先下去,本君有事要与济阴王相谈。” 众人如蒙大赦,次第退下。 “校尉,大事不好了!”刘成急忙凑身过去,道:“那老狗方才说朱温要在洛阳占卜,定你的生死!咱们还是撤了吧?!” “别急。” 萧砚给他拿了一双筷子,问道:“我让你安排的事,可准备妥当了?” 刘成压低了些声音:“如此境况,校尉还要管她们幻音坊的生死?” “既答应了,便要做到。” 萧砚平静道:“慢慢来,饭是一口一口吃的。” (本章完) 第43章 前夕 第43章 前夕 翌日。 城门大开,早已被扫净的御街间,旌旗招展。 肃静旗居最前,金鼓、白泽、云雨风雷、二十八星宿等旗居中,最后面,便是大纛及各类仪仗。 大金色龙伞下,舆辇终于启程,两旁随护的五百持戟金吾卫缓缓骑马跟上,其后的仪仗间,亦是长枪林立。 出了内城,街两旁的百姓便一路次第而跪,高呼天子。 姬如雪掩藏在人群中,略抬起了头,扫视着天子仪仗后的数辆马车。 但直到整个天子仪仗出了万胜门,她也没能分辨出哪辆是萧砚所乘的马车。 许久后,人群终于散去。 一旁,简略易容的梵音天阴着脸,冷声道:“其人既已离了汴梁,如何帮我们?” 姬如雪默不作声的驾着雇来的马车,片刻后,才应道:“他留有安排,助力也并不止他一人。” “只愿这小子没将你我姐妹的性命视作儿戏!”梵音天眉头紧皱,道:“总之,我已对这一合作失了信心……” 姬如雪神色清冷,双唇微抿,一言不发。 ………… 城南,大通粮庄。 马车稳稳停在店外,有伙计负责看管,姬如雪便与梵音天径直入了店内。 店铺里,一伙计正在与人争执。 “胡说!我家店铺开张不过半月,何来欠账一事?” “狗东西别不认账,老子手里有字据!” 闹事的人分外有理,抬手便是一面纸扔在了柜面上,指着其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是不是欠老子五十石粟米?” 眼见两人争得不清不楚,梵音天遂冷笑一声:“连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处理不好,他们看起来也没什么能耐!” 姬如雪皱了皱眉,刚想要上前,就见掌柜匆匆的从后坊走了出来。 其接过那字据,便拧眉道:“你这字据该是上任店主开的,手印、署名都是他,这日期都与我家开张时间对不上。” “既然伱们接手了这大通粮庄,便该要把这账平了!” 那掌柜本就不想搭理闹事的人,此时一抬头看见姬如雪二人,便立即向几个伙计道:“轰出去。” “好胆!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今天赶我走,明天你这粮庄就得关门!” 那闹事的人口中嚷嚷着,被人推出去后还欲张口吸引更多人的注意。 但马上,他的声音便硬生生止住。 两个玄冥教鬼卒配着獠牙面具,从后坊按着刀走了出来,冷冷的扫了他一眼。 那人的眼睛瞪的溜圆,先是惊诧的看了看人畜无害的掌柜,继而脸色煞白的将那字据当着两个鬼卒的面撕了个粉碎。 末了,他也不需多说,便逃也似的跑了。 那掌柜向姬如雪歉意一笑,然后瞥了眼梵音天,出声道:“小娘子可算来了,我家主人已等了许久,不知这位是……” “大娘子,主事的。” 掌柜恍然似的客气道:“原来是大娘子当面,快请快请。” 梵音天蹙着眉,与姬如雪一同被掌柜引进后坊。 期间,她瞥了眼那两个高壮的鬼卒,眉头更紧了一分。 后坊的布局很大,除库房外,还有两个院子,可供几户人家居住。 此时,一厢房门口有两个鬼卒见二女来了,便替她们推开了房门。 梵音天不动声色的扫去,便见里内人影不少,却都围在桌子旁,似已喝了许久的茶。 但她一偏头,却见姬如雪这时愣在了原地,遂惊诧唤道:“雪儿?” 里内,一俊朗少年招了招手,神色平静:“莫发愣了,时间紧迫,不要耽误我的计划。” 梵音天稍有些茫然,但面上只是故作沉静,而后狐疑的看向少女。姬如雪攥了攥拳,她此时心跳的有些厉害,但只是顷刻,便极力克制住了。 然后,她就向梵音天引荐道: “圣姬,这位便是不良人天暗星,萧砚。” 后者终究再也藏不住惊色,猛然张大了嘴巴。 “他、他不是去了洛阳?” ………… 郑州远郊,绵延数里的长队甚为庞大,早有禁军于前探路,整个官道几乎畅通无阻。 归属济阴王的马车边,随行有六个玄冥教鬼卒负责监视。 车厢内,亦有一鬼卒陪坐着,查看济阴王一路是否安好。 此时,那陪坐的鬼卒见济阴王早已没了刚开始的新鲜劲,正倚着软靠百无聊赖的出神。 他便低声的赔笑道:“舵主再忍忍,校尉说过了,只需让您最多不过演三日,他定会赶上来……” “实不该听那小子的鬼话。”济阴王摩挲着手掌,沉吟了下,抬眉道:“不过,他着实让我开始感兴趣了。” “嘿嘿,校尉让您放心便是……” 济阴王扯了扯嘴角,然后目光注视着车厢顶,眼睛有些深邃起来。 ———— 渐入夜,宵禁的闭门鼓开始响起。 汴梁街巷已空,唯有坊内还可走动。 鹩儿市位居十字街之中,向东曰东鸡儿巷,向西曰西鸡儿巷,素为汴梁妓馆所居。 除此之外,整个鸡儿巷还有酒肆、茶坊、食店、摊铺、勾栏(剧场)等星列分布,三流九教充斥期间,赌徒、苦力、脚夫各类底层百姓皆能在此处寻到欢娱所在。 但今夜,大半妓馆似乎没了客人,偶有几个汉子,也都是下午就钻进去的,宵禁前后几无人入里而去。 鹩儿市的望火楼上,一金吾卫将官按刀俯视着整个街巷,能看到所有妓馆外围,一应胡同小巷皆被堵死。 有禁军持着盾,封锁住了最外围。打头阵的,依还是玄冥教的人。 他凭栏而立,颇有一种大局操之于手的满足感。 权利的快感,终究是军中人才掌握的到。而那些所谓的玄冥教,不过是些跳梁小丑而已,待大梁平定了天下,早晚将他们这群祸害铲除。 他手握令旗,眼见各处皆已进入了布置区域,便要开始挥动旗帜。 但此时,于他的余光中,忽有一道寒光闪了闪。 他眯眼看过去,便见一支弩箭飞射而来,倏然刺穿了他的咽喉。 望火楼百步之外,萧砚将弓弩交给旁人,继而毫不犹豫的拉开了手中的信筒。 火光冲天而起,映亮了他极为沉静的面容。 他取出面具,佩戴在了脸上,继而在天空乍起烟的瞬间,抽出唐刀。 “诸位,汴梁一行,怎能不留点痕迹?” 寒光于他眸中闪过,腾起了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扬手一笑。 “今夜,就肆无忌惮的大闹一场。” 巷子内,无数身着玄冥教服饰的人影一同抽刀。 “得令!”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44章 一把烧了 第44章 一把烧了 十字街外,巷口人影憧憧。 一列禁军竖着盾,早已将此间封死。盾后长枪林立,分外有肃杀感。 有队头按着刀在其后来回走动,不时抬头看着天色,嘟囔道:“玄冥教怎的还未动手……” 按照计划,对付幻音坊这些江湖派系,是该由玄冥教打头阵的,他们禁军不过只在外围捕杀漏网之鱼,以免有人侥幸逃了出来。 此事年前就开始筹划,布局巧妙,硬是没让里内幻音坊的人钻出空子。 队头敲着刀柄,捉摸着已过了酉时,玄冥教若再拖下去,里内这些妓馆可就要反应过来了。 此时,忽有一道重物落地的沉闷声传来,引得一众禁军翘首去看。 百步之外,望火楼下,那金吾卫将官摔在雪地中,尸体溅出了不少污血,一动不动。 因是秘密围剿,各部都还未挑明灯火,故隔了许远,天色又暗,队头并未看真切,但却也立刻发现了望火楼上已无人影。 “引燃火把!” 他当即下令,声音却被忽然冲天而起的烟声盖过。 所有人皆是悚然一惊,下意识向着烟腾起的方向望去。 而后,密集的脚步声忽地从后方传来。 队头还未来得及分析情况,此时已神经绷紧,抽刀大喝道: “何人?止步!” 于他周遭的一列禁军亦瞬间折身,立盾于地面。 巷内昏暗至极,却也看得清有不少人影晃动的样子。 “列阵!” 队头心跳加快,急令身旁士卒引燃了一支火把。 火光下,数道钩锁猝然丢来,而后猛地扣住了最前排的立盾。 于队头的视线中,巷子里已举起了一排排手弩。 他脊背上寒意骤起,惊恐呼道:“玄冥教!?” 不待他再有反应,钩锁其后的铁链猛然绷紧,在盾牌被巨力拉倒的一瞬间,密密麻麻的箭矢直射而来。 持盾的禁军径直被惯性带到地面,其后的士卒便纷纷发出惨叫。 火把落地,巷子两面的墙上,多道人影斜奔而来,手中长刀一转,队头的脑袋即被旋下。 巷子内的二十余不良人随即上前,看见还有在惨叫的,抬手便给其面门补上一箭。 望火楼上,有不良人大步登了上去,继而拾起令旗向北面一指。 所有人影便掠过一地死尸,分成两股向十字街以北而去。 ………… 临街的一座妓馆小楼里,有人好奇的从窗口探出头来。 那轰然一响的烟火,于长夜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而后,几处暗巷里的惨叫声凄厉撕开夜色。 有禁军骑卒狠狠抽着坐骑,自十字街由南向北疾驰而过,惶恐呼喊。 “玄冥教袭杀金吾卫,蓄意谋反!” “呲。” 有箭矢紧追不舍,刺破了他背后的皮甲。 这骑卒魂飞魄散,拼命拍马,却见前方街口正涌出数十玄冥教鬼卒。 他勒不住马速,遂一咬牙,抽刀便砍。 “噗。” 一身影霎时跃出,一刀捅穿了骑卒的胸口。 但此时,整个鸡儿巷外围已猛然响起厮杀声。而后,便是数不清的盔甲铿锵声传来,似有大军开始调动。 有鬼卒大为诧异,惊慌道:“阎君,此是为何!?” 刘成取下了面具,脸色阴沉,低怒出声:“这还看不出来吗?他们这些狗禁军,居想趁着冥帝、鬼王离京,火并我玄冥教!” 接着,他便将面具猛地向地面一砸,冷声道:“禁军轻视我等已久,现下见我玄冥教将立大功,竟在如此紧要关头之际将这般脏水泼给我们,真是孰不可忍!” 鬼卒中,有人高呼。 “阎君即在此,何不带着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打杀了城内禁军?且让陛下看看,谁才是大梁立业之基!” 角落里,有微弱声音道:“可今夜该要围剿幻音坊……” “啖狗肠,禁军的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他妈管什么幻音坊?” 被人群里的几个鬼卒稍一鼓动,所有人便瞬间热血上涌,折身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刘成满脸冷意,却只是不紧不慢的缀在最后面。 几处正要杀进鸡儿巷的玄冥教人手亦被队伍里的各样声音唤住,转身向外围突去。 没人是傻子,都知道今夜禁军皆布置在外围,又都是着甲持盾,若真让他们围了上来,没几个人能逃出去。 …… 十字街内外霎时一空,梵音天与姬如雪蒙了面从阴影里显露出身形来。 她们从凤翔带来的人手全交给了萧砚安排,故此时只有她们二人行动。 梵音天略仰着头,远远看见那望火楼上的不良人不断挥动着小旗。 她发现,其每有令旗挥出,不消片刻就有禁军的喊杀声响起。 萧砚手中可调动的人手本不过百余,但此时煽动了玄冥教的几波人马,好像于他手中真有数不尽的人指挥似的,霎时就将半个东城都惊动起来。 梵音天不禁打了个寒颤,撇头过去,却见姬如雪依只是一脸平静。 她按住了心底的惊疑,与姬如雪一同潜进了妓馆内。 妓馆并不只有一座建筑,而是成片的胡同小巷,里内院子或大或小,或高雅或简略。 往常时,这里此时定然是琴瑟声不绝于耳,姑娘的吆喝声与嫖客的浪笑声交杂于一处,有些胡同甚而能灯明彻夜不息,极为热闹。 不过现在,几条胡同里皆是院门紧闭,里内灯都没亮一盏。 梵音天与姬如雪心知肚明,纵使玄冥教掩藏的再好,几日下来多多少少会被她们的人察觉到一些危险的气息。 但由于郑州被围剿时只有一人逃出,其余暗桩并未马上得知这一消息,故汴梁这边亦还蒙在鼓里,被玄冥教变成了一个不能得知外界消息的聋子。 突见姬如雪二人到来,幻音坊于汴梁的负责人与她们面面相觑。 这负责人三旬上下,是一极有韵味的美妇。 平时,她因掌控整个妓馆的资源,得以结识了不少汴梁城中的达官显贵,遂能数次避开大小不一的危机。只有这一次,她寻不到危机来源。 “圣姬亲至汴梁营救,属下与所有姐妹实是感激不尽。” 美妇尚有些后怕,声音略带颤抖道:“这几日属下已察觉到有些危险,但几次发出去的信件都石沉大海,遂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若无圣姬与雪儿姑娘,今夜我与数百姐妹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梵音天冷着脸,也懒得解释,只是道:“抓紧通知所有人,把所有与我幻音坊有关的东西皆焚毁掉,不管带不带的走,烧掉最为稳妥,免得让玄冥教借机追查到咱们的其他暗桩。” 美妇不住点头,道:“属下前几日已做了准备,即刻就能办,只是应会耽误点时间……” 梵音天皱起眉。 这时,一旁的姬如雪忽地出声。 “何需多此一举,此地既已暴露,留着也是无用。” 她神色清冷,将手中的火折子引出火来。 “不如一把烧了。” (本章完) 第45章 平乱 第45章 平乱 玄冥教总舵。 衙门内,崔钰好整以暇的清理完积压的文书,继而将笔搁下,颇为自得的览阅了遍其上的字迹。 末了,他抬起头,却见官廨四面早已燃起了烛火,外间夜色浓郁,甚是黑暗。 他便皱了皱眉,问道:“现至几时了?” “禀府君,将至戌时。” “那边还没传消息来?”崔钰大为皱眉,继而从案后站了起身,唤道:“游星何在?” 阴影里,两名黑袍人显露出来。 “你二人代本府先行一趟,且看看情况如何。”崔钰负手于身后,冷声道:“那成圣阎君甚为自负,让本府在衙内静等消息,可至此时连个人影都没送来,恐出了麻烦。” 日夜游星二人皆躬身一礼,再次融于阴影中。 堂下,有亲信担忧道:“府君,您是不是该亲自去坐镇?若有人逃了……” 崔钰捋着长须摆了摆手: “勿忧,坊门紧闭,内外皆设有禁军,纵使有漏网之鱼也是插翅难逃。” “可若对方有高手,单凭一个阎君恐对付不了……” “哼!”崔钰冷着脸,冷哼一声,道:“那刘成甚是厌烦,于曹州就和朱汉宾眉来眼去,对本府的命令也是阳奉阴违。其现入汴梁,又不知何时搭上了孟婆的关系。他抢着要争功,本府倒想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咳……一介阎君犯不着府君大动肝火。” 崔钰摆了摆手,单手负于身后,两眼微眯起来。 “本府岂是与此人计较,不过是算着其一人定然搞不定这事,本府此时再出场,挽大局于一瞬,岂不妙哉?” 那亲信恍然大悟,恭声道:“如此,此事禀之冥帝后,府君定能大放异彩。” 崔钰只是抚着胡须淡然一笑。 一切都只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批了外袍,于几个亲信的簇拥下向衙门外走去。 但忽然,他们就见一道火光自东面腾起,光晕里带着浓烟,霎时就照亮了大半个夜色。 亲信愣了愣,继而拱着手恭维道:“事情闹得如此激烈,若无府君出马,恐收不了场。” 崔钰哈哈一笑,由下面的鬼卒牵了坐骑,便要向东城而去。 但衙门外的整个街巷里,忽有晃眼的火龙缓缓而来。 却是无数甲士持盾立矛,整齐的从街道中央推了过来,将玄冥教总舵大门封锁住。 有大将顶盔掼甲,骑马立于阵中。 他神色冷峻,扬了扬手。 “玄冥教谋反之态昭然若揭,为大梁社稷,为陛下远略,儿郎们可敢随本将除贼?” “杀!杀!杀!” 衙门口,崔钰正还茫然,但那大将没给他张口询问的机会,便已重重的挥手下去。 “放箭。” “扑簌簌……” 箭矢铺天盖地射来,一股寒意直从崔钰心底涌上脑门。他毫不犹豫的双手一招,两旁的亲信便被兀的吸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而后,他也不顾被扎成刺猬的二人,瞬间闪身暴退,掩藏在了衙门口的石狮之后。 那大将面不改色,又将手抬了起来。 石狮后,传来了崔钰咬牙切齿的怒吼声。 “葛从周,尔母婢!” ———— 鸡儿巷,十字街。 连片的胡同被大火飞速席卷,积雪被化成水,滋滋的冒出白烟。 火光下,百余莺莺燕燕的女子已换了轻便装束,各自持了兵器,聚在一起。 那美妇捂着嘴,惊疑询问:“圣姬,雪儿姑娘,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十字街外,亦到处都是火把散出的光亮,人仰马嘶声中,不断传来将死之人的悲鸣惨叫声。 梵音天蹙着眉,道:“莫管。” 姬如雪远望着望火楼,其上的人影也已看见了她们,便挥着旗子向西一指。 她遂将所有人拆分成几股,引着她们开始转移。 “这边来。” ……西鸡儿巷。 死尸四伏于地,污血溅满了雪巷,泥泞中淌有血溪,却已被低温凝固住。 这一队禁军依是被人出其不意的屠灭,手段甚是简洁且狠辣。 姬如雪行在最前面,默言不语。 梵音天走在后边,暗暗心惊。她们的脚步很快,路上几没有遇见阻抗。 似有一柄极锐利的剑,于她们前方荡平了一切。 “我们该如何脱身离开汴梁?”梵音天蹙着眉低声询问,“事态闹得如此之大,城门恐怕都出不去,我们又有这般许多人……” 不知何时,她对姬如雪说话的口吻中,已有些模糊了上下级的尊卑感。 后者回过头,望火楼已渐看不清了,但依能看见其上的人影这会已然消失。 她沉静道:“圣姬可先暂时将所有人化整为零,众姐妹皆久居汴梁,对城中布局也熟悉,现趁着城内大乱,还可暂时掩藏起来。” “那萧砚没向你说后路如何安排的?”梵音天有些吃惊,道:“那他今夜一面未露,是……” 她的声音渐渐止住,却是忽然想通了这一路的禁军是谁领人处理的了。 姬如雪摇头道:“圣姬,此时就需得靠我们自己了。最险的一道难题别人已替我们解决,怎还能奢求更多……” 梵音天鼻息间轻哼出声,便开始给那美妇商议如何化整为零。 ———— 坊门口,杀声震天。 城内的金吾卫与余下的禁军一波一波的赶了过来,军阵倾轧之下,玄冥教不是对手,开始避入巷中,三两为伍,暗杀落单的禁军小队。 于他们身后,十字街一片胡同已成火海,繁盛了多年的妓馆尽数被焚,却无人去管。 好在这里自成一片区域,周遭几无民宅。有连巷的摊铺恐受火势牵连,却又畏惧巷内的恶战,不敢出门救火。 两方打到现在,其实都有些茫然,并不清楚对方为何会对己方动手。 但刀见了血,旧怨新仇已真正化为了火气,便无人理会这一问题。 他们如此厮杀一场,上头反而还得给他们发赏。 坊门口,一队禁军伤卒撤了下来,各个甲胄上都带了血,低声哀嚎着。 此时整个禁军内部格外一致,也不分他们是哪一营的,当即就让他们退了出去。 这队禁军离了这一区域,便抢了拴在外围的马匹,急向马行街的方向驰去。 …… 马行街,平阳郡侯府邸。 崇政院院使、兵部尚书、金銮殿大学士、光禄大夫敬翔披着外袄,从书房里趿鞋出来。 外间,院内的奴仆已被几个禁军挟持住,惶恐不安的蹲在角落。 他缓缓扫了眼院内众人,在没有看见妻儿的身影后,遂稍安心了些。 前方,用黑巾裹面的禁军小校正按着腰刀上下打量着他。 敬翔坦然迎着这一目光,先是不急不缓的套好外袍,继而弯腰将鞋穿好,才问道:“小郎子深夜前来,该是所谓何事啊?” 萧砚笑了笑,指着脸上的黑巾道:“敬相怎看出在下年龄不长的?” “老夫素会辨人。” 敬翔抬手指了指院内众奴仆,道:“你有所求尽管提来,但需饶过他们性命。” “那就依敬相的。” 萧砚挥了挥手,身后不良人便收起了兵刃。 继而,有两个不良人大步入了书房,拾出一件紫色官袍来。 萧砚上前,掂了掂官袍腰带上的金色鱼袋。 “今夜汴梁大乱,陛下西巡,朱友珪、朱友文亦同行,现下唯敬相官任汴梁之首……” 他转过身,指着那紫衣轻声询问。 “当此之时,敬相可愿随在下平乱?” 言毕,他手中刀已出了半鞘。 敬翔爽朗一笑。 “待老夫更衣。”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46章 游星 第46章 游星 深夜至此,全城已是惶惶不安。 透天的火光映亮了整个东城,纵使于马行街内,亦能看到好大一场火势。 有不良人于院墙外牵马过来,墙根底下倒着几个敬翔府邸里的护卫,血已冷了。 敬翔见状幽幽一叹,却也不多言,翻身上了马背。 空中开始飘起不大不小的雪,萧砚按着刀走在最后。府门内,一众身影踉踉跄跄的奔了过来。 他便折身,微微拱手一礼,道:“夫人勿忧,敬相去去就回,在下定保他无恙。” 门内的妇人勉强笑笑,脸色在灯火中有些发白,但她犹豫片刻,终还是过来,将一貂绒披风交于敬翔。 期间,她不住的瞥着萧砚,但后者此时已静静的坐于马背上,并未阻拦。 敬翔坦然接过屏风,将之系在了紫色官袍之外,继而看向妇人,道:“安心回去等着,莫要多事。” 末了,他才看向萧砚。 “小郎子,此去何处?” 萧砚夹了夹马腹,开始缓慢的提速起来。 “崇政院。” 敬翔抚着胡须,还欲说话,于他身旁的不良人已一鞭抽在了他坐下的马臀上。 十余骑便瞬间向西而去,消失在了漫天雪粒中。 ………… 飞雪里,临御街的崇政院里,已乱成一团。 旁的衙门因年节早已闭衙,但崇政院掌大梁全国政令运转,却依有值守官吏留存。 此时,有官员来回奔走,调动着宿卫封锁衙署大门,于衙署外设置拒马。 于夜里留守的崇政院副使大步而出,喝骂道:“昏了你的头!此时守崇政院有何用,还不遣人入宫……” “禀上官,宫门已被金吾卫封住了,称天明之前,不得有一人进出……” “真是荒唐!”副使神态并不慌张,却开始来回走动,道:“到底出了何事?葛太傅为何调动城内禁军?为何未告知崇政院!?” 没人能答他,城内的厮杀声隐隐作响,虽距此处甚远,但众官吏依有胆战心惊者。 副使眸中精光不住闪烁,喝问道:“院使那边情况如何?” “下官已遣人去了马行街,那边禁军动向甚大,玄冥教亦混杂于其中,还无消息传来。” “这些贼丘八!” 副使如此怒骂一声,此时却不敢轻举妄动,夜间动乱尚不知缘由,只知是禁军与玄冥教火并。 但尤棘手的是,他们并不知道两方高层现在何处,亦不知他们到底揣着什么心思。此时,就连一个禁军的中下级军官都寻不到。 至于玄冥教,那里内的腌臜鬼物向来就不是能打交道的人! 正当这副使暗忧之际,衙署外却忽的传来骚动声。 有宿卫持着弓弩守在衙署大门,向外喝令道:“崇政院军机要地,来者勒马!” 雪影中,十余骑冒雪闯了出来,马速却未减。 其中有人大声令道:“平阳郡侯敬相至矣,崇政院上下速速安排宿卫牙兵、敬相仪仗,入东城平乱!” 那副使推开众宿卫,抬眼望去,却见雪影里十余禁军骑卒手持火把,护着一四旬文士,停在了拒马之外。 当前有一蒙面护住口鼻的禁军小校手持令牌,放声大喝。 “汴梁倾覆在即,尔等还不作为!?” 于其后,敬翔身着绒毛披风,内里的紫色官袍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副使勉力望去,只见其神态自若,似是胸有成竹。 他遂心下骤然安稳,亲自步下台阶,想要将他们迎入衙署内。 那禁军小校却眼神淡漠,言语亦有些居高临下般道:“事态紧急,容不得许多耽误,上官快快安排!”其后,敬翔也向他微微点头。 “速去办。” ———— 街巷间,火把散来的光亮终于远去。 掩藏在巷子里的几个女子才终于敢伏低身子钻出来。 巷外,几具尸体上插着箭矢,仰躺在巷道最中央。 此时雪已下了许久,尸体堆了一层雪白,显得有些凄惨。 领先的女子几没停留,向一旁绕了过去,同时向后提醒道:“莫要踩了血……” 几女皆点头,从地面的血滩边绕行而走。 彼时,玄冥教终被禁军压了进去,却不知具体战况如何。 她们百余人分成了多个小队,多以五至十人为一组,两组互为照应,分多股方向朝外间摸了出来。 鸡儿巷朝东,是内城左一厢,那里民房很多,只要能绕开禁军的搜捕,便能潜伏进去,即可大大提高逃离汴州的概率。 行至巷尾,领头女子便替众女放哨,让她们得以翻进墙内。 再过一条主街,便是左一厢区域。待过去,便将鸡儿巷彻底抛在了身后。 几女皆沉住气,互为遮掩的翻了进去,领队那女子才要跟上。 不过即在此时,一股剧痛忽的从她后腰腾起。 阴影中,一黑袍人凭空显现出来。于他的宽敞长袖间,五根长爪探出,已贯穿了女子的腰腹。 女子蒙着面,一双美眸不可置信的瞪大。 里内似无脸的兜帽顷刻罩了下来,一息后,无头女尸便轰然倒下。 院墙另一边,亦有打斗声传来,但不过片刻,期间的女人声音便消失殆尽。 阴影中,另一黑袍人显现。 二人互相对视,继而同声道:“原来是她们搞的鬼……” 他们的声音分外奇怪,似有空鸣感,稍有些刺耳。 只在此言过后,两人旋即便消失在了阴影中。 …… 街巷另一边。 姬如雪的马尾上已沾了雪,她眉眼警惕,不住扫视着各个角落。 好在,皆是安全。 她稍稍松了口气,回头低声道:“圣姬,此时既已逃了出来,便要召集其他姐妹,趁着此间大乱,或可寻一段守卫不严密的城墙逃出城去……” 于她身后,梵音天捧着一面妓馆中的琵琶,皱眉道:“如何寻……” 猝然,二女耳尖皆是一动,继而互而对视,一同闪身暴退。 两对利爪于暗中忽的显现,抓破了二女的外衫。 几缕布条晃晃悠悠飘荡而下,两黑袍人从阴影中露出身形。 他们全身皆黑,仅有的两对利爪此时也迅速缩回袖中,显得极其神秘起来。 刺耳的和声响起。 “找到你们了。” (本章完) 第47章 救场 第47章 救场 巷中,梵音天的脸色一紧。 她手按着琵琶琴弦,沉声道:“雪儿小心,这是日夜游星……” “呵呵,好眼力——” 日夜游星和声而笑,两人皆似无脸,只有兜帽略略颤动,能看出他们确实是在发笑。 姬如雪蹙着柳眉,拔出长剑,身子绷紧了些。 她并不能看清二人的兜帽下是什么,却总能察觉到有两双眼睛一直在扫视她们。 梵音天冷笑一声,道:“你玄冥教自顾不暇,即被禁军围灭,还有此闲心在此捉人?” 日夜游星嘎嘎发笑:“不劳美人儿忧心,捉了你们,即可真相大白。” 继而,黑袍下,头颅翻滚而出。 姬如雪的眸子猛地一缩,在她与梵音天身后,跟着的几个女子甚而都低低的惊呼起来。 那头颅已被啃食了一半,显得格外血肉模糊,却依能辨出是她们幻音坊的人。 梵音天勃然大怒,手中琵琶声骤起,紫色音浪于夜中翻滚,顷而化为刃状,密密麻麻劈去。 “噗、噗、噗……” 音刃透进高墙,日夜游星二人的身形却已再次消失在了阴影中。 两人发出刺耳尖笑,笑声如笼,围绕在众女周围。 梵音天恼怒,手中琴弦飞快拨动,音浪滚滚,直向四面荡去。 尖笑声顿然止去。 背靠在一起的众女顿时惊喜。 下一瞬,一个黑袍显现,一爪贯穿而出,轻易索了一女子的性命。 梵音天的反应亦极快,音刃劈出,却径直打在了雪地。 余下几女惊恐不已,持着短刃不住劈砍周身。 那黑袍却再次无影,尖笑声得意响起。 即在此时,姬如雪忽的出剑。 有刺破东西的声音响起,阴影中,日夜游星疑惑了声。 梵音天大喜,却见少女双眸紧闭,身形却极为轻盈,长剑与她似为一体,每有出剑,似乎都能刺到对方。 梵音天遂找准机会,对着姬如雪出剑的方向荡去音波。 “噗。” 空气中,有血雾飘出。 她便极为振奋,欣喜道:“雪儿,再来!” 姬如雪稍稍喘气,手上却全然未停。她耳尖微扬,既能察觉到二人的动向。 日夜游星吃了一记音刃,先是怒了一声,继而却又再次嘎嘎发笑。 姬如雪眉头猛然蹙起。 黑暗中,两道鞭影如毒蛇吐信,径直于前后卷来。 不远处,梵音天神色大变。 “雪儿小心!” 刹那间,姬如雪立即长剑横扫而出,欲要格挡两道鞭影。 但两条长鞭瞬时如活物般扭动方向,一左一右,猝然抽在了她的身上。 少女的脊背间,立有一道鞭痕显现,衣衫内外霎时渗出了血迹。 另有一鞭则是抽在了她的手腕,巨力之下,手腕如乌蟒缠绕而过,顿起青乌之色。 这两击下,姬如雪瞬间就一个踉跄,向旁翻滚倒去。 长剑自她手中脱开,落在了一边。 长鞭间蕴藏有内劲,几乎瞬间就破了她几乎没有的防御。 梵音天容失色,但还未等她上前,那两道鞭影已迅速朝她甩动而来。 她当即银牙一咬,指尖琴弦拨动如雨,层层音浪化为实质,猛烈劈出。 但暗中有尖笑声起,便见那两道长鞭霎时一抖,鞭身即瞬如利刃,携着骇人的劲风当空抽下。如刀斩浪,层层破开音刃,骤然抽断梵音天怀中的琵琶。 后者被后置的惯性抽的向后倒退,怀中琵琶猝然裂开,散落在了地面。 她顿时惶恐,忽觉身后立有一黑影显现。 不过亦是同时,一股复杂香气于她全身飘出,瞬间便让那黑影如惊弓之鸟般暴退。 紧接着,那人后怕着发笑:“此女有魅香,真乃极品……” 而另一黑影则从姬如雪身前的阴影中显露出来。 “不过,这小娘子亦不错……” 二人笑声极为恶心刺耳,引得众女脸色难看,几欲作呕。 但此时众女哪里看不出她们完全不是这二人的对手,最强如梵音天,也不过被他们戏耍。 梵音天面色苍白,娇愤至极。 不远处,姬如雪呛出口中的雪粒,她忍着剧痛,颤抖着右手,握住了剑柄。但于她身前的黑影却蹲伏下来,长如利爪的五指按住了剑身,尖笑了声。 而后,他便将另一爪探出,向少女清冷的脸庞伸去。 姬如雪脸色极为冷峻,袖中有一柄短刃滑了出来。 即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瓦片颤动的声音霎时连绵而起,如奔雷入耳,惊起一片。 时间几如暂停,一粒碎瓦自高墙上急蹿破空而至,五指裂声咔咔作响。 其后,寒光从天边霎现眼前。 黑袍兜帽几乎瞬间就被劈破大半,其内先是发出一声惨叫,向后使那裂指一挡,才取得抽身暴退的时间。 寒光之后,人影落地,继而单手一探,便将姬如雪揽起,立于雪中。 地面,五根惨白的断指扭动了下,被一抹刀气劈成粉碎。 姬如雪倚靠在人影怀中,此时抬眸去看,便只见一张沉静稍显漠然的俊朗脸庞。 正是萧砚。 她心跳骤快,马尾下的耳尖亦有些泛烫,但被搂住的腰却忽的下意识放松起来。 对面,那黑袍人狼狈的捂着断手,怒然的隐匿进阴影中。 “逃?” 萧砚冷冷一笑,道:“逃的了吗?” 此时,四面高墙间,姗姗来迟似的响起多道人影落地的声音。 不远处,日夜游星的身形狼狈的显露出来,而后惊慌的抬头望去。 天空雪粒漫天飞舞,借着远处映来的火光,便能看见高墙与房顶上人影绰绰,俱是玄冥教的装扮,却又各自都戴着斗笠,背负唐刀,睁着一双双冷眸,尽是杀气。 各个都形似地府里索命的鬼。 “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日夜游星二人惊惧的倒退,而后猛然隐入阴影中,两道鞭影甩舞数圈,噼里啪啦的卷动而来。 姬如雪心下凛然,却忽觉腰间大手一松,身后人影已如惊雷而出。 唐刀一劈一翻,一条长鞭即被制住,而后不等鞭子绷直,萧砚已一把将之攥住。 他面如冷色,手间浮着罡气,便是猛然一扯。 阴影里,一道身影被霎时拽出。其后,两个不良人迅捷落地,两刀捅进黑袍之中。 猩红血色之下,两道惨叫声立起。 另一鞭影急转,直向萧砚后背抽去。 后者霎时一笑,径直将那长鞭扯出,继而折身一甩,两鞭缠绕而过,他手中唐刀亦猝然丢出。 “噗。” 空中有血雾爆出,萧砚挨了一记鞭子却只觉全然无阻,此时闪身缩进,一拳猛然砸出。 另一黑袍人便踉跄的显了出来。 还未等他反应,萧砚已一脚重重的踩在他腹部。 “饶我一命,我将身法……” “身法?不用,我自会取之。” 萧砚伏低身子,面无表情的一招手,地面的唐刀便被吸入他掌中,而后毫不犹豫的向下一插,补充道:“而且,我这人最喜斩草除根。” 鲜血汩汩淌出,浸红了雪地。 远处,梵音天似是才反应过来,却依然大愣,向后跌坐了下去。 姬如雪抿着唇,轻轻抚摸着手腕。 她的容貌依旧显得清冷,眸里却很亮,似有微微的笑意。 ———— 满地死尸间,葛从周略略欠身,双手抱拳。 马背上,敬翔解开了披风,坦然受着禁军与玄冥教两派的注视。 城内的乱战终于被止住,两方争得不死不休之际,幸有崇政院院使敬相力挽狂澜,制住了两派高层。 只是看着遍地死尸,敬翔略略叹气。 旁边,有一夜护着他的禁军士卒递来一张纸条,而后退去,消失在了人群中。 纸条铺展开。 “望能与敬相再次合作。” 他抚着须笑了笑,向左右吩咐。 “开城门。”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48章 尸毒 第48章 尸毒 乌皮靴上沾了血,萧砚遂皱起了眉,在雪堆里蹭了蹭。 有不良人于高墙上警戒,余下的则跃过来,将日夜游星两人的黑袍扒开,才见清是里内是两个侏儒。 两人缩身在黑袍下,却可用机关操纵这宽大长袍,给人以一种无尽的神秘感。 妓馆内的女子翘首望去,便见两人容貌古怪,五官甚为紧凑,再结合他们有食人肉的恶癖来看,应为异族人。 有不良人摸索着这两个侏儒的尸身,最后只在二人身上各摸出半部手抄小册。 一人接过去,仔细辨认过后,便分上下两部接好,交给萧砚,恭声道:“校尉,这两人应是扶桑人,属下之前学过一些扶桑文字……” 萧砚粗略的翻了一翻,又交给那不良人,道:“此二人内力并不算雄厚,这身法却是一流。此物便交予你保管,后面试试能不能想办法把其译成汉文,以让舵里的其余人一起学学。” “舵里的兄弟……” 那不良人大愕,下意识瞥了下不远处的幻音坊众女,继而侧了侧身子,似不想让她们听到这里的对话。 他难掩激动之色,嗓音略颤道:“谢校尉赐功,属下实是无以为报……” “不良人俱是一体,同生共死,何分你我。”萧砚拍着他的肩膀,勉励道:“今后,还得和你们共行,可不能落在我后面。” 他的声音并不大,加之风雪卷动,旁人或只当此言猝然飘过。 但墙上的绰绰人影此时却俱是一怔,而后注视着那稍显瘦削的身影,紧紧握了握手中的刀柄。 揭过此篇,萧砚才有时间顾上幻音坊众女。 在他来之前,已有一女殒命,其他几女多多少少都带有伤势,梵音天也不例外。 但这会看起来最为不妙的却是姬如雪。 她重新拾了长剑,靠坐在墙根处,默默擦拭着手腕上的疤痕。 梵音天此时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过去欲要扶她。 “雪儿,现在感觉怎样?” “无碍,圣姬可带有伤药?” 梵音天定眼望去,才见这少女的腕间早已被那一鞭抽的皮开肉绽,此时已有一股乌黑之色向小臂上蔓延上去。 她脸色略变,匆忙掏出怀中的特制金疮药。 “此药无用。” 萧砚大步过来,一把推开了她,继而蹲伏下去,攥起姬如雪的右手。 梵音天被这般粗鲁扒开,却也顾不上不满,急声问道:“小郎子此言何意?” 姬如雪缩了缩手,却抽不动。 萧砚皱着眉,迟疑了下,用手沾了沾腕上的血,继而放在鼻口轻轻一嗅。 少女小脸一紧,绷着身子沉默不言。 “这是尸毒。”萧砚锁眉道:“方才却未发现,那两鞭子上浸了尸毒,破开防御之下,尸毒侵入体内,即会控制五脏六腑,影响人的神智。” 梵音天神色大变,她功力逼近小天位,自身带有防御,那鞭子抽断了琵琶却对她没有实质性伤害。而萧砚虽也挨了一记,但他的护体罡气几如铁甲,于他而言可以说只是不痛不痒。 可姬如雪一个只能对付普通江湖客的末流武者,却是经不住一击。 她便急声追问道:“小郎子可知如何办法?” 这时,一不良人从高处跃下。 “校尉,那边传来消息,城门已开。”他犹豫的扫了眼众女,低声道:“是不是该要先迅速撤离此处?” 萧砚锁着眉,看了眼姬如雪虽平静却已有些发白的脸色,向梵音天冷声道:“伱们的人呢?” 后者反而有些结巴,然后惭愧道:“还未、还未聚合……”“你们先去召集其他人,先出城。”萧砚松开了姬如雪的手腕,向那不良人道:“帮忙盯着四周,优先保全所有人皆能离开。” “遵令。” 那不良人领着其余人飞快散去,几乎瞬间就没了踪影。 梵音天此时才终于尴尬起来,她们现今真如不良人的拖累,全无作用。 “雪儿就拜托给校尉了……”她向萧砚拱了拱手,即就领着众女匆忙赶往聚合点。 眼见她们当中有人用神秘粉末处理了同伴的尸体,萧砚便俯视着姬如雪,道:“武功平平,却要掺和这些事,你幻音坊真是无人了?” “其余援手还没来得及赶来……”姬如雪如此辩解道,萧砚已伸手一揽,将她环腰抱起。 他身上几无血迹,血气却颇浓,不知他这一夜杀了多少人。 不待姬如雪有什么反应,他只是双足轻点,人已腾身而至高墙之上。 天色微明,整个城池内却依被黑色笼罩,雪势渐大,纷纷扬扬的飘落,盖住了满城的鲜血。 少女散着清香,柔软的身子依偎在萧砚胸口。 她脸色略白,却不知是尸毒散发还是其他原因。这会杏眼轻抬,便见已十七岁的少年神色平静,定定的迎着雪望着宫城方向。 片刻后,萧砚跃了出去。 —————— 玄冥教总舵,衙门之外的死尸只被拉走了一半。 淋淋的污血铺满了台阶,一点一点的滴落下去。搬运尸体的人一踩而过,便将血色脚印带的随处都是。 铜锭大门上插着入木的箭矢,大门已被凿裂了些许,里内亦有尸体,却是攻入的禁军与地宫涌出来的鬼卒大战之后留下的痕迹。 里里外外皆是人影,玄冥教搜拢鬼卒的尸体,禁军亦只拉走几方的人。 互不干扰。 衙署大堂内,崔钰极显狼狈,外衫残破。 他屏退了所有人,此时正紧紧皱眉,匆匆封起一件书信。 而后,他将之郑重的交给亲信。 “你马上赴洛阳,一定要把这信亲手交给均王。” 那亲信不敢马虎,当即持着书信从偏门离去。 崔钰沉着脸,招来一名信使,询问道:“幻音坊那边真无半点收获?” “整片妓馆皆燃起大火,巷内巷外无不在混战,已成一片废墟,确寻不到东西了……”信使道:“且成圣阎君和两位游星使也未寻到,也不知生死……” “通文馆那边如何?” “仅捉住一些杂鱼,动乱来的太快,所有人都被卷了进去。” “天杀的葛从周!” 崔钰极为恼怒,背间却是渗出冷汗来。他被孟婆留守汴梁,这些破事却一件都没办好! 他挥退信使,独自一人在大堂内来回走动,脸色阴晴不定。 但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却忽地自堂下响起。 “倒未想到,崔府君竟与均王朱友贞有这些不为人知的关系。” (本章完) 第49章 交朋友 第49章 交朋友 “何人!?” 崔钰悚然一惊,瞬时就有一杆铁制毛笔于他袖中滑出。 扫眼望去,却见是那本该持着书信离去的亲信已脸色煞白的折返了回来。 于他身后,有一着禁军小校服饰的人影踱步而出。 但与之诡异的是,他脸上戴着的却是玄冥教的獠牙铁面。 崔钰将一双三角眼眯了起来,先是看了眼亲信,继而才阴恻恻的询问道:“阁下这身打扮,却是何目的?” “无他,来与崔府君交个朋友。” 萧砚两指夹着被拦截回来的书信,笑道:“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欲谋大业,朋友也要多多才对。” “汝到底是何人?休要在我玄冥教装神弄鬼!”崔钰本就满腹怒气,此时强压着怒火,道:“汝若识相,休要本府出手!” 萧砚笑了笑,晃着指间那书信,道:“府君既急着要此物,在下或能与府君做个交易。” “速速道来!” “早闻玄冥教有一神功曰‘九幽玄天’,府君可弄的来?” “汝是戏耍本府不成?”崔钰阴沉着脸:“此乃冥帝与鬼王才可修炼之功法,本府如何有机会接触!?” “那好,你教中还有一名‘千尸万毒掌’的功法,传闻可融合尸毒,府君可会?” “小小无常的功法,本府可不感兴趣。”崔钰不屑一笑,继而冷眼观着萧砚,阴笑道:“不过若是想解尸毒,本府倒有法子。” 被他猜到意图,萧砚也不恼,只是扬着书信:“恐怕需得麻烦府君授此法与我。” “自是可以,只是……” 崔钰的双袖霎时无风自动,铁笔于手中转了转。 “本府杀了你,岂不更好?” 他的语气骤然变得狰狞,双脚猛地凌空向前扑去,指间铁笔锋芒毕露,极有杀气。 于空中之际,笔尖已有墨点扑簌簌点出,如石弹迸裂,向着萧砚飞射而去。 后者迅疾倒撤,脚下不停,手上却只是一抖,那原本柔软易破的信纸便瞬时变得笔直,继而横测一挥,几块墨点即被扫开。 顷刻,崔钰已凌空而至,抬手便是笔锋斜扫过来。 萧砚不慌不忙,脚尖点地,身形向后腾挪半寸,同时单手招架探出,以鹰爪擒拿模样猝然抓去。 崔钰躲闪不及,袖口霎时破裂,铁笔亦只于萧砚胸口的铁甲间划出一道白痕。 他泠然一笑,一展双袖,便瞬有数道寒光飞刺而出,同时身形猛然贴去,以近战之势用笔划向萧砚咽喉。 于这险要之时,后者却还有心思将书信揣进怀中,继而竟直剌剌的向后倒了下去,避开了飞射而来的暗器。 他的脊背轻飘飘的落到地面,而后就地一滚,以腰腹发力,人已向后弹射过去。 紧接着,萧砚在空中一个翻转,最后双脚却是落在廊柱间,其后猛然一蹬,便直挺挺的向前撞去。 本还贴过来的崔钰只听“噌”的一声,一抹寒光已猝然而起。 “哼。” 他冷笑一声,持笔就要迎上。 但那刀光却逐渐耀眼,空气中响起破空声,掀起一片飞雪。 “呲。” 铁笔上火星迸起,崔钰的三角眼不可置信的瞪起,身形向后不断倒退。 身前,刀影如雨,裹着雪粒顷刻间就将他罩住。 那铁笔招架不过几刀,便已猝然发出裂声。崔钰心下震颤,双袖又要展动,刀影间已猛然刺出一柄唐刀。 “!” 唐刀势如破竹,径直荡开了挡来的铁笔,悬停在了距崔钰咽喉一寸之际。翻卷的雪影中,萧砚脸上的獠牙铁面显了出来。 崔钰咽了咽唾沫,丢下碎笔,双手微微举起。 “本府这就将解毒之法授于阁下……” 但他声音坠地,双目却忽的变得狰狞起来,一手轰然握住刀锋,一手化掌,全力向萧砚拍去。 两掌交合的闷声响起。 于远处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亲信眼中,崔钰的身形倒飞而出,跌跌撞撞的撞到了廊柱之下,使之木面都凹陷进去些许。 飞雪颤动,落在染血的刀锋间。 却见崔钰那握刀的手已被割裂,露出了狰狞的血肉来。 萧砚甚为淡漠,抬步上前,先用崔钰略显褴褛的衣衫蹭净了血,而后甩手将唐刀收入鞘中。 崔钰的嘴里呛出血,他勉力的抬起头,因口中血水混杂,声音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汝、到底是何人……” 萧砚没应他,而是用手抓住了崔钰的乱发,将之硬生生的拎了起来。 他声音极冷,道:“有些机会,不会有太多次。” “我、这就授予你方法。” …… 末了,萧砚用书信拍着崔钰的脸,道:“这东西,即是在下与府君以及均王交朋友的信物,便由在下收着了。还需麻烦府君另写一份。” 后者面无血色,一阵苦笑。 萧砚也不管他,自顾自走到阴影处,身形便霎时隐匿消失。 崔钰眼见这一幕,瞬间就瞪大了眼睛,浑身发颤起来。 那亲信诚惶诚恐的走了过来。 “府君,此人身份不明,又拿了那信。他若将之交给冥帝,均王可就危险了……” 崔钰想也不想,不待他说完,抬手便是一连串暗器撒出,径直就将这亲信扎成马蜂窝。 后者退了两步,不可置信的指了指崔钰,还未发出声来,就已咽气倒地,毙命身亡。 崔钰脸色难看至极,低怒道:“若无伱这废物,本府何至如此!?” ———— 马车驶至城门,萧砚出示了崇政院的腰牌,便极为顺利的驾车而出。 马车里,已被萧砚逼出尸毒的姬如雪用绷带缠了背上的伤,继而套上衣衫,钻了出来。 “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萧砚赶着车,瞥了眼于身旁坐下的姬如雪,道:“你若真心感激我,就让你们那圣姬言而有信,莫要食言。” “此次你于我们幻音坊有大恩情,恐是女帝也会着令给你所有暗桩的情报。” 姬如雪还有些虚弱,靠在车厢上,偏头看着萧砚的侧脸,犹豫了下,询问道:“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什么?” “如此这般就将我们送出了城。” “无非就是与人合作,当然,要与聪明人合作。”萧砚皱着眉道:“譬如你们幻音坊,似乎就没几个聪明人。” 姬如雪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 她仰靠这车厢上,美眸看向前方。 好在,总算逃了出来。 (本章完) 第50章 少女 第50章 少女 离了汴梁,一路向西出发,直到天色昏暗,才堪堪到了郑州境内。 萧砚于小道边傍着马车引燃了篝火,继而再将很是扎眼的禁军衣衫脱下,丢进了火堆里。 火舌撩动,瞬间便把散有血腥气的袍衫卷了进去,最终只余下一摊灰烬。 车厢上积了雪,于夜里反着火光。 时下静谧,萧砚虽急着赶路,却也要给拉车的马儿留时间补充马力。 姬如雪的气色稍显转好,捧着豆子喂过马后,便过去蹲在了篝火边。 萧砚见她过来,遂将烘烤了下的肉脯递给了她大半,用树枝刨着火堆,询问道:“你们一连损失了三处暗桩,可有补救方法?” 心知他是真已代入了共享幻音坊情报的身份,姬如雪心下暗笑,面上却只是摇头,道:“只能慢慢重建,且我们幻音坊内多为女子,玄冥教有了这几次的经验,对我们的目标性应该更明确了些。” 她慢慢咬着无味的肉脯,一边道:“此次之后,我家女帝应会重新调整一番中原情报网。” 萧砚皱眉听过,便盯着篝火思量。 姬如雪却见他那份肉脯不知何时已三两下尽数入肚,遂将剩下的递了过去。 萧砚也不推辞,顺手接过丢进嘴里,继而道:“你们的人终究太过单一了些,情报来源虽广,但局限性也太大,是争不过玄冥教的。” 少女仰起头,低声道:“无法,身为女儿身,在这世道便是最大的破绽。” 她的声音有些低落,却又多是淡然。 “乱世中,本就多重男儿轻女身,况且还是动荡了这么多年的乱世。各方势力向来皆视人命如草芥,何况是对女人。若是运气不好,普通民女动辄便会沦为营妓……” 萧砚静静听着,眉头却开始微皱了起来。 姬如雪坐在一块木柴上,目光看着晃动的篝火,“所以岐王之于这个世道,倒更像一个异类。若无她置幻音坊,还不知会有多少姐妹命途多舛,沦为乱世一浮萍……” 她顿了顿,继而道:“也是因此,幻音坊便逐渐成了众姐妹的容身之处,却也遭到其他势力的轻视鄙夷。” 萧砚略蹙起眉,才有些理解记忆中姬如雪为何会对歧国、对幻音坊那般忠心。 与她们而言,女帝应不止是让她们甘愿效命的人,可能还是她们最为崇敬之人。 “乱世吃人,不论男女。”他出声道:“兵戈之下焉有完卵,你们岐王就算仅想保一方安宁,如此也是不够的。” 姬如雪轻轻点头。 但她亦不过一地位略高的侍女,于幻音坊内也并无什么话语权。 萧砚明白这个道理,便摩挲着手掌,道:“伱回去凤翔后,问问你们那女帝,可否抽时间与我谈一谈。” “可还是为共享情报一事?” “这已定好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谈的。”萧砚笑了,道:“就不能是因为敬仰你们岐王,想要当面一见?” 姬如雪却忽地纠正道:“岐王是岐王,女帝是女帝。” 萧砚笑了下,并未反驳她。 少女紧了紧俏脸,她盯着萧砚的眼睛,却感觉他什么都知道也似。 她大多时候也还是看不透他的想法,便索性偏着头盯着篝火。 天空中的落雪渐大了些,她却不觉有多少寒意,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有萧砚在身旁的原因。 但她突然惊诧自己为何会有这一想法,忙慌张的抬起头来。 萧砚正将剩下的柴禾丢进火堆里,他的身形虽然挺拔,但过于瘦削了些,显得侧脸格外的棱角分明。 姬如雪略垂下了头,问道:“你还是欲去洛阳?” “对,但朱温的车架应才过郑州,故还有时间。” “朱温那里……”姬如雪犹豫了下,终还是劝道:“你此举是不是太寻险了些,废天子分明已在你手中,何至于非要亲身冒险?”“有些事,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办到的。” 萧砚将手里的最后一根木柴丢进火里,便拍了拍手,道:“譬如你方才所言,幻音坊乃那些浮萍女子的容身之所。可幻音坊终究不过一方安稳,况且,你们身于其中也不算真的太平。” “这些不过是表象,天下不会因为哪一个人而太平,亦不会因为谁生谁死而停止攻伐。” 他平静的看着篝火涨起而落,道:“可若愿火中取粟,偏能寻到那一份太平……” 姬如雪被他说的有些绕,蹙起了眉。 萧砚伸手,将她臀下的最后一根木柴抽出,最后丢进火堆中。 少女被这动作一惊,却见萧砚已起身向马车过去。 “睡觉吧。” 姬如雪愣了愣,看着他的背影进了车帘。 末了,萧砚却又探了出来。 “你不睡吗?” 少女略有些不自然,但环顾四面皆是雪原,篝火亦渐渐小了下去,慢慢没了暖意。 她便涩然的咬了咬唇,弯腰钻进了车厢。 ———— 初晨的风雪声唤醒了姬如雪。 寒风鼓动着厚厚的车帘,略略的飘进来了些。但她却并未感到多少寒意,身旁反而传来了温暖的气息。 偏头去看,才见是她与萧砚紧贴着一起倚在软靠上。 萧砚内力雄厚的多,故身子也温暖,引得人不知何时贴了过去。 姬如雪颤了颤睫毛,不动声色的拉开了些距离。 夜里不知何时真睡着了过去,此时一觉醒来,竟分外觉得安心。 她摸着手腕上的纱布,终究没再待在车厢,掀开车帘钻了出去。 许久后,待萧砚满足的醒来,才发觉马车已走了许远。 他素色的长衫间留有清香,甚而连带着整个车厢内都好似是香的。 掀开车帘去看,才见是姬如雪赶着马车向西而去。 天色实则并未有多亮,少女的肩头落有雪,与她的马尾相映,别有一番美感。 随手替她拍掉,萧砚坐了下去。 “走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不到,不过我已见到了圣姬留下的暗记,应很快就能追上她们了。” 姬如雪神态自若,问道:“你去洛阳,可需要帮手?” “我不需要武功平平的帮手。”萧砚饶有兴致道:“你若能再强些,恐就能帮上我了。” “谁想要帮你。” 少女神色清冷,重重的一挥马鞭。 (本章完) 第51章 洛阳 第51章 洛阳 两个不良人执缰骑马冒雪寻了过来。 这两日雪势渐大,马蹄踩在其间也是深一脚浅一脚,速度显得格外之慢。 他们在荥阳县近郊迎到了马车。 “校尉,幻音坊众人已安排妥当,凤翔来的援手亦已与她们汇合。” 拉车的马儿正有些勉力,一人便将坐骑亦套了上去,速度才快了起来。 萧砚并不在意姬如雪也在旁边,问道:“洛阳那边消息如何?” 两不良人知晓他是问的朱温动向,当即应道:“他们适才出了郑州便停驻了下来,应是汴梁有消息传了过去,却不知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期间,他们瞥了下姬如雪,仍只是一板一眼的回答:“郑州这边的局势很复杂,玄冥教本还在大搜幻音坊的人,昨日汴梁动乱传来后,他们也险些与城内牙兵争斗起来。” 萧砚思量了下,玄冥教与禁军交锋中落了下风,汴梁那边虽想拼命捂住消息,他却已让刘成把其中内情散了出来。 两派矛盾本就极大,玄冥教其下的鬼卒姑且不谈,冥帝等高层可就要头疼起来。 不论怎么说,禁军才是掌控汴梁的唯一大杀器。冥帝是有机会插手其中,但萧砚却并不想让他太轻松。 虽算不到朱温还打不打算去洛阳,但萧砚依得往那边赶。 有两个不良人指引,他们行进的也快了些,两个时辰后便抵达了近郊的一处寺院。 寺不大,里内却依有容香客住宿的地方。 将马车停在外间,萧砚又去捐了些香火钱,才大步走了进去。 姬如雪提了长剑伴在他身后,已见客房中有两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迎了出来。 她们亦与萧砚熟悉,此时便纷纷感激不尽的见礼。 “萧郎……” “两位圣姬,又见面了。”萧砚朝着她们拱了拱手。 二女正是妙成天与玄净天,她们似救火队长一般,一收到梵音天与姬如雪的消息便匆匆自凤翔赶了来。 此时前者拉着姬如雪的手,打量着她手腕上缠绕的纱布,叹着气道:“好在有你帮忙联络萧郎,若不然,恐不知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 “往里再谈。” 他们入了客房,才见到几个女子与梵音天。 妙成天解释道:“大多姐妹已绕路回返凤翔,郑州与汴梁闹了这般大的动静,却是暂时不敢将她们留在中原。” 萧砚并不关心此事,坐下便问:“不知我与梵音天圣姬谈的条件,诸位可已商量妥当?” 梵音天正煮好热茶,同时令一侍女弹奏着琵琶曲,使房内的气氛活跃了些。 此时她闻声过后,便扭着臀凑了过去,继而伏低腰身贴着萧砚胳膊,使软润的胸脯磨着他的手臂,差不多将大片胸口的白腻显露在了他的眼前。 姬如雪扭过头,一丝不苟的盯着室内简单的陈饰。 那边,梵音天娇笑道:“不瞒小郎君,眼下局势不稳,恐怕需得……” 她话音未落,萧砚已不客气的一把将她推开。 她的臀适才要坐在他的腿上,此时忽的被扒开,下意识的惊呼起来。 却见萧砚抿着茶水,拂了拂胳膊上的衣袖,面无表情道:“圣姬是欲反悔?” 见他这动作,梵音天先是惊诧,继而隐然有些面色尴尬。 妙成天急忙打着圆场,道:“梵圣姬不是此意,只是现下各地皆是风声正紧,却不知能不能达到萧郎的预期。” “无需那么麻烦。”萧砚敲着桌子,道:“我可以安排人手帮你们经营,你们只需提供下线与情报来源给我们。对诸位而言,亦能与我的人互相配合,弥补身份方面的不足。” 妙成天知他说的意思,无非是能凭借他的人使她们的暗桩看起来不那般单一。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们于各地设置的暗桩亦多以女子经营,遂大多只能沿用一些娱乐场所。 若有不良人配合,事情确要好办许多。 可萧砚之前谈的只是情报共享,现下却是要堂而皇之的安插自己的人手进来,妙成天却是有些犹豫,道:“此事还需先禀之女帝……萧郎勿急,伱于幻音坊有如此大恩,妾身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希望圣姬不会让我等的太久。” 萧砚将一饮而尽的茶杯置于桌上,已站了起身,然后指了指姬如雪,“雪儿姑娘那里有我一方令牌,诸位若是商议妥当了,可让她与我的人对接,雪儿姑娘行事,我还是信得过的。”梵音天暗恼,只当是自己居没有一小姑娘诱人,遂神情有些不虞。 “妾身当知萧郎与雪儿私交甚好,”妙成天脸上挂着轻笑,却见萧砚欲要离去,忙近前问道:“萧郎这是要走?” “萧某尚有要事,圣姬既心中有数,便不多停留了,再会。” 他言辞简洁,略拱了拱手,折身便与几个不良人出了寺院骑马而去。 来去匆匆,以让众女皆是有些愕然。 此时正还有两个不良人留下,他们也未多言,只如是监视她们一般,环胸守在了房外。 “这小子!”梵音天本就脾性暴躁,略恼的坐在桌前。 亏得她还精心换了一身衣裳,甚而亲手煮了一壶好茶,那小子竟全不给她面子。 妙成天却不理她,而是拉过姬如雪低声询问。 片刻后,她便思忖着蹙起了眉。 ———— 两日后。 大梁西都,洛阳。 街角的客栈内,一人影矫健的翻进了窗户。 他双手捧着一面纸条,递给萧砚。 “校尉,朱温车架已过虎牢关。” 后者正擦拭着一张面具,先是细细扫过纸条,继而便问:“洛阳这边,可联络上了?” “属下已与其中一人见过面,其会助校尉联系上洛阳旧部。” 萧砚负手走到走到窗边,静看着外间白雪覆盖着的屋檐小巷,于街上经过的行人。 “终还得麻烦人家。” …… 城北,临德坊。 矮胖的豆腐贩子乐呵呵的收了摊,他其实才出摊不久,但因是年节,左近街坊皆喜他家的豆腐,今日卖的极好。 左近的商贩略有些艳羡,唤道:“段掌柜,该开铺子了,摆摊这点豆腐哪够客人来买?” 矮胖汉子憨厚笑笑,用热巾擦着汗,道:“莫打趣,哪里当得上掌柜一称……” 商贩便发笑,道:“你去年不是收了个徒弟,不把铺子开起来,难不成也让他今后来摆摊?” “今后事今后说,一间铺子哪是说开就开的起的。” 矮胖汉子格外和气,也不计较他人话音里的别意,用几枚铜钱买了些零嘴,便用扁担扛着货架乐呵呵的回家去。 略显狭小的院子里摆满了货架,一半大小子坐在门槛上,正如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 他见状一叹,唤道:“小北,今日不练功了,回屋里睡。” 后者却是霎时惊醒,继而用手背擦掉嘴角的口水,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咧嘴道:“师傅,方才有一大叔来过,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矮胖汉子眯了眯眼,和气的面色敛去。 “去把门关上。” 他将货架放在院子里,继而踱步进入屋内,将那张信纸放在桌上。 纸间,血色半圆中,以草书写有三字。 “不良人。” 他沉默许久,将之揣进了怀中。 求追读,求票票~ (本章完) 第52章 安乐阁 第52章 安乐阁 院子里,段成天将白纱铺在木盒中,继而将三斤糯白豆腐平平整整的盛装于里,这才盖上盒子,将之提着向外出去。 天空有落雪,他便又折身回去戴了一顶雨笠,然后推开了些房门。 “小北,晌午自己弄饭吃……” 里边,徒弟已躺在炕上呼呼大睡。 毕竟是小孩子,日日练功,今日难得轻松一天,便无所顾忌了起来。 段成天皱起眉,进去给他将被子掖好,继而将收摊时买的零嘴放在桌上,才提着木盒出了院子。 “段掌柜又给安乐阁送豆腐了。” 路过摆摊的巷口,有摊主笑问道:“今儿怎的没让小徒弟去送?” “少年人,过个年疯玩了好几日,正缩在屋子里睡大觉哩。”段成天乐呵呵的应了声,继而才有些发愁道:“这小子,迟早得坏了我这手艺。” 那摊主有些羡慕,问道:“那安乐阁的女郎怎这么喜欢吃你这豆腐,隔些日子就要送一回,可是有什么秘方?教教老弟……” 可他还未说完,却见前者已不知何时走了许远。 “咦?” 这摊主有些纳闷的揉了揉眼,转身想去问旁人,自家婆姨却正在打瞌睡。 “奇了怪了……” …… 安乐阁位于洛河以南,居临南市的延福坊内。 旁人若想要从新建于旧北市上的临德坊至此处,单是骑马都需要两刻钟,但段成天提着木盒到阁外时,所用时间却还未超过一盏茶。 因临近南市,又处于年节,街巷间的行人此时显得格外多。 贩夫走卒、闹市游人聚成人流,于高楼酒肆间流连忘返,喧笑不止。商铺旅店之外,旗杆林立,招幡飘飘。特别是安乐阁外,整条长街都甚为热闹,自坊门而入,便能得见各样表演,武师卖艺、杂技相扑、乐声不绝于耳。 当乃乱世之一盛景。 多年前,洛阳还数被劫掠,各路诸侯你来我往涌入关中,几乎将洛阳嚯嚯成了废墟。除此之外,这些野心辈不但要搜刮一番钱粮,且在离去之际皆要卷走一批人口。不过几年间,洛阳便“城邑残破,户不满百。” 但这一现象自河南尹张全义镇守洛阳后,便开始迅速扭转。 其任上十余年,亲披荆棘、劝耕织、广纳流民、奖励生产,在狠下功夫经营与治理多年洛阳后,便以至现今“京畿无闲田,民户数十万”,“家家有蓄积,水旱无饥民”。 可以说,如今的洛阳能有这般盛景,几乎是“种田狂热者”张全义一手织就的。 段成天虽仍然为大唐奔走,却也对此人极为敬佩。 他提着木盒穿过人流,才终于让一侯在安乐阁门口的伙计望见他。 后者急忙跑上来,连连招呼道:“段掌柜,速来速来,就等你的豆腐下锅了。” 段成天憨厚笑笑,便要跟着他从侧门入内。 这时,在他的余光里却忽有两道顶着斗笠的人影从人流里挤了出来。 他下意识顿住脚步,向其望了过去。 但那人却已被门口揽客的胡姬拥着,入了店里。 “段掌柜?”伙计招了招手,纳闷的看了过来。 他收回目光,跟了过去。 “这就来。” …… 店门口,有杂役满脸堆笑的接过萧砚手中积了雪的斗笠,连连向里内招呼。 堂中,多有豪客醉酒高歌,台上有舞女赤着足,随着乐声舞动。 于他身后,一不良人满脸冷峻,自顾自的拎着斗笠,如护卫般亦步亦趋的跟着。 有龟公远远望见萧砚气质不凡,身后还有高猛护卫,便急忙唤着假母:“妈妈,恐有一只肥羊。” 假母本正倚着栏杆歇息,此时顺着其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少年郎颇显稚气,一路走马观似的对什么都甚为好奇。“可宰!” 她当即热情的下了楼梯,挥手便支走了杂役,亲自招待道:“小郎君真是好仪表,相貌堂堂,实为醉人……可是头回来我安乐阁?” 她风韵犹存,此时顺势捧住了萧砚的胳膊,也不待他有什么回应,便指着大堂上下开始介绍。 “郎君莫看我安乐阁不大,可全天下的美人儿这里都有!” 似是怕萧砚不信,又许是存着忽悠小年轻的心思,她当即就竖起了三根拇指在萧砚眼前晃悠:“这安乐阁,可是从前朝贞观年间就始创于长安了呢,至今已有三百年了!” “不过当今陛下多年前焚毁长安,东家即就将一众姑娘带到了洛阳,可别看现在占地不大,这些年来,我们这里素来都是八方来客,络绎不绝,便是河南尹张公……” 她的话术极为熟络,萧砚却已笑着将手从她胸脯中间抽了出来,继而打断道:“老鸨误会了,在下是与伱们阁内一姑娘约好了的。” “嗯?” 那假母先是惊诧,继而便见萧砚身后的不良人从怀中取出一张请帖。 “我家郎君,昨日便包下了贵阁的鱼娘子,约在了今日见面。” “哟!老身直说小郎君怎的如此贵气,偏真个就是大手笔的贵人!”假母大喜,急领着两人上楼,直到了一处已不怎么能听到楼下喧嚣的雅间前,才兴高采烈的出声道:“郎君且稍待,老身去看看娘子收拾好了没……” “老鸨请便。” 待见那假母小心翼翼的入了雅间,萧砚便折身傍着雕栏俯视着下方的大堂。 “洛阳分舵,确是要比兖州更有实力一些。”他指着雕梁画栋的三层酒楼,笑道:“单是这安乐阁,恐怕咱们就置办不出来。” 身后那不良人挠了挠后脑勺,低声道:“校尉不知,听闻这安乐阁背后的东家就是咱们的人,数代从商,据老前辈所言,应有家财万贯……” 萧砚虚掩了下眸子,伸手敲着围栏,开始思量起来。 身后的雅间里,老鸨压低了的声音传出。 “妈妈我只当肯万钱约你一见的是个什么老头子,怎料到却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少年郎!这种小郎君最是好哄骗,幼姝你可得给妈妈争口气,把他的底裤……” “妈妈,你先出去,我有数。” “……” 这番对话常人理应是听不见的,偏偏萧砚有功力傍身,却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只是淡笑一声,折身过去,便见那假母已面如常色的推门出来。 她面上挂着谄媚的笑,盈盈一拜。 “小郎君可进去了。” 萧砚客气的冲她点了点头,“劳烦老鸨了。” 那假母却只是上下扫着他身上精致的衣衫,笑道:“天色还早,郎君何不多唤几个姑娘?” 但后者却已抬步走了进去,她下意识就要跟上,但那不良人已横绝在门口,持着斗笠两手环在胸前,分外有冷意。 假母便不舍的退了下去。 推门而入,便先是见到一屏风,其后,则是各样陈饰。 此时,便有一白衣女子捧着长琴缓步而出。她身形有致,面容姣好,确为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不过她只是轻扫过萧砚甚为年轻的脸庞,继而淡声道:“郎君可否是来错了地方,今日妾身要见的人,该不是你。” 萧砚却只是瞬间漠然,眼中浮起不容人直视的威仪来。 卷轴于他手中铺展落下。 “不良人天暗星,此来一见洛阳不良人。” 那女子霎时错愕,望着那兖州不良旗许久,才恍然似的欠身一礼。 “洛阳不良人鱼幼姝,见过校尉……” “大家已召集在小院,校尉且随妾身前来。” (本章完) 第53章 洛阳分舵 第53章 洛阳分舵 后院里,段成天提着已空了的木盒,净了手从厨房中走出来。 作为安乐阁中数一数二的金招牌,鱼幼姝自有可领客人行投壶、打茶围的地方。 院子不大,但一路上布局雅致,亭台散布,曲径错纵其间,已足够她与几个婢女生活居住。 前厅里,已有几人围坐在一起闲谈。 他们当中有男有女,却都是与安乐阁有些往来的人,如布庄、首饰贩子,皆与安乐阁有多年的交易往来。 待听见段成天的动静传来,他们便纷纷起身。 “校尉……” 前者却只是摆手,“莫如此称呼,也不必管我,皆坐下。” 他们遂也不计较,迎着他入内,笑道:“可有许多年不见了,老段做的豆腐依还是够味,隔这般远都香的紧。” 余人皆是发笑。 “此次老梁召集大家,是为何事?”段成天却是有些严肃,道:“诸位能有个安生日子已是不易,莫要过多扎堆,反引得有心人怀疑。” 见众人都正色起来后,他才扫了眼四面,问道:“老梁没来?” “说是去迎客人了。” “客人?” 段成天惊诧了下,忽的想起了方才在安乐阁门口见到的那两个人。 他略有些皱眉起来。 ———— 前堂僻静处,鱼幼姝正为萧砚引荐。 她先是指着一抬头纹颇深的四旬中年男子,道:“这便是老梁,校尉正是与他联系过后,我们才得以聚在一起。” 那四旬中年初见萧砚后,实则亦多为惊讶,但有他熟知的那位兖州不良人作证,便并未多纠结,拱了拱手: “在下第八代不良人梁知,因本舵校尉天速星对分舵事宜并不热衷,遂已于这些年将负责权授予在下,亦是由在下联络分舵的各处兄弟。” 萧砚一路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好奇问道:“这安乐阁上下,共有多少不良人?” “已知的有乐师、舞姬、仆役八十六人,阁内大多数人依还是普通人,并不知晓此间秘辛。” 梁知并未因萧砚年轻而轻视他,耐心介绍道:“安乐阁于武皇年间实已焚毁,但其后由不良人接手重建,百余年来自长安辗转到洛阳,一直都是如此设计的。” “普通人之中分布着咱们的人,反而才更不容他人察觉得出。” 萧砚略略点头。 这一点就能看出幻音坊的缺陷在哪了。 底蕴终究不够,于中原铺了摊子,却并不能完全融于当地之中,稍有破绽露出,便极可能被人连根拔起。 反观不良人,继任者实则是以传承来挑选出来的,其间优劣自不评说,却对隐藏身份极有作用。 譬如这梁知,他这些年作为洛阳分舵的负责人,别说是完全弄清楚有多少不良人散布在洛阳或者是关中左近,恐怕有些安乐阁内的不良人他都未清楚身份。 单单是这安乐阁内,大多同僚恐都不知晓对方的底细。 他思忖了下,询问道:“当初大帅遣散不良人,你们应该各自散去才是,为何还都聚在这安乐阁?” 兖州分舵便是如此,自从昔日长安城破,不良帅消失无踪迹,各个不良人隐姓埋名蛰伏起来,一散就是三十年。 反观洛阳这边,甚而还能有机会不时小聚一番。 这下,便是鱼幼姝苦笑了,她接过话茬,道:“大家祖辈皆凭安乐阁存活,昔日大帅被先帝忌惮,遂一夜解散不良人,可大家却并无他处可去,只能继续留在此处……” 萧砚恍然。 昭宗确实属于又菜又爱玩那一类,人不良帅纵容黄巢祸乱中原,或许存的就是覆灭世家的心思,未尝有过想要不忠的想法。 结果僖宗作为被祸乱的人都承受得了,昭宗作为继任者反而自毁长城,断李唐一臂。 他并不想深究这一问题,便沉吟道:“若无二位,我想要聚合洛阳不良人恐还需要多费些时间。” “却不知天暗星此来洛阳,所谓何事?” “不急,待见过众人再详谈。” ………… 前厅里,已有两大盆咸菜烧豆腐摆在了桌上,其间滚有鱼肉,香气四溢。鱼幼姝与梁知进了前厅,亦闻见了这一菜香。 “阿七,多添两双筷子。” 有一二十余岁的女子应了一声,继而好奇的看了眼萧砚,折身进了厨房。 有人笑着询问,“多月未见,这俊小郎君是幼娘从何处寻来的?” 另有人则皱眉,似是不知他们为何会带这两个旁人进来。 “老梁,召我们是为何事?”段成天已认出来萧砚二人的身形,却先是看向梁知,道:“上次人这般齐,可还是多年前了。” “大家莫急,”梁知先是向众人介绍到:“这小郎君便是兖州分舵之天暗星,此次召集大家,也是由天暗星授意的。” “天暗星?” 有一粗犷汉子皱起眉,道:“兖州掌旗的,怎会是这么个小娃娃?” 于萧砚身后的不良人稍有些不满,张口就要争辩。 但萧砚也不恼,只是看向角落里沉默不语的段成天,眸子闪了闪,询问道:“若萧某猜的不错,这位便就是天速星?” “是我。” 段成天站起身,看着萧砚的脸,道:“不知天暗星召我洛阳不良人,是为何事?” 他有些琢磨不透眼前这少年的底细,心下却隐隐有种不安感。 “明日,朱温即会抵达洛阳。” 萧砚开始扯下脸上的细微假脸,终将原本的模样显露出来。 众人皆是愣了愣,却没看出来他的脸做了这般修改。 “届时,其会于西郊占卜,还望诸位能配合我演一场大戏。”萧砚道:“我自兖州而来,人手确是不够用了。” “何意?” 便是梁知,此时也不禁道:“既是校尉所邀,洛阳分舵理应该全力配合,但大家虽还在为大唐奔走,却不会因朱温至洛阳而莽撞行事。” 有那粗犷汉子低笑道:“小娃娃,还是自回兖州去吧,不管你是如何承袭了这天暗星的名号,却也得磨砺几年,空口白牙一张一合,就想要驱动我们为你做事了?” 余者皆是发笑,打量着萧砚想要他知难而退。 鱼幼姝与梁知也没有立场为他说话,只是暗暗摇头。 这时,却见那跟着萧砚的不良人气急,怒声道:“尔等龟缩在……” 但还未等他说完,段成天已忽然打断他。 “且慢。” 他叼着竹签,皱眉走到了萧砚跟前,却见后者神情自然,全未将厅内的奚落放在心上。 他锁眉自语。 “我见过伱这张脸……” “几年前,天子居洛阳,我曾有机会远远的见过一面。” 众人皆是悚然一惊,便闻段成天道。 “后生,你欲代天子受死?” “真是如此?”那先前的粗犷汉子站了起身,讶异的看向萧砚二人。 “哼!” 萧砚身后的不良人冷声道:“我家校尉以身入局,只为保天子,为大唐!你们若还自认是唐臣,便不要让我轻看了洛阳分舵!” 众人略显汗颜。 有人道:“既然是为大唐赴死,那便算我一个!” “诸位莫要误会了,非是赴死。” 萧砚笑了笑,道:“而是为大唐改命。” (本章完) 第54章 朱温 第54章 朱温 无尽的冬夜弥漫撒下,渐笼罩住了铺垫毛毯的行宫。 殿内四角设了暖炉,热气翻涌,使整个偏殿都温如春夏。 阶下,大梁宣义军节度副使、检校司徒、户部尚书李振已躬身立了许久。 殿首条案之后,年逾五旬,略显老胖的朱温坐在胡床上。他虽已有些老态模样,但因身体肥硕,殿内温暖,此时仅只着一件紫色薄衫,袒露着蓄有黑毛的胸口,如一头熊也似,阴冷的伏在殿首。 这会,于他身后两侧已点起烛火,背光之下,便使得他半张脸都陷入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他的喜怒。 李振略垂首,只管盯着脚前的地毯。 上首,许久后才终于传来粗犷的冷笑声。 “汴梁的屁事,已过了这许多日,都还未扯清楚缘由来?” “禀陛下,此事确难以评判,当夜牵扯范围甚广,已无从查证祸乱起因。”李振应道:“但葛太傅言,他确实是在听闻玄冥教袭杀禁军后,才开始调动兵马止乱……” 朱温冷哼道:“便是止乱,又何故围攻玄冥教总舵衙门?” “起初确是止乱,可其后听闻玄冥教躁动,葛太傅遂领军围了玄冥教。而后鸡儿巷乱战,禁军才不得不对总舵衙门动手。” 李振一边恭敬出声,一边从怀中取出奏折:“此是汴梁敬院使呈递而来的奏书,里内已尽量还原了事发前后经过……” 有一旁跪伏的太监想要起身去接过,朱温却只是随手一摆。 “既有敬翔查证,朕便懒得多看。只问一点,此事错在何方?” 李振依是恭谨,闻言却已将奏书揣进了怀中,而后叉手行礼道:“禀陛下,依照臣方才所言,确是玄冥教的错……” “不过,臣以为,此次祸乱,当不止于对错。” 朱温来了兴致,肥硕的身子向前倾去,眯着虎眼道:“李卿何意?” 李振沉吟了下,小小的向前迈了两步,道:“玄冥教与禁军曾经便多有摩擦,此次火并,或也因旧怨而生。但这一次,他们却皆以对方叛乱为名,互相攻伐。” 他的声音不大,却因安静能在大殿中回荡。 “但玄冥教终究精通的是江湖琐事,从一开始便落入了下风,因此,臣实属想不通他们会主动向禁军发动攻势。” 朱温以手抚着脸颊边的络腮胡,眯起了眼睛。 下方,李振酝酿了片刻,终垂首道:“臣思来想去,便只能看作玄冥教确实发现了禁军中不为人知的秘辛,方才做出如此以卵击石之举。此次祸乱,对错既要评判,但臣以为,亦需看两方的立场。” “若忠于陛下,即是挑起乱战,确非错也。” 他这最后这一句话落下,便已躬下了身子。 上首,朱温俯撑着案几,开始思量起来。 于他而言,玄冥教仅是众多利刃中的一把,禁军却是他手中唯一的一把刀鞘,利刃折了,还能铸新的,刀鞘没了,却难以再收刃。 不过,他却也不能容忍这一把刀鞘开始出现裂痕。 “李卿所念,朕已知悉,你暂先退下,这几日西巡,还需你多多辛苦。” 李振眼见目的已达到,瞬时便道:“臣告退,陛下万安……” 其躬身退去,朱温便沉着脸细思起来。 胡床之下传来骚动,一二十些许的狐媚妇人仰起了头,她嘴角残余着水渍,脸颊稍有些发酸。 朱温遂发笑,用手擒住她的下巴。 “你给朕说说,那孽障于朕可忠心?” “夫婿乃陛下亲子,自是忠心得紧,”妇人仅披着薄罗,其下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俯视而下,几乎可一镜到底。 她讨好的媚笑道:“他知晓自身的相貌上不得台面,没那个争储的机会,但对陛下之恭谨可算是诸王之最呢……”“哼。” 似是提起这个人,就有些让朱温倒胃口,他冷笑一声,提着妇人的头发令其起了身。 下方的一众太监当即叩首,不敢抬头。 一只肥手探进了罗裙之内,朱温冷笑:“伱说说,玄冥教被指认谋逆,朕该如何处罚那孽障?” 妇人满脸潮红,她双腿有些踉跄,不得不用手撑住了条案。 “管那个侏儒做甚,陛下只管处罚妾身……” 朱温眯了眯眼,老脸上浮起变态的狰狞模样,他一手扯下已松垮的腰带,凑了过去。 “那孽障,朕就再饶他一次。” 不消片刻,他便已喘着气,吩咐道:“去将玄冥教水火判官召来。” ———— 殿外,李振拢着手藏于袖中,缓步行于长廊之下。 他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一中年太监上来,后者正低声陪笑:“司徒今日之言,便保得冥帝免遭一难,冥帝定满意与司徒之合作。” “还望你家主子能早日兑现承诺,替某将户部的窟窿填上。” “自该如此,自该如此。”太监凑前耳语道:“冥帝已言之,若大事成,司徒当为崇政院院使。” 李振一抚胡须,眼中闪过动色。 但他只是面无表情,道:“待你家主子操纵得了禁军,再言不迟。” 太监连连颔首,折过转道,消失不见。 李振遂止步立于廊下,远望着外间飘雪,却是想起了朱温那句“既有敬翔查证,朕便懒得多看。” 他冷笑一声,在匆匆迎来的奴仆簇拥下,入了雪中。 ………… 偃师行宫之外,朱汉宾亦由官吏分配了一处宅子,此时于夜幕中带了幞头,正打量着仆从替他寻来的两个美人。 他素来有些馋于此道,可惜家中娇妻被扣在曹州不得一同带来,便只能忍了一路。 今日夜里,他听闻冥帝之妻又入了行宫,遂懒得再忍,陛下都能如此放浪形骸,他不过寻些良家女,又能如何。 不过,堂下的两名不良人盯得他有些生厌,便冷着脸道:“你俩还站在此处做甚,还不给某退下去!” 两不良人眼见堂上那两位女子惊疑望来,遂叉手行了一礼,就欲退下。 这时,有一人影轻声从短廊下走来。 却是一端着食盘的奴仆,盘中盛着酒菜,还散着热气。 两不良人疑惑对视,一人遂上前警惕拦下。 “府帅何时要过酒食?” 那奴仆便抬起头来。 堂内,朱汉宾正满不在乎的招手:“呈上来,某正好……” 待见过那奴仆的脸后,他的声音旋即止住,浑身遍寒,霎时从凳上直起身来。 (本章完) 第55章 妇人 第55章 妇人 两个女子即被人带下去,那两个不良人随即又守在了堂外,一丝不苟的扫视着外间。 朱汉宾遍体生寒,眼望着萧砚将酒食摆放在桌上,便低声干笑着:“校尉该是由人监视着,此是如何……” “多日未见刺史,偏是有些想念。”后者一脸淡漠的整理着身上的仆役短衫,道:“怎么,刺史不欢迎我?” “怎地可能……” 朱汉宾干笑着,故作镇定的坐在萧砚对面,持起了酒杯。 却见后者仍冷眼盯着他,遂眼皮一颤,犹豫不决的想要将酒杯放下。 但想到若是如此放下去,便更在这竖子跟前太过狼狈了些,他便又稳住手,握紧了杯子。 萧砚眼看着他这些小动作,也懒得戳破他的心思,敲了敲桌子。 朱汉宾凛然了下,将酒杯放了下去。 “我本无心叨扰刺史,不过刺史确是小家子气了些,既要睡美人儿,找些民家女子又有甚意思。” “方才那二女已是整个偃师县难得的绝色了。”朱汉宾先是一愣,继而眸中有些愠怒,沉声道:“校尉若有意,某遣人将她们带给你便是,只是眼下却不知校尉该如何享用。” 他真是大为不满,这竖子,竟连此事也要抢去? 而后便尤为不爽的冷哼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确非如此,”萧砚闻言莞尔,继而勾了勾手,道:“刺史这身份,睡的女人也该有身份有地位才是。” 言罢,他便齐着筷子,漫不经心道:“方才我来的路上,正巧碰见了朱友珪王妃张贞娘出宫,此女应能配得上刺史。” 朱汉宾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心想这竖子是发什么疯?之后又念及此事本不可能,又放下心来。 但不知怎地,他又有些骤然扫兴起来。 “校尉勿要戏耍某了,我这一路来素是安稳,若有要事,只管道来便是。”他眯了眯眼,点着桌子:“明日既能抵达洛阳,校尉此时该要先忧心自己才对。” 萧砚哈哈一笑,而后眼望堂外。 不及片刻,宅中有管事匆匆入内,他径直忽视已隐匿在阴影中的萧砚,道:“郎君,外间有玄冥教的人驾了马车,言是给郎君送礼。” 朱汉宾猛然立起,继而惊道:“勿要让他们进来!” 但此时已有一奴仆慌慌忙忙的跑了进来,而后禀道:“郎君,门外的人闯进来了,他们说是郎君你的命令……” 朱汉宾惊惧不已,他脸色难看,几经变化后,怒道:“滚下去,让他们进来!” 管事与奴仆一脸茫然,似是有些不解朱汉宾在因何发怒。 萧砚重新显露出来,看着他道:“刺史怕了?” “你!” 朱汉宾极显慌张,惧道:“伱真将人带来了?” 马上,已不需萧砚多说,他便见到两个鬼卒抬着一卷毛毯入了进来。 他们毫无敬意,将毛毯置于地上,向萧砚拱手一礼,退出了这偏厅。 朱汉宾脸色煞白,竟浑身都不敢动弹。 萧砚则抬步过去,俯身将毛毯掀开了一角。里内,狐媚妇人闭着眼,长发还有些杂乱,脸色略显潮红。 朱汉宾如见了鬼,连连惊恐的退步。 “真是疯子,你想要做什么!” “此女只需半个时辰就会自己醒来,到底如何,皆看刺史。” 萧砚一脸淡漠,负手走到外间,引着两个不良人去了旁处。 偏厅内,朱汉宾却是双腿无力,呆坐了回去。 …… 县城另一角,冥帝朱友珪入塌之处。 此地亦不过一方民宅,朱友珪正负手立在正厅之中。他身形矮小,浑身袒露在衣衫之外的肌肤在烛光之下皆显成暗紫之色,似有缕缕邪气,阵阵于他周身蔓延而出。 他头顶生角,脑后负着骷髅头背饰,如鬼物一般,分外骇人。 此时,他高不过桌案,于门口跪着的太监却连头都不敢抬,死死的磕在地上,道:“陛下确让水火判官回禀了您的近日动向,两人皆是如实作答,陛下却还不满意,有意让您回汴梁后继续闭关……” “那老不死的,真就这么防着本座。”冥帝嗓音尖细,却只是见怪不怪的折身转来。 跪伏着的太监只觉有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若非他早已习惯,此刻当已浑身发颤。 “陛下还准备拟召,让检校太保康怀英代葛从周右金吾卫上将军之职,拱卫东都。” “老东西疑心甚重,李振这厮办事不错,三言两语既将葛从周这恶心本座的玩意踹了下去,若不然本座还真不知该如何插手入禁军之中。” 朱友珪冷声道:“除水火判官这两叛徒外,教中可还有人是老东西安插的眼睛?” “应还有孟婆,她常入宫面圣,此次陛下遣她回汴梁主持玄冥教,便言及让她多多制约您……” 朱友珪闻言终于得意,负手来回踱步,尖声发笑:“那老狗,真以为玄冥教处处皆受他的管制,却不知玄冥教本就是本座一手组成,他又怎会知孟婆便是本座安插在他身边的一个眼睛?” 他抬起手,悬于自己眼前,眼中闪着野心的光芒。 “待本座神功大成,便是那老不死断头之日!” “老奴先提前恭祝冥帝早日登基!”那太监亦有些癫狂,他重重的叩首:“老奴每日待在那位身旁,真是一日不害怕哪一天会忽然枉死,那位今月已滥杀了十余宫人,老奴只盼冥帝能早些来解救我们……” “会有那么一天的。” 朱友珪冷冷一笑,但看着那太监的眼神亦有些不善。 后者全然未察觉到这一缕杀气,此时便弯腰起身告退。 这时,却有侍奉朱友珪的宫人战战兢兢的于门外伏地,颤声道:“方才有鬼卒回报,王妃自行宫出来后,又被陛下送至了曹州刺史朱汉宾宅里……” 听至前面,还未离去的太监只是如寻常般的低着头,待闻至其后,却心下一抖,恐惧的瞥了眼朱友珪,背上生寒。 “呲。” 浓郁的黑雾卷动而出,霎时将那宫人吞噬。 缕缕血气顺着黑雾涌回朱友珪体内,再看那宫人,已瞬成干尸。 他咬牙切齿,“那老不死的,竟真是不将本座放在眼里!” 太监心绪复杂,他实则并不能体会这一情绪,他本就不是正常男人,何曾能理解这一心情,但依他看来,冥帝亦非正常男儿,何须计较这些。 但还未待他踌躇好言语宽慰,只见浓雾翻滚,待抬头,朱友珪已顷而没了踪影。 …… 朱汉宾宅邸。 萧砚得见毛毯里的妇人依然衣衫完整,实则对朱高看了一眼。 却不知朱汉宾是无心无胆,还是有心无胆了。 但他只是出声道:“稍后,刺史即可安心投效朱友珪了。” 适才强忍半个时辰的朱汉宾闻言大愕,猛地抬头:“何意?” “字面意思,刺史还需赶快想好措辞。” 萧砚话音一落,便已瞬时隐匿不见。 朱汉宾心下一惊,再看堂外,那两个监视他的不良人也已不见人影。 他蓦的反应过来,第一想法却是懊悔方才竟真的半点没动地上那美妇。 但已没了时间,一道黑雾霎时自外涌入,继而便有一团黑气聚起,形成人影。 来人看也不看那美妇依然完好无损,却只是将朱温对他的那份屈辱一齐加在了朱汉宾身上。 阴气形成钳子,倏然扼住了还未反应过来的后者,自地面提起。 朱友珪双手全然未动,却几乎顷刻将朱汉宾碾灭,他面目扭曲,尖声道: “汝狗一般的东西,也配和本座相提并论!!” 空中,脸色已被憋成紫红的朱汉宾不断挣扎着,嘶哑出声。 “冥帝、冥帝,我、没动王妃……我曾统领过落雁都,于禁军中、亦有几分香火情,今后、愿为冥帝效命……” 话音未落,他的身子已霎时落在了地面。 求追读!求追读!真的至关重要喔!跪谢各位书友老爷门了~ (本章完) 第56章 礼 第56章 礼 堂外的落雪洋洋洒洒,裹动雪粒的寒风撩拨着朱友珪脑后骷髅头下的飘带。 他身形矮小,故特意令人打造了这阴毒背饰,以增强自己的压迫感。加之他的相貌不人不鬼,此时分外显得骇人。 朱汉宾的脖颈被勒出了青紫之色,本已有些头晕目眩,这会忽的被摔落砸下,便俯躺着死命喘息起来。 朱友珪看不出什么喜怒,却是缓缓走到朱汉宾的跟前,用靴尖踩住后者的脸,尖细声道:“汝可知戏弄本座的后果?” “末将绝不敢!”朱汉宾死里逃生,却依要忍受这靴下之辱,忙沙哑道:“去岁年初,陛下分拆落雁都,于禁军中设左右龙虎军,其内十将、副将、都虞候等多以落雁都旧僚担任,冥帝遣人一查便知……” 朱友珪听闻,却是开始思量起来。 他终年于玄冥教闭关,虽是有潜心练功的想法,但实则多有“奉召闭关”的原因所在。 朱温素来忌惮他,便是用此法缩减他与外界事宜的交流,每次闭关动辄就是数月半年,确实对这一新设的“龙虎军”几无印象。 他便用靴底碾压着朱汉宾的脸,特别是看见后者那副精美的胡须后,碾压的更重了些。 “汝这狗东西,这些时日在御前的谄媚嘴脸真当本座看不见?汝的心思,不就是为了重回汴梁,入那龙虎军?” 朱汉宾丝毫不敢反抗,甚为憋屈道:“殿下明察秋毫,末将实乃佩服。” 他与朱友珪同为朱氏子,却没想到互相照面之际,他与后者的差距居然如此之大。 眼见这在外略有声名的军中骁将在自己脚下恭谨不已,朱友珪终于满足发笑:“汝今日之后,可对本座生怨?” “末将不敢,若能消弭殿下于末将的误会,殿下就是踩死末将,末将亦毫无怨言。” “量你也没这个胆子。”朱友珪自负尖笑,松开了靴尖,继而负手跳到了主位之上,道:“汝是个聪明人,本座姑且就先用你一用。” 朱汉宾脸颊极痛,却全然不敢用手去揉,此时手脚并用的爬起身,向朱友珪重重跪倒下去。 “谢殿下赏识……” 朱友珪一双小眼骨碌碌的打转,面露得色,“汝既有把握掌控龙虎军,本座也不吝啬赐你一个统领之位。西巡事了,汝若还得本座高看,本座便让朱友文于那老东西跟前替伱美言两句。” 朱汉宾心下一凉。 彼时,萧砚就曾说过鬼王朱友文已是替身傀儡的话。但那时他几是不信,且此次入京,得有几次机会与后者交谈,亦感觉鬼王还是如往常一般,全看不出有丝毫替身的模样。 当时,他还想择机请鬼王救他,眼下忽听朱友珪这敲打之言,瞬时背上生寒。 朱友珪一直都知晓他与鬼王那些交谈往来的东西…… 他不敢耽误,亦不敢去看冥帝那双审视的小眼,即作欣喜状的叩首下去。 “末将若能重返汴梁,今后便就是殿下行大事的第一枚马前卒!” “汝倒算聪明。” 朱友珪长声尖笑,双手微扬,自负道:“待本座事成,少不得汝的荣华富贵。” 朱汉宾脸颊依疼,却只是佯装喜色。 这时,那毛毯中的张贞娘忽的发出声音,继而茫然醒来。 朱友珪冷声一笑,单手一拂,黑雾便滚滚而出,霎时笼罩住了他与那张贞娘,于堂中飘荡向外。 此时,朱汉宾才有空闲捂住有些破相的脸颊,疼得龇牙咧嘴。 他满腹怨气,却又莫名惊惧,远望着朱友珪离去之方向,脸色不断转变。 许久后,萧砚才从远处轻步折返回来。 堂内阴气滚滚,朱汉宾冷视着他,双目颇显怨毒。 萧砚只是全然无视他的目光,立在堂外,道:“今夜一赠刺史美人,二赠刺史前途,刺史当该喜色才对。”终是尚无底气与萧砚对视,朱汉宾遂冷笑一声,坐到主位上。 但泛痛的脸瞬时让他想起方才所受的屈辱,便狠毒道:“那朱友珪甚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竟真就相信某投效了他。” 他将指骨捏的咔咔作响,极为恼怒:“待某借他给来的权势,有朝一日定将今日之辱加倍奉还!” 萧砚面无动色,只是道:“今日之后,还需刺史于洛阳再行一事,才落得安稳。” 朱汉宾有些后怕,倏得起身,惊道:“还有!?” “所谓权柄,自是越多越好。”萧砚入内,随处寻了个位置坐下,道:“难不成刺史还想再有一遍今日之辱?” 前者脸色阴晴不定,终冷哼着坐了回去。 虽是因有萧砚设计,他才得于冥帝跟前露了个脸,但他此时却忽的有了些底气,口吻转换道:“你且道来。” “……” ———— 不多时,萧砚起身离去。 朱汉宾连身都未起,依坐在远处,他先是眼露沉思,继而暗暗冷笑。 这竖子现在还能在这耀武扬威几时,待到了洛阳,且看他如何收场! 他阴笑着饮茶,忽见那一直监视他的两不良人再次显现身形。 他便心下一动,想着可以试试将这两人策反过来,无论威逼利诱,只要肯过来,便能摆脱萧砚的监视了。 但就在他暗想之际,却见两人冷着面提着刀,大踏步而进。 朱汉宾心下一惊,略站起身,问道:“你们却是想做什么!?” 还未等他说完,猝然就见两把刀鞘径直而出,瞬间直直杵在了他的腹部,有一不良人同时补上一脚,将他踹回位上。 朱汉宾立即疼得弓身如虾,脸色惨白,满头大汗的捂着腹部,震怒道:“尔等是欲何为!?” “校尉有言,给你一击长长记性,莫要认不清形势。” 一不良人重重的将刀拍在桌上,欺身过去,冷面道:“方才校尉离去,刺史不起身相送,却是何故?” 两人一左一右,皆冷视而来,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朱汉宾听得此言,如冷水浇面,瞬间扑灭了他内心的躁动之火。他毫不怀疑,若有异动,眼前这两人绝对会先毫不犹豫的杀了他,再向外突围。 “确是某失礼了。”他脸色略白,低着头道。 ———— 行宫之内,济阴王下榻的偏院之中。 单檐芜殿瓦顶上,积雪层层。有宫中的护卫立于廊下,不住点着脑袋。 几个玄冥教鬼卒守在殿门口,把守的极为严密。 此时,有人影悄然推门而入。里内同相貌的济阴王从塌上起身,长舒一口气道:“可算将你小子等来了,超时两天,下次我可不接了,这活太累。” 那人同样轻笑,继而正色的拱了拱手。 “不良人天暗星萧砚,见过总舵主。” 还有一章下午发哈,看看追读效果,莫急。 然后,感谢上周的q4ever、agony、四年小激动等老爷的打赏呀,以及感谢samasama、珹隽、明月问故人等老爷的月票激励! 跪谢各位老爷! (本章完) 第57章 三千院 第57章 三千院 殿内甚为静谧,萧砚提起烛灯,以火折子引燃。 淡淡烛光映出,照亮了塌边身形偏壮硕一些的人影。其此时单手拎住眉心,萧砚便见他的整个面皮开始抖动起来,而后自额头再至颈口,一整块脸皮霎时被拉扯而下。 其后,一张最是寻常不过的脸显露出来。这张脸五官普通,属于那种一被丢进人群里,便再也记不起什么特征的相貌。 但萧砚并不认为这就是他原本的样子,遂也没有刻意去记,此时凑着烛光上去,看清了那张栩栩如生的脸皮。这会眼见被其拎在手中,心下竟有一种新奇的怪异感。 “事实上,你若再晚些,我也快扮不下去了。” 三千院的嗓音略有些粗粒感,确实与他现下中年男子的模样对的上,他这会将那面皮放在烛火上略一烘烤,点点火光便缓缓腾起。 待他以内力催动,将地面的灰烬拂去,便道:“你遣人传来的消息太过仓促,这假面终究不是真的人皮,虽能每日夜里保养,但材质略差,效果不能维持过久。” 萧砚由衷感谢道:“这几日已是足够,若无总舵主救场,且还让我习得了一点易容之术,此次我可没机会在外晃悠。” 但三千院却只是眯着眼打量起萧砚脸上的肌肤,然后饶有兴致的围着一转。 “你这脸倒是稀奇,若我猜得不错,该是由人自几年前开始就慢慢动刀,改变脸骨,以促皮肉向预计的模样生长。这般能力,确能当得上林圣手一称。” “确实如此,三年前,家父便与林叔开始筹划此事。”萧砚思索道:“彼时,林叔还言及过‘天罪星’,却不知他们是何关系。” 三千院摩挲着下巴,思忖了下,道:“镜心魔那厮,多年前确和林圣手有些交集……” 萧砚闻之凝然,于他的记忆中,这三千院的存在一直是个谜,今日观之,其阅历恐怕亦有数几十年。 却不知他所做这一切是否也是由不良帅授意。 他遂问道:“自不良人解散伊始,总舵主可还有接收过大帅命令?” 三千院却若有深意的看着他,“怎么,伱有什么想法?” “确实如此,如今朱温篡唐,天下半数诸侯受其淫威,不得不上表称臣,但却也因此让其备受各镇口诛笔伐。去岁,朱温初称帝之时,便有蜀王建、淮南杨渥发表檄文,共约岐晋两镇伐梁。” 萧砚将烛灯置于桌上,继而双手撑在卓檐,眸光微闪:“此时,大帅若肯露面,天下不良人定会群集响应,届时也能鞭策各路藩镇,复立天子,首诛大梁,未尝不能徐徐图之,重至天下太平。” 三千院晒笑了声,继而摇头道:“大帅行事,向来认一不看其二,当初昭宗令大帅解散不良人,便是想令大帅不得插手朝政。而今十数年已过,大帅依还遵守此诏,始终未与我等联络过。” 然后他又道:“不过,大帅遣散不良人,未尝不是留的一招后手。天下不良人虽因此隐至水下,其中却依有不少人心向大唐,仍奉行着解散之前所做的事,亦默默等待着复起之日。” “这么说来……”萧砚虚掩起眸子,问道:“不管我们做什么,大帅也不会干涉,对吧?” “嗯?” 三千院愣了愣,似乎觉得萧砚的思维有些跳脱。 他皱起眉,问道:“你此去洛阳,难不成做了什么?” “不过只是结交了天速星及洛阳分舵的一众同僚,”萧砚笑道:“占用总舵主的时间,为的还是幻音坊的那块肉而已。” 三千院实则有些狐疑,但他也并未多问,只是道:“你现下以废天子的身份居于这大梁之中,几乎是必死之棋,若要弄险,大可不必拉扯上如此多人。” “大势碾压之下,若无人逆流而上,便会一直被水势压住不得翻身。”萧砚看着三千院,神色平静,问道:“便是总舵主,难道也想一直这般蛰伏下去?” 言罢,他的声音又起。 “不良人自太宗朝开始,便是整个天下逆亡起伏的幕后推手,可现下李唐既殁,天下万民亦仍遭烽火吞噬,不良人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待今后,直至大势已无法逆转,天下终无法再兴贞观、开元那般太平盛世,那时,不良人再复起,又何谈意义?” 殿内空间已被两人用内力隔绝,以让交谈之声不得被外人听去。 此时,萧砚的声音在室内回荡,令三千院深深蹙眉。 他道:“你尚年幼,未曾经历过不良人曾经的巅峰之际。大帅实则早已布局,李唐不会亡,不良人也会一直存在下去。” “我不怀疑大帅布局的能力,可事实却是,待不良人复起之际,大唐恐怕再无崛起之日。眼下各路诸侯已成气候,待那时,天下依还是四分五裂,烽火四起。” “大帅若出,各路牛鬼蛇神恐怕只会尊奉大唐。” “依总舵主言之,大帅凭借威势压服众诸侯,但就算如此,面子虽安稳,里子却依还是烂的。”萧砚眯了眯眼,道:“况且,若大帅死,天下岂不是再成散沙?” “大帅怎可能会死。” 三千院锁眉道:“小子,你莫非不知大帅已于这世间长生了三百年?大帅布局,乃三百年之最。向来只有他算人死,岂有他自己身死的道理。” “可若大帅自己求死,谁又能拦得住?” 此语落下,三千院似是忽地被打通了念头,他霎时一愣,目光怔然。 萧砚俯视着手边的烛光,道:“这世间,或许真能被一人独掌乾坤。但这天下若真是这样,又何至于现今的藩镇割据,烽火连天。” “万世皆有不可控的因素,总舵主若真为不良人所念,便也应当不要再蛰伏下去。事有所为,或行霸道天道,也好过今后的飘渺之事。” “……” —————— 偃师县城外,漫天雪影中,三千院的身形渐远。 他眉头紧锁,有些没想到萧砚于他不过第二次见面,居就能说出这些话来。 大帅身死…… 他极力去想,却也想不通大帅会因什么破事求死。 那小子真是一派胡言! 三千院沉着脸,但身形却缓缓止住。 风雪掩住了北面的道路,他思量了下,最终折身,向西面洛阳的方向行去。 求追读哟~ (本章完) 第58章 再至 第58章 再至 大梁西都,洛阳。 转眼,时至正月十一。 于东郊的祭日坛已建好了,每日拖拉石料的连串大车亦止息了下来。 此地距洛阳城郭不过十里,祭日坛周遭横绝起了栅栏,其间林立着幡旗,里内则是设有大帐,官吏于其中来来往往,却都小心翼翼,极为惧怕将祭日坛周围弄上了污迹。 祭日坛临近大道,但已有牙兵将左近尽数封锁,来往行人亦或车马远远的就要绕道而去。 马车里,姬如雪着了配有御寒绒毛的靛蓝絮衣,远远眺望着祭日坛的模糊影子,美眸有些定定。 “听闻朱温的车辇昨日便离了偃师,今日应会抵达洛阳。” 一旁,妙成天低声道:“看架势,朱温便是要在这两日郊祭占卜,却不知具体是在何时。” 玄净天坐在她身侧,但此时车厢内却并无她那张精美的长弓。 她们二人皆着了长裙,挽了高鬃,颇显美艳贵气,远要比扎着马尾的姬如雪更吸晴一些。 因这身装扮让寻常人看见,也只会认为车子内是两个普通的美妇领着一清冷的小娘子。 这会,玄净天听过后,便蹙眉道:“既如此,我们还进城吗?还是说径直返回凤翔?” 她们自郑州一路过来,还一边将随行的所有女子皆安置在了沿途的暗桩内。梵音天则先她们一步返回凤翔,打算与女帝商讨和萧砚合作重建整个中原情报系统的想法。 而妙成天在安置好所有女子后,却是突然提出要在洛阳停驻几日。 此时,她看向姬如雪,问道:“雪儿,你认为如何?” 少女有些惊诧,然后应道:“皆听圣姬安排。” “据你所言,萧砚现在当该也在洛阳,他如今伪装成废天子,待朱温占卜过后,或有几分危险……” 马车绕过大道,驶在泥泞的野地之间,略有些颠簸,以至她们都不得不扶住了车身。 而后,妙成天道:“念及他几次搭救我幻音坊,我们或可看看他是否需要援手。” “自该援助……”姬如雪先是下意识应声,继而便见二女略有深意的目光看来。 她沉吟了下,并不觉得被她们看穿心思有什么好娇羞的,遂坦然道:“其虽素有谋略,但此次可谓是就在朱温眼皮子底下,恐怕没有那般好糊弄过去。” “雪儿言之有理,萧郎君现下对我们幻音坊实则也至关重要。”玄净天接过话茬,道:“姐姐,我这几日想过,能得他们不良人合作,对我们反而是好事,他们的人行事严谨,实力我们也是有目共睹,若得他们加盟暗桩重建,或能使各地暗桩更有保障性。” “无非……” 她顿了顿,迟疑道:“无非是我们可能会因此失了情报来源的唯一性,恐怕女帝不会轻易同意。” “此事由女帝考虑即可。” 妙成天只是微微点头,向姬如雪道:“那便先入城,摸摸形势。” 车厢外,两个扮作护卫的不良人听见妙成天呼唤,遂控马近了些。 “我家校尉?” 其中一不良人皱眉,却见她们当中的姬如雪亦望了过来,便想到这少女与校尉的关系似是亲近,语气遂没显得那般生硬,道:“此时入洛阳,诸位恐也帮不到什么忙,校尉若有需要,应也会提前告知诸位。” 末了,他又补充道:“不过姬姑娘与两位圣姬若执意想帮忙,在下可替你们联络一下我们的人。” “感谢二位。” 妙成天道谢之后,才恍觉有些奇怪。 她们分明是想去充作援手的,怎倒显得分外感激这次机会似的。 —————— 洛阳,城南积善坊。 积善坊依河而建,向北可过洛水直达皇城。武周时期,恰才出阁的李隆基与四位李唐皇子皆居于此,故又名王子坊。且在同时,还有武皇宠臣章五郎,亦住在该坊。现下,萧砚便被安置在了积善坊的一处府邸之内。据安排他的太监所言,这处宅园百年前还住过唐太平公主,但其后因太平公主谋反,其被诛杀后,这处宅园又于寿王李瑁与杨玉环大婚前,被玄宗赐给李瑁,成为寿王府。 百年光阴已成往昔,大唐无数权要显贵皆于这积善坊内璀璨闪耀,却于今日成为软禁李唐废帝所在。 雪粒飘落撒下,萧砚套着随侍太监给的保暖絮衣,怔怔的立于廊下,看着无数雪飘落在庭院中。 他周遭几无人影,但站在远处的几个太监与宫女,却无形的围成了一个四角,从四面将他监视住。 长廊外,则是一伙玄冥教鬼卒按刀守卫着。 他们奉诏监押济阴王,自该尽心尽力,一刻不敢放松。 …… 一将官领着几个金吾卫大步而入。 其连半分礼仪也懒得糊弄,径直板着脸道:“陛下设宴,诏济阴王入宫。” 萧砚闻言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低声询问:“敢问将军,可……” 那将官却不待他说完,已一把将他扯下台阶。 “莫要多问,济阴王欲令陛下久等乎?” 萧砚有些狼狈的涨红了脸,手腕却被那将官大力擒住,直直扯出了庭院。 “尔等同行,侯在宫外,待济阴王出宫,还需护送回来。” 禁军因与玄冥教不合,这将官对府邸内的鬼卒亦语气不善。 鬼卒之中的头目只是冷笑一声,遣人安排了坐骑,跟在了他们的车马之后。 马上将至宵禁,街上已几无行人。 长队出了坊门,便一路上了天津桥,向西北角的皇城而去。 萧砚孤身一人坐在车厢内,平静的掀开了车帘,看见大雪簌簌落下,积在了桥下洛水表面的薄冰之上。 桥边,有一伙巡街的金吾卫持戟让道于旁。 其中有一人抬头,正与他的目光遥遥对上。 萧砚放下车帘,双手搭在膝上。 外间寒风瑟瑟,伴着马车过了洛水,抵进左掖门之内。 有早已侯在此处的金吾卫上前掀开厚厚的挡风帘。 萧砚略弯腰下了马车,颇有些惶恐不安的样子。 但他最终还是扬起了头。 城楼之上,重檐歇山顶连绵起伏,积雪层层掩成素白,古朴的朱红宫墙间,厚重之气扑面而来。 此处,百年前,太宗曾校猎伊阙,高宗定百丽,于此宴外夷观“一戎大定乐”,武皇立神都…… 百年后,朱温篡唐居于此。 碌碌的官吏、金吾卫穿梭在左掖门大街之间,却再无一人言大唐。 …… 而今,大唐再至。 (本章完) 第59章 长夜 第59章 长夜 上阳宫外,大陈影灯。 宫廷火炬铺设而出,从禁中到外殿,都燃起烛光,连绵不绝。 萧砚跟在金吾卫身后,已听到了殿内的鼓乐声。密集的人影穿过长廊鱼贯而入,却是捧着酒壶的宫娥,着了透明纱裙,于这雪日佯装镇定,入殿服侍。 殿内设有帘子,隔绝了高台下的视线。 殿中鼓乐声分外悦耳,舞姬却还未登场。 因角落里皆设有暖炉,早先入殿的一众文臣武将此时分列而坐,格外有些享受。 正有粗犷武夫咧着嘴大笑,便见一太监推开殿门,将萧砚迎入。 萧砚略弯着腰,目光盯着脚下,只觉殿内的气氛都微妙了起来。 但众人皆如常态,依各自相谈,似乎并无人在意这么一个瘦削的人影,更何谈有人来拜见。 太监领着萧砚坐在角落里,此处紧挨着立柱,并不算一个好位置。 但对萧砚来说,却没有哪里比这里更好。 因有立柱遮掩,他便稍稍抬起了目光,向一众梁臣不着痕迹的扫视过去。 右侧居第一的条案后,一文士极有风采,留有三缕美须,身着紫色官袍,一双眼睛却甚为犀利,每与人交谈,对方几乎都是略略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萧砚便想起了前些日子有不良人递给他的情报。 “李振者,性睚眦,尤嫉贤能,面如笑虎。” 他先是思忖,继而马上低头,眼望着桌案。 远处居殿内众官之首的李振与人交谈完,正闭目假寐,却忽觉似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审视感从殿内某处传来,便猛然睁开眼来。 大殿中依还是响着低低的嘈杂声,或有人见他望过来,都只是恭色的陪笑点头。 他便疑惑的捋了捋胡须,转向一旁。 “国维,去岁河南一道有多少收成,今岁陛下欲讨歧国,或以你为诸道转运使,供给军中。” 大殿右手第二张条案后,同样着紫衣的张全义正在欣赏鼓乐,此时竟需李振连唤两声,才忽地恍觉过来。 他年逾五旬,幞头下的鬓发几乎近成灰白,且他虽着官袍,模样实则更像武人,皮肤甚是黝黑粗粝。 李振与他作比,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余岁也似。 “嗯?陛下要征歧国?” 张全义下颚的胡茬粗短,此时有些愣神,“怎得忽然要讨李茂贞?” “去岁,那李茂贞所设之幻音坊在中原甚是嚣张,凶名甚至传至御前。汴梁大乱,禁军与玄冥教火并,似是因幻音坊促成。” 李振眯了眯眼,淡淡道:“李茂贞实力不显,野心却是不小,于中原的暗哨不知几何,已几次让陛下大怒,不出兵凤翔,其恐不知大梁的军威之盛。” 他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该因此事并未容许多人知晓,张全义遂不得不凑过去细听。 立柱旁,萧砚以手按着桌子,目光却比方才更为隐秘的看向他们。 殿内嘈杂声很多,不时响起武夫的大笑声,他几乎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但他的视线却集中在李振的嘴边,能辨出二人交谈的内容。 他正在思量,殿中却忽地一静。 所有人都不敢再交谈了,便是鼓乐声都霎时止住,所有人皆是整齐划一的起身,看向高台的方向。 帘子后方,有三道人影缓缓显露出来。 其正中间,颇显肥硕的朱温捧着凸出来的肚子,哈哈发笑。 有太监的尖声响起。 “陛下至,百官行礼。” 萧砚没有做多余动作,而是与众人一起跪拜。 “参见陛下……” 高台的御座上,朱温满足的大笑,“众卿平身。” 期间,一矮一高的冥帝与鬼王已分列跪在左右,极为恭敬。 他的视线远高于帘子,能看见与众人一起拜倒下去的萧砚,遂更加满意了起来。 “夜宴开始,赏舞!” 鼓乐声再次贺然而起,散着香气的舞姬自殿外翩翩而入,映着乐声,开始为这大梁的皇帝献舞。 长夜渐沉,朱温的兴致,却刚刚开始。 ——————宫城之外,左掖门大街左侧,金吾卫衙署之内。 一金吾卫兵步伐匆匆,进入官廨之中。 里内,一将官正阴沉着脸,翻阅着一册案牍里的书卷。 “参军,所有尸身已验明,确是咱们一什巡街的卫兵,他们的容貌虽已被尽毁,但依能被几人的同僚认出。” 那金吾卫兵递出一张文书。 “此为仵作验查后的结果,皆记在上面的。卑职依参军所言,没去寻玄冥教的人查验。” 那参军却看也不看这文书,冷着脸哼道:“杀了人,却连他们的甲胄兵刃都搜刮的一干二净,城中若无敌国细作,本将是一百个不信!” “如此,可要上报?” “蠢货,陛下郊祭在即,岂能被这点屁事坏了心思?” 参军阴沉着脸,冷声道:“趁着事情还未闹大,将死了这十人的腰牌姓名告知给各处街使,同时撤换口令,所遇有古怪的巡街金吾卫,便即刻拿下!” “可若他们这两日便已逃出了城……” “猪脑子,十套甲胄,他们怎么运出去?”参军叱骂道:“对方欲行不轨,定会主动出击,只要如此,他们便定然会露出破绽,揪着这一点,拿住他们不难!” 那金吾卫兵神色讷讷,忙不迭的就要退出去。 “回来!” 参军思索了下,将放于桌上的鱼符丢给他。 “去知会玄冥教一声,他们虽然混账,却终究善于此道,请他们帮忙,找线索或能快一些。” …… 皇城之外,各坊早已闭门。 高墙之间,积雪积于街巷,路面全无人影。 坊内或有些许声音传来,但坊外却绝不由人能够逗留触犯宵禁。 持戟的一什金吾卫神色肃然,沿街寻过。 他们已得了严令,有一伙细作扮成了一什金吾卫,化成了巡街中的一队,须得尽快查出。 街角里,忽地传来响动声。 警惕望去,却见是一醉汉倚着墙根,手里攥着鞋子,光着脚立在那里嘟囔。 持戟金吾卫遂大松一口气,同时有人喝道:“宵禁之下,安敢犯禁?却是要尝尝大棍否?” 那醉汉却并不搭理他们,仍倚靠在那里模糊不清的说着什么。 这一什金吾卫便斜举起长戟,缓缓围了上去。 霎时,利刃入体的声音响起。 墙角之后,数道人影猛然显露出来,几柄飞刀飞旋而出,径直插入当先几名卫兵的颈间。 而后的半数卫兵先是慌乱,继而迅速反应过来,纷纷就要张口大呼。 其中更有一人已飞快掏出信筒,就要冲天放出。 倏然间,雪影之中,一矮胖身影夺目而出,继而身形化为残影,轻盈脚步掀起了一片飞漫的积雪。 夜色里,那人影迅如奔雷,浑身散出紫蓝光亮,腾挪之间,剩下的金吾卫兵皆是捂着咽喉一怔,踉跄倒了下去。 段成天嘴中叼着一根草茎,探脚一勾,便把一将要落地的火把挑起。 他抬起头,远处的房顶之上,一鬼卒模样的人叹服似的举起了大拇指,继而腾身一跃,消失在了高墙之间。 他将草茎吐出。 “麻溜点,处理干净。” 那醉汉与几道人影匆匆而出,将几具尸体架在背上,继而蹭下脚底的雪,警惕跃上了高墙,向暗处钻去。 “再有几套,应就够了。” 段成天虚着小眼,扳了扳手指。 临去之际,他却是一顿,将地上的草茎拣起。 “破习惯,险些落下痕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回家太晚了,最近走亲戚太多,存稿发没了…… (本章完) 第60章 剑舞 第60章 剑舞 殿内气氛极盛,一首秦王破阵乐压轴而起,舞姬们赤足跃动,薄纱之下,抹胸若隐若现,长袖腾转,拨动着在场每一个武夫的心弦。 这首破阵乐,本该是有大鼓震天、乐工披甲持戟﹐执纛演习,才方得以观气壮山河之威。 但眼下,只有舞姬萦绕于殿内,乐声亦无汹涌之势,竟极显异样的奢靡之风。 大殿之上的帘子已被撤开,朱温用金杯饮着酒,脸上的横肉不时抖动,甚显喜色。御座之下,诸位文官武将亦是兴高采烈,豪气干云。 萧砚默默坐在角落,略显局促。 这时,乐鼓声已至尾声,场中的舞姬稍有些气喘,下颌间有细汗渗下,滑落至颈口前的饱满之处。 朱温已有些色动,但场内众人甚多,便起身哈哈发笑。 “诸位爱卿,可喜?” 李振等文官尚还矜持,一众武夫已扯着嗓子大呼:“谢陛下赐宴!” 朱温面露得色,手持着金杯,挑目扫视,便从重重舞姬之间看见了萧砚甚为拘谨的身影。 实则已有官员看见了这一轻微的动作,遂同样向立柱旁的角落瞥去。 果然,朱温的粗犷嗓门瞬时就大声响起。 “李卿,何故不甚欢喜?朕之舞宴,不乐乎?” 此声之下,殿内的欢笑声便压低了许多,显得稍有些突兀。 角落里,萧砚正无所适从的观赏殿中的乐舞,此时忽听朱温的唤声,遂摆出茫然的姿态来。待见殿内大半人都看向自己,才极显惶恐的从条案后弯腰而出。他迈着碎步,却因惊惧走的很快,再最后,便被地毯绊了个趔趄,向前踉跄了下,双腿径直向地面跪去。 有舞姬被他吓了一吓,向旁躲去,连带着一众舞女都缓缓停了下来,鼓乐声亦低了下去。 萧砚擦了擦额前的汗,极力埋着头,低声道:“不知陛下唤臣何事……” 旁人观之,皆是以为他没听清朱温所言,纷纷有些暗笑。 有武夫斜靠着桌子,向他投去轻视的目光。 李振缓缓饮着酒,神色淡漠,余光里那少年蜷在大殿中央,可怜的好似一条犬。他便冷冷的笑了一声,将杯子置于桌上。 殿首高台两侧,冥帝朱友珪更是看都懒得看,用粗短的小手撑着紫黑脸颊,漠不关心。 “陛下问你,为梁臣不乐乎?” 于冥帝对面,颇有仪表的鬼王神色冷峻,代朱温问道。 萧砚遂伏低身子,恭声道:“臣居大梁,乐极。” 御座前,朱温的心情尤还不错,高高俯视着殿中那一俯首的身影,自以为亲和的朗笑道:“那汝为何不甚欢喜?” 旋即,他又自问自答道:“哦,汝生于长安,该是观过这破阵乐,朕这舞宴,可是不美?” 他的亲和面貌落在旁人眼里,却着实有些唬人,脸间的横肉皱起,笑色径直化成了凶狠模样。 萧砚先是抬头,而后垂首。 殿内众人只当他会继续软弱应承,却听他道:“不瞒陛下,臣观这破阵舞确实略有瑕疵。” “汝且道来。”朱温面色不改,一双虎目却已冷冷扫过殿内的一众舞姬。 “依臣所知,这秦王破阵乐当该配以军鼓,以将卒持戈执纛相辅,才方显我大梁武功卓越,威慑天下。”萧砚双手相扣,道:“现下虽来不及遣将卒演练,陛下却可令殿内诸位将军舞剑,配以众舞姬,当甚为壮观。” 他的声音有些磕磕绊绊,但最终仍是完整的说了出来。 在立柱屏风之后的乐工松了口气,这场秦王破阵舞是宫内大太监传诏,临时加的一场。 当年,一批批与唐皇室有关的宫人皆被斩了个一干二净,就连乐工都没留下几个,现真让他排出一场秦王破阵舞,只能想法设法的从其他方面吸引人的注意。 若是萧砚不加后面这一解释,恐怕在场的一众舞姬都要被拖出去问斩。 朱温对待近侍,向来就是这般暴戾。 “诸卿,可有愿舞剑者?” 御座上,朱温重新坐了下去,兴致有些不咸不淡。 事实上,众人都明白,偏要加这秦王破阵乐,为的就是这么一个乐子。至于到底具体够不够有气势,又有谁在乎。加之,大多官员看的也正爽。 便有一着武袍的将领起身,向朱温执礼道:“陛下,臣等观这舞,却是甚为不错。” 他斜睨了下萧砚,道:“至于舞剑,臣虽未曾识过几个字,却也听闻过这破阵舞,便是那李世民所编,济阴王既为李氏子孙,何不亲自舞剑,为陛下贺新年?” 殿内的气氛先是一静,继而便霎时活跃起来。 纵连朱温,此时也将肥硕的身躯向前探了探,抚着络腮胡大笑:“卿此言,甚得朕心。” 众将纷纷发笑,而后揶揄的看向萧砚。 “济阴王当该为陛下献舞!” 萧砚有些慌乱的样子,刚欲言罪拒绝,朱温已令人取来一柄长剑,置于他身前的地面。 “奏乐。” 鼓乐声顿起,一众舞姬却还有些失措,望着还未起身的萧砚,不知该如何配合。 夜宴发展至现在,已成为大梁君臣戏弄李唐末帝的取悦所在。 几息过后,萧砚终于笨拙的握住了剑柄,而后起身道:“臣实不知何为舞剑,陛下可否遣一将军教臣。” 朱温此时的兴致极高,目光扫下,却见一众武将竟皆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前唐废帝,也是皇帝不是。 真有如此机会,怎么也该在史册上记下一笔。 “臣,请命。” 殿内忽地响起一道声音,众人偏头去看,却见武将列席中,朱汉宾躬身而出。 他面色有些紧张,声音都有些发颤,却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其他原因。 “臣对剑舞素有心得,还望陛下可容臣于殿前显露一回……” 高台之下,冥帝猛然一转,狐疑的看过去。 他小眼微眯,上下省视着朱汉宾,后者却已叉手垂首。 其余诸将却是稍显暗恼,恨自己怎地没有壮胆出去卖弄一遭,平白让这平素不显的朱汉宾捡了个大便宜。 果然,朱温哈哈发笑。 “赐剑。” 一柄钝剑被太监双手捧着,递到了朱汉宾身前。 后者执起剑柄,长呼一口气,开始凭乐舞剑。 后方,萧砚照猫画虎,那长剑于他手中却好似重如千斤,只一会就有些施展不起,稍显滑稽起来。 众舞姬于周遭伴舞,却更衬得萧砚那笨拙的姿态显得喜人。 殿内众武夫毫无顾忌的发笑,只差没有将奚落之语大声道出了。 李振等文人不屑一顾,但也不得不迎着朱温的心思,摆出冷笑的神色来。 彼时,忽见寒光一闪。 那长剑顿从萧砚手中脱出,倏尔向御座的方向飞甩过去。 冥帝轻哼一声,探手一抓,那钝剑便被虚空制住。 殿中,舞姬们的尖叫声才起,朱汉宾已瞬间折身,将钝剑硬生生刺进萧砚的右心窝中。 众将猝然发愣,持起的酒杯顿在空中,竟忽有空气停滞之感。 御座上,本全然未将那飞剑放在心上的朱温也眯起了眼,向前探过身去。 (本章完) 第61章 请人 第61章 请人 大殿内,鼓乐声还在响动,但已有人因尖叫声从屏风后略探出头来。 一应舞姬先是慌乱的四散,继而才重重跪倒下去。 鲜血顺着钝剑缓缓渗出来,而后聚成浑圆的一粒血珠,啪嗒垂落下去,浸于毛毯之间。 朱汉宾眼中先是闪过一抹肆无忌惮的快感,而后才浮起惧怕的眸光来。 他脸上决然的正色也霎时转变成后怕的模样,向后退了一步。 鼓乐声霎时止住,而殿内嗡声顿起。 萧砚不可思议的捂着右侧胸口,怔了一怔,而后哀求的看了眼殿首的朱温,嘴唇一张一合,但还未发出声来,便旋即仰倒下去。 瘦削的身影重重落在地毯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鲜红的血色自他的胸口涌出,在这长殿内显得分外刺眼。 “放肆!” 左上首,紧挨着御座高台的鬼王拍着桌起身。 “朱绩臣,汝做的什么好事!?” 于他对面,冥帝睁着小眼睛,上下审视着朱汉宾,将已被他把弄成铁球的钝剑丢给一旁的太监。 他发出冷笑,却是没想到后者居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杀了前朝废天子。 大殿内,朱汉宾脸上的神色几经转变,而后便一把丢开染血的剑,继而重重拜倒。 “禀陛下,臣观剑影闪动,只以为这李氏遗子欲要当众行刺,才不得不抢先护驾……”他叉手跪拜,言辞凿凿道:“两月前,此李氏遗子被监押于曹州之际,便有李唐乱党与岐晋两国的人欲要劫人。” “依臣言,李唐余孽贼心犹在,留这李氏子亦更让李克用、李茂贞这二厮野心不死,臣为梁臣,已早有为大梁社稷诛杀此子的想法!只是不料此子用心甚恶,居在如此场合借机行刺,臣将其诛杀,恐会影响陛下圣名,臣之罪,臣一人担之!” 他嗓音恳切,话音落下,已死死叩首。 李振实则也有些发愣,但此时却虚掩起了眼睛,嘴角上扬而起。 在他身旁的张全义则是抚了抚短髯,瞅着仰躺在地的人影,一言不发。 殿首,鬼王已不能做主,遂看向御座。 朱温前倾着身子,死死看着俯首的朱汉宾,似是在分辨他所言虚实。 末了,他便淡淡的挥手。 “召御医。” 人前,有太监躬身过去,将萧砚架起,出了大殿。 所有人都还有些发愣,此时却不敢再出声了。有人盯着纹丝不动的朱汉宾,开始揣测他的命运。 有人则望着跪在案几前的舞姬,她们俯首跪着,颇有弧度的臀向上挺立,极诱得人想去摸一把。 但没人敢。 冥帝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鬼王则起身,叉手行礼道:“父皇,朱绩臣虽……” “朱汉宾忠心可嘉,确令朕欣慰。”御座上,朱温已开口道:“朕念及曾食唐禄,故对李柷这一李氏遗子也素来宽厚,不料其却是一直暗恨于朕,实乃朕对李氏过于仁德也。” 他的语气平缓,脸色亦看不出什么喜怒来,下方的群臣一时竟无人敢接话。 唯有站着的鬼王立即恭声应道。 “陛下英明神武,曾几次挽李唐于危难之际,李唐德不配位,昏君频出,以至天下祸乱四起,民不聊生,陛下承受天命,又何须善待这李氏,依儿臣之见,便该将李氏夷全族!” 右手侧,李振也当即出列,道:“陛下承受天命,当该尽诛李氏,以正皇统。” 朱汉宾将额头抵着地面的毛毯,心中却有些发毛起来。 果然,上方的朱温再次出声,这次的声音还愈加淡漠了些。 “既如此,朕便赐死李柷,让那些苟活于世间的李唐余孽趁早死了这心。” 此语落下,必然是有些惊世骇俗的。但对于大梁上下的臣子来说,实则早已是司空见惯。 李唐的子孙,着实算不上多么金贵。不过对于之前的李氏子,顶多是秘密处死,而今却改为堂而皇之的诏令罢了。 “陛下圣明……” 众人的奇声响起,朱汉宾才壮着胆子抬头。 却闻朱温的声音再起:“此事,就交予朱绩臣来办,司徒李振,代朕监之。” 无数目光瞬时向朱汉宾投射而来,便令后者霎时一愣。 但李振已出列,执礼应道:“臣,遵旨。” 朱汉宾有些失措,但终究还是起身,甚为镇定的恭声道:“臣,遵旨。” 朱温看向他,宽慰了一句。 “绩臣护驾有功,此事过后,可任左龙虎军都指挥使一职。” 如此一来,好似真就让殿内众人产生了个错觉,方才好像真就是李唐遗子怀恨在心,趁机想要刺杀朱温。 但没人在乎,杀死一个李唐废帝而已,便如碾死一只蚂蚁。 不过朱温的兴致终究被败坏了许多,此时便不再留于殿内,摆驾而出。 舞宴还在继续,众人的兴致却更高了些。有人恭贺着朱汉宾高升,后者只是干笑着回礼。 他目光几次转动,都是落在地毯之上的那几抹血迹。 直到有宫人匆匆而来,将之迅速替换下去。 —————— 夜里,皇城外边。 马车缓缓驶动,李振便将车窗帘放下,挡住了外间朱汉宾恭敬的神色。 车厢内还有一位仆从,此时正铺展着毛毯,使寒风不至于倒灌进来。 李振颇有仪态的捋动着美须,道:“查一查,朱落雁这几日可是与谁接触过。” 那仆从跪坐在车门口,点头而应。 马车驶的极稳,一路过了洛水,将至与积善坊相邻的观德坊。 但马上,车子的速度便降了下来。 仆从遂起身。 “奴去唤坊正开门。” 不过还未等他下去,外间已传来喝声。 “此乃检校司徒李公的车架,有陛下亲赐腰牌,何以犯禁一说!?” 李振睁开了眼,眉头间有些不悦。 “去看看,出了何事。” 那仆从应了一声,利索下去,张口便叱道:“汝等队头何在?” 骚动声便立刻止住,须臾,马车开始重新驶动。 李振轻哼一声,淡淡享受着权柄带来的快感。 下一刻,厚厚的车帘被掀开,一张大手擒着那仆从的头发,探了进来。 寒风裹着雪粒席卷而入,令李振的眼角霎时一跳。 入内的金吾卫小校咧着嘴,将那仆从随手扔到角落里,粗声道:“我等于夜中行走本为不便,不过,正好遇见了李司徒。” “司徒有御赐腰牌,当能容我等畅通无阻吧?” 这小校颈口露出来的衣领沾了一丝血迹,虽然细微,但在车厢内的烛光下依还是让李振能够瞥见。 他背上生寒,但面上只是冷静,沉声道:“你有河东口音,汝是晋人?” 那小校上前,随手拍了拍李振的脸颊,笑了出声。 “司徒当该知道,有些话,闷在肚子里即可。” 对方拍脸的动作让李振浑身一僵,继而便有一股甚是难言的屈辱从心底生出。 他阴沉着脸,叱道:“汝等真不怕命丧洛阳乎?” 那小校却只是笑笑,手中把玩着一柄匕首。 “有人想见司徒一面,特令我等来请,还望司徒能够赏脸。” 匕首间闪着寒光,堵住了李振下一刻想说的话。 今天三章应该出不来了,大家莫等哈…… 提前与各位书友老爷说一声过年好,明天见~ (本章完) 第62章 迎天子 第62章 迎天子 马车行驶的速度不算慢,车轮碾在积了雪的路面上,不断发出“咯吱”的刺耳声,直到被一队持戟金吾卫拦下,车速才缓缓减下来。 这已是途中路遇的第二波金吾卫巡查,按照惯例,两街一什巡卫,这一批若过去,这马车恐也要抵达目的地了。 那缩在角落里的仆从此时已被锁了穴道不得动弹,但听见外间的响动声后,仍下意识看向李振。 后者按着膝盖坐着,神色只如古井般波澜不惊。 坐在他斜对面的金吾卫小校手里把玩着匕首,咧嘴笑了笑,继而掀开车窗帘,将手中令牌显了出去,“宫里夜宴结束,陛下令我等送司徒归宅,可要对口令?” 外间的人将火把探了过来,但眼睛全然不敢向车帘内张望。 李振面色不变,眼睛却盯着那金吾卫小校的后背,稍有些攥拳起来。 而外间的巡卫在核对过令牌无误后,便后退半步,出声询问。 “李公府邸应在南城观德坊,诸位怎到了北城来,可是绕错了方向?” 李振眸中略喜,用手揪着胡子,脑中已开始思忖这晋人被揭穿后,自己该如何自保。 但那金吾卫小校此时却忽然转过身来,不待他有什么反应,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扯到车帘边上。 “皆是李公的意思,我等不过依令行事。” 李振浑身一僵,能察觉到那匕首已抵在了他的后腰上。 外间那巡卫并不能看清车厢内的动静,此时忽地见一着紫袍的四旬文士露面,便持着火把低头见礼。 “见过李公。” “夜深至此,你等巡夜甚是劳苦,”李振肃色道:“但洛阳安危实是皆操于诸位手中,可莫要玩忽职守。” “李公但且安心,我等定然尽心尽责,一刻不敢松懈!” 巡卫实则有些受宠若惊,当下也不再多问,当即便向手下挥手:“是李司徒的车架,放行。” 李振嚅嗫了下嘴,面上闪过一丝气恼的模样。 但车帘已被那小校放下,继而一把将他推了回去。 马车重新开始驶动,渐掩于雪夜之中。 巡卫有些振奋,此时满脸肃然之色,看着左右的持戟金吾卫,道:“既得李公勉励,尔等切记要仔细验查,莫要走了细作!” —————— 车厢内,小校将匕首搭在了仆从的脖子上,一直都呈笑色的脸此时已冷了下来。 “司徒莫要耍些小心思,须知在下可不是你们梁人。” 李振的脸亦有些发冷,沉声道:“阁下这是承认你晋人的身份了?” “司徒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多问。” 小校冷冷一笑,低头看向仆从。 那仆从正瞪着眼睛向他表达不惧之色,那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却忽地猛然一插。 李振本还冷冷看着那小校,正欲再套点信息出来,此时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得向后一仰。 小校随手扯过车厢内甚显奢华的毛毯,将之按在了仆从即将涌血出来的咽喉处。 他伸手钳住仆从的嘴,慢慢用毛毯将他整个身子都裹住。 “深呼吸,头晕是正常的……对,深呼吸……” 李振的眼角不住跳动,脸皮抖动了下,听着那浑如恶魔的低语,终于不敢再出声了。 马车也渐止住,有随行的金吾卫卒持着火把唤着坊正开门。 片刻之后,坊门大开,马车便径直驶入。 这会,小校才直起身,将染血的匕首在毛毯上蹭了蹭,继而用之割下一块布条,向李振过来。 后者双手冰冷,面上却还依然沉静,他瞥了眼角落里已全无气息的仆从,终究没做多余动作。 小校在蒙住李振的眼睛前,却先是一顿,继而发笑。 “对了,倒还未向司徒介绍。” “在下晋王礼字门下,折冲都尉,巴尔。” ………… 夜色中,小院的门被叩开,马车便缓缓驶入。 有人迎了出来,接住了被毛毯包裹着的尸体。 至于李振先前伴在马车外的几个侍从,亦由人控制住。 厢房内,一座沙盘早已摆设在正中央,周遭围了人影,却都是沉默。此时,房门打开,一道高壮的身影大步而入。 所有人都抬头望去,继而拱手。 “总舵主。” 身着金吾卫小校服饰的三千院抬手虚压,目光看向角落里的几女,须臾后,才并无动色的转过来。 “伱们歧国,跑来凑什么热闹。” 妙成天实则并不能分清眼前这人的身份,但从众人的称呼上来看,这“总舵主”明显是要比萧砚高上一个级别的。 她遂客气道:“歧国同样尊大唐正朔,既能机会触一触朱温的眉头,我幻音坊自当该来帮帮场子。” 三千院不苟言笑,只是皱眉,撑住沙盘的桌檐。 这时,在妙成天身旁的姬如雪将怀中剑提在手上,询问道:“萧砚现下如何?” “死了。”三千院接过旁人递来的纸条,顿了顿,道:“不对,快要死了。” 姬如雪怔了一下,下意识将手中的剑鞘握紧了一分。 但她却并未再多问。 在旁边,玄净天瞪大了眼睛,只觉有些不可思议。 妙成天实则亦有些脸色发白,但只是问道:“不知我们能做些什么,今夜,可是要将萧校尉救出来?” 三千院定定的看着沙盘。 “再等等。” ………… 皇城之外,朱汉宾在两个不良人的护卫下,上了马车。 临去之前,他便能看见,御街上正有一辆由十余玄冥教鬼卒守着的马车静静等着。 他沉住了气,远远的与他们对视了一眼,面不改色的从他们旁边经过。 离了皇城不久,他又看见一什金吾卫步履匆忙,向着皇城的方向过去。 当先一金吾卫小校身形矮胖,步子极稳,领人从马车旁擦肩而过。 片刻后,这什金吾卫便入了皇城左掖门大街。 大街左侧,金吾卫衙署。 段成天举着火把,准确无误的对了口令,入内而去。 官廨中,已守了半夜的参军已稍显困乏,正闭着眼烤火小憩。 此时听见动静,他才睁开眼模糊望去,继而揉着眼道:“捉拿细作之事,可有尽展?” 但外间的人只管直直而入,话也不答。 参军的视线终于清晰,抬头一看,瞪眼道:“本将怎未见过……” 他的声音还未落下,来人已一把捂住他的嘴,继而瞬间锁穴。 官廨中本还有些许吏员正陪着熬夜,此时也只觉劲风闪动,似有暗劲于他们身上一点,便浑身不得动弹,沉沉睡去。 段成天神色平静,拉开参军桌案的抽屉,将一块木盒打开,取出了里内的半块兵符。 同时,他将参军提溜而起,向外出去。 自始至终,用时不过顷刻之间。 …… 北城,思恭坊。 一玄冥教鬼卒于各处房顶不断腾跃,终至小院之内。 半块兵符被递至三千院手中。 他直起身,将那兵符丢给妙成天。 “你们幻音坊,须得配合我的人在寅时五刻前,将安喜门控制在手中。” 后者紧握着兵符,只是点头。 三千院则是向外而去。 “今夜,便当由我等,迎天子!”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两天被甲流传上了,上吐下泻着实不太舒服,加上除夕过年,没怎么码字,抱歉抱歉,尽快恢复正常更新 (本章完) 第63章 闹一场 第63章 闹一场 厢房的门“吱呀”被推开,片刻后,李振眼前的布条便被扯下。 映过来的烛光稍显黯淡,但此时仍让他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眯了眯眸子。 眼前,那自称“巴尔”的晋国折冲都尉持着一盏烛灯,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 李振缓了过来,先扫视了下周遭的陈饰,却发觉几乎看不出什么信息来,便沉声道:“我久未归宅,府中下人定会上报,届时全城戒严,汝等只会是插翅难逃!” “司徒现下该担心的,应是你自己才是。” 三千院一手按着腰刀,问道:“李家天子,现应在太医署?” 李振冷笑一声,兀自捋着胡须,道:“就凭你们这几个人,也想劫人?” “司徒又怎知我等是欲劫人?来我大唐东都一遭,不做些什么,实是可惜。” “以卵击石,弹丸河东之地,也欲对抗大梁。”李振懒得再猜测,只是激将道:“你们晋王,难道只会这些小伎俩?” 见自己晋人的身份确已坐实,三千院终于一笑,重新将那布条裹在李振的眼前。 “是不是以卵击石,李司徒稍后便知。” 须臾,便立有两人将李振架起,重新出了小院。 ………… 深夜,皇城承福门。 洛阳皇城,除了主体皇宫外,南面还有用于各司办公的皇衙及城署,北有圆璧城与曜仪城,东面则是东宫和左藏宫,再东出,便是一片南北狭长的城区,北段是洛阳粮仓所在的含嘉仓城,南段就是东城。 承福门,就是东城城门。 武周时,九寺五监中,便有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司农寺、少府监、军器监六个衙门居于东城之内。现今洛阳皇城几经劫掠毁坏,六衙仅有太常寺与少府监尚存。 簌簌大雪之下,城楼之上燃起火把。 “城下何人,速速止步!” 雪影中,有两什金吾卫卒护着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三千院骑着马,大声道:“李司徒奉陛下谕旨,来此探望济阴王伤势如何。” 同时,一块令牌自雪雾中飞射而出,直直扎进城楼上的立柱之中。 飞雪声太大,人声稍有些穿不透大雪,但城楼上的人终究听清了三千院的来意,特别是这一手抛扔令牌的手段,格外让他们吃惊。 城楼上面,负责值守的将官验过令牌,虽还是狐疑,却依然先打开了城门。 他领着人持了火把,于门洞下躬身迎接,“夜雪酷寒,司徒何至于亲自前来。” 马车里,李振木着脸掀开了车帘,淡漠道:“为国事奔走,何惧些许寒冷,速速带路,直去太常寺。” 那将官不敢耽误,当即遣人于前指引,引导着他们一路进去。 太医署属太常寺管辖,曾是培养高级医士所在,但世道纷乱,医署内师生凋敝,里内仅有随朱温自汴梁来洛阳的些许御医以及吏员。 临近医署门口,已有事先得知消息的太医令迎出来。 李振被马车内两个由不良人扮作的仆从搀扶而出,且因寒冷,他身上还披了裘衣。 太医令甚是卑下的在前面引路,同时出声道:“夜里济阴王被刺,便被第一时间转到了医署,职下已检查过,他的伤口颇深,加之失血不少,现还未苏醒过来。” 他一边介绍,一边回头,却稍有些错愕。 李振身旁,除了那两个仆从亦步亦趋的跟着,那金吾卫小校还领了几个人护在周围,一刻也不松懈。 但他虽心有疑惑,但终究不敢多言,依只是指引着。 这时,李振却忽然道:“济阴王可是已醒不了了?”“按照脉象来看,短时间内恐怕确实如此。” 李振遂冷笑一声。 太医令稍有些茫然,但片刻后便明悟了过来。 眼前这官拜检校司徒,任宣义节度副使的李公,早年曾几次参加李唐科举,却屡次不第,遂对唐室及朝廷士大夫深为排斥,现今听闻这李唐最后一抹余脉将死,恐颇为高兴。 不过他并未看见,李振实则是对一旁的三千院发出的冷笑。 但后者依只是面不改色,伴着他们一同入了一间厢房。 太医令执起了烛灯,照亮了床榻。 榻上,果然有一瘦削的少年面无血色,静静的躺在那里。 见李振只是皱眉看着,这太医令便有些小心的出声:“现下,司徒可还有什么指示?” “他可还有活命的机会?” “自然,但终究伤了肺脏,且济阴王非是武人,就算恢复过来,恐也大不如从前。”太医令小心询问道:“况且,陛下不是已下旨,欲赐死济阴王……” “确有旨意。” 这时,一旁的三千院忽地插话道:“我等护司徒至此,便是来提人的,伱只管将人给我们便是。” 太医令愣了愣,应道:“可宫里的意思,是先让济阴王先在医署将养着,待陛下郊祭过后,再行赐死一事,怎的今夜就要提人……” 他下意识看向李振,后者却只是木然道:“依令行事即可。” “但……” 太医令终究没胆子违抗,遂只能应下,开始着手让人安排。 片刻后,有吏员用架子将萧砚的身子抬上了马车,而后在太医令的注视下,缓缓驶离。 车厢内,李振冷笑一声。 “你们所言的事成,便就是如此?” 马车外,三千院淡定的骑着马,应道:“在下可还没有说事情已办妥了。” “可笑,就算你能挟持我将这李柷带出皇城,也没有机会带出洛阳!” “司徒若想保全性命,应会配合我们才对。” 一道声音响起,李振刚想冷笑,却才发现这声似乎是从身旁传来的。 他浑身惊颤,猛地回头望去,便见一不良人扮作的仆从已把本气息奄奄的萧砚扶着坐起。 后者脸色仍白,但只是捂住胸口,一脸平静。 “久仰了,李公。” “汝是怎么醒的!” 李振甚是惊惧,手却下意识向萧砚的脸抓去。 另一不良人却已马上将他按住,将一柄匕首架在了他的颈上。 萧砚颇为贪婪的吸了一口空气,胸膛开始慢慢起伏。 “朱汉宾那厮,还算识相。” “李司徒,今夜需得借你的名号闹一场了。” (本章完) 第64章 清君侧 第64章 清君侧 皇城,左掖门大街。 整个金吾卫衙署都瞬时一空,数百持戟的金吾卫沿街而出,渐逼近了左掖门。 城楼上,段成天按着腰刀,站在参军身后,低声道:“照我说的话,出声。” 参军面露难色,“吾家眷老小皆在汴梁……” “你若不照办,现下就再没机会见到家人。” 四面,同样着金吾卫装扮的几个不良人皆手握刀柄,向他不善的看过来。 参军嘴唇抖了一下,嗓子有些发干。 他实则不是惧死的人,却也真不想就如此平白没了性命。 将怦然发颤的心口止住,他开始张口大呼:“儿郎们!就在方才,汴梁传来了噩耗……” 风雪声很大,他却也顾不得下面的人听不听得清,一刻也不敢停顿,直直出声。 “玄冥教于汴梁作乱,蓄意谋反!于这几日间已谋害了我们不少禁军同袍,妄想动我大梁根基,让他们玄冥教压在我们禁军,甚至压在陛下的头上!” 城楼下方瞬间传来嘈杂声,前面的金吾卫模模糊糊的听清了,便立刻骇然起来。而后方的人却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便开始大声询问。 参军只觉口干舌燥,双腿竟都有些发颤,但在身后利刃的胁迫下,只能继续道:“勿要躁动!我知你们实则早已听到了传闻,却并未听见陛下处置玄冥教的消息,对不对?实是因为冥帝朱友珪现已隔绝圣听,不得让消息传至御前!且左金吾卫上将军葛太傅已被免职,便是他们玄冥教搞的鬼!” 他语序有些混乱,但说至此时,竟然莫名有些亢奋,一手把住了城墙垛口。 “陛下带着咱们南征北战,大梁哪一处不是我们禁军打下来的?他们玄冥教趁陛下西巡,竟想摘我们禁军的桃子,你们答应吗!?” 一众金吾卫实则有些莫名,不过终究听明白了,稍有些鼓噪起来。 段成天却不想再听这参军说废话,上前了一步。 “能不能成,不能成让我来!” 参军正亢奋的心情霎时一灭,但也如蒙大赦,连连向旁让开,同时大声介绍:“这位,便是检校司徒李公派来联络本将的线人,司徒筹划一事,该由他来转达!” 段成天按着腰刀,以内力出声。 “朱友珪隔绝圣听,欲以玄冥教控制圣上。今司徒欲率军清君侧,诛杀陛下身边的奸逆!眼下,朱友珪就在宫中,稍后司徒就要领大军而至,诛杀冥帝,正我禁军之威名!” 此时此刻,所有人终于听明白了。 以下犯上,多少年的老习惯了,再说他们也着实不乐意让玄冥教那帮孙子骑在头上。 “现今,吾等家眷老小皆在汴梁,若让玄冥教得势,必会用他们威胁我等,若不拿下冥帝,我等今后便只能任由玄冥教宰割!” “直娘贼,干死他们!” 下面,已有人开始骂了起来。 段成天言辞精简,见气氛已烘托起来,当即挥手。 “守住城门,在司徒到来之前,不得让一人进出。” 那参军咽了咽唾沫,双手有些发抖起来。 不管是不是清君侧,兵变已然开始了。 虽然,规模尚小…… —————— 洛阳城北,安喜门下。 城楼上下的一众禁军已被换防,替换下来的人马开始向皇城的方向聚集。 直到整个城门都被不良人接手,幻音坊的人才终于敢现身,继而掩藏在了城楼之上。 扮作男儿身的妙成天紧攥着兵符,绷紧了身子,看向众女。 “他们不良人已被分派到了各处,此处只有我们。” 她顿了顿,语气铿锵:“寅时五刻之前,人未死尽,城门便绝不易手!” 旁边,玄净天整理着满满的箭袋,目光坚决。 姬如雪紧紧持着长剑,回头,看向西面的方向。 …… 火龙渐渐汇聚,于皇城之外驻足。 马车里,李振面色惨白,自始至终镇定自若的语气也已慌乱。 “我决计不做此事!” “司徒既已上了贼船,难道还有回头路乎?”萧砚微微发笑,替他掀开了厚厚的车帘,道:“箭在弦上,便不得不发。” 李振颤着嘴,抬头望去。 左掖门已大开,门洞下火把林立,似是迎他而入。 于马车周遭,近千金吾卫亦将他拱卫着,声势浩大。 他大腿都有些发软,回头发问。 “汝等,为何能调动他们?” 萧砚只是淡笑,并不回应。 外间,三千院满面冷色,高声呼道:“入宫,清君侧!” “清君侧!清君侧!清君侧!” 漫天大雪下,无数火龙涌入皇城,向内席卷而入。 …… 洛阳城南,金吾卫南衙。 朱汉宾脸色有些潮红,按着腰带不住的来回走动。 有将官大步入了官廨,拱手道:“禀刺史,末将已奉旨调动了南城所有金吾卫北去,现应已至皇城……” “叫错了。” 朱汉宾有些不满,皱眉道:“某已得陛下封赏,是左龙虎军都指挥使。” 那将官有些发愣,“末将还未得到消息……不知该如何恭贺使君?” “呲。” 于他身后,一不良人忽地近前,一刀抹在了他的咽喉上。 朱汉宾面露笑色,将身后案上的一张盖印的圣旨替这将官擦了擦血。 “无妨,替我背个锅就行。” 将官瞪大眼睛,口中淌了些血,模糊不清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但朱汉宾已懒得计较这些,他此时只觉大权在握,被两个不良人护卫着,向外而出。 “按伱们校尉的意思,马上就该我去收场了。” 但马上,他又改口道:“不对,该是咱们的校尉。” 两个不良人面无动色,依只是漠然。 朱汉宾亦不觉尴尬,尤为满足的发笑。 “是该感谢校尉。” ………… 皇宫,集贤殿。 此殿是于武周时所造,曾是武则天所居的寝殿,又称长生殿。 现下,殿内正响起气喘的声音。 朱温浑身赤裸,身上的肥肉不时抖动,却已有些力竭。 他身下的妇人不断做出甚为夸张的表情,稍有种逢场作戏的姿态。 但朱温并不这般觉得,他此时颇有些得意。 “朕比之张全义,如何?” 妇人甚是娇羞,用被子捂住了脸。 朱温哈哈发笑,但已再撑不住了。 这时,外间突然响起了震天的厮杀声。 继而,有太监重重拍着门,尖声惊颤响起。 “陛下!陛下!乱军攻入皇城了!” 瞬间,朱温浑身一冷,惊坐而起。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65章 平乱 第65章 平乱 段成天步履匆匆,押着那金吾卫参军便下了城楼,继而翻身上马,开始向宫城的方向疾驰。 参军甚是惊恐,回过头,便见左掖门已开始打开,外间人影攒动,向里卷来。 还有几个段成天的手下亦骑了马,跟在了后面。 事已至此,他自知已没了回头路,遂咬牙发问:“敢问信使,司徒既已至城外,我们这是又要做什么?” “去应天门。” 参军的脸再次狠狠哆嗦了下。 应天门是宫城正南门,把持着整个皇宫大内的城墙防御,设有门楼、朵楼和东西阙楼。可以说,就算兵变大军入了左掖门,但短时间内也决计拿不下宫城。 可他们这几个人,就算能侥幸上了城楼,又能如何? 参军眼珠子一转,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五个骑卒。 若是他在待会揭穿他们的身份,或也能将功赎罪?届时,于段成天几人而言,应天门的禁军守卫可谓是数十倍之巨,只怕他们就是插翅也难逃! 马蹄声急促,还未等他细想,他们已疾驰而至应天门外。 应天门整段城楼整体呈“凹”字形列,除正门楼外,高十余丈的东西阙楼亦如碾压之势,将他们几人形同蚂蚁的身形重重笼罩住。 门楼之上,瞬间燃起了数道火把,显露出了数十道人影来。 继而,便有声音远远的传递下来。 “宫城之下,何人纵马!?” “金吾卫急报,皇城之外有乱兵纵掠,速让我等进城,禀报陛下!” “何处有乱兵?”城楼之上,将官极力眺望,却在雪夜里连半点动静也看不见,遂道:“夜深至此,外人一律不得入宫城一步,且等天明再说。” “若乱兵入了皇城,将军可担得了责任?”段成天控着马来回打转,同时指着一旁的参军道:“我左金吾卫兵曹参军在此,岂能有假?将军若不放我等入城亦可,还望能速报之陛下,言玄冥教谋乱,或要冲击皇城!” 门楼上的将官稍有些愣然起来。 “玄冥教谋乱?” 他的目光瞬间凌厉,把住了城墙垛口。 有副将凑近过来,低声道:“将军,冥帝与鬼王夜宴过后,尚还未出宫……” 将官眉头紧皱,终于不再思忖。 “放吊篮,带他们入宫。” 马上,便有两座宽大吊篮由绳索放下。段成天当即下马,与那参军一左一右,被拉了上去。 那参军触摸到了城墙,再一抬头,便见门楼上足有近五十禁军,遂心下大定。 且段成天的动作快他一步,已翻身上墙。 他不敢耽误,瞬间指着段成天大喊出声。 “此人乃乱贼也,将军快快拿下他!” 一声喝下,连几个手拉绳索的兵卒都猝然愣了愣,使得吊篮向下坠了些许。 参军虽被这一坠惊了一惊,但他急不可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连连大声道:“乱军已入左掖门,将军信我!” 因视线被阻挡,他仰着头,不住大喊。 但忽然,他望见城楼顶上的层层瓦片间,霎时便有人影晃动。 他惊了一惊,看清了他们的装扮。 黑袍红甲,面戴獠牙鬼面。 是玄冥教鬼卒。 他脑间的念头瞬间通达,似有一道电流瞬间贯通了他的疑惑。 不过他已没有机会再提醒出声,数道鬼卒一跃而下,落在了城墙之上。 那将官适才反应过来,但他还没来得及抽刀出鞘,段成天的身形便忽地一闪,一掌拍在了他的胸口。 同时,从天而降的十余鬼卒手中长刀斩下,顷刻将同等数量的禁军砍下头颅。 鲜血迸裂而出,参军所坐的吊篮没了人力拉扯,猛地直直向下坠落而去。 好在他尚有武力傍身,虽有近十丈的高度,却还捡了半条命。但他还来不及从吊篮内爬出,便立有两柄长刀重重的刺进了他的背腹。 余留在城墙下边的五个不良人抬起头,能看见有鲜血顺着垛口淌了下来。 门楼之上,段成天接过一鬼卒扔来的长刀,脚尖于地面蓄力一蹬,身形便瞬间砸出去。顷而,城墙之上立着的人便再无禁军的身影。此时,被一掌拍掉半条命的将官软瘫在立柱下,已出气多进气少。 但他仍然极力抬起手臂,指着浑身染血的一应鬼卒。 “汝等,是随朱汉宾进宫的人……” 但没人理他,鬼卒打扮的人已迅速折身走下石阶,开始打开城门。 将官咳出血,指向段成天。 “陛下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后者甚是平静,一刀挥去,将他抹了脖子。 “信我,我本来只想老老实实的卖豆腐。” 段成天自语的回头,低声道:“可惜,刀上已染了太多血。” 他矮胖的身形挺直而起,向南面望去。 便见应天门外,天街之上,火把绵延,映亮了半边雪夜。 最前方,戴了人皮假面的萧砚双手执缰,与三千院并列同行。 在他们身后,李振已从马车里被拖了出来,此时正脸色惨白的骑在马上,浑身冒汗。于他周遭,还有数十不良人紧紧拱卫着他。 再往后,千余金吾卫在看见了洞开的应天门后,终于呼吸急促起来。 今夜,畅通无阻! ………… 宫城之内,终于有人在风雪中听清了嘈杂的厮杀声。 但马上,雪影里便有箭矢飞射而来,一箭将他钉死在了地面。 宫女捂着脸,发出了惊惧的尖叫声。 铺天盖地的火光终于直晃晃的闯了进来。 外围的禁军全无防备,几乎在瞬间就被冲垮。其中更有不少败卒被裹挟进了大军之内,被迫一同加入了“清君侧”的大计之中。 不过亦有更多的禁军被惊动起来,虽没人知道具体出了什么动乱,但厮杀一触即发。 “冥帝的走狗,射箭!” 有禁军甫一露面,即被乱箭射死。 有“清君侧”的金吾卫则开始脱离大军,闯入各处大殿之内。 …… 集贤殿内,朱温顾不得命根被吓到没有,此时一把推开同样被惊住的妇人,裸着下身便跳下龙塌。 有宫女欲要替他更衣,亦被他一脚踹开,继而拾起一件长袍就往外走。 此时,他才稍有些反应过来,大声呵斥道:“何处来的乱军!” 门外的太监被他的怒容吓住,急忙俯首磕头。 “奴婢也不知啊!” “废物!” 朱温怒不可遏,但外间寒风拂动,却也让他听清了响彻整个皇宫的“清君侧”三字。 这时,有禁军大将领着人马一路闯进来。 “陛下,速速退守曜仪城,尚还能守住玄武门!” “乱军何为!?”眼见有兵有将,朱温遂平静下来,以长袍盖住下身,大声询问。 那禁军大将有些羞愧,拱手道:“乱军言冥帝欲要谋反,隔绝圣听,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不知如何已杀入了皇宫,陛下先随臣避祸吧!” 朱温先是惊疑,继而冷笑一声,大步下了廊庑。 “速召鬼王朱友文来朕身边!” “朕要平乱!” 还有一章,等十来分钟哈 (本章完) 第66章 乌龙 第66章 乌龙 大军越分越散,但三千院几乎完全不约束。 整个宫城南段城墙,除应天门外,还有长乐、明德二门,向内而去,又有三道宫门。方才,他们已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了正对应天门的一道宫门,引领大军完全入了皇宫。 现下动静已彻底闹大,赶过来镇压的禁军愈来愈多,局势便开始变得危险起来。 横街之上,鲜血甚多,但禁军的尸体反而很少,余留下的多是于混乱中被斩杀的宫人。 但围拢在周遭的金吾卫以及被裹挟的禁军尚还有近千人,他们簇拥着李振一路杀进去,径直抵达了用于常朝的宣政殿。 宣政殿前,此时已有近百禁军持着盾,简略的结起了防阵。 立刻便有金吾卫将官上前喝问。 “冥帝朱友珪隔绝圣听,我等奉诏清君侧,尔等还欲负隅顽抗乎?” 李振被挟持在大军中,只觉手脚冰凉。 打着打着,怎就变成了“奉诏清君侧”? 但他全然没有出声的资格,身旁几个不良人一直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仿佛只要他一张口,就要将他瞬间枭首。 殿前,那禁军亦有人应话道:“陛下现下就在宫中,诸位皆是同袍,何至于促成眼下的局面?冥帝有没有隔绝圣听,待陛下驾临,一切皆知!” “放你娘的屁!陛下都被那玄冥教控制了,如何能够自证?尔分明是想拖延时间!”乱军中,有人嚷嚷道:“弟兄们,杀进去,救出陛下,皆有厚赏!” 李振怒然转头,想要看清是谁在挑拨离间。 但心气早已被调动起来的一众乱军哪里顾得上许多,当即就持着弓弩开始乱射。 李振无奈,被乱军拥进了军中。 而禁军一方,由于配备的弓弩皆在府库及城墙上,此时反而对一众金吾卫出生的乱军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在留下几具尸体后,龟缩进了宣政殿内。 乱军亦不用招呼,便开始攻打殿门。 李振长叹一声,终于死心了。 “该退了。” 大军之后,三千院拉扯住萧砚的坐骑,眼看着乱军已涌上石制的长阶,出声向跟上来的段成天询问道:“应天门留了多少人手?” “不多,十余人。” 三千院遂看向萧砚,询问意见道:“如何?撤不撤?” 萧砚眉头紧锁,霎时拨转马头。 “带上李振,咱们闪人。” 三千院便当即调选兵将,“此处猛攻,直到揪出冥帝所在为止!应天门留守之人不多,还需司徒亲自坐镇,此处便交予你等负责,若久攻不下,可暂退守应天门而来!” 被指派的金吾卫郎将尽是正色,脸颊上充满了因激动而泛起的潮红,当即向李振拱手抱拳。 “末将定不负司徒重托!”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轰然声中,宣政殿终于被攻破,乱军亦杀了进去。 三千院即开始指挥汇聚在一处的所有不良人向外退去。 但忽然,一道鬼啸自四面八方而起。 倏然,才涌入宣政殿内的乱军被气浪掀出。 萧砚头也不回,当即催马。 “等到他了,快走。” 三千院也只觉后背寒风四起,一把拎起旁边的李振,便纵马夺门而出。 后方,那金吾卫郎将的喝声已响起。 “冥帝朱友珪!?拿下他,皆有重赏!” 殿门口,一道侏儒身影负手踱步走出。 “李振?” “有意思。” 但不待他多想,长阶之下,近千乱军已蜂拥杀了过来。 ………… 应天门下,数十骑疾驰而出。 李振被寒风不断割着脸,忽地后知后觉的惊悚起来。“汝等好险恶的心思,竟是想要冥帝与禁军不死不休!?” “司徒的话,实在是多啊。” 三千院哈哈一笑,却是看向萧砚,道:“出皇城?” “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们便毫不停留,留下一座毫无守备的应天门,径直奔向左掖门大街。 …… 宫城之内,鬼气肆虐飞出,所过之处,被接触到的乱军士卒便犹如阴鬼缠身,霎时变得浑身黑紫,倒地气绝。 长阶上几无血迹,但密密麻麻的全是倒地的尸体。 乱军终究胆寒,攻势放缓不说,甚而已有被裹挟进来的禁军开始溃逃。 且慢慢的,不断有镇乱的禁军冒了出来。 那金吾卫郎将亦有些喉咙发干,见溃势完全不可阻挡,就要撒丫子跑路。 朱友珪尖声发笑,身形无风自动,飞速的飘荡出去。 他双脚几乎没有点地,却瞬间到了乱军的最后方。 郎将双眸直缩,被一股鬼气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马上,一道无形的大手钳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瞬间提溜起来。 “是你,要拿下本座?” “玄冥教、谋反……”郎将死死捂着脖子,终究是再坚持不下去,声嘶道:“皆是李司徒的意思……” 朱友珪阴冷一笑,伸手虚空一握,郎将的脑袋便瞬间灰飞烟灭。 所有乱军遂惊恐后退。 他扬起手,暗紫色的脸庞在火光中显得极为阴暗。 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出声,宣政殿内又有动静传出。 数位宫人战战兢兢的提着宫灯,将暗沉的大殿照亮了些许。 朱温阴沉着脸,被几个禁军大将与鬼王簇拥着,大步走了出来。 于他的视线内,朱友珪如神人一般漂浮在空中,其下的近千乱军仰望着他,竟分外有些威风。 当然,对朱温而言,这号称“冥帝”的次子却在此时显得格外让人恶心,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更是让他厌恶至极。 “孽障,汝欲造反弑父吗!” 朱友珪被这一道大喝吓得一惊,瞬间落地跪拜道:“父皇何言至此,儿臣是替您平乱啊!” “狗东西,朕用得着汝来平乱!?” 朱温只觉一股无名火起,怒指着一众乱军:“尔等缘何生乱?” “是、是听闻玄冥教谋反,臣等为陛下安危,诛杀冥帝,清君侧……” 此时,所有乱军才胆战心惊的放下了军械,看清了眼前的局势。 朱友珪被气的热血上涌,眸中一缕恶毒之色忽闪而过,但一瞬过后,依还是重重磕头道:“儿臣之忠心、孝心,实乃天地可鉴,父皇莫要听信谗言啊……” “今日之祸事,全因李司徒而起,待儿臣捉拿他至御前,一切皆会真相大白!” “朕用不着伱来提醒!” 朱温面色难看,心下却不认为李振能做得这般大事。 但整个皇宫现下实则还在动荡之中,尤还有许多小股的乱军在各殿劫掠,甚是让他恼火。 这时,一禁军将领穿过了人群,匆匆走上长阶。 “陛下,太常寺传来消息……” “李司徒于两个时辰前,领人带走了济阴王。” 求追读,求推荐票~ (本章完) 第67章 杀来 第67章 杀来 “希律律……” 萧砚将缰绳猛地一扯,坐下的马匹便霎时上扬前蹄,而后高声嘶鸣起来。 自他而始,身后数十骑皆骤然顿住。 李振本被三千院架在马背上,此时早已因疾驰的马速和风雪而被吹的晕头转向,他强忍着泛呕的苦楚,勉力睁开眼睛,透过散乱的发须,能看见左掖门上,正是一场厮杀。 他们先前攻入皇城,是在左掖门余留了百余金吾卫的,但眼前情形,明显是皇城外的军马已驰援而至。 他面上大喜,踉踉跄跄的尽力高声道:“吾大梁勤王之师已尽短尔等晋人的退路,如今汝等前后皆有劲敌,还不速速就擒!” 三千院冷笑一声,用力拍了拍李振的后脑勺:“就你多嘴!” 后者现下却已全然不惧,不断扭动着身子,道:“汝趁早言降,凭你晋国折冲都尉的身份,因能知晓不少晋国军机,吾亦能保你一命!” 前方,萧砚脸色平静,退了过来。 “是得靠司徒保我等一命。” 而后,他便向一众骑马的不良人道:“可以更换装扮了。” 段成天伴在一旁,此时只是一言不发,将最外间的金吾卫衣甲尽数脱下,露出了里内的玄冥教服饰。 继而,所有人皆在李振茫然却又惊惧的目光中,戴上了玄冥教专属的鬼面獠牙面具。 “尔等!?” 李振的小脑先是瞬间宕机,而后如大梦初醒般,拼力望向左掖门的城楼。 城楼之上,如黑色浪潮般的玄冥教鬼卒不断涌上城墙,渐将留守的百余金吾卫吞噬殆尽。 三千院饶有兴致的看着李振呆若木鸡的表情,重重的一挥马鞭,策马而去。 “乱军之首李振,欲挟前唐废帝作乱,现已被我玄冥教擒获!” 左掖门下,门洞便本还有抵抗的金吾卫正与玄冥教鬼卒厮杀,此时忽地见数十骑疾驰而来,且听清为首之人的高呼后,士气便瞬间土崩瓦解,作鸟兽散。 偶有还自认为“清君侧”的金吾卫本还不敢相信,然后马上就见到了被横架在马背上的司徒李振。 他们不明真相,扔掉了兵刃,悲戚道:“禁军败矣……” “大梁基业,已被玄冥教篡夺而去……” 李振大急,但背后马上就有一根手指重重点下,而后封锁住了他的哑穴。 三千院领着人,理也不理这些兵卒,马速全然无阻,轰然闯出了已半掩打开的左掖门。 城门口已有些许鬼卒散立,但因两方的服饰统一,径直让路将他们放了过去。 萧砚混迹在一众骑卒当中,目光向外一扫。 皇城之外,一批批的玄冥教鬼卒从洛水上的天津桥涌了出来,其间夹杂着不少禁军,却仿佛是被人驱使也似,缓缓列阵堵住了渡洛水南去的通道。 而他们一行人夺门而出,便瞬间吸引了无数视线。 不过,萧砚乃至三千院的马速一刻未减,勒马向左一转,便向城北的方向疾驰而去。 洛水北岸,持着火把的一众鬼卒与禁军皆是一怔。 有弓弩手反应极快,当即就要张弓直射。 这时,人流中,朱汉宾领着两个扮作亲将的不良人霎时策马而出,挥刀即追了上去。 “莫要走了他们!” 弓弩手恐伤了人,待要调整角度仰射,萧砚等人已拉开了距离。 半数人便分列而出,随着朱汉宾开始追击。 半途,一道人影被丢下,于泥泞的雪地中翻滚了几下,停了下来。 朱汉宾猛然勒马,连带着身后的一众追兵亦纷纷止住了马速。 “是李司徒!”有人高呼道。 李振被摔的浑身剧痛不止,额头都摔破了一角,脸上积雪混杂着污血,甚是狼狈。 他一只胳膊也被摔的骨折,却仍是焦急的做出手势,让人给他解了哑穴。 “这批贼寇乃是晋人!他们实已渗透进了禁军与玄冥教,挟持我劫走了济阴王,莫要管我,快追他们!” 朱汉宾不敢不重视,当即令人照顾好李振。 “李公勿忧,末将现已看清了这奸计,待某索敌而还,定还李公一个清白!” 他领着掺杂了鬼卒与禁军的人马急追而去,独留李振狼狈的落在长街道旁。 李振大定,但抬目一扫,却见周遭留下来的兵卒都一副皆备的模样盯着他。 他瞬时惊怒,但现下却并不敢发作,只是强忍着剧痛,向朱汉宾追击的方向望去。 不知为何,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朱温假子,竟成了保他性命与前程的关键所在。…… —————— 城北,安喜门。 从门口向内而去的长街之间,已铺洒了不少鲜血。 空中,簌簌的箭雨再次飞射而去。 箭矢扎在了同样染有血迹的城墙之上,钉出了片片火星。 长街远处,一禁军将领正按着刀来回走动,大声激励。 “皇城动乱,乱贼退路必在此处,儿郎们拼力厮杀,不为旁的,也为自己搏一个大好前程!” 他本为禁军一营指挥使,麾下计两厢一营共五百兵卒,但因皇城生乱,他奉命领军封锁安喜门,以让内外不得有人趁机从此出入洛阳,亦是因此,才得知安喜门已落入他人之手。 眼下,虽知皇城动荡,但城内的大部禁军实则并不敢随意调动,若无大将主持,或在事后亦要落一个“谋逆”的罪名。但城门被夺不同,这将领瞬间敏锐的察觉到,天大的功劳似乎已落到了他的手中。 这一波箭雨过后,他便咬牙道:“对方不过百人,再攻一次!” 有副将劝道:“营头,尚还有一营人马正在调来的路上,何不再等等?儿郎们死伤不少,实是难啃……” “废物,难道单只我们死人?” “拿下贼首,伱我同享大功!” 副将终究拗不过,即令弓手再仰射了一波后,开始领人冲锋。 城楼上,被压制得不能抬头的妙成天向左右一扫,却发觉周遭的姐妹已不过五十。 禁军终不是江湖人士可比的,若对方换成江湖客来,她有把握来几个杀几个。 但眼前这批大梁禁军却甚是精锐,即使是抢夺城门,甚而都是队列严整,依托阵型杀敌。 她们这方,虽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傍些武功,但实则出众者不过玄净天一人而已,杀退禁军两次进攻,便已折损了近半人手。 这时,有人惊呼道:“大娘子,箭矢已不多了!” 妙成天咬了咬牙。 “准备近战!” 一旁,玄净天以脚蹬着弓身,以内力凝聚了三支箭矢,飞射而出。 “噗噗噗……” 禁军中有数人倒下,却格外激发了他们的血性。 尤其是得知守城的不过百余女子后。 禁军顶着些许伤亡,突至城墙根下,开始持盾登楼。 城墙顶上,姬如雪弓着腰藏在女墙之后,她满脸冷峻,手上攥着剑柄。 她的剑上已染了不少血迹,甚而血还未干。 有步卒已怒吼着冲了上来。 盾牌间,刀枪刺出。 所过之处,幻音坊的女子唯有以命相搏。 姬如雪亦起身而去,借着矫健的身法,连杀了两名步卒。 但马上,她也被密集的枪阵逼退,腰间被蹭出了一抹鲜血。 后方,妙成天咬牙,拾起一柄长剑,就要亲身上阵。 此次,九大圣姬之中仅有她与玄净天两人在,加之她天生绝脉,并不擅长攻击。 所在的圣姬太少,连幻音阵法都摆不出来。 彼时,枪阵碾压而来。 下一瞬,便听长街远处的禁军阵中,忽有人仰马嘶的震动声传来。 姬如雪向后一跃,躲过了一杆刺来的长枪,而后猛然转头。 长街尽头,一道瘦削的身影猝然撞了出来。 他随手抢过一杆马槊,于林立的火把间,挑起了那禁军营指挥使的头颅。 “皇城已破!” “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在他身后,数十玄冥教鬼卒如影随形,瞬时杀穿了本就薄弱的禁军军阵。 (本章完) 第68章 追来 第68章 追来 禁军将领被忽然枭首,留守街尾的薄弱军阵亦被瞬间杀穿。 持着弓弩的兵卒还未来得及更换兵刃,就听一声爆喝响彻整片里坊。 “皇城已破,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萧砚单手提缰,坐下马匹前蹄飞扬,猛地发出剧烈的嘶鸣声,而后急奔冲撞,带着他一路杀向了安喜门。 他身后,数十不良人以一当十,每一挥刀,便立有被持着的火把掉落。 长街之上,聚成团的火光被一撞而碎,零零散散的火把掉落在雪面之上,映亮了遍地的死尸与污血。 城楼之上,姬如雪偏首望去,美目怔怔。但此时,于她身前,立盾之后长枪如林,直直的列阵刺来。 乍然,破空声爆起。 萧砚的身形自马背上凌空而起,手中马槊一抖,而后被他一脚踹出。 “噗、噗、噗……” 立盾之后,列成一排的步卒瞬间被马槊精准贯穿,长达一丈余的槊杆将所有人的尸体连成一串,轰然撞在了城楼的石墙之上。 而后,凌空的身影重重的砸落在城头上,猝然响起一道碎石的裂声。 萧砚的双眸灼灼,极为耀眼的闪着靛蓝色光芒,浑身罡气于周身肆虐,冷峻的面容于此时显得甚是可怖。 立盾列阵的近百步卒慌然倒退,整列的阵型亦变得有些散乱。 在他身后,少女的整个身子都瞬间绷紧。 此时,她旁的不觉,持着剑的手却下意识想要捧在心口前,只因心跳的厉害。 但她的手依然持着剑,只是手指攥紧了些。 便如方才生死之际,她都只是平静如常。 这时,妙成天与玄净天两姐妹已惊喜唤出声。 “萧郎!?” “来晚了。” 萧砚头也不回,将一枚令牌丢在了禁军枪阵之前,冷声道:“检校司徒李公已控制皇城,汝等若还惜命,现下舍了军械,尚有生路。” 没人敢去拾取令牌,莫名的恐惧气息弥漫在所有禁军步卒之间,他们虽没有依令舍弃军械,但已没有了方才势如破竹的气势。 周遭尽是火把噼啪的燃烧声,却再无一人出声。 萧砚踩着一步卒的尸体,本欲将马槊抽出,却见其上污血淋淋,遂折身走到姬如雪身前,在少女的注视下,伸手取过她手里的长剑。 他将剑尖抵在脚边的地面,双手撑着剑柄,一人站在依然长枪如林的军阵之前。 姬如雪的剑显得有些纤细了些,但此时被他杵着,却让人生出种这是一柄重剑的错觉。 “开城门。” 萧砚背对着姬如雪她们,道:“可以走了。” 妙成天怔了下,而后并不矫情。 “姐妹们,走!” 玄净天警惕的持着长弓,拉了一把姬如雪。 后者犹豫了下,低声道:“记得把剑还给我。” “放心,丢不了。” 门楼下面,三千院与段成天已领着所有不良人抵进了门洞,而后将安喜门的城门打开。 城外素雪连绵,一眼不见尽头。 城楼上,禁军眼见着幻音坊众女快速离去,终于有些急躁起来。 但萧砚全然不动,依还立在原处。 他分明只是一人一剑,浑身却有浓浓的杀意显出,以让所有人都被震慑的不敢向前。如此过了许久,却又好似只过了一瞬,萧砚将抵在地面的长剑提起,折身跃下了城楼。 所有禁军都是面面相觑,有人趴在城墙垛口上向下张望,便见城楼之下,有一人骑着坐骑,牵了一匹马。 此时,萧砚的身形稳稳落了上去,继而提缰,纵马奔离了城外。 所有人这才发出嘈杂声,却终究没人敢追上去。不过这时,他们便忽然听见了轰隆的马蹄声响起,继而纷纷回望,才见有连绵的火把从长街远处向这边奔腾过来。 朱汉宾奔在最前方,这会眯眼扫视着遍地死尸,心知自己拖延的时间应已足够长了。 可就在此时,一道惨叫声忽地自他身后的骑卒中响起。 他回头皱眉望去,便见原本一个骑在马背上的禁军骑卒霎时被一道鬼气笼罩,旋即灰飞烟灭。 一道暗紫的侏儒身形从鬼气中显露出来,神色颇显狰狞。 朱汉宾头皮发麻,只觉后背一凉,下意识惊惧道:“冥帝!?” 朱友珪却看也不看他,矮小的身子伏在马背上,坐下的马匹好似被什么忽然猛地刺激了下,开始急速奔驰起来。 他驾着马,一骑绝尘,腾然冲出了安喜门外。 朱汉宾恐惧不已,心知大事不妙,却也没胆令手下的人拦他,而是道:“追上去!誓要拿下乱贼!” —————— 萧砚与三千院一左一右,脱离了官道,在野地里不断疾驰。 后者询问道:“为何不去追幻音坊的人?” “拖延的时间太短,她们必然还未走太远,我们可以发挥混淆追兵的作用。” 三千院皱着眉,道:“早知就不让你知晓我在洛阳,今夜这事,着实麻烦。” “可见舵主那晚实已被我说动了。” 两人驾着马,烈风不断砸脸而来,萧砚遂眯着眼道:“舵主看似神龙不见首尾,颇有闲情逸致不理事务的感觉,但实则亦想重振不良人吧?” 三千院沉默了下,并未回答这句话,只是问道:“你想嫁祸给晋国我理解,可为何一定要我假扮那通文馆巴尔的身份?” “只觉此人应与舵主有缘罢了。” 三千院眼角跳了跳,看向萧砚:“你是想……” 但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便见萧砚的神色突然一变。 “‘剑意’提示宿主,有威胁正在不断逼近,威胁值80%……” 下一刻,三千院便也察觉到有一股杀气从后面急追而来。 两人无需多言,当即弃马跃出,身形于雪地里一滚。 猝然,一股阴气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两匹坐骑先是高声嘶鸣,继而四腿一颤,马身干瘪了下去。同时,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匹已力竭的马儿瞬时变成了干尸,轰然倒了下去。 一声刺耳的尖笑响起,一个身影腾然闪至萧砚身后。 “本座倒要看看,汝还能逃到哪里去!” 一张鬼气肆虐的暗紫手掌向萧砚拍出,后者心下警铃大作,但他还未接掌,三千院已霎时闪来,一掌迎出。 两掌交合,三千院闷哼一声,向后倒退了几步。 朱友珪的身形虽然无挫,但亦有些戒备的向后翻跃出去。 “大天位?” 他有些疑惑的立在远处,一双小眼骨碌碌的打转,似要将三千院看透。 半晌,他便自傲的负手而立。 “区区一大天位初期,也配拦下本座?” 还有一章,二十分钟 (本章完) 第69章 逃 第69章 逃 风雪下,整片原野仍处于黑夜之中。 素白的原野之上,不断有身形闪动,或有人骑马,或有人徒步,却都只是匆匆向着西面急去。 片刻后,一道纤细的倩影忽地立住,而后头也不回的折身回返。 队伍的最前方,妙成天偶然偏转过头,突见一人影瞬间消失在了雪影之中。 她愣了愣神,惊呼道:“雪儿!?” 但原野旷阔,却无回声。 —————— 安喜门向外的洛阳北郊,临近杂乱树林边,三道身影互而对立,局势甚为微妙。 萧砚此时一把扶住三千院,单手托住后者的后背,掌中便有内力涌入他的体内。 三千院有些紊乱的气息便瞬时平稳,而后低声道:“他方才出手绝非全力,我不是他的对手,你先走,我可以拖他片刻,他还杀不了我。” 然后,他又道:“若换旁人,我只会弃他而去,但你有脑子,见不得你死这么快。” 萧砚晒笑了下,单手持着姬如雪的剑,低声应道:“萧某倒是想逃,但念着与舵主的交情,却还是有些没这个脸。” 三千院愣了愣,随即苦笑了下。 他可真算是被萧砚一路拉上了贼船了。 对面,冥帝朱友珪神色有些倨傲,但此时眼见两人并不应他的话,便阴沉了下来。 “伱们两个,嘀嘀咕咕的,不把本座放在眼里?” 而后,他又看向萧砚,小眼转了转,思索道:“汝被刺中一剑,怎能恢复的如此之快?” 后者上前一步,而后道:“堂堂冥帝,难道也没看出小王这些年亦在习武?” 朱友珪沉了沉脸,“汝是假的?” 但他又看见萧砚右胸处的剑伤,以及想到萧砚于洛阳的窝囊样子几乎与他记忆中的李柷一模一样,遂有些惊疑起来。 “你有机会习得武功!?” “是真是假,冥帝试试便知。” 听闻萧砚的话,朱友珪冷笑一声,而后双掌腾起黑雾,身后骷髅背饰上的飘带不断抖动,气势猛然高涨起来。 “就算你习得武功又如何?区区一个大天位,一个杂毛,在本座的眼中,不过都贱如蝼蚁,与小星位别无二致!” 言罢,他的身形已大步而进,气势嚣张霸道,两掌间鬼气腾绕,须臾便拍至萧砚面门。 后者不敢大意,剑上附着罡气,于格挡间不断闪身后撤。 但与以往不同,他每次和旁人交手,一手剑气只是势如破竹,谁挡谁死,但如今一碰朱友珪手间的鬼气,便沉入大海,毫无反应。 好在一旁还有三千院,他虽亦被冥帝这手至阴至邪的鬼气克制,但终究实力不低,不得让朱友珪轻视他。待萧砚后撤,他便瞬时上前,双掌当空招架,与朱友珪连对数掌。 而萧砚向后闪退之后,身形便瞬时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仍占据上风的朱友珪惊疑了声,身后却忽然一凉,便见萧砚的身形忽地显出,一剑向他要害刺出。 但前者周遭鬼气环绕,长剑只入半寸,便再进不得。 萧砚遂毫不犹豫,抽剑便退。 果然,朱友珪一掌逼退三千院,回身便是运掌一拍。 风中阴气漫天,更有鬼哭狼嚎的凄厉声响起,这一掌虽然拍了个空,却仍然波及到了萧砚,令他不得不手腕如飞,不断将长剑翻转,拨开了些许鬼气,闪退避开。 朱友珪身后,三千院见此瞬时心有余悸,却仍只是趁机而上,身形凌于空中,一脚猛然踹向朱友珪的后脑。 后者的后脑勺上却恍若长了眼,尖声一笑,身形屹立不动,粗短的手臂却已霎时蹿出,手掌化拳,瞬时捶在三千院脚心。 后者浑身一晃,向后翻出。 但他还未来得及站稳身形,朱友珪便已缩身而至,两掌携着威势,连绵拍出。 沉闷的交掌声不断响起,但不过呼吸之间,三千院的防守便已紊乱,小臂被拍中,大半个身子的防御瞬时露出破绽。 朱友珪得意发笑,全身鬼气调动,尽汇于右手,继而轰然拍向三千院的心口。 后者头皮发麻,却已来不及后撤,只能想法设法拖动两臂,全力防向胸口。 彼时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巨力瞬间于三千院背后一拉,而后便见一道长剑从他身后飞刺而出。 朱友珪面上狰狞,右掌避也不避,猝然迎上。一瞬,剑尖似与这一掌僵持了下,在长剑之后,那双靛蓝灼烧的眸子分外刺眼。 三千院双眼一缩,恍觉万物皆缓了缓,空中的落雪,似也停顿了那么一刹。 但马上,剑裂声便起。 裹着浓浓阴气的暗紫手掌一顺而下,大天位后期的全力一击,便落在了萧砚的左胸口上。 后者的身形便如断弦的风筝,倒飞数丈而去,于雪地中翻滚了下,再无动静。 远处,一道靛蓝色的身影撞出了雪影,却正见那对亦灼灼闪亮的靛蓝眸子瞬时熄灭。 她心跳骤停。 下一刻,她便全力奔去,面上虽有些慌乱,但缠着纱布的手极为镇定,一把将萧砚扶了起来。 后者胸口散着缕缕鬼气,却是已经气息微弱。 他嘴角渗出血,见到是她后,弱声道:“走……我能活……” 少女便毫不犹豫,将他背起。 就如在两月前的曹州,萧砚在郊外伏低身形,将她背起身。 远处,因被萧砚救出而与朱友珪拉开距离的三千院脸色沉郁,却亦在缓步而退。 更远处,朱友珪眯了眯眼,垂首望着被洞穿的右掌,惊疑的自语。 “他哪来的纯阳内力……” 但他懒得多想,一双闪着邪光的小眼盯着三千院,浑身被耗尽的鬼气再次开始汇出,而后慢慢萦绕在右手掌心,将血淋淋的伤口不断修复。 这时,南面忽地传来奔雷的连绵马蹄声,却是朱汉宾领着几百骑卒追了上来。 三千院眼观六路,感知到姬如雪两人的身形已稍稍远去,此时眼见此景,折身便逃。 “殿下,如何?” 朱汉宾扫视着波及甚大的狼藉雪地,而后一眼望见了朱友珪还未恢复的右手掌心,暗暗心惊,询问道:“殿下可有恙?” “李柷受了本座一掌,应活不过多久。” 朱友珪狞笑一声,扯下一骑卒,翻身而上,道:“追上去,父皇要见李柷的尸体,本座便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朱汉宾心下一凝,于他身后的两个亲将亦互相对视,脸上皆有凝重之色。 他不敢不应,当即就要跟着他引兵分而追击。 但就在此时,于不远处的杂乱树林之间,忽有几物飞射而出。 冲在最前面的朱友珪不屑一笑,抬手便是几道掌风拍去。 倏然,磅礴的火光先是映亮,而后震天的爆裂声裹着剧烈的热浪,扑面而至。 朱友珪脸色一变,翻身便躲。 热浪带有冲劲,瞬间掀翻了他的坐骑,而后有碎裂物体爆出,扎在了已倒地的马身之上。 朱汉宾等人亦被热浪波及,但并无大碍。 不过他们背后都瞬间冷汗骤出,头皮发麻,只觉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整个原野上,马儿的嘶鸣声不断响起,不少躁动恐慌的坐骑掀翻了骑卒,跳跃着四面逃开。 朱友珪闪身趴在地面,一双小眼直直盯着杂乱的树林。 但许久,里内却再无动静。 “嘶……” 他小眼不住转动,邪光腾转,而后不确定的低声自语:“旱魃?” 后边远处,朱汉宾不住安抚着躁动的坐骑,惊惧询问:“殿下,还追吗!?” 朱友珪从地上爬起,阴着脸扫过他们,因他们看见了他堂堂冥帝这般狼狈的一面。 不过他仍然心有余悸的看了眼杂乱树林,尖声道:“分兵搜查,李柷小儿受了本座的九幽玄天神功,定然活不过十二时辰,死要见尸!” 不好意思,前两天去成都了趟,没带电脑,只在群里面请了个假,让各位老爷久等了 (本章完) 第70章 交换 第70章 交换 素雪漫天飞舞,姬如雪额前却凝出了细汗,缓缓从好看的眉眼间滑落下去,悬在了立体的鼻尖上。 在她脸庞边上,萧砚的右手还攥着剑柄,却也只剩下了剑柄。 此时整个剑身都已破裂,独留下了这稍显秀气的握柄,被他用力攥在手中。 “不要握着了……” 姬如雪托着萧砚,迈出的步子却比来时更快,她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低声道:“断了就断了,不会怨你。” 但身后之人却并未有声音响起,少女便猛地一惊,脚步却不敢停下,淌出一条长长的雪痕,向着西面而去。 …… “噗嗤。” 羽箭被三千院一把擒住,而后向后一甩,将追来的两个骑卒射下马去。 无主的坐骑嘶鸣着冲来,被他翻身骑上。 而后,他看着远处地面被淌出来的雪痕,勒缰一转,带着另一匹无主的马匹向另一方向奔去。 于他之后的远处,数百人马迟迟追来,得见地面的两具死尸与两行马蹄淌出的踪迹后,果然依迹追踪。但亦有人发现了那条渐被积雪掩住的雪痕,遂分了小股兵马循迹追去。 …… 雪影之下,整片原野极为空旷,在黑夜中好似连方向都不能辨别得出。 姬如雪看着遍地雪白,不知是因体力剧烈消耗的原因,还是心绪不宁,实则此时已有些眼缭乱。但她只是紧紧抿着唇,倔强的向着一个方向逃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地传来飒飒的马蹄踏雪声音,而后风雪中有粗犷的笑声响起:“兀那贼子,再不停步,老子可就射箭了!” 少女却只是不管不顾,死死托着身后的人,脚步不停,竟是在短时间内拉开了些许距离。 后面的禁军追兵明显有些恼怒,狠狠抽着马鞭,提速追来。 同时,簌簌的射箭声响起。 姬如雪身形顿止,继而翻身而起,避开了实已劲力不足的几支箭矢。 但她只怕若不躲,这几支箭恐会伤到萧砚。 十余骑遂因此拉近了距离,已有人抽出了明晃晃的刀,同时兴奋道:“竟是个小美人儿……” 而后,十余骑纵马半包围过来。 “贱婢,你身后之人可是济阴王李柷?” “废话这么多作甚,擒下她,拷问一番便知!” 数骑便再不待,挥刀撞去。 姬如雪咬着牙,却不肯放下萧砚。 她脚尖一挑,一泼雪粒便飞洒而出,其后身法矫健,避开了当先撞来的一骑。 有人被雪迷了眼,发出怒吼声,于马背上矮身横劈过来。 姬如雪本已错开了身形,此时却只能暂且放下萧砚,而后挡在他身前,故技重施,以脚尖挑动雪粒,同时欺身而上,纤腰向后一弯,手掌重重的拍在那人臂上,瞬时响起了一道碎骨之声。 这骑卒本正觉眼睛刺痛,此时惨声一叫,长刀脱手落下,坐骑载着他错身过去。 姬如雪神色冷静,抬手接住刀柄,而后手腕转动,长刀凌空飞射而出,一刀贯穿了他的后背。 忽如其来的变故瞬时令其余追兵猛然一怔,但有人只是用刀指着躺在雪中的萧砚,狞笑出声。 “先擒下此人!” 冲在前面的几个禁军骑卒便缰绳一扯,拨动着马头向旁绕开,急奔地上的人影而去。 姬如雪果然有些失措,折身便要回援。 于她身后,那指挥的骑卒狰狞一笑,拍马过去,于提速中,手中刀锋已高高扬起,直欲自上而下重劈而去。 少女已察觉到身后的凉意,但一双美目只是紧紧盯着已不断逼近萧砚的几骑,拼尽全力伸出了手。 但终究,差了许远。 身后,那骑卒面目张狂。 “死!” 飞雪之下,姬如雪指尖发颤。 不过,即在这猝然之际,遍布旷野的雪影间忽有一片瓣飘落。 而后,瓣纷纷扬扬。 所有人都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噗嗤。”一条粉红绷带似是凭空从黑影中飞刺而出,骤然贯穿了姬如雪身后骑卒的胸口。 而后,另有两条绷带倏然横贯而来,继而,堂而皇之的卷走了雪地中的萧砚。 有血滴从姬如雪的脸颊边飞溅过去。 骑卒一声未哼,轰然倒下。 抢夺萧砚的几骑扑了个空,几匹坐骑更是没刹住脚,纷纷撞在了一起。 一股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瞬间铺面笼罩而来。 姬如雪心下一惊,动作却不慢,脚尖于雪地中一点,身形便倒飞撤出包围圈中。 此时,才有禁军骑卒惊惧的声音响起。 “什么人!?” 姬如雪心有所感,回头望去。 天空中,雪粒间夹杂着瓣,还未落尽。 瓣之下,一道长发倩影步态轻盈,于雪地中袅娜走来。 在她不远处,被绷带捆住的萧砚眉头舒展,终于昏死过去。 同时,一道软腻却极有媚韵的嗓音响起。 “看不出来吗?” “当然是个美人了。” “找死!”余下的追兵皆是大怒,拍马踏雪杀去。 空中飘落的瓣却在此时似乎瞬间停顿了下来。 姬如雪呼吸顿住,分明看见有无数缠在那女子手腕间的绷带齐刷刷的飞刺而出。 “噗、噗、噗……” 十余无主的坐骑冲刺而去,消失在了黑暗的旷野之中。 这下,纷纷扬扬的瓣才终于落尽。 姬如雪美目中闪过警惕,但还是第一时间蹲伏到了萧砚身边,将他扶起,靠在了自己的怀中。 不过此时,后者的脖颈间却已有暗紫的黑色蔓延了上来。 姬如雪心跳骤快,三两下扯开了萧砚身上的绷带,将他左心口的衣衫撇开,便见一张不大的掌印格外清晰,指印间散着缕缕鬼气,差不离已散布半边身子。 她茫然失措,却是下意识将手掌贴上去,欲用内力将这鬼气逼去。 “别费力气了,小姑娘。” 那边,倩影优雅拨动着耳边的粉红长发,道:“他伤口上的是煞气,可比尸毒强上百倍,你去碰,必死无疑。” 姬如雪抿着嘴,只是倔强的埋头蹲在萧砚身侧,将双手都贴了上去。 倩影眨了眨眼,饶有兴致的挑起了嘴角。 “伱这么想救他?” 姬如雪额头渗了汗,低声道:“我欠他一命。” 倩影啧啧称奇,而后走到了她的身边。 “这世上,能救他的人不多,却并非没有……” “你好不好奇,谁能救他?” “其中,必有你一个。”姬如雪回过头,将已有些被煞气侵入的手掌收回,而后颤着手道:“在下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女郎既肯现身救我们,必对此煞气有解除之法,还请女郎救他……” 倩影邪魅的美眸明显愣了愣,继而脸庞间有些许不满闪过。 “你这么想救他,我有些条件,可也能答应?” “纵死无悔。” 倩影轻笑了声,伏低身子,用指甲粉红的玉手捏住了姬如雪清冷的脸颊。 “眼睛生的不错,换吗?” 姬如雪先是一怔,而后毫不犹豫。 “换。” 还有一章要凌晨了,大家可以等明天早上再看哈 (本章完) 第71章 局 第71章 局 天色渐白,纷扬了一夜的大雪终于止住。 鱼肚白下,抹抹晨光逐渐从天际线外缓缓移了过来。 有不良人驾着马遥遥赶来,继而在傍河的密林间翻下马背。 “校尉,身后确已无追兵。但亦没有寻到总舵主与天暗星的踪迹……” 段成天用手捻着枯草根茎,胖脸皱成了苦色。 一旁,妙成天与玄净天大步过来,前者急声询问道:“可寻到我家雪儿?” 这不良人摇了摇头。 “我们虽着了玄冥教打扮,此时却不敢回转过深,并未寻见姬姑娘的身影……” 玄净天持着长弓,美眸间尽是焦虑之色。 好在她姐姐素来沉稳,此时沉住气,看向段成天:“不知天速星,可有萧郎留下的安排?” 段成天甚是发愁,挠着后脑勺。 “他就让我们带着你们突围,却没有多的吩咐。” 言语间,他浑然不在意自己相较于萧砚是前辈的身份。 现下也无人在意这些,妙成天蹙眉道:“你们那总舵主神出鬼没,难道也没有多余后手?” “嘶……” 段成天抬头纹皱起,才恍觉这些时日全是萧砚与三千院在谋划行事,他竟然对整个大局没有半分知情。 他下意识要去寻一直代他管理洛阳分舵的梁知,却才记起后者现下仍留在洛阳内。 他遂犹豫道:“眼下,你等还是先将身份掩好,莫要让梁兵撞见。寻人的事我们在行,也方便许多。” 从洛阳出来前,他们便皆是玄冥教的打扮,确能方便在梁境行走。 妙成天细细思忖着,而后令玄净天领着一众女子继续向西返回凤翔,自己则欲留下调动周遭的暗桩一起寻人。 很快,队伍一分为二,呈两面分开。 ………… 洛阳北郊。 朱友珪阴沉着鬼脸,用已完好的右手搓动着地面的爆裂碎片,两眼惊疑不定。 而后,他也不待朱汉宾追人的消息传来,如孩童的小臂一挥,身形便化为鬼雾,消失在了原地。 …… 皇城之内,一具具死尸被同僚搬起,用车推了出去。 有长绳串了一批批判为乱军的金吾卫,押送进了大狱。 大殿外间,朱温肥脸因愤怒颤动,一双虎目圆睁,似要将下方的李振吃掉。 他坐在一张胡床上,身上披了御寒的貂衣,扫视着依还遍布血迹的宫城。 “汝欲挟李柷,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杀了朕?” 李振被摔破的额头还在渗血,却来不及处理,此时更是用另一只未骨折的胳膊撑着地面,拼命磕头。 “臣绝无此心!实是晋人奸诈,混迹于金吾卫之中,趁臣不备,挟持臣下掠走了济阴王……” 同时,他又悲戚道:“臣本欲以死效节,但料及晋贼谋划甚大,本想趁机打探他们底细,却不料因此让他们骗开了皇城,万幸陛下神威,一举覆灭晋贼奸计……” 朱温却是大怒,道:“朕之金吾卫,岂是李克用那匹夫可以渗透得了的!?” 李振不敢抬头,只是不住的以头跄地,将地面染上了一抹血点,继而悲怆高呼道:“臣虽侥幸被朱刺史救回,但自知已无颜面对陛下,臣之羞愧,实乃万死不足以谢罪!还望陛下赐臣下一死!” 朱温肥脸沉色,最后道:“朕念伱也没这个狗胆弑君!” 言毕,他便看向侯在一旁的鬼王,冷声道:“那孽畜去追人,还未回来?” 后者躬身一礼。 “冥帝去时过晚,恐还没有这般快。” “废物,妄称什么大天位高手。”朱温面上尽是厌恶之色,而后看向李振:“汝言之晋国细作渗入禁军与玄冥教,可有依据?”自知已捡回一条命的李振此时才恍觉额头剧痛,但仍然只是垂首颤声道:“那挟持臣下的贼子甚为嚣张,自称是为晋国折冲都尉,且他们先是调动金吾卫生乱,其后又能扮作玄冥教的人第一时间冲出朱刺史的重围,必是有人通风报信!” 朱温捋动着满脸络腮胡,脸色阴晴不定。 这时,便有一禁军将领大步过来。 “陛下,冥帝回来了。” “单他一人?” 这禁军将领犹豫了下,拱手道:“确只有冥帝一人。” “让他滚过来!” 须臾,朱友珪一脸惶恐的躬身入了宫门。 朱温一把将手边暖炉砸过去,“孽障,李柷人呢?” 朱友珪不敢耽误,当即叩首道:“禀父皇,儿臣确已追上了李柷,但其……” “朕就问你,他是生是死?” 朱友珪稍有些气急败坏,心下极为恼怒,但仍只能答道:“其必死无疑!” “尸首何在?” “父皇且信儿臣一回,李柷的尸体儿臣虽暂未带回来,但其中了儿臣之煞气,只有死路一条。” 朱温看向鬼王,“友文,可是如此?” 后者恭敬应声:“冥帝言之不错,所中煞气者,非人力可挽回。” “普天之下,难道无医者可解除这什么煞气?” 鬼王犹豫了下,而后突然察觉到有一抹阴冷的目光死死扫来,遂坚定道:“无人可解!” 朱温终于心下大定。 “传朕旨意,李振贬官三级,卸职思过。至于你朱友珪,实乃废物一个,自称什么狗屁天下无敌手,却连个尸首都带不回来!回京闭关,给朕好好磨练武功。” 朱友珪眼中闪过恶毒之色,却是一言不发,将额头抵在了地面。 李振则是如蒙大赦,连连谢恩。 “拟诏贴榜,言李克用野心勃勃,欲劫济阴王李柷入河东,于乱战中,前朝天子不幸被晋贼所害,朕实乃痛心不已,自知愧对前朝昭宗,现拟檄文,择日讨晋!” “擢朱汉宾任龙虎军左右都指挥使,以嘉其护驾有功。另,擢均王朱友贞兼任皇城司公事,彻查禁军、玄冥教其内细作一事,以朱友文督之。” 直到此时,朱友珪才骇然的微微抬头。 这厮朱有贞,凭何冒了出来? 大殿外间,在朱温身侧,鬼王向他悄悄递了个眼色。 朱友珪遂阴毒着脸,俯首应命。 —————— 东京,汴梁。 皇城司衙门,官廨内,有一张纸条递到了崔钰手中。 “此次与崔府君合作,甚是满意。” 崔钰冷着脸,不住捋着下颌长须。 新任亲信低声道:“府君,你放权让朱汉宾得以调动玄冥教洛阳分舵一事,是不是得防一防?若让冥帝知晓……” “怕什么,朱汉宾若不是猪脑子,就不会暴露是某给他的令牌,况且……”崔钰眯着眼,将纸条焚去,道:“洛阳分舵,不是均王令钟小葵调动的吗?” “某早已遣书告知均王,殿下既已掌权,何由查到某的身上?” 晚上太困了,睡着了…… 晚上再更,感谢大家,厚着脸皮求求票 (本章完) 第72章 尸祖降臣 第72章 尸祖降臣 洛阳远郊向北,已临近孟津。 已荒废许久的半大村庄内,三千院眯着眼,将仍还血肉模糊的人皮用雪擦了擦,继而毫不忌讳的仔细贴在了脸上。 而后,他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栩栩如生的脸皮来。 在他脚边,已被剥下脸皮的死尸睁着眼,浑身僵硬。 三千院蹲伏下去,从怀中再次取出一个小瓶来,而后,将里内的药水极有规律的撒在了死尸血肉模糊的脸颊边。 须臾,其脸上的血肉便开始蠕动起来。 三千院见此,遂将那张栩栩如生的脸皮严丝合缝的贴了上去,几是瞬间,这脸皮便仿若原生一般,浑然看不出半点破绽。 “嘶……” 三千院捏了捏下颌,拉扯着身上已更换好的衣衫,而后手掌聚起内力,冲着地面死尸的右胸口隔空一掌。继而俯身拨开死尸的衣衫,用自己的手掌对比了下。 掌印确要小上三分,却并无鬼气缭绕。 他皱了皱眉,起身思索。 不过许久,外间马蹄声阵阵。 有人看见了拴在外边的一匹禁军坐骑,便张口唤出声。 “马三,你小子冲这般前,可寻得大功了!?” 三千院持着刀从墙后走出来,嘴唇颤抖,面上的激色掩都掩藏不住。 “我,寻到济阴王的尸体了……” 外间后赶来的几个骑卒皆是大愕,而后纷纷下马赶来。 三千院被走在前面的队头一把推开却也不恼,只在一旁解释:“我循着踪迹赶来,便见原本两匹马淌出的路径只余一条向北逃了,本想等等你们,却不料正在这里看到了济阴王被掩在那边的草堆下面。” 几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一堆杂乱的潮湿草堆。 而地上死尸的头发上,亦还沾着些许草根。 队头先是大愣,下意识的想要询问,却见三千院的脸上满是止不住的得色。 “定然是济阴王!我可立了大功,往后你们见了我,恐怕得唤一声将军嘞……” 队头瞬间与另外几个骑卒对视了眼。 那边,三千院还在得意道:“到时候,看在大家皆是多年袍泽的分上,我不会忘记伱们的……” 但马上,他的声音渐渐缓了下去。 队头红着眼,沉声道:“马三,这般大功,你一个人怕是吃不下吧?” 在他身边,另外几个骑卒已将腰刀抽出了半鞘。 三千院的脸僵了一僵,而后干笑道:“不还有一晋国细作还在逃,你们……” “一介细作,岂能比得上寻得济阴王尸首的大功?陛下金口谕旨,寻得前朝天子尸身者,连升三级,赏千金,你一人也吃得下?”队头面上不善,用刀尖比划着地上死尸的脖颈。 “某有一计,可让诸位兄弟人人有功,却不知三郎愿不愿意了。” 周遭的几个骑卒瞬时四散开来,将三千院隐隐围住。 后者不敢不从,只得应声。 “皆听头儿的……” —————— 一个被布巾掩盖着的物体被人捧着,侯在了马下。 朱汉宾皱起了眉,翻身下马,令人将它打开。 随着布巾被一片一片掀开,一少年的头颅终于缓缓显了出来。 朱汉宾的双眸便猛地一缩。 其后,扮作他亲将的两个不良人亦瞬间慌乱,下意识握住了刀柄。 朱汉宾如芒在背,只怕两人当下发狂持刀将他当众枭首,连连向他们压手,安抚着他们的情绪,同时不住喝问道:“汝等熊心豹胆,竟敢分尸济阴王!?”队头在不远处领着几个骑卒双膝跪地,却是无人敢答话。 朱汉宾气急,能明白这几人的把戏,无非是效仿汉初“五侯分尸”故事,以让人人有功。 “那晋人分明实力不俗,岂能将济阴王就如此丢在此处,独自逃窜!?” 前面的喝问队头不敢应答,此时却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卑职等人追上他们的时候,那晋人已是重伤,自知不敌我等,遂杀害了济阴王,欲携头颅逃跑,幸被我等拼死抢下,奈何其尚有几分本事,得以单骑走免……” “啖狗肠!尔等有这个本事!?” 朱汉宾简直无言以对,但当时的情况却仅有眼前这五人知晓,他又没有理由凭此将他们拿下拷问。 “即刻禀奏陛下,言济阴王尸身已寻到,晋贼尚在逃窜,望能令各镇戒严,捉拿可疑之人。” 但旋即,他又忽然呆愣住。 如今他已有勤王护驾之功,现下这李柷亦或是萧砚的尸身也是由他令人不断追击,才方得抢回,怎么也会算他一功。且格外关键的一点,真如萧砚后来所言,竟真没让他背负弑君的骂名,还得以把持军权…… 而且,最出乎意料且又让他喜出望外的。 便是萧砚那厮真就死了!? 他先是惊惧,又想起冥帝所言,声称萧砚受了他全力一掌,必死无疑。 难掩心下喜悦,朱汉宾防备着身后的两个不良人,当即着令余下之人继续向北追击,同时自己亲自领着人马护送济阴王尸身回返洛阳。 数列骑卒再次分散开去,或向南或向北,霎时奔马而出。 许久后,一骑靠了上来。 朱汉宾皱起眉,认出了其是居次功的什么马三。 “禀将军,小人有机要奉上,望能屏退左右。” “何事?” “有人让小人给将军带句话。” 听见这似是在哪里听过的话,朱汉宾的只觉脊背霎时一凉,双眼微微瞪起。 待周遭只剩下那两名不良人后,三千院便咧嘴一笑,压低了些声音。 “天暗星萧砚,恭贺刺史高升。” —————— 颠簸中,一道机械声终于在脑海中响起。 “‘剑意’唤醒宿主第二十七次……” “唤醒成功,开始转换内力——宿主本体已尽数转为纯阳内力……” “警告,宿主上世所修之功法并不适配当世环境,是否强行吸收体内煞气?注意,若无适配功法,宿主遭到反噬几率高达300%……” “开始强行吸收中……” …… 临黄河边上,陕州辖境,客栈边上停了一辆马车。 “诺,把所有客房都包下来,本美人可不喜凡人的吵闹。” 姬如雪接过高挑倩影丢来的金锭,沉默了下,抬步入了客栈。 后者抿唇一笑,拂开脸颊边的粉红长发,掀开车帘走了进去。 但旋即,她猛然呆愣。 车厢内,萧砚浑身大汗,脸色苍白,此时双眸一蓝一黑,甚是摄人。 但他只是靠坐着,喘着气轻笑。 “终于见面了,降臣尸祖。” 第二章过了十二点发哈 (本章完) 第73章 三分归元 第73章 三分归元 街巷间有清风拂过,空气中似有黄河浪涛的泥水气味,灌进了车厢。 降臣柳眉微蹙,将车帘放下。 “你见过我?” 而后,她便看见了本已蔓延至萧砚颈口的毒素此时却毫无踪迹。 “不对。” 她随即上前,一把扯开了萧砚的衣衫,正见他几已侵体的煞气竟开始缓缓向右胸口的掌印处倒退。 颇显邪魅的桃眼中,瞳孔先缩后扩。 而后,玉指瞬时搭在了萧砚的腕间,下一刻,她便将后者的手甩开,艳若桃李的脸颊上,呈起狐疑之色。 “你是如何做到的?” 萧砚微微咳嗽,却觉心跳声甚重,笑声道:“在下给尸祖所书,又不是假的。” 降臣眼角上扬,继而用涂成粉红的指甲挑起他的下颌。 “你区区一个中天位,也敢大言不惭?” 萧砚将头向一旁撇开,道:“我的人虽未在玄都坞寻到尸祖,可也将我的信带到了,尸祖既肯现身洛阳,想必已然意动。” “说实话,我不远千里来洛阳一趟,本已失望,却见伱能以中天位的功力让冥帝那小子破防,确实稍稍有了……” 降臣思索了下,比了一个指甲盖出来。 “一丁点兴趣。” 而后,她翘脚坐在了萧砚对面。 这一动作本颇显轻佻,落在她身上却有一股仪容妍美之意。 “说吧,你从何得知的玄都坞所在。而且,最好照实了说……” “从大帅那里知晓的。” “呵,大帅,哪个大……”降臣声音瞬时僵住,而后忽地柳眉轻蹙,盯着萧砚,似要将他看个明白。 后者虽还脸色苍白,却只是坦然。 接着,便见降臣掩着嘴尬笑,“既是大帅,那倒也不奇怪了。” 她有些不自然,偏转了翘脚的方向,道:“算你有几分能耐,在我这十余年的生涯中,所见的妖魔鬼怪也不少,你在这不上不下的中天位行列内,算的上异数。” “十余年?” 见萧砚的注意力放在了别处,降臣用指甲点着膝盖,不满的皱眉:“喂,重点是这个吗?” “尸祖请继续。” “我方才探你脉搏,甚是紊乱,已成气机互冲之势。你现下虽借什么秘法吸收压制住了那煞气,但有一点你我实则都明白,你撑不了多久。” 降臣将双手交合,轻置于膝上,美眸流转:“况且,所谓阴阳相冲,若想压制入体的煞气,需耗费的纯阳内力可称磅礴,但你分明只是一介中天位,殊为新奇。” 萧砚见她亮闪闪的桃眼直视而来,遂不加遮掩,咳声解释了她的疑惑:“我修有一功法,唤为‘三分归元气’,这些年颇有所悟,可致内外互补、三元同修,以至自然大化,内力生生不息。” 降臣讶然了下,脑中迅速搜寻,将自己百年所阅之功法齐刷刷的翻了个遍,却恍觉全无印象也似。 不过她虽对这三分归元气闻所未闻过,却能理解萧砚口中的“三元”为何,所为元精、元气、元神,为人体之三分,若精竭、气泄、神离,则其人必死。 而从萧砚这里,她还是头回闻见三元归一这一概念。 念至此处,她已是邪魅美眸上下打量起来。 “依你所言,你的纯阳内力可谓是取之不竭?” “可以如此理解。” 降臣便开始思忖,但她也并不掩饰自己的胃口实已被调动起来,而后当着萧砚的面,开始捏指掐算。 “你今岁多少年龄?”萧砚犹豫了下,道:“十七。” “你之纯阳内力,从何而来?” “自天地所成。” 降臣扬起了圆润的下巴,“但前日夜里,我观你与冥帝交手,却并无章法,所用的纯阳内力,仿若凭空而出……” 萧砚并不多加解释,盘腿而起,将两掌搭在膝上。 而后,靛蓝色的流光开始在他指尖显现,并逐渐蔓延至整个掌心。 但随之造成的结果,便是他一蓝一黑的双眸,开始尽数化为幽黑双瞳,颈口间的煞气也重新蔓延而上。 降臣却并不加以阻拦,只是偏着脸颊,以手指轻轻撑着,饶有兴致的观赏着。 于她的视线中,那靛蓝色的流光间,终于开始有闪着邪气的暗光涌出。不过在这暗光出现的一瞬间,萧砚的气息几乎骤然开始紊乱,但马上,愈来愈多的纯阳内力涌上,将之包裹住。 须臾,两方终于平分秋色,在萧砚掌间各据半边江山。 萧砚脸色苍白,额间有冷汗渗出,抬眸,直视着降臣一眨不眨的眼睛。 片刻后,降臣美目顾盼,一手虽还撑着脸颊,却已有几根银针从她另一指间飞射而出,点在了萧砚胸口。 蔓延的煞气顿时止住,萧砚的气机亦瞬间舒缓,两掌间的狂暴内力几是瞬间消散。 降臣翘着脚,将双手重新搭在膝上,身姿挺直,一对桃眼向萧砚俯视而去。 “很好。” “我对你很感兴趣。” ………… 姬如雪终于与掌柜谈妥,跟着准备照料马车的伙计走了出来。 她略略仰起头,眼角眯了眯,看着天边翻滚的云层间,抹抹光亮刺眼映来。 但很可惜,今日也并未见到太阳。 她摩挲了下插在剑鞘内的剑柄,抿了抿唇,掀开车帘。 “女郎,可以入住了……” 里边,降臣施然而出,径直从她身旁走过。 “这小子有几分能耐,你的眼睛保住了,哦,不对……”降臣忽地偏头而来,低声道:“若你愿意,我可以拿旁的东西交换。” 姬如雪却只是颤着唇,僵硬着身子,怔怔的看向车厢内。 降臣只觉无趣,负手入了客栈,“别忘了我的药箱,一同带进来。” 马车内,萧砚一根一根取下胸口的银针,抬起头来,虚弱一笑。 “多谢。” 姬如雪偏垂下头,将因激动险些渗出来的泪水憋了回去,而后回过头来,神色间已尽是清冷。 “没死就好。” 萧砚笑了笑,伸抬出手,“扶一把,力竭了,走不动路。” 少女咬着唇,伸手一把扯过来,但她的动作看似冰冰冷冷,实则却甚是温柔,将萧砚扶住,让他靠在她的肩旁,入了客栈。 “对了,改天给你锻一把剑,我知道一个好地方,赔你。” “嗯。” 求票哈~ (本章完) 第74章 准备 第74章 准备 客栈内极为清静,掌柜早已带着伙计喜笑颜开的躬身相侯。 事实上,陕州虽还临近洛阳,但人口却还呈凋敝之态。且因毗邻河中,朱温数征河东,都要自河中府调动牙兵,陕州故多也要加征战时夫子、劳役,洛阳虽富庶,关中大部却仍还残破。 今日这客栈一开张,便已是平时半月乃至一月的营生。 掌柜正乐的找不着北,此时一见萧砚由姬如雪搀扶着进来,便忙不迭的迎上去。 “郎君可是有恙?哎哟,实怪小的不长眼,怎未提前问清楚……” 他着手就要去扶,姬如雪却满脸清冷,“躲开些。” 掌柜并不觉尴尬,缓步跟在萧砚身旁,只当他是三人中的做主之人,介绍道:“小店雅间齐备,吃食中亦有整个关中、乃至其余各道的美食,另外……” “说这些作什么。”前面,降臣将双手负在身后,身姿看起来格外高挑,她下巴高抬,几是全然不看众人。 “你们马上开始准备冷水,水要越冰越好,一桶一桶备着,稍后即用。” 掌柜犹豫了下,终于察觉到谁才是决定话语权的人。 “女郎,这大冷天的,备冰水是不是……” “做好了,加钱。” “小人即刻准备!” 姬如雪稍有些疑惑,偏首看向萧砚。 后者并无什么异色,向她点了点头:“由她来便是。” 马上,几人便登梯上楼。 降臣施然走在前面,一手捏指掐算,美目流转,入了一间客房。 展柜在楼下仰头望着,不禁提醒道:“女郎,那屋子不是雅间啊……” 降臣却好似没听见,入内便是先推开木窗,站在窗边,闭眼思索。 须臾后,她便道:“就在这里了。” 姬如雪将萧砚安放在榻上,站在他身旁,微微皱眉:“何意?” “自然是帮他。” 降臣折身,双腿叠交着,坐在桌子旁,漫不经心的修整着指甲,“前日夜里,他即开始压制煞气,我若不出手,那几个杂毛恐怕最后也还是伤不到你。不过他虽有能耐压制,却并不能转化,这与煞气侵体别无两样,晚废些许时日而已。” 姬如雪怔了怔,垂眸看向萧砚。 后者却只是面无动色,道:“不知我该如何配合?” “小姑娘,把他的衣衫脱掉。”降臣伸出手,将桌上的药箱打开,从其内取出一匣针囊来,而后从其中捻出一根泛着鎏金色的长针,补充道:“脱干净些。” 站在塌边上的姬如雪呆愣了下,身子便是一僵。 但她也并未矫情,稍一沉吟,抬手就要给萧砚解衣。 “等等。” 萧砚抬起手,望着二女,神色有些奇怪,“为何要她给我脱衣?” 降臣疑惑了下,惊奇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小姑娘,你不愿意?” 姬如雪避开看来的视线。 “若他无需帮忙,自用不上我。” “我还未力竭到如此地步……”萧砚低声了句,开始解起外袍来。 姬如雪略移开视线,将双手搭在胸前。 且不知为何,她竟有些想离开这客房的想法。 但马上,她却看见降臣以手肘在桌子上,葱指撑着脸颊,竟就如此堂而皇之的盯着萧砚。且她本就生的一双桃眼,看着萧砚的目光好似眼角含情,加之一张脸蛋美艳非凡,竟颇有种勾人之意。 少女瞬间警惕起来,本欲离去的双脚也生生立住,守在了床榻边。 萧砚固然对大部分人都是漠视,但此刻却也有种不自在的古怪感。与姬如雪所想不一样,他只觉降臣看他的眼神像是在挑选猎物也似。 他赤裸着上身,下衫却未动,站了起身。 降臣满意点头。 这小子穿着衣衫的时候,看起来颇显瘦削。但此刻袒露,竟有些健硕,线条分明,皮肤稍显古铜,有一种健康的气息。 姬如雪看过去,也移不开眼了。但她的目光却只是聚焦在萧砚左心口的掌印间,其上阴气缭绕,直到此时,居然都还未消散。 她咬了咬唇,看向降臣。 后者轻轻用指尖点着脸颊:“罢了,就如此吧。” 萧砚惊疑了下,放在腰上的手瞬间收回。 下一刻,一抹寒光闪动,却是那根鎏金色的长针瞬时扎在了他的胸口。 而后,继续又有几根长针飞射而来,正中丹田之下,以及两肩之云门穴。 “尸祖,这是……” 萧砚伸出手,身上的几根长针却忽地开始颤动起来,继而他脸色瞬间涨红,心脏处也开始剧烈搏动,跳动声便是姬如雪也听得见。 丹田之间,内力骤然高涨。 他的神色,也倏然变得狰狞起来。 姬如雪惊诧万分,先是看向降臣,而后马上回头看顾萧砚的情况,手指微动,却不敢随意触碰他。 “所谓阳盛,则阴衰。” 降臣起身,步态轻盈,走到窗边,道:“此间客栈居黄河之滨,坐北朝南,乃极阳之地,这间屋子,又为正阳,伱体内纯阳之力虽源源不绝,却不足。那几针可让你的内力短暂得到提升,彼时的纯阳之力,可瞬间碾压你体中的煞气。” “届时,阴衰至极,煞气才方能听话。” 萧砚不能答话,他摊起双掌,却见整个手掌都在剧烈颤动。 而后,他的视线瞬间变成靛蓝,似有两团蓝色的火焰,开始灼烧他的眼睛。 下一刻,他的心跳声愈来愈烈,仿若鼓鸣,直震得他全身赤红。几是同时,他的双眸也转成焰红,使得他的神情终于变得癫狂起来,而后单膝无意识的跪在地面,两掌死死撑着石板,浑身颤抖。 姬如雪紧紧攥着拳,急声道:“若是救他,难道不应该将那煞气放出来?!” “哦?” 降臣折身过来,疑惑的偏了偏头。 “我有说过,要救他吗?” 姬如雪的神情瞬间恍惚,手指继而攥紧,颇显焦躁的看着萧砚,而后低声道:“我的眼睛给你,你救他……” “他说了,我若取了你的眼睛,他就不练我那神功了。” 降臣思索了下,撩动着耳边长发:“于我而言,找这么个人可不容易。” 姬如雪悚然一惊,只觉眼前这妖异女子对萧砚的目的极为不纯,却听降臣忽地出声。 “确有几分能耐。” “这就大天位了。” 姬如雪回首望去,便见萧砚的气息几乎是瞬间暴涨,就连被他手撑住的地板,都已被灼烧出两道掌印来。 门外,掌柜的声音响起。 “女郎,冰水已抬上来了。” 马上,房门无风自开,而后降臣随手一招,门口的一方大木桶便径直飞了进来,继而稳稳落在地面。 门外的掌柜连屋内半分光景也未看见,只觉眼前一,房门已再次轰然闭上。 木桶内,寒气缭绕。 姬如雪瞪大眼睛,实已猜到了降臣所想。 果然,萧砚口中发着低沉的吼声,下衫都未脱掉,便已翻入了木桶内。 桶内的冰水本还平和,但几是瞬间,就开始翻腾起来。 “令他们再抬一桶上来。” 降臣神色不变,负手走到窗边,虚掩着美眸仰望天空。 “万事俱备。” “今夜,该有月亮才是。” 求票哈~ (本章完) 第75章 邪功 第75章 邪功 日落西移,晚霞终暗,暮色间,一轮红月高悬。 月光洒下,渐盖住了黄河,拢住了整片大地。 萧砚倚靠在木桶壁边,沙哑的低喃着,沉沉醒来,而后,双眸微缩。 河水宽丈无垠,薄冰之下,如泥沙的大河缓缓流淌,但波涛汹涌的拍岸声,却不断自上游雷鸣传来。 他犹豫了下,伸出手,把住了木桶的边沿。 再左右张望,布满素雪的荒原上,抹抹黄土显现,却一道人影也无。 “尸祖?”他沙哑了声,而后沉吟了下,唤道:“雪儿姑娘?” 荒原间,只有他的声音在独自回荡,甚是孤寂。 萧砚蹙起眉,从木桶内站起身。 他的上身依还赤裸,孤身一人站在黄河之滨,健硕的身姿,于此时尤显得分外渺小。 寒风萧瑟扑来,本从来不惧的他此时却只觉刺骨。 萧砚紧锁眉头,用手抚着已完好如初的左胸口,极力回忆,只想起了他入桶浸浴时的记忆。 彼时,他全身的内力不断高涨,自丹田直涌心口,只觉整个心脏好似都要瞬间爆炸。 他的内力上限瞬间被降臣提高了一整个大维度,若说他本来的实力仅有中天位中期,方才降臣那几针,仿若打开了他体内的泄洪口,铺天盖地的内力暴涨,几乎只在两个呼吸之间,便让他瞬间拥有了足以匹敌大天位后期,乃至大天位巅峰的内力。 他这一世并未修炼过阳属性功法,凝聚的内力故也不分阴阳,但他身怀“剑意”,可随意转换内力属性,那夜刺破冥帝防御,便是将全身内力都转换成了纯阳内力,其后为了压制那煞气,亦将后续恢复的内力继续如此转换。 但他上世所修的一应内外功法中,唯有属于内功的“三分归元气”适配本世,当时实力暴涨,已冲破了自身之极限,却无法用外功泄出,故会全身泛红,内力外泄。 冰水浸浴,作用即在此处。 但降臣在马车内已说过,她会用冥帝那已臻化境的煞气充作引子,助他修炼九幽玄天神功。 眼下,却是何故? 黄河之水汹涌,不断拍击着他纷乱的思绪。 萧砚按着桶檐,准备翻身而出。 但垂首的下一刻,他却见木桶内的冰水,此时竟有半边都鲜红如血,于月光下,开始不断翻腾起来。 他紧紧皱眉,从木桶中踏出,鼻尖轻嗅,只觉有缕缕血腥味传来。 猝然,一道似若空鸣的声音自他身后沉声响起。 “逆徒!” 萧砚回首蹙眉望去,双眸猛然一缩。 恍若血色的月光下,一长发老者大刀金马的坐在精致的高座之上,其发须严整,不怒自威,身上若有仙气缭绕。 他遂怔怔,“师尊?” 长发老者斜视而来,长须飘动,声音极有穿透力。 “本座令你尽屠太平城上下,缘何只诛其城主?!” 一抹记忆霎于脑中闪过,萧砚有些愣然,下意识低声辩解道:“城中百姓皆是无辜,弟子不愿多行杀戮……” “无辜?” 高座之上,人影冷笑不已:“太平城拒不纳贡,其百姓愚昧,为何杀不得?吾剑宗若无杀戮,岂有这般赫赫威名?” “弟子认为……” “弱者,才会心慈手软!”人影睥睨扫来,“本座视你为剑宗骄傲,可莫要让本座失望。” “太平城余孽,本座已命人替你收尾。真阳观视本座为魔头,欲投敌效命,伱明日下山,摘其观主的头颅来见本座。” 而后,空鸣的声音渐渐远去。 “这一次,莫要让本座得知有漏网之鱼……” 萧砚愣然了下,却见周遭环境忽变。 雷声轰鸣中,大雨如注,滂沱落下。 道观之中,死尸层层伏地。 他白衣如雪,但此时已尽染成血色。 一妙龄女道颤着身,瘫坐在地面不住后退,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 “魔头,你不得好死!!” 萧砚持剑的手略颤,剑刃之上,再添一抹血迹。 身后,无数人恭敬俯首:“大师兄,真阳观满门已灭。” “师尊大悦,准你上山看望父母。” “……” 萧砚回首,却见木桶内,大半冰水皆化成了鲜血,翻滚声更甚,血腥气更浓。 他迷茫了下,已忘记了自己身后为何会有一方木桶。此时,前方传来赞赏声。 “这才是本座的好徒儿,如今,世人谁不知本座手握你这柄利剑?天下宗门尽皆臣服,无不惧我剑宗威名,其中,多是你之功劳啊。” 萧砚抬起头,得见高座上的人影正不住大笑。 “你如今剑心已成,如若能成我剑宗千年来的第二位剑圣,本座便准你接回父母。” “弟子领命。” …… 长梯之上,一柄神剑灼灼闪耀。 萧砚回首,看见木桶中的水,此时已尽成鲜血,浓郁的血腥气,仿若实质。 他犹豫了下,迈步走上长梯。 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身影一齐跪下,无论是新晋弟子,亦或是名誉盛满整个宗门的长老,皆齐声高呼。 “恭贺宗主,执掌剑宗!” 高台之上,那不怒自威的人影抚着长须,站在了高座旁边。 “本座的位子,是你的了。” 萧砚持起神剑,轻轻坐了上去。 但他,依还是迷茫,此时却全无快感。 …… 木桶内的血水翻滚,终于溅了出来。 高座之旁,那长发老者勃然大怒,“废物,枉本座栽培你成如此剑心,居然这般久了,都还未成剑圣!?” 萧砚沉默着,一言不发。 “还有,本座听闻西南又有宗门反叛,你为何未去镇压!?” 萧砚向后仰去,闭目沉思。 老者阴沉了脸,虚空一摄,要将萧砚拎过来,“你真当自己是宗主了!?” 但后者却全然未动。 须臾,老者被一掌拍了下去。 萧砚起身,在老者惊惧的神色中,将那柄神剑抵在了后者的心口,却并未插进去。 “至此,我与剑宗,再无瓜葛。” 他抬步而出,所过之处,无人敢挡。 后面,老者气急败坏,沉怒道:“你真当自己成了半步剑圣就举世无敌了?你这些年树敌无数,没了本座、没有剑宗庇护,你必死无疑!” 萧砚恍若未闻,头也不回。 …… 数月后,破庙内飞雪飘落。 萧砚仰靠着,任由雪粒飘下,掩盖住了他脸上的斑斑血迹。 破庙内外,死尸层层,虽已无人能够立起,他自身却也濒死。 他混沌的思索着,似觉在许久许久之前,也经历过此景,彼时,亦是大雪纷飞,他尤记得自己是躺在一小巷内,任由飞雪割脸。 这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传来。 他心绪平静,等待死亡。 片刻后,一张温暖的掌心握住了他的手,将他瞬间拽起。 他心下惊诧,勉力的撑开眼帘,便见靛蓝衣衫的肩头,一缕碎发随着风雪吹来,糊了他的眼。 …… 猛然间,萧砚忽地睁开眼睛。 一轮红月,已悬于窗前。 窗边的桌案上,两册古书不断随风卷动,看不清字迹。 他明明觉得自己未看过,此时却是下意识的清晰念出声来。 “九幽有玄天,上玄下九幽;勿约而自同,生死之昭彰; 摄阴半摄魂,无相亦无尚;黑白终不化,气海挂灵堂……” 旋即,萧砚怔了怔。 他这才发现,自己从那黄河岸边醒来,便已开始练这邪功了。 求票票哈,推荐票月票都厚着脸皮求~ (本章完) 第76章 功成 第76章 功成 月光下,客栈万籁俱寂。 一双小靴在月光与烛光的交映下,颇显焦急的来回踱动,姬如雪死死咬着唇,清冷的面容上渗出汗来,终于止步。 “他分明已照你那书上所写那般做了,口诀、手诀皆是无误,为何会一直未醒!?” “别吵。” 降臣微冷着脸,看着萧砚双手捻诀,指尖贴于心口,赤身立在木桶中,闭目锁眉,一动不动。 姬如雪咬牙向她看去,却见降臣虽将双手环在胸前一副淡定的模样,但银牙紧咬,似也有几分紧张。 “照理来讲,我已改进了许多……” 许久后,降臣负着手来回踱步,低声自语:“难道是水的问题?” 那边,姬如雪听清了她的话,便有些攥紧手指,质问道:“你这破功法,分明就有问题,为什么要给他练!?” “破功法?” 降臣瞪大了眼睛,抵近一步:“你说我这神功是破功法?伱有没有搞错,没看见他的境界已稳定在大天位了?” “若是神功,冥帝怎会是那个鬼样子?”姬如雪清冷着脸,攥紧了剑柄,道:“大天位又如何,分明就是邪功!” “喂,你识不识货?” 降臣伸出了一根修长的手指,强调道:“朱友珪那小子是因为走火入魔!” 而后,她便指着一旁的萧砚,美眸不可置信的瞪大,“有我在,我能让他走火入魔?” “那他为何没醒!?” “我哪知道,杀气不够呗!” 二女争锋相对,各不相让。 即在此时,一道“滋滋”的蒸气声于一旁突兀响起。 姬如雪怔然回头,便见原本于月光下波光粼粼的一桶冰水,此时已瞬间化为了烟气,缭绕腾起。 水雾中,萧砚的身形缓缓转来。 “萧砚?”姬如雪低声唤道。 骤然,癫狂的杀气霎时炸出,形如气波,以萧砚为中心,轰然爆起。 姬如雪全然无备,身形瞬间被气波撞出,向后倒飞而去,跌落在墙壁之上。 “哗啦”声中,房间内的所有物件几是一瞬破裂,寸寸瓦解。 狼藉当中,降臣粉红长发猛然向后飘荡,紫色长裙被烈风撕扯,发出猎猎的舞动声。 她虽还立在原地,却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美眸缓缓移动,放在了破碎的木桶边,慢慢走出来的人影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身姿好似突然高壮了几分,此时,一双缭绕着黑雾的眼眸向她冷若如冰的俯视扫来。 角落里,姬如雪强忍着剧痛,踉跄的起身:“他为何会如此……” 萧砚向她望去,顿了顿,而后抬手一摄,角落边入鞘的长剑便飞至他的掌中。 对面,降臣只觉打脸来的太快,瞥眼看向姬如雪,低声提醒道:“小姑娘,你别动,他应还是在幻境当中,这种状态下,不分敌我……” 姬如雪扶着墙壁起身,瞪大了美目,定定望着向她看来的萧砚。 萧砚无意识的皱了皱眉,偏转回头,盯住了降臣。 而后,无刃的剑鞘被他缓缓拔出。 降臣先是忍俊不禁的一笑,倏尔,便见剑鞘之下,一柄由黑雾以及靛蓝色罡气杂糅的剑刃缓缓形成。 她妖异脸颊上,笑意僵住了。 萧砚偏了偏脑袋,无意识的低声询问:“师尊?” “你可能,认错人了……” 下一刻,破裂声骤起。 巨大的剑刃划破了墙壁,撕裂的破空声下,重重劈碎了降臣原地的地板。 早已避开的降臣眼角一跳,斜举起手掌,指尖显出几枚银针来。 外间的月光从破碎的壁上扑了进来。 萧砚面无表情,径直撞去。 几枚寒光从降臣指缝间飞射而出,却见他随手一挥,剑刃所过,几枚银针瞬间气化。 她便眼角一冷,手掌直伸而出,于空中摊开。 但旋即,她又犹豫了下,将手掌收回。 不过即在这么一息这间,萧砚的巨刃已瞬时扫来。 降臣见身后已无退路,遂抬手一扬,右手上的紫红绷带便倏然射出,而后于房梁上一卷,将她的身形腾然拉升而上。 剑刃轻易碎开了隔绝客房的墙壁,使得萧砚的身形轰然撞进了隔壁的房间。 但他全无痛感,双腿几无蓄力,便已向瓦片层层的房顶撞出。 房顶,降臣眸光微缩,身形向后倒翻闪开。在她原本的脚下,一柄剑刃轰然劈出,瓦屑纷飞,落在了层层积雪上。 降臣轻笑一声,负手盈盈而立。 “这儿的月亮大,好好晒一晒。” 萧砚垂首思索了下,而后猛然抬头,狰狞杀去。 …… 房间内,姬如雪压抑着体内紊乱的气息,霎时冲了出去,头微微仰起,追寻着二人的踪迹,于走廊间不断翻走。 楼下,早已被惊动的掌柜于几个伙计慌乱的抱着头奔了出来。 “快跑啊!大地震来了!” …… 许久后,姬如雪翻上了连绵的屋顶。 积雪的瓦房顶上,碎瓦的痕迹一路向前,一片狼藉。 她紧紧抿着唇,追着远处不断上下起伏的萧砚身影,跳跃在长街两侧的房顶间,直到长街消失,荒原显现。 渐渐的,奔腾的河水声缓缓传来。 她怔了怔,踱步过去。 黄河岸边,萧砚一人持剑而立,愣然看着结有薄冰的河面。 向左右扫视,便见降臣的身影全然不见。 而此时,萧砚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响起,便狠厉的折身望来。 姬如雪的步子轻轻,神色倔强,在距他半丈远的地方,缓缓止住。 萧砚可怖的神色愣了下,而后狠狠皱眉,将已抬起的长剑慢慢放了下去。 倏然,一道破水的声音忽地传来。 却见降臣浑身布满水渍,霎时从黄河水下撞出,手中寒光闪烁,几枚长针飞射而出,霎时刺进了萧砚的后背之间。 顷刻间,她腕上的绷带飞出,一把将萧砚卷入水下。 姬如雪就站在萧砚的正前方,能看见他的神色在瞬间慌了那么一刹。 她遂毫不犹豫,向他飞扑而去。 “砰……” 落水声中,两道身影瞬间消失在了黄河水面。 降臣微微喘着气,长发湿漉漉的,长裙亦紧贴着,使得整个身条都在月光下曼妙显出。 但她来不及整理,此时落在岸上,微微蹙眉。 “她图什么……” —————— 水下,布满泥沙的河水汹涌漫来。 两人的身形不断下坠,方才分明强悍得让降臣都不想正面相对的萧砚此时几是瞬间慌了神,身上癫狂的气息不断散出,搅动着整个河道。 似有无尽的血手将他拉扯着,不断向幽暗的河底坠去。 混杂着泥沙的河水不断翻滚,他狂怒的躁动着,似要将整条黄河劈断。但他原本布满黑雾的双眸此时却全然不能睁开,无尽的黑暗瞬间向他涌来,渐将他深深的笼罩住。 他终于停止了反抗,无力的摊开了双臂,河底的血手直追而来,缠绕在了他的颈间,让他的呼吸都止住。 乍然,一条手臂摸索着探来。 而后,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掌。 他的身形被瞬间猛拉而上,同时,一道身影紧贴过来。 下一刻,他的腰被人揽住,马上,柔软的唇便紧紧的印了上来。 …… 倏然之间,萧砚于泥沙中,猛然睁开了眼。 河水涌动,搅动着青丝向他漫来。 昏暗的河水下,他这次却看清了眼前之人。 …… 降臣百无聊赖的坐在岸边,将同样被水浸泡的两册书卷拿出来,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 猝然间,河面破开。 感谢agony老爷的月票及大额打赏~ 过几天应该就要上架了,这两天攒稿,求求大家手里的票~ (本章完) 第77章 赔偿 第77章 赔偿 河岸一侧,被带上来的泥水融入积雪,渗进了黄土之下。 水渍凝聚在萧砚线条明朗的皮肤上,被寒风一吹,仿若要形成薄冰。但缕缕热气从他身上散出,同时将他与他怀中的少女笼罩住。 少女已昏沉晕去,黄河水面看似平稳,水下却是波涛汹涌,她在水下气机不稳,不过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才攥住了萧砚。 后者将她拦腰抱着,站在岸侧沉吟了下,似还在回想在水下时,唇上的那么一触。 远处,降臣翘腿坐在黄土间凸起来的石头上,湿漉漉的裙摆虽还垂着水滴,却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下萧砚怀中的姬如雪,而后用指尖撩起贴在脸颊上的发丝。 “如何?” “尸祖之神功,果真玄妙……” 萧砚紧锁眉头,而后垂眸,看了眼怀中神色尤还倔强的少女。 降臣将两册书卷攥在手里,负手盈然走来,而后绕着萧砚转了一圈,询问道:“方才真是走火入魔了?” “不知,但应是如此。” “那你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降臣脚步一停,而后凑脸过去,桃眼邪魅,极引得人想避开。 因她凑得太近,萧砚遂向后退了半步,目光却并未避开,皱眉想了想,道:“事实上,我不能称之为幻境。陷入里内,只觉再次渡过了一遍前生。而在其中,却唯有无休止的杀戮。” “嘶……” 降臣轻轻敲着脸颊,自语发问:“心魔?” “不对……”她折身踱步,攥在手里的书册有一搭没一搭的晃动着,“还是功法的问题。” 萧砚默然无语,只是紧锁眉头回想。 按照他之所想,自己在练功途中若是被邪功影响,体内浩荡的纯阳内力只会与之不断对抗,乃至最终阴阳平衡,修成神功。 但现下思来,唤醒他的,却是记忆里或者说是现实中的姬如雪…… 这时,降臣折身过来。 “你先随我回玄都坞,你初炼这至阴的功法,恐会有些后遗症。” “去玄都坞?” 见萧砚锁眉不住,降臣便翘着下巴指了指他怀里的姬如雪,道:“在玄都坞,我才可以随时观察伱的情况。当然,你若想带上她,我也没什么意见。” 萧砚摇了摇头,“尸祖好意不甚感激,但在下恐怕要让尸祖失望了,中原情况仍还复杂,我还不能脱身。” “喂,我可是专程赶了上千里过来的!” 降臣瞪大了美眸,欺身一步,用手指重重戳着萧砚的胸口:“没有我,你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煞气摧残千遍万遍!没有我,你能学成九幽玄天神功!?” 后者却观怀里的少女似有些苏醒的迹象,遂向一旁绕开。 “若有机会,在下会来玄都坞拜访尸祖的。” 降臣手指僵住,一脸不可思议之状,而后折身跟了上去,道:“等等、等等,你这样,可与信上所说的合作没有半文钱关系!” “对了。” 萧砚顿时止住脚步,回头恳求道:“说起此事,尸祖可否能在中原待上些许时日?” “凭什么?” “我信上所言之换脸的人,尚还在兖州,恐要让尸祖等上……” “我看起来很闲吗?”降臣蹙眉打断他,“你既不肯随我去玄都坞,我为何要再帮你?” “神功非一日可成,尸祖既有所图,萧某自会极力配合。” 萧砚一脸正色,道:“但在下沾染上的琐事实在太多,若让这些扰了思绪,恐怕没有多的功夫来修炼神功。” 降臣捏着拳,咬牙道:“你可是在求我办事……” “这也是合作,不是吗?” 萧砚偏头看着她,笑了笑:“尸祖在中原玩上十天半月,也好让萧某一尽地主之谊。” 降臣轻哼一声,任由萧砚远去,而后将手掌摊开,仔细打量着分外妖娆的粉色美甲。 “鸡蛋,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 “你好不好奇,除了玄冥教那两个蠢货,还有谁能练得此功……” 身形已渐远的萧砚顿住了脚步,而后略略回首。“若好奇,尸祖会告诉我吗。” 降臣见话术得逞,果然笑了起来,继而晃着手指,道:“你只需要知道,我曾与人有约。若多年之后天下未定,我便要助一人……” “多年之后的事,与我何干。” 萧砚想也不想,抬步便走。 前者愣了愣,她话都还未说完,但见萧砚头也不回的模样,遂咬牙开口。 “十天!我只等十天!” “足够了。” 荒原上,传来萧砚远远的回声。 降臣不满一哼,环胸站在黄河岸侧,邪魅的桃眼中,却慢慢呈起得意的眸光来。 —————— 姬如雪从榻上惊醒的时候,正见朦朦的光亮从窗边映进来。 她茫然张望,已发现身处这一客栈并非昨日入住那一间。 同时,她也看见了塌边不远处,着了武袍的萧砚站在桌案边上,手持着一杆毛笔,正俯身勾画着什么。 她遂极为不现实的恍惚了下。 当时在黄河水下,她实则已没了意识,完全是拼着最后的信念才在昏暗的泥沙中摸索到了他。 他们,居然都还活着…… 姬如雪正愣然着,萧砚已转过头来,笑了笑。 “醒了。” 她心虚的垂了垂眸,而后撑着床榻起身,才发觉身上的衣衫已尽数换过,一件同样靛蓝色的外袍盖在被褥上,仿若崭新。 略一思量,凭降臣自傲的模样,就不可能替她换衣服。 若…… 她有些不自然,没再细想,披着外衫落地,走过去,却不敢看萧砚的眼睛,低声询问。 “你在画什么。” 但她实已看清了纸上那一板一眼的长剑模型。 萧砚放下毛笔,道:“剑柄被我弄丢在黄河中了,想凭着记忆画出来。” “那剑名为“素心”,是由幻音坊侍女所配,并不值钱。” “怎不值钱?” 萧砚顿了顿,“不值钱,也该由我赔给你。” 姬如雪抬眼一瞥,对上了他温和的眸子,遂轻轻应了一声。 “好。” 这时,外间便传来敲门声。 “客官,可要用早膳?” 萧砚伸手替姬如雪掖好衣领,“送进来吧。” 房门便被推开,一年轻伙计提着茶壶入内。 但他只是随手关上房门,而后倚靠在门口,脸上挂着怪笑。 “看来,我来的不太巧。” 萧砚先是一愣,而后发出笑声。 “舵主,请坐吧。” 还有一章,二十分钟 (本章完) 第78章 兄友弟恭 第78章 兄友弟恭 “这两日,朱温的讨晋檄文已发往河东,确如你所料,歧国短期内应能免于战火。” 三千院坐在萧砚对面,能发现一旁替他们倒茶的姬如雪下意识愕然了下,而后道:“朱温已于洛阳东郊祭日占卜,谶言大吉,为上上之卦。” 萧砚思忖了下,道:“虽然如此,但朱温未必真的会对河东出兵。去岁其攻沧州不克,潞州又与两年前被昭义节度使丁会献于河东,已成遏制朱温北上的前沿所在,他数次围攻潞州不得,不会如此简单的轻易北上的。” “你是说?” “不能排除这是朱温疑兵之策,看似欲对河东用兵,实则或可能还是想西征凤翔。” 三千院面露沉思。 他们那日夜里大闹洛阳,确有嫁祸河东的心思,但萧砚现下所言,也并不无道理。 姬如雪的小脸绷紧,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过多,她还是第一回得知朱温欲对歧国用兵。 但她还未插话询问,萧砚已再次出声问道:“朱汉宾那里,现在如何?” “你什么都替他安排好了,一夜间送他几桩大功,升官如喝水,现已任一军指挥使,实掌汴梁禁军龙虎军,可谓是风头无二。” 三千院敲着桌子,提醒道:“不过我虽已替伱把话带到,但他到底老不老实,却也不敢断言。我劝你早做两手准备。” “我会安排的。” “最好是。”三千院斜睨着萧砚与姬如雪,道:“我陪你绕这么大个圈子,险些将命都留在了洛阳,可不想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到此处,他才忽地想起来似的,打量着萧砚的心口,分外惊诧,“嘶……你为何没事?” “天生命硬,阎王还没来得及收掉罢了。” 萧砚适当的讲了个冷笑话。 三千院只感觉到了冷,并不好笑。他板着脸,神色有些沉郁:“冥帝一事,已说明万事皆非你之所料。下一次,希望你的脑子能多多用在旁处,我对救死人的事,不感兴趣。” “没有下一次了……”萧砚虚掩了下眸子,手中把玩着茶杯,道:“万事开头难,朱汉宾得势,便已是我们入局的第一步。” “你有数就行。” 三千院沉吟了下,站了起身。 “洛阳一行,除却险些被追杀致死外,总体而言,我很满意。” 萧砚笑了笑,敷衍的起身拱手:“能得总舵主夸奖,萧某实是惶恐。” 三千院虽不在意什么尊卑感,但仍是扯了扯嘴角,而后折身向外而去,不过却在门口忽地止步,偏首提醒出声。 “不良人虽殁,但藏兵谷却一直都在。” “你现在,已有资格去了。” 萧砚沉吟了下,抱了抱拳。 房门被推开,三千院的身形消失在了外间。 …… “歧国会遭兵难?” 这时,姬如雪才出声询问,脸上有些许迫切感。 “说不准。” 萧砚撑着桌子,而后道:“朱温多诈,常人几不能揣测到他的心思。” “不管真假,我都要赶快回到歧国!” 姬如雪又恢复了如常那般沉静清冷的模样来,折身便要准备路上所用的干粮包袱等等。 萧砚并未阻拦她,而是走到门外,把着廊前的栏杆沉思起来。 须臾,他的肩便被猛地一拍。 而后,降臣抬手捂着嘴轻轻打了一个呵欠,并肩站在他身侧,狐媚的脸庞上浮出不满的模样。 “你的地主之谊,就是我的钱,住我开的房间?” 萧砚无言以对,拱了拱手:“尸祖慷慨解囊,萧某不甚感激。” 降臣轻哼了身,颇满意他的姿态。 “接下来,你要去哪?” “凤翔,尸祖要一起?” “安排好马车,上次那辆太小了,坐不习惯。” ………… 向西的大道旁边,马车停在了河岸边上。岸侧,两个不良人单膝跪地,俯首抱拳。 “传令兖州,将人带至关中。” 萧砚负手而立,沉吟出声:“告知妙成天圣姬,凤翔再叙。” “得令!” 两人接过令牌,闪身消失。 —————— 河东,太原。 通文馆。 城墙蔓延,连绵的亭台楼阁间,一层层的重檐歇山顶堆满素雪。 建筑群之中,溪水假山一应俱全,往青石小道向里,便能得见一宏伟巨坑。 巨坑里内,群蛇缩着身子,仍还在冬眠之中。 蛇坑其上的平台之上,白衣儒衫的中年男子手持着一张纸条,眯眼缓缓捋着嘴角的精致八字胡。 他大耳方脸,颇有富贵之相,双眼斜长,甚是温文尔雅。 身后,一头戴乌纱幞头的俊朗男子躬身行来,而后在距前者半丈之处,将双手掩在严丝合缝的宽大袖口中,叉手行礼。 “大哥。” 大耳中年折身转来,将一面墨画有“文”字的折扇舒展开来,在这大雪天中缓缓摇着。 “六弟,近来可闻一桩趣事?” “小弟愿闻其详。” 大耳中年的脸色忽地冷了下来,抬手一挥,指缝间的纸条便飞甩而出。 头戴幞头的俊朗男子袖口间微动,一只手探出来,轻轻将之夹住。 而后,他的目光在其上一扫,便惊诧欲跪:“愚弟实不知此事……” 那大耳中年的冷笑声已响起,“你不知?那巴尔乃你门下之人,你若不知,他巴都尉的威名能传到洛阳、传到父王耳中?” 说罢,他便开始挥着折扇来回踱步。 “今日父王召我入殿,我一问三不知,你可知父王如何骂的我?他言我李嗣源枉为通文馆圣主,顶着偌大个名号,却连此事都不知情!实乃不配再掌通文馆!” “怎么,你礼字门如今一门两个大天位、两个中天位,你李存礼也想过一把圣主的瘾?” 李嗣源甚为震怒,方脸之上,两缕八字胡不住颤动,一双斜长细眸如狼眼一般,死死盯着不远处已跪地俯首的李存礼。 “大哥,气大伤身,莫要动怒……” 听他骂完,李存礼才敢抬起头来,而后叉手道:“愚弟忠心,大哥岂能不知?如此拙劣伎俩,无非是有人想挑拨你我兄弟情谊。再深思之,愚弟门下那巴尔这些时日皆在太原,有证可查,怎能有机会在洛阳残害天子李柷?” “所言非虚?”李嗣源沉着脸。 “大哥若想查证,愚弟即令门下几人皆来拜见大哥,他们三人皆受过大哥恩惠,大哥大可信之。” 闻见此言,李嗣源遂眯着眼捋了捋八字胡,而后忽地显出笑色,快步上前,一把将李存礼搀扶起身。 “六弟何至于此,你我兄弟兄友弟恭,为兄难不成还能真的怀疑你?不过是父王严令之下,为兄才不得不如此做做样子。” “大哥身为圣主,自该如此。”李存礼一脸恭敬,全无丝毫不满。 李嗣源拍着他的肩膀,眼睛虚掩了起来。 “那依六弟之见,可能测出其中内情?” “此事显而易见,乃朱温北征之借口,巴尔虽名声不显,但在玄冥教中,恐也有几分名气。” “还有一点,”李存礼欠了欠身,低头微微垂首,轻声道:“世子近些年,愈发与大哥不和了……” “他?” 李嗣源沉吟了下,眸光有些变了变,但口中只是出声:“我虽为父王假子,但素与二弟情同手足,六弟勿复此言。” “大哥所言极是。” “召那巴尔来见我,我手中正有一任务,欲遣给他。”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被耽搁了一下,码的有些晚了。 (本章完) 第79章 岐王 第79章 岐王 号角声下,旌旗攒动。 数千马步军会猎于校场之中,随着令旗挥动,变换出了眼缭乱的阵型。 点将台上方,一佩戴鎏金发冠的英武男子手捧着一卷兵书,在王座上略略斜侧着身子,不徐不缓的轻轻翻动着。 两侧,有甲胄严整的将官微微垂首,有些胆颤的瞄了一眼王座上的人影,求助似的向对边的文官瞥去。 那文官爱莫能助的轻咳一声,眼观鼻仔鼻观心,一眨不眨的盯着地面。 片刻后,随着鸣金声响起,校场之下的数千军马,即开始整队列阵。但很明显一点便是,此时的队列稍显混乱,算不上多么严整。 将官抬眼望去,王座上的人尤只是静静翻阅着兵书,一言不发。 他遂为难起来,四面张望,周遭的文士将佐都偏着脑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眼角下意识跳了跳,他便只能硬着头皮孤身上前。 “禀岐王,威胜军讲武已尽数献上,请王上评阅……” “孤看得见。” 王座上,岐王细细看完最后半卷兵书,而后直起身来,淡淡望去。 “怎么,卿有话想说?” 将官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压力,上前一步,重重跪下。 “臣自知治军不严、操练不勤,以至军容不盛,今日讲武,实是污了王上的眼,臣知辜负王命,自请责罚……” 岐王面无动色,只是轻轻的将兵书放在了将案之上,一双凤眸中,全无多少感情。只是静静俯视着校场上的数千兵马,扫着跪地颤栗的将官。 所谓讲武,全称唤为讲习武事,是起源于先秦时代的一项“军礼”。《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在戎”,“戎”自不必多说,所指代的正是军事,而“祀”则多见于“礼”。“戎”与“祀”相提并论之下,那么两者的结合体,便有了“讲武”。 相较于此,后世有一个更直观的称呼,名曰“阅兵”。 今日校场讲武,便就是岐王检阅镇乾州的威胜军操演情况。 很明显,众官都看得出,他不是很满意。 果然,岐王再开口,已带有审问之意。 “威胜军,孤置乾州已有一年有余,这般草包模样,你也拿得出手?” “末将不敢欺瞒王上,威胜军军威如此,确为末将之罪也,但梁置长安之佑国军数次西出,频频威胁乾州,威胜军中又多为新卒,操训如此,末将已是尽力……” “尽力?”岐王负手起身,冷眸扫视而去,“汝言之尽力,便是如此徒有其表?变换几个不堪其用的阵,就敢睁着眼睛自言尽力了?” 那将官伏在地面,争辩道:“梁兵数次犯境,威胜军多为新卒,不得……” “未经厮杀,当然是新卒!”岐王叱声打断道:“梁军难道就是一蹴而就的?去岁梁军犯境,你便禀称麾下皆为新卒,孤勉汝再操练半年,现已至天佑五年,你也敢言是新卒?!” “带军不利便就是不利,自己能力不行,就欲推托于兵卒身上?” “岐王……” “拖下去,斩了。”岐王猛地一挥手,而后折身背对着他,“汝之妻儿老小,孤会好好善待。” “岐王!末将罪不至死啊……” 将官大惊失色,还欲争辩,已有两名着甲的幻音坊侍女近前来,将他一把按倒,拖了下去。 点将台上,一众岐将以及文官瞥着被拖下去的将官,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谁能想得到,这岐王一刻前还只是波澜不惊的翻阅着兵书,下一刻,便斩了这主持威胜军练兵事宜的节度副使。难怪岐王方才正眼都不想看那讲武…… 这时,王座之前的岐王转身扫来,淡声道:“孤知如今朱温势大,更于前些日子假借李克用之名残害了昭宗遗孤。尔等或许心生畏惧,或生降意,此乃人之常情,孤可以理解。但孤的丑话说在前面,岐地四十州数十万户黎民就在汝等身后,若惧梁军者,趁早递上辞呈。其后再让孤发现有此等贪生怕死,欺上瞒下之蠢货,孤可不吝再斩几颗脑袋。” 众人急忙行礼,道:“臣等不敢……” 岐王面不改色,当即提拔一将任为威胜军节度副使,令其着手练兵,以备敌情。 被点将之人肃声应名,全然不敢有丝毫异色。 片刻后,岐王诏令校场之上的人马回营,被一众臣子簇拥着走下点将台。 这时候,早已赶来却只能侯在点将台下的玄净天才得以匆匆近前。 岐王挥手令诸臣散去,一边跨上了坐骑,一边询问。 “何事。” “禀岐王,洛阳来的客人,已至凤翔了。” “这般快?请他在凤翔玩上几日,孤在乾州尚有要事,先令梵音天与妙成天接待他,回去后孤再设宴,专请他饮上一杯。” 玄净天有些不自然,愈加低声了些:“那萧砚说,他也有要事,还容岐王能够早些安排……” 岐王讶诧的回头,思忖片刻,而后淡然发笑。 “伱们之前既然将此人夸出了,那便罢了,孤就先见见他。” —————— 天上终于洒下阳光。 现已临近二月,连绵的雪日终于缓了些,不再日日夜夜都飘雪。 幻音坊内,梵音天早已娇笑着扭臀迎了出来。 “自上次与小郎子分别,奴家可多是想念呢……” 适才走下马车的降臣将双手盈盈负于身后,闻言扫了梵音天一眼,遂不再感兴趣。 走在她前面的萧砚侧身避开梵音天就欲贴上来的身子,漠然道:“圣姬夸张了。” 姬如雪将双手环在胸前,绷着脸将头转开。 梵音天也不觉尴尬,抬手就邀萧砚入内,同时才看见身姿高挑、极显优雅的降臣,讶然了下,看了眼姬如雪,但后者正将清冷的面容撇开。 她遂有些警惕的发笑询问:“不知这位女郎,是小郎子的……” “朋友。” 萧砚已抬步走进幻音坊,道:“与圣姬不相干便是。” 降臣闻言发笑,略抬下巴,跟着他从梵音天身旁擦过。 后者的笑色敛了下去,细细打量着降臣颇为优美的身姿,一把拽住了姬如雪,低声询问:“此女什么来历?除了我们,难道还有其他势力欲要招揽他?” 姬如雪蹙起眉,而后摇了摇头。 “真是他的一位朋友,我也不知底细。” 梵音天却是不信,暗骂姬如雪终究是小姑娘,有此等祸水跟在萧砚身旁,难怪吸引不到萧砚的心思。 同时,她已心生一教高下的危机感来。 家里有些事,搅得心绪不宁,还请见谅 (本章完) 第80章 夜 第80章 夜 夜里,梵音天特地设宴,为萧砚洗尘。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被她视作威胁的降臣却没了人影。 “小郎子的那位朋友,怎未一道……” “她?”萧砚皱着眉想了下,道:“她素来不受约束,圣姬不必理会。” 特意安排了舞姬的梵音天先是愕然,却也不想扰兴,即令一众舞姬于堂下献舞,稍显春意的舞姬浮动着暗香,舞姿优美,配着乐曲,竟别有一番美景。 萧砚放下酒杯,细细观赏着。 梵音天就坐在他的对面,见此暗自得意,而后抬头转向一旁的姬如雪,用眼神示意了下。 姬如雪抿着唇,不自在的提了提露出肩颈的衫襦裙,将颈胸微微遮掩住。梵音天遂“啧”了一声,露出不争气的模样来。 若非妙成天那两姐妹说萧砚似与姬如雪亲近,她早就亲自上阵了。 此时,她便笑道:“奴家尤记得当时于汴梁险境,是小郎……是萧郎及时出手,才救得奴家与雪儿等姐妹的性命,且雪儿当时身中尸毒,也是萧郎施手搭救,今日设宴,一为萧郎洗尘,二为感谢萧郎。” 言毕,她便已饮下一杯,而后看向姬如雪:“雪儿,你当该近前去,好好感谢一下萧郎才是。” “不必如此客气。”萧砚浅饮了一口,放下酒杯,道:“我与雪儿姑娘是私交,不讲究这些。” 梵音天笑了下,还欲再要给姬如雪施加压力。 但后者此时见到堂下舞姬的舞姿愈发撩人,且萧砚赏舞的模样虽是淡然,却也好似饶有兴致一般,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桌上敲着,遂大灌一杯酒,暗暗咬牙,起身而去。 “请。” 她在萧砚愕然的目光中,抬手给他倒了一杯酒。而后跪坐在了他身旁,隐隐挡住了后者赏舞的视线。 萧砚呆愣了下,但于此时也才发现少女看似单薄的娇躯实则发育的不错,他本就比她高了大半个脑袋,此时虽坐着,却也能清晰看见后者颈胸前的浅沟。 姬如雪的眸中闪着亮光,颇显清冷的脸颊上因灌了满满一杯酒,稍有些酡红,但也才有些少女明媚的模样,不像以往那般冷冰冰的。 她能注意到萧砚下意识的视线,脸颊更红了些,却并没有躲。 她持着酒杯,想到了这几个月的过往,遂大胆的迎上了萧砚的目光,低低的唤了一声:“萧郎,请。” 萧砚怔了下,继而坦然一笑,双手持起酒杯,与她轻轻碰杯。 “雪儿姑娘,请。” 两人一饮而尽,梵音天不由大喜,起身举杯。 “为萧郎赴岐,今夜不醉不归!” 姬如雪抿了抿唇,嘴角似有笑色,抬首看着萧砚。 后者果然已没有再观舞,此时也于前段时日高压的状态下放松下来,满杯而饮。 ………… 夜深,萧砚醉意朦胧,婉拒了随侍女婢想要给他脱衣洗漱的打算,自顾自的洗了。 如此,他才算是醒了醒酒意,却恍觉似是忘记了什么,不过大醉过后,他已不欲再细想,关上窗灭了灯,便上塌沉沉睡下。 许久之后,他忽地猛然惊醒,才发觉塌边的帷幕不知何时已被人拉上,黑暗里,怀中一片柔软。 被窝之下,这多出来的一具娇躯却有些冰冰冷冷的感觉,清香浮鼻间,怀里的女子只是将头轻轻抵在了他的胸口,有规律的缓缓呼吸着。 他格外熟悉这股清香。 萧砚只觉脑中都有些混乱,却很镇定,察觉到腰上被一条软软的胳膊揽住后,遂想缓缓起身。 怀里的少女,却于此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醉意呢喃声。 萧砚僵了一下,察觉到少年之身高涨的情绪被猛然的调动起来。 他遂不敢在动,而后犹豫了下,将怀里的女子轻轻拥在了怀中,再次睡去。 …… 月光中,降臣施然从楼阁间跃下,能看见有几名侍女匆匆自萧砚的房中退了出来。 她柳眉上扬,从廊下走过去,正欲推门,手却顿在了空中。“嘁。” 片刻后,她轻哼一声,带着被放鸽子的恼意,折身离开。 —————— 一夜而过,天色渐明。 萧砚睁开眼,恍觉夜里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醉意早已散去,但旋即,他便嗅见了臂弯间的清香。 霎时,他瞬间惊起,抬目扫视,却见榻上已全无人影,反而是他的衣衫被人叠的工工整整,放在了枕边。 “嘶……” 他有些混沌的回忆,想到自己只是抱着人睡了一觉,才松了口气。 而后,他打着哈欠,拉开帷幕下床,才看见一道长发倩影早已悠闲坐在屋中的桌案边。 案上已摆了吃食,奶酪、面饼、米粥等等,还有几碟小菜,极其俱全。 不过此时,降臣已拾着筷子,替他细细品尝了遍。 萧砚并不在意这些,一边洗漱了,一边询问:“大清早的,尸祖这是寻我有事?” 降臣轻哼一声,自不理他。 萧砚皱了皱眉,而后才忽地想起什么,一拍脑门。 “却忘了与尸祖约好,夜里练功一事……” 降臣丢下筷子,颇为满足的擦了擦嘴,而后施然起身,撑着桌子,上扬柳眉道:“我需得与你约法三章了。” “尸祖请讲。” “一,你既欲想让我给人换脸,这些时日便需得听我的安排。” “可。” “二,伱练功之时,需得有我在一旁观察。” 萧砚沉吟了下,点了点头,“可以。” “三,你最好,暂且不要同房。”降臣盯着他,一眨也不眨,“这种事,最好也提前告诉我一声。” “……” 萧砚揉了揉眉心,坐了下去,开始吃桌上剩下的食物。 “我会的。” “最好是。”降臣拂动着长发,轻哼一声。 此时,正有侍女前来提醒,言是岐王回返凤翔了,召萧砚一见。 最后,这侍女小心打量了下降臣,有些诧异的样子,躬身退了出去。 “诺,她们可能误会咱们的关系了。” 降臣朝着萧砚挑动了下眼角,道:“需不需要本姑娘陪你这萧郎演演戏?” “还请尸祖无事的时候,离我远些。” 后者放下碗筷,向外走去。 “嘁。” 降臣不在意的冷哼一声,却跟了上去。 “那岐王,我倒也想见见。” (本章完) 第81章 不认藩王 第81章 不认藩王 虽天色渐暖,但早春的晨间依还有浓浓的寒意。 幻音坊后殿的一座园林当中,寒意虽还萧瑟,但地面仿若似有暖气腾出,道旁的泉眼汩汩,淌出散着热气的泉水来。 既在这片温泉池中间的暖亭之前,梵音天于廊桥上颇为气恼的来回走动,惊疑发问。 “那小子是不是男人!?” 另一边,姬如雪将双手环在胸前,脸上冷冷的。 今日也才回到凤翔的妙成天伴在她身旁,有些发愁的捏着眉心,只觉梵音天下了一步臭棋,最终道:“你不管怎样,也不能趁着雪儿喝醉了……” 梵音天却不理她,只是走到姬如雪身侧,低声询问:“那小子真没动你半分?” 少女冷着脸,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早知我就该亲自上马了。那小子身边的女人,我怎么看都只觉是对他有所图谋。”梵音天道:“雪儿,我这样又不是害你,伱难道以为姐姐我看不出你对那小子也有几分好感?如今,他身边已有美人相伴,加之他又有谋略,武功又好,你若不主动些,只怕最后就是落有意、流水无情……” 姬如雪愣了下,抿着唇不语。 妙成天暗暗皱眉,却仍觉梵音天此举做的不妥。 但还未等她发表意见,便见暖亭那边的屏风之后,已有一道高挑的倩影自温泉中淌水而出。 她们遂马上转过身子,不得正面相对。 同时,周遭有侍女俯首躬身上前,将一件早已备好的、极显威仪的暗红刺金朝服递去。 片刻后,人影负手踱出屏风,高束发冠,面容清俊,眉心有钿,甚显华贵之气。 她抬步走上暖亭,轻拂衣摆,坐在了石桌边上。 桌上已有侍女煮好的清茶,正散着缕缕热气。 此时,几女才近前来见礼:“参见女帝……” “今日在幻音坊中,唤我岐王。” “是,岐王。” 而后,有侍女想要上前倒茶,却见女帝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 侯在亭外的几名侍女遂欠身一礼,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其后,她才看着姬如雪,道:“方才梵音天所言,本王亦已听见,你可觉昨夜之事让你委屈?” 梵音天一听,便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就想解释,却见女帝的神色有些看不出喜怒,遂硬生生的憋住了。 姬如雪轻咬着唇,久久不语。 女帝不由微微蹙眉,只当姬如雪有所顾忌,但她还未出声,便有一侍女近前禀报,言萧砚已被请来。 她便狠狠瞪了眼梵音天,而后让侍女带人进来。 …… 片刻后,两道身影便随着侍女走进了园林中。 萧砚一路行来并不顾盼,他上一世所见过的美景、所见的大佬与强者早已太多,并未对这布局精妙的幻音坊有多余的新奇感。 但降臣走在他身旁,却颇感雅致,只觉与她的气质相符。 此时,萧砚的身形忽地顿住,而后向着仿若位于湖中心的暖亭望去,正见一极有威仪的人影坐在石桌前,本还在细细品茶,这会也好似心有所感的轻抬凤眸,向这方望来,与他的目光霎时对上。 他并不避开,反而大胆的将她打量了下。 只看装扮,这人确为男儿。 但不知是萧砚早知其是女扮男装,还是她未曾刻意装扮的原因,此时竟颇觉她极有艳美的感觉。 难道是那张全无瑕疵的鹅蛋脸?还是…… 萧砚目光下意识想要下移,向其胸口望去。 但他又瞬间止住,一脸正色的将视线移开,看见了暖亭边不知是不是因羞怯而垂首不看他的姬如雪。一旁,降臣向他看过来,以内力传声道:“你看见没有,亭子里那个美人,眼睛生的真不错……” 萧砚面不改色的与她拉开了些距离,而后一直过了廊桥,才拱手一礼。 “早闻岐王大名,今日终见,殊为不易。” 暖亭内,女帝蹙眉而起。 她早闻萧砚大胆,却不知能大胆到方才那般地步。 明明是一介少年,一对眼睛却仿若将她所有底细都看了个遍也似。 同时,她也早就注意到了落在萧砚身后的降臣,凤眸微微虚掩了下,而后面如常色,以假声朗笑了下,起身相迎。 “却不知天暗星今日来见本王,是以何身份?” “自是不良人的身份。” 萧砚顿了顿,道:“还有一层,是岐王盟友的身份。” 女帝闻言发笑,抬手请他入座,而后看向降臣,目露疑惑之意,打探道:“不知这位姑娘……” 降臣盈盈走到萧砚身后,而后将玉手搭在后者的肩上。 “我也是他的盟友。” 萧砚将她的手扒开,解释道:“岐王大可将她视作空气,莫要理睬她。” 女帝蹙了蹙眉,将笑色缓缓敛去,道:“但今日本王与天暗星所商议之事,恐不想让旁人知晓。” 闻言,萧砚遂抬头看向降臣,使了个眼色。 降臣瞪大美眸,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一”的含义。 萧砚不为所动,只是皱眉看着她。 “嘁。” 降臣暗恼,将手指捏的咔嚓作响,而后银牙一咬,折身气冲冲的离去。 “岐王,现下可继续了。”萧砚眼看着她的身影远去,脑中思虑着其后如何挽回,现下却已出声。 “天暗星之前所言之合作共同铺设中原情报网一事,本王已尽数悉知。” 女帝缓缓吹着茶气,道:“不得不说,天暗星的主意甚是不错,本王可以采纳。但有一点,却需与阁下提前说明。” “岐王请讲。” “若要行此事,却免不了“从属”二字,言为合作,却也需提前定个规矩。你们不良人,该为本王幻音坊之从属,一切行事之前,亦要以我歧国为重。” 萧砚皱起了眉,“岐王是欲过河拆桥?” “何出此言?” “昔日在汴梁,梵音天圣姬已然同意过我的要求,待如今幻音坊中原危机解除,岐王便就不认了?” “本王又未答应。”女帝发出轻笑,道:“且于情于理,你们不良人与我歧国同尊大唐,你们不良人亦该听从我这大唐藩王之命才是。” “况且,天暗星若是不满意,本王将梵音天赠与你便是,要杀要剐,随你之便。” “既如此,那便无意再谈了。” 萧砚的神色淡漠了下来,而后在起身之前,补充了一句:“你想当然了,不良人向来只认帅令,不认什么狗屁藩王。” “还有,若歧国他日灭国,岐王莫后悔才是。” 求票哈,推荐票月票啥的都求~ (本章完) 第82章 谈判 第82章 谈判 温泉池水汩汩涌出,弥漫于四面的腾腾热气中,姬如雪紧着俏脸,愕然抬头,能看见暖亭之中,萧砚冷着脸转了过来,已大步走到阶下。 她遂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拦住他。但她思绪虽乱,人已下意识拦了上去。 “你不能走。” 萧砚看着她,脸上的冷意敛了几分,“让开。” 此时,妙成天与梵音天虽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但也立马一左一右的迎了过去:“校尉何至于此?我家岐王肯第一时间接见校尉,已是诚意十足,校尉何故言歧亡之语……” 她们虽焦急,却也不敢多下狠话,只能僵在那里,期望姬如雪能令萧砚重新回到谈判桌上。 事实上,她们也并不认为不与不良人合作,歧国就会真的亡国。但都甚是碍于往日的情面,不意萧砚与歧国就此交恶。 姬如雪挡在萧砚身前,抿着唇,只是望着他。 后者皱了皱眉,道:“我这人,是打女人的。” 少女懵了一下,分辨不出这句话是对她还是对着妙成天二女说的。 梵音天脸色也变了变,而后下意识威胁道:“校尉可要想清楚,这里是幻音坊。可不是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的地方!” “胡说什么。”妙成天拽了她一把,低声道。 但与此同时,已有侯在温泉池外间的持剑侍女围了过来,隐隐将离去的道路堵住。 远处的另一座较小的凉亭内,正饮着茶的降臣亦被亭外的几个侍女围上,似乎只需一声令下,她们就欲冲进来将她擒下。 不过降臣全不在意,只是缓缓嗅着茶气,用手撑住脸颊,看向萧砚的方向。 她原本有些恼意的神色,此时也已转变成饶有兴致的模样。 廊桥边上,妙成天看着一众持剑的侍女,板着脸喝声道:“做什么!?退回去!” 所有人犹豫了下,却都只是看着暖亭的方向。 暖亭中,女帝终于敛着眉起身,而后挥了挥手,外围的侍女遂当即退下。 她走到短阶旁,道:“萧校尉数次有恩于幻音坊,你若要走,本王没有理由拦伱。不过是否能看在雪儿的面子上,告知本王一声,校尉凭何论断我歧国会亡?” 这下,姬如雪便莫名的心跳骤快,眼睛却只是紧紧盯着萧砚,似要看看他如何抉择。 萧砚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却觉少女的眸甚是明亮,让人不忍避开。 好在他自认心性坚定,坦然的与她对视了下,而后面无表情的折身,道:“朱温欲征凤翔,不多时恐就有大军压境,届时,岐王可有信心退敌?” 这个消息姬如雪早已知道,且于昨日也已告诉给了梵音天,却不知后者有没有禀之女帝。 不过,这番话从萧砚口中说出来,却莫名有些险恶,终是盖住了她有些雀跃的心情。 后面,梵音天变了变脸色,继而冷哼一声,道:“萧校尉莫要危言耸听,现在谁不知朱温已发檄文讨晋,而且还是你闹出的祸事,难不成他还欲两面出兵?” 萧砚并不理会她,只是漠然道:“相比而言,岐王早些年与朱温打的交道也不算少,较于我应更懂朱温几分,若岐王也认为梁军不欲西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女帝重重蹙眉,道:“朱温已将弑君的锅丢给李克用,若不出兵河东,恐难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朱温难道在乎吗?”萧砚道:“你我皆知朱温适才篡唐自立,又于两年前丢了潞州、去岁还克沧州不下,威望已是大损,正欲要一桩惊世之功树立威望,正起皇统……” 而后,他盯着女帝,出声道:“岐王戎马多年,难道看不出歧国较于晋国,孰强?孰弱?”梵音天与妙成天心下一个咯噔,已明白了萧砚所言的意思。 朱温不是傻子,河东有黄河天险,其境又多山地,潞州还不在他的手中。如若再发大军,却又还是久攻潞州不克,他的威望在南面几个依附于大梁的几个诸侯心中,恐又要落下几分。 相较而言,梁军若攻凤翔,几乎是一片坦途。 女帝蹙眉而起。 她略一思索,便抬手相邀:“方才,是本王之过,天暗星若肯放下芥蒂,可否入亭细谈?” “幻音坊之中原暗桩,我不良人需能独立运转使用,合作关系,并不受你幻音坊约束。”萧砚并不动弹,沉吟了下,如此出声。 女帝这次没有多加犹豫,当即应允:“可以。” 萧砚自知来日方长,并不想一口撑死,遂应邀入座。 姬如雪暗暗松了口气,轻轻攥了攥拳。 梵音天不满的转过身去,冷哼道:“早知其这般强势,汴梁那次便万不该答应他什么条件……” “莫说了,若无不良人,姐妹们能从汴梁逃出来?”妙成天暗暗皱眉,而后心想梵音天处理坊中事务可谓是事无巨细,就是过于愚蠢了些,来日恐要吃亏,应寻机会禀之于女帝一番。 梵音天虽有些自负,却也知自己实则理亏,遂摆出了圣姬之首的姿态,开始训斥妙成天。 远处,降臣终还是没见到萧砚出手,打了个呵欠,有些索然无味。 …… 女帝重新入座,而后思忖了下,让姬如雪入亭煮茶。 但萧砚并无多少动色,陈词道:“梁军是否会西出,全看朱温一念之间,但其讨晋之事,确有极大的可能是迷惑世人,彼时其声东击西,兵出岐地,岐地又无险可守,岐王岂不是只能退守凤翔?” 女帝却不答,只是凤眸虚掩,反问道:“天暗星难道有不令朱温出兵的计略?” 亭中气氛忽的一滞。 姬如雪也略略侧头,以不易察觉的目光注视着萧砚。 不过后者只是向她讨要了一盏茶,而后缓缓品着,默然不语。 他之所以再留下来谈,岂能是真看在姬如雪的面上……虽然是有一点,但更多的,还是因歧国对他而言有利可图。如今天下,不良人纵使被不良帅布局甚广,大多却不得为他所用,唯有幻音坊,尚可合作一二。 至于女帝会不会防备着他?不知道,但现下,她的选择并不多。 而且萧砚知道,女帝虽并不畏惧梁军犯境,却畏惧岐地百姓流离失所、因战而不得安宁。梁军若是西出,歧国纵使能退敌,却也得熬上许久。 如此一来,遭殃的只会是岐地百姓。 这便是他愿意再次坐回谈判桌的自信来源。 对面,女帝看着他的眼睛,已瞬间明白了他之所想。 求票哈~ (本章完) 第83章 巴尔 第83章 巴尔 暖亭中,姬如雪尚在思索萧砚这般沉默是何意,女帝已洒脱一笑,而后出声。 “妙成天,即刻拟一分正式公文,言幻音坊各部分楼,可容不良人天暗星萧砚拟制名单,安插不良人。” 亭外,妙成天先是一愣,而后犹豫了下,立即着手安排。 须臾,有侍女搬来了纸砚,妙成天遂工整拟好,递进了暖亭之中。 女帝略略看过,便从袖中取出了一枚印章,盖在了上面。 随后,她才看向萧砚,道:“本王现已拿出了足够的诚意,萧校尉还欲藏拙么?” “岐王豁达。” 萧砚笑了笑,也未急着去拿那公文,缓缓出声。 “岐王所虑,不难解之。若朱温有了不得不出兵河东的理由,歧国自可安稳,甚而,岐王还可进兵关中……” 亭中,姬如雪正听的入神,此时被惊愕了下,以至茶水险些烫到了她的手腕。 女帝眉头紧蹙,并未在意这一细节,询问道:“祸水东引?” “岐王此言谬矣,大家皆为大唐臣子,如今朱温欲兴兵戈,晋王又乃世间豪杰,自然是肯替岐王分担些许压力的。” “如何做?” 萧砚点着桌上的公文,眯了眯眼:“待萧某将此间事了,自会告知岐王内情。” 女帝沉吟了下,而后将之推给了他。 “本王可令妙成天与姬如雪安排此事。” 萧砚将形似手书的公文揣进怀中,起身拱了拱手:“萧某会让岐王明白,与在下合作,百利而无一害。” “本王只愿如此。”女帝甚是大气的一摆手,而后令姬如雪相送。 不过,她又在萧砚即将迈下暖亭台阶之前,忽地将他唤住。 “尚有一事,天暗星还未解释。” “岐王请讲。” “真的天子,现在何处?” “这就不劳岐王操心了。”萧砚沉吟片刻,而后略一回首,笑了笑,道:“不良人自会护好天子。” “……” 女帝持着茶杯坐在暖亭当中,看见二人的身形远去,微微蹙眉。 同时,她能注意到那一粉红长发的妖媚女子,在随萧砚与姬如雪离去之前,向她莫名一笑。 “岐王……” 妙成天与梵音天二女互而对视,抱拳请示。 “传本王谕令,召泾州彰义、邠州静难二军入驻扶风,以随时策应乾州。同时,令保大军移驻坊州,保塞军移驻鄜州,以遏梁军自绛州犯境。” “遵令。” “还有……” 女帝凤眸轻掩,道:“想办法查一查萧砚身边那女子,本王在她身上,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梵音天愕然了下,不可思议道:“岐王,凭你的实力,难道还……” 妙成天虽也眸子微缩,却是立即拽了拽她,而后恭声应命:“奴婢极力去查。” 二女旋即离去,女帝仍坐在桌旁沉吟。 “他,图什么呢。” —————— 河东,晋国。 太原。 虽已立春,但道旁仍有沾满污迹的积雪堆积,却已是被踩得泥泞不堪,其间布有几堆尚还新鲜的马粪,散着缕缕热气。 都尉府邸前,小厮推开了角门,却被空气中的马粪味熏得直皱眉。 其实味道并不浓,但他依是夸张的掩着口鼻,定眼一看,却是一匹瘦马拴在了都尉府的门口的马桩上。“啖狗肠!” 他当即怒不可遏,骂道:“谁的马,瞎了眼敢拴在这里!?还将马粪拉的满地都是,有几个脑袋够砍?!” 其实,起初他的嗓音并不大,待看见一人影慌慌张张的从远处小巷中赶来后,声音便大了起来。 盖因来人佝偻着背,穿着也极为寒酸,却是一面容黝黑的老汉。 小厮的腰杆瞬间硬的不能再硬,唾口大骂:“老东西,这是你的马!?知不知道这是晋王同族、折冲都尉,巴尔巴都尉的府邸所在!” “正是小老儿的坐骑。”老汉唯唯诺诺的模样,听到后面已是脸色煞白,不住解释道:“小老儿方才牵着马从那边过来,只觉裤裆快要兜不住屎了,只能将它先拴在这里,去那边拉了……” “尔母婢!” 小厮本已走下了台阶,还欲给这老汉些许颜色看看,再好好勒索一番,此时一听,顿时大感晦气。 特别是瞅着那老汉脏不溜秋的手,谁知道上面有没有污秽之物,当即一脚踹去。 “老东西,别碰老子,赶紧滚蛋!” 老汉本就佝偻着背,腰上挨了一脚,却也不敢耽误,牵着马远去了些,而后蹲在路边轻轻揉着腰,发出哎呦的哀嚎声。 小厮额头青筋暴起,但他还没来得及拎棒去赶,管事已从角门走了出来。 “出了何事?” “就是那老东西……” “行了。”管事皱着眉,抬眼看着那老汉走远了些,道:“管这些作甚,待会都尉要出公差,你把门口打扫干净些,莫让都尉感到碍眼。” 小厮连连应声,而后放眼一看,却见老汉已差不多看不清身影了。 许久后,侧门打开,几道着墨衣劲袍、外披漆黑皮甲的壮汉牵着马走了出来。 而后,便有一着交领幽黑武袍,腕配玄铁护臂的刀疤脸中年被府中仆从簇拥而出。 一沙陀妇人在后面依依不舍的相送。 “郎君此去幽州,千万要顾好自己。” “滚回去,休要在外人那里提‘幽州’二字。” 巴尔的神色有些阴郁,看起来分外有些不高兴。 妇人还欲多言,他已一把推开她。 在他看来,此去幽州不过是替圣主奔走一番,以消除自己无缘无故在洛阳留下的弑君恶名。 他细想了一遍李嗣源当日交待给他的任务,而后领着几个扈从翻身上马,一路绝尘而去。 小厮呐呐的持着扫帚在道旁躬身,虽见巴尔连半分眼角都没看他一下,心底仍只是自傲不已。 他目送着威风凛凛的巴都尉一路远去,却见似有一道骑着瘦马的佝偻人影也缓缓缀了上去。 “咦……” 小厮惊疑的揉了揉眼,却发觉自己似是看了。 那老东西,别让他再遇见! …… 因有折冲府都尉以及通文馆礼字门下三将之首的双重身份,巴尔领着人一路向北,畅通无阻。 渐至雁门关,他遂领着人暂住驿馆停宿一夜。 夜里,敲门声响起。 “都尉,可要用晚膳?驿丞特令后厨烧的……” “拿进来。” 房门被推开,一年轻的伙计手中提了食盒,折身轻轻关上了房门。 在这期间,他没让巴尔看见,他渐扬起的嘴角。 厚着脸皮求票,推荐票月票来者不拒~ (本章完) 第84章 画皮 第84章 画皮 烛光里。 因持着食盒的伙计进入房中,尚还坐在塌边的巴尔遂重新将一封书信装好,并随手指了指桌面,漫不经心道:“放在那里即可。” 伙计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被他揣进怀中的书信,笑着应了一声,而后将一盘盘的小菜端出来,同时一边出声道:“跟随都尉的那几名官人闹着要饮酒,驿丞不敢拒绝,令小人来问问都尉……” 巴尔沉下了脸,道:“喝酒误事,汝等只管备好几匹好马,明日一早,某要尽早出发。” 言语间,他已大步走到桌前,目光看着桌上的几碟小菜,脑中却还思索着方才信上的信息。 伙计持起食盒,应声退下。 出了房间后,他遂找到驿丞,道:“巴都尉说了,诸位上官日夜赶路,实为辛苦,今夜可畅饮一番。” 驿丞毫不怀疑,当即着手启封了数坛烈酒,供几个通文馆的武夫饮用。 渐至深夜,伙计重新持着烛灯上了二楼,继而停留在了客房外间。 须臾,房门被轻轻掩开,他无声的缓步而入。 里内,巴尔迷迷糊糊似觉房中隐有光亮,遂猛然惊醒而来。 他揉着有些莫名眩晕的脑袋,定眼一看,才见又是那名伙计,正持着灯台坐在桌边,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 巴尔心下又惊又怒,下意识望向门口,便见房门已再被拴上,外间一片宁静,还似有呼噜声隐隐传来。 “汝到底是何人!?” 他丹田运功,欲从榻上下去,却忽觉全身一软,从床沿边栽了下去。 伙计笑了笑,将灯台放在桌上,踱步走了过来,“劝都尉莫要再用功,方才那菜肴里,已被在下放了些许充作佐料的粉末,都尉若强行运功,内力只会白白浪费。” 巴尔背上生寒,凭他的实力,竟未从方才那饭菜里察觉到有毒!? “汝想做什么?”他沉着脸,一边依照伙计所言停止运功,一边慢慢恢复了气力,撑住床沿,站了起身。 “在下受人所托,来拜见一下都尉。”伙计只是淡笑,缓声道:“毕竟当时在洛阳,借了都尉的名号一用。” “是你!?” 巴尔瞳孔猛然一缩,而后脑子一热,感到无比的愤怒起来,拼着力一爪抓去,想要攥住伙计的衣领。 “本都尉从来都是深居简出,你为什么偏偏要假扮成某!!” 伙计轻易避开,继而挠了挠后脑勺:“我也奇怪,为何偏偏是你,不过,现在明白了……” 他咧嘴一笑,道:“正是因为伱深居简出啊。” 巴尔惊了一惊,向后退了一步,“什么意思?” 伙计却不应,同时毫无动色的看着巴尔慢慢向后退去,道:“在下三千院,都尉也莫要怀疑别人了,现在只问你一件事。” 巴尔身形一顿,却是已退无可退,同时也已摸到了手边的刀柄。 他极力回忆着“三千院”这一名字,却发觉毫无印象,而后才沉声道:“你是奉谁的命?” “都尉去幽州,所为何事?” “你是朱温的人?” 两人各有所问,却又各不回答,只令气氛陡然诡异了起来。 三千院将双手环在胸前,皱了皱眉。 巴尔狠狠低笑,握住了刀柄:“楼下皆是我的人,阁下真要鱼死网破吗?你这般问在我这必然是什么也得不到的,你我不如各退一步,你回一个,我同样也回一个……” 三千院沉吟了下,道:“你先说。” “去岁,梁围攻沧州,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令其子刘守文率军支援沧州,遂至幽州空虚。彼时,梁将李思安领军趁机攻伐幽州,幽州无兵无将,险被破城。其后,幸得刘仁恭次子刘守光领兵及时驰援,才得以击退李思安,解幽州之危。”巴尔盯着三千院的眼睛,继续出声。 “不过,刘守光在进入幽州后,却囚禁了其父刘仁恭,自称卢龙节度使。但其兄刘守文尚还屯兵于沧州,且现下梁军已退,刘守文定会出兵幽州,攻伐刘守光。”“也就是说,你是去联络刘守光的?”三千院的眸光微微一闪,道:“刘守光向晋国求援了?” 巴尔却不答,反问道:“该你答了,你到底是谁的人?” “都尉可知晓‘不良人’?”三千院面如常色,胡诌道:“在下替天子奔走,所为便是重复大唐。” “不良人……”巴尔心下狐疑,道:“天子不是已死?” “这是新的问题,都尉还需再答,此去幽州,都尉只是为了见刘守光?” 三千院步步逼问,似要让巴尔将一切信息尽数道出。 巴尔已愈加怀疑起来,心下也更是不信眼前之人是奉大唐天子之命。 但他并不着急,只是拖延时间道:“我该如何信你?且晋王亦是尊奉大唐正朔,天子岂会将脏水泼在晋王身上?” 他已发现所中之毒的药力实则并不强,这也解释的通他为什么在吃饭时没有察觉到。他拖延的愈久,药力遂愈弱。 同时,他也已完全恢复了气力。 想到这,巴尔便已改了口气,沉声发问:“阁下跟踪本都尉到此,所为并不只是这些吧?” “都尉真是不讲信誉。” 三千院叹了一口气,“看来,从你这已问不出什么来了。” 巴尔发出冷笑,料知三千院定要鱼死网破了,遂想也不想,瞬间发难。 于他身后的佩刀被骤然拔出,寒光一抹,便直直向三千院面颊劈去。 后者果然向旁闪避,拉开了些许距离。 巴尔早已料到,身形猝然蹿出,直奔向房门。 他固然发挥不出内力,但一身外功亦是出神入化,等闲人绝不是他的对手。他拖延到现在,便就没想过让三千院走出这驿馆。 只要让他召集到了楼下的部下!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的长刀几乎瞬间就要劈开房门。 他遂放声嘶吼:“来人!” 但同时,三千院的身形也已骤然贴来,一把攥住了巴尔的肩膀。 长刀劈碎了房门,嘶吼声撞了出去,却唯有回声。 外间一片黑暗,呼噜声一道一道传来。 巴尔愣然。 三千院笑了笑,袖中划出了一柄极薄的刀片,而后在巴尔的咽喉前轻轻一划。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都尉好算计,但可惜了,这整个驿馆的人都已被灌醉,我也在酒中下了药,明早之前,他们醒不来。” 巴尔已渐听不清三千院的声音,他瞪着无光的眼,仰倒了下去。 此时,他的颈口才有一道细微不可察的血痕显现,渗出了些许血来。 三千院却没急着剥他的皮,而是俯身,先从巴尔的怀中摸出了那封书信。 他细细扫过,皱了皱眉,自语出声。 “石敬瑭?” 求票求票~ (本章完) 第85章 铺垫 第85章 铺垫 幻音坊,后园。 虽已至早春,但也只有白日正午前后暖意盎然,在这夜里,却仍有些寒意逼人。 园中有小湖,其间栽有荡然摇晃的睡莲,于水波中随风起伏。 在这惬意的氛围之中,萧砚与妙成天举杯对碰。除此之外,尚还有姬如雪相伴,但她却因旁的原因不肯多饮,饮过一杯后,便以水代酒。 “岐王本欲大设宴席,好好招待一番萧郎,但无奈政事繁杂,又有萧郎所言之梁军西出一事,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唯让妾身相伴。”妙成天清酒入喉,却全无醉态,仍只是尊礼笑谈。 “如此美景,胜过大宴。”萧砚并不介意。 他如今目的已达成,再见亦或不见女帝已不重要,反而若不是妙成天要留他相商共建暗桩一事,他也于白日里就离了凤翔。 如此,他遂单刀直入道:“若欲重建情报网,你们之前那些如青楼勾栏等场所,便不必过多经营。” “依萧郎所言,该设立哪些场所呢?” “天下大部诸侯所求之物,无非二字。”萧砚将些许酒水倒于桌面,用手指蘸了蘸,写了下来。 姬如雪身子微微前倾,下意识轻念出声:“钱、粮……” 妙成天讶然了下,道:“恕妾身愚笨,不知萧郎所言何意?” “简单。”萧砚道:“你们之前所构建的场所,虽情报来源广,却过于单一,且中转极为困难。如若能与各地藩镇、节度、刺史扯上利益关系,不但情报来源极为稳定,信息中转也更有保障一些。” “而钱粮二物,便是与这些人搭上线的必备条件。” 姬如雪听完,目露思索。 妙成天笑了笑,只觉萧砚出手却要大气许多,不像她们,只将目光放在了下九流市井之上。 但她只是摇头,道:“萧郎所言何其之难,岐地民力甚艰,赋税本就不多,怎能再多支出‘钱’这一负担,更何谈‘粮’这一金贵的东西。岐王每年赏赐岐地各军,这两物的耗费已是极大。已无力有盈余用在这……” “圣姬想岔了。” 萧砚打断她,重新蘸着酒水写下“马政”二字,问道:“据我所知,岐王所置的马场应是不少?” 妙成天惊了一惊,“萧郎的意思……” “岐王若愿意将多余的战马、挽马、驮马、骑乘马售卖至中原,乃至西川、岭南、荆南、吴越、淮南各地,何愁销路不畅?” 萧砚道:“这些诸侯多为富庶,却格外紧缺马匹,我们若能将生意做过去,在各镇皆置有马行,情报网自能遍地撒下。” 妙成天愣了愣,她已下意识忽略了萧砚将称呼转变成了“我们”,只觉这一思路实乃让人茅塞顿开。 姬如雪眸中一亮,而后又马上蹙了蹙眉,道:“但如此一来,所需的马匹是不是过多了些?” 萧砚遂看向妙成天。 后者亦是瞬间清醒,而后思忖道:“岐王确办有马政,但大多只能供给军中,虽能置办马行,也恐怕不及萧郎所谋……” “不急,徐徐图之即可。”萧砚摆了摆手。 不过,妙成天忽地又道:“若说马场,岐地确不算很多,但定难、朔方二镇,与歧国毗邻,虽地广人稀,其中马场确数倍于我歧国。” 萧砚眸光一闪,道:“定难军与朔方军,与岐王关系如何?” 妙成天轻咳了声,“不尽人意。” “无碍,如若能运去粮食,岐王可能换回战马?” “应是能的。”妙成天思索了下,道:“二镇皆不甚富庶,对粮食等物,应最为紧缺。” “那此事可办。”萧砚轻轻拍掌,“我们可先用岐地马匹开设马行,卖至中原,以粮食等价换至,再用粮食低价于定难二镇换回马匹,用于西川江南等地马行铺设。同时,不止马行,我还有意建设粮庄,售卖于河北之地……” 一旁,姬如雪已微微乍舌,被萧砚突然表现出来的野心惊住。 妙成天亦是有些惊诧,不过细细思之,此事却大有可为。 但她却是皱眉,询问道:“萧郎构想,可称绝妙,但岐地偏隅关中之西,仅能于西川互通。马匹、粮食又为大宗交易,如果要与淮南等地交易,一番运货接货,如果不经中原,则路途过远,所耗颇多。若是借道中原,又怎能瞒过梁人?而且,亦是过于显眼了些,此法恐维持不了许久……”“不急,圣姬只管将我的想法禀之岐王便是,”萧砚笑了笑,道:“运货接货以及展开销路一事,有我安排,借道中原,安心即可。” 妙成天有些犹豫,不过又见萧砚胸有成足的模样,只能信之,而后询问:“如若岐王同意,萧郎对这第一桩马匹交易,可有筹划?” 萧砚全不犹豫,道:“卖至曹州。” 姬如雪心下一凝,目光看着他,已有了些许猜想。 妙成天却并未多想,只觉萧砚殊为大胆,但她自己实际也有些因心情激动而脸颊滚烫起来。 她掩下激色,再细细对此事商讨了许久。 直到夜色甚暗,他们才敲定了具体方略。 总体而言,歧国出马出力又出人,萧砚则是出人以及保障商路通畅。同时,他最后又建议可以继续留下些许充作暗桩的青楼勾栏,在今后若有必要时,可以迅速进行身份转换。 ………… 夜色深沉,妙成天急着将此事整理成书面语,已匆匆拜别离去。 萧砚因与姬如雪的宅院被安排的很近,遂提着灯笼,与她并肩向着那边走去。月色朦胧,小道铺着青石,分外有些静谧的气氛。 许久后,少女才轻声道:“若想将此事促从,恐怕殊为不易吧……” 因灯笼被萧砚提在手中,烛光便只映了她半张侧脸,加之两人离得不算远,便能看清少女脸蛋间细细的绒毛。 她素来是有些清冷的,但此时因要看路,睫毛微微上翘,以至神色有些专注,反而才显出少女应有的娇美来。 萧砚遂盯着她看了一会。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姬如雪一瞬间耳尖泛起了绯红,而后不自然的故作大胆的转来,盯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应我?” 萧砚笑了笑,道:“确为不易,但好在有雪儿姑娘一同行事,也便轻松了许多。” 姬如雪咬了咬唇,有些想要询问他到底对她是什么心思。 她顿住了脚步,而后仰着头,亮闪闪的眼睛盯着萧砚,嘴唇嚅嗫了下,似要将自己积攒了十几年的勇气尽数用在这里。 萧砚亦随她一同止步。 恰在此时,前方的庭院中,忽地传来了清脆的咳嗽声。 须臾,降臣盈盈从暗色中负手走了过来。 这一下瞬间让姬如雪冷静下来,她垂下了眸,微微后退一步。 “夜深了,你早些歇息……” 降臣走过来,看着少女的身形消失在了夜色中,用手指点着萧砚的胸口。 “第三条……” 后者拂开她的手,若有所思的盯着姬如雪离去的方向。 他皱着眉细思了下,才知自己方才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但随即,他又思绪敛去。 这一世,他不该有软肋。 “尸祖,练功吧。” 求票哈~ (本章完) 第86章 上架感言 第86章 上架感言 如题,本书将在3月1日的中午12点上架更新,感谢一路支持到这里的大家,在此还恳请大家多多订阅,万分感激。本书在过年之前,实则是很稳定的正常的更新的,但恰好刚更到十来万字正值春节,熟悉的老书友可能知道我这个人又懒又爱玩,所以脑袋一昏就将存稿用完了,这个月的更新量实在抱歉,还请大家担待~ 这本书各位应该也看得出,我不会写传统的那种不良人,我的想法比较多,但实则笔力有限,所以呈现出来的东西肯定多多少少会不尽人意的,所以实在感谢每天追读支持到这里的各位书友。 目前更新到现在,存稿确确实实是没有了,所以明天上架具体能爆更多少我也不敢妄言,但自己还是给自己定个数,尽量更一万字吧,也弥补大家这些天的等待。 然后还是请大家多多订阅,万分感谢。 (本章完) 第87章 自由(第一更,求首订) 第87章 自由(第一更,求首订) 开平二年,二月二,龙抬头。 破晓的晨曦静谧映下,渐渐笼罩在车辕之上,拉车的两匹棕马亦被晒得发暖,兴奋的打着响鼻,于已稍显干硬的大道上奋力疾驰。 后方,长亭中的人影已渐远,直至被甩在视线之末,再也望不见。 萧砚斜靠在前室中,双手攥着缰绳,不徐不缓的赶着。他既已与妙成天谈妥,遂不再停留于凤翔,且朱温亦早就回返了汴梁,他是时候回洛阳了。 车厢中,降臣持着一本古籍,打着呵欠从帘子后弯腰而出。 劲风带着寒意吹拂过来,瞬将她耳边的长发向一旁吹动,粉红的发尾飘荡在萧砚的脸边,好闻的幽香在鼻息间浮动,却也有些让人痒痒的。 “好天气。” 降臣翻开书籍,靠坐在萧砚身旁,道:“你不将小姑娘带上,不怕人家思念?” 萧砚捻开了脸上的粉红长发。 “过不了许久就要再见,不急。” “嘁。”降臣嘴角弯弯,不再多问。 许久后,马车途径了长安,由于已出了歧国疆界,萧砚手中女帝给的令牌发挥不了用处,遂由降臣出钱重新换了两匹拉车的挽马。 有人在马厩隔壁的厢房中接待了他。 “校尉,总舵主有来信。”其从怀中掏出了两封书信,而后指着其中一封明显是抄录的信道:“这封是附在一起送来的,总舵主所言,是要校尉亲自看看。” 萧砚眯了眯眼,将之揣进了怀中。 “还有一事,依校尉先前之令,”那管事模样打扮的不良人压低了些许声音,道:“天子已被送至洛阳,校尉可需要再让兄弟们带到长安来?” “无须如此,辛苦了。” 那不良人有些动容,而后有些唏嘘的捋着短须:“若非校尉重启了兖州、洛阳二舵,属下恐已忘了这不良人的身份……” 萧砚默然了下,向这已近四旬的不良人饱含敬意的抱了抱拳,大步离去。 马厩外,重新买来的两匹挽马已被套好。 待他上了马车,降臣遂看着后方仍还远远目送的不良人,咬了咬牙,道:“既是你的人,凭什么还要收我的钱?” “算我欠尸祖的。” 萧砚头也不抬,从怀中掏出书信,先是将三千院所写的看过一遍。 三千院从关中离去后,一路北上,本意是回返塞外总舵,却终究没耐住萧砚的提议,一路易容追上了巴尔。而即在萧砚的计划中,若要引得朱温攻晋,这一步是至关重要的。 但这一信上的几个大字,却让他倏尔转变了想法。 “卢龙有变,潞州献城一事建议搁置,或可从河北入手。” 萧砚闭上了眼,脑中思忖了下。 一旁,降臣见他如此敷衍,也探头过来想看,却见萧砚已一把将信纸搓碎。 “你这也防着我?” 降臣瞪着眼,不满的蹙鼻,道:“伱真当我很好奇么!?切,凡人,只会这些勾心斗角之事。” 但她虽然如此说着,待萧砚再看第二封信时,仍第一时间凑了过去。 “看着马,别撞树了。”萧砚提醒道。 降臣却不理,而后指着那信上的字,道:“这代州果毅都尉石敬瑭,我倒与他打过一次交道。” “哦?”萧砚偏了偏头,盯着她凑得很近的脸颊。 “你可听闻过玄武山天师府?” “了解不深。” “当年,朱温还未称帝,为让中原的整个江湖供他驱使,曾让冥帝那小子领人扫荡了一遍整个武林。当时,未曾屈服的大大小小门派,则都推举天师府为领头羊,欲与玄冥教对抗。” 降臣回忆了下,道:“当时,天师府确坚持了许久,不过即在某夜被玄冥教瞬间攻破,而其天师张玄陵也一夜间下落不明。亦在其后不久,这石敬瑭就曾来拜见过我,说是想为其岳父李……” 她敛了敛眉,似有些想不起来了。 萧砚遂提醒道:“李嗣源。” “对,便就是李嗣源,其是想替这李嗣源求一可压制极阳内力的药……” 萧砚思索了下,问道:“他是怎的知道尸祖所在的?” “那时候,我也还在玄冥教呢。”降臣道:“不过当时我兴致不高,没理他便是。” “那尸祖可知此人秉性、实力?” “这谁感兴趣,我了解这些作甚。” 萧砚笑了笑,也不在意,重新扫了一遍书信。 信上,是以一个未知人的口吻勒令石敬瑭领军出雁门关,入幽州,助刘守光坐稳卢龙节度使的位子。同时,其上还告诫石敬瑭在必要之际可绕过刘守光与漠北人稍加接触。 这封信的信息并不复杂,无非是让石敬瑭支援刘守光,而后在后者坐稳节度使之位后,作为晋王的代表留在刘守光麾下效力。但后面的意思,却有些让人感兴趣起来了。 为何非要着重强调与漠北人接触一事? 对刘守光其人,萧砚并不怎么了解,但也能猜出写这封信的人,应是石敬瑭之岳父、通文馆圣主、十三太保之首的李嗣源。 据他的印象,此人野心之甚,可谓同辈人之最。不曾想如今李克用、李存勖两人皆存于世,他就已有暗结漠北的心思了…… 如此看来,河东,亦或者说是整个河北的局势,确要比中原复杂许多。 随手将书信碾碎,萧砚持起缰绳,脑中已开始思忖起此事。 —————— 马车走过一天一夜,终至洛阳。 因朱温早已回返了汴梁,城中的禁卫遂少了大半。不过终因为半月前皇城动乱的原因,城门口的搜查格外严了许多。特别是对这种载人的马车。 “陛下诏令,凡从外州入梁境者,皆要仔细搜查!” 眼见长戟林立,降臣无奈瞥着已易容的萧砚,欲从车中下去。 这时,却有几骑遥遥从城内撞了出来。 “尔等做什么!” 驰在最前面的一玄冥教头目勃然大怒,指着城门口的将佐,也不下马,喝声道:“此乃均王的贵客,汝等也欲放肆!?” 城门口的一应守卒皆是一愣,而后已下意识向旁边避开。 门口的将佐虽也有些因这头目嚣张的气焰身感愤懑,却不得不抱拳行礼。 “本将不识贵人,既是均王的贵客,郎君且入城吧……” 而今,均王朱友贞的地位在朱温跟前水涨船高,专负责调查军中、玄冥教内的细作一事,可谓是大权在握。如若恶了其下的人,保不准第二日就会被剥夺官身,以“细作”之罪被押入大牢。 马车被几骑护着入城,降臣才美眸婉转,低声询问道:“你小子是怎么把人安插进玄冥教的?” 萧砚只是淡笑,反问道:“安插进玄冥教,很难吗?” 降臣微微蹙眉。 马车入了城,也不去旁处,径直入了安乐阁之中。 里内,鱼幼姝已领着人迎了出来。 降臣先萧砚一步下了马车,盈盈负着手,打量着周遭环境,满意点头。 “这地儿,适合下刀。” 鱼幼姝愣了愣,看着萧砚拎着一药箱其后下车,遂犹豫着近前,低声询问:“校尉,这位女使是?” 萧砚想了想,道:“我的随侍郎中,不必在意。” 前面的降臣轻声笑了下,斜睨他一眼,却是懒得让他难堪。 鱼幼姝自不会相信。 她因半月前的事,已对萧砚颇有些倾佩,此时连带着对降臣亦有几分尊重,在前面引着路。 “天子已恭候多时。” 庭院中颇为幽静,几无什么人影。 偶有几人,则都是早有过几面之缘的不良人守在各个角落中。 待他们入了庭院,早已得了消息的梁知遂从厢房中迎了过来。 梁知是早就知道萧砚的相貌与天子一模一样的,但似是这两日见到的天子过于怯懦了些,此时一见到英气勃发的萧砚,还是下意识愣了愣。 他不知降臣底细,遂刻意避开了她些许,而后压低声音向萧砚道:“天子被一路带至关中,颇有些受到惊吓,校尉到底是欲做什么……” 后者却并不答,只是淡淡道:“你们守在门外便是。” 继而,他已推门而入。 梁知有些皱眉,而后看着在院中负手盈立的降臣,低声向鱼幼姝询问:“她是?” “我也不知。”鱼幼姝犹豫了下,道:“不过既是天暗星带来的,应是信得过的。” 梁知来回踱步了下,却只觉有些奇怪。 “你守在这里,我去寻老段问问。” 他说完便走,鱼幼姝也被他弄得有些奇怪起来,瞥着颇显狐媚的降臣,思索着萧砚的打算。 …… 厢房中,瘦削少年正看着一本诗集打发时间。 萧砚突然推门而入,令他下意识惊了一惊。 但似是这些时日的经历,让他又马上镇定下来,极力维持出了些许威仪来。 但他在看清来人的相貌后,威仪便霎时散去。 萧砚负着手,打量着瘦削少年,许久没有说话。 少年是认得他的,这会有些揣揣不安,硬着头皮发问:“卿,便是萧砚吗?” “是。” “听他们说,是你将我……将朕安置在阿翁那里的?” 萧砚思索了下,他口中的阿翁应是兖州的那位老前辈。 “对。” 少年却觉萧砚有些冷漠,并不如这几日那些人对他那般恭敬,声音遂有些发颤:“那朕还能回阿翁那里吗?” “你不喜待在洛阳?”萧砚轻轻踱步,道:“这里,你能真正享受到天子的待遇。” “朕还是喜欢阿翁那里,那边……”少年有些怯懦,犹豫了许久,才低声道:“那边,没人将我看作天子。” 萧砚止住脚步,抬眼看着他。 许久后,他才轻轻一笑。 “你,想要自由吗?” 下午和晚上还有两章三千字的更新,跪求订阅,万分感激~ (本章完) 第88章 融入夜色(求订阅) 第88章 融入夜色(求订阅) 延福坊,安乐阁。 夜幕已落下,坊间响着暮鼓声,持戟巡街的禁卫当中,段成天尚还系着围裙,就已被梁知匆匆请来,赶在宵禁之前,入了庭院当中。 庭院厢房之外,鱼幼姝持着团扇不住的在廊下来回踱步,面有纠结之色。 “他们人呢?”梁知匆匆近前,快速发问。 在他后面,段成天一边解着系在腰上的围裙,一边若有所思的模样。 鱼幼姝犹豫了下,道:“在房中。” 梁知紧皱眉头,就欲进入厢房。 “天暗星有过吩咐,让我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得入内……”鱼幼姝纠结片刻,终是上前,将他拦住。 “这是作甚,我也拦?” “梁大哥勿怪,天暗星确是这般说的。” “那他们欲对天子做什么?”梁知板着脸,道:“你莫要耍闹。” 鱼幼姝强硬着,道:“天暗星既如此吩咐,定有他的道理。” “糊涂,”梁知将声音压低了许多,劝道:“你莫要被他的相貌迷惑了,此人看着年幼,心肠可硬得很,保不准就要利用天子做些什么事来。如若那般,将来面对大帅,你我何堪?” “还有,伱可别忘了你是我洛阳分舵的人!老段也在这,你也要拦?” 段成天苦着脸,道:“看一看,应也无妨……” 鱼幼姝正还思忖着,梁知已粗暴的推开她,就要叩门。 但与此同时,厢房门已被人自内拉开。 门外几人皆是一愣。 萧砚的口鼻间佩戴着一素白色的质面巾,不过却与普通的面巾不同,其共有两条系带,各自系在脑后,竟就将他的口鼻包裹的严严实实。 同时,随着房门打开,里内便有一股雄黄酒的味道隐隐飘出。 “有事?” 萧砚露出来的双眸有些凌厉,让梁知下意识顿住了身形。 后者咳嗽一声,道:“校尉,你这是?” “依天子诏令,为其改面。” “改面!?”梁知大愕,却要下意识往房里走去。 但房门已被萧砚拉上,而后一把攥住了他的肩,“梁兄这是何意?” “却要问校尉到底是何意!?我等拼死演上一场戏,不就是为了令天子金蝉脱壳,校尉而今将天子改面,今后大帅若欲兴大唐,谁还认得天子!?” 梁知板着脸,却倏的心下暗惊。 他拽不动。 萧砚推开他,同时一手取下了挂在脸颊边上的口罩,道:“梁兄与天速星请回吧,我已说过,今日,谁都不得进去。” “这里是洛阳!” 梁知憋着气,沉声道:“不是你的兖州!” 段成天唉声叹气,打着圆场:“皆是同僚,老梁你别仗着自己辈分高就欺负人家小。不过萧校尉,我们何不各退一步,我老段思来想去,也颇觉此事不妥,要不还是先禀之总舵主,待大帅知道了,再做打算?毕竟是天子,我们这些做臣子的……” “不必麻烦了。” 萧砚打断他的话,抬起手来,一块暗绿色的玉质令牌便从袖中滑出,而后,示于几人。 “总舵主那里,现下正忙。” 梁知猛然一怔,半边脑袋都僵住。 鱼幼姝亦是愣然,她注视着令牌许久,继而弯腰叉手行礼。 段成天却是晒然,他能猜到萧砚与三千院应是在某些观点上极为契合的,却没料到三千院竟愿意将帅令托付给他。 他遂不再多言,拱手道:“既如此,我们就不多叨扰天暗星了。” “今日过后,便再无天子。” 萧砚手持不良帅令,缓缓扫过几人,道:“望诸位,能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谨遵帅令。” ………… 夜幕之中,烛灯又添亮了几分。 萧砚重新戴上了口罩,环胸站在厢房一角。 更里内,降臣粉红的长发已被盘起,因弯腰背对着他,白皙的后颈遂清晰的显露了出来。 许久后,她才直起身来,涂抹着粉色蔻丹的手指间,形如柳叶的刀片微沾了些血,向下凝聚垂落。 “这纱布,待他恢复两个月,即可拆除了。” 将刀片丢在一旁盛有雄黄酒的水盆中,降臣取下脸上的口罩,略略扬眉道:“怎么样,我这新玩意儿不错吧?” 萧砚笑笑,却只是指着她那双精致的手,“尸祖若有这种无菌观念,或可再研究一个可隔绝双手的超薄手套来。” “?” 降臣蹙了蹙眉,有几分不解。 萧砚并不多加解释,走过去,看着已被人为昏迷许久的少年脸间缠着纱布,在榻上静静仰躺着。 他环着胸,沉默了许久。 降臣净过手,用白巾擦拭着,而后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道:“你要求的事,我可已办好了。你承诺的事,亦要做到。” 萧砚轻声笑笑,并不应声。 “喂,你别以为自己拥有了些至阳的内力,就可不惧我那神功的反噬了。” 降臣轻轻拍着白巾,道:“小子,你还年轻,有些事还参悟不透。你现在最多不过大天位中期的实力,内力又一分为二,用以阴阳调和,就算现在已修成了九幽玄天神功,今后与人交手,也……” “也极易再次走火入魔,”萧砚打断她的话,道:“尸祖这番话,已说过很多遍了,不必再重复。” “我也说过很多遍,你不要随便打断我的话……”降臣忍不住咬着牙,攥紧了手中的白巾,哼声道:“你别以为自己懂得很多么?我说过,阴阳调和只是其表,真要将此功用的顺手,还得按……” 萧砚将口罩取下,叹了口气,再次打断道:“尸祖所言之双修一事,或可容在下再思虑一二……” “喂,和我双修你很不情愿吗?” 降臣将盘着的长发散下,有些不高兴了,道:“听着,我寻你双修,可并非只是采阳补阴亦或采阴补阳那么简单,这神功,我这些年一直在不断改进,却一直未寻到最优解的修炼之法,只有这一条法子还没有试过,你……” 萧砚的神色有些古怪,道:“无怪那时尸祖要问在下年龄几何了。”“嗯咳咳……”降臣用咳嗽岔开话题,感觉有些挂不住脸了,道:“再有一点,我们皆修的是九幽玄天神功,依照我的推算,我们若是同修,实力只会精进,绝不会造成走火入魔的后果。我可是为了你好!” “尸祖真不是为了老牛吃嫩草?”萧砚讶然了下,似觉自己还真是误会了她。 “吃你个头!” 降臣一把将白巾摔在他脸上,臭着脸离去。 萧砚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少年,呼出一口气,踱步跟了出去。 外间,降臣的身影早已不见,唯有鱼幼姝还侯着,此时尤为奇怪的询问道:“校尉,方才那女使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可是天子……” “无碍,还得麻烦鱼娘子安排人这两日暂且照料着,过两日,我会遣人送回兖州。”萧砚顿了顿,道:“还有,从今以后,里面的人便已萧姓称呼,莫要让旁人知晓。” 鱼幼姝哑然一愣,而后垂首应声。 此间事了,萧砚也才想起似有计划。 他已得到消息,崔钰已被调至洛阳,应是走了朱友贞的关系,暂时远离了汴梁的冥帝余威。 按照他的筹划,该要通过此人与朱友贞接触一番。 但抬头一望,夜色已不知不觉极为深沉,现在安排实在是过于太晚了些。 ………… 夜中,直到回房欲睡,降臣也全无人影。 萧砚还刻意检查过她的行囊,能发现药箱等物都已消失不见,如若猜的没错,她理应已带着满腹怨气兀自离开。 他遂负手站在窗边,心下略有些怅然。 降臣这个人,于他而言确实是很讲义气的,一纸书信过去,人家肯千里而来,便已是极给面子。 从旁人来看,他确实是颇不识抬举了。 但他却是有些顾忌。 依照他的记忆,降臣其人实则有百岁经历,不管她到底如何做的,所谋理应不会是如此简单。 不可被美色诱惑! 心下如此作想,他便已按捺住了心下的愧疚感,抬手,欲将木窗放下。 但就在这目光微扬间,他便已看见了对面的房顶上,一长发倩影正屈膝而坐,月光盈盈洒下,正正好好落在了她的美眸之中。萧砚怔然间,分明看清了她略有些得意的娇媚脸庞。 “少年,在想我么?” “尸祖这是何故……”萧砚发出晒笑。 下一刻,一条绷带绷得笔直,直直甩来。 他心下惊诧,切身闪避。 再抬眼,便见房顶之上已无人影。而后,房门被推掩开来,降臣的身影则已施然而入。 萧砚笑笑,抬手相邀:“尸祖且先坐,我们再好好谈谈。” “谈?” 不料,降臣所立之处已瞬间空空如也,而后,萧砚只觉衣领被一把揪住。 “姓萧的,我可不想再与你浪费口舌,小小年纪,样许多!” 萧砚还未出声,却已被她一把推去,坐在了榻上。 降臣用手杵着他的胸口,不掩恼色的咬着牙道:“与我双修,倒还委屈你了?” “我不美吗!?” 她的脸庞凑得极近,身上好闻的幽香扑面而来,似与萧砚的鼻息混杂在了一起。从他的视线看去,却觉她这张毫无瑕疵的脸蛋分外精致,一双桃眼眨也不眨,似要将他一口吃掉。 “咳……尸祖自是美的。” “哼。” 降臣轻哼一声,一把揪着对方的衣领,从塌边推开。 萧砚心下正松一口气,却见降臣又已慵懒倚在塌上,裙底下匀称修长的腿抬起,瞬间勾住了他的腰,以让他不得轻易离开。 她用白腻滑嫩的玉足不断在他身上游走,渐渐逼近了关键之处。 须臾,她甚为娇弱的一笑,串在长裙颈前的铜钱则随着胸脯开始上下起伏。 “现在,萧郎可有意?” 萧砚沉默许久,脸色却已有些赤红感。 降臣仗着自己的美貌,美目顾盼,故意与他对视着。 乍然,房中的烛光无风自灭。 “尸祖,得罪了。” 无尽的暗色中,降臣嘴角扬起,似对自己的美色再次充满了自信。 小小少年,还不是被她随手拿捏。 但无需片刻,她的笑意便忽地僵住。 她美眸瞪大,呼吸都有些不太顺畅,声音也瞬时紊乱起来。 “等等,双修、不是……” 十八岁的猛虎却全无所顾,只是极为贪心的、更为努力的融入了夜色之中。 降臣紧紧咬着唇,白腻的玉手伸出,一把攥住了少年的背。 终于,被内力隔绝的小天地中,似要断气的娇喘声连绵响起。 ………… 歧国,凤翔。 窗边,姬如雪环胸而立,却只是望着天边的残月,默然不语。 后边,妙成天的声音传来。 “雪儿,快收拾东西了。明日一早出发,还要在洛阳与萧郎汇合呢……” “来了。” 这章不太好写,费神太多了,见谅哈。 感谢首订的各位老爷,万分感激一直支持本作品的金主老爷们,跪谢各位! 最后,还是厚着脸皮求票~ (本章完) 第89章 钟小葵 第89章 钟小葵 是夜,微风渐起,小池当中,睡莲开始随波逐流。荷叶之上,随着夜雾渐浓,缓缓凝聚出了一层水珠,在细滑的叶面翻滚,最终垂落于水面。 最后,劲风拂过,层层荷叶间,睡莲有些轻颤起来,连带着其下的池水,亦不断掀起涟漪。 许久许久,直到天色将白。 劲风终止,降臣洁白无暇的额间渗出了细汗,沾了几缕粉红发丝,却是怎么也拨不开。她微喘着气,只觉脸颊滚烫,眼角似有水珠滑出,但已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亦轻轻起伏的胸口前,人影动了动,却是俊朗的少年已直起身,而后用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在她的柳腰上轻轻梭巡,似在辨认纹在那里的两圈咒语。 降臣滚烫的娇躯不由微颤,因异样的触感而紧咬银牙,将指甲上涂染了粉红蔻丹的手掌抬起,推了推他。 萧砚自知有些失礼,用毛毯将她白的反光、裸露在外间的肌肤盖住,而后颇为神清气爽的下了床榻。 他俯身拾着地上的衣衫,一边坦然出声。 “尸祖既已如愿,我们可就两不相……” 下一刻,他就觉后腰处被人猛地踹了一脚。 榻上,降臣用毛毯裹住胸口,咬着牙恼火道:“本姑娘说的是双修,懂不懂什么是双修?” 萧砚稳住身形,回首看去,却见眼前这美艳娇媚的女子桃眼轻蹙,虽已无夜里那般秋波流转的模样,却还是桃腮粉脸,别有一番勾人之意。 他遂罪过的瞥开目光,不被她的美色所诱惑,道:“萧某未曾修炼过此类功法。” “不会找我学!?” 降臣真是想一口将他咬死,虽说昨夜确是自己先撩拨的,但也是存了逗弄一番、吓一吓眼前这少年郎的心思。 真是有没有搞错! 她银牙都要咬碎了。 所以,萧砚也是看着她,目光清明,浑身正气。 他虽没说话,降臣却也好似看懂了他的意思:若不是你先在那拉拉扯扯,怎会造成如此局面? 她便懊恼的扶着额头。 “去去去。” 萧砚郑重其事的穿戴好衣衫,出了房门。 ………… 这方小院亦同属于安乐阁名下,是独立在鱼幼姝那庭院之外的。 萧砚只觉一夜而过,气息都好似平稳了许多,清爽的站在院中,能看见天边已卷出一抹鱼肚白,抹抹光亮由远及近,缓缓洒下。 他舒畅的呼出一口气,体内自动运转着‘三分归元气’以及‘九幽玄天神功’,但几个周天后,他便略略皱了皱眉。 他的境界微微增长了些许。 但与之对应的,便是他丹田终的纯阳以及极阴内力亦消散了几分,似是被人径直抽走了。 而丹田之中,原本相对平衡的阴阳两面,却颇有些开始互相融合的趋势,不过,微乎其微。更多的,依还是呈互冲之态。 他愕然片刻。 …… 刻钟后,萧砚用过早饭,便打算回去寻降臣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但这次回到院中,他才发现降臣已消失不见了。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不告而别。 在夜里被浸湿的被褥已不知何时化成了灰烬,桌上只留有一张纸条。 “姓萧的,没有本尸祖,看你怎么办!” 萧砚持着纸条哑然失笑,而后将之焚去。 这件事上,并不用划分谁才是亏的那方,两人不过都是各怀心思,互相利用罢了。 降臣那般在这一世间几乎没什么敌手的人物,也不会闲的与他来谈情说爱。 何况,萧砚也没有这个闲心。 …… 洛阳,洛河以北。 皇城,皇城司。 衙署中,崔钰虚眯着狭长的三角眼,捋动着嘴边的胡须,身上的官威气颇浓。 堂下,几个金吾卫军校互而对视,却都是一言不发。 如今,冥帝已随朱温回返汴梁,唯有一直在朝堂上形同透明人的均王朱友贞,以及充作监督的鬼王留在了洛阳,彻查之前洛阳皇城动乱一事。 正在这一期间,素有“酷吏”之称的崔钰便被朱友贞与鬼王以“善刑”之名,借到了这洛阳来。 官廨中格外沉默,直到气氛凝重到似要让人喘不过气来后,崔钰才不咸不淡的出声询问道:“据知情人线索,那日李司徒被挟持,皇城生乱,而暴动的乱军中,有你们的身影?” 有人顶不住压力,躬身道:“崔府君,我们都未曾进过皇城啊……” 而后,另外两人也争先恐后出声。 “对啊,我们不过是被那晋人借李司徒的名义迷惑了,加入了‘乱军’之中……,不过我们虽一时未曾看清真相,却也只是在皇城之外游荡,待朱汉宾朱军使领人勤王时,我们也是第一时间加入了勤王大军,其后更是随军追敌,不曾触犯过陛下天威啊。” “是啊、是啊。” “肃静。” 崔钰冷笑一声,道:“本府说伱们闯入皇城了吗?” “这……”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本府寻你们三人上堂,正是因你们一直在皇城之外。”崔钰眼珠微动,扫视着他们,道:“本府只问一个问题,当时,朱汉宾率军平乱、追敌,你们三人可与其有过多的接触?” 三个军将愣然了下,而后有一人道:“当日,朱军使确与派了一亲信我们接触过,言我们参与清君侧,就已被冥帝不容,不过今后只要与朱军使交好,他可保我们……” 崔钰冷哼一声,已有些明悟。 洛阳动乱之前,他尚还在汴梁,但就在动乱的前几日,那号称“成圣阎君”的刘成便找到他,以被萧砚截获的那封书信为威胁,令他给朱汉宾授权,得以让朱汉宾能够在动乱当夜,调动玄冥教洛阳分舵的人手平乱。 这些时日,他已瞧出了些许端倪。 那刘成当时在曹州,就与朱汉宾眉来眼去,动机不纯。且那日他向朱友贞写的书信被萧砚夺走后,马上就被其用作要挟,充作朱汉宾于朱温跟前显圣的手段之一。 由此客观,这一切皆是朱汉宾搞出的鬼! 崔钰遂自以为明察秋毫的冷笑一声,暗道还是他轻看了朱汉宾那厮,其居能同时笼络一介阎君以及那位比他还强上些许的中天位高手。 看来朱汉宾所图真是不小。 堂下,三个军将面面相看,而后有人硬着头皮道:“崔府君,我等就知晓这些,你看我们是不是……” “慌什么?”崔钰拾起一旁的茶杯,缓缓吹了吹茶气,道:“你等与朱汉宾不清不白,就想如此被本府轻易放过吗?” 三人愕然,而后互而对视,齐齐抱拳。 “我等今后必唯冥帝马首是瞻!” “好觉悟,”崔钰不断发笑,道:“就是对象搞错了。” 说完,他不待三人反应过来,已向后面出声唤道:“钟馗,出来吧。” 三个军将惊诧不已,放眼望去,却见一身材娇小的少女负手踱步而出。 她头戴暗红飞翅纱帽,身着修身红衣,一双红瞳中尽是凌厉,颇有不苟言笑的干练气质。 崔钰哈哈一笑,为三人引荐道:“这位女使,为均王近侍统领,亦是玄冥教府君之一,钟馗。” 几人面露惊疑。 他们素来以为崔钰是冥帝的人,现在被当头一棒,竟才得知其居然听命于均王朱友贞? 但不待他们消化,那少女已不苟言笑的出声。 她嗓音清脆,却是冷冷的。 “汝等皆为一厢指挥使,在金吾卫当中或有几分能量。但尔等之前加入乱军,便已恶了冥帝,朱汉宾保不了你们,唯有投靠均王,尚有前程可言。均王现今不宜出面,但本使,即可代替他。汝等好生思虑之,到底是跟着谁,才能长久……” 几人再次面面相觑。 眼前这少女,人看起来颇显娇小,形如萝莉的模样,一身气势却格外凌厉。且她说的话虽然听起来是好好商量的样子,但那语气,分明是有种谁不识好歹,谁就没机会走出这衙署的意思。 堂上,崔钰只是淡定的喝着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果然,三人马上服软。 “愿为均王效命。” 那红衣萝莉依还是一脸冷峻的模样,向他们一人扔去一个小令牌,“从此之后,你们仍然可与朱汉宾亲近,但其的一应事宜,以及金吾卫、禁军中的动向,皆要禀之与本使。” 几人有些揣揣,道:“那我等是不是应见见均王……”“你等表现好,本使自会令你等面见殿下。且……”红衣萝莉斜睨着他们,道:“劝你们莫要有旁的心思,本使与崔钰和你们坦言相告,就不怕你等泄密,若让本使察觉到什么风声草动,汝等恐怕都想不到会怎么死。” 似是她的语气过于嚣张,又是一副娇小萝莉的样子,三个军校毕竟都还是血性武夫,心下便都有些恼火,当下却也不敢发作,只能拱着手,敷衍道:“皆听女使的……” 那萝莉暗红粗短的小眉毛下,红瞳双眼倏的微眯。 而后,几道形如透明的银丝忽地自她双掌间腾卷出现,而后,瞬间绷紧。 “呲、呲、呲。” 三人还未反应过来,肩上已是一阵剧痛。 继而,那银丝似有神智一般,瞬将将他们一一缠住。 几人惊慌失措,皆是慌忙的乱动挣扎,却不料那银丝竟缠的更紧,瞬将他们身上勒出了几道血痕。 “女使,这是何故!?”他们瞪着眼睛,嚷声道。 那萝莉却只是板着脸,而后打了个响指,三人身上的银丝愈加勒的更紧,使他们全然不敢再动。 “这东西,被本使唤作‘冥水丝’,只需本使一个念头,汝等马上就能四分五裂,尸体都拼不完整。这还是本使的手段之一,你等,可明白了?” 三人已疼的往地面跪去,纷纷哀求道:“明白了、明白了,我们再也不敢轻视女使了……” 萝莉再次打了个响指,那冥水丝便忽地自动松落,而后收回在她掌中。 “好好长个记性,滚下去。记住,为均王办事,今后可不止一厢指挥使这么点前程。” 三人难耐疼痛,皆是一瘸一拐的退出了这衙署。 堂上,崔钰好好看了场表演,此时揪着嘴边胡须,目光却是在这萝莉微翘的小臀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些许邪光,而后在其转过身之前,迅速闪开,笑道:“钟小葵,你现在可信本府之言?确是朱汉宾那厮起的鬼主意,若不然,本府何至于能让他平白捡个漏?” 形如萝莉,面如少女的钟小葵仍只是不苟言笑,板着脸道:“本使会如实禀之殿下,你大可放心。” 崔钰抚着美须,道:“那均王,是想对付朱汉宾?” “不,殿下欲先拉拢他。” 钟小葵一脸严肃,道:“若如你所言,抢走那封信的人真是朱汉宾的人,我们就需先稳住朱汉宾。若让冥帝知晓了你与殿下的关系,不但是你,殿下恐都会颇为麻烦。” “区区一介朱汉宾,有什么合作的价值?依本府看,均王就该寻机会除掉他,再与鬼王亲近亲近,尚还能与冥帝抗衡一二……” 崔钰把玩着茶杯,目光在钟小葵的身上极为隐蔽的贪婪一扫,叹道:“如今的大梁,恐怕无人知晓冥帝实际掌控有多大的权柄。纵使陛下如此厌他,但冥帝执掌玄冥教一日,权势即远远盖过均王。” 钟小葵却已冷冰冰的折身向外走去。 “多说无益,你做好殿下安排的事即可。拉拢朱汉宾,更符合殿下当下的利益。” 她的速度很快,不消片刻,已没了人影。 崔钰独自坐在堂中,目光却循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 半晌后,他才冷哼一声。 “臭婊子,故作清高,真当本府不知你与与均王的关系?若非如此,本府岂能踞于你一介女人下面?” “且等着,本府,早晚好好玩弄你。” —————— 钟小葵出了皇城司,趋马向朱友贞位于洛阳的王府赶去。 不同于冥帝与鬼王,朱友贞因在练武一途并无多大天赋,至如今,也不过中星位的实力,故并未参与玄冥教的建立与掌管。 但有一点,却能让朱友贞更受朱温宠爱。 因他的生母是朱温的正妻,现被追封为“贤妃”的张氏。故他虽然性格乖戾,能力不如鬼王,武功也比不上冥帝,却也多受朱温宠信,在朝中虽并无多大实权,但惹的事只要没冲破天,几不能受到朱温责罚。 但如今其忽地开始掌管皇城司,便瞬被冥帝视作了威胁。 钟小葵小眉紧锁,向着北城里坊趋马而去。 她虽名为朱友贞的近卫统领,但实则早年加入玄冥教时,就已被鬼王收纳为亲信,亦是由鬼王的安排,她才成为了朱友贞的近侍统领,充作监视的作用。 方才崔钰所言之让朱友贞与鬼王亲近,若在以往,她会趁势答应。 但这两年,她已发现如今在朝中颇受朱温器重的鬼王并非真身,故已在暗地里寻找了许久的鬼王真身,可惜都只是无果。 真正的鬼王功力不俗,可称天下一流。能将其更换成傀儡的人,她思来想去,唯有冥帝。 这也是她不时撺掇朱友贞对付冥帝的原因,为的就是能够有朝一日寻到鬼王的下落。 她心中思忖,短细的小眉毛已尽数蹙在一起。 但须臾,她好似发现了身后有一道寒意传来。 “吁。” 她猛地一扯缰绳,冷脸向身后一扫。 长街两侧,行人熙熙攘攘。 但她的观察力却极为敏锐,只是方才那么一瞬,已见清了有一道斗笠消失在了街角。 “雕虫小技。” 她冷哼一声,却已有了主意,挥退了身后的几名扈从,独自向着偏僻小巷而去。 不消片刻,那斗笠人影果然紧随而来。 待入了小巷,钟小葵便下了马背,拍着坐骑,将它留在了原处,自己则继续向里转去。 小巷四通八达,寻常人几能被瞬间绕晕。 刻钟之后,钟小葵嘴角上扬,身形陡然一闪,脚尖在墙上轻盈一点,就已跃过高墙,向来路飞去。 “小贼,且让本使看看汝是哪方小鬼!” 她口中娇叱,指尖冥水丝飞卷,瞬将石墙劈出数道裂痕。 但她红瞳猛缩,只见巷间,唯有一斗笠落在地面,寂静无比。 “那个谁。” 后方,平静的声音传来。 钟小葵眼有凌厉,指尖银丝晃动,已尽数向身后飞刺而去。 乍然,金属碰撞声刺耳响起。 她十指猛颤,被瞬间传来的惯力震了一震。 再抬眼,便见一脸配青铜面具的马尾男子单手持刀,身形颀长,站在巷尾,颇有俯视之感。 于他脚边,数段被斩裂的冥水丝微微扭动,却已回不到钟小葵的手中。 “噌。” 他横刀入鞘,双手环在胸前,下巴挑了挑。 “我们两个,谁看起来更像小鬼?” “好胆!” 钟小葵板着脸,似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指尖银丝飞卷,不断向其缠绕而去。 佩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却避也不避,单掌猛然提起,而后虚空一摄,掌中便有滚滚黑雾霎时缭绕,进而猝然拍出。 “滋滋……” 向他飞卷而去的冥水丝似是在空中顿了那么一刹,而后如水遇见烈火,瞬间气化消散。 钟小葵下意识一怔,“九幽玄天神功……!?” 但还未待她再有反应,那人影已骤然而至,继而,一手钳住了她的咽喉。 “小鬼,带我去见见朱友贞。” “我要与他,好好谈一谈。” ………… 巷中,钟小葵的几名扈从闯了进来。 “统领,没寻到什么小鬼啊……” 众人茫然张望。 “咦?统领人呢?” 感谢您的订阅,求票哈~ (本章完) 第90章 天子薨,带人回谷 第90章 天子薨,带人回谷 终南山,藏兵谷。 群峰之间,上官云阙肩负包袱,因山道石阶崎岖,已爬的有些气喘吁吁。特别是再抬眼一望,见到的山路好似绵延不尽,更是令他下意识擦了擦额上的汗。 这便是他向来不自诩为高手的原因,每次徒步爬个山,都让他恍觉自己就不像一个习武之人。 待终于登顶,遥遥望见谷中在竹影间若隐若现的建筑群,他才将憋着的那口气忽地松掉。 “奶奶的,可真是再也不想下山了……” 他低声抱怨着,却是从包袱中摸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仔细打量了下眼角的烟熏妆,见没被汗水浸之后,才满意点头,自语嘀咕道:“见大帅,可不能马马虎虎。” 待重新将包袱收好,他已挤出了笑意,甚为优雅的上了石阶。 但他恰一露头,却已有一道夹杂着些许戏腔的尖细笑声响起。 “一个人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上官,你怎么还是这副不男不女的姿态?” 上官云阙似是被人踩了一脚,恼的就要争辩,但辨出声音后,已是欣喜望去。 台阶之上,一小个子正叉腰站在栏杆边上,似笑非笑的盯着他。 他脸上涂有颇显滑稽的脸,嘴角有时下伶人正流行的两抹腮红,一张小脸抹的雪白,几看不出年龄来。头发挽成了一个丸子,以两根木钗交叉固定着,但偏偏额前留着小巧的刘海,刘海之下,两簇小眉尤显喜感。 “哎哟!小镜子!?” 上官云阙一喜,脚下迈着碎步,就要相抱。 “起开。” 伶人推开他,而后起了个戏腔,咿咿呀呀的唱道:“你则个人,胭脂气太浓,莫要,挨我~” “镜心魔,别蹬鼻子上脸啊。”上官云阙难掩喜色,发问道:“大帅轻易不得令你回来,伱这是为何……” “不,我是自己回来的。” 说到正事,矮个子的镜心魔遂不再戏弄他,清了清嗓子,以略显中性的正常嗓音道:“这次回来,是有要事相报。同时,还为那新任天暗星的事,怎么,你整日跟在大帅身边,这也不知?” “呀,竟是他?” 上官云阙如小女儿姿态般捂了捂嘴,而后苦着脸疲倦道:“还说呢,我呀,才从陕州回来呢,这一来一回,可累死我了。” “陕州?” 镜心魔的小眉毛便瞬时上扬,而后低声询问:“你去了长生殿?” “可不是怎么,大帅啊,令我送那孩子去地宫修炼。”上官云阙却不显得避讳,嘀嘀咕咕抱怨道:“我先去青城山,再到长生殿,一路上忙前忙后,那孩子冷的跟个石头似的,话都不跟我说一句。一路上,可寂寞死我了……” “原来如此。” 镜心魔眼珠子微转,已有些许头绪。 上官云阙却没发现他的异常,拉着镜心魔的手就要去偏殿里长谈:“你快说说,那天暗星又闹出了什么事来?” “洛阳天子,崩了。” “什么?!” 上官云阙愣了愣。 洛阳天子,是他们对李柷的称呼。因后者是在洛阳被朱温所立,故不受不良帅承认,他们为了区分,所以如此称呼。 镜心魔却并无什么动色,淡声道:“是石瑶传来的消息,天子于洛阳遇难,恐怕是朱温命人动的手,不过朱温却已将锅甩给了李克用。” “什么什么?”上官云阙在嘴边的胡子上不住摩梭,没理清头绪。他因为要送人,基本上每日都在赶路,虽前几日是隐隐约约听闻到过什么讨晋檄文,却没放在心上,毕竟司空见惯了。 朱温哪年不打仗,才是真的稀奇。 “事实上,我也尚还觉得复杂。”镜心魔咬着指甲,思索道:“石瑶的消息称,朱温实则已有残害洛阳天子而祭天占卜的想法,但在祭天之前,洛阳便发生了暴乱。于其的浑水中,有歧国的人,亦有晋国的人,他们甚而险些闯进宫城杀了朱温……” 他顿了顿,道:“其中的主导者,应就是那位天暗星。” “娘嘞。” 上官云阙膛目结舌,“据我所知,这位新晋的天暗星,才掌控兖州分舵不到半年吧?” 镜心魔思索了下,摇了摇头。 这便是他们现今的矛盾所在了。 三十年前,不良人一朝解散,各个分舵甚至来不及重新聚合商量商量,偌大个不良人组织就已沉于水面之下。故因此,像他们这等被布局出去的暗子,就与各分舵失了联系。 如石瑶,她从玄冥教创建之始,就已用“孟婆”的身份加入了进去。除了上官云阙、镜心魔以及尚还在藏兵谷的寥寥数人,就已无人知晓了。 而他们的消息传递,也是数十年固定的单线联系,从不与旁的不良人接触,以警惕身份暴露。加之现在的不良人,呈现的是完全瘫痪的状态,各个分舵之中尚且都是互相不识,何况分舵与分舵之间的联系了。 且最重要的一点,天下三十六分舵,能有地位知晓藏兵谷所在的不良人少之又少,大部分舵甚至已完全处于断联的状态,偶能取得联系,也只能是和总舵沟通一二。毕竟,帅令都已交给了总舵主三千院。故他们现在对洛阳所发生的一切,完全只能从石瑶所知的消息来判断。但偏偏,石瑶又有“孟婆”这一层身份,不能轻易暴露给其他不良人,所以她亦完全不知其间内情。甚而她都不知在此事中,洛阳分舵的不良人到底有没有出手。换另一个说法便是,在洛阳动乱,以至天子崩的这件事上,他们是被蒙在鼓里的。 若想改变这一局面,唯只能让大帅重启不良人。 可惜…… “这新晋的天暗星,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呢?”上官云阙有些悚然的捏着兰指,道:“也就是说,是他害死了洛阳天子?” “暂且不明,还需打探才行。” 镜心魔坐在阶前,手指敲着膝盖,道:“石瑶之言,是那小子欲搅浑大梁官场,据她的猜测,其或许已在朱梁朝中安插了一位禁军统领,朱汉宾。” 说到此处,他便白脸一皱,似有些不明白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嘶……” 上官云阙已经懵了,在他的认知里,对兖州分舵的印象还停留在几个月前的曹州。彼时,他还认为萧砚恰才执掌兖州分舵,虽解决掉了玄冥教的五个阎君,但应该也会继续蛰伏下去。 没想到,他就离开了藏兵谷一个多月,失去了消息来源这么一会,其就已在洛阳活跃过一次了?甚而还把一梁军的统领转变成了自己人? 想到此处,上官云阙便发问道:“那他做这些却是何故啊?大帅不早已让石瑶暗地里经营玄冥教……” “玄冥教终究不过江湖组织。” 镜心魔略略皱起眉,道:“而且,那小子理应是不会知晓石瑶的身份……” 上官云阙咂了咂嘴。 他撩着飘在额前的一缕长发,还欲再问,但抬头之际,脸上便闪过一抹慌乱,不自觉的就向下躬身而去。 “参见大帅。” 镜心魔亦是猛地从阶上起身,而后折身相拜:“大帅。” 单檐歇山顶下,长廊中,一青衣斗笠的身影已悄然而至。 他脸间一如既往的配着幽黑面具,身上隐隐散着霸道的气息,让人不由心生恐惧。特别是上官云阙,对他简直是又敬又怕,寻常在他跟前,几连大气都不敢喘。 毕竟,他是活了三百年的袁天罡。 “送假李至长生殿一事,可已办好了?” “属下恰从陕州回来,只是还没来得及去拜见大帅……”上官云阙叉手行礼道:“另外,假李拜托属下转达一句话给您,言其从地宫出来之际,定会让大帅对他刮目相看……” “呵。” 袁天罡发出了一道似是轻笑,却又更似嘲笑的声音。但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走到了玉白石的雕栏之前,沉吟片刻。 上官云阙不知其意,下意识只当自己没有办好,遂有些为难的看向镜心魔,想让后者替他求情。 镜心魔清了清嗓子,上前叉手行礼。 “大帅,属下此次擅自回藏兵谷,确有要事相报。” “道来。” “其一,便是那天暗星搅动洛阳风云一事。此次动静,牵扯甚广,除却歧国与晋国外,似乎还有我们不良人参与其中……”镜心魔犹豫了下,道:“属下知大帅不欲理会俗世,但动静闹得过大,是不是会引得朱温警惕?如若其察觉到了我们不良人即存在于玄冥教中,恐会影响大帅今后之布局,还望大帅三思……” 前方,袁天罡仍只是淡然负手,道:“另一事为何?” 镜心魔见他好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愣了愣,而后垂首,“其二,便是河北有变,卢龙陷入内战,恐会引得漠北南下。同时,李克用似也对卢龙格外感兴趣,您看属下是不是需要提前知会总舵那边,以防晋国坐大……” “可不予理会。” “这……”镜心魔心下一惊,却也不敢反驳,而后沉吟了下,询问道:“另外,洛阳天子遇难一事?” 这一次,袁天罡沉吟了许久。 镜心魔小心的抬头望去,却见大帅分明在捏指掐算。 他便猛然一惊。 而后,便听一道沙哑声响起。 “上官云阙,你下山一趟。替本帅,将那萧家小子带回来。” “啊……” 包袱还负在身上的上官云阙惊愕抬头,继而苦着脸,拱手道:“属下这就去办。” 感谢您的订阅,求票哈~ (本章完) 第91章 复活 第91章 复活 洛阳,城北道光坊。 道光坊居北市之西,是紧挨着皇城的一座里坊,其内有洛水支流穿过,颇显雅静。 坊中,有一寺名唤为‘安乐寺’,乃唐安乐公主用钱数百万建造而成,曾盛极一时。 不过,现今该寺的大部都已被拆毁,余留下的主殿亦被围于一座私家园林之中。而这私家园林,便隶属于这道光坊中唯一一座府邸,均王府。 朱友贞颇受朱温宠爱,当初正是看中了这片里坊风景优美,便不惜民力构建了好大一座王府。其虽一年到头也没在洛阳待上过几日,王府中却仍是仆从无数,美婢如云。 这日,天色渐暖,朱友贞便令百余美婢只着薄衫,且还要弃去亵衣亵裤,共同于园林之中游玩。 不过天空虽有日光,但实则褪去些许衣物,便能感到些许寒意。更有微风拂过之际,百余美婢身上的薄衫便纷纷扬扬的飞舞,若隐若现中,她们浑如赤裸般娇笑着跑过。 原隶属于安乐寺的主殿之中,一尊佛像金身默然而立,静静注视着这凡间美景。 “安乐……” 佛像前,一年近三旬,束冠披发的干瘦男子发出莫名的淫笑,挥着浸墨的毛笔,于佛像上写下了“安乐”二字。 他嘴角留有胡茬,眼下清淤,面色稍显枯黄,颇有一种纵欲的虚浮感。但偏偏,他又格外有戾气,眼中含着疯狂的光亮,发出满足的大笑。 “殿下写的字真好看。” 身后,有三点皆在薄衫下若隐若现的女婢娇笑着献媚。 朱友贞遂嘴角上扬,折身就要去摸。 那些女婢却偏是要躲,各个娇笑着乱作一团,吸引朱友贞去抓。后者乐在其中,拖着有些虚浮的身子,不消一会就品尝了不少美色。 但没过多久,日光被云层遮掩,众女就有些畏寒起来,反而不肯跑动了。 “贱婢,孤让你跑!” 朱友贞瞬间恼火,莫名的空虚感萦绕于心头,令他顿时大怒,随手取过随侍太监手中的长鞭,便猛地抽在她们的身上。 这些女婢霎时惊慌避开,被大力抽中的人几是瞬间扛不住,哭泣着躺在地面哀求。 “混账!混账!你为什么不跑!?” 长鞭一下又一下的甩下,瞬间就将地面的女婢抽的血肉模糊,渐发不出声音来。 “拖下去,喂狗。” 待死尸被近侍抬走,朱友贞仍不解恨,目光阴沉的余下的女婢中扫过,似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但片刻后,他才想明白到底缺少了什么。 他需要一个能承受住他鞭子,又格外有反应的女人。 那样,才能满足他现下的心理需求。 朱友贞遂持着鞭子,红着眼询问旁边的近侍,“钟小葵呢,她到哪里去了?!” “这……陛下不是让统领去皇城司,替您监察禁军细作一事……” “让她回来!立刻!马上!” 近侍惧怕不已,哆嗦着身子就急忙离去。 一众莺莺燕燕的半裸女婢缩在园林另一角,几不敢抬头。 看着她们,朱友贞却全无兴趣,暴怒的用鞭子抽着地面 “滚,都滚!” 众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匆忙离去。 偌大个园林中,便瞬间只余留下朱友贞一人,尚还侯着的近侍也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 渐渐的,云层笼罩了整个太阳。 他仰着头,额上青筋暴起。 “这世间,怎就没有母后那般温柔的女子……” 即在此时,那去寻人的近侍去而又返,喜形于色道:“殿下、殿下,钟统领已然回来了!” 朱友贞无神的眼中再次有了光,持着鞭子的手下意识激动的微颤起来。“快、快!召她过来!” 但无需近侍再去请,他的目光中已看见有一道红衣的萝莉身影显在园林门口。 不过,他脸上略显变态的笑意却倏的僵住。 钟小葵身后,一面戴青铜面具的男子身姿挺拔,手中把玩着一顶斗笠,向他望来。 “那人是谁?” “据钟统领所言,其是玄冥教的人,称有要事报于殿下。”近侍躬身道:“殿下安心,王府里里外外,高手如云,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无人能伤到殿下。” 朱友贞干瘦的脸皮抖动了下,道:“让他滚。” 近侍不敢不应,遂上前去。 “钟统领,殿下有言,暂且不想面客,只请你快些过去。” 白面无须的近侍嗓音尖细,斜睨着萧砚,道:“这位,滚吧。” 但后者只是笑笑,一手搭在了钟小葵的肩上,“钟府君,伱认为如何?” 钟小葵脸色一僵,颈间瞬有几缕暗紫的黑气蔓延而上。 “再请禀之殿下,确有要事。” 近侍却仍不放行,道:“钟统领,咱家已说的很明白了,殿下不见,且他老人家现在可在气头上,统领可就别耽误时间……” 不过,他的声音还未落完,眼前已有一道斗笠的残影闪过。 这近侍愣了愣,才恍然忽觉颈口剧痛。 一抹血痕,渐于他的咽喉处显现。 他不可置信的捂着咽喉,口中发出“咯咯”的血水声,缓缓瘫倒下去。 此时,守在园林门口的尚还有十余名护卫,先是大愣,而后纷纷抽刀而出。 萧砚随手将斗笠抗在头顶,而后身影倏然消失。 须臾,十余具干尸踉跄倒下,十余柄铁刀亦叮当砸落在地面。 前后之间,不过几个呼吸而已。 钟小葵眼神变幻,但自始至终,也尽是愕然与惊惧。 萧砚拍着她的肩。 “走吧,我当面与他谈谈。” 园林之中,一直侯着的几个近侍早已看傻了眼,而后有人瞬间尖叫出声:“有刺……” 但猝然间,已有一顶斗笠飞旋而至,继而,一颗嘴巴还大张着的头颅便冲天而起。 “嘘。” 萧砚将手指竖在嘴边,轻声道:“谁出声,谁死。” 主殿外间,朱友贞早已瘫傻在地,那仍还沾着血的长鞭就落在他的手边。 “钟小葵、你、你竟敢背叛孤?”他的嗓音微颤,底气亦很不足,且是格外压低了的声音。 “不管她的事。” 萧砚不再理会那些几站不稳的近侍太监,走到朱友贞的身前,负手俯视着他,青铜面具后,一双眸子极为平静。 “朱友贞,想不想复活你母亲?” 地面,朱友贞猛然呆愣。 感谢您的订阅~ (本章完) 第92章 国师 第92章 国师 天空之间,厚厚的云层翻卷,已完全遮天蔽日。 午后的暖意已完全消散,因便于和美婢们嬉戏,朱友贞亦只着了一件长衫,方便随时作战。他可能只觉自己衣诀飘飘,甚有飘逸气质,但现下暖意全无,他白着脸站在佛像主殿左侧,穿堂的风顺着他的裆下灌进去,令他愈加发颤。 一众近侍捧着他的衣物,战战兢兢的侯在殿外,却全然不敢多动。 殿门口,已另再添了两具死尸。那是一个想欲给朱友贞添衣,以及一想要趁机逃窜的两个王府太监。 萧砚负手站在佛像之前,青铜面具之后,一对眸子只是淡淡打量着佛像上的“安乐”二字,负于身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敲着。 钟小葵垂首站在另一边,她身中煞气,连过重的呼吸都只觉痛苦,此时只得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甲刺破了掌心的皮肤,略渗出了些许血迹,以分散自己的痛苦感。 她已深深知道眼前这神秘人的厉害。 “汝……” 许久后,朱友贞终究耐不住恐惧以及寒冷的双重折磨,先是阴狠瞥了眼钟小葵,而后看向萧砚的背影,改口道:“这位……大侠,你先前所言,孤不是很明白……” “我自认为已说的很明白了。”萧砚折身过来,一拂衣摆,随意坐在佛像前的精致胡凳之上。 朱友贞眼角一跳,一抹沉怒一闪而过。 那是他坐的王座,向来不由旁人沾上片刻! 但他碍于大势,只能委曲求全的极力摆着威仪,故作镇定道:“孤自是无比希望母后能够还阳,但死而复生这等虚无缥缈一事,阁下不觉荒谬吗?” 萧砚并不马上应答,而是抬眸,盯着他。 须臾,朱友贞被那双掩在面具后的眸子盯得心下发毛,他虽然心下极为暴怒,面上却是下意识收敛起了那副威仪的模样,强自镇定住的小腿亦再次微颤起来。 “不知均王可曾听闻过,不死药。”这时候,萧砚的声音才不紧不慢的响起。 “不死药?”朱友贞瞬时一惊。 “唐太宗贞观年间,曾有术士袁天罡集毕生心血,练成不死药,而后,袁天罡百年不死,获得长生。亦是被太宗奉为国师,专为唐皇室效命。而据我所知,这不死药,便具有起死回生之法。” “这难道不是传说?”朱友贞自认还是博览群书的,亦是观过史册,闻言虽心下一动,但也是第一时间表示了怀疑,道:“且真如阁下所言,那袁天罡既然练成了不死药,为何李世民未曾活到现在?况且,那术士既能长生,为何本王没有听过他的大名?” “看来你倒并不全是声色犬马。”萧砚发出一声冷笑,而后环手于胸前,并不想多加解释,道:“其中内情,均王大可自己去探寻。我现下想知道的,便还是那个问题。均王你,对复活张贤妃一事,可否在意?” 他的语气仍只是不急不缓,但说出来竟格外有种让人信服的错觉。 朱友贞心下虽怒,但闻言却莫名有些激荡起来,干瘦的脸颊上,双眼好似都要凸出来也似,他半点不容别人怀疑他对自己母亲的思念,嘶哑着沉声道:“本王当然在意!” “那便不要多问。”萧砚漠然一笑,而后指着自己:“而我,有法子帮伱复活她。” “你也能练成不死药!?” “为什么不能?”萧砚坐在胡凳上,身姿向前倾去,缓声道:“昔日,唐僖宗、昭宗二帝预感天下大乱,李唐社稷不保,遂汇聚了李唐皇室积攒了整整三百年的财富,共同掩藏在了这天下某处,以秘法封之,供李唐后人复兴大唐所用。其中的财富可谓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那份不死药秘方,便就在其中。” “真有此事!?”朱友贞虽然甚是贪图享乐,但并不单纯是一草包,此时已略有动色。 萧砚发出淡笑,道:“这一秘宝,有一世人的俗称,唤为‘龙泉宝藏’。均王作为朱家嫡子,恐怕不该不知。且这位钟府君,应也知晓其中不少内情。” 朱友贞双目赤红,急忙转向发问:“钟小葵,他所言是也不是!?” 钟小葵难掩煞气所造成的痛苦,已面有些惨白,但她全然不敢忤逆朱友贞,便咬着牙答道:“禀殿下,确有此传闻。四年前,江湖中便盛传过这一‘龙泉宝藏’之事。传闻,此宝藏的秘密皆在一柄名唤‘龙泉’的神剑中。当年,冥帝掀起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就有很大的原因是为了寻到这一龙泉剑……” “竟是真的……?”朱友贞咽了咽唾沫,有些激动起来。 如说他听闻萧砚的话,不过只信了三分,待听到钟小葵说冥帝居然都曾因为此事而大动干戈,便已信了十分! 他知道自己这个庶母所生的兄长,素来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在朱温跟前表面谦恭,背地里却是野心滔天,极为精明。其竟都对那龙泉剑出过手,可见这宝藏一说绝非子虚乌有!而管中窥豹,其中恐怕也真有那不死药的秘方! 想到后面,朱友贞便已呼吸急促起来,他面目发红,看向萧砚道:“阁下能替本王寻到这龙泉宝藏?” 而后,他又狐疑起来:“你不是冥帝的人吧?” “自然不是。” “朱友珪那个鬼东西掌控着偌大的玄冥教都没抢到那龙泉剑,你又凭何本事?” 萧砚只是一笑,而后道:“就凭,在下能在这王府杀了人,还能让均王心平气和的在这站着,与我讲话。” 朱友贞脸皮一颤,心下杀意顿起。 但他自认不是那种只懂享受的蠢货,眼前这厮竟让他麾下的第一高手钟小葵都无能为力,取他的性命更是易如反掌,但萧砚进来后,却并不伤他,已让他莫名有些猜想起来。 眼前这人,莫不是想要投靠他? 他眼珠子一转,也不反驳,道:“本王并非那等没有自知之明的人,阁下如若真有本事寻到那龙泉宝藏,本王自当竭力助你,事后,其中的一应财富本王也分文不取,可尽数给你。本王只要,那不死药的秘方。” 说罢,他已有些傲然起来,自信道:“本王虽在这大梁朝中,名声不似鬼王、冥帝那般响亮,但王府之下亦有几分势力,更于父皇跟前极受宠信,本王虽对那皇位不怎么感兴趣,但这大梁的江山今后定会交予本王的手中。你今日虽犯下了这等祸事,但却让本王格外有些欣赏,你跟着我,今后本王能让你代替钟小葵的位子。” “待将来,你就算想要拜将封王,也不过等闲事尔。就算是那玄冥教,本王亦可赏你。” 一旁,钟小葵有些发懵。 她素知朱友贞有些过于自信,但眼前这戴面甲的神秘人强悍的让她都走不过几招,怎会投靠他? 佛像前,萧砚十指交叉合拢,向后仰靠着,只是动也不动的看着朱友贞。 后者亦还自信,他认为自己已是极其的礼贤下士了,且还不计前嫌,愿用眼前这刺客作近侍统领,端的上是大大的英雄做派。 当然,待他得知了那龙泉宝藏所在,便可将今日所受的屈辱,百倍还之! 不料,萧砚却忽地发出一声嗤笑,而后,大声发笑。 “均王还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朱友贞暗怒,道:“阁下这是何故!?” 下一刻,萧砚脚尖微微用力,地面霎时裂开,一粒碎石便猝然飞来,骤然打碎了朱友贞头上的金冠。 当啷声中,金冠伴着些许短发砸落在地面。外间的一众近侍太监抬眼望去,便愈发颤颤巍巍起来。 朱友贞干瘦的脸瞬间煞白,头回察觉到了死亡距他有多近。他虽强自镇定着,却已下意识腿软的后撤了好几步。 萧砚毫无感情的笑了一声,道:“均王莫要认不清当下形势,我与你交易,可。你与我交易,不可。” “张贤妃能不能用不死药复活,尚由我来决定。” 朱友贞狠狠喘了几口气,垂着头将自己狠戾的表情掩住,沉声道:“依阁下的意思,有何条件?” “很简单,需均王替我做成几件事。”但萧砚无需朱友贞回答,便已继续出声道:“在下听闻你朱家皇帝欲攻晋国?” 后者闻言讶异,而后盯着他,“你是李克用的人?” 萧砚漠声道:“均王莫要多问,若真想复活张贤妃,最好想清楚了在回答。若说些子虚乌有的假话,我有办法判断出。”朱友贞变了变脸色,他到此时,已然真的相信有不死药一事,遂沉声道:“你猜错了,父皇实则欲取凤翔,李克用鼠辈尔,只敢做缩头乌龟,不足为惧。反观岐王李茂贞,弱不堪敌,可一胜而灭之。” 不料萧砚好似并不惊讶,只是一边轻轻点头,一边道:“在下需要均王替我在那御前美言两句,如今卢龙内乱,大梁可弃歧国而趁机北上,先克沧州,再转进收取河北之地。” “卢龙内乱?”朱友贞眼珠子一转,应声道:“本王可以上奏父皇,但需得阁下给出更多的可靠情报来……” 萧砚却不理他,又道:“其二,听闻均王府下,有一衙将唤为王彦章,希望均王能借我一用。” “王彦章?” 朱友贞细想了下,记起似有这么一号人物,但应是青壮派武将。现下的大梁朝堂之上,还是杨师厚等早年追随朱温等老将为主体地位,各个镇外的节度使,亦皆有他们担任。 “一介武夫而已,本王送给你充作奴婢又有何妨?” 萧砚只是发笑,而后道:“其三,均王可极力打压一番朱汉宾。” “朱汉宾!?”直到现在,朱友贞终于有些回味过来。眼前这厮戴着面具故作神秘,偏偏又好似对大梁官场格外熟悉,现下竟忽地扯出朱汉宾这人。 而就在方才,他还令钟小葵给崔钰传话,令其亲近拉拢一番朱汉宾。 但有不死药与生死威胁在眼前,他也懒得多想,披头散发间,眼睛盯着萧砚:“就这些?” “最后一件事,需让均王塞一个人入这大梁朝堂。” “谁?” “我。” 朱友贞陡然惊悚,极力去看,却全然看不出萧砚到底是什么神色。但此刻,那张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青铜面具,却愈加神秘起来。 “你到底是谁?” 他的话音恰落,倏然间,萧砚的身形已从那胡凳上消失,而后,站在了朱友贞的身前。 一张手搭在了朱友贞的肩上,令他愕然的脸皮霎时一颤。 下一刻,一道极有信服力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 “我,能让你得到,你所有想得到的东西。” “均王若肯信我,我,便是你的袁天罡。” 朱友贞心下一颤,瞪眼望去,却见面具后的那双眸子亦是死死的盯着他。 他嘴唇嚅嗫了一下,下意识出声道:“本王,信你……” “哈哈哈。” 萧砚满意点头,重重拍着他的肩,而后负手缓步而出。 一旁,钟小葵犹豫了下,顾不得朱友贞,急忙跟了出去。 主殿佛像中,朱友贞双手发颤,似觉心底里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暴虐了出来,他仰天望着那尊佛像,分明见其好似变成了一座极为诱人的、金灿灿的龙椅。 “殿下……” 殿外,见那尊杀神终于离去,一众近侍鬼哭狼嚎的爬了进来,开始关心起朱友贞的安危。 ………… 均王府内,钟小葵伴在萧砚身侧,手中持着令牌,将他一路带出了王府。 期间,她还替萧砚取回了被王府侍卫收走的横刀。 直到后者骑上了坐骑,她才脸色惨白,哀声低求道:“我身上的煞气,实在痛苦……” 马背上,萧砚虚掩起了眸子,而后抬手虚空一摄,一股阴气遂从钟小葵体内被召回。 后者瞬时轻松下来,满脸大汗,红瞳中尚还有后怕。 但下一刻,一柄横刀的刀鞘便伸了过来,掂起了她的下巴。 “小鬼,我知道你的秘密。” “?” 钟小葵眼中瞬间警惕。 萧砚发出漠然的笑,挺直的身形半点未弯。 “替我盯紧朱友贞,你那位真正的主子,或许我知道在哪。” 钟小葵不算高的身子顿时一颤,脸色煞白。 直到萧砚趋马渐远,她甚而都未缓过神来。 …… 许久后,钟小葵有些失魂落魄的重新回到佛像主殿。 里内,朱友贞披头散发,却只是怔怔的坐在胡凳上面。一众王府太监围在他身边,替他披衣,唾骂萧砚。 她便收拾好表情,欠身一礼。 “殿下,那位贼子,已被奴婢……” “贼子?” “不不不,他是朕的国师。”朱友贞嘶哑的发笑,抬起头来,乱发间,笑色极显癫狂,“钟小葵,杀了这些贱婢。” “今天的消息,一字都不得泄露出去!” 先更一章,还有三千字,今晚没更,明天补上 (本章完) 第93章 胭脂评 第93章 胭脂评 洛阳的勾栏瓦肆素来兴盛,位于城南的安乐阁,更是其中颇誉盛名的销金窟,毕竟是在关中流传了近三百年的老招牌,南来北往的达官显贵也乐意买账。 大厅的舞台之上,歌姬们是终日不得歇息的,一轮一轮只着露脐短裙的新罗、西域舞女赤足于其间随着琴瑟声翩翩起舞,但这只是吸引来客兴致的第一关。待有客人驻足落座,而后,再才有小厮看人下菜,挑选出其中的豪客报给老鸨与龟公,由他们安排女子接陪,进而推出价格不一的套餐,以诱其消费。 萧砚倚在三楼的木栏边,静静打量着楼下的喧嚣,便能清楚看清这一完整的流程。 安乐阁能够三百年而不衰,除却背后有不良人扶持之外,自身成熟的运营模式,亦占据很大的作用。而这也是不良人解散至今,洛阳分舵还能继续运转的原因。 从朱友贞的王府归来的这几日,他便一直待在安乐阁中,已理清了这里的主要经营模式。 身后,鱼幼姝轻步走来,而后行万福礼道:“校尉,有你的来信。” “是总舵主的?” 萧砚拆开信封,快速扫过一遍,而后有些讶异的抬头:“天贵星?” 鱼幼姝在一旁解释道:“这安乐阁,虽是我们洛阳分舵所在,但名义上实则是天贵星校尉的产业,前些日子,妾身已将你的一些建议让假母报了上去,天贵星很是满意,遂决定将安乐阁赠送与你,以供校尉在洛阳安身。” “赠与我?”萧砚眉头皱了皱,有些惊诧的询问道:“这般大的产业,送之前不需要我提前去拜见一番吗?” “事实上,天贵星已许久不理安乐阁的事务了。”鱼幼姝有些尴尬的低声道:“妾身以为,天贵星许是产业过多,而安乐阁又仅在洛阳一带牟利,许已早被她遗忘……” “这……” 萧砚闻言愣了愣,而后一笑,道:“既如此,我总需要登门拜谢吧?” “天贵星其人并不在洛阳。”鱼幼姝轻轻摇了摇头,鎏金步摇上的流苏亦缓缓摇动着,“妾身以及梁大哥等人虽生长于安乐阁中,却从未见过天贵星真人,连那假母管理者阁中大小事务,也没见过,甚而不知天贵星是男是女……所有的流程,皆是通过天贵星一留在关中的中间人传递的。” 说到此处,她又补充道:“但据假母自称的可靠消息,天贵星应是一位女郎,不过妾身一直持怀疑态度。” “如此神秘?” 萧砚细细思索了下,却是终于明白为何不良人解散了近三十年,但还能够断断续续的收到补给,且能维持大多分舵的运转。 鱼幼姝点头道:“据上一代不良人传闻,天贵星似乎并不精通武功,却对生财一道极有手段,想必这也是其不愿轻易露面的原因……” “实在钦佩。”萧砚大为叹服,安乐阁除这三层主楼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别院、后楼等等,共占有大半个延福坊,而就是这么庞大个产业,他现下除了施展手段巧取豪夺外,基本不可能置办下来。 而这极具神秘感的天贵星,却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仅就派了一个中间人,就赠送给他了…… 正如此想着,楼梯那边,嘴角有痣的老鸨已领着几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气喘吁吁的爬了上来。 待这般远远的望见他,她就已喜笑颜开的挥着团扇,急急的趋步过来,继而隔着几步远,就颇为懊恼的不住出声道:“哎哟,郎君啊郎君,伱怎的不早些将你与东家的关系告诉老身?害的老身这些日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您……” 而后,她又故作怒态的望向鱼幼姝:“还有你,分明知道我们家郎君的身份,竟也让妈妈丢了这么大个脸!” 后者轻轻欠身,“女儿也是近些日子才知晓萧郎君的身份,且已是最快告诉妈妈你了。” “哎,不提这些。”老鸨一挥团扇,扭腰走到萧砚身边,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上下打量着他,感慨道:“不曾想,老身久不见东家,东家已有郎君这般俊俏的公子了……” 萧砚一脸古怪,瞥了瞥鱼幼姝。 后者亦是讶异了下,而后无辜的掩嘴发笑。 那边,老鸨已掏出了怀中的信件,递给萧砚,继而颇显郑重的出声:“既是东家的公子,老身今后便定以郎君马首是瞻,这安乐阁,也早该有一位真正的主人坐镇了。” 萧砚接过迅速浏览,才看见这封信上的字里行间处处透露着一股子威严。且其上虽并未透露萧砚与这信主人的关系,但最后那句“待之如面我”,就极容易让人猜想。 加之他面貌看起来确实过于年轻了些,难免会让老鸨认为他是天贵星的儿子。 萧砚懒得纠正,挥手让那几名管事退下,留着那老鸨道:“假母既已收到信件,我便不客气了。” “郎君有何吩咐,只管差遣老身。” “我虽是新官上任,但却也明明白白是外行人,比不得假母掌管安乐阁多年,故也不想多做什么改变,唯有几个想法,望假母听后,能够算出其的可行性。” 听过此言,那老鸨已是万分欣喜,连连应声:“郎君只管吩咐!便是要这关中最诱人的美人儿,老身也能给您请来!” “据我所知,安乐阁现下当得上是洛阳的头牌?” “非是老身夸口,”说到此处,老鸨极显骄傲,道:“洛阳中的瓦肆勾栏,就没有哪家的风头能盖的过我们安乐阁的。” “那么出了洛阳呢?关中?中原?” “这……”老鸨有些踌躇,而后低声笑道:“在关中,许也还是有些许名气的。” 萧砚笑了笑,负手道:“不不不,安乐阁既传承了有三百年,当要为天下第一阁。且不应只将眼界放在这洛阳城中的达官显贵上,该将格局放大些,除却销金外,应要有些旁的酒楼不得有的东西。” “恕老身愚钝,不知郎君的意思是……” “假母可知对擂?” “这自是知道的,”老鸨思索道:“江湖中的那些浪客,若想扬名,常以这般方式与人约战,胜则扬名立万,败则极受屈辱,乃至性命不保。” “若是将这一套,用在安乐阁之中呢?”萧砚道:“我欲建一榜单,唤为‘胭脂评’,分作主榜与副榜,分评美貌与才气,以列天下二十位绝色美人。” “胭脂评?天下美人?”老鸨瞬时一愣。 “对,不是安乐阁,也不是洛阳、关中、而是整个天下。中原、蜀地、江南、河北、西域、漠北……”萧砚双手撑住木栏,淡声道:“列在其上的女子,不需要一定是我们安乐阁的人,但这份榜单,却必须是我安乐阁拟的。” 老鸨已被唬住了。 萧砚还在侃侃而谈:“这胭脂评,不但要对其上的每一位绝色书有评语,更要拟上画像,标明是哪里人士,才方让人信服。”“可,我们并无这般多的人手以及钱财去搜寻天下美人啊,何况还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绝色。”老鸨愣然出声。 “不急,我们只需给出榜单就行,其上的佳人,自有天下人为我们评定。”萧砚脸上挂着淡笑,道:“我们,只需给出一个评定标准即可。” “评定标准?” “我们只需列出一位排在胭脂评中,正榜之末、副傍之首的女子,其上的十九位,天下人自会评出。” 一旁,鱼幼姝虽早知道这一想法,却在此刻也有些被萧砚的计略惊住,心下暗暗叹服。 同时,那老鸨咂摸着嘴,询问道:“郎君的意思是?” 萧砚淡淡一笑,竖起了一根手指,而后一转,指向了正在蹙眉思索的鱼幼姝。 “接下来,我要为鱼娘子造势。” 老鸨先是呆愣,待细思过后,便瞬时惊喜:“郎君此计甚妙,如若这‘胭脂评’真能做成,此法不但能让幼姝声名大噪,更能让我安乐阁名气传至天下间。” 旁边,被萧砚轻轻一指的鱼幼姝已瞬间愣住,而后脸颊泛红,极显动色。 但前者已转向老鸨,道:“听好了,这两日,你需要着手安排一场大宴,可请整个洛阳,甚至关中的达官显贵齐聚安乐阁中,一应费,皆为他们免除,只需要能将他们请来便是。” “郎君,这宴,该是以何名义呢?” “挑选洛阳百楼之魁。” 老鸨愣了愣,继而低声道:“老身虽未夸口,但整个洛阳城中,瓦肆勾栏不输我们家的,尚还不少,郎君这般是不是过于招摇了?” “这有何妨,给她们请帖一封,若想争一争魁,各楼皆派一绝色女子来安乐阁便是。” “可她们未尝会给咱们面子……” 萧砚却是淡淡一笑,道:“不,她们会给面子。” 老鸨犹豫了下,猜测应是老东家在背后发力,遂不再反驳。 此时,萧砚又道:“且我需要你在大堂之中,列一香木所制的丈高木碑,唤为‘豪客对擂榜’,以金字作刻,分列榜一、榜二、榜三。待大宴始,欲想争夺魁的女子,可上台献出才艺,再由座下豪客各自评选,而后再两两相较,以让各位豪客或写诗、或砸出钱财,各有划分,直至评选出最后那位魁。而魁登顶,为其贡献的最多者,依次排出榜一等等……” “最终,该榜可传至洛阳,将榜一的大名派专人扬出。” 他这番话说的很长,但听到最后,老鸨的眼睛已瞪得极大。 最为一座酒楼的运营人,她最是明白这些豪商显贵来这些场所追求的是什么了! 寻乐子是不假,但对他们来说,实则过于单一了些。可若有这份极涨面子,且还能彰显自己为佳人一掷千金的魄力,才真正会让他们上头! 而且,她已想到这一东西摆出来,那天夜里安乐阁会挣到多少银子…… 想到这里,她已不住的摇着团扇,将自己因亢奋而渗出的热汗扇去,极其兴奋的出声道:“郎君你说慢点,老身要一个字一个字的记下来……” 说罢,她便飞快的重新唤来一名管事,为之代笔。 ………… 待老鸨喜滋滋捧着密密麻麻的信纸离去,萧砚才得以重新倚在木栏边,观察着楼底大堂中的喧闹景象。 身后,鱼幼姝思绪万千,最终只是苦笑道:“校尉,这实在是……” “怎么?你有异议?”萧砚折身望去,道:“你若不愿,我可以重新换个人选。这魁之选,不过只是为了推出那‘胭脂评’罢了。” 鱼幼姝折首低下,面有羞色:“妾身只是有自知之明,恐不能如校尉之愿,拿下这魁的名号……” “鱼娘子谦逊了,且我已有方略,你大可不必紧张。”萧砚朗声发笑,继而顿了顿,思索道:“不过我闻鱼娘子实已做好了赎身的准备,如若实在不愿,萧某绝不会勉强。那胭脂评,我可换一方法,列出其首……” 鱼幼姝闻言好奇,“校尉,难道已有天下绝色之首的选择了?” 萧砚摆了摆手,只是淡笑。 前者难掩好奇,还欲壮着胆子再八卦一番,却闻楼下已忽地传来一道莫名的嘈杂声。 两人一同抬眼望去,便见安乐阁门口,一道靛蓝色的身影抬步而入。不止是她,另还有一容色与身姿亦是格外姣好的美人一同并列。 这两女的组合,瞬将许多流连于舞姬上的客人吸引了过去。 萧砚站在栏边,不由轻笑。 下面,少女蹙眉避开纷纷扰扰的那些客人,正要与旁边的妙成天交耳,却忽地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她面容清冷,气质出尘,一双美眸却分外明亮,在这颇具世俗的场合中,颇有一种格外引人注意的气场。 萧砚与她的目光缓缓对上。 鱼幼姝站在萧砚的身后,目光从他的肩头望去,能见到那少女清冷的脸庞先是下意识勾起幅度,却又在看见她后,瞬间愣住。 下一刻,她便感受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敌意。 还欠三千字,这个月绝对补上! (本章完) 第94章 身份 第94章 身份 “校尉,茶。” 安乐阁后院小楼里,姬如雪坐在窗边,耳朵微微支着,一双极为明亮的美目却是一直盯着正在沏茶的鱼幼姝。 在她看来,这一女子殊为温婉,偏偏身上又带有一股子英气,极有气质。且最重要的一点,她在举手投足间,都要比她这个纯粹的剑客温柔许多。 似乎也漂亮许多。 那边,鱼幼姝款款过来,脸上挂着颇显恬静的笑颜,给她沏了一盏茶。 “这位,是姬姑娘吧?来,请用茶。” 姬如雪抬头望着她,再听着她的语气,莫名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接过茶杯,偏头看着窗外,默然不语。 鱼幼姝抿嘴一笑。 她现下已明白之前那股敌意是因何而来的了。她早已不是少女怀春的年纪,若说方才在大堂她还未看出什么缘由,眼下这姬姑娘一直都若有若无的将注意力放在萧砚身上,她若看不出来,便是白在安乐阁长了二十余年。 但她并不会去解释,毕竟,她是不良人。而这姬姑娘与那位妙成天,以及后面才赶来充作保镖的玄净天,说到底都不过是幻音坊的人,充其量也就是有些利益关系。 她天生就与萧砚是一派的。 一旁,妙成天心下有些唏嘘。几个月前,她们还想着安排美人计,以诱使萧砚能够为歧国效力。 但现在看来,他身边简直就是不缺美色嘛! 谁家好男人会一天到晚住在这等青楼场所?! 房中,鱼幼姝盈盈一礼,“校尉,是否需要妾身安排一些早食?幻音坊的三位姑娘舟车劳顿,恐怕需要好好招待一番……” 木窗边上,姬如雪不由的开始磨牙,偏过去的脸庞上,全是冷意。 她已做好打算了,从此以后,她一定要与萧砚划分界限!那柄素心剑,再向女帝讨要一柄便是。 天下间的男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心! 姬如雪想着几月来的种种过往,以及在黄河之滨自己奋不顾身的那一跃,原本大口闷下去的清茶,此时却莫名苦涩起来。 她攥紧了杯子,无意识的吸了吸鼻子。 这时,不远处的萧砚却忽地淡笑了声:“你问问雪儿姑娘,她想吃什么,你便安排什么。” 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姬如雪的耳尖便下意识一动,但她仍只是克制着,盯着窗外。 而后,萧砚的声音一顿,道:“她理应没有什么忌口……罢了,雪儿姑娘,你坐过来。” 自己才不要过去。 这般想着,姬如雪冷冷的表情却是忽地松了许多,而后绷着小脸,走了过去。 继而,她便鬼使神差的,坐在了萧砚身侧。 直到臀部挨到了凳子,她才霎时一惊,而后有些惊讶自己今日的大胆,但也莫名的,忽地有了一分底气,进而故作冷静道:“我与两位圣姬都没有什么忌口,女郎随意安排便是。” 萧砚并未放在心上,仍只是淡笑,向鱼幼姝道:“我也有些饿了,多备些,不用怕浪费,我吃得下。” 对面,妙成天捂着嘴轻笑一声,“萧郎真是愈发风趣了……” 不经意间,她们已表现出了自己与萧砚颇显亲近的关系。 鱼幼姝一直都是恬静的笑意,她微微欠了欠身,极有礼仪的对着姬如雪点了点头,静步退去。 ………… 房中,妙成天不动声色的向姬如雪眨了眨眼。 后者绷着脸,悄悄移着凳子,不自然的拉开了些与萧砚的距离。 “岐王对萧某上次提出的方略,可有什么异议?” 桌边,萧砚一边饮着茶,一边好奇询问道:“对在中原建设马行一事,可已有筹划?” “岐王认为萧郎之计极好,愿鼎力支持,甚至可与定难、朔方二镇修好,不过……”妙成天犹豫了下,道:“妾身与雪儿妹妹自凤翔向东过来,一路所见,好似梁军颇有调动,且玄冥教的人马也在隐隐封锁长安以西的地界,朱温是不是还欲犯境歧国?” 萧砚沉吟片刻,道:“放心,朱温或会西出,但萧某断言,其兵马必然不会很多。” “萧郎的意思是?” “他的目光,此时应已放在了北面。”萧砚的眸子虚掩,自怀中取出了一纸信件,道:“河北内乱,是朱温唯一入主河北的机会,他若想真正挟制住李克用,唯有拿下河北。” 姬如雪闻言正色起来,手托着凳子,向萧砚那边靠近了些许,凑脸过去。 信上,写明的是原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已被彻底囚禁在幽州,驻守在沧州部的刘家长子刘守文亦已正式发兵北上,欲与其弟弟刘守光一决雌雄,争一争谁才是最后的卢龙节度使、河北真正的主人。 妙成天抬手接过,浏览过后亦有些惊诧起来。 她并非不知兵,何况是朱温那等从黄巢之乱即投效于军中的宿将,所谓趁其病要其命,原本的河北虽各州多有摩擦,但终究是一致对外的,不论是对李克用还是朱温,都多有防备,每次有犯境之事,皆为铁板一块。而今正儿八经的分裂成了两派,朱温没有道理不出兵。 “萧郎远见,竟算到了这里?” “非也,事发突然而已。”萧砚否认道:“不过满足岐王守土一事,却是足够了。” 妙成天微微颔首,“岐王只怕朱温丧心病狂之下尽出重兵,届时岐地又是生灵涂炭之景,不知多少年才恢复得过来。但其若是将重心放在河北,退敌一事我们幻音坊姐妹却是不惧。” 一旁,一直不出声的玄净天擦拭着弓弦,深以为然。她们常年待在幻音坊,跟在女帝身边,耳濡目染下,亦已对守土之责分外看重。 随后,鱼幼姝亲自领人送来了早膳,萧砚陪过三女后,即出了安乐阁,再往北城均王府而去。 …… 道光坊,均王府。 新的一批王府太监已被调拨至王府中,无人知晓原本那批侍奉了朱友贞多年的近侍去了哪里,也无人敢去打听。 这会,一新的太监主管领着崔钰,一路入了数道园门,侯在了一偏厅外间。 直到日上竿头,将至正午,朱友贞才由人服侍着从床上起来。而后,一边用着午膳,一边接见他。 事实上,崔钰一大早便来侯着了,此时亦没用过午食,偏偏朱友贞吃的又极为奢华,引得他稍有些饥肠辘辘。 朱友贞并没有唤他一起用膳的意思,兀自令美婢为他夹菜送入嘴中,一边板着脸询问道:“孤令伱办的事,现在做的如何了?” “禀殿下,洛阳大大小小的将佐,属下能拉拢威逼的,皆已私下接触过,其中……” “孤没问此事,是朱汉宾,与他接触的如何了!?” 崔钰有些为难的躬身,“朱汉宾远在汴梁,属下现今还未有机会代替殿下与他亲近。”“不必拉拢他了,替孤想些办法,打压一下他。”朱友贞不屑的嗤笑着,道:“什么身份,真以为被父皇赐了个‘朱’姓,就能与孤相提并论了?” 崔钰心下一惊,下意识道:“可他手中还有属下与殿下接触的把柄……” “那是你蠢,这点屁事都办不好。孤不管,你要是没办好,孤就治你的罪!”朱友贞怒的一把拍开女婢递来的菜食,恶狠狠的盯着他。 “还请殿下给属下一些时间。”崔钰不敢不应,他作为玄冥教中最有名的‘酷吏’,对构陷一事最为在行,无非是多费些精力而已。 不过他虽是无奈,但这会却眼珠子忽地一转,而后壮着胆子四面小心张望,低声道:“禀殿下,属下虽有把握处理朱汉宾其人,但终究有些力不从心,殿下可妨遣派钟小葵协助属下些许时日?” 朱友贞不耐烦的一挥手,“钟小葵也在替孤办事,现在没空,你滚下去吧。” 崔钰闻言一愣,而后有些不甘,还欲再说几句,但见朱友贞确是决意不想搭理他,遂只能小心翼翼的退下。 待折身而过,他便脸色稍显阴沉起来。 朱友贞不论对待谁,素来皆是如此桀骜,他早已习惯。但他一直认为自己不受朱友贞重用,是钟小葵终日伴在朱友贞身边的原因。 若没有钟小葵,朱友贞便只能仰仗他,而凭借他的才智,届时掌控住朱友贞甚而都不是什么问题。 心中如此作想,崔钰一路走出厅、仪门,却在将要出王府前,遇见了钟小葵。 “钟府君,多日未见了。”目光在她几处显著的部位一扫,崔钰极具风度的捋着美须,朗声发笑。 “见过崔府君。” 钟小葵不咸不淡,从他身边经过。 崔钰却是极有目的性的伸手一拽,而后指着她身后的颀长身影,假声笑道:“等等,这位的装扮如此奇异,且还能让钟府君亲自接待,钟府君也不为本府介绍介绍?” 钟小葵短眉紧锁,而后冷着脸将胳膊抽了回来:“此为殿下的贵客,崔府君还是莫打探的好。” 在她身后,萧砚脸上再次戴上了青铜面具,只是双手环在胸前,饶有兴致的盯着崔钰。 在汴梁时,他就能感觉的出,这厮颇有几分野心。 崔钰板着脸,“大家皆为殿下奔走,什么人是你钟小葵可以知道,而我崔钰不能知道的?” 钟小葵下意识皱了皱眉,不想与他争辩,回首道:“我们走。” 萧砚点着头,随她而入。 但崔钰却是冷笑一声,一手作爪,就欲抓向萧砚的后背。 但下一刻,一道阴冷的气息忽地锁定住了他。 阴冷的气息中,磅礴的杀气恍如实质。 崔钰瞬间一怔,已抓出去的鹰掌猛然一顿,霎时停在了距离萧砚外衫的半寸处。 而后,萧砚的身形入了仪门,向内进去。 自始至终,他的步子都只是不急不缓,好似全然不在意背后的偷袭。 一滴汗水自崔钰的额间滑下,待回过神,他才发现身后已骤然出了一层冷汗。 旋即,他便面目狰狞起来。 他在朱友贞的手下,地位又低了一分! …… 偏殿中,朱友贞远远瞧见那副青铜面具,就已喜出望外的起身相迎。 “本王等阁下久矣,这些日本王时刻忆想那日阁下所言,真是受益匪浅……” 钟小葵低下了头,暗自摇头。 那日萧砚所言,除了威胁还是威胁,真不知哪点能够让他受益匪浅了。 朱友贞却是极力摆出那张笑脸,而后抬手相邀,欲请萧砚一同用膳。 后者抬手拒绝,随意的坐在了一旁,道:“这两日,均王可已将奏书递到汴梁?” “这是必然,对于先生的要求,本王可不敢怠慢。”这会,朱友贞转换称呼道:“且那日先生离去后,本王已遣人唤来那什么王彦章,其尚在汴梁,不日即会抵达洛阳。” “甚好,在下就喜欢与均王这等聪明人合作。” “先生既已见本王的诚意,何不给本王透露些许那龙泉宝藏的消息?”朱友贞重新坐回餐桌,却已无心再用膳,挥手让一众美婢滚下去,道:“本王非是不信先生的本事,可若……” “龙泉宝藏,在北地。” 萧砚把玩着手边的茶杯,打断道:“均王要办的事情还未促成,心急什么。” 朱友贞眼珠子一转,略有些尖声的发笑:“自是如此,自是如此。本王今后,还欲多多仰仗先生,龙泉宝藏即可放在一边不提,却有一事这些时日多令本王抓耳挠腮,先生可否让本王观一观你之真容?” “本王送你入大梁朝堂,不过提一嘴的事情,但怎么说,也该让本王得知你的身份吧?” 一旁,钟小葵的目光亦是一凝,紧紧盯着萧砚,心下莫名有些期待起来。 但她猜测,没人会蠢到如此就自爆身份。 不料,萧砚只是平静一笑,而后,随手取下了面具。 “在下,不良人,萧砚。” —————— 梁都,汴州。 年初的玄冥教与禁军火并一事,现早已淡出了这梁都百姓的视野,甚而就是“晋人残害济阴王以至皇城动乱”这等消息,亦已不成市井的谈资。 毕竟是汴州,承平了近十年的地方,百姓们日渐富庶,目光还是多放在这汴州城内,久不闻战乱的百姓,下意识不愿想起曾经那些饿殍遍地的日子。 不过,今日,一则消息瞬间传至市井。 前唐不良人,闻李唐遗孤遇难于晋国之手,愿效于大梁,讨逆报国恩。 (本章完) 第95章 幽州 第95章 幽州 驿道边上,上官云阙将坐骑拴好,而后坐进茶摊讨要了几碗茶水,一边等着吃食上桌,一边大口饮着。他妆容奇特,又只着一件袒露颈胸的低领红衫,举止颇显风骚,引得周围的行客纷纷顾目。 他嫌弃的挥了挥手,“看什么看,没见过美男子么!?” 一众行客瞬间鄙夷,不再理睬他。 上官云阙自然乐得清静,他从终南山一路行来,自然是要低调的好,且眼见就要到洛阳了,他也不想过多的节外生枝。 但马上,一条不得了的消息从旁边客人的交谈中传了过来,令他才饮入口中的茶水被一口喷了出去,而后,他顾不得求证消息来源的真实,火急火燎的起身,取下拴在木桩上的缰绳,趋马便走。 后边,店家端着几盘正要上桌的小菜,望着驿道上已远去的尘埃,一脸愕然。 ………… 时不过申时,安乐阁中已是人满为患。 老鸨的笑脸似要开到耳根,她挥着团扇,不住指挥着杂役小厮,将嘈杂的人流分引入座。大堂已是坐不下,二楼的雅间小房亦是早就订出去了的,舞台甚而都已铺到了街面上。 灯已开始悬挂,整条街今日都是属于安乐阁的。 夜里的“魁春日宴”,不但有均王朱友贞亲自捧场,更有河南尹张全义作陪,声势浩大,消息已放出了许久,已成洛阳城中人人皆知的盛事。且最为关键的是,整个洛阳大大小小的的酒肆、青楼,都得配合,谁敢反对,刀就能马上驾到脖子上。 起初所有人都还不情不愿,但直到安乐阁放出消息,若魁名落谁家,明年的“春日宴”即在那一家举办,年年如此,以公证为信。 便是因此,这两日洛阳城中的所有青楼都是卯足了劲儿,纷纷挑选出了各自楼中最亮眼、最有绝活的姑娘,想要赴宴争一争这魁之名。纵使是不入流的瓦肆勾栏,亦想要从中分到一杯羹。明眼人都能想象得出,若能争得这一“魁”之名,今后整整一年的生意必然都会爆火。且这还是小利,这番盛况下,该楼的名气甚至会流传于整个关中,那才是真正的名利双收! …… 此时,不同于前楼的喧嚣闹腾,后楼小院里,甚是静谧。 萧砚独站在阁楼窗前,负手于身后,观赏着院中小池边春风拂柳的美景。 后面,梁知不住的摇头,面上隐有怒色。 “荒唐!我不良人怎么可能为朱温效力?先帝、诸多大臣皆丧命于朱逆手中,我们未曾替先帝报仇已是不忠,何论改门换庭,还是为朱梁!?天暗星,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另一边,段成天愣愣坐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却只是一言不发。 对面,有属于兖州分舵的不良人环胸冷声道:“我家校尉自有打算,又未叫你一起入梁,你若无意,不加入便是。” 梁知终于压不住怒气,道:“啖狗肠,老子真是看错了伱等兖州的!早知如此,早该将汝等赶出洛阳,若无我们,你们能在洛阳安稳待到现在?” “笑话,我家校尉已被那朱友贞捧为座上宾,就算没有你们,偌大个洛阳,难道就无我们的容身之地了?” “你!”梁知将手指捏的不住作响,转头望向段成天,“老段,你也赞成此事!?” 片刻后,段成天愁着脸,叹气道:“事已至此,还是且听听天暗星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吧……毕竟,帅令即在他的手中。” 梁知本欲起身的动作顿住,而后冷声一哼,板着脸不再讲话了。 窗边,萧砚终于折身过来,面上却并无多大波动,反而还有些笑意。 “梁兄压压火气,此事仅为萧某人一人之决意,并不打算拉着诸位一起跳入火坑。为朱温效力,确是有悖不良人创建的初衷,但如今大唐已殁,天下纷乱,不良人若不作为,与坐以待毙何异?” “大帅定会重新带领我们复兴大唐!” “萧某所为,亦是为了复兴大唐。”萧砚平静笑道。 梁知板着脸,冷声道:“胡说八道!入梁为官,岂不是视国仇于无物?朱温逆贼,篡唐而自立,你又何谈复兴大唐之说!” 萧砚却并不答,而是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不良人伸手。 后者立即会意,而后从怀中取出一张舆图来,恭敬递过。 萧砚将舆图展落铺开,而后挂在了壁上,示意梁知与段成天二人观看。 这舆图稍显潦草,却揽括了天下四十余藩镇,共十一道全境。从形制来看,各地诸侯亦被标注出来,分成几个颜色不一的区域。 “你这是何意?” “二位且看,如今天下,诸镇林立。可较于僖宗、昭宗之际,却已不是一镇一州即可割据一方的时代。而今,南北几路诸侯分别坐拥数镇、手握重兵,互相提防,看似谁都奈何不了谁,但事实却是,朱温已独霸中原十余年,直至当前,几无人可撼动他的地位。” 萧砚的手指在舆图上缓慢滑动,而后出声道:“可若想要复兴大唐,朱温便是不可忽视的直面威胁,反之,亦会被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而当今天下,已没有哪一方势力能够独自挡得住朱梁的兵威,且他们各有利益,绝不会为了一个已完全殁去的大唐尽心尽力的联合起来……” “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梁知沉声打断道:“你操这些心作甚?届时,大帅现身,哪路诸侯敢不毕恭毕敬?” “大帅……”萧砚闻声发笑。 大帅在意的,并非大唐的存亡与生死。在他的眼中,唯只有盛唐与残唐而已,而对于残唐,他向来又是不屑一顾的。 但他不会将这番话说给他们听,而是淡笑着询问:“二位,可听说过‘借鸡生蛋’?” “借鸡……生蛋?”梁知不由一愣。 段成天却是挠着脑袋,似是有几分思路了。 “朱温能够从一黄巢乱贼坐大,最为重要的原因便是背靠着大唐朝廷,借以诏令兼并藩镇,故谓之‘全忠’矣,而其后更是趴在唐廷身上敲骨吸髓,逐渐壮大,乃至篡唐自立。”萧砚背对着那面舆图,负手面对几人,缓缓出声道:“而我想做的,便是效仿他之故事……” 梁知愕然的张大了嘴巴,半晌未曾闭上。 段成天摸着自己圆圆的脑袋,嘿的一笑,“老梁,认清现实吧,咱们都老了……” 而后,他又感慨道:“人家年轻人的魄力,不比你那点心思强?” 一旁,那兖州不良人傲然环胸,一对眼神里颇显自傲。 梁知愣愣的嚅嗫了下嘴唇,询问道:“就凭咱们这些人,足够吗?”“自然是不够的……” 萧砚缓声道:“不过,人也不少了。” —————— 河北,幽州。 规格早已超过建制、更形似王府的节度使府邸中,一中年男人大笑着迎接而出。 他年逾四旬,身材颇显富态,身着绣蟒的阑衫,系着鎏金的犀牛腰带,颇有种一朝得势的暴发户气质。 这府邸还在扩建,运送的木材、石料源源不断的从街前运送而过,力夫或赤膊、或喊着号子,正将几株百年的古树整根移栽进新建的园林当中。 府外的卢龙衙兵持戟半跪,“参见节帅……” 刘守光全然无视,只是不断发着哈哈大笑,摊开手,“石老弟,何来之迟也?” 长阶之下,一道身影正弯腰从马车中下来,而后听闻唤声,便在马车边一脸谦逊的揣袖行礼:“河东石敬瑭,恭贺节帅新晋。” 他年近三旬,身着米白色阑衫,长发后挽,只以一根简朴的木钗束住,全身上下好似连半缕值钱的物件也无,与刘守光简直是两面气质,极显得谦逊有礼。 刘守光闻言不由得意,却又故作谦虚的迎下长阶:“石老弟乃某多年好友,说这些客气话作甚,来来来,入内详谈。” 他谦虚的神色极其拙劣,但石敬瑭全不在意,只是温文尔雅的再次行礼,道:“节帅乃大唐镇河北之擎天柱石也,敬瑭微末,万不能与节帅相提并论,此次前来幽州,还望节帅能多多提携。” 刘守光果然愈加高兴,拉着石敬瑭的手就要入内,却又忽地一愣,指着同在马车旁的一头戴幞头、身着墨黑窄袖交领武袍,面有刀疤的肃色男子。 “这位是……” 石敬瑭尤才记起似的拍着脑门,笑道:“久不见节帅,方才过于高兴,却是忘记给节帅介绍了。此为太原折冲都尉、通文馆礼字门下,巴尔巴都尉,奉圣主派遣,来卢龙助节帅一臂之力。” 刘守光恍然大悟,而后面有惊奇,“你就是巴尔?” 已扮作巴尔半月有余的三千院双手环胸,不苟言笑的板着脸:“节帅听说过在下?” “听闻你在洛阳害了那废帝……” “天子乃朱温所害,嫁祸于在下而已,节帅莫要受人所误。”三千院不客气的打断道。 见他全不如石敬瑭那般给面子,刘守光的脸色微有些下沉。 石敬瑭察言观色,瞬间笑着打着圆场,与他同入节度使府中,而后低声提醒道:“节帅莫怪,巴都尉素受圣主信重,又为晋王族人,性格向来便是直来直去,莫要放在心上。” 刘守光这才摆出好脸色,冷哼一声,却不由得对石敬瑭愈加亲近了几分。 入了大厅,他便令人上茶,而后笑声询问:“你我虽年差十余岁,但素有兄弟之谊,圣主遣你领兵来相助,确是甚合某心。” 石敬瑭与三千院相对而坐,但他却只坐了半边屁股,此时更是闻言起身,笑道:“泰山早观节帅有英雄之气,闻节帅有需,即刻便请示了晋王,令在下领兵而来。但在下观幽州战局,节帅似是已不需在下了?” “哈哈哈。”刘守光不由面露得色,道:“某那兄长,麾下兵马两倍于某,实则不过一草包尔,而今其已在卢台(今天津)败了一场,却是已向辽东逃窜了,确实不需要石老弟相助了。” 石敬瑭早已得知这一消息,却还是做出惊诧的模样,而后极为佩服的再次吹嘘了一番马屁。 三千院坐在他对面,只是缓缓的饮着茶,并不插声。 他这些时日已完全将那“巴尔”研究了一遍,他代表的是李嗣源,故不需要对刘守光怎么低声下气,且他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对面这石敬瑭身上的。 萧砚给他的信上,说过要仔细观察一番此人,言其有一些常人不易察觉的特质。 现下看来,其除了极会察言观色外,对待所有人好似都是谦恭有礼,更是能屈能伸,明明是李嗣源的女婿,却对他这一折冲都尉极为客气,好似那女婿的身份对他而言,反倒是一层枷锁。 这个人,若真如萧砚所说的那般,相较于刘守光这种喜形于色的人来讲,城府深的可怕。 有意思。 三千院嘴角上扬,以茶杯掩饰着,依还是一脸冷漠。 刘守光与石敬瑭的对话终于扯上正轨。 “某那兄长虽领着不少兵马遁入了辽东,但某实则并不惧怕,某唯一的忧虑,还是漠北人……” 石敬瑭恭声询问:“依节帅之威,漠北岂敢南下?” “唉,敬瑭老弟居于代州雁门关,岂不闻漠北如今已是不同于以往?” 刘守光叹了一声,道:“天佑三年,漠北八部推举了一年轻人任夷离堇(大王),此人名为耶律阿保机,素有才干,短短两年,便使漠北的实力猛增,某麾下儿郎几次出关,都没讨得好啊。某那兄长遁于辽东,恐怕就会与漠北勾结上。其还掌控着不少地盘,若是放任漠北南下,某恐怕吃不消啊……” 石敬瑭不动声色的闪了闪眸光,而后叉手行礼:“节帅勿虑,敬瑭而今已至幽州,节帅如有所需,只管驱使便是。” “哈哈哈。”刘守光闻言大笑,而后起身,满脸恳切,道:“某不需敬瑭老弟上阵杀敌,却久闻老弟口才极好,可愿替为兄出关一趟?” “节帅请讲。” “那耶律阿保机有一妻,名曰述里朵。某听闻其二人多为恩爱,念之那述里朵一介女人,恐没甚见识,老弟若能代某携众宝物出关,说服她让漠北南下的时间推迟一两月,某即可事成矣!” “这有何难?在下定然幸不辱命!”石敬瑭眸中闪着亮光,拍胸担保。 两人皆大欢喜,相约饮酒。 一旁,在角落里不引人注意的三千院亦是眸光微闪,轻声低笑。 (本章完) 第96章 你们没有投梁吧? 第96章 你们没有投梁吧? 入夜,宴始。 如琉璃般的灯朵朵燃起,映亮了安乐阁前的整条长街。人流涌动,随着舞狮跳跃而发出哄闹声,道两旁挤满了人,到处都是人头攒动,谁也认不清谁。 华灯之下,一道道唱喏声响起,皆是在这洛阳城中的显贵人物,旁人观之,皆是不由乍舌,纷纷猜想起这安乐阁其后的东家到底是何等人物。 上官云阙挤在人流当中,只听得整条街好似都是琴瑟声、鼓声、嘈杂喧闹声。耳边就有人影在挤,甚而稍不注意,还有人在他袒露出来的胸口摸了一把。 “啖狗肠!谁家生小孩没屁眼的……”上官云阙瞬间急了,但怒然四顾,却只能看见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甚至没人在意他说的是什么。 “好端端的,弄什么宴会嘛!”他不由抱怨,同时还想顺着人流挤进安乐阁内。 先前那句骂言没人管,这句话旁人却是听见了,便有人大声道:“没这宴会,你让我们在哪看这些好看的,你给看啊!?” 上官云阙便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才望见安乐阁门前搭有了一座高台,几乎可让半条街的人都能看清其上的人影。 这会,其上正有几名身着白裳长裙的女子翩翩起舞,似若仙子,引得周遭一众汉子仰头而望,眼睛一眨不眨,连口水好似都舍不得吞咽,唯恐浪费了丁点时间。 “这有什么好看的。”上官云阙被人流挤动着,不由捏指冷笑。 旁边那人竟还没被挤散,反而还有闲心在他耳边大声解答:“一看你就不常逛青楼,这台上的几个姑娘,可是城南几座青楼中有名有姓的头牌,但今天夜里,连安乐阁都进不去,只能在外间捞一个舞女当当,这还是了大价钱才买下来的呢……” 说罢,其还嘿嘿发笑,“往些日子,我们这等丘八哪得起钱看她们跳舞?” 上官云阙不由鄙夷,“依伱这般说,那安乐阁中岂不是更好看,怎的不进去?” “你不也一样?呵,你若是能进,就不会和我在这外面挤了!安乐阁单是让人宣传,就足足耗费了半个月,直到今儿,里内恐怕连个落脚地儿都没咯……” “我怎的不能进!”上官云阙瞬间急了,但他又忽觉自己的屁股好像又被哪个孙子捏了一把,偏偏行人实在太多,他甚至没机会转头去寻。 他便大声唾骂,“你奶奶的,有种当面来会会,看爷爷怎么玩你!” “别吵别吵,终于开始了。” 随着激动的嘈杂声,高台之上的几名女子施然而下,一龟公打扮的男子手持铜锣上台,重重的敲击了几声,以让所有的喧闹声消停了些许。 “阁中现已有甲组八名娘子登台,献艺对擂,当下拔得头筹的娘子乃畅音阁当红歌姬,春香。共得助力赏钱四百三十二贯,从甲组之中脱颖而出,取得晋级资格。稍后,余下七位娘子会出阁为诸位献演,诸位若欣赏哪位娘子,亦可赏出钱财,其中得赏钱最高的娘子,可获得复活赛的资格!” 形似广场的长街当中,瞬间哗然。 四百三十二贯,那就是四万三千二百钱,可在如今这洛阳城中,买的一百余斗米。如他们这等寻常百姓,常为斗米折腰,而今在这些权贵手中,百斗米也不过一歌姬的一首曲儿…… 而后,那龟公再次敲了敲铜锣,大声道:“甲组的金主榜一,乃右千牛卫上将军、牛存节将军府中大郎,牛知业……” 马上,便有四个壮汉齐声复诵了一遍。 那龟公收起铜锣,面上挂有微笑,向台下的人流拱了拱手,“稍后,七位娘子出阁献演,获得复活赛的娘子,可携一赏钱最多的郎君入阁,阁中天地,可不与街外一样……” 其下台离去,另有舞姬登台表演。 但守在街外的大部男儿在愣然之后,现已不由的红了眼,连气息好似都激烈起来。 似有一股斗气积郁在他们心中,那是男人才懂的一股胜负欲。 若能由佳人携带入阁,那等景象,可以吹一年! ………… 人流涌动中,一道身形愈加窈窕、容貌愈加优美的女子登上了高台,其登场先是怯生生的报了自己的名号,而后施然的、缓缓跳起了脱衣舞。 瞬间,人群鼻血喷涌者不计其数,一把一把的铜钱被贡献了出去。 高台便尽是人高马大的守卫,以防有激动的汉子冲上台,做出不轨之事。 安乐阁门口,好不容易挤过来的上官云阙已看傻了眼,“我的乖乖……” 眼前这些人群之亢奋,他这大半辈子都没有看见过,所有人好似都被一种邪法裹挟住了,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加入进去。 这气氛,恰如赌场一般,很让人上头。 他回过神来,摸出一锭银子,“我给钱,给钱总让人进吧?” 门口,太阳穴鼓鼓的护卫一脸冷峻,拨开了他的手。 “今夜入阁,仅凭请帖。” 上官云阙已不知今夜自己是第几次急眼,但他看着身前这彪悍的护卫,却是强行压住了脾气,而后眼珠子一转,扬着兰指就欲贴上去。 “好哥哥,且放在下进去嘛……” 护卫惊慌的大退。 上官云阙嘴角一喜,折身就想从空挡中穿过去。 他的身法极快,普通人只怕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 但须臾,一柄唐刀便横在了他的眼前,抬首而望,便见一头戴幞头、板着脸的中年男子满脸冷意,眯着眼询问道:“阁下,是不想守规矩?” 后边,那护卫一脸尴尬,“梁大哥,是我看守不力……” “无妨,此人身法着实厉害,我都没怎么注意,若非老段也在,险些就让他钻进去了。普天之下,还没有人能比他更快。” 上官云阙本还想扭扭捏捏的糊弄过去,闻见后面的言语已是大愣,而后翘首去望,便见护卫重重的人影之后,一矮胖身影嘴角叼着一根草茎,正环胸向他憨笑着看来。 “你们……” 手持唐刀的梁知依还是一脸冷意,一手将他擒住,而后拎了过去。 “段头儿,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观他模样,不男不女的,要不要亲自审问一番?” 段成天咬着嘴中的草茎,闻言憨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带到后面来。” 自始至终,上官云阙都是一脸愣然的模样,他几次想要张口,却都碍于周遭的情形,憋住了。 …… 今夜,安乐阁门口除了重重护卫,还有一面一面的屏风,再过一串珠帘,奢靡的风,便扑面而来。 若说街外是凡世繁华的一角,这安乐阁中,已是仙境。 铺有地毯的地面间,雪白的仙气不住翻涌,遮住了脚踝,让人一眼扫去,只觉是飘荡行走。数不清的仕女身着束胸的彩帛,显现出了胸前饱满的美态,裹在手臂上的彩练微微晃动,更添几缕仙气,单是行走,就有翩翩的美妙之意。 偌大的大堂中,人满为患,却又坐落有秩,隐隐的香气浮动在每个人的鼻间,甚让人陶醉。 耳中,是极有韵律的乐声,但环首四顾,却全然看不见乐手到底在何处,但这乐声,好似就环顾在耳边,每有一种风格的曲子变换,便就让人颇有一种身临其境的幻觉。 大堂之中,一座圆形的精致舞台静静搭起,但与天下中所有的舞台皆是不一样,其上每变换一位娘子,皆是有匹配其风格的背景以极薄的屏风呈出,辅之以配乐,便让人悚然驾临于其中。 或是戈壁、或是边关、或是江南、或是大雪纷扬的江水之畔…… 每个登台的女子皆有本事勾动起在场男人的心弦,也便是那个能让他们甘心消费的欲望感。 舞台之侧,一座木碑伫立。 碑上并无字迹,但其旁有数面尚还在不断变化的纸质榜单,分列有各组打擂所耗钱币的金主名号。每有一豪客掷出千金,亦有专人大呼,涨其脸面。 单是这一物,已让在场自诩为贵人的所有男子热血喷涌,止不住的砸出钱去,只为自己的名字能列于其上,而彰显自己的实力。同时,他们也舍不得自己看重的佳人,因淘汰而垂泪的模样。 …… 上官云阙已看呆了。 他在宫中见过的奢靡场面也挺多的,但如眼前这种新奇的玩法,以及极让人上头的氛围,还是他头一回见。 场中,无数人似若癫狂的不住投钱而出,融入这疯狂的宴会之中。 抬首,一道身影负手立在最高处,静静俯视着。 似若戏弄人间。 “莫多看。” 后面,押着他的梁知板着脸,推了他一把。 上官云阙惊诧的收回目光,似已猜到了那高处之人的身份。 他们一行人另辟蹊径,从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拐入了后楼,这里虽是安静许多,但来来往往的女子依显得热闹,所有人的眼睛皆是亮晶晶的,是止不住的笑意。 走过长廊,他被带到了一座僻静的厢房中。 一进门,梁知便干咳一声,退了一步。 “天巧星勿怪,方才在外面人多眼杂,我只能出此下策,将你带进来。” 上官云阙一边哎哟,一边揉着被捏疼的肩膀,“你认得我?” “在下不认得,老段却是一眼将你辨了出来。”梁知拱了拱手,应声道。 门口,段成天将嘴中的草茎吐了出来,环胸倚在门口,上上下下打量着上官云阙,挠了挠后脑勺:“多年未见,天巧星依还是风采依旧。” “哎呀呀,老段你才真是大变样嘞!”上官云阙肩膀也不疼了,捏着手指抬步过去,颇显熟络的就要揉段成天的胖脸,“想当年,你还是僖宗身边最年轻的侍卫,你我还一起喝过酒呢!如今也变成这般样子了,啧啧啧,这些年没少受苦吧?” 段成天却是记不起那些岁月了,叹了口气,伸手请他坐下。 “当年大帅遣散众人,你们便皆没了消息。各舵的聚点大都人去楼空,已然破败,唯有安乐阁留存至今……故也难怪你能寻来,说吧,是为何事?” 上官云阙却是先不答,而是捏着兰指凑过去,道:“我呀,这些年实际上也早与组织脱离联系了,你还记得阳叔子不?他建了一山庄,收养了两个小孩,我就在替他照顾孩子,收点辛苦钱过活……” “阳叔子?”一旁,梁知惊声询问:“青莲剑歌天立星?那位自创剑式‘惊鸿’的前辈,现也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人家呀,每日修习医术,养了两个小娃娃,日子可是逍遥自在的很呢。”上官云阙笑道。 桌边,段成天却是闻声长叹,羡慕道:“我虽与天立星交情不深,却能在多年后闻及故人逍遥,当为幸事。” “谁说不是呢?” 上官云阙见话题已被岔开,便立即喋喋不休的开始诉说这些年的不易来,却绝口不提大帅袁天罡与此行的目的。 末了,他便翘着指尖朝段成天坐近了些,道:“阳叔子那养不起我了,这不,就想着能不能碰运气寻到以前的同僚,拉我一把。果不其然,还是你们洛阳分舵这安乐阁家大业大,啧啧啧,方才那场面,日进斗金恐怕都不为过吧?老哥哥,收留我如何?” 段成天默默听过,而后咧嘴憨厚一笑,“我只是个送豆腐的,今天晚上留在这只是顺便帮忙看看大门,恐怕不能做主。” 上官云阙瞪大了眼,然后下意识看向梁知。 后者摆了摆手,依还是一脸严肃:“我也只是这安乐阁一个管护卫的,做不了这个主。” “护卫可以啊,你瞅瞅,我这实力难道当不了一个护卫?”上官云阙干咳道:“再不济,跟着老段送豆腐也成。” 段成天与梁知对视了一眼,而后苦笑了下。 “天巧星,你试探了这么久,有什么需求不妨直言。” 上官云阙梗了一下,继而步子倒退,隐隐守在了门口,以方便自己可以随时溜走。 他清了清嗓子,在两人的注视中,低声询问道:“你们,没有投梁吧?” “自是没有。” 听见两人肯定的答复,他便倏的松了一口气,而后坐了过去,嘴唇颇干的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方才非是我在胡搅蛮缠,我这次可是奉了大帅的命令,要带那个天暗星萧砚回去。谁曾想走到半路,就听见他投梁了!若是走漏了风声,保不准他就先逃了。” 他狠狠灌了一口茶,模糊不清道:“待会,泥们要绑住我,纳下他。” 段成天犹豫了下,而后挠了挠圆圆的脑袋,道:“不瞒你说,这座安乐阁的主人,就是萧砚。” 上官云阙眼睛一愣,还未咽下的茶哽在了口中,继而一口喷出。 后边,梁知拎着一根绳子悄悄摸来,而后,趁他不备,一把绑住。 “天暗星说,后面他自会寻大帅解释。” “天巧星,今夜,你需得委屈一会了。” (本章完) 第97章 借刀杀人 第97章 借刀杀人 夜宴渐至巅峰,老鸨喜滋滋的来汇报了几次,短短一个多时辰,于安乐阁中的流水已超万贯。 萧砚只是淡笑,他并不在意钱财的得失,只在意安乐阁在今夜过后,名气会增长多少。会在这洛阳乃至关中的地界,造成多大的影响力,而这,才是他的目的。 楼梯处有不良人把守,寻常人轻易不得上来。 雅间之中,本还对这故作神秘的宴会不怎么感兴趣的姬如雪,这会已瞪着眼睛走了出来,而后站在萧砚身后,攥着手指,并不掩饰自己眸中的惊叹之意。 后面,妙成天与玄净天两姐妹互相对视,亦是有些惊诧。 她们之前得知萧砚这一想法后,还想着替他参考参考,却被萧砚笑着婉拒了,本还认为这宴会应是什么司空见惯的场景,现下一看,却是大大超出了她们的预期所想。 没想到这萧郎,在这方面的想法居然也能如此天马行空,甚而可称得上是业界大拿。 难不成,世间真有如此天赋异禀的人? 妙成天若有所思,有些明白萧砚的身边为何能聚齐那般多的美人了。 这时,有一不良人趋步行来,而后拱手低声:“校尉,老段那边,遇见了天巧星。” “我方才已注意到了。”萧砚想了想,道:“请他上来。” “到这里吗?会不会太引人注意……” “无妨,我现在不需要遮遮掩掩。” 那不良人依令而去,妙成天遂附耳对着姬如雪低语了一番。 后者干咳了下,而后抿着唇,有些绷着的上前,站在了萧砚身侧。 她偏着头,盯住了他的侧脸。 萧砚果然发笑,而后询问:“有话想问?” 姬如雪沉吟了下,继而低声询问:“这些时日,你将我们姐妹留在这里,却一直未曾说明你为何要投梁……如今歧国将受战火侵袭,我们恐怕没有时间再在这里耗下去。” “这么说来,你们是欲回去了?”萧砚眼中含笑,盯着她的眼睛。 “从立场来看,伱已经是我们的敌人。” 姬如雪小脸清冷,故意显出些了距离感,道:“为了岐王,以及歧国的百万百姓,我们不敢冒险。” 不远处,妙成天听见这番话,已是走了过来,微微行了万福礼:“妾身几人皆是清楚萧郎的为人,还望萧郎能够以实情告之……” 伴在她旁边的玄净天则是下意识绷紧了神经,眸光在两面一扫。 她虽然亦与萧砚有些交情,但而今后者在她们的认知里已然复杂化。换句话说,她无法判断,萧砚会不会对她们出手…… “还请两位圣姬见谅,萧某自有计量,还容在下稍稍藏拙一二,至于……”萧砚淡然一笑,看向姬如雪,道:“起码在现今,以及以后的许久,我与歧国都应是盟友关系。” “萧郎的意思是?” “暗桩还需继续铺设下去,便如计划那般,开马行、设粮庄。这,也是我与你们歧国合作的基础。” 妙成天微微蹙眉,“恕妾身多嘴,萧郎投效大梁,便是为了让这条计划能够安稳的在中原运营?” 萧砚当即应道:“圣姬可以这般理解,且需要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便是诸位在中原……最坚实的保护伞。” 二女瞬间愕然。 姬如雪却是有些敛眉,不着痕迹的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妙成天则是恳切的一欠身,道:“是妾身自以为是了,妄自揣测萧郎目的,实乃不识大体。萧郎肯为此事尽心如此,真令妾身这些歧国之人汗颜……” 一旁的玄净天亦是有些尴尬,不由对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感到羞愧。 人家为了能让歧国的情报铺设顺利,甚至不惜背负骂名入梁效命,自己怎能如此怀疑人家? 萧砚一脸坦然,平静道:“我不过与岐王一般,皆为唐臣而已。” 二女闻言过后,还未咂摸出这句话的含义,向后楼的楼梯口,几道身影已疾步而来。 几人遂转身望去。 来人是段成天与梁知,二人中间被押着一人。前者这会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不住的用胖手挠着脑袋。 被押着的人自然便是上官云阙了,他被绳子绑了个结结实实,涂抹了烟熏妆的面容有些潦草,还在不断的低声劝着段成天,“老段,你可莫要走上这不归路!我呀,我真是上官啊!我也真的是奉大帅的命令,来……” “天巧星莫要多言了。”梁知则是脸不红气不喘,他单手擒着上官云阙,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板着脸道:“你若要怪,大可怪在我老梁的头上。” “哎哟,你这个木头脑袋。”上官云阙懊悔不已,自己怎的偏偏撞上了这么两个一根筋的人。 但此时,他也知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索性不辩解了,面上挂着冷笑,向那栏边的几人迅速一扫。 这会,由于他的出现,已有数位不良人大步过来,隐隐将围栏遮挡住,唯恐下面的人看清了这里的动静。而三女一男的组合,也让他极容易辨出谁才是正主。 他冷哼一声,因双臂被绑住,故抬不出兰指,只能自以为极其高冷的抬起下巴,向其望去。 那小子,身条看起来倒是板正,高高瘦瘦的,穿着一身阑衫竟显得有些健硕,颇有些风流倜傥的味道。 啧啧啧,这小脸,端的上是个美男子…… 上官云阙正想着,忽地脸色一变,而后暗暗呸了两声:“拐了拐了,这小子可是卖国贼!” 对面,萧砚亦在打量着上官云阙。 其与他映像里的形象大差不差,腹前系着一圈白纱,袒露着肋骨分明的胸口,一脸浓妆衬得他有些不男不女。不过,他看他的眼神怎么怪怪的? 不过,萧砚的注意力却马上被上官云阙身上的绳索吸引去了,遂不再细想。 “你们两个,把天巧星绑着作甚?”他不由苦笑的上前,歉意的拱手一礼:“在下久闻天巧星的大名,今日之事,实在得罪。” “听见没有,还不把我放开!”上官云阙闻言,瞬间惊喜交加,而后不住的扭着身后的手指,示意道:“我说了都是误会嘛,大家和和气气的,一起回去面见大帅,岂不美哉?” 萧砚的笑意不变,道:“不过既然绑都绑了,天巧星就且先委屈片刻,如何?” 一边本还板着脸想要替上官云阙解开绳索的梁知瞬间一顿,而后咂了咂嘴,一声不吭。 段成天稍显为难,而后别过身,目光飘忽不定。 “老段,你……” 上官云阙急了,而后向着萧砚凑近了几分,苦着脸低声求道:“成成成,你想多久见大帅,咱们就多久回去,怎么样?这么多人看着,你就先把我放开嘛……” 同时,他的目光还在不远处的几女身上扫过,羞愤道:“还让几个娘们盯着,我真是不想活了!” 萧砚哈哈一笑,亲自伸手替他解开后绑的绳子,而后再次歉意出声:“情况特殊,多谢天巧星谅解。” “哼。” 上官云阙冷哼一声,却见周遭的一众不良人已识趣离去,脸色便缓和了许多。 唯独姬如雪三女神色还有些古怪。 萧砚折过身,向她们挤了挤眼睛,而后做了几个手势。 妙成天二女是见多识广的人,当即欠身一礼,端正了态度。 姬如雪却是有些暗暗皱眉,她实在不理解,为何萧砚身边总能凑齐一些稀奇古怪的人。但这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而是她总感觉那个娘炮似乎天生有些与她不合一般,好似莫名有些性格相克。 她将古怪的想法按住,而后随妙成天两人回了雅间。 这边,上官云阙终于能够再次捏起兰指,他一边斜视着梁知,一边暗哼着揉起被绳子勒疼的手腕。好在,他已试探出了萧砚的态度。 后者若是真的想要投效梁廷,必然也不会在乎他这一藏兵谷信使的身份。毕竟这一介小年轻,怎能知道大帅的厉害呢? 他哼哼唧唧的,白了眼一旁的段成天,“老段,你我多年的老交情,今儿可就吹了!” 段成天挠着后脑勺,只是憨笑。 “切。” 上官云阙转头扫视着这层阁楼,才发觉这已是整座安乐阁视线最好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大堂与二楼的所有动静。 旁边,几个不良人抬来了几张胡凳,分列在两边。 萧砚随意选了一张,坐了下去。 “天巧星此来,大帅是如何下的令?” “都已经落在你手里了,什么命令还重要么……”上官云阙哀愁的长叹一声,继而苦着脸道:“莫叫什么天巧星了,难听死了。叫我上官就好,妄我还说什么前辈呢,居然被你一个晚辈这般戏耍。” 萧砚轻声一笑。 这看起来好似是上官云阙藏不住话,但偏偏是其全然不在意方才那些芥蒂,向他以示亲近的表现。 “上官兄是豁达人,还望不要怪罪段大哥与梁大哥,他们二位也是受了我的蛊惑而已。”萧砚道:“在下亦会遵守承诺,届时必会跟着上官兄回去面见大帅。” 上官云阙撇了撇嘴,捏着兰指道:“能不豁达吗?我可真怕稍不答应,就被丢到茅房里熏他个三天三夜……” 纵使是梁知,此时也板不住脸了,干声一笑。 见气氛已然活跃,上官云阙眼珠子一转,稍有些摆谱道:“大帅的命令,便是带你回去。我猜呐,起初的原因,还是因为你们在洛阳闹得动静太大,大帅想要见见你。不过现在么……” 他压低了些声音,同时指着周遭的一切,“你个人投效朱温,谁也管不了你。但你偏偏要挂一个不良人的身份,这不是败坏我不良人的名声吗?大帅那里恐怕说不过去。还有,你在这搞的什么东西?安乐阁怎么就成了你的产业?” “这些东西,上官兄今后会慢慢知晓。” “这哪成呢!”上官云阙急道:“你入梁效命,总得解释一下吧?若不然,我拼着翻脸,也要去搬一些救兵来,捉你回去!” 同时,他还不住看着一旁的段成天两人,神色也严肃起来,“这可不是戏耍之言,你们二人应能知道,大帅若是动怒,天下间无人能承受得起。” 段成天闻言犹豫,梁知也有些思索起来。 对面,萧砚沉吟了下,道:“无需为难他们,我给上官兄透露个底吧。” “速速说来。” “此去,为之借刀杀人。” 上官云阙愣了愣,“杀谁?” “第一个,河北刘守光。”萧砚用手指敲着膝盖,双眸虚掩起来,“而后,河东李克用、淮南杨渥、蜀地王建……” 他的声音很慢,语句很长,一个个名字流出,却让上官云阙的背脊遍生鸡皮疙瘩。 一旁,段成天与梁知双手环胸,皆是肃然。 上官云阙结结巴巴,“你、你借谁的刀?” “朱温。”萧砚坦然道:“这柄刀,最是锋利。不过,放心,他这柄刀握不长的。” “等等,容我缓缓。” 上官云阙揉着额头,感觉意识有些混沌了。他记忆不断闪动,似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些熟悉的名字。 突然,他灵光乍现。 是大帅的房中…… 袁天罡的书架上,常年挂有一长串名单。 宋文通、李鸦儿…… 太多了,却又和萧砚所说的名字格外契合。 他悚然一惊,兰指都不捏了,小心翼翼询问:“你是想?” “光复,大唐。” 萧砚起身,低眸俯视着他,伸出手:“上官兄,想加入吗。” “这这这……” 上官云阙结结巴巴,脑子里一片混乱。 但即在此刻,一道爆竹声忽地炸响,令他心肝一颤。 而后,整座安乐阁亮如白昼的烛灯瞬时齐齐熄灭,大堂间原本还稍显安静的一众贵客先是一惊,继而马上嘈杂起来。 不过须臾,一抹亮色缓缓映出。 所有人傻然望去,却见是楼阁之间,一轮明月高悬。 乍然,极有韵律的琴瑟声缓缓奏起。 继而,一缕彩练飘动,所有人便见一道倩影自黑暗中盈盈飞出,在月色中,翩翩长裙轻轻摇晃,其人似若仙子。 雅间内,姬如雪眨着亮闪闪的美目,抬目看去。 她们白日里已打算离去,萧砚挽留她时说过一句话。 “夜里的宴会,希望你能去看看。有首词,送给你。” 月色之下。 长裙飘飘、比仙子更像仙子的鱼幼姝伴着琴瑟声,轻声缓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倏然,姬如雪的眸光一怔。 整座安乐阁,皆已开始因鱼幼姝沸腾起来。 她的目光,却只聚焦在那一人身上。 淡泊的亮色中,他身姿笔挺,似是心有所感,面挂温和的笑意,向她望来。 耳畔,歌声还在回响。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少女的眸中,便缓缓噙出了些许水雾来。 厚着脸皮求票、求订阅~ (本章完) 第98章 入京 第98章 入京 一缕晨曦照破黑夜,洒在安乐阁高耸的青瓦顶上,映出了抹抹金黄。 姬如雪揣着心事,大半夜都睡不安稳,待拂晓刚至,便已悄悄的迈出房门,在庭院游廊间吐纳宁神。好在春日来得早,晨曦间已有鸟鸣声阵阵响起,让她心静了许多。 昨夜宴会闹得很晚,几乎是半个城都未歇息,恰如妙成天后来与她所言,便是上元节,恐怕都不曾有这般热闹。 她有心想去萧砚的院中,却又莫名有些胆怯,闲逛之下,竟到了前楼。 大堂内还有不少仆役在打扫夜里留下的狼藉,清水铺洒而出,落在了地面,溅出一片密密的水渍,却又冲干净了地板间的污垢。 姬如雪不由在那座舞台前驻足。 旁边,两个持着水盆的侍女埋着头开始擦洗,惊羡的低声讨论传进了她的耳中。 “听他们说了没有,昨日夜里,鱼娘子一登台,便收了十万多贯赏钱。十万贯啊,几百年都不完吧?” “怎才止十万贯?单是那均王朱友贞,可就出手了九万九千贯哩,其他客人的赏钱加起来,恐怕也有几万贯了。可比其余人的总和加起来都多。” “魁啊……”一人羡慕的抬头:“鱼娘子的名字恐怕已传遍洛阳了吧?” “这是当然,旁的那些青楼瓦肆还说咱们要弄虚作假哩。你看看,昨晚那场景,还有鱼娘子唱的那首词,谁能压得过?”另一侍女说到此处,随口清唱了几句,而后道:“听说昨夜有人想百贯再听鱼娘子唱一遍,鱼娘子都不肯呢。” 下边,适才心静的姬如雪再次有些心乱如麻起来。 她下意识想要去握剑,却才想起萧砚还未赔给她。 这时,那两名侍女也才抬头注意到在一旁驻足许久、看起来有些清冷的姬如雪。 “这位姑娘,你是?” 安乐阁中的仆役、小厮、女婢,以及各样的管事和舞女等等太多,她们虽大多不熟悉,但也有过几面之缘,却对眼前这少女万分陌生。 姬如雪回过神来,而后歉意的抱了抱拳:“在下闲逛至此,并非有意偷听二位的谈话。” “这倒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今日安乐阁不迎客,姑娘是不是走错了?” 姬如雪愣了愣,有些不知自己该如何解释。她只不过是在这里借宿了些许时日,又该以什么身份自居呢? 她犹豫许久,低声道:“我……” 这时,一旁传来了温和的笑声:“这位姑娘是我的好友,今后大家多多相识,勿要认错人了。” 她霎时一惊,偏首过去,却见是萧砚着了一件米白色的阑衫,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旁。 观他的神色,却是神采奕奕,半分倦态也无。 分明是安睡了一整夜的样子。 姬如雪侧过身去,抿了抿唇。 萧砚后边,老鸨笑吟吟的挥着团扇,向堂中的一众管事,以及仆役、小厮大声招呼道:“诸位且看过来,从今往后啊,咱们安乐阁的东家,便是这位郎君了。安乐阁,今后姓萧,谁认错人,老身可不会手下留情!” 所有人便齐齐躬身。 “见过郎君。” 萧砚只是淡笑着虚抬了下手,而后示意老鸨:“假母,你上去宣布吧。” 老鸨喜滋滋的应了一声,而后手持一面纸张登上了高台,摇着团扇,不掩笑意的出声。 “昨日的‘春日宴’便是郎君的手笔,他对大家的表现格外满意。也从今日开始,我安乐阁便要……”她望着那面纸,顿了一下,道:“从今日开始,安乐阁即开始转型。原有一切大体不变,新增炒菜以及外卖服务,供应全城。” 所有人愣了愣,而后有些低声嗡嗡起来。 他们虽惊诧萧砚过分年轻,却也更多的是对这什么“炒菜”和外卖好奇起来。 “静一静。” 老鸨用手压了压团扇,板起了脸,大堂中果然安静了下来。 她这才向萧砚不好意思的一欠身,而后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同时,安乐阁还会在汴梁开一分楼,同样提供炒菜与外卖服务,接下来,老身会安排过去的人手,伱们不必着急。” 这无疑又是一出乎意料的重磅消息,却又在细思过后,让人觉得合情合理。 洛阳虽已安稳了好些年,但毕竟曾多遭战火,哪里比得上作为大梁国都的汴州?看来这位过分年轻的东家,野心甚为不小。 “最后,则是郎君的意思。他念及安乐阁年存已久,许多人亦是多年的老人,可谓是将大半生都卖给了安乐阁。从今往后,为安乐阁做事超过二十年者,奴契老身会物归原主,如有想离去者,郎君不但不会阻拦,还会给出部分安家费。留下的人,俸钱则上涨十成!未达二十年的人,不论是何身份,俸钱通通上涨五成!” “今后,只要达到年限者,皆可收回奴契!” 若说先前大家还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思,直到此时,所有人都瞬间呆愣了下。 就连那些管事事前都不知这一消息,亦是有些愣然,而后纷纷对视。 高台之下,萧砚折身过来。 他单手负于身后,用另一只手抵着自己的胸口,淡笑道:“我萧某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与诸位之诺言,不管今后多少年,只要安乐阁还在,这句诺言即在。” 他并未站在高台上,但声音铿锵有力,却比站在台上更让人信服。 最后面,有人踮起脚,想要看看这位新的东家到底长什么样。 但所有人已经欢呼起来。 “今后,只为郎君驱使!” “郎君长命百岁,我还要再为安乐阁干上一百年!” …… 大堂中间的木碑上,已用鎏金的楷体刻上了几个名字。 位列榜一的,便就是金主朱友贞了。 他昨日极为捧场,全场消费达十万多贯,配得上这一“金主”的名号。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心思,既然他想当,给他便是。 …… 安乐阁门外,长长的车队已开始装箱。 各种各样的珠宝、一箱箱的铜钱,一个劲儿的往上抬,惊掉了路人的下巴。 门口,姬如雪蹙了蹙眉,偏首询问道:“为何要带这些去汴梁?” “马行、粮庄……”萧砚摩挲着下巴,看向她,“你可听说过钱庄?” “?” 姬如雪摇了摇头。 萧砚淡声一笑,并不急在这会解释,而是道:“这里还是小钱,更多的,还需分几批运往汴梁。” 说罢,他忽地一笑,略略俯身过来低声道:“这下,便再也不愁没有钱了。” 他的气息扑在了耳边的碎发上,姬如雪的脸颊向旁偏了偏,却是想起了他们两人半年前在辉州没有钱的时候。 “你在洛阳做了这么多事,为何非要去汴梁?” “不去那里,我怎么做官?”萧砚笑了笑,道:“不做官,怎么做你们的保护伞?” 姬如雪想要垂首下去,听见这里,却是压抑不住,莫名一笑。 而后,她环顾了下四周,壮着胆子将他们的距离凑近了许多。 “方才,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好友?” “难道不是吗?”少女急了,咬了咬牙,低声道:“那你昨日说,送那首词给我!?” 萧砚愣了愣:“什么词?” “便是那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姬如雪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但她马上,便见萧砚的脸上呈现出一抹灿烂的笑。 “你!” 姬如雪不由又气又羞,脸颊有些气鼓鼓的,本想狠狠踩到萧砚的脚背上,却又不舍得踩下去,只得像个木头似的、不甘示弱的杵在他旁边。 她才不会像别的小姑娘那般,一跺脚,就扭扭捏捏的跑了。 打定主意的事情,她就没理由这般放弃! 正将萧砚在心里狠狠骂了百遍时,姬如雪却浑身一僵。 身旁,萧砚一只手忽地横来,而后,轻轻揽在了她的肩上。 少女轻咬着唇,动也不敢动。 少年亦是只望着前面,一时不知该如何作声。 两人皆是沉默着,如此立了许久。 门外,一众不良人齐齐回头,颇显局促的整理着各自的坐骑,余光却在暗地里,互相悄悄传递着,不时露出大家都懂的笑来。 但马上,他们的中间却忽地被人一扒拉,硬生生的将他们分开了去。 萧砚眼角一跳,偏首望去。 却见是一面化有烟熏妆的男人脸凑了过来。 正是上官云阙。 他有些扭扭捏捏的样子,似是有些难言之隐一般。 在他身后,姬如雪紧紧攥着拳头,暗暗咬牙。但她还没来得及敲出去,上官云阙却一把将她推开了些许,“去去去,我要跟我家萧郎商量大事,你个丫头片子离远些。” 而后,他终于搓着衣角扭捏的压低了些声音。 “萧郎啊,如今大帅给我的差事我也办砸了,却是不敢就这般回去了。我昨夜想了整整一宿,还是想着跟着你,或许不至于回去被大帅责罚一顿,我这人吧,就喜欢跟你们这些年轻人呆在一起,多有朝气不是?” 他刻意防备着身后的姬如雪,用内力隔绝着声音:“这些幻音坊的女人,向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呀。带着她们不如带着我,你看我,这品味……” 对面,萧砚面有淡笑,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 上官云阙有些娇羞,捏着兰指想要点他的胸口:“讨厌,这么多人呢,还平白无故摸我……唔……” 他的话还未说完,萧砚单手使力,继而,瞬间一个过肩摔。 沉闷砸地的声音响起,萧砚拍了拍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理了理衣衫,向车队中的一众不良人挥了挥手,一脸漠然的出声。 “走吧,进京。” 所有人的表情皆是解气,纷纷上马。 “走走走,入京!” 后边,本早已想要出来,却躲在后边看着姬如雪二人亲近的妙成天与玄净天暗暗叫好,轻笑着牵起姬如雪的手。 “雪儿妹妹,走吧。” 后者抿嘴发笑,望着前边已翻身上马的人影,跟了上去。 车队缓缓而行。 后边,上官云阙揉着发疼的屁股,顾不得拍拍身上的灰尘,追了上去。 “诶,等等我啊……” ………… 豆腐摊中,段成天卖完了最后一块豆腐,而后,将摊子收起。 一旁的小贩发笑询问。 “段掌柜,好些日子没见了,今儿怎的有空出摊了?” 段成天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道:“过把瘾。” 小贩笑得前俯后仰,道:“咱们这种人,还能靠卖豆腐过瘾?” “自是过瘾的。”段成天笑了笑,而后突兀道:“以前,你小子老想着骗我这秘方,今天我就告诉你。” 小贩傻了一下,“你告诉给我作甚?” “以后,恐怕很久不会回来了。” “啊?” 段成天不理小贩的惊诧,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条递过去:“按上面的做,你做的豆腐必然不差。” “这这这……”小贩有些惊得不敢去接,却又在慌乱片刻后,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激动的将其接过。 他是亲眼看见,段成天凭借这一手好豆腐,从一介白身,置办了一座小宅子,养了一个徒弟…… 段成天释然的叹了一口气,折身往回走。 “老段,你真不干了?” “不干了,回去干老本行。” 不过,他却又顿了顿,挠着脑袋道:“若有法子,替我把这摊子留着……罢了,不留也成。” 说罢,他便再无顾忌,转身便走。 他的身形敦厚,眨眼却消失在了街角。 那小贩挠了挠脸,莫名觉得平日里好似谁都可以欺负的老段似有一些不可小觑的过往。 …… 小宅子中,年不过十岁的骆小北吃力的拎着一方木箱,将其装在了背篓中。 “师傅,咱们为什么不留在洛阳了啊?” “去做新的事。” “去哪?” “汴梁。” “还去卖豆腐吗?” “不。”段成天将噌亮的唐刀收进鞘中,胖胖的脸上有些严肃:“这次,师傅教你一些别的东西。” 骆小北先是一愣,而后惊喜。 “是什么?” “杀人技。” 厚着脸皮求票,求订阅~ (本章完) 第99章 焦兰殿 第99章 焦兰殿 汴梁城的春意,似乎要比旁的地方来的早上许多。 贯穿南北的风,拂动了汴河岸侧的垂柳,柳枝纷纷扬扬间,船队亦是南来北往,经漕水运来了南方时鲜、海外奇珍,精细的白米、新奇的瓜果,一船船的抵近了漕道码头。 汴梁漕运繁华,百年间不知养活了多少凭此营生的汉子,眼下许多闲汉聚在河岸两侧,看着一条船过来,就纷纷羡慕的低哗一声。如此几拨船队驶过,便响起了近百道惊羡声。 无他,依靠漕运过活的人实在太多了,每日挤破了脑袋都争不过来,今日已是开春后最大的一批船运,偏偏还不能满足所有人都能混上一个拉纤跑腿的活。 岸侧,傍河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酒楼,外间搭有矮棚,平素多是三流九教的下等人来此饮酒打诨的地方。 二楼靠窗可见河道的位子上,朱汉宾一身常服轻松而坐。他的身前搭着一方桌案,正有一名小厮在替他煮茶。 茶香缭绕中,两个不良人环胸坐在对侧,满脸冷峻。 他们二人早在曹州,便奉命负责监视朱汉宾,而今后者任龙虎军都指挥使,他们二人便各自领了一个队正的差遣,共任朱汉宾的亲兵统领。后者每日的一应所行,皆瞒不过两人的眼睛。 一壶茶煮好,朱汉宾挥手令煮茶的小厮去备酒,而后随意的给两人各倒一盏茶。 “二位与某相识,已有近半年了吧?” 两杯茶静静置在桌面,两人一脸漠然,动也不动。 朱汉宾早已习惯,自顾自的饮着茶,继而用筷子指着窗外河道上的一批批船队。 “你们可知,这些船队是从哪来的?” “不感兴趣。”片刻后,一人低沉出声。 “是吴越钱镠、南楚马殷、北楚高季兴、泉州王申知的进贡之物。”朱汉宾兀自答道:“彼时,几波应是错开运来的,但宫里为了造势,却还是将他们集中在一起,于今日运进城来。” 两个不良人一言不发,好似没听到一样。 不过,朱汉宾还是敏锐的从他们脸上察觉到了些许动色。 有伙计端来了两壶酒水来,他举起茶杯,掩住了自己嘴角的一抹冷笑,道:“而今,大梁以南,除淮西杨渥尚还不臣外,已无敌手。由此观之,今后天下归一,则必属大梁。二位说,是也不是?” 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不良人对视了下,而后缓缓点头。 见二人似被自己说动,朱汉宾依还是波澜不惊,将桌上的茶水撤去,给他们共倒上一杯酒,低声道:“如今二位对某已是知根知底,也知某已任龙虎军指挥使,遥领曹州刺史,为朱温重用……” 他倾身而去,将声音压得愈低,“眼下,某虽还只是朱温假子,但已慢慢逐掌权柄,甚而已暗与冥帝交好,日后更进一步,窥探一番那储位,或也不是问题。而今,大梁强而诸侯弱,一统天下只看时间长远,某虽才能不足,但也比冥帝那个鬼物强上几分,又得二位助力,今后登顶,并不无希望……” 一人粗鲁的打断道:“都使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兄弟二人读的书不多,听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 朱汉宾也不恼,只是持起自己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从桌下取出一方木盒。 两人的目光遂被吸引过去。 木盒被打开,露出了其内的两张盖有官印的房契来。 “二位随某辗转几地,终至如今,此乃某对你们的谢礼。”朱汉宾将木盒推了过去,道:“此物也并不贵重,不过是汴梁城中的两座二进小院,便就当是某为两位寻的安身之所。” 说罢,他故作轻松的一笑:“小院所在,稍后自有牙郎领二位前去,院中还有某备下的些许薄礼,还望二位能够接受。” 两个不良人盯着木盒,半响未动。 朱汉宾安抚道:“放心,朱某并无旁的意思,只愿能与二位将曾经的一应矛盾就此抹去,权当是某与二位交朋友了,如何?” 一人犹豫了下,伸手将两张房契揣进了怀中。 另一个不良人也并不阻拦。 “来来来,喝了这杯酒,你我三人便就不计前嫌,从头来过。”朱汉宾霎时轻松了下来,而后不住的给二人倒酒,同时,低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伱们那校尉知晓的……” “都使好魄力。”两人举杯而对,继而一灌入喉。 朱汉宾大喜,再给二人各自倒上一杯,拍着胸口低声许诺:“只要二位肯尽心辅佐某,待某今后更进一步,必让二位亦是同上一层楼!” 两个不良人来者不拒,再次将酒水饮下,直到两壶酒被分的一干二净,方才作罢。 几两酒下肚,两人终于尽兴。 朱汉宾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事前,他还计划着拉拢二人需要徐徐图之,先用宅子将两人拴在汴梁,再替他们安排些许美色,一套流程下来,不怕他们不肯醉在温柔乡。 汴梁,已是如今天下最繁华所在,相信没人可以拒绝这里的魅力。 届时,他离间二人之后,即可于其中浑水摸鱼,既能让萧砚替他做事,又能为己谋权。待他的实力足够大的时候,便可以…… 念及此处,他爽朗一笑,打探道:“二位既已同意交朋友,可否与某实言相告,你们那位校尉,对某到底是……” 一不良人放下酒杯,打了个酒嗝,面上却全无酒色。 他身子前倾,将手肘抵在了桌面,嘴中扑着酒气,咧了咧嘴:“都使方才,吹嘘自己有那般能耐,入了这汴梁城,怎得就变成了聋子、瞎子?” 朱汉宾的脸色僵住,而后有些愠怒,“汝言之何意!?” “你掌控左右长直,难道不知,今日校尉入京?”那不良人嘿嘿发笑,道:“这两座小院,权当是都使迎校尉入京的贺礼了。” “胡说八道!他分明尚在洛阳!” 一抹慌乱之色从眼中闪过,朱汉宾站起身,双手撑住桌案,怒容沉声道:“他傍上了朱友贞的大腿,朱友贞都还未回京,他怎可能不留在洛阳!?” “都使难道不想一想,自己为何连这等消息都收不到?”那不良人不急不缓的起身,单手按住了朱汉宾的肩膀,和气的语气缓缓转冷:“校尉让我兄弟二人给都使传句话——” “他既能将你捧到这一位置来,便能让你随时可以摔下去。” 搭在他肩上的手重重的向下拍了拍。 “好好做事,莫动什么小心思。校尉说,稍后准你父子二人见上一面。” 两人环着胸,似若寻常般折身到楼下等候。 同时,他们还不忘将桌上的木盒一并带走。 朱汉宾面露愣然,缓缓的瘫坐了下去。 他如今掌控左右龙虎军,虽不是大梁境内最有实力的大将,却在这汴梁城中,已是最有实力的几个军头之一,却连萧砚已然回京的消息都不知!? 有能力隔绝他耳目的人就那么几个,而方才那两个不良人所言,已是极其明了…… 片刻后,他双目发红,单手攥紧酒杯,直至其碎声而裂。 “朱友贞,老子与你没完!” —————— 汴梁皇宫,焦兰殿。 朱温正在批阅奏折,却不过只看了几本,就觉有些老眼昏起来。 他脸上浮起厌恶的表情,捋了捋脸颊边的络腮胡,将奏折推到一旁。 “遣人捧去崇政院,让敬翔看。” 有太监一脸为难,低声道:“禀陛下,敬院使说,这些奏本他已精简了许多,还需陛下亲自做主才行……” “你妈个头!” 朱温勃然大怒,抄起一本奏折即劈脸打去,将那太监砸得鼻血直流,“听不懂朕的话吗!?拿去给敬翔看!”后者捂着鼻子,不敢不从,急忙令两个小太监一人捧了一堆,向外出去。 “一群废物。” 朱温这两日的心情格外不佳,他早已拿定主意决意西讨凤翔,但这两日偏偏有朝臣不断上奏,言此时应先趁机会北取卢龙,与他的想法相悖。 他之所以执意要攻歧国,除了歧国更好攻打、方便他提升威望外,还因他与李茂贞是多年的宿敌,互相间的仇怨并不比李克用那厮少上几分。反而是河北,他虽然亦是眼馋,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一件事就是—— 他有些怕了。 数攻沧州而不克,他的威望几乎就是折损在了沧州城下,虽说而今什么河北内乱,但他还是有些不敢拿定主意。 说来说去,实则还是一个朱温自己不想承认,却不得不直面的事实。 他已经老了,不再有年轻时那般锐利的决断。心底里多多少少已有些不敢再犯险,尤其是对心有余悸的河北之地。 且他还是从唐僖宗之际就已开始活迹在藩镇间的老人,已见过太多以下犯上的实例。纵使年轻时在杀伐果断,在赫赫威名,临老若是威望尽失,稍不注意便会被下面的人拽下去,成为下一任的垫脚石。 这也是朱温为何会愈加暴虐,对待朱友珪愈加阴毒的主要原因。 念及此处,他老胖的脸上便呈起一阵狠毒,而后招了招手。 “来人,召张贞娘入宫。” 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侯在殿内的一众太监躬身而应,便要出宫而去。 朱温打了个哈欠,虽说还是在清晨,他已打算回后宫静等来人服侍。 但即在这时,一宫人匆匆忙忙趋步进殿。 “陛下、陛下……” “废物东西,慌什么!”朱温虎目圆睁,怒视而去。 那宫人浑身一颤,急忙跪下去:“禀陛下,前唐不良人萧砚,已抵达宫外。陛下前两日吩咐过,其回京的第一时间,便要召其入宫……” 朱温极其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让他滚,朕今日没空见他。” 宫人本已不敢再出声,但惦着袖中的银两,终究是将额头抵在地面结结巴巴道:“那萧砚说,他有尽取河北的计谋……” 本已走下殿首的朱温猛地一回头,而后双目上下一打量。 “召其入宫。” 但他又略一思忖,道:“暂且等等,先遣人召敬翔入殿来见朕,再召其入殿。” 那宫人闻言,终于轻松下来,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 召见敬翔的宫使几乎是和奏折一起抵达崇政院的。 敬翔也不多言,当即令人备轿。 好在崇政院即在御街边上,距离皇城也不过百十丈距离,轿子抬着他一路到了皇城,所费不过刻钟时间。 待近了皇城,敬翔本欲下轿走路进去,却被宫使拦住,言其今日可以坐轿。 亦也在这时,他便望见城门边上,一挺拔的青年身影侯在门外,正与一个太监交谈。 “那是……” 他捋了捋胡须,皱眉询问。 “哦,敬院使不知,那位便是均王殿下上奏说的,投效我大梁的前唐不良人,叫萧什么……” “萧砚。” 敬翔记忆力超群,瞬间想起前些日子在奏书上见过这个名字。 但他只是万分疑惑,明明是头一回相见,怎的偏偏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不过没有时间让他多想,那宫使已令轿夫加快脚力,入宫觐见。 …… 皇城外。 萧砚挂着和煦的淡笑,握住了那太监的手。 “若无公公美言,在下今日见不到陛下,以后恐也再难面圣。” 手心中传来了冰凉的触感,这太监满意一笑,而后点着头:“好说好说,萧郎君乃识时务的义士,陛下本就看重,咱家也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萧砚却只是淡笑,再次与其交谈了许久,无非是些拍马屁的话语。 这太监果然脸都要笑烂了也似,临到有人来传唤萧砚,他还不忘提点道:“陛下这两日心绪不佳,萧郎君面圣之际,万要仔细措辞。” “感谢公公。” 萧砚随着这太监一路而入,行过了天街,抵达了一处大殿之外。 大殿外有广场,立有数座灯台与石刻雕塑。 从形制上来看,不难看出这是仿的洛阳紫薇城,就是占地并未达到那么夸张的地步,稍有些小家子气。 主殿门上,有金字匾额,上书“焦兰殿”。 他静静的打量了片刻,待再有人尖着嗓子传唤,便躬身而入。 殿中,一股肃杀之气瞬间扑面而来。 萧砚毫无动色,当即叩首而下。 “草民萧砚,叩见陛下。” 殿首,传来了粗犷的低沉声音。 “汝自言是李唐不良人,何言草民?” “前唐不良人,已成历史尘埃。于大梁境内,自是草民。” 坐在御案后的朱温闻言大笑,脸上的肥肉不住颤抖。 “若是那些自命清高的唐臣皆如你这般,朕真该满意了。起身吧,说说你到底有几斤几两,敢言尽取河北的大话!” 萧砚起身再次一礼。 殿旁,敬翔如老僧坐定,一双眼睛却上下将萧砚打量了个遍,而后出声。 “慢。” “禀陛下,臣在这萧氏身上,似看到了一分故人的影子。” 厚着脸皮求票~ (本章完) 第100章 废帝?非也,在下萧砚 第100章 废帝?非也,在下萧砚 焦兰殿中,宫娥持着小扇,轻轻于香炉边扇着,以让熏香弥漫,散布于整个殿中。 敬翔年逾四旬,丰姿不凡,腰板笔直,身着一件紫袍阑衫,却要比两月前的那日夜里显得身有正气,铁骨铮铮。其稍显清瘦的脸上,一对眸子虽只是淡淡的望着萧砚,却别有一番审视感。 从他的视角来看,确实是对后者极有一股熟悉感,但细细思之,却又不怎么确定。 不过,他只需一诈便知。 大殿之中,萧砚同样也在思量,记起了两月前他挟持敬翔时,后者曾说过。 “老夫素会辨人。” 殿首,朱温虚眯了下虎目,不过因他脸上的肥肉过多,两眼几乎变成了一条缝,但仍然别有一股震慑之意。 须臾,不由他吩咐,殿外便响起了阵阵甲叶碰撞的声音,数十衣甲鲜明的禁军围拢在外,似乎只需在下一刻,他们便会冲进殿中,擒下萧砚。 而同时,萧砚也能察觉到殿内有两股若有若无的杀意。 脑中的机械声响起。 “替宿主检测到两名潜在敌人,单对击杀率89%,目标二人合力,击杀率80%。” 朱温还是惜命。 不过萧砚仍只是面色从容,也并不回避敬翔的目光,只是一丝不苟的叉手行礼,道:“恕草民失礼,不知这位使君,是……” “此乃崇政院使、检校司空、同平章事,敬公。”旁边,有太监低声介绍道。 萧砚便向敬翔再次一礼,而后坦然面向朱温。 “禀陛下,草民实有一罪,望陛下能够责罚。” 后者见他不回话,反而无缘无故的突然认罪,果然被吊起了些许兴致,粗犷道:“哦?朕初次见汝,汝是犯了何罪?” “欺君之罪。” “何意?”朱温再次眯起了眼睛。 萧砚叉手俯首,而后似是思虑良久般,突然将手伸到了下颌处,缓缓撕开了一张人皮。 一旁,敬翔本还气定神闲,但眼见那人皮之下,慢慢显露出了一面他既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容来,便忽地脸色一变。 御座之上,朱温亦是倏然睁大了虎眼,目光如电般射向萧砚。 他这一世,直接或间接杀的人太多了,基本没有人的生死会被他放在心上,更从来不信那些子虚乌有的鬼怪之言。毕竟,这世间最大的鬼物聚集地玄冥教,便就是他养的。 唯有现在,朱温竟莫名只觉背上生寒,颇有些惊悚之感。 他一月前在洛阳,是亲眼看见过李柷的首级,还特地让仵作勘察过,分明半点问题也没有。 这世上,难道真有厉鬼不成? 好在萧砚已再次叉手行礼,俯身下去:“草民欺君,便就是未敢以真容面圣……” 直到这会听见其出声,朱温背上的寒意才转变而去,继而,死死盯着不远处俯身下去的人影,双手撑住御案,浑身上下瞬间杀气腾腾。 “陛下。”恰在这时,敬翔却是及时提醒出声,“不妨让这萧小郎子抬起头,好让陛下你再仔细看一看。” 朱温沉着脸,“抬起头来!” 萧砚直起身,依还是行叉手礼,脸上却只是平静。 但他能察觉到,身后的一众禁军侍卫似乎已是蠢蠢欲动。 君臣二人一同再次打量了遍,而后朱温将敬翔唤到了御座前。 “陛下,理应不是。”后者压低声音轻声道:“看起来老成许多,年纪也更大、更高更壮,仔细观之,似乎长相也并不是一模一样……” 朱温此时实则也已不太相信眼前之人是李柷,盖因萧砚看起来实在过于沉稳、平静,且仔细观之,他的脸好像确实与李柷有些差别。细看之下,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越看越不像。 若真是那废物,方才在他的震慑之下,就已瘫软在地泪涕齐流了。 但就算如此,他依然心怀杀气。 “汝缘何以假面示朕!还有,你为什么张有这副脸!?” 萧砚当即应道:“回陛下,草民正是有这副面容,才不敢以真容面圣。而草民有这张脸,盖因我是废帝替身……” “替身?”朱温肥脸一晃,眯眼起来。 但相较于他,敬翔却是要平静许多,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萧砚酝酿了下,缓缓道:“我身为不良人,前些年于偶然间被发现与废帝长相类似,便一直作为替身存在,计划在危机之际,由我换出废帝。但还未来得及实施计划,便闻见废帝遇难于河东李克用之手……” 见他说的真切,朱温揪着络腮胡,已是信了七分。但他旁的不问,只是沉声道:“朱友贞可曾见过你这副样貌?” “均王亦未曾见过。”萧砚沉吟了下,道:“草民此次不以真容面圣,便就是唯恐陛下受惊,故才行此欺君之举。不过未曾想敬相慧眼独具,竟一眼看穿了草民的真实相貌。” 敬翔细细思索,此时想来,自己或许正是因此,才从萧砚身上察觉到了那股熟悉感。 不过,他还是有些异样之意。 但他并未多加声张,而是向朱温点了点头,道:“老臣现下观之,确实是解了方才心头之疑。” 后者却是盯着萧砚,忽地冷声一笑:“汝对唐室如此忠心,而今为何要投效朕之大梁?真当朕看不出汝之诡计?” “非是忠心于唐室。” 萧砚正色道:“不良人创立之初,便唯效忠于天子。而今废帝遇难,中原正统为陛下尔。草民此举,既为废帝讨晋而尽忠,又乃顺应天道,为正统天子效力。” “汝说什么!?” 朱温本还在想着如何处置此人,这会愣了愣,下意识半倾身形。 萧砚叉手行礼,一板一眼道:“李克用、李茂贞之辈,枉称唐臣,实则皆逆贼尔,不识天道。当今天下,唯陛下,乃中原正统天子。余者,皆为逆贼!” “世间纷乱割据久矣,草民愿以不良人之身,效命于天子,匡扶大梁一统。” 敬翔捋着胡须的手一顿。 他从黄巢之乱时就已效命于朱温,而今已有二十余年。期间他多随从征伐,出入帷幄之中,众务集于一身,却从不受朱温猜忌,便就是因为他非常善于揣摩后者的心思,一言一行都能挠到朱温痒处,所以一应军机政略,朱温必向他咨询。 眼下这萧砚寥寥两句,是绝对讨到这位陛下的欢心了。 果然,朱温闻言大笑,全然不顾什么喜怒不形于色。 此子,这番话说的称心。 他就是这世间唯一的天子,他喜则喜,怒则怒,谁能约束他? “汝倒是识时务,”朱温重新坐回御座,抚着自己凸出来的肚子,而后挥了挥手,殿门外的一众禁军即瞬间退下。 而大殿之中,萧砚依还是行叉手礼的姿态。他本就年轻,此时脸上还有决然之意,恰如那种初入江湖的小青年,一根筋也似,一副只认死理的样子。 偏偏,朱温最喜这种看起来极好掌控的人。 且其还曾为唐室效力,更是那传闻中极为厉害的不良人。若是其诚心归服,少不得又是一桩美事……念及此处,他便轻松发问:“敬卿,伱觉之如何啊?” 敬翔知朱温实则已有决意,遂思忖了下,道:“老臣曾夸口,有识人之能。今日观这小郎子,确有一颗赤子之心。陛下乃承受唐室禅让之礼,是正统的天命之人,既是天子,陛下便理应受这不良人的效忠。” 朱温大为舒服,这一老一少今日这么几句话,真让他将前阵子的烦心事都抛开了也似。 更因为敬翔借势而出的一言,让他连萧砚的那张脸都看顺眼了许多,便挥了挥手:“汝既得敬公评价,朕便信你又何妨?平身吧,朕不怪汝这欺君之罪。” 萧砚先是再次行礼,继而又对敬翔郑重一礼,而后便要去拾捡那张假面。 “还戴那东西作甚?”朱温大度的一摆手,“汝就算是李柷,难道朕用不得?” 敬翔立在原处,一言不发。 萧砚却是大愣,而后面露激动,霎时跪地,双目赤红,似要落泪。 再出声,嗓音里已夹杂有微微的颤抖。 “谢陛下,复草民之真容……” 朱温大为得意,哈哈大笑:“朕乃天子,岂能连这等胸怀也无?今后,朕不但准你用这张脸,不但如此,朕还要昭告群臣,言汝就是前朝不良人、李柷替身,而今顺应天道,归顺于朕!” “……” 敬翔犹豫了下,终究是上前提醒道:“陛下,这萧小郎子今日面圣,是为取河东一事献策。老臣实也好奇的紧,何不令他一一献来?” 被他打断,朱温也不觉敬翔失仪,反而兴致更高:“速速道与朕来。” 萧砚擦拭掉眼角的泪,起身从怀中取出一面舆图来。 一旁立马便有太监近前接过,先是查看其中是否有端倪,才铺展于朱温身前的案上。 “陛下,”萧砚趋步上前了几分,一脸正色。 “此为,幽州城防图。” 朱温与敬翔的眼睛霎时一眯。 前者是紧紧盯着手中的舆图,后者却是上下打量着萧砚,道:“汝之尽取河北,便是想要陛下孤军深入?” 萧砚却是点了点头,而后,摇了摇头。 “草民为不良人天暗星,在河北亦有下属所在。而今,刘守光自领卢龙节度使,大兴土木,称王之心昭然若揭。其兄刘守文不堪,与之野战数败,已遁于辽东。两方几战之下,河北各镇固然对大梁还有防备,但各镇必定兵力空虚,可一战而下。” 敬翔捋着胡须,看着萧砚侃侃而谈,心下实则有些暗惊。 大梁旗下固然是有玄冥教,但实则在黄河以北渗透的力度极其有限,河北之地对他们的提防又极其严密。他这半月来虽在不断打探河北的动静,但传来的消息很少、亦还慢。 譬如对刘守文,他的消息还停留在卢台(今天津)之战,却不知其竟已遁入辽东…… 他权衡利弊,当即向朱温叉手行礼道:“陛下,如若情况属实,我们确……” “沧州不下,便是拿下幽州,又有何用?”朱温将他打断,莫名又有些厌烦起来,沉脸道:“李思安去岁便是如此,都摸到幽州城下了,还不是败退而还?” “河北人最是可恶,几番征讨都没寻到好,如若偏是如此诱朕上钩,岂非中计?” 敬翔愣了愣,而后思忖了下,念着可以私下谏言,便不再出声。 但萧砚却继续出声道:“回陛下,河北可不止刘守光、刘守文两兄弟……” 他实则有些不解朱温为何对河北这块膏腴之地如此畏手畏脚,但这还不足以阻碍他的计划。 在敬翔有些恍然的神色中,萧砚出声道:“据草民所知,前卢龙节度使刘仁恭,虽被囚禁,但现在仍然还在幽州城中……” 前者眼睛霎时一亮,两手下意识轻轻击掌。 朱温并非蠢人,现在也终于反应过来了,而后猛地坐直身子。 萧砚依还沉静,趁机抱拳道:“陛下只要遣一大将,领兵屯于沧州之前,以待时机。再给草民一支偏师,草民可为陛下夺下幽州,掌控刘仁恭。届时,刘家父子互相攻伐,但刘仁恭威望尚在,沧州必然军心不稳,陛下可一鼓而下河北……” 他言辞铿锵有力,一语落下,只是垂首,不再出声。 这回,朱温终于有些躁动了,他肥胖的身子在御座上几乎是坐不住,起身急切询问道:“敬卿,你认为如何?” 敬翔却并不径直出声,而是凑近了些,才低声道:“陛下,岐地仅居关中以西,汉中一地又握于西川之手,形同鸡肋,取之暂且无益。反观河北,居幽燕而窥伺河东,若取之便如卧居李克用塌侧,老臣以为,应可当机立断……” 朱温眼珠子骨碌打转,道:“有几成把握?” 敬翔再次愣了愣,有些惊诧于自己这位人主现今过于寡断了些。 但他的神色掩饰的很好,思量片刻,望着殿中的萧砚,低声道:“此子观之,确有几分谋略,陛下何不信上一回?届时大军屯在沧州,仅一偏师于他,若成,则克河北,不成,亦无大碍。” “敬卿懂朕。” 朱温大乐,托着肚子起身,大声笑出声。 “好你个替身假子,真是给朕送了个大大的惊喜。不过,朕偏是最喜欢汝这等立功心切的大好男儿,可不愿汝泄气,既然如此,便允了你吧。” “陛下圣明!草民定当效死尽忠!” 萧砚如遇伯乐,恳切而拜。 朱温大为舒坦,挥了挥手:“汝既有胆略,朕也不吝一个官身。今后,汝这不良人的名号,容朕考虑一番,留与不留,再议。” “汝今日献计,朕便擢汝为左千牛卫长史,暂居汴梁,静待诏令。” 初入官场,萧砚尚还不懂这些官职阶品如何划分,遂只是领旨谢恩。 其后,朱温与敬翔还要私下详谈,便不再留他。 但因萧砚的相貌有异,朱温还是安排了一太监,领他出去。 …… 萧砚似还有些发懵,还没从喜悦中恢复过来一般。 那太监就是起初领他入宫之人,此时便向他道喜:“恭贺萧长史高升……” 末了,他还不禁感慨道:“萧长史与那前朝废帝,竟真确实有些相似。” “废帝?”萧砚淡声一笑,道:“公公今后莫认错了,在下萧砚。” “这是自然。”这太监转头看了看,提醒道:“萧长史是聪明人,今后可莫要再提什么替身之语。” “劳公公费心。”萧砚霎时对这太监感兴趣起来,袖中露出一锭银子来,悄悄递了过去,“在下年幼位卑,今后还望公公多多关照……” “哈哈哈,咱家丁昭溥,乃宫中小黄门。今后,长史若有什么事,大可寻咱家问问。” 厚着脸皮求票,推荐票也是票(万分感谢!) (本章完) 第101章 这位姐姐,是你的娘子吗 第101章 这位姐姐,是你的娘子吗 春日已过,时值三月。 在这草长莺飞的时节中,日出已是极早,还未至卯初,破晓就已经划开长夜,映出了天边的一抹鱼肚白。 一月前的那一则不良人入梁的消息,早已淹没在市井之内。此时此刻在这民户数十万、富丽繁华的汴梁都城当中,已新有一阵风卷起,至今犹自未曾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街旁酒肆,早已有说书人醒木拍堂,道起了这清晨的第一道喧嚣。 “今日,老朽再来说说,近日这一盛传于江湖之中的——” “胭脂评。” 堂下的酒客不多,但不过是仅限于那些有钱开席的食客。 一些个脚夫挑夫趁着市集还未开,漕道也未开闸,此时一群群围坐在临街的栏边,裹着或薄或破的春衣,摆出了各自舒适的姿势,已开始叫嚷着评定谁才是真正的胭脂评魁首。 他们当中还交杂着不少天南地北的破事,各个捧一碗最次的早茶,却也热闹的紧。 有钱的酒客不满的皱了皱眉,却又因不想因此分神听岔了说书人的讲评,遂只得忍耐下来。 “胭脂评,乃洛阳安乐阁起榜,列尽天下绝色,以供世人评说。”说书人押了一口茶,中气十足的继续出声:“传闻,该榜的撰榜人便是那已入朝为官的不良人萧砚,其麾下之前唐不良人,足迹曾遍布中原塞外,览尽无数美人儿,故才有了这一供各位看官评鉴的名榜呐。” “而今,这胭脂评上,仅有一榜尾由世人所知,便就是被那撰榜人誉为‘声甲天下之声’,以‘一枝红艳露凝香,可怜春风不度’作评的关中歌姬,魁鱼幼姝。” “月前,此女因一曲‘水调歌头’,俘获赏钱十数万贯,一夜惊西都。纵使是当今均王殿下,亦对其叹为仙人。不过,据老朽所知,这作词之人,似乎也是那不良人萧砚,不由让人揣测,其中或有几分内幕?” “……” 酒肆纷纷嚷嚷,前来的客、后至的人,兴致却是已被拔到极高。 眼见旭日升,有甚者干脆舍了头一批的货,赖着不舍得离去。 二楼。 熹微的晨光从窗纸间透了进来。 萧砚持了一杯温茶,任凭阳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出了一张和煦的面容来。 他一袭青衫,犀带束腰,头戴一乌纱幞头,身上也没什么装饰,但坐在那里偏偏就有一股潇洒风流、落落大方的味道。倒也是这酒肆中不常有小娘子来,若不然,少不得会有一番街前捉婿的笑谈来。 姬如雪就坐在他对侧,耳尖微微束着,却是一字不落的听全了楼下的说书。但她这会已没有了旁的什么酸意,反而倒有些许莫名的情绪。 若细说起来,应当是甜吧…… 那首已名动汴梁的“水调歌头”,可不就是对面这人写给她的? 她侧着脸,不想让自己的心绪显露出来,但从侧面看去,便可看到她的睫毛很长,脸庞虽还是清冷,但少女的目中却是温柔如水。 桌边,尚还有两道身影。 鱼幼姝佩了面纱,低声道:“如这般的说书先生,整个汴梁中,已收买安排了百余人。只要是酒肆、食店,处处皆有,便是勾栏青楼,也未曾落下。” 段成天叼着一根牙签,补充道:“依你的吩咐,没动用朱友贞的路子,以慢慢撇清你与他的关系。” “效果如何?” “理应是不错的。”段成天习惯性的挠着后脑勺,道:“假母特意请的画师,小鱼的画像一传出去,曲巷里就已有粗制的仿造品流了出来,口传的很厉害。毕竟是新奇玩意儿,人人都图一个新鲜。” “既如此,安乐阁的开业事宜即可开始准备了。” 萧砚笑道:“我已让假母在大相国寺左近盘了一座宅院,那里地段极好,南面临着汴河,向北便是宫城,到处都是满当当的人,不怕没有生意。幼娘,过不了许久,又需你露露脸了。” “妾身唯听校尉使唤。”鱼幼姝的脸掩在面纱后,却依能看见一抹笑意。 “今后莫要再唤校尉,”萧砚摆了摆手,道:“我现今官身为正七品的左千牛卫长史,以后该要熟悉以官名相称。” 一旁,姬如雪暗暗轻哼。 她终究有些因那声“幼娘”而吃味,不过现已习惯了许多。 萧砚身边的莺莺燕燕层出不穷,好似他有一些旁人没有的魅力,偏能招引到这些女子下意识凑到他身边去。 她虽有些不想承认,但事实上,她也是如此…… “我有什么安排?”段成天插话道:“来这汴梁半个月了,真是闲的无事做,不如容我在这里开个豆腐摊子?” 萧砚笑眯了眼,道:“老段,伱别急。你、和你家那小徒弟,我有大用。” “小北这个年纪,也有安排?” 段成天显得有些吃惊。 “静等便是。”萧砚安抚了下,而后沉吟道:“过不了许久,我该要去河北了,届时这里的运转,就交予你。” 这已是提早就计划好了的事,段成天没有异议,只是唯有些担心,骆小北那小子不过七八岁,出江湖的时间是不是过早了些? 想到此处,他便稍有些发愁起来。 看来,是时候加强骆小北的训练了。 萧砚并不知他在想什么,此时便淡笑着询问道:“你们还有没有什么疑惑的?” “有。” 鱼幼姝轻声道:“安乐阁即将开业,长史所言的炒菜,却还未具体做出来。是不是该要提前做准备?不然,届时声名不显,长史何以推出那‘外卖’服务?” “放心,我已准备好了。”萧砚摩挲着手掌,笑道:“后面,会有人替我宣传。” —————— 萧砚所居的地方,是位于南熏门边的一座小院,还是租的。 这世道,处处皆是战火,旁的地方或许是千里无鸡鸣之景,但在这承平了十数年的汴梁,百姓却已聚集了有几十万之众。 汴梁又非洛阳、长安那般大的都城,街巷狭窄了许多,纵使是达官显贵,现在也难再寻地方安置出一片大的宅邸来。 不过,萧砚若是真想正儿八经的住进那种豪门府邸,不说自己买,单只是走朱友贞以及朱汉宾的门路,甚至可以在城外寻一处阡陌连云的庄园给他。 但,他现在是一个孤臣。 一个前唐不良人,侥幸从玄冥教的绞杀中存活下来,虽是经朱友贞引入梁廷,但他一定要刻意与朱友贞划分界限。 他只有在朝中没有奥援,没有后台,只凭一份献策之功入朝为官,才不会受朱温猜忌,而被逐渐重用。 相较于那些战功累累、于朝野中已有不少威望的旧臣而言。他这种未立寸功,却又有显得有几分本事的孤臣,反而才得朱温赏识、信任。 …… 入了院门,便见一信鸽不知何时已停留在院中的石桌上,正歪着脑袋打量着二人。 姬如雪上前,取下了信鸽足上的信筒。 “两位圣姬已经如你的愿,去各地铺建商道了。”她将信纸揉碎,道:“数百匹良马,也已送至曹州,由你手下那位唤作‘付暗’的人接收。” “此事我已知晓。”萧砚步入庭院,用手梳理着信鸽头顶的绒毛,提醒道:“你记得传信给妙成天,她还需要代我管理一阵子安乐阁。鱼幼姝毕竟经验不足,还不足以上道。” “很急么?” 姬如雪如此询问道,却已迈步回屋取出了笔墨。 “早做准备,不是坏事。” 萧砚坐在桌旁,看着少女埋头在信纸上细细写下字迹,便不由轻笑。 “辛苦了,还得留你在我这儿当个信使。” 姬如雪轻轻拂起耳尖的碎发,抿着唇却不作声。 但她又在起身前白了他一眼,捧着信鸽兀自去喂食。 萧砚便不禁淡笑。 三月的天,春意盎然。 院中植有槐树,树梢间虽并无朵,这会却似有香弥漫。 不过静谧的时刻没有未持多久,一阵叩门声忽地响起。姬如雪蹲在鸟笼边,回过了头,便要起身。 萧砚向她压了压手,过去拉开了院门。 门外,一极显精炼的半大孩童脚踩布鞋,衣袖高挽,一脸严肃的侯着。 他一见来人,脑中便响起了师傅的话。 “天暗星高过七尺、相貌堂堂,年不过二十的模样,有些显瘦,你一眼便能认出。记着,莫唤校尉,要称他为长史……” 念及此处,他便极其正色的抱拳行礼。 “长史。” “你是骆小北?” 骆小北惊喜抬头,不敢相信萧砚竟知道他的名字。 但只是一瞬,他又故作严肃的板着脸,如大人般一丝不苟道:“正是小北,长史要的铁锅,师傅已铸好了!” 萧砚不禁莞尔,请他入内。 “你且等一会,我收拾些东西,随你去取锅。” 骆小北早已央求着段成天讲过不良人的故事,于他眼中,他的师傅已是极为严肃厉害,而眼前这天暗星,连师傅都要听他安排,更是了不得的人物。 萧砚邀他入宅,他已是激动万分,偏偏还要愈加严肃,跟在后面,做出高手的模样。 “雪儿,你前两日帮我洗的那身官袍,放在哪里的?” “我去给你拿。” 姬如雪从鸟笼边起身,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摇晃,苗条却又不显柔弱的身段于阳光下尽显青春气息。 不过她面庞清冷,迈步入了房中,甚而好似都没瞥见骆小北在院子里。 后者已然呆愣住了。 他再维持不住那副严肃的神色,结结巴巴的出声:“长、长史,这位姐姐是、是你的娘子吗……” 桌边,萧砚被茶水呛住,干咳了几声。 适才从房中出来的姬如雪脚步一僵,而后镇静的走了出来,大大方方的将包好的浅绿色官袍递给了萧砚。 “莫把你那膏油溅到上面了,不好洗。” ………… 宫城,寝殿。 朱温喘着粗气,疲倦的从榻上下来。 有宫娥极为习惯的上前,替他擦汗。 “滚开。” 朱温脸上的横肉一晃,瞪着虎目道:“朕还不累!” 后方,传来了一道慵懒的声音,“陛下,还要来玩吗?” “且等等,朕还有国事未处理。”朱温却是板着脸开始穿衣,唤着外面的宦官:“杨师厚可已侯着?” “禀陛下,杨太保半个时辰前,就已入宫了。” 朱温满意点头,肚子却霎时有些鼓鸣起来,“罢了,先让杨师厚随朕一同用午膳吧。” 外边的宦官便应声而去。 后边的榻上人影晃动,一个狐媚的妇人直起身来,“陛下要带奴家一同用膳吗?” “朕与杨师厚有军机商议,汝一介妇人,跟着作甚!” 朱温冷着脸,就要离去。 后面那妇人不满的皱眉,却是掩藏的极好。 不过即在此时,外间又有一个宦官恭声禀报:“陛下,左千牛卫长史萧砚,请求入宫觐见。” 朱温沉着脸,拉开殿门,却见这宦官是一随时在身旁侍候的一名小黄门,不过其似乎是这两年才伴在身侧的,他还不怎么记得名字,只记得似乎姓丁? 但他懒得多想,随口叱骂道:“他一介小小长史,真以为有了什么献计之功,就能随时见朕吗?河北的破事急什么,让他滚回去侯着!” 丁昭溥闻言干笑,低声道:“萧长史此次不为河北之事,其自称要为陛下献一珍馐……” “珍馐?什么珍馐朕没吃过?” “萧长史说,其唤为‘炒菜’。” 朱温闻言冷笑,“朕在军营之中,又不是没有吃过这等粗鄙之物,有甚好吃的?” “萧长史说其愿以前程作保,陛下一定会喜爱这一菜肴。” 朱温虎目微眯,终于有些感兴趣。 “准他入宫。” 后方,那狐媚妇人也披着薄衫凑过来,撒着娇道:“贞娘也想尝尝这个什么珍馐的味道……” 事已至此,朱温已淡了商议军事的念头,遂应允道:“召杨师厚一并入宫,一同尝尝这什么炒菜的味道。” 丁昭溥闻言松了口气,躬身而下。 …… 片刻后,朱温在偏殿中见到了萧砚,以及被一宦官捧着的铁锅。 前者稍有些新奇的神色,却多还是不屑。 铁锅之物,在军中实则算是常见,因此物耐造,于行军中容易保存,常被用做烹饪。 一旁,身形高大的杨师厚身着紫色官袍,只是一言不发。 张贞娘极显魅惑的坐在朱温身侧,她实则对这什么铁锅、炒菜并不感兴趣,她虽被冥帝献给朱温,但亦是冥帝在宫中最强的耳目,此次眼见朱温要与杨师厚议事,寻个机会也要跟来。 她本还有些慵懒,此时看见身着浅绿色官袍、头戴幞头的萧砚躬身而入,双眸就是微微一亮。 眼前这青年,面目英挺,脸廓分明,端的上是一等一的俊俏郎君。单是与他不经意的对上一眼,就不由得心肝儿一颤。 “陛下,这小郎子,也会做菜?”张贞娘不敢多看,便咯咯发笑。 “待他去膳房。”朱温沉着脸。 饶是如此,待萧砚退去,宫娥门已一盘盘的递来各种蒸、煮、烤而制的菜肴,以供殿内三人品尝。 不多时,丁昭溥弯腰入殿,轻声道:“殿下,炒菜做好了。” 朱温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须臾,两碟闪着油光的菜肴被端了进来。 殿内三人,下意识嗅了嗅鼻子。 朱温脸色微变。 有宫娥上前,替他试菜,亦是极显震惊。 “快取来,供陛下尝尝。”张贞娘娇笑着唤道。 朱温瞥了眼侯在门口,一脸恭敬的萧砚,执起筷子,夹菜入口,络腮胡动了动,却是细细的咀嚼了两下。 下一刻,一道重重拍桌的声音响起。 “重赏!” (本章完) 第102章 你去,杀了他 第102章 你去,杀了他 皇宫,垂拱殿。 朱温这大半生,早年不必多说,是从极为血腥的风雨中厮杀出来的,什么苦也受过了,不必多提。 故如今成了皇帝,天下能够享受到的,已没有他未曾享受的,加之活了五十余年,现下除了美色与杀戮造成的快感外,几乎已没有了再让他提起兴致的东西。 直到方才,五十年从未享受到过的佳肴大大刺激了他的味蕾,令他直接上头,甚而再令萧砚炒了两碟不一样的肉菜来,以供他狠狠的吃了两大碗饭。 从用膳的偏殿到这垂拱殿来,他的嘴角依还泛着淡淡的油光,可谓是极其满足。似他这种年过半百的人,称帝以来又素是随心所欲,今日难得胃口大开,不由便对殿中这显得气宇轩昂,却又一脸恭敬的萧砚愈加顺眼起来。 他一手揽着张贞娘,肥硕的身子极为舒坦的半靠在御座上,语气难得的平易近人了些:“说吧,汝费尽心思进献这一炒菜于朕,想要什么赏赐?” 殿侧,已贵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加检校太保、同平章事的杨师厚正襟危坐。他奉诏入宫,便也凑巧吃上了几口这新颖的炒菜,端的上是意外之喜。 不过虽然如此,杨师厚看向萧砚的眼神还是夹杂着些许漠视鄙夷。 大梁为将者到了他这一级别,自然能知道萧砚投梁前后的详情,他虽对后者并不感兴趣,但萧砚毕竟有献计之计谋,故也能够让他高看一眼。 但现下观之,其也不过就是一将心思在媚上、讨皇帝开心的弄臣罢了,与那些毫无作用的文士别无二致,真看不出来对攻伐河北有什么作用。甚而杨师厚已经怀疑,这萧砚到底有没有能力率领一偏师孤军深入幽州…… 不过朱温眼下的兴致正高,萧砚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是一随手就可踩死的小人物,杨师厚便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般,纹丝不动的坐着。 殿中,萧砚也并不客气,叉手道:“臣自入汴梁,便常想着能多为陛下做事,但又自知位卑,恐多做又扰了陛下的雅致,遂只得取巧,献上这一美食,望能凭此再次面圣。” 他这番话说的很没有水平,偏偏又显得很真诚,好似对他而言,能面见一回皇帝,就已是天大的赏赐。 朱温果然哈哈大笑,拍着肥硕的肚子笑骂道:“你个小东西,是嫌朕给的官太低?这是讨官来了?” 一旁,张贞娘咯咯发笑,依偎着朱温娇声道:“陛下,臣妾观这萧长史确有几分本领呢,那一炒菜臣妾吃着也极美。如萧长史这般的人才,不提拔岂不是屈才了?” 说罢,她还隐晦的向萧砚眨了眨眼,望其能知道自己对他的好意。 不料萧砚犹豫了下,而后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臣此次献食,实则是有一份私心所在,却并不为求官。” “哦?不是专门为了献给朕吃的?”朱温愣了愣,倒也没有第一时间发怒。 “臣不敢欺君,这一炒菜,确实是专为陛下所制。”萧砚将腰弯下去了更多,诚恳道:“不过臣的私心,便是央求陛下能够允臣将这炒菜用于商事……” 这下便愈加新奇了,朱温倒来了兴致,眯眼询问:“何意?” “不瞒陛下,臣在洛阳,有一产业名唤作‘安乐阁’,主要为青楼勾当。而今臣入汴梁为官,亦想要将其带过来。”萧砚恭声道:“不过汴梁乃陛下龙兴之地,何其繁盛也?青楼瓦肆数不胜数,臣恐这安乐阁还未开起来,就已被同行挤压垮台,故念着在安乐阁中加入‘炒菜’这一新鲜玩意。” “但臣亦是头一回研制这炒菜,唯恐其上不得台面,便壮着胆子先献于陛下。陛下若允,臣自是万谢隆恩,陛下若不允,臣便决意不行此事……” 朱温闻言一愣,而后拍着肚子,沉声道:“若朕要汝留于宫中,专为朕做菜,汝待如何?” 殿侧,杨师厚不由冷笑,暗感这弄臣实是异想天开,竟要拿此事徇私。 换而言之,这不是想借着天子的皮,扮他自己的威吗? 不料,萧砚却是大喜,似若奸计得逞般匆忙谢恩:“臣谢陛下恩典,若是如此,臣愿只为陛下做菜……” 他的反应很是大出意料,令朱温下意识有些惊诧起来,但他毕竟是上位之人,当即就极为聪明般的反应过来,玩笑道:“你这竖子,竟让朕险些上当!” “天下之佳肴,再好吃,终究也会腻。你这竖子真是不安好心,那炒菜朕若顿顿吃,过不了许久便会厌了,反倒是便宜了伱之心意,便能凭此日日见朕!竖子,朕说的是也不是?” 旁边,张贞娘讶然一惊,似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细想之下,又仿佛真是这个理。 她便捂嘴娇笑,“这萧长史,倒是会钻空子。” “臣不敢。” 萧砚有些汗颜,面作尴尬道:“陛下真乃神人,一眼就戳穿臣之拙计,臣真是什么也瞒不住陛下……” “你这竖子。”朱温看见他那惶恐的样子,不由沾沾自喜,颇有些得意的拍肚发笑:“既如此,朕偏不让你如意!那安乐阁不但要开,朕还要给你壮大声势!来人,上纸墨!” 殿外有随时侯着的宦官,闻言立刻准备了上好的御纸,研磨而备。 杨师厚已看傻了,但他看见朱温腆着肚子从御座上下来,便也立即起身,束手侍立着。 萧砚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大惊失色,连忙上前。 “陛下不可啊,臣……” 朱温看见他的反应,兴致反而更高,将提笔写下的“中原”二字一划,重新换纸,落笔写下了“天下第一菜”五个字。 最后,他还不忘在最后记名“朱晃”二字,继而捧着印玺,随手盖下。 “哈哈哈,萧长史,你这下可要奉旨开店了,可不得马虎!” “臣实是……” 萧砚如少年人一般,脸上呈现出了激动、愧疚,以及格外明显的忠诚之色。 “臣,谢主隆恩!” 朱温大为开怀,指着萧砚的鼻子笑骂道:“难为你这竖子费心思,只为求见面圣,不过倒也算得上忠心。朕便给你一个机会,如今千牛卫已成虚名,你便不再挂这一虚职了。” 他心情好得很,当即来回踱步,思忖道:“朕便擢你为侍御史,兼幽州果毅都尉。” 一旁,杨师厚眯了眯眼。 侍御史不提,可有可无的差遣罢了,而这“幽州果毅都尉”一职却大有说法,果毅都尉乃折冲都尉的副职,共掌本府府兵,而今幽州尚还在刘守光手中,朱温就已将此职赏了出去,说明其已属意要让萧砚领军深入了…… 萧砚似是愣了许久,才激动的反应过来,涨红着脸行礼。 “臣敢为陛下效死!” 因太胖,朱温不便负手,遂只能抬着肚腩,颇显豪气的粗犷大笑:“朕懒得计较汝之前为李唐做过什么,而今只要汝忠心为事,便如今日,献上这炒菜一物,朕可不吝重赏!” “臣之所为,唯讨陛下欢心尔!” —————— 出了宫城,萧砚尤还显亢奋。 丁昭浦再次奉诏送他出宫,这会捧着装在木盒中的御纸,将之笑眯眯的递给了萧砚。 他的称呼转变的很快,此时便道:“咱家初见萧都尉,就知都尉绝非池中之物,而今一看呐,果真是少见的俊杰。不过两次进宫,官袍即已浅绿转深绿,咱家看过不了多久呐,都尉就要着绯袍咯!” “萧某不过是靠公公的提携罢了。” 萧砚亦是回笑,分外客气的接过木盒,同时神不知鬼不觉的递去一张请帖,轻笑道:“来日安乐阁开业,还望公公务必捧场,萧某专开一桌,厚礼相谢。” “好说、好说。” 这次虽未接到银子,但丁昭浦却知手中这一请帖比百两、千两的银子还贵重,眼前这人手捧着御赐提笔,回去裱起挂在门匾上,比什么都管用。加之这一味道绝佳的炒菜,他已能料到这“安乐阁”的生意会多么火爆。 起码,非达官显贵而不能入…… 萧砚趋马离去,丁昭浦仍站在宫门边,揣袖而望。看来,这一善缘是结对了…… ………… 夜深。 玄冥教,总舵衙门。 一高大的人影悄然而入。 他身着墨黑色的兜帽长袍,极为隐蔽的进入了地宫之中。 几在同时,一道老妪特有的沙哑声缓缓响起。 “鬼王大驾玄冥教,恕老身未曾远迎。” 兜帽之下,发须皆是火红之色的朱友文一脸沉静,道:“孟婆,冥帝在哪?” 黑暗中,孟婆拄拐踱步而出,欠了欠身。 “冥帝正奉诏闭关,鬼王如有要事,告诉老身即可。” 朱友文脸上闪过一缕焦急,却是不动声色道:“叫他出来,本王有要事与他相商。” “这恐怕不合圣意……” “这里是玄冥教,本王不会告诉父皇的。” 孟婆无奈,她在教中的地位仅低于鬼王与冥帝,故不得不遵从。折身而去,在殿首后面的石壁间用木拐以内力催动了一道阵法。 须臾,数道鬼哭狼嚎的阴气霎时冲出,席卷了整个地宫大殿。 孟婆拄拐欠身俯首。 鬼王却依还是霸气无比,负手而立。 片刻后,一道尖锐的,又极显不阴不阳的声音响起。 “何人唤本座出关!?”冥帝侏儒的身影于幽暗的烛光中缓缓走出来,许久不见,他浑身又阴郁了几分,暗紫的肌肤间尽显恶毒。 “为兄来看望你闭关后,对玄天修炼的进展如何。” 冥帝看见来人,眸子一转,却是冷冷的一拂手,令孟婆先退下。 后者依令而去,至使这大殿中只余留他们两道身影。 马上,本还霸气的朱友文瞬间气势全无,扑通一跪:“殿下,我有要事禀报!” “道来。”冥帝惜字如金,负手一脸冷漠,漠然间,却又格外自傲。 仍谁也想不到,在那老东西身旁备受信重的鬼王实际上是他的傀儡。 便如对他格外忠心的孟婆,他都时时防备着。 这秘辛,不需多人知晓。 “殿下闭关这两月,外间又出了一桩大事。”朱友文跪在略显潮湿的地面,道:“有一不良人萧砚,前阵子入朝为官,声称是为父……为那老东西效力,但据小人观察,其更像是朱友贞那厮的人!” “哦?” 冥帝负手斜睨而来,道:“此事孟婆已告知本座,那萧砚不过就是李柷的替身,其难道还有旁的本事?” “正是如此,其分明长着和李柷相差不大的脸,却还让老东西对其格外看重,更献出了一奇袭幽州的拙计,一朝连迁三阶,已任幽州果毅都尉。”朱友文道:“而今,老东西已令杨师厚为河北行营招讨使,那萧砚为行营左先锋马军使,不日就要出兵河北……” “老东西要打河北,让他打便是。”冥帝不解的皱眉,道:“他打的地盘再大,以后也是本座继位,岂不是好事?” 朱友文急声道:“偏偏就是如此,那萧砚若是朱友贞的人,极大可能是朱友贞今后欲安插进禁军的人选,其若在幽州立功,今后难免不会成长为殿下的一大阻力!” 说罢,他的语气有些幽幽:“那萧砚,入朝不过一月,已颇受老东西喜爱,近些日子更是说什么要在出征归来后,搞一个什么‘足球’出来,以搏老东西欢心。其弄臣之名,已广为人知了……” 冥帝眯了眯眼。 “朱友贞有如此手段?” “千真万确。” 冥帝便嗤笑一声,随口道:“那就遣人杀了他。” “正该如此!”朱友文大喜,那小子这些日子可谓是抢尽风头,他早就看不顺眼了。 “你滚吧,让孟婆来见本座。” …… 须臾,孟婆颤颤巍巍的入了大殿。 冥帝并不怀疑她会偷听,负手立在原处,思索了下,尖声询问:“本座入关前,令你寻回尸祖旱魃,现在可已有消息?” “启禀殿下,老身已派出黑白无常二人,南下寻找。” “他们?那两个废物能办好此事?” “不瞒殿下,如今教中人手实在过缺,游星二人已死,五大阎君新立,于各舵威望尚还不足,唯只能遣他们二人。”孟婆欠了欠身,沙哑道:“殿下若是很急,老身可以一去……” “倒也不急,不过……”冥帝来回走动,矮短的影子在烛光下显得更加渺小,“崔钰那个废物,现在何处?” “其尚还在洛阳。” 冥帝不瞒的一皱眉,有些怒然道:“我堂堂玄冥教,难道再也找不出几个天位高手?” 孟婆叹了一口气。 “那便只能派你出去了。”思索良久,冥帝终于出声道:“你往北地去一趟,替本座打探一番,有无降臣那贱女人的踪迹。” “老身领命。” “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萧砚。” “替本座顺手杀了。” 殿下,孟婆木着脸,微微欠身。 “老身领命。” 厚着脸皮求票~ (本章完) 第103章 会会漠北的杂胡 第103章 会会漠北的杂胡 开平二年,三月二十四,春。 内城,御街。 今日既不逢五,也不逢十,位居御街东侧的大相国寺左近虽聚有不少摊铺,不过除却这两日外,一般不会开市。但近些日子,不论是开市亦或闭市,大相国寺周围弯弯曲曲的街巷中已经满满当当的都是人,挤都难得挤动。 一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即骑马混迹于人流中,但最后实在走动不得,遂只得牵马而行。 大相国寺这里并不能算是汴梁城中的高档商圈或者住宅区,市井烟火气息更浓一些。街道两侧都是密密叠叠的房屋,除却住宅外,便多是各种各样的吃食店、杂货店,以及酒楼勾栏所在。 几乎每家店外都有活市招,扯着嗓子拼了命的招呼着往来行人,但效果却甚微。 所有人几乎是往一个方向涌。 那边,有一不大的擂台,台上,两个高壮的汉子激战正酣,却是时日兴盛起来的“角觝”,又谓之相扑。台边分割有区域,其中满满的都是人头,眼望着擂台上的酣战,间或便有一阵喝彩或者沮丧的喊动声响起。 在这极显热闹的擂台之侧,尚有一座高楼,楼匾曰“安乐阁”。这会,其间正有持着锣鼓的伙计出来,不住的敲击着,宣布这相扑二人中的胜者。 每逢此时,便有人激动非凡,却不知这一场相扑下来,其又得彩了多少贯钱。 牵着马的中年男子默默看过,而后抬眼望着匾额上的“天下第一菜”,便欲要抬步而入楼内。 有正忙的伙计擦着汗,过来拦住了他,而后不住的陪笑。 “客官勿怪,阁楼的场子已经订满了,望能稍等片刻。若是不急,旁边那相扑场便就是咱们家的,客官可入座看看,权当消遣……” “若是饿的急,又如何?”男子翁声道。 “那客官不妨试试订咱们家的外卖?”伙计笑道:“客官只需留下府邸地址,勾选了菜品后,便可回去等着。内城一刻钟、外城两刻钟,这连陛下都夸赞的炒菜,必送到你之府上。” 同时,就在这说话间,一道身影猝然自正门内撞出。 其身法矫健,人来人往的,所过之处竟未撞到一个人,且其似见街上人流拥堵,便毫不犹豫的瞬时一跃,脚尖在壁间木柱上飞点,自层层叠叠的楼阁中霎时远去。 即在这颠倒之间,其背负的几个食盒却是稳稳当当,竟连半点倾斜也无。 后方,有小厮追了出来,大声呼喊道:“小北哥,段掌柜说了,下回再见你不走侧门,便打断你的腿……” 街道两旁的人却似已见习惯了,此时纷纷大笑,有甚者吹起了口哨。 “小北哥,还不跑快点,开始计时咯!” 牵马的男子眯了眯眼。 招待他的伙计也不多解释,只是极自信的询问道:“客官,做好打算没有?” 男子默然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拜帖。 “在下王彦章,奉均王之命,前来拜会萧御史。我听说他家搬到此处了……” 那伙计愣了愣,而后眯眼打量了下眼前这身着短襟武袍、满脸冷峻,眼神锋利,看起来稍显凶狠的汉子,继而,他便伸手作引。 “王押衙何来之迟,我家阿郎可等待多时了。” ………… 整座安乐阁,除大堂、雅间、厨房、后院以及阁楼外,还有一片在极后的院落。 这汴梁城寸土寸金,但奈何萧砚现下颇得朱温喜爱,前些日子又奉诏入宫了两次,却是因那张贞娘所求,再次亲自做了几碟小菜,又得赏了一块地皮,便是这片院落。 王彦章随着伙计穿过后院,便听得一连串的“劈里啪啦”的声响,他虽看不清这些声响来源具体是什么,却能猜到应是有许多帐房先生正在敲着算盘。 但他来不及细想,便已被伙计引入到一片围墙而建的院落前。 院门外,尚有两名按刀的护卫而立。 他们身着墨蓝色衣甲,衣甲由上衣、下裳、、袖护、掩膊等组成,分外精良,特别是各自还戴有镶铁雨笠,脸配面甲,却是让人不由让人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杀气。 王彦章能注意到,这两个护卫手握佩刀,应是唐刀…… 那伙计便笑着介绍道。 “此为阿郎的家将。” 王彦章缓缓点头,跟随着从他们之间经过,再穿过一条长廊,便入了一座楼阁。 楼阁虽显雅致,却并无奢华人家应有的熏香等物。 里内还在议事,两人便侯在了外面。 屏风后,有温婉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 “订席的帖子已排到下月初十,外卖业务又显紧张。段掌柜说,恐还要再招些人,现有的人手已让他有些吃不消了……” “此事伱与妙娘子还有段掌柜商议便是,不必事事问我。” “……” 片刻后,似有女子的身影从厅堂的侧门出去,那伙计便趋步上去。 “阿郎,王押衙到了。” “请他进来。” 不知为何,只听这一道很是平静的声音,王彦章竟下意识有些紧张起来。 论官职,他虽只是开封府押衙,并无什么品阶,但级别上实则是和萧砚的侍御史乃至正六品的幽州果毅都尉是差不多的,并不需要细分尊卑。 不过,他现今不过是朱友贞的一位不怎么有名气的从属,朱温或许也知道他这么个小将,但恐怕也不曾仔细了解过。反观后者,而今名噪汴梁,在御前都已有几分名气。官阶高不高不必多说,在如今的大梁,只要能得圣眷,差遣随时都可以搜拢一身。 差遣,才是实权。 想到此处,他便理了理衣衫,待屏风撤去,抱拳翁声道。 “在下王彦章,见过萧御史。” 待抬头,他虽早已做过心理准备,但还是惊诧于后者的年轻。 视线之中,那不过一二十左右的青年淡笑而坐,身上只着一件圆领窄袖的便服,戴着一旧幞头,却与传闻中的锋芒毕露大不相同,看起来竟有些温润如玉。 “王押衙,萧某久仰大名了。” 萧砚起身伸手邀坐,同时笑道:“你我皆为武人,便以武职相称,可好?” “都尉想如何,便如何吧。” 王彦章平素实则是一手段狠辣的人,今日前来,他本人实则并不怎么感兴趣,但却不敢违令朱友贞的命令,遂只得孤身入安乐阁。现下再观这过分年轻的萧砚,不但紧张感都没有了,反而没来由的稍有些不满。 这般年轻,凭何就能爬到他的头上去? 再想到后者那道“弄臣”的名声,王彦章便已对此行不怎么抱希望了。 “王押衙在均王麾下,恐已有好些年头了吧。” “从陛下当年受封梁王始,在下便已为均王家将。” “这般说来,押衙在这汴梁城中,亦已居有许多年了。汴梁繁华,押衙着实让人羡慕。”萧砚笑道。 王彦章板着脸,道:“都尉既言你我皆是武人,难道不知在这世道下,武人想要的是什么吗?汴梁是为繁华,但王某人已年过三十,却只能望见昔日同僚各个沙场建勋,自己居于这汴梁城中,毫无建树。” 说罢,他又嗡声道:“不是每个人皆如都尉这般,简在帝心。” 最后四个字,他格外有些强调,极显突兀之意。竟是完全不掩饰他自己的羡慕乃至嫉妒的心思。萧砚却不以为意,随口笑道:“凭押衙之能,当该在均王麾下大放异彩才是,岂能自言无功?” 王彦章咂了咂嘴,只是不出声。 他这次是刻意的乔装而来,极显低调。便因他不知萧砚到底与朱友贞是什么关系,唯恐因此招祸。亦是因此,他也不敢在萧砚跟前发牢骚,他自知有些马大哈,却也还是有些政治头脑的。 念到此处,王彦章便有些不耐烦的起身,潦草的抱了抱拳:“都尉寻王某人来,到底所为何事,直言可乎?王某是粗人,那些好听的官话说不来,还望都尉莫要绕弯子。” 话虽如此说,他实则已打定主意不管萧砚要请他做什么,都统统拒绝,大不了回去挨朱友贞一顿罚便是。 开青楼的小白脸儿,能有什么出息? 萧砚缓缓点着桌子,看着王彦章急欲离去的样子,爽朗一笑。 而后,在他的拍手声中,姬如雪捧着一面木盘从侧门边走了出来。 盘上,静静躺着一块银质令牌,以及半枚鎏金的虎符。 姬如雪将木盘放在桌上,环胸站在旁侧,一言不发。 萧砚则是轻轻拾起那块令牌,笑声询问:“王押衙,可有再进一步的想法?” 王彦章已是愣住了,“都尉这是……” “错。” 萧砚缓缓摇晃着手指,道:“现下,押衙该唤本将为军使。本将已得陛下诏书,为讨河北行营左先锋马军使,领龙骧军八百,轻骑北上。” “现下,本将给押衙两个选择。”萧砚从主位上起身,来回踱步,道:“一则,押衙继续留在汴梁,任这开封府押衙,不过萧某会向均王美言,或能让押衙早日出头。” 王彦章想也不想,上前一步:“还有什么选择?!” “二则,押衙自辞,其后为萧某之家将,随军北上。”萧砚语气淡淡,止步盯住了他的眼睛。 后者霎时愣住。 直到此时,他才莫名觉得,眼前这尚还挂着笑意的青年,神色却显得分外有些冷峻。 姬如雪站在一旁,静立着。 跟在萧砚身旁已久,早些时候,她面对如此场景,或还有些忧心之感,害怕旁人不按萧砚的计划来,而今,她已唯有自信。从曹州到洛阳,再从洛阳到汴梁,在她的经历中,还没有萧砚办不成的事。 “自辞,家将……” 王彦章咀嚼着这两个词,似在权衡利弊。 “均王那里,不会有异议。” 虽听到此处,王彦章但还是有些犹豫不定。 他是纯粹的武夫,脑子里并无多的想法,却深知这两个选择,或能给自己截然不同的后半生。可若选了后者,天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他来回走动,几不敢抬头,以掩饰自己艰难的表情。 但马上,他便看见了萧砚用以轻轻敲击大腿的令牌。 龙骧军,是为天子侍卫亲军中的一部,乃是马军中的精锐部队,其前身可追溯至宣武镇的左右亲随军,素为朱温所器重,多派以镇戍紧要地方,非恶战不得外遣。可想而知,领这么一支军马北上,可以得到多少战功。 轻骑北上,立不世之功…… 王彦章的眼睛一红,狠狠的一咬牙,抬头沉声:“何时发兵!?” “后日。” “干!” 王彦章低喝一声,终不再犹豫,单膝跪地,叉手一礼。 “末将王彦章,参见军使!” 萧砚依然平静,将他稳稳的双手托起。 而后,那枚鎏金虎符被置于到了王彦章手中。 “龙骧军,是你的了。” “军使何意?”王彦章愣然。 “八百轻骑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抵达河北,还需王将军仔细想想。”萧砚道:“此战过后,我保你为龙骧军左右军使之一。” 王彦章眸中大喜,继而拍胸担保:“军使大可放心交予末将!至幽州之前,但凡走漏丁点风声,末将提头来见!” “不过,末将却还不明,军使将人交予我,那你是去……” 萧砚一笑,负手走出楼阁,站在阶前。 “有些事,还需早作准备。” —————— 向东数百里。 曹州。 夜色浓郁,明月当空。 一望无际的旷野中,数百骑人马,牵着坐骑静静伫立。每人一匹战马,两人一批驮马,拉出了好长的队列。 付暗手握刀柄,将手中的信纸碾碎,拍了拍丘司马的肩。 “校尉来信,夸丘先生实乃大才。” 已胖了许多的丘司马脸都要笑烂也似,点头哈腰道:“皆是付兄提点的好,小人万不敢居功……” “该是你的,我不会抢。” 付暗还是半年前乞丐那时吊儿郎当的模样,笑眯眯道:“今后丘司马入了中枢,莫忘了提携老哥一把。” 丘司马大喜过望,连连作揖。 “小人万谢校尉赏识!” 付暗笑笑,折身上了马背。 “走吧,咱们也去会会漠北的杂胡。” 其后,数百骑整齐划一的戴上斗笠。 “得令!” ………… 时临四月,南方的天,已春意盎然。 北地的飞雪,却仍然呼啸拂过营盘,卷动着不断闪烁的篝火。 大帐之中,有人影绰绰。 “王后,辽东来使。” 厚着脸皮求票~ (本章完) 第104章 魁首 第104章 魁首 春风飒飒,日暖斜阳。 漫天竹叶飞舞,晃晃悠悠的竹影中,似有一片桃落入炉中,而后浸于茶水之下。 日光斜洒在桌面,小炉上,沸腾的茶水间有香气缭绕升起。 桌上,两盏茶杯。 桌前,却唯有一人静坐。 旷寂的藏兵谷中,飞鸟声似若空鸣,在不断回响。 袁天罡拾起茶炉,将煎有桃的茶水于两盏杯中倒满。对面虽并无人影,他却依旧怡然的自饮自酌。 古朴得甚已老旧的面具放在他的掌边,其上刻有怪异的咒语,不时泛着细微的绿光。 许久后,木拐杵地的清脆声响起。继而,一道佝偻的身影即缓缓走上了长阶。 “属下石瑶,参见大帅。” “你回来了。”袁天罡似早有所料,并不显得惊讶,一杯茶饮尽,他拾起面具起身。 对面,佝偻又极显老态的孟婆在他伟岸的身形前,渺小的似若蚂蚁。 “果不出大帅所料,玄冥教因冥帝始,又因其而分崩离析。现今,鬼王被囚,四大尸祖出走,余者皆各怀鬼胎,冥帝自以为掌控全局,实已成众叛亲离之态。” 孟婆身姿弯的愈下,叉手道:“而今,玄冥教已成大帅夺取朱温基业的前驱,只需大帅一声令下,大唐即可重复昔日荣光。” “荣光……” 袁天罡淡漠重述着这两个字眼,语气中几无感情:“你,难道也厌倦了这三十年如一日的蛰伏生涯了吗。” “属下绝无此意。”孟婆解释道:“属下只是认为,而今的玄冥教于大帅言,已是如臂使指。曾死忠于冥帝的蒋氏五兄弟死后,五大阎君之位已有四个被属下安插成了我不良人。三十年已过,大帅等待的那个时机,或是已成……” “李儿还未长成,神龙不现,何谈时机。” 这个话题似乎在三十年来被提起了许多次,袁天罡并不恼,他负手凭栏,道:“你回来,可是已见到上官云阙了?” 孟婆沉默了下,道:“确实如此。上官云阙其人,不出大帅所料,果然是请不动那位肆意妄为的天暗星。而今,他只能趁势而伴在天暗星身侧,以随时能将其的动向告知于属下。” 说罢,她便从怀中取出了一面画像,置于桌面。继而犹豫片刻,又道:“对于天暗星,大帅难道还要如此放纵吗?而今其势脱缰,一往而不止,属下忧心,他是否会扰乱大帅布局……” “勿虑。” 袁天罡头也不回,淡淡道:“其势在朱温,不是那般简单就能做成的。且布局乱不乱,是由本帅而定,不以他之所为而定。本帅亦想看一看,其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既如此,属下即可安心了。” 孟婆长舒一口气,而后才道出了此行的最后一个目的:“冥帝言,欲要天暗星死。属下不敢决意,望能大帅教之。” 但过了许久,她都还未听见袁天罡的回复。 待抬头,却又闻及了他漠然的声音。 “其若忠,可活。若不忠,可死。” “属下明白了。” 孟婆得到了清晰的答复,便不再多言,旋即而去。 恰才热闹一分的藏兵谷中,故又极显旷寂起来。 不过,袁天罡实则并未将话说全。 他独自立了半晌,单手一拂,桌上那杯无人饮下的冷茶便被摄入他的掌中。 “瞒天过海?” “且看伱还能行上几次。” 说罢,他便将手中茶水铺洒而入地面,其后思索良久,折身而去,拾起了桌上的画像。若上官云阙此时还侍奉在袁天罡身侧,就能认出这画像之人,应是萧砚。 画像旁有字迹,详细介绍了萧砚在汴梁官场的所作所为。 待看见“幸进之臣”四个字,袁天罡眉头霎时一皱,似是想起了一个久已消失在记忆之中的故人。 许久后,他分不出喜怒的笑声响起。 “希望你的布局之术,莫要如章五郎那般,让本帅失望。” —————— 终南山向西,秦岭以北。 凤翔。 幻音坊中,一封书信连同一面折叠起的画纸被女帝盈盈执起。 她先开书信,细细览过,便淡淡一笑,道:“这萧砚,确有几分本事,竟真让梁军北上了。算得上是言而有信,本宫没有白白信任他。” 下方,梵音天的身影在重重帷幔后若隐若现,却是咯咯发笑。 “女帝何不再看看那面画像?” “哦?” 女帝这才注意到被她已用奏章盖住的画纸,便随手拾来一看。 却是一面书有评语的画像。 评语谓之“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而后再誉“色甲天下之色”。 女帝轻声念来,脸上只是饶有兴致的表情,但待她的目光移向那仅有寥寥几笔的画像,眸光便忽地一愣。 这画像仅仅勾勒了几笔,只显出了一美人的眉眼,余笔再无,却极诱人遐想。 再细细观之,分明就是一对凤眸。 “这竖子!” 女帝瞬间将画像叠上,下意识轻叱出声。 下边,梵音天不住发笑,“看妙成天的信上来说,这画还是那萧小郎子亲手勾勒的……” “滚滚滚。” 女帝先是愠怒,而后便是有些慌乱。 那竖子分明只看过她的男儿身,为何却能画出这般极像她的神韵来…… 但她终究是不想再听梵音天那更像打趣的笑声,施手即将画纸捏碎, “胡闹!” ………… 河西,灵州某处。 玄都坞。 一张画纸亦被狠狠捏碎。 “野榜!” 降臣死死的攥着纸屑,终究没忍住,踹开了竹制的小门。 而后,声音便从她牙缝中咬牙切齿的挤了出来。 “姓萧的!榜首凭什么不是我!” 绿洲生机盎然,却唯有一片死寂。 只回传着她一人的回音。 —————— 号角的回声在原野中不断传荡,却又马上被凛冽的风雪掩住,消失在了旷野当中。 数道骑马的人影,缓缓从雪雾中撞了出来。 石敬瑭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臃肿的羊裘使他再没了以往的儒雅之感,如入境随俗般,显出了几分豪迈来。 “稍后入了漠北大营,还望都尉莫要再板着这张脸。” 他回过头,陪笑道:“漠北人不比刘守光,不太好说话。” 三千院缀在他身后,闻言便是敷衍点头,目光却是在眼前这大的竟看不出规模的营盘间细细扫过。营盘外建有寨墙,其上有人影绰绰,能看得出来是一些挎弓执刀、身着皮袄的编发漠北人,远远的,即就放出了些许不善的意味来。 身后有自太原随来的扈从不屑一笑:“啖狗肠,装什么玩意,早被晋王打怕了的东……” “住口!” 不料,他的话还未说完,最前方的石敬瑭却已猛然转来,脸上尽是恶狠狠的表情。 这扈从被吓得一愣,下意识看了看作为他们主人的“巴尔”,却是不敢再出声了。 三千院只是咧嘴一笑,安抚道:“石都尉莫慌,万事有我在。” 石敬瑭脸上凶狠的表情霎时散去,而后儒雅的向他点头一笑,继而兀自回头不语了。 …… 他们一行十余人,在营门口就已被下了器械,而后才由人引入大营。 营中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火光,有巡营而过的连串火把,亦有取暖而成的篝火。在这雪夜中,映出了些许暖意。 这里不比南面,在中原各路诸侯的大营里,在这般夜晚,向来都只是安静的紧,少有兵将敢闹腾。 但这漠北营中,每逢有篝火,周围便必然围有光着脑袋,扎着辫子的漠北汉子。到处都有嘈杂的人声、马声,间或夹杂着些许嘶吼声,却不知具体是什么原因。 这些,皆与三千院以往的印象大同小异,说不出有什么差别。 漠北的这些松散部落,向来都是约束不了下属的。 不过,整座营盘的帐篷却很整齐,突出了一种格外的怪异感。 三千院默默将这些记在脑中。 不难看出,漠北确实已出现了一个领头羊,意图开始进行改变…… 有漠北的招待引他们进了大帐。 大帐很宽敞,中间亦有篝火,两边围满了人,却都是一群光着膀子的巨汉,各自正在撕咬着烘烤好的牛羊肉。 前面的石敬瑭已开始自报名号。 “仆代州石敬瑭,见过诸位大汗、将军……” 三千院跟在身后,却没依石敬瑭所言,依只是板着脸,环胸而立。 他的目光飞快在帐中一扫,而后暗暗皱眉。 整个大帐内,连个女婢的身影都无,何论什么王后了。 主位上,只有一面相凶狠,身形肥硕的巨汉。 其黝黑的胡子似若杂草,几乎遍布了整个下巴,而后与胸前的黑毛连在一起,甚是可怖。 这巨汉持起一个酒杯,满满的灌了一口,继而斜睨了眼三千院,向着石敬瑭道:“代州,何时也是刘守光的地盘了?” 石敬瑭并不觉尴尬,拂着袖子发笑:“大汗只需相信,仆能代表刘节帅即可。” 巨汉冷笑一声,将酒杯重重的置于桌上,嘴中喷着唾沫,用手指向三千院。 “你是代表刘守光,那他呢?此人又是代表谁!?” “他是……”石敬瑭急忙就要解释。 三千院却已抢先开口,漠然道:“某此来漠北,欲见的也非是汝等。未见正主,某何需报名。” 大帐中的气氛即瞬间一凝,两侧啃食烤肉的汉子们纷纷抬头,不善的望了过来。 石敬瑭暗暗皱眉,干笑一声,打算出声缓和场面。 不料主位上的巨汉已大声一笑,继而面色沉郁。 “本汗知晓汝等是来求见谁的,很可惜,有人比你们早来了一步。这回,刘守光死定了,汝等想见的人,亦已南下而去,汝等趁本汗现在心情好,滚吧。” 旁边有人立马吆喝,“南蛮子,滚回你们的关内去!” 石敬瑭心下一惊,疾步上前:“大汗的意思,是刘守文早已遣人说动大王发兵了?” 那巨汉斜视他一眼,灌了一口酒,不屑一顾,懒得再出声。 两侧便有人起身,欲要轰他们出去。 这时候,三千院却是伫立在帐门口,任由旁人如何推,动也不动。 他双臂环胸,咧嘴一笑:“既然如此,正主南下了,大汗你,可有资格与某谈谈?” “放肆!” 旁边马上有人用撇脚的汉话大声喝道:“此乃我漠北的惕隐(官名),大王诸弟之首,耶律剌葛!汝岂敢妄言!?” 那坐在主位的耶律剌葛却是双眼一眯,先是喝退了左右。而后饶有兴致的点着桌子,道:“汝是?” “晋国通文馆,巴尔。”三千院淡声道。 旁侧,石敬瑭骇然回头,嘴中比了个口型。 “你欲作甚!?” 耶律剌葛来了兴致,身形前倾,“哦?汝不是刘守光的人?” 三千院并不理会石敬瑭,扒拉开他,上前几步,“某代表圣主李嗣源,特来与大汗交好。” 后者脸色煞白,急欲上前,但耶律剌葛已看出了端倪,一挥手,就有人一把钳住了石敬瑭的肩膀。 三千院脚步不顿,继续近前。 耶律剌葛并不惧,反而更有兴致:“河东李嗣源?本汗听过这一名字。其该有个弟弟李存勖……” 说到此处,他便咂了咂嘴,“此人是个狠人。” 三千院闻言一笑,而后在左右侍卫终于不能容忍的地方止步,附耳过去。 “有人让在下问问大汗……” “大汗你,对王位有没有兴趣?” 耶律剌葛双眼猛然一眯,而后环视左右,压低了声音:“是李嗣源让你来寻我的?” 三千院不置可否,轻轻点头。 后面,石敬瑭被两个巨汉狠狠按住,涨红了脖子,极力抬着头,却什么也听不清。 眼看着周围的人皆虎视眈眈的向他们看过来,他便越来越慌,急声道:“巴尔、巴尔……” 但下一刻,便见耶律剌葛放声大笑,其后站起,一把搂住了三千院的肩膀。 “来人,备宴!” “本汗要好好招待,河东来的贵客!” —————— 辽东,一处缓坡上,几骑跃马而上。 正中间,身着圆领窄袖的漠北衣衫,戴着防沙幞头,裹着一领旧披风的萧砚单手控缰,因风雪虚掩了下眸子。 天空忽地传来了一声鹰唳,众人便仰首去看。 萧砚伸出了左臂,旋即,一只海东青顺从的落在了上面。 “呼……” 缓缓吐出一口白雾,萧砚笑了笑,将信纸递给旁边裹着口鼻的姬如雪。 “关门,打狗。” 后者眉眼一弯,掩去了无尽的温柔。 后面重复了,混全勤,稍后大家可以刷新一下章节,万分抱歉。 (本章完) 第105章 你大唐爷爷 第105章 你大唐爷爷 河北,幽州。 作为防控漠北胡族,乃至挟制辽东的军事重镇,幽州的地位在隋炀帝时期就已是十分突出,曾设有东夷都护府。其后终唐一朝,亦于此地历设幽州节度使、范阳节度使,以控制漠北奚、契丹等族。 天宝末年,安禄山以幽州为根据地,发兵反唐,掀起了重创盛唐的“安史之乱”。其后叛乱虽平,幽州却已实为长期不奉朝命割据一方的河北三镇之一,直至当今。 时年逾五十的刘仁恭,便也是如此遵循历代幽州节度使的传统,不受中原朝令。 昔年他还不过一幽州镇将,因兵变而投奔晋国,借李克用之手杀回了幽州,被后者表为幽州兼卢龙节度使。但仅过一年,他又与李克用交恶,转投于朱温,以摆脱晋国的控制。 十年前,刘仁恭吞并了义昌节度使,将辖境扩张到了南面沧州,任长子刘守文为义昌节度使,驻沧州。而后野心大起,欲夺成德、魏博二镇,以兼并整个河北三镇。 便是因此,其遂与朱温交恶,引得后者两次亲征河北。不但成德、魏博二镇没取到,反而为朱温做了嫁衣,令二镇转投入大梁旗下。 但就算如此,刘仁恭仍可作为偏安一隅的诸侯存在,直到几月前,其次子刘守光领兵攻入了他享乐所在的大安山宫城,将他堂堂的幽州节度使,囚禁在了一方小院中…… ………… 节度使府。 因这两月一直在扩建,这座占地不俗的府邸已有了些王府的建制,府中来来往往的仆役,装束似同宫人一般。 唯有这方小院,还是从前那副布局。 院中生有杂草,被刺骨的寒风刮拂着,格外显得有些萧瑟。 天空上积有黑滚滚的乌云,犹如倾轧之势,低低的逼压而来。 刘仁恭发须蓬蓬,已有些打结的样子。 他木着脸,困坐在狭窄的堂屋内。屋中寒意凛冽,却全无丝毫取暖的东西。 院子里倒是生有一堆篝火,不过旁边围有两个顶盔贯甲的衙兵,看都不看他一眼。两人是负责看管他的人手,只听命于刘守光一人,全然不在意他的什么感受。 此时,一负责送饭的衙兵捧着食盒喜不自胜的闯了进来。 “有十日前的捷报送到幕府了……” “什么捷报?” “刘守文那厮不自量力,几败之下竟还敢率军回返,驻兵于玉田,欲阻节帅兵锋。而今节帅领兵亲往,在玉田与其大战,大获全胜,共斩首三千余级,刘守文他娘的仅以身免,再次遁往辽东去了!” “入他娘,这厮跑路真行!” 三个衙兵口无遮拦,且还有意无意的把话音喊得极高,偏偏让刘仁恭听了个一清二楚。 后者满嘴苦涩,心中再次涌上一股悔意。 几年前,刘守光与他的爱妾罗氏私通,那时他就该痛下杀手,将这个孽障一刀砍了,而不仅仅是与其断绝父子关系。谁曾想到,当年只是一个心慈手软,会造成今日局面。 外边还在继续摆谈。 “捷报是十日前的,说不得节帅现已回返了,届时,你我恐怕也少不得亦被封赏……” 听到此处,刘仁恭已是深深的绝望,但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荒淫奢侈,却容不得他狠心去求死,遂突兀的干咳了一声。 待几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他便厚着脸皮乞求道:“可否容老夫,给二郎传个话?” “老节帅有什么想说的,直言就是,不过我可不敢保证节帅会听得进去。” “咳……”刘仁恭干咳一声,谄媚发笑:“二郎新任幽州节度,总得需要老夫出面不是?还望几位能替老夫告知二郎,当年确实是老夫看错了他,宠信了大郎。而今老夫已识大郎无能,甘愿向他让出这节度之位,只求老夫今后不要一直被关在这里……” 三个衙兵一愣,而后互相对了对眼,倏尔便有人大声嘲笑出声:“老节帅,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过重了些?节帅而今自称燕王都无人敢反对,还需要你出什么面?” “伱不想待在这,还想去哪?回大安山继续享乐啊?” 几人嘲笑不断,似是由此能让他们获得更多的快感,完全不给刘仁恭面子。 刘仁恭老脸一僵,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干笑一声后,只得徒劳的再次坐回去。 重新握住座椅扶手,他的手指却攥得极紧,一股深深的屈辱感,自他心中喷涌而起。 —————— 幽州以北,燕山。 古北口。 若说塞外与河北到底有什么不同,便就是中间隔绝了这么一条巍峨起伏的山脉。 燕山横贯东西,据于河北平原的最北部,全长可达三百多千米,是防御漠北南下最重要的阻碍。同时,在这险之又险的山势上头,古旧却又厚重的长城,只是盘旋在山巅之上。秦砖汉瓦,冷冷矗立在烈风当中。 暴雨滂沱而下,号角声撕裂了层层的雨雾。 风急雨骤,在天地当中连成了密集的斜线,顺着砖缝,冲出了一泼又一泼的血水。城头之上,尸首堆叠得高出了垛口,血水顺着城墙往下流淌,饶是如此大雨,也冲刷不干净。 城墙之下,亦是惨状无比,密密麻麻的尸首之间,散布的全是盾牌以及乱石,因雨水灌注,这些死尸已被泡的发白,却又被滚烫的粪水烫的发烂,显出了极恶心的画面来。 城墙上头,已然没什么人影。 最后一名幽州军将浑身血污,冰冷的雨水斜打在他的顶盔上,顺着颈口灌了下去。 雨雾中,又有一道号角声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援军呢!援军呢!?” 军将已经力竭,但犹自瞪着被羽箭划破了的眼睛,浑然不顾血水喷涌,嘶声大吼:“烽火已燃了一日,檀州援军为何不至!?” 旷寂的山巅上,他的声音不断回响。 但许久许久,也没有人应他。 直到一道人影攀附上了城头,这军将才能循声睁着模糊的眼睛望去。 那是一个矮壮敦实的汉子,一双罗圈腿,穿着劣质的皮甲,戴着毡帽,能看到他的脑袋边上,有些许被浸得湿透的小辫垂下。 “杂胡……” 军将不甘的低喃了声,旋即就被那猖狂大笑的漠北人一刀枭首。 古北口外,号角声再次呜呜的响了起来。 雨雾中,一道趋马的人影缓缓驶出,他年约三十上下,筋骨强劲,面容粗粝,留有一副短髯,一双眼睛在这滂沱的大雨下,仍然锐利如电。 他梳理着被雨水冲塌下去的马鬃,眼望着这片被污血铺满、尽是死尸的长城关隘,久久不语。 身后,几个亲卫骑卒近前。 “大王,古北口已被儿郎们攻破了。果如王后所言,有刘守文作诱,刘守光必然以为俺们要从辽东南下,竟将檀州的兵马都抽走了……” 耶律阿保机却仍是沉默,许久后,才闭上了眼。 “愿长生天、多阔霍庇佑漠北。” 几个亲卫互而对视,而后一齐出声:“愿多阔霍庇佑漠北……” 须臾,耶律阿保机重重的一夹马腹。 “南下,诛灭刘守光。” 其后,无数漠北骑卒源源不绝的从雨雾中撞出,涌入了古北口内。 …… 大队人马席卷南去,这处长城关隘上,还余留有几队漠北精锐,以及一部小部落的奴仆军。 而今的草原上,燕山以北的许多部落都已被耶律阿保机打服,此次南下,自会召集,共起兵两万,基本各个都有坐骑,是不是战马不重要,只要是个骑兵,跑得快就行。 这些奴仆军是没有资格南下打秋风的,只能留在古北口,戍守着回去的退路。 不过留在这里倒也不是没有好处,此番攻城,基本是全歼幽州守军,贫穷且完全没有统一装束的仆从军们在城墙上颠笑着走动着,翻检这些幽州守军的尸首。 衣甲是要扒下来的,不过却需上交,若有财物亦留不到手中,却可以浑水摸鱼,偷偷留些回去带给自家的婆娘。 这些战死的幽州士卒,则随便挖个坑赤裸着埋了。 他们甚至连席子也不舍得卷一个。曾几何时,漠北草原,才是被幽州军打秋风的对象,故他们亦恨透了这些阻拦他们南下的幽州南蛮子。 大雨还在下,却是已小了好一些。 古北口内外,热火朝天,到处都是仆从军的人在走动。 有真正的精锐士卒缩在城楼中躲雨,皆是兴高采烈的大声笑着。 但不过许久,远处便隐隐约约的似有马蹄声响起。 还在刨坑的漠北人抬起了头。 雨幕中,一只羽箭倏然射来,猝然洞穿了他大张着的嘴巴。 倒下去的尸体溅起了好大一片泥水,其正好躺进了自己挖好的尸坑内。 下一刻,已薄了许多的水雾中,密密的嗡声响起,却是一排排的箭雨飞射而至,将他们一片片的射死在尸坑前。 城楼中,精锐甲卒一脸愕然。 “刘守光来援了!?” 但他们自持骁勇,径直抽刀大步迎出。 不过待抬目望去,所有人的眸子便是骇然一缩。 数百骑势不可阻,皆是左右张弓搭箭,气势汹汹! 但犹自怪异的是,他们皆是头戴镶铁斗笠,脸配面甲,撞雨而出,似同一只猛兽,犹如山海呼啸般杀来。 “幽州……” 为首的甲卒当即大喊,但旋即,一人张弓而起,瞬时射去。 “噗。” 最后一波箭雨尽数倾泻过后,密密麻麻的人便弃马登楼,抽刀便杀。 他们手中的唐刀好似锋利无比,一刀下来,这些自持骁勇的漠北精锐接都接不住,犹如待宰羔羊,顷刻间即就被斩杀的只剩最后一人。 那最后的漠北汉子已受重伤,却还不惧,尤只是大声用漠北话唾骂着。 斗笠之下,付暗取下了面具,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汉话,一手揪住这漠北汉子的头顶,持刀狠狠一割。 “别叫了,下辈子认清楚点。” “来的人,是你大唐爷爷。“ —————— 距幽州城十里之外,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坐落有一座村庄。 大雨中,几骑趋马而入。 里长不敢不接待,因为他们皆是身着武袍,腰佩利刃,看起来分外瘆人。 “老丈,可否容在下买一点马料?” 萧砚背上披了蓑衣,满脸和气,道:“我们不借宿,补充下马力就走。” 见他长得俊俏,看起来不似坏人,里长果然放松了许多,连忙道:“小老儿即刻安排。” “不急,慢慢来。” 萧砚取下积了雨水的斗笠,躲在枯草搭成的檐下,抬头望着阴沉的乌云天。 姬如雪亦披了蓑衣,不过蓑衣之下还裹着萧砚那面披风,得让已渐长成的娇躯不至于因雨水浸透而显露出来。 左右的屋子中,有孩童探出头,好奇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抓去!” 上官云阙扮成鬼脸,恶狠狠的吓到。 孩童果然缩了回去,片刻后,屋子里就传来了嚎啕的大哭声。 前者却是一愣,有些惊诧自己真有这么吓人? 但他马上就哭丧着脸抱怨道:“萧郎啊,咱们每日赶路,到底何时才是个头啊……” “快了。” 萧砚从怀中取出一贯钱,谢过捧着马料出来的里长,询问道:“老丈,此地距离幽州,还有多远?” “此去向西十里,就是幽州城了。” 里长畏惧的看了眼脸白的像鬼似的上官云阙,不敢久留,又回去提了一壶热水,笑呵呵的倒给萧砚,“郎君和小娘子淋了雨,万要先驱驱寒,小老儿家中尚有多余的屋子,要不住一晚再走?” 说罢,他还是犹豫了下,给上官云阙也倒了一杯。 不料萧砚却不应他,反而皱起了眉,低声自语:“十里……” 姬如雪遂替他言谢:“老丈好意,我们实是心领。不过我等还有要事赶往幽州,就不于此留宿了。” 里长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反而一脸忧心的劝道:“依小老儿来看,诸位还是暂且莫往幽州去才好。” “为何?” “如今呐,新任节帅大兴土木,巴不得多抓些劳力入城,你们几个进去,恐怕就有些危险哟……” 萧砚笑了笑,道:“无妨,我们正是去寻节帅的。” 里长心下一惊,细看之下,确觉眼前三人有富贵之相。当然,那个人妖脸不太好说。 “啊?可小老儿听说节帅尚还在辽东征战,郎君恐怕是走反了?” “我们正是从辽东过来的。” “那郎君可知辽东……”里长捋着乱糟糟的胡须,有心询问。 不过即在此时,不远处的官道上,一骑从东面急急驰来。 其一身信使打扮,身上还染有污血,这会正见此处的三匹良马,疲惫的眼睛便一亮,落马奔来。 “节度使府征用,汝等自去幽州讨要!” 里长不敢阻拦,唯唯诺诺的让开了去。 “诶!” 上官云阙倒是不满,萧砚却只是一笑,仍由其牵了一匹马死命抽鞭而去。 不消片刻,待坐骑稍稍补充了些马力,萧砚即戴上斗笠,翻身跃上一马背,向着姬如雪伸出手。 “好了,咱们也动身吧。” 少女抿嘴一笑,牵着手盈盈跃上。 “真是,披风不给我,同骑一匹马这种事,也不和我一起!”上官云阙淋雨跟在后面,不住腹诽:“知不知道什么叫作男女有别!?” 三人的身影渐远,里长叹了一口气,总觉心下有些不安。 又过了许久,几道彪悍的骑卒闯了进来。 “老东西,某来讨点草料。” 里长气急,抬头一看,又马上唯唯诺诺起来。 官道上,连绵的骑兵风尘仆仆,却又各自都神采奕奕,似有什么大事要办。 “十里。” 王彦章眯眼看向西面,自语道:“这个距离,应当不算暴露吧?” (本章完) 第106章 附庸 第106章 附庸 作为北地重镇,又是在数代节度使手中经营过上百年,幽州到底是颇有气势的,远远而望,就能见到一座灰黑色的巨城拔地而起,城廓规整,沿着护城河一直逡迤蜿蜒而出,不知具体有多远。 但这座巨城左近的情形,与萧砚所料几是大不相同。 从村庄一路过来,似乎越近幽州,所遇之景愈是残败。 更有那附廓民居,一直到了厚重的城墙之下,城外到处都是难民搭起的窝棚,而远处还未看清,待近些了,才看见城墙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影,如蚂蚁般在雨中修修整整。 很明显,刘守光是欲扩建幽州城。 萧砚面无表情,趋马左右观望,能看见这些窝棚之中的人,衣衫褴褛,皆是面有菜色。 道旁,有策马疾驰的甲士匆匆而过,溅起的泥水砸至窝棚中,溅到他们的身上、脸上,他们也只是一脸麻木,似如全无感觉。 “哎哟……” 上官云阙趋马近前了些,压着斗笠唉声叹气道:“我呀,当初还只当河北之地应是富庶的地儿呢,没想到这里的百姓也过的这么苦。怎么越靠近幽州,反而越是乱糟糟的?” “还不是两任节度使害的。”姬如雪看着这城下的悲苦景象有些怔怔,似是记起了幼年时流落街头的记忆。 她沉吟了下,低声道:“上任节度使刘仁恭,年轻时还有大略,愈到晚年,却是愈穷奢极欲。从收集的信息来看,其从天佑元年开始,就已在大安山仿造天子行在修建了一处宫室,以供自己享乐。除此之外,他还寻仙问道,欲炼制仙丹求取长生……” 这回,上官云阙难得没有反驳她,捏着兰指叹了口气:“他们这些上位者,最是异想天开了。偏偏还要让下面的百姓承担后果。” 姬如雪摇了摇头,道:“这些反而还不足以控诉他的罪行,其志得意满后,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以粘土制钱,令辖内百姓使用,自己则将搜刮来的铜钱藏于大安山中。还禁止中原以南的茶商入境售茶,好让他采取大安山上的草叶当茶叶售卖,久而久之,百姓们岂能不贫苦?” 上官云阙已是呆愣住了,而后啃着手指看向萧砚。 后者并无什么动色,显然是早就知晓。 “娘嘞,那咱们还去救他?”上官云阙嘀咕道,但他再一看城墙内外,形同奴隶的一众苦役,摇了摇头,小声道:“这父子俩,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此时,他们已近了城门口。 不过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加之雨势不小,倒没让幽州士卒听去。 好在三人在城门口交过一笔极重的进城费后,还是顺利的进了城,终究没遇上那里长所言的“被掳去当苦役”的麻烦事。 …… 城内的观感要好上许多,街巷严整,屋宅皆整齐的规划在里坊之间。 不过倒因节度使府扩建,主街中满是捧着木料、抬着巨石假山冒雨行走的民夫,以致街道中遍是泥水,透露出一股子无序的混乱感来。 上官云阙站在客栈窗前,不住的唉声叹气。 后面,姬如雪从怀中取出仍然干燥的地图,摊在了桌上。 “你先去换一身衣裳,计划暂且不急。” 后面,萧砚将湿漉漉的上衫退去,露出了健硕的肌肉,赤身大步走过来。 上官云阙折身过来,眼睛就是一亮,下意识近前,笑着就要向萧砚的胸口摸上去:“哎哟哟,真健康的……” 但还未摸上去,他的胳膊就已被攥住,而后不由分说,整个人连同他的包袱,一起被踹出了房间。 “哎哟,下次能不能轻点。” 揉着发疼的屁股,上官云阙颤颤巍巍的爬起身,还欲保持优雅的姿态。 不过待他一抬头,就见一身着交领窄袖武袍的男子走到了他跟前。 后者看起来亦不过二十余岁,脸庞竟还有些白净,不过因其左眼有一道倒竖而下的伤痕,显得有种斯文中透露出了一股子凶悍之色来。 看见有人,上官云阙犹恐自己狼狈的样子被看见,瞬间就翻身而起,懊恼道:“你小子谁啊!?” “咳咳……” 这斯文人亦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左瞟右瞟,偷偷从怀中取出了一块令牌示出。 “在下,沧州分舵,第九代不良人,李莽。” 见上官云阙愣住的样子,他还细心解释道:“一月前,在下奉天暗星之命,入幽州探查。” 但前者心中却只是欲哭无泪。 悲催了,想他堂堂第八代天巧星,竟被这么一个小晚辈看见了这么狼狈的模样。 “前辈,可是天巧星?”李莽叉手行礼,“天暗星他……” “唉……” 上官云阙捂着脸默默离开,“在里面呢,不过劝你等一等,免得被揍。” 李莽愣了愣,跟了上去:“前辈,我其实什么都没看见的。” “滚一边去。” —————— 房中,萧砚背对着床榻的方向,手指在地图上不断滑动。 虽关系早已更亲近了许多,但两人中间毕竟只隔着一道屏风,姬如雪脸颊便有些发烫,换衣的动作都不敢做的更大。 待更去衣物,她便抬手将那领披风特意晾好,就在这期间,腕间一道淡淡的鞭痕即显露了出来。 少女轻轻摩挲了下,一双美目有些定定。 末了,她收回思绪,取了一件干燥的衣裳,出去披在了萧砚身上。 后者便回手按住衣领,不过正巧按在了姬如雪的手背上,两人遂同时一愣。 萧砚终究是脸皮厚的多,顺势拉住了少女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 姬如雪的脸还是因慌张而显出了些红晕来,便偏过头,将目光放在桌面的地图上,以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紧张。 好在这登徒子终究没有再进一步,而是一边着衣,一边用手指在地图上某处圈了一圈。 “刘守光如今在这里。” “渔阳……”姬如雪定住心神,轻声念道。 “此处驻有卢龙军,其理应是足够自保的。”萧砚穿好衣裳,道:“有他在那里拖住漠北人,咱们的时间足够了。” “可凭借我们这千余人,拿下幽州已是勉强,暂且还吃不下几万余众的漠北军吧?” “谁说我们只有千余人?” 萧砚笑了笑,起身去拉开了房门。 门外,上官云阙正还一脸痛快的享受着李莽的吹嘘,此时一听吱呀的房门打开声,脸色便当即一变,捏着兰指近前,请功道:“萧郎,伱看我寻到谁了?” 萧砚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奈道:“算你一功。” 而后,他便看向挠着脑袋嘿嘿发笑的李莽,伸手作邀:“李莽兄,这些时日幸苦你了。” 后者却是一脸客气,抱拳道:“比起天暗星所作的大事,在下不过是费些腿力罢了,不敢言苦。” 他们自知门口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便往里去。 但李莽却在经过上官云阙身侧之际,低声道:“天巧星,那只海东青,是我送给天暗星的。今日我能寻来,亦是凭借海东青传递信息……” 后者的脸色一僵,忽的明白刚才他请功时,萧砚为何会一脸无奈了。 想到此处,上官云阙简直是坐立难安,苦着一张人妖脸,都不敢与姬如雪抢位子了。 “刘守光出征,几乎是将幽州军倾巢带出。” 李莽一入房中,就开始介绍他打探到的消息,低声道:“外征军中,主帅自是刘守光,主将则是其麾下第一猛将元行钦,那刘守文之所以会败得这么惨,便就是这元行钦确实能打,不论是个人武力或是统军能力,已是河北一流。” 萧砚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而今,幽州城内的节度使府,是以刘守光的另一爱将李小喜留守,此人曾是河东小校,不知何时投奔了刘守光,暂且还不知其具体能力。” 李莽这一月明显是收获颇丰,继续道:“除此之外,节度使府中的掌书记马郁、以及节度副使夏侯景,曾都是侍奉刘仁恭的老人,而今亦被刘守光器重,留守幽州。” “刘仁恭那厮这些年穷奢极欲,一众老部下实则也早已不满,尚不知其还有多少威望。” 他讲的嗓子有些发干,萧砚便给他倒了一杯水。 而后,萧砚才笑道:“不怕没有威望,我要的只是一个宣称。”“宣称?” 姬如雪讶异了下,没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萧砚没有特地解释,而是继续问道:“刘仁恭关押所在,可已探明?” 李莽狠狠的灌了一口水,嘿嘿一笑:“这天下,就没有我寻不到的人。刘仁恭如今被囚禁在节度使府的一偏室中,不过周围把守的甚为严密,若这般草率去救他,闹出大动静不说,恐还会适得其反……” 但他的话音马上一转,道:“不过,天暗星可知刘仁恭之前曾寻仙问道,欲修长生?” “略有耳闻。” “之前为其炼丹的道士,名曰王若讷,刘仁恭在大安山曾拜他为师。而今刘守光上位,亦对长生之事大感兴趣,不但对这王道长未行处罚,反而也养在了幽州城内。如今,其常出入节度使府内……” “我明白了。” 萧砚略略颔首,而后唤道:“上官。” 上官云阙正在暗自神伤,此时才恍然过来,瞬时起身。 “有任务?” “你去一趟,替我请一请这位道长。” 上官云阙果然再次神采奕奕,捏着兰指,抛了个媚眼:“你且看好吧!” 萧砚一脸漠然,转身避过。 姬如雪暗暗捏了捏拳头,但终究是忍住了心下的冲动。 —————— 节度使府。 衙署大堂中,时任幽州行军司马的李小喜神色中隐有些忧惧,不住的来回踱步。 堂外,两道身影匆匆而入。 “李将军……” 掌书记马郁,以及节度副使夏侯景皆是恭敬的叉手行礼。 事实上,两人单论差遣官职,要比李小喜这个后生尊贵的多,但奈何后者是刘守光的爱将,两人在礼节上全然不敢马虎,唯恐得罪其人。 且二人眼睛很尖,能明显注意到衙署内外增添了不少护卫,遂各自心中都有些惊惧起来。 不料李小喜却是急急托起二人的手,而后余光在外间一扫,领着两人向里走去。 屁股还未坐稳,他就沉声道:“二位上官,祸事了!” 马郁及夏侯景皆是一愣,下意识互相对视了眼。 但两人皆是经过风雨的老人了,各自都还镇定,只是静等下言。 李小喜重重的叹了口气,取出一张染有血迹的军报递给两人。 “漠北,南下了……” 但话是如此,他的目光实则一直是盯着两人的表情,眼中闪着凶狠之色。 好在马郁二人见过军报后,除却大惊之外,全无什么其他的异色。 李小喜才隐去杀气,沉声道:“半月前,节帅于玉田大胜刘守文,正欲衔尾追杀,不料此时漠北军自后杀来,与刘守文那厮前后夹击,大败节帅于鸡苏(渔阳西),而今节帅败退渔阳困守,遣信使拼死杀出重围求援。” “二位,为之奈何!?” 马郁和夏侯景迟疑了下,有些不敢相信捷报才至,大祸这般快就传来了。 好在他们还算镇定,此时后者便抚须询问道:“漠北从何南下?何以攻节帅之后?” “问这些作甚!”李小喜却显得极为不耐烦,大声道:“你们只需说说,现下该怎么办!?” 不怪他这般动怒,盖因刘守光之所以集众军出辽东,就是他的主意。 如他所想,漠北就算要南下,也该从辽东驰援刘守文。且他们没有道理这般快就能集结兵马,还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杀入古北口,前几日分明还是大雨滂沱…… 且他当时还谏言,如若漠北南下,幽州军还可携大胜之威,好好痛揍一顿漠北军。 谁曾想,会造成这个情况… 见他大怒,马郁当即出声安慰:“李将军莫急,渔阳尚有八千卢龙军,节帅理应没有身危之险。” “本将当然知道!” 李小喜不耐烦道:“可如今刘守文未死,沧州还有其部将孙鹤、吕兖二军马,谁敢保证节帅能撑到何时?如若咱们不出兵救援,届时渔阳城破,孙鹤那厮领军北上,你我还不是个死!?” 说到此处,他还唾骂了一声,“入他娘的刘守文,厚颜无耻之徒,竟敢引杂胡入关!” “这……” 马郁沉吟了下,道:“城外大营,尚有老节帅所创的‘定霸都’万余人,李将军何不领定霸都驰援节帅?” 李小喜眸光一闪,实则等的就是这句话。 定霸都是在去年所创,是刘仁恭为解朱温攻沧州之围时,创建的一支精锐。其内将卒,皆是在臂上刻字涂墨,谓之“一心事主”。 而今刘守光囚父上位,留着马郁以及夏侯景,便就是二人能够稳住这定霸都,若能让两人随他一同出兵,或能解渔阳之围。 且还有一点,若能将这部人马吞为己用…… 李小喜不动声色,起身而拜:“二位上官,实乃忠心为主!” —————— 与此同时,两道身影步入了节度使府中。 当先一人,是个须发灰白的老道,手拿拂尘,一身道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其后那人,是个青年,亦是一身道袍。他低垂着头,替老道背着一柄桃木剑。 因有老道在前引路,他们遂是一路畅通无阻,直往后府的炼丹室而去。 但不过许久,他们即在侍卫看不见的地方,倏然一转。 小院前,两个衙兵正在檐下避雨。 “王道长?” “噗。” 青年一脸平静的推开了小院,手中的桃木剑上,添了两抹血迹。 “你,把尸体拖进来。” 那老道浑身颤颤巍巍,不敢不做。 里内,刘仁恭迷迷糊糊的起身,而后瞬间吓得浑身一缩。 院中,萧砚持剑步入堂屋。 刘仁恭外套都来不及穿,直往床下钻去,“别杀我、别杀我……” 但马上,他的头发就被萧砚一把攥住,扯了出来。 “有一个合作,不知节帅感不感兴趣。” “什么合作老夫都答应。” 头皮上的剧痛令刘仁恭险些痛哭出来,事实上,他也差不多要哭了,双腿直打颤,胯间已有些许湿痕显现。 “很好。” 萧砚蹲下,用染血的桃木剑拍了拍他的脸,赞赏出声。 “现下,节帅可以出去主持大局了。” (本章完) 第107章 北地之雄 第107章 北地之雄 漠北,北安州。 滦河之畔,已新设有一处帐落。 这处营寨的设立,却与北安州残破的城墙互为犄角,看似散漫,实则壕沟又深又宽,寨墙也是且高且硬。箭楼之上,着皮甲戴毡帽的胡卒挎弓而立,只是警惕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大营中,大队的骑兵奔驰而过,其间号令约束,却竟比耶律阿保机的营中都要一丝不苟,全然看不出来这是一处漠北大营。 位设大营正中的望楼上,一道身影迎风而立。 因时至四月,漠北的冰雪已然终于止住,但刺骨的寒风却还夹着细雨,直剌剌的刮来。这望楼上的英武美妇人,便下意识轻轻蹙了蹙眉。 她裹着一领镶黑狐裘的披风,里内露出了半身软甲,戴着一顶漠北式样的白貂绒毡帽,站在木栏边一言不发。 犹如此,众人亦能探查到她身上那股雍容华贵,仪态端庄,却又不失杀伐果断的气势。 这美妇人,倒要比男儿还更有英武之气。 此时,一鼻高眸深,脸侧有淡紫刺青的女子登上了望楼,此人身材倒显婀娜,但一头墨发中,却有蝎子骨作成头饰,颇有股邪恶气息。 但她对美妇人却极为恭敬,恰登上望楼,便单膝而跪,叉手行礼道:“禀王后,大军已征集完毕,只待你的号令,就可起兵。” “可。” 述里朵淡声应了,一对美目却依然看向南面,单手负于身后,细思不语。 作为这漠北王后的近卫,世里奇香又兼为漠北奇人异士之统领,素认自己多有计略,但偏偏这般多年来,还是猜不透王后的心思,遂只能诧异的垂着头,不敢起身。 直到片刻后,述里朵才虚掩着美眸,淡淡道:“大王那边,已有三日没有信使回返了。” 世里奇香心下一惊,但思忖过后,只是笑道:“王后何必多忧,古北口已被大王取下,且留有人马驻守,岂能有差池?奴猜测,理应是连日大雨,以致道路难行,才耽搁了信使回返。” 说罢,她又安慰道:“单只是古北口距北安州,已有两百余里的行程,大王直捣渔阳而下,又拉开了几百里的路程,想必信使跑死了马也来不及及时赶回……” 但还未等她说完,述里朵已突然折身望来,厉声道:“军机大事,岂能有‘猜测’一词?” 世里奇香霎时心惧,全然不敢再反驳,当即重重叩首。 “奴即刻遣一波人马南下!” “不。” 述里朵把着湿漉漉的木栏,沉吟了下,道:“中原的奇人异士辈出,不可轻视。此次入关良机,半点马虎也犯不得。你下去,让遥辇弟弟领人跑一趟,替本后看看——” “古北口,可是有异动。” “奴,遵令。”世里奇香此时已是正色,匆匆而下。 不多时,营中马蹄声大作,奔马而去。 草原之上,旷野的一望无际,滦河畅流无阻,却在视野尽头,悄然掩在雨雾之中。 述里朵便轻轻敲着木栏。 “迷雾之后,到底藏着什么……” —————— 幽州,节度使府。 更漏夜寒,小院外已有火光映起,院中,却是渐渐变得黑暗。 堂中,刘仁恭双手发颤,却是半天也穿不好衣裳。此时,他的裆下湿漉漉的,但他并没有心思顾忌什么体面,颤抖着手将一件件衣服往身上套。 事实上,养尊处优的许多年,他穿衣的姿势已然笨拙了起来。平时关在这小院中,他也没机会再穿这些颇具威仪的官袍。 “道长,助节帅更衣。” 阶下,萧砚并不着急,向着同样战战兢兢的老道抬了抬下巴。 后者实际上有些功力傍身,但上官云阙早已将他收拾了一顿,如今在萧砚手中,只得老老实实的。 老道不敢不应,疾步走进堂中,尴尬的抓起了官袍。 “节帅。”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人面面相觑,皆是默不作声。 刘仁恭被囚后,却也知道这道士再次投入了刘守光门下,实则本不想给他什么好脸色,但如今两人可谓是同病相怜,且还是故人,而今共处一室,唯有两眼泪汪汪。 院中,萧砚淋着这细雨,体外内力蒸腾,已将雨粒尽数逼开。 前来送饭的衙兵蜷缩在角落里,却是被淋成了落汤鸡,极显狼狈。 除此之外,他的颈间还蔓延有乌黑的煞气。 “李小喜,人在何处?” 萧砚拿开食盒的盖子,执起筷子便吃,但奈何这节度使府对刘仁恭实在过于苛刻,伙食不怎么美味,遂又落下了筷子。 两具已发白的死尸就在身边,那衙兵干着嗓子,低声应道:“小人一直在后府,并不知李将军动向……” “今日城内城外信卒来来往往,汝等可知何事?” 见萧砚仍只是一脸平静的询问,衙兵终于有些承受不住心理压力了,带着些许哭腔道:“大侠,小人真是位卑,确实不知李将军那等人的大事啊。小人只是个送饭的,大侠何苦为难小人……” “倒还把消息瞒住了。”萧砚没理他,自语了一声,而后将手指竖在嘴前,轻声道:“小声点,莫要惊动了这剑上的神仙。” 那柄桃木剑就放在他手侧,其上血迹已被冲刷干净,但不知怎的,抬眼望去,只觉上头偏偏渗出了几缕杀气。 衙兵恐惧不已,拼命捂着嘴,不敢再发出声响。 但就在此时,小院的高墙之外,忽地传来了甲叶碰撞的身影,似有数道兵卒向着这边疾步而来。 堂中,正在系腰带的刘仁恭两手一颤,腿都险些软下去。 老道亦是心下大惊,但脸上却马上闪过了一缕欣喜之色。 那小贼子,只怕是要插翅难逃! 至于那衙兵,这会也两眼一亮,而后马上观察萧砚的神色。 后者果然微微蹙眉。 衙兵遂一不做二不休,眼睛看着院门的方向,心跳砰砰起来。 待一道人声响起,他甚至来不及听清楚是什么,便立马蹿起身,高声呼喊:“有刺……” “噗呲。” 一道诡异的波光于萧砚指尖闪过,衙兵颈间的整片肌肤似是都瞬间一颤,继而,他的声音霎时哑住,而后马上,整个胸口都干瘪了下去。 顷刻之间,一具干尸即倒在了地面。 “忘记告诉你了,这剑上的神仙,修的是邪法。” 萧砚拍了拍手,缓缓握住了桃木剑的剑柄。 于他身后,刘仁恭两人已是被吓得嗓子发紧,半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过这三个衙兵前些时日,常常言语中羞辱刘仁恭,早已让后者恨得牙痒痒,而今观他们死状,虽在惊吓之余,却也暗自解恨。 院门口,几道着甲的衙兵按刀大步而入。 刘仁恭的脸色便再次煞白。 不料,几人好似全然没看见角落里的三具死尸,皆是叉手行礼。 “沧州分舵,潜幽州不良人,参见校尉。” “这些年,幸苦诸位了。” 萧砚亦是抱拳回礼,继而回身,看着惊颤不已的刘仁恭,笑了笑。 “眼下,便护着节帅,重掌大权吧。” —————— 节度使府,衙署大堂中,李小喜已穿上了甲胄,冷着脸来回踱步。有副将大步而入,道:“统军,已备好人马,可随时动身前往南门大营。” “甚好,召夏侯景与马郁来。” 李小喜搓了搓手,抓起了案上的虎符。 那副将犹豫了下,提醒道:“统军,如今夜深,何不明日再入营?加之夏侯景二人什么心思暂且不知,如此心急是不是过于冒险了些?” “伱懂什么!” 李小喜沉脸道:“定霸都虽早已被节帅重新分编,插入了咱们的不少人手,但终究未曾完全整合。先前节帅大胜,定霸都才未有异动,而今节帅困守渔阳,此时不抓紧编整,待消息瞒不住了,定霸都难道还肯听你我的差遣?” “可……” “早些整合,早些出兵。”李小喜来回踱步,犹豫了下,道:“再去取五万贯钱来,本将不信,犒赏十万,这些丘八还不肯听话?” 副将只得领命而下。 须臾,夏侯景与马郁两人再次匆匆赶来,入堂相拜。 李小喜却已按耐不住,大声道:“两位上官,本将欲趁夜犒赏定霸都,以稳定军心,早日援助节帅。两位打算让谁随本将入营?” 马郁眼皮一跳,下午才提及要让定霸都出兵援驰渔阳,本想着怎么也得等到明日了,怎料李小喜实是心急。 但毕竟援驰渔阳也是大事,两人不敢耽误,遂遣夏侯景随行。 李小喜志得意满,翻上马背,就欲动身。 其后的一应甲卒护卫,也已燃起了牛油火把,以照明这雨夜。 准备完毕,他便向着马下敷衍一礼。 “掌书记,本将去了。” 马郁一脸正色,抚须道:“李将军深夜检阅军营,万要小心谨慎。” “副帅一同前往,有何忧虑?” 李小喜只是哈哈大笑,趋马前行。 马郁叹了口气,眼看左右,尽数皆是李小喜安排的人手,也不敢妄动,只得回去坐在官廨中静等。 官廨中还有官吏,以及些许军将在进出走动。 大多都是刘守光提拔的人手。 即在此时,一衙兵大步走了过来。 堂外有兵卒,要其解下兵刃。 这衙兵却是未依礼行事,反而冷眼看着眼前一众。官廨中,一种官吏尚不知在忙碌什么。 “漠北大军已然南下,尔等不忧心退贼,还在为刘守光那厮筹备修建王府!?” 马郁正在眯眼打瞌睡,被这一声大喝惊得向后一仰。 官廨中,有知晓内情的人大声喝骂:“放肆,岂敢胡言乱语!” 同时,李小喜安排留守的一员军将已急令要让左右拿下。 但那衙兵只是长笑一声:“刘守光横征暴敛,只欲为己私利,竟将整个河北打成一片烂地,引得漠北杂胡南下,祸害我汉家儿郎,直至如今,汝等还欲助纣为虐乎?” 笑声当中,他已经大退一步,呛啷一声,将腰间唐刀一把抽出来。 “尔等,还不跪迎老节帅!” 即在这众人大愕中,一道身着紫袍,威仪不凡的身影从偏厅下大步走来。 “节帅!” 官廨中,一脸懵的马郁骇然起身,瞬时吓得背脊一激灵。 眼看着曾经的老部下,刘仁恭的信心更是大增,张口就喝骂道:“尔等还欲犯上作乱吗!?” 但官廨中的军将却是霎时清醒过来,一把按住了马郁,抽刀大声喝道:“李统军即在城内,勿要听信妖言,拿下老贼,新节帅必然重重有赏!” 且他一眼就看见了刘仁恭身旁,那一老一小的两个道士,当即明白了过来,重重的一挥手。 “杀了他们!” 说到底,官廨内外还是刘守光的部下居多,此时眼见刘仁恭左右只有几个人,一些被吓住了的衙兵也纷纷反应过来,瞬间抽刀。 但比他们更快的,是那几名扮作衙兵的不良人,这会无需多言,皆是瞬间暴起,在人堆中只是左砍右杀,飙出的血骤然将周遭染的通红。 堂中挟持马郁的军将全然不怕,一边指挥着人手杀过去,一边不住后退,遣人去通知李小喜。 “贼子不过几人尔,勿慌!” 事实确是如此,怎么说在这节度使府中的衙兵都是一等一的百战精锐,此时反而没被杀怕,更是血气上涌,极力向着刘仁恭压了过去。 刘仁恭几乎是瞬间就被吓得没了气势,缩身就一把抱住了萧砚的大腿,慌张道:“我不干了、我不干了!咱们降吧,我不过只是想留一条命罢了!” “怂样。” 萧砚笑眯眯的将他踹开,上前一步,摄来一柄落在地面的铁刀。 “让开。” 一众衙兵还未听懂,几个不良人已应声而避。 将铁刀横在身前,萧砚伸出两指,轻轻一点。 乍然间,碎裂声刺耳响起,似连雨点都在空中先是一顿,而后乱颤。 下一刻,无数寒光犹如暴雨梨,扑簌簌的向前炸出。 利刃入体的声音,连成了一片。 鲜血飞溅,人堆中惨叫声顿时响起。 一双双脚四下乱踩,将满地的污血踏的遍地都是。 但其后而成的,便是萧砚身前骤然出现了一片真空地带。 后者长舒一口气,从道袍袖中取出一支信筒。 继而,冲天一拉。 —————— 一骑急急追上了李小喜。 此时,城门恰才打开,一行人已半数出了城,踏上了吊桥。 “统军,节度使府大乱,王若讷那老道潜入府中,带出了老节帅!” 李小喜双眼一眯,下意识攥紧了腰间佩刀,而后扫了眼一旁的夏侯景。 而后,他不屑一笑。 “慌什么,老节帅才几个人?杀回去,平乱。” 但他的话音刚落,只见一道亮光忽的冲天而起,于这黑不见光的雨夜中,显得极为刺眼。 下一刻,李小喜面色大变。 他虽骑在马背上,却已突然感到了地面霎时微微发颤起来。 回首望去,无尽的黑夜中,一支突骑,已旋即而至。 (本章完) 第108章 天下之雄 第108章 天下之雄 夜凉如水,天空中的那一抹亮光虽是转瞬即逝,但李小喜的心下,已冰冷发颤。 “灭火!灭火!” 他背脊发寒,当即长声大呼:“有敌袭、敌袭!升起吊桥!闭门迎敌!” 但就在这么一刹,除他之外,竟还没有几个人反应过来,待城头之上有人慌乱的持弓,地面的微微颤抖已愈来愈剧烈,直到一道连绵的闷雷声响起,穿透了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直到他的声音落下,这些闷雷声已经变成了清晰可辨的万马奔腾之声。 反观吊桥上,李小喜与数道骑卒被卡在吊桥中间,甚而还来不及拨马回转。 只因骑队之后,还有十来辆大车,其上载着几十口箱子,还堵在城门口。以致前后来不及对调,人吼马嘶。 他身后的一众甲卒护卫,此时虽依令瞬间将牛油火把扔进了护城河中,但在远处的王彦章眼中,方才那么一瞬间,已足以让他辨出哪里才是入城的好地方。 夜色下,王彦章极力压住身形,单手已死死握住了一杆枪杆。 于他身后,八百龙骧精骑,亦是同样死死咬着牙,不住的催马向城门狂奔,骑阵前面,一排排兵刃淬着雨水,闪烁着冰冷的寒意。 吊桥之上,李小喜心急如麻,急到深处,用刀尖狠狠一扎座下马腹。 几辆大车被撞侧翻,一桩桩箱子砸落下来,哗啦啦的铜钱滚向地面,一拨一拨落入了护城河中。 但脑袋都快要不保,无人有心思理会这马蹄下的泼天富贵,都只争着抢着挤进城门。 好在使出狠劲后,他们这一批人终于涌下了吊桥,原本拉不动的铁索也终于开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的向上卷动。 但即在这时,数道惊慌声自城头响起。 李小喜惊骇回头,却见是一高壮巨汉,手持丈八铁枪,单手狠厉猛勒马缰,胯下的坐骑先是高声嘶鸣,而后极力一跃。 一道重重的响动声,砸到了吊桥之上。 那巨汉狰狞大笑,手中铁枪打了个旋,瞬间将吊桥两侧的铁索一把扫的稀烂。 “夺城者,龙骧军王彦章是也!” 再极力一望,于王彦章这厮的后面,一面大旗已于精骑浪潮中被立了起来。 “河北行营左先锋马军使萧。” 而直到此时,城头之上才射出了第一波箭雨,但王彦章已长啸一声,一枪捅穿了两名护在李小喜身后的骑卒,纵马杀入门洞,不让他们将那厚重的城门掩上。 “啖狗肠,梁军!?” 李小喜目眦欲裂,但全然不敢回头,狠厉的一抽马鞭,趋马便走。 不过他尚还落在后面,前头可谓是人马相挤,城门后的兵卒又在死命的关门,以致混乱至极。 人堆中,夏侯景亦在慌乱向城内挤去,但旋即只觉身后飞来一人,待他骇然回头,却只见李小喜那张凶狠得可怕的冷脸。 “李……” 他的声音还未落出,只觉后衣领被其猛地一提,而后整个人即凌空而起,向后倒飞而去。 “副帅,替本将挡一程!” 李小喜一把扯过缰绳,提刀就劈死了挡在身前的几个骑卒,闯进城中。 其后不远处,王彦章大喝一声,看也不看,铁枪便将空中倒飞来的人影砸碎。 原本守在其后的一众幽州骑卒还欲阻挡,此时龙骧精骑却也一波一波的撞来,霎时整个护城河边,到处都是人仰马翻之景,加之有王彦章作为刀尖,门洞之内几乎是呈一边倒的屠杀。 抹了一把脸上的污血,王彦章狰狞抬头,一对虎目便霎时一眯。 城门之后,几骑已仓惶遁去。 他便左右突杀,一杆铁枪落在他的手中,几成了重棍,一番疯砸之下,城门之后的守卒已然没有一个头骨完好的,皆是成了碎渣。 不过亦是因此,城头之上的守卒也拼了命的向下冲来,欲要夺回城门。 王彦章杀的正爽利,全然不惧,提缰就要迎上。 但就在此时,一道鹰唳忽地自空中传来,王彦章遂霎时抬头,却见正是一海东青在头顶盘旋。 他便心下一凝,猛地勒转马头,大声喝令。 “莫管城门,直取节度使府——” “咱们,迎军使归阵!” —————— 节度使府。 衙署内外,同样是杀声震天。 几个不良人固然有些功力傍身,但此时护在衙署外的衙兵早已听见动静,一波一波从大堂涌了进来,双拳难敌四手,渐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刘仁恭避无可避,矮身就向廊下爬去,那边有几方被撞倒的桌案,其后还可躲一躲。 至于那名老道,此时无端被卷入了厮杀之中,只是有苦说不出,只得连连挥着拂尘,抽死了好几名杀来的衙兵。 他作为最冤枉的人质,不是没想过袭击萧砚以证清白,但他只是向那边一瞟,就吓得不敢再看。 后者已扎紧道袍双袖,于人堆中不断流转,每有错身之时,必有一人影胸口发黑,干瘪倒下。 闲庭信步中,杀人似乎对他而言,简单的犹如喝水。 若是旁观者看去,似觉在欣赏一段艺术。 但场面实际还是凶险,此时,洒出去的血已溅红了灯笼,烛灯也摇摇晃晃,被鲜血浇灭。 虎背熊腰的幽州衙兵还在向里蜂涌。 萧砚后撤半步,一股气机于掌中凝聚,继而在运掌起势之间,掌心煞气如雾,由远及近,向着数位衙兵的面门重重拍出。 乍然。 只似狂风骤起。 空中细密的雨点先是一顿,而后骤然乱颤,雨中,滚滚煞气如刃,刃飞而出,携着漫天杀意,笼罩住了无数人的眼睛。 大门口,惨叫声乱起,一股莫名的恐惧,让人不由自生。 萧砚仍只是平静,两手左右一摄,各自持住一柄铁刀,合身直撞进涌进来的衙兵当中。 这个时候,大门口正还混乱,他双手长刀连击,每一出没,就在数道人影的颈前,留下了细密的一条血痕。恰才闯进来的人堆霎时心惧,纷纷拼命的向后退。 门槛边,滴血的刀探了出来。 其后,萧砚一脸漠然,立在阶上,缓缓止步。进而,冷眼俯视着阶下连绵的、不断闪着寒光的刀戟。 后面,那道士脸皮一跳。 这厮真不是杀神!? 竟只凭着两柄长刀,就生生的将这大门瞬间堵住了?! 一众衙兵被那对一蓝一黑的眸子,都只是看的心惧,皆是面面相觑,一时不敢上前。 衙署内,几个不良人的压力几是猝然骤降。 大门外,押着马郁的军将咬着牙,大声喝道:“他只一人,怕什么!?只要是人,就有力竭的时候!冲进去,斩杀此人者,赏万贯、升三阶!” “擒下刘仁恭者,赏十万贯!” 重赏之下,一众衙兵便纷纷咬牙发狠,一排排的长矛上前,皆是拼命似的向大门口乱刺。期望能逼退萧砚,以让他们重新掌握局面。 就不信了,这厮不怕死!? 阶上,萧砚手中的两柄长刀亦是招架而出,每一起落,就是几只枪头落地,顺势还能欺压几步上前,吓得一众矛兵脸色发白,急步爆退。 但一人之力终究是有限,不及片刻,一批一批的衙兵再次杀红了眼,拼命似的往阶上冲,终究是在大门口抢下了一片立足之地。 这次他们学聪明了,大半人围杀萧砚,其余人只是去抓刘仁恭。 只要抓住后者,这几人就没机会闹出乱子。 届时城门一关,若一百人杀不了此人。 那就一千人、一万人! 军阵之下,堆也能将这厮堆死! 干他娘! 那军将也有些发狠了,不住的调派人力往里冲,只恨未将萧砚乱刀砍死。 人堆中,萧砚双手长刀飞舞,只觉到处都是寒光向他劈来。但他依旧毫无动色,于刀锋上附着了罡气,每次撞击之下,必定是对面刀裂人死。 鲜血迸溅而出,这次他没机会去避,一身道袍渐被血迹染红。 但无人注意,他原本一黑一蓝的眸子,已渐渐转为了墨色。 整个眼眶之中,唯有黑雾缭绕。 长廊下,刘仁恭躲无可躲,大哭着准备束手就擒。 几个不良人心急如焚,拼着重伤的风险,也要去救下萧砚。 因在他们的视线中,后者已全然被人群围堆住,甚而已连整个身影都看不见了。 …… 耳中,厮杀声漫天倾轧而来。 萧砚的视线里,似看见了一片血海,其中血浪波涛不止,一趟一趟冲击岸侧。 同时,一股汹涌、澎湃,却更能称得上是残暴的癫狂杀意,缓缓自他心下涌出。 渐成不可遏制之势。 【警告!警告!】 【望宿主尽快调节自身平衡,以避免陷入走火入魔状态……】 【警告无效,平衡正在被破坏中】 【10%…30%…45%…49%…】 【注意,宿主已至临界值】 …… “乖徒儿,杀了他们。” “人间,自有你我成圣。” 晦暗的蛊惑声慢慢在脑中响起,似有一只血手,替他举起了屠刀。 萧砚的神色,便开始逐渐狰狞起来。他不由沙哑低语:“杀……” 人堆中,一名衙兵赤红着眼,壮着胆近前,挥刀劈下。 但这一次,却出乎意料,全无什么阻挡。 长刀畅通无阻,直劈而下。 这衙兵欣喜若狂,已压抑不住心下的激色,放声大吼。 “诛贼子者!幽州……” 但旋即,一道金属碰撞声猝然响起。 所有人俱是一愣。 那柄直取首级的刀锋,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在距离目标半寸之际,生生止住了。 刀锋之下,一只弥漫着黑气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利刃。 下一刻,碎裂声一片一片响起。 衙兵的脸上,瞬间渗出了冷汗来。 他惊惧不已,就欲脱手,但手掌却好似全然粘在了刀柄之上,想丢都丢不了。 “邪魔,他是邪……” 一片一片的碎刃霎时倒转,骤然涌入了衙兵因恐惧而张起的嘴中。 黑气弥散,一只手拨开了不断口涌鲜血的脸。 一双血红的眸子,便缓缓显了出来。 但旋即,这双眸子又忽地一闪,于原地凭空消失,下一刻,又诡异的出现在人堆之后。 外间,不知人群为何停止厮杀的军将眉头一皱。 不过他方才已听清了那句“杀贼子者……” 想到这里,他便大步上前。 但马上,军将的瞳孔就霎时猛缩。 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探出来,拍了拍他的脸。 “这一次,杀个够。” ………… 海东青发出鹰唳声,却于高空不断盘旋,迟迟不敢下落。 地面之下,似有大恐怖存在。 节度使府中,几个不良人愕然立在原地,愣愣不敢自语。 刘仁恭早已晕了。 唯有须发灰白的老道跪在大堂中间,正不断磕头,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闷雷的马蹄声自长街上席卷而来。 “军使,俺王彦章来迟……” “了。” 数百骑本还杀气腾腾,此时皆是纷纷猛勒缰绳,顿时背脊生寒。 王彦章嗓子发紧,将声音憋了回去,甚而不敢大喘气。 于他们的视线中。 整个节度使府内外,阶前阶下,到处都是尸骸,到处都是喷射状的血迹。满地都是血肉狼藉,汩汩的汇成血河,杂着雨水从淌在长街中。 宽敞的府门外,一座尸山已堆叠而起。 其间或是断刃,或是破裂的甲胄,或是残破的尸骸。 汩汩的血河,便是由此发源。 尸山上,一人影随意而坐。 一柄满是污血的唐刀插在他身侧,犹自散发着杀气。 时间几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住,王彦章紧着嗓子,小声唤出声。 “军使?” 无数尸体间,萧砚闻言抬头,缓缓睁开了一双鬼气森森的眸子。 数百骑座下的战马纷纷不自禁的倒退,发出难掩的嘶鸣声。 好在,那对眸子不多时就慢慢恢复平静。 虽然还显鬼雾缭绕,但已无初时那般吓人。 “擒刘仁恭。” 萧砚持刀起身,褪去尽是鲜血的道袍。 “入营。” —————— 幽州,西城。 通向城门的街道中,几骑急急驰过。 李小喜由人簇拥在中间,只是不断抽着马鞭。 “该死!该死!” 他不住大骂,道:“城中绝对有内鬼,梁军怎的偏偏就能知晓本将要从南门出?!” “统军,咱们为何还要出城?梁骑固然已杀入城内,但城中尚有内城,何不退守?” “蠢货,明知城里有叛徒,你是嫌本将死的不够快吗?” 李小喜沉着脸,紧紧攥着手中的虎符,道:“再说了,城中才有几个守军?眼下唯有尽快掌管定霸都,本将才可翻盘!” 几骑不敢反驳,唯有死死跟随着。 但即在此时,街两旁忽有踏瓦声响起。 李小喜大惊,想也不想,一把扯过一亲兵,挡在了身前。 下一刻,一柄狭长的刀瞬间透穿了这亲兵的胸口。 险之又险下,李小喜借着惯力,瞬间将仍还惨叫的亲兵向旁丢出。 继而,一道人影落地,拦在了他们身前。 几骑大惊失色,皆是猛地一拉缰绳。 “汝是何人!?” 但马上,眼见这人不阴不阳,脸上还化着形同人妖的妆容,李小喜便勃然大怒。 “管他是谁,杀过去!” 几骑不敢违令,纷纷提马而去。 不过还未待他们冲撞过去,李小喜已拨转马头,直冲城门而去。 后面,姬如雪从房顶间探出身影,略略蹙眉。 李小喜很快凭借身份让城门守军打开了城门,遁离而去。 且同时,重重的守军从城墙上冲下来,向他们围过来。 “哎哟,这小子真怕死。” 上官云阙几招收拾掉几个骑卒,拾起自己的“上官云阙刀”,催促道:“走吧,不跟他们纠缠。” 姬如雪犹豫了下,闪身退去。 …… 略有些刺骨的夜风随着马速加快,拍打在了李小喜的脸上。 马蹄飞扬,踏过了地面湿漉漉的泥土。 视线里,一座硕大的营盘已横贯而起。 其间,火把林立,浓浓透露出一股子彪悍之气。 快了。 只需要一刻钟…… 不,半刻钟! 李小喜紧紧攥着虎符,在几个城门守军的簇拥下,眼中只是看着前方,急急奔驰。 但旋即,一道箭矢射来,骇然贯穿了他的后背。 他呛出一口血,拼着最后一丝气力,不可置信的回头。 其后,数百骑缓缓驰来,不紧不慢中,无数盔缨在风中上下起伏。 一面大旗,于风中猎猎舞动。 正前方,萧砚一脸漠然,将长弓向一旁递去。 王彦章满脸敬畏,欠身接过。 长夜下,号角声响起。 “迎,幽州节度使。” 厚着脸皮求票、求订阅~ (本章完) 第109章 陌生 第109章 陌生 一阵马蹄声响彻原野。 数道胡骑翻过山岗,一路趋马,直入尚还在打桩立寨的大营之中。 “王后。” 几骑落马而下,于大帐前跪地行礼,随后递上一封信报。 述里朵执起信纸,只见其上的字迹很难看,歪歪扭扭,简直不堪入目。 她蹙了蹙眉,随手将其递给身后的世里奇香。 “古北口,被谁夺了?” “禀王后,遥辇将军还未打探出来。”有斥候埋着头,道:“不过对方很精锐,这两日夜袭过几次,咱们的人都未占到什么便宜。” “凭遥辇的本事,难不成对面阵中,也有可以与他匹敌的人?” “呃……”斥候犹豫了下,不敢抬头:“遥辇将军还未曾亲自动手,不过他已试探出来,古北口整个关隘的守军不过几百人。且很明显,对方不是幽州之人,起码不是刘守光的人。” 述里朵微微蹙眉,道:“让他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古北口乃险地,几百人就可堵住数倍之敌,而今大王孤军在南,岂是能耽误的?” “本后只管一件事,待大军抵达古北口时,关门须是敞开的!” 几骑斥候不敢耽搁,当即翻马疾驰南去。 这会,世里奇香才上前,低声询问:“王后,您是在担心……” “此事过于太巧了。”述里朵缓步走入大帐,拧眉道:“大王恰才拿下古北口,马上就有一方势力插足进来,在出其不意间,扼住了这一南北咽喉之地,阻断了关内外的消息。” 而后,她又道:“幽州大乱,以致刘守光兄弟二人厮杀不止,河北空虚,不管是哪方势力插足,都在意料之中。但本后这两日却总是心有所感,南面,似是有人借此设了个陷阱,想让我们快点跳进去……” “南人的陷阱?”世里奇香勉强的笑了笑,道:“中原几路诸侯,互相攻伐不休,尚且都腾不出手,何况是将心思放在我们身上?王后莫要多虑,大王麾下尽是精锐,古北口几百人尔,岂能挡得住我们的大军?” “正是因为皆是精锐。” 述里朵眉头紧锁,道:“而今,各部虽然统一,但大王欲创霸业,合诸部以建制。各部中已是暗潮涌动,此次南下,既有刘守文求援的原因,亦是大王欲建不世之功,堵住各部可汗的悠悠之口。如若此次南下出了什么差池,草原上定要再起纷争。” 世里奇香也严肃了起来,犹豫道:“王后若是担心,不妨先撤回部分人马,到时就算各部有异动,也好及时镇压。” 但这会,述里朵却已走到挂在壁上的地图前,思忖不语。 世里奇香便跟在其后,又劝慰道:“不过再言之,就凭刘守光以及刘守文那两个废物,岂能是大王的对手?后路又有王后你亲自坐镇,就算幽州之内有什么陷阱,总不能对大王两万骑军构成什么威胁吧?河北之地,唯有这两部可以称得上威胁的兵马,王后大可不必如此忧心。” “不。” 述里朵轻喃出声,用手指点着地图上的标识,“无论何时,都不要小觑中原人……” “本后,自始至终都忽视了一个人。” 世里奇香讶异了下,还欲发问,述里朵却已猛地转来。 这回,其脸上已尽是严肃,且似有什么让她格外焦急的事,催促着她大步向外走出去,同时,还重声道:“世里奇香,你马上率领一部人马,助遥辇拿下古北口!” 后者愣了愣,回头望了下,能看见被述里朵点击的地方,正是被特别圈起来的“幽州”二字。 她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忙不迭的就跟出去。 “王后,那您的安危……” “快去!” 述里朵却是头也不回,声音加重了许多,透露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而后,她再也不管世里奇香,开始大声下令。 “全军拔营。” “三日之内,本后要抵达古北口关下!” 大帐外的一众护卫先是大愣,继而慌然上马,开始将这一军令传达至大营各处。 后面,世里奇香虽不明所以,却全然不敢反驳,当即提点一部骑兵,直驱南下。 整座大营都忙碌了起来,大队大队的骑兵开始奔驰,掀起尘土飞扬。 述里朵眸中,存着深深的寒意。 “无论是谁,也不能毁本后的大计!” —————— —————— 河北,幽州。 城外大营中,亦是尘烟滚滚。 偌大个校场之中,已是旌旗林立。从点将台向下俯视,只能看见一面面青旗飞卷,从各处营门涌出来的刀枪丛林,似乎无有断绝的时候。 虎背熊腰的燕地汉儿,一队队的列出来后,便就是一股子肃杀之气,直剌剌的扑面撞来。 “节帅,倒是募得一批好儿郎。” 点将台上,萧砚不苟言笑,站在刘仁恭身后,赞道:“某就是在汴梁,也没见到这般多的壮士。” 刘仁恭擦汗发笑,天气并不热,但他满脸已尽是大汗,不知是久未披甲,还是多年未大校阅军,单只是站在这里,他都有些双腿发颤。 事实上,定霸都中的军将也并不是怎么拥戴他,但刘仁恭毕竟是老东家,尚有几分薄面。 起码,眼下要比刘守光那厮更有几分声望。 “郎君说笑了。” 有萧砚在,刘仁恭明显是压力倍增,此时便陪笑道:“比之大梁锋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前者笑了笑,推了他一把。 “时辰不早了,开始吧。” 刘仁恭再次擦了擦汗,抬步上前。几个护在最外侧的不良人遂向两边避开,以让他显于众军将眼前。 好在毕竟是多年的节度使,刘仁恭的场面还是很足的,此时身着紫袍铁甲,极有几分虎威,一张口,也是冠冕堂皇之气。 “本帅自持节河北,向受国恩,既有血诚,合宜披诉。彼时唐室倾颓,四方尚扰于干戈,诸道未宾于声教,唯本帅不劳兵刃,致令河北晏然无虞。但而今,膝下二子,擅兴兵革,坚贮吞并之志,全无忠孝之言!” 说到此处,他已是情到深处,悲意上涌,大声唾骂。 “本帅初被囚禁,尚还自认家事,妄欲教化。但奈何长子守文勾牵戎虏,元逞他图,竟引漠北南下,害我幽燕黎民流离失所!悲乎哀哉,又有二子守光,暗通河东,以讨贼为名,实欲以河东并吞燕蓟,献我河北之基业!有子二人,乃家门不幸、幽燕之不幸也!而今,本帅欲手执干戈,大扫偫凶,生擒戎首,逐河东祸心……” 后面,萧砚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只是任由他发挥。 刘仁恭现下是他的牌面,不管下方的定霸都如何作想,现下的河北,没有人比刘仁恭更有正统性。起码在现今尚还姓刘的河北军马之中,他的名号,比朱温以及李克用都好使。 点将台侧边不远处,姬如雪悄然混进了人群之中。 这里,是由萧砚的手下,组成了一支刘仁恭的亲兵近卫,由上官云阙担任统领。 “哎哟,你来干什么!?” 上官云阙抱怨道:“伱个女人,入军营作甚?” 此时,李莽领人站在对面,好奇的看了过来。 他亦是统领了一批近卫,以保证刘仁恭入营后,不会发生意外。 不过姬如雪却并未搭理上官云阙,只是蹙着眉,死死盯着台上的萧砚。 “看什么呢?萧郎天天都让你看,还急这一时?” “不对劲。”姬如雪低声了句,而后一把扯出上官云阙,趁人不注意,混在了人群之后。 上官云阙颇为嫌弃的拍着袖子,捏着兰指道:“什么不对劲,我看你才不对劲!” “他有古怪。” “谁啊?萧郎?”“对。”姬如雪很冷静,低声道:“自从前日救出刘仁恭后,他的眼睛就一直都是黑色,未曾转变过。” “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上官云阙鄙夷道:“我看就是萧郎这两日对你太冷淡,你是心生不满了吧?人的眼睛是黑的,有什么奇怪的?” 姬如雪蹙了蹙眉,小声道:“他修炼有九幽玄天神功。” “管他什么神功,难不成还能……” 上官云阙正还一脸无所谓,下一刻便霎时一愣,左右看了看。 “九幽玄天神功?冥帝那东西修炼的功法?” “前日,你我依照计划去跟踪李小喜,未曾跟在他身侧。”姬如雪语速很快,道:“但那夜过后,你有没有发觉他变得愈加冷漠了?杀气也重了许多。” “可我问过沧州那几个不良人,那天夜里,萧郎不过是在救刘仁恭时多杀了些许人罢了。” 上官云阙咬着指甲,下意识也压低了声音,“昨日咱们去看过,节度使府内外,压根就没几个尸体。” “不。” 姬如雪小脸绷紧,冷着脸道:“我怀疑,我们是被蒙在鼓里了。” “哎呀,你真是说的好吓人哦。”上官云阙摆了摆手,拍着胸口道:“你别吓我好吧,他信不过我,还能信不过你?总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变了个人吧?” “你不知道,他……” 姬如雪语速很急,但还未说完,耳中已传来了呜咽的号角声。 鼓声连绵作响,点将台上,终于念叨完的刘仁恭大手一挥。 “发赏!” 阵前,一桩桩木箱被抬了出来,李莽领着人上前,用刀刃撬开。 一串串金灿灿的铜钱,被摆在了万人眼中。 直到此时,一直都不怎么有反应的定霸都才终于骚动起来,不论兵将,人人都有喜色。 萧砚冷眼而视,似乎对他而言,这些人、这些钱财,都不过一个数字而已。 赏钱一直发了几个时辰。 直到日上竿头,漫天的兵戈淬着寒意,发出了震天的杀气。 “万胜!” “万胜!” “万胜!” 万丈豪情下,刘仁恭大声发笑,似是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自己金戈铁马、驰骋天下的时代。 但他的脸色马上一僵,只因萧砚伸出了一只干净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现在,起兵渔阳。” “遵令、遵令……” 台下,眼看着萧砚与刘仁恭二人被龙骧军一众军将簇拥下来,上官云阙急忙挤了过去。 “军使,咱们是不是还要对幽州……” 萧砚立住了脚步,而后眉头一皱。 因不止上官云阙,姬如雪也站在一旁,环胸看着他。 莫名的,他便心下烦躁起来,冷着脸避开目光。 “你,送雪儿姑娘回汴梁。” “这里,有我一人即可。” 说罢,他便看也不看两人,径直被一众军将簇拥着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上官云阙果然大愕,就要急追上去,却被同样板着脸的王彦章一把擒住。 “死娘们,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没听清军使的话?赶紧滚回汴梁去,上阵厮杀,可不是你这等人玩得转的!” 而后,他又转头看向姬如雪。 但这回,他凶狠的表情便是一滞,也不敢说什么狠话。因他当时在安乐阁中,是见过姬如雪伴在萧砚身侧的,遂只是点了点头,大步跟了上去。 …… 上官云阙大张着嘴巴,又惊又愣。 半晌,他转过头,苦着脸,“完啦,咱俩被抛弃了……” 姬如雪叹了一口气。 但好在已是她意料之中的情况,这会也不多言,只是寻来一匹马,兀自就疾驰离去。 上官云阙再次大惊,急忙翻马跟上。 “喂!你也要抛弃我?” —————— 终南山,藏兵谷。 几枚铜钱被洒在了桌面,各自呈列,全然没有什么规律。 但沙哑的声音已响起。 “贪狼劫,杀星坐守命宫。” “遇吉主富贵,逢凶煞桃……” 许久。 袁天罡负手走出了殿门,目光却是遥望北方。 “不过,福祸相依。所谓吉凶、利弊、得失,因人而言,倒不失为一桩好事。” “天下之雄,便在此劫之中了。” —————— 灵州。 玄都坞。 一位老妪杵着拐杖,终于走过了滚烫的沙丘。 绿洲之中,湖泊恍如明镜,映着天空上不断变换的白云。 从小径入内,便能看见一片草药园。 再往里,还能看见一圈打理得极好的圃,其上甚而还有蝴蝶,香气扑鼻。 不过圃间,尚有白骨累累,分不清到底是人还是兽。 老妪对这些却是半点兴趣也无,她缓步走上台阶,眯着老眼,轻轻掩开竹门。 屋中,秋千无风自动,风铃尚还在轻响。 不过。 其内并无人影。 厚着脸皮求票、求追读~ (本章完) 第110章 统帅 第110章 统帅 月末,暮春至。 诚然是太原,而今都已尤显燥热起来。绿意盎然的通文馆中,已有蝉鸣响起,蛇坑之下,一条条巨蛇早早苏醒,却只是盘在阴影中,略仰起蛇头,吐着信子。 若在往日,这时该有肉食扔下来,以供它们享用。但于今日,它们那个儒衫大耳的主人,却好似忘了它们。 凉亭中,一人影负手而立,手中把玩着一面脸谱,只是静观亭外景色,颇显惬意。 他并不束发,只是任由长发披肩,眼前发丝散乱,遮盖住了半边眼睛,显露出来的面颊白净,冠得上是贵胄子弟。 不过此人虽五官俊朗、气宇轩昂,全身上下却处处都有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阴柔感,旁人若相处之,恐多会心生疏离之意,不敢亲近。 但马上,亭外便远远传来了一道亲切的笑声。 “二弟久在潞州坐镇,而今恰归太原,便来通文馆拜访,实让为兄惊喜啊。” 听得动静,亭中之人便转头看去,正见儒衫大耳的李嗣源带着两个扈从,一手摇着修文扇,满脸喜色的大步走进凉亭之中,言语之间,尽是亲近之意。 但亭中人仍然只是面无动色,随手戴上脸谱后,才掐指戏腔唤道:“许久未见,大哥可安好~” 李嗣源双眼不易察觉的微眯,见清了他面上的脸谱正是红色。 而今晋王李克用,因双腿残疾,几已不理军事,这些年晋国的大小事务,也多指派膝下十三子代为劳之,其间各司其职,又各有不同的本事,时人遂给他们冠以“十三太保”的名号。 眼前这面戴脸谱的人,便就是十三太保中唯一一个李克用的亲子,晋国世子李存勖。因他精擅音律,又尤为喜爱戏剧,平常便也多佩戴脸谱,说话也惯用戏腔。 这么多年过来,李嗣源已能通过脸谱来判断这位世子的心情。 且他这些年为了研究李存勖,也特意寻一伶人学习过,知道红色脸谱在戏剧中,常表正面而友善,也便是俗称的“唱红脸”。 现下观之,其心情应是不错。 略一思索,李嗣源便捋着嘴角的八字胡,笑道:“为兄居于太原,自是安好的。倒是二弟,在潞州坐镇两年,久经战阵,真是瘦了许多……” 言语间,他挥退想要替二人煮茶的扈从,亲手煮了一壶,给李存勖倒了一杯。 他如仆役般在桌边忙碌,一边发笑:“听闻朱温那匹夫,这两年对潞州可谓是虎视眈眈,恨不能倾尽全力而攻之,当下关头,义父怎会召二弟回来?” 李存勖理所当然的接过茶杯,拂开衣摆,坐在李嗣源对面,冷哼一声,以老生腔唱道:“朱温逆贼~荒淫暴虐,犯我疆土,气煞父王。早晚~吾必擒之,早晚~吾必杀之。” 但旋即,他的声音又转为正常,不冷不热道:“大哥身为通文馆圣主,岂不知朱温现已陈兵沧州,欲对河北不利?潞州那边,有周德威留守,出不了事。” 李嗣源大惊失色,道:“这两月,为兄多忙于春耕农事,倒未曾关注此事!” “大哥理这些琐事作甚?” “呵呵,为兄不就只适合做这些事的。”李嗣源捋着胡须,谦逊道:“兄比不得二弟,能替义父开疆拓土。自要留在这太原,替义父打理好这些。” 李存勖摇头叹气,似对农事看得极为轻贱,而后取下脸谱,道:“父王召我,便是为了出兵幽州,趁早了断刘家内乱,以防梁军。当年刘仁恭反叛,气得父王不行,而今其子反目,正是重掌河北之时。” 听得此话,李嗣源掩在桌下的手便霎时一紧。 但他神色全然未变,关切道:“此乃大事,二弟可有让为兄帮忙的地方?” “我此次返回太原,部下将领皆留在潞州,若出兵河北,恐还缺几个人手。” 李存勖敲着脸谱,捏指唱道:“大哥这通文~馆,人才良多~,何不借吾几個帮手~” “哈哈哈,为兄还当何事,竟让二弟为此事专门跑一趟。”李嗣源满不在意的一挥手,道:“那就遣九弟十弟,随二弟出征河北。” 说罢,他又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十弟麾下的五百飞虎骑,二弟也一并带走,如何?” “大哥慷慨,我真是感激不尽呐~”李存勖站起身,双手举杯,将茶水一饮而尽,以表谢意。 李嗣源摆手发笑。 “你我兄弟,不谈这些。” 李存勖则是捏指,唱道:“从河北回来,我自当为大哥请功~” 而后,他就不再客气,如此稍表感谢后,便要负手准备离去。 但马上,他又忽地一顿,偏首望来。 “听闻大哥在年初,遣了一些人到幽州?” 李嗣源正起身相送,此时步子一顿,但也全无什么异色,只是笑道:“确有此事,为兄有一贤婿,与那刘守光有旧,念之遣他去交涉一番,或能有些成效。不曾想义父竟早有打算,如今二弟一出马,河北岂能不下?” 李存勖略略点头,负手就走。 “有些事,大哥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李嗣源听罢,只是一笑了之,而后拾起桌上的脸谱,好意唤道:“二弟,你的小玩意儿忘记带走了。” 后者却是头也不回,语气平淡。 “小玩意儿我有的是,兄长留着玩吧。” 其步子很快,几乎是在呼吸间,就已消失在了小径之外。 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李嗣源捋着八字胡,眯起了眼睛。 一扈从喜色上前,恭贺道:“世子如今,可谓是与圣主兄弟情深,圣主这两年的示弱,可见已有成效……” 这人不说还好,一出声,前者的表情马上阴沉下来,“蠢货。” “这厮今日来,哪是为了求助人手?” “咱们的世子殿下,这是顺手,来敲打我了啊。” 听过此话,扈从的脸色一变,继而不敢再言。 李嗣源则是把玩着那面脸谱,缓缓走到那蛇坑前,俯视下望。 巨坑之内,众蛇吐着信子,爬了出来。 “假巴尔一事,可查清是不是与世子有关?” “小人特意去了中原一趟,并未发现与世子有关的痕迹……”扈从垂着头,叉手行礼道:“依小人之见,世子那等心高气傲的人,恐不至于行此手段。” 周围的气氛霎时一凝。 这扈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马上解释道:“小人的意思是……” 但他的声音还未落下,全身已忽地被一股无形的力提起。 “圣主、圣主!啊……” 其被毫不留情的丢入了蛇坑之中,周围尚还安静的巨蛇霎时宛如疯狂,纷纷扭动扑来,只是一瞬间,那渺小的人形上,就已被缠满了大大小小的蛇躯。 “不是他,那就是你了。” 李嗣源眯着眼,抬手戴上脸谱,却发觉这东西竟盖不住自己的脸。 他遂长叹一声,随手将其丢进蛇坑。 “真是,惹人厌烦。” 而后,他的身形远离了蛇坑,向外而去。 “来人,召六弟。” —————— —————— 临近夏日,大雨又如瓢泼一般的灌了下来,浇得整个天地白茫茫的都不可见。 蜿蜒从兴隆清灰岭向下淌来的泃(ju)水便缓缓暴涨起来,已不复往日的平静,只是在风雨中翻卷着滔滔浊浪。 泃水在渔阳以西,间有平虏渠、泉州渠,是可通航的河道,在汉末曹魏年间,就可经此转运中原的军需,抵至长城之下,谓之战略要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应民用之物,如盐、粮、茶等等,亦是经此从卢台(今天津)南来,可一路送至檀州。 故整个河道的渡口向来繁盛,每天来往的驳船达十余只,亦有左近的纤夫等等为之效命。 泃水东面岸侧,几处险要之地,皆已设有哨卡堆拨,一应纤夫、驿船,皆扣之留下,不得随意往返。领兵之人,却是一漠北渠帅,以及刘守文所部的一个小军官。 除他们麾下的数百守兵外,哨卡中还有一小部分燕地土著。 自漠北南下以来,刘守文一扫颓败之势,除招揽溃败部众外,还强攻、恐吓勒索整个辽东乃至渔阳左近的豪强、村寨,令他们出丁入伍,供应军资,保障他能够东山再起。所以只在这短短一月间,他又马上拉起了一支足足凑够三万丁壮的队伍,余者老弱,更是不计其数,全凭其随意差使。 东面已传来消息,刘守文亦已自称幽州留后,言之待击破刘守光后,就迎刘仁恭重归节度使之位。但他到底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在这风卷雨疾的天气中,漠北人作为留后的强援,自是不愿出棚屋的,而刘守文遣来的这一营自诩精锐的人马,亦不肯冒雨警戒。 所以几处险要之地,竟都交给了这些新入伍的丁壮。 说是丁壮,确实除了壮之外,便别无其他了。整个新编营,实有人数二百三十二,还缺额十八,不说有没有坐骑,连一套完整的铁甲都没有,除了几十张弓,人备一件刀矛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只因刘守文为请漠北南下,是咬牙了大手笔的。 河北几镇,确实可称得上是富庶,单是军器所都是几十处,全胜之时,全军披甲率可过六成,已是天下响当当的强藩。 但此次光是为了让耶律阿保机应援南下,刘守文大手一挥,就赠送了整整一万多套铁甲、几千领战袍,余者军械,不计其数,可谓是把家底都掏空了。 且更是为了供应漠北那两万余骑,渔阳左近都被他搜刮了一遍,百姓都已成了难民也似。 连刘守文都穷到了如此地步,也就不怪这营丁壮如此寒酸了。 起码,还有刀矛不是? 铺天盖地的大雨淋得浑身湿透,脸上都是雨水,糊的眼睛几乎看不见。 田道成抹了一把脸,木着脸站在河边,愣愣看着对岸。 泃水西面,本该有几个村庄,以及几片还未来得及收割的冬小麦。而今家家屋屋却都已残败,给折腾得干干净净,这些日子,营中的漠北杂胡多次渡河光顾,几乎抢干净了几个村庄里为数不多的积蓄,且除此之外,还掳了一批女子,充作他们的营妓。 至于那些男子,反抗的则杀,不反抗的便押回渔阳大营,若是战后未死,就带回关外,世代为奴。 枉这里还有一营刘守文遣来的精锐,面对漠北人的这些暴行,却是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故至现今,整个河道两岸,几乎成了死地也似,除了他们这些兵,就再没有半个活人了。 “田大哥。” 有人从后面跟了过来,站在身侧,低怒道:“那些杂胡,又开始了……” 田道成自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今日这么大雨,漠北人蜗居在棚屋中,必然会对那些掳入营中的女子,再做出一些人神共愤的事来。 但他除了下意识狠狠捏紧拳头怒上片刻,却终究别无他法,只得重叹一声,扭过头去。 “田大哥,你还愿这般下去?” 跟来的人咬牙切齿道:“这些狗东西,畜生不如的玩意,如今不过狗仗人势,让刘守文那杂碎放进来,才不过侥幸能在俺们的地界儿上撒野!往前倒数一百年,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说到此处,他便压低声音,来回环顾,恶狠狠的按着刀柄,:“不如,俺们反了吧!你是领头的,大家都服你,俺们两百多号人,怎么也能咬下他们一口肉来!如此窝囊下去,对得起这些受苦受灾的燕地父老吗!?” 田道成几乎是瞬间意动,且回过头,才发现已有不少人,不知何时悄悄围了过来,各自脸上揣着冷意,分明是早有所备。 看大家都一脸热切的看来,他险些就马上应承了,但旋即,他的嗓子就是一干,握住刀柄的手也松开,垂头丧气的摇了摇头。 “我们这一起事,倒是痛快了。可我们尚还被关在渔阳的家小怎么办?” 此语一出,所有人皆是一怔,而后,气势缓缓泄了下来。 纵使是那一直鼓动的人,也沉默起来。 燕地多侠气,他们一众几乎是各个都傍有些许武力,来自辽东的各个村落坞堡中。 但刘守文以及漠北的大军倾轧而来,大的豪强坞堡尚且好说,遣一些质子、送一批钱财,也就过去了,但如他们出身的那些小坞堡、村寨,岂能螳臂当车? 家人老小皆被押至营中,再将他们挑选出来,新编成了可以随意驱使的丁壮营。 可以说,刘守文就没给他们反叛的机会。 众人一泄气,遂都只是垂头丧气的散去,淋着雨,忍受这一被杂胡屈辱的生活。 “若是刘守光打胜了……” 田道成再次抹了一把雨水,喃喃道。 “胜?” 旁边那人不屑一笑,“他们刘家父子,有一个好东西吗?俺们家小被扣在渔阳,谁胜谁败,都不是什么好事!” 田道成遂沉默。 他甚至都不敢保证,自己的家小,真的安全吗? 唯有祈祷。 希望那些军将信守诺言,真打胜了,就放他们的家人回去…… 脚下,滔滔的河水翻滚不止,浑浊不堪。 仿佛整个耳中,只剩下了这嘈杂的河水声,上游的浮桥,正顺着河水上下摇摆。 浮桥? 田道成心下一惊,这一浮桥,还是那些漠北人渡河而去的时候搭起来的,按理来说,应当马上撤毁的,但一直因为各种原因,留到了今日。 若是西面有人袭来,恐怕是一桩坏事。 不过,西面真的会来人吗? 犹豫了下,田道成招呼了几个人,还是准备上去先将这浮桥拆掉。 谁胜谁败,对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但眼下,筹码是被刘守文攥着的,他不敢赌。 不过待他恰拿起长杆,欲要钩出浮桥下的一座小船时。刚刚抬头,突然看见一骑士立马在了浮桥对侧。 这骑士戴着铁盔,头盔红缨已完全湿透,黏在了铁盔上头。身披肩膊甲叶的半身软叶子铁甲,胸口还有护心镜,被雨水冲刷的噌亮。 其单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里,就冒出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森森寒气。 田道成下意识大骇,眼睛却是霎时和这骑士的目光对上,隔着几丈远的距离,他却仍然察觉到,那对眸子似乎全无感情。 下一刻,那骑士重重的一夹马腹,森然撞来。 众人恰在此时才反应过来,钩船的钩船,回身拿矛御敌的御敌。 但还未待他们吼出声来,那骑已猝然跃到河这一侧,当啷声中,一柄唐刀竖在了田道成的颈口。 所有人皆是一惊,愣愣不敢出声。 就连田道成都尚还在愣神。 坐骑上,这骑士浑身甲胄只是滴着雨水,唐刀上,杀气森森。 那铁盔之下,尚还有一张青铜面具,但其出声,却是一道青年嗓音。 “你们,是被裹挟的汉人?” “是、是……”旁边的人唯恐答慢了,田道成的脑袋就不保,当即应话,声音发颤。 “引路。” 这骑士却是霎时收刀,竟全然不怕他们反噬一般,无所谓的趋马上前。 “尚还自认是汉人的,有一丝血性的,便跟上来。” “我带你们,杀杂胡。” 众人皆是大愕然,下意识面面相觑起来。但惊诧还未过,身后却已再次传来响动声。 一回首,他们只是惊恐的看到,在雨雾里头,在这铁骑之后,鬼魅一般的又冒出了无数骑马的人影。 这些人影,人人盔甲兵刃精良,铁盔上的红缨如血一般鲜红,撞碎了大雨。 他们都只是沉默着,趋马扑过了晃荡的浮桥。 继而。 隆隆马蹄如雷,杀入了泃水之后的大营中。 (本章完) 第111章 向前 向前 第111章 向前 向前 “轰隆。” 雷鸣声起。 大雨如注,不大的营寨内,几无人影。只有草草立起的箭塔上,还立有几个弓手的影子,却都只是兀自缩着,只想着赶紧下值换人。 营寨里,有隐隐约约的狂笑声响起,却不知又是哪家的姑娘遭了殃,被漠北人拖进了帐中。 这些弓手虽各自都不是滋味,但也只能在大雨里沉默着,承认自己的窝囊。 须臾,下方传来了踏水声。 “喂,你们不能入营。” 有小队头翘头一看,便看见了大雨里头,十来个衣着简陋的丁壮跌跌撞撞的聚了过来,于是起身板着脸喝斥道:“河边给你们搭了棚子,来这边作甚!?” 箭塔下面,田道成犹豫了下,迎着雨大声道:“弟兄们吃食都用尽了,不妨开寨门放我们进去取一些?” “寨子里还有甚么吃的?” 小队头尤显不耐,挥着手驱赶道:“你们自去河里捞点鱼虾,多的也不用送过来了,自己留着吃吧。快滚快滚,寨门不会开的。” 几个立在箭塔里的弓手也只是不语,兀自看着好戏也似。 田道成嘴唇嚅嗫了下,还想说点什么。 但他周围的十余丁壮却已怒气冲冲,纷纷指手大骂:“直娘贼,同为燕人,你们凭什么不把俺们当人看?” 那小队头只是不耐烦,拈起弓怒斥道:“再不滚,老子就要让人见血了!” 现下虽是大雨,弓箭的威力只能发挥出六七成的样子,但两方的距离甚近,伤人并不难。且观他模样,甚而不像说笑。 所有人皆是心寒不已,目光却是看着那紧闭的寨门,脸色有些咬牙发狠的模样。 小队头眼见似乎有异样,便有些警惕起来,再次大声呵斥出声。 “不退者,杀无……” 倏然,一道雷鸣声再起。 乍然间,一道寒光恰如闪电般射出雨雾,正正直透这小队头的面目,在所有人几乎都未反应过来之际,这队头已经一个踉跄,瞪着眼睛从箭塔上直挺挺的倒下来。 下一刻,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寨墙上的几個弓手瞪大眼睛,正见雨雾之后,一道黑色的钢铁长龙已猝然奔了出来,而后在他们的注视下,霎时一分为二,向两边散开,呈半围之势,绕至营寨之后。 定霸都! 是定霸都! 已有沧州出身的弓手,通过这些人的装束,立马认出了这支曾在沧州城下大放异彩的精锐部队,浑身打了个战栗,而后目光皆是一转,放在了寨墙上那个已尽是雨水的金锣。 若有敌袭,当该敲锣示警! 但在同时,田道成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 “动手!” 他身侧的十余人早已等候多时,此时眼见骗开寨门不成,纷纷启动备用计划,从怀中掏出了一条条钩索,继而重力抛出,勾住了营寨最外层的栅栏。 其后,最前排的骑卒瞬间上前,一把接过粗绳,而后猛转马头,重重的一挥马鞭,齐力一拉。 嘎吱声中,插在土里的栅栏随即开始晃动。 田道成等人脱手钩索后,也没闲着,立马就去拾抬栅栏外的拒马等路障,以疏通阻碍。 寨墙上的弓手惊骇不已,终于喊了出声,而后张弓开始还射。 “敌袭!敌袭!” 但几在同时,他们恰拉开弓弦,或者想去捡那面金锣,脸上就带着羽箭颤动的箭尾,向下栽倒落去。 直至最后,几人还没来得及掩住身形,就已悉数毙命。 “轰……” 栅栏终于被暴力拽倒,训练有素的骑卒们不需下令,瞬间抽刀而出,直剌剌的踏碎泥地,勒马越过壕沟,猛然撞进营寨之中。 后面,同样身披定霸都甲胄的王彦章喜声大赞。 “军使神射!” 而后,他狞笑着提起铁枪,一骑当千,顺着大雨突了进去。 “军使有令,不得让人走了消息!” “一个不留!” 最后面,萧砚放下一张极重的步弓,将之挂在鞍鞯边。 他轻轻夹了夹马腹,趋马上前,将一柄铁刀抛给尚还在重重喘气的田道成。 “不想让更多人死,就进去把他们剁干净。” 后者咬了咬牙。 若是让这里的消息流传到渔阳,自己家小必然没命。 而最好的方法。 便就是,没有人能够活着回到渔阳…… 一旁,他的十余同伴已红着眼睛冲了进去。 “杀杂胡!!” ………… 营寨中,最大的一方帐篷,是那漠北渠帅的。 在听见那道栅栏轰然倒地的声音前,他正在系着腰带,尤为满足的咧嘴发笑。 里内散发着臭气的榻上,一衣衫破碎的汉女双眼无神,只是躺着,动也不动。 这渠帅也不以为意,他只是端起酒碗,豪饮而下。 这次南下,是来对了。 在草原上,各部争草场、争牧群、抢盐、抢奴隶,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哪里能有这般快活的生活?缺了什么,抢他娘的就是,这些汉女,也比草原上的女人更软、更香。 且最重要的是,这回南下,几乎没遇到能打的对手,刘守文的部下虽没交过手,但看起来就是一碰就碎。刘守光倒是能打一打,可惜前后夹击下,也是兵败如山倒,如今缩在渔阳城中,构不成什么威胁。 这种神仙日子,他都已经不大舍得回去了。 这下大王想当皇帝,让他当便是,最好就在这幽燕之地,建一个大大的王朝起来,也好让自己的儿孙一起享受南人的服侍。 正在这般想着,他的耳尖便是一动,似是隐约听见了一道“敌袭”声。 待他板着脸还欲细听,便听到了一道轰然的动静,似是什么重物砸到了地面的声音。 大雨虽滂沱,但依然能分清动静应是从西面传来的 “啖狗肠,南人真是废物!守着一条河,竟也将人放过来了!” 他想也不想,提着刀就怒吼着,想要唤自己的部下赶紧设防。 不过整个大营中,尚有漠北军三百余人,刘守文部五百余人,上上下下加起来都近一千人了。故他实则不怎么慌张,南人不堪战,是他亲眼见到的事实。 他大步向外出去,但恰走到帐门口,便霎时一惊。 两道马蹄声,已重重传来。 继而,两柄长刀瞬间划破大帐,进而组成一个半圆,瞬间从两边撕裂开来。 想也不想,这渠帅便向后翻身一滚,避开了两柄劈来的长刃。下一刻,他马上怒吼着起身,欺身而上,弓身撞在一恰才缓下速度的马腹边,巨力之下,竟将那一骑卒撞得侧仰落马。 很明显,这突袭而来的两骑皆被他惊住了。落地那骑更是嘴角呛血,似是被这一撞击伤的不轻。 这渠帅久经厮杀,可谓是部落里数一数二的勇士,当即持刀扑去,要一刀结果其性命。 但不待他劈下长刀,前方,再次传来了马蹄踏水的声音。 他遂凶狠抬头,正见一虬髯巨汉持枪撞来。 “南人,来!” 他浑然不惧,竟是持刀迎上,想要凭借自己的骁勇以步对骑。 刀枪相撞,在雨中闪出了一道火星。 旋即,那铁枪携着重力,猝然将枪头送入了这渠帅的咽喉,将其毙杀。 “杂胡,你或有几分勇力,但下辈子避着点爷爷。” “爷爷我,龙骧军王彦章是也!” 说罢,王彦章狞声大笑,再次拍马转去,杀入雨水中。 那定霸都的两骑面面相觑,而后一声不吭,随之其后。 直至现下,整个大营才猛地反应过来。 赤膊乃至未着裤子的人影持刀冲出帐篷,几是瞬间被枭首。 有尚还避在帐篷里的,帐篷都被劈碎,死在乱矛之下。 营寨之中布满了惊呼惨叫,以及变了调的怒吼声,到处都有什么号角敲锣声响起,甚而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个能响的,皆是被人拼命的敲响,以唤起营中守军布防。 但密密麻麻的铁骑即既然已杀入大营,怎会手软,从四面八方涌入后,就开始大开杀戒,但凡是束辫、操着听不懂的语言的人,提刀就杀。 若有反抗的汉人,亦是同样杀翻。 到处都是骑卒来回奔驰,整个营寨好似都已被搅烂,帐篷碎裂,木架倒塌,成了一片狼藉。 到最后,有人已反应过来,只是连滚带爬的就往关押坐骑的马棚跑,期望能夺得坐骑,尚有一战之力。 但马棚本就是重点关注的地方,须臾就有人追上来,一矛从后将之捅死。 稍有几个运气好的,翻身上马后,也已胆裂,不敢再战,趋马就向东面逃。但恰出大营,就见营寨之后早有骑卒绕来,一见他们,就早有预谋的扑来,尽数围杀。 …… 布满雨水的泥浆中,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厮杀已至尾声,大队大队的骑卒却还在到处搜寻,但现下搜出来的,却只是围在一起,一齐看押起来。 萧砚被簇拥着驶入大营,他缓缓敲着马鞍上的铁环,闭目嗅了一下空中的血腥味。 不知为何,他现在竟有点喜欢这个味道了。 但在这之前,纵使是上一世,他都是格外排斥鲜血的。 面具后,萧砚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那边,王彦章大半身都是鲜血,咧嘴大笑着近前,而后在马背上抱拳。 “军使,搜得的尸首、活着的人,皆在这了,没有一人跑出去。” 萧砚点了点头,抬目扫视着被俘虏的几百人。 战斗结束的很快,三百余漠北人终究是有十几人留下了性命。因是遭了突袭,他们便还犹自不服,但也只是畏畏缩缩的蹲在那里,不敢抬头。 其余还有三百多,皆是刘守文部的步卒,大多数人很识时务,见是幽州来的人,又抵挡不了,很快就弃刃投降了。 萧砚便挥了挥手。 “押下去,后军缺少民夫,打散安排。” 王彦章应了一声,而后看着那十几个漠北人,“算你们走了好运!” “慢着。” 但这时,萧砚趋马来到了一处略显完好的大帐前。 帐中,几十位女子蜷缩在角落里,她们衣衫残破,几乎呈半裸的样子,皆是畏惧的埋着头,浑身颤栗。 萧砚沉默了下,下马,将身后的披风取下,走了进去。 “军使,她们是……” 王彦章不明所以,上前想要提醒。 却见那些女子都只是畏惧的不断后退,似乎恐惧萧砚那股森森的寒意。 但后者只是将披风盖在了一女子的身上,动作轻柔,似同安抚一般。 王彦章愣了愣。 营妓对他而言,对这世道的大头兵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了,何必多管死活。 但他不傻,立即上前,做样子似的让左右去寻完好的衣裳,一起拿来。 萧砚走出大帐,在一众俘虏上扫视了圈。 这时候,一众漠北俘虏,乃至一些汉人俘虏才开始慌张起来,纷纷有些心惧,畏缩的盯着地面。 前者没有多言,重新翻上马背,开始夹着马腹,领着人继续向东进发。 “碰过这些姑娘的。 “枭首。” 后面,王彦章大声应命。 继而,他转身看向一众俘虏,脸上的笑容便又显得狰狞起来。 —————— 大雨停下。 营寨残破,已被摧毁的如同废墟。 地面全是已然东去的马蹄印、轮印。 “我的娘嘞……” 上官云阙勒住坐骑,咂了咂嘴。 视线中,一个个头颅悬在木桩上,已被秃鹫和乌鸦啄的稀烂。 地面还有血迹,能看出有一个大坑的行迹,应是作为掩埋尸首的地方。 姬如雪早已用面巾蒙住口鼻,却还是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恶臭。 她双眉轻蹙,难掩忧心。 但终究无言,只是继续向前。 (本章完) 第112章 风起 云涌 第112章 风起 云涌 河北,渔阳。 一场攻势,再度随着号角声响了起来。 这场围城战,打到现在,已到了最残酷的时候。 守了一月有余,城中粮食几已告罄,守军都有些军心动摇起来。 而攻城方也没好到哪去,一波波的攻势下,能用的攻城器械都被摧毁殆尽,战场周围几乎连一株树都找不到了。而今的攻势,只是采用了最为残酷,也最是损耗人命的蚁附攻城法。 但刘守文不会蠢到拿自己的精锐去送命,只是遣部将驱赶着百姓民壮,让他们充作先锋,拼命的超前涌上,一次接着一次,就连守军的箭矢都耗费了大半。 北面大营,几骑直直趋入。 领头之人扎着小辫,头顶噌亮,几无半缕头发。身形壮硕,看起来已年有五十些许,盖因如此,又稍显肥胖起来。 但他的地位在这漠北大营中似乎很高,一路畅通无阻,径直抵达了中心的主帐外。 “辖底于越。” 帐门口的卫卒向他见礼。 这大汉却是不怎么理睬,一把掀开帘帐,就吐着唾沫大声道:“刘守文那厮攻城,也就这么回事了,某家去看了一眼,今日这阵仗,估计也拿不下来!” 帐中,正与几个汉人文士交谈的耶律阿保机皱了皱眉,而后挥手让几人退下,笑着道:“叔父何至于动怒,死的是他燕地的人,又非自家儿郎,犯不着如此。” 作为年龄比耶律阿保机大了一轮的长辈,耶律辖底的语气并不委婉。 “咱们守在这渔阳城下,一个月以来毫无进展!除了不时在西面截杀了几波刘守光的突围人马,什么也没捞到!每天就干等着,有甚意思?” “此次南下,得甲胄、器械、钱财不计其数,岂能言之无进展?”耶律阿保机好笑道。 “渔阳不下,咱们就一直被困在这里,哪里也去不得!” “刘守文已许诺,待渔阳城破,允我们取城中之物。” “只取城中之物有什么意思?儿郎们憋了这般久,不能屠城好好放纵一番?” 耶律阿保机眯了眯眼,道:“叔父是什么意思?” “还不是因为你定的什么破规矩!”耶律辖底重重的坐在一交椅上,不满道:“即已南下,为何要阻拦某家劫掠南人?天天守在这城下,真是嘴巴淡出个鸟来了!” “几番与叔父讲的道理,叔父怎还不明白?” 耶律阿保机耐着性子解释道:“本王说过,漠北不可能永远待在塞外,而今若是大肆劫掠,坏了咱们的名声,今后扩疆至关内,怎么与南人百姓相处? “这种事有刘守文背骂名即可,东西是他抢的,人也是他掳来的,咱们不过是来援助一番,打完就要走的。 “不过,咱们又不是一走就不回来。今后开疆拓土,亦要以民心为重。” “某家不想听你讲这些!” 耶律辖底粗鲁的打断道:“如今南下这么久,儿郎们都想家了,终日又没事干,少不得就要心生抱怨。你个大王是听不见,某家倒是早就听得心烦。 “某家就一句话,能不能抢南人的村寨、城镇?!” 几是瞬间,帐中的气氛瞬时一愣。 些许护卫,将领,以及一些军参面面相觑,瞟着两個最为尊贵之人的脸色。 直到这会,耶律阿保机的脸色才终于沉了下来。 他没有让帐中人离去,以给这个叔父体面。而是立马重重的一拍桌子,冷声训斥道:“休说你是本王的叔父,今日就是本王的父亲在这,若是犯律,本王一样定斩不饶!” 耶律辖底愣了愣,似是没料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阿保机居然没给自己面子,遂脸色难堪,重重一哼,拂衣而去。 大帐内,所有人皆是马上开始忙碌起来,不敢去看耶律阿保机的脸色。 后者狠狠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继而面挂笑色,邀请先前那几个文士继续交谈。 但就在这时,一护卫慌张的撞开帘帐,杵在门口,欲言又止。 耶律阿保机皱了皱眉,招手令他近前。 那护卫便靠近了些,才附耳低声道:“辖底于越方才出了大帐后,言大王当着这么多人羞辱了他,一怒之下领着侍从回返草原了。” “屄!” 前者没保持住形象,下意识爆了句粗口,引得几个文士面色各异。 但他思忖之后,也只是皱眉挥手:“将此事报于王后,令她多加注意。” 护卫愣了愣,道:“王后已许久未遣信使回转了。” 耶律阿保机拧眉而起。 “本王谴去檀州的人,可已回返?” “暂时还没有。” 他便来回踱步,不时在地图上看了看,而后摇了摇头:“无妨,理应是刘守光留在幽州的人反应过来了,暂时截断了道路。王后多智,必会解决的。 “但方才之事,务必要想办法送到王后手中。” 那护卫遂领命而下。 耶律阿保机捏了捏眉,叹了口气。 他这个叔父,旁人比不得,是上一任夷离堇,也就是他现今的这个身份,只是夷离堇被他改为大王的称谓了而已。 耶律辖底曾经也是漠北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虽然十几年前权斗落败,远逃渤海,直到这些年才重归,但在漠北仍还有不少旧部,代表了一股不小的势力。也是他这两年在一直拉拢的对象,故才任其为仅次于自己的“于越”一职。 而今南下,将其也带在身边,除了以表笼络外,亦有提防之意。 不过其负气回草原,理应也不会出什么坏事。 耶律阿保机想了一下,派了一拨人马出去,想要劝回耶律辖底,起码也让其消消火气。 毕竟是自家族叔,他还是信得过的。 再不济,也有他的王后保障后方。 —————— 旷野中,数百骑呼啸而过。 一骑从后面奔了上来。 “辖底于越,大王遣人来了,想要劝你回去。” 旁边,有近侍狰狞发笑。 “于越,要不要动手杀了他们?” 此人一语既出,周围人都是杀气腾腾,满脸好斗之色。 耶律辖底却只是捋着自己的虬髯,一脸平静。 在这里,他却没有了在阿保机帐中那副鲁莽的样子。 “急什么,现下还未回草原,杀了人,岂不就代表某家与大王真正决裂了?” 他眯着眼,道:“遣人去告诉来人,就说某家实在想念草原了,不想再在南面受气,也好安安咱们这大王的心。” 周围的近侍都只是大笑,而后一人便依令而去。 耶律辖底不急不缓的趋着马,向旁边的人询问道:“耶律剌葛那边,如何了?” “剌葛惕隐,遣人从辽东来信,言王后已被困于古北口,不但接不到大王的信,一时也不会回转。 “而现下,万事俱备,只待于越回去主持大局了……” 耶律辖底眯了眯眼。 “也就是说,堵在古北口的人,是河东李嗣源的手下?” “想必是的。” 闻言,耶律辖底便点了点头,愈发对信上的“巴尔”更感兴趣起来。 但眼下,他却不再细想这些,只是持鞭重重一挥,奔驰向北。 虽说自己时年已过五十。 但他,也确实想过一过大王的瘾。 马背上,耶律辖底发出一声冷哼。 “斩某家?”到时候,谁斩谁,言之尚早! —————— 泃水向东三十里。 定霸都的大营已安扎下来,因再往东,就已极其容易被漠北或者刘守文部的游骑发现。 傍晚余晖,缓缓垂落在天边尽头。 萧砚负手立在望楼中,只是打量着整座大营里的兵卒。 最骁勇的那部,还是从汴梁带来的龙骧军。 这八百骑已折损了近两百,这一路杀来,可谓是谁挡杀谁,全无敌手,算得上是他能够执掌定霸都的底气之一。 前日冲营,也就是他们换上了定霸都的甲胄,将泃水那边的营盘瞬间冲垮。 可谓是百战之师,精锐中的精锐。 不过,他们终究是朱温的兵马,现下虽是自己统领,而后带着他们立功,却不能说他们就忠心自己了。 倒是王彦章,可以好好发展发展…… 他的目光转移,看向了占据整个大营的定霸都兵卒。 定霸都满额当有一万五,但现今不过一万一。其中,重甲步卒两千、重甲骑兵三百、轻骑一千五,余者皆是着皮甲的普通步卒。 不过,毕竟是刘仁恭举河北之力养出来的精锐,在这整个天下,也可以说是排得上号了。 对他们,萧砚才是真的眼馋得紧,简直恨不得马上取刘仁恭而代之。 但这支部队,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并不是那么好攥在手里的。而今也就是非常时期,才通过刘仁恭控制下来,但其后,少不得就是扎得一手刺。 刘守光讨伐刘守文,之所以没带他们,除了后者实在不堪一击外,也是因为他还没有信心能够掌控定霸都。 其中要费的心思,还有太多太多。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瞒住朱温,毕竟他是替朱温打河北,这些兵马,不是说能藏在手中就能藏住的。 故眼下,唯一能尽快笼络住的…… 萧砚回身,令人找来田道成。 后者正在照料马匹,因他与那两百余人皆算是降卒,暂时还不能受付重任。 “参见军使。” 田道成尤显恭敬,间或夹杂了些惧怕,一登上望楼,就单膝下跪。 但前日,他也看见了萧砚给那些受难女子披衣的情形,故实则对眼前这个年轻统帅有很大的好感。 “听王彦章说,你是辽东人?” “禀军使,在下早年确实随亲族居于辽东,但而今,辽东大半皆被漠北占据,故已迁徙至平州。” 萧砚点了点头。 “对漠北,你有什么见解?” 田道成一愣,显然觉得有些突兀,但仍是老老实实出声:“漠北,早年间实则没有这般大的能耐,还是从僖宗……”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 因他实则听到过些许风声,眼前这名年轻统帅,似乎是大梁的人。 “无妨,我亦称僖宗。” “呃……从僖宗年间开始,不断壮大。当时中原有黄巢之乱,各镇又攻伐不止,时常引漠北为援助,才至他们有如今规模。” 田道成想了想,又道:“燕地汉儿,常常多轻视漠北。但我认为,漠北实则凶悍,但多因各部落纷争不断,才显得战力不强。其若出现一强人,真正一统诸部落,或会成为中原的大威胁……” 萧砚眸中一亮。 他赞赏点头,“你读过书?” “亲族聚众成堡,其中收藏有书卷,曾经侥幸看过一些。” “那么,有没有志向,做出一番大事业?” 田道成一愣:“军使的意思是……” 萧砚笑了笑,并未明说,只是道:“我有意招揽似伱这等、被贼人毁去故土的燕地汉儿,单独编制成军。不过,尚还缺一个统领。” 前者瞬间大愕,等反应过来后,便不住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在下才疏学浅……” “无妨,你暂任统领,就是一草台班子,不用费多大的力。而且,我很看好你的能力。” 田道成闻言动容,而后犹豫道:“可……” “放心。” 萧砚拍了拍他的肩,迈步走下望楼。 “我说过,会救你们的家人出来。 “我这个人,承诺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好好想一想,想好了,来大帐寻我。” ………… 下了望楼,萧砚捏了捏眉心。 这几日,他总感觉心绪不宁,似乎有一股躁动之火,不断催动着自己向前、向前、一刻不停的向前! 他吐出一口浊气,准备回大帐打坐。 过两日或许会有一场恶战,他不想在这个关头出什么差池。 但就在这时,几个定霸都骑卒大步过来。 “军使,擒了两个细作,称是要见你。” “让王彦章处置。” 萧砚强压着不耐,折身回返。 不过还没走两步,他就听到了一道不阴不阳的中性嗓音。 “哎呀,说了别碰我!我是谁你不知道没关系,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可是你们军使的红颜知己!敢碰她,十双手都不够你们军使砍的!” 萧砚蹙起了眉,大步过去。 果然,正是上官云阙和姬如雪。 两人倒没有被怎么样,尤其是后者,没有出现想象中被捆住的场面。 但一众定霸都兵卒只是持刃围着他们,限制他们行动 “哎呀,萧郎!咱们可算见到你了……” 马上,上官云阙就看见了萧砚,当即捏着兰指惊喜唤出声。 但后者只是沉着脸,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姬如雪拧着眉,闯过几人的阻拦,疾步近前。 这些定霸都兵卒果然不敢动手,遂只是恶狠狠的押着上官云阙,似要活吞了他。 “我不是让你回汴梁?” 萧砚一把按住少女的肩膊,力气极大,甚而已让后者感到疼痛。 但姬如雪只是咬着唇,压低声音。 “太原有人传信给上官云阙——” “晋王世子李存勖,出兵河北了。” (本章完) 第113章 魔 第113章 魔 天空中,一道鹰唳突兀响起。 “这里、这里……” 下面,上官云阙一个劲的招手,那只异常英俊的海东青却是不理他,在空中不住盘旋,寻找主人的影子。 但最后,它还是被上官抱住了。 “你看看,人家根本没时间搭理你嘛。你以后不如就跟着我,也不用整天南来北往的飞,多累人啊。” 海东青却只是歪着脖子,一眨不眨的盯着双帘紧闭的大帐。 待上官云阙想要取它脚踝处的信筒,它才猛然转头,用硬且锐的鹰喙去啄他的手。 “得!” 上官云阙举起了双手,而后摩挲着自己性感的小胡子,撇了撇嘴:“不给看就算了。” 但他仍然眼珠子转动。 这几月跟在萧砚身侧,后者大多数的筹划乃至打算他都已了然如心,而后偷偷写给袁天罡与石瑶两人。但唯有这道不时从北面来的消息,他还尚未打探到其中具体的内情。 心痒得像被猫咪挠啊…… —————— 不同于外间上官云阙的抓耳挠腮,大帐中,静谧的空间里,好似连两人的呼吸都听得见。 姬如雪环胸倚靠在木柱上,只是盯着萧砚,沉默不语。 后者却是很刻意的避开了她的眼睛,来回踱步不止。 “不管怎么说,你都要回汴梁去。” 许久后,萧砚停下脚步,锁眉道:“且你们就算留在这里,于我也并无什么益处。” “可李存勖出兵的消息,恰恰就是我们带来的。”姬如雪反驳道。 “然后呢?” 萧砚声音微沉,“这一情报,你们带来的确实很及时。但你留在这里,于我何用?你可对敌吗?可上阵吗?可自保吗?” 很显然,他不耐烦的表情已摆在了脸上。 “我要替岐王盯紧伱。” 但姬如雪并未去回答那些棘手的问题,只是清冷着脸道:“你若死在北地,谁去兑现给岐王的承诺?须知,在中原的一切准备都已砸下去了。” “我死不了!”萧砚拧眉而起,继而重重的一挥手,毫不犹豫出声道:“你难道还没看出来?我不想带着你这个累赘!” 少女的拳果然攥紧了。 萧砚遂上前一步,以自己身高的优势压迫道:“你难道真以为,我对你会有特别的优待?傻不傻?我不过……” 少女的脸色甚为难看,似是被这一言惊住了。 前者便加重了语气,“我不过只是想玩玩……” “砰。” 但不待他说完,一拳已猛地砸到了他脸上。 这力道极大,甚至远远盖过了方才他攥住少女肩膊的力气,毫无防备之下,萧砚几被打了个趔趄,向后倒退了一步。 下一刻,他就觉衣领被死死拽住,待转头,少女洁白无暇、却又是这个年纪特有的明媚脸庞已欺压过来,几乎与他贴脸而至。 姬如雪的眸中,清冷、倔强、却又显得格外愠怒。 萧砚愣愣的,能看见这双往日里他最喜欢的明眸里,渐渐噙出了一层水雾。 这一次,他的眼睛里便出现了一抹慌乱。 许久许久,但似乎又只是这么一刹,姬如雪就一把松开了他的衣领,背过身。 但松手过后,她反而由此难过起来,吸了吸鼻子。 “你赶不走我。” 留下这么一句话,她便已大步走了出去。 萧砚擦拭了下嘴角的血迹,愣了愣神。 他怎么可能,会被一個武功都不入流的女子伤到? 坐在凳上呆了半晌,他才起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萧郎,你和那姬姑娘……?” 上官云阙恰时的捧着海东青凑过来,小心翼翼提醒道:“我看她,脸色可不太好呐……” “哎哟,你这嘴角怎么还有个乌青?” 萧砚眉头便冷冷的蹙起。 前者讪讪一笑,轻轻扇了扇自己的嘴。 “你护着她,暂时留在营中。”萧砚伸手,让海东青跳到自己臂上,取下了信筒。 “这……”上官云阙挠了挠头,讪笑道:“营中留着女子,是不是有损你的形象?” 前者遂斜睨了他一眼,“没让她和我住一起。” “她不和你待一个帐篷,这营中尽是臭男人,还能……” 萧砚沉默良久,吃了个哑巴亏。 上官云阙见他不说话,只得挠着脑袋准备退下去。 “等等。” 萧砚取下了信筒中的信,将海东青递给上官云阙。 “给李莽发信,让他令刘仁恭严防晋军,若是实在挡不住,河北哪里都能丢,唯独要把幽州守住,待我回转。” “得令。” 上官云阙得了差遣,立即高兴起来,旋即离去。 萧砚沉吟了下,又让人找来王彦章。 “军使,你唤末将?” 后者步入帐中,定眼一瞧,就嚷起来嗓门。 “呀,军使你这嘴角……” 但他的声音马上就缓了下去,垂着脑袋,不敢直视萧砚那双冷峻的眸子。 萧砚攥着毛笔的手格外用力,似是使出了几分杀气一般,将字写得墨透纸背。 而后,他盖了自己“幽州果毅都尉”以及“河北行营左先锋马军使”的印章,将它递给王彦章。 “遣几个能手,护着此信南下。务必要将它送到杨师厚,杨招讨使手中。” 王彦章牛眼一亮,“要对沧州动手了?” “不。” 萧砚摆了摆手,“沧州不急,我需请杨招讨使禀奏陛下……” 他回身一转,从案上寻出了一张舆图。 将舆图拿起,以让烛光能映得更亮,而后,他便示意的在“潞州”二字上点了点。 “所谓,围魏救赵。” 王彦章愕然了下,但他也是熟读兵书之人,并非单纯的莽夫,当即明悟过来,小声询问:“晋国出兵了?” “你我心知即可,不可让旁人知晓。” 萧砚挥了挥手,“速速去办。” “喏。” 前者马上匆匆离去,开始着手安排此事。 萧砚虽觉事情似乎乱成一团麻,但不知怎的,方才挨了一拳过后,心绪反而宁静许多。这会有条不絮的安排了几件事情,才自顾坐回帅案后,从袖中取出海东青带回的信件。 “漠北王庭内乱之势已成,耶律阿保机必然大权旁落,勿忧。 “但需警惕……” 他眯了眯眼,将字条尽数展开。 “漠北大萨满,似已出关。” 信件不大,只能携带这些字迹,但在这信件最后,有一个不良人专属印记。印记旁,还特地有一个用红笔圈出来的“危”字。 三千院在漠北待了几个月,显然了解了许多隐秘之事,才特意发来信件,以供提醒。 “大萨满……” 轻声念着这三个字,萧砚蹙起了眉。 “奥姑?” —————— 夜幕笼罩,整个大营里,已不再允许有人策马。 唯有稀少的刁斗灯火,映着点点亮色。 因距离渔阳仅有几十里,夜间也不敢大量灯色,以防对方游骑亦或斥候打探到。 虽说自己也派出去了斥候,但谨防意外,不是坏事。 除却能在营中值守、巡视的兵卒,此时各营人马皆已着甲入睡,不得窜营、不得大声喧哗、不得随意走动。 事实上,这些厮杀汉子,恰一挨着席面,就已纷纷把呼噜扯得震天响,浑如死猪也似。 这夜里,恐怕只有在营外夜巡的骑队,不能听见这些扰得人心烦的杂音。 …… 姬如雪冷着脸,只是着一身男儿甲胄打扮,一丝不苟的护在主帐门口。 向里入帐,萧砚仍还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作为一军统帅,实则经验并不足够,这一路除了自己不断学习外,还多请教王彦章以及定霸都的那些宿将。而今大战在即,他需要将几方动向中,一切值得注意的地方规划整理,并入脑中。 好在,他的进度很快。 【已系统学习完《孟德新书》,开始吸收转化‘十三篇兵法韬略’,最后一篇‘政略’,已吸收完成……】 萧砚面色平静,将案上自己书写出来纸张拾起,在烛灯上尽数焚去。 继而抬头,便虚掩了下眸子。 帐帘已然被挂起来,夜风不断向内席卷,但因此却更让他脑子清醒,且能够第一时间知晓营中的动静。 少女的裙甲,亦是随风晃动。 纤细的腰,被腰带束得更是盈盈一握,虽着了皮甲,但那曼妙的身姿,却好似依能感受得到。 一股邪火,似已按捺不住。 萧砚的脸色一变,继而拍了拍自己的脸,神色有些阴沉起来。 不知为何,他现在竟然有些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了,不论是对权势、厮杀带来的快感,亦或者是女色……似有一股邪念,被悄然放了出来。 他难看的皱眉,摊开手,掌间黑雾便霎时弥漫而出,其中蕴含的癫狂杀意,比半年前浓厚了不知几倍。 凝视着这股阴森的黑雾,直到其恍如实质。 莫名的,他的神智再次恍惚了下。 鬼使神差的,他已愈加渴望和耶律阿保机的战争了。 届时,杀戮之下,战场上定然无一人活着。 只要他不死,就无人可活…… 目光中,似已看见了鲜血喷涌的战场,无数人陷入厮杀,却又旋即死于刀刃之下。 而他,便是那尸山血海中,唯一的站立者。 恨意?杀意? 不过只是他前进的手段罢了,无数人愈加恐惧他、害怕他、甚至仇恨他,都不过是促成神功修成的法则。 “……” “你在想什么!” 耳中,忽地传来了清冷的呼唤声,肩上亦不知何时搭了两只手,正不断摇晃着他。 萧砚眸中的黑雾瞬时褪去。 他满头大汗,似惊悚般的向后暴退,避开了少女的手。 “你到底怎么了?又,入魔了?” 姬如雪虽刻意冷着脸,但眉眼中已有忧色,拾着手帕,想要替他擦汗。 “别碰我。” 萧砚拂开她的手,背脊上全是汗水。 而后,开始踉踉跄跄的向帐外走去。 姬如雪已维持不了脸上的冷意,眸里带着慌乱,匆忙跟上去。 却见前者只是弓身如虾,在帐门口大喘着气,将手指蜷在嘴边,猛地一吹口哨。 这道哨声比起夜中的风,好似全无动静一般。 但须臾,两道身影霎时从夜色阴影中凭空显了出来,而后迅即近前,正是两个斗笠青衣的不良人。 两人看见眼前情形,皆是大愕。 “校尉,你这是……” 萧砚脸色已显得有些狰狞,却仍只是咬牙出声。 “速传我令—— “迅速寻来,尸祖降臣。” 两个不良人完全不敢耽搁,当即一抱拳,急而又急的隐匿遁去。 “得令!” 后面,姬如雪额上都生汗,过去,想要攥住萧砚的手。 “别碰我。” 萧砚猛地拉下帐帘,继而终于支撑不住,双膝重重的跪在地面,似已压抑不住颈上不断蔓延的黑雾。 “你快出去…” “碰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姬如雪的眸中一怔。 萧砚却是不住的挥着手,想让她快点离开。 但旋即,他的浑身一颤。 少女身上的清香,已扑鼻袭来。 而他的整个额头,皆已抵在了少女的腹前。 姬如雪双手揽住他的后颈,只是死命的拥着他。 她紧紧咬着唇,眼角渗出了泪,语气中却决绝,只是揽着他,这么揽着他。 “我说了 “你赶不走我。” …… —————— 古北口。 关隘下,尸首遍伏于地。 城头间,新鲜的血液,已再次盖去了干涸的血,数具漠北人的尸首耷拉着,半身悬在垛口边。 向北两里之地,几骑簇拥着述里朵登上了缓坡。 这里只能勉强看见城上的战况,但很显然,这一次还是没能拿下这险峻的关隘。 古北口的险峻,不是说说而已。 “两崖壁立,中有路,仅通一车,下有深涧,巨石磊砢,凡四十里,为险绝之道。” 几人并列一排行走已是勉强,何况是攻城。器械难以运抵,只能用长梯蚁附,但厮杀几日,死了几百人,竟没有在城头抢下半片立足之地。 “王后,遥辇将军也退下来了……”有将领小心翼翼道。 “再攻。” 述里朵眼睛都不眨,语气平静。 “今日不过关,让遥辇拿脑袋来见本后。” 周遭几个将领皆是揣揣,不敢吭声。 直到最后,还是世里奇香壮着胆子打破沉重的气氛,抬起挂了彩的左臂,指向关口。 “王后,这险关实则并不足以拦下咱们的大军…… “只是这关内守军,确实强悍。奴二十余年,从未见过这么配合默契的部队。奴前两日与他们交过手,这些人几乎各个都有中星位乃至以上的功力,且除了个人骁勇外,他们还格外遵守军令,配合之默契,形同一人也似。 “且惊人的是,这些人不但手上功夫厉害,身法也是诡异,居然各个都能凭空消失,又在眼皮子底下钻出来,虽然奴与遥辇能根据气息、声音,将他们寻出来。但我们的普通士卒,拿他们完全没有办法……” 说罢,她已是大气都不敢喘,死死垂首。 以期望这王后给的压力能够小一些。 但述里朵的脸色依然平静,淡声道:“本后不管这些,中原人有能耐,早已告知你们,偏偏汝和遥辇轻敌。今日已是第四日,本后不想听伤亡数字—— “本后只要古北口。” 世里奇香面容憋屈,似是也有几分感到难堪。 枉她自称漠北罕见的高手,却连这么些个中原人都打不赢。当着这么多的人,她已是惭愧至极。 但她只是叉手请命。 “奴,希望能调派大贺枫……” 旁边有人小声提醒道:“前两日攻关不克,就已请祭司南来了。” 世里奇香咬了咬牙,似是头回感到这般屈辱,终于不再出声,请命而下,汇入了攻关的军马中。 但不过许久,前方忽地传来了惊呼声。 述里朵虚掩美目,循声望去。 古北口的关门,倏然被人由内打开了。 须臾,世里奇香折转回来,喜声禀报。 “王后,关内守军,逃了……” 闻及此言,述里朵却是轻蹙眉头。 但左右的将领,已纷纷惊喜。 “王后,南人定是士气已绝,不堪再战了。” “王后,入关吧!儿郎们早已憋了火气,恨不能撕碎这些难缠的中原人!” 军心如此,述里朵便也不再约束,终于挥了挥手。 “入关。” 号角声立马响起,无数步卒、胡骑,开始倾轧碾入古北口内。 但恰进关城,又有人来禀报,说是发现了一件东西。 …… 世里奇香领着人护在前侧,一路警惕扫过各个角落。 关城中,一座雄伟的关楼矗立。 楼内,身形肥硕、高大的遥辇弟弟五体投地,完全不敢抬头。 纵使地面还有粘稠的血迹,他也是纹丝不动。 “末将无能,请王后责罚。” 述里朵却是不理他,反而对其身后的桌案格外感兴趣。 案上,立有一页裁好的宣纸,纸上压有砚台,以固定之不会飘走。 她便伸手去取。 世里奇香急忙上前,抢着去拿。 “王后,小心有毒……” 但述里朵只是拍开她的手,虚掩起美目,拾起了宣纸。 纸上,字迹早已干透,甚而看得出是极早就已写好的。 “某在渔阳城下, “静待王后。” 裹着血腥味的微风拂过,轻而易举的,就卷走了她手中的纸。 “王后,这……”世里奇香去捡起。 “马上传令全军!” 述里朵步履匆匆,疾步向外。 “一刻不停,急速南下!” 世里奇香被她的语气催的都慌乱起来,眼见遥辇弟弟还趴在地面,就是狠踹一脚。 风中,继续传来了述里朵急切又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 “还有,传信王庭。” “召,奥姑南援。” (本章完) 第114章 希望 第114章 希望 蒙蒙的亮色,弥漫于各个帐顶间,为肃杀的大军营寨,笼罩了一层静谧的气息。 列在架上的长矛上,还悬有夏夜的露水,鸟鸣声从远处的树梢间传来,终于让萧砚缓缓苏醒,全身好似疲惫不已,脑门也是极为胀疼,隐隐散着一股不适感。 待完全清醒,便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香。 抬头,能看见少女洁白圆润的下颌,帐中虽还幽暗,却好似能看清她脸颊上特属于少女的绒毛,长长的睫毛在眼帘边轻颤,却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而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被姬如雪拥在怀中的,脸颊边有些硌得慌,却是正抵在她已颇有规模的胸口前,硬且冰的铁甲,便随着呼吸而轻轻起伏,硌得他脸疼。 再环顾四面,却不知在何时,两人已横躺在坚硬的板床上,正呈互拥的姿态,如此静静贴合着。 萧砚沉吟了下,想撑起身子,却发觉自己稍稍一动,少女揽着自己的手便也下意识拥的更紧,使他全然不得动弹。 “……” 直到此时,姬如雪也霎时惊醒。 四目相对,碰撞在了一起。 少女先是惊慌,待见到萧砚的双眸清明,脸上的忧色便瞬间转为清冷,一把将他推开了去。 而后,她便瞬间直起身,下榻,走到大帐中间,静默不语。 但就在这么一刹那,萧砚能很明显的看见,她玉润的颈口,交领素衫下,有一道很明显的鲜红吻痕,在起身而起的一瞬间,恰好显露出来。 萧砚的眉角霎时一挑。 不过他也于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掌传来痛感,抬手来看,却发现是因手指死命攥在掌间,而促从的几道伤口,虽已没再渗血,但整个手掌看起来却如血肉模糊一般。 很明显,这是他昨日夜里,因克制杀意而留下的伤痕。 沉吟了下,萧砚摊开手掌,一缕缕的黑雾涌出,霎时弥漫在伤口间,原本显得血肉模糊的手掌,旋即便在呼吸间开始恢复原样。 而后,便半开玩笑道:“昨日夜里,你应当离开的。” “因为,我是真的能做出让美人香消玉损的事来。” 姬如雪却不应他,只是用领口掩饰着红印,半晌都不转身来。 萧砚蹙眉而起,能敏锐发觉,少女的两条胳膊都在微微轻颤。 他便大步过去,一把将她按回了木塌。 少女冷着脸,挣扎着就要起身。 “别碰我。” 但她在萧砚手中,弱的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后者三下五除二,先解甲胄,再卷起衣袖。 原本白净的小臂乃至胳膊肘上,竟早已被勒的满是淤痕,远远观之,似若全是血痕。 萧砚的目光五味杂陈。 很明显,他若真的发狂,姬如雪是决意拦不住他的,但偏偏眼前这个蠢人就这么坚持了一夜,一刻都未松手,就算手臂要断裂,也好似无所畏惧一般。 心底里的杀意虽并未减去多少,但比之昨夜,已能重新压制。 此时,一股柔情,便不禁缓缓自起。 “蠢不蠢?” 萧砚回身,从帐中的药箱里,取出了一只小瓶。 营中是有随行医士的,但他们的医术未必能比得上他。半年前被他在曹州弄死的林大郎,虽武力不行,但一手医术已能算得上是老练,单论医术而言,其可不是泛泛之辈。 而后,他蹲在塌边,也不去看少女,只是自顾自的就开始撒下药粉。 姬如雪抿着唇,只是冷眼看着萧砚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而后以内力催动,替她化去淤血。 两人都只是沉默着。 半晌,萧砚长舒一口气,道:“不管你是厌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得好好谢谢你。若非是你,我昨夜或已在这场战事上,做出了什么错误的决策来。” 当时他杀心大起,说不得就要立即领兵直冲渔阳城下,届时他或能杀爽了,但后面的发展必然也会脱离他的控制。 但姬如雪只是偏开头,不看他。 萧砚摩挲着下颌,想了想。继而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扭转过来,而后凑了过去。 少女的美眸瞬间瞪大,眸中,尽是不可思议。 两唇轻轻贴合过后,旋即就要分开。 但萧砚的眼睛也陡然睁大,只因嘴角传来了剧痛,一股血腥味,瞬时就在唇间弥散开。 霎然,他擦拭着嘴角的血,站了起身。 “抱歉,昨夜说了气话。但你可以相信,我并非始乱终弃的人。” 他一脸坦然的模样,好似全然没有半分觉得不妥。 但姬如雪双手环在胸前,只是盯着他。 萧砚皱了皱眉,而后想了想,又要俯身下去。 “啪。” 少女拍开他的脸,力道却只是轻轻的。而后撇开了头,终究是没再掩藏住耳尖的绯红,小声道:“天亮了。” 但她故作从容,又马上转过来,盯着萧砚的眼睛,以显示自己没有就因这么廖廖一句话,就稀里糊涂的任由他欺负。 后者笑了笑,大步走出帐篷,开始传唤夜里的游骑主将,以及斥候主将。 姬如雪看着他的背影,手指只是攥着衣角,轻轻舒了一口气。 —————— —————— 厮杀的声音,又一次如潮水般的翻卷了起来。 渔阳城墙,比起之前,又残破了几分。 城外环城的护城河,早已被填得七七八八,间杂着乱石巨木、土袋、被烧焦的器械,乃至是人的尸首,都一股脑的填了进去。数十道可过人的通道上,密密麻麻全是举盾扑来的人影。 城墙根下,全是被砸毁、烧烂的攻城器械,这些攻具左近,又全是尸身。多半都是被裹挟强征来的百姓,如填命似的堆在了这城下,其他的也都是义昌军(刘守文时任义昌军节度使)士卒,尸身腐烂,满目疮痍。 但刘守文此举不是没有成效,渔阳的城墙,已是墙砖剥落,夯土所制的城基,也已经垮塌一部分,露出了一道巨大的豁口来。守军虽用栅栏去堵、沙袋去填,但密密麻麻的攻军,都只是不要命似的向这冲。 这豁口内外的泥土,都早已变成了暗红的颜色,一脚下去,仿若都能渗出血水来。 城墙头,一堆堆的死尸已堆成了山,不住的人影跑动,都是军官在不断的嘶吼,传达各式各样的命令。 “扔滚石!打退这一波,缺口就能重新补上!” “金汁!金汁烧好没有,赶紧他娘的抬过来!” 漫天的厮杀声中,无数甲胄精良的义昌军迎着箭雨,终于撞进了豁口处,但冲在前面的人,马上就被恶臭、滚烫的粪水浇的惨叫,在地面打滚。 后头,继续攻来的士卒只是一脸狰狞,仍然不住的冲击豁口处的守军。 这场攻城打到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刘守文已然发狠,不断的用自己的精锐往里冲,期望能一波冲垮守军的意志,结束这场残酷且又血腥的河北内战。 但城内的卢龙军亦是咬牙发狠,人人都知道城若破,守了这么久的他们必然没有好下场,纵使已是精疲力竭,也一波波的挡住义昌军的扑城。 城头上,刘守光被人持盾护在身后,只是面色铁青。 守城之初,他还不必登上城楼,只管在城内遥控指挥。但而今城破在即,他几是日日夜夜都住在了城头上,半步都不敢离开。唯恐哪天晚上还在榻上,就被刘守文乱军捉起。 短短一个多月,他已暴瘦了几十斤,这会脸颊干瘦、颧骨突出,满脸胡子又长又乱,已完全没有在幽州时的豪气风采。且望着城外的大营,只是疯了也似扑来的攻军,他的神色愈加难看。 “节帅,守城器械已经不足,城中的民屋都已拆尽了!刘守文那厮发了狠,今日已是派他的主力第三次攻城了!” “儿郎们精疲力竭,完全没有换下来的时间!” “城北漠北军似也有所骚动,他们按捺了一個月,如今眼见城南大肆攻城,恐怕也不会再等下去了!” 纷乱、嘈杂、铺天盖地的声音一个劲的往刘守光耳朵里灌,令他的脸色愈加灰败、难看。 直到最后,千言万语汇聚成了一句话。 “节帅,俺们突围吧!” 已有将领泣声道:“渔阳,真的守不住了……幽州的援军,直到现今都还未来,恐怕……” “如今突围,往哪边?” 刘守光咬了咬牙,怒声道:“咱们派出去的斥候一个都没回来,岂能随意突围?咱们的人累,刘守文的人不累吗?民屋拆完了,就拆节度使府,外城守不住,就退守内城!” “李小喜那厮受某大恩,岂敢不支援?幽州尚有大军,岂能畏惧漠北宵小?”他重重按着刀柄,眼中尽是血丝,似是安慰众将,更似安慰自己:“他们必定是被阻碍住了,咱们再守一守,守一守,或许援军就到了……” 众将却是全然不看好,这句话这些时日已听了多少次,而今再听,都只是悲意上涌。 刘守光继续勉励众人:“城北有元行钦替某坐镇,漠北军野战尚可,攻城岂能有义昌军强悍?诸位只管安心守在此处,某亦在这里,与诸位共存亡!” 话已至此,众将除了效死,还能如何? 都是跟着刘守光一条路走到黑的,当时反刘仁恭、追杀刘守文,甚至把后者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惶恐请漠北援助,才稍稍保下一条命来,必然是将他们恨到了骨子里。 而今恐怕就算献城投降,后面在刘守文麾下也是一个死。 何况,还有漠北军一直在旁虎视眈眈…… …… 但话虽如此,渔阳已是千疮百孔,岂是一两句振奋之言就能守住的。 守城器械几已用尽,城中存粮早已吃绝,已落得杀马充饥的地步。 城内城外,厮杀声好似要让山崩地裂,守军近万众,已在多日的惨烈消耗下损失过半,下边的义昌军却还好似源源不断,一波打退,便又马上逼着老弱青壮填命,待卢龙军的力气用尽了,又马上大肆攻城。 城头之上,甚而多次被义昌军的步卒登上来,若非刘守光险之又险的将最后的替补亲军压上,城头都要不保。 而那道豁口,一直说着要填补上,但在一条条人命的消耗下,仍然在不断扩大,成为义昌军主攻的地方。 这一日直直杀到落日,守军的血几已流干,城外才鸣金收兵。 但众人看着几面城墙里,疲倦得直不起腰的寥寥守军,都能猜得到,不过一日,这渔阳的下场—— 唯有陷落而已。 —————— 傍晚。 城北,漠北大营。几十骑隆隆驰入寨门,左右的漠北兵卒皆是匆忙立盾持矛,将他们结阵挡住。 “滚开!” 年过四旬,面相儒雅的刘守文难得窝了火气,这会全身穿了甲胄,只是骑在马上按着刀柄,沉脸喝声。 护在他周围的几十骑亦是不惧,他们作为刘守文的亲军,是正儿八经的百战之兵,可不像泃水那边自诩“精锐”的人马那般窝囊。 他们这会身处漠北大营,也完全不惧漠北人,甚而还有几分轻视。 当年动辄出关打草谷的,便就是他们这批人。 寨门的动静闹得足够大,马上引得耶律阿保机亲自出帐。 “哈哈哈,刘大哥突访大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儿郎们不识贵人,冲突了刘大哥,大哥有气不过的地方,权且撒在小弟身上,出出气,如何?” 耶律阿保机的汉话说得很流畅,虽说带了些口音,却也显得亲切豪爽,且还不顾那几十骑充满杀气的眼神,亲自走到刘守文身前,替他牵马。 刘守文却仍然还是脸色铁青,也不入大帐,沉声道:“今日某几次遣使,欲让大王配合攻城,大王为何一直未动?渔阳本可一日而下,而今一拖再拖,这又要拖到何时?!” 他心里窝了火气,也完全不给耶律阿保机面子,以往喊得极亲切的“贤弟”也不喊了,只是大声道:“某费心请大王南下,可不是让你们在一旁坐山观虎斗的!而今大王若是揣着什么别的心思,可别怪某没把丑话说在前面! “你漠北军入了长城,再想出去,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耶律阿保机一愣,而后苦笑了下,摇着头道:“大哥还真是冤枉小弟了……” 说罢,他便苦笑道:“往常,确实是小弟未曾打造好攻城器具。现今,器具虽打造好了,但我们漠北人又习惯待在马背上,岂擅长白日里攻城?” 刘守文目光一转,“你的意思是?” 耶律阿保机拉扯着刘守文的衣袖,请后者稍稍俯身,而后低声道:“小弟已经想过,城中守军早已力竭,而今在夜里,更是人困马乏,正是小弟大举攻城之时……” “伱们?夜战?”刘守文一脸狐疑,全然不肯相信。 须知,塞外漠北可不比中原,中原现今,百姓苦而供养兵卒,基本上各镇的大头兵都是吃好喝好,对于夜盲症几乎皆有抗性。且就算如此,一般也不会发动夜袭,因为夜里伸手不见五指,除非月明星稀,不然就算手举火炬,距离太远也起不到什么照明作用。 而漠北那等苦哈哈的地方,有夜战的本事? 老实说,刘守文现在手下的这些歪瓜裂枣,除了自己的原部,基本也没有发动夜战的能力。届时一个不慎,引起自家营啸,反而得不偿失。 “大哥且相信小弟一回,届时你我南北合力齐攻,今夜若攻不下,小弟对渔阳城内,分文不取。”耶律阿保机却是拍着胸脯担保。 话已至此,刘守文便只能照他所言。因他实际上也消耗不起了,部下本就对供养漠北军悲声载道,辎重运转也困难,连劫掠乡野都变得困难了。 因为方圆上百里,除了一些豪族大堡,能抢的已经抢光了。 得到肯定答复,刘守文便不再久留,与耶律阿保机约定好夜里攻城的时间,就匆匆回转大营。 …… 刘守文既去,耶律阿保机立在大营中,脸色便缓缓平静下来。 一旁,有将领骂骂咧咧道:“这个鸟厮,半点本事也无,大王何不一刀将其砍了,自取渔阳?到时候,咱们就占了这燕地,又如何?” “你不懂。” 耶律阿保机笑了笑,折断一根木柴,扔进火堆中,道:“如今,不是入主中原的好时候。刘氏父子中,就刘守文最是无能,留着他主持河北,于本王最是有利。 “届时等他坐稳河北,不管哪路诸侯攻他,他都必然向本王求援。待那时,长城于漠北,也便毫无用处了。” 周遭的几个将领恍然大悟,而后纷纷七嘴八舌的称奇。 “还得是大王有谋略,漠北有大王、王后,何愁不能入主中原?” 耶律阿保机摆了摆手,大刀金马的坐在篝火边,神情正色起来。 “刘守光一部欲向本王献城,可是属实?” “必然是真的。”一将领行礼道:“其人暗中遣使,欲让大王接纳,且说刘守光那厮还想死守,城中信心已无,不堪再战。 “待到亥时,他会开城北大门,迎大王入城。” 说罢,这将领便咧嘴发笑:“这刘家两兄弟,一个把他们往死了逼,一个是他们的仇敌,这些人岂敢再向刘家效命?唯有投奔大王,尚有出路。大王方才三言两语,骗得刘守文那厮晕头转向,真是搞笑。” 耶律阿保机压了压手,并不得意,只是看着火光,脸色严肃。 “既如此,且让各军准备,亥时准时夜袭渔阳,入城后,各个险要之地皆要抢先控制在我们手中。刘守文虽说无能,但终究不是软弱,以防其生祸心。” 所有将领皆是不以为意,但却也不敢反驳,纷纷叉手应命。 阿保机则是起身,负手登上望楼,远望着对面的渔阳高大却残破的城池。 耗费了近两个月,从春日打到夏日,也确实够久了。 刘守光已是冢中枯骨,败家之犬,不值一提。 而刘守文无能,空有野心,但实则极易拿捏。 这些,都是那位他极为爱慕的王后教给他的,只要南下,什么都会按照她的预料发展。 而今,只要取下渔阳,再向西扶持刘守文定鼎幽州之地,就可回转王庭,稳定诸部,准备建制称帝事宜。 过程或许会很漫长,因为各部反对的声音很大。 但五年、十年,他都有信心去准备,因为他的王后说过,只有真正统一的漠北,才不会永远待在苦寒的塞外。 握着望楼的木栏,耶律阿保机眸光微闪。 长城以南,确实是一片美丽的地方。 —————— 渔阳城头,刘守光倚在城墙垛口上,只是动也不动的,看着城外的连绵营盘。 周遭遍地都是哀嚎声,血腥味更是吹都吹不散,仿若住在了他的鼻腔里。 在他身侧,只有孤零零的数百亲军,余者不是伤者就已成了冰冷的尸体。整段城墙上,他们所有人都只仿若孤魂野鬼般,全无半点生气。人人都明白,天一亮,攻势必然会再起,届时外城必破,内城恐怕也坚持不了许久。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微微的响动声。 刘守光便回头一看。 却是久在城北的大将元行钦,领着十余亲兵登上了城头。他的这位心腹爱将,此时也是脸颊消瘦,满脸焦急之色。 “你缘何来了!?”刘守光沉着脸,怒斥道。 元行钦却是趋步过来,先是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遍,而后又惊又愣道:“有人向末将言,称节帅白日里受了重伤,已在弥留之际,末将恐……” 刘守光也是一愣。 但旋即,两人皆是瞬间大惊失色。 几乎是在同时,一道号角声,霎时从城北隐隐传来。在这号角声中,亦已响起了隐隐约约的“献城”呼声,以及震天的厮杀声。 而对面义昌军的大营里,也立马有了回应,响起了隆隆的鼓声。霎时间,大军调动之声,骤然席卷而来。鼓声如雷,几乎要将刘守光瞬间击垮。 他本就没有多少力气了,此时大愕之下,就要向地面栽倒而去。 元行钦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而后虎目中含泪,嚎啕大哭道:“末将无能,中了奸人之计,定是有贪生怕死之徒,做了那献城的勾当……” 刘守光嘴唇嚅嗫,只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什么斗志、野心,几乎已崩溃瓦解。 但元行钦却是猛地咬牙立起,大声道:“节帅,万不可气馁!而今尚有数百亲兵护在身侧,坐骑就在城下,眼下夜深,抓紧趁乱就突围吧!末将这条命是节帅给的,死则死诶,定会替你断后! “只要突向西面,过了泃水,节帅你定然就安全了!李小喜必然会引兵来援,届时与他会合,节帅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刘守光只是摇头苦笑,瘫坐下来。 一瞬间,他似已衰老了十几岁,仍由厮杀声铺天盖地,只是不动。 “有援军,早就来了……” 他喃喃道:“枉某纵横半生,囚父上位,而今竟也落得被人背叛的下场。咎由自取啊……” 元行钦再次落泪,泣声不止。 周围的数百亲兵,亦是沉默无言,似已等死。 “石敬瑭,误某。 “李小喜,误某……” 刘守光苦笑一声,仰靠在城墙上,低喃道:“没有希望了……” …… 厮杀声席卷了整片大地,两座大营,几乎是倾巢出动。 他们除了要剿灭刘守光,还要提防着对方,故已是呈顾头不顾腚的势态。谁先入城,谁就能在接下来的局面中,掌握主动权。 漫山遍野的篝火都在燃动,整个渔阳左近,山川平原,好似都被火光在天幕下映出了黑黑的轮廓。 就在这夜幕的山川间,黝黑的山头上,突然冒出了一缕红缨。 接着便是一名铁甲骑士,缓缓策马而出,他夹着一杆马槊,槊上挑了一具漠北斥候的死尸,就这般出现在了,这不高山头的天际线中。 山头下,密密麻麻的火光映在了他的铁甲上,绽放出了森森的寒光。 此时此刻。 山川大地,皆在他的脚下。 “呵。” 骑士淡声一笑,将青铜面具戴在脸上,随手抛开槊上的死尸,向前一指。 数以千计的骑士,几乎瞬间跃马出现在了他身后的天际线中,人人持矛负旗,杀气腾腾。 萧砚并不回头,只是笑问。 “如此场面,可快意否?” 万马嘶鸣中,无数声音同时吼出:“我辈汉儿,当如是也!” 那杆马槊便继续前指。 “那就, “杀个痛快。” (本章完) 第115章 王对王 第115章 王对王 鼓声震天动地的响起,好似直欲摧垮已然摇摇欲坠的渔阳城头。 整个跨域数十里的战场,都被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深深笼罩住,无法自拔。 渔阳残破的城墙,只是裸露在了人山人海的攻城大军眼前,义昌军勉强整齐着队列,就是举盾源源不断的杀入豁口处,此处尚还有数百守军,但他们的斗志已经涣散,不消片刻,就大败向城内而退。 这一退,就被瞬间冲垮了。 城头,元行钦让人护着刘守光,自己则领着数百亲兵,犹自阻拦着敌军。 所有人都已心存死志,反而一时迸发出了极强的战力来,义昌军蜂拥而上,却被堵在登城马道口,由元行钦百余人自上而下,迎面痛击。 “先取城门、节度使衙署!” 城外,刘守文沉着脸亲临战场,不住下着军令,只是命人要抢在耶律阿保机前入主渔阳。 如今胜券在握,他反而对城头上那么一小撮阻力不再在意,因为只要刘守光还留在城内,其就没机会逃走。 这四面八方,全是他早已抛出去的游骑、斥候,什么动向,都能第一时间得到回返。 左右的将领,马上依照军令开始击鼓,鼓声极有规律,已杀到城墙脚下的义昌军便立即不再主攻城头,而是开始杀散败退的卢龙军,掌控城门,并入巷急取节度使衙署。 城头上,刘守光只是一脸灰败的软靠在垛口边,仍凭自己的残部如何拼命阻敌,也只是全无反应,喃喃自语。 “枭雄末路,仅仅如此而已……” “节帅!儿郎们尚还能死战!” 元行钦满脸污血,踉跄着过来,大声喊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刘守文去和漠北杂胡争抢渔阳了,现在正是机会,末将掩护你,赶紧趁乱突围吧!” 刘守光却只是失魂落魄的样子,并不应声。 他枭雄梦断,在幽州修建的王府恐怕也只能便宜给刘守文,念到此处,便已完全没有了什么心气。 元行钦再次泣声,跪倒乞求道:“节帅,算末将求你了,快走吧……” “残兵败将,就算突围,又能如何……”刘守光苦笑了一声,道:“某今岁已四十有一,突围出去,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刘守文与耶律阿保机都不是什么善茬,岂能容某存活于世?” 不过或许是人之将死,便想做点什么好事一般,刘守光说到此时,忽地念头通达起来,挣扎着起身,道:“你跟我十几年,而今好不容易有了得势的盼头,某犯不着拉着你一起陪葬…… “让开,某要向刘守文乞降,某死便死了,只愿能让他留你等一条性命。” 元行钦却只是按着他,不让他动身,而后悲意上涌,道:“既如此,末将还有什么好说的!唯有为节帅继续死战!战至而今,不过有死而已,跟着节帅这么多年,末将岂是惧死之人?” 刘守光有些动容,甚而都提起了一分心气起来。 但马上,两人互而对视,却都只是苦笑。 城墙内外,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影,城外鼓声如雷,到处都是来攻城的义昌军。而城内除了此处,尚能抵抗的兵卒都没有几个,眼下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 刘守光便又重新蜷缩了下去,闭眼等死。 但就在此时,仍还站立的元行钦猛地上前一步,双手把着垛口,声音激亢:“节帅,那是什么!?” 前者先是恍若未闻,但奈何元行钦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便也马上悚然一惊,拼力的起身,把住垛口,顺着元行钦手指的方向看去。 而后,刘守光先是面色呆滞,继而全身似有一道激流闪过,开始颤抖起来。 视线中里,一道火龙洪流,似同一柄利刃,霎时撕裂了西面的黑暗,从山坡上直直向渔阳扑来。单只看这火龙的阵仗,起码都有几千骑的规模。 顷刻之间,这尚还弱小的火龙,便随着距离缩短,显得愈加庞大起来。 而在这火龙之前,数道义昌军乃至契丹军的斥候,正在不断仓惶逃窜,拍马向这边回转。 但不过须臾,这些斥候的身影便再也看不见,被瞬间卷入了洪流之中。 “是援军、是援军!” 元行钦激动的好似不能说话,回身把住刘守光的肩膊,摇晃着道:“节帅,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后者也瞬间从呆滞的状态回过神来,继而好似有了底气也似,浑身都挺直起来,咬着牙以压抑着自己的激动心情,但终究哈哈的仰天长笑起来。 “天不亡我刘守光!李小喜这厮,老子没看错他!” 那份枭雄之气,似再次回转到了他的身上,刘守光猛地一转头,一把持起刀刃,大声道:“传令,准备突围! “这渔阳城,就留给这两条狗争吧!” —————— 这个时候,城外的刘守文,尚还在眯眼指挥着部众,他周遭来来往往的只有一部亲军步卒,几骑传流在其中,不断传来城内的进展。 但马上,所有人都听到了一股轰然响动声。 刘守文霎时色变,猛地转头向南望去。 几里之外,自家的大营,突然燃起了熊熊烈火,其间杂乱着人影跑动,都只是拼命的吹着号角,传达着慌乱的信息。 幽州突袭,速速回转!!! 但不过几息之间,号角声便瞬间低了下去,消失在了烈火之中。 几个骑兵仓惶的拍马奔来,而后落马拜倒。 “节帅,大营被细作纵起大火,营中的老弱青壮大乱,引发全营骚动!” 下一刻,又有更惊慌的留守将领趋马而至,远远的就翻马而下。 “节帅,幽州突骑至矣!” 左右纷纷色变,而后有人急声发问:“来骑有多少!?” “惊慌之下,末将未曾细看,但起码有数千骑之众!” 几個护在刘守文周遭的将领便骇然大惊,“散在西面的游骑、斥候、关卡,是吃屎用的?几千骑杀到跟前了,怎都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但马上,他们已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废话,此时南面大营的火势愈来愈大,引得好些义昌军都转头望去。 这下子,几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有一条火龙,霎时绕过了大营,隆隆扑来。 而隆隆的马蹄声,亦已如雷般传来,似是眨眼就要到眼前一般。 “节帅!” 所有将领便纷纷看向刘守文。 后者此时却脸色铁青,只是眼望城头,呛啷的抽刀出鞘:“几千骑又如何!?他们百里突袭,必然力竭,速令步卒回转,结阵护好身后! “其余人,只管杀进城去!只要擒下刘守光,必能让幽州来援的兵马投鼠忌器!” —————— 南面大营。 原本整列的各处大帐、棚屋,都已是大火熏天。人影到处晃动、奔逃,却都是一些留守的义昌军步卒,但更多的,还是被裹挟至此的燕地百姓。 正在此时,百余骑轰然撞进大营,来骑只是不断的在营中来往踏马而过,也不索敌,只是口中大喝。 “义师至矣!凡我燕地之民,都可无虞!漠北、刘守文之暴行,必于今夜诛之! “燕地之民,随我起兵杀贼!” 这百余骑不断在营中来回奔走,火光之下,将他们的脸庞映得极亮。 有惊慌失措的百姓恍惚一望,霎时认出了这些着甲持刃的骑卒,不正是一同从辽东被裹挟来的男儿!? “义师来了吗!?是哪位将军!?” 所有百姓都骚动起来,大声询问。 这些燕地出身的骑卒便回身一指。 火光下,一面“萧”字大旗,被人手持着奔驰,于烈风中不断飞卷。 “燕地父老,快随萧军使,起兵诛贼、驱逐杂胡!还燕地一个朗朗乾坤!” 霎时间,所有被裹挟来的百姓都不再软弱,恰如找到了组织也似,蜂拥加入了队伍之中,随着这百余骑的指引,冲撞出了大营。 而留守的义昌军步卒也不过千余人,自始至终甚至根本不知晓大火如何起来的,扑灭不及,又见百姓逃窜,急不可耐下,竟也一窝蜂的向渔阳的方向涌出去。 这下子,局势便彻底失控,乌压压的黑影,如溃兵似的冲向了刘守文后部。 此时,调转回防的义昌军步卒甚而还未结好阵,就被自家的兄弟冲散了阵型,人人喝骂间,无数人被推搡倒地,响起了被踩踏致死的惨叫声。 大阵混乱之中,忽地有无数人发出了巨大的喊声。 所有人都骇然转头。 夜色中,一片火龙洪流,转眼而至。 他们甚而已看见了最当先的那一骑士脸上,那副青铜獠牙面甲上的反光。 其后,数不清的红缨在风中舞动,继而便是看见一排排放平的长矛,犹如一道道整齐的钢铁海浪,直直的向他们拍卷而来。 火光映在尖锐的矛头之间,闪烁着成千上万的寒光,照得人心下生寒,面露恐惧,不住倒退。 义昌军的军阵中,便爆发起了混乱惊慌的喊声,原本就还在纠缠的两拨人愈加恐惧,有人想要立盾迎敌,更多的人却只顾着逃命,不敢正面挡其锋芒。 不管如何,这一支骑兵从山坡间俯冲下来,携带的威势已经让他们胆寒,不可阻挡。 “轰隆……” 恰如铁墙的骑兵洪流,踏进了义昌军的人堆之中。 最前方,那道獠牙面甲下,萧砚双眸平静的近乎冷漠。且长且重、双面开锋的马槊拎在他的手中,恰如一杆神兵,所过之处,鲜血狂飙,直直溅到了空中,形成一条血路。 在他之后,沉默却又杀气腾腾的定霸都骑卒们疾驰而过。 无数义昌军的士卒惨叫着溃逃,却纷纷被践踏在了马下,寒光涌动处,一片片的死尸伏地,再也不起。义昌军嘶喊着、溃逃着、踉踉跄跄的向后挤,几千人的大队,几乎被一触而杀穿,整个队列都被践踏成烂泥,破碎不堪。瞬间,几千义昌军就开始大溃,不分方向的到处逃窜。 此时,萧砚才稍稍勒缓了些马速,马槊向左右一指。 在他身后,两个定霸都的主将大声应命,而后各自持了将旗,分令了大部的骑卒,把整个马阵一分为三,呈三面之势,将这几千溃兵朝着指定的方向驱赶。 从天空俯视,便能看见,这支大溃的部队,一窝蜂的被赶着冲向了刘守文大纛前的阵列。 …… 隔着几里的距离,刘守文回望南面,而后痛苦的紧紧闭眼。 那可是几千步卒啊…… 就算是几千头猪,任人宰割之下,恐怕都能给别人造成不小的麻烦。 但偏偏,自己麾下的这些人马,就在眼皮子底下,被人一触即溃,形同纸糊的一般,被戳出了几个大洞。 “节帅,大势危矣!” 有前线的将领浑身是血,溃败而来,声音发颤道:“对方是定霸都,实是骁勇,儿郎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已经不可阻挡,溃卒一泻千里,都已扰乱了我方阵型……” 左右的亲兵已经牵起了刘守文坐骑的缰绳。 “节帅,入城暂避锋芒吧!对面尽是骑卒,只要入守渔阳,他们辎重不足,必会自退!” 刘守文睁开眼,一双眼眶里,已尽是血丝。 他咬牙切齿,回头看向渔阳:“刘守光那厮,还没擒下!?” “前部来报,其欲突围不成,被元行钦护着遁入城中了!” “入城,掘地三尺,都要擒下他!” 身后的惨叫声愈来愈近,刘守文不敢再耽搁,重重的一抽马鞭,领着亲军趋入城中。 而这下,大纛也逃入城中,被扔在外边的义昌军更是慌乱无助,几乎开始成片似的开始跪地乞降,不敢再战。不过定霸都并不受降,仍是不时袭杀着、半驱赶着让他们继续溃败。 但这次,他们却并没有趁势直冲入渔阳,而是绕过了城池。 因为萧砚的目标本就不是刘守文,他之所以挑选义昌军首攻,便就是义昌军更容易被打烂、打溃。 他面甲下的双眸微微虚掩,继续前指马槊,令左右驱赶着愈来愈多的溃卒,开始向城北进发。 —————— 一道鹰唳,响彻在了空中。 无尽的黑夜中,密密麻麻的人影从地面起身。 早已歇息了半宿的定霸都步卒喘着气,由辅兵协助着,披上重甲,持起长柄重刃的陌刀。 一道道战马响鼻声传来,龙骧军的六百余骑卒翻身而起。 但这会,他们已是人马披甲的铁甲重骑,各自马背上悬了长刀,手握马槊,厚重的好似连土地都承载不住。 “嘿嘿嘿。” 王彦章翻上马背,抬手放下面甲,声音嗡嗡的铁甲中传出来。 “诸位兄弟,我等就先行一步了!” 定霸都重甲步卒的主将一拱手,“王将军莫要杀狠了,也好留几个杂胡给兄弟们。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幽州重甲的厉害。” “嘿—— “杂胡有上万嘞。” 王彦章咧嘴发笑,顺着海东青指引的方向,从山口间缓缓策马而出。 山下,大半的漠北军,已扑入渔阳城内。 于是,他便拎起了自己的铁枪。 “军使已踏破义昌军,我嘛,只求能擒得耶律阿保机就行。诸位,如何?” “杀他娘!” “那就,为定霸都的兄弟,好好开道!” 六百余重骑,便沿着山坡疾驰而下,马蹄溅起了大块大块的土堆,恰如奔流之势,摸着黑,直直撞进了战场之中。 …… 漠北大营。 耶律阿保机站在望楼上,只是眯眼看着渔阳的方向。 到处都是厮杀声,似是整个城池,都卷入了战火之内。南面的杀喊声,更是冲天也似。 恰如他的预料,几方顺利入城,而刘守文还需经历攻城之艰,想必城内守军也已尽数压向城南,要与刘守文拼个你死我活。 下方,骑兵来往不绝。 一条条信报,便飞马传来。 “禀大王,城门已彻底被拿下,卢龙军守卒,皆已尽数歼灭。” “禀大王,城中军械库已被拿下……” “禀大王,内城已克,正与城中残部争夺衙署……” 一切,都在向预料中的结果发展。刘守文麾下元气大伤,而几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持住了渔阳。届时不管是西向幽州,还是军力相比,刘守文都必须仰仗漠北。 恰在此时,一骑慌乱驰来。 “禀大王,南面似有异动……” 耶律阿保机将手放在额头前,尽力向南张望,想要看清那异动到底是什么。 但还未等他看清,一道轰隆的声音,忽地从身后传来。 所有人几乎同时向北面转去。 “南人,袭营!” 一道嘶喊声先是响起,继而,人仰马翻的动静便猛地传来,似是有什么重物,瞬间撞翻了去阻挡的胡骑。 耶律阿保机眼角一跳,他站在最高处,能看清在大营火把的照耀下,一条闪着光的银龙,霎时贯穿了北面游骑的阻拦,所过之处,皆是胡骑的人影不住落地。 “何处来的重甲骑兵!?” 他下意识心中一动,有些失态。 但还未等他来得及调令,让人去阻拦这批横冲直撞、全无所怕的巨敌,身后亦传来了惊天的动静。 阿保机遂惊诧回望。 但这回,他的瞳孔便是猛然一缩。 一股足以称得上庞大的军团,正蜂拥向此处大营冲来,却是一片近万的败卒,在约莫两三千骑的驱赶下,直剌剌的撞向此面。 不待他发令,整个漠北大营已响起了号角声,以及密集的哨声,留守大营的胡骑纷纷出营,奔向马棚所在。 但足以装下万人的大营,岂是立马就能调动得当的,紧急之下,已显得尤为慌乱。偏南的几个小营盘,因守军不多,已瞬间被溃卒撞进去,其内的胡骑全然不敢停留,拍马就向大营这方奔逃。 寨墙上,步卒匆忙登上,一边紧闭寨门,一边开始将密密的羽箭宣泄而出。 不过上万溃卒都被驱赶到这了,岂是能因此就回转的,比起眼前这壕沟不深、寨墙不坚的漠北大营,身后不断收割性命的骑兵更显得吓人。 作为溃卒,已经是失了神智,就算是父母挡在身前,也是照砍不误。 耶律阿保机紧紧把着木栏,愕然失神。 但他马上冷静了下来,开始下令:“吹号角,令入城几部只管守住城池。对方真正能打的不过那几千骑兵,到时候城内外夹击,不怕他们不败!” 虽说营寨已被那些溃卒冲击得摇摇欲坠,但他依然认定,这批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骑兵,目的应还是渔阳。 只要拖上些许时候,他甚至有信心将这些义昌军溃卒纳入麾下。 但马上,身后再次传来了动静。 耶律阿保机愣了愣,回转过身。 只见那几百仍还在不断突进的重甲之后,山口处,火把立了起来。 密密麻麻的重甲步卒,开始不徐不缓的,逼向大营。 “他们的目标 “是本王……” 一股寒意,颤栗而起。 阿保机攥着拳回头,似能看见远处的洪流之下,有一骑静静矗立,向他遥遥望来。 面甲下,萧砚轻笑了声。 而后,他趋马向前,举起马槊,对准了那座望楼。 周围的空气,开始向他的掌间涌动。 下一刻,猝然掷出。 (本章完) 三月总结剧情解读 三月总结+剧情解读 一直想开着单章好好总结、感谢一下大家,本来计划在月末,但也没两天了,就借着这个剧情讲解,就一并发了。 首先,祝一直支持到这里的各位书友,在新的一月里万事顺遂、大吉大利。 在三月份,请了两天假,截至目前,一共更了13万字,还有三天未更新,应该能有15万字。首订的成绩并不怎么理想,实际上是远远低于预期,只有410左右,但好在老爷们依然很支持,截至目前,均订已经在750上下浮动,所以实在万分感谢每一章订阅的书友,真的很感激,让我有些灰心的自信有了提升。 之后就是希望本书成绩能继续好一点,满足一次想用一千月票抽奖的愿望(笑)。所以在这里厚着脸皮恳切各位老爷能够多多投票、持续订阅,十分感谢~ —— 然后呢,就是聊聊主角的人设,以及剧情的发展。 对于本书的主角,我本意是想写成一个很理性、有谋略、一步三算的人设,但对人物的刻画终究是有些笔力不够,大多时候没能达到预期效果,所以会有那种显得很鲁莽的桥段,不够理性。但好在自始至终都没有让他染上屌丝气质,还在朝预期中发展。 而剧情解读呢,是偶然因为书友“路过世界的破坏者”的书评,意识到自己确实有很多不足,才准备好好解释一下的。 本书的剧情发展到现在,现已经过了曹州小篇章、中原小篇章,前一段是写主角立足,彻底在不良人的世界里扎稳脚跟。后一段是写主角成势,能够凭借自己的想法开始进行布局、成长。 现在进行的,便就是自认为比较显得关键的“河北篇”,河北篇其实很简单,但因为其中势力勾连太多,我又想写出更多细节,显得有些复杂起来,所以这里着重讲解。 【 首先,主角萧砚:代表朱温讨伐河北,入主幽州,现掌控了定霸都一万余众、其余衙兵不计。主要目的是打垮漠北崛起的势头,顺便在河北培养自己的势力。 刘仁恭(父)、刘守文(兄)、刘守光(弟):弟反父,兄讨伐弟,但被弟按着摩擦,故兄请漠北为援。本质是刘家为争夺河北统治权而引起的内斗。 耶律阿保机:南下先锋,与兄合力击败了弟,本质是为了完成王后想要插手河北的野心,刘家谁弱帮谁。 述里朵:替阿保机保障后勤,以及坐镇漠北,防止宵小生事。但因为古北口被萧砚派人截断(曹州付暗部),感知河北之事不简单,故亲自南下,其后又因萧砚留下的纸条,预知阿保机会有危险,完全率军南下——漠北无人坐镇。 李存勖:晋国打算重新附庸河北(刘家曾反叛晋国),算是突发情况。 三千院:主角暂时安插在漠北的钉子,本质还是代替‘巴尔’这个身份。目的是引起漠北内乱,遏制漠北崛起。而王后与阿保机同时南下,漠北内乱的前提条件已成。 】所以,河北篇很简单,但是其中需要润色、讲究细节。剧情发展也是有脉络可寻的。不过我水平不够,写的可能有些复杂,还请大家多多担待。 大家应该也看得出来,本书可能更偏向历史(虽说我不敢自称是历史文),所以看起来肯定不如第一本李唐后裔那么简单,毕竟我想多多让人物的形象立体、剧情更有意思,所以也请大家多多担待。 不过大家有什么意见,直接提哈,我可以改!!千万千万不要弃书,求求了~ 然后嘞,大家应该也看得出来,本书的世界观还未开始拓展,如晋国和歧国基本没怎么出场,人物也有很多一直在藏着掖着,是因为本书的时间线要比原剧早上四个年头,而且本书真的还没写多少,所以一直在藏着掖着。不过,后面会更加细心、细节的刻画好每一個大家期待的人物的。 河北篇亦或者说是漠北篇只是主角积蓄实力的过渡,后续才是真正参与天下棋局的棋手,还会有娆疆篇、中原篇等等,每一个人物都会为剧情做出贡献,大家不要急~ 对了,这里特别说明一下,本书完全是根据动漫来的,剧中的所有地名、人名,本书都会沿用,如娆疆。 然后如果还有不懂的,大家可以进群:600871152(qq),这是第一本书《不良人:谁还不是个李唐后裔》的老群,因为我经营不善,现已有些不太活跃,不过只要在群里艾特我问问题,我看见了都会第一时间回。(如有大佬愿意创新群,可以联系我。) —————— 感谢三月的月票金主。 第一名:agony。(a总已经蝉联两月了,真的特别感谢您的支持) 第二名:明月问故人。(这位老板不咋爱说话,但也非常感激) 第三名:逍遥绝尘。(也是沉默的老板,感谢您的默默支持) 【还有看不见名次的各位投票的老爷,我也非常非常感谢,每次厚着脸皮求票,总有几位老爷赏脸,真的是很不好意思,很感激~】 —— 感谢每一位订阅、打赏的老板们,祝老板们财源广进,年年发大财~ 榜一:q老板(q4ever)。建楼打卡,巨额打赏,真是让我时常不好意思,因为我这个人懒,一般没有特别的动力,做不到加更……所以只能给q老板口头感谢,真的是跪谢了,让您破费了~ 榜二:玄少帝。大帝是第一本书的老书友,我很有印象,几次都是突如其来的就开始重赏,也是让我特别汗颜,很感谢大帝对我的认可,真的看见每一个老书友,对我都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情,这件事远比打赏更重要的多。大帝喜欢用颜文字,这里也用颜文字给您磕一个~▄██● 榜三:agony,还是a总,感激死了,也给您磕一个吧!▄██● 下面排名不分先后。 珹隽(老书友,曾经加好友私聊过好多次,很感谢支持~)、看我id(我经常对我女友说,id哥是我的贵人,细数之下,基本每章都有他的评论,没有他,我的书必然是死气沉沉的,万分感谢~)、东木城(新书友,爱您~)、路过世界的破坏者(不多说,打赏+书评,贵人!)、明月问故人(爱大哥!)、离洛星空(群里老书友,感谢感谢)、无伴终老孤独一生(也算是老书友了,章评活跃手,哈哈)…… 其他的还有太多太多,就不一一感谢了,总之,感谢所有投票、订阅、一直默默支持本书的书友们,谢谢。 这几天,更新量是保证在五千字+的,以后也尽量多多更新,大家有什么意见也多提,万分感谢~ —— 最后,还是求票、求持续订阅~ 跪谢了~ (本章完) 第116章 血玉扳指 第116章 血玉扳指 马蹄声奔如雷,洒了血的泥地被踏的飞溅,疾驰而过,就是一道血路。 王彦章放声狞笑,手中铁枪左右挥舞,锋锐的枪尖上,早已聚了一层淡淡的蓝色罡风,每一划过胡骑的胸口,对方都霎时甲破而骨碎。 但也就是如此,密密麻麻的羽箭,几乎是向着他一个人飞射而来。王彦章虽将枪风在左右挥的密不透风,但仍有一波又一波的箭矢飞来,丁丁点点的敲在他的两层重甲上。 不过也就仅限如此了,胡骑手持的骑弓,弓力远远比不上步弓,想要撕破这六百骑的重甲,几乎是异想天开。故大半出营接战的胡骑都是被一边倒的屠杀,这些重骑突入阵中,犹如秋风扫落叶,直逼漠北营门而去。 这些汴梁禁军出身的龙骧军,本就是擅长骑战的骁卒,虽说骑术或比不上这些草原上的胡骑,但战术早已是历经过百战的精锐,此时并不需人指挥,就是绕过壕沟,朝着另一方营门撞去。 他们的任务,本就不是夺营。重骑比不得轻骑,若是一个不慎落入壕沟中,几乎没有再脱身的机会,他们的优势,是能对这些甲胄并不精良的胡骑形成压倒之势,以严防胡骑骚扰身后的重甲步卒。 但厮杀至此,每个龙骧军卒的重甲之上,已满满的都是血迹,从山口奔袭下来,再冲杀了这么两刻钟,人马都已是气喘吁吁,健壮的战马都不住得打着长长的鼻息,开始发出嘶鸣,速度也缓缓减慢下来。 被这些重甲骑兵一直按着摩擦的胡骑,此时终于喘过气来,从营中翻卷而出,都尽力射出了一波箭矢,而后催着马速呼喊着涌上,这个时候,多方危急,耶律阿保机又尚在营中,漠北军护主心切,只想拼着人多的优势,一口气将王彦章以下的所有重甲骑卒彻底淹没。 从天空俯视而下,就能看见以龙骧军为中心的整個圆圈外,乌泱泱的全是漠北胡骑,这些胡骑虽然毫无章法、亦无什么阵型,但都只是癫狂的朝着这圆形冲撞而去! 只是须臾间,不少重甲骑兵就被撞下马去,或被骨朵敲击,或被马蹄践踏,霎时就淹没在了人堆之中。 但就在此时,厚重的甲叶碰撞声,开始随风鼓荡而来。 “隆隆隆……” 定霸都的重甲营,共计两千人,但仅有三百最高壮的力士,持有“共长七尺,刃长三尺,柄长四尺”的陌刀,余者皆配圆盾,负弓弩、持长矛。 这会,从山口列阵而下,每行两百余步,就止步整队,维持阵型。故等到重甲骑兵大杀四方、又陷入苦战之后,才堪堪抵达战场。 “射!” 有主将挥出了令旗。 顷刻,密密的弩箭就从阵中直射而出,瞬间将最外围的一圈胡骑射翻大部。 直到此时,遏制住了重甲骑兵势头的胡骑们,才又开始头皮发麻起来,而后在渠帅恶狠狠的喝斥下,分几面游射、侵扰这定霸都的重甲营。 但这些不痛不痒的箭矢射在身上,重甲营的主将连脸色都没变,依然只是沉着的挥下令旗。 “隆隆隆……” 盾缝间,密密的长矛猬集成一排排,只是缓慢而又一往无前的继续向前碾压着,所过之处,胡骑纷纷避让,压根不敢正面相抗。只能缀在其后、左右两侧,期能牵扯住他们。 直到最后,眼见只有数百步就能与重甲骑兵汇合,主将便猛地大喝一声。 “出阵!” 霎时间,盾阵向左右分列,正与重甲骑兵厮杀的无数胡骑猛地一回头,骤然目眦欲裂。 阵中,虎背熊腰的三百步卒手持陌刀重步而出,比人还长的刀刃斜举在夜色之中,闪烁着噬人的寒光。 血腥的战场正中,王彦章透过憧憧人影,一眼就见到了这一场面,便猛地以内力大声发笑。 “定霸都的兄弟,且让俺老王瞧瞧你们的本事!” “那你就瞧着吧。” 重甲营主将哈哈发笑,继而重重挥下令旗。 所有陌刀力士一声怒吼,疾步冲出,直奔撞入战场。这三百重甲、重刃的力士甫一撞进来,恰如一面刀盾,滚滚向前,瞬间撕裂了胡骑的重围,乍然间,人喊马嘶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 好似仅在呼吸之间,这陌刀队所过之处,尽是破胆的胡骑,拍马就避。 陷入人堆泥潭的龙骧军,便瞬间脱困,勉力提起了马速,重新撕开了一道口子,继而猛地偏转一百八十度,再次向着漠北军碾压而去。 只这一下,在骑步配合中,驰至营外的大部胡骑就被分割成了几个小块。敢战者已然脱离了渠帅的指挥,不敢战者,则是拼命逃回大营,更有甚者,则是犹如胆裂一般,不分南北的遁入荒野之中。 不管怎么说,北面的战况,已非漠北的优势。 重甲步卒继续上前,开始攻击北面寨门。 寨墙上的漠北兵卒,只是咬着牙,拼命也似的射出箭矢,这回是步弓,杀伤力显著提升,但效果很有限,几乎不能对定霸都形成什么压制。 而因为一直是在打攻城仗,漠北军从没考虑过自己会有野战都没来得及打,就落得只能守营的地步,更是连滚石、金汁等物全无准备。遂有人大声喊着,要让大王抓紧补充守军过来,调派火油等等送来! 但南面传来的厮杀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此方漠北守卒便只能红着眼,期待自家大王能够尽快杀退南营之敌,而调兵来击退这些宛如铁罐头也似的重甲兵。 这些守卒尤还在祈祷,南面大营中,突然就响起了震天的呼喊声。 “大王!!!” 每个漠北兵卒,乃至急得火上浇油的渠帅、将领,都只是一怔,射箭的动作下意识缓了下来,呆愣的回头望去。 大营中,那座最高的望楼,就在火光之下,无数人的注视中,轰然爆出了一阵烟雾,而后以极大的一道响声,轰隆倒塌。 一杆血淋淋的马槊,泛着寒光,直直的从烟雾中撕裂而出,砸落到了大营中的某处。 但没有人去管这杆什么马槊,密密麻麻的人影都是蜂拥朝那望楼的废墟涌去,人人口呼着“大王”,原本已稍显的有序的各部防御,都瞬间陷入慌乱之中。 反观南面的溃卒浪潮后,几是在同时间,就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无数渠帅面色惨白,都只是惊惶的四下而顾。 漠北军足有两万众,扑入渔阳的有大半人,这营中的上万守卒本可依托营寨自保,以待渔阳城中的友军回返,合力击败来犯之敌。但就在这么一瞬间,犹还残忍、矫健的漠北军,突然就被抽去了斗志。 所有人都看见了,整个草原的可汗、大王,死了…… 望楼都塌了…… 城南,义昌军溃卒们,忽然就觉阻力变小了。 惶惶的漠北军,开始一波一波的向东边突围。纵使有各部的可汗现身镇压,都遏制不住这个势头,直至最后,整个大营中的人,都开始争夺坐骑,趋马奔向东边。 南面、北面、西面,尽是南人的厮杀声,唯有东边,突出去尚还能去到辽东,而绕回草原。 …… 战场之上,萧砚推开面甲,虚掩着眸子,看向漠北人逃窜的方向。 而后,他对其一指,对左右吩咐。 “趁势追杀二十里。切记,不可逼得过狠,以防止杂胡反噬。 “天一亮,即刻回转。” 两名背负认旗的主将大声应命,而后各自提点部下,分成两面,开始向东衔尾追杀。 悠长的号角声,便一遍接着一遍响起,反复高昂,只是远远传至整个战场。 渔阳城内外,所有人都是一怔。 战场的厮杀汉,马上就能从这一号角声分辨出来,城外有一方人马获胜了。 渔阳城中的某个角落里。 元行钦遍身是血,只是领着残存的几个亲兵,将刘守光护在最后面,他们瞪大了眼睛,却是一声都不敢吭。 外间,遍地废墟的死尸中,尽是搜捕他们的义昌军兵卒。 …… 南城,刘守文紧紧掖着披风,只是仰天不断祈祷。 千万要是耶律阿保机胜了,漠北若胜,他还可委曲求全,保下权势,若是幽州来人胜了,那就只能在城中等死了。 …… 北城,节度使衙署。 正诛灭最后一名卢龙军守卒的漠北渠帅闻声一愣,茫然的回头。 自家大王,这是打胜了谁? …… 所有人,都揪心起来,盼望着是几方的人获胜。 西面的大道上,一支支未着甲的步卒正急速行军。 大阵中,一面“萧”字大纛随着夜风飞舞,只是发出卷动的声音。 大纛下,上官云阙急得满头大汗,跑腿上前。 “我说姑奶奶,咱们再赶,总也要省点力气。所有的坐骑都被萧郎调走了,咱们就两条腿,这般着急赶到渔阳城下,万一竭力了,有个什么差池,岂不是都无力接战?” 姬如雪却只是咬着唇埋头大步向前,她的额前也已渗出了汗,速度却并不慢,直到最后,才回头冷冷道:“他说了,天亮前,我们必须赶到。若前面打胜了,我们拖了后腿,岂不是功亏一篑!” “哎哟,那也不需要这么急。”上官云阙捏着指尖给自己擦汗,一边嘀咕道:“不保存实力,万一前线败了……我看你就是急着去见他,也不知急个什么……” 恰在这时,一道鹰唳,于天空中响起。 下一刻,隐隐的号角声,即从东面传来。 所有人都是面色一喜,而后纷纷不可置信的翘首望向渔阳的方向。 “胜了!胜了!?” 骤然,嗡嗡的嘈杂声便在队伍中传来传去。 “义昌军两万众,漠北军两万众,军使不过只领了五千人,竟就真的胜了!?” “漠北杂胡,终于没胆再祸害俺们燕地。直娘贼,一路过来看见的惨状,真是恨不得将刘守文千刀万剐!” 直至最后,所有声音都汇成了一句话。 “加快脚步!与军使合兵!” 大队大队的步卒瞬间充满了干劲,疲惫的状态也一扫而空,连步子都迈的更大起来。 最前头,姬如雪只是仰头望着那只海东青。 轻轻舒了一口气。………… 漠北大营,大半的寨墙好似都被摧成了废墟,尚来不及逃走的漠北兵卒早已被驱杀到了一处,由人看守关押起来。 至于接近六千的义昌军溃卒,亦是分成六个部分,由定霸都几营人马看守。 事实上,起初的义昌军溃卒起码都有接近万人,被萧砚领着三千轻骑一波冲垮,在途中逃散的、冲击漠北大营死去的,就达三四千之众,急速消耗下,只剩下了这么些人。 与此同时,漫山遍野的还到处是溃卒在不分方向的遁逃,萧砚手头却已经没有兵力去抓他们回来,只能暂且任之。 除却去追杀漠北人一千余骑卒,剩下的大部分轻骑都被遣派到了渔阳城的四面,不时吹号敲鼓,以让城中的三方势力不敢轻举妄动。 浴血厮杀到最后的重甲步骑,则留在营中恢复体力,休养伤口。 此时,萧砚派田道成去召集来的燕地百姓,也便有了用武之地,负责辅助定霸都的兵卒,看守规模庞大的义昌军以及漠北军俘虏。好在这些俘虏大多都已被杀破了胆,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火光之中,萧砚策马入了大营。 周遭的定霸都甲卒,无不敬仰,纷纷叉手行礼。 从幽州杀到泃水、再从泃水杀到渔阳,一战以五千破四万,这个逢战必亲身上阵的俊朗青年,早已让他们不敢轻视。 彪悍的战绩、大胆的战术,不由让主将乃至普通士卒,都对他心下叹服。 “禀军使,望楼废墟中,未曾寻到耶律阿保机的尸体,不过……” 有军官捧着一面手帕,近身前来。 萧砚略显好奇,将之接过。 手帕中,包裹着一只断指。断指上,尚还戴着一枚血红色的玉扳指。 “末将不知此物为何,但依照漠北俘虏所言,这玩意应为耶律阿保机平时所戴之玉扳指。” 这军官分析道:“末将猜测,方才军使那一击,必然是伤到了耶律阿保机的手,以致手指脱落。其生死暂且不知,但人势必已被漠北残部带着遁逃。不过,这断指却并未被其左右人来得及拾起。” 萧砚轻轻取下那枚血玉扳指,沉吟了下,对着火光看了看。 诡异的红光,便在光线中忽闪起来。 “这是漠北大萨满的小玩意,很重要。”他着重的强调了下,而后笑了笑,询问道:“幸苦了,想要什么赏赐?” 军官先是一愣,而后有些受宠若惊,挠了挠脑袋:“末将不求别的,只求军使今后,再带着末将冲杀一番。今日之快意,胜过末将十数年的厮杀!” 萧砚淡淡一笑,从马背上取下自己的唐刀,赠与这军官。 “我没资格将你的官阶上提,此物是我私人佩刀,今日便送给你。不过,我并不希望你能用此去快意厮杀…… “来日方长,望君能以此刃,与我一起,结束这天地不宁的乱世。 “如此,才方为大丈夫。” 这下,不管是这军官,亦或者是围在左右的兵卒将领,都是一愣,大愣之后,还是怔怔。 夸口的话听多了,甚至是在每次领赏前,也要听上官来一遍虚假的前程大饼。 早就听腻了。 但唯有现在,眼前这青年统帅的话,才尤显得可贵、真实。 那军官热泪盈眶,擦拭着满手的污血,双手接过那柄唐刀。 “在下余仲,必为军使肝脑涂地!” 什么他娘的刘家,老早就被抛到脑后去了。 他娘的,老子眼里只有萧军使! 左右皆是惊羡,咂嘴不已。 “不急。” 萧砚哈哈一笑,回身指向渔阳,“大丈夫生于世,何愁无功耶?” “入城之后,只要不祸害百姓、不枉杀人命,卢龙军的老底,我分文不取,尽皆赏于诸位!” 众将纷纷大喜,下马大拜。 “末将等,必为军使肝脑涂地!” 远处,厮杀到现在的王彦章匆匆过来,瞳孔微微一缩。 他周遭跟了几个龙骧军的将领,这会脸色都有些复杂。 说穿了,他们都是大梁的人,是该替朱温盯着萧砚的。但豪气之下,却也难免对眼前这人心生钦佩。遂各自转头四望,装作没看到眼前情形。 王彦章脸色一板,回头扫视着几人的神情。 他现在是萧砚的家将,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这一路来,已是对这个小白脸大大的服气,虽说萧砚或许有些什么私心,但也只管没看见! “军使,末将幸不辱命!” 他近身喜滋滋道:“定霸都的这重甲真是好用,这番是让末将杀过瘾了。可惜未曾活捉到耶律阿保机,甚是遗憾。” 旁的重甲骑士或许早已累的直不起腰来,偏他依然是生龙活虎,神采奕奕,似还能上场厮杀三百个回合。 萧砚爽声一笑,道:“你着手安排,将义昌军俘虏打散,暂且选取三千可战之兵,整编为营。” “末将领命。” 王彦章也不多问,只是正色应命,急转而去。 …… 一切暂时都安排妥当,萧砚便趋马来到山坡上。 此时,天边已有亮色。 俯视而下,可达数里的渔阳战场上,尽数是硝烟缭绕,遍地都是死尸。 渔阳城中,更是一片死寂。 西边,大队大队的步卒终于抵达。 姬如雪清冷俏丽的脸庞上,已有些风尘仆仆。 旁边,上官云阙喜声一指:“看,萧郎。” 少女便仰头望去。 太阳的光芒,从东面洒下来,那山头上勒马矗立的身影,完全被光芒笼罩。阳光落在他身上,绽放出了万千华光。 少女先是怔怔,而后,眸子里露出了神往的光芒来。 —————— 泃水西侧,大队大队的骑卒不断向东疾驰。 但恰在泃水河岸,所有人都猛然勒停马速。 整个天地之下,便响起了无数战马嘶鸣的声音,尤显得杀气阵阵。 大纛下,述里朵的美眸轻轻虚掩起。 在她身前,世里奇香如临大敌,指挥着左右亲卫,持盾护卫。 视线尽头,只有一面大旗随风舞动。 旗下,一方小桌,盛于平地之中。 桌前,一人影静坐,怡然独酌。 泃水河面,一条小船静静随着河水上下起伏。 “王后,恐怕有诈。” 世里奇香左右环顾,面露警惕。 “闪开。” 述里朵轻轻蹙眉,挥退左右的亲卫,“遣使渡河,询问其意。” 下一刻,自知有罪的遥辇弟弟便仗着肉身强悍,淌水强渡。 须臾,他慌乱的奔了回来。 “王后、王后……” “慌什么,噤声!”世里奇香唯恐其扰乱军心,立马喝止。 遥辇弟弟却难掩慌乱,俯身近前,双手递去一方木盒。 述里朵面色平静,随手接过。 霎时,她指尖一颤,而后立马掩上盒盖,唯恐他人看见。 而后,她眉间一抹惊色瞬间隐去,进而沉声询问:“其所谓何意!?” “他、他……” 遥辇弟弟结结巴巴,一张丑脸上尽是难堪之色。 “请王后单身赴宴。 “好好谈谈……” (本章完) 第117章 王后 第117章 王后 泃水河畔的原野间,淌着清风,虽已是夏日,但河水湍急间,竟有一缕清爽之感。 萧砚特意拎了一坛好酒。酒不烈,但胜在香,扑鼻中,似有甘甜之意。 他惬意自酌,支腿坐在草茎间,仿若郊游。 对岸却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王后,万不可屈尊犯险!”世里奇香一把擒住述里朵坐骑的缰绳,全然不敢脱手。 她不断四顾,泃水以东,山峦起伏,林影随风而动,丛林之中烟岚横断,整个画面呈现的是一种萧森郁茂,苍莽幽邃,豪情奔放的壮美。 但那一旗、一桌、一人影,却格外让人错觉诡异。 旁边,遥辇弟弟一声不吭,他是亲眼看过木盒中的物件的。无非就是一断指、一血玉扳指,但他作为王庭近侍统领之一,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也在此时,遥辇才明白述里朵为何会一刻不停的南下而来。 于他身后,大军早已警戒四散,唯恐中了埋伏。 但世里奇香并不知木盒中是什么,此时尤显惊疑。 从古北口一路过来,几是畅通无阻,大军疾驰南下,燕地好似没有守军一般,竟然就将他们放到了这里来,直到看见眼前此景。 须知,他们还只是一只由两千轻骑组成的前锋,后方还有上万的步骑大军。对比之下,眼前这人渺小的好似一只蚂蚁。若非中间隔着数丈的泃水,其早已被骑卒淹没了。 “王后,容奴渡河去会会此人。” 世里奇香指挥着游骑,在河边跃跃欲试,做出了强渡之意。同时让人取来一张大弓,建议道:“或让奴一箭射死此人,其藏着什么诡计,一试既知。中间隔着大河,也不怕对岸有伏兵!” 但自始至终,述里朵只是神色凝重,美目盯着对岸,拧眉不语。 没有她的命令,前者也不敢轻举妄动,遂只能兀自死死望着那方小桌,有些惊怒萧砚太过猖狂。 许久,述里朵轻轻一夹马腹,坐骑便缓缓向前而去。 “世里奇香,你去撑船。” 后者因为攥着缰绳,此时也被拖动着身形,一听此言,更是被吓得急声相劝:“王后!大军南下至此,尚需你的指挥,你万金之躯,岂能把自身安危如此视作儿戏!?” 述里朵却只是冷脸,敛眉俯视着她。 “去。” 世里奇香被这一眼看得全身一颤,下意识不敢再出声。但犹是如此,她在犹豫片刻后,也仍然咬牙道:“既要渡河,起码也要带上奴与遥辇!” 遥辇弟弟此时也推开一众亲卫,大步走过来,嗡声道:“王后,那厮虽说看起来不堪一击,但你乃草原二主之一,可不敢犯险。” 述里朵看也没看他们两人,但心里明白,世里奇香作为自己从母族带来的近侍,这次是不会轻易妥协的。而遥辇弟弟虽说是遥辇部的人,但而今遥辇部已尽数并入耶律氏,几已和耶律氏共体,自也不敢让她陷入危险,以免草原动荡,遥辇部再次被吞并。 思忖了下,她便缓缓趋马走到河边,遥望萧砚,轻轻吸了一口气,正色道:“中原人,你我隔河对谈,可好?” 两人隔着的距离几乎有两百余步,遥辇弟弟害怕萧砚听不清,便要大声复述。 但马上,他就见对面的人影抬起手,对着桌子做出了邀请状。 世里奇香的脸色便难看起来。 其是势必要让王后渡河了。 但马上,萧砚又抬手,虚指了指世里奇香和遥辇弟弟两人,示意他们两人可以随行。 述里朵便叱道:“还不快去撑船。” 世里奇香并不能理解王后为何这般焦急,但眼下已是放心了许多,施展轻功,跃至小船上,将其撑了过来。 而遥辇弟弟并无什么资格与述里朵一同乘船,便只是淌水走在河水中,推着小船抵达对岸。 其后,千骑来回奔动,都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对岸,唯恐山峦间忽地蹿出大股大股的伏兵来。 好在,直到两人护着王后走过上百步,山林间都只是平静。 “他们两人,留在那里。” 距离小桌尚还有十来丈,萧砚忽地出声。 这道年轻的声音不由让述里朵有些惊讶,方才隔了许远,她虽看出此人应不是什么年长的人,但没想到其居然只是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 单看相貌,她甚至怀疑其要比自己小上一轮。 “王后……” 世里奇香背脊紧绷,满脸警惕,甚而袖中的利刃都已做好了随时滑出的准备。 遥辇弟弟则手持着八尺长的瘴雾角,满脸横肉中,隐隐有几分狰狞以及不屑,若非是见到了大王的血玉扳指,他方才渡河,就已将眼前这小子撕碎,当成两脚羊吃了。 述里朵略略抬手,示意他们二人不必再跟随。 她稍稍虚掩美目,竟全然不担心四周有伏兵,只是打量着桌面那面青铜面具,以及青年身上的甲胄,开始思忖起来。 “久闻草原上,出了一位女中英豪,今日一见,王后果不输男儿。”萧砚并未起身相迎,但仍显礼节的伸手,邀请对坐。 远处,世里奇香不由大怒。 这平地上,唯只有一张桌子,连个地毯都没有,让王后怎生好坐!? 但述里朵却好似全然不介意,一掀披风,盘膝坐下。 清风拂过,吹得她毡帽两边的丝带飘动,颇显果断之气的美目间,生有一颗本该柔弱的泪痣。但这颗痣落在她的眼角,却衬得她更有几分英气。 且尤让人称奇的是,在耶律阿保机生死不知的这个关头,她也仍然仪态端庄,语气平稳。 “古北口的精锐,是阁下的人?” 萧砚只是一笑,不答反问道:“王后认为,如何?” 述里朵虚眸点头,“配合默契、士气强韧,实乃万里挑一的锋锐。中原的部队若皆是如此,漠北恐只能一直待在关外。” “王后确实是识军的人。”萧砚并不客气,饮下一口酒,闭目品鉴片刻后,淡淡道:“中原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在长城各個关隘,我能皆驻上此等人马。” 一股说不清的威胁之意,便油然而起。 述里朵也不反驳,只是冷声道:“依照本后对燕地的了解,刘仁恭恐怕没本事练出此等强兵。想必阁下,也并非燕地的人吧?中原乱战不休,就是这偏安一隅的幽燕之地,亦难免受到各路诸侯窥伺…… “阁下不管隶属于谁,但本后猜测,阁下而今也不过奉命而北,终究是要率军回返吧?中原战火远盛于塞外,阁下难道真舍得将如此锋锐驻于长城? “阁下如今挡得漠北一时,难道挡得漠北一世?” 她的汉话说得极为流畅,若不是面貌有些异域之色,装扮也是草原风格,甚而能让人误会她就是土生土长的汉人。 就这么两句话,她好似就已压过了萧砚的气场。 后者只是淡笑,推了推酒杯,使其到了述里朵的手边。 “王后眼光毒辣,确实一眼洞察了我的短板。可王后岂不闻,削足适履、因小失大?我猜想王后应该也能明白,你的根基,到底是在何处。中原虽好,可惜不是王后的。现在不是,以后,也没机会是。” 述里朵眼眸一动。 萧砚手指一挥,酒坛便轻轻滑动,到了述里朵那方。但后者却动也不动,完全没有想要对饮的心情。 他也不以为意,笑了笑,才又继续道:“当日王后在古北口看见了我留下的信,急行军以至此处。便当该清楚,我与王后,到底谁更清楚谁。” 述里朵掩在桌下的手,终于有些不受控的攥紧起来。 眼前这青年,话里话外虽并不显得怎么咄咄逼人,但偏偏就是三言两语,堵得自己全然不能反驳。 且细思之下,她已有些悚然。 这青年说的不错,自己南下的所有动机,好似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不论是到古北口,还是从古北口南下入关,都已远远偏离最初的计划……这青年,竟好似真能不断猜中自己所想也似! 反观自己,不但已对燕地局势开始模糊,甚至对眼前这青年,直到现在都半分了解也无…… 巨大的危机感,开始不断在心下撑大。 此时,述里朵才终于沉声起来:“阁下到底想做什么!?” “王后眼见了那血玉扳指,应该也能猜到,你家大王现已落入我手。”萧砚手撑着桌面,淡声道:“王后是聪明人,应比我更清楚。耶律大王对于草原,有着什么意义。” 述里朵的眉心不由一颤,放于桌面的手下意识攥紧了酒杯,而后压低了声音,似是担心身后的两名近侍听见,沉声道:“你把他怎么了。” 她的语气并没有显得很有波澜,好似是早有心理准备,但话语间,却格外关心耶律阿保机的生死。 “放心,人没死。” 萧砚用手指点着桌面,笑了笑:“我至此处,不过是念着王后奔袭千里。舟车劳顿,就不必到渔阳城下了。” 述里朵是极为理性的人,眼下也无意关心耶律阿保机为什么会败。她虽说今岁年仅二十九,但多年的政治头脑,已让她嗅到了眼前这青年,似乎与她有可以谈判的机会。 她坐姿愈加端庄,沉声道:“阁下有什么条件,直言便是,只要是本后办得到的,必是有求必应!” “王后真是一点就通,我最喜和王后这种聪明人合作了。”萧砚淡声发笑,点了点桌子,嗓音终于正色起来,道:“王后此次南下,带有多少兵马?” 述里朵没有犹豫,当即托盘而出:“各部轻骑一万,步卒一万有余,总共两万卒。” 说罢,她又虚掩了下美目,似是提醒,更像加大筹码一般,道:“古北口那里,本后留有两千守卒。” 萧砚缓缓点头,他暂时放弃古北口,就没想着主动派兵去取回来。反而,述里朵带的兵马越多,他更放心。 他笑了笑,再次询问:“王后真能为了耶律大王,什么也愿意做?”述里朵眯了眯眼睛。 这青年的目光很具有侵略性,此时虽说是在与她对视,但她却总感觉那眸光中藏有一份邪恶。 她便沉吟了下,抬了抬手,示意萧砚说出条件。 “我的要求很简单。”萧砚轻轻颔首,淡笑道:“在西面雁门关,有一位我久仰的故人已领军入河北,河北守军不敌,或已让其逼近幽州。我孤军在东,须请王后西去,替我阻拦一番。” “何意?” “很简单,王后只需要与之对峙半月,在我回返幽州后,即可退回关外。”萧砚补充道:“届时,我不但会安全将耶律大王交与王后,俘虏的近万漠北壮士,亦全数返还。” 述里朵虚眸思忖,但又马上惊诧了下,道:“阁下不是晋国的人?” “王后只管同意与否。” “本后该如何信伱?”述里朵冷声一笑,道:“本后可不相信,阁下费劲如此,就能如此轻易的将大王和近万儿郎交与本后。” 萧砚却只是哈的一笑,凭借着身高优势,俯身而去,冷声道:“王后现在,难道有其他选择吗?” 远处,世里奇香二人如临大敌,似乎就要立马冲上来。 述里朵敛眉而下,却忽地一抬手,遏止两人的动作。 她敲着桌子,思忖了许久。 这期间,萧砚也并不催她,尤只是静等着。 “本后需要见一见大王。” “可以,但不是现在。”萧砚将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用下颌指了指对岸的数千骑卒,道:“王后何时能够退兵西去,我自能让王后见到大王。” 述里朵盯着他的眼睛,后者却一脸坦然,全无什么破绽。 她便蹙了蹙眉,其实见过血玉扳指后,她确实能相信耶律阿保机被俘虏了,但总想要确认一番。不过此人看似底气十足,不似作伪,又有血玉扳指铁证在此,便由不得她不相信。 良久,她才蹙着眉道:“本后答应,但阁下需要满足本后一个条件。” 她将那枚血玉扳指从木盒中取出来,继而推到了桌面中心。而后盯着萧砚的眼睛,沉声道:“这枚扳指,要让大王戴着。” 萧砚并不多言,只是将之揣进怀中。 而后,他便笑着举起酒杯,“那就,愿王后与我,合作愉快。” 述里朵冷哼一声,继而捧起手边的酒坛,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进而竟全然不惧其中或可能有毒,仰头一饮而尽。 “王后好魄力。”萧砚这一句,确实是由衷赞赏。 述里朵擦了擦嘴角,沉吟道:“阁下直到这会,也不敢袒露身份吗?” “王后只需记住,在下姓萧即可。” “萧将军少年英杰如此,却不过只能在中原诸侯手中,任一统帅而已……”述里朵站起身,面上挂了微笑,道:“萧将军如此豪杰、如此英锐,生于中原,实乃我漠北无福分。本后爱才,萧将军若是有意,本后愿让大王今后设一南面大王,以让萧……” “王后好意,萧某心领。” 萧砚却是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而后想了想,道:“实不相瞒,于私底下,萧某还有一个名字。” “亲近之人,多喜欢称在下为‘李柷’。故王后美意,恕在下不能承受了。” 说罢,他也不管述里朵听清没有,也不理那边虎视眈眈的两个护卫,只是吹了一道口哨。 鹰唳声,伴着两道马蹄声,从东面传来。 述里朵本还在愣神,这会便被这道动静打断思绪,循声望去。 一清冷少女,便骑着马缓缓从山坡后显现出来。 她的手中,亦还牵有一匹坐骑。 一只海东青在空中盘旋,鹰目俯视着下面,似是在警惕对岸的数千骑卒。 萧砚便一手提起了大旗,向着山坡缓步而去。 “……” 世里奇香急步过来,她现已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遂附耳询问道:“王后,此人于南人中,或也有几分地位,何不让奴将其留下,径直换出大王?” 一旁,遥辇弟弟面露凶狠,只是盯着那少女的身影,咂了咂嘴。 述里朵虚掩了下眸子,似在思忖。 但遥辇弟弟已明白她的意思,开始大步跟上去,八尺瘴雾角被他拖在手中,显得异常凶悍。 但不过两步,他的步子便猛地一顿。 视线里,萧砚头也没回,只是挥着旗杆向后重力一压。 “轰……” 浓郁的煞气肆虐而起,在草地中缭绕而过,所过之处,草茎霎时枯萎,裸露出了好大一片泥地来。若非遥辇弟弟及时止步,恐也会被这道煞气侵袭。 后面,世里奇香眼角猛地一跳,瞬将述里朵护在身后。 后者仍还在沉吟,却是并未被惊住。 “你们二人,对上此人,可有把握?” 此时,世里奇香却已开始后怕起来,她背上尽是冷汗,盯着那道身影,声音有些不可置信,以及莫名的尴尬:“请王后恕罪……” 遥辇弟弟脸上的横肉发颤,拖着瘴雾角回来,“王后,恕末将无能。不过,此人功力应已能挤进当世一流……” 述里朵愣了愣。 而后,她负手远望着已全无人影的山坡,沉默许久。 “真是,非我漠北之福分啊……” 说罢,她决然回转。 “大军暂退二十里。” 世里奇香匆忙跟上去,又惭愧又不解道:“王后,我们不去幽州了吗?” “此子狡猾,既然非我漠北之人,本后必除之!” 述里朵脸间尽是冷意。 “晋国领军之人,乃有‘亚子’之称的李存勖,此子欲让本后去挡其兵锋。他不过只是好坐收渔翁之利。”她冷笑了声,眸中已是果决。 “驻营,待奥姑南下。 “只要大王戴上血玉扳指,奥姑就能救出大王。” 世里奇香心惊不已,疾步跟上。 但前面,述里朵又忽地止步。 她美目虚掩,回转向东,眸光闪了闪,而后喃喃自语:“姓李?” “此子,非死不可。” —————— 向东,两骑疾驰在大道间。 “已经阻拦那王后东进了?”姬如雪偏首而去,但清冷的语气中,已夹杂着些许不可捉摸的爱慕。 “应天王后,果然名不虚传。”萧砚淡笑了声,道:“不管如何,总之拖住她回到塞外了。” “不需要她阻拦李存勖了?” “她要打则打,不打也无妨,阻止其东进的目的已达成。” 萧砚顿了顿,道:“这几日,已足够我拿下渔阳残部了。” 姬如雪便弯眸一笑。 自始至终,他们的目的就不是与述里朵合作,而是拖住她,然后吞并渔阳残部。因为此时他们手中的兵力,只够围城,若是有述里朵横插一脚,就会分外吃力。 而现在… 萧砚摸出那枚扳指,将其戴在了自己手上。 只要稳住了述里朵,最后的输家,只会是这位应天王后。 须知,那远在漠北的王庭,已开始乱了…… (本章完) 第118章 谁骗谁 第118章 谁骗谁 宛如废墟的街巷中,数道骑卒疾驰而过,掀起一阵灰尘。 已几乎被拆毁的民房内,早已枯瘦的渔阳百姓一脸木然,只是从土墙间探出头,默默看着这些打着河北旗号的义昌军向南面城门冲去。 这些骑卒趟着浓浓的尘土,还未登上城墙,就已大声高呼。 “节帅、节帅!寻到刘守光所在了!” 城头,脸颊消瘦、已无什么神采的刘守文猛地转来,闻言立即两眼放光,疾步过去:“其人在哪!?” “啖狗肠,元行钦那厮寻了一个地窖,将刘守光藏了下去。俺们苦苦搜寻无果,若非是他们忍耐不住,元行钦领着一个亲兵爬出来寻水源,俺们竟真就寻不到他们!” 刘守文不由捋须仰头大笑:“某家那兄弟,一路千藏万躲,终究是落到了某家手中!” 下一刻,他便声音冷切下来,重重的一甩披风,“拿下几人后,速速押至此处,某家要与城外的统帅谈判!” 几骑应令回返,于街道中再次掀起一阵尘土。 几个同样早有菜色的将领便上前,勉强恭贺笑道:“寻到刘守光,节帅就有法子带俺们回返沧州了……” 半年来,这些沧州的义昌军将领,早已深深胆寒,更是厌恶了这场河北内战。这会皆认为短时间内不可再与刘守光争夺大权,脱困后,还不如回返沧州,从河北割据出去。待休养几年,或许还可继续北上夺权。 刘守文只是不答,他只是臭着脸把住城墙垛口,向城外张望。 南面,简陋的营寨已重新搭起,甚而连壕沟也没有挖,好似就等着他们去攻营一般。若是放在平常,他或许真有信心领军出城,打烂这种几无设防的营寨,而后突围出去。 但他目光一扫视,便能看见城外到处都是在遛马的游骑,似是就等着他领军出城,故再次熄灭了这一心思。 那位驻在幽州素未谋面的李小喜,竟有如此之能? 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一战而摧垮义昌军。若说义昌军是因为强征的新卒过多,但本就善战的耶律阿保机居然也能败? 刘守文已得到消息,耶律阿保机有极大可能被打残,遁入了辽东。而今留在城内的漠北军,虽亦有数千人,但不过只是残部,且士气低迷、全无辎重,与他们义昌军一般,被困在城内动都动弹不得。 他娘的,自己麾下为何没有如此强将? 想到此处,刘守文便狠狠的一拳砸在垛口上,分外气愤。但转念一想,他毕竟擒到了刘守光,那李小喜必然不敢对他有所行动,而今只要出城谈判,就能趁势提条件、脱困出城。 恐怕也是因为有刘守光在城内,城外的守军这几日才一直不曾攻打南城。在这空闲途中,刘守文甚而已命人堵上了那道让他攻进渔阳的豁口,这几日更是吃住都在城头,半步不敢离开。 如今擒住了刘守光,他便可以稍稍舒心了。 就在这個时间中,一道马蹄声再次从街道中疾驰而来。 刘守文便眯眼望去。 须臾,一将领带着一漠北渠帅登上了城头。 这漠北渠帅灰头土脸,甫一登城,就叽哩哇啦的拜倒下去,鼻涕横流中,全无以往面对义昌军自傲的模样。 耶律阿保机既然已经遁逃,刘守文也对这些漠北人没了什么好心情,便皱眉喝道:“他在说什么玩意?” 那听得懂漠北语言的义昌军将领站在一旁,起初还一脸平静之色,听到后面,脸色便开始突然煞白起来,张口后,声音也有些发颤。 “节、节帅…… “他说,北、北城,马上要被攻破了……” 刘守文的脸色,便猛地一变。 他霎时仰头朝北,才听见吹来的风中,有鼓声隐隐而来。 夏日燥热,汗水骤然浸透了他的背衫。 这时候,他才明白南面为何一直没有遭到攻城。盖因,北城的漠北军,守城更弱啊…… —————— 渔阳城北。 鼓声开始震天动地的响起,似乎在下一刻,这厚重的城墙就会轰然崩塌。 事实上,城墙崩不崩塌,对守城的漠北军来说,已是没有什么区别。 架在城墙间的云梯车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重甲步卒,在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全然不惧刺来的长矛,只是迎着寒光,一股脑的撞上了城头。 耶律阿保机大败,漠北大营中的辎重、攻城器械,刘守文赠与的甲胄、武袍等等,尽数落于萧砚之手。但凡是攻城之兵,皆是着两层铁甲,这会如铁罐头也似的登上城头,就霎时抢下了一大片立足之地。 其间,还有不少自愿攻城的燕地青壮,亦也分了一套铁甲,此刻皆是悍不畏死,争先一般的向城门处杀去。 漠北人几乎没有守城的经验,今日的攻势好似突如其来,又快又猛之下,竟然还来不及去南城求援,就让定霸都攻上了城头。 但就算如此,一批批漠北守卒,还是被城中的各个渠帅、可汗,拼命似的驱赶上了城头,就为了能够阻碍攻军些许时间。 “死!” 且长且重的陌刀斩下,巨大的惯力之中,一漠北兵卒霎时被劈成了两半。 王彦章大声狞笑,陌刀在他手中,轻的好似无物,这会刀锋全无所挡,一排刺过来的长矛矛头,就被全部斩落。还不待对面有人再次扑上来,他已经大展神威,大步向前,每前进一步,都要带走连片的性命。 不管漠北人如何的嘶吼、凶狠着向他扑来,他都只是更加残忍的将他们砍翻。直到最后,甚至大半个城头都已空旷,到处都是飞溅的污血、断肢、血肉模糊的死尸。 就算是自以为有长生天庇佑的漠北士卒,在他的跟前,都只能畏惧的步步后退,丧失了所有抵抗的勇气。 王彦章便哈哈大笑,放声吼道:“诸位!军使就在城下看着,但凡先登者,皆有厚赏!” “再拼一把力!夺下城门,迎军使入城!” 于他身后,一众定霸都步卒、燕地汉儿,都更加亢奋起来,密密的重刃向前,瞬间碾碎了一切来阻之敌。 本就士气低迷的漠北军,终于放弃了抵抗,纷纷抛弃了城墙,欲要退进城内,依托内城自保。 在巨大的欢呼声中,渔阳城北的大门,终于被人由内打开。 号角声鼓荡响起。 一缕红缨飘动,随着骑士缓缓策马入城。 铁盔下,萧砚脸色冷峻,这会穿过门洞,便扫视了圈宛如废墟的城池。纵使他这段时日杀心甚重,此时也不禁皱眉,心情下意识有些沉重起来。 片刻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挥了挥手。 在他身后,一排排只着单衣的漠北俘虏被押进了城池。 “军使,何必招降这些杂胡?” 街道中,浴血的王彦章抱着铁盔,大步从追杀的状态下退了回来,先是不屑的扫了眼这些或一脸狰狞、面露斗气,或畏畏缩缩的漠北俘虏,而后才执礼大声道:“末将能拿下内城,只要军使给末将半日时间,末将定能开门迎军使入节度使衙署!” 萧砚却只是皱眉向前趋马,道:“我等得起,百姓们已是等不起了。渔阳被摧残至此,我不想还要让一城的百姓,为其陪葬。” 王彦章动了动嘴,有些想劝,但萧砚已猛地一挥手。 下一刻,第一排的漠北俘虏便被士卒推了出去。 这些俘虏有些激色,大多还回头看了下萧砚,但后者只是面无表情,仍由他们向城内走去。 内城城头上、街道的角落里,便有一些人影探了出来。 一些俘虏就开始用漠北话呼喊,言城外大王已败,守在城中唯有死路一条,但萧砚可以受降,且还能让他们有机会回到草原…… 但城头上,立马有几支箭矢射出,将这些俘虏钉死在街道间。 剩下的俘虏猛地一顿,皆是不敢再前,而后惊恐的向后望来。 萧砚依然还是面无表情,只是淡漠的看着他们。 见这位统帅不管他们,一部分俘虏便犹豫了下,开始大步跑了起来,也不再喊话,竟顺顺利利的奔入了漠北军中。 剩下的人大愣,回头看过来。 萧砚并不管他们,王彦章却是大怒,就要执弓而起。 “不急。” 萧砚抬了抬手,待这些人或被射死、或奔入漠北营中后,再次放出一排俘虏。 这次,俘虏们学聪明了,大多数人直接逃回了漠北军中。但也有几人似是确实知晓抵抗无望,在大声劝降后,被人射死。 如此再三,萧砚还是淡然。但对面漠北军中的士卒,却已有些骚动起来。 内城。 “狗贼子。” 一姓耶律的虬髯大汉咬牙切齿,只是在城头狠狠盯着远处萧砚的身影,不住的低骂:“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下方,又有一排俘虏被放了出来。这一次,已有人跪在地面,不敢逃过来,也不敢劝降,只是大声哭泣。 这虬髯大汉双目赤红,抬手将两个劝降的俘虏射死,马上又张弓搭箭,将那哭泣的人也一并射死。 他来回走动,只是大声提醒道:“这是那狗贼子的诡计,莫要相信!其必然是假意劝降,莫看他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待开城门,俺们定然丢命!” 但这次,所有人都只是纷纷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马上,城下再次放来了一批俘虏。 这一回,已经没有人再敢劝降了,但却有一大半人不敢回来,且竟还要跑回去。 这姓耶律的虬髯大汉便大声唾骂:“这些怕死之徒!就算城破,俺们也是厮杀到……” 但他的声音还未落下,余光中忽有人影闪动,却是几个人一拥而上,瞬间将他按了下去,而后取出绳索,欲将这大汉绑起来。 左右的将卒皆是大骇,但人人面面相觑,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唯有那大汉的亲兵还想奋起,却马上被众人抽刀劈死,扔下了城头。 那几个捆人的军将也是一脸惶恐的模样,但手上的动作却不慢,而后不住的出声:“耶律将军,俺们也想活命。儿郎们随大王南下半年了,不敢死在这南人的土地上……” “叛徒!叛徒!” 那虬髯大汉一脸不可置信,而后大声唾骂:“尔等这些贪生怕死之徒,背叛漠北,长生天不会放过你们的!多阔霍女神会在梦里杀死你们!大萨满会替……” 马上,他就没有了出声的机会,因嘴巴都已被人突然堵住。 一众军将神色各异,他们不管是真想投降,或是假意投降,这会都只是沉默了下。但马上,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奔向城门,欲要做第一个乞降的人。 …… 远处,看着突然内讧,而后出城乞降的一众漠北人,王彦章一脸愕然,回头看着萧砚,愣愣的嚅嗫了下嘴唇,似有些想不通。 后者并无什么喜色,只是出声:“入城,寻到刘氏两兄弟。” 左近的一众定霸都军将、燕地汉儿的临时军官,都已是对他崇拜敬仰,此时纷纷大声应命,分几路涌向内城。 “军使,这……” 王彦章大为不解,欲要解惑。 萧砚却向他招了招手,主动出声道:“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小伎俩,但很管用。” “末将受教了。” “你替我受降,看好这些人。” 王彦章正还在思索,此时便低声道:“可咱们的人手已有些不足……” 萧砚双眸虚掩,声音里有些漠然。 “漠北军中,所有不会汉话的将领、以及方才逃过去的俘虏,选出来,一并杀了。 “再从漠北兵卒中,挑出部分会汉话的人,任为管理队长。除这些人外,其余漠北人的吃食降半,从明日开始,准备重建渔阳。” 王彦章先是惊诧,而后狞笑了声。 “军使放心,交给末将便是。” …… 城南,刘守文从残部中调动了半数人,准备入北城支援。 但还未走到一半,前面已有斥候传来消息—— 漠北军,投降了…… 众将在惊惧之余,亦也开始痛骂,无非是骂这些漠北人拿好处的时候完全不手软,投起降来,竟也一刻也不敢坚持。 作为邀请漠北南下的刘守文,自然也是脸上无光,但这会已不是发牢骚的时候,只得匆匆忙忙令人押来刘守光与元行钦二人。 二人早已被饿成皮包骨,元行钦更是到处都是伤口,两人灰头土脸,狼狈至极。 但刘守光这会偏是神采奕奕,撑着最后些许力气,放声大笑:“兄长,我的好兄长,如何?看看,你费这么大的力气,这河北的主人,也终归是我刘守光! “某的爱将李小喜,让你败惨了吧?哈哈哈……” 一旁,元行钦只是沉默不语。躲藏的这些日子,刘守光话里话外都只在大肆感谢李小喜,对他的贡献半分不提,更是因为自己寻水被捉到,被俘虏前,刘守光对他还狠狠发了一顿牢骚。 虽说二人主仆一场,他的忠心还不至于因此动摇,但总归有些不是滋味。 而刘守文此时脸色铁青,已全无擒住刘守光的喜悦之感,早先想好的羞辱手段,这会更是没有时间施展出来,只能冷哼一声,亲自提剑架在自己这个弟弟的颈上,死死盯着北面的主街道。 刘守光却是仍然面无惧意,尤显洋洋自得,笑道:“稍后,兄长可莫要被我那爱将吓到了手抖,以致整个义昌军为我陪葬。” 几乎是在他落音的下一刻,北面的各条街道上,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一抹寒光,便迎着夏日阳光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而后,一排排闪动的兵刃寒光闪的人眼都睁不开。下一刻,便是戴铁盔、披重甲的骑卒缓缓涌现出来,如钢铁城墙一般,一层层的排了许远,即在适合提起马速的地方,齐齐止步。 仿佛天地之间,都被这一列列的重骑填满,甲胄上的寒光闪烁,马槊如林,战马喘息着,甲士沉默着,肃杀之气,似乎笼罩了整个渔阳。 置身于这前方,包括刘守文在内,所有人都感觉好似都喘不过气来。 唯有刘守光,他不顾颈上的疼痛,只是哈哈大笑。 “是定霸都、定霸都!看见没! “李小喜这厮,果没让某看错,竟真的带着定霸都来救某了!” 刘守文脸色难看,他周遭的一众义昌军将卒也是脸色惨白,心生惧意。 许久后,这好似马上要冲撞来的重甲骑兵营中,终于传来了一道低低的欢呼声,引得所有人便都抬目望去。就看见主街道上的骑阵突然分开,涌出了十来骑虎背熊腰的重甲骑卒,这些骑卒皆背负认旗,护着一面“幽”字大纛。 大纛旁侧,还有数面翻卷的旗帜,都只是呼啦啦的在风中猎猎作响。于这当中,便有一道挺拔的青年被簇拥而出,他只是着了一件极普通的铁甲,戴着一顶红缨铁盔,但偏是如此,他每一顾盼,都引得这些重甲骑卒欢呼起来。 “军使!军使!” 所有人的脸色,都猛地一颤。这青年何许人物,竟如此得军心? 刘守文脸色一变再变,他万万没想到,这李小喜居然如此年轻,且还这般能打。刘守光这匹夫,真是何德何能啊…… 但他转头一看,却见原本还洋洋得意的刘守光,此时却忽地脸色发白了。 在一旁,元行钦看这青年眼生,便大声发问:“李小喜呢,节帅在此,其为何不敢现身一见?” 刘守光已有些腿软,但也立即大声唤道:“李小喜,我的爱将,快快现身吧。我已然决意,待我回到幽州,你就是节度副使……” 马背上,萧砚只是脸色淡淡,待其说完,才漠然道:“李小喜,已于月前被我枭首于幽州了。” 所有人,脸色再次一变。 萧砚并不理会他们,双手抱拳,向着西面遥遥一举。 “本将奉幽州卢龙节度使刘节帅之命,特来诛杀反贼刘守光。叛贼刘守文,功罪尚由节帅定夺。余者皆可免死,以待罪之身仍留原位。” 刘守光乃至元行钦,两人的脸色都是大变。 前者更是不可置信,张口就要大骂:“汝黄口小儿,安敢信口雌黄,本帅乃……” 萧砚并不想听他说完,抬手一伸,旁人自有人递来大弓。 张弓、上箭、塌肩抬肘,拉弦,松手。 “噗……” 菱形的箭簇,猝然从刘守光的脑后冒了出去。 鲜血喷了出去,溅了刘守文一脸,让他的手下意识一颤,没托住尸体,令之重重倒在了地上。 萧砚把大弓递到旁边,而后拍了拍手,缓缓策马而出,淡漠出声。 “不降者,便如此人。” 元行钦呆愣的转头,能看见自己的老东家被箭矢入口,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在他身后,金属落地的声音叮叮当当响起,却是义昌军一众已次第扔下了兵刃,沉默跪地。 萧砚来到了刘守文跟前,从马背上俯视而下。 “刘大郎,汝不降乎?” “某……愿降。” 后者嚅嗫了下嘴唇,终究,跪了下去。 —————— 几日后。 几个胡骑疾驰奔入了大营。 世里奇香接见过几人,而后眉头紧皱,进入大帐。 “王后,有人发现了渔阳溃卒。 “渔阳城,四日前,才被攻破……” 帅案前,正打量地图的述里朵并无什么反应,但在地图上滑动的手指却是忽地一怔。 许久后,她才折身转来。 世里奇香低下头,不敢看她稍显冰霜的脸色。 “奥姑到何处了?” “已过泃水,她已根据血玉扳指,探出大王位置所在。” “追上去。” 述里朵走到帅案边,取出那只放有断指的木盒,打量片刻,声音平静。 “告诉她,不惜代价,杀了那个中原统帅。” (本章完) 第119章 奥姑 第119章 奥姑 泃水一川白亮的河水,仍然还在静静流淌,但半年未动的河运,现在还是瘫痪,上下的渡口一片荒芜,甚而已显破败,半个人影也无。 但流速最缓的一片河道间,已立有几个桥桩,上头搭有浮桥,正被河水拍打着上下晃荡。 这新建的浮桥是漠北人搭的,以方便斥候能够策马到东边去,打探渔阳那边的消息。但每每稍一深入,就会被定霸都的游骑驱赶回来。两方因还有表面上的合作,故没有大的交锋,但这几日小摩擦也是不断。 此时,一道哨鸣声,忽地从山林间急促的响了起来。 几骑遂从缓坡上疾驰奔出,远远看着泃水上的那道浮桥。 但这一次,却非是漠北的斥候,而是一辆古朴的马车,缓缓从西岸驰来。 不过犹自奇怪的是,这马车竟没有赶车人,而那两匹挽马也仿佛是极有灵智一般,规规矩矩的向前走着,一路过来,也是极为平稳。 几骑便愣愣的互而对视。 但还未等他们试探性的射出箭矢,泃水西岸,又有马蹄声响起,却是世里奇香与遥辇弟弟追了上来。 见到二人,这几个游骑便不再逗留,如旋风般退去。 遥辇弟弟身材魁梧,坐骑自也是高大,但就算如此,那匹骏马也显得有些吃力。他脸上的横肉随风晃动,砸着嘴看向山坡,沉声询问道:“需不需要我追上去,将这几个南人解决掉?” 世里奇香犹豫了下,没有立刻答复,而是趋马伴在古朴马车旁侧,在马背上恭敬欠身,问道:“奥姑,这些游骑恐会暴露您的动向,是否需要奴与遥辇为您开路?” 古朴车辆中,传出的声音略显轻柔,一股清灵感,便油然自生。 “无妨,只管前行便是。” “是。” 世里奇香理所当然的应了,似也认为对马车这位而言,暴不暴露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遥辇弟弟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颇觉有些遗憾。 “王后遣你们二人来,可是有其他吩咐?”马车中,清灵声音再次响起。 世里奇香便继续欠身,恭敬道:“王后说,奥姑此次在营救大王之余,需一并将那中原统帅的性命取了。” “这两件事,可需要分先后?” “这……” 马车外,世里奇香愣了愣,与遥辇弟弟对视了眼,而后有些拿捏不定道:“必然是要先救出大王的……不过王后说,此次不计代价,也要取了那人的性命……” 车里,奥姑沉吟了下,而后轻轻点头。 “驾车,替我认人,以免错杀了。” “是。” 世里奇香趋马上前,一跃而上前室,继而重重的一抽缰绳,使马车的速度开始加快起来。 遥辇弟弟则是背负着八尺瘴雾角,同时驱赶两匹坐骑,跟了上去。 他这次南下,多次吃瘪,更是在述里朵跟前不断丢脸,分外难堪。 故他已迫不及待的,想要好好杀個痛快。 —————— 渔阳。 节度使衙署。 站在庭院的廊前,似还能看见这座衙署百年前的样子。石砖垒砌起来的围墙,墙排水的兽口,粗犷大气的雕门框,都昭示着这曾镇戍大唐北面、抵御胡族的重镇辉煌。 但犹自可惜的是,驻于此处的卢龙军,却在刘氏兄弟的河北内战中,已被打得几无建制。残存的余部,也只不过百十人,先前救被刘守文纳进了义昌军中。 故萧砚还在思忖,到底对各军做出如何安排。 他在廊前来回走动,整个衙署内外,都是安静无声,几个龙骧军的士卒列在门口,都只是一动不动的静静守候着,替他们这位年轻的统帅充当起了卫卒。 而整座渔阳城,亦也好似半点动静也无,似是已蜷伏在了这位新的征服者脚下。 事实上确实如此,任凭萧砚如何下达指示,所有命令都是一丝不苟的执行下去,完全无人敢马虎。 譬如这两日,一众漠北俘虏被鞭子抽着,开始替渔阳的残余百姓重建城池。看管他们的不是旁人,就是那些会汉话的漠北小队长。这些小队长不用干活,又能吃饱饭,反而对看押一事干的尽心尽力。 除此之外,还有自告奋勇的燕地豪杰,蜂拥入军,暂时没捞到名额的,也自发替定霸都看守俘虏,唯恐有人心生他念。 此时,从廊下看过去,外间的一应虎贲都只是步履匆匆,士气高昂。 而整个城池当中,乃至左近几十里,这些虎贲也只听命于他一人一人。 从今以后,这便是—— 属于他的渔阳。 萧砚长舒一口气,踱步的身形止住。他已决意好了,打算拆分义昌军成两部,一部与原卢龙残部、以及田道成所部的燕地新卒一起,重建卢龙军,留驻渔阳。而他也会新提拔一批燕地豪杰充任军官,协助田道成替他看好渔阳。 而另一部义昌军,亦要塞入部分燕地汉儿,仍为“义昌军”军号,带回幽州。至于定霸都,他倒是有心纳入掌中,但这会插手其中,恐会造成战力缩减,故暂时不动。 龙骧军六百余骑,则是继续充当他的亲军。 所以协调之下,卢龙军应有兵额七千人,燕地新卒占三分之一。义昌军则有一万人,但燕地新卒仅占五分之一。这两部他已仔细思忖过,今后回归汴梁,朱温定是要让人接管的,尽数交上去即可。但底层军官都是他提拔的燕地汉儿,或许交情暂且不深,但多多少少有一份香火情在。 主要的人选,还是极早就开始留意的田道成。他的父母都算幸运,从那场惨无人道的攻城战中幸存下来,留在渔阳,算是埋了一颗定心丸。 而定霸都,才是他主要想藏的部分,这需要后面慢慢筹划。 除此之外,漠北俘虏也逃不掉。这几日除了重建城池,他已亲自考察过,挑选了一批还算老实的漠北汉子,若是修完城池还有气,可凭他们选择,留下卖命或者回草原当奴隶。 粗略的想法已构思好,萧砚便大步走进后衙。 房中,姬如雪正将两人的衣服叠放好,简单装在包袱中,做好了随时可动身的准备。 看到他进来,少女便有些惊诧,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雀跃。 这几日,萧砚忙的脚不离地,极少有白日里回到后衙的情况。她又不想显得太刻意,故实际上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卢龙军……” 萧砚嘴中念叨着,坐到书案后,准备研磨。但书桌上乱糟糟的,竟一时寻不到笔墨放在哪里。 还是姬如雪上前,替他从一堆杂物中寻了出来。 她清冷着脸,但嘴角只是抿起淡笑。萧砚并不许她随意动他的东西,说是怕扰乱思绪,但他自己却连东西都忘在了哪个角落。 萧砚有些尴尬,但他脸皮愈来愈厚,只是坦然道:“为大事者,果然少不得贤内助啊……” “呸,不知羞。” 姬如雪轻轻拍了他一下,敛着眉以掩饰发红的耳根子,偏过视线,“本姑娘是要做侠女的人!” 前者不以为意,只是发笑,准备记下自己的思路。 少女无意看他写什么,以免他生厌。遂想折身过去继续收拾,但还未迈开步子,手腕就被人一扯,将她整个人揽入了萧砚的怀中,霎时,她轻盈的身子便坐在了后者的腿上。 马上,少女纤薄的背就瞬间僵直起来,耳尖也骤然变得绯红。 但萧砚只是将下巴撑到她的肩上,轻轻的、却又显得贪婪得嗅着少女发丝间的清香,轻声叹了口气:“还好有你……” 姬如雪僵直的背,便因这么一句话霎时放松下来。 她能明白,这个仅比她年长两岁的青年,这一路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特别是练了那邪功后,时常就变得分外陌生,这些事明明经常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偏偏,他就是要一意孤行下去。 似有什么责任,一直驱使着他不断向前、向前,一刻也不敢停留。 念到此处,她的目光就轻柔起来,仍由萧砚的鼻息在颈间流连,也并不阻止。但马上,臀下就被一道硬物抵了抵。 姬如雪先是一愣,下意识碰了碰,便马上红了脸,背也又僵直起来,小声道:“你的胡茬又长出来了,硌人……” 萧砚便摸了摸下巴,确实是长出了一些。 他因为不想显得年幼,早早就开始剃须,以让面貌看起来成熟一些。胡茬也因此一个劲的冒出来,或是刺到了少女的肌肤。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 嗯? 为什么是硌人? “……” 萧砚揣着明白装糊涂,哈地一笑,将少女抱起来,“确实是长出来了……” 姬如雪偷瞥了他一眼,有些难掩脸颊的滚烫,折身过去,打算继续收拾衣物。 前者并不觉有什么好意思,但少女年纪太小,确实还不到时候。虽说按照这个年代来讲、以及自己心下那股邪念,实际上是可行…… 想到这里,他便皱了皱眉。 去寻降臣的人,为何还未传来消息? 萧砚沉吟了下,把自己想写的东西记好过后,准备唤人询问一番。 但恰在这时,外间已有声音传来。 “萧郎、萧郎啊……” 下一刻,上官云阙就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也不禀报,火急火燎道:“你、你说的那个人,真的出现了。游骑方才禀来消息,说是有一辆马车从西面来了,或许就是你说的什么大萨满……” 房内,正抖动衣裳的姬如雪便一惊,折身望来。 萧砚挑了挑眉,而后卷动了下手指上的血玉扳指,并不着急,道:“还有谁?” 上官云阙喘了口气,道:“说是还有那两个奇怪的漠北侍卫,正是看见了他们两个,游骑才回返禀报的。据此不过二十里了。” “那好,按计划行事。” 萧砚站起身,向外走过去,一边将信纸递过去:“让王彦章依此做准备,然后领定霸都、义昌军西进。” “好嘞。”上官云阙应声接过,就要匆匆离去。 “等等,余仲回来没有?” “啊?”上官云阙想了想,才记起这余仲,是那名被萧砚赠刀的定霸都军将,便支着兰指道:“倒是有信使回转,说是已追杀耶律阿保机至营州,一路斩获不少呢。” “用我的海东青告诉他,只要能确定耶律阿保机是死是活,就可回转。这批漠北残部,已经回不去草原了。” “得嘞,还有吩咐吗?” 萧砚思忖了下,道:“你去,替我拦她一个时辰。” “我?” 上官云阙愣了愣,万万没想到客套一问,竟真有个大任务派给他。 “放心,她很好说话。” 萧砚上前,理了理上官云阙的衣领,嘱咐道:“放礼貌点,起码等大军调离了渔阳。” 后者苦了苦脸,求助似的看向姬如雪,但少女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萧砚身上,竟将他无视了。 “萧郎,别忘了替我收尸啊……” 上官云阙一步三回头,似如壮士一去不回,不舍离去。 …… “我能做什么?” 姬如雪上前,低声询问。 “你的任务,就是跟着大军,充当我的眼睛,替我监视他们。” 萧砚回过身,从兰錡上取下一柄普通的长剑,将之抽出后,手掌贴于剑锋,一拭而下。顷刻,一股滚滚的浓郁煞气,便附着在剑身之上。 “这柄剑,现在不会轻易折断,亦可对敌造成剧烈伤害,伱带好,以防不备。 “我那个三分归元气,时时刻刻都可修炼,你不要荒废。我的任务,则是要让耶律阿保机的消息,短些传到述里朵耳中,待你们在泃水向西立稳脚跟,就可正式与其……” 他难得有些喋喋不休,显得话有些密。“闭嘴。” 姬如雪掂起了脚尖,须臾,夺过长剑,拎起包袱就走,留下了一道清冷的声音:“我没学会。” 萧砚品着嘴角的湿润,眯眼看了看天空,折身走进房内。 桌上,早已躺有一封书信。 “漠北大萨满已南下,王庭动乱。 “望知。” 书信被顷刻焚去。 “应天王后,你已经输了。” —————— —————— 泃水距离渔阳,只有六十余里,但一路行过近五十里,竟未再见一个游骑。 但世里奇香二人,实则能察觉到暗地里一直有人在监视着他们。 “奥姑,我们是不是过于明目张胆了些……”世里奇香便回过头,低声道:“虽说我们只有三人,看起来没有什么威胁,但他们若是谨慎,将大王转移,恐会有些麻烦。” 车厢里,清灵的声音传出。 “大王的距离,已在十里之内。 “你二人,可趁我去杀人之时,救出大王。” 世里奇香犹豫了下,不再出声。 但马上,前头引路的遥辇弟弟突然一勒缰绳。 “咴!” 随着马嘶声响起,两人都眯眼看了过去。 远处的大道上,一面面的旌旗飘动,人马涌动,寒光闪烁,一列一列虎背熊腰的兵卒虽未着甲,但人人士气高涨,杀气腾腾,分外有肃杀之意。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凶悍猛卒,只是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朝西而行。但就算如此,一应游骑、斥候,都只是撒的又远又开,甚而远远的就注意到了他们。 不过两方并不在一条道上,平原旷寂,这一辆马车落在大军的眼里,似若无物。 而不待他们惊愕,就见人影闪动,却是有几人骑马向着他们奔了过来。 远远的,一骚里骚气的男人就落马而下,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支着兰指过来。 遥辇弟弟趋马过去,沉下声音。 “你是何人!?” “害,在下上官云阙,乃萧统帅派来迎诸位的。” “迎我们?” 马车上,世里奇香前倾身子,眯了眯眼。 上官云阙便上前了几步,干笑道:“咳,统帅闻漠北来使,自要相迎。当日不是已说好,只要王后肯退兵西去,即可派人来见耶律大王。诸位,难道不是……” 听着这个不阴不阳的声音,遥辇弟弟便回头,看了眼世里奇香。 后者却是眼珠子一转,微微点头:“确实如此。” 但她马上又一指远处不断西去的大军,问道:“那这个,是什么意思?” “渔阳战事结束,统帅自是要领兵回返幽州,这不是早已说好的吗?” “那我家大王何在?” 上官云阙答道:“自是在渔阳城内。” 世里奇香偏了偏脑袋,向车厢中低声询问:“奥姑?” 车厢中便传来声音:“他没说谎,大王未在这大军中。” 她便要驾车向前。 “既如此,还不快快引路,去见我家大王。” 上官云阙笑了一声,弯了弯腰:“你们二位,可以入城。但车子里的人,需要等一等。” 世里奇香霎时皱眉:“凭什么!?” “我家统帅说了,要见耶律大王,只能如此。若不然,望诸位莫要后悔。” “你在威胁我们?” 虽说有遥辇弟弟在旁边恶狠狠的看着,但上官云阙此时反而有了底气,直起腰来,哼声道:“但请自便。” “狡猾的南人……” 世里奇香低声骂了一句,回过头,询问道:“奥姑,您看……” “可。” 计划既然是早就商量好了的,又能去寻到耶律阿保机的位置,世里奇香认为一切尚还在掌握之中,遂也不犹豫,给遥辇弟弟使了个眼色。 后者立即会意,两人便随着一骑驰往渔阳。 这下子,上官云阙才终于尴尬起来。 他领着几个人,就与这马车孤零零的对峙着。 直到片刻后,马车中传来了清灵的声音。 “我需要等到何时?” 上官云阙瞥着还需行动许久的大军,猜想萧砚不在城中动手的原因,应是不想乱了大军士气。便自己又加了半个时辰,小心道: “呃……一个半时辰?” 说出口,他又有些觉得有些揣揣,忧心这大萨满恐会生疑。 但马上,车厢中人乖乖的应声。 “好。” “?” 真这么好说话? —————— 世里奇香与遥辇弟弟朝着渔阳城疾驰而去,一路所见,尽是这半年来的战争遗迹。 且抬头张望,还能看见那处已然稀烂的城北大营。 他们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漠北驻营的风格。很明显,耶律阿保机就是在那大败的…… 两人对视了眼,默不作声。 大军开拔,城中留守的士卒似乎并不多,有许多漠北人正如同劳力一般,修筑城墙、疏通护城河。 那厮果然没说错,竟真俘虏了许多漠北人…… 两人一见此景,马上相信耶律阿保机真的在城内,遂催促起来。 凭两人合力,只要等奥姑动手,救出大王只是易事。 在催促声中,他们很快就入了内城。 但马上,世里奇香就警惕起来。 “我家大王人呢?为何此处如此安静?” 似乎是回应她的话,身后突然响起了吱呀声。须臾,城门就重重的关上了。 两人心下一沉,警惕扫向四处。 “二位。” 一道声音突兀的从城头响起。 遥辇弟弟一愣,回头望去。 付暗双手环胸,嬉皮笑脸道:“又见面了。” “是你们!” 世里奇香大惊,认出了这个古北口的敌人,大声提醒遥辇道:“遭了!是陷阱!” “老子看得出来!” 遥辇弟弟吐着唾沫,拿起背上的八尺瘴雾角就开始猛吹。 不过几在同时,数百道身影,已缓缓从阴影中显现出来。 城头上,萧砚负手踱出,敛眸俯视。 付暗便正色行礼:“校尉。” “拿下他们。 “让应天王后来赎人。” —————— 蝉鸣骤起。 上官云阙已有些燥热,坐在草地上举目一望,果然,大军的尾巴已看不见了。 他用手扇了扇风,对着马车道:“勒个,我就不陪你在这晒太阳了啊,我要回去了。” 车厢中,似是沉默了下。 上官云阙迟疑片刻,见其没有反对,便跨马欲走。 猝然。 风铃声起。 一道罡风,瞬间将他掀下了马背。 清灵声中,杂了一丝怒气。 “你们统帅,在骗我?他在哪?” 上官云阙揉着屁股,不住倒退:“哎哟,又不是我骗你……” 但马上,那双古朴面具上的豆豆眼,倏然望向了东面。 她似是沉吟了下,而后出声。 “我想,已经认出他了。” 上官云阙猛地转头,能看见一骑从视线中不断疾驰而来。 他的泪水,便一个劲的冒了出来:“萧郎,我就知道你不放心人家……” 来骑落地,手指间,扳指闪着血红的光芒。 (本章完) 第120章 武痴 第120章 武痴 山峦间绿意盎然,夏风不能吹散炎热,但穿梭在绿林间,却能带来丝丝凉爽。 盖因如此,碎琐的蝉鸣声遂在绿荫中愈来愈响,密集在一处,已显得有些聒噪。 似是被吵得烦了,寂静的山林中,异响突起。 凛凛波光似若游水,快急暴掠,骤然荡过整片山林。林中,蝉鸣声乍然而止,所有附着树干的蝉,皆似脆薄如纸,碎裂了开来。 树下,软腻却显得媚韵的声音便哀婉响起。 “萤勾,你这冷血的性子当真不能收一收?可怜的蝉儿,本就活不过几日,可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世间的美好……” 出语之人一头粉红长发,倩影仪态万千,负手盈盈立于高崖边,一股子优雅之气,便油然自生。 树梢间,鹅蛋脸的扎发小女孩面无表情,环胸立在树枝上,眺望山峦下的平原。 她看起来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墨黑头发扎成了两个羊角辫,一对剑眉下,生了一双灵敏机智的吊眼。唇红齿白小翘鼻,虽说体型娇小可人,但已有清冷丽人的既视感。 加之她身着一件黑白相间的开衩裙,脚踩一双颇有喜感的虎头鞋,甚有邻家小妹妹的感觉,极易惹人亲近。 但她这会环胸立在树梢间,一双吊眼淡漠而睁,噬人的血瞳就闪烁出了邪魅的光芒来,让人不由望而生畏,惧于其冰冷的气场。 许久后,她才惜字如金道:“闹得慌。” 树下,降臣叹着气撩动长发,一边摆弄着指间的‘不良人’令牌,一边怀念道:“还是阿姐可爱,起码会第一时间搭我的腔。” 萤勾冷冷的瞥了她一眼,“也只有恁,会搭理那个蠢货。” “谁叫本姑娘善解人意呢。” “就是那个男娃娃,能帮额撒了她?” “我可没这样说。”降臣把玩着令牌,向前走了两步,随口道:“邀你来,只是让你欣赏我得成果的。能不能让你达成心愿,那是他的事。” 萤勾扫视着平原上的人影,大眼睛缓缓虚掩起来,“从这女娃娃身上,额闻到了那个老妖婆的气息。” 降臣嘴角勾起,并未答话,而是问道:“旱魃我不知道,但侯卿那小子,当该是与你住在一起的。我要你们三人来,为何只你来了?” “旱魃脸皮薄,早就搬走不见,只有侯卿知道他在哪個旮旯。至于那小子……” 萤勾皱了皱眉,道:“他去娆疆学蛊术已有半个年头了。” 降臣扶了扶额,似是早就料到了,遂没好气道:“站那么高干嘛,下来!” “这里高,看得见。下面,看不见” “……” 降臣回头看了眼萤勾矮矮的个子,沉默了下,不再出声。 而后,她便将手掌支在额前,遮住阳光眺望了下。 “这家伙,又长高了呢。” —————— —————— 旷野平原中,马儿的响鼻声不住嘶鸣而起。 上官云阙揉着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后怕的瞥着身后的奥姑,一边迎向萧砚。 “萧郎,她……” “幸苦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带着他们,躲后边去。” 萧砚抬了抬手,只是将余留在此处的几骑挥退。 上官云阙愣了愣,分不清真假的泪眼里,此时也颇有动容。 他便犹豫了下,低声提醒道:“小心,这娘们不好对付。拦不住就跑,我还可以替伱拖延时间。” 萧砚点了点头,示意听见了,而后不容置疑道:“你回渔阳,替我坐镇。” “可……” “滚吧。” “诶……” 上官云阙不敢再反驳,领着几骑就向城池的方向奔去。 …… 这下,天地间好似只余留了两道人影。 奥姑拄着法杖,法杖上还悬有彼岸音铃。此时,因萧砚愈来愈近,某一个音铃就开始发出了轻颤。 但马上,夏风拂过,又让所有风铃都开始摇晃起来。 萧砚按着腰间刀柄,青铜面具后,双眸上下将对面这漠北大萨满打量了个遍。 此女因戴着古朴怪异、却又显得神秘诡谲的面具,故看不出什么年纪来。加之她还着了一件素朴的交领内衫,外披掩住胸口的法袍,更显得古板。不过法袍下,显露出来的腰肢细长,在日光下隐约闪着光,又能看出她高挑的身姿尤显丰神绰约。 绣了古拙纹路的袍裙直缀而下,接近垂地的裙摆间,是一双玉润赤足,晶莹剔透,竟分外洁白小巧。 当然,这双圆润的玉足,倒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他在打量着奥姑,后者脸上面具间充作眼睛的豆豆眼,却只是一直凝视着萧砚指间的血玉扳指。许久后,她才抬头而起,全身的气质,竟因这对豆豆眼显得有些呆呆的。 萧砚举起戴有扳指的手掌,笑了笑:“怎么,很奇怪吗?” “你……” 奥姑愣了下,清灵声音中杂了一丝不可置信:“你怎么可以骗王后?” “兵者,诡道也。兵家大事,不能说骗。” “骗人就是骗人,何必狡辩!” 奥姑尤显生气,法杖上的音铃尽皆开始猛然颤抖起来,下一刻,她单手一拂,法杖上的彼岸音铃便自动飞进了后方的马车内。 于是那法杖,这会才显露出了原本的模样,竟是一个降魔杵,通体呈鎏金色,颇有古朴感。拎在那纤细的藕臂手中,极显落差。 萧砚用手指推出剑柄,笑了笑:“你不也是在骗我?” “吾何曾骗过你?!” “你说是来见耶律阿保机,实际却是要杀我,岂不是骗?若非是我提前防备,恐怕已让你得手。”萧砚闭眼吸了一口空气,道:“述里朵,亦在骗我。她既已答应退兵至幽州,而今却停留于泃水,岂不是骗?” “你……” 奥姑生气出声,但马上就停顿了下来,似是不知该怎么反驳。 萧砚手握着刀柄,来回踱步,开始对着前者绕圈,“若非是述里朵先骗我,我岂能骗你?而你怎就知道耶律阿保机未在城中?我已放那两人入城,岂能有假?” 奥姑感觉脑子有点宕机了,有些傻傻的立在原地。 “我让你等一个时辰,就让你等一个时辰。且看,我亲自出城迎你,岂是没有诚意?” 不料,奥姑却是认真纠正道:“是一个半时辰。” “那便等了一个半时辰,又如何?”萧砚坦然道:“我对你这漠北大萨满,已是格外客气了。” 奥姑盯着他,“你怎知吾是大萨满?” “久闻王后诞有一女,为通灵之体。”萧砚举起扳指,道:“来人既然可以凭借此物,确定耶律阿保机所在之地。不是大萨满,又是何人?你若是不愿听这个称呼…… “难不成,还要唤你的本名,耶律质舞?” 气氛瞬间一凝。 直到此时,耶律质舞才隐隐约约的有些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分明什么都清楚,上来却是废话一大篇。 他在拖延时间? 念及此处,她的声音便冷了下来:“大王究竟在何处?” 萧砚还在绕步,笑了出声。 “这不……“就在我手上嘛。” 耶律质舞终于不能再浪费时间,用赤足挑起拄在旁边的降魔杵,继而单手拎起,“那便,先杀了你。” 几是她落音的下一刻,一道唐刀出鞘的轻吟声响起。 “正好,我也有此意!” 绕了几圈,终于寻到好时机的萧砚骤然暴起,手中一抹寒光带出,重力斩向耶律质舞的后背。 但刀势只去一半,后者已不急不缓的重力将降魔杵抡圆了向后砸来。似是这寻了半天的破绽,早已被她看穿。 不过这一击却是砸了个空,耶律质舞在愕然之余,眼角余光就惊见了一道鬼魅身影,正携着漫天的寒光,滚滚袭向她的面颊。 她瞬间闪身急掠,大步倒退,进而腰身一转,以一种诡异的角度霎时抽回降魔杵,使之形如铜锤一般凌空而下,直直的撞向袭来的唐刀。 金属声响,一股狂暴气机骤然从两人周身肆虐爆出,撕碎了大片平原上的野草。 不远处的马车前,两匹挽马高声嘶鸣,疾驰逃去。 但只是这么一触,那柄唐刀竟就发出了碎裂的声音,似已抵挡不住降魔杵上传来的狂暴之力。萧砚见偷袭不成,便腾空倒翻而出,进而横身一转,刀锋霎时碎成无数残片,如暴雨梨飞刺射向耶律质舞。 后者避也不避,单手将降魔杵重重的钉在地面。 霎时,金色的气浪自降魔杵底端喷出,扑面扫去,瞬间就将这空中的碎裂寒光荡开。进而她一刻不停,膝盖微微下屈,一股气机便肆掠的从她身上散出,下身的开叉袍裙不受控制的随风掀起,露出了两条白润笔直的长腿来。 乍然,她整个人就从地面冲天而起,同时不忘反手拎起降魔杵,顺势砸向凌空而去的萧砚。 后者狞声一笑,手中的刀柄之下,一柄由黑雾以及靛蓝色罡气杂糅的刀刃霎时形成,猝然迎上那携满威势的降魔杵。另一只手同时运掌,先是猛地上提,掌中就已是黑气弥散、阴气缭绕,进而直直拍下。 “呲……” 降魔杵似是受到了魔气侵蚀,发出了滋滋之声,但却是因此,反而更是散出了金光,在交错相撞间,瞬间就震散了一缕缕罡气,进而,猝然砸去。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这降魔杵便准确无误的砸到了萧砚的左侧面颊。 几在同时,那后发而去的一掌,亦准确无误的拍中了耶律质舞的胸口。 两道身影便各自承力散开。 但前者是狼狈至极的在草地上几个翻滚,才堪堪仰躺在地面,整个青铜面具都裂开,半边脸血肉模糊,惨状无比。 耶律质舞稳稳落了回去,将降魔杵重重钉住。她身后的披风不断摇晃,以昭示着这场战斗的快速胜利。 她低头俯视,能看见自己的左胸口外的法袍上,有煞气缭绕,似同附魔一般,阴气滚滚。 “魔功……” 毫不在意的拍了拍法袍,她便缓步上前,拎起了降魔杵。 “中原人,结束了。” …… “结束了?” 萤勾环胸皱眉,瞥着树下的降臣,“这就是恁说的成果?” 后者并不看她,只是负手盈盈而笑。 “别急嘛,才热完身而已。 “再说了,人家毕竟是漠北最强。输给她,不意外。” …… 耶律质舞并没有尽兴,但无论如何,她已不想再在此处浪费时间。 “入了地狱,莫再骗人。” 降魔杵凌空而起,继而,朝着地面人影的脸重重砸下。 “咔嚓……” 碎骨声响起,但这降魔杵,终究是突兀的顿住了。 “嗯?” 耶律质舞偏了偏脑袋。 降魔杵下方,缓缓传来了狰狞的笑声。不过须臾,一股骇人的巨力便猝然从传来,似是有人,开始与她争夺这杆法杖的控制权。 “装神弄鬼!” 耶律质舞重哼一声,单手攥着法杖,右腿却已高高抬起,继而在惊现一抹好看的弧度之后,以排山倒海之势扫向了萧砚的胸口。 但她的足尖还未触到后者的衣衫,手中争夺降魔杵的巨力却突然加重了无数倍。这一次,竟带得她都向前倾倒过去。 下一刻,一只裹着腾腾黑雾的拳头,就骤然砸中了她的腹部。这一拳力道极大,几是打得她下意识想要脱手降魔杵。 但这一击过后,她又猛然发现,自己的脚踝已被人一把攥住了。 不好! 耶律质舞心下警铃大作,腰身拧动,欲要摆脱开来。 但就是这么一瞬间,地面的人影,已直挺挺的立起,继而拖着脚踝,就是猛然向下砸去。 “砰……” 大萨满的整个脑袋,都猝然砸到了地面。 萧砚左脸上的模糊血肉间,黑雾不断翻滚,整个脸颊,都开始向着原样恢复起来。 他双目赤红,脸上只是挂着狞笑,磅礴的杀气犹如实质,再次一提耶律质舞的腿,准备再次砸下。 但后者的肉身本就强悍,这两道突如其来的攻击虽有些出乎她的预料,不过却还在可承受之中,而今左腿顺势缠绕过去,白润的长腿就一把缠上了萧砚的后颈。 继而,腰身腾空一转。 后者霎时被这股巨力向后掀翻过去。 两人同时倒地,但萧砚在贴地的一瞬间,已挥拳砸出。 “挡……” 古朴的萨满面具上,乍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耶律质舞非但不怒,反而眸中顿生惊喜之感,同时一拳砸去。 两人的兵刃皆已被抛弃,此时又各自缠身在一起,拳影密集交错,带起一阵啪啪之声。 如此相缠几个回合,萧砚径直不再防御,白白挨了几拳过后,一拳再次砸到了耶律质舞的脸上。 面具碎裂声,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她的视线,就瞬间变亮。 碎片飞溅而起,一张凌厉而充满野性的脸庞,就霎时显出。 下一刻,这张脸再次被一拳砸上。 两道相缠的身影,终于错开。 “哈。” 耶律质舞倒翻而出,继而赤足在地上退了几步,猛然扯下披风的系带,随手将之丢在一旁,显露出了自身的纤腰来。 她擦拭掉鼻口间的鲜血,眸中尽是酣畅淋漓。 “这才有点像话嘛—— “再来!” (本章完) 第121章 三昧 第121章 三昧 日渐西移,天际线边的斜阳如血,似要为这片平原披上一层独属于夏日的橙黄,以落日的宁静,遮掩住昔日连连大战后的痕迹。 但这抹橙黄,开始在空中剧烈波动起来,似同正午的热浪,于视线中闪烁翻腾。 耶律质舞抬手一招,那遗落在远处的降魔杵就重新摄于她的掌中。鎏金的三棱杵尖上,便霎时就有波光开始闪烁,连带着半片的空气,都好似因此变得沸腾起来。 此时,因她的萨满面具破碎,那张英气的瓜子脸就已尽数显现出来,五官精致立体,倒与述里朵有几分相似的英武之气,但不同于后者,她,更有几分凌厉的野性。 而那对剑眉之下,双眸中的赤红双瞳盯着对面的敌人,唯有酣畅的战意。 她以降魔杵指向对手:“再来!” 对面,萧砚似同鬼物般的直挺挺而起,他亦是双眸赤红,但眼窝之中,却是煞气缭绕,似是半点神智也无。相较于耶律质舞的战意,他全身上下,仅仅是漫天的杀意。 无须再多言,也不需要做出什么反应,萧砚眸子上抬,整个人已掠地而过,止不住的黑雾从他的掌中弥漫而出,再次形成一柄鬼气长刀,腾腾的黑雾翻滚,在地上撩枯了长串野草。 几是半息,他就瞬至耶律质舞跟前,鬼刀无序卷动,搅得血风大作,杀气滚滚。 耶律质舞娇叱一声,战意狂飙,哪还有先前的娇憨气质,降魔杵向上擎天一举,阵阵波光闪动,便震散了一角魔刃,同时横去一扫,瞬间就将萧砚胸口的铁甲护心镜砸碎。同时在这硬抗攻势之间,她已凌空横翻而起,一掌倒扣而下,直取后者天灵盖。 但事实却大出她之所料。 萧砚受了一杵,却好似全无正常人该有的反应,这会眉头皱也不皱,就于半丈外直扑而来,手中魔刃再次暴涨,携着鬼哭神嚎般的厉啸,劈取她的腰腹。 耶律质舞虽并不惧,却不得不收掌而回,双手擒住降魔杵,重挥而去。 “散。” 几是落音的一瞬间,那柄以无数煞气凝聚而成的魔刃,便被猝然砸碎。这其中别无其他的取巧之法,仅仅是两者间内力对内力的单纯碾压! “桀桀桀。” 萧砚毫不意外,但口中只是沙哑的狞笑一声,在魔刃破碎的刹那,一手五指攥紧,拳面附着一层鬼气,势如重锤般透过弥散的煞气,正中那降魔杵的长杆。 恰如木柱撞钟,一股巨力沿着杵杆,瞬间传至耶律质舞的双手。 她剑眉轻蹙,正觉两手发麻,下一拳,已霎时再至。 顷刻间,密密的拳影,便一浪接着一浪的重重砸在降魔杵上,层层的巨力加码,待到最后一拳时,骇人的神力竟将耶律质舞一击而震得倒退数步,手中的降魔杵都不禁自颤。 萧砚尤不满足,口中兀自倒吞一口气,滚滚煞气波动,却似阴雷入腹,令他足尖一点,就势如惊雷般踏地而去,一只拳头犹如巨锤,径直砸向耶律质舞的面颊。这一拳刺过之处,热浪颤动,不断响起破空的爆声。 后者警铃骤起,她隐隐有些想明白这人为何全然不防御,只是一味的猛攻了。 此人分明是已走火入魔,将最后一丝神智全死命点在攻击上了! 什么邪功,居然能想入魔就入魔? “出马……?” 耶律质舞作为漠北当代大萨满,脑子里第一时间就想起了上古萨满教的这一说法。且看眼前的这一对手,分明就是邪神入体,陷入杀戮之中了。 念及此处,她的赤红双瞳愈加凌厉。 她近战的经验并不输于任何人,反应能力更是同辈之中无出其右,仅在这么半息之间,掌间轻颤的降魔杵就已猝然而定,继而在她的手中飞旋一转,形如长矛般对着那一拳直刺迎去。 “咔嚓……” 裂骨声再次响起,但萧砚稀烂的拳面间,鬼气霎时就自动缭绕,无论是皮肉亦或指骨,都只在瞬息中尽数恢复。而后他全无痛觉一般,再次极力砸出。 但这瞬息,对耶律质舞已然足够了。 她双手于杵杆间腾挪而上,一掌探出,顺势就将萧砚的拳头接入手心,手指虚拢而起,一股气机就骤然锁住了后者的整个拳面。她轻叱一声,玉润赤足向后大退一步,似是踏出了半个大圆,进而藕臂发力,瞬将萧砚抡出一圈掷向半空。 猝然间,两道身影错身分开,男子腾空倒飞,女子后撤半步、蓄势屈腿。 乍然。 耶律质舞蹬地而起,袍裙间赤足探出,暴中带暴,一脚正中萧砚腹部。 “咳……” 后者弓身如虾,嘴角猛地渗出一缕血丝。 下一刻,几乎不待他有什么反应,开叉袍裙间,两条又白又长的腿就一齐纠缠过来,一把钳住了他的脖子,恰如白蟒相缠,柔中带着暴力,瞬间就将他遏制着落于地面。 “咳……” 萧砚呛出一口血,赤红的眸子反而愈加赤红。 却是因为他的咽喉已被耶律质舞的小腿抵住,死死的按在了地面。 鲜红的血洒在了那似若白脂的修长玉腿上,反而更衬得其白的耀眼、反光。 “中原人, “你输了。” 耶律质舞并不在意自己的腿染了血,只是胸脯稍稍起伏,随手将白灰色的头套取下。 她额上生了一层细汗,因脱去头套束缚的棕色过耳短发,便显得有些湿漉,这般轻轻一取头套,就散乱的晃出。但又因她戴了镶玉抹额,故散得并不夸张,耳后的那一束束小辫末尾,缀着几枚颜色不一的头绳,此时因夏风而轻轻摇动起来。 若两人不是对手,萧砚定会称她一声英姿飒爽。 但他并没有给多余的时间让耶律质舞轻松,浑身魔气缭绕,无尽的空气涌动,似要重新撕裂了眼前的人。 耶律质舞便不禁偏了偏脑袋。 不对! 下一刻,一道魔爪似若寒冰,霎时攥在了她的大腿上。但并非是贴,而是五指成爪,虎口大开,如钳子般猛然抓了上来。这人,竟全无窒息之感? 眼看其掌间魔气缭绕腾来,耶律质舞轻哼一声,当即膝盖使力,欲要一击碾碎其咽喉。 但就在这瞬息之中,萧砚颈口魔气滚滚,霎时挡住了耶律质舞的膝盖,而攥住后者大腿的手掌也化指为贴,猝然重推,以抵住她的压势。 与此同时,他另一掌已在地面猛撑,泥土之下便似立刻有人使力,竟就托着他横翻而起,错开了耶律质舞的杀机。亦是这么刹那间,后者的大腿间已有缭绕的黑掌印缓缓呈现,后者并不想被那魔气侵蚀,笔直的长腿便猛地向后倒撤,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萧砚的身形直挺挺而起,同时向后翻出,呈半劈叉形贴在树干间,继而抬手一招,远处的降魔杵忽地颤动,即刻就自动寻来,摄于他的掌中。 而后,他便沙哑的杂着魔气出声。 “是输是赢,且看你我—— “谁生谁死。” 耶律质舞剑眉再次轻蹙。 她能感觉到,这个中原人,如此受了一顿暴打,肉身反而显得更加强悍。 若是单单如此,恐不能压制住此人。 她想也不想,探手一把扯下挂在颈口的五彩念珠,猛地向前一洒。 数十颗念珠脱去束缚,恰于耶律质舞手中初现,一现过后,就已在萧砚的面门之处。 萧砚想也不想,手中降魔杵破空荡出,瞬时就将数十念珠齐刷刷的暴力拨开。 但那念珠被荡开之后,却未因此爆裂,反而还继续自动折返飞来,似有一股引力牵引,袭向萧砚后腰。 不过若是仔细观察,便能看见这些念珠之外,已然包裹有一层淡淡的罡气。 萧砚凌空翻出,继而腰身一转,降魔杵尖端有一缕狂暴气机肆掠而出,瞬将两颗念珠倾轧砸碎,继而舞杵成风,荡开四面袭来的念珠。 一时间,无数道金属撞击声就铺天盖地的响起。 远处,耶律质舞赤足上前,盘坐于地面,指间开始捏恰法诀,赤瞳闭上。 “三昧过悉皆清净……” 层层的淡金波光,便一道更甚一道,从她的脚下蔓延而出。 顷刻,层层波光猛然颤动,以她为中心向四面扩散。但凡所过之处,风力止息、空气止动,便是渐渐落下的夕阳,似也顿在了此刻。 天地万物,似是接到了天神的命令,霎时静止。 这一次,便是萧砚也没有例外。 他狂暴的杀气亦被隔绝,几在一瞬间,就好似变成了普通人,只能睁着血红双眸,死死看着耶律质舞。 耶律质舞却并无动色,起身。那古拙的法袍长裙,便掩盖了她显露在外的长腿。 “中原人,吾很欣赏你。 “但吾,更想送你入地狱。” 她单手摄过降魔杵,脸上是严肃的表情。 她是天生的大萨满,更是天生的战士,故她很尊重每一個能让她正色对待的敌人。 须臾,泛着鎏金光芒的三棱杵,于夕阳下,重新闪烁起了噬人的流光。 但就在这天地静止中,一道叹气声就凭空响起。 “喂喂喂,你这小姑娘,未免太不公平了。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凭什么你会法术?” 耶律质舞回头一瞥。 已有两道人影,悄无声息的逼近了过来。 但她没有理会她们,回头,举起了降魔杵,准备降魔。 很明显,后面那高挑的倩影极不满意。 “萤勾。” 下一刻,身旁矮矮的小女孩冷着脸,伸出了手掌。 “散。” 暴虐的光波荡过,整片静止的小天地,似是先响起了一道碎裂声,继而过后,萧砚倒吸一口空气,凌空暴退。 狂风骤起,轻松撕碎了耶律质舞的半边下裙。 她赤瞳轻缩,呆愣的转去。 不过这一招过后,那脸色冷峻的小女孩,此时却是眉头一皱,继而气势瞬间突变。 她傲然的将小胳膊环胸,骄傲的昂起下巴。 “女娃娃,还不投降咧?” (本章完) 第122章 赎人 第122章 赎人 泃水之侧,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顷刻间,岸侧尽是人影绰绰,漠北的旗帜飘动,抵近了浮桥边上。 密密的盾牌上前,堵住了浮桥出口,盾牌之后,则是长矛林立,唯恐对岸的人马杀了过来。 “参见王后。” 有如临大敌的渠帅正满脸惊色,此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马蹄声,便叉手行礼。 述里朵美目虚掩,隔着几里的距离,能看见对岸亦是人影密集,在夕阳下到处都有披着铁甲的影子,山坡间,骑着马的一个个军将正隔河眺望这边,不时抬手指划,似在讨论哪一处的防御最为薄弱。 而山坡之下,一捆捆的箭矢、军械等等就当着他们的面开始搬下大车,好似全然不怕漠北军就如此冲杀过去。 不过他们确实不怕,因在泃水东侧的岸上,已有近两千的步卒,披着吞噬阳光的漆黑重甲,手持巨盾,持枪静静伫立着,只等着漠北冲阵也似。 这渠帅眼看着这般多的重甲步卒,以及漫山遍野的轻骑,已有些呼吸急促,再看见几百匹健马被溜出来后,辅兵们开始为其披上重甲马铠、帮助重甲骑卒上马,更是有些脸色发白,折身急劝: “王后,此处实在过于危险。末将忧心这些南人不久就会发动攻势,您万金之躯,还请快快退回大营……” 述里朵轻蹙着眉,却是不断流转视线,似在寻找某道身影。 但实在过远,她并不能分辨出来,遂沉吟了下,道:“可探出对面有多少人?” “末将无能,派过去的斥候,皆被对方的游骑驱赶了回来。”那渠帅咬着牙道:“这批南人的装备实在过于优良,儿郎们的骑弓完全穿不透对方的铁甲,真是憋屈。” 述里朵沉默了下,而后抬目回扫,能看见自己的大军中,甲胄似像没有,纵使是皮甲,也仅能先保证需要冲阵的轻骑以及最前沿的步卒,少许的铁甲,也只能装备给最精锐的一小部分人马,哪里需要支援哪里。 盖因此次南下,耶律阿保机几乎装备了最好的军械,除却能够提升战力外,还有向刘家兄弟彰显漠北实力的部分原因。但而今,似是半数都葬送给了对岸的这支人马。 那个年轻统帅,真有如此手腕?能够一战而打败草原上百年不出的天之骄子? 述里朵拧眉而起,心情有些沉重。 但她无意让这一骇人听闻的消息让下面的人知晓,便冷静道:“对面不过虚张声势尔,大王尚还领兵在东,这部燕地人马如今腹背受敌,纵有军械又有何用?焚去浮桥,本后领近两万大军驻守于此,对面岂敢强渡?” 泃水宽约十来丈,水势又急,若是没有浮桥,不是随便就能泅过来的。对面只要不傻,决计不敢就此强行渡河,那样只会是大败。 渠帅听罢大喜,当即令人将这一消息传至各军,所有漠北军在士气振奋之余,竟有些不舍得焚毁浮桥了。 他们已经想到后面,王后带领着他们,与大王腹背夹击眼前这支南人大军,吞掉那一批批引人眼馋的甲胄军械。届时吃住都在这长城以南,岂不美哉? 但浮桥终究是让述里朵命人焚烧了。 不过就算如此,对岸的定霸都以及义昌军也都只是冷眼看着大火腾起,将浮桥烧的只剩几个木桩。 天色已晚,他们匆匆而来,甚而没有充足时间扎营,何况是冲击对岸? 王彦章骑马登上山坡,眺望着那一抹火势,咧嘴看向一旁男儿装扮的姬如雪,大笑道:“军使真是通晓那王后心思,而今不过披甲装装样子,她竟就真的烧掉了浮桥。若无女使来告诉我,我还有些发愁该如何有机会扎营嘞。” 事实上,漠北军虽忧惧他们渡河,王彦章何尝不害怕漠北军渡河冲杀? 漠北军虽说甲具不足,但终究先掌控着浮桥,又有数千轻骑,足以在这平原之地来去如风。王彦章还担心几方还未立足,漠北军就顺着浮桥冲杀过来,而几方急行军赶来,各部都已有些疲倦,若是被迎面痛击,恐会损失不小。 好在,那王后真如萧砚所说,是個谨慎的人。 姬如雪抿着唇,回头看向东面,眉眼间有些忧虑。 王彦章摸着未曾修剪、早已杂乱的胡须,咧嘴大笑:“女使何必忧心,按照军使的武力,等闲人岂能对他造成威胁?你是没看见,那夜幽州节度使府,啧啧啧,那是一个……” 但见姬如雪转头向他看来,王彦章又好似想起什么,马上犹如呛水一般咳嗽几声,止住了话题:“咳咳咳……总之军使武功盖世,何惧宵小?他说过会赶上来,就会赶上来。这一点,军使可从未说过大话,我对他可算是服气了。” 前者眼光淡了一下,“但愿如此吧。” 王彦章并不知漠北大萨满是何许人物,遂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道:“女使,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 姬如雪却是颇显客气,在马背上向着王彦章稍稍欠身:“我并不通战阵之事,对于兵家要点更是一窍不通,王将军是军使钦点的领军之人,一应安排该如何就如何。我随军而来,不过只是替他盯住对岸而已,这些军事,王将军自己做主就可,不必询问我的意见。” 王彦章愣了一愣。 他虽说大半辈子都没机会升迁,但眼力劲其实也不差,早就看清眼前这少女与萧砚的关系不简单,加之这女子还是萧砚特意塞进来的,他唯恐其是萧砚的眼睛,派来盯他的。故这一路对姬如雪可谓是客气至极,大小事都要询问一遍,以彰显自己的重视。 但好在,这小姑娘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女子,不像京城里的某些蠢货,稍有些许权势地位,真就分不清大小王了。 “那女使有何吩咐,大可遣人来告知我就可!” 王彦章放心过后,旋即而去,开始挥令大军扎营。且他也不需要给姬如雪安排护卫,盖因后者身侧,早有萧砚安排的几名不良人随行保护。 姬如雪长舒一口气,稳住心神。 既已答应彼此,她就该认认真真替他分忧,确保这定霸都与义昌军不会因为萧砚不在而动乱。 以及…… 她抬眸,望着对岸的重重火把。 盯住那个很危险的漠北王后。—————— 漠北大帐。 有侍卫恭敬的禀报道:“王后,祭司请见。” “进。” 须臾,一道佝偻背脊的灰发老者躬身入内,他身形枯槁,半张脸都被厚厚的麻布掩住,稍显神秘。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却是阴毒晦暗,虽说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浑身偏有一股毒蛇般的冷意,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手持一根山蛮杖,其上悬有一串念珠,甫一进帐,就恭敬行礼。 “仆大贺枫,参见王后……” “废话少说。” 述里朵正负手打量地图,头也不回道:“奥姑东去渔阳,却无半点消息传回。你这些年钻研巫术,可能够占卜?” 那大贺枫却是有些尴尬,本就干涩的声音愈是显得难听:“奥姑是神女转世,仆的巫术,对她恐怕无有成效。” “既如此,你便渡河东去一趟。” “!” 大贺枫显露出来的眼睛里,瞬间闪过慌乱。他可是见识过对岸的虎狼之师,岂敢渡河,这会便干笑了一声:“不过既是王后吩咐,仆便是拼着损耗阳寿,也要卜上一卦。” 述里朵冷笑一声,也懒得点破其的小心思,折身俯视过去。 大贺枫不住干笑,手摸进袖中,掏出了一片龟甲。 早有侍女备好了器具,于桌上架好,以让大贺枫能够用火苗烘烤那龟甲。 他心下不以为意,依照奥姑的本事,天下何处去不得?虽说不能以一人对万军,但纵使困于千军万马之中,脱身都不过是等闲事尔。 但不过片刻,那龟甲之上,忽地传来了碎裂的声音。 述里朵的眉头一蹙,大步过去,厉声道:“此为何意?” 大贺枫的瞳孔也是一缩,似是没有料到会有如此结果,此时也顾不得其他的了,山蛮杖轻动,那一串念珠就落于手中,而后不住的低声念起咒语。 不过还未等他念完,那片龟甲,就忽地尽数裂开。 他脸色一变,惊呼出声:“奥姑,竟会受困?” 述里朵眉目大惊,继而想也不想,大步就欲朝外。 大贺枫却已猜到她定是要大军东进,急忙上前劝道:“王后不可啊!东面定是有大恐怖存在,不然奥姑也不会……” “滚开。” 但述里朵厉声一叱,就将他吓得不敢再言,畏缩的避开,不再挡路。 他旁的不怕,就算漠北的千军万马都折损在这泃水河岸,他都能当看不见。可若东去,说不定他的老命就要不保…… 可他今日已听闻消息,他弟弟遥辇,似也随着奥姑东去了? 啖狗肠,为王庭做事,居也会这么危险!! 不过马上,一道马蹄声急促在外响起。 几个侍卫恰才掀开帐帘,述里朵还未出去,就忽地顿在了原地。 大贺枫悄悄望去,瞳孔猛地一缩。 那骑卒大喘气的落地,掀开了由长布包裹的一个长杆器物。 其内鎏金色闪过,正是那柄极具辨识感的降魔杵。 “王、王后……” 那骑卒战战兢兢,全然不敢看述里朵脸上的寒霜。 “东面来使,邀您单骑渡河—— “赎人。” (本章完) 第123章 一败涂地 第123章 一败涂地 是夜,月明星稀。 从泃水西岸向东眺望,能看见篝火点的漫山遍野都是。黑蓝色的天幕之下,夜风将篝火吹的不住摇晃,到处都有披铁甲的人影在火光中晃动,满是肃杀之意。 若是想要冲击这么一座大营,只会死的很难看。 述里朵脸上挂着寒霜,伸开手臂,由两名侍女为她更上铁甲。她自己却是闭上美目,胸脯稍稍有些剧烈的起伏,似是压不住杂乱的思绪。 大贺枫缩在角落,干涩的声音显得有些颤颤巍巍:“王后,仆虽已然占卜到奥姑受困,但却不能仅凭降魔杵就判断对方真就困住她了啊!奥姑的实力举世无双,焉能如此而败?仆以为,对方定是侥幸……” 说罢,他顿了顿,也不知能找什么理由了,便痛哭流涕道:“若王后真遂了那南人的意,我漠北岂不是任人宰割?您若东去出了什么差池,又该如何?而今大王也……” 述里朵冷着脸,睁眼扫视着壁上的地图,沉思许久。 大贺枫见她未说话,便小心翼翼道:“仆以为,那南人定是有更大的阴谋。奥姑乃神女转世,就算失手陷敌,也定能暂时自保。而世里奇香二人,亦不值得王后如此犯险,王后不如弃……” “住口。” 述里朵细长剑眉轻蹙,折身冷视而去:“你想死?” 大贺枫嚅嗫了下,终究讷讷不敢再言。 前者长舒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她并非不理智的人,能分得清取舍。但耶律质舞对余她,实则更重于耶律阿保机,可以说,她有信心权倾漠北、图谋中原,除却这一王后的身份,更多的还是因为她有一个神女转世的长女。 至于漠北上的那些牧民不相信奥姑是神女转世? 只要她说是,那便是。 但而今,这一手中最大的筹码,却因为她自己而轻易丢了! 述里朵稍稍攥紧手指,她虽说也很相信奥姑的实力,但那个同样年轻、锋锐的青年,亦让她心生了不小的危机感。最重要的是,这一次确实是她有些鲁莽了,未曾打探出对方所有的底牌,就派出了几方最大的杀器。 若是耶律阿保机未败…… 她来回踱步,已是完全冷静了下来。相较于眼下被对方碾压的军事,她更擅长使用政治上的权术增加几方的优势,而今两个筹码都已丢去,她便要寻机会增加自己的筹码。 而她不是傻子,在没有足够谈判的筹码之前,不会轻易任凭那个竖子摆布。 “召韩延徽来见本后。” 帐外的侍卫愣了愣,想了片刻后,才记起这韩延徽是何许人。 此人曾在刘仁恭麾下,任幽都府文学、平州录事参军。其后刘守光囚父上位,在派遣石敬瑭出使漠北之前,便早就遣韩延徽北上,拜访耶律阿保机。但因为其坚持不肯向阿保机行跪拜之礼,惹得后者心生不快,便将其扣留下来,让他到野外去放马。 待耶律阿保机南下,述里朵坐镇后方,便了解了此事。她反而认为韩延徽“自持操守,不屈不挠,是個贤士”,遂免除了对其的处罚,留于营中委以重任,以考察其能力,并方便详细了解燕地情报。 须臾,韩延徽便入帐拜见。 他是个三旬文士,稍有些干瘦,但眼眸中却格外炯炯有神,别有一番风骨。 “韩某拜见王后。”他虽已看见述里朵一身铁甲的模样,但并不多问,只是叉手一礼,就不再多言。 述里朵脸色淡淡,平静的坐回帅案:“韩先生,你旧主刘仁恭,现已重掌大权了。如今本后有意让你回归幽州,你认为如何?” 韩延徽稍稍一愣。 他在这漠北营中,实则并没有外界信息的来源。虽说凭借这两日漠北军的动向,能猜出或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但无法想到刘仁恭是如何重新翻身的。 待沉吟片刻,他才猜测道:“刘守光,败于王后了?” 述里朵笑了笑,并不解释,只是道:“本后现已放归韩先生了,韩先生请回吧。” 但韩延徽却是晒然一笑,似是已猜到了些许东西,而后客气的一揖。 “王后于韩某,是有大恩所在。韩某不是知恩不报的人,王后若有什么需要,直言便是。韩某虽仅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但却自认尚有几分本事。” 而后,他稍一沉吟,道:“不过刘家父子待韩某亦是不薄,还望王后莫要为难于韩某。” 述里朵眸光一闪,她广纳贤才,为的就是这么一刻。 她洒脱一笑,却是比男儿更显得大气:“韩先生严重了,不瞒先生,本后确实是遇见了一道难事……” 继而,她令人守在帐外,不允许闲杂人听得帐中丁点声音。直到内外都是亲近之人以及心腹之后,她才将燕地这大半年来的所有情报娓娓道来。 许久后,韩延徽揪着短须,来回踱步。 不过他虽被复杂的消息惊得直皱眉,但好在还能接受,便道:“依照王后所言,韩某猜测。我那旧主刘仁恭,恐怕当为那位渔阳统帅的傀儡尔……” 他是刘家的老臣,素是知道这刘家父子的本事。刘仁恭既然被囚禁,便绝无可能重新掌权,何况是一战打垮漠北、义昌两方联军。 述里朵略略颔首,她这段时日不断收集情报,已理清了这燕地的局势。但愈是清楚,反而欲对那姓萧亦或者姓李的竖子感到惊骇。其分明在燕地全无根基,凭什么能够挥动几方人马为其效力? 韩延徽来回踱步,侃侃道:“幽州不用多想,必已是王后的敌人,纵使是韩某出面,恐也于事无补。而王后现在,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虽说泃水能挡得对岸大军一时,但王后南下而来,辎重早晚用尽,且天气愈加酷暑炎热……” “天时地利人和,王后不占其一,若再待在燕地。唯有一个结果……”他直起身,直言不讳道:“死路一条。” 述里朵面色平静,似是早已料到如此结果,便问道:“若依照韩先生之言,还可有其他办法?” “无他。” 韩延徽摇了摇头,道:“王后既然掌控着古北口,何不退回草原静待天时?届时召集诸部大军,或可还能再与那位渔阳统帅施压。不过韩某不敢担保,大萨满能够安全无恙……” 述里朵沉吟了下。 她方才冷静下来后,已然动了退兵的心思。但耶律阿保机与奥姑两者若皆不在手中,回到草原必然会继续蛰伏下去。 虽说自己能有信心东山再起,但人生有几个二十九年?她从出生开始,部落里的祭司就说她这一生必会权倾天下,成为中原武皇一般的人物。自己费了十几年,从嫁给阿保机开始,便一步步借丈夫的手压服整个漠北,好不容易有了今日局面,岂能如此甘心?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眯眼询问道:“韩先生,可识得晋王世子李存勖?” 韩延徽愣了愣。 这位素以杀伐果断闻名的漠北王后,此时眸中闪着说不出来的野心,脸上的冷意冰的似能让人打个寒颤。 他不敢直视,便垂首一揖:“韩某于李存勖,虽并无什么交情,但昔年刘李两家交好之际,韩某于河东亦有几分人脉……” “韩先生是大才,当时大王不识,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述里朵从帅案后站起身,竟欠了欠身,道:“本后不会强行逼迫先生,此事全凭先生决定。若先生不愿,本后便马上遣人送先生归幽州。” 韩延徽大为动容,他侍奉刘家父子十余年,虽地位不低,却从未受到如此敬重。他是有风骨的人,却也是一个苦寻伯乐而不得的人,刘氏残暴,不似人主。而漠北虽苦寒,但崛起之势他已然目睹。 纵使是中原北蛮有别,但终唐一代,胡人掌权边镇难道是少数?便是晋王李克用,亦也是沙陀人! 念及此处,他便正色一礼:“王后重托,韩某岂能推辞?不过韩某有一个要求——” “韩先生大可道来。” “王后需要约束部下,不得残害汉地百姓。”韩延徽已开始为漠北的未来考虑:“王后与大王有雄志,便要即刻开始着手促进两族和睦相处,起码也不得留下恶名才是。” 述里朵淡笑道:“本后早已下令约束,韩先生大可放心。” 韩延徽稍稍点头,这一介女人,却要比刘氏父子更似人主。人家漠北蛮夷都懂的道理,偏偏这些中原诸侯反而不懂。他便正色道:“既如此,韩某就即刻出发。早一日说动李存勖,便能早一日解王后之忧。” 述里朵对此事分外看重,当即令人准备了信物、文书,再特派百骑,专门护送韩延徽西去。 马蹄声大作,于夜色中匆匆奔向西面。 述里朵负手立在望楼上,见状眸光稍变。 中原,真是地大物博,人才辈出…… 继而,她便转向东望,指尖下意识攥紧木栏。 那竖子年不过二十,就已如此有手腕,若能为她所用,何愁天下不能纳入手中? 她不禁长叹,怅然不已。 但好在事情已稍有转机,若能联合李存勖、再召集草原各部率军南下,手中筹码叠加,就已有了重新谈判的话语权。而她也不会如此轻易就孤身渡河赎人,因那只会平白落了下乘。 大贺枫固然怕死,但其有一点没说错,渡河谈判,便是任人宰割。 她轻轻敲击着木栏,开始思忖该做出什么行动,才能暂时稳住那人不动奥姑。 至于耶律阿保机与世里奇香几人,她已不敢保证能够救回他们了,唯有从长计议。 事情一件件的捋清,述里朵便又重新有了信心,杂乱的思绪也平静下来,眺望着对岸的连绵大营,目露思索。 她已知道“李柷”这个名字在中原意味着什么,她虽不理解那竖子为何会对她说这个秘辛,不过并不妨碍她拿此事去做文章。便如前两日,她就已命人收买一些商贩,让他们带一个消息南下。 她相信,不管是哪个诸侯,都不会容忍此事! 几手安排之下,她已能预见两方的天平开始持平,不会再呈现一边倒的局面。 漫天的静谧中,有马蹄声从西面响起,渐引起一片骚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述里朵拧眉而起。 “无故动乱者,斩。” 身后的侍女应命而下。 但其还未远去,西面的骚动便已愈来愈烈。 述里朵不由冷脸,转身望去,正见了两道令她很熟悉的身影被几骑狼狈的簇拥着,入了大营。 她脸色大变,迅速下了望楼。 这时,那侍女迅速回返,眉色间有掩不住的慌乱。 “王后,有急……” “住口。”述里朵叱喝一声,继而冷声道:“回大帐。” 那侍女愣了愣,却看着左右的漠北渠帅、将领,不敢再出声,急匆匆的跟了上去。 述里朵甫一进入大帐,便指尖轻颤,拿起了茶杯,想要喝茶止住心神。 她甚而已预料到了最坏的消息,下意识不敢发问,唯恐自己真的猜中了这消息。 但那侍女已忍不住,禀报道:“王后,塔不烟与塔不两位公主,昼夜奔驰千里,言有王庭急事相报。” 述里朵猛地攥紧茶杯,身形一踉跄,竟将杯中茶水洒了出去。 侍女大惊,但还未待她上前,帐外已传来了一道因许久未饮水而显得干哑的大嗓门。 “嫂子啊、嫂子啊……” 下一刻,一壮一瘦两道人影已闯过近侍的阻拦,撞进了大帐。 一看见述里朵,两人便开始抹着眼泪大哭起来:“嫂子啊!俺们可算是活着见到你了!” “驱散帐外众人。” 述里朵放下茶杯,勉强冷静下来,继而叱道:“倾国、倾城,你二人无端冲撞大营,安敢不知罪?休要仗着公主身份在本后这哭哭啼啼!来人,各杖五十大板!” 外间一众被惊动的将领都是大愣,继而慌忙相劝,言二位公主毕竟是大王的亲妹妹,又不懂行伍之事,犯不着大动干戈。 “念你二人既为初犯,此次就暂且免了。”述里朵直起身,睥睨众人:“大战在即,诸位将军于夜中之际,万要管好各部儿郎,谁若在这紧要关头出了差池,休怪本后不留情面!” 漠北众将本就惧这王后,此时更是自知聚来此处犯了禁,纷纷告罪急退而去。 自始至终,倾国倾城两姐妹都是灰头土脸的愣坐在地面,已然忘记了嚎哭。她们二女,倾国是为姐姐,又高又壮,腆着肥肚子、一身大红露肚衣裳,形如壮汉。 倾城是为妹妹,却极为干瘦,脸上扑着的白粉早已变得乱七八糟,穿着白衣裳绿裤子,却也与女儿身全无半点关联。 直到帐帘掩下后,述里朵的气势才猛地一泄,似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脸倦色的坐了回去。 “跟着你们南下的,还有多少人?” 倾国愣愣的张了张嘴:“都在外头了……” 述里朵便转向侍女,平静道:“令大贺枫去招待。” 那侍女立即会意,大步退去。 述里朵揉着眉心,看着自己这两个小姑子,犹豫了许久。 “王庭,如何了?” “嫂子啊!” 说到此处,两姐妹霎时就委屈起来,嚎哭道:“乱了、全都乱了,二哥他一夜就像变了个人,认都不认俺们姐妹了。王庭死了好多人,到处都在放火,听大哥话的全被砍了脑袋……” “大侄儿他,也被二哥关起来了。俺们好不容易趁着守卫疏忽,才逃了出来,一听伱在南边,俺们第一时间就寻你来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话前后不搭、语序混乱,半点重要消息也没有。若在以往,述里朵早就重声喝斥了,但而今,她只是静静听着,但全身气势愈来愈低,直至脸色有些发白。 两姐妹说了许久,倾城的心思细一些,这会抹了抹眼泪,惊道:“嫂子,你、你咋地了?” 述里朵却是不理她们,闭目许久,才终于苦笑了下。 “一败涂地啊……” (本章完) 第124章 出马与隐患 第124章 出马与隐患 渔阳。 烛光忽闪忽动,映得来往的人影被拖得格外的长。 天幕尤显得昏暗,但节度使府却早已被火光点亮,几个仆妇端着血水,一拨一拨的进出在后堂间。 “哎哟哟……” 上官云阙捏着兰指来回踱步,脸上有焦急之色,每次一见有端出的血水,都是眼角一跳,而后近前询问:“萧郎醒没有?” “回禀公爷,阿郎尚在昏迷中。里面的姑娘说,阿郎伤了内腑、经脉,需要好好修正……” “哎哟哟。”上官云阙便再次虚声叹气起来。 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没在场一小会,再领着人回去寻萧砚,后者几乎是遍身是血。虽说没看见哪里有伤口,但污血已然结痂,黏在甲上扣都扣不下来。那身锁子甲,整片护住胸腹的部分更是被打得稀烂,也不知怎地就挨了那么重的攻击。 最重要的是,萧砚再次陷入了癫狂状态内,内力几被损耗了大半,只攻不防的状态下,外伤虽在不断修复,但据那位女子所言,终究是伤了些脏器。 眼见他在不断的来回走动,将短腿悬在凳子边的小女孩揉着自己的脑门,不满道:“你转个啥咧?转得阿姐脑瓜子疼。” “哎呦喂,小祖宗。人命关天的事啊……”上官云阙顿住了步子,指着外间的憧憧人影,压低了声音道:“全城上万人的脑袋,就在我家萧郎的手中握着的,你说他要是出了什么事,这该怎么办?” “呀,这么严重?” 阿姐大吃一惊,从凳子上跳下来,安慰道:“恁莫慌,阿姐最会救人了,交给额来。” “你也会?” 上官云阙讶异了下,上下将这小屁孩扫视了眼。他从下面的不良人口中,已得知那位粉红色长发的女子,就是传闻中的残尸败蜕、鬼医手降臣。在惊诧萧砚的人脉之余,却还没有人知晓这小女孩是谁。 但他却从那降臣与萧砚的关系中猜出,这小女孩定是与他们两人有些不为人知的渊源。 是两人的女儿也说不定…… 虽说萧砚的信息表明,他虚岁恰才十八…… 上官云阙很慎重,对待阿姐说的话也表现的很严肃,当即就要着手为她准备医箱等物。但阿姐却只是到处张望,似在寻找着什么。 “小祖宗,你找啥呢?” “额的百宝囊嘞?” 阿姐在后堂内外到处搜寻,连角落也不放过,一边搜,一边细心解释道:“额的百宝囊内,有可多可多草药咧,嚼一嚼、剁一剁,只要‘啪’的贴给那个男娃娃,保管药到病除,还能长命百岁、早生贵子嘞。” 上官云阙初还极为正经的替她寻找,甚而已准备唤白日里的不良人问问,待听到后面,已是呆傻住了。 早生贵子? 这小女娃年纪小小的,竟脑子已不好使了? 上官云阙颇为汗颜的擦了擦额头,干咳道:“那还是先寻到了,再救人吧……” “阿郎醒了!” 有仆妇喜滋滋的奔了出来,府上的大多仆役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对萧砚多有几分感激之情,亦也害怕这位大恩人一睡不醒了。 “萧郎醒了!?”上官云阙大喜,急忙上前:“萧郎昏迷了一整日,必是有许多要事需吩咐给我,快让开,让我进去……” “公爷暂且等等,里面的姑娘说,先请这位小姑娘进去。” 上官云阙被拦在门外,只能愣愣的看着阿姐一脸凝重的走进房间。 “看来,还得是让额大展身手……” —————— 房间中,并不似外面看起来那般严重,空气中除却有一股血腥味外,还飘动着淡淡的茶香。 整间屋子显得很大,中间隔有屏风。那些仆妇就在屏风外侯着,对里内的一切情景都完全看不见。 待阿姐一脸郑重的步入室内,所有仆妇都已被赶了出去。 降臣拾有一面交椅,正翘脚坐在塌边,一手持着古旧的医书,一手端有茶杯,甚是悠闲。 榻上,却是有两道人影。 除却萧砚外,散着静谧气息的耶律质舞,也昏迷似的躺在他身旁。 一根不知何材质的细管,正盛放在布有清水的盆中。 “呀,男娃娃没醒嘞?” 阿姐再次大吃一惊。 “嘘。” 降臣随手一扔,医书与茶杯皆稳稳落在远处的小案上,而后伸了个懒腰,慵懒道:“萤勾呢?” “她不在。”阿姐似是有些不服气,环胸扬起下巴道:“阿姐也能帮忙!” 降臣却并不给她面子,不客气道:“让她出来,我有话与她说。” “呜……” 阿姐开始佯装揉眼睛,可怜巴巴道:“好姐姐,最漂亮的姐姐,留着额嘛,阿姐怕黑,不敢回去。” 降臣果然弯眸发笑,颔首点头。 “那便不叫她了。” “芜湖~” 阿姐扑到塌边,准备去戳耶律质舞的脸,“这個女娃娃,你想要作甚?” “先不管她。”降臣素手一探,从一堆器具中摸出一柄柳叶刀,继而轻轻擒过阿姐的手。 后者偏了偏脑袋:“咦?” 下一刻,柳叶刀在她手腕间轻轻一划。 鲜血垂落而下,缓缓浸于萧砚腕间一道割开的伤口中。 阿姐疼红了眼睛,但更对眼前这景象好奇,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的血流入萧砚体内。 须臾,降臣素手在她腕间一抹,渗血的伤口便霎时止住。 “去旁边玩。” 她松开阿姐的小胳膊,指尖在萧砚的手腕边拂过,一抹红光便沿着脉络而上,须臾贯通全身。 阿姐却不肯离开,瞪着大大的吊眼,不可思议道:“他死了吗?!” 降臣瞥了她一眼。 “给他换血。” 阿姐悚然一惊,马上大步倒退,双手护在胸口,警惕道:“换谁的?” 前者莞尔,没理她。 阿姐却是大惊失色,立马缩到了角落里,嘴角甚而已有些哭唧唧的样子。但她都这样了,还是不敢反驳降臣,只能用手在脚边画圆,似在写遗书一般。 片刻后,榻上的萧砚发出一道轻吟声,继而缓缓醒来。 他轻声咳了下,而后感查到了身旁的耶律质舞,脸色便有些古怪:“尸祖,你这是何意……” 降臣桃眼上扬,“美人拥入怀,不喜欢?” 萧砚摇了摇头,撑着坐起身,先是好奇看了眼角落失魂落魄的阿姐,而后狐疑的盯着降臣的眼睛,道:“我的伤,理应没有这般重才对。” “哈……”降臣负手一转,不去与他对视,继而冷笑道:“姓萧的,你难道怀疑本姑娘对你动了手脚?” “自是不会。” 萧砚拧了拧眉,沉吟道:“不论如何,都要感谢尸祖及时出手。” “感谢我?过早了。” 降臣盈盈的持起茶杯,惬意道:“姓萧的,本姑娘说过,没有我,伱迟早完蛋。现已一语成谶了吧?” “何意?”“你真当本姑娘是昨日才到的?哼哼,从你入燕地开始,我就也到了燕地。少年,好不好奇姐姐为何会寻来?” 萧砚沉吟了下,道:“尸祖莫不是因为,我没有给你评上胭脂评魁首?” 降臣本来一副尽在掌握的神色,此时忽地一僵。 但她马上一拂裙摆,风轻云淡的折身,不在意道:“区区一野榜罢了,你这十余岁的小郎子,能有什么眼光?” “但从江湖人的反馈来看,这胭脂评,我评的倒还算公正。” “哈?一些不入流的世俗凡人,能懂什么!” “也对,不过俗物终究要给俗人评说。”萧砚闭上眼睛,自顾自道:“且尸祖的美名,毕竟远不及幻音坊女帝有谈……” 但他的话音未落,衣领已被倏的攥起。 降臣那美艳绝伦的脸庞凑得极近,一双桃眼中,饱含着杀气。 “姓萧的,你什么意思?” 角落里,阿姐用手捂着脸,目光却从指缝中透出来,一眨不眨的盯着两人女上男下的场景。 萧砚尤显无辜,举起了手,以免触到不该碰的地方。 “尸祖避世久矣,确实不如女帝的名声更有受众。” 降臣咬了咬牙,涂有蔻丹的指甲几已逼近他的咽喉:“那些俗人也便罢了,你分明都见过,难道我不比她美??” “尸祖,美则美矣。就是……”萧砚及时止声,目光却落下,瞥着攥他衣领的纤纤玉手。 前者柳眉上扬,先是不解,而后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心虚的松开手:“你都知道了?” 萧砚缓缓点头。 “这又如何!?”降臣咬牙道:“难道她的手能比得上杨玉环的手?你又没摸过她!” 萧某人不与反驳,闭上了眼。 但他的下颌却被降臣捏住,迫使他睁开了眼。 “姓萧的,你听着。这世间的女子,唯有本姑娘,才值得你如此追捧!” 降臣气息如兰,那双桃眼中,散着无穷的魅惑,“唯有我,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而我,也能帮你促成这一切,就算是长生……” 萧砚笑了笑,打断道:“尸祖对在下,为何要如此尽心尽力?” “很简单,我有我的目的。”降臣理所当然道:“而且,魁首需要换成我!本姑娘青春永驻,貌美无双,岂能被这些凡间女子压住!?” “此事暂且不提,尸祖不妨继续最开始的话题。为何会说萧某已然完蛋了?” “你最好将此事,好生记着。” 降臣拍了拍手,盈盈负手道:“你这段时日强行修炼九幽玄天神功,虽没有我的协助,但本也无妨,循序渐进就可。不过你却把入魔当作了修炼的手段,入魔再入魔,岂是你的身体能抗住的?” “会有什么后果?” “你在透支寿命。入魔固然能短时间内成倍增长内力,但岂是如此好用的?” 降臣柳眉轻蹙,道:“且你已然偏离了我预定的修炼方向,这功法虽还不稳定,但只要一次破开心魔,便极难再次入魔。但你却不同,竟把入魔当成了手段。依我的看法,你的状况反而更像这功法的起源……” “起源?” “你可知多阔霍?” 降臣沉吟了下,缓缓道:“你若说是入魔,不如更像是萨满一教的‘出马’。以透支寿命为代价,强行增加战力,萨满称其为‘献身于神灵,完全成为杀戮的邪魔’。但偏偏你还能够自己清醒过来,尤为称奇。” 萧砚沉默了,他若说是能够自己清醒,不如说是在慢慢堕落。杀戮的人性逐渐填满他的思想,直至未来的某一日,不可遏制。 细思过来,这俯身的‘神灵’,不如说是上一世陷入杀戮而无法自拔的自己。 “九幽玄天神功,和多阔霍有什么关系?” “这个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你现在只管记着,只要没有我,你就完蛋了。”降臣扬起下颌,盈盈负手,分外优雅。 “何解?” “……” 萧砚捏了捏眉心,有些没想到这个让他极为痛快的功法,居然会这般麻烦,便终于气馁道:“尸祖……艳压女帝。” “空口无凭。” “魁首……你的。” 降臣果然哼声一笑,放下了架子,来回踱步道:“很简单,有两个办法。其一……” 她顿了顿,折身瞪了眼正偷看的阿姐。 后者大惊,有些不解她凭什么发现了自己在偷看,便缩头藏进了胳膊中。 萧砚已猜中第一个法子是什么,便抬了抬手:“第二个方法。” “换血。” 降臣随手指了指一旁的耶律质舞:“这小姑娘,内力雄厚、乃阳中之阳,更比你的纯净千倍,几可根除你的隐患。就在方才,我已清洗过你全身经脉,只要你愿意,马上就可开始。” 萧砚沉吟了下,“她会如何?” “功力暴跌,或者是死。” “现在不能动她,我还有用,再议吧。” 萧砚摇了摇头,下榻穿上外衫。 “喂,你知道我们为了困住她,费了多大力气?”降臣瞪大了美眸,不可置信道:“再议?我可不是你的下属,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便等我要死了,尸祖再想法子,如何?”萧砚玩笑道。 “蠢货。” 后者美眸流转,欺身上前,低声道:“姓萧的,你不赞成此方法,该不会是图我身子吧?” 萧砚闻言淡笑,却是大步出了房门。 降臣盯着他的背影,能愈发察觉到,这少年郎在短短半年间,几是变了个人。 阿姐小心翼翼的凑过来。 “额的血,还换不?” “不换了。” “勒个男娃娃,也有一百多岁了吗?” “……换。” —————— 上官云阙在门外等了许久,恰见萧砚出来,便喜滋滋的迎了上来。 “萧郎,你真是吓死人家了……” 后者沉吟了下,却是摊开手掌,思索着‘透支寿命’这一后果。 上官云阙见他沉默着,遂也有些发愣,提醒唤道:“萧郎?” “哦,王彦章那边,有何消息传来?” “险些忘了大事。 “漠北王后述里朵,要与你单独谈谈。” 上官云阙从袖中摸出纸卷,继续道:“还有幽州急信,李存勖已兵临城下。” “不急,先迎王后。” (本章完) 请个假 写论文 请个假 写论文如题,这两天一直忙这事,今天把论文解决好,大家晚上莫等。 明天保底8000字,还请见谅 ps/:感谢我yuan非凡老爷的20000打赏,爱你~ (本章完) 第125章 渡河 第125章 渡河 马蹄驰过山丘,于草地间留下了长串的浅印。 铁甲上的甲叶凝了晨露,被风一吹就散。 远远的,便已能望见西边尽头,有炊烟腾腾缭绕而起,于夏风间晃荡。 有游骑趋马过来,甫一见到萧砚那双锐利的双眸,就欲下马参拜。 “参见军使……” “不必多礼,速回营告诉王彦章,准备渡河西进。” “喏!” 萧砚显得有些风尘仆仆,身上的铁甲都沾了灰,但眸子依然很有神采,顾盼之间,杀意逼人。 他身后只跟了十余骑,不过都是一人双马,从渔阳一路疾驰到泃水河畔,所有坐骑都尽是灰尘遍身,掉膘严重。 世里奇香也在众骑士当中,这会一身功力都已被降臣封住,脸色有些发白。 付暗负责监押她,这会嚼着草茎,趋马上前:“校尉,属下以为,这胡女应不会太老实,不如砍了,省得今后麻烦。” 他的声音不小,世里奇香听的一清二楚。 但她非但不惧,嘴角还有嘲讽之色:“若非以多欺少,尔等南蛮岂能困住我?你们中原人,素会阴谋诡计,若非是欺骗王后,你们怎有机会如此得意? “还有你这南人统帅,呸,尽会些不耻勾当,心肠实是歹毒,怎敢厚颜无耻说俘虏了大王,尔……” 一旁有不良人默默听着,当即奔马过去,一鞭抽在其脸上。 “啪。” 鲜红血饮渗出,世里奇香嘴角也泛出血,却尤只是凶狠一笑,斜睨着他们,似要寻个痛快:“等着吧,待王后与大王重回草原,定要万骑南下,诛尔等的脑袋! “杀了我!我在天上看着你们!” 但自始至终,萧砚看都没看她,只是用马鞭前指:“述里朵于我尚有大用,一味用威只会适得其反,也需给她一点甜头。” 付暗亦是懒得理那胡女,世里奇香被俘虏在渔阳,尚不知漠北已然变天,不过她倒是知道了耶律阿保机已逃亡了辽东,所以再次有了信心。故不管这些时日不良人如何用刑,其竟不肯吐出半点漠北军的底细。 但这兖州分舵的不良人早已是萧砚嫡系中的嫡系,自是最清楚当下的局势,便只是看着这胡女在这胡言乱语。 付暗提高了马速,只落后萧砚半个身位,低声道:“幽州李莽来信,李存勖攻势甚猛……其攻克了涿、易二州,获得了大量攻城器械,又驱俘虏攻城。其自己则是于野外席卷,接连克下二十余豪族坞堡,令之献上军资,完全没有了辎重之忧。” 他顿了顿,继续道:“幽州城过大,单留守的兵马不足以守全,李莽担心,幽州恐怕坚持不到你回返。” “……” 萧砚蹙了蹙眉,从信件上的消息来看,李存勖似是疯了,仿佛眼里只有河北。 他月前遣人南下,让杨师厚拔军攻潞州。潞州是太原门户,足以动摇晋国根基,但就是如此危机之下,李存勖竟然也不回返。 “不急,幽州屯粮足以支撑万人食用两年,我已给李莽发信,令其在必要之时退守内城。外城墙过于宽大,收缩防线后,或能再支撑半月。” 听过此话,付暗犹豫了下,低声道:“就恐刘仁恭那厮,支撑不到最后……” “他落到李存勖手里,也不会有好下场。”萧砚冷着脸,重重的一夹马腹:“勿要多言,总要与其见个真章。” 后面,脸上有血痕的世里奇香见二人理也不理她,在屈辱之中,更显得勃然大怒,张口还欲骂声,就见萧砚指尖有一道寒光飞来,霎时止住了她的哑穴。 而就在这期间,前方已传来了号角声。须臾,数骑出了营门,疾驰来迎。 最前方,靛蓝色衣衫的倩影马速最快,但临近了,她反而缓了速度,抿着嘴,落在了人群之后。 王彦章咧嘴大笑,与一众军将翻身下马,遥遥执礼。 “参见军使!” “吁……” 萧砚勒停坐骑,抬目一望,先是看见了远处咬着唇,似是酸了鼻子的姬如雪。 他淡笑了下,冲她不着痕迹的轻轻点头,而后才持着马缰虚抬。 “诸位入驻此地,实为幸苦。回返幽州,本使论功行赏,定不负诸位卖命之功。” “军使说笑了,俺们在渔阳的大宅子可还没人住。存封着的财物也还没来得及搬咧,你再赏,俺那小宅子就装不下!” 众将显得异常高兴,纷纷嚷嚷起来,除却又有赏赐外,还有一分萧砚归营,又有了些许定心的原因在内。 泃水大营中的兵马逼近两万众,其内定霸都、义昌军、燕地新卒等等各有几派,谁统领他们都会被下面的军头排斥,唯有萧砚的本事是有目共睹的,已渐渐被众将接纳认定。 纵使是归附的义昌军将领,这会在尴尬之余,也多有一份敬畏。 萧砚并未忘记他们,持缰指到。 “诸位曾陷于刘氏内战,但毕竟各为其主,本使已诛刘守光,对诸位不会追究。此次入驻泃水,你等亦也安分。 “节帅虽对诸位或有误会,但本使会替诸位讲明。此回幽州讨平晋贼,便就功过相抵,立功者,亦会论赏。” 义昌军众将,这会不论是真心假意,皆纷纷执礼。 “军使大恩,必以命相报。” 付暗环胸策马立在旁边,只是戴着面具扫视着此景。 眼前这场面,不仅仅是寒暄那般简单。 萧砚归来,众将出营远迎,更多的还是有“纳投名状”的意味在其中。不论这些军将承不承认,萧砚在这小半年内,已成为了河北现下最有实力的军头,起码在这泃水大营中,他已颇得军心。谁若敢不出营表明态度,脑袋第二日就会挂在辕门上晒太阳。 他冷眼扫视而过,只要看谁有小动作,便会替萧砚暗地里解决了。 且李存勖犯境的消息,也已在这些时日一点点透露给了众将。众人都是当年随刘仁恭反李克用的,晋人入河北,必然是要颠覆大家的基业。 而眼下在整个河北境内,能和李存勖掰掰手腕的,也唯有萧砚! 不把命卖给萧军使,指望晋人能给你肉吃? …… 寒暄过后,众将便簇拥着萧军使入营。 虽有心与姬如雪好好说说话,但眼前此景更不好冷落众将。少女不是不识大体的人,方才落于众将之后,便是不想让场面冷下来,这会更是早早的兀自回营,不想让萧砚因她分心。 营中已是热火朝天,不过才扎下几日的大营又要开始向西。士卒们的气势却正盛,来来往往的开始收拾,军官们也来来去去,不断的大声发令,让士卒们的动作再快一些。 泃水河畔,战马驮马,都被骑卒们溜出来饮水、喂食养膘。泃水距幽州足有数百里,少不得又要急行军,必须把战前准备做好。岸边,游骑们慵懒的躺在马背上,嘴中叼着野草,目光却是死死的盯着对岸的漠北大营,只要对面稍有动静,他们便能立即通知自家人马,随时防备。 整片营寨中,都已有炊烟袅袅升起,准备让将士们吃饱喝足,动身西进。 萧砚站在望楼上,虚眸眺望着对岸,片刻后,便下楼回到大帐。 王彦章跟在后面,低声道:“若想回援幽州,只怕先要和漠北杂胡打一场。” 他并不知漠北情况,虽诧异早先游骑代传的西进命令,但并不认为漠北军能挡得住他们。这两日,他已在上下游搭起了两座浮桥。 不过奇怪的是,就这么在漠北军的眼皮子底下搭桥,他们居然都没有什么反应,甚而连一箭都未发。 “放心,他们不是威胁。” 萧砚解下披风,用刀柄指了指悬着的地图,在‘幽州’二字上轻轻一点:“当下的威胁,唯有李存勖。” 一众盔缨便近前。 “诸位都是营中大将,本使信得过,便不再虚言。营中的辎重,不足以让我们把此战拖得过久,且我们的根本还是在幽州。幽州若被李存勖据去,除却军心会受挫外,幽州的军械、辎重等等亦或不保……” 这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众将便一齐点头。 萧砚顿了顿,继续道:“但更重要的是,定霸都将士多为幽州人,家小皆在幽州。李克用这些年与燕地不睦,亦想诸位也清楚,城若破,恐怕会是一场劫难。” 这句话说的更为凝重,一时大帐内竟就沉默了下来。 晋军中,本就是胡汉参半,向来都是骄纵无比,说不得一言不合就会屠城,将幽州碾成白地。 王彦章摸着大胡子,脸上也挤出了几丝慎重的表情。沧州出身的义昌军诸将则是感同身受也似,神情凝重。 “肏他娘!”有定霸都将领骂道:“俺们燕地自家的事,偏他晋人要来插一脚,若是堵了俺们的退路、害了俺的婆娘儿子,俺定与他不死不休!” “说得对,他晋人要插手,那就伸哪只手,就剁哪只!”王彦章唯恐天下不乱道:“他李存勖不是吹得很能打?诸位兄弟,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才叫能打!” “李存勖又如何?俺们提刀把子卖命的时候,那厮恐怕还在吃奶!” 他们油然忘了萧砚亦是年轻,这般伱一言我一语的大骂了遍,士气竟颇有些上升。 萧砚待他们泄愤了过后,才压手道:“不论如何,李存勖不可小觑。故我们回援的速度不能慢,李存勖如今钉在了幽州城下,所以涿、易二州留守的晋军理应不会很多,我有意遣一骑将,试试能不能绕道收回二州、扰其军心。谁可往?” “只能是末将了。”王彦章咧了咧嘴,攥紧了大掌,杀气腾腾道:“军使给我一千骑,只要能一人双马,我替你开道。” 萧砚没理他,转头看向其他人:“可有涿易二州的人?” 人群中有些骚动,想揽下这份军令的人不少,但不知是不是多为幽州部将,竟一时没有人站出来。 许久后,角落里才有一道高高的人影默默的立出来。 “我曾驻过涿州……” 众人惊奇转头望去,却都霎时一惊,而后默然不语,避开视线,不去看他。 王彦章也咂了咂嘴,看向萧砚。 后者却是一笑,“元将军可有把握绕过李存勖的大军,抵进涿州?” 元行钦脸颊有些干瘦,原本壮硕的身形亦已显得只剩下了骨架也似。 那日刘守光被萧砚射杀,他都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后者偏偏留了他一命,且还委以重用,留在身边参议军事。 从大战中留存下来,那几日又见过了刘守光对他的态度,他反而如此沉默的活了下来,不再一心求死了。 这会听闻萧砚发问,元行钦却并未打包票,反而沉声道:“闻李存勖可亚其父,末将不敢夸口。但末将通晓涿州地势,必会尽心促成此事。” 王彦章撇了撇嘴,转头道:“军使,交给我,你是知晓我的本事的。” 萧砚却是眸光锐利,只盯着元行钦不出声。 后者抱拳沉默,心下有些气馁。 不料,只是须臾,萧砚便笑道:“元将军是将才,交给你,我放心。” 而后,他便大声道:“传本使令,定霸都拨一千五精骑,一人配备三马,交于元将军差遣。” 帐口,有不良人持了虎符应命而下。 王彦章大张着嘴,恼怒的瞥了眼元行钦,重重哼了一声。 后者亦有些愣愣,但他并未多说,只是再次一礼,退了回去。但在这期间,他亦瞥了眼王彦章,眸光有些锋锐。 他居于营中已有一個月,早就听闻这姓王的是萧砚爱将,挺有本事。 有没有本事,是看战功的。 —————— 众将各自领了军令,便匆匆散去。 唯有王彦章跟在萧砚身后,苦着脸道:“军使,你甭看不起我,就算不通涿州地势,我也可以堵住李存勖那厮的退路。你还给那厮一人三匹马,我们龙骧军赶路岂不是需要用腿跑?” 他说的话过于夸张了些,但这么一拨就是四千余匹坐骑没了。且他一个中原骑将,又是常年待在朱友贞麾下,哪里打过这种富裕仗,这会更是将元行钦恨得牙痒痒。 “你,我另有重用。” 萧砚并不过多解释,顿步止住,而后望向西面的漠北大营。 “眼下或许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坐骑。 “王彦章,统领过漠北人吗?” 后者愣了愣,愕然的张嘴,有些疑惑:“漠北人?” 但不待他有多余的时间发问,付暗便从西面趋步过来。 “校尉,那王后。 “渡河了……” (本章完) 第126章 述里朵 第126章 述里朵 泃水上下浮动,使得桥面也随之不断起伏。 岸侧已有哨声响起,有定霸都的游骑直起了腰,提起悬在鞍鞯边的短枪。 一匹高头骏马,踏上了浮桥,不急不缓的直向东面而来。 几名凶猛近卫,随侍在这一骑前后。当先一人,名为赵思温,虽为汉人,但降漠北已久,于耶律阿保机帐下任汉军都团练使,算是漠北汉臣第一人。 有他随侍在侧,就不用说这匹骏马上,那系着披风、戴着帷帽的美妇人是谁了。 述里朵虚掩美目,视线从帽檐边的薄纱透出去,缓缓扫过尚还在泃水边上遛马饮水的骑卒。 这会,有近千的胡骑就在西面河岸上,目视着她过河,甚而已做好了随时支援的准备,杀气腾腾。但就算如此,这些颇为悠闲的燕地兵卒,好似也全然未曾放在心上。 他们是有什么底气? 究竟是什么底气,才能让这些大字也不识几个的兵卒这般有恃无恐? 述里朵抬起头,能看见极远的大营望楼中,一英挺的人影正负手望过来。 她便俏脸森寒起来,背姿更是下意识直了直,以让自己的气势更足、仪容更盛。 前面,有几骑疾驰而来,拦在了正前方。 几骑中,世里奇香脸颊还带有血痕,头顶的蝎子骨配饰也没了,极显狼狈。 漠北一众恰过浮桥,赵思温眼见此景,目光便是一沉,单手下意识握住鞍鞯边的刀柄,重声道:“汝等是为何意?” 付暗趋马而出,遥遥一拱手,姿态很客气。 “我家军使说了,王后入营,单骑尔。” “放肆!汝军使是何身份?王后是何身份?!”赵思温冷笑一声:“尔等那军使,贯会骗人,某家可不敢轻易信他。” 付暗闻言,客气的表情也没了,反而有些嬉皮笑脸道:“那你们回去吧。” 赵思温不由一哽:“汝……” 前者嬉笑道:“将军不妨问问王后,还要赎人吗?” “王后,贼子奸计甚多。而今大势迷离,万不敢犯险……”赵思温略略退后,对着一直未出声的述里朵商量道:“臣还是秉持退回草原的想法,不论如何,回到草原也尚有一线生机。” “你们退去。” 述里朵沉吟许久,趋马向前:“本后自有考量。” 赵思温与一众近侍大急,霎时落马劝阻:“王后,单骑入营,万万不可啊!” “诸位。” 对面,付暗大声吸引几人的注意,而后指着一旁的世里奇香,提醒道:“这位,便是我家军使的诚意。王后只要表出自己的诚意,军使便可容她伴在王后身侧。” 赵思温却是看也不看世里奇香,低声急道:“一介奴隶,岂能容王后屈尊犯险?而今大王尚不知内情,你若也身陷敌手,何谈雄志?” 述里朵脸上的寒霜更甚,沉声道:“让开!” 几个近侍面面相觑,却是不敢再拦。 赵思温半生富贵、志向,皆系于耶律阿保机身上,而今阿保机困于敌手,更是不敢再让述里朵也离去。他是土生土长的汉人,早就嗅到了这其中的阴谋气息,但拦不住述里朵,而今一见还需单骑入营,更是不肯相信了。 他已定出结论,述里朵此去,必然无再返的机会。届时漠北军主心骨一去,甚而可能连草原都回不去! 但他还没来得及去抱马腿,述里朵已重重的一抽马鞭,一鞭甩在他脸上。 吃痛之下,赵思温霎时避开。 述里朵冷面看去,寒声道:“瞻前顾后,能成什么大事?本后若不归,你便为最高统帅!” 说罢,她看也不看一众近侍,趋马东去。 “该死!” 赵思温又惊又惧,就欲翻身上马去抢人。 但付暗一众已抢先抽刀,策马上前,笑眯眯道:“将军护主心切,忠心可鉴。但为臣子,莫要逾矩才是。” 前者暗怒,却也不敢妄自动手,唯恐战乱起,述里朵彻底没了回返的机会。 而后者趋马过去,竟也不需人引领,旁若无人般,直往营门而去。 付暗盯着她,啧啧称奇,而后给世里奇香解了哑穴。 世里奇香真获得了自由,也顾不得大喜,更顾不得去看赵思温等人,急忙跟上去,压低声音急声道:“王后、王后!此为陷阱!莫要中计!” 她全身功力皆被封存,只能紧贴在述里朵的坐骑边,为其牵绳,同时急迫的细不可闻道:“大王他……未被俘虏!” 世里奇香本以为这一言既出,自家王后定然会马上回转,杀回漠北大营,收拾旧部,再决雌雄。 但出乎她的意料的是,述里朵却是没什么反应。 或许有一丝愣然,但也掩在了薄纱之后,全然看不真切。 世里奇香惊骇不已,“王后……” “勿要多言。” 直到入了大营,述里朵才沉吟着淡声道:“本后此来,不是为了赎你们。” “那王后何必屈尊犯险!?” “本后是来谈判的。”述里朵抬眸,已看清了望楼上的人。 “……” 世里奇香不敢再言,因已有披甲的军官过来,让她们步行过去。 她便有些恼道:“在望楼上谈?” 那军官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冷冰冰道:“我家军使说了,王后这会想回去,他也不会拦。” 述里朵淡笑一声,趋步登上台阶。 世里奇香屈辱不已,亦是跟上,但她却被那军官拦住了,“汝在此处侯着。” 望楼上,萧砚自是能听清下面的动静,便转身过来,道:“不用,让她上来。” 但恰在此时,述里朵已登楼而上,继而冷声道:“无妨,便令她在下面侯着。” 萧砚洒然一笑,也不再理会。 他负手站在木栏边,眺望着远处的漠北大营,以及更远处的山川、平原,笑道:“王后确要比男儿更有气魄,实令萧某佩服。” 望楼上摆有一方小桌案,述里朵蹙了蹙眉,却是冷冷看着萧砚的背影:“阁下姓李,为何偏要自称萧姓?” “哦?王后很关心此事吗?” “阁下骗术甚多,倒是本后着了道,费尽心思查了一查。” 萧砚哈的一笑,折身坐在小案边,伸手邀请道:“王后不也是骗了萧某?昔日约定退兵,却未曾想王后实际想的是要萧某的命。” 述里朵取下帏帽,美目虚掩:“你把奥姑如何了?” “人没死,活着的。” “本后该如何相信?”“王后莫不真的以为,萧某是坐在这好声好气的与你谈判的?” 萧砚皮笑肉不笑道:“王后而今,还有选择吗?” 述里朵沉吟了下,冷眸望去:“我家大王,现在何处?” “辽东。”萧砚敲着膝盖,思索了下,道:“哦不,我那属下既未取回头颅,或已逃至渤海了。” “阁下当真要对他赶尽杀绝?”述里朵寒声道:“漠北与阁下,当无血海深仇。只要阁下肯放大王一马,漠北定与阁下世代交好,绝不虚言!” 她死死盯着对面青年的脸,其却并未看她,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思忖许久。 半晌后,他才道:“王后很在意耶律阿保机的生死?” 述里朵愣了愣,继而蹙眉。 “何意?本后为何不会在意?” “我的意思是,他已不是漠北大王了。”萧砚笑了笑,道:“为了一个形如败犬的漠北可汗,王后难道真的甘愿单骑入营谈判?” “本后听不懂阁下在说什么!”述里朵冷面道:“就算他不是大王,本后亦会对他不离不弃。何况,阁下难道真的以为,一场动乱,就能夺得他的权势?” 她言辞犀利,似是有万分的底气,想要拼命压过这青年的气势。 但萧砚却不应她,而是自顾自继续出声。 “哦,萧某当不该称你为王后了。漠北王庭动乱,耶律剌葛与耶律辖底争王位,谁赢,伱都不该是王后了。 “可若直称述里朵,确实不太尊重,便按中原习俗来吧,不如称述娘子?” 他语气轻轻,落在述里朵耳中,却要比先前所有的话更显得刺耳、难听。 “够了!” 她嗔怒起身,按着桌案,咬牙道:“竖子,莫当本后好欺辱!?王庭虽乱,本后母族尚存,耶律家那几个废物未必就见得能压服众部!你的人,也未必就能追上大王!” 萧砚眯眼淡笑,道:“要对耶律阿保机赶尽杀绝的,可不止萧某。” 述里朵大愕,而后惊惧,美目瞪得极大:“你……” “没错,萧某遣人给新任大王送了一份礼物。” “竖子!”述里朵嘴唇开始哆嗦,有些发颤。 她今日很明显抿了胭脂,气色显得很好,应是不想让萧砚看出她这几日的慌乱。但就这么一瞬,她纵使是抿了再多的胭脂,也掩饰不了她心下的无措。 萧砚敲着膝盖,继续淡淡出声。 “述娘子对我的阻碍,无非是这万余漠北儿郎?其余可就别无什么诱惑力了。 “反之,述娘子方才所言的漠北与萧某交好,我看也大可不必。萧某既然已与新任大王结了善缘,何必再费心思,与恨我入骨的二位修好? “啧啧啧,述娘子这眼神,真是恨不得吞了萧某。” 述里朵死死咬牙,胸脯不断起伏,似已无话可说。 但许久,她又冷声一笑,仿佛平静了下来,继而重新坐了回去,语气也转为冷静。 “阁下莫要高兴的太早,而今幽州受困,阁下当真不急?本后这上万儿郎,固然或对阁下造不成什么大的阻碍,但拦阁下三五日,或不成什么问题。” 她语气淡漠,不经意道:“倒也忘了,阁下应不知本后早已遣使拜访李存勖。若是不出什么意外,只要本后未曾回返大营,那位李亚子当会亲率大军东来,与萧统帅会一会。” 她这番话说的极为平静,说到最后,起伏的胸脯也缓了下去。 谈判桌上,最重要的是筹码、底气,而非这竖子这般巧舌如簧,占点小便宜。她最为重要的能力,便是能在危局之中,敏锐的察觉到对方的弱点,而后痛击、为几方增加筹码。 很明显,幽州,便是这竖子的弱点。 萧砚沉吟了许久。 述里朵微微扬脸,冷冷的看着他,气势再次凌厉起来。 萧军使便搓了搓手,起身向下吩咐道:“烧一炉茶。” 须臾,一炉清茶便由人呈了上来。 述里朵记忆很好,能记起端茶的那個清冷女子,是那日接走萧砚的人。 姬如雪背对着她,目光关切的看了下萧砚,嘴唇轻启,用唇语道:“可需要帮忙?” 后者只是淡笑,不在意的挥了挥手,让她离去。 “似萧统帅这等杀伐果断的人,竟也有红颜知己?”述里朵冷冷一笑,持杯缓饮。 期间,她略略抬眸,注意到了萧砚凝重的表情。 果然,她抓住了这竖子的弱点。 但马上,萧砚便饮着茶,轻声道:“述娘子难道不知,鼓动耶律剌葛造反的,便是晋国通文馆门下的巴尔?哦,还有一人,乃雁门果毅都尉,石敬瑭。这两人,俱为通文馆圣主李嗣源的心腹。 “是在李克用跟前,都能露脸的人。” 未听他说完,述里朵便冷笑道:“耶律剌葛,目光短浅之……” 但顷刻,她猛然一呛,茶水喷涌而出。 萧砚脸色淡淡,一拂手,罡气便拍散了喷来的茶水,“述娘子若嫌茶不好喝,后面再煮便是。” “竖子!” 述里朵却是霎时起身,俏脸森寒,似是破防一般倾身过去,想要攥住萧砚的衣领:“竖子!安敢再欺瞒本后……” 但她还未说完,嘴中已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萧砚捏住了她的脸颊,不让述里朵能够再进半寸。他面无表情,漠然道:“述娘子不妨暂且信一信。” 后者浑身发颤,手指紧紧攥着掌心,顷刻间就已沁出了几点血痕。 萧某人毫不怀疑,她会马上背过气去。 他松开了手指,起身走到木栏边,负手眺望着对岸的大营,以及不断来往的漠北胡骑。 “述娘子是聪明人,现下应当明白,耶律阿保机已彻底没机会了。我对杀他并不感兴趣,但他耶律家,可不会容许他回到草原。” 述里朵伏在小案上,面容哀怨,似是心如死灰般一动不动。 但旋即,她就被一只大手提起。 视野瞬间明亮,从望楼扫视而去,似是整片大地,都伏于脚底。无论是山川、河流,还是如虎狼一般的大军,都仿佛臣服于两人脚下,静静听令。 萧砚揽着述里朵的纤肩,强迫让她看着前方。 他抬手缓缓扫过山川,语气淡淡。 “你想东山再起、重掌漠北?易事尔,但普天之下,你应当明白,谁才能助你。 “王后。” (本章完) 第128章 朝中有人 第128章 朝中有人 大暑过,便渐至立秋。 这个时候,俗语谓之阳气渐收、阴气渐长。但笼罩世间的暑热并未收敛下去,反而愈显得酷热起来,似有掌控伏暑的天公,在这最后的夏日,不遗余力的继续逞凶人间。 旁的地方不提,中原腹心汴梁,这两日犹自暑气逼人,街巷间所过的行人、小贩,皆是挥汗如雨,在这闷热的燥恐中,无不唾骂一声“直娘贼的三伏天,怎不热死老子?” 但骂归骂,小贩们的活计还得继续,尤只能挑着担,擦着汗沿街叫卖。 这时节,他们对旁的地方都不羡慕,唯对全城首屈一指的“安乐阁”,羡艳的紧。此时,那安乐阁的大门敞开,但其内却是冷气阵阵,一批一批冰块伏在特属的角落,让人凉爽无比。 来来往往的食客络绎不绝,直往里去,一进去就不再舍得出来。但安乐阁的位子终究有限,非达官显贵基本不得进,总有些让人往而兴叹。 不过就算如此,这些不得进的人,却对它骂不起来。盖因安乐阁门口,搭了一凉棚,棚下有伙计忙碌,但凡是白跑一趟却没位子的人,都能免费领上一份绿豆汤,且汤是冰镇过的,尤为爽口解暑。买也尤为便宜,一份茶钱不到,就能买上好几份提回家。 一时间,汴梁城中的各个商铺,皆推出了‘绿豆汤’这一饮品,没有条件冰镇不要紧,价格更低一些,总有人赏脸。 但汴梁时下风靡的饮品,却非是‘绿豆汤’,而是安乐阁独家研制出的“酸梅汤”。 这一饮品口味极佳、清爽,且还有祛痰止咳、辟疫、生津止渴的功效,最为关键的是,汤里能明晃晃的看见几大坨冰块,解暑又清凉。虽说单价远高于绿豆汤,但并不妨碍此饮品一时而风靡全城。 在极短的时间内,此物已成为达官显贵待客、自饮的必备之物,且因单价偏高,更能彰显身份。而因为配方独家,几乎是安乐阁一家独大。 其余各店眼见生意火爆,自也因此私下研究了一番,虽说终究差了些味道,但多多少少揽了一部分商客。 不过一众有身份不差钱的达官显贵,只认安乐阁便是了。 ………… 皇城,郢王府。 冥帝朱友珪的官面封号,便是郢王,虽说民间以及朝堂多以‘冥帝’相称,但他的府邸却不敢挂以‘帝’字。 且这郢王府,也非是给冥帝住的。众人皆知,冥帝常年闭关,久居那暗不见天日的玄冥教地宫,几乎不曾宿于地宫之外。故郢王府几乎是个摆设,但朱温仍然大手一挥,将这座占地不俗的深院豪门,赐给了郢王名下。 原因嘛,朝官都是心知肚明,因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乃是冥帝正妻、朱温儿媳,郢王妃张贞娘。 王府共六进,有正殿、后殿以及寝宫之分,梁栋、斗拱、檐角皆用青碧绘饰,重檐歇山式的屋脊上,设有瓦兽,扬嘴而立。 除此之外,其内还有小池、园…… 亭台楼阁如云,假山奇石罗列,甚而还有近百名奴仆,专供张贞娘使唤。 在宫里,旁人只观朱温对待张贞娘尤显粗暴,但一应手笔,却多彰显了他对这位儿媳有多喜爱,不仅是她侍奉的好,还有更深层次的身份碾压,也格外让这位君父满意至极。 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这位祸水在朱温眼中的地位?不说那些从地方上来却不得志的官吏,便是朝堂上的些许绯袍重臣,甘愿认张贞娘为母亲的都不在少数。 …… 此时,外间燥热无比,张贞娘却尤显慵懒的倚在楼阁中,一边享受着四面冰块带来的冷气,一边舒坦的饮着酸梅汤,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说书人为她讲故事。 她年不过二十余岁,美貌也算不上多么艳美,但婀娜的娇躯偏偏有一股魅惑的骚气,常引得朱温对她欲罢不能。这会卧于室内,全身上下更是清凉无比,仅着一层薄纱。盖因如此,那说书人隔着帘帐,却是头也不敢抬,唯恐看见了要小命不保的场面。 “王妃,安乐阁又送东西来了……”有侍女恭敬入内,禀报道。 “哦?” 张贞娘终日收到的拜帖、礼品不计其数,都不甚想搭理,但这会却下意识新奇,而后才随手一摆,“可莫要再是什么酸梅汤,本妃可真是喝不动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能看见外间供不应求的酸梅汤,此时却摆满了一盛有冰块的木箱,似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一般,孤零零的放在角落里。 “安乐阁的伙计说,此次不是酸梅汤,是一新菜品,名为‘皮蛋瘦肉粥’,是为晨间早食,想请王妃品鉴品鉴……” 张贞娘便马上来了兴致,直起身,“令其端进来。” 须臾,一道不高的身影便大步入内,其手间提了食盒,眼睛却是与年龄匹配般,不住的四处瞟动。 “又是你这小鬼。”张贞娘披了一件外衫,娇笑着出去。 外间,骆小北脸颊一红,却是不敢多看,垂下了脑袋:“小的见过王妃。” 张贞娘脸上挂着玩味的笑,肌肤在衣衫下若影若线,引得那边的说书先生都有些声音颤抖起来。 她全无一名王妃该有的端庄感,自带一股放荡之气,常引得人不自禁就将视线放在她身上。她并不是不知道,但偏是要这样,以彰显自己的魅力。 “哟,卖相不错嘛。” 随着食盒打开,张贞娘便眼睛一亮,接过了勺子。但她却在入口之前忽地一顿,而后似笑非笑的随口问道:“既出了新菜品,献于陛下品尝即可,何必送到王府来?” “王妃说笑了。”骆小北叉手垂头,正色道:“我家郎君早就吩咐过,王妃对他有提携之恩,不敢忘怀。我家郎君乃前唐旧臣,孤苦无依,若无王妃在陛下身边美言,岂能在汴梁立足?郎君言,他旁的什么也拿不出手,唯有此物,或可聊表谢意。所以新菜一进宫,定要把第二份,送给王妃品鉴……” “算他有点良心,记得本妃这一点恩情。” 张贞娘不由自得,而后尝上几口,果然味道可口,虽这皮蛋有些古怪,但不掩美味,便满意点头:“此物可称佳肴,你们安乐阁确有几分本事。本妃一直好奇,你们那大厨到底为何人?可否借来王府一用?” 骆小北的脸色却有些古怪,而后歉意发笑:“王妃莫要为难小的,小的哪能做主……” “你这小孩子,年龄不大,说话却一套一套的。你就直说,大厨是何人?” “咳……不瞒王妃,大多新菜的点子,多出自郎君之手。他出征前,留了许多锦囊,说到了一定时候,就可以打开研究研究新菜品。” 张贞娘的眼睛再次一亮,继而不由掩嘴娇笑:“都说君子远庖厨,你们那萧御史倒是奇怪。” 说到了此处,她便霎时想起了萧砚。 大半年前萧砚居于汴梁时,常出入宫城,她便多次伴在朱温身侧面见过他,当时只觉有趣,就随口替萧砚说了几次好话,却不知后者竟就一直对她感激起来,逢年过节都遣安乐阁的人送礼,更是一应新菜品,都早早的送来供她品鉴。 旁的武将都说萧砚长了一副小白脸的样子,但张贞娘却认为其虽古铜但偏白的肤色正正好,加之那一身忧郁、孤臣的气质,以及那对锐利的眸子,都极为合她的品味。便也就一直关照了下来,不时在朱温旁边念叨一句,也算回了这些谢礼。 “说起来,你家萧御史出征河北,已有半年了吧?” 本已准备告退的骆小北见张贞娘忽地提起此事,便霎时立住,继而一板一眼道:“正好五个月,将近半年。” “啧,可知他何时回来?” “这等军机,小的也不清楚……”骆小北犹豫了下,道:“倒是王妃,常常出入宫苑,可能替小的们带点消息回来?安乐阁上下,可都祈愿着郎君平平安安……” “你这小鬼头,对主子倒是忠心。”张贞娘娇笑了下,挥了挥手:“罢了,本妃就替伱们问一嘴,就算是付了饭钱,下去吧。” “多谢王妃、多谢王妃……”骆小北欣喜不已,终于露出了孩童般的憨气来。 张贞娘不以为意,本就是提一嘴的事,她甚而都可能转头就忘了。 “对了,待你们萧御史回来了,莫要忘了本妃上胭脂评的事。” “忘不了,就等郎君回来为王妃写评语了。” …… 骆小北旋即告退而去,张贞娘便才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连那稍有些意思的说书,此时也尤为烦人。 “滚下去,念的什么玩意。” 那说书先生并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错,但不敢违背,擦着汗告罪离去。 张贞娘有些无聊,便召人来询问。 “可有河北的什么消息?” “回禀王妃,朝中的说法,沧州现在还未攻下,杨师厚杨太保也已转攻潞州,人人都说河北局势已然焦灼,或要再打半年……” 张贞娘哪里能懂这些,她连沧州、潞州在哪都分不清,便无所谓道:“本妃懒得听这些,你就去问问,可知萧御史何时能回京。” “额……萧御史是河北先锋马军使、幽州果毅都尉,若是河北再打半年,他恐怕这两年都回不来……” “这般久?”张贞娘不由皱眉,有些厌烦起来。那王府供养的幕僚有些讪讪,他就一個闲散文士,身上连官职都没有,只能分析到如此了…… “滚下去,养你何用?” 被斥退,那幕僚反而轻松下来。好在这郢王妃不似朱家父子那般嗜杀,说不得一言不合就掉了脑袋。 而待室内只余几个贴身侍女,张贞娘便有些烦躁起来。 她本就闲极,这会一提到萧砚,脑子里就尽是那几面中,对方极为英气的双眸。 单只是坐在榻上,她就联想到了萧砚那年轻、健硕的身姿。不由就有些显湿了。再细想,她脸色便已有些潮红,低喘着伏在了榻上,手指不由自主的探进了袍裙中。 侯在屏风外的几个侍女神色自若,只是关上了房门。 自从半年前开始,她们这名不正亦不实的王妃,就常常这样了。 许久后。 “来人,本妃要入宫面圣。 “萧御史一介文人,打什么仗?陛下就该早些调他回来,多制些新奇玩意玩。” —————— 安乐阁。 段成天叼着一根牙签,小眼睛一眨不眨,扫视着信纸上的信息。 一旁,有不良人一身客商打扮,捋着胡子道:“校尉的意思,便是想办法让那张贞娘献言,遣朱汉宾领兵入河北。杨师厚过于老成,恐不好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住河北私军……” 段成天将信纸揉碎,随手碾成粉末,皱着眉道:“杨师厚不是已转攻潞州?” “潞州有晋国大将周德威坐镇,梁军在短时间内对其构不成什么威胁。杨师厚名义上还是河北行营招讨使,而今河北局势微妙,校尉不意让他插手。” “明白了。”段成天点了点头。 那客商打扮的不良人补充道:“不需要让朱汉宾顶替杨师厚,但只要他出河北,杨师厚便会留驻于潞州。校尉在河北的布局便大有可为。” “可需要提前知会朱汉宾?” “不用,此人有专人转达校尉的消息。其这半年一直被朱友贞打压,在汴梁过的战战兢兢,早就巴不得领兵出征。” “朱温能听那妇人的话?” “校尉这里有一个锦囊,天速星若办不成此事,便遣人将锦囊送到张贞娘手中。” 段成天伸手接过锦囊,颠了一颠,感觉轻飘飘的,便疑惑道:“这是?” 那年近四十的不良人缕须一叹:“论算计人心,校尉实乃已炉火纯青……” 说罢,他才解释道:“此物,乃校尉给那张贞娘写的胭脂评评语,以及校尉对其写的信,天速星还是莫要好奇的好。” 段成天咳嗽一声,有些不自然的将其揣进怀中。 胭脂评这一美人榜,早已流传于大江南北,甚而在西域塞外,都有江湖人在讨论此事。同时,因有专属的评语以及详细的信息,胭脂评的含金量还在不断抬升。汴梁城内的美妇人小娘子,谁不想重金贿赂安乐阁,以期能登榜? 其后又因为魁首幻音坊女帝的完整画像一更新,更是引得世人惊叹,一夜而生无数爱慕者,听闻凤翔的外地游人这半年都增长了数万。 世间但凡稍有姿色的美人,谁不夜梦此景?但安乐阁就是不肯受贿,言榜上美人自有评定标准。 不用提张贞娘那等妇人了,其若是看见此物,还有那神秘的书信,怎不能感动? 只是,遣谁去提点张贞娘,让她献言呢? 就在沉思之际,房门忽地被人火急火燎的撞开:“师傅……” 骆小北擦着汗,取过一碗酸梅汤,想说的话却是一顿,因他瞧见了那个客商模样的不良人。 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段成天。 那不良人却是捋须一笑,自我介绍道:“在下兖州分舵第八代不良人、赵从宜,乃如今汴梁马行的负责人,小郎子可是天速星的关门弟子骆小北?” 骆小北霎时正色,一脸正经的叉手行礼:“小北见过前辈。” 他而今虽年幼,但早已从段成天口中听说过。兖州分舵的不良人,才是萧砚真正的心腹,是他起家最大的助力,以后其内的佼佼者,说不得就会成为不良人中的高层。 当然,后面的想法不过骆小北的臆想罢了,直到现在,他都还未彻底清楚不良人的能量有多强。 在他懵懂的观念中,萧砚已与那位传闻中的不良帅一样神秘,身为唐臣,却能在大梁国都呼风唤雨,此处渗透势力。便容不得他认为,这些兖州不良人,今后一定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相较于赵从宜的温和,段成天却是极为严厉,不客气的批评道:“冒冒失失的,翻年就八岁了,能不能沉稳点。” “天速星过于苛刻了,少年郎,怎能如你我这般的老头子古板?”赵从宜笑呵呵道。 “就是嘛,又不是人人都能像天暗星校尉那样……”骆小北嘀咕道:“再说了,分明是你说的要教我杀人技,结果就是跑外卖。不跑快点,能行吗?” 段成天的胖脸一僵。 他挠着脑袋,向着赵从宜歉意一笑,而后问道:“去郢王府送过粥了?” “那不然,那王妃还赏了我十贯钱呢。师傅,我不明白,咱们为什么非要费尽心思巴结她?我总觉得她不像什么好人,还老让我背一些话,讨她的欢心,呸。” “我们何尝就是好人。”段成天嘀咕了声,而后板着胖脸道:“你懂什么?练功去,再送十份外卖!” “诶。” 赵从宜却是笑着一拦,而后看向骆小北:“依小北所言,那王妃很喜欢你嘛?” 后者一脸骄傲,昂头而起。 段成天亦是眸光一变,与赵从宜对视了眼。 “小北,你过来,师傅再教你几句。” —————— —————— 河北。 中原酷热,在这北地边塞,亦也凉爽不到哪去。 在大营里,可没有大块大块的冰块解暑。 距离幽州一百五十里的潞水河畔,一座连绵的大营,已扎了有两日。 述里朵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交领束腰袍裙,负手立在自己的卧帐外,美目虚掩,能看见一只海东青发着鹰唳,从南飞来,落向了大帐的方向。 她便略略回眸,淡声吩咐道:“你借问奥姑的事,去大帐打探……” 后面,世里奇香正要应命,王后却霎时顿住了。 “罢了。” 述里朵察觉到以世里奇香的能力,说不得就要被萧砚一眼看穿,遂打算亲自过去。 但她不过才行几步,又忽地一顿,折身回到卧帐里,取了一件左衽圆领戎服披上。 单只着袍裙,倒显得太轻浮了些。 固然弱势,她也需要保持王后该有的威仪。 “备马。” (本章完) 第129章 软肋 第129章 软肋 海东青落在了姬如雪的小臂上,而后歪了歪脖子,用头顶的绒毛蹭了蹭她的臂弯,颇显亲昵。 自从李莽将它献给萧砚后,这只北地的空中霸主就常被派出去接收信件,探查敌情。不过就算如此,更多的时间它还是留在大营里,在营盘附近盘旋、捕获猎物。而在这种时候,饲养海东青的任务,也就落在了姬如雪身上。 好在这只猎鹰尤通人性,未曾吓坏过姬如雪饲养的那两只幻音坊信鸽,非但如此,北国多猛禽,信鸽南下,或多被侵扰,海东青甚至还会伴飞一段路程,以彰显这两只可怜的鸽子有大哥罩着。 此时,大帐内不断有披甲的军官进进出出,人人步履匆匆,都只是按着佩刀一脸正色的模样。 甚而有漠北将领,亦是杂在人群中,进去后,便有撇脚的汉话传出来。 “儿郎们往潞县北,与晋国斥候战了一场,损失不小。” 便有河北军将不屑应道:“能不能成?军使,不妨让末将领人换上漠北衣甲,与李存勖那厮的游骑好好打一场,看他们还能不能嚣张!” “兀那南人,你是甚意思?” “……” 帐中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加重,似是有两拨人霎时剑拔弩张起来,互相唾骂中,皆是表达对互相的不屑。 姬如雪捧着海东青,于帐外只是平静的梳理着油亮的羽毛,取下其足间的信筒,仔细阅览,半点忧心也无。 下一刻,便有一道冷静的声音响起。 “再嚷的,自己出去领罚。” 帐中嗡嗡的嘈杂声,果然立即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萧砚的声音才继续响起:“漠北诸位将军的任务,只是混淆晋国游骑视线,非需死战,且战且退即可。倒是尔等,仗着甲械精良、打了几场胜仗,就能小觑天下强军了?李存勖的重心非在此处,硬仗还未开打,岂能自大?” 里头似是沉默了好一会,便有河北军将道歉声道:“是末将帐前失礼……” 外间,姬如雪略略浮起笑意,见军议似还要许久,便打算捧着海东青先回卧帐,待萧砚议完,再将信筒上的信件告诉他。 萧砚在忙碌的时候,便会让她先替他拆解信件,再由她判断轻重缓急,若不急的事情,可以待忙完再决定。若来信很急,她就需要此时闯入大帐,不用管其余将领,先将消息告知给他。 就是这份超过所有的信任,让少女常感到压力颇大,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中,不知不觉间,她已有许久未曾给凤翔去信了…… 恰在她揣着心思将要回返的时候,几道马蹄声便从另一边响起。 在白日里,营中策马是很常见的事情,姬如雪并未回头,往道旁让了让。 “喂,兀那中原女子。” 后面,传来了耳熟的声音。 待回头看去,果然是那有些愚蠢的世里奇香,此时其已显得很有神采,经过几日的休息,她看来已从那日的狼狈恢复了以往的精干。 但下一刻,世里奇香就下了马,冷着脸用生硬的语气故作客气道:“我家王后欲与你谈谈。” 姬如雪瞥了她一眼,抬头望去。 视线里,述里朵正也在马背上向她这里看过来。 这位王后并不与寻常的塞外女子相同,肤色竟有些白净滑嫩,若去了那身左衽圆领绒袍,或还有些美眸皓齿的样子,但偏是这一身绒袍,便让她的气质愈显得高贵且冷傲,挺拔端庄的身姿里,更多还是英武的杀伐之气。 她的目光很有神,仿佛有极大的穿透力,哪怕只是这么随意扫过四面,也能看得周遭的兵士乃至军将下意识心中一摄。 这一丝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气息,在所有见过的女性身上,姬如雪只在女帝身边感受到过。 应天王后的称呼,在很早的时候她就从萧砚口中听到过。言这位王后踌躇满志,有男儿未有的野心,是不可小觑的一位女人。 这般的评价,便让姬如雪有一丝凝重。 “请。” 见少女并未拒绝,世里奇香遂伸手相邀。 但这时候,述里朵竟已下了马,亲自踱步过来。 世里奇香皱了皱眉,心觉自家王后有些自降身份。依她的想法,这整个大营内,仅只有萧砚一人能够让王后这般对待。甚而就是这个南人统帅,她都认为其都不大有资格能与述里朵平等身份对话。 她甚至不明白,王后为何非要与这厮狡猾的人合作,按照中原的说法,这不是与虎谋皮吗?虽说王庭动荡,但只要能有奥姑协助,王后起码能保住部分权势,东山再起不是没有机会,只要再等等。 不过眼下最为棘手的就是,奥姑的情况没有人知晓…… “你们退下,本后与小娘子单独谈谈。” 这时候,述里朵却抬手,挥退了簇拥在身后的几个近卫,而后看向世里奇香:“你也退下。” “王后…”后者极为不解,但一见述里朵那冷脸的模样,便不敢再言,讷讷的退到了几丈之外。 待几人退去,述里朵的美目中才聚起了笑意,看向姬如雪。 她一开口,就显得有些和煦,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早闻萧将军身边有一佳人,一直未曾仔细照过面。今日仔细观来,小娘子真是不虚‘佳人’一称,难怪能让萧将军不舍分离。” “王后谬赞,称在下姬如雪即可。”姬如雪早知这位草原王后的汉话很是流利,并不惊奇,她心下有些警惕,并不打算多言。 述里朵却不以为意,笑问道:“姬姑娘有无要事,可愿陪本后走走?”“王后有什么想说的,在此处即可。” “此处是否过于喧闹了些。”述里朵仍只是淡笑,转眸看了眼不远处的大帐:“不过若是姬姑娘抽不出时间,本后倒不便叨扰。” 姬如雪犹豫了下,便点了点头,与述里朵拉开了些距离,向着僻静处走去。 后者负着手,略偏头看着少女臂上的海东青,遂笑道:“这海东青,在漠北素被称为‘神鸟’。姬姑娘这只神俊非凡,看起来远比旁的更为凶猛,却不知是如何训的?” “非我之功劳。”姬如雪摇了摇头,道:“这猎鹰是萧军使的属下献给他的,当时就已训好,后面不过是调教了下,让它显得亲近了些。” 述里朵眸光一闪,面上表情却完全未变,随口问道:“萧将军于北地,也有下属?” 姬如雪讶异了下:“萧军使统领河北军马,下属自是北地之人。” 王后见她装傻,也只是一笑而过,继而转变话题道:“姬姑娘与萧将军如此亲密的身份,称呼何以如此生分?” “向来如此。” 述里朵微不可察的用眼睛观察着姬如雪的反应,若无其事道:“本后以为,姬姑娘当该称呼萧将军为‘九郎’才是。” 霎时间,她就能从少女的神色间察觉到了刹那的停顿。 若非她仔细留意,甚而不会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微表情。但作为天生的政客,述里朵贯会的手段,便是观察对方发表情,以判断出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但马上,姬如雪却坦然道:“若无王后,在下倒不知他还有如此称呼。” 述里朵有些始料不及,她本想就此套出点更有用的信息来,却不想这少女竟懂的以退为进,几是瞬时堵住了这个话题,便下意识顿住了步子,“本后只以为,姬姑娘当与萧将军是青梅竹马、不得分离。若非如此,萧将军怎舍得将姬姑娘这等美人儿带上这般的战场?” “王后到底想说什么,直言便是。”姬如雪皱了皱眉。 “本后看得出来,姬姑娘对萧将军有些爱慕之情,萧将军对姬姑娘,或也如此。但姬姑娘似乎在萧将军那里,并无什么名分?” “……” 少女并未多言,伸手而出,臂上的海东青便扑翅飞起,眨眼就消失在了天际。 “此事,就不劳烦王后费心了。” 眼见的姬如雪大步离去,述里朵负手立在原地,只是沉吟,待须臾后,才出声道:“若让本后猜测,姬姑娘该是面对萧将军,有些不自信?” 前面,少女的步子霎时止住。 述里朵淡然从容,负手缓步过去:“姬姑娘的不自信,或是来源于门第、身份、能力?你不必急着否认,本后亦是从少女过来的人,最懂得面对自己的情郎,会有什么思绪。” “王后到底为何意。” “本后也认为萧将军此等人杰,确实是情郎最好的人选,但姬姑娘就不担心,或有人后来居上,夺了你的情郎?”述里朵虚掩美目,缓缓道:“姬姑娘已得萧将军如此信重,难道甘愿未来的某一日屈居其余女子之下?” “……”姬如雪只是沉默。 述里朵笑了笑,伸手搭在了少女的肩上。 “本后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在姬姑娘身上,看见了本后年少时的影子,不想姬姑娘如此受了委屈。为女人,就该将情郎握在自己一人的手上。再将其余女子皆踩在脚下,或许你现在不懂,但今后,必会为今日的抉择感到庆幸。能成大事的人杰,周围都不会缺少美色,但余者皆当为绿叶,陪衬姬姑娘一人而已。 “只要姬姑娘肯愿意,本后能让姬姑娘获得与萧将军相匹配的身份,就算是武功能力,也不过点個头的事。” “代价呢?” “没有代价。”述里朵淡笑道:“本后说了,只是因为姬姑娘与年少的我很是相似。” “多谢了。” 姬如雪沉吟了下,点了点头,继而道:“不过在下恐要让王后失望了。” “何意?” “王后怎么就认为,在下不愿做小?”少女平静道:“恰恰相反,我和王后并不相似,起码我没有王后这般的雄心壮志,不对,该是野心。私认为,就算能成绿叶,也好过落在外间的枯草。” “做小?”述里朵轻轻蹙眉。 “我看王后才是不懂少女的思绪才是。”姬如雪头也不回,挥了挥手:“对了,今日的事,我会讲给他听。王后莫要惊讶。” “……” 述里朵眯了眯眼,敛眉不语。 后面,世里奇香扫了眼僻静的四面,低声道:“王后,需不需要奴去将她抓回来……” “无妨,不是什么大事。” 后者并不在意,反而看着姬如雪离去的方向,冷面道:“或许本后没看错。” “这姬如雪,就是那位的软肋。” (本章完) 第130章 聊表谢意 第130章 聊表谢意 姬如雪抿着唇,有些心绪纷乱的走向卧帐的方向。 她方才与述里朵交谈的时候,言语间多是不在乎,但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些话是有多少违心的。 如此沉思着,待抬头,便看着萧砚卧帐的帘子是悬下的,该是他已从主帐回到了这里。 少女反而莫名的有些紧张起来。 她的帐篷就紧挨在一旁,这会遂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莽撞去寻萧砚。 但马上,她就想起怀里还揣了那个信筒,便就理直气壮起来,径直掀开帐帘往里去。 不过待她进去,目光就是下意识一躲。 塌边立有木架,其上已明晃晃的盛有一盆河水,萧砚此时背对着帐门,上半身赤裸着,正擦拭着胳膊上的污垢。 天气炎热,虽说他能够御暑,但终日穿着衣甲穿梭在各营及战阵,难免污垢缠身。而今驻于潞水河畔,便有了多余的水源可以稍稍擦拭一番。 这大半年下来,他又健硕了许多,此时臂上的肌肉随着动作鼓起,就已极具力量美感。这会再因动静稍稍侧身望来,便能看见他胸肌隐隐突出,腹部更是一块一块的极为明朗。 这个身材,充满暴力却并不突兀,盖因全身的线条都显得很匀称、健康。这是因为萧砚常在营中练习箭术,那张三石步弓被他当成了骑弓使用,全身腰背发力下,便练就了如此体型。 此时他转身望来,就霎时让整个空气中都填满了最原始的力量气息。 虽早已看过多次,但姬如雪目光不经意的从萧砚的身上扫过后,仍不自禁的偏头回避,目光下垂中,耳尖浮现起了羞怯的绯红。 后者却不以为意,随手将布巾丢进盆中,走过来道:“中原递了什么情报来?” “段成天来信说,朱温已有意任朱汉宾为河北行营兵马使,接替杨师厚取沧州。杨师厚仍然任行营招讨使,但暂屯于潞州外,似要双管齐下。” 姬如雪将信筒取出来,将之递给萧砚的同时,一边解释道:“但信上还说,朱温似已对你有些不满,盖因此战的时间拖得过久,而河北却有要被李存勖捡便宜的错觉……” 萧砚摆了摆手,并未理会。 朱温得到的战报,只是萧砚想让他看到的,难免会有一叶障目的感觉。譬如朱温就不会知道,述里朵的存在,更不会知道漠北现在的糜烂局势。 他只是笑道:“看来朱温也开始心急了,眼见的马上就要到手的河北似要被李存勖取了,恐怕晚上觉都睡不好。不过只要我们的目的达成就无妨,他这会对我也只能干着急。” 姬如雪不由轻笑,眼睛里流露出了异彩的流光。萧砚最为吸引她的一点,便是做什么都只是自信十足,纵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便也是这份自信感,也常引得众将对他心生服气。 但她还是难免忧心,小声道:“听他们说,那李存勖乃不世出的帅才……” “总要面对的。”萧砚重新拎起毛巾,淡声道:“这天下的英雄何其多,若皆要畏惧,那得躲到何时去?岂不是要等这些名将帅才皆老死了,打不动了?” 姬如雪抿了抿嘴,并不需要多解释,她知道萧砚能明白她的担心,便上前,抢过毛巾,拎干,替他擦拭脊背。 帐中于是因此沉默了下来。 但两人实则很享受这种静谧平和的气氛,萧砚全身都轻松了下来,舒了一口气,闭着眼睛道:“大战在即,幽州就在眼前,无法避免。我虽使手段混淆了李存勖的视线,但其战阵经验比我丰富的多,难免会嗅到不同的气息,决战或可能就在后几日,我有意让不良人送你回渔阳,你觉之如何?” 少女不语,但却是下意识咬着唇,似要用手中的毛巾把萧砚搓一层皮下来。 见她不应,萧砚也并不多说,对他而言,这不过只是一个决定而已,说是询问,跟像是通知,而后道:“上官云阙我留在了渔阳,他虽然小心思颇多,但还算靠谱。届时就算战败,有你们在渔阳,我也无后顾之忧。” 说罢,他又沉吟道:“此战,非打不可。” 姬如雪默默听着,没有反驳。她很清楚萧砚的野心,他麾下已有近四万众,但重心还是在定霸都,而此部绝大部分将卒的家眷都在幽州,他没有时间再等李存勖出错,若想获得定霸都真正的效忠,就看此战了。 想到这里,她就点点头,因她也不想让他分心:“好,我去渔阳。但对那应天王后,你需要多加防范。” 而后,她犹豫了下,准备将方才的对谈讲出来。 但恰在此时,外间传来了付暗的声音。 “军使,漠北王后请见。” “让她去主帐等着。”萧砚随口道,而后看向姬如雪:“放心,我可没有对她掉以轻心。” “……” 少女沉吟了下,终究隐去了述里朵与她的对话,毕竟说到底此事确实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至于那什么“九郎”的称呼,她更不会计较了。不论如何,萧砚都有他自己的考虑,她很明白。 见她没有什么意见,萧砚便和煦笑道:“事不宜迟,今日还算早,待会你就动身,如何?尸祖亦在渔阳,不算没有熟人。” “好。” 既没有了异议,姬如雪便替他寻了一件干净里衬换上。萧砚有轻微洁癖,虽说他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不大讲究,但她一直都记得将这些衣物洗净。 待出去,却发现述里朵被世里奇香几个护卫簇拥着,已侯在了外间。 “姬姑娘,又见面了。”王后淡笑着对少女点头示意。 萧砚眉头不着痕迹的一蹙。 述里朵眼角微动,不动神色的瞥了眼一脸清冷的姬如雪,就霎时明白了过来。但她也不需要在此时解释,便岔开话题道:“有些漠北事宜,需与萧将军单独谈谈。主帐诸将嘈杂,可方便于此细谈?” 萧砚稍一沉吟,对着付暗耳语了几句,才伸手相邀:“王后请进。” 一旁,姬如雪欲言又止,但终究未曾出声,只是低声向萧砚道:“保重。” 后者略略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 述里朵杏眸虚掩,瞥见外面有一批青衫黑甲、头戴斗笠的人影策马而来,似是接什么人一般。 她早已让世里奇香仔细观察过,这批衣着古怪、但几乎是在营中无处不在的甲士,应才是萧砚真正的杀器,足以称作他的眼睛。还有那批仅有六百骑的龙骧军,亦是其底牌之一…… 她停顿了半息,放下厚厚的帐帘,入内而去。 “萧将军莫要诧异,本后方才见那只神俊的海东青从南飞来,不由心生好奇。待寻来,正巧遇见了姬姑娘,便与她一起走了走。若要说起来,本后当要羡慕萧将军,如此佳人,本后都不禁想留在身边相伴。” “哦。” 萧砚负手背对着她,并未回应这个话题,而是淡声问道:“王后想商量什么?” 述里朵扫着这卧帐内的陈饰,却发觉极为整洁,不由猜测这是萧砚的作风习惯,还是姬如雪的手笔。 她寻了一交椅坐下,道:“今日来,是为两件事。” “一则,本后麾下众将,对萧将军遣来的王彦章有些不满。如今王庭之事尚被本后盖住,底下将领不知内情,对本后都已有些微词。” 萧砚折身转来,扫了她一眼,道:“王后莫与我说笑,漠北众将,还有王后压不住的?” 述里朵淡声道:“倒也因为是萧将军那六百龙骧军,在漠北营中过于跋扈了些。” “我会让王彦章约束他们。” 前者似笑非笑道:“不过萧某认为,王庭之事早晚会被众人皆知,对于一些不可控的因素,王后该要早作些准备才是。” “无需萧将军提醒。” “说吧,第二件事是什么。” “呵……”述里朵轻笑了声,许久未说话。 萧砚正等着,不由蹙了蹙眉。 片刻后,王后才盈然起身,美眸有些哀婉:“九郎当时分明说过,待本后与你会兵西进,就会让奥姑回营。现下九郎言而无信,岂是欺负本后孤苦无依不曾?”她语气从未有过的柔弱,偏是气质英武,听在耳中竟别有一种征服感。 萧砚却并不吃她这套,“说过的事,萧某自会照办。但王后也知,如今大战在即,萧某……” “九郎莫非忧心本后?”述里朵咬了咬唇,上前道:“本后现在几已无势,除了仰仗九郎,还能如何?九郎不看别的,就当是让我们母女重逢,可好?” “待退了李存勖,我说到做到。”萧砚摇头。 王后忍无可忍,美目冷了下来,沉声道:“萧将军莫真当本后好欺负!如今大战在即,萧将军真不怕营中出了什么岔子吗?届时……” 她的话霎时顿住,却是因萧砚示出了一封书信:“你们王庭,分出胜负了。” 述里朵瞳孔一缩,猛地将之抢过。 萧砚似笑非笑的欺身上前,“耶律剌葛囚禁了王后那叔父耶律辖底,已成为八部可汗、新任漠北王。他对八部首领承诺,王位三年一选,由能者居之,漠北八部遂对其言听计从。而今,王后的母族‘述里部’被八部排挤,情况可算不上好。” 王后捏住信纸的指尖开始颤抖。 按照漠北的规矩,大可汗三年选拨一次,由八部酋长共议,是几百年来的习俗。但述里朵当然不满足于此,当年耶律阿保机上位后,她就开始不断的出谋划策、招揽汉人谋士,让阿保机开疆拓土,为漠北立下赫赫功勋。而后再通过权术,除去了不少阿保机的政敌,得以让其一口气连任三届大可汗。 足足十年,她才终于为耶律阿保机培养出了庞大的班底,而后让他力排众议建立了‘漠北王’的称号,以用‘世袭制’代替‘可汗选举’制。 述里朵十年的心血,就如此被耶律剌葛一朝摧毁…… 这个鼠目寸光的东西,也配当漠北王? 她脸色铁青,死死咬牙,几已无法出声。 萧砚负着手,补充道:“还有一件事,耶律剌葛已遣石敬瑭回返晋国,准备与李克用正式缔结盟约。” 述里朵表情霎时一变,逐渐有些惨白。 “王后若要使绊子,萧某受着便是。” 萧砚笑声道:“但萧某还是那句话,在我这里,王后还是王后。但王后若落于李存勖手中,可就不一定了。不是所有人皆能如萧某这般,肯为了王后,与现任漠北王结仇。” 述里朵攥着信纸,将之捏成了一团,而后咬牙道:“本后凭何相信,萧将军说的是真的?” “我早就说过了。”萧砚皱了皱眉,捏着她的下巴,双眸虚掩,神色有些淡漠。 “我姓李,李九郎,李柷。 “王后真以为,我是贪图伱们漠北这点基业?” 述里朵光洁的下颌被捏的有些疼,这种被侵犯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她却完全忘记了反抗,美目有流光一闪:“你难道想……” “王后需要盟友,我亦需要盟友。” 萧砚松开她的下巴,继而用指肚向上,在述里朵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他双眸锐利,声音略显低沉:“这个身份,可不是谁都能知道的。我的盟友,也非是废物可为……” 述里朵的睫毛一颤,似是有些被震慑住。 不过下一刻,她的嘴角就略上扬起来。 萧砚一笑,便收手回去。但马上,他的手就被按住,重新贴在了那熟透了的脸蛋上,对面那英气的杏眼中,略有秋波流转。 “九郎如此人杰,本后实是喜欢的紧,真是恨不能纳入麾下。但主臣做不得,可否做得其他的关系?” 前者讶异了下,后退半步。 但王后轻笑一声,却是同时跟进一步,几已贴合。 老实说。 述里朵是极有韵味的美人,身材线条很好,细腰柔韧,固然身着绒袍,但臀能撑起下裳形成很美的曲线褶皱。哪怕是裹得很严实的绒袍,但好身材并不会因此被遮掩住,偏紫色的交领上衣和白净的脖颈交相辉映,别有一番美感。 加之她的气质高贵、端庄,让人有些不自禁的想要撕破这一阻碍,一窥衣领下的风景。 萧砚已能感受到胸口沉甸甸的柔软。 他猛然记起,自己在渔阳,还未请降臣帮忙。 几在同时,述里朵便满意的微微一笑,她的手向下,游离到了某处。 “王后,慎重。” 萧砚的背姿有些绷紧,气息稍稍偏重,手指下意识抚住了王后眼角的泪痣。 须臾,他的胸口忽地一凉。 却是他的交领内衬被轻轻掀开,由述里朵的朱唇淡淡在颈口一印。 动作很轻,但胭脂唇印却极为刺眼。 一股火热霎时从腹下腾起,但只在一下,述里朵便倏然抽身,后撤两步,尤为端庄的欠了欠身。 “待九郎败了李存勖,本后定会聊表谢意。” 说罢,她气质一变,尤显英武的大步出帐。 “这女人……” 萧砚吐出一口气,摩挲着指尖的余温,坐回榻上。 他固然是因为有邪功主导了欲望,但述里朵确实是一尤物,轻轻松松便压制住了他。 少妇,属实厉害。 ………… “王后。” 一出帐,世里奇香便颇显焦急的迎了上来,低声道:“那厮当没有做出无礼的举动吧?” 述里朵并不应她,负手望着天际,沉吟半响。 片刻后,她翻上坐骑,待行了许远,才吩咐道:“告诉大贺枫,暂时别动姬如雪。” 世里奇香大愕,瞥了瞥四面:“为何?可是有何变故?” “多嘴。” 述里朵看也不看她,面上唯有冷意。 世里奇香有些憋屈,攥紧了缰绳。 她越发感觉,此次南下是王后最错误的决定。 述里朵一骑在前,轻轻抚了抚眼角的泪痣,冷冷一笑。 “李唐……” “有趣。” (本章完) 第131章 真真假假 第131章 真真假假 残阳如血,最后的余光留恋在天地间,太阳渐渐西陲,到了幽州城头。乍一看它似是未动,但过一阵再看就能发现它已然被塌陷的城楼掩住了大半边。 这座俯视南北、横贯东西的巨城,此时四面都已是浓烟滚滚、杀声震天。密密麻麻的飞石从几百步外的抛石阵中冲天而起,恰如流星般轰隆砸在厚重的城墙上,在雷鸣般的巨响声中,溅起了无数泥灰、碎屑。 砖石构造的城楼,几是瞬间又塌陷了大半,卷起一阵灰尘。其间到底掩埋了多少死尸,几已无法可知。 飞石雨过后,便就是一阵号角鼓声,再一晃眼,城墙上就已爬满了人,无数云梯车间,飞梯密密麻麻,先登死士悍不畏死,披着甲、咬着刀就往上爬。从远处望去,恍若整个城池都已成了蚁巢,密集的人影似若蚂蚁,爬在了城墙上头。 无数的火箭、箭矢在空中飞舞,城池四面似若在不断炸开烟,这些火箭便就是飞溅开来的点点火星。城墙间的厮杀很惨烈,滚木落石不断砸下,亦不断有人落下去,但空位又马上被人填上,全不惧死般向上攀爬。 城上纵使有火油、金汁向下浇灌,这些异域面孔的回鹘、党项、鞑靼人都只是疯了一般的不断向上,口中咬着刀,紧随着一丈高巨人之后,骇然跃上了城头。 这巨人并不持兵刃,只是赤手赤膊,但周身罡气飞卷,比铁甲更强韧,莫说箭矢,就是刀枪劈在其身上,连道印子都留不下。 他发着怒吼,一拳就砸碎了城墙垛口,那合腰粗的城楼木柱,更是被他轻易扯下充作兵器,在烟尘弥漫中,一个蓄力跳跃,就从城头一面砸到了另一边。须臾就扫下了一片空地,以供身后的晋兵立足。 城门处,一辆一辆的牛皮冲车被举着盾的党项人推着,迎着箭雨渐渐逼近门洞,而后在号子声中,一下又一下开始轰隆撞击着城门。但不过许久,这冲车就被浇上了火油,须臾就变成了一片火堆。 有党项人受不了巨大的恐惧,终究是溃散了下来。不过马上,就有一批批甲胄严实的沙陀人,拈弓搭箭将他们重新逼了回去。 几里外的晋军大营内,三十余依附而来的燕地坞堡、豪族的家主,都只是目瞪口呆的远眺着被四面攻打的幽州城,眼见着那些披着晋军衣甲的士卒死伤惨烈,却还前赴后继的模样,纷纷有些又惊又怕。 “幽州~破矣~” 高台上,李存勖戴一大红脸谱,走着台步,挥指唱道:“幽州城~已入彀中尔~刘仁恭败犬,死期已至~” 于他身后,几名伶人吹乐拨琴,由涂有滑稽脸的镜心魔捏指附和而唱:“刘仁恭败犬,死期已至~” 台下,一众坞堡主面面相觑,有些不明其意,有种荒诞的错觉感。 但马上,就有聪明人抢先恭贺道:“刘家父子,荒淫无度、十恶不赦,不似人主。刘仁恭那匹夫这些年横征暴敛,早已不得民心。其二子为争夺父权以至燕地大乱,更是被世人唾弃,凡燕地百姓,无不恨食这父子的血肉,这几年已苦王师久矣。 “而今世子殿下领王师至此,诛刘仁恭,讨刘氏兄弟,乃我燕地之幸事也。今日城破,可谓是奉天除贼!但仆听闻,刘氏兄弟尚在辽西之地,祸害燕地。仆虽无能,但族中略有薄财、及族兵近千,今日愿尽数遣出,助世子东进讨灭二贼,还我燕地一个朗朗乾坤!” 余者一听此言,无不暗骂那厮不要脸至极。 之前他们这幽州左近的豪族都私下说好了,绝不轻易妥协,期能从李存勖手中争取更多的利益。却不想这厮眼见河北将要易主,他娘的直接就当了狗。 这老匹夫,当年奉承刘仁恭的时候,也没见有这般不要脸! 但骂归骂,此时此刻,这些坞堡主哪有心思继续顾忌之前的约定,纷纷七嘴八舌的献出了各自的诚意。他们不是傻子,家族兴亡皆在如此一念间,谁慢了,说不得就会被啃食的一干二净。 但只要谁露脸的够快,在之后的河北大洗牌中,或许就能让自己的门户更上一层楼,单论实力,晋王的大腿也远比刘家粗上不少。 只看那些被驱使如狗的党项人、鞑靼人、回鹘人,甚而还有土谷浑人,就可以窥见晋王的实力有多强。代北一带的阴山五部,皆依附于李克用,可以说是便宜又好用,在外死一批,马上又能再召一批,和韭菜似的割都割不完。 用这些部族军打仗,岂不比那些动不动就闹响、要赏的牙兵大爷更好用? 而今虽说中原由大梁一家独大,但北地诸侯,还得看晋王。以后说不得南北相对,又是一个南北朝,今后子孙出将入相、封王封侯,说不得就在今日一個抉择了。 已有目光深远的家主想到了很远的未来,当即咬了咬牙,愿献出族中所有屯粮,供给军需,族中子弟,亦也上阵,颇有遣子为质的意思。 但也有一少部分人尚有些畏畏缩缩,似还在观望一般,不肯狠心下注。 这种人,自是要被其他高瞻远瞩的家主鄙弃的,机会就在眼前居然也不敢抓住,活该门户落魄,以后被吞的连渣都不剩! “诸位豪杰之慷慨~,吾自会禀之父王~” 台上,李存勖戏腔唱了几句后,便清了清嗓子,负手身姿英挺,不紧不慢道:“刘守文、刘守光二人,不过冢中枯骨尔,幽州既破,他二人若敢回返,吾正可一战而擒之。” 众人或敬畏或敬仰,不敢出声。若说旁人如此说,或还有吹牛的嫌疑。 但眼前之人是谁? 河东李存勖,是被唐昭宗称为可亚其父的天生统帅! 莫说是刘守光两兄弟,就连朱温,都在潞州被李存勖打得说出过“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的惊骇之语。 就在这么片刻的交谈中,幽州那边忽地就传来了惊天动地喊动声。此时夜慕已落,但幽州城头火光冲天,却能让人看的真切,人人都能望见,一面‘晋’字大旗,已在火光中舞动。 不久,一背负认旗的骑卒飞也似的驰来。 “禀世子,太保已夺下城门,刘仁恭残部现退至内城,尚还在做苟延残喘!” 一众土著豪强面色各异。 李存勖果然没夸口,说城破就城破,一天也不耽误。而那所谓的‘太保’,众人也知道说的是谁,世人皆知有‘十三太保’,但太保二字,便就是因飞虎李存孝而冠以的。此人乃天下第一力士,当年曾多为李克用的先锋,骁勇非凡,攻无不克,世人无人不知。 可以说,幽州今日能破城,主要原因也是因为李存勖在最合适的时机派出了李存孝,霎时摧垮了守军的士气。 李存勖早已料到,并不惊讶,随手挥退众人。 他取下戏谱,负手拎在身后,用一双丹凤眼远眺着火光阵阵的城池。 “镜心魔。” 一直侯在边上的脸戏子立即行礼:“小奴在。” “传我令,今日天色已晚,各营可退回休整。明日天亮,擒刘仁恭,我要用他的脑袋为父王贺生辰。” 李克用的生辰日在十月末,而今不过九月初,待打垮刘守光兄弟再回返,时间确实刚刚好。 镜心魔眼珠子骨碌一转,而后嬉笑道:“殿下既有心为王上备礼,何不献上一份大礼?听闻朱汉宾已率领龙虎军北上沧州,殿下若添上他的人头,或许王上更为高兴……” “朱落雁……”李存勖剑指一挥:“无名小卒尔,吾不感兴趣。日后破汴州,吾再取不迟。” “殿下大志~” 镜心魔奴言婢色道。 须臾,几个伶人便充作信使,入城传达军令。 “呃……还有一事。”镜心魔亦步亦趋的跟在李存勖身后,低声道:“游骑回禀,东面似有大股漠北骑兵绕潞镇北返古北口,有一些闯入了幽州辖境,目的不明,下面的人已与他们起了好些摩擦。” 后者负着手,漫不经心道:“让韩延徽来见我。” “喏。”………… 韩延徽作为述里朵的使者,来到李存勖营中已有十日,可谓是亲眼目睹了这位李亚子如秋风扫落叶般肃清了整个幽州。其中的雷霆手段,处处透露出了这位晋王世子高超的统帅能力。 “仆见过世子。” “汝留在营中,已有些时日了吧?”李存勖把玩着脸谱,翘脚在帅案上,闭着眼睛道。 韩延徽心下一顿,这位世子什么都强,就是心气过于高傲了些,难让人心生亲近。 他执礼应声:“确实如此,仆来的时候,幽州城尚坚,但这会,其已被世子纳入手中。” “哼。” 李存勖冷哼一声,丹凤眼一只闭着,一只虚掩而起:“我听说,汝曾是刘仁恭的幕僚?” “曾经是,现在只是漠北应天王后的使臣。” “哦?既为汉人,何至于为漠北行事?” “……”韩延徽沉吟片刻,执礼道:“漠北应天王后,于仆有恩。” 李存勖不置可否的笑了声,说不出是什么意味,但他终究是懒得再问,便单刀直入道:“汝既与我言,那王后在泃水阻东面之敌,为何我的人会发现有大股胡骑似要北返草原?” 韩延徽错愕了下,继而皱眉道:“王后应是欲回返草原召集诸部,再举兵南下与渔阳部决战。世子不知,那渔阳统帅颇有手段,或可能已击败了刘守光与刘守文,此时定已回援幽州。王后辎重不足,应是暂避锋芒。” “不用多言了。” 李存勖打断他的话,剑指一挥,道:“汝是幽州旧臣,可知刘仁恭麾下有谁能有如此本领?分明是你们那王后恐我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信任我罢了。既要让我助她,又要算计着我,这算什么道理?” “这……” 韩延徽不由犹豫。 前者不屑解释,挥了挥手:“汝回去吧,告诉你们那位王后。既然要逃回草原,今后便莫要南下寻死,须知我李存勖,可不是刘氏鼠辈,会容忍他们放肆。” 韩延徽嚅嗫了下嘴唇,但终究不知该说什么,他作为说客,实则这些时日不怎么有机会见到李存勖。对于后者来说,凭借现在的局势,想要击败燕地兵马,确实不算什么难事。 作为一名使者,他自然是不甘心于此的,但眼见着李存勖那副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模样,便知不管说什么,这位恐怕也懒得在听,遂执礼道:“期与世子今后再会。” 李存勖似是应了一声,又似是没应,但自始至终都未挽留他便是。 直到走到帐口,背后才传来声音。 “还有,莫忘了让你那王后,把古北口归还给我。汝既已为胡臣,今后最好也莫要南下寻死。” 韩延徽步子一顿,继而走出大帐。 他将目光停留在火光伴着硝烟的幽州城,留恋了许久,而后揣着莫名的屈辱,翻马领着来时护送他的漠北胡骑,准备趁夜回返泃水。 他实则也有些不明白,述里朵为何会突然要折返草原? 莫非已救回耶律阿保机了? “……” 终究是没想通,但韩延徽明白,河北已无他的容身之地,以后恐怕只能尽心为漠北卖命了。 —————— 李存勖随手丢开脸谱,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镜心魔上前,忧心道:“漠北出尔反尔,世子可需要遣游骑盯着他们的动向?” “杂胡尔,在燕地全无优势,除了退回草原,别无选择。” 李存勖淡声道:“不必多将重心放在他们身上,把游骑尽数撒向东面。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般本事,在我之前打垮了刘守光与刘守文两部。” “喏。” …… 韩延徽带着护卫,一夜抹黑向东,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路上遇到的晋国游骑颇多,好在他揣有凭证,倒未有什么麻烦。 但未到天亮,他们就被俘虏了。 不止是他们,还有好几批晋国游骑,亦被东面来的骑卒一齐掳去。 韩延徽大骇,死都想不到到底发生了何事,看这情形,分明就像是述里朵大败,东面的渔阳部长驱西进,全无阻挡一样,不然为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逼近幽州? 但不知为何,他居然被安全的一路辗转到了一处营盘。 营盘不算大,应是一部前锋的驻营所在,里内皆是骑卒,一眼望去,俱是河北兵卒的装束。 一个汉子接待了他。 韩延徽正有些发愣,此时一见这汉子,就霎时大惊。 “赵思温!?” 他在举目一扫,才发觉这些兵卒,好些都是胡人模样,但偏偏装束是河北衣甲,若非有些人取下兜帽露出了髡发样式,竟有些认不出来。 这些河北兵卒是漠北人,那…… 北返草原的漠北人,又该是什么人!? (本章完) 第132章 决战前夕 第132章 决战前夕 天气晴,艳阳高照,烈风飒飒。 一拨一拨骑兵在道中疾驰,这些骑卒大半还是燕地汉儿,但也有不少的漠北人混迹在其中,这些漠北人在各自渠帅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行军。 但晃眼过去,完全分辨不出来。所有人的衣甲都差不多,又戴了燕地样式的兜鍪,若非当面瞧,几乎无法辨别。 不过其实还是能从某些小细节中看出端倪来,真正的燕地兵马,行军的队列要整齐许多,且不时有背负认旗的小军官在前后策马跑动,大声传达着上峰的命令。 反观那些“假燕地军”,队列则松散许多,不知是不是在草原上待久了的原因,好些骑卒都只是仗着骑术好,非常懒散的模样,行军队伍便显得很臃肿。 韩延徽愣愣的牵着马,与几个护送他的骑兵等待的站在路边,以供大军先行。 期间,有虎背熊腰的燕地骑卒扫了他一眼,便极显杀气,似是因为他是漠北装束的原因。但好在无人理会他,人人都只是冷着脸,匆匆向西面驰去,掀起连绵不绝的尘土。 “咳……” 他用袖子挥了挥鼻口间的尘土,对着护送他的军官好言道:“不知将军要送韩某至何处?” “大营。” 这个义昌军出身的军官惜字如金,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疾驰而过的大队骑卒。此番西进,几是义昌军翻身的大好时机,只要在那位萧军使跟前立个功,就能彻彻底底摆脱‘降卒’的身份了,也能与定霸都接受一样的待遇。 但没曾想,先锋部队这会正在前头不断逼近幽州,与晋国游骑厮杀,说不得就能立桩功劳,自己却只能被派着护送这个没啥鸟用的文人。 虽然这文人的名号他也听说过,毕竟曾经韩延徽在刘仁恭手下最高做到过幽州观察度支使,但对他们这种武夫而言,甭管是什么文人,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些舞文弄墨、耍嘴皮子的软骨头。这不,韩延徽这厮就投降了漠北。 韩延徽有些尴尬,他对现下的局势两眼一抹黑,完全理不清思绪。且他和赵思温的交情也不深,后者在早晨见过他后,也是语焉不详的样子,根本没说明白。 但他有一点可以确定,述里朵已与那個萧氏统帅联手了。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大出所料的事情。因他在李存勖那里,完全是言辞恳切的诉说了述里朵与那位萧氏的仇怨,两者怎么看,都不可能有机会走到一起去才对…… 那军官打断他的思绪,翻身上马,“走了。” 韩延徽攥着缰绳,眼望着西去的大队烟尘,长舒了一口气,继而目光坚定了起来。 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存勖那傲慢的样子,可还就在眼前。 —————— 那义昌军将领所言的大营,实则不算大,远远达不到几万联军该有的规模。但壕沟挖的很深,其内几乎全是步卒,正如大战前夕一般,来来回回的走动。 但韩延徽马上就想起了,‘漠北军’已北上回返草原了…… 他稍有些忐忑,在一处空营房里等了许久。 他并不知是谁要见他,更不知自己到底会面对什么,虽说在这营里恍惚见到了不少眼熟的漠北将领,但那些人对他却完全没什么印象也似,匆匆而过间,也就没机会打招呼了。 直到等的嘴唇有些发干,营房外终于传来了甲叶碰撞的声音,似有人大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韩延徽稍稍犹豫了下,便立即正襟危坐起来,舔了舔嘴唇,让自己显得没有那般颓废。 他实则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并不怎么惧死。 在以往,他定会对今日的自己不屑一顾。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这会只有一个想法,若有机会,定要再次面对一番李存勖,不为别的,只想问问他:“世子何故入燕寻死?” 对他而言,气节远远高于性命,可杀不可辱。 这会,外面不断有军士见礼的声音传进来。 “军使、军使……” 韩延徽稍有些吃惊,未曾想竟是那传闻中的‘萧军使’亲自见自己。按照他的猜想,这位萧军使应是一久经沙场、颇有威仪的中年汉子。不管其是为了什么见自己,自己都该慎重一些,要表现的有礼节一些。 故他马上从正襟危坐的样子一下站了起来。 营房门口的光亮暗了一暗,一道英挺的年轻人大步而进。 韩延徽一脸正色,目光看着这人的后面,已准备好了该如何行礼以及开口第一句要说的话。 但待他稍稍弯腰等了片刻,却都无第二人再进来。 而那个年轻人,则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也不出声,似乎是想看看他在等什么。 再看他,虽然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又仅戴了一个看不出规格的幞头,甲胄也不甚鲜亮,但因方才一时光线昏暗,这会才看清甲上的纹,明显是高级将领才有资格穿的。 韩延徽立即反应了过来,但已然大囧,清瘦的脸颊有些涨红,不自然的仓促执礼而下:“韩某,见过萧军使……” “王后说过,韩先生是大才,无须多礼。” 萧砚爽朗一笑,双手有力的将他托起,笑了笑:“萧某非是有意让先生难堪。” 韩延徽老脸一红,干咳着出声:“是韩某不识英雄,居然未料到萧军使是一位少年英杰。” 他并不迂腐,实则很懂如何揣测人心,不然也不会得到刘仁恭的赏识。只是一直到今,都未曾真正遇到可以实现抱负的地方,昨夜倒是已决心为述里朵效命,但世事无常,没料到述里朵居然与萧砚联盟了。 甚而看这局面,就可以窥见两人的合作关系很密切,起码要比纸面上的联军更显得有说服力。 “听王后说,韩先生前几日出使过李存勖。” 萧砚没有过多的客套,兀自寻了一空位,就坐了下去。 “是这样,彼时韩某到的时候,其已对幽州完成合围。” 韩延徽很清楚萧砚见他是为了什么,当即就知无不言道:“据韩某观察,李存勖部应有兵马两万余,其中真正的精锐不算多,更多的还是阴山五部的胡人,且以步卒为主。” 但他的话锋马上一转:“不过他借着兵锋迫使许多燕地豪族依附于他,短时间内应可以凑起上万的兵马,且其辎重供需很足,除了有这些豪族供给外,还有涿易二州托底。攻打幽州所用的器械,就是从涿易调来的……” 萧砚默默听过,沉吟的敲着膝盖。他不说话,韩延徽也不知一时该说些什么,营房里遂陷入了沉默。 须臾,前者才问道:“韩先生可知,李存勖营中可有涿易降将?” “韩某未曾见到过,但听闻当时李存勖进犯,涿易几无多少守军……” 韩延徽揪着胡子,思索了下,继续道:“当时刘守光自称节度使后,与晋国李嗣源的关系很密切,后者还遣兵来过幽州相助,故刘守光对晋国几乎是完全没有什么防备,当时讨伐刘守文,其几乎是调动了能调动的所有兵马。所以涿易二州基本是不战而降。” 萧砚并不意外,这是他早已得到的情报,这会只是眯眼道:“围攻幽州,李存勖定然是倾尽全力吧?” “幽州城坚,几万人日夜攻打,若非是城内守军不多,李存勖恐怕还需要再拖一些时日,自然是倾尽全军。便是骑卒,都时刻侯在城外……”韩延徽问道:“萧军使可知,幽州外城已破?” “自是知晓的。”萧砚摆了摆手:“是我让城内守军退守内城的。” 韩延徽恍然大悟,难怪前两日幽州守军的气势忽地就软了下去。 但他旋即,就霎时反应过来。 “萧军使的意思……?” “李存勖想要速取幽州,就必然不会留守过多的人马在涿、易二州。”萧砚淡淡道:“甚而,二州的守军还是原本的河北人马。” 韩延徽揪着胡子,思索了下,道:“确实如此……李存勖其人颇有些自傲,他早已认定幽州是囊中之物,或可能认为涿易二州压根不敢再投入河北帐下,或有晋国守军,可能都是少之又少。” 说罢,他就小心问道:“萧军使,欲想断其后路?” “对。” “可涿易毕竟是重镇,加之其中的必经之路上,尽是李存勖的游骑,萧军使怎有机会遣人绕过去?” “哈哈哈,此事韩先生就不必担心了。” 萧砚似是胸有成足,并不打算多加解释这件事,而是摸着下颌道:“韩先生是从幽州过来的,你认为,该何时对其发动决战合适?” 韩延徽一惊,明明上一句还在讨论断李存勖退路,怎的马上就要对其开始决战了? 他不小心揪断了几根胡须,却全无察觉,因他注意力已瞬间转到了别处。这会听见这个问题,固然有些吃惊,但心下却莫名的有些兴奋起来。 若说要对李存勖发动决战,他是既有些忧心萧砚打不赢李存勖,又有些急迫的想看见李存勖兵败的场面,到最后,后者率先压过了前者,便当即献策出声。 “韩某认为,萧军使当越快越好!而今,幽州尚还能困守,李存勖重心还未在东面,且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其还未召集那些燕地坞堡豪族的人马。若拖得越久,反而愈能让他准备充分。 且最为关键的一点,因有韩某入晋军大营谈判的原因,李存勖尚以为萧军使还在泃水河畔,他定然未想到军使你的速度会如此之快。彼时萧军使率大军回援,还能让那些燕地豪族不再对李存勖尽心尽力……” 说到最后,韩延徽忽地叉手一揖:“韩某不才,愿替萧军使西去幽州,代军使说服一些燕地豪族,令其在必要时机对李存勖反水,以助军使一臂之力!” 听他的语气,竟有些迫不及待感,间杂着兴奋,似是要去干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但萧砚只是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韩延徽。 后者霎时反应过来,自己说到底,还是眼前这位的俘虏啊……恰从幽州折返归来,就想着回去,萧砚岂不怀疑?且这会都无人可以证明,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萧军使,韩某……” “果然如王后所言,韩先生确实是大才。萧某先前不信,现在真是信了。”萧砚忽地笑起来,打断他,正色道:“韩先生此计甚可,只是大战在即,那些燕地豪族又已依附于李存勖,韩先生如此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实是过于太险了些。” “军使放心,只要此计能成,李存勖必败矣!”韩延徽却显得很亢奋,清瘦的身形竟有了些武人的气质,斩钉截铁道:“只要军使不疑韩某,韩某纵使身死,也要为军使促成此事!” 话虽如此,他其实有些担心,毕竟自己才出使李存勖失败,再往前推,代刘守光出使耶律阿保机也失败。 作为一名说客、使者,连最基本的能力都不能保证,凭什么让人家相信你? 他也完全不怀疑,萧砚作为此方最高级别的统帅,能连这两件事都不知道? 便是因此,韩延徽一个三旬的文人,此时竟有些底气不足起来。 但马上,萧砚就忽地一笑,一把托起了他,“有韩先生相助,何愁大战不胜?萧某只是担心,韩先生才舟车劳顿至此,安能再长途跋涉……” “区区几十里路程,有何尔?” 韩延徽顿时大为感动,他这人最吃这套,哪个上位者真的尊敬他,他便恨不得为其效忠致死,加之这次的目的还是灭了李存勖,更是激越不已,拍着胸脯担保:“韩某无能,但唯有一张嘴,必在军使决战前夕,将此事谈妥。若不成,韩某就向东而死!” 萧砚不由眉角上扬。 不得不说,这韩延徽确实是他见过的文人中,最有脾性的一个了,动不动就死、死的,跟个莽夫似的。 但偏偏,他就需要这种人。 …… 烈风飒飒,吹的毡帽两边的飘带不断拂动。 海东青振翅而去,消失在了天际。 述里朵美目虚掩,看着手上的纸条。 一旁,戴着漠北铁盔的王彦章趋马过来,这漠北铁盔不似河北军中的兜鍪,两边还有护耳,看起来跟个狗皮帽似的,让他显得有些滑稽。 但就是这一身漠北装束,让王彦章比胡人更像胡人,那身彪悍的气质,常让人恍惚这厮真不是草原上的汉子? 他对一众漠北人都甚是不屑,但对述里朵还是有该有的尊重,在马背上抱了抱拳。 “王后,如何?” 述里朵勒转坐骑,扬起马鞭。 “南下。 “会一会李亚子。” (本章完) 第133章 王后入彀中 (一) 第133章 王后入彀中 (一) 伐幽一战,对李存勖来说还算顺利。 毕竟刘守文、刘守光两个集团军都在东面打的难舍难分,幽州劲军定霸都亦被抽走东向,单凭幽州本部的牙兵,并不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 唯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幽州内城居然很难攻。据下面人来报,不但城中守军退了进去,好似还有大部分的百姓,亦被迁入了内城之中。 不过李存勖并不觉得厌烦,他马上令人去幽州辖境内招降各县、镇,而后募集乡兵,征召民夫。他已不打算继续用从河东带来的精锐去填命,幽州唾手可得,用这些乡兵困住即可。 眼下的目标,已可以转变成东面那未知的敌人了。 不需多久,或许十日之内,他麾下的兵力可以暴涨为可怖的五万,虽说精锐定还是河东兵马,已折损了数千,不达两万。但应付河北兵马,已然足够了。 …… 幽州,内城。 刘仁恭这段时日很恐慌,这股惧意,远比在囚禁的那会更强烈。 彼时他被刘守光囚禁在节度使府内,虽说不得自由,待遇也不算好,但说实在的,苟活很长一段时间是不成问题的。 可当听闻涿、易二州望风而降,李存勖兵临城下后,他胆汁都差点吓出来。若说囚于刘守光手中,想活不是难事,但落在李存勖手里,想留具全尸好死,都是妄想…… 当年刘仁恭背叛河东后,不但致信谩骂李克用,还将在幽州的太原将领全部扣押,以厚利引诱,让许多人都转投幽州,算是狠狠挖了河东的墙角。 李克用当然大怒,立即率河东军马亲征幽州,未料大败而还,几乎是师丧过半。除此之外,刘仁恭在志得意满之际,还将斩下的河东兵士首级全部献给了朱温,可谓是蹬鼻子上脸,让李克用气的吐血。 也就是那一战过后,就听闻了李克用双腿残废,只能坐轮椅度日。 但现在风水轮流转,谁能料到李克用生了个文武双全的儿子,如今将他堵在城内,日夜攻城,吓得刘仁恭没有哪一夜是睡好了的。 “李指挥使、李指挥使……” 这会,从城墙上浴血退来的李莽被刘仁恭寻到了。 一旁还有几个幽州的镇将,但刘仁恭显然顾不得这许多,悄悄拉着李莽就往僻静处走。 事实上,这节度使府也难得有什么僻静的地方,除了最里住了刘氏好大一家子的家眷外,外面几乎是人来人往,很难不撞见人。 但刘仁恭毕竟是节度使,尚还有威仪所在,无人敢冲撞。 他虽已六旬,但从来都是童颜鹤发、精神矍铄的样子,这会却已皱纹层层,一副饱经风霜的老人模样。 “可还守得住?”刘仁恭小声询问。 “节帅安心便是,将士们人人奋勇,家眷又皆在内城,安能不卖死命?”李莽脸上的伤疤显得很凶悍,但声音却很斯文,好言道:“萧军使即将回返,只要坚持几日,晋军必退,节帅勿忧。” “半月前你就这般说。” 刘仁恭显得有些急躁,不断的来回走动,自言自语道:“城外可是李存勖、李存勖。这厮最擅野战,用兵更是让朱温都不敢小觑,你们萧军使难道就能败他?” 李莽并不反驳,只是操着手淡淡看着他。 “涿、易二州的镇将,更是草包一群,刘守光这孽障,目光短浅,岂能成事!” 刘仁恭来回踱步,似是宣泄愤怒一般,骂了许久,想起什么就骂什么,说到最后,连对他看起来还比较忠孝的长子刘守文也被骂了一遍,说其妄费这些年的培养,坐拥整个义昌军却被刘守光那個孽障打成了狗,断送了河北基业等等。 总之,他怨天尤人,就是不怪自己。 李莽算是看出来了,这厮与其说是因为愤怒而大骂,不如说是想借此掩盖那莫名的恐惧。 “李指挥使,我们逃了吧……”末了,刘仁恭突然压低了声音,图穷匕见道:“城外晋军数万,‘而那亚子’岂可战胜?其天时地利皆有,野战,某不大看好萧军使。” 李莽愣了愣:“城中守军尚有数千,粮草辎重也充足,坐守内城绰绰有余,将士们正欲破釜沉舟、死战到底,节帅此举,岂不让人寒心?” 刘仁恭哪管这些,唯恐李莽拒绝似的,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神秘兮兮道:“当年李克用亲征幽州,某恐不敌,于城内挖了一密道,直通南面高梁河。虽说其后败退河东,但那密道却一直留到今日。” 说罢,他又继续道:“只要李指挥使肯护送某……李指挥使不想走也没有关系,只要肯让某走,府中的那些财物某只取一成,余下的皆是你的。派一队人护送某出城,只要李指挥使不说,谁会知晓?这些时日,某在将士们跟前露面的次数本就不多…… “若李指挥使愿与某出城,沧州等部的镇将必还认某,届时李指挥使可任节度副使!” 不料,李莽压根没听刘仁恭后面那堆废话,这会当即大喜,猛地勒住其胳膊,扫视四周,低声询问:“你说什么!?有密道!?” 后者愕然,心下有些不妙,老脸上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或有十来年了,可能塌了也说不定……” 李莽却完全不信,如果密道不能使用,这老东西会在这种生死关头的时候提出来? “说!密道通往城外何处?又从城内何处进?” 直到这时,李莽脸上那道贯穿半张脸的伤疤,才终于真正显得可怖起来,立即吓得刘仁恭双腿发软,对着地图,一五一十的将密道方位托出。 李莽大喜,让几个沧州不良人看押住刘仁恭,自己则匆匆而去。 刘仁恭老泪纵横,心有凄凄。 那萧砚麾下的部将,都他娘的不是正常人! …… 李存勖用手遮在额头上,丹凤眼虚眯,抬头望着那只从城内飞出来的海东青。 “谁可替我射下这只猎鹰?” 围在周围的众将面面相觑,这畜生看起来飞的低,不过只是因为天空晴朗的原因,其距地面少说也有上千米,这谁他娘射的中? “射中者,我会亲自向父王表功。” 这下子,众将纷纷跃跃欲试,各自搭起强弓,有功力高者,竟能一箭射出数百米高。 但所有人终究是差了点力度,且那海东青很是警觉,当即乘风而起,似要冲进云层一般。 李存勖冷哼一声,大喝令道: “镜心魔!” “小奴在。” 人群中,一小个子应声而出,一把拾起一张数石强弓,霎时拉弦如满月,举天而起。 所有人都是瞳孔一缩。 人人都以为,李存勖养着的这一批伶人,不过是戏子误国,小丑一般的东西,这镜心魔居然能有这般本事?那张弓,少说也有三石,是李克用早年所使的重弓,如今赠给李存勖的而已。 虽说这镜心魔个子又瘦又小,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模样,但偏偏将这重弓拉的嘎吱绷紧,颇显喜感中,却让人格外震惊。 三百六十斤拉力,等闲武夫都做不到,这镜心魔是有天位实力? “啪。” 镜心魔聚精会神,完全不理周围的议论声,箭矢骤然冲天而起,透过云霄。 但很可惜,这支羽箭几是冲进了云层,准头却是不够,不但没伤到那只海东青,反而令其敏捷的一腾起,霎时就要消失在天际。镜心魔顿时惋惜,而后沮丧的伏地请罪:“小奴箭术不精,请世子责罚……” 李存勖拧眉望着渐远的鸟影,一言不发。 恰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似是踏的地面颤动,从远处忽地撞向此处。 “是太保!” 所有人都低哗起来。 伏在地面的镜心魔猛地抬起头,看着李存孝一把拎起那重弓,他身形虽笨重,但速度却极快,几个迈步中,竟就向前奔了十数丈,而后,在令人牙酸的拉弓声中,一支箭矢破空射出。 “这匹夫!”镜心魔不由心中暗恼。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见那差不离已乘云而上的海东青猛地一颤,很明显是左翅受了伤,形同人类趔趄一般,歪歪扭扭的就要落下。 但令所有人都诧异的是,这畜生竟猛地发出一声鹰唳,向着东面俯冲而去,霎时消失在了视线中。 李存孝愣了愣,挠着后脑勺,有些歉意的看着李存勖,递出差不多已废了的三石强弓。 后者却是大喜,不自禁的用起了戏腔,唱道:“老十~真乃虎将也~” 众将也纷纷敬佩的夸赞出声,直夸得李存孝有些不好意思,不住的挠着后脑勺。 这时,镜心魔躬身上前道:“小奴领人去寻那畜生。” 李存勖满意的点着头,挥着剑指。 “速去~” 不过他的话音恰落,一道急促的马蹄声忽地撞入营来。 “急报!急报!东面十里,有河北军逼近!” 镜心魔的两簇小眉上扬,小眼睛一转,悄无声息的重新侯在了李存勖身后。 所有人都哗然。 “狗日的河北军这般快?前两日不是说还在泃水?直娘贼的几百里的路,两天就赶过来了?” “去他娘,这些河北人长了四条腿不曾?” 但毕竟是军务大事,没人会认为这斥候敢假传消息。此时纷纷正色,望向李存勖。 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两日李存勖才将游骑的巡视范围向东扩大,但没人能料到,明明还在泃水的河北军会一夜间突然骑脸。 李存勖眯了眯丹凤眼。 “老九、老十。” 人群中,形似猿猴的李存忠霎时跃到李存孝肩上,嘎嘎发笑:“世子,下令吧。我与十弟替你会一会这河北军有多厉害。” “你与老十,领义从军的鞑靼、回鹘两部马军,试试河北军的实力。” “得令。” “夏鲁奇。” 下方武将中,一二十余岁的青年将领大步而出,此人是李存勖的护卫指挥使,可称是心腹将领,“末将在!” “你率义从军各营步军,向东进发,摆开阵势,准备野战。” “得令!” 先是布置了前军,李存勖又令自己的另一谋将郭崇韬协调各部乡兵、民夫,以及剩下的晋军各营,坐镇后方,既有继续围困幽州的意思,也有充作预备队的意思。 而他本人,则是亲率一千五鸦儿军、五百飞虎军,择机出动。 这两军,是骑兵里精锐中的精锐,俱是沙陀族人,算是河东晋国的精华部队,骁勇程度可以说是冠盖全天下,没有之一。 当年李克用便是凭借鸦儿军,大败黄巢,以致叛军伏尸三十里,威震天下。 而飞虎军,则是李存孝所练的重甲骑兵,这些年充作前锋南征北战,更是让各诸侯如雷贯耳。 作为身先士卒的天生统帅,李存勖生性好战,此等野战更是要亲自冲锋陷阵。便就是要准备亲率这等强军,踏碎河北人的骨头,奠定最后的局势! …… 不出李存勖所料,李存孝率鞑靼、回鹘两部的骑兵为先锋,不久就与河北军的先头部队碰了碰,河北军果然败北,被斩首数百首级,狼狈退回。 但李存勖并不满足,令李存孝、夏鲁奇倾轧东进,欲趁河北军立足不稳,逼他们仓促野战。 只有一场能让河北军后怕的大战,才能让他们畏惧不前。而后让李存勖有时间召集各县镇、各豪族的兵马,趁势碾压,方能大胜。 第二日一早,两军主力在高梁河遭遇,终于摆开了阵势。 一望无际的河北平原上,从渔阳跋涉而来的河北军背抵河水,成南北展开,黑压压的如同潮水,缓慢逼近间,又如涛涛的巨浪。 李存勖全身甲胄,却未戴头盔,仍是散发。 他戴了一黑色的脸谱,浑身气质冷酷。他麾下的布阵规模远小于对面的河北军,但河北军跋涉而来,又是恰过高梁河,正是立足不稳的时候。 李存勖可不相信,这河北军就能‘背水一战’了。 “杀。” 他抽出佩剑,猛地向前一指。 几是同时,对面的河北军中,亦是响起了呜咽苍劲的号角声。几万人落在天地中,便成了密密麻麻的黑点,一时间尘雾和杀声骤起,马蹄轰鸣,飞箭如雨。 这是堂堂正正的战阵,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尔虞我诈。有的,只是谁比谁更勇猛,谁更能经得住战阵冲杀。 一时间,无数人马混乱的对撞在一起,空中暴起的箭矢好似惊雷,撕开了这烈日的晴空。 李存勖冷哼一声,提起一杆长枪,策马而出。 于他身后,镜心魔拔出佩剑,尖声喊道:“随世子冲杀!” 隆隆马蹄如雷,鸦儿军、飞虎军,撞入了河北军的右翼,瞬间撕裂了一道口子。 亦是同时,对面阵中,一股尘烟暴起。 那帅旗下一部凶悍的骑兵,也加入了战场。 (本章完) 第134章 王后入彀中(二) 第134章 王后入彀中(二) 旷野中,高梁河水猛颤,河床上的鹅暖石和石子亦是轻轻晃动,似是整片大地都成了一面大鼓,其上的千军万马,就是不断敲击在鼓面的鼓槌。 战事几乎是在顷刻间就陷入了白热化,河北军部署的很开,因为地形很开阔,遂摆的是攻守兼备的偃月阵,这是一个呈弧形编排的阵型,形如月牙。 河北军的中军,便位于这月牙内凹的底部,看起来很薄弱,有种一冲就能冲破的错觉。 但李存勖是积年宿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人中军堵了一层层重甲步卒,一般都聚集了全军最强的战力,看似薄弱,可若真冲阵,只要稍被困堵,两翼的‘月轮’就能马上围上来,将他们吞的连渣都不剩。 而他居于山坡之上,一眼就能看见河北军的右翼较为混乱,遂当机立断,率军直冲而入。 他甫一入阵,就领着鸦儿军与飞虎军,提起马速左冲右突,轻松杀垮了河北军右侧翼上来迎战的骑卒,而后压背冲杀这些败退的河北骑兵,逼着他们撕裂了其右翼的步卒大阵。 说来也是奇怪,李存勖是早闻过幽州定霸都彪悍凶名的,其部马军虽比不上鸦儿军,应是也很骁锐,可居然这般不经冲杀。 但这会不需要多想,他的目标明确,完全不管河北军步卒,只是追着那些河北骑卒掩杀,让他们狠狠绞进了步卒大阵内,待河北军右翼混乱,他便领着身后的鸦儿军向左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直杀进河北军纵深,逼向敌军帅旗。 他就是有这个底气,河北军立足不稳,自己又领着全天下最为骁锐的骑兵,完全敢一击而冲垮那‘萧’字大纛,届时河北军必定会锋芒大挫。 “噗!” 忽地,一缕热血溅到了李存勖的脸谱上,他瞳孔稍缩,却见是冲在他前面,为他开路的一飞虎军重甲骑卒霎时倒飞落马,一支箭矢竟然精准无误的贯穿了其咽喉,而那裹着血肉的箭簇更是擦着他的身子过去,分外凶险。 “噗、噗、噗……” 下一刻,又有几支箭矢破空而来,箭无虚发,皆是正中咽喉,瞬间带去了三个飞虎骑卒的性命。 一旁,镜心魔发出一声尖叱,一剑拨开一支贴脸射向李存勖的箭矢。 “世子,小心暗箭!” 但马上,镜心魔就闭口不言,神情凝重起来。 前面,马蹄声连绵不绝,无数重甲骑兵冲破尘烟,从河北步卒大阵内席卷而来。一路尘土随之蔓延,似是一股追寻目标的引线,直剌剌的冲撞而至。 这些人虎背熊腰,身披着重甲,马都披甲,几乎完全是一個个铁人。 很明显,这才是真正的定霸都骑卒! 最当先,一骑全身甲胄,却不是重甲,仅仅是一身锁子软甲,神俊的坐骑也未披甲,好似不怕有人能伤到他也似。 但其并不比李存勖潇洒,因他还戴了兜鍪,脸上佩了一青铜面具,盔顶红缨飘动,全身寒光闪烁,唯有杀气十足。 这会,其收起一张极为夸张的巨弓,将之挂在了鞍鞯旁。 那厮,把步弓当成骑弓使? 镜心魔心下一跳,却马上就猜到了这人是谁。 现下,这骑士收起弓后,旁边竟有人替他扛了一杆丈八长的马槊。他这会收弓提槊,便重重的一夹马腹,因他的坐骑未披甲,稍一慢跑后,马速就立即提了起来。 镜心魔大愣,急道:“世子!” “滚开!” 李存勖战意十足,当即长枪前指,“射杀此人。” 他们这突进来的两千骑就如利刃,早已撕裂了河北军右翼的阵型,这会马上就有数百护在周围的鸦儿军拈弓搭箭,扑簌簌的射出一片箭矢。 但所有人都瞬间惊愕,箭矢明明皆是射向那骑士,但飞去后,却在他身前诡异的向两边偏去,似有一股气流,成倒三角形引动着这些箭矢,拐向了两边。 与此同时,那骑士已近了,他分外冷漠,身体前倾,夸张的马槊被一手端平,坐骑马蹄急速交替翻飞,踏着泥土飞溅,恰如一支利箭,直直射向李存勖。 “呔!” 有挡在前面的几个重甲飞虎兵并不惧怕,暴喝一声,持着骑矛去拒。 “噗。” 马槊轻松透开了冲在最前面那飞虎兵的两层甲胄,而后贯穿腰腹,霎时从其后背透出去,带出一片血污。 那骑士擦肩错身而过,反手握住血淋淋的槊杆,骤然抽出。提槊左右扫动,左边的骑卒被大力扫落,右边的则是向后一仰,披着重甲的半边身子都贴在了马背上,堪堪避过横扫。 但那杆马槊却突兀的顿住了,好似全然没有惯性也似,就那般停住了。 “别、别……” 这骑卒本是骁勇,这会却霎时脸白,脑子里已自动预测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双手更是下意识握着长枪挡在了胸口。 但没有人理会他,那马槊在无数人的视线里,重力下砸而去。 骑卒顿时口涌鲜血,枪杆碎裂,坐下的战马惨声嘶鸣,四蹄一软,轰然倒塌,差不多是马腰已断,人马皆死。 而这一切,不过只是乍然间,仅仅只在一个错身而过的时间里罢了。 三骑瞬间毙命,让注意到这边的所有鸦儿军都骤然大愕。 飞虎军本就是重甲骑兵的配置,各个都是沙陀族内的骁勇之士,若按照江湖上的说法,少说也有小星位的实力,居然如此不堪? 后面,定霸都的重甲骑兵轰隆而至,一将领见状霎时暴喝。 “让萧军使受敌,安用我辈? “诸将,此时不效死力,更待何时!?” 左右几被撕裂分割的河北军步卒骤然士气大振,在各部指挥使的大声喝斥下,纷纷重新结阵,似要将这股陷入敌阵的鸦儿军、飞虎军两部合围。 “此人就是萧砚?” 李存勖持着马鞭,向左右大喝:“诸位,可有人为我诛杀此僚?” 不过已无需他招呼,眼看那萧砚突脸而至,前方的飞虎军各部已瞬间提马冲上。 几在同时,两方的重甲骑兵猝然撞在了一处,几个呼吸之间,便是寒光闪烁,缝隙间全是兵器在不断挥舞。一时间,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人死之前的惨叫声,顿时响彻整个右翼人群。 再看萧砚,手中马槊大开大合,飞虎军那两层重甲在他眼里,形似无物,在急速突进中,不断有人影在他周围倒下,尽是去拦他的飞虎军骑卒。 “好!好!” 李存勖大声夸赞,众人也不知他到底在夸谁,而后举枪前指:“诛杀此僚,河北诸军必败!后退者,斩!” 身后,一部鸦儿军便应声策出,似要围杀萧砚。 但突冲过来的定霸都重骑安能让他们如愿,纷纷弃枪、抽出马刀,一股脑将冲在最前头的鸦儿军撞翻。须知,鸦儿军只是轻骑配置,近战岂能有重骑的优势,一时间就被卡着全然不得进。 李存勖丹凤眼虚眯,这定霸都重骑并不多,大概仅有四百骑的样子,但分外能打,加之有那萧砚亲自上阵,居然能与飞虎军杀的难舍难分。 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这萧砚是以身诱敌! “哼。” 李存勖回头四顾,各部鸦儿军还在撕裂分割河北军的步卒,但效果明显没有先前好,不少步卒都已重振过来,溃卒也被河北督战队干脆利落的斩了,而后在大声喝斥下,向他这边聚拢。 能不能赶在陷入泥潭之前,杀了那萧砚? 李存勖正在考虑,他的缰绳却忽地被一旁的镜心魔擒住了。 “世子,局势不妙哇!” 镜心魔眼见着萧砚形如一尊杀神,这会不断逼近过来,已是吓得眼皮直跳。 他当然不敢让李存勖死在了这里,遂急劝道:“这厮勇力非凡,短时间内我军绝无人可拿下他,眼下鸦儿军势头被阻,这河北军右翼又已大乱,何不暂避锋芒?” 李存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当即冷脸一哼,马上让各部交替掩护,且战且退,突围出去。事实上,河北军右翼不止是大乱,可谓是已然溃烂,被鸦儿军、飞虎军突进去后,正面几被晋国的义从军步卒压着打,若非是萧砚及时下场,或可能会全线崩溃。 晋军的局势尚好。 李存勖领着人马左右冲杀,很快就脱困。 他的目的虽未达成,但几乎是杀穿了右翼,河北军的偃月阵型都已散乱,右翼坠在了后面,中军凸了出来。 这会,李存孝巨大的身影混在人海中横冲直撞,他的身后跟着鞑靼、回鹘两部的骑兵,几乎是无人可当。李存忠站在他肩上,正指挥着李存孝,要他趁着这个空挡,冲垮河北中军的右侧,进而绕后威胁河北军的右翼、左翼。 届时,有很大的可能,便是河北军不堪力战,全线崩溃。 李存勖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大喜。 河北军果然不堪,除了萧砚亲率那部重甲骑兵,几乎是没有威胁。定霸都或可能是很猛的,但他迅速东进,逼着萧砚野战,定霸都远道而来,战力可能都没发出五成。 他敏锐的抓住了战机,大声下令:“舍弃萧砚那厮,直趋河北军左翼,令其不得阻碍老十!” 虽已冲杀了半个时辰,但鸦儿军与剩下的飞虎军还能力战,便纷纷应命,策马而出。 恰在这时,尘烟四起、旌旗涌动的战场上,忽地冒出了一股紫色浓雾,霎时罩住了一片。 观那方向,正是李存孝不断突入的地方。 “那为何物!?”李存勖不禁眯眼,向见多识广的镜心魔询问。 “这……”镜心魔也不由一愣。 什么东西,能发出这般庞大的紫雾? 这时候,前方突然发出了惊呼声。 “漠北人?!” 李存勖循声望去,果然正见几个河北步卒被砍翻,尸体倒下去后,脑袋松脱了头盔,露出了剃光头顶的髡发,不过这些漠北人平素扎起的小辫却如汉人模样,束在了一起,若非头盔掉落,不仔细观察面容,还真看不出来。 他便猛地一惊,抬目四顾。 整个战场上,几已乱成了一锅粥,晋军全线压上去,虽打得很顺畅,但仍然已陷入了苦战,义从军的骑兵在不断突进,已然看不见了影子,只能瞅见尘土飘动,才可辨出其方位。 骑兵…… 河北军的骑兵怎的这般少? 李存勖脸谱后的神情微变,一股不好的预感,忽地腾起…… —————— 幽州。 晋军大营。 死尸伏在了壕沟处,鲜血汩汩流淌,几已形成了一条‘护营河’。寨墙也已残破,似是被什么重物撞烂的。往里去,是更多的死尸,晃眼一看,全是阴山五部的党项人以及晋军士卒的尸体。 营中到处都是人的尸体,还有一些无主的马在营中乱跑,更多的,却是一个个头戴狗皮帽子的‘漠北人’在策马大杀特杀,直趋而入。 大营深处,年逾四旬的郭崇韬一脸悲意,持剑架在颈口,闭上了眼睛。 “老夫,愧对世子重托……” 两边,有几个亲兵飞扑上前,抱腰的抱腰,夺剑的夺剑。 有将校慌乱的牵马而来,急劝道:“郭将军,你若死了,大家伙还能活着回到河东?!河北人狡猾,竟与漠北勾结。他娘的,世子对上的是漠北军啊!” “咱们对上的,才是货真价实的河北军定霸都!他娘的,若真是漠北人,岂能这般快攻入大营?” 但不待他说完,营中的厮杀声已愈来愈近,不断有马蹄声向这边逼来,引得所有人的脸色都大变。 那将校遂不再废话,一把将郭崇韬按在马背上,率着几百人的残部,向西而逃。 世子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 高梁河。 战斗已陷入焦灼,从天空俯瞰下去,整个战场上空都是尘雾弥散,化都化不开。 李存勖反应过来后,急令各部拼命也似的前压,想要迅速打垮敌军。 他在看见许多漠北人的死尸后,就马上清楚漠北、河北,已然联手的事实。 李存勖有些恼怒。 漠北王后那个老娘们,还有韩延徽那厮,竟然敢骗他! 待他回援,定要生擒那老娘们……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这个念头刚起,晋军后方,忽地响起了呜咽苍劲的号角声。 李存勖全身的鸡皮疙瘩骤起。 镜心魔也骇然大愣,猛地回头望去。 就见幽州方向,旷寂的平原之上,一望无际的,尽是骑军涌动。 这一次,两人都一眼认了出来。 那边,才是货真价实的河北定霸都…… 最当先,一淡紫戎服的美妇双手持缰,稍稍夹着马腹,不紧不慢的,似在欣赏这片战场。 但她身旁,王彦章已一把扯下头顶的狗皮帽子,还沾着血迹的脸上杀气腾腾。 他铁枪前指,放声暴喝。 “诸位,为萧军使效死—— “正在今日!” 一股一股骑卒抽出马刀,明晃晃的举起。 “杀!” 万骑奔腾,似同疾奔的海浪,以急而又急的高速冲锋,席卷撞入战场。 后面,述里朵勒马而停。 她并不在意萧砚的生死,只在乎谁输谁赢。 不过现在看起来…… 这竖子真是赢了。 (本章完) 第135章 王后入彀中(完) 第135章 王后入彀中(完) “滚开!” 李存勖勃然大怒,一脚踹开马背边的亲兵,持着长枪指向几乎近在咫尺的‘萧’字大纛,叱道:“夺下这大纛,河北军必会自破!” “世子,快退吧!”那亲兵却是死死抱着李存勖的腿,略带着哭腔道:“敌军破不了了……” 李亚子的脸色铁青,从马背上直起身子,略有些恍惚。 整片战场上,到处都是厮杀声、人马交替的嘶鸣声,烟尘漫天飞舞,这是无数人马踏溅起来的尘土,尘土中,似还杂了一缕缕血雾。 两军正面的拼杀战线早已变得弯弯扭扭,不再呈泾渭分明的样子,河北军里夹着晋军、晋军内又聚有河北军,已经完全是混战,到处都是刀枪乱舞,仿佛是一锅乱粥。 尤其是他所处的这部,宛如一柄利剑,成锥形杀穿层层叠叠的河北军,与李存孝部汇合,几乎只与那面大纛仅存百步距离。 胜利,好像唾手可得…… 但事实上所有人都清楚,此战已只能如此了。护在大纛前的,是货真价实的河北定霸都重甲步卒,并不是那种‘披着汉皮’的漠北人,飞虎军不计代价的冲了几次,竟都没冲垮那步阵。 这会,包括李存勖在内,人人都是一身浴血,仿佛从血池里爬出来的也似,累的直不起腰,坐骑也是不住吐着厚重的鼻息,气喘吁吁,不堪再战。 唯有前头,李存勖还能看见李存孝丈高的身形在不断怒吼,赤足猛冲,一个撞击,就是十数重甲步卒吐血倒飞,但就算如此,这些定霸都步卒也好似杀疯了一般,凭着密集的重盾、一支支探出来的长矛,只是不畏死的硬抗。这韧性可见一斑。 非但如此,那阵前还有一个拖着八尺瘴雾角的漠北壮汉,其亦有半丈高的身形,偶尔交手,竟能凭借一把子气力与李存孝相持一二,虽完全不是李存孝的对手,却也算是一个威胁。 但这满脸横肉的漠北壮汉,并不轻易与李存孝硬碰,他对晋军最大的威胁,反而是其背着的那瘴雾角。这东西甫一取下来被他猛地灌口一吹,就有遮天盖地的紫色毒雾涌出,除却遮挡视线不说,其内的毒性甚重,稍一吸入鼻中,就能让人头晕目眩,七窍不受控的淌血。 再看周围的定霸都步卒,显然是早有所备,各个裹了面巾,护住了口鼻。 两方对比观之,就极让人窝火。 前方阻碍如此之多,冲阵便甚是艰难。 但最关键的是,现在冲垮这中军,也不见得真就能胜。 所有人都已经乱了心神,初还能顶着压力一個心思的想要破阵,待到后面势颓,后方又传来了地动山摇的马蹄声,晋军便纷纷已有了些色变。 那亲兵不住的向后看,只见漫山遍野的,尽是控着战马的骑卒在冲锋,如人海,更似战马浪潮,齐刷刷的马刀高举,在夕阳下闪烁着骇人的寒光。 “隆隆隆……” 无数的马蹄声成了一阵连绵不绝的雷声,援驰而来的‘漠北军’几乎是眨眼及至,晋军甚至来不及折身仰射一波,上万骑已瞬间撞进了晋军的后阵内。 这些‘漠北军’全是轻骑,但却冲出了重骑的气势,一下子灌进战场,便开始了混战拼杀。 但说是混战,不如说是一边倒的屠杀。驰援而来的‘漠北军’居高临下,朝着晋军就疯狂劈砍。同时,酣战已久的‘河北军’这会眼见援军突至,本有些溃败的阵线忽地稳住,而后纷纷士气大振,配合援军两面夹击晋军。 晋军亦或者是党项、鞑靼、回鹘等部的步卒此时本就是士气大泄,这会被一边倒的屠杀,在腹背受敌之下,几乎是眨眼就一溃千里,军官不能制。 晋军此次东征,本就是义从军居多,也就是阴山五部的胡族兵,党项等部族出兵,就是冲着钱财与李克用的威名来的,除了有一份野性、还便宜外,就不大有资格能与中原的职业兵相比了。 这会或还有河东兵结阵自保,但这些义从军已是一哄而散,乱兵溃败后,不断冲击其余晋军,又被夹在了中间没地方逃,投降者甚众。 乱战中,李存勖的亲兵们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抱着这位绝世统帅的腿:“世子,没希望了,快突围逃吧……” 李存勖则不应,他挺直着身形,只是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兵马四处败逃,跪地乞降者更是不计其数。 他再回头,看着那面大纛,在风中猎猎飞舞,只需要一百步、最后一百步…… 紫色毒雾中,镜心魔的身影掠出来。 他两手各自持有一柄狭长弯刀,刀上存有血迹,很明显是大战了一番。 镜心魔飞上一匹无主的战马,声音有些尖锐道:“世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方长!” 说罢,他也顾不得再耽误,今日李存勖若死在了这里,袁天罡可饶不了他。便向左右大声下令道:“飞虎军在前开路、鸦儿军断后,准备向西突围!” 李存勖的左右亲将,平时素是轻看镜心魔,这会却是寻到了主心骨一般,马上就要应令。 但马上,李存勖却是猛地扯下面上的脸谱,冷静道:“向南,涿易二州守备不足,退路或已被断。向南,可过拒马河,再择机杀回河东!” 说罢,他向那大纛的方向猛地一看,丹凤眼中似有热泪,而后,毅然决然道:“突围!” 这下子,众人不再迟疑,纷纷大声应命。 毒雾中,李存孝与李存忠也狼狈的退了回来,而后带着仅存百骑的飞虎军,拼着最后一缕马力,撕裂了南面的围堵。 鸦儿军果然精锐,这会固然士气大挫,却仍然一丝不苟的执行军令,仅剩千骑的队伍分成三面,分三个方向遁出,好让追兵分辨不出李存勖的位置。 后面,隆隆的马蹄声传来,李存勖回首一望。 视线里,几百重甲骑兵杀穿了乱兵,追了过来。最当先,萧砚全身甲胄依然鲜亮,似是滴血未沾,但他手里那杆马槊,却是汩汩的血向下垂落,不知到底杀了多少人。 李存勖一勒缰绳,斩钉截铁的用马鞭指向他。 “萧砚,本将若不死,必让你今后死于我手!” 后者勒马而停,久久凝视着那马上遁离的散发人影,摸向重弓的手缓缓止住。 但他身旁,一骑呼啸着而过,正是一身漠北服饰的王彦章。 王彦章铁枪前举,狰狞大笑。 “散发的是李存勖,莫走了李亚子!” 其后,万马奔腾,犹如排山倒海般,所有人都直趋李存勖而去。 —————— 此役,河北军反败大胜。 晋军被俘者不计其数,俘获马匹以千计,辎重粮草等物,更是数不胜数。 王彦章的追杀,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其本人才堪堪回返幽州复命。 尚还有数千骑在不断向南追杀。 “李存勖那厮,割了头发遁逃了……” 虽未擒到李亚子,王彦章仍很高兴,抓着一把乱发,咧着嘴禀报道:“此战,飞虎军全军覆没。他们人马皆披了重甲,跑不动,好些人都是坐骑没了马力,径直被末将活捉了。” “还有鸦儿军,真他娘的能打,骑射功夫比漠北人还强,就是因为有他们,李存勖才侥幸逃脱了。不过也被末将斩了两百余骑,他们逃得方向太散,不能得知还有多少残部。” 一天的恶战已然结束,数千俘虏还被押在高梁河畔,因夜慕已久降临,萧砚下令天亮才将他们陆续押回幽州。而他本人,则是先一步回到幽州。因那里也还有一部晋军俘虏,城内的守军还腾不出人手。 这会,他才接到了李莽所言的‘密道’一信,李莽的意思,便是通过密道向城内运兵,届时可以在幽州城下,经过里应外合大败晋军,可惜这个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李存勖就已然大败。 至于被伤到了翅膀的海东青,被不良人寻到时差不多都丢了半条命,已交给不良人中的兽医看护了。 萧砚接过那一把乱发,在手中摩挲,拧眉不语。 王彦章见他不说话,愣了愣,下意识询问道:“军使莫不是怪末将没擒杀掉李存勖?这没毛小儿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人人都说李存勖善战,可今日还不是被你一战而败了?末将看其也就是被人吹的。” “李存勖败就败在,他太善战了。”萧砚良久才道:“此战若无这招瞒天过海,或是他能舍脸与漠北联手,我必败无疑。” 王彦章咂了咂嘴,他并不太好评价,因这战确实是李存勖被摆了一道,若非河北与漠北两军调换,可能胜的不会很轻松。但若说李存勖真的很能打,其实他也没看出来。可能是这位名震天下的年轻统帅,过于轻敌了的原因。 他抱了抱拳:“军使放心,末将便是搜山检海,也要把这厮的脑袋给你提来。末将可立军令状,李存勖逃不回河东!” 萧砚挥了挥手:“莫要看轻此人,我不见得你能擒杀他。” “我……” 王彦章大急,当即不多言,下了城墙就要提点人马,点着火把南下追入。 萧砚并不阻拦,单手搭在破损的垛口上,手指轻轻敲击着。 …… “萧将军的部下,实是忠心,让本后羡艳。” 身后,一个声音缓步近来。 萧砚头也不回,应道:“王后的部下,倒也不差。” 述里朵一脸平静,并肩站在了旁边,与他一同眺望这河北之地。 夜慕之下,远处还有一片一片篝火在不断闪烁,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风都吹不散,因城外就是那晋军大营,白日里死了太多人,当时众军驰援高梁河,几没有人收拾死尸,这会才发动民夫去抬尸焚烧。夏日时节,这般多的死尸,难免会引发疫病。 “萧将军实在太忙,说起来,本后还未来得及恭贺萧将军大胜。”述里朵淡淡的眺望远处,意有所指道:“不过萧将军莫要忘了,这场大胜,可有数千漠北儿郎的性命填在其中。” “王后是欲责怪我?” “萧将军总得补还给本后。” “王后说笑了。”萧砚笑道:“你我马上就要携手出关,这不就是补偿?”“这个补偿是在条件之中的,萧将军总得需要另加筹码才是。” 萧砚皱了皱眉,摆着手道:“休说这些,王后当时还言,欲要在幽州向我聊表谢意,我……” “哦?” 述里朵美目轻抬,看向了他:“萧将军很在意这个谢礼?” 萧砚不置可否,折身向城楼下走,“我城内还有要事,刘仁恭要见我,就不与王后久谈了。对了,王后若有意,需不需要一同去见见?” “见刘仁恭,哪有见萧将军管用?” 述里朵平静上前,自然而然的伸出手,替萧砚理了理领口,朱唇轻启:“萧将军若未想好增添什么筹码,不妨待会来寻本后。届时,萧将军或能有些灵感。” 后者蹙了蹙眉,拂开她的手,大步走下城楼。 述里朵视线追随着他,而后抬起,看着整座幽州城。 ………… 刘仁恭的废话很多,但萧砚基本没理会。城中还有不少燕地的豪门,亦想求见他,但他可不是相见就能见到的。 这些时日是在太忙,他这会只想安安稳稳都泡个热水澡,先舒坦的睡一觉再说。 待被不良人护送到下榻的民房前,他仍然还在思索,到底是先沧州,还是先漠北。 大门口,世里奇香躬身侯着。 萧砚面无表情的扫了她一眼,理都未理,下马就往里去。 有不良人喝斥道:“汝在此处作甚?” “我家王后言,有国事相商。现已在内院恭候萧军使多时……”世里奇香的语气里说不出的奇怪,垂着脑袋,似是不想让他们看见神情。 萧砚皱了皱眉,也未奇怪述里朵为什么能入这里,王后先他一步入城,说不定这宅子都是她安排的。 内院里,一间房内已掌了灯,世里奇香在前面作引,伸手相邀。 “王后说,萧军使定不会后悔……” 萧砚有些惊诧,推门就入。 门外,世里奇香大步上前,闭上了房门。 门内有屏风,萧砚回头,皱眉看了眼闭上的房门,而后唤道:“王后?” 没有人应他。 他便绕过屏风,脚步却马上下意识一顿。 屏风后立有一方木架,其上,悬有一件明黄色的龙袍,是中原样式,但看得出来,应是做的很赶,稍有些粗糙。 但并不妨碍烛光映在上面,泛着极为诱人的光芒,明黄色的金光,散着淡淡的光泽,似有一股魔力,在耳边轻轻出声:“穿上吧……去穿上它……” 萧砚负手立在那里,脸色淡淡,似是并不避讳,虚眸打量着。 “九郎以为,此谢礼如何?” 述里朵掀开珠帘,从里室提着一盏烛灯,不紧不慢的走出来。 “王后所言的国事,便是这个?”萧砚一指龙袍,摇了摇头:“王后未免过于幼稚了些。” “呵……” 述里朵笑了一声,将烛灯置于桌上,只是望着萧砚。 萧砚心下微动。 不知是不是灯光映照的原因,这会只觉述里朵的风韵不输貌美的降臣,一双美目带着别具一格的英气,又有一缕美妇独有的妩媚,目光看着他,别有一番挑逗感。 “王后,你……” 萧砚的声音霎时止住。 视线里,述里朵轻轻解开淡紫的戎服,洁白的玉颈,便在烛光里灼灼生辉。但更为刺眼的,还是戎服下的……龙袍。 这件龙袍很合身,似乎是述里朵量身订制的,较显得宽大,但就是如此,腰身的轮廓很轻松就因烛光衬出了流畅的线条来。 她缓步过来时,鼓鼓的胸脯、长直的腿、很有弧度的臀,皆是轻松显露。这位漠北王后,全身都充满了说不出的感觉,若说是威仪、却又稍显轻佻。 但总之,威仪的气息是远远多于轻佻的。 “李九郎——” 述里朵注视着萧砚的眼睛,很有英武之气的脸颊上,稍有一丝妩媚:“对本后,满意乎?” 后者瞥了她一眼,毫无动色的折身向外。 述里朵并不着急,双手轻轻放在大腿间,坐在位子上,美目轻抬:“朕,命令你—— “站住。” 萧砚的背脊骤然绷紧,立在了屏风边。 述里朵端坐在主位上,脸上有仪容,还欲再言,下一刻却下意识发出一声低吟。 却是萧砚忽的转步而来,一把将王后拦腰抱起。 “怎么,九郎不是很能忍吗?”述里朵也不恼,只是轻轻抬了抬下巴,朱唇抵上去,贝齿咬了咬萧砚的耳垂:“朕,命令伱,不得无礼。” “恕臣不受王命。” 萧砚将她扔在了榻上,声音有些沙哑。 王后捏着他的下巴,吐气如兰,美目清明:“朕有一个条件,记着,你……” 但她的还未说完,声音就忽地一变,有些轻颤起来。 “本后还没有说完,把手给我从裙子里伸出来! “你放肆!” “恕臣君前失仪。”萧砚嘴唇有些干,在述里朵柔软细腻的脖颈上不断流转,“述娘子的龙袍内,不喜着内衬?” “唔……” 须臾,一道轻微的衣衫碎裂声响起。 “太放肆了!太放肆了!” 王后怒叱,但没过许久,她就变得全身发软,撑在榻上的双臂也摇摇欲坠起来。 片刻后,她终于咬不住唇,强硬的语气也变得柔软,似泣非哭的哀求出声。 “等等…本后原谅你了…你等等…” “要用朕!” 王后的眼角渗出泪珠,半身香汗淋漓,马上哀婉而应:“朕原谅你了,九郎莫要再…啊!” 萧砚伏低脑袋,在王后耳边轻轻出声:“臣凌上,不得原谅。” “你太放肆了…” 述里朵似是承受了重力,略有些哭腔。 …… “等等…今日不行、今日不行…” “说条件。” “唔…等等…容本后想想。”述里朵脸上全是汗,头发凌乱,目光迷离,之前明明脱口可出的条件,这会却是想了许久。 “我儿尧光…当为…王。” “可。” (本章完) 第136章 战后 第136章 战后 翌日。 窗外才有朦胧的亮色,萧砚就已清醒了。时值秋日,虽然宿于室内,但晨间亦有一股微凉的气息,不过很是舒爽,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来。 他身上还盖有很薄的絮毯,但仅仅搭在腹部,胸口上方便有几道吻痕坦露了出来。 旁边,述里朵尚在熟睡,呼吸很均匀,被汗水打湿又干了的辫发早已散落,显得很散乱,还有一缕长发粘在嘴角,朱唇微闭,在朦胧的亮色中很有一番光泽感。 王后昨夜累坏了,这会睡的很沉,絮毯盖在她的胸脯处,已经碎了、湿透了的龙袍早就被萧砚扒开,显露出来的一抹白腻此时随着呼吸在上下起伏,很有规律。 马上,这一丰腴的胸脯,稍稍遍了形状。旋即,一阵风吹进来,将精致的架子床吹得来回摇晃。述里朵很快就醒了,脸蛋红扑扑的,抿着嘴,却是乏力的仰躺着无力再动,用胳膊搭在眼前,贝齿紧紧咬着下唇,肩膀颤起来。 她是真没力气了,上下都似散架了一般,全身软的像一滩水。 但不过许久,被内力隔绝了的室内,便再次有难掩的声音从低到高响起。王后的脸颊、玉颈上全是汗,胳膊也被萧砚拨开,很显高贵的脸庞上,已有几缕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的嗓音或似幽长的叹息、或似痛苦的哭泣,间杂着妩媚柔软的鼻音,那冷厉、严肃的气质,早已被搅得荡然无存,甚让萧砚有股莫名的征服感。 这会,述里朵拼命的喘着气、眼角噙着眼泪,努力压抑着快感,极力摆出了威仪的神情来:“天亮了…我、我们的交易…结束了…” 但她泛红的脸颊、微微闭合的美目、被散乱长发半遮半掩的琼鼻、无不透露出一股成熟夫人的风情和妩媚,已完全没有半丝威仪。 萧砚笑了一声,应也不应。 须臾,述里朵眼白微翻,两条胳膊倏的揽上萧砚的脖子,全身略略颤抖,两条长直的玉腿,也似痉挛般缠上了后者充满暴力美感的腰,嘴中断断续续的溢出呻咛。 良久后,王后将额头递在萧砚的锁骨处,红唇吐着热息,嗓音软腻哀婉:“真的受不了了…本后真是怕了你…九郎莫要再折腾了,好不好?” 萧砚听罢,也不再一意索取,开始进行收尾。末了,王后柳眉颦起,似要说什么,但好像又因为夜里已有多次,故也便默认了。 完毕,萧砚爽快的吐了一口气,直起身,也不理乱糟糟的床榻,就下榻更衣。 述里朵则软瘫在床上,胳膊酸的动也不能动,那絮毯就在指尖,却无力勾过来,便任由有些红印的半边胴体显在空气中。 但她等着萧砚系好腰带,欲要踱步出去时,还是勉力的撑开眼帘,偏转着脑袋,看着他的背影。 “九郎答应的事,莫要辜负本后……” “放心。” 萧砚戴着幞头,顿了顿,提醒道:“过两日,耶律质舞也会到幽州来。” 待他走出房门,述里朵才幽长的叹出一口气,美目虚掩,盯着帘帐顶,久久不语,似在思忖着什么。 …… 方才天还是朦胧亮,出了房门,外间已是大亮。清晨时分,秋风阵阵,却很显的清爽,天色稍有些阴沉,似是有秋雨之态。 说起来,自入秋后,确实还未下雨。 室外几无人影,整个内院都没有人,甚有些寂寥。 独萧砚一人站在旷寂的院子里,心平气和的,心下有久未有过的宁静,自己那份躁动的杀意,这会都完全消散的无影无踪。降臣教给他的法子,还真是有点效果…… 虽说那位御姐的想法,是让他与她共同增长功力,但他还真是头一回施展这‘双修’之法,现下真是元气满满。但不得不说,一夜莽撞行事,也有征服欲暴涨的原因在内。 纵使萧砚上一世,见识过的绝色很多,但昨夜那龙袍下的白腻,还真是头一回见到。果然还得是夫人,很有些手段与心思,竟让他有些欲罢不能。 不过,大丈夫在世,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护送他的不良人很识趣,不会做出那种碍眼的事,待他出了宅子,付暗才领着一队人,不知什么从地方牵着坐骑冒出来。人人都是一脸正色,仿佛完全不知道王后在这宅子里也待了一整夜。 萧砚也是坦坦荡荡,与他们一路交谈,直趋入节度使府。 宅子里,世里奇香稍有些愤懑,但更多的还是惊色,似是她信仰的天神崩塌到了凡间一般,故有些失魂落魄的坐在阶下。她想起了半月前奚落姬如雪的话,这会更是憋屈的无以复加。 许久后,她才收拾好脸色,左右张望,确保没有闲杂人后,才敲着房门,谨小慎微道:“王后,军中诸位将军已从高梁河回返,您昨日说,今天要接见他们……” 静谧了一会,她又敲了敲房门:“王后?” 片刻后,里内才传出了述里朵很平静的声音:“让诸将在城外驻营,而后整顿各军。萧砚答应过本后,鞑靼、党项、回鹘三部的俘虏,会交予我们。” 她的声音很有威严,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但世里奇香作为王后母族陪嫁来的近侍,马上就听出了其中夹杂的一丝疲倦。 “那您,需不需要出面?” “……” 世里奇香不敢再多问,在房外告了一礼,便带着主辱臣死一般的屈辱,恨恨退去。 蛰伏、蛰伏…… 她只有不断安慰自己:只要待王后重新掌权漠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不得已,便忍那竖子一时…… —————— “参见军使。” 萧砚甫一进入节堂,一众文武便齐齐起身,抱拳行军礼。 其中,多是定霸都的大将,例如左右两厢的厢都指挥使、下辖的四个军都指挥使、指挥使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义昌军的几部大将、幕府官员等等,满满当当的有近百人。 那些原属刘家麾下的将领,这会都对萧砚一脸尊重和敬佩,半点马虎也无,与面见节度使没什么两样。 至于那些幕府官员,几个月前在幽州就与萧砚见过,有些更是随军征战过,多熟知这几月发生的战事,也是一副敬色、惧色。 坐在上首的刘仁恭不由的大为尴尬。眼下河北定局已成,刘守光死、刘守文被擒、漠北南下部屈服、李存勖南逃,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战事虽未完全结束,如王彦章还在南下追人、沧州等还是效忠刘守文,但大部已定,没什么好说的了。 现下大胜过后,自然要来一番军议、为将领、兵卒论功行赏。他作为正儿八经的幽州卢龙节度使,自然是要露面的,但这会眼见此景,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不过他也不敢硬着头皮真不起身,遂从主位上站起来,故作豪爽的伸手:“哈哈,看看,我们的英雄来了!” 说罢,他似如不想冷场,唯恐萧砚不会搭理他一般,不断大笑着出声:“此次河北危局,整个燕地险些被搅得個天翻地覆,生民涂炭,若无萧军使力挽狂澜,某家真是不敢想这燕地会变成何等模样……依某家言,萧军使当得上是河北之中流砥柱。可任节度副使,兼防御使、经略使,掌幽州、卢龙、义昌三军,诸位认为,某家此举如何?” 这下子,众将只要不是傻子,总该要符合了吧。只要有人搭腔符合,他这个节度使也算是明面上还过得去…… 不料,萧砚却稍稍点了点头,微笑道:“砥柱二字,萧某既非河北之人,岂敢居之?河北大定,若无诸位将军,纵使有十个萧某,也为空谈。至于节度副使一位,萧某怕是没有这个才能任之。” 刘仁恭连忙挤出笑意,“萧军使此等人杰,若……” “好了。” 萧砚随口打断他,并不想继续与其废话,这会径直走到诸位旁边,负手面对着众将。 付暗扶刀站在旁侧,一双三角眼盯着刘仁恭,只是不言。 后者强笑了下,压根不敢多说,讷讷的坐了回去。 前面,一众军将对此也是熟视无睹,半点异色也无,好似刘仁恭坐不坐在那里,都没有什么区别。而那些文官也只当没看见,只是看着大权在握的萧军使。 萧砚沉吟了下,开口道:“这几月从渔阳转战幽州,大小恶战不计,诸位的表现萧某都看在眼里,部下儿郎亦悍不畏死、奋勇争先,不坠燕地儿郎威名。刘节帅虽坐镇幽州,未曾亲临战阵,但想必也会为诸位感到欣慰……” 刘仁恭正老老实实的当傀儡,这会忽地被提到,当即受宠若惊,还欲起身说两句。 但萧砚压根没给他时间,继续道:“渔阳一战、高梁河一战,各军皆有死伤,当要补好抚恤。特别是死者,有家人的,务必要交到其家人手中,没有家人、没有子嗣的,便寻一些孩童,过继在战死的将士名下,领养抚恤、为其祭祀香火……韩延徽、冯道。” 列中,韩延徽应声而出:“在。” 在他身后,一年近三旬的文士有些吃惊的样子,急忙垂着头出列:“仆在。” 萧砚扫了他们二人一眼:“韩延徽从即日起,任幽州观察使,掌幽州民政,冯道任幽州录事参军、掌书记。此事,交予你二人办,能不能办好?” “自不负军使所托!”韩延徽有些激动,大声应道。 冯道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幽州府下并不算很有名的人,虽有些才能,但自从天祐年间被刘仁恭召为幕僚,实则并不怎么有机会出头,今日是有些大惊的。 但他反应并不慢,马上也附和道:“萧军使仁德,仆必定昭之全镇。” 萧砚瞥了冯道一眼,这个看起来像是老好人一般的文士,确实很上道。 他也没有过多在此事上浪费口舌,两人都是有抱负的人,不会做出触怒他的事来。他着重的事情,还是诸将,以及定霸都、义昌军,与留守渔阳的卢龙军,以及幽州守军的奖赏。 有很多表现不俗的大小将领,他都早已列了呈条,当即点出了名字,让刘仁恭提拔的提拔,赏官的赏官,给赏的给赏。 还有其下的普通士卒,也要刘仁恭掏出家底,重赏! 昔日刘仁恭搜刮了整个河北,积蓄了不少钱财,当时刘守光叛乱,尽数缴获在幽州城内。现下刘守光已死,刘仁恭又是傀儡,算是全都便宜了萧砚。 众将便纷纷大喜,言必会为萧军使效死,节堂内一副欣欣向荣、喜气洋洋的局面。 刘仁恭脸皮抽搐,心都在滴血。不只是钱财受损,还是因为萧砚当着他的面挖一众河北将领的军心,可谓是与当年他挖李克用的墙角如出一辙,风水轮流转,心情哪里美丽的起来? 但既是萧军使发话,他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拒绝,只得挤出笑意,当着众人的面一一允准。 …… 下午,萧军使又领着诸将慰勉各军,亲手发赏,一箱一箱的铜钱、一匹一匹的绢帛,不要钱似的往下撒。 已只剩五百余骑的龙骧军,领的赏更多,普通骑卒都按将校级别发赏,战死者番两倍,暂时寄存在府库,日后回汴梁一起带回去。 一时间,回返来的王彦章以及龙骧军内的大小军头,都对萧砚这一笼络河北军的场面装作没看见,反而还各个衣甲鲜明,形似亲军一般,簇拥着萧砚检阅各军。 所有人都是抬头挺胸,气宇轩昂,萧砚能打,他们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在幽州的地位比在汴梁的时候高多了。 …… 而后,便是与述里朵一起犒赏漠北军。他们也是出了大力的,高梁河一战,被李存勖一战杀了五千余人,好几个渠帅都成了光杆司令,毕竟萧砚用起他们,完全不手软。 不过正是如此,他也不能厚此薄彼,取了一部分钱财,意思意思得了。其他的,就交给述里朵自己想办法,中原的职业兵发赏,是情有可原。你个漠北杂胡,有的领就差不多了。 述里朵与萧砚并肩骑马而行,后者几次不动神色的打量她,王后都只是一副很有威仪的样子,表情不冷不淡,对待漠北诸将的态度也极为威严,言语中,将赵思温等部将训得服服帖帖。 若非是一同回城时,偶然见到王后袍服下,那长直的腿稍有些一瘸一拐,萧砚还当昨夜只是一场梦。 —————— 渤海。 靺鞨部。 一面颊消瘦,身材高大却已是皮包骨的大胡子汉子牵着瘦马,腰挎一柄猎弓,与三个同伴穿着破旧长袍,迎着寒风,风尘仆仆的向西北而去。 有漠北的部民拦住了几人,一边索要钱财,一边一一打量,问道。 “汝叫甚?” “刘亿。” (本章完) 第137章 东山再起 第137章 东山再起 渤海。 靺鞨部,铁利府,海州。 十月下旬,这中原远东地区已是雪簌簌,荒凉的土地上,一片雪白。放眼望去,似乎百里都无炊烟,更无人影,靴子踩在浅薄的积雪上,便很明显的留下一个脚印。 一处缓坡上,头顶落满雪的大汉眯着眼,用左手捋着乱糟糟的胡须,颧骨突出的脸颊上,尽是寒霜留下来的沟壑,显得又黑又糙。 他有一匹瘦马,但已被宰杀了吃肉,更换成了一匹稍健壮的坐骑,正骑在马背上,用右手持着缰绳,在这略凸起的缓坡上向北边眺望。 若是仔细观之,就能看见他的右手断了三指,食指其根而断,中指与无名指还留存了不一的半截,不过半个手掌都已被他用略显污迹的布裹着,并不怎么能看出来。但他现下捋动胡须这些需示人的动作,仍然多用左手。 有穿脏旧布袄的扈从爬上缓坡,高声道:“大王,北面来客或没有这般早,先吃吃肉吧。” “还有没有酒。”耶律阿保机拨转坐骑,趋下缓坡。 那扈从摇了摇头,而后又点头,道:“我们携带的早就喝完了,倒是这几个杂碎,身上挂了两壶,就是太难喝了些。” 他说的那几个“杂碎”,便是前面拦他们的几個漠北部民,共五人,明显是一个小队,已死了三个,尸体歪歪扭扭的躺在不远处,剩下两个被绑着,正惊恐的蜷缩在火堆旁边,与一堆杂物放在一起。 扈从一边骂骂咧咧的恐吓着两人,一边从杂物里提起一个很脏的水袋,同时道:“这东西喝着跟马尿似的,恐扎了大王你的喉咙。” 耶律阿保机摇了摇头,“煮着吧,暖暖身子。” 火堆旁还有一扈从在烤马腿,马尸边,一扈从在处理马儿的尸体。 听他下令,那持着水袋的扈从便不再多说,兀自去烧酒了。 耶律阿保机捋着新坐骑的马鬃,一边沉默看着被分尸的瘦马,良久,摇了摇头。 新坐骑便是那五个漠北部民的,五人仅有三匹马,都不甚壮,最壮的也挑选出来供他骑了。倒是几人身上很有一些马料、干粮,省了很多事。 那三人本不用死的,这批漠北部民先前在海州小镇上拦住阿保机四人,本应是交了钱财就无事了,阿保机的面容又已瘦的看不出来,胡子乱糟糟的,更是不该有冲突发生。 偏偏这部民的小队长看中了他那柄不俗的猎弓,几人一路跟过来,夺弓不成,反而丢了性命。 “你们,是哪一部的。” 耶律阿保机接过一扈从递来的马肉,目光平和的席地而坐,仍由雪纷纷扬扬的飘在肉上,只是大口啃食。 “俺们,是辖底于越帐下的部民,曾在王帐附近放牧……”有一俘虏颤颤巍巍道。 “狗杂种,你们也配在王帐附近放牧?能在王帐坐近放牧,那都是大王的恩赐!”一扈从啃的满嘴是油,脱口骂道:“你们这些狗杂种,追大王都追到渤海来了,这便是你们报答大王恩情的方式?” 两个俘虏面面相觑,而后有一人小声应道:“俺们确实不知就是大王当面,大王怎能叫‘刘忆’……” 扈从耻笑一声,懒得出声给他们长见识,转头看向耶律阿保机:“大王,看来传闻是真的,耶律辖底那个老杂种真是败给了剌葛狗东西,若不然,他们不会被发配到渤海来。” 他语气粗犷,分外大怒。 耶律阿保机细细嚼着马肉,半晌不语,他并不在意这扈从一口一个‘杂种’、‘狗东西’,阿保机也是耶律家的,这一骂差不多就是一起带进去了。不过这扈从也是怒意上头,情有可原。 他沉默片刻,问两个俘虏:“本王那叔父,真败了?” 两个俘虏见他真是大王,反而轻松起来,而后争先恐后出声。 “确实如此,依照上头的说法,开始都说是要让辖底于越当漠北王。后面不知怎的,就在于越当上大王的前一日,剌葛惕隐突然动手,几部那是纷纷响应,于越不敌,被斩杀了上千护卫,在王庭被捉去了……” 两人越说越轻松,道:“大家都说是有中原的晋国人帮助了剌葛惕隐,他才能当上大王。至于于越嘛,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被囚禁了,还有人说他的妻儿都被赏给了那位晋国人……于越失势,俺们部自然不能在王帐待下去了,被惕隐赶到了渤海坐近放牧,就在扶余府旁边。不止俺们,还有好多小部族都被赶了过来…… “不过这日子没过多久,俺们才到这里来,王庭就发来王令,说是要俺们这些部族各自抽丁,入渤海寻大王你……” 两人说了许久,又被绑着,已是口干舌燥,末了,还不忘补充道:“听说,是大王你在南面葬送了两万好儿郎的性命,不敢回草原,才逃到了渤海。王庭为了寻你,还出了大军嘞,不过俺们没见到。” 三个扈从面面相觑,都只是小心翼翼的看着阿保机。 耶律阿保机则是脸色有些铁青,一言不发。 两个俘虏这会才意识到好似话说多了,有些揣揣不安的模样。 许久,耶律阿保机才冷声问道:“王庭怎知本王在渤海?” “俺们也不知,反正王庭就是如此下令的……” 阿保机眯眼思索了下,转问道:“渤海与漠北,向来不和睦,伱们凭什么能入渤海寻本王?” “大王难道不知……”一俘虏下意识出声,但马上被另一人碰了碰,遂脸色惨白的顿住,不敢再出声。 一个扈从大怒,一把抽出挂在马背上的长刀,“他娘的,还不说!” 两个俘虏战战兢兢片刻,才小声答道:“有传闻,剌葛惕隐欲将两个王子遣到渤海为质……还有,说是以后要把奥姑嫁给渤海王为妃……” 三个扈从都是脸色大变,慌忙看着耶律阿保机。 阿保机脸色难看,“此事是真是假?” “俺们也不清楚啊,但大家都这般说……” “耶律剌葛这个狗东西,畜生里的畜生。”几个扈从纷纷大骂,同时一边观察着阿保机的脸色,唯恐自家大王一时背气过去。 但阿保机明显还能振作,他丢开马肉,冷声道:“王后呢?有王后在,她岂能让耶律剌葛遂愿?奥姑乃大萨满,掌管整个漠北的祭司,谁敢动她?” 两个俘虏再次面面相觑:“王后不是与大王一起南下的吗?” “竟有此事!?”阿保机大愣,猛地站起身。 “还有奥姑,也是南下了。人人都说她们和大王一样,陷在了中原……” “……” 扈从们也脑疼起来,完全理不清思路。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为了躲避追兵,入深山老林里走了一遭,怎么感觉恍如隔世一般的?耶律阿保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可与他想的不一样。依照他的打算,述里朵应是在漠北坐镇的,就算他那几个兄弟与几个叔父联手暂时得势,但王后还在,总归有一套班底在草原,回去后,也有余地谈判。 大不了,他就带着部族迁的远远的,暂时蛰伏下去,静待天时就可,毕竟只要他回到草原,耶律剌葛就不可能当着众部族的面杀了他。 现在看起来,事情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坏! 耶律阿保机一时失语,站在原地来回踱步,有些心乱如麻起来。 这时候,他才想明白,为何耶律剌葛有底气大肆动兵,入渤海追杀他。前两月,河北也有追兵,草原上也有南下来的搜寻者,他可是吃了好些苦头。 他本以为只要能够回到草原,重新进入众臣视线里,就还能有转机。现下看来,果然是痴心妄想了。 “王后总不可能完全没有消息。”耶律阿保机顿住脚步,虎目盯着两个俘虏,沉声道:“她如何了?” “这个,俺们真不清楚……”两个俘虏如是答道。 那提刀在手中的扈从大怒:“说不说!” 耶律阿保机挥了挥手,“两个部民,能知晓这些已是不易,先前那些恐怕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不必再为难他们。” 两个俘虏感恩戴德,若非绑着,恐怕就要行跪谢礼。 王后…… 阿保机用左手揪着胡子,脸色愈加难看。他很清楚,述里朵必定是为了援助他才南下的,彼时在渔阳大败,他的消息就被彻底隔绝了,河北的追兵尾衔不止,他当时又受了重伤,哪里能有时间搜集这些信息。 他走到火堆旁,提起悬在旁边的水袋,猛地大灌一口,完全没有难喝的感觉,而后沉声道:“萧敌鲁到何处了?” 一扈从急忙从杂物堆里取出一粗糙的地图,指着上面的方位,“按照之前的计划,萧将军领着四百人马,现应已接近高丽境内……” “耶律曷鲁呢?” “曷鲁大帅领着三百人马,现应还在扶余府……虽说王庭的追兵被引了不少去高丽,但大部追兵还要是向着他去的,属下不敢确保。” 耶律阿保机来回踱步,他麾下的人马,就这么几百残部了。当时实则是有数千人的,河北军追杀的过紧,不少人马都走散了,后面又在辽东与河北军战了一场,也损失了不少。 再往后,便是入了渤海,虽说摆脱了河北军的追杀,可耶律剌葛的兵马又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马上就紧跟着来了。还要躲避渤海国的人,一路坎坷的逃难过来,无辎重、无援兵补给,不知因死伤走散了多少人。 而箫敌鲁与耶律曷鲁两人,前者是他的表弟、也是述里朵的弟弟,是一中天位的高手,冲锋陷阵的猛将,入高丽算是吸引追兵的视线。后者,则是他的族兄,很有统帅才能,现在渤海打伏击。 若无两人,他恐无法从重重围困众逃出来。 “罢了,只能让他们继续坚持了。”耶律阿保机叹了一口气,将酒水像泄愤般一饮而尽。 那边,两个俘虏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大王,可否放了俺们?俺们的心里还是只认大王你的,剌葛惕隐成为漠北王,俺们都是恨死了……” 阿保机并不应话,只是眯了眯眼。 若是他的叔父耶律辖底成功,这两个部民没落到这里来,而是继续留在王帐附近,恐怕也会盼着他阿保机死,只不过成王败寇,他们自然是要恨耶律剌葛的。 一扈从近前,小声道:“大王,可不敢放人……” 不怪这扈从提醒,盖因从前的阿保机对待漠北族民都是很宽容的,特别是经由一些汉人谋士建议,甚至可以说是到了心慈手软的地步。这也是这两个俘虏确认阿保机大王的身份后,反而松了一口气的原因。 他这个漠北王,在草原上很有威名,在普通族民里,更有往任大汗没有的仁德,还是甚得民心的。 就是各部的贵族与他有矛盾而已。 “杀了。” 不待扈从说完,阿保机便冷冷道:“留着,没有那么多粮食。” 扈从一愣。 但他没有多言,立即抽刀过去。旷野上,马上响起了两道不可置信的惨叫声。 耶律阿保机摩挲着断指,面色冷冷。 杀了五个漠北人,几个扈从也全然没什么反应,只是把尸体拖得远远的,而后眼见风雪愈大,便开始寻来木头,挖洞立桩,而后在平地里盖起一个简易的庇护所来。 阿保机不说话,三个扈从便也只是沉默,无所事事的擦着刀,调整着俘获来的弓箭,静静等待着。 直到天地尽皆白茫,分不清哪面是天,哪面是地,更分不清过了多久后,一扈从忽地从缓坡上冲下来。 “来了!” 耶律阿保机的双眸一闪,趋马登上缓坡。 视线里,风雪中有几道影子从北面而来。 太远,分不清有多少人,但不多,人数应与他们差不多,四五骑的样子。 待近了,便看清了他们的样子。 五条壮汉,矮壮敦实,一双罗圈腿,穿着很旧的袄,略有些不合身的样子,都没有甲,显得很穷。他们都戴着毡帽,帽顶积有雪,很有些风尘仆仆的感觉。 这些人的皮肤又黑又黄,看起来很木讷,却又处处透露着精悍的错觉,骑术也很好,坐骑还未停下,当先一人就已跃下,以一种偏漠北的语言,大声道:“阁下,可是漠北大可汗?” 他的口音很奇怪,像是极远处来的人。 耶律阿保机捋了捋大胡子,让自己更显得威严了些。 “本王是。” 那人听罢,取下了头顶的毡帽。帽子下,刮得精光去青的头皮显露了出来,俯视扫去,能看到他的整个头顶,只留有脑后两三处铜钱大小的发顶,发顶后的长发,编成了小辫垂下。 很像一缕缕金钱鼠尾。 “女真完颜部,恭迎大可汗。” (本章完) 第138章 阿姐 第138章 阿姐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河北这边塞之地,虽并无远东地区苦寒,但一番秋意也渐渐转寒,冷冷的晨风顺着帘子一股一股的钻进车厢中,让阿姐顿时精神一振,咕噜的一下,从与她差不多高的百宝囊上翻爬起身。 她揉着大大的吊眼,睡眼惺忪的掀开车厢侧边的小帘子,小脸就往外探。 “也?外头下雪嘞?” “笨,这是降霜了。” 后面,翘腿轻坐着的降臣翻阅着一卷书,不紧不慢道。 “咦?这么早?”阿姐眉毛皱起,也不应话,马上在她那个人高的双肩百宝囊内翻翻找找,大半个身子都陷进去了,只吊着两只虎头鞋蹬在外边。 自始至终,降臣好似早已习惯,眼睛都没抬一下,目光一直落在手中的书卷上,那是一本载了大唐凡三百年诗词的诗集,在她的身旁,还有厚厚一摞,很明显,大唐诗人留下来的词浩如烟海,不是一卷书就能记录得完的。 她在寻哪句词,才配得上她‘魁首’的身份,从渔阳一路过来,大半时间都费在这上面了。 那边,阿姐也终于寻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小腿在外扑腾了好几下,方才小脸红彤彤的重新爬出来,两个羊角辫也散了些,愈可爱了几分。 但她可不会管羊角辫乱没乱,高兴的举起手中物。 “找到咧!” 她吵得很,降臣便稍稍抬眸看了一下,却是一本已泛黄的小册子,上头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黄历’二字。 “……” 阿姐兴冲冲的对着小册子,一边掰着手指头,自言自语的嘀咕了半天:“万物毕成…毕入于戌,阳下入地…阴气始凝……” “咦,真是霜降了?这明明还在十月份嘛,额在蜀中,这会还是最好玩的时候咧,凉快的很,正是和侯娃娃去山上寻黑眼猫的好时候。哪里像这里,草都白了……” 降臣扶了扶额,提醒道:“那叫食铁兽,人家是熊,你是怎么把它当成猫的。” “就是猫嘛!”阿姐哼了一声,争锋相对道。 “嗯?”降臣瞪大了桃眼,颇有些威严受到侵犯的样子,气势很足,压的阿姐小脸一紧。 阿姐便不敢再面对她,背起百宝囊就往外走:“额不和你说了,额要去找女娃娃玩。” “等等。” 降臣素手探出,拽住了百宝囊,而后递去一根银针,“玩可以,替我看看漠北那小姑娘醒没有,估摸着时间,别忘了扎她一针。” “知、道、了。” 阿姐小脸鼓起,极不情愿的接过银针,也不需要外面的车夫停下,就兀自跳下了马车,小声嘀咕道:“自个不去?真是懒得很。” 但马上,她就双手抱胸缩在了一起,哆哆嗦嗦的。 “冷死额咧,这河北真不是人待得地儿……” 马车后面,还有一辆马车,前面有骑士在开路,后面也有百余骑随行护送,人人看着这個俏皮可爱的小女孩,都不禁想要心生逗弄,但又念到这小女孩未知的身份,又不太敢放肆。 上官云阙就伴在后面那马车的旁边,这会眼见阿姐哆哆嗦嗦的如逆流一般往后来,忙“哎呦”一声的下马,令左右的不良人停下,而后脸笑成了菊,迎了上去。 “小祖宗,大清早的,可莫要冻着了,来来来,披一件衣裳。” “你个娃娃心还好咧,到时候额让额弟捉一只黑眼猫送给你。”阿姐满意的点头,在降臣那里受得气霎时就在这里抵消了一大半,便大手一挥,豪爽赏赐。 上官云阙傻了傻眼:“黑眼猫?” “对,猫!” 阿姐郑重其事的点头。 但上官云阙马上又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大吃一惊道:“你还有弟弟?” “额当然有弟。” “不对吧……”上官云阙的心里泛起了嘀咕,他当日在渔阳,是揣着好奇心询问过萧砚,想要搞清楚这小女孩到底与萧砚是什么关系,当时后者只是笑而不语,也并无反驳他所猜的‘女儿’一说,当即就让上官对待阿姐更加慎重了。 特别是降臣又与萧砚的关系不清不白,举止间尤显暧昧的样子,不得不让上官云阙怀疑,难不成资料上‘天暗星萧砚,虚岁十八’的信息是假的? 或者就是,这传闻中的尸祖降臣育有一女,让堂堂的天暗星甘心当了后爹? 现在又听阿姐说什么有弟弟,便愈加好奇了起来,小声打探道:“你弟,亲生的?” “那还能有假?” 阿姐怕他不信,将挂在百宝囊旁边的唢呐取下来,“额吹唢呐,额弟敲铜锣,这不是天生的姐弟嘛。” 上官云阙挠了挠后脑勺,有些摸不着头脑,似有一缕灵光乍现,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似乎隐隐约约想到了这阿姐与她所谓‘弟弟’的身份,但就差那么一份关键的信息,不然还是糊里糊涂的,遂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弟,多少岁了?” “你真是笨呐!额弟,当然比额小,这还用问?”阿姐大喜,用降臣说她‘笨’的口吻骂出声,而后学着降臣看她的眼神,看上官仿佛是在看智障。 上官云阙大囧,咳嗽了声,用手指比了比:“那长什么样子,有多高,除了会敲铜锣,总还有其他特征吧?这我总能问吧?” “额弟……” 不料,阿姐突然就一怔,继而眼睛放亮,双手捧在脸颊边,小脸憧憬道:“他身高七尺、俊俏的很,要不是他是额弟……嘿嘿……” 上官云阙满头黑线,但下意识就想到了萧砚那张很有英气却不缺俊俏的脸,心下一惊:“还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吗?” “他没有头发!” “等等,他到底几岁,没有头发还能俊……” “俊俏的很!”阿姐打断他,下巴上扬,一拂被百宝囊压住的衣摆,虽没拂动,却是气势极高,“额弟一身白衣、长发飘飘,就是看起来病怏怏的,唉。” “小祖宗,伱真是把我说糊涂了,不是才说没有头发吗?”上官云阙已经有些后悔发问了,说了半天,他自己脑子里的线索都被搞乱了,原本那一抹灵光都好像全变成了问号。 “有头发!”阿姐笃定道。 “……” 上官云阙石化在了原地。 两边侯着的不良人纷纷大笑,他们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童言无忌,自家的孩子也是一般,想到哪说哪,只感觉天巧星似被戏弄了似的,分外好笑。 “笑什么笑!”上官云阙生气的一捏兰指,声音都变得愈加像女人了些,“给我憋着!” 说罢,他又看像阿姐,不死心道:“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几个弟弟?” 阿姐眉毛皱起,似是有些不满:“一个啊,就是长得丑,与额一点也不像,凶巴巴的。” 上官云阙放弃了挣扎,取出一个小马扎,放在了马车旁。 “小祖宗,上车吧,咱们不耽误时间了。” “对对对,找女娃娃。” 阿姐披着衣裳,重新哆哆嗦嗦起来,小短腿踩着马扎,登上了马车:“冷死额咧……” “……” 上官云阙感觉自己的大恼受到了冲击,变得有些晕乎乎的,却已然坚信,这小女孩与萧砚必定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天暗星那脑子,总不会生一个没救了的小姑娘吧? 他恼怒的看向众人:“看什么看,还不快快动身!”一时间,便响起了无数笑声,队伍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女娃娃,额又来找你玩嘞。” 阿姐钻进车厢,却还是哆哆嗦嗦的,直往里挤。 车厢里,姬如雪正带着淡淡的、恬静的笑意,浏览着一面书有字的信纸。从阿姐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这信纸上的墨字浸透纸背,很有力量感。 她方才就已听见阿姐在外面的奇怪对话,也未放在心上。 自从她月前到渔阳,阿姐就与她一见如故,终日缠着她玩。阿姐还不时摆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什么她有一个好朋友‘小红’,又能飞、又体贴,与她玩的最好。 姬如雪自然是不信的,天底下还没有人能够真正实现‘飞’,就算是大天位那般内力雄厚的人物,也仅能凭借轻功凌空一段距离。 不过萧砚已与她说过,这阿姐实则是四大尸祖之一的萤勾,现在这般不过是练功走火入魔分裂出了一个人格,权且当成女童来看就行,所以只当阿姐是童言无忌,有些夸口这好朋友‘小红’的能力了。 “咦?你在笑什么?” 阿姐歪了歪脑袋,背着庞大的百宝囊,甫一进来,就挤着姬如雪坐下。 “没什么。”后者抿了抿嘴,把信纸叠好,准备放进怀中。却不料,阿姐的小手突然扑腾而来,一把抢了去。 姬如雪自然是抢得赢的,但很怕将这信纸撕碎了,便索性松了手。 “嘿嘿。” 奸计得逞,阿姐贱兮兮的发笑,背过身拆开信纸,而后对着字迹念出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咦?一首词,有什么好笑的?” 她懒得再看,随手扔给姬如雪,趋步过去,瞅着车厢更里,双手置于腹前、闭眼静躺着的耶律质舞。 姬如雪自不恼,却很怜惜的将信纸叠好,舒了一口气,揣进怀里。 这是萧砚当时在洛阳,亲手写给她的。 阿姐看过两眼耶律质舞,便不再管,折身过来,一把抱住了姬如雪的腰,哆哆嗦嗦道:“女娃娃,冻死额咧……” 说罢,她又才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就从软靠上跳下去,在那百宝囊内翻翻找找:“这么冷的天,阿姐就该吃一碗,热腾腾的荞麦面。” 姬如雪并不奇怪,她早已见识过阿姐从这里面掏出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会只是淡笑,伸手在一旁的小壶里摸了摸,取出一个鸡蛋。 “既然要吃面,喏,知你要来寻我,留给你的,配着一起吃。” “鸡蛋?”阿姐从百宝囊内爬出来,两眼放光,“今天又有鸡蛋吃?” “有人给我说,小孩子多吃鸡蛋,长身体。” 阿姐两口一个鸡蛋,将脸颊撑的鼓鼓的,含糊不清道:“泥天天吃…泥也想长身体吗…” 姬如雪的耳尖略红,瞥了眼自己实则已有规模的胸脯,不答话。 见她不答,阿姐也不计较,又吃了一碗荞麦面,满足的拍着圆肚,凑在姬如雪身边,脸颊使劲在她胳膊上蹭:“女娃娃,你对额真好……” 少女弯了弯眸,清冷的脸上显出一抹暖意。 “不如,你与额一起回蜀中吧?”阿姐突然正起身,郑重其事道:“额把小红介绍给你,额还有钱,天天请你吃流水席、是上等酒席哦!” “不行,恁老妖婆说不定要阻拦额,咱们要偷偷溜走,不能被她注意到……” 听着她在这自言自语,姬如雪只是笑,静静听着。 阿姐在姬如雪的车厢里说了一路,早就忘了降臣吩咐她的事,说到最后,甚而径直在车厢里蜷缩着,睡了过去,还是姬如雪给她盖的毛毯。 …… 于是一路无话,队伍向西又行了半日。 渐渐的,周围遂开始嘈杂起来,骨碌碌在街上碾过的车轮声、挑担叫卖冬菜的市声,还有不时响起的难民乞讨声,混杂在一处,飘进了车厢里。 幽州,到了。 “哎呦,紧赶慢赶,终于到了,险些又要多等一日。”上官云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而后便是嘈杂的吆喝声,似有人在迎接。 马车里,姬如雪脸色冷静,背抵在木制的车厢上,只是抿嘴不语。 于她身前,耶律质舞的赤红双瞳不断闪着金光,单手扼住姬如雪的咽喉,同样不出声。 耶律质舞尚还有些虚弱,皮肤本就白净,这会那张英气的脸颊上更是惨白,但一只手仍很是有力,完全能够一击碾碎姬如雪的咽喉。 两人的实力差距,岂止是江河比之大海,就算耶律质舞没有了内力,单凭诡异至极的通灵之术,就可碾压姬如雪,让后者全无反抗之力。 片刻后,耶律质舞才吐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句话:“这里,是何处?” “幽州。” “吾没见过你……那位南人统帅,在何处?” 这一回,姬如雪不说话了。 耶律质舞愣了愣,而后手掌加重了力气:“吾不想杀你。” 前者紊乱的呼着气息,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 在两人身旁,阿姐发出一声梦呓,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耶律质舞用余光瞥着她,稍有些忌惮,但一时却有些焦急,顾不得许多。 这个中原少女,怎的不肯受威胁啊? 她正有些失措,帘子忽地被人一把掀开,一抹亮光晃了进来。 “奥姑!” 一道极为严厉的叱声,霎时响起。 耶律质舞望着外面,呆了一呆。 那个与她缠斗的南人统帅,这会身着一件圆领红袍,负手而立,脸上是凌厉的冷意。于他身前,述里朵一身漠北戎服,分外肃色,美目死死的凝视过来。 “母、王后……” “退下!” 耶律质舞迷茫了下,松开了手掌,很听话的赤足而退。 述里朵见状,忽觉身后如芒在背的视线消失,终于松了一口气。 (本章完) 第139章 东窗事发 第139章 东窗事发 听得喝斥,耶律质舞有些失措,赤足倒退了去。 也不知她是因为那一声喝斥,还是惊诧述里朵亦在幽州,反而就是如受惊的小鹿一般,退到了车厢最里,目光四下扫视,似在寻找她那副古朴的萨满面具。 但又过了一会,她才倏的记起,那面具在渔阳,就被打碎了,不知下落,便低下了头,完全不敢与车厢外的述里朵对视,盖因后者的目光实在是太有压迫感了,分外摄人。 述里朵却是不动神色的上前,笑着伸出手:“姬姑娘可有伤到哪里?本后料想,此事应为误会,奥姑或不知内情,让姬姑娘受惊了,本后代她赔礼谢罪,如何?” 王后很舍得下脸,完全不觉此举会堕了她的身份。 相反,她很清楚,此次误会可大可小,全凭萧砚如何发作而已,可若去向萧某人打圆场,反而才是落了下成,说不得还会伤了大家的和气。不如就借此安抚姬如雪这个当事人,避轻就重,稳住这少女,比和萧砚说多少废话都管用。 姬如雪瞥了眼马车外的萧砚,摇了摇头,避开王后的手:“在下无碍,王后不必担心。” 她并不是什么睚眦必报的人,更不想因为这种不必要的事破坏了两家联盟的气氛,且她方才瞥了萧砚,后者也并没有给她递那种借题发挥的眼色,遂只是道:“大萨满不知其中缘由,心生误会在所难免,在下都能理解,王后勿忧。” 说罢,她折身抱起还在呼呼大睡的阿姐,轻轻跳下马车。 一旁,一直插不上话,却是满脸冷汗、后怕不已的上官云阙急忙上前,接过阿姐,小声嘀咕道:“还好你没事,你是没看见,方才你们久未下马车,萧郎那脸阴沉的哟,真是吓死人了……” 姬如雪抿了抿嘴,她刚才那么短短的片刻间,实则也有些怕,却是什么也没想,而是怕她没有机会把‘明月几时有’这首词亲口唱给萧砚听。 生死一念间,多余的什么想法都来不及想。 “姬姑娘通情达理,倒是本后狭隘了。”那边,述里朵笑了笑,而后美目看向萧砚:“姬姑娘等人跋涉而来,料想萧将军也有安排,本后就不多叨扰了,待明日,本后定当遣使赔礼,以慰……” “小事尔,王后言重。” 萧砚抬手打断,道:“本将说话算话,大萨满而今安然送还,误会既已解除,王后这会便一并领回去吧。” 述里朵眯眼一笑,也不多言,一拂袍裙,驾马折身而去。 世里奇香持了一件大萨满的法袍,披在尚有些虚弱的耶律质舞身上,又取出一面具,掩住了后者稍显苍白的英气脸颊,而后令随从牵马过来。 耶律质舞原本只着一件素衫,这法袍倒遮住了那曼妙的身姿,这会骑在马背上,虽重新戴了面具,但似是还能看到她迷茫的表情。 现在,世里奇香心下暗恼,却也无法多加放肆,遂只能急慌慌的要去追上述里朵。 “等等。” 耶律质舞突然一勒缰绳,而后转头望向远处那道红袍人影,清灵声音里杂着出尘之感。 “萧砚!” 正完全不顾众人想法,也不顾姬如雪羞怯,握着她柔荑的萧砚应声回头,蹙眉望去。 耶律质舞呆了一下,似是有些忘记了想说什么,几息后,才恼怒道:“你胜之不武!” 她声音很大,像是要把两个月来积攒的情绪一下子宣泄出来,让一众不良人都霎时警惕的看着她,唯恐这位漠北“女武神”突然暴起。 但萧砚理也不理她,也未去在意她如何知晓的自己名字,拉着姬如雪略显冰凉的手就往府邸进去。 前者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那红袍人影被一众人簇拥着消失在了视线里,便再次呆呆一愣。 她错愕的看着世里奇香,“他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后者哑然了下,低声道:“奥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去再细谈……” —————— 阿姐是被捏着鼻子疼醒的,正不满的哼哼着,一睁眼,眼见降臣那张带有寒霜的狐媚瓜子脸,霎时惊的向后一缩。 这一缩,却是让她一下子撞在了床架子上,又是疼的捂着脑袋,小脸一垮、嘴角一撇,就有了哭唧唧的模样。 “不许哭!”降臣伸出素手一指。 阿姐一撇嘴,捏着小拳头,红了眼睛,大声道:“不哭就不哭!” “我问你,是不是忘记给那漠北小姑娘扎针了?” “谁忘了?额明明……” 阿姐初还理直气壮,说了一句,就倏然一惊,眼神飘忽不定,不敢去看降臣冷冷的样子。而后,才委屈巴巴的道:“额说忘了嘛,实在是鸡蛋太好吃嘞,香喷喷的,额吃饱了就犯困,一犯困就……” “打住。” 降臣却是舒了一口气,“是你忘记扎针就行,若不然,都要怀疑是我的法子出了问题。” “不过没扎针而已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哼,本姑娘一世英名,就这般毁在了你的手中。”不料,降臣一听这嘀咕,反而再次挂起了寒霜:“本姑娘就不该贪这一回懒!” “你在说些什么东西,额都听不懂。” 降臣瓜子脸一沉,恐吓道:“因为伱忘记扎针,那漠北小姑娘苏醒,险些重伤了姬如雪。现在,我可是没脸在这里待下去了,你自个回蜀中吧。” “!” 阿姐小脸一紧,瞬间跳下了架子床,一边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鼻涕,一边哇哇的向外跑。 马上,外头就传来了侍女的惊呼声,而后,阿姐就被领着去见姬如雪了。 “哼哼。” 降臣拍拍手,盈然坐在厢房里,她刚才确实是尴尬至极,盖因她在渔阳向萧砚打了包票,言耶律质舞落在她手里,半点问题都不会有,这人都送到眼前了,还能出岔子,真是丢死人了。 不过说起来,这也是她咎由自取,也着实怨不得阿姐。也好在没有出什么大的意外,不然说不得就要变得棘手了,萧砚这一个百年难遇的‘道侣’,她可不愿撒手。 没过许久,萧砚就臭着一张脸寻了过来。 “嘤嘤嘤,姐姐知错了……” 他甫一进来,降臣就好似早知他要来一般,立马飞扑过去,搂住了他的胳膊,可怜兮兮的抢先出声。她眨着桃眼,狐媚子脸上露出了无辜的小表情来,分外的楚楚可怜。 萧砚先是宕机,而后想要抽出手臂:“尸祖这是做甚?” 降臣却是死死的搂着,仰着狐媚子脸明知故问道:“你难道不是来寻本姑娘的麻烦么?” “哦?” 萧砚面色平静,不动神色道:“那尸祖想怎么弥补过错?”后者瞪大了桃眼。 而后,她一把松开了手,不可置信道:“好你個姓萧的,竟真是为了寻我麻烦特意来的?” 萧砚蹙了蹙眉,随口应声:“你自己说的,知错总要弥补吧?事虽未出什么意外,但总归是尸祖的承诺没做到……” “好好好,姓萧的,本姑娘为你做了这么多,比不得你这小情人受一次惊吓是吧?”降臣咬牙切齿,提起药箱就要向外去:“本姑娘走!从此以后你我老死不相往来!” 她毅然决然,气势汹汹,竟是头也不回。 萧砚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若非尸祖哄骗阿姐去寻雪儿,我何至于过来?阿姐吵着闹着要看看雪儿哪里伤了,将我赶了出来,我岂不知是尸祖要见我?” 降臣的步子一顿,而后顺手将药箱放下,左顾而言它:“是吗?我却不知阿姐去寻姬姑娘了。” 前者再次臭脸。 “好了好了,与姐姐私会一面,又不是要吃了你,还不情不愿的?” 降臣哼哼道:“摆着这副臭脸,谁想见你?我就长话短说了,这两个月,姐姐我为了你的事,可是想尽了法子,终于是寻到了好办法,可以让你一劳永逸。” 说罢,她便瞥着萧砚的脸,柳眉上挑。 后者正色起来,立马上前,伺候降臣坐了回去,而后捏着她的香肩,好言道:“方才,是萧某不识抬举,还望尸祖大人有大量,莫要与萧某一般见识。” “叫姐姐。”降臣继续哼哼。 萧砚动作一顿,继而马上坦然道:“好姐姐……” “这才像话嘛,方才那事揭过不提,确实是本姑娘疏忽了,本姑娘认。但你可不能无视本姑娘为你做的事,姓萧的,你可别忘了,在渔阳咱俩说过的话。能助你实现所有野心的,这天下的女子,唯有我!” 降臣立起了身,她并不需要萧砚伺候,人家现在一身红袍,掌控千军万马的实权人物,她可不想因此让萧砚觉得,她是存心想折他威风。 不过萧砚显然没这么想,正色道:“尸祖为萧某尽心尽力,萧某定也不负尸祖。” 降臣颦了颦眉,但也懒得纠正这称呼,便道:“法子嘛,很简单,还是在那漠北小姑娘的身上,她修的是正统萨满教的功法,与那多阔霍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你不想换她的血,但可以让她助你破除这‘出马’的危害。 不然届时你杀心祸害神智,很大可能是走火入魔而死、说不得也会冒出一个‘阿兄’出来……” 她说着,折身在那一堆书卷里翻翻找找,很快就取出一面写有娟秀字迹的小册子:“这是本姑娘在渔阳,通过研究她写出的一份内功,你先练一练,看看有没有出入。” 萧砚顿时惊为天人。 这练武一途,向来分为‘外功’与‘内功’。 前者不必多言,主要是搭配招式,专练刚劲,将自己的实力最大可能的施展出去,或可能稍有点感悟,都能融合自己的理解,创出个一招半式来,但制人则有余,却自卫则不足,下限很高,但上限却也很低。 内功则不同,行气入膜,以充实全体,虽不足以制人,但练至炉火纯青之境,非但刀劈剑刺不能损伤其毫发,且等闲之辈连近身都做不到,也就是俗称的‘罡气护体’,可谓是极大拔高了自身的上限,甚而是没有上限。 降臣钻研‘九幽玄天神功’自不提,这邪功或可能是她数十年的心血,但这随手掏出来的内功心法,真的就能三言两语的创一门出来? 但萧砚也并不怀疑,随手将之揣进怀中,抱了抱拳:“尸祖厚礼,萧某必铭记于心,” 降臣抱着胸,狐媚子脸上扬,哼了一声:“空口无凭,多说无益。” 萧砚一时不得已,眼睛一瞥,看见了堆在那边的书卷,立即计上心头。 他大步过去,也不须研磨,抬手抽出一面宣纸。 而后当着降臣的面,以指作笔,指尖煞气滚滚缭绕而出,在纸上形成金戈铁马的字迹。 “媚甲天下之媚—— “天生丽质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 “嗯?” 降臣瞥了一眼萧砚,脸蛋上霎时有些淡淡的酡红发烫,愈显得魅人,桃眼水汪汪的瞪着他:“你真是这般想的?” “字字属实。”萧砚伸指立誓,义正言辞。 “果然还得是萧郎。” 降臣顿时喜笑颜开,搂着萧砚的脖子,嫣红小嘴在他脸上乱亲一通,“来,好好奖赏你一番。” 后者脸上一阵尴尬,“尸祖,打住、打住。” 降臣却是不松手,反而倾身过去,附耳在萧砚脸颊边,轻声道:“姓萧的,姐姐现在有点喜欢你了,怎么办?” 她略仰着脸,吐气如兰,倚着萧砚全身都软软的,淡淡的桃香沁于鼻间,桃眼更是温柔似水、蕴藏着莫名的情意,特别是这红唇轻启,贝齿轻咬着下唇,令后者几是差点把持不住。 但他还是马上止住了想要吻下去的冲动,恍如正人君子道:“尸祖莫要因为一时意动,被扰乱了思绪。” “怎么,怕你的小情人伤心?” 降臣眨了眨眼:“姐姐不争的,叫她一起也无妨。” 萧砚有些肃色,“尸祖……” 但倏然,降臣的脸色一变,桃眼警惕的虚掩,咬牙道:“姓萧的,这是怎么回事!” 前者也霎时一惊。 因降臣已用涂有蔻丹的指甲勾下他的前颈领口,有几抹淡淡的吻痕便显了出来。 “郎君,晚膳已备好了。” 这时,外间突然响起了唤声。 萧砚大喜,大步向外:“肚子都饿了……” 后面,降臣银牙紧咬,她掐指一算,就已算到了是谁夺走了萧砚那积蓄大半年的精力。 那可是她眼馋了大半年的! “述里朵? “好、好得很!” (本章完) 第140章 顺心 第140章 顺心 夜慕深沉,府邸内外都燃着灯火。 一大家子正在用晚膳。 确实是很大一家子,前面的大院子已是坐满了的,全是这些时日一直在忙碌奔走的不良人,由上官云阙与付暗代萧砚作陪。 后者也斟酒出去饮了几杯,几番简单的话语,便将气氛烘托了起来,一众不良人难得的放松下来,都开始猛灌上官云阙与付暗二人,就是萧砚,也沾了一身酒气,才得以转回去。 但甫一入后院厅上,气氛就变得安静起来了。 姬如雪坐的很规矩,很明显,萧砚没回来,她是不想动筷子的。这会后者进来后,她便瞥了他一眼,脸颊在灯火下有些泛红,而后莫名的一笑,偏了偏头,让阴影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掩去了那抹笑意。 方才萧砚正在房中搂着她说悄悄话,还未怎么说,阿姐就冒冒失失的闯进来,当时萧砚无奈离去的样子,她可是印象深刻,毕竟鲜少看见萧砚吃瘪的样子。 至于那个冒失鬼阿姐,这会正操着木筷大吃特吃,一手拎了根鸡腿,大快朵颐的样子,确实是极让人很有食欲。不是玩笑话,阿姐对待美食,似乎别有一种态度,那是一种带着圣神任务似的吃法,仿佛是在开吃播。 至于降臣,这会只是在慢条斯理的修着指甲,抬眸看了下萧砚,而后持着筷子,不轻不重的敲在阿姐头顶。 “能不能守点规矩,没有一个淑女的样子。” “额又不是淑女……”阿姐脸颊鼓鼓的,擦了擦嘴角的油光,却是也才抬头看见萧砚,便像主人似的招待他道:“甭客气,快快入席,额们就等你咧。” 若非是她手中持着已啃了大半的鸡腿,几人真就信了。 萧砚不在意的一笑,而后看向侯在旁边的侍女:“菜品若上完了,诸位且就下去一同用餐吧,大家这些时日伺候我都幸苦了,今日就不要等到多晚再用饭了。我让管事单独设了一桌,快些去,菜莫凉了。” 这些节度使府送来的侍女很懂规矩,心知他是想要单独腾出空间,便齐齐行礼道:“郎君请慢用……” 这下子,厅内就更静了。 萧砚坦然的持杯而起,笑道:“今日,萧某为……三位姑娘接风洗尘,还望莫嫌招待不周才是。” “贫嘴。”降臣白了他一眼。 姬如雪却是轻笑,同样举杯,难得的主动应声:“谢萧郎款待。” “唔……额也蟹萧郎宽、带……”阿姐打了个饱嗝,含糊不清道。 她们一少女一女孩挨着坐的,这般看起来一唱一和的,萧砚也笑着与她们对饮,竟真像是一家子似的。 降臣愣了下,不在意的撇头,兀自举杯饮下酒水,却是莫名的感到了十分不快。萧砚对待姬如雪那小姑娘,是很明显有一股旁人不能有的情愫的,她完全能感受到。 于是她心下哼了一声,这算个什么事,自己还能嫉妒这一個小姑娘不成? 拜托,想她堂堂尸祖,鬼医圣手一般的人物,怎会掉入这种凡人才有的情绪里?她逗弄那小子,也不过只是玩玩而已,萧砚就是一个与自己绝配的‘鼎炉’,仅此而已。 对,仅此而已! ‘媚甲’降臣,如是想到。 那边,姬如雪轻声道:“在渔阳的上万漠北俘虏,这两月死伤了近千人,田道成皆是按照你的吩咐,让他们重新筑城、开荒、挖矿、疏通水利,人数损耗的很厉害,但总体上来说,还压得住。他们没有底气反抗留驻的卢龙军。” 说罢,她沉吟了下,又补充道:“且据我观察,那田道成应是对你比较忠心的,你留下的吩咐他都是一丝不苟的执行下去,没有什么差池。但我没什么经验,恐怕还需你亲自去看一下……” “无妨,我相信你的判断。”萧砚道。 降臣本还没什么,听得这句话,反而有些不悦起来,不着痕迹的剜了一下萧砚。 但后者很明显没看见这一眼,或者说,他是在刻意避开降臣的视线,似是有些心虚、不自然。很显然,被撞破了与王后的事,萧砚还是有些头疼的。 他总不能说,睡王后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吧? 更不能说,没办法,那龙袍的诱惑力太大了,实在没忍住云云。若真是这样,他毫不怀疑降臣会马上去搞一件龙袍来,玩一次别有样的剧情诱惑。 对于降臣这位极有侵略性的御姐,萧砚多多少少还是觉得有些棘手的,不能过于苛责,人家确实帮了他不少,没道理就凭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就打发了,更不能‘打一炮’就不管了。 他有时候的底线很低,但多数情况下,还是会讲原则的。 合作是相对性的,而不是竭泽而渔,降臣让他舒服,他也不能让这位御姐感到不满意,起码在两人还有利益纠葛之前,不能做一个翻脸不认人的‘负心人’。 届时走火入魔了,可没有一位愿意跋涉千里的御姐来救他。 见萧砚避着自己的视线,偶尔关照她一下后,多数还是在与姬如雪在那谈笑言欢,降臣不由咬牙大酸,都想起身恨恨离去了,但忽地魅惑眼睛一眨,嘴角显出一抹促狭的笑意来。 “妙成天来信,第一批售入淮南吴国的战马,已经由曹州中转南下,买家是吴国东面诸道行营副都统,朱瑾。这一批共有战马四百匹、驮马等三百匹,朱瑾愿用一船粮食、两千余匹布帛交付,他还表示溢价无所谓,但求两家的生意能做得长远……” “淮南这般富?”萧砚惊了一惊。 姬如雪摇了摇头:“信上是这般说的,应是没有假。” 萧砚沉吟了下,朱瑾其人,在这个时代可谓是如雷贯耳了。其还有一堂兄名朱瑄,早年时,他们兄弟二人据山东,和朱温可谓是拜把子的关系,三人既是同乡又是同姓,在共拒黄巢余孽的那段日子里,三人好的像是同穿一条裤子。 但好日子没过多久,朱温灭了黄巢余孽后,马上抽刀对向了往日兄弟,用近十年的时间吞并了山东,还斩了朱瑄,朱瑾痛失其兄,却只能南下投奔吴国,但这些年一直都是对朱温恨之入骨,几乎是连年北伐,是大梁的心腹大患之一。 萧砚有不良人与幻音坊两家的情报,自然是对朱瑾了如指掌,其现任淮南吴国的三把手,确实有底气、有实力把这一生意做长久…… “既如此,后面你替我回一封……”说到正经事,萧砚马上来了兴致,但声音还未完全落下,忽地就是一顿。 姬如雪见他脸都僵了,便霎时一惊,关切问道:“怎么了?” “无事,我突然想到今日明明是为你们接风洗尘的,怎老是在说这些琐事……饭后再谈,届时我亲笔写一封信,托妙成天代我送给朱瑾。”萧砚坦然一笑,安慰道。 “好。” 少女体谅的点点头,还不忘替阿姐夹菜。 萧砚见她偏转过去,脸色便是略变,眸中杂着凶意,恼怒的看向一旁的降臣, 后者却是歪了歪头,嘴角咬着筷子,向他眨了眨半边桃眼,脸上尽是促狭之色。 桌下,一只裸出的玉足,勾住了萧砚的小腿,进而在萧砚恼怒的神色中,突然向上游离,到了关键之处。 马上,就已有了反应。 降臣咬了咬木筷尖端,得意一笑。 萧砚很凶的看着她,眸中的烛光不断闪动,稍有些吓人。 御姐却好似吃准了他不敢轻举妄动,下巴略抬,显出了白净的玉颈,恰似一只高傲的天鹅。但她可不想让这无视她的小子太过舒服,撩动起来后,狡黠一眨眼,就欲向下游离。 倏然,一张略显粗糙的大手,猛地握住了她细腻的脚踝。 “!” 降臣没想到这厮竟真敢动手,险些没被惊出轻咛,而后脸色一变,急忙夹了菜到自己饭碗里,埋头开吃。桌下,她不断扯动着自己的玉足,却任凭如何使力,那大手都一如既往的有力,动也不动。 萧砚不动神色,他本意是想好好吓一吓这御姐的,让她见好就收的。但他这会,却颇有些不想见好就收了,指端传来的圆润触感真是分外舒服,这玉足握在手里,又小巧又娇嫩,向下的小腿也极为匀称修长,很是值得好好把玩。 不断的痒感与怪异感传来,降臣脸颊红的似要滴血,埋着头,死死看着碗里的菜,似要把这个碗用眼睛看穿。 那边,姬如雪忽觉气氛突然诡异起来,长眉颦起,看了眼对面的降臣,再看了眼波澜不惊、一脸坦然的萧砚,心下一惊。 她霎时察觉到,萧砚这场晚膳上,好像只顾着与她在交谈了。她方才也陷入一种莫名的氛围感中,一时竟忘了此事,便急忙向萧砚使着眼色:伱是不是过于疏忽尸祖了? 萧砚挑了挑眉,示意到:何出此言? 姬如雪咬了咬唇,只觉错在自己,她可明白降臣对萧砚的帮助有多大,起码对他的作用远高于她姬如雪,这会岂能因此让他们心生间隙? 于是,她便斟了满满一杯酒,持杯而起:“尸祖……” “嗯?” 降臣恍然的抬头,脸上还有酡红之色。 姬如雪有些惊诧,但一念到降臣方才独自饮了好几杯酒水,遂只当尸祖不善饮酒,便很正色的双手持杯,歉意道:“昔日在洛阳,尸祖挽在下的性命于危难间,当时在下初出江湖,未曾有机会当面对尸祖表以谢意,今日想来,甚是惭愧……” 少女很明显成长了许多,她曾经与萧砚在曹州初遇时,对谁基本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更谈不上什么人情世故了,当时能对萧砚展以笑意都是极少,甚而是有些自卑,卑于她的身份。 她向来好似都是一个人、孤身一人,独处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想与他人亲近。 但现在,她却已能落落大方,不论是对述里朵那种自带威势的上位者,还是对降臣这种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都能够侃侃而谈,不落下风。 降臣难得落了下风,声音结结巴巴的,脸上有些不自然,同时暗暗咬牙,不着痕迹的瞪着萧砚,桃眼里似能冒出火来。 萧砚适时的松开了手。 御姐便才能慌忙的干咳一声,匆匆结束对话:“以后,还望能与雪儿妹妹互相关照。” 待说完,她才再次懊恼,她与姬如雪有个什么互相关照的? 真是被这姓萧的弄得昏了头! 少女却是很高兴,长舒一口气,似是了解了一个心结,清冷的脸颊便瞥了下萧砚,稍稍露出了一些少女该有的娇憨之色,杏眼里带笑,似是在问:怎么样? 萧砚笑着沉吟了下,才提杯起身,大笑着朗声道: “今日,一醉方休!” 外院,一众不良人嘈杂的笑声传进来。 “一醉方休!” 阿姐正吭哧吭哧的拍着圆肚,有些撑不下了,也应声提起一杯酒。 “喝!” 须臾,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就砸在了桌子上。 —————— 夜深,萧砚特意遣了负责值守故未大醉的不良人,把一众醉鬼搀扶回各自下榻处,方才在上官云阙不舍的醉话里,满身酒气的回去。 后面,还有上官云阙隐隐的呼声传过来。 “萧郎,我、我对你的忠贞之心,天地可鉴……呕…” 喝大了。 不知为何,萧砚今日也很高兴,一直以来的约束感今日松动了许多,难得有如此快活。说起来,他甚而已记不起上一次这般快活的心情,是在何时了。 上一世?还是上上世? 总之,许久都未有这种心境了,无忧无虑,唯有一醉方休。 他独自坐在阶前,看着这临近冬日的残月渐被薄云遮掩,一股一股的寒风卷来,吹散了他的酒意。 一时间,萧砚便想清了他今日这般放松的倚仗了。 如今,他有权力、有实力,整个河北大地没有一人能够压在他头上,何不顺心?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这天下,有太多人、太多事,都能够让他不顺心。 权柄。 可不仅限于河北。 …… “想什么呢。” 身后传来熟悉的清香,姬如雪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了萧砚身侧。 后者回头,很明显被惊艳了下。 少女有些羞怯,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好,遂只是不自然的低语出声:“我见有热水,就沐了浴……” 说着,她瞥着萧砚的神情,愈发羞涩,却并不反感,羞意浮于耳尖。 但许久,萧砚才起身,掖了掖她的衣领。 “天色太凉了,早些回屋吧。” 说罢,他也不顾她的错愕,就揽着姬如雪回了厢房,而后独身走了出去。 少女这次难得有些生气,看着他的背影,很是不满的低语。 “过了年,我就十六了……” —————— ‘吱呀’一声,月光映进了室内。 榻上,降臣冷笑一声。 “你不是很能吗?出去,本姑娘不想理你。” “尸祖,得罪了。” “唔……混蛋!” (本章完) 第141章 大清洗 第141章 大清洗 “姓萧的,你敢!” 置有浅灰帐幔的架子床下方,整齐放着一双木屐,屐两边还有淡淡水渍,很明显其主人是沐浴过的,还有一双男子布靴,散乱的丢在一旁,分外不雅。 木屐的主人,这会也颇有些散乱,她狐媚子的脸庞上生有细汗,精致的面容似如一千年成型的狐妖,天生就有一股诱人勃发的魅惑感。 这会,降臣一对漂亮的桃眼愠怒瞪起,恰似柳叶的细眉不可置信的颦着,尤显挣扎的回头,桃美眸中带着三分冷意,咬牙道:“不要脸!松手!” 很明显,方才架子床上的一番争斗,狐妖是落了下风,此时已被降妖的义士压制住了,整个人都已是趴在了榻上,两条白嫩的藕臂也被向后反擒住,全然挣脱不得。这会只能徒劳的喘着气,回转过来的狐媚子脸上尽是怒气冲冲。 萧砚亦是气喘吁吁,却只是坐在她的小翘臀上动也不动,降臣的力气并不比他小,此番能得胜压制住她,还是因有攻其不备、而后取巧的原因所在。 “不要脸的小贼,快起开!”降臣的脸蛋上生着细汗,咬着牙,用标准的御姐音恼羞成怒道:“别逼本姑娘动真格!” 但话音才落的瞬间,她的背脊突然绷直,整个美背的弧形都贴合在了淡粉色的宽松睡裙上,脑袋也突的抵在了脸下的被褥间,羞恼的声音里夹了一丝慌乱。 “别摸我的脚……” 萧砚默不作声,一手擒住降臣的两条藕臂,一手探向身后,捉住了一只不断摆动的玉足,顺着光滑的脚踝,一路把玩到玉润的足趾,轻轻摩挲。 “唔……”降臣不受控制的喘着鼻息,只是一个劲的将脸埋在被褥里,却是不再回头怒视萧砚了。 萧砚却突然伏低身形,沉甸甸的男子体魄便压在了这美得似是狐妖的美背上,继而嘴中带着热息,吐在她的耳垂上:“尸祖的弱点,我好像寻到了……” “不要脸的小贼!”降臣的语气又凶又狠,这会却偏偏头也不敢抬,咬牙的声音从被褥里闷闷的传出来,竟莫名有些娇弱。 偏偏恰在这一句话后,一道不受控制的轻咛又从她的牙关里溢出,霎时,降臣的脸颊连同耳垂、玉颈,都绯红的似要滴血。 她顿时羞耻的要死,两只玉足在空气里不断恼羞成怒的摆动,“你个萧贼!不要脸、无耻…你最好别让我起来……” 至于被她不断唾骂的萧贼,这会只是了然一笑。 傍晚在厅上用膳的时候,他就已察觉到,降臣这双被她保养的晶莹剔透的玉足,似是她的敏感处。当时在洛阳初夜,他还未曾发觉,若非是今日降臣在桌下的小动作,他可能也不会猜到。 果然,确实好玩又好用,一招制服狐妖。 但他也不会过多的让降臣感到难堪,两人纵使是有利益牵连,但萧砚对她多也有一份感激在心。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他无法想象,恼羞成怒到极致的降臣为了报复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会,眼见降臣的身子已软成了一滩水,头也不抬的埋首于被褥里,他便笑着凑在她脸颊边道:“尸祖、好姐姐?” “滚。” 狐妖似已没脸见人了。 萧砚却是不住的淡笑,也不继续玩降臣敏感的玉足了,松开她的藕臂,进而用胳膊揽着她的美背,将柔软的娇躯掰正了过来。 降臣闭着一双桃眼,脸颊绯红,却是第一时间将散乱着发丝的臻首深深埋进了臂弯里,很明显还身处于羞耻的状态中,嗔怒的稍稍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降娘子,你我双修如何?”萧砚扯了一下她的藕臂,没扯动,遂轻声问道。 “滚。” 许久,降臣才羞恼的应了一声。 萧砚轻笑了下,在黑暗中,掀起了宽松的睡裙。 “……” 羞怒的御姐咬着唇,一声不发。 须臾,冬日的寒风便吹动了架子床,这一下,萧砚便轻松扯开了挡在御姐桃眼前的玉臂,后者酡红的脸颊上已冒着浓密的细汗,光洁的额头上沾着淡粉的发丝,一双多情的桃眼里显出了水光。 “滚!” 降臣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立马将脑袋瞥向了另一侧。 但没过许久,她就死死的将唇咬的发白,眼角渗出泪来,琼鼻之中,不由发出腻哼。 “混蛋。 “让你双修啊……” ——— 残月被烈风席卷,不堪忍受,狼狈的躲到了云层之后。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 终于,残月掩在了天际线下,一夜而过,旭日初升。 整座府邸,都开始重新忙碌起来。 少女藏了一夜的心事,却依然顶着淡淡的黑眼圈,入厨房为她与萧砚一人煮了一個鸡蛋,待思索了下,又给阿姐与降臣都备了一个。 “额去喊了她,没理额,应是不吃早饭了。”阿姐扎着羊角辫,揉着惺忪的眼睛,虽没睡醒,但仍是眯着眼睛两口一个鸡蛋,而后一边说着,一边把降臣的那个也一并吃了。 姬如雪清冷的俏脸愣了一下,进而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旁边,此时正一面吃粥、一面坦然阅着信件的萧砚。 但便是这般细小的动作,后者好似也霎时察觉到了,这会被这么一瞥,突然就猛地呛了一口,偏头咳嗽起来。 “慢些。” 少女轻轻拍着他的背,嗔怪道:“急什么?” “咳咳咳……无妨、无妨……”萧砚摆了摆手,干咳道:“我吃完了,你们俩慢慢吃。” “等等。” 姬如雪拉住他,而后取出瓷碗里的鸡蛋,细心剥掉蛋壳,直到半个鸡蛋都洁白晶莹起来,才递过去:“把鸡蛋吃了,你说的,长身体。” 萧砚欲言又止,但看着少女那亮闪闪的美眸,又不舍得拒绝,便接在手中,“我去前堂了。” 少女抿唇望着他的背影。 良久,才小声自语道:“我又不会怪你……” —————— 萧砚下榻的府邸,与节度使府隔了两条街,是一座四进的大宅子,这会府邸的角门大开,人影进进出出,皆是河北官场的文武。 自从几日前李存勖败于高梁河,萧砚入主幽州后,那个几被刘守光扩建成王府的节度使府,便几乎失去了职能。 萧砚并未认领刘仁恭给的幽州节度副使,也不去用那威严的节度使府衙署,故河北大小官员,但凡有要事,皆禀于这座府邸。他便专门腾出了前堂,充作办公所在。这会,几个官吏似同上朝一般向里去,却又马上向两边避开,纷纷折身行礼。 “冯参军、冯参军……” 年不到三十,却显得很是沉稳的冯道便一一淡笑而应。 他一朝得势,算得上是河北官场的新贵,这让一众刘仁恭时代的旧官吏很是眼红,但更多人对他都还是巴结居多。因他在幽州的人缘素来不错,与人为善,萧砚用起他来,也极为趁手。 眼见他来了,其他早到的官吏便只能再等等。 冯道甫一进入大堂,便稍稍躬身,叉手行礼。 “仆参见萧军使。” 萧砚正坐在案后,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半枚蛋壳拧眉沉思,这会便抬头,笑了笑:“可道先生来了,请坐。” 旁边有不良人拎出一胡凳,冯道便坐了半个屁股,正襟危坐的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名册:“奉军使指派,仆连夜搜集了幽州、涿州、易州、妫(gui)州、檀州共一百四十六座坞堡、三十二家大族的信息,并列出了一些这些坞堡、大族出生将领的名单。” “可道先生真是大才!” 萧砚闻言正色,亲自走下去,接过名册,细细扫了一眼。这名册归纳的很详细,不但有具体的地址、人口,还有这些豪族与定霸都、义昌军两部将领千丝万缕的关系。 还有一部分,便是列举的昔日李存勖入河北,为之投效的一些大族。 最关键的,还是那二十七家暗地里想要联合述里朵,扳倒萧砚的大族,以及他们在定霸都、义昌军二部里的子弟名单。(详情可见番外。) “甚好、甚好!”萧砚一面看,一面不住的赞赏:“幸苦可道先生了。” 冯道已屈身而起,这会便笑着捋须道:“不止仆的功劳,尚有一些同僚,亦出了大力气。韩观察使亦出了力,至于幸苦……为军使做事,仆不敢言苦。” “报上名来,皆有赏。”萧砚笑了一声。 继而,他沉吟了下,负手踱了几步,从案上取了一蘸墨水的毛笔递给冯道:“这名单上,若有可道先生的亲族,亦或者是愿保的人,本使允伱划之。” 冯道愣了愣,一时不知萧砚这是试探还是何意。但他眼见萧砚如避嫌似的背身而过,便马上对这一恩赐大为受宠若惊。 他长揖而下,恳切道:“仆受军使提拔,已是满怀恩宠,此名单上的人,非重惩而不为过,仆岂能因此私利,坏军使大事?” 说罢,他顿了顿,突然壮着胆子道:“仆以为,燕地羸弱至此,一有刘氏横征暴敛、奢侈荒淫、胸无大志的原因所在,二有其御下无能、惨失威望的原因。 而今,军使把持河北,众望所归,当趁热打铁,以雷霆手腕威震河北宵小,在施以仁德之余,当竖立其军使无与伦比的威望。如此,就算军使回返汴梁,河北也能上下一心,成为军使俯瞰中原之利刃……” 萧砚突然转身,锐利的双眸虚掩,尤显凌厉:“此语,是谁与你说的?” 冯道并未抬头,声音里却还是沉稳无比。 “军使虽未宣扬,但镇中诸将,现已知军使是大梁的人,乃大梁皇帝遣来河北的霍去病。但仆认为,以军使的志向,岂是一冠军侯就可居得下的……” 萧砚盯着他,一言不发。 堂中仅有两个不良人,这会也都只是扶着刀,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什么也没听见。 片刻后,萧砚才突然一笑,亲手将冯道扶起,温声道:“可道先生是大才,本使没看错人。” 后者抬头,两人一个对视,同时露出了好似君臣相宜的笑色来。 —————— 幽州观察使韩延徽,这两日大权在握,可谓是忙的脚不离地,但反而因此显得神采奕奕,毫无怨言。 他此时干瘦的脸颊上尽是肃色,两缕长须随风飘荡,低头扫了下手上的一卷名单,再眯眼看着台下的一片跪地的人影,点了点头。 “无误。” 旁边,立即便有不良人厉声叱道:“尔等燕地大族,据良田、钱财无数,可谓是世受河北百姓之恩,但尔等非但不念此恩,反倒为虎作伥,在大难之前吃里扒外,助河东恶贼欺压燕地黎民,是也不是?” 场下,一众已然狼狈不堪的三十余人影立马嚎哭道:“冤枉啊…若非李存勖那厮强迫,我等岂会背弃河北?” 那不良人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单,随即念出几个名字。 下一刻,几个人影就有些不自然、却又分外理直气壮的从台后走了出来。 “啖狗肠!” 三十余跪地的人中,立马就有人认出这些人就是那日未曾向李存勖表态的一些小族长,纷纷大骂起来。 那戴着铁面、斗笠的不良人手握刀柄,喝声道:“人证物证皆在,尔等莫要敢做不敢当!认下罪行,尚能保得家族子孙无虞。” 殊不料,人群里当即有人突然大骂道:“狗娘养的萧砚,不过是想扶持一批走狗,与那李存勖又有什么两样?还有那漠北王后,呸,没骨气的……” “噗。” 那人突然被一不良人踹倒在地,手中唐刀劈下,就是一颗大好头颅滚地而走。 其余人脸色一白。 台上,韩延徽神色不变,中气十足道:“行刑。” 霎时,十余不良人同时抽刀。 “老夫认罪、老夫认罪!”人群里,猛地响起了杀猪般的惨叫声,一老者踉踉跄跄的爬出:“老夫举族上下所有,但凭萧军使处置,绝无怨言……” 一时间,其余家主再不敢硬撑,纷纷惨声认罪。 接下来,便有不良人继续持着名册大声念出声。 “以下,为定霸都、义昌军二部将领亲族,萧军使有言,诸位将军劳苦功高,看在他们南北征战、九死一生的功劳上,亲族可暂且赦免、留查观之……” …… 刑场远处,楼阁高台上。 两道人影并肩而立。 萧砚单手负于身后,一手伸向一旁,揽着述里朵的肩膀。 “王后,我对你可算仁慈?” 述里朵咬了咬唇,“谢九郎开恩。” “过两日。 “出关吧。” (本章完) 第142章 豪气 第142章 豪气 十一月,立冬。 寒风瑟瑟,万里雪飘,偌大个北国,已尽数成了雪地。前一阵子还只是寒霜遍地,待一夜醒来,天空中已开始飘落鹅毛般的大雪。 洋洋洒洒,大雪纷飞。 院子里还有阿姐惊诧不已的喊声传来。 “这般大的雪,额回不去蜀中咧!” 声音里带了沮丧,却又偏有些让人不禁发乐的喜感:“阿姐会被冻死在路上的嘞……” 而后,便是她去央求降臣的声音。 “你和额一起回去成不成咧?” “……” 萧砚站在廊下,负手在身后,仰头望着纷纷大雪,目光有些深邃。 “穿这般少,不冷么?” 后面有人低声唤他。 萧砚转过身去,便见姬如雪捧着一带了貂绒的灰色大氅不知何时悄悄的走了过来。 这会,少女见他只是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初还有些莫名的羞怯,下意识想要偏头。但马上,她就又理直气壮的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在对视里,颇有些不甘示弱的味道。 前者便一笑:“哪里来的?” “那位王后遣人送来的。”姬如雪弯眸笑了笑:“前些日子阿姐非要带我去逛织造铺,正巧在街上碰见了世里奇香……这世里奇香你应知道是哪位吧?” 萧砚点了点头。 “对她有映像。” 姬如雪便继续道:“那天过后的第二日,王后那边就遣人送来了一批御寒的袍子。我看过,都是新的,料子很足。” “她倒会送礼,偏不送给我。”萧砚洒然一笑。 “不能收么?”少女闻言,霎时有些失措,手也愣在了原地,“对不起,我见你太忙,便没告诉你……” 萧砚乐了,却是故意把脸一沉:“你与我道什么歉?分明就是述里朵的错,这礼也太小了,她也好意思送上门?” 姬如雪噗嗤一笑,也不多言,只是稍白了他一眼,踮着脚,要把大氅系在萧砚身上。 后者却是顺势,轻轻握住了她有些偏冷的手。 少女虽看起来清冷,但终究年不过十六,这会被突然一惊,就下意识瞥了眼远处值守的不良人,抽动了一下手,没动,便略微羞涩,小声道:“干嘛?” “我真不冷。”萧砚的手掌很暖,笑道:“不如给你披着?” “我也有。”姬如雪略红着脸,却偏偏抽不回手,便索性不再反抗,低着头,轻声道:“你系上,好看……岐王在冬日里,就是这样的打扮。” 萧砚微微一愣。 “真的。”少女似乎怕他不信,犹豫了下,又仰起头,抿了抿嘴,抬着漂亮的眼睛,道:“我就是这般想的。” 说罢,她的脸颊才稍稍一红,却还是倔强的看着萧砚的眼睛,以表明自己没有说谎话。 萧砚目光怔怔的看着她,他个子高的多,落下去能见到少女脸颊上微微泛起的红晕。 姬如雪的脸庞本来就略有些清瘦,她不似其他的女子,连半分艳气都没有,反而在美丽中带着一缕缕清丽的出尘之气,常让人感觉到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她曾经时常拎着那一柄素心剑,而后被萧砚毁坏后,又习惯提着后者送她那一柄‘附魔’剑,便又少了几分艳美,多了份清冷。 且她与旁的女子都不一样,这个年龄的少女,多向往成熟、艳美,追求各式各样好看的发式,更美丽的装束。但她只是将满头茂密而乌黑的长发扎成一个马尾,气质冷的仿佛一個超出世俗的莲,无人能够接近。 但就是这么一朵莲,对所有人都冷若寒霜的莲,对待萧砚却是大胆而热烈,仿佛穷尽了少女十几年的勇气,甘愿迈出曾经的小世界,只为了能与他并肩走在这世间。 萧砚沉吟了许久,终于轻声且温和道:“谢谢你。” “说什么谢谢?” 姬如雪被这么突然的一句逗乐了,进而很得意的眨了眨眼,很明显,萧砚听从了她的话。 她垫着脚尖,替他系好大氅,美眸里露出了满意的神采来。 萧砚也是被自己逗笑了,而后顺其自然的,将少女揽进了怀中,与她一同看雪,道:“若无伱,去岁的这会,我已死在了那个雪夜里—— 我们相遇,已有一年了啊……” 姬如雪的耳尖滚烫,却见远处值守的不良人不知何时已消失了,便慢慢坦然了下来,轻声反驳道:“哪里有一年,当时是在冬月末,我记得很清楚,是冬月二十六,还有半个月才满一年……” 萧砚笑了笑,长舒了一口气:“谢谢你。” “不准谢我!” 少女嗔怒,拧了一下他的腰。 “……” 长廊拐角处,降臣无所谓的盈盈负手离去,长腿迈的笔直,走的飞快。 阿姐正裹着一件厚厚的貂衣,哆哆嗦嗦的到处走动,正好与她撞在一起,便问道:“你见到女娃娃没有嘞?” 降臣略白着脸,稍稍咬着牙,像是没听见似的,理都不理她,擦肩而过。 “咦?” 阿姐一脸狐疑。 —————— 大雪下的很大,萧砚特地下令,允俘虏在营中休整,不必继续修缮毁坏的幽州城。 而入府议事的官员也得以在家休息两日,这段时日下来,他们可算是了解了,这位萧军使完全就是位工作狂吗嘛,几乎是事必躬亲,大小事宜一把抓,偏偏记性还特别好,命令落在谁的头上就是谁的,完全耍不了样。 前段时日,好些河北旧官吏日日夜夜盼着入府刷刷存在感,巴不得多揽些事做,但后面就有些畏惧了。这些文人本来就不是什么硬朗的身子骨,哪里能比得上武人能折腾,更没有萧砚那份像是永动机的身体了。 今日难得的休沐,‘军使府’内外的人影便少了许多。 但冯道仍然冒着雪,入府参加议事。 “自从刘守文被军使俘虏后,消息便传到了沧州。眼下,刘守文留在沧州的部将孙鹤、吕兖二人,推举了刘守文之子刘延祚为义昌军留后,抗阻沧州城外的梁军……” 他摊开地图,向萧砚解释道:“孙鹤其人,乃是刘守文出任义昌军节度使时候的老部下了,仆也略有耳闻,其性格沉稳,用兵老道,素以稳扎稳打而著称。刘守文留他坐镇沧州,不是没有原因的。” 下首,王彦章冷哼一声:“管他老不老成,只要不降,便只有死路一条!” 王彦章近些时日的怨气很大,他领着龙骧军与定霸都中的精锐骑卒南下追击李存勖,十多天里,睡觉都在马背上。谁料李存勖竟有底气突然回马一枪,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损伤数百。而后一场大雪,又封了他索敌的路,只能被迫回返。萧砚虽没有怪他,但毕竟王彦章曾在城头上向萧砚打过包票,岂能不惭愧?这会一腔怒气,自是撒在了沧州身上。 冯道有些尴尬,连连解释道:“非是如此、非是如此。王将军莫要急着动怒,沧州的意思,只是抗拒梁军,对幽州这边的态度,还是有些微妙的。” 一旁,似是瘦了不少的韩延徽捂着手帕咳嗽了下,方才沙声插嘴道:“刘延祚的意思,是想见见刘守文。当然,这应是那孙鹤的想法。毕竟刘守文是其旧主,总有一些主臣之情在。” 萧砚披着大氅,一身红袍的坐在主位上,虚了虚眸子,正色道:“我听闻,韩观察使近来常常忙于公务,夜不能寝,这是伤了身子骨?” 韩延徽急忙将手帕收进怀中,起身叉手道:“绝无此事,军使不必忧心在下。镇中恰才经历兵祸,在下受军使重任,自该尽心尽力才是。至于什么在下的身子骨,自是没什么问题的,军使不必担心在下会荒废公务……” “韩观察使应不知道,我还略通医术吧?” 萧砚笑了笑,拂手道:“韩先生且坐下,这些时日劳苦,就当该休息休息。稍后,我遣人送一道方子到你府上,切要好好保重身体……我可不想出个门,还要被韩夫人堵着哭诉,言我不体恤你的身体。” 韩延徽还欲再言,却是再次剧烈咳嗽出声,遂只能勉力的告罪坐下。 “可道先生,后面,你当要替韩观察使多多分担公务。”萧砚正色道。 冯道亦是肃色的看了眼韩延徽,躬身道:“仆必当尽力而为。” 后者有些感怀,感激的向冯道抱了抱拳,而后面向萧砚,稍有些愧色,似是恼自己的身体过于羸弱了些。 萧砚直起身,看向另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元行钦。 “元将军以为,沧州该如何做?” 元行钦沉吟了下,站起了身,抱拳道:“请军使遣末将十余骑,末将可携刘守文入沧州,说服孙鹤献城纳降。”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便是一语惊人,便是冯道与韩延徽,都稍稍一愣。 王彦章大急,起身指着他道:“你休说大话!可敢立军令状?” 说罢,他又冷冷一笑,面向萧砚,道:“军使莫要应他,这厮我看分明就是想挟刘守文投了沧州,再与咱们作对!” 元行钦不理他,只是冷静道:“军使若不放心,末将之妻妾家小皆在幽州,随军使处置便是。” 萧砚玩味的看着两个将领。 王彦章大急的原因他猜得到,这杀胚恨不得再去沧州打一仗,以证明他自个的能力,但如今萧砚并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河北内部,便看向了元行钦。 “元将军有几成把握?” 元行钦一愣,而后沉声道:“末将与那孙鹤有旧,知其人不是迂腐之辈。只要末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其有很大可能会献城而降。” 言罢,他瞥了眼王彦章,突然加大了声音。 “末将元行钦,愿立军令状!不携刘守文,单骑入沧州说服孙鹤!” “肏!” 王彦章一愣,下意识低骂了一声。 萧砚哈哈大笑,看向冯、韩两个文士,“看来,元将军在有些时候,也并没有那般沉稳呐?” 冯道捋了捋胡须,只是含笑不语。 韩延徽欲言又止,似是想劝元行钦不要意气行事,但末了,也只能沉默。 元行钦则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萧砚,脸色斩钉截铁。 后者沉吟了下,倏的起身。 “元将军既有豪气,我岂可疑之?将军此次入沧州,不但可带刘守文,义昌军部愿南下的,也一并带去!那孙鹤若不是蠢货,当能看出我之诚意了。届时,元将军也有底气说服他不是?” 元行钦的面色霎时涨红,猛地重重跪在地面,眼眶含有热泪,抱拳行礼。 “军使重托,末将岂敢负之? 末将此去,若不能成,必面北而死,以报军使信重之恩情!” 他声音之恳切,完全不似作伪,震耳欲聋的声音里,让室内两个文士都是一惊。 便是王彦章,这会都咂了咂嘴,第一次重视起这个不太看得起的降将来。 也是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此人对他在萧砚跟前的威胁…… —————— 汴河风起,河中泛起的涟漪层层递进,拍打着岸侧细碎的薄冰,凛凛声很是悦耳。 在这寒气慑人的清晨时节,街上的人影自是不多的,但宫城向里,却是人影绰绰,着官服的文武正准备入殿进行常朝。 大梁的常朝,一般来说是三日一朝,偶尔朱温懒政,便只上初一、十五两个大朝,惹人烦的闹心事都推给了崇政院使敬翔,若有崇政院不能做主的,才会递至他的手中。 但近些时日,几乎是雷打不动的,在汴梁五品以上的文武官日日都要上早朝,且翻来覆去说的,无非还是‘河北’二字。 朝上,鬼王朱友文,正言辞凿凿。 “萧砚无能之辈,尸位素餐,不可能取下河北!彼时四月出兵,仅带了八百骑,安能取下幽州?其人少年身,好高骛远,若说能做一些弄臣之事,哄得陛下开心,臣自是信的。但其能以八百骑取幽州,臣是万万不信!” 后面,官复原职的户部尚书、检校司徒李振也出列。 “陛下,而今沧州朱汉宾部、潞州杨师厚部,皆是重兵屯于北地,日夜损耗都是天文数字。自四月到现今,大半年时间,大半年的时间里,大梁在北地几乎是寸无所得,不能再耗下去了……” 御座上,朱温的肥脸阴沉,似也怒极。 他这会都开始怀疑,萧砚这厮,是不是那些前堂余孽派来瞒骗他的。 下面,朱友文继续建言。 “儿臣以为,当查封安乐阁,夺萧砚一切官身,召回朱汉宾、杨师厚……” ——— 汴梁北城,封丘门。 三骑冒着风雪,呈品字形在大道上飞驰。一骑老远就暴喝:“闪开、闪开!” 无数行人纷纷暗骂,却都忙不迭的躲开这些嚣张的骑士。 因这一骑披着轻甲,背上插着三面小旗,每面旗上都写有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三个字:急!急!急! 他一面在两骑的护送下疾驰,一面放声大吼。 “捷报!捷报! 河北行营左先锋马军使萧砚,尽克河北二十四州! 捷报!” (本章完) 第143章 礼 第143章 礼 安乐阁。 大雪弥漫,从阁楼上向南面眺望,能看见汴河的水面已结了一层薄冰,似是静止了一般,动也不动。 妙成天拢手屈身,跟在一人身后,神情很显得恭敬。 “公子突至汴梁,实是让奴婢惶恐至极……” 在她身前,一贵公子披着一件貂绒大氅,内里一袭白衣,正头束玉冠的凭栏而立,用一双凤眸眺望着汴河。单看其身形、背影,便知这位贵公子是何等的英姿勃发、俊美非凡。 “天下人人都说中原安乐阁乃人间仙境、天上人间,名气都传到了凤翔,说起来,此处也有我的一成利。我来看看自己的产业,难道不许?” 果然,待她一转来,那对本该妩媚的凤眸却只是英气慑人,便就是妙成天也被看的失神,忙低下了头。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公子千金之躯,岂能……若是被有心人发现,实是过于危险。再言之,凤翔那边,应是离不开您……” 扮作男装的女帝却不答,只是淡淡看着这汴梁雪景:傍着安乐阁的汴河、远处在雪影里若隐若现的大相国寺,以及这比凤翔不知繁华、拥挤多少的大梁都城。 繁华、祥和,却又生机勃勃,充满了好似能压服这乱世的暴力感。 这里,有全天下最富足的人口、最精锐的禁军、最自信的底气。弥漫四地的战火,像是完全没有影响到这里。或者说,这里,才是人间最后一片净土。 放眼整个天下,再没有哪一座城市能比得上脚底下的这座巨城,好似整个天下,都被它踩在了脚底,动弹不得。 良久,她才沉吟了道:“自从十三年前兄长不知所踪,我便再未出岐地一步。如今再入中原,真是恍如隔世。岐地、关中,皆是凋敝,黎民困苦,连吃饱饭都困难。可愈近汴州,百姓却是愈加富足,似若梦景。 人人都说朱温残暴,但他偏能亲手造出这一番盛景……” 妙成天犹豫着,沉默不语。 她很明白自家这位女帝的怅然,岐地偏安一隅,被梁、蜀、晋三方夹在关西几乎是动弹不得,纵使女帝夜不宿寝的投身于政务,吸纳流民、广开言路、并举利民措施,但在这种局面下,也仅仅是让岐民不受战火袭扰,勉强搭出一片尚算平和的庇护所来。 但入中原所见到的景象,是极易让人产生落差感的。 朱温坐拥整个中原,不管如何四处征战,就是有庞大的人口、富庶的土地供他挥霍。其纵使是连年用兵,却也还是一個能造出盛景的裱糊匠。与此比之,女帝好似连一个裱糊匠都不如。 “岐地凋敝,非公子之过也。”许久,妙成天才出声安慰道。 女帝摇了摇头,似是不认同这一观点,但也并未出声。 她刚才那番话,非是沮丧。只是认为对于歧国而言,她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起码不能满足于现状,不求争霸,只愿能够让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的百姓也富足起来。 因为抛开幻音坊女帝的身份,她首当其冲的名字,是岐王李茂贞! 想了想,她便突然道:“萧砚投效朱温,不是没有道理的。大梁富庶,他又见过此景,难怪看不上我歧国。” 这一句突兀之言,让妙成天愣了愣,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但萧郎……萧砚并非真正为朱氏效力。说起来,他反而更像是为公子你做事。眼下,幻音坊的暗桩已铺设到了河北、淮南,便是奴婢,都已结识了不少梁朝的显贵。 且有安乐阁在手,诺大个汴梁,任何风吹草动奴婢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对公子而言,此当为利器。” 女帝凤眸虚掩,没反对,却也没有认同。 说白了,萧砚就是看不上她歧国,她也没有什么法子。甚而以当下的局面来看,歧国甚至不能轻易得罪这位不良人天暗星,若不然,对于幻音坊而言,将是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与其合作,得到的好处自是无与伦比的可观。 可弊端也很明显,两者已然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绑死了。不过萧砚能捏住她的七寸,她却不能置其于死地。人家已是朱温的人,可操作的东西太多了,不论什么方向都有斡旋的余地。 反而是幻音坊,不论是马行、粮庄,甚而是这座安乐阁内,脱离了不良人便几乎是无法运转,只能陷入瘫痪。甚而若是萧砚一朝祸心起,一切都会遭到朱温的全力打压。 这便是女帝这次亲自入中原的缘由。 她再次凭栏而立,背对着妙成天,缓缓出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不破的联盟,依你对这萧砚的了解程度,不良人与幻音坊的合作,能维持到何时?” 妙成天愣了愣,但她何等聪慧,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女帝是在担心,与萧砚合作,是与虎谋皮? 她思忖了下,恭声道:“若天暗星真的是一心向着大唐,奴婢认为,只要梁朝还存在,我们两家的联盟便还能继续维护、存在下去。” 女帝闭目沉思,久久不语。 妙成天见她久不出声,便岔开了话题,笑道:“公子何必忧心?眼下雪儿姑娘与天暗星的关系密切,就算没有利益捆绑,就是看着这一层关系,天暗星恐也不会将我们视作敌人的。再言之,奴婢认为,不止是我们需要天暗星,天暗星难道就不需要我们了? 真若撕破了脸皮,天暗星做的这些安排亦会暴露,其是难得的聪明人,应不会做出这等自毁长城的事情来。” 女帝点了点头:“我现在并不疑他,此番入中原,多还是想看看各地暗桩的运转。这次大变动,便是我也好奇的紧,马行、粮庄,其人的想法确为别出心裁。这次入冬,难得闲了下来,我十三年未出岐地,真是对中原陌生的忘了样子。” 妙成天捂嘴轻笑,“那便由奴婢领公子逛一逛汴梁?” 女帝略略颔首。 但恰在这时,一侍女突然上了阁楼。 “大娘子,段成天段管事称有要事相商。看他的样子,好像很急。” “让他稍等,我这便过去。”妙成天正色起来,向女帝低声解释道:“这段成天,是天暗星留在安乐阁的主要管事人,‘外卖’一事就握在他的手中,奴婢也插手不得。” 这时候,又有一侍女疾步走了进来,“段管事称事情紧急,已容不得多等了……” 妙成天有些惊诧,马上向外出去。 不过就在同时,外头就已传来了脚步声,可见事情确实很急。 须臾,一孩童的人影就抱拳立在珠帘后方,声音里带了些惊慌。 “大娘子,宫里有人向师傅传了消息,称郎君的官身似要被夺,安乐阁亦要被查封。师傅的意思是,把不该出现的东西尽快毁去,莫要被抓住了把柄。能遣走的人也尽快遣走……” 妙成天的脸色突变,回头看向女帝,后者却是坦然处之,凤眸盯着门口。 “消息可属实?” 门外的骆小北明显不知晓阁楼里还有一男子,下意识愣了愣,而后道:“递消息的是宫里的宦官丁昭溥,此人收了郎君不少好处,师傅说趁着还未下旨意,抓紧转移人手。” 妙成天向着女帝点了点头,确认是有丁昭溥这一宦官。女帝却是眉头蹙起,冷静道:“易露出把柄的东西可以焚毁,但人手暂且不要动,莫要让安乐阁上下惊慌。仓惶转移人手,反而才容易打草惊蛇。你家郎君到底会被怎么处置,在旨意下达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若此番就暴露了,反而才会置他于死地。” 门外的骆小北挠了挠后脑勺,似觉有理。 妙成天毫不犹豫,立即道:“小北,把这番话说给段管事,切莫要惊慌,不要平白暴露在有心人眼里。” “好。” 骆小北恰才点头,人已消失在了原地。 女帝面色淡淡,饶有兴致道:“看来这位天暗星,在梁朝树敌不少嘛?据我所知,河北的战事还未结束吧?这就有人要开始对他下手了?” 妙成天也是一头雾水,她却有些焦急,告罪道:“奴婢这就去查一查。” 说罢,她就匆匆离去。 女帝却只是颔首,她在这里,只是一个客人,没有必要多加出手。 事实上,姬如雪伴在萧砚身侧,几乎是每月都有密信传到凤翔。从信上的情报来看,萧砚在河北的战事应算是还挺顺利才对。 但最后一封信,是截至在与李存勖决战前,女帝并不能判断那场战事到底是谁赢了。不过李亚子的名号,她作为岐王自然是如雷贯耳的。 现下看起来,应就是萧砚在河北大败了……消息传到汴梁,自然会被人攻讦。朝堂上尔虞我诈的事情很多,萧砚虽恰才入梁朝官场,但有政敌也是很正常的,女帝并不觉得奇怪。 不过待继续深思,她的脸庞上就隐隐有了些好看的笑色。 若萧砚真是在河北大败,或许她还能获益?届时其被政敌攻讦,必然在汴梁无法立足,甚而可能会一蹶不起,彻底被朱温弃用。 彼时,萧砚会不会走投无路不好说,但以他的年龄、资历,恐怕在大梁官场再难有什么作为。依照他的性子,必然是不肯的。女帝只要恰时的伸出橄榄枝,萧砚没准真就会投身入歧国,一心一意为她这个岐王做事。 她很清楚萧砚的能力,从姬如雪传来的信件上看,他就算最后败于李存勖,也不算是什么污点。 其能以八百骑控遏幽州、渔阳,最后甚至逼得李存勖与他决战,单是这一手腕,就已是女帝见识过的绝顶统帅了。更不用说,这一次大败,或还能让萧砚的锐气收敛一些,更好让她掌控。 且朱温一定会震怒李存勖得了河北,而将萧砚八百骑立奇功的事情忽视。反之,她可不在乎河北在谁手中,甚至不在朱温手里反而会更好。 “……” 想到这里,女帝已然认为—— 萧砚大败,才是好事。 最为关键的是,萧砚携带的家产很丰厚:不良人。 若真是能纳其入麾下,不但与虎谋皮的顾虑没了,最重要的是添了这一助力,歧国可谓是如虎添翼! 女帝用手指敲着木栏,开始正色这一想法起来,甚而已然筹划如何招揽失意的萧砚了。而后想到,她若是得了这位萧郎,恐怕做梦都会笑醒吧? 想到此处,她不由失笑。 现下的局面,安乐阁的存亡得失,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如何能确保萧砚安然无恙的到凤翔去,才是当务之急。 需得尽快联系姬如雪! 女帝的思路很清晰,准备先向萧砚卖个人情。先帮他让安乐阁的折损最小化,再联络姬如雪,让萧砚不要回汴梁,以免被困在此处,无法脱身。 这时候,一道大吼声隐隐从远处传来。 大雪弥漫飞舞,但女帝的听觉何等灵敏,当即听清了那吼声是什么。 “河北……马军使萧砚……尽克河北二十四州……” “……” 女帝负着手,轻轻掩上凤眸,站在栏边沉默良久。 “公子、公子……大喜!”后面,妙成天惊喜交加,冲上了阁楼。 “别出声。” 女帝语气冷漠,幽幽一叹:“本宫,痛失一大将。” “?” 妙成天一脸狐疑。 而后,女帝沉吟了下,突然道:“本宫,有意将姬如雪收为义妹……” “!” 妙成天大惊失色,连称呼都不再掩饰了:“女帝何出此言,姬如雪不过一……” 倏然,她便是一愣,顿在了原地,而后小心翼翼的猜道:“您是想?” 女帝语气平稳。 “本宫,要给这位萧郎君,送上一份贺礼。” 说罢,她想也不想,抬步走下阁楼。 “遣人回凤翔,让他们做好准备。 “本宫要与萧砚,结一个亲家!” 妙成天在其后愣愣。 这份大礼,是不是太贵重了些? 但不待她多想,大捷的消息已如一个巨浪,霎时席卷了整个汴梁。 一个炙手可热的将星,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有意料的方式,冉冉升起。 (本章完) 第144章 宋州归德节度使 第144章 宋州归德节度使 焦兰殿。 朱友文还在当着君臣一众毫不避讳,全无顾忌的出声:“萧砚此人,年不过二十,却是眼高手低,自大无比!不提八百龙骧精骑能回来几人,其单是假传战报、贻误战机、将河北拱手让给李存勖这三条,就是罪该万死!” 他本来就相貌堂堂,一脸威武之相,说起这弹劾之言来更是言辞凿凿,让人颇生一种‘不斩了萧砚,便是愧对皇恩’的错觉感。 朱友文说罢,也不看旁人,只是义愤填膺的俯首下去。不过他虽然面上如此,但心下实则是暗暗自得。 想这萧砚从入汴梁开始,就是大出风头,让他处处都看不顺眼,不仅是其因为‘炒菜’而得朱温恩宠的原因,还有那名冠天下的安乐阁‘胭脂评’,都引得他嫉恨不已。 且这不单是他的政治主张,这也是冥帝朱友珪的主意。在他们看来,萧砚作为朱友贞引进朝堂上的人,必然也与朱友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谁叫他挡了冥帝的路? 朱友文心下冷笑,安乐阁日进斗金,他何尝不眼馋?还有那‘胭脂评’,眼下也该换一个人执笔了!好东西,岂能让一个人全占了? 御座上,朱温肥脸下沉。 萧砚大半年没在他跟前露脸了,那劳什子炒菜,换个人做也能弄出来,算不得多新鲜,他对其那点恩宠早就在日益不耐中被消耗殆尽。这两月之所以还支持河北之战,完全是有不甘心的原因在作祟。 但朱友文说的也没错,萧砚传回来的那些战报,可信度并不高,更疑是作假。两月前李存勖领军入河北,萧砚就上书让杨师厚去攻潞州围魏救赵,朱温还大为满意这一想法,可谁曾想李存勖偏偏没有回师! 萧砚拿什么打李存勖?那八百龙骧军?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不说其他人,连朱温都有点心疼这八百龙骧军,这可是实打实的精骑,也不知还能回来几个。 最为关键的是,如果河北落在了李存勖手中,那才是让他如芒在背! 刘仁恭执掌的河北,与李克用执掌的河北,那可是天壤之别。若说在这天下,谁有资格让朱温惧上一分,也只有李克用这個独眼龙了。 这独眼龙是真有能力威胁到他的帝位…… 说起来,他就不该轻信这小子的言论,谈什么轻骑取幽州,大半年前他也是昏了头,居然就答应了下来。眼下杨师厚在潞州全无进展,朱汉宾也在沧州进退不得。这场河北之战,他出的力最多,可受益者却是李克用,真就是个笑话! 朱温难掩怒色,沉声点了一人:“康怀英。” 武将一列,时任陕州节度使,却因代替葛从周任右卫上将军而暂未出任的检校太保康怀英应声而出:“陛下。” “朕若任你为东路行营招讨使,可能替朕取下河北?” 年过四旬,身形壮硕的康怀英沉默了下,直言道:“陛下,河北之势或已成定局,朱汉宾不能取下沧州,那萧砚只会被堵在河北仍由李存勖处置,其是生是死尚且不管……臣以为,当该令朱汉宾缓攻沧州,以免为李存勖做了嫁衣。” 一旁,李振突然出列,斩钉截铁道:“萧砚罪该万死,若无他,河北尚还只在刘氏父子手中,现下观之,幽州必已被李存勖所得!若是如此,臣,请斩萧砚!” 朱友文也大声道:“儿臣,也请斩了萧砚!即刻下旨抄其家业,以充军资!” 两旁文武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替萧砚说话,固然有同情他的,但什么交情都没有,犯不着为其得罪了鬼王与素有‘鸱枭’之称的李振。 大殿角落里,丁昭浦额头渗汗,却是头也不敢抬。 他收了萧砚不少好处,昔日还觉此人是个人杰,结识一番说不得能落个好,可谁曾想其这么块就有了今日这般人人喊杀的局面? 他方才偷偷遣人出宫给安乐阁言语一声,已是看在昔日的情面上帮最后一次了。且就是这么偷偷递消息,他这会都是害怕不已,唯恐萧砚被抄家后,有心人牵连到他身上来。须知这个时代的宦官,可比不得唐末时那些权倾朝野的大太监…… 御座上,朱温不耐烦的捋着满脸大胡子,似也打算下定决定,先治了萧砚的罪,发泄一番怒气再说。 恰在这时,文臣里一直默默不语的敬翔倏的出列进言:“陛下,臣有异议。” 在他旁边,李振狭长的眼睛不着痕迹的眯了眯。 朱友文则是用余光瞥了下敬翔,一脸狐疑。 朱温忍着怒气:“说。” “臣以为,河北之战尚未成定局,萧砚萧都尉亦还在河北为陛下效忠,如此为之,恐会寒了他的心……再言之,河北局势到底如何,朝堂也仅有猜测,李存勖大军进犯幽州不假,但并不能说明其就已取下了河北……” 朱友文打断敬翔的话,笑道:“敬院使这是认为,萧砚能胜李存勖?” 敬翔沉吟了下,只是道:“臣认为,不管如何,都需等前线的消息穿回京中……” “哈?”朱友文大笑了一声,面向朱温大声道:“儿臣断言,就萧砚这厮,绝无可能有什么奇迹!对此人不早些抓捕,说不得其甚至会降于李存勖,不敢回来了!儿臣愿领玄冥教,亲往河北替陛下抓回此人,让其赎罪!” 一众文武闻言点头,认为不无可能,只因这个时代畏罪潜逃的事情实在是太常见了。 敬翔哑口无言。 朱温捋着胡子,有些意动。 他沉吟了下,开口道:“那便……” 但他的话音刚起,外面忽然就响起了一太监尖锐的大喊声:“捷报!捷报!河北大捷!左先锋马军使萧砚,大破晋军于高梁河,俘其近万众! 河北刘仁恭以下皆降!幽州军降!卢龙军降!义昌军降!河北二十四州—— 尽降!” 随着这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大殿几乎是霎时一静,便是朱温的声音,都愣在了嘴边。 一众文武面面相觑,而后很快哗然。 文官里,敬翔愣了愣,而后捋着长须,释然一笑。 李振眼角一跳,不动神色的瞥了眼朱友文,悄悄的退回了队伍里。至于后者,这会只是脸色一白,呆傻在了原地,周围的嗡嗡声都隔绝在了耳外。 他十分难受,像吃了一口苍蝇似的,脸都憋红了,这会只是猛地转过去,死死的盯着殿外冒失撞进来,而后撅着屁股跪在地面的一太监。 不止是他,连朱温的脸都红了,但他倒不是因羞恼,而是大喜过望,胖手紧紧揪着胡子,一时竟高兴的失语,站起身,手都在颤抖。 御座旁的角落里,惊喜抬头的丁昭浦嘴唇一颤,但他很会察言观色,忙不迭的上前,替朱温接过那封捷报。这个在宫里战战兢兢了十余年的宦官,这会摸着这封沉甸甸的捷报,只觉似被泼天的富贵砸中了脑袋,他一想到方才还遣人去安乐阁偷偷报信,现下突然就晕乎乎起来。 河北二十四州!二十四州! 一想到萧砚的前途看都看不到底,而自己却早早的抱上了他的大腿,丁昭浦竟然一时喜极而泣,而后顺势跪在了地面,叩首杵地,尖声道:“奴婢丁昭浦,恭贺陛下!尽取河北二十四州!” 朱温也被这宦官的情绪所感染,瞬间记住了他的名字。继而才沉稳了下来,不待另一大宦官去替他取,自己就亲自走下御座,才很威严的亲手拿起奏报拆开看。 他看的很认真,越看越喜,最后已是大笑起来。 台下的朱友文很是恼羞成怒,去看李振,后者却已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心下大骂,却知已失去了攻讦萧砚最好的时机,只能回去禀之冥帝,再徐徐图之。 大殿上,朱温仰头大笑,让丁昭浦把奏报传给群臣观摩。而后脸上的肥肉笑成了菊,看向敬翔:“敬院使甚有远见,朕险些痛失一虎将的忠心。” 敬翔不敢居功,忙进言道:“皆是陛下有识人之能……” 朱温很高兴,高兴的需要来回走动,才能消除一点身上因兴奋带来的燥热,此时便大声道:“朕当年曾评生子当如李亚子,而今观之,李克用生一子,不如朕之天降冠军侯远矣!” 这一评价太高,惊得诸臣一时失语。圣心难测,上一刻这陛下还在痛斥萧砚这厮卖了河北,下一秒又开始猛夸‘虎将’、‘冠军侯’了。 他们岂敢乱说话,若是一语不慎,说不得就要像鬼王那般,站在那里如坐针毡,分外难堪。 唯有敬翔马上笑道:“若无汉武,焉有冠军侯耳?若无陛下,岂有萧砚八百骑定河北?李克用非汉武,撑死为孙坚尔,岂能得冠军侯乎?” 李振面无表情,心下却是在不住冷笑。 敬翔这厮果然反应快,瞬间就猜到朱温在自比汉武帝,还小小拍了一个马匹,说李克用不能与朱温比,只能生一个好儿子,却没有天命得到冠军侯。 果然,朱温霎时就被拍到了痒处,似若知己一般看了眼敬翔,而后志得意满道:“立即派快马入河北,朕要第一时间见到朕的冠军侯!” 有人领了旨意,即刻就要去安排。 不过马上,朱温又唤住了他,而后看向诸臣:“萧砚是一员虎将,河北之战打得漂亮,朕要大赦天下!但是在这之前,朕要好好封赏他。你们说说,该如何赏赐?” 众臣一时间七嘴八舌,赏女人、钱财、爵位等等的什么都有。 这时候,敬翔突然淡声道:“河北之功,可以建节。” 大殿里安静了下来,一时间有些愣神。他们并不怎么熟悉萧砚,但也是知道,其应还没有二十岁吧?十几岁的节度使? 不过细思之,河北的大功,确实有资格建节。不过他们方才下意识没这般想而已,却被敬翔首先提了出来,说不得能让萧砚对他感激不尽。 霎时,众臣纷纷进言:“萧将军,足以建节!” 朱友文的脸色颇有些阴郁,却忍着没有出声。他看朱温那喜色,好像要把萧砚收为义子似的,这会撞上去,只会是触一脸霉头。 朱温哈哈大笑,指着敬翔。 “哪里有空缺?” 敬翔思忖了下,有些为难道:“据臣所知,各方镇皆已满额。且陛下容臣回去思量一番。” 朱温似是有些不满,却也无法,临时起意的想法,确实不能瞬间安排妥当。 这时候,李振却上前,正色的行礼道:“萧将军是虎将,来日定是要为陛下征讨四方的。大梁精锐,皆在禁军,萧将军若出镇太远,反而不便,不如且就安排在汴梁左近,陛下认为,如何?” 朱温一喜,捋了捋胡子。 “可以。” 李振朗声道:“臣以为,萧将军可任宋州节度使!” 敬翔的脸色稍变。 宋州,曾是宣武镇的驻地,下辖汴州、宋州、亳州、颍州。众所周知,朱温称帝前,便就是宣武军节度使,但去岁升汴州为开封府后,宣武军这一军号就被废除了,这几州也未曾设立节度使。 李振这厮,想做甚? 殿内其余众人,也是一愣,纷纷有些揣测。 朱温皱了皱眉,但仍然很淡定:“李卿还有什么想法,且尽数说来。” 李振整理了下袍子,正色道:“萧将军是虎将,陛下既然喜爱,何不单设一军号以示恩宠?” “胡言乱语!”一旁的朱友文终于寻到机会出声,怒斥道:“李公的意思,是想让萧砚这厮任宋州宣武节度使?” 李振脸色淡淡,看也不看他,叉手行礼道:“萧将军乃是前唐降臣,感念于陛下威名、仁德,方才顺服,献计取河北。念及萧将军归德而降,臣思之,可于宋州设一‘归德军’,以萧将军任之。如此一来,萧将军才真为冠军侯,陛下,也真为汉武!” 朱友文大为愕然。 文人,脸皮都这般厚吗?方才李振这厮不是还言之,请斩萧砚? 朱温大喜,拍掌发笑:“甚好、甚好。” “即刻传旨, 萧砚,宜授宋州归德节度使!” (本章完) 第145章 养寇自重 第145章 养寇自重 白雪皑皑,一行披着蓑衣的人在田野间缓行,一穿着朴素的方脸大耳的中年汉子正弯下腰,用手搓着脚下被雪水浸湿的泥土。 一个阳曲县官吏在一旁陪笑:“如圣主所见,阳曲这一片几十年来都被充作了沙陀族的牧场所在,便是这杨兴河旁边的几十户人家,也仅仅开垦了几百亩农田。” 李嗣源搓了搓指尖的泥土,用手指着宽长无垠的河谷,狭长的三角眼微眯:“哦?这么大片地,就拿来放牧?依本圣主所见,这就该是良田所在才是。” 说罢,他又继续道:“这些年,朱温连年北犯,潞州那边战事吃紧,连带着太原的粮价也飞涨。咱们作为晋国臣子,正该以身作则,与百姓同甘共苦,带领乡民开垦荒地,不但是为晋王效忠,也算是利己利民的事。还有这杨兴河,我听说到了每年下半年,夏水暴涨,冲垮农田屋舍,可有此事?” 那官吏便点头应是。 “明年开春,我会调拨修缮河堤的用款,连带着疏通水利,一气促成,这么一片良地,焉能拿来放牧?真需要畜牲,雁门以北要多少有多少。” “可毕竟是沙陀……” 李嗣源摆了摆手:“我会处置此事,断不会让他们再继续骚扰此地百姓。还有,我有意将一批河北流民迁至此处,你是阳曲的父母官,当要做好安排。” “下官遵令。” 不止是这位官吏面有动色,便是一同跟在后面没资格说话的里长及乡老都高兴不已,说到底,阳曲的人口也是汉胡参半,甚而是汉人多一些。但他们往常顾忌沙陀族在晋国天然的优越身份,自然是敢怒不敢言的。而今李嗣源愿意管此事,还愿意拨款修缮水利,自是让人高兴都来不及的。 一时间,侯在田野外的一众农夫议论纷纷,却都是对李嗣源交口称赞。须知,这位通文馆圣主,可也是沙陀人。 青天大老爷,不外如是。这般的仁心义举,活该他被晋王收为义子,当上大官! 李嗣源却是不以为意,入冬农闲后,他一路从太原考察至此,能开荒的地区都被他标记好了。整个晋国上下,十三太保里,也唯有他看重农事,便是堂堂晋王李克用,也只管对外征战、闭关修炼。 武夫们甚是轻贱农事,但李嗣源却常常带着一帮官吏下田割麦、锄地,百姓们偏偏最是吃这一套,故他的名声在民间一向不错。 在一众官吏、农夫们的簇拥下,李嗣源继续顶着雨笠巡视河道。 这时候,有一骑远远的从南面冒雪而来。 有在远处静候的通文馆门徒本欲作拦,却在看清来人后,纷纷散去。 来骑虽是个男人,但俊美的过分,阴柔的似若女人一般,一些道旁的农夫都看傻了眼,还以为是哪个娘们女扮男装来的。 其戴着一個乌纱幞头,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很是亲和,便是对着这些往日里视如蝼蚁的低级官吏,也能一一点头示意。 有熟悉他的官吏也急忙行礼:“见过礼字门主。” “你怎来了?” 李嗣源头也不回,负手缓步。 李存礼近了些,拂起宽大的袖子,附耳低声道:“大哥,世子败了……” 前者那双狭长的三角眼,几乎是霎时一眯。 他顿步而停,负手看着已结冰而止的河水,脸上若有所思,却是一言不发。 一旁,马上就有通文馆门徒屏退一应官吏、农夫。 这下子,李嗣源才继续踱步,语气淡漠:“他也会败?” “是大败。” 李存礼稍稍躬身,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轻声道:“义从军几无幸存,非死即降。便是鸦儿军,也都折损大半……老十麾下的飞虎军,全军覆没。” “!?” 李嗣源捋着八字胡的手一顿,回头看来,稍有些惊色。 李存礼的面上还是一副淡淡的笑意,道:“假不了,愚弟从太原来,虽没见到世子,但据老九所说,世子被追兵追的割发逃生,若非老十与鸦儿军拼死阻拦敌军,其险些没机会逃回河东。” 而后,他语气顿了顿,继续平缓道:“此次世子虽不能说是单骑走免,但也差不多了。一万余义从军丢在了河北,鸦儿军也折损了近八成。且最关键的是,他还是败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 李嗣源捋着八字胡,眯眼道:“何人?” “汴梁,萧砚。” “朱温的人?”李嗣源愣了愣,继而思忖了下,自问自答道:“也只有朱温,能比我们先插手河北了,确实早该想到……但据我所知,梁军的主战场,应是在沧州吧?此人莫非得了天兵?这萧砚是何许人?” 李存礼从袖中掏出了一札子,递过去,“愚弟一得到消息,便已替大哥打探清楚了。此人乃李唐不良人,一说其曾效命于洛阳,一说其曾效命于曹州,不过皆不可查。去岁天子遇害后,此人暗感李唐复兴无望,遂投了朱温。” “不良人?”李嗣源一边翻看着札子,一边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在父王那里,听说过大唐有一不良帅,甚是诡谲,但已多年不知其踪……继续说。” 李存礼便继续道:“说起来,关于这萧砚还有一桩趣事。据汴梁那边的消息称,此人与天子貌似有七分,传闻,其乃是天子的死侍替身……” “既如此,朱温也肯用他?” “小弟以为,朱温应存有千金买骨的心思。且据称,这萧砚也确有几分本领,哄得朱温甚是宠信他。此次朱温图谋河北,便就是听信了此人的进言……” “……”李嗣源三角眼一眯,忽地冷笑了一声:“昔日天子遇害于洛阳,说不得就与这萧砚有干系。朱温肯用他,或可能便是其拿了天子的首级当投名状,巴尔的事,我总算是弄清楚了。” 李存礼也不质疑,只是想了想,便钦佩的拱手:“大哥洞若观火,小弟佩服。” 李嗣源则指着札子上的一列蝇头小字:“据老九说,其人引漠北为援,我晋军方才大败……” 他捋着胡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李存礼察言观色,接过话茬轻声道:“但据大哥那位爱婿的来信所言,漠北王庭动荡,无力插足河北之事,更称漠北王欲与晋国交好。老九死里逃生,逃回来的鸦儿军也有数百,他们不会说谎……可漠北军却偏偏出现在了河北……” “石敬瑭,有问题。”李嗣源不冷不热的道。 “大哥不必对此事急着下结论,小弟门下那位巴尔,也尚在漠北。河北之战的端倪太多,或也该等他们回来再说。” “萧砚、萧砚……” 李嗣源念着这个名字,皱眉想了一会,突然道:“我听闻漠北王后的母族,汉姓也为萧?” 李存礼一愣。 前者却是眯眼一笑,似是抓住了关键线索,但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把札子递回:“罢了罢了,先召回巴尔。石敬瑭这个废物,只会把事情办砸。”李存礼便收起札子,脸上呈现出了笑意:“大哥眼下,也确该召回巴尔。如今世子大败,正是大哥大展拳脚的好时机,也无须再与这些泥腿子为伍了。” 李嗣源哈的一笑,却是马上摇头道:“六弟,咱们虽作为上位之人,但位子终究不是最高,可不能过于看轻每一个人。义父虽不喜为兄,但晋国上下,人人都有眼睛,人人都能判断是非,他们认为谁好、谁坏,却不是义父说了算。” 李存礼叉手一礼,赞叹道:“大哥有大智慧,愚弟远不及也。” “你且回太原吧,为兄还需做好分内之事。” 李嗣源向远处招了招手,一众等候的官吏便继续凑近来。 老六看着大哥这般沉稳的样子,完全没有一丝急躁的模样,心下愈是佩服,当即就要折身回返。 恰在这时,又有几骑倏的从南面而来。 李存礼遂拢袖而立。 那几骑当先,有一人影身形曼妙,却是被簇拥着趋马过来,面见了李存礼、李嗣源二人,竟也不下马。 其脸上戴着一漆黑面具,扎着一高马尾,显得飒气十足。 她勒马而停,先是不动神色的扫了一眼李存礼,而后看向人群中的李嗣源,她肩头淋了雪,气势也是如这积雪一样古板、冰冷。 一众官吏还在疑惑,李嗣源却已笑呵呵的上前,抱了抱拳:“十三妹远道而来,竟也不提前说一声?如此大雪,十三妹从太原来此,倒是为兄安排不周了。” 李存礼也面挂着和煦的笑意,向着十三妹叉手行礼。 十三妹扫了一眼阳曲众官吏、农夫,也不向两人回礼,只是不带感情的冷漠出声。 “晋王有令,速召通文馆圣主李嗣源回返太原。” 李嗣源笑呵呵的,刚想应命,十三妹又继续道:“还有,雁门果毅都尉石敬瑭、礼字门下都尉巴尔,皆要一并回太原面见晋王,六哥既在此处,圣主恐怕也知道出了何事。还望能速速安排,莫负晋王期望!” 李存礼依还是和煦淡笑,面无杂色。 李嗣源接过十三妹丢来的令牌,方才微微弯腰应命道:“劳苦十三妹了。” 传达完命令,十三妹这才下马,而后向两人郑重的抱拳执了一礼。进而也不多言,翻身上马,在几骑的簇拥下,趋马而去。 “十三妹,真是……”李存礼苦笑了下,欲言又止。 李嗣源脸色的笑意缓缓敛去,取下雨笠,漫不经心道:“无妨,且看将来。” 他随手一扫,便将雨笠上的积雪扫落。 似是扫落了压在他头顶的一切障碍,干净无比。 —————— 河北,幽州。 夜幕落下,节度使府里已燃起灯烛,淡淡的烛光映在了刘仁恭惨白的脸上。 “节帅……” 萧砚手持一支蜡烛,一面将烛心缓缓点燃,一面淡声道:“过了今夜,萧某就不能称你为节帅了,这会趁着天色未亮,就与节帅说一说心里话。” 刘仁恭嘴唇哆嗦,只是看着门外两个顶盔贯甲的不良人,哭丧着脸道:“萧将军请说。” “萧某能有今日的成就,实则大半有节帅的功劳。彼时犒赏定霸都、掌握幽州,若无节帅,萧某当还有些棘手,节帅待我有恩,如今萧某却要将你交付给汴梁,节帅可恨萧某?” “萧将军言重了,某家岂敢…岂敢恨萧将军?”刘仁恭眼睛乱瞟,却没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已是慌乱至极,待想到一众幽州将领都已被大梁招降了,明日南面的朱汉宾就要入城接受纳降,便是灰着脸一叹。 萧砚则持起蜡烛,置于灯台上,照亮了刘仁恭的脸,道:“节帅此去汴梁,是生是死唯有朱温知晓,岂能不怨恨萧某?” “那自是……”刘仁恭老脸一颤,忽地惊诧的看向萧砚。 朱温?为何他会直呼这位大梁皇帝的名讳? 萧砚的双眸锐利,在烛光里灼灼闪耀:“朱温或能让节帅当一富家翁,或能封个一官半职,但节帅敢赌乎?” 刘仁恭犹豫了下,“这自是不敢赌的。” “萧某,能让节帅重获新生。”萧砚淡声道。 前者倏的一惊,忙看着外间的两个不良人,心下冒出了一个想法,而后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萧将军是要割据河北?老夫可以助你,河北基业,足以称帝!萧将军如此年轻,一代人杰,焉能受朱温那老匹夫摆弄?老夫虽无能,可在河北尚有几分……” 萧砚难得失笑,将灯台向旁偏移了几分,随口道:“节帅既有大志,何不留在河北?依照节帅的威名,能迅速在河北拉起一支军马来吧?” 刘仁恭懵逼了。 “漠北有野心,节帅有大志,何不联手,将梁军驱出河北,重振基业?”萧砚盯着他,面上有笑意,却让人颇觉冰冷。 “萧将军是欲……” 刘仁恭傻眼了片刻,倏的反应了过来,惊骇道:“萧将军欲置老夫于死地?你想养寇自重,何必扯上老夫?河北已是你的了,伱……” 说罢,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你想私吞定霸都!” “善,节帅既不怨我,便再帮萧某一回,如何?” 萧砚笑着拍手,提着烛灯向外而去。 两个顶盔贯甲的不良人霎时步入堂内,一把提起瘫软的刘仁恭,上了外间雪地里的坐骑。 是夜,有漠北军作乱,挟持原幽州节度使刘仁恭,遁入草原。 (本章完) 第146章 大帅有请 第146章 大帅有请 更漏夜寒,街道上响起了马蹄声,一道连着一道,密密的敲得人心慌。 城北一个小宅子里,老道士王若讷披着一件裘袍,正一面抱着手炉取暖,一面泡着脚,这会听及院外的动静,便招呼小童子去开门。 这小半年,整个燕地风起云涌,老道却过的很滋润,不论是刘氏相残,还是李存勖攻幽州,好似都与他没有多大关系,每天在宅子里练练丹,几乎就无事可做了。 除了不能随意乱窜外,日子倒也算舒坦。 为何?因他算是整个幽州,投萧砚最早的人。当日在节度使府,他配合萧砚控制刘仁恭,期间还生了一些小九九,但见到萧砚那副杀人如麻的魔态后,果断就当了带路党。 就刘仁恭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都是他透露给不良人的。 想他年已六十有余了,这次过后,可不敢再折腾了,以前还能哄着刘仁恭敛财,眼下却是半点心气也无,只求安安稳稳能活到九十岁,也不虚自己吹了大半辈子的长生了。 “师、师傅……” 院子里,小童子结结巴巴,牙齿略有些打颤,回头望来。 老道打了个哈欠,捧着手炉望去,一双老眼却是霎时清明,也来不及擦脚,趿着鞋就往外走,赔笑道:“李将军,您这是……” 门口,戴着斗笠,一身青衣铁甲的李莽扶刀而立,在他身后,几個不良人骑在马上,皆戴了面甲,却是犹如夜里索命的鬼差,一声不吭的盯着老道。 老道完全不敢去看这些不良人,相较起来,面有狰狞伤疤,但未佩戴面甲的李莽看起来反而要亲和的多。 李莽抱了抱拳:“听说,王道长曾与萧军使言,你出身玄武山天师府?” 老道随手一摆,讪笑道:“几十年前就被逐出山门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是天师府出身的就好,玄武山乃道家正统所在,王道长必也是身怀绝技道术的高人,这段时日,是李某怠慢了。” “咳咳咳……李将军客气、客气。”老道心下发毛,反而被夸的有些惶恐起来,急忙道:“李将军此来,可是萧军使有什么要事吩咐小道?” 李莽稍稍一笑,再次抱拳:“李某今日来,是恭贺王道长高升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后面有两个不良人落马,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却是一件精良的道袍。 老道的心下愈加发毛,小心翼翼道:“李将军,何出此言?” 李莽扶刀正色道:“萧军使有言,王道长识天象、通占卜、笃学博闻,宜为大燕国师,即日起,可赴辽东辅佐燕王再兴霸业。” “国、国师?”老道先是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了,而后倏的一愣,傻眼道:“辽东,这是哪个燕王?” “王道长去了便知道了。”李莽依然一板一眼的应道。 老道心下发凉,才忽觉整条街巷皆是嘈杂,恍惚去看,家家户户皆有人被请了出来。须知,这条街上住的皆是原河北的旧臣,大部分是之前暗通李存勖的人,之后就一直统一被看管在此处。 “王道长勿忧,你与他们,不一样。”李莽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口道:“军使特别让我关照你,说让李某协助王道长自立一辽东天师府,也便是自立门户而为之。” “……”老道张了张嘴,瘫软了下去。 李莽让左右不良人将他架在马背上,还不忘让人安排好留守的小童子。末了,才带着一堆‘燕国文武’,浩浩荡荡的出了北城。 —————— 城北。 连绵的火把形似长龙,一股脑的向北而去。 纵使是雪夜行军,但这些裹着皮裘、戴着毡帽的漠北人仍是喜气洋洋,在关内待了大半年,今日终于能够启程回草原,所有人自是皆有喜色。 除此之外,被裹挟在队伍里的‘燕王’刘仁恭等一众,便就是有些不堪了,坐在马背上都似要摇摇欲坠,看得出来确实是不想去草原。 道旁一缓坡上,一堆身影迎雪而立,还有两骑并肩列在一起,只是看着道上的火龙。 “萧将军,真是做的好大一场事业。” 述里朵单手持缰,任凭风雪如何吹拂,也只是面不改色,反而看向一旁的萧砚,美目虚掩起来,面上挂着若有若无的淡笑,蛊惑道:“依本后来看,萧将军大可径直占了河北,何需演上这场戏?” 她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身后的所有人都能听清,但所有人都只是脸色如常。 元行钦一声不吭,好似没听见,只是缓缓捋着坐骑的鬃毛。 王彦章纯粹就是装傻了,瞪着一双牛眼,不动如山。至于一些龙骧军将领,要么是左顾右盼,要不就是盯着脚尖发愣。 而冯道与韩延徽两个文士,则是拢着袖子,背风缩在了一起,也不知听清了没有。 至于漠北一方,仅有世里奇香与遥辇弟弟随护,两人对此更不可能说什么了。 马背上,萧砚先是摇头,而后失笑道:“王后恐怕没去过中原吧?” 述里朵拨开脸颊边的毡帽丝带,思忖了下,轻轻颔首:“对于中原,本后只在书上看见过,确实不知其较于河北,有何不同。” “王后若有机会亲眼见过中原,便会明白的。”萧砚顿了顿,而后指着下方连绵北去的火龙,道:“不过,王后若是还想领着大军南下,应是很难了。” 后面不远处的世里奇香勃然大怒,哪能听不出萧砚的言外之意。但她除了一怒再怒,在眼下这局面还能如何?唯只能暗暗憋着罢了。 述里朵倒是不以为意,只是一笑了之。 须臾,一骑从山坡下近来,正是一漠北骑卒。 “禀王后,赵思温赵将军来信使,前军已出十里,请王后也可动身了。” “下令,全军启程。” 述里朵肃声回应后,沉吟了下,对着世里奇香二人挥了挥手:“你们退下去,本后还有一些要务要与萧将军单独相商。” 遥辇弟弟还有些忧心述里朵的安危,世里奇香却已马上应答,进而应声而退。 同时,冯道突然就耳聪目明起来,捻着胡须,也不需要萧砚招呼,就与韩延徽拽着王彦章几个五大三粗的武夫退到了数丈外。 萧砚注视着火龙,缓缓道:“王后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讲出来便是。此地已被我用内力隔绝,外人听不见谈话。” 述里朵思忖片刻,方才问道:“今日一别,再与萧将军相会,又在何时?” “短则一月,迟则明年开春。” “太久了。”述里朵蹙了蹙眉,道:“等到那时,草原上才是真正的大局已定,萧将军届时出兵,又有何用?且本后安能知晓,萧将军不会有其他变故?” 萧砚沉吟了下,允诺道:“只要王后能够按照计划带着刘仁恭闹出动静来,我会在下月出兵。” “希望九郎莫要食言。” 述里朵犹豫了下,她咬了咬牙,做出了最后一次伏低的姿态:“妾身所有,皆已系于九郎之手。按你们中原的话来说,妾身不负九郎,还望九郎也莫要负妾身。” 萧砚失笑,摆了摆手:“述娘子既肯陪我演这一场戏,我自不会让述娘子失望。我说过,在我这里,述娘子永远都是王后。” 王后得到肯定答复,才缓缓出了一口气。她此次回草原,危险虽未知,但风险肯定是极大的,据漠北传言,她与耶律阿保机,皆已被宣传成了葬送漠北精锐的罪人。 若无萧砚支持,她真的会失去所有。 念到此处,她便也承诺道:“只要此次能助本后重拾漠北,九郎今后若想独霸中原,本后必倾力而助之!”萧砚眯眼一笑,不再多言,趋马下了缓坡。 缓坡下边,元行钦沉稳的对他叉手行礼。 “此番,便幸苦元将军了。”萧砚落下马背,握着元行钦的手,正色道。 后者并不多说,只是沉声道:“为军使效死。” 他的性子如此,萧砚也不用多加勉励,能说的早已详谈过,便点了点头。 “再会。” 元行钦一脸肃色,向着冯道、韩延徽二人抱了抱拳,继而犹豫了下,亦对王彦章一众抱拳一礼。 冯、韩二人自然持礼:“元将军保重。” 王彦章则只是‘嘿’了一声,嘟囔道:“莫死在了漠北就成。” 元行钦懒得理他,翻身上马,再次对着萧砚一礼,趋马向北。 须臾,一队一队的定霸都骑卒紧随其后,汇入了北上的火龙之中。一面‘燕国大将军元’字大旗,亦在夜风里飘荡而起。 述里朵在世里奇香与遥辇弟弟的簇拥下,头也不回的登上了一马车。 萧砚负手而立,只是看着上万众人,席卷向北。 末了,那马车旁边的车帘被人掀起,在幽暗的火光下,显出了耶律质舞的脸颊来。她一眨不眨的瞪着萧砚,似要将他的样子记下来。 但不管如何,人北去,人声、马声,皆消失在了雪雾之中。 —————— 冯道与韩延徽被折腾了半宿,自是熬不住了,特别是后者,本就瘦弱,一直捂着手帕在那咳嗽不停。偏偏如此大事,两人一定要随行策划,且既然已熬到了半夜,也就不急着休息了,反而继续在堂中商讨。 “如此一来,河北再次大乱,刘仁恭借助漠北之手兴起燕国之名,军使回返汴梁的时间,也就能够再往后拖延了。” 冯道笑道:“彼时,河北除了让军使坐镇,恐怕陛下(朱温)也不会放心其他人。还能借此出兵漠北,可谓是一箭三雕啊。” 韩延徽捂着手帕一边咳嗽,一边道:“若非是陛下遣了李振、康怀英来河北检阅诸军,军使何需如此麻烦。这两人,前者之凶名便是我也久闻,后者又是积年宿将,非军使可糊弄过去的。” 萧砚脱下被寒风吹得冰冷的披风,仰靠在主位上,闭目道:“朱汉宾在沧州基本没立什么功劳,汴梁那边自要遣两个能代表朝廷的人来,无可厚非。但定霸都是精锐,就算不被拆分也不会落到我的手里,实是不甘。” 冯道沉默了下,捋须道:“定霸都乃强军,朝廷不会容忍军使吞为私军的。只是单论养寇自重而言,我们的漏洞还是过多,还需好好谋划一番才是……” 韩延徽咳嗽的笑道:“还谋划个什么,只要够乱,还怕那李振不相信军使乎?” “这倒也是。”冯道哑然一笑,却是没料到素来看起来性子软的韩延徽,心肠实则比他要狠的多。 萧砚也是一时失笑,道:“两位先生夜里操劳了,暂且下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谈也不迟。” 两人都已是知根知底的铁杆‘萧砚’派,自不多言,行礼退去。 且他们二人都已辞了幽州府的官职,算是萧砚个人的幕僚。因沧州那边已传来消息,说朝廷打算让萧砚建节,今后是可以开府的,两人也就无需留在幽州扎眼了。 且说冯、韩二人离去,王彦章才又与一众龙骧军的将领沉默的入了大堂。 萧砚也不出声,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 末了,还是王彦章先沉不住气了,嚷嚷道:“军使,你有甚话要说,直言便是,真是憋得我心里痒痒……” 其余一众将领也是面面相觑,望着萧砚。 “今日之事,想必诸位也都是门清了吧?”萧砚站起身,笑道:“想必诸位也看的出来,我无意瞒着你们。” 许久,才有一将领弱声道:“军使把我们当成自己人,我们都懂。但末将还是不理解,军使既然已立了大功,何必再养寇自重?” “不为别的,出兵漠北而已。”萧砚道:“漠北乱糟糟一片,诸位没有捞一把军功的想法?” 这时候,王彦章不待其他人出声,就自顾自的大着嗓门道:“都是提着脑袋卖命的武夫,还有嫌军功少的道理?军使不必多言,我王铁枪跟着你干!” 说罢,他又看向众人,道:“我们在河北打生打死,汴梁那边哪里知晓这些,唯有军使什么都看在眼里,军使立的功够高,还怕伱我没有功劳分吗?这点功劳怎的够?封妻荫子,那才叫好爷们!” 都说到这份上了,众人还有什么说的,都清楚萧砚有些野心,但这个时代的为将者,哪个没有想养私军的想法?萧砚对他们不薄,为萧将军卖命,说到底也是为朱家皇帝卖命,没什么两样。 “干了!军使既要出草原,我们跟着便是!” 听得众人纷纷嚷嚷,王彦章舒出一口气,悄悄向萧砚望去,形同表功。 萧砚只是发笑,勉励了一番众人,又许下赏赐,便一起遣散了。 —————— 待他一切忙完,夜已极深。 李莽被谴去了漠北,萧砚便打算身边不再留亲卫,让付暗去接手李莽在幽州的事宜,遂召来了几个平时在身边充作亲卫的不良人,打算让他们配合付暗在幽州建一分舵。 “哒、哒、哒……” 这时候,几个不良人恰才入大堂,所有人便都听见了一道高跟鞋敲在地面的声音,突兀的从院中响起。 几人同时背脊绷紧,单手按在了刀柄上,猛地转身望去。 “何人?” 最里,正俯首听命的付暗也心下一惊,抽刀挡在了萧砚身前。 但他几是转身的一瞬间,便就呆楞住,脸上呈现出了错愕之色。 却见。 院子里,一魅惑美妇迈着妖娆步伐,正淋雪款款而来。 且尤引人注意的是,这妇人几乎是一身紫色,从头发到裙摆,无一不是紫色,唯有脚踝处,是紫色渐变白色的裤袜,便是如此,反而更显邪魅。 见她不答,几个不良人便霎时抽刀。 “呵——” 院子里,美妇轻笑一声,不见她有什么动作,便见一鎏金色的令牌突然就出现在其掌中,进而示于众人眼前。 但她并不看旁人,一双媚眼只是盯着大堂里此时正冷脸不语的萧砚。 “天暗星若是玩够了。 “也该回藏兵谷,见一见大帅了。” (本章完) 第147章 忠,或不忠 第147章 忠,或不忠 萧宅,大堂。 灯台上,烛火噼啪的轻微作响,除此之外,大堂里外已是静谧无比,唯有风雪的簌簌声,从院中一下又一下的传进来。 几个不良人都已愣住,抽出来的唐刀虽未放下,但也都是下意识的向下敛了几分,不再对准院中那手持鎏金‘天佑’二字令牌的妇人。 付暗错愕了下,不可置信道:“天佑星,石……” 不过他恰才出声,声音又霎时止住。不直呼这美妇的名讳,是对这个早他们几十年就已名动江湖的前辈,下意识的尊敬。 不良人整个体系内,一帅三十六校尉,除了总舵主有天然的副帅身份外,校尉与校尉间,地位、实力也是可以细分上下的。 譬如眼前这位天佑星,在当年黄巢起义前,不良人还能活跃于大唐朝堂上时,就已是大帅袁天罡的左右手,付暗虽只是第九代不良人,但自是熟悉其在不良人中的地位。 他之所以会惊诧,无非是天佑星石瑶几已于三十年前消失在世间,谁曾想今日居然能见到活人?且听她的意思,其还是从藏兵谷专程赶来的? 藏兵谷,纵使是不良人也鲜有人知道这一大帅隐居地的具体方位所在。付暗可谓是早已向往之,加上他也知道萧砚这天暗星的身份是当初兖州分舵众人临时推举的,如今天佑星现身,也算是说明大帅认可萧砚的校尉身份了。 念到此处,付暗便已是落下了唐刀,却并未放下紧绷的戒备心。须知,他们兖州分舵,现在可是不良人中的叛徒,校尉降梁,他们这些分舵成员如今从之,应也会被算为叛徒……沧州分舵的李莽,还是因为与他私交不错,才在知晓内情的情况下上了贼船。 而且,天佑星的话语中,好似也带了一丝兴师问罪的味道。 他半退一步,也不言语,等待着萧砚的指示。 堂内的其余不良人亦也是沉默,既不对石瑶见礼,也并未收刀入鞘,只是一个個堵在门口,确实与一众叛徒差不多了。 院中,石瑶见怪不怪,连表情都没变一下。且在这个大雪天里,她依只是一身单薄紫裙,但身上却半点雪粒也没有,显得很是怪异。 她缓缓扫过付暗等人,进而还是将视线落在萧砚身上,语气不冷不热、不悲不喜:“天暗星不应声,难不成是还未玩够?” 一众不良人听着她这番不善的语气,都是脸色微变。 大堂内点了烛火,火光一闪一闪,映在稍敛眉的萧砚脸上,他这会正看着石瑶手中的鎏金令牌,若有所思。 看来,正儿八经的校尉确实不一样,如他这种野路子上位的不良人校尉,便没有这一刻着古朴纹路、以告之身份的符牌。 黯淡的烛光从大堂延伸出去,照在那令牌上,其上的纹路古朴又威严,几乎是压得付暗等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非也,我只是在想……”萧砚终于开口道:“天佑星此番现身,时机可谓是不早不晚,真是恰到好处。难怪会言萧某玩够了。” “天暗星不妨直言。”石瑶的手指一收,掌中的令牌便凭空消失,面色不变。 萧砚持着灯台向外走,道:“河北之战前,天佑星不现身,战后这么长的时间,天佑星也不现身,而今漠北一众恰才北返草原,天佑星就能卡在这个时间里来寻萧某的麻烦,岂不是恰到好处?” 付暗等人一脸茫然,似是没听懂。 石瑶却是长眉上挑,而后不由发笑,拍了拍掌,唤道:“上官云阙,别躲了。” 院子里霎时一静。 须臾,院门后才有一道人影尴尬的走了进来,远远就得见其冲天炸起的发型,待走进光亮里,一见那娘们唧唧的姿态,风骚的烟熏妆,不是上官云阙又是何人? 付暗一众不良人都是脸色稍变,盯着上官,一言不发。 萧砚持着灯台站在众人之前,只是面无表情,似是早已知道内情。 上官云阙愈加尴尬,压根不敢去看他们,反而稍稍对着石瑶恼怒一瞪,更像是怨她早早将他卖了出来。 但他还是干笑了下,毫无底气的,小声道:“萧郎,帅令不可违,我也是不得已之举。当时我肯随你入汴梁,确实没想到你能做到这一步来…… 我知你有复唐大志,对那漠北也有自己的打算。但大帅说了,你让漠北分裂如此,已甚合他心,不必再对漠北插手……” 说罢,他犹豫了下,又继续道:“而且,我看那漠北王后也不是什么善茬,你何必再多管呢?漠北分裂的乱七八糟的,难道不是好事?” 但最后一番话,他的声音是越说越低,到末了,已是全无底气,尴尬不已。 石瑶不以为意,替他补充道:“大帅的意思,便就是让天暗星就此收手,河北已定,天暗星如何安排,大帅都不会管。但漠北,天暗星动不得。 而后,大帅要见见你。” 付暗几人一时傻然,都只是纷纷看向萧砚。 上官云阙急忙解释道:“大帅对萧郎你,还是很满意的,哪有她说的这么蛮不讲理。大帅的意思分明是……哎呀,萧郎你莫误会,回藏兵谷,恐怕只是大帅想当面与伱授意。” “原来如此。”萧砚稍稍颔首。 见状,石瑶便双手置于腹前,不紧不慢的轻笑道:“天暗星有复唐之志,大帅已然知晓,他不会多加过问。便就是兖州分舵与洛阳分舵,也随便天暗星调遣,但如何复唐,我认为天暗星还是回藏兵谷好好禀于大帅,再细商之。毕竟对于复唐之事,大帅早在数十年前,就已有了筹划。” 萧砚闻言,若有所思。 上官云阙遂松了一口气,他可真怕石瑶过于强硬,惹得两方不快。他在其中出卖了萧砚,已是羞愧不已,可不想再闹出事端了。 石瑶也是面有笑意,好像只等萧砚应下了。 后者却是突然失笑,持着灯台来回走了两步,道:“敢问,这一切,干大帅何事?” “自然是……” 上官云阙张口就欲回答,然后突然愣住,不可置信的看着萧砚。 石瑶笑意不减,但却是缓缓摇了摇头,轻声一叹:“天暗星,这是执意打算要违抗帅令吗?” 萧砚不答反问道:“天佑星难不成,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欲对漠北如何,我欲如何复唐,干大帅何事?” “如今天下,若无大帅号令,岂有人真心为大唐?天暗星对于复唐,莫过于想的太当然了。”石瑶皱眉道:“况且,遵从帅令,本就是我等不良人理应遵守之事。你身为不良人,自不能违背帅令!” 眼见气氛突然剑拔弩张起来,上官云阙急忙想要劝阻,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哎呀,莫吵莫吵,大家都是同僚,莫伤了和气……” 石瑶理都不理他,只是一脸严肃之色,盯着萧砚:“我知你有本事,但你既然借了不良人之便,就必定要遵从帅令。须知,不良人并非你之私器。” “哈。” 萧砚后退一步,忽然笑了一声。 上官云阙与石瑶正在诧异,就见萧砚只是看着手中的灯台,眯着眼睛,缓声道:“遵从帅令,便就是如你们一般,居于黑暗之下?”一旁的付暗几人看了看自己明亮的大堂,又看石瑶二人站在黑暗的院中,都是沉默不语。 上官云阙还未反应过来,讪笑道:“萧郎若肯将我们邀进去,我们不就不在黑暗之下了嘛……” 但他马上就明悟过来,萧砚这是在借着眼前之物,说他们大半辈子都只能躲躲藏藏?不过他欲言又止,哪里反驳的出来,只能捏着兰指,不断叹声。 石瑶倒是马上听出了萧砚的言外之意,这会便板着脸,冷哼一声道:“不良人蛰伏于世,不过只是在等待时机而已。大帅早有谋断,数十年的安排,安能草率暴露?倒是天暗星你,未免太年少轻狂了些。” “时机?” 萧砚反问道:“天佑星等了三十年,对这个时机,打算再等多少年?等什么时机,复唐的时机?” 石瑶下意识应道:“不然呢?” “哈?大唐欲复,难道不需要我辈去努力吗?”萧砚突然冷笑了下,讥讽道:“举世不良人,夜等到明,明等到夜,再等三十年,能等到天下自己一统否?” 石瑶霎时蹙眉。 但不待她出声,萧砚已叱声道:“还是说,天佑星以为,会有那么一代雄主,匡扶了天下后,就会心甘情愿的为大帅俯首,为大唐举旗?再把那个累累白骨的帝位,毕恭毕敬的交还给唐室? “这天下,有何人?是朱温、李克用、李茂贞?还是偏安一隅的江南诸侯? “你说,有谁?!” 石瑶的脸色一紧,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突然就被萧砚引到了死胡同里。但就算已意识到,这会自己的无数腹稿,倏的尽被卡在了嗓子里,进退不得,一个字也难以吐出。 上官云阙也一脸发白,被这一道厉声喝得脑袋晕乎乎的。 付暗等人挠了挠后脑勺,仔细一想,感觉自家校尉确实说的有道理。 不良人继续蛰伏下去,还能蛰伏到何时?如今大唐才不过被朱温夺了两年,天下百姓还有几个还念着大唐? 纵使是各路诸侯,除了晋国、歧国还举着大唐旗号,其他诸侯要不自己称王称帝,要不奉朱温为主。说白了,就算晋国和歧国夺了天下,人家又凭什么把辛辛苦苦得来的帝位还给唐室,还给李唐血脉? 难道就凭你不良人有刀子?须知,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刀子!届时,不良人突然冒出来说,要把帝位还给李唐血脉,人家不得把狗脑子打出来。 更别说,眼下这歧晋两家夺得天下的机会很渺茫,其他诸侯连大唐都不奉,说不得国号都不会与大唐有什么牵连。 撑死了,能供奉一下李唐一众先帝,就够意思了。 大堂内外安静了半晌,石瑶才冷声道:“大帅算无遗策,焉能有错?我们身为不良人,为大帅效忠,为大唐效命,唯守责而已。” 萧砚随手置下灯台,漠然道:“我说了,我为事,与大帅无关。” “这般说来,天暗星是执意不遵守帅令了?”石瑶眯了眯眼,脸上唯有冷意:“还是说,天暗星并非忠于大帅?” 上官云阙与付暗等人都有些失色,特别是前者,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额上渗出冷汗来。 萧砚单手负于身后,霎时失笑,继而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淡淡出声。 “萧某,只忠于大唐。” 石瑶的眸子倏然一缩。 上官云阙脸色大变,急声道:“萧郎,身为不良人……” 但在他出声之前,石瑶已脱手甩出令牌,迅疾如雷,泛着淡淡的紫色,径直撞进大堂内。 萧砚面色不变,稍稍侧身,让那令牌擦着他的肩膀过去,轰然插进了大堂的石壁。 石瑶缓缓摇了摇头。 “既不忠心大帅,留之何用?” 前者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天佑星此番来,本就是存着问罪萧某的心思?” “天暗星只需回答,是否忠于大帅即可。” 石瑶见萧砚不答,已是明了,进而看向付暗等人:“兖州分舵,忠于大帅乎?” 其余不良人还在犹豫,付暗却已是咬了咬牙,站在了萧砚身后,道:“天佑星恕罪,校尉所求,亦付某所求。 “这,与付某忠不忠于大帅……无关。” 这下子,其余几个不良人亦也咬牙表态:“我们忠于大帅,但校尉说的不错,光复大唐,非蛰伏可为……” 石瑶冷着脸,一言不发。 但她已发现,这一批不良人看起来都很显得年轻,几乎尽是第九代不良人,差不多与她差了一辈。 难怪…… “上官云阙,你呢?” “啊?我……” 上官目光闪烁,憋了半天,才出声道:“我自是以大帅唯命是从的…只是我认为萧郎未必就是那个意思,害,他们这些年轻人,连大帅都没见过,你又何必……” 石瑶叹了一口气,已明白只她一个人,这次是拿不下萧砚了,便冷面道:“诸位好胆色,看来我今夜不虚此行。从今以后,兖州分舵便除名于……” 不待她说完,一道妖媚的声音,就已凭空从众人身后响起。 “除名就除名,有多在乎不曾?”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石瑶的眉头一挑,却见长廊那边,一长发倩影盈盈走了过来,她一边伸手揽着飘落而下的雪,一边随口道:“老妖婆,既然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就回家歇着。” “你!?”石瑶大恼。 降臣走进了光亮中,盈盈立于萧砚身侧,下巴轻抬。 “几十年了,你还是这个样子? “石瑶。” (本章完) 第148章 是为盛唐 第148章 是为盛唐 局势骤然变得愈加诡异起来,当然,这是对于石瑶来说,她几乎已经是孤立无援了。 看着旁边一脸纠结模样的上官云阙,她也不想抱什么希望。特别是在意料之中却又是情理之外的降臣出现,让她不由有些又气又惊,便略沉下了脸。 “妾身自是比不得降臣尸祖,不过,尸祖这伶牙俐齿的本事,倒也还是与几十年前一模一样。且尸祖当初厌烦俗世,遂隐居于世外,而今怎的也掺和进这种琐事来?” 降臣见好就收,并没有过多的口嘲与她争论,只是下意识瞥了一下萧砚,才蹙眉道:“年轻人自有打算,你又何必过多纠缠?” 石瑶被气笑了,道:“我不良人的事,何时轮得到玄冥教的尸祖管教了?奉劝尸祖莫要多管闲事的好,妾身来此,可不是我个人的意思。” 降臣的狐媚子脸倏的稍稍一变,继而桃眼微眯。 “休要拿不良帅来压我。” “妾身当然知道降臣尸祖与大帅的交情匪浅,”石瑶先是扫了一眼几无波澜的萧砚,进而看着降臣,不动神色道:“但这份交情,能让大帅容忍尸祖这般的放肆吗?” 降臣略有些气恼,还欲出声,萧砚却已攥住了她的素手,继而将她向后拽了拽。 御姐用涂有豆蔻的指甲狠狠剜了剜他的手心,不满道:“做什么!” 萧砚不理她,只是在稍稍沉吟后,对着石瑶一揖到底。 “天佑星是前辈,萧某是晚辈,确不该对天佑星如此失礼。不过萧某仍然认为,‘忠于大唐’与‘忠于大帅’并不相悖,难道在天佑星的认知里,这件事一定要分出个先后才肯作罢?” 石瑶深深皱眉。 当时在藏兵谷,袁天罡的指示是:“萧砚若忠,可活。若不忠,可死。” 她自从成为不良人后,便对袁天罡忠心了几十年,在她单纯的看法里,这一个‘忠’字,该是对大帅忠。对于她来说,大唐灭于不灭、皇位是哪个李姓人,压根就没有意义。 她的眼里,只有不良人,也仅有袁天罡,所以也就谈不上对大唐忠了。 对于三百年数代不良人言,袁天罡的帅令,便是圣旨。 可,大帅也忠于大唐…… 石瑶拧眉不语,一旁的上官云阙却已抢着出声:“然也,然也!萧郎说的不错,忠于大唐也没差不是?我不也是对大唐忠心耿耿?”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勉力的想要让气氛缓和,干笑着捏着兰指,向石瑶建议道:“要不,咱们先回去见见大帅?” “瞎讲究。”萧砚身后,降臣翻了個白眼,不屑一顾。 不过待她想到方才萧砚护她的动作,又是轻哼一声,懒得再上前与石瑶争论。这会只是细细打量着这小子的背影。以前还未发觉,这回凑得这么近,才知道萧砚的肩膀真是极为宽阔健硕。 “切。” 御姐再次不屑,她当然不需要人护在身后,不过既然是这个萧贼嘛,倒是可以勉强接受。 对面,石瑶愠怒的盯了一眼上官云阙,只是思忖不语。 萧砚依然平静,但因为石瑶方才威胁降臣那一句,姿态放低了不少,道:“天佑星若不能做主,不妨先将萧某之言禀于大帅,请大帅定夺一二,如何?” “是啊、是啊。”上官云阙急忙附和。 “住嘴。”石瑶叱了他一声,进而犹豫片刻。 她扫了一眼堂上兖州分舵的一众,以及在萧砚身后说不出什么态度的降臣,知晓今日已无法可为。她倒是不惧会被困在此处,就算不敌萧砚等人,她也有法子自保脱身,加之付暗等人,恐怕也没胆子对她动手吧? 当然,对于最后这一点,石瑶秉持怀疑的态度。她看的出来,这些年轻的不良人对萧砚很是信服,甚而已能达到忠心护主的程度,便是背负‘不良人叛徒’的骂名,居然也愿意跟着萧砚一路走到黑。 她不由怀疑,萧砚是不是会什么洗脑的手段,才能让付暗等人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 石瑶思量许久,才缓缓出声:“天暗星言之有理,妾身会毫不偏驳的尽数禀于大帅。方才之事,妾身亦有不妥之处……不过,对于漠北一事,还望天暗星能谨遵帅令,莫要擅自插手。” 这一次,萧砚却是出乎她的意料,没有立即反驳,也没有假意答应,而是在思忖良久后,才应道:“劳请天佑星替萧某向大帅带上一句话……” 石瑶眉头轻皱,“天暗星请说。” “复唐大业,一经拨动,便如浪涛滚滚,不可制止。世间战乱不止,大唐人心不复,非一人一力可挽之,天下万兆百姓,所向往的,非李姓人,而是大唐、是可以结束乱世的大唐。 我辈若再无所为,‘李唐’便很快就会被世人摒弃,将这两个字踩在脚下,去追寻真正的‘大唐’。现今,朱温治下,黎民已是皆知‘梁’而不知‘唐’。” 石瑶蹙眉,深深将这番话记下。 “还有吗?” 萧砚沉吟了下,再次肯定开口:“不管是河北、漠北,还是汴梁—— 萧某所为,是为盛唐,而非烂唐。” “……” 付暗等人已是愣住,似是听懵了。上官云阙咬着指甲,晕晕乎乎的。 降臣桃眼一亮,只觉这萧贼说话一套一套的,但这最后一句话真是具有大魄力,竟让她有耳目一新的错觉。 石瑶深深的看了一下萧砚,抬手一摄,那插在大堂石壁上的鎏金令牌便重新收于她的掌中。 她虚掩了下眼睛,道: “还有一件事,大帅想见见你。” “请天佑星禀于大帅,此间事了,萧某必会亲上藏兵谷,面见大帅。”萧砚再次一揖而下。 降臣轻哼一声,负手施然上前:“还有我,多年未曾拜见大帅,也需去山上讨一杯茶喝,叙叙昔日交情了。” 石瑶忌惮的瞥了一眼降臣,也不再对萧砚多言,折身迈着不那么妖娆的步伐,匿于雪中。 “嗯?” 上官云阙正还在咬着指甲,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这这……”他大为窘迫,暗恼石瑶竟然弃他而走,又自知无颜面对萧砚,打算悻悻退去。 这时候,萧砚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道:“上官兄不必如此,我方才确为恼。但我也知藏兵谷的命令,上官兄必是无力违抗的。我既然当时在洛阳肯与上官兄实言告之,就不惧今日此景。夜深了,上官兄早些回去歇息吧。” 已打算郁闷退回藏兵谷的上官云阙猛地一惊,愕然的抬头看着萧砚。 萧砚如常一般的拂了拂手,示意他不要说废话。 上官云阙眼眶一红,还想扭扭捏捏的说几句,萧砚却已不理他,与付暗等人商议完幽州分舵的事宜。他不需要对付暗等人如何许诺,一切尽在无言中。 从曹州到中原,再到这河北,兖州分舵已知萧砚对他们如何信重,不需要许诺,他们已有底气跟着萧砚一条路莽到底。 说起来,这也是因为付暗等人较为年轻,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已过惯了跟着萧砚大杀四方的日子了,互相早已有了默契,岂能轻易背弃之? 不过若是换成舵里第八代不良人,说不得今夜的态度不会这么强硬,毕竟老一辈与新一代不良人的隔阂是非常大的。第八代不良人,正好处于大唐最后一抹余晖中,见识过了真正的不良人到底如何强悍。 而新一代不良人,便就是付暗,都没有赶上最后一趟末路车。更别说有人面见过袁天罡了,他们连藏兵谷在哪都不知道。 说白了,新一代不良人,有远超于老一辈不良人的锐取心,之前可能还不会察觉出来。但甫一被萧砚点燃,便如涛涛烈火,蓄意向上,急于重振不良人的赫赫威名…… …… 天色已蒙蒙亮,付暗等人扶刀大步离去,兴致很高,今夜听到的消息很难不让人振奋。说来也奇怪,愈是处于危局中,反而愈让人肾上腺素飙升,激亢不已。 “走吧。”萧砚很平静,他好似这一晚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简简单单送别了述里朵、议定了养寇自重一事,最后再接见了石瑶,一如既往。 降臣正无趣的叠腿坐在位子上,捂嘴打了个小呵欠,“陪你熬了半宿,知不知道,女孩子不可以晚睡的。” “不睡不就行了。”萧砚理所当然道。 “?” 御姐白了他一眼:“喂,不要说一些歪理行不行?” 萧砚不答,放肆的伸了个懒腰,走到阶前,举目看着远处微亮的天际线。 降臣桃眼狡黠一闪,上前,捏着他的下巴挑起。 “你刚才,是不是怕姐姐我吃亏?” “倒没有。” “嗯?怎的没有?” 萧砚想了想,应道:“因为你废话太多了。” “?” 降臣眨了眨眼,恍觉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片刻后,她却反常的没有气恼,反而俏脸上存着得意的笑色,轻哼着不知哪学来的古谣,用手指轻轻抹掉萧砚唇上的胭脂,负手盈盈离去。 “本姑娘心情好,不与你计较。” 萧砚愣了愣。 进而,他便不由失笑,上前,一把拦腰抱起降臣。 —————— “校尉。” 沧州远郊,两个玄冥教鬼卒驰马而来,远远的就落马而下,单膝跪地。 一身紫裳的石瑶负手而立,淡声道:“传信藏兵谷,务必要快。” 一个鬼卒接住丢来的信封,俯首应令。 “还有,告诉冥帝,就说萧砚实力不俗,如今位高权重,我没有机会对他下手。”石瑶沉吟道:“若是其动怒,便与他说,我寻到了尸祖降臣。” 两个鬼卒一人接一个命令,旋即奔马而退。 石瑶立在原地,久久不语。 “……” 许久后,一拄拐老妪,缓缓行于雪地中,消失在了雪雾里。 …… 秦岭,终南山,藏兵谷。 一岁再过,千峰翠竹,再披素雪。雪势连绵,将整片建筑群,尽数染为素白。 “李存勖确实是惨败……” 大殿里,镜心魔弯腰而下,细声细语道:“当时在高梁河,晋军一溃千里,便是属下,险些也被那天暗星一并掳去。” 袁天罡一袭青衫,戴着皮质手套的双手负于身后,一下一下的敲击着。 镜心魔见他不出声,干咳了一声,继续道:“且正如大帅所料,天暗星能胜,确实是借了漠北之兵。李存勖正中其计,腹背受敌,溃势不能制,方才大败。且最为奇怪的是,与李存勖正面决战的,却是漠北军…… 彼时漠北军亦是损失甚重,死伤比晋军还惨。属下以为,那漠北王后只要不是傻的,定然不肯将自己的部将交给天暗星硬抗李存勖,若没有意外,天暗星应确实是与那位漠北王后达成了不为人知的交易……” “你认为,是何交易?”袁天罡头也不回,沙哑发问。 镜心魔犹豫了下,小心翼翼道:“漠北王耶律阿保机败于天暗星手中,塞外也来信,言漠北大乱……属下认为,天暗星应是欲助那漠北王后重掌大权。” 袁天罡继续不杂感情的询问:“漠北大乱,理应统合乎?” “自是不能的。”镜心魔先是应声,而后思忖了下,猜测道:“不过属下在太原闻及一传言,说是漠北欲与晋国交好,天暗星许是不想促成此事?” “呵。” 袁天罡发出一声漠然的笑声。 镜心魔略有些忐忑,不知自己回答的是否妥当,又觉今日的大帅,似有些让人更加恐惧、害怕。 他昔日是不像上官云阙那般惧怕大帅的,但今日不知是不是没有上官在旁边,或还是什么旁的原因,他竟莫名体会到了上官云阙的感受。 须臾,袁天罡折身转来。 “大帅。”镜心魔的腰弯的愈低,只敢用余光瞥着那个伟岸的身形。 前者走至大殿门口,负手眺望着万千雪景。 良久。 “镜心魔。” “属下在。” “去一趟兖州,替本帅寻一个人。” 镜心魔有些愕然,下意识道:“兖州,不是天暗……” 但他马上顿声,俯首而下。 “属下必定促成此事。” …… 大雪弥漫,袁天罡一人独立于廊下。 “盛唐、烂唐…… 不是龙种,汝必死之。” 清风拂动,卷走案上的一面信纸,飘荡在飞雪间。 片刻后,信纸无火自燃,于雪中尽数化为灰烬。 (本章完) 第149章 天使与大乱 第149章 天使与大乱 唐天祐五年、梁开平二年,腊月初五。 小寒的节气将至,象征着寒冷的飒飒风雪已开始极力洒在这河北的山川大地上。世间的所有都笼罩在了严酷肃杀的寒冬当中,万物都好似湮灭在了素雪之下,但这片恰经无数战火的土地上,无数燕地百姓,却好像终于缓过气来。 幽州向南的地界,原本泥泞的大道已被冻得坚硬如铁,道旁是一堆堆的积雪,晃得人眼。道路四下,河流的表面一夜间便生了一层厚厚的寒冰,冰层下河水凛冽,卷走点点冰屑,隐约发出了细微的撞击声。 近郊四野,间或还有流民百姓模样的人在荒地里挖沟掘土、搭建棚屋,好是一面热火朝天的景象,恰至正午,天空中便是炊烟袅袅,极显人气。 在华夏这片土地上,生活在这里的农耕文明是彼时全世最为勤劳的民族,也是最为强韧的族群,只要能让战火稍稍远离他们,他们就能竭尽所能的寻找到生存下去的方法,将这片因战争而变成白地的幽州重新发展成人口稠密、物产丰饶的所在。 纵使是北面又有乱象,不少流民都是从檀州南逃而来的,但甫一进入幽州地界,就是能够让人安宁下来。那面‘梁’字大旗旁的‘萧’字军旗,便是所有河北百姓最强的依仗。漠北再强、燕国余孽再能折腾,还能打得过萧军使不曾? 几十骑快马,在道路上成列疾驰,马蹄飞扬,溅起大片大片雪土。马上的骑卒,都披着梁军专有的红漆扎甲,裹着披风,背上负着认旗,威风凛凛。 道两旁的流民纷纷抬头观望,却又如常的低下头去。从前两日开始,这大道上便是经常有梁军骑卒在南北疾驰,而这些威风凛凛的骑卒更是早已被百姓熟知,正是城中萧军使那定鼎幽州的八百龙骧军。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早已是惊弓之鸟的燕地百姓甫一见到这些骑卒,还会惊惧的趴下去,唯恐无意就惹恼了这些兵家子,惨遭人祸。因为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整个河北几乎都是在兵祸中度过的,也唯有经历过兵祸的百姓,才知道这些兵家子的破坏力有多强。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普天之下没有哪一路诸侯的军士是把百姓当作人看的,不论是刘仁恭麾下的燕军、草原南下的漠北军、李存勖东来的晋军,都是把燕地嚯嚯的不成样子,早已让燕地百姓畏之如虎。 但这段时日过来,所有百姓也就渐渐反应了过来:那位主政幽州的萧军使,竟是严抓四下劫掠的梁军,张贴布告,鼓励百姓检举,声称对此事严惩不贷、绝不姑息。且在这番冰天雪地里,这位萧军使还以工代赈,不时还会发放救济粮,得以让大部分流离失所的流民能有一条活路生存下去。 便是因此,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也就不再忧心了。他们不再害怕这些梁军,梁军也没有骚扰百姓的想法,幽州上下,竟有了一副军民融洽的错觉。到了现在,稍有一把腱子肉的百姓,竟还能壮着胆子拦路龙骧军的军士,询问萧军使还招不招兵…… 也有年长的老者,拄着拐杖询问大梁皇帝会不会让萧军使从今以后就任这幽州的父母官。 一帮龙骧军的大头兵哪里知道这些,但他们确实从未享受过这等百姓崇敬的盛景,一时间都只是拍着胸脯把牛皮往天上死命吹,若非是要误了时辰,他们说不得还会被拉进棚屋里吃一吃糙饭。 几十骑龙骧军终究是摆脱了燕地百姓的纠缠,南下而去。 但很快,几乎是他们恰向南再行十来里的样子,就见一支逶迤的长龙大队,从南向北而来。这支队伍的规模很庞大,几乎将几丈宽的大道挤得满满当当,车马如云,数千衣甲鲜明的士卒拱卫,前面是旌旗节杖飞扬,有幽州官吏在前引路。 是汴梁禁军。 龙骧军的两个将领互相对视,心下都是恍然。在汴梁的朱家皇帝听闻河北克复,定是喜不自胜,不过在派遣使节接收幽州之际,定也要遣一强军,向燕地诸旧臣、百姓彰显大梁的实力。通俗来讲,就是秀肌肉,让燕地一众宵小都要安分一点,莫要触犯大梁天威,不然仅仅是护送两个使节,哪里需要用得上数千汴梁禁军? 不过二人都不多言,都只是疾驰而上,进而在队伍里的官员迎接过来前,就远远的落马而下,最后被引到了两位使节的车马之前。 消息早已传到了队伍里,李振掀开车帘,与康怀英一起走下马车,拢袖立在车前,着紫袍官帽,静静等候。康怀英是禁军大将,地位反而要比李振高一些,但他很清楚,朱温对于军中大将的猜忌,是要比这些文人高的多的,且李振备受朱温宠信,虽说一年前出了洛阳兵变的乱子,但朱温对其的信任还是很快就升了上来。 这个时代,能说会道的文人,就算官位做到了宰相,威胁力也比不上一個能号召几十上百兵卒的武夫。 康怀英很明白自己的定位,在李振面前并不托大,只是与其并肩而立。 而龙骧军两个将领,远远看见二人后,也不近前,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就扑通拜倒在雪地里,取下腰间锦布包裹的信筒双手呈上。 “陛下鸿福,大梁天威,臣等幸不辱命,终为陛下克取河北二十四州,今日,二十四州关防舆图、编户名册,叩首纳于陛下阶前,臣等浴沐天恩,斯于军中,如有失礼之处,伏惟天使周全。” 这番话说的又好听又漂亮,康怀英决不相信是两个粗鄙武夫能说出来的,但又有关系呢?他听都没听进去,只是尽力摆着东路行营招讨使的威仪,眼睛盯着那代表河北纳于大梁境下的锦布信筒,哪怕之前在焦兰殿配合朱友文攻讦过萧砚,这会也是不禁暗生佩服,又有些情绪激荡,大为嫉妒。 这泼天的大功,若能落在他康怀英的头上,恐怕足以封王!这可是五分之一个天下,在这民生凋敝的世道仍可称为富庶的河北!当日朱温在焦兰殿内兴奋的不能自已,那姿态可不是假的,囊括中原、河北,朱温是真相信自己能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 要知道,朱温数次亲征河北,都是无功而返,不但折损了数万精兵强将,甚而把他的心气都打没了,患上了‘畏燕症’。若不是萧砚的资历不够,他或许真能脑子一热,给萧砚封个郡王。 “这萧军使,倒算是恭敬……” 康怀英正在思绪复杂,李振却是低笑着出声:“这一路来,本官听闻他犒赏大军、发粮赈济、竖立名望,还以为他揣着什么贰心呢?” 康怀英眉头一皱,瞥了一眼他,心觉这些文人果然都该杀,一天天的满肚子坏水,看起来表面上人畜无害的,手段却比真刀子肮脏多了。 特别是这被冠以‘鸱枭’之称的李振,比起敬翔来,让人更为厌恶。 但马上就听李振的话风一转,又道:“不过其远远就遣使臣来迎,倒也懂得人臣之礼,此番礼节又够恭敬谨慎,看来其对陛下是谦逊的。就是那些手段,看起来不安好心呐……康太保认为如何?” 康怀英的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不客气道:“兵家子,若不重赏,岂能就范?燕地新附,人心不稳,萧军使恐怕也来不及等李公到了幽州城,再发粮救济。若不然,这些燕地百姓闹将起来,李公收拾?” 李振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恼,只是一笑了之,进而代替朱温,接过了那一信筒,高声道:“本官代天纳土,你等忠勇效死,陛下早已尽知,懋赏功勋,亦已登记在册,陛下绝不吝于……”他将那锦布信筒递给了康怀英,后者便马上站在马车之上,将起捧过了头顶,以让大部分人都能看见,继而放开了嗓门,以内力高声道:“大梁,万胜!” 几千禁军,猛地举起手中兵刃,大声疾呼:“万胜、万胜、万胜!” 队伍之后,负责护送两位使节的朱汉宾,这会只是骑在马背上,目眩神迷的盯着那信筒,两眼羡慕的快要瞪出来了。 萧砚那厮,害的他妻离子散,过的憋屈至极。这也就罢了,偏偏其入大梁还不过一个年头,就爬到他的头上了,这找谁说理去? 但不管怒也罢,恨也罢,羡慕的快要害怕了也罢,朱汉宾终究是领着禁军,护着李振二人抵近了幽州。 李振与康怀英,几乎是甫一接到河北大捷的消息,就从汴梁动身,领旨向北,从汴梁到此,前后不过月余。在李振的意料里,这短短月余的时间,幽州必然还是残破的。 他太清楚这些兵卒了,纵使是冠盖天下的汴梁禁军,军纪实则也就那样,外出征战必是要先赏赐一番的,而且领了赏后,在作战途中也要劫掠百姓,糟蹋城镇。也就只有在汴梁,以及对汴梁坐近的一些州镇,这些禁军才会收敛一些。 对于这些燕地降卒,他更是不看好了。在他的看法里,萧砚之所以能大胜,说不得就是允诺了这些降卒,准许他们劫掠四野,才勉强能够指挥得动这些降卒。 若不然,这些降卒凭什么为他萧砚效命反燕? 个人魅力?扯得很,他萧砚难不成是李世民那般的人物? 加上又得知幽州左近聚集的燕地百姓恐怕有几十万难民、流民,他更是认为这些该杀的武夫定然会控制不住暴虐的本性,大肆祸害,说不得不比战时能够好上几分。 正是这个原因,李振是存了接收一残破幽州的准备的。便是康怀英,也做好了如何管束这些燕地降卒的准备工作,如幽州军、卢龙军、义昌军,他作为东路行营招讨使,自是要全盘接收的。 但一路行来,两人却错愕的发现。余途发现的燕地降卒甚少,偶然撞见一队,却是在维持百姓秩序,以及传递军情,保证各乡镇没有盗匪生乱。 虽然路景甚是残破,与汴梁相比更是天堂比之地狱,田地也荒芜、百姓穿的也破旧,到处都是棚屋乱糟糟的,但炊烟袅袅,竟是秩序井然,仿佛是一承平许多年的太平州郡。 那些原本应该在到处胡闹的大军,也是远戍在城外四面扎营,虽然看起来密密麻麻的,但营寨扎得严整,四面也干净,不与百姓的住处接壤。 更让李振惊讶的是,营寨与百姓的交界处,竟然搭有一处处草市。这说明什么,说明百姓敢与这些军士做生意,更相信那些军士会掏出腰里的钱进行买卖,而不是豪夺。 这哪里是才经历过大战的幽州?哪里是经历过兵祸的百姓?惨遭兵祸的百姓,岂会相信这些兵家子? 李振在马车里看的是目瞪口呆,便是康怀英,也是稍显愕然。 再看那应该残破的幽州城,这会也明显看的出来是修整过的,城上城下,到处都是脚架以及堆积的土料,城墙上还有被抛石砸击的痕迹,那城楼更是整体重修,但通体而言,几乎是一个崭新的城墙。 由于是午后,不少用完食的百姓正在官吏、军士的约束下,在各处依照调度准备继续赶工期,但不知是不是由于今日要迎接天使的原因,他们却只是等待着,以至于城墙上下空荡荡的,显得很寂寥。 ……便是李振,自认也没有能力在短短月余时间里,把数十万人口指挥调度的如此井然有序。他此次入河北,还不是因为朱温考虑到那些武夫做不得文事,让他来此收容难民、组织耕作市易,好让河北尽快恢复元气,得以成为朱温一统天下的重要凭仗。 没有他李振,萧砚也能把幽州治理的如此模样?一介武夫,岂能有这般本事? 李振已有些心惊,与脸色同样凝重的康怀英对视了一眼。 此子不管有没有贰心,恐怕真是冥帝朱友珪今后登基的重要阻力,能文能武,焉能留得? 脸色不太好看的李振出了马车,举目四望,能见到幽州坐近欣欣向荣的场景,更是脸色难看了几分。 但不待他继续多想,幽州城下,突然就有号角声呜呜作响,接着便是金鼓齐鸣,以迎天使。在肃穆郑重的声响中,幽州南城门大开,披挂整齐的诸军将领一排排的鱼贯而出。 一列列迎接天使的仪仗,也在城下一字排开,阁中金鼓号角声错杂在一起,一队一队的甲士趋马而出,为首者正是几部降军的主将,而后才是一应幽州文武。 龙骧军的将领走在最前,继而在一声大呼下,齐齐下马跪地,骤然大喝:“恭迎天使代陛下寻阅!” 李振稍稍点头,不管如何,萧砚的礼节确实是做足了的,当下也不是计较旁的时候,当即就与康怀英各自骑一匹马,趋马而去。 说起来,二人都是第一次见这个名冠汴梁的萧砚,都只知道其人貌似废帝李柷,却并未当面见过,此时也是好奇的紧。但扫视一圈,却并未看见一符合年龄的将领,而此次北征,在场众将居然没有一个高级将领,便是康怀英,都认不得几人。 但他好在还是对王彦章稍有些印象的,知晓其是萧砚的副手,便笑着询问:“这位便是马上因功擢升龙骧军军使的王将军吧?咱们的萧大将军,在何处啊?何不为我二人引荐引荐?” “好叫康太保知晓,萧军使,在檀州。” “檀州?”李振脸色一沉,天使驾到,这厮作为幽州最高级别的将领,不迎驾,跑到檀州去做甚? “两位天使难道未看军报,燕地余孽劫掠刘仁恭,勾结漠北,自称大燕,正在扫荡燕地大梁守军不足的军州等处。萧军使,已亲自去平乱了。” “平乱?” 李振不屑一顾,养寇自重的把戏,真当他看不出来?什么余孽,不过是一借口罢了,莫说是什么大燕了,恐怕有个百十人就不错了。 正愁这厮麻烦,看他如何趁势收拾此僚! (本章完) 第150章 枭雄 第150章 枭雄 比起幽州那边的热闹景象,在燕地向北的檀州,又是另一番模样,不能说萧瑟,但也确实是冷清至极。 李振所想的‘百十号人’的大燕军队,现在屯驻之处,正是控遏塞外,辖制古北口的檀州,他们据此为都城,又遣军马四下控制了左近乡镇,大有一副要与幽州南北划治的局面。 百十年来,燕地的富庶所在本就只有幽州以及偏南的几个州镇,檀州这等边塞之地自然是称不上富庶了,再加上河北大乱以来,漠北军从此南下,李存勖也遣人来此扫荡过,更是变得穷困。一场大雪落下来,便让这里显得愈加荒凉残破了。 但出乎意料的,驻在檀州的大燕军却不愁辎重,连劫掠等事都罕做,最大不了的,可能就是强征左右的豪强效力了。 说起来,因为月前萧砚在幽州大肆收拾了一批好豪强大族,这檀州本地的豪强听闻后本已是心有戚戚,正在犹豫要不要投效幽州的时候,突然就闻原义昌军节度使刘守文救出刘仁恭起事了。此间豪强被一鼓动,竟然大部分脑子一热,入大燕混了一个二个杂号将军,也算是在萧砚的压迫下,想要举族搏一个富贵。 但这并不能说明这些豪强就是愚蠢,萧砚虽然袭破幽州,大败李存勖,奠定了河北大局,可控制力并没有遍布河北全境,他也不可能蠢到把大军分散去掌控所有军州,除了几处重要州郡外,其他的大可留着等朱温派人来擦屁股。 且虽然传檄二十四州纳了降书,但他也只是控制了幽州至沧州一线的主要通道,燕地其他地方,大体还是各地豪强坐大的局面,比如鞭长莫及的辽东等地。 这些地方,有的豪强是早已与萧砚接触过的,基本上是纳头而降,还有一些是近些年才起家的,与原本的刘氏牵连也不深,一纸檄书就能让他们举族投降。 但大多数的,是在刘仁恭主政幽州的这十几年里,出钱出人再让子弟为官的,基本是和刘仁恭共同富贵,不但能在节度使衙署掌握一部分话语权,还能在地方上割据一方,是货真价实的与刘氏同休。现今,河北易主大梁,他们也许在服软投降后,保全家族性命和少许富贵是没什么问题的,可远远没有在刘仁恭治下的权势威风了。 河北被纳入大梁旗下,现今还看不出来,等后面大批大梁的官员来到燕地治理州郡的时候,作为胜方总是要捞点好处的,那些汴梁来的武夫文人,不对他们这些豪强下手,难道还去盘剥那些只剩一堆土钱的燕地百姓、流民? 对于这部分的豪强而言,给萧砚当带路党的机会没有了,抢先向李存勖下注的也已被收拾殆尽,自是不情愿将积蓄数十年甚而是几代人的权势财富交付给汴梁的人。在之前那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投降萧砚是大势所趋,不得已而为之。但而今闻及刘仁恭起事,自然是会对这位老东家多多少少有一些指望的。 且最重要的一点,据传闻言,刘仁恭是与漠北合作的。 大家都是燕人,放在以往定然是对漠北大为不耻的,但在权势富贵跟前,什么鸟汉夷之分,什么鸟民族大义,统统都是扯淡。刘仁恭若不能成事,借这個跳板降于漠北也是一样的,漠北与大梁不能比,草原初创,什么都缺,文化基本没有,他们这种边塞大族虽然也没有什么文化底蕴,但在那边混个一官半职,反而是件易事。起码要比起人才济济的大梁,不至于看不到出头之日。 对这些边塞的豪强而言,一旦失势、没了官面上的倚仗,简直比什么都可怕。往往是自己还未破败,就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大族瓜分殆尽,举族而灭。 盖因如此,这个凭借萧砚给的两千定霸都而支撑起来的大燕朝廷,几乎是眨眼间就膨胀了起来,各处豪强纷纷是拖家带口,举族而来。且他们不单是自己家族的人马,往往还要裹挟一部分本地的流民百姓,以在燕王面前壮大声势,提升地位,一批一批的涌入檀州。 再加上一些散在各处的溃军,甭管是草原上的漠北人、奚人,还是昔日躲藏在山坳里不敢露面的晋国败军,小股而成大势,这个分明只有两千余人的大燕朝廷,瞬间膨胀到了三四万人,不说各种各样的杂号将军,便是什么大将军、节度使之流,都一口气封了十来个出去。 而这些,不过只是萧砚一个念头生起的动静罢了,数万人旋起旋灭,真只在他的一个弹指之中。 如卦象所言。 “贪狼劫,杀星坐守命宫。” “天下之雄,便在此劫之中。” 也如那位独坐藏兵谷,以窥天下事的三百年大帅所言。 此劫过。 天下之雄,成矣。 —————— 近百骑席卷过山岗,在雪地留下连绵的马蹄印。 当先一骑,年过四旬,脸颊干瘦却看起来很是儒雅的中年人一身披风,甲胄鲜亮,浑身贵气,端的上是这百骑的主人。 不过他并无得色,反而脸上隐有不安,虽被百骑簇拥着,但仍是下意识想要回头去看身后的那一青年。 于他身后,青年一袭青衫黑甲,亦是裹了一面黑披风,戴着一看不出什么特色的旧幞头。 然则这青年全身上下都是这般普普通通的装扮,一身英气却是压都压不住,虽什么也没做,举止也平静,但他眼神锐利,英姿勃发,那不怒自威的隐隐气场,便已震慑的中年人如芒在背,好不自在。 不止是他,就连需要做戏的百骑,也不由自主的想要簇拥着青年,彰显出谁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 正在这百骑的静候中,一声鹰唳,忽地从天空传来。 那中年人遂不由仰头。 青年自然而然的伸臂,一只神俊的海东青便落于他的臂上,鹰眼炯炯有神,收拢起稍有些带伤的翅膀,进而乖巧的埋下了鹰头。 中年人稍有些愕然,但周遭的一应骑士,却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青年取下海东青足端的信筒,抽信看罢,便轻轻笑了起来。 “汴梁李公,言燕军不过百千人尔,他要与康太保亲临战阵,代圣平乱,以彰显汴梁禁军的实力……世子殿下,这汴梁李公分明就是没看起你嘛。” 中年人,也就是刘守文干笑了一声,应道:“不敢当、不敢当……” “亲临战阵。”青年思索了一下,用手指将信纸碾碎,笑道:“既然李公有意上阵,让我歇着,我就当真歇着了。不过李公千里入燕地,不送他一份见面礼,恐怕说不过去。” 左右的骑将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便纷纷大笑起来。 “就请李公游览一遍檀州。”青年定下了决议,再次问向刘守文:“世子殿下认为,如何?” 刘守文再次干笑,继而在马背上向青年弯了弯腰,擦着汗道:“萧军使切莫要折煞仆了,仆实在不敢当这一声殿下,就算真是什么世子,也该是您萧家的世子……” “萧军使既然已然决定,仆自当勉力配合之。”周遭骑士都是傻然,似是被刘守文这自降辈分的话惊住了,一时纷纷有些莫名神色。 而萧砚也稍稍皱眉,但其后只是一笑而过,略略颔首,算是认可了刘守文的态度。 至于已年过四旬的刘守文,只是喜色的擦汗而起,丝毫不觉得说出这番厚颜无耻的话有多么让人难堪,他甚而完全不顾及周遭骑士的什么看法,只在意萧砚对他的态度。 没奈何,实在是当时在渔阳,萧砚当着他的面射杀刘守光的场面过于冷血、暴力,又太过于随意了,对这个萧军使而言,好似随手杀死一个位高权重的节度使,不过只是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给萧军使当狗,可耻吗?有多少燕地豪强想要抢着当,都没有这个机会,起码对刘守文来说,是真的能活命…… 百骑没等多久,视线中,北面陡然出现了数面旗帜。 当先一面,正书“燕国大将军元”,而后一面,书‘燕国诸道行营都统李’,再往后的,便就是各色各样的杂号旗帜了。 旗号之下,则是很庞大的一队人马,正趋马直奔此处。 萧砚身侧,付暗不由低笑:“元行钦和李莽这二厮,样子做的还真像,有模有样的,属下要是不知情,还真是要跪地相迎。” 左右有人轻笑。 萧砚则是面色冰冷,虚眸打量着那些各色杂号旗帜下的武将,似是半点都没有被眼前之景所触动,只是用一种漠然的目光扫视着他们。 这些豪强主动投奔檀州,还真是替他解决了好大一桩麻烦。 须臾,来人奔至眼前,无数人几乎是齐齐下马,元行钦在看到萧砚后,很明显的迟钝了一下,但他几乎是站在最前面,后人也看不到这一细微的变化,便与李莽领着一众人单膝跪地。 “世子殿下亲往渔阳说服卢龙军反梁,实我大燕幸事尔,燕王听闻喜讯,特令末将等十里出迎。” 刘守文干咳了下,慰勉道:“某家此番动身渔阳,听闻有不少忠燕志士赶来投效,为大业举事,大将军可有带来?” 元行钦略一抱拳,便起身为他一一引荐。 什么征南都统,征东都统……都讲明了自带来了多少兵马,甚而还有一晋国败军将领,虽然手里仅有几十溃卒,但因为身份特殊,直接封号为讨梁大将军。 不管如何,各军少说也有三万兵马了,管他有没有虚报,反正不管粮,权且一并收用。 至于这些杂号将军,听闻刘守文说动了卢龙军,则是纷纷气势大涨,开始不断向这位燕国世子表忠心,大拍马屁。 待浩荡一众行至檀州,城头之上,傍着城下乱糟糟的一众营寨上,更是涌上了无数人头,无数认识的、不认识的将领涌出大寨,向这位与英雄差不多的燕国世子尽情表忠相迎。 不论是漠北人还是什么燕人,但凡是在这场河北大变里失了势的,都只是朝着刘守文大为欢呼。整个檀州一地,这个荒凉残破的地方,几乎是瞬间就喧嚣热闹了起来。 便是刘守文,也被这一场景感染的气血上涌,脸色通红,只看此景,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受任义昌军节度使的日子,彼时统领万军,坐守沧州,拒退朱温大军数次,真正是意气风发,大权在握。 “诸位、诸位!某家不才,仅凭一腔不愿为朱温奴隶之热血,率残部据守这檀州,本无心举大业尔。可料我燕地被那萧砚所破,百万燕民即将沦为梁人之仆从,某家又甚为不甘、不甘呐!可仅凭某家之力,焉能败退梁军? 好在!好在还有诸位义军、诸位忠燕志士!而今大燕有数万忠燕健儿,拥数个军州!那朱温、萧砚焉知我们不能卷土重来,复我大燕河山?” 刘守文一时豪气干云,一边说着萧砚让他背下来的话语,一面在高处大声道:“而今,梁军在燕地不过多少?万余人而已!看起来整个燕地几乎是尽被梁军所据,但除了幽州萧砚部,余者皆我昔日燕地同袍!梁军远在沧州、甚而远在汴梁!千里之遥,焉能援之? 众人皆知!那萧砚为求燕地安稳,大肆犒赏、散尽钱粮,而今幽州已成一座死城,全凭梁军接济!只要我们能断其粮道,隔绝梁军北上之通路,幽州岂不自破?” 四野之下,几乎是骤然一静,继而又在顷刻之间,呼喊声猛地高涨起来,无数人纷起喝彩,竟一时认为,这个素来不知兵的刘家长子,真能带领他们重夺权势! 刘守文放眼四顾,胸膛起伏,他纵然是被气氛染晕了脑袋,但如何不知道,这场面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高光时刻,焉能不大肆鼓噪一番?纵使是傀儡,他也是一个能搅动天下风云的傀儡! 这时候,付暗上前,将一张纸条像模像样的恭敬递给刘守文,并且当着无数人的面,向其耳语了几番。 待付暗离去,刘守文沉吟片刻,突然仰天长笑起来。 所有人都静了下去。 刘守文左右四顾,面有狰狞。 “诸位可知,汴梁来了两个朱温的什么狗屁天使,称是要接管我河北二十四州!这二人携带了无数用以犒赏的钱财、珠宝,此刻都尽数放于幽州城内! 传某家命令,大军即刻启程,截断幽州左近粮道,逼迫那萧砚领军去打通粮道。而我们,只管趁势夺了幽州,掳了那两个什么天使,抢了那无数钱财! 某家要让天下知道,河北,是大燕的河北!” …… “大燕!大燕!大燕!” 无数人鼓噪而动,气氛一时到达高涨,人人都是杀气腾腾,想要直趋幽州。便是付暗,竟也有些觉得事情似是不可控了,与一众不良人下意识看向萧砚。 而这位已足以称得上枭雄二字的青年,只是毫无动色,双眸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眼神里,对这数万众的呼喊声,唯有漠然。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整个燕地,他都有底气操纵在掌中。 他欲谁生则生,欲谁死则死。 如此,才当得。 天下之雄。 (本章完) 第151章 王庭 第151章 王庭 漠北,西楼邑。 此地在十年后,会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曰皇都,又会在三十年后,有一个更为世人知晓,并能承载二百余年的国都存在的名字,曰上京、临潢府。 但在如今的辽阔草原上,这里亦有一个响亮的称呼,名曰王庭。 西楼邑是漠北最初的驻牧之地,百年前突厥独霸草原时,漠北族便裹胁奚族一起向突厥投降,北渡西拉木伦河,活动于和龙北数百里,彻底扎根于此。 漠北带着小弟奚族,成为了突厥这个昔日草原汗国的小弟,而后在汗国与大唐间摇摆不定,但总体而言,他们多倾向于突厥,频频起兵叛唐。不过这一局面,在等到突厥汗国突然变得能歌善舞后,便完全改变了。漠北彻底倒向了大唐,并在悄无声息间,侵吞了突厥汗国倒下后的遗产。 西楼邑这個背靠大兴安岭,前襟西拉木伦河的地方,更是被漠北认为是天生的圣地。这里水草肥美、进退自如,漠北能够从一众草原胡族中崛起,正是凭借有此地良好的生存条件,属于是神女的恩赐,王庭所在,也就理所当然的设置在了此处,不可能会有人异议。 此时,中原已近年关,正是素雪裹地的时节,在这南距幽州三千里的王庭所在,更是北风漫卷,大雪纷纷而落,四面山川,尽是银白景象。 一片片帐门朝东的车帐间,几无什么人影,这王庭已是极北之地,寒风硬如刀子,雪能生生将人灌死,自然是不可能有人愚蠢到在大雪天出帐遛弯的。 但与这片稍显旷寂,只搭建有层层毡帐的东北区域不同,偏南一点的低矮建筑群内,却是稍显热闹,家家户户的门口几乎都有对联贴上,不时有些许爆竹声响起,便是有一些冒着危险南来的商队,也迎雪开铺,以供这里的汉人来购买年货所需。 没错,就是汉人。 整个漠北王庭,分为南北两部所置,偏东北的区域,是为契丹贵族和卫戍人员居住的地方,也是王帐所在,并设有祭祀台、供奉图腾的石塔等等。 而偏南一点,便是一座‘汉城’,那里才是南来汉人居住的地方。事实上,往前推二十年,王庭几乎是没有汉人的影子,有也只是作为奴隶存在,压根不可能有正经居住的地方。但而今这座汉城,却是规模不小,足以塞下几百户人口了。 须知,整个王庭都没有城墙,更无什么建筑,但偏偏在这辽阔的草原上平白多这么一座矮城,不可谓不碍眼。但这些汉人,都是这十来年耶律阿保机以及述里朵,或者主要是王后笼络招至此处的汉地‘人才’,这些年间,一部分汉人的地位甚而远远超过了许多漠北贵族,这与耶律阿保机重任汉人的原因是大大有关的。 特别是经过述里朵建议,耶律阿保机特意修建一座汉城后,这份矛盾便隐隐有些愈加激化了。 不过昔日有王后坐镇,又有耶律阿保机的礼遇相待,固然有不少贵族对汉人看不顺眼,顶多也只能在背地里使点小绊子,基本上都是无伤大雅,大多汉人还是能在此处维持住基本的体面。 但而今,却是不同了…… …… 汉城里,本就因为这两日又有两家商队南来而显得热闹,布匹、粮食种子、盐、茶叶等等,都是他们的刚需。 虽说许多汉人都是因为走投无路才投的漠北,也有部分是被强行扣押留在了这里,在中原是多为穷苦的。但因为有耶律阿保机的器重,几年下来,不少人家还是攒有积蓄,固然没有中原流通的钱币,但也能凭借羊皮、羊羔等以物换物。 而又因为春节将至,这对于每一个在汉地土生土长的汉人言,都是一年中需要重视的大事,家家户户有了些装点,稍富裕的人家,还能张灯结彩。再加上两家商队之前,狭窄的街道里人头攒动,一时间的热闹景象,若非是人人都是左衽服饰,还真与中原的普通集镇没什么两样。 有商队的伙计吐着白气,正一边检点着货物,一边接收下面人递来的钱物。 有戴着毡帽的汉人操着河北口音询问:“俺们都听说幽燕大乱,商队通不了长城,都以为今年不会有商队来此了,你们是怎么来的哟?” “哈?那是小半年的事情了。”那伙计虽是手忙脚乱的模样,但听闻有河北口音,还是笑着应道:“现今啊,长城早就能通商了。燕地出了个人物,说是姓萧,叫啥俺忘了,反正都说此人有本事……晋国世子李存勖知道不?” 那人茫然了下,观他的模样,应至这漠北已有些年头了,或许他入漠北的时候,李存勖还不过一十一二岁的半小孩子。 倒是旁边有人用河东口音应声:“李亚子呗?昭宗皇帝亲口夸过的晋王世子!某尚在太原府效力的时候,这李亚子就已扬名天下,威震河东了。” 听他的口气,很明显是对自己家乡出了这么一位猛将感到自傲的,还不忘替旁边信息落后的人解释,这李存勖如何如何能打,几惊朱温不敢北上等等。 那伙计待他说完,才捂了捂两只手,而后笑道:“这么说吧,就是这位李亚子,被那位燕地的萧姓人物,在高梁河打了个落流水,啧啧啧,听闻那一战死了几万人,可惨了。 俺们十月份过长城的时候,燕地就已经是安安稳稳的了,这位姓萧的燕人真是个人物,不但让整条商道都畅通无阻,便是往日那些沿途敲诈勒索的一些燕地豪强,也都被收拾的服服帖帖,没了人影。说是啥,鼓励关内关外通商?俺不太清楚,都是从掌柜那里听来的。就是有一点,铁器不能出塞外,今年你们没把式锄地,就只能自个儿想法子咯。” 不远处,一二十左右的文士提了一壶酒正欲离去,听到此话便稍稍缓了缓步子。 “而且说来也奇,俺们出长城的时候,那古北口的驻军居然是你们漠北人,俺们听说……”说到这句话,那伙计突然像是响起了什么似的,霎时顿住,脸色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漠北王庭巨变,商队自然需要最快知晓,他可不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听他不讲了,其余买家也不再多问,外头冷的刺骨,一个个裹得和粽子似的,仍然想早点回去。而最主要的原因,现今的王庭是多事之秋,知道太多了,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而那二十左右的青年文士,却是眼睛稍眯,挤着人群,想要再次逆流到那伙计跟前去。 他好不容易稍稍凑前,手中捏了几枚铜钱,低声询问:“小哥儿,你们从燕地来,过古北口,可曾听闻漠北王后的……” 那伙计还未听清,正想发问,倏然所有人都听得一道马蹄声传来,进而在伙计抬头间,一弓弦拉动的声音便猛地响起。 “噗。”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好插中伙计的面颊,霎时就是溅出一片血渍,在空中化成红色的冰晶。 青年文士被这血雾拍在脸上,凉的一惊。 旁人也才猛地反应过来,有妇人下意识的发出尖叫,而后猛地捂住嘴,惊慌的向后看去。 “啊哈哈哈……”街道另一侧,二十余骑戴着毡帽、穿得甚为臃肿的漠北骑卒汹涌而来,为首一貂皮大袄与中原锦绣绸缎混乱搭配的矮壮大汉,一面大笑,一面再次提起弓箭,对准了另一脸色惨白的伙计。 旁边的四旬掌柜立即大惊失色,上前了几步,用漠北话大声道:“贵人、贵人,我们交过钱的、交过……” “噗。” 瞄准的对象偏转,几在下一刻,这掌柜便应声而死。 一众着左衽的汉人纷纷色变,拥挤向后退,人群里隐隐有声音响起:“是耶律滑哥……” 那青年文士从惊愕中反应了过来,恨恨的擦掉脸上的血迹,进而面无表情的转身过去,盯着那矮壮大汉,也就是耶律阿保机的族弟、现今漠北王耶律剌葛政变的盟友,耶律滑哥。 耶律滑哥却完全不理一众人惊慌失措,提着弓箭左右拉弓,一口气径直射死十余名商队的伙计、护卫、管事。 所有漠北汉人都只是偏头而过,不敢出声。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还是这些南面的两脚羊杀的痛快!那什么打猎,有甚意思?” 耶律滑哥看着畏惧自己的近百人,还有一帮毫无反抗之力的商队剩余人员,极为满意,大手一挥:“将这些南面来的中原两脚羊,尽数拉回去,充当奴隶!” “通商一事,焉能如此作贱!?” 那青年文士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手中的酒袋砸下,从人群里拥挤出去,怒视耶律滑哥道:“中原、漠北通商,乃上任王后亲口许之!若无他们,王庭岂有盐、茶叶还有瓷器供应?便是剌葛大王,也不会轻易毁坏!滑哥可汗,你是不是做的太过了!” 一众漠北汉人都是大惊,都悄悄用余光去看这青年。人群里还有几个青年,听闻此言,亦是义愤填膺,但还未出去,就已被各自家人拉扯住,不让他们逞强。 自从耶律剌葛上位,王庭汉人的待遇一日不好过一日,没有对他们大开杀戒,就已是耶律剌葛人性尚存了…… “哦?”耶律滑哥的小眼睛瞪圆了,看着这青年,忽地一笑,夹着马腹趋马过去:“你说什么?哪个王后?” “自是阿保机大王之妻,地皇后述……”那青年完全不惧,马上就要应声。 但他还未说完,耶律滑哥就忽然扬起马鞭,劈头盖脸的对他抽去,只一下,就将这青年的脸、肩膀抽出一条条血痕。 “地皇后!地皇后、地皇后?狗杂种,你也配训斥本汗?” 这青年咬牙怒目相向,却是躲也不躲,任凭脸上的肉被抽烂,都只是一声不吭,攥拳而下。 “狗杂种。” 耶律滑哥跳下马背,一脚踹翻这青年,一把抽出腰刀。 所有汉人都是惊惧,偶有怒色的,在看见后边那哈哈大笑的二十余漠北骑卒后,却都只能咬牙相忍,偏首不忍看。 “哈?” 不料,耶律滑哥却是忽然一笑,用刀尖抵着那青年的胸口,丑脸上的横肉狰狞笑起:“本汗对你有印象,伱是述里朵那贱人母族的汉人奴隶?还在阿保机跟前献过什么鸟计,说要创立什么汉儿司?本汗没说错吧?狗杂种,汝叫什么?” “啖狗肠,有本事杀了你韩爷爷!”那青年却是突然咧起血嘴,大笑道:“野人就是野人,以为披了中原的锦裘,就能体面了?像汝等这种没见识的野人,一百年也只能待在这苦寒之地!” “肏。” 耶律滑哥怒骂一声,刀尖狠狠的刺进去,但乍然,他又顿住动作,脸上再次狰狞一笑:“哦,汝叫韩知古?本汗没记错的话,汝还有一父、一妻?” 韩知古的脸色略变,却是倏然掩去,洒然一笑:“尔纵使杀我全家又如何?没见识的野人,也妄想窥伺王位?你以为耶律剌葛的下一任漠北王,会是你这厮?目光短浅之辈,你韩爷爷今日死,汝明日就要来寻我!” 耶律滑哥被这一番话气的哇哇大叫,提刀而起,就要猛地斩下去:“本汗,要日夜宠幸汝之妻女!” 所有汉人都憋着一口气,却只能纷纷偏首,不忍看这残忍之事。 “滑哥可汗何必动怒?” 恰在这时,一道笑声响起,却是一带着河东口音的漠北话:“一介奴隶尔,可汗是贵人,何至于对其如此置气?岂不是自降身份?” 耶律滑哥勃然大怒,怒目回头:“谁敢阻我?” 但他的脸色霎时一变,进而挤出了笑色,再然后,脸色就变成了豪爽的样子:“原来是巴尔将军,稀客稀客,本汗可是罕见你于王庭现身呐。” 对面,几骑不紧不慢的驰来,为首一人脸上带疤,面相有些阴狠,随行几人也都是人高马大,却是耶律剌葛的随身亲卫。 由此可见,此人在王庭的地位之高。 三千院只是淡笑,进而手指躺在雪地里的韩知古:“滑哥可汗不如将此人交予某,某有手段,替可汗出口气。” (本章完) 第152章 天子 第152章 天子 “巴尔将军想要此人?” 耶律滑哥犹豫了下,进而狐疑的瞥了一眼地上的韩知古,摩挲着短髯道:“巴尔将军莫不是想要哄瞒本汗吧?” 三千院哼笑一声,也懒得争辩,作势就要勒马回转。 “滑哥可汗既然不领情,那便罢了。” 耶律滑哥的两只小眼睛眯了一眯,哈哈一笑,将腰刀上的血迹在韩知古的身上蹭掉,继而追着三千院走了两步,豪爽道:“本汗哪里是这个意思,巴尔将军莫要误会。俺是个粗人,直肠子,说话不过脑子,一时被这贱奴气昏了头……巴尔将军想要他,俺便送给你,外加一些奴婢,巴尔将军若有看得上的,俺一并打包送给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腰刀指着一众汉人,哈哈笑道:“这些南人,马上就要全部变成奴婢了,这冰天雪地的,巴尔将军何不挑几个小娘回去侍寝?” 三千院勒马一停,进而饶有兴致的回头,扫了一下面有色变的漠北汉人,问道:“怎么说?” “大王已下令,王庭不设汉官。”耶律滑哥毫无顾忌道:“还有,但凡是王庭汉人,不得再入住汉城,皆要去放牧、髡发,年不过十岁的,一并成为贵人奴隶。” 三千院略略颔首,显然是知道这个消息的。 这下子,便是捂着胸口怒容看着耶律滑哥的韩知古,脸色都霎时惊变,更别谈其余汉人了,都是一时惶然,人群里低声哗然起来。 耶律滑哥不由得意,将腰刀丢给随从,在原地来回踱步,冷笑道:“本汗杀这些南来的汉商,可不是没有缘由!大王已得到消息,这些汉商勾结南面燕人,是货真价实的细作!尔等莫要想通过汉商传递军情,从今往后,汉商不得再入王庭!” 所有汉人都一时噤声,一些青年咬牙切齿,却只能将手指骨捏的不停作响,没有人是蠢货,这会出头不但是白白送死,反而会牵连家人,得不偿失。 马背上,三千院淡声一笑。 什么细作、不设汉官,耶律剌葛不过只是是想彻底根除耶律阿保机与述里朵的根基,使出的手段罢了。 只是耶律剌葛前两月一直忙着处理漠北贵族了,还没来得及料理这些对阿保机或者述里朵忠心耿耿的汉人,这会其坐稳了王位,自然要腾出手将这些未知的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他翻身下马,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既然如此,这厮就交给我,滑哥可汗既然还有要事处置,我也不好过多叨扰。” “哪里哪里,巴尔将军想提人走,与俺言语一声就行。” 耶律滑哥用手揽着三千院的背,指着韩知古,豪爽笑道:“这狗杂种是真有点脑子,是阿保机那厮都能看得上眼的人,不杀真是個祸害。不过俺知道巴尔将军或是存了爱才的心思,就看在你的颜面上,俺饶他一条狗命便是。” 三千院甚是领情,笑着道:“回河东前,我定请可汗吃一顿酒。” 进而,后面马上就有人下马,将韩知古一把拎起,准备提到马背上。 不过后者在经过三千院身边时,却是恨恨的低声用汉话道:“同为汉人,阁下真忍心看着同袍被这人视如猪狗,任由他宰割?” 三千院眯了眯眼,也不应声,抬手便一巴掌扇在韩知古脸上。 “一介贱奴,真当我是救你不曾?蹬鼻子上脸。” 后者被这一巴掌扇的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说话,当即就头晕眼的昏死了过去,被一个扈从提着衣领,扔到了马背上。 耶律滑哥见此,便是哈哈大笑:“巴尔将军是干脆人,对待这些贱奴,就不能手软!阿保机那个蠢货,这些年对他们太好了,真以为能与俺们漠北人平起平坐了?本汗今日来,就是要让他们认清楚,谁才是这王庭的主人!” 三千院将双手环于胸前,进而毫不怜悯的扫了眼一众汉人,向耶律滑哥补充道:“可汗不知,我索要此人,可不是看中了他的什么才华。我晋国最不缺的就是文士,这厮落到太原,低贱的和狗没什么区别。” “哦?”耶律滑哥来了兴致,狰狞一笑:“难道巴尔将军真是要替本汗出出气?” “大王得了消息,那王后述里朵,已回返草原了。”三千院笑了笑:“我听说此人是述里朵的嫁妆,便特意寻了来,不巧正好撞见可汗欲要他的命。可汗杀便杀了,但我还有计划,却是不好施展下去。” 听闻前言,耶律滑哥凶狠的表情间,突然就下意识闪过一缕惊慌、惧怕,而后才冷哼一声,狠狠一笑:“那个贱人,有胆回草原?” “可汗与这王后有仇?” “哼,不提也罢。” 耶律滑哥面有狰狞,揽着巴尔的肩膀,低声询问:“巴尔将军有何计谋?可需俺配合一二?” 三千院摆了摆手:“不可说、不可说啊。” “巴尔将军既然想卖关子,俺也就不多问。不过俺有一个请求……” 耶律滑哥说到此处,眼睛向四下瞟了一瞟,声音愈低了些:“俺知道巴尔将军是能人,大王看重你,俺对你也佩服。巴尔将军莫不信,俺对你是打心里佩服,俺这辈子,只佩服过你一个南人,那什么石敬瑭,俺可压根就没放在眼里过。 依俺来说,那个什么圣主李嗣源,就该让巴尔将军伱当女婿。或者俺诚心说,巴尔将军就留在漠北,俺来日当了大王,也许你一个可汗当当。” 三千院哑然了下,进而笑道:“可汗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言?” “如果述里朵那贱人有什么消息落到了巴尔将军手里,请务必先告诉俺。”耶律滑哥冷声一笑,“作为回报,俺账里的金银珠宝,巴尔将军看上哪样随便取便是,便是俺帐中那些婢女、美妾,巴尔将军也随意挑取。” 三千院不由好奇:“可汗是欲……” 耶律滑哥的眼睛里,闪起了贪欲的光芒,他舔了舔嘴角,恶狠狠的一笑:“不怕巴尔将军笑话,昔日,这贱人最看不起的就是本汗。本汗若得了机会,呵……” 看着这厮恶心的表情,三千院不由恶寒,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笑着摆了摆手:“此事易尔,有机会,会让可汗出一口恶气的。不过我不想要可汗的什么珠宝美妾……” 他指了指一众汉人:“大王赏我的奴仆,我用着不习惯。还望可汗准允,容我挑选一部分回去,我久居汉地,用他们服侍要习惯的多。” “哈哈哈,这算得了什么?”耶律滑哥甚是高兴,大手一挥:“这些汉人,巴尔将军尽数带回去都无妨!俺知道巴尔将军你存了好心,想要保下这些贱奴。不过他们本来就是一些贱如草的东西,巴尔将军既然想要,俺还省的麻烦了,本汗做一回善人又如何?只要巴尔将军记着方才的言语,俺权且依你!” 三千院饶有兴致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述里朵回返草原,大王有意南下,定然会让可汗领一军。届时,我亦在大王身边,只要一有什么好消息,我必定告诉给可汗。” “啊哈哈哈……” 事情已说定,三千院便不再久留,领了韩知古与其家人,便不紧不慢的骑马回返。 “呵……” 他的脸上似笑非笑,只觉看了一场好戏。 这些年在塞外当个总舵主,他哪里能碰得到这些趣事?更别提还能游走在三方势力之间,就是这个感觉,这种刺激的感觉,常常让他欲罢不能。 他就是天生的卧底。 ………… 一股巨力,猛地扯下了韩知古的身上染血的衣袍。 刺骨的寒意,恰如附骨之蛆,霎时就席卷而来,深深的扎进了他的骨髓里,令他猛然惊醒过来,而后低声发出了哀嚎。 不止是那刺骨的寒意,还有脸上、身上的鞭伤,都让他全身发出颤抖。 好在,帐里有炉火,随着帐帘放下,暖意也迅速蔓延而来。 “在伤口上涂一些。” 三千院因为脸上有疤痕,显得面相很是有些阴狠,这会环胸立在火炉边,竟让韩知古下意识向后缩了一缩。但他接过三千院丢来的金疮药后,却也立即错愕,再环首四顾,只见这帐子里,唯他与三千院两人而已。 韩知古默然无言,开始忍痛涂药。 三千院却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也不出声。 前者毕竟到底是青年,终究有些沉不住气,开口询问:“阁下为何救我?” “有人递来书信,点名要我看好你的人头,莫被人摘了去。” “何人?” “南面来的。” 三千院说的有些含糊其辞,但韩知古略一猜测,就小心询问道:“阁下是王后的人?难道王后已有实力返王庭重掌大局了?” “你们这些汉人,为何对这漠北王后如此忠心?” 韩知古略有些警惕,只觉有些不敢多言,但耐不住局势如此,只能出声道:“若无王后,漠北汉人的处境不知会有多惨,阁下也看到了,王庭易主后,我辈汉人只能任人宰割……阁下若真是王后的人,还请设法告知王后一声,漠北局势对她是极为不利,若无绝对优势,切莫要鲁莽回返……” 三千院冷笑一声,也不答话,摩梭着下巴,问道:“耶律尧光,应是识得你的吧?” 韩知古愣然点头。 “那便妥了,涂了药,在此将养两天,我再来见你。”三千院落下一言,便是毫不停留的出帐而去。 “二王子?”韩知古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 河南道,兖州。 村庄内,家家张灯结彩,趁着春节还有几日,这些天甚而还有一些流动商贩在村口搭了一个草市,没有其他原因,单纯因为这‘樵山庄’的人户要比旁的地方多得多。 “囡囡,可以去唤二郎哥吃饭了。” 后院传来唤声,前院子里正玩雪的女童喜滋滋的应了一声,沾着半身雪粒就要起身往屋子里跑。 但恰一起身,她就咦了一声。 院墙外面远处,有两道戴着斗笠的人影,正环胸看着这边。 女童咬着手指犹豫了下,没再理会,折身就往屋子里走。 她推了推阶上倚在躺椅上用书卷盖脸大睡的老翁,“阿翁、阿翁,吃饭了。” 老翁笑眯眯的取下脸上的书卷,一把举起女童:“嘿嘿嘿,阿翁早就听到咯,走走走,去看看你娘做了什么好吃的。” 但马上,他的脸色就是一僵。 老翁的个子自然要比女童高的多,一眼就看见了院墙远处那两道人影前,还有一小个子戴着斗笠,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这边。 那小个子的脸上,画着伶人样式的脸。 “……” 老翁沉默了下,笑着将女童放下,笑眯眯道:“囡囡先去叫你二郎哥哥,他害羞,只与你走得近。阿翁扫一扫院门口的雪。” “好。”女童奶声奶气的应了一声。 老翁深吸一口气,主动走向院门。果不其然,远处那三人,亦走了过来。 院门口,霎时被踩出了几道脚印。 “兖州不良人,施同?” 脸的小个子环着胸,上下打量了一下老翁。 后者沉吟了下,点了点头:“正是老夫。” “藏的蛮深,让我一番好找”小个子点评了一句,自顾自的走进院中:“人人都说施郎君乐善好施,是远近有名的善人,真是应了那句大隐隐于市的话。这日子,比当年在长安,还要舒服呐。” 老翁看了一下两个面无表情的斗笠人,两人气质内敛,就像两个普通的路人一般,但他能一眼分辨出这两人的实力不俗。 那隐隐的杀气,厚重无比。 不愧是大帅亲信…… 那两个斗笠人并不入院,各自守在院门一边,淋雪不语。 老翁亦是沉默不语,跟在小个子身后,一直走到阶下。 那小个子却不入内,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院内只堆了一半的雪人,回头看着老翁:“你知道我来的目的,我不管你是不是听那位天暗星的命令,今天,最好别在家人跟前做傻事。” 老翁再次沉吟。 小个子轻笑一声,倚在那躺椅上,“去吃饭吧,我不急这一时。” “能不能……”老翁犹豫许久,终于出声。 小个子眼睛都不睁,淡淡道:“不能。” “……” 老翁立在院中不动,院外的两个斗笠人,则折身而来,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就在这气氛凝重之际,一青年人影出现在了屋子门口,沉默许久后,小声道:“阿翁,先吃饭吧。” 躺椅上的小个子,霎时睁眼。 室内,夫妇携着女童,惊疑不定的看着青年的背影。 小个子的嘴角掀起弧度,继而毫不犹豫的起身而下,在院中叉手大拜。 “不良人镜心魔,奉大唐国师、不良帅亲令,迎天子归谷。” (本章完) 第153章 疑点 第153章 疑点 雪簌簌而落,摊在地上的积雪已能掩去脚踝,但幽州城下依然是热火朝天的景象,或者说,是一列列流民在监工的督促下,形如走肉般运送着土石、奋力疏通着护城河…… 城里换了主政官,数十万人都已知晓,说是是替那位汴梁的朱家皇帝代天巡狩,虽同样在以工代赈、发放救济粮,但许多举措却与那位萧军使大为不同,如在这种天气下,萧军使多少还是会顾惜民力的,不会这般催促工期,起码冒雪之下,也有一份热腾腾的稀粥喝一喝。 有人说,盖因新来的主政官是梁人,自不会顾忌他们燕人的性命。而萧军使却是燕人,对待家乡父老,怎么也会有一份恩情存在。 虽说萧砚是燕人的说法不知是从哪最开始传出来的,但人人都这般说,若是追问,其虽然不能说个明白,但就是敢赌咒发誓。 “萧军使若不是燕人,焉能对俺们燕人这般好?不说在这寒冬给了一份活计,给俺们吃食、工钱。便是让那些兵爷安安分分买东西给钱,又是哪个军使能做的出来的?你是没看见,那些跟什么天使来的汴梁兵,买俺的冬菜就是过抢!” “他们在俺们这买东西,像是俺们向他们上贡似的,呸,若不是刘家不争气,若没有萧军使打了几场硬仗,轮得到他们汴梁人在俺们这耀武扬威?那汴梁来的天使也没把俺们燕人看在眼里,要俺说,就该……” “嘘嘘嘘!想死啊?快莫说了……” 人流涌动,有人两手满是冻疮,脚跟也被冻得没了知觉,却仍不得不拖着土石走向城头,嘈杂中,是数不清的牢骚声。 若说之前还是以工代赈,到现在,重新修缮幽州城这件事,已成为一件苦役。因为有传闻言,说是朱家皇帝在开春后,或会巡视河北,而那位主政幽州的李公则一定要在开春前让满目疮痍的幽州城焕然一新,以迎天子。 故就算天气越来越冷,甚而已临近春节,每天也都会有许多人被征召,汇入城头上,但往往也会有不少人累死、冻死在城下。 雪,实在太大了。 几骑淋雪从北面南下,见到的便是此景,漫天雪色中,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影攀附在城池四面,在脚架上、壕沟内如蚂蚁般劳作着。 因劳作而生的热气,却在这般的冰天雪地中,被寒风一吹就散。 “不应该早就停工了吗?” 护卫头子付暗一脸错愕,不由自语发问。旁边的几个不良人也无人能够回应,都只是皱眉思索,进而看向最前面那人的背影。 几骑最前面,萧砚披着斗篷,头戴斗笠,形同普通人一般,故就算这位无数人心心念念的萧军使出现在幽州城下,也没有人能够认出来。 萧砚扫视了一下四野,摇了摇头,平静道:“我现今已不是幽州节制留后,李振既然为幽州主政,便没有再让我插手的道理。我让停工,不见得他也会有此意。” “呸,什么鸟人,就没把百姓当人看。”有不良人愤愤道。 萧砚吐着白气,指着城头上负责监工的一些官吏,道:“此人的目标不是百姓,是我。他很谨慎,在短短几日内就颠覆了我在幽州的根基,他任用自己带来的官吏派发任务,为的就是削减我在幽州的影响力,焉能顺从我留下的命令。” “……”几人都是一时无语。 事实上,纵使是他们,这会也已经反应过来了。李振与康怀英从汴梁来,这两个几乎是人臣之极的人物特别来此河北一趟,为了彰显朱温的殊荣是一回事,为了提防打压萧砚也是一回事。 萧砚立了大功,朱温看重他是事实,但玄乎就玄乎在,这一战几乎仅有萧砚一人有功劳,葛从周、朱汉宾二人差不多就是陪跑的两個人,重重犒赏只能落在萧砚身上。可以说,在汴梁朝廷接管河北之前,燕地只有萧砚一家独大。 朱温在欢喜之后,自然也会担心萧砚会割据河北,或造成尾大不掉的隐患。说白了,朱温在看重萧砚之余,也会产生更多的猜忌,这是朱温的特性,尤其是他越来越老了后,猜忌这个特性便愈加明显。 李振与康怀英都是文武中的前列,又是朱温信重的老臣,完全能够代替他暂时看好河北,他们两人也有足够的身份、能力、名气,瓦解掉萧砚在河北的一切根基,然后才能掌控、削弱燕地降军,从而彻底削减河北的隐患。 好在,自家校尉早早就有了安排…… 包括付暗在内,所有不良人在想通关键处后,在后怕只余,也纷纷庆幸起来。 而在城头上,那些个官员也终于注意到了这几骑,特别是在看见其中有人骑马指着他们说话,马上就稍有些不满。 他们居于汴梁时,头上掉下个蚂蚁都可能把他们砸死,几乎是仰人鼻息过日子。现今被李振带来任河北官员,虽说是远离了中枢,但作为胜利者,他们在这里得到的权力也是在汴梁无法想象的,便也迅速习惯了这种对数十万人颐指气使的日子。 这会眼见几个燕地土著在那里指手画脚,一副随意的样子,当即就要遣人去盘问这几骑是什么来头。 纵使是萧砚几人都佩了刀剑,但他们也不带怕的,这些时日多少燕地大族子弟看见他们,还不是毕恭毕敬的?作为胜利者,汴梁的官员在幽州,天然就有一种身份优越感! 城下,一河北小官便被指使着过去,在这种天气里替人跑路,还是做这种得罪人的事,他自然是有些腹诽。 他用手遮着寒风,小跑过去,语气里也带了些不满,大声喊道:“喂,那几个骑马的,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城头上有汴梁来的贵人,还不把姿态放低些,寻死不曾……” 但他的声音刚刚喊出去,那几个披着斗篷的人也恰时勒马转来,似乎是准备向城内驰去。 这下子,小官的喊声硬生生憋住了,因为最当先的那一骑,那身影、那斗笠下显露出来的脸庞,怎么看都有些让他眼熟。 特别是那不经意的一瞥,几让他下意识两腿软跪下去。 “下官参见萧军使!” 几乎是同一时间,小官叉手行礼,声嘶力竭的大拜而下。 付暗嗤笑一声,似对这人前倨后恭的态度感到可笑,也愈让这小官感到羞愧,头也不敢抬,在大冷天里生出一层冷汗。 余光里,小官见到一个坐骑在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进而在他懊悔、惧怕之际,便有一道淡然的声音响起。 “我对你有印象,是韩延徽的本家,我若记得不错,你与我当面交流过。” 小官心下一惊,继而欣喜抬头:“回萧军使,正是下官!月初,下官向韩观察使进言,可向灾民租借耕牛,您当时接见过下官……” 萧砚看着他,问道:“韩延徽辞官而去,已不是幽州观察使了。不过半个多月不见,你怎的沦到了如此境地?” 那小官惭愧不已,应道:“萧军使不知,您之前安排的一些幕府官员,皆已被李公另作他用。下官蓄养那耕牛之事,也被李公安排成了汴梁来人……” 萧砚淡淡点头,了解过内情,不再问话,趋马向城门口而去。 几个不良人紧随其后,从小官身侧驰过。 这小官泄气不已。 城头上,有汴梁官员看见了全过程,已是亲自下城。这会眼见那河北小官也不来回话,那几骑更是嚣张的策马入城,虽猜到这几骑可能是河北什么有身份的人,但仍是大喝道:“汝等何人?” 却见几人完全不理他,他便是不由生怒,早就看几人鬼鬼祟祟的和细作似的,马上让左右兵卒上前拦人。他没来由的怒气不是无的放矢,城内有名有姓的大官,他早已认识,这般大的雪天压根不会有人出城。再加上对于这些汴梁官员而言,若是有燕人胆敢藐视他们,那才是真正的大不敬。他们注定是要在河北任职的,当然要先把一些燕地官员打压一番。 有李振做靠山,他在这幽州便有底气敢拦任何人! “放肆!尔等燕人,可知本官乃李公门下……” 他的声音一顿。 却见当先那骑,随手取出一张大弓,马速不减,搭上一支弓箭,对准了他。 是武夫? 这人心下大惊,急忙倒退一步,喝道:“大、大胆,汝……” “噗。” 一支箭矢带着巨力,骤然贯穿他的咽喉,径直将其尸体向后带飞了丈远,落到了雪堆里。 城门下霎时一静,几个持戈来拦的禁军士卒、从城头上追下来的一些汴梁官吏,都不可思议的愣在了原地。 有官员终于反应过来,指着那尸体跳脚大喊:“大胆,汝可知他是谁?” 说罢,又对一众禁军恨铁不成钢的喊道:“尔等还愣着做甚?还不快快擒下这厮!?” 城门口,萧砚勒马而停,取下斗笠,冷着脸,轻轻拍去其上的雪粒。 几个士卒恰才上前,付暗已趋马而上,沉脸一指他们,大声道:“我看谁敢!东路行营前锋马军使、宋州归德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侍御史萧军使当面,谁敢放肆!?” 他的嗓门很大,城门下内内外外几是骤然噤声,便是那跳脚的官员,这会也背上忽地生寒,白着脸呆在原地。 付暗冷笑一声,复又指着那雪堆里的尸体,怒视左右:“这鸟人在萧军使跟前托大,既不行礼,又在那污蔑萧军使,不死何如?!” 寒风瑟瑟,城门内外近百人无一人敢出声,就算那些从汴梁来的禁军,这会也是噤声不语,让道行礼,更别提那些狐假虎威的文人官员了。 节度使本已是大梁高级武将的标志之一,是无数武人梦寐以求的地位。更别提萧砚还是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是正儿八经的禁军中数得上号的实权人物。 在这武人跋扈、读书人性命贱如狗的时代,萧砚真想捏死他们一堆文士,轻松的比踩死一只蚂蚁都简单。更别说他们只是李振的亲信,就算是李振当面,也需要对萧砚客气三分。 场面沉默了几息,几个官员率先干笑着近前,叉手行礼:“仆等,见过萧军使……” 萧砚夹了夹马腹,也不需要回礼,从他们旁边趋马而过。 “此人心怀叵测,河北既归大梁旗下,何分燕人梁人?回去告诉李公,本将怀疑此人有心扰乱河北人心,今日就替他收拾了,不必感谢。” “哈哈哈……”那原本跳脚的官员叉手而下,干笑道:“萧军使英明。” 付暗冷哼一声,领着几个不良人,也不下马,跋扈的随之而上。这个时代的武夫,本就该如此跋扈,在他们看来,萧砚以前对待文士,反而还是过于客气了。 远处,那河北小官愣了愣,看着那雪堆里已冷去的鲜血,大为动容。 —————— “李公,便就是如此……” 节度使府,有幕僚小声出语,垂首站在旁边。 “哼。” 李振正埋首处理案牍,这会只是冷笑一声,片刻后,才漠然道:“死有余辜,这几日,他们借着我的名号,确实太过于目中无人了,死了就死了,省的坏我名声。” 那幕僚小声提醒道:“可这名衙官毕竟对李公忠心,李公若是什么也不做,岂不是助长那萧砚的威风,让下面人对您……再加上,这名衙官又不知那位的身份……” 李振不由冷笑:“什么也不做?那你欲让我如何?你当萧砚是谁?这厮这些时日目中无人不是一日两日,我没管而已,他偏偏要撞上萧砚寻死,何必怨天尤人?谁不知此人如今圣眷正浓?十八岁的节度使,天底下独他一人!便是此人热血上头把我这颗脑袋斩了,陛下那里都能有说法!” 幕僚讪讪不语,有些悻悻然。 “哼,收拾他,也不是这个时候。让下面那些蠢货安分点,莫给我惹麻烦。”李振冷笑一声,随手丢开一本案牍,道:“萧砚已归宅?” “正是,其一路从檀州回返,应是对您有些怨气……” “收拾收拾,再去请上康太保,我要宴请他。”李振淡淡道。 幕僚不敢不应,马上就要去准备。 恰在这时,有小吏来报,称萧砚来拜见。 这幕僚有些惊诧,下意识看向李振。后者则是捋了捋胡须,淡笑一声,起身而起,面上已挂起了和煦的笑意。 “走走走,去迎迎咱们这位归德节度使。” 两人一路向外,正好碰见小吏也正引一青年人向里。 李振开怀大笑:“久闻萧军使威名,老夫早是向往呐,今日终于得面……” 倏然,他的笑意略僵。 这青年的那双眸子,怎的这般熟悉? 就如一年前,洛阳大乱时,如那位挟持他的废天子一般,双眸灼灼生耀,锐利无比。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本章完) 第154章 意外之喜 第154章 意外之喜 在李振大惊之余,庭下的青年却是一步不停的向里而来。 幕僚拢袖屈身在李振身后,此时便不动声色的小心抬目,打量起这位不及弱冠就走完无数武夫半辈子成就的青年。 他身为李振的幕僚,并没有机会正面观察李柷的模样,仅在特定场合下远远见过其身形。但如果传闻是真,若这青年真与那位废帝貌似七分,那李柷的相貌倒也是一等一的俊朗。 不过登阶而来的这青年,却仿佛要比那位只能远视的废帝,更具气场,或者说是远超一名青年人该有的官威、仪表。 其身形颀长,个子很高,戴着一个幞头,气质沉稳的倒不像一个武夫,反而更似那种在朝堂上能够指点江山、从容不迫的相公。 除此之外,他腰间还悬有一红面獠牙的青铜面具,行走间与挂在璏扣上的佩剑轻轻撞击,很是引人注目。 好丰姿、好仪表。 幕僚大为惊叹,全然没注意到李振那一刹那的惊诧,就已垂首下去,以掩饰自己的小动作。 行至庭前,萧砚取下佩剑,交给旁边的侍卫后,才由小吏引上长廊,进而终于和李振面对面。 “砚亦是早闻李公大名,昔日在汴梁就欲登门拜访,奈何苦于门第甚微,一直未曾寻到机会。不曾想初见李公,居然是在今日。” 出乎幕僚的意料,萧砚的姿态却是放的不高,在出语间还抱拳行了一礼,对李振以示尊重。 至于后者,这会自然早已掩去脸上的失态,眼睛稍稍在萧砚略垂下去的脸庞上及那个幞头上扫过,心下又有些狐疑起来。但在面上,他只是和煦一笑,上前拉着萧砚的手就往偏厅而去。 “萧军使……” 恰一出声,他又歉意一笑,改口道:“瞧老夫这记性,当日使节团行至幽州,恰逢你在北面檀州,未曾当面与你传达圣意。虽说消息早已传到你那里,但老夫还是要与你正式说一说。 此番河北大捷,陛下很高兴,擢你为宋州节度使,迁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老夫此次代天巡狩,主要也是为了你的封赏而来。按照圣意,老夫当要当众代陛下嘉奖你数次死战之功,但既有差池,老夫已向文武宣读旨意,就不单独再宣读一次了。 陛下赏赐你的十匹骏马、镶金玉带、金二十四锭、银二百四十锭,还有二千四百贯钱,皆在幽州府库封存,稍后伱可令人提取回府。” 李振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了圣旨宣读。 萧砚稍稍皱眉,他身上未着甲,只能单膝跪下去。而这一回,他倒是正儿八经听到了朱温的圣旨,无非是对他的嘉奖,溢美之词毫不吝啬,如果是一個普通人,可能很容易就会被这些嘉奖之词满足虚荣心。 然后就是升迁的旨意,节度使不必多说,按照常理来讲,一般的节度使都是会出任上镇,但宋州就挨着汴梁,镇内又没兵,很明显不是给他出镇用的,仅仅只给予了他一个名号、身份、地位,以及一个开府建节的权力。 最有实权的官衔,还是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 去年朱温以藩镇称帝,便将原来统率的宣武镇亲军直接设为禁军,置侍卫马步军,其后又进一步设置了侍卫亲军,也就是侍卫亲军马步军,此司直接统掌禁军,地位极重。 在这一职权部门里,又分设了侍卫亲军马军、侍卫亲军步军,置马步都指挥使一名,副都指挥使两名,都虞侯两名。也就是说,这五个统兵官,便就是掌控了整个汴梁禁军。 但据萧砚所知,整个侍卫亲军内部,现今只有都指挥使刘捍、步军副都指挥使袁象先两人任职。 而萧砚如今为马军都虞侯,基本上就是侍卫马军的三把手,可谓是一步登天,一年就走了旁人几十年需要走的路,且还是在禁军任职,地位要比普通的节度使高得多。 因为朱温吸取了李唐的教训,开始不断收集兵力于中枢,以减轻节度使对中央的威胁,这一类似削藩的举措,极大提高了禁军将领的地位,会不会被反噬不好说,但起码现在看来,是极好的。 虽说大梁的马军并不强,但聊胜于无,似龙骧、天兴、神捷、广胜等军的马军,都归他管,是一个极大的权力。 萧砚默默听完圣旨,又亲手接过,进而又取过官袍、赏赐的锦袍,才算是妥当了。 这一番场面话下来,李振可谓是狠狠压住了他的气势,待看着萧砚放置好物品后,才捋着胡须笑了笑:“从今以后,老夫可就要唤你一声萧帅了。” “不敢当,往后还需李公多多提携。”萧砚直起身,扫了其一眼。 这厮偏偏寻这时候宣读圣旨,敲打他的意味实则更多。 萧砚在城门口杀了李振的亲信,杀就杀了,李振拿他没有办法,但这厮挂了一个代天巡狩的名号,通俗讲就是钦差,也掌握着河北的官职任免、生杀大权,也是有能力让萧砚吃瘪的。 两人各揣着心思,分坐而下。 “老夫听闻,檀州出了祸乱?”李振一面命人上茶,一面笑道:“老夫已遣人去请康太保了,不过萧帅是后起之秀、战阵骁楚,此番又亲往檀州一观,可否与老夫好好说道说道啊?” “很乱。” 萧砚言简意赅,抿着茶水道:“河北新附,人心不稳。朝廷前段时日幽州城内夜中大火,刘仁恭勾结漠北趁乱而逃,燕地又有余孽乱生,檀州那边的局势不容乐观,恐要大军征讨才行。” “哦?乱军有多少人?” 不知是不是‘乱军’二字太过让李振敏感,他特意咬重了这两个字,眼睛里闪着精光,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萧砚的微表情,期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没奈何,他对萧砚实在是有一股莫名的熟悉,虽说在交谈中愈来愈淡,但就是想印证什么。如果真能让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不但能一洗洛阳的冤名,甚而很有可能彻底让这竖子陷入万劫不复的局面。 换而言之,就算不能把萧砚拖下马,起码也能够掌握一个这竖子的把柄…… 李振的思虑很复杂,他对朱温的忠心是真的,但也深知其年岁已高,又常常过度纵欲、喜怒无常,自己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恐怕不能在朱温百年后还能独善其身,也需要寻找另一个庇护所。遂在冥帝向他抛来橄榄枝时,他几乎没有过多犹豫就在暗地里成为了冥帝一党。 可若掌握住萧砚这种大杀器,故事就能够重新讲一讲,一位实权禁军将领带来的助力,比什么都重要,不但能稳固自己的地位,还能提高在冥帝那里的身价。 萧砚与他不过只是小矛盾,李振固然睚眦必报,但也能拿得起放得下,对于一些不利于自己的事情,他在扼杀不了后,就会迅速维护好两者的关系。就如当日在焦兰殿,他初开始还在替冥帝攻讦萧砚,但甫一听闻后者立了大功后就马上转变了态度。 结下的梁子已成定局,是无法挽回的事情,唯有通过施恩以消减两人间的隔阂,但若是能通过一些仅有两人知晓的把柄促进二者间的关系,反而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李振认为他没有认错人,同时又暗暗感叹萧砚的胆子太大。 这厮当初在洛阳假冒废天子,之后在废天子身死后还敢以不良人的身份投效大梁,恐怕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就在他暗暗细想之际,萧砚已平静道:“依我观之,檀州乱军恐不下万人,且多以燕地豪强、河北败军为主,殊为麻烦。我本意是想待乱事平定再回返幽州,但李公有代天之名,召我回返,我焉敢违命?不过我仍然认为,李公需要遣一部兵马由我调用,方能镇压乱军。” 李振闻言一愣,进而大笑:“萧帅何至于如此?区区万人而已,还能让你觉得麻烦?” 说罢,他又捋着胡须道:“凭借刘仁恭的名号,拉出的万人兵马恐怕不是乌合之众也相差不远了吧?萧帅何忧尔?难不成,萧帅取下这河北的威名是夸大其词的?或者说,萧帅单是处理这什么乱军也要上数月时间?” 他似笑非笑的盯着萧砚,眼睛里有些莫名的意味,却不道出来,这番话术尤让旁边提笔伏案的幕僚暗暗敬佩。 萧砚果然生怒,不满道:“李公既然不信任我,何不亲上檀州走上一遭?乱军如何,一看便知!” 李振眸光微闪,道:“那依萧帅言,处理这乱军,又要多久?” “两个月!”萧砚冷声道:“此次生乱,亦有分赏太少的原因,朝廷发来的赏赐过晚,诸军等不急,我便擅自把幽州府库分发出去。就是如此,我听闻李公也怪罪于我?诸军人心不稳,焉能仓促出战。” “两个月?”李振稍有些不满,沉脸下来:“府库分发,自有朝廷决议,萧帅焉能自专?还有,两个月未免太久了些,我下月传到御前,说不得会有人弹劾萧帅养寇自重、不敢回转汴梁!” “哈?” 萧砚猛地站起身,脸上显起杀伐之气,吓得旁边的幕僚脸色一紧。 但李振仍只是面不改色,安坐于座上,淡淡饮茶。 “既如此,我明日便奉诏回转汴梁!檀州的乱事,李公自去平之!”萧砚冷着脸,也不行礼,抬腿就向外走。 “李公……”幕僚愣愣,没搞懂李振此举是何意。 后者却只是捋须一笑,他等的就是萧砚自己提出回转汴梁一事,他急着把萧砚从檀州召回幽州,就是担心萧砚会在檀州养寇自重,以致尾大不掉,最后麻烦的还是他这个巡狩使。 而今逼着其退出河北,目的也就成了一半,待卸了萧砚在河北的全部兵权,这河北之事才能够真正安全起来。至于那什么乱军,不过只是萧砚夸大其词的说法罢了,其想养寇自重,他偏偏要戳穿这什么乱军到底是什么纸糊的东西。 待他几日平定乱军,递上一纸奏章,便又是拿捏萧砚的一个把柄。 倒是这什么乱军谁去平定,自然不是他李振去,久经战阵的康太保亦在河北,他麾下不但有数千汴梁禁军,还接收了所有降军,平一帮乌合之众还不是易事? 李振哈哈一笑,起身追了几步,拉扯住萧砚的袖子,笑着安抚道:“萧帅何必动怒?老夫此言是有些欠妥,但你尚还年轻,自然不懂朝廷的考虑。 老夫与你同算是前唐降人,有一份旧情在,就不和你卖什么关子,就此直言了。你此番盖世大功,如果还久抓着兵权不放,难免会给一些有心人寻一借口。陛下对你自然是恩宠,可也耐不住日夜的流言蜚语不是?此乃老夫数十年为官之经验,可不是害你。” 他拍着萧砚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在河北待得越久,反而越容易落人口实。陛下信得过你,但一些人可不会放过这一机会,比如说……鬼王?据老夫所知,他似与你不睦,萧帅可敢小觑?” 最后两句话,李振几已是将声音压到了最低,竟真像一名长辈向晚辈嘱咐经验之谈一样,分外让人感动。 “哼,李公好意,萧某人心领!今日过后,河北之事与我再无干联!”萧砚却毫不客气,挣手欲走:“还有,李公莫要在这与我讨什么近乎,休说什么旧情,萧某不认!” 李振脸色不变,笑了笑,终于放出了自己最大的杀器。 他牢牢擒住萧砚的袖子,似笑非笑道:“一年前,老夫与萧帅在洛阳就有过一面之缘,萧帅岂能相忘?” 庭前霎时一静,独有廊外的风雪声传来。 李振很敏锐的发现,萧砚的脸色在骤然间白了一丝,但在呼吸之后,便是冷脸的重重拂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呵呵……” 李振心中已有分寸,进而和蔼笑道:“萧帅安心,此事,独你我二人知晓尔。” 说罢,他又意有所指道:“从今往后,老夫与萧帅可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萧帅可莫做什么傻事,让老夫为难……” 萧砚瞥了他一眼,脸上带着愠怒,一声不吭,大步离去。 “这竖子,且看将来。” 李振捋了捋须,眯眼看着萧砚的背影,冷笑了下,只觉一时间颇为神清气爽。 “李公?”幕僚不明所以,上前想要发问。 “不用多言,遣人告诉康太保,让他接收萧砚的一切兵权。” “可……” “放心,这竖子会乖乖就范。” 李振风淡云清,胜券在握的一拂手,只管细细饮茶而已。 今日,倒真是意外之喜。 —————— 一场意外之喜。 萧砚出了节度使府,登上付暗牵来的坐骑,冷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这回,是李振自己跳上来的。 (本章完) 第155章 再会 第155章 再会 “要搬家嘞?” 阿姐嚼着肉脯,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搬家好,去蜀中完,额欢迎泥们。” 说罢,她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搬运东西的不良人们,又有些迟疑:“就是地方不够大,可能住不下这么多人……” “吃你的东西,小孩子插什么嘴。” “哼。”阿姐大为不满,气冲冲的狠抓一把肉脯塞进嘴里,以致脸颊鼓鼓的,倒有些可爱的紧。 降臣从箱子里抓起一块金锭,在黯淡的天色下举在眼前细细打量一番,进而随手重新丢进木箱里:“宫里赏下来的,尽是这些俗物?不说有什么夜明珠、东海珍珠,连件首饰也没有?” “天下的武人,谁不喜爱这种银白之物。” 正配合姬如雪整理一应舆图文书的萧砚不禁失笑,道:“再言之,朱温知我府中没有女眷,赏赐那些做甚?” 不过他马上朝着另外几个箱子努了努嘴:“倒是有十几匹上好的蜀锦,你们可以拿去裁几件衣裳,质地还不错。” 听得前面那句话,正默默收拾信件的姬如雪下意识指尖一顿,进而耳尖稍有些泛红,迅速偏头遮掩了去:“两只信鸽还在后院,我去提来。” “我也去我也去!” 阿姐跳下胡凳,匆匆忙忙追了上去。 “不着急,明日才出发,不用急着收拾。”萧砚笑道,全然没有了在节度使府那副怒色的模样。 在不远处,降臣狡黠一笑,然后手指缠绕了一圈发丝,狐媚子脸上扬,用桃眼向萧砚轻轻一眨,以示挑逗,唇语道:“姐姐我,可以勉为其难当一下你的女眷。” 萧砚不由轻笑,只是摇头,就当没看见。 降臣也不以为意,她近些时日的心情很不错,甚而在萧砚身边待的暂时不想离开了。她不止一次告诉自己,这很不尸祖,可谓是严重扰乱了她原本的生活轨迹。 “……” 降臣正陷入何时去留的沉思,院子里,付暗牵来一匹乌黑高大的骏马。 “校尉,这十匹赏下来骏马也要一并带走吗?据交付的官员所说,它们恰才被运转至幽州没几日。” 姬如雪抬头望去,见这匹战马果然很是健硕,体态优美,鬃毛乌黑发亮。作为上阵的武夫而言,一匹合适的坐骑堪比一个亲密无间的战友,这种神俊的坐骑,她只在岐王那里看见过。 朱温独霸中原,但北方一直都是他的劲敌,却是一直头疼战马的供给问题,这也是大梁禁军中的马军远不如晋国的原因。此番能够豪掷十匹出来,确实是对萧砚特殊优待了。 对这样的神驹,恐怕单是照养都是一件麻烦事。 但出乎二女的意料,萧砚却并未表现的多么欣喜,而是顶着雪蹲伏下去,仔细打量了下,进而起身摇头道:“可惜,这匹已被去势了。” 姬如雪眉头颦起,却马上猜到了萧砚想做什么。 “有没有没去势的公马?”萧砚看向付暗。 后者思索了下,点头道:“是有那么两匹,性格温顺一些,据那位马官所言,不温顺的战马都已被去势了……” “将那两匹马带回曹州,让段成天安排,可以用作种马留存,好东西,朱温倒是舍得。”萧砚捋着那匹战马的鬃毛,轻笑道:“余下的,给王彦章、元行钦、李莽,以及田道成和余仲,他们五人每人都留一匹,你也领一匹,剩下的看看诸位兄弟里有没有表现好的,一并送了。” 王彦章三人不必多说,是萧砚麾下最主要的三个将领,而田道成是萧砚提拔的辽东燕人,现领着燕地新卒驻在渔阳。至于余仲此人,则是定霸都的一位军官,昔日萧砚赠刀于他,此人算是定霸都内第一个投效萧砚的军将,现也被提拔成了定霸都步军都校,管理着定霸都左右两厢的步军。 付暗自然是明白这些人物关系,但仍是挠了挠后脑勺,颇有些汗颜:“校尉,属下几无寸功,焉能厚颜据一骏马……” “漠北有更好的。”萧砚淡淡道:“且你半年前在古北口阻挡述里朵南下,当时我无物赏赐你,正好今日补上。” 付暗恍然明白了过来,进而又大为动容,抱拳道:“敢为校尉效死!” “还有这几箱银锭,待会取两箱去与分舵下的兄弟分了,我一個人也用不上这般多的钱财。” “遵令。” 付暗不再推托,向萧砚抱拳一礼,再向两个主母行了一礼,大步离去。 当然是两个主母,对于兖州分舵的不良人来说,姬如雪伴在萧砚身侧长达一年,是无数人都看在眼里的,只要不是傻子,当然能明白过来。 至于降臣这位尸祖,付暗等人更是门清,平素除了尊敬还是尊敬,半点也不敢在这位跟前放肆。 “真要走?” 降臣见这动静不似作伪,不禁好奇起来。 “李振急着卸我的兵权,自然会想法设法让我不能留在河北。”萧砚走到桌案前,打量着盛于木盘中的镶金玉带,道:“我不走,他心难安。” “好吧。” 降臣有些犹豫起来,她自是不会去中原的,玄冥教遍地都是,更别提汴梁还是其总舵所在。 她在玄都坞过着隐居生活,本就是不想理这些琐事,偏偏跟在萧砚身边又很容易引人注意,去了汴梁还得易容,麻烦死了。 想到此处,她便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一时竟有些难以自抑的情绪弥漫上心头。 但降臣仍然认为,她只是舍不得这种惬意的生活而已,可不是舍不得这个姓萧的的小贼! 而一旁的姬如雪,也突然有些慌乱起来。 她已接到了妙成天给她发来的信件,言了女帝欲认她为义妹的事情…… 少女难得的有些心绪复杂起来,瞥着萧砚的背影,稍有些怔怔。 一时间,厅中所有人,都各自揣了淡淡的心思。 当然,除了那个吃完肉脯,正满足仰躺在胡凳上傻乐的小萝莉。 …… 翌日,天色放明。 近两百挎弓佩刀的悍骑护送着三辆马车,数辆大车,缓缓出了南城。 城外的民夫很轻易就注意到了这一支队伍,有人想驻足观看,但马上又被官吏催着涌上了城墙边的脚架。 除此之外,窝棚下的流民亦是远远看见了这一队南向的车马,都只是麻木的观望着,几无表情。 后日就是春节,但城内新来的主政官仍然没有过多关注他们的死活,救济粮也确确实实的停发了。城内给出的消息是城内辎重不足,北面有祸乱,需要优先保障城内补给,城外的难民,等到大梁的供给运来,就会马上得到解决。这几日,仅有去修缮城墙的民夫,有资格领上一份口粮。在这个大雪漫天的春节,或不知有多少人会被冻死、饿死在这个往日充满希望的幽州城下。 有传言,那位爱民如子的萧军使因功劳太大,遭到汴梁来的同僚嫉恨,人都已被排挤到不得不回返汴梁避祸的程度,而在得知这一消息后,最后一抹希望也被彻底碾碎,不少为了活命的难民甚而已开始悄悄向北而去。 大道上,萧砚披着斗篷,回头看了一眼幽州城楼,进而夹了夹马腹,头也不回的转向南面,漠声道:“出发吧。” 最前头,付暗发出了命令,整个队伍便开始驶向南面。 不过须臾,后面却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惹得不少不良人纷纷回头去看。 “萧帅!” 后面,几骑终于赶了上来,王彦章及几个龙骧军将领不待坐骑停稳,就忙不写的落马而下,拦住了萧砚。 王彦章脸上有些难掩的落寞,丧气道:“你走了,咱们怎么办?” 旁边几个龙骧军将领纷纷应是:“河北是军使打下来的,那李公焉能这般急着赶萧帅回返汴梁?就算闹到朝廷去,咱们也敢为萧帅说话!” “呸!”王彦章怒声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等鸟文人,李振这厮分明就是想夺萧帅的功,又因为萧帅一箭射死了他一个手下,说什么萧帅不宜待在河北,我看不过是这厮心生嫉恨罢了!” 他环顾四面,毫无顾忌的大声道:“我朝武夫,还有被文人骑在头上的道理?!” 这动静不小,惹得远处的窝棚里都冒出来几个人头,好奇的向这边望来。 “王大哥小声些,那李公就在城头上……”一个将领拉扯着王彦章的衣袖,好意提醒道。 “我怕个鸟!” 王彦章一把甩开他的手,梗着脖子道:“大不了我辞了这龙骧军右军军使的差遣,去萧帅府上当一家将!” 左右无不失语。 王彦章这厮最是头铁,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恐怕还真做得出这件事来。 “好了。” 马背上,萧砚终于开口,道:“不管李振到底是什么心思,但他说的不错,我继续留在河北反而是祸事。不必过多猜疑,闹出去像什么话。你们留在幽州,自要听从康太保差遣,莫要闹事。还有……” 他指了指王彦章,叱道:“伱几番拼死,不就是为了这军使之位来的?休要再提什么辞去一言,要知道,你的辞呈,还得交到侍卫亲军司给我看的,我不同意,你一辈子都得待在龙骧军!” 王彦章猛地一拍掌,猛地反应过来,后知后觉道:“还真是这个理,回了汴梁,我等亦是萧帅统属。” 几个龙骧军将领又是一阵无语。 “滚回去,莫要在这丢人现眼。你们这等表现,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萧砚不耐一挥手,就欲策马离去。 王彦章却是抱着萧砚坐骑的马脖子,虎目四下扫了扫,压低了声音道:“萧帅,依末将来看,你这次养寇自重的事,还是闹的太小,不然李振岂有胆子让你回汴梁?我不是说回去就是什么坏事,但这下子,你出兵漠北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同样知根知底的一众将领虽未出声,但亦是点头赞同。 “最关键的是,李振这厮竟然不再向诸军发赏赐。”王彦章小声道:“那厮说什么一应犒赏,朝廷早有定额,说你私开府库发赏,就不该继续发赏,而应用于重建河北。 这厮真是昏了头,这般下去,诸军定然不满。他真以为凭着康怀英和那几千禁军就能压住诸军,你这一走,诸军的牢骚声更大,都怕李振会卸磨杀驴,趁机打散义昌军、幽州军、卢龙军……” 萧砚稍稍眯眼,他很清楚李振的水平不至于这般低。 但其有一点,就是急着立功。 李振代天巡狩的这段时间里,河北的所有政绩基本都是他的功劳。重建河北是很紧急的事情吗?也不见得需要火急火燎的去做,但萧砚珠玉在前,李振自然也不肯落后,若是其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让河北为朱温纳上丰厚的赋税,功劳实则不会比萧砚少到哪里去。 所以李振才会用河北诸军的利益来换取自己的功绩,且河北诸军都是降兵,朱温不可能不做安排,必然会分拆幽州、义昌、卢龙三军,才能够安心坐在汴梁那个皇位上。 李振现在做的,无非就是揣摩朱温心意,甚而他可能就是揣着朱温的旨意来拆分各军,以让河北彻底被纳入大梁旗下。而萧砚若是留在河北,这件事必然会被交给他来做,这也是李振要赶走他的一个理由,不得不说,这却也是一桩大功。 不过,很显然李振的这件事做的太急了。 “河北的事已与我无关。”萧砚摇了摇头,道:“你等也安分些,后面讨平北面乱事,必也会用上你们,说不得又是一桩功劳。” 王彦章愣了愣,进而低声道:“我们,真要认真讨贼吗?萧帅,你难道真没安排后手?” 萧砚笑而不语,一夹马腹,拨开王彦章,终于向南而去。 几个龙骧军将领避到道旁,抱拳弯腰而下。 “萧帅,汴梁再会!” 王彦章的眼珠子咕噜噜打转,似是明白了萧砚那个莫名的笑意。 他回过头望向北面,摸了摸大胡子。 他有预感,这再会的时间,恐怕不会太长。 —————— 幽州城头,李振一身紫袍,捋须而立,旁边有一人替他打伞,怡然自得。 康怀英淋雪站在旁边,一张马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待看见车马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南面,才淡声道:“李公此举,是不是太过于得罪萧砚了些?” “谈何得罪,怎么,白白的功劳送到康太保手里,太保反而惧了?” “倒也不是,恶了萧砚,某认为不是什么好事。” “无妨,老夫有让他心甘情愿的手段。” 李振淡定的捋须,道:“太保接下来,只管扫平乱军,按陛下旨意整军便是。这河北的大功,焉能让他一人吃完?” 旁边,替他打伞的朱汉宾低笑了下,稍稍屈身。 “李公英明。” (本章完) 第156章 完了 第156章 完了 从古北口出塞,再向北行八十里,便至北安州地界,临着乌滦河有一片连营。 寒风裹着雪拍打着漠北大旗,因为有些湿漉,竖长的旗帜只是无精打采的粘在旗杆上,偶尔随风晃荡几下。 几骑从北向南驰来,一路直入大营,在主帐前落马而下。 世里奇香狠狠皱着眉,不动声色的四下瞟了一下,能发现营内的士气似是有些低迷,不少营盘中人影都无,许多漠北人全都缩在帐篷里不出来,在外间活动的,竟多是汉人士卒。 堂堂漠北王后,居然落得要把汉人充作主力使用才能够稳住军心…… 从燕地退回到草原后,纵使述里朵有心控制消息,但不少漠北人还是终于发现,他们这批从王庭南下征战的漠北军,居然不知何时成为了“草原叛军”、“漠北耻辱”。 昔日的大王耶律阿保机生死不知,耶律剌葛趁势上位,不但控制了王庭,甚而还控制了大部分南下漠北军的部族、牧场,以及最为重要的牲畜等财产。 一时间,漠北大营里人心动乱,流言四起,漠北士卒人人自危,述里朵不得已只能停驻在这乌滦河岸,依托几座山峦作为屏障,进而重用赵思温等汉将,让汉儿军承担宿卫任务。 便是萧砚给予王后的党项等部族的降兵,述里朵也尽可能的利用起来,配备皮甲,充作预备兵,以防不测。 这个时候已过正午,天色却仍还是灰蒙蒙的,仿佛看不见天明一般,到处都是雪簌簌的场景,寨墙上有汉军士卒挎弓值守,营中也有一队队的士卒巡视,倒不至于让人轻易看出虚实来。 但世里奇香却清楚,已知实情的漠北军,恐怕难堪大战…… 她心下叹气,通过请示后,垂首步入主帐内。 “南面传来消息,檀州甫一策动,幽州以北的各个军州皆是群起响应。我们驻在古北口的一千骑卒亦已随令南下,根据既定计划向西扫荡,占蓟门(居庸关)、南扑涿州,配合燕军鼓动声势。” 主帐中,赵思温正指着挂在木架上的舆图出声,他回头看了眼入帐的世里奇香,没有理睬,继续出声。 “幽州遣出的将领名曰康怀英,末将对此人不甚熟悉,只知此人是朱温麾下的一位大将,甚是知兵。但由于各方策动,其甫一出兵至横山城,便被三面合围,初战尚捷,但渔阳之卢龙军突然策反,其野战失利,退守横山城内,尚不知幽州方向有何反应……” 帐内便有其余汉将加入讨论,多是南面的消息,一部分漠北渠帅、军主,都只是抱着胸一言不发,显得气氛很是诡异。 漠北大营,反倒是汉将成了主导地位,说出去像个什么话? 主帐左侧,述里朵端坐在一交椅上,美目里甚有威严,明明是坐在那里平视舆图,却偏让人生出一种被她俯视的错觉感,就算是一众各有心思的漠北渠帅,这会也无人有胆子敢直视她的眼睛,都只是稍稍垂首。 她大多时候也只是平静不出声,只在关键处会稍有询问,以彰显她这位地王后仍然对局势有极为清晰的掌控权,在不知不觉中,反而安定了不少漠北人慌乱的愁绪。 两个王子都在王庭,但王后看起来半点惊慌都无,显然是有办法的。他们这些与述里氏几乎是绑定了主仆关系的渠帅与普通的士卒不同,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跟着王后一条路走到黑,盲目转投门庭,自己的族丁、部族财产,最大的可能反而是被新的主人吞并,一朝回到解放前。 不管情况如何,起码王后看起来还是甚有办法的,所有人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王后。” 世里奇香挤过几名侍卫,弯腰附耳在述里朵身侧。 赵思温几人止住了声音,看了过来。 “诸位继续。”述里朵平静的挥了挥手,进而淡声询问道:“有什么消息?” 世里奇香刻意压低了声音,面上也尽量冷静,以让旁人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然后才道:“奴在北面二十里处,发现了王庭的远拦子……” 述里朵沉默了半息,拂了拂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世里奇香却并未马上离去,恭敬的侍立在身后,不再多言。 而王后在继续听了半刻钟军议后,才淡定的召了一漠北渠帅与赵思温共同主持接下来的军议,稍后再向她禀报。而她本人,则才起身走出主帐。 帐外甚是萧索,漫天的飞雪与一队队在雪影中被巡视兵卒手持的兵戈,一并撞入了述里朵波澜不惊的美目中,半点涟漪都未惊起。 述里朵登上望楼定定看了半晌,才淡淡道:“有多少人。” 世里奇香知她问的是什么,马上应道:“奴领着人去打探北安州的情况,但恰才行过二十里,便远远的撞见了十余骑远拦子。奴又绕道观察,又撞见了几十骑,奴估计规模,应是一队完整的远拦子建制……” 望楼上,几乎是立即陷入了沉默之中。 两人都是漠北一等一的贵族,述里朵更是王后之身,焉能不清楚一队远拦子代表着什么? 所谓远拦子,全称乃‘远探拦子马’,是耶律阿保机一手创建的军制,凡漠北王亲征,必将诸军兵马分为护驾军、先锋军和远探拦子马三部分,各设将领统率。其中选彪悍者数十人至万人组成远探部队,深入敌区,探听敌军虚实,以保证大军顺利前进。 这些王庭的远拦子,皆是诸部最为彪悍骁勇的骑士,都是一人双马、来去如风,是轻骑里精锐中的精锐,无论是渤海还是之前的什么回鹘,但凡是不过千骑规模的,若是遇上远拦子,都只是被轻易荡灭,在草原上几无敌手。 而一般而言,护驾军前有左右先锋,先锋前后二十余里,则必有远拦子十数人,此为一個基础的小队,十个小队方为一个完整的骑队,十队合为一道,十道则当一面,单独设一统帅。此番在北安州出现的远拦子规模甚而有近百骑,可见后面的先锋军起码也有五千上下,更别说先锋军后面的主力部队了。 耶律剌葛,这是倾巢出动…… 述里朵已能计算出,耶律剌葛距离此处有多远。 据此二十里有远拦子,远拦子后面二十里有先锋军,而先锋军后面数十里,必有王庭大军,甚至极有可能是数面建制。数万人的大军,就在据此不足百里的位置,就算大雪封路,但怎么看也都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后……”世里奇香不禁小声提醒唤道。 述里朵沉吟半响,道:“让遥辇与大贺枫走一趟,声势不必过大,莫让消息传至营中。” “是。”世里奇香犹豫了下,并未马上离去,而是建议道:“奴认为,我们不妨撤至古北口?汉人的长城天险,王庭就算倾力来攻,也未必能把古北口怎么样……王后何必如此涉嫌……” 述里朵美目虚掩,没有回答。 她不回到草原,岂能引得耶律剌葛大军南下?又岂能洗去耶律剌葛冠给她的污名? 葬送数万漠北儿郎的罪名,可能落在普通的小可汗与小部落的族长上算不得什么,但她是漠北王后,是素以能够让漠北崛起而闻名的地王后,她这些年之所以能够掌握足以媲美阿保机的权力,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她的能力、举措,是真正能让漠北发展的更好,也才能因此得到许多贵族的支持。 而若是连草原都不敢回,反而才更让耶律剌葛抓住把柄,称她正是心愧,才会缩在古北口不敢回去,已不配再作为漠北的王后。若真是到了那种情况,在名望尽失之后,恐怕连麾下的漠北军都会背弃她,投王庭而去。 没有真正的漠北贵族支持,她就算凭借萧砚的实力重掌大权,根基也只是摇摇欲坠,不得长久。恐怕耶律剌葛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会在草原上不断给她冠以罪名,以削减她这个王后的声望。 “……” 沉吟许久,述里朵才出声道:“本后不是迂腐之人,自会在合适的时机退回古北口。若从一开始不出长城,耶律剌葛也不会愚蠢到去碰古北口。” “王后远见。” “萧砚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除了那封配合燕军生乱,好让他有出兵漠北的名头外,便再无其他消息……” 世里奇香看着述里朵面无表情的样子,咬了咬牙,忍不住壮着胆子道:“恕奴直言,王后何必将希望系于这一汉人?我们尚有大军,又取了那萧砚的辎重,怎么也能去渤海寻大王,彼时只要个几年,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王后却连身子都未转过来,只是将单手负于身后,一手轻轻敲着木栏,而后不冷不热道:“耶律剌葛,会给本后几年时间?” 世里奇香的声音霎时顿住,进而白着脸,单膝跪地下去:“奴婢并非揣测王后,实是不信那萧砚!而今已过半月,南面除了那什么燕军就已全无动静,奴只怕会被这厮戏耍。” 不料,述里朵听完此话,非但不怒,反而笑了一声。 “呵—— “世里奇香,本后知你忠心,但你不能用看待草原人的眼光去看此人。此辈枭雄,你太低估他的眼界了。” 世里奇香不明所以,但仍只能低头称是。 述里朵拂了拂手:“下去传令,只管告诉遥辇与大贺枫,王庭来的人马只要未超过千骑,他就得牢牢钉在北安州。事成之后,本后允遥辇部脱离耶律氏,重新单独设帐。” “遵令。” 世里奇香起身欲走,但在走下望楼之际,又被述里朵问了一声。 “本后记得,明日就是汉人的除夕?” “禀王后,正是。” “告诉赵思温,令他安排各营过节。” “我们也过吗?” “汉人的年节,确有味道一些。本后帐中的财货,也尽数取出来散于各营,就当沾沾这年节的好运了。” 世里奇香大惊失色,却只得应命,旋即而退。 述里朵独立在望楼上,美目扫视着漫天的雪雾、簌簌而落的雪,不由紧了紧披风。 飞雪伴着金戈,这个素让中原诗人喜爱的边塞风景,却难得让这位掌权王庭近十年的地王后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她有很多亲人,母族的亲族们、以及丈夫、儿子,却没有一人懂她,在这萧瑟的时日里,也无一人伴在身侧。 对了,过了这个除夕,按照汉人的说法,她今年就三十岁了。 她真的,不想再等十年。 —————— “开平二年,岁末,时值燕云尽归大梁,然燕地余孽乱生。 其适时也,燕地刘氏余孽举兵四出,各地乱匪群起响应,与王师战于檀州郊野,却有卢龙军临阵倒戈,重创王师后腹,陕州节度使康怀英不能制,败退横山城。 彼时,燕地余孽斩木为兵,以身为盾,占王师粮道、攻四野坞堡,汴梁犒赏诸军之财货,尽数落于乱军之手。河北降军怨气甚重,军心低迷,不堪战,困守幽州,以致横山城沦为孤城矣。 燕地余孽趁势而起,裹挟流民何止十万?据檀州、蓟州、平洲、妫州,尽掳燕云北地军州,南有漠北军绕道袭扰,幽州粮道尽失,乃困兽尔。乱军四面裹挟,凡四野坞堡,皆望风从之,燕地刘氏,仅半月而死灰复燃。河北之地,恰经大将军萧砚克复,便顷刻易主尔……” ———《梁史.河北地志》 …… 无数急报,在短短几日内如雪一般飞也似的落入幽州,待到现在,却已是尽数没了踪影。 为何?乱势初起之时,一些降于大梁的州镇自然会向幽州告急,请求援兵。但短短半月间,康怀英败守横山城,幽州的定霸都与义昌军调动不得,仅靠千余汴梁禁军压根不敢出城野战,唯恐被几万、甚至吹嘘的是十几万的燕军重重围死,故各州镇没有援兵,有的可能会抵抗一二,却马上就没了消息。 但更多的州镇,之前本就是河北镇将,此番连多的犒赏都没接到,自然是马上望风而降,投入这声势浩大的复燕大计之中。 时至今日,幽州城下的流民营,几乎连个人影也再见不到,在雪地里偶有一些影子,却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乱匪骑卒,城上的守军自也分不清这些穿着不一的人是哪面势力的,权当燕军看待了。 所以很快,燕军前哨部队已抵至城下的消息,就落到了李振的案头。 “完了……” 这位还没来得及渡过开平二年除夕的李公,手捏着横山城发来的带有血迹的求援信,这些时日淡定的脸色,终于变得煞白。 他恰才逼走萧砚,独掌河北不过半月。 这偌大的燕云大地,就要易主了。 (本章完) 第157章 请归 第157章 请归 河北无数地界都是火起,一批又一批的人马都翻滚而动,俱举着‘复燕’的旗号,强者有甲兵上千,再裹挟数千的青壮,拉着数万众的求活流民,就是一支足以自称大军的兵马了。 这些天,外界急报纷飞,多是州镇沦陷的消息传来,言燕军旗下兵马甚多,数支自号‘元帅’的兵马四处叩击州县、坞堡,动辄就是两三万的规模,最少也是裹挟了近万流民的队伍。 粗略统计下,这声势浩大的燕军,起码也有上二十万的规模了,虽说其中不知多少是连兵刃都没有的流民,但仍然是足够让人色变。本就是冬日,普通民户家都没有什么存粮,打了一年的烂仗更是搅得无数人连口粮都没有,听闻那位在幽州的梁人主政官李振,因为梁朝国库不充裕,打算开春就要征税,听着就让人害怕。 故在这种饥寒交迫的困境下,是个人都免不了加入燕军作乱,起码能够在这个冬天活下去。 至于今后?谁他娘的管那么多! 乱军四起,这半个多月来一直在幽州城里作威作福的汴梁禁军,这会也终于从懒散的状态下紧张起来,披甲执锐,日夜登上城头值守。 因为他们不止要防备还不知在何处的燕军,亦要小心提防傍着城池的定霸都、义昌军两个大营。 今年冬日来的格外早,中原调派来的辎重、财货,都因路程遥远,又因大雪封路,一直未曾抵达过来,那会使节团抵达幽州,只携带了很少一部分,主要用于赏赐些许将领、官员。 当时按照朝廷的计划,犒赏诸军的财货也将幽州府库算进去了的,但等到李振到了之后才发现,幽州府库已被萧砚擅自私发了,差点没把他气個半死,故才会发牢骚说不再向诸军发赏。 但这个年代,不向这帮武夫发赏是大忌,李振并不会蠢到这个程度,在彻底整军之前,自然要稳住河北这批降兵。虽说萧砚已发过一次,但他也一直向定霸都等降军允诺后面会补发,总之就是向后推,先欠着。 不过李振也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诸军已领过萧帅的钱,朝廷不打算再发赏了’。他固然恼怒,但也只能不断遣人入营安抚,便是部分燕地豪族、官员进献给他的财物,都拉去军营里一并发了,没奈何,带来的钱财早已发放给王彦章等诸将,大头甚而还是萧砚那几大箱金银,虽说是杯水车薪,但总能浇灭一点降军的火气。 不怪李振如此谨慎,实在是幽州的降军,保留下来建制太完备了,几番大战下来,竟然还留存有相当实力,仅凭从汴梁来的两三千禁军压根对他们不能形成威胁,更别提压住他们。这也是李振,或者说是朱温急着整编、打散河北降军的原因。 所以他才会急着赶走萧砚,再急着让康怀英出兵平乱,为的就是不让萧砚有养寇自重的时间与机会。 相反,李振极为聪明与稳当,他反而认为这一批自檀州生起的乱军正是一个好机会,他只要赶走萧砚,再让康怀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乱军,就能够趁势整编定霸都、义昌军等降军,还能大涨自己的声威,以方便他治理河北。 届时,平乱、整军、政绩,三桩大功稳稳落在他的头上,李振毫不怀疑,自己在朱温那里的地位完全能直逼敬翔。更别提在冥帝那里了,他甚而能够倒反天罡,让冥帝反过来依附他,彼时朱温百年过去,他李振未必就不能是一代权臣。 李振的盘算可以算得上是百年之计,他的目光一向很长远,不管是得罪萧砚,再用平乱这一大功拉拢康怀英,都不过只是他的计划而已。 更别提他已完全敢担保,一年前的洛阳动乱就是萧砚挑起的。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备,老天都打算让他李振平步青云! 但很快,现实就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先是燕军声势大起,直接从起初的两三万军马暴涨到近十万,但李振彼时只认为乱军人数越多,功劳也是越高,只是急着催促康怀英出兵。 不出意料,康怀英果然大胜,夺回了檀州境内的横山城。不过燕军很快就卷土重来,将横山城三面合围,城内辎重不多,康怀英秉持稳重打法,留禁军驻守横山城,率领卢龙军出城野战,三战三捷,喜得李振看着捷报连连叫好。 不过马上,运势就开始转变。 卢龙军阵前反水,康怀英单骑走免,逃回横山城中。李振固然失措,但秉持着幽州城内尚有定霸都、义昌军两部,接应康怀英不是难事,尚还不慌,仍然固定自若。 但厄运再次传来,有信使从南面而来,称有漠北军突袭粮道,劫走了中原运来的辎重、用于犒赏的财货…… 这下子,甫一听得消息的定霸都与义昌军瞬间哗然,险些发生兵变,惊得李振不得不亲自入营劝解诸将,又不要钱的允诺了一番,才勉强安抚住了这两军。 再然后,就是燕地北面数个州镇皆被纳于大燕旗下,然后就是成了幽州再也收不到北面的片缕消息,便是发往南面的信使,也要避着那一支神出鬼没的漠北军。 幽州成了半个孤城,李振却毫无办法,他除了能倚仗从汴梁带来的禁军,就别无他法。从汴梁带来的人马有近三千,康怀英带走了一半,剩下的全交给了朱汉宾调遣。 至于定霸都两军,虽说那个名叫‘余仲’的定霸都步军都校看起来甚为正派,是个可堪一用的人才,但李振仍然不敢轻动这两部降军,唯恐落了卢龙军反水的后尘,便是这个时节,他都不敢放两部降军入城。 实在是兵变带来的后遗症太让他恐惧了,不得不防…… …… 节度使府,朱汉宾被紧急召来,却是同样被‘燕军前哨已抵近城下’的消息惊的目瞪口呆。 说实在话,他固然知晓萧砚的本事,但也与李振想的一样,这所谓的‘燕军’不过只是萧砚自导自演兼贪功的把戏,根本不可能强到哪里去。可这乱事就偏偏超乎所有人的预料,如平地惊雷一般爆了起来,还如溃堤之水一样势头极猛,惊的人好似气都喘不过来。 “朱军使……” 李振好似在短短几天里苍老了许多,四旬的年纪,但两鬓已是白发斑点,脸上的皱纹也一夜生了出来。他无力的松开横山城的求援信,捏着鼻梁缓缓坐在大案后,颇有一副头疼难耐的样子。 “李公切要保重身体。”朱汉宾上前不痛不痒的关心了一句。 “大难关头,老夫也只能依仗朱军使了。”李振苦笑了一下,睁开了满是血丝的双眼。 他平素气定神闲的模样早不知到了哪里去,这会长叹一声,进而死死盯着朱汉宾:“事态紧急,老夫就直言了,依朱军使的本领,再加城内一千五禁军,能制衡义昌军否?” 朱汉宾闻言一愣,此次北进的禁军,正是他麾下的龙虎军右厢,多为步卒,战阵经验是很丰富的。平心而论,若让他出城野战,他完全有信心凭借这一千五龙虎军硬刚五倍、十倍的燕军,对方多为流民,兵马必定良莠不齐,一胜即可大胜,不是什么难事。 但要凭借千余步卒,制衡兵马近一万五的义昌军,且对方还有怨气,却不是什么易事。加上义昌军中不少人都是在沧州与他交过手的,两部谁也不服谁,恐怕更难掌控。 至于李振为何不让他去制衡仅有六千兵的定霸都,却也好理解。定霸都是燕地精锐,其中兵将多为跋扈之辈,遣这么一千五的禁军入营,更容易引发摩擦,人家本就心有怨气,这会还肯安安分分已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如果让朱汉宾去挟制,说不得就是一个兵变,绑了你这李公去投檀州。朱汉宾一个思量,终于在李振期望的眼神下摇了摇头,语气里也没了往日的恭敬,只是淡声。 “李公,此举却是为难。我领龙虎军北上,本只是护送使节入幽州,就没想过会打硬仗,仅领一些随身依仗兵刃,无论是弓箭弩矢甲械,一并都落在沧州。这些东西都无,样子货打打乱军尚可,怎可压得住同是百战之师的义昌军?” “老夫一并给你补全!”李振面色一沉,大手一挥:“幽州城内的军械,全都任你选用,只要能够让义昌军顺顺利利去横山城接应康太保,什么东西都好说!” 说罢,在一旁的幕僚也是相权:“朱军使,你之威名,声动河南诸镇,便是这河北,谁不知你当年‘落雁’大名?一介义昌军尔,仅凭军使你之名气,岂敢不识大体?领了这差遣,来日回到朝中,只要经由李公举荐一二,您之声望未必就比那萧砚小!” 回到朝中? 朱汉宾暗暗冷笑,李振先能安稳回到汴梁再说吧。 这场动乱本来不大,是不是萧砚引动的不好说,但萧砚一被逼走,就惊天动地的大变而起。这场动乱几乎席卷了整个燕地,恐怕说是萧砚养寇自重都没人会信,因为实在是规模太庞大了,超过二十万的乱军,凭萧砚能掌控得了? 便是朱汉宾自己,心里实则也有些犯嘀咕,这燕军恐怕真和萧砚没什么关系。看起来纯粹只是因为刘仁恭以及那卢龙军看见能压住燕地诸军的人走了,才在这个冬天趁势而起罢了。 但不管如何,只要这场变乱闹的足够大、拖延的足够久,李振就会越倒霉,死的越惨。就是他朱汉宾和康怀英,都少不得会有一场大官司吃,但首诛之人,必定是李振! 人人都知道萧砚能够压住定霸都等降军,但你偏要逼走他,若是诸如整军等种种安排都成了还好说,朱温必会重赏李振。可关键是落成了这个鬼样子,且这般雪日,就算汴梁的人马日夜行军,赶过来也是黄菜都凉了。 到手的河北飞了,依照朱温暴怒的性子,就算李振往日再受宠,最轻都是一个流放三千里的结局。但最有可能的下场,极有可能是被诛九族…… 这种情况下,便就是多做多错,朱汉宾没有理由去碰这个烂摊子,届时若义昌军不受控也反了,他一个从犯说不得也会变成主犯了。起码现在来看,坚守幽州要比野战更为稳妥一些。 他细细思索了下,最后还是摇头:“不瞒李公,我实是没这般大的本领。督促义昌军北上横山城不是难事,可谁敢担保义昌军不会临阵倒戈?据我所知,刘仁恭亦是勾结了漠北,南面的财物若被刘仁恭用之诱降义昌军,我恐无力制之……” 李振一下就站了起来,强忍着怒气,沉声喝道:“诸如此般,难道朱军使是让老夫坐视康太保不管吗?还是说,朱军使现在不认老夫这一‘代天巡狩’的持节名号了?” 朱汉宾心下暗恼,但面上也只能苦笑:“非有此意,实在是不能行险。出战容易,可若真的出了祸事,康太保救不出,我与独存的千余禁军也陷于乱军,李公可有把握能挟制住定霸都?我看来,恐不能吧?” “只要救回康太保,一切皆定!身为武夫,你怎如此畏畏缩缩?!” 李振猛地用拳头砸在桌子上,进而戟指朱汉宾:“朱军使,不管局势如何,老夫一日为‘巡狩使’,便一日能号令河北诸将!” 说罢,他又冷笑一声,道:“还有,朱军使莫以为老夫不知伱在想什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次北上,老夫、你、康太保三人俱为一体,康太保受难、河北失陷,难道朱军使能善免吗? 还有,若让冥帝知晓朱军使今日之推脱,哼哼……” “李公莫要欺人太甚!” 朱汉宾难掩怒色,死死盯着李振。 但后者仍只是冷笑,半点表情都未改变,进而一拂衣袖,冷声道:“朱军使若不肯出兵横山城,也总得拿出一个法子来。” “法子?” 撕破了脸皮,朱汉宾也懒得掩饰这种虚情假意,语气里带着怒意与不屑:“我便是出兵又如何?届时陷于横山城,李公莫要丢了幽州才好!” 说罢,他大步而退,进而在走了两步后,又忽地回头冷笑一声:“城内禁军仅有千余,城外义昌军却有万众,李公还是先想想,会不会被义昌军绑了献于檀州吧!” 其旋即退去,只留一个脸色难看至极的李振,与旁边惴惴不安的幕僚独处堂内。 “李公,幽州若不保,可就什么都没了……”幕僚小心翼翼道。 “老夫晓得!” 李振难得失态,一脚踹翻桌案,进而左右踱步,脸色一变再变,却在下一刻,突然猛地一愣,看向幕僚。 “萧砚行到何处了?” “仆不知啊……” “遣人!遣人去寻!” 李振面上突然发红放光,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步走下去,急道:“这才几日,他定还没过黄河,遣人去寻到他。不不不……” 他来回踱步,猛地用拳击掌。 “带上老夫的私印,去请他!河北危局,唯他可解!” (本章完) 第158章 畏威怀德,漠北可汗 第158章 畏威怀德,漠北可汗 开平二年,岁末,除夕。 瀛洲,河间县。 就在幽州暗流涌动,燕地北面各州镇拼命使出手段或生乱、或浑水摸鱼、火中取栗之际,在这南距幽州不过数百里的地方,却只是风平浪静。 若是按照李振的预测,萧砚一行人虽未过黄河,但怎么也该抵近了沧州,却万万想不到他一路向南,甫一到达瀛洲地界,就停驻不前了。 在李振焦头烂额,因忌惮降军而无暇顾及年节的时候,在这河间县的某处山庄内,却是处处张灯结彩,人影错落涌动,却是人声鼎沸一般。 后庄园内,数百辆载着木箱的大车鱼贯而入,而在一辆大车的木箱上,一不良人正眼缭乱的统计数量,大车间则是数道不良人的身影在走动,一一清点各个木箱内的财货。 最往里一侧,数个不良人在雪日里满头大汗,只是不住的敲着算盘,不时把因为寒冷而凝固的毛笔尖在嘴里一抿,又开始蘸墨奋笔疾书起来。 就算终日干着提刀割脑袋的活计,但遇到这种时候,他们这些平素为帐房先生的不良人,敲算盘的手仍然半点不含糊。 一时间,整个后庄园内的数十不良人都只是各司其职,形如齿轮一般的奔走,井然有序。 最外侧的大门口,一不良人回头看着满园的木箱,终于大喊出声:“这里装不下了,快去让付百户重新安排地方……” “喂,后面的别往这里拉了!” 马上,一道道令声遂开始不断向后传了下去。 须臾,拉车的漠北人又在一个個不良人的指挥下,如苦力一般转向朝着另一片仓库拉去。 …… “付百户、付百户……” 有正悬挂着灯笼的不良人闻见声音,在木架子上偏首回转,马上附合着打一起打招呼。 付暗一身富家翁打扮,尤显浪荡的指着一贴对联的不良人,笑骂道:“你他娘的能不能好好看看,这他娘的歪到哪里去了?” 那被骂的不良人却不惧,也是笑嘻嘻的出声道:“付百户这身衣裳,真是忒俗气了些,活脱脱就一发了横财的田舍翁。” “你懂个球,你们这绿绿的有甚好看?” 付暗不屑一顾,反而左右扒拉着自己的衣裳,很是满意。 事实上,不只是他,整个庄园里的不良人今日都穿了新衣。虽说明日才是新年,但按照大家伙的说法,过了一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在这最后一天就该穿穿新衣沾点喜气,去去煞气。 不过就算如此,只今天一上午,整个庄子里就一口气宰了数百头鸡羊,一时也是煞气冲天。但这些肉食不单单是用于庄子里食用,还遣人拉车向左近的各个乡野散发了不少。 至于这个什么‘百户’,还是萧砚在幽州设立分舵的时候新增的不良人职位,按照萧砚的设想,每个分舵当有五百不良人,一校尉,五个百户,百户下设置十个小旗,以后派遣任务,就可直接通过小旗联络到个人,不至于再出现互不相识却被旁人一网打尽的局面。 虽说付暗在军中也领了一亲军统领的官衔,但回到自家不良人里,旁人还是习惯用‘百户’称呼他,便是萧砚,如今被人冠以‘萧帅’的称呼,兖州分舵内部,仍然是以校尉相称。 由于是初创,萧砚暂时也只是提了付暗一人为百户而已,各个小旗倒是有了人选,今后回了中原,或许还要系统性的整编。 不管如何,整个兖州分舵上下,都已默认了自立山头这一事实,加上此次出征河北的不良人几乎全是第九代的青年一代,都没有见识过第八代唐末尾巴的余晖,更是将这一行为贯彻到底。 毕竟,几乎所有人都没有亲眼目睹过不良帅袁天罡是何等风采,更无人见识过这位三百年大帅的真正实力,畏惧感远不如第八代不良人那般强烈。 自立山头就自立山头吧。 付暗稍稍摆出了架子,穿过人来人往的大院,入了前厅。 “萧将军真如神仙也似,俺们在那山谷里等了一夜,押送辎重财货的梁军真就从那里过了,到处都是大道,偏偏他们就选了那里,俺着实佩服的厉害……” 厅上,一漠北渠帅正吐着唾沫兴高采烈的在那用撇脚的汉话出声,说到兴致高处,更是站起来手舞足蹈,把他们怎样配合不良人杀败近千禁军,再劫掠几百辆大车的经过完整复述了一遍。 萧砚坐在一张交椅上,只是挂着淡笑,一面饮着茶水、一面静静听着,也不插话打断,简直给足了这渠帅面子,不禁更让其亢奋起来,脸色涨红,只是拍着胸脯担保,漠北军除了既定的一些财物外,一个子都没有多拿。 “一帮憨货。” 在厅外的廊庑里,付暗扫着里面的几个漠北将领,不由无语。 这渠帅说成了,具体经过萧砚还不是早就听不良人复述过了,其中详细更是细致入微,比他的废话好过不止半点。且这漠北人莫说是敢多拿一些辎重,便是哪只手碰的,都能由不良人禀之萧砚。 还有这辎重运转路线如何,在漠北人看来自然是神秘无比,但这些辎重甫一从汴梁运出,便就被在汴梁的不良人外卖盯上了,一路过来,更是被交替盯梢,因为这般大的规模,也很难掩藏形迹。加上辎重在运转期间,河北还未发生乱事,又有近千的禁军押送,自然很容易分析出路线行踪。 不过只是这些漠北人没甚见识罢了。 付暗不禁暗嘲,同时还是有一直以来的疑问,萧砚对于这些异族的胡人,实在是太过于有耐心了些。照他来看,对这些北地的杂胡,就不该当人看,稍给了一些脸面就容易被他们顺着杆子爬上来。 这时候,旁边传来了轻笑声:“付统领是否在疑惑,萧帅为何会对这些漠北渠帅如此和善?” 付暗不由侧目,而后急忙客气道:“冯先生、韩先生。” 却是冯道与韩延徽不知何时走进了长廊,而出语之人,正是冯道。 这两人几乎是同龄,都是近三十的年纪,但韩延徽看起来却很显老成,整个人也很消瘦,留着一缕长须,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长许多。 反观冯道,裹着一面青色丝带制成的纶巾,很有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常常待人很和气,却又不由佩服其稳重不乱的气度。 付暗知道两人虽为文人,但很受萧砚看重,尤其是这二人毅然辞去幽州府的高官,携着全家追随萧砚,更是成为了萧砚很是倚重的智囊左右手,地位在一众武人中都算高的。 他便笑道:“不瞒冯先生,在下是有这个疑惑,但在下一介粗人,却是一直想不通。” 冯道与韩延徽对视一眼,哈哈一笑,道:“付统领不必妄自菲薄,你终日为萧帅奔走,做的都是大事,岂能困于此小道尔?不似我二人,终日也只能钻研此道了,自有一点浅薄见解。” 虽知道冯道说的是客气话,但付暗确实很是舒服,不由摆着手:“哪里、哪里……” “付统领以为,胡人可御乎?” “谈何容易。”付暗马上摇头,道:“杂胡最是贪婪、狡猾,见风使舵的本领更是炉火纯青,想用他们,就必须要做好被背叛的准备。” “可诸如此战一般,萧帅数次大战都能用胡人,为何?”“自是因为萧帅威望太盛,杂胡岂敢不从?”付暗不屑道:“这些杂胡,就没有萧帅一合之敌的人,谁敢有贰心,我都能替萧帅解决了。” “单只是用威吗?”冯道复又询问。 “这……” 付暗回过头,看着厅内一直都是淡笑的萧砚,明明只是一脸和气的模样,不时还会大笑着与几人交谈,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几个渠帅反而对他愈加尊敬起来,言行中都带有一分自发的敬重,不似作伪。 他不由犹豫起来。 一旁,一直未出声的韩延徽捋着长须,道:“昔年,突厥汗国溃灭,余部逃亡高昌,草原上的各个小部落、西域小国,皆寻求大唐归属,高昌的突厥余部自然恼怒,还妄想东山再起,但其部众听闻大唐待归降的突厥人十分优待,皆纷纷不远千里回返归唐,这部突厥从此一蹶不振、彻底消亡。” 冯道看着付暗仍然稍有些茫然的模样,淡笑一声,接过话茬,道:“唐贞观年间,四夷君长诣阙请太宗皇帝为天可汗,太宗皇帝曰:‘我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称万岁。是后,太宗皇帝以玺书赐西北君长,四夷皆称太宗为天可汗。 付统领认为,为何?” 付暗挠着后脑勺,结结巴巴道:“太宗皇帝,不就是天生的天可汗……诸部蛮夷皆畏惧大唐,自然请之……” “非也,太宗皇帝曾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 冯道脸上呈起敬佩之色,道:“你我皆知胡人贪婪、狡猾,但太宗一朝,诸夷却多顺从之,畏威固有,不过更多的,却是怀德。 昔年太宗崩,而诸夷首领、长安胡官,皆悲恸大哭,犹如痛失父母,何也?此便为畏威怀德,恐惧大唐、恩念大唐,这本为矛盾,但却是可以一体的。” 付暗恍然点头,进而下意识望向萧砚,却在猛然之间,心下悚然一惊。 韩延徽在旁边轻笑一声,低声道:“萧帅此举,意欲做漠北可汗尔……” “哈哈哈。”冯道不禁发笑。 这两个文人对视一眼,却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全不觉得逾越。两人凭什么辞官举家相随至此,还不是从一应小事上判断出萧砚有雄志。若他日萧砚成为一代雄主,两人便是元从功勋。 冯道晚上做梦都想着萧砚私下里向他说的那句话。 “冯先生,欲入凌烟阁乎?” “……” 付暗欲言又止,他心里已有一个很吓人的猜想,但看着两人的理所当然、似笑非笑的表情,却不知能与谁分享,只能生生憋在心下。 校尉他,与天子的面容一模一样…… 复唐、复唐,校尉是为天子复唐,还是为…… 付暗心跳加快,脸色竟有些发白起来,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兼具紧张、害怕、担忧,以及一丝丝兴奋? 为何会有兴奋,付暗也不清楚,他下意识的挠着后脑勺,似要将头发抠下来似的,沉默了起来。 “付统领,你这是?”冯道看着付暗的异色,稍稍惊诧。 “咳,没有没有……”付暗回过神来,干笑道:“二位先生一语,令在下茅塞顿开,一时被萧帅之远计惊住了心神……” 冯道笑着摆了摆手,以示不值一提。 没过多久,厅内响起了齐声。 “萧将军,俺们就先退下了。” 萧砚并不起身,抿着茶水道:“今天是汉地的除夕,诸位替麾下儿郎领一些赏赐,就当是我给漠北等一众勇士提前发的新年红包。” 几个渠帅大喜,急忙弯腰向下:“俺们拜谢萧将军!” 萧砚面有笑意,挥了挥手,旁边立马就有不良人跟着出去。 他的钱自然不是这么轻易就好拿的,笼络几个渠帅算什么,麾下的不良人自然会替他向那些漠北士卒宣扬,他们到底是吃谁的粮、领谁的钱。 须臾,冯道三人入了大厅,韩延徽捋着长须,笑道:“萧帅这一番恩威并施,这一批漠北军和这几个胡将,今后只怕是‘不识地王后,只记萧将军’了。” “我的心思,果然瞒不过二位先生。”萧砚不由失笑。 韩延徽正色道:“此虽为阳谋,却不是等闲人都能有效果的。若换作我们,成效恐怕只会适得其反,据仆所知,草原上最是尊敬强者,我们对他们释放善意,这些胡将只会认为我等软弱可欺。 可萧帅您却不同,只需稍稍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彼之胡将只以为是得了天大的脸面,反而会愈是敬您、怕您。” 冯道在一旁补充苦笑道:“此便为,人与人不可同日而语。” 萧砚莞尔,果然还得是专业的,拍马屁就是比一帮武夫顺耳中听的多,他摆摆手,示意揭过此篇。 韩延徽便捻了捻胡子。 “算着时日,萧帅不久就要重返幽州了。” 冯道摇了摇头,正色道:“时机要选好,李振逼走萧帅,岂能如此善了?其还未尝下恶果,便能轻易吐出来?” 这两个人在这一语之后,便又相视一笑,但这一回,却显得有些渗人起来。 萧砚也不禁发笑,最毒不过读书人,这两人可能起初在幽州都不算什么熟人,但在他麾下后,反而很快就成了知己,若换个难听的说法,便是两人极是臭味相投,奸计甚多。 一旁,付暗默默近前,低语出声。 “校尉…… 瀛洲不良人,联络上了。” (本章完) 第159章 唐之弱,以河北之强也,唐之亡,以河北之弱也。 第159章 唐之弱,以河北之强也,唐之亡,以河北之弱也。 正午过后,庄子里响起一片马蹄声,一路向外出去,却是惊起一阵见礼声。 “见过校尉。” “校尉、付百户……” 便是一些还在押送辎重的漠北人,也纷纷让道于旁,恭敬的按手于胸前,弯腰下拜。 “萧将军。” 队伍中被簇拥着的萧砚,面色稍有些冷峻,但仍然向左右轻轻颔首,就算是一一回应了。 后面庄园里一座不高的阁楼中,降臣持着一本医书遮挡在额前,眺望着萧砚远去的身影,不悦道:“不是说今日过节吗,他怎么也这般忙?” 阁楼内的长案边,姬如雪想擦一擦额上的汗,却碍于指尖有面粉,故只是用手腕轻轻拭去,进而下意识替萧砚轻声解释道:“在凤翔时,临近年节的时候,岐王也总是忙的很……” “嘁。” 降臣百无聊赖的扔掉医书,坐在一面用木架支撑的摇椅上,一边轻轻用笔直的长腿支着摇椅晃动,一边撑着脸颊,看姬如雪在长案边揉搓着面团,进而便是擀面、剁馅、包馅,一气呵成。 在另一边,阿姐的鼻尖上、脸颊上、额头上,满满沾的都是点点面粉,她个子不高,踩着一个马扎,才方能好好揉着一个面团。但尤是如此,她依然乐在其中。 她一面哼哧哼哧的使劲,一面哼着不知从哪学来的俚语歌谣。 “年夜饭,就该吃一碗热腾腾的元宵……” “虽说许久没吃过元宵了,但这东西,应是上元节才食用的吧?”降臣不由轻轻颦眉。 阿姐才不管,傲娇道:“额就要包、额就要年夜饭吃!” “嘁。”降臣再次不屑,不禁暗想过年实在是让人索然无味,半点趣味都没有。 不过待她看着姬如雪捏出一个個小巧精致的饺子边后,心下却突然有些意动起来。 她摊开纤细修长的手指,才发觉自己竟没有包饺子的经验。 而姬如雪却是极为娴熟,甚至还能变着样包,每一个都恰到好处,虽还需等到夜里才下锅,但已然很有食欲。 天生的傲娇感并不容降臣去做这种事情,但她却不自禁的凑了过去,净了手,鬼使神差的学着姬如雪的动作捏了一个。 “这般样子,合适吗?” —————— 几骑驰出庄园,入了荒野。 后面的大庄子卧在一处山坳内,出入仅有一条通道,山口有一条河水,需架桥才能通过。而山庄向里,不但尚有数百亩良田,终年都有十来户佃农在劳作,山谷之后还有一片占地极广的湖沼洼地,风景甚是宜人。 这一座山庄,不仅能进退自如,还能自给自足,是一处天然绝佳的庇护所。大半年前萧砚北上从此经过,很敏锐的就察觉到了这一个完全可以当作据点的地方。 彼时,山庄主人不过只是将此处当成了一远郊别业,并未有驻养私军的实力,且其当时正忧惧刘氏内乱,急着南下去中原避祸,便很轻易的就被萧砚以高价买了下来,直至现今,已成了兖州分舵在河北的首要驻地。 事实上,萧砚买下这山庄,并不只是看重了这一庄园的实用性,还是因为此地的地理位置。 瀛洲。 此地居于河北平原的腹地,与沧州毗邻,乃幽燕的门户之一。在南北朝之前,这里多被称为河间国、在后世,这里又被称为河间府,素来是捍卫幽州的平原重镇。 且反之来说,瀛洲亦是中原门户。虽然地处于平原地界,距离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分界线的太行山脉较远,但此处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便是数道重镇的中心枢纽。 这里西南不远是另一军事重镇真定,东南不远就是沧州,这三镇形成倒三角,几乎是把守着渡黄河南下的门户,而过了黄河,便就是开封府汴梁。 可以说,就算沧州与真定把持在大梁手中,但只要萧砚掌控住瀛洲,河北、中原就完全可以来去自如,直趋黄河,逼压汴梁,所以才会在这里设一兖州分舵的河北驻地。 且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很关键的一步,便是瀛洲亦有不良人分舵所在。 按照常理来说,沧州既有不良人分舵,辐射范围已能环盖整个河北腹地,又在与其毗邻的瀛洲再设一分舵,看起来很是没有必要。 萧砚初始亦是如此作想的,他刚开始并不理解三百年前的袁天罡,为何会在河北同时设两个分舵所在。但甫一经过瀛洲本地人的冯道解释,他感觉应是明白过来了。 现今天下,朱温会对沧州几镇耿耿于怀,自然是因为河北并不握于中原手中,他对河北不能形成什么威胁,而河北却能轻易威逼汴梁,所以才会数次亲征,不图河北全境,也求能够掌控住沧州几镇,夺取对燕地的主动权。 但在百年前的大唐,固然统一了整个天下,但河北与关中之争,却一直从南北朝之际,一直绵延到了安史之乱。关中门阀对河北士族的打压,也一直从唐初延续到了唐末。 李唐建元之前,河北与关陇之间就有对立。 河北士马甲于天下,但从秦汉以来,关中就作为富庶之地,一度傲视群雄,其盆地地形和富饶土地为各个强主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特别是从北周灭北齐之后,河北士族就一度衰弱不得重用,而隋唐结束乱世一统天下,亦是重用的关陇集团。 河北地区的政治诉求一直得不到满足,从唐初窦建德之死后,怨气便一度攀升到极点,虽其后的乱事多被平定,但民心却不定,或者说是河北士族对关陇不服。 在这种情况下,终唐一朝自然会不断的限制打压,特别是太宗之后,许多举措都隐隐带着削弱河北民力的心思。 天宝年间,河北赋税重而待遇低,玄宗限制河北本地士人科举入仕、吸纳五姓七望到长安定居,又对崤山以东的百姓课以重税、在河北设立边镇、任用胡人为将…… 等等举措下,河北一直无望崛起,士族在朝堂上、军队里的影响力越来越低,自然对关陇集团的统治根基愈来愈没有威胁。 这些举措的成效自然显著,但河北民心却犹如鼎沸之势,终将压不住。 在这种情况下,瀛洲不良人分舵便应势而生。瀛洲毗邻数个重镇,且距离涿州(范阳)镇仅百余里,一应动向可立即抵达天听,可谓是三十六分舵中最为顶尖的战力。 在终唐一朝,瀛洲分舵直接听命于不良帅,不设舵主,主要替袁天罡镇压范阳,亦有监视河北全镇的目的所在,除去总舵外,实力隐隐居于三十六分舵之首。 萧砚还从老翁等第八代不良人口中,得知过瀛洲不良人分舵的秘闻: 武皇神龙年间,袁天罡致仕,卸任国师、不良帅等一切职务。权臣章五郎把持朝政,意欲篡权夺位,为了诛杀袁天罡,除去这一他的首要威胁。便就是以不良帅的身份,号令瀛洲分舵出动。 虽说其计最终未成,但管中窥豹,也可见瀛洲不良人的实力之强。 …… “一直以来,瀛洲分舵都殊为神秘,除却河北事宜外,基本不会有什么动静。” 付暗控马稍稍落后于萧砚,补充道:“据老前辈所言,瀛洲分舵在神龙年间过后,几乎像是除名于三十六分舵了一样。 不过根据一些老人知晓,瀛洲不良人还是一直都存在的。安禄山、史思明二人生乱,便多有他们的影子存在。安史之乱后,朝廷为了拉拢河北士族,对河北多行安抚举措,瀛洲不良人才慢慢蛰伏下去的……” “这般说起来,他们确实与旁的分舵不大相同。”萧砚笑道。 付暗不禁点头:“恐怕不是好相与之辈……” 后面,冯道与韩延徽操纵着坐骑近前了些,迎着风雪一左一右伴着萧砚策马。 “河北之祸,始于北齐。昔年北周灭北齐的时候,北周人口仅有七十余万户,北齐却有两百余万户之众,几乎是北周的三倍,而北齐的故地就在河北和山东。在这般的压力下,北周自会对河北之地的民力进行消耗。” 韩延徽亦为河北人,对这段历史自是了如指掌,道:“北周末年,隋主杨坚继承北周帝业,亦是承继了关陇集团,亦会对北齐故地不断打压。隋炀帝杨广数征高丽,俱用河北人力,为的就是削减河北的人口。其后又是大唐……” 一旁,冯道叹了一声。 “唐之弱,以河北之强也;唐之亡,以河北之弱也。 河北虽一直遭受打压,但‘安史之乱’却让被大唐中枢把持的关东州县军队、精锐西北边军尽数消亡殆尽,所以河北三镇开始形成了事实上的割据,从今以后便凭借着强大的威慑力,逼的其余怀有野心的藩镇不得不听命于唐室,才能勉强维持三方平衡。此为‘唐之弱’也。 不过黄巢祸乱以来,朱温与李克用迅速崛起,对河朔三镇、山东诸藩镇、河中、河南等诸镇都形成了碾压之势。河北三镇实力衰微,无法对朱温形成挟制之势,唐室中枢亦无余力号召其余藩镇,平衡被打破,才让朱温得以篡唐自立……此为‘唐之亡’。” 几人早已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言语间并未对这一朱家皇帝有多余的尊敬,冯、韩二人既已认定萧砚为主,在私下里偶尔也不会忌讳这些称呼,反而使得言语更加清晰明了、通俗易懂。 一旁的付暗听的云里雾里,而萧砚却不得不佩服冯、韩二人。 到底还得是文人,且两人还是当世超俗的文士,见解确实很超前。 旁人想不通的道理,冯道、韩延徽两人却能一针见血的指出来:朱温之所以有胆子代唐自立,并非是因为他真的实力强大到了离谱,而是他有底气能够代替唐室与地方割据藩镇的达成一种平衡。 若是河朔三镇依然有足够强的实力,逼的朱温不得不维持着唐室的名号联合各藩镇,大唐自然会继续延存下去。可河北已然衰弱,大唐维持的平衡已彻底失去控制,朱温自会上位,开始继承安史后大唐一直想做但一直未能做成的“中央集权”。 就算是这样,朱温依然对河北忌惮不已,连年征战,就是想要消灭河北三镇与李克用,毕竟李克用居于河东,算起来也是河北,乃是中原的心腹大患,只有彻底解决掉河北,他才能够安心坐稳皇位。 而与之相对的是,自始至终朱温都一直未将江南等地的诸侯放在眼里。 冯道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河北之祸,根本在于河北一地,数百年未出雄主尔……朱温虽独霸中原,但未必就见得能得到河北民心。此番乱事,是主公你的机会。” 萧砚轻轻颔首,冯道说的不错,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河北与关中的孽缘,一直到了数十年后,河北出身的赵匡胤称帝,建立宋朝,终结五代十国,才会彻底结束。 韩延徽在一旁捋着须,毫不避讳的沉声道:“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数百年积攒的郁气,若能遇上一介雄主,当能趁势而上,助主公匡得天下。 在刘仁恭手上的河北,发挥出的实力一成不足,可若主公得之,自可俯视中原,肃清宇内!成就光武故事!” 后面,付暗已听傻了眼,听着二人的话,不由得目瞪口呆的盯着萧砚的背影,心下只是不住乱跳。 校尉到底是如何想的…… 不料,萧砚只是洒然一笑:“二位先生所虑,实在太过长远了些。现今当下,萧某可是大梁的归德节度使。” 此语一出,冯、韩二人都不由叹息一声。 两人自然清楚,萧砚这会并不是割据河北的好时机,底子太薄,还不足以成为河北民心的代表所在,只能慢慢徐徐图之。 可若那什么‘瀛洲不良人’真如传说中那般厉害的话,应是掌握河北的一大助力。 几人不复再言,一路向东疾驰。 在一处残破古旧的寺庙外,所有人都下马,萧砚一人负手而入,入了寺门,进入中殿。 中殿内却并无佛像,仅有一褪漆的交椅。 萧砚上前,轻轻抚着交椅上的灰尘,默然不语。 须臾,两道低冷的声音,突兀的凭空响起。 “不良人解散已久。 大唐已殁。 何人召唤我瀛洲不良人!” (本章完) 第160章 瀛洲分舵 第160章 瀛洲分舵 瀛洲远郊。 “主公一人进去,无恙乎?” 韩延徽揪着胡须,只是不时的向寺庙内张望一下,进而看向付暗询问。 “韩先生勿忧,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的,就算会有什么意外,能伤到萧帅的人,恐怕我等也充不上什么用处。” 付暗虽有些走神,但仍然第一时间应道:“凭萧帅的手段,非一流高手都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且瀛洲分舵是自己人,不是什么虎狼之地。” 韩延徽应声点头,他自是听闻过萧砚的本事,这位萧帅,可开四石大弓、执丈长马槊,能射能打,是一位可披百斤甲胄亲自冲阵的一流武夫,确实要比他以往效忠的刘氏父子猛的多,毕竟就算是刘仁恭年轻的时候,也并非是那种可上马冲阵的猛将。 但他仍然叹道:“依我观之,主公实在太喜欢只身涉险了,此非长久之计也,以往不谈,从今以后,我等该要多多规劝之。” 说罢,他便捋着须眯眼道:“主公年岁不长,亦没个子嗣……” 扶着刀的付暗不由呛出声,说实话,他终日跟着萧砚,经常忘记这位校尉实际上年龄比他要小上近十岁。但韩延徽的想法却也实在太长远了些,要知道,萧砚明日也才虚岁十九…… 旁边,一直拢袖赏雪的冯道,这会只是笑的直不起腰,扶着韩延徽的肩膀道:“等等、等等,老韩,你这说话口吻,险些让我觉得你今岁已四五十好几了。” “有什么问题?”韩延徽板着脸道:“主公涉险,乃人臣之过也。” 他一板一眼的直白出声道:“草台班子初创,自该以主公为本。大业未成,焉能掉以轻心?” “你言之有理。” 冯道拢着袖子,却是被韩延徽正经的模样看的不好意思起来,这会便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脑袋,一本正经的小声道:“若说起来,主公尚未婚配,正是联姻的大好年纪。博陵崔、清河崔、范阳卢……据我所知,这几家都有待字闺中的千金…… 你什么表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士族不受待见,但这几家的门生故吏遍地都是,与河北紧密相连,不可谓不是巨力……” “好是好,但凭借主公的底子,正该拉拢河北将门,便不是河北的将门亦无妨,陈州符氏,世出将种,此代符存审,便在李克用麾下效命,备受重用。”韩延徽板着手指,道:“还有麟州折氏,虽说地位是低了些,但亦为一大助力……” 冯道捋着小胡子,只是狠狠皱着眉,却在突然间,‘嘶’的一声:“主公身边那个姬姓小姑娘,恐怕……” 韩延徽的声音一顿。 进而,两人同时看向付暗。 “付统领,你可知那位姬姓小姑娘的底细?” 付暗哪敢掺和这种事,大为摇头,如避之不及般扶刀走开:“来几个人,随我去那边看看……” 冯、韩两人大感可惜,进而傍着寺庙的墙壁,只是冒着大雪如数家珍的各自争着意见。 “主公麾下,焉不缺士人?今后治理河北,岂能尽数让主公亲力亲为?” “非常之时,自当以将门为重……” —————— 寺庙中殿内。 交椅上的积灰被随手扫开,萧砚却并未坐下,而是立在一旁,折身望去。 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这中殿的大门便已悄然而闭,外间黯淡的亮色几乎骤然被掩在了门后,致使中殿一片黑暗。 但尤让人惊奇的是,却偏偏有一道幽暗的光亮,马上从不知何处探了进来,映在灰尘遍地的地板上。 此时,这地板上已有两串脚印一左一右绵延,消失在黑暗中。而两道人影,却霎时凭空出现在了中殿正中,形如鬼魅一般的盯着他。 青衣黑甲,唐刀斗笠,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又呈列着左右的方位,以一种微妙的站位,隐隐堵住了萧砚的退路。 正是两個佩戴着面甲的不良人,且值得一提的是,两人身上的甲胄已是很有些年头,虽然依还是噌亮,若隐若现的闪着寒光,但却能从其上分列不均的创痕看出来,这些甲胄很是历经了无数大战。 起码,看起来要比兖州老翁的甲胄都显得古旧。 “问你话。” 两人初始还环胸而立,但萧砚甫一折身过来,当先那不良人便不着痕迹的反手握住了刀柄,毫无感情的漠视着他。 很明显,两人纵使知道萧砚是不良人,也同时做好了下杀手的准备。 “晚辈,不良人天暗星。” 萧砚轻轻按着交椅扶手,扫视着二人的身形,道:“此来叨扰瀛洲分舵的诸位前辈,乃是与河北乱事有关。” “大唐已殁,瀛洲分舵已不行河北之事。” 那不良人并未松开刀柄,反而将之骤然抽了出来,进而斜指着地面,沙声道:“还有,瀛洲不良人并不受诸舵节制,你若无别的事,离那帅位远一点。” 萧砚洒然一笑,并不在这种事上头铁,顺从的松开了交椅扶手,负手于身后,继续自顾自道:“晚辈此来,是索求河北诸州镇、各将门、士族的详细信息。 如河北各个士族、将门,出仕晋国、歧国、蜀国、梁国乃至江南诸镇的详细内情,还望瀛洲分舵的诸位前辈,能行个方便。” 那不良人静静听他说完,只是沙声继续漠然道:“瀛洲不良人并不受诸舵节制。” 萧砚负手来回踱步,道:“武德四年(621年)七月,窦建德旧将刘黑闼起兵反唐,次年三月被太宗于洛水大败而定。六月,刘黑闼借得突厥兵再起,侵犯山东,这一次,皇太子李建成挂帅替高祖出征,并斩刘黑闼与其弟刘十善,山东遂定。 这一次平定河北之乱,皇太子成功安抚了河北,并听取党羽意见,‘深自封植,因结崤山以东英俊’,将太子一党的势力延伸到了河北。其后太子与齐王欲谋害太宗,复被太宗于玄武门一战而定,从此以后,河北人心不定。 瀛洲分舵,便是不良人最初设立的分舵,是为太宗监视河北而创,三百年的累积,河北无数士族兴衰,几乎操纵在诸位前辈之手,对于这些士族基本的信息,于诸位前辈而言,恐怕只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吧?” 自始至终,那两个不良人倒是给他面子,并未随意打断,甚而是极为认真的听着,似是回顾先辈的辉煌一般,默然不语。 待萧砚说完,那不良人才沉声道:“你说这些,是为何意?” “延续了三百年的东西,焉能如此轻易割舍?”萧砚负手立住,道:“于诸位前辈而言,大唐殁去,但恐怕仍然时时刻刻监视着河北动向,以待大帅重新启用诸位,再兴旧业尔?” “嘎嘎嘎,分明只有两个人,伱这后生,偏偏张口闭口就是‘诸位’。” 这时候,那后面一直环胸不语的不良人终于邪笑出声:“怎么,你已察觉出这中殿,不止我们二人了?” 萧砚淡然一笑,叉手向旷寂的中殿左右一拜。 “晚辈虽并未当面见清诸位前辈身形,但诸位前辈的高人之气,却是隐隐让晚辈后怕尔……” “废话什么。” 那抽刀而出的不良人向后面叱了一声,声音很沙哑,明显是一个老人,但中气很足,以唐刀指着萧砚,毫无感情道:“你说的不错,瀛洲分舵从贞观四年初创至今,无论天下兴衰,任务只有一个,便是盯着河北。昭宗解散了不良人,却并未解散我瀛洲分舵。 但这些,又与你这后辈,有甚关系?” 他冷笑一声,道:“再说一遍,我等可不识什么天暗星、什么天明星,若非是看你诛杀了刘守光,挑起河北祸乱,你没机会走进这中殿。再说一遍,从那帅台上滚下来,离帅位远些!” 后面,那环胸的不良人再次嘎嘎一笑,饶有兴致道:“老子若记得不错,你这后生带着兖州不良人,叛了朱温吧?怎么,活够了?” 黑暗中,中殿四面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嬉笑声,声音明明听着都挺老,但那股子戏谑感,却偏偏让人心觉这些人都是一些年轻人。 恰入殿,萧砚还当这些人都是一些老古板,但现下观之,其中倒有一些比较跳脱的老古董。 起码凭他的感知来看,这瀛洲分舵中的不良人,应基本没有年轻人,起码在这中殿内,来的都是一些老东西。 见萧砚只是一脸平静的不动,那不良人再次戏谑笑道:“真以为你在幽州杀了一山牙兵,修了那什么玄冥教的破神功,就天下无敌了?能与漠北萨满交交手,不算什么,能从咱们的手中捡一条命,才算你厉害。 对了,特意提醒你一句。因为你在河北闹出的动静,我们特意分析过你,败你的法子,起码可以超过十种。” 说罢,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其背后的唐刀就自动出鞘,凌空而起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入他的掌中,寒光闪烁,映在了萧砚的脸上。 “趁一帮老东西还忍着没动,老子劝你抓紧时间滚出去。”他的声音转冷,唐刀在掌中转了一圈:“我们两人,已是最好说话的人了。” “倒是让诸位前辈看得起。” 萧砚尤很客气,笑着用下巴举了举四面:“诸位前辈齐聚如此,就是欲收拾晚辈的?” 最前方那不良人似是觉得有些丢人,只是一言不发。 倒是后面那人嘎嘎一笑,显然认为群殴才是王道,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罢了罢了,本来不想搬出总舵主的。” 萧砚摆了摆手,道:“诸位前辈如此态势,显然是不想行方便了。事实上,总舵主早已放权于我,让我代行总舵主之事,瀛洲分舵至……” “三千院那小子,还活着呐?”黑暗中,有一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咂了咂嘴。 下一刻,某个角落里又有人冷声道:“三千院来了瀛洲,亦要来向我等拜码头,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号令我们?” 台下,那邪笑的不良人再次嘎嘎一笑,用刀向下挥了挥,不客气道:“滚下来。” “废话什么,权当为不良人清理门户了!” 黑暗中突然有人叱声道:“游义,还在等什么!?” 听到这一声,站在前面的那不良人还稍有犹豫,但后面那人,却是霎时嘎嘎一笑,脚步快的形如鬼魅,瞬间掠过数丈,刀芒闪烁,几乎是瞬间贴近了萧砚的面门。 “后生,老子与你玩玩。” 眼见刀锋骤然劈入了萧砚的脸颊,这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刀势仍然不挫,极力向下,干声道:“后生,你太慢了……” 呼—— 刀势不减,骤然劈下去,但却是劈散了一片影子似的,被刀风拂过,萧砚那负手而立的人影便悄然飘散。 这不良人定眼一看,瞳孔猛缩,这哪里是萧砚,分明只是一个黑雾而成的人影! 地上的灰尘掠起,好似这中殿内惊起了一阵轻风。 不对,殿内怎么可能会有风? “蠢羊,小心后面!”后方几乎是骤然暴起的游义大喝一声,手中唐刀瞬间掷出。 名唤做公羊左的不良人心下警铃声大起,却在还未来得及折身的骤然间,全身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嗡——” 中殿幽暗,贴着他的脚跟处,传来一道声响。 余光瞥处,却见一道高高的人影,已比他更如鬼魅一般出现在身后,进而黑影闪动,却是一柄狭长的魔刃凭空而现,骤然下劈飞掷而来的唐刀,似如削铁如泥一般,将之轻易分成两半。 公羊左虽被惊住,但亦是与游义配合默契,余光瞥去,脚下就已凌空跃起,单手在腰后一抹,竟又抽出一段长柄来,进而一把接入唐刀的刀柄,霎时而成一柄斩马刀,然后以力劈华山之势,朝萧砚头顶劈去。 后者不慌不忙,魔刃猝然横举上方,以隔挡之势迎上。 “噗……” 公羊左本全力以赴,却见那魔刃倏然被唐刀轻易斩散,心下便是一喜。可唐刀顺势而下,直取萧砚首级的场面并未出现,而是突兀的响起一道清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 下一刻,那散在空中的煞气滚滚缭绕,却是重新凝聚而成一柄魔刃,隔着半寸的距离,抵着公羊左的咽喉。 后方,差点摸到萧砚背脊的游义骤然一僵,进而向后倒飞出去。 却见唐刀之下,却是一泛着幽幽绿光的玉制令牌,正由萧砚两根手指不轻不重的夹着,恰好隔挡住迎面不足一寸的刀锋。 哪里有那么多恰好,分明就是这后生极为精准的预判到了公羊左的动机。 公羊左在暗恼之余,却是喉结上下滚动,一眨不眨的看着那枚玉制令牌,其上细致古朴的纹路,浑然形成‘不良人’三个字,连成一笔,杀气十足。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胜负即分。 局势,也骤然而分。 黑暗中,几乎是所有人都错愕的立起,进而在怔然之后,同时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中,任凭外间的风雪声一阵一阵的传进来。 “此物,可号令诸位否?” 萧砚身形不转,魔刃缭绕,只是夹着唐刀,抵着公羊左的咽喉,语气淡淡。 外间风雪呜呜作响,静谧中,公羊左手上的唐刀猝然而裂,一寸一寸的落下碎片,在地板上响起一片琐碎声。 公羊左喉结上下滚动,目光难得不敢直视萧砚的眸子,向一旁避开。 萧砚手中魔刃消散,不再看公羊左,单手负于身后,不徐不缓的举起手中帅令,不杂感情的漠然出声。 “我问。 此物,可号令诸位否?” 黑暗中,无言片刻,无数人影终于齐刷刷抽刀而出,进而面朝着此面,单膝而跪。 整齐有力,却鸦雀无声。 萧砚仰头闭目沉思许久,终于折身而过,面对着隐约闪烁的重重寒光,不紧不慢的轻声道: “诸位,一起复兴大唐吧。” (本章完) 第161章 心气 第161章 心气 风雪声一下一下的从中殿外撞进来,原本闭合的殿门此时却突兀的松动起来,门缝间有丝丝寒风便趁机灌了进来。 很显然,这中殿内的某个老家伙在听闻此言过后,心神便突然乱了,连带着内力也波动起来,一时没有压住那缺少门闩的殿门,以致寒风宣泄灌入、抹抹光亮也终于映了进来。 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去顾忌这一点小细节,无数掩在面甲后的眼睛都只是注视着那站在帅位旁的身影,那枚被其单手举过头顶的玉制令牌,此时亦在光色下,从内向外淡淡的闪着青芒。 哗—— 殿门终于未在外间呜呜的寒风中承受住,猛地向内撞开来,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亮色,正正延伸到萧砚脚边,亦映亮了戴着斗笠、却尽皆跪地向下的近百瀛洲不良人。 萧砚面色冷峻,双眸只是扫视着一众人影。 直到此时,他才彻底看清这些了这些掌控河北近三百年的瀛洲分舵不良人,伤痕累累的甲胄、古旧的青衣、褪色的斗笠、斑驳的双鬓…… 河北,这一从唐初开始便以胡驭胡的地区,数百年来皆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幽燕气质。 粟特人安禄山立马关山,腆着便便大腹,席卷了半个盛唐,平卢、范阳、河东三镇的官兵都愿意跟着他起兵。以田承嗣、李怀仙、李宝臣为首的“河北三镇”祸害大唐百年,既不听调也不听宣…… 可以预想得到,作为长安驻在此处的前哨,瀛洲分舵在这百年间,必定是随时充满了杀戮、暴力、血腥,一如起初,从不改变。 但从来如此,并不见得就是对的。 恐怕连他们自己,都已不知道自己在坚守着什么,无数人可能甫一出生,便就是带着杀戮临世,镇压河北已不是他们的任务,而是他们世世代代的目的。 恐怕连他们自己,在听到这一句‘复兴大唐’之言,都会错愕茫然,而后惊疑不定。 萧砚并不想改变什么,亦不会去评判这近三百年的行为是对是错,只是抬步走下帅台,将帅令收入掌中,负于身后。 “煌煌盛唐是已远去,唐殁之时仿佛就在昨日。但诸位坦言之,忍看大唐终乎?忍看天下群贼蜂起,离先辈们所言的盛世愈来愈远乎?” 他不徐不缓的扫过每一个瀛洲不良人,声音不大,但恰能传遍整个中殿,语气平静,却恰能让每個老家伙都感受到一股磅礴的朝气。 “河北之祸,是绵延了数百年,但彼时世间,为祸的又岂有河北?河东、陇右、关中、西蜀、江南、淮西,甚至是塞外,何处不为祸?诸位盯着河北,又有何用? 中原诸镇纷争起落,塞外胡族图谋南下,各路诸侯醉生梦死,为私欲尽耗世间民力,天下不复盛世基业,九州俱成白地。彼时,区区一河北之祸,比起天下之祸,又算得了什么!?” 萧砚环视众人,朗声道:“诸位尽皆不良人之骁锐,数十年却尽数困守河北一地,守的两鬓斑白、守的大唐终殁、守的百年坚守俱成空谈。大唐已殁,数代先辈所为,难道只是烂在这瀛洲、烂在这河北?先辈遗志,是阻河北之祸于河北,但如今,世间四处皆祸—— 诸位,焉能不去看看天下尔!?” 外间的风雪声一下又一下的灌进来,殿门框框作响,却掩不住萧砚的声音不断在中殿回荡,一些掩在面甲后的沧桑面容,不由稍稍复杂。 便是一把年纪但依然桀骜的公羊左,此时也终于正色起来,而非以孩视的态度对待这个看起来名不副实的天暗星。 “复兴大唐,岂是易事?” 不过马上,人群之中就有一老人收刀入鞘,冷哼道:“安史祸乱后,大帅穷尽百年时间,亦无力复兴贞观、开元之景。李家百年前就压不住天下人,而今世道,又能压得住了? 小子,你真当老夫敬的是你?哼,老夫敬的是那块帅令!大帅都需要耗费百年光阴促成的事,凭你、又或者是凭我等,焉能做成?老夫这半辈子虽只懂得打打杀杀,但亦能明白,天下民心已非李氏,若无大帅裱糊,便是不良人,又有几个念着李家?” 他直起身,随手取下面甲,露出了一张满是沟壑的苍髯面容。他拍打着面甲上不存在的灰尘,悠悠长叹:“小子,大帅为李家效忠了三百年,如此忠心耿耿,在而今这世道也需要暂且蛰伏,老夫劝你一句,莫要去出头行此逆天之事。我们这帮老家伙是有一把子力气,是不惧死,可也不想因为这不可为的事,去白白献了性命。 盛唐?呵呵,除了大帅,谁见过那副景象?老夫是很向往,但老夫一出生的时候,这天下就已烂的不成样子了……” 一些不良人虽惊诧这老头子突然起身,但也只是沉默,并未反驳,显然认同这一观点的不在少数。这中殿之内,毕竟多是老头子,自是早就没有了年轻人才有的锐气。 “不可为的事?” 萧砚却依然只是双眸锐利,扫视了下所有人,进而将目光落在那起身的老头身上,道:“你认为这不可为之事,是何?是匡复李家,还是重振盛世?是与天下诸侯为敌,还是揽不回千万人心?或者言之,只是你不敢踏出这无数先辈编制而成的河北?” “休要激老夫!”那不良人脸上的须髯像戟似的一根根怒张而起,但在冷静片刻后,仍只是冷哼道:“便如这些,难道你就能做得?” “难道,今后就会有人做吗!” 萧砚上前一步,毫无所惧的直视着所有人的视线,沉声道:“难道因为一句不可为,就要甘愿的等到碌碌终老而死?既然憧憬盛世,何不亲手去开创它? 男儿当世,不管这什么狗屁天意到底如何拨弄,不管这世道如何艰难,都该奋力挣扎、拼死而斗、绝不低下男儿须眉之首!只要一息尚存,都该勉力拔剑! 彼时就算身死,但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只要盛世降临,自会有人为我辈铸碑!一辈人,就该去做一辈人该做的事!” 他的语气铿锵有力,满满都只是这些不良人或许曾有但现今未有的锐利之意,惊得一众人都下意识气息急促起来,便是那起身的老头,也被最后一句话说的脸色怔怔,脸颊发烫起来。 这天暗星的心气好高! 一直默然不语的游义猛地抬头,面甲后的神色尽是愕然,一时间只觉气冲霄汉,甚有一股郁气倏然被冲散的感觉,不由在心下赞了一声。 在他对面的公羊左咂了咂嘴,只觉自己今天好险没杀了这天暗星,按照这小子的心气来看,分明该适合入他们瀛洲分舵嘛。 萧砚环顾众人,拎着手中的玉制令牌示于他们。 “若无这个帅令,我可能在诸位眼中什么也不是。但而今帅令既然操之我手,瀛洲分舵,便该从之。 “我今言之复兴大唐,可为乎!?” 中殿再次一静,那立起的老头满是皱纹的脸皮抽搐了下,憋屈且无可奈何道:“可为。” 余下众人,亦是应声点头。 “自是敬遵帅令。” 公羊左乐了一下,嘎嘎发笑:“既有帅令,从今往后,瀛洲分舵自会唯天暗星马首是瞻。可若大帅那边……” “我要的东西,后日之前,送至我的案头。” 萧砚不客气的打断他的声音,进而皮笑肉不笑道:“依照诸位的本事,最少也该有十余种法子,寻到我之所在吧?”公羊左嘿嘿一笑,却是丝毫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人群里,游义近前抱了抱拳:“老夫游义,自会按时遣人将情报送至天暗星彼处。大帅避世过后,瀛洲分舵只认帅令,初见无礼,却是轻看了天暗星。本舵数十年经营河北,倒是成了井底之蛙,被磨灭了心气。” 萧砚向他回了一礼,进而经由游义引荐了一些不良人,待他们取下面甲后,却都是一些或灰白或已白发斑斑的老人。看得出来,瀛洲分舵此次,是真存了拿下萧砚清理门户的心思的。 他们若真是好好研究过萧砚,自是明白仅凭一些年轻小辈,不会是萧砚的对手,所以才会出动这么一大批经验丰富的第八代甚至是第七代不良人。 尤其是一些脸上满是伤痕的不良人,确为彪悍之人,沉默寡言的居多数。如那位桀骜的公羊左,却有一副好面容,难怪话要比旁人多得多。 而他们单独作战,几乎没有几个人会是萧砚的对手,但若是群殴,萧砚自认也很难有必胜的把握。 …… 萧砚终于离去,中殿内再次沉默了下来。 有人苍声询问:“如何?” 游义擦拭着唐刀,沙声应道:“大帅多少年未召唤我们瀛洲不良人了?而今一言思之,倒是天暗星警醒了我。没有大唐,咱们还监视河北做什么?” “自是谨遵帅令行事。”先前那驳斥萧砚的老人拎着斗笠,梗着脖子道:“大帅未发令,咱们就该扎在河北一辈子,老死便老死,又如何?” 说罢,他又不满道:“若非公羊废物,岂有这般多事?” 旁边,公羊左冷笑一声,取下了面甲,幽幽道:“若是其一早拿出帅令,你这老东西岂敢让我们两动手?传出去,不怕落个不敬大帅的名号?” 那老人冷哼一声,不屑多言。 再有人继续相问:“真要如兖州分舵那般,陪这小子胡闹?” “我看倒不是胡闹,这小子的脾性,对得上老子的胃口。”有脸上满是刀疤的老人倚靠着木柱,道:“老子这不读书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这小子若真是胡闹,大帅岂能留他到今日?” 一帮人若有所思起来。 公羊左嘿嘿一笑:“怕个什么,反正有帅令担着。不提三千院这小子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把帅令交给他,既然大帅未曾收回帅令,又犯得上什么事? 老东西们莫忘了,第三代瀛洲不良人跟随章五郎叛乱,当时都敢追杀大帅,流传至今,素被诸舵奉为楷模。传至我们这一代,怎么也不能落了气势不是?” 所有人都是无语,一时间响起一片骂声。 “还是请示一番大帅吧。” 有人终于出了一个还算靠谱的决定:“公羊肚子里有几点墨水,让他写一封信传过去问问。章五郎的错事,可不敢再犯……” —————— 萧砚出了中殿,才发觉外面的雪已大了起来。 冯道等人都钻进了寺庙廊庑下避雪,烧了火盆取暖。二人来回踱步,却是一直望着中殿的方向,好在终于看见萧砚被人送出来,才松出一口气。 付暗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在这期间,他也被冯、韩二人的忧虑惊得担心起来,但又不得不谨记萧砚的命令,不得擅自闯进去。 几个两鬓斑白的瀛洲不良人将萧砚送至出口,便立住不动,看着萧砚被簇拥着翻上坐骑,趋马向外离去。 见之前明明忧虑至极的冯、韩二人这会却一副淡定的模样,付暗在奇怪之余,终于忍不住了,凑上前去,低声询问:“校尉,如何?” “回庄吃年夜饭。”萧砚却答非所问。 付暗愣了愣神,冯道却是哈哈一笑,在马背上并不那么矫健的拱手道:“恭喜主公得偿所愿,诸事顺利,如今只欠汴梁反应了。” 韩延徽捋了捋须,因为风雪甚大,只是在一旁陪笑,并不开口。 这两人一看萧砚被人送了出来,便知事情必已办妥,加上这一句‘吃年夜饭’,焉不知这一心头之事无恙了? 付暗稍稍乍舌,回头望去,只见已消散在雪雾中的寺庙,好似又回到了那空无一人的迹象。 但他冥冥中觉得,这寺庙,今后应不会缺少香火。 —————— 终南山,藏兵谷。 “大帅,天子到了……” 袁天罡放下手中书卷,拾取桌上的青铜面具,覆于脸上,进而挥了挥手,殿门便无风自开。 门外,镜心魔躬身向下,稍稍趋步向旁避了避。 一披着蓑衣的青年正被两个高壮的不良人簇拥着,小心翼翼的望过来。 不过很明显,他并不能看清处于幽暗中的袁天罡。 有趣。 昭宗皇帝,竟不放心本帅。 (本章完) 第162章 数九 数十 第162章 数九 数十 “大帅。” 眼见殿门内的暗景向外蔓延出来,逐渐形成一道伟岸的人影,镜心魔本就小小的个子变得愈加小,直至最后,便整个人叉手俯首下去。 廊庑下,两个自始至终形如木雕的不良人亦是垂首,甚为恭敬。 披着蓑衣的青年下意识咽了咽唾沫,只觉殿内走出的人影好似伟岸的比殿门还高,让人下意识需要对其仰望,不论是视觉上,还是心理上。 这个他幼年就在宫闱中偶尔听闻过传说,这一年更是了解不少,却从未见过的国师、不良帅,就算已终于要临面相对,但仍旧让他觉得神秘、强大、具有压迫感。 而其人虽自始至终都未出声,甚而连面容都未让他看清,但那隐隐散出来的气势,却仿佛要比印象中的父皇都更甚、更让人局促不安。 故待那個人影完全负手踱出的时候,蓑衣青年已完全躲闪着目光,看向了地面。 一时间,风雪呼啸,建筑群四面的竹海晃动,传来属于寒风的声音,青年的余光里,只看见出现了一双很普通的布靴、已有些年头的布袍下摆。 但他也很明显的察觉到,有一道视线一直在打量着他,说不出来的感觉,但偏让他局促的捏紧了衣摆,低着头好似忘记了呼吸。 这个国师,未曾向他行礼…… 突然间,青年脑海里突兀的跳出这个怪异的想法来,然后怎么都压不住。 自从被不良人从曹州救出后,所有初次见他的不良人,都会极为恭敬的行臣子之礼。纵使是镜心魔面对施同(兖州老翁)时那般嚣张,姿态极高,但甫一见到他,也会规规矩矩的行臣礼。 除了…… 萧砚。 青年脑子里闪出了那个人来,那个他一直都很感激却从未看明白的人,在面见他时,也未行礼,也给他极大的压迫感。不过萧砚并未让他感到过多的局促不安,这般害怕。 但他却能通过几年皇帝生涯中的察言观色,敏锐的从两人身上嗅到一种相同的气息,那是一种对他的漠视感,或者可以换个说法而言。 这两个人,对皇权、对帝王二字,似乎完全没有畏惧感。 萧砚在面对这个不良帅时,会是何样呢? “……” 场面压抑沉默了许久,直到青年感觉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终于听到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 “抬起头来。” 青年的嗓子倏的发干起来,却完全不敢违抗,依声抬头。 他不敢去看那面青铜獠牙面具,避开目光,却发觉这不良帅身后的镜心魔,这会也正小心翼翼的用余光窥探这边。 “不像。” 袁天罡摇了摇头,旁若无人的沙哑自语道:“骨相太差了,空有皮囊,亦不复之。这一团伪造的紫气,倒是瞒了本帅十余载。哼,莫又是你与本帅相争!” 青年一愣,下意识的茫然眨了眨眼。 但马上,他就发觉到袁天罡并不是在与他说话,因为袁天罡马上就愤怒的拂袖转身,入了殿内。 “不是你,又是何人?” 袁天罡抬掌一摄,三枚八卦钱便摄入他的掌中,进而再随手一挥,三枚八卦钱遂浮于空中,周围流光闪动,却是让八卦钱不断变换样式,最后终定。 镜心魔并不奇怪袁天罡自问自答的样子,盖因这数十年他早已深知其中缘由。 大帅自负于天下,所思、所图已远超世间所有人。他懂得天下,一个念起、一个念终,便就是天下兴复,弹指挥间,百年大业亦可一朝倾覆。 但这天下却无人懂他,更无人能揣测他。唯有那已故去两百年的太史李淳风,才方能入他眼,自问自答,问的是李淳风,答的也是李淳风。 但让袁天罡愤怒的事,镜心魔却猜测不到,便小心翼翼的用余光去看。 乾卦、上九。 上九爻辞为:亢龙有悔。 这卦象就是说龙飞得太高,已经有所懊悔。孔子言此卦为:“地位尊贵却没有职位,高高在上却失去百姓,贤人居下位而无法前来辅佐,所以他一行动就会有所懊悔。” 上九位居上卦之终,为全卦之最高位,但是已非九五之中位,所以虽然高贵,却无民无位,亦得不到贤人辅佐,每一个举措必定会令卦中人后悔,得不偿失。 这卦象,说的是先帝,昭宗…… 镜心魔皱眉暗思,但也马上就忙不迭的垂下首,不敢去看。 殿内一片昏暗,但在当局人眼中,却是萤火点点,布有两道人影。 袁天罡负手沉默。 旁人则有人轻笑,指着他道:“亢龙有悔,阳极阴生,物极必反。先帝是疑你毁了大唐基业,才自导一场乱象尔,这可怪不得我。” 袁天罡不答,指尖挥动,卦象再变。 镜心魔没有忍住,再次用余光去看。 乾卦,初九。 初九爻辞为:潜龙勿用,磐桓;利居贞,利建侯。 卦象解读为:虽磐桓,志行正也,以贵下贱,大得民也。 初九位居上卦之首,虽爻辞为潜龙勿用,看起来好似也不适合行动,但卦象又解为:虽然徘徊不进,但是前进的心意是正当的,尊贵而处于卑贱之下,这样可以广泛得到百姓支持。 这一卦象,镜心魔这些年早已卜过多次,自然知道卜的是谁,正是先帝昭宗第十子李星云。 初九‘潜龙勿用’为初爻发动,在乾卦最低的位置,无法马上发挥作用,如同龙的时运未到,隐伏在渊之中。但却与上九‘亢龙有悔’不同,上九已为乾卦最高,升无可升,终会陨落。 而龙初潜于下,但至九五之日,终可飞天。这也是‘以贵下贱,大得民也’的卦象来源,依照卦象来看,李星云在未发达之际,皆为“潜龙勿用”,但能否有腾飞至九五,而成“飞龙在天”,又全在“潜”之时是能否做到隐忍而刚健。 按照卦象来讲,李星云已渡过了‘以贵下贱’的阶段,而今正需要潜起来,培养心性、磨练隐忍而刚健的意志。 所以镜心魔自始至终都明白,为何大帅寻到了李星云,却又要将其一直置于青城山剑庐。所有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在大帅的安排之内。 他若有所悟,心下念着卦象,垂首不语。 殿内,袁天罡看着三枚八卦钱,还是沉默。 但旁边那人却知他心意,笑道:“卦象没错,李儿是你认定之人。《孟子》言‘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若你这支李儿真能得到民心,焉能不取天下?” 但他的话头马上一转,支着下巴道:“但偏偏先帝就是疑你,他葬送了神策军、输给了李克用、供养起了朱温,焉能不疑这一认定的李儿? 先帝自认大唐殁于他之手,又岂能将这一最后的希望托付于你?黄巢祸乱、诸镇难遏,先帝又岂不疑你?” “……” 袁天罡沉吟片刻,漠然道:“十为数之终,百年图谋只为此子,天下祸乱不过只为序幕,待潜龙回归九五,自有盛世降临。彼时李儿归位,乱象自会回归正常。” 那人却洒脱一笑,摇着手中折扇,道:“可又有一言。‘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伱认定数十,先帝疑你,自然要认定数九,乱象自起,不过天数罢了。” 他挥了挥折扇,那空中的八卦钱再变,却是成了一坤卦。 “乾卦、坤卦,前为正阳,后为至阴。” 那人手指卦象,轻笑道:“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为阴盛至极尔,可逼阳与之交战才方可为。为君者,当为乾卦九五,为臣者,当为坤卦六二。 可惜,你的李儿非九五,而先帝所选之数九,却为上六。” 他支着下巴故作沉思状,故意想了想,才笑道:“上一个‘上六’之卦中人,是司马懿吧?司马懿身为人臣,权倾天下,威逼魏主与其发生交战,结果以司马氏篡国,魏主身亡失国而结局。大帅认为,此卦可解?” 袁天罡冷哼一声,拂手一挥,三枚八卦钱尽数焚毁成渣滓。 那人却紧追在身后,继续道:“这卦象看起来,分明这数九才更合大帅之霸道,大帅偏要择数十,可是为了与我之天道相悖乎?” 袁天罡不厌其烦,负手淡漠道:“何为天意?何为天道?不过俱为空谈!”他走至殿首,双手轻轻覆于案上的兰锜上,这剑架很大,其上陈放了一由黑布包裹着的宽长巨剑,这巨剑数十年如一日,都只是盛于这上面。 他单掌不徐不缓的摩挲着这黑布,毫无感情的出声。 “世间万事,风云变幻,苍黄翻覆。纵使波谲云诡,但制心一处,便无事不办。 天道?呵,何为天道? 本帅只知道—— 天定胜人,人,定兮胜天!” 旁边那人终于抿嘴不语。 啪—— 包裹在巨剑上的黑布瞬间被一道波光震的四分五裂,而后凭空焚为灰烬,向上飘扬而去。 黑布被震裂后,可以听见巨剑龙吟般的颤鸣。 嗡—— 似是数十年来终于启封,这巨剑竟自主的颤动起来,剑锋闪着寒光,血槽间流动着光芒,千百年来汇聚于其上的鲜血,而今尽数臣服于眼前这人之手。 袁天罡握住剑柄,冷笑一声。 “剑在我手,李淳风,天道又如何?可挡本帅一剑尔?” 旁边那人长叹一声,进而摇着折扇笑道:“那便设个注?” “呵。” 袁天罡不屑一顾。 那人却兴致盎然,捻起脸颊边的白发,想了想,笑道:“我压数九,再过十年,咱们看那位天命之人是谁,可乎?” “五年。” 袁天罡提剑而起,胸有成足道:“五年,天下乱象,必终于数十之手。” 那人捻着发丝发笑,自不言语。 而门外的镜心魔却只是心下暗惊,龙泉剑现世,大帅是欲…… 他心下大惊,稍稍瞄了瞄那蓑衣青年。 青年却是脸色煞白,半退一步,看着袁天罡伟岸的身影提着同样伟岸的巨剑走出来,嘴唇嚅嗫了下,还想再退,左右肩膀却被两个不良人忽地按住。 “我……” 但青年的声音还未落下,却见袁天罡指尖一动,一抹寒光霎时飞刺而来,没入他的胸口。 刺痛的感觉传来,不由让青年头皮发麻,但还未等他再有什么反应,袁天罡又已提掌一摄,他胸口的银针复还,落于他的指尖。 一丝血珠,颤颤悠悠的从银针上滑下,垂落于龙泉剑锋上。 剑锋之上的血槽,全无反应。 袁天罡复又冷笑,提掌抚过龙泉剑剑锋,剑面便重复寒光。 那青年这会才终于松出一口气,脸上满是大汗,全身无力的瘫坐下去。而这一回,那两个不良人却未挟住他,任凭他瘫坐在地面。 “大帅,那这……” 镜心魔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近前。 “本帅不感兴趣。”袁天罡随手一扔,龙泉剑便重新归位兰锜,精准无误。 他负手走到风雪中,毫无感情的扫视着满山的竹海。 “这位先帝,确让本帅小觑了。” 旁边那白发儒雅的男子却仍然还在,撑着脸颊笑道:“看起来,这位先帝分明是不甘被大帅摆弄而已。为人君父,他做到了。为人臣子,你做到了乎?” “本帅如先帝的意,助他斩了杨复恭、助他掌握神策军、助他拒李克用……为人臣子,焉未做到?” “这些昏招引发的后果,又如何?” “志大意满,若不经挫败,焉能成为圣君?”袁天罡漠然道:“先帝解散不良人,不正是掌握了大权后,欲摆脱本帅独揽大权尔?本帅让先帝得偿所愿,焉未做到?” “你呀你,百年过去,心肠太冷硬了些。”李淳风摇头道:“曾经意气风发的袁兄,岂是这般模样?” 袁天罡沉默不语。 李淳风亦无言,两人并肩而立,只是静静赏着这群山竹海。 “赌注……” 半晌,袁天罡回头,却见旁边全无人影,面具之后,语气怔了一下。 耳畔,有熟悉的声音传来:“赌注如何,岂不是看大帅你之心意尔?” 山风拂动,瞬间吹散了这一语,袁天罡立在栏边,只是沉默。 …… 镜心魔看着地上的蓑衣青年,语气中没了敬意,冷淡道:“从今以后,你不得再用李姓,记住了没有?” “我姓萧。”青年怔了一下,低声道:“兖州樵山庄人士。” 他迷茫了一下,轻声自语。 “从兖州到此的这一路上,我从来没说过,我姓李……” 镜心魔闻言一愣。 良久,他才狠狠折身,不客气道:“从哪来回哪去吧!送他回兖州!” 青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软弱的起身,在两个不良人的护送下,复又向山下走,但在离去之际,却倏的犹豫了下,面朝着袁天罡的方向,一揖向下。 虽说后者看都没看他一眼,但他仍然谢意一笑。 “……” 镜心魔面无表情的看着青年下山离去,小心走到袁天罡身后,请罪道:“大帅,属下擅自放归这人……” 袁天罡并不语,负手远眺着天际,茫茫雪雾,什么都看不清,却又好似什么都若隐若现。 一只信鸽穿过雪雾,落在了雕栏上,足端傍着信筒,咕咕的盯着二人。 镜心魔下意识就要上前,袁天罡却一伸手,揽下信鸽足端的信筒。 “世间四处皆祸……呵。” “大帅,您这是要,亲自下山?” “本帅,突然很想见一见这位—— 数九。” (本章完) 第164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164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正月初三。 窗外雪簌簌,卧房中,暖意融融,木架上挂着的淡紫长裙,便在这暖意中散着朦朦胧胧的幽香,沁人心鼻。 萧砚捏了捏眉心,从床上坐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坐在塌边沉思片刻,缓了缓清晨尚还混沌的脑子。 但他恰准备起身,身后就有一只圆润玉足勾过来,轻轻揽住他的腰。 “你还没回答我呢,那天夜里,哪一份饺子好吃?” 萧砚自不理,握着她的脚踝向旁边扒拉一下,赤脚去取悬在衣架上的袍衫,一边更衣,一边面朝着铜镜,用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 铜镜中的倒影里,能看见降臣洁白腴润的身姿直了起来,她胸前掩着毛毯,虽是一副素容,但一张狐媚子脸仍然显得风姿卓绝,便是此时轻轻颦眉,都甚有些勾人。 “姓萧的,你凭什么不应我!” 见萧砚不搭腔,降臣大恼,拎起枕头就往萧砚的后背砸过去,力道中杂了内力,原本轻飘飘的枕头也变得硬如石块一般,纵使被后者随手接住,但仍能从那沉闷的声音中察觉出这位御姐的恼意之甚。 萧砚将枕头放在一旁,系着腰带道:“别急,我在回味。” “呸。” 降臣嘁了一声,道:“才不信你。” “我又不是在回味饺子。”萧砚登上长靴,坦然一笑。 “好你个登徒子!” 降臣稍稍一愣,进而翻了一个白眼,狐媚子脸生起绯红,咬牙啐道。 “各有千秋、各有千秋。” 萧砚笑着安慰她,道:“按照我的看法来,第一回包饺子只要没露馅就已是美味的,好不好吃,胜在内里的馅如何。” 降臣却不应,而是趁着他走近的时候,突然伸出长腿,轻轻踹了萧砚一下,而后又用脚背将他勾了回来,白眼道:“小贼子,长了一岁,真是愈发不要脸了。” “不懂尸祖在说什么。”萧砚只是一脸清正之气,淡笑道。 他本就生的气宇轩昂,此时腰带扎得很紧,衬得愈加英姿勃发,纵使是在降臣颇挑剔的审美中,也端的上是一个美男了。 这会两人的脸凑的很近,降臣便捧着萧砚的脸颊,用嫣红嘴唇轻轻触了触他的额头。 “姐姐我,祝贺你又长了一岁。” …… 片刻后萧砚戴着幞头大步离去,降臣目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随着房门闭上,长舒了一口气,用一条藕臂横在额前,有些着恼的样子。 须臾,房门被人掩开,扎着羊角辫的身影负手踱了进来。 随着其淡定的坐到桌边,降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来人是谁。 “你今日怎么有兴致出来?想呼吸新鲜空气?” “额们在这里,待的够久了。你还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得到是得到了,再玩玩。” “莫是把恁自个玩进去了。”桌边的小女孩语气很冷淡,只是盯着对面铜镜中自己的倒影,面无表情。 降臣轻轻颦眉,直起身,提掌一摄,木架上的淡紫长裙便兀自摄来,而后道:“喂,萤勾,请注意你对我说话的语气。” “哦。” 萤勾依然双手环胸,小脸木然道:“他修炼功法已差不多稳定,伱当知道如何修改,继续留在这里,额烦。” “你烦,就自個回去呗。”降臣毫不在意。 萤勾的小脸突然垮了下去,双手按着桌面,一直惜字如金的语气中,也带了点情绪:“你说过,他能帮额杀了她……” “你骗额?” 她小小的个子有很大的气场,此时一双吊眼淡漠而睁,噬人的血瞳便闪烁着邪魅的光芒,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但降臣却完全不理,只是自顾自的打理着长发,在萤勾有些生气的目光里,对着铜镜慢条斯理的整好发型,才淡淡道:“你想杀她,问过她的意见没有?” “额杀她,还要什么意见!” “我家小郎子说,总得要尊重阿姐的意见。” “是她抢了额的身体!”萤勾气急,按在桌上的掌间,立有凛凛波光骤然荡出,环绕一圈荡过整个房间,猝然之下,铜镜霎时裂开几道裂缝。 正对着铜镜净脸的降臣稍稍一愣,进而猛地咬牙。 “萤勾!” “恁个瓜怂!”萤勾这回却是难得的与降臣争锋相对,从凳子上跳下去,不甘示弱的冷视着她。 降臣桃眼一眯,倏然上前,一把揪住萤勾的耳朵,瞪着她道:“怎么,还想与我动手是不是?” 萤勾大恼,却是挣扎不得,一挣扎耳朵就疼,只能气势一泄,举起手:“你先松开,额道歉、额道歉。” “哼。” 降臣拍拍手,盯着她道:“这般多年都过来了,又岂急在这一时?” “额无时无刻不想杀了她。” 萤勾目视着铜镜中的自己,声音低冷。 “还是那句话。”降臣坐回去,翘着腿,道:“得需问问阿姐的意见……” 说罢,她望着萤勾,取过一本医书翻了翻,蹙眉道:“毕竟你我都并不清楚,若去了阿姐,你还是不是你。按照书上的说法,你与阿姐,可能已然是成一体了。” 萤勾冷哼一声,并不回答这一问题,只是冷冷道:“那个怕死鬼,岂会答应?” “那便等着,回蜀中也好,还是去哪里也罢,等着便是。” 降臣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完全不掩饰自己的身段,打着呵欠道:“时机成熟的时候,或许就是水到渠成了。” 萤勾面色冷冷,只是环胸不说话。 前者瞥了她一眼,见其正是盯着自己的身段,便捻着发丝盈盈一笑:“再言之,若是杀了阿姐,你的身体还是这般模样,倒不如就如此。起码阿姐看起来,倒符合一些。” 萤勾依还是沉默,但这会吊眼虚掩上,盯着铜镜看了半息,小脸一垮,环胸折身向外。 哗—— 几是同时,本已是裂痕斑斑的铜镜,便突然碎裂,哗啦啦的从镜框上尽数落下。 降臣全不在意,只是盯着她的背影,忽然唤道:“萤勾。” 后者止步,将半张侧脸偏过来。 “你最好,别打什么坏主意。”降臣声音淡淡,稍有些慢条斯理,但语气中却是不容拒绝:“特别是对——” “我家那位小郎子。” “呵。”萤勾不置可否,只是冷哼一声,走出房门。 降臣低下头,看着地面上碎成无数片的镜片,映出了无数张她的脸,不由轻轻蹙眉。 她该不会真的把自己玩进去了吧?“……” 卧房中,长长一叹,听起来愈有些愁恼。 ………… “这两日,你们就南下汴梁吧。” 前厅在用膳,萧砚细细喝着大碗粥,一边夹着咸菜,一边漫不经心的出声。 姬如雪正撑着脸颊看他吃着自己熬的粥,脸上浮着淡笑,颇有些幸福的模样。这会闻言,便稍稍愣住,而后下意识取出碗里的一枚鸡蛋,敲碎,替他剥下蛋壳,抿嘴不语。 厅内瞬间静了下来。 一旁一直装作透明人的上官云阙,也一时愣住,而后眼睛瞟动,在两人间来回扫视,半张脸掩在碗后面,一声不敢吭。 萧砚见没人应他,才皱眉看着两人:“有异议?” 姬如雪清冷着脸,分明是不舍,却硬要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将鸡蛋递给萧砚,平静道:“何时动身?” “诶,急什么。”上官云阙急忙打着圆场,转向萧砚,捏着兰指干笑一声:“只是萧郎你从未提起过这事,怎的突然就让我们回汴梁去?” 他厚着脸皮道:“这块风水宝地,我还没住够呢,可舍不得走嘞。” 萧砚饶有兴致的看着姬如雪,道:“你也如此想吗?” “我才不想。” 少女偏过头,语气丝毫不软。 上官云阙在一旁甚为着急,但偏偏不能把话挑明,只是抢着道:“我是真舍不得走,主要还是舍不得萧郎你……你知道的,我现在可不敢回藏兵谷了,石瑶那婆娘凶死了,我除了赖在你这,还能去哪?” 萧砚不动声色的向后躲了躲,然后看着沉默下去的姬如雪,笑了笑。 “事实上,我也该向南动动身了。” “啊?”上官云阙一脸惊诧。 姬如雪也无声的重新偏转过来,看着他。 “但我应该只是走到黄河,便不再向南。”萧砚一直看着少女,道:“此番从幽州南下,虽说是被李振逼着出走,但也是应召回返汴梁。这都将近一个月了,因大雪速度迟缓可以理解,但人怎么也该出了河北境界。而你们代替我回到汴梁,是消除朱温疑虑的好办法。” 他笑声道:“昔日我们出汴梁,虽说动静甚小,但肯定是瞒不过朱温的,他必然会知道你们二人就伴在我身边。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莫要多想。” “原来是有这个用处。”上官云阙若有所思的应下,只是哀声道:“看来只能如此为之了,住在这里,可比汴梁舒服多了。” 说罢,他又厚着脸皮凑近道:“萧郎,我从今以后改入兖州分舵,以家眷的身份住进来,如何?” “少贫嘴,汴梁繁华,还不能入你的眼?” “嘁,汴梁算什么繁华?几十年前的长安,那才叫一个盛景!纵使经历过黄巢祸乱,都不是汴梁比得上的,若不是被朱温这狗东西毁了,关中人口都不至于如现在这般少!” 说起此事,上官云阙就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可见他着实未将汴梁繁华之景放在眼里。 萧砚只是淡笑,看着姬如雪。 少女自不会多说,只是默默点头:“我待会就去收拾。” 事情议定,这早膳自然很快就用完,萧砚便要去前庄召见冯道等人。 但马上,本回到后庄的姬如雪,就马不停蹄的、有些失措的寻了过来。 “尸祖离开了。” “嗯。” 萧砚并不怎么意外,事实上,在早上降臣轻轻吻他额头那会的时候,他就已有了些预感。 降臣这个人,似乎不与这个时代的女子相同,她看似已经和自己情投意合,但便是萧砚自己都明白,他们两个人并不会真正的定情。 起码现在不会。 她就像一个足迹遍及世界的旅者,或许会稍稍留恋于某一处的风景,但惯性使然,又会促使她强迫自己不会一直留恋这一处的风景。 不过就算已有预感,他仍然定定的站在阶前,抬眼望着天空密雪,沉吟不语。 “你若不舍,何不去寻她?”姬如雪凑近了一步,小声询问。 萧砚笑了笑,怜惜的抚着她的脸颊,轻声道:“我非是不舍,只是在想,人生在世,留不住所有人才是常态,自不必纠结。况且…… 天下若有我不舍的人,可能也只有你了。” 少女只是摇头,而后道:“你就不怕日后再不能与尸祖相遇了?” 萧砚眼望着天际,单手负于身后,沉思良久,只是揽住了她的肩膀。 “书上说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个人都会面临着分离,便如你我,亦会在必要时刻分别而去。” 姬如雪眸光黯淡,只是倔强的偏头盯着远处,不想让自己的神色显露出来,以免影响到萧砚的情绪。 但后者的声音却又忽地陡然一转。 “但不用担心,书上还说过—— 人生何处不相逢。” 少女怔怔一定,然后弯眸而笑,掏出一面信纸。 “这是阿姐留给你的。” 萧砚淡笑着接过,只见信纸上写着一排不算好看的字迹。 “萧大郎,额谢谢你。本来舍不得走,她非要带额走!欢迎来蜀中玩,带你和女娃娃去抓黑眼猫。——阿姐留” 字词很简单,意思也很简洁,但偏偏能感受到阿姐的那一股子怨念和对他的感激。 萧砚知道她感谢的是什么,自不多言,将之揣进怀中。 来日方长,人生何处不相逢。 …… 两日后,车马于黄河边分离,一面向南,一面向北。 萧砚驻马于黄河之滨,风雪瑟瑟,只是拂动着他的披风漫卷,在这漫天素色中强行加入这一抹红,耀眼无比。 须臾,他勒马向北。 身后,数百骑不良人无声无息的戴上斗笠,天地间唯有肃杀。 从汴梁来传旨的丁昭浦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侯在一旁盯着地面,似是神游。 萧砚洒然一笑,扯去披风,亦戴上斗笠。 隆隆马蹄声,终于席卷向北。 这一日,开平三年,正月初五。 (本章完) 第165章 引狼入室 第165章 引狼入室 梁开平三年,正月初五。 彼时,萧砚正从黄河之滨接下汴梁来的旨意,奉诏向北。 而在这处于漩涡正中的幽州城内,唯有一片肃杀之气。 这肃杀气氛,自是由城内的禁军,以及那位主政河北大小事宜、代天巡狩的汴梁李公,检校司徒李振造成的了。 纵使幽州城内尚有可以支撑一月余的粮草,这城防也早在两月前由萧砚开始主持以工代赈修整了一番,城墙高且厚、护城河宽且深,看起来怎么也足以保得城内无虞,但这位李公仍然无时无刻都在担忧,在这寒冬之日里焦虑的嘴角都起了泡。 毕竟城墙再高、护城河再深,可城内没兵,什么都是空谈…… 从这日晨间开始,李振就登上了城头,不过纵使他早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惊得双眼眩晕,头皮发麻。 正月里依还是一片冰天雪地,道路就算没被积雪掩埋,裸露在外的地皮也会被冻得极硬,但此时放眼望去,却看见幽州城外的四野,已被尽数踏成泥泞,一片狼藉。 大队大队的燕军,举着各色样式的旗号,正拔营而动。从北向南,无数散乱军马,都只是沿着幽州城两翼席卷而来。 而在李振的眼中,这漫山遍野的燕军,虽然散乱不堪,行动也笨重缓慢,但实在太多了,多的视线中都放不下。此时城外数里处已扎下一片营盘,但从北面来的乱军,却丝毫没有停顿下来的意思,只是不断向南席卷,越过山岗、矮林,径直就淹没了沿途的坞堡。 有好几处小寨还是李振特意安排的,他虽是文人,但亦懂得“善守者,敌不知所攻”的道理,在城外设置碉堡军寨,便可与城内交相呼应,互为援助。 按照他的想法,当用“正”兵挡敌,以“奇”兵制胜,这‘正兵’自然是幽州城,而‘奇兵’便就是设在城外的军寨了,每个军寨留百余人马,足以对来攻城的燕军形成威慑,毕竟这燕军不过只是一批形似流寇的乱军而已。 且只要燕军敢攻打这些军寨,城内的守军也可出兵野战,或能一战告捷,大挫燕军士气。 但现实又狠狠给了李振一个耳光。 这些南来的燕军,几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而甫一进入幽州城的视线中,进行的第一件事,竟就是拔取这些城外的军寨,就是当着李振的面,直接依靠着人数荡平。且还不是一座一座拔取,而是一拥而上,数座军寨同时被围,几乎是被人海淹没。 而这些军寨,有的瞬间被攻破,有的虽然还在苦苦支撑,但外面围着的乱军却是无数层,不要命似的向寨墙上攀爬,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设在城外的这些军寨自然会向城内求援,可是求援的人甚至连军寨都出不了,更何况是通过堵在幽州城外的层层燕军营盘了。 李振也不是没想过出奇兵制胜,按照设想那般一战告捷,与城外军寨里应外合,打这些乱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城外的乱军,却好像比他更希望城内会出兵也似,所有围攻军寨的乱军背后都不设防,直接露出一个大破绽。 而就在这破绽旁侧,便就是接近两千余顶盔贯甲的骁骑在雪地中静静侯着,犹如一只卧虎一般,虎视眈眈的盯着幽州城,好整以暇,只待城内有猎物出现。 李振并非不知兵的人,他能看出这燕军与流寇无异,自然也看得出这两千余骑是真正的骁锐,纵使城内有一千五禁军,但多是步卒,打起来恐怕胜负难测。 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在城头上无言的看着城外的军寨被连根拔起,一個不留。 就是如此当着他的面,就是这么堂而皇之。 幽州城束手就擒,城外几个军寨中留存的粮食自然也被燕军尽数俘获,在城头上不时还能听见那些乱军的欢呼声,军寨中的粮食虽少,但起码聊胜于无,毕竟对流寇而言,最重要的也无非就是粮食了。 至于李振那铁青的脸色,城内的守军都无心管顾,更何况是城外的燕军了。不论是他的脸色难看成什么样,这城外形如蝗虫一般的燕军,就是无有断绝的时候。 在正月初三下午,刘守文的大纛就已立在了城外,初时好像也不过那么几座营盘、几面旗子,但后面便就是几乎每过一刻钟,就要多出数面各路元帅的大旗。 从这两日来看,好似四面八方都有燕军朝幽州赶来汇合,每时每刻都有将领模样的队伍趋马赶向燕军大纛所在的中军营盘,短短两日下来,这周长三十二里的巨城,竟被四面合围的严严实实,营盘一层又一层,一路向外铺出去,好似整个视线都装不下。 这城外燕军的声势,几乎是一夜壮大到了十几万之众! 此时城外的军寨尽数被攻灭,两翼席卷而来的燕军人马,便就从幽州城外围的定霸都、义昌军两部的大营旁边绕过,继续向南。 燕军自然不敢动戒备森严,又足有上万众的定霸都、义昌军的大营,处理了军寨后,就继续在幽州左近扫荡掳掠。而这一左一右两座大营,竟也分外默契的如出一辙,在营寨中按兵不动,只是不动如山的看着燕军席卷整个幽州境内。 到了正月初五的傍晚,南下的燕军终于完全止住了汇合的声势,而幽州城也终于被围得水泄不通,对外是片缕消息都送不出。且这南下的燕军,甚而已渡过了高梁河,幽州境内,已尽数成了燕军地盘,李振这位代天巡狩的河北主政手中,唯掌握幽州孤城而已。 傍晚时分,幽州四野方圆几十里,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营火,燕军气势之甚,让人触目惊心。 而李振也在城头,脸色灰败的枯坐了整整一日,嘴角的水泡愈来愈大,已成了糜烂之状,丝毫不敢触碰。 “李公……” 幕僚小心翼翼的登上城头,走到一旁立住,欲言又止。 “义昌军那里如何?”李振额前的皱纹横生,声音有些沙哑,但他看着幕僚这副模样,实则已猜到情况不好。 城墙边上,几个禁军将领按刀依着垛口,本在心绪复杂的看着城外一切,闻及此言,都有些竖起耳朵向这边张望过来。 幕僚不由踌躇,李振却只是一拂手,叹声道:“诸位将军都是汴梁中人,乃陛下忠心之将,焉能不信之?若不信他们,这幽州城还能信谁?快快道来吧……” “朱军使虽然已安抚住义昌军各部,但他言之,此时并非野战的好时机,唯有傍城死守。” “这城外十几万人,老夫自也知道不可野战!”李振恨铁不成钢道:“老夫早些让他北上横山城营救康怀英,他彼时不动,这会再谈什么野战又有何用!?” 侯在旁边的几个禁军将领都是冷眼旁观,心下冷笑。 你既然知道不可野战,还在城外设那几个军寨做甚?城内本就没几个人能调动,又白白折腾几百人出去,换一些流寇顶个鸟用! 李振旋即也想到了这个道理,自然不想再提,只是沉着脸道:“老夫是问,义昌军可否一心随我等据城死守?”很显然,一众将领亦是关心这个问题,纷纷都凑近了些。 幕僚一时压力山大,他明明只是一个跑腿的,但李振似乎是把义昌军的锅压在了他的背上,好像没答出一个想要的答案,这帮禁军将领就要提剑砍他一般。 “朱军使说,义昌军若入城而守,可能会大有效果。”幕僚小心翼翼道:“毕竟大营始终是在城外,可能会让义昌军等众疑李公你不信任他们……” 李振捋须眯眼,只是不语。 一旁的几个将领则是暗暗点头,道:“朱军使此举可为,不但能安义昌军的心,彼时其部入城后,还能与西城外的定霸都互为犄角,相互挚肘。” 李振却只是摆手,问向幕僚。 “这一想法,是朱汉宾一人所言,还是义昌军各个部将的想法?” 幕僚愣了愣,进而小心道:“义昌军上下,自也有这个意思,毕竟城外大营,怎么也比不得城内不是……” “诸位说的不错,但老夫还有忧虑。”李振便眯眼看向几个将领,道:“这义昌军的都指挥使孙鹤,曾在沧州为刘守文的部将,老夫听闻刘守文被俘后,其甚至推刘守文之子为义昌军节度使以抗,可见其对刘守文之忠心。” 他扫视着众人,捋须皱眉道:“而今刘守文领十几万人围困幽州,孙鹤曾对其如此忠心,老夫不敢保证其不会生出祸心啊……” 众人都是鸦雀无声片刻,而后有将领低声道:“待义昌军进城,李公何不令我等擒下此人?不管其存着什么心思,咱们抢先动手,自能以绝后患!” “不可!”幕僚急忙提醒道:“义昌军上下俱未归心,若擒下孙鹤,恐怕会发生不可制之事。” 李振缓缓点头,似是深以为然。 “那还能如何!?大敌当前,还在此瞻前顾后!便是放进来又如何?” 有将领不满道:“咱们本就只掌控着一千五禁军,些许幽州牙兵,满打满算不过四五千,能当的什么事?连这四面城墙都站不满,若无这两军镇在城外,只怕昨日燕军就已发起了攻势,焉能等到十几万人汇合围城?” 他不住的发着牢骚,道:“咱们就这么点人,这义昌军真想生祸心,纵使将他们关在城外又有何用?他们破城不过只是费点时辰罢了,李公莫不真以为咱们不过四千多人,能挡住上万义昌军?” 作为禁军将领,自然是带着点自大情绪的,不过放在汴梁,他还真不敢对李振大呼小叫,毕竟李振与普通的文人实则并不一样,他的圣眷很浓,还挂了一个宣义军节度副使的名号,似文似武,莫说是对一般的禁军将领,便是高级武官,他都能影响一丝前程。 但这里是在幽州,说不得过不了两日大家的脑袋都得向下掉,还怕个鸟,怼就怼了,又如何? 说实在话,不少被李振带来的禁军将领实则在私底下也在发牢骚,若是李振未逼走萧砚,岂有这些破事?起码其多多少少能调动部分河北降军,人家是货真价实的军功,河北也是带着降军打下来的,众人就算是暗地里嫉妒,但亦也是佩服的紧,毕竟这是实打实的事实,做不得假。 但眼前这李公逼走萧砚后,又是个什么鸟样?完全是自毁长城,自个求着往火坑里跳! 这本事更是比萧砚差了十万八千里,若是那位大家都不相识的萧大帅在此,恐怕就算面临这种情况,也只会毫不犹豫的放义昌军入城,生死关头,瞻前顾后的怕个甚? 跟着文人做事,就是他妈的墨迹! 这禁军将领完全不给李振面子,几乎就是破罐子破摔了,估计也没存着能安然回到汴梁的心态,自然也不惧回去后可能会被李振穿小鞋、在禁军中断了前程。 但李振自不会如此犯蠢,他明白如此关头只能仰仗这些禁军将领,更不可能因为一句牢骚就怒了他们,便好言道:“将军的意思,老夫如何不晓?但眼下之景,能稳自当求稳,老夫也并非言这孙鹤真就存了祸心,只是彼时城内若祸起,恐怕无人可制也。” 这禁军将领冷哼一声,“若依李公所言,当如何?” 旁的将领都不帮腔,幕僚也没什么身份插话,李振只得自降身份,忍着嘴角水泡的疼痛,沉吟思虑了许久,才故作一副了如指掌的态势,道:“若要入城,自当定霸都和义昌军一并入城,这两军一部曾为幽州军,一部曾为沧州军,彼此相互挚肘,就算孙鹤有什么祸心,老夫就不信定霸都亦会生变故!” 众人都是呆傻住,一时竟有些佩服李振的大胆。 但细细思之,或真是这个道理,虽说定霸都更加桀骜、比义昌军更加难制,但总不可能两军一起反吧? 李振心下若说不忧心是假的,但当着众人的面,也只是胸有成足,道:“老夫这两日在城中又搜罗了不少钱财,待后尽数赏给定霸都,彼时义昌军若反,定霸都岂能坐视不管?” “李公言之有理。” “李公果真为陛下身边的大才。” 众人点头不已。 见所有人都赞同自己的安排,李振也稍稍安心,如此安排,恐怕也能平衡一二了吧? 事实上,他早已遣人南下寻萧砚,但据幕僚打探来的消息,遣出去的人要么被南面的漠北军宰了,要么没来得及回来。 不过就算是萧砚那厮,恐怕面见眼前这十几万人的乱军,也会无能为力吧? 他低声向幕僚道:“安排一下,老夫要亲自见一见定霸都的那位步军都校余仲,老夫接触过此人,定霸都之中,恐怕唯有他不会有反心了。 老夫要亲自拉拢他。” …… 刻钟后。 城西,定霸都大营。 幕僚侯在帐外,面对着一众悍卒只是赔笑。 帐内,由萧砚一手提拔而起的余仲,此时轻轻将一柄唐刀抽出鞘,而后面对着寒光阵阵的刀锋,咧嘴一笑。 (本章完) 第166章 想要的是什么 第166章 想要的是什么 幽州城下四面被困,燕军营火漫山遍野,几是整夜整夜的让城内守军不敢眯眼,唯恐睡到天明就被人割了脑袋。 而城外的十几万各色燕军,却只是彻夜狂欢,声势震天响,更加扰得人睡不着觉。 燕军上下,在起势之时,当然没人能想到居然真的能围困幽州,彼时投靠檀州,九成九的人也不过只求苟活而已。 谁知只不过两个多月,这什么燕军竟真就成了势,不但直剌剌的抵近幽州城下,且放眼整个河北,只要中原的援军还未到,好似燕军几已全无敌手,而今局势终成,只待择日攻城了。 据传闻,幽州城内有从汴梁运来犒赏大军的万千金银,足有数十万贯,加之当今燕王曾经以土铸钱,囤积十数年的钱财亦在幽州城内,又何止千万? 这一消息早已在燕军上下暗传许久,几乎所有人都只是说的有鼻子有眼,加上彼时刘守文还在檀州亲口说过,那从汴梁来的两个天使带来了无数的金银,岂能作假? 一时间,幽州城已被各部燕军视作成了一座宝藏所在,纵使各部战力几与流民无异,幽州城左右还傍着定霸都、义昌军二部,但燕军上下仍然摩拳擦掌,只待破城与燕王、世子共富贵。 燕人的河北,岂能容梁人插手!? ………… 燕军声势浩大,围堵的幽州水泄不通,向四野劫掠的乱军更是数不胜数,向西向东的自不论,这些乱军自也知道燕北被祸乱了一年,几无什么油水可捞,唯有向南,还稍显富庶一些。 虽然元行钦早已严令不得向南越过高梁河,但还是有不少乱军趁势向南劫掠而下,他们不傻,知道就算幽州城破,落到他们手中的油水也只会少的可怜,为何加入乱军,为求活是一回事,为求战争财亦是一回事。 战争财何来?自是那些河北百姓手中,亦或者一些小坞堡、无自保能力的小族,通通都是乱军劫掠的好对象。 而燕北已被折腾的差不多,自然要向较比燕北更富庶的燕南扫荡。 对于这部分乱军来说,自然不会念及什么同为燕人之说,这都是狗屁,何为乱世?填不饱自己肚子,什么都是扯淡! 不过诡异的是,只要有乱军向南越过高梁河深入,就再没了动静传回来,请示燕军中军大营,那边也只是不理。 …… “踏踏踏……” 高梁河西南二十余里,涿州境内,刘李河岸侧有火光闪烁,几骑正仓惶向北逃窜,几人的皮帽早已掉落,显露出来的长发又油又脏,散着臭味。 但在这深冬季节,几骑的全身却都是大汗,额前更是一个劲的向下淌冷汗,止也止不住。 有人大声唾骂。 “不是说漠北人与俺们是一伙的吗,凭甚对俺们突然动手?” “肏!有古怪、绝对有大古怪!” 最当先的头领借着火把上的光亮疾驰,只是一边不住的向后张望,一边喘着气道:“俺早看刘家这燕军有些不对劲,早先起事,要人没人,要粮无粮,却就是拦着俺们不准劫掠乡野,他刘家父子几时对治下这般好心过?如果硬说他们转了性子,俺也就认了!可此番涿州境内鸟驻军都没有,那漠北人南下竟也安分守己、秋毫无犯?漠北人什么鸟性,俺们还不清楚?” 他猛地吐出一口唾沫,恶狠狠道:“刘家绝对有古怪!这狗屁漠北军也有古怪!” 有人随口搭腔道:“会不会是有人逼着刘家父子起事的……” 此语一出,所有人都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颤,背脊都一时发寒起来,只觉头皮发麻,莫名有一丝恐惧在心下生起。 最开始出语的人不可置信的反驳道:“何人能有这般大的本事?这逼得可不只是刘家父子,还有俺们二十几万燕人!眼下幽州都被围了,谁有这个本事掌控住二十几万人?” 几骑都一时沉默,对啊,谁有这个本事? 如今幽州被围,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就算背后有什么阴谋,有什么诡计,燕军攻打幽州也只是板上钉钉的事,二十几万人每日干着卖命的活计,可不是陪他刘家父子玩闹的,纵使刘守文突然说不打幽州了,恐怕第一个造反的,就是底下的各个元帅、将军! 这幽州城就算是火坑,刘守文也只能闭着眼睛向下跳,若不然,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可不止一柄。 毕竟这可不是二十几万头猪,而是二十余万饥饿、绝望、以及充满贪欲、暴力的乱民,是二十余万挣扎在生死线上,极具怨气却又手持刀刃的乱军! 而今已至当下局势,二十余万人的怨气若不得到释放,恐怕首当其冲的就是阻拦他们的人,不管是刘家父子也好,亦或是哪个通天人物也罢,都只会被撕成碎片。 当下的局势,只有推动这二十余万人继续向前,而没有重新扼住的道理,更何谈是被人掌控了。 奔在最前面的头领只是冷笑,道:“不管如何,俺们带出来的人几乎死了个一干二净,回去也济不得什么鸟事,不说要受什么军法,最次也会落一个被吞并的下场,还回去做甚?不过经此一事,俺却是怎么看这燕军,都只觉浑身发寒,燕军是不能待了,说不得哪天就如今日一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回辽东老家,如何?” “俺们就这么几口人回辽东,又能落得什么好?”有人不满道:“此次死了人不提,连财货都没掠到片缕!一应东西都放在营内,就这般走了?” 头领恶狠狠的冷笑一声:“谁说老子就要这般回去了?刘家有古怪,老子走之前怎么也得捞一把才行!俺们回去就把这里消息放出去,说不得还能带着部分人马出走,幽州俺们也不管了,只管一路杀回辽东,哼哼,这燕王刘仁恭当的,俺们还不能当个草头王了?” 旁人都被他清晰的脑回路一时惊住,纷纷发叹:“还得是头儿,俺方才还说你怎的第一个逃,原来是早有计划。” 头领得意发笑,回过头向后望,就要张口。 但就在这么后望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就突然猛地向前坠,胯下坐骑亦发出惨声嘶鸣,前蹄一矮,连人带马齐齐向前摔过去。 他手中的火把也在雪地中滚了一滚,猝然熄灭。 在这砸地声响起的猝然间,后方亦是惊起一片混乱声,几骑皆是齐齐勒马,惯力之下,坐骑被突然勒停,都只是高声嘶鸣。 头领的哀痛声猛地响起,后面的几骑却无心去顾忌他,只见黑夜下,一缕寒光闪烁,一头戴斗笠的人影半跪在雪地中,右手横握着一柄唐刀,一动不动。 这时候,那刀锋间才有一滴鲜血垂落,进而一滴一滴的砸在雪地中,声音在这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骑这才看明白,正是这个人在在方才突然出现,进而在头领无备的情况下,其根斩断了他坐骑的前腿。 几人都是不禁生寒,他们在交战之初就已向北逃,明明追兵早已被甩掉,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追上来的?又是何时挡在他们前面的? 难不成是伴了他们一路? “他就一个人,你们怕个鸟,杀了他来救老子!” 远处的雪地中,头领一面发出哀嚎,一面忍痛大骂道:“老子腿折了,杀了他来帮老子推开这死马!” 几骑甫一对视,皆紧握住了手中佩刀。 这时候,地面半跪着的那斗笠人影才终于抬头,发出了嘎嘎的邪笑声。 “肏!装神弄……”一骑大喝,提马就要冲上前。 但几在同时,远处忽有寒光闪动,进而其余人只听一道踏地声暴起,就见一残影从天而降,正正落到那骑身后的马背。 “咔嚓。” 那骑还未提起马速,就觉自己的脖子倏然就被两只硬如铁的大掌把住,进而猛地一拧。 下一刻,他的脑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后倒转了一百八十度,还留有一道残存意识的双眼,正好看清落在他马背上的人。 黯淡火光中,古旧的面甲,褪色的斗笠,斑驳的双鬓…… 还未完全看清,这骑士眼前终于一黑,却是他的整个脑袋倏然被这身后的人直直的大力扯出,血肉藕断丝连一般,牵连出一缕缕鲜血,随着头颅尽数洒在雪地中。 身后几骑眼见此景,各自的瞳孔都是猛然一缩。 不过他们并未惧怕许久,因为几人的身后,亦是在下一刻,突然齐齐的落上几道人影,进而同时响起一道清脆的骨裂声。“咔嚓……” 远处被濒死坐骑压住的头领,此时只觉头皮发麻,自诩为狠人的他此刻也不禁牙齿上下打起哆嗦来。 视线中,几骑的脑袋被齐刷刷的连根拔起,整齐划一,犹如一场视觉盛宴。 但头领的肝胆却已被吓得欲裂,牙齿打着哆嗦,这会也不哀嚎了,双手只是死命的推着压在身上的坐骑,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想着向后缩。 他从北向南一路作乱,劫掠残杀的人不在少数,但也从未见到过眼前这一景象,这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一批从天而降的杀胚! “斩尽杀绝,做的好。” 地面,那嘎嘎邪笑的斗笠人看也不看地面的几具无头死尸,对着马背上的几人竖起了大拇指:“还得是你们几个老东西,连补刀都省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马背上几人的嗓音却比他更苍老,亦更冷漠。 “休要废话,赶快处理了,我们去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几骑策马而走,独留这一人在此,他便搓着一把雪,擦拭掉刀上的血迹,缓缓向头领的方向走过去。 那头领才脱身而出,但折断的腿却由不得他逃跑,只能不住的向后缩,进而急声道:“别杀俺,俺有用,俺还有好多钱,留俺一命,让俺做什么都行!” “你小子,脑子转的很快嘛。”斗笠人嘎嘎发笑,蹲在头领身前,用刀尖挑着其下巴,问道:“刘氏父子有古怪,是你自己看出来的,还是旁人告诉给你的?” “是俺、是俺自己。”头领吞咽着唾沫,干声道:“实则俺早已看出来,这刘家父子行事,与以往实在不像,刘守文在大营,也鲜少露面,多是由元行钦与那什么李莽代而为之。” 说罢,他眼珠子一转,补充道:“不过俺之前还告诉过几个人,你莫杀俺,俺带你去寻他们。” 斗笠人饶有兴致的一笑:“伱小子,确实聪明。” 头领面上一喜。 不过斗笠人马上再次发笑:“但是不用了,我们自个查。” “别!别!”头领眼见其突然站起身,面色大惧,猛地向后爬了几步,急声道:“听你的口音是河北人,俺也是河北人,你何必助那漠北人杀俺?燕人不杀燕……” “噗。” 不待他说完,那唐刀就倏的插进了他的咽喉,进而毫不客气的搅了搅。 头领的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止也止不住,他瞪大的眼睛初还不可置信,但乍然间就变得无神、黯淡。 “老子这辈子,杀的燕人真不多你这一个。” 公羊左取下面具,语气淡淡,似觉杀了一条狗。 他可惜的看了一眼已气绝的死马,暗叹方才就不该耍帅。 而后抬眼看着北方,默默的擦拭着唐刀。 “乱吧、乱吧…… 这河北,老子也待够了。” —————— 在刘李河向南的十余里处,一座营盘在夜色中默然伫立。 营盘四下,各处寨墙上火把光芒星星点点,只是映亮了夜中雪景,以及旷寂中一连串的俘虏。漠北骑卒来来往往,马蹄声在夜色中清晰可辨。 “老子真是燕人,你们凭甚帮漠北人斩老子?不就是劫掠一些……啊!” 营盘当中,不断响起被斩之人的惨叫声,初还有谩骂,待到最后,所有俘虏几已噤声,不敢再随意发出声响,而首恶之人被斩后,剩下的俘虏也才终于被一并关押,堆积了一地的脑袋也终于被人收拾走。 而与营盘之内不同,在这营寨当中的一处角楼四面,却是静谧的不像话,便是偶有漠北将领从此来往,也只是大气不敢出,安安静静的行过。 萧砚披着一领披风,只是按着刀柄向北望,四野星星点点,一切嘈杂却不入他耳,只是静静的望向北面。 从魂入此世,他一直都在向前追求,从不停步。权柄、实力、势力……但而今数十万人的性命操之他手,却有些不知想要什么了。 他从曹州初醒之时,就已心下立誓,新生一遭,当要挽一切不宁于手中。亦不要与上世一样,仰人鼻息过活,他要掌天下权柄,终结这凶年乱世,才方不负如此新生。 但而今,他所言的不负此新生,却更像是为了权柄而不惜牺牲一切,几十万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要的或许不是如此。 但那些被斩之人临死前的阵阵惨叫声、谩骂声,却好似又告诉他,他要的就是如此。 在这乱世,劫掠已成常事,杀人不过只是取一草茎。乱的是世道吗?倒也不全是,乱的是人心。 不过这人心并非一朝一夕而成,而是积弊数十年、上百年的祸端。 当滥杀成为常态,秩序成为空谈,便就是人心不复,世事难定。 若不拨动这大业,以致乱世再行数十载,那才是真正的,虚度此生。 “……” 萧砚不复再想,按住腰间刀柄,终于折身转向。 若这世道奉行杀戮,摒弃秩序。 他便当要让世人看清楚,什么才是霸道,什么又是天道。 他就是要终结这一切。 “告诉元行钦、李莽、余仲。大势已成,可以收网了。” 身后,已侯了许久的游义拱手而下。 “老夫得令。” (本章完) 第167章 祸起(一) 第167章 祸起(一) 衙堂静谧,唯有烛灯噼啪轻响,一串脚步声响起,其间隐有甲叶碰撞声传来,李振遂睁开了才闭上不久的眼睛。 天色已有些放亮,他在城头上坐守了小半宿,才终于赶回衙堂休息片刻,现下听这动静,他不难猜到来人是谁。 “李公,余都校来了。” 门外传来幕僚的声音,李振便搓了搓有些发僵的脸,而后在嘴角的水泡上涂了些药膏,才方儒雅而又既有风度的起身踱步向外。 “余都校至此,还需禀报什么?快请快请。” 须臾,一三十上下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汉子看起来稍有些其貌不扬,但身子很壮硕,是很标准的的燕地人身形,且高且壮,又披着铁甲,是正儿八经的武夫。 纵使其的佩刀等物早已在衙外解下,但李振毫不怀疑,其单枪匹马就能把这节度使府捅上一个大窟窿出来。 不过他只是朗笑着捋须,豪爽道:“上次和余都校在营中一别,而今已有月余了吧?老夫实在是俗事缠身,难得与余都校一叙啊。” 余仲的反应并不热情,但很守礼节,对着李振抱拳向下,“李公召本将来此,可有甚要事?而今城外燕军势大,本将可不敢离营过久。” 李振哈哈一笑,揽着余仲的臂膀就向里走,一面解释道:“要紧的事,老夫这幕属岂未与余都校言?眼下老夫欲让定霸都、义昌军一并入城值守城墙,已是与众将议定,没什么好说的。” 入了偏厅后,他大刀金马的坐在案后,指着余仲笑道:“老夫此番请余都校来,是为私事也。” 余仲并不言语,只是沉默的坐在旁侧,形似一个木楞的武人。 李振见此,并不怎么意外,他早已让幕僚了解过余仲,称此人曾在幽州效力,是子承父业,父子两代人都是低级军官,在定霸都好些年,一直都是谨小慎微,为人并不算高调,在渔阳之战前就已是中级军官,在战后就一路升到了步军都校,已是定霸都内数一数二的决定性人物。 他对这种性格的武人,向来都是很满意的,此时便笑道:“余都校一大早就被老夫邀来,想必还未用早膳吧?” 说罢,他也不待余仲有所反应,只是抬掌轻轻一拍。 很快,门外就隐隐传来了幽香,一阵香气弥漫而入,却是几名美婢各自端着食盒鱼贯而入,几女着衣都不算严实,身上还裹着室外风雪的寒气,甫一摆好盘,就齐齐拥在余仲身侧,好不惹人意动。 余仲不动如山的模样果然有些稍变,尴尬的看向李振:“李公这是?” 李振捋着须,只是一摆手,全不在意的发笑:“余都校不必忧心,这几个美人皆为刘守光之前养的美妾,老夫查过,都是良家女。” 似乎是配合着他的话,几个美人都纷纷倚在了余仲身上,捏肩的捏肩,揉胳膊的揉胳膊,好在她们都很讲规矩,没有大着胆子去解余仲的甲。 余仲反而更是有些坐立难安,却好似又有些难消美人恩一般,只是兀自沉默了下去。 李振眯眼看着这一场景,哪里还不知自己的美人计已奏效,他起初早已准备了两套说辞,若余仲对这美色不感兴趣,他自有一套说法,但观现下这场面,这余都校看来反而比计划中更好拿捏。 他便朗笑的举起筷子,道:“老夫虽说此次主政幽州只是一时,但而今这节度使府的人员安排还是做得了主的。如今刘守光已死,这几個美人没了出路,老夫念及余都校乃难得的英杰,所谓自古英雄配美人,老夫今日请都校来,便是想将她们尽数托付给都校你,都校认为,如何?” 余仲有些欣喜,但却是干笑道:“李公更乃人杰,何不将她们带回汴梁?” 李振莞尔一笑,用筷子举了举天,道:“不怕余都校笑话,老夫那位贱内,性子过于泼辣,老夫实在是有些害怕……” 果不其然,余仲马上如他意料中般的一愣,而后笑出声来。 所谓拉近关系,便是模糊这上下级关系,李振深谙此道,一个小小的话术,便瞬间消减了余仲对他的警惕,故马上趁热打铁,摇头苦笑道:“再加上老夫年逾四旬,自知力不从心,比不得余都校正当壮年了,这等美色,莫说是燕地,便是放在中原也是一等一的,可莫让老夫糟践咯。” 余仲哈哈大笑,终于不再顾忌,一手揽着一个,嘴中道:“多谢李公好意,余某这就消受了。” 李振微微一笑,夹着菜道:“余都校浑身英雄气,老夫纵使有再多的美人,也情愿一一送给你,只是……” 他欲言又止,只等着余仲主动来问,可这会后者却是出乎他的意料,只顾着与美婢嬉戏了,哪里还顾他。 这匹夫…… 李振有些暗恼,只觉自己应是高看了余仲这厮恐怕不是谨小慎微,而是真正的脑子木楞,才承受了他的好意,现下竟然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不过脑子不好的武夫,反而愈容易掌控,李振心下稍安。 没奈何,他只能自解冷场,长叹一声,道:“只可惜,而今乱军围城,声势浩大,幽州城破好似就在旦夕之间,老夫就怕赠给都校美人,反而是害了都校。” “李公此言何意?”余仲皱了皱眉,正色了起来。 “都校且看,这乱军打着复燕的名头,直逼幽州而来,复燕、复燕,自是驱梁而复燕尔,如今城内,老夫为大梁官员之首,当为这乱军首诛之人。可若与都校的关系太亲密了,难免会牵连都校……” “这算得了什么事?”余仲皱起眉道:“依照李公这意思,难道本将不承受李公的好意,城外的燕军就不会诛杀本将了?” “老夫自没有此意,但彼时乱军若入城,老夫性命难免,可他们或能看在往日的情谊上,而保都校无虞?”“哼。”余仲冷笑一声,道:“本将昔日在渔阳恶战,本就是冲着斩杀刘守文去的,能有什么情谊?李公的意思,无非就是忧心本将与刘守文暗通而已,不妨直接把话说明白些!” 不过这一语之下,李振竟然没有反驳,只是沉默了下去。 余仲愣了愣,进而眯着眼,猛地撩开左右的美婢,起身冷面道:“李公莫不真疑本将?” 言语间,他则是不动声色的扫视着左右布局以及门口,侧耳倾听有没有伏兵的动静、判断他与李振间的距离。 如果真有什么变故,他也有八成的把握擒住李振。 不过好在,李振并没有什么计划,只是摇头一叹,道:“老夫自是相信都校,但都校岂敢担保,定霸都上下皆如都校一般?” 他不待余仲出声,就继续叹声道:“而今大敌在前,幽州城已为一座孤城尔,老夫岂敢掉以轻心尔。老夫非是惧死,而是这河北,乃是奠定陛下一统天下之基,岂能败于老夫手中? 老夫自知非领兵之将,但定霸都跋扈,老夫早有所闻,此番犒赏推迟,本已惹得众将不满,而今乱军围困幽州,局势危在旦夕,都校岂敢担保,定霸都没有心生祸心、暗通乱军之辈?” 余仲被这话问的反而不知该如何答了,只是冷哼道:“本将没有暗通刘守文便是!” 李振站起身,拉着余仲的手向下坐,而后对着几个美婢挥了挥手,待这偏厅独他二人后,才无奈道:“老夫自是知晓。老夫若没有识明余都校的人品,为何会请来一叙? 眼下唯你我二人,老夫就与余都校坦言了。定霸都是强军,比之城外的乱军不知强上几何,可老夫为何一直不敢让定霸都入城?便就是忧心此事。定霸都跋扈,固然有余都校你坐镇,但在这种局势下,岂敢掉以轻心?” 他拍着余仲的臂膀,长叹一声:“老夫非是不信都校,而是不敢信定霸都尔。眼下局势,一应将领中,老夫也只能信都校你了。” 余仲沉吟片刻,皱眉道:“依李公之意,是欲何为?本将乃定霸都大将,与定霸都素为一体,焉能弃之?” 李振捋了捋胡须,眯着眼道:“老夫,欲提携都校为定霸都军都指挥使,定霸都马军、步军合计六千众,尽归都校掌之。老夫信都校,自然信都校掌定霸都。如此而来,都校不但继续留在定霸都,老夫亦会心安许多。” “军都指挥使?”余仲有些错愕。 “然也,待都校成为军都指挥使,再揪出一应暗通乱军之辈,定霸都自能为都校随意调遣,彼时,幽州城定能固若金汤。便是义昌军,老夫也有底气操纵一二。” 李振眯眼看着余仲,继续加码道:“只要都校肯为之,老夫定送你一个大大的前程。” “此言何意?” “老夫知定霸都内有不少将门山头,都校若随老夫行事,处置起来会徒增不少麻烦,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不必手软。” 李振沉声道:“此番河北之祸能演变至此,多因卢龙军叛变,祸乱平定后,朝廷定会对定霸都、义昌军等河北降军进行整军,彼时都校的一些旧部,或被拆分至他军,或被打压而下。而都校若不肯作为,恐怕就没有了今日的地位…… 可都校若有所为,只要助老夫守住这幽州,凭老夫的手段,保下都校的旧部只是易事,莫说是定霸都,便是送都校任禁军一军使,亦不在话下!” 他淡声道:“汴梁禁军,雄踞天下诸镇之首,陛下凭此独霸中原,其一军军使与定霸都军都指挥使相比,其中贵要,都校应能分得清孰轻孰重。” 余仲板着脸,只是道:“乱军十几万人就在城外,幽州唯依靠河北降军坚守,李公此言,未免太过河拆桥了些!” 李振半点不恼,反而发笑:“都校或在想,幽州城破在即,老夫所言皆虚话,又或是朝廷不敢整军。可都校不妨想一想,纵使幽州城破了,老夫被乱军砍了脑袋,这幽州落入刘守文的手中,可凭借乱军那般样子,就算是有十几万人,在钱粮皆无的情况下,焉能守住幽州? 乱军声势何至于此?还不是因为汴梁援军未至,如今这冰天雪地,确实不是出兵的好时机,可若开春,汴梁大军至此,就算换成定霸都来,面对汴梁大军,可守得住幽州?” 他提点道:“莫忘了,沧州现是落于朝廷之手,大军完全可以长驱北上,河北乱上一时,可终归是要重新归于朝廷之手的,无非是废一些时间罢了。可都校眼下若抉择不对,老夫如果死了,待今后汴梁大军克复幽州,恐怕就无人保都校的前程了……” “你在威胁本将?”余仲不由生怒。 “非也。”李振淡笑道:“实话实说罢了,老夫对都校的好意是真,但这一番隐虑,却也是不假。是助老夫守住幽州,还是与定霸都众将一样作壁上观,而今抉择,全在都校一念而已。” 眼见余仲沉默下来,李振却也不急,只是淡笑着看着他。 但李振虽然面上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但实则心下也怕得要死,他太熟悉这些武夫做派了,一言不合就提刀生乱,以下犯上不止是李唐的传统,全天下的藩镇都是这个传统。 “李公既然都如此说了,本将信从便是。”余仲向后退了一步,向下拜道:“但本将还请李公答应一件事。” 见余仲突然服软,李振一时惊喜交加,强压着喜意,淡淡的出声:“说来便是。” “定霸都入城一事,当由本将一手安排,方可安抚下面诸军的心,还望李公莫要遣人插手。”余仲一板一眼道:“毕竟本将任这步军都校仅才两月,根基亦不稳,若是部下生乱,恐一时难压。而李公应知晓,定霸都上下对你……是颇有微词。” 李振毫不在意,权当没听见最后一句哈,只是爽朗一笑:“好说、好说,一切皆交予都校便是。这样,定霸都先入城,待立稳脚跟,再让义昌军入城,以便弹压不轨之事。” 他再次拍着余仲的肩膀,一脸欣慰。 “都校实乃聪明人,从此以后,伱我共富贵诶。” (本章完) 第168章 祸起(二) 第168章 祸起(二) 就在李振与余仲议定的当日下午,城内的驻防布局便已有了变化,定霸都虽还未入城,但李振已放心大胆的将西城尽数交予了余仲掌控。 同一时间,城东义昌军大营。 “定霸都,应要从西城门入城了。” 说话的是前沧州节度判官吕兖,现任义昌军一步军十将,不过相较于统兵,他更趋向于文职,曾在沧州也是替刘守文掌文书事务,以资佐理。 而今沧州降于大梁,他自然也无法在沧州待下去,如今还留在义昌军中,倒多是作为都指挥使孙鹤的幕僚存在,眼下自然会替孙鹤收集消息。 帐中,孙鹤正埋头伏案,闻言抬起头,皱眉道:“城中那李振,不是一直不肯放心定霸都?如今怎的突然就一改狐疑之态了?” “这重要之处岂是李振的疑心之态?” 吕兖年过三旬,脑门上的皱纹很深,眼下眉头蹙起,愈显得老态了些,但他并不在意仪表,只是坐在一旁,沉声道:“义昌军较于定霸都,虽非有之精锐,却也不及其跋扈,李振何以先让定霸都入城尔?”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而后指了一下孙鹤,冷笑道:“无非是其疑心你我二人罢了。不对,我吕某人一介无名小卒,应入不了这李公的眼,其疑心之人,当是你孙鹤尔。” 孙鹤不以为意,道:“你我曾为沧州部将,其疑心我们也是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甚大不了?” 吕兖站起身,凑近了几步,沉声道:“李振此人的名声,你难道不闻?他的心眼是出了门的小,昔日唐室衰微,此人替朱温奔走于汴梁与洛阳之间,对唐室朝廷的任何人素以高傲的姿态相待,对他恭敬服从的人就任意提拔,根本不按什么规章制度来做,对他不好,或者不顺心他的人就撤职罢黜。相传每次他到洛阳,都要有些人遭到惩处贬官,因此,彼时唐朝廷的人将他视为‘鸱枭’,如此一介小人,还能有什么肚量? 这两月义昌军作壁上观,对燕军视而不见,就早已是恶了此人。而今你我还能安然坐于这帐中,不过只是因为其手中无刀罢了,若等燕军被平定,你我还有什么好下场?” 孙鹤沉吟了下,摇头道:“不止于此。” “不止于此?”吕兖冷笑一声,道:“你难道忘了白马之祸尔?” 孙鹤沉默不语。 不论是‘鸱枭’还是‘白马之祸’,他都皆有耳闻。‘鸱枭’是指猫头鹰,传说这种鸟能闻到人快死了的气味,传达出讯息,被人认为是不祥之鸟,喻指唐室就是行将灭亡的末世朝廷,而李振则是这传达不详讯息的鸱枭,因为他每次到达洛阳一次i,唐室好似就离灭亡愈近一次。 至于白马之祸,则是在天祐二年时,由李振逢迎朱温之意主导的一次屠戮之事,屠戮之人自然是唐臣。李振曾二十年间屡试李唐进士不中,于是迁怒衣冠大族官僚和科举出身的朝士,因此极力主张将那些忠唐的朝官全部杀掉,事后还主张将那些唐臣的尸体沉入黄河,此事可谓是举世皆知,从此之后便也有了李振心眼小的说法。 吕兖见孙鹤不语,便冷笑一声,道:“如今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拉拢了定霸都,你我纵使这会贴上去,估计这平燕之功其后也分不到我们的身上,彼时待李振重回汴梁,焉有伱我之前途?这大梁人才济济,又岂有你我出头之日?” 孙鹤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用想吗?”吕兖一把按住桌案,身子前倾过去,声音压低了些:“如今节帅(刘守文)即在城下,距你我不过十里的距离,且燕军就算众多二十余万,又有何人比得上你我与节帅亲近?这二十余万燕军,又有多少能精锐于义昌军?” “你疯了!胡说八道什么!”孙鹤大惊失色,急忙想要去捂住他的嘴。 吕兖却是稳稳的向后一避,冷静道:“我没疯。投了吧,为旧主做事,也好胜过李振百倍!” 孙鹤直直盯着他,面上只是不可置信,可前者却一脸昂然,半点异色都没有。 “你真是疯了!” 孙鹤低语一声,但语气中却没有了方才的惊惧,而是一边说着,一边警惕的走至帐门口,向外瞟了两眼确认没有旁人后,才回身低声询问:“单凭定霸都入城一事,你就要投燕军?” “本就是你我旧主,有何不可?”吕兖冷静道:“不单是因为今日之事,早闻节帅聚众起事,我就已有筹划。而且不止是我,沧州大部分将佐,有此意的不在少数。” “还有哪些人?”孙鹤皱起了眉。 吕兖低声说了一些名字,却多是他们从沧州带来的部将,大多数都是刘守文北征刘守光时留守于沧州的中下层军官,虽说刘守文军事能力菜的抠脚,但对下面的军官,向来是比较优待的,且投效大梁那边,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孙鹤在听闻这般多的名字后,反而有些发怒,沉声道:“愚蠢!” “何意?”吕兖皱起眉不解。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纵使想重新投效节帅,独你我知晓就可,为何要早早联络其他人?” 孙鹤来回踱步,低声道:“你难道没看出什么端倪不成?节帅现今的麾下第一大将是何人?是元行钦!其早先为刘守光手下第一猛将,素与节帅不睦,就算现今是为老节帅的麾下,焉能为节帅忠心尔?” “而今河北上下俱为一体,何分这些。”吕兖只是一脸冷静,道:“现下燕军的敌人是梁军,为驱梁军,元行钦应也放下了曾经芥蒂,再言之,如今刘守光已死,元行钦转投节帅麾下,又有甚稀奇?” “你啊你!” 孙鹤一脸恨铁不成钢,声音压得愈低了些,提醒道:“昔日在沧州,我为何会向梁军投降,你我又为何将义昌军从沧州带至幽州?还不是因为元行钦来劝降的我,你莫要忘了,当时这幽州之主是何人,元行钦当时又替谁劝降我!?” 吕兖悚然一惊,突然转变了过来,下意识询问道:“萧……萧砚?” 时隔一个多月,他都已忘记了这位曾在燕地南征北战的萧军使了,盖因几次大战,他们都驻守在沧州与梁军对峙,并未亲身经历过诸如渔阳之战、高梁河之战等战阵,甚至官小如他,都没资格当面拜见萧砚,一应传闻不过只是听旁人说的而已。 但能替刘守文执掌文书事务,吕兖何尝不清楚其中关键。他之前不清楚,这会一经点拨,就有些捋清了其中的关系。 彼时刘守光死,元行钦就降了萧砚,替萧砚劝降沧州就是一条佐证,两月前在幽州,元行钦还对萧砚毕恭毕敬,焉能突然就反了? 再言之,如今的义昌军上下,实则是隐隐分成了三部分,其中一部自然是他和孙鹤从沧州带来的守城之军,这部分是一年前刘守文与刘守光交战时,被刘守文留守在沧州的兵马,约莫在四千人上下,多为步军。 而另外一部分,现下完全可以称之为渔阳部,昔日萧砚在渔阳一战灭刘守光、逐耶律阿保机、定刘守文,便就是受降了刘守文当时麾下所有的义昌军,在纳了部分燕地新卒后,又分拆了部分兵马重组了卢龙军,剩下的兵马,就成了新的义昌军,兵额在八千上下。还有一部分,则是从汴梁来的禁军将领接手了一部分,由李振安插成了部分中高级军官,但由于燕军起事的速度太快,没有充足的时间让他们消化,他们真正掌控的兵马实则可以忽略不计,在营中根基也不稳,几乎是被李振尽数召回。 现下义昌军虽重新汇合,但两部几乎是泾渭分明,且小部是沧州派,大部才是渔阳派,且渔阳派的中下级军官多是萧砚重新整军后提拔的燕地新卒,与其的香火情很重,这么小半年也磨合的差不多了,孙鹤虽是名义上的都指挥使,但也是压根无力插手,不止是军官没有他的人,实则士卒都有小部分重新换血了,军令很难直接实施下去。 且渔阳派跟随萧砚经历过好几场战事,可以说有不少的军心都是向着他的,加上还被萧砚发过赏赐,哪里还会记得他们这些又穷又不怎么能打的老上司…… 思索到这,吕兖已是悚然,声音小了下去,已不复方才的底气:“你的意思是说……” “节帅此番起事,恐怕非他之愿啊。”孙鹤警惕的扫着帐门外,低声道:“我有理由相信,元行钦名为燕将,实则是替萧砚掌控节帅,一应行事,恐怕也多有萧砚的影子在其后……” 吕兖大愕,而后愣然的坐了回去,愣愣道:“这么说,节帅岂不就是案板上的肉?” “如何不是呢。”孙鹤叹声道:“正是如此,就算节帅现今就在城外,你我也不可轻举妄动啊。莫要得罪了李振后,又得罪了那位萧砚……” “这般大的乱事,萧砚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二十余万乱军,岂是单凭一个元行钦就可掌握的?” “不止。” 孙鹤皱眉思索道:“若说之前可能还不敢揣测,但现下观来,这卢龙军恐怕也是由萧砚掌控的。也就是说,节帅现在麾下的两部强军,应都是萧砚的人……” 吕兖彻底石化。 之前横山城的消息传来,他本以为卢龙军反水康怀英,真是刘守文说动了卢龙军才会有如此结果,但现在经过孙鹤一提醒,他反而愈加不敢深思下去。 突然,他猛地一惊,浑身打了个颤栗,问道:“你说,定霸都有没有可能……” 孙鹤摇了摇头,“不敢揣测,到了如今这局面,谁能猜到这河北乱事的走向呢?毕竟是几十万人的性命呐……” 不过他马上就看向吕兖,沉声道:“投效燕军一事,今后莫要再言。若有什么变故,你我身死也就罢了,莫连累底下几千兄弟的性命去填了这无名生死簿。” 吕兖却不理他,只是垂着头,低声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孙鹤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你对节帅忠心,但眼下之事,非你我能够掺和的,节帅那里,恐怕也难以自保尔。” 吕兖却突然的站起身,点了点头,就向外走。 “我这就去告诉麾下众将……” 孙鹤不由松出一口气,一边送他向外,道:“小心一些,莫要落人口舌。” “我省的,孙兄留步。”吕兖长叹一声,消失在了营中。 孙鹤亦是长叹,但他素来稳重,也不是意气行事的年纪了,他要对四千余袍泽负责。 …… 在孙鹤看不见处,雪粒弥漫中,吕兖弯腰钻入角落中一小帐之内,里内摆放着一些残破器械,从义昌军驻在此处时就留了下来,蒙在其上的油布已落了一层灰。 “吕十将好快的速度。” 小帐内有一串带着雪粒的脚印,于此之时,脚印的末端转来一人,却正是经常伴在李振身侧的幕僚,其此时正在打量着小帐中的器械,闻声转来,便摸着嘴角的短须笑问:“如何?” 吕兖不答,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块布巾,细心擦拭掉地面的脚印,一路掩干净。 幕僚不由发笑,随口道:“吕十将不必忧心,我是特意让你的人掩护过来的,没人能够发现。” “小心驶得万年船。”吕兖板着脸,沉声道:“若让旁人晓得你我密会,孙鹤难免会疑我。” “哈哈,这么说来,孙鹤真是有祸心?” “他有没有祸心我辩不出来,但我却探得了另一秘闻。” “哦?”幕僚眯上了眼睛。 吕兖却不说话了,只是摩擦着指甲,眼顾其他。 幕僚等了一会,倏的一笑,上前揽住了吕兖的肩膀,笑道:“看我这记性,还未向吕十将说呢。幽州被围之前,南面传来了消息。你之留在沧州的妻儿,前几日正好收到了李公的新岁贺礼,开心的很呢,不日就会按照计划顺利南下,李公在汴梁有一处别院,待吕十将今后到汴梁,房契就是你们的了。” 吕兖冷笑一声,道:“此番大事,一座别院便罢了?” “依吕十将之才,出将入相,不过等闲事尔,只要你助李公掌控住义昌军,回返汴梁,你马上可入崇政院。”幕僚笑道:“从那以后,仆可就要多多仰仗吕十将了。” “呵,那些今后再谈,而今看来,你家李公能不能活着回到汴梁,才是问题。” 幕僚闻及此言,悚然一惊,愣了愣:“此言何意。” 吕兖冷着脸,道:“想办法带我悄悄面见李公,我有一计,可解河北之祸。” (本章完) 第169章 祸起(完) 第169章 祸起(完) 长廊之下,幕僚匆匆行过,面上有凝重之色,几番有官吏向他见礼,他也好似全然没看见,一路只管急行向衙署进去。 “李公、李公……” 还未进官廨,幕僚甫一看见堂外的几个侍卫,就心知李振必在官廨中,这心下的十万火急之事,便怎么也压不下去了,当即就唤出声来。 “何事慌慌张张。”官廨中,李振呷了一口茶,不徐不缓的看过去。 幕僚的话头却霎时止住,立在门口有些进退两难。 官廨内,余仲眯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幕僚,眸中闪过一缕凌厉的光芒,但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坐在旁侧静静的品茶。 幕僚马上转变了神色,干笑一声,垂下头去,见礼道:“不知余都校在此,仆实是失礼。” “无妨。”余仲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李振则是继续发问:“何事禀报?” 说罢,他虽知幕僚是有私事相报,但为了彰显对余仲的信任,只是笑道:“余都校是自己人,说话不必遮掩,直言便是。” 幕僚哪敢直言,只好硬着头皮道:“仆方才听禁军将佐言,城外乱军似有异动,唯恐李公不知……” “哦,此事老夫已知晓,余都校来此亦是为了这件事。”李振随意的拂了拂手,而后道:“我交待你办的事,如何了?” 幕僚垂着头,背脊上有些发寒,他总感觉余仲似是在打量着他,他却不敢去看余仲,连余光都不敢,但李振既然已经发问,他却不好再搪塞,只好当着余仲的面,近步上前,对着李振耳语了一番。 余仲面不改色,一对眼睛也只是淡淡的盯着前方,尤显镇定。 李振的眼睛却是稍眯,单看幕僚这举动,他已知幕僚有心防备着余仲,虽有些诧异,但现下听闻过其说的私下相商后,还是在沉吟中起身向余仲拱了拱手。 “余都校暂待片刻,有些私事处置,老夫去去就来。” 幕僚亦对余仲歉意一笑,屈身跟着李振到了偏堂。 甫一进入偏堂,李振就负着手,头也不回的稍有些不满道:“有什么要紧事?孙鹤要反尔?汝知不知此举当会让余仲与老夫心生间隙!” 幕僚却一刻不敢耽搁,弯腰下去,脸色大变,急声道:“李公且不知,这要反的不是孙鹤,当是定霸都啊!” “何意?”李振愣了愣,进而一双眼睛虚掩了起来。 幕僚急声将吕兖对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后又快又急道:“若真是如此,这萧砚所布置的弥天大网,当是向着李公你来的!” “此事是真是假?”李振捋胡子的动作变成了揪胡子,但凭着他以往镇定自若的模样,仍然只是沉稳,道:“若说萧砚想养寇自重,老夫信,但而今其已南下汴梁,凭何操纵二十余万乱军?” “来不及提什么真假了。”幕僚却很是清醒,立即建议道:“而今余仲既已在衙署内,李公何不妨暂且将之扣下?彼时定霸都就算真有异动,也是群龙无首,不成大事……” “慌什么。” 李振皱着眉,来回走动了几下,沉声道:“既无实证,焉能冒险为之?纵使定霸都真会异动,也不能证明余仲会反,老夫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笼络他,焉能凭借一个假想自毁之?没了余仲,你去掌控定霸都?” 幕僚大急,只是走到李振身前,劝诫道:“李公!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呐!听那吕兖所说,萧砚在河北各个降军中皆有布置,几部降军的将佐与他都有几份香火情,尤其是那卢龙军更甚!可便是如此,那卢龙军怎的就说反就反?这些事我们在汴梁不知情也就罢了,来了此地也被蒙在鼓里,不就说明了一切乎?” 李振顿住了脚步。 幕僚趁热打铁,道:“那萧砚与李公你有怨,其一走,乱军就四起,更是浩荡南下围城,岂不就是冲着李公你来的?当此之时,李公勿要犹豫了,快快拿下余仲吧!西城城防,可尽数交给了定霸都啊!” “不急不急,容老夫想想。” 李振实则也有些茫然与失措,信息量太大,他一时需要好好缓一缓。 他知萧砚或是有养寇自重的野心,但撑破了天,恐怕也只是想多捞点功劳、蓄养一部分私军而已,故才会被他轻松逼走。 至于卢龙军叛变,定霸都、义昌军两部桀骜不可制,他也只以为是发赏不成所致。 但现在说城外的乱军不但是萧砚在操控,连定霸都、义昌军、卢龙军三部都实际是被萧砚掌控着,却是有些让他不可置信。 萧砚若真有这般实力,完全可以裂土封王,割据河北了,还讲什么养寇自重?又何至于被他逼走?而围困幽州又是何意? 种种疑问接踵而来,突然令李振有些心如乱麻,只是止不住的来回走动。 须臾,他终于沉住气,道:“如此关头,愈是要不乱。如今城外有异动,定霸都还未入城,大可放心,切勿惊动余仲与定霸都。你尽快去安排,让吕兖迅速来面见老夫,老夫要当面问问他。” 幕僚马上应是,而后提醒道:“李公,仆之意,还是不管事情如何,当要先扣住余仲……” “老夫自会稳住他。” 李振挥了挥手,示意幕僚赶快去带吕兖来见他。 可两人甫一从偏堂回到官廨,却见其内已空空如也,余仲方才坐着的位子,也仅有一盏饮尽的茶杯,位子上毫无人影。 幕僚顿时头皮发麻起来,急的都已有些变音,向门口的侍卫叱声发问:“余仲何在?!” “您、您方才与李公进去后……余都校就离去了……”侍卫一脸茫然,却不知这幕僚为何会叱他。 “要遭!”幕僚脸色顿时煞白,慌忙看向李振:“李公……” 李振则只是沉着脸,冷静道:“传令禁军,速速向西城集结。” 但就在这时候,外间却又忽地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 “李公、李公!乱军攻城了!” 随着声音愈来愈乱,传进来的人声越来越密,李振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惊惧。 亦在同时,他也突然想起。 如果他猜的不错,在洛阳兵变的主导者若真是萧砚,彼时其在梁军基本毫无根基,却能操纵数千禁军奔走。而在如今当下,其或许真能操纵二十余万人…… 对了,萧砚投梁时的身份,是前唐不良人的校尉…… 也就是说,萧砚手中必然有一股整个朝廷都不知晓的势力可供他操控,而凭借着这股势力,他或许真能操纵这整個河北乱局。 李振倏的悚然,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但愈是深思,脑袋却又愈是乱成一团糨糊。 他想不通,萧砚如果已有如此本事,何至于再为朱梁朝廷效力?若真想一心向唐,明明其自据河北几已足够了啊…… 他充耳不闻外界的纷乱,兀自在原地来回踱步,一道思路却是突然完整了起来。 现下观之,这萧砚的野心必然是盛之又盛,但其却连偌大一个河北都不看在眼里,反而是一定要投效大梁,纵使是被他逼走也甘愿忍受。 弃河北而为朱梁朝廷效力……此子,或许为的就是朝廷…… 李振背上生寒,若换这个角度来想,萧砚的一切动机也就清晰了。 挑起河北乱事,正好助其在暗地里掌控住河北,让朝廷的一根针都扎不进来,只要乱军一直在,河北降军也就一直不得被轻易动弹。朝廷也就需要一直仰仗着河北降军,若真就轻易动了河北降军,除非汴梁禁军尽出,不然河北必然是会一直乱下去的,割了一茬还会冒出一茬,彼时就算把河北纳入王土,反而是分散了汴梁禁军的实力。 朱温为何会做梦都想要河北?还不是凭借河北之力又可供养数万大军,可若是取了河北后,反而还需要遣大部分汴梁禁军镇守,彼时河北内乱不止,中原又空虚无兵,意义又在何处? 念头通达后,李振终于明白了。 他自问与萧砚的矛盾并不算特别突出,还犯不着一定要被萧砚赶尽杀绝的地步,可偏偏就是被萧砚操纵乱军围在了幽州。 为何? 李振猜想,或许正是因为他来了幽州,乱了萧砚的布局、坏了萧砚的大事! 这竖子! 李振不由冷笑,他自知洞悉了萧砚的全部心思,自然已是不惧,萧砚若真是图谋甚大,绝不会让乱军这般快就破了幽州,不然届时不但入了城的乱军不好控制,且没了他李振在这幽州吸引火力,萧砚又如何在暗地里进行布置?真当朝廷大军是摆设不成? 若破了幽州,事情可就不一般了。河北降军也就在明面上彻底成了乱军的人马,萧砚后面纵使有什么布置,也决然没有了名义! 想到此处,他便不慌不忙的向左右吩咐。 “遣人向定霸都下令,幽州自有禁军戍守,乱军既然攻城,他们便当继续驻于城外,恪守大营,切勿让乱军得了机会趁势随其一并入城。” 幕僚变了变脸色,低声提醒道:“李公,那余仲心怀贰心,岂能认命?” “无妨,老夫有数。”李振轻描淡写的摆手,进而又向一人吩咐:“对了,老夫知定霸都悍勇,给定霸都余都校传令。幽州老夫守得住,这乱军形如流寇,定霸都当可趁机出城野战,取这围城之战的首胜尔!如若不从,误了老夫战机,当军法处置!” 幕僚再次变色,他怀疑李振是否是疯了不成?定霸都早先本就不肯出城野战,在此关头,怎会听命? 李振却不管不顾,只是催着信使快去传令。 待信使匆匆而去,他便捋须发笑,对着有些慌乱的幕僚出声。 “你和吕兖都已是杞人忧天了,这萧砚若真想以梁臣之身执掌河北降军,焉能让定霸都失了大义?如果定霸都真如卢龙军一样反了,便是没了大义,而萧砚身为梁臣,又如何能够执掌定霸都?他既然向对朝廷演戏,自会演到底,若没有他的吩咐,余仲焉能反? 可若余仲胆敢不尊军令,老夫自可以军法剥了他的官身,将他打为一介兵卒!不管定霸都认不认,老夫名义上都有这个权力!” 他眯起眼,自信道:“既然他想演,老夫便在这幽州,陪他演到底。哼,看看谁玩的过谁,黄毛小儿,也可算计老夫?” 幕僚已听得呆傻了,嘴中道:“可乱军已然攻城……” 李振负手于身后,只是淡淡道:“又有何惧?只要幽州不破,老夫便一直坐拥大义,这代天巡狩四个字,如塑金身,萧砚这点诡计,焉能瞒过老夫?放心吧,萧砚不敢让幽州城破的,便是乱军想,他都不会动幽州,幽州城破,定霸都、义昌军两部何以自处?是降于乱军,还是死战不退?” “这……”幕僚不知如何是好,但现下这情况,也只能听李振的,加之这一番话下来,他已被绕晕,遂只是垂首道:“李公英明。” “带吕兖来见老夫,还有把朱汉宾召来,随老夫上城头观战。” 见李振只是镇定自若,幕僚心下也稍安,立即遣人去安排。 …… 定霸都、义昌军两部的大营就傍着幽州城西、城东安置,虽是在城外,但人马出入城门实则亦很便捷,且乱军攻城,这两座大营几乎也顺其自然就凭护住了城西与城东,故城内的禁军与牙兵只用加强城南与城北的防御而已。 李振携带一众将领、亲卫登上城南的城头,只见乱军的攻势正盛。 但乱军的攻城器械实在荒唐,唯只有长梯蚁附而已,连攻城车、云梯车都没有,更何况抛石等攻城巨物了。 眼看着这犹如戏耍的攻城,虽说城下的人头多的让人头皮发麻,但李振仍然只是镇定自若,淡笑道:“老夫早已言之,幽州固若金汤。诸君且言,幽州城会破乎?” 幕僚一脸恭敬,只是敬佩道:“李公料事如神,仆实在敬仰。” 朱汉宾按剑立在一旁,只是一脸不屑的不说话。 吕兖披着一件兜帽,亦是不语,他有一个大胆的计划,但这会并不是向李振商议的好时机,故只能一直静候。 李振不以为意,只是在城头指点江山。 恰在这时,有人急报。 “城西定霸都,已奉李公军令,出营野战。” 李振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 幕僚也是惊诧,似觉自己听错了。 但没过许久,又有急报。 “定霸都被乱军层层围困,似有败像!” 李振惊得站起身。 马上,急报再至。 “禀李公,城西大危!” “定霸都大败,向南而遁,城西防守空虚,乱军似要夺城尔!” 李振大愕,怒声道:“怎么可能?定霸都六千战兵俱是精锐,焉能为乱军所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必是有诈!” 但旁的将领哪里会去想什么有诈,他们只觉李振看起来才是他妈的一个炸弹,这会完全不待李振有所命令,就纷纷领着兵马支援西城。 但他们还未离去多久,急报就已先至。 “西城,破了!” 朱汉宾的眼角跳了跳,终于坐不下去了,按剑就往城头下走。 幕僚惊惧交加,一把扶住脸色煞白直欲倒下去的李振。 “李公,咱们如何是好啊!” 吕兖若有所思,看向李振,凑了过去:“李公,仆以为……” 但李振不待他出声,已是怔怔的推开幕僚,而后自顾自的向前走了两步,腿一软,倒在了城墙上。 “老夫猜错了…… 这竖子,是欲让老夫背这口大锅啊……” (本章完) 第170章 汴梁扰动 第170章 汴梁扰动 高梁河向南,一处空旷的山岗上,萧砚一手扶刀,一手负于身后,只是面北静静而立。 天空飘落下来的雪粒夹着雨丝,纷纷扬扬甚是酷寒,但纵使如此,这雨雪却并未湿透他的披风,而是在距离他尚还有寸余,就随着灼热的煞气而消散化开,随风荡去。 身后负责牵马的不良人在暗暗感叹之余,便只是恪尽职守,一面警惕扫视着四野,一面随时静等着萧砚的命令。 山岗下,就是这两日萧砚他们驻扎的营盘,但现下观之,整个营寨内都显得匆忙,却是已做好了拔营而动的准备。帐中本还有上千乱军的俘虏,也尽数被编成了民夫,这会便在雨雪中忙忙碌碌,半点怨言都不敢发。 站在这山岗上,视线正好看见数里外且宽且长的高梁河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在灰暗的天色下闪着刺眼的光,恰如漫天肃色中的一条银白腰带。 正所谓“白马向清波,乘冰始渡河。置兵须近水,移营喜灶多”。在这天色酷寒之际,虽冷的人直打哆嗦,但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渡河之机,连搭建浮桥的功夫都可以直接省掉了。 对于萧砚来说,这条幽州南拒敌人的天险已变得可进可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对于北岸的燕军来说,却是如鲠在喉。 且说燕军规模达到了二十余万,其中本就是鱼龙混杂,形如流寇,更是有不少人本就自认是流寇,干着的也是劫掠的事,所以自然也有不少部众不受约束,违抗军令将阵仗延伸到了高梁河左近,为的就是随时能够南渡在涿州等南面的州郡里捞上一把。 但至现下,这高梁河北岸几乎是一座燕军营寨也没有,有的只是匆匆搬离的寨蓬废墟,以及一些来不及带走的锅碗瓢盆,散落了一地。 自从前两日萧砚拔营至此,这高梁河北岸的燕军就避之唯恐不及一般匆匆离去。 没有人是傻子,更何况是在这乱军中积攒起些许家业的大小头领,人人都是野心家,而野心家能活到现在,就足以说明脑子不会蠢到哪去。 南渡劫掠的乱军,就没有一部能够完整回去的,或者换个说法就是,南渡的军马,要么是尽数覆没在了高梁河以南,要么就是剩那么两个尚存的幸运儿苟延残喘的逃回去。 但逃回去的人,几乎是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南面到底有什么,有人说南面有梁军的数万大军,早已布下了一面罗天大网,对他们所有的行踪都了如指掌。有人则是说南面虽仅有千余人,但暗地里却有一部神出鬼没的杀手,时常在出人意料的一瞬间,摘掉每一个被他们盯上的人头。 演变到最后,传闻已是不但有数万汴梁禁军,更连传说中的玄冥教,也尽数倾巢入了河北。 故整個稍稍接近高梁河的乱军,在见到萧砚的营寨出现在高梁河南岸后,就纷纷拔营向北而避,唯恐成了燕军在南面的炮灰。 萧砚本已做好了打过河的准备,奈何北岸的人马实在是不堪,眼下站在这山岗上,更是连半个乱军的影子都看不见,极为空旷。 南面这些消息自然是他派人放出去的,为的就是不让乱军继续向南,而是让他们就围在幽州左近打转,后面收拾起来也方便的多。 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几个不良人便很客气的见礼:“韩先生。” 萧砚没有回头,还是站在那里,但在身后人即将行礼的前一刻,率先开口:“拔营一事,准备的如何了?” 韩延徽收回了向下拱手的姿势,而后拢手于袖中,肃声道:“依主公军令,仆已命人荡清了北岸十里,几没有发现燕军的身影,营寨也已收拾妥当,随时可以拔营。” “不错,藏明(韩延徽的字)行事,我向来放心。” 韩延徽得了夸赞却并没有多有得色,反而脸色颇为凝重,正色道:“主公,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来便是。” “仆以为,现下渡河并非是好时机,乱军纵使实在不堪一击,但在这幽州城下也有十余万之众,除去妇孺不可战之辈,亦有五六万青壮。” 韩延徽清了清嗓子,建言道:“元将军那里两千定霸都,不过只能勉力维持住刘守文那里的秩序罢了,而乱军各处几乎是各自为政,十余万燕军不过只是明面上听从刘守文指挥而已,若彼时乱军受到了威胁,还能不能受刘守文操纵也是个问题。我军不到两千战兵,甚至有千余都是漠北骑卒,焉能如此步步紧逼?” 说罢,他又补充道:“仆并非怀疑主公之用兵,实是敌我双方的兵太过于悬殊,就好比如一直猛虎陷于泥沼中间,就算再怎么勇猛,也难以对岸上的牛羊造成什么威胁。依仆之见,主公应该再积蓄些许兵力……” 萧砚并不打断他,在认认真真听完后,才故作神秘笑道:“谁说我只有两千兵?” “可……”韩延徽怔了怔,而后下意识道:“主公难道还有其他后手?” “我两部大军就在眼前,焉能不动一动?”萧砚笑声道。 韩延徽略一思索,进而摇头道:“主公不可,现下不是动定霸都与义昌军的好时机,取李振的性命也并非眼下,幽州还不能破。幽州若破,定霸都和义昌军便无法自处,岂有降梁再降燕的道理……” 这一问题韩延徽早已想过多次,按照萧砚的筹划,若想要彻底将定霸都甚至是义昌军变成萧砚的私军,最大的一点就是不能让汴梁朝廷插手整军,在这个前提下,便有了这河北乱事。 可若是幽州城破,定霸都与义昌军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是打着为朱梁效力的旗号与燕军大战,损耗自不提,权当是练兵了,但得到的效果却肯定是差强人意,功劳也很难落到萧砚身上。 但如果是让两部降于燕军,今后又该在大梁旗下如何自处?两部前者就是燕军,如今降梁子不提,若是再降燕,今后便彻底无法在汴梁朝廷眼中立足,所以破城一事,反而不能着急。 萧砚却是发笑,沉吟良久,才淡淡出声。 “幽州若不破,汴梁又怎会着急?汴梁若不着急,又怎会同意让我将河北诸军重新编制成军尔? 幽州若不破,这朝廷就不会急,朝廷不急,李振的脑袋又怎会落地?” 韩延徽愣了愣,继而捋了捋胡须,默然不语。 他家这位主公,心肠实在是太硬了些,谋划也太远了些。 依照他的想法,对于李振的设想,或许只是萧砚扰乱这河北之乱的一枚棋子,用完过后,或许尚能保住一命,毕竟这是一位足以搅动朝堂政局的人物。 但在他家这位萧大帅眼中,那位汴梁李公或许从入幽州开始,就变成了一枚死棋,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时也、命也。 或许这位李公知道些什么,又掌握了什么关键证据,能径直致萧砚于死地。 但谁在乎呢? 皇位上的朱温,朝廷上的衮衮诸公,眼中只有幽州,也只有这个御胡而控北疆的幽州! 尽收河北,朱温完全可以凭此祭天、告慰太庙。 纵使他的这个皇位来的不算太体面,但足以凭此功威震一切闲言碎语,也能给他这个皇位带来太多太多的合法性,这天子,本就是兵强马壮者为之! 在这个节骨眼,朱温甚至都已做好了宣慰河北的准备,做好了一统天下、彪炳史册的构想。 幽州不仅仅是一座军事重镇,这里完全就是踩住了李克用的枕头,足以让这位与朱温斗了大半辈子的独眼龙睡不着觉。 而自古以来,一统天下向来都是从北向南,取了河北一地,就让已年过半百的朱温有了一个大一统帝王的美梦。 毫无疑问。 谁丢了幽州,谁就丢了脑袋。 韩延徽心下思之,在心绪唏嘘之际,却也是大振,拱着手,肃声道:“主公远见,仆不及也。” “无妨。” 萧砚笑了笑,扶着刀走到山岗最高处,视线尽力向北,轻轻出声。 “毕竟,谁又能猜到,幽州会这么快破呢?”山岗下,一骑极力从北岸而来,远远望见萧砚的身影,就翻身落马,于雪地中半跪而下。 “禀校尉,前线公羊左传来消息——” “燕军,入幽州城了。” 韩延徽面色一正,他还奇怪萧砚为何会一大早就在这山岗上等待,又让他准备移营,原来是早已做好了安排。 他深深看了一眼左右那些头戴斗笠的不良人。 这些不良人,真是好厉害…… “主公,仆能做什么?” 萧砚笑了笑,一撩披风,折身向山岗下走。 “冯道转运来的粮食还够么?让伙房多备几百口锅。我的兵,马上就要来了。” “喏。” 韩延徽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心下唯有叹服。 “对了。” 萧砚突然顿步,回头看来,笑了笑。 “做好准备,迎接圣旨。” “喏!” —————— 对比北地连绵的雪日,中原之地,天色却缓缓有了暖意,不时还能映出些许日光下来。 但今日,天边却是有乌云层层翻卷而起,飞快的堆积起来,在人们的视线之中形成了狰狞怪异的形状,从北向南的飘荡过来。 汴梁,崇政院内。 敬翔一身紫袍,负手立在廊下,静静观赏着这天际之景,片刻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风雨欲来啊……” 由于他已在这里立了许久,来往的官佐皆无声的向旁处避了避,唯恐扰了这位院使的思绪。 但此语一出,旁边立有一道尖细的嗓音就正好稍有些谄媚的接过话茬。 “有敬相在,什么风雨能扰动这大梁的天?咱家看呐,敬相莫不是太过于忧国忧民,借着这天象,看出了北面的河北局势不稳?” 敬翔回过头,正见两名太监簇拥着一个人影走过来,那中间的人影亦是宦官打扮,但服饰却要比两个太监规格高许多,亦要贵重许多。 而那宦官见敬翔看来,便极为客气的持着拂尘弯腰向下:“听说敬相想要见一见咱家,咱家马上就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丁公公这是又升了?”敬翔并没有自持身份,笑着扶起宦官,道:“公公这是几转了?这升官的速度,实是让老夫眼红啊。” 丁昭浦一脸谄媚,异常客气:“不敢不敢,咱家一阉人,不过凭一些伶俐侥幸得到陛下赏识而已,比不得敬相这般的肱骨之臣。” 敬翔摆了摆手,只是一笑而过。 而后,他也不回官廨,就在廊下负着手,询问道:“丁公公是去了河北的,听公公这意思,河北之局势甚是难言尔?” 丁昭浦却并不马上回答,使了一个眼色,待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守在了远处后,才叹了一口气。 “不瞒敬相,咱家虽只过了黄河,并未向河北深处进去,可这河北呐,那真是一个乱哟……” 说罢,他掰着手指向敬翔道:“据咱家所知,单只因为李公未及时发赏赐,就闹得河北降军不听宣,更有那卢龙军临阵叛乱,逼得康太保现今都没有一道消息传来,才立过功的王彦章王军使等人更是生死不知。啧啧啧,那燕军声势,都传到了黄河边上,咱家都不敢入沧洲城……” 敬翔面色淡淡,静静听过,问道:“萧节帅那里,有什么反应?” “萧大帅那里嘛,也不甚好。”丁昭浦道:“咱家虽带了旨意,让萧大帅奉诏回幽州助李公平叛,但咱家看得出来,萧大帅恐怕是生了怨气,若非是咱家拦着,他这会没准已回了汴梁嘞……” “萧节帅对这燕军,如何评价?” “这……”丁昭浦有些为难。 敬翔眯了眯眼,“公公直言便是,此处只有你我,老夫是奉陛下的圣意找你来问一问,什么事都有老夫担着。” “咱家不是这个意思。”丁昭浦有些小心翼翼,低声道:“萧大帅只是说,这燕军实则不堪一击,平乱易尔,难的是,安河北降军的心。他昔日在幽州早已向李公建议,先缓上月余再出兵平乱,可李公非要心急,而河北降军彼时军心不闻,又没有及时得到赏赐,才致卢龙军反叛、燕军势大、降军不听宣……” 敬翔听罢,负手沉吟片刻,长声一叹。 丁昭浦察言观色,又小声道:“萧大帅还向咱家发了牢骚,说李公责怪他擅自散发了幽州府库,他言愧于陛下,此番急着南下,便就是想要急着向陛下请罪……” 敬翔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萧砚的把戏还是怎的,只是道:“丁公公既然与萧节帅熟悉,今后恐怕少不得要劳苦跑腿一二了。” “哪里哪里,这是咱家分内之事。”丁昭浦弯了弯腰。 敬翔思忖了下,继而准备开口。 即在这时,一道马蹄声在外间匆匆响起,进而便有一道急步声向里而来。 却又是一个宦官。 其面色有些紧张,只是急声道:“敬相、敬相,陛下召你入宫呐!” 敬翔的眼睛,便稍稍眯了眯。 (本章完) 第171章 大萨满 第171章 大萨满 漫天的飞雪中,天边继续有滚滚的乌云积攒而起,层层翻滚起来,似是要将那极北之地的寒冷尽数裹挟南下。在这般天色下,大风也渐渐起来,刮得这塞外之地一片萧瑟,刮得这山川河流尽皆失色。 在大风的推涌之下,厚重的乌云从天边缓缓飘到头顶,直至将整个天空都密布成一个幽暗的世界。 而在这不断南移的大风乌云下,密密麻麻的人影,亦隆隆向南,放眼望去,竟然七成都是头戴毡帽、披着左衽毛领皮甲的骑卒。 骑卒的人数之多,在这雪地中行军就恰如一面扫帚,慢慢的将整个草原尽数趟平,从天空俯视下去,便看见素雪草原上,尽皆是马蹄驰过的沟壑,坦露出积雪下黑褐的泥土来。 再往南,在这批骑卒的视线尽头,一段残败的土制城墙便突兀的出现在草原上,傍着乌滦河,形成了一座土垒的模样,看样式,更似汉人城池,但似乎是经过了上百年的摧残风化,这座土垒早已坍塌大半,变得破败不堪。 连绵的骑兵浪潮终于停下。 于是,他们身上土褐色的毛领皮甲与天空上的乌云交杂形成一体,恰如这天地尽皆被黑暗笼罩,交相辉映中,好似一切都变得暗淡失光,唯有数不清的幽暗。 一面同样是黑色的王旗,缓缓移到了阵前。 旗下,一道道壮硕的人影簇拥着一面相凶狠,身形肥硕的巨汉出现在了阵前,一同看向眼前这土垒。 巨汉很高大,胯下的坐骑也比旁人神俊健壮的多,下巴上黝黑的胡子尽数扎成小辫,一身锦绣绸缎大袄,外披貂衣,足以称得上是穿金带银了,但落在他身上,却不能说是贵气,反而除了一身威慑力后,就只剩下了土气。 不过旁的人却完全不敢轻视他,盖因此人正是这偌大草原上的漠北王,耶律阿保机的亲弟弟,依靠政变夺位的耶律剌葛。 且说,这漠北大汗一直为世选制,起初是大贺氏,而后是遥辇氏,百年前大汗位一直是这两个氏族执掌漠北,现今这大权落在了耶律氏手中,若按照世选制,耶律阿保机的几個兄弟皆有可能任大汗位,可谓是汗位轮流坐尔。 但耶律阿保机一连任九年大汗后设立王位,欲让子孙世袭为之,便早已惹得他几个亲弟弟不满,只是碍于阿保机的威望过盛,一直隐忍不发而已。 彼时阿保机甫一在燕地战败,耶律剌葛就立即与老三(耶律)迭剌、老四寅底石、老五安端密谋,拉拢了堂兄耶律滑哥,联合叔父耶律辖底一并政变,囚了亲侄子,尽数驱杀阿保机的亲信党羽,掌控了王庭。 不过戏剧性的是,起初众人谈好的是拥戴耶律辖底为漠北王,但耶律剌葛恰一借助辖底的影响力与八大部谈好,就立即再次发动政变,耶律剌葛四兄弟皆是阿保机的亲弟弟,掌握的实力完全可以碾压耶律辖底,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 这下子,耶律剌葛凭借答应恢复传统的承诺,轻松就获得了三个兄弟的效忠,尽数夺取了阿保机在王庭的一切根基,坐稳了王位,可谓是货真价实的“兄友弟恭”了…… 而耶律剌葛虽是阿保机的弟弟,今年也不过三十一二,但一应战阵经验并不比阿保机少到哪里去,在军中还是甚有威望的,只是政治影响力与名声远远比不过阿保机而已。 所以不管怎么说,耶律剌葛虽是政变上位,但起码对这军权的掌握,还是有些根基的,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得心应手。而他急着南下剿灭地王后述里朵,便也就是想消灭自己在政治上的短板。 …… “这般美的草原,又有河水、又有草场,偏偏百年前让唐人在此修建了一座什么土城。” 耶律剌葛指着眼前的土垒,道:“这北安州,向来就是南面燕人北上打草谷的终止地,本王还未出生的时候,那李唐的节度使就敢深入草原上百里至此,又立了这么一座土城,故这么肥美的草场,我漠北人却不敢在此放牧,实在可惜。”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旁边的人,得意的捋着下巴上的小辫,不可一世的笑道:“但现下李唐没了,这土城也塌了,而我漠北,却能在本王的执掌下愈来愈强,巴将军且看,今后这牧场不但要扩延至此,本王还要直接在长城边上放羊!” “大王武力充沛,自能如此。”一旁,几乎是骑马伴着耶律剌葛的刀疤脸中年人笑了笑。 不过他的气质有些阴郁,纵使是笑起来也显得不那么好相处。 这个人,也就是剌葛口中的‘巴将军’,且备受他尊敬的三千院了。 可以说,若是让耶律剌葛自己发动政变,绝对只会是一塌糊涂,更不可能能处处知晓阿保机与述里朵的动向。他自己若是生乱,最大的可能,就是马上被彼时还在这北安州坐镇的述里朵回师轻易镇压。 是三千院给了他蓝图,也是三千院助他坐稳了这王位,不管他是不是真心感谢,又或者是想通过三千院与晋国交好,都只会对后者特别优待。 所以这半年间,三千院在王庭中的地位一直很高,可谓是等同于剌葛的兄弟手足一般。 此番南下剿灭述里朵,他自然会被带上,以彰显器重。 这会,耶律剌葛看着眼前这北安州的土城,长叹一声,道:“可惜啊可惜,巴将军何不就留在王庭辅佐本王?今后本王便让巴将军任这南面草原的可汗,巴将军是看不上?” 三千院苦笑道:“大王美意,巴某人心领了,巴某人急着回去,实在是圣主催得紧,在王庭快活了大半年,巴某一介沙陀人,眼下不管如何也该回返太原了。” 耶律剌葛咂了咂嘴,进而揽着三千院的肩膀,故作豪迈的大笑:“无妨,本王今后若能与晋王面叙,当开口将你讨过来。” 左右也纷纷大笑着迎合,但都是一帮粗汉,所以也别想听到什么好听的恭维话,一笑了之即可。 末了,先头部队护着耶律剌葛进了土城。 土城中尚有血迹斑斑,有尸体断肢到处都是,虽被搜拢了些,但仍然能在某些角落看见一些已被冻僵的残肢、死尸。 却正是一些漠北士卒的尸体。 耶律剌葛走到一具完整的死尸前,用脚随意踹了踹,不在意的冷笑一声,唤道:“三弟,你来看看。” 一道较干瘦的人影从旁边走了过来,进而蹲了下去,手指间闪烁出流光,隔空捏着死尸的颈口,扭动着查看了一下其好像因为恐惧而凸出来的眼眶,然后才平静出声。 “确实是幻术,据我所知,述里朵身旁有这般的能人,祭司大贺枫。此人修行了巫术多年,有如此登峰造极的幻术,不足为奇。” 此人身着一件白色兜帽法袍,脸隐藏在阴影下,几乎只能看见惨白的下颌,声音亦很沙哑,起身指着四面的残肢血迹。 “这些与一路来见到的死尸,要么是他们中了幻术自相残杀,要么是被人暴力肢解。述里朵身边还有一力士,曾为遥辇部的人,叫什么我不清楚,只知其被俗称为‘遥辇弟弟’,身高半丈,手持一大贺枫制出的瘴雾角,巫术师加上一力士,倒算是好搭配。” 耶律剌葛狞笑一声,“这贱人,不知不觉竟然笼络了好些高手,难怪能阻挡远拦子将近十日……” “远拦子本就是探马,其能依托土城作战,再多的远拦子也顶不了什么用。”法袍人平静道:“大贺枫本就精通巫术,好似又习了毒术,他配合一力士,带着些许兵卒,难缠是必然的。但先锋军一至,他们唯有南蹿,且……” 他的声音顿了顿,偏头看向某处角落,进而在耶律剌葛及三千院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突然走到某处角落,蹲伏下去,手指探出,捏起一粒念珠。 “这个大贺枫,已没了什么威胁,大王勿忧。” 三千院双手环胸,冷冷漠视着这人,只是不语。 他在王庭这半年,几乎是对一应漠北贵要都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唯有对眼前这个法袍人,也就是耶律阿保机的三弟,据传自创了漠北文字的耶律迭剌不甚了解。这个人,很神秘,实力或可能在中天位往上…… 一旁,耶律剌葛摇头冷笑:“耶律滑哥太废物了些,他请任先锋军元帅,本王特意调派给他一千远拦子,竟在他手中折损了两百来骑,尽数死在这么些人手中,实是气煞本王。” 但他的话风马上一转,环顾左右,大笑出声:“好在本王有三弟,不然真就让述里朵那贱人得意了,哈哈哈,三弟且说要甚么赏赐,本王重重有赏!” 耶律迭剌,也就是法袍人摇了摇头,轻松捏碎那骨制的念珠,随口道:“大王要赏,赏那几个回鹘巫师即可。重创大贺枫,也是他们的功劳。” 耶律剌葛回头,正见几个着法袍的人垂手不语。 但这几个人身上的法袍皆为褐色,料子也极为粗糙,看起来跟苦行僧似的,一脸木然的模样。不过他们并没有那神秘的兜帽,显在外面的面庞都是深眼眶鹰钩鼻,甚有西域人的样子。 他揪着下巴上的小辫豪迈一摆手:“本王只管赏你,你养的这些巫师,自行赏赐便是,若是钱财不够……来人,将本王带的宝石玛瑙尽数搬到三弟帐中去!” 旁边立有仆从离去,法袍人也好似不为所动,只是稍稍欠了欠身:“谢大王。” 耶律剌葛则是继续对将领吩咐:“遣人告诉耶律滑哥,让他一刻不停,只管继续南下,本王要他迅速探出述里朵所在。本王倒要看看,述里朵还有什么招数!” “领命。” 有人策马而走,径直向南而去,而外面的大军,则是开始傍着这土城扎营。 北安州距离古北口也不过一百八十里的距离,述里朵如果是在塞外,这点距离,王庭大军与她几乎就是脸贴脸了,耶律剌葛等得起。 待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三千院才笑问道:“大王既有三王弟如此助力,何惧阿保机尔?” 这会,法袍人就在一旁,但他也并不避讳,这样反而才显得坦荡一些。 法袍人不闻不问,只是沉默。 而耶律剌葛却是难得的苦笑了一下,摆了摆手。 “巴将军,本王不知你们中原如何。在我们漠北,有一个人,虽不是什么大汗,也并非什么大王,但其的号召力可不能小视,便是本王,也忌惮不已……” 三千院眯了眯眼,猜测道:“大萨满?” 耶律剌葛点了点头,继而哼的冷笑一声,面色有些狰狞:“述里朵这贱人,倒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巴将军不知,本王这么些年之所以……” 三千院正准备洗耳恭听,但耶律剌葛话及此处却突然停住了,继而狠狠发笑:“罢了,待本王擒了述里朵,再给巴将军好好讲讲。” 他便只好玩笑道:“那巴某便多等两日再回太原……不过巴某在王庭,也曾听闻这大萨满巫术通天,大王何以擒下这地王后?” “呵……” 这一次,却是那位法袍人比耶律剌葛先出声,似是有些不屑。 耶律剌葛便神秘兮兮的狞笑了一下,“巴将军既然想知,本王告诉你便是。本王这三弟,蓄养的巫师,可不止这么几人,之前遣了还好些巫师南下,那述里朵见到如此阵仗,焉不能遣出大萨满?” 三千院皱眉思索。 却见那法袍人将瘦骨嶙峋的手掌从袖中伸了出来,将指尖的念珠灰烬放在嘴中尝了尝,进而那惨白的下颌间,能看见他嘴角贪婪般的上挑起来。 “早就想会一会这个神女转世的—— 小侄女了。” ………… 乌云之下。 在乌滦河畔的联营中,只是到处一副慌乱景象,兵卒扰动,不少漠北兵卒都是从帐篷中钻了出来。 “在北面,发现了王庭远拦子……” 营中到处都传着这个消息,才安稳下去不过十来日的人心霎时就浮动起来。 但述里朵很明显无意理会这些,她步履匆匆,神色尽量平静,入了一处帐中。 帐内,遥辇弟弟扑通跪地。 “王后,末将无能,大贺枫受创,末将无力再抵挡王庭先锋军……” “有你在,何人能重创大贺枫?” “巫师,四五个巫师……他们掩藏在远拦子中,末将没有防备,险些命丧北安州……”遥辇弟弟伏于地面,苦不堪言道:“便是南撤,他们都紧紧尾随于后。” 述里朵美眸一眯。 一旁,紧跟进来的世里奇香大惊失色,“王庭何时有这般多的巫师?” 王后抬手阻拦了一下她,进而冷声道:“那些巫师,随你们南下了?” “应、应是如此……” “到了何处?” 遥辇弟弟脸色有些灰败,低声道:“恐怕距离大营,不到十里……” (本章完) 第172章 第172 会不会来? 第172章 第172 会不会来? 听过遥辇弟弟的禀报,述里朵便锁眉出了帐篷。 但在这时候,赵思温也趋马从远处赶来,进而远远的落马而下,沉声道:“王后,北面十余里,咱们的哨骑已与王庭的探马交上了手,确实没得错,俱是货真价实的远拦子。他们呈三面方向逼近,很明显打算摸清我们的虚实。” “战况如何。” “远拦子尽皆双马,来去如风,并不轻易接战,只是想探出我们的规模。且看他们那阵仗,应该不止这百骑,后面恐怕还有更多。咱们的人不敢深追,也不敢久战,唯恐陷入苦战不得脱身,末将只是让下面的人将他们往别处引……” 赵思温啐了一口,摇了摇头,脸色有些难看:“去年大王南下,也不曾调遣这般多的远拦子,耶律剌葛这厮,恐怕是想将咱们一口吃下!” 述里朵向主帐的方向走,平静听过,才询问道:“营内诸军,可战者有多少?” 赵思温紧紧跟着,脸色却依然不太好看,应道:“漠北军到底是挫了一些士气,不少军将的部族皆在王庭,而今又已南下接近一年,多多少少有些军心不稳。不过汉儿军尚能战,还有党项、鞑靼、回鹘三个部族的降军也可堪一用。” 王后细细思忖,只是摇头。 汉儿军不过两千,党项等部族军不过三千,还尽是步军,如何野战?而漠北军才是骑军,若遣步军野战,而让骑军落在营中守寨,难免是舍本逐末了些。 赵思温便沉声道:“当下来看,恐怕只能撤回古北口。” 世里奇香一直没资格搭话,这会便趁机建言道:“王后,这远拦子恐怕不止是为了寻大营所在,耶律剌葛以前那般惧怕您,眼下得了机会,恐怕第一时间是确定您在何处。依奴的想法,这批远拦子不过只是前菜,若待其逼近了大营,配合其后的先锋军纠缠住我们,可就麻烦了……” 赵思温赞同的点了点头,道:“当务之急,是遣人挡住远拦子与其后的先锋军,好为大营回撤古北口争取时间。此事遣一偏将即可为之,漠北军虽士气不稳,然稍稍一战的能力还是有的,王后只需派出两千马军,以小部换大军,只要他们能牵制先锋军数日,大军自有回旋的余力。” 述里朵听过两人的话,却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入帐看着挂在木架上的地图,沉吟片刻。 大部分军将都已被遣出管束部将,现下这大帐内仅有数人而已,这会见述里朵不出声,连同赵思温在内,所有人便都只是等候听令。 须臾,述里朵负手转过来,淡定的扫过众将,问道:“本后若走,面对王庭汹汹大军,那谴去阻挡先锋军的儿郎,可会不战而溃?” “王后……”世里奇香欲言又止。 旁的军将却都一时沉默。 确实如此,而今王庭易主,漠北军在慌乱之余还能集结在述里朵左右,盖因就是他们的这位地王后确实有足够的威严与魅力值得让他们追随,但若是述里朵不在,谁知他们不会背弃述里朵呢? 便是现在营中的好些漠北将领,可能面对势大的耶律剌葛,也再难以保持对述里朵的忠心,更何况是今后面对数以万计的王庭大军了。 草原上的人,本就不那么讲究效忠的事,部族跟着谁有利益,便能一条路走到底,但现下观之,述里朵恐怕暂时无力庇护他们的部族…… “还有。”述里朵淡淡道:“本后若走,耶律剌葛可会一路追到古北口?” 众将面面相觑,更是无人能答。 述里朵此番出草原,本就存了以身作饵的心思,她若一直待在关内,耶律剌葛吃饱了撑的才会提兵南下。一年前耶律阿保机之所以敢出兵入燕地,是因为有刘守文与他合作,但耶律剌葛在燕地可没有什么盟友,他犯不着刚刚登上王位就头铁南下,若是像耶律阿保机似的一个大败,可能王位也会立马不稳。 但现下,耶律剌葛就是得闻述里朵回草原与他争权了,才会如嗅到味道的野狗一般急哄哄的南下,唯恐述里朵重新缩回了关内。 可若述里朵这会回撤古北口,谁知耶律剌葛会不会跟着去攻有大军坚守的古北口?若是其撤回王庭,述里朵更不可能一路转战三千里去王庭与耶律剌葛决战,现在的王庭,可已经是耶律剌葛的主场,她唯有将之引到这里,让耶律剌葛的后勤线拉长,才有决战的机会。 而萧砚,也才会出兵助阵,因为按照述里朵想法,萧砚不可能会为了她长驱三千里入王庭作战。 依她所想,萧砚不是傻子,没必要犯险深入草原,若是一招不慎,很可能落一个大败而归的局面。她唯有将耶律剌葛引到这距离古北口仅仅八十里的地方,才会诱得萧砚出兵。 合作二字,本就充满了算计。 述里朵是一个理性的女人,她从来不觉得凭借一两次鱼水之情就能让一個枭雄甘愿为她冒险,唯有足够的利益,让萧砚能看到这一战有可观的报酬以及能够打胜的希望,才能把这一个合作关系维系的滴水不漏。 她,不想就这般退回去。 她唯有真的坐镇在这里,才会引诱耶律剌葛一路扑来,也才能搏得那一丝机会。 唯有配合萧砚一战大胜耶律剌葛,才能够重新夺回属于她的权柄,属于她的王庭。 失去了这个机会,焉能知道萧砚下一次会不会配合她出兵? 帐中,所有人看着述里朵那副淡然的面庞,都只是失言片刻,半晌后,才由赵思温劝道:“王后,王庭大军汹汹非是虚谈,我军固有两万兵马,又有地势之利,然军心不稳,如何能战?末将斗胆妄言,纵使是王后您亲自驻在此处,恐怕也只能坚守不到半月而已……” “半个月,足够了。” 述里朵回身指着地图,这是一副大营左近地势的舆图,是她特意令人实地考察构置的。按照地图来看,他们所在的大营正处在一片山岭上,岭名横山,有‘山势横亘如屏障’之称。 她道:“耶律剌葛知本后在此,必会大举来攻。漠北军士气不稳,王庭大军也确实是来势汹汹,然我们可依托山势坚守,营内辎重充足,粮食、器械皆备,而北安州贫瘠,存有的部族不足以供应王庭大军军需,唯只有依靠后方转运,如何不能与之一战?” “可……”赵思温还欲劝谏。 “勿复多言!”述里朵扫视众人,眸光如电,唯有威严二字。 “耶律剌葛纵然领五万、十万大军来此又如何?焉能不战而惧?他篡夺王位,八部不过暂时依附而已,他此番南下若是在此僵持,急的是他,而非我们!” 帐中霎时噤若寒蝉,众人唯有听命而已。 但几个一直不吭声的漠北将领,这会却突然嗡声道:“依王后之言,俺们只能困守于此?若是耶律剌葛执意让下面的人填命,此地固然有山险,然总归不是汉人那般的坚城,总会被人命填破,半月之后,俺们又如何……” 述里朵虚眸扫视过去,脸庞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一眼就将这几人盯得不敢再直视她,纷纷硬着头皮道:“既如此,俺们唯只有与麾下儿郎以死效忠王后……” “倒不止于此。”述里朵平静道:“南面萧将军,会出兵支援本后,萧将军的实力,诸位想必都清楚。尔等只要能同心协力坚守于此,助本后吸引耶律剌葛钉在此处,自然会有反攻之日。” 这萧将军是谁众人自然晓得,直到现在他们还有一千漠北骑卒在这位萧将军手中呢,但从月前就说萧将军会出兵,如今已月中,连南面兵马的影子都没见到。 不过现今这关头,述里朵的威望仍然不容他人置疑,众将便齐齐行礼,次第退出了大帐,去管束安抚各自部将。 这时候,留在帐内的赵思温才沉声道:“根据古北口传来的情报,燕地仍然陷于乱事中,那位萧将军的消息更是半点都无。两日前才传来情报,言燕军已攻破了幽州,折算掉信使传递情报所需的时间,幽州城破也不过在四日前而已,纵使这位萧将军能迅速收回幽州,可幽州据此足足有三四百里,日夜行军都要费近十日……”他顿了顿,道:“这还是顺利的情况下,若这位萧将军执意玩火,以致燕军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王后令我等坚守到此处,能等来南面援军乎?” 述里朵淡声道:“那就把时间再往后拖。” “可远拦子已……”赵思温提醒道。 王后眯了眯眼:“远拦子而已,就算其后有数千先锋军,又有何惧之?” 不用她吩咐,一旁的世里奇香马上请命。 “王后,奴可往北面。让遥辇跟着奴,再给奴百骑,奴可牵制先锋军数日!” 不料,述里朵却是摇了摇头,道:“你不行。” “奴……” “对面既然有巫师,大贺枫如今重创,你与遥辇去,纵使有百骑,也只是送死。” 述里朵负手望着一面更大的地图,那是一面标注了整个河北的大舆图。 她的视线落在‘幽州’二字上,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去告诉奥姑,让她走一趟。” “可奥姑当坐镇大营,护您的安全。”世里奇香急切道:“奴不惜死,几个巫师而已,为王后大业,奴拼死也能拉他们几条狗命!” 一旁的赵思温默然,述里朵的这个近侍,虽说大多时候都有些自大、不讲礼数,但对述里朵确实是忠心耿耿。 王后扫了世里奇香一眼,冷声道:“本后不是惜你的命,而是为大局作想。你坦言之,真能拦住那几个巫师?” 世里奇香哑口无言。 “呵,本后知耶律剌葛的心思,他看出了遥辇和大贺枫在北安州是替本后拖延时间,而今大贺枫重创,他又知奥姑在此,眼下遣了一批巫师过来,本后若想继续拖延时间,只能遣出奥姑。费尽心思,不过只是为了将奥姑从本后身边引走而已,这是阳谋,本后不得不上套。” “不过照他那个脑子,恐怕想不出这么复杂的事。”述里朵冷笑一声,“至于王庭中能给他出这个点子的,也只有耶律迭剌了。本后倒想看看,他读了这般多年的汉人文章,是不是只学了这一招调虎离山。” 世里奇香目瞪口呆,王后居然能通过遥辇那三言两语判断出这般多的事情? 而后又有些惶然,耶律迭剌,正是大王的三弟,据传神秘不已,从幼时就随大贺氏的老萨满修习巫术,又是整个耶律家最有学识的一个人。 可是这么一个耶律家少有的文化人,居然有朝一日会亲自下场来对付自己的亲侄女…… “可三王弟……耶律迭剌已修习巫术数十年,奥姑今岁才十五……”世里奇香低声道。 “奥姑知道该怎么做。” 述里朵头也不回,漠声道:“耶律迭剌既要寻死,由着他便是。” 世里奇香不在反驳。 通灵之体,神女转世,奥姑是多阔霍入梦上一任大萨满亲选的当代大萨满,肉身强悍无比,更是几乎继承了上一代萨满的全部法术,谁也不知道她具体的实力有多强,确实不是耶律迭剌多修行十数年就可比拟的。 至于她为何会担心,无非是奥姑上次在渔阳失利,让她留下了心理阴影。 但现在,是在漠北、草原,塞外。 中原地大物博,奇人异士辈出,一时失利倒确实情有可原…… 念到此处,世里奇香不再多想,俯首向下。 “领命!” ………… 见到稳妥安排,赵思温也旋即而退,偌大的主帐内,便唯有述里朵一人而已。 她负手立在舆图前,目光只是定定的望着那‘幽州’二字。 赵思温方才出言的时候,她几乎是立即驳斥而出,但连她自己都没有笃言,萧砚会如约出兵。 述里朵闭上了眼睛。 会来的吧? 李九郎。 —————— 檀州,横山城向东十里,一座坞堡内。 坞堡原有的青壮早已投燕军而去,留在坞堡内的,不过只有一些不肯离去的老弱而已。 但这一日,堡中却是人影绰绰,俱是矮壮的汉子骑马而过。 坞堡口,尚有数道死尸伏地,身上的衣裳尽被拔下,死尸也尽数不管,齐齐赤裸撂在原地。 在某处宅院中,耶律阿保机将自己的胡子剃的精光,对着水面照了照,满意发笑。 “俺刘忆,也该为这燕军效效力了。” (本章完) 第173章 独揽河北 第173章 独揽河北 上元节,汴梁。 皇城。 垂拱殿。 在这个全天下尽皆欢庆的时节,天上有瑞雪,人间有灯,可谓是货真价实的瑞雪兆丰年,市民喜庆,百官休沐,全城不设宵禁,只为让人能够尽兴高乐三天三夜。 但就是这么一个举国相庆的上元节,却不能扫清皇城内压抑的气氛,从几日前开始,就似有一股难言的怒火,深深的笼罩住整个皇城大内,来往的宦官、宫人,尽皆是小心行事,唯恐突然就冒犯了住在这皇城中的朱家皇帝。 就在这上元节的前一日,便有一个宦官因为触犯了天威,而连累整個殿的宫人被齐齐斩首,在这般的情况下,一时间人人自危,都祈祷着这上元节能够让那喜怒无常的朱家皇帝心情好一些。 而虽然所有人都不知这位朱家皇帝到底是因为什么大怒,但却又在冥冥中猜得出来。 河北…… 燕地尽归大梁,不止对汴梁百姓来说是一桩好大的谈资,便是对于这些锁于宫中的宦官宫人,也是一件如雷贯耳的紧要之事。 于宫内的宦官来说,在往常只要在面对朱温的时候,围绕着河北之捷拍拍马屁,不但能惹得龙颜大悦,便是什么小错小过也只是一笑了之,若是马屁拍得好,少不得还能被赏赐一些银白之物。 但在这几日,若是谁敢在朱温跟前提了河北二字,往轻了算都是被杖毙致死。 在这种情况下,还猜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便就是傻子了…… …… 垂拱殿外,两个宦官躬身守在殿门口,在这冰天雪地里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也不敢喘,对殿内的交谈声更是无意多听,唯恐惹上杀身之祸。 不过两人没有忧惧太久,待在这殿外值守了片刻,看见廊庑间的拐角处不徐不缓的走来了一道人影后,他们便心下稍安。 来人披了一件红色圆领窄袖阑衫,上面绣有章纹,从衣色与纹路上可以清晰辨明这是一名五品级的宦官。而能在宫内有五品级的宦官,只能是在内侍省任职,掌有寻常宦官难以企及的实权。 两人见到这宦官踱步过来,便纷纷喜色向下作揖,小声唤道:“阿爷(干爹)……” 丁昭浦却不理他们,而是先卑躬屈膝的向殿门口的几名禁军善意一笑,面色人畜无害,稍有些巴结之意,指着那两个小宦官道:“这二厮头一回在垂拱殿上值,咱家来看看有无差池,有些小事要嘱咐一二。” 几个禁军自不理他,只是傲慢的一挥手。 有了李唐的教训,朱温昔日分别在长安、洛阳一口气尽杀大大小小宦官上千人,而今宦官的地位低的离谱,对于武人来说,这些宦官甚至不如寻常一白身老百姓,自然不怎么能看得起。 而丁昭浦因为月前在焦兰殿得了朱温赏识,现今已从最平常不过的通侍太监一跃而成从五品的内侍省内给事,掌承旨劳问,分判省事,虽说这一品阶的内给事还有十人,但他在朱温跟前的印象很显然要更重一些,在这宫里的地位也高得多。 对这一切,他当然要归功于萧砚,虽说他能得朱温赏识,最主要的是当时焦兰殿内献捷,他正好拍马屁拍到了朱温痒处,得以从一众宦官中脱颖而出。 但若没有昔日萧砚时常给金银与他,他也不会有多余的钱财去上下打点,更没有机会能在朱温跟前露脸,若没有萧砚,他可能还得在这宫里熬上许多年,甚至在某一日被无缘无故砍了脑袋而不自知。 自从遇见萧砚,他便开始青云直上,在短短一年内从一仰人鼻息的普通太监升迁为内给事,固有他自身八面玲珑的作用在内,但主要还是有萧砚给钱财替他上下打点的原因所在。 对丁昭浦而言,萧砚就是他的贵人,一句再生父母或许夸张了,然他是亲往河北传过旨的,萧砚的一应手腕他能知晓一些只言片语,不论是什么养寇自重还是结党营私,他除了暗暗心惊外哪里会有其他什么心思。 对于这个时代的宦官而言,如果能有一个实权武夫作为靠山,在朝中宫里都能安全许多,萧砚的权势越大,他能得到的东西越多,也越能在这个动不动就脑袋搬家的朱家皇城里安稳下去。 至于对朱家皇帝的忠心? 对不起,于丁公公而言,现在眼里只有他的萧阿爷。 萧砚又没有造反,不过只是蓄养一点点私兵而已,这点小事,自然不必向上禀报了。 丁昭浦行得正坐得端,毫无心理压力,对着几个禁军巴结的一笑,招着两个义子走到角落阴影处。 到这里后,他那副在禁军前点头哈腰的模样便没有了,腰杆直起来,面上也不冰不冷,淡淡问道:“可替咱家看清楚了?入殿的有谁?” 其中一个小宦官便马上谦卑的巴结道:“禀阿爷,儿子们看清楚了。博王(朱友文)、敬相、葛太傅、韩侍中、张侍郎尽皆入殿……” 丁昭浦皱了皱眉。 敬相自不用多言,为崇政院使敬翔,这几日在垂拱殿召开的几次小朝会他是必到的,而葛太傅则是葛从周,一年前汴梁动乱,他因此被罢黜了金吾卫上将军一职,一直在京闲用,还是这次河北康怀英被困的消息传来后重新提用起来的。 而韩侍中与张侍郎二人,前者为守司徒、同平章事、诸道盐铁转运使、侍中韩建,地位等同于宰相,几乎能与敬翔平起平坐,虽说其以前是割据华州自守一方的镇国军节度使,然朱温认为他有文武之才,且懂得农业、军事、财政,为全才,自从其投降后一直恩宠有加,格外优待。 至于张侍郎,则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兼判户部侍郎的前唐礼部侍郎张文蔚,他是前唐降官,两年前废帝李柷禅位,便是他主持的。 而格外需要注意的是,李振除了一大堆官职外,从开平元年起一直为户部尚书,张文蔚可以说是李振的直接下属,而今李振被困河北,前些时日小朝会一直未曾召见过张文蔚,今日却被一起召见到垂拱殿,很值得玩味。 丁昭浦侍奉了朱温好些年,嗅觉很灵敏,这会稍稍一作想,就第一时间嗅到了关键信息,脸上便浮起笑意,然后斜睨了二人一眼,道:“没了?” 旁边一直没寻到机会的小宦官遂马上抢先道:“阿爷、阿爷,不止。儿子方才早他半个时辰来垂拱殿,见到均王(朱友贞)……” 说罢,他便压低了些声音,左右看了看,当着旁边那小宦官稍有些不可置信且嫉恨的眼神,对丁昭浦附耳小声道:“陛下在召见众臣之前,就已先召见过了均王。儿子听的清清楚楚,陛下问均王:‘汝识得一良将,朕可安心用乎?’” 丁昭浦眯了眯眼,盯着他:“均王如何答?” “均王答:‘儿臣亦为父皇的将,父皇若不喜欢,旋即就可一刀斩之,何况是萧砚一毫无根基之辈’……” “好!” 丁昭浦暗暗叫好,听到此处,他就知道事情稳了,平素只知这均王朱友贞只知道声色犬马、昼夜荒淫,没想到其在关键时候脑子居然转的还挺快。 有这一句话,起码萧砚嘱托他的事情,就已办的七七八八。朱友贞替萧砚承担了一部分风险,或许朱温仍然会有疑心,但在紧要之时,可能只有相信萧砚的那一片忠心了。 他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先前那义子有些不服气的模样,便同时拍了拍二人的肩膀,道:“咱家一众义子中,独你二人伶俐,这也是咱家愿意重用你二人的原因。 但咱家有一句话说在前头,若认咱家为阿爷,从此以后你二人便就是亲生兄弟,要比你们在宫外不知生死的爹娘还亲!各自使出本事、小心思都无妨,可若谁敢对亲兄弟使小绊子,休怪咱家不念旧情!” 那后面禀报的义子心下一凝,知丁昭浦在点他,便忙不迭的点头道:“阿爷只管放心,儿子定将田二视作亲弟弟……” 田二遂也道:“阿爷放心,儿子定将汪大当亲哥哥看待。” 丁昭浦扫了两人一眼,收拢了一下手中拂尘:“切记,这宫里不太平,尤其对咱们这种阉人,认这一份亲呐,今后就晓得好处了。回去吧,多记一些规矩,遇见什么人都把头低下,若能真把咱家当阿爷看,咱家也不管什么真不真心,只要样子做像了,莫起其他什么心思。放心,日后有你们的富贵享受。” 汪大、田二大喜,纷纷就要拜倒:“多谢阿爷……” “行了行了,快滚过去。” 丁昭浦再次向那几个禁军打了个招呼,才慢悠悠往回走,小心写了一个纸条。待到了御膳房后,他马上召来一名义子,交给他后,吩咐道:“安乐阁新出了一道菜品,你去宫门接一接,记着,这东西一定要亲手交给那叫作‘骆小北’的少年郎,若是旁的人来送,只管取菜便是,勿要将这东西交给他。” 那义子便巴结的笑道:“阿爷已念过一百回了,儿子都会背了……” “凡事谨慎些。”丁昭浦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而后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咱家这般多义子,独你最为伶俐,这也是咱家……” —————— 垂拱殿。 哗啦—— 一只精致的茶杯被人重重的砸到地面,碎片洒了一地,其内的茶水飞溅而起,大滴大滴的溅到几个众臣的脸上。 几个众臣皆拢手而立,一言不发。 大殿中央,朱友文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但待上首人的气息平稳了些许后,仍然咬牙道:“儿臣认为,实在不宜让萧砚统摄河北降军,更何况让其单独编练成军? 萧砚乃前唐降人,忠心与否不提,然这燕地大乱,与他岂能没有干联?初始燕军将起,凭借河北降军及三千禁军如何不能战?这一养寇自重的武夫伎俩,岂能瞒得过儿臣?” “逆子住口!” 上首,朱温终于忍无可忍,暴怒道:“能战!能战!汝说的能战,就是战到现今幽州都丢了?二十余万燕贼,朕都操纵不动,萧砚操纵得动?还是汝操纵的动?!肏你娘!” 平素以来,朱温向来是对朱友文极为喜爱的,但这两日偏偏他性格极为暴躁,这会甫一说完,发现手中已没了东西可砸,便在怒急之下,一把抽出悬在身后的一柄宝剑。 噌—— 这一声下,朱友文霎然白着脸抬头,有些不可置信。 但好在朱温尚有理智,只是瞪着一双赤红的虎眼,恶狠狠的一剑砍在御案上,骂道:“朕连祭天台都搭好了,李振这厮竟然给朕丢了幽州?幽州才打回来多久?接下来又是丢哪?涿州、瀛洲、沧州?还是伱他娘的黄河!? 天下万民都等着朕祭天宣告正统,整个汴梁都准备好了大肆庆贺,你说,若是这消息让朕的臣民知晓,他们如何看朕、如何看朕!!!” 哗—— 御案被朱温一脚踹翻,其上大大小小的奏报尽数从高台上散落到地面,间或有些翻开的,尽全是一些“急!急!急!”的字迹。 几个重臣将脑袋垂的愈加低,不敢出声。 朱友文也霎时额头杵地,咽了咽唾沫。 他看的出来,朱温是真的暴怒了,竟然如此失态,直接说出了心里话。 这位篡位的朱家皇帝真的在意河北吗,这是必然的,但他或许真正在意的,是取下河北后给他带来的威望、正统名义。 去年,朱温恰才称帝,与同宗亲戚在宫中饮酒、戏博,那时他的哥哥朱全昱就当众对他说:“朱三,你本来是砀山的一个平民,当初随从黄巢为盗,天子让你担任四镇的节度使,富贵极矣,奈何你一朝灭李家三百年社稷,你如此行径,他日难道没有人灭吾族乎?” 当时,朱温便很不高兴的罢宴。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朱温便就想要极力追求这所谓的正统性,让所有人都对他心服口服。 然则…… 朱温赤红着眼睛,一把将宝剑掷到朱友文不远处,“来人,将这逆子赶出去!” 朱友文实则也不敢再待下去,他其实尚有很多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但他看着朱温这从来没见过的样子,竟然有些害怕了。 殿内重新恢复了静谧,朱温扫视着殿中的几个重臣,狞声道:“幽州丢了,你们说,该如何为之?” 几人霎时沉默了下。 这时候,张文蔚见无人出声,便硬着头皮出列道:“陛下,依臣观之,着实可令萧砚代天巡狩,总揽河北事宜。博王言之萧砚忠心之论,或可能有实,然臣以为,这萧砚实则爱财胜过爱权尔……”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奏章,道:“汴梁人人皆知,这位萧大帅的产业安乐阁乃销金窟,言一句日进斗金也不为过。而据臣所查,萧砚实则还不满足于此,前些时日萧砚的家眷回汴梁,拉的大小马车超过十数辆……李司徒虽言萧砚擅自散发幽州府库,但据玄冥教探查,萧砚好似实则自己贪墨了不少,而非真如李司徒所言的那般尽数发给了河北降军……” 朱温眯了眯眼,气息缓了一缓,招手让一名宦官将奏章取了过来。 他细细看过,进而扫向韩建:“佐时,有甚建议?” 韩建苦笑了一下,佝偻着腰道:“陛下,臣早已不知兵,这萧砚,更是了解不深,实是不知所言。然河北之事事关重大,眼下当趁着晋国尚未有什么反应,愈早定之方可。大梁精华俱在汴梁,何惧一河北降军?” 朱温不置可否,看向葛从周。 “通美?” 葛从周抱了抱拳,沙声道:“若陛下信臣,莫说河北,臣便是效死也会替陛下扫平一切不臣。” 朱温缓缓点头,但还是不甚满意,看向敬翔。 几人都用余光扫了过去。 敬翔叹了一声气,捋了捋须,洒笑一声,道:“陛下,可否容臣近前建言?” 朱温一喜,当即允之。 敬翔也不必看其他人的脸色,凑近了些,朱温更是亲自走下高台,让敬翔好附耳相言。 “这萧砚,乃孤臣尔。当此之时,若满朝皆疑他,唯陛下一人信他……” 朱温眯了眯眼,已明白了敬翔的意思。 但后者还没有说完,继续低声道:“陛下之削藩之志,焉不能从此子着手开始?此子乃降人,毫无根基之辈,想在朝中立足唯有立奇功于万难之间,而各镇节度皆已在朝中扎根,手握私军不足为奇,若许此人将来与各军分庭抗礼,又如何能不成为陛下之一削藩利刃尔?” 倏然,朱温猛地睁大眼睛。 敬翔则是捋须一笑,拱手而退。 其余几人还在疑惑,朱温却已叉腰哈哈大笑,而后虎眼缓缓扫过众人,略有些得意,大声道:“来人,拟旨!” “即刻传诏入河北,令宋州节度使萧砚统摄河北一切事宜,代天巡狩,编制河北降军,军号‘归德’。 调遣禁军各部马军北进为援,告诉他,此事若了,朕许他一个郡王又何妨?” (本章完) 第174章 抽丝剥茧 第174章 抽丝剥茧 风雪交加,偌大个幽州节度使府的衙堂中,仅有一支残烛摇晃,光色亦因此忽明忽暗,映着每个人都各异的脸色。 李振捂着一面手帕,一边不住的咳嗽,一边提笔坐在最亮的地方,提笔伏案而书。 不过很显然,他的思绪不时要被外面伤兵的哀嚎声扰动一分,进而又要想上片刻,复才落笔。 一旁,幕僚躬身而候,却是脸色有些煞白。 与以往不同,他素来替这位李公奔走的时候,都只是一副文士模样,但在眼下,身上却罕见的着了一身甲胄,实打实的铁甲,可谓是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 但就算如此,他仍然因为未知的恐惧而感到心慌,一直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又不敢出声惊扰李振,不上不下的,甚是憋屈。 在他身旁,同样着一身铁甲的吕兖则要淡定的多,他虽同为文人,但曾与孙鹤共守过沧州,又亲自带过兵亲临过战阵,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燕地汉儿,若夸口来谈,他文可提笔、武能纵马,足以称得上文武双全四个字。 他没有去鄙夷那幕僚,毕竟对于将要发生的事,又有谁不忧惧呢…… 末了,李振在质地极好的宣纸上落印,郑重其事的提名,进而提起一支匕首,狠狠的在拇指上划过,于名字上按下血指印。 最后,他将代表自己此次代天巡狩的符节与这洋洋洒洒足有数页的文书一并装好,而后颤颤巍巍的起身,一面发出咳嗽声,一面将之双手托付给吕兖。 吕兖弯腰接过,然后将之郑重缝在自己甲胄下的内衬间,最终踌躇了下,也只是一叹而已。所有言语,不管是冷言嘲讽也好,还是旁的什么话也罢,都只是化为了这一道叹气声,就什么也说不出了,他握了握腰间的刀柄,折过身去,沉默不语。 李振自也有些难言,他使人绑了吕兖的家眷要挟其为他做事,然而休说什么掌控义昌军了,连与吕兖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局势就已糜烂至此,幽州外城俱陷,内城也不保,两三千守军战死者超过四成,亦已摇摇欲坠了。 便是这样,他还要让吕兖给他卖命。 但他还是率先嘱咐幕僚,沙声道:“若能随吕将军闯出幽州境内,一定要避走卢台(天津),切记,莫要直往沧州,切记切记,一定要经卢台走海水南下。 南面数道州镇,若老夫猜的不错,应是俱已被萧砚操纵于手,不论是走沧州还是经瀛洲走魏博,或都能撞入他的手中。卢台傍着东海,俱是渔村,不必寻海港,只要入海就安全了……” 幕僚忍不住惧怕,只是嘴唇颤抖道:“属下谨遵李公之命……” 李振当然知道这幕僚怕死,城外十余万燕军,冲出去的几率渺茫的可怕,但他没有其他选择,若能让他早些想通关键之处,或早就能转变局势,然现在已经为时已晚,只能如此亡羊补牢了。 他沉吟了下,继续道:“若能带着老夫这绝笔回到汴梁,记着,第一时间只能寻冥帝,将东西交给他,他知道如何做……” 幕僚忍着战战的双股,小声道:“冥帝能威胁到萧砚吗?” “冥帝只要彻查一年前洛阳兵变时的洛阳分舵,萧砚的把柄自然会浮出水面……”李振捂嘴咳嗽道:“咳咳咳……还有、还有曹州不良人劫废天子一案……” 他的脸色已有些惨白难看,这是经过巨大打击后而造成的精神萎靡、身子骨轰然倒塌带来的后遗症,加上这些时日睡不好吃不好,几乎像是又老了十余岁也似。 然而他还是继续强撑着精神,细细嘱托道:“似均王朱友贞、玄冥教之崔钰、成圣阎君刘成、玄冥教曹州分舵等等……老夫这些时日在思忖后,都已察觉到不对劲,已尽数写在了此书上,只要将之送到冥帝手中,纵使那萧砚做的再滴水不漏,也总会有破绽露出……咳咳咳……” “记着,一定一定要先去寻冥帝,不管是谁要见你,都要先见到冥帝,纵使是陛下,也暂且不要相信……” “谨遵李公之意。”幕僚露出了一個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李振摆了摆手,喘了两口气,复才看向吕兖。 “吕将军……” 吕兖没有答话,只是略略拱了拱手。 李振苦笑一声,道:“老夫知你心中有怨气,但老夫可以立誓,你的家眷老小,老夫俱是好生相待的,绝没有害他们。此件事你若能促成,自能在汴梁与家人团聚……” 吕兖冷冷一笑,“依李公的意思来看,若是没有做成,在下是不是就见不到他们了?” 前者不答,算是默认了。 但这个问题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吕兖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他现下不得不为李振卖命,已经被孙鹤知晓,虽不知孙鹤到底如何作想,但义昌军肯定是回不去了。 此番就算不替李振卖命突围送信,等过两日燕军攻进来,他或许会因为与刘守文有昔日臣属的旧情不会身死,然而落在燕军手中,这辈子也必然没什么机会见到家人,后半辈子恐怕也就只有这样了,再难有机会再进一步。 既然如此,不如搏一搏。 按这李公的说法,如若能见到那冥帝,不但家小俱能团聚,还能有一个大好的前程,这么看起来,总比坐守于此等死来的强。 吕兖平复了心情,面上便只有严肃,道:“真如李公所言,只要入了中原,我便能安全见到家小?” 李振点了点头,沙声道:“只要入了中原对一州镇的官吏出示符节,起码在明面上无人可动你。你只需将此信护好,配合老夫这幕僚将之交给冥帝,一切大事就皆可为。” 他闭着眼睛养了会神,喃喃道:“只要到了冥帝手中,萧砚就会投鼠忌器,老夫与他便有了可以斡旋的余地。萧砚此人野心勃勃,图谋甚大,当知道该如何取舍……为了对老夫斩尽杀绝而自损八百,他又能得到什么好?” 听过此言,吕兖遂不在多问,肃色的握着刀柄,冷声道:“既如此,仆不为别的,便是为了能与这个萧节度斗一斗,也会拼死将此信送至汴梁!” 李振睁开眼睛,握着吕兖的双手。 “老夫的身家性命,而今便尽数托付给吕将军了,他日老夫若能侥幸苟活,必能与吕将军共富贵诶。” 吕兖不答,只是整了整一铁盔,肃色带上。 李振也不多言,再次对那幕僚提点了几句,唤进了一同样顶盔贯甲的亲信将领。 “河北兴亡,便在三位之手了。” 吕兖与那将领自是郑重,不过有死而已,富贵险中求,这个时代不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过活,焉能求到富贵? 而幕僚则是一副死了亲娘的样子,临行了,好不容易打上来的气又衰下去了,这会便小声哀求道:“李公,仆一介书生,四十年来从未提过刀剑,如何冲得出去?便是死,仆也想侍奉您到最后一刻,这种紧要之事,您何不托付给朱军使……” “老夫不信朱汉宾。”李振直言道:“他虽在洛阳于老夫有薄恩,然老夫这些时日思索洛阳之事,恐怕他在其中也扮演了什么角色。” 幕僚大愣,进而不可思议小声道:“朱军使不亦是冥帝的人乎?李公何至于疑他?” “朱汉宾在洛阳之前,为曹州刺史。老夫是当事人,这一年数次查阅卷宗,现下将之与萧砚串联上,自然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李振冷笑道:“朱汉宾是在洛阳时才投入了冥帝门下。而老夫记得很清楚,当时平定兵变,正是朱汉宾第一时间引禁军为援,救下了老夫。 但老夫一直疑虑,他一介曹州刺史,凭甚调动禁军?且彼时连冥帝都不知道会有兵变一事,虽说其后得到的消息是其奉了均王之令,然朱汉宾与均王一直不甚亲近,又为何会被均王托以如此捡功劳的重任?这困惑一直不得解,但现下只要将一切往萧砚上引,或许就有了答案……萧砚这厮,正是在洛阳之祸后,经由均王引荐入朝廷为官的……呵呵呵,如此思来,倒真是水到渠成……” 幕僚大为讶然。 旁边的吕兖皱了皱眉,插嘴道:“如此看来,李公所要对付的人,当是这位均王才对。而这萧节度,不过为这均王的马前卒?” 李振摇了摇头,但他也不知萧砚与朱友贞有甚关系,故只是冷冷一笑。 “所以只要你等能回到汴梁,一切自破。萧砚费尽心思讨好陛下,不惜让其自己背负弄臣之名,就是欲立这一孤臣人设而已。若其真与均王有什么干联,于陛下那里自然会被不断猜忌,陛下多疑,萧砚此番养寇自重他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不愿承认而已,可若是打破这一看法,萧砚的一切金身都会自破。且其若真与均王有干联,冥帝必会费尽心思对付他。” 他脸上存着冷意:“冥帝不会容许有宗王对他能够有实质威胁的……” 吕兖沉默了下去,他素来为燕臣,还是中下层的那种,哪能接触到这些,更不会想到,看似独霸天下的大梁,立国不过三年,内部居就已经如此尔虞我诈,处处充满了党争之事。 是了,他近些时日看着李振这副落魄的样子,差点忘了这位在幽州被萧砚折磨的欲生欲死、处处被算计的李公,在大梁可是位列人臣之首的那一批人,紫袍大员,足以左右朝堂政局,对那些党争自然能够了如指掌。 若没有萧砚在背后施难,李振若在河北顺利,回返汴梁后当会殊荣无比吧? 不知他会不会后悔招惹了萧砚,或者说,会不会后悔来了这河北…… 吕兖深深的看了一眼李振,目光里充满了一丝怜悯,他一介降人,几与白身无异,死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李振几乎马上就能走到人臣的尽头,掌握着旁人只能仰望的权柄,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一切被人算计、剥夺……这种滋味,或许比死更难言。 但或许李振就算能渡过此次难关,今后也难以再有起复了。幽州城破,主要的原因便就是李振强自逼迫六千定霸都出城野战十余万燕军,才致燕军趁势夺城而入,这是无数人当面看见、听见的,洗都洗不掉。 虽说吕兖知道彼时李振是欲通过借机压制住那位定霸都都校余仲,但谁能预料到,萧砚竟真敢让幽州被燕军取了去。 他是真敢…… 燕军入城,十余万人若是发现城内也没有他们想要的辎重、钱财、粮食,必然会暴动四处生乱,彼时还有谁控制的住?又如何能控制的住? 吕兖无法细想,以他的地位,当然猜不透那位素未蒙面的萧节度是如何作想。 位卑不止言轻,甚至连能看到的最高处,都不过只是人家的脚底而已。 但眼下,李振虽没有机会再能起复,他却能借着这险中又险的机会,踩着这李公的脑袋,尽力向上爬,爬到所有人都能仰望的位置。 不论是孙鹤、刘守文,还有这主导燕云祸事的萧节度,他现今固然只能对其仰望,恐怕连作为其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但总有一日,他会与他们平起平坐! 萧砚有这泼天的运气,他吕兖焉没有? 事在人为,虽死而已! 吕兖摸了摸揣着文书的胸口,大吸一口气,对着李振施了一礼,提起幕僚就向外走。 “大局如此,焉能惧死?汝莫忧,我死之前,你绝不会死在战阵中!” 幕僚则只是嚎啕大哭:“李公,仆去也……” 须臾,他的身形便被数百顶盔贯甲的禁军骑卒掩住,牵着马齐齐奔向节度使府的后院。那里有一处被发现已掩埋住的地道,经过几天的挖掘,已重新疏通。 虽说不知其到底通往的何处,但这地道宽纵的规模很庞大,起码也是费多年的功夫挖通的,甚至能够走马,李振特意寻来一原节度使府的老仆询问过,此为刘仁恭当年所掘,为的就是李克用破城后他可随时逃跑,据传最远可通往高梁河。 不管如何,这里已是在十几万燕军的包围下,能寻到的最后一丝向外突围的地方了,拼着试一试的心态,也该搏一把。 近百骑,已是在深思熟虑下选择的最佳人选了,人太多,易被发现,人过少,不太安全。百骑规模,怔怔合适。 而直到所有人都钻进了通道,又有两个负责来回报信的信使跟了上去,李振也只是看着,一直沉默不语。 他虽不知道吕兖方才看他那副眼神为何会有些奇怪,但能隐隐猜出来,其是在怜悯他?俯视他? 呵,这吕兖确实是个人才,若早些能当面攀谈一二,李振或许会将他提拔到自己身边,但如今已是晚了。 吕兖若没有什么本事,李振还真不敢将这件事交给他去做。 有野心的人,才会有奇迹。 譬如萧砚,李振在一年前,绝不会将这么一个人放在眼里,但偏偏其就是立下了这泼天大功,夺得了这万中无一的机运。 但萧砚,可不止只是有运气…… 李振捂着手帕再次剧烈咳嗽起来,但手帕之下,嘴角只有冷笑。 他倒想看看,这吕兖能不能造出一个奇迹来。 须臾,他便大步向外,苍声吩咐道:“召朱汉宾来,令他想办法联络东城的义昌军鼓噪声势,焉能如此坐守等死!?” 他可从来没真的想过要死,什么绝笔等等,俱为空谈。 只要能将东西送到冥帝手中,只要送到他手中…… 只要吕兖等人突围出去,他马上就要和萧砚谈判。 他可以认输,但也会让萧砚不敢动他。 博弈、博弈。 竖子,焉知道老夫在这最后一刻,还能使出杀招尔? (本章完) 第175章 尽驱河北士族 第175章 尽驱河北士族 高梁河。 南岸营寨向里,萧砚负手立在主帐门口,看着外间连绵的密雪,道:“幽州有什么消息?” 虽说幽州距此尚有几十里的距离,然而这消息每日几乎是来往不断的传至此处,故已成了他每日必问的话题。 他这会随口发问,好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身后白发苍苍的游义却没有耽搁,当着帐内正伏案校对营中辎重的韩延徽禀声道:“是有一事,据幽州李莽递消息来,称夜间李振欲鼓噪反攻,彼时内城火把林立,应是想与东城的义昌军遥相呼应。然义昌军最终未动,李振便也不敢真大动干戈,只是在城头敲锣鸣鼓了半宿而已,不过还是引得元行钦亲自坐镇于城内,唯恐李振趁乱突围逃走……” 他捻着有些灰白的胡须,摇了摇头,道:“若让老夫来看,这李振应是想做困兽之斗而已。但城内城外十余万燕军,却又让他胆寒,不敢真的轻举妄动。义昌军现今被困于东城,几已与他断了联系,更不会听他的命令,他恐怕更只能干看着燕军攻城了。 何况,他还不知义昌军实则是听您的命令一直按兵不动而已,这么多次机会他都没能调得义昌军,他怎的还在这最后时刻痴心妄想?若让老夫选择,如此内忧外患,在这般局面下,倒不如真就出城厮杀一番,不管能不能突围而出,陷阵于沙场之上,也好过如此束手就擒。” 萧砚静静听过,看着密雪思忖了下,进而失笑摇头。 “这位李公,不会真的如此坐以待毙的。然而此次河北之行,他纵使再狂妄胆大,也该谨慎下去了,不至于会如此鲁莽。 陷阵沙场?就算真有义昌军随从,也不是他这种人做得出来的事。不过既然生出了这一鼓噪之事,若说他没有什么企图,倒也是怪事。” “那依天暗星所言?” “掩人耳目、声东击西,让我为之,也只是如此而已。” 萧砚随口一答,而后才仔细思索了一下,道:“吩咐下去,让元行钦与李莽彻查幽州四野,看看会不会漏了什么东西。再传令给那一千洒在高梁河沿岸的漠北骑兵,令之沿线密切监察。还有,让你们的人也动一动,我不许北面有任何人经高梁河南下。” 这最后一句话说的稍显霸道,甚至霸道的有些没有道理,旁人或许会不以为然,但游义却只能郑重其事。 这些时日他代替付暗伴在萧砚身侧,早已见识过这位天暗星的雷霆手段,他说不许北岸有人南下,就真的不许北岸有一只苍蝇飞过来,可不是什么玩笑话,若是有人携带,是会死人的。 在萧砚麾下,食的俸禄、领的赏赐皆很丰厚,然而军法也甚严,有不良人于其间充作密探、执法者,真有人敢阳奉阴违,当日就会有不良人把小本本递给萧砚,然后甚至不需要等到第二日,其脑袋自会被悬于辕门。 那一批不良人兖州分舵的元从,如今干的正是这一索命的活计…… 游义旋即而去,后面韩延徽亦已校对完了从山庄转运来的军需、这些时日所耗费的用度,便打算向萧砚详细禀之一二。 但恰在这时,就见有一头戴斗笠的不良人从营中纵马而来,而后不待坐骑停稳,就直直落了下来,面向萧砚单膝半跪。 “禀校尉,幽州李百户(李莽)传来急信,称那城内通往城外的密道已被李振从里重新疏通,昨日李振鼓噪,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今日晨时才有消息传至他那里,称防线最边侧有几座燕军小寨在夜里被踏碎,一约莫百骑上下的队伍在折损了大半后,有十余人从包围圈中跳了出去……” 随着这一言落下,后面恰才立起身的韩延徽揪了揪胡子,惊道:“昨夜鼓噪,竟真是掩人耳目?!” 萧砚却不应声,神色也只是淡然,接过那不良人手中的信报,略略扫过。 旁边,韩延徽稍稍虚眸,皱眉自语:“李振送这百骑出城却是何故?有如此突围良机,他自己反而不用,若能成,他岂不是就不用再困守幽州了?奇哉怪哉,是有什么事,让他宁肯放弃活命的机会,也要送这百骑出城,实在是不该啊……” 言毕,他又来回走动,思索道:“莫非是不想犯险,欲让这百骑探路?不对、不对,那百骑固然是闯了出来,但已是失了先机,城内的人绝没有第二次机会……能让他如此抉择的……嘶……” 韩延徽猛然顿步,进而失声看向萧砚:“莫非,此僚是掌握到了什么东西!?” 萧砚只是淡淡发笑,继而对着那不良人点了点头,道:“告诉李莽,小事尔,让他不必自责忧心,我会处理。” “得令。”不良人应声而去,再次纵马匆匆离营。 “主公,此事大有可能。” 韩延徽冷静建言道:“此僚入驻河北两月有余,不比那些待在汴梁朝廷的相公,总归是能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他明明知道送百骑出城影响不到战局,援军也不会因为他这么百骑就能马上抵达幽州,反而会削减守城的实力,然就是做了。如此看来,他不惜让自己陷入死地也要遣百骑南下,目的恐怕不是为了对付城外的燕军……或可能就是为了对付主公您!” 说罢,他便压低了些声音,眸中隐有厉色:“主公,不管这百骑到底是为了什么,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到南面。” “我晓得。” 萧砚笑了笑,进而道:“李振是聪明人,他能看出什么,不足为奇。让我好奇的是,他具体掌握了些什么,让他笃定能够对我造成什么威胁。” 说完,他摇头失笑,随口道:“亲眼看看便是。” “来人,让公羊左来主帐见我。” 门口自有不良人去寻人,萧砚便和韩延徽向里去,看向摊在长案上的地图。 韩延徽指着地图,道:“不管如何,这百骑摆脱了燕军后,南下最快的有三条路,其一便是向西从涿州走易州,要么寻求镇州赵王榕(朱温册封)庇护,再经由赵地南下中原。二则,便是径直从高梁河南下,过瀛洲下魏博,可直抵黄河,回返汴梁,这是最快的一条道,若是日夜兼程,或只需十日。三则,便是向东绕道走沧州,那里尚有些许汴梁禁军留守,从中原来的援军亦在此处,或可能性最大……” “主公。”韩延徽道:“虽不清楚李振知不知道我们在此处,但其若是怀疑我们,便不大可能直走高梁河,而向西经镇州的不确定性太大,赵王榕素来在晋梁之间摇摆不定,他或可能亦会放弃。这么看来——” 他定定的指着沧州:“这百骑的目的地,最有可能的便是沧州,彼处有禁军所在,是他最后的希望。而我们人手过少,如今燕地祸事已至收尾阶段,燕军而今取了幽州,若是躁动反而难制,故不宜妄动大军去大肆搜堵这么可能仅剩十来人的队伍,理应转变侧重方向,遣漠北军控制沧州一线,堵住一切可疑北来之人……” “有道理。” 萧砚点点头,负手立在长案一侧,道:“便依此行事,主部侧重沧州,余部兼顾其余两处。” 韩延徽拱手而下,郑重的点了点头。 不过马上,萧砚又笑道:“但这河北之大,千余人想要擒到这么十余人,可不是什么好办到的事情,还是莫要抱太大希望才对。” 韩延徽怔了怔,下意识道:“那这该……” 恰在这时候,公羊左与去而又返的游义一并入帐,然后齐齐行礼。 “校尉、天暗星。” 两人的称呼大不相同,盖因公羊左的脸皮要厚的多,直接入乡随俗和兖州分舵的不良人一样称呼萧砚为校尉,而游义和其他的瀛洲不良人只是任以‘天暗星’称呼。 他们遣人询问过了藏兵谷那边,袁天罡并没有特别的指示,瀛洲上下自然会出山替萧砚奔走,但终究有些拉不下脸,三百年来,瀛洲分舵唯只认大帅而从未称过校尉,在这种传统下,可不是每个人都似公羊左一般厚颜无耻的。 “幽州有人逃出来了。”萧砚没有多讲究俗礼,直接开门见山,对着为老不尊、一副嬉皮笑脸模样的公羊左道:“规模不大,落在这河北可能只是一片沙石大小,咱们的人手不足以控制住所有的大道小径,难免会有疏漏。眼下,该是你们显本事了……” 公羊左为老不尊的模样稍稍收敛了些,与游义对视了一下,然后一脸正色道:“校尉只管吩咐便是。” “瀛洲分舵监掌河北三百年,曾言河北士族尽皆为你等驱使,到了眼下,还可为乎?” 游义便肃声道:“天暗星既下了帅令,在这河北,焉能有人敢不为?”公羊左则只是一副傲然的模样,好像完全不想过多解释。 萧砚看着二人的样子,笑了笑,兀自颔首。 “好!二位前辈既有底气,那何妨晚辈见识见识,什么叫作尽驱河北士族!? 八日!从幽州日夜兼程赶到黄河边,这是最快的速度。在这八日内,我要亲眼看见他们!” “得令。” 游义折身便走,而公羊左在走了两步后,突然转过头来,咧嘴发笑。 “校尉,恕我这老头子多嘴,敢问你是要死的还是活的,要活的么,就当老朽没问过。不过死的么,是要脑袋,还是整个人都给你带回来?” 狂! 太他妈狂了! 平生就从未听过这般狂的话! 韩延徽眼皮子微跳,这人甚至还未出大帐,更不用说那十余骑到底在何处了,竟然就敢如此说大话? 这番话,就相当于还没有上考场,就已经想好了自己是要中状元还是探一样,此谓之必中! 萧砚亦是稍稍一愣,进而哈哈大笑。 “公羊前辈既然如此豪迈,我怎可扰兴?只管依着前辈的想法来就是,前辈如何顺手,便如何为之。” “晓得了。” 公羊左施然一捋自己的美须,折身便走。 游义尴尬一笑,紧随而去。 “主公……”韩延徽若有所思,低声道:“如此利刃,仆平生所见唯此而已。主公若想匡扶天下,若不能揣在自己怀中,当要……” 萧砚失笑,却不答,立在帐口良久,道:“韩先生,我记得这南来的旨意,当该要到了吧?” “然也,昨日恰过瀛洲。” 萧砚便轻轻一笑。 “若等汴梁的天使到了,这李振,就不好死了。” “仆明白。” 韩延徽立即走进大帐中,伏案提笔,迅速替萧砚写了一面手书,进而落印,召过一不良人。 “萧帅亲令,务必要让幽州元行钦、李莽知晓—— 三日之内。 李振当被枭首!” —————— 涿州,武清县。 “咔嚓。” 蓟运河上,河面上的冰层被敲碎,公羊左俯身下去,捧起一口冰水,咕噜噜饮下。 岸上,数十或中年、或青年的华服人士簇拥着几个老者,只是错愕的看着眼前此景,其中一些青年,更是一脸荒唐之色,不可思议的问向旁边的中年人:“阿爷,此人莫不是个疯子?还是我范阳(涿州)卢氏疯了,在这陪这么個老疯子胡闹……?” 那中年人只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瞥了一眼人群之首的几个华服老者,低声恨恨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可……” “噤声!” 脚踩冰面的咯吱声中,公羊左舒坦的从河面上大步走上来,唯有一脸畅快。 人群中,一华服老者捋须而笑:“多年过去,公羊先生的身子骨竟还是这般健朗尔,不似老朽,现不复当年,已垂垂老矣咯。” “可不是么。”公羊左咧嘴一笑,扫了他一眼,凑近过去,几乎是附着老者的耳朵,嘎嘎发笑:“你确实老了,老子也老了。但今日就是让伱这老东西看看,十多年过去了,老子还能不能杀人……” 一旁的青年等人皱了皱眉,都只是不瞒,他们虽并未听清公羊左说的是什么,然从其那副嚣张的模样来看,真是甚是让人厌恶。 那老者只是捋须发笑,但笑色下却稍有些僵硬。 他苦笑道:“公羊先生不必如此,前两日族中有些小辈不识贵等,确是老夫管教不力,可谁知道你们几十年没动静,这……” 公羊左哼哼着摇头,无所谓着:“不用,你记着就好。” 而那老者除了苦笑,还能如何。 这时候,一人影远远的趋马过来,落地向老者禀道:“家主,卢台的运河出海口传来了消息,临近卢台有一村子死了几个人。那里的旁支,确是缠住了十余骑……” 老者还未答话,公羊左已是双眼发亮。 他将手指放在嘴中,尽力的吹出一道口哨。 须臾,数道头戴斗笠、脸配面甲的骑士,幽幽纵马而来。 那浑身上下的暮气、死气,与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气,突让还欲多嘴的几个青年脸色一变。 不知怎的,他们好似从这些人身上,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天生的恐惧感。 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惧意。 (本章完) 第176章 坚志 第176章 坚志 卢台。 傍海处,一渔村中。 一场围堵战,突然就在这狭小且人口稀少的渔村内乱了起来,喊杀声中,不时有手持鱼叉木棍的村民从角落里闯出来,冒死冲向十余个武装到牙齿的精锐骑士。 然而这些村民纵使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疯了一般的去围堵那些骑士,也不过只是被一边倒的屠杀而已,对那些骑士能稍稍造成些许阻碍的,却是一些劲装打扮的庄户,后者虽没有甲,但却有刀刃弩具等物,躲在村民身后,却能够对那十余骑士造成实打实的威胁。 这会,马蹄声一直在叩击地面,掀起一片又一片带雪的泥土,间或有一缕缕鲜血,杂着泥土飞溅。 在烈风声中,不时有箭矢的簌簌声在身后响起,顷而便是几支弩箭毫无准头的钉在了地面。 “蠢货!还与他们纠缠做甚!” 马背上,吕兖稍稍弯腰提气,一矛挑死正面冲来的一庄户打扮的汉子,进而顺着马速的惯性,咬着牙直直的将其挑飞,这般悍勇之下,一时竟骇住了前方那庄户的几个同伴。 耗了这般大的力气,求的就是这个效果,吕兖自然不会放弃这一机会,当即左右挥矛,借势直直从几人的围堵中冲了过去。 而后,他不顾有些发酸的手腕,大声喝令左右的十余个骑卒:“莫再浪费时间!三人一伙,各自分散突出去,只管向东!” 不远处,李振吩咐领兵的那禁军将领竟也没死,这会亦是大喝:“听吕将军的,向东!护着吕将军他们杀过去!” 左右十余個披甲的骑士咬了咬牙,各自将本就不剩多少马力的坐骑再次狠狠催了一催,追在吕兖身后,三人一队,分散向东闯了出去。 这其中,那李振的幕僚一直都只敢死死的拽着缰绳趴在马背上,任凭敌人如何逼近了他,他也只是只管凄声喊叫,若不是吕兖一直死死的护着他,恐怕他早已被人拽下了马背。 最前头,吕兖一脸狠厉,手中提着矛,终于和另外两骑带着幕僚一起从这渔村杀了出去。 他在马背上折过身,能看见在他们身后,一华服劲装青年看着满地的鲜血,随处可见的断肢死尸,已是被骇的脸色发白,硬是在原地呆愣了片刻,才在另外几个中年人的催促下狼狈的翻上坐骑,朝着他们追过来。 好在对方的坐骑并不多,精通马术的亦在混战中被他们首先诛杀,看对方那笨拙的样子,完全不足以对他们再能够造成什么威胁。 吕兖讥笑了一声,回过头,重重的一夹马腹,目光只是盯着前方,在他的鼻口间,似已嗅到了海水的味道。 若说他们为何会在此处,又为何会突然陷入这恶战,便就是说来话长了。 首先,他们从地道出来后,果然还是在燕军的驻营辖境内,但好在彼时是在深夜,轻易就让那立在地道外面的两个小营盘陷入了混乱。 他们这百骑,俱是挑选出来的精锐,又几乎是武装到了牙齿,连精贵的软甲都差不多是人手一副,砍杀一些还没反应过来的燕军流寇自是手到擒来。 然而在燕军辖境内,很快就有一批人马迅速对他们造成了威胁,彼时对方的人数也不多,也就只是在十来人的样子,但配合极为默契,竟能凭借十余人生生拖住他们百骑,若非是吕兖当机立断让二十余骑断后,恐怕连燕军辖境都冲不出来。 而后自又是冲撞了一夜,从层层流寇中杀出去,一路摆脱追杀,又为了混淆追兵的视听,吕兖再次分兵,遣一部分人马向西、向南而去,吸引了大部分追兵火力,才终于磕磕绊绊的闯出了幽州境内。 虽然彼时他们一行人只剩下十余骑,但各自装备精良,又携带了几日间的干粮,自是一路畅通无阻直直向东,且吕兖又是土生土长的燕人,一路上尽量挑选人烟稀少的地方行军,鲜少出错,基本上已尽可能的减少了行踪暴露。便如此担惊受怕的进入了涿州辖境,经武清向东去卢台。 然而带的干粮终究不过两三日所需,为了能够维护体力,吕兖不得不遣人去寻吃食,甚至为了不打草惊蛇,特意让手下人用钱购买,且一次性只买少量粮食,为的就是尽量不引起那些燕民的注意。 但就是这么两次后,麻烦就没来由的突然接踵而至,开始不断有当地的土著对他们反常的进行阻拦,甚至是跟踪买粮骑士,以求锁定他们的位置。 尽管吕兖已经最快速的反应过来,一路舍求一切,只管轻装向东,但仍然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被追杀的境地。初始还不过是一些当地的村民而已,其后很快就有一批庄客专门对他们进行追杀,一路配合当地的村民进行围追堵截,又让他们损失了好几骑。 一路过来,吕兖自然已是放弃了所谓的警惕,可谓是遇见人就杀,碰见可抢的村子就抢,且只挑选那种人烟稀少,可以抢过物资就走的小村庄,还不忘将人杀尽,以求形迹不会暴露。 如此带来的成果自然是显著无比,不但劫掠来的物资充沛,又充足释放了他们这十余人一路来的郁气,在这之余,还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那些村民通风报信。 然而后方的追兵实则咬的很紧,且吕兖完全想不通,为何这一路来的所有村镇都好似早已知道有他们这十余骑的存在,明明他们的速度已远超追兵的速度,消息又怎么可能会流通的这般快? 好在最终的最终,他们终于还是抵达了卢台,又遣人逼杀了几个渔民,确定了一艘可以出海的海船所在。 不过也是因为逼杀那几个渔民,他们的踪迹又在这最后的关头暴露,迅速就陷入了方才那一乱战中。好在,一切的一切,只差这最后一哆嗦了。 吕兖眯着眼睛,完全无视身后那些不断传来的喊杀声,因他已在雪雾中看见了一座渔港,在这清晨的海浪中,几艘海船就在沙滩上起起伏伏。 远处,就是似若天际的大海。 他不断安抚着已开始猛喘的坐骑,低声道:“再快些,再快些,只有这几百步了……” 同时,他左右四顾,能看见分成几面杀出来的其余骑士此时亦是纷纷朝那面冲过去,所有人的弦都死死绷着。这是特意挑选的时间,晨时的潮水足以带动海船下海而无需耗费人力,彼时船舶下海,他们就真的是鱼入大海了。 旁边,那几已在短短几日内干瘦下去的幕僚,这会已是痛哭流涕:“老天爷啊,终于让我闯过来了……” 吕兖眯起了眼睛。 这些时日他们几乎是每天都是险之又险,睡觉的时间好似没有,差不多全部的时间都是在马背上,连坐骑都已换了两匹,这会他的两股都已被磨得出血,身上更是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不知多少处。 但好在,天不亡他吕兖。 所谓时势造英雄,这英雄,那萧砚一介白身都当得,他吕某人焉当不得? 念到此处,吕兖几乎是忍不住想要高声啸歌一曲,这些时日来的郁气,终于在此时尽数迸发而出。 然而还未待他啸出声,恰离那渔港不过一百来步的样子时,紧随他身后的一骑突然慌乱的惨叫一声,便听见其连人带马重重的摔倒在了沙滩上。 吕兖连头也不回,他看都不用看,就知其定是坐骑脱力了,才连带其摔下马去。 他自不会去搭理那人,要怪就怪他运气不好,没命逃出去! 但马上,他的脸色就突然一变,且不止是他,连同近处乃至远处的所有闯过来的骑士,都是脸色大变。 一道高啸声,倏的从身后传来,伴随着一道嘎嘎怪笑,几支箭矢在空中发出簌簌声,骤然精准而暴力的尽数扎进几个骑士的胯下坐骑上。 吕兖霎时头皮发麻,回头去看,便见视线里,早已被甩在身后的追兵间,突然蹿出了几道人影来。斗笠、面甲、唐刀。 以及,人手一张骑弓。 是他们在燕军大营里撞见过的那些精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但这批人看起来气势却要比那夜遇见的人还要凶猛,还要精锐! 正前方那人,这会正双手脱缰,一手张弓,一手摸向身侧的箭壶。这会,见吕兖回头,他便亦紧紧盯着他,然后手上速度丝毫不慢,霎时从鞍鞯边的箭壶中抽出了一支羽箭,搭在了弓弦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吕兖似能察觉到,这人面甲后的脸上,好似在咧嘴发笑。 噗—— 吕兖想都不想,几乎是在自己的坐骑中箭的一瞬间,就同时猛地向一旁跃出,进而翻身在沙地上一滚,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刀,起身就向前急奔。 噗、噗、噗…… 数道箭矢入肉的声音响起,几个不断向海港做最后冲刺的骑士同时栽倒落地,几乎无人幸免。 “吕将军、吕将军!” 在他身后,幕僚急声惨叫:“快上马!快上马!” 吕兖惊诧撇头,却见那幕僚的坐骑挨了一箭竟未栽倒,这会正被其抱着马脖子,死命向前奔。 再用余光一扫,那些栽倒落地的骑士,这会知自己必死,现已纷纷嚎叫着抽刀迎向身后那追来的几骑斗笠人。 他便咬了咬牙,使出了浑身解数,向前猛地急奔了几步,探手一把攥住那幕僚伸来的手,进而脚踏马镫,翻身上马。 几在这一瞬间,他明显能察觉到身下的坐骑发出了一道嘶鸣。 而后,便是身后传来的数道临死的惨叫声,他看都不用看,就知那几个折身去拦斗笠人的骑士肯定毫无悬念的尽数死绝。 但起码,他们还是争取到了几息时间。 “吕将军、吕将军,你护着我,只要我们俩回去了,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你千万要护着我!” 幕僚不断哆哆嗦嗦的出声,他已看出吕兖很有些武力傍身,现下穷途末路,他自是将最后一抹希望放在了吕兖身上。不然仅凭他自己的本事,绝无可能孤身一人出海回到中原。 不料,吕兖却是忽地冷笑一声。 幕僚听过这一声冷笑,倏然没来由的全身一僵。 下一刻,他的后颈突然被吕兖一把攥住。 后者的脸庞上,这会已尽是狰狞,而后提着这幕僚的后颈,倏的大吼一声,竟是极为重力的硬生生把其提将起来,然后毫不犹豫的向旁边一丢。 “护着你?符节与文书皆在我身上,凭何护着你?到如今你终于说了一句有用的话,只要我带着文书回去,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 多谢赠马!” 说罢,他头也不回,用马刺狠狠的一扎马腹,在榨干了这坐骑的最后一丝马力后,终于冲过了这最后几十步的距离。 后侧,已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幕僚只觉得惊骇欲死,他浑身疼痛到了眼前发黑,连话都说不出来,却只是第一时间嚎啕大哭起来,进而再听到身后追来的马蹄声,更是骇的直直伏地装死。 其后,公羊左皱了皱眉,却是理也不理地上的幕僚,身子前倾起来,将马速催到了极处。 盖因在他前面,吕兖已借着那最后一丝马力撞进渔港内,进而在坐骑栽倒的一瞬间,翻滚向前,手脚并爬的翻进了一艘小船内,先是第一时间提刀砍断所有系在木桩上的绳索,而后咬牙开始去拔那沉在水下的船锚。 ‘噗。’ 一支箭矢重重的射中他的肩膀,正是公羊左再次提弓发出一箭,然而在坐骑上下颠乱中,这一箭却是射歪了寸余。 吕兖手中已差不多被拔到船上的锚猛地向下坠了一坠,他死命的咬着牙,不顾那汩汩向外渗血的肩膀,大吼一声,攥着手中的铁链,赤红着眼,猛地将那船锚重重的提起来。 唰—— 海浪翻滚,这小船几乎是眨眼就顺着浪潮向大海驶去。 噗、噗、噗。 马蹄声中,后赶来的另外几个不良人同时张弓,几乎是一人一箭,毫无目标的尽数落在了吕兖身上,后者的身形便颤了一颤,轰然倒了下去。 浪潮滚滚,小船霎时就被卷入海水中,漂流向外。 公羊左取下面甲,脸色有些沉郁。 海港中,另外几艘海船因为被斩断了绳索,这会已因海水翻滚,没了束缚,隆隆的碰撞在了一起。 旁的不良人沉默起来。 公羊左啐了一口唾沫。 “老子去找船,这厮的脑袋,老子要定了!” (本章完) 第177章 奸臣 第177章 奸臣 “燕贼叩城!燕贼叩城!” 惊慌失措的惨叫声,倏的在天色蒙蒙亮中开始席卷天际四面。 在这天色下,大队大队服饰杂乱的燕军,犹如潮水一般扛着梯子向幽州内城的城墙上涌。 城头之上,则只是不断的鸣锣敲鼓,贯甲的禁军士卒掩在垛口后面,差不多是将能投掷砸落的东西都朝下扔,有弓手更是挂着满满几大袋羽箭,两条胳膊虽已发酸至极,仍是拼死命向下射。 城墙下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在晃动,这些弓手几乎是箭无虚发,一箭发出是必中,然而就算如此,城下狰狞的喊杀声、惨叫声只是不绝于耳,稍稍向下头一望,便能看见尽是一些苍白、麻木、狠厉的面孔,前仆后继一般,前者死,后者马上扛起被推倒的木梯向上攀登,然后须臾就有尸体毫无生气的掉落下去。 如此往复,恰如割据战一般,城头下一批又一批的燕军士卒不要钱似的往城头上填,几乎是毫无约束之法,只管一拥而上,死一批就再上一批,似无止境。 而城头上的梁军则要狼狈不堪的多,在城墙后的守军差不离已是稀疏至极,不论是禁军、牙兵还是什么城中百姓,尽在鸣锣声中被驱逐上城头,不管不顾只是要拦下这一波燕军的攻势。 且不比城下的燕军,梁军这是死一个人就少一个,再无补充,可以说每个可称精锐的禁军士卒都宝贵的很,然而局势之下,却不得不将禁军也尽数遣上城头,盖因城内实在已经没人,能动用的脑袋基本都在这城墙上了。 反观燕军,似若无止境一般向城头上涌,甚至好几次都一股脑的径直冲上了城头,若非是李振亲自带着最后一点预备兵声嘶力竭的砍杀数人稳住阵脚,恐怕这城头早已是被人潮淹没,而再无梁军的立足之地。 好在这些燕军差不多都都没有什么护具,有也只是一些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皮甲等等残甲,还是攻方,轻易就能够被杀死、推翻他们的木梯,这些燕军攻城,仅仅是凭着一股声势浩大的气势而已,只要能坚守住,他们难免就会自退而去。 不过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在这股声势中,精锐如禁军也难免会被那卑贱的燕军以命换命,战阵之上人人平等,不是一具甲胄、些许武力傍身就能安然无恙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来了也得殒命在此。 毕竟不是每个人,背后都能够有一位可以起死回身的“鬼医手”红颜。 禁军死伤不提,曾经素来不把底层军士的人命当命看的李公这会自然是心疼无比,但是起码牺牲是有回报,这会随着天色推移,城墙下已到处都是尸首,间杂着被推倒的十余架木梯,其中有人还未彻底死绝,尚在尸堆里头缓缓的蠕动、发声。 乃至现在,城下堆积的尸体已有数米高,给人一种能够径直爬到城头上的错觉感,而死了这般多人,燕军的攻势终于缓了一些,而梁军也终于在这一口喘息的空挡,开始指挥城里的百姓搬来一個个木桶,然后朝城下泼出一片片黑油。 而城下还欲再度填命攻城的燕军在眼见此物过后,却是齐齐一滞,进而慌乱的向后退了一退。 旋即,正见几支火把从城头上扔下来,“轰”的一声,那些黑油在这雪日中触火就着,木梯上下也燃起熊熊大火,整个尸堆都霎时陷入了火海内,有的将死未死的人在火中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声,却在顷刻间就湮灭。 空气中黑烟滚滚,一股后世所谓的沥青味道里,夹杂着头发、皮肉烧焦的糊味,浓烟径直在城下冲天而上,间杂着漫天大火,隔绝了城头上下攻守方的视线。 不怪燕军畏惧,因为这火势根本扑不灭,不论是用水泼也好,还是拿土堆也罢,对这黑油燃起的大火完全就是毫无办法,再言之,城头上的梁军不会眼看着燕军运土来灭火,自会发起阻击。 所以只能等火自灭,虽然空档期不长,然而也足够让梁军喘一口气了,如补充体力、填饱肚子等等。 燕军人潮也停在了城头的射程之外,开始在各自元帅将领的指挥下原地休整,然后命人继续扛木梯来,竟是打算待火势灭掉后继续攻城。 没奈何,那内城的几面城门已被李振命人封死,这内城又只有那么大,唯只有对城墙下手,且幽州在这一年内数次陷于他人之手,早已将仓库等移驻到内城里,攻城等器械又在这城下施展不开,加上燕军并无大的器具,好不容易搜拢来的云梯车在见到梁军拥有那黑油后,也不舍得马上用上去,因为显然易见的是,云梯车恐怕也会被那黑油烧起来,彼时反而得不偿失。 城头上,李振在看见燕军那再次跃跃欲试的样子,冷着的脸又愈是难看了几分。 他偏转过头,看向东城方向,能看出义昌军驻在那边还是毫无动静,恰如互有默契一般,燕军不去东城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对燕军发起攻势,对这近在眼前的内城攻防战,更好似没看见一般,从燕军入城到现在,一直都是如作壁上观也似,更不用提这两日燕军突然加猛的攻势了。 他便喃喃道:“义昌军是指望不上了……” 一旁,头盔上沾染了污血的朱汉宾一边擦拭着手中的铁刀,一边讥笑道:“时至今日,李公难道还没有看清形势?义昌军若肯助阵,早也就出兵了,焉能等到这时?” 李振摇了摇头,也懒得再去理会朱汉宾对他的讥讽,只是继续出声道:“城内的猛火油已不多矣,若没了猛火油,朱军使又该如何挡住燕军?” 所谓猛火油,正是方才从城头上倒下去的黑油,以前的战场上倒是很难见到,从黄巢祸乱后,此物便渐渐出现在了战阵上。盖因这东西以油燃、火焚楼橹之势极猛,遂有了‘猛火油’这一称谓。 李振在中原时,也随朱温征讨过各方,知晓这猛火油在南面用途的多,恰如淮南、吴越等地很常见,听闻是从更南面的安南等地进献来的,攻守城都甚广。 至于幽州为何会有这大量的猛火油,据官吏所称,则是从辽东、渤海运送来的,那边发现了不少可以燃烧的泉水,也便是这猛火油了。但是因为上次李存勖攻城,此物被用了不少,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且这玩意只能称作一件守城利器,在关键时候可能会有些作用,然而对大局基本没什么影响。 诚如现在,也不过只是阻拦燕军片刻攻势而已。 这会听过李振所言,朱汉宾则是冷声发笑:“城中守军还有几何,想必李公比某更清楚。这猛火油固然好用,然不过只能解一时之危罢了。眼下若连猛火油都没了,依照李公所见之景,恐怕今日之内,这内城就要破城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向城外,李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能看见在燕军人潮之后,被拆除了一部分房屋的长街间,一批着甲的士卒只是静静侯在大部燕军的后面。 这批甲士,人人着铁甲,甚至还有帮忙穿甲的辅兵,各自携带了一层重甲,恐怕在需要之时就会甲上再套上一层甲,也就是所谓的重甲步卒。 这批重甲步卒不同于那些填命的燕军,从晨时开始,就一直静静的侯在后面,当着梁军的面用饭,当着梁军的面擦拭兵刃,几乎是散发出了最强烈的威慑感。 而他们为何会守在那里,李振用屁股都想得到,燕军主将把他们杵在那里,可能作为督战队是一方面,但作为攻城主力,恐怕才是最终的目的。 只要等到某个时机,或许就是那些燕军流寇耗尽了猛火油、耗尽了梁军的体力,这些养精蓄锐的重甲步卒就会即刻开始攻城。 若没有了猛火油,彼时城破,只怕不过在顷刻间而已…… 朱汉宾眼见李振的脸色稍有了一丝惧意,便冷冷笑道:“李公问某该如何守,某又不是神仙,还能有甚么法子?彼时城破,不过为陛下效死而已!难不成,李公是有什么办法?还是惧死?” 说罢,他便自问自答道:“呵,李公现在惧死,恐怕是已经晚了。若早半个月向燕军投降,李公不但能保住性命,说不得还能在燕军求个高位来。不过现在么……呵呵,燕军死了这般多人,李公难道以为能在这些草寇手中落得好?” 明知道眼下都要破城了,朱汉宾还在这冷嘲热讽,李振终于不耐,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道:“燕军攻入城,难道朱军使真会求死不成?朱军使莫不是想贻笑大方,你是什么人,难道老夫不清楚?你说老夫惧死,未必然你朱汉宾又真的是堂堂正正、悍不畏死尔?” 好在他们两人距离城头守军的距离尚远,还不至于被大部分人听去,但这一番话落在二人的亲兵耳中,却也是刺耳。 朱汉宾眯起了眼睛,也不再称呼什么李公了,只是冷脸道:“你言之何意?” “老夫什么意思,朱军使自己心里清楚!”李振冷笑一声:“老夫只告诉你一句话,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可笑!”朱汉宾不答,重重的冷哼一声,折身便走。 李振看着他的背影,一眼就看出朱汉宾必然是心里有鬼,复又冷笑,而后登下城头,寻来自己已经所剩无几的两个忠奴。 “吕兖他们,确确实实出了地道?” “禀李公,小人们亲眼所见,吕将军等人接连踏碎两座营帐,一路杀出去,可谓是畅通无阻!在见过他们安然闯出去后,小人们才弄塌了地道退回来……” “果真是闯出去了?”李振肃然盯着二人,一双眼睛稍有些逼视感,让两个奴仆连额上都生汗。 两人犹豫再三,才道:“依小人们当时所见,确实是闯出去了,但踏碎那两座燕贼营帐之后的事,小人们却是不清楚了。不过李公何忧?那密道本就是杀了个燕贼措手不及,吕将军等人又骁勇无比,那些燕贼又如何能挡?而今已三日,恐怕吕将军他们早已出了幽州,往卢台而去了……” “三日……”李振来回踱步,细细思索三日的时间吕兖等人能奔至何处,又再三询问了两个奴仆的细节,才终于下定心来。 朱汉宾说的不错,城破在即,已经由不得他再等了。 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医,他也要赌一把! “来人,带上老夫之书信,乘坐吊篮出城,求见燕军主将元行钦。就与他说,老夫要和他背后的人,谈一谈!!” —————— 高梁河。 萧砚半倚在帅案后的交椅上,用一只胳膊肘撑着扶手,进而似笑非笑的览阅过手中的信件,温和发笑。 “你家李公,是何时猜出来的?” 帐中,一淡青色官袍的文士战战兢兢的双膝跪在帅案前,却是头也不敢抬。 看服饰,很明显这人是货真价实从汴梁来的官员,或许在幽州还和萧砚见过面,能从汴梁来的官员,最次也是可以任职一县的七八品官员,然而在这帐中,他却恭敬的夸张,几乎是五体投地的样子叩首下去,嗓音里带了颤音。 “好教萧帅知道,李公……李振非是猜出来的,乃是经由义昌军吕兖的提醒,才发觉了您之一应布置。在这之前,他还只当是未曾如实发赏,才致河北两部不服约束……” 帐中,韩延徽立在帅案旁侧,余仲等定霸都将领立在左右,此时前者只是面无表情,后者却纷纷嗤笑起来。 那官员愈加惊恐,用余光四下瞟了一瞟,身子几乎蜷缩在了地面。 须臾,却听一道从座位上起身的声音响起,他的余光里便见到一双着长靴的腿缓缓走到了跟前。 “萧、萧帅……”官员抬起头,脸上挂着讨好的赔笑。 萧砚亦是淡笑,而后才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官员愣了愣,继而看着萧砚那善意的笑色,帐中左右余仲等人沉下去的脸,只是磕头如捣蒜,连连慌声道:“对对对,李振私自克扣赏银,以致河北降军人心不稳,下官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不必紧张。” 萧砚蹲下去,笑着安慰道:“只是我一时不解,李公所写的这一书信,言知我萧某人养寇自重,蓄养定霸都、义昌军二部扰乱燕地,又是何意?” “是、是……”那官员的冷汗直冒,脑子里直直飞转,终于恍然大悟一般的急声道:“是李振这奸臣嫉妒萧帅之功绩,又惧自己无能失了幽州,才遣下官出此下策,欲污蔑萧帅清白!” 说罢,他瞥着萧砚指尖轻轻夹着的那一书信,倏的爬过去,一把攥起来就要往嘴巴里塞。 “萧帅明察,下官、下官是被逼的啊!” “大胆!” 旁侧,余仲勃然大怒,霎时一脚踹在这官员的脸颊上,进而一把抢过那书信,然后打落后者的官帽,攥起他的头发。一张老实人的脸上,此时唯有一副恶狠狠的神色:“狗东西,欲毁坏罪证乎!?” 那官员被这一脚踹的眼冒金星,门牙也磕了一颗,嘴中淌着丝丝血迹,却是被余仲这副神色吓得裤裆一凉,哭着嗓子道:“余都校、余都校饶命,小人真是被逼的……” 旁侧,萧砚拂了拂手。 “老余。” 余仲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这官员,进而松开了手,将那面书信在胸口擦了一擦,让其上的口水被拭掉后,才恭敬递给萧砚:“萧帅,照末将所言,这等货色,不如宰了了事,省得浪费口舌!” 后面的韩延徽扫了一眼那几乎是泪尿齐出的官员,面不改色的上前了几步,对着萧砚低声建言道:“主公。公羊左等人还未曾有消息传回来,若那遁出的百骑携带的东西真如信上所言,恐怕对主公你稍有些棘手,我们是不是当要稳一稳……” 那官员则立马跪伏于地向前移动了些许,忙不迭颤声道:“对对对,萧帅,先稳住这奸臣!出城遁逃的人,正是那吕兖,此人在沧州守城时以人肉为粮,实乃一介狠人,万不可逼之过急啊……” 余仲大怒,吓唬道:“还敢多嘴!” “小人……”官员畏惧后缩。 余仲则是转向萧砚,拱手道:“萧帅,让俺去,给俺一千骑,便是搜山检海,也将那什么吕兖与你捉来!” “急什么。” 萧砚平静的将那信件交予韩延徽,折身而过,当着众人的面,取下了帐中木架上挂着的一套甲胄。 “萧帅。”一个将领急忙上前,要助萧砚披甲。 后者却是摆了摆手,进而自己慢慢着甲,一面道:“既然李公欲见见我,那便见他一面,又有何妨?” 那官员大喜,急声道:“小人为萧帅领路!” “呵,倒也不用。” 萧砚笑了一声,看向门口的一不良人:“遣人告诉元行钦,这里骑马过去,半日。半日里,我要在他的帐中,看见这位李公。” 韩延徽惊了一惊,提醒道:“主公,传旨的天使应快到了……” “无妨,让他等一等。” 而那官员亦是大愣,小心翼翼提醒道:“萧帅,李振他遣吕兖……您就不怕……?” “那又如何?” 萧砚坦然看着他,反问道:“伱很怕?” 官员愣之又愣,而后五体投地,大呼出声。 “小人郑珏,愿为萧帅牵马!” (本章完) 请假一天 请假一天休息一天,勿等更新哈 (本章完) 第178章 猪狗尔! 第178章 猪狗尔! 幽州,内城城楼。 在纷扰的人声当中,在簌簌的风雪声中,李振死死的把住城墙垛口,眼睛只是一眨不眨的望向城下。 左右的禁军将领这会亦是纷纷屏气凝神,不管他们曾经对李振多么无语,私下间多有牢骚,此时的一根心弦都直直绷紧,如李振一般死死的盯着城外由吊篮放下去,此刻已渐渐趋近燕军大队的三个使者。 说是三个使者,实则只有一个而已,就是那一被两个河北旧吏护在中间的一绿袍官员,这会正迈过乱糟糟的长街,行过飘着黑烟,死尸遍地的城下战场,而后终于被几個燕军士卒持矛逼停住了。 城楼上,一直都对李振冷嘲热讽的朱汉宾此刻亦是虚眯起了眼睛,先是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故作镇定实则分外紧张的李振,进而盯着那在战场上格外突兀的绿袍官员,低低的冷笑一声,不知在想着什么。 而李振等一众,这会眼见那官员被燕军士卒逼停,都只是低声喧哗起来,所有人几乎都觉得连番大战下,此时想要和燕军谈判果然是不成。且那被遣过去的京官郑珏,也恐怕要被燕军砍了脑袋。 李振不管不顾,虽说脸色稍稍有些苍白,但仍然只是死死的把住垛口,瞪着眼睛望向郑珏的人影。 下一刻,众将再次低哗起来,却是郑珏在高声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言语后,那燕军人潮后的精锐甲卒中,竟真的有人来领走了这位代表李振的使者,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路疾驰向外而走,直至掩去了人影。 但所有人都看的出来,他们十之八九都是向着城外燕军大营去的。 毕竟若是要斩郑珏,当着守城将士的面一刀砍了岂不美哉? “成了、成了?” “李公真是神了!燕军竟然真有斡旋的余地不成?” “快看,燕军居然真的驻兵不前了!他娘的,老子可以歇一口气了!?” 人群霎时哗然,却是都难掩脸上的喜色,各自七嘴八舌,只是猜着燕军为何会接收那一使者去见那几乎不怎么露面的元行钦。 而李振只是悄然松了一口气。 果然,他赌对了。 这什么燕军的元行钦、李莽之流,果然和萧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然也不会因为郑珏的几句话就停住了攻势。 果然是忌惮了、果然是害怕了? 他稍稍松开了把住垛口的手,却是欣慰的一捋胡须。 郑珏是从汴梁带来的右补阙,虽说品阶仅有从七品上,然而却是属于皇帝身边的近臣、侍臣,不比旁的小官,是可以经常性的与皇帝近距离接触的,实际地位要比同品阶的官员高的多,虽说从晚唐以来,这官衔已颇为泛滥,然则还是挺吃香的。 且最重要的是,郑珏与他一样,皆曾为李唐效过力,李振自不提,其曾祖父就是唐代宗、德宗朝的名将李抱真,说起来若按照血缘论,李振当为粟特族,祖上应姓安,这一‘李’字还是在肃宗朝时的赐姓。但到了李振这一代,却是已不大感念什么李唐皇恩了,他自己更是做了朱温篡唐的头号操办人,姓李对他而言反而不是什么殊荣。 而郑珏,乃是昭宗时宰相郑綮之孙,河南府判官郑徽之子,曾在昭宗朝中过进士,任监察御史,作为名家之后,又为唐臣,郑珏能在种种祸乱中留命到今日,还能于朱温身前谋一个右补阙的官,自是有人保了的。 但这一人却非是李振,而是河南尹张全义(52章、60章有出场),张全义曾在昭宗时期割据洛阳,然因善抚军民,发展生产为朱温器重,故从投靠朱温以来,一直为河南尹坐镇洛阳,而郑珏之父正为张全义之判官,所以郑珏才能够在朝代更迭中幸存至今。 至于李振这一极度嫉恨李唐君臣的人,为何会信任郑珏,甚而将这一要差交予给后者,便是因为郑珏与他一样,皆是数举进士不中,郑珏这一进士身份,又是因为张全义“念珏属有司,乃得及第”,也便是走后门才得了一个进士及第的名头。 同为天涯沦落人,在一番惺惺惜惺惺中,李振自然对郑珏大有好感,平素在汴梁就对其多有笼络,此次来河北带着郑珏,也是存了让其镀金而后回朝廷后好扩充党羽的心思。 这会,他眼见郑珏安然入了燕营,在心下暗赞没看错人之余,他却是已经在权衡利弊,思索待萧砚愿意与他谈判后,当要如何割舍抉择。 局势如此,萧砚为刀俎,他为鱼肉,肯定是不能再怎么怎么要挟萧砚了,唯有让萧砚保得他一条性命,而后让幽州在他手中能够坚持到汴梁援军来而已。 若是萧砚再咄咄逼人一些,只要能保得他的性命让他能够安然回返朝廷,便是舍了幽州也不是不行。 只要他能够回去,凭借自己的手段以及冥帝暗地里的帮助,老老实实的周旋个几年,待朱温念起他的好的时候,重新复起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虽说是重头来过,或许还要不得不割舍许多东西,例如冥帝那边,以往他还可以借着身份抬高价位,从此以后说不得就要仰冥帝的鼻息过活,以及在朝廷中的政敌,例如以往被他打压的一些文武,从此以后必然也会反过来拼命打压他,尤其是一直被他暗暗嫉妒的敬翔,两者间今后恐怕就有了一条天堑,数年内都再难与他平起平坐。 不过在眼下的生死之际,这些自是难以奢求,李振不敢再多想。 且最关键的是,若是事情顺利,从此以后,他说不得还能与萧砚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虽说将东西交给了冥帝,然而亦能通过冥帝稍稍挟制一番萧砚,虽然一切都太过遥远,然而只要让他重新翻身,彼时鹿死谁手,可就不好说了…… “李公真是好算计。” 一声声音打断了李振的思绪,却正是朱汉宾凑了过来,他已没了这些时日的讥讽神色,这会只是低声询问:“李公究竟使了何等手段,才让燕军……” “朱军使何必多问?” 李振斜睨望去,皮笑肉不笑的打断道:“眼前形势,焉能松懈尔?依老夫看,朱军使在此多问,何不多想想该如何守城以不至于守节而死!” 朱汉宾听出了他口中的讥讽之意,却只是哂笑一声,还欲再言,李振却已被涌上来的一众将领围住。 “李公,燕军可退乎?” “李公,我等还要死守尔?为何要拖到此时才遣使者?何不早些?” 面对纷杂的问题,李振只是摆手发笑,这些时日来的疲倦竟霎时飘散,隐约中又有了那么几分风采来。 “勿急、勿急,趁着燕军驻兵不前,老夫先遣人安排膳食送上来,诸将且暂守城头,待众将士们酒足饭饱后再相商,如何?” “李公何必卖关子!如此关头,我等是生是死,李公总得给个说法来不是!?” 众将看着李振这心有定策的样子,反而更是急不可耐,纷纷催促。 李振见此,便朗声而笑,压了压手道:“诸位只管晓得,往日老夫未曾遣使,乃是时机未到,如今时机到了,燕军焉能不定?” 左右面面相觑,却是第一时间有些不相信,但是看着李振的样子,还是小心翼翼询问,全无往日跋扈的样子,开始吹捧了起来。 “李公乃陛下的肱骨之臣,计谋可安天下,只是这燕军夺城在即,怎么可能前功尽弃?还望李公赐教……” 看着这些禁军将领终于又对自己恭敬起来,李振心下大爽,终于肯出语解释,却也知道不可提萧砚一事,只管言语那元行钦,道:“老夫日夜观察、思索,这一燕贼何能起势?乃是因刘守文与刘仁恭乎?非也,实乃这元行钦为燕地宿将,麾下部众甚多,也亦为燕贼唯一之精锐,只要能令之反复,单凭刘守文的声望、能力,若无强兵悍将坐镇,岂能指挥调动这一形如流寇的燕贼?老夫不过是略施手段,以乱此元行钦之心绪罢了……” 众人霎时目瞪口呆。 你这老登有这本事何不早些使出来?非得等到现今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肯为之?竟敢不将我等禁军儿郎的性命放在眼里? 不过顾于眼前形势,众将纵使有些牢骚,却也不得不忍住不发,且毕竟是能保下性命的喜事,怎么想来也算是让人高兴的。 须知,禁军将士的家眷皆在汴梁,唯有死战一条路可选,而今晓得能够活命,自是处处都可欢喜,李振这一番煞有其是的话语下来,城头上一时就开始振奋起来。 接下来,除却必要的留人值守盯梢外,三天两夜没敢合眼的残余将士终于在城头上横七竖八的径直在城楼廊庑下眯眼歇息了起来。 朱汉宾虽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但也将一应对话都听了个完全,这会固然狐疑李振必不可能是因为说动元行钦才致燕军停止攻城,却也一时想不到其他的要点,遂只能作罢。 他虽然猜得出这燕军背后多多少少有一些萧砚的影子,但始终又觉得处处都是悖论,早已放弃了这一想法。而他之所以在李振跟前一直有底气,却也不是如李振猜的那般和萧砚在暗中有勾结,只是因为他身旁一直都跟有两个负责监视他的不良人罢了。他不相信萧砚了这般多的心思,最后就让他白白死在这幽州,就如他不相信这燕地大乱是由萧砚主导的一般。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两个已是他亲将的两个不良人,这二人一个名石鹏,一名凌忠,从曹州开始,就一直被萧砚安插在他身侧,不管是在洛阳、汴梁,还是在这幽州,他无时无刻都在二人的监视中,几乎是已然习惯了。 而自始至终,石、凌二人都只是双手环胸,一脸漠然的盯着城外,似是完全未将这什么危局放在眼里。 …… 李振下了城楼,当即开始着手令人安排供应全军的饭食,自己则回到衙署,更换了一身紫袍。 若是要谈判,自己的气势总该是有的,也唯有保持住气势,才会让萧砚相信,他真的将东西送到了汴梁冥帝手中。 衙署中几已没什么人影,除了他随时带着的几个忠心奴仆,基本就剩下了一些节度使府原有的女眷,毕竟几日的攻城战下来,普通夫人早就被李振逼着上城头运送器械。 不过纵使如此,他仍然让所剩无几的两个刘守光曾经的美妾为他准备了洗漱用物,进而在这关头,心绪稍安的开始净脸、修面, 便是这些时日里向来没心情管顾的美须,这会也开始拿剃刀修整起来。 从铜镜的反光中,他能看见两个美婢可怜兮兮的侯在一旁,一时心下稍动。 这两个月,他可是半点荤腥都没动,便是在压力山大下,也没有拿这些美人泻火。 旋即,他就揽过两人的细腰,一边揉捏着某处柔软之地,一边闭着眼仰躺在椅子上,让二女替他修面。 往日在汴梁不屑一顾的东西,今日竟是难得的享受。 李振舒畅的叹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不徐不缓道:“你二人,可愿随老夫去汴梁?荣华富贵,随你等自取。” 二女怯生生道:“城外大军围城,郎君如何回汴梁?” 李振哈哈一笑,随口道:“老夫平定不了一帮燕贼?你二人且看看,今日之内,幽州定然……” 轰—— 倏的,一道喊杀声好似突然从南面响了起来,似乎就是在这一瞬间,就响起了一道铺天盖地的声音。 “除梁贼、兴大燕!” “杀!” 二女陡然一慌,手持剃刀的手猛然不稳,在李振的脸颊一划,就是一道血口。 李振竟一时没察觉到痛感,只是又错愕且慌乱的睁开眼,手脚并用的推开两个美婢,不可置信的茫然发问。 “何处来的喊杀声!?” 门口,几个仆从亦是面面相觑,无人可答。 李振明明尽是惊慌失措,且已隐隐猜到了什么,但这会面上却只是怒不可遏,有些歇斯底里的怒吼道:“还不快去看,给老夫看看究竟出了何事!?” 几个仆从同时慌乱应声,皆是慌慌张张的向外奔出去。 李振则是才察觉到脸颊的痛感,遂用衣袖狠狠按住伤口,慌不择路的向外走。 两个美婢便一齐追了过去,哭哭啼啼道:“郎君、郎君不可抛弃我们啊,若是城破了,我们……” “滚开!” 李振本就有些慌乱,这会甫一听到‘城破’二字,便似有一股寒冰直直浇到他的头上,更是慌不择路的向外走,且不忘一人一巴掌,好发泄自己因慌而生的惧意。 “谁说会破城!?幽州城怎么可能会破!怎么可能……” 恰在这时,外头却倏的响起一道暴喝声。 “莫要走了李振这厮!” 下一刻,李振脸色惨白的向外看,却见几个仆从去而又返,皆是慌慌张张的向里跑。 “李公、李公,快跑,燕贼入……” 噗、噗、噗—— 数支箭矢胡乱的射了进来,几个仆从应声而倒,发出了凄声惨叫。 他们却未第一时间死,而是继续向这边爬,口中含糊不清的嚷嚷着。 “李公、李公,救救……” 噗。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撞了进来,数不尽的甲士全身染血的向里,手起刀落,几个仆从的脑袋便落了下去。 他们几乎是踩着几人的尸体走进来的。 两个女婢早已被吓得发出了惨叫声,连连向后跑。 但进来的甲士却是不理二女,唯只是杀气腾腾的围在节堂外,各个刀上染血,只是指着早已愣神的李振。 此时,一仆从正勉力爬到最里,抬起手:“李公……” 倏然,他的头发便被一只大手提起,进而一口长刀毫不客气的在其脖子上一抹,一缕鲜血便飞溅而出,层层的洒在李振的脸上。 而后者,终于双腿无力,愣愣的向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的瘫坐在了地上。 那手持长刀的大汉扫了他一眼,松开手中瞪着眼睛满是污血的脑袋,不屑一笑。 “汴梁李公?” “呸!” “猪狗尔!” (本章完) 第179章 引火烧身?然则,我就是那面火 第179章 引火烧身?然则,我就是那面火 燕军大营。 天空竟未下雪,有甲士押着略有些潦草狼狈的四旬男子,行过狼藉的幽州长街,从一堆堆还未来得及拉去掩埋的尸体旁行过,却只是被半押半推着踉跄而行。 不远处,还有一些早已卸甲弃刃的禁军士卒在看押下蹲伏在地上,这会纷纷抬眼来看这四旬男子,却都是谩骂出声。 另外的,便都是一批又一批燕军士卒向城里涌,与他们形成了相反的方向,恰如逆流一般,裹着说不出来的血腥气、风尘气,以及难掩的穷酸气,呼啸着通过木梯、云梯车向内城攀爬进去。 事实上,城内仍然还有一些厮杀声,但已经很微弱了,不少的喊杀声竟是燕军维护秩序,肃清军纪而斩杀了一批急着作乱的流寇而发出来的。 总之,内城就是陷落了,就是这么一个生火做饭的功夫,就突然陷落了。甚至那饭食还未做好,须知,不少禁军士卒恰在城头上眯了一小会,燕军就好似得到了什么严令一般,猛地发起了进攻,这一会因为来不及使用猛火油,竟就被燕军轻易攻了进来。 说起来,若不是因为送了使者而让梁军上下稍稍松懈了些许,这场攻城战,或还要僵持大半日。 所以,也就不怪那些被俘虏的禁军士卒对那四旬男子的谩骂了。 且不止于此,待出城过后,在进入燕军主营之前,还需行过一层层说是营寨实则与窝棚无异的燕军小营,这会,便有无数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燕人从窝棚中走出来,对着这一半边长须修整、半边潦草,一身紫袍也满是污渍,半边脸尽是发干污血的幽州主政官指指点点,发出了一些难听的污言秽语。 诸如‘狗官’、‘奸臣’、‘欺压燕人’等等已是极温和的话了,更有那带有燕地方言问候十八代祖宗的言语,却是都不堪入耳。 然而,时至现在的李振,却已无心去搭理这些,他的步子极缓,需要被人推搡着才能不停的前行,且也一直失神的盯着狼藉地面,嘴中只是在喃喃自语。 “他怎么敢?” “安敢如此?” “老夫有他的把柄,老夫有他的把柄……” “快些!”前边,那方才骂他是猪狗的武将回过头,不满的喝斥了一声:“磨叽什么东西,你这老东西,莫不是想被马儿拖着走?” 李振错愕的抬起头,正见一甲士手中拎着一捆绳索,似是要来将他拴在马臀上拖着走。 他霎时大惧,却是终于不再喃喃自语,一面忍不住大退,一面连连出声道:“放肆、放肆!老夫乃汴梁皇帝亲任之钦差!位列三公,宣义军节度副使,掌天下财政,尔等安敢对老夫如此放肆!?安敢!?” 那武将一愣,进而在马背上叉腰大笑:“钦差?三公?真是好大的官,差点就吓死老子了!” “放肆、放肆……”李振被气的嘴角直哆嗦,这些武夫,竟如此不将他放在眼里,诚如两国交战,便是俘虏了他这等的高级官员,也该是由对等的主将来亲自接见他,而不是让一个区区指挥使来对他如此折辱。 那武将则是不屑一笑,进而拨马回转,倏的将手中马鞭一扬。 正义愤填膺的李振脸色稍变,下意识向后躲了一躲,抬起胳膊欲挡,同时口中不受控制的发出了慌乱的喊声。 “啪。” 马鞭在空中猛地一抽,发出了一道鞭爆声,却是径直骇得李振一个趔趄向后仰躺下去,将那身代表了权势、富贵的紫袍染上了一面烂泥。 那武将见只是一吓就让李振失态至此,才哈哈大笑起来,进而沉下了脸色,恶狠狠道:“听闻李公昔年在洛阳李唐朝廷上,若欲不喜之人,便如此吓上一吓,但凡有不惧者,就贬谪流放,如有大惧者,则网开一面,以彰显李公的滔天权势。啧啧啧,李公昔年在洛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握着偌大个李唐朝廷的黜置大权,想来都是威风凛凛的很呐! 现今,李公可体会到了那些唐臣当时的感觉?” 李振脸色一白,略有些僵硬,却是看着眼前这武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这辈子得罪,间接性谋害致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固然会斩草除根,但终究会有一些漏网之鱼。 譬如现在,他虽不敢肯定眼前这人是不是自己的仇家,然而他却隐隐感觉的出,此人对他的怨气颇大,譬如那一“猪狗”之言,加上眼前之论,恐怕就是自己的哪一家仇人的后代…… 马背上,那武将看着李振这副样子,只是冷笑一声,大手一挥。 “这老东西腿软的走不动道了,架起来,莫要耽误了时辰。” 两個士卒遂马上粗暴的拎起李振,也不理其全身的狼狈之状,径直就往里去。 李振的嘴唇哆哆嗦嗦,终于有些如坠冰窟起来。 自己一世英名,难不成真要死在这腌臜的地方不成? …… “进去!” 行至一处明显军纪很严整的大帐前,李振被人粗暴的一推,便还来不及看清帐中有哪些人,就踉跄的撞了进去。 帐中很安静,但人竟然很少,一颇斯文的四旬中年坐在主位上,左右是两个武人,皆是大将打扮,左边那人骨架很大,看起来亦很壮硕,端是一久在行伍中厮混的军汉。而右边那人看起来则要瘦的多,若非是脸上有一道狰狞伤痕,简直就不像一名武将,反倒更像是那种四处奔走的吏员也似。 偌大个帐内,便唯有这三人而已。 李振嚅嗫了一下嘴唇,回头去看,却见方才押送他的那几人已是退了出去,压根半点话语都没有,更别提给他介绍谁是谁了。 不过他如果没有猜错,主位上那人,当是这名义上的燕国世子刘守文?而左右二将,应就是元行钦与李莽了,不过他分不清二人,也不敢妄言。且他快速用余光扫过大帐,能看见这里竟然连一个亲将也没有,更别提什么所谓的燕国大将、元帅等草寇之辈了。 他心下细细思忖过后,便知道这是秘见,不然绝无可能只有他们三个人,作为能够大涨声望的事,刘守文不可能不召集一众燕将。 而在这燕营中,会因为什么人而屏蔽众将,他却是已然猜了出来。 想到此处,他便兀自直起腰,旁若无人般整理了一番衣袖,才慨然冷笑一声:“老夫若料的不错,这燕地祸乱的主使者,应还没有露面吧?” 一言既出,李振却是没了方才那一狼狈的模样,而是有一种笃定之意。 且一语既罢,他还敢继续淡定道:“这幽州,诸位既然想要,老夫便让与你们也无妨。然则诸位目的已成,何不让那位真正的主使者与老夫一见?” 不料,听过此话,帐中却只是静谧。 三人也只是默不出声的打量着他,犹如是在看什么新鲜玩意似的。 李振不由有些始料不及,眼睛四下一瞟,稍稍掩了一掩自己心下的慌乱。 好在半晌,左边那大汉终于冷笑一声:“若想让,你又何需坚守到此时?况且,这幽州又何需你让?十余万兵马碾轧而来,你真以为幽州能守到此时,是你的功劳?” 李振眯了眯眼睛,反问道:“阁下是?” “元行钦。” “原来是元将军,老夫眼拙,却是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李振转了转眼珠子,道:“不过元将军能召集到这十余万乱军,恐怕也不是靠自己的本事吧?” 元行钦嗤笑一声,“不是,又如何?难不成汝就能破这十余万兵马了?” 李振被哽住,而后余光一瞥另外二人,最终看向刘守文,勉强笑了一笑:“若老夫没猜错,阁下就是昔日义昌军节度使,刘家长子刘节帅了吧?” 刘守文捻着自己的短须,面无表情的一摇头,径直道:“李公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与我们在这浪费口舌?萧大帅正在来的路上,你急着见他,便在此等着便是。” “呵——” 李振一甩衣袖,镇定自若道:“老夫早知是他,但是见他却是不急。刘节帅,不对,三位,老夫实是不解,去岁受降于大梁,难道不能求得富贵尔?便如刘节帅你,当时若安心降于大梁,陛下是欲保伱一世富贵的,便是真心为陛下效力,复领一镇节度使又有何难?又何必行此祸事,引得如此不能收尾的局面?” 说罢,他又自顾自道:“如今幽州沦陷于你手,不论如何,陛下已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汴梁禁军威震天下,刘节帅如今没了沧州,难道真能挡住陛下大军不成?听老夫一句劝,此时收手,尚来得及……” 听他在这喋喋不休,元行钦不待刘守文出声,便发出一道冷笑,道:“观汝在河北来的一应行径,克扣难民赈灾粮自不提,便是在这河北急于索求政绩、强征民税,那汴梁朝廷什么鸟样,难道还看不出来?” “元兄言重了。”一旁,许久没出声的李莽终于发笑,而后道:“这汴梁朝廷或许真是想好好安置河北,奈何遣了李公来。我倒不是说李公没能力,只是有一句话谓之德不配位,要想让河北恢复元气,恐怕真得要派一个有德行的人来,不然难免会闹得一个民怨沸腾。 对了,我不是在说李公没德行,不过这幽州城下十余万兵马,檀州还有数万兵马,恐怕也不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 “你们!” 李振被气的热血上涌,指着两人道:“胡说八道!这二十余万难民,难不成是老夫供养出来的不成!?” “难道不是么?” 倏然,他身后传来了一道淡漠的声音。 几在同时,帐中本还坐着的元行钦三人猛地站起身,中间的刘守文速度反而还要比两个武夫更快,而后脸上浮起一种莫名的恭敬之色。 “萧帅。”李振的全身亦是一僵,进而不可置信的折身过去。 却见,一身材颀长的青年似是风尘仆仆的赶过来也似,这会恰才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人,而后一边取下脸上的青铜面具,一边向里进来。 “李公这意思,难不成这燕地二十余万乱军,不是你造成的祸事?” “萧!砚!” 李振先是大愣,进而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般,这些时日思索的一应话术竟在此时尽数忘记,准备了许久的谋划也全部化为了满腔怨气,然后才有些失态的尖声道:“你怎敢如此冤枉老夫!?你怎敢!?” “嚷嚷什么!” 元行钦眉头一皱,抬手指着李振警告道:“汝想死不成?” 李振的脸下意识失色,进而在片刻后,却是有些狰狞的扭曲:“杀啊?来杀了老夫啊!” 元行钦猛地蹙眉,将拳头攥得咯吱作响,却在这番挑衅中,难得的忍气吞声起来。 而萧砚在好整以暇的放下面甲后,才笑着反问道:“李公缘何认为我们不敢杀你?又为何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 李振哈哈大笑,不知为何,在真正看见了萧砚之后,他反而有了一丝莫名的底气。 先前他会畏惧那些中下层的军官,盖因那些人都只是一些纯粹的武夫,全凭喜恶做事,说不得一言不合给他一刀。 而萧砚则不同,凭借他这些时日对这个人的思索、猜测,知道这个人当该与他一样,是真正会权衡利弊的上位人。且萧砚在这燕地做了这么多准备,不可能会如此鲁莽的杀了他,杀了他对萧砚来说,只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不敢这般杀了自己的! 李振大笑过后,才沉下脸来,冷笑道:“萧大帅是聪明人,此番匆匆赶来见老夫,恐怕是已知晓了老夫遣人南下的事吧?不知萧大帅拦住他们没有,但看起来,恐怕萧大帅在此事上应该不怎么顺利?这样,萧大帅不妨猜一猜,老夫送回汴梁的东西是什么,如何?” 听过此言,元行钦与李莽便都有些暗暗皱眉,然而只是冷眼看着李振,一言不发。 刘守文则是稍稍有些惊奇,却也不敢多言,只是埋首,让自己看起来好似什么都没听见。 在他们身前,萧砚却仍然只是淡笑,道:“李公是有大手段的人,在如此关头送回汴梁的,应是能威胁到我身家性命的东西,这个不难猜。” “你知道就好!”李振冷笑道:“老夫如今落得如此境地,早就没什么不可割舍了!可你萧大帅,从一介白身成为节度使,焉能舍得?其中取舍,需要老夫多言否?” “倒也不用。” 萧砚负手于身后,脸上依还是笑眯眯的模样,道:“这所谓的取舍,我早已选好了。不过,恐怕需要委屈委屈李公了。” “何意?”李振倏的一愣。 “这所谓的冤枉李公一事,我看实则是李公自己误会了。郑右阙,进来吧。” 在这道唤声中,李振稍有些错愕,回头一看,却见一身绿袍的人影昂然大步而入,却正是他遣作使者的郑珏。 “汝这是?”李振下意识有些慌乱。 郑珏却不理他,只是坦然面向萧砚,叉手行礼,大声道:“萧帅所言不错,李振逼反河北诸降军、克扣赏银、私吞粮饷、以致燕地难民横行,乱军四起一事,下官皆可佐证!下官所言,乃句句属实,俱为伴李振身侧亲眼所见。除此之外,李振自知罪孽深重,欲将河北之祸诽谤构陷于萧帅一事,下官亦可作证!” 李振骤然目眦欲裂,猛然折身就要去抓挠郑珏。 “放肆!放肆!汝岂敢胡说八道!” 郑珏骇得直直向后躲闪,好在李振也马上就被帐门口的一不良人按倒在地,使之不得再折腾。 “奸贼!奸贼!”李振被按在地面,指着萧砚又怒又惧道:“你安敢!安敢!朝廷岂能被你们蒙蔽,老夫乃代天巡……” “不是了。” 旁边,郑珏适时的小声道:“圣旨已至高梁河,陛下圣意,乃是让萧帅统摄河北,编制河北诸军,兼代天巡狩,谓之总揽河北事宜。……” 李振大张着嘴,还未吐出的声音几乎霎时哑住,脸色僵直,唯只是不可置信。 萧砚笑笑,拂手让那不良人退开,进而继蹲伏下去,问道:“李公还有何言?” 这一句平平无奇的话,却让李振突然生出一股惧意。 他猛地向后缩了一缩,从萧砚露面至此,终于有些害怕失措起来,却还不忘威胁道:“老夫、老夫有足以让你失去一切的东西,你、你,你不敢杀老夫……” 说到此处,他似是猛然醒悟过来一般,强调道:“对!对!你不能杀老夫,不能杀,老夫还有用,你我可以合作,你我合作,你想要割据河北,老夫可以帮助你,真的,老夫……” “李公。” 萧砚笑了笑,失笑道:“你今日才说过,与虎谋皮,焉有其利?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李振脸色略变。 这番话,是他向朱汉宾说的,萧砚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 对了、对了!朱汉宾那厮在城破后,为何就没了身影,他应是头一个被俘虏的大将才对! 是萧砚,是他保下了朱汉宾! 李振大急,一把攥住萧砚手腕,急声道:“朱汉宾其人,岂能有老夫的本事?你不能杀老夫,老夫乃三公、乃……” 萧砚则只是继续失笑,拂开李振的手,轻轻道:“李公是有大本领,然而,你不死,我心难安。” 李振瞪大了眼睛,一时失声。 他看着萧砚那副温和的笑意,只觉遍体生寒,然后怒声道:“你岂敢?你不敢!老夫遣人送了……” “你认为,我会惧否?” “你!”李振猛地住口,进而眼睛四下瞟动,低声道:“你为何非要杀老夫?是,老夫是与你有隔阂,但老夫可立誓,从此以后必真心与你合作!还有,你杀了老夫,岂不怕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 萧砚突然发笑,进而身子稍稍前倾了些,语气不徐不缓,声音低的几乎是唯他二人才听得见。 “你该不会以为,那夜在洛阳见到的废帝,是假的吧?” 轰—— 似有一道惊雷,倏的震住了李振的心神。 他当时在洛阳被挟持,确实是见到了废帝,然而他现在思来,只觉其应是萧砚假扮的。 但现下听闻此言过后,他却突然有些头皮发麻起来。 这是何意!? 这是何意!? 李振的眼睛骤然瞪大,指着萧砚,声音颤颤巍巍:“竖子,你想……” “呜……” 身后,一不良人突然上前,一把捂住李振的口鼻,进而一只手死死的钳住其咽喉,开始发力。 李振的眼睛瞪得赤红,两条腿不停的折腾,嘴中只是呜呜的不断出声。 “割据河北?” 萧砚立起身,看都不看这位曾权倾朝野的李公,对其的生死,更是半点不在意。 我。 要的是天下。 (本章完) 第180章 此人 第180章 此人 高梁河大营。 数面仪仗立于辕门外,仪仗下还有上百道人影,却是百余衣着光鲜的骑士正正在马下活动,然则,这些衣甲鲜亮的骑士却颇有一股子人困马乏的模样,很明显是匆匆赶了许久的路了。 若看衣甲形制,很明显就能辨出这些人俱是汴梁来的金吾卫,仪仗很足,满布骁勇之气。 不过,这些人高马大的金吾卫虽说亦是骁勇,与营中虎背熊腰的士卒相较也不遑多让,但总感觉是差了一分彪悍之气,或者说,这些从禁中来宣旨的天使扈从们,竟然不如这高梁河大营中的士卒跋扈。 再往里,便见有好些金吾卫拱卫着几名或绯或绿的官员,当中一人面白无须的,却是紧紧傍着一绯袍美髯的三旬男子身侧。 这男子相貌堂堂,颇有倜傥之气,且生的很高大,一身绯袍阑衫更衬得仪表不凡,更有左右的金吾卫、绿袍供奉官拱卫,更显得他身份尊贵起来。 但此时,这人只是沉着脸坐在一马扎,面露不满之色,手中拎着一面绣有祥云瑞鹤的明黄色玉轴,只是不时瞟一眼灰沉沉的天色,紧了紧阑衫,不冷不热的哼笑一声。 “倒是稀奇,某家头一回传旨,竟还需坐这冷板凳等上大半日。” 旁侧,面白无须的丁昭浦急忙赔笑了一声,进而对着不远处拢袖而立的韩延徽使了个眼色。 韩延徽面有笑意,只是稍有些恭敬的趋步上前,好言道:“天使稍待,萧帅听闻燕贼扑城夺取幽州。按照信报来看,这幽州外城已失,而今内城恐没有多少守军,萧帅才不得不亲往北面探查,在这之前,他确实不知天使将至……” 不料那三旬男子并不领情,反而不阴不阳的笑了一声,道:“既然幽州危急,我们这位萧大帅何不领兵援之?莫说他单枪匹马过去就能解幽州之危了。再者说,某家分明见这大营内有数千悍卒,这高梁河又仅距幽州数十里,难道说赶不过去?” 韩延徽苦笑一声,解释道:“天使不知,这营中儿郎,俱是定霸都败卒。彼时因陷于十余万燕贼围困,一朝大败南逃,若非萧帅领我等及时搜拢,恐早已成为溃兵聚集山野了,而今虽修整了些许时日,然则属实是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这一回,却不是那三旬男子出声了,而是丁昭浦抢着对韩延徽叱声道:“休说这些,还不快快遣人跑上一趟,抓紧请萧帅回营?陛下圣意跨千里至此,岂能多待?” 说罢,他又向那三旬男子赔笑道:“驸马勿恼,咱家以为呐,萧帅毕竟不知咱们今日要到,才正正好错开了时候,这也不能怨他。再说呐……” 他抬头四顾了下,弯腰低声道:“这萧帅毕竟乃陛下现今平定河北的肱骨之臣,驸马还是稍稍注意一些措辞才好……” “某家需你提醒?” 不料,那三旬男子只是冷笑一声,而后剜了一眼丁昭浦,哼笑道:“等一等亦无妨,但某家初来乍到,本该是为了彰显陛下殊荣,但这位萧大帅却不在营中?某家听闻,昔日李公与康太保于幽州宣旨,萧大帅亦是不在,怎么,这是他萧大帅对这圣意的下马威不成?” 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却是扫着韩延徽与余仲等几个定霸都的将领,面有冷笑之意。 在他身后,丁昭浦则是无可奈何的皱了皱眉,终于不再多嘴,向着韩延徽等人隐晦的递了个眼色,充作起了木头人。 实则,旁边几个从汴梁来的绿袍供奉官亦觉得这三旬男子的措辞有些不妥,但见丁昭浦被喝斥,也不敢去触霉头。 无他,盖因这三旬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长乐公主的夫婿,朱温的女婿,卫尉卿、驸马都尉、右羽林统军,赵岩。 若说这位驸马,家里世代为将,不论是父辈还是兄弟,俱为牙将,更是在黄巢之乱时、朱温早年还未起家时就与其交好,他本人则是早早的就成了朱温的女婿,素来颇受器重,在皇城掌握着部分禁军。 而他本人,早年实则为人谦和,颇有名声,不然朱温也不会将此女下嫁给他。然则这些年朱温从宣武军节度使、梁王一路过渡到皇帝,赵岩的地位也自然水涨船高,不但素有权柄,也时常被人巴结,便渐渐傲慢了起来,供养了数百名食客,更因喜好蓄养了不少画师,常有奢靡之风。 这些供奉官都来自汴梁,自是清楚这位驸马的秉性,哪敢多言,便纷纷不吭声,任由赵岩在这抒发自己的不满。 而韩延徽听过这一‘下马威’的言论,自是面露惶恐,弯腰下去,迫切道:“萧帅绝无此意,确实是因为战事实在过急,非亲临战阵而不足以悉知,天使还请再稍待一二,仆即刻再命人去催一催。” 赵岩冷哼一声,从马扎上起身,也不顾韩延徽去安排人趋马出营,只是在原地来回走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营中的一应将卒。 诸如余仲等将领他早已看见过,照实了说,这些曾传回汴梁说是因为李振未及时发赏而不听宣调的定霸都将领,他属实是没多大的好感。不过那些定霸都士卒,倒真是一等一的精锐好儿郎,比起禁军来也不遑多让。 按理来说,有这么一支军队在手中,怎么也该让燕军投鼠忌器了,萧砚在等什么?莫非真如朱友文私下对他说的那般,真是在等他手中这面圣旨? 可萧砚远在河北,他怎知道会有圣旨传来? 赵岩暗暗思忖,只是颇为不解。 他当然晓得远在汴梁的朱家皇帝倚重萧砚,不该对萧砚这些慕属如此苛责,然而他此次北来,可不止是单单传一道圣旨这般简单。 朱温虽然宣旨让萧砚统摄河北,然则还有让赵岩充作监军的意思,不然也不会让赵岩堂堂一大内禁军将领跑到河北来。若非是河东晋国那边也要大军堵在潞州,汴梁禁军筹措起来也殊为消耗时间、钱粮,他恐怕直接就带着大军北上了。 不管怎么说,他必定要牢牢盯紧萧砚,这无关乎党派的问题。他向来都有一個女婿该有的自觉,绝不会去和冥帝、鬼王、朱友贞之流牵扯在一起,不过只是偶尔聚会在一起的时候闲聊片刻罢了。 然则上次鬼王朱友文寻到他,提出了萧砚会分走他的禁军实权后,却多多少少让赵岩有些警惕起来。 若说起来,萧砚不论是在河北立了多大的功劳,就算是泼天的大功,怎么也不干他这个皇帝女婿的事,但如果触及了手中的禁军利益,那可就要了赵岩的老命了。 作为皇帝女婿,虽然没有什么大的野心,但眼看朱温愈加高龄,这几个皇子明里暗里又互斗的甚为厉害,按照这世道数十年来的规矩,今后这皇位更替的时候,说不得禁中还会有一场火并,诸如冥帝等几个皇子,终究是要凭借实力登位。 而赵岩作为一手握禁军实权的羽林统军,当然能从中获得不少利益,不提此事,作为一个手握禁军的驸马,他只要不作死去碰不该碰的东西,怎么也能让他立于不败之地,甚而还会被各方拉拢,在新朝更进一步。 但萧砚的出现,很是触碰到了不少人的利益。 诸如禁军,不论是金吾卫还是龙骧军、龙虎军、羽林军、神武军,或是只以亲王担任军使的天兴军及广胜军,这饼子就这么大,本来各方早已将之吃满,这么突然空降一个萧砚,且一口就要吃三分之一,谁能受得了?更别说这萧砚明面上还不与任何党派有关系,虽说暗地里或许与朱友贞有几分干联,但反而更是让人忌惮。 这些年,不论是在梁王时期还是现今朱温称帝,暗地里的党争几乎都和朱友贞没什么关系,若说朱友贞座下单只依靠一个萧砚就能与各方保持平衡,其他人还怎么融入进去。 萧砚得压制住。 这是赵岩与鬼王朱友文结下的一个短暂的共识,起码他来了河北,就不会让萧砚过的太顺利。 按照朱友文给的谋划,他当要和李振达成联盟,共同制衡这位可以独揽河北的萧大帅,不然真让他一人独吃了所有功劳,难不成真要封一个郡王?且还有这些河北降军,总不能真让萧砚一人吞了,这些骄兵悍将,纵使真的跋扈,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兵! 赵岩便就在这样的思绪中,暗暗打量着这营中的各部士卒,愈看愈有些意动。 这些兵将,怎么也不能让萧砚一人整编完了…… 想到此处,他便稍沉着脸,看向一直似若木头人的余仲,沉吟开口道:“余都校是乎?”余仲愣了愣,下意识瞥向韩延徽,但后者全然不动,更无什么眼色指示,便潦草的一抱拳,嗡声道:“禀天使,正是本将。” “听闻你们定霸都月前因为不满李公的犒赏而不听宣调,但为何彼时李公令你等出营野战,却如此听令?” 余仲皱了皱眉,他似若看白痴一般的盯着赵岩,将一个跋扈武夫的态势做到了极处,冷哼道:“天使莫不是被冻傻了脑子?李振彼时言,本将若不出营,便要以军法处置本将,难不成,本将真就这般让他平白砍了脑袋?或者说,天使这是要将幽州城破一事怪罪到本将身上?” “咳咳咳……”丁昭浦听罢大惊失色,也不知是害怕余仲会被受到处置还是害怕赵岩待会下不来台,连连挥手,赔笑道:“余都校切莫说气话,驸马身怀圣意,这是替陛下宣慰你们呢,驸马应当也不是这个意思……” 赵岩亦是一愣,他本看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一副木讷模样的余仲像个老实人,未曾想居然这般跋扈。 想罢,他用余光瞄着左右那些突然按住剑柄的定霸都将领,心下终于猛地一跳。 方才因为等待了大半日而生的怒气,却有些让他忘记了,这里不是汴梁,也不是中原,而是河北,距离十余万燕军不过数十里的地方。 丁昭浦和那些供奉官,甚或眼前那个萧砚的头号幕僚会捧着他,这些河北降军可不会捧着他。 心下警铃大作,赵岩便干咳了一声,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道:“确实如此,朝廷终究是对那一战有些不知内情,某家确实是要为陛下问清楚。如此看来,倒是余都校受了委屈。” 余仲冷笑一声,折过身去,不再看他。 赵岩大为尴尬,自知踢到了铁板,便沉脸看向韩延徽:“韩司马(归德军行军司马),萧帅既然迟迟未归,难道我等就如此干等着吗?” 韩延徽淡淡一笑,施礼道:“仆这便遣人造饭,天使亦不妨入帐暂歇,营中尚有一些粗茶,还请天使暖暖身子。卫军及仪仗,仆亦好生招待。”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旁边的丁昭浦笑道:“韩司马不提还好,这么一说呐,咱家倒真觉饿的紧。” 韩延徽复又行礼:“是仆等失礼,未考虑妥当。” 赵岩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一拂衣袖,便要施然入大帐而去。 恰在这时,却闻辕门处传来一道骚动声。 赵岩眯了眯眼,回身去看,却见那辕门外的仪仗竟然向左右移动了稍许,而那一直驻足于原地的金吾卫,竟也慌忙避开。 一时间,马蹄声大作,却见辕门处,正有几骑不徐不缓的趋马入营而来。 赵岩不由怒急,叱声道:“韩司马,岂有仪仗避让……” 但倏然,他就猛地一愣。 却见韩延徽等人,皆已折身过去,面有恭敬之色,稍稍屈身,似已做好了行礼之态。 他怔然,去看丁昭浦,后者却亦是一脸正色,白面无须的脸,只是绷着。 再回顾,便见一名身形颀长,长发束冠的男子行过层层仪仗而来,且其人甲胄森森,带着青铜面甲,只单手执缰,一手随意的按着腰间刀柄,只是被几个青衫铁甲的斗笠人簇拥着不紧不慢入营。 这副打扮,按理来说应当谁都不知道其到底是谁,但营中被其行过途中的所有人,皆是正色行礼,绝不敢马虎。 且不知为何,便是从未见过此人的赵岩,单只是看着这副青铜面甲,单只是看着这锐利的气质,便知此人必然是萧砚! 此人,必然就是那克复河北二十四州的前唐降人! 此人,必然就是这天下最年轻的节度使! 此人,必然就是那名冠汴梁的当世冠军侯! 此人,正是这唯一能约束河北诸部降军的归德军统帅,不得不让朱温亲自下旨统揽河北的萧大帅,萧砚! 而此人,也正是需要他去制衡的,宋州归德军节度使、现今的东路行营招讨使、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侍御史,萧砚! 正是此人! 单骑入梁,八百骑定河北,一人镇诸军,败李亚子,胜耶律阿保机,揽得这需人仰望的权柄。 赵岩头皮绷紧,想起这诸多种种,只觉莫名的恐慌起来。 在这河北大营,若是眼前此人一刀宰了他… 马背上,束冠的青年取下面甲,按着腰间佩刀,从上而下,俯视着一身绯袍的赵岩等众,虚眸不语。 场面为之一静,静谧的可怕,静谧的让人窒息。 但偏偏,无人打破这一静谧,营中的所有将卒,皆是无言的行军礼,整齐划一,似是早已训练好了一般。 赵岩的喉结上下滚动,嗓子似乎瞬间干哑了一般,全身亦僵硬无比,大脑只觉一片空白。 此人,他绝然无法制衡…… 下一刻,马背上的青年终于下马,单膝下跪。 “臣萧砚,恭迎天使。” “无、无……萧大帅无须多礼……” (本章完) 第181章 血书?用来擦脚而已 第181章 血书?用来擦脚而已 是夜,赵岩彻夜难眠。 不知是这北地的寒风声太喧嚣·,还是因为他久未宿夜军营,听着那噼啪燃烧的刁斗声实在是难以入眠。 好在,在后半夜过后,外间却出人意料的下起了雨水,虽说这临近二月的寒春冬雨实在是酷寒的紧,但总之还是让他在帐外有金吾卫值守的情况下,在雨水哗啦声中顶着发肿的眼睛眯了半个钟头。 然则,这半个钟头还没有彻底睡安稳,眼见这天色都是昏暗,就忽听营内号角声大起,进而便在迷迷糊糊中听得一些忙忙碌碌的声音,似若脚步声、呼喊声连成一片,形成了一片肃杀之气。 这一下子,便让恰才昏沉眯眼的赵岩忙不迭的从又硬又咯人的木板上爬起身,稍有些慌张的向帐外去看,却见帐外唯有一片昏暗,似是那雨水浇灭了一切火光,使得本该从帐外映进来的金吾卫身影在这时竟然完全看不见。 一瞬间,赵岩的心下就陡然慌乱起来,连鞋也来不及穿,赤脚踩着不算平整的地面,摸黑寻了一件外衫,持着一柄佩剑就缩在帐口探听外间的动静。 却听外间人声嘈杂,然而并不乱,细听之下只在密密的雨点声中听见一些军官的严肃喝令声。 再然后,就是好多人披甲行走的动静,那甲叶碰撞,发出细索的声音,再瞪大眼睛细听,却听这些人好似就是直往此处而来! 赵岩的头皮霎时猛地发麻起来,一手死死的握住剑柄,一面向后倒退,一面急着想要往床榻上爬,想要营造出一副自己还在酣睡的场面。 不过马上,他又慌乱的抛开手中的被褥,一个劲的将腰带往腰上系,又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实在是不怪他如此又急又慌。 他一整夜都睡不着觉,哪里真是因为身处北地寒风声太喧嚣,又哪里是因为久未宿军营而不习惯。 还不是因为昨日傍晚初见萧砚时,对方那不可一世中带着的跋扈气质,实在让他难以放松下来,这偌大个军营,连同战兵俘虏在内近七八千人,居然对其那般服从,怎能让他心安? 作为朝廷派来的监军,本就隐隐有代表朝廷协理军务,督察将帅的职责所在,更别提在这以前朝廷还不知萧砚对这定霸都的掌控力能有如此地步。 他思索了半宿,已看出这河北一行绝对有些不简单,且萧砚应是有意瞒着朝廷的。 但萧砚昨天偏偏就是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展现出了这一能力,展现了他在这军营里有着绝对的权威、有着绝对的掌控力,便是代表皇帝的仪仗都要向他避让…… 如此肆无忌惮,这是何意? 莫非是想造反? 赵岩越想越害怕,他一整夜都不敢合眼,唯恐萧砚命人剁了他这個目睹了这一切的朝廷监军,待好不容易以为这一夜能够安稳渡过了,这会突然闹出这一场动静,他哪敢不害怕? 眼见外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几抹微弱的火光也随着那甲叶声逼近过来,赵岩嗓子发干,下意识只想呼喊丁昭浦等人,最主要的是召集那百余负责护卫他的金吾卫。 然则,待到末了,他又猛地反应过来。 若是萧砚已有安排,他就算将所有金吾卫尽数召集过来,又怎能在这有数千虎贲的高梁河大营中杀出去?这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赵岩当机立断,马上否决了这一不靠谱的办法,进而慌乱将手中长剑藏在被褥下,又慌慌张张开始解已然潦草系起的腰带。 恰在这时,他的帐帘就被人粗暴掀开,一抹黯淡的火光也旋即探照进来。 赵岩的脸上下意识闪过慌色。 气氛也霎时变得尴尬,来人也很明显看见了他这解腰带的动作,却也是一时沉默,显然有些不明白赵岩在做什么。 于是,在这番诡异的气氛中,两方竟然都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帐口的人显然是在判断赵岩是在做什么,而赵岩则是在胆战心惊中猜测来人是想做什么。 不过赵岩终究是见过了大场面的人,见来人没有第一时间冲撞进来,就悄然松了一口气,然后在干咳了一声后,才有些底气不足的恼怒道:“外间喧哗是因何事!?还有,汝进某家的卧帐,岂有不报的道理!?” 帐口那头戴斗笠的不良人便稍稍欠了欠身,不痛不痒道:“赵监军恕罪。” 见他们确实不是来杀自己的,赵岩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而后有些后怕的一屁股坐在榻上,干咳一声:“发生了何事?” 即在这时,还未等那不良人回答,外间猛然传来了一道尖锐的慌乱声。 “驸马、驸马,大事不好了!” 听见丁昭浦这一惶急的嗓音,赵岩这会却没有第一时间有什么反应,毕竟,他恰从劫后余生的后怕中,在确保了自己的性命无忧后,自是无法再让肾上腺素产生什么波动。 但听丁昭浦提着一灯笼冒冒失失闯进来,禀上的第一句话后,赵岩又再次大惊失色的站了起身。 “驸马,祸事矣!” “幽州城破,李公,李公他……”丁昭浦难掩凄色,说到此时,却已是泣声不能自已。 不过便是他不说,赵岩都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只觉头皮发麻,有些不敢询问。 然则,丁昭浦终究是哭泣着喊出声:“李公他,为燕贼所害,首级都已被人送来。萧帅大怒,已连夜点兵,欲向北讨逆……” 这不过十二个时辰,赵岩再次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上一次这样子,还是他半日前初见萧砚时,被其的气势所震慑,完全提不起反抗的情绪。 但这会,他却是终于失措慌乱。盖因他此次来河北,是有联合李振一起压制萧砚的打算的,虽然李振犯下了大错,但起码只是被剥夺了实权差遣,一应官身还在,留在河北怎么也能有一些话语权,再配合他这个朝廷监军,怎么也能制衡萧砚一二。 但这才短短半日,连十二个时辰都不到。 赵岩看着只是痛哭流涕的丁昭浦,帐口因为戴了面具而看不清脸色的几个不良人,只是脑袋一片空白。 李振死了。 堂堂检校司徒、户部尚书、殿中监、宣义军节度副使,名义上的三公之一,朱温唯二的头号谋士,执大梁财政、掌管天子服饰车马,总领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六局官属,恩宠至极的汴梁李公,死了…… 他愣愣的复又坐回榻上,却被未来得及入鞘的长剑咯了一下,便又猛然站起身。 丁昭浦是不是演戏自不提,帐口的不良人却管不得那么许多了,这会终于再次出声。 “萧帅欲拔营北上,赵监军还请速速收拾妥当,随军向北讨逆。” 说罢,他再也不理帐内的二人,举着火把就折身返进丝丝细雨中。 赵岩喉结耸动,只是怔怔的不知该如何作语。 丁昭浦亦是埋首抹眼泪,却在偷偷摸摸间小心瞥了眼这位向来说不清到底是武人还是文人的驸马,只是暗暗摇头。 且说,丁昭浦作为萧砚在宫里的盟友,这几月宫内大小事宜都是他通过安乐阁秘密发往河北,这会亦是有些吃惊。毕竟,他是多少明白一些萧砚在河北的安排,这所谓燕军是和这个萧大帅有点千丝万缕的联系。 却不想,连堂堂李公都是说被枭首就被枭首,他方才看见那盛在木盒中的首级时,可是吓了好大一跳。 但还能如何? 他既然都已经帮着萧砚走到了这里,还能反悔不成?固然,他是掌握着萧砚一些祸心的实证,但他的把柄恐怕被萧砚掌握的更多。 且不提这所谓的证据能不能对萧砚有什么威胁,对于一个实权武夫和一个阉人,朱温会更相信谁自然是不言而喻。或许就算朱温真晓得萧砚有什么祸心,也会第一时间杀了他这个阉人。 这大梁的皇帝,对待什么太监近侍,从来都是这样。丁昭浦垂着脑袋咬了咬牙,这贼船既然都已行到了此时,恐怕在沉水之前,只有一路走到黑了…… 在他心下如此作想的时候,那赵岩也终于缓过神来,而后来回踱步的两下,却是心烦至极,沉声喝斥道:“哭什么哭!” 丁昭浦在心下暗骂之际,面上唯只是抹着眼泪,慢慢止住了泣声。 赵岩看着这宦官这副可怜的模样,也终于是意识到了现今这境地,也只有这个宦官是他的盟友,至于另外一些供奉官,更是除了笔杆子什么都不经事,便稍稍措辞了下,才好言道:“丁公公,你真是见到了李振的首级?” “驸马,错不了。咱家还能不识李公?可不敢认错……” 丁昭浦以为这位驸马似是有了什么谋划,便吸了吸鼻子,小心询问:“驸马,当下该如何?” 不料,赵岩却是咬了咬指甲,进而凑近了些,小声道:“丁公公,你说,某家偷偷逃回中原,如何?” 丁昭浦大惊失色,急忙劝阻道:“驸马不可,现今李公殉国,朝野必当沸腾,你身为监军,岂能临阵脱逃……” “不是临阵脱逃!”赵岩当即恼怒,而后小心看了看帐外,竟自降身段辩解小声又小声的道:“你难道不认为这萧砚有点蹊跷?这定霸都素来都说是不服管教,却偏偏对他如此恭敬,岂不让人生疑?” 丁昭浦却只是摇头,低声劝道:“正是如此,驸马万不可偷偷回去,萧大帅乃东路行营招讨使,总揽河北大权,更兼有代天巡狩之职,可便宜行事,驸马难道不怕被萧大帅名正言顺的行军法乎?” 赵岩悚然一惊。 他倒是忘了,他一介监军,不过只有监督将帅的权力而已,可萧砚不是那普通的将帅啊,他娘的暂时就是河北活生生的土皇帝,军政一把抓,他堂堂监军临阵脱逃,真是有可能被抓回来行军法的。 彼时,朝廷可不知道赵岩是想回汴梁告刁状的,就算萧砚真敢把他打板子关入大牢,甚至是斩首,于情于理都说得通,无外乎是惹得朱温不喜而已。 他嘴巴一张一合,泄气的重新坐回床榻,沮丧的摇头:“李振都死了、他都死了……我留在这,又能做什么……” 丁昭浦则是隐晦的一转眸子,近前一步,低声道:“驸马有什么想做的事,不妨告诉咱家?咱家不过一传旨太监,这两日就要折返回禀陛下,萧帅……萧砚当不会阻拦咱家……” 赵岩的眼睛一亮,进而看着丁昭浦,突然发觉这一宦官这会真是难得的顺眼。 但临末了,他却稍稍有些犹豫。 见他不信任自己,丁昭浦也不恼,只是恭敬的一弯腰,低声道:“驸马稍待,咱家去寻韦常侍他们来(也就是前文说的供奉官等人)。” 赵岩眼见此景,哪敢再拖沓,这会外间的动静声越来越大,他可不敢再打草惊蛇,遂一把攥住丁昭浦,小声道:“不必!丁公公某还是信得过的,这样……” 他左右一看,只见一片黑暗,唯有丁昭浦手中的小灯笼有一抹光亮,便一咬牙,使劲咬了咬手指头,待其上渗出殷弘鲜血后,复又撕烂一段下裳,以血作书。 丁昭浦自在一旁眯眼等待,也不催促。 赵岩却尤其害怕有人突然闯进来,便显得有些惊慌,不住的向外瞟,写的又快又急,连脸色都变白了几分,才以极快的速度写下了一面血书。 而后,他便署名,落印,难掩慌乱的心绪,喘气将之交给丁昭浦,郑重道:“丁公公,待你们回返汴梁后,务必替某交给陛下,只要陛下得知这河北的糜烂局势,得知此地潜在的祸害,某……某纵使身死,也无憾矣……” 丁昭浦亦是郑重,将之仔细揣进怀中。 赵岩便不由松气,长叹一声,而后又怕实在耽误的时间过久,便匆匆更衣,待丁昭浦离去不久,就急着走出卧帐。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这大营为何会有那般纷扰的动静。 却见整个大营的士卒都已经埋锅造饭完毕,各自都已束甲环兵,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只是在营房中默默等候。 天空还下着细雨,充作辅兵的俘虏们正忙前忙后的照料马匹,给这些彪悍的坐骑再添一道马料,然后细细刷干净,才佩上鞍鞯辔头。 很明显,是真的要大战了,便是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坐骑,都开始一匹匹的躁动起来,或低声嘶鸣,或不安的刨着马蹄。 赵岩脸色正紧,却见自己的金吾卫亦还是傍在自己的卧帐左右,才稍稍安心。 但马上,他再次悬起心头。 却见视线尽头,雨雾朦胧中,几骑按剑趋马而来。 当此之时,在见到这几骑后,就看见大队大队的士卒几乎同时出帐,按照各自的指挥编制列队,有的信卒都已翻身上马,在营中来回奔动,传达着一道道军令。 同时,成千上万的目光都只是望着那趋马于最前的骑士。 赵岩却似是心愧,完全不敢多看,只是垂首。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同样暗暗心惊,这五六千定霸都虎贲,在这半夜造饭,天不亮就要行军的情况下,居然半点牢骚声都没有。 这会,随着萧砚露面,那鼓鼓的士气更是压都压不住,无数柄马槊长矛的锋刃在雨中淬着寒光,正如这士气,势不可挡一般。 这当真是朝廷所知的那一桀骜的定霸都么…… 这当真是韩延徽所说的士气不堪用么…… 他不敢多想,唯恐自己失态,只是埋首。 这时候,他余光能看见萧砚坐在马上,好似在拿着什么布帛擦拭着长靴,而后随手丢给旁边的人。但光线实在太暗,他眯眼去看也没有看清,且还未等他真正定眼去看那布帛到底是什么,已有人替他牵来坐骑。 “赵监军,上马吧。” 赵岩一时有些失措,他这会不知为何,尤怕跟着萧砚上阵,便只是道:“我、我还没用早食……” “来人,去替赵监军取几个饼子来。赵监军莫怪,营中条件向来如此,还请稍稍将就。” “好吧……” 赵岩无奈,只得上马,好在,那百余金吾卫始终是护在他身旁的。 然后,他便因为身份,稍稍趋近了萧砚。 他脸色一紧,刚要见礼打个招呼,却见后者理都没理他,而是噌然拔出腰间唐刀。 “传令,大军出营。” “过河,破敌!” (本章完) 第182章 亲临 第182章 亲临 且不提高梁河沿着幽州一线,大战一触即发也不说这河北战事,似乎也终于要打到头了。 在南面,瀛洲远郊,近些时日突然就有了一座时有香火的寺庙。 或者说,这寺庙原本就有,不过在前面数十年间一直都是沉寂,而今终于有了人气罢了。 寺庙并不大,但仍然是坐北朝南,分成三进院落。山门、天王殿、大雄殿、藏经楼应有尽有,大殿主体两侧有东西阁楼和庑廊相对而立,形式上重檐歇山,层层斗拱相迭,若非是已然稍显破旧,说不得在百年前还是这左近百里数一数二的大寺。 然则,这虽然是寺却名作“大唐观”的建筑,虽说仍还是破旧,但好在被人里里外外的重新清理了一遍,寺壁高墙上的藤蔓也一一扯净,若非是大院内的银杏树早已干枯,这所谓的什么‘天王殿’、‘大雄殿’又好像因为时间仓促而草率摆着一些道教的道祖、药王孙思邈的神像,稍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总体而言,还算是大体让人信服的。 故因此,这远郊左近的什么村庄集镇,在这正月刚过的时节,也多喜来此拜神祈福。 且这大唐观最特别的一点就是,其内的僧人与道士参半,更不强求讲究什么拜神的方式,连香烛都不硬求,便是路边的乞丐都能入观一拜,在口传之中,这段时日便是香客猛增,来往的贫苦乡民中,竟然也夹杂了一些富贵人家。 自始至终,那些坐守在神像旁的的道观中人只是不理,任凭香客如何拜神也不管,偶有购买香烛的人也只凭其自取自拿,完全不去清点那些香客的钱给够没有。 至于什么功德箱,更是没有,活脱脱就像一个临时起意创办的寺庙一般。 不过尤其称奇的是,就是这么一个处处充满古怪,怎么看都不合规矩的寺庙亦或者说道观,却偏偏重来没有官府的人登门查办,除了不提供免费的斋饭外,倒是一处真正的清净之所。 临近二月,那封锁了整个冬日的寒雪终于稍稍止住,天空却飘起了密雨,雨夹雪中,倒更加酷寒了几分。 观内难得的清净,守在观口的一年轻道人只是一如既往的手持桃木剑,在雨日中施展着一平平无奇的剑术,似乎雨中有他的什么对手也似,每一招都格外谨慎,嘴中同时念念有词。 “技击之术,为出击即得特效,须知人脏位,明人要穴,临敌施技,方能有的放矢,以精确实施伤杀。 两耳太极、颈脉喉核、腹中心窝、地裆隐囊……一击必中,中者必杀之……” 观中大堂前的廊庑下,一两鬓斑白的老道正襟危坐,手捧着一本道德经,背脊挺得笔直,眼睛却尽数眯成了一条线,稍近些,便能听到细微的呼噜声。 庭前有还没有开始化的积雪,檐上吹落着雨滴,观前的小道也只是自顾自的练剑,不敢去打扰这老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车轮碾地的声音隐隐响起,似有香客冒雨来拜神。 小道心无杂念,一心探索杀人技。 不过他虽未去看这来的香客,却还是止住了嘴中的细雨声,动作也变得轻缓起来,让人看起来好似就是普普通通的剑术。 然则,他在晃然一瞥中,动作却是一怔。 却见雨雾层层中,一辆双架马车稳稳的驶出来,但尤让人奇怪的是,这马车竟然没有赶车人,而其却能精准向着此处缓缓驰来。 但说是缓缓,其的速度却又好似很快,明明上一息还在十数丈外,这一息就好似要到跟前了一般。 小道皱了皱眉,将手中桃木剑挽了个剑,进而单手竖于身后,目光盯着那马车,心下已是有些警惕。 却见那马车仍然是不管不顾的驰来,他终于大步上前,大声喝道:“车厢中有人否?若无人,小道就擅作主张用强了!” 而在这一喝过后,那马车依然只是不断趋近,好似车厢内真的没有人一般。 有古怪? 小道稍稍眯眼,不复犹豫,大步而上,进而转为快跑,身形矫健如兔,脚尖在地面一点,整個人就已持剑直直撞向那几乎不受风雨吹动的车帘。 倏然,那拉车的双马高声嘶鸣止步,扬蹄向上,继而就见那车帘微动。 然后几在同时,小道的脸色惊变。 却见在这电光火石之际,那车帘之后,却只是不徐不缓的探出了两根戴有皮质手套的手指,而后轻轻夹住了那几已要触碰到车帘的桃木剑。 然则,说是不徐不缓,在这快速的只不过在呼吸之间的动作中,又怎么可能是不徐不缓? 只能说明,这手指的主人,已经快到让周围的一切都好似变得静止,便是小道纵使是使出了自己最为警惕且迅捷的一招,却在这种速度下,慢的犹如一个龟速。 嗡—— 下一刻,似有一股颤力从木剑上传来,震得小道在变色之际,不得不猛地脱手剑柄,进而翻身而出,狼狈的在地上踉跄倒退十数步,最终是一屁股坐在地面后,才堪堪稳住身形。 小道大骇,急忙摇人,折头大吼。 “师傅,有……” “老子已经出来了。” 身后,手拎道德经的老道已不知何时立在了山门前,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已然是神采奕奕。 他伸了个懒腰,快活道:“好久没有活动活动肩骨了,这守老宅的任务交给老子,他们倒是去北面快哉了,没意思、没意思。” 说罢,他嗅了嗅鼻子,复又一喜:“高手?” “傻小子,你且看好了,为师只教你这一遍,什么叫作真正的,临敌施技,一击必杀之!” 小道一脸紧张,“要不要去叫师伯他们?” “用不着,老子打不过再叫。” 老道随手将那道德经揣入怀中,进而单手一拂,道袍晃动,从腰后抽出一柄长约三尺的短制唐障刀来。 “所谓临敌,万莫要莽撞。” 他一边指点,一边单手持着障刀随和的绕着马车走动,同时一手戟指那马车,眯了眯眼,“尤其是这种高手,不可正面硬刚。” 不远处,小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手腕仍然发麻,却是有些不知马车里的神秘人与自己的师傅孰强孰弱。 恰在这时,只见老道倏的身形横移,脚下走转,竟是一跃而至马车的前室。 进而,他在小道错愕的眼神中,脸上一个狞笑,一掌猛地向前拍在车厢上,同时一刀自下而上直直撩出。 哗—— 却见这一掌巨力之下,那整个车厢竟都猛然发出震颤,在一道咯吱声中向后不断颤抖,老道手中的障刀更是在径直劈开整个车帘后,毫无阻力的暴力劈开小半边车顶,使得车厢倏然就向两边爆开,大半内景都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不过随着这一道动静暴起,那两匹拉车的马儿反而只是平静,半点嘶鸣声都无。 “师傅这是以言语分散车中人的注意,而后突袭其正面!” 小道眼见此景,不由大为振奋,只差高呼一声师傅好手段了。 但下一刻,他却是猛然怔住。 盖因视线中,原本不可一世,似要暴打一切来敌的老道,这会只是手持着障刀,却是半步未再进,反而呆傻在了原地一般,整个人身都停滞住,反手扬起的刀锋更是一动不动的呆在了空中,微微颤抖着。 小道的心下一紧,他看不清老道的正面是什么,只当师傅是受到了什么创伤,一边急忙掠上前,一边暴喝:“诸位师伯,有强敌来袭!” 咚! 随着这一声暴喝落音,却见老道突然的重重的跪在了马车前室上,且膝盖还因为重重落在木板上而响起了一道沉闷的响动声。 小道愣愣的止步,一脸错愕。 随着老道出乎意料的跪下,他终于见清了那所谓马车中的来敌到底是什么人。 斗笠、青衫,铜黑色面甲。 以及,那一虽然淡坐却仍显得伟岸的人影。 布袍下摆随风晃荡,两只套有皮质手套的手,这会只是一手持书卷,一手做翻页所用。 而其脚侧,就是小道方才所持用的那一桃木剑,毫无威胁却又处处充满威胁的躺在那里。 这会,其只是大刀金马的跨坐,旁若无人的淡淡翻阅着书卷,若仔细看,能看见书封上有《法象志》三个字。 而这时,方才所言的什么‘一击必杀’的老道,却是在愣愣了许久后,终于又尴尬又激动的持刀大拜。 “属、属下,参见大帅,大帅千秋,属下惟愿景从!” 当此之时,一众恰才从大唐观墙头翻出的人影完全是毫不停留,不管是因为错愕崴脚也好,险些踉跄摔倒也罢,皆是纷纷单膝下跪,进而面面相觑,都只是稍有些不可置信。 小道又惊又喜,又喜又惊,惊中带惧,惧中带喜,却也是第一时间抱拳下跪。 大帅? 被瀛洲分舵素来奉为神明的那个三百年不死的大帅! 他壮着胆子抬头去瞟,却见那马车内的人影依然只是静静的翻阅了一下那本《法相志》后,才随手将之合上,进而拾起一旁的斗笠,戴在头顶。 真是好伟岸! 见其终于站起身,小道心下复又大惊,忙不迭的垂首。 马车上,袁天罡扫了一眼所有人,才从那尴尬交加的老道身侧走过。 “记得喂马。”老道全身颤栗,嘶声大喊。 “属下必当竭尽全力伺候!” 袁天罡负手闲庭信步走过一众跪地的人影,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出声。 然则,便是这么几步,就让所有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激动不已。 没看错,真没看错。 大帅真是向着大唐观走去的! 他们如何激动雀跃不提,袁天罡负手踱步到观口,稍稍止步,斗笠下的眼睛望了一眼牌匾上的“大唐观”三个字,进而默然的收回目光,负在身后的手指一招。 马车内,那柄桃木剑稍稍晃动,进而自引而落在跪在一旁的小道士身前。 “内力强劲,才方能一招制敌。” 小道心中一惊,急忙俯首,结结巴巴道:“属下、属下领命。” 袁天罡便不复多言,抬步而入观内。 剩下跪了一地的老头面面相觑,急忙起身跟上。 那老道也急急忙忙跳下马车,一把拎起还一脸呆滞的小道。 “为师去喂马,你速去购一辆马车来,要最好的,有软靠的!” 小道却只是反应了过来,喜色道:“师父,方才大帅说……” “老子听到了!教!全他娘的教给你,什么家底都掏给你!速去买马车!” …… 顷而,寺庙闭观,今日不再收香客。 中殿内。 一棒子瀛洲分舵的不良人追随进入,却见袁天罡只是负手立在帅位前,一言不发。 众人自然尴尬。 三百年前,那立在殿首的位子,还是一足以卧躺的鎏金软座,三百年后,那只有一个简陋至极的交椅。 “咳……” 一不良人干咳一声,上前苍声道:“大帅,自从那位叛逆坐过帅位后,那椅子已被先辈们拿去烧了。您之后又从未……” 所有人面面相觑,殿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好在,袁天罡似乎并不在意,他一拂衣摆,折身跨坐在帅位上,扫了一眼似旧又如新的中殿,进而落在只剩下十来人的瀛洲不良人。 “瀛洲,只你们?” “禀大帅,九成老卒都已北去,为……为天暗星寻人。”一不良人欲言又止,最后见袁天罡并无什么反应,才终于小心应道。 “可寻到。” “据卢台传来消息,有一不知生死的人侥幸逃了……彼时海上大风,出海寻的人都被吹回来了,不过仍还在追。” “不必追了。” 那禀声的不良人便完全不犹豫,重重抱拳:“遵令。” 随着其大步而去,殿中才有人肃声道:“大帅,您亲临瀛洲,可是有何任务?大帅放心,属下等唯尊大帅,便是大帅想要天暗星的脑袋,属下等也即刻告知全舵!不必让大帅亲自……” 袁天罡缓缓摩挲着扶手,打断道:“幽州战事如何?” 那人愣了愣,抱拳道:“应已在收尾。” “可大胜否?” “属下等不知。” 袁天罡便冷笑一声,进而随口道:“遣人去跑一趟,那人既然出海遇大风,就该还有一段命数。再告诉他,棋子未落在棋盘上,便是棋艺不精。” “跑、跑一趟?”那人先是错愕,进而马上顿悟:“属下即刻赴幽州见天暗星。” 其匆匆而去,剩下的人便再次错愕,有些拿不准这位大帅的心思,但惯性使然,他们并不多想,只是小心询问:“大帅,那我等?” “本帅来河北,只是一看客。” “遵令。” …… 所有人都恭敬退出中殿,空旷的殿内,便只剩下袁天罡一人。 须臾,一道白发男子就凭空走出阴影,莞尔笑问:“赌?” “呵。” “你不得干预,便赌你那位下属,会不会助他。” “既是本帅下属,本帅为何不得干预?” 白发男子凑近了些,挑眉轻笑:“或许大帅也想看看,伱那位下属会不会因为此人而更换心境。” “没有意义。” “如何没有意义?”白发男子失笑道:“大帅不是一向认为,每一步棋都有它的意义么。” “可笑。” 袁天罡几乎是毫无动色,只是在那帅位上漠视着前方。 偌大的中殿中,四面尽是黑暗,层层笼罩而来。 但唯有那一方帅位,仍然伫立于黯淡的光色之下,恰如那最后一丝撞破无穷黑暗的光明。又或者说,也许正因为这一抹光明,而生出了无尽的黑暗。 “本帅,不会更换心境。” —————— 汴梁,寒风习习。 玄冥教。 “孟婆,安乐阁有人求见。” 地宫中,孟婆稍稍眯眼。 “安乐阁?” “正是。” “所为何事?” “据说是替人送信。” “送信?” 下一刻,孟婆来回走了两步,有些惊疑的思索了下,稍有些莫名。 “去将信取来,人轰走。” “喏。” (本章完) 第183章 他不在乎 第183章 他不在乎 丝丝细雨下,旗号舞动,军鼓声齐鸣,撕碎了这高梁河北面的宁静。 大军鱼贯而过冰层正厚的河水,杀气便腾空而起。 隆隆的马蹄声席卷四野,无数匹战马四蹄翻飞,却是敲得大地好似都在颤抖,给人的冲击力更是无与伦比,让从汴梁来的驸马赵岩几乎是每一刻都在色变。 须知这定霸都的骑军,本就是轻重掺半,之前又调遣了两千轻骑给元行钦,然后把多余的铁甲细细分派过后,剩下的就几乎尽是重甲铁骑了。 当然,这六千余的士卒当中,还有小半数约莫两千上下的步卒,亦是人人搭配铁甲,贯得上是重甲步卒。 这会,因为还要行军二三十里,便是步卒也有代步坐骑,也就是所谓的骑马机动步兵。 而那些需用于重骑的战马更是不载人,只是由辅兵照料着随军前行。细数之下,这接近八千人的大队,竟然是人人有马,甚至是还有专门负责载甲的驮马,估算下来恐怕有上万匹坐骑为这六千战兵服务。 一时间,赵岩的心下思绪乱飞,他这些年多是处于中原,所谓中原战事,便是大战,都不曾会动用这般多的战马坐骑,萧砚又是何处来的上万匹坐骑!? 他难掩失态,却无人能够给他解惑,盖因他这一堂堂监军,竟然在行军途中被不知不觉的挤到了边侧角落。 那无数军旗翻卷中,萧砚处于中军的身影已然被无数军将拱卫着看不见,再抬眼,则只能看见大军外围到处都是青衫黑甲的斗笠人在随军策动,来往的斥候也尽是这些斗笠人,基本上是每行五里就有一个斗笠人前来回报,进而汇入不断向前的大军中。 这萧砚,难道真是想在今日摧破那已然堵在幽州城下近月的十余万燕军不成? 不过六千战兵,凭甚能够对上十余万燕军? 但是赵岩打量着这定霸都人人都只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好似每个人竟然都是这么想的也似,反而让他自己泛起了嘀咕。 不论如何,这所谓的赵监军如何作想,却是完全影响不到定霸都上下,更是对萧砚的决策半点都动摇不得。 此时,大军因为已经一口气行进了二十里,天色也终于大亮,遂驻军稍稍修整,进而从各自怀中掏出了早已备好的肉饼开始填满体力。 事实上,这一回虽是大军出动,然而在高梁河的大营仍然有人留守,由韩延徽坐镇接收从瀛洲转运来的物资。 而这在军营中奢侈无比的肉饼,更是前两日韩延徽亲自监督着伙房赶制出来的,以让每一个士卒都能够充足所备。 行军前用饭,战前再次用食,为的就是保证每人都有足够的体力厮杀,完全是有必要的。 这会,萧砚驻马于中军之内,正再次重复军令。 为了保证这一正当性,还特意让人请来了赵岩,毕竟是监军嘛,而后在每一句军令过后,都要问一嘴‘赵监军以为如何?’ 赵监军哪敢反对,便是硬着头皮也不敢在这定霸都众将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说出半个不字,只是连连应声而已。 恰在这时,有一骑从南面追来。 正是赵岩这两日随处可见的一個斗笠人,他在有心打探下,也知这些人正是萧砚归梁前所领的不良人了。 却不知这萧砚麾下的不良人竟有如此之众…… 赵岩在心下暗惊之余,却只是见到众将都神色各异的斜睨着他,便心下大悟,进而识时务的讪笑道:“某家的肚子稍有些不适,去行个方便,诸位继续、诸位继续……” 这下,那不良人才对着萧砚单膝跪下,手捧着一叠书信呈上。 “萧帅,东面传来消息,有一人侥幸走脱,正是那义昌军之吕兖。且擒获一人,乃李振之心腹幕僚,在拷打下,他已尽数吐出李振的诡计,这里是完整口供。” 萧砚缓缓颔首,将之接过,粗略扫了一眼,进而失笑:“倒是让人棘手,居然真是去送给冥帝。” 左右的诸将不知内情,自然没什么变色。而晓得其中轻重的余仲则是欲言又止,不过在见到萧砚仍然不慌不忙后,终究是忍住了。 然后,那不良人便又递出一由布巾包裹着的物件。 “还有,此为公羊左一断指,他自知说了大话愧对萧帅,言脑袋先寄存在萧帅手中,待他擒来那吕兖的首级,再让萧帅摘去。” 萧砚神色不变,摊开那布巾,果见一血迹乌黑的断指,旁人便啧啧了下,倒是佩服那什么公羊左的狠劲。 “无妨,让人将这指头送回去,让他能接则接,不能接便另想法子。脑袋么,我收下了,让他择日想办法立功取回去。还有,此事揭过不议,令公羊左、游义不必再追那吕兖,速带瀛洲众人回返幽州听调。” “得令!” 那不良人在大服萧砚的平稳心态后,只是翻身上马,寻来路而去。 “萧帅……”余仲则是上前。 “无妨。” 萧砚摆了摆手打断,进而取过旁边一将领所执的地图,用手指在上面点了点。 “不管出了何事,就算是天塌了,也先定幽州。” 说罢,他又环顾众人,按住腰间刀柄,不禁一笑。 “何况,纵使天塌了,有我顶着,怕什么。 且问诸将,跟着我萧砚,惧否?” 这一言而下,周遭几乎是霎时一静,天地之中,好似唯剩军旗涌动声,细雨斜洒在甲胄上的飒飒声。 须臾过后,拱卫在左右的无数军将士卒纷纷只觉头皮发麻,皆是在拜服之际,同时群声应和,吼声撕破雨幕,直入头顶天空。 “为萧帅万胜,末将等,敢不效死于前!!”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暴喝,直令绵延了好远的整个大队都是一愣,进而所有人都是翘首向中军这边张望,手中的肉饼也不啃了,都只是在一道又一道暴喝声下,晓得了萧砚方才所言。 几在下一刻,大军的士气便悚然爆棚。 须知萧砚麾下,向来就是定霸都所领的赏赐最多,所获得的战功最重,所配备的甲具最锐,南征北战,从幽州杀到渔阳,复又从渔阳杀回幽州,所战皆克、所克皆胜! 所谓突袭三百里,于渔阳以一万破五万,高梁河两万破晋军三万,哪里没有他们定霸都?何处没有他们定霸都? 以小博大,如狼吞虎,行险事,吞恶敌,夺堂堂天机! 便是八千对十万,又有何惧! 战则必胜,胜则大胜! 无敌如萧帅,定霸都已成百胜之军,连胜了整整一年,纵横河北,驱逐漠北、打烂义昌军、尽破李亚子,焉能不胜?又如何不胜? 可以说,定霸都自创建至此,从未有过这般高的心气,也从未有过这般足的士气。 复在某一刻,全军倏的齐齐举矛,吼声震破天际。 “萧帅,万胜!” “万胜!” 不远处的枯草丛中,正做戏蹲下的赵岩一个不备,傻傻的瘫坐下去,沾的半边裤头都是污泥。 便是他带来的那百骑金吾卫,此时亦是面面相觑。 强如汴梁禁军,哪里有如此气势?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支将要面临十余万乱贼的军马,反而更像是要凯旋班师的胜利之师…… 中军内,萧砚驻马于层层军旗之下,只是淡笑。 然则,他那双眸子,唯只是一如既往的充满着锐利。 李振那费尽心神的阴谋诡计,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手握如此强军,更抢在李振之前得了那所谓的大义,此间事了,他又岂是一个冥帝就能拿捏的?何况,冥帝当真能收到那什么罪证? 萧砚真的不在乎。 一朝大雪醒来,他一路行至此时,终于得到了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而凭借这藐视所有的力量,就足以让他不断向前,成为那真正可以决定历史走向的人物。 这个时代,终会改变! “传令! 休整完毕,最后五里,披甲行军! 随我破敌!” —————— 高梁河以北,幽州以南。 在距离幽州城南面最远的几处军寨中,一唤作崔铁的燕军元帅恰才被大亮的天色唤醒。 当然,说是元帅,实则不过是控遏左近军寨的一直属统领而已,不过是因为他领来的堡民最多,手底下的兵马比起旁的坞堡主更强悍一些,才挂了这么一个元帅的名号而已。 且最为关键的一点,则是比起那些被裹挟进来的坞堡不同,崔铁的念头转的很快,是主动投入燕军的一名大坞堡主。 由于他个人本来就有武力,麾下的近千兵马也对他言听计从,一路转战而来,他裹挟着别处来的难民流寇四处劫掠,所得尽数配备给自己麾下兵马,竟稳稳压了旁的什么燕军一头。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燕军中可以坐镇一方的元帅了。 甚至是这个元帅挂名,他在燕军中也能够排到前列,之所以距离幽州城甚远,实则也是这两日才拔营至此的而已。 按照燕军入幽州所见,幽州城内几乎难有什么财货,而燕地北面能劫掠的地方基本已被各部私底下尽数捞了一遍,哪里还有什么油水。 现下整个燕地,或许唯有高梁河南面还算是富庶,崔铁作为难得的聪明人,自然是早早将军寨立在了此面,为的就是将来能够第一时间南下,抢在所有人的前面让自己吃的饱饱的。 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燕人,崔铁着实是对同为燕人的百姓太过凶狠了些,但按照他自己的看法,这世道下,自己不狠,便是旁人对自己狠。 且他作为博陵崔氏的远支,还指望着凭借这一番机遇飞黄腾达,将来入主家让那帮所谓的士族之冠把自己捧起来。 此时,他大张着哈欠,赤膊起身,不管不顾尤还在榻上蜷缩在一处两个小娘,便仗腰走出了营门。 门口早已有他的心腹亲卫侯着,这会便一边簇拥着崔铁走向帅帐,一边点头哈腰道:“元帅可要用饭……用膳?” “不急。” 近来地位提升了,崔铁的言语也文雅了许多,‘饭’必须要用‘膳’字代替,不然显不出自己的地位。 且他一军元帅,在这每日都要饿死不知多少人的时节,依然只是大肆浪费,他这会不用去看,就知下面人准备的早膳是一些野味肉食,外加干饭菜汤,早已吃腻了,不算什么。 这会,他显然在思忖更重要的事情,一入帅帐就发问。 “说来,幽州可商议好了?” 这种问题,自然要专业的人来解答,旁边马上钻出一个读书人,恭敬道:“禀元帅,世子仍是不许南下,他言大军恰克幽州,当要驻军好好休整,以备日后的梁军。” 崔铁冷笑一声,啐了一口,不屑道:“旁的什么鸟厮难道甘愿?” “自是不愿,学生听说左右两军的好些元帅、将军都有些闹腾,若非是有元大将军领军在城中坐镇,他们恐怕都要带兵威逼了。” “呸,元行钦那厮若没有那两千精锐,怎配当得一声大将军?”崔铁接过仆从递来的酒水,咕噜噜在嘴中漱了漱,然后一把吐出,才不满道:“当时攻幽州,死的都是咱们的人,他半分力气都没出,最后还拦着咱们入城,让他自个进城摘桃子,这算什么事!?” 旁边左右的心腹将领自是不满的附和,都只是发泄着对元行钦乃至刘守文的怨气。 那读书人则只是发笑,没有多言。 崔铁斜睨了他一眼,哼笑道:“你说说看,这什么燕军,今后会如何?难道真要听刘守文的话,坐守这幽州不成?” “自是不会,但是……”那读书人笑了一声,分析道:“起码现在,短时间内应当只能够待在幽州不动了。不过元帅放心,世子他们支撑不了多久的,终究只能南下。 毕竟幽州无钱无粮,大军十余万要过活,不可能待在这干等,唯只有南下劫掠一条路可选。且元帅也看的出来,刘家之所以能够坐稳那个位子,不过只是因为有号召力而已,然而却对各军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力,而今幽州打下来了,各军却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元帅以为,结果会如何?” 崔铁眼睛一亮,直起身来,摩擦了一下手掌:“你是说,他们真敢闹?” “元帅当知道,世子能够压制住各军,无非是麾下有元大将军与李都统的那几千精锐,未取幽州之前,凭借着所谓的前景自然能让各军听令,眼下嘛……实是难说。若世子执意不让各军南下,恐怕说不得会被群起而攻之……” 读书人狡黠一笑,进言道:“说不得,怨气已起,现今只差一个领头羊了。元帅,此乃好机会啊……” 崔铁眯了眯眼,已有些意动。 这读书人的意思他很明白,无非是让他取刘守文而代之。 现下,卢龙军尚在檀州横山城,幽州不过元行钦与李莽两部而已,还有那一直缩在幽州东城不知其意的义昌军,满打满算不过万把人,且无视掉义昌军,刘守文手中不过两三千真正忠心的部将而已。 若是各部躁动,刘守文难不成真敢让两三千人压制十余万燕军? 当下,这十余万人马不论是燕军也好,还是流寇也罢,代表的也是货真价实的“民意”! 刘守文若真敢与民意作对,他崔铁也真敢火中取栗,夺得一个泼天的富贵! 想到此处,崔铁猛地站起身,进而复又搓了搓手掌,故作沉稳的看向几个心腹手下。 “各自去跑一趟,左右二军,还有后军的几个老相识,都去招呼一声,俺老崔,今日请他们喝酒吃肉,叙叙旧!” “得嘞。” 几个心腹都是一喜,呼啸而散。 而崔铁本人,则只是一面来回踱步,一面搓着脸,指着那读书人道:“俺帐中那两个女子,归你了。” 后者自是惊喜,忙不迭的道谢。 崔铁毫不在意的一摆手,这种买来的良家女在这乱糟糟的燕军大营里要多少有多少,动辄就是一袋米就能换回十来个女人回来,更别提一些昔日的氏族大家女了,他自个都不知骑了多少。 这时候,他便念着大事,催促着自己的几个得力手下去仔细清点自己到底有多少可战的人手,甲具有多少,存粮又有多少。 诸如这些吩咐下去过后,他才安稳下来。 往上爬的事情不急,还需要和其他的什么元帅、将军托个底才行,自己知道自家事,单凭他麾下这点三瓜两枣,或许吹嘘起来有七八千众,在元行钦麾下那种精锐跟前,连一个冲锋都支撑不住。 但若是联合旁的几家一起逼宫,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想他崔铁,难不成也能过一把燕王的瘾? 恰在这时,崔铁还未来得及细想,外头突有人似若骚动般闯进来。 “元帅,南边有异动!” “还能有甚异动?梁军不可能来这般快,俺们前头还有几座小寨嘞,真有梁军难道没人来报?” 崔铁不屑的一摆手,披起一件貂绒大氅就往外走。 “随俺去看看,谁敢来触俺的虎须!” (本章完) 第184章 一朝拔剑起 第184章 一朝拔剑起 “啖狗肠。” 甫一出了帅帐,崔铁就在脸上狠狠一抹,却是此时斜雨正好洒在他的脸上,一时糊了眼,间杂着清晨刺骨的寒意,实是让人心头烦躁。 这雨确实是不算大,然而偏偏下的密,这立营的位子近些时日来来往往尽是人头在攒动,地上也满是坑坑洼洼并不平整,这形似流寇的大营本就立的不怎么讲究,排水等措施更是省略,往常落雪还好,这恰一落了雨水,那些小坑小洞里自是成了积水所在。 不过好在崔铁的心情实在不错,扫了一眼恍若一面面水塘的坑洼,只当没看见,这雨并不大,待后面落大雨了再让人收拾也不迟。 他披着从自家坞堡带来的貂绒大氅,踩着不知从何处掠来的名贵缎靴,毫不爱惜的踏着泥浆而过,一面紧着大氅让自己暖和一些,一面嗤笑着指了指天空。 “这副光景,冻都能冻死人,还飘了雨,那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已烂成了什么样子,如何行军?依照俺说,梁军就算是天兵天将也来不了!” 旁边一直紧随的那名充作幕僚的读书人只是陪笑,先道:“元帅所言极是,学生也是这般认为。不过……” “有屁就放,吞吞吐吐的墨迹个甚?” “不过学生前些时日曾听闻,彼时元帅领着我们还在城下扎营时,高梁河南似乎就有一支梁军,当时南下的各部好像都没讨着好,虽说这支梁军的规模应该不盛,然而……” “要说抓紧说,你给俺装什么蒜!?” 崔铁见这读书人老是说话说半截,只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停前头领路的士卒,而后停步不前,只是大为不满的盯着那读书人,若非是他这会手中没有鞭子,只怕已是一鞭甩了下去。 后者自是畏惧,便忙不迭的吐出话来。 “那学生就斗胆直言了……元帅,固然这南面的梁军或许不足以对抗燕军十余万,然而咱们毕竟是首当其冲,若是那梁军真就吃了熊心豹子胆北进,咱们这各营紧连,家眷和兵将都住在一处,旁的流民匪寇的寨子也与咱们紧紧挨着,几乎已让那寨栅没了用处,再加上壕沟挖的也不深,梁军若是杀来,咱们如何抵挡?且……” “且大营若是受到冲撞,周围的流民匪寇就会混乱,连累俺们一起溃败,是也不是?”崔铁仗着腰嗤笑着补充道。 “元帅明鉴。” “所以说你这厮只能是一介酸臭的文人,而俺,却是元帅!” 崔铁耻笑一声,进而得意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你真当俺不懂这些?是,若是在寻常时节,俺扎营自然会像你说的那般,把军营左近肃清,深挖壕沟,以防有人扑营。可眼下是寻常时节?你当俺这个元帅凭何手下有七八千战兵?这燕军上下,半年来什么元帅、将军换了一茬又一茬,俺却一直活到了眼下,甚至连手底下的人马都翻了几倍?” 那读书人便讪笑一声,卑躬屈膝下去,却是没了方才在帐中的意气模样:“学生蠢笨,还请元帅赐教。” “哼,愚蠢。”崔铁洋洋得意,只是一边重新向寨墙走,一边声音不大不小的出声。 “眼下这时节,这什么燕军中,谁手头的人多,谁的腰杆子就最硬。这人,可不止是说战兵,还有那什么难民呐,流寇呐,他们着实是穷,可穷,也是一条人不是?出去打坞堡、啃硬寨打粮,哪里不要人命填?难不成让俺这些精贵的战兵上? 但是俺也懂得一个道理,要让这些人心甘情愿的去填命,俺总该稍稍照应一下他们,这不,俺就让他们挨着大营住,谁也不敢欺负了他们去。燕军上上下下到处都是山头,他们没了俺,莫说是吃的,恐怕一家老小都要被赶着去填命。而俺嘛……” 崔铁得意的一回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俺总还保住了他们那些儿女的命不是?跟着俺崔铁,这些穷汉贱民也能有一口米汤喝,总不至于像其他什么元帅那样,打一点粮就全落在了自己口袋里。啧啧啧,俺崔铁才是一个大善人。这什么家眷更是好理解,你这都想不明白,读的什么破书? 俺收拢的这些战兵,凭甚这般听俺的话,还不是俺能保得他们家小都能活命,这人呐,总得有所区分才行,他们看见自己的家小和营外那些贱民不同,自然会死心塌地的给俺卖命。” 跟在身后的读书人默然不语。 乍一听,这崔铁说的好像是没什么问题,可这厮说什么保得那些流民的儿女,分明就是女儿掳进营中享用,儿子强征为兵而已,且那什么米汤,真就是米汤了,半点不差。 旁的什么渠帅元帅固然畜生,让底下人抢的粮食等等尽数装进自己口袋里,吃食也只是用在自己亲信兵马的身上,丝毫不管旁的什么百姓的死活,但崔铁这人,虽说每次抢粮回来会给旁人留一些,但自己也会先抽八九成,先充实自己的兵马再讲其他。 让无数流民供养着他,却把无数流民都视作牲畜驱使,他何尝不畜生? 那家眷和兵卒住在一起更简单了,作为大营所在,崔铁营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自然是自己带来的老卒,外加一些早先吞并收服来的人马,而那所谓的家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住在大营内的,主要负责营中的杂事处理,普通士卒实则五天十天也不过能见到自己家人几面而已。 说是保护,不过是要挟罢了。 崔铁这人的算盘打的很精,读书人自然看的明白,但他自己知道自己实则也不是什么好人,依附于崔铁献策献计,不过也是踩着底下的百姓吃人血馒头而已。 他方才建言,确实只是纯粹忧心若是一個不慎,落得崔铁大败,他一介文人好不容易在这乱世中有了一个落脚点,崔铁若是败了,他也很难有好下场。 不过崔铁显然是看清了他的顾虑,这会便哈哈大笑,笑声很大,几乎是让周遭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怕个鸟?那什么高梁河南面真有梁军,俺也早就在北岸布置了哨卡探马,这天气,莫说是大军了,来个百八十人都难掩什么动静,真有甚动静,老早也该来禀报给俺了,还能等到这时,真当俺立在前头的几个小寨是摆设不成?三十来里的距离,人跑过来都累死了,还怕个甚?” 他这一语直直说上寨墙,声音又大,几乎是让寨墙上下都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存了安稳人心的想法。 不然,他怎么能是元帅呢? 领着几个得力手下和那读书人幕僚,崔铁便威风凛凛的立在了寨墙上,先是无视四面乱糟糟的窝棚布局,进而才询问负责值守的一个小军官。 “有甚异动,俺怎么看不出来?” 那小军官也只是和旁的几名士卒面面相觑,继而底气不足道:“禀元帅,方才有人来报,说是听见南面好像是有人吼声,俺们虽然没听见,不过元帅你也说了,什么事都要先报给你……” “肏伱娘,这点破事也叫异动?” 崔铁复又大怒,气的都要跳起来,一脚就踹翻那军官,进而指着天空喝骂:“老子淋着雨过来,他娘的都要冻死了,你就说这么个破事?耍老子是吧?” 他一边大骂,却仍还不过瘾,只是来回走动,到处去寻那能打人的东西,处处寻都找不到,却又正好一眼看见那被踹翻的军官腰间系了腰带,便是一喜,进而大跨步上前,抽出那腰带就对其劈天盖地的打下去。 “肏、肏、肏!敢耍老子!?” 那军官被自己的腰带抽的在寨墙上抱头打滚,连连求饶:“元帅饶命、元帅饶命,这并非末将之错啊,真是有人说听见了有吼声。” “吼你娘,真有甚吼声,俺立在前头小寨的人怎么没人来报?”崔铁一把将那腰带丢给旁边完全不敢多嘴的读书人,一边杀气腾腾的看向左右。 “谁报的?” 围观而来的众人自是忙不迭的大退,进而显出一脸色煞白的士卒来。 那士卒不待多想,就是扑通跪地乞命:“元帅、元帅!真是如此,小人真听见了,小人方才随队头去前面小寨换防,确实听见了好像有什么大喊声,是队头让小人回来复命的,小人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一帮废物!” 崔铁不屑冷笑,只觉再抽打这士卒反而折了自己的身份,不过听到最后,他却有些隐隐觉得不对劲,而后顺口喝问:“你说你们去换防,换回来的人呢?” “小人不知啊……往常,这个时候应也该回来了……” “元帅。”一旁,那读书人趋近了些,低声道:“万事还是谨慎一些为妙,能传到前头小寨来的呼喊声,在这种天气下,要么是对方已经极为逼近了,要么就是对方的规模不小,甚至就可能是对方在进行战前动员……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得不防。” 这一回,崔铁难得的没有反驳,在稍稍思忖后,马上眯眼准备下令。 恰在这时,几道马儿希律律的声音,忽地似若鬼魅一般的从众人身后响起。 所有人都是悚然。 崔铁亦是猛地回头朝着南面去望。 却见这大营的南面,距寨墙不过两三百步的地方,或许正是在这雨雾四处弥散的时候,视野正好看见的地方,突兀的显出了几个青黑色的骑士人影来。这几骑,远远的都看不清模样,然而很能让人注意的是,这几骑都头戴着一顶斗笠,显得神秘又诡异。 再然后,便就是看见了这些骑士默默注视着此面,进而手一推,从马背上推下了几具尸体来。 恰才狼狈站起身的那士卒眼睛甚尖,马上指着一具尸体惊呼。 “那,好像是,队头!?” 崔铁猛地大震,目露不可思议。 立在前面的小寨,难不成都被悄无声息的拔了不成? 或者只是这几骑侥幸闯了过来? 崔铁的脑子里骤然闪过无数思绪,却最终锁定了最后一条。他可不相信能有什么人悄无声息的解决掉高梁河的斥候,再毫无动静的拔掉前面的那几座小寨。 想到这里,他便大笑一声,猛地一挥手:“他娘的,吓唬谁呢?谁去把他们赶走!” “不对!”旁边,那读书人一把攥住了崔铁的胳膊,急声道:“元帅,不对啊!” 什么不对,何处不对? 崔铁大为不满,刚想再次喝斥这读书人还敢说话说半截,却是在张口的一瞬间,忽地也悚然一惊。 不对! 隔着两三百步的距离,就这么几人的坐骑声,凭什么能让所有人都听到? “不对!” 崔铁大急,几乎是猛地把自己脑中的这两个字吼出来。 但在这时,连同他在内,却是所有人都突然呆呆的愣住了。 却见那几骑身后的雨雾之间,开始不断的传来细碎却又嘈杂的坐骑喷鼻声,间杂着嘶鸣声,竟是突有鼎沸之感。 进而几乎是在下一刻,那层层雨雾之后,倏的就见一队队披甲的骑士鱼贯踏出,横向伸展开队列,马槊长矛如林一般的高举,锋刃淬着细雨,在这黯淡的天色下反射着噬人的光芒,一眼望不到头。 铁甲、幽黑吞光的重甲。 马槊、双面开锋的马槊。 骑士、脸都戴面罩的骑士。 大队大队的骑士,在野地里正面张开,只是向着这个所谓的大营不徐不缓的压来。 当先那几个似若示威的斗笠骑士,更是早已汇入了雨雾当中,眼下最当前的,便是横向四五百的一排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铁骑,人马皆配甲,寒气森森。 而在这最前面的,却是一只着普通铁甲,坐骑也无什么护具的欣长人影,其手中按着腰间刀柄,只是缓缓前行。 在此人身后,则是不知到底有多少披甲骑士影从,左右两侧,更是还有两个一排四五百的骑兵军团,这会站在寨墙上俯瞰,傻子都看出这横向的五六里,恐怕都已被这突如其来的骑兵大队布满了。 需知道,同数量的骑兵拉到野地上,占据的空地远远要比步兵大的多,若是等数量的步军如此压来,横向控制的范围不过一二里,威慑力也没有这般足。 更不必说眼前这支望不到顶的骑兵军团,几乎是每前进一步,那杀气就更盛一分。 这份宛如实质的杀气腾空而起,早已是骇得寨墙上所有人好似都停止了呼吸,更不用说傍在营寨四面的窝棚内,几乎是在这军团恰一露面,所有流民百姓就开始发出了难遏的尖叫哭喊声,纷纷惊恐的向北奔走逃窜,而不可避免的,自然会冲撞这让他们依仗的大营。 “快、快……”崔铁的牙齿上下发抖,却是一个军令都难以完整发出。 且已不需他再发什么军令了,随着那走在最前面的骑士抽刀向前一指,距离大营不过两百来步的大队骑军顿时就加快了马速,犹如一堵铁墙似的滚滚向前。 天地之间,顷刻就只剩下了马蹄如雷之声,视线所及,唯有因战马铁蹄翻卷而带起的泥浆碎土。 几乎是不待崔铁再喊出什么话,所有脑子正常的人都只是撒腿朝寨墙下逃。在这种天气下,弓力本就会因为下雨而缩减,更何况对面本就是形似铁罐头的重骑,连箭都不用发,所有人都知道那大营外完全不算障碍的壕沟阻挡不住这些铁骑。 没人阻挡的了! 下一刻,随着无数破空的呼啸声响起,最当先的一排骑士纷纷取下负在背后的一支支短矛,猛地朝着寨墙此处投掷过来。 不过只是一轮,寨墙上就完全已是没有人头再立着了。 崔铁的胸腹正正插了好几支,这短矛带来的杀伤力可不是弓箭可比,那大力之下,他整个人都被扎穿钉在了寨墙上。 他犹自不可置信,瞪着眼睛,两只手死死的捧着那几支短矛,不断淌血的嘴一张一合。 “老子、老子还没有……” 可惜话还未说完,他就已脑袋一偏,气绝而死。 可能他到死都想不通,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七八千家业,好不容易在这燕军中闯出了偌大的名号,好不容易就要走上枭雄之路…… 怎么会连这骑军的正面都没看清,就如此稀里糊涂的送了命。 不过燕军上下一途,如崔铁之辈的岂止单数?自诩为枭雄者,欲在这乱世中奠定一分基业的更是如过江之鲫。 可是,待某人拔剑而起。 这一日,真不知有多少所谓的枭雄脑袋滚滚而落。 …… 正所谓。 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高树悲风声飒飒。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然则,又有谶言。 苍生有幸识英雄,喜看九州春意浓—— 斩尽恶龙,儿女得以挽强弓。 (本章完) 第185章 转进 转进 第185章 转进 转进 “万胜!” 劈天盖地的暴喝声霎时就盖住了燕军及流民百姓的哭喊声,所谓碾压二字,说的就是此时的幽州城下。 十数万燕军声势浩大,攻破幽州,席卷燕地,一时间震动天下,而萧砚一旦狠下心来要其覆灭,果然不过只是在一朝而已。 定霸都分成三个集团军,重骑在前,轻骑压后,骑马步卒再交替跟进,甫一提马冲锋,首当其冲的崔铁部乃或是整个南面一线的燕军营寨,便霎时轰然崩塌。 莫说是有敢抵抗的,就算是真有什么好汉子,这成千上万的难民败卒一朝溃败,就如溃堤洪水一般再难止住,在这滔滔洪水的哭喊声前,什么胆气都被骇得尽散,什么壮志都被碾成了惧意。 没有人敢挡,也没有人可挡! 所有挡在前面的营寨,在这支锐利无比、杀气冲天的大军马蹄下,都只是在顷刻间被破! 无数面军旗随着马蹄洪流,只是不断从那些拼命哭喊奔逃的败军和流民百姓当中波分浪裂一般撞过,甚至都不需要怎么砍杀,这些流民败卒,便被驱赶着抱头鼠窜似的嚎哭逃命。 几乎是在一个眨眼间,亦或者只是在一个愣神间,立营在南侧的所有大营就毫无差别的被卷入崩溃之中。 所谓以小博大,如狼吞虎,便就是这般,以压倒式的骑兵进行会战,利用高速机动的优势让对手完全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只要能保持住机动性,始终驱使着漫山遍野的溃军败逃,莫说是十万,便是再来几十万毫无组织度、毫无统一性的乱军,也只是被区区八千骑摧垮! 对,就是八千骑。 一旦上阵,局势的走向就不会事事都如预料那般,按照众将的事先所想,堂堂十来万燕军,里头总能够混有几個能人,少不得就会有一场恶战。 而对于骑兵而言,陷入恶战就形同失败,失去了高速的机动性,就没了自己的优势,也再难驱使出一场能够席卷整个战场的大溃败。 所以在事先,便整整预备了两千多重甲步卒,专门是打恶战,专门去摧毁能够挡住骑兵道路的一切阻碍。 然而,这一战从冲锋开始,实在是太过于顺利,燕军一线大溃,难民裹着败卒,败卒裹着难民,都只是慌不择路的向后面的营寨奔逃,而后面的营寨再次大溃,这个溃败的浪头起来后,前浪卷动后浪,便就是一场引动整个燕军崩溃的海啸。 因此,所谓的重甲步卒甚至都不再下马,由步卒转化成了骑卒,在三个马军集团后互相接替,投入驱使燕军溃败的追击当中。 毕竟,有唐一朝,在安史之乱前后,因为均田制崩坏以及等等原因,从魏晋南北朝形成的府兵制不断崩溃,兵源不足以戍边,府兵的战斗力也急转而下。在这种前提下,募兵制开始登上历史舞台,也就是职业军人接替了兵农合一的府兵。 在唐朝以前,府兵又要接受战时征召,平时还要务农自给自足,精力财力往往只能够让自己精通一种作战功能,在编制上也是如此,长枪兵就是长枪兵,刀盾手就是刀盾手,弩兵弓兵也只是弓驽兵,战时做完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没什么事了。 从唐朝开始,府兵虽然大大的强化了一番,起码士兵全员都要会射箭,但终究还是局限在自己的几项技能中,如步兵之前可能只会长枪拼刺,现在多会了一些刀盾的技能而已,步兵和骑兵还是泾渭分明的,这在说法上,谓之‘纯队’。 而从募兵制登上历史舞台后,职业军人不再需要自己务农养自己,纯靠朝廷钱供养,完全是脱产军人,当兵吃粮,自然会不断强化自己的本事。 通俗点来讲,募兵制下,就算士卒自己在战场上丢了兵刃,随便捡一把兵器也能继续干,且步兵能转化成骑兵,骑兵亦能转化成步兵,虽说仍会进行骑步编制,但对于士兵个人而言,对骑步的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应对复杂多变的战场也更能得心应手,谓之‘队’。 且到了晚唐时期,藩镇崛起,甚至到了能和中央扳一扳手腕的地步,不止是朝廷,各个藩镇也是竭尽全力培养属于自己的脱产职业兵,以求壮大自己的实力。 随着战争越来越频繁,厮杀越来越激烈,职业军人的能力自然也会在互卷中上升到一个顶峰,乃至再往后发展数十年,到了宋赵宋高梁河之战前,作为继承了几朝的汴梁禁军,仍旧是当世顶尖的部队。 而作为刘仁恭当年穷尽河北供养起的定霸都,‘队’二字,自然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步兵转骑兵,实在是手到擒来。 何况,在这方天地间,并不是狼吞虎,而是虎吃羊! 此时,天色细雨蒙蒙,雨雾弥漫四野,到处都是哭喊声,一潮又一潮的涌向幽州城下。 而在这浪潮之中,则是不断隐约作响的“万胜”二字,恰似云雾中的滚滚惊雷,搅动着这片天地下所有人的神经,然后震碎每一个人的肝胆。 …… 在左面的集团军中,余仲提着长柄偃月刀,只是赤红着眼睛,身先士卒的领着自己的亲卫队冲在整个集团军的最前头,一路所过谁挡杀谁,若遇见有负隅顽抗的营寨,要么径直绕过,待后方的兵马去取,要么直接就驱使着人浪硬生生的撞开那些寨栅,对着胆敢抵抗的守军就是一番砍杀,直至其胆裂,汇入崩溃的人潮当中。 且在这时候,能稳住各自营寨的燕军统帅实在太少,或者说可能有很多什么元帅已是及时组织起了抵抗力,但还没有遭遇上宛如杀神的定霸都大军,就已被一波又一波慌不择路的人潮淹没,再难组织起什么抵抗,也只能落魄向后败逃。 作为这定霸都的步军都校,余仲向来都是安安稳稳,不争功不出头,对什么也都表现得极其佛系,从提拔至今只是听从萧砚的命令而已。 然则,到了今日,他却是难得的发起狠来,不论是燕军还是什么难民,但凡有挡路的都是一刀劈成两半,然后再领着自己的所部人马一直突进、突进、只管往幽州城下突进! 杀到此时,他身边几已没了大队,只剩下亲卫队以及一个指挥,约莫五百人上下,这五百人看似很多,但落在这十万人的大战场上,真就是渺小的完全不起眼。 他作为一个毫无根基的将领,向来在萧砚麾下不太出众,更没有王彦章、元行钦等人的偌大名声,故一直都只是表现的人畜无害而已。 但表现出来的样子,不代表他真就是人畜无害! 当下大功就在眼前,萧砚麾下一众大将独有他一人在身侧,无非还有个定霸都骑将在右面的集团军中,他此番只要能第一时间杀穿这所谓的燕军,然后再将这十数万难民溃散的趋势控制在幽州左近,就是大功一件! 他余仲,年过三旬,正值一个军人的巅峰年龄,又何尝不想成为萧帅麾下第一大将! 王彦章、元行钦能争,他何尝不能争!? 溃散燕军容易,然而能够遏制住溃军继续祸乱燕地,那才是真正的奇功! “传令诸将,不管如何,我部要抢在所有人之前杀至幽州北面,扼住溃军北上。” 余仲更换了一匹坐骑,只是大声喝令两侧的亲卫,然后面罩后的眼睛直直瞪起,大声道:“萧帅所谋大业,就在今日,他老人家更是亲临战阵,与我等一并厮杀! 我老余往常对你们不差,有一口吃的绝不少你们一口喝的,我也知你们是实打实的好汉,平日里也没给我丢过脸,但我今日还是要舍脸求求你们!” 他手中的偃月刀一指前头,却见成千上万的溃军、数不尽的营寨,几乎看不见的尽头,在这遮天蔽日的哭喊声下,恰如阿鼻地狱。 定霸都固然是顺利,然而对面毕竟是十多万人,就算再怎么不厮杀,这冲在前头的人马都已是人人成了血人,余仲本人更是全身上下尽是污血,多的都已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血了。 “这前路,便就是我老余的前程!大家都知道,萧帅他老人家从不亏待我们,然而我老余不争气,从来没立过什么大功,还落得一个‘余木头’的称号,常常愧对萧帅提拔之恩! 不过,今日!今日!机会就在眼前!我央求诸位,助我老余在萧帅面前露上一回脸!只露这一回!我老余今后只要不死在马背上,定让诸位一并飞黄腾达!” 余仲咬了咬牙,一拨缰绳。 “咱们不过五百骑,能不能凿穿这狗屁燕军!?” “肏!” 身后众亲卫等众,纷纷只是压抑不住身上的激动、热血,竟都有些颤栗起来,而后不管不顾的大骂出声:“莫说什么燕军!能在萧帅跟前露脸,俺们便是冲梁军又有何惧!都校,不用多说,俺们随你冲杀!” 余仲大出一口气,进而哈哈大笑。“杀他娘的!” —————— 幽州东城,城楼上头,傍着城墙所建的义昌军大营寨墙上,到处都挤满了踮脚向南望的义昌军将士们。 孙鹤与几个沧州来的军将亦在正前方,却都是傻然。 之前天色恰才大亮,雨雾还蒙蒙的时候,南面突然爆发出来巨吼声,就已引得义昌军众军将惊变,何况是孙鹤等人,早已是令各部登上城头寨墙准备死守。 然而,等甫一向南望,就看见了这一毕生难忘的场景。 雨雾视线不可及中,铺天盖地的溃军浪潮席卷向北来,人头之密,哭喊声之大,已让人头皮发麻,再看那好似完全看不见的追击大军不过才几千人,且看形制式,分明就是前些时日向南溃败的定霸都,更是骇得人人变色。 真有敢以千骑搏十数万的人? “定霸都,何时如此骁勇了……” 一从沧州来的将领喃喃自语,却是有些不可置信。 孙鹤亦是不可答,唯只有沉默以对。 “孙都帅,我们该如何作?”旁边有人发问。 “这……” 孙鹤皱起眉,望着堵在东城外的一些燕军营寨已然慌乱,一副自危的模样,竟有些意动。 这时候,突有一道暴喝响起。 “萧帅军令! 凡义昌军所部上下,皆不得妄动!各自戍守城门,谨防燕军溃部涌入幽州!萧帅即在城下平乱,乱事克定后,萧帅就要亲自接管义昌军。 论功行赏!” 孙鹤等人急忙折身去看,却见正是几个身着义昌军服饰,却戴着斗笠的骑卒手持着一块令牌,正在营中不断来回疾驰。 进而,便不待他们有什么反应,就听整个义昌军大营内,倏的爆发出一声欢呼声。 霎时,从沧州来的众将皆是脸色一白,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过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下头的军士们好像是早已得了安排也似,纷纷从东城门涌进城内,且城内的元行钦部竟也是毫不阻拦,反而和他们汇在一处,毫不客气的闭紧各处城门,只是坐观城下的十数万人逐步发展成总溃败。 —— 瀛洲。 山谷内,一辆又一辆载着金银、粮草的大车只是不断涌出谷口,似乎没有断绝的时候。 谷口两侧的山坡上,新建起的营寨上,冯道捋着须,不时出声让一旁的不良人记录运出的军需总量。 旁边,付暗难得的擦着汗,稍有些喘气道:“冯公,这批粮草已是我能购到的最后一批,若是还要,就得去赵地买了……” 冯道微微一笑,一手摇着折扇,道:“不够,付统领恐怕真需要去赵地跑一趟。” “还不够!?” 付暗大惊失色,不顾满头大汗,急声道:“冯公莫要诓我,这几天日日向高梁河运送,怎会不够?” “真的不够。”冯道摇了摇头:“时间紧迫,仆就不多加解释了,付统领赶快动身吧。” 付暗无奈,他作为萧砚留在此处的不良人负责人,本就是为冯道奔走的,遂只得走下山坡,又要骑上马背。 但马上,他终究还是难掩自己的疑惑,咬牙发问:“冯公,萧帅定取幽州乃板上钉钉的事,之后就可以在幽州慢慢休整了,你何必如此之急?” “付统领说的在理,不过也不在理。” 冯道哈哈一笑,然后一挥羽扇,看着北面,道:“付统领以为,萧帅一定会在幽州休整?” “那不然?”付暗皱眉道:“恰经大战,若是不休整,诸军岂不是会……” “所以我们才要赶快将犒赏之物、一应军需转运到幽州。”冯道笑了一声,进而补充道:“有了军需和赏赐诸军的赏银,萧帅就能够一刻不停的继续转进了。” “转进?” “付统领莫忘了,漠北。” 付暗悚然一惊,继而毫不犹豫,骤然翻上马背,领着几个不良人就急急而去。 冯道则继续留在营寨中,捋须望着北面。 自家这位主公,他怎能不清楚? 转进、转进。 只有趁势一举奠定漠北塞外大局,河北一地,从此以后才算是真正成为了萧砚的后园。 莫说是有那位漠北王后,便是没有她,或许自家这位萧帅都会出塞砍下一万个脑袋震慑住塞外。 不过,能捡现成的,何必多等? (本章完) 第186章 王后抉择(给老板素安然加更) 第186章 王后抉择(给老板素安然加更) 呜—— 号角声下,弥漫在乌滦河四野的雨雾中再一次响起马蹄声。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箭矢穿透雨雾,簌簌的落在寨墙上,箭羽入木,发出嗡嗡的声音。 而寨墙之上,早已猬集了大量守军,人人持着漠北制式的圆盾,纷纷举顶相互,待那震得耳朵发麻的嗡嗡声散去,盾下才不断冒出一张张汉人的脸来。 “还击!” 寨墙上,一汉儿军的将领操着漠北语,只是声嘶力竭的大吼。 下一刻,一排排弓手站立而起,拉开手中的步弓就往雨雾中射。愈来愈近的马蹄声中,间或响起一些惨叫声,然而却终究未止住那如雷一般逼近的马蹄踏地声。 顷刻,一排排漠北骑卒撞出雨雾,进而冒着第二波箭雨,狰狞嘶吼着抛出一排排铁索,在叮叮声中,骇然钩中了寨墙最外层的栅栏。 而若是细看,还能在这所谓的‘最外层’栅栏外,看见好几排已被拽倒的木制栅栏,且连外面挖了好几条的壕沟都已被石块、泥土填的七七八八,几百具新旧尸体伏在那其间,却是没来得及被双方收回,已有些发臭。 在抛出一排排铁索后,那些骑卒眼见得中,立即拍马而转,进而在一道道号子声中,所有钩索即在巨大的马力下骤然绷紧。 “砍断钩索!谨防栅栏被拽倒!” 一道汉话喊起,一排排侯在寨墙下的党项步卒遂高喊着上前,持刀就要去砍那系着铁钩正绷紧的绳子。 寨墙上的汉儿军同样再次张弓,欲彻底射爆外头这一批王庭的骑卒。 然而亦在同时,雨雾中再次飞来密密麻麻的箭矢,这一次远远要比上一次的还多,稍有些来不及防备的汉儿军中了箭矢,咬牙发出闷哼声。 寨墙下的党项步卒倒是从头到尾都持着护盾,又有栅栏遮护些许,中箭者甚少。 然而,寨墙上的汉儿军将领却是脸色一变,大吼出声:“敌军步卒来袭!” 下一刻,几乎是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山坡下再次响起号角声,雨雾中隆隆踏出一层层持着圆盾的人影,他们的步速先是较缓,然后在进入射程后,倏的脚步加快,发出莫名的大喊声,乌压压的扛着木梯直往寨墙边冲。 很显然,对面绝不会让那些党项人轻易斩断了那钩索的绳子,同样也想再试着攻一攻这已猛攻了七八日的寨墙。 一场防守战,便迅速进入了激烈的肉搏中。 …… 建在山岭间的大营内,人影来往急走。 一批批伤卒被人从前方寨墙上拖下来,以致路途间鲜血连成一条线,而后纷纷入了一间大帐内。 大帐中,不时响起沙哑晦涩的咒语声,然后冒出紫色烟雾,在这一番动静后,伤势稍稍轻点的士卒就直接落地出帐,重新返回寨墙的方向。 “这些士卒,此战幸免下去后,也难以活过两年……”帐外,世里奇香小声道。 “此战能用命就行。” 述里朵并无多少动色,负手于身后,任凭寒风吹动她戎服领口外的御寒绒毛,却难免嗅到被风带来的血腥气,遂面无表情的折身向帅帐走。 “汉儿军和党项各部还剩多少?” “禀王后,汉儿军应尚有千余。党项、回鹘、鞑靼三部的损失稍严重一些,拢共不过一千上下,且已被分成两部,以分守南北两处隘口。” 世里奇香虽是小声,但难掩脸上的忧色,道:“这两天王庭的攻势甚猛,我们每日都要死上几百人,若非是大贺枫的伤势好了些,恐怕还要死上许多人。” 述里朵依旧是脸色冰冷,但终究是稍稍皱了皱眉,不再言语。须臾,二人走进帅帐,王后便负手看着立在帅帐左侧的一柄古朴法杖,其上这会悬着几枚铃铛,一动不动的静置着,连丝毫摇摆动也无。 而她的目光,此时便正好放在其中一枚上。 世里奇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遂小心道:“奴这几日时时都在查看,铃铛都是无恙。王后勿忧,奥姑她虽然在外,但或许比我们还安全……” 述里朵摇了摇头,沉吟道:“奥姑终究只是一人,难免分身乏术。当日遣她出去阻耶律迭剌和那些巫师,固然是拖延了王庭先锋军些许时日。然而王庭现下抵近此处,耶律剌葛却是不用顾忌奥姑,只需用旁人拖住奥姑即可。反而是耶律迭剌,随时都可以来袭营,若没有奥姑,此人难免是个麻烦。” “都怪那萧砚!” 世里奇香咬了咬牙,突然道:“如果他准时依照诺言在一月内来援,单凭奥姑拖延那几日时间或许就足够了,可现今都将近五十天了,他的什么援军连影子都没有,奥姑却白白身陷营外!” 述里朵则只是淡淡道:“遣奥姑出营,是本后的主意,你这是在怪本后?” “奴非有此意。”世里奇香急欲辩解,却在下一刻犹豫后,咬了咬牙,复又不吐不快道:“王后,难道不该怪他?此人当时信誓旦旦让王后相信他,却没有应时而至,岂非失信?且若没有王后如此无条件的信任他,我们又何至于陷入险地?” 述里朵拧眉而起,倏的沉脸,负在身后的手掌亦猛地攥起。 世里奇香自知说错了话,却完全不悔改,只是跪地下去,咬着牙埋首以对:“王后,听奴的一声劝吧,趁着现在还有机会,赶快突围向南回返古北口,还方有一线生机……若还相信萧砚那厮,此地只会被王庭大军攻破,彼时奴死又何妨,难道王后真要被耶律剌葛他们俘虏侮辱……” “住口。” 述里朵紧锁起眉头,只是头也不回的出声:“本后如何决断,自有分寸!” “王后!”世里奇香却难得的违背了命令,大急出声。 似乎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忧惧担心,这一次,述里朵终于没有继续喝斥她。 她沉默负手,看着那法杖上的铃铛,又转眸望向挂在木架上的地图,目光落在幽州二字上良久。 “后日,若无消息,本后就不再拖延。” 世里奇香不再多言,狠狠叩首于地。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厚重的脚步声。 两人皆是回头,却正见是浑身浴血的遥辇弟弟。 一见到他,世里奇香心下就大为不妙,连连使眼色让他不要乱说话。 但很显然,遥辇弟弟并不顾她,或者说,他带来的消息让他不得不如实禀报。 “王、王后,寨外攻势暂停了…… 耶律剌葛那厮,带着二王子,在寨外喊话……” 世里奇香一慌,同时在心中不住暗骂,进而猛地急抬头去看自家王后。 果然。 述里朵原本下定决心的脸色,倏的变得愈加冰冷。 (本章完) 第187章 求援 求援 第187章 求援 求援 天色渐渐愈加昏暗了下来,厚重的乌云积压在天空,不知待会又有大雪还是大雨降下来。 但总之,那掩人视线的雨雾,终究是消散了些。 寨墙上,漉漉的鲜血顺着缝隙向下垂滴,但更多的,却是喷溅在墙上,或是成小溪一般蜿蜒四处流淌。 寨墙下,十余架被推倒的木梯砸落在百具尸体组成的尸堆上,却也是被污血染的通红,摸上去都是滑溜,好在现下已没人去杠了。 述里朵踩着被血布满的木阶登上寨墙,只觉脚底下尽是糊意粘靴,然后就见寨墙上下全是同样装扮的尸体,或是王庭士卒,或是她麾下的汉儿军所部,乃至党项等部族军,叠加在一起,所流出来的鲜血已是布满了这寨墙上下。 寨墙上更是到处都插着箭矢,箭簇扎进木柱中,密密的白色羽尾便显露在外,交杂着鲜红的血迹,倒是甚为眩目。 “王后。” 按剑的赵思温全身甲胄,这会听见登墙的脚步声,便将望在外面的凝重目光收回,稍稍屈身迎上述里朵,低声道:“王后万不可中了耶律剌葛此人的诡计,其人眼见夺寨损失惨重,才不得不搬出二王子向您施压。儿郎们还可战,王后切莫……” “本后不用你教。” 述里朵抬了抬手打断他,脸上唯有镇静,“不必分心,只管让儿郎们提高警惕,预防耶律剌葛突然袭寨便是。” “是。” 赵思温松了一口气,挥了挥手,便立马有层层汉儿军盾手护上来,持盾挡在了述里朵身前。 一并跟上来的世里奇香和遥辇弟弟二人则是一左一右立在她的身后,前者小心握着腰间的两柄弯刃,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寨外,唯有警惕。 寨外,在能见度扩大了不少的山岭下,这会则是有几骑同样在层层护卫下坦然而立,且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出最中间那虬髯巨汉的得意之状。 而在这虬髯巨汉的身前,则是一六七岁戴着毡帽的男孩被他拥坐在马背上。 这会,男孩甫一见到述里朵现身,便很明显的激动了一下,然而在下一刻,终究是忍住了想要高声呼喊的心情,将头低了下去。 世里奇香脸色一紧,小心瞥着述里朵的侧脸,却见自家这位王后的脸色仍然未变,显得很平静。 下一刻,那虬髯巨汉,终究哈哈发笑,进而一手仗腰,一手不轻不重的把玩着身前男孩的脑袋,肆无忌惮的喊道:“本王这尊敬的嫂嫂,可算是露面了!大嫂,别来无恙乎?” 述里朵冷笑一声,道:“王弟一宗室之辈,安敢自称‘本王’?” 世里奇香便马上大声复述一遍。 山岭下,耶律剌葛放肆大笑,进而恶狠狠道:“本王那兄长既然不在王庭,本王怎么不可称大王?大嫂莫不是南下一遭失了智不成!哼哼,或者,大嫂不妨也让兄长出来露露面,问问他,某能不能自称‘本王’?” 这厮! 世里奇香大恼,耶律剌葛分明知道耶律阿保机不可能在这里,才敢厚颜无耻说出这一番话,实在是不要脸至极。 落在旁人耳中,好像是耶律阿保机让他称的王一样。 不料,述里朵却只是平静,道:“王弟说的在理。既然王弟想问问大王,本后如何能拒绝?不过也无需多此一举了,本后作为地王后,本就可替大王代发王令,王弟既尊大王,本后就不客气了。” 她一边听着世里奇香的复述,一边在思忖过后,淡淡道:“大王未在王庭之际,凡耶律宗室子弟,皆可自称大王。且漠北王一位,在大王未归之前,凡耶律宗室,能者皆可暂代之,众王弟皆为大王手足,本后自不能厚此薄彼才是。” 一言即下,世里奇香却是怔住,愣愣的盯着述里朵,不知该不该复述转达。 且不止是她,整个寨墙上头,一众汉儿军将士,皆是哗然,纷纷面面相觑,不知其意。而按剑立在远处的赵思温,却是悚然一惊。 世里奇香脑子混乱,低声道:“王、王后……” “只管转述便是。”述里朵脸色平静。 而后,山岭下的耶律剌葛听着前言,脸色尚还只是不屑发笑,待听到后面一言,笑声却是缓缓止住,进而脸色稍稍沉了下去,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世里奇香以内力发声,嗓音本就显得有些尖锐,在这隘口传达出去更是隐有回响,两方的所有人,不论是贵族亦或者普通士卒,上上下下都只是将此言听得清清楚楚。 故不待声音完全落下,底层的士卒便纷纷相视起来,似若那种听见了劲爆新闻的吃瓜群众一般,不自禁的响起了低哗声。 此刻,被耶律剌葛拥在身前的男孩,很明显察觉到自己这个叔父的气息冷了下去。 “呵。” 耶律剌葛冷冷一哼,先是盯着寨墙上的述里朵身影,进而缓缓回头一扫,眼睛虚眯着,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身后,为先锋军元帅,阿保机族弟的耶律滑哥,以及几个耶律家的宗室皆是脸色一正,纷纷表现出了恭敬之态。 耶律滑哥本人更是率先表忠心:“大王又不是不知这贱人素来能说会道,何必与她废话?俺们豁出命随你造反,除了杀人甚本事都没有,岂敢觊觎王位?再说了,真如这贱人所言的王位能者代之,俺们漠北上下,谁能比大王你厉害?” 旁的几个四肢发达的耶律宗室自然是连连附和。 话糙理不糙,这厮的话落在中原的高位人耳中,说不得反而会疑心加重,但耶律剌葛却很是满意,哈哈大笑:“这算得什么?本王岂是那般小气的人?过两年各部大选,这什么王位本王就不当了,让给你们便是!” 耶律滑哥亦是大笑,看起来甚是相信这番话一般。 耶律剌葛则只是眯了眯眼,折回头,不着痕迹的哼笑一声。 在他怀中,那男孩却是猛地回头过去,死死的盯着耶律滑哥,两只手攥成拳头,脸上颇有好斗之色。 后者先是一愣,进而不屑的啐了一口唾沫,狞笑一声:“怎么,尧光侄子,本汗有哪里说的不对?” “呸!” 耶律尧光突然直趋向前,朝着耶律滑哥狠狠吐出一口唾沫。 “你才是贱人!比不上父王一根手指头的东西,也配辱骂母后!鬣狗一般的阴险小人,敢不敢和父王堂堂正正的决斗?呸!” 倏的,耶律尧光的脖子就被狠狠的扼住,以让他后面的话被堵在了肚子里。 却正是耶律剌葛,他本就因为述里朵的一番话闹得心情不好,这会直接一巴掌扇在耶律尧光的脸上,进而打落他的毡帽,抓着耶律尧光的头发直直单手拎起,冷着脸道:“小崽子,本王让你说话了吗?” 耶律尧光因为头顶的撕裂感,一张小脸已被疼的变形,但这会却是没了方才的忌惮之状,手脚并用,完全不顾疼痛,对着耶律剌葛又踢又挠,嘴中恶狠狠道:“你也是鬣狗,卑鄙小人,背弃父王,算什么英雄!?” “肏。” 耶律剌葛冷不防被抓到了眼睛,大怒之下一把将其摔到马背下,进而习惯性的按住了腰间刀柄。 旁边,耶律滑哥哈哈大笑:“大王,杀了这個狗崽子,看那贱人还能不能巧舌如簧!” 而被重重摔在地上的耶律尧光却只是在地上打了个滚,因为自幼习武,这点疼痛对他还造不成什么伤害,这会甫一起身,便又重新狠狠冲向耶律剌葛的坐骑。 不过马上,他就被旁边的护卫一脚踹倒,进而被他们死死按住,甚至连嘴都被捂住,以防他再口出不逊。 “狗崽子。” 耶律剌葛搓着被抓到的眼睛,啐了一口,颇为恼怒。 但他却在听过滑哥的话后,反而冷静了下来,进而哼笑一声,跳下马背,抽刀架在了耶律尧光的脖子上,然后抬头望向山岭间的大营。 寨墙上,所有人自是都看见了这一幕。 从山岭下的冲突开始,世里奇香就一直提心注意着述里朵的神色。 果然,王后一直淡然的神色终究是动容了些许,这会见到耶律剌葛厚颜无耻的架刀于耶律尧光,更是蹙起了眉。 山岭下,耶律剌葛的喊声极大,极猖狂。 “述里朵,汝当真以为自己还是什么王庭的狗屁地王后?莫说是你,就算让阿保机回到王庭,伱看看还有几人认他! 本王,耶律剌葛,才是这草原的漠北王!” 他肆意的提起耶律尧光的后领,狞笑道:“你别他娘的在那装腔作势,还谈什么地王后!真当本王看不出来?这些时日,你尽用些汉儿军守寨,怎么,调动不得我漠北儿郎了?”这一次,便是赵思温的脸色也一变,趋步过来,压低了声音:“王后,万不能让其再扰动军心!请容末将放箭驱散他!” “二王子还在那里!”世里奇香急忙冷声阻止。 “若是军心扰动,营寨自破!”赵思温叱声道:“若营寨破了,王后都不保,谈二王子何用!” 世里奇香大急,她作为述里朵心腹,当然知道要替主子分忧,有些话王后不能明说,这个时候,就需要她站出来挑明。 这会,她便争锋相对道:“二王子乃大王唯二血脉,大王子现今情况不明,若是二王子有恙,来日继承大统,赵将军可敢承担后果!” “保二王子可退敌乎?” “你……” “争什么。” 述里朵一抬手,蹙眉打断二人,进而淡淡道:“传话,让他不要多说什么废话。若为大丈夫,便当着两军的面,杀了本后这次子。” 世里奇香脸色一变。 赵思温却是一喜,明白述里朵这是以退为进,当即望向旁边的遥辇弟弟。 遥辇弟弟挠了挠脑袋,他脑子除了女色和暴力,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当即便嗡声传话。 山岭下,被提起的耶律尧光听得此话,反而很高兴。他面朝着述里朵的方向,由于嘴巴被布巾堵住,故只能不断扭动,以表自己不惧死的勇敢。 “大王,杀了这狗崽子。”耶律滑哥大喊。 “白痴。” 耶律剌葛喝骂了一声,却是懒得向滑哥解释,而后一把扔下耶律尧光,冷笑一声:“述里朵,你倒真是硬心肠,本王佩服。尧光乃本王的亲侄子,本王怎会杀他? 不过,本王听过一句中原的话,所谓父债子偿,阿保机在燕地丢了两万我漠北精锐儿郎的性命,还害得两万顶帐篷连丈夫、父亲的尸首都收不到,此乃大罪!尧光本王是不杀,但阿保机既然不在,他就该替阿保机抵命!不过……” 他翻上马背,来回趋动,冷笑道:“你若是肯开寨投降,不但能保得尧光的命,营中一应汉儿军或是漠北儿郎的性命,本王都能既往不咎,一并赦免。而你,也只需随本王回王庭即可。” 说罢,他便两臂张开,不可一世道:“你看,本王带如此大军来迎你回王庭,只需你点个头而已!大嫂,何必执意让下面的儿郎们自相残杀?” “王后不可。” 赵思温沉声道:“此人野心滔天,不过只是想要利用你的威望来安抚各部人心罢了。” 同时,甚至不等述里朵的决议,复又看向寨墙上下的汉儿军各部,大声道:“你们听着,耶律剌葛此人在王庭大开杀戒,凡异己之人皆杀,此辈都敢背弃大王,还会遵守诺言乎?” 山岭下,耶律剌葛眯了眯眼,赵思温的声音不小,凭借他的功力自然听得清,便冷冷发笑:“赵思温?” “正是某家!”赵思温昂然对答,“怎么,王弟这一年急着谋权篡位,惨杀异己,认不得某家了?” 耶律剌葛操控着坐骑上前,怒急反笑。 “汝再敢妖言惑众,破寨后,本王第一个取你人头!” 赵思温并不答,但笑声响彻山岭,自是全然不惧。 这时,述里朵才终于出声。 “告诉他,要想破寨,拿头来攻便是。” 山下,耶律剌葛哼笑一声,知道今日得到的效果只能如此,但起码针锋相对下马马虎虎没落得下风,且多多少少还扰乱了述里朵麾下漠北军的军心。 想罢,他就抽刀指着述里朵的方向,狞笑道:“既然大嫂想要死战,本王接战便是。不过,切莫让本王晓得大嫂弃军不顾向南逃命了,若不然,本王真就只能拿尧光为你们抵罪!莫当本王念及亲情不敢下手!” 说罢,他拍马回转,看向耶律滑哥,脸色愈加狰狞。 “继续猛攻!” …… 山岭下号角声再起,赵思温遂急忙看向脸色冰冷的述里朵。 “王后,还请暂避大营。营中漠北军,还需你坐镇安抚一二……” 述里朵自不多言,勉励了一番赵思温及众将士,然后再留遥辇弟弟一并守寨,复又折返大营。 马上,世里奇香就近前急声道:“王后,切莫因此耽误时机,还请速速南去……” “耶律剌葛此人心狠手辣,他说要杀尧光,定是不会手软。” 下了寨墙,述里朵终于没了那副平静强势的模样,在帐中来回踱步,低声自语道:“若没了尧光,本后纵使胜了耶律剌葛,今后又该如何掌控王庭?” “还有大王子……” “他……”述里朵思忖了下,竟是难得的没有驳斥,但复又沉声下去:“若是倍儿(耶律倍)也遇害,何如?” 世里奇香哑然下去。 述里朵亦是沉默良久,她负手定定的立在地图前,突然道:“本后不能走……本后有预感,若是这一走,满盘皆输。” “那……” “世里奇香。” 听见唤自己全名,世里奇香知道自家这位王后定是又下了一个不容驳斥的决定,便抱拳下去:“奴在。” “本后令你,即刻突围南下,替本后面见萧将军。” “王后……奴……”世里奇香看着述里朵那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终究不能再建言,便咬牙道:“奴拼死也替王后见到这厮,只是,奴该如何做?” “你只告诉他—— 若要为天子,当一言九鼎!” —————— 乌滦河侧,横山下。 连绵大营中,一蒙着脸的瘦削青年抱着柴火,远远望着一行士卒押着耶律尧光,进入一处大帐。 “不要盯得太紧、太刻意了,容易暴露。” 一侧,三千院一面转动着篝火上的羊腿,一面淡淡道:“过两日我就需要南下了,我留给你的人,会协助你行事。你什么也不用做,让那小王子愿意跟着走就行。” “仆记着了。” 韩知古欠了欠身,郑重叉手行礼。 —————— 檀州,横山城。 城外大营内,一大汉被人引着入了帅帐。 “末将刘忆,参见燕王。” (本章完) 第188章 漠北前路(一) 第188章 漠北前路(一) “刘忆……” 帅帐,上头的帅案后,刘仁恭捧着一铜制酒樽,颇有些醉醺醺的样子,但仍然颇有威仪的发笑:“听说你是渤海汉人?” “禀燕王,末将确实长于渤海铁利府,然而这两年草原动荡,漠北连连东侵渤海,渤海王昏庸无能,连铁利府都拱手让给漠北大半,末将身上流有一部分汉人的血,自然不愿为漠北效力。” “哦?那为何来投本王?” 帐下,身形魁拔的耶律阿保机半跪于地,声音不卑不亢:“去岁,听闻燕地动乱,中原各方势力皆北上侵扰,末将猜测燕王应正值用人之际,遂带着麾下骁勇南来,却在半途闻幽州丧师,末将当时本有意留在辽东观望,正巧又闻燕王复起,遂赶檀州来投。” 刘仁恭缓缓点头:“善。” 同时,帐中一些文士亦不由自主的点头。 须知,他们初见这‘刘忆’,实则也有些疑惑,盖因阿保机的面容很容易看出来其并非是纯正的汉人,不过他这一番解释后也算是解了惑,按其自己的话来说,这刘忆应只是一个汉胡混血。不过燕地的胡人实在太多,也不算什么稀奇事,由此也可见‘燕军’的名气已传播甚广。 一旁,卢龙军都指挥使田道成按剑跪坐,脸色一直都是波澜不惊,似乎并没有插话的意思。 在他身侧,则是数位卢龙军的将官,分左右拱卫着这所谓的燕王。再然后就是只能够坐在帐口的一些投来的什么坞堡主了。 粗略看来,这帐中的文士并不多,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帐中一角还有一穿紫色道袍的老道,正闭眼打坐。 耶律阿保机只一眼,便将这大帐的所有内情扫的七七八八,同时也判断出了这大帐的实际掌舵人是谁。 但他只是抱着拳故作看不出内情,用流利的汉话面向刘仁恭道:“末将求见燕王,还是为了强取横山城一事,燕王,横山城一座孤城,末将……” 刘仁恭醉醺醺的一捋胡子,摆了摆手打断道:“刘将军悍勇,老夫确实是看出来了,不过这横山城嘛,着实不宜现下强攻……呃,一并解释,还请田都指挥使与你详谈。” 耶律阿保机却故意不理,径直鲁莽的站起身,拍着胸脯道:“燕王何必犹豫?横山城确实是硬寨,但我堂堂燕军数万众堵在这城下,焉惧城内的千余梁军?” “城中梁军,虽只有千余,但其众可非等闲,大部乃龙骧军所部,其军使为王彦章。”一旁,田道成终于出声:“刘将军若不知龙骧军,或不知王彦章是谁,可自下去寻人问问。” “末将如何不知?” 耶律阿保机哈哈一笑,一摆手,道:“那传闻中的萧军使八百骑定河北,不正是领得八百龙骧军?这所谓的王彦章,正是那萧军使麾下的第一重将?末将这些时日可谓是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刘将军明白就好。”田道成淡淡道:“卢龙军多为半年前新募的燕地汉儿,属实不该去攻如此坚寨,一众依附而来的壮士亦多为流民,又无攻城器械,焉能强攻?且世子(刘守文)南下前就已定下军略,对横山城围而不攻,待南面幽州克复后,自可一举而下之。” “道理末将都懂。” 耶律阿保机摸着刮得精光的下巴,对着刘仁恭抱了抱拳,道:“燕王恕末将直言。末将带数百骁勇来投燕王你,存的是博取马上功名,而非只是在这干等着!何况,据末将所知,营中并无什么存粮。 末将不解,如此干等,每日反正都要饿死不少人,何不强攻一番?” 刘仁恭干笑一声,只是喝酒罢了。 而田道成则笑出声:“刘将军所带来的数百壮士,确实是渤海国一等一的好汉,但强取横山城只会徒增伤亡而已。营中固然无粮,但横山城内亦也无粮,取之何宜?刘将军若急着想取马上功名,本将大可遣你南下幽州去世子帐下效力,如何?” 耶律阿保机则只是摇头,道:“幽州什么情况末将也晓得,不过也只是围城而已。中原梁军没北上前,都无硬仗可打,不妨先让末将拿这横山城开开刀……” 说罢,他一个沉吟,复又单膝下跪,道:“若燕王与田都指挥使忧心伤亡,不妨只让末将领着麾下的数百人去试试水。若是末将侥幸攻下了,横山城就是燕王的,若是攻不下,也只是末将活该!” 刘仁恭一时意动,但终究没有决策权,遂下意识看向田道成。 旁侧的几个文士议论纷纷,显然都认为可行。 田道成却不为所动,强硬道:“不许就是不许。” 刘仁恭便再次干笑一声,抬手道:“刘将军,你就……” “燕王!” 耶律阿保机突然梗着脖子道:“死的只是末将的人,燕王何必犹豫!这燕国大业,难道燕王还不能一言而决之乎!?” 帐中一时静下。 几个文士都倏的屏气,埋下头不敢出声。 田道成年轻的脸庞上也闪过一丝慌色,进而重重的按住了剑柄。 至于坐在帐口的一些坞堡主,册封的什么元帅大将们,都只是面面相觑,同时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瞥着田道成。 从这所谓的燕军起事之后,稍有些头脑的人实则都能隐隐看出来,这所谓的燕王刘仁恭,不过是一個用来立旗招揽燕人的吉祥物而已。而田道成实掌卢龙军,在横山城下的所有燕军中实力最强,他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不过一直从元行钦、李莽带着刘守文南下幽州以来,横山城外的这座大营向来都只是风平浪静,所有人都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但话说回来,刘仁恭虽然只是一介吉祥物,但起码也是名义上的燕王,大部分投来的人马还是认的,不然田道成也不会在每次军议时把刘仁恭摆出来了。往常没人敢说,现今碰到耶律阿保机这一“愣头青”,倒是让所有人都有些措不及防。 一时间,所有人看着耶律阿保机,竟不知此人是真傻还是装傻,但看其梗着脖子一副莽汉的样子,竟让人有些分不清。 不过,帐中文士等人不提,那些投来的坞堡主等人倒确实是乐见其成,虽面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但都在私下互相递着眼色。 刘仁恭本人更是一愣,好似连酒意都醒了三分。 “放肆!” 一卢龙军将领站起身,按着腰中刀柄怒视着阿保机:“你此言何意!?” “敢问这位将主,吾难道有哪里说错了乎!”耶律阿保机眯着眼,寸步不让。 “哼!”那卢龙军将领反而不好反驳,遂只是冷哼一声,指着他道:“军略早已定下,你若有疑问,自去幽州询问世子!” “燕王既在此处,何必问世子?难道说,燕王不能决策大燕事宜?”耶律阿保机复又看向田道成,大声道:“田都指挥使,你难道也如此认为!?” 倏然,一众卢龙军纷纷按住腰中刀柄,不善的盯着阿保机。 他们这批人,大多都是在渔阳时被萧砚提拔起来的新募军官,或者就是拆分出来的义昌军将领,此番行事,可不止是为了维护田道成,而是为了替田道成背后的萧砚掌控住大局。 但偏偏耶律阿保机说的都是实话,帐中还有一众坞堡主等等看着,他们亦不能轻动,便看向田道成。 刘仁恭亦眼角发跳,却不敢妄言。 实则他还有些慌然,这大帐内怎么突然就到了要拔刀的地步了…… “刘将军说的不错。” 许久,稍板着脸的田道成扫了一眼一众坞堡主,终究是察觉到了压力。 他作为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几乎是从一介白身径直被提拔成卢龙军都指挥使,虽说卢龙军大部分将校都是如此,但他承受萧砚的恩情太大,不敢轻易因为自己的疏忽决策坏了萧砚的大事。 刘仁恭是傀儡不假,但也是稳住一众燕地野心家的‘燕王’,没有他,这所谓的燕军必然会一朝崩塌,彼时各个野心家自立山头,四处为祸燕地,反而不如眼下集中在一起好收拾。 以往大家心照不宣自然无事,可在萧砚彻底了解这‘大燕’之前,他作为燕军大将,起码也要把这层纸继续糊下去。 于是,田道成最终还是笑出了声,进而对着卢龙军众将压了压手:“伱们欲做何事?燕王当然能决策大燕事宜,刘将军既想显勇,本将何必阻拦……燕王,你认为如何?” 刘仁恭干笑一声,看向耶律阿保机:“刘将军悍勇,老夫如何好寒此热血?不过刘将军当真要孤军攻城?” 耶律阿保机便不再看田道成,昂然扫向大帐四面,朗声道:“诸位,可敢随吾一起攻城?”一众坞堡主自然不肯,他们方才是坐视看戏不假,但既然人家田都指挥使都表态了,没有卢龙军,他们这些三瓜两枣拿头去攻城? 就算这什么‘刘忆’真他娘的是个勇将,但横山城内穷的叮当响,费那个力气去送一批人头,不但什么都得不到,还不讨好田道成,更是平白削弱自己的实力,傻子才去! 哪里有坐山观虎斗有趣? “哈哈,刘将军麾下勇将悍卒,我等却是不能比,只能在城下为刘将军助阵了。” “那好,诸位且看吾去会会那龙骧军。” 耶律阿保机不屑一笑,似若没有情商一般的一转身,对着刘仁恭半跪下去:“燕王,末将孤军攻城!” 刘仁恭瞥了眼田道成,见后者没什么反应,便顺势一摆手,沉吟道:“既如此……刘将军可需要什么攻城器械?” 耶律阿保机再度一拱手。 “燕王好意,末将感激不尽,然燕王只需给末将几架木梯即可。除此之外,末将什么都不求,只求燕王借给末将一百套甲胄。末将麾下儿郎固然悍勇,然终究少甲,一百套甲胄,末将即可装备一百名先登死士,取横山城献于燕王!” “这……” 刘仁恭犹豫起来,木梯不是什么稀罕物,又不是云梯车,要多少有多少,他都可以决定,可甲胄…… 他看向田道成。 帐下的一些坞堡主也嗡声私语起来,毕竟,这些投来的人马中,基本有一些皮甲就是富庶的了,顶多就是各自的亲卫有几顶铁甲而已。 而此方燕军,能大量装备铁甲的,也只有卢龙军了。可卢龙军七千人固然有将近两千套铁甲,但为何一定要平白给你一百套呢? 田道成一言不发,如老僧坐定。 刘仁恭便干笑一声:“刘将军啊,你也知道……” “燕王!” 耶律阿保机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咬牙开口:“三十套!末将借三十套,若不登上横山城城头,末将提头来见!若是不信,末将可立军令状!” 倏然,田道成偏头看向他:“刘将军此言非虚?” “自是不假!” “好,给你三十套。” 阿保机便叉手一礼:“拜谢燕王、拜谢田都指挥使。” …… 军议散去,田道成领着几个卢龙军将校出了大帐,准备回返校场看卢龙军操练。 “田将军。” 身后传来了呼喊声。 田道成便停止准备翻上马背的动作,回头去看,却见是名义上的大燕国师,老道王若讷。 “国师所为何事?” 王若讷身后还跟着两个亦步亦趋的不良人,这会便眼睛四处瞟动了下,掩在宽大道袍中的手招了招:“田将军可否与老道寻个清净地说话?” 田道成看了一眼两个不良人,见二人没什么反对,便随其到了一处帐中,由几个部下和不良人在帐外值守,防止有人偷听。 “田将军,你,是萧军使的人吧?” 甫一进账,王若讷就紧张兮兮的出声询问。 田道成不动声色,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道:“国师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咳,老道就当田将军是了。” 老道士抬起手,用宽大的道袍挡着自己的嘴:“不瞒田将军,老道方才在那帐中虽然未出过声,但实则也在偷偷观察……” “请国师挑重点的说。” “老道说了,可否请田将军来日见了萧军使为老道美言几句……”老道士却又话题重提。 田道成一言不发,折身便走。 “等等、等等,老道不卖关子了。”老道士大急,猛地窜上前,压着声音神秘兮兮道:“田将军,据老道方才观相,方才那刘忆,非简单之辈啊……” “国师何出此言?” “你看,此人眼珠漆黑而大,眼神不怒而威,为贵相。且其鼻梁挺直,直上印堂,额头方正……龙睛风目、隆准、又为日角之相……” 老道士顿了顿,低声道:“此乃,帝王之相也。” 田道成的脸色一怔。 进而,他便是荒唐发笑:“国师何必戏耍本将?” “哪里戏耍你!”老道士顿时气急,却仍还是以袖子掩着嘴,急声道:“老道顶着天谴告诉你,焉能骗你?你当萧军使为何以老道为大燕国师?老道乃正经玄武山天师府出身!” 田道成眼睛稍凝,而后一言不发,按着剑就往外走。 “诶诶诶,老道说的话……”老道士急着伸出手大喊,却在下一刻猛地提起袖子继续遮住脸,进而看了看头顶,暗骂一声,紧跟出去。 —————— “南面幽州,是甚情况。” 傍着大营的一处营寨中,耶律阿保机眯着眼睛,负手立在大帐中。 “消息还未传回来,不过按照两日前的消息,那幽州应是已破了……”一戴着皮帽的漠北将领恭声回答。 “那便不能等了。” 阿保机摇了摇头,复又发问:“萧敌鲁和耶律曷鲁已在何处?” “已在燕山驻下!” 阿保机眯了眯眼,沉吟片刻,倏的大声喝出:“阿谷乃!” 帐中左侧,一矮壮汉子猛地从盘腿坐的姿势站起,用小臂在胸口狠狠一撞:“尊敬的大可汗,完颜部上下,亦已在燕山准备妥当!” “好。” 耶律阿保机抬起右手,虚眸看着自己的断指,转身看着帐中一应手下。 “今夜,天翻地覆!” (本章完) 第189章 漠北前路(二) 第189章 漠北前路(二) 天日已经到了下午,或许南面确已入了初春,然在这北疆边塞,仍只是寒冬腊月的时节。 天空固然没有再落雪,但这两日的密雨止不住的洒下来,加上道旁河水中还有一直要到三四月才开化的积雪,在这细雨绵绵下,实在是冷的厉害。 正常来说,还有一两个时辰天色才会黑暗下来,但这两日乌云密布,像是有一场积攒了数月的雷暴将要劈下来似的,在下午还未临近傍晚的时候,横山城下的大营就已缓缓笼罩在了昏暗之中。 正因如此,由卢龙军拱卫的主营当中已经燃起火把,用以存储粮草军需所在的大帐外也开始披上牛皮用以防潮。 营中巡视的卫队、警戒的哨兵、寨墙上的士卒换防的换防,领军械的领军械,皆是有条不紊的执行着一如既往的军令。 一处偏帐内,田道成按着剑来回走动,眉头紧蹙不止。 在帐中左右,还有一些卢龙军将领分列而坐,都有些奋然雀跃的模样。 许久,众人等候多时的一不良人终于急匆匆的捧着一信鸽步入此间。 田道成精神一振,自然而然的迎上去。 不止是他,一众将领亦是纷纷起身。 这个动作并非多余,自从萧砚在渔阳重建卢龙军后,就在军中留下了约莫十来个不良人,这些人虽然从来不参与军事,但所有人都自发把他们当作监军一般的存在。在他们的眼中,这些不良人就是代表的萧砚,当然会时时客气对待。 当此之时,所有人都七嘴八舌的询问出声。 “如何?” “幽州大捷!” 捧着信鸽的不良人几乎来不及喘气,面具下的脸色亦也掩不住喜色,没了往日的神秘模样,语气中难掩因兴奋而引发的颤音,将信件递给田道成。 “诚如诸位所望—— 萧帅确已收复幽州!” 这大帐中,气氛陡然就高涨起来,手持信件的田道成本人,眼看着信上的字迹,连脸颊都一时因激动而变得涨红。 这还不止,那不良人猛地一拳砸在帐中的桌案上,继续亢奋出声。 “昨日清晨,萧帅三更起兵,日正决战。一鼓连破燕军二十四座营寨,燕军上下俱皆丧胆,溃军不计其数,而后燕军上下半数膺服,未敢有不从者! 此战,燕军前、后、左、右四军元帅被萧帅诛其三,剩下一人当场举军而降,其下所谓将军名号者,不从者皆丧于战阵之内!堂堂燕军总计十四万又两千人,半日就被萧帅鼓荡而定! 此战,首战即决战!” “他娘的!” 一年约二十上下的卢龙军将领奋然的脖子发红,亦是狠狠一砸桌案,“此等战事,俺竟未有幸随萧帅冲阵!” 一言而下,所有人皆是赞同,猛然间,帐中就充满了七嘴八舌的嘈杂声。 “我们卢龙军成军已有半年,却从未打过什么硬仗,此番下去何时才能比得上定霸都?” “莫说定霸都了,我们现在连义昌军都不及……” “啖狗肠,定霸都真他娘的能打,这一战下去,定霸都岂不闻名天下!?萧帅麾下第一军,恐要被定霸都吃的死死的!” 一时间,这些名义上的燕军将领,闻见燕军大部覆灭,反而纷纷鼓噪欢腾起来,若是让旁人看见,又怎是一个啼笑皆非了得。 田道成的脸上则只是藏不住笑色,摆了摆手。 “莫要喧哗,我们卢龙军什么实力,大家都清楚,切莫要好高骛远。在渔阳,卢龙军前身因为刘家兄弟自相残杀而被打的全军覆没,我等幸得萧帅募来,不过只是沾了萧帅的名气,可不能拎不清自己的实力。 定霸都在未归附萧帅以前,就已是河北第一强军,他们好甲好军械,又是百战之师,焉能不强?且诸位平白来说,若换作我等七千人随萧帅冲阵十万人,可否一战而定?” 这一泼冷水下来,好在是浇灭了众人激荡的心思,才让这大帐没有那般吵吵嚷嚷的。 不过田道成又马上安慰道:“但是我等既然跟了萧帅,日后何愁没有大战?我卢龙军固然是新募不过半年的男儿,然燕地汉儿,又何惧大战?定霸都百战之师或短时间不可比,义昌军所部难得还不可比?” “指挥使说的对,义昌军什么鸟样我清楚的很。”这时,一原属义昌军的将领接过话茬,不屑一笑:“在刘守文麾下,义昌军早就烂透了,若非是被萧帅带着打了两场硬仗,还不如我们的新卒。” 这下子,众人便哄笑起来。 田道成亦也发笑,继而复又看向那不良人。 “萧帅可对我等还有指派?” “萧帅的意思,便就是让诸位约束住此方的几万燕军,不要让他们因为这一消息而惊散。还有,元行钦等人已带着刘守文‘突围’而出,彼时萧帅处理好幽州事务,会即刻领军北上,将此事彻底终结。田都指挥使眼下的任务,应是尽可能的不让下面那些坞堡主探得这一消息……” “本将明白。” 田道成点点头,然后对着一众将领吩咐了几句,进而拉着那不良人走出帐外,低声道:“本将这里有一份军情,还望能替我尽快递送给萧帅。” “紧要否?” 田道成皱眉想了想老道士对他说的话,点了点头:“很紧要,越快越好。” 那不良人便正色接过前者递来的一封书信,大步而去。 田道成呼出一口气,复又走进帐中,里内一众自认为不日就要‘解放’的将领尚还奋然,有些压不住激动的心情。 他按剑来回走动片刻,突然看向一人:“那刘忆的底细,可打探清楚?” “禀将主,这厮果然是有些古怪。”被唤到的那人压住了心绪,正色道:“末将仔细探查了一番,之前还不晓得,原来此人半月前来投的时候,打的是金中堡的名号。但据末将查问,那金中堡据此不过十来里,而其中青壮早就投了燕军南下幽州……” “此人不是渤海汉人吗?”旁侧有人疑问。 “正是如此,但末将寻多人询问,都说此人及其部下是打着金中堡的名号进来的,入了燕军后,才自称是渤海汉人,以与些许胡人拉近关系。” 田道成皱起眉,眯眼沉思。 而那出声的卢龙军将领则建议道:“将主,此人既然有古怪,何不早些拿下?末将已打探清楚了,此人麾下所谓的渤海健儿不过三四百,剩下的都是一些不知何处招来的人马,总数也不过二三百,给末将一营人马(五百人),末将定给你拿下!” 旁边则有人砸着嘴道:“拿下此人不难,怕就怕在打草惊蛇。整個大营中,只投来的甚么坞堡主就有二十多个,还不算其他的什么‘义军’。若是莽撞行事,火并倒是不怕,就怕这几万人一哄而散,岂不坏了萧帅大事?” “这有何难?召集几个坞堡主来,就说此人心怀祸心,允许他们吞并此人的部下、财货,不怕没有人不动心。彼时其群起而攻之,这些厮还管什么名义不成?将主,你认为如何?” 田道成坐在主位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行,又不可行。确该早些拿下此人,若是晚了,保不准会生什么坏事。不过不可召集旁人,这燕军上下心怀鬼胎者不计其数,鱼龙混杂间难免会有人走漏消息,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那依将主的意思……” “刘忆此人今日上午在帐中夸下海口,要明日晨时攻城,今夜他们应当会养精蓄锐。” 田道成思索了下,道:“便在今夜,入营拿人。不论有无反抗,那一应渤海悍卒尽皆拿下,快速了结以免造成其他营寨骚动。明日一早宣告此事,再任由旁人怎么瓜分都行。”“都听将主的。”一众将领皆起身听命。 田道成便点了两个将领负责此事,安排了两营人马后,再又吩咐道:“还有,今夜各部都加强警戒,巡视人手加倍,若是行事不稳,当要谨防有人冲击大营。” “遵令。” 安排完此事,田道成的心绪终于安稳起来。 不论怎样,他固然被老道士那一句所谓的‘帝王之相’给稍稍唬了一唬,但他仍然以绝对的实力全力以赴了,当该不能出什么差池了吧…… 想到此处,他便按剑起身,大声道:“诸位,萧帅大业已近收尾,万不可因我等而祸事。不管这什么刘忆也好,旁的什么心怀鬼胎者也罢,不论他们想做什么,都打起精神来小心应对!守住这两日安生,往后便能跟着萧帅博取那马上富贵!” “遵令!” —————— 夜幕终于完全降下。 这遍布横山城下四野的燕军营寨,有的或已早就安生下来,有的却还在做着喧闹之态。 总之,在这乱世沉浮当中,尤其是这差不离就是流寇的燕军内,不论是拥兵自保的什么匪头还是侥幸活下来的老弱妇孺之辈,也只能在这夜色下勉强放松片刻紧绷的神经。 不管有没有吃饱,起码还有一席之地用给他们睡觉歇息,今日将过,安心睡上一觉,来日或许会更好也说不定…… 四野胡乱搭建的营寨中,有的戒备松懈的,已经是早早的就没了什么灯火。有些巡视戒备的营寨,在这冰天雪地、四面刮风甚而还飘着雨丝的夜晚,都只是钻到一些避风处掩藏住。 夜色下,东面临近卢龙军大营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应寨内,安安静静,灯火也甚暗,好似皆已早早歇下。 然而在这营寨的中军帐幕里,却是油灯高燃,灯火通明。 几十个人,或按剑,或握刀而坐,脸色或紧张、或凶狠、或兴奋,神态各异,却都只是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上首之人。 上首,耶律阿保机一身漠北制式的甲胄,若是细看,还能在这铁甲上看见数不清的刀痕、污血染红未蜕的痕迹。 他闭着眼睛,用断了一指的右手搭在横放在大腿上的宽长阔刀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许久,他眼睛不睁,平和道:“三十套甲胄,皆已发下?” “禀大可汗,儿郎们已经备上。”一矮壮大汉嗡声回道,却正是名唤为完颜阿谷乃的女真人,他是当下完颜部的首领之一,另外一个首领完颜函普,是他的弟弟,不过不在这帐中就是了。 一旁,有一契丹人搭腔道:“托大王的福,田道成那厮真就送了三十套甲胄来,虽然还是不够,但好歹能装备三十个勇士!此人在大王跟前,还是年轻。” “不可小觑中原人。”耶律阿保机淡声道:“此人被那萧砚任为卢龙军统帅,必有过人之处。他借本王三十套甲胄,也不过是存了明日想借军法取本王脑袋的心思……” 完颜阿谷乃哈哈一笑,摸了摸自己乌青发亮的头皮,以撇脚的漠北话笑出声:“可惜,大可汗压根就没打算等到明日!” 耶律阿保机却并无什么笑色,反而叹了一口气。 “本王傍晚远眺卢龙军大营,只见戍守严备,似是比旁日严密了几分。或许是田道成此人察觉到了什么……” 完颜阿谷乃皱了皱眉:“那依大可汗来看,俺们不该今夜行事?” “恰恰相反,正该今夜。”耶律阿保机笑了笑,以手抚着宽大阔刀的刀锋,道:“箭在弦上,若不发,便要绷断弓弦。可若蓄力一箭,纵使是重盾,也能入木三分。” 他顿了顿,缓缓道:“何况,本王又没打算破盾。” 完颜阿谷乃闭上了嘴,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至于一些随侍阿保机的契丹将领,则早已习惯。自从他们这位大王在渔阳败师断指后,就常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少了几分以往的豪气,多了几分似若中原人一般的弯弯道道。 不过这一言而下,帐中反而又沉默了下来。 而耶律阿保机也不再多言,闭眼沉思着,似在思索什么紧要的事。 就这样又不知等了多久,帐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倏的,阿保机虚眸睁起。 不待他出声,门口的两个漠北将领就已掀开帘帐。 帐外,大步走进来两个浑身冒着热气的大汉,一人为漠北人,一人为女真人。 那漠北人入帐就拜下:“禀大王,军令已传达出去,只待大王发出信号,萧敌鲁和耶律曷鲁两位将军便会即刻杀出,直趋外头的各处营寨!” 耶律阿保机点点头,看向完颜阿谷乃。 后者在听完那女真人的耳语后,便起身道:“大可汗,俺们也是一样,发出信号,俺那弟弟就会领着俺们完颜部杀来,替大可汗驱赶这燕军流民!” “好。” 耶律阿保机终于站起身,他环顾众人一笑,道:“昔日,那萧砚以此法对付本王,本王今日,便借此法用一用。就看他这位部下接不接得住了。” 一众漠北将领皆是肃色,他们晓得自家这位大王这近一年是怎么过来的,自是不用多言。 而完颜阿谷乃多多少少也听闻过其中内情,便摸着脑后的金钱鼠尾一言不发,但他的那些完颜部将领却是不懂装懂的发笑起来。 阿保机亦是发笑,进而突然大喝一声。 “阿谷乃!” “俺……末将在。” “这燕军乱后,你部什么都不用管,只需直趋刘仁恭所在,只管夺人!” 说此言时,阿保机的脸上唯有杀气腾腾:“本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要给本王把人带来!若是不成,万事皆休,前功尽弃! 今夜若是不能成事,莫说是什么灭渤海生女真,便是本王,你、还有你完颜部,定会被那萧砚追杀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非我等荡灭而不休! 你可懂!?” 完颜阿谷乃眯了眯眼睛,继而重重的用小臂一砸前胸,什么也不说。 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都不当事,全看结果说话。 阿保机狞笑一声,亦不再多言,提刀走出大帐。 在他身后,几十人同时簇拥而出。 须臾,一抹亮色划破天际,冲天炸起。 (本章完) 第190章 漠北前路(终) 第190章 漠北前路(终) 时间缓缓流逝,却又在呼吸间似乎眨眼就燃去了一炷香,明明上一刻夜幕才降下,但在下一刻,营中的打更人竟已敲了二更的锣鼓声。 不过便是再吵闹的营寨,在这个时间点也已尽数歇下,四野之下的营寨中,除了点点星火堆旁还有特定的人值守外,大多数人必定是傍着寒风声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夜幕中,唯一片篝火燃烧噼啪爆裂之声而已。 卢龙军大营内,田道成披上铁甲,并未着铁盔,摸着下巴在一定大帐门口来回走动,不时看看天色,神色稍显肃穆。 在他面前,两个营指挥使带着各自的亲兵静静等候,再然后,便是一些将领顶盔贯甲的左右分列,却亦是静立。 许久,一骑卒趋马而来,翻身下拜:“禀将主,刘忆部营寨已然安生下去,也并无什么巡夜卫队,寨墙上有四个未着甲的弓手,并无箭塔。” 此一言而下,那两个营指挥使便大步扶刀而出:“将主。” 田道成点点头,却先看向另一個将领。 后者立即会意,出列道:“禀将主,外围在饭后就已布下一圈人手,若是刘忆侥幸走脱,也可及时将其缠住。” “好。” 田道成便终于对着两个营指挥使抛出调兵令牌,道:“即刻行动,若遇阻挠,杀无赦。” 二人一抱拳,翻身上马,领着一众亲兵迅速离去。 所有将领都神态轻松,甚而还有闲心打趣:“将主不如把这美差交给俺们,在这横山城小半年都没交过战,俺们手都生了。” 田道成却难掩脸上的郑重之色,明明感觉已然万无一失,但他心底总是有些难安,夜里用饭时眼皮也直跳,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不过想来想去,他也只能将其归结于自己的心里压力太大,毕竟这燕地乱事进入了最后关头,他作为身负萧砚信重的燕地白身,以往又从来没有什么经验,终究有些心里打鼓。 但他面上仍只是镇静,重声道:“万不可掉以轻心,刘忆部人虽少,却着实有几百悍卒,还是要谨防其他营寨发声营啸之事。都且下去管束好各自兵马,小心应对!” 众人便纷纷拱手行礼,就要退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在这四下静谧的时候,在这四野旷寂之际,突有一道火光冲天炸起,进而在天空发出尖锐的爆裂声。 几乎是在下一刻,便是田道成等人,都能察觉到四野的各处营寨都有人因为这一道突兀的尖锐声音而惊醒。 “将主!?” 有人适才折身,却又再次迷惑的转身过来。 却也有人警惕的一指那火光的方向:“将主,那是刘忆部的营寨!” 田道成的反应也极快,虽然他心下先是猛地一沉,然而口中已大喝出声:“传本将军令,各营即刻着甲而备,恪守大营,准备弹压乱军!” “喏!” 众将皆是一凝,化走为跑,奔向各自的部队营房。 同时,田道成立马折身走进大帐,戴好自己的头盔,提出一柄长刀,大步向下走。 旁侧,他的亲将不住发问:“将主,刘忆部或是已有防备,可否让那二营人马暂停行事?” “不,擒贼先擒王,今夜若有乱事,必是此辈引动。本将亲自登墙守寨,你速去告诉二营指挥使,不论如何,我们总要比刘忆快一步,让他们只管安心杀敌便是,刘忆此人,生死不论!” 那亲将便即刻翻上一坐骑,疾驰而去。 田道成脸色绷紧,步伐很快,不待下面的亲兵牵来坐骑就已自己疾步翻上,进而匆匆趋向东面寨墙。 且就在这个时候,数道号角声,突然就从北面、东面响起。 田道成的脸色一变,狠狠的一抽马鞭,疾驰而近寨墙,进而不待坐骑减速就猛地跃下马背,然后快步登上寨墙。 由于早有防备,寨墙上已然是人头攒动,兵卒们贯甲持弓,火把林立,都只是一副警惕之样。 他举目向东去看,果见刘忆所在的燕军右营中已经突然骚动起来,一团团火光冲天燃起,很显然是有人点了帐篷亦或是什么东西,照的那面恍如白昼。 而在那火光之下,一部营寨的几个寨门都大开,一队队兵马正挥刀而出,甚而还有一些矮壮的汉子不待从寨门涌出,纷纷推翻栅栏,从中呼啸着撞出。 临近彼处寨墙的一些燕军流民营,亦或是旁的什么营寨,早已因这一动静而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无数人纷纷惶恐的钻出简陋的帐篷,然后,他们就在尚还懵然之际,被那些挥刀杀出的人马轻易砍翻,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火把被这些突然发难的兵卒扔在他们作为庇护所的窝棚上。 几乎就是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那所谓的右营就已到处充满了火光,无数狞笑喊杀声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漫天而起,火光下到处都是被惊醒而慌乱逃窜的人影。 田道成狠狠的把住身前的木制垛口,咬了咬牙:“刘忆这厮到底想作甚!?” 好在,右营距离卢龙军大营不过一里五六百步的距离,他发出的那二营人马已然旋即抵近。因为事先敲定的秘密行动,所动用的二营骑兵都早已是马裹蹄,不过现下也不用计较什么动静了,两营骑兵分成两个方向,以尽可能的要遏制住那些四处砍杀的乱兵。 田道成的心下稍定。 然而就在此时,那刘忆所在的大营中,却也突然隆隆的撞出一批骑兵来。 那批骑兵不多,不过几十骑上下的模样,但当先一人身材高大,全身甲胄,手持一宽大阔刀,在火光中显得分外显眼。 “将主,那人当是刘忆。”旁边有人提醒田道成。 后者攥了攥拳,点头不语。 下一刻,在他们的视线中,那刘忆竟以几十骑的规模轰然对上一营整整五百骑,猝然就挡住了后者前进的速度。 然而这二营人马本就是去擒拿刘忆的,那被挡住的一营主将闻状大喜,当然就径直指挥麾下的骑卒围杀刘忆。 不过从田道成他们这里的方向看过去,虽看不清大体内情,但那几十骑却只是紧紧护卫着刘忆不断在骑阵中四处冲杀,犹如一柄利剑也似,竟能凭借小股人马在堂堂五百骑的围困中左突右冲,连马速都没降下多少。 一时间,那里竟然陷入了喊杀声震天的苦战之中。 田道成狠狠皱眉,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若是那刘忆要生乱,又何必发那信号弹? 他起初只以为是其他营寨也有响应者,但现下看来却不是,虽说几乎整个右营都因为这一动静而变得混乱起来,以刘忆部营寨向外蔓延开,但还未被波及的营寨都只是登上寨墙观望,没有一部轻动。 对了!那号角声! 田道成猛地一砸墙头,厉声道:“鸣鼓,让另一营不要再管那些乱兵,速速围杀刘忆此人!” 旁边的将领大声应下,快步而去。 但似乎是为了印证田道成的想法,即在这一刻,他们突然听到了一阵鼓动声。 对,鼓动声,是马蹄踏地的鼓动声,隆隆汇聚成雷鸣,呈北方、东面两个方向响起,密集的犹如有木槌在鼓面上乱敲也似。 田道成瞪大眼睛,极力向东面张望。 倏然,一道呼喊嚎叫之声,突然就从这连绵营寨的最外侧直冲云霄! 下一刻,一鼓狂乱就因为这未知的敌人而迅速蔓延开来,火光从最外侧腾然亮起,从寨墙扫视过去,就见漫山遍野的竟到处都是骑卒,正不分目标的疯狂冲击这整个燕军大营,一时间,本就惶恐的右营就因此而霎时崩溃,无数被裹挟而来的老弱妇孺哭喊着从各个角落逃出,像没头苍蝇一般四下乱窜。 这所谓的燕军右营,倏的就以数个中心点而崩塌,由不知何处杀来的骑卒驱赶着,让密密麻麻的人潮向着四下营寨乱撞,不管到底是什么营寨,不论其内防守的严不严密,都只是毫无目的的冲撞进去。 从天空俯视下去,人潮疯狂涌动,其后是不断砍杀的漠北、女真骑卒,在这黑夜中,无数人在火光下挤在一起,互相践踏,互相推攘,甚而是互相砍杀。 未知的恐惧逼迫着他们四下盲目的狂奔,却又因为这一盲目举动而造成更大的恐惧。 “营啸。” 田道成的眼眶赤红,狠狠道:“刘忆这厮,是想造成营啸!” 早已赶来立在他身后的所有将领皆是悚然一惊。 他们之所以等到这个时候,之所以要秘密行动,为的就是不引发动乱,以致这几万燕军四散,再难以如此聚集。 而日防夜防,竟让刘忆钻了空子! 一时间,众将便齐齐发问。 “将主,是不是要召回外面二营?” “将主莫忧,我大营数千儿郎,守备固若金汤,还不至于被这区区流民冲破!” “可若不弹压营啸,我们岂不只能坐视这几万燕军被刘忆这厮四处驱散,岂非坏了萧帅大事!?” “如此景象,难道要出兵不成!?” 说到最后,诸将已是众说纷纭,甚至是争执了起来。 田道成眯着眼,只是看着还在乱战的那骑阵。 刘忆此人,到底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这燕军确实是营号杂乱,各部混乱,但有卢龙军坐镇,就算是偶然发生了夜间营啸,也只会被轻易弹压,这也是他方才只管让二营擒杀刘忆的原因。 但刘忆这厮,竟还藏着一部骑卒,整个燕地,怎么可能会平白冒出这一支胆敢冲击这燕军大营的上千骑卒来? 田道成死死攥着拳头,终于下令道:“不管如何,刘忆这厮最后的目标只会是这几万燕军,等到天亮,谁知道还能剩多少人?萧帅大业将成,绝不能让这厮祸事! 传令诸营,步军五个指挥坐守大营(二千五百人),步军都校全权指挥。剩下的骑军随本将尽出!不管能不能擒杀刘忆,首先弹压营啸,驱逐来敌!记着,所遇燕军,不管何部,只要是失了智不听指挥的,不必废话,格杀勿论!不要让他们冲击我军,迅速控遏住右营,防止营啸扩大。” “喏!” 众将便不再争执,看着被点出的几个骑将随着田道成匆匆下寨墙领兵出营。 一时间,又有四个骑兵指挥(二千人)投入战场,马蹄声大作,直趋右营已乱成一锅粥的人潮。 …… 这所谓的燕军右营,马马虎虎的扎了十来座营盘,每一座营盘都能收容千八百或数千人。从真正的营啸开始,这些营盘就已被波及的七七八八,且又因为耶律阿保机亲自领着几十骑和一营卢龙军骑兵乱战,临近的两个营盘更是被吓得不成样子,寨墙上挤满了脑袋,不管什么东西,都朝着下面的人潮砸。 而下面的人潮,前头的人压根没有退路,不断被身后的人推着往前填了壕沟,撞了栅栏,又被寨墙上扔下来的石头、抛下来的箭矢砸死、射死。 需知道,这两处营盘,已是最近卢龙军大营的了。 耶律阿保机一手持着宽长阔刀,一手持着一掠来的长刃,竟是完全不执缰,领着自己的心腹死士在骑阵中来回冲撞,浑身已被鲜血染红。这来拦擒杀他的一营卢龙军骑兵,没有一人的武力在他之上,加之他四面又紧紧被部下护卫着,来往冲杀下,早已不知杀了不少人。 这会,他一刀径直劈进一卢龙军骑卒的腰腹,那掠来的长刃却被卡住抽动不得,他便索性弃了长刃,进而大笑一声,手中宽长阔刀荡开几柄刺来的长矛,最后趋马撞开两骑,长臂一揽,竟将对面冲来的一骑径直从马背上拔起。 而后,他大喝一声,手中发力,将那慌乱的卢龙军骑卒腾空举起,进而狠狠砸下。 须臾,那被砸落在地面的骑卒就被无数马蹄踏过,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而耶律阿保机本人在做出这一番神勇表现后,只是顺手就拎起这骑卒手中的长矛,然后将自己那柄阔刀插进马背旁的鞍鞯上,就再次持矛冲杀起来。 这时,远处忽地传来了呼喊声。 “田都指挥使奉燕王军令亲临,诸军镇静,再乱者,杀无赦!” 这一暴喝声下,便就是无数马蹄声隆隆响起。 耶律阿保机生的高大,他在马背上直腰一望,便能在火光中看见几大团骑兵涌出卢龙军大营,分成几部穿行在已然崩溃的人潮中,而这几大团骑兵在不断斩杀了无数乱兵后,轻易就将人潮分割成了几块,这些骑兵便贴着人潮策马狂奔,不断格杀闹腾的最厉害的部分。 “终究是出来了。” 耶律阿保机豪爽大笑,进而一夹马腹,手中长矛挥舞成风,荡开无数向他冲杀来的骑卒,竟是轻而易举的直直从骑阵中闯出。 不过,此时还跟在他身后的漠北骑士,已然只剩下了十人上下,且都是气喘吁吁,显然是耗费气力甚多。 阿保机却不管不顾,狂笑一声,大声道:“发出信号,让箫敌鲁和耶律曷鲁领人来与本王汇合!” 傍在他身侧的一个护卫便从怀中取出一支信号筒,举天一拉。 阿保机复又大笑,看也不看那冲天炸起的信号弹,一拨缰绳,瞥了一眼那出来后凭借数千之众反复在人潮中冲杀,已让好几千崩溃的燕军脱离人潮不再乱窜的大团骑兵,冷笑一声,拍马便走,同时一边疾驰,一边口中大喝出声。 “南面萧砚,已杀溃十万幽州燕军,凡燕军所部,皆无幸免!” 他才不管到底是不是这样,反正他只管喊便是。且不止是他,跟随在他身后的一众护卫乃至外部不断向他汇合而来的大部漠北骑兵也纷纷用撇脚的汉话复述大喊。 远处的卢龙军骑兵大队当中,田道成的眼睛赤红,举刀一指阿保机的方向:“来两营人马,随本将迎战来敌,万不可让此辈牵引溃军!” 周围应喏声无数,顷刻便有千骑分出大队,随着田道成狠狠撞上从外围杀进来的漠北骑兵。 然而,就算田道成已经最快的出兵弹压营啸,仍有一部分人潮涌近了卢龙军大营。 大营下,且深且宽的壕沟已被不断推攘向前的人潮填满尸体,飞箭如雨,只是倾下。 但在这不分地狱人间的混乱中,却有一批穿着铁甲,头戴铁盔的几百人骑着马分成几个小股,遥遥缀在远处。 他们腰挎长刀,马背上也载着长刀,身形矮壮,铁盔下的鬓角光秃秃的,似乎没有头发。 一身形高壮的大汉看向一旁的矮壮汉子,道:“兄长,该如何行事?” 被其唤作兄长的完颜阿谷乃却只是摇头,嘟囔着:“不成、不成……” 那大汉也不着急,只管在一旁等待。 而完颜阿谷乃也格外冷静,他一双小眼睛不住的在四面扫视,然后在某一刻看向了更远处。 “寻到了……” 他咧嘴一笑,招来旁边那大汉,细心吩咐了几句。 进而,那几个小股骑队便在人潮左右来回策动,不断劈砍着流民百姓,趋动人潮向着西面的左营而去。 但卢龙军大营中马上就做出了应对之策,一侧营门稍稍打开,然后涌出一营顶盔贯甲的步卒,很显然要围堵这股欲向左营溃去的人潮。 倏然,几股骑队猛地暴动,猛抽马腹,发出难听的呼啸声,挥着手中的长刀,鼓动恐吓人潮涌向那处营门。 人潮和出来的步卒顺其自然的撞在了一起,甚而是被步卒一边倒的压制砍杀,而完颜阿谷乃却是大喜,以阴冷且凶狠的声音下令。 “冲。” 下一刻,分成几股的几百女真骑兵汇成了一股,最当先的是三十个披着甲胄的壮汉,都只是面色狰狞。 他们缓缓提起马速,绕过人潮,而后猛地一夹马腹,抽出长刀,开始急速冲向那堵在营门口的一营步卒。 轰隆—— 步卒被凿开了一处缺口,这部女真骑兵却已损失了近百骑。 “再冲。” 完颜阿谷乃执着缰绳,冷冷发令。 他旁边的大汉欲言又止,却终究并不出声。 退下来的女真骑兵便重新组成队形,一言不发,唯只是狰狞,又提起马速,狠狠凿向那面步卒。 “再冲。” “再冲。” 如此再二,那守在卢龙军大营中的步军都校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抽调其他地方的步卒向营门口加码。 然而事态已危急,倏的在下一刻,人潮裹挟着鲜血淋淋的女真骑兵,终于将稳如泰山的步卒队列撞得摇摇欲坠。 “莫管他人,擒刘仁恭。” 完颜阿谷乃一挥马鞭,大手从鞍鞯旁抽出一几尺长的铁骨多,领着剩下的人马,开始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 大营中,刘仁恭早已被惊醒,他茫然的坐在床榻上,只觉又冷又恐惧。 但他不敢出帐,只是瞪着一双眼睛盯着帐帘,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倏的,账外响起了马蹄声。 …… 战场上,田道成突然听见了一道急促的鼓声从大营的方向响起。 他猛地回头,突然一惊。 刘忆这厮,难不成最开始的目的…… 下一刻,一道癫狂的笑意大声喝起:“燕王刘仁恭已被救离苦海,萧砚不日就将北上,但凡乞活燕军,还不随燕王脱离险境!?” 不对、不对。 田道成急忙一咬牙,要让麾下的骑军继续压上,誓要摧灭眼前这刘忆的骑兵。 但铺天盖地的大喝声马上同时在四面响起。 “萧砚不日就将北上,但凡乞活燕军,还不随燕王脱离险境!?” 而后,一直与他们厮杀拖着田道成等人回援的漠北骑兵开始如潮水一般大退,阵中隐隐有豪爽笑声传来。 “田道成?与我斗,你尚还差几年经验! 要杀我,回去请你家萧帅来。 我刘忆,等着他!” 轰隆—— 田道成猛地一攥拳,眼睛赤红,似已乱了神智。 跟在旁侧的将领则纷纷大声道:“将主,当下如何?” “回去,控遏诸军,莫让这厮带走了他们!”田道成咬着牙,狠狠望着耶律阿保机声音的来源,拍马回返。 一时间,乱战的两军似若泾渭分明般的散开。 这乱了大半夜的人潮,亦在那一句‘萧砚不日就将北上’中惶恐的分成两面,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 同时,一支从北面求援的小队,正由世里奇香率领着,迈过古北口,入了檀州境界。 漠北前路,或开始变得飘渺。 这跳出棋盘的一枚棋子,似乎已毁了这一盘棋。 然,天命人,非天命所困。 …… 瀛洲。 袁天罡提起毛笔,在一册泛黄的书卷上,于‘孟知祥’旁边缓缓写上五个字。 “耶律阿保机”。 “本帅,要设个赌局。” (本章完) 第191章 这棋,还能下 第191章 这棋,还能下 幽州城头,临近傍晚,却并无夕阳,天空乌云密布,层层积压而起,以致整个天际都变成墨色,天地间唯有一片压抑,淡漠的寒风凌厉的四面刮过,空中掩不住的血腥气便仍还浮于鼻间。 登城马道边侧,义昌军都指挥使孙鹤连同其麾下的各阶大小军官皆垂首而候。 他们腰间都佩有兵刃,然而却无人习惯性的去握着刀柄以彰显自己的武夫姿态,此时这些从沧州来的义昌军将领,竟都有些拘束的垂手而立,颇有些无措的态势。 在这期间,他们当中不时有人抬眼,小心去看那一按刀立在城楼前,正静静扫视着城下的颀长人影。 这人影一身红袍,戴着幞头,身后的黑色披风被寒风不断拂动,轻轻向后扬起,便能让人看见披风下那只淡淡扶着刀柄的手,亦在不轻不重的敲击着。 固然这份等待实在磨人,但这些义昌军将领不管以前多么桀骜、多么自视甚高,此时都只是在这人的身后远处忍气吞声的垂首等着,半个屁都不敢放。 他们这些人尚如此,那些连城头都没资格上,只能在城墙根下排队而列的所谓燕军降将,更是只能够束着手战战兢兢等候。每个人在互相递眼色间,都觉气息有些加重、脸色有些发白。 “萧帅。” 登城马道间响起重重的脚步声,却是余仲按着剑从人群中穿过。他神态淡淡,但下巴高抬,若有旁人去偷看他,便只能看见两只俯视来的鼻孔。 不过余仲尚能勉强压住那一份优越感,跟在他身后的一帮子亲兵却是个個都拽的二五八万,一介亲兵,却走出了军中大将的步伐,甚是目中无人。 一众从沧州来的义昌军将领自是暗暗咬牙,但各自去看自己的主将孙鹤,却见后者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便都只能咬牙吞进肚子里。 没奈何,谁让前日的灭燕一战,余仲部最为骁勇,率领麾下五百骑硬生生从燕军的层层营寨中凿开了一道缺口,进而扼住了溃兵向北逃窜的道路,几乎是以他一部之力挡住了几万溃败燕军的流失。 余仲因功而擢升为定霸都都指挥使,地位不比孙鹤低,甚至因为定霸都在萧砚麾下超群的关系,地位要比孙鹤这一并不怎么和萧砚有亲密关系的义昌军大将高得多。 此时,随着余仲的唤声,那立在垛口边的红袍人影便终于转过身来。 余仲遂叉手行礼,道:“禀萧帅,燕军各部名册已粗略统计出来,算上妇孺老幼在内,降部共计九万四千余人,余者或死或逃,末将实在无余力继续追击。此外,凡燕军领军之将帅,皆已在城下相候,随时待萧帅传唤。” “确实也没必要追了。” 萧砚的下巴冒出了胡茬,脸颊也瘦了些,不过这却让他看起来更有了一份远超虚岁十九的成熟,加之他身姿挺拔,眼神锐利,便是这两日隐隐有第一重将之称的余仲在他面前也显得有些气势不足。 他松开腰间的唐刀刀柄,负手折身,望着城外沉吟片刻,道:“待韩司马(韩延徽)到了,把名册交予他便是。再让他起草一份檄文,传于各个军州。 如今燕军大部已灭,让之前那些不论是被迫亦或是主动降于燕军的镇将,赶快递来降表,同时让他们务必要恪守各自军州,谨防燕军溃卒结成匪寇袭扰。 此外,我并不要求他们能够出兵剿灭各自辖境的匪寇,毕竟之前燕军祸乱各地时,我也没有帮过他们什么。但而今我既然已回镇幽州,便让他们各自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他们以往与燕军勾结侵占私产的事,我可以不计较,然眼下若还有胆敢包庇匪寇而不报者,便休怪我手中刀太利。” 余仲一脸肃色,他脑子转的飞快,同时让身侧的亲兵一起记着,硬是把萧砚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背下了,才重重行礼:“末将记着了。” 其实还不止于此,毕竟之前燕军一朝大起,其中牛鬼蛇神混杂,元行钦和李莽又不可能严密控制住所有人,难免会有一些野心家趁乱夺取地盘割据一方,不过这些事倒不算什么麻烦,一支偏军就能灭掉,萧砚并不急于一时。 尤其是,眼下他左右的两个最得力的文人都不在身边,冯道尚在瀛洲,韩延徽还在高梁河转运物资,明日才能到,身边能处理俗务的人实在太少,幽州有用的官吏又都拿去处理那将近十万的燕军降民了,余仲领兵打仗或许是一把好手,可他自己都知道他没能力做好一个主政官。 所以在思索再三后,萧砚干脆就把所有的东西都丢给韩延徽来处理,他只需要提前把决策做好就行。 所以,他在说完后,便又再次吩咐道:“让麾下儿郎今夜好好休整,明日领了赏好后好打足精神起兵,你处理完这些事便早些去军营巡视。” “末将明白。” “让孙鹤等人过来。” 余仲遂行上一礼的,大步退去。 片刻后,距离此处几丈远的孙鹤便领着一众将领近前,而后便在左右十几个不良人的注视下呼啦啦单膝跪满一地。 “末将孙鹤,携义昌军诸将,见过萧帅。” “见过萧帅……” 萧砚坦然守礼,面色淡淡,负手扫了一众将领,而后突然发笑,道:“听人说,你们义昌军已然分成了渔阳部和沧州部,可有此事?” 众人便霎时面面相觑,进而目光都只是看向孙鹤的背影。 后者则沉默了下,才拱手道:“不瞒萧帅,确实是有这一说法,不过末将之前本以为是萧帅的授意……” 萧砚不禁失笑,道:“若是我的授意会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孙鹤顿了一下,而后道:“若是萧帅授意,末将当只会勉力操练麾下士卒。毕竟所谓划分的渔阳、沧州部,是因前者随萧帅历经过渔阳、高梁河之战,端的上是野战之师。而末将麾下的沧州一部,这些年向来少野战多守城尔。末将猜测萧帅的意思,当是要让末将练沧州部而善野战…… 不过若非是萧帅授意,末将当要在战后,小心警惕这一散播传闻之人,毕竟或可能是奸人欲让义昌军内生间隙,以瓦解义昌军士气……但此乃末将斗胆猜测,未有实证,望萧帅明鉴。” 在他说这句话的期间,萧砚自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听过,待其说完,才朗笑出声,进而扫视着孙鹤身后的一众义昌军‘沧州部’将领,笑问道:“你们,也如此认为?” 孙鹤的眼角一挑,有些不解萧砚此举何意。 “这……”他身后的那些将领则是面面相觑,显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其中有一些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将校倒是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又像是被旁边的人用眼神示意阻拦着,故都只是涨红着脸一言不发。 到最后,他们便齐齐出声道:“禀萧帅,末将等亦为此意。” 他们单膝跪着,萧砚站着,自是将这些小动作尽数洞穿,但他也并不挑明,只是扶着腰间刀柄来回走动两步,而后轻笑一声。 “果真?” 说罢,他也不待他们回话,便自顾自的失笑摇头:“孙都统作为一军主将,或是心有顾忌,不敢说心里话。但诸位又何需顾忌,反而与孙都统一起哄瞒我?” 孙鹤大惊失色,连连道:“萧帅,末将非……” 萧砚抬手打断他的话,然后道:“这所谓的渔阳部、沧州部,明明都是义昌军,为何非要如此区分?诸位都心知肚明的事,又何必藏着掖着。” 他淡笑一声,摩挲着手中的刀柄,自问自答道:“这般区分,无非是渔阳部随我征战过,上下军官亦与我有旧,甚而不少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外人以‘渔阳部’称呼他们,不过是知道他们和我有一份香火情,知道较之于诸位我更信任他们罢了。 说白了,诸位同为义昌军将领,却要被外人与渔阳部的将校区分出来,更是被所谓的渔阳部军官压上一头,便就是因为这‘信任’二字,对否?” 孙鹤嚅嗫了下嘴唇,进而垂头沉默不语。 大部分将领亦是哑口无言,但几个平素本就桀骜的将领却再也忍不住,径直起身嚷嚷道:“萧帅既然晓得,凭甚不信任我等?你这般厚此薄彼,摆明了就是想拆散我们义昌军!” 说罢,这几人当中又有人忍不住补了一句,道:“往大了讲,俺也不怕你萧……萧砚!毛都没长齐,能讲什么信用?俺们这部分人马当初降了你,本就是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先是你,后面又是那狗屁李振! 俺现在算是看出来了,你他娘的就是想培养自己的亲信,那捞什子渔阳部,里头一个俺熟识的将官都没有,尽是伱的人,俺这营指挥使的位子恐怕早晚也要给那些人!哼,俺们当兵吃粮,不就是搏的一个马上前程?如今前程都没了,俺还怕个甚,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 那几个站起来的将领脸色一白,显然没想到这位老兄能头铁如此。 他们是不满萧砚不假,但又何曾不怕?不然凭什么会在那老老实实、毕恭毕敬的等上半天?这萧砚确实年纪不大,但人家偏偏手里头有权又有兵,还挂着总揽河北、编制诸军的名头,他们这些什么河北降军,不但事实上是他萧砚的兵,在名义上都已是他那归德军旗号下的兵马。 莫说是遣散,就算是把他们这部分人尽数清算了,人家都有这个实力和名义。 那直言不讳的汉子明显已经是豁出去了,但话说完后,反而又像是有些后悔自己连累了诸多同僚,原本瞪着的一双牛眼也开始变得躲闪,莫名的有些底气不足起来。 孙鹤的心下一凉,他之前面对李振时摇摆不定,也不肯去联络刘守文,就是因为隐隐约约看出了这燕军背后有萧砚的影子,一应作为也是为了保全自己以及麾下的老部下,哪曾想,那憨货居然自己撞在了萧砚的枪口上。 不料,萧砚还是轻笑,一指那汉子,道:“这位将军叫什么名字?现任何职?” 那汉子遂梗着脖子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俺赵豪雄是也!现任义昌军步军第一都第一营指挥使!” “好,从今日起,赵将军便为步军第一都十将(都头),下辖二营步军,明日随军北进檀州。” 赵豪雄想也不想,脖子上冒出青筋,狠狠道:“去就去,大不了随你愿送死在沙场便是!” 但他一语说完,却才发觉周遭的同僚连同孙鹤都回过头来呆滞的看着自己,才猛地一愣。 下一刻,他才猛地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升官了…… 他愣愣的看向自己的上司,也就是被他顶掉的原第一都十将,茫然的挠了挠后脑勺。 “蠢货,还不拜谢萧帅,立着作甚!?” 在一道暗骂声中,赵豪雄才慌然起来,却是还没忘记自己才怼了萧砚一顿,在原地拱着手想要说什么,但还没出声,复又像脑子短路了似的要单膝跪下去拜谢。 不怪他如此呆愣,升官暂且不提,单是随军北上檀州,那纯纯就是捞战功,檀州还有一部燕军他们都是知晓的,但这燕军什么鸟样他们哪里不清楚,他们义昌军是比不上定霸都,但对付燕军,还不是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且换一个想法来说,这岂不是萧砚愿意用他们了? “萧帅……”孙鹤也慌然。 “你们起身吧。”萧砚淡笑一声,进而负手坦然道:“若说信任,我确实是更相信那所谓的渔阳部,不止是因为我见识过他们的战力,且最主要的一点,便是我知道他们会忠心于我。” 他一拂披风,按住腰间刀柄,似笑非笑道:“此间,独我与诸位,没有那汴梁的朱家皇帝,也没有那朝堂上的什么相、什么公。我坦言来说,若是诸位在这河北地界,亦能似他们那般于我忠心,我又何惜与诸位一个信任和前程? 可我能与诸位,诸位能与我否?” 一时间,城头上静谧下去,孙鹤等聪明人自然明白萧砚说的是什么事。 之前李振直想调动义昌军平乱,可彼时渔阳部就是按兵不动,甚至强行对孙鹤等人施压,让他们亦要不听调。 此谓在朝廷与萧砚间选择了后者,亦是后者所言的‘忠心’。 不过不待孙鹤等几人沉吟下去,那赵豪雄就倏的在后面一拍胸脯,像是全然忘记了他方才的豪言壮语也似。 “萧帅既给俺们前程,俺为何不表忠心!?说是投大梁,但那些在汴梁的相公哪里看得见俺们底层儿郎的功劳?再多几个李振这般的奸臣,俺们莫说前程,连赏银都没得领!俺们的前程,还不是萧帅一人说了算!” 一语道醒梦中人,孙鹤不复犹豫,叉手拜下去:“萧帅总揽河北大权,末将等焉敢不唯命是从!” 萧砚朗笑一声,看了一眼赵豪雄,进而道:“从此以后,再有对义昌军言沧州部、渔阳部者,定斩不赦。” “喏!” 众人不论是否真心,这会都纷纷恭敬表态。 萧砚一笑,指了指愈加昏暗的天色,道:“天色不早了,我就把一应事情都说完吧。”而后,他看向旁侧的一个不良人。 “去唤下面的燕军降将,让他们选三十个领头的上来。” 后者自是大步而去,孙鹤便也行礼:“末将不敢耽误萧帅议事……” “不,你们留下。” 萧砚一指左右,孙鹤等人遂一愣,而后会意的分列左右。 须臾,一堆衣甲不一的大汉登上城头,而后又是呼啦啦的拜下去,语调不一的惶恐出声:“燕军降人,参见萧大帅。” “你们,倒是都认得我。” “小人们焉不能识得萧大帅……”一个大汉赔笑道:“去年萧大帅取下幽州,还召小人们来幽州面见了的……” 萧砚嗯了一声,而后扶着刀柄漫不经心道:“那你还敢投刘仁恭?没将我放在眼里?” “非也!非也!” 那大汉怎不知自己说错了话,急得跳脚,道:“怎敢如此!俺是听说萧大帅被逼回了中原,才侥幸想投这燕军搏一个富贵,俺真是听说萧大帅您没在了才起兵的!” 萧砚冷笑一声,进而看向另外二十余人:“你们呢?” “也是如此!”其他人忙不迭的点头,纷纷抢着道:“若是萧大帅在幽州,给俺们一百个胆子,俺们也不敢随那刘守文来围城!” 萧砚嗤笑一声,这些人怎么可能真的那般怕他,起码在此战之前,他们不可能会有如此夸张,不过只是时势如此,刀悬在他们的头上,逼的他们不得不趴下当狗而已。 但他懒得揭穿这些什么东西,只是一折身,指着城下,漠然道:“以前,你等或是一地豪强,或是坐拥万亩良田的坞堡主,可能富庶、可能强横,我都清楚。然而,如今既然成了我的俘虏,这什么强横,桀骜,就给我吞进肚子里。”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众人便急忙附和。 “我的话,说完了否?”萧砚脸色一冷,斜睨着扫了他们一眼。 孙鹤等人分列左右,都只是按着刀,似若方才那些不良人冷视他们那样,冷视着这些燕军降将。 那三十个豪寇便猛地噤声。 萧砚冷冷一笑,扫视着城外。 众人便也跟着把目光望出去。 却见这幽州城下,成千上万的流民百姓正在义昌军士卒和附近招来的牙兵监视下,吼着号子,将一根根用作寨栅的木桩砸入土中,有人还在搭着帐篷,俨然是有一连串严整的棚屋正在成型。 这些流民百姓在这吼着号子搭着棚屋,外面便是上千骑分成一支支小队在其间往来穿梭,要不就是驻马在高处,举着火把严密管束着所有流民的动向。 除此之外,在距离这工地几百步外,一座搭建起来的粥蓬已经开始散起热气,米香在城头都能远远闻见。 这一眼,不论是义昌军将领,或是那三十个降将,都只是因这副景象而稍稍怔住。 孙鹤等人,也才明白萧砚方才为何要在这眺望城外许久。 “明日,我会率军北上,彻底讨平一切燕军余孽。” 这时候,萧砚终于淡淡出声。 一众降将便都做出洗耳恭听之状。 “我率军北进后,这九万众燕军,便经由你们三十人分管。你等在其中都各自有相熟的人,怎么分配,我不管。但我回师的时候,希望能看见这九万人已经彻底安定下来,‘安定’二字,需要我解释否?” “不敢让萧大帅解释。” 萧砚便冷笑一声,扶着刀虚眸道:“如今已二月中旬,正值春耕时节,我回师的时候,不希望看见你们这三十部,有哪一部没有做好开荒春种的事。” 适才欣喜的三十人倏的脸色一变,他们怎知萧砚何时回师,但无人敢问,都只是讷讷应声。 “我北进之后,你等三十部的事宜,便皆听从孙都统的命令行事。” 众人便面向孙鹤,齐齐拜下:“俺们见过孙都统。” 后者的脸色不变,心下却是一惊,小心瞥了一眼萧砚,不明白后者为什么会将如此重任托费给他。 而后,萧砚则是漠声一笑:“诸如种种,明日尚有一个韩司马会来教你们如何作,你等只管听从便是,谁有异议都吞进肚子里。” 众人便马上要应声,但见萧砚还有没说完的样子,便又齐齐噎住。 “话就这般多,尔等能在燕军中混到如此地位,想必不是什么蠢人,当能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萧砚漫不经心的指了指自己腰间的刀:“还有,若有自认为有本事能再掀起什么祸事的,大可在我北进后试一试。我这人不喜战,然麾下的儿郎却是闻战则喜,都只想着搏一搏那马上功名。 诸位若有胆量的,不妨看看我灭了你等一次,还能不能灭你等第二次。 懂否?” 一众降将倏的头皮发麻,看着那柄未出鞘的刀就已觉得寒气森森,遂齐齐拜倒下去:“禀萧大帅,俺们懂了。” “滚吧。” 下一刻,众人便忙不迭的慌然退下。 “萧帅。”孙鹤上前一步。 “你的事就是我方才所言的那般。”萧砚摆摆手,显然不欲多说,只是指了指那赵豪雄:“除了赵将军一都步军,其他义昌军皆坐镇幽州,我明日一早北进,剩下的你只管配合韩延徽行事即可。明日一早,你等与定霸都一起领赏。” 孙鹤一愣,回头看了眼正傻乐的赵豪雄,而后正色一礼拜下:“末将定不负萧帅重托。” 须臾,众将便次第而退。 …… 这会,萧砚才终于处理完了种种要事,以致城头上只剩下了他以及一众不良人。 他负着手,眺望着城下已然亮起点点星火的工地,平静道:“那人,是叫刘忆?” “禀校尉,确实是此人。” 萧砚便沉默下去,显然是在思索。 身后,一不良人掀开面具,露出了其下稍显苍老的面容,沙声道:“天暗星,大帅早已提醒了你,那棋子不在棋盘上。” “我不如大帅会算,确没料到此人。”萧砚坦然道:“不过,我不知大帅为何会助我。” 那不良人想了想,进而瞥了瞥左右,凑近了些,低声道:“大帅他老人家说,他想看看。一个不是棋手的棋手,到底能怎么赢。 然后,大帅他老人家说,你已漏了两子,恐怕只会满盘皆输。” 萧砚静静听过此言,笑了笑,竟是有些轻松。 “劳烦前辈回去替我转告大帅——” 大帅天算,属下实在佩服。 不过,依大帅所算,我当真漏了两子乎?” 那不良人苍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 —————— 寒风呼啸,夜色下,数道人影凑近大帐。 帐口,两个漠北王庭护卫已然咽气,正被人影拖进阴影中。 帐帘被掀开,一青年小心翼翼的进帐,对着茫然却毫不畏惧的耶律尧光稍稍行礼,安慰道:“仆韩知古,奉王后令,来迎二王子脱离险境。” 帐门口,戴着面具的几个不良人盯着二人,眸中闪着异色,一言不发。 …… 汴梁,玄冥教。 “孟婆,有一人走海路南下,一路谨慎入汴梁,称要秘密面见冥帝。” 上首,拄拐的孟婆手持着一面信纸,眯眼不语。 半晌,她沙哑出声。 “此人叫什么。” “据其自称,为吕兖。” “带他来面见老身。” 那玄冥教鬼卒大步而去,孟婆便叹了一口气,沉思着看了看那书信,将之揣进怀中。 (本章完) 第192章 棋高一着 第192章 棋高一着 玄冥教官衙大门外,隔了两条长街,立有一座门可罗雀的客栈。 作为位于大梁都城,在这中原乃至当世数一数二的豪华大都市中的客栈,按理来说客源不该如此冷清,但彼方客栈最大的一个缺陷,就是地段距离玄冥教的官衙实在太近了。 纵使隔了两条街,那股隐隐散发出来的死气好似都能映射过来,更不用提平日里这玄冥教中的鬼卒来往纵马经过,正常人哪敢来此住店?故客栈的生意向来都是冷冷清清,鲜有人头铁来此下榻。 不过,这世间,又哪里会少不正常的人。 临街的二楼客房间,一扇窗户稍稍掩开一角,脸颊干瘦、颧骨突出的吕兖站在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着。 当然,他的主要目标还是远处的玄冥教衙门,目光同时不住的四下瞟动,将外间的街景乃至角落都一一扫过一遍,显得格外谨慎。 半晌,他才偏着身子贴着墙壁倒退两步,进而喘着气,按着腰艰难的坐下。 桌子上,散放着一方符节,以及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后者是一些金疮伤药,至于前者,便就是李振当时在幽州交予他的代天巡狩符节了。 但吕兖很谨慎,他在海上漂了不知多少天,最终却是侥幸被一在海上捕鱼的渔夫救下,对方先是帮他简单料理了已溃烂的伤势,又带他回家去请大夫疗伤。 当然,吕兖不可能让更多人知道他的所在,待伤势稍稍好了一些,自己的武力也恢复了些许过后,便杀了那渔夫全家以及那替他疗伤的大夫,而后抢了他们全家的财物,一路小心循着汴梁的方向潜行而来。 一路上,他劫过坐骑,扮过乞丐,硬是拖着自己这副差不离已经大残的身体独自到了汴梁。 至于之前李振对他说的,上岸后将符节给当地官员自证身份一事,他完全想都没有想过。 一则是因为那李振的幕僚不在他的身边,他一介河北人士并不通晓大梁内情,多做多错,反而容易陷入危险而不自知。二则便是因为,他隐隐觉得,那位在河北翻云覆雨的萧大帅,或许在中原的能量也不小。 其既然能以一介军阀的身份驱使整个范阳卢氏为他卖命,说不得在中原也有通天手段,吕兖并不认为那李振的官场身份就能护他周全。 所以一路行来,他谁都不信,只信自己,不论是路人还是恩人,只要稍稍与他熟识了些,就一并杀之。 便是如今好不容易抵达了汴梁,他也只是小心谨慎的重金寻了一个路人,代他向玄冥教的人转达而已。不过他也一直掩藏在这客栈内,观察着那玄冥教的情况,若有不对,他也会第一时间逃跑。 “嘶……” 吕兖小心揭开自己的外袍里衫,再掀开臂膀以及腹部已然被脓水透黄的脏污纱布,显出了其下的的黝黑箭伤口子。那日公羊左等人的力道极重,几乎是夺取了他半条小命,若非是这些箭伤都未触及关键处,他又凭借着过人的意志,不可能熬到现在。 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如果真的被玄冥教盯上,能逃掉的几率渺茫,但他一路来差点丢了小命,又死里逃生如禽兽般的走过来,怎么会甘心倒在这成功的前一刻? 外间传来了敲门声。 吕兖便下意识攥紧自己藏在袖中的一柄匕首。 “客官,你要的滚烫热水已备好了。” 他才闻言松了一口气,却仍是谨慎道:“放在门口便是。” 然后,他就听见门外的伙计嘟囔了一声,将木盆弯腰放下,退了去。 吕兖这才忍痛起身,先在门侧小心感查了一下外间的动静,而后才开门将热水自己端进来。 而后,他便一边清理着伤口上药,一边重新立在窗户边,透过缝隙查看着玄冥教官衙。 片刻后,那面终于有动静传来,却是有两个鬼卒策马而出,沿街过来。 他便敏锐的四下查看,在没有看见有其他人过来后,才稍稍面色缓下去。进而,他便冷眼看着那两個鬼卒向着自己给的假地址过去,直到看到两人并未拔刀,也并未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反而对着那面茫然的掌柜不耐大骂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须臾,他便迅速收拾妥当,将那方符节拾起,强忍着伤口的不适追出街。 “二位上差稍等,在下便是幽州吕兖。” 那两个鬼卒显然也意识到吕兖这厮在防范着他们,便不由喝骂出声:“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监视你玄冥教爷爷?” 吕兖脸色不变,快步上去,袖中藏着几吊铜钱,沉声道:“二位上差见谅,实是在下身负之物事关重大,由不得小心谨慎。初此见礼不成敬意,待在下面见过冥帝,再有重谢。” “你倒是还算识相,那便走吧。” 两个鬼卒掂量了下手中铜钱,稍稍鄙夷了下,而后将之极为熟练的收入怀中。 吕兖遂极其不客气的翻身上马,却已是有些压不住心下的激荡,念他一路来何等不易,终于…… 二骑便载着他朝玄冥教官衙侧门直趋而去。 不过吕兖在偏头之际,能看见远处似有一提着食盒的伙计模样的人,正隔着许远的距离望着此面。 隐隐中,他能听见一道询问声。 “你们安乐阁,何时推出新菜品……” 不过还不待吕兖消化这一似乎耳熟的‘安乐阁’三字,二骑已载着他离开了此方街道。 远处,一安乐阁的伙计肩头搭着汗巾,一面回过食客的话,一面重新提着食盒退出来,而后眯眼看了看二骑离去的方向。 他快步如飞,迅疾奔出街道,两侧行人却早已见怪不怪。盖因这一装扮本就是安乐阁外卖员的标配,食盒、蓝色劲装,一块汗巾,还跑的飞快,在城中的速度比马还快,不是外卖员又是甚? 只见此人奔过数道长街,从侧门进了安乐阁后堂。 “禀天速星,校尉所言的吕兖,已经出现了。” “这厮倒是命大,也算是谨慎。可见到东西了?” “属下未曾看见,不过属下猜测,依照此人的谨慎,或许不会将东西带在身上。” “这倒也是。”段成天叼着一根牙签,手中切着豆腐,两只小眼睛眯起来,道:“城外的人不动,遣几个人去盯住。若是校尉拜托的人没动手,咱们便是费尽手段,不论损失多少人,也要让这厮不能活着走出玄冥教。” “遵令。” 几个侯在旁边的人皆是正色,旋即就匆匆而去,段成天便继续平静的切着豆腐。 但片刻后,他却是停下动作,嘶了一声,皱着眉自语自问。 “校尉到底是如何看出来,那孟婆是天佑星石瑶的……” 很显然,这个问题,似乎已困扰了他多时。 不过,他不论想不想得通,都只是把这个信息独自揣进肚子里,谁也不能多嘴便是…… —————— “进去吧,孟婆亲自接见你。” 地宫内,两个鬼卒推开殿门,两侧的阴森冥火幽幽,映亮吕兖稍变的脸色。 他下意识谨慎起来,不动声色的发问:“二位上差,在下求见的是冥帝。” “你,求见冥帝?” 一鬼卒只觉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而后打量了一下吕兖,耻笑道:“若非是你声称是从河北来的,伱能进到这里?冥帝尚在尊圣意闭关,你还想求见?” 另一鬼卒则是冷笑一声:“蠢货,看在钱的份上,提点你一句。冥帝闭关,向来是由孟婆代掌玄冥教大权,孟婆乃冥帝最信重之人,更是我玄冥教元老,孟婆肯接见你这厮,听你讲那什么狗屁机密,就已是你祖坟冒青烟了。” 听到此处,吕兖才终于安心下来。 虽说李振的意思,是只有冥帝可信,但这全天下都知晓名号的孟婆,总不可能还有什么问题吧? 且吕兖早在李振那里听过,这大梁的朱温父子不睦,尤其是冥帝朱友珪,常常受到朱温打压。这孟婆既然能被冥帝信任,让她在其闭关时代掌大权,显然是绝对信任的人了。 玄冥教成教三十年,这孟婆在玄冥教内的地位依然稳如泰山,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且最关键的一点,事情紧急,他也只能通过这孟婆,才能唤醒正在闭关的冥帝,由不得他选择,换个人来,吕兖也没有底气相信。 想到此处,吕兖终于安心一笑,对着两个鬼卒行下一礼,“谢过二位上差,吕某感激不尽,来日定有重谢。” 说罢,他便在两个鬼卒傲慢的笑声中,攥了攥拳,慎重入殿。 不过,待他入殿后,这两个鬼卒却也不离去,闭上殿门后,一左一右守着,似是谨防有人突然闯进。 …… 这地宫内的大殿,四下只有冥火盏盏,显得分外幽暗诡异,但吕兖作为历经九死闯过来的人,焉会害怕这些。 他迅速打量了一下这大殿,只见殿内空荡荡,毫无人影。 但就在他皱眉之际,上首的高台上,却倏的缓缓走出一拄拐老妪出来。 视野太暗,吕兖并不能看清这老妪的具体模样,但他在稍稍沉吟后,便率先叉手行礼拜下去:“义昌军吕兖,奉幽州李公重托,携符节与要物渡海南下求见冥帝。”殿首,那孟婆终于沙哑出声:“李公……检校司徒李振?” “正是。”吕兖不卑不亢的从怀中取出那方符节,道:“此为李公代天巡狩之符信,请孟婆查阅。” 下一刻,一股吸力平白而起,将他手中的符节摄至殿首。 “确实不假。” 看过符节后,孟婆的语气好似才稍稍缓和了些,道:“李振与冥帝向来私下有合作之意,此举甚至是瞒着陛下以及朝官,独老身几人知晓。李振既然让你来寻冥帝,可见他当为信你。不过老身奇怪,李振入河北不过半年,既有机密递于冥帝,怎未派一老身眼熟之人来?独你一人?” 吕兖听过此话,心下再次一安,遂脸不红心不跳道:“不瞒孟婆,在下奉李公之命突围南下时,确实尚有百人,然而突围之途甚艰,幸得一众壮士拼死护送,在下与李公麾下首席两人才能侥幸登船, 然李公那首席在登船前已身受重伤,于海上又遭风暴,不幸于途中身亡。在下不敢携其尸身,以防惹人耳目,遂将之弃尸于海上,故只有在下一人勉力幸存而已……” “突围?”孟婆皱了皱眉,沙哑道:“听你所言,燕军竟如此厉害,逼得你等只能走海路?” 吕兖听过此言,终于悲从中来,一时表演欲爆棚,泪如雨下,泣声将种种遭遇绘声绘色的讲述了一遍,如萧砚如何在背后策谋燕地大乱,如李振被逼的如此之艰,如他们突围时被围剿的如何之惨。 如,萧砚如何将麾下的前唐不良人渗透入玄冥教,引发去年的洛阳之变…… 自始至终,孟婆便一直静静听着。 到最后,吕兖便看着平静的孟婆,讶然收声,心下有些警惕,抹着眼泪惊诧道:“孟婆,您为何……” “你莫忧,诸如这些,冥帝早已有所怀疑。”孟婆来回踱步,沙声道:“对于萧砚此辈,冥帝一向视其为祸乱大梁的祸心之人,只是一直未曾捏住实证把柄而已。今日听你一言,老身倒真是想起了一些蛛丝马迹……李振所托之物,交上来吧。” 吕兖便又再次安心,而后叉手拜下去:“不瞒孟婆,在下欲恐此物有失,在来之前已藏在城外,还请孟婆允在下去取来。” “无妨,你告诉老身位置,老身遣人去取便是。” “这……”吕兖稍稍犹豫。 见此状,孟婆便沙声道:“要对付萧砚,你是关键证人,老身不敢保证你在入玄冥教前有没有被有心人盯上,今日之后,你就暂且先待在玄冥教内,以确保安全。” 吕兖便在思索再三后,迎着孟婆那若有若无的视线,到底还是咬着牙如实告知。 说完后,他才终于如释重负,叉手拜下去:“李公所托,在下已尽数交予孟婆尔。” “好,你且下去稍等,老身见过东西,便去请冥帝出关。” 吕兖的心下大定,继而忙不迭的出声道:“在下拜谢孟婆,然还有一事,在下的家眷被李公送到了汴梁,还请劳烦孟婆替在下……” “老身会过问此事。” 吕兖这才终于轻松起来,而后在神经放松后,复又感觉到伤口疼痛。 不过较于事情办妥,这伤势日后大可慢慢疗养,且待会面见过冥帝后,他或可请冥帝为他疗养一二。故眼下他只是咬牙忍住,再次一礼,折身欲退。 但就在这时,一道破空声倏的从他身后传来。 旋即,一支木杖径直穿透吕兖的后背,直直贯穿他整个腰腹。 巨力之下,竟带着他向前扑出去,在潮湿且满是血腥气的地板上翻了个滚,最后涌出一大口污血,才不可置信的侧躺在地板上,而后呆滞的捧着那腹部凸出来的木杖,脸色惨白,看向殿首。 “孟、孟婆何故……” 在这道慌乱且无措的询问声中,老妪慢慢走过黑暗,佝偻着身子,走到他的身前。 不住的鲜血不断从吕兖的腹部渗出,便是他的嘴角,都是鲜血直涌,他全身颤抖,一双眼睛瞪的极大,里内夹杂着错愕、惊惧、恐慌、害怕、后悔…… “其实,老身对杀你不感兴趣。” 孟婆佝偻着背,双手负于身后,显得很是滑稽,但语气缓缓,只是让吕兖感觉到了无尽的恐慌。 “你和李振如何对付萧砚,老身也不感兴趣,他是死是活,是败是胜,对老身都无甚影响。” “那孟婆何故……” 吕兖捧着那穿腹的木杖,满天大汗,他这会已然被疼得有些全身麻木,却只是不断的伸出手,想要索求那最后一抹生机。 “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求孟婆饶我…求孟婆饶我……我好不容易……” 哀求声中,孟婆蹲下来,一双老眼里满是浑浊,却又在某一刻,突然稍稍变得清明。 “但,萧砚有一句话似乎说的对—— 你不死,不良人的元气,或要倒退十年。老身数十年的筹划,或也要一朝倾覆。 你可能确实不容易,可你知道老身这三十年,为的是什么?” 吕兖的眼睛再次猛的瞪大,几乎已是到了极致,他的嘴一张一合,却是难以发声,而后涌出一口血来,淌满他的整个前胸。 直到这会,他终于察觉到了那笼罩着他的死意,折身开始哆哆嗦嗦的向外爬。 身后,孟婆毫无动容,仍只是看着他慢慢向前爬,带出一连串血痕。 她摇了摇头,道:“罢了,与你说,你也不会懂我不良人数十年蛰伏为的是什么。” 听到此话,吕兖的浑身一颤,两只手掌呈为爪状,只是拼命的向前爬。 “对了,那小子在信上说,他很欣赏你。依老身来看,他若在汴梁,或许会留你一命。 可惜,老身向来就不理会那小子的意见。” 下一刻,吕兖还不待能说出什么话,全身便猛地一僵,却是插在他后背的木杖已被孟婆隔空摄住。 他慌然继续向前爬,却开始感觉到无力。 一股淡紫的波光,此时已缓缓从木杖尖端散出,进而荡过吕兖全身。 孟婆面无表情,手掌慢慢聚拢,同时漠声道:“要怨,就怨李振让你搅进了玄冥教。” 后者却只是极力的伸出手,向前探去,嘴中血污张合,嘶哑的呛出声。 “我,不该信……” 倏然,殿中一静。 一具尸体,便在粼粼波光中,轰然散成灰烬。 孟婆摄回木杖,毫无波澜的穿行过黑暗。 她甚至懒得去想吕兖那所谓的不该信,到底是不该信她,还是不该信李振,还是不该信这世道…… 于她而言,不过只是随手解决了一场三十年来数不胜数的威胁玄冥教不良人的小事罢了。 这吕兖或许真的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心性坚韧,目的坚定,意志强悍,又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谋略乃至手腕,一路死里逃生来这中原又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但,他挡在了不良人前面。 他也难以想象,不良人这三十年乃至百年,付出了什么代价。 孟婆缓缓拄着木杖,召进来外面的两个鬼卒。 “去取回他藏着的东西,同时,遣人去寻到这人的家眷,让他们不要和李振沾上半点关系。你们当知道该怎么做” 两人抱了抱拳,急步而去。 孟婆则是独留在这地宫大殿中,思索了下,终究还是不解。 末了,老妪的身影便化为一道叹气声,消失在了黑暗中。 ———— “告诉校尉,中原棋子已入篓中,让他勿忧。” (本章完) 第193章 可破漠北否 第193章 可破漠北否 大风又开始呜呜的拂动起来,刮过山川河流,从南向北,推动着层层乌云缓缓的向北堆积一片。 在这大风的推涌之下,厚厚的乌云从天边叠加至头顶,直至将整个天空都密布成一个幽暗的世界。而在这世界的天际线外,似乎也隐隐有雷声响起。 一场过早的春雨,好像就要放肆倾下。 大风乌云中,在横山城下的连绵大营内,到处都是一片慌乱残破的景象。从天空俯视下去,便能看见整个大营恰才经历过一场激战,尸体堆集在一起,正被人泼油燃烧。 尸堆之外,则是不断的有人抬着尸体继续朝着轰然大火过来,一具又一具死尸被扔进去,便让那黑烟又浓了一分。天空中弥漫着焦臭味,以及那若有若无的肉香味。 一面‘萧’字大旗,便在这漫天黑烟中,被大风刮得猎猎作响。 那原本属于卢龙军驻地的大营,已然在战后被插上了这面萧字大旗。 此时,一队队骑卒在大营内外,往来奔驰在各个破烂的营盘间,每队骑卒的小校都负有认旗,亦在驰马间猎猎生风,给人压迫感十足。 往来的流民百姓一脸麻木,抬着尸体避在道旁。亦或者说,那些尸体生前本就可能是他们的亲人,但一朝战起,那些挥起的兵戈却不分谁是谁的亲人,只是一视同仁的斩下而已。 不过这已是萧砚尽量缩减杀伤后的结果了。 在他领着定霸都北上前,这横山城下的燕军大营本就已被耶律阿保机祸祸了一次,缩减的人数很多,几乎难以统计。 加上耶律阿保机这厮不但掳了一批人走,走之前还散布了萧砚已经覆灭了幽州燕军的谣言,这一谣言之下,那些本就心怀鬼胎亦或者不敢直面萧砚的坞堡主都只是人心惶惶,纷纷欲要拔走。 彼时虽然田道成不断率领着卢龙军围追堵截,但仍有坞堡主费尽心思的四散而去。 毕竟,去年河北大定后,萧砚就已传檄各個军州,又亲自安抚拉拢了一批豪强,可以说互相算是签了一份君子协议。彼时,这些人在幽州面见萧砚时都只是安分守己,各种承诺应允无一不可,可待萧砚离开河北的消息被确证,他们中却又有很多人按耐不住野心,马上起兵投入燕军搏富贵。 更不用说,有好些坞堡主本就在去年没有应召萧砚的军令。当时,萧砚给了他们机会,但他们没有珍惜,甚至是心存侥幸、不屑,现下当然会害怕萧砚会秋后算账。 不过,这些人当中真想振兴那所谓的大燕只在少数,十个投燕的人九个都是想趁乱博取一分富贵。对他们来说,侵占弱小的坞堡,扩充自己的实力才是最根本的目的。 所以当他们听闻燕军的大势已去后,自然知道再待在这檀州只会是死路一条。 不说萧砚会不会秋后算账,他们在燕军这段时间内做了哪些祸事,他们自己心里最是清楚。所以当耶律阿保机在喊出那一句‘萧砚不日就将北上,但凡乞活燕军,还不随燕王脱离险境’后,当即就有一部分人马随其而走。 待其后谣言彻底散布,又有许多坞堡主念及自己的性命,就是舍弃掳掠来的财富,也要逃回自己的家乡。 在这种状况下,田道成也只能约束住大部,终究不能把所有漏洞都堵住,毕竟这些人想走,那是舍弃了所有,只带着各自心腹骨干逃的,没了流民百姓拖累,他们竟然真有些战力。 好在萧砚北上的速度足够快,几乎是以碾压之力收拾了所有不从的坞堡主以及其部下。这一战比幽州城下迅捷的多,可谓是秋风扫落叶,一个时辰就将这所谓的燕军余孽收拾的服服帖帖,又坦然受降了卢龙军,让田道成等将以代罪之身留任。 不过卢龙军有‘反水’的前科,自然会被汴梁朝廷诟病,所以卢龙军也是萧砚需要第一个拆分整编的对象,但这是战后的事,他并不着急。再说这河北大地上,也没有人能够催促他。 大战之下,死伤难免,最惨的当然是那些被裹挟进来的流民百姓,他们在这世道唯乞活一个愿望而已,却要被当作最不值钱的东西,被各路人马四处裹挟,为了一口吃食,客死异乡。 好在,这河北战事,终究是要停了…… “萧帅,西路又追到一路燕贼,乃是一部想要逃向河东晋国的人马,约莫三百人上下,俱是青壮。其头领被我们当场阵斩,所部皆已带回。” 斥候来往不断,无数人进了大帐,开口就是追回了多少人,气势甚是高涨。 “后面就不用上报了。” 帐中,萧砚负手立在地图前,淡声道:“只管把人数统计好交给赵监军便是,这些逃人每满三千,就南下运到幽州开荒去。” 两个守在两侧的不良人抱了抱拳,出了大帐,显然是要去通知下面的斥候等等。 一侧,正一副木头人模样的驸马都尉赵岩脸色一紧,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下醒过来,干笑道:“萧大帅,我来做这事……” “这等紧要的事,交给赵监军我才放心。”萧砚随口道出声:“赵监军满腹经纶,又是陛下钦点的监军,朝廷能较赵监军忠心者无出其右。这运转逃人的事,非赵监军不可。” 赵岩张了张嘴,显然是要张嘴拒绝,但他余光再次一瞥,却见塞了满满当当一个大帐的武将们都只是冷眼看过来,便是心下一个咯噔。 这些武将,便就是诸如余仲等定霸都将领,以及转头一变又从燕贼成为大梁将领的田道成等卢龙军将领。 再然后,就是一些他完全陌生的武夫,譬如一个脸上有疤痕的武将,斯斯文文的,看不清路数。还有一高壮的大汉,赵岩分明不熟悉,其却能环胸站在众将前头,和余仲同列。 还有那今日才从横山城中救出来的王彦章等龙骧军将领,亦在此军议列中。甚至王彦章地位比他这个监军看起来都要高,直接站在了萧砚的左手侧。 大帐中几十双武夫的杀气眸子扫来,便是让见惯了显贵的赵岩都有些承受不住,他不敢细想其中的弯弯道道,当即就勉强一笑,把拒绝的话吞进肚子里,道:“既然萧大帅如此吩咐,我自当尽力为之,不敢马虎。” 萧砚笑着点头,道:“那就劳苦赵监军了。” 赵岩讪笑一下,却又眼珠子一转,道:“敢问萧大帅,这燕军既然覆灭,我们是不是该早些回返幽州了?我肩负圣命,待萧大帅整编好这河北诸军,也好早些回汴梁将萧大帅的盖世功劳禀之陛下才是……” “不急。” 萧砚道:“赵监军也看见了,这燕军虽灭,然这燕国世子刘守文、其下大将元行钦、李莽等人却还未擒下,这些人还未追到,怎能说燕军覆灭? 且赵监军随军北上,自也看见了这檀州景象,漠北祸心不死,勾结刘仁恭裹挟万众燕贼而去,现还不知其踪。若不收复古北口长城,北征打压漠北气焰,我如何报陛下皇恩?” 赵岩倏的被哽住,俨然是被这两句话问的不知该如何接话题。 但他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道:“既然如此,萧大帅北征便是,我先回汴梁禀功……” 听见此言,萧砚则只是皱了皱眉,不复再出声。 他左手侧,王彦章遂环着胸冷笑一声,大着嗓门道:“驸马乃监军,我等在此大战,怎有监军先回朝廷的道理?” 赵岩的心下暗骂。 他知道这王彦章是通过随萧砚北征河北才开始崭露头角的,亦是因之而封官加爵,这几月虽说是陪着康怀英困在横山城,但显然仍旧是萧砚的头号重将,这厮出声,明显就是代表了萧砚的意思。 这萧大帅,竟还是不肯放他回去…… 他心中大恨,但面上却只是苦笑:“非有此意,实是我正是看见诸将在河北为陛下效死,忍不住想要早些回朝廷将诸位的忠勇禀给陛下……”这时候,萧砚才终于摆了摆手,道:“赵监军美意,我代诸将领了。不过献功不在于急,而在于稳。待我收回古北口,彻底平定这燕地祸事,赵监军不妨再回去,彼时喜上加喜,方才能报陛下圣恩。” 说罢,他便不容拒绝的又道:“赵监军身负重任,后面的时日又要肩负看管燕贼逃人的事,难免会在这檀州扎根许久,便早些下去熟悉熟悉。还有,赵监军也早些代陛下去慰问一番康太保,他被困横山城数月,如今终于脱险,是该见一见赵监军。” 听到‘要在这檀州待上许久’几字,赵岩便是背脊一凉,他抬起头,还没有再说话,却见已有一武将大步过来,对着他向外一伸手。 他心下无奈,只得一拱手,失魂落魄的向外走。 这位驸马算是看出来了,这萧大帅不但不肯放他走,还真就不让他听到半点军议内容。 老天爷,他当初真是他娘的昏了头,偏偏要来揽下这狗屁监军的破事! …… 赵岩既走,帐中的气氛便开始活络起来。 田道成却倏然猛地拜下去,沉声道:“末将不成器,疏于防范,才让那刘忆有机会掠走刘仁恭,还让其裹走近万人马,此等大祸,实乃末将决策失误酿成。请萧帅罢免末将都指挥使一职,再请萧帅责罚末将!” 不过在他旁侧,一三旬上下的武将亦同时双膝跪下去,红着眼道:“不干田将主的事,是末将没守住大营,才让杂胡冲了进来,萧帅要责罚,摘去末将的人头便是!” 在他们身后,几个卢龙军高级将领面面相觑,便也纷纷拜倒。 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便倏的让大帐中的气氛再次冷了下去。旁人也皆是肃然,显然很明白这一失误到底是多么大的祸事。 一旁,王彦章不合时宜的揪着大胡子,低声道:“那夜我在城头看的清清楚楚,那厮的人马是突然暴起的,四面围上来,在夜里也配合的极有默契,明显是早有所备……” 他俨然是在替田道成二人说话,但却也只能说这么多,毕竟刘仁恭是在营中被堂堂正正的掳走的,这个锅洗不掉。 众将皆是沉默,用余光瞥着田道成等人,又看了眼正负手看地图的萧砚,因为后者是背对着他们的,他们便不能看清他的脸色。 帐中静谧许久,田道成毕竟年轻,又犯了大事,便忍不住叩首流涕道:“还请萧帅莫对末将宽仁,末将一介白身,得萧帅垂顾,一时得意忘形,犯下如此……” “丢了人,掳回来便是。败了仗,赢回来便是。大好男儿,难道只会对着我哭哭啼啼?” 这时,萧砚却是洒然一笑,转过身来,先是扫了一眼田道成等人,进而看着众将,摇了摇头:“这等屁事就算是天大的祸事了,待今后真有不可抗的祸事压下来,你等难不成就要马上拔剑自刎不成?” 田道成面色怔怔,欲言又止。 萧砚只是一副笑色,似乎真没将这件事当成什么威胁,反而道:“还有,那厮名为刘忆,实则是漠北王耶律阿保机,这厮能闹这么一场,倒算是我当日留下的遗患。彼时若在辽东彻底了结此人,或许不会有今日之事。 不过,话说回来,我当时若是穷尽全力去追杀此人,便无法挡住述里朵的漠北军,更无法及时回师摧垮李存勖。这些若不成,又岂有什么燕军,又岂有诸位与我共聚一堂?” 他悠闲的把玩着一支小旗,笑了笑,道:“若要追责,或许倒是我的责任了。” 帐中的气氛便轻松起来,却也再次一凝。 耶律阿保机…… 帐中不少人正是从渔阳之战起家的,还有不少人当时便就是义昌军中的将领,不可谓不熟悉这一被刘守文邀请南下的漠北大王。 却没想到这厮去年被追杀到了渤海,两万精锐就剩下了几百人,居然还能卷土重来。 “起来,跪着作甚。” 萧砚瞥了一眼田道成等人,收敛起笑色,淡淡道:“过程我清楚,在那种情况下,你能保住溃军没有尽数被耶律阿保机带走就已是不易。燕军崩溃,不是什么决策就能抢救过来的,只能说阿保机很会挑时候。然,你作为一军主将,实也难辞其咎,便降为一营指挥使(管五百人)。步军都校以下,恪守大营不利,皆降三级。” 说罢,他便看向方才赵岩看起来陌生的两个武将,也就是那面上有疤痕的武夫以及那和余仲同列而站的大汉。 “李莽,任卢龙军步军都校,元行钦,任卢龙军都指挥使。” 本该正与燕国世子刘守文逃窜的二人便一起抱拳,同声道:“领命。” 至于田道成等人,知道萧砚此举是高拿轻放,且虽说各自都降了三级,但也是中级军官,立功再升回来不难。且田道成隐隐觉得,萧砚更像是要他去下面再磨练磨练的意思。 想到此处,他们便齐齐行礼:“拜谢萧帅。” 萧砚面色不变,道:“这燕地祸乱,本就因我而起,一切祸事也该由我承担,你等既然舍命追随我,我也该说到做到—— 纵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你等,只管大胆听命便是。一败而已,何况能算败乎?在我麾下,从来不怕败战,败则再战,再败则再战!直至胜,大胜! 诸位只需要相信,只要不吝命与我,我又何吝一场富贵与诸位?” 这一刻,众人皆是猛地面色涨红。 在这一言下,此地没有那虚岁只有十九的青年,也没有那于中原艳名甚广的胭脂评笔者,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弄臣、奸臣。 唯有,那让人堂堂正正舍命相随的萧帅! 唯有,那只愿为其效死的萧帅! 萧砚凌厉的一扫众将,突的冷冷一笑,进而将手中小旗重重插进身后的地图上。 “那耶律阿保机既然邀我一战,那便应他所求北进踏了漠北又何妨? 诸位,此战,可破漠北否!” 众人放眼去看,却见那旗子所插的位子,正为这地图极北的三个字—— 西楼邑。 漠北王庭,所在之地。 众人齐齐红眼,一应大将皆是咬牙大吼。 “为萧帅,大破漠北!” (本章完) 第194章 这漠北,从来只有王后一枚棋 第194章 这漠北,从来只有王后一枚棋 轰隆雷鸣声响起,划破了早春二月的最后一日。 初春寒雨哗哗而落,将才开始化冻的地面,搅成一片泥泞。 大队大队的骑卒以牛油布裹着各自的兵刃,不展军旗,冒着雨从南向北,沿着官道以及平原沉默着席卷向北。 从远处望过去,便见这大队的骑士连成一条黑线,不断行进在这已然荒凉的幽燕边塞之地,未披甲的骑士们操纵着战马,都一齐在这寒雨中吐出长长的白气, 在他们后面,则是数千匹的战马驮马,由辅兵们照料着,托运着同样用油布遮盖住的军需等等,一刻不停的紧跟着前头的骑士浪潮,同样隆隆向北,俨然是万骑奔腾的模样。 在道旁山坡上,萧砚戴着一顶斗笠,冒雨坐在马背上,也不执缰绳,只是不徐不缓的悠闲晃动着马鞭。 在他身后,十余名大将同样勒马而立,次第排成一条线,都是眯眼看着眼前这难得的美景。所谓男儿豪迈,实在是在这万骑奔涌下,被激发的淋漓尽致。 其实不止眼前这万骑,还有数百双马斥候亦由二十余不良人领着,分引成二十来个小队,早已撒向了十里外,可以说这方圆十里的地界,所有动向都能被萧砚尽收于手中。 当此之时,众将尚还陶醉在这万骑奔涌的美景之下时,一骑遥遥从南而来,却正是一不良人。 其在山坡下勒马而停,也不需下马,就在马背上冒雨大声道:“萧帅,南面传来消息,汴梁来驰援的马军已抵近涿州。来的援军中,左右龙骧军齐出,为大部。其余诸如龙虎军、神武军,亦凑了一部分马军,总计约莫四千骑上下,统军者乃汴梁马军骑督谢彦章。” “这厮竟和王彦章同名?” 身后,元行钦哑然了下。 旁侧,王彦章冷哼一声,竟是难得没有呛元行钦两句,只是嗡声道:“这谢彦章,是检校太傅葛从周的义子,与我不同,此人看起来声名不显,实则在大梁军中成名已久。陛下在还未镇宣武的时候,他就已跟随葛从周征战,甚得葛从周的兵法传授,是为大梁骑将中的佼佼者。” 元行钦了然点头,思索不语。 而后,却又听王彦章啐了一口,“萧帅把燕军都打垮了,援军才到涿州,这什么谢彦章竟是连汤都赶不到一口,白瞎我这大名。” 在他身后,几个龙骧军将领便哄笑一声,道:“这马军骑督,该由将主来当才对。” “笑个什么劲。”王彦章一摆手,望向萧砚,抱拳道:“萧帅,谢彦章此人非赵岩可比,可得小心应对。” “深得葛从周真传……” 萧砚笑了笑,对着山坡下那不良人道:“回去,告诉韩延徽。待谢彦章到了后,让其领兵西进易州,防范晋军再次侵扰。” 王彦章挠了挠头,嘿的一笑,显然也认为此举甚为妥当。 那谢彦章虽然为汴梁马军骑督,但萧砚却是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本就是这谢彦章的顶头上司,加之萧砚又是东路行营招讨使,代天巡狩河北,这所谓的援军本来就受辖于他,让谢彦章听令,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 这么一来,倒是不用考虑这厮会不会替朝廷盯住萧砚了。 “还有。” 前头,萧砚晃动着马鞭,看向王彦章,道:“你为龙骧军军使,却一直就领着咱们这六百骑,算个什么军使?回去一趟,接管了龙骧军兵权,一并给我拉来。既然要深入漠北,龙骧军怎可不用。” 元行钦深以为然,在旁边附和点头:“末将亦有此建议,纵使不拉着龙骧军出塞,让王彦章领军驻在檀州遮古北口也尚可。” “啖狗肠!元蛮子,我驻你爷头上,我驻你娘头上!” 王彦章却是大怒,同时急忙对着萧砚出声:“萧帅,我可不回去!那厮才到涿州,我这一来一回,没個十天半月都打不住,如何追得上你们! 元行钦这厮的屁话更不能信,这厮分明就是贪图末将的先锋之职,这厮不安好心,只会做这等小人行径。萧帅,切莫听他的屁话!” 不止是他,王彦章身后的几个龙骧军将领亦是暗恼,纷纷对着元行钦怒目相向。 后者却只是淡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但他麾下的卢龙军骑将却也是纷纷趁势出声,“王将主,萧帅既已下令,你怎好违令不是?百来里的路程,马军三五日就能到,向来都是你们龙骧军当前锋,这三五日就让给俺们又何妨?” “我让你娘!” 王彦章除了萧砚还真没怕过谁,当即就指着他们破口大骂:“百来里?啖狗肠,幽州到古北口四五百里的路程,你们三五日跑个来回试试?长着眼睛说瞎话,当老子六百骑怕了伱们卢龙军两千骑不成,敢不敢比一比?” 主将给力,他下边的龙骧军将领亦是不惧,纷纷指着卢龙军的将领与之骂起来。 旁边,余仲看着两派人马为了一个前锋争执起来,只是面无表情,虚着眼睛在那坐山观虎斗。他不傻,知道这会若是想去争一争这先锋,必然会被两家联起来怼。 作为定霸都的主将,他也有底气等到最后。 而他麾下的将领却已是跃跃欲试,显然也想从这一突然似要空出来的前锋位置上分一杯羹。 “吵什么。” 但在这时,萧砚却是不禁失笑,道:“王彦章,那你说说,当如何?” 众将互怼的声音便猛地止住,纷纷去看王彦章。 后者的气势一泄,恨恨的一瞪元行钦,却仍然只是嘴硬道:“末将不回去,前几个月末将在横山城监视康怀英便罢了,这一次末将怎么也不能落下。” 当着一众心腹的面,萧砚便直言不讳道:“然龙骧军我亦要握在手里。” 听见这一句话,元行钦本来持重的脸庞上,遂隐隐显出一抹笑意。 王彦章一时焦急,但他眼珠子一转,却倏的看向自己身后的一龙骧军将领。 后者悚然一惊,马上就反应了过来,而后急忙摆手:“将主,末将可不回……” “胆敢违抗军令!”王彦章勃然大怒,却是纵马过去,一把扯过那将领,带着其稍稍避远了些,先是怒斥,继而又是一番语重心长。 众将面色各异,看着王彦章在那边对着那将领又是拍肩,又是拍自己的胸膛,显然是在许什么承诺。 在场众人都有武力傍身,最次的都是中星位,而元行钦和余仲二人,前者已是小天位,后者也差不多,自然听得见王彦章在说什么。 什么“此战我记你首功,只委屈这一回……”,什么“能不能压住元蛮子就看这一次、别看余仲那厮在旁边一言不发,肯定也是一肚子坏水……”等等,都只是被众人听了个七七八八。 元行钦尚还好,他从投效萧砚开始,和王彦章互怼的场合就不少,自是早已习惯。 但余仲却是马上臭着一张脸,显然是被王彦章戳中了心思。 末了,事情终于说定,王彦章遣麾下副将回去替他接管兵权,他本人则继续领六百龙骧军以及各部马军一共两千作为先锋。 最后,他还牛气哄哄的瞪了元行钦一眼,同时不忘对着余仲嘿笑一声。 二人自是脸色一黑,若非是萧砚在场,或许三人真要斗上一场不可。 萧砚当然乐见麾下诸将为这种事争执,众人心气高涨,他这个统帅反而才是最得利的。当然,也不可一味的如此纵容,若是让众人心生间隙,他如今亲自坐镇军中倒是无事,但今后他难免会让诸军配合作战,若那会闹一个‘友军有难,不动如山’,可就不美了。 不过,当下来看众将虽然会斗斗嘴,但那也是因为各自的脾性不同,并非是真正的不睦。武夫嘛,难免糙了些,又是军中同僚,说话自不会那么顾忌。 且他们争这先锋,并非是单纯的争功,毕竟漠北局势到底如何,他们现在还真不怎么清晰,不见的前锋就能捞到什么大功。 不说其他人,只王彦章这厮,单纯就是嗜战! 一番闹下来,众人的气氛倒是活跃了不少,王彦章便指着山坡下不远处一支在雨中驻马不动的人马,嚷嚷道:“萧帅,这些厮不过一些太岁,你收容他们作甚?” 众人皆回首去看,便能明白王彦章所指的兵马是什么。 那是一支约莫千人上下的骑军,都没有着甲,且服色不一,俨然是一支杂牌军。 这部骑军,是由燕地本地豪强的子侄辈领着各自族中的骁勇之士,组建起来的一支投效军。 此次燕军平定,不少坞堡大族几乎是被打的彻底没了心气,在心服口服中,但凡幸存下来的豪族,基本都主动送自家的子侄到萧砚麾下投效,一波又一波,竟就凑了这么近千人,也便是王彦章口中的‘太岁’了。 除此之外,听闻萧砚大胜,诸如范阳卢氏等河北士族,皆是纷纷送来粮草军需。范阳卢氏作为‘北州冠族’,更是遣了几个主家子弟让萧砚随意使唤。 当然,这些人萧砚用不用是一回事,他们送不送又是一回事。且虽然名为投效,实则也就是送质子表忠心的态度而已。 “萧帅若不收,他们背后的家族,恐怕夜里都睡不着觉。”元行钦淡淡道。 王彦章捋着自己的大胡子,不屑的摇了摇头:“只怕是难用。”萧砚却反而发笑,道:“这些人俱为大族子弟,燕地汉儿,从小弓马娴熟,如何难用?不过未曾好好整编罢了,加之收了他们,可安的人心岂止上万?你王彦章嫌弃,我倒偏要收下来用一用。” 王彦章干笑一声:“末将一家之言,当不得什么……” “行了,莫说什么废话了。” 萧砚用马鞭指着山坡下的大队骑兵,道:“按照先前计划,王彦章若抢着为先锋。你部就要加快速度,直扑古北口接管城防,进而控遏长城外局势,容后面大军可长驱塞外。” “末将领命。”王彦章先是拱手,进而又犹豫了下,道:“萧帅,古北口之前为那漠北王后所据,此番既然那耶律阿保机又跳出来,这古北口岂非已……” 众人显然也关心这个问题,便纷纷看着萧砚。 后者却只是一笑,而后道:“你只管去接手城防便是。” “末将明白了。”王彦章当即安心,进而马上领着自己的部将亲兵,拍马而去。 其一去,这山坡上便空了一大片,元行钦等人也马上次第领命而去,投入了这北进的万骑当中。 这一次北征,除却定霸都八千人全部动用外,尚有卢龙军两千骑、龙骧军六百骑、辅兵近六千,述里朵留下的漠北骑卒千余,加上那些地方豪强的千人,便已是近两万人的规模,且辅兵都是经由各俘虏来的各军精锐组成,必要时甚至都可以放手野战。 这一次,萧砚几乎是动用了幽州上下所有的战马。 须知道,他在渔阳就已俘获了数千匹战马,其后又俘获了李存勖一批,加上当初述里朵援助给他的几千匹,两万余匹战马几乎全部投入了此战中。也就是说,此战他麾下全是骑兵,加之他又将各军搜拢了一番,单是那种人马皆披甲的具装铁骑,都可以直接装备整整三千,且不提这整个两万骑当中,铁甲上身率已高达七成。 这一战,萧砚几乎穷尽了整个河北的兵马装备,两万骑兵的军需供应又耗空了冯道转运来的所有,甚至是整个河北都可以说被他耗空了。 若非是趴在大梁的身上吸血,萧砚或许都打不起这一仗。 但这一战,意义非同小可。 他必须要打。 “……” 大雨下,萧砚按住腰间刀柄,看着北进大军沉思良久,倏的出声。 “游义。” 已领着大部瀛洲不良人回来的游义从远处趋马过来,拱手道:“老夫在。” “让公羊左办的事,有回信没有?” “还没有……”游义思索了一下,沉吟道:“不过老夫有一言,不知天暗星肯不肯听。” “说来便是。” “老夫听他们说,大帅亲临瀛洲,便就是想看天暗星如何惨败收场。说实话,老夫跟随天暗星你行事已有两月,单只是这两月的快意,就已让老夫对你佩服有加。但正是这样,老夫才要劝你一句。大帅认为你会惨败,此行便定然是危险,何不就此收手?” 游义顿了一下,又道:“老夫上了年纪,话有些多,望天暗星莫要计较。” 萧砚笑了笑,只是道:“若没有大帅,你也认为我会输?” 游义犹豫了下,摇了摇头:“是输是赢,在我眼里,都不过半成。但若是老夫,眼下既然已得到了这河北,就不会再出塞。” “为何?” “之前说过,老夫等人在瀛洲,就已研究过你。高梁河那一战能胜李存勖,便是因为有那漠北王后助你,然眼下有耶律阿保机这一变数,也就是大帅所言的‘脱离棋盘的棋子’。他作为漠北王,当能让那漠北王后放弃助你。没有她相助,再出兵漠北只会得不偿失。” “你说的对,阿保机确实是我没有料到的变数。此人于我更是死敌,不管因为什么事,都会和我不死不休。” 萧砚沉吟了下,复又笑出声,道:“不过你又说错了,或许说,当是大帅算错了—— 这漠北,我从来只有王后一枚棋而已。 这变数在棋盘外,又怎能影响到棋盘内。” —————— 大雨滂沱,道路泥泞,一行人正艰难的走在荒野中。 韩知古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抬起头大喊:“雨太大了,可否缓一缓再走?” 前头,几个不良人顶着斗笠,挎刀转过来。 那领队人的脸上,却唯有漠然:“下刀子,也得继续走。” 韩知古无奈,只得安抚旁边的耶律尧光。 “二王子,要不要仆背你走?” “不用。” 耶律尧光却显得精神很好,但他的脸上这会还是稍有些不解,低声道:“我们,不去寻母后么?” 韩知古实际也稍有些茫然,但他只是小声解释道:“王后尚被耶律剌葛围困在横山,咱们也没法去汇合。现在,先去南面,等后面没有追兵了,我们安全落脚了,或就能去找王后……” 耶律尧光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其实他自始至终都显得很镇定,这点大雨对他实则不算什么。 他唯只是好奇,这些陌生的斗笠人,到底是母后从何处寻来的? …… 许久,众人终于止步。 却见前面的一条河水旁,有几处窝棚,里里外外约莫有十几人的样子,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在窝棚旁边,则是几十匹坐骑,正被几个同样带着斗笠的人喂着马料。 一人正在雨水中捧着河水豪饮,闻见动静,便抬起头来。 隔着雨幕,耶律尧光能看见那是一个双鬓斑白的老人。 但其却显得很是矫健,哈哈一笑,戴上斗笠。 “老子可算是等到你们这群小娃娃了,后头有多少追兵?” 那之前对韩知古很是冷漠的领队此刻却是很客气:“不瞒前辈,我们一路避走小道,真不知道有多少人……” “无妨,来多少杀多少就是。”那老人无所谓的一摆手,进而牵着马走近了些。 他盯着耶律尧光,稍稍摩挲着下巴。 “你就是漠北二王子?” 韩知古实则已有些警惕,他下意识想要将耶律尧光掩在身后,但后者却已兀自镇定的昂然答道:“正是尧光,你等,亦为母后招揽的能人奇士否?” “差不多吧。” 公羊左哈哈直乐,进而一把将耶律尧光拎上马背,然后又促狭的一笑。 “不过,是你阿耶的人。” (本章完) 第195章 两路(一) 第195章 两路(一) 狂风漫卷,层层乌云中隐隐有雷声轰鸣。 暴雨如注,遮人眼帘的雨幕被狂风卷的斜吹而下,使得伫立在草原间的一片树林都因此摇摇欲坠,似要拔地而起。 在这昏天暗地的天地中,一道人影则是踉跄奔走在树林丛中,一抹鲜血从他的下腹部不断的渗出来,却是混着雨水汩汩的淌流在泥泞的土地上。 若是细看此人的面容,就能通过他偏西域的容貌辨别出他当是一个回鹘人,加之此人身上还穿着一件料子极为粗糙的褐色法袍,便不难知道他巫师的身份。 然则,此时随着他慌不择路的踉跄而走,他身上那件本就粗糙的法袍却是终于被歪七扭八的树枝划拉的到处都是裂口,连带着其下干瘪的皮肤亦被划破,又平白添了不少口子。 但就算如此,他却好似完全察觉不到痛感,惊恐的眼睛只是不断四处瞟动,寻找着最容易通行,也最能够掩住他踪迹的道路而走。 他脚步慌乱,死死按着下腹的伤口,同时还不停的向后张望,显然是在逃避着什么人。 不过天空雷声轰鸣,四面又是大雨如注,整片树林都被狂风吹得到处都在作响,他哪里能在这形同夜间的天色下感查到半点动静,唯只能借着直觉逃路而已。 好在这种天色下,对方应当也不会追到他的踪迹…… 这巫师终究是跑不动了,他伤势难耐,能跑到此处已是不易,在神经稍稍松懈过后,马上就再坚持不了,遂支撑靠坐在一棵大树下,颤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一株草药,进而放在嘴里稍稍嚼了嚼后,就忙不迭的吐出来按在下腹部的伤口处。 然而,就在这刚刚舒缓些许的时候,他还未来得及进行下一步动作,脸色就突的呆滞起来。 视线中,一道高挑的兜帽人影缓缓从正前方走过来。 只见这兜帽人影的身上,亦是一件法袍,然而却显得甚为古朴厚重,下身的直缀袍裙遮住了脚踝,便只能看见一对赤足径直踏在泥泞中,不徐不缓的朝他走来。 在这高挑人影手中,则是一柄鎏金的三棱降魔杵,顶端闪烁着流光,能隐隐看见有一道波光正以这杵尖为中心,向四面不断的掠出。 一个头颅被扔到了巫师的脚边,却也正是一回鹘巫师的首级,干瘪的面庞上瞪着两只鼓鼓的眼睛,显然在死前看见了什么让他惊恐至极的东西。 这靠坐在树下的巫师便慌乱的向后倒缩,而后毫不犹豫,猛地将干枯的手指用嘴咬出血,然后不断在脸上涂抹,嘴中用晦涩的漠北语哆哆嗦嗦的念念有词。 “厥气盈满……黑白不化,人鬼和合……垂绝无顷,弟子愿献七成魂魄,拜请本坛恩主与弟子合形……” 他语速又慌又快,加之语言晦涩,旁人或许压根都来不及分辨,但却能很明显的看出,这巫师的身形开始缓缓鼓胀起来,原本干瘪的手臂也慢慢充满了肌肉,似乎他体内的气血突然被什么东西调动了起来,同时,一股缭绕的黑雾亦开始在他脸上萦绕。 但自始至终,那手持降魔杵的人影却都只是漠然的盯着他,甚至等到后者晃晃悠悠的弓背站起来后,才肃声道:“耶律迭剌既然将我引到此处来,他在哪。” 可回答她的,却唯有一片癫狂的沙笑声:“瞧瞧,多有神气的女娃娃,想不到这等废物的对手,居然能是你这等神女。来,让本仙尝尝你的魂魄……” 很明显,这癫狂的笑声,并非那巫师原本的声音。 不过马上,这笑声却突然停住,而后响起一道惊恐的声音:“恩主、恩主,此女是草原大萨满,莫与他交手,快带我逃……” “住口!” 方才那癫狂的声音瞬间提高,且在这声音之下,很明显能看见这巫师的脸变得狰狞扭曲。似乎他体内还有另一道人格,正不断与其争夺控制权。 而这被称为大萨满的高挑少女,却好似并未看见这一幕,仍旧只是漠然开口:“耶律迭剌,在哪。” 那巫师便弓着腰掩在大树后面,探出半张丑陋的脸来,尖笑道:“桀桀桀,想知道?女娃娃,你献一份神力,助本仙成神,本仙便告诉你。若不然,本仙吃了这废物,你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这一语而下,他便看见那大萨满沉默了下去。 他便弓腰钻了出来,嬉笑道:“如何?你又拿本仙无法,但本仙却能吃了他,你若不配合,看你拿本仙怎么办!” 下一刻,他嬉笑的脸色却是再次变得狰狞,那慌乱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已然哀求起来:“恩主,她真是大萨满,您这等的天神这几日已被她斩了七八个了……” “让伱住口!”这巫师突然原地暴怒起来,进而指着那大萨满道:“杀本仙?死的是你的肉身,不是本仙!这等神女在眼前,你让本仙逃?你该死!” “本仙倒要看看,她如何杀本仙。”巫师狞笑一声,道:“女娃娃,本仙就是不告诉你,看你能耐本仙如何?” 他叉腰狂笑,俨然没有方才那狼狈逃命的模样,若是让旁人看见,或许会真当这厮是一个什么野仙。 然而,少女只是稍稍歪了歪头。 那巫师的笑声便止住,眯了眯眼,同时手掌呈爪状,稍稍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进而,他便看见少女手中的降魔杵突然对他一指,口中响起一道空灵的声音。 “敕。” 一字而下,降魔杵上流光涌动,进而猝然荡出,若是从天空俯视,便能看见半边树林都因这波光而倏的一亮。 这波光自然也从巫师的身体荡过,但后者却已异常敏捷的向后倒翻出去,整個人趴在地上,两眼警惕的看着大萨满,俨然是防御性拉满。 但他马上自查体内,却发觉自己什么异样都没有,遂再次眯了眯眼,然后狞笑着起身:“狗屁大萨满,本仙倒要看看,你能……” 倏然,狂风当中,大雨斜洒,天边雷鸣滚滚,突有一道霹雳闪动。 下一刻,在巫师慌然的目光中,天际,一道雷电直劈而下,炸开几棵被狂风吹弯的大树,精准且暴力的正中他的头顶,而后便见一道电流贯穿其整个身体,直透地下。 层层雷电在地面无数的积水中爆闪,大萨满手中的降魔杵一挥,一面罡气便荡开了无数向她袭来的电光,进而层层折返回巫师的体内。 几乎没有什么惨叫声、也没有什么叫嚣声,甚至是巫师方才那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已全身模糊的倒下去,自始至终,竟是哼都没有再哼一声,且其全身宛如干尸,一滴血都没有。 天空依然还在下着暴雨,雷鸣声也已远去,但这树林内仍然有雷光闪烁,便能看见大萨满那兜帽之下,是一古朴的萨满面具,美轮美奂,精致无比,然而脸颊侧却是裂纹密布,显然是被重新修补过的。 她漠然的转过身,甚至都不需要去检查那所谓的恩主是不是真的没有死。 一路走出树林,便能看见这树林的四面还有数具尸体,都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一缕气息都没有。 她定定的看着西面,犹豫的思考了许久,开始迈步朝那边走。 —————— 往西,横山脚下,乌滦河岸。 王庭大营。 “废物!废物!全都是废物!” 大帐内,伴随着东西碎裂声,暴喝声不住的响起。 在这怒声下,无数娇美的侍女都是胆颤心惊的趴在地面,大气都不敢喘。 帐门口,则是几具已然被刀劈死的王庭侍卫,而尸体当中,耶律剌葛赤着上本身,手持着长刀怒眼圆睁,压不住怒火的来回走动。 “这么多人,竟看不住一个狗崽子,他怎么能够逃?怎么能够逃!?” 帐外,几个将领在大雨中跪在地上,只是不断的磕头:“大王息怒,俺们已经派人从各个方向去追了,定能把耶律尧光追回来……” “追?凭你等废物,能追到甚!?” 耶律剌葛被气笑了,倒是没有砍这些将领,只是把长刀一丢,然后也不管这些人在外头淋雨,看向旁侧:“老三,你看,没了你,这些废物真是什么事都干不成,本王是实在不得已了,才把你叫回来,并非是存心想耽误你收拾那位小侄女。”旁边,穿着兜帽法袍的耶律迭剌端坐在交椅上,咳嗽了两声,平静道:“无妨,我阵势已摆下,她只要入阵,就轻易难以脱身,后面再收拾也不迟。” “那便好。”耶律剌葛豪迈一笑,道:“本王之前还当这位小侄女有多厉害,哼哼,神女转世,也只有述里朵那贱人敢夸口了,在三弟面前,还不只是一个小娃娃?” 耶律迭剌捂着嘴咳嗽了下,却是沉默不语。 但前者并未发现这一细节,只是仗着腰来回走动,道:“既然收拾那位小侄女不急,三弟便替本王走一趟,去把那狗崽子擒回来,如何?” 说罢,他又指着帐外的一众将领,不屑的冷笑道:“指望这些废物追,还不如当那狗崽子已经去和他爹在渤海相聚了。” 这大帐内的人当然知道他在开玩笑,耶律尧光出逃才两日,怎么可能会跨过千里到渤海,更不可能寻到他那位父王。 外面的将领听出了这句指桑骂槐的话,便纷纷无地自容的埋首下去。 不料,耶律迭剌却是直接拒绝:“这一次大王急召我回来,我就已预料到必有什么紧要的事,此次回来,便带回了两名巫师,这追人一事,大王让他们去做便是。” 耶律剌葛豪迈的笑色稍稍僵下去,显得有些阴沉,但最后只是背过身道:“倒是也行,不过这件事实在紧要,述里朵二子,尧光独受她看重,是为让她不敢轻易逃窜的手段,且本王也不想让阿保机还有子嗣在外……” 说了这么多,他不过还是想让耶律迭剌亲自去追人,但却没有直接提出来,只是道:“那两个回鹘巫师,靠谱否?” “不逊述里朵身边的大贺枫。” “那便好吧。”耶律剌葛背对着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也并未多言,只是喝骂外头的将领:“没听见?还不快去追人!?” 外面的人自然一哄而散,跟随两个木着脸、一身褐色法袍的巫师而去。 耶律剌葛稍稍安下心来,然后又豪爽一笑:“老三这是,不放心小侄女那边?” “我亲自坐镇,难免要稳妥一些。” “对付她,应不算什么难事吧?”耶律剌葛眯上眼睛,有些警惕起来:“本王这次召你回来,可是误事?需不需要本王派人去祝你?” “无妨。” 耶律迭剌平静的一摆手,起身向外走:“就算有些棘手,大王也只管静候佳音即可。” 因为其戴着宽大的兜帽,耶律剌葛并不能看清其脸色,但毕竟听其语气平稳,遂还是放心下来,而后笑道:“是了,有老三出马,本王有什么担心的。 老三你只管专心对付她,待本王擒了述里朵,让她们母女团聚!” 耶律迭剌欠了欠身,走出大帐。 但他恰一出了大帐,便摊开手掌,盯着掌心的一滩咳出来的污血,看了半晌,冷哼一声,孤身走入雨幕,匆匆向东而去。 而待他消失在帐外,耶律剌葛也才冷着脸召唤下头的一众将领。 “传本王的令,让山上继续猛攻,既然已经破了前寨,这等大雨,箭矢无力,正是破后寨的好时候!” 他赤着身走出大帐,冷冷看着横山的方向。 “不论如何,也不能走了述里朵。” 几十个王庭将领便纷纷接令,拍马而去。 —————— 横山,山坳隘口。 阵阵喊杀声在雨雾中不断作响,似乎没有断绝的时候,兵戈相击声更是在隘口中隐隐回荡。 显然,对比前几日,这声势又逼近了不少。 好在述里朵之前让赵思温立寨的时候,是里外两层都做了寨墙、箭塔,傍着山顶上还立了一座大寨,这也便是耶律剌葛口中的后寨了。 雨幕中,述里朵穿着软甲,冷面立在望楼上,只是死死盯着那雨雾中不断拼杀的两派人马。 但她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是死死攥紧,显然是有些紧张。 好在最后,王庭的兵马终究是被击退,赵思温领着兵马追击了一两百步,继续退守大寨。 “呼……” 述里朵松出一口气,攥紧的手掌也松开。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背后竟已生了一层冷汗。她犹记得上一次如此紧张,还是在泃水岸侧的望楼里被萧砚逼得退无可退的时候。 可这次紧张,当也该和萧砚有几分关系。 他的兵马迟迟未到,她便就要寨破被擒,下场可想而知…… 述里朵独自立在望楼上,沉思了许久,紧了紧身上的软甲,恢复了那面威严的模样,才下望楼去巡视各营。 如此危急关头,寨内的漠北军再没有军心,也早就被她压上了战场。毕竟彼时寨破,耶律剌葛对他们所有人,都不会手软。 她有些心绪不宁,或许是方才看见王庭大军差点杀进来,又或是她遣出世里奇香已有近八日,却仍然没有萧砚大军的消息传来。 总之,她的信心也在等待中,日益被消耗、缩减。 更何况耶律尧光还在山下,她之前因为此事错失了最后突围的时机,眼下更是不甘心如此退去。 她膝下二子,长子耶律倍太像他父亲阿保机,有自己的主见,已经不如耶律尧光那般好培养,所以述里朵向来都是把尧光视作下一代漠北王,毕竟她无法担保耶律倍日后继位后能够一切都听她的安排。 不过,眼下说这些,实际上也没了意义。 述里朵虽然已经极力维持着自己的威严,但脸色却仍然难掩憔悴,最终巡视大营也只完成了一小半,便返回大帐歇息。 即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骚动。 一道大嗓门响起,“你没说谎,大哥他真没死?” “捷捷,俺们可算是有盼望了……!” 述里朵蹙眉起身,向外走出去。 但不待她出帐,帐帘就被人粗暴掀开,继而就见风尘仆仆的世里奇香一身泥浆,脸上也尽是泥水,分外狼狈的被倾国、倾城簇拥进来。 但她却只是一脸激色,什么也不顾,更不见述里朵的脸色,便大拜下去。 “王后,奴见到大王了!” (本章完) 第196章 两路(二) 第196章 两路(二) 天空炸起一道惊雷,帐外的雨幕声愈来愈大,这场寒春后的第一场暴雨,终于是完全倾斜的灌注下来,雷声交杂着雨声,竟盖过了世里奇香那难掩激动的声音。 述里朵蹙了蹙眉,双手轻置于腹前,看也不看一同闯进来的倾国、倾城二姐妹,一对美目只是死死盯着世里奇香。 “你说什么?” “王后,奴见到大王了!”世里奇香一抹脸上的泥浆,亢奋道:“王后,大王回来了!” “俺们就说大哥……呃……那什么自有天相。”倾国一拍圆滚滚的肚皮,哈哈直乐:“旁人都说大哥陷在了渤海,被耶律剌葛这混小子追杀回不来,俺就偏不信。” “可不是咋滴。”倾城附和道,摸着耳边的簪,亦是高兴的紧。 述里朵却只是美目虚掩,沉思着来回踱步了几下,进而对左右的两个侍女扫了一眼。 二者会意,遂立刻步出帐外守候。 “先起身。”她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欣喜,显得很平静,然后负手转过去,背对着世里奇香三人,望着一柄架在兰锜上的唐刀,片刻后,才道:“细细说来。” 世里奇香便站起身,踌躇了下,道:“回王后,奴七日前奉命南下去寻萧砚求援,正是经由古北口入檀州,准备先如王后你所言那般,寻到萧砚置于檀州的燕军主将,即卢龙军主将田道成。 然彼时奴恰至檀州横山城,还未来得及入营寻到田道成,就正值当夜燕军大乱。奴在山间上看的清楚,有一部人马里应外合,惊起了燕军营啸,卢龙军亦发生恶战,但不能及时制住,以致被裹走近万燕军……” 说到此处,她便又稍稍激动起来,声音也难掩喜意:“奴觉得此事蹊跷,盖因那发动营啸的联络号声与我漠北极其相似,便同时让人去跟上那大队人马,不料奴追上去,才发现却是……却是大王领兵!” “呼哈哈!俺就知道大哥能耐!”倾国摩拳擦掌起来,然后拍着倾城的肩膀,道:“好险嫂子没让俺们姐妹去渤海寻大哥,不然还得白跑一趟!” 述里朵缓缓颔首,继而微微侧目:“继续说。” “奴表明了身份,便直接见到了大王,大王见到奴也很高兴,他先问了王庭局势,又问了您的安危……” 世里奇香语速极快,道:“大王得知王后没有陷于王庭,便才放心下来,然后又得知耶律剌葛没有对两个王子下毒手,又甚是欣喜,还说了一句‘剌葛就是贪欲重了些,对待自家人还是好心的。’” 述里朵负手听过前半句,目光便从那柄唐刀上收回,然后折身坐在一面交椅上,不喜不怒道:“耶律剌葛倒确实是好心。” 前者知道自己此言不妥,遂连忙转口:“大王不知内情,想必还念着兄弟情谊,又得知二位王子无恙,才如此评价……” “大王对待族人宅心仁厚,本后清楚。”述里朵道:“挑重点的说,大王哪来的兵马,那近万燕军又是如何情况,本后要听详细的。” 旁边,倾国倾城却是抢着问道:“喂,世里奇香,俺们大哥怎么样?有没有瘦了?还能扛起一头牛不?” 世里奇香便是一愣,看向述里朵,后者听过二人的话,也稍稍一怔,而后面不改色的顺着此言问道:“大王本人如何。” “大王很好,且当时他正得胜,心情也不错,倒确实是瘦了些……” “捷捷,看来大哥还是受苦了哇。”倾城掏出手绢抹眼泪。 “可不是咋滴,俺当日就说不该让大哥南下的。”倾国一摊手,牢骚道:“眼下闹成这样子,二哥和大哥争王位,俺们好好的一家人,就因为这次南下被霍霍了。” 世里奇香见述里朵的眉头蹙起,便马上又道:“王后,大王麾下的兵马,除去年的残部外,还有一部渤海国的黑水靺鞨人……” “女真?”述里朵几乎不用思考,马上询问出声。 “对,正是女真人。”世里奇香解释道:“他们自称完颜部,首领是为一对兄弟,大王正是寻他们借了两千兵马,才能够从渤海绕回辽西。至于那近万燕军,是大王遣女真人趁乱夺了萧砚所立的燕王刘仁恭后,通过散播萧砚即将北进的谣言,才一并借势掳走的……” “完颜部……刘仁恭……” 述里朵缓缓点头,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动容,思索道:“也就是说,大王麾下已有万余大军?” “正是!”世里奇香欣喜道:“且根据奴观察,那两千女真人虽然器械不精,但甚是勇猛,不输我漠北勇士,可称骑战骁锐!” 旁边,倾国倾城却是按捺不住了,急声道:“你说了这么多,俺们大哥怎没和你一起回来?” 世里奇香便解释道:“当时大王正率军向东,奴虽已向他解释了古北口在我们手中,但大王言古北口被檀州遮护,檀州驻有萧砚的兵马,他固然掳了近万燕军,但多是不成军之辈,若是与萧砚交战,必会溃军损失大部,遂打算向东过喜峰口经滦河回我漠北。”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自家的王后,道:“大王还说了,王后您不需要再坚守此地,只管尽快突围即可。”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述里朵脸上的表情却缓缓敛下去,然后陷入沉思,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 反倒是倾国、倾城两姐妹此时纷纷摩拳擦掌起来,倾国个子高大,率先拍着胸膛道:“嫂子,大哥说得对,咱们别在这等着了,不如早些去和大哥团圆。俺们姐妹保护你杀出去,看谁敢挡俺耶律塔不烟!” “嫂子放心,有我们草原姐妹在,没人伤的到你。”倾城同时也附和补充道。 这时候,述里朵才淡淡发笑,进而一挥手:“既然如此,你们便下去准备,等我们突围了,再寻你们。” 二姐妹自是大喜,两人也不需要行礼,折身就向外走,同时还互相嘟囔出声。 “可算是有盼头了……” “等大哥回来,看俺怎么教训二哥一顿。” “对,痛揍他!” …… 世里奇香看着两人走出大帐,便下意识沉默起来,立在原地,突然没了起初那激动、欣喜的心情。 “把脸擦一擦。” 待倾国倾城二人离去,述里朵的神色复又转为平淡,然后起身拎起一条自己用的毛巾扔给世里奇香。 后者接过,有些不好的预感,一时竟然忘了谢恩,只是埋头擦脸。 待她擦完脸上的泥水,述里朵才负手淡声道:“也就是说,大王麾下,只有两千女真人可堪大用?或者说,如今两千女真人都不足?” “还有近万燕军……”世里奇香下意识出声,却又倏的一顿,然后声音减下去,结结巴巴道:“尚有、尚有敌鲁将军与曷鲁将军的数百精锐骑兵,都是去年从王庭带走的,几经恶战,都甚为骁锐……” “也就是三千人?” 述里朵依然平静,道:“本后不算那女真人凿破卢龙军的损失,也不算箫敌鲁和耶律曷鲁麾下的具体人数,就当他们一共是整整三千骑。至于那所谓的近万燕军,本后也不算他们能不能战、是不是累赘、士气如何、军械如何、军需如何、各军指挥会不会听调度,只当他们是近万无甲的步军便是。 如此,三千骑,还需要遮护近万无甲的步军,然后还需要带他们北上出塞,入漠北和耶律剌葛决战。世里奇香,伱可与大王说过耶律剌葛麾下有多少兵马?” 世里奇香额头生汗,急忙就要解释。 但不待他出声,述里朵的声音就已突然稍稍拔高,美目里布了寒霜:“还是说,大王本就不打算与耶律剌葛决战?!” 世里奇香的手指微颤,垂下去的头完全不敢抬起,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进而干声道:“这正是奴要禀之王后的事…… 大王说,王后只管突围南下,领兵去与他汇合……近万燕军固然不能称得上强军,但也能挑选出五六千青壮出来,大王有信心在旬月之间简炼出一批真正的兵马。彼时,只要王后带着我们突围去与大王汇合,大王麾下就有货真价实的上万兵马……” 她吞了吞唾沫,显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但她头皮发麻,俨然是察觉到述里朵那双寒目正在盯着自己,便只能继续干涩出声。 “大王说,彼时我们有大军在手,固然不可与耶律剌葛抗衡,但耶律剌葛也不能够第一时间剿灭我们,且大王身为漠北王,王庭上下还有人心,当能逼迫耶律剌葛坐下来谈判……” “哦?” 述里朵笑了一声,然后似笑非笑的问道:“如中原人所说那样,不战而屈人之兵?” “正、正是。” 世里奇香突然发觉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有些进退不得起来。 她额上的汗水不断渗出来,背脊却是不断发凉。 “我们和耶律剌葛谈判……”述里朵似是被气笑了,竟是没了方才那股寒意,只是笑着来回踱步,道:“然后,大王就可以通过这谈判争得一息喘息,逼着耶律剌葛把王庭和王位还给我们?” “非是如此……”世里奇香被这股气势压得愈加不敢抬头,结结巴巴出声。 “大王说,通过谈判,我们可以尊耶律剌葛为漠北王,但作为条件,耶律剌葛需得给大王一块牧场、一块地盘……而大王手中有兵马,又有刘仁恭,还可招揽燕地中有野心之辈入漠北……只需五年十年,大王当能重新复位……” “本后就知道、本后就知道。” 述里朵负手立住,笑了一声,进而突然唤了一声:“世里奇香。” 后者再也无法盯着地面,只得抬起头,吞着唾沫:“奴、奴在。” 王后脸上的笑意突然转为森森寒意。 “塔不烟和塔不也就罢了,甚至是大王都罢了! 连你,是不是也以为,这场政变仅仅就是耶律家的家事?你是不是也以为,诸如塔不烟所说的那般,待大王回来,所有事就能言和,甚至她还能痛揍耶律剌葛一顿?!” “奴绝没有此意……”世里奇香立马趴下去,叩首在地面。 述里朵却只是寒声一笑:“你当耶律剌葛是什么人?他当他真不敢杀尧光?你当他真把大王放在眼里?本后告诉你,所谓政变,一朝而起,就是不死不休!莫说他是大王的兄弟,就算他和大王是父子,也敢做出弑父的举动来! 本后这颗脑袋不掉,耶律剌葛便是得了王位都睡不着觉!你当他真不敢拼着元气大伤和大王决战?!这厮眼里就没有什么漠北前途,他只管他的王位坐的稳不稳。休说是万余人马,就算大王手里亦有五万王庭大军,这厮有了如今的机会,也敢放手一搏!” 世里奇香叩首在地面,脸色惨白,俨然是不敢出声。 “还有——” 述里朵冷冷一笑:“你当刘仁恭是個什么东西?凭他的名号,难道真能掀起几十万人的燕地大乱? 你当那近万燕军为何要跟随大王北逃?” 世里奇香喉结耸动,干声道:“是因为……萧砚……” “呵,你还知道为什么。”述里朵一脸寒意,道:“这所谓燕军,浑水摸鱼者不计其数,惧怕萧砚秋后算账者更是数不胜数。若没有萧砚要杀上来的消息,你真以为这些人会因为一个刘仁恭而离开世代所居的燕地,裹着流民来我漠北求活?” 世里奇香肩膀颤抖,已是遍身生寒。 但马上,述里朵的冷笑再次响起。 “还有——” “大王不清楚也就罢了,你跟在本后身边难道还不清楚?你当此事过后,萧砚还会给机会让我们在燕地募人?什么招揽野心之辈,萧砚连中原朱温都敢忤逆,这整个燕地,还有比此子更具有野心的人?你当此子为何要做出这一养寇自重的把戏,又为何非要本后遣人助他生乱?” “奴、奴……” 一套又快又急的追问下来,世里奇香已是彻底失了心气,语无伦次道:“奴见到大王,一时惊喜,没有想到这些东西……” “所以——”述里朵虚掩美目,缓缓道:“你,没有向萧砚求援?” 轰隆…… 雷声再起,偌大的主帐内,霎时静谧无声。 外面的雷雨声一道又一道传进来,间杂着甲卒快步跑动的声音、远处隐隐的喊杀声。 世里奇香面如白纸,颤身不语。 “哈。” 述里朵自嘲一笑:“其实也不用问,此子若是出兵了,你不可能撞不见……本后就知道,这天底下,没人能懂本后。 大王不能、你不能。他,果然也不能。” “王后,突围吧……”世里奇香终于泣声道:“奴是罪该万死,但起码大王真的回来了。奴此次南下已打听清楚,萧砚养寇自重的把戏被中原来的一个大官耽误了许久,他连此事都处理不及,怎么可能还会出兵……” “突围……” 述里朵自嘲道:“又有什么意义?本后若走,尧光在山下必死无疑。不止如此,耶律剌葛听见大王回来了,恐怕就连倍儿都要下死手。大王麾下万人?呵,不过三千兵马外加近万累赘罢了,本后相信大王在旬月间是能练出模样,然无辎重无器械,更无钱粮,他们燕人凭什么为我漠北卖命?” 说罢,她便像是终于气势一泄,或者说,方才她质问世里奇香的十几个问题,或许就是在质问自己。 “满盘皆输。” 述里朵脸色突然愈加憔悴,一双凤目也没了威严,疲惫的坐在交椅上,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再坚持下去。 “王后……”世里奇香死死的磕头,泣声道:“奴该死,奴该死……” “你没错、大王也没错,谁都没错。”述里朵疲惫道:“只是本后输了而已。” 说罢,她又惨然一笑,自问自答道:“甚至,本后都不知道输在了哪一步。或许是去年的南下决策?又或许本后不该南下救援大王?又或许,不该与虎谋皮和那人合作……” 其实她很明白,如果没有萧砚横空出世,这一切早就在去年阿保机领兵南下援助刘守文的时候就结束了。彼时刘家内战,漠北帮哪家,哪家就会得胜,漠北也会从中得到无尽的好处。 但,没有如果。 莫非是天意…… 述里朵自嘲摇头,却在这念头升起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部族里祭司说她这一生必会权倾天下,成为武皇那般的女人。 念及此处,她便怅然一笑,俨然是不再相信这句话。 前面,世里奇香仍还在泣声磕头:“王后,奴罪该万死,但求王后莫要气馁……王后何不信大王一回,此番突围出去,蛰伏十年、五年!大王定能重新入主王庭……” “尧光呢?”述里朵凝视着世里奇香。 她很清楚,就算阿保机重复王位,但他不可能什么都听她的,诸如漠北今后的发展,更不可能全凭她一介妇人做主,所以她才会极力培养耶律尧光。 耶律尧光死了,甚至是耶律倍死了,她近十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不提她已然三十岁,就算今后能够再培养一位新的阿保机接班人,但她还能有这个心气么?还能有这个时间么? “……” 世里奇香不能答,却显然是要述里朵舍弃耶律尧光和耶律倍。 “下去吧。”述里朵心如死灰,随口道:“本后会考虑。” 世里奇香却不肯走,俨然是害怕自家这位王后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抉择来。她比所有人都清楚,自己服侍了二十多年的这位王后,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帐中陷入静谧,述里朵听着外头隐隐作响的喊杀声,却是惨然一笑,疲倦的起身,去看那柄唐刀。 进而,她缓缓抽出刀锋,却见寒光闪烁,杀气逼人。 “王后!”世里奇香一惊,慌然站起身。 当啷—— 述里朵将那唐刀扔在地上,摇了摇头:“错在本后,不该信他。” 前者恍然的怔住,这半年来,她无数次想听见王后说这句话,但偏偏此时听过,心中却唯有一片凄凉。 “出去吧,本后一人静静。” “……是。” 世里奇香向后倒退,眼睛只是盯着自家王后,却见后者脸上竟然第一次出现了茫然之色。 她心中苦楚,只恨不能以死谢罪,但大敌当前,她若是死了,或许真没有人能够护着述里朵突围出去了。 然则,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片刻后,一守在外面的侍女匆匆步入大帐,似是没看见二者脸上的表情,只是垂首道:“王后,有细作从后山闯进大营,已被遥辇将军拿下,不过此人声称要见您。” “不见。”述里朵疲惫的一挥手:“斩了吧。” 世里奇香却突然发问:“此人是哪派的细作?” “遥辇将军不知,但此人身着我漠北的服饰,却并非我漠北人。” “快带他进来!” 世里奇香便急忙看向述里朵:“王后,或许是大王的人,不妨见一见?” 王后不悲不喜,只是漠然。 前者也不知再能说什么,却借此留在了大帐中,不再离去。 须臾,一汉子被遥辇弟弟拎着走到帐口。 遥辇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奇怪的看了眼满身泥浆的世里奇香,进而嗡声道:“王后,人带来了。” 述里朵勉强摆出威仪,扫了眼长的平平无奇的汉子,漠声道:“你冒死闯入我大营,只为求见本后?” “倒也不算冒死。” 不料,那被捆住的汉子却是先扫了眼那地面的唐刀,而后才笑了笑,道:“且也不算是求见王后,不过是有人又把脏活推给我了而已?” “脏活?”世里奇香警惕的挡在述里朵身前:“你是何人?” 那汉子洒然一笑,进而道:“王后或许听过我的名字。” “说来。” “巴尔。” 突然,述里朵猛地起身,死死盯着汉子,一脸惊疑。 世里奇香亦是懵然,巴尔此人,怎么有些耳熟? “当然,在下还有一个名字。”那人眯眼而笑,道:“萧砚么,习惯称我三千院……” 述里朵眸光一闪,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让我告诉你。” 三千院抬起头,看着述里朵身后的地图,用下巴指了指:“突围,引耶律剌葛南下。放心,你的后顾之忧,已被解决了。” 世里奇香悚然一惊,忽地想起了“巴尔”是何人,然后再次惊惧。 后顾之忧…… “给他解开绳子。”述里朵先是吩咐遥辇弟弟,而后用手指死死攥紧掌心,看着三千院:“你是说,尧光?” “王后明白就好。” 三千院活动了下臂膀,然后意有所指道:“对了,他还托我告诉告诉王后。 两条路,王后总该做出一个选择才是。” (本章完) 第197章 只能南下,如此而已 第197章 只能南下,如此而已 横山大营当中,一批又一批堆积在一起的死尸已被大雨冲泡的发白,成流的污血经由雨水冲刷,一起淌进了沟壑当中。 述里朵站在望楼上,身上还是那件软甲,裹了一领黑色的披风,只是虚眸看着这景象,看着被组织起来的人手冒雨从寨墙上拖下来一具又一具尸体,推入沟壑当中掩埋。 其间一队队兵马穿梭往来,持盾向着寨墙上集结而去。 而山岭间却只是静谧,昏暗的天色下唯有一片雨雾,其中什么动静都没有,却又好像马上就会有连绵的号角声响起,从雨雾中再穿出一队队攻寨的王庭步卒来。 “你说的不错,这两日,耶律剌葛的攻势确实急了很多。” 述里朵定定的看了许久,才终于出声道:“不过,本后仍然不明白,你是如何说服尧光相信你的?本后教了他很多东西,第一件事,就是不能轻易相信他人……” 在她身后,三千院打了个哈哈,无所谓道:“不管王后是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的任务不过只是带消息给你而已。至于其他的,王后应当自己能判断。” 述里朵折身过去,稍稍敛了敛美目,“这也是他早已定下的计划?” 三千院做出思索状,摩挲着下巴,然后道:“王后只需要知道,萧砚从来没有忘记与你的约定便是。” 王后蹙了蹙眉。 她并不知道三千院这句话当中,萧砚从未忘记与她的约定,到底是哪一件事。是会出兵助她?亦或是会让耶律尧光顺利成为漠北王…… 一时间,她便陷入了沉默,似乎在计较权衡着什么东西。 三千院则是眼睛微微眯起,意有所指的问道:“所以,王后到底做好选择没有?” 说罢,他又眯着眼提醒道:“诚然,萧砚确实是因为幽州李振之事多耽误了月余,以致未能及时出兵。然而,他却也一直是知晓此方的情况,他知道你们受围,也知道王后你坚持到了今日。 不过,他更知道,王后一直拖着耶律剌葛不肯轻易退兵,到底是为了什么。” 述里朵冷着脸,平静道:“这也是他让你转述的?” “一半一半。”三千院随口发笑,进而双手环胸,道:“因为有我时时给他通信,所以萧砚虽然远在幽州,却也一直知道这漠北的情况……” 话毕,他又摩挲着下巴,突然后知后觉道:“或许,这也是他有底气拖到现在才出兵的原因?毕竟吧,我给他的信上,说的是王后还能够在耶律剌葛的攻势下坚持月余的。” “是伱?” 述里朵先是错愕,显然是被这句话给惊得失语。 进而,她的脸色愈冷,美目也带了些寒意,直盯着三千院的眼睛,“阁下若真在耶律剌葛营中,当知道王庭此番南下,足有五万之巨。” “可王后这大寨,不也是傍山而守?”三千院干咳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这营寨,道:“依我来看,倒真是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可见王后确也是早就做好了苦守的准备。” “无稽之谈。” “不过王后也莫恼。”三千院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在下坑了你一回,不也是替你救出了二王子?且王后你现在,不也无恙?” 述里朵盯着三千院,半晌后,突然冷笑一声,眯眼道:“阁下就不怕,本后用你去和耶律剌葛换个条件?” “这是王后的权利。” 三千院笑道:“我说了,我就是一个传话的,来此给王后多加一个选择而已。不过……” 他稍稍沉吟了下,摊手道:“王后将我擒了送到山下,给耶律剌葛说我是巴尔,恐怕耶律剌葛先要斩了王后的信使,只会认为王后在戏弄他而已。” “何意?” “王后当知道,这世间的东西,眼见不一定为实。”三千院折过脸,用手臂掩住几息,进而突然转过来。 述里朵心下猛地一突。 却见眼前之人,那原本平平无奇的面容倏的就变成了萧砚的模样。 一股让她莫名紧张的压力,突然就从心下升起,似乎是有一种在人背后说坏话却被人当面撞破的逼压感,让她的大脑不由自主的宕机了一下。 然而,待她再仔细省视,却见此人的眼神没有那般凌厉,气势也没有那般锐利向上,身形也大有区别。 她便复又冷脸下去。 三千院玩味一笑,然后也自知此举无趣,便揭开自己脸上的假人皮,而后又道:“王后现下当知道,我为何能够在耶律剌葛身侧,也应该知道,我为何能够救出二王子了?” 说罢,他便无所谓道:“王后要擒我去山下,自便就是。至于王后认为此举会不会扰乱耶律剌葛和晋国的联盟……王后或许能猜的出来,那位真正的巴尔,早已在耶律剌葛篡位后回返了晋国,所以才能有机会伪装他在耶律剌葛身边而已。” 述里朵蹙起眉,自顾自的沉思下去。 她方才第一时间就是怀疑这個巴尔到底是不是真的,盖因她早在幽州时就已知道耶律剌葛之所以能够及时政变夺位,就是因为其中有这个‘巴尔’在其中策划,但彼时萧砚也给她说过,王庭动乱与他无关,是晋国通文馆李嗣源在其中谋划的…… 现下来看,倒是串联起来了。 就是不知萧砚又从何处寻来了眼前这一能人,居然能无缝衔接那位已经回返晋国的‘巴尔’…… 三千院见她沉思,也不着急,然后指着山下道:“耶律剌葛的联营中,傍着乌滦河南侧的,是耶律滑哥的营寨。他这段时日被耶律剌葛日夜催促猛攻此面,折损了不少人马,又因为进展缓慢经常遭到耶律剌葛的大骂。王后应知道此人吧?” 述里朵听罢,淡淡道:“此人性格暴虐,本也是一介庸才,常常因为饮酒误事,故本后一直没有让大王重用他,他也便对本后怨恨至极。” “正是这个道理。”三千院道:“此人极想破寨,然而部下损兵折将,又日日被耶律剌葛责骂,早已是恼羞成怒,一回营便喝酒,一喝酒便打骂部下……” “阁下的意思是……”述里朵眯起了眼睛。 “突围的方向已告诉给王后了,至于王后突不突围,或是突围怎么选择,还望王后自处。” 三千院开始下望楼,末了,最后补充道:“对了,萧砚还有一句话忘记转达给王后了。他说,这漠北,总归只能剩下一家才对。” “……” 述里朵把住望楼的木栏,定定的望着山下雨雾,许久不语。 “王后,那人奴已重新命遥辇看管起来了。” 片刻后,世里奇香登了上来。 但见述里朵许久都没有回应她,世里奇香便也只是无言的立在原处。 “世里奇香。” “奴在。” “大王的意思,便只能与耶律剌葛和谈,当真不能与其重争王位尔?” 世里奇香犹豫了下,小声道:“王后,你也知道,大王麾下现今不过两三千锐士,与耶律剌葛和谈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短时间内,恐怕……” 述里朵缓缓颔首,然后再问道:“你说,萧砚若真救出了尧光,他会不会……本后是说,如果、如果本后当真反悔不与他合作,他会不会仍然北进,和耶律剌葛联手,诛灭本后与大王…… 毕竟,他手中,有尧光啊……” “……”世里奇香喉结耸动了一下,垂头不语。 这句话说起来是问她,不如说是述里朵在问她自己。 扪心自问,萧砚一定要和述里朵合作不可么? 这草原上,可不止她述里朵甚至是耶律阿保机,还有一个下限几乎没有、对权力更加狂热的耶律剌葛,此人可不在乎什么漠北荣誉和能不能崛起,更不在乎会不会背上弑兄的名头,谁能帮他坐稳王位,他就认谁,例如那位‘巴尔’。 且不提,萧砚手中现在还有了耶律尧光,再怎么说,耶律尧光都是阿保机的嫡子,若萧砚真有野心插手漠北,完全可以不在意过程如何,他只需要结果是自己想要的就行。 固然,从以前既定的计划来看,和述里朵联手是最好的办法,但萧砚眼下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 他若真是不顾惜什么承诺,完全可以直接踢了述里朵这个中间人,配合耶律剌葛诛灭了耶律阿保机,再等几年,或许就敢北上做了耶律剌葛,扶持耶律尧光这个先王嫡子上位…… 这便是三千院方才所言的那一句‘这漠北,总归只能剩下一家’后,述里朵所联想出来的东西。 时至今日,她已无法担保,那个胆大包天的李九郎是不是也有这个想法,不然他为何会早早的安排这什么三千院去带出耶律尧光? “本后不能赌……” 许久,述里朵喃喃自语。 世里奇香拱着手,咽了一下唾沫,小心翼翼询问:“王后,那我们该……” 述里朵闭上了眼睛,怅然的苦笑一声。 “只能突围,南下。只能南下…… 他让这三千院来传话,哪里是给本后多一条选择,分明只是告诉本后,本后只能南下而已…… 本后错了,他不是不懂本后。他,是太懂本后了……” 世里奇香亦是默然,心下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但她明白,这一语既下,那位远在喜峰口的大王,已被抛弃了…… 但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一向认为自己聪明,却从来什么想法都被自家王后一眼看出,种种紧要也需要王后提点才能够终于明白过来。 这博弈的棋子,已经在萧砚手中越垒越高。 他手中有不可一世的百战之师,他手中有整个河北的资源,他手中有耶律尧光,除此之外,他甚至和耶律剌葛都没有直接的冲突…… 而漠北,只有四分五裂的局势,只有各怀鬼胎的三路人马,只有恰葬送了两万精骑的大败…… 甚至,王后还有一千漠北骑兵在萧砚的麾下,或许此时正在他的军中,准备北上替他扫荡漠北…… 但想到这些种种,世里奇香仍还是咬牙道:“王后,他两月不出兵,或许就是故意为之,就是故意想让耶律剌葛消耗我们的实力,就是故意想等到大王出现,我们不可与他妥协……” “然后呢?” “然后……”世里奇香声音一滞。 “一步退,步步退。”述里朵脸色冷冷,道:“昔日在泃水退了一步,本后就该知道,本后已经退无可退。漠北崛起之基一朝崩塌,局势糜烂至此,王庭分崩离析,耶律家陷入内斗而忽略外敌,已是不可挽回之态。” “耶律家宗室庞大,大王的兄弟、叔侄,甚至是远亲,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暗地里觊觎王位,抓起一个耶律剌葛,底下能扯出无数个耶律剌葛!本后问你,我们若此番听信大王之言与王庭和谈,就算顺利夺得几年的时间慢慢壮大,然几年后,大王真会对他耶律家痛下杀手尔?” “奴……” “不会。” 述里朵面无表情,道:“大王不是本后,他也成不了本后。” “本后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想要拔出那些钉子,都被大王阻拦,本后已然预料到,就算此番耶律剌葛祸起,大王也不可能诛杀所有人。他是耶律家的儿子,他做不到……彼时就算我们重新积攒实力东山再起,但也不过是灭了一个耶律剌葛而已,今后如此反复,难道还要来个诸弟依次生乱尔?” 世里奇香脸色发白,她有些不敢听下去,这等想法,之前王后从来没对她说过,也不可能对她说,她就算是陪伴王后长大的贴身近侍,也不敢听此等诛心之论。 但述里朵本就不是说给她听的。 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借萧砚之手,本后便能,肃清所有。” “……”世里奇香低下头,不敢出声。 她并不知道这一句‘肃清所有’当中,包含了谁,其中又有谁。她只知道,王后已然被局势逼迫的下定了决心。 “世里奇香。” “奴、奴在。” “你信不信,本后,能让漠北重新崛起,超过回鹘汗国、超过突厥汗国,成为真正的,草原雄主。” 听见这一问,世里奇香却是毫不犹豫的点头:“奴信!” “去召集赵思温他们,本后要突围南下。” 述里朵面色冷冷,一拂披风,迈步走下望楼。 她知道。 从此刻,才真正开始与萧砚进行博弈。 这个过程会很长,她必须要保证王庭和那个王位,在她手中。如此,她才能够和萧砚进行讨价还价,进行斡旋。 末了,她却突然猛地回头,望向南面。 目光中,她似乎透过千里,看见了那个不可一世的青年,那个让她折戟沉沙的男子。 只能南下么…… 李九郎,本后,这是最后一次退步。 (本章完) 第198章 走,接你母后 第198章 走,接你母后 雨雾中,天色已渐渐的黑了下来。 乌滦河侧,傍着南面的一座大营内,正隐隐响起哀嚎声,间杂着喝骂声音,却是又盖过了所有哀嚎声。 “肏他娘的!” 耶律滑哥披着一件貂皮大衣,内里几乎没有内衬,就是一面大骂,一面踹翻了一张桌案,其上的杂物洒了一地,大半块羊腿滚落在地上,沾染了污迹。 营门口两侧,几个小部落的酋长之女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耶律剌葛那个王八蛋,总催某去猛攻、猛攻!老子攻他娘!” 耶律滑哥嘴中散着浓厚的酒气,稍有些醉醺醺的模样,却只是不断发泄着自己的怨气,“老子半个月死了上千人,他不说给老子支个几千兵马,就平白让老子的人消耗!说甚大雨箭矢无力,他娘的述里朵那贱人使不出弓箭,老子同样也使不出! 肏娘的攻一趟就要死几百人,再来几趟,老子还当甚可汗!耶律剌葛这個王八蛋,就只想着顾他自己的王位、顾他自己的大可汗之位!” 左右有他的几个心腹将领,这会同样有些不岔,皆是愤懑的表达自己的不满:“刚才,大王又派人来催,令俺们明早擦黑就上山攻寨,同时,大王还对今日战况不满意,说俺们明明马上就要攻进去了,却轻易被赵思温又逼了下来,责骂俺们为何不多坚持一刻钟……” “老子肏他娘!” 耶律滑哥不尤再次发火:“让他去攻!让他去攻!老子今日派了一千人攻寨,上去就死了三百人!你让他耶律剌葛的人死上三成,看他会不会溃!” 说实话,耶律滑哥麾下能够达到伤亡百分之三十才溃,确已是漠北一等一的悍卒了。 对漠北的军队而言,一般伤亡到了十分之一,基本就已是没了士气,或许阿保机麾下的兵马要更能战一些,但也差不到多少。所以这也是女真人在损伤过半后仍能发起冲锋,便让世里奇香赞为不输漠北精锐的原因。 平心而论,在发狠誓要擒下述里朵的情况下,耶律滑哥已经做到了竭尽所能,不论是对麾下的部将严厉要求,更是不惜把自己的财货拿来犒赏主要的几个心腹将领,为的就是能够早日破寨擒住述里朵。 但偏偏连连恶战,那述里朵的寨子每每看起来都要摇摇欲坠,最后却总还剩下一份韧性,逼得耶律滑哥不断损兵折将不提,作为前锋主将,他还落得日日被大骂的下场。 想他同是耶律宗室,每每大开军议,都被耶律剌葛当着无数人的面训得体无完肤,还有甚脸面可言? 想到此处,耶律滑哥再不能忍,一把砸下手中的酒杯,勃然大怒的就要出帐:“某今天非要去和耶律剌葛讨个说法!若没有某和几个兄弟,他能坐上王位!?” 此话一出,旁的几个将领却是倏的酒醒大半。 耶律滑哥一时酒意上头可以理解,他们私下里附和自己这位主子发发牢骚也自无不可,但基本的脑子还是有的。自家主子若是因为一时意气去大骂一通耶律剌葛,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下面的将领。 须知道,就算死上再多人,在前头攻寨的,到底也还是他们这些将领啊…… “滑哥可汗莫要意气行事……这几日大王也发了狠,连自己的部族军都压上去了不少,你去大营能讨到甚说法,且先忍一忍……” “是啊、是啊,破寨就在这两日,可汗万不可因为此事闹得与大王不快,王庭上下,眼红可汗地位的可不少……” 几人冲上去,拉的拉、抱的抱,好歹是安抚住了耶律滑哥。 后者自然明白自己去大营闹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无非是觉得自己丢了脸面,不想在手下面前折了威风而已,这会稍稍被劝,便借着坡就下来,同时一面大骂,一面兀自让那些酋长之女给自己斟酒。 但终究是有些怒气,他便一把拽过一平日里较喜爱的女子,狠狠按在自己胯间,同时凶狠发笑:“待某擒了述里朵那贱人,看耶律剌葛还能说甚!” 说罢,他又醉醺醺的狞笑一声:“你等也多多卖力,若是某第一个破寨,述里朵定要先落在某手里,待某高兴了,也让你等试一试那堂堂地王后的滋味。” 众人皆是意动,他们早知自己这主子对述里朵又惧又恨,同时在惧怕中又分外觊觎,但往常耶律滑哥都只是鲜少如此表露,想必今日也是因为受了大怒又因为酒意上头,才如此许诺,说不得转头就不认账了。 但就算如此,这帐中的几个将领却也是低头互相使着眼色。 那可是地王后述里朵啊…… 在草原上,她的威望几乎能和阿保机持平的人物,高高在上,在以前,连耶律滑哥在她面前都只能唯唯诺诺,和蝼蚁没什么两样,更别提他们这些甚至没资格面见她的部族将领…… 对如此人物,莫说是能碰一碰,就算单只是有这个想法,就足以让人热血上涌,难以自抑…… 耶律滑哥看着众人的样子,亦是哈哈大笑。 他已是迫不及待的要破寨进去,抓住述里朵,逼迫那个贵气、威严、不敢亵渎的王后对他臣服,再由他狠狠羞辱一番。 单只是如此想,他手中几已是按住那酋长之女,粗暴的加快了速度。 众人自然是熟视无睹,纷纷啃着羊肉,喝着烈酒,都只是有些气息加重,想着明日若是发狠,或许就能一举破寨而入。 然而,就在这时。 一道慌乱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顷刻,便有一军官闯进来,进而不待行礼,就慌慌张张的出声。 “滑哥可汗,山上的人杀下来了!正由、正由地王后亲自率领,冲撞大王的主营!” “什么!?” 众将皆是一傻。 耶律滑哥也先是一愣,然后就觉得不可置信、荒唐至极。 但他耳朵灵敏,马上就听到了雨声中好似真有隐隐约约的喊杀声,再一看众将好像也听到了,便马上被惊得一把推开那女子,然后裤子都来不及提,就匆匆起身,醉醺醺的瞪眼大骂。 “啖狗肠,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某说了,让你们盯紧山上!” “夜里雾太重,俺们、俺们一时没防备……”那军官看着帐中这番奢靡景象,又想到自己领着人在外头冒雨巡视,实则心底里分外不岔,但当下也顾不得这些,便哭丧着脸道:“俺们,也没想到他们敢杀下来……” “肏!” 耶律滑哥一脚踹开身前桌案,摇摇晃晃的就急着向外走,同时大骂出声:“述里朵这贱人,居然敢去闯耶律剌葛的大营,脑子傻了不成!?” 说罢,他复又看见还没缓过来的众人,便又大喝道:“还愣着作甚!取某的大刀来,随老子出营,绝不能让这贱人先落到耶律剌葛的手里!” …… 横山,山岭隘口。 道侧满是尸体,若仔细看,便能辨出这些人都是身后受创,呈溃逃之势丧命至此。 这些驻在前寨的王庭兵马没有提防,几乎是在顷刻间就容后寨里的人马杀了出来,再加上夜间来不及和山下的大营联络,稍作阻挡就向山下败撤。 此时,上千骑摸黑立在隘口处,只是看着山下一阵惊乱。 但所有人都明白,山下的王庭各营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夜袭惊住了,并非是那所谓的营啸,毕竟山下这大营外遍布远拦子,真有什么异动,还不待人接近营盘,消息恐怕就已先传到了耶律剌葛的耳朵里。 不过如此就已足够了。 无数人中间,述里朵一身锁子软甲,头戴铁盔,因为并没有系披风,便显得少了几分华贵,多了几分飒爽。 当此之时,她哪里还有白日里那副憔悴模样,又哪里还有那副失去希望的样子。 这会,她美目沉静,面色冷冷,只是漠然看着雨雾中一支举着火把的骑队从南侧大营出来,驰往中军大营。 “王后,可以了。” 赵思温一拨缰绳,转头来看。 述里朵却仍然面色平静,盯着山下,待确实听见山下传来两军已经接战后,才轻轻按住腰间唐刀,进而沉吟几息,缓缓用拇指推出刀柄,最后拔出那柄唐刀,斩钉截铁的向前一指。 “突围!” “王后军令,突围!” 雨幕中,先是一道道沉声响起,须臾,就见到无数裹油的火把举了起来。 山道并不好走,甚而因为雨势显得有些湿滑,但上千骑汉儿军却终究还是慢慢提起了马速,然后在雨雾中,隆隆杀进了耶律滑哥还在不断朝外调兵的大营。 …… 山下,混战中,一道号角声呜咽从南面响起。 一身述里朵装束的世里奇香便猛地回头,昂首望向号角声的方向。 “王后已然突了出去!”她大喜过望,然后急忙看向旁边的三千院:“现下该如何做?” “还能如何做?” 三千院向着南面一指,“突出去,那边是耶律滑哥的大队,朝着他的方向突便是。” “你疯了?”世里奇香一愣,而后道:“耶律滑哥那面兵马最多,岂不难缠?” “听我的便是。” 三千院毫不犹豫的拍马一转,然后也不管世里奇香会不会跟上,更不理会那些述里朵麾下的漠北步卒逃不逃得出去,只是向着南面而去。 毕竟这些替述里朵吸引火力的漠北军,在三千院心里本就已经是弃子,或许在述里朵心中也是一样,安排世里奇香扮成王后,不单单是迷惑耶律剌葛等人,可能亦有迷惑这些漠北军的作用。 他拍马而出,在人群中突然以内力大喊:“不好!王后朝北杀出去了!” 混战中,这一道声音竟传了许远,所有人都下意识向着北面一望。 世里奇香亦是一惊,茫然不知所措。 “把这衣裳脱了。” 三千院一指世里奇香的淡紫貂绒外衫,而后再不说其他,自顾自就向南而去,眨眼就消失在了混杂的人群中。不过就在下一刻,她竟真就看见耶律滑哥的大队突然疯狂向北调动,一路驰过,居然毫不理会向南突围的些许骑兵。 世里奇香恍然,虽然不知道为何,却是依令褪去那件极为眨眼的紫色戎服,领着剩下的人马向南而去。 …… “述里朵向何处去了!?” 耶律滑哥在马背上直起腰,在这夜雨中,只能看见到处都是火把,但一眼扫过去,竟全是王庭所部。 但他左右的将领却也只是一脸茫然,各自抹着脸上的雨水,都只是面面相觑。 “滑哥可汗!” 这时候,一骑从南寻来,在马背上急声道:“滑哥可汗,有一部骑军从俺们营区闯了出去,俺们方才寻不到你,已禀给大王,大王现下已经领人向南追击了!” “有人向南逃了算个甚,某只要擒到述里朵!”耶律滑哥一番冲杀已经醒了八分酒意,但张嘴还是漫天酒气,语气中也杂着怒意。 众人互相对视,都有些头皮发麻。 继而,才有人小心翼翼道:“滑哥可汗,那南逃的骑军中,会不会就有地王后……” 耶律滑哥的酒意瞬间惊醒。 这时候,大队大队兵马中,有一道喝声传来。 “耶律滑哥何在?耶律滑哥何在?伱竟敢擅离职守,以致营寨空虚,大王令你……” “肏!” 耶律滑哥回头望去,却见是一耶律剌葛身边的近侍,便勃然大怒,拍马过去,在后者与周遭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倏的一刀斩下。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咕噜噜的洒落在地上。 众人都是猛地呆傻住。 雨势中,耶律滑哥半张脸都被血洒满,杂着雨水不住的向下垂落。 他脸色狰狞,环视左右,狞声道:“某倒了霉,你等也不好过!当下之际,若追不回来那贱人,我们全要被耶律剌葛砍了脑袋!” 这一声吼罢,他提着一柄大刀就兀自向南猛地一转,然后狠狠的一抽马鞭,竟堂而皇之的从剩下几个耶律剌葛派来问罪的近侍中撞过,骇得那几人都是脸色一白,纷纷向旁边避让,已是不敢再说什么问罪的话。 再然后,他的一众手下亦是哗然一声,而后在各种各样的骂声中急忙跟上,大队大队还蒙蔽的骑兵便又被带着穿过整个战场,冒着雨转向南面。 …… “遥辇、遥辇!” 南面,好不容易脱困的世里奇香左右四顾,只见身后跟着的人马竟只剩下了几百骑,等她再去寻三千院,后者却已是影子都不见了。 “后头追兵跟上来了,你要做甚?”遥辇弟弟竟没有骑马,但笨重的身子反而跑的不算慢。 “我们兵分两路,我去寻奥姑,你引着追兵阻拦一二,确保王后安全。”世里奇香来不及多说,留下这一句,便立即分了几十骑向东而去。 遥辇弟弟丑脸一皱,回头看了看雨雾中传来的隆隆马蹄声,便一声不吭,只管向南而逃。 —————— 天空中响起一声鹰唳。 李莽走出屋檐,把手指放在嘴角,吹起一道同样响亮的口哨。 片刻后,一只神俊的海东青展翅落下,立在城头上,宽长的翅膀一抖,散落一片水珠。 “海东青!?” 角落里,耶律尧光惊奇一声。 但李莽没有理他,眯眼取下海东青足端的信筒,从中取出信件,折身回去,走进城楼。 耶律尧光倒也想跟进去,却被旁边的公羊左一把按住肩膀,然后笑眯眯道:“你不急。” 再旁边,韩知古欲言又止,但见左右两侧的不良人全身散着冷漠的气息,遂只是沉默。 城楼往里,几盏明晃晃的灯火中,几十条贯甲的将领按刀而立,都只是一脸肃色。 大堂上首,萧砚跨坐在一面交椅上,随手接过李莽手中的信件,先是一眼扫过,然后轻笑了一声。 再然后,他才终于出声,却是一口流利的漠北语。 “听说,你们的大王已经回来了,不知诸位知晓否?” 大堂正中,几个驻守古北口的将领单膝而跪,面面相觑,进而才有一主将嗡声答道:“禀萧将军,王后身边的世里奇香,两日前倒确与我等说过。”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诸位是对大王忠,还是对王后忠?” “自是……”几人犹豫了下,却都是看向自己的主将。 那主将余光扫过周遭,能看见有两个漠北骑将正堂而皇之的站在萧砚的右手侧队列中。 这两个骑将,是昔日述里朵留在燕地那一千骑卒的主将…… 他稍加思索,嗡声的叩首下去:“末将不清楚萧将军所言何意,末将只晓得,几月前王后令末将驻守于此,是为迎萧将军出关……” 萧砚不由失笑,而后颔首道:“起身吧。” “谢萧将军。” 那主将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后,才感觉从那几十个贯甲武将的威慑中缓过来。 “让公羊左带人进来。” “喏。”一武将大步出去。 须臾,耶律尧光被带着走进来。 萧砚却先不唤他,只是任由他在那里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打量自己。 他对着公羊左招了招手。 后者近前,嘎嘎怪笑道:“校尉,有何任务?” “喜峰口。” 萧砚站起身,轻笑一声:“劳烦跑一趟,这一次,不要出错。” 公羊左急了,低声道:“上一回是入了海,我没办法!这回要是再出错,我自己摘了脑袋给你当尿壶!你只管说,要死的还是活的?” “活着,碍眼。” 萧砚想了想,又道:“罢了……” “交给我便是!”公羊左不待他说完,重重的一哼,抬步就向外走。 萧砚不禁发笑,自然不会去唤他,而是看向了耶律尧光。 这时候,眼前这少年便察觉到室内几十道视线都望向了自己。 便是如他,在这陌生的环境中,面对着一帮比王庭诸将更有杀气的陌生武夫,都不禁有些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 他咽了咽唾沫,能明显看见左右有好几个漠北武将,但他们却没有看他,只是把头瞥向旁边,亦或者低着头像似没看见。 萧砚笑道:“你是尧光?” “正是。”耶律尧光却显得有些惜字如金,绷着脸,一言不发。 “听说,你和你母后的感情很好。” “正是。”耶律尧光犹豫了一下,追问道:“母后她,在何处?” “如你所见,我正要去接她。” “接她?”耶律尧光倏的一急,忙不迭的跟上去:“你是谁?” “我么,你今后就知道了。” “我可否一起?”耶律尧光便急急小声道:“那个阿翁,让我唤你阿耶,你是父王的兄弟吗?” 萧砚倏的顿步,蹙了蹙眉,抬眼一看,公羊左却早已跑的不见,便洒然一笑。 “当然。” (本章完) 第199章 第199章 塞外四野,凡山川河流,都已被大雨浇灌的变了颜色,唯有泥泞一片。 大股大股的近千骑士,此时正在雨中觅路前行,雨势极大,虽已没了滚滚闷雷,但夜色黑暗,道路泥泞,就算勉强撑起火把奔袭,也难免有夜盲症的骑士只能抹黑前进,这速度便怎么也快不起来。 其实,草原上的人,夜盲症的发生率要比中原人高得多,毕竟草原游牧民族,缺乏耕种的常识,自然不能像中原人那般在一年四季都能够培育出蔬菜瓜果,就算能够天天啃羊肉,该有的夜盲症也不会少。 虽然大部分人通过习武、修习内功,可以缓解这一症状,但对于普通部民而言,他们没有军饷,能保证自己家庭有草场放牧已是不易,哪里还有本钱去修习武功或者武术…… 所以对于漠北的人而言,夜袭绝对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这也是耶律剌葛就算再怎么着急,也只能白日才攻寨的原因所在。 但当下而言,夜里看不清的什么毛病早已被抛在脑后,看不见的自己举着火把摸瞎看路,会不会摔死全凭自己马术如何,看得见的则是紧紧拱卫着前军的述里朵不断向南疾驰。 盖因现下局势危急,已不容大队因为这么些许夜盲症的人而耽误时间。 大雨中,他们这些漠北精锐骑士手中的弓箭都已失了力道,唯只能倚仗着马术和后头紧紧咬着的王庭追兵厮杀。 但若论马术,赵思温麾下的汉儿军和党项等部族军又怎能和王庭的远拦子相比。 此时,后面紧追不舍的远拦子一人双马,若是战马稍稍力竭了,这些人竟然还能在如此雨势中从这一马背上跃到另一马背上,进而也不需要结阵,更不需要呼喝,抽出一柄柄长刀就直直咬着落在尾巴上的党项、鞑靼等部族军进行厮杀。 他们甚至为了追求速度舍弃了张火,盖因前头突围的大队中举了火把,所以只管直直咬着便是。 马队中,赵思温回过头,能听见呼喊厮杀之声在大队末尾响动,分不清是己方还是远拦子的兵马陷入了劣势,但凭借他的了解,那远拦子理当在骑战中不会吃亏,尤其是在这种追击战中。 大雨下,马蹄声杂沓乱响,几乎是盖过了雨声,不断有兵戈交击声响起,间杂着有人濒死前的惨叫声,这些声音都只是不住的扰动着突围南下大队的神经,夹在中间的骑卒便不时朝后望,马速自然多多少少会因此缩减下来。 却见南下这一路,跟在尾巴上的部族军中,举着火把的已经寥寥无几,不少火把因为主人身死,便一齐落下马去,空着身子的战马四下乱跑,嘶鸣不止。 “不行,这些远拦子怎的这般快就追了上来!” 赵思温眼见又有一队远拦子追骑从左侧后方逼近,俨然是要通过一波又一波的厮杀紧紧咬住他们,拖缓他们前进的速度,便狰狞大骂:“不要让他们再如此肆无忌惮!左军第一二队,去阻滞他们!” 汉儿军当中,即刻就有几道应令声喝起,然后旋即就有近百骑勒马调转方向,直直扑向正袭来的四五十骑远拦子,一时间又是一阵厮杀声响起。 事实上,这些最先咬上来的远拦子,每一队也不过二三十骑,正好是漠北王庭夜间在外巡视的一队编制,但架不住这些厮本就一直散在外面,也是反应最快的兵马,几乎是述里朵恰冲出包围圈,这些远拦子小队就在各自军将的带领下,不断应命从其他地方赶过来,汇入追击述里朵的行列当中。 刚开始几队,尚是不远不近的坠在后面,不肯轻易发动攻势,待汇过来的远拦子慢慢有了一两百骑的模样,他们即开始催趱马速,分几面咬住述里朵军中落后的兵马。 他们训练有素,马术又极好,每每都是从两翼散开,从不断向南的大队两边掠过,对在队列外面的骑卒施加杀伤。 几乎每一次有远拦子呼啸掠过,就有十余汉儿军或部族军的骑卒落马而下,然后他们居然还能够在这种泥泞的地面上高速掉头,再回头冲杀一轮,这一来二去两次掠袭,造成的杀伤倒是其次,对于拖缓速度来言,却是极为有效。 但赵思温放出来的两队汉儿军亦也有骑战底子,他们甫一脱离大队,就迅速合拢在一起,排成锋矢冲击阵势,然后极力控遏住坐骑高速冲锋,一次冲击就能将疏散且纵深浅的远拦子追兵凿穿,进而两翼席卷厮杀。 这么一个短暂的交手,虽遏制了追骑袭扰,但伤亡也是惊人,两方都是轻骑,恰一错开,便是各自杀伤近半,几十具尸体落马下去,无主的战马高声嘶鸣着四散逃开,雨中杂着血腥味,几乎是骤然散开。 骑军交战,与步军厮杀不同。 步军对战,便是一方不如另外一方,但只要军将有平均水准的约束能力,而所部又稍稍有些训练模样,两方交战后,单只是上去用人命填也能和一个高明许多、同样结阵的精锐步军相持一阵,毕竟步军作为个人在军阵当中并没有什么自由活动空间,只能依附军阵进行自保、厮杀。 步军战败,往往是因为军将约束不住才会进行溃散,但彼时两方结阵厮杀,其实互相的杀伤很少,步军只有溃散后,被敌人追击,才是一场战事中当中死伤数量的大头。 所以步军结阵而战,就算战阵经验远不如对方,厮杀本事也弱于对方,但也不是轻易能分出胜负的。 可骑军对战却截然不同,特别是这等两股轻骑之间的互相绞杀,看的就是各自的马上本领,看的就是各自能不能把控马之道玩出,看的就是两方的骑战经验。 骑战中,便是再厉害的军将,也难以约束好自己的部下,骑战中机动空间极大,进退都是迅捷,几乎打的就是个人的骑术、同僚间的配合,一旦这方面不如人,那便是马上就能被对方冲散打垮,麾下各行其是,再难在战团中捏合在一处。 而这些王庭中的远拦子,本就是整個漠北当中,骑战马术最精锐的探马骑兵,早年间随着阿保机四处征战,打过的骑战不计其数,几乎是长在马背上的人,聚散自如,马背上厮杀精准且稳定,比之汉儿军的骑兵要高明许多。 此时他们这一小队二三十骑虽被稍稍冲散,但仍然能够在旷寂的原野中呼啸回转,却是已经死死咬住那派出来的一二队汉儿军。 再然后,便是又有一队坠在后边的远拦子马上跟上来,替先前那一队继续侵扰赵思温指挥的侧后方,显然就是要硬生生把这南下的大队死死拖住。 赵思温始终都在关注着这些难缠的远拦子动向,这个时候他个人也完全是无能为力,他很明显能察觉到远拦子后面有耶律剌葛的大队追兵正在不断逼近,遂当下并不是放慢大队速度和远拦子追骑对杀的时候。 在这万分焦急中,他也只能咬牙将麾下的精锐骑卒一队又一队派出,一次次遏制住追骑侵扰,稍稍幸运的,或还能回来喘一口气,但基本上派一队出去,就要被远拦子缠在外头奔动厮杀。 而被打散的远拦子,基本都会马上回返到后面的队列中,调换损坏的兵刃,更换马力充足的坐骑,稍稍歇息一下,等着下一次再扑上来厮杀。 就是这么一股近三四百骑的远拦子,就把他们上千骑拖得几乎是身心疲惫,被追杀了一路,都已不知有多少人散落在了外面,至于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几乎是只有天知道。 赵思温心下大急,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行,便提了提马速,奔到队伍最前头。 “王后、王后!” 述里朵从马背上回头望来,她全身都掩在甲胄下,雨水哗啦啦的顺着盔缨向下淌,当真是冰冷刺骨,但她唯只是一脸冷静,当下也沉静出声:“赵将军,如此不成,当要马上变更计划。” 这也是赵思温想要说的。 按照最初的计划,他们这部汉儿军护着王后闯出来,后面吸引火力的世里奇香当要继续阻挡后面的追兵,那里的折损可以不计成本,为的就是尽可能保住述里朵的安全和这部最后的精锐汉儿军,以及这当中绝对忠诚述里朵的一些漠北骑卒。 但当下来看,世里奇香那里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竟然就放着这些追兵直剌剌的追了上来,甚至是连后面的耶律剌葛等部,赵思温这会好似都已听到了那如雷般的马蹄声。 他目光警惕的向后一扫,似乎想要看穿这雨雾中的夜色,他作为漠北汉将第一人,不论是步战还是骑战,经验都是绝对丰富,当下就已嗅到了危险。 “王后,不能再容这些远拦子阻挠了,他们一人双马,马力要比我们充足的多,他们无所顾忌,只用缠住我们就行,待后面的大部追上来,若是从两翼夹击我们,可就危险了!麾下儿郎被拖了两个时辰,已是相当疲惫,届时就算绕开他们,也决计不能再逃多远!” 述里朵美目一眯,只是大声道:“赵将军,你想作甚?” 赵思温脸上便闪过决绝之色,突然同样大声道:“王后,这后面的追骑,交给末将便是!末将虽然不才,但是要回头拦下他们与耶律剌葛死战,倒还算绰绰有余!只是末将这一去,须得带上大部人马,末将恐王后身侧无大军遮护,又恐这点精锐儿郎尽数殆尽……” 述里朵美目一凝,沉声道:“本后不需要大军遮护,众儿郎亦只能勉力带出,然,本后不能失赵将军一人!” 赵思温却只是洒脱一笑,道:“末将是汉人,数年前降于漠北,本一介将死降人,是王后在大王面前保举末将。末将得大王及王后信任,一跃成汉军团练使,所施展的抱负比在汉地还多。末将所遗憾之事,便是未能早些助大王使漠北崛起,然末将深知,只要王后和大王一人存世,便终能让漠北不弱于中原诸雄! 今日,便是末将为大王与王后效死之日!” 说罢,他就在马背上一拱手,进而突然一勒战马,当即大声点了数个骑将,在数道应令声中,即已做出了分兵选择。 顷刻,整个大队便倏的从中腰斩而断,大部汉儿军在不住的‘吁’声中纷纷调转马头,俨然是自发的留了下来。 述里朵回头望去,只能隐约见到赵思温所部次第放缓了马速,转为便步,竟是连成了一条黑线挡在了追骑的前面。 所谓突围,便就是一直向前冲击,以快打快,因为只要冲出去就有机会。但留下断后,马速降低,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再想脱身,已是难如登天。 直到此时,述里朵才恍然明白,这些在她麾下的汉儿军,亦有一股漠北军远不如的骄傲所在。 他们作为汉儿,却亦能成为王庭主力,亦能在这草原上深深扎根,亦能在这草原上杀出一片偌大的威名,甚至被她这个王后在最后关头倚仗为绝对亲卫。 固然,他们已不属于中原,但许多汉儿军本就出生在草原,要么就是在中原活不下去,才投入草原之中。恰巧,他们也正好遇见了数百年来,对汉人格外看重的漠北王、王后。 作为与草原诸部格格不入的汉儿军,当此之时,已被激发出了绝对的骄傲,那是一种傲然于漠北人之上的荣光。 漠北人素来看不起他们汉儿军,可他们汉儿军,难不成就看得起他们漠北人了? 不论如何,当下之际,述里朵不管从前存了什么想法,这会只是对眼前这部愿意舍命为她效死的汉儿军大为震动。 可叹、可恨,这部可堪重用、几被她倚仗为最后力量的精锐之师,竟要因此丧于此处。 但她来不及多加感慨,知道自己不能耽误时间,只能领着剩下的一两百骑奋力提高马速,唯有向南而已。 …… 赵思温冷眼立在数百汉儿军正中,从雨幕中向前望去,只见也有一条黑线横列在远处,人马都在雨中吐着长长白气,正慢速而来。 很显然,看见有一部超过五百骑的大队留下断后,便是那三四百远拦子也不想再鲁莽冲杀,这个时候只是在原地恢复着体力,沉重的喘息着。 在两部中间,则是不知多少具尸体陈在泥泞地面,无主的坐骑漫山遍野都是,四面都是嘶鸣的声音。 赵思温及麾下的战马也重重喘息着,早已喂饱的马肚带都因为消耗太大而变得松弛,但所有人都知道此战必死,但凡有干粮的这会都是揣着干粮啃,要么就是抛掉了一些器物减重,准备决死一战。 此刻从横山下闯出来,已约莫连着一口气奔了两个时辰,雨势虽未小,但天色总归是渐渐放亮,雨雾中,便终于有铺天盖地的踏雷声传来。 一支极为庞大的骑军,已然逼近。 几在同时,那三四百远拦子便也开始躁动起来,马蹄刨着地面,似乎要马上冲过来。 赵思温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抬起手臂。 雨雾中,终于闯出了数不尽的骑兵浪潮。 下一刻,他的手臂便顿时压下去,两部纯由骑兵组成的队伍,便即刻飞快提起马速,狠狠的撞在了一处。 然而,成千上万的追兵,又怎会因为这么寥寥数百骑而耽误许久功夫,赵思温部,不过只能够遏制住远拦子的纠缠而已。待两军接战,无数王庭骑兵当即一分为三,一部缠住赵思温的汉儿军,另外两部只是稍稍停滞,便绕过向南而去。 …… 耶律滑哥提着长柄大刀,几乎是完全没有在赵思温那里耽误上片刻功夫,他一眼就看出述里朵定不在此处,便只管向南冲便是。 当此之时,他竟已然冲在了所有追兵的最前头,盖因他作为先锋军主将,麾下骑兵战马配备最多,这会发狠追击述里朵,早已是踹了一半人马,供应剩下的人纷纷都是双马,有的人甚至是三马,一路追了两个多时辰,换马不换人,若是有累的吐白沫的坐骑,也只是弃之不顾,只管南下而已。 当下这会,他身侧已经从最开始的两千骑爆减到了只有五六百骑的模样。 但正是如此,他便是凭借着超高的机动性冲在一支支追兵的最前头,连耶律剌葛都不知何时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心中的执念,让他不顾一切都要擒到述里朵,便是上天入地,他拼死都舍得! “滑哥可汗!看前头!” 有一将领直直向前指。 耶律滑哥瞪大眼睛,却见层层雨雾中,有一部人马的影子终于显现了出来。 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些脱力倒地的坐骑,以及一些由骑转步的士卒,正纷纷抽刀向此冲来。 “哈!是述里朵、是这贱人!” 耶律滑哥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这部人马最前头的那一英姿非凡的苗条人影,便激动的全身颤栗起来,他看都不看那些冲过来的士卒,一提缰绳,裆劲用足,顿时就控着坐下的高大神驹冲上前去。 同时,他还不忘癫狂的大笑:“王后已没了马力,从左右包抄,截断她的后路,本汗看她怎么逃!” 耶律滑哥这一声喊的极大,几乎是贯彻原野。 护在述里朵两边的几个侍女脸色一变,纷纷惊惧的向后望去。 王后却依然平静的很,她长呼一口气,已经能察觉到有两部呼啸着的骑兵正从两翼绕上来,几乎是要截断她的后路。 后面,兵戈交接声已经响起,显然是再次陷入了厮杀。 再后面,耶律滑哥的笑声还在不断传来。 “大嫂,兄弟来看你了,可还认得本汗尔?” “嫂子,你快走,俺们姐妹去会会他!”旁侧,倾国倾城终于忍不住,她们实则也想不通好端端的一个突围居然搞成了这般模样,便只留下这一句话,一拍胸膛,勒马转去。 但述里朵并未因此显得多么轻松,她缓缓一勒坐骑,面不改色,从腰中抽出唐刀。 几名侍女和几十骑拱卫着她,亦是纷纷抽出长刀。 大雨中,一部几十骑的小队已然在折损了数匹战马下,赶到了他们前面。 事实上,就算他们不赶上来,述里朵等人也已经跑不动了,他们一行人在路上被不断纠缠,损耗的马力要比追兵高得多,中间已经换过一次战马,眼下马力已经到了最后的地步,却没有让他们喘口气的时间。 在计划中,述里朵他们理当是有时间甩脱追兵,然后寻一个地方休整再南下的。 但便是她自己,都没想到世里奇香那里压根就没有阻拦分毫,或许世里奇香也不会想到,遥辇弟弟会一战不接,就兀自逃命了…… “五十里…… “本后记得,再有五十里就是古北口控制的区域了……” 述里朵脸色平静,只是平静自语。 五十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个时辰耗尽马力,或许就冲了过去。 但现在的情况,却偏偏没有了马力…… 她缓缓打量着手中那柄锋锐的唐刀,犹记得这是昔日在幽州分离时,她向萧砚讨要的信物。 然则,此物在现在,对她唯一的用处,或许只能够在最后关头,自刎一用。 “王后,奴拼死冲散他们,您快走!”一侍女眼看着前头那部骑兵既不来厮杀,也不继续运动,只是挡在前头,哪里不清楚他们的意图。 “不。” 述里朵持起唐刀,铁盔下的美目英武无比。 “本后,亦能冲杀。” “事不成,或是本后的命也,还望诸位莫要怪本后。” 几个侍女唯有低声啜泣而已,便是那几十骑,这会也是无言。 一部又一部的追兵从两翼绕上来,耶律滑哥的笑声好似也越来越近,几乎是要杀穿挡在后面的护卫。 述里朵便冷冷一笑,勒马转向,手指只是死死攥着刀柄,俨然不打算轻易受辱。 念她堂堂王后,又怎会向耶律滑哥这等渣滓低头? …… 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几乎是就在耳边响起。 述里朵眼神锐利,只是稍稍眯眼,一步不退。 厮杀中,她已能看见耶律滑哥丑陋的脸仅距她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偏偏其好似就是要直直杀过来也似,手中大刀挥舞不停,竟是能和倾国倾城稍稍拼杀一二。 但他就是不急,只是慢慢指挥着部下磨着倾国倾城二女,而他自己,则只是在远处癫狂大笑,不时加入战团,砍去几人的性命。 转眼间,剩下的侍卫已然折损五成。 述里朵面色平静,只是盯着前方,闭上了眼睛。 然而,马上她就错愕。 这马蹄声,似乎不是前面雨雾中传来的。 大雨中,耶律滑哥所部显然也是一愣,纷纷茫然的向南望去。 雨声很大,几乎是厮杀声稍缓,耳中就只剩下了哗啦啦的雨声。 但除此之外,那犹如闷雷的马蹄声,却还是不断从南传来。 愈来愈近、愈来愈重。 马蹄声,笼罩四野。 须臾—— “喂,当真要战否?” 原本闭目只待在最后关头自刎的述里朵倏然一下睁开美目。 当此之时,她一点也不在乎那耶律滑哥好似已逼近她二十步之内,一点也不在乎什么狗屁的生死,只是秋波转过,看向南面来路。 雨雾之下,南面一道不高的丘陵上,层层叠叠的重甲骑卒,正滚滚直涌过山丘。一排排淬雨的丈长马槊直直举起,闪耀着寒光。 无数顶盔贯甲的骑士,则只是簇拥着一个身形挺拔的人影骑马走在最前面。 “南人?” 耶律滑哥亦是一愣,猛地勒停坐骑,却是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 视线之中,仰视过去,却见这重骑一眼望不到头,单是横面一扫,起码都有千骑上下。无数马槊高高举起,直冲天空,却是泛着无尽的杀气,让人忍不住颤栗。 这天地下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眼中停顿了下来,不论是厮杀声、兵戈相交声,都掩了下去。大雨滂沱落下,只是浇得四野一片寂静。 当此之时,这人影手中,一张巨弓已拉如满月,一支箭矢泛着森森冷意,正直面耶律滑哥的方向。 不知是不是看见述里朵望了过来,他便洒然一笑,一箭射出。 “那便,战吧。” (本章完) 第200章 王者 第200章 王者 “那便,战吧。” 天地下的所有一切,都在这一语中停顿了下来,刚才还在死斗的述里朵护卫等人,还有耶律滑哥麾下的等众,这个时候都停住了拼杀。 然后,所有人便都呆傻的听见了一道因弓弦拉得太紧而使箭矢破空的‘崩’动声。 在人群之中,恰才反应过来的耶律滑哥几乎毫不犹豫,竟是什么也不顾,就要第一时间扑向述里朵。 然而,在他的视线里,却只见一支羽箭的破甲锥头狠狠的撕开雨雾,进而势如破竹的穿透无数细密的雨珠,猝然向着自己而来。 乍然间,他几乎是还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就已只觉自己的面门一阵剧痛,再接着,便只能看见眼前一片血红。 “噗。” 巨大的重力压着耶律滑哥魁梧的身形猛地向后倒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两只手捧着脸上从眼眶里透进去的箭矢,猛地爆出震天的惨叫声。 但惨叫声并未持续多久,下一刻,便立刻又有几支箭如连珠一般的破空而来,次第透入他身上的甲胄内。 这一下,耶律滑哥便只是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 在失去最后一抹意识前,他脑中所想的,也不过是‘这南人用的弓,到底他娘的有多少石……’ 在重甲人群中,耶律尧光呆呆的看着那一挺拔的人影,看着那连珠射出去的数支箭矢,已是呆了。 事实上,不止是他,便是那些耶律滑哥的麾下,这会都是呼吸一滞。 所谓大雨滂沱,在这种天色下使弓极易受到雨势阻碍,弓力缩减不谈,在射程受影响的情况下,准头也会大失水准。 但偏偏,就是那么一串连珠箭,穿过十余丈的战场,精准且暴力的径直当着他们的面,堂而皇之的射死了他们那狂妄、暴虐、几乎差点就要得偿所愿的滑哥可汗…… 何等神技、何等神力? 无数人睁眼去看,都只能看见他们那不可一世的滑哥可汗,嘴中喷涌出血,溅起一尺来高,然后一动不动,俨然是死的不能再死。 场中所有人都是悚然一惊,一圈骑兵被倾国、倾城姐妹轻而易举的砸死,已是有些慌乱。 小丘下,隔着数丈远的雨幕,述里朵亦是紧紧盯着那几乎可堪神射的萧砚。 她脸色如冰一般的冷,手中攥着刀柄,但贝齿却只是难得的死死咬着下唇,在方才那么一眼之中,竟是在刹那间流露出了那么一丝鲜见的女儿姿态。 她能察觉到萧砚亦是在看着她。 不过两人的视线在许远的距离里猛地一触,她便迅速分开,不再迎向萧砚的目光,然后稍稍抿嘴,眼中复又恢复了那一威严的模样。 但就算如此,她心下的跳动却依然剧烈,看着那远处躺在地面插了数支羽箭的魁梧尸体,才终于有了劫后余生的后怕感。 万籁俱寂中,成千上百的披甲重骑渐渐放平了马槊,站定四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只是落在了勒马立在大队骑士之前的萧砚身上。 萧砚当然不会多言,他虚眸一笑,进而戴上那具青铜面甲,提起架在鞍鞯旁的一柄精良马槊,倏的向前一指。 下一刻,沉闷的号角声便一道又一道响起,厚重的数千重骑碾过小丘,隆隆踏了过去。 在这期间,那余留下来的耶律滑哥残部早已开始拨马向北逃,他们都是轻骑,虽然心下恐惧,却仍然有人去拖动耶律滑哥的尸体到马背上。 然而几在同时,他们却又慌然四顾,却见左右远处的雨雾中,此时亦是响起层层的号角声,再定睛一看,便见是两支黑压压的骑军,正踏破雨雾而来,都同样在向北疾驰。 就算傻子都知道,这些南人骑兵是要截断他们的退路! 每个人都变了脸色,那一恰才把耶律滑哥的尸体拖到马背上的王庭将领更是双手一抖,一把将尸体推下马去,狠狠的用马刺一刺马腹,死命就开始向北逃窜。 在他们后面的层层重骑却只是不徐不缓,如黑色的风暴一般,平举着马槊,碾过草原,势不可挡的直直向北。 …… “母后!” 整个草原上,顷刻便只剩下了数百骑,倾国尚还在挠着后脑勺,回头一看,不禁一喜:“大侄子!” 她和妹妹倾城一并喜滋滋的迎上去,却见耶律尧光身旁的一骑不动声色的纵马上前,挡在了两方之间,进而在马背上对着述里朵稍稍一拱手。 “在下李莽,奉萧帅军令,护王后无恙。” 述里朵眸光微动,她扫了一眼耶律尧光,并没有马上过去相聚,而是对着李莽略略颔首,客气道:“李将军不必多礼,本后之前与李将军有过几面之缘,甚有映像。” 李莽一脸肃色,先是看了看倾国倾城二姐妹,这二女似乎看不清形势,硬是从他旁边绕了过去,和耶律尧光凑在了一起。 他眼睛一跳,又不知该如何阻止,便稍稍沉吟了下,道:“我等亦是随萧帅疾驰至此,萧帅知王后一夜突围南下甚是受累,之前令在下护王后回返古北口……” “无妨,本后尚有部将在北。”述里朵一拨马头,看着几已看不见的重骑影子,冷面道:“本后,也想早些随萧将军北进。” 李莽也并不坚持,遂向对着几个将佐下令,让他们指挥着剩下的轻骑靠过来,然后向旁边避开。 “萧帅知王后心忧尧光王子安危,特令在下护他第一时间来见王后,还请王后安心。” 这‘安心’二字,述里朵并不知道其中有几成意思,但事到如今,她并未有多的想法,只是松了一口气,对着头戴斗笠的耶律尧光一挥手。 “母后!” 耶律尧光是個重感情的男儿,加上被耶律剌葛囚禁了大半年,方才与倾国倾城相认已然有些眼眶发红,这会被述里朵呼唤,便跳下马背,向前跑了几步,脱下斗笠,在大雨中跪拜下去。 当然,自始至终,李莽都一直勒马在一旁不远处,虽背过了身,却依然有一丝监视的意味在里面。 述里朵长叹一口气,又欣慰又五味杂陈,下马拍了拍这个小儿子的头顶,勉强笑道:“无碍就好,母后这一年,所怕之事,唯有吾儿安危……” 耶律尧光鼻子一酸,却仍然只是一副勇敢的模样,昂着头,道:“母后,我也要随萧叔叔上马征战,讨伐二叔!” 述里朵一愣,下意识低声道:“萧叔叔?” “对,正是萧叔叔,就是他把我从二叔的手里救出来的,他是父王的兄弟,和父王一样勇猛,我很崇拜他。” “……” 述里朵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李莽以及几个不良人,眸光闪动了一下,直起身:“走吧,随母后回王庭。” “我就知道,萧叔叔一定能替父王杀回王庭!” 耶律尧光昂然面向北面,脸上有向往的神色,攥拳道:“只有像萧叔叔这样,堂堂正正的和二叔决战,才是真英雄!” 述里朵自然不置可否,只是面色平静的翻山上马。 倾国却追了上来,张口就道:“嫂子,世里奇香不是说,这萧将军和大哥……” 王后一脸冷静,打断她,道:“世里奇香收集的情报不准确,若真如她所言的那般,萧将军又岂会将尧光带来给本后?”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隐晦的看了眼后面正翻身上马的耶律尧光,很明显,后者并没有听见具体的对话。 “这样啊。”倾国恍然大悟,心下一合计,确实是这个道理,便拉着倾城嘀咕了一阵。 述里朵却只是默然的垂眸,看了眼那一自己差点用于自刎的唐刀,又想起萧砚方才恰如天神一般降临的模样,更想起那一句‘那便,战吧’四个字。 待这个念头升起,她便又想起耶律尧光所言。 一时间,王后心情格外烦躁。 —————— 沿着草原向北,走过一路的尸体,便能看见一支约莫七八千规模的轻骑正在急速南下。 在这中间,一个将领便对着耶律剌葛大声喊道:“大王,再有四十里,就是南人古北口的控制范围,我们是不是该小心一些?” “本王早已打探清楚,南面燕地正陷入内乱,收拾乱军都来不及,哪里有甚危险?何况,本王麾下近万骁勇儿郎,来去如风,南人拿什么与本王争?” 耶律剌葛胯下是一匹草原都难见的骏马,衬得他很高大,往常也极为爱护,但这会他却已是焦躁的不住的狠抽这骏马,只为把马速提到极致。 可他胯下的骏马跑的是快,但身后的大军速度却只能保持一个度,再提也只有那样。他口中说着南人不可能北上,但终究还是担心会有意外,毕竟述里朵出其不意的突围,一副不顾耶律尧光生死的模样,显然是有了什么消息,便也不得不防,不愿轻易脱离了自己的大军。 他指着南面,大声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今日,就算真有南人杀上来了,本王也势必要擒到述里朵!你们谁能第一个擒到述里朵,本王就让他入王族!便是王庭的草场,本王也随他挑选!” 周遭的将领皆是一凝,纷纷狠狠一夹马腹,俨然是要带队脱离出去。 这时候,一骑从南而来,远远就高呼。 “大王,滑哥可汗已追到地王后所在!” 众人皆是一惊。 耶律剌葛却是大喜过望,几乎是爆喜,连耶律滑哥放跑了述里朵的罪状的瞬将遗忘,只顾着连连大笑:“好!好!好!滑哥这狗东西,本王果然没看错他!” 他这会也顾不得能不能脱离大军了,裆下一用力,就要带着亲卫兵马疾驰出去。 然而,几乎是那一骑报捷后的不久,所有人就突然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 便是耶律剌葛,这会也敏感的一勒缰绳,控住了马速。 下一刻,在他前头的亲卫突然大声道:“大王,南面马蹄响动!” “本王没聋!” 耶律剌葛眯了眯眼,狐疑道:“滑哥这厮,这般快?” 但马上,他便从这马蹄声中听出了不对劲。 太多了、太乱了,太急了。 便是他们急追述里朵南下,都没有如此慌乱无序! 在他身后,已有人站在马背上,恨不得要将身子穿过雨雾,看穿南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几乎是下意识的,耶律剌葛已经想要拨马回转,一种危机感,开始在他心下响起,使他全然忘记了方才所言的‘势必擒到述里朵’那句话。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是勉力瞪眼向南一看。 便是这一眼,他的脸色就猛地一变,几乎不待犹豫,便开始向北拍马:“撤、撤、撤!” 南面草原上,蹄声如雷,却不知道有多少马在奔动,正朝着此面疾驰而来! 其实不需要耶律剌葛下令,所有人都已是变了脸色。 他们俱是马背上长大的草原汉子,哪里辨不出这其中的古怪?这南来的骑兵,就算真是耶律滑哥的兵马,又怎会有如此规模,又怎会有如此慌乱。? 但七八千骑的大队,怎么可能说转向就转向,前头这会虽停了下来,但后头一二里地还有人在奔马,更别提雨声中压根大半人都没听见这一撤退的军令了。 而在这转瞬之间,南面雨雾中,终于有几队骑兵慌不择路的冲出来,一眼看去,便见这些人俱是伏在马上,几乎是已将马速提到了极致。 但就算这样,这些人毡帽歪着,连身上的皮甲都已被丢了,似乎只是想减轻那么点重量。 这会,他们人和马都跑得一起吐白沫,连头也不敢回,抬眼看着前头堵了这么一大片骑兵,更是骇得连连转向,要从旁边绕过去。 在他们身后,则是大队大队的黑甲骑兵不断紧紧追击而来,当先一条大汉,身上竟未披甲,手持一条大铁枪,胯下坐骑飞快,一枪便捅穿了落在最后一骑王庭骑卒,进而吼声如雷。 “尔等杂胡,认不认得你家王爷爷!” 耶律剌葛眼睛一瞪。 滑哥那厮追出去六七百骑,就他娘的只剩这么几十骑回来?这南人骑兵亦是轻骑,有甚可怖的不成? 想到此处,他反而要去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这是在草原,他是这个草原的王,后面还有几万他的骑兵,这南人胆大包天,竟敢深入草原送死! 然而马上,他身后就传来一个将领惊惧的喊声:“大、大王!” 耶律剌葛正抽刀而出,回头一瞥,当即肝胆俱裂。 却见雨雾之中,那些率先追袭过来的南人轻骑突然分列,开始绕向王庭大军的两翼。 而在他们后面,一层层犹如小山一般的重骑连成一条线,倏的就这般直剌剌的撞了出来,当先一排重骑,战马都长长吐着白气,与那片淬着寒光的马槊交相辉映,正是杀气腾腾。 正中一骑,脸带着一面慑人青铜甲面,全身上下散着冷漠的气息,只是对着耶律剌葛直直举着马槊,提起马速。 耶律剌葛头皮发麻,只觉自己像是被死神盯上了一般,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述里朵、什么草原王,什么身后还有狗屁几万骑。 他只知道,自己再不跑,今天必然会被马蹄踏烂! 于是,这位豪气万丈的漠北王,几乎是一声不吭,转头就跑。 他充分发挥了自己胯下骏马的优势,绕过了忠于自己的大军,第一个奔向北面。 在他身后,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就此上演。 …… 这一日,偌大个草原上。 漠北与中原双方数万骑,互相追逐、碰撞、拼杀,一直持续了上百里。 萧砚麾下几部人马,换着坐骑来往奔驰。截杀、斩首、正面冲锋,分多处战场堂堂正正以骑战摧破了漠北王庭大军,使之仓惶遁往王庭。 当此之时,从开平二年四月至开平三年三月,几乎离开草原整整一年的漠北地王后述里朵,重复尊号,立引大大小小近百部落南下依附。 面对着那一突然强势杀入草原的阿保机之结拜兄弟萧砚,耶律剌葛数遣使者和谈,以求自降王号,得一草场放牧,以换萧砚退兵。 皆不允。 (本章完) 第201章 新王和父汗 第201章 新王和父汗 初春,塞外的积雪将融未融,几乎尽在几日的大雨中被冲刷的干净,雪融化成冰水,在嫩草初生的草原上形成一片片洼地,从远处俯视,俨然是一面泽国。 说来也是奇怪,这大雨从萧砚北征时就开始落下,彼时天空好似破了一个洞,把雨水如注一般的浇灌下来,不论塞外燕地,都浇得一片泥泞。 这场大雨惹得耶律剌葛对王后的攻势困难,惹得他对王后的追杀亦是困难,惹得漠北上下几乎忽略了从南面而来的北征大军。 然而,待这场北征战事以雷霆速度开始收尾后,这一场看起来好像永远不会止歇的瓢泼大雨却渐渐停了下来。 随着萧砚不断北进,层层乌云也翻卷而退,遮掩了大半年的阳光顿时就从云缝中倾洒下来,照映在万里无境的草原泽国之上,更让在雨水中冲杀了数日的上万燕地虎贲都情不自禁的朝天欢呼起来,坦然接受着这场上天的洗礼。 阳光挥洒,万里无云,风和日丽。 南距漠北王庭约三百余里的苍耳河南北两侧,一排排骑士饮马于岸上,旗号涌动,无数甲士意气昂然的肆意在河岸边上遛马奔腾,其间欢呼声不绝于耳。 阳光很耀眼,沿着这苍耳河向北,几乎是处处都有明镜一般的水洼,折射着刺眼的光芒,甚是让人心情愉悦。 在河岸南面的草地上,萧砚随意的坐在一面地毯上,手中拿着一支显得很纤细的鹰羽毛笔,在一个小册子上写写画画。 几个不良人在远处牵着萧砚和他们的坐骑在遛弯,都没有轻易过来,背着身,明显是在远处一直在打转。 塞外的紫外线很强,萧砚这么短短十来日里,就已黑了一个度,且阳光又很刺眼,映着不远处的水面反光,便显得轮廓更加分明了一些,但举止间不徐不缓,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气质。 王后跪坐在旁边,她身前有一方小桌,正缓缓研着墨水。 述里朵今日鲜见的将长发如汉人样式般的盘在头顶,几束小辫亦同盘发用金簪固定,也并未带毡帽,在阳光下显得飒气十足,却又不失成熟美妇的温婉。 不过她亦是如常般的着了一件漠北制式的左衽戎服,配着那波澜不惊的神色,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研磨,便已是极为端庄高贵,英武不凡。 同样在远处,几個侍女弯腰侍立着,目光盯着地面,手中捧着几个托盘,其上盛放着些尚且新鲜的瓜果,也并不轻易近前。 述里朵研磨的动作不徐不缓,眸光也淡淡的盯着墨盘,余光却是在不动声色的瞥着旁边的萧砚,隐晦辨认着其手中册子上的字迹,能看出有‘临潢府’、‘户口’、‘兵籍’等等。 她心下暗沉,事实上她很明白,萧砚并不避讳让她看见,不然也不会直接当着她的面在这构思书画,更别提让她来帮其研磨了。 且‘临潢府’三个字很容易理解,漠北王庭西楼邑坐落于狼河与潢水之间,据此向北再几十里,便就是潢水,还是述里朵告诉给萧砚的。 当下来看,述里朵几乎不用想,便知这三个字是用于王庭的命名,中原地带为道路制,如河南道河南府,便就是洛阳,又如大梁都城汴州,即开封府。 命名没什么,或许按照述里朵自己的想法,等漠北彻底立国建元,王庭也会叫这个名字,但那什么户口、兵籍…… 却着实是捏住了王后的七寸。 …… “萧将军,不妨用一用瓜果?皆为来投效的诸部酋长所献,并不多,只为犒劳萧将军征战劳苦。” 述里朵笑道:“可否要本后命人呈过来?” “哦,拿过来吧。” 萧砚随意的一拂手,显然没放在心上。 述里朵却是轻笑一声,对着远处的那几名侍女稍稍颔首。 几盘早已洗净的绿李、葡萄、红枣、黄梨,便次第摆在了萧砚身前。那几个侍女却并未第一时间走,有一貌美的侍女小心看了眼述里朵。 王后缓缓颔首。 那侍女便跪坐下去,伏的不算低,但正好坦露出一点点领口,然后捻起一串葡萄,怯生生的用并不算娴熟的汉话道:“萧将军,请用……” 萧砚便停下了笔,蹙眉看了眼她。 侍女有些惴惴不安,垂下头去,一对藕臂却仍然捧着葡萄递过来。 好在萧砚只是洒然一笑,兀自接过那串葡萄,回过头道:“这初春时节,漠北也有这等跨季的水果?看来王后这麾下,有能人不成。” 述里朵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那一被萧砚放在小桌上的册子,笑道:“萧将军确实是误会了,本后麾下现今人手凋零,这真是诸部酋长献上来的。” “信王后便是。” 萧砚用手指了指那几个盘子,对着那侍女笑道:“怎么,单只给我用,忘了你家王后不成?还是说,这水果不敢让你家王后用?” 听见此话,那几个侍女猛地脸色一白,急忙伏下去:“奴、奴等不敢谋害萧将军!” 前者便笑了一声,显然不是真有此意。 但述里朵却稍稍蹙眉,然后叹了一口气,对着几女挥了挥手:“下去吧。” 几女忙不迭的俯首一礼,匆匆忙忙的退步下去。 “让萧将军见笑了。”述里朵放下研磨的磨具,按着手腕的袖子,亲自取过一个黄梨,再用自己的贴身小刀细细切成小块。 “王后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便是。” 萧砚却是发笑,指着那几个明显不是经常跟在述里朵身旁的侍女,道:“凭你我的交情,难道还需要使这美人计不成?” 述里朵倒也坦然,直接道:“那几女,都是诸部里上得了台面的酋长之女,若能被萧将军看上,也是她们的福气。” 萧砚失笑摇头,却并不接述里朵递来的小块黄梨,而是自取一个,手指一拂,那搭在盘边的小刀便落入他的掌中。 他一面削着梨皮,一面缓缓道:“我知道王后想问什么,在担心什么。” 述里朵的面容下意识绷紧起来。 “王后所想,无非是这两日我驻军于此,不再向前,担心我有其他想法。以及——” 萧砚指了指那个小册子,笑问道:“还有我想对漠北做什么,王后所担心的事情,无非就这两件,对否?” 述里朵美目轻轻一眨,半真半假道:“正是,不过本后不是担心,是忧心萧将军不信任本后,才不肯与本后实言相告。” 说着,她一指南面不远处的连绵帐篷,道:“萧将军可知,你的出现,已然在漠北掀起轩然大波?本后两月前出塞,就已召集各部,然响应者几乎没有,可你数败耶律剌葛,整个漠北都因为你而开始转向,本后担心,你若被小人蒙蔽而不信任本后,这漠北,或就会生出无数祸心之辈……” 萧砚的目力很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能看见有几个酋长打扮的大汉在看着那几个侍女退回后,便在角落里开始垂首顿足,俨然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 听罢,他便笑着反问道:“王后,难道对我没有祸心?” 述里朵突然一滞,目光看着手中的小块黄梨良久,缓缓抿着咬了一口,迎上萧砚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借萧将军的话来说,本后难道还有其他的选择否?” “哦?在喜峰口,尚有……” “本后眼中,没有喜峰口。” 萧砚眯了眯眼,与述里朵的眼睛对上。 王后的表情很平静,美目里却显得很有一分斩钉截铁的决绝,毫不避让的与萧砚对视,且这次竟没有移开。 前者脸色不变,手中削下最后一块梨皮,道:“王后果然好魄力。” “不,若无萧将军,本后也没有此番魄力。”述里朵摇了摇头,道:“且若没有萧将军,本后便会往喜峰口去,若无萧将军,本后也会相信喜峰口那边能成势……”她沉吟了下,淡淡道:“可本后知道不会有如果,这漠北不复以往,已经不能再经折腾了。本后知道,萧将军能以雷霆之势大败耶律剌葛,就能够以同样的手段对付本后与大王。 本后在漠北与大王间,无非是选择了漠北而已,但前提是,萧将军能够诚心与本后合作……” 萧砚迎着她的目光,却只是一副轻松笑色。 他回过身,对着远处的那几个不良人招了招手。 须臾,一人急奔过来,单膝跪下去:“萧帅。” “把东西给我。” “喏。” 那不良人便从怀中掏出一面信件,双手呈上。 待萧砚取过,他便马上退去,俨然是没有偷听二人谈话的想法。 “这两日,你召见诸部酋长,几次三番都邀请我一并出席,我却没有答应。” 萧砚把那面信件交给述里朵,道:“我知道此举让伱大失威严,但我却趁机收集到了不少好东西。这是私底下表示愿意向我效忠的部族名单,你自己看看。” 述里朵眉头一蹙,急忙接过来。 甫一看过,她便已是下意识手微微抖动起来,显然是有些不可思议。 “如此,足以见我的诚意?”萧砚无所谓的将那削好的黄梨置于盘中,用手指摩挲着那小刀的刀锋,笑道:“他们欺你麾下几无兵马,汉儿军也损失的只剩下百余人,身边满打满算真正的忠心之人不过五百,又见我好像并非真正支持王后你,便建议我可以重新选一任部落另立大王……” “唔……”他想了想,道:“也便是让我舍了耶律氏和王后你,他们这些兵强马壮之辈,则愿意奉我为主。” 述里朵的嘴唇被咬的发白,她抬头盯着萧砚,一时竟有些害怕的失语。 她知道这句话不似玩笑话,草原上并非所有部族都尊耶律氏,以前无非是耶律氏兵马最盛,控御的地盘最广,才让各部真心奉为王族。 但现今作为耶律氏起家之地的王庭元气大伤,耶律剌葛五万大军南下,逃回去的堪堪万余败军,阿保机又流亡在外不知所踪,述里朵身边更只剩下了数百兵马。 见此情形,他们这些来拜见的诸部酋长自然会生出其他心思。 实在是耶律氏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跌的太惨,葬送的兵马太多,连堂堂地王后实际上的兵马都不过五百,难免让他们在失望之余,盯上足以横扫整个草原的萧砚萧大帅了。 不提萧砚麾下那近万骁锐骑兵,单是那凑起来的三千重甲骑兵,只要辎重充足,对草原完全是碾压之势,须知连他们的漠北王庭,都不过只有一片宫帐,整个草原上,建有的城池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拿什么抗衡这堂堂重骑? 且在每一个时代,都不缺乏那种带路党,只要萧大帅点个头,真不知有多少部族便是砸锅卖铁,都要咬牙凑出一批供应萧大帅兵马所用的辎重出来。 “本后……”述里朵咬唇许久,低声道:“妾身想知道,九郎是怎么想的。” 她这两日实则看的很清楚,萧砚虽带着她一路向北上了上千里,看起来二者的联盟牢不可破,但她实在害怕,萧砚一朝反目,让她坠入无底深渊。 尤其是现在。 “王后不必忧心。” 萧砚笑了笑,道:“我对草原没兴趣,更无意留在这塞外不走。我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在数年内都能听话的漠北。 他们,不成。既没有王后你的手段和威望,自身实力又不足以压住各部让他们都乖乖听话,我一走,难免又会四分五裂,跑去和什么李克用、李嗣源、朱温撺掇在一起,甚是不符合我的预期。” 述里朵稍稍松气。 “不过——” 萧砚前倾过去,眯眼道:“王后太有手段了些,也着实让我担心的紧。” “九郎说笑。”述里朵毫不犹豫的肃然道:“妾身愿以长生天立誓,若背弃九郎,妾身此生不得好死。” 萧砚看了她一眼,洒然失笑,进而将那枚黄梨一切为二,一半给自己,一般给述里朵。 “我还记得王后当日所言,你我共分漠北。” “正是,妾身未敢忘记。”述里朵一脸郑重的接过那半块黄梨。 “那名单上的人,王后随意处置便是,与我无关。” 萧砚指了指那信件,盘腿坐着,道:“当下,便也该王后履行诺言了。” 述里朵微微一怔,进而招来一名自己真正的侍女。 “让尧光过来。” 须臾,耶律尧光便被两个侍女领来,前者尚穿着一件短袍,好似在练习射箭。 “母后” “跪下。” 耶律尧光完全没有多问,立即恭敬的跪了下去。 述里朵看了眼萧砚,见后者好似也在看她打算做什么,便毫不犹豫的出声。 “尧光,抬起头来。” “是。” “看清眼前这人,从今以后,这漠北,你只能仰仗一个人,便就是萧将军。这王庭,你除了母后,便也只能信他。” 述里朵盯着耶律尧光,一字一句:“从此以后,萧将军,便是你的中原父汗。” 后者猛地一愣。 萧砚亦是饶有兴致的一笑,却并不出声。 “听见没有!”述里朵脸色一寒。 耶律尧光便不复犹豫,压根不肯多想,对着萧砚就拜下去:“尧光拜见萧叔……拜见父汗,请父汗教尧光箭术!” 述里朵吐出一口气,余光紧紧看着萧砚的反应,却见后者依旧一言不发。 她心下一个咯噔。 但马上,便传来萧砚淡笑的声音。 “王后,召集诸部酋长吧。” “是时候立新王了。” (本章完) 第202章 莫要丢脸 第202章 莫要丢脸 阳光洒下,整个草原上的可见度极高,一眼眺望扫去,似乎能看见天际线外的景象。 从喜峰口向北出,有一边塞要道名为卢龙塞,塞道绵延,处于卢龙山之间,甚是险恶。 东汉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乌丸“引军出卢龙塞,塞外道绝不通,乃堑山堙谷五百余里”,故此后千百年,此道一并和古北口要地成为燕地通塞外的咽喉所在。 当此之时,耶律阿保机登上山顶眺望,能看见塞外的草原,以及在谷口傍着滦河立下的营盘,从此面看过去,还能看见整座营盘扎得井然有序,很是严整。 他的心情很高兴。 从喜峰口一路出来,迈过了上百里的险道,剔除了上千老弱,终于算是将这批掳来的燕地兵马规整出了模样,不说是令行禁止,起码都还算是规矩,各个头头也终于听得调令,没有了那帮草包模样。 除此之外,他还从各营里分别选调出了上百精锐,简单训练了一下,以刘仁恭的名义设立了一支千余的亲卫军,也勉强算是有了模样。 若说那些燕地坞堡主有没有意见,当然是有的,且还不少,但谁叫耶律阿保机有女真人支持,又是一个兵强马壮的‘田道成’呢?所以在真正的刀把子下,什么意见都是没有意见,从檀州一路过来,也算是顺顺利利。 当下他们这支上万的兵马,除了辎重紧缺,无粮草供应,无军械外,总体而言已算是有了规模,在这草原上完全足够收服些许小部落了。 只要出草原,拉拢一些小部落解决辎重问题,阿保机有信心在半年内把这支燕地兵马收服的七七八八。 其实所谓收服,也不过是把那些原本的燕地坞堡主剔除,都安上自己的部将即可,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些坞堡主都把各自的兵马当成命根子看,短时间内阿保机还无法做到,不然难免会造成内乱火并,这是他现在不想看见的。 不过当下来看,阿保机自认为已经做到了最好,各营起码愿意听调令,也愿意随他去草原上避祸,也便是逃避萧砚,有了这個必要条件,他在草原上重新立足简直是稳稳的。 特别是现在看见这严整的营盘后,更让耶律阿保机一扫大半年来的阴郁,心情愉悦不已。 想他去年领两万精骑南下,便也是如眼前这样,立寨严整,各营令行禁止,麾下将领勇将无数,那燕地内乱,刘守文更是亲自前来迎接他。 彼时他第一次领堂堂之师南下,开始真正的插手中原之事,就似乎已经见到了漠北崛起之时。 想到这里,他便长叹一声,指着远处的长城可惜的一叹。 “去年,本王领兵南下,麾下精兵强将,燕地又内乱不止,本王在这南人的长城间来去自如,无人可阻,那个时候,真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真是犹在眼前。 本王离成功,也只在那一步之遥而已……” 在他旁边,完颜阿谷乃无所谓的发笑,用日益娴熟的漠北话道:“大汗何必丧气?俺们现在的兵马,未必就不是那……呃……万物金发的样子了?” “怎么不是?” 耶律阿保机亦也发笑,意气风发的一指山下的营盘,很是豪爽的揽过完颜阿谷乃矮壮的身子,道:“有女真勇士相助,就已是比本王去年的景象更甚!这南人萧砚,不也是阿谷乃你和本王一起戏耍了一道?” 完颜阿谷乃咧嘴狠狠一笑,进而摩挲着下巴上杂乱的短须,眯着眼缓缓出声:“听大汗数次讲那南人,俺都对此人感兴趣起来,真是恨不得要让麾下儿郎和他比试比试。” “不急。” 阿保机随意的一摆手,从腰间取下酒袋,咕噜噜灌下一口,擦着嘴道:“他如今势大,我们南下难免吃亏。” 进而,他将酒袋扔给完颜阿谷乃,叉着腰哈哈大笑:“可本王激他北上,他未必就敢来,这草原上,南人到底是玩不转。阿谷乃,你可知我们草原人和南人的区别在哪里?” “还请大汗赐教。” “南人打仗,太依赖辎重军需了。”阿保机摇了摇头,道:“草原作战,动辄就是千百里追逐,数不尽的马,数不尽的羊,我们在哪打仗,羊就能跟到哪。可他们南人,焉能奔袭上千里?” “不成的。”他自问自答道:“南人要想深入草原,就得像那汉代的冠军侯霍去病一样,‘取食于敌,卓行殊远而粮不绝’,可现下燕地穷困,恰经大战,莫说是取食于敌了,本王看那萧砚,或许连配备一批出征时所需的辎重都困难……” 完颜阿谷乃若有所思,缓缓点头表示赞同。 耶律阿保机则是继续叉着腰来回走动,沉吟了下,摇了摇头:“本王倒不是不相信这萧砚没有魄力出兵,然而这河北祸事因他而起,又怎么可能会上下一心随便他差使?中原的人,向来上下人心不一,莫说是他勉强募齐了军需,但出兵又要顾忌大漠旷远,还要顾忌后方起火……” 说到此处,他便笑道:“须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是那霍去病的,这萧砚若真是存了以战养战的心思,屠戮我草原部民以获取军需,本王不信诸部不会联起来抗衡他。他在草原上没有呼应,岂敢随意北上?本王相信他是个聪明人。” “大汗所言有理有据,俺实在佩服。”完颜阿谷乃倾佩道:“俺明白了,就算这萧砚真敢北上草原,最终也会因为粮道太长,辎重不足而自行退去?” “是这个理。” 耶律阿保机笑道:“所以,阿谷乃你想和他过过招,恐怕还得等上几年才行。待我们平了草原诸事,征了渤海,再图谋南下也不迟。” 听见‘征了渤海’这四个字,完颜阿谷乃的眼睛一眯,并不言语。 阿保机盯了他一眼,笑了笑,亦是不出声。 须臾,山顶下有一个高壮大汉登了上来,他先是对着阿保机用手臂置于胸口行了一礼,再看向完颜阿谷乃:“大汗、兄长,我前几日谴去檀州的人回来了,确实如大汗所言的那般,檀州上下依然如旧,应该并无大军行动的样子。不过他们的探马放的很远,似乎是在寻我们……” 阿保机率先一笑,却只是仗腰不语。 完颜阿谷乃却是再次对着他敬佩道:“大汗果然所料不差,那萧砚当真不敢北上。” “此乃本王在王后那里学到的。”阿保机哈哈一笑:“这便是通过局势推测动向,萧砚受困于燕地,草原又无强援,焉能北进?” 此言一出,完颜二兄弟便再次对那个素未蒙面的地王后愈加好奇起来了,纷纷看向对方。 耶律阿保机则只是发笑,眸中下意识生出向往之色:“等着吧,待王后来与本王汇合,你们就知道她是怎样一位女子了……” 完颜阿谷乃便点头道:“若如大汗所言,王后麾下还有数千精兵,俺们岂不是就能与大汗那位兄弟决战?彼时分出胜负,大汗自能归王位。” “不急、不急……” 阿保机沉吟了下,缓缓出声:“本王那位兄弟,还是有些能力的,鲁莽行事,反而对我们不利。待王后来此让本王了解了情况,我们再进一步打算也不迟。” 完颜二人自无不可,两人带着族人一路向东过来,为的就是图谋大事,当然不急于这一时,现下商量妥当,阿谷乃便被他弟弟拖着下山回营。 …… “兄长,那日在檀州伤了的儿郎,今日又死了两个。”完颜函普,也就是完颜阿谷乃的弟弟,恰一离开了山顶,便压低声音道。 完颜阿谷乃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摆手道:“生死有命,俺们从按出虎水来此搏富贵,焉能不死人?局势马上就要好转了,撑不住的还有多少人?” “尚有四十人上下。” 完颜阿谷乃摇了摇头:“回去,肯定是回不了了,你问问他们还有什么遗愿,俺尽力办了就是。” 完颜函普却是在欲言又止后,终于出声道:“兄长,我们为了这耶律阿保机,真得做到如此地步?我完颜部善战的儿郎就这么点人,此次出来就带了大半,单单是在檀州就死伤了三四百,后面还不知道要死多少,真的值得么?” “俺又哪里不心痛?” 完颜阿谷乃一皱眉,回头看了眼远处的几个漠北人,脸一板,继续向山下走,同时道:“可若是不如此,俺们女真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俺以前游历草原听过一句话,叫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漠北动荡,这漠北大汗虽跌下王位,却也是比俺们女真强大数倍的草原大汗,若非他现下正是需要援助的时候,往常时日,他哪里看得上我完颜部?” 完颜函普恰要反驳,阿谷乃却是一挥手,径直道:“死人就死人!俺女真勇士何惧一死?都到此处了,你难道还想回去替渤海王室下海掏珍珠?” “自、自是不想……” 完颜阿谷乃冷哼一声:“你不想,可俺们还有多少女真人在为此送命?按出虎水什么天气你是清楚的,下一趟海就得冻死多少人?俺们祖先以渔猎求生,难不成到了俺们这代,还要待在哪里?” 说罢,他一指远处的草原,眯着眼道:“这等地方,可是渤海王室都抢不来的所在!堂堂漠北大汗求援俺们,这百年难遇的事情,俺们怎能不抓住?” 此话一出,完颜函普终究是相信自己兄长的判断,遂不再多言。 “不过,伱说的也有道理。”完颜阿谷乃却是一摩挲下巴,沉吟道:“俺们是该留个心眼,你派人深入草原是看看,到底是个甚情况。大汗日日说什么王后,这大半个月了,怎的还连个消息都没有?” …… 山顶上,一漠北大汉登了上来。 当此之时,耶律阿保机的脸色却并没有方才面对完颜两兄弟时的意气之色,神情稍稍凝重了些:“你姐姐那边,还没有消息?” “确实还没有,我遣了两波人向西过去,也没有传消息回来。” 阿保机揪着生出来的大胡子,有些疑惑的沉吟下去。 箫敌鲁,也便是述里朵的弟弟,这会便出声安慰道:“大王勿忧,阿姊的手段,你最是清楚,凭耶律剌葛那个狗东西,哼!拿她没办法!” “本王倒不是忧心这个。”阿保机摇了摇头,道:“本王担心的是,倍儿和尧光都在本王那二弟的手上,恐王后会因此不肯突围,若是那样,本王实在是愧对王后……” 箫敌鲁亦是沉思了下,继而否决道:“应不至如此,世里奇香既然见过了大王,当会劝得阿姊尽快突围,尧光他们虽然在耶律剌葛手中,这厮听闻大王回来了,应不至于冒大不韪……” “不能如此说。” 阿保机摆了摆手,却是下定了决心:“阿鲁,你还是亲自带人走一趟,听世里奇香所言,王庭南下的大军甚众,恐怕王后应是难缠……这样,本王让完颜函普随你一起,各带一千人去接应王后。” 箫敌鲁一惊,急忙道:“大王,那你身边就已是无人可用了!” 说罢,他便指着山下的营盘皱眉道:“这些南人看起来听话,实则心思不定,怎知有没有祸心?若是我带着人马离去,恐大王压不住……” “怕什么?”阿保机却是随意一摆手,笑道:“尚有曷鲁和阿谷乃在,固然去了半数兵马,本王也压得住他们。怎么,你不信?” 箫敌鲁自然摆手:“我当然是信的。” “行了。”阿保机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是本王最信得过的兄弟,又是王后的亲弟弟,这件事本王交给你,最是放心。你莫要忧心本王,迎回王后,胜过千军万马。” 无奈,箫敌鲁只能领命。 事不可待,阿保机既然下了决定,便马上令完颜函普领着一千女真骑兵配合箫敌鲁的一千漠北骑卒向西去,这一去,基本就是抽走了大半可战之兵了。 不过耶律阿保机并不在乎,他如今对那些掳来的燕地兵马,实则已经略有掌控了。 …… 营中马蹄声大作,自然引得其他营寨的人纷纷观望,但又在些许漠北骑兵的喝令下,退回了各自的营房。 在这容纳上万人的连绵大营右军内,一处不大不小的营寨中。 一个双鬓斑白的老头子眯眼看着向西而去的大队骑兵,舔了舔牙齿,桀桀的低声一笑。 他返回营帐中,能看见亦有几个老头子冷漠的坐在两边。 这些老人脸上皆有大大小小的伤疤,规模不一,但却都显得甚是可怖。 而这处营寨原本的主人,也就是一个坐拥了几百条燕地兵马的坞堡主,此刻却颤颤巍巍的跪在中间,闻声回头过来,看见这进来的老头后,更是吓得全身一颤。 “时机,到了。” 公羊左竖起被自己斩掉一指的左手,对着那坞堡主拍了一拍:“今夜,你若能带着人冲进阿保机的大营,老子赏你一场泼天富贵。” “谢公羊爷爷、谢公羊爷爷,俺不求富贵,饶俺一命,俺必当效死从之。”那坞堡主死命的磕头。 “出息。” 公羊左咧嘴一笑,进而抬头看了眼几个老头,眼中闪过狠色。 “老东西们,这一次,莫要丢脸了。” (本章完) 第203章 去寻王后! 第203章 去寻王后! 从卢龙山向外,傍着滦河向西北出去上百里,便就是北安州横山所在。 不过由于这几十年边塞不宁,靠近长城的草原上并没有部族在放牧,故显得很旷寂,风景虽美,但一眼望去几无人烟,甚是荒芜。 阿保机十余年的筹划图谋,便就是想要能将漠北的牧场扩展到长城北侧,甚至是学习推广汉人的耕种。 与旁的漠北人不同,耶律阿保机并非是那种目不识丁的草包,相反,他很是注重学习以往同样称霸草原的突厥汗国以及回鹘汗国的文化,通过与他们的对比,他很容易就能够寻出漠北的短板所在,便就是作为游牧民族,一时的强大或许是必然,但若是中原王朝强盛,通过极其庞大的国力,是很容易对草原形成碾压之势。 中原王朝,文化、工匠、技术、耕种水平……等等等等,从先秦到汉唐,一直在进步更迭,他们的甲具越来越强悍,弓弩越来越锋利,这些都是漠北可望而不可及的。 耶律阿保机很清楚,自古草原上的游牧政权能够壮大,多是因为中原王朝衰落,以至游牧民族能够长驱南下,掳走大批属于中原王朝的工匠、财富、人口,才能够使得游牧民族进行飞速的发展,装备更新、军事发展、文化延续,这些都是能让游牧民族的实力突飞猛进的因素。 然而,再通过对汉文化的仔细研究,阿保机便很快得出了结论。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劫掠是让漠北快速积累财富的方法,但现今的中原王朝虽然四分五裂,但各个势力都不弱,与其让漠北头铁南下,不如学习汉文化,在草原上改革礼俗,建筑城郭,制作契丹文字,发展农商…… 若是漠北有属于自己的工匠,有属于自己的耕地,有属于自己的城郭,便就不是一个什么汗国,而是一个同样能与中原比肩的王朝! 只有这样,漠北才算是真正的崛起,积攒国力,发展生产,静待天时…… 所以,耶律阿保机这些年才会重用汉人,设立汉儿军,在王庭修建一座‘汉城’,这些可以说都是他在慢慢的试点,潜移默化的打破其他漠北贵族的想法。 所以去年南下,他才会砸锅卖铁带上两万精骑,因为在他看来,那当是漠北崛起的第一场天时,彼时若能胜,他便能将草场扩展到长城边上,也能够借此堵住大部分贵族的口,然后正式推行他的汉化政策。 王后也是支持他的。 塞外的夜晚很萧瑟,但天空却很明朗,耶律阿保机独自一人立在望楼上,怅然不已。 他其实有时候在想,若是当时将那两万精骑交给述里朵,结果会不会不一样,起码不至于败得那么惨,也不至于王庭被耶律剌葛篡位夺了去。 不过好在,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左右扫了眼星星点点立着篝火的大营,满意的一点头,现在他所担心的事情,只也就只剩下述里朵的安危了,除此之外,便是大军的辎重问题,南下打粮是去不得的,既然萧砚没有北上,他这会南下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只能够遣人去征召一些小部落提供牛羊来。 想到此处,他便走下望楼,遣人去唤来自己的同族兄弟耶律曷鲁,以及完颜阿谷乃,准备连夜定下出草原的方略。 …… “大汗、大王。” 帐中,完颜阿谷乃和一个高大的留八字短须大汉走了进来,二者身形迥异,前者矮壮,后者高大,但从气势上来看,完颜阿谷乃明显要彪悍一些,后者则是显得很是沉稳,目光亦是波澜不惊,颇有大将气度。 彼时阿保机在渔阳受创,也就是耶律曷鲁当机立断护着他向东逃往渤海,不然阿保机很可能在渔阳真就被萧砚活捉去。 二人从小就是穿一条裤子长大,是货真价实的兄弟之情,甚至胜过阿保机的几個亲兄弟,所以耶律曷鲁从小到大都极受阿保机器重。 不过阿保机愈对耶律曷鲁信任,后者反而愈是恭谨,加之他能力出众,性格沉稳,所以阿保机才会认为有耶律曷鲁辅佐他,足以压住这近万燕地兵马。 “本王思量了下,我们大军驻在此处,缺少辎重粮草,久等反而不宜。” 耶律阿保机抬手让二人一并在地毯上盘腿坐下,然后沉吟道:“当下来看,最妥善的法子是先遣人向北分一波兵马,这样就算是在草原上受挫,只要掌握着这卢龙塞,我们就仍然可进可退,不至于再出现渔阳时的情况。” “大汗言之有理。”完颜阿谷乃点头附和道:“这卢龙塞着实是块好地方,进退自如,但就是实在太荒了些,俺前两日带着几个儿郎向北探了二十里,居然连个人影都无,实在是浪费这么好的一片草场。” 阿保机叹了一口气,用手指在地毯上画了一条线,道:“恰才入春,各部落许是在草原深处还未来得及迁回来,不过若是赶着牛羊迁回来了,也在北面上百里的地带放牧,百十年来,唐人节度使常出塞作战,故傍着长城几十里,很少有部族主动来此放牧。” 完颜阿谷乃若有所思的点着头,心下对着南面的中原人又加深了一分印象。 “曷鲁,本王有意遣你分两都燕兵(两千人)北上百里,替本王联络坐近的大小部族。你常常随侍在本王身侧,那些大小酋长都认得你,料来行事也能方便许多。” “不行。”耶律曷鲁却只是摇头:“箫敌鲁既走,大王身边就只剩下末将一人差遣,末将若是也分兵北去,如果有敌情,大王岂不是又要亲身犯险?” “我漠北男儿,谁不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这些年的大小战事,本王何尝没有上阵?”阿保机发笑道:“临到现在,本王正值壮年,你让本王不上阵,难不成还要藏在儿郎身后不成?” 耶律曷鲁却只是沉默不语。 一旁,完颜阿谷乃哪里听不出眼前这对漠北君臣的弦外之意?当即便摸着精光去青的头皮,哈哈笑道:“曷鲁将军何忧?有俺在,怎么也能保得大汗无恙,真有甚战事,俺们女真也会冲在大汗前头便是。” 这时候,耶律曷鲁才出声道:“既有完颜贵人所言,我便也就放心了。完颜贵人麾下儿郎各个都是难得的勇士,有你们在,大王当能镇压住一切不平。” 完颜阿谷乃哈哈大笑,心下却是暗暗警惕,耶律曷鲁这厮平时看起来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没成想心眼子竟然颇多,竟是丢着套要让他钻进去。 可不钻不行,他女真人远道而来,作为异族,要想在草原上立足,少不得要有耶律阿保机的支持,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尚还遗留在按出虎水的族人们带出来,脱离那片穷苦之地。 他豪迈发笑,俨然是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以显得自己很可靠。 阿保机亦也发笑,拍着二人的肩膀,各给二人倒一杯酒,便是敲定了这一计划。 不过就在这帐中一片祥和、三人正要豪饮一番之际,却都是耳尖一动。 此时已至夜半时分,按照规定,各营早已在漠北游骑的监视下在各自营盘内安分歇息,但当此之时,却听那外间的数个营寨里面,都突然不约而同的响起了嘈杂且乱的喊叫声、鸣锣声。 耶律曷鲁反应极快,他一把抛开手中酒杯,几乎是从地毯上跳起来,进而攥着拳隐隐将阿保机护在自己身后。 由于是入阿保机大帐议事,二人的兵器都已被帐口的护卫收去,但耶律曷鲁单只是凭借着高大的身子,便已是甚有威慑感。 不过阿保机却是在惊诧后,一把拍在他的背上:“挡在本王身前作甚,去看看出了何事?” 看着耶律曷鲁匆匆出去,完颜阿谷乃愕然了下,继而眯着眼把手中酒水一饮而尽,才跟着阿保机一并出帐,向惊动的方向望过去。 帐外已有不少漠北护卫在骑马奔动,几个女真人则是大步从远处跑来保护完颜阿谷乃,由于他们未戴帽子遮护,脑后的金钱鼠尾荡的很高。 “大汗,这是……” 完颜阿谷乃却是愣了一愣,他只听见营外四面都是呼喊嚎叫之声,一下子直冲云霄,却又听不清其中到底在喊些四面,只是就这般突然的响彻起来,让人茫然又失措。 再然后,便就是有几处火光升腾起来,照的夜色在远处亮成一片,那些原本安分的燕兵营盘,这会竟有好几座都大打开营门,从中涌出一队队喊叫的兵马。 除此之外,这些燕兵在奔跑途中,竟还不停的朝着其他营盘乱丢火把,所过之处必是一场大火,照的远处的滦河水面都在灼灼反光。 他惊讶的揉了揉眼,似觉自己好像被那一杯酒灌醉了。 眼前这景象,怎的有些熟悉…… 耶律阿保机亦也狠狠的皱起眉,他左右四顾,能看见有好些漠北护卫都朝着他这里赶过来,便大声喝道:“勿管本王,速速登上寨墙查看敌情,辨出到底是什么人在生乱!” 远处的那些漠北护卫果然不再向这边赶来,而是纷纷回头向寨墙的方向奔去。 而耶律阿保机则是迅速的提起自己的长柄大刀,翻上一匹战马,对着完颜阿谷乃大喝道:“阿谷乃,本王帐下人手不够,你速去集结你的女真勇士,待会好随本王去镇压乱兵!” 完颜阿谷乃抹了一把脸,什么也不多说,领着自己的几个手下回头便走。 ……耶律阿保机提马向寨墙的方向奔走了几步,却见前头迎来十余骑,为首的正是方才匆匆而去的耶律曷鲁。 “大王,实在不妙。” 耶律曷鲁言辞简练,直接道:“有三个燕兵营盘生乱,搅动了营啸,有一股人马正在攻打我们大营,你万不可出去。” 其实不用他说,行到此处,耶律阿保机已能看见营外火光四起,几彪持着或长或短兵刃的燕兵正从三个方向直直向着此处汇聚而来。 他格外冷静,马上想到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变乱,正如半个多月前他在檀州生起的营啸一般,但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严密监视各营人马,他们到底是如何串联在一起的? 且白日里他恰才遣出箫敌鲁带兵走,夜里马上生出动乱,足以说明有人一直在监视着他的动向……、 想到此处,阿保机便冷静道:“伱言之有理,我们人马太少,出去必被覆没。你马上去压住那一千亲卫军,本王亲自上寨墙,今夜一定要守住大营!” 所谓一千亲卫军,也就是阿保机以刘仁恭的名义让所有燕兵营各出不等的精锐组成的一支兵马,这些时日辎重都是紧着他们和漠北军、女真人,在如此关头,阿保机当然要掌控住他们。 耶律曷鲁没有多说,留下大半护卫,马上朝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事实上,营中的漠北军也就这么一两百了,还有几十骑在外头监视着各营,现下估计也凶多吉少,阿保机这会能调动的人竟然只有完颜阿谷乃剩下的千余女真人。 他匆匆登上寨墙,能看见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提正陷入混乱的大部营盘,单是那些不断放火,且一路杀向此处的几波兵马,就已是格外棘手。 不过这场动乱并不如那场阿保机引动的营啸规模,盖因彼时檀州大营里有许多老弱妇孺,轻易一挑动,就是一场崩溃,他一路裹挟来的,俱是青壮,又严格约束了大半月,总体而言还是有组织度的,并没有那般容易溃败。 或许只要镇压这几批乱军,这场营啸很快就能平定…… 阿保机死死攥着寨墙,心中只是不断权衡着利弊。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面庞前突有一股冷意袭来。 几乎是惯性使然,他猛地向旁边闪躲趴去。 却见一支箭矢破空从他原本的位置穿过去,当场射死一名漠北兵。 再然后,便是数支箭矢接踵而来,箭簇入木,发出嗡嗡的声音。 阿保机小心的抬头望去,却见下面正攀附寨墙的乱军后面,有几个老翁正持弓而举,他们疤面策马,每有箭矢射出,竟都大力无比,使得空中不断传来破裂声。 “给本王一张弓!” 阿保机眼睛一眯,抽出几支羽箭搭在一张步弓上,就要与那几个老翁对射。 他的箭术极好,几乎是能凭借一己之力压制住那几个老翁,但后者几人不仅擅长使弓,且还武力不俗,往往阿保机有箭矢将要命中,竟都被他们一刀斩落,或者纵马敏捷躲过。 且他一人的箭术在这场面下并无太大的作用,就算是他身侧的一些漠北人同样张弓,那些羽箭落在人堆里就跟落在海潮里的雨滴一样,完全看不出能有什么作用。 而那些成百上千的乱军狠狠的撞在寨墙上,却能轻易就撞得寨栅不住晃动,有些稍稍薄弱的地方,眼见就要被撞开缺口。 “大汗莫忧!” 好在关键之时,一道大喝声突然响起,却是完颜阿谷乃领着人马及时赶到,指挥着几队女真人堵向那个缺口。 阿保机松了一口气,有一千悍勇的女真人守寨,怎么也能坚持到天亮了,营啸往往是在夜里危害最大,大可等到天亮后再慢慢收拾。 然则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一跳。 却见那寨墙下的人潮之中,突然有数道人影猛地疾步上前,人人张手取下头顶的斗笠,就是腾空而起,然后将数面斗笠飞旋而出。 “噗、噗、噗……” 谁曾想,那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斗笠表面附着一层罡气,竟分外凶悍,层层飞旋出去,竟带起数道留有金钱鼠尾的头颅! 下一刻,这些腾空而起的人影便纷纷从背后抽出于亮色下不断泛着寒光的唐刀,轻易翻过寨墙,落入女真人群中,就是凭借寥寥几人正面硬刚。 在这同时,那一段本就差点被撞倒的寨墙也被一人一刀倾斜斩开。 猝然,乱军蜂拥而入。 “不好!” 阿保机沉下脸,就要下寨墙而去。 但完颜阿谷乃却是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沉声道:“大汗,莫要犯险,这些人配合默契,说不定是早有准备,趁着俺的那些儿郎拦着他们,俺们快退!” 与此同时,耶律曷鲁亦趋马而来,一看此景,眼皮直跳,翻身下马就上寨墙低声道:“大王,亲卫军虽还镇定,然乱军涌入大营,人心必乱,我们就千人可用,万不可在此浪费时间!” 耶律阿保机一咬牙,狠狠的扫了眼营外乱糟糟的火光,当机立断道:“撤,带上刘仁恭,去寻王后!” 当此之时,尚留在阿保机麾下的漠北军早已是数次陷入困境的百战之师,当即便分出断后、突围、护卫的人马,要拱卫着他们这位大王向西杀出去。 留在大营里的所有战马便一齐被拉出来,且已有漠北人和女真人打算这会拱卫着阿保机和完颜阿谷乃等人上马,打算趁早向西而出。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阴冷的气息倏的笼罩在众人身上。 尚要去提刘仁恭的耶律曷鲁猛地一惊,几乎毫不犹豫的从马背上扑出去,一把将阿保机扑倒下马。 却见一道人影伴着寒光闪过,阿保机的坐骑便突然四蹄一软,继而马头掉落,轰隆倒下去。 “桀桀桀,二位反应不错。” 下一刻,公羊左在马尸上一点,向后翻避开旁边完颜阿谷乃劈来的一刀,然后抖落刀锋上的马血,立在地面扫了眼耶律曷鲁,进而斜睨着那反应极快的完颜阿谷乃。 两人却都是心下惊骇,这老翁突然现身,竟在最后关头才让他们察觉到,可见其隐匿之术实在可怖。 但马上,他们便是再次一惊,却见远处亦有几道身影腾跃而来,一路所过血光飞溅,俨然是直直杀了过来。 “大王,你先走!” 耶律曷鲁咬牙一喝,持刀上前,狠狠的与公羊左撞在一起。 耶律阿保机自然也看见了远处的景象,同样目光一沉,不复犹豫,对着耶律曷鲁大喝一声:“小心行事,本王等你追上来!” 他即刻翻上耶律曷鲁的坐骑,与完颜阿谷乃对视一眼,齐齐向西而出。 在他们身后,留下来的一众护卫则是纷纷大呼,拼命的朝着公羊左涌去。 “桀桀桀,我的对手,可不是你。” 公羊左一刀震开耶律曷鲁,手中挑了个刀,破开几个护卫的咽喉,脚尖在地面一点,跃上一匹坐骑,便也朝着西面追去。 耶律曷鲁大急,但还未等他有什么动作,一个疤面老翁已持着唐刀迅疾杀来,顷刻就压制得他喘不过气来,更让他无法再忧心自己那位大王。 因为他的性命,俨然也岌岌可危。 (本章完) 第204章 草原大汗 第204章 草原大汗 “禀王后,祭天仪式已在潢水岸侧准备好了。” 三月末,萧砚的帅帐已从苍耳河再向北移了几十里,抵驻潢水之畔。 当此之时,除却早先南下拜见述里朵的些许部落酋长,这会听取号召前来的部落头人、酋豪已然更多。 从苍耳河到潢水这么几十里,萧砚令元行钦和余仲各率领卢龙军、定霸都,分左右两路沿途北进扫荡,若有不听命地王后述里朵召令的,其部酋长尽皆被杀,然后重新择一头人来参加潢水之畔的祭天仪式。 所谓新王将立,参拜者当然不能只有那么百来个小部落的酋长。 萧砚起初没有逼近王庭,尚还有许多拥有百万牛羊的大部族未曾动摇,如能够与耶律氏并驾齐驱的达稽部、纥便部、独活部、芬问部、坠斤部等八部,以及依附于他们的一些大小部族,同样尚在观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萧砚突然亲率兵马,向着距离最近的达稽部牧区狂飙猛进,一战就斩了上千个脑袋。 其后,他本人与元行钦、余仲三路齐出,借着潢水左近诸部人心惶惶,在王庭和述里朵之间摇摆不定的时机,两日就向北突进了近百里,被打懵了的大小部落不计其数,竟是不再管顾各自身后的八大部,纷纷南下拜见述里朵。 此时,不说其他七部,起码达稽部已是被打服了,他们本部不是没有可以征召的战兵,但在行军打仗方面,论起各军的配合、默契程度,他们是拍马都赶不上。在他们草原上,平时就有干不完的活,放不完的羊,走不完的路,哪有时间把部里的男儿们召集在一起磨合? 他们又不是中原,能够有人专门供奉牛羊,让他们可以不用干活,专心训练,但除了常备在王庭的一些兵马,似他们本部的人,又怎么可能有这种待遇? 这么两日,萧砚逮着达稽部杀鸡儆猴,几乎就是存了一劳永逸的想法,把不服从的男丁全部杀光,不顺从的部落赶出牧区,女人小孩纷纷逼迫着赶往南面。 萧砚作为一个强势杀入草原的军头,完全不用顾忌什么八部里的平衡,什么王权的选举,他举着最强的枪杆子,又利用述里朵分化草原人心,指哪打哪,毫不留情,若有给了台阶还不下的部族,便就是男丁全部屠戮,女子小孩分派给亲近萧砚的其他小部落。 对他来说,或许一劳永逸确实是不现实,但至少也能威慑住整個草原五年三年了,在这个时间内,就足够他慢慢渗烂漠北、足够他订立规矩,足够让漠北变成他的模样。 所以在毫不留手的战术下,不但诸军杀了个过瘾,便是卢龙军的新卒以及那些燕地豪强送来的质子军,都在飞快的进步,以人命练兵,实在是容不得他们不成长。 而这种流氓打法,也如计划中的一般,甚是震慑住了整个草原上大半还在观望的所有部族,便是坠斤部等其他七部,以及什么奚族、室韦等族人,这会也不远百里、千里,马不停蹄的赶往潢水参加祭天仪式。 当然,其中还有述里朵的母族,述里部。以及依附耶律家的三大氏族,大贺氏、遥辇氏、世里氏,也偷偷遣人从王庭南下潢水拜见。 …… 入帐禀报的是在几日前重新追上来的世里奇香。 值得一提的是,耶律质舞也随她一并回返,从世里奇香的口中,萧砚知道了那场叔侄之争,以耶律迭剌惨败,耶律质舞完胜为结局。 废话,巫术再强,难道能和法术硬碰? 萧砚不关心其中的经过,也不想知道那什么耶律迭剌为何非要头铁去和耶律质舞比划比划,只需要知道其已被不良人收押了既可。 对于这种事,述里朵自会处置。 这会,萧砚支腿坐在右侧上首位,一面看着手中从幽州传来的信件,一面用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俨然像是没有听见世里奇香的声音。 坐在上首帅案后面的述里朵恰才起身,看了下萧砚的反应,吐出一口气,进而寒色扫了一眼世里奇香。 世里奇香便猛地反应过来,对着萧砚施礼下去:“萧将军,祭天仪式已准备好了。” 她的头皮下意识绷紧,竟第一时间渗出了几滴冷汗。 说实在话,她并非有意忽略萧砚的存在,实在是恰才回归到述里朵的身边,她还习惯只尊敬王后,还没有把脑子里的‘大王’转换成‘萧将军’三个字。 “无妨,不用等我。”萧砚却只是随意一笑,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世里奇香松了一口气,抬头去看王后,却见述里朵只是一脸肃色,着重强调道:“这祭天仪式,不可缺少萧将军。” 萧砚这才抬起头,将手中信件递交给自己身后的一不良人,同时轻声吩咐道:“让王彦章到帐外等候。” “喏。” “既如此,那便走吧。” 萧砚整理了下头上的乌纱幞头,提起放在旁侧的唐刀,悬在腰间,然后伸手向外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后且行。” 述里朵先是一怔,进而轻出一口气,面上展颜淡笑,略略颔首,缓缓踱步而出。 帅帐外的空间很大,但此时已密集了许多人影,如述里部的头人,以及一些原本就亲近述里朵的部落酋长,此时都领人在帐外等候。 除此之外,则就是一彪格外有气势的骑军,甲胄森森,其上还有洗不尽的血迹,高举的长枪林中树面旗帜招展,几乎是处处都彰显着凶悍之气。 王彦章牵着马立在最前头,一对牛眼虎视眈眈,只是警惕的盯着那些部落酋长等人,然后目光一扫而过,落在只戴着幞头,一身汉制窄袖戎袍,腰佩唐刀的萧砚身上。 他点了点头,领着麾下的近千龙骧军翻身上马。 再然后,述里朵、萧砚则带着耶律尧光,连同其下述里部、遥辇部等部落酋长,以及龙骧军主力抵达潢水之畔。 八部首领和诸部酋豪恭恭敬敬的出迎。 整个潢水之畔,牛羊成群,各部来拜见述里朵的头人要么是举族而来,要么就是遣了代表带着礼物过来,故声势很大,从天空俯视下去,几乎一整片地面都是人影。 而潢水沿岸,则是由元行钦领着卢龙军掌控,祭天仪式外围,余仲以及麾下的各营指挥使也早已带着定霸都分列几处严阵以待,上万顶盔贯甲的精骑游走在四面,俨然是震慑住了所有部落头人。 起码,他们表面上,显得很是恭敬。 看着跪了一地的诸部首领,述里朵威严的一扫而过,牵着耶律尧光朝着仪式现场走过去。 草原上的清风吹过,天空艳阳高照,几万人的场面,这会却显得有种诡异的静谧。 大半部落首领都偷偷去瞥那一穿着汉人服饰,被无数甲士拱卫坐在一交椅上的青年。 其实说青年也不大对,盖因萧砚这些时日的胡子长得很快,皮肤又被晒成了古铜色,一身气势很容易让人不认为他只是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 当然,是不是青年也无所谓,也无人去计较这个东西,只需要让他们深深的记住萧砚这个名字,就已足够。 萧砚这两个字,对于那些大部族来说,带来的是暴力、血腥、残酷,而对于一些原本名不见经传,却因为早早南下向述里朵示好的部落来说,却带来的是财富、荣誉、未来…… 这是一个让人嫉恨,却又忍不住畏惧的汉人。 当此之时,这个汉人也只是坐在那里,缓缓的目送着述里朵牵着耶律尧光走向那设在潢水之畔的一处案台,脸色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有一片平静。 在他身后的虎贲甲士,则只是按着腰刀虎视眈眈的扫视着四面,王彦章更是持着一柄大铁枪,犹如一尊铁塔似的立在萧砚身侧,虎目瞪的极大,好像就等着有人跳出来闹事,他好狠狠厮杀一番。 见此情景,所有部落首领便都不再二话,纷纷俯首下去。 “参见王后、尧光王子。” 在案台旁侧,身着华贵戎服的述里朵转过身来,看见此景,终于安下心去,她没有去看萧砚,而是先缓缓扫过无数部族首领,大声道:“诸位平身。” “谢王后。” “耶律剌葛篡夺王位,害大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王庭分崩离析,诸部人心惶惶,这一年,让诸位受惊了。” 所有人都沉默静谧,八部首领则是互相暗暗递着眼色,然后才道:“敢问王后,耶律剌葛尚把持着王庭,我等是不是该先驱逐走耶律剌葛?” “耶律剌葛,当然要驱走。” 述里朵淡淡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草原,也不可一日无主。大王不在,才有耶律剌葛贼胆篡位,王庭,也会沦丧此辈之手。本后召诸位至此祭天,便只为一事—— 立新王,回王庭。”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该有这么一遭,但还是有不少人低哗起来,小部落暂且不谈,八部首领则是面面相觑,脸色着实是好看不起来。 述里朵却不给他们多余反应的机会。 “如今,大王生死不知,或陷渤海,或陷高丽,或已……事情突然,人心惶惶,便由不得耽误。本后为大王设立之王后,有辅政之权,亦有监政之责。草原无主,就当由本后立大王嫡子耶律尧光继位,今日告知诸位,便是要诸位传于草原,告知诸部。 不过尧光年纪尚小,阅历不足,按王室之法,在他成年之前——” 漠北,由本后摄政。” 静—— 场中突然分外静谧,那些早就准备好的述里部、遥辇部的头人显然当即拜下去,却也因为这突然的安静一时踌躇,皆小心观察着场中局势。 俨然,大部分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八部首领对视一眼,却是不冷不热出声:“若是大王回来了呢?” 述里朵显然早有准备,淡淡道:“当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今立新王,是本后的决议。若是大王回来……便就是大王何时回来,就何时让大王决策。” 八部首领再一对视,然后又看了下萧砚,见后者并没有什么反应,便有一人上前冷笑一声。 “可按照大王之意……王后就算立新王,也该立大王子才对。大王子年长于二王子,又由大王悉心教导多年,已有亲政的能力,王后何不立大王子?我等也好尽心辅佐大王子才是。” “耶律倍陷于耶律剌葛手中,如何能立?” “然王后此举,岂不害大王子于险地?”八部首领奇声道:“王后此举,亦不合大王之意。我等建议,不妨先与王庭议和,让耶律剌葛自去王位,救出大王子后,再立新王不迟。” 述里朵的美目一凝,缓缓扫过这八人,知道他们明显是早就暗地联合。 或者说,他们不反对立新王,但不想让她摄政。 她看了下萧砚。 后者并无所动,缓缓摩挲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述里朵心下一沉,并不知萧砚到底又在想什么,心下稍有些失措,对着世里奇香使了个眼色。 世里奇香马上会意,要去请耶律质舞。 反观那八部首领,这会却纷纷欣喜若狂起来,他们早就暗地里派人接触了萧砚,几乎就差说愿意成为萧大帅的狗了。这些年他们在述里朵手里吃尽了苦头,这个王后为了集权想法设法削弱他们八大部的实力,所以才会支持耶律剌葛篡位。 这会眼见耶律剌葛不行了,他们却也不想再让述里朵回来,这个王后主政,下头的小部落或许会感恩戴德,他们八大部可就惨了,实在是容不得再让述里朵祸害他们。 无论如何,让耶律倍继位,也要比耶律尧光好上一千倍。耶律倍作为阿保机长子,虽然性格并不强势,但起码有自己的主见,不似耶律尧光啥都听述里朵的安排,加上他年纪尚小,草原什么决策还不是述里朵一人决断? 而眼见此景,那些摇摆不定的大小部落也犹豫起来,一个个当起了缩头乌龟,不肯为王后冲锋陷阵。 八部首领当然要趁势继续发力,逼迫述里朵免去这一立新王的程序。 大家齐心合力的祭个天就行了,立什么新王,实在扫兴。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急促的马蹄声传了过来。 “耶律剌葛遣使求见萧将军!” 这一声引得所有人都诧异去看,果然看见一队定霸都骑兵引着一列王庭来人步入此间。 人群中马上嘈杂起来,显然不知这会放耶律剌葛的使者来此是何目的。 “见过萧将军。” 那一来使多次,早就对萧砚熟识的王庭使者直接不看其他人,对着萧砚就大拜下去。 述里朵愣在原地,有些错愕的模样。 萧砚一脸淡然。 “说。” “尊萧将军的令,剌葛可汗愿意自去王位,交出王庭、交出大王子耶律倍于萧将军,以换求萧将军退兵。” 众人一愣。 述里朵亦是怔怔,不知所措的攥起了拳。 “回去告诉耶律剌葛,只要能保得耶律倍无恙,我可以饶他一命,允他去渤海也好,往西域去也罢,我给他三天时间滚。退兵嘛,就不劳烦他费心了。” 那使者竟不反驳,反而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的拜下去,王彦章却不容他在这多撒野,命人直接提着赶了回去。 听见此言,八部首领再次欣喜若狂,纷纷向述里朵施压道:“王后,大王子将归,你当要立大王子……” “谁说要立耶律倍。” 八人的声音为之一顿,错愕的望向淡淡出声的萧砚。 萧砚无视述里朵投来的目光,扶刀起身,扫了众人一眼,漠然道:“为促进漠北中原和睦,我有意上表朝廷,任耶律倍为中原一地节度使。 他,要去中原,任不了新王。” 所有人都茫然失措,有些不解其意。 八部首领则马上反应过来,纷纷就要出声。 “噌——” 萧砚缓缓拔出腰间刀柄,环顾众人道:“王后之意,甚得我心,尧光王子勇武、品德皆备,他为新王,谁支持,谁反对?” 八部首领猛地一滞,却见是萧砚身后的王彦章狰狞一笑,提起了插在旁边的铁枪。 再小心四顾,亦能看见四面隐隐有铁骑在奔动,无数寒光闪烁,俨然是将这潢水两岸围得水泄不通。 述里朵霎时一愣。 萧砚则是猝然收鞘,而后缓缓走出几步,对着耶律尧光拱手下去。 “萧某,贺漠北新王继位。” 场场中为之一静,天空有鹰唳声响起。 倏然,无数大小部落的首领、头人、酋长,纷纷俯首下去。 “恭迎新王继位!” 在场中人,唯八部首领还立在原地愣愣,他们喉结滚动了下,终于亦拜下去。 “恭迎……新王继位。” 述里朵掩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紧,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难掩心下激色。 她慢慢环顾众人,最后只落在萧砚身上。 “尧光,让诸部首领平身。” 耶律尧光绷着脸,他实则有些脑袋混沌,好像有些觉得这个王位并不是那么好坐,但只是非常听话的大喊出声。 “诸卿平身!” …… 再然后,新王继位,祭天仪式开始。 新任漠北王、大汗耶律尧光与诸部首领共饮血酒,祭告长生天,以表示他王位的合法性,正统性。 …… “王后,有另外一个漠北大汗,尚在南面。萧某不知该如何处置,请王后抉择一二。” “本后、本后……” 述里朵闭上了眼睛。 “这漠北,只有一个大汗。” (本章完) 第205章 上路 第205章 上路 天宝末年,唐人卢纶曾写过一首塞下曲,记曰: 月黑夜风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跨过上百年,无人知道这个历经盛唐转衰的诗人写这首诗的时候,记的是实景还是单纯的意境,然而在这百年后的塞外寒春中,却正好演述着此等景象。 草原上的四月寒春夜晚,寒风依然在不断的狠狠吹拂,几十骑紧紧簇拥着两人不断向西策马狂奔,在月色下俨然是满头冷汗,但一刻不停,完全不敢缓速歇息片刻。 在这期间,不时有人想要搭弓向后射,却马上就被后方飞来的箭矢射下马去。 无主的坐骑高声悲鸣着跑开,后面却马上有一个持弓的老翁从自己的坐骑上腾跃而起,正好落在这战马的背上,进而狠狠的一刺马腹,竟是再次将追逃两方的距离拉近了些许。 在他后面,还有十来骑同样打扮的老翁也持弓紧紧追逐着,不时在马背上搭弓射箭,不求精准,只为让前面那逃窜的几十骑不能随意提速。 “来十骑留下断后!” 完颜阿谷乃狠厉一转头,大手一张,正正攥住一支朝他射来的箭矢,手掌因巨力摩擦吃痛下,便大声喝令随护在自己身后的女真骑士。 一声令下,果然有十余个女真人毫不犹豫的应声,勒马回转,抽出弯刀嘶吼着朝后方紧贴而来的老翁杀去。 后面的追杀者当中,冲在最前头的当然便是公羊左。 他嘿笑一声,反应却很迅速,一手从箭袋中抓出两支箭簇,左右开弓,几乎是贴脸射翻了两骑,然后才一口将手中骑弓咬住,进而一手从身后抽出背负唐刀,一手抽出这战马鞍鞯旁的漠北铁刀,马速不减,恰和两个女真骑士接触,便是两道寒光飞速闪过。 待错身而过,那两個女真骑士已俱为死尸。 他几乎是马速不减,从这十余骑间冲撞过去,便带走了四条人命,而后面的十余瀛洲不良人亦也赶了上来,所有人都估摸着速度纷纷弃弓抽刀,在朦胧的天色下一片唐刀出鞘声齐齐响起,便就是十余人同时落马。 有女真骑士甚是悍勇,一击未死,竟还能嘶吼着要拖缓一个不良人的速度。 然而后者却只是长臂一探,就已经将那未死的女真骑士从马上扯下来,劲力之大,竟是将那女真骑士连人带马一起滚落尘埃,然后就是唐刀刀背紧跟着低了出去,啪的一声,那女真骑士的半个天灵盖都被轻易拍成粉碎,哼也不哼就倒地气绝。 自始至终,这十余瀛洲不良人配合之默契、老辣,在这场短暂的厮杀中竟然不需要发出一道声音,谁杀谁,谁护谁,就像是早有计划一般,但这厮杀不过只是临时的一场接战而已。 恰如一场杀戮盛宴,所有人都是各自领域内的大厨,一道道工序有条不紊,分外养眼。 回头望过去的完颜阿谷乃目眦欲裂,几乎是恨的吐血。 想他们女真人,满打满算的成年男子不过就那么几千人,其中的骁锐更是费了十数年在残酷的环境中磨练出来的,纵横黑水靺鞨,几乎是没有遇见过敌手。 对于这些儿郎,他从来都宝贵的很,但在这么一夜里,却是被这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股人马当成牛羊一般的随意斩杀了,死状之惨,简直是毫无人性! 饶是他自己,从来都没有对敌人如此凶残过。 不过就算这样,完颜阿谷乃除了逃也毫无办法,他眼见遣出人断后不成办法,便当即大喊:“大汗,如此不成!再甩不开马就脱力了!” 前头,一直闷头逃跑的耶律阿保机一声不吭。 他的心情很难受,最好的兄弟耶律曷鲁替他断后,却一直没有追上来,这些神秘的老头子组合却越追越近,很明显耶律曷鲁的情况不容乐观。 除此之外,便就是他从萧砚手上掳来的人马在一夜间全没了,莫说是那近万燕地兵马,就是刘仁恭那厮,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带出来,因为在逃跑的时候事情紧急,他最后的一点部下都没来得及跟上,当此之时身边除了完颜阿谷乃的几十骑女真人,漠北骑卒不过几人而已。 他心如死灰,所有斗志一夜尽毁,若非是知晓王后还在前面,他甚至都打算留下死战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王后,耶律阿保机并不舍得如此就死了,或许也有一点未能复仇的不甘在作祟,他最终还是提起了些许斗志,大声下令。 “分开逃,都向西去!” 事实上,完颜阿谷乃也早有此意,他已然发觉,身后这批穷追不舍的追兵目标显然是耶律阿保机,或许弃了这个漠北大汗后,他就能够逃出生天。 但所谓一条路走到黑,若是放弃了耶律阿保机,完颜阿谷乃竟不知道自己在草原上还能如何,故只能一直死死的护着阿保机向西逃。 不过直到此时,他麾下的女真勇士或散或死,甚至有许多人陷在了那处大营没来得及逃出来,他纵使再头铁,也舍不得把把最后一点火种消耗在这里。 须知道,女真人死一个少一个,可不是那割一批还有一批的草原人,漠北这些年征服了草原上大半的部族,只要王庭威势还在,能征召的人马可以说无穷无尽。 但他们女真人不行,若是他的人在这死完了,女真二字,很有可能会在这世上灭种。 “分散逃!能走一个是一个,莫要与他们纠缠!” 随着完颜阿谷乃的大声下令,其后的几十骑女真人便尽皆毫无规律的分队而逃,或是拱卫着完颜阿谷乃,或是自行而去。 但没人继续跟着耶律阿保机。 这一番追杀,换做旁的人或是早已丧胆,但这批装备简陋,甚至全无护甲可言的女真人竟然自始至终都是咬牙坚持,可谓是甚有韧性,在如此关头都能够保持一定的秩序,实乃罕见。 紧追在后的公羊左也不禁眯眼暗赞,心下不由生出对这一支北面杂胡的好奇心来,不过当下之时,他并不理会这些四散而去的女真人,目光只是紧紧盯着阿保机的身影。 两方的马力都早已疲倦了,互相再跑不了多久,但公羊左不想多等。 他狠狠的一刺坐下马腹,没了前头女真人的阻挠,他便和阿保机的距离顷刻就缩短了十余步,在这个时候,他已然提起那柄漠北铁刀,力贯右臂,巨力将铁刀朝着阿保机的背影掷出,进而瞬间将骑弓提在手上。 那铁刀如电而来,两个护在阿保机身后的漠北骑卒拼命挥刀去挡,但那等巨力岂是他们挡得,擦着他们的佩刀火星飞溅,竟是半点准头都没偏。 “大王!” 在两人急声之前,阿保机已然察觉到危机袭来,便猛地半转身子,用一个坠镫的姿态偏下大半截,掌中附着罡气,只是拼尽全力的拍在那铁刀刀身上,寒光贴着他的鼻梁就直飞了出去,鼻尖擦血而出,惊风刮得脸颊生疼,竟是险些就削掉了他的鼻子。 阿保机无心去关心鼻子如何,在吃痛之下,他也只是咬牙回头望去,一手抽出挂在鞍鞯旁的步弓,在闪避的同时就是一个怀中抱月的姿势,一串连珠箭发出。 公羊左哈哈大笑,不过只在马上扭了一下身子,避过前面两箭,然后大手迅疾如风,让过最后一箭的箭势,竟是反手就捉住了羽箭尾巴,进而刷的就搭在了自己的弓上。 “老子多谢逃跑大汗赠箭!” 他没有迟缓半分,同样就是一箭射去。 不过这一箭只是射翻了跟在阿保机身后的一漠北骑卒,公羊左手中的是骑弓,弓力比不得阿保机的步弓,在背风之下,这一箭对阿保机完全造不成威胁,所以他才会掷刀出去。 他早已看出来,这厮漠北大汗,一身武力竟也不俗。 而前头的阿保机则是惊出一身冷汗,他单是凭公羊左方才轻松捉箭的姿态就能分辨出来,这中原老翁虽然箭术远逊于他,但论起功力,恐怕比他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莫说是后面还有十余个差不多同等实力的老翁。 这种武力高超的老头,随便拎出一个都是能名震江湖的人,莫说他们还配合默契,杀人手段娴熟不已,十余人就能够硬刚上百人的军阵。 到底是谁,能够同时驱使他们为其卖命? 一念至此,耶律阿保机余光四瞥,能看见完颜阿谷乃等人已经奔离许远,他们身后竟没有一个人追逐。 这些人的目标,不是那近万燕地兵马,也不是那什么刘仁恭…… 自始至终,都只有他耶律阿保机! 阿保机猛地一咬牙,知道自己在这等高手的围剿下今日必定难以善终,便索性猛地一勒马头,撒手丢弓,抽出自己的宽大阔刀,竟是直直朝着迎面而来的公羊左狠狠的横劈过去。 公羊左虽然稍稍不备,但也只是冷笑一声,在战马疾驰当中向后仰躺下去,左手持着唐刀一下就架住了那劈来的阔刀。 耶律阿保机勒马回转,本就是死战,尽力一刀已带了威势,虽未劈到公羊左,但也压制住了后者,他便在这错马而过的间隙之间,一把摸出自己的腰间佩刀,又是撒手重重劈在那阔刀刀背上。 这后来一刀力气齐大,公羊左以内劲泄力倒还无恙,坐下的战马却是四蹄一软,几乎是再也站不稳,轰然就要下倒下去。 阿保机大声一喝,趁势又要再下一刀,然而却见公羊左的身形竟是在空中夸张的一扭,以唐刀在周身飞快绕了个圈,在一息之间数次撞击在阿保机的刀锋上,擦出数道火后,借力向旁边翻出。 与此同时,其后的两个瀛洲疤面不良人冷眼一眯,同时抽刀而出,直直策马冲向阿保机,马蹄如雷,两柄长直的百炼唐刀以双手齐齐举起,呈左右两面径直刺向后者。 这一突袭几乎是在公羊左避开后贴脸而来,耶律阿保机便是再有本事,在同等实力的对手前夜来不及闪躲了,只能抬起两口刀遮蔽。 然而方才对付公羊左他已使出巨力,这一口气下力道还未重新提起,再没有格挡之能。 “噗、噗。” 两柄唐刀同时荡开他手中的双刃,然后瞬间就精准刺入他左右两侧的肩窝之中,一入肉中,就是径直透穿,血四溅。这两刀虽未直接刺进心腹,却也差不多了,阿保机只觉自己全身力气都骤然尽散,眼前顿时就是一黑,双刃脱手,再也没有了反抗的气力。 两人一左一右,大力之下,直接叉着耶律阿保机从马背上倒悬出去,在空中奔驰了数丈之远,方才狠狠一甩。 蓬的一声闷哼,这一下便摔得阿保机口中顿时溅出鲜血,两手脱力,竟是差点晕厥过去。 草原上的马蹄乱驰之声,倏的止住。 剩下的几个漠北骑卒不可思议的一愣,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们甚至不知自己的大王为何会折返回去,更不会想到不过这般数息之间,厮杀结果就已揭出分晓。 远处的完颜阿谷乃亦是怔怔,眯了眯眼,不复犹豫,领着自己的人拍马便走。 公羊左嘿的一笑,甩了甩自己发酸的肩膀,扫了眼逃窜而去的完颜阿谷乃等骑,并不以为意,对着他们抬了抬下巴,便有几个不良人旋即追了上去。 这个时候,所有厮杀都已没了意义,几个狼狈的漠北骑卒看到阿保机身负如此重创,已被十余不良人趋马缓缓半包围上,俨然是走不成了,便纷纷下马,持刀挡在阿保机身前,都是狰狞着脸色不肯退。 所有疤面不良人都只是一脸冷漠,各自持刀立马,俯视着眼前几人,并不出声。 公羊左也没有怜悯,胜负关乎生死,谁胜谁活,若是阿保机得了势,第一个想要弄死的也是萧砚,萧砚让他们取阿保机的性命,可谓是礼尚往来。 他缓缓擦了擦刀锋,却见阿保机拼尽全力的抬起手:“莫、莫杀他们……” “噗。” 公羊左随手一挥,几个漠北骑卒便皆抹着脖子怔然了下,进而哼声倒地,颈口血流不止,淌了一地。 耶律阿保机死死的闭上了眼睛。 公羊左也不多言,便要拎他上马。 然则就在这时,数道马蹄声从西面传来。 “休伤吾家大王!” 无数支箭矢精准飞射而来,惹得公羊左向后一个闪避。 另外几个不良人亦是纷纷抽刀拍箭,纵马向后退避。 却见西侧的山坡后面,突然有无数骑纵马而出,人人都奔得脸色发紧,当先一骑手中持着长弓,便就是不断抛射羽箭出来。 耶律阿保机猛地睁眼回头。 却见正是昨日白天向西去的箫敌鲁! 在他旁边,是一脸凝重之色的完颜函普,则是领着女真骑兵在旁边一箭未发。 亦是同样,原本西去的完颜阿谷乃这会也随军回返,那几个跟去的不良人在前头奔马折回。 “肏!” 公羊左暗骂一声,瞬间将手中唐刀朝着阿保机贯去。 后者却已有所备,翻身一滚,腹侧中了一刀,俨然是要拼命朝着箫敌鲁的方向爬过去。 而后者也同样死命拍马,领着数百漠北骑卒使出吃奶的力气不断朝着十余不良人疯狂射箭,显然是要掩护自家大王逃出生天。 在这个紧要关头,面对这等密集的箭雨,公羊左却只是脸色狰狞,拼着肩头中了几支箭,也疾步朝着阿保机追了上去。 萧砚嘱咐的两件事,他不能一件事都办不好! 不然岂有脸面顶着瀛洲分舵的名号! “公羊,你这厮!” 后头,传来了十余其他不良人的喝骂声。 “老子!” 公羊左双目赤红,以手臂拍开几支箭矢,身上中了几箭也好似毫无察觉,一个飞扑,猛地按住阿保机的爬动的身形。 亦是同时,箫敌鲁连滚带爬的下马,暴喝一声,死死的拉开手中长弓,以一支羽箭在几步之遥的距离指住了公羊左的脑袋。 “你敢!” 当此之时,公羊左的手已经一把攥住了阿保机的脑袋,几乎只需要一拧,后者的脖子就要立刻断裂。 后面,十余骑不良人也杀了过来,浑身杀气的死死盯着箫敌鲁,俨然似要与他夺人。 但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 双方都没有把握在对方下手之前结果掉对方,竟然在一瞬间突然僵持住。 箫敌鲁手指有些发颤,却是全身绷紧,也不敢将手中箭矢轻易射出,唯恐伤了耶律阿保机的性命。 公羊左嘿的一笑,只是大声道:“你们几个老东西,回去告诉萧家小子,老子不欠他了!” 十余已年过半百的疤面不良人一言不发,只是攥紧手中的唐刀,面色隐隐有些狰狞。 箫敌鲁呼吸加重,却听阿保机也虚弱出声:“阿鲁,别管我,射杀了他……去投奔王后,漠北,还有救……” 公羊左再次一笑:“废话什么,随老子一起……” “呜——” 一道号角声,突然在远处突兀的响起。 所有人都脸色一变,便是在不远处旁观的完颜二兄弟,这会也下意识朝着北面望去。 隆隆的马蹄声传来,厚重无比,压得大地都在颤抖,号角声下,似乎是有一股强军在不断朝此过来。 箫敌鲁的眼角一跳,有心向北面张望,此时却不敢。 耶律阿保机这会也猛地睁大眼睛,却是有些不舍得这么片刻时间,只是死死的盯向北面。 不过公羊左竟也是眼睛一眯,似乎是在等什么,又或者是在期待什么。 一时间,两方居然默契的都没有再激动,反而都沉默了下去。 马蹄密集如雨,无数面旗帜招展而出,一骑于北面策马而出,吼声如雷。 “那杂胡,我家大帅说了,汝敢动那老翁分毫,耶律氏全族皆屠!” 耶律阿保机猝然一惊。 箫敌鲁亦是猛地呆滞了下,有些心乱。 在旁边的完颜二兄弟眼睛一眯,望向北面来骑方向,却见人影丛中,一人被拱卫而出。 “公羊左,放了他。” 听见这一道声音,所有不良人都猛地转头望去。 下一刻,那十余不良人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对着箫敌鲁怒骂道:“杂胡,安敢动一下,你家大王定被剁成肉酱!” (本章完) 第206章 上路(终) 第206章 上路(终) 耶律阿保机似是心有所感,眯眼望去。 公羊左大笑一声:“我这条老命,换一个漠北大汗,足矣!” 箫敌鲁鼻息加重,只是重声:“汝敢!” 却见来骑趋马愈来愈近。 “汝身高七尺,善使弓,是箫敌鲁?” 后者闻言一怔,目光却依旧盯着公羊左,只是不出声。 不料,这时候耶律阿保机却突然一笑,进而大声问道:“来将何人!?” “萧砚。” 场中为之一静,所有人都猛地脸色一变,完颜阿谷乃和完颜函普亦是脸色发紧,互相对视一眼,后者俨然是要让自己兄长快走。 完颜阿谷乃却只是缓缓摇头,他抬头扫了扫四面,面色铁青。 耶律阿保机大笑,进而沉声道:“老人家,你放开本王,如此局势,本王走不掉!你何必与本王以命换命?” 公羊左嘿的一笑,瞥了眼已然心神动摇的箫敌鲁,翻身一滚,避开了那一直指向自己的箭矢。 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全身剧痛无比,细数之下,居然中箭有七八支。 箫敌鲁猛地一松气,两条发酸的胳膊再也维持不住,泄力似的一松弓弦,那长弓竟当场绷断。 他不顾其他,急忙就要去扶耶律阿保机,后者却勉力一摆手,而后挣扎着爬起身,目光定定,死死的看着来骑。 萧砚身后虽有无数贯甲的精骑,这会却并不带一人,只是翻身下马,负手而立,俨然是未将箫敌鲁乃至完颜等众没有放在眼里。 “你便是……” 阿保机沉吟了下,进而点点头,自语道:“那日在渔阳,你我见过一面,本王记得你的身形。” 萧砚便道:“时隔一年再见,刘兄也风采依旧。” 阿保机先是一愣,然后倏的大笑,进而转为苦笑,勉力用手指了指自己:“本王实在想不通,你怎会如此难缠,又如此……中原对手,皆如此尔?” “姑且是吧。” “那本王实在输的丢脸。”阿保机摇了摇头,进而咳嗽了两声,上前走近了几步。 远处,箫敌鲁急忙就要跟上,前者却抬手制之。 萧砚并不多退,反而问道:“我此来,带了一壶王庭好酒,刘兄可要饮否?” 阿保机洒笑一声,摇了摇头:“还是不饮了吧,怕舍不得。” 萧砚略略颔首,也不反驳。 待近些了,阿保机便低声询问。 “漠北,你要如何处置?” “维稳而已。” 听过此话,阿保机松了一口气,进而笑了一声:“按你们中原人的话,成王败寇,不外如是……伱年岁,不过二十五吧?” “十九。” “……”耶律阿保机沉默了下,然后摇了摇头:“本王败于你手,其实不算服气,但天命如此,本王无话可说。” 他抬头望向北面,思索了下,叹了一口气:“听刘仁恭身边那个老道士说,本王该有帝王之相,然而气数已尽,成不了帝王。本王本还不信,现在却是信了。 气数尽了,就是气数尽了。本王尽心于此,漠北终究毁于本王之手,看来不得不信。我漠北崛起于草原微末,历经数代终成草原霸主,控御部族无数,却一朝而败于你的手中。谁曾想,你居然才十九……” 这就是天命尔……” 萧砚静静听过,只是淡声道:“所谓天命,便就是中原草原,终会止歇厮杀,天命二字,落在人的头上,也不过是这一滚滚大势中的一朵浪而已。 你若只想成就一个草原霸业,帝王如何当不得?然贪图南下,与中原掀起战乱,为的却也是谋求草原霸业,刀戈南下入关,却斩不尽燕人的热血,反而易绷断刀戈,这也便是你所谓的天命如此。” 阿保机大笑一声,进而道:“你说本王掀起战乱,你掀起的战乱还少了?刘仁恭乱起不提,你入草原难道未曾擅杀我草原子民?” “不同。”萧砚面不改色,道:“你南下,为的是以中原奠草原之基,我北上,是为终结两地千百年的争斗,为的是今后。” “本王不懂你说的什么今后、以前。”阿保机摇了摇头,只是道:“本王只知道,男儿在世,当要做出一番伟业,建立一个远超突厥、甚至是中原李唐那般存在的大国,如此才不枉这一世。” 萧砚缓缓颔首,显然并不反对这一個想法。 “漠北,是你的了。”阿保机长叹一声,似是不想再多言,却又再次道:“本王倒想看看,中原乱战如此,你得了草原,又能不能走到最后。中原的勾心斗角,战阵厮杀甚于草原百倍、千倍,你又能走到何时?” “我的事情,倒不劳刘兄操心了。” 萧砚一张手臂,缓缓指过公羊左等人,再指过在自己身后远处的无数精骑,倒:“有他们,我无所畏惧。”“……” 阿保机沉默了许久,他回过头,看了眼箫敌鲁等人,再看了眼跟着自己一路杀过来的完颜阿谷乃等女真人,似有所感,却只是道:“本王亦有无数忠义儿郎,尚且败于你之手,本王倒想看看,你会不会走上本王的路。” 萧砚轻轻颔首。 他此行下马,愿意和阿保机述说这番长话,只是到底愿意给眼前这昔日草原大汗一分尊重,说起来,阿保机这个人与他并没有怎么正面交过手,但就是和他纠缠了整整一年,很是奇怪。 若说心里话,萧砚是愿意承认阿保机是一个英雄的,起码对于草原诸部而言,此人功不可没,这也是他愿意千里南下来亲自见阿保机最后一面的原因所在。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要终结了。 “这场祸及燕地草原的战事,实在是够长的了,要杀的人,我也杀够了。刘兄当也知道,你还活着,这草原便不可能安宁下去。不管是恨我也好,欲杀我也罢,刘兄若想看我下场如何,只管存此念上路便是。” 他折身而过,负手望着北面,道:“从此之后,这漠北的事情,就是我的事了,刘兄只管安心即可。” 耶律阿保机怅然的一笑,进而沉声道:“还望你能善待所有人。” “可。” “我说的是,所有人。” 萧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其实阿保机并不难猜出什么,萧砚能出现在这里,便已能说明很多东西,诸如世里奇香为什么会在檀州遇见阿保机,述里朵为何能够在半年后仍然杀回草原…… 萧砚对着他微微点头示意一下,不再多说什么。 耶律阿保机也知道,再说下去,恐也只会徒增笑料。他心中其实并无什么触动,在此之际也不需要去问谁,草原人,一生豁达,不会只困于一些东西。 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他同样对着萧砚点了点头,进而转过身,看着箫敌鲁。 “阿鲁,借刀一用。” 后者已然大溃,双膝软软的瘫倒在地面,已是泪流满面。 “大好男儿,岂俱生死?” 阿保机勉力一笑,他看了下完颜阿谷乃二人,突然大声道:“本王去后,你们兄弟,可依附萧将军而走,他为人杰,本王输的心服口服,定能庇女真无恙!” 二人自没有多言,女真对阿保机,已经仁至义尽了,而阿保机这一言,也算是替他们交了个投名状,其中实在难以评说,便只是叉胸一拜而已。 耶律阿保机遂不再多说,他当然能明白萧砚掌控了漠北,所有人都只是他的棋子而已,只求自己最后一句善言,能够让他在关键时候,宽恕自己那些家人分毫。 不仅仅是他的几个子女。 他走过去,几乎什么也不说,被戳窜的肩膀也突然有力,只是一把夺过箫敌鲁身侧的佩刀,持在手中,瞪眼扫了下四面山河。 这里,是草原,是漠北,是他生长的地方。 起码,没有客死他乡。 只是可惜,不能亲眼看见漠北的前路如何了。 不过…… 阿保机回过头,对上萧砚平静的目光,却莫名心情一缓。起码,眼前这人有野心有胆略,若要成就大业,理当不会把草原逼得走投无路。 自古成大事者,善用人,也善容人,就如那史书上的大唐天可汗,夷、狄亦爱之如一。 如果是他阿保机得胜,也会尽力用汉人谋事,如此而已。 所谓英雄相惜,一个眼神,便无需多言。 他哈哈大笑,不再迟疑,横刀在颈,用力一勒,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这位曾威震草原近十年,亲手带着耶律氏崛起的漠北大汗,在几年后甚至会开创一个横绝万里的超强王朝的当世豪杰,就此而终。 场中为之一静,独有箫敌鲁呜咽的哭声。 萧砚面无动容,只是取下挂在鞍鞯旁的酒壶,饮下一口,进而尽数洒于地面。 他翻上马背,双眸缓缓扫过四野河山。 远处,完颜阿谷乃与完颜函普已经捶胸跪下。 一批批沉默的漠北骑卒,亦是终于弃械,不复所有。 这一日。 历史的滚滚长河,因萧砚而变。 (本章完) 第207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207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五月中旬。 天色很晴朗,万籁俱寂,独有一只海东青展翅掠过天际,轻而易举的穿破云层,在天空盘旋。 述里朵缓缓走上高丘,轻轻按住身后随风飘动的披风,只是静静看着远处正有一座城郭的雏形正拔地而起。 那是新起名曰‘大定府’的一座郛郭。 在两百年前,唐太宗李世民征高丽,便驻跸于此,后又在这里置饶乐都督府,因这片地域向来都是奚族世代生活的地方,便以奚族首领为饶乐都督。 不过后来漠北崛起,奚族臣服,中原巨变,这所谓的饶乐都督府便也名存实亡,早已不受草原人认同。 然而,时隔百年,萧砚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这里便又被冠上了汉式的名字,上百名燕地的名匠次第出塞,依托地势,规划出了一座城池的蓝图。 本来按照述里朵所想,第一座城郭当是修在王庭,然而萧砚的选址却是在这里,据世里奇香私下与她禀报,是萧砚在北进途中,遥望此地的云气有郛郭楼阙之状,便认为宜作漠北的新王庭所在。 这个说法看起来荒唐,但却要比什么因为此地距离古北口不过六百余里,距离幽州也不过九百余里要好听的多。 须知道,王庭西楼邑所在,据大定府这里尚还有近七百里,萧砚择址于此修建城池,看起来距离幽州还是极远,但比起西楼邑来说,几乎已是将幽州和漠北王庭的距离腰斩了一大半。 若是有一支骑兵从幽州出发,单只是在白日里急行军,也能够在十日间抵达大定府所在,可以说,王庭南移七百里,实在是让萧砚更容易掌控一些。 不过按照初步的规划,这座城池粗略建好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若是要将整个王庭搬进去,三五年内是没办法的。所以在这两年内,漠北王庭依然还在西楼邑。 故在这个前提下,述里朵纵使稍有些不满,明面上也只是顺从此项决议而已。 谁叫这个做决议的人是萧砚呢。 事实上,整個草原上并非是所有人都会畏惧他。彼时萧砚向北狂飙突进数百里,灭了几个大小部族,其他被打残的则是没有计数,在这种情况下,有的立刻就臣服,有的却是想逃,或者就是拼死抵抗。 若没有述里朵及时出面安抚诸部,这草原人心也不会这么快稳定住。 因为在这种事上,萧砚固然武力强势,但如果没有述里朵他也做不好,毕竟他一个初入草原的军阀,在草原上一点信誉根基都没有,不是所有部族都会信他的承诺的,且一味凭武力镇压,也只会适得其反,激得诸部时时刻刻都想反抗。 也就只有凭借述里朵的影响力,才有那份信誉和威望替萧砚笼络住所有部族,以致草原安定下来。 她借萧砚的势,萧砚借她的威,二人如此合作,勉强算是双赢,但总体而言,萧砚的赢面要大得多,毕竟述里朵自己的威望也下跌了不少,如八大部的暗流涌动,她也需要心思拉拢、安抚妥协。 这几年内,她离不开这位诸部首领尽皆畏惧的萧将军。 所以,她无法拒绝王庭南移的决策。 “太后。” 身后有着戎服的侍女捧着一杯茶水近前,毕恭毕敬的递给述里朵。 另外则有侍女抬着交椅和小桌,悄无声息的布置好。 述里朵随手接过,轻轻呷了一口,进而也不放下,只是持在手中,淡声询问:“这么快,南面的商人就已到此处了……实在是快。” 若说快,细数之下也并不算多快,毕竟那一场新王册立的仪式都已在一个月前,先王耶律阿保机的下葬仪式甚至都是在半月前了,一个月的时间能生出太多的事情,就莫说是汉商出塞这等微不足道的事。 不过这些汉商的到来也实在太快了些,几乎是战事初定,就已纷纷涌进草原,朝着这里聚集过来。 若是朝着南面望去,便能看见从大定府城郭选址边逶迤而过的土河沿岸,连绵无尽头的帐篷间,已有一个规模不俗的集市形成,其间中原汉商和草原人来来往往,俨然是在随时进行着以物换物的交易。 一直侍立在旁边的世里奇香便低声道:“昨日,又有许多南面的汉商赶了过来。奴以为,是南面早就有人在组织他们入草原……” “是好事。” 述里朵一拂披风,将茶水置于小桌上,随意的坐在交椅间,淡淡道:“萧将军既然想极力促进河北与草原进行互市,于本后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用计较什么。” 说到此处,她便突然想起什么也似,随口问道:“萧将军在做什么?” 世里奇香便马上回头,看向一个侍女。 后者急忙上前,低声道:“禀太后,今天早上,萧大汗在营中教习大王箭术,中午用膳的时候,大王也是随萧大汗在营中一起用的。” 世里奇香表情有些微妙,却只是低头不语。 述里朵亦是美目稍稍虚掩,略略颔首,捧着茶水饮了一口。 耶律阿保机的死讯,她是第一个知道的,具体内情也是她亲自令人封锁的,便是知情人箫敌鲁和那些当时在场的漠北士卒,都已被她安置在了南面。 对于自己这个丈夫的死,她的心情确实很复杂,或者说大半都是愧疚,然而归根结底,除了愧疚外,却并不悲伤,反而隐隐有些松了一口气。 她很明白,按照耶律阿保机的性子,在知道了内情后,两人间便就是信任不复,她也会权力尽失。 夫妻这些年,彼此都是相敬如宾,阿保机对她也很是尊重、信赖,但不代表他是个傻子,蠢货,无能之辈。 阿保机是爱王后,但更爱漠北,他不会因为王后而做出对漠北不利的事情。 王后,则只爱漠北。 她为了漠北崛起,为了成为武皇一般的人物,愿意在必要的时候舍去一些东西,纵使是暂时牺牲漠北的些许利益。 先王故去,新王继位,她摄政大权。 这是最好的局面。 至于萧砚若真愿意将耶律尧光当成义子对待,那也是最好的局面。 不过述里朵知道不可能。 在萧砚的手中,还有耶律倍。 她很清楚,萧砚那日当着诸部首领的面提出要带耶律倍去中原,确实是替她解围,但深究下来,萧砚不过是要把耶律倍这一货真价实的耶律氏正统握在他自己手中而已。 按照中原的说法,耶律倍就是漠北的世子,是皇太子一般的人物,具有绝对的合法正统性。 漠北若是有变,萧砚完全可以师出有名,也就是说,他掌握了出兵漠北的最强宣称。 他是按照承诺扶持耶律尧光成为了漠北王,但承诺里,可没有说不能带耶律倍去中原。 两个野心家的碰撞,终究是充满了尔虞我诈。 述里朵倒是想俘获这个萧将军的心,奈何无计可施。 见她陷入沉思,世里奇香便建议道:“太后,是不是要把大王带过来?” “罢了。” 述里朵缓缓摇头,进而只在这高丘上眯眼看着远处城郭许久,才道:“奥姑为萧将军疗理功法遗患的事,如何?” “似乎不太顺利。”世里奇香回道:“据奥姑的说法,萧将……萧大汗非只是单纯的因为出马而造成的遗患,他心魔太重,奥姑只能施法接触萧大汗出马的后遗症。心魔一事,奥姑也还在研究。” “心魔……” 述里朵细细念了这个两个字,轻轻颔首。 “太后。”世里奇香弯腰下去,低声道:“何不趁此让奥姑想办法……” “这等话,以后不用说了。”述里朵掩上茶盖,波澜不惊道:“信任,是一点点培养起来的。本后犯不着因为这点微末小事冒险,漠北,折腾不起了。” “是奴愚钝。” “走吧,下去准备着,萧将军回返中原在即,这两日设一个宴,一为大王犒劳诸部首领,二为萧将军送行。” …… 土河旁的大营校场内,无数骑士奔腾,耶律尧光纵马在最前,搭弓射箭,正中箭靶中心。 在他四面,十余诸部首领的子嗣同样在策马,手中拉弓不断,不断响起无忧无虑的欢腾声。 点将台上,萧砚一身漠北样式的戎服坐在首位的交椅间。 他的肤色已经完全成为了古铜色,下巴上胡茬点点,平白让外表年龄增长了好几岁。 但就算如此,他在一众粗糙的蕃人首领间,却仍然显得像个小白脸。 此时,他的笑声很爽朗,指着下面一纵马超过耶律尧光,抢先在箭靶上留下几支箭矢的少年郎道:“这是谁家的好儿郎?” 左右同样坐在一面面交椅上的诸蕃首领中,一束辫的矮壮大汉站了起身,喜滋滋的抱胸行礼道:“禀大汗,是俺的儿子!” 事实上,在耶律尧光继位前,已经有不少小部族的首领在面见萧砚时口呼大汗,直到述里朵正式给萧砚上尊号曰南面大汗后,所有部族也便都纷纷改口。 当此之时,这大汉喜形于色,俨然是知道自家那儿子给他这个老子争了脸。 “我记得你是涅剌部?”萧砚发笑,用娴熟的漠北语询问。 “正是!” “帮我记一下。”“是。”一个立在萧砚身后的不良人立即上前了两步。 “赏涅剌部十匹锦缎,外加茶叶十斤。” 那涅剌部的首领闻言大喜,别看这只有十匹精锻、十斤茶叶,这等稀罕物他可是需要耗费大量的皮子、药材甚至是骏马才能换得来。 “俺拜谢大汗!” “无妨。”萧砚摆了摆手,笑道:“我看上你这好儿郎了,给我任一亲卫,如何?” “能给大汗任亲卫,是俺那…呃…犬子的荣幸!” 前者毫不犹豫,一个儿子而已,他有的是。献出一个儿子保得涅剌部发达,简直是赚大发了。 其他的部族首领或惊奇,或艳羡,或不为所动,总之神采各异,显然是心下都多多少少有了些想法。 过了一个多月,他们这些部族首领仍然滞留在这南面,不是不想走,实在是不敢走。 先王故去,作为传闻中先王的结拜兄弟,萧砚驻大军于此,时常带着耶律尧光遛遛弯,很明显就是做给他们看的。 王庭遭受重创,常备兵马十不存一,还被耶律剌葛在逃跑的时候带走了一部分,在他们看来,萧砚迟迟不肯走,也不肯放他们走,明显就是在敲打他们。 当此之时,似乎只要把这个中原大汗伺候好,才能保得部族的前程。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萧砚让他们留在这,却只是让他们准备好互市,让自己部里的人马带着牲畜、皮毛、药材等来这大定府。 接下来,便就是长达十余日的汉商成群结队而来的场面,这些汉商卖中原的器具,谷物茶叶与他们,用以换取草原上的东西,竟真只是单纯做生意。 除此之外,萧砚还从南面调来了一批锦缎、瓷器、茶叶,取了其中一些分赐给了所有配合互市的部族首领,实在是让人又惊又喜。 这一套连招下来,九成的部族都坐不住了。 这萧大汗竟真的讲信用,他们哪里会放弃这等天大的好机会,纷纷让人回部族传消息,不说其他,单只为卖脸给萧砚留个好印象,那也是值得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太后述里朵之所以能够稳坐王庭,凭的就是人家萧大汗,草原兴衰在二人手中,此时不添,后面可就没机会了。 不提诸部首领心下如何打算,众人陪着萧砚观完了耶律尧光这小大王射箭后,便随着萧砚又一同与述里朵在帐中议事。 议论的东西,无非就是早就提上日程的事情。 每年春秋之际,草原都要在这大定府召开一次大规模的贸易集会,且在秋天还会在土河沿岸举行一次祭天仪式。 凡祭天仪式,萧砚和述里朵都会亲自参加,萧砚和述里朵会分赐给诸部首领一些金银器、锦缎、瓷器等稀罕玩意,诸部首领则向二人进献骏马、狼皮、羊皮等特产。 当然,为什么没有茶叶,因为茶叶在萧砚手中掌控,这是述里朵需要单独与他进行贸易的东西,不需要和诸部首领商议。 商议妥当后,后面几日便就是第一次贸易集会,在效果上安抚了诸部的人心。 再然后,于贸易集会的最后一日夜里,太后述里朵亲自设立了宴会,凡诸部首领,定霸都、卢龙军、龙骧军诸将,皆一并入宴。 …… “驻军的人选,是元行钦?” 白色的帐篷,精致的地毯,宽敞、华丽的布置。 女人的体香在空中飘浮,很是沁人心鼻。 不过在这之间,显然有一股石楠盛开的味道夹杂其中,稍有些刺鼻。 述里朵脸上带了汗珠,只是在榻上撑着脸颊看着正更衣的萧砚。 从她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后者极为健朗的背肌线条,双肩开阔,侧脸下颚线显得很明显。 诚然,若是没有其他的一切利益纠葛,述里朵自认会很痴迷这具年轻的身体。 “对,他行事沉稳,领兵经验也足,我放心。” “两千兵马,是不是太少了些?”述里朵蹙了蹙眉,捻起被汗水浸湿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拂到耳后。 萧砚系上腰带,笑了一声。 “但愿太后再等几年,也能如此作想。” “……”述里朵也笑了笑,并未说话。 萧砚自不会多言,转身就要走出大帐。 “九郎……” 述里朵看着萧砚的步子顿住,便沉默许久,才哀婉出声道:“妾身所有,皆系于你的身上了。” 萧砚洒笑一声,也不知有没有相信,便毫无顾忌的大步走了出去,显然并不避讳让人看见他睡了这位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 述里朵披着外衫起身。 她并不在意萧砚会不会信这句话,她只需要让他知道,她值得相信就可。 漠北。 是她的了。 …… 五月末,数千骑持着各式兵戈,于草原上昂然而立。 无数面旗帜招展,一面大大的‘萧’字大纛,深深刺进所有人的眼中。 于清风之中,元行钦顶盔贯甲,肃然单膝跪下,双手接过萧砚向他递来的一块虎符。 “末将,定不负萧帅重任。” 萧砚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复多言,翻身上马。 在远处,余留下来的定霸都骑士旁边,被无数人拱卫着的述里朵骑在一匹骏马上,美目虚掩,绷紧的脸色中稍稍有些神伤。 在她身前,耶律尧光大步上前。 “恭送父汗!” 再往后,无数部族首领,或真心,或假意,不论如何,这会都只是恭敬的拜倒下去。 “我等,恭送大汗!” 萧砚坐在马背上,看着这壮观的景象,豪气顿生,却也只是一夹马腹,向南而去。 在他身后,数千骑次第跟上,旗帜招展,人人兴奋异常,雄武之气威震四野。 不过与他们的兴奋不同。 萧砚清楚,此间事了,中原之事,还有更多的未知在等着他。 如汴梁事宜。 如诸侯群争。 如无数人陷于生死之间,却不知前路何在。 还有,那位等待他多时的,三百年大帅。 然而,正所谓: 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如日东山能再起,大鹏展翅恨天低。 …… 萧砚回过头,看着那无数伏地却仍然未敢起身的各地草原豪杰,以及无数随他一并南下的骁锐男儿。 天空雄鹰振翅,却也是臣服于他。 他只知道。 大丈夫,当如是也。 (本卷完) (本章完) 第208章 萧砚的萧,李柷的李 第208章 萧砚的萧,李柷的李 六月中旬,长城南面经檀州往幽州的大道上,数支规模庞大的兵马正缓缓拔营行动,而大道两侧,正值春意恰浓,夏日将临的盛景。 无数面新开垦的田地间,绿茵盎然,清风拂拂,刮得一浪又一浪正月前后抢种的麦子不断摇摆。 上万军队或骑或步,便只是迤逦沿着大道向南而行,数不清的旗号在风中飘动,未着甲的士卒们意气风发,都只是在风中昂然唱着燕地流传已久的民歌。 而这数支彪悍兵马如此而行,竟罕见的在道中毫不越界,更别提是去冒犯那些在田地里趴下去不敢抬头的百姓了。 且直到这响亮的燕地民歌响起,那些颇显惶恐的百姓才错愕的抬起头,似生出了一股奇怪的心绪。 这些兵马,都是他们燕人的子弟啊…… 当此之时,在道旁立马的完颜阿谷乃和完颜函普二兄弟面面相觑,前者眯眼看着眼前此景,却已是呆滞了,后者则是脸露羡慕之色,却又在思索着什么。 然而,不论怎样,二人都已被此景震撼的无法以言语表达了,脸上露出了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显然是被震惊的无以复加。 连他们这两个首领都这样子,就不用说他们麾下的女真人了,皆是早已被这麦香熏得头脑迷糊,被这盛景惊得不知所措,原本只敢埋头吭哧吭哧赶路,这会也不禁时时抬头,用余光去瞥四下光景。 谁能想到,不过才小半年的时间,这燕地竟又变了一番模样。 不过完颜兄弟到底是有见识的,晓得这还是临近幽州的边塞之地,但连边塞都如此,恐怕入幽州前,还得做好心理准备。 “萧帅此法实在管用。” 完颜二人前头,余仲、王彦章和田道成三人被些许将领簇拥着并肩而立,前者一开口,便继续笑道:“让儿郎们在行军时唱歌,不但能让诸军解乏,竟真让百姓对咱们亲和了不少,一路过来,百姓对咱们的态度可比两年前在刘家底下的模样好看多了。” 王彦章嘿的一笑,只是道:“萧帅让做的,当然是有道理的。不过按我说,也就是你们燕地的这捞什子民谣还算有几分男儿气,若是那番莺莺燕燕的,唱都把气势唱没了。” 余仲和田道成二人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后者却好似因此受了启发,思索道:“是不是应该特地令人编练一曲用于军中的鼓乐?” “有啊。”余仲道:“萧帅起初言秦王破阵乐便甚是不错,然而词不全,这才作罢。” 田道成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这曲用于宫廷的多,我们都未曾听过,更别提麾下的儿郎了,想必萧帅也是因为顾虑此事。” 另外二人点了点头,显然也如此认为。 而田道成说罢,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对着王彦章二人抱了抱拳:“行了,此行我与二位将军便伴至这里了吧。 田某是后生,但王将军和余将军骁勇,却也是田某平生罕见,这一年能够并肩陷阵,实在有幸!临别了,才发觉论袍泽之事,还需得王将军和余将军这等男儿才靠得住,倒真是舍不得……” “哈!”王彦章难得一笑,亦是抱拳:“田将军莫要别扭王某人,此等文绉绉的话,王某可不会说!” 余仲便在一旁发笑。 不过王彦章马上又道,这话竟是对余、田二人说的。 “我王某是一介粗人,往日里在军中有些得罪之处,还望余将军和田将军莫要放在心上,王某非争功之人,就是实在手痒的紧,忍不得缩在后头等其他人打完了再上。往后若有机会,这先锋的位子就不和二位争了。” “那便一言为定?”余仲笑道。 王彦章昂然道:“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自是一言为定!” 田道成亦是发笑,而后一叹:“只怕这机会,恐在何年何月了……” 三人便默然下来,王彦章咂了咂嘴,也颇有感慨。 想他们萧砚麾下最先出头的四个重将,元行钦统兵在漠北坐镇,田道成也要率领大部定霸都和半数卢龙军转为萧砚的私军前往渔阳,而他王彦章和余仲,则要回返中原。 元行钦在名单上已经是一个死人,行事又稳妥,萧砚留他在漠北是早就定下的。而田道成此战在漠北立了功,也重新升了上来,但他在汴梁官场上声名不显,是替萧砚编练私军的最佳人选,且他是被萧砚一手提拔起来的白身,也无需担心忠诚问题。 至于王、余二人,前者本就是汴梁将领,而余仲则是因为在平燕一战中立了大功,是需要随萧砚一并领兵入汴梁在禁军中任职的,算是超阶提拔。 这一年厮杀,过瘾、痛快,他们中间难免有些不和,却也终究是结下了同生共死的袍泽之情。 愈是亲临战阵的武夫,愈是知道这种能够放心把后背交给彼此的袍泽有多重要,更别提眼下官位越坐越高,一個同为军中大将,却一起有过生死之交的经历,互相能带来的助力更是无需多提。 只可惜,这种能够再次一起陷阵沙场的机会,只怕很难预见了。 “无妨,同为萧帅效力,总有那一日的。”王彦章哈哈大笑,显得很豁达。 田道成便也发笑,然后再次一抱拳:“王将军、余将军,后会有期。” 王彦章也难得的正色起来,和余仲一同回礼:“田小兄弟,后会有期。” 不过三人都知道,这一‘后会’二字,真不知要在何时了。 …… 号角声响起,几支并未竖立旗号的骁勇兵马在大道的岔路口离开大队,向东而去。 那是一支约莫六七千上下的定霸都和卢龙军大军,去往的方向是渔阳,他们的家眷也早就被韩延徽负责向那边迁徙了过去。 就此,河北便有了一支在大梁账面上不存在,实际上却依然吃着大梁军饷的私军。 而远离战火一年余,早已开始重建的渔阳,亦成为了某人几乎完全割据的大本营所在。 此地夹在漠北、辽东、幽州三者之间,进可南下,退可坐拥辽东,早就成为了萧砚集团的核心地区,往之输送的人力、财力不计,甚至是去年俘虏阿保机的漠北军,这会都已经在当地开始种地、挖矿,彻底扎根下来。 看着亦随田道成而去的女真兵马,完颜阿谷乃便在马背上朝着王彦章二人叉胸弯腰下去,用极不熟练的汉话问道:“二位将军,俺已经把儿郎们尽数交上,何时能面见萧将军……” “见萧帅么,去幽州等等吧。” 王彦章揪了揪大胡子,咂嘴嘟囔道:“我都不知道他老人家去哪了,你想见,我还想见嘞!” —————— 一行人顺着官道不徐不缓的前行,走马闲谈。 “公羊老货,你当日不是说求死么,怎的活到了今日?” 被询问的公羊左却只是哈哈大笑,也不顾自己身上的箭伤拉扯的隐隐作痛,只是指着自己的鼻子对那揶揄他的不良人道:“去去去,老子还要给你个老儿送终,怎能先死。老子才五十九,怎么也该你们这些老东西走在老子前头才对。” 这一番话不说还好,甫一出口,便马上引来一阵唾骂,惹得道边鲜少的行人纷纷投来惊诧的目光,显然是被这帮疤面的老翁给骇住了。 不提这些悄悄避开的百姓,公羊左只是自乐,毫不示弱的与一行瀛洲不良人对骂了几句,不过最后终究是寡不敌众,拍马往前赶了赶。 “后生,让开让开,让老夫与校尉说说话。” 他不客气的挤走伴在萧砚身侧的李莽,趋马近前。 后者一脸不虞,佩着脸上的刀疤愈显得凶悍了几分,但脸皮终究是拍马不及公羊左,故只能憋屈的一言不发落在后面吃土罢了。 这还不完,公羊左复又看向了萧砚右手边的游义。“老游,你去看看前头路平不平,莫把咱们校尉颠着了。” 游义捋须的手一怔,显然是被惊住了,遂板着脸瞪了他一眼,但他却又好似知道公羊左这厮要对萧砚说什么话,竟在沉默片刻后,真就一个人去前面探路了。 对此,萧砚自始至终都只是好笑的旁观着,并不出言干涉。 公羊左便这才嘿嘿一笑,进而低声下去:“校尉,老头子有一些话,不知该不该讲。” “说来便是。” “你救了老头子一条命,老头子就是欠你一条命,按理来说不管什么事都只管替伱卖命就是了,不过这次面见大帅,或许真要慎重一二才行。” “如何慎重?”萧砚笑道。 “呃……”公羊左犹豫了下,小声道:“为见大帅,可以先让老头子去探探口风。不论怎样,大帅几十年来第一次露面,必然是为了什么大事,可他来瀛洲后却毫无动作,实在有些古怪。” 萧砚淡然一笑:“要见大帅的是我,我都不认为有什么,你一介老前辈,怎的这么麻烦?” “哎呀,就因为我是老头子是前辈,就比你更懂一些嘛!”公羊左喋喋不休,看着萧砚这副模样,反而有些着急了,道:“你个后生,岂能懂得大帅?老头子的爹在我七岁那年就死在了黄巢乱军中,老头子入不良人前二十年都在随时听令大帅之意…… 你不懂大帅有多固执,昔年昭宗皇帝一道圣旨,竟真让大帅十数年不出藏兵谷,他老人家认死理的很!你这后生闹得这般大事,带着几个分舵小娃娃背叛不良人,难道能当无事发生?”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斜睨着后面的李莽,夹了夹马腹,低声提醒道:“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挑战大帅的权威!他们这些小辈不懂得大帅的厉害当然不怕,可你不能不怕!他们能不惧大帅,甚至老头子也可以不惧大帅,因为在大帅的眼中,我们都是蝼蚁…… 可你不同,你能号召几个分舵的人为你卖命,能掀起颠覆河北的大事,还能把漠北收拾的服服帖帖,你不是蝼蚁,你是天上的鹰,能让大帅放在心里,能让他老人家在瀛洲等上数月……” 说到这里,公羊左的神色严肃了起来,径直道:“你若不惧、不尊大帅,大帅要灭你,如探囊取物。老头子可以为了还你的人情与大帅反目,但老头子是个什么东西,十个、一百个老头子,都敌不过大帅他一根手指头。” 萧砚缓缓颔首,一面听着,一面盯着坐骑前的地面,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公羊左看着他的侧脸,犹豫许久,才终于叹了一口气,道:“老头子说这些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只是提醒你……向大帅低头,不丢人。” 萧砚不禁发笑,点头轻声道:“多谢公羊前辈好意。” 很显然,在公羊左的眼里,萧砚心比天高,只怕是会因此误事,遂才有这一番言语。但也能很明显的看出来,若是萧砚真和那位大帅反目,公羊左或许真会为了还那人情而站队萧砚。 不过对公羊左而言,就算如此,又能济得什么事呢? 看见萧砚的样子,公羊左也不再多言,只是突然嘿的一笑:“不过你若真是敢和大帅碰一碰,老头子还真想试一试,两百年前的瀛洲不良人是何等胆子能替章五郎那个逆臣追杀大帅。” 萧砚哈的一笑,却是突然回头。 “李莽。” 后者马上赶了上来。 “萧帅。” “我记得,兖州那边在几月前给我发了一封信,我一直没有问你,是因为何事?” “是有这件事。”李莽沉声道:“大帅在藏兵谷面见了天子。” 萧砚便点了点头,面上波澜不惊,也不再多问,李莽恰要让人把那封信拿过来,见此便挥了挥手,亦不出声。 公羊左有些莫名其妙,挠了挠后脑勺。 …… 越近瀛洲远郊的那座非寺庙也非道观的‘大唐观’,原本在路上极为快活的一众瀛洲不良人,反而沉默了下去。 出乎萧砚的意料,这‘大唐观’的香火竟异常旺盛,往来的香客不少,虽多是一些左近的农夫村民,但其中也有不少看起来富贵的人家。 值得一提的是,大唐观也开始售卖香烛了,其中有测卦的老道,也不知到底靠不靠谱。 萧砚一行几十骑很扎眼,有富贵家的小姐初还被一众疤面的老翁骇住,但又马上被晒成古铜色,长相极为俊美,却又不失大方的萧砚吸引住,也倒是多多少少散了些惧意。 不过就算如此,往来香客仍然畏惧的避去,看着萧砚似乎一个纨绔子弟般的被一众彪悍护卫拥着入了观内。 观内很安静,不时传来香客祈祷的声音,有一个小道在院中练剑,引了许多人观看。 “萧施主,往这边请。”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甫一见到萧砚,便马上上前施引。 萧砚却并不急,上前走了几步,对着旁边偏殿内的一老子神像拜了一拜,才一拂衣摆,随之向大唐观后面的院落而去。 见此,李莽等年轻的不良人急忙跟上,随萧砚而来的一众瀛洲不良人犹豫了下,也马上就要跟进去。 不过他们马上就被人拦住,并不得入。 游义捋了捋须,沉思不语。 旁的瀛洲不良人也嘶了一声,露出麻烦了的表情。 唯有公羊左一脸不耐,揪起一个装模作样还在测卦的老道。 “老东西,大帅这几月,可有什么动作?” “诶,你们去前头厮杀快意了,丢老道在此无聊,偏不告诉你。” “得得得,下次让你去便是。” 那老道拍了拍衣领,见到那测卦的香客被吓走了,便也就叹了一口气,道:“倒也没说什么,就是前些时日见了一个女娃娃。” “女娃娃?”公羊左皱眉。 “粉红长发的一个女娃娃,柔柔弱弱的样子,提着一篮瓣,倒是讲究的很。” “……”公羊左继续皱眉,旁边的李莽却好像想起了谁,突然有些醒悟过来。 —————— 后面的院落格外安静,在一道长廊的尽头小亭中,能见到一道伟岸的人影正弯腰在石桌上独自对弈。 萧砚并没有多待,在引他进来那老道错愕的眼神中,直直走过长廊,竟是要去看那棋盘。 正捏住一枚黑子犹豫着不肯落下的手指稍稍一顿,进而就见余光里的萧砚叉手微微弯腰。 “不良人天暗星,斗胆请求与大帅对上一局。” (本章完) 第209章 传承 第209章 传承 大唐观,长廊木亭。 六月中旬的天,在这河北地界却仍旧显得凉爽,艳阳高照,天空碧蓝无云,在这祥和的木亭左近,竟没有一道聒噪的蝉鸣声,唯有前面殿阁间不时响起些许祈福的虔诚声音。 当此之时,袁天罡手指捏着那枚黑子自顾自的沉思许久,最终却是扔进了棋盒中。 自始至终,萧砚都只是叉着手稍稍躬身立在亭口,他并未因为袁天罡暂时没有应声而起身,亦没有因为后者那强大的气势而拜伏下去。 场中一时静谧,反而让那侯在长廊外由瀛洲不良人扮作的老道有些失措起来,他只当是自己没有拦住萧砚,让其未经召唤就入亭扰了大帅的兴致,却又因为顾忌,不敢如萧砚般擅自的走过来,遂只能兀自在长廊外干着急而已。 袁天罡扔下棋子后,又负手看了会棋盘上的残局,方才折身转来。 萧砚的身姿很笔挺,便是这会叉手行礼,也显得极为落落大方,自有一番气质在身,却并没有那种违和感,恰只是一个晚辈初次面见长辈般的那样,不掺杂多余的想法,只当是单纯的相会罢了。 与那位在藏兵谷时相见的‘天子’,实在是两个人。 “起身。” 袁天罡好似没有听见萧砚那一句想要对弈的请求,只是沙哑一声,便兀自坐到了棋桌边的石凳上。 除此之外,他却出乎萧砚的意料,并没有多余的话。 无论是问责,还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言语,甚至是称赞自己的话,萧砚都早已想象过,然而当下会面于此,竟只是如此以对。 而袁天罡坐了一张石凳,剩下的就只有他对面那一张了,当然,这位大帅没有邀萧砚坐,后者自然也不会因为此事斤斤计较,年轻人多站站,又不是什么难事。 权当尊重老人了。 于是在静谧的氛围中,萧砚索性坦然的去观赏那棋盘上的残局。 他前世修习剑道数十余载,在许久的年月里都被冠以剑宗大师兄的称号,除却修习剑道,他在闲暇时对棋术也稍有些涉猎,自然会有属于自己的心得。 然而观眼前这残局,看的越深,他反而皱眉越深。 难怪便是眼前这位三百年大帅,也会捏着棋子犹豫不定,许久不肯落子。 这会,在长廊外的那不良人眼中,此景却显得诡异了起来。 萧砚背对着他而立,双手都撑在了棋桌上,一直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桌上棋盘中,显然是陷入了棋局里不可自拔。 但正因为如此,便让人觉得诡异了起来。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却发现大帅看着萧砚此态,出乎意料般的只是一副淡然样子,且虽然他脸上戴了面具,但这不良人很明显能察觉的出来—— 大帅的目光,竟是放在萧砚的脸上一直未曾移开。 在观相? 还是说,大帅在那天暗星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故人的影子? 这一身老道打扮的不良人心下暗暗猜想,但终究猜不出其中内情,也不敢过多的盯着袁天罡,便马上悄悄背身离去。 …… “大帅这局棋,当真玄妙。” 萧砚终究是打破了静谧的气氛,道:“此局黑子大龙居左上,三方地势都被白子占据,黑子却仍然有大龙要被隐隐盘活的局面,推演复盘之下,实在是险之又险。只可惜若让属下执黑子,最多只能向后再推演五六步,便再无胜机可言。” “当然不会有胜机。”袁天罡淡淡道。 萧砚稍稍一愣,只以为袁天罡这句话的意思是萧砚执棋,所以才不会有胜机,便客气道:“还请大帅赐教。” “没有赐教的必要。”袁天罡一指那棋局,沙声道:“贞观二十二年,本帅与李淳风设下此局,李淳风执白子,本帅执黑子,杀了一整个日夜,却怎么也是本帅略逊一筹。 神龙元年,本帅再次与李淳风再以此局相对,然而本帅此次走了一百八十三步,便再也难以支撑。就此,李淳风去世,本帅独自以此局对弈了数百遍,然则最多便只能再走十七步,再往后,白子无人执,本帅却不可妄下。” 萧砚沉思了下。 不管袁天罡为何会对他如此坦言,他却隐隐猜了出来这棋局是什么,便沉吟道:“大帅执子,为大唐?李太史执子,是……” 袁天罡负手起身,并未答话,只是沙声道:“这盘棋从一开始,就并非绝对公平。贞观年间,李淳风预测大唐会亡,他言此为天道之事,本帅却偏不信天道。他执白子从四方围杀,本帅落黑子于天元,只为盘活大龙,每落一子,都皆为大势。 然白子可从四面切割大龙,大龙却需要四面讨平。白子可以不断舍子插入大龙间的缝隙,然黑子却需要保得大龙不被白子杀,棋局延续,黑子大龙被逼至左上,三面白子却已成定居,不可轻易被抚平,如此往复,你认为此局可活否?” “自然不可活。” 萧砚摇了摇头,进而自作主张的指着棋局上的三团白子,道:“若依照大帅的意思,黑子大龙是为大唐,已被逼成困势,那么这三面白子,属下如果猜的不错——” 他指着居中的一团基本绞杀得黑子尽失的一片白子空地,道:“此,当为朱温。” 而后,他又指着右上的一角:“此,当为李克用。” “那么这一片。”他指着剩下的一团看起来极为分散,然则异常庞大,几乎占据半个棋盘的白子空地,道:“此,当为天下诸侯。” “你很聪明。” 袁天罡定定的看了下萧砚,然后道:“你父亲,也教你棋术?” 萧砚思索了下,摇头道:“属下不知,只觉是记忆深处便有的,许是家父自幼传授的。” 袁天罡听罢,负手过去,却不知在想什么。 萧砚却是又道:“属下若猜得不错,这里为歧国?” 袁天罡转身过来,正见萧砚手指在黑子大龙的地方,面具后的眸光闪了一闪,却是反问:“何以见得?” “属下在家父那里听过一桩秘闻。” 萧砚道:“岐王李茂贞,初名宋文通,因败黄巢乱军,以功擢神策军指挥使,后又因护驾有功,被僖宗皇帝赐李姓并改名李茂贞,官封武定、凤翔、陇右节度使和陇西郡王,后又被昭宗皇帝加封为岐王……” 言罢,他思索了下,道:“然则,就是这么一位锐意进取、野心博大的岐王,在十三年前歧国正值强盛之际,却突然情性大变,从开疆扩土之诸侯转为守土之强藩尔。 明明是鼎盛国势,却错失大好良机,堂堂岐王彼时坐拥关中之地,几可比肩梁、晋二藩,或逐鼎也未可知也。 然对于当下的歧国言,虽天下扰攘,却也只能割据一方而已。世人当然不解其中之事,然属下却听家父说过,若无大帅作为推手,歧国当下之国力,绝不会仅限于陇右一地。” “所以——” 萧砚的声音顿了顿,推断道:“属下认为,大帅若要为大唐破局,便能以歧国为基,重新效仿高祖、太宗之势,以关中出天下,定鼎乱世!” “……” 袁天罡面具后的眸子稍稍一凝,进而沙声一笑:“你果然很聪明,难怪能让本帅被那厮赢上两局。” 萧砚惊了一惊,当即出声询问:“属下斗胆请问,大帅所言的那厮,是何意?” “没有什么意思。” 袁天罡摆了摆手,却显得很平和,指着那棋盘道:“然此局,却依然是死棋,本帅与天争,欲以人力夺那一份天机,看来已成妄想。” 萧砚沉默不语。 袁天罡却倏的逼问:“按你认为,此局能解?” “此局不可解。”萧砚叹了一口气,道:“若李太史说的是真的,天道如此,世间没有千年的王朝,不论是不是大唐,总会走向末路。大帅先走一百八十三步,后又凭一己之力续上十九步,当下还能保得这一盘大龙与群藩相争,已是用人力绵延大唐国祚许久,然大势如此,又岂能因人力挽之。” “大势……” 袁天罡听罢,只是漠然念叨着这两個字,进而突然冷笑一声:“所以,你携分舵背叛不良人,入梁求官,斩耶律阿保机,不过是为一己私计尔?” 很明显,这位大帅的态度突然反转,是不满萧砚这一大势二字。 后者当然不急,只是在沉吟片刻后,突然上前一步,在袁天罡的目光下,大手在棋盘上一扫,竟将所有棋子一并扫下去。 数不清的黑子、白子,洋洋洒洒的纷乱砸落在地面,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在地上不断弹动、滚落,最后终于不成样子。 “属下从未想过要救活这一盘棋。” 萧砚把手探进黑子的棋盒,道:“正如属下所言,按照属下的棋术,最多不过再走五六步,便下无可下,只能失势。” 袁天罡将手负于身后,冷漠不语。 “然而——” 萧砚捏出一枚黑子,轻轻放在棋盘的一角,抬头道:“属下,却可斗胆新开一盘棋。大帅所言的天机不会有,属下所言的大势也不会变。但人活一世,焉能不搏否? 属下没见过李太史,以前也从未见过大帅,却是从来不信什么天道、霸道。属下只相信,大唐不会因为天机而重现,更不会因为大势转变而复兴,只有人! 只有通过天下人心,大唐才能再延续下去,天行有常而人道有为,霸道可,天道亦可,若无人心念大唐,大唐存之何用?” 他几乎完全不停顿,且一语既出,便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目光落下去,放在那棋子上,道:“所以,属下才会兴兵河北,才会出塞诛耶律阿保机,才会求官于朱温。 大帅言属下是为私计,属下不可否认,属下追求的是权力,更是那足以颠覆朱梁的权力! 然而,权力——” “只是我实现理想的工具。” “我秉承不良人分舵之位,但想做的,是能够匡复大唐,是如大帅般能够有力量造福天下的大唐臣子。” 他抬头而起,却见袁天罡一言不发,只是负手而立。 所以他不再多言,只是吐出最后一句话,退后一步,深深施礼下去。 “大帅既要铸歧国为大唐之基,我,便也想铸一片地方,成为大唐之基。” 从方才开始,萧砚的自称就不知何时由‘属下’变成了‘我’,然而袁天罡却已然忽略这一细节,只是负手俯视着施礼下去的萧砚。 木亭中沉默了许久。 臣子…… 袁天罡在心中推敲着这两个字,却是摇头不止。 他不可否认,萧砚说的话确实可能大半都是真心,但‘臣子’二字,实在经不得推敲。 不过他的眸光又一转,看着那一干干净净的棋盘,亦在心中思量。 他也不可否认。 眼前此子,着实是罕见的天生聪慧者。 至于其中有没有他人的教导,例如那位不信他的先帝留下过后手,亦或者那前一任天暗星早就在暗地里接受了先帝的任命等等,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萧砚本人。 这萧砚,着实是一把利剑。 若其真只是一个后继的不良人,他其实并不介意费些许心思好好培养一番,这柄剑,他很喜欢。 他只怕,若没有自己,这柄剑,那朵李儿握不住。 不过,他袁天罡还在。 他有无限的光阴,有无限的精力。 九、十之争,终究会有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他袁天罡会亲眼见证,亦会让李淳风看看,谁才是那个真正的李儿。 “本帅,欲让你见一个人。” “谨听大帅安排。” “昔日昭宗皇帝第十子,李星云。”袁天罡看着萧砚,道:“本帅来此见伱,便就是此意。不良人是利剑,你掌的不错,本帅并不想深究,然这柄剑终会归于殿下,你可明白?” 萧砚没有犹豫,只是道:“既有大帅吩咐,我自当听命。” “不过当下你不必急。” 袁天罡伸出一手,掐指算了算,道:“在必要之时,本帅会予你一个消息,这等消息,便由你亲自献给朱温。” “敢问大帅,这消息是?” “龙泉宝藏。” “……”萧砚抬起头,先是显得稍稍错愕,进而点头听命。 “你为不良人,既有心为大唐重臣,本帅不会干涉你。”袁天罡负手向外走,“本帅不欲染世事,待今后殿下登得大宝,你即可为不良帅。” “谢大帅信任。” 萧砚再次施礼,待抬头,却见袁天罡已然不见。 他默然而立片刻,弯腰去拾捡地上的棋子。 却见满地的黑白棋子,都如无根之萍一般,随意散落。 好在。 他与这位大帅,都有一个秘密。 萧父死了。 那位林叔也死了。 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当只有这位大帅与他了吧。 但大帅不知他知,他却知大帅知,这也便是袁天罡愿意容他的原因。 萧砚不需要根,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根。 感谢大帅。 授剑与他。 (本章完) 第210章 甘愿入局 第210章 甘愿入局 “哎呀呀,你还捡这些作甚。” 公羊左和李莽等人一窝蜂的涌进殿阁后面的院落里,一眼便见到正俯身在拾捡地上棋子的萧砚。 李莽和其他人倒还好,公羊左是个急性子,这会又仿佛是有什么好事似的,火急火燎的就要上去拉扯萧砚起身,“老头子果然没看走眼,你个小年轻,竟真合了大帅的眼!莫捡了、莫捡了,几个臭棋子而已。” “不急。”萧砚却只是把两个黑子拈在棋盒中,一面在那里细细点数,一面淡淡道:“容我把大帅的这些臭棋子拾好,再谈也不迟。” 口呼‘臭棋子’的公羊左脸色一变,进而也不顾旁边李莽等人惊诧的目光,马上弯腰下去帮着寻找落出木亭的棋子,一面毫不尴尬的自语嘀咕道:“嘶,大帅的棋子是得好好拾捡起来才是……” 于是,李莽等人也一并弯腰去拾捡那上百枚棋子,一行人在这木厅内外俯身下去,反倒让萧砚无事可做了,他们三下五除二,纷纷把那质地温润的棋子放入棋盒中,由一直未有言语的游义捧着。 不止于此,游义看出这副棋或许对萧砚有不一样的意义,还一并将棋盘也收拢起来交给李莽,俨然是要让李莽替萧砚收着。 “说吧,是何事。” 萧砚向长廊外走,一手负在身后,却是在观赏着这木亭坐近的风景,方才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所谓的大唐观,在园子里设了三座箭塔是想作甚? 瀛洲分舵,实在是武风彪悍了些。 “当然是好事。” 公羊左一喜,推了推游义,后者不紧不慢的捋了捋须,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 萧砚回首看过去,却见是一鎏金‘天暗’二字的令牌,巴掌大小,其上刻有古朴纹路,显得质地不俗,与半年前石瑶所持的那块‘天佑’令别无二致。 彼时萧砚还想过,他这种野路子上位的校尉,就没有这一可以彰显身份的令牌,他每每会见各個分舵的不良人,还要出示兖州不良旗才行。 不成想今日便有了此物。 “此乃大帅授予你的。”游义适时补充道:“在你入此后不久,大帅就已遣人送出这一东西。” “哈哈!”公羊左则是放声发笑:“合了大帅的眼,这天暗星的名号便就是坐实了,什么叛徒二字,也就此摘掉!要老头子说,三千院那个混球还作甚总舵主,早点让位给校尉才是。” 游义的眼角抽了抽,他们一帮老翁,大不了就是手段残忍了些,脾气暴躁了些,不大近人了些,可单论脸皮二字,可以说整个瀛洲分舵的不良人加起来都没有公羊左一人的厚。 公羊左这厮,很适合去做那等谄上的幸臣。 等等…… 游义想到此处,突然猛地想起来,萧砚彼时在汴梁官场,名声好像就是弄臣、幸臣这等……若非是这一场河北战事让他声名鹊起盖住了这一事,恐怕真要借‘炒菜’和‘胭脂评’这两物把幸臣之名传于天下了。 他便咳嗽了一声,瞪了一眼公羊左:“就你会出主意。” 萧砚也洒笑的摆了摆手,将那面令牌接过,在手中颠了一颠,不论怎样他都知道,袁天罡是不会这么容易打交道的。 这个三百年大帅,看惯了世事,更对生死二字已然麻木,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棋子,不论是那高坐明堂的天子还是这四方扰攘的天下,都不过他为了与天道相争的霸道手段而已。 便是那被他寄予厚望的李星云,又何尝不是早就被安排进了棋局内,认也好,不认也罢,终归是要走上那一条被设计好的道路上。 萧砚自始至终都清楚这一个道理,所以在外人看来,他的一切行动都是步步惊心,犹如走钢丝一般,但不论是入梁求官,还是伐刘仁恭诛阿保机,都从未从袁天罡的棋局中跳出去。 正如袁天罡彼时所言的阿保机和吕兖二人是跳出去的棋子一般,萧砚知道那只是相对于自己而言,就算他不对阿保机二人出手,袁天罡也能够轻易灭了这两个人。 只要上了这位大帅的名单,便早晚都会下线,早死晚死,只是那人的时间未到罢了。 所以他看似胆大妄为,却能让袁天罡知道,他萧砚仍然可控,仍然跳不出这盘大棋。 且袁天罡愿意授剑与他,他也愿意成为这位大帅的一枚棋,按照袁天罡所想,规规矩矩的成为那位李星云殿下的马前卒。 而袁天罡授予他的这柄剑,便就是不良人。 萧砚三世为人,所思所行的数十年经历亦已远超世人许远,虽然比不得袁天罡这等三百年的老妖怪,但想看出这位大帅的布局并不难。 他是马前卒,袁天罡赠送不良人给他,不过只是为了让他替李星云除掉一些的绊脚石而已。 所以,袁天罡才会他把龙泉宝藏交给萧砚,再由后者交给朱温。 龙泉宝藏现世,便势必要牵扯到李星云,牵扯到剑庐,牵扯到李星云那位敬爱的师父…… 除此之外,还势必会牵扯到天下诸侯,歧国、晋国、蜀国、楚国、吴国、吴越国……李茂贞、李克用、王建、马殷、杨渥、钱镠…… 诸镇必会因此而掉入漩涡之中,而作为引导者的萧砚,便会因此成为那使天下乱世愈演愈烈的元凶、成为那条挡在李星云面前的恶龙。 而李星云,便会理所当然的成为那屠龙的英雄,然后如袁天罡所想的那般,顺势接掌不良人,成为那终结乱世的众望所归之人。 袁天罡或许知道萧砚能看出来,但他不在乎。 萧砚也知道这是一个巨坑,但他愿意跳下去,因为跳下去后,便能够得到不良人,得到袁天罡短暂的支持,虽然不知道这个支持能到何时。 不过,这就已经足够了。 萧砚清楚自己的价值是什么,若是忤逆这位大帅,袁天罡不会杀他,但萧砚会很难受,所以他需要一直保持住自己的统战价值,让这位大帅不舍得轻易折断他这柄利剑。 当然,萧砚并不知道那所谓的‘九十之争’,不然他会愈加放肆一些,但眼前来说对他的局面不坏,反而很好。 只有将这个不良帅的问题解决了,不良人在他手中,才能最大程度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如今大帅已然离去,河北之事亦定。” 萧砚缓缓摩挲着手中令牌,同时左右四顾,笑声道:“诸位,可愿随我去中原看看?” 这句话当然不是问的李莽他们,游义捋了捋须,并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公羊左则是哈地一笑,大步走出去,旁若无人的单膝下拜,拱手道:“老夫公羊左,愿为天暗星驱使。”在场的瀛洲不良人都是随萧砚在长城内外杀了一个来回的,本都是性情中人,不出声也无非就是抹不下那个脸而已,眼下没了什么顾忌,又见公羊左这厮替他们开了口,哪里还有什么犹豫,遂纷纷叉手拜下去。 “老头子们一把骨头,天暗星若不嫌弃,便也想去中原会一会朱家逆贼。” 见此状,公羊左便斜着眼睛看向游义。 这厮…… 游义无可奈何,公羊左虽然与他争了大半辈子嘴,但实际上关系最铁,不止是他,瀛洲分舵上下俱是老翁,谁不是生死之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显然是避不开的。 念到此处,他便沉吟了下,从怀中取出一面卷轴,持在手中看了看,双手捧给萧砚。 “既如此,老夫今日就将这瀛洲不良旗交给天暗星,瀛洲分舵游义,愿随天暗星去中原任一马前卒尔。” 旁边的李莽眼角一跳。 想他们沧州分舵,除却他早早被三千院亲自说服外,其实大半人都不太认可萧砚的,然而这素来最为跋扈的瀛洲分舵,竟能服气如此? 他沉默之下,萧砚却已推回那瀛洲不良旗,笑道:“我是请诸位前辈去中原看看,可没有要私吞瀛洲分舵的意思,诸位前辈可莫要陷我于不义。” 这一句玩笑话适时的缓和了些气氛,公羊左站起身,哈哈大笑的一摆手:“就如此说定了,这河北,老头子我反正是看够了,近来十年,人人皆说中原玄冥教、河东通文馆冠绝天下,老头子倒真想看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称冠?” 萧砚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多言,当即就向外走。 他虽是来此面见袁天罡,但却并非只是为了这一件事,从大唐观出去,公羊左等一众留在观内处理瀛洲分舵事务,谁走谁留,瀛洲也总要被萧砚留人坐镇。 他先是去了冯道所在的山谷庄园夜宿了一晚,见过了兖州分舵不良人迁徙来的家眷后,又亲自看了看这小半年里开垦出来的田地,听取了冯道的建议,打算分遣一部分义昌军的兵马来此驻军,统领便由留在这里的付暗任职。 年初劫掠汴梁来的赏银已经基本用尽,其他的财货只能依靠中原马行、粮庄等等补充运来,这是大头,是萧砚在河北养兵的关键,虽然能从漠北接收海量的牲畜等等,但草原经此一役也是元气大伤,也需要慢慢来,急不得。 不过萧砚彼时在草原上开办互市,只是招引河北的商贩入草原,待他回中原后,便能将此事推动至整个中原、江南、蜀中等地,天下多商,如果通塞外的河北安定,草原也平稳,自是愿意不远千里来吃下这口暴利,而咱们的萧大帅便能从中征收商税,这也是一个养兵的大头,甚至如果开办得力,每年还能有盈余。 总之,萧砚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没有在山庄多加停留,与冯道对谈了半宿,第二日便马不停蹄的赶赴幽州。 大战结束,他便要开始着手整军、班师事宜。 汴梁新派遣的一批官员也在等着他,赵岩这个监军需要好好管一管,康怀英这个同李振一并来的天使亦需要安抚一二。 还有如何报捷等等,都需要功夫。 不过这些事可以交给韩延徽替他想办法,但韩延徽一人难免分身乏术,没办法,萧砚麾下尽是武夫而缺少幕僚,人才难寻,好用且忠诚的人才更难寻。 是时候让河北士族放放血了。 …… 十余骑奔驰而进幽州南城门,在城门值守的士卒是义昌军部,他们并未随萧砚北进草原,从年初便一直负责幽州的戍守情况,这几日定霸都、卢龙军相继班师,拉回来的草原辎重更是数不胜数,大家都晓得这河北已经彻底安稳下来了,便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懒洋洋的。 不只是士卒,在这幽州城左近的十余万燕军降人在经过小半年的开荒后,这会也彻底安定下来。 一排排城外的居住区间显得很热闹,虽然他们依旧穷苦,但毕竟有了安稳日子,每家每户也都尽可能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生活有了盼头,当然显得很顺服。 不过在这其中,十余骑捧着一面旗号经过,则引得所有人开始哗然,便是在城门口有些懒洋洋的义昌军士卒,也都忙不迭的各自站定,进而肃然行礼下去。 只因那面旗号,上书的是‘萧’字。 整个燕地,还有哪个萧?就算真有哪路兵马主将姓萧,也不敢单举一个萧字,要么不立旗号,要么就在其有书上官职、军号等等,绝不敢只冠以一个萧字就了了。 燕地上下,只有一个人可以堂而皇之的用这个旗号。 只需一个萧字,无需冠上什么职位等等,便能引得所有人顺服的拜下去。 这就是萧砚,这就是萧大帅,凡燕地之人,无人敢生出反抗的气力。 而这面旗号恰一入城,得到消息的各个衙署便顿时骚动起来,不论大小官吏、大小军将,皆诚惶诚恐的向着城门口赶来。 长街之中,已是无数官吏远远的行礼下去。 当其中者,不乏有新从汴梁而来的官员,不论是不是诚心,都只是拜下去而已。 萧砚驻马于城门口,却并未理会他们,只是皱眉看向旁边李莽。 “你是说,降臣尸祖去面见过大帅?” “是,是有这回事。”李莽挠了挠头,察觉自己好似把这件事报晚了。 萧砚不语,只是下意识茫然四顾,似乎想在人群角落里寻到那一熟悉的人影。 但末了,他终究只是缓缓一叹。 不用想,降臣先他一步去见袁天罡,必然是帮他说了什么好话的。 这御姐,竟是在暗中一直观察着他不成? “……” 萧砚摇了摇头,夹了夹马腹,朝着迎接自己的百官而去。 “传令,各军主将、各军州镇将,速来幽州面见本将。” “即日整军,班师回京。” (本章完) 第211章 议定 第211章 议定 大梁开平三年六月,一颗耀眼的政治、军场新星在河北幽州城中冉冉升起,并迅速经由汴梁传遍天下。 前唐降人萧砚,在短短一年半之内,定河北、克幽州、败河北余寇刘仁恭麾下近二十余万燕贼,然后再马不停蹄的出塞,费三个月时间奔袭上千里,大破漠北新王耶律剌葛,并于漠北王庭左近的潢水岸侧筑坛祭天以告成功之事,结漠北太后述里朵以交大梁,故大梁史官载之为‘封西楼邑,饮马潢水’,俨然是要将其打造成汉代的冠军侯故事。 萧砚之军功之厚,直追大梁开国元从,如葛从周、杨师厚之列,此辈当为元从之首,然都已年逾半百,或已两鬓斑白,或已不可行冲阵之事,所以萧砚这个名字,当为大梁新一代武将之首。 在大梁这个时候,老将被朱温杀了一批,老了一批,后继者还未顶上来,年年被河东晋国的亚子李存勖在潞州等地轮流刷了一遍,全是经验包,当此之时,老将凋零,后继者不堪大用,却突然有这么个将星诞生,且其甚至曾大败过李存勖,朱温如何不高兴? 所以萧砚恰才献上捷报,封赏便就紧跟着过来。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所谓的封赏是在萧砚平定燕军乱事后就随着汴梁官员来了,所以并没有关于漠北一战的封赏,但只凭河北一役,论功行赏下,萧砚已经在武臣班次里一路超阶升迁,不但已是禁军大将,更是遥领宋州节度使,俸禄等等更是超额发放,加上他年不过二十,基本暂时已经是升无可升。 所以汴梁朝廷只能在文臣班次里想办法,这一次接任诏书,萧砚已从殿中侍御史骤然超拔为中书舍人,不折不扣的正五品,职加给事郎,即可出入宫庭,能够常侍帝王左右,属于清贵要职。 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中书舍人原本的诏令起草权为他官知制诰者所夺,已成为一個迁转之阶,明显上意是打算择个良机再往上提一提,说不得过两年萧砚便就是中书侍郎兼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毕竟虽说这个世道武夫为尊,但这等可以参赞机要的大员之职,若非是开国元从,起码也要凭科举乃或其他门路在宦海沉浮十数年方可得到,萧砚一入梁两年不到,年不过二十的官场新人,这个地位已经是极致了。 不过就算超拔如此之厚,也无人觉得有甚异议,抛开年龄这一硬性短板,萧砚得到这些封赏完全是够格的,对于知道内情的来说,显然是猜得到其中关键。 明显是冥帝一派出手了,李振死后,冥帝在朝廷中的话语权陡然去了一大块,当然不会轻易让萧砚被提拔起来,只能狠狠的在朱温跟前上眼药,不过最终的结果也只能如此,萧砚得势无可阻挡,纵使是有心人将李振的死往他身上拉扯,也耐不住朱温需要这么一个虎将。 对于冥帝一派来说,他们可能懂得如何培植党羽,如何打压对手,却还是低估了‘统战价值’这四个字的分量。 朱温需要萧砚,不仅仅是因为萧砚是一员难得的统帅,还因为后者能大涨他这个君主的声望,让大梁百姓对他愈加信服,也能远远盖住晋国的声势。 你李克用不就是仗着有个好儿子吗,老子以前手头没人打得过,现下有了萧砚,难道还怕你不成?识相的早点递上降表,尚可保得全家富贵,若不然就不妨找个时间比划比划,看看‘亚子’和冠军侯谁更甚一筹! 按照这个年近六十,心理已经逐渐变态的朱家皇帝所想,无非就是这一点,作为中原霸主,朱温向来只头疼两个问题,一则是李唐皇室有没有杀尽,二则便就是这个坐拥河东晋国的独眼龙。 所以萧砚的统战价值已经在此时达到了最高点,朱温并不吝啬与他重赏。 对于朱温本人来说,萧砚提拔的再快,左右也不过一个可以随意拨弄的人,朝廷对其忌惮的呼声最高之时,也无非就是燕军声势极大、李振的死讯传回汴梁的时候,然而萧砚回到汴梁之后,已然在他朱温的眼皮子底下,要想碾死这个降人孤臣,不过就是他一个心思罢了,就看这萧砚能不能识趣。 毕竟对于朱温来说,萧砚这个孤臣就算勉强和朱友贞是一派,但他得罪的人不在少数,更与各派都没有关联,要想保住自己的权势,只能死死抱住他朱温的大腿,若不然,回到汴梁兵权一卸,如果无他朱温重用,便只能在汴梁沉浮,再不复在燕地纵横的威风模样。 且不提大梁精锐都在禁军,而禁军调动只看皇命,萧砚一个毫无根基的人,就算在河北做了个什么土皇帝,回京后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趴着,如果他不老实的话,朱温这几年杀的开国元从,哪个不是权势滔天之人?还不过一道圣旨的事。 所以朱温才会听从敬翔的建议,提拔萧砚起来,为一道靶子,为的是今后的削藩一事,朱温要把这一个孤臣牢牢掌控住,让其死心塌地的给自己卖命,好与大梁那些不肯老实交兵权的诸镇节度使狗咬狗,让他朱氏得利。 反过来讲,如果萧砚不臣,他亦是可以让诸镇节度使去讨平,可以预料得到,那些诸镇节度使会很乐意,反正他朱温掌握着禁军,让这些大大小小军头打得头破血流再去收拾也不是坏事。 有敬翔的献策,朱温自然放心大胆的提拔萧砚,除此之外,对于萧砚麾下已经整编成归德军(萧砚是归德军节度使)的将领也超迁提拔,如余仲一举被提拔为归德军步军都指挥使,遥领毫州观察使,迁承义郎。 而王彦章则是龙骧军军使不变,兼领归德军马军都指挥使,遥领蔡州观察使兼刺史一职。 除二人以外,韩延徽也得到了升迁赏赐,顿时就超迁为正五品的检校御史中丞,领翰林学士兼知制诰。 萧砚以下,归德军各级将佐都次第超迁,整军后的近两万兵马中,除却将领外,下面的大小军官都犒赏五十贯,士卒赏二十贯,可以说朝廷是下了血本。 圣旨既到,整军也完毕,幽州城内便立即杀鸡宰羊,三军同庆,连同城外的百姓都如过节了般领了酒食,直接连贺三日,毕竟领命之后,归德军就要拔营动身汴梁,这等欢庆,今后恐怕还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此等庆功,作为最为耀眼的萧砚自然是最大的主角,各军州镇将、汴梁派遣来的各州官吏都抢着要求见,毕竟没有人是蠢货,萧砚虽然要回京,朝廷也会派兵马和官吏来接管河北,但萧砚留下的影响力在这几年内绝对是无法轻易颠覆的,他们这些毫无根基的汴梁官吏当然要好好舔一舔这位萧大帅。 然而能达成目的者却终究是寥寥无几,萧砚除了设宴招待了从汴梁来传诏的天使,以及监军赵岩和检校太保康怀英外,基本都不在幽州城内露面。 从汴梁来的官吏中不乏有足以知府的大员,当然对此心怀芥蒂,但地位悬殊下,萧大帅真想拿架子,莫说是在河北,真回京了,对开封府尹都能够甩甩脸色。 实在是萧砚太忙,顾不得这些什么想要巴结的官吏。 他即将回京,来往的汴梁使者虽说对他是恭恭敬敬,但少不得也有几分监视的意味在里面,监视什么,自然是已经整军完毕的归德军。按照建制,归德军下辖马军二十三个指挥,步军十三个指挥,上报朝廷的名额是马军一万一千三百四十二员,步军六千四百三十八员,战马等马匹一万四千余匹,不过因为一年余的野战,军械辎重只足以补充全军三成,损耗太大,需要朝廷再加补充。 对此,汴梁朝廷也是难得的极其大方,大手一挥,居然是令萧砚把这些军械辎重全都留在幽州,为将来镇抚燕地的兵马所用,归德军上下所需的甲具军械,全在回京后由禁军补充。 毕竟比起这些来,这万余的马军带给汴梁朝廷的惊喜实在太大了,中原少骑军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更别说以前李克用和刘仁恭暗中联合,极力阻止大梁马军的建设,如战马的购买等等,所以大梁才会以步军冠盖天下,想到紧缺骑兵的禁军终于能够补充这么一批野战娴熟、几是百战之师的马军,朱温恐怕梦里都能够笑醒。 然而朱温不知道的是,在这些汴梁使者来之前,萧砚就已经开了好大一笔假账,不但尽数扣下了三千拼凑起来的重骑,加上大半定霸都的骁勇马军,约莫两千上下,也尽数扣下,义昌军和卢龙军中的骁战步军扣得更多,足有八千数左右,且军姿器械也早就扣了下来,之所以报上去的只有三成之数,因为另外的四成已被全被拿来装备这一批兵马了。 除此之外,扣下的粮草军需等等更是不可计数,若是问起,全是作战损耗,连锅碗瓢盆帐篷等物,都懒得带回去给朱温,何况那些来检点器物的汴梁官员哪敢多问,他们想仔细了解,也无非是通过监军赵岩,但后者几乎是一问三不知,堂堂监军这个鸟样,还问个鸟。 对于他们来说,萧大帅咪一些钱财也就咪了吧,只要兵额满员就可以。 然被扣留下来的兵马都是燕地儿郎,对萧砚的忠心已到了效死的程度,留下来已是大好的喜事,更别说把几万人的装备全拿来装备他们,披甲率甚至已达到了恐怖的九成,无人透露之下,这么万人的兵马就平白消失在了账面上,甚至还可以领一笔汴梁朝廷的抚恤金。 不过除了这些原本的燕地儿郎,让萧砚意料的是,那一直随他冲阵的几百龙骧军兵士,竟也有大半愿意留在渔阳或者瀛洲。 对于这些人,萧砚当然是来所不拒,有家眷的想办法接家眷,没有家眷的就给他们讨婆娘,河北打了一年余,丧夫的寡妇乃至全家沦丧仅余留一人的女子不计其数,萧砚专门让韩延徽开办了一次相亲大会,对上眼的就一起结缘,还能够多分一百亩地。 所以相较于这些龙骧军军士而言,待在这河北反而快活。当然,在禁军中给朱家卖命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转为萧大帅的私军,对他们来说更加的海阔天空嘛。 这些假账让萧砚来办肯定是有些焦头烂额的,但冯道和韩延徽一起联手,竟将之办的滴水不漏,不但账面上看不出来什么问题,反而还在暗地里狠狠吃了几笔汴梁朝廷的钱,从今往后少不得也会吃朝廷的军饷,毕竟燕地有这么一支上万人的强军在,就不用再设什么守军了,所以各个军州报上去的兵额,也就是把萧砚私军的名额平摊,一州领上一笔而已。 不过萧砚这两日忙的飞起,也不全是因为这件事,对于扣人创建私军的事韩延徽和冯道已经做的极好,朝廷高兴,他们也高兴,两全其美,无非就是糊弄一下朝廷使臣而已。 他还接见了完颜阿谷乃和完颜函普,这二人麾下的女真骑兵很猛,没有甲都能够冲阵,虽说现在只有千人上下,但也足以让萧砚重视。 对于这二人的看顾,萧砚原本是打算全数留在河北,但细细思索后,决定带上两百骑回中原。 完颜函普留在渔阳,可以允许他接一部分女真族人来辽东安置,但需要听从田道成和冯道的指令,也需要种地,也需要编户,也需要交税。 至于完颜阿谷乃,萧砚看的很明白,这厮把女真前途看的比什么都重,反而要比完颜函普更顾重大局一些,不会轻易做出背弃之事,所以带着他和两百女真骑回中原,领归德军军饷,但并不入驻禁军,而是分散在曹州听安排。 对于女真骑兵和部分漠北军的统合军,萧砚单独设立了一个军号,叫作‘曳落河’,为大汗亲军,只听令大汗之命,作为让他们效死的回报,萧砚允诺今后会灭了渤海安置女真。 不过经过数年的编户齐民,替萧大帅卖命厮杀,最后还有多少女真人愿意去渤海建国,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所有事情定下,归德军便马上踏上了班师汴梁的路程。 而萧砚,也要在一年半后,重新回到中原,掀起属于他的风潮。 …… 而千里之外的青城山剑庐,在这同一日,迎来了一个脸的客人。 一个儒雅、严肃的中年人,接待了他。 “天罪星镜心魔,奉大帅之命,特来会见—— 天立星,阳叔子。” (本章完) 第212章 济世(二合一) 第212章 济世(二合一) 青城山,山顶剑庐。 四面竹影婆娑,烈日当空,阳光洒在剑庐前的池塘上,在池水其上的曲折走道间,无数荷莲叶正不断在生了涟漪的水面上随风拂动。 两个人影,便如此倒映在水面的层层涟漪上。 阳光洒进廊庑,小炉上,煎茶的水已经沸腾。 镜心魔抓了一把饵料,只是站在短栏边悠闲的向水下洒着,引得一圈又一圈的鲤鱼前来抢食。 不过他看似悠闲,余光却依然不时瞟着那边跪坐在茶桌边上的高瘦中年人,只因桌上的茶水沸腾,后者却好似并未察觉,自始至终都只是一脸肃然的在那里沉思。 镜心魔遂心下冷笑一声,然后将手中饵料尽数洒下,折身在茶桌边上弯腰下去,用小帕隔住茶壶柄,慢悠悠的将之斟入中年人身前的茶碗中。 “天立星可是在疑惑,这一次来见你的,不是上官而是我?” 被冠以‘天立星’称呼的阳叔子好似这会才反应过来,却在想要抬手接过茶壶后,沉吟了下,终究只是罢手。 而后,他便跪坐在那里,面不改色的看着镜心魔与他斟茶,待后者与他自己也斟了一碗后,阳叔子才缓缓的凝视着那一缕缕茶气,道:“谁来都一样,上官云阙来此,老夫也是以这副茶招待,镜小兄弟此问,莫非其中有什么说法不成。” “自没有什么说法。” 镜心魔不由发笑,进而扫着四面的风景,虚眸而起,皮笑肉不笑道:“果真是一个好地方,不怪天立星当年宁愿不要这校尉之位,也要避世于此,若是换作我来,少不得也想在这避避世才可。” 阳叔子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回过头,看了看不住的随风晃动的竹林,将至七月,人间已是离酷暑不远,但在这蜀中的青城山上,却是难得的凉爽,甚有静心凝神的境界。 他饮了一口茶水,起身缓缓道:“所谓避世,并非只是隐居清静悠然的居所就是避世,镜兄弟应当明白,老夫六年前既肯收留星云,便已是避不了世。藏在这剑庐一方小天地里,无非是贪图安逸罢了,何谈避世二字……” “好!” 镜心魔抚掌大赞,然后将手肘支在桌子上,摸着下巴,笑道:“既然天立星是早有心理准备,可明白我方才所言?” 阳叔子却仍然是没有马上应答,目光远眺着天际的一片云层,面露思索之色。 见他这副样子,镜心魔摇了摇头,呷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奉劝天立星还是莫要执迷不悟,你可知大帅此次为何会让我来这里?” “还请镜小兄弟解惑一二。” “天立星可知,天暗星萧砚。” “哦?”阳叔子眸中闪过一丝异色,面上却只是波澜不惊,折身望去:“年前,上官云阙曾与老夫说过此人。” “你又可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否?” “这倒不知。” “此人么……”镜心魔摩挲着下巴,好好想了想,才缓缓出声:“果决、狠辣、眼光独到、手腕强势、心思甚多……总之,天立星大可将所有不良人该具备的东西,都套在此人身上,不良人该有的,此人有,不良人没有的,此人也有。 总舵主那等行不见首尾的人,从去岁开始,也愿意一直与其联手,三个分舵的人马重启为他听命,乃至背负叛徒之名也不肯回头……天立星认为,此人当是什么样的人?” 阳叔子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髯,来回踱了两步,道:“老夫当年在长安,见到的许多朝堂诸公,便就是如此,善许诺,亦善笼络人心。” “不不不。”镜心魔摆了摆手指,那一张脸上显出嗤笑来,道:“朝堂诸公,焉能和天暗星同列?他们攀附上位,却有几人有那么几分血性?你可知天暗星入汴梁时,顶着一张天子的面容,却能换着样哄朱温高兴,以换取这老狗的一丝信任,以身入局,然后在北地做了一场好大事。这些,天立星岂没有耳闻?” 阳叔子听过,只是缓缓颔首:“略有耳闻。” 镜心魔的声音却并没有完全落下。 “天暗星此人,可不是那等软弱的诸公,而是那心怀大志而不择手段的心狠之辈!他洞悉人心,亦能以事实俘获人心,除此之外,其行事冷静且果断,数万人的性命在他眼前,也不过一件牺牲品而已,其心狠之程度,远超你的想象,这么一個人,天立星以为,今后会不会与殿下打交道?大帅又会不会将其交给殿下?” 阳叔子捋着短髯,沉吟了下,点了点头。 “然而。”镜心魔眼睛一眯,不阴不阳的笑出声:“依照这般看来,当今的殿下握得住他吗?” “自是握不住的……” 阳叔子说过这一句话,沉默半晌后,突然叹道:“老夫明白了。” “明白就好。” 镜心魔笑了一声,撑着桌子起身,看向阳叔子:“大帅此番下山亲赴河北,可是对这个天暗星喜欢的紧,他老人家这些年奉诏居藏兵谷不出,这天暗星说不得今后就会代掌不良人,天暗星这么一个心狠之辈,又对复唐大业如此上心,终究是要和殿下打交道的。 然其是一个年轻人,可不像大帅对皇家那般忠心不二,日后殿下若压不住此人,天立星难道要看着他被天暗星玩弄于股掌之中尔?” 阳叔子沉默下去。 “所以,殿下当要心怀复唐大志,当要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手腕、有属于自己的实力,而不是藏在这青城山终日以采药为生,隐于此确实是少了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也确实是闲情逸致,但采药就不是皇家该做的事。我是殿下的臣子,甚至大帅,也是他的臣子,只有你,是最适合教导殿下走向正途的那个人。” 镜心魔一面出声,一面走到阳叔子身旁。 他的个子并不高,几乎要比后者矮上半个身子,然而气势却很甚,此时只是眯眼笑着看向池中的鲤鱼,声音不冷不淡。 “你当年收养殿下之时,就该想到自己的责任,这些年,殿下还小,已与你养出了一分情谊,非我等可比,伱便当是他最好的师父。 大帅让我转达给你一句话:居江湖远、易,挽天下倾、难。此为殿下该有的命数,大唐理当由他而兴,你这个师父,岂能避重就轻尔?” “受教。” “你不是受教,你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天下乱成这般模样,放在殿下一个少年的肩上确实是残酷了些,但大帅几十年筹划,我不良人三十年的蛰伏,本就是为了殿下而生,若说残酷,对不良人岂非更残酷?” 镜心魔走到木栏旁边,眯眼道:“说句真心话,天立星何必舍不得?你我这种人,几十年都活在阴影下,难道还真想与天家养出一份什么情谊不成?殿下不懂,你不能不懂。” “……”阳叔子面不改色,只是沉默负手。 “再说了,这本来就是殿下当做的事。” 镜心魔拍了拍手掌,蹲下去,以一根草茎逗着那水下的鲤鱼,道:“所谓国仇家恨,你可以放下,然先帝身死贼人之手,皇家亦尽皆死于非命,大唐繁盛成了当下这模样,殿下身负天家血脉,又长于深宫,深受先帝喜爱,被那么多人寄予厚望,岂能因你一人的私心便如此了了?” “你莫当大帅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上官那货与你是私下好友也便罢了,他胆大包天敢在大帅面前遮掩一二,但岂能真的瞒住大帅?你传殿下医术和济世之道,确实是好事,然不授殿下武功,又是何意?大帅不过是没有戳破而已。” 镜心魔说到此处,突然一乐,竟是用手中草茎把那条鲤鱼一并提溜了起来,握在了手中,却是比他手掌还大。 他便眯了眯眼,用手撕下一片鱼鳞,漫不经心道:“看在上官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大帅向来算无遗策,他老人家没有管的事情,可不是什么睁只眼闭只眼,没有戳破你的心思,便显然是需要在什么地方用上你,至于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只有看天立星是在大帅那里属于什么棋了。” “我知道天立星为人正派,心怀正气,厌了这些生啊死啊,我虽然没有这个心思,但总归是敬佩的,便也不吝与你说一句实话。殿下年龄还小,他不会懂你,也懂不得你,他只会怨你不教他武功,只会怨你偏心,你又何必刻意想让殿下避开世事纷扰?且告诉你一句,再这样下去,你是真的会死的——” “大帅那一关,你过不去。” 阳叔子笑了笑,抚了抚衣裳,只是对着镜心魔拜了一拜:“多谢镜兄弟指点迷津,实让老夫醍醐灌顶。” “呵,明白就好。” 镜心魔把手中那鲤鱼扔进池水里,鲤鱼便迅速摆尾窜入水底不见,显然是劫后余生的模样。 他便面无表情的双手环胸道:“话就这么多,方才能说的,我已尽数代大帅交于你。殿下是龙子,把你那套避世的教法多多少少都收起来,你该教导殿下的,是入世的法子,可不是什么避世救人。避世,救不了人。 不良人同袍几十年,言尽于此,个中取舍,莫要分不清。” 说罢,他回身一口饮尽那碗茶水,捏了个指,戏腔唱道:“果真好茶,多谢款待~” 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夕阳余晖洒下,笼罩在这剑庐之上,当真是难得的美景。 镜心魔自知不便久留,遂旋即就悄无声息的离去。 正如无影无踪的来,无影无踪的去,显然是在小心避着什么人。 阳叔子自然不需多送,他立在池水边上,低头看着那一片被镜心魔扯下的鱼鳞,终究只是无言,挥了挥手,那鱼鳞便飘入水中,竟引得几条鲤鱼争相来吃。 他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身独自跪坐在茶桌边,看着那已渐冷的茶壶,默默沉思下去。 昔年黄巢大乱,破关中,大掠长安,天下由此开始了大争之世,他与同为不良人校尉之一的义兄弟陆佑劫有感大唐救不了天下,不良人更是实为推动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遂在心灰意冷下一同退出不良人归隐起来。 六年前,龙泉宝藏的谣言传于江湖,陆佑劫因身负龙泉剑,遂被玄冥教的人一路追杀,等他赶到时,陆佑劫已经身负重伤,并在弥留之际将孤女陆林轩和李星云托付给他,这一托付,便就是六年光阴匆匆而逝。 然而,阳叔子却始终都知道,一朝入不良人,这个身份便会似同枷锁一般永久的跟着他。 ‘一天是不良人,一辈子都是。’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从当年加入不良人开始,他便已经沾染了太多的杀戮,也没想过自己真的能够全身而退,所谓的归隐,不过也只是有一丝对不良帅袁天罡无言的对抗而已,他不想再看着天下因为不良人背后的推动而愈演愈烈,更早已厌烦了那无休止的杀戮。 在这世道,只要手上沾了血,便再也回不去了,无休止的厮杀会如蛆附骨般的缠上来,直到身死道消,或可能才会真正的终止。 他早有觉悟,也早知自己丢不开这世俗的因果,所以也没打算能够善终,这些年苟活,便就是在时时刻刻等着镜心魔口中的那一日。 棋子,终会死在棋盘上。 但他不愿让李星云也沾上这个因果,不止是有这六年的舔犊之情,还有他不想让李星云也如他这般,一辈子都被因果缠身,一辈子都要因此而没有安宁,更不想李星云因为仇恨而蒙蔽了双眼,丧失了最原本的初心。便如那天暗星的样子,难道就真的好么?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入世,便没有脱身之日了。 正如镜心魔说的那样,这天下的重担放在这个少年的身上,实在太残酷了些。 他无法改变这位少年该有的血脉,却能够凭借己身改变他的初心,复仇不能够成为一个少年永远的目的,少年之志,不能只止步于此。 所谓修习医术,悬壶济世,侧重的是医术否?是悬壶否? 非也,是济世二字。 学医,救不了天下人,却能磨练己心,修的不是避世,而是善道、是那济世安民、造福苍生之志。 若习武只为复仇、杀戮,让天下陷入水火之间,习之又有何用? 起码,学医磨练心性,不会让一个身怀天家血脉的少年成长为那以苍生为儿戏的侩子手。 “……” 阳叔子默默看着碗中的茶水,只觉茶水微微泛起涟漪,惹得他的面容也不断晃散。 只可惜,李星云从一出生,身上就已缠上了因果,这个世间有袁天罡,李星云便只能承受他无法逃避的责任,他终究无法避免。 甚至连习武,也不是他这个师父能够决定的。镜心魔说的不错,对于李星云,袁天罡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在这个大帅的谋划中,或许阳叔子这三个字,不过只是李星云这一生中,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但就算是这样,他阳叔子仍然会在这些年尽可能培养李星云的心性,不为索求什么,只为让后者不会因为袁天罡而变成一个冷血无情、视天下为棋盘、只为复唐而生的工具人。 毕竟,他首先是李星云,然后才是李唐遗孤。 他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而阳叔子能做的,无非是想给这个少年多一个选择而已,而少年无论最后如何选择,他都无怨无悔。 他为的不是镜心魔所言的那一份情谊,只是想让李星云知道—— 不管最终如何选,复唐也好、不复唐也罢,纵使只是逍遥快活一世,也永远会有一个人支持着他。 …… “我就说嘛,师父把咱俩支走,定是有什么目的。” 夕阳闪烁,在竹林深处,一道玩世不恭的乐呵声响起:“啧啧啧,看看、看看,如此美景,设茶案一盏,邀夕阳共饮,多么潇洒,论养生之道,还得是师父他老人家才对。” 阳叔子眼角一抽,板着脸回头望去。 却见竹林边上,两道身影一高一矮的走了出来,正是一对少年少女。 少年十五上下,个子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面容俊秀,颇有风流倜傥之感,无非是背着一个背筐,稍有些农家少年郎的朴实之状。 然而真当他是一个农家少年郎可就错了,只见其眼珠子咕噜噜的稍稍一转,在看见阳叔子面色不善后,便干笑一声,躲在了身旁少女身后,推着后者往前走,而后很夸张的嗅了嗅鼻子。 “师父,今日心情不错嘛,怎的连这平日里不舍得拿出来的渠江薄片都摆出来了?” 且说罢,他便低头下去,在那少女的耳垂边贱兮兮的小声笑道:“师妹,愿赌服输,接下来一个月的袜子,得你洗了吧?” 少女年纪与少年相仿,容貌甚是清丽动人,但眉心一点钿,却又不失少女该有的活泼阳光,一身紫裳束腰窄袖长裙,手中只提了一柄长剑,单论气质、装扮,明显更像一个富家千金,比少年的段位要不知高多少去了。 当此之时,少女却只是暗暗拧着那少年的腰,鼓着脸暗啐一声:“呸!美得你,你那臭袜子,我才不给你洗!” 阳叔子暗暗摇头。 这一对金童玉女、青梅竹马,平日里关系就极好,几乎是完全没有生分之处,这些小动作,岂能瞒得过他。 不过他也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当下便扫了眼那少年背后的筐篓,虽已经预料到了,面上依然沉脸下去。 “你看看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天就晓得玩闹,哪里有医者该有的安稳模样?今日的药材采完了?” 后者便当即脸色一变,再次低声朝着少女哀求出声:“师妹、师妹,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哼。” 少女自不理睬,挣脱少年的手就提剑穿过池水上的走道,而后看着桌上的两幅茶具,惊奇一声:“咦,师父见了客人?” 后面少年本来正抓耳挠腮的想要找理由把没采完药材的事情糊弄过去,闻言也惊讶一下,眸光先是一闪,进而转为玩世不恭的模样,上前嬉笑道:“正因为如此,师父才肯把渠江薄片拿出来嘛,想咱们俩,可就无福消受咯……” 阳叔子的脸再次一黑,沉声一喝:“跪下!” 少年被吓了一大跳,当即便扑通跪了下去,目光却是在眼巴巴的看着那少女,同时嘴里出声道:“师父,今天实在是……呃……肚子不舒服,太阳又大……” 阳叔子却不理他,而是看向后者:“林轩,你也跪下。” 陆林轩本还在幸灾乐祸的看着被罚跪的李星云,此时讶异了下,却也马上恭恭敬敬的双膝朝着阳叔子跪了下去。 后者一脸严肃,捋着须先是看了眼陆林轩,而后冷冷望向李星云。 “为师怎么教的你,有错就要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你非但不改,还找这些借口来糊弄为师,你让为师怎么敢把林轩交给你照顾?” “是是是,徒儿知道错了……”李星云自然老老实实的认错,但说到这里,却是突然一抬头:“把林轩,交给我?” 陆林轩也霎时懵然。 “为师近日要下山一趟。”阳叔子面色冷冷,道:“剑庐暂时交给你看管,林轩不如你圆滑,有什么事她无法解决的,你要看顾一二。” “这这这,这也太好……”李星云先是一喜,而后马上拜下去,干嚎道:“好不让人习惯,这剑庐没了师父,就好比鱼儿没了水,鸟儿没了天空,师父这一去,徒儿该如何是好啊!” 陆林轩撇了撇嘴,俨然是忍不了这家伙的拙劣演技。 阳叔子也脸皮抽了抽,只恨自己不能一巴掌抽死这逆徒。 见师父如此,唯恐师兄再次挨骂,陆林轩便体贴的问向阳叔子:“师父,你下山是?” “拜访一故友,短则月余,长则半载,你要与师兄互相照顾,不可耍大小姐脾气,回来后,为师要考察你的剑术如何。” “是。”陆林轩一听这时间确实不短,情绪下意识有些低落。 阳叔子则是冷面扫了李星云一眼:“还有你这庶子,休要在这暗自高兴,为师回来后,若是发现你每日的任务没有完成,医术没有长进,看为师如何罚你。” “谨遵师令!”李星云好不容易忍住了笑意,板着脸应声,而后又道:“对了师父,能不能替徒儿带点什么礼物回来,什么川蜀美食什么的,亦或者什么关中、江南特产……” “为师不去这些地方。”阳叔子下意识皱眉,而后自知失语,遂挥了挥手,“你去把为师卧房中案柜里的小匣子拿过来,为师要与林轩单独嘱咐几句。” “什么小匣子?”李星云故作不懂。 阳叔子冷笑一声:“为师的卧房,什么东西没被你摸清?休要在这装糊涂。” “哪有这回事……” 李星云爬起身,随口嘀咕,进而走进剑庐里,在一边翻找东西时,一边暗自皱眉。 不去蜀中,江南、关中也不去,师父是要去哪? 中原? 他摩挲着下巴想了想,却已然寻到了那个所谓的小匣子,上面悬了一把小锁,他实则早就好奇,但碍于阳叔子的威严一直不敢硬撬开,遂只能叹一口气,心知这东西以后恐怕没机会知道是什么了。 然而他恰起身,却正好瞥见一物,便好奇的拿了过来。 “千金方?师父不是给我了么,这里怎么还有一本?” 李星云向外头望了一眼,自知阳叔子肯定是特意支开他的,遂不客气的翻阅起来。 却见这本《千金方》要显得更古朴一些,明显是手抄版,但用纸很好,可见抄书人很用心,第一页便写的是: “阳兄雅鉴,今手抄药王心血之作一本,就此一别,愿吾兄且长凌风翮,乘春自有期。 弟林居贞。 中和四年,于成都敬赠。” 这本手抄医书,保存的很好,但掩在角落里,明显不愿意别人轻易看见,李星云以往来阳叔子卧房中探险,都是匆匆忙忙的,自然不会注意到。 李星云合上书页,喃喃自语。 “林居贞…… 也是医师么?” (本章完) 第213章 冠军侯(一) 第213章 冠军侯(一) 大梁开平三年七月末,一道诏书从汴梁皇城发出,周知中外。 一则,前户部尚书李振坚守幽州,为燕贼刀刃所害,虽有失城之过,然亦有守节之名,故罢其户部尚书、巡授河北、检校司徒、殿中监、宣义军节度副使位,追赠司空,谥曰忠节,荫子若孙。 这一条诏令,可以说是在萧砚的意料之中,朱温近些年虽说明里暗里杀害的功臣不少,但对于李振这一极受他宠信的臣子,多多少少还是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容忍度的。 且二人君臣多年,李振又贯会溜须拍马,起码在哄朱温高兴以及办事方面很难有大的漏洞挑出,作为一个有能力且用的顺手的文臣,朱温自然对其有对武夫不能比的信任度。 所以虽然一口气罢了李振的所有官位,但还算是因此关照了他的后人。 可以想象,萧砚之前若不费一番心思就擅杀了李振,朱温必会严查到底,朝廷中冥帝和鬼王一派也必会对他生出无数攻讦。 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是丢了西瓜得了芝麻,取下河北不是萧砚最根本的目的,就算他有底气割据河北,说不得还会受到朱温和李克用的两面夹击,可想而知,元气大伤的河北必不能承受住天下最强力的两个诸侯合力攻击,显然是得不偿失的。 而如有一个根基稳固,且能不断趴在大梁身上吸血,依靠中原之力恢复元气的河北,是要比上者所述强上千百倍的,更不论萧砚本人还能够从汴梁朝廷手中得到更多的东西。 昔年,大唐朱全忠侍奉唐室十余年,依靠唐室的信任肆意打压其余藩镇,而自己则在悄无声息中兼并了整个河南,至此中原一地再无敌手,而后便是进京挟持昭宗、焚毁长安、迁都洛阳、尽诛李氏、篡夺皇位,可谓是‘忠不可言’。 而萧砚,并不介意当一回萧全忠。 所以在这個前提下,杀李振的手段繁复一些,是有必要的。 在幽州被围的情况下,朱温固然可能仍对李振有一些信任和恩宠,但在后者背负了‘逼走萧砚、逼反卢龙军、逼反燕地十余军州、逼反新附燕民、私扣赏银,以致错失平叛良机、使燕贼坐大、幽州沦陷、漠北南下、河北全境似有反意……’等等数不清的罪名后,已是懒得再深究李振之死到底有什么隐情,肯给他‘忠节’这一美谥,就已是朱温宽宏大量了。 不过至于其中有没有冥帝一派作为推手,妄想保得李振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来的第二道诏令,便就是加封萧砚为检校千牛卫大将军、制授特进、冠军侯,食邑五十户,仍任宋州归德军节度使。 这一道旨意,几乎只与上一道封赏的诏书只差半个多月,彼时萧砚还在幽州未班师回返,然而时间只间隔如此之短就再次下诏,大概也是朱温得知萧砚为了追讨燕贼余孽而一口气追出了塞外,进而大破漠北军,甚至径直杀到了漠北王庭的原因。 有李振的一连串蠢操作在前,又有诸禁军又在攻取沧州和潞州时表现欠佳在后,再看萧砚这几次大胜,甚至为了宣扬国威、为朱家皇帝诛杀燕贼余寇而出塞上千里,简直可以说萧大帅是‘忠不可言’、功冠全军,所以才会继续加封这么一套不值钱的头衔。 不过这些名号虽然都是虚职,甚至冠军侯这一可以单独在史书上列传的爵位,食邑也不过可怜的五十户,但起码都是正规封赏,在这全天下半数诸侯都名尊大梁的情况下,比那等自封的野路子强上一万倍,单拎一个名号出去都足以高其他武将一等了,更不用说每个月领的俸禄又加了几倍,起码聊胜于无。 如许安排,自然都是水到渠成,一纸诏书,便将朱温的威风传至整个天下,至于其中有没有向李克用和歧国那位‘李茂贞’乃至西蜀王建示威的心思,明眼人自是看得出。 而在这一诏书下,一年内河北死伤十余万、赏银丢失了近百万贯、差点让燕地得之又去的罪名,便也就以一个‘忠节’谥号,让李振彻彻底底的坐实了,一切一切的荣誉,自然也就归了萧砚。 至于其中到底有多少烂账、各军如何调拨失度、户部财政空虚、朱友贞、冥帝乃至其下的党系暗自争锋等等,也就此遮掩的干干净净。 大梁,依然威冠天下。 …… 此时此刻,在汴梁的博王府中,人来人往,却都是各自行色匆匆,俨然是大气都不敢多喘。 这一座博王府,几乎是从朱温镇宣武的时候就已开始修建,原本是按郡王规格建制,其后朱温称帝,时称‘鬼王’的朱友文晋升为亲王,在朱温的授意下,这座府邸便再次升格,前后六进,殿宇雄丽、檐头高柱,无不彰显朱温对这一养子的宠爱。 然则近些时日,这博王府内的气氛却并不怎么好,王府中的下人自然不清楚其中内情,但今日的来客却是一清二楚。 这一年余几乎毫无建树的皇城司府君崔钰,这会端坐在厅上饮茶,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是焦灼的很,实在有些坐也不是、走也不敢,余光不住的瞟着外间的来往人影,稍有些坐立难安。 末了,等了许久后,终于有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大步走入此间,一面在女婢的侍奉下净手,一面淡声道:“崔府君久等,本王有一些私事处置,误了时辰。不过本王实是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崔府君登门,实在罕见,前阵子数次邀崔府君前来,崔府君都想法设法推迟。 本王就想啊,近些年,可谓是愈来愈使唤不动崔府君了。” 崔钰早已是放下了茶杯起身,留有三缕美须的脸上稍稍堆了笑意,道:“鬼王见笑,卑职乃鬼王的属下,若有召,自是该马不停蹄的赶过来的,实是前段时日皇城司的事务太忙,这才一直推到了今日,还请鬼王见谅。” 鬼王冷笑一声,丢开擦手的帕子,直剌剌的坐在上首,道:“开门见山吧,本王晓得你看本王近来不复以往与陛下那般亲近,又见均王因为萧砚那厮的关系在朝中的声望水涨船高,你什么心思,本王懒得管,但接下来你若不与本王有实情相告,便莫忘了本王亦有监管玄冥教之权。” “卑职自是不敢忤逆鬼王。”崔钰干笑一声。 “本王听闻……”鬼王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捋着火红的胡子,道:“前年冬,曹州五大阎君身死一案,是由你负责的?” “是有此事。”崔钰显然没料到这问话的跨度这般大,先是想了想,才道:“彼时先有废天子被劫一事,其后便是五大阎君突然身死,孟婆遣属下前去调查,然其后未果,只知或与通文馆有些许关系。” “那么,彼时的废天子,你可见过?” “自是见过。” “那么,本王听闻彼时在劫废天子一案中,有一人名曰林大郎,此人曾向朱汉宾告密,据说是有前唐不良人校尉萧氏者,因此而被朱汉宾擒杀,可有此事?” 崔钰惊了一下,仔细想了想,道:“是有此事,彼时属下去曹州时,还想见此人的尸身,但据朱汉宾朱军使彼时称,此人的尸体在济阴王府大火中已被焚毁……” “朱汉宾……” 鬼王冷冷一笑,摩挲了下修得很美观的胡子,眯眼道:“五大阎君身死一事,当真与通文馆有关否?” 崔钰沉思了下,只是摇头:“属下无能,并不能从中探出实情。”“按照本王所想,恐怕和朱汉宾脱不了干系。”鬼王却是眯眼下去,道:“近来本王在玄冥教库牍中查阅,然发现废天子被劫之事,分明影响甚大,又有那所谓林大郎提前告密,最后却不了了之,反而平白牵扯出一个五大阎君身死一案,而其中的关键点,如那林大郎、萧氏、以及之后被引诱出的不良人、幻音坊,却一个关键证人都没有……” 崔钰想了想,小心道:“鬼王说这些,是欲……” 鬼王按下茶盖,面无表情道:“本王在想,这些诸如种种,能不能想办法和萧砚扯上关系。” 崔钰便干笑一声,道:“鬼王说笑,二者毫无干联,又如何能扯上关系。” “如何没有干联?”鬼王道:“方才也说了,那不良人劫天子一案中,不正有不良人校尉萧氏?而众人皆知,萧砚经由均王投效陛下,名号正是不良人校尉,且又姓萧,这些岂能是巧合否?” “呃……”崔钰只能暗暗骂娘,他当这厮真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这等捕风捉影的说法,能顶个鸟用? “再有一者。” 鬼王依然面无表情,道:“护送李振与康怀英北进幽州的,正是朱汉宾,康怀英自不提,其人被困横山城,然朱汉宾与李振一并被围在幽州,李振落得个身死骂名的下场,这厮却从中安然无恙,岂不引人深思?” 崔钰忽地下意识眯眼,多年的酷吏经历,让他不禁开始对二者进行关联。 萧砚和朱汉宾,朱汉宾和废天子,废天子和不良人,不良人和萧砚。 似乎,这当中真有些隐隐约约的干联。 但他自知其中厉害,且鬼王这厮分明就是宠信不复而心生祸心,想把朱友贞或者说萧砚打压下去,这其中的水太浑,更别提他自己本就是朱友贞的人,哪里能牵扯上这个破事,都不用论这件事有几分可信度,连最后的成功率都渺茫的可怕,傻子才去碰。 故他便干笑一声,只是道:“属下不解,鬼王为何要与属下说这些,属下不过一介皇城司的官吏,对这些事也知之甚少,恐怕鬼王与属下说之无用……” “不,非是无用。” 鬼王拍了拍手,却听门外突然应声传来数道脚步声。 崔钰猛地一惊,下意识起身。 却见下一刻,几方木箱被人抬着走进来,进而重重的置于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动声。 待掀开一看,分明是几大箱金灿灿的铜钱,几百斤重的样子,起码都是几千贯。 “鬼王这是……”崔钰下意识眯眼,捋着下巴上的美须。 “莫当本王看不出来。”鬼王冷冷一笑,道:“这些年,本王数替陛下留守东京,耳目不比旁人少,冥帝这些年时时闭关,自是察觉不出,然你和朱友贞私下里的勾当,真以为滴水不漏不成?” 崔钰心下猛地一惊,面上却只是毫无动色,只是发笑道:“属下实不知鬼王说的是何意,均王又不曾监管玄冥教,属下能与他有何关联?” “本王说了,你瞒得了冥帝,瞒不了本王。”鬼王只是盯着后者,虚眸道:“且不论如何,本王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冥帝,你认为自己的下场能是什么样?” “属下……”崔钰低下头去,眸中闪过冷色,但心下实则已有些慌乱,他不知自己处处谨小慎微,到底是哪里落了把柄。他分明是不可能让自己和朱友贞的关系让旁人知晓的,除了自己的一些亲信。 等等,亲信…… 崔钰突然想到,这一两年因为他常常遇事不顺,又因为朱友贞亲信钟小葵那个贱人而常被冷落,遂经常把怒气发泄到手下人身上,对他们也极为苛责,便是自己的亲信,也会遭受如此待遇。 不可能吧…… 崔钰一时踌躇,显然是有些害怕。冥帝那厮瑕疵必报,眼里分外容不得人,又因为容貌的原因变态至极,这些年朱温对其打压的越狠,其愈是心理变态,自己这些年为朱友贞做的事不少,若让冥帝知道,恐怕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冥帝想杀萧砚可能会有点顾忌,一是现在萧砚地位上来了,除非冥帝自己出马,不然在大军之中也不一定能拿得下,二是反而容易被萧砚拿上把柄,冥帝本就在朱温那里不讨喜,羊肉吃不到,反惹一身骚,对于冥帝而言得不偿失。 但想杀他一个崔钰,可能寻个由头也便处置了,毕竟他崔钰在朱温跟前也仅有一点点薄名而已,这些年经由他的手被残忍杀害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哪天横死了,说不定都没有人给他下葬…… “属下……”崔钰一时失语,踌躇半天,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鬼王却已冷笑一声,指着那几千贯铜钱,道:“将这些东西收了,伱和朱友贞那点勾当,本王不感兴趣,冥帝那里,也能帮你遮掩一二,要你做的不多,替本王办几桩差便是。” 崔钰犹豫再三,心下杀意十足,但面上只是低头,道:“请鬼王示下。” “过两日,萧砚那厮便会抵近汴梁,他此次回返,会有一场献捷仪式。在这之前,本王需要你进宫于陛下说上几句话。” “鬼王是想?” “此子最大的威胁,是那一将要进驻禁军的归德军,你要做的,是配合本王把归德军的军权划分给旁人,或拆分也好,或罢军也行,总之其不能授于萧砚手中。” 鬼王抬起头,冷冷道:“届时,本王会替你在陛下那里开一个口子,曹州等事的说辞,不用本王教你了吧?” 崔钰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拱手:“尊鬼王的令便是。” (本章完) 第214章 冠军侯(二) 第214章 冠军侯(二) 汴梁,内城,大相国寺。 本来按照朱温的习性,对佛、道两派都没有明显的喜恶,从镇宣武到称帝,虽未对大相国寺有过特别的打压,甚至还默许汴梁城沿大相国寺一线形成最繁华的商区,但这么多年了,他却从未驾临过此地。 但在今日此时,这位朱家皇帝却在金吾卫的护持下净街而直入寺中大雄宝殿,一时间,这相国寺内外都满是持戟的禁军士卒,便是繁华的长街商道,也被隔绝出了一片空地来,远远有人流涌动,倒都是想看看皇帝的尊相。 然则在净街下,只是鲜有人能够亲眼看见朱温的面容,只能通过那一方步辇上隐隐约约的庞大身躯,看到他们的这位皇帝,实在是肥硕的不像话。 故在旁人好奇的追问声中,这些人也大多只是不耐的一摆手,厌烦道:“还能是什么样,陛下自是龙目贵相,身高八尺,气宇轩昂……” 到底来说,已经养尊处优多年的朱温,到底是有些让下面的子民稍稍失望了。 这些汴梁市民什么想法自不用多提,在大相国寺内的方丈僧人们却顿时忙的不可开交,作为整个汴梁乃至中原都享有盛名的佛教圣地,对待普通百姓和达官显贵的态度显然是截然不同的,自有一套应对措施。 但就算如此,他们好似真不会想到朱温会突然驾临,故在方丈笑烂了脸的招待下,其余僧人便开始专为朱温打扫尘除、焚香顶礼、法器交加,才总算是信心十足的将朱温向里迎入。 此刻在这大雄宝殿之内,朱温难得的不用旁人服侍,兀自一人像头硕大的狗熊一样跪坐在那里,先由一名随侍宫人献上的一枚丹药服下,而后便独自在那里闭目不知所想。 宝殿里,香气萦绕,左右的得道高僧都一声不敢吭,唯有方丈还能在旁边念念有词,无非是请佛祖敬听朱温所念,没办法,在这个军阀至上的世道,朱温就是比佛祖都牛,他这会肯跪拜下来,已是给这佛像些许颜面了。 再在其后,鬼王一身素净长衫,显得格外和气,与一众官吏侯在殿外,在见到朱温终于吐气睁眼后,便马上急趋上前,弯腰将朱温肥硕的身子缓缓扶起,好让后者不会展露出那等艰难起身的狼狈模样。 “父皇,如何?” 朱温气色很好,这会更是志得意满的一摆手,龙行虎步的向外走,摸着大胡子点点头:“倒算尚可,方才朕闭目之际,似乎恍觉有天外之音在耳边回响,现下气力亦是旺盛,似有壮年之感。” 鬼王便顺从的一笑,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同时对着后头的方丈递了个眼色,后者遂马上近前替朱温介绍起方才所念的法诀渊源来,亦小步在前头作引,却是不知不觉把一众大梁君臣又向寺庙深处带了去。 而鬼王在见到朱温的兴致不错后,便当即在旁边笑道:“这佛家有几位高僧,论名气、法统,不比那道家的什么高功差,而今河北事定,除却李克用与李茂贞二厮外,天下河清海晏,诸镇臣服,父皇功迈秦皇汉武,庇我大梁国势千秋万代,正该以佛家塑金身享天下香火,得大道,延寿百载。” 朱温哈哈大笑,抚着自己凸出来的肚腩眯眼发问:“你献上来的那等神功,真能够延寿?” “儿臣岂敢作假。”鬼王毕恭毕敬的拜下去:“此乃儿臣于西域所得,据传是昔年经由天竺带回来的佛家圣功,搭配仙丹服用,不但能够精华神魄,延年益寿更是不在话下,所以儿臣才会拜请父皇来这大相国寺感悟一二。” 朱温心下大动,满意点头:“你倒是恭孝,不瞒你言,朕确有几番感悟,这所谓的修习神功之事,恐怕非有数年而不得功成,朕今岁已五十有七,何之迟哉?” 鬼王惭愧道:“此乃儿臣之罪过,若是早些寻到此物当能今早献于父皇。” “此为天意,岂能怨你?”朱温摆了摆手 不过他虽然这般说,但心下却是第一时间认可鬼王这句话。 如果鬼王说的是真的,朱温第一个念头当然认为前者必定是已经把这神功练过了后,才在这個时候把神功献给他,加之那等所谓的‘仙丹’,近些时日朱温每每服用过后,便都是精神大振,甚至连床上的时间好像都隐隐多持续了许久,所以每每在事后,他都要如此想上一想。 不过念在鬼王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对他孝顺至极,朱温终究是按住了这个心思,且也因为这件事,这两个月来他们父子二人原本稍有些不睦的关系亦慢慢缓和。 不得不说,这么多义子、儿子中,也只有鬼王甚得他心思了,其余的一帮子垃圾货色,比如说那个看一次厌恶一分的冥帝朱友珪,这个狗东西怎没有这份孝心呢? 这时候,鬼王恭敬一笑,边走边出声:“父皇正值春秋鼎盛,何言迟也?这练功一途,所谓重天赋焉,这神功现下看起来正适合父皇你,假以两年,定能有大成效。” 但他见朱温的笑色愈盛后,话风却倏的一转:“不过……” “不过?”朱温脚步一顿,虎目里闪过一丝不满。 “是这样的,依照儿臣的经验来看,练功之际,对于凡尘俗世,总归是有些影响的,父皇虽能随手料理,但难免会有一些朝堂大事会惹动父皇道心,这个时候,心不安,则功难成尔……”鬼王恭敬道。 朱温不屑一摆手,龙行虎步的继续向前,无所谓道:“普天之下,除了李鸦儿那个独眼龙,谁还能惹动朕的道心?便是现在,朕得了河北,李鸦儿算个甚?” 鬼王亦步亦趋的跟着,听罢,便小心道:“可若,正是河北出了问题……” 朱温猛地一眯眼,脸色沉了下去。 前者却好似没看见,或者说,只是装作看不见,进而继续道:“儿臣本不该于父皇当此之时进言,然一想到此时不说,日后若大扰父皇修行,使得神功不成,反而才是死罪,遂不得不进忠言,还请父皇鉴纳。” 朱温实则已经猜到鬼王这厮想说什么,但听到后面神功不成这四个字后,略一沉吟,终究是允了,只是兴味索然的摆摆手:“你是朕的儿子,你我一家人,有什么罪不罪的,有什么发现说来便是。” 鬼王心中暗笑,他虽只是冥帝安排的一介替身,但伴在朱温身边已有多年,怎不知这个所谓的‘父亲’是个什么货色,真要想从朱温手上巧夺一点什么东西下来,只需要让其中紧要关联住他本人。 这个朱家皇帝有个坏处,就是私心甚重,重到天下还未安稳,就大肆杀戮一批替他打天下的功臣,重到防备自己儿子到了变态的地步,甚至需要让他这个义子来牵制才可安心才行。 不过这个坏处对于鬼王而言,此时当然就成了好处。 他先是诚惶诚恐的拜下去,而后垂手肃立,一副恭孝好儿子的模样,低声道:“圣明无过父皇,今朝局安稳,百官或元从老臣,或降顺之臣,都已然经过了经年筛选,就算他们稍有些私心,但也不过父皇随手就可碾死的蚂蚁,算不得什么,儿臣说句诛心之言,对于朝堂上的诸公,父皇真要施展雷霆,谁敢妄拒君恩?起复二字,还不只是凭父皇心意……” 就算是朱温,这会也被这一番话说的重新露出了笑意,但他看见身后不远处还有不少臣子在跟随后,又只是摆手:“此言不妥,勿复再言。”鬼王施了一礼,进而愈小声道:“对比朝廷上的诸公,能够威胁到父皇的,终究还是握军之大将尔。念李振李公,如此忠心于父皇,昔年随父皇南征北战,何等运筹帷幄尔,然到了燕地,竟连幽州都出不了,燕地大患,局势如此不可收拾,李公困死幽州,朝堂诸公皆以为需依靠在京诸军方可平定此乱,但李公一死,冠军侯萧砚便即刻平定燕地乱事…… 李公虽只是一介文士,但随父皇多年,亦通晓兵事,若只死守幽州,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而萧砚一介前唐降人,年不过弱冠之辈,难道真能生而知兵?” 朱温皱起眉,挥手打断他:“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拐弯抹角的作甚。” 鬼王遂沉吟了下,径直道:“儿臣怀疑,冠军侯萧砚,当与燕贼有所勾连,所为是欲祸害李公。想来据信使所言,那幽州诸部降军皆劲旅,却都是难制,无论是李公还是朱汉宾,都对其指挥不得分毫,但面对萧砚,他们竟能为其如臂使指…… 当下,父皇让萧砚开府、得冠军侯之名,更得入卫禁中、掌禁军要害事,是为何?儿臣斗胆揣测圣意,是因有萧砚,河北才定,而非是有父皇,河北才无事,盖因如此,父皇才会饮鸠止渴,以种种重赏抚慰萧砚忠心……” 朱温的脸色铁青,俨然是难看至极,死死盯着鬼王,却是不再想往大相国寺里面去。 而那方丈乃至一众官员,早就是心惊胆颤的避开了去,心下都在暗自腹诽鬼王这厮口无遮拦,他这番快言快语倒是无事,但他们这些随侍的人岂能无事?惹得朱温一个不高兴,说不得就要拿他们的脑袋泄火。 至于朱温的脸色如此难看,倒不止是因为鬼王这番话。 老实说,在鬼王这一句话之前,他其实并没有想过为什么会重重犒赏萧砚,反而只认为萧砚今后要成为他削藩的刀,早晚都不过一个死字,现在赏其一些富贵也就相当于买了萧砚的命了。 他脸色难看的原因,是因为鬼王这番话,竟反而有些道理。 河北安定,似乎真和他这个朱家皇帝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除了萧砚起初带去的那八百龙骧军,剩下的兵马竟然无一人是他朱温遣给萧砚的。 且思来想去,河北现在想要安定,似乎还真离不开萧砚,而不是他这个稳坐朝堂的朱家皇帝。 那他这两月在志得意满个什么劲? 鬼王眼见气氛拿捏到位了,便俯身下去,沉声道:“儿臣直言,现下我大梁人才济济,更有数位领兵多年的元从大将军,难道没了萧砚真就定不了河北尔?父皇岂可将大权尽数委给这一迷雾重重,不知忠孝的前唐降人之手,岂不是平白助长此辈滔天野心……” “够了。”朱温不耐的一挥手,竟是折身要出寺:“单凭这么三言两语,就能让朕疑一社稷虎将不成?” “非是三言两语。” 鬼王叉手一拜,只是道:“儿臣所携之玄冥教崔钰,似也有话想对父皇进言。” 朱温沉脸扫向跟在后面的一众官员。 一直掩在人群中的崔钰暗暗骂娘,鬼王这厮昨日说要找机会替他开一个进言的口子,但他真没想到会是在当下这个场面,这让他如何安然脱身?岂不是自绝于朱友贞…… 但他就算如何后悔今日跟来,但见朱温已经向他扫来,遂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把昨日和鬼王言语的话归纳着进言了一遍,当然是按照鬼王的要求处处捏着萧砚的痛处来的,也便就是所谓捕风捉影的消息。 但在当下的朱温眼里,什么捕风捉影的消息,都足以牵扯到他敏感的神经。 鬼王便马上趁热打铁,径直道:“儿臣所求,无非是夺萧砚麾下之归德军,所部皆为劲旅,马军万众,足以比肩整个中原的骑军,就算将之入卫禁军之中,又岂能掌之他手中?我大梁将帅不知凡几,掌之于父皇一忠良之手,不但可震慑萧砚这等不逞之辈,亦可监视此等强军不会生出那等祸心之举,凡李唐至今,以下犯上等不忍言之事不知凡几,父皇岂能不防……儿臣一人之见,固然有失偏驳,还请父皇垂鉴。” 他这一手刁状告的很尖锐,若非十余年伴在朱温身侧,分外知晓这位朱家皇帝的心思,不然绝对不敢如此托盘告出,但他恰是如此笃定,反而愈使得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好似有了几分真实性。 崔钰识时务的退下,鬼王亦弯腰而拜,场中所有人都垂着头不敢出声,唯有朱温一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立在原处。 他很不舒服,不仅仅是因为鬼王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但也有这个义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的原因。 僭越。 朱温沉思许久,反而冷冷一笑,只是负手向外走。 “伱想让朕如何做就如何做,等你当了皇帝再说也不迟。” 鬼王顿时大骇,先是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问题,进而马上醒悟过来自己太急了,便立即跟上去:“儿臣非是……” 这时候,朱温却回头冷笑道:“对萧砚下什么定论,朕需要再看看,不是你在这三言两语就说什么是什么!” 鬼王大喜,心知这根刺已经种下了,只等时间发芽而已,就算惹得朱温不快,也算是值了。 他便大拜下去:“父皇圣明……” 朱温却是厌恶的瞥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兀自面无表情而去。 在他身后,作为随侍太监,丁昭浦立即跟上。 (本章完) 第215章 冠军侯(完) 第215章 冠军侯(完) 在黄河北岸,魏州辖境,几乎只差一日就能渡河向南入京的地方,沿着官道两旁平坦靠近水源处,已经扎下了大军营地。 比起在燕地立营,此刻的军中营寨,也便不需要那么多的辅助防御工事了,只需要寨栅扎得整齐,营地布得规整,再安顿下能够抵御外敌冲撞营门的拒马就行。 当然,归德军近两年来历经大小战事无数,这等布置收拾起来简直是绰绰有余,更别提大军扎下,固然甲具器械等大多都丢在了幽州,然而在近万无甲马军的威慑下,这黄河一带除非有晋国骑军突然来袭,基本就是毫无敌手。 当此之时,正值埋锅造饭的时候,空气当中,飘动的都是米香肉香,也就是在这野地立营不允许饮酒,不然说不得在这饭香之中还会有一片酒香之气。 归德军从幽州班师,除了本部大军带了行粮,汴梁方面自然也会有补给供应,尤其是进入了这魏博镇后,更有大梁邺王、魏博节度使罗绍威亲自遣使供应军需上千石,故归德军基本不用发愁后勤的来源。 但大路两侧的营寨,当然不止归德军一部,在道路东侧的是归德军营地,而西侧的则是驰援幽州的汴梁禁军营地,后者大体为先前率领禁军骑兵驰援北上的谢彦章部,以及从沧州等地撤下来的几部禁军,这会由谢彦章和朱汉宾一并统管。 当然,汴梁禁军虽然冠盖天下,但此番南北来回跑了上千里,分功未取不提,连犒赏都远远不能和归德军比,加之各部纷杂,龙虎军、神武军乃至其他禁军部都有,其中还有监军赵岩所领的一小撮金吾卫,以及负责护送康怀英回京的兵马,林林总总加起来五六千上下,庞杂无比,固然看起来一副兵强马壮的模样,但士气、精气神是远远比不得归德军的。 甚至这还是经由‘淘汰’下来的归德军,真正的精锐可都被萧砚藏在了渔阳和瀛洲,但就算如此,连战连胜的士气也远非这些禁军能比,加之这个世道的兵马本就多少有些军纪崩坏,在军功不足、犒赏未能达到预期的情况下,若不是和归德军一起班师回来,甚至说不得还要发生军将士卒骚扰乡里的事情。 所以设在东面的归德军营寨,反而在这个时代下显得有些异类。 近两万入京兵马,还有近万骑军,摆开来当真就是连绵之势,规模远超禁军所部,但就算如此,归德军中的纪律约束仍然是极其严格。余仲等被新提拔起来的将领自不用提,而今改头换面,又有萧砚给他们发下厚赏,自然是处处都小心谨慎,唯恐一个不慎就陷萧砚于骂名之中,各自以身作则,把手下一批批同样领了重赏的士卒管教的服服帖帖。 便是一向不把百姓视作人看的王彦章,原本以往也不大管教军纪,这两年跟在萧砚的手下,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不说其他,起码把自己手底下的龙骧军约束的那叫一个严,说出去就是不能丢了他王彦章的脸,谁敢去祸害乡野,都是依军法从事。 所谓纪律严的军队不一定就是异常能战,但能战之师,却没有一支不是军纪森严的,萧砚本人都对自己苛责无比,其下的军将也争相暗暗对比,效果自是由此显了出来,便是这会全营用饭,都只是井然有序,加之全军上下俱为年富力强的燕地豪儿,都是经由数场战阵磨砺出来的精锐,当然有一番旁人难比的森严气度。 所以便是这般的森严气度,常让随军班师的谢彦章等禁军将领甚至是康怀英都艳羡不已,所谓为将之人,但凡有些进取心的,自然都会想要向萧砚讨教一些经验之谈。 不过就算如此,他们其实也不可能真去寻萧砚寒暄等等,大家虽同为禁军将领,但其实各自在私底下都有自己的派系,谢彦章是为铁杆子的葛从周一党,而萧砚却是在朝堂中隐隐有朱友贞一派的声音,葛从周并未参与过这等皇储之争的事,他这個义子自然不可能去瞎添乱。 若是战时可能还会同列而战,现在班师回去,可就要站稳自己的立场了,不然极易落人口实,有时候,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比战阵厮杀都难对付。 但实际上谢彦章等人也极难看见萧砚露面,尤其是近来愈来愈近黄河,整个归德军好似都消失了去,轻易不会在众人面前展露,扎营后也是兀自缩在营地里不会让他们看见,极惹人好奇。 且作为班师主力,这几日萧砚下令驻军不前后,更是接连近十日大军都足不出营地,每天只有鼓号喧天,间杂着乐声悠扬,实在是不知道在操练些什么。 便是那大梁境下各地官员都敬仰好奇的冠军侯,面对魏博镇乃至汴梁来的官员设宴求见,也只是一句不见而已,甚是惹得上下官员对其腹诽不已,都觉得这个冠军侯的架子拿的太大,藩镇设宴相邀,其不应邀也就罢了,甚至连句客气话解释都没有,当然让人很不爽,自是没了什么热情,也不想去贴这个冷屁股。 并且在一些汴梁来的官员中,很是有一些知晓内情的人,知道这所谓的冠军侯除了军功一条,在朝中毫无根基,这会又干巴巴的得罪了无数人,今后也不一定落得好,反而结之无宜。 对于这些事,萧砚自始至终都懒得理会,只顾让人催促军需而已,保管让自己麾下的归德军吃的满嘴流油。 除此之外,他一概不理。 …… 鼓声再次响起,已经就餐完毕且休息了半个时辰的兵马便一队队的出了营房,各自素衫挽袖,持了兵刃次第进入一方阔大的平地之间。 归德军各部,这会已经分列成骑步两队,在这七月的大热天里满身大汗的随着观操台上的旗号折腾,队列间则是不时有穿着鲜明的军官在纠正各自麾下军士的动作,若有一队人都有问题,便一个个纠正,待观操台上竖下旗号,才肯继续。 这些军官来往奔走自是辛苦,但比起场中的军士来说,他们实则已经算是好命了。 当此之时,这宽阔的平地之中,无数军士持矛而立,各自都站的笔挺,横看是一条线,竖看也是一条线,当然,这只能粗略相看,并不能较真,不过就算如此,在这个时代里,就已经是难得的壮阔美观了。 王彦章骑着马在军阵外围来回策动,他光着膀子满身大汗,嗓子都已经喊哑,但凡看到哪处军容没达到要求,都只是大声呵斥,一营之中,从指挥使到普通士卒都是如此,便是他王彦章,不时也要看向观操台上的旗号,可谓是苦不堪言。 所谓的军姿已然初有成效,从观操台向下看,便就是一块块严整的方阵,其间是整齐划一的长矛,在阳光下不住的反光,甚是好看。 故在下一刻,观操台上终于挥下了另一面旗帜,王彦章便猛地一擦额头上的汗,而后匆匆登上观操台。 却见空地中的数面方阵中,首先有一面步阵便步走出大阵,开始环绕这个场地而行,进而再是有步阵接连跟上,最后在一道信旗的直直挥下间,各个士卒都突然从便步转为正步,原本竖直持起的长矛也四十五度直向前方,沉闷的脚步声把本已踏平的土地踩得尘土飞扬。 一股威武雄壮的气势,便猛地径直冲入每一个人头顶,把所有在远处观摩的人,都只是震慑得无以言表,只知道视觉冲击力已经达到了极致! 震慑、威武、豪壮、整齐、挺拔,灼灼生辉! 观操台上,萧砚同样只是着一件挽袖素衫,挽着头发,负手而立,目光锐利,只是缓缓随着军阵前行而动,一言不发。 在他身后,韩延徽持着羽扇慢慢扇动,面露赞赏之色,只是不自主的点头,再旁边,余仲等一众将领则是一脸喜悦之色,各自擦着头上大汗发叹。 他娘的,费了大半个月,尽捡好吃的供应这些大爷,咬牙苦了大半个月,日日操练,几乎是到了闻所未闻的操练程度,总算是有了些模样了…… 须知道,这般操练自然能练出一批令行禁止的精锐强军,但自古以来,便是到了晚唐这个时代,正儿八经的强军最多也只是三日一练,最常见的甚至都是十日一练。 毕竟对于这个时代的劲旅来说,愈是强悍,便愈是骄纵,要想这么约束他们在太阳下头站军姿、走正步,日复一日的练这等繁琐的动作,只怕等不到第二日,主帅的脑袋就搬家了。 若无丰厚军饷,若无超强的威望,若无同生共死的经历,如何能够让麾下劲旅如此甘心的幸苦? 要知道,军事训练本就是一种极其违背人性的东西,古往今来,无数名将为了打造麾下强军,几乎都是用各种手段来将部下兵马约束培养,而到了千年之后,这个训练手段就已臻于顶峰,能够把一个又一个穷苦的人训练成可以盖过彼时一流的强国军队。而这个训练手段,自然是要比当下的军事训练残酷无数倍,每日耗费的精神气就是一个可怖的存在,更不用提需要军士个人的意志力作为支撑。 除此之外,军士所穿的鞋袜、衣裳,每日所耗费的粮食,需要砸在他们身上的银钱,都要呈几何倍的增长,这才能勉强让这些军士们甘愿如此辛苦。 自家人自家事,作为萧砚的首席幕僚,韩延徽当然清楚单只是为了操练这所谓的军容,这么短短班师的一个月,萧砚就已经自掏腰包砸了几万贯下去,这还是在吃公家饭的情况下,真要把这个练法长远的推行,恐怕军费开支就足以拖垮一个这时代的庞大帝国。 好在,这个练法本就不是为了强军,这大半月内的高强度训练,虽然极大的淬炼了归德军上下的队列、军纪,各式礼节、仪式,但这些不过只是附带而已。 此时,光着膀子的王彦章立在韩延徽身旁,看着其下严整、肃然、处处都弥漫着一股自豪之气的一列列方阵后,只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献捷仪式搞成这般模样,除了萧帅,恐怕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单只是我老王耗费的精力,就足以抵得上几十场的厮杀了。” 韩延徽挥着羽扇,同样是脸上大汗,但面露笑色,只是捋须道:“朝中有小人作祟,君侯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按照汴梁禁中传出来的消息,我归德军若不好好表现,说不得会落得个被肢解拆分的下场,君侯也难以再掌我归德军了……” 王彦章叉着腰,闻言面色冷了冷,进而啐了一口唾沫:“呸,只会进谗言的朱友文,顶着偌大一个鬼王名号,倒是心胸狭隘之辈,萧帅与他无冤无仇,凭甚诋毁萧帅!?” 这句话不吐不快,周遭的一众或光膀子、或干脆只挂着一件裲裆的将领纷纷咬牙切齿的应声,俨然是将这大半月吃的苦与鬼王挂上了钩。 韩延徽心中暗笑。 这所谓的禁中消息,自然是由朱温的随侍太监丁昭浦传来的,鬼王当日向朱温进献的一番话,当然是原原本本落入了萧砚的耳中。 不过所谓‘诋毁’二字,倒也算不上,不过众人是替萧砚叫屈而已,萧砚什么野心他们当然知道,但大家都是这条船上的人,还惧什么鸟鬼王不成,当然要把这怒气发泄到后者身上。我家萧帅清清白白,绝无祸心,河北什么情况关你鸟事,是你这等鸟鬼王三两言语就能够诋毁的? 存了这个心思,众人大半月来都憋了一股气,且从丁昭浦传的消息来看,朱温是想看看萧砚或者说归德军的表现再判定鬼王所言之实,更有鬼王这等无数的人想看萧砚和他们归德军的笑话,自然是想狠狠抽他们一巴掌。 这献捷仪式,便就是机会! 这会,前头的萧砚自是听到了王彦章等人的牢骚之言,遂失笑着转过来:“怎么?嫌苦了、累了?还是后悔听从了我这番胡闹之举?战阵厮杀都不惧的人,还能为此事发惧不成?还是说,我萧某人是少了诸位的钱财吃食了?” 王彦章一挠后脑勺:“萧帅这番练法怎能说是胡闹,末将只是怨那鬼王进谗言,平白让我归德军耗上这么一场,实在是气人至极,萧帅明明立下了如此泼天大功,还要因这等琐事废心神,实在是冤!” 萧砚哈哈大笑。 他冤?还真不冤。但若说不冤吧,当此之时,他明面上还是大梁一等一的忠臣的,倒也确实是冤枉。 朱温这厮,竟真要因为鬼王那三言两语无视他克下河北的功劳,说上一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也不为过。 不过他自有应对之法,鬼王说他不忠,他便要让朱温看到他的忠。 这个忠,要贯彻宇内,要振聋发聩。 要让这个篡唐的朱家皇帝,一辈子都能记住。 萧砚遂不再说什么,只是笑笑,进而转身望向观操台下的各个方阵。 当此之时,大部方阵已经走完过场,其实这一场只是初练,还有什么乐声没有摆出来,走一走就行了。这会,大部分方阵都只是在角落里整整齐齐的盘腿而坐,这么大的烈日之下,竟少有人声,反而在各自对视之间,只能从各自黝黑的脸庞上看出一副神采飞扬的傲气来。 随着军演彻底完成,鼓声便再次响起,一营又一营的将士便轰的整齐起身,一时间长矛林立,威武之气贯彻天际。 进而,他们随着信旗挥展,一个方阵一个方阵的次第行进到观操台下,脚步声整齐划一,重重敲击着脚下已经被踩实的土地。 萧砚目光慢慢扫过那一张张黝黑精练的面孔,目光落在了那一面面飘展的旗帜上,便轻轻一按腰间刀柄,进而突然拔出。 “天下兵马,有强于我军否?” 台下上万人都猛地一怔,进而霎时爆发出狂热的大呼声:“没有!没有!” “天下兵马,有可与我军一战的否?” 呼声更烈:“没有!!” “普天之下,能以一军胜河北、克晋军、跨越千里摧垮漠北王庭,除却我军,百年之来,能有否?” 下面的呼声已经连成一片,人人直着嗓子大吼:“没有!!!” 萧砚便发出大笑,进而持刀向南面一指。 “那么,便让天下人看看,让朝堂诸公看看,让大梁皇帝看看——” “什么,才叫作冠天下之军!” (本章完) 第216章 暗流涌动 第216章 暗流涌动 汴梁,玄冥教。 夜幕早已降下,在这原本就显得阴气甚重的总舵衙门之内,亦是早已处处充满了诡异之状,似有那么些恶鬼掩在角落中,欲要在这夜深之际放出噬人。 死寂当中,一道高大的人影披着黑色兜帽,小心入了这衙门内的地宫,一路尽可能的避着旁人的眼线,甚是熟练的进了一道偏殿中。 恰一入殿,此人便大拜下去。 “小人拜见主子,主子千秋万代,神功圆满,一统天下。” 若是听声音,就很明显能辨出此人正是在这大梁都城中足以呼风唤雨的鬼王朱友文,而当此之时,在这殿首一负手的面容可怖侏儒,自然就是奉旨闭关的冥帝朱友珪。 然而,本该正奉旨闭关的冥帝出现于此,鬼王又小心谨慎的来此会面,显然是有不可告人的秘辛要面谈一番。 随着鬼王的恭敬下拜,冥帝却只是讥笑一声:“本座听说,这一年本座闭关,你在朝堂上很有威风嘛。” 鬼王掀开戴在头上的兜帽,抬起头,露出了谄媚的笑色:“都是主子的威风,小人不过狐假虎威罢了……” “呵。”冥帝讥讽一笑,俨然是有些脸色沉郁,分明是因为二人截然不同的处境而大为不满。 念他身为朱温那老狗的亲儿子,这数十年来创立玄冥教,为大梁立下赫赫功劳,到头来却是一介义子在朝上耍威风,他反而只能在这阴暗的地宫内像巢虫一般苟活。 纵使眼前这个鬼王,不过是他早已调包的傀儡,他也难压心中怒气。 “明白就好,当狗就要有当狗的觉悟,莫当本座扶你上去,真是让你去享福的。” “小人自是一刻也不敢忘。”鬼王叩首下去。 冥帝过了嘴瘾,似是去了这闭关一年的郁气,心情大好,遂跳到殿首上的一座以骷髅头而制的王座上,眯着眼尖声道:“你已将那药献给了老狗?” 鬼王爬起身,高大的身形同时卑躬屈膝下去,应声笑道:“今岁开年,因河北之事,老东西大动肝火,常有头疼、不得眠、易燥等症,御医说是心病,被斩者达十数人,当此之时,小人便趁机献上那一西域所得之‘罂粟丸’,老东西甫一用之,果然如那西域人所言,心神镇静、精神欣快、情绪高昂、反应机敏,遂被老东西称之为神药,甚为喜爱。” 冥帝发出刺耳冷笑:“这老狗,也就只有朱友文献给他的东西才肯放心服用了。” 鬼王讪笑一声,便又马上恭维道:“正是有如此作用,老东西这小半年才时常服用此物,渐已有依赖之状,而到了此步,就能如那献药的西域人所言,从此以往,其人便会因之愈加容易暴怒、无法如常人判断事物,彼时之际,老东西定会与群臣离心离德,而圣明如主子,便能够趁势取得权柄,登上那九五之位……” 说罢,他又继续恭维笑出声:“除此之外,还有小人授予他的那所谓的神功,摘自西域佛教密宗,会令其愈加痴迷女色,却并不能从中则取益处,只会让身体因之而被掏空,从今往后,老东西便能被主子操之如傀儡,玩弄于掌心之中。” 冥帝放声一笑,似是尽在掌握之中一般的点了点头:“你这狗奴,倒难得办了一桩令本座满意的事。” 鬼王谄媚发笑,自是不敢邀功。 单冥帝的话风却是倏的一转,冷笑道:“不过,本座怎么还听说,前几日你与崔钰那废物走的颇近,还一并告了萧砚那厮的刁状?这个节骨眼上,此人难以对付,本座这些年为了把你这废物塑造成朱友文了多少心思,你岂敢不得本座之令就妄自耗费在老狗那里的信任?真当本座除伱之外就无备选不成?” 前者心中下意识一突,但毕竟是早有准备,自是不慌乱,便答道:“不瞒主子,主子日日闭关不出,可能不知……萧砚已被封为冠军侯,现下已然班师回京,正屯驻于城外,后日,就会全城献捷……” 冥帝下意识沉脸:“可笑,此子算什么东西,那老狗也是好大喜功之辈,真当这大梁的皇位凭他自己能坐稳似的,还要献什么捷?” “呃,小人不知,但按照惯例,许也就是御街夸功献捷之状,倒也是能够出出风头。” 冥帝先是来回踱步,而后反问:“如此献捷,岂不是让此子在老东西面前又表现了一番?” 鬼王哈的一笑,摆着手道:“主子多虑了,自古以来,所谓夸功献捷就那么点东西,再有甚样,萧砚也不能玩出来。而且……” 他先是一顿,而后马上补充道:“前阵子,崔钰突然寻上小人,说他查阅案牍,从去岁的案子里看出了一些端倪……” 说罢,他便立即说出了当日和崔钰所言,但绝口不提崔钰和朱友贞的私下关系,更多多少少隐瞒了一些朱汉宾和萧砚之间的关联,只说了萧砚和那位死在曹州的不良人校尉有所猜想,以及昔日劫废天子一案,与李振死在河北之中有萧砚操手的想法。 不过就算如此,也足以让冥帝脸色愈加难看,他跳下王座,尖声道:“李振这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座费那么大的力气替他平了户部的半数烂账,好不容易将他捧到能与敬翔分庭抗礼的局面,居然能一朝死在河北?还死的如此窝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鬼王只能干笑对之,道:“有这些东西,萧砚再有什么本事,这所谓的献捷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冥帝先是厌恶骂完李振,听见此话,又来回踱步,负手道:“不过此子,倒甚是有些麻烦……去年本座遣孟婆入河北刺杀此人,但彼时其已有了气候,又身处大军之中,孟婆没有把握,故便作罢,本座彼时还不以为意,竟为此养出如此大患。” 鬼王便马上应和道:“然也。主子,萧砚此人倒不足为惧,关键是此子麾下的归德军,眼下就已达两万之举,更入卫禁军之列,单凭此军,其就已是禁军中不可忽视的巨大阻力,他日主子想要成事,此子必是最大的祸患!” 前者斜睨了他一眼:“连孟婆都说此子难杀,若是本座不出马,恐也难以处置此辈,你还能有甚主意不成?” 鬼王心下暗暗腹诽,冥帝这厮真是闭关的时候被关太久了,日夜浸染在邪功里头,竟只晓得凭借武力一途,难道刺杀不成,就不能想到其他法子了?也真是个蠢货。 当然,这個想法他也只敢藏在心里,面上半点异色都没有,甚至不敢让冥帝稍稍多等,便马上出声道:“所以,前段时日小人才会和崔钰来往密切,又由于时间过紧,来不及报给您,才在仓促间自作主张上报给老东西,小人进言虽然折损了在老东西那里的信任,但也狠狠给萧砚那厮上了一笔眼药,此子失了信任,便就是折了牙的虎,今后还不是全凭主子随手而为……” 冥帝负手站在殿首,矮小的身形在造型诡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这会闻言只是虚眸下去:“继续。” “只要此子没了信任,其又上下无甚根基,今后在京中立足不稳,总能被小人寻个由头出来,禁军上下粮饷,总要过一遍崇政院和户部,只要有主子首肯,还不是能够随意卡他一卡,其后萧砚那厮胆敢闹事,便轻易就能扣一个怨恨老东西的名义,彼时主子只需把归德军内属于萧砚的心腹清理一遍,再以恩义拉拢余下诸将,这两万归德军,还不是为主子掌握?” 鬼王显然是早有腹稿,这会所有言语不急不缓,只是慢慢道:“届时,只要老东西不想用这一介前唐降人,朝中自无人敢保萧砚,便是朱友贞,也不敢虎口拔牙,萧砚自不能在禁军中再待下去,更不可能掌禁军大权,主子只要肯让小人使些手段,必能让此子被发配到偏远军州出镇,彼时,主子再想收拾此辈,或杀或用,也不过一句话的事。”说完这番话,他便自信的抬头,面上似有邀功之状。 但出乎意料的是,冥帝却没有马上嘉奖他,而是缓缓转动着紫黑的瞳孔,最终落在鬼王的脸上。 单只是这一眼,就让鬼王被骇得全身惊出冷汗,旋即跪拜下去:“主子若是不满意,小人今后绝口不再提此事。” “不,本座很满意。”冥帝尖声冷笑,道:“不过,你实在是让本座太满意了,你这废物,也能有这等谋划?” 鬼王下意识发出颤栗,知晓自己最近的表现让冥帝察觉到了危险,便马上叩首道:“主子明鉴,小人不过一贱奴,岂能有这番见地……小人所言这些,全是博王府内那些幕僚进献,他们全都是主子你替小人寻来的啊,主子若是不信,可问问他们……” 冥帝眯了眯本就细小的眼睛,脸色在阴暗冥火中愈加显得狰狞骇人,一身阴毒气势竟是震慑的鬼王连头都不敢抬。 末了许久,他才终于不冷不淡的出声:“料你这狗奴也不敢有什么样,这个想法不错,本座准了。从孟婆和水火判官呈现给本座的消息上来看,萧砚此子,倒能称得上一个机变百出,但汴梁不是河北,容不得他使出什么手段,上了玄冥教的生死簿,便唯有一个死字才能了结。” “主子圣明、主子圣明……”鬼王忙不迭的磕头,俨然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就如此吧。” 冥帝阴着一张脸,负手道:“从今以后,你让宫里宫外的人把萧砚那厮盯紧些,少让他和老东西有接近的机会,待本座出手就是。” “遵令。”鬼王长呼一口气,却是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似的。 依照冥帝自傲的性格,今日肯说这么多废话已是难得,尤其是看见鬼王这张让他厌恶的脸,早就没了想要多说的心思,这会交代一句也便完事,鬼王再小心禀了几句细节,方才小心翼翼的想要退下。 不过末了,他又好似才想起来似的,突然折身小心道:“禀主子,小人还有一事忘记告诉你了。自从老东西练了佛家功法后,已对道家失了兴致,小人趁此机会,进言让萧砚去铲平龙虎山以表忠心,老东西已然同意。” “龙虎山?”冥帝皱了皱眉。 鬼王便小心道:“就是天师府……当年,您亲自与那天师张玄陵交过手,此门为道家之冠,当年虽元气大伤,那张玄陵亦不知踪迹,但尚是颇有底蕴,甚有些棘手,小人便自作主张推给了萧砚那厮……” “张玄陵……”冥帝自语一遍,突然冷脸点头,“好、很好,你这个无心之举,倒算是不错,本座倒要看看,本座没料理完的东西,萧砚该如何应对。” 鬼王笑了一声:“待此子失了禁军大权,还要去收拾天师府,当年那张玄陵连您都难以收拾,说不得失踪是假,或许就藏在哪里,待他去,正是自寻死路。” 冥帝脸色一冷:“滚下去。” 鬼王自知失言,冥帝向来自持天下无敌手,当年带着大半玄冥教主力,却拿不下一个大天位的张玄陵,就已是被其视作奇耻大辱,自己实在是得意忘形,一时失言。 这冥帝闭关一年,着实是让鬼王过了一把真鬼王的瘾,稍稍失了些分寸。 后者自不敢多言,忙不迭的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进而告辞而去。 但恰一转身,他的脸色便冷了下去。 这么些年,他便是扮鬼王,也已然养出了一些城府,他不是傻子,待冥帝事成,他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绝对必死无疑。 所以,他才会背着冥帝拉拢崔钰…… 傀儡当久了,接触的东西多了,终究是会变得大胆的。 而此人所想冥帝自然不知,他扫了一眼其高大的背影,冷笑一声。 于他堂堂冥帝而言,可没有什么能够反噬的狗。 废物就是废物,说到底,也是废物。 待他神功大成之日,跨过大天位的瓶颈,自能藐视天下所有人。是所有人,包括朱温、李克用、李茂贞在内,甚至是那个需要他费尽手段才能监押起来的真鬼王朱友文,他都是藐视如蚂蚁。 这就是功力带来的底气,区区一个傀儡而已,哪日想杀了,杀之如杀狗。 想到这里,他便自语冷笑一声:“河北大功?笑话……笑话!” 说罢,他便冷哼一声,俨然是把萧砚这二字抛在了脑后,一个终究要死的人,不需要他放在心上。 他当下出关,不止是因为有对朱温下‘罂粟’一物的事,还因为他修炼的玄天已经有所精进,但除此之外,他必须要寻到这神功的上一篇‘九幽’,才能够继续增进。 那个被囚禁起来的鬼王,对其折磨了这么多年,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他走下殿首,尖着嗓子喊出声。 “来人,召来孟婆,尸祖降臣,这个贱人,本座该与她有个了断了!” (本章完) 第217章 保一保 第217章 保一保 从开平三年年初开始,几乎占据了汴京,也便是这大梁京城市井讨论的声音,就慢慢从河北战事被有心人拨弄开去,盖因年初的时候有燕贼大兴,幽州得而又失的事情,故朱温有意封锁消息,以免自己的圣明威严受到讨论。 所以这小半年来,这汴京朝堂之外,市井中的百姓,自然还多是顾念各自的生活。 作为全天下几乎最稳当的都市,这大梁京城中的百姓多多少少还是比旁的人要富庶一点的,在多年未经战火的情况下,也要多少比其他地区的人更懂得享受一些。 眼下看着就要入暑,稍有些资本的武夫们、商贾大佬们,还有一些依附武夫生存的文人们,都已然开始忙活了起来。 乡间置办的别墅需要整治,以方便带家人去避暑,窖藏小半年的冰块也需要挖出来了,夏日日长,午后的时间格外磨人,消磨时间的各种耍子也需要好好筹备,武夫的攀比心甚重,家中资本也最厚,自是当仁不让的摆起了阔绰,各式各样的宴会备好,不提其他,单只是为了缓解一下在战场上终日厮杀的变态心理,也比去乡野撒泼来得好。 同时,去岁在中原大地上播种下的冬小麦乃至各种瓜果,这会也正是收成的时候,通常会由各个州府通过汴河运进京来,其中大体会拿去弥补在河北战事中消耗的军需,虽只能补上一小部分亏空,但终归是能让崇政院和户部缓上一口气。 除此之外,到了夏日,也正是汴京各个市坊最为热闹的时候,寻常百姓自不用多提,在闲暇时自会去过一场闲趣。 最得意的是那等地痞小混混,亦或者是得假了的禁军士卒,这会都要好好打扮一番,刻意带着一些看起来人五人六的扈从,在大相国寺周围和一些市子里走走,最多的便是在安乐阁喝上一碗冰镇酸梅汤,看着隔街而来的一些良家女子,甚而其中不乏有大户人家的姑娘,都会想法设法的与其亲近亲近,虽说少不得会落一场骂,但也算是人生至乐。 而今天下不太平,各地战乱不休,唯有这汴京所在方能得一场国泰民安的样子,此等欢乐再不享受,说不得哪一日就会变成过往云烟,岂能不贪恋? 自然会有那等忧国忧民的士子,言天下未定,我辈男儿当要报效朝廷,早日平定乱世,不可贪图安逸等等,但这种人必是不多,毕竟在这个军阀藩镇此起彼伏的时代,只有天知道这乱世何时才会平下去,也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够操心的。 其他地方的黎民死活,又关他们汴京市人什么事? 只求他处战火莫要来此,好让这等太平盛世景象,于这汴京之中,天长地久,永不相移。 于是乎,这整个汴京都门,似乎都只沉浸在这番安逸的光景之内时,一直等到七月中旬的时候,才终于被一道大事贯彻全城。 这所谓大事,便就是冠军侯萧砚历时一年余,此刻终于平定燕地乱世,正率燕地好儿郎班师凯旋,彼时大军归京之际,朱家皇帝将会亲临鼓角门观大军耀武献捷,且特别准许百姓沿途围观。而献捷之后,这位朱家皇帝则会告慰太庙,郊祭四方,届时文武百官都有赏赐,甚至是全城所有禁军家眷都有恩赐。 且因八月十五中秋节将至,故从七月二十开始,一直到中秋节,金吾不禁,大办灯市,全城狂欢! 用脑子都想想,这是何等的一场大热闹?河北之地尽入朱家皇帝之手,往前数上十年,也未有这等夸张的功绩,更别提其中还有出塞千里与漠北人搏杀的说法在其中。 甚而往后再数十年,也不见得会有能够提前将近一月举办的灯市,更别提这個灯市还能够整整持续大半个月。 于是,汴京百姓,自是因此而沸腾起来,家家户户都扶老携幼,早早的便到北城陈桥门外相望,就想看看那南归班师的虎贲大军是何等模样。 当然,更多的人则是直想看看那位明明早已扬名的冠军侯萧砚,在传闻之中,这位冠军侯文能提笔赋胭脂评,武能提马纵河山,是一等一的文武双全之辈。 且在传闻中,萧砚的故事已经愈加向传奇色彩方向转变,便是萧砚明明早已在汴京置下了安乐阁,做成了胭脂评这等响亮的事情,所有人却仿佛头一回真正了解他似的。 他们一定要看看,这个所谓的冠军侯,是不是真的身高一丈二尺,虎背熊腰,书生模样,靠人血染紫了身上的官袍。 不过汴京百姓左等右等,在愈演愈烈的狂热躁动中,一直等到了七月末,才终于听到这支北面的归德军抵近京城,已经屯驻在西北金水河岸新建的禁军大营中。这一消息传出,便迅速惹得无数人涌向归德军屯驻处看热闹,当然,军营重地,他们也只能远远看个模样罢了。 …… 市井野趣不提,大梁朝廷这些时日自然也忙的飞起。 鬼王不知为何与萧砚不睦的消息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在传闻中甚有朱温想要弃用萧砚这一前唐降臣的说法。 不少人便因此淡了和萧砚结交的想法,当然,其中有不少想要观望均王朱友贞有什么动作的文武官员,显然存了押宝的心思,如若朱友贞肯力挺萧砚,他们也不介意上了这条‘均王系’的船,上上替萧砚说话的奏书。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朱友贞一派是敌不过鬼王一派的,这些年投效其的官员更是少之又少,自然在朝堂上掀不起什么水,且朱友贞本人都没有什么表示,所以自然也就没人能帮萧砚说话。 但传闻归传闻,朱家皇帝好大喜功,迫不及待想要告慰太庙、郊祭四方的心思却是丝毫未变,他没有彻底表态前,这集献捷、耀武、郊祭于一体的大典,只会按照早就定下的方案执行。 故在崇政院内,不断有各部各个衙门的人来来往往,崇政院使敬翔未着官袍,只一件浅白阑衫,在政事堂中秉烛处理着一件件的献捷事宜。 近来朱温不大理会事务,终日只泡在几个儿媳或者一些宠妃当中,当然,多还是流连于郢王妃张贞娘,也便是冥帝的那位正妻。 所以大小事宜,自然就压在了敬翔的身上。 李振死后,这位敬相便愈加忙了,甚至来不及对这个名义上的老友进行吊唁,单只是‘财政’二字,就已经让他忙的夜不归宅。 此时,天色已晚,敬翔用过晚膳后,便依旧在政事堂内处理要务。 在傍晚时分,这政事堂中前来回事的官吏来来往往不知道有多少,但敬翔都只是一一处理妥当,任何决断都毫不迟疑,连许多回事者都被庞杂的事情绕晕,这位集众多事宜于一身的敬相,却从来只是清楚明了,甚至不需要过问第二遍,所以引得上下官吏都只是佩服不已。 在这个武将为尊,文官没落的世道,敬翔是难得的让一众大将都诚心服气的文官,其中的本事自不用多提。 当此之时,有小吏引着新任户部尚书张文蔚直入政事堂。 此人之前为户部侍郎,李振死后,户部的担子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肩上,一时间大权在握,但却识时务的很快就交好了敬翔,一时被外人谓之敬相心腹。 所以他来这政事堂,自然不需要按次序等待敬翔接见,反而那些在外间等候传见的官吏,都纷纷起身向他恭谨见礼。 不过就算如此,这位张尚书却是难得的眉头紧锁,在见到敬翔后,脸色愈甚。敬翔只是招呼此人坐下,进而吩咐小吏言暂时不见外头的官吏,然后才搁笔发问:“右华为何如此愁眉苦脸?” 后者却也搁下小吏递给他的茶水,继而苦笑道:“敬相,下官任这尚书之位两月余,实在是计穷力竭了,实有难支撑之感,这会前来叨扰敬相,只求一个私计。” 敬翔也不多问,只是沉吟了下,便道:“户部开支,已然到了如此地步?” 张文蔚苦笑摇头,下巴上已经显灰的胡须一颤一颤,却是早就被揪断了不少。 “敬相是知道的,去岁连伐河北、河东,所筹军需是以河南府为供给,户部是不用支出。然河北克收、河东围困潞州,便就大大犒劳出去了一批,其后燕贼反复,又犒劳了一批,眼下筹办归德军入卫禁军,又要开支两万兵马的军饷,不提此事,抚慰河北全境,亦要重费,除此之外,各军军饷本就高,将领们俸禄需发,临近中秋节,又需给禁军发节赏,还要办这大典,其他的零星用度下官都不想多提,种种积压在一起,户部实在是支撑不起了……” 他大倒苦水道:“除此之外,陛下还要在宫里兴建一修道的佛寺,今后又要诛灭一批道家,这也是马虎不得的,上半年开支基本贴于军中,眼下都还没喘过气来,又摊上这些……唉,河北全境纳下,但因为李公逼反燕民之事,需得免税一年,不但指望不上,反而还是一个大窟窿,百废俱兴,官员安置需钱、各处建设需钱,眼下这大典发赏,下官实在是……” 敬翔捋须皱眉:“老夫记得,年初的户部账本记录的财计,不会亏空如此才对。” 张文蔚苦笑愈甚,声音却低了下去:“敬相该知道的,这账面上的东西,向来是经不得查的……下官之前非李公心腹,有些事不清楚,而今上任仔细一查,却是有三成都是空的……” 前者的眼睛虚了下去:“是李兴绪(李振的字)……” “非也。”张文蔚小心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似乎是冥帝在背后挪用…但未有实证,下官不敢多查……” 敬翔眉头上扬,却是有些惊讶。 他不难看出李振和冥帝有些隐晦的交际,但这种迹象并不怎么明显,且平素李振的为人是异常自傲的,应不至于犯下如此蠢事才对。 且冥帝挪用如此高额的钱财,是为了什么?蓄养私军?扩充玄冥教? 他心下一念而过,已经想到了许远,冥帝看似在朝堂上毫无话语权,但他作为崇政院院使,却很明白作为玄冥教的掌权人,其在暗地里的实力不容小觑,但近些年其低调异常,又有鬼王为其遮掩,反而很少有把柄。 且他一个朱氏家臣,却没这个实力和名义能够对抗冥帝和鬼王的联手,便是私下提醒朱温都很难。因为此举一个不慎,便很可能会引得朱家内乱,他一个臣子,不好掺和他们的家事。 不过眼下来看,似乎这冥帝所图,实在不安好心…… 他皱了皱眉,眼睛盯着张文蔚,沉吟道:“近些年陛下连年征战,库藏是有些困难,老夫多多少少是知道的,但眼下之际,大典所用还需右华你咬牙支撑一下,陛下最是看重此事,万不能敷衍,待撑到下半年,就能稍稍缓一缓了。至于陛下兴建佛寺、诛道等事,老夫来想法子。” 张文蔚无奈,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军方肯定是得罪不起的,克扣军饷的后果没有人承担的起,连朱温都无法轻易动弹此事,只能苦一苦百姓了。 事实上,朱温这些年奖励农耕,减轻租赋,财政并不算艰难,唯有这两年在他登基后,不知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怎的,逐渐变得贪图享乐,又过于好大喜功了些,数次亲征河东、河北,对淮西和南面一些地区的征讨也未停止,军费开支一年胜过一年,以往还能在商税方面想办法,这两年自然只能苦百姓。 他叹了口气,只得拱手:“有敬相相助,下官自是勉力而为,但长此以往,却不是办法……玄冥教、禁军、各地牙兵,实在是无底洞,有多少钱都得扔下去……” 敬翔捋须沉吟了下,起身走到身后的一方木架上,从中取出一个锦囊来,突然道:“右华,对冠军侯萧砚,你是甚印象?” 张文蔚一愣,进而下意识皱眉道:“此人也是一好大喜功的军头罢了,若无他上奏要向陛下献捷,如何有这些琐事?” 敬翔呵呵一笑,只是抚须道:“对其人品不谈,此人的能力,你认为如何?” 前者怔了怔,问道:“敬相莫非是欲拉拢此子乎?下官劝谏,此子非那好相与之辈,朝中大半群臣对此子的看法都颇为微妙,鬼王与其有不为人知的过节,恐敬相会引火烧身呐……” “老夫又不参与党争,惧这些作甚。”敬翔笑着摇了摇头,从那锦囊内取出一封信件,展开道:“半月前,此人遣信于老夫,说是朝中汹汹,他一孤臣难以支撑,欲要老夫保他一保。” “敬相不可。”张文蔚急忙出声:“此子连均王都不敢保,你……” “宗王和禁军大将,自然要敏感一些。”敬翔笑道:“且不提此子有一个极为诱人的条件……” “是甚条件?”张文蔚下意识询问。 敬翔眼中的眸光一闪:“正是,大梁财计。” 前者一怔,似是有些惶然。 敬翔却只是继续出声:“右华可曾听闻,何谓银行?” “银、行?”张文蔚皱了皱眉,“钱庄?” 敬翔则又抚须发笑:“还有,龙泉宝藏。” 前者悚然一惊,显然是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敬翔却已经搁下那锦囊,抚须看向前方,眯了眯眼睛,道:“此子,倒真算是个妙人。而今来看,老夫是不得不保他了……” 说罢,他却又突然想起来,在一年前的某一天夜里,也有那么一个妙人,似乎与他说过—— ‘望能与敬相再次合作。’ (本章完) 第218章 女儿家当如是也 第218章 女儿家当如是也 大梁开平元年八月初二,在汴京南熏门外内外,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在艳阳下挤挤挨挨的,都只是争先恐后的踮脚向外看。 此时此刻,汴京全城上下,军民近二十万,已经是当世最大的都市规模,且在这大内禁中外,早就是民舍万家,附廓而居,尤其是在这南面外城傍着汴河两岸,依附着这条供应京城大动脉而兴起的建筑最多。 从中唐乃至今后,严格的坊市制度已经不再受到推崇,特别是像汴京这等全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都市内,纵使是在这纷乱的世道,往来商贸仍然很发达,故民居、市场、宫观、亭台、酒肆、货栈等等错杂而立,更是显得热闹至极。 从朱温镇宣武开始,便就已开始以彼时的汴州为治所开始扩张,历经近三十年,这座州城已经发展成开封府、大梁都城,更因为汴河贯穿城池,举中原之力近乎全部用来供养这座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都市,南来北往转运物资、粮食的船队每月不停,陆地入京的车队亦是络绎于途,单是每年京城一地的商税,就已达到了其他诸侯眼红的地步。 汴京控遏河朔、沟通江淮,基本是南来北往过中原的必经之地,故这些年来的繁华富庶,自然而然的就远超天下各处许远。 这里堆积了最丰厚的钱财、最富足的人口、最精锐的禁军,或许不用中原其他各镇,单凭此处,朱温好似就已有了问鼎天下的底气。 但汴京周遭实在太过平坦,强敌居北,可过了黄河就无险可守,又无洛阳那般的山河险固,所以难免会需要庞大的兵马用来拱卫京城,不止是为了防御其他诸侯,亦有防备大梁境下的一些节度使的心思。 所以在这中原腹地,近些年的禁军规模确确实实是在不断膨胀,虽不能达到冗兵的地步,但对财政来说已经成了最大的一笔负担。 不过亦是因此,随着禁军规模扩张,因禁军而入汴京的家眷也越来越多,人口在扩张之下,又有难得的安稳景象,而众所周知的是,在这个世道,兵家子是最为富庶的一批人,他们有稳定的军饷,有年节、出征前后领的赏银,所以他们的家眷也是连带着富裕。 因禁军而生的家眷,便也有因禁军家眷而生的各式产业,铁匠铺、酿酒坊、木工房、裁缝铺、织布作场……人口流动,促生了当世最繁荣的地方,这汴京也便有了几十年未曾有过的壮观华丽。 而此时此刻,这个天下最壮观的汴京城,就横亘在从北地班师南下,历经一年余厮杀的归德军面前。 当然,它同样横亘在萧砚这两个字的面前,就等着他如此踏入。 谁也不知道在这汴京都城能够发生什么,萧砚本人也不能知道,更无法预料,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要的是,他重新回来了。 时隔一年半,他将以一种惊世的姿态重新临于此城。 从此以后,汴京这两个字,与他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近。 —————— 两万余班师健儿,驰援河北的龙虎军、神武军两部居前,归德军巨后,旗帜招展,静立于南熏门外。 南熏门向里,正对一条南北向的宽敞大道,直直向里,过内城朱雀门,经龙津桥,便入御街。御街右侧便就是大相国寺,安乐阁也在那片区域,正傍着汴河而立。 而御街向里,便就是皇城正南门鼓角门,朱温携文武百官、宗王勋贵,便就在鼓角门上静待献捷仪式,说白了就是在那里等待阅军。 如此盛事,自是引得全城轰动,官员中有资格上鼓角门的当然已经早早登楼据位准备,没资格的绿青袍官员则是呼朋唤友的占据了从南熏门到鼓角门这条大道上沿街的地势高处。 自然,最佳的观赏所在还是安乐阁二三楼的亭台楼阁,几乎正好观阅整片街景,但理所当然的,在半月前,这些佳处早就被人以几十贯、百贯的高价订购,毕竟哪一個显贵不想临街而观壮景,置一小案,喝着小酒,再不济饮着冰镇酸梅汤,在这夏日里也是难得的一种享受。 虽说古往今来这献捷一事向来就那般样子,走个过场展示一下军容也就罢了,但大梁开国以来第一场盛事,又是在这乱世当中难得能见到的场面,自是引得人趋之若鹜。 至于寻常老百姓的,自然只能够在街边沿途挤挤挨挨,凑成一团。不过这一日安乐阁再次大放购,价格较便宜的绿豆汤买一送一,不过需得自带杯碗,在这等待的时候,基本已经被疯抢。 除却这些事情,汴京其他街巷不临大军献捷经过的地方,也基本都闭铺歇店,掌柜伙计都是结伙而来,当中稍有些生意头脑的,则是提着扁担沿街叫卖,多也是消暑的汤药,自也捞得好大一场买卖。 至于其中什么无赖闲汉偷看貌美小娘子的,什么趁机偷鸡摸狗的,自然也有,不过大都被开封府役,禁军卫卒尽快拿下了。 毕竟在今天这个日子,汴京城中能调动的士卒人手自也尽数抽出来当值,禁军面街而立,把百姓人潮挡在身后,也各个精神焕发,尽可能的展现出最佳的一副军容,但城中的人实在太多,终究是忙于维持秩序,在这夏日里忙得满头大汗而已。 至于街中还有一些骑军,则是尽量的马匹颜色一致,顶盔贯甲,耀武扬威的来回巡视,看见哪处有骚动,都只是不客气的喝斥几句,不安分的则是几鞭子下去。 盖因这所谓的侍卫亲军马军,正是而今的冠军侯萧砚管辖,后者最大的军权,便就是有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的官职,这些骑军固然还未见过这位顶头上司,私下里也多有腹诽这冠军侯一介年轻之辈的牢骚,但在今日这番场面下,却都是与有荣焉的感觉,各个耀武扬威的模样,只恨不得自己不能随着这位冠军侯一并接受万民追捧。 毕竟这些底层军士并不知朝堂上对萧砚的各样看法,到底是只认武力,谁名声大,谁武力强,谁就自然能让他们服气。 至于汴河水面上,却也有数不尽的大小船只,这些都是那些大小门户内的娘子女眷们雇的,沿街一途的酒楼已然尽被包出去,在大街两侧挤挤挨挨于她们来说也不成样子,故稍稍有点身份的女子,都已然雇了船,泊在河面上,用彩练搭起帷幔,或在其中用着点心,饮着酸梅汤,或斗酒行令,欢声笑语声此起彼伏。 但却也有不少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穿得争奇斗艳的,露出精致的锁骨,乃至胸脯前的大片白腻,耀的人眼晕,眉心钿片片,身姿曼妙,香气袭人,春色满河畔。 须知道,人人皆知的是,那位冠军侯可还没有娶妻。 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中,萧砚身高丈二,虎背熊腰,乃不世出的猛将。 但这些小娘子们才不信,能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萧郎,岂能长这副模样? “南熏门鸣鼓了,冠军侯入城了!” 在各式小船上,本正在嬉戏的小娘子们便纷纷停下动作,踮起脚尖向着外城方向看去,但这般远的距离,大军都未过朱雀门,怎能真的看见献捷的兵马。 但就算这样,她们也下意识的拂起耳边的鬓发,兴冲冲的与互相的好姐妹说着各种消息。 “听说胭脂评上的每一个女子,评语都是冠军侯亲自做的呢。” “你是不是不读诗?”另一船上有听见这句话的小女子不禁发出嗤笑:“萧郎的评语,分明大多都是摘自前人的诗,只有安乐阁那个鱼幼姝,才得了一首萧郎亲赋的《水调歌头》呢。连所谓的魁首,便是那歧国的女帝,也不过得了汉代蔡邕《静情赋》中的一摘句。懂不懂,萧郎分明只给钟情之女子写诗。” 那先前出言的小娘子不禁脸红,却在下一刻猛地反应过来,不满道:“什么萧郎,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唤的?你谁呀?要不要脸皮!” “嘁,也比你这不懂装懂的小姑娘要脸皮一些。”后出声的小女子则只是傲然:“家父张铸,家翁乃现任户部尚书张文蔚,与我家萧郎一样,俱为前唐降人,怎么,不服气?” “呸,没羞没臊的,还你家萧郎!岂不知羞?”旁边船上的几个小女子勃然大怒。 那张姓小娘子却丝毫不惧,挑着下巴道:“一群村妇,也敢觊觎萧郎。” “你敢骂我?喂,她骂我们!” “嘁,骂你怎的?自己撞上来的。” “你这泼妇,气死我了!船夫,把船摇过去!” …… “还伱家萧郎,问过本姑娘的意见了吗?” “放开我家小娘子……” “别打了、别打了!” …… 安乐阁上,亭台阁楼最佳观景处,俯视汴河,近望大相国寺,远眺皇宫,正乃绝妙之处。 小案已经设好了,其上酒食皆备,几杯葡萄酒用琉璃盏盛着,在阳光下光彩夺目,甚是好看。 一姿色貌美的蓝裙女子正抚着琴弦,拨动出极为动听的曲乐,引得一清冷的少女不时转头去看,后者面前的小案上亦有一架古琴,却在拨动间勉强合上了那蓝裙女子的曲声。 旁侧,正给一位白衣贵公子斟酒的妙成天不由捂嘴发笑:“雪儿到底是天赋异禀,只随着广目天练了这么短短几日,琴技就已然不俗。” 但她的声音却在下一刻突然轻巧一转,笑道:“只是,今日的琴声怎么稍显慌乱,不显雪儿的水平嘛。” “定是想早点看见萧郎了,冠军侯呢。”一旁,玄净天取笑道:“萧郎年纪轻轻,就已立下如此功业,若是在盛唐时,许也能取得一个关内侯。也怪不得雪儿一颗心都放在了他身上。” 一时间,琴声倏的一乱。 姬如雪耳尖泛红,剜了二女一眼,却并不反驳,只是道:“公子在这,莫只想着这些了……” 在几女中间,所谓的贵公子,也便是坦然承受几女或抚琴、或斟酒的那位生了一对凤眸的俊美公子,此刻却也只是带了笑意,持着一杯葡萄酒轻轻晃了晃:“只当我不在就是,玩你们的,莫要拘礼。在这汴梁,我亦只是一个客人。” 众女自是笑声应和,在这阁楼间的人本就都是绝色,一时顾盼生辉,竟要比那长街上的盛景还要好看。 但居于最中间的那位贵公子,这会却率先看见汴河上的景象,她几乎不用多看,只一眼便猜出了那里出了何事,风眸里就显得很有雀跃之感,一时倒不像个贵公子,反而更似一个看趣事的小女子。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妙成天走到栏边看了会,便惊讶了下:“怎的打起来了?” 玄净天亦是凑过去,便是那一直安静抚琴的广目天,这会也好奇的抬头望来。 但几人本就都是功力不俗的,待稍稍一听,妙成天便好笑出声:“我道是如何回事,竟是为了争冠军侯为夫婿……” “嘁。”玄净天松了松腕间的袖口,不由脱口而出:“一群小丫头,也想争我歧国的女婿?” 下一刻,本还无感的姬如雪突然面红耳赤,再也矜持不住,强行清冷着脸折身去室内盛已经分完的冰块,反而没了以往冰冰冷冷不近人的气质。 玄净天本还想逗逗她,这会见其避开,反倒只觉有趣,便摊手叹道:“雪儿既不愿,我和姐姐可就毛遂自荐了。” “胡说什么。”妙成天不禁拍了下自己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妹。 那贵公子,也就是那汴河上的张姓小女子所言的,不过只得了汉代蔡邕《静情赋》中一句‘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的魁首女帝,这会反倒是沉静了下去。 她想的很多,有联姻或许不一定能成、萧砚看不起歧国的想法,亦有今日过后亲自与后者商讨时该如何表现诚意的思忖。 再有便是,这汴梁那般多的小娘子争抢的冠军侯,为何非要做她歧国的女婿? 歧国,又能拿出什么嫁妆…… 时隔大半年,彼时的萧砚恰才克收河北,和现下的萧砚,几乎已经是天壤之别。面临如此之人,歧国又有哪一点能够让其愿意联谊?毕竟说白了,就算她收姬如雪为义妹,就算萧砚为此娶了姬如雪,他们都不能以之大办。 萧砚这种人,真的会因为一介女子而改变自己的利益选择么? 女帝凤眸向外,已然能看见南熏门外旗帜招展的模样,遂不禁想到玄净天方才那句戏语。 进而,她又想到那个似是而非的‘胭脂评’,萧砚这厮,明明从未与她女儿装扮的模样见过面,为何一定要评她为魁首? 一种莫名怪异的情绪,让女帝不禁暗暗蹙眉。 似乎,歧国能拿得出手的嫁妆,也就只有幻音坊了…… (本章完) 第219章 再会女帝(一) 第219章 再会女帝(一) 且说汴京全城相贺,在皇城鼓角门上,随着朱温全副仪仗出现的鼓乐之声响起,这献捷大典便差不多终于开始。 从安乐阁上的亭台远眺过去,先能看见一队队的金吾卫最先出现在鼓角门上,分左右向两边延伸,最终到了各自位置站定便罢。 而后,才就是侍卫亲军步军司以及各营精锐禁军次第而出,直至将整个鼓角门尽数遍布。 待这些紧要位置有了兵马戍守或者说已然摆设好了禁军门面后,最后才是一顶杏黄色伞盖出现于世人眼中,伞盖下是一张八个金吾卫所抬的步辇,所谓的朱家皇帝,大梁第一任天子,朱温,这会正一身龙袍随意仰靠在步辇之上,但今日的朱温,到底是修整了一番仪容,固然还是显得肥硕不堪,但大体来说还是有一股威严之气。 待八个明显是精挑细选的金吾卫脸不红气不喘的将他抬上鼓角门,朱温便下了步辇,坐在了早已设好的御座上。在他身后。这会才是一众紫袍、绯袍大员以及宗室、诸军大将分班次的立好。 鬼王和在朝臣中难得露一次面的冥帝立在众臣最前,二人今日都穿了蟒服,未有玄冥教那等不伦不类的服饰,故显得顺眼多了,但值得一提的是,鬼王这一次居然反常的没有伴在朱温旁侧,而是与冥帝一起分列在宗室一列中。 同样,一直不怎么有好名声的均王朱友贞,这会也是一脸纵欲的模样,顶着黑眼圈站在宗室之中,俨然是有些不耐这夏日的太阳,且周围亲近他的人很少,又远不如鬼王的气势那般盛,倒像是有些不愿来这鼓角门参加大典。 毕竟鬼王受宠数十年,就算近来似乎有些不受朱温待见,朝中的亲信也是不少,自有一番底气。 而冥帝就要低调的多,他个子本来就矮如幼童,虽周围的人不敢遮挡他,但落在人群里似乎就没了影子,且隐隐还被众人疏离,比朱友贞还格格不入,几乎一登楼就开始假寐。 但也是冥帝一出现此地开始,在安乐阁上的女帝便不再将视线投向鼓角门,固然两处相距几里,但既然知道对方是这世间一流的高手,她便没必要为此犯险,遂只是将目光望向这汴京城景。 而在朱温道貌岸然的入座后,才有一名大太监尖声宣告,进而,在鼓角门下的御街两侧相对而立的禁军将卒便全部持械单膝而跪,垂首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高呼之声异常整齐,俨然是演练了许多次,朱温脸上露出了笑色,抬手示意免礼,然后再望向被隔绝在御街外的百姓人潮,近些时日稍许不快的情绪自然一扫而空,当即便志得意满的哈哈大笑道:“该开始了吧?” 在以往,这等事自该是由鬼王来禀报,以彰显他之恩宠,但这些时日他有些不让朱温待见,自是没资格承担这等事,遂是由官阶与敬翔相当的侍中、宰相韩建低声道:“陛下大尊亲临,禁军山呼万岁,正是告知南熏门外的诸军,献捷仪式已然开始,现下,北征诸军应该已经开始入城了……” 朱温遂捋着大胡子点点头,却是突然有些认为在这個节骨眼上,身侧当有一位美人才好。 江山美人相伴,这才快意嘛。 他目光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在角落里一脸恭敬之态的冥帝,略略在心下冷笑一声。 冥帝提前出关,他当然知晓,须知在玄冥教内,他这个皇帝也不是没有暗子。似那被这逆子依为左右手的水火判官,便就是直接听命于他,且不提一直被冥帝视为心腹的孟婆,这等被看作心腹中的心腹,哼,也是他的人。 这逆子定是以为玄冥教在他手中是铁板一块,但他大梁皇帝岂是傻子不成?现在不提其提前出关一事,无非是留在今后想处置此子时再用。 眼下他心情不错,就当施恩给这庶子了。 想到这,朱温的心情大为愉悦,一摆手,俨然是让韩建退下。 而在人群之中,鬼王眯着眼看了看朱温,悄悄退入人群中,寻到韩建,低声道:“韩侍中,当不能有什么差池吧?” 韩建脸色不变,拂了拂袖子,却也是看着南面的方向,沉吟片刻后,方才嘴唇不动,同样小声道:“鬼王既然早有吩咐,下官自当办妥,康太保领禁军在前,归德军在后入城,先由禁军部献捷……” 鬼王自是欣喜,遂同样不动声色的低声谢语道:“韩侍中大才,而今李公已逝,今后这崇政院使一位,冥帝已经许诺,自当由韩侍中任之……” 韩建自不答,只是心中一叹罢了。 他受朱温恩宠异常,本不该替鬼王做这些事,但而今年事已高,以前又是割据一地的诸侯,眼下归顺了大梁,只想安安稳稳保得身后事而已,这朝中党争之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更无意敬翔的崇政院使之位,但耐不住朱温也已上了年纪…… 鬼王本就在朝中党羽众多,背后似乎又有冥帝在隐隐操弄,他自是无意与之抗衡,做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权当是保得家族无恙了。 至于鬼王自己,则当然不管韩建如何作想,他只知道,这萧砚再有什么本事,眼下定也折腾不起了。 朱温的性子他最是懂得,固然好大喜功,但也是极容易喜新厌旧,对待左右亲近的人更是耐心全无,这所谓的献捷二字,自古以来无非是那般样子。他早已暗地里遣人与康太保康怀英知会了,再将驰援河北的禁军好好装点了一番,为的就是把禁军的军威装大几分。 在这个日头下,朱温本就早已因为他的进言对萧砚有了几分不一样的看法,待禁军献完捷,自是所有的新鲜劲都会被消耗完,再不动声色的拖延一会,就已经没机会让萧砚显摆军容了。 朱温本就是军中宿将,往常这种献捷仪式早就不知亲自做了好多场,无非是而今当了皇帝心态不一样了而已,他看重的还是献捷过后的告慰太庙以及郊祭这两件大事,且不提康怀英部的禁军有了器械装点军威,而萧砚麾下的归德军大半的器械却丢在了幽州,待会一相对比,自是高下立判。 彼时再让手下去拖延半个时辰,压萧砚一下,先消耗一波朱温的耐心,若是朱温问起,随便让一个亲信去顶罪就可。 想到这,鬼王便只是心中冷笑。 在河北,萧砚如何呼风唤雨不管,他偏要让此子明白,在这汴京,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他兀自去吩咐手下自不提,一切行动实则都算是隐秘,只想做的滴水不漏,但在某一刻回头望去,却见人群之中,敬翔似乎遥遥向他看了一下。 鬼王下意识眯了眯眼,再定睛一看,却见敬翔好似自始至终都只是肃然立在朱温的左侧,半点动作都没有,见此情形,他自是懒得猜想,只是隐晦的折头过去,对着一直在假寐似若木头人的冥帝缓缓点了点头。 后者面无表情,但心下已经了然,心下一个摇头,似乎是有些天下全无敌手的惆怅。 在这汴京,还真没有什么事是他冥帝办不了的,若没有,那就是玄冥教的刀还没有架在此辈的脖子上。 同时,他又不徐不缓的瞥了眼在御座上一脸志得意满的朱温,心下亦是冷笑。 早晚让这老狗知道,这大梁的主人到底是谁。 —————— 山呼万岁的声音,遥遥传到南熏门外,在禁军前头等候的礼部官吏们便忙不迭的赶至中军,对着顶盔贯甲的康怀英和其下的谢彦章、朱汉宾等诸将拜下去:“康太保,陛下已登鼓角门,献捷开始吧……” 康怀英板着脸,自是有些知道此举抢了萧砚的风头,更有些提不起脸来,盖因他本来应是一败军之将,却要引这献捷大军去卖弄军威,实在有些不耻。 但鬼王早早与他说明,且他也有些狐疑萧砚在河北的所作所为不似忠臣,遂也只是应承下,今日此举他没有私心,只为了朝廷安稳把归德军打压下去而已,以让今后不至于能够造成什么大祸。 至于有什么得罪之处,大不了今后向萧砚亲自赔礼便是。 所以待礼部官员甫一来宣告,他便板着脸一扬手,早就等候多时的谢彦章和驸马都尉赵岩遂翻身上马,当即就要喝令各营精心挑选的大汉们举旗向前。 但恰在这时,几骑突然遥遥驰来,皆是口中高呼:“禁军诸营停步!” 康怀英眼角一跳,下意识扫了眼礼部官员中两个鬼王安排的人手。 后者自也茫然,有些不知所以,抬步就要向来骑迎上去:“大胆!献捷仪式就在当前,谁敢误了时辰不成?!” 却见驰来几骑俱是武将,也不下马,更不理会这几个礼部官员,只是当着康怀英的面展下一道圣旨,大喝道:“崇政院使敬相奉陛下旨意,特令我等前来传诏—— 河北战功,归德军实乃诸军之首!献捷一事,当由归德军在前,其余诸军后之!圣旨既下,不得有误!” 康怀英自不提,摸了摸短髯,已然明白是有敬翔在背后保萧砚,遂也不想反驳,当即就要接旨。驸马都尉赵岩这大半年在河北本来就受了不少委屈,这会眼见能打压萧砚一手,眼下听见这旨意当然错愕无比,马上就要红着脸喝斥出声:“胡扯!这献捷一事早已安排妥……” 但他的声音还未完全落下,肩膀却是突然被人一压,膝盖不受控的就随即跪下去,待他骇然的用余光一瞥,却见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朱汉宾。 后者一手压下他,同时自己也单膝跪下去,而后大声道:“臣等,接旨!” 肏了…… 赵岩看着那几骑匆匆奔向归德军的方向,再看着同样惶然的几个礼部官员,一时懵逼。 …… 鼓乐声遥遥传来,鬼王负手而立,只是一脸享受的样子。 他听到的不只是鼓乐,而是摧垮萧砚一切声名的号角声,诸事顺利,已然成功大半,今后只需对萧砚略施小计,剥了其对归德军的控制权,这等强军自能落入他的手中。 当然,之后这归德军的主将任免,自是需要看冥帝的意思,但不妨碍他去偷偷拉拢其中的一些军将,今后若是和冥帝反目,也好有一些能够与之抗衡的底气才是。 想到这,他复又看向坐在御座上的朱温,眼珠子一转,马上就要上前去准备拿出自己的拿手好戏,哄这个老东西一手,也好在待会给萧砚再上上眼药。 但就在这时,却听见南面突然响起一股黄钟大吕的声音,远远传来,笼罩四下。 鬼王的脚步一顿,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回头望去,他倒不知康怀英他们还有这等样。 而下一刻,其间又有隐隐的歌声响起,哪怕传到这里来已经有一些微弱,但分明其中的荡气回肠气概,却丝毫不减。 所谓—— “披铁甲兮,挎长刀。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 角落里,冥帝猛地睁眼。 鬼王也在此时突然反应过来,禁军上下一帮糙汉,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调调? 他心下大急,一把攥住一个礼部官员,瞪眼发问:“这是什么!?” 那官员亦是茫然,显然是答不出所以然来。 但此时此刻,在这鼓角门上,已经是人人色变,便就是朱温自己,也眯眼而起,稍稍翘首向南望去。 却见在视线尽头,已然出现了一抹白色。 白袍、白幡…… 数不尽的雪白,已然滚滚而来。 …… 在朱雀门外,已然等了许久的汴京百姓们已经被这夏日晒得脑袋发晕,本已激亢的气氛也稍稍沉了下去,毕竟是八月份,再有什么激情,也难免会败于天公。 在酷热之下,什么消暑汤已然无用,加之人人鼎沸了小半日,更是热气蒸人,已然惹的许多人不堪。 在这种情形下,确确实实有不少人有些不耐这献捷仪式了,毕竟所谓的献捷大军,纵使是军容再盛,盔甲再亮,实则也就那么回事,每每有战事起,汴梁禁军出征时也就看过了,看过了也就看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给自己也添不了什么物件,倒是遭这么一场暴晒的罪,却是实实在在的。 毕竟对于百姓来说,看热闹是本性,至于什么大军威武实则与他们的关系不大,外间战事再繁复,也终究落不到汴京来,战死将卒的家眷还能领一笔抚恤,但寻常百姓反而还要卖力供应这些大军。 故在燥热下,倒是有不少人纷纷脱离了道旁大队,也不是真的就一走了之,但多是去各处寻阴凉所在,且小半日过去,那些沿街挑担的小贩们也差不多售完了货物,他们一离去,更是少了几分热闹,那些达官显贵们坐在酒肆、小船里倒是无恙,他们百姓们又何必在这干遭罪? 所以人潮开始稍稍散去,去争那等阴凉所在,场面一时闹哄哄的,那些原本耀武扬威的禁军士卒也懒得多管,只是在街道边无精打采的值守便罢。 但就在此时,就在所有人都泄气之际,忽然就有数道号角声响起,接着便就是黄钟大吕之声,间杂着无数男儿厚重的歌声,却是突有一股豪迈且又让人心生悲凉的气势扑面而来。 所有百姓同时止步,错愕的回首望去。 同时之中,在安乐阁顶峰,亭台上正蹙眉苦思的女帝倏的一怔,先是举杯,进而又放下,从桌案后站起身,凤眸虚掩,望向南面长街。 就看见在视线之中,出现一片白色的旗幡,在旗幡之下,是一名名白袍骑士,这些白袍骑士俱未着甲,但人人都是干干净净,他们并未持缰,双手置于腹前,手中正是捧着一面面灵牌。 一面‘归德’军旗,昂然展于白幡之间,而白幡之下,那些灵牌虽然安安静静,却是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每个灵牌上,都书有墨字。 “大梁归德军故将卒……” 场中为之一静,便是那些在汴河上大打出手的小娘子们,这会也霎时愣下去。 却见这些数不尽的灵牌默然捧于白袍骑卒手中,这会却好似分明在望着所有人,望着这座举世繁华的都市,望着这座为无数将卒为之厮杀的大梁都城。 所有人都突然背脊一冷,竟是不再感觉到燥热,反而在鸦雀无声过后,不少人都开始下意识整理自己的衣襟,为之肃立。 而在场之中,除却那厚重的歌声之外,只剩下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在这无穷无尽的骑军之后,则突然有几名或紫或绯的统帅被簇拥着出来。 当其中者。 为冠军侯,萧砚。 (本章完) 第220章 再会女帝(二) 第220章 再会女帝(二) 时隔一年余,女帝才终于又再次见到了那位评誉她为天下第一美人的胭脂评笔者,又或者说,再次见到了那位在凤翔时咄咄逼人、似乎怎么也算无遗策的大唐萧砚。 但时至现下,这位大唐的萧砚,却似乎已然变了一个人。 被拱卫在最中间的一名青年武夫,明明身着紫袍,但只胯了一匹寻常可见的坐骑,皮肤也变成了古铜色,下巴上留有胡茬,显然是有一股疲倦、瘦削的样子,似乎是有一股巨大的压力沉沉的压在他的肩上,使得其就此消沉了下去了一般,不复以往的风采气势。 女帝负手立在栏边,稍稍蹙眉,却是没有第一时间移开自己的凤眸,在萧砚的身上放了许久,方才缓缓看向了跟在负责拱卫萧砚等将领后面的步军上。 却见这一个个步军方阵,比起前头整齐且耀眼的白袍骑士,反而更是齐整了无数倍。 当此之时,每个方阵前都有几個将官骑着马慢慢策动,而正是这个速度,便也正好压住了后面步阵行进的步伐,故就算是从她这个视角看过去,也怎么看都觉得这些步军是一条线,长矛如林,整个队伍里居然没有其他的兵刃,所有士卒都只直举着手中长矛,以便步而行,但步伐却格外的一致,使人看起来格外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女帝再次蹙眉,她身为岐王,在军营中待的时间不算少,自是很明白这些兵家子的习性,莫说是在这种万民追捧的气氛下,就算是寻常行军,甚至是在战阵上列阵厮杀时,那等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的人也不在少数,更别提在这繁华的汴京城中了。 据她所知,这所谓的归德军,应当尽数是燕地儿郎才对,按照常理来说,这些兵卒甚至这辈子头一回来汴京,但就是如此,这些兵卒竟然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自始至终都只是把灼灼的目光死死盯向前头,偶有少数人因气氛而情不自禁的小心瞥了下左右,也会迅速收回,以维持其方阵不会因其而乱。 这支兵马的军人素养,很高,甚至可称当世一绝…… 女帝心下不禁生出惊叹之感,却是下意识的再次将凤眸望向了萧砚身上,从一年前到现下,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青年的了解实在太少,自始至终,萧砚身上都有一种神秘感让她怎么也看不清,但就是这种神秘感,却又极容易吸引一个女子对其的好奇心。 不论是岐王还是那一本该正值风华的女帝,这两个身份就算尽数系于一女子的身上,但不管是哪一个身份,都无法避免的对其产生出难以拒绝的探索感。 在她身侧,姬如雪持着盛有雪块的琉璃盏,目光只是怔怔,从最开始到现在,她的心神几乎只系于萧砚一人,无论是前面悲壮且沉郁的灵牌骑阵,亦或是后面威武整齐的步阵,都不及那一个人。 少女的心思,向来都只有单纯且执拗。 她们都说自己寄情于这个已尊为冠军侯的青年,但她的记忆深处,却自始至终都只是仍然记着那个雪夜中的少年。 她的眼里,不在乎这个少年是不是真的算无遗策、是不是真的乃不世出的帅才、是不是真的风流于天下,她在乎的,从来都只有少年本人。 少年于斯,却又憔悴于斯。 河北一行,她便不再掩藏自己的心思,也无意藏自己的心思,喜欢便就是喜欢,爱便就是爱,掩着藏着反而是小女儿姿态。 她可不是小女儿。 所以便是当着女帝连同三个圣姬的面,姬如雪这会也不加掩饰的面上流露出了担心的模样,不仅仅是因为萧砚黑了、瘦了,还有那一分憔悴的气质,令她心里下意识难受起来。 事实上,姬如雪从河北回来后,就一直和妙成天待在汴京,因为有天速星段成天和上官云阙同在安乐阁的原因,她们是知道这大梁朝堂里嫉恨萧砚的人不少,所以就难免会认为萧砚如此憔悴,是因为尔虞我诈而生,自然在不经意间会生出心疼的情绪。 但她懂得萧砚,纵使是万难,这个人都只会昂然走下去,所以她能做的,也只是坚定不移的跟上去。 不论是不是前路万险。 她都不想因为自己拖累他。 所以在下一刻,姬如雪便长呼一口气,收回目光,折身去将手中琉璃盏中的冰块分去,而后在不经意间,指尖涌出淡淡的明蓝色辉光,而后辉光宛如流水般的浸在已然稍稍融化了些许的冰块上,竟是再次使之凝聚。 萧砚教给她的‘三分归元气’,已然令她的内力在短短半年内极速增长了两个大台阶,从不入流的小星位一举跨过中星位,直达大星位,甚至已然隐隐触摸到练气期小天位的门槛。 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个消息分享给萧砚。 …… 归德军连女帝都不禁赞叹,便不用提场中的百姓了,尤其是在见到那些整齐的步伐后,且整个队伍都宛如钢铁洪流一般的前进,居然除了最开始的那一首厚重的《马踏燕然》后,居然再无声音,就算只是便步,就已然有连绵的脚步声响起。 恰才被前面数不尽的灵牌骑阵而震慑得心生悲凉之感的百姓们,便马上被这整齐、沉默却又威武的阵型给催眠的目眩神驰,甚至被震撼的每个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这是不同于普通军阵的威慑力,每一个在场中人都下意识心潮激荡,热血沸腾,这种耀武扬威的感觉,是不同于之前汴梁禁军那种单纯的显摆之状的,这是一种震慑、一种展示、一种压迫。。 而带给百姓的,便就是不可言状的激动、鼓舞,甚至他们明明第一次见到这些北地儿郎,却不由自主的心生一股其本来就应该是那种对百姓秋毫无犯、对敌人百战无敌的天下强军。 有这么一股强军入卫汴京,何愁战火会波及此处? 一时间,原本沉默下去的百姓们人人鼓动,下意识对这支军队油生一股崇敬感,尤其是那第一次坦然显露于百姓眼中的冠军侯萧砚。 若是按照传闻所讲,这位冠军侯却并不是身高丈二,也并不是那种以千万人鲜血染红官袍的杀神模样,反而竟只是一个青年,一个脸上轮廓如刀一般分明、身形颀长却略显瘦削的英挺青年。 不过尤让人注意的是,这个青年虽然文臣打扮,但腰挎着一柄唐刀,肩头立有一只神俊的海东青,且脸色平静,稍稍锁眉,有着远超同龄人许多的沉稳感。但却似乎又略略彰显出了一股年少成名的骄傲之意,坐在马背上的身姿挺直,腰上系的是朱温赏赐的金腰带,头顶带的是御赐乌纱幞头,蜂腰宽肩,锐利眸光一直盯着前方,气质格外突出。 这个青年,明明处处都不像一个能指挥上万人踏平河北、击灭漠北、破军杀将的冠世统帅,却又好像处处都像那一千年前传闻中的冠军侯。 似乎,冠军侯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似乎,本来也只有这种将战死将卒的灵牌奉在前,请故将卒先行,他居而后之的统帅,才当得上‘冠军侯’这三个字。 似乎,本来只有这种不世出的青年统帅,才能够提一支冠世的天下强军入卫都城,震慑天下不臣。 人心鼓荡,尽皆拜服。 大军所过,萧砚所过,原本因天气酷热而躁动的汴梁城,开始一段段的安静下来。道路两旁的百姓或对那一块块北地儿郎的灵牌俯首行礼,或是被严整的军容惊得膛目结舌。便是那些混在人群中不安分的地痞流氓,这会也个个呆若木鸡,竟是生了一股想要从军的错觉。 沿途值守的禁军将卒尽皆肃然,目光只是死死的盯着那一块块灵牌,死死盯着那马背上平静而过的青年。 在场的侍卫亲军马军各部,明明第一次见到这位顶头上司,明明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听他出声过,就已然油然而生叹服之意。 这无关其他,纯粹的只是因为这个人是自己的上司,而心生叹服。 而沿途汴河上的那些女眷小娘子,这会看着那期待已久的闺中佳婿、梦中情人骑马策过大道、策过龙津桥、策过朱雀门,身形越来越远,反而都下意识的忘了言语,忘了娇笑嫣然,忘了先前的所有争执,原本大打出手的小娘子们聚在一起,呆呆的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却是忘了所有。 每个人都被那一股强烈的雄性气息压迫,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这等男子,她们当真能让他垂怜看上一眼否? …… 比起汴梁百姓,那些位居高阁上的显贵们更是被惊慑的不堪。 近来在朝中对萧砚的流言攻讦一茬接一茬,鬼王一派本就根基庞大,自是想尽办法的要把萧砚的功绩往虚了说,要把归德军的重要性往下打压,好把这股新兴的将星彻底摧毁,把这一支毫无根基的军队各自吞并。 但此时此刻,他们却终于知道,这个所谓的毫无根基的将星,分明不需要根基!因为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根基! 这种将星,君王若是不握于手中,岂不是夜里睡觉都能肝疼的起身? 在鼓角门上,鬼王已经将眼睛瞪得几乎欲裂,额上生出汗来,下意识想要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完全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看着那一支势不可挡的军队如此直剌剌的跨过朱雀门,沿着御街如此而来。 不止是他,所有先前有过攻讦萧砚作为的官员都是一脸惶恐,都都只是惊疑不定,都只是额上不断生汗,却偏偏看见他们的那位鬼王也一脸惊疑的模样,反而愈加绝望。 明明事先已经安排妥当,明明就该是康怀英部先入城,明明就要把萧砚这厮摁下去…… 到底是什么原因……!? 在朱温左手侧不远,敬翔缓缓捋须,只是气度平常,一脸静色而已。 但在他后手,户部尚书张文蔚却是一脸叹服的表情,已然对这位敬相的佩服达到了顶峰。 见过了这等景象,朱温不可能不用这支强军,更不可能不用这似乎正因为毫无根基而被攻讦成一脸憔悴的孤臣萧砚。 他作为敬翔的亲近之人,自然知道昨日夜里敬翔亲自进宫劝谏了朱温一番言语,话里话外都是提点了萧砚的好处,所以才有方才崇政院宣告康怀英的圣旨。 而张文蔚在见到了归德军这副军容后,哪里看不出萧砚的本事在哪,这等深通兵事的将才,偏偏受了敬翔的恩情,便就是一个极大的助力,将来得到的回报,必然是百倍可得! 但凭这一支强军,这一个将才,敬翔的相位几乎就能够稳如泰山,甚至完全可以自成一派,和鬼王等人明里暗里斗上一斗,这一个注,显然是押对了…… 便是在这般想法下,张文蔚尚在出神,突然就闻周遭群臣突然发出一道惊呼。 他心中一骇,猛地抬头望去,却见朱温都已一脸激色的从御座上站起来。 待翘首望去,却见归德军在跨过朱雀门后,突然马军向左右分列,其后的一个又一个步卒方阵便就此彻底展露于群臣眼前。 当此之时,原本一直都便步行进的所有步卒方阵,突然在一道号角声下,猛地将手中直举的长夹在腋下,进而四十五度斜举,最后手中扶着矛杆,将原本跨度并不大的步伐猛地整齐又怪异的提起,而后又重重的踏下去,场中便猛地响起一道整齐且又沉闷的脚步声。 且从他们的视角看过去,却见这支大军每一次抬脚,都如一道整齐的波浪掀起,进而另一道整齐的波浪又紧接着跟上,无有断绝。 御街前后,除了那无数面白幡招展的旗声,便只剩下了笼罩天地的整齐脚步声,震人心弦,骇人头顶。 当此之时,莫说是鬼王,一直隐忍不发的冥帝都猛地色变,眼睛瞪的极大,似觉眼前这支横看竖看都是一条线的军队只是幻觉一般,压根不可相信! 但还没有完,马上,他们就见到有一骑突然奔出大队,继而猛地一抽腰刀,震声大吼。 “归德军健儿,而今天子当面,岂能不报于君听!吾归德军上下,穿谁的衣!” 下一刻,吼声如雷:“陛下!” 鬼王的头皮发麻,不受控制的猛地去看朱温,却见后者理都没理他,甚至是没理所有人,一对虎眼只是死死瞪着,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却是已经涨红无比,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甚至都能察觉到这老东西的呼吸都已经急促起来! “吾归德军上下,吃谁的粮!” “陛下!!” “吾归德军上下,领谁的饷!” “陛下!!!” 在这吼声如雷中,几乎还不待群臣和朱温反应过来,那骑卒已经再次大吼:“那么,吾北地归朝健儿,何以效忠!” 轰—— 下一刻,原本只距城楼不足百步的大军突然猛地踏步,而后重重的单膝跪下去,无尽的长矛直举天空,其下答声齐整,振聋发聩。 “归德尽忠、为报君恩、愿为陛下效死!!” 进而,只听所有矛杆在地上齐整一震,所有将卒突然垂首,人人大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蹄声响起,萧砚孤身一人纵马于阵前,进而一个翻身下马,单膝下跪,执军礼放声道:“臣萧砚,携归德军健儿,携战死忠魂灵位,归朝献忠!请陛下检阅!” 鬼王猛地闭上眼睛,此时此刻,他已然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只知道,什么准备,都付之东流了…… 萧砚此子,在汴京竟也能压他一手…… 至于朱温,这会已经快步走到城墙边,大手拍在垛口上,竟是一时被热血冲了头顶,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存了一股豪情壮志的情绪,不断的重重拍着城墙。 他之前只知道当了皇帝是万般满足的,今日才晓得,还有这么一种情况,于其中得到的满足感,居然能比坐皇位还有过之而不及! 当此之时,他对城下这个单膝跪下去的孤臣,甚至只能亢奋的吐出三个字。 “好、好、好!” (本章完) 第221章 再会女帝(完) 第221章 再会女帝(完) 且说朱温在城头一口气吐出三个好后,已然是对萧砚的满意度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提萧砚本人,单就是看着上万人分列出数十个方阵在御街间次第就位,尽皆垂矛俯旗行礼,乃至其前的诸军大小将领,都随萧砚一并一动不动的诚心单膝跪在彼处,他就已然觉得整个天下都拜伏在了他这个‘真命天子’的脚下,一股以前从未有过,今后可能也极其罕有的豪情壮志,自然就油然而生。 在这個世道,本来就对武力二字推崇到了极致,更不用说作为天下最大军头的朱温本人了。他前半生已经把能吃的苦都吃尽,现下需要的,正是这种无与伦比的成就感、这种远超所有的虚荣感。 大丈夫在世,除却权力二字,还有什么值得去卖命追求的? 而舍命追求权力所为的,正是这‘成就’二字,尤其是朱温这种得位不正,每逢作战都被李克用那个独眼龙冠以‘窃国贼’骂名的人,他对这两个字可谓是完全拒绝不了,特别是能够当着整个汴京百姓的面,当着他大梁子民的面,他是无比渴望这两个字的。 所以,他才会兴师动众的不惜费几十万贯也要举办这一场大典,为的就是宣扬自己这个皇位的正统性,乃至让自己这个朱家俘获天下人心,今后也开创一个四百年王朝。 在这之前,他是并不能脑补出一个什么样的场面才能填补他那股成就感的空缺,也对这所谓的大典其实无感,更看重的还是告慰太庙和郊祭这两个仪式。 但偏偏就在当下,就在眼前,就在此时此刻,正有这么一个被鬼王那厮冠以不忠二字的臣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给了他一个从来未有过的新鲜感受。 整齐到夸张队列,从未见过的正步走,尤其是最后那直白的效忠宣言,一切的种种,都让似乎让朱温这个野猪吃了一回细糠,再会想起以前见到的什么禁军精锐,那些是个什么东西? 所以在当下,朱温看着在队列前单膝跪下去的萧砚,才终于良心发现似的恍惚想起来。 这个看起来分外有风仪的前唐降臣,似乎恰才入梁得官就献出了取燕良策,而后又顶着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压力马不停蹄的入河北拼杀,仅仅八百骑,就一路攻城略地,还摧垮了想要摘桃子的李存勖,甚至为了不弱他大梁的国威,出塞厮杀了两月余,奋战上千里,狠狠让漠北王室认清了他这个中原皇帝的威名。 甚至再回头一想,这个青年在朝中几乎没有援助,没有后台,连传闻中是其靠山的朱友贞在关键时候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话,而这些功劳仅仅是其一手凭借八百骑硬生生杀出来的,偏偏就是这样,还要承受朝中对其无休止的攻讦,以致若无敬翔私底下力保此子,他这个皇帝都已然打算冷处理这个将才,若是萧砚稍有一丝不忠的表现,就即刻要其沦为朝中党争的牺牲品。 若说孤臣二字,真真是为萧砚量身打造的,朱温此刻思来,甚而都良心发现般的惭愧了一瞬。 明明是这等将才,为了抵消朝中对其的攻讦,甚至只能费尽心思的向他表忠以求自保而已,看其那副憔悴的模样,显然在班师途中忧心了一路…… 这等根基浅到底的人才,就算真有什么私心,恐怕也无非是讨好他这个君王以求富贵罢了,再说就算真是重用,没有个十数年,难道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培植起一番势力不成? 且萧砚恶了朝中不少人,又独自一人吃了太多的功劳,挡了太多人上位,本就天然的和其他大将成对立面,除了他这个君父,他还能为谁效力? 除非去投奔李克用那个独眼龙! 朱温想到这,便不禁想要厌恶的瞪一眼鬼王那厮,但他终究是上位者,在这个时候又反应了过来,就算真要打压鬼王提拔萧砚,也实在容不得快意行事,不然既能让朝中的平衡被打破,也容易让萧砚这厮志得意满。 还需下去后好好和敬翔等几个智囊好好权衡一番才行。 所以马上,他就当即大手一挥,重赏了萧砚一批金银,然后又赏赐了归德军上下所有人铜钱两贯、御酒五斤,除此之外,他还当场下令,因归德军上下俱是北地儿郎,准给假半月,好好在汴京城中逛一逛,待城外大营扩建完成,再从此正式入驻禁军军营,为禁军之列。 这一安排不管如何,就已经标志着萧砚从此正式成为禁军大将,在整个大梁上下都能居于前列的重将之人,而归德军也初步在汴京站稳了脚跟。 起码,不用惧鬼王和冥帝使什么手段,且今后也能够慢慢招架二人的构陷,甚至是反击。 所以萧砚当然只是感激涕零的谢恩,那番样子,分明就是天大的冤屈得到了平反,一腔忠勇遇见了圣明之君。 且不提归德军即刻转向离开这御街,鼓角门上的朝官中各样心思皆有,这股威武之气,却仍然弥留于在场诸人的心头,尤其是亲眼见过了归德军这副军容后,又哪里不知萧砚必然会被重用? 天下战事频繁,一个武夫的超迁提拔,正是通过不断的军功而获得的,而萧砚这般本事,只要不是昙一现,今后少不得会活跃于各个战场上,其中能得的军功自也是无法想象的,少不得真是一个‘准郡王’…… 而在这么一番大场面后,随着归德军抵定于鼓角门下,这场献捷盛事似乎就已经完全结束,后面虽然还有龙虎军和神武军次第入城献捷,但此时的百姓朝官,满腔期待感都已被归德军的气势而消耗殆尽,哪里还想再看其后的献捷景象。 真正的汴梁禁军是什么样子,他们中的大多数自然明白,毕竟每次大军出征班师,都是不会避着城中百姓的,以谓之扬威。可以说禁军亦是强军,但气场必定是远不如归德军的,更不可能有那副整齐、统一的军容。 不过话虽如此,多多少少还是有人继续留着等候的,但果不其然,场面比起前头的归德军实在是差的太多,故在极大的落差下,等在后面的百姓们终于耐不住酷热,几乎是一哄而散。 所以鬼王费尽心思想要打压一番萧砚,但落到头来,反而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提其他,单是费在龙虎军和神武军上面,为其装点的军需器械,不一番心思,也难以强行收回来。 更不用提,他还需面临冥帝的一番怒火。其中得失,唯有血亏无本四个字而已…… —————— 这一场大典,真正意义重大的本应该是告慰太庙和郊祭这两桩事,但卷起的热潮,却唯有归德军献捷的场面,就算已隔了好几日而去,这市井讨论的话题恐怕也轻易不会转变,甚至再过半月一月,这个话题仍然有时效性。 不过对于有心人来说,归德军献捷的这场事,重要性是远远轻于萧砚这个人的。 譬如,一个从蜀地跋涉而来的严肃中年人。 他一身朴素袍衫,身上隐隐散着淡淡的草药味,不明显,但却平添一份稳重的气质。 作为一个远道而来的人,尤其是看起来就很穷的中年人,他本来没有那般多的钱财登上那等已被炒至数十贯才能够入席的高等临街酒肆,更不用提近来价格愈高的安乐阁了。 但偏偏是这样,他却堂而皇之的跪坐在安乐阁的二楼临街食位上,且桌边放有一顶普普通通的遮阳斗笠,一行囊。 几日前献捷仪式的时候,他就是在此一边饮茶,一边默默注视着那一万人瞩目的青年。但今日于此,却当然见不到什么献捷,明显是在等人。 “你也真是不嫌热,大热天的喝热茶,来,喝这个,保管神清气爽。”旁边探来一只白的过头的手掌,先是拍了拍中年人的肩,继而持了一碗淡棕色的凉饮过来,稳稳放在桌上。 在声音中,上官云阙一掀额前碎发,随意的坐在中年人对面,指着那杯凉饮道:“新式凉茶,没喝过吧,论起来,和你们那些草药还有些关系呢。” 后者却并未接受好意,只是一边静静看着那茶气缭绕,一边道:“所谓,心静自然凉,上官兄习武之人,当不该惧热才对。” “凉个鸟,能痛快的解暑,还遭这个罪作甚,解热的内力不是内力啊?”上官云阙不禁翻了个白眼,进而探手过去,竟是一把夺过中年人身前的茶杯,然后得色道:“尝一尝。” 中年人也不恼,唯只是一笑了之而已,然后持着那碗凉茶先是缓缓饮上一口,进而闭眼品味了下,方才惊讶睁眼,似乎有些奇异。 “哈,味道独特吧?”上官云阙捂嘴发笑:“我说你一天板着脸,这些年取了个道号,还真就在青城山那山上修道不出了呢,竟也能下山来中原?” 这眼前一身严肃气质,同时不失正气的中年人,自是从青城山剑庐一路而至中原的阳叔子了,而有上官云阙在,也就不难解释他为何能够登上价高的惊人的安乐阁了。 但当此之时,阳叔子却反而沉吟了下去,继而从身侧行囊中取出一方悬有小锁的小匣子,道:“拜托上官兄的事,可有消息?” 上官云阙盯着那方小匣子,愣了下,显然有些眼熟这东西的样式。 继而在思忖了些许后,他将一直把弄着额前头发的手指放了下来,而后身子略略前倾,稍稍压了声音:“不瞒你说,这昔日在宫中,我和林圣手亦有几分交情,如今他不幸身故,却反倒是解脱,你可莫要因此……” “不是这个意思。”阳叔子摆了摆手,然后用内力隔绝了左右,才道:“昔日僖宗皇帝避祸于蜀中,我就此归隐于青城山,彼时和林兄道别,他忠于大唐,我却只顾己身,就知此生我二人或已再难相见,生死二字,于我而言没什么好计较的。” 上官云阙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警惕的左右扫了一眼四面,方才道:“林圣手确实是故于曹州,这和前年的劫废天子一案相关,但所葬之地确实不知在哪里,兖州分舵的人都是萧郎……呃,天暗星的心腹,我不好打听,只从几个第八代不良人那里听说,上一代天暗星,也便是萧砚之父的尸身,是由萧砚亲自安葬于兖州的。” 说罢,他又想了想,方才皱眉道:“不过林圣手的尸身么,似乎也和天暗星有关,但真要问清楚,恐怕只有他一人知晓……对了,你寻他的尸身作甚?” “此次下山,本就是为了拜访故友。奈何,下山后,才知他已然身故……”阳叔子捋着下巴上的短髯,沉吟了下,摇了摇头:“寻找尸身,也不过是只想祭上一杯酒,聊以慰籍罢了。” 上官云阙不禁唏嘘,唯感世事无常而已。 但马上,他又叹道:“真想知道,大可直接问天暗星,不过那般,你可就要提前与他会面了。不过念在你之前说先见林圣手再见天暗星,故我才没有在他那里多嘴。” “现在不是时候。”阳叔子沉默片刻,却只是摇头:“若是再有什么消息,再告知我便是。” “行吧。” 上官云阙不疑有他,只是指着那小匣子询问道:“对了,我若记得不错,这小匣子当是宫里的制式,里内装的甚,需让伱随身携带着?” “此物,需托你替我交给天暗星。” “我?”上官云阙讶道:“你自己为什么不给?” “不是时候。”阳叔子却依然摇头。 “行吧。”上官云阙挠了挠后脑勺,收下那小匣子,却留了个心眼,道:“这东西,当没有什么危险吧?” 阳叔子却不答,只是一边拿上那行囊,一边拎起斗笠起身。 “若是天暗星问起,就说此物是乃林兄替他保管的故物,只是在机缘巧合下到了我手中而已。如今,物归原主。” “这这这,你倒是说明白……你这就回去了?”上官云阙有些摸不着头脑,起身追上去:“要不,你去见一见天暗星,他现在就在楼上。” “就在楼上?”阳叔子皱眉转身。 “害,怕你不来,所以没告诉你。”上官云阙打了个哈哈,指了指头顶,小声道:“上头,有歧国的人……岐王。” “岐王?” 阳叔子眼睛一眯,却是在原地默然思忖许久,似乎是在下定了决心后,突然一把取过那小匣子。 “带我上去。” (本章完) 请假 请假 陪对象过生日,今日请假 (本章完) 第222章 皇嗣(一) 第222章 皇嗣(一) 安乐阁,庭院顶层阁楼。 阁楼不算大,建造的却极为精巧,间修造有长廊,正通前院酒楼,但其中有迷惑之处,等闲人并不能轻易寻到这条廊道所在。 这也便是这阁楼设计的心机之处了,若有紧要的消息或者来客送至安乐阁,却为了不引人注目,便可经此引入后面的阁楼之中,从外人的视角内,似乎只是入了一间雅房用膳,但其人实则已然从中消失。 整个安乐阁中,这等掩人耳目的小设计还有很多,毕竟是一座疏通整个汴京乃至中原南北的情报中心,向西至凤翔,向东到兖州,北可出塞,南亦能抵达各个要镇,随着外卖业务在汴京城中愈来愈广,每日被携带来的情报也越来越多,甚而已致络绎不绝的地步。 其中的情报,都会被细致的分为‘政’、‘商’、‘武’三门,政字门,就可囊括天下大半诸侯的朝政消息,诸如什么世子相争、收买朝官等等,都会经由专人接手。 而商字门,则是包括粮庄、马行、茶叶、瓷器等等所有在内,江南哪里粮食丰收、哪里茶叶折价、哪里有囤积的瓷器因战乱而不能脱手,都会经由各地的线人报告给当地的负责人,通常来说,小宗交易负责人就可拍板,但大宗的交易,就需要先请大区负责人商议,再不能决定的,便会第一时间上报给安乐阁。 且格外需要一提的是,马行交易通常都是由大区负责人做主,下面的地区负责人只负责联系买家,或地方军阀、或大宗诸侯,但并没有交易权,而交易权只有大区负责人才能够拍板。 至于所谓的大区负责人,便就是萧砚按照初唐时对中原以南的地域划分而设立的五个负责人。 这五個负责人分别处理山南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岭南道这五大区的商业交易,俱是由不良人中有商业才能者担任。 不过其下的各地区负责人,倒是不良人和幻音坊的人互相掺杂,因为这类的人才并不好培养,那五个所谓的大区负责人,其实有三个都是赶鸭子上架,没奈何,实在是这制度才初创一年余,还没有彻底形成专业体系,所以难免需要幻音坊支援人力。 毕竟萧砚麾下实际掌控的,仅有兖州、洛阳这两个分舵的不良人,外加半个沧州分舵、大半个瀛洲分舵,甚至瀛洲分舵还是近来才诚心投效的,里内九成的不良人都是那种纯粹的杀才,不能用在这一途。 而另外两个半的分舵里,当其中的人才是有不少,甚至有世从商事的不良人,但想要一口气挑出一套完整的班底来,却实在是强人所难,所以新的人才还在培养中,不过萧砚已经在安排公羊左和游义让河北士族出人了,想让他们凑出个商事智囊团来,还是没有问题的。 除此之外,鱼幼姝还建议萧砚联系不良人天贵星,毕竟这个大佬据传产业遍足天下,甚至这座安乐阁都是其人送给萧砚的,手底下应是不缺这等人才,但萧砚在思忖过后,终究还是拒绝了。他并不了解这个所谓的天贵星,更不知其是否在暗地里活跃于袁天罡身边。 他是有私心的。 天贵星固然慷慨,但终究是三十六校尉之一,他不想让自己下面建立起来的体系,与之或者说其背后的袁天罡牵扯上太大的关系。 或者说,萧砚这一路来所做的的一切,本来就是在慢慢撬袁天罡的墙角,所以他才会尽力培养第九代不良人,因为这些年轻人的热血终究要多一些,对袁天罡的畏惧终究要少一些,只有这样,他才能借不良人之名,谋一己私计。 所以在短暂来看,在商事一途上,还是有必要加强与幻音坊的合作,毕竟幻音坊怎么说也能够在天下组织中位列前三,家大业大,已活跃了有数十年,其下的可用人才不会少。 且马行一事,本就是最开始联合歧国一起铺展开来的,马匹来源在陇右,打通的商路也是陇右、中原、江南一线,虽说萧砚现在已经能从漠北获得比陇右更多的马匹,但能够吃歧国的,何必急着用自己的?且想运送漠北的马匹到江南进行交易,陆路的成本太高,海运也需要时间准备,所以萧砚并不急于一时。 故在这一年余,萧砚虽说本人是一直在河北厮杀,但中原围绕安乐阁铺展开来的各路商线却是一刻不停的在发展,虽然仍然还处于初创的阶段,但各地的商线却已基本搭建出来,这也是萧砚集团现在获利的最大一项来源,但是各地铺建开来的商行,这一年为萧砚带来的现利统合起来都有近二十万贯,还不提什么粮食、丝绢、布匹等等,算起来已经勉强能够达到大梁一年税收的十分之一了。 实在是江南各镇有钱,这些东西又俱为刚需,买卖很容易,就算给不起铜钱也能以物换物,从中收了茶叶、瓷器、布匹,萧砚再转手丢到草原上,又能够换取一批暴利,如牛羊、各式皮子等物…… 这些,就是萧砚养得起麾下不良人以及几部私军,乃至这一支庞大情报机构的底气来源,这也是女帝愿意极力与他合作的原因。 歧国,从中得到的利益也不少,这项投资的回报,早已超出女帝所料。 至于最后这一个‘武’字门,最是低调,但实际上却是最为紧要的。各地的战事情报、江湖纷争、兵马调动,都尽可能的会被搜拢过来,进行一个统筹。 虽然大多数时候,这些情报都不会有什么用处,但在关键之时,却能够成为萧砚推测各路诸侯大动作的小细节。且除此之外,诸如江湖之事,一些派系也会被萧砚收为编外人员,参与各地商行的运送与保护,当然,他们不会有机会知晓内情。 所以现今的萧砚集团,是不良人和幻音坊围绕安乐阁,或者说围绕汴京为中心向整个天下铺展,以政事、商事、军事获取最大的利益,虽说大多都为草创,但效率很高,已然超脱原本的不良人结构,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萧砚一人之私物。 甚至在这个转变中,很难有不良人真正的反应过来,或者说,他们原本就不愿反应过来。 不过当下,这一目标仍然只是放在中原以及江南,对于河东晋国,却很难有什么突破。毕竟较于不良人来说,江南各个诸侯设立的什么组织大部分都难有什么作为。 而中原一地的玄冥教,确实是在几十年如一日的替大梁监管天下,不过格外让人诧异的是,这玄冥教好似就是一个筛子,明明是天下第一大教,其中反而漏洞百出,竟对不良人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实在让段成天在内的一众不良人不解。 反观晋国通文馆,起码在河东一地,已经在数十年间被其打造成铁桶一块,若没有当时萧砚突然要三千院去替代那巴尔,竟是轻易不得渗透进去。 当此之时,在这安乐阁庭院中的阁楼上,萧砚与‘岐王’所谈之事,便就是这一问题。 …… 阁楼中甚是凉爽,瓜果酒水皆备,其旁有广目天抚琴、妙成天伴乐,游鱼出听,甚是好听,而楼阁当中,亦有鱼幼姝作舞,薄纱遮面,实是无愧于胭脂评上天下第一舞姬之名。这会,萧砚随意坐在小案后的地板上,手指在桌上的琉璃盏上轻轻点着,唯只是一副好笑的样子:“岐王今日设出如此阵仗,在这安乐阁中,倒像是萧某成了客人。” 在他对面,女帝亦是发笑,以中性的嗓音回道:“君侯征战归来,便当不能以俗礼相迎,妙成天和广目天为幻音坊内音律善者,换旁人来,本王只恐不合君侯的身份。” 说罢,她微微一顿,豪爽的执起身前的酒杯,一面淡笑,一面遥遥相敬:“至于君侯主客一言,本王只以为,按照君侯与本王的交情,当不用分这所谓的主客二字,这一年余,不良人和幻音坊的合作甚是相宜,两家可谓一家,不过若君侯真要说主客,倒着实是本王喧宾夺主了,该罚、该罚……” 话毕,她便将手中满满一大杯酒一饮而尽,甚而在最后还不忘提杯口向下示意,极显一介男儿的豪爽之态。 马上,与她同一席案的姬如雪虽然一直在静观二人的对谈,但也在女帝放杯的瞬间,下意识就要给后者斟酒。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以往在风险再平常不过的举动,正是她这个贴身侍女应当做的事情,却被后者不动声色的抬手掩在杯口。 在姬如雪怔然间,旁边因为不那么擅长音律而只能入席的玄净天马上持着酒壶过来,俯身给二人各自斟了一杯酒。 是的,她在给女帝斟酒过后,亦以侍女的姿态,给姬如雪倒了一盏。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旁边的妙成天和广目天二人毫无异色,便是玄净天本人,也一副坦然的样子。 且很明显,这是在无意中,却又有意让萧砚看见的,反倒是姬如雪本人,被这个举动弄的愣了一愣,显得有几分突兀。 萧砚虚眸下去,脸色却不变,只是持起酒杯虚敬了一下,笑道:“岐王豪迈,所言也有理有据,实让萧某叹服。至于这所谓的主客之分,实在是萧某一句戏言,去年若无岐王鼎力支持,安乐阁又岂有今日这副局面?中原和江南的马行、粮庄等等建设,更是仰仗岐王所拨之钱财、人力,这份信任,萧某只能勉力回报而已。” 女帝洒然发笑,道:“君侯实在是客气了,没有君侯,幻音坊早就元气大伤,本王给君侯的,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已,而君侯给歧国带来的,却是难以想象的助力。什么回报之言,还望君侯今后莫要再提。” 两人这番话自是真假参半,但起码在明面上似乎真的增进了情谊,当此之时俱是相视发笑而已。 女帝到底是目的更强一些,也不想再和萧砚耗费时间下去,不然这酒还得吃到何时去。 萧砚这厮倒是不急,他可以欣赏自家的小美人不提,连妙成天、广目天、玄净天,甚至是那个本就是不良人的鱼幼姝,各个都是绝色,完全就是身处温柔乡内,一边饮酒一边听曲儿,实在是快活至极。 她呢,性取向是正常的,妙成天一行人的舞姿、曲乐,早就欣赏过了,甚至在技艺上还远胜她们,轻易就能从中挑出不妥之处,除此之外,难道真要看着萧砚的‘美色’下酒不成? 想到这,她倒是失笑,而后坦然道:“不瞒君侯,本王此番特地来中原,所谓是有两件事,望与君侯商议一二。” “还请岐王直言。” “一则,晋国是为君侯大敌,李存勖与君侯恩怨不提,那通文馆亦也视君侯为死敌,于江湖中悬赏君侯的性命已然高达五十万贯,可以说,通文馆较君侯,威胁性在当下远胜于玄冥教,不可不防才是。” “岐王的想法是……” “近年来,李克用见向东、向南皆扩张不成,每年又要抵御朱温叩境,遂将目光放在了定难、朔方二镇上,君侯应当知道,在这二镇当中,诸如党项等部族甚多,而李克用本就在胡人中素有声望,若其得图,免不了会将心思打在歧国上,虽说其现下并未有太大的兵马调动,但据本王所知,通文馆的人手已经延伸至定难二镇…… 本王坦言,只凭幻音坊,不足以和通文馆相抗衡,虽说不惧,但不必要的伤亡定是极重,且在明面上亦难免和李克用撕破脸皮,所以……” “岐王的意思我明白了。”萧砚眯了眯眼,想了想,然后失笑道:“对付通文馆,我可以代为之,但歧国,又能做什么呢?” “这便是本王想要说的第二件事。” 女帝的神色一敛,沉吟道:“本王知君侯为唐臣,复唐之心甚重,我歧国亦可献一臂之力……” 说罢,她突然一顿,然后看向身侧的姬如雪,就要开口:“本王有意与雪儿结……” 然而就在此时,外间人影闪烁,却正是一个不良人小心进来俯身向萧砚附耳,见此景,女帝便话音一滞,举杯饮了一口酒。 而萧砚先是皱眉,而后突然向女帝歉意点头:“岐王稍待,萧某去去就来。” 但就在他起身之际,外间已经传来一道惊呼声。 “喂喂喂,老阳,闯不得啊!!” (本章完) 第223章 皇嗣(二) 第223章 皇嗣(二) “闯?” 随着阁楼外间的那道惊呼声响起,女帝便稍稍蹙眉起来,一手按住桌案,凤眸却是望着萧砚,嘴角好笑的挑起,显然是在思索何人可以擅闯这里。 而旁边的姬如雪亦也蹙眉,她不难听出这道惊呼声的主人正是一直嚷嚷着无处可去而赖在安乐阁不肯离去的上官云阙,且后者竟真在安乐阁有他自己的用武之地。 毕竟谁也想不到,明明看起来不阴不阳,怎么看都不像什么正经人的上官云阙,竟对编排舞曲有一番独到的见解,且这份见解还甚是不俗,加之一张嘴儿又素是能说会道,往往哄得安乐阁内的一众舞姬咯咯直笑,在短短半年内居然成为了安乐阁的首席‘好闺蜜’。 但由于当时在幽州,上官云阙向袁天罡告密萧砚行踪的消息被石瑶捅了出来,故他自己后面也有些不好意思掺和萧砚的议事场面,所以轻易不会撞到这种地方来。 今日这是…… 她下意识看向萧砚,却见后者的眉头间竟有些难得的思忖模样,这会只是大步向外而去。 不过马上,外间的嘈杂声中就已传来了拔刀出鞘的声音,俨然是守在外面的不良人已经决定动武。 …… “我的个亲娘!” 阁楼外面的长廊间,上官云阙这会已然肠子都悔青。 他明明真只是带着阳叔子上楼会见萧砚,但存的心思也只是等萧砚和‘岐王’议完事再做安排,甚至还先遣人去告诉萧砚,然后打算带着阳叔子先到一个雅室内慢慢等,不可谓不贴心。 谁料阳叔子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这会被引上来后,突然就几乎凭着直觉朝着那座阁楼的方向疾步而去,什么招呼都不管,什么礼数都不顾,竟一声不吭的就要闯进去。 但上官云阙可知道阁楼外虽然看起来无人守候,但角落里必是会藏有随时准备的不良人,唯恐两方引起不必要的流血冲突,遂在一声惊呼后,抢在几个不良人抽刀闪出来之际,急忙在后头一边追一边大喊:“莫要动手!误会、误会!这厮是天立星阳叔子,都是自家人……” 果不其然,那几個戴着面具的兖州不良人显然闻声迟疑。 上官云阙遂当即松了一口气,但在下一刻,他的瞳孔就是突然一缩。 却见阳叔子脚步不辍,反而施展出了身法,指尖不知何时闪出几枚银针来,进而朝着几个不良人的穴位精准其迅即的飞刺而去。 ‘噗、噗、噗……’ 几个仓促反应的不良人俱是全身一僵,俨然是被锁住了全身穴位,唯只能干看着阳叔子毫不迟疑的用脚尖在地面一点,霎时窜入阁楼内。 上官云阙的冷汗直冒,当下也顾不得这几个不良人那几双瞪来的眼神了,甚至来不及给他们解穴,慌忙就要追进去。 但马上,里内却已然传来打斗声。 上官云阙心下一突,睁眼去看,却正见已然登上楼梯的阳叔子突然被逼了下来,原来就在后者闪身直上楼梯之际,其头顶上突然跃下一道人影,进而以未出鞘的唐刀重力一扫,便就是劈得阳叔子身侧的木梯扶手碎裂大块。 阳叔子早有所备,翻身向后闪避的同时,腿弯在一边的木柱上一个缠绕,使得整个身形都倒悬半圈,继而借力让自己陡然向着高处掷出。 “嘿。” 公羊左见其既不接招,亦不退去,反而不管不顾的就要上楼,倒是来了兴致,抬手一拦身后的上官云阙,飞身就要追上。 不过实则不需要他追,阳叔子的身形就已然在前面停下。 却见楼梯尽头,忽有一道人影抱着一柄环首八面汉剑缓缓走了出来,继而就只是杵剑而立,静静俯视着几乎差点就能登顶的阳叔子,便再无什么动作。 其脸上戴了褪漆面具,看不出来面容,但两鬓斑白,俨然是一个瀛洲不良人,且虽然一言不发,但展示出来的气势就已然很强,加之居高临下,便不得让阳叔子再能轻易有什么动作。 后面的公羊左再次一乐,看着被夹在中间的阳叔子,道:“你这小辈,急个甚?” 在他身后的上官云阙登时无语。 想来阳叔子也已年逾四十,李星云都被他抚养到十五岁了,一个可以当爹的人,却还要被唤为小辈…… 不过确也没法挑理,谁叫公羊左这一批第七代不良人,差不多都是六十上下,比起他们这第八代不良人,不论是资历还是年龄,都要高上近二十个春秋。萧砚这是请了一批老古董回来…… 想到这,他便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喊道:“老阳,你有啥想法,给咱们说出来便是,非要硬闯,这不合你的性格啊,莫要吓我……” 公羊左却是一眯眼,咧嘴道:“你这天立星,莫不是想对我家君侯行刺不成?” 上官云阙被唬的脸色一紧,急忙上前小声辩解道:“前辈莫要吓人,老阳性格是执拗了点,却一向不兴纷争的,他的为人我最是清楚,不可能……” “你怎么讲,我不管。”公羊左则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前面的阳叔子,道:“我只管他如何说。” 上官云阙便焦急喊道:“老阳,你说句话啊!” 前头,阳叔子便叹了一口气,取下头上的斗笠,俨然不想让好友因自己而为难,便折身对着上官云阙歉意一点头,而后坦然看着公羊左:“在下所求,无非是面见岐王而已,对天暗星绝无图谋。” “一己之言。” 公羊左眼珠子咕噜噜的转:“见岐王犯得着如此急迫?” 这个时候,就连上官云阙也懵了,他捏着兰指欲言又止,显然是不知阳叔子到底藏的什么心思,方才分明是要见萧砚,怎的这会突然又说要见岐王? 他犹豫了下,终究是看着阳叔子那副平静的面容,忍住了心中的疑问。 这个老友,他素来都是信得过的…… 然而就在公羊左出声的同时,就听上面突然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既要见岐王,天立星大可稍稍多待,待会自会有人引荐。” 众人抬头望去,却见正是一身墨色阑衫的萧砚锁着眉走了出来,进而负手凭栏而立,俨然是在打量阳叔子本人。 而后者,这会竟只是洒然一笑,却亦是在打量着萧砚。 “自无不可,然老夫有一件琐事,需此刻呈于岐王,还望天暗星通融一二。” 在后面的上官云阙一愣,他总算是看出来了,阳叔子似乎是,就想出其不意的突进萧砚和岐王面见的场所……或者说,他似乎有些知道萧砚不会让他做什么事一般,且似乎正是因为自己提前遣人去通报了萧砚,才闹出这番事来…… 他暗暗思忖,有些不知自己这个老友今日到底是怎么了,而自己又该不该帮他一把…… 而在他思索之际,萧砚却依然只是锁眉:“非于此时不可?” “非于此时不可。”阳叔子扫了眼守在萧砚身侧,那个手持环首八面汉剑的瀛洲不良人自始至终都好似一尊木相一般,毫无感情的在旁边侯着,却也是一直毫无感情的俯视着他。 他便知难而退似的后退一步,指着身后的上官云阙。 “天暗星若是不信,上官兄可以为老夫作证,此行是为私事,老夫知天暗星足智多谋,但老夫绝无迫害天暗星你的心思,然因为是私事,老夫实在不想让旁人听见,只求面见岐王处理一些陈年旧事而已,此话绝无谎言,天地可鉴。” 公羊左嘶了一声,听出这个‘旁人’正是指的是自己这些人,遂好笑的乐了一声,自顾自的掏了掏耳朵。 而上官云阙见萧砚皱眉望来,心下一突,又想要下意识去看阳叔子,却终究是强行忍住了,而后干咳一声,不由拍着胸脯担保道:“呃……萧郎可能不知道,这个天立星啊,确实是极重信誉之人,他都如此说了,你要不……信他一回?” 萧砚哪里会信,但他却又实在奇怪阳叔子为何会来寻他,更奇怪为何非要在这个关头与所谓的岐王道一些私密之事。 在阳叔子身上,无非是两件事。 一为龙泉剑。 二为李星云。 但这两件事却都事关大唐兴复,他实在好奇,这个在原本的时空里,几乎以一己之力算计了袁天罡百年筹划的中年人到底在这个关头想做什么。 他早就相信,这个时空应已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开始变得面目全非,但不应该波及到阳叔子才对。还是说,袁天罡那里给阳叔子施了压? 诚如之前所言,袁天罡欲以歧国作为复唐之基,而作为突然隐退的天罡三十六校尉之一,阳叔子或许也会知道一些什么东西,例如袁天罡哄骗李茂贞前往娆疆十二峒一事。 如果大胆的猜测,李茂贞这个人在袁天罡的棋盘上,或许就是复唐的一把钥匙而已,就是一把替李星云打开龙泉宝藏的钥匙。 而阳叔子,会知道这一‘歧国’之局吗? 萧砚稍稍思忖,却终究只是伸手作邀。 毕竟无论阳叔子真的想把龙泉宝藏亦或者什么李茂贞的事告诉给女帝,他都能安稳坐视,阳叔子不是他的威胁,且早晚都会相见,不如早些坦诚布告。 且就看女帝如何选择了。 看见萧砚伸手作邀,旁边那手持环首八面汉剑的瀛洲不良人遂侧身让开,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公羊左捋了捋短须,有些狐疑的看着阳叔子登楼而上的背影,却只是摇了摇头,决心把这件事当作一件趣事告诉给正在河北出差的游义。 而一并跟上去的上官云阙则挠了挠脸颊,实在有些奇怪阳叔子此刻为何绝口不提林圣手的事情。 话说,这个老友不是为了祭拜林圣手才决定来见萧砚的么? 按捺着这个心思,他暂且藏住不发,只管紧跟上去便是,亦是在帮助阳叔子的同时,想要看看这个老友到底揣着什么目的。 见岐王作甚? …… 事实上,从萧砚离开阁楼再回来,其中相隔的时间很短,妙成天等人尚才止弦,女帝正在闭目沉思,姬如雪则是突然想起女帝方才没有及时说完的话,一时竟有些惶恐及茫然起来。 诚然,她对萧砚的情愫是货真价实的,但她绝对是一个独立的人,绝不会让自己成为拖累萧砚的存在,她应当是让自己成长为值得萧砚选择的人,而不是因为女帝的一个‘义妹’的身份…… 但偏偏在此时此刻,歧国又需要她如此,忠于歧国四个字,是她十余年来奉为圭臬的东西,在歧国需要她的时候,便由不得她自己肆意。 她仍然在内心的最深处,认为自己不能相配萧砚…… 就在这么一份茫然的思绪中,阁楼外又是人影闪烁,萧砚先是大步而入,进而便就是阳叔子和上官云阙一并跟进来。 对于上官云阙,女帝已然有所见识,便洒然看着阳叔子发笑,“这位先生,是……” “哈。”上官云阙唯恐阳叔子又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急忙就要抢答,但萧砚已经摆了摆手,直接引荐道:“岐王或许认识,不认识也应该听过这位的名号。所谓‘惊鸿一出、有死无伤’的惊鸿一剑,便就是这位不良人天立星所创,名讳阳叔子。” 女帝讶异了下,虽未起身,却亦是客气:“那倒确实是如雷贯耳,当年僖宗皇帝避祸蜀中,阁下一手青莲剑歌名扬蜀中,虽说从那以后匿迹于江湖,然本王实乃景仰久矣。不成想连堂堂惊鸿剑诀的主人,居然也是不良人。” 说罢,她略一思忖,进而笑道:“不瞒君侯,方才伱与这位天立星所言,本王无心听了几句,却也实在好奇,天立星此刻见本王,所为是何事?” 萧砚面不改色,缓缓饮下一口酒,似也打算看看阳叔子在葫芦里藏了什么药。 然而,面对众人的目光,阳叔子只是摇了摇头,却不知是否认自己不良人的身份,还是否认面见岐王的说法。 他坦然自若,当着女帝的面,从行囊中取出那方小匣子。 女帝骤然被吸引起兴致,凤眸虚掩,似要从这明显的宫廷物件上看出什么东西来。 阳叔子却不急不缓,只是慢慢打开了小匣子,而后抬头看了下眼女帝,在确认了这位藩王的真实性后,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进而,陡然折身面向萧砚跪拜下去。 他双手平托着小匣子,目光定定看着萧砚,语气格外镇定。 “老夫阳叔子,承故友林居贞、前北衙羽林萧统军所托,奉先帝遗诏,为殿下正身。” 萧砚持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滞,而后眼睛不受控的稍稍一眯,便有一股凌厉的杀气猛地于眸中闪过。 而阳叔子的语气仍然自若,不徐不缓,嗓音平稳有力。 “景福元年,先帝感大唐社稷不保,皇室有危,遂密诏托孤于羽林卫、不良人天暗星萧统军,又以太医丞、不良人林居贞代管殿下正身之物,即左春坊印玺、太子玉契、先帝大宝手书,以待昔日殿下光复大唐之日自证所用—— 故,殿下乃先帝第九子、先帝钦定皇储、大唐皇太子、太宗皇帝嫡传血脉、该为大唐第二十一位正统天子—— 即先帝亲笔所书之名讳,太子李祚。” 女帝悚然一惊,不止是她,便就是姬如雪、妙成天等人在内,俱是呆滞。 上官云阙头皮发麻,只觉浑身都坠入了冰窟,第一时间却是忙不迭的去狠狠关上房门,而后竟是面无血色、手脚冰冷无比。 而阳叔子却是旁若无人般将小匣子双手举过头顶,进而一脸郑重的大拜下去。 “唐臣阳叔子,代太医丞林居贞,羽林卫萧统军。 代天下唐臣—— 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语,惊死四座。 (本章完) 第224章 皇嗣(完) 第224章 皇嗣(完) 阁楼里一时静谧,女帝先是由错愕转为惊诧,进而又由惊诧转为沉思,下意识持起酒杯,却似乎忘了自己还未斟酒,遂只是凤眸虚掩着一直注视着空荡荡的酒杯,俨然是还未从震撼中缓过来,唯只有通过这个动作来稍稍唤醒自己的思绪。 但她除却女帝这个身份外,毕竟还是一个掌握歧国十四年的当代藩王,几乎立刻就开始权衡利弊起来,且在第一时间便想通了这个阳叔子这一行为的目的。 很显然,这阳叔子在行‘逼宫’一事。且这逼宫的对象,是有两個。 对象其一,当然就是她这个‘岐王’,对象其二,便就是萧砚这个‘前太子’…… 且不止于此,若按夸张来说,这阁楼内的所有人,都是被逼宫的对象。 这个看起来名不见经传的中年男子居然就如此堂而皇之的行了一个阳谋,偏偏她们完全无法。 阳叔子的逼宫,是逼她这个岐王不得不当场效忠大唐太子,是逼萧砚不得不承下这个是非曲直未有所定的‘正身’之言,是逼萧砚不得不应下这个‘太子’之名,是逼萧砚不得不接受他‘李祚’的天子大名! 于大唐而言,天子之名止于昭宗,而后实亡。然对天下百姓之言,大唐的最后一位天子,却实实在在的是初名李祚,后经朱温擅改的末帝李柷! 于当下而言,于女帝而言,于她这个岐王而言。 如果萧砚太子之身是真,那一托孤之言非假,那她这个李唐的藩王,便天然性的需要尊崇这位先帝亲选的皇储、且有复兴大唐之志的正统皇太子! 甚至于数十年一直奉大唐为正朔的歧国而言,这块陇右之地,便天然性的是这位皇太子的复唐根基所在! 反之,于萧砚而言—— 他认不认甚至不重要,阳叔子只需要让女帝见证此幕,他只需要让女帝、让歧国、让在场诸人、让天下藩镇知道—— 大唐正统,在萧砚,、在李祚、在皇太子! 这不是萧砚认不认的问题,甚至这不是女帝认不认的问题。 这是一个讯号,一个就算天下所有人都不想理会,但仍然需要他们捏着鼻子都不得不承认的讯号。 大唐虽殁、皇室虽终、社稷虽颓、大厦虽不保…… 但大唐名义上的旗杆仍在!大唐最纯正的继承人仍在!先帝不惜以庶民换太子都要保下的李氏正统——仍在! 而代表这些事实的证据,便就是那一方左春坊印玺,那一块书有太子姓名、刻有龙纹的太子玉契,那一面以朱砂为墨、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为印的先帝御笔。 虽说皇太子继承法并不适用于大唐,但岂不闻‘挟天子以令诸侯,握敕令以制四方?’ 这一正统的名号,在这个天下纷乱的世道,却正是所有尊奉李唐的诸侯最眼热的东西,不然朱温不会想法设法的尽诛唐室,更不会在‘李柷’禅让皇位后,仍然请术士卜卦查看天命在不在唐、需不需要对这最后一支残脉赶尽杀绝。 ‘前朝遗孤’这四个字,本就自带一份传说式的色彩,若是再加上‘托孤’、‘庶民换太子’这七个字,故事性便何其广也?天下悠悠众口,岂是人力可阻?岂是朱温可阻?岂是私心可阻焉? 所谓阳谋,便就是因势利导、光明正大的让在场诸人心甘情愿的入局,对于女帝而言,这个局,虽然棘手,却又无处不充满诱惑性。 需知道,她在两年前,还遣了妙成天等人去曹州劫废天子,如若现在真有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皇太子摆在她的面前,她便不介意行一次险事。 对于她来说,这十数年的举措固然守成多于进取,但藩王能有的野心,她一个女儿身亦能有! 称皇称霸她不感兴趣,可若能有机会让歧国百姓长久的富足安稳下去,能让歧国成为那天下的唯一,她便甘愿入局,如若有这个机会,她就是奉一代明主再塑大唐又有何妨? 但前提是,需要明白这个明主到底是什么心思…… 在一阵清晰且混沌的思绪中,女帝且终于抬起凤眸,不动声色的缓缓扫过萧砚的侧脸,再稍稍瞥了眼那方被阳叔子双手举过头顶的小匣子内,那一尊掌心大小通体以金塑的螭虎钮印玺,也便是所谓的左春坊印玺。 左春坊,即东宫官署名,正是比照中央的门下省而设,其中有典设一局,便就是专门负责管理太子所用的衮冕、远游冠、公服、乌纱帽等服饰以及印玺,所以太子印玺,在官面语上,常谓之左春坊印玺,而太子属官用以验证身份的鱼符,也会刻有‘太子左春坊’几个字。 更不用提还有专门用以核验太子身份的玉契、昭宗皇帝手书,这些东西齐备,果真是货真价实…… …… 女帝都兀自惊叹,更不用提妙成天和玄净天、广目天三个圣姬了,就算是素来稳重的妙成天,此时与二女一样,仍然只是大脑一片空白,特别是玄净天,连手中的酒壶掉在地上洒了一地的酒水,都似乎没有意识到。 而姬如雪此刻,却反而是最先镇定下来的人,她微微抿唇,一对美目只是定定望向萧砚。 在场诸人中,她和萧砚相伴的经历最多,不论是在曹州、汴京、洛阳还是河北,一路遍观萧砚的心智、能力,对于他身上的所有事情,她实则都不会有太大的意外。 想来也是了。 她不禁回想起去年在曹州远郊的时候,彼时她和萧砚一并救出那位林圣手,也就是现在这阳叔子所言的太医令林居贞。当时,那个林圣手便特意支开过她片刻,且特意嘱咐过萧砚一些话语,现在想来,或也有真相在内…… 且细思而来,当日那所谓的林大郎在地道内所言中,提及过萧父待萧砚极好,恍似就如待皇嗣一般,现在一切思来,似乎都好像有迹可循。 为何萧砚会被修骨换面、为何那位萧父要以萧砚去换废天子、为何那林圣手会劝萧砚莫怪萧父…… 诸如种种,便就都说的通了。 然而,就在眼下,她看着萧砚那面无表情的脸色,亦瞬间明白过来。 萧砚,似乎并不希望这一身份会暴露,或者说,起码现在不想暴露,尤其是让外人知晓。 故自然而然的,她便也恍然的看向大拜行礼的阳叔子。 这厮,原来是不安好心…… 但其分明就知道此举不一定利于萧砚,为何一定要现在、一定要当着岐王的面揭露这些呢? …… “老阳,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 不同于女帝和姬如雪等人的反应,上官云阙在六神无主片刻后,竟是分外紧张且害怕的去拉扯地上的阳叔子。 他分明知道自己是被阳叔子利用了,也知道自己是被卖了还帮他数钱,但这会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一身阴柔的气质居然在这时竟难得有了些阳刚之气,咬牙道:“你莫要无的放矢,大帅亲自见过天暗星,他老人家都不知道的事,你能知道?” 他实则亦被这个消息惊碎了神经,盖因他之前只当萧砚是一个有为青年而已,不良人后继有人是好事,和大帅分庭抗礼也没什么大事,毕竟总归也只是为了复唐,大家理念相合,总不可能自相残杀吧? 但阳叔子这厮! 他拉扯阳叔子不动,便一面朝着萧砚干笑,一面怒容伏低下去,以他和阳叔子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咬牙低声道:“你分明知道此举会有什么后果,你就算想做什么,难道就不能等等!” 阳叔子自然不理,双手举着那方小匣子,只是一言不发的叩首而已。然而,在所有人都沉默的等待当中,萧砚却不顾阳叔子一直都叩首以对,只是冷面起身,负手走出阁楼,来到外间的亭台上,虚眸看着天空的曜日,考虑着。 他以前只当这个秘闻或许只有萧父、林圣手二人知道,后来再多一个他,再后来,袁天罡凭着推演自寻那位‘废天子’验证,又多了一个大帅。 如若当时他设法杀了那所谓的废天子,袁天罡自然没法验证,也自会当他只是一个稍有野心的不良人而已,甚至可能不会正视他,可以说这一切本就是他自己弥留下来的烂摊子造成的,不过他不后悔便是。给废天子一个自由,是为本心,无关什么利益等等。 且就算如此,在萧父、林圣手死后,他和袁天罡也能够达成一个微妙的默契,这个默契就是,袁天罡会同样默认他只是一个稍有野心的不良人,只是一个负责给李星云作为垫脚石的存在而已。 但这一切,马上就会烟消云散。 不得不说,阳叔子确有一番常人意想不到的心思,可以说,这个于李星云而言亦师亦父的角色,行事确也是遵循他自己的本心,但这个本心,是为李星云,而不是他阳叔子,更不是什么不良人、什么大唐、什么袁天罡。 故在这颗本心下,他萧砚,便成了为李星云挡刀的又一枚棋子而已。 李星云、李星云…… 萧砚看着曜日闪烁,明明终觉刺眼,却并不移开目光,仍只是思忖着这三个字,负手看着烈日,考虑着。 在这个时空,他一路勉力行来,借势、行险、兴兵,艰险自不提,倒没有两个同样愿意以性命庇护的长辈替他布局、落子。 其中滋味,或是厌烦?或是恼怒?或是苦涩不甘? 这些明明再正常不过的情绪,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都没有。 他很明白,自己到了这个时空,又兼有这什么形同鸡肋的血脉,不管如何行事,最后终究都会直面这个天命之子,或者说,直面那个在其背后一直鞠躬尽瘁为之铺路的三百年大帅。 以前他只当这些事情能晚便晚,在积蓄足够的势力之前,不宜与那位大帅真的分庭抗礼,因为对于袁天罡来说,想要遏制萧砚积势,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个中的平衡一旦倾斜,代表的就是自己发育的时间会极度缩水,更有可能无法再借不良人的势,唯只能依靠自己。 越来越多的失衡,必然会带来越来越多的险境,这很容易会对他造成不利的局面。 可萧砚也向来认为,险境往往又与机遇成正比。 他终究是做了决定。 在女帝、姬如雪乃至三个圣姬默默的目光下,萧砚再次注视曜日片刻,身上有气机撼动衣摆,进而不徐不缓的折身过来。 最后,他就在上官云阙愕然的眼神中,轻轻拿起那尊螭虎钮印金玺,嗤笑一声,将之置于桌上。 “天立星实是果断之人,我猜测,今日之事,并非蓄意吧?” 阳叔子坦然直起身,张口便道:“禀殿下,臣只以为,这正身之事,宜早不宜迟。” 宜你妈个头! 上官云阙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只觉自己这个老友实在是无药可救,与平素差于两人不提,还尽挑一些不要命的话说,看他才更像宜早点投胎的人。 萧砚便再次发笑,但笑声杂着不喜不怒的味道在内,进而却看向女帝等人:“诸位,可否暂且避一避?” 女帝迟疑了下,起身抱拳一礼,“小王静候太子便是。” 她都如此言语,妙成天等人自是纷纷慎重的行礼,竟平白生出了一种隔阂感来。 姬如雪则是看了看萧砚的眼睛,同样没说什么,只是紧跟而去。 上官云阙亦准备离去,却被萧砚唤住。 而后,三人便以一种微妙的气氛处于阁楼里。 萧砚负手而立,脸上有思索之色。 上官云阙则一脸懊恼的模样,显然在恨自己脑袋被驴踢了才把阳叔子这厮带来。 而后者自然还是一副坦然的模样,颇有一股引颈受戮、任人摆布的样子。 “天立星当知道,从今往后,你便是自绝前路于不良帅,自绝后路于你那位好徒儿,当真不后悔这一时之念?”萧砚道。 阳叔子沉吟了下,似乎并不知萧砚会知道李星云的存在,但仅仅片刻,便只是淡笑:“太子殿下有天人之资,臣能行此事,已然无憾尔。” 上官云阙则是终于忍不了,跺脚道:“哎呀!伱这厮,到底想做什么嘛!” 阳叔子笑了笑,并不回答,只是看向萧砚:“从今往后,臣愿为太子殿下效死尽忠,以尽人臣之礼。” 萧砚嗤笑一声,负手折身,看着那桌上的左春坊印玺,意有所指道:“你拖我下水,我并无所谓。” “然而,你当真斗得过袁天罡尔?” 阳叔子整理着袖口,从行囊中取出一本书籍。 “事在人为而已。” 萧砚回头去看,眯了眯眼,正见是一本书有‘青莲剑歌’四字的剑谱。 (本章完) 第225章 岐王 第225章 岐王 女帝一行人从阁楼中退避出去后,自不会只是在外间干等,当即便由早早被萧砚唤出去的鱼幼姝引到另一间雅室内,且由于方才饮了酒,还给女帝上了醒酒茶。 但女帝这时候自然无心饮茶,也不需要用这醒酒茶。 作为执掌歧国十四年的藩王,平时虽然不会有人胆敢向她劝酒,但军中上下、文武当面,这种场合必然难免,所以自然而然也就练出来了酒量,更别提她已然登顶大天位,乃当世一流的高手之一,一手幻音诀趋近小圆满,莫说是醉意了,酒水都能够炼化成白开水喝。 不过当下而言,面对不知情的鱼幼姝,她便只是一副平常色那般的坦然而饮,同时还不忘和这个同样在榜的美人调笑几句,似乎真就像一个‘流连于幻音坊九大圣姬’的风流藩王一般。 毕竟女帝很明白,似乎较于萧砚来说,他好像不太想让身边这些不良人知道他那一太子的身份,所以她自然也不会自作聪明的去做蠢事。 这间雅室的布局自没有阁楼那么完美,也无法登高而远眺大半个汴京城,但能傍着阁楼所建,面临的外景自也不错。 待鱼幼姝离去,她便负手立在窗边,正好能看见仅隔了几条小巷的汴河上,有船夫缓缓撑着小船而行,其间载有一些月场所的娘子正举伞随着小船飘动唱着一些词曲,其中却不乏有那已流传许久的‘明月几时有’。 很显然,许又是哪一家勾栏推出了什么魁,这已是汴京时下的风俗,若有新式魁被推出台,总要来人流最密集的安乐阁周遭逛一圈,一则是为吸引观客,二则是存了卖弄美貌、万一被冠军侯看上大笔一挥就上了胭脂评的心思。 虽说胭脂评没那么好上,冠军侯也没那么好见,但万一呢? 且城中又隐有消息传出,安乐阁许会推出一则胭脂评副榜,亦谓之人气榜,只为推选汴京城中几十家勾栏中的魁,按人气列十人上榜,为期半月,半月后便再次换榜。 安乐阁已成为整个汴京城连同教坊司在内所有风月场所的风向标,大大小小的消息都会被极力推崇,固然这所谓人气榜还只是传闻,但各個勾栏就已然开始上心,为此不惜让自家宝贵的魁顶着日头举伞出来游河。 所谓游河,便就是安乐阁正好临着汴河,加之几条大街外就是大相国寺,是为汴京人流最多、商户最密集、亦是最繁华所在,每日的消息传闻也是最迅速,稍有些什么新鲜样都容易在短时间内传播至全城,而后引得城中议论半天。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这一‘游河’的事情,竟然就莫名其妙成了各个勾栏里一件心照不宣的习惯,甚至渐渐衍生出了一条规矩,在不同的时间内,便只能允许特定的几家游河,以免造成恶性竞争,落了自家姑娘的名气,且谁要是坏了规矩,就全城声讨之…… 故这一游河之事,在不知不觉间也算成了一件盛事,哪一家在哪一日会请出什么什么魁游河,提前都会想法设法宣传一波,甚至安乐阁也迅速推出了相关业务,只要钱给够,便会让名下的外卖员在送外卖途中为其宣传,不可谓不贴心,亦也是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这等事情自然让其他食肆眼红,这一年多来,他们不是没想过也推出这一时兴的外卖业务,但他们却有一个极大的问题。 那便是他们送外卖的速度很难达到安乐阁的标准,且不提能有安乐阁那般多专门负责某一区域的庞大人手,更不用说这么庞大的人手还各个都能把脚力发挥到极致,常人需要在路程上费的时间,他们却仅仅只要一半的用时,加之安乐阁还有一位能把速度缩短到常人三分之一的‘小北哥’,几已成了一件趣闻。 所以在这等标准下,往往真有食肆勉强推出了送外卖的业务,也多会被客户嫌弃,无法大规模开展不说,甚至连自家的伙计都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不但要死命的跑,还要费时间去寻客户的家,且工钱还不会大幅度的上涨,自是怨气冲天。 故在无法企及的成本下,汴京全城的外卖业务,依然老老实实的被安乐阁一家垄断,其他的酒楼食肆,顶多也就给一些常客送送餐而已,便当然无法吃这一口接宣传广告的蛋糕。 尤其是安乐阁家大业大,不提其背后的东家是冠军侯萧砚,单就是朱温那时提笔的“天下第一菜”五个字,就压得所有人都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毕竟就算再嫉妒、再不甘、再有手段,只要萧砚不倒台,也唯只能干看着。 然而近些时日,这一游河盛景,吸引到的目光却是很稀少。 无他,从几日前的献捷仪式后,在汴京城内三街六市的好些男儿们,读书人也好,武夫也罢,竟都不约而同的学起了昔日萧砚一顶幞头、一身深沉忧郁的模样,腰带也系的格外的紧,似乎亦要学一学萧砚那一肩宽窄腰的英挺形象,不止于此,若有旧友拉着要去逛窑子,也要淡淡的一拂袖:“天下未定,冠军侯携万千归京的英魂未安息,我辈男儿,岂能自图快活尔?” 而更甚的,则是在那等月场所里的好汉子们,从见过萧砚的风采后,也不摆阔了、也不贪图奢华了,与一些小娘子们谈吐间,尽是些建功立业、忧国忧民的言语,或不时凭栏临风兀自低低叹息一声,倒也确实招惹了不少小娘子的目光。 女帝此时临于窗边,眼见这些景象,只是暗暗沉吟。 一个人带来的影响力,居也能有如此模样,而这个人甚至只是用了一场献捷仪式而已,便能吸引得全城大半的男儿为之改变,虽然这个改变可能仅仅只有这么几日、这么半月、这么一场谈笑之中,但在这个人吃人的战乱时代,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在生死中挣扎的时代,是何等不易? 在这个世道,但凡是戍戎的武夫,起码有九成的人都视人命如草芥,他们不在意生死,甚至都已经到了冷血、残忍、变态的地步,要让他们改变,让这个天下改变,又是何等不易? 在这个世道,似乎唯有杀戮一途、唯有武力为尊、唯有一将功成万骨枯…… 在这个世道,似乎以苍生为念、以什么战死英魂为念,就是逆流而上之举,就是背驰时代的缪想…… 可若,真有这么一个君王,偏偏要不可为而为之,偏偏要强行改变天下,偏偏要重振那只存在世代相传之中的盛唐……那么,还会不易否?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女帝便怎么也消不掉。 她实则并不清楚萧砚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却隐隐觉得,这个年龄比她还小的青年,似乎有一个便是普通君王都永远无法企及的野心与宏愿。 因为她始终觉得,这个青年好像对所有的事物,都有一个超脱时代的淡然,或者说,这个时代本就不容于他的眼中…… 然而,就算心神敏锐如女帝,身处于这个世道,也实在难以看得清楚。 因为有些东西,往往是以百年、千年为尺度的。 中原纷争持续了几近半个多世纪,至使异族坐大,而后王朝只能偏安一隅不得大一统之局,这场因武人而起,又以武人而终的血腥时代,终将连累兆亿庶民困苦千百年,沦于异族铁蹄之下、累受于士大夫之冠、二龙被擒、耻辱之甚、崖山之后、黑暗再次笼罩近一个世纪…… 甚至于,从盛唐崩塌之后,似乎再能期盼的时代,仅仅只有千年之后的那一抹红…… 而这其中的沉重,却不是身在时代之中的人可以真正领悟的。 毕竟,在这个时代,跨越千年而往复的,也只有萧砚一人而已,也唯有他一人而已,便就是那位三百年大帅,也仅能凭借卦象预知后世,可又岂能真的看见后世? 所谓天下大同,古往今来有识之辈尽皆向往,可未见大同,这天下又岂能真正大同? 所以,女帝才会在数面之间,就能够敏锐的察觉出萧砚那股超脱于时代的淡然之气,她的眼界不同,又为这世间第一流的巾帼,尤其是在得知萧砚为太子之身的这一刻,便忽然因之而动摇起来。 这个萧砚,似乎真想挽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汴河上,明媚的唱词声愈来愈远,渐至不可闻,女帝便凤眸稍凝,回头看向一直在沉思未回神的姬如雪。 “雪儿,你过来。” 姬如雪恍惚回神,看了看已然在出声提醒她的妙成天,点了点头,近前了些:“岐王。” “这里没有旁人,称女帝便是。” “是。”“你认为,这太子之身,属实否?” “奴婢以为……” 女帝蹙了蹙眉,打断道:“我不是说了几次,从今以后,你不得再如此自称,本宫既要与你结为义兄妹,便不是戏言。” 姬如雪张了张嘴,却是默然。 女帝复又蹙眉,但马上就察觉出了这个少女的心思,遂不动声色的询问道:“你可是因今日之事而气馁?” 在她们二人身后,妙成天三个圣姬闻及此话,亦也一时晒然,显然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可女帝不及姬如雪应声,便已经自顾自的负手眺望着河景自答:“是啊,若是属实,就可是太子了。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又真是一代人杰,到底来说,都是我歧国高攀了,你不气馁,本宫都要气馁。” 姬如雪沉吟片刻,略略摇头道:“非是如此,奴……我只是认为,对他来说,不论是不是太子,或许都不会同意女帝你的提议……” 这一次,便就是女帝惊诧了:“为何?” 说罢,她回头看了眼妙成天,风眸里似有疑惑之感。 后者自知女帝是问责她的情报有误,但妙成天亦也疑惑,她分明看出萧砚和姬如雪的关系不一般才对,依她的毒辣眼光,分明不可能出错…… 好在,姬如雪已经默然的解释出声:“他应不会让自己有明确的牵挂的。” 女帝虚眸而下,妙成天等人亦也愣然。 但马上,她们就明白了过来。 萧砚这种人,固然是那等成就极高之辈,但愈是想要做一番成就,便不需要有那么多牵挂,这个牵挂二字,若是换成‘弱点’和‘软肋’,就通俗易懂的多。 因为牵挂越多,弱点就越明显,这对一个想成大事的男儿来说,是极为不利的事情,反之来讲,女帝想借姬如雪和萧砚联姻的事情,或许反倒是好心办坏事。 想到这里,女帝反而有些蹙眉失语了。 她一向担心的,无非是萧砚看不上歧国,但现下其既然有了太子之名,便需要歧国为其助力,两者紧密联合理当是大势所趋才是,可却没想到这一层。 但她转头一看,正见姬如雪那清冷气质外外加因稍稍抿嘴而生一丝倔强模样,实在是一个清丽美人,便突然生出一个心思,而后轻笑道:“雪儿,你可想要自由身?” 姬如雪不由一怔。 女帝却回头看向广目天。 “雪儿的奴契,本宫记得此次一并带来了。” 后者点了点头:“是,奴婢已经交由妙成天。” “妙成天,待会把此物送给太子。”女帝拍了拍仍旧怔然的姬如雪,道:“歧国,随时欢迎伱回来做客。” 妙成天猛地反应过来。 本来按照安排,这所谓的奴契是打算交给姬如雪自己处置的,无所谓她如何处置,反正女帝打算收姬如雪为义妹,再经此和萧砚联姻,故也只当其是一张废纸便是。 但此事或可能行不通,反而容易引得萧砚反感,倒不如直接把姬如雪‘送’给他。 一念想通关键,姬如雪已然有些失措。 女帝则执起她的手,稍稍一叹,道:“此番,就委屈你了,本宫知你素来将幻音坊当成自己的家,然而时至今日,幻音坊只会成为你的束缚。从此以后,你便离开歧国……” “奴婢……”姬如雪竟不由慌乱。 “权当是为了歧国将来。”女帝松开她的手,硬着心肠折身。 “岐国恰逢机会,当不能就此于本宫这里脱手。” “今后,和萧砚维系,就看你了。” ………… 蜀中,与饶疆交界处,一只信鸽扑翅落于木栏。 便有一手背刺有诡异且古朴纹身的手持起其足端信筒。 “呵呵呵……” “回去,让虺王想办法去十二峒告诉李茂贞,就说是中原那人的命令。” “歧国,要变天了。” (本章完) 第226章 入局(一) 第226章 入局(一) 渐至傍晚,凉风入殿。 一正在打坐的墨发少年倏然睁眼,掩在层层纱布间的双眸中先是冷意闪过,然后才漠然盯着前方正稍稍弯腰进入大殿来的脸小个子。 “你来做什么。” 墨发少年的声音显得很耳熟。 所谓的脸小个子,此时却只是清了清嗓子,捏着指以戏腔唱道:“为李亚子择天下伶人,途经渝州,特来拜见殿下~” 墨发少年冷笑一声,置于双膝上的手自然收起,从高台上负手起身,不徐不缓的走过去,道:“镜心魔,你知道我最厌恶你哪一点吗?” 那脸小个子,也便就是镜心魔本人,此时闻言并不恼,反而只是躬身赔笑,进而故作惶恐道:“小奴,实在不知哪一点惹得殿下不喜。” 那墨发少年便先是嗤笑,然后讥讽道:“那就是你这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样子,实在令人作呕!分明是看不起我,偏偏要如那人吩咐的那般,时时对我都要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殊不知可笑之极?” 镜心魔一脸讶异的模样,叉手施礼道:“殿下实在是误会,在小奴心中,这普天之下,殿下乃是最尊,岂敢僭越……若是因小奴忙于晋国事务,而久未曾拜见殿下,让您着恼,小奴在这里向殿下赔个不是。” 墨发少年自然对镜心魔这炉火纯青的情绪转换已经麻木,不提这厮十数年来的多重身份,单单只是他能够一直稳居李存勖身侧伶人第一人的位置,就知其对于揣摩人心已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作态哄他一哄实在是轻轻松松。 但墨发少年并不领情,只是冷哼一声,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和同龄人格格不入的冷酷气息来,沉声道:“他遣你来,又是为了何事?” 镜心魔附和发笑,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道:“殿下明察秋毫,小奴虽确实是路过渝州,但也刚刚好带了大帅的命令。” 前者不屑一顾,自知对镜心魔这副虚伪姿态已然洞察,便只是负手向着这大殿外而去。 “说。” “殿下这些年的经历,小奴是尽数都看在眼里,经过这六年,殿下与那人已然相差无二,只差一個机会就可以成真了。而今,这个机会就在眼前。” 墨发少年的脚步一顿,一直极力保持冷酷的双眸不受控的眯下去,语气亦稍稍变样:“何意?” 镜心魔自是听出了其语气中几乎无法掩藏住的急迫感,心中不由发笑,面上却仍然恭敬,一捏指,指向前方:“殿下当知道,您和那位相差的东西,无非就这一身龙血而已,除了龙血,您什么都不差那位。若是有了龙血,您不是真的,谁才是?” “我如何不知!?” 墨发少年不禁皱眉,狠狠的一拂衣摆,负手冷哼道:“这六年来,那小子的影子都没有我真,若有龙血,他还能看重那小子?” “自是如此。”镜心魔赶紧捧道。 “别废话,是什么机会?” “殿下莫急,机会虽有,也要抓得住才行,此等大事,自要徐徐图之,咱们一件一件来。” 镜心魔伴着墨发少年出了大殿,突然拍了拍手。 下一刻,眼前无止境的黑暗中,突然开始次第燃起烛灯,一直连绵向外,直至布满整个不见头的甬道。 甬道两侧,一尊尊似若丹炉的炉口中,一团团金亮色的火焰熊熊而燃,在石壁上,长明灯依次设列,灯火随着凉风轻晃,似乎可以迷人眼。 原来,这所谓的大殿,这所谓的甬道,这所谓一眼看不到头的长明灯,竟是尽数处于一座规模庞大、布局完整、层台累榭的奢华地宫内! 而就在这眼前的甬道之内,在那一座座长明灯下,数十个背负唐刀、头戴斗笠、脸配甲面的青衫不良人正环胸而立,进而都只是坦然注视着镜心魔和那墨发少年。 墨发少年一愣,却是终于露出了少年人该有的惊讶感,那一直保持不变的沉稳模样也一时荡然无存,甚而不由半退一步:“镜心魔……” 镜心魔的小眉毛只是上扬,嘴角带笑,并不出声,而后再次拍了拍手。 霎时,所有不良人尽皆单膝,整齐的犹如一个人一般。 “臣等,参见殿下。” 几乎是在同时,墨发少年的背脊上陡然生出一层鸡皮疙瘩,回头看了看镜心魔,后者则只是淡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的下一刻,这墨发少年的手指便不受控的发颤起来,甚至连嗓音都带了些颤抖:“他……大帅、大帅他是要……” “殿下还看不出来?”镜心魔施礼道:“这些小奴的同袍,百年来只受大帅一人之命,既谓之‘天魁’,世居藏兵谷,非天下兴复之事而不得出……殿下,你的机会来了。” 墨发少年咽了咽唾沫,听过镜心魔的话后,终于强自镇定下来,而后负手于身后,舔了舔嘴唇,终于看向甬道内的这些代号天魁的不良人们,犹豫了下,才压着声音道:“诸位免礼。” 几在同时,所有人都唰的一下起身,竟是没有称谢。 但就算如此,也已然足以让墨发少年激动不已了,他来回走动,简直压不住自己亢奋的心情:“他们,都听我的?” “自是都听殿下的。”镜心魔拢着手,恭敬笑道:“这些,都是殿下成就大事的助力,大帅令小奴来此,为的就是此事。” 墨发少年眼珠子一转,一手把过镜心魔的肩膀,稍稍向里走了走,道:“那你方才所说的龙血,到底是什么意思?” “龙血不急,时机到了,殿下自能获取。在这之前,小奴且问殿几个问题……” “说来。” “殿下可听闻过,娆疆蛊术,以及……”镜心魔道:“泣血录?” 墨发少年不由皱眉,道:“娆疆蛊术略有耳闻,这所谓的泣血录,实是第一次听闻。” “不知道也没关系,他们中会有人后面给殿下解释。”镜心魔依然客气,道:“二则,殿下对阳叔子此人,是何印象?” “阳叔子?”墨发少年再次皱眉,而后不屑一顾,冷笑道:“便是那小子的师父?呵,一见识短浅之辈,堂堂皇室后裔,居不给其传授武功,反之还让他去采药学医,何其可笑也?一介乡野村夫罢了。” 镜心魔面带笑意静静听过,进而便躬身向下:“但正是此人,是为殿下大敌。” “他当然是我的大敌。”墨发少年语气平常,目光却很镇定:“其是那小子的师父,将来我要是和那小子相争,他必然不会容我。” “那么,何不除之?” “除……”墨发少年眉头一皱,反问道:“现在?” “自然不是现在。”镜心魔依然面色带笑:“但也就在不远了,大帅的意思是,殿下您,或能去替代那位伴在其身侧。” 这又是何意? 墨发少年下意识又要问出声,但眉头一皱,反倒是压了下去,而后道:“这阳叔子和那小子相处多年,还有一师妹,我如何能够取代?” “此事就不需殿下担心了,大帅会安排妥当。且那阳叔子现在亦不在青城山,而是在中原。”镜心魔解释道:“而殿下需要做的,便就是按照大帅之意演好一场戏即可。” “明白了。”墨发少年自不多问,点点头,负手于身后,沉声道:“且让大帅放心,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镜心魔便再次施礼而下:“大帅说了,这一件事一件事做完,殿下就能如愿取得龙血。而到了那时—— 殿下,便就是大帅最珍视的东西。” 墨发少年身形一滞,而后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拽下了脸上的层层纱布,将之攥在手中凝视良久,方才抬起头,在火光下显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来。 其眸中亦闪着火光,灼灼不息。 “这世间的李星云,只有一个—— 那就是我…… 只能是我!” ……良久,地宫重新归于静谧,复又陷于黑暗的甬道里,镜心魔独自一人提着灯笼,只是默默看着人去楼空的大殿,沉吟良久,突然莫名的叹了一声,似乎是在对某个故人相劝。 “何苦呢。” —————— 经渝州向南过黔中,便入岭西。 娆疆十万大山,正坐落于此。 从黔中地界向此地眺望,远远就能望见万千峰峦横卧在东南,其峰雄伟挺拔,古木参天,峭壁悬崖,洞府隐没其间,珍禽异兽,奇名药繁多。 山内,流水潺潺,清风拂面,沁人肺腑。 而入山,则气候异常,时而云雾缭绕,林木昏暗,细雨霏霏;时而云散天晴,霞光万道,层林如洗,百鸟欢唱。 所谓‘化外娆疆之地’,便就是以十万大山为界,一入大山,便再不归中原管辖,从天下纷争以来,此地更愈加显得神秘,其中虫蛊之术名传整个西南,吸引求师者不计其数,然大多数人连十万大山都过不去,更无力寻至娆疆所在,往往是无功而返。 但就算如此,从中原崩乱以来,蜀中虽然稍显安稳,但向往娆疆者反而愈多,甚而已达到了趋之若鹜的地步。 这些人中,避世者有之,寻蛊者有之,为求传闻中那等擅下情蛊的娆疆少女者,亦有之。 然而,这一‘化外之地’,似乎并不怎么待见中原人士。 而其中的化外二字,亦在中原人不知的时间里,已然悄然发生了转变。 …… 吊脚竹楼错落有致,其间碎石小路通向四面,往来有骑牛的少年郎穿着青色土布衣裤、戴着包青头帕,晃晃悠悠的吹笛而过。 在两侧的吊脚楼间,有戴着银冠的娆疆少女,从竹楼中探出头来,嬉笑着与楼下经过的心仪阿郎对谈,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而楼下的阿郎,往往也会笨拙的卖弄着从族老那里新学到的虫术,吸引群蜂采来蜜,绕着少女起舞,且看少女的样子,便知这阿郎的虫术应是鲜有失手,甚至她自己,都能施展自己的虫术,引得群蜂突然调转方向,嗡嗡的冲向那楼下的阿郎,惹得后者惊慌躲避而已。 这种独特的小情趣,或许真只有这娆疆独有。 而管中窥豹,似乎便能看出这占据漫山遍野的庞大竹楼群间,好像人人都会虫术,亦好像人人都不介意有人在人群当中施展这种极易波及无辜的术法。 盖因,这里是娆疆,万毒窟。 是天下虫蛊术的源头,是每一个修习虫术、蛊术、巫术都向往的神秘地方。 虫蛊之术,不过是这里的人从出生即先天带有的技能而已,家常便饭的东西,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不过再怎么正常,一般普通人的虫蛊术,显然是没有机会触碰到真正的玄妙的…… …… 时近八月中秋,就算是娆疆,也是要过这个佳节的,故整个娆疆上下,近来都是一派欣喜模样,连用以活人试虫所在的蛊神之柱上,都被贴心的系上了红灯笼。 然而,在这人人欢庆的气氛中,一个紫红色长发的赤足少女却是怒气横生的从人群中闯过,同时一只手已然握住了悬在腰间的木笛上,显然已经做好了狠狠拔出的准备。 且这少女明明一副老子最大的模样从人群中直直撞过,人群中来往的青壮老幼反而都只是一副乐呵中带着恭敬的姿态,纷纷朝着这个肤色白嫩,下唇处一抹嫣红的少女行礼。 “见过圣女……” “圣女可要看看我新御的虫……” 但此时此刻,少女却什么也不顾,犹自瞪着一双大眼睛,在狠狠瞪开几个欲言又止且一身侍卫装扮的持刀护卫后,突然一把抽出腰间木笛,加快几步,一笛子敲在被几个护卫遮拦在身后,此时正指点左右如何布置广场的白发青年后脑勺上。 青年显然是被这一袭击砸的吃痛,却仿佛又知是谁袭击的他,遂合上手中的册子,稍稍揉着后脑勺,折身和气发笑。 然而不待他出声,少女已经一咬银牙,狠狠道:“尤川!你那个毒王八义父,又让窝阿爸去做什么了!” 所谓的尤川,也便是这个左耳戴了一只蓝色羽毛耳坠、长相俊美的白发青年,这会只是不由苦笑。 “义父和虺王的事情,我如何能清楚……” 一旁,有脖颈处套着银项圈的持刀护卫也出声解释道:“是啊,圣女,临近中秋,巫王离开万毒窟去中原已有多日,蛊王亦匆匆去了南疆,这中秋事务皆压在少祀官一人身上,少祀官确实是……” “住嘴。”尤川一拦那护卫,笑道:“蚩梦,在娆疆地界,难道还能有让蛊王都为难的事情不成?伱多心了。” “哼。” 少女蚩梦轻哼一声,抬起手中木笛,突然向着那先前开口的护卫一指:“泥,走开。” 后者一愣神,竟也不看尤川的反应,当即灰溜溜的退开了些。 见状,尤川便温和出声:“义父……” “泥有多相信泥那个毒王八义父窝不管,淡市——”蚩梦的小脸反而仍然垮了下去:“窝阿爸这两年身子骨不好,巫医明明是让他多多修养,毒王八凭什么老是让窝阿爸出去做事?这万毒窟,难道缺了窝阿爸就没人做事了嘛!” 尤川一惊,急忙就要解释。 少女蚩梦却已经用那笛子一指他的脸,哼笑一声:“还有泥,明明知道窝这两天不在,为什么不让人来告诉窝!” 说罢,她折身就走。 “算了!问也是白问!你们两个毒王八,没一个好东西!” 前者已然慌乱,紧跟着就要上去追上解释两句,但蚩梦已经头也不回的用那笛子向他一指:“敢跟上来,你就死定了!” “等窝阿爸回来,告诉他,窝去中原找毒王八算账了!” 这少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身怒气压都压不住,竟是惹得周遭的人纷纷躲避。 旁侧,那护卫小心翼翼的凑近来,然后看着锁眉的尤川,便笑道:“少祀官,多大点事,圣女许又是想去中原那蜀中玩了,找个借口罢了,多少次了都,没什么……” “这次,似乎不一样。”尤川依然蹙眉,却是突然向万毒窟大寨的方向走。 “蛊王,近来身体怎么样?” “呃……属下并不清楚。” “义父多久遣人回来的。” “前日。” “去南疆,我要见蛊王。” “可这些事……” “让人接手。” (本章完) 第227章 入局(二) 第227章 入局(二) 时值八月大暑,终南山上翠竹绿意盎然,已然到了宛如绿涛随风浪卷的程度,临栏而望,当真是风景依旧,气荡回肠。 然则,风景依旧而人未旧。 上官云阙离去已久,从一年前下山后便再不归,这藏兵谷上下的最后一丝活跃的气氛似乎就此消沉下去。 但对于袁天罡而言,这些都从来不需要放在心里,恰如上官云阙到底是不是忠心于他,向来都不重要,甚至于整个不良人到底有几人表里如一,他都不甚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李星云这一环能不能如期成长,能不能由他匡扶成一介明主。 可以说,历经盛世崩坏、挚友故去、王朝覆灭、天下群雄蜂起等一系列事情的袁天罡,在独自一人行走了两百年后,甚而已经到了对万事都能够漠然如一的地步,这天下事不管乱成什么样,他都能够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但偏偏就是这样,冷血如他,却在挚友逝去的两百年后,居然能被一个远不能和李淳风相较的阳叔子恶心到如鲠在喉,甚至在极度厌恶之时,只恨不能一举拔之! 连李淳风都无法使手段让他这般恶心,可偏偏阳叔子这厮竟然做到了。 事实上,在阳叔子离开剑庐的第一时间,袁天罡就已然收到了消息,但彼时他并不想干涉,只想看看这个心思甚多的下属到底要做什么。 故阳叔子一路出蜀中、入中原、见上官云阙,都能够经由各个方向迅速上报给他,基本都是在一日的延迟之内。 所有事情都在掌控之中,这所谓的天立星自然不会掀起什么水来,就算其去见萧砚,袁天罡也不会在意。 但千算万算,一则消息却陡然传至了藏兵谷。 那便是前太医令、兖州不良人林居贞,竟是阳叔子多年前的密友。二人皆为医术精湛之辈,又皆有济世之念,虽然当年僖宗皇帝避难成都之际阳叔子就此隐居于蜀中,二人也因此产生分歧,但仍然属于互相信重之人…… 这一则消息的出现并不是偶然。 从袁天罡验证出‘李柷’非‘李柷’后,便就已经着手让打着替李存勖挑选天下伶人名号的镜心魔去查上一任天暗星,也便是萧父其人,打算彻底查清这一桩秘辛的所有知情者。 而在几番周折下,镜心魔带着人费尽心思,也只能从萧父查至林居贞,几乎没什么重要线索,但在意料之外的是,他居然又从林居贞顺藤摸瓜查到了阳叔子。 在狐疑之下,镜心魔自然马不停蹄的将这一则消息传回了藏兵谷。 也便是因此,袁天罡就已经推算出了阳叔子到底想做什么,且不提岐王‘李茂贞’的消息亦传了过来,他便已然提前明白了自己这位属下的心思。 阳叔子为托孤知情者。 岐王为藩王代表者。 而萧砚,则是托孤本人。 三者相会,当真是妙不可言。 故在同一日,几道不同的命令便同时发往了三面。 ………… “大帅。” 石瑶迈过层层台阶入了大殿,对着负手立在案前的袁天罡屈膝行礼。 袁天罡正面所对的长案上,列有数道灵牌,石瑶匆匆扫了一眼被供奉在最上的那一面,能看见其上书有‘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等字,遂不再多看,恭敬出声道:“属下恰好途径陕州,闻大帅召见,遂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还请大帅示下。” 当此之时,袁天罡并不马上应声,对着那一面面牌位再次看了片刻,方才折身转来。 “先帝托孤一事,你有何见解。” 石瑶显然没料到恰一开口就是这么大個问题,自是颇感压力,在沉吟了一会后,才微启抿有淡紫胭脂的嘴唇道:“属下虽惊天暗星之身份……然先帝宾天多年,所谓托孤之事,岂能妄证?是真是假,属下不敢轻信。且——” 她顿了一顿,抬头看了眼那案上一列的牌位,施了一礼,坦然轻声道:“谁是皇嗣、谁是太子,属下只认大帅一言而已。” 这殿内并无什么旁人,且藏兵谷在平时本就显得空旷,鲜有人影随意行动,但石瑶能当着大唐诸帝的牌位说出此言,显然是并没有真正的忠奉大唐。 忠于大唐和忠于大帅,本就是两回事。 袁天罡颔首向外,并也不计较这等大不韪的僭越之言,而后缓缓道:“先帝托孤,并非虚言,只是瞒着本帅而已。” 石瑶心中一惊,进而蹙眉道:“先帝是否太……” 说着,她却知不妥,便又转而道:“据镜心魔所言,阳叔子既然并非先帝托孤人选,这一所谓的托孤之言,大可罔顾。且天暗星此人……” 她跟在袁天罡身后,稍稍锁眉,仔细思索着昔日在幽州面对那位青年时的情形,沉吟了下,方才继续道:“且天暗星,怎么看都不似可控之人,殿下乃纯性少年,恐无力与之相争,大帅既奉殿下为先帝正统,便不能任由阳叔子胡闹……属下以为,当速速带回阳叔子囚其自由,而领殿下至藏兵谷由大帅亲自教导。” 不料,袁天罡却是停步,望着山下竹海,道:“无益。” “属下不解……”石瑶蹙眉道。 “阳叔子此人,并不重要,甚至其这一生如何为之,本该都不重要。本帅对其是生是死,皆无心过问。” 袁天罡冷笑一声,负手解释道:“然他既然遇上了李星云,这一生的命数就已然不同,便与常人有了天然的差别。” “大帅的意思是……” “其是李星云唯一的师父。”袁天罡沉默了下,才缓缓道:“这是本帅都难有的待遇。” 石瑶亦是一时犹豫。 事实上,袁天罡当然想从小就将李星云待在身边教导,但昭宗并不许,且自从洛阳大乱,李星云流落江湖后,便就已经彻底失了动向,外加这一段江湖经历正是卦象里应有之事,故袁天罡并不急着去寻。 然待有了李星云的消息,其已然被阳叔子从陆佑劫手中接养,更是早早就得知了其流落民间的皇子身份,等镜心魔按照袁天罡吩咐匆匆寻去的时候,李星云就已经和阳叔子培养起了师徒之情。 从那时起,便已不好将李星云从阳叔子身边强行带走,袁天罡不愿这位等待百年、应运而生的李儿与他生出间隙,就如和昭宗的关系那般,故一直等到了今日。 不过李星云命数里应有阳叔子这一关,袁天罡也并不强求,只打算待李星云成年之后,让阳叔子应劫即可,当然也有用此培养李星云心智的意味在其中。 毕竟莫说是阳叔子,这天底下的所有人,包括他袁天罡在内,只要需要,都能是李星云成长为那合格君王的棋子,没有人能够例外。若有例外,袁天罡就会让其成为意外。 但恰恰这个例外,就已是一个袁天罡都不会想到的意外。 “所以大帅的意思……阳叔子不可动?”石瑶道。 说罢,她自己反而先蹙眉否决,又道:“属下明白了,现下的关键之处,非是阳叔子,而是那女帝‘李茂贞’,故动不动阳叔子,都是无益。” 袁天罡见其如此迅速就反应了过来,便颔首道:“继续。” 石瑶拧眉而起,来回走动道:“阳叔子应是自知其无法坐实这一托孤之事,且天暗星或许也不会认,才会拉上女帝,或者说,其正是想借女帝之手让诸蕃坐实那一所谓的‘太子’之名……其名为高捧天暗星,实则是暗逼其不得不和女帝承下这件事,故只要能让女帝不认,此事便解。” 但她马上再次皱眉:“可女帝坐拥岐地,乃陇右强藩,大帅固然能让其明面上不受此命,可并不利于昔日李星云殿下正身,且属下听闻这女帝麾下之幻音坊与天暗星私交甚好,难免其不会因此生出心思……毕竟,天暗星乃不可控之辈,他如何想,属下也并不知……属下愚钝,还请大帅示下。” 袁天罡听罢,终于漠然出声:“既然关键之处在李茂贞,这歧国抉择,便该由李茂贞来决断才是。” 听到此处,石瑶已然猛地醒悟过来:“大帅是说,去娆疆那位?” 她思忖了下,犹豫道:“然此人野心勃勃,殿下又未曾……” “他是个聪明人。”袁天罡却缓缓道:“在真正达成目的之前,不会轻易做出蠢事。” 石瑶默然,俨然是不知此举是对是错。 但转念一想,那女帝之所以有不可控性,乃是不知大帅的恐怖之处,但换做真正的李茂贞回来,歧国反倒可以掌控,盖因后者与女帝不同,其只是一个纯粹的野心家,没有女帝那么多感性的心思,不可能做出无法取舍的选择。 且有大帅坐镇,也应当不会出什么茬子…… 想罢,她便轻声询问道:“所以,这关键之处若能解决,大帅欲如何处置阳叔子?” 袁天罡冷笑一声,竟是不答,反而沉声下去:“让你准备的事情,可已妥当?” 石瑶怔了一下,欠身道:“确已安排下去,不过属下认为,强逼殿下此时出山,是否太早了些……” “早,确实是早了些。” 袁天罡仰起头,眯眼看向曜日,声音有些沙哑。 “然而,时势不等人。” “他的对手,成长的太快了。” “……” 石瑶犹自蹙眉,回头过去,看向已然掩在大殿深处的一列列牌位,却莫名忽觉有一股如芒在背的错觉,遂移开目光,稍稍放在了地面。 看来那天暗星萧砚。 当真是太子了…… —————— 黔中,黔州。 一妖异的白衫女子扶了扶头顶‘一见生财’的高长官帽,慵懒接过玄冥教鬼卒双手捧上的信件,一面挥手让身后捏腿的两个鬼卒退下,一面眯眼打开信件细细一扫。 而后,她便伸着猩红的长舌在嘴角舔了舔,叹了一口气,埋怨道:“孟婆也真是的,我兄妹俩明明才在这黔中来享受几日,又要咱们去渝州,我才懒得跑。从蜀中到黔中,这几月天天替冥帝寻什么尸祖旱魃,腿都给我跑酸了,这好不容易有分舵可以歇一口气,算个什么事?” “行了,小半年都没寻到尸祖,冥帝没有责罚,就已经是孟婆替我们法外开恩了,莫要发牢骚,还嫌在教里树敌不够?若无孟婆做靠山,你我真就成了两个小鬼了。” 在她对面的屏风后,也犹自仰靠在座椅上坦然承受两个女子服侍的黑无常,在喝退两个女子后,恰才穿好衣裳走过来。 他要比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小妹持重的多,这会便不由训诫了一句。 白无常自是捂嘴发笑,“大哥未免太小心了些,此地距离中原千里之遥,整个分舵上下尽是些土包子,谁敢偷听咱们谈话不成?” 黑无常无奈,只好去拾起那信件,细细一扫,不由狐疑。 “盗圣温韬?这难得一见的人物,孟婆怎会与咱们兄妹安排在一起……” “谁知呢。”白无常缠住了黑无常的臂膀,胸脯在后者手臂间蹭了蹭:“孟婆向来不与咱们商量的,平白塞个人来,真是打扰咱们的兴致。不过温韬这厮在教中毫无根基,除了一个盗墓的本领毫无用处,还不是任凭我兄妹拿捏……” 黑无常却只是皱眉,摇了摇头:“孟婆没有特别吩咐,我们还是不要先入为主的好,先去见了这盗圣再说,若是其身上有其他的指示,也免得咱们落下口实。” “嘁,大哥就是太看得起这些小鬼了。你我背靠孟婆,还怕什么口实。渝州据此几百里呢,莫要把我的屁股都颠疼了。” 黑无常自是叹气,有心告诫白无常要把姿态放低些,但想来这么多年其已然收敛了不少,便懒得再提,遂只是将那信件揣进怀中,然而暗暗皱眉。 “渝州,怎么这么熟悉?咱们去出过任务?” “大哥忘了?” 白无常捂嘴发笑:“六年前,咱们还在渝州杀了一个什么高手呢,好像叫陆什么劫的,记不清了。” 黑无常便突然记了起来。 六年前,似乎是为了追龙泉剑…… 而龙泉剑,却也从此消失在了渝州阳叔子手中。 这一次,孟婆宁愿擅改冥帝寻旱魃的命令,也要急召他们去渝州,又是为了什么? (本章完) 第228章 入局(完) 第228章 入局(完) 安乐阁。 “这剑诀,为当年青莲居士李太白所创。” 阳叔子盘膝坐在一侧小案后,一面看着萧砚蹙着眉翻阅那册剑诀,一面兀自用架子上的茶炉开始煮茶,道:“天宝三年,李太白侍奉翰林,然天子呼之不朝、奉诏醉中起草诏书、引足令高将军脱靴,豪气冲天,就此被赐金放还……” 他说到此时,眼中已有向往之态,定定望着开始沸腾的茶水片刻,才继续出声。 “此后,李太白一度于江湖中匿迹,不得其踪,天下人皆以为这一诗仙就此沉沦,无不扼腕叹惜,其后诗仙之名不复以往。然,八年后,李太白忽于嵩山以《将进酒》登剑仙之境,四海俱惊,蜂拥而入嵩山,却只见石碑上唯有以剑痕刻下的一百七十六字而已—— 所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 这首七言歌行在场的萧砚和上官云阙当然耳熟能详,不提萧砚,上官云阙甚至都是如雷贯耳、倒背如流,毕竟这是一篇流传全唐近两百年世间的名诗,不可谓不知。 但从阳叔子口中念出来,却有一股旁人不能及的故事感,便就是上官云阙,此刻似乎都听出了阳叔子语序中的言志之意。 “以诗仙转剑仙者,千百年来,唯李太白一人而已。”阳叔子斟了一盏茶,指着那册剑诀道:“而其登剑仙三年后,安史之乱爆发,据传李太白曾助颜杲卿守常山,并一人独战史思明麾下贼将二十余人于近千人之围杀中轻松突围,但可惜求援太原尹王承业未果,常山终究沦陷,颜太守亦殉国而终。至此,李太白心冷而入蜀中……” 阳叔子语序一顿,道:“这青莲剑歌,便是老夫年少时游历蜀中时所得,但仅得残篇有九,计九式,余下一式惊鸿,乃是集前九式大成所创,为数十载观青莲剑歌之所悟所得,威力甚大,往往能够越阶对敌,持用者愈强,所施展的威力便愈高,故江湖上才有惊鸿一出、非死即伤的流传,实是集青莲剑歌于一体,聚九式之霸道于一式,使敌不可硬抗,多为对强敌所用。” 听罢,上官云阙便捻着头发丝冷哼:“说来说去,就算是李太白的招式,也不过一残篇,你真以为能和大帅抗衡呐?你这厮存的什么坏心思,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呸!” 阳叔子自然不恼,唯只是平静的举杯饮茶,道:“老夫实则天资愚钝,并无习武之天赋,然能自保于江湖,便是凭借这一剑诀,数十载来,老夫虽未习内功,但仅修这剑诀,内力就已能浮于天位之上,剑仙传承,不可能仅次于此,无非是老夫愚钝而已。” 话毕,他便看向萧砚,淡定道:“太子殿下乃不世出的人杰,天赋、悟性尽皆远高于老夫,不求这剑诀能给太子添上多大的助力,若能在关键之时能有一用武之地,老夫便已无憾尔。” 上官云阙不由鄙夷无语。 你这厮在这里对萧砚一副尽心尽力的模样,又是赠剑诀、又是拍马屁的,你家那六年来只学了一手医术的好徒儿知道吗? 他当然不会管阳叔子这厮到底想做什么,便当即转向萧砚,道:“萧郎啊……呃,太子?” 萧砚摆了摆手,并未立即应声,而是先合上了那一剑诀,进而闭目思索了下,脑子里已然响起一道许久未曾使用的机械声。 【‘剑意’检测到上品剑技,剑技残缺三成,宿主是否需要自动演练修补?完成率可达百分之八十三。】 【提示:此剑技可由宿主自行补之,检测到宿主剑道一途已臻化境,等级已高于‘剑意’,自行修补可达到百分之百完成率——提醒宿主,剑技最后一式缺陷甚重,建议自行修正,方能完整嵌合。】 仅在这么一息,待萧砚睁开眼,眸中已有一抹靛蓝寒光猝然闪过。 这时候,他才对着上官云阙坦然负手。 “以前怎么唤我,以后也怎么唤便是。我留你在这,便没将你视作外人,所谓太子之称,大唐社稷重复之前,勿复多提。” 上官云阙听过此话,反倒是有些不知该怎么出声了,遂只是小心翼翼的搓着手掌,道:“萧…君侯,你莫要听信这厮的话,大帅真是个不好相与的人呐,你可不知道,他的手段,玩都能把咱们玩死,阳叔子这货就是想坑咱们,伱不知他徒儿李星云是……” “我知道。” “你、你知道……?”上官云阙一时愣住。 “自然知道。”萧砚再次坦然应声,亦无视阳叔子那有些怪异的眼神,拾起那置于桌上的玉契,仔细看着其上用于核验的‘同’字,刻有龙纹的玉面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皇太子李祚。 看罢,他才洒然一笑,道:“李星云,为天立星爱徒,亦为我之十弟、先帝幼子。乃复唐正朔,李氏纯正血脉,自幼流落江湖,身世凄苦,飘零无依,若无天立星收养,或已早早陨落。” “若没有我,若没有什么萧砚从曹州活着出来,这所谓的托孤二字、所谓的皇太子之身,便会永远的封存下去,永世无人知晓。而那位先帝幼子,也会理所当然的背负起复唐重担,承受无数人的厚望,肩挑不会有人理解的压力,去做那逆天之举,理当如此,也正当如此。” 他剑眉上扬,执着那玉契负于身后,缓缓左右踱步,轻笑道:“可偏偏事与愿违,我萧砚居然活着从曹州出来了,偏偏还吸引了天下人的目光,偏偏还正是这所谓的大唐太子。故那位先帝幼子,就不该去承受这等重担、不该去做那逆天之举,也不该让袁天罡去逼他做什么皇帝、行什么不可为之事…… 毕竟,世间除了我,还有谁更适合去代替他行复唐大业?而除了我,还有谁能够转移掉袁天罡的注意力?又有谁能够承受住这位大帅的敌视? 天立星,哦,不对……阳卿,对否?” 上官云阙已经愣然,显然纵使如他,也并没有想到这些,遂不由自主的看向阳叔子,满脸错愕之色。 却见他这个好友仍只是一脸平静,但并未出声,似也没有了之前的那一份坦然。 “哎呀!你这厮!” 上官云阙不禁跺脚,骂娘道:“你但凡和君侯……不说君侯,但凡和我提前商量一下,又何必如此让君侯骑虎难下……你这厮不是害人害己嘛!” 萧砚亦还是笑色,却只是对着上官云阙挥了挥手。 片刻后,阳叔子终于沉吟道:“太子一眼看出老夫之私心,实乃天人也,老夫无话可说。然太子岂不思之,天家正统是你,而非星云,你有野望、有志气、有能力,复唐本就是你所愿,就算没有老夫这一遭,难道太子翌日就不会复唐焉? 而星云不过一乡野顽童罢了,既无那个能力,且无那個心志。老夫所想,他此生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上一世就已足矣。 而太子你,不过只是替星云接过这一场荒唐事而已。” 上官云阙复又愣神,咬了咬指甲,仔细一想,似乎还真是这个道理…… “天立星莫要混淆概念。”萧砚无所谓的一笑:“姑且不论复唐是不是所谓的荒唐事,便就是天立星所言让我接替李星云之事,你说了,没用,我承受下,也没用,咱们那位大帅认下了,才有用。” 上官云阙复又转念,心下犯嘀咕,大帅为了李星云费尽心思,甚至还专门为其培养了一个假身,岂能说转变就转变的?若真是这么容易,这十几年的心血还算个什么事? 但阳叔子只是摇了摇头:“不重要了,老夫已然将事情坦白于岐王跟前,大帅那里认不认下,已不是老夫要考虑的事情。只需岐王认了太子、天下人认了太子,这荒唐事,就已无关于星云。” “当真否?” 萧砚反问道:“天立星何故自信这天下事就和李星云无关了?又何故自信此举能让大帅的数十年筹划化为泡影?又何故自信—— 我会如此认下我这位皇弟?” 这一下,不止是上官云阙,阳叔子亦是怔然,而后眯眼。 萧砚不冷不热的一笑,负手踱步,道:“殊不说李星云姓李,在这个世道他就不可能真的去做一个医师,便就是我们这位大帅,天立星难不成就以为他只会干看着你破他的局?” 天立星自有一番好魄力,然大帅难道杀招不会比你多?他难道不会直接饶过你干涉李星云?而李星云,难道不会成为我的对手?” 而我,岂不正好与李星云对立?区区一介岐王,就值得天立星押宝?天立星可知天下诸藩凡不知几何,野心之辈如过江之鲫,其中有几人尊唐?又有几人尊袁天罡?” 呵,天立星此行可能是走了最正确的一步,可又偏偏是后果最严重的那一步。李星云不会因你的举动卸下重担,反而会因为你承接更多的压力,大帅不会让你好过,亦不会让我好过……当然,他或许会让李星云好过,从此闲云野鹤,就此快意于江湖……” 哈。可天立星、阳卿,这番话,你信否?” 上官云阙瞪眼咬手,已然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不止,却是脑子又清醒又糊涂,明明听起来是明明白白的,但一串反问下,他却愈加闹不清了。 押宝岐王,是甚意思?尊袁天罡又是甚说法? 还有,萧砚这句话是说,他会和李星云为敌? 阳叔子死死皱眉,按住茶杯的手背上,青筋骤起。 “你自以为可以舍身救徒弟,但自由真能给你那个徒弟尔?” 萧砚终于冷笑,重声道:“你那徒儿得不到自由,而是更穷尽的枷锁!你当我言你自绝后路于李星云是戏语焉?!” 实在可笑,你若是安安分分在青城山待着,李星云还能贪图几年快活。且不提你若能老老实实辅佐他,说不得袁天罡还会容你们师徒之情长存。然经此一事,李星云就算窝在青城山上,天下事都自会寻到他身上去。” 说罢,他已然缓缓踱步到阳叔子身前。 而后,他抬脚踩在后者身前那小案上,进而稍稍俯身下去,温和一笑,道:“而我,也会如阳卿所愿,以太子之身,碾碎一切挡在前面的人,不择手段,无论是姓李与否,谁挡,谁死。” 阳叔子已然沉默下去,手指不受控的使力,滚烫的茶水从杯中洒出,直至烫红了他半个手背,那手却仍然纹丝不动。 上官云阙先是愣神,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待张嘴,却也只能察觉心下慌然,竟是什么话都不知道说了。 “那么,阳卿既然说了从今以后愿效忠于我,以尽人臣之礼,我便接下好了。” 谈吐完方才所言,萧砚似乎反倒是心情大好,随手擦去那小案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进而负手折身,看向上官云阙。 “上官。” “诶、诶,我在……” “而今局面已经铺开,有些事当要提前说开的好。”萧砚坦然道:“大帅,我,你站哪一方。” 上官云阙一愣,瞥了瞥面无表情似乎还未反应过来的阳叔子,小心翼翼的出声:“君侯,大帅那里许还能……” 但他一抬头,正见萧砚那漠然的眼神,遂心下一突,立即搓着手道:“经此一遭,大帅那里我肯定是回不去了,如若君侯……如若太子不弃,我愿从此在太子门下讨个差事。” 说罢,他好似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狠狠的拍着胸膛:“此番若再有三心二意之举,老天就让我上官云阙不得好死!” “我信得过你。” 萧砚点了点头,依然没有特别大的表情波动,只是道:“那么,便劳烦你替我走一趟青城山。” 他虚眸沉吟了下,方才继续道:“且看看我那位十弟,还在不在剑庐。” 阳叔子猛地抬头,下意识惊道:“怎么可能不在……” 然马上,他便怔怔的止声,显然是想到了一些关键之处。 唯上官云阙反倒是已经看开,这会只是搓着手,小心问道:“君侯,眼下去青城山会不会和大帅闹得太僵了些,以后万一……” 萧砚却突然一笑,掌中一绕,那玉契便显于指尖。 进而,他对着身前桌案轻轻上扬,一道黑光便猝然而出。 “这局。 既然已然进来,那就没有人能够出去。” 噌—— 那实木制的桌案上,原本整整齐齐的桌面,忽显出一条线来。 进而,轰然裂成两半。 (本章完) 第229章 送别 第229章 送别 天色微朦,鱼白肚方才从天际跃出,一抹明亮的晨曦就已稍稍洒下。 从长亭向西北角望去,既能看见金水河宛如白练,晴波逶迤经汴京城穿过,翠色满堤,正是草木葳蕤、香氤氲、暖风微醺之时,所谓‘南风骀荡画景浓’,却也着实让在场的妙成天和鱼幼姝不禁各自设上木架,进而铺上画卷,开始勾兑画料…… 在这汴京城远郊,晨光熹微,光照自东而来,洒满金水河畔,长亭之下,两道人影一负手而立,一环胸凭栏,竟皆是一身英姿勃发气质,却是互相都不遑相让。 不过到底来说,右侧负手青年因为身形高得多,便明显压了左侧贵公子稍许。 而当此之时,清晨的鸟鸣与微风使一切都显得悠闲和美好,除却二人的交谈声,就再无什么他语,至于远处二女凝神作画,自是悄无声息便罢。 且不提在这长亭四面,十余骑随意的仰躺在马背上随意游荡,虽都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但单只看他们这已经人马一体的骑术、那悬在鞍鞯旁的唐刀,便分明就天然带了些震慑之气,以不得让寻常人轻易近前,故使得这长亭内外愈显得静谧了几分。 “太子如今已然正身,何必再自降身份仕于伪帝?” 长亭内,女帝稍稍侧头,正见萧砚一直负手远望着金水河上的一艘大船,遂在沉吟过后,便夹了些玩笑感,又间有几分诚意笑道:“陇右虽然地偏路远,但尚有健儿数万,勇将上百,固然不比中原物博,却也自认有几分可与天下争雄的底气,太子既有志,何不随小王一并入陇右? 伪帝无德,且还暴虐无常,太子既在名义上仕于其人,便难免会受委屈,以太子的身份,实是没有必要。而我陇右一地,必奉太子为先帝正朔,而后承先帝遗诏,尊太子以复大唐。便是太子想要登得大宝,布告于天下,小王也必是鞠躬尽瘁而已……” “岐王说笑了。”萧砚仿佛恰才回过神来,进而洒然一笑,摆了摆手:“所谓正身什么的,眼下来看,无非是一介戏谈罢了,不用多提。而大唐已殁,无论是所谓的天家、五姓七望、天下唐臣,早就俱已沦丧,在当此之时,又何谓什么委不委屈之说。 至于岐王建议,非是萧某不受好意,实是当下之时,所谓的‘正朔’,实在是并非什么幸事,乃祸也。我固然可以满足一己之贪念,去承下什么太子之名,甚而便就如岐王所言,去布告天下,坐那九五之位,然除此之外,又能得到什么……陇右一地的百姓,又为何要承受这一无妄之祸尔?” 女帝一时沉吟。 萧砚说的不错,在当下这个天下,他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去到处嚷嚷自己是什么李祚,更不可能声势浩大的去歧国放言说什么要光复大唐的话。 毕竟天下强藩,仍然是以大梁冠绝诸侯,萧砚若真是入了歧国,就算不提什么前唐太子的名号,单就是他现下在大梁的身份和地位,就足以引得朱温大举伐歧。 而若是晋国和蜀国稍稍作壁上观,歧国必然会元气大伤,从中无利。死伤的还是歧国百姓,得不偿失,和朱温耗国力,是最愚蠢的想法。 因为江南诸藩中,除却朱瑾在淮南吴国不时还北上侵扰一番大梁,其余藩镇多已然在名义上尊奉大梁为正朔,在大梁彻底露出颓势之前,他们是不可能冒犯虎威的,不止如此,他们反而每年还要上贡以表达臣服之意。 想想就知道了,当年黄巢被平定,其倒下后,还有一大股余孽纵横了许久,也便就是吃人魔王秦宗权,此人在中原时处处碰壁,甚是难以生存,但流窜至江南后,却马上就不可一世起来,肆虐荆南、淮南等二十余州,几乎无人能够制衡。 除此之外,像上一代吴王杨行密麾下的精锐‘黑云长剑都’,便就是由这位吃人魔王的败卒组建而成的。而现在的楚王马殷,甚至干脆就是秦宗权的部将,从一个贼头一跃而成开国君主,何其匪夷所思也。 管中窥豹,就可见江南诸镇较于中原乃至北地强藩,实在完全就不是一个等级的,压根就没有资格插手什么争霸之事,无非是观望梁、歧、晋哪一家在中原得势了,就马上递上贺表以称臣罢了。 若说蜀地王建尚有几分雄心,甚至敢不服朱温而自称大蜀皇帝、并堂而皇之宣告要联合岐晋共伐大梁外,这南面诸侯,除却能有天大的机会,就已然尽是一些偏安一隅的守成之辈。 所以显而易见的,若萧砚真的布告天下诸侯,在当下之时,敢响应的也无非是岐晋蜀三家而已,其他的所谓强藩也必然只是观望而已,且不提蜀、晋很大可能都不会真正的为这个前唐太子出兵。 阳叔子捅出这一托孤之事,也只是存了让萧砚抢占李星云正统之名罢了,他甚至都没有想过,天下诸侯能有谁会真的为了光复已然虚无的大唐而诚心向萧砚臣服。 “小王明白了。”女帝正色以待,道:“太子仁德之心,非小王可比。” 萧砚闻言,却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女帝一眼,似乎看穿了眼前这人的心思。 歧国,这么多年来一直处于一個很尴尬的境地。 向下,可以藐视江南诸镇,甚至可以稍稍压一压蜀国,但向上,既没有大梁的中原地广人厚,又没有晋国的河东之险,且不提李克用还是阴山以北大草原的沙陀可汗,其一声令下,就有回鹘、鞑靼、党项甚至部分漠北部族约莫二十万控弦之士可用,如何能比? 而歧国通往河套的通道,又被定难、朔方二镇堵住,招惹他们又极易惹得河套地区的蕃部抵抗,反倒容易陷于和蕃人作战的泥沼之中,得不偿失。 单论歧国国力,显然是不足以凭借己身单独抗衡梁晋的,甚至是不足以抗衡其中之一,而作为天下有数的强藩,只要存了称雄的心思,就不可能会无视歧国,连蜀国在十余年间都不时经汉中北上犯境,防不胜防。 在有数的时间里,女帝只能尽力保得战火不会殃及歧国本土而已。但假以时日,梁晋争霸的局面被打破后,总会有一方会来兼并掉歧国,彼时,她这个岐王又该做什么抉择? 降,是负了兄长托付的基业,更负了麾下文武诸将信任的岐王名号。 但不降,则岐地百姓必然会生灵涂炭,除非国灭,便难有安宁之日。 所以,她才会格外注重自己这个‘前唐太子’的正统之名,不提有没有用,起码能在明面上作为一个筹码让其他诸侯投鼠忌器,毕竟在名义上,有数的诸侯中尊奉大唐的也不少,单论一个晋国,就没有正当名义发兵歧国,也能稍稍让蜀国不要老是想着兵出汉中,起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且不提如果萧砚给力,使出那些明面上暗地里掩藏的实力,或许还能带着歧国向上窜一窜,真能复唐,歧国起码也是龙兴之地,她大可交出所谓的岐王名号,以换取歧国一地安宁。 这便也是她明知道会有极大风险,也要说出请萧砚入歧国的话。 不过很显然,萧砚除非脑子有病,不然现在是不可能跳进去接这个烫手山芋的,所以才会显出这一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女帝莫名一怔,却也只是坦然一笑,转变话题道:“既如此,小王便就只能让姬如雪常伴太子身侧,以全小王不能当面尽人臣之憾。除此之外,还有妙成天、玄净天亦由太子随意差遣,还望太子莫要嫌弃才是……” 萧砚不答,只是回首,遥遥看着正环胸立在妙成天身侧看她作画的姬如雪。 实际上,从回京到今日,他并没有怎么和姬如雪单独相处过。初时太忙,需要交接归德军,又要留意从河北一并跟来的燕地将卒的安身之事,固然有韩延徽替他奔走,他这个主将却也不能就此甩手了。且不提什么敬翔和朱友贞那边的琐事也要他亲自出面,等一切在几日里忙完,阳叔子这厮又突然冒了出来,实是扰兴。 故到了现下,他才突然发觉,少女显然是长高了些,更俏了些,苗条的身姿亦丰盈了一些…… 当然,模样却也更清冷了一些,单看她的气质,以后当不能称她为姑娘了,需得唤作女子才对。 而显然,依然一身蓝衫的少女亦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先是情不自禁抬眸,而后又是一抿嘴,专心去看妙成天的画卷。 “岐王实在是……”萧砚笑了笑,而后抚了抚袖子,却是突然走出长亭,向着金水河岸边上走过去。 女帝稍稍讶异,进而毫不犹豫,当即出亭跟上去。 俨然的是,在远处作画的二女,环胸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女,以及负琴亦在旁边观画的广目天,皆是错愕,纷纷抬头望去。 萧砚此举,分明是坏了意境。 “太子……君侯这是……?”女帝一时惊诧,却也伴在了萧砚身侧,余光扫了一眼,能看见远处的那十余骑已然直起身来。 但当此之时,萧砚竟只是放声朝着那河面上的大船大声唤道:“那船家,捕获可丰?” 那说是大船,实则是几条小舟凑在一起并了一条看起来甚大的渔船罢了,此时在船上的两个船主和几个船工纷纷闻言回头,却一时惊住。 盖因这岸上的萧砚二人不提,都是华服锦袍,那个子稍矮但面俊如女子的贵公子更是戴的一明显华贵的玉冠,怎么看都是显贵之人。 单只是那遥遥坠在远处的十余悍骑和几大辆马车,就足以让他们不敢小觑。 故在稍稍犹豫过后,其中一个船主竟是命人把船划了过来,显然是惧萧砚认为他们的态度不诚。 “呃……这位贵人,天色尚早,小的们却是并无多少捕获……”当中一个年长的船主按住一个眼睛乱瞟的船工,恰才临岸,就已在船上叉手弯腰下去。 萧砚闻言过后,便失笑道:“那倒是我扰了诸位的时辰……这样吧,你们有多少鱼,一并取来便是。我出两倍价钱买了,权当给诸位赔罪。” “使不得使不得。”那船主被吓了一跳,一把攥住旁边那年轻些,此刻听完就要喜滋滋的去拖那半网鱼的另一船主,然后赔笑道:“是小的们扰了两位贵人踏青的雅兴才对,明知这长亭在此,偏要在这河中捕鱼,实是没有眼力劲,贵人说甚买,这些贱物权当是小的孝敬给贵人的……” 女帝一时蹙眉,却并不出声便是。 而萧砚自是继续失笑,竟也并不反驳,只是颔首:“取来吧。” 当此之后,那一年轻船主和另外几个船工自是愤懑,但耐不住年长船主窝囊的样子,便只是忍气吞声的把那半网渔获盛在一个筐子里,抬到岸上给萧砚看。 萧砚却也真就蹲下去挑挑拣拣,在选出几条死鱼丢之后,方才作罢。 这一举动反而更是让几人愤慨,竟是折身便走,连筐子也不要了。 而此时,萧砚才起身来,而后见状也不恼,在怀中探了探,却是突然脸色一惊。 进而,他脸色不变,凑近了些女帝,才小声道:“李兄可带有……” 女帝闻言惊诧,进而失笑,自然明白了萧砚想要说什么,遂从袖中取出几颗豆子大小的物件,却皆是金制之物。 “我家郎君说要买鱼,自是要买,这几个小玩意你们且收下,权当是买鱼钱了,外加买你们这鱼筐的。” 她扔去便罢,而后竟是俯身自去拎起那一筐渔获。 萧砚洒然一笑,当然不用管那船上惶恐且惊喜的船主几人,抬手去接另一边的筐沿,一边询问:“李兄不好奇?” “自然不好奇。” 女帝只是坦然道:“太子想做什么事,自然有这件事的道理,为人臣子的,只管遵循便是。” 萧砚复又失笑,在两个不良人赶来后,便松手将这筐鱼交给他们:“公羊左那厮不是自吹厨艺了得,让他处理了,取几壶酒来。” 说罢,他自不需管兀自去准备的不良人,只是拍了拍手上的鱼腥气,一面道:“今送岐王归歧,也该有一份酒菜便是。方才所想,岐王送我佳人,我也该送岐王些东西,却是忘了身上许久都不带钱财了。” 女帝一愣,而后笑声而已:“太子确乃妙人。” “休要再提这二字。” 萧砚想了想,却是又走到鱼幼姝身侧,笑问道:“鱼娘子可已作好?” 后者稍有些惭愧,“恰才完成大略……” “妾身这副已然差不多了。”旁边妙成天笑着取下那画卷。 此时,女帝已然走了过来,却见萧砚几乎不辍,走上前去,忽然在旁边设好的小案上提起笔来。 妙成天怔了怔,姬如雪却已会意,轻轻取下那画卷,施展铺于案上。 萧砚虚眸一看,正见这墨迹还未彻底干涸的画卷上,金水河飘渺,旭日初升,木亭内,两道身影正面旭日,尤只是作出交谈姿态。 远处留白极多,与这一方木亭,与这两道渺小的人影相映成趣,却又格外显得那一抹半掩在天际线下的旭日似乎正正映在木亭上,极有悦目之感。 他便一笑,提笔而起,然后在边角的留白处,用自己前世习惯的瘦金体,慢慢写上了几行字。 正是: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谈笑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而后,他便提笔落名。 所谓:兖州,李九。 “岐王馈赠,临别之际,无以回报,我便只好赠岐王一首词,以作回礼。” 一时之下,女帝唯有怔然而已。 (本章完) 第230章 去娆疆 第230章 去娆疆 八月盛夏,万物生长。 且说萧砚宴请了女帝一场全鱼宴,以词为兴,以酒作别,便最终还是送走了这位巾帼岐王,那一副所谓的‘兖州李九送岐王图’,自然也是由女帝装裱拜谢带走。 遂所谓岐王暗访中原一事,已然就此告一段落。 而经由阳叔子捅出一番篓子后,萧砚和女帝的交流反而愈加深入融洽了些,而幻音坊与中原不良人(萧砚部)的紧密联合,也自然而然成了大势所趋,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帮了女帝一个好大的忙,在机缘巧合下全了她的一些心思。 不过女帝自然并不知道阳叔子捅出的这个篓子,于不良人内部到底是多么一场大震动,亦不会清楚她和她的歧国接下来会承担什么,或者说,歧国会因为这么一个举措而会被某一个人在背后如何推波助澜…… 便是萧砚,亦无法猜测。 当此之时,他只是需要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以加速壮大自己明里暗里的实力,不论是为了对付朱温,还是为了接下那位三百年大帅对他的打击。 故在女帝和广目天领着些许幻音坊的随从向西而去许久后,他仍然是负手立在长亭旁边默然看了许久,方才回身转去。 在十余匹被拴好的坐骑旁边,几個不良人正在收拾残局,但就算如此,在这长亭边上的河堤边,仍然是香气、鱼腥气一起肆意弥漫,盖因就算如何给力,那一筐子鱼也实在用不完,剩下的都已唤人去送给就近的村民了。 当其中,公羊左还在昂然肆意大声自卖厨艺,言什么若非佐料不全,今日定能撑死这些个兖州的小辈们,其中大话自不提,反正终究是得了一片称赞声便罢。 至于其他人,也便无非是正在交换画工心得的妙成天和鱼幼姝,以及在旁边负着长弓一脸所悟的玄净天三女而已。 不过与他一并向西望的少女,这会却依然没有回过神来,牵着一匹坐骑,尤只是有些怔怔的梳理着那坐骑的鬃毛。 “怎么,从今以后跟着我,恐会受委屈?”萧砚哈哈一笑,反倒是一扫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玩笑般的摩挲着下巴,故作发愁道:“嘶……这以后府上添了一口人吃饭,也不知攒的钱袋子够不够……” 姬如雪登时有些羞恼,猛地抬起头来:“你堂堂冠军侯,还养不起一个女子么!?” 但马上她便反应了过来,而后白了他一眼,哼声道:“大不了本姑娘自去江湖闯荡便是!也好攒一些钱财给君侯贴补家用!” 最后那几个字,分明就是咬牙说出来的,颇有几分反击的意味在里面。 萧砚心情大好,却是复又发笑,而后一个上前,竟是突然揽腰将少女环抱上马背,而后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自是不理姬如雪稍有些绯红的耳尖,矫健的从后环抱住少女纤细的腰肢,轻轻一夹马腹,就已奔驰出去。 “公羊左,且看你我谁先回城,输的那一方,且去城外种草……” 本来看着此景正在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公羊左突然愣神,而后看着萧砚几已驰出近百米的背影,尤只是仰天长望,摸了一把下颌上的胡须,怒翻上马,狠狠一抽马腹。 “君侯何故如此不讲理!!” 当此之时,在场诸人便只是在后面肆意大笑而已。 ………… 崇政院。 敬翔最近并没有轻松下来,朱温自从得了萧砚一场吹捧过后,甚是自得,往些时日舍不得钱修建的宫殿也开始下旨建造,还要仿制洛阳紫微宫的规模,需用岭西乃至交趾(越南)的优质木材作为立柱,甚是费神。 可单只是据敬翔所知,岭西那一带几已是娆疆境界,除了玄冥教,大梁的触角压根就伸不过去,且不提除了需让楚王马殷配合外,还要联络静海兼青海节度使刘隐。 但马殷尚不提,给点好处或也就罢了,其不说尽心尽力,起码也能出一点人力帮帮忙。 可刘隐这厮就不一样了。 其除却原本的清海军节度使一位,还兼有静海军节度使、安南都护,其下势力囊括整个岭南和交趾全境(广西、广东、越南),正是天高皇帝远,距离中原隔了好几个政权,如蜀国、楚国以及吴国,若非是为了得到官方的认可性,甚至可能已然自立为一国。 加上其今年已经被朱温封为南平王,在事实上就已经更迭为南平国,唯有勉强安抚,怎么可能强行命令其做什么事。 且不提这刘隐还和马殷有仇,二者真能同心协力去娆疆把什么楠木等等按照需量运出来,那反而才是天方夜谭。 但朱温真要岭西一带的木材,又不可能越过娆疆,更不可能绕过与娆疆接壤的楚国和南平国,总不可能遣大军奔袭上千里去砍树吧? 当然,蜀国也和娆疆勉强接壤,还有另一个所谓的大长和国(南诏),但这两个势力压根就不和大梁有什么好关系,蜀国自不提,王建那厮都已经自称大蜀皇帝,完全就是铁了心要和朱温分庭抗礼。 至于南诏一派,压根就是世代都在和中原交战,若要追溯,几能说到唐玄宗时期,几百年的恩怨,更是不会鸟什么朱温不朱温的了。 加上娆疆这两个字本就多多少少充满了神秘色彩,也不见得楚国和南平国甘愿淌这趟浑水,为了几百根木头大费周章,确实实在难以开口,更不用说还需大谈条件了。 诸如这种事,几已成了敬翔最近的心病,工部和户部每日都来找他诉苦,实在烦不胜烦。 “告诉礼部的人,中秋过后遣往长沙的使者和楚王谈一谈,年后的上贡之物可以免了,问他们能不能解决建造宫殿的木材所用。” 他勾选了几本折子,已然在这盛暑时节稍稍消瘦了一些,竟是突如其来的想起了李振来。 自己这个多年好友,性格固然睚眦了些,起码能力上还是可观的,敬翔对其垂涎崇政院使位子的私念也从不计较,在关键时候也会专门去拜访商洽,只求其能给一些自己的见解。 只可惜…… 他摇了摇头,持着旁边的茶水饮了一口,叹了口气。 旁边,有吏员见状便不禁出声道:“敬相,天气燥热,您又如此操劳,何不用一用安乐阁的酸梅汤,也稍稍解暑一二……” “老夫上了年纪了。”敬翔笑了笑,只是道:“这等寒性之物,不可多饮。” 那吏员见此,遂只能悻悻作罢。 然则,敬翔当然一眼就看出了这吏员的小心思,抬头略略一扫官廨内的十来个官吏,便施然捋须一笑:“罢了,适当的犯些禁口亦也无事……” 他从袋中取出一贯钱放在桌上,唤进一个家仆道:“去安乐阁买些酸梅汤来,分与众人。” 那吏员便不禁一喜,且不止是他,其余官吏,亦也纷纷欣喜。 往常他们见敬翔从未用过酸梅汤这等饮品,自然也不好在这官廨中堂而皇之的购来当着顶头上司的上司用,固然解暑,却也难免担心在敬翔面前落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来。 故敬翔一出言,那吏员已经喜色道:“哪里需要敬相出钱,下官自去买来便是。”敬翔却只是指了指那贯钱,笑道:“公是公,私是私,老夫请诸位一用,用老夫的钱有甚不该?” 说罢,他捋了捋须,又道:“老夫听闻安乐阁的生意向来不错,若是去晚了,岂不是买不到了?速去、速去。” 家仆却也不揣敬翔的钱,只管匆匆而去。 想来也是,堂堂敬相买个什么东西还需自掏腰包,就已经是惊煞旁人了。那家仆哪里能在一众官吏面前接这贯钱,自是不敢坠自家相爷的名号。 敬翔无奈一笑,复又埋案。 不过恰在这时,已经有人来报,说萧砚来求见。 敬翔稍稍讶异,而后一面令人去唤户部尚书张文蔚,一面遣人去迎。 片刻后,一道墨色阑衫的颀长人影就已在毕恭毕敬作引的小吏身后,坦然入了官廨旁边的一个偏堂。 好些正因酷热稍稍走神摸鱼的官吏无不悄悄透过窗口张望,除了那腰带系的很紧,引得城中男儿一时效仿的冠军侯萧砚,又是何人? 不过尤让人注意的是,其身后还并有一个略显瘦削的三旬文士,亦只是平静而入。 “陛下给假君侯半月,明日又是中秋灯会,按照老夫所想,君侯该没有时间来崇政院才是。”敬翔已经坐定,掩上茶盖,只是淡笑出声。 “愧不敢当。”萧砚却是先正色行了一礼,才摆了摆手,道:“献捷过后,我怎么也该早些来拜见敬相才是,岂料俗务杂多,一直拖到了今日,去府中拜会,却知敬相日日都在崇政院,遂才来此扰了敬相公务。” 敬翔笑声抚须,自不多言,而后看向那一三旬文士,“不知这位是……” “却忘了给敬相介绍。” 萧砚指着后者,笑道:“幽州韩延徽,韩藏明,我能够顺利平定燕地乱事,这位可是功不可没,今日特来引荐给敬相。” 韩延徽便叉手行礼。 “下官见过敬相。” “河北名士韩藏明,早有耳闻,这半年来,你的名字在军报上也着实不少见。”敬翔笑着摆了摆手:“韩学士与君侯皆是国家重臣,不需多礼。” 其实敬翔早就知道韩延徽并不能算是朝臣,那一列诸如翰林学士等等不过都是虚职,并没有实际差遣,就算领了这些官位,也不过只是有了一个正式身份罢了,主要还是为萧砚的幕僚,不能列入朝臣之位。 但就算只是萧砚的幕僚,如今已然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朝堂上的大佬和萧砚划清界限,但下面的小官小吏可是极力想攀上冠军侯的大腿,冠军侯本人见不着,自然会把心思打在韩延徽身上,加上近来韩延徽又忙于安置归德军上下的活计,一时也算是略有薄名。 不过今日萧砚亲自向他引荐,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而萧砚也直接单刀直入,道:“献捷之时,归德军好在有敬相解围,不然萧某也没有今日之耀,故当初向敬相许诺之事,便自该依诺行事。” 他指了指韩延徽,继续道:“不过敬相也知道,萧某乃武将,居汴京的时日定不会多,前些时日陛下就已打算让我去铲除玄武山天师府,过完中秋许就要动身,所以这所谓‘银行’的事宜,便当由韩藏明与敬相单独负责。” 敬翔却是突然皱眉,打断道:“天师府?老夫怎未听闻?” 萧砚亦是一愣。 这时候,韩延徽插话道:“敬相许是不知,几日前玄冥教水火判官特意传旨君侯,应是鬼王的建议……” 敬翔遂拧眉不止,沉吟道:“似乎确有此事,不过老夫只当是传闻,未料及居会如此之急……天师府乃天下道统之祖庭,影响甚大,君侯若去,恐会沾惹一些非议……” 萧砚只是摆手,叹气道:“既有陛下旨意,我又如何能拒。且我辈武夫,岂能因惧一些非议就能违抗圣意。” 敬翔便沉默下去。 进而,萧砚便继续出声:“当初,我向敬相许诺能够整治财政一事,便就是先由‘银行’统一货币,即以所谓的‘交子’代替铜钱流通……” 他详细介绍了一番什么存储、代换、交易之间的相互作用后,才又继续道:“此为初创,想要推广必是艰难,我的建议是,先举办试点,看过好坏后,再经由朝廷决定是否推广。” 敬翔皱了皱眉,很快就明白了‘试点’的含义,而后迟疑道:“这些事情,君侯皆已在信上讲的清楚。但老夫有一事不解,既要设立这‘银行’,自该有丰足的铜钱作为凭证,朝廷一时并不能拿出来……” 萧砚却只是发笑:“所以,我才会说先设立一些试点,再推广而行。且在设立之初,可以不和朝廷牵扯上关系,以免损坏朝廷信誉,大可先交给私人。” “君侯的意思是……”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萧砚道:“我打算倾安乐阁所利,先于汴京坐近设立几家钱庄,趁势推出交子发行,可多通于商贾,这些商贾南北交易大宗货物,势必需要大批量的铜钱携带,殊为不便……” “老夫明白了。”敬翔抬了抬手,闭着眼捋须沉吟。 萧砚自然不急,犹自缓缓饮茶便是。 韩延徽亦是一脸镇定,似乎压根没有听二人的谈话。 片刻后,敬翔方才睁眼,他已经恍然察觉出这件事的有利之处,却又隐隐约约探查出似乎哪里有些不妥,便出声道:“此事,老夫会先与户部商忖一二,再给君侯答复。也需要先禀于陛下……” 萧砚自是点头称是。 然则,在复又沉吟后,敬翔却是突然话题一转。 “且说君侯如若不愿去讨除天师府,还有另一个去处,可否承下?老夫或能替君侯在陛下面前言语一二。” “还请敬相赐教。” “所谓岭西,娆疆。”敬翔道:“听闻君侯麾下之不良人俱为精锐,可妨为一前哨,探一探娆疆之险恶……” “娆疆?” 萧砚蹙眉,却是陷入沉思。 (本章完) 第231章 中秋(上) 第231章 中秋(上) 破晓时的晨曦轻轻的照在了安乐阁的砖瓦与粉壁上,显得安详却又有几分躁动。 当然,所谓粉壁,当然不是说的粉色的墙壁,而是用白灰粉刷过的墙。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写有‘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里的粉黛二字,除却有代指美人的意思,亦同指粉墙黛瓦,便显得要高雅许多。 于是,在这一片粉墙黛瓦间,骆小北伸着懒腰走过长廊,而后叼着一根草茎斜靠在廊柱上,只是打着呵欠淡定的看着已然开始热闹起来的几条大街。 事实上,这热闹气已然持续了近半月,满城金吾不禁,几乎全城欢庆,商贩们赚了个盆满钵满、农户们拉来的瓜果时蔬亦是供不应求,便是禁军各部都准允分批次给假,参与到这场欢庆之中,正是繁华气象。 但今日不同。 今日是中秋,从前唐认定为全国性节日后,几百年来都负载有玩月、赏月、秋收团圆之意,故谓之佳节。 且除此之外,从中秋过后,这一接近半月的喧嚣盛况便会马上止歇,也便就是说,今日过后,再想有什么灯会,就要等到上元节了。而城内也会继续宵禁,不复有通宵达旦的盛景。 故对大小商贾来说,势必要把这场盛事的余晖狠狠抓住,需得让富庶的汴京百姓再最后爆一次金币方能如意。 所以今日的什么灯会、集市,自然而然的会因为种种原因而比往常的更加热闹、喧嚣。 不过较于骆小北而言,兴致却并不高,顶多是有几分稀奇罢了。 毕竟身处于安乐阁之中,全城的新鲜样加起来都比不得安乐阁一场宴会好看,每日往来的达官显贵又皆是些舍得砸钱的主,往往举办一次盛宴,其中的费、创意,就比好几场灯会都更足以诱动人心。 但今日师父难得给他放假,安乐阁上下又没有他的什么事情做,自然也愿意去见识见识这满城灯高挂到底是什么景象。 虽说段成天并不允许他一个人擅自行动,答应在夜里忙完后会与他一起逛灯会,但一想到要是和师父一起去逛灯会,就实在无趣。 骆小北已经不同了,他如今已然十岁了,早就脱离了小孩子的行列,当然,自认为已经脱离。故不大喜欢段成天管束他,只是想一想,就觉得乏味。 且这汴京城大半地界,骆小北都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段成天岂能擒住如今已然十岁的他?便自然而然有了单独行动的心思。 今夜全城大半的人都会出门看灯会,外卖单子很少,也不怕会撞上段成天的手下,简直是天时人和俱备,当要去放肆玩乐一夜。骆小北都已提前联络好了些许小伙伴,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他早就成为了这片区域的孩子王,便就是大相国寺坐近,谁不知他小北哥? 因为激动的一夜未睡,所以骆小北这会不住的打着呵欠,若说因什么激动,他自个也不知,许是一想到段成天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就不禁想要偷着乐。 只希望这漫长的白天早些过去,快点到夜里…… 他吐掉草茎,装出一副大人模样,从前廊复又绕回庭院内,却忽见石桌边上坐了一个人影。 且显而易见的是,对方明显也看见了他,其原本肃然的脸上遂呈出了几分善意的笑色来。 骆小北便一时犹豫。 这人似乎是段成天的旧友,他这两日看见过两人在一起相聚,但段成天却又在私下里告诫他不许和这人沾惹上什么关系,所以稍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但马上,那人却已经向他招手。 骆小北想了想,终究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你是小北吧?” “是。” “听段兄说,他的无声要术你已经入门……他向我夸赞称,许多成年高手的速度都比不上你。” “嘿嘿,倒也没有这么厉害。”骆小北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同时暗暗惊讶段成天居然会对别人夸赞他,这怎么听都怎么觉得像假话嘛。 想到这里,他却已下意识出声询问:“你也是不良人吗?” 那人只是抚着短须摇头:“非也,我只是一個江湖医士。” “那为何会来安乐阁?” “我有一个徒儿,应只比你年长六七岁,此来是为了他的事。” “原来是这样。”骆小北拍了拍胸口,自信道:“你的徒弟,应当也是学医的吧?安乐阁不缺医师,不过你可以放心,有我师父和我骆小北的面子,只要你徒弟本事不差,便能保他在安乐阁可以混的风生水起……” 那人一愣,进而摇头失笑,摸了摸骆小北的头顶:“既有小北哥的面子,应是不差的。听段兄说,伱已到了该读书的年纪,可有选好先生?” “读什么书啊。” 骆小北不满的将脑袋向后一扬,显然是不想自己的头被人随意摆弄,进而便随意的一摆手:“我辈男儿,就该习武才对,读书没什么用,你看我家君侯,那才是疆场立功,和读书没有半分关系……” “话不是这么讲的……” “行了行了,咱们就此打住,你要是见了我师父,可别说见过我。记着别忘了,我还有大事,不与你多说了。” 骆小北见此人和段成天一般无趣,自是不想再与他多言,唯恐还有什么唠叨言语,飞也似的就逃了。 后者自是一笑而过,而后复又在原地沉默下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许是那个和骆小北一样略显顽皮的徒弟,又许是想到了读书习武之论。 但不待多时,就有一人走了过来。 “阳兄又在这等我?” 阳叔子便回头去看,正是段成天揉着脸无奈的走了过来。 他便起身肃色道:“不知段兄可有……” 段成天不待他说完,就已抬手打断:“唉……你问我也是白搭,上官云阙那里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回来,真传回来定也是交给君侯,我哪里能过问。你又不肯说君侯为何要将你看管在这安乐阁,我如何能帮你?” 阳叔子自是沉默,最后便只是抱了抱拳,兀自就要离去。 段成天显然也是无语,但皱了皱眉后,终究还是上前走近几步,“阳兄,莫怪我不帮忙,实是我也不知其中内情。我只提醒你一句,既到了这里,便莫要有什么心思,也切莫要想着私自离开,没有君侯首肯,就算有我帮忙,你也是走不出去的……” “多谢。” 阳叔子听罢,沉默片刻,点点头,便不再多言。 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段成天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作罢。 事实上,他隐隐约约知道阳叔子为何会被囚在这里,需知道,彼时上官云阙打听林圣手和萧父的消息,就是在他这里得到的第一手信息。 虽然并不知阳叔子为何恶了萧砚,但从这方面来看,这个天立星显然是知道一些什么秘辛,不然萧砚不可能会将他看管在这里。且其虽是自由身,但暗中却有数个专门负责监视他的不良人,几乎没有让他能够自主离开安乐阁的机会。 对此,段成天也只能视作不见而已。 近两年的共事,他已然对萧砚产生了信服与敬畏感,也知道自己从事的是事关无数人生死的险事,容不得他感情用事。且不提萧砚还特别关照骆小北,说过会请一个名师亲自教导他这个徒弟,段成天更是感激不尽,哪里还会因为阳叔子犯什么险。 他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叹了口气。 能有如此生活,已是不易了…… —————— 晨曦已经稍稍透过窗户,萧砚却是难得的未起。 姬如雪则是一大早就开始收拾院子,复又清理室内,忙里忙外,似乎真把自己当成了萧砚的女婢。 这座宅子距离安乐阁稍远,是萧砚回来后特意购置的。 汴京地皮很贵,这些年的达官显贵也够多,朱温一时没有好的宅子赏,只能在近郊赏了一大座庄园给萧砚,在这城内,也便只有自己置办。 而特意远离安乐阁那等闹市,便无非是图个清静,门上也并未悬什么冠军侯府的门匾,只简单挂了一个‘萧府’,就已然妥当。 萧砚的宅子,自然是早就有专人清理的,不过姬如雪听闻当时是鱼幼姝亲自带人来打扫的,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在第二日也便是今日,突然兀自收拾了一遍。 对此,一众由鱼幼姝专门安置在府上的十余个下人们,自然要忙不迭的跟着这位小主母一起折腾,反倒是被姬如雪拒绝了,故也是一时慌然而已。 自然而然的,萧砚起床后,一面在木桶里泡着澡,一面看着稍稍被汗浸湿碎发的少女,便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道:“一大早就在练功?如此勤奋,真打算要去江湖上历练不成?” “哼。” 好不容易疏解了紧张、稍稍吃味的心情,姬如雪一时被呛住,自是马上折身就走。 萧砚便不禁发笑。 但马上,姬如雪又从屏风后探过头来,面上依然清冷。 “水冷了没有?” “没有。” 听罢,少女复又离去,但没有多久,却又探过来。 “你要穿哪件袍子?” “你定便是。” 而后如此再三,萧砚终于察觉到了这少女不老实的想法,便在下一次姬如雪又来询问的时候,作出了要起身的姿势。 果不其然,少女一时羞红了脸,却反而不避,有些左顾而言它的支支吾吾道:“岐王上次送的那一条玉带,要不要系上……” 但马上,她便察觉出了萧砚脸上促狭的笑意,便一时大胆,径直盯向木桶的方向,颇有挑衅之意。 她显然吃准了萧砚不敢。 然则,萧砚竟是突然起身,仍还显得古铜色的肌肤在水珠下反射着阳光淡淡,显得甚是健硕。 姬如雪的大脑一时宕机,美目都不受控的放大,在愕然了一息后,从脖子到耳尖方才尽皆变得绯红,而后脸色绯红的转身跑掉了。 “呸!不要脸……” 萧砚哈哈大笑,然后径直从木桶中跨出,用内力散去身上的水珠,甚是凉爽。 但马上他就无奈。 “喂,给我一件衣裳。” 屏风后沉默了片刻,方才抛过来一件内衫,却是不敢探过来了。 萧砚一时失笑,同时道:“过段时间应要下江南一趟,你去不去?” 屏风后面少女显然讶异:“南下?朱温要对江南动手?” “不是领兵。”萧砚道:“也不只是下江南……朱温要扩建皇城,修造宫殿、佛堂,需用岭西的楠木等木材,敬翔把这件事给我了。” 姬如雪不禁蹙眉,想要从屏风后绕过去,却一时犹豫,而后索性用一件淡青色圆领长袍捂着脸探过去,道:“你不是冠军侯么?为何要去做这些事?” 她的声音嗡嗡的。 萧砚只觉好笑,道:“不去江南,就要去讨天师府,鬼王和冥帝恨我至极,总归会下一些绊子,防不胜防。而这一行也并不只是为了什么木材,楚国和南平国这两派近来战端又起,敬翔也存了让我代表朝廷去协调的心思,反正是避祸。” “可你先前不是说不可轻易离开汴京……” “此一时彼一时了,归德军步骑都统分别是余仲和王彦章,这两人我还是信得过的,鬼王想使什么手段都可以防住。且无大战,朱温也不可能让我领兵,倒不如出去转一转,此行并不只是下江南……” 萧砚想了想,继续道:“还记得我说要还你一柄剑么?此行正好去讨一柄。” 姬如雪的脸蒙在袍衫后,只是怔怔。 时隔许久,她都已经不怎么介意这件事了,本就是一柄幻音坊佩剑,固然留有自己的一些记忆,但让萧砚丢了就丢了,她舍得。 想到这里,她手中的长袍却是忽地被抽走。 “哎……”少女捂住脸,眼睛却下意识透过指缝去看。 可惜,萧砚竟已经穿好了内衫,实在可恶。 “想好了就一并去,你不是想去江湖历练么?正好去试试手。”萧砚穿好袍衫,笑道。 姬如雪并不回答,而是马上折返出去,捧着一个乌纱幞头和玉带走了进来,已然恢复了镇定,似乎并无方才之事。 她却是亲手给萧砚系上玉带,同时闷着出声。 “要去。” 萧砚便不禁失笑,进而看着那对在自己腰间略显笨拙的藕臂,道:“夜里我要进宫,就不和你们逛灯会了。” “……嗯。” (本章完) 第232章 中秋(中) 第232章 中秋(中) 青城山,剑庐。 “师哥,你又偷懒!!” 正用草帽掩在脸上,进而悠然躺在山巅晒着落日余晖的李星云闻声大惊,不由仓惶取下草帽,转头看去,只见陆林轩叉着腰,脸颊已经鼓成了包子脸,明显是分外不高兴。 陆林轩的眼神凶巴巴的,先是在李星云的脸上一扫,然后又在旁边不远处堆砌整齐却又有几块劈开的柴堆上看了一眼,便不由愈加生气。 “都说了让你快些劈完好早些……” “师妹、师妹……” 李星云却已嬉皮笑脸的跳起来,进而好言的走过去,自然而然的推着陆林轩的肩膀往前走。 “你看看,这落日、这晚霞,多美?” “哎呀……”陆林轩仍是不高兴,但注意力已经被转移。 李星云便摇头晃脑道:“正所谓‘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如此佳节、如此美景,怎能不让师哥我惆怅忘怀?唉,不是师哥不想劈柴,实在是看见此情此景,一时忘记了。 你想想,这六年来,哪一个中秋咱们不是和师父一起过的?今日嘛,诺大个剑庐就只有你我师兄妹,岂不感怀?” 说罢,他一面捂着胸口,一面悲怆的伸手仰天:“师哥我虽然身在剑庐,但实为游子,而师父一日不在剑庐,师哥便一日不得归宿,在此佳节,岂不伤心?岂不思念?又岂有心情去劈柴……” 他几乎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极力表演,正是声情并茂,可谓是真情实意,真的不能再真、旁人一眼就能被打动的那种。 然则,陆林轩却是双手环胸,自始至终都板着脸,听到最后,更是不禁翻了个白眼:“演的太过了啊,师父不在,属你最高兴,还说什么思念师父。哼,恐怕早就忘到天边去了……” 说罢,她便比着手指头开始数落李星云的罪状。 “你看看你,这些阵子医书不看,草药也不采,还趁机溜下山去渝州城玩了一日,现在劈个柴都偷懒,看师父回来怎么处罚伱!” 李星云嘿嘿一笑,反倒不惧,上前揽着小师妹的肩膊,挤眉弄眼道:“渝州城,师妹不也去玩了?” 陆林轩一急,涨红了脸,挣脱道:“呸!分明是你死皮赖脸的求我……” 说罢,她才陡然反应过来,而后一把揪住李星云的耳朵:“好啊,师哥,我当时还纳闷呢,原来你是存着这個心思,拉本姑娘下水是吧?” “嘿嘿,这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我这关系,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李星云固然吃痛,但好在脸皮够厚,好言执着小师妹的手饶过了自己的耳朵,然后一面推着陆林轩的背,先让她坐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然后才一面去拎起那柴堆旁的斧头。 “师妹,正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早些过来,师兄早就给你劈完了,且在那等着,看师兄如何大展身手!” 说着,他已然将几块木头叠在一起,进而三下五除二的劈成小块模样。 陆林轩嘴角撅起老高,但实则已经被哄得满意,遂在那里撑着脸颊看李星云劈材。 不得不说,师哥认真起来的姿势倒没有那么丑。 不过恰在这么想,李星云却又忽地抬头望过来:“师妹,劈完柴,你当就原谅我了吧?切记切记,千万不要在师父那里说这些天我的事情……” “滚呐。” 陆林轩先是轻哼,而后环胸昂头:“本姑娘又不是傻子。” 眼见达成一致,李星云自是嘿嘿发笑,手中斧子发力,竟是很快就将半边柴堆都劈完。 故夕阳西下,这青城山巅洒着一层金色的余晖,竹海随风荡漾,少年劈柴、少女观景,间或有打趣之声,继而笑声如铃,这山巅之上,遂显得平静而祥和。 所谓世外桃源,也便不外如是。 小隐于世外六年,避乱世外六年,安居剑庐六年。 或许,这就是忘却仇恨、立志逍遥的原因所在,或许亦是仗剑于江湖,悬壶济世的初心所在。 但不论种种,这六年的时间,固然枯燥、无趣,但或许已是少年和少女此生难得的一段小有遗憾却最为幸福的时光。 毕竟单只是这六年,就已是无数世人到死都无法企及的梦想了。 …… “师哥,你说师父一个人过节会不会孤单?” 眼见李星云背着一筐木柴开始向回走,陆林轩自也不留恋,背着手在旁边紧紧跟着。 李星云一撩额前斜发,大大咧咧道:“孤单啥啊,山下多好玩你又不是没看见?外加还有师父的故友相伴,说不得师父他老人家现在正在哪个酒楼里三五好友,提酒赏月,再有几个漂亮美人儿,啧啧啧,不比你我在这山上快活多了?” 陆林轩听见前面的话,心下还稍有些慰藉,待听到后面,小脸就已经沉了下去,而后一巴掌护在李星云的后脑勺上。 “要死啊你,师父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嘿嘿嘿,你又不是男人,不懂……”李星云一面摸着后脑勺,一面却是稍稍沉吟下去。 按道理来说,阳叔子就算是拜访故友,只要在蜀中境内,一月时间也足以往返了,就算是去关中江南,怎么也是绰绰有余,毕竟他这个师父只是独自一人,既不需要考虑其他人,也不需要理会什么路程远近,只管一味赶路就行,月余就足以。 依照他这个师父的脾性,也不大可能真在山下被俗世迷了眼,阳叔子这个人虽说是个隐士,却又古板、拘礼。他在山中无所拘束,在山下必然会讲究什么礼仪,肯定累也累死了,说是拜访故友,自然就不会有其他事…… 加上还有陆林轩在剑庐。 李星云略略偏首,看了眼身旁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师妹,心中便不由暗想。 按照阳叔子向来不放心他的情况来看,也不可能把小师妹和他扔在剑庐一个多月不管啊…… 难不成师父转型了,认为他李星云靠得住了? 想到这里,李星云便自然而然的撇了撇嘴,明显是放弃了这个思路,而后不禁想起在渝州城打探到的消息。 所谓林居贞这三个字,江湖上并没有这个人的传闻,起码蜀中没有,所谓的医士行列,也没有打探到实在的消息。 不过在一个中原客商那里给陆林轩买簪子时,听其说中原曹州有一个所谓的‘林神医’,曾经名传小半个河南府,对于治疗外伤很有一套,这中原客商便有一次专门登门求过药。 不过从去年开始,这林神医便瞬间销声匿迹,据传是得罪了玄冥教,以致家破人亡,一个独子也没了消息,所谓父子二人都在一夜间全无所踪,谈之令人唏嘘。 所以李星云便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将这林居贞三个字,和林神医扯上了关系。 毕竟按照李星云的理解,他师父阳叔子的医术就已是世间罕有,足以冠得‘神医、圣手’等名号,而那一中原曹州的林神医,许就是那赠送医术的故友。 这样想来,便就思路理清了。 从蜀中到临近山东的曹州,其中距离上千里,确实也不是月余就能够走到的。 当然,这只是初步构想,只能作为一个依据存在,若是今后等不及了,阳叔子好几月都没啥消息传回来,总也能够有个寻找的方向不是? 想到这里,李星云稍稍安心下去,然后伸手揪着陆林轩的后马尾:“咦,我给你买的那簪子怎没有戴上?” “用你管,你个色胚。”陆林轩显然还在为刚才的话耿耿于怀,在李星云询问后,反倒是越想越气,径直就是狠狠一踩后者的脚,大步就将自己这个师哥甩在了身后。 李星云则只在后面嘻嘻哈哈。 “师哥待会让两个月饼给你。” “呸,那本来就是我做的月饼!” ……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回到剑庐,日头就已经快要完全落下去,按照李星云的话说,正好收拾妥当在露台上搭桌赏月,顺便把阳叔子最宝贵的渠江薄片拿出来喝两壶。 陆林轩自无不可。 然则,待临近两人最为熟悉的剑庐时,李星云反而拉住了小师妹的手,稍有些迟疑。 “哎呀,你干嘛。”陆林轩下意识就向剑庐方向看去,然后才想到阳叔子不在,才突然松了一口气,抬手就欲打前者。 “不对劲。” 李星云却已开始缓缓放下背后的竹筐,同时在背对剑庐弯腰的同时,低声道:“你的剑呢?”陆林轩一时惊住,但反应很快,出于二人的默契,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在前者的提醒中亦蹲下去,一边搂着几块木柴作势要往灶房的方向过去,一边小声道:“在屋子里……我今天也没有练剑……” “……”李星云一时失语。 “哪里不对劲?”这时候,陆林轩才出声作问。 “气息不对,有一股死人味,剑庐什么味道我都熟悉,唯独这一股气味实在陌生。”李星云是习医之人,对气味一向敏感,此时蹙着眉,道:“待会要是情况不对,你就向后山去……” 但他在说话的同时,余光在左右一瞟,只见竹林之中已然稍稍被暗色笼罩,心知其中若是有埋伏陆林轩反而是自投罗网,遂马上改口道:“罢了,待会你一定要紧紧躲在师哥身后,没有我的话,你不要擅自行动。” 小师妹反倒错愕:“师哥,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士,真有什么情况怎么也该我……” “不要多说。” 李星云却已突然起身,而后目光灼灼,双手掩在身后,缓缓扫过诺大的剑庐乃至左右的竹海。 “如此佳节,何方神圣做客剑庐,怎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小子也好代家师待客才对。” 静谧。 微风拂过竹海,远处似有若有若无的蝉鸣,露台前的池水中亦有鱼儿戏水的声音。 除此之外,再无他声。 然而,就在陆林轩拽住李星云后衣角的同时,却突有一道沉闷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伴随着轻轻的鼓掌声响起。 “不愧是青莲剑歌阳叔子的弟子,果然敏锐。” 陆林轩心下一惊,但几在同时,李星云已经伸手护在她身前,猛然折身望去。 须臾,就见一道黑袍人影从竹林深处走出,其人戴着一个白色兜帽,口鼻皆以一块看不出材质的黑布包裹,独剩下一对人畜无害的眼睛露在外面。 不过尤吸引人注意的是,此人颈口系着一块狼牙吊坠,胸前斜挂有一块八卦罗盘,倒活脱脱像一个江湖术士。 李星云一脸镇定,还欲张口询问,但却是倏然脸色突变,指尖有淡金流光萦出,以急之又急的速度再次折身。 噌—— 一道分明是金属剐蹭的刺耳声音于他指尖猛然止住。 一枚双头皆有钢刺的暗器,正正好好被他夹在手中,然而就算是这样,其距离陆林轩的后背也仅仅不过寸余。 “好小子,六年不见,居能接下我的‘灵锋刺’,真是好有长进呢~” 一道腻的人骨头发酥的媚声于剑庐中响起,引得李星云后怕去看,却是突然怔住。 不止是他,便是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的陆林轩,亦是霎时一怔,脸上有不可置信之色。 却见剑庐之中,先有一衣着暴露、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顶着一张惨白到瘆人的脸悠然走了出来,进而用手指在唇间一抹,猩红的舌头于嘴角舔了舔,似乎对眼前这对少年少女分外感兴趣。 其后,则是一身形修长瘦削的黑衣男子负手踱出,下巴微抬,细长的衣袖垂在地上,甚为阴柔、诡异、阴毒。 所谓白衣‘一见生财’,黑衣‘天下太平’。 正是黑白无常二人。 当此之时,陆林轩的浑身已经不受控的发颤起来,双拳紧紧攥在一起,眸中泛出一层泪水来。 “是你们!!” “哟哟哟,这不是那位什么陆大侠的女儿嘛?大哥,我没记错吧?”白无常捂嘴发笑。 “陆佑劫。”黑无常一脸淡漠,扫了眼亦震惊异常却反而死死护着陆林轩的李星云,用下巴指了指后者:“这小子,也被咱们杀了一个亲人,许也不是亲人,乞丐一般的东西,不记得了。” “黑白无常……” 李星云咬牙自语,而后抬起头,斜发下一对眸子分外冷静,只是护着陆林轩向着旁边缓缓后退,以让那江湖术士和黑白无常三人的身影都能落入自己的视线内。 “师哥,就是他们、就是他们……”一股突如其来的错愕、震惊,已经陡然转化为尘封已久的悲伤,陆林轩的眼眶里泪水不住的打转,却是一直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想要去擦拭泪水的动作也生生憋住,只是凶狠的盯着那黑白二色的两人。 分外凶狠。 “好可怕的眼神。”白无常向后缩了缩,做作的用手在胸口拍了拍,可怜兮兮道:“大哥,我好怕哦~” 黑无常冷笑一声,自不多话。 但伴着这一道声音,周遭竹林晃动,却是一个个玄冥教鬼卒持刀走了出来,人数之多,竟不下百人之众。 李星云的心下陡然一沉。 “小子,直说了吧。” 白无常上前一步,环着胸,昂首自得发笑。 “就是你们那师父阳叔子,什么狗屁阳大侠,亦已被我玄冥教擒获。我兄妹二人来,就是为了抓你们两个小崽子的!” 一时间,师兄妹二人,俱是怔住。 而堵在他们身后的那一江湖术士,却是闻言一动,当即脚尖在地上一点,突然抽刀蹿出。 “肏!” 李星云突然不受控的大骂一声,身子却已同时迅速反应过来,在一把推开陆林轩的顷刻间,早已攥起的拳面上泛出一层流光,脚尖发力,陡然暴踢出两块被陆林轩扔下的木柴,而后快速迎出。 却见那两块木柴,竟是明明白白冲着黑白无常二人飞踢去的,而在两人挥袖挡去的一息之际,李星云已然侧身一避,一拳重重那江湖术士刺来的刀锋之上,进而拳势不辍,层层金光爆闪,竟是再度出拳,以连绵之气骇然砸向已经刀锋失势身形不稳的术士。 那术士显然大惊,急忙弃刀自保,在受了一拳后,忍痛而去。 自然而然的,李星云一把接住那柄长刀,脚步不停,左右腾挪,连斩两个尚在愣神的玄冥教鬼卒,却是从包围圈中猝然杀出。 “师妹,走!” 在一声暴喝之下,陆林轩终于狠狠一擦眼眶的泪水,复又恨恨回头看了眼在剑庐前的黑白无常二人,加快脚步追上。 电光火石之间,白无常却是终于反应过来,便不禁气的跺脚。 “温韬,你个蠢货,谁叫你突然动手的!” 那唤作温韬的江湖术士尴尬的摸着挨了一拳的胸口,还欲出声解释,黑无常已经迅疾领着数十鬼卒疾步向着后山的方向追去。 “孟婆有令,不能走了这小子!” “废物。” 白无常却是不忘骂了一声温韬,遂才跟上去。 后者自是悻悻,而后狼狈起身,对着剩下那十来个同样尴尬的鬼卒挥了挥手。 “把这什么剑庐烧了,看着实在碍眼。” 说罢,他才折身看向李星云二人逃去的方向,叹了口气,取下自己胸口的罗盘,嘴中念念有词,进而手指一挥。 盘上指针飞转,最终直直指向那后山的方向。 他便不由松气。 “还好、还好。” (本章完) 第233章 中秋(下) 第233章 中秋(下) 且说李星云一刀杀出温韬有意或无意给出的出路,携着陆林轩一路逃离黑白无常和近百玄冥教鬼卒的追杀,从生长了六年的剑庐而去,亦不可避免的离开了那座庇护了二人六年的青城山。 中秋月圆,亲友皆不在,夏风也便显得瑟瑟起来。 而在这山下,赶着夜路疾驰而来的上官云阙,却唯只能在山脚,远远观见山顶大火弥漫,映亮夜空。 待他与几个兖州不良人急匆匆的登上山后,那一建在池水露台上的竹墙草顶式的剑庐,却已然半数都化在了灰烬之中,烈火汹汹,似乎要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吞尽一切,不余丁点残迹。 “完啦……” 气喘吁吁的上官云阙一脸惊恐之色,在热浪中一个不备,瘫坐在地面。 至于另外几个兖州不良人则只是一脸淡定,甚至还异常默契的灭了火,也并不是说要抢救什么东西,而是想着遏制住火势向左右那大片的竹海蔓延。 “人应该是往后山去了。” 一不良人蹲伏在地上,仔细观察了两滩血迹,用手搓了搓,而后看着两面一路上不时有些许被人剐蹭到的道道翠竹,分析道:“火应该是两个时辰前放的,有人在这里有过交手,死了两人,应是正面受创,而后才是经由此面逃出去。” 他指着后山的方向,一面模拟着李星云连斩那两個鬼卒的情形,一面缓缓的摩挲着下巴皱眉道:“天巧星勿忧,人应该是无事的。看这痕迹虽说对方起码不下数十人,但两人既然生长于这青城山,就理当会比其他人更熟悉地势,且不提……” “哎哟,怎么能够不忧……”上官云阙自是焦急万分,他本来被萧砚遣来看李星云还有没有在剑庐的时候,其实就已存了会有意外的心思,毕竟萧砚不可能无端派他来,肯定是想到了某一层关系的。 但实在没想到,剑庐居然都被焚了! 一时间,上官云阙甚至都不敢猜想这到底是不是袁天罡的指派,更不敢想李星云和陆林轩两人遭遇了什么。 毕竟不提李星云先帝遗孤的身份,就算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也是他在暗地里看着长大的少年郎,加上阳叔子又是他的好友,按照阳叔子对李星云的感情来讲,基本上可以说一句好友之子都不为过。 向萧砚交代还好,又该怎么向阳叔子交代? 只差一步、就差这么两个时辰,上官云阙实在懊悔自己为何不再赶一些,虽然他一路过来,在这旬月间脸颊都因为星夜兼程瘦了些许,但仍是懊悔不及。 那不良人则是无奈,怀疑上官云阙压根就没有听他说完,遂只是自顾自道:“且不提数十人围攻一个少年、一个少女为何会失手,按照情形来看,这一对少年少女理应是先入了包围圈再杀出去的,但按照布置来看,这剑庐四面都已被掌握在对方的手里,可仍然被二人轻易杀了出去,不该啊……这后山的方向,只要脑子稍稍正常点,也知道应是重点防备的地方……” “你是说?”上官云阙一惊,起身道:“其中是有人刻意为之?”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那兖州不良人不再犹豫,对着那边仍然还在扑灭火势的同僚唤道:“留两个人在这听天巧星差遣,其余人随我去后山探一探。” “我也去。” 上官云阙一咬牙,提起自己的佩剑就要跟上去。 “天巧星还是留在这里为妥。”那不良人却道:“这剑庐被焚,而那少年二人若是没被擒住,对方说不得还可能会派人重新回来盯住这里,我们当中,属天巧星你武功最厉害,对方若是强手,也不至于落了下乘。” 实际上,他是看出上官云阙明显是有些失了分寸,遂不得不才出此建议,萧砚有过命令,不求能够将李星云带回汴京,但起码也要稍稍知道后者的动向,以免失了先手。 再带着上官云阙,或会误事。 而上官云阙自然只能无奈承下,看着几人皆负着唐刀匆匆而去,尤只是干看着基本已经没救的剑庐独剩下了一个露台而已。 他心下如何思绪无法得知。 但一场大火,便焚了那少年唯一眷恋的剑庐,亦焚了这六年乃至十数年皆不受世俗侵染的安宁所在。 天上明月高悬,其下是在夜色中忽明忽暗的余烬,于这阖家欢乐的佳节之中,却再无昔日该有的喧闹声,更没有所谓的严师顽徒的训斥声和哀求声。 仅有默然且彷徨的上官云阙,焦急又无助的坐在那露台上,一遍又一遍咬着自己的指甲。 这一切,似乎都是那位三百年大帅在告诉那千里之外的所谓太子。 世事,终会被拨正。 在这双大手下,没有人能够跳出去…… —————— “你是说,朱友贞在催我?” 一双手轻轻掀开茶盖,一缕缕茶气便从杯中轻盈飘出,萦绕于小楼中。 萧砚吹着那茶气,眸子在烟气后显得很是淡漠,而后在饮了几口后,复又掩上盖子,起身负手立在窗边。 透过这小楼的窗户向外望去,远处的御街上已经早早架起了许多形状各异的灯。当其中者,行人无数,许多貌美的小娘子穿着漂亮的束胸襦裙于其间流连,更添了几分美感。 窗外的月色映进来,亦使得他身上的红袍分外耀眼,单只看背影,就有一股气势。 片刻后,他才收回目光,折身过去,轻笑一声:“急什么。” “你去年就说了要给他龙泉宝藏,如今一年过去,他自然急。他的性子,本就向来如此,这一年能沉住气,就已经殊为不易。” 说话的娇小萝莉一脸冷峻的模样,声音清脆,但并不好听,与样貌严重不符。 却正是玄冥教的钟小葵,不苟言笑的站在那里,倒像是和萧砚汇报工作的下属一般:“朱友贞这人行事向来不顾后果,若非我的劝阻,或已亲自登门来寻你……你晾他这般久,如果不是有求于你,朱友贞可能早就耐不住要强逼你了。” “非是我晾他。” 萧砚复又懒懒的依靠在那交椅上,持起那茶杯一面把玩,一面淡然道:“这龙泉宝藏事关重大,一经开启,便就是天下人纷涌,伱且问问他,当今之时,他这个均王,可有底气和冥帝争夺龙泉宝藏?除了冥帝,尚有陛下、李克用、李茂贞等诸侯,这大梁是姓朱,可不是他朱友贞的朱。 这龙泉宝藏,乃是李唐几代皇室积攒为后人复唐所用,何其丰也?不提这其中富可敌国的金银钱财、武学秘籍、器械甲胄,单只是一足以让死人复生、令活人永盛的不死药,就足以引得天下诸侯为之死斗,他朱友贞拿什么斗?拿什么争?” 钟小葵暗红粗短的小眉毛略略皱起,张了张嘴,却是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半晌,她才憋出一句话:“你这意思,是不管当日的话了?” 萧砚便语焉不详的问道:“什么话?” 钟小葵一时失语。 她实在没法把去年萧砚对朱友贞说的什么国师之言讲出来,更别提其中的弯弯绕绕她也讲不出来,遂又憋了半天后,才冷声道:“你就不怕朱友贞听了这些话,一时恼羞成怒将你供出来?”“他为何要把我供出去去?”萧砚蹙眉道:“我说了,当下时机未到,龙泉宝藏不是他现下可以争得了的,不死药更会引得世人眼馋,他老子在,不死药就没资格让他获取,岂不明白?” 说罢,他则是将那茶杯置于桌上,冷面道:“或者如你所说,他想把我供出去……但我实在好奇,他如何供?又能供什么?” 钟小葵一时讶然,而后皱眉思索,竟是复又失语。 她想了半天,还真不知道朱友贞能对萧砚有什么威胁,莫说什么国师之言到底都像个笑话,所谓的龙泉宝藏更是完全没有影子,说出去反而还能让萧砚在朱温那里更受器重几分,那供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回去,将我方才那番话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萧砚见她说不出什么话,反倒无趣,摩挲着腰间的那条玉带:“等什么时候他能正面相抗冥帝,能够一窥那大位,再着急也不迟。” 钟小葵看着萧砚这一身官袍,自知其马上就要去宫里赴宴,这点时间也是临时挤给她的,遂也不想多废话,在犹豫片刻后,终于说出了此行真正的目的。 “你之前说过,只要助你监视朱友贞,你就会告诉我鬼王真正的下落……” 而后,她瞄了下萧砚那看不出喜怒的表情,心下一沉,上前一步,抬头攥拳道:“这件事,你该不会也是骗我的?” “何意?”萧砚不禁失笑:“按你的意思来说,你甚至已经认定我当初是在哄骗朱友贞了?” 钟小葵板着脸,俨然是如此默认了。 萧砚沉吟了下,起身道:“你知道了,又有何用?正如就算我告诉朱友贞龙泉宝藏所在,他又能如何?” “朱友贞如何我不管。”钟小葵却犹自沉声:“我只关心鬼王在哪里。” 萧砚点了点头,似乎在认可她这片忠心,遂在一声淡笑声后,挥了挥手。 “焦兰殿,你且去寻吧。” 说罢,他就已径直出去,一身红袍也霎时消失在门外,两个戎服打扮的不良人便于门外冷眼扫了她一眼,方才离去。 而终于如愿以偿得到消息的钟小葵,却是一时愣住。 焦兰殿? 皇城大殿,大梁君臣上朝的地方,她如何去寻?又怎么去寻? 且鬼王那么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被藏在焦兰殿? 她下意识就想要反驳询问,但恰一抬头看见萧砚那离去的红袍背影,却反而是猛然止住。 不管怎么说,数年来,此人也是第一个与她说知晓鬼王所在的人,便就是鬼王曾经的徒弟黑白无常,她这些年也暗地里探查过,也没有从这二人身上探出来什么东西。 像孟婆那厮可能知道什么,但她又不是对手,且没有把握,更没有条件让其与她合作,故这些年也只能一边忍受朱友贞那脑残般的行为,一边暗自等待。 现下来看,或许真只能从萧砚身上寻到突破口…… 钟小葵思忖良久,却终究只能承认现实。不管如何,要想寻到鬼王所在,或许真就需要给萧砚当一段时间暗子。 不过她也并没有多大的心理负担,因为她对朱友贞也毫无忠心可言。 现下唯一需要发愁的是,到底该怎么把萧砚的话委婉的告诉给朱友贞,并且要不要冒险去焦兰殿探一探…… …… 从小楼出去,萧砚已经远远能看见鼓角门上的灯照亮了半边御街,极其耀眼。 而鼓角门下,已有许多官员正在排队,所有人都需经金吾卫核验过后,才能入宫。 完颜阿谷乃戴了一顶帽子,却是领着几个曳落河的女真人亲自牵马在楼下等候。 他们都已开始蓄发,但因为头顶实在太秃,便需要帽子遮盖,但就算这样,也能看见他们的鬓角一片青光,加上外貌有异,很容易让人识出他们异族人的身份。 不过萧砚本就是从河北归来的,又是出塞打过仗,家将中有异族人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只是极易让旁人奇怪而已。 毕竟在这个时代,汉人明显是要比异族人强上几个等级的,作为一个冠盖满汴京的冠军侯,用异族人当家将实在是怪异。但侧面又能印证萧砚在塞外征战属实是战功赫赫,便又在某些方面显得合理起来。 “大汗……” 完颜阿谷乃一见到萧砚,下意识就张口,但在见到后者蹙眉后,便马上改口,用漠北话道:“儿郎们已经备好,都是没怎么露面的,在城外随时可以调遣” 萧砚点点头,轻轻抚着那坐骑的头顶,道:“你去城外亲自坐镇,看看能不能擒住一些人。” 前者没有意外,自然而然的一拱手:“俺遵令。” “走吧。” 萧砚登上旁边的一辆马车,放下帘子:“要开始了。” …… 安乐阁外,整条长街热闹非凡,团锦簇,亮如白昼。 于一面具铺子外,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郎环胸立在人群中,虚眸看着那可谓汴京第一楼的安乐阁,啧啧称奇。 “那小子的师父,便关在这里面?” “是。” 旁边,一高大武夫低沉应声。 “倒是享福。”少年郎嗤笑一声,点点头:“开始救人吧。” 而于此同时,一道唤声从旁边传入他耳中。 “小北哥,今日这般热闹,也不见你家段掌柜一并出来?” “嘘嘘嘘,别叫我!” 自然而然的,少年郎回头看去,正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孩童且紧张且兴奋的蹿于人流之中。 (本章完) 第234章 剑(一) 第234章 剑(一) 傍晚。 正所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值此中秋佳节,天色也极好,一轮明月高悬于天际,淡泊且舒缓的月光映在每一个出门游玩的汴京市人身上,固然还没有到真正热闹的时候,但街上已经行人纷纷,车水马龙。 姬如雪捧着一个大箱子从安乐阁的侧门进去,与几个与她打招呼的舞姬微笑点头后,便赶往后院去。 穿过重重园门,绕过一片植有木的小径,才进入到一个典雅幽静的小院内。 当然,所谓幽静,是相较于这安乐阁和大相国寺坐近的,若是与萧砚置在南厢的萧宅相比,则是远远不如那里的僻静的。 此时进了二层小阁楼,正巧撞见妙成天和玄净天互相谈笑着走出来。 “咦,雪儿今日怎未曾……”玄净天不由讶异。 确实不怪她惊讶,三女对照,她和妙成天都是盛装,穿的是时兴的襦裙,胸脯前的颈口一片白腻,甚是好看,亦格外引人。 对此而言,姬如雪则要简单的多,蓝衫依旧,尤只是一副少女的姿态。 对此,姬如雪当然只是懵然:“有什么奇怪的么?” 妙成天则持着团扇发笑,而后要抬手接过被姬如雪捧在怀里的大箱子:“这是什么?” “萧砚说是天外玄铁,从漠北运回来的,暂时储在这里。” “天外玄铁?”玄净天眼睛一亮,忍不住就想去揭那上面的封条:“这是好东西啊,用来打造神兵利器最是好用。” “诶。”妙成天用团扇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 “君侯的东西,别乱动。” 玄净天恍然醒悟,却是不顾身上的盛装,就已经接过了那大箱子向里走:“雪儿,君侯为何要把这东西从千里之外运回来?是欲打一柄神兵么?” 姬如雪自是抿嘴,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 妙成天一眼洞悉,但只是淡笑不语,反而轻轻执起姬如雪的手向里走:“来来来,姐姐给你梳梳妆,马上就十七了,怎随时都还是一副小姑娘的样子。” 后者自是稍稍错愕,但玄净天已经在旁边笑道:“你该不会是因为君侯入宫,不会与你一起逛灯会才懒得梳妆吧?” 说罢,她便眨了眨眼:“这会虽然入了宫,但那宴会总会散的嘛……” 一语而下,姬如雪或是从玄净天那莫名笑意上察觉到了什么,便是突然红脸,但在这之后,却也并不拒绝妙成天亲自给她梳妆打扮了。 “且说,雪儿你随君侯……” 看着姬如雪在铜镜前被妙成天按着坐下,玄净天反倒是八卦不停,竟是半点隔阂都没有:“你随萧郎在那宅子里共住好几日了,是不是已经……” 幻音坊九大圣姬里,每個人的性格都各不相同,相较于持重端庄的妙成天,玄净天固然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因为善使弓的原因,便更侧重武力一些,性格也相对而言更直爽一些。 但姬如雪到底还只是个少女,就算平时再怎么清冷不近人,这会也当然招架不住,连忙止住她:“莫要胡说……” 妙成天自也轻笑,三人在以前的关系当然不会如此亲近,但经过曹州一事,这两年来又几乎时常待在一起,姬如雪也不再是以前女帝侍女的身份,互相间的情谊自然是日益增进,已然处成姐妹间的关系。 不过她当然也知道姬如雪的脸皮尚薄,遂自然而然的岔开了话题:“听说君侯想将城外的庄园重新布置,怎没有让我们支人手过去?” 这城外的庄园,自然是朱温赐给萧砚的一座汴京近郊的庄子,或也可称为别业,连带着五六百亩田地,甚至还有一座磨坊、榨油坊,也不知是哪个豪族的产业被充了公。 而这别业虽然不大,但也算是有田有水,树荫连绵,又处于仅距汴京不过几里的近郊,遥望都门,也颇有一番富贵人家的趣味。 萧砚从河北带回来的曳落河,约莫两百余骑,除却分了一百余到曹州,剩下的就尽数放在这别业里,也让人教他们种田,故算是自给自足。 而在那别业坐近的一片,也就是距离汴京南城门近十里临蔡河一带,也多是这种不过几百亩田地的庄园,都是大梁朝中那些开国元从或者一些达官显贵已经经营了十余二十年的产业,绿树黄土之间,到处都是瓦舍可观,比起汴京城中的繁华热闹,又另是一番味道。 妙成天口中的重新布置,便就是萧砚已经重金购置了两处临近他萧氏别业的庄园,打算以之连成一处,重新搞点样出来。 至于她为什么知道,萧砚买地的钱是经由安乐阁的账面过的。现如今,她这个幻音坊的圣姬,已经实为萧砚的私人管家,且后者也信任她,所谓萧府等大小事宜基本都会交给她处理,故名为圣姬,实为管家。 姬如雪一愣,下意识答道:“没听他说过……不过那里近来都在平整土地,而后在其上植种青草,除此之外,并没做其他事。” 玄净天遂在一片诧异道:“萧郎是欲弄一个马场?这块地能养多少马,不是白白费神嘛……” 妙成天亦是蹙眉。 安乐阁开设在中原各地的马行几乎每月都有交易,因为不止是中原和河东有战事,南面诸侯间战乱摩擦也是不断,以往没有也就罢了,现在能购置战马,自是会纷纷采购。 而南面几个诸侯有了战马置于军中,上至诸侯王,下至各镇节度使,便都各自有了底气,互相间的战事就会愈加剧烈,战事愈剧烈,损耗的战马亦会剧增,甚至在某种方面来讲,萧砚的出现,或是隐隐成为了南方战事加剧的推手。 因为这马行交易显然是一个在短时间内几乎不会饱和的买卖,所以歧国在陇右又已新置了两个马场,蓄养的马匹都是万计。而萧砚在城外置办的那么千余亩田地,能养几匹马?这不是平白引人非议嘛…… 但姬如雪已然解释道:“非是开设马场,好像是说要置办一个足球场,打算以后请朱温出城去看。” “足球,那是何物?”玄净天愕然。 但话是这么说,她其实已经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因为这两个字实在容易理解。 果然,姬如雪想了想,便道:“蹴鞠……和蹴鞠差不多,但萧砚偏要把那东西叫作足球,说是绝对能够吸引到朱温。丁昭浦前两日偷偷遣人告诉萧砚,说鬼王日夜进宫帮朱温修炼佛法,为的就是不让萧砚有机会能够在朱温面前露面,以渐渐减轻他的圣眷,故才会设出这一足球场来,不过虽像蹴鞠,但那铺设的场地似乎也要比蹴鞠场大得多。” 说罢,她便摇了摇头:“我也只去过一次,粗略的看过一眼,也不知其中内情到底会如何。” 妙成天二女恍然,进而不由沉默。 且说她们现下皆知萧砚的太子身份,也一心想请他去歧国,然则这位太子只想刨大梁的根,一心投于哄骗朱温的事情上,从安乐阁的一系列举措就不难看出,单论这种‘媚上’的东西,或没人能比得上萧砚。 鬼王想要隔绝萧砚入宫与朱温接近,若是换作旁人来讲,或许也就无法了,谁叫鬼王这厮怎么讲也是朱温那老货的义子,又是最得信重的那一个,加之近来呈上了那所谓能延年益寿的佛法,更是能够借机隔绝内外。 但偏偏萧砚就是要反其道而行,甚至干脆直接要把朱温请出来,或许还有更大的谋划也说不定,二女当然不由会胡乱猜测。 不过二女如何想不用多提,妙成天给姬如雪梳妆的速度却是一刻不缓,于少女的额上贴了钿,衣衫是特地挑选过的,好让少女本就绰约的身材愈加显得优美。 于是片刻后,便是姬如雪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竟也一时被惊住。 妙成天遂笑道:“如何?” 玄净天则坐在一旁的矮几上,调笑道:“姐姐是想让雪儿今夜把萧郎迷死吧……” 姬如雪脸颊一红,却是不敢看铜镜里的自己了,避头过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妙成天遂没好气的瞪了一眼自家这个妹妹,而后牵起姬如雪的手笑道:“雪儿这妆容,又不单只是为了萧郎,今夜灯甚美,晚些在汴河上还有烟看,雪儿要不要一同去逛逛?” 姬如雪自无不可,所以三人也便没有多犹豫,遂唤上了好些姐妹,又遣人去备了一条船,俨然是要游河观景。 不过从西侧院中出去时,姬如雪一时心思不定,反倒是没有过多参与周遭姐妹们的谈笑,便注意到了一些其他的声音。 “段掌柜又发火了,说好的一起逛灯会,忙完后,竟是寻不到小北哥了……” “害,段掌柜这个师父当爹又当妈的,一个灯会有啥好计较的,小北哥自个去玩有甚大不了的?还能走丢了不成?” “你傻啊,汴京城中眼红咱家的有多少?小北哥跑了多少趟外卖,那张脸在哪都识得,若是一个不好……你当段掌柜为何要管这么严?” “嘶,小北哥倒也是顽劣了些……” “……” 姬如雪的听觉本就敏锐一些,此时便不禁注意到了那廊下的两个黑衫外卖员的嘀咕声,便稍稍蹙眉。 骆小北她是有印象的,便是去年把她认成是萧砚娘子的那个有意思的小少年,从河北回来后也知其因为年纪小、速度快,又是一个惹人喜欢的小孩童,一时风头无两,人称小北哥。 她还记得萧砚以前给段成天说过,让骆小北去送外卖,正好磨一磨性子,后面再请一个名师,也就是韩延徽、冯道这列的名士教导一番,不怕不成器。 没想到今日,就正好闻见其乖张的一面。想到这,姬如雪便有心留意了下来,但马上又听见了玄净天在前面的唤声,遂也只是跟了上去。 …… “你就是,骆小北?” 戴着面具的少年郎蹲下去,手中持了一支烛灯,在只比他小上六七岁的骆小北身前晃了晃。 后者却是一脸警惕,目光朝着巷子外扫了扫,却只见两个高壮的武夫环胸靠墙守在那里,不得让外面的人注意这里。 而就在刚才,几个原本要与他一并闯荡灯会的同龄少年,恰从巷口过去,并没有发现他们景仰的小北哥正在这巷子里。 巷子外灯光璀璨,宛如白昼。 这巷子内,灯火皆无,唯一的亮色,似乎也只有眼前这不知底细的面具少年手中那支烛灯。 他便不吭声。 “伱不说我也知道。” 那少年郎却是淡淡一笑,道:“你师父,是不良人天速星段成天。” “你怎知道?”骆小北一时讶异,语气中却是难免的慌乱。 “因为我也是不良人。” 那少年郎复又发笑,掀开自己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来,眸子深邃:“我姓李,从藏兵谷而来。” 一时间,骆小北大脑宕机,似乎被藏兵谷这三个字震住。 但马上,他就狐疑道:“藏兵谷……是什么地方?” 那所谓姓李,但并无名字的俊秀少年,便当然是近十年苦心模仿李星云行为、语气、习惯的假李星云,也就是假李其人,这会当然是愣神皱眉:“你师父没告诉你藏兵谷?” 骆小北再次不吭声了。 “魁巳,你过来。”假李便向着巷口唤道。 巷口二人中,左边的一腕间有护臂的男子折步过来,从怀中取出一物,示于骆小北眼前。 后者定眼一看,却正见是一铜制巴掌大小的令牌,其上刻有血色的‘不良人’三字,而其间的纹路繁杂,竟是和不良旗上的纹路略有相似。 骆小北曾经偶然见过不良旗,印象很深刻。 而假李嘴角勾起,直接从那魁巳手中取过令牌,拿给骆小北看。 后者下意识看了眼这令牌的主人,却见那魁巳因为身形高大,大半张脸都掩在黑暗中,显露出来的下巴也仅仅能看出其不苟言笑而已。 他自语的嘀咕了一声,翻覆一看,正见这令牌后面,是有‘天魁’二字。 “如何?”假李问道。 “你们绑我做什么?”骆小北不答,竟是反问。 假李皱了皱眉,而后起身,摊开手:“哪里绑你?带你进这巷子,实在是有秘事相问。” 骆小北挠了挠后脑勺,一副少年憨态,而后也不起身,目光看向那假李的面容。 后者却是终于不耐,道:“接下来,我问你……” 然而,就在这出声之际,未起身的骆小北却是死死的一把攥住手中那令牌,而后猝然席地向着巷子深处一滚,足端发力,脚尖在左右墙面点了一点,竟是顷刻就跃出了这深巷。 假李先是一愣,进而骤然大怒。 他马上回头望去,却见魁巳仍然操手立在原处,而巷口那一人影却已不见。 须臾,只闻巷顶传来了几道碎瓦声,而后便有一道人影稳稳落地。 显然,这一次被抓回来的骆小北略有些错愕,亦有些狼狈。 “魁酉,你做的不错。”假李大喜,先是赞了一句那擒着骆小北后衣领的高壮汉子,而后持着那烛灯上前,一把捏住后者的脸,冷笑道:“你跑什么?” 骆小北则是极力于嘴中蓄了一口唾沫,继而狠狠啐出:“呸!骗谁呢?” 当然及时躲闪过去的假李一时错愕,而后脸色阴沉:“什么意思?” “真是不良人,不敢进安乐阁?”骆小北昂然不惧:“莫当我好骗!” “笑话。” 假李冷笑:“你可知你们安乐阁内有不良人叛逆?” 说罢,他不待骆小北错愕反驳,已是再度冷笑:“天立星阳叔子,携不良人机密叛逃,因与你师父段成天为旧友,故潜逃入安乐阁内,我们奉帅令缉拿此人,如何骗你?” 骆小北自然不信。 假李却已再次紧逼发问:“收留叛逆,你师父可是同党!你可知情?你师父可知情?你又可知不良人如何处置叛逆?” 一时而下,恰才十岁的骆小北就算再怎么不惧,闻及牵扯到师父,也自然慌乱。 “我携你于此,正是为了询问那阳叔子被藏在何处,你若是如实答上,或还可替你师父自证清白。”假李冷声过后,径直而走:“现在看来,却是不必了。” “我知道、我知道!” 骆小北眼见那天魁二人也冷漠的丢开他离去,心下当然惊慌不及,遂只是犹豫了一息,便马上出声。 “呵。” 假李背对着他,自是一声冷笑。 …… 玄冥教。 “孟婆竟未去宫中赴宴?” 且见两个高大的黑袍人影从衙门进去,却正见老妪模样的孟婆堂而皇之的坐在堂首处理文书。 闻及此言,孟婆自是摇头不止:“冥帝离京而去,这总舵自要有人坐镇,陛下既是宴请群臣,老身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倒是二位判官,为何去而又返呐?” 这两个所谓的黑袍人影,自然就是玄冥教中鼎鼎大名的水火判官了,从冥帝以下,这二人能够直接分权制衡孟婆,权力也极大,传闻中武功不俗,还从未有人见过二人合力的样子。 二人中,火判官自是沙声答道:“鬼王方才替陛下传旨,言中秋盛会,万民同乐,为防去岁汴京之事,特令我二人各自坐镇东西二城,谨防有宵小闹事。” 孟婆便略略颔首:“实是幸苦二位了。” 不提二人心下如何作想,面上当然也只是应付几句,遂自往地宫而去。 水火判官离去后,孟婆却是稍稍沉吟,招来一鬼卒。 “遣人去知会魁丑一声,今夜之事,迅速为之即可,让他不要陪那位把动静闹大太了……” “是。” 那人旋即而去,孟婆却是缓缓搁笔,犹豫片刻,佝偻着身子走到堂下,仰望着天空的明月,良久后,复才深深一叹。 (本章完) 第235章 剑(二) 第235章 剑(二) 中秋圆月下,升平楼上的灯映亮了集英殿前的宫廷广场,阔约一百余步的广场两侧,朱栏彩槛,皆悬有灯,璀璨无比。 汴京,作为帝王皇宫所在地,就是从朱温开始的,相较于长安的大明宫和洛阳的紫微宫,这座皇城都略显于逼仄、小气。 且由于是在汴京以前州城的基础上扩建的,这座皇城仅仅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开始使用,所以殿宇不多,规制也不算大,作为一国君王的脸面、皇权的威严,殊无浩荡之气,反而甚有小家子气的感觉。 所以朱温近几月在志得意满后,便难免动了大兴土木的心思,决意仿洛阳紫微宫好好扩建一番皇宫,以彰显自己的文武之功,而这所谓的集英殿升平楼,也是半年前由鬼王撺掇朱温暂取渭河沿岸的巨木,乃至的废木所建起来的,亦是现下这皇宫里宴请群臣和外藩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地方。 不过到底是皇宫,就算再怎么粗制滥造、再怎么逼仄小气,该有的富丽堂皇还是不会少的,加上殿室又是新建,便难免有奢华之气。 萧砚入了宫城后,便立刻有一宦官来引他向里,旁边一些没有这番待遇的紫袍、红袍大员,间或被提携带来、或有实权差遣的些许绿袍官员,以及一些大员家眷,都纷纷侧目。 不过在闻及萧砚的身份后,又远远见到那一具有标志性的宽肩窄腰背影,遂也只是以为地位和圣眷使然,故也奇怪不起来便是。 “好教君侯知道,阿爷为了候您老人家,早就等候多时了。”那小宦官一边在前头作引,一边不忘为自家义父递上几句好话。 而平素待人较平和的萧砚,此时却自有一股威气,负手缓步走在后面,只是略略颔首而已,并不多言。 那小宦官见此,自是惴惴不安,反而不敢再出声了。 但远远看见丁昭浦从角落里迎过来,萧砚一面负手立在假山旁看着池水赏,一面道:“丁公公这位假子,伶俐机警,今后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早已将腰稍稍弯下去的丁昭浦闻言一愣,而后自是一笑,赶紧道:“哪里、哪里,一介贱奴而已,能入君侯的眼已是大幸,岂敢当得人才二字……” 至于那小宦官,这会已然惊喜交加了,心下对萧砚的感激之情油然自生。 单只是萧砚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已胜过多少赏钱了,丁昭浦现下作为宫里的大宦官,名下假子颇多,其中互相间的勾心斗角又不计其数,向上使钱、向下使绊子都只是寻常事,真想出头全看丁昭浦一句话而已。 而勉强作为丁昭浦信重的几个假子之一,谁不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冠军侯就是他们这阿爷在宫外最大的靠山,能得靠山的靠山这么一句话,还怕不能出头? 丁昭浦自然明白萧砚这是在赏恩,便也当然愿意给这个面子,遂不吝给了那小宦官一些褒奖之言,最后才一挥手:“过去守着。” 那小宦官自是欣喜至极,忙不迭的绕过假山,旋即便去小径园外守候便是。 其走后,丁昭浦的态度便又恭敬了些,不掩巴结之感,进而左右看了看,然后才一撩拂尘,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来:“照君侯的意思,今日陛下服用仙丹时,奴婢悄悄取了一枚来,是最新鲜的……” “费心了。”萧砚缓缓颔首,取过那所谓的仙丹,竟是就将这唯一一枚径直用手指碾碎,而后轻轻闻了闻。 丁昭浦自有些惶然,朱温宝贵这玩意的很,每日都有专人计数,他可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偷了一枚出来,这一碾碎,可就没有第二枚了…… 然则,萧砚的脸上已经显出了然的淡笑来,而后掌心闪过流光,一缕缭绕的鬼气便腾出,径直将那仙丹的碎末摧毁成空气。 “果然是罂粟。” 他自语一声,而后道:“这所谓仙丹,是由何人炼的?在何处炼的?丹材从何处来?” “好教君侯知道,这仙丹,初是由鬼王呈上,之后陛下才令其将丹室搬到宫里来,却是两个传说中的天竺圣僧,专门在庆宁宫划有一座丹室,除非有腰牌,皆不得入,至于丹材……” 丁昭浦想了想,摇头道:“奴婢并未亲眼见到过转运丹材的过程,不过听说还是由鬼王费数月派人从西域取回定量,据传有好些丹材十年一熟,许就是君侯您说的这‘罂粟’……” “什么十年一熟。”萧砚自是失笑,却并不多言,而后道:“什么天竺妖僧,也会炼丹?我中国佛家不可?道统无人?” 丁昭浦讪笑道:“亦也是鬼王,他借昔年天师府张玄陵不肯臣服一事,建议让陛下对道统斩草除根……”‘ 萧砚一时玩笑话,自然不会计较,进而摆了摆手:“过段时日,我会引一老道入京,你想想有没有法子让他有机会见到陛下。” “交给奴婢来办。” 丁昭浦恭敬折身,并不多问,他知晓萧砚在这個节骨眼敢引道士入京必然会有他自己的把握,且不用多想,肯定最后也是冲着鬼王去的,他既然早早就上了萧砚的贼船,时至今日,已然没有了下船的机会,便当然只管称是而已。 见事情说完,他才复又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来。 “君侯所需之物,奴婢已然备好,待会君侯若是想离宫,出示此物即可。” 萧砚自然接过那一金吾卫的令牌,打量了下,收进怀中。 “还有一事。”丁昭浦低声道:“今夜入宴的名册中,确实没有冥帝……奴婢仔细打探过,冥帝并未在闭关,而是在月初上报陛下,说为了擒一玄冥教死敌,已然亲自往灵州而去……” “灵州、死敌?”萧砚稍稍蹙眉,略一思量,便已了然,而后负手拧眉不语。 见似乎并无他事,丁昭浦在等待片刻后,才建议道:“君侯,要不奴婢引你去宴上?” “不用,你我不易走的过近。” 萧砚沉吟道:“眼下鬼王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难免会有些耳目盯我,日后,就遣你方才那位假子行事即可,除非必要,你可以不动。” 丁昭浦了然,心知萧砚这是替他着想,若是鬼王寻了把柄发难,萧砚作为实权大将,除非天大的祸事,都能自保一二,而他这个宦官可就不一样了,轻易就能被弄死。 遂萧砚此举,也是为了防范事情会直接牵连到丁昭浦身上来,实在不行,也可拿方才那小宦官顶缸。 丁昭浦自无不可,心下略动,便立即唤进来那小宦官,为萧砚好好引荐了一番。 那唤作田二的小宦官埋头趴在地上,余光瞥见一脸淡然的萧砚略略颔首,心下已经是暴喜,哪里不知自己的富贵已经落到头上了…… 事毕,自然是由田二引着萧砚去升平楼,但恰入一座负责净手、更衣的偏室后,身后却也立即跟了一人进来。 隔着屏风,萧砚能很明显的辨出后者身材不高,是一个女子。 而后,便有刻意压低的唤声响起:“冠军侯萧砚?在里面吗?” 萧砚掀帘出去,只见一个宫娥正站在那,眼睛左右乱瞟,脸上有些紧张兮兮的神色。 “我是。” 实则,那宫娥在见到萧砚的脸后,就已经松了一口气,而后小心的上前,低声道:“君侯,奴婢想给你传句话……” 萧砚略略蹙眉,却并不移步,只是淡色:“你背后的主子是谁?” 那宫娥紧张莫名反倒是急得慌,声音压得更低:“郢王妃……” 萧砚反而拧眉愈盛。 张贞娘? 见他沉思不语,那宫娥也一时失措,便只好低声道:“陛下正在服丹修炼,郢王妃请君侯一见……” 这是多么奇葩的一句话。 陛下在服丹,然后王妃才能请他去一见……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妃请他去一见呢?朱温办的这破事,若真有魄力,学一学唐玄宗又如何?天下人皆知的事情,却偏偏还要装模作样的藏着掖着,对外只穿是张贞娘在代冥帝尽孝,难不成是喜欢这种禁忌感? 实在是奇葩。 不过念在是朱温,也就不奇怪了,这厮不止是儿媳,也喜欢强迫臣子的老婆……加上又处于唐末这个时间段,比起那等喜欢吃人的事来说,这种事反倒显得无关轻重了,唯只是有失名声、伦理纲常而已。朱温又不在乎。 萧砚只觉脑仁疼,当即直接折身而走,同时漠声道:“自行离去,我可当此事未发生过。”眼见他高大的背影毫无迟疑的而去,那宫娥显然是急了,忙道:“君侯莫忘了去岁河北换将一事?” 萧砚一顿,当时他设法安排让张贞娘在朱温那里吹耳旁风,将沧州的杨师厚换成了朱汉宾,确实是有其事,甚至还给了其一个胭脂评名额。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真算一个把柄。 他想了想,便不由失笑了。 张贞娘其人,不说人品如何,起码在朱温那里还是能说上几句话,正好可以让她安排一件事。 想到这里,他便只是沉默伸手而已,显然是让那宫娥引路。 后者大喜,急忙小心翼翼的走在前面,将萧砚向宫苑深处引去,。 说是深处,其实也不妥当,大体还是在这集英殿范围内,不过向里去道路就繁杂了些,似乎还在修建中,明显能看出来是一个大湖,颇有昔年明皇钦点的曲江宴之景,再结合这所谓的‘集英’二字,当可明白朱温是打算将这座殿宇今后用来庆祝新进士及第的场所。 不过不论如何,总归是到了一座还未建好的阙楼中。 萧砚坦坦荡荡,并不害怕自己会被人撞见,他有把握在别人发现前直接拧断这宫娥的脖子,而后再从容而去,甚至不会让人有机会发现他的身影。 且显而易见的是,张贞娘也不想让别人撞见。 “……” 隔着一道门,他就已然看见其中的一道妖娆的人影了,遂径直停步,并不进去。 那宫娥有些吃惊,但并不敢强行忤逆这位年轻的冠军侯,更何况方才就已说了一番强迫之语,到现在心下都是惴惴不安。 她自去禀报不提,片刻后,张贞娘便由一个宫娥提着拖地长裳,故作优雅的走出来,提着一盏宫灯,仔细看了看脸色淡然的萧砚,遂只是哼了一声。 “冠军侯这是恼了?” “不知郢王妃邀本将来此,是为何事?”萧砚脸色淡淡,注意力却已然将四面扫过,确保这阙楼左近没有第三者后,方才开口。 见他这般样子,张贞娘反而自己恼了,故作的优雅姿态亦散了去,冷面道:“没有事,就不能邀冠军侯来了?” “若无旁事,那本将就先告辞了。” “慢着!” 萧砚径直转身,却直接听到一道叱声,便停下了脚步, 旁边的两个宫娥,此时唯有惴惴。 “过来,有事与你说。”张贞娘忍了一忍,看着萧砚那惹动全城小娘子为之倾慕的身姿,终究是不舍,而后抬手一招,让自己的万种风情尽数展现。 萧砚看了看左右的两个宫娥。 张贞娘一喜,挥手让二人退去,自己反而上前走了几步。 “伱回京数日,我多次邀你不来也就罢了,逼得我不得不今日行险,你倒不愿了?难不成是忘了昔日交情了,倒是难为你那安乐阁给我送了一整年的菜肴饮品,亦难为你评了那胭脂评,是吧?” 她近前了些,却是忍不住抱怨,倒显得自己和萧砚的关系很亲近似的。 确也是如此,萧砚之前为了在朱温那里有更多的眼线和话语权,确确实实屈身为此人卖了好一阵子的好,加上又有安乐阁时常给她献新菜系品尝,在先入为主的念头下,难免会自认二者的关系亲近。 萧砚不动神色,只是道:“王妃言重,胭脂评所评,俱是萧某真心所言,回京不受邀,却是萧某自知身份,不敢冒冥帝……” “他?怕他作甚?”张贞娘吟吟一笑,竟是越凑越近:“朱友珪十日前就离京了,以前王府本就只有我,现在更不需要惧他人了。” “离京?” “去灵州了,说是去寻什么尸祖……”张贞娘明明有怨气,这会却反而是有问必答,不知道为何,她就觉得和萧砚对话让人分外愉悦。 “尸祖……”萧砚自是点头。 张贞娘见他长得确实英俊,不负自己日夜所思,便心情大悦,带了些上位者口吻:“说来,我这一年替你那般照拂安乐阁,你就这般报答的,一句惧朱友珪就能打发的了?” “自是不会。” 萧砚自然而然答道:“我在城外置办了一庄园,同样打算设一产业,王妃或能喜欢……” 城外的东西,有甚好的? 张贞娘下意识想说出这句话,但临到嘴边,却是改口:“为我做的?” “自然。”萧砚面不改色。 “什么产业?” “王妃见过就知。” 张贞娘见他不似作假,当即欣喜,但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一宫娥却是匆匆走了过来。 “王妃,陛下他提前服完仙丹……” 一语既下,张贞娘自然慌乱,但抬眸去看萧砚,却观后者仍然只是淡定,便不禁心下更生喜欢。 “我得走了,待会宴后我再遣人来寻你。” “不妥。”萧砚婉拒道:“王妃千金之身,岂能与萧某这等粗人过多接触,且要会见,也该是萧某来拜访王妃才是,不敢劳王妃费心。” “若不费心,你岂能来?”张贞娘不由抱怨,却是知道该走了,而后踌躇了下,竟是先让那宫娥先去,道:“你能不能抱一下我?” 萧砚一怔,低头看了看张贞娘那充满期待的眼神,遂只是点头,而后轻轻环臂。 后者却已自己靠了上来,闭上了眼睛,深深嗅着萧砚身上的气息,难掩激动道:“能不能,叫我一声贞娘?” 萧砚自然满足。 而后,张贞娘此行的目的似乎已经超额完成,在叮嘱萧砚一定要来寻她后,匆匆而去。 萧砚蹙了蹙眉,并未将这件事放在眼里。 他尤自上心的是,冥帝为何会知道降臣所在。 (本章完) 第236章 剑(三) 第236章 剑(三) 萧砚重新回到升平楼的时候,依然还是去更衣室净手,同时将姬如雪给他缝的香囊挂上,以遮掩自己身上张贞娘的胭脂气。 若非仅有一件官袍,其实换衣服是最稳妥的,不过料想也不会有人特意来闻他身上的味道,遂如此就可。 张贞娘寻他什么目的,他确实已经看出来了。 这女人,想吃了他,甚至完全不加掩饰,已然似要将萧砚当作面首来培养。 虽不知她哪里来的底气,也可能自持美貌,或是自觉在朱温那里得到的一点权势足以让萧砚为此情愿,甚至干脆就是没长脑子,真以为萧砚仰慕她…… 当然,还有一层目的,或可能就是冥帝遣她来的,于私心中杂了冥帝的任务,那才是又能睡萧砚、又能完成那小侏儒的指示,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不过,若能利用到她,萧砚倒也愿意上这个美人计的当。 他从来都不介意与某个女人欢好,甚至也不觉得自己这具身体有多么高贵,但不会为了上床而上床。这不是说他有多么洁身自好,因为上床这种事于他而言,一直都是为了达成目的而进行的手段,却从来都不是目的本身。 只要能达成目的,这种事情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有一个前提的是,就算是为了达成目的,他也不会只成为面首那等可以随意弃置的东西,而是要让对方就算明明知道他是为了权势才上床的,也偏偏只能心甘情愿,甚至为之欢喜。 有时候,欲擒故纵这四个字,很讲究对象。譬如萧砚自己本身,长相俊朗是一回事,年少成名亦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如能得到他,便平添了一种女人才懂的虚荣心。 若是让全城女子都仰慕的冠军侯成为了自己的裙下臣,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足以让人愉悦的事情,故就算萧砚持重不肯轻易就范,张贞娘也只会是认为她在一步步攻略这個冠军侯,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那一名为欲擒故纵的陷阱之内。 甚至就算意识到了又能如何? 得不到的东西,于人的潜意识中,本来就一定是最好的。 …… 萧砚净手入殿,在角落里的田二方才松了一口气,他并不知萧砚方才去见了谁,甚至又偷偷溜出去寻了一圈,在未见到萧砚后,差点以为是自己没引好路,而今看见萧砚那淡然的样子,才终于放下心来。 不过也不容他再上前去问候,殿中就突然一静,而后便有太监高声通报。 “陛下至……” “宴始。” 萧砚垂眸落座,手中摩挲着丁昭浦给他的那枚金吾卫令,只是独自思忖而已。 —————— 龙津桥。 汴河沿岸,早就是团锦簇,游人高声欢乐,间杂着小娘子的嬉笑声,甚是热闹,这是一种迥异于皇城内的朴素欢庆,没有那么多的礼仪规矩,在今夜之中,人人都只需欢渡佳节罢了。 “萧宅有没有布置灯?” 游船还未至,妙成天和姬如雪一行人便在岸侧的灯市里赏灯,猜灯谜。不过她们一行人皆是美人,就算佩了面纱也难掩美色,故并不扎堆进人群,只在最外侧流连。 “萧砚没让。”姬如雪手持着一个灯谜,一面思索着,一面道:“说是今后还需收拾,宅中都没人,便不用耗费心思。宅子里的人都给假了三日,我也被他唤着来寻你们来了……” 似乎是已有所料,妙成天和玄净天反倒不怎么惊讶,故只是捂嘴直笑而已,然后猜了几个灯谜,便拿着些许灯谜的赠品,朝着终于缓缓驶来靠在岸边的大船走过去。 姬如雪走在后面,手中同样拿了一个赠品,无非是一个染了颜料的小石头,五彩斑斓的,倒是小巧好看。 但临行了,她却又看见不远处一个灯的赠品正是一平安符,遂一时犹豫。 其实她也知道这种小商铺上的所谓平安符理当庇佑不到什么平安,但正好看见了,却是也想去得了过来。 万一有点用呢? 她回过头,看见大船应该还要等片刻,因为泊在河面上的各式舟船也不少,可不能随着心思横冲直撞。 “你们先去。”她便向同行的两个小姐妹说了一声,独自过去,打算去猜那灯谜。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余光下意识掠过那边长街,便正好看见两个高大的武夫护着两个少年随着人流向前涌动。 其实说两个少年也并不对,一少年郎戴了面具,看不出具体面容,而另一个略矮的小少年亦也戴了面具,但明显看得出其实不过就是一个半大孩童而已。 且与之同时,一武夫手中持了一宽大的袍服,便掩在了那略矮的小少年身上,而后就彻底遮去了身形。 而人流涌动,这一眼过后,那个略矮一些的少年或是孩童便已看不见踪迹,唯只能看见两个高大武夫的背影,缓缓朝着大相国寺亦或者安乐阁的方向过去。 姬如雪略略蹙眉,她总觉得方才那半大孩童的身影有些眼熟,好像和安乐阁中的某个人相似。 至于安乐阁中能和这个年龄、身形对上的,似乎只有不久前才听闻独自去逛灯会的骆小北了…… 但显而易见的是,那戴着面具的少年,以及那两个高大的武夫,明显没有什么印象,起码姬如雪想不起来。 总不能说,骆小北在汴京结识了两个大汉和一个莫名要戴着面具遮掩的少年作朋友吧? 且又何必要给骆小北戴面具、穿袍服? 一念至此,姬如雪已经颇觉不对,直到身旁那店铺老板好言出声。 “小娘子,这灯谜若是猜不中,这灯和礼物十钱就能带走,您看……” “灯不要了。”姬如雪拍下铜钱,领了那平安符就走。 她虽唯恐丢了方才那行人的踪迹,但还是秉着不让妙成天她们担心的原因,去寻了一个还未登船的幻音坊小姐妹言语了两句,便匆匆揣着那平安符汇入人流当中。 …… 安乐阁,主楼大门。 “二位,实在不好意思,咱们阁内的位子都已经订满了。” 一伙计伸手好言拦住了想直入店内的二人,笑着指着远处热闹的相扑场:“两位若是想等,可以去那边看看……” “我们有位子。” 假李不待他说完,已从怀中取出一封烫金红面的硬木名册来,淡定的打断道:“月初三,就已经订下了。” 那伙计一眼就辨出了假李手中的名册真假,便自然笑着接过:“来人,引这二位贵客去乙字七号房,让后厨按名册备菜。” 说罢,他便伸手向里,对着明显是主人的假李笑道:“欢迎二位光临安乐阁。好教贵客知道,这名册,我们是需回收的,若是想要留作纪念,房间里备有样品,可自取……” “理解。”假李颔首点头,而后略一顿步,似乎在等待什么 那伙计自然不催促,这主楼大门足足有三个开口,宽敞无比,几乎不用担心会有人堵塞道路,更不会对眼前这一戴着面具的奇怪客人有什么疑惑。 汴京城的无数达官显贵热衷于安乐阁,不仅仅是其内的样如何如何,单只是其中的服务态度、流程,就颇有如沐春风之感,与旁的酒肆里那些伙计一味的卑躬屈膝不一样,安乐阁的服务,虽然没有那么恭敬,但极为专业化,只有这种地方,才能匹配他们显贵的身份。远远看见后面有一背着穿宽大袍服孩童的高大武夫过来,假李便指了指他们。 “那两人也是我们一行的。” 说罢,他便不再等待,直入而去。 而显而易见的是,后来的那武夫背着似乎已经熟睡的孩童过来后,伙计也没有多辨,只是径直引他们向里便罢。 “据天佑星情报,那天暗星萧砚今夜会入宫赴宴,没了此人,阻力自会大大减少。” 假李一面左右顾盼,欣赏着安乐阁内不曾看见过的盛景,一面低声做语:“寻得阳叔子下落,我需要和他接触吗?” “不用。”跟在他身旁的魁巳(si)言简意赅。 假李面具后的眉头皱起,复又发问:“魁丑他们在何处?” “不知。”魁巳道。 假李暗恼,便不再作问。 从长生殿一路过来,这些所谓的‘天魁’一众,固然确实是一直在随他行动,但也仅仅是跟着而已了,对于假李的一切指示,天魁一众大多都是直接无视,只有在触及假李本人,他们才会如实听假李的命令。 而这一行的所有行动,显然是早就定好的,至于负责调遣的幕后人,则就是那个不怎么露面的魁丑,其人一入汴京,只留一句在暗中保护殿下的言语,就领着其余人没了踪影。 这一切种种,如何不让打算一展身手的假李暗恼?他本以为袁天罡真的是打算让他崭露头角了,但没想到依然还是有种种限制,虽然他并不知这些事情是不是魁丑自己的心思。 不过他亦明白,自己现在并没有让天魁一众心服口服听命的实力,故一路也只是忍气吞声而已。 却没想到直到现在,自己明明已经轻而易举骗了骆小北来寻阳叔子,他们居还不告诉自己所有安排? 镜心魔那厮,当时分明就是在骗人…… 想到这,假李一声冷笑,道:“既然魁丑不在,那么你和魁酉待会就听我的指示,若如不然,这任务保不准会生什么意外才是。” 魁巳依然沉默,并不答话。 假李也懒得多言,他这些时日已经想明白了,这行人就算再怎么不听调遣,所有任务中也必定有保护自己安全的指示,便索性在关键时候有恃无恐起来。 而四人先后入了那所谓的乙字七号房后,魁巳先是对着假李等人竖起了手指,示意他们不要轻易出声,而后才小心查看了这布置典雅的房间四面。 “无误。” “我问你,阳叔子被你师父藏在哪里?”假李看向骆小北。 后者恰才不情不愿的取下那面具,闻言只是思索道:“没有藏,但师父好像只允许他在东侧院中活动。” 很明显,他还只当是段成天收留了阳叔子。 魁巳便道:“既能够行动自如,暗中应是有人监视。” 假李一愣,显然是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关系。 而此时,魁巳却已经看向了他,假李便略略皱眉,知晓对方是在询问自己有什么安排,毕竟方才他才说了,让他们二人听他指示。 他也不犹豫,直接道:“你先和骆小北去寻到阳叔子所在,若是引出暗中的人手,我和魁酉负责接应你们。” 魁巳点了点头,似乎也不打算反驳。 而假李也复又看向骆小北:“此行若是顺利,你师父便摘除了叛逆同党的嫌疑,我们也能在大帅那里为伱请功,你当还不是不良人吧?” 听到此处,后者一愣,“不是。” “你且记着,只要大帅首肯,你师父天速星的名号,今后就能是你的,正如天暗星萧砚一般,可明白?” “你们为什么不提前通知天暗星?”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难道你们那天暗星知晓你师父藏了阳叔子?” “我不知……” “那还问什么,速去。”假李虽然不耐,但终究是压住了火气。 而后,魁巳便跟着骆小北在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出了房间。 …… “公羊前辈,对面行动了。” 磨刀声停下,公羊左举起自己的那柄已然寒光森森的唐刀,老眼微眯,笑了一声:“放他们进去,记着校尉说的话,别演的太假,免得钓不出后面的大鱼。” 在他身后,几个兖州不良人自是抱拳,大步而去。 放下唐刀,公羊左剔着牙,背过身去,便迎上了在角落里游义恼怒的目光。 而让人始料不及的便是,后者却是全身被绑着的,且似乎亦被锁住了穴位,唯只能瞪眼而已。 “老游,你莫怪老头子我。” 公羊左咧嘴一笑,浑然不顾游义的眼神,缓缓擦着刀:“对大帅的忠心,我不比你轻多少,但校尉对我有救命之恩,尚有两个人情,还一个没报。时至今日,他信得过我,我便是不得不报的。” 游义涨红了脸,似乎想说什么,却是不能出声。 公羊左则收刀入鞘,沉默了片刻,方才嘿的一笑,继而折断手中的牙签。 “校尉也苦啊,先帝认的太子,居还要被自家人视作眼中钉,何其怪哉?我固然是不理什么李唐皇室的,可摸着良心讲,大帅这件事做的不地道。 就因为校尉是太子,反倒不能容下了?这算个什么事,有能力的太子,反倒是错的了?” 说到最后,他已然起身,从墙上取下了自己那面褪漆的面甲,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会骂我,但我活了五十九年,五十年都在尊奉大帅,也不敢不奉。今天,只想遵从我自个的心意活一遭。 你不用说什么校尉利用我,就算是利用我也好,算计我也罢,又算个什么事?当日他能以耶律阿保机那条命换我这一老头子的贱命,我就能以这条贱命,扶他去做那天下事,如此而已。” 说罢,他想了想,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只是一笑,昂然出了房门。 “我公羊左行事,只图一个坦荡、快哉!” (本章完) 第237章 剑(四) 第237章 剑(四) “就在里面。” 骆小北趴在飞檐边上,用手指着下面的院落。 魁巳凝目一扫,便将外仪门向里的大致布局看了个七七八八,同时留心记住了几个最有可能埋伏人手的角落,而后一言不发,只是在骆小北复又回头来问的同时,突然探指锁住后者的穴位。 一时之下,骆小北自然惊住,慌乱不及不提,目光中尽是愕然失错的神色。 魁巳并不理他,或者并没有理他的必要,只是自顾自的从颈口扯出一条面巾来,遮住了半张面容。 而后,他便纵跃腾空,从这屋檐间飞身落下,至于被定住穴位不得动弹的骆小北,当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人身如飞鹤,脚尖在下方那东侧院的墙顶借力一踩,竟是直剌剌的就落进了院落之中。 骆小北心下如何慌急不提,魁巳落入院中后,几乎不看他处,径直就朝对面一间亮灯的厢房中走去。 “汝是何人。” 便就是同时,风中传来了一个冷冷的询问声。 魁巳脚步不辍,亦不回头,袖中落出一枚飞刺,便朝着右后侧单臂一振,那飞刺就已猝然找去。 而下一刻,那边自然而然的就传来了刀刃隔挡的金属撞击声。 亦是同时,魁巳猛然提速,进而忽一抖手,于腕间的护臂竟霎时显出两个袖箭来,而后一刻不辍,左右同时连射数支形如银针的铁箭而出。 几支八寸长的铁箭猝然射出,化作数抹急影,穿破空气,直击两個已然闪出的兖州不良人。 几支铁箭被隔开不提,这院落周遭同时暴出脚步声来,进而出刀声一片,俨然是呈合围之势四面迎来。 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魁巳那臂上的袖箭筒中,最后一支铁箭上竟皆连有钢丝,于这引出四面暗手的同时,脚下一转,竟是猛地顿住身形,而后双手攥住两根钢丝,两支已然悬在丈远之处的铁箭随手而动,横击交错,屡屡寒光在空中交织出一片可怕密网。 四面十余撞出的不良人中就算尚有所备,此时在迎尽魁巳丈远之际,却仅有几人能够及时招架,有人却已被那森森铁箭当场创伤,吃痛后避。 然则,这突然之击就算再怎么犀利,也不过逞一时之凶而已。 下一刻,这些不良人一左一右,共分两拨,持鞘仗刀,已然在乍然间默契的结为阵势,一个个只似不住扑掠的鹰隼般接连围上去,一柄柄唐刀的连绵刀势如浪,一浪盖过一浪,在不断缩减魁巳周遭空地的同时,亦骇然劈断魁巳右手袖箭上的钢丝。 十余人配合默契,单个拎出来或不是魁巳的对手,但恰一结阵,所有人的刀锋所指,便如摧枯拉朽,无物可挡。 局势陡然急转,或者说,局势本来一开始就没有往魁巳倾斜,在空间被极速压缩的同时,他自然不由受创。 但就算如此,他仍然并不慌乱,当一侧防势骤断,便立刻及时收回左手的袖箭,进而手持那铁箭连刺连挑,竟尚能自保。且在防守之间,干脆径直挥臂隔挡刀。 两铁相击之声杂着片片火星爆起,周遭不良人定眼一看,才恍觉魁巳腕间的那护臂竟强韧如斯,唐刀重力劈斩而下,却只能留下一道白印。 顷刻,魁巳目光镇定,捏着唯一一枚袖箭对着一不良人斜飞掷出,便一击阻滞了一撞来的不良人,进而拼着后背吃了一刀的剧痛,一直未动的双脚猝然发力,一臂隔开正前方不良人的刀势,而后重拳一击正中后者腰腹。 后者身形当即不稳,他却仍然攻势不辍,复又提步,魁梧的身形侧转,骇然贴近后者,肩肘齐齐发力,重重一靠。 “噗。” 那被突然贴脸的不良人几乎全身气息尽乱,双腿亦完全脱力,整个人被这一靠直直撞飞数米,嘴角也不受控的淌出血来。 而魁巳虽然单纯的凭强横肉身撞出合围,但攻势已颓,只能在折身防守之际,狼狈的急退而已。 直到此时,那一亮灯的厢房,才终于拉开房门,一肃面中年人一脸慎重的走了出来。 至于交战双方,却都无人将注意力放在身上,唯独魁巳见终于拖延到了此时,便双拳带出,以两手护臂撞开几柄唐刀,狼狈暴退,好险拉开了半丈距离。 院中所有的兖州不良人早就得了命令,这会便攻势暂缓,而后作势要分人去拦从厢房内踱步而出的阳叔子。 便在同时,所有人却都齐齐回头,看向魁巳方才落下的那屋檐处。 当此之时,那里已经突然立有一个与魁巳同样装扮的人,其人一言不发,但却在这所有人都被吸引来注意力的时突然纵跃凌空,双腿一屈,身形就已离了那屋檐顶。 而此人,便当然是作为后手而出的魁酉了。 他纵身一跃,身形却轻如飞鸟,提纵借力之间飞甩出数枚暗器,逼退几个同样凌空来拦的不良人后,却是并不去接应魁巳,反而复又在地面飞掠而起,再落下时,竟已近身阳叔子。 至于本该去遮护阳叔子的几个不良人,不知是不是有意或单纯只是反应不及,居然没有拦住魁酉。 而阳叔子见其来提自己,竟并不就范,神色不变,掩在身后的手却已做掌拍出。 然则,魁酉却已先冷声而出。 “剑庐被焚,青城山已破,李星云不知其踪,时至今日,天立星还不迷途知返么!” 乍然之间,阳叔子当即怔住,出去的一掌亦也顿在空中,却是在一瞬间全无掌势。 而魁酉自不多言,脚下一转,并肩挡在阳叔子身前,袖中暗器再甩,犹如密雨而出,一时逼得几个不良人再退而避。 “走。” 今夜目的已成,彼处被避在角落的魁巳沉喝一声,却是不敢久战,当即从怀中摸出一支信筒,毫不迟疑的举天一放。 一抹红色光亮冲天而起,而这一抹本该显眼亮色在今夜烟火处处的汴京城,却是极为普通,眨眼而逝,便无残存。 院中不良人自然警惕,却又似乎在魁巳和魁酉身后的阳叔子两方上犹豫,迟迟没有行动。 但就算如此,他们依然有人数之利,除却那被魁巳一靠几乎撞废的不良人外,剩下之人中,仍然能够将魁巳二人留下,这也是魁巳毫不犹豫立刻放信号出去的原因所在。 所以自然而然的,在场能够打破这个僵持的人,便只有阳叔子而已。 “天立星。” 魁酉虚掩着眸子,从长靴间取出一尺长的短刃,面无表情道:“你还在犹豫什么,随我们杀出去。” 至于阳叔子,此时却仍然默不作声而已。 魁酉却已知道他会如何选择,立即持刃掠出,直逼几个拦在前方的不良人,似乎要给阳叔子开路一般。 且彼处的魁巳,亦是同时负伤暴起,俨然是一副不管如何都要带走阳叔子的架势。 院中的二度交战,猝然而起。 …… “前辈,咱们不动手吗?” 与东侧院仅一条短廊,一排庑房相隔的西侧院内,数十都已戴上面甲的兖州不良人按刀而立,俨然已是蓄势待发之状。 被问及的公羊左只是好整以暇的坐在廊下的围栏上,眯着眼敲着膝上的刀鞘,只是摇头。 “再等等。”那询问的兖州不良人虽然焦急一舵的同僚在隔壁厮杀,闻及此言,却也只是按刀相待而已。 而等待的时间并不长,随着那一道亮色冲天而起,亦或者是那东侧院内的二次交战恰才开始片刻,从高处俯瞰往下,就能看见相邻安乐阁的坐近建筑间,于密集的飞檐屋瓦之上,便不难发现正有十余道,乃至二十余道腾挪纵跃、闪现奔走的身影宛若鬼魅般赶赴信号发出的东侧院所在。 这些人,俱是佩了兵刃的。 不过在这些人现身的同时同刻,于安乐阁最高的阁楼顶,一不良人举灯为号,执小旗一指。 “哈哈,大鱼来了!” 公羊左狠狠的起身,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且去看看,大帅遣来的是什么高手。” “得令!” …… 自然而然的,那一几乎没有遮掩的灯号立刻被屋檐间不断疾走的一行人看见,为首之人便突然抬手。 一行人陡然止步。 旁边,有戴了面巾的人转头望来,沉声道:“魁丑,恐有埋伏……” 而那所谓的魁丑,也理当是这一行人的统领其人,这会却只是略一沉吟,便复又向前一指。 “后队于此接应,前队任务不变,今夜只有擒出阳叔子,方能不误帅令。” “飞索。” 随着他一声令下,十余道手持着漆黑箱子的人影疾步向前,而后在一道金铁争鸣的扣击声下,数道铁索飞窜而出,好似一条条铁蟒,笔直扎向了对面隔了十数丈之远的安乐阁。 飞索横空,似乎便有一道平路显现,魁丑当仁不让,飞掠而起,足踏铁索,顷刻便毫不遮掩的掠入安乐阁内。 其后的十余人无需吩咐,皆是紧跟上去,继而在落入安乐阁的一瞬,便默契的分成三个小队,呈几面援入尚在交战的东侧院内。 而几乎是在他们落地的一瞬,杀机陡起。 暗影之中,乍见寒光闪烁,无数道身影从四面蹿出,提刀在手,冷寒之气盈满全院,晃得人毛发悚然。 且不止于此,在这其后,分明还有数十道人影沿着魁丑等人来时的铁索,向着那所谓的后队袭出。 刹那,风中尽是刀锋颤鸣之声,但除此之外,竟是一道人声也无。 双方心知肚明的事,不必多提。 天魁一众奉帅令而来,又兼有不良人的身份,当然不需掩饰,而公羊左以下,亦也不掩饰知道他们一行人是自己同僚的事实。 所有人都明白,大帅是大帅,萧砚是萧砚,两方而今交手,不过只是真正割裂的开始罢了! 至于谁对谁错,这个糊涂账,或也只能个人判断而已。 若按不良人宗旨而言,无条件尊奉袁天罡的帅令,本就是刻入骨子里的信条,所以天魁一众师出有名、堂堂正正。 但萧砚其下的不良人,似如兖州分舵、洛阳分舵,却亦有一股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心气,这个心气或是怨气、或是傲气,或是两者皆有,便是不一而足了。 他们只知道,是谁,领着他们出曹州、入汴京、闹洛阳。 他们只知道,是谁,重复不良人荣光,镇河北、驱杂胡、御蕃部。 他们只知道,是谁,给了他们一个堂堂正正的遥望,重塑大唐、再复盛世的野望。 他们只知道,是谁,给了他们这股不输于人、可敢以区区两舵不良人、会一会天下群雄的英雄气! 如若如此,又有何惧焉? 第一代不良人能为的,他们可为。 当代不良人不能为的,他们亦可为。 如此,不负萧砚,也不负己心而已。 …… 故在本就互相了然的情况下,虽然明知对方理当都是自己的同僚,但这一所谓的‘叛逆’与‘正统’的交手,便从一开始就处处充满了杀机。 这与正楼相隔的后侧行院内,到处都在拼杀,不消半盏茶就已有数道重伤倒地之人,鲜血四溅,俨然是一副同袍相残的惨烈景象。 公羊左一手仗刀,几缕美须在风中摇晃,却是脚步飞快,目光只是死死追着那欲要带着众人杀出的魁丑本人而去。 后者虽然看似貌不惊人,一身实力却是可以冠压当场,起初也不过只是受了埋伏被压制,当下之时,却是在不断游走替自己的同伴解围,而一应所为,明显是要带着阳叔子极其自己麾下一众天魁尽可能的全部脱离这安乐阁的杀阵之中。 至于阳叔子本人,似乎心有所思,反正是一直不肯动手便是,但就算如此,也只是尽可能的循着出路向外脱离。 阳叔子不提,公羊左的目标自然而然的就是魁丑,两人都持唐刀,狠狠相撞于一起,周遭刀光交错,如飞虹掣电,一晃而过,就是十数招交手互相使出。 两个凌驾于中天位之上的高手对招,旁人自然难以掺和,且公羊左的内力似乎还隐隐不如魁丑一些,反倒愈显得二人的交手阵势极其凶悍,不易受人干扰。 不过公羊左到底是积年老人,手中唐刀如臂使指,就算内力不及魁丑,一手杀招也足以喂饱后者,反倒是能压制住魁丑不得脱身。 可这时,突有香风袭面,数道出掌声响起,先是数人倒地,而后公羊左便觉眼前一,一只白皙的手掌就已悄无声息的迎面而来。 他自是暴退躲闪,同时还不忘一把扯过身侧的两个不良人,皆是闪退不及。 出手的,居然是一紫裳女子,面戴紫纱,此时飘然落地,唯只是冷冷扫着众人而已。 她甫一出现,便一击创伤数个兖州不良人,更是一掌逼退公羊左,实力已经不用多提。 “魁丑,速行。” 她头也不回,只是冷面而立,俨然是来替天魁一众解围的。 魁丑并不多言,颇为忌惮的看了一眼公羊左,复又扫过乱战的院落,执着阳叔子的肩膀便掠空而走。 公羊左冷哼一声,并未与眼前这神秘女子过多纠缠,左右自有不良人去迎战,而他本人则马不停蹄的领着几个兖州不良人追上去。 然则,魁丑恰才掠出,却是突然又暴退回来。 便是公羊左乃至那紫裳女子,见此都不禁错愕,余下等众,更是自然而然的纷纷侧目。 而同时,一道轻笑声,便随之响起。 “料想诸位远道而来,今夜,是萧某招待不周了。” (本章完) 第238章 剑(完) 第238章 剑(完) “不过诸位既是远道而来,诸番辛苦,便在此留下,可好?” 这道轻笑声于夜风中自然而然的传至每个人的耳中,便引得众人皆是闻声去看。 但见魁丑本该借力掠走的飞檐之上,明月之下,竟已突然立有一道英挺身影。 其双手负于身后,一身绯袍迎风鼓荡,玉带系腰,明月于其身后当空而照,华光陈于其身,端是人间好英姿。 不过,他甫一开口便罢,脸上虽是淡笑之色,然眉目凌厉,缓缓扫过院中情形,却是一身气势笼罩住所有人。 至于魁丑暴退而回,也就不足为奇了。 盖因这突然而来的,自称萧某二字的英挺青年,便当然是这座安乐阁的主人,这满院公羊左乃至其下兖州、洛阳二舵不良人的实际操刀手,已在事实上与不良人分庭抗礼的天罡三十六校尉之一,天暗星萧砚。 纵使是已然隐隐窥见大天位门槛的魁丑,而今也不敢托大便是,更何况还携了一个阳叔子,更是不敢轻易与萧砚交手。 至于那神秘援来的紫裳女子,此时美目一怔,俨然是惊讶莫名。 宫中宴会未停,按照规制,起码也要待到子时末、丑时初才对。且她分明是确认萧砚已然入宫了才对,眼下宫宴未散,皇城中又有值防,他为何能够突然出来…… 此次行动挑在今夜,便正是知晓萧砚会入宫赴宴,因为这安乐阁中没有真正的主心骨坐镇,亦去了萧砚这一并不知具体实力的高手,成功的几率便能大大提高。 而她之所以会来此支援天魁一众,也正是在知道安乐阁反应迅速,明白这次行动已然是一次圈套后,本着迅速了结的心思果断冒险现身,为的就是助天魁一众抢占时机,以免事态失控。 但偏偏令人惊悚的是,恰是她现身的片刻后,萧砚便就即刻现身。 她甚至可以大胆的猜测,萧砚可能是早就设法脱离了皇城,进而就在这安乐阁中慢慢静候,甚而就可能是一面淡淡饮着茶,一面看着所有人的乱战,然后等所有能落网的人一一出现,才亲自现身收拾局面…… 而她,似乎已然成为了此行当中最后的那一条鱼。 果然,下一刻,萧砚便就看向了这紫裳女子,颔首点头,好像很是客气一般:“去岁一别,时隔半载,天佑星风采依旧,别来无恙否?” 一言而下,于不远处仗刀而立的公羊左老眼一眯,却是上下将这所谓的天佑星上下打量了一遍。 方才那一掌逼的他不得不退,就知此女实力不俗,而今来看,确实是不让人奇怪了。 “天暗星今夜……” 见被萧砚挑明了身份,石瑶便也坦然承下,而后上前一步,“如此所备,是不打算善了了?” 萧砚自是一笑,一手指着魁丑:“大帅遣来如此众多客人,总要扫塌相迎吧?不在安乐阁住上个一年半载,岂非失礼?” 天魁一众早就收缩于魁丑身侧,此时闻言也依然不吭声。 而石瑶听过此话,眸光不变,只是道:“如若不肯呢?” 萧砚便复又发笑,而后看着些许受创乃至重伤的兖州不良人,沉吟了下,道:“诸位伤了我的人,如若不肯,便自然不能善了了。” 这一次,显然是将石瑶包括进去了。 于是乎,公羊左冷哼一声,持着刀,唯只是盯着魁丑而已。 至于石瑶,在沉默过后,亦是虚眸望着萧砚不语。 萧砚笑了一声,衣摆随风而动,迈步一跨,人已如一叶飞羽飘然落下,复又提纵如飞,又如雁当空盘旋一转,冷面直向魁丑而去。 “莫要恋战。” 石瑶沉声一语,也不顾魁丑等人有没有听清,足下发力,飘然一荡,便化为一阵香风,直面萧砚而去。 且在这一言之间,她便已提掌而起,单掌灌以深厚内力,重重对着那一袭快的几乎只存有一缕绯色的人影拍去。 萧砚面无表情,同样推掌相迎,不过这一看似后发而出的掌势,实则出手的速度,迎合的角度,都恰好与石瑶那一掌正正相对,丝毫不差。 两掌相对,犹如当空炸响一声炮仗。 石瑶美目略变,径直拂袖出去遮掩,而后倒退回地面,急退三步。 反观萧砚气势不减,在这半息之间,却已经贴合而来。 石瑶来不及理会周遭复又再次交战在一起的两方,一只白皙玉手便已一把摄过一柄地面的唐刀,一面刀锋一横,淡紫流光划破长空。 这一刀极为果断狠辣,不过倏然一瞬,身前空气似乎就已尽数飘散。 萧砚的表情依然不变,双眸却已骤然转冷,手间鬼气缭绕,一边拍散迎面而来的刀光,一边脚下生根,略略退后一步,避过刀锋。 然而,他竟是并不与石瑶纠缠,只是忽然翻身跃起,就已扑至近处两个天魁不良人的身前,进而两手一展一翻,不过只在刹那之间,便已尽皆正中二人的胸口。 他攻势凌厉,且目的明确,身形不过飘忽一掠,便只见身后已有数道天魁不良人被掌击倒地,各個面色发黑,俨然是尽数失了战力。 石瑶大恼,但见其并未出杀招,心下实则亦是一松,而后以刀背劈倒两个洛阳不良人,趁机掠至空中,突然掀开脸上紫纱。 一股淡紫流光,遂随之鼓荡而出,盈满全院。 这流光一出,数丈之内,无论是天魁一众,亦或是兖州、洛阳不良人,但凡天位之下的人,却是霎时皆如着了魔一样,全部仰头而望,面上痴痴发笑,宛如魔怔。 便是在场天位及上的高手,亦是难免受到影响,公羊左一刀震开魁丑,连他也只是飞快避过视线,而后甩头不止,俨然是想如此镇住心神。 不过马上,一众天魁却又迅速恢复正常,而后自不多言,魁丑拎起阳叔子便走,毫不恋战。 公羊左急欲仗刀去追,然则终究失了先手,心神被扰不提,连身法都慢了半成。 萧砚蹙眉而起,便是他方才一时对视之下,眼前竟也是看见了似若姬如雪,又似降臣、更似穿着龙袍却半掩衣领的述里朵…… 甚至在冥冥之中,那一道身影似乎还带有几分女帝的影子,凤眸之中,有勾人之意…… 极其容易让人心神荡漾。 不过他两世为人,阅及美人无数,意志坚定不提,眸中靛蓝光芒一闪而逝,便骤然心神清明。 是媚术…… 这两年遇见的女色之中,除却幻音坊的那个梵音天,似乎还是第二次见到会媚术的人,且显而易见的是,石瑶的这一媚术比梵音天高明的不知有多少倍,已然达到了迷魂的地步。 心神一定,他竟是全然不顾四面而去的魁丑等人,只是对着公羊左等人轻声道:“退。” 而后,他便闭目而下,继而抬起右手持掌而出。 掌心之内,鬼气腾腾缭绕,比方才之势更似暴涨数倍,一股极大的吸力,骤然笼罩全场。 “剑——” 他双眸一蓝一黑,猛然抬眸之间,已是杀气十足。 “来!” 嗡—— 只是这一声,四面八方立有剑光浮跃,却是这不知掩在安乐阁何处的数柄长剑一齐出鞘,进而齐刷刷撞破各自的房门,冲天而起。 不过明明仅有数柄飞剑,寒光竟已罩满四面。 而其余长剑冲天而出不提,当其中者,却有一柄环首八面汉剑径直朝着萧砚那只探出的手掌而去。 当其时也,众人已然大惊失色。在场诸人中,唯有一直沉默不语的阳叔子骤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漫天剑光。 萧砚一经握住那柄八面汉剑,眸中光芒四射,就已是提剑一荡,便一击荡尽全院的淡紫流光,而后左手之上陡见鬼气弥散,邪风大涨,当空一攥一拧,数柄长剑一概而出,化作一抹抹寒光,正对魁丑等人掠去。 而除此之外,那柄八面汉剑复又顺势横过,恍惚之间,满地皎洁月光中,宛如亮起一轮青色弧月,剑光一闪而起,所有提刀隔挡的人尽皆呆立当场。 咔嚓—— 一道道碎裂声随之而起,石瑶本正提刀荡开那一柄柄飞剑,然则还未转气,璀璨的剑光骇然掠过,她咽喉处便立有一股腥气翻涌,而后手中唐刀在折身迎挡之际,猝然而裂。 “唔……” 石瑶倒退数步,终究难耐不住,持着断刀狠狠插在地面,捂着胸口半跪下去,口中涌出几缕鲜血后,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都是如此之态,就不用提魁丑等人了,所有迎上那抹剑气的刀刃,俱是寸寸而裂,内力不堪者更是当场昏厥,不知生死。而似魁丑等勉力提起内力庇体之人,却亦是口涌鲜血,身上的袍衫亦是屡屡剑痕,俨然是数道创伤。 恰似魁巳腕间那强悍如岩的护臂,此时亦在勉力隔挡中碎出道道裂缝,已是报废无疑。 阳叔子也不好受,但要比硬抗剑气的魁丑等人体面的多,撑着墙壁勉力而立,目光却是闪烁不及,脸上已有动容。 至于堪堪拉扯着众人退去的公羊左,自是心有余悸,后怕的看着远处墙壁上的道道裂痕,然后不住的大力喘气而已。 而当此之时,萧砚持剑斜斜垂下,眸中黑蓝光芒未散,一身锐气却是压都压不住,剑锋之间气机肆掠,似乎仍然勃勃欲发。 他便提剑竖于身前,左手二指轻轻拭过剑锋,缓缓吐出寒气。 “大鹏一日同风起……” 噌—— 剑尖轻轻杵于地面,肆掠剑气猝然而散。 “扶摇,直上九万里!” 一语落下,数柄长剑一概而回,次第飘荡在他的身前,细数之下,共有六剑,连同他手中的那柄八面汉剑,便计有七剑之数。 当此之时,满院诸人,便已无人是萧砚一合之敌。 石瑶捂着胸口不住吐息,只觉气息紊乱不止,俨然是被方才那抹带着无尽狂意的剑气大创,若非是时机不对,理应是要马上打坐固气的。 她勉力抬头,有些恼意的看着阳叔子,轻轻擦掉嘴角血迹。 “你给了他青莲剑歌……” 阳叔子捋须不答,尤只是看着萧砚那七柄剑,想着自己十日前才将这剑诀给他,便只是摇了摇头。 他持用青莲剑歌多年,境界跌落至今甚而都与之有关,哪里看不出萧砚这是已经原原本本将这套剑诀再创,或者说是完善,已并非他给的那一套剑诀了。 且甚至在方才那仓促一瞥间,他此时恍若有感,屡屡灵光在脑中一闪而过,作为一个仗剑多年的剑客,他能明白,这是观摩到了萧砚的剑意,以至自己的境界隐隐有所提升。 而他如何想石瑶当然不理,她此时唯只是恼怒不已,其实当然不能怪阳叔子,这青莲剑歌的威力她当年在阳叔子手上见识过,但并未达到今日程度而已,用者分人,若萧砚是庸者,便是给了大帅的天罡诀又有何用? 她恼怒的是,明明方才自己已经把局势掌控住了,明明任务就要完成…… 只一剑,只随手一剑…… 这萧砚,到底是如何回事!!! 这时候,她的视线里出现一只靴尖,抬头去望,却是萧砚已然淡色走来,而那柄八面汉剑则是依然插在那里,显得平平无奇,半点威势都无。 “我欲问天佑星一个问题,可答否?” 余光中,公羊左等人已经开始迅速治疗伤员,擒下天魁等人,阳叔子自然也不会放过。 石瑶摇了摇头,不出声。 萧砚却仿佛视而不见,只是继续淡漠出声:“尸祖降臣的消息,是何人透露给朱友珪的。” 前者抿了抿嘴,依然不答。 萧砚却也不急,只是蹲下去,用手捏着这个女前辈的下巴,看着后者又惊又怒的眼睛,以二人才能听闻的声音道:“若是玄冥教失了孟婆,局势焉坏焉好,实在让人好奇。” “你……!” 石瑶勉力挣扎开,羞愤道:“你个竖子知道什么,降臣她……” 说到此处,她却是恨恨一声,不冷不热的笑出声,俨然是有几分冷笑在其中:“劝你还是莫把降臣想的太好。” 萧砚便不由蹙眉:“何意?” 石瑶竟是不答了,反而闭起了眼睛,道:“天暗星有本事,大可一剑杀了我,何必多言。” “……”萧砚拧眉而起,却是起身,道:“你不用激我,杀你于我无益。但玄冥教这个大饼,我正有意吃一口,还请你配合一二。” 石瑶睁开眼,只是一脸莫名。 然则,萧砚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让她悚然一惊。 “你扮作孟婆的秘术,是什么?” “伱休想……” “嘘。”萧砚竖起手指,左右摇了摇:“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自会知道。” 说罢,他折身而过,俨然是在思索什么。 至于公羊左等人,自是不会过来打扰,只是依次擒下魁丑等人,往别院送去而已。 但恰在这时,一道浑厚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响起。 “萧施主威势如此,便是贫僧,今夜恐亦不敌也。” 萧砚虚眸,回身望去。 月下,一持法杖的袈裟僧人,正单手施礼于胸前,不徐不缓的踱步而来,同时口中出声。 “阿弥托佛…… 贫僧慧明,见过萧施主。” —————— “废物、一群废物,什么天魁,都是废物!” 月色之下,戴着面具的少年郎疾步奔走于小巷之中,口中怒骂不停。 不过就算如此,他背后却是负着仍然不能说话的骆小北,显然是携人质而逃,额上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竟是渗出不止。 他快速篡过小巷不久,复又一道倩影匆匆跟来,少女面色清冷,稍稍思忖,便继续冷静的缓缓在其后远坠。 (本章完) 第239章 三十六峰长剑在 第239章 三十六峰长剑在 “慧明?” 那几乎是踏月而来的僧人远远自报法号,声音却是犹如洪钟,从四面八方传来,恍似有隐隐佛吟之声,当真是振聋发聩,有醍醐灌顶之势。 若非定力不够,内力稍弱者,恐怕是要当场皈依佛门的。 而萧砚闻及此声,便已在折身望去之际,双指一提,那杵于地面的八面汉剑便掠出层层剑芒,一鼓荡开这犹如洪钟的浑厚佛音,自也替身后一众正携俘虏而去的二舵不良人稍稍减轻了这佛音的影响力。 定力不够不怕,怕就怕在若有人及时反应过来,要强行用内力去抵御这佛音,反倒是会被反噬,落得一个抵御不成,反受内伤的结果。 至于他人不提,这一道惊疑声竟是一直不曾出声的阳叔子突然眯眼回头,看向那面庞刚毅、身形高大,不似僧人反似武夫的袈裟来客,面有动色。 很显然,二人必是老相识了。 “阿弥陀佛。” 那所谓袈裟僧人,也便是慧明了,这会当然看见了萧砚利用剑芒荡尽自己佛音的动作,却是立即止步,而后一板一眼的致歉。 “萧施主勿怪,贫僧近来正于达摩院修行狮吼功法,堪堪入门,一时操控不及,徒增误会,是贫僧之过。” 萧砚自是虚眸相对,并不出声,反倒是先给身侧的石瑶锁上几个穴位,一为定住其人,二为其稳固气息。 如此而罢,他方才不理会石瑶的惊诧之色,上前一步,面无表情的发笑。 “大师此来,不是动武的?” “阿弥陀佛。”慧明复又施礼,这次却是看向了阳叔子:“萧施主应当也看得出,贫僧不请自来,亦是为阳施主,然不良帅一应布置尽皆为萧施主所破,贫僧却是不好不自量力了。” 说罢,他便对着阳叔子客气道了一声:“阳施主,久违了。” 阳叔子略有动容,沉吟片刻,却只是对其点了点头,似乎有难隐的过往,不得在当下道出。 “嘶……” 远处,公羊左锁住魁丑,踱步过来,揪着下巴上颇为自傲的美须,眯着眼:“校尉,这小和尚,老夫好像略有耳闻。” 萧砚点点头,实际上,他方才听见‘慧明’二字,好像也有一道灵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似乎记忆久远,终究还是对这个名字陌生,一时并不能想起来此为何人。 “天慧星。” 这时候,方才就开始堂而皇之在地面打坐的石瑶闭着眼睛道:“伽耶寺慧明,亦为我不良人三十六天罡星之一,为第八代不良人。” 萧砚便略略颔首。 公羊左则以拳击掌,恍然大悟:“对,就是伽耶寺,老夫说达摩院这三个字怎么这么耳熟。那小和尚,达摩院慧觉是你何人?” 慧明明明生的一脸凶悍横肉,骨架也极大,若非是头顶有戒疤,活脱脱一個江湖草莽的样子,甚至怎么看都和‘慧’这个字搭上关系,但言行举止却是客气异常,甚是持礼。 “慧觉长老,是贫僧的师兄。” “原来如此……”公羊左捋了捋须,却是低声告诉萧砚:“校尉,伽耶寺慧觉乃佛门大拿,实力不可小觑。这小和尚不论是天慧星也好,什么慧明也罢,能为此人的师弟,一身本事定也不差的,万不可因为其三言两语就掉以轻心呐……” “好。” 而那边,慧明则已经施礼正对石瑶,摇头一叹:“天佑星所言不差,贫僧曾经确实是不良人天慧星,但多年前一桩错事,贫僧却是不配挂这一名号了,如今贫僧已皈依佛门,世间便再无天慧星,仅有一伽耶寺弟子,慧明。” 远处,阳叔子闻言,望月默然。 “那么,大师此行,是欲如何?”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慧明固然一身悍气,但也是佛气不减,现身后也客气不止,萧砚便也不吝对其客气言语。 且在这一会,他似乎也隐隐明白了慧明为何会和‘天慧’二字挂钩了。 若是单纯观其模样,早年间或也是一杀伐果断的粗俗武夫,但所谓执刀易、放刀难,看他现下这副一心求佛的样子,可见慧心是极高的。 闻及此言,慧明便自然施礼来答:“贫僧皈依佛门之时,已然决心此生隐居于伽耶寺不问俗世。然佛门清净,却需斩断俗世七情、己心六欲。此行而来,一为不良帅所托,二为斩断俗世束缚,故才于此现身。” 说完,他稍稍一顿,却是俨然不避左右在场诸人,眼睛看着萧砚,道:“萧施主可知,你若执意困阳施主于此,不良帅的布置便不可能止于此,今夜之事,也绝非今夜。” “我知道。”萧砚坦然相对:“可若不行今夜之事,萧某只恐,以后却连行今夜之事的资格也没有了。” 左右闻言,不解者十之八九,于他身侧的石瑶竟是略一恍惚,下意识想要睁眼去看,最终却只是生生忍住。 公羊左则只是仗刀一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俨然是豁出所有梭哈萧砚了,且在场当中的,萧砚确也只把所谓太子一言告诉给他了而已。 至于阳叔子,闻声依然不语,目光看着天边月色,并不知心中所想。 慧明略略一怔,却也并不惊讶,而后便道:“萧施主是果决之人,贫僧却是不好相劝。但贫僧只有一言,施主为一腔之气,于今时和不良帅决裂如此,值得否?” “决裂……” 萧砚竟是摇头失笑。 “所谓决裂,当真是时下否?决裂二字,从大帅决意遣人来汴京之际,便已施加了。坦言之,大帅若命人来堂堂正正索要天立星其人,我必是恭敬奉上,绝不二话。然现实会如此否? 天慧星……哦不,慧明大师,你奉不良帅之托而来,当应该不会不知道,今夜之事,可不仅仅是为了天立星而已。” 他语气不重,甚至很轻,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却是让似乎早有所备的慧明一时失语。 在场众人中,下面只管奉命行事的不良人自然不知,可诸如石瑶、魁丑、公羊左等人,难道不知? 天魁一众与石瑶今夜所为,可不仅仅是遣人来劫走阳叔子这么简单,真这么单纯,萧砚大可直接把大门打开,请他们进来带人走便是。 可偏偏他们来带走阳叔子,正是为了那位大帅正式开始布局对付萧砚! 或者说,正是以阳叔子开始,以设局把以萧砚为首的安乐阁集团拖进一个袁天罡亲手打造的剧本之中,而为那一个不良人该尊奉的皇子正式开局。 世人皆已入局。 而阳叔子,便是这一开局之人。 故既然明白这个道理,萧砚便为何要就范、凭什么要就范? 苦心经营的一切,难道就要如此荒谬的尽数而弃焉? 正如他当日在瀛洲分舵对公羊左等人说的那番话—— 男儿当世,不管这天意到底如何拨弄,不管这世道如何艰难,都该奋力挣扎、拼死而斗、绝不低下男儿须眉之首—— 只要一息尚存,都该勉力拔剑! 如此悲哀之事落于己身,今夜便就是袁天罡亲至,他也敢淡然提剑相对。 身死无悔,如此而已。 从一开始,他想斗的,可从来不是什么李星云、什么袁天罡,唯有这个世道、这个处处都在死人的世道。 不会因为何人而变。 “……”慧明看着一脸平静之色的萧砚,思忖良久,复又苦笑着上前。 “既如此,萧施主,你我何不各退一步?” “如何各退?” “萧施主当知道,贫僧是受不良帅所托,今夜之事,本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贫僧是不会现身的。”慧明持礼道:“然不良帅或是早已料到萧施主会有所备,故又托给贫僧另一策。” 萧砚不答。 天魁一行人入了汴京城,便理所当然的会探访安乐阁,得益于外卖行业的早早铺设,他们的踪迹稍稍显露,就已成为了特别注意的对象。 而后,这些时日来,魁丑一众便一直在萧砚的默默注视下行动而已,所以当然是有所备,一直隐忍不发,只等今夜而已,他甚至都没有对姬如雪说过这件事,其下的段成天亦被蒙在鼓里。 这一次行动,九成九都是动用的第九代不良人,也便是年轻一代,剩下这零点一层,便自然是公羊左。 他不是不信任第八代不良人,只是不想让他们有心理负担,此次与袁天罡在事实上分裂,于他们而言,就算之前再有所备,也是骇然之举。 因为这和当初投梁等等事宜不一样,因为就算是投梁,最终动机也是和藏兵谷一致的。但时至今日,堂堂正正的和藏兵谷遣来人交战,就已是分庭抗礼、自立山头,取死之道。 不过慧明这句话却是很有意思,袁天罡显然是能够算到天魁一行人是成不了事的,为何还是要遣他们来? 萧砚自己猜测,许是这位大帅一为试探他的实力,二才为顺其自然引出慧明而已。 “……” 见萧砚不答,慧明反倒再次失措,在沉吟片刻后,将手中法杖脱手立在原地以显自己没有敌意,继而方才一步上前,近身道:“萧施主,你若退一步,不良帅亦可退一步。” 说罢,他左右看了看,以内力隔绝四面,道:“今夜萧施主若能把阳施主交给贫僧带走,不良帅便能做到一件绝对利于萧施主之事。” “何事?”萧砚依旧淡然发问。 “有生之年,不良帅绝不会亲自下场,直白来讲,便就是不会对萧施主你本人出手。”慧明亦是镇定,仿佛真在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不良帅,甚至于,他的口吻里也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讲述。 “且还有一点,两年之内,对于萧施主所作所为,他不会让各部不良人干涉,不过也不会让他们支持,似若以往故事。” 话毕,他话音一顿,进而郑重以对。 “两年之后,不管时局如何,也不管萧施主于这天下如何—— 天命之争,便各凭本事。” 观他口吻,明显是隐约知道那所谓托孤之事了。 “两年……” 而出乎意料的是,萧砚听过,却并没有似想象中有多大的反应,反倒是念着这两个字,不禁失笑。 “所以说,大帅要与我立一个君子之约?” 慧明一愣,思索着这四个字,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我向来不认自己是君子的。”萧砚依然摇头失笑,进而颔首点头:“不过,大帅应是君子吧?” 慧明再度一愣,却是不好答了,沉吟半晌,方才点头。 “那便承慧明大师一言。” 萧砚复又一笑,竟是突然一退,叉手相拜:“既有慧明大师作此中间人,我却是不得不信的。那就如此吧,两年之内,若有什么变故,萧某可就免不了要叨扰伽耶寺了。” 慧明正欲赶紧去扶,闻及后言,自是骤然再愣。 此时那内力隔绝四面的法门已然失效,萧砚如此出声,如此姿态,当然引得公羊左等人纷纷来看,更是难免对这两年之语暗暗揣测。 至于慧明大师,这会骑虎难下,自然只能苦笑应下:“贫僧却是不敢承萧施主这般大礼的。” 萧砚则是坦然起身,指着魁丑与石瑶等人:“这些人在我安乐阁作客半旬,也请慧明大师回去替我转告大帅。” “阿弥陀佛。”慧明双手合十,一声应下。 “公羊……” 萧砚转头欲吩咐公羊左,但一声而顿,沉吟了下,却是亲自走过去,解了阳叔子身上的穴道,坦然以对。 “上官今日恰才将剑庐消息用信鸽传给我,李星云不知其踪,你随慧明去,定是能寻到的。” 这句话只差点明所谓剑庐之火是刻意为之的了,但阳叔子并不回答这句话,反而是执礼向下。 “多谢。” 他在谢萧砚不计前嫌,体己他忧徒之心。 萧砚则只是平静道:“不用谢我,若没有今夜之事,你最好的结局,便是立刻就死,方为所有人都好。” 左右闻言一惊,皆是不知其意。 阳叔子坦然一笑,拂了拂袖子,复又一礼,朝慧明而去。 “不过,一码归一码,伱赠我剑诀,我便赠你一篇拼凑的长短句吧。” 身后传来了萧砚的声音。 “昔年,李太白于嵩山登剑仙之境,天立星既为他百年后唯一传人,也该得此篇。” 阳叔子便折头去看。 却见萧砚探手一招,远处那柄八面汉剑便轻盈而起,落于他手。 遂,几行字以剑气之姿,显于地板之上。 正是: 醉来长袖舞鸡鸣,短歌行,壮心惊。西北神州,依旧一新亭。三十六峰长剑在,星斗气,郁峥嵘。 古来豪侠数幽并,鬓星星,竟何成!他日封侯,编简为谁青?一掬钓鱼坛上泪,风浩浩,雨冥冥。 “三十六峰……长剑在……” 阳叔子喃喃自语,擦了擦眼睛,认真去看,复又一怔:“鬓星星…竟何成……” 他猛然抬头,却见萧砚的人影已去,独留一柄八面汉剑,插在最后一个‘冥’字上。 “送客。” (本章完) 第240章 你是幻音坊的人? 第240章 你是幻音坊的人? 夏日闷热,但中秋之夜,不知是心之所念还是天色如此,却有几分凉意习习。 萧砚留下一声‘送客’后悄然而去,慧明带着阳叔子亦走不提,那七柄连同八面汉剑在内的各式长剑却在公羊左等人愣然的注视下,须臾而裂,俨然是没有萧砚维持,便受不住方才那肆掠的剑气而一时裂去了。 至于今夜之事,似乎也就理当如此完美结束了。 天魁一众尽皆被留,天佑星石瑶亦也被萧砚蛮横不讲理的扣下,甚至他们这位天暗星还隐约和藏兵谷那边缔结了一个什么约定,一切似乎都要比意料之中的还要好。 至于妙成天和玄净天匆匆回来,不及后面行院,就正好和匆匆去寻小徒弟的段成天撞上,在今夜之事中,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 “那天佑星倒还算靠谱……” 假李一路挟持着骆小北沿着汴河向东,足足费了近一个时辰才堪堪抵近东水门下。 而后,他掩在城墙边,先是眯眼看着水门下的闸门许久,进而亲自泅水下去探了探,确定那水面下确实有一缺口可以泅出去后,方才一面在岸上浑身湿漉的思量,一面喘着气给骆小北解开了哑穴。 “待会,你从前面过,不要耍招。” “我不会浮水……”骆小北弱弱的答,俨然是这半夜给他折腾的够呛,已经提不起什么力气了。 “别说废话。” 不料,假李却是心狠异常,利索解开了后者的穴道,而后径直提着他衣领扔下了河水,复又自己在尽可能的减小动静后,小心的潜下,显然是打算今夜无论如何都要带着骆小北而去的态势。 不过好在二人都是习武之人,骆小北虽然年龄稍小,但因为随段成天修了无声要术,自有一番闭气手段,虽然仓惶至极,最终也好险还是被假李一口气穿过水门提了出去。 二人扑腾出去不久,姬如雪便亦远坠而来,在看见假李提着骆小北出城过后,便拧眉不止。 且说她方才一路跟着假李等人入了安乐阁,但还未来得及联合其余人仔细探查,便见假李携着骆小北仓惶而走,故也只能先行跟上。 她一路追来,不仅仅是为了能够救回骆小北,还存了看对方擒骆小北有什么目的,以及逃窜方向的原因所在。 但起初所想,不过是想探明其在城中的据点,可一路跟来,看见其最终却是出城而去,便自然蹙眉。 很显然,回头去告诉妙成天她们是最稳妥的,但如此一来,便失了对方的线索,更无法确保骆小北本人的安危。 段成天是萧砚手下一得力之人,自身本有大天位的实力不谈,这一年来行事稳妥,外卖一途基本是由他来运转调动,萧砚对其也十分信任,她一直是知道的。 而段成天个人如何想虽然不知,但对于徒弟骆小北爱护有加,却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这位天速星半生未娶,显然也不打算娶妻,一心存了要把骆小北培养成自己接班人的心思,她也是知道的。 若是能及时救回骆小北,段成天与萧砚之间的信任必能再进一步。 诸如种种,便显然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姬如雪挽起自己的衣袖,同时撕下裙角缠在自己腰上,使妙成天给她搭配的长裙显得利落了些,方才轻抿了一下嘴角,双掌相合,轻闭双眼。 待片刻后再睁眼,她双眸中已有屡屡靛蓝光芒,虽然不甚耀眼,但足以引人注意,不甚凌厉,却如有寒芒之气。 且事实上,确实也有寒芒。 姬如雪对着河水踏足而下,但激流河水触及她之后,竟是在这八月天里骇然凝固,冒出屡屡寒气,俨然是成了冬日冰河。 不过这一所谓结冰之术的范围并不广,恰才只有一個脚印而已,但姬如雪快步向前,却在河面上如履平地,比假李二人快的不止半点,待末了探水而下,从闸门间穿过水门而过时,方才次第消融。 月已西沉,已不知夜到了何时,或许连中秋夜已然过了也说不定。 姬如雪并不在意,辨别了地上的水渍,便循迹而去。 夜色之下,整座喧哗不止、且不时还有烟冲起的汴京城被渐渐甩在了身后,旷野之中唯有月光做灯,而远处的河水潺潺之声,也在距离城池渐远后,在夜里显得更加清晰起来。 汴京城坐近,附廓的村镇集市不少,故城外也并不是一眼就是荒原,但在夜色下皆只是一片黑暗的轮廓,并无多少生气。毕竟较于繁华的都门内,城外又是一片光景,甚至大部分所谓村镇,或可能就是城外那些显贵庄园的农户聚集而成。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比在城中更易跟踪,但却也更容易被发现,且姬如雪最后也再不能循着水渍远坠,亦难免要冒险凑近了些,方才能不跟掉踪迹。 事实上,假李带着骆小北行路本就谨慎,又是避开大道而去,专挑小径走,确实也一度被她跟丢,唯只能匆匆从小径追进去。 但她的步子马上就停下,考虑着何时出手救走骆小北的思路也一时而止。 盖因这小径的尽头,已然负手立了一道人影,其人脸上还戴着面具,衣衫上的水渍亦早就被烘干,却是好整以暇的正在等待的假李了。 姬如雪凝神扫过左右,在并没有看见骆小北的身影后,便将注意力放在眼前此人身上。 “我当是哪路高手追了上来……” 假李昂然抬头,上下打量着姬如雪,冷笑一声:“你是何人?为何要跟踪我?” “那一少年在哪?”姬如雪蹙眉反问。 “你是安乐阁的人?”假李摸着下巴来回踱步:“你们那里的人,都如此尽心尽力?为了一个没什么作用的小孩,你竟敢孤身一人跟过来……莫非也是个高手?” 姬如雪默然不答,只是拧眉。 假李自知问也是多问,便只是冷笑一声:“是不是高手,会一会就知道了。” 他心下怒气很甚,任务未完成不说,只在角落里观战一眼,就知道自己近十年的修为丢进去也只能会一会些许普通不良人,更别提去和那什么天暗星接招了,携着骆小北出走,本就是怒气之举。 当此之时,在看见一个女子都敢跟踪自己后,更是怒不可遏,一时直接丢了以往的理性,径直仗步上前,不过数步,便已拉近了与姬如雪之间的距离,进而矮身推扫落叶,欲夺其下盘。 姬如雪连退数步,眼见其攻势连绵,便腾空一跃,以此拉开距离。 假李冷笑一声,乘胜追击而起,运掌起势之间,掌心金芒吞吐,自下取上,狂风大作,却是想要一击了结战斗。 然则,姬如雪脸色清冷,竟是不避,反而双掌当空招架,与其连对数掌。 砰砰砰…… 这几招虽无萧砚和石瑶交手的声势,却也是闷雷骤起,略显轻敌的假李稍稍变色,在姬如雪飘然落地之前,就已双脚凌空,翻身后退。 他愕然抬头,去看姬如雪的双掌。 却见后者右手掌间有寒芒之气,而左手掌间竟是隐隐有紫芒闪烁,其中且柔且刚不提,分明是一招二式! 且方才那几掌,少女虽使得略显生疏,但掌法浑圆连绵,如水流般流畅无阻,竟是令他在一时之中顿生一股无法反击的错觉。 这少女,不但修了一套阴阳共辅的内功,还学了一套掌法!? 这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安乐阁女子!? 假李顿时警惕,全无方才的轻敌之态,脸色紧绷,掩在身后的双手间却是金芒再起,亦比方才更甚。 姬如雪同样小心应对,方才对招之间,她不过借萧砚交给她的‘三分归元’打了一个出其不意,但也明显察觉出来,自己仅有大星位的实力,而对方显然已达到了天位。 需知道,习武筑基练气,气分二等六品,天位比星位的内力底蕴,高了不止一个等级,已然是鸿沟之分,姬如雪在得了萧砚教导后,刻苦修炼一年,才不过堪堪入了大星位。 而眼前这戴着面具的少年,年龄与她差不多,却是已然天位,天赋、手段,只比她多,不会少。 果然,假李恰才飞退,便已再起,但这一次他先发制人,手中寒光一闪,一枚银针于指尖即去,下一枚便紧跟而出,有如不止之势。 姬如雪抿着嘴,自知不能硬抗这数枚银针,瞬间扯下方才系于腰间的裙角,于手中一抖,复又摆荡一卷,瞬将先头几枚卷走,而后快退向后,一串银针便接连扎进她身前的地面。假李攻势不减,迅速掠过地面,一应银针亦在他经过之际瞬被收回手中,进而毫不停滞,一齐飞射出去。 姬如雪感觉到无穷杀机,当即提纵起落,翩然闪入几株树荫之间,而后劲风拂过,却见落叶纷纷,尽数染有寒霜,余下草木亦是染白,俨然是毫不留手,极力应对。 假李复又冷笑,掠起数枚银针不提,身法敏捷,挤进树荫之后,飞掷银针而出,所过之处霜叶飞旋,一株株树木更是被掌势拍得震颤连连,枝叶飞洒。 姬如雪勉力避开那一枚枚银针,与其对掌数次,却是突然身如陀螺般在树干后一转,人已闪到假李侧面,探出的右掌也倏然一变,霎时化拳,拳面寒芒闪烁不止,连带着一路所过的霜气尽皆汇聚而来,漫天寒气犹如寒冬,惊得假李面色一紧。 “天罡诀!!” 他当即沉喝一声,同样一拳砸出,却是抛弃了什么拳法,只以全身内力,硬生生直抗这一不知所以的霜拳。 砰—— 拳与拳相撞,震得左右霜叶纷飞,而两人也至此各自撤开。 假李稳稳立定,姬如雪向后飞退数步,却是翻身一滚,一擦嘴角血迹,便对着假李的来路急去。 前者并不着急,只是皱眉抬手一看,只见手背上一片寒霜,森森寒气缭绕,恍若在酷寒天色下被冰水冻过的一般,竟是半边手背都隐隐有麻木之感。 “奇怪……” 他略有忌惮,更是知道不能让姬如雪救走骆小北,后者迅疾如风,指不定会招来什么援手,他反而难以走掉。 “啖狗肠!” 遂在暗骂一声后,他疾步追了上去。 然则,恰在这时候,却闻姬如雪来时的道路上马蹄阵阵,一些听不懂的话语亦随之传来。 假李骤然回头,却见夜色之下,来骑数十,竟是未张火把,凭着一手好骑术从这小径旁边的烂路间冲了过来,其中搭弓不止,居然纷纷朝他抛射过来。 背脊顿生寒意,他哪敢多留,飞身闪过几支精准的箭矢过后,埋头便走。 但后面追来的骑士哪里会轻易放过他,当先一骑眼见路势不便坐骑行进,居然径直弃马,矮壮的身形居也快步不止,竟是不比假李慢上多少。 而剩下的骑士则是迅速一分为二,一路绕过小径,分明是要去前面堵假李的后路,一路则是弃马而下,匆匆追着姬如雪而去。 姬如雪以声东击西之法绕过假李去寻骆小北,此时闻及后方马蹄声阵阵,其实也是大惊,谨慎的回头去看。 却见来人俱是中原装束,但配着弯刀,为首者是一漠北面孔,其人在辨清姬如雪后,却也是一时骇然,而后远远的就捶胸半跪下去,用不太熟练的汉话大声道:“参见姬姑娘。” 正是萧砚早就散在城外的曳落河。 而去追假李的人,便当然是完颜阿谷乃。这些跟上来的人很守规矩,绝对不靠近姬如雪半步,以彰显自己的恭敬之处。 曾经萧砚带着姬如雪去城外庄园视察的时候,他们自然是见过姬如雪的,当然也明白萧砚对这个少女并不一般,此时城外遭遇,当然是又惊又喜。 起码救得姬如雪的功劳,萧砚肯定是会重赏的。 姬如雪虽然也一样惊讶,但来不及多问,只是让几人帮她一并寻找骆小北便是。 而骆小北很快在一个沟渠下被寻到,一身狼狈不堪便就罢了,早就是累的精疲力竭了,唯只是看见竟是萧砚的娘子(他自己误会)姬如雪亲自来救他后,一夜的害怕、委屈、担心、才终于得以释放出来,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毕竟只是个十岁不及的半大小孩罢了。 而完颜阿谷乃亲自去追假李那边,亦很顺利,他作为女真部的首领,本身就有中天位往上的实力,在漠北那么惨,无非是遇上了萧砚一行人而已,而今为了灭渤海立国,一心在萧砚麾下行事,自是卖力而为,不会因为对方只是一个少年就留手。 须知道,萧砚也才十九,虚岁二十,完颜阿谷乃此生,却是不敢轻视中原人的。 假李弃了骆小北一心逃跑,速度当然也不慢,但奈何完颜阿谷乃追的紧,自是一点都不敢回头的。 “小娃娃。” 完颜阿谷乃虚眸一哼,径直提弓而起,拉如满月,锁定住假李的右腿。 “去。” 一声而下,那箭矢飞速而去,破空之声爆起,引得假李背脊生寒,忙要仓促扑闪。 然而,这道破空声似乎恰起,便戛然而止。 完颜阿谷乃猛然蹙眉,却见眼前突然恍惚,视线中只余一道箭尾残影,而后全身骤然一僵。 余光之中,他的右肩已突被一支箭矢贯穿,但疼痛还未生,已然有一道伟岸、英挺、高大的人影,单手负于身后,淡淡立在他身侧。 同时,对方一只手,便正好拍在他右肩的箭伤之前,俨然是一掌将那原本该飞射而去的箭矢拍进了他的右肩。 完颜阿谷乃眼瞳一颤,还欲张口,那人拍在他肩头的手却已漠然的轻轻一按。 “噗……” 毫无所辍,完颜阿谷乃顿时口吐鲜血,而后弓身如虾,骇然向后飞出十余丈,在地上翻滚一二,便再无动静。 左右复才追过来的骑士、跟在姬如雪身后的骆小北以及曳落河等众,俱是悚然一惊,纷纷抽出腰刀,毫无所备的看着远处那一高大的人影。 不过,其穿着一身墨色兜帽长袍,虽然能见得其身形高大英挺,但在月色之下,却是完全不能辨出其面容。 而被其挡在身后的假李,此时也恰才反应过来,却也一时退避,显然不知其人是友是敌。 然则,那人影却是突然看向众人之前的姬如雪。 “你方才所用招式,有几分幻音诀的影子…… 你是幻音坊的人?” 声音很高冷,显然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姬如雪死死抿嘴,只是勉力相对而已,并不答话。 那人明显有一个停顿,但复又冷笑,而后竟是负手折身,坦然从同样如临大敌的假李身侧缓缓而过。 “走吧。” 其将后背随意的袒露给假李乃至其后一众,却是毫无所备的样子,或者说,于他而言,在场众人,可能俱是蝼蚁而已。 对于蝼蚁,能有什么所备? 至于假李,此时当然一愣,在想了片刻后,才回头看了看一众追兵,竟是同样对着姬如雪猖狂的冷笑一声,而后仗着腰,跟着那人堂皇而去,嚣张至极。 姬如雪当然不会在乎其人如何,只是眉头紧蹙,在回忆方才那人的声音、语气。 而后,当然一无所获。 (本章完) 第241章 不拖后腿 第241章 不拖后腿 “姬如雪独自一人去的?” 后行院里,已然更衣完毕,俨然是要悄然回宫继续入宴的萧砚不由蹙眉,却是负手去看妙成天,语气依然平静,但眉头拧起,显然没有看起来那般轻松。 妙成天却是一时羞愧,萧砚虽然并没有责问她,但今天白日里后者其实就已经委托于她了,要她在夜里灯会时带着姬如雪好好去游玩一番,以排解萧砚去赴宫宴后少女的无趣。 然则,她确实是好好带着姬如雪去逛灯会,但不过只是看着姬如雪在那里猜灯谜,而后自己和玄净天先登游船一步,姬如雪便已托人告诉她似乎撞见了有人携骆小北不轨,先行去跟踪了…… 作为幻音坊入驻在安乐阁的最高全权代表,又是安乐阁事实上的主管事之一,女帝临行凤翔之前,当然还有让妙成天替她看护姬如雪一二的命令,毕竟真论起来,幻音坊便就是姬如雪的娘家,作为娘家人,又是排行前列的圣姬之一,她肯定免不了这些责任。 萧砚若是怪她,她反倒不至于如此羞愧难当。 她哀愁一声:“对……我们上岸后,她便已没了踪迹……方才回来撞见段掌柜,才知骆小北确实是寻不到了。” 一旁,玄净天亦也托额不语,眉头紧锁,却是也在犯难。 萧砚拧着眉点点头,却依然没有责问,他晓得姬如雪的性子,这少女看起来一个小姑娘,但素有一颗侠肝义胆的心,行事也自有一番思量,事发突然,怪不得谁。 “老段,骆小北是几时不见的?” 他一面褪去官袍,一面迈步向外,同时道:“把方才最先动手的那两人带来。” 段成天愁苦着脸跟在旁边,他也是这会才晓得后行院内有过一场激战,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骆小北犯了事被人掳走不提,若是因为他连累了那位姬姑娘,事情可就大了。 “戊时三刻,我刚准备带他出去……” 在他答话的时候,公羊左已经揪着胡子把魁巳和魁酉二人拎了过来。 萧砚长吐一口气,却是深知现在已经子时中,两个多时辰过去,什么事都能发生。 “你们一行人有三个,除了你们二人,剩下那人去哪了?” 他一面询问,目光却是盯着魁酉,俨然是知晓后者是第二个出手的人。 魁酉却并不答,宛如一块木头似的杵在那里不吭声。 “你!”旁边,玄净天却是已经急了。 萧砚抬了抬手,复又去问魁巳:“剩下那人是谁?实力如何?为何未随你们一同出手?又为何要带走骆小北?” 魁巳从鼻息里哼出了一声,便就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段成天亦在旁边蹙眉,同时搓起了手,不知心中所想。 公羊左却是眯眼,上前准备给萧砚说出几個自己的法子。 但后者却依然面无表情,同时兀自负手出声。 “把剩下的人带来,问一次,杀一人,问两次,杀两人,不要浪费时间。” 此言而下,妙成天和玄净天一时怔住不提,段成天亦是愕然惊住,下意识张了张嘴,但最终却依然是闷声不语。 公羊左嘿的一笑,似乎也觉得是个好法子,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立即让人去提魁丑一众。 显然而然的,在看见这个老家伙一副准备大开杀戒的样子后,魁巳二人已经眼角一跳,同时神色间不禁有一抹动色。 但萧砚甚至没有再看他们,只是面无表情的段成天。 “让今夜给假归宅的外卖员全部动起来,不用来这里报道,迅速将各自辖区扫荡一遍,若有情况,及时回报。作为赔礼,每人多加五贯节钱,同时替我萧某人道一声抱歉,叨扰了他们的佳节兴致。” 后者深知事情紧要,按耐住心下焦急,只是抱拳一礼,并不多言,脚下无声要术施展极致,便已乍然而去,残影许久才散。 且妙成天在听闻过后,动作同样不慢,俨然是要立即遣人去备齐赏钱。 而这些安排有条不紊,似乎萧砚并不在意魁巳二人的所谓情报,便令二人自然而然的惊慌起来,尤其是看见魁丑等一行人复又被提出来,公羊左抽刀而出后,惊慌愈加。 他们是决计不能说出假李的身份的,可又不敢因此白白让魁丑等人丢命。 二人脸色铁青,但公羊左却已经全无所顾的架刀提问:“那人是谁?实力如何?” 魁巳狰狞了下表情,去看作为统领的魁丑,却见后者因为被锁住穴道而不能动作,但神情严肃,显然是不允许他作答的,便冷哼一声,折头不看。 萧砚依然面无表情,挥了挥手。 “天暗星何必如此……” 这时候,见萧砚毫不手软,似乎真要打算尽斩天魁等众,一直在旁边打坐疗伤的石瑶终于睁眼,稍稍一叹:“东水门下有一暗槽,可容人泅水进出,依照事前安排,若是今夜计划成功,便是要从那里带阳叔子出城的。剩下那人若是为了躲避天暗星的追踪,或可能已经从那里出城而去……” “发消息告诉城外完颜阿谷乃,让他多加注意。”萧砚对着公羊左出声嘱咐,同时直接无视魁巳等人愕然且失措的眼神,大步向外。 但马上,石瑶的声音却再次幽幽响起:“宫宴将散,堂堂冠军侯一直不在宴上,天暗星难道不觉得不妥么?” 然萧砚脚步不辍,似乎未闻一般,连头都没回,须臾便匿迹而去。 徒留石瑶在原地错愕。 而后,这位天佑星,便开始难得的心慌起来。 她分明看出来,萧砚是奔着杀人去的。 一时之下,她便当然开始担心假李会不会落到萧砚手中,亦一时忧心后悔起来。毕竟假李这个人在大帅的布局中是极为重要的一枚棋子,天魁等人可以弃,毕竟魁丑等人折损在这,还有魁甲、魁乙等未出,但假李在此时此刻,却是不好有失的…… 但到了最后,石瑶除了暗自一叹,便不能如何了。 —————— “完颜大酋长这伤……” 月色之下,众人围在完颜阿谷乃周遭,却是无一人敢动,便就是心急如焚的一些女真骑卒,也唯只能干着急的在旁边走来走去。没奈何,方才那神秘人轻轻一击的威力实在太强,完颜阿谷乃就此昏死不提,口中呛出的鲜血都是好大一滩,分明是伤了肺腑,可能胸骨等等都散了,这种情况下,反而不易轻动,不动还能维持一会,动之必死。 在场众人,一些被一并纳入曳落河的漠北人、奚人,便当然只能去看姬如雪,不仅仅是她和萧砚的关系,因为在当下所有人当中,她的实力竟也是最高的。 如何救,若是没救起来,谁来担责…… 这些,俨然也只有她来拿主意的。 姬如雪当然也明白,也没时间多犹豫,便马上让骆小北去城内寻段成天和公羊左来,这个时候,甚至妙成天插不上手,这种伤势,也只有安乐阁内的几个高手或才能有些许法子,萧砚或可能也有,但他在宫里面,恐是来不及的。 不过就算如此,她也还是让人速回庄园请两个萧砚安排在那里的医士过来看看,就算没什么作用,起码也能聊以慰籍。 至于她当下能做的,也只能勉力为其输送一点内力维持伤势而已,且由于内力稀薄,也不过是泥牛大海,倏然无用而已。 于是乎,在场数十人,在骆小北飞奔而去后,甚至只能在原地团团围着,不敢轻举妄动,唯只能一阵干等。 甚至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难免有些慌乱,盖因方才那神秘人实在出现的太快,实力也太强,明明在渤海已经是一个人物的完颜阿谷乃竟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就被一招按死,甚至没有一招,不过只是拍死一只蚂蚁一般。 可能若无方才那人问姬如雪的那两句话,在场众人都不够他一只手杀的…… 所以就算现下看起来已经安全了,但众人依然神经紧绷,无时无刻都在防备着那个神秘人去而又返,加上完颜阿谷乃这个样子,人心难免浮动,士气颓废,似乎马上就要纷纷散去了。 对于这些,姬如雪当然能够察觉的出来,这些异族之人,虽然被萧砚整编成了曳落河,看起来是为重用,但实际也不过只是为了维护草原上人心的举措而已,其中各部的勇士都有,若是人心齐还好,在这种情局势下,尚还能维持一二。 不过完颜阿谷乃本就是这曳落河中维系人心的人物之一,这会眼见是活不成了,其余什么漠北人不提,女真人显然是要仓惶而去的,甚至可能会带动其余所有人,毕竟姬如雪就算再有什么身份地位,也没有那个威望服众。 但若是看着他们脱队离去,甚至可能会连带着萧砚带回中原的二百骑都一时而去,姬如雪必然也是不能接受的,故只能强自镇定,犹如定海神针般在旁边安稳等待,期望能安抚人心。 可实际连她自己,也不过茫然而已,且不提周围这些异族人会不会有小心思,更不知今夜之事,到底会不会给萧砚带来麻烦…… 而在场众人,她也没有人能够相互信任,毕竟被遣走的骆小北,就是这里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故等了半个时辰,眼见骆小北去而不返,而完颜阿谷乃的气息也越来越弱,那些女真人便明显想要携带自家这位酋长,或者说其尸首自去了。 毕竟对于这些女真人来说,若没有了完颜阿谷乃,他们在中原便没了立根之本,万一萧砚见他们没了利用价值而直接把他们降成奴隶发卖了怎么办? 这在草原上,是很正常的事情,与其失了酋长在这干等,倒不如直接北上去寻小酋长完颜函普。 姬如雪一脸清冷之色,并不允他们去动完颜阿谷乃。 而一众女真人当然与她对峙,虽然没动手,但不耐之状已经明显至极,嚷嚷着一些听不懂的言语。 至于左右的漠北人等,却也只能沉默,毕竟死的又不是他们的可汗。 这时候,远处的人终于发出了声响,却是骆小北到底是赶了回来。 众人急忙围上去,唯只有一众女真人至死不离自家的酋长,依然守候在原处。 “如何?” 眼见骆小北一人回来,众人自然吃惊,且其一路奔来,就在那里撑着膝盖弯腰大喘气,一句话都说不出。 姬如雪却知不能多等了,一则完颜阿谷乃的伤势不能再拖,二则不早些定论,那些女真人恐怕真要携尸而去了,届时或就会乱了萧砚的安排。 “呼……” 骆小北喘着气,直起腰,脸色通红,摆着手:“来了、来了……” 其实,不待他继续说,姬如雪听力敏锐,已然朝着其来路望去。 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来。 而还未看清来人是谁,便见其人于马背上腾然起身,飞身掠上一株矮树,蹬枝踩叶,凌空而来,竟是眨眼便缩短了十数丈的距离,猝然而至。 其余人尚在分辨来人是谁,姬如雪却已突然愣住。 萧砚则是洒然一笑,对她略一点头,眸中也带笑,却是不知在笑什么。 姬如雪却是一时间就陡然的轻松下来,而后莫名的鼻子一酸,竟是也不知在酸什么,然后便折身过去,不敢让自己多和萧砚对视,怕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把积攒一路的心绪和压力化成眼泪宣泄出来。 两人一眼相触,但并不多言,萧砚抬步向前,也不理那数十曳落河仓惶下拜,只是一手扶起完颜阿谷乃,同时一手为其体内注入海量内力。 然后,将其全身穴位锁上,稍稍为之稳固了伤势后,便直接让人把其送回庄园安置,欲让其彻底解脱危险,后面还需费功夫。 最后,姬如雪瞥见萧砚看来,嘴唇动了下,道:“我……” “你做的很好。”萧砚含笑点头:“听小北说,你与掳走他的那人对招没落下风?” 姬如雪耳尖一红,瞥了一眼远处的骆小北,情知对方是夸大了事实,便只是摇头:“没有,那个人实力比我厉害的多,若非是有三分归元气,我恐怕就……” “足够了。” 萧砚不禁一笑:“已经大出我所料了。” 姬如雪便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也一时莫名雀跃,显然是得了萧砚认可而开心。 起码来说,她对他而言,不再是拖后腿的人。 对她而言,这就足够了。 “走吧,与我说说你这中秋佳节的趣事。” “哪里有什么趣事……” 姬如雪瞥了下前方萧砚的背影,抬头看了看天色,情知后者是弃了宫宴来的,自然一时自恼,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止不住的悸动。 (本章完) 第242章 足球 第242章 足球 卯初,日始。 夏日的天色亮的极早,一抹抹晨曦洒在河水两岸,岸边皆是柳树,庄前又有水潭,响了半夜的蛙鸣声终于渐渐止下,一时便有了破晓前该有的静谧。 晨曦洒下来,热闹了一宿的中秋夜,便就此落下帷幕。 庄子里早就已经有了人声,炊烟也极早就升起。 当时朱温赏下这城外别业,萧砚又置下了左右几里内两座连片的庄园,同时就一并将原有的奴仆等等留了下来,也不需他们做什么格外的事,依然还是如同以前一样耕种田地,照料别业。 不过除此之外,后面还多了一项事情,那便是按照规制平整土地,种植草皮,而后一一铺设。 外加的这一项工作,萧砚并没有多给他们钱财,只是允诺每户人家耕种田地所得的粮食只需上交一成,剩下的九成归他们自己。 单只是这一项,就足以弥补这多加的额外工作了,甚至于,所谓平整土地、种植草皮这种事,也压根不能算什么额外工作,本就是田野里琐事的一项而已。 乱世里粮食金贵,比钱财还能动人心,外加在萧砚名下还能受到一股天然的军头保护,比起普通农户来都要安稳几十上百倍,甚至还不需要交税,萧氏庄园名下的奴仆当然是各个欢喜,使出的力气也要比往常更尽心。 萧砚回京半月,难得在这里入宿半宿,庄子里的什么管事等等自然要尽心服侍,不过只是早晨,便已呈上了一应农家风味。 米粥微黄、菜蔬新绿、果子甘甜、外加在水潭里捞起的鲜鱼熬汤,固然看起来简单,但要比起酒肉不缺的宫宴还要让人食指大动。 “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 院中,萧砚看着院外田亩间阡陌交通,其间晨风瑟瑟,拂的一片片农作物随风晃动,霎时好看,便端起热腾腾的粥碗,忽然道:“倒是理解那些突然想要隐居于世外的念头了。” 在旁边剥鸡蛋的姬如雪闻言抬眸,进而欲言又止。 萧砚当然懂得小姑娘心思,便持起筷子抢过那枚剥好的鸡蛋,打趣道:“是不是想问,我若是去隐居了,会不会带你一起?” “谁要和你一起。” 姬如雪故作白眼,却是重新取了一枚鸡蛋,一下一下剥好,复又放进萧砚身前的陶碗内。 “那便不一起了。”萧砚拧眉为难道:“妙成天圣姬和玄净天圣姬,问一问或也无妨,再向岐王讨要两个全才女子,也总是可以的。” “……” 姬如雪小脸清冷,板着脸,还未收回的手竟是将那枚恰才放过去的鸡蛋取回去,而后一言不发,只是三两口就将平时理应要四五口才能吃下的鸡蛋尽数咬下。 萧砚便不禁哈哈大笑,惹得少女小脸鼓鼓的,明明一时咽不下,但硬是在瞪了他一眼后,大口喝粥,强行将一口鸡蛋囫囵吞枣般的吞了下去。 萧砚依然好笑,却是不逗她了,端着粥一边吃着方才那枚抢来的鸡蛋,一边道:“也就是说,与你交手那人除了修行的是阳属性内功,还善使银针为暗器?” “嗯。”姬如雪仍然闷闷,但还是捧着粥碗道:“对,那人内力霸道,随手爆发便需要我全力去挡。” 然后,她想了想,回忆道:“你与我说过的内力至刚至阳至纯至正,或许就是他那样,使出时弥散有金光,似乎是叫作‘天罡诀’……” “我晓得了。”萧砚点头不已,道:“也确实只有那人对得上。” 既然会使天罡诀,那么范围就几乎能够锁定了,毕竟在萧砚的印象里,能得袁天罡亲自传授这个功法的人,也唯有李星云和假李二人,至于或还有其他人,倒一时不知谁还有这个资格。 姬如雪闷闷的捧着碗喝粥,萧砚不给她说那人是谁,她当然也不会问,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必要,她又不认识。 不过萧砚竟是主动给她解释:“这個人,理当是不良帅的亲传弟子,实力确实要比你高,同龄人中也可以排上前列,胜不了他属实正常,毕竟我的功法确也不好说能比得上那天罡诀……” “如何比不上!”姬如雪正默默听着,却突然抬头,而后看着萧砚愕然的目光,沉吟了下,当然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遂只是继续强调道:“比得上!” 萧砚便自然发笑,迎着少女笃定的眼神,继续点头不已:“功法施与人,最终强的终究是人,确也不好比较。不过今后与其打交道的机会可能会很多,需要多加防范。” 说罢,他便思量道:“我仔细询问过岐王,你们那幻音坊追求极致的速度和瞬间反应力,虽以巧柔为主,但若是能够配合瞬间神速力,既能爆发出绝佳的威力,这正好与三分归元气相辅相成。而三分归元内外辅修,只此一功,就足以提升你的身法、内力、招式,搭配上幻音诀,在理论上便能再进一步,确也不比天罡诀差。” 姬如雪默默听过,并不出声,只是复又拿起一枚鸡蛋,重新剥给萧砚。 少女的这些小动作引得萧砚不住失笑,然后坦然吃下,却是已经八分饱了,便放下碗筷道:“待去天山铸剑阁铸一柄好剑,你登上小天位了,我便把那青莲剑歌教给伱。” 姬如雪继续默然,抬头去看萧砚,却只能看见后者和煦的笑色,便在沉默片刻后,点点头:“嗯。” 她其实想问萧砚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甚至少女从记事后的十余年生涯的经历中,也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便是些许小脾气,萧砚都从来只是一笑而过,这些种种,早就足够填满她所有的愿景,但萧砚给她的,却从来不止于此。 但姬如雪不会问。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断努力、不断提升修为,让自己的实力永远能够跟上萧砚的脚步,如此而已。 萧砚自然不知这么短短一瞬间姬如雪会想这么多,放下碗筷后,他起身稍稍沉吟,然后皱眉道:“至于那一招打废完颜阿谷乃的人,你还有什么印象?” 姬如雪摇了摇头:“没有了,其看不出来是什么人,也没有什么招式显现,完颜大酋长就已然失去反击能力了。但被他救走的那个人,似乎也不认识他……反正就是突然,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萧砚复又思索。 但线索实在太少,那所谓的神秘人来时迅速,去也迅速,且还没有伤人的心思,唯一知晓的,就是其认识幻音诀的招式。不过天下认识幻音诀的人不要太多,就算这种能够一招废掉完颜阿谷乃的人鲜少,但天下高手如过江之鲫,阿谷乃又不是什么超绝高手,只是通文馆、玄冥教,里面能单刷他的人也在不少数,尤其是袁天罡座下还有不少未露过面的三十六校尉,各个都有可能。 暂存思路,萧砚不再细想,反倒是等姬如雪用完饭,让人把没吃完的菜肴和鸡蛋等等分散出去后,只着一件窄袖长衫,便领着她在庄子内外好好逛了逛。 直到日头彻底升高,庄子外马蹄声阵阵,却是王彦章、韩延徽、余仲等归德军将领齐齐而至,除此之外,便是安乐阁妙成天等众,也次第而来。 妙成天等人当然第一时间要去问候姬如雪,但看后者一脸无恙的伴在萧砚身侧,便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也不需去多问了。 而一并跟来的段成天则第一时间去看了骆小北,见这小子还在屋子里呼呼大睡后,方才一时轻松下来,而后热泪盈眶,竟是当众对着萧砚大拜一礼,进而还不忘对姬如雪郑重其事的行礼道谢。 萧砚自不提,姬如雪稍有些少女羞怯,但因为提前被萧砚教导了几句,便也只是落落大方的应付了过去。 至于王彦章等人,哪里能知昨夜之事,这会俱只着常服,甫一落马,便哈哈大笑着朝萧砚叉手见礼,俨然是半月不见,而今终于聚齐,却是终于憋不住一番躁动心思了。 萧砚并不多话,只是一脸笑色的引着众人在几个曳落河家将的带领下出庄子行了百余步,到了一处原本应是田地的平整土地上。 但此时此刻,这片田地却是被平整成一片,往日里那些原主人种植的草都被尽数扯掉,堆土来填平,而后用滚石碾压过,铺上了一块块费了多少奴仆心思才弄成的草皮,约有近四十丈长,十余丈宽,规规整整的,四面还围了栅栏。 而这栅栏里内,居然还搭建有一座丈高的看台,此时萧砚引着他们登上看台,妙成天等人便能看清这场地四面都有石灰撒出的宽长白线,场地对面两侧立着两个长方形的木头框子,框子前面亦有石灰撒了一个小一圈的方框出来。 王彦章当即不解,嚷嚷着就要开问。 需知道,不比萧砚在城内自有宅子,如今在假期内也不需要去衙门点卯,便是点卯也只是去侍卫司处理军务,等闲不必去军营。 但王彦章等人就不同了,作为禁军将领,他们需得每日巡营,吃住都是在营里,却是不好擅自出营的,哪里有萧砚这般快活,今日看了新鲜样,自要问清楚的。 萧砚却只是一笑,挥手让众人各自寻位子坐下,而后兀自在中间的主位上坐定,便有人来给众人奉上茶点。 须臾,随着一声哨响,众人只见二十余人分成两队从看台下走出,这时候他们才发现看台后竟是一个可以容人更衣歇息的宽大室场,那二十余个下身着犊鼻裈(短裤),上着交领半臂(背心)的汉子次第而出后,却是两队分有黑、白两色衣裳,同时白衣前后皆有黑色大圆上书‘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十个号牌,至于黑衣,则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同样十个。 此时此刻,他们恰才发现,那白衣的队头,竟是许久未曾露面的李莽…… 而黑衣队头,则是另一个兖州不良人,此时同样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领着身后队员不甘示弱的与白队互相比较气焰。 好笑的是,李莽是沧州不良人,但他领的队员却都是兖州不良人,但就算如此,他身后的一众队员却要比黑队气势更高,俨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且尤其惹人注意的是,在两队的队伍末尾,皆有一个穿蓝衣的汉子,那衣上的字号却并非其他人,而是‘门将’二字,故一并计数,也便是一队共有十一人。 当此之时,众人已经茫然了,妙成天和玄净天倒是早早得了姬如雪透露的消息,便知晓这里就是所谓的足球场了,至于场下两队,按照蹴鞠来看,也就能依稀明白过来。 萧砚并没有让众人多等,只是一挥手,随着哨声再次响起,两队轰然于场中奔走起来,却是在一并追逐着一个皮球,但那皮球虽与常见的蹴鞠球相似,但只是十二块黑白相间的皮子缝起来的,并无其他哨的装点,且更大、弹性更足,在场中滚动跳跃,为二十二条汉子争相追逐,拼得个人仰马翻。 需知道,蹴鞠本就是这个时代正兴起的活动,比起相扑也不遑多让,甚至到了后世宋代,还能有某一闲汉因蹴鞠而一跃为禁军太尉。 甚至往前数数十年,唐僖宗皇帝便就是格外钟爱和蹴鞠相似的马球,在一场比赛中允诺谁第一个进球,便让谁去做西川节度使,实在荒唐,却也彰显这种活动受人喜爱程度。更不用提在这蹴鞠和马球上精进和改良了无数倍的足球了,若是不上手还好,似李莽这等人上场踢了几次,就已然如痴如醉,不舍得下场。 而萧砚麾下的这些不良人,本就都是年轻力壮,又精通武功,虽然严禁了施展内力取巧,但精力本就旺盛的不得了,这会在场中为一只皮球争锋,只若厮杀一般,激烈且惨烈,只是片刻,就吸引得王彦章等军将瞪眼去观,目不转睛,俨然是已经被极力吸引了进去。 便是韩延徽一介文人,也不禁大感兴趣,同时一面看着场外负责计时、计数的专业人员,以及几乎立刻就吸引过来的庄客,却是摇着羽扇失笑,看着自家君侯,已然猜到了这个所谓足球场的用处。 姬如雪和妙成天、玄净天虽然是女子,但亦是江湖人士,一腔英气不比男儿少几分,就算这足球的观赏度更适合男儿,但也不影响她们也被吸引,将注意力尽数放在了争锋的两队上,直到最后负责计时的沙漏滴尽,哨声吹响,竟也还意犹未尽。 “如何?” 萧砚面有笑色,只是左右顾盼,去看自己的一众手下同僚。 “君侯,莫多说了,快让我下场去碰一碰。”王彦章拍着胸脯嚷嚷:“李莽那厮虽胜了,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不过瘾,容我上去试上两脚,决计能赢定他!” 萧砚自是失笑,并不多言这足球是团队合作,只是兀自起身,让人去取自己的球衣来,竟是要亲自下场和王彦章比一比。 在这过程中,他则看向了妙成天等人。 “大娘子应当也看见了,这一场所可吸引人心否?” 妙成天看了一场,哪里不知这足球可以操作的东西太多,什么设局押注的都是等闲小事了,若是思路活一些,甚至还能直接做一条相关产业链来。 便当即起身,笑颜不止,应道:“君侯放心,旬月之内,妾身保管让全城的人都蜂拥于此,给君侯赚一个盆满钵满……” 萧砚笑着挥手,而后对着韩延徽招了招手,待其近前了,才低声道:“替我安排一下,看看如何拜见郢王妃才妥当,要好好安排。” “主公且放心。” 二人的对话,便难免让不远处的姬如雪听去,但她面色依然不变,只是镇定落座,准备观萧砚登场而已。 (本章完) 第243章 入佛 第243章 入佛 中秋第二日,萧砚携着姬如雪和妙成天等人在城外庄园偷得浮生半日闲,还顺便带着王彦章等武将踢了几场球,大体将规则给他们记得熟络,以让他们回营后可以让各自部将在闲时凭此消磨消磨时光。 足球这东西着实也是一强身健体的好活动,归德军入卫进京,少说一年半载许也没有战事会动用他们,平时在营里除了每日的技能操练,十日一小操演,半月一大演练,除却之外,就只是在营里一班一倒,极易磨人性子。 而边地燕儿在边塞厮杀了一年余,甫一入京,耳边不但没了金戈铁马的声音,连着半月假日又随处可见汴京城内的繁华平和样子,自然而然的容易让人变得懒散,即所谓在潜移默化中陷入温柔乡内。 足球的出现,便多多少少能够弥补这一短板。 毕竟相较于足球,蹴鞠的观赏性更高,条条框框的规矩也多,较于许多军中厮杀汉来说,更像是那等富贵子弟为了吸引小娘子观看的小把戏,而事实上也着实很吸引小娘子的目光。 但足球不一样,竞技性十足不提,间或充满了男人间的暴力、冲撞、技巧、争锋,是能在战场之外依能激发男儿血性的所在,也当然更适合自视牛逼的军汉们用来发泄精力。 故萧砚让李莽等人领着王彦章、余仲等将踢了一上午,直到踢爆了好几颗球后方才作罢,继而又让庄客杀鸡宰羊,在庄园里好一番请客招待后,又亲自给完颜阿谷乃施展内力疗了疗伤,敲打了一下曳落河等部,才让众人分次回城。 而萧砚本人,则当然是带着姬如雪尽可能低调的回去,并不让人知晓自己昨夜是在城外夜宿。 果然,他恰回城不久,宫里就遣人来使,乃是说冠军侯昨夜宫宴因旧伤复发不得不提前离宴,朱温又因为中途去服丹,竟是后来才知晓此事。今日遂特意令人来抚恤萧砚,并专门宣旨给假五日,让萧砚调养身体等等…… 萧砚便自然再能偷得半日闲情,又无他事,便只是在宅子里教导自家小娘子武艺而已。 —————— 咝、咝—— 数枚暗器飞速掠过耳侧,陆林轩躲闪不及,进而在旁边李星云勉力拉扯的同时,狼狈的踉跄躲过几枚灵锋刺,却已是气喘吁吁,无力再走。 “师妹!” 李星云持刀在前,此时回头来往,自然匆忙回返,远远看见在身后骑马追来的黑白无常二人,立即无二话,隔挡开白无常再次扫袖拂来的几枚灵锋刺,便立即沉喝:“你先走,我来挡住他们!” “师哥,我真是跑不动了。” 陆林轩摇了摇头,脸色涨红,嘴唇却有些发白,这会满头大汗,只是咬着牙勉力出声:“你快走,不要为了我在这耽误……能不能救回师父,就看师哥你了……” “说什么胡话!” 李星云骤然发怒,脸色紧绷,持刀不断扫视着身后追来的数十骑,眸中闪过焦急之色。 却说他和陆林轩去日傍晚从剑庐逃向青城山后山,本想依托对地势的了解摆脱玄冥教的追捕,且在事实上也确实达到了这个效果,但不成想白无常那贱女人眼见寻人不成,竟是想出了放火烧山的损招。 彼时漫天烟雾飘的到处都是,二人不得已冒险下山,却是很快就被布置在山下以及渝州城内外的玄冥教鬼卒发现,一则消息放出,立即引来四处追兵,黑白无常二人也迅速追了上来,便逼得李星云不得不带着陆林轩狼狈向北而去。 一路逃至此时,一天一夜都在逃,甚至没有歇气的时候,早就不知时间、不明地界,唯只有不断向前而已。且让人格外崩溃的是,一路所过的大小道路,竟是早就被人封锁,似乎遍地都是玄冥教的人,李星云没有办法,连山都没法上,只能憋着一口气带着陆林轩狂奔。 时至现下,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甚至连水都没有补充的二人,自然已经有些脱力,李星云还好,陆林轩却是真的撑不住了,便自然而然无法再逃。 但就算如此,他李星云难道还能抛下自己青梅竹马的师妹独自逃?! 一念至此,李星云沉喝一声,箭步一扑避过几枚暗器,竟是不退反进,迎着黑白无常二人追来的方向快步而去。 后路尘土飞扬,骑马来追的黑白无常这两日早就领会过李星云的厉害,哪里敢大意,急忙指挥左右的鬼卒迎上去。 而一众渝州分舵鬼卒因为强不过这两个空降的孟婆亲信,只能纷纷提马上前,不由分说,提刀便攻。 李星云面不改色,只管向前。 他看起来身形不快,但上下腾跃,身法却是奇高,看似起落寻常,不想几步就已突至恰才提起马速的几个鬼卒身前,然后不避不躲,任由几人长刀迎来。 然而那几个鬼卒长刀恰才劈出,他便已跻身向前,手中长刀霎时划破长空,只在与他们触及的一瞬,刀身金光乍起,竟是在一道刺耳的相撞声下,那几柄鬼卒的长刀顷刻弯曲成弧,然后在所有人骇然的眼神中寸寸碎断。 “啊!” 不待这些人反应,在几骑顺着惯性向前扑来的同时,李星云放声一吼,似若肆出心中压抑许久的郁气一般,手中振臂而出,一抹雪亮刀光杂着耀日金光凭空乍现,对着几人直面而去。 此时此刻,身后的陆林轩才终于看见李星云的全力一击,却是双目一怔,愣在原地。 刀光疏忽一现,几名鬼卒却已然从马背上软倒落地,死的无声无息,定睛瞧去,却见这些人的咽喉处已经赫然渗出一滩浓郁血色,一刀封喉。 几匹坐骑亦被这一刀惊住,皆是放声嘶鸣,便要扬蹄而去。 李星云哪里会容这些坐骑就此逃窜,眼中黯淡金光不散,当机立断,一手擒住一根缰绳,随着这惊马跟了几步,飞身翻上。 “就知道这厮要抢马。” 白无常哼笑一声,挥袖而起,几抹寒光便于袖中猝然射出。 在她身旁纵马的黑无常亦是默契的同样挥出袖中的灵锋刺,两者配合,数枚寒光就已齐齐飞射向李星云胯下坐骑。 李星云早有所备,急忙折身挥刀隔挡,然则黑白无常二人默契出手,他又达不到内力外放、一刀可挡半丈范围的暗器那种程度,在迅速劈开几枚灵锋刺后,终究还是让一枚正中胯下坐骑的臀部。 如若只是寻常暗器,那坐骑可能也就是高声嘶鸣一声就罢了。 但那灵锋刺恰中马臀,就见那伤口连带周围,便立即就有一抹阴暗的毒素开始瞬间向四面蔓延,马匹的速度也随之骤然减缓,似若被抽空了力气一般,不消片刻就开始重力喘气,俨然是要四肢脱力而倒。 “师妹,还有一匹马,拦住它,你先走!” 李星云愈发大怒,心知黑白无常二人一直坠在后面不肯动手,就是想消耗他的状态,拖延他的逃离的速度,若是不解决这两個人,他和陆林轩谁也走不了。 几乎没有多想,单只是一腔热血使然,李星云就已弃马而跃,双脚在马背上一点,在提纵之下踩过冲在前面的两个鬼卒的头顶,腾挪向前,直冲后方的黑白无常二人提刀掠去。 眼见他的身影高高掠起,白无常猛地身形一震,还欲故技重施,但黑无常却是知道来不及了,便索性一推白无常的肩膀,同时运劲提息,于鞍鞯旁猝然抽出一柄短剑来,一剑飞刺,直趋李星云而去。 李星云脸色依然紧绷,不过只是振衣荡袖,手中长刀便快如闪电般于那短剑上一探、复又一卷,竟是将那剑势重力荡回,犹如仙人指路,凌厉的刺向黑无常面门。 “大哥!” 白无常见状只觉头皮发麻,在身形不稳之际,下意识拂袖一扬,宽长白袖便迅速吐出,间杂着她所有的内力,只是极力拍在那返来的短剑剑脊之上。 “撕拉”一声,短剑穿破白袖,但攻势立缓。 黑无常不敢耽搁,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袖中探出右手,转而捏住短剑剑身,进而一转,却是终于重新握住了这柄原属于他的短剑剑柄。 然则,不过只是这么一瞬,李星云已然放声发笑,凌空的身形不过稍稍一偏,沉肩垂肘,手中长刀霎时自下而上,一刀直劈白无常的面颊。 一时之下,白无常当然躲闪不及,却是瞳孔猛缩,已被惊得失声,唯一的念头,就只是拼死也要保住自己那张脸蛋而已。 于是,她背脊生寒,竟是只能慌乱抽出鞍鞯旁的短剑,然后仓惶去挡。 当啷一声,那短剑被轻松撞开,李星云手中刀势不减,径直向上撩过,而后一击划破白无常勉力向后闪避的脸颊,霎时间,鲜血飞溅,血肉模糊,刀尖上尽是血色! “宣灵!!” 黑无常只觉脑袋一空,直愣愣的看着白无常被这一刀劈得向后倒飞出去,在地上狼狈的翻滚一二,竟是未曾第一时间昏厥过去。 但马上,似乎恰才反应过来的白无常撑起身,却是立刻猛地摊开手直直去捧自己的脸,而后在略略愣神后,才终于在一片剧痛以及视线尽是血色中,骇然发出尖叫。 “我、我的脸!我的脸!!”“啊!你个小王八蛋!” 眼见此情此景,黑无常双目瞬间赤红,只是大吼一声,竟是骤然弃马,而后两手一把抓过两个呆傻在旁边的鬼卒,同时覆掌于二人头顶,进而掌中幽光猛闪,居然只是一息,那二人便骤成干尸,连干嚎声都来不及发出。 恰才得意的李星云眼皮一跳,哪里还看不出这厮在施展邪功,便当然不会让其如愿,甩刀正中一鬼卒的心口,而后不过只在白无常的马背上一点,便已飞身朝着黑无常掠去。 “来!” 不料,黑无常的眸中只是黑芒一闪,不惧反喜,一把扔开两具干尸,进而大步迎上,拂袖吐出双掌,挥掌好似鬼哭狼嚎,死气扑面。 李星云立即警惕,掌间金光大作,“呼”的一声凌空持掌而对,正正落在黑无常的双掌之上。 “砰……” 几乎是理所当然的,黑无常几被瞬间重创,双臂在一击之下尽断,骤然吐血倒翻出去,两手软塌塌的砸在地面,鲜血淋淋,惨不忍睹。 反观李星云,不过只是身形一晃,便轻松坠回地面,竟不见半点影响。 “大哥!” 听见这沉闷声响起,白无常在远处纵使哭的撕心裂肺,这会也不禁慌乱,急忙就要爬过来。 至于左右的数十鬼卒,这会眼见不妙,便当然是马上就要风紧扯呼。 “这小王八蛋……” 不料,黑无常却是张着一张血嘴直直发笑,纵使笑的胸痛都不止:“你这小王八蛋,真以为吃定我兄妹二人了?” 李星云本正欲去捡刀,这会闻言一怔,目露不解。 这时候,在远处勉力逼退几个鬼卒围攻的陆林轩还不知内情,见状只是大喜:“师哥,好样的!杀了这两个人给我爹和李焕报仇!” “报仇?” 然则,此时此刻,披头散发,半边脸妖娆,半边脸狰狞的白无常竟也是放声大笑,而后托着黑无常的身子,指着李星云尖笑道:“你当中了我大哥的千尸万毒掌,还能活命?” 这一尖笑之下,不止是陆林轩变色,便就是左右欲逃的一众鬼卒都猛然一愣,而后重新围了上来。 李星云闻言过后,竟是才后知后觉的抬手一看,果然见到掌心一片乌黑,并呈缓慢蔓延之态,逐渐向手背延伸而去。 正是尸毒。 他不由发怔,而后瞥见远处慌忙跑来的陆林轩,复又用余光瞥着左右逐渐迎上来的鬼卒,却是旁若无人般拾起那柄染血长刀,进而不屑发笑。 “小爷当是什么东西呢,能被你说的要死要活的,区区一个尸毒而已,小爷习医近七载,还怕尸毒?” 说罢,他竟是当着黑白无常二人愣然的眼神,提着刀大步上前,同时大声道:“师妹,捂住眼睛。” 陆林轩亦已愣住,却当然不会捂着眼睛,只是愣愣看着李星云突然扬刀而起。 “伱可知十二个时辰之内……” 白无常瞳孔剧烈收缩,急忙尖声欲言。 “噗。” 然则,一刀而下,她的咽喉处血色方显,鲜血就已喷涌而出,止都止不住。 旁边,黑无常甚至来不及出声,便也同样被一刀抹喉,登时气绝。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然后所有鬼卒尽皆发出慌乱之声,哪里还信什么狗屁千尸万毒掌,便立刻一哄而散。 同样在远处矮林中,一直尾随而来的盗圣温韬讶异了下,进而双眸一转,悄然离去。 …… “师哥……你、你真把他们杀了……” 陆林轩终于回过神来,而后捂着嘴,不可置信的近前,看着地上宛如烂泥的两具尸体。 “嗯。” 李星云缓缓点头,目光同样盯着黑白无常的尸体,一言不发,脸上有追忆之色,似乎在缅怀为他而死的宫奴李焕。 但片刻后,他就径直拉着陆林轩的衣袖折身。 “走吧。” 此时此刻,陆林轩依然还只觉不可思议,捂着嘴,仿佛还不相信自己已经大仇得报了,而后却是终于忍不住要问:“师哥,你怎么会这么厉……” 却闻扑通一声,走在他前面的李星云突然双腿一软,骤然朝着地面倒去。 陆林轩尚还在措辞,闻状急忙一把抱住李星云,口中慌乱不及:“师哥、师哥……” “别、别碰我,有毒……”李星云勉力推着她,却是不知那尸毒会不会传染,而后白着脸指向远处的几匹无主坐骑:“牵马,去、去曹州……” 陆林轩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她只当那尸毒真的可解,此时闻言,急忙摊开李星云的手掌去看,在看见两滩已经蔓延至整个手掌的乌黑后,双目里便直接不受控的霎时渗出泪来:“你别说话、你别说话。怎么解,这尸毒怎么解?!!” 李星云摇摇头,竟是意识都已模糊了。 天空上,乌鸦盘旋而来,发出嘶哑的叫声,然后在二人的头顶盘旋不去。 陆林轩已然慌乱无主,年不过十五的她恰出江湖,哪里能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只能白着脸,不受控的流着泪,单只是看着李星云缓慢且难受的进出呼吸,就已经脑袋空空,不知所以。 “阿弥陀佛。” 一道空灵的声音,悠然传来。 一声之下,天空的乌鸦竟是纷纷发出慌乱的叫声,而后立即振翅飞走。 陆林轩擦着泪,愣愣的抬头去看。 视线中,一个手持法杖人影,缓缓踱步而来。 其身披袈裟,容貌俊朗,却不失佛性,竟是一个看不出具体年龄的年轻僧人。 僧人缓缓而止,却是对着勉力睁眼的李星云双手合十,展颜微笑。 “李施主,入佛否?” (本章完) 第244章 惩罚 第244章 惩罚 八月末。 夕阳将逝,暮色渐浓,天边那抹将散未散,欲沉未沉的残阳正散放着它最后的光与热,朵朵红云在天际翻卷,连绵成片,远望之下宛如被涂染上了一层殷弘血色。 余晖自庑殿顶下的廊间斜斜落入,映进了寮房的榻上,进而才有差不离已尽的最后一缕光色落在了李星云红润但干瘦的面容间。 于是乎,在这一抹还依稀带着丁点余热的光色下,李星云猛地大吸一口气,强行睁开了眼睛,在吐出一道藏了多日的浊气后,意识方才缓缓清醒起来。 然则,待他茫然且略有些虚弱的支起身子来看,却只能看见这古色古香的室内陈设简单,躺着的床榻也不像蜀中的架子床,而是北地的‘炕’,被褥是藏青色的,空中有若有若无的檀香味,不过细闻之下,又似香火气。 小爷这是被佛渡升天了? 很显然,李星云尤还记得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点印象,一个俊朗的僧人居然会问他要不要入佛? 那会都要死了,他哪记得自己如何答的,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来,遂只能踉跄的下床,有些迷茫的向房外走。 恰在这时,房门也正好被人由外推开,刺眼的白光一时映进来,让李星云下意识抬手去挡。 “师哥!?” 正端着一份斋饭的陆林轩大喜过望,把饭碗置在桌上就来拖着李星云的胳膊上下观看。 “你终于醒了!” 李星云尚在茫然,上下打量着陆林轩身上的尼姑僧袍,复又看着桌上那份冒着热气的斋饭,脑子愈发懵了,便拽着陆林轩的衣服发问:“你穿这个做什么?” 说罢,他才又反应过来,后知后觉道:“我睡了很久?” “哎呀,做什么。”僧袍明显有些不合身,略大了些,陆林轩不好意思的扯着衣角,嗔怪道:“你都昏迷了十三天了,可怕我吓死了,还好有慧觉大师替你疗伤,用内力驱走你体内的尸毒,这才安然无恙……” 说着,她眼眶不由一红,俨然是这十三天里的担惊受怕,直到此时才终于彻底安心下来,而甫一安心,却又被这股惧怕的思绪充满所有,便忍不住带了些哭腔补充:“你以后不准再骗我了。” 李星云许久无语,撑着脑门想了半天,遂只能一边脑仁发胀,一边稍稍安慰着陆林轩:“哪里在骗你?我真能解,这不是没来得及嘛,要是来得及,哪里还需要什么慧觉……慧觉是谁?” 陆林轩也知李星云才醒,不宜打扰他,遂擦着眼泪哭笑不得:“我也不知道,但他就这么自称,这里的僧人也称呼他为慧觉长老,看起来蛮厉害的。” 李星云回忆起那个俊朗的光头和尚,眉头一皱,上下省视了一遍自己的情况,在确认确实无恙后,便紧张的看着穿一身僧袍的陆林轩:“这什么慧觉没有怎么你吧?他为什么要救我?” “什么怎么我……”陆林轩白了他一眼,进而脸颊一红,道:“还不是伱,当时慧觉大师问你要不要入佛,你张口就说……” 她似乎有些羞怯,扭捏了一下才继续道:“你说‘只要能庇护我师妹,别说当个秃头和尚,就是死八百次都行……’” 李星云闻言一愣。 下一刻,他不顾陆林轩错愕的眼神,急忙就要去寻铜镜,同时两手在自己头顶抓来抓去:“我靠,不是吧?真给我剃了個秃头?我那一头飘逸秀发真给我剃了?真他娘的让我当了秃驴?” 说着,他没寻到铜镜,但好在在角落里看见一缸水,探头一瞧,又确认似的抓了抓脑袋上的头发,方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那会迷迷糊糊的居然会说出这番话,就算真的会说,那也是宁愿死八百次也绝不可能让他做秃驴! 怪他怪他,一定是平时口太多了,下意识就说出了那些话。 回过头,陆林轩尤还在错愕。 李星云却是不管不顾了,一把拧起自己挂在塌边已经重新洗过并干了的衣裳,一面穿靴,一面对着陆林轩招呼:“快快快,收拾收拾,咱们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要不然等他们发现我醒了,别真把我留在这当秃驴了。” 陆林轩欲言又止,憋了一会,才小声道:“师哥,这里是太原……我们人生地不熟的,离开了这,还能去哪啊……” “太原?!” 李星云脑袋一僵,拿着一只靴子猛地抬头:“咱们不是在蜀中遇见的那秃驴吗?” “是在蜀中,不过你昏迷后,慧觉大师就一边给你疗伤,一边带着我们来到太原了。”陆林轩有些不好意思:“你当时一直不醒,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能让他带着你来了太原……” “太原……” 李星云已经迷糊了,他多年前随李焕流落江湖时,中原和北方乱成一锅粥,是战事正激烈的时候,相对来说南方更安全一些,所以李焕才会带着他一路往南,还真只知道太原应在河东,是晋国的首府,除此之外,甚至连曹州在太原的哪个方位都不知道…… 不过迷糊归迷糊,他想都不想,登上靴子便起身:“不管那么多,跟着师哥我,保管饿不着你。师父下落不明,咱们总不能真的待在这里求佛问道……师父有什么消息没有?” 陆林轩落寞的摇了摇头。 “那不要想了,你快去收拾衣裳啥的……算了算了,直接走吧。”李星云自认是个行动派,师父是要找,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是事实,一念至此,便拽着陆林轩就走,临走前还不忘把桌上那斋饭里的一块小饼子揣上。 好在临近饭点,这寮房外并无什么僧人,李星云心中暗喜,甚至又改了念头,让陆林轩去换衣服,以免出去后被人误认为他是拐小尼姑的人。 “李施主这是要去何处。” 不过还未待他喜上片刻,便突有一道空灵的温和声音缓缓传来。 李星云头皮一僵,而后在陆林轩不断的打眼色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折身看去。 果不其然,原本明明空无一人的游廊下,这会竟不知何时走出一个身着袈裟的俊朗僧人来,而这所谓僧人,便正是陆林轩口中的慧觉了。 其人身形修长,容貌端正,眉心一点白毫相,也就是所谓的红痣,一脸和煦,远远就有一股佛气扑面而来。 “慧觉大师。”陆林轩客气的双手合十。 “原来陆姑娘也在,斋堂那边正在放斋,没有去用斋饭吗?” “有劳慧觉大师关心,小女子已经取过了。” “咳咳……”眼见二人对谈似若老相识一般,李星云心下骤然发酸,但也知这秃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遂只能干笑一声,装模作样的同样双手合十道:“原来正是慧觉大师当面,方才李某初醒,师妹就与我说过了,救命之恩,实在难报,不知大师可有需要用得上我的地方,李某一定尽力而为。” 慧觉微微发笑,如沐春风:“李施主重伤初愈,正该好好休养才是。” 李星云打着哈哈,道:“慧觉大师言重了,我躺了十三天,哪里还需要休养……” 说罢,他再次合十见礼:“慧觉大师许是不知,李某当日逃避玄冥教追杀,实乃是因为家师可能已经被玄冥教无端抓走……” “贫僧知道此事。”慧觉依然和煦:“正如贫僧知道李施主会途遇追杀中毒,尊师下落不明,贫僧亦也知道。” 李星云先是一怔,而后瞬间警惕。 他这会也确实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彼时慧觉出现的时候,张口便是‘李施主’…… 如此想来,属实是诡异。 他隐隐将陆林轩护在身后,面不改色发问:“不知慧觉大师此言何意?” 慧觉轻笑一声,尤只是单手持于胸前,道:“李施主或有许多疑虑,但当下之时,贫僧却也无法解释。李施主只需知道,命数之中,你该有此劫,也该会被他人施救,至于其中的变故,或是贫僧、或是其他人,贫僧亦无法解答。” 李星云蹙眉而起,并不懂其中之意,只是道:“那大师可知,我师父在何处?” “李施主方才也说过了,尊师或可能已被玄冥教的人擒去,除此之外,贫僧也并不知第二种结果。”闻言于此,李星云瞳孔一缩,他身后的陆林轩更是不由自主的攥紧了他的后衣领。 他便不复多问,只是略略拱手,便要折身而去:“既然如此,李某只能先在此拜谢大师的救命之恩,而今家师身处险境,正该李某早些去救,就不在贵寺叨扰了。” 说罢,他直接牵着陆林轩的手便去。 “师妹,走。” 而慧觉在其身后依然微笑,似乎并不阻止,但恰等李星云提步走了丈远,却又突然轻声发问:“李施主此去,就算寻到了尊师,凭借你与陆姑娘的武艺,能将尊师救出来否?” 二人脚步一滞,或者说,是李星云的脚步突然一顿,被他牵着的陆林轩也只能随之一停。 “此言何意?”他板着脸回头询问。 慧觉走下台阶,道:“李施主当该知道,玄冥教作为天下第一大教派,其间高手如云,又有梁国兵马可以调动,寻人就难,救人更是不易,李施主当下的实力,可能与那玄冥教的鬼王、孟婆之流相抗衡否?又能在千军万马中进退自如否? 尊师如若真的受困于玄冥教,李施主如此贸然而去,尊师又是否会因李施主陷入更大的险境?” “师哥……”陆林轩听罢,急忙一扯李星云的后衣角:“对啊,师父那种高手都会陷入麻烦之中,我们去……” 李星云剑眉扬起,上前一步:“那依慧觉大师来看,我该如何?” 慧觉平心静气的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却不见下一步有什么动作,就有一册书卷突然飞至李星云手中。 李星云慌忙接住,而后和陆林轩一并认真去看。 “龙泉剑决前十二式?” 他愕然抬头。 慧觉并不答,反而复又从袖中取出两册书卷,分别掷给二人。 两人各自一看,陆林轩愣了愣,喃喃自语:“乌柳心诀?” “龙象般若功?”李星云则再次愕然。 慧觉从容不迫道:“李施主若想离开本寺,需将各自功法修至入门,然后进本寺之四谛法洞闯过第二层,到了那时,贫僧自会容李施主出寺。” “什么意思!?”李星云脸色一变:“还需你同意才能离开这里?” “正如李施主当日重伤之时说过。”慧觉从容应答:“彼时施主开口皈依佛门,但而今却又不想削发为僧,要想离去,自该接受一些惩罚才是。” “我……!”李星云哑口无言,遂只能气急败坏道:“若是短时间没有学成呢?” “何时学成,便何时可去。” “那我师父的生死呢!?” “阿弥陀佛,世间无常,唯求本心,本心若可,万法自成。”慧觉泰然自若,道:“李施主既想救师,便理当如此。” “肏。”李星云不由低骂。 便是他身后的陆林轩,此时都愣住不知该如何出声。 慧觉则只是淡笑一声,伸手作引:“如若无其他事,贫僧明日会安排人来引李施主和陆姑娘去练功之所。” “等等!” 见他坦然欲走,李星云突然喝出声:“我有事!” “李施主请言。” “你刚才说了,我不遵守皈依佛门的承诺,所以给我惩罚。那么,我只问一句,这惩罚,是你给的,还是佛主给的?” 慧觉脚步一顿,进而回身持礼:“佛主不惩世人,自是贫僧给的。” “既然是你给的。”李星云突然一笑,昂首道:“那么是不是说,只要胜了你,我马上就可离开这里?” 前者思忖一二,便颔首答道:“自无不可。” “那好。”李星云上前一步,抬起手摆出架势:“我们来会一会。” 慧觉点点头,袈裟下的手掌亦也摆出,后撤步,做出郑重之态。 二人相对,气氛为之一凝,陆林轩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在向旁边躲闪前低声一句:“师哥,小心……” “放心。” 李星云自信应声,目光炯炯,死死盯住对面的慧觉,略一沉吟,突然迈步上前,俨然是要全力掌劈。 俄而,慧觉面色波澜不惊,不过只是轻轻迎掌。 “轰——” 一股气,或者说,一股波澜不惊的气,便如此突然释出,掌风而过,李星云全身骤僵,只是呆立当场。 于他身后,树叶轻轻摇晃,偶然飘落几叶。 再往后,于粉墙之上,一面合墙宽长的五指手印猝然凝聚而成,然不过一息,便在风中悄然飘散,无影无踪。 正当前,慧觉淡笑收掌,合十一礼。 “李施主承让。” 场中之间,唯有静谧,李星云愕然吞咽口水,已然大脑空空。 “师哥,慧觉大师已经走了……”许久,陆林轩方才小心翼翼的上前,小声提醒。 “练……” 李星云复又吞咽了一下口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沉默许久,方才咬牙出声。 “练功!” —————— 与此同时,在这方山伽耶寺达摩院外近百里,太原城内。 一头戴幞头的疤面男子,在自家后院内对着一伟岸人影单膝而拜,进而在默然片刻后,终于恭敬出声。 “属下,参见大帅。” (本章完) 第245章 三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第245章 三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不知大帅亲临太原,属下未曾准备,仓促相迎,还请恕罪。” 于太原城内的巴府后院,两道人影一跪一立。 时值八月末,太原的天气已经渐渐从酷暑转成入秋,于这巴府后院的一应树荫丛,便也添了一抹秋意,且当下天色已过傍晚,空气中秋意初显,甚为凉爽。 然而,三千院此时沉默片刻后出声,背后却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些许冷汗来,显然不是热出来的。 就如最开始的那样,他和萧砚联手闹一场洛阳事的时候,不过只是想着无聊陪这个家伙玩一玩,但这么一玩,就玩出事来了。 替代巴尔,窃取通文馆暗联刘守光、私通漠北的机密,游走于晋国、燕地、漠北三方,在其中不断搅乱各方的信息来源,拨动几方因为他造出的种种假象让事情朝着萧砚预定的计划走,从而一举撬动整个漠北的根基,更是配合萧砚一口吃下了大半个河北。 这些事,才是符合不良人格调的东西,游走于群雄之间,以一个半上帝的视角,静观各方势力打生打死,最后再由不良人坐收渔翁之利。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萧砚从入河北前就开始撒网,让三千院入漠北,便就得到了那一战里最主要对手长达一年的上帝视角,而后控制刘仁恭,则迅速将幽州军的有生力量攥在了手中,手下不良人遍布整个燕北边塞,作战宛如开挂,天然就要比对方多一个视角,焉能不胜? 不得不说,从一开始的玩玩,到最后的乐在其中,这近两年的经历是三千院三十年来最肆意、最爽快的时光。 直白来讲,当卧底给他当爽了。 这种在钢丝上走动,游走在如耶律剌葛、石敬瑭、李嗣源之流的眼皮子底下,这般刺激感,才配得上他三千院三千面的称号不是? 但有一点便是,这些事都是他和萧砚自主决议的,甚至所谓代替巴尔潜藏在通文馆内,都从来没有向藏兵谷递书信禀报过。 换言之,袁天罡按理来说,应该并不知道通文馆的巴尔就是三千院才对…… 所以三千院傍晚回宅,甫一入后院,在看见袁天罡那标志性的青衫斗笠装扮后,便下意识生出了冷汗,唯只能即刻见礼而已。 好在萧砚前段时间给他递了书信,三千院多多少少有一些心理准备,已然明白了其中之事。 萧砚在信上的说法,只是让三千院不必顾及他,该如何就如何,俨然是早就预料到了袁天罡会来太原。 故当此之时,三千院便只是恭敬相拜,没有多言。且方才沉默的时候,确实也是在抉择要不要继续帮助萧砚。 “漠北之事的首尾,是你促成的?” 出乎意料的是,袁天罡竟然直接开门见山,手掌轻轻一拂,一侧衣摆无风自动,便自然坐在院中石桌边的凳子上。 三千院沉吟了下,拱手道:“不瞒大帅,于漠北之际虽然是属下是奔走行事,但一应作为多是由天暗星萧砚决策后,才大胆而为。如若没有天暗星,单凭属下,是做不了这些事的。” “你很看好他?”袁天罡沙声相问,竟是难得的平和。 三千院也没有犹豫,直接应声:“确实如此,此人虽是小辈,然胆识、眼界都远超同龄人甚远,比之属下来,都远远盖也,一腔复唐热血亦不似作伪。基于此,属下在动身漠北之前,便将大帅之帅令给予其人,以让其能够在必要之际及时调动各舵不良人。” 说罢,他顿了顿,继续道:“彼时,天暗星正陷于降梁之骂名中,属下给予其帅令,亦有为其担责的心思所在。自作主张之处,还望大帅责罚……” 袁天罡却并未应答,反而继续发问:“这么说来,他之所为,你要追随到底尔?” 他声音听起来平和,三千院却是不敢马虎,立即道:“属下一心一意,自然唯大帅是从……之所以配合天暗星行事,只以为诸事与大帅定计无伤大雅,方才为之。若此子忤逆大帅百年大计,属下定以总舵主之位,替大帅清理门户!” 天际线外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落下,在这巴府中,已然有仆人开始升起烛灯,故静谧之下,夜色也缓缓袭来,三千院低头之际,却是不闻袁天罡出声,当然心下一紧。 果然,袁天罡笑了一声,毫无感情,只是道:“清理门户?果真如此否?” 三千院能察觉到头顶那道碾压来的视线,一时拱手而下,竟是额上生汗,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料,袁天罡的声音再起,颇有咄咄逼人之势:“本帅命你此时去清理门户,你当如何?” 三千院猛然一惊,却又强行忍住抬头的心思,只是咬牙道:“大帅下令,属下不敢不从,但属下有一问,斗胆请大帅解答。” 他心中惴惴,显然是知道袁天罡看出他在打马虎眼,遂只能大胆出声,这一言是拼了耗尽自己几十年的忠心来换的。 这一次,袁天罡居然很快出声,却是依然发笑,不过只是冷笑。 “你是不是想问,他明明也是皇子,也是李唐血脉,本帅为何要偏心待之?” 三千院复又一惊,不知自家这位大帅为何知道自己知晓萧砚身份的事,但事已至此,他哪里还能退,遂只能继续咬牙道:“属下是有如此疑惑……属下愚见,天暗星不论是不是皇子,一腔复唐之心必是真的,属下可以作保,既然如此,大帅何妨给他一个机会,给我不良人一个机会?当年朱逆犯上,大帅难道不也后悔么?” 话毕,他喉结耸动了下,却是在犹豫半息后,仍然垂首大胆出声,但这一次的声音却略显干涩:“当年,朱逆权倾朝野,以玄冥教大肆捕杀不良人,大帅你奉皇命不出,不良人各舵分崩离析,日渐势弱,不得已纷纷避世,数十来年忍辱偷生恍如昨日!朱逆却篡得大宝,让区区玄冥教得以监慑朝野,篡改史书,编排我不良人之骂名、编排先帝骂名、编排大唐骂名……” 最后,他大着胆子抬头去看坐在石桌边上的袁天罡,声音里已有苦涩:“属下愚钝,当年能得大帅赏识忝为总舵主一位,这些年来处处谨小慎微,无一日不是在为了不良人昔日荣光在韬光养晦。但属下再愚钝,也懂得昔日天暗星与属下说的道理……” 当此之时,天下已不识不良人三十年,民心亦已摒弃大唐三十年,我不良人再怎么韬光养晦,若再不作为,又有多少人还能记得大唐、有多少人还能记得不良人?朱逆费尽心思费三十年收拢人心,反至现在,他玄冥教成了官,我不良人成了贼……” 说到此时,他已然把所有心里话尽数吐出,而后在最后一抹天边的亮色下,叩首于地。 “属下明白大帅对大唐的三百年忠心,亦清楚数代天子对大帅你的防范、猜忌、惧怕……但属下没有三百年,不敢等多年后属下入馆之际,还不能得见书上记载的大唐,更不能见昔日的不良人…… 所以,属下不得不相信天暗星曾经与我说的一句话—— 三百年太久,我辈,只争朝夕……” …… 三千院喉结耸动,嘴唇干涩不已,撑在地面上的手背上更是下意识死死抓着地面,青筋暴起,实则脑袋已经混沌不堪,不过只是死死的将额头抵在地面而已。 而坐在他对面居高临下看着他的袁天罡,听前面的话时还无所动容,直到最后一句话被三千院艰难吐出来,才稍稍沉吟,但也不知心中所想是何。 且出乎三千院意料的是,片刻后,袁天罡的语气竟然还是平和,不过倒是没了冷笑。 “如此说来,你是无论如何也要追随他了。” “不。”三千院抬起头来,道:“大帅下令,属下必效死为之。就算是去除天暗星,属下亦会效死而为,但属下斗胆,此事过后,属下但请辞去总舵主一位,忝为一不良人,为大帅谋事,献余生之血。” 袁天罡笑了,甚至是不掩声音的笑。“其人真值得你如此?” 三千院摇了摇头:“属下不是信他,是信他给属下画的那一不良人的愿景。属下数十年来在塞外、在河北、在中原奔走,一直在等,却又不知道在等什么,现在才明白,属下是在等这么一个人……自从跟随大帅以来,属下从来不惧生死,更无惧所谓岁月,但前半生便罢了,却惧这后半生,连个愿景都没有。” 一语之下,这院中便瞬间静谧了下去,甚至连前院的动静都慢慢传了过来,三千院盯着地面,已然知道自己恐怕要去投靠萧砚了。 甚至于,他可能连投靠萧砚的机会都没有。 袁天罡摩挲着几片飘在桌上的落叶,在夜色下,竟能仔细看清其上的纹路,而后在看遍这几片落叶所有的分叉点后,才颔首出声。 “你言之有理,是本帅偏驳了。” 三千院闻言一喜,立即抬头。 但袁天罡的声音未止,却是继续道:“然本帅向来不喜为形势束缚,便与人设了一个赌局。这天命,向来是搏出来的,太宗如此,大唐也是如此。这愿景,画之有用否?” 三千院一愣,依然不解其意。 袁天罡并不理会他,似乎这番话也不是对三千院说的,只是拂衫而起:“那位九皇子,让你在通文馆作何事?” 三千院愣之不及,待从这话题陡转中反应过来,才慌忙来答:“不过是见机行事,监视圣主李嗣源动向,摸清此人一应暗地里的作为。” “倒确实是眼光独到。”袁天罡点评了一句,俨然是在说萧砚。 不过他马上便道:“对李嗣源的动作,就此作罢,巴尔之身可留,你也依旧配合那人行事,不过只有一点,你为其间的所为,需尽数呈于藏兵谷一份,可知?” 三千院并不解为何要对李嗣源放弃动作,但不妨碍他心下大喜,急忙应答:“属下听命。” “还有一事。” 袁天罡负手道:“李嗣源有一义子张子凡,你安排一二,让其去方山走动走动。” “属下遵令。” 三千院当即应声,俯首行礼。 不过待抬头,袁天罡竟也没了踪影,只有后方他的‘夫人’领着几个女婢茫然掌灯过来:“郎君,你跪在这作甚?” “你懂什么。”三千院瞥了其人一眼,漫不经心道:“此行漠北,新得了一功法……往后不要擅自来打扰某。” “哦哦哦……” —————— 一辆停了许久的驴车开始缓缓行在道上。 然则,这驴车之内,竟是无人。 于它身前,袁天罡负手而行,不过只是观着黄地,西风紧,夜蓝天,北雁南飞。 这大唐北都,太原晋阳府,终究是添了秋意。 拉车的驴在后面打着响鼻,缓缓跟着,一步一步,极有人性,似若通灵。 而在驴背上,便不知何时有了一道撑着下巴作思考状的人影,正捻着耳边白发啧啧称奇。 “好多年了,居然能观到袁兄因为一言而变了心思,妙哉、妙哉……” 袁天罡负手不答。 但他身后那驴背上的人却仍然喋喋不休。 “三百年太久,只争朝夕……多合袁兄之霸道,咦……不过是否有暗嘲袁兄之意?” “够了。”袁天罡冷笑一声:“若非你的赌局,本帅何故如此?早就……” “早就如那李偘一样,打发到某个角落去了?”后面那人笑问。 袁天罡只是冷笑。 但后面那人却继续啧啧出声:“不过袁兄不也是因为这句话留手了,不是么?” 袁天罡停步,负手望着天边残月,耳中似乎依然响着那人的喋喋之语:“只争朝夕……三百年了,袁兄奉行霸道,又争得朝夕了否?” “呵。” 他兀自冷笑,不语,翻上驴背,却是自断马车,突然折返。 …… 翌日,通文馆。 李嗣源揪着胡须踱步走向蛇坑边的木亭。 每有棘手的事,他多是在此来思考决断的。 不过今日,他却是陡然生疑,却见木亭之内,一青衫人影早已静坐,正在煮茶相待。 (本章完) 第246章 源源的野望 第246章 源源的野望 太原,通文馆。 李嗣源狐疑的捻着自己嘴角的两撮长须,‘嘶’了一声,然后再用细长斜眼于左右的绿荫间警惕的扫了一圈。 在确认没有其他人影后,他复又眯眼打量着木亭中人良久,在心中权衡了一下最近可能的敌手后,方才哼笑一声,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甩出自己的‘文’字折扇,缓缓踱步向前。 “阁下一声招呼都不打,便擅自登门拜访,可如此也就罢了,本圣主大度,可以不计较。但阁下又何故要鸠占鹊巢,据我蛇亭?” 但他这般尤自镇定且带有三分戏谑的言语道出后,那兀自坐在亭中煮茶的青衫人影,却好似未闻,手中把玩着一个茶杯,不过只是静静背对着他观着那茶气弥散而已。 当此之时,李嗣源已然重新警惕起来,脚步略滞缓,藏在身后的掌间也稍稍腾出一缕白色光芒来,而后眯眼冷笑:“阁下真是好大的架子,不请自来也就罢了,现下有问不答,难道不知失礼吗?!” 似乎是这句话有了一些作用,他便明显看见亭中那人开始伸手去取其放在桌上的面甲。 “呵……” 李嗣源眼见此景,心下冷笑,脚下却是突然如离弦之箭霎时闪出,持于身后的手掌间白芒大作,竟是携着狂风骤然卷入亭内,朝着亭中人的后背一掌劈出。 “不急,且让我看看阁下的真面……!!” 李嗣源口中那一个‘目’字还未吐出来,两只瞳孔却是已经突然猛缩。 他掌间白芒包裹着整只右手,此时携着九成功力一掌劈下,竟是连那青衫客的衣服都没摸到,反而后者的身形周侧几在他这掌将要触及的同时,骤然环出了一道宛如实质的护体罡气,金色流光环环相扣,竟是让李嗣源掌击不成,反受这罡气的强烈反噬。 李嗣源脸色巨变,志得意满的神情也瞬间凝固,双眼急剧凸出,带着浓浓的难以置信,疯狂将自己的手掌抽回,进而双腿虚无,踉跄倒退。 待再抬手,他更是被惊得背上生寒,连头顶上的发根好似都齐齐立了起来。 却见他的右掌连同整个小臂,这会竟然都已变得灼烧一片,一层层皮肤似被烈火烘烤了一般,以掌心向四面分裂,却毫无痛感。 但李嗣源明白,自己俨然是已经被痛到发麻,连知觉都丢失了。 “怎么可能……” 李嗣源咬了咬舌尖,感受着嘴里的腥甜气,才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可他碰到的明明不过只是一道护体罡气!! 他下意识倒退了一步,骇然抬头望着亭中恰才不徐不缓折身望来的青衫客,其人已经戴上了一看不出材质全罩式面具,头顶斗笠,不过只是漠然的负手扫来而已。 下一刻,其人终于沙声发笑。 “早听闻通文馆圣主李嗣源的至圣乾坤功已臻化境,竟也不过如此。堂堂圣主只有这等实力,若是传出去,也不怕丢李克用的脸。” 李嗣源心下一慌,只觉自己的底裤好似都被对方清楚的明明白白,在错觉之下,余光左右一瞥,一面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一面沉脸道:“我平素常与人交好,料想应与阁下没有恩怨才对,阁下来我通文馆,到底所为何事!?” 然则,还未等他来得及后撤呼唤李存孝等人来援,便突觉眼前一,而后背脊一寒,一只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掌就已不轻不重的搭在了他的肩上。 “既然没有恩怨,圣主何故惊慌?何不与本帅进亭中一叙?” 那手掌明明只是随意的搭在肩头,李嗣源却觉似被一座大山死死压住一般,一时间全身上下连半点力气都生不起来,额上冷汗直冒直下,焉敢不从,只好憋着一口气狼狈入亭。 而令人诧异的是,亭中那壶茶,竟是刚好煮开。 袁天罡理所当然的拂衣而坐,手指向前一挥,那茶壶盖便猝然而开,茶气缭绕腾起,扑了李嗣源一脸。 这位通文馆圣主背后的寒毛未消,哪里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地位,但他素来讲究一个忍辱负重、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即便持起那茶壶,扮演了一次仆从的角色,给袁天罡斟了一杯茶。 而后,他又面不改色的给自己那一个茶杯倒上,进而便顺势坐了下去。 “咳……不知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来我通文馆又有何贵干?”李嗣源坐下去后,余光死死观察着袁天罡的反应,在见到其并未有多余动作后,才终于敢放心正襟危坐,方以不失自己圣主之身,而后捧着茶杯哈哈一笑,似乎方才之事只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袁天罡闻声不答,只是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李嗣源。 后者霎时头皮一紧,从他的视角看,只能看见袁天罡那副甲面后漆黑且漠然的眸子,想他堂堂圣主,竟是不敢与之对视,遂低头干笑饮茶。 “圣主去岁河北谋划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是恨煞了那萧砚与其麾下的不良人?” “哈,在阁下面前,李某岂敢当得圣主之称。”李嗣源谦卑一笑,复又突然抬头,脸色惊变:“不良人……阁下,难道就是不良帅?” 袁天罡依然不应。 但李嗣源却是已经摆出一副久仰大名的样子,拱手道:“在下于义父那里久闻不良帅威名,可谓如雷贯耳,记忆犹新,而今当面一见,果然不输风采。” 他却是绝口不提什么河北之事,因为在当下来看,他还不知眼前这个完全不知功力深浅的不良帅是不是来问罪的,自然不会主动去揭这个口子。 袁天罡按着桌子随意一扫其人那副以假乱真的恭敬之色,并不做点评,只是沙声道:“本帅今日来,是有几件事让圣主去做。” 李嗣源捻须而笑,却是并不马上应答,只是伸手做请:“还请不良帅吩咐。” “第一件事,朱温弑君篡位,大逆不道,其羽翼玄冥教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圣主既领通文馆,合该以作表率,将之倾力除之。” “此事不劳不良帅吩咐,我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如此做。”李嗣源颔首点头。 “第二件事,朱温半载前恰才窃取河北,根基尚且不稳,民心未得,驻军未成,晋王为大唐藩王,而圣主又为晋王名下十三太保之首,焉能不取?” 李嗣源一时诧异,竟是不禁揪断了几根胡子:“可据我所知,那位替朱温攻灭刘氏的冠军侯萧砚,不正是不良帅您的人么?”袁天罡无动于衷,只是道:“叛逆之人,已然被本帅除名,圣主只管大胆为之便是。” 李嗣源了然点头,而后摊手苦笑道:“这第二件事,非是在下推诿,不良帅可能不知道,于我义父那里我并无掌兵之权,此事,还得拜托我二弟李存勖方可为。” “此事何妨。” 袁天罡耻笑一声:“李亚子于河北大败,天下皆知,凭借圣主的本事,难道还不能从中夺得一次兵权否?” 李嗣源眸光一闪,下意识身子前倾过去:“还请不良帅赐教……” “听闻李亚子于晋国有‘无敌’之称,而晋王多年不掌兵事,军中识‘亚子’者远胜晋王,值此败仗,李亚子于军中的人心依然稳固。你们晋王既然不理世事,军事也全权交与世子,又何妨让世子接位?” “怎能如此?!”李嗣源顿时起身,急声道。 但马上,他便突然反应了过来,眼珠子一转,而后持起茶壶就想要顺势给袁天罡斟茶,但见后者那杯中的茶水依然作满,便只是哈哈一笑:“不良帅好计策,在下一直只当义父只会猜忌我们这些义子,倒没想过父子间也会……” 他的声音适时而止,但俨然是已经有了主意,坐下后,仍然还在发笑。 袁天罡泰然自若,继续道:“第三件事,晋王的沙陀李乃先帝赐姓,圣主不可不知尔?” “自是不敢忘的。”李嗣源的话术很娴熟,几乎是立即就接着出声道:“义父当年因功被赐为李姓,方能获晋王之封,我等十三太保,也因此得大唐国姓,却是一刻不敢忘先帝恩赐,这为唐之臣,也是一刻不敢忘的。” “那么……” 袁天罡的手掌盖在了茶杯上,面甲后的眸子陡然凌厉了一分:“若有先帝遗孤存世,圣主是不是也该奉行唐臣之礼,尊李唐血脉为正朔,结通文馆为之奥援?” 李嗣源捧着茶杯的手突然一惊,洒出一滩茶水来,却是不管不顾,瞪眼去看袁天罡:“李唐遗孤!?” 袁天罡却再次不答,一对眸子却仍然冷冽不止。 前者陡然一惧,便放下茶杯,干笑一声:“若是属实,在下自会如此,不过非是在下诡辩,然有一句话还请不良帅勿怪。” 袁天罡抬了抬手:“但讲无妨。” “恕在下实话实说,且不提在下以前与不良帅你素昧平生,所谓李唐遗孤一事是否真假。但不良帅应也知道,我晋国虽然坐拥三晋,但实力仅限于此,通文馆创建以来,也唯只能在河东遍布,眼下朱温势大,南面诸侯尽皆对其称臣,此时叫我尊一李唐血脉为正朔,恐引得朱温倾力来攻,只怕独木难支啊……” 说罢,李嗣源复又做为难姿态:“且不良帅应也知道,这晋国,终究是我义父说了算,我能说得上话的地方,也不过只限于通文馆而已。” 袁天罡淡淡听罢,便漠然道:“所以,本帅才会给圣主机会,去取河北之地。” 李嗣源干笑一声:“此时说这些,是不是为时尚早了点,这河北,还不知何时能取回来呢。” “取河北,不过第一步。” 袁天罡冷笑一声:“本帅只以为圣主是一雄心大志之人,却不料也不过只是鼠目寸光之辈。若取河北,圣主于晋国之功勋便能盖过李亚子,于军中声望,亦能与其分庭抗礼,且圣主还执掌有通文馆,非李亚子可比,彼时那晋王之位,焉能不争否?” 李嗣源听到前面那句话,还不以为然,待听到后面,却是陡然膛目结舌起来,而后下意识左右一瞄,摆手干笑道:“不良帅言重了,我一介义子,岂敢觊觎王位……” 袁天罡冷笑不语,唯只是冷冷看着李嗣源而已。 后者顿觉头皮发麻,似乎自己心中所想全然瞒不过眼前此人,遂只能勉强的正色以对:“就算在下如不良帅所言,取了河北,得了军中助力,但我义父神功盖世,威望也在此,他那里过不了,我又岂能与世子相争。” 显然,他终究是心动了。 若说李嗣源以前真有这个野心,也不过只是心底最深处的一点小心思而已。 李存勖能打,还能服众,又是李克用唯一的嫡子,层层buff加满,是理所当然的晋王接班人,他李嗣源何德何能去争? 难道就凭一个通文馆?君不见通文馆内亦是暗流涌动,李克用特地让十三妹李存忍领殇组织独立于通文馆外,却又给予其能够过问通文馆大小事宜的职权,这其中是什么意思,他李嗣源难道还不清楚? 李克用若真相信他这个义子,就不会做出一副不过问世事,却又把通文馆紧紧攥在手里的虚假姿态,说到底,李嗣源就算装的再怎么谦逊,再怎么谦卑,也不可能有接替王位的机会,他到底不过只是李克用的一个家臣而已。 他就算暗地里再怎么积攒实力,在李克用绝对的铁腕手段下,这些积攒的实力,也不过只是一些自保的手段而已,能有什么用? 但此时经袁天罡点明,他那点藏了多年的野心却又岂能不被熊熊点燃?若非二人只是第一次见,单凭袁天罡这一手功力,就足以让李嗣源只差说出‘还请大帅教我如何对付义父’这句话了。 袁天罡冷冷一笑,并不多言,只是道:“如若圣主真有野望,只管将诸事一一去做就可,最起码的,也要将李亚子的兵权夺一份过来。如此,本帅看见了圣主的能力,自会替圣主解决那后顾之忧。” 李嗣源悚然一惊,然在意动之余,却终究只是看着桌上茶水,捋须不语。 袁天罡一眼洞悉他的心思,径直起身。 “本帅耐心有限,做与不做,非你一人之选。犹豫不决,能成什么大事。去告诉李克用,终南山藏兵谷,有故人邀其一见,来与不来,让他好好思量思量。” “终南山藏兵谷……”李嗣源暗自念叨,但即刻就明悟了这句话之后的含义,哪里不知眼前这个不良帅或许真能助他摆平李克用,便当即揪断几根胡须,叉手出亭去拜。 “李嗣源必遵大帅所意,尽心为大唐事业奔走,为尊先帝遗孤,鞠躬尽瘁……” 袁天罡冷笑一声,竟是堂而皇之的负手自去。 前者见状,复又再拜。 “李嗣源,恭送大帅!” (本章完) 第247章 入股(一) 第247章 入股(一) 天气已经渐渐迈出夏季,九月初,秋意正显,凉风习习,汴京高城在北,汴河如带在南。 市街之间,一片团锦簇正在游动,却是一行被仆从小厮簇拥着的贵门子弟,正驰马而过长街,直往大相国寺的方向过去。 当然,他们去的也并不是大相国寺,而是与寺仅仅两街之距的安乐阁。这行人为首的是几个二三十年纪的武夫,各自都骑了高头大马,这几人趋马间神色不一,或得意、或皱眉、或玩味,或平静,情绪微妙,各不相同。 在这几人后面,才是一群仆从步行跟随,行走间难免摆有架子,显然是因为自家主子而与有荣焉,除此之外,亦有因为这几个贵门子弟骑的健马而得意。 中原缺马,大梁又因为有歧国、晋国、燕国三地的有意卡脖子,而显得愈加紧缺,除却市集上鲜有良马销售外,禁军中都是以步卒居多。 眼下虽然河北克收,大批战马随归德军入京,市马也渐渐涌入汴京,好让马贩子大赚了一笔,但这些马分摊到整个大梁,就显得杯水车薪了,能购入的,自然是首先配备给禁军,所以流入市集的坐骑其实也就那样,甚至价格虚高,往往需要寻常人家几年的积蓄才买得起一匹真正的战马。 但他们这行人的几个贵门子弟,胯下的坐骑却是着实不孬,甚至称得上是壮健雄峻,端的上是那等难得一见的良马,有价无市的那种。 这几个子弟也都是武夫,甭管马术如何,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的欢’,几人本就穿着不俗,又配了这等骏马自然是气焰高涨,颇有目中无人之感。 尤其是几人在安乐阁的正门前落马而下,不需要给预约单,单只是报出几人的名号就能直入其间后,这股傲然于人的气势更甚。 为首的一个汉子三十上下,此时回头眼见几匹好马都被人安乐阁的伙计牵去照料,便咧嘴一笑:“这等塞外的良驹才当得你我的坐骑嘛,往常骑得那些算个什么鸟?有气无力的,还不如老子走得快。” 旁边另一男子在几人间要稍显白皙一些,这会闻言过后,一面往里走,一面低声道:“牛兄还是莫要得意的太早为好,往常来讲,冠军侯入京后,咱们这等二代将门岂有机会相见?请客都没有机会,如今不但送了我们一人两匹好马,还让人相邀,咱们收了马,却是不好拒绝……这其中门道,恐有些说法。” “我还不知道有说法?”那被称作‘牛兄’的汉子无所谓的一摆手,但也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只容左右另外二人听见。 “我听我爹说了,那冠军侯看起来威风八面、圣眷正浓,实则暗地里被鬼王打压的不知成什么样了,陛下近来修行已入门,冠军侯连面都见不到,早就被鬼王隔绝了,再有圣眷恐也会被鬼王慢慢消磨掉……还有,贺老弟,你二伯不是总揽皇城扩建事宜么,大殿所需的金丝楠木远远不够,你是知道的吧?” 那白皙一些的男子愣然点头。 所以‘牛兄’便无所谓的摇了摇头:“那不就得了,我都听我爹说了。敬相已经上奏,表冠军侯南下长沙府调和楚王和南平王之间的火气矛盾,说起来是威风,其实不过只是为了娆疆那片的金丝楠木去的,说白了就是监工,为了避祸鬼王才接下这活的。” 他眉尖上挑,眼中带了几分不屑,但在这个地盘上,却也实在不敢把声音提高,只是言辞凿凿的小声道:“届时,冠军侯不在,鬼王势必会想办法让归德军外征,那会,说不定就随便择一大将领之,不论如何,也就多多少少把这河北兵马拆分了一半了,在前头,怎么折腾都行,反正不是嫡系…… 且咱们都知道,娆疆那片地方,就不是人好去的,一帮子刁民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称王称霸,怎么可能会配合?莫说金丝楠木了,恐怕还得在楚王和南平王那里好好磨一磨,反正不是什么好活计。 到时候,此人不管任务完没完成,没准鬼王都会使绊子让他逾期没法赶上工期,届时,哼哼,冠军侯在京中又没什么根基,归德军若是也被拆分,哪里还能在朝中立足?人家不是傻的,眼见在京中待不下去了,如何不得活络一些?这不,就打上了你我兄弟们的主意不是?”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那贺老弟如何反应不谈,左右的另外两个汉子却已经点头赞叹,深以为然。 这几人自称将门二代,那牛兄汉子又是一副上下消息灵通的样子,自然不是寻常的贵门子弟,而皆是禁军将门人物,不管年龄大小,是都挂了一些禁军差遣的。 例如牛姓汉子,是左龙虎统军、六军马步总指挥使牛存节的三子牛知谦,不过他名中虽然带了一个‘谦’字,但为人并不谦逊,年纪三十了,还和二十来岁的青年没两样,心思多在声色犬马上,比起两个兄长来差的不少。 至于贺姓男子,则是左卫上将军、六军马步军都虞候贺瑰的长子贺光图,为人要和气一些。 另外二人,分别是故太傅张归霸的次子张汉伦,以及左龙武统军、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刘鄩(xun)的三子刘遂雍。 值得一提的是,牛存节以及贺瑰的所谓“六军马步军总指挥使、都虞侯”中的‘六军’,为‘左右龙武、左右羽林、左右神武’禁军六部,与侍卫亲军是两个系统,后者的地位要在禁军之上。 而刘鄩,正是萧砚的顶头上司。 按照常理来说,刘鄩之子的地位理当在几人之首,但刘鄩家风甚严,平素管教的多,刘遂雍也便在外没那么跋扈,一众人间,自然是由牛知谦作为领头,事实上这一次他们能撺掇在一起,也确实是牛知谦聚齐的几人。 这个时代,兵家子天然就要比所有人都要富贵的多,尤其是禁军将门,朱温独霸中原十余年,这些将门也就深深扎根于汴京,军中根基也是盘根错节,几乎是把禁军这个大饼已经分的七七八八,围绕着禁军的各式产业也被他们把持着,早就有了各自的默契。 但这会横插进归德军这一万众,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支外来力量,全军上下俱是河北人不提,其成军的恩主萧砚也是一个外来人,与中原派系的禁军将门天然就不是一路人,傻子也多多少少猜得出朱温是想用萧砚把已经开始成型、且在事实上已然于汴京根深蒂固的禁军将门搅动一番。 若是一个没奈何,这杯羹当然就会被搅得乱七八糟,到时候出征的什么军功、在汴京的根基都会重新划分,自然让所有人都有些心慌。 所以这些将门难免会想法子去拉拢萧砚,可没成想萧砚每日不是在城外庄园,要么就是在衙门转一圈就不知去向。 没办法,他们又只能将心思转向了归德军上下的军将,尤其是以步军都统余仲和骑军都统王彦章为主,剩下的河北军将也多有接触,只要让这股外来势力融入他们,让这杯羹继续如常的维持下去,不至于让归德军与他们争食就行,甚至将来把一些有点前途的军将纳入门下,也是一笔投资,这也在事实上能够分拆归德军。 但让人无可奈何的是,王彦章那厮看起来确实是好拉拢,奉宴必至,送的什么小娘子也不介意开怀调笑,喝酒打诨更是不在话下,不过送的钱财决计不收,要的什么承诺也一句哈哈就过去了,哪里还像个汴京人士?活脱脱就是一河北土人! 至于那位河北来的余仲,更是一声不吭,屁都放不出来,整天待在营里请都请不出来,连法子都没有。 实在没招了,只能尽可能去笼络下面的军将,但人家虽然是边塞子弟,从河北一路跟着萧砚来了汴京,又是降军,莫说在汴京,连整个大梁都没有根基,所有利益、一应荣辱,早就和萧砚绑在了一起,或许将来会被分化也说不定,但在当下之时,对这些禁军将门唯只有警惕,只管和一起从河北来的同袍抱团而已。 于是乎,在长达月余的拉拢下没有成果后,禁军将门早就放弃了,毕竟作为当世雄冠天下的禁军,自然有一股子心气在,人家不给面子,哪里还会理,只等着鬼王一口气将萧砚踩到泥里去便是。没成想,萧砚名下首席幕僚韩延徽突然将一纸请帖送至牛府,且专门点名是请牛知谦。 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牛存节不想得罪鬼王,却又实在想知道这其中所谓何事,思来想去,还是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三子放了出来。 其他三人,也多是在自家名不成、功不就的,张汉伦的父亲张归霸更是在去年就已经过世。几人平时本就无所事事,接了请帖,收了骏马,甚至都没知会家人,就直接来赴宴了。 几人说着小话,恰登二楼,便听得一道大笑声。 “诸位兄弟迟迟不来,倒是让哥哥好一阵苦等,怎么着,待会也该自罚三碗吧?” 几人抬头去看,却正是归德军马军都统王彦章,便不由一时尴尬。 好在牛知谦脸皮甚厚,当即拱手见礼:“不知王将军在此,所以路上散漫了些……” “说什么王将军。”王彦章大步上前,长臂一展,竟是直接将还没来得及行礼的贺光图三人一把揽过,而后推着四人往里走:“今日论事,你我皆以兄弟相称,可明白?” 几人被这一番热情闹得干笑不止,往常他们在家中没什么地位,只有在外面惹祸的时候可以耀武扬威一点,哪里能够和王彦章这等实权的军将相提并论,平时人家恐怕都懒得抬眼看他们。 毕竟王彦章再不受人待见,再怎么被人骂成是吃里扒外的粗汉。也是萧砚名下第一将,是二十三个马军指挥上万骑的实权都统,此时当然有些心里发虚。 便是牛知谦,哪里还有方才在楼下那副知天知地、看不起所有人的气焰,唯只是客气发笑而已。 待进屋,众人却是再次一愣。 室内,正是那位不怎么出营的余仲和韩延徽,正分列而坐,俨然是等待多时。 几人尚在心下嘀咕,韩延徽却已含笑起身,持着羽扇拱手一礼:“诸位郎君于百忙之中应韩某所邀而来,韩某却只略备薄酒一席,还请见谅,来日君侯宴请诸位之时,定以丰宴相待。” 牛知谦几人中唯有贺光图学识高一些,却也是被一番客气弄得有些虚荣心爆棚,唯只是摆手发笑:“哪里、哪里。” 随后,众人入席分坐,不过就算他们再怎么心里发虚,再怎么嘀咕,刚开始也是不谈事的,酒过三巡,牛知谦脸皮厚一些,便当仁不让的发问:“不知王将军……王大哥、余兄今日宴请我们几人,到底所为何事?还有韩学士在请贴上所言的那一买卖,又是什么?” 话是直白了些,不过武夫嘛,也不讲究这些。 王彦章眯眼一笑,放下酒碗,只是勾着牛知谦的肩膀,道:“哥哥我,是要送给牛兄弟和几位弟弟一桩大富贵。” “大富贵?” 牛知谦、贺光图四人下意识心中一动,但却又马上狐疑,这些河北来的穷酸汉,能有什么富贵? 旁边韩延徽笑而不语,王彦章却是咧嘴一笑,对着四人眨了眨眼:“我听说,京城蹴鞠的活,就数几位兄弟的最好看,谓之‘金脚’?” 牛知谦先是一愣,而后哈的一笑,摆手道:“蹴鞠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能有甚富贵不成?” 一旁的刘遂雍也嗡声点头:“蹴鞠乃搏戏,买卖都在‘赌’字上,确实上不得台面,能赚的也不过零……” 王彦章闻之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挨着拍几人的肩。 “蹴鞠的买卖,当然上不得台面,但哥哥我要请诸位兄弟看的搏戏,却是实实在在的大买卖!” 说罢,他竟是当即起身,随手用袖子擦了擦嘴,却是一副要众人不再吃喝的样子。 “想不想见咱们那位君侯? 走,哥哥我带你们去看看什么才叫做搏戏!” 几人一愣,纷纷不由自主的互相对视,然后下意识的去看邀他们来的韩延徽。 然后者竟也是含笑起身,持起扇子做请:“诸位郎君,这一次宴会,确实是韩某代我家君侯所邀的,不过君侯不在此,乃在城外。大富贵就在眼前,正所谓机不可失也。” 本来就有所狐疑的几人尚在犹豫,这会听到要去城外,哪里肯去,纷纷就要婉拒。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出声,却见在席间一直未曾出声的余仲,突然从桌下抽出一柄佩刀来,悬在腰间,而后扶刀来看,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包括牛知谦在内,四人俱是脑袋宕机,哪里还说得出来一个字? 王彦章哈哈大笑,一把揽过四人的肩就往外走。 “几位兄弟既然没有异议,就让哥哥带你们去看看这搏戏,能不能给诸位挣得一份大富贵!” (本章完) 第248章 入股(二) 第248章 入股(二) 四人被王彦章拉扯着,一路朝着南面直去。 在途中,不知王彦章几人到底在卖什么关子的牛知谦四人唯只能干笑,半推半就的便随着一行人出了南熏门,在这秋风习习中向着萧氏别业过去。 自古以来,但凡名城、大城,特别是都城所在,向来都是北贵东富、南贫西贱。 这在唐朝时坊市分割极为严苛的长安、洛阳二都表现的淋漓尽致,如今长安已焚,洛阳格局仍在,便能看见以洛水相隔的洛阳南北城里,紫微宫坐落于西北邙山,故整个北城坊市也多是达官显贵与府衙仓储所在,南面临洛水沿岸则更多是城市普通居民与经济活动场所。甚至过了洛水的南城,就几乎是贫民区的存在了,可谓是天壤之别。 虽然汴京对于坊市制度并不严格,整座城也比长安、洛阳小的多,但终究也是坐北朝南,内城居北,坐落有皇城、各个衙门,仓库、侍卫亲军军营等等要地,也都设于北城。 外城居南,便多是普通居民和潦草的各个街巷,布局没有讲究,官府也不会多加干涉,贫民也确实只能限于南城活动。 所以像牛知谦这种将门子弟,平时天酒地也着实不会来南城,不单单是因为南城的质量水平比北城差了好几个等级,也有南城中鱼龙混杂、江湖人士、地痞流氓、槽帮等帮派、玄冥教等等掺杂于其中,亡命徒也多藏在其内,在这里摆出纨绔威风,被什么路过的阿猫阿狗宰了才真是不值。 故眼看着王彦章领着他们一路向南,几人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起来,对那所谓的什么‘搏戏’更是没什么期待。蹴鞠这东西,本就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他们玩都玩腻了,萧砚这个外来人或许打仗是一个好手,但谋划产业这方面,估计真就只能算是一个小白。 揣着这个心思,四人虽然一路沉默,心中却是都已经有些不以为然起来,只是想着赶快脱离王彦章而已。 但尤自让人惊讶的是,从南熏门出去行了数里,愈是接近萧氏别业,竟是愈加热闹了起来,颇有人声鼎沸之势。 坐近庄子里的庄客,附近市集里的商贩,蔡河沿岸的漕夫,似乎全都猬集在了此处,一股热气冲天不提,间或爆起的喝彩声,简直是声震四下。 甚至在庄园门口,还不乏停有奢华的马车,一些仆从女婢正从车上运着自家主人所需的物件,一件件往庄子里运。 直到往里去,几人才恍然明白过来。 这名为萧氏别业的大庄园,竟是要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别业扩上整整一倍,其中竟然设有酒肆、客栈、澡堂、食肆……应有尽有,且都立着安乐阁的酒旗,分明就是一个完备版的扩大型安乐阁! 或者说,简直就是一个度假胜地、旅游山庄! 牛知谦四人随着王彦章众人向里,一路眼缭乱,能看见穿梭在各式建筑中的青石小路,路旁还设有圃,甚至还有庄客正在植树,无非是要把还未完全扩建完成的庄园进行最后的补充、收尾。 而这些小路大道上,不时就有一团人来来往往,观其模样,竟然不少还是在外厮混的禁军汉子! 这些人或兴奋或沮丧,口中说着什么猜球、什么赔率、什么青队给他的本钱翻了整整两番等等,甚是亢奋激动。 四人已经懵逼了,纷纷下意识去看王彦章,后者却只是咧嘴大笑而已。 需知道,就算是蹴鞠或者是相扑角力,虽然每一场都或多或少的有人头攒动,看起来人挤人的样子,其实大多数人也多是看个热闹,真正下注博彩的终究是少数,有也不过一点点本金,对于庄家来说不过只是塞牙缝罢了,少有真正当回事的,看一场热闹就忘记了,恐怕连踢蹴鞠的是谁都分不清。 但现下这里的汉子,那些挤在前头一处开阔地带的人群,那副全神贯注、咬牙切齿的专注模样,哪里能是在看蹴鞠? 就算是放一个搔首弄姿的小娘子在那里,也不至于是这副入迷到了极点的样子! …… 眼见几人在一路上远远眺望就已经有了大兴致,一改路上沉默不语,忍不住想要询问的姿态,王彦章却并不解释,只是引着几人从被上千人围着的场地进去,而后给他们在看台上安排了座位。 “哈哈,几位兄弟且在此处坐着,观上一场再说。” 小有头脑的贺光图左右一观,却见这环了大半个球场的看台上不说是人满为患,却也差不多是座无虚席了,一股子热气、汗味挡都挡不住。 不过这方的主人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竟是在看台后面的高处,还建有以竹木搭建的雅间,虽然还未彻底完工,但似乎已经在使用,楼梯上下有不少人在走动,明显就是为了给一些大主顾在遮荫的同时隔绝气味的。 他扫了一圈,眼睛突然一眯,而后扯了扯旁边牛知谦的袖子:“牛兄,你且看看,那是不是郢王府上的宫仆……” “什么郢王。”不料,几乎恰才看了半刻钟的牛知谦却是头也不转,一双眼睛只顾着兴致勃勃的看向场中正在交锋的红蓝两队,脸上有亢奋之色:“啖狗肠,贺老弟,这搏戏真比他娘的蹴鞠有意思!奇了怪哉,怎生半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贺光图张嘴欲言,但看了一会后,竟也瞬间沉迷了进去,懒得多想了,一双眼睛只放在场中不转。 旁边,眼见四人已被吸引其中,王彦章眯眼发笑,而后对着远处的韩延徽点了点头。 后者持扇轻笑一声,招手唤来一不良人,询问了萧砚所在,便登上了那三四楼高的阁楼。 …… 阁楼上很开阔,一排排房间都是两面开窗,还有延伸出去的平台,与寻常的酒肆无异,明显是了大价钱建造的。处在其间不但有酒水供应,还能一览整座球场,视野开阔,甚至室内还专门有放置冰块用以降温的布置,不过现在入秋,用不着便是。 在天字号房间中,萧砚一袭阑衫,手掌轻轻搭在窗上,目光只是静静看着下面正在交锋的两支球队,眸光深邃,沉思不语。 在他后方的帘子后面,姬如雪着了一件马面长裙,不过只是淡淡而坐。 于她身侧,则是一副温婉模样的妙成天,这会按着茶水,正在捂嘴笑着讲了一个笑话。 少女不过只是一个多月,似乎又成长了不少,清冷气质愈加出尘,但也多了一分沉稳气息,与身前人对谈间,不时掠起笑色,颔首附和。 不过她身前的人,并不是妙成天,而是那所谓的郢王妃张贞娘,其带了宫女服侍,但都屏退在外间,所以方才贺光图偶然一瞥,才能认出几个郢王府中的宫仆。 这会张贞娘正被妙成天的言语弄得咯咯直笑,颇有自得之色,俨然是沉迷于其中不可自拔。 “妙娘子真是大才,若非王府那管事是跟随了我多年的老人,还真想请妙娘子到王府来……” “还有雪儿姑娘,也真是个小美人儿,还未开脸就如此乖巧,我见了都喜欢,也难怪冠军侯要随时带在身边。” 说罢,她看了眼帘子外的萧砚,自以为极为妩媚的笑了下:“就是不知我若是讨要这么两个美人儿,冠军侯肯不肯赏脸了。” 姬如雪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是鼓鼓的,若非提前得了妙成天的嘱咐,又成熟了不少,说不得是要把吃味的心情摆在脸上的。妙成天则是捂嘴一笑,刚要替萧砚开脱开脱,后面却已传来了萧砚的淡笑声:“王妃是大人物,想要什么得不到,便是我这球市子,王妃看上什么了都可直接带走,不过嘛……” 他笑了笑,道:“我是俗人,什么都不喜欢,就爱钱财和美色,雪儿和妙娘子,都是我爱煞了的,对此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一言中,姬如雪在人前还有些羞怯,不自然的捂嘴咳嗽了下,用余光瞥了一下萧砚。 便是平时温婉大方的妙成天,明知道萧砚这是客套的说辞,也是下意识的心中一动,虽然仍然言笑晏晏,玉颈处却不可控的呈出一抹不可察的绯红,便只能不动声色的扯了扯衣领。 三女中,唯有张贞娘一时吃味,有些懊恼,但反而不好发作,更没理由发作,只能发笑:“那着实是不好夺人所爱了……” 萧砚洒然一笑,却听外面有人敲门,便只是坦然的吩咐让姬如雪和妙成天陪好张贞娘,而后告辞而去。 —————— 门外等候的,自然便是韩延徽,王彦章和余仲皆在下面陪那几个将门子弟看球。 “韩先生,你观之如何?” 萧砚一面淡笑,一面引着韩延徽走进另外一个房间,同时亲自给后者沏了一杯茶。 “有劳主公。”两人已然相识一年余,韩延徽也不客气,只是笑着接茶,与萧砚一同坐在外面的平台上观球,道:“主公此计可为。这四人的禁军家世勾连于一处,在禁军中已经有了根基,便就是冥帝也不易轻动。且这四人,也确实是在家门内不受重视的人,主公如此许之以利,便不怕勾不起他们那股心气。” 韩延徽捧着茶杯,缓缓一笑:“届时,这四个志大才疏的公子哥下场,只要能获得大利,恐怕就算是家门干涉,也定然不肯轻易脱手了。不提此四人各自的家门,单只是四人在禁军中的差遣,也着实值得放利,更不用说这四个公子哥得了大利,他们身后的家门就不得不捏着鼻子与主公有了利益牵扯…… 以属下观之,主公这球市子只要运营得当,每年计有上百万贯的收入许也是可能的,这般大的利益,他们咬着牙都要上船。” 萧砚平静发笑。 之所以邀这四个几乎可以称作衙内的纨绔来,当然不是因为看重了这几人的才能,他们也没有才能值得高看,无非是想借他们手撬动他们各自身后的几个禁军将门。 牛知谦这四人,萧砚特意调查过。这几人志大才疏,但又没有作为,放在外头是一方人物,在自己家里却是说不上什么话,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多多少少有些憋屈。 毕竟,就算是纨绔,也想在家里有自己的话语权,这从他们在禁军中挂了差遣就能看得出来,不然就真成了铁废物了。 不过他们自己又没有本事,又哪里能有话语权?皆是三十上下的人,却只能承受各自家里长辈恨铁不成钢的喝骂,以及兄弟间的调侃取笑,为之奈何。 这个时候,若是萧砚站出来,让他们能够凭借自己的本事每年给自己家里带去数十万贯的利益,焉能不喜?焉能不从此在家里挺直了腰杆说话?到那时,这些人还听不听自家长辈的言语,就不是当下能知道的了。 毕竟,堂堂冠军侯萧砚,总不可能平白害他们,是吧? 而萧砚的目的,便是让这几个将门与自己有牢牢的利益牵连。以前这些人想要拉拢归德军,让归德军随他们安排,现下反过来的是,萧砚要让他们不得不维护归德军的利益,才能吃下自己的那一口利益。 拖着这几个将门下场,鬼王或者说冥帝再有能耐,短时间内也是不敢轻易动这个庞大的团体的,毕竟禁军是整个大梁掌控局面的倚仗,就算是朱温也不好轻动,甚至每年还不得不捏着鼻子费全国一大半的财计来供养和维护这个团体。 “大梁……” 萧砚翘着二郎腿,仰靠在特意搭在这平台的躺椅上,面无表情的一笑:“这副繁华局面,看起来如烈火烹油、鲜着锦,似乎有一统天下之势。然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皇帝看似足以依靠威望统御四海,但人老昏聩,压制不住朝中的党争,不得不利用义子去制衡亲子,却还功亏一篑,全然不知。 禁军间盘根错节,不是被冥帝插手,就是为将者不知该忠心于谁,冥帝明面上看似势弱,不过只是麻痹朱温的假象,暗中操纵官员,以让知情者不敢直言,朝廷糜烂至此。老将凋零,后继者无人,为一李亚子于河东称无敌,何其谬也?” 韩延徽放下茶杯,拢手恭敬作听。 萧砚便轻笑一声:“这大梁衰颓,就只差一场大败了,几个蠢货内斗不止,如何不为晋国可趁?” 韩延徽捋须颔首,深以为然。 事实上,若没有萧砚,去岁就算朱温下定决心伐歧或者北进河北,也都是功亏一篑。甚至在原定的历史进程中,晋梁为了争夺河朔地区,会在一年后于河北伯乡展开一场激战。 那一战,大梁侍卫亲军尽出,几乎是举国之力,然一战被李存勖打的损失殆尽,禁军精锐亦被全歼,由此元气大伤,不得不放弃整个魏博以北的地区,导致梁晋局势直接逆转,呈晋强而梁弱的局面。 伯乡之战的第二年,朱温便死于冥帝手中,此谓一败尽失威严。 内斗,从来都是决垮大堤的中坚力量。 不过,这一次,就是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了。 萧砚虚眸思忖良久,按着腰间女帝赠送的玉带起身,看着整个球场,眸中淡漠,脸上面无表情。 从这一小小的球市子开始,不需两年,这大梁的根基,便能尽数落于他的手中。 他无意去争那所谓的、无聊的、莫名其妙的天命。 但他能带来天命。 (本章完) 第249章 入股(完) 第249章 入股(完) 哨声吹响,球赛便终于落下了帷幕,四面看台乃至球场外的观众都不由发出或悲或喜的闹腾声,躁动不止。 有裁判小跑入球场中央,以内力大呼:“下半场,将于未时三刻开始……” 听闻距离下半场还有些时间,看台上还没来得及吃午饭的观众便一阵欢呼,而后索性就匆匆在球场外的食肆里饱餐了一顿,复又压着时间匆匆折返。 而在看台上的牛知谦、贺光图、张汉伦、刘遂雍四人,此刻竟是尽皆满脸通红,刘遂雍平时脾气较闷的人,这会也是梗着脖子和牛知谦三人争辩:“胡扯!红队脚下功夫好,配合又严密,不过只是输了一个半场而已,怎生就是蓝队稳胜了?” 说罢,他尤自气不过,心下一急,直接就拍着胸口道:“啖狗肠,你牛知谦不过就会踢两个蹴鞠的本事,懂个甚的足球?你要不服,老子再压一万贯,与你对博!” 他这是上头了。 而牛知谦本就向来都是四人中的领头羊,眼看胜券在握,哪里能低头,当即也强行跟了一注,还不忘撺掇着贺光图、张汉伦二人加注。 贺光图看着刘遂雍欲言又止,不过也亦是认为领先红队两球的蓝队理当是会胜的,也不肯把到手的钱就如此折腾了,便索性也押注蓝队。 至于张汉伦,在他眼里钱终究还是大过于所谓的兄弟的,哪还管这么多,只管闷头加注便是。 刘遂雍看着三人的样子,冷冷一笑,便马上要让仆从回城去取钱。 牛、贺、张三人自然纷纷效仿,毕竟一万贯的铜钱不是小数目,又为极重,起码需要马车去拉,身上自然揣不了这么多。 王彦章在旁边摸着大胡子看的直乐,四人不过只看了一场半,上一场不提,直接就进入了脸急眼红的状态,这一场更是索性纷纷下场押注,且甚至到了张口闭口就是万贯的地步,不过虽有这足球着实让人上头的原因所在,但纯粹也就是意气相争罢了。 他哈哈一笑,拦住几人的仆从,上前笑道:“几位好弟弟何至于此,游戏而已,莫要伤了自家兄弟和气。何况有哥哥在,哪里还需要回城取钱?这样,今日几位弟弟的博彩,便全由哥哥出了。不过诸位也晓得,哥哥我一个粗人武夫,在汴京没甚产业,家资必是比不得诸位的,一些小银财,权当玩乐,如何?” 闻言至此,四人当即一愣,却是有些失措,不过既然王彦章都开了口,几人又在兴头上,哪里能拒绝,便只是纷纷抱拳称谢而已。 不过马上,几人却是复又一愣。 因为王彦章让人取来的东西,分明只是一沓厚厚的纸张,而不是料想中那金灿灿的铜钱,远远望去,只能看见其上印有繁复的图案,不得真切。 王彦章则只是咧嘴发笑,给每人各分了一叠,待拿到手里,牛知谦几人虽然尚在茫然,但也是下意识定睛去瞧,便见其上左右有些许纹,正中有浅墨勾画了一个方孔圆钱的图案,正中标有墨字‘准足制钱五千文’,其下还有小字做解:此票即代制钱行用,京畿、各道,凡汇通票行,各库一概收解。 而在这些文字上还盖有印章,正是字上加印、印上加字,字印黑红间错,且在这票据的右侧,还有一个半圆形的图案,亦是一个印章,但缺了一半,其间的序号也是一些他们看不懂的符号,即‘1、2、3、4……’等错乱成号,明显还需要另外的票据合对才能凑出一个完整的印章。 与那虎符需要两半相合才能使用一个道理。 见四人不解,王彦章只是咧嘴一笑,拍着几人的肩膀,道:“此谓君侯名下票行发行出来的东西,嘶,那票行,通俗来讲,也就是钱庄。” 诸位应当看的出来,这球市子开起来后,压根就止不住这押注的勾当,但君侯又不允许私下投注,便设了一个统一的博彩社,用以接受每场的押注。” 不过嘛,诸位弟弟刚才也感觉出来了,小钱倒还好,可要是大钱,超过十贯百贯,那等闲就是几十斤的重量,如何便利?这押注的人一多,恐怕堆起来的铜钱都能形成一座小山,除了运转不便外,还耽误时间,这不,咱们君侯就使出了这‘钱票’。” 他指了指几人手中的票据,继续解释道:“你们也看清楚了,这一张钱票便就是五贯钱的面额,在这球场外面,就有君侯的一座‘汇通票行’,这东西是凭证,用一张就可以换出五千文铜钱,若是不想换,留着回到城里也能换,不过城里暂时只有一家便是。” 说着,他还不忘示意几人去看看台下边一处人山人海万分拥挤的席棚,那里人头攒动,还有人在喊着下半场蓝队与红队的赔率,正是那‘博彩社’。 那席棚左右皆有扶刀的不良人在冷面守候,若看见有不老实的,都是径直扣下,而后不但免去其博彩的资格和本金,还会让其上黑名单,从今以后不允许入球场看球。 “看吧,这小半月,来往的常客早就习惯了,但凡是大钱,都换算成了这钱票押注,少有用铜钱的,输了自然不管,赢了也可用手中的钱票去把铜钱换算出来,不过这些人用的面额大多都是一贯钱。但几位兄弟都是奢遮人物,出手就是万贯本金,哥哥也不好小气不是?来,每人五十贯,今日先玩玩,莫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几人都不是蠢货,此时此刻哪里还不明白这钱票的作用,竟是一时欣喜,倒是免去了搬运铜钱的麻烦事,同时纷纷朝着王彦章道谢,俨然是大大增进了互相间的关系。 不过贺光图的注意力要特别一些,一边仔细观察着这钱票上的滋阴,一边用手摸着这东西的材质,而后发问道:“王家哥哥,这是楮纸?” 所谓楮纸,是这个时代用来造官方和私人文书、券契、文牒、书籍的专用纸,造价很高,质地良好,非富贵人家一般都用不起。由此可以看出,就算想要对这钱票造假,莫说是那些印章不好伪造,单只是这个造纸,就用纸,就剔除了一半对手。 王彦章摇头摆手:“这倒不知了,不过这钱票摸起来着实舒服……” 说着,他却只是揽着几人坐下,笑道:“不说这些了,反正有君侯本人担保,这东西总归是有信用的,那么大一座安乐阁,不怕君侯没钱置换,来来来,要开场了,莫要分心。” 几人兴致大涨,今日接受的新鲜玩意太多了,哪里还敢说那冠军侯没有置办产业的头脑?在看球之余,甚而已经在猜测那所谓的大富贵到底是什么了。 在旁边,余仲看着王彦章终于把这最重要的一桩事情抛了出去,对其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兀自登上阁楼而去。 三刻钟后,下半场结束,几人输赢不提,听闻萧砚邀他们上阁楼饮茶,就已经是纷纷来了精神,哪里还有刚开始那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只管整理了各自的衣衫,把赢来的钱票揣进怀中,怀着各自不一的心情登上了阁楼。 对于萧砚,几人甚至还只是两月前在那场献捷盛事上,这两月来,纵使有多种心思,似他们这等纨绔二代,也没有资格代家门与堂堂冠军侯平起平坐的。 不过这场天大的喜事,居然就落在了他们头上,便是在亲眼见到了一身便服,只系有一条玉带的萧砚后,仍然觉得晕乎乎的。 “见过君侯,我们来的仓促,也没备贴随礼,实在惶恐……” 当此之时,四人对着这个明明比他们还年轻不少的青年,反倒是比面对王彦章还要拘谨一些,叉手行礼下去,竟是就冷场了。不料萧砚却甚是和气,一副笑色淡淡的,只是抬手扶起几人,笑道:“我与诸位皆是武人,岂还讲究这些繁礼?来,略备了些凉茶,料想几位方才在下面喊哑了嗓子,且润润喉。” 眼见此景,几人都是心下一宽,而后当然是欣喜不及,次第落座后,叙谈了一会,更是只觉这位等闲将领面都不能见的冠军侯极给他们面子,三言两语捧得四人兴高采烈,都只是顿生知己之感。 牛知谦更是直接摆出了纨绔间最高的礼仪,脸上肥肉颤抖,笑道:“君侯实在是……我一个粗人,没什么说的,只是那什么知己难寻,君侯看得起我兄弟几人,来日赏脸,我请君侯去好好高乐一场,汴京大大小的门路,哪家店有哪样特色,哪块地有什么妙处,没人能比我牛三更精通!” 萧砚听罢,只是发笑而已,“那就需得仰仗牛兄指点了。” 场中的气氛很活跃,间或有王彦章打几个哈哈,更是引得几人大倒苦水,说什么怎生早些未识王家好哥哥,也不至于在京中遭了那么多的白眼云云。 直到最后,几人也不傻,反而各个心里如明镜似的,情知这最后的关子当然还是由他们来点明最好,便还是依然由牛知谦做代表,拍着胸膛大声道:“君侯,你也不必卖什么关子了,朝廷的那些什么传言我们都略有耳闻,如何不知?既然你看得起我哥几个,但有需要帮衬一二的地方,我们没二话,若能出力,一定不吝啬这点含糊。” 萧砚一笑,放下手中茶杯,道:“事情,倒也没有牛兄说的这么麻烦,不过也着实需要几位帮衬一二。” 他点了点茶案,继续道:“几位也知道,我是外来人,一应富贵全仗陛下恩宠,除此之外,就只能自己琢磨点产业来办,这球市子,就已是我所有心血了。大半财力都扔在了里头,不敢不上心。 不过既然弄了这球市子,也就难免会闻几位世兄在蹴鞠场上的名号,思来想去,便索性请了几位过来。” 牛知谦几人张口就欲发问,萧砚却是压了压手,示意他们先不要说话,然后才继续道:“这生意上的事情,自然是越红火越好,但只要是生意,便难免需要新鲜样来吸引客人。我这足球虽然新鲜,但踢来踢去其实也不过这么四支球队,虽然一时半会不至于失了热度,但这新鲜劲总归是要流失的,是不得不提前做准备的。” 其实说到这里,四人中脑袋灵活的已经隐隐明白了过来,但也仍然不插话,只管静静听便是。 “几位都是蹴鞠高手,应当对这足球也没什么陌生感,熟悉了规则、踢法,基本就是上去踢一场就能明白的东西,我的想法是,打算请诸位世兄,各自想办法来创建一支或者几支球队,连同我的球队一起,来创办一场大赛事,角逐出那最顶尖的一支球队,为其颁奖,冠名‘球王’。而共办这场赛事,就算诸位入了一份股,如何?” 萧砚笑着说完,几人都已是猝然愣住,而后便是止不住的两眼放光、呼吸加重起来。 但萧砚不待他们出声,却是又继续发笑:“不过萧某人也知道自家事,这产业的事情虽然与朝廷无关,但这个节骨眼上,也难免易让诸位犯难,这事确也不好抉择,诸位回去想清楚了再来商议,怎么样?” 果然,这几人虽然一时激动,却也马上压住了心思,不提这入股不可能只需要投入一两支球队就完事,这球市子能带来的暴利,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预见到。 这会不过只是初创就已经让坐近的市集村镇为之痴迷,连汴京中都有贵人出城十几里来看,若是真正宣扬出去,势必会在整个汴京掀起一股新的风潮,届时单凭一个门票,就足以赚的盆满钵满,焉能不让人心动? 这么大的暴利,想要入股,不可能不带本金下场,更不可能绕过自家家门,若是萧砚没有和鬼王互生间隙,他们自个也就答应了,可这等大事,确也需要和自家老爷子商量商量。 几人稍一犹豫,便默契的要承下这句话。 但就在这时候,外间突有人禀报,说是康怀英和杨师厚家的公子前来拜访。 几人尚在愣神,萧砚却是眯眼一笑,吩咐出声让王彦章和韩延徽招待四人,而后竟是亲自起身,要去外面见客。 眼见此景,牛知谦等人哪里还不知其中或有大变故? 眼见这后来二人极可能是与他们争利的,心中一急,猛然起身,而后互相对视一眼,齐齐出声道:“君侯,这有什么好想的,不入便是傻子!我们入!莫说是球队,君侯还有什么需要的,一并吩咐了便是!” 萧砚一愣,而后哑然失笑,回转身形过来。 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而在一旁,韩延徽和王彦章对视了一眼,藏住笑意,前者更是走出房门,似乎就是去打发那两个后来者。 然待韩延徽再进来,其人身后竟然又跟了两人,一为胖胖的文士,一为儒生,都各自持着一沓文书,只是抬步而入。 萧砚便指着那面有笑色的胖文士,为四人介绍道:“这位是开封府佟推官,今岁恰从曹州迁上来的。” 而后,他又指着那儒生,继续道:“这位,几位应是认识,乃翰林学士、开封府府院郑珏郑学士。” 几人看着来见礼的二人,仍然还在愣神。 萧砚却已笑道:“几位世兄既已决意入股,这干系重大,我便请了这二位开封府的学士来做个见证人,白纸黑字,也算是约束你我,不管是谁违约,就算是我,也要打一场官司的。” 几人复又一怔,但抬头去看室内几人,那佟推官笑眯眯的,或似一个笑面虎,那所谓郑珏,也是一言不发,再看萧砚……不敢去看。 都到这份上了,真让几人不干,那才不可能,索性一咬牙,匆匆看了那文书上面的字,签字画押,一气呵成。 萧砚洒然一笑,起身对着几人抱拳。 “既如此,萧某与诸位世兄,今后可就共进退了,荣华富贵,一并取之。” “哈哈。”牛知谦等人,这会签了字,没了回头路,反而轻松了,纨绔气质一起来,哪还管什么后果,当然只是纷纷大声应和。 “与君侯共进退!” (本章完) 第250章 江南行(一) 第250章 江南行(一) 足球这二个字,到底何时在汴京掀起一股巨大风潮的,却是不足为人道也,谁也说不清楚,谁也说不明白,好像在这入秋之后,就突然在一夜间猛然爆火起来。 这等搏戏,起初还只是多流传于上层的将门子弟之间,这种充满了暴力美学、胜负悬念、观感刺激的脚上游戏甫一出现,风头就盖过了这些将门子弟用以排聊解趣的蹴鞠,更远胜相扑等一切搏戏。 足球与这些相较,激烈性远胜、戏剧性远胜、观赏性远胜、规则完整性远胜,间或有那股因为进球、铲球、过人、冲撞等等足以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热血程度,更要远胜,故这东西一出现,便引起巨大的风潮,引得中上层的市民百姓,达官显贵对之追捧,又有何奇怪的? 这个时代虽然战乱频频,但汴京十数年未经战火,又居住有当世最富庶的人口——禁军家眷。 禁军中,不论是军将小校,还是寻常士卒,便天然要比其他各类行业都要高上一等,没有之一。 因为身份带来的财富,使得这数万禁军的十数万家眷,成为促成汴京繁华的中坚力量,有足够多的积蓄让他们能够进行多余的消费,进行产业延伸,亦对吃喝耍乐的要求比当世其他所有地方都要繁杂的多,可谓是踩在累累尸骨上建立起的繁华盛景。 之前因为没有引牛知谦等人上钩,才刻意压制住了消息传播,这会万事俱备,自然是由安乐阁、各个辖区的外卖员,一股脑子全部把各类消息抛了出去 所以,足球这个远超其他所有游戏的新鲜玩意虽然是突然出现,但不出意料的直接在一夜间引起了全城上下的轰动,上层的将门子弟间不用提,早就被牛知谦等人知会了七七八八。 主要还是内外城那些手里有闲钱,每日又有一段空余时间的城市居民,他们闻得消息,自然难免耐不住心下痒痒,出城去萧氏别业,现在已经更名为球市子所在的地方凑个热闹。 第一天还好,虽说是公开开放,不收门票,但一日间往来的新增观众不过万人上下,还造不成太大的规模影响,秩序也足以从容维护。 但就算如此,萧砚还是连夜增强了人手,起初还让人不解,谁料第二日来观球的人数,竟是直接暴涨到三四万,第三日复加,人潮汹涌,因为观众席上的人数会被控制在一定的定量,所以数万人都涌在新加的两处球场,共计三块场地的栅栏外,大声叫好,拼命喝彩。 一时间,冠军侯萧砚的风头,再次冠盖汴京,轰动全城。 而‘汇通票行’这四个字,也第一次出现在了大众的视野中,但彼时之际,在多数人的认知里,那在球市子里足以通用的钱票,还不过只是一种赌资的形式。 但也着实让使用过的人都见识到了钱票这种换算凭证的便利之处,不少日夜流连于球市子中的人,干脆都不急着换算手中的钱票,只揣在手里,毕竟在汴京这块区域,想要如实换算成真金白银还是有保障的。 在这种形势下,无数支野球队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纷纷寻上专门负责赛事运转的李莽,或是托门路和牛知谦几人搭上了关系,只求能将自家组成的野球队能够塞进球场里让全城人看一看。 这些事情,终究还是萧砚拍板,决意又新增一项赛事,谓之球王选拔赛,就是将全城分为南北东西四块城区,每块城区内的参赛球队进行淘汰选拔赛,采取积分制,胜得三分、平得一分、负不得分,最后取各城区积分前二的球队,也就是共计八支球队参加入围赛,入围赛淘汰四支,获胜四支球队进入半决赛,复又淘汰二支,最终两支球队进行决赛。 最终获胜的球队,将在未来一年内,被冠以‘球王’称号,获得安乐阁天字号雅间一年的使用权,无需预约排队,一年挂空,专为球王队使用,除此之外,同时还能取得总计十万贯的奖金。 而亚军和季军会按照入围赛后的积分制排名,分别获得五万贯和三万贯的赛事奖金。 红榜黑字,张贴全城,消息一经挂出,瞬时传爆整个汴京城,莫说是热衷组建球队的将门子弟,便是寻常市民、禁军士卒,都一时躁动眼红,但凡有点蹴鞠天赋的,纷纷就是组建起了各自的球队。 要知道,就算按照足球赛事给出的标准来谈,除却十一名上场球员,以及相对应的替补,一支球队最多也就二十三名球员,且替补甚至不是硬性要求,毕竟只要是稍稍习过武的人,想踢满全场六刻钟(九十分钟)或者加时赛也完全没有问题。 所以说,若是得冠,要想极限一点,甚至能够十一人分十万贯,当然,拿去大头的定然是创建球队的东家,可落在球员个人头上的奖金,也能有数百贯上千贯不等! 大梁禁军士卒,不算战前发赏,一年领的军饷,全年也不过十来贯。只要拿个冠军,就能抵得上一个禁军士卒几十年的收入!? 还不提得了这冠军后那些虚名可以带来的荣誉、富贵! 一时间,全城所有人都陷入了疯狂,不提这冠军好不好拿,那竞争激不激烈,起码风潮之下,几十上百支球队便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组建了起来,当然,有蹴鞠天赋和经历的是优先选择,其中的能人也早早被将门招揽过去,只为那炙手可热的‘球王’! —————— “啖狗肠!一帮目光短浅的蠢货!” 博王府内,鬼王拿着那面抄来的赛事红榜,气的双手都在抖,瞪着眼扫着那红榜上的参赛队伍,首先便是看见一排排如‘牛氏、贺氏、张氏、杨氏……’等等将门名下的球队,只觉眼前一晕,而后怒不可遏,开始对着身前跪了一片的人影大发雷霆。 “本王养你们这些谍子这么多年,他娘的砸了多少钱财给你们这群废物?本王不求你们能做点什么勾当,充当些耳目帮本王盯着一些人就足够,你们这帮废物,就是这么盯萧砚的!? 不是说这厮只是在城外沉迷蹴鞠?不是说这厮一天只顾买地抱美人?不是说这厮开始享乐自保?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几家将门被他拉拢过去!?你们这帮不吃饭光吃屎的铁废物!!” 他骂声极大,那群所谓的谍子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唯只是低着头叩首而已。 不怪鬼王如此失态。 在原定的计划中,不论是他还是冥帝,都是势必要将归德军这股势力吃下的,不仅仅是萧砚或可能在未来的争储中会倒向朱友贞,想早些除掉这一大威胁的原因,还有想通过分割归德军用以扩充在禁军中的实力。 尤其是他鬼王自己,若是能够凭借归德军这个突破口把属于自己的势力插进禁军之中,甚至可能借此摆脱掉冥帝的掌控,实现身份翻盘的逆转,这也是他不遗余力要联合其他禁军将门打压萧砚的原因所在。 想他两月也确实做到了极好,在宫里整日陪着朱温修炼那所谓的神功,为的就是隔绝内外,不让萧砚有机会和朱温有多余接触,甚至于在中秋晚宴上朱温也没有和萧砚私下会面过。 他做这些事情,就是以便隔绝掉朱温对萧砚确切的情况,且在事实上朱温也没心情理会什么萧砚,一门心思都投入到了所谓的延年益寿的神功之上。 而在这种情况下,鬼王笼络的那些将门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去拉拢分化归德军上下,以做到拆分的作用。 可谁曾想,这些顶着禁军将门名号的一群老东西,不但分化拉拢没做成,反倒还将了鬼王一军,转头就脸不红心不跳的去和萧砚勾搭在一起了,每天日进斗金,只恨不能和冠军侯拜个把子,把这生意做到天长地久去。 这种情况,鬼王如何不怒?焉能不怒? 他怒的简直快要吐,而后才是深深的忌惮与烦躁。 诚然来讲,萧砚和这些禁军实力派绝无半点机会能干系到一块,就算他名下有一座安乐阁,那也只是私产,且利益有限,还无法做到让所有人都能分一杯羹的地步。可这球市子带来的财货,却足以让两方紧密的勾结在一起,而一旦联合,萧砚就是再难以对付了,错过了眼下这个机会,再想能够如此爽利的拆分归德军,那就是打灯笼都找不到的幸事。 甚至还有一点足以让鬼王愈加不寒而栗,那就是萧砚摆出如此大的阵仗,足可见是生财有道,覆手翻云间从指缝里露出来的利益都足以把旁人喂饱,这么大的财计,若是要献于朱温,鬼王又能如何? 这不是危言耸听,鬼王已经探出来了,崇政院使敬翔和萧砚一度走的很近,说不得这番财计背后,也有敬翔的分润,毕竟任何事情都是阻挡不了真金白银的,没有例外。 鬼王一时恼怒,一脸的红发又平添了几分怒色,更是让一众谍子头都不敢抬。 “殿下何必忧虑。” 一道幽幽声从旁边传了过来。 鬼王怒目去看,却见是崔钰一脸淡定的坐在案几旁捋须,似乎并未因为这点气氛而被影响。 鬼王复又怒急,但叱声刚到嘴角,却是硬生生忍住,而后冷面一笑:“崔府君,有何见解?” “此事能有什么见解?”崔钰一脸不以为意,捋须冷笑:“事到如今这局面,禁军几个将门捏着鼻子和萧砚有了勾连,殿下捏不住萧砚的大罪状,也一时半会动摇不得他。所以只要萧砚在京一日,这份勾连就会稳固一分,百万贯的利益,足以让这份短暂联盟瞬间牢不可破,殿下如何能动?” 鬼王沉起脸,只是对着一群谍子挥了挥手:“一帮吃屎的废物,滚下去自领五十大板。” 众人忙不迭的退去,崔钰也才继续出声:“所以萧砚能让禁军将门与其合作的关键之处,正是在于那球市子,谁去碰这桩大买卖,便会遭到这些禁军实力派的联合反噬……” 鬼王不耐的重重拍着桌子:“挑重点的说,莫要废话!” 崔钰一笑,淡定的捋着须:“殿下不能动球市子,还不能动萧砚吗?” 前者冷脸下去,刚要开骂,却闻崔钰又继续淡淡出声:“工部扩建皇城的工期,只有半年,那金丝楠木,又为重中之重,木材不到,大殿就建不成。敬相既然把这运转木材的担子交给了冠军侯,工期在即,也不该让冠军侯在汴京继续拖了……” 鬼王眼睛一亮,进而猛地一拍掌:“妙啊!妙啊!” 崔钰依然还在幽幽出声:“位于娆疆境内的金丝楠木,可不是那么好取的,不过堂堂冠军侯因为延误了工期就受到重责,倒也不现实,可若想留其在岭西待个一年半载,殿下应不会做不到吧?” “善、大善!” 鬼王已经展现出笑意,来回走动,俨然是已经钻出了死胡同。 他这些时日被那狗屁球市子烦的焦头烂额,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去责问、刁难那些将门上了,居然没想到,破局之法只需将萧砚调离汴京! 萧砚那厮只要离了中原,其留在京中的一切东西还不是可以徐徐图之? 这球市子,和萧砚合作是合作,和他鬼王合作,难不成就不是合作了? 莫说是一年半载,给他三月五月,甭管是巧取豪夺也好,设下擂台与其抢生意也罢,总能把这球市子的勾当撸到自己手里来。 鬼王已经研究过了,那足球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萧砚能办大赛,他如何不能办? 一念至此,鬼王忍不住冷笑,只是大步向外,对着崔钰拱了拱手:“崔府君一语惊醒梦中人,本王这就去请调令!” 崔钰看着其背影,喝了一口茶,眯眼冷笑。 这蠢货,目中无人惯了,手腕能力俱不如人,如何堪斗? 想到这,他摇头不止,抬步向外而去。 不久,在巷尾中,一道红影落于他身后。 “你为何会从博王府中出来?” 崔钰闻声一笑,回头去看,更是眯了眯眼:“钟小葵,你在跟踪我?” 身后那负手的钟小葵不答,脸上有冷峻之色。 崔钰便冷笑一声,想了想,捻着胡须踱步道:“萧砚不老实,均王让我想法子让他吃点苦头,若不然,真让他当均王是泥捏的了。” 钟小葵脸色不变,只是继续追问:“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崔钰先是一愣,而后发出低笑,竟是转身就走:“那你不知自己找找原因?跑来问我?蠢货一个。” 其身形渐远,钟小葵两簇小眉毛皱起,想了想,重新潜入阴影处,朝着安乐阁的方向过去。 (本章完) 第251章 江南行(二) 第251章 江南行(二) 钟小葵匆匆折向安乐阁寻萧砚的时候,通过暗门进去,却被段成天告知萧砚并不在城内,遂又急向球市子趋马过去。 然而,待她火急火燎的进入球市子后,却又被告知,先在阁楼外等一等,甚至她说有十万火急之事都不得入。 钟小葵无奈,只好尽可能的隐匿好自己的身形,随一不良人到偏室去静候。 好在如今的球市子,已然是人山人海,来往人流不绝,单是博彩社都新增了四座,然后每个博彩设都分有‘钱票’、‘铜钱’、‘金银’、‘物帛’四个下注通道,且每座博彩社的建筑规模也已然扩大数倍,其间各司其职,竟是将十数万贯、甚至数十万贯的钱财流通运转的井井有条。 且很引人注意的是,那挂着‘钱票’牌子的通道下,明显是要比另外三条通道加起来的人还多,方才钟小葵进来的时候,却也看见在球市子外面又新增了一座汇通票行,这钱票显然是供不应求了。 而在这球市子之中,不论是新增的球场,还是扩建的看台上下,其间都有各样通道,在入场的门口前有用麻绳分隔的走道,以让观众在验票后可以鱼贯进出。 至于其中维持秩序的,已然不是不良人了,毕竟这么大的场地,就算萧砚把麾下所有不良人调出来都没什么用,现在负责维持秩序,以及在各处巡视的,是禁军将卒,以及开封府衙役,甚至还有汴京大小帮派的帮众穿着统一的衣衫在帮手。 在其间的不良人,多是作为管事指挥在走动,往往一个人就可以调派五到十个手下,有他们坐镇,才能使整座球市子忙而不乱,秩序井然。 禁军将卒自然是通过那些将门人士调遣的,萧砚是侍卫亲军马军司二把手,又和上司马步总指挥使刘鄩有了利益牵连,让各军抽出一营将卒来球市子当差,还是没问题的。 而崇政院那边,敬翔也一路开绿灯,特意让开封府配合,从各县抽调衙役入驻球市子,算是设了一个常备衙署了。 萧砚,是个有泼天本事的。 钟小葵按耐住焦急,看来看去,心中却也只有这一个念头。 —————— 阁楼又扩建了几座,上上下下,比起最热闹的大相国寺坐近,好似都要热闹三分。 入眼之处,从阁楼到看台,全是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车马停驻处全是各样车辆,喂马、遛马的人手在其间忙碌。 登上阁楼,因为在室内的关系,看起来人更多,但比起外头的热气汹涌,这里面甚有一股清凉感,四面通风,来往士子不绝,将门子弟更是不断,还有许多明显是富商的人物带着家眷昂然包了几个雅间。 人潮当中,不时有俏语莺声,巧笑嫣然,这热闹所在,竟也是女眷小娘子成群结队,一路所过,香气扑鼻。 所谓日进斗金,已经不足以来形容这里了,从球市子开盘至今,每日流水都在疯涨,起初所有人预料的每年上百万利益,也已然彻底打住,因为没有人知道这汴京城的居民百姓,达官显贵,到底有多大的消费力。 一座球市子起,无数商贩生。 以球市子为中心,方圆数里都形成了一座极大的集市,不知有多少贩夫走卒已然摆摊于此,就连外来的客商,也俨然是要扎根下来了。 阁楼后面专有一片区域是为球市子办公人员使用,负责规划蓝图的妙成天,则特意修建了一座小楼给萧砚在城外夜宿时休息所用。 “天山铸剑阁,你们可知道在何处?” 小楼里,萧砚俯身揭开一方大木箱,伸手摩挲着里内的天外陨铁,一面看,一面出声。 在旁边,正坐在案后仔细阅览一堆堆文书的姬如雪不禁抬眸,看了眼坐在萧砚身后沉默的魁丑等人。 好在,将手搭在膝上正襟危坐的魁丑终究还是开了口:“不知具体地界,但据藏兵谷案牍上的记载,这铸剑阁属于天山剑派,这天山,应是在西域祁连山上。” “祁连山……” 萧砚略略沉吟,将那木箱合上,同时揭开旁边小一点的木箱,点头道:“若是让你们去寻,可能寻到?” 魁丑还未出声,在他身后的魁巳等人已然错愕抬头,显然是有些不愿。 见魁丑不答,萧砚也不以为意,只是起身淡笑道:“你若是能替我办成此事,我可以放你们离去。” 如此一来,魁巳等人却是突然眼睛一亮。 “……”魁丑在犹豫了下后,也抬头发问:“何事?” 萧砚便指着那两方木箱道:“你若是能够寻到天山剑派,让那铸剑阁的阁主凌霄子用这块大的玄铁替我铸两柄剑,我则放你们所有人自行离开。” “这……”魁丑皱眉不语。 “当然,我并不让你们为难,听闻那凌霄子剑法高超,名下的铸剑阁也有护阁剑阵,硬闯,我也不一定闯的过去。”萧砚淡笑道:“大的玄铁拿去铸剑,这不可变,但还有一块小的,是铸剑所用的酬劳,只要那凌霄子答应铸剑,便可以给他。” 说罢,他又思忖道:“如若这个条件他也不答应,你们可以把玄铁留在天山脚下,只需回来告诉我铸剑阁所在,我亦可让你们自行离去。” 一瞬间,魁巳等人显然是意动了,虽然不至于低声讨论,但互相间的眼神交流也极为频繁,俨然是在权衡这句话的可靠性。 但魁丑也不需要询问魁巳等人的意见,闻言不过稍稍犹豫,便点头道:“可以,我们该如何让你相信?” 话外之意,是在询问萧砚需不需要留一些人质在此处,待事了再放他们离去,以免铸剑不成,魁丑等人直接携着玄铁跑了。 萧砚洒然一笑,竟是道:“难道‘天魁’二字,还不足以让人相信?” 话毕,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抛给魁丑,坦然道:“若是诸位在铸剑前便自去,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这东西,莫忘了替我还给大帅。” 魁丑接过那通体墨绿色的不良帅令,沉默了下,起身抱拳一礼:“可有期限?” “铸剑这事,急不得,不过能在一年之内,便是最好。” 听萧砚说罢,魁丑不复犹豫,让魁巳等人抬起两方木箱,而后再次对着萧砚抱拳一礼:“一年之内,我魁丑必携天魁折返,与天暗星交割。” 见其如此守原则,萧砚只是轻笑一声,并不答话,最终将两张早已画好的设想图交给魁丑。 魁丑等人也不多言,抬着两方木箱恰才出去,便在外间看见了已经备好了的坐骑车马,遂也不犹豫,当即动身。 在此间,有人特意询问:“魁丑,何必如此守规矩?就算再被囚一年又如何,说不得魁甲等人就来救我们了。” 魁丑持着那方帅令,沉默良久,不答。 …… “他们会信守承诺么?” 小楼里,姬如雪忍不住发问。 “我也不知道。”萧砚负手,只是轻笑着想了想,道:“或许会吧,若不然,我还得去终南山杀人取石,麻烦。” 姬如雪剜了他一眼,知道他在糊弄她,但并不在意,只是取出一叠文书,道:“这些都是需要你签字的。” “好。” 萧砚一面提笔签字盖印,一面思忖道:“本来按照计划,确实是想带着你亲自去那铸剑阁看看的,顺便还能和你回凤翔转一转,不过路途遥远,事有轻重缓急,只好之后再有机会了。” “这有什么。”姬如雪在旁边看着萧砚,样貌虽然依然清冷,但眸子亮晶晶的,闻言只是摇头道:“你不用顾我。” 萧砚自是一笑,也不多言,而后让人去把等待多时的钟小葵唤了进来。 钟小葵拧着两簇小眉毛,待进入小楼的时候,妙成天却又正好来和萧砚商议后面汇通票行的扩增一事,遂又在偏厅等。 这会,安乐阁的运转已经完全交给了鱼幼姝,球市子的明面负责人,则是妙成天。 而作为足以引动各样人心的球市子负责人,妙成天的化名早就名扬全城,所以各样人都知道,萧砚有这么一个能够把球市子这么大产业管理的井井有条的女掌柜,故就算妙成天容貌姣好,身姿绰约,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上都没有敢揩她的油,甚至浑话也不会多说。 谁也不敢得罪如今汴京城内别称‘钱袋子’的冠军侯,人家能文能武又有钱,吃饱了撑的为了一点口去招惹人家传闻中的‘美妾’。 且妙成天看起来温婉,但其实手腕十足,背靠萧砚这么一座大山,在这富贵如云的汴京城内,对上谁都是软中带硬,加有她妹妹玄净天随身保护,往往在谈判中都是别人吃亏的份。 这个时候,她主张借博彩设的红火,直接把汇通票行向中原几座贸易大城铺设。 但萧砚没有同意这个观点,他打算先以安乐阁下面的马行为试点,在进行大宗交易的时候顺势推出钱票,让各地的商贾在进行跨境交易时使用钱票交易,同时让下面的五大地区负责人作为担保,先培养诚信,再推行。 只要让这些商贾尝到了这个甜头,便不愁解决不了下面的小商小贩,最后待市面上出现了钱票,就可以大面积铺设汇通票行了。、 而若是一开始就费力铺设,暗中可能会出现的阻碍不提,也实在是太扎眼了些,毕竟在现在所有人的观点中,这钱票,不过是一种类似‘筹码’的东西,还不足以流通。 顺其自然,讲究的是润物细无声。 妙成天被说服,没有异议。 这时候,钟小葵总算是能够入室面见萧砚了,其实到了这会,她反而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到底算不算急事了,遂只是把朱友贞打算给萧砚使绊子的消息透露出来。 “这事不算意外。” 萧砚很平静,似乎是在意料之中一般,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一册看起来极为久远破旧的书卷扔给钟小葵。 “把这东西交给朱友贞看,还要不要与我合作,让他自己斟酌。” 钟小葵不解,翻开那书卷粗略一看,正见开篇几个字正是:唐书,卷一百五十七,逆臣传,章五郎。 她茫然抬头,但见萧砚那面不冷不热的表情,心下气急,只能持书便走。 但在离门之前,身后却突然传来了萧砚的声音。 “谢钟判官的提醒,我答应你的事情,绝不食言。” 钟小葵听罢,冷笑一声,但心下的怒气还是稍稍缓和了些,这才离去。 …… “恕妾身直言。” 妙成天看着钟小葵离去的身影,有些不解道:“崇政院敬相不是已经遣人来告诉君侯,言他能够顶着鬼王的压力留君侯在京……既然如此,君侯又何必要此行。” 萧砚一笑,回头去看,正见姬如雪的表情也有些不解,遂只是负手看着窗外,沉吟了下,道:“有些东西,亲眼见过,才可安心。” —————— 十月初,北地已经有了寒意,更北一些甚至已然开始飘雪。 凤翔府的天色也渐渐转冷,路边的小草已经发黄衰败,树上的落叶纷纷,正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一年春秋,悄然而逝。 清俊的束冠男子勒马而驻,远远望着城门上的‘凤翔’二字,漠然不语,但他眸中有追忆之色,却不似作伪。 旁边,俊秀少年蹙眉发问:“李正臣,何故不前?好不容易拖到了那厮离开中原,中间浪费了多少时间,你还耽误……” 但那清俊男子漠然转眸扫来,那少年却是强行憋住了后面的话,生生吞进了肚子里,而后冷笑一声,眯眼去看左右的风景。 “凤翔,倒真是一个好地方。” 清俊男子仍旧漠然,夹了夹马腹,趋马入城。 …… 十万大山。 飘渺瘴气无风自开,一着紫黑长袍的高大身影,缓缓的从瘴气后踱步而出。 其瞳孔泛白,一把长白胡子,脸上皱纹横生,双肩戴着两具弯牛角,威势很强,但此时甚是客气,弯腰向下,对着正前方一伟岸人影环胸行礼。 “万毒窟,恭迎大帅。” —————— 汴河岸上人群聚集,河上漕船暂避,停靠在远处。 有艘巨大的官船开始缓缓向南行驶,船上高挂大旗,上书‘梁宋州节度使冠军侯萧砚’。 (本章完) 第252章 江南行(三) 第252章 江南行(三) 按照计划,官船一路顺着颍水向南,然后跨淮河向西入鄂岳道,路程就可缩减一大半。 颍水有几段路程因为坡度大,河床不稳定,河道弯曲,故并不那么适合通航,但好在萧砚此行兼有荆湖两道水陆转运使的差遣,一路有召集纤夫之权,遂所行尚且顺利。 时间迈过十月中旬,临近初冬,姬如雪白着脸立在船头,凭风远眺着在天际处的一抹白带,终究是压住了心中的些许不适。 她自幼长于凤翔,西北地带,基本没有接触过船,在汴京坐的那些游船也不过泛河缓游,基本没什么感觉,岂料这南下路途尽是大江大水,颠簸之下,便让她颇有晕船之感。 没奈何,萧砚此行虽然主要任务是运转娆疆的金丝楠木,可亦有代表大梁朝廷调和楚国和南平国之间战事的名号所在。 船上不但有随行官员、金吾卫扈从,还有各样用以让楚王和南平王配合所用的一些金银珍宝,毕竟娆疆这个地方,其中神秘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见得这两个藩国会因为朱温的一道谕旨就极力配合,自然难免需要用金银笼络一二。 所以在携带了这么庞杂东西的情况下,水路自然是最佳的选择,而姬如雪也在一路的颠簸中,遭受到了一个未接触过大船和大浪的西北人士从未接触过的头晕之恼。 河面上有些鱼腥气,一些在河上打鱼的小船绕到了岸边,远远看着这艘属于中原的大船驶进了淮河流域。 “晕船如此厉害?” 身后传来了笑声,姬如雪咬了咬嘴唇,只是头也不回的摆着手,以示意自己无事。 萧砚依然还在笑,坐在船头的檐上,伸手捏了捏姬如雪的脸颊,乐道:“我说咱们改走陆路,你又偏要勉强,怎么样,跟着我吃尽苦头了吧?” 姬如雪白眼剐了他一下,但并不反感这个轻佻的动作,不过只是撇了撇嘴,从鼻息间轻哼一声而已。 换做他人如此放肆,现在已经挤进小天位的冷若冰霜姬女侠,早就已经一手排云掌招呼上去了,哪里能有萧某人可以随便逗弄的资格。 且说,在这官船之上,萧砚作为最高官员,随行虽然有礼部的两个侍郎,但既知姬如雪在船上,却是也不敢时时在这个年纪轻轻的萧武夫面前现眼的。 毕竟就算姬如雪扮了男装,只要略有头脑的,也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来,所以在途径颍州的时候,这两个礼部侍郎便极其善解人意的特意调了一艘船随行在后面,充作一众金吾卫和他们这些碍眼官员的乘渡所用。 故在这甲板之上,倒也没有什么闲杂人等。 古往今来,权力之所以为世人所追求,便就是这两个字极容易让人变得善解人意。 “如何能算吃苦头。” 姬如雪小脸略白,却是忍不住要反呛萧砚:“这一路看过的景色,比我以往看见的都多……” 萧砚不禁发笑,似乎是非要逗弄少女一般,道:“所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三月下扬州,这都快要入冬了,能有什么景色看的。” “你别管!”姬如雪气的扬眉,拍开萧砚的爪子,双手环胸,俨然是要不理这个恼人的家伙。 萧砚哈哈大笑,却是突然探手搭在姬如雪的肩头,而后出指如飞,在少女错愕的眼神中,于她的心口连点数下。 姬如雪的耳尖一红,下意识瞪大了眼睛,但在一时之间,却也立刻感觉到了一股气机陡然在心口处掀起涟漪。 萧砚眸中带笑,只是看着姬如雪的美目,认真道:“登上小天位,便要注重‘气’,这个气,你可以理解为内力,但在三分归元气中,却要比内力更重要。丹田稳固,气生万物,以致生生不息,其他小天位的内力只有一斗,你却可以有一石,这就是关键之处。现在,你开始尝试调动这口气。” 姬如雪凝然点头,使出了一个萧砚授予她的双指并拢的手势,竖于心口前。 “如何?” “我好像碰到它了。”姬如雪抬起头,先是迟疑,而后脸色笃定,眸中有雀跃之色。 萧砚便撑着船头淡笑:“记住起始窍穴,顺着我念的气府顺序,运转它。” 姬如雪不敢耽误,轻轻合眼,开始聚精会神记着萧砚接下来所说的气府,并调动那股气顺着经脉运转。 片刻后,她额头上渗出汗水,萧砚的声音也停下,但她仍然不肯睁眼,只是继续极力运转这股气息,一遍又一遍,决不放弃。 萧砚面有笑意,却是突然伸手,搭住少女的肩头,轻声道:“好了,足够了。” 姬如雪全身一颤,复又一定,睁开眼眸,缓缓吐出一口寒气。 而在同时,她面有诧异,因为先前那股晕船感居然在这会已经尽数消失,随之替代的是格外清明之感,凭风而观左右,竟觉自己的视线都开阔了近百米。 且待她低头去看,才发觉自己站立的甲板处,居然在不知何时间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屡屡白雾飘散,宛若仙境。 少女惊为天人,猛然抬头去看萧砚。 后者一脸笑色,仿佛是看穿了姬如雪的心思,便出声道:“这股气机,看似是后天诞生的,其实先天就在,乃最纯最玄,不分阴阳,亦不论水火之属,在归元气中,是贯通全身窍穴气府的气息。 待气府合一,通丹田贯窍穴,就能达到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口气,心意所动,一气呵成,全身内力可在转瞬之间尽数调动,内力高深者,气流运转数里数十里,威势之大,可越数阶对敌。便是想凌空驾驭外物,也是信手拈来。” 姬如雪似懂非懂,唯只是眸子亮晶晶的看着萧砚而已。 萧砚看懂了她那股期待之色,但只是一笑,拍着屁股起身:“好了,治好了你晕船的苦头,我可就任务完成了,你嘛,好好巩固这小天位的根基就是。按照这座江湖的说法,经过我方才的干涉,你现在已经是小天位中期?” 他摩挲着下巴,点头道:“这个实力,已经足以横行一州一郡了,嗯……姬女侠的称号,名副其实。” 姬如雪并不理会这中间的调侃之意,甚至对于萧砚来说,言语中也只会对她调侃,反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当下之时,她只是低声道;“谢谢……” 少女很清楚,若单凭她自己的天赋和机遇,不论是指点也好,还是功法也罢,若没有萧砚,她不可能在两年的时间内从小星位一跃成小天位,进步神速,修行宛如喝水,这是两年前的姬如雪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而她做的事情,唯只是在那个雪夜里将萧砚带了回去而已。 仅仅如此。 萧砚回头看去,而后倏的一笑,竟是又上前,捏着清冷少女的脸颊搓搓揉揉,这次是两只手。 “真谢我,那就吃好喝好,多长长个,少想点有的没的。” 姬如雪一张小脸被捏成了好几种形状,眸子瞪的大大的,似乎认为自己已经够高了,但她踮了踮脚尖,对比了下和萧砚的身高后,便马上气馁了下去。到最后,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压住那股好奇,跟在萧砚身后追问道:“你刚才说的凌空驾驭外物,是不是公羊前辈说的御剑术?” 言语中,她颇有遗憾之感,毕竟那夜为了救骆小北,她没有机会看见萧砚一手招来七剑破敌的手段,后来听见公羊左吹嘘,又心生向往之感。 她若是也能够做到如此地步,岂不是正能成为萧砚的大助力? 人总是会想着进步的,尤其是在经过周围环境的影响使然,在得知萧砚的境界后,姬如雪焉能没有这股进取锐气? 以前是没机会,也没这个见识。 但她现在已经不同了。 “哪里有他说的那么玄乎。”萧砚明显是见过公羊左吹嘘的场景的,闻言便笑道:“那七柄剑,我事先都留有一道剑气作为印记,一朝发出,才能够如此顺畅罢了。” 姬如雪的眸子里藏着狐疑,像一只想要套话的小狐狸。 萧砚犹豫了下,而后突然抬头看向远处,片刻后,竟是洒然一笑,也不多解释,只是抬手指着船前开阔的河面。 “所谓调动气机,气流运转一气呵成,便是如臂使指,使得外力为己所用,就像这般——” 他手间的双指并拢,轻轻向上一抬,口中低语出声。 “来。” 随着这一道随意的喝声,整条河面风起云涌,正在行驶的官船亦是一晃。 旋即,河面正中水波荡漾,波浪层生,似若被一块巨石砸中一般掀起波涛汹涌,而后在骤然之际,突有一柄水剑率先冲起,其间剑气横生,惊得所有人纷纷探出船舱惊骇的举头去看。 片刻后,第二柄水剑乍起,但剑锋更长,剑脊更阔,亦是冲天。 第三剑。 第四剑。 一直到第九剑,尽数在空中横列成一排,无数水珠在其间闪烁晃动,映得阳光四散,极其刺眼。 进而在所有人骇然的目光下,九柄水剑齐齐一转,竟是直直向南掠去,而且在动身之际,其间气势更是再度暴涨,哪怕是第一柄最小的水剑,在转向往南之后,也犹如冲天之势,剑锋直指百丈外淮河上的一片向北而来的黑线。 姬如雪略略扬眉,双手习惯性按住船檐,却是生生压住心中的震撼感,凝眸沉重去看。 但见淮河之上,一条黑线渐渐显现,竟是一排江河巨舰! 真的是巨舰! 比起他们所乘的这艘官船,还要更大、更高! 每艘船都有高大的桅杆和风帆,再加上此时偏南风微微鼓动船帆,正势不可挡的由淮河直直北来! 正对之船,便正是萧砚所在的船只! 隔着百丈的距离,姬如雪已经拧眉看清那巨舰上的大旗,上书的是“吴”。 她都能看见,更不用提早就注意到南面的萧砚了,那九柄水剑冲天而起,直直向南,显然也不是为了给她露一手这么简单。 巨舰乘风而来,也以让大梁船只上的金吾卫和大小官员看清,这会无不骇然。 但巨舰来的快,九柄水剑更快,水雾纵横上百丈,眨眼便去,使得整条河道上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出真切。 猝然之间,砰然巨响。 第一艘巨舰的桅杆与水剑相撞,而后一并支离破碎,裂木洒了满片河水。 巨舰之上,响起了慌张的动静。 第二艘巨舰上的桅杆如出一辙,轰然炸碎。水雾之后,每隔片缕时间,便有一道响彻河道的巨响传来。 直到第五声后,那连绵爆破声方才猛地戛然而止。 然此时此刻,从颍水到淮河交界处的百丈水道上,连绵数百米的水雾不散,宛如梦境。 跟在官船后面乘坐官员的船只上,连同那两个礼部侍郎在内,所有金吾卫以及随行人员俱是呆傻,愣愣举头望着远处,脚下生颤。 “好胆!!” 南面淮河之上,骤然响起一道暴喝声。而后便见水雾之后,一艘轻舟突然自巨舰中快速驶出,舟头有一高大人影,单手持槊,身上甲胄有破损,内衫有血迹,但气势高涨,杀气十足。 其身后乘船的几名白衫汉子各自持着一截竹竿,如离弦之箭,划破涛涛河水,来势极汹。 姬如雪攥住船檐,回头去看明显消耗了一大波内力的萧砚,低声道:“你别露面,说不得就是冲你来的。” 而马上,那轻舟借着群涛翻滚之势,呼的眨眼及至,舟上持槊之人荡开层层水雾,高声长啸。 “淮南朱瑾,寻高人一战!” 姬如雪骤然头皮绷紧。 这持槊之人,正是当年中原混战中,兄长被杀,而后领着百骑从朱温万军围困中杀出,投奔淮南吴国的二朱之一,谓之‘赛张飞’的吴国东面行营副都统朱瑾! 可谓江南第一猛人,朱温死敌中的死敌! 不止是她,在后面那艘船上的金吾卫乃至随行官员,闻言亦是一慌。 再远眺那横贯河面的一艘艘巨舰,又哪里不知此人是专门堵在此处的? “不可能啊,明明事先就已经和吴王疏通好了的,咱们借道淮河……”人群纷纷嚷嚷,几个官员却是第一时间架木板登上了萧砚所在的官船。 而萧砚并不理会这些人,而后对着欲阻拦他的姬如雪摇了摇头,上前一步,立在船头。 “你挡道了,老兄。” (本章完) 第253章 一见如故 第253章 一见如故 轻舟头上,朱瑾手持一杆丈长马槊昂然而立,槊首寒芒森森,锋芒毕露。 而那槊柄之上,则是通体墨黑,残有擦不尽的暗黑色血垢,远远望去,仿佛就能嗅见其上的丝丝铁腥气。 萧砚垂眸看去,可以辨出此人若按照江湖评判标准来看,应当已然登临大天位的门槛,甚至说来,也许已经多年浸染于此境。不然按照案牍上的记载,当年中原兖州一战,除却朱温亲征外,鬼王和冥帝也参与了那场围剿的,但依然让朱瑾领着百骑杀了出来。 由此管中窥豹,江南第一猛人的名号,不是吹嘘。 若不然,人家也没有这个底气领着吴国一帮子只善水战的虾兵蟹将连年北上叩境伐梁,成为朱温在江南的唯一心腹大患,是睡觉都会念着那种。 如果非要相较,或许晋国的李存孝,与朱瑾差不多。不过朱瑾显然是纯粹的军中武夫,虽然杀气很重,但比起江湖人的修行手段来讲,显然是要捉襟见肘一些。 此时,朱瑾虽然浑身上下的甲胄都略有破损,还有一些血迹渗出,看起来显然是硬扛了方才萧砚那几柄水剑,但气势完全不减,一股子气力十足,这会眼见萧砚登上船头出声,便眯眼上下打量了下。 “方才这动静,是你使出来的?” 萧砚轻笑以对,并不答话。 不料,朱瑾竟是不恼,反而在瞥了一眼官船上的旗号后,思索了下,复又眯眼发问:“敢问阁下,是北面萧砚否?” “正是萧某人。” 朱瑾先是眼前一亮,而后突然笑声滚滚,震动江面。 “早闻中原出了一萧氏小辈,名震北地,受那朱温狗贼冠军侯之称,某家还当是那狗贼放屁,如今当面一观,你这小辈果然气压山河!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说罢,他松开手间槊柄,也不见如何动作,那杆马槊竟是立在舟头不倒,而其本人也只是仗腰在萧砚身后那一众惊慌的官员上一扫而过,进而嗤笑一声,显然是没有把萧砚那些随行官员放在眼里,更是视那一船金吾卫于无物。 他目光玩味,双手仗腰,复又以内力出声,震荡连绵了整个河道的水雾。 “萧砚,非是某家非要挡你的,似你们这两艘小船,哪里需要某家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真要截杀,又何需某家亲自出马?” 萧砚挑眉向上,在他身后的姬如雪亦是面色冷静下去,抬眸勉力辨认着那水雾后一艘艘宛如高楼的巨舰,目露思索之色。 朱瑾再次扫了眼那一众官员,然后大笑出声。 “你可知你们那狗屁梁朝中,有人卖了你?那人不惜以十万贯钱财相邀,让某家在此等候。某家闲来无事,只当是来宰一只梁朝的狗,便就来了。但方才观那飞剑,说一句气冲斗牛也不为过,某家心痒难耐,不得不亲眼来看。不看还好,一看就有些更心痒了!你这等人物,又何必为朱温这种货色效力?” 他仗腰看着萧砚,语序不顿,但声音更大。 “某家快言快语,就此直说了,你本事高,某想邀你来淮南共事,如若点个头,便是我这吴国的东面行营副都统,也可交给你来做,如何?” 此言之下,在船上本就惊慌失措的一众大梁官员尽皆惊骇惶恐。 单只是那一句‘梁朝有人卖萧砚’,就足以让他们冷汗直冒,待听得朱瑾亲自以官位邀萧砚入吴,更是背上生寒、惊惧欲死,都是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萧砚的背影,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唯只是手心生汗,嘴唇发干而已。 当此之时,他们在见识了萧砚那一手御江河为剑的本事后,哪里不知今日生路唯有看萧砚一人决断。 若不然,难道还要仰仗后面那船上的两百余金吾卫去对抗朱瑾带来的五六艘巨舰不成? 以卵击石也不是这么击的啊,他们这种乘人的船,连人家那巨舰的甲板都攀不上,如何能战? 且若说朱瑾此言皆虚,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其人敢放声整个河面,哪里有半点心虚之态?再联想到朝中对萧砚的风言风语,又哪里不知此事或可能十之八九都是真的? 在朱瑾仗腰静待,众官员绷紧神经的注视下,萧砚在沉吟片刻,竟不过只是负手一笑:“朱都统收了那十万贯,岂能如此背弃雇主?” 朱瑾稍稍一愣,而后也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竟也不恼,反而摊手发笑:“收了就收了,背弃了就背弃了,我收钱,反而是给他面子,卖你那人难道还能来砍了某不成?若真有那个本事,某在寿州洗干净脖子等他来便是!” 在萧砚身后的一众官员,面色惨白,皆是不由自主的稍稍向后一退。 需知道,这个时代的武人,甚至不止是武人,对于忠心一事其实并没有那么看重,背主降敌的事情,很常见,甚至于可以来回反复,主打一个灵活多变。 便是大梁境内,远的有潞州昭义军节度使丁会闻唐昭宗皇帝被朱温弑君,遂携潞州降晋。近的来讲,还有在今年六月,西路行营招讨使,镇守同州的大彭郡王刘知俊,因为朱温猜忌,先是割据同州,后又直接降了歧国,虽然这等郡王都降了敌,以至举世骇然,但在常人的理解中,却仿佛又是一见司空见惯的事情。 这个时代,来回反复的将领,不要太多。 所以在这些官员眼中,就算是堂堂冠军侯,萧砚真降了吴国,也不是没可能,甚至可能性极大。 君不见人萧砚才出中原,背后朝廷中立马就有人捅刀子,甚至还是这么重的一刀。且更让人绝望的是,所有人都猜得到这个捅刀子的人是谁——虽然不能确定,但十有八九都是鬼王。 鬼王虽然不是朱温,但也足以代表小半个大梁朝廷的态度,若有这么一个不惜重金请敌国大将领着五六艘巨舰在半路截杀的政敌,今后如何能安心回朝? 所以,萧砚只是一犹豫,这些官员连埋哪都想好了,甚至于想厚着脸皮向前窜一窜,告诉下面那个被冠以‘当世马槊第一’的朱瑾,其实若想招降,不妨多让萧砚加几个挂件嘛…… “朱都统这句话说的在理。” 萧砚忍俊不禁,道:“不过萧某人实在是贪财重利之人,在中原置办了好大一笔家财,若是轻易答应朱都统这番话,恐怕需得家财尽失,落得个人财两空、背一二主骂名的局面,萧某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爱惜羽毛的。” 说罢,他抱拳行礼:“朱都统的慷慨相邀,萧某只好谢过了。” 朱瑾并不觉得意外,毕竟武人自傲是这个时代最人尽皆知的事情,尤其是有本事的武人,他当年若非是遭到朱温落井下石,也和自家兄长是创一代的枭雄人物,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哪里可能会南投吴国? 需知道,当年他在万人追杀的情况下,尤其是彼时朱温如日中天,乃中原霸主,亲临大军在后面穷追不舍,可谓是谁挡谁死,吴王杨行密听闻他来投,仍是亲自领兵来迎,不可谓不给面子,这才让朱瑾甘愿为其低头称臣。 人家萧砚在如日中天的大梁受封冠军侯,又何必来小小的吴国屈居人下? 既然都是低人一头,大梁也更有前途,便没必要换个没有前途的地方。 于是,朱瑾单手握住槊杆,大声发笑:“那你就不好奇是谁卖了你?”“这有什么可好奇的。”萧砚坦然自若,道:“其人既然只敢在暗地里使刀子,可见手段也就只有如此了,若是他日敢真刀真枪的与我明面上来一场,才不妨让我高看其一眼。” 他按着腰带以对:“这种货色是谁,我懒得关心,更无意理会。倒是朱都统这等堂堂正正的真豪杰,无愧‘赛张飞’之称。” 朱瑾握着槊杆哈哈大笑,俨然是颇为自得。 进而,他提槊而起,笑声也缓缓止下,只是眯眼看着萧砚。 “阁下话说的确实合某家之意,可某既然见过了你的本事,如今谈不拢,便更不能放你离去了。就不知方才那一泼飞剑使出百丈,阁下内力还余几分?还有没有力气来与某一战?” 说到此处,原本恰才稍稍缓下心来的一众官员复又绷紧神经,纷纷去看萧砚。 便是姬如雪,也悄悄扯了扯萧砚的衣角,嘴角抿着,心下砰砰直跳。 实在是朱瑾的名声太大,其连年伐梁虽没有太大成果,却也鲜有吃亏的时候,甚至换个说法来讲,若非吴国的步骑实在太拉跨,朱瑾或许成就要更高一些。 与其对战胜负不提,那淮河上的几艘巨舰也不是摆设,怎么看都不利于萧砚才对。 然而,萧砚回头洒然一笑。 “无妨。” 姬如雪心下微动,只能不言而明的松开了那衣角。 后面,那两个礼部侍郎刚想要上前出声,却见萧砚突然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长虹炸起于大地,激射而出,同时在探手之际,一柄唐刀便猝然撞出船舱,落于他手。 船头下方,朱瑾放声大笑,进而口中猛吸一口长气,复又长啸而出,纵跃凌空,提槊双腿一屈,人就已离了那轻舟。 两人同时掠过河面,萧砚在前蹬萍渡水,凌波踩浪,提纵借力之间已然跻身淮河水面,所过之处波浪炸起,连同朱瑾所承的那方轻舟,都被波及翻倒,几个撑舟之人纷纷落水潜底而去。 朱瑾只当萧砚要掠去巨舰所在,当然穷追不舍,只是一刹,众人只闻得那还未散去的水雾之中有金属交杂声,不时闪过惊天剑光,伴着朱瑾畅快的笑声而起。 官船之上,姬如雪死死攥着木栏,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两道在河面上不断来回纵跃的人影,紧紧抿唇,手上青筋略起。 甲板间的一众官员虽然亦是看的愕然呆滞,但嗡嗡声不止,那两个官位最高的礼部侍郎之一强挤出一抹笑意,走近船头,小心出声:“姬公……姬姑娘……” 姬如雪拧眉不止,目光一直追随着渐远的人影,头也不回:“王侍郎请说。” 那王侍郎干咳一声,复又勉强一笑:“方才君侯与你,可有交待?咱们这会……是不是先趁着君侯拖住了那朱瑾,先折头向北暂避……刚才君侯那一手,不是好像劈断了不少吴国战船的桅杆嘛……” 其人声音不大,且底气不足,因为说来说去其实就一个意思,那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先抛弃萧砚自逃,起码那巨舰距离他们尚有百丈距离,怎么也比在这里干等着更有生路不是? 但显而易见的是,他们这一船文官绝对是不敢做出这个举动的,萧砚要是有什么意外回不来还好,若是回来了,一口气把船上的官员杀尽都犯不着什么事,谁叫人家是炙手可热的冠军侯,他们不过一些礼部的清官呢。 所以其才会硬着头皮去请示姬如雪,不管能不能成,起码也有个可以担责的不是。 姬如雪头也不回,仍然冷冷出声:“要想逃,自去后面那艘船便是,这艘主船不动。” 那王侍郎以及其后捏着一把汗来看的众官员不由心下一松,更是感激姬如雪的豁达,纷纷行礼而拜,生死关头,也来不及浪费时间,自然是匆匆踩着来时的木板退回后面那艘船。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大半金吾卫竟然登上了这艘官船的甲板,俨然是不耻于临阵脱逃。 对这些,姬如雪尽数无视。 —————— 水雾之中,剑气肆掠不减,朱瑾明显是渐渐有了压力,但他不惊反喜,硬是顶着全身上下四处皆是伤口的身躯与萧砚硬拼,手中马槊招架不断,竟有虎啸之势。 萧砚面色平静,不过一刀便荡开了朱瑾缠上来的槊首,而后飘然向后,脚尖悬于河面一株水草之上,单手持刀斜下,只是突然出声。 “杨行密已逝多年,其子杨渥生性懦弱,身为吴主,却被两个徐温和张颢两个托孤大臣架空权力,淮南吴国国势渐衰,朱都统伐梁大业搁浅,回归故土一事遥遥无期,难道真打算在淮南老死否?” 被狼狈打回的朱瑾一槊插在河底,进而身形腾跃,踩在槊杆上,闻言虚眸,而后怒急反笑:“小子,你是不是搞错了形势,某家虽不敌你,然此次领有六艘战舰至此,就没打算放你走出这淮河!如何敢劝某家降朱温那老狗的?” 萧砚淡淡一笑,收刀入鞘,只是出声:“那么,朱都统在赵从宜那里购置战马这个买卖,还想做否?” 赵从宜,为兖州分舵第八代不良人,乃汴京马行负责人,亦为淮南道的大区负责人,两年来朱瑾购置战马的数宗交易,皆是从其手中过的。 果不其然,朱瑾闻言之后,面目一惊,而后上下打量着萧砚。 “咦?” (本章完) 第254章 江南一子 第254章 江南一子 于淮水右侧的河岸上,沿着缓坡向南,一行戴着斗笠的骑士正在牵马喂食。 缓坡上,两个双鬓斑白的老翁席地而坐,面容较俊一点的老翁,这会眼见着颍水与淮河交界处的那一连绵近百丈的水雾,只是捋须啧啧称奇。 “小游啊,我可是越来越看不懂校尉的境界了……你说说,他这到底咋修的?老头子我一个甲子的内力都不及校尉他老人家一个指头散出来的一缕剑气,他娘的校尉还没有二十岁吧?” 旁边,平白被公羊左这厮喊低了一辈的游义面无表情,不过只是一板一眼的盯着那水雾里纠缠的两道人影而已。 公羊左斜睨了他一眼,而后突然一乐,挪着屁股凑近了过去,用肩膀撞了撞游义:“还生老头子我的气啊?这么小气,看起来不像你啊?” 游义鼻息中一哼,懒得理会他。 公羊左见其不答,便有些悻悻然,揪起脚边几根还未枯的青草,然后放在嘴里嚼了嚼:“那事不能怪我,谁叫你们这些老家伙对大帅那么忠心?若是让你们掺和进来,说不得就没法让天魁十二支落网了,事关校尉的事情,我不敢马虎。” 听过这句话,游义才冷笑一声:“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这个道理,老子比你懂!既然跟着天暗星来了中原,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还需要你他娘的来教?” 难得听见游义爆粗口,公羊左瞬间乐呵,而后才后知后觉的‘嘶’了一声,错愕道:“那咋没听见你与我说道说道?” 游义依然冷笑:“你个老蠢货一声招呼不打就给老子偷袭锁穴,老子话都说不出来,能和谁说道?和你娘说?” 公羊左愈加悻悻,想起那夜确实是先把游义骗到房间突然动手将其锁下的,也着实没给机会让游义出声,只有他公羊左自己在那喋喋不休,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 现在想来,公羊左便多少有些臊得慌,屁股再次挪动,稍稍离游义远了半丈。 游义冷笑一声,自然懒得与其计较,只是指着那河道上的连绵水雾:“天暗星这一手,已经超出青莲剑歌的范畴了吧?比起阳叔子那一套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公羊左听罢,立刻拍着胸昂然:“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校尉是什么人,岂能是区区阳叔子就能碰瓷的?虽说那厮年轻的时候是有点本事,但也远不及校尉这手来去自如、凌空御物的手段,不过要说这青莲剑歌是不是这样,哪里就能凭借阳叔子那个残篇看出来? 若真要论一论青莲剑歌,恐怕也只有大帅知道李太白当年那剑仙的风采了,你倒不如猜一猜那朱瑾还可以硬抗多久。” 话毕,他就已经忍不住搓手:“我赌半炷香。” 游义双目沉静,摇头道:“天暗星显然是留了一手,若按照你之前说的,连天佑星石瑶都没有接下天暗星那一剑来看,朱瑾不至于能够扛到现在。朱瑾虽然肉身强悍,能稍稍和通文馆李存孝相媲美,但实力绝不可能高过天佑星。” 公羊左嘶了一声,若有所思道:“那朱瑾若是不敌,该不会让几艘战舰出动吧?近万水军,可不是那么好打的……” 游义没有应声,目光只是看着那官船上已经打算向北折返的一众官员。 公羊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不屑的嗤笑一声,理也不理。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一行不良人伴着官船一并南下,作为暗手处置一切不必要的麻烦,本来在进入淮河流域后,他们也须登船共行,不然单凭马力不足以跟上水路的速度,可不曾想会在刚进淮河的时候便遇上朱瑾领兵马来截杀。 后面的门门道道他们不用想,但作为暗手的存在,正是在这一刻起作用的,第一准则当然是保证萧砚的既定计划不会偏离,只要按时抵达楚国长沙府,比多砍几个人更有效。 至于那些随行官员,要死要活,就不关他们的事情了,或者说,其实只要这些随行官员老老实实伴在萧砚身侧,反而安全一些,就算要逃,他们这些人也着实不该抛弃上官自去,天知道那个鬼王有没有留后手,杀一个萧砚是杀,杀一群官员不正好嫁祸给吴国? 公羊左都想得通的事情,那些随行官员稍稍一心惧,反而就没了脑子。 “该咱们登场了。” 公羊左远远看着那几艘没了桅杆的巨舰开始重新架起风帆,向北驶去后,便活动着手腕起身。 “等等。”游义瞥了他一眼,死死盯着那片水雾:“别急着出手。” 公羊左皱眉望去,却见在水雾中缠斗的两道人影,这会竟然已经各自安静了下来,说不出来的古怪。 不过按照他对萧砚的了解,猜测或许事有转机,便索性听取游义的意见,在原地继续盘膝而坐,同时抬手示意缓坡下的一众骑士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 水雾本该早已弥散,但随着萧砚调动,几支水剑复又在空中挪动挥闪,以致雾气不散,给外界一股依然在缠斗的假象。 雾气中,斜斜水气缭绕在脸上,倒甚是舒服,朱瑾踩在他那杆已经尽数没于水下的马槊底端上,面露沉思,同时又有一股恍然之色:“照你这般来说,售卖到南面来的战马坐骑,都是你的在背后做主?” 萧砚从容点头:“正是朱都统想的那样,你两月前在赵从宜那里购置的五百匹战马,以及上月购置但尚在路上的四百余匹驮马、三百匹战马,都是经由我首肯,这两宗大买卖赵从宜才会卖给朱都统的。” 说罢,他便笑道:“如若猜得不错,朱都统是欲打算在入冬后北进吧?” 朱瑾脸色一黑,并不答萧砚后面那一问,反而擦着脸上的一道细小伤痕,沉声道:“你身为朱温那狗贼的大将,就不怕某家告你资敌?” 萧砚无所谓的发笑:“朱都统想告,那便去告好了。” 朱瑾眉头皱的越来越深,目光再次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不出底细的青年,竟是一时犹豫,而后在萧砚似笑非笑的注视下,突然灵光一闪,进而沉吟出声:“按照阁下的意思,若非你对朱温那狗贼……” 萧砚并不回避,只是点头,但说出的话却是折返了回去:“所以,我方才那一问,朱都统可想好了?是打算耗费余生在吴国老死尔?” 他稍稍一顿,然后继续循循出声:“这么多年来,朱都统恐怕不会不明白,处于淮南吴国,虽有守淮之利,不得让大梁长驱南下,但要想北进得势,却也绝无可能。或许朱都统这两年费尽心思购置了千余战马组建了一支马军,看起来有了一丝机会,但真要北进,依我来看,也不过了了而已。” “胡说八道!”朱瑾被突然道破心思,在错愕之余,显然有些生怒,当即就要掠水再战。 萧砚却全然不顾,只管继续出声:“因为大梁的国力摆在那里,梁境囊括关中、河南、山东、河北全境,岂是吴国仅一地淮南可比的?昔年杨行密在世还尚有几分雄主的模样,可其既已离世,留下一个压不住朝臣的吴主,这淮南之地,就没了前路。 或许朱都统自认有挽天之力,足够以一己之力扛起吴国的抗梁大业,然朱都统有没有想过,现在的吴国,已经不打算陪你玩伐梁的游戏了?” 本来已经勃然大怒的朱瑾仿佛霎时被泼了一盆冷水,欲再战的动作也停下,显然不是因为萧砚这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他冷静下来的。 他作为统领整个吴国三分之一兵马的大将,如何需要萧砚来点拨,无非是以前装聋作哑,不肯相信罢了。 可萧砚并不留情,继续道:“现在,吴国军政两个本地权臣把持,重心早就由伐梁转向防御背后的吴越,你一个外来大将孤立无援,就算一意孤行向北,也绝不可能有其他援军接应,反而最大的可能是被临阵拖累,到时伐梁不成,吴国又被吴越钱镠偷袭,朱都统的所有战略尽皆落空,又有什么意义?” 此时,江南政权除了一个由杨行密创建的吴国,还有一个同样被唐昭宗册封为吴王的钱镠。前者居于淮南,后者掌控浙东,是实打实的邻居。 不过钱镠在朱温篡位后又被其封为吴越王,在名义上尊奉大梁为中原正统,并每年上贡不断,俨然是全心全意要奉行亲梁政策。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吴国便在事实上遭到了梁和吴越的南北夹击,且因为占据淮河天险,大梁对吴的危险性反而要小一些,故在十余年间一直视吴越为开疆扩土的最佳人选,早先杨行密在世还好,能和吴越保持一定程度的和平,但现在杨行密已死,两方间的摩擦不断,大梁也乐见此事,在背后不乏有挑拨之意。 故当下之时朱瑾要说北上伐梁,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真要伐梁,也只有他一支孤军,毫无战略意义,真打下了几座城,克下了一州一郡,早晚也得吐出去,不过作无用之功而已。 朱瑾的脸色越来越黑,瞪着萧砚,道:“某家就算因讨伐朱温狗贼而死,某家也乐意!朱温那个狗东西,还不配让某家低头!” 见其还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萧砚便坦然发笑,直接挑明道:“我的意思,是让朱都统与我联手。” 朱瑾挑眉向上:“你?你能作甚?” 说完这句话,他才后知后觉的一拍脑门:“忘了、忘了……某家是看出来,阁下似乎也和朱温那狗贼不和是吧?那么说来,你能在北上的时候策应某家不成?” 萧砚从容点头:“是这么个意思,不过方式错了。” 见朱瑾不解,他便继续道:“我的想法,是让朱都统暂时按耐住冲动的战略意图,先在你们吴国的权斗中保下一丁点实力再说。他日时机成熟,我自会联络朱都统北进。” “……”朱瑾眯眼思忖了片刻,并不应话,也不否认,只是问道:“权斗?” 萧砚洒然一笑,道:“你们朝中那淮南左牙指挥使张颢、右牙指挥使徐温受杨行密托孤,有专断军政事务之权。二人联手,致使吴主杨渥大权旁落,现在已经能够垄断整个淮南军政,连吴主都不敢有二言,那么在摆平了一切挡路石后,朱都统岂不就成了那二人想要更进一步的最后拦路虎?” 朱瑾并不狐疑萧砚对这些事的了然程度,毕竟其既然能够在朱温眼皮子底下把上千匹战马卖到吴国,就已经有过人之处,且说吴国因为杨行密去世,唯一的特种机构黑云长剑军也被徐、张二人把持,在几年间已经烂成了筛子,被敌方细作渗透进来一点意外都没有。 他唯一奇怪的是,萧砚为何会如此信任他,交浅言深的道理,萧砚不可能不懂。 萧砚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便主动解释道:“我此行借淮河向南,本就存了要结交朱都统的心思,不过还没来得及让赵从宜安排,朱都统就已经撞了上来,一应说辞,也早就是腹稿……淮南上下,唯朱都统一介英雄而已,故去的杨行密算半个,余下者,没有让我有联手的必要。” “好大的口气!”朱瑾冷笑,但明显是被那‘一介英雄’说到了心痒之处,面上虽冷,但语气却不由自主的缓和了下来:“某家权且当你说的尽数是真的,可谁知你是不是为了逃命才想出来的这一套说辞?” 萧砚哈哈一笑,竟是将手中唐刀随手一扔,让其插在岸上,而后按着腰带发笑:“那我就此束手就擒,让朱都统抓回去换赏,如何?” 朱瑾眯着眼摸了摸下巴,进而仗腰哼笑一声:“也罢也罢,所谓英雄惜英雄,某家承认你这厮是个人物,便是没了刀刃某也擒不下你,那又何必自取其辱,今日给你一个面子,也看在那千余坐骑的份上,信你所言!” 说罢,他径直抽出脚下马槊,却是径直掠水向南,只余声音。 “你的话,某家考虑考虑,若真有几分诚意,来日便让赵大掌柜带你来好好说道说道,某家还不吝一桌好酒!” 萧砚按着腰带悬在那一株水草上,目光追着那豪爽而去的身影良久,摇头一笑。 —————— 见那六艘巨舰突然调转船头向东,使得在船头上绷着小脸许久的姬如雪陡然松了一口气,目光却是还死死的盯着船下。 须臾,一道人影重新掠回,一把唐刀浮在空中,紧随其后,落在甲板上。 见到这情形,姬如雪才终于心弦一松,低头一看,亦才发现掌心里全是汗水。 她强忍着未定的心惊,低声去问:“你是如何说服他撤军的?” 萧砚扫了眼一众慌忙又折返的随行官员,不禁失笑,对着姬如雪眨了眨眼:“人格魅力,信么?” 少女啐了一声,但随即却小声回答:“是你的话,自然信的……” (本章完) 第255章 风言风语 第255章 风言风语 淮河上那场有惊无险的截杀被萧砚摆平过后,南下船只便再也不受阻碍,一路顺流向南,浩浩荡荡,直往目的地而去,更有东风借力,使得一行的速度自然加快,颇有奇特之处。 至于发送回京的淮河遇截一事,到底会不会引起什么轰动,能不能对于那个幕后黑手造成什么影响,这就不是萧砚关心的事情了。 事实上,若非吴国来人是朱瑾,或许这一行还真不会这么顺利。同样来讲,若无前面铺设的马行交易,朱瑾或许也不会给萧砚这个面子,虽说想在那六艘巨舰的威胁下从容离去不难,弃船改行陆路,所费的路程何止是增加了一倍还多。 不过,若说这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萧砚更相信的是,他日落子一颗,终能成连绵之势。 正所谓有意栽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所以萧砚并不介意在江南留下这么一个小‘柳条’,今后若能收获一片郁郁葱葱的柳树最好,如果没有,也并无多大的损失。 守江必守淮,江南虽然偏安一隅,可想要折腾,如朱瑾这般锐意北进的,还是能够让人非常头疼的。 浩浩荡荡的行程中,萧砚抛下一枚石子,落在波涛之中,不过只溅起一缕小的不能再小的水,完全不起眼。 但这位逐渐将目光看的更长远的英挺青年,却是满意一笑,尽在不言中。 —————— “萧大帅南下遇袭,虽说行踪不是什么秘密,但恰好正正堵住入淮的时机,恐怕背后的原因不太明了啊……” 汴京崇政院,因为掺和球市子而使得国库有一点进项的户部尚书张文蔚已经被提为参知政事,这会捧着茶杯望向老上司敬翔,意有所指。 敬翔听出了他话里的唏嘘之意,便捻须沉吟:“陛下批回的折子里,只让礼部遣人追问吴王而已,这里面的道道,你我看不明白,就不要掺和了。” 张文蔚呵呵发笑,只是摇头:“下官哪里敢掺和,不过是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据说那日在淮河上的阵仗沿岸数里都看的清清楚楚,传回来哪里是堵得住的?下官有一待字闺中的小孙女,不知从哪听来了一些阴谋论,整日在宅子里给萧大帅鸣不平,下官胆子小,只得把她禁足在家里……” 说着,他摊手无奈的苦笑道:“然管中窥豹,下官那孙女都能听见一些风言风语,就别提市井言论了。正所谓人言可畏,禁是禁不完的,反而越禁越黑……这件事就这么轻拿轻放,是不是有些损伤天家体统?毕竟这个萧大帅,实在是京城的风云人物,又为一州节度使,这股风言风语流下去,如何好看……” 敬翔蹙眉,搁下手中的毛笔,抬头发问:“这般处理如何就是轻拿轻放,追责堂堂吴王,难道也算是轻拿轻放?” 张文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苦笑:“可关键的是,市井中流传的是朝中有奸人通敌,才至使萧大帅路遇截杀,索性这位萧大帅虽然年纪轻轻,一身武力却着实强悍,一人重创那淮南朱瑾,才没使得局面大坏……敬相,您想一想,若是萧大帅真死在了淮河上,市井谣传还会演变成如何?” 敬翔蹙眉越来越深,反复省视着张文蔚,语气也变得低沉了几分:“张右华!市井之论岂能拿到台面来讲?老夫知你受了冠军侯几分恩情,但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岂能如此胡搅蛮缠?真当老夫不会将你轰出去不成!” 说罢,他脸色愈加深沉,刻意压低了些许声音:“你最好不要想着掺和这件事,市井之论不过一时而已,若等些时日这件事还在百姓口中发酵,你这不是帮冠军侯,反而是架着他在火上烤。你知不知道……” 最后几个字他没有说出来,但张文蔚却懂得那应该是什么。 朱温多疑。 若是市井百姓只是闲聊无事把这桩足以引起公愤的事情拿出来讲一讲,为萧砚道几句不平,这是可以理解且可以无视掉的。 但如果有人妄想在其中煽风点火,以市井舆论操纵朝堂决断,那就是多此一举,自寻死路,不但达不到想要的结果,反而相当于在捧杀萧砚,让萧砚引起朱温的忌惮。 有时候,功高盖主,不仅仅是因为其人真的在功劳、名望上盖过了皇帝,只要其人在百姓大众中稍稍有了一点人心,只需这一点,就已经足以让皇帝对其生出杀心了。 尤其是在这个以下犯上为常态的时代。 不过,若是有人存心想捧杀萧砚呢? 敬翔虚了虚眸,沉声发问:“这背后,有没有你张右华在其中推波助澜?” 张文蔚并未惊讶,只是继续苦笑摊手:“敬相实在高看下官了,下官这种胆小鬼,哪里敢掺和这等杀头的事情。不过……” 敬翔心中一惊,一对稍显老态的双目骤然清明,进而略略泛起一缕寒意。 张文蔚正垂着头看那茶杯,哪里能捕捉到这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只是无奈的低声道:“敬相或许不知道……萧大帅离京不过半月,鬼王即开始在暗地里拉拢一众参与了球市子的将门,无论是敲打也好,各种威逼也罢,明显是要把球市子的生意揽在他的手上去……” 他揪着胡子苦笑道:“这球市子和那汇通票行的发行,皆有户部配合,以往萧大帅是个讲道理的,什么事都可以坐下来谈一谈,不过两月就给户部带来了二十万贯获利,虽然是杯水车薪,也算是一个进项,解了下官的燃眉之急。 可若是鬼王要掺和进来,还能不能这么好说话、能不能这么配合,下官着实是没底,按照萧大帅的分派,球市子的利润,两成归他自己,三成归户部,三成归皇家,剩下两成才由几个将门分润,便是这般,就已经是极大的利润,让几个将门吃的满嘴流油,谁也不想让鬼王掺和进来……那位本就是个霸道的主,说不得也要取三成去,甚至四成都不止,这多出来的一成两成,需要从哪里抽?” 听到这里,敬翔已经听明白了,便沉声打断:“所以,是你们在后面推波助澜?” 张文蔚连连摆手,而后叹了一口气:“下官自然是不敢掺和,但牛家那几个禁军将门却是……” 他为难道:“那几家开始被萧大帅绑上船还不情不愿的,谁知到了现在,各个都有百样心思,他们这半月在鬼王那里都是推诿,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回淮河上的消息一经传回来,不知就有哪家在背地里下了这个套,而后便纷纷下场助推,实在是……敬相,这着实是怎么看都和鬼王脱不了干系啊。” “混账!” 敬翔猛地一拍桌子,径直打断了张文蔚的语序,而后压着怒气道:“说来说去,还和你张右华无关?你别以为这番说辞能让你摘得干净!牛家那几个将门害怕分润不利,你户部难道就不害怕!?一派说辞,岂不可笑!” 张文蔚一时错愕,抬头蠕动了下嘴唇,竟是没有反驳。 敬翔冷笑不止:“张右华,你这大半辈子读的书简直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以前还有几分机警,能拎得清大是大非,如今在大利面前,就现了原形?” 张文蔚依然没有反驳,但也不敢看敬翔那双眼睛,毕竟他们欺瞒敬翔在先,可谓是先斩后奏。 不过他无奈的一摊手,而后把头顶的那面乌纱幞头取了下来,苦笑一声:“敬相,下官着实是没有亲自掺和,但也确实是知情不报不假,这是下官的错。可下官不这么做,又该如何?大梁财政几头高,陛下又要施展仁政、减免赋税,一年收的税不够的,国库四面漏风,下官这个户部尚书不揪着这点钱,还能去哪里淘金?” “一码归一码!”敬翔面色肃穆,并未因为张文蔚的叫苦就心慈手软,反而肃色更重:“国库艰难,我们如何不能想办法?难道大梁朝能靠一个球市子支撑不成?或以为这点伎俩就能把这三成利保住?你以为斗的是鬼王,其实斗的是鬼王和冥帝!” “愚不可及。”敬翔冷声道:“别在这惺惺作态,沾了祸事就想辞官,还没到这个时候!你即刻遣人去告知牛存节那几人,趁着事情还未愈演愈烈,让他们赶快收手还来得及!别自作聪明把冠军侯的心血付之东流,不管淮河一事是不是鬼王在背后,都不是我们能管的,要管也是陛下。” 说罢,他径直戴上一旁的乌纱幞头大步向外:“抓紧去办,老夫进宫面见陛下,趁早把这件事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尚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祸端。” 张文蔚讷讷起身,其实他今日来崇政院把这个话题摊开,本也是因为心绪难安,但当局者迷,唯有经敬翔挑明才能看清其中的道道。 且说到底,他未尝没有在事发前想拉敬翔分摊麻烦的想法,而敬翔也显然看出来了,但怒气之下,却依旧扛了下来,匆匆进宫去见朱温。 若说满朝文武,极力想要维护政局安稳的,也确实唯有敬翔。 张文蔚正是借用了这一点,才敢如实相告,毕竟他和那些将门不一样,参不参与这其中,他这个户部尚书都难免会被拖下去,这是局势逼迫,朱温交给他的差遣就是把这个朝廷的钱袋子运转得当,干好了就是当红宠臣,干不好就必然会在朝夕间被一撸到底。 看起来风光,那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所以萧砚在以汇通票行为由,把户部也拉入球市子后,便让张文蔚天然的站在了萧砚的一方,只要球市子的利润稳定流入户部,莫说是什么汇通票行了,只要是萧砚提的要求,张文蔚都是尽可能的一路绿灯。 至于所谓对鬼王设的局,那才真是意料之外了。 ………… 汴京,均王府。 在某处密室之内,朱友贞一边咬着指甲来回走动,一边不住的朝着门口去看,难掩急躁气息。 许久,室门被人推开,崔钰略弯着腰走了进来。 “如何说!”朱友贞匆匆上前,双目有些赤红,攥住了崔钰的衣衫。 崔钰面色并不好看,有些沉重的点头:“殿下,淮南那边确实是背弃了您,咱们的人一个都没回来,料想都被朱瑾杀了……卑职着实不知具体内情有没有被朱瑾透露给萧砚。至于城内针对鬼王的风言风语,尚不知是不是室门障眼法,怕就怕萧砚掌握了什么东西,打算在出其不意间给殿下您来一刀。” “该死!该死!” 朱友贞勃然大怒,一边来回走,一边怒气出声:“朱瑾那个狗杂种,焉能收钱不办事?本王的五万贯定金都给了,不过只是让这个狗杂种替本王出口气……” 崔钰躬身立在旁边,这会闻言,便忍不住出声:“殿下,这事您该和卑职商议一二的……” “商议?” 朱友贞目光阴沉,若是按照以往的习惯,早就把崔钰踩在地上打骂一番了,但心里明白这个关头不好再节外生枝,便只是脸色难看道:“本王不过是想让萧砚明白,本王的忍耐度是有限的,让这厮好好掂量掂量要不要老实办事,谁知朱瑾这个王八蛋这般不讲信用!你不是说此人最重信用义气?” 崔钰心下也是恼怒,他是给朱友贞说过,那淮南朱瑾重信用义气,可朱友贞这个蠢货也不好好想想,人家那信用能用在朱温的儿子身上? 他心下想归想,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是低声道:“事到如今,殿下该想的,是如何善后才是……” “本王要是知道,要你何用!?”朱友贞继续下意识咬着指甲,显得格外急躁。 崔钰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殿下何不浑水摸鱼?” “怎么说?”见其有了主意,朱友贞立即精神一振,毕竟在他麾下所有人中,脑子好用的不少,但脑子好用又能做脏事的,却也只有崔钰。 “城中流言既然都是冲着鬼王去的,殿下何不把这桩事坐实,再丢一个人出去背锅,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有人把这口锅接住,改变了流言风向,朝野上下自然会转移视线。” “什么意思?”朱友贞不耐发问。 “就是遣一人去把流言宣扬的更广,最后在事情最烈的时候,把此人推出去顶替,届时不管是风口浪尖的鬼王,还是朝堂之上,定然会把这件事尽数压在这个替罪羊身上,如此一来,就算事后萧砚再想使什么手段,也不过了了。” 崔钰语气平静,继续道:“且此人,最好在身份上能够引人瞩目,在话题上,也有一些吸引性。” 朱友贞咬着指甲追问:“何人为好?” 崔钰语气一顿,而后才尽可能的平静出声:“殿下,不是怀疑钟小葵和那萧砚在暗中有些勾当嘛……” 朱友贞略略一愣,进而蹙眉思索。 崔钰眸中冷意一闪而过,语序中带了抹不易察觉的迫不及待:“玄冥教钟小葵,早年失踪,知晓其伴在殿下身侧的人寥寥无几,是最好的替罪羊,若是有人揭穿,也可往玄冥教上靠。天下皆知,殿下与玄冥教基本毫无干联,如此一来,岂不正好摘个干净? 不但如此,还能彻底排除钟小葵和萧砚勾连的隐患,甚至于殿下后面若是不忍,也方便使手段将她换出来,正是一箭双雕之举……” 朱友贞缓缓思索,来回走动,脸色在密室中晦暗不明,片刻后,才低声发笑。 “有理、有理!” (本章完) 第256章 娆疆行(一) 第256章 娆疆行(一) 十万大山。 这片连绵于西南边陲的山水间,若单看风景,却也无论如何不能称上‘禁地’二字。 整片十万大山内,壮丽画面实在太多,就算北地已然飘起飞雪,但在这西南地界,却好似依然影响不到层层叠叠的瀑布群在雨后挂起或大或小的彩虹。 在山巅眺望,能看见千万飞鸟聚集在陡峭山崖,一只只凑在一起,像是挂在壁画上的雪白墨画。 还有一条仅能从此登山的险峻小径,从此缓慢爬上险峰,路途艰难至极,但咬牙登顶,却能慕然步入一座大石坪,视野豁然开朗,仿佛在千百年前被剑仙一剑削去了山头,立于其间,便能俯瞰天地,聆听天上仙人的低语。 头戴银饰的紫发少女翘脚坐在大石坪的悬崖边上,捧着脸静静望着山下炊烟袅袅,茂密的参天古树间不时有竹楼林立,这些飘荡往天上去的炊烟,就是从一座座竹楼里升出来的。 至于再往远眺,却只能看见云海连着雾气弥散,夕阳西下,不知是云还是雾的气体上像是铺上了一层金色外衣,金光粼粼,蔚为壮观,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对于当下的紫发少女而言,这些在幼时足以引得她欢呼雀跃的景象却仿佛只是在眼中飘荡而过,什么也没留下。 她身上满满当当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别着温润的木笛,腰间悬着一酒红小葫芦,外加什么绣袋、香囊什么的,不下五六样之多。 除此之外,她身旁还立有一只可以双肩背起的小小箩筐,上边盖有一顶似若远游的斗笠,虽说是遮风挡雨的东西,却也刚好遮掩住萝筐里的东西。 但随着少女把那顶斗笠拿开,便能看见里内不是什么贵重到不能示人的玩意,而是一箩筐的吃食零嘴,塞满了大半个箩筐,但仔细观察,能看见在箩筐的角落里,有一只身上闪着淡淡金色流萤的软体虫静静趴着,一动不动。 很难想象,这么大一筐的吃食,居然是由少女这个小小的身躯背上这险峰的。 随着夕阳垂西,云海漫卷,紫发少女有一口没一口的咀嚼着平日里最喜爱的零嘴,但一口气吃了一座小山似的吃食后,却总觉味如嚼蜡,便索性继续双手撑着小脸,落寞的看着远方的天际越来越暗,幽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多时,天空上传来了振翅的声音,一只不大不小的灰色猎鹰垂落在远处,立在一株古树的枝丫上,眼珠子咕噜噜的盯着少女,明显是想要凑过去,但又似乎是畏惧少女,反而迟迟不敢近前。 “小灰,你过来。” 紫发少女捧着脸颊,显然并不意外那只猎鹰能寻到这里来,只是头也不回的轻声道。 那只猎鹰有些意外,但竟是听得懂人语,振翅落在少女的旁边,眼睛看着好像就悬在崖边的云海,歪了歪鸟头。 “每次都躲不过你的眼睛。” 少女摩挲着猎鹰头顶的绒毛,唉声叹气:“你这么厉害,能不能帮窝寻一个人?” 猎鹰转头望去,眼里有精光凝起,俨然是要让少女随便吩咐。 不料少女在踌躇半晌后,却终究是仰头望天,看着明明仿佛就在眼前的天空,幽幽道:“算了,那么远,你肯定寻不到,还得窝亲自出马才行……”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明显压低了些。 猎鹰听的清楚,但并不理解,它展翅一飞,整座十万大山里的蛇虫都是它的猎物,哪里去不得?什么寻不到? 但它随即就被疼的一跳,却是少女天然从它背上扯下一片羽毛来,放在眼前打转。 猎鹰被疼的脖子都锁了起来,但不敢发出丝毫不满的气息,只能畏畏缩缩收翅蹲在一旁,连眼珠子都不敢转了。 这时候,远处的险峻小径上,猎鹰的主人终于登了上来,但其明明不累,但却是故作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用手撑着一方大石头,靠在上面歇息。 猎鹰回头过去,幽怨的盯了眼那左耳戴有蓝羽耳坠的青年,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那青年亦是看见了被少女持在手里打转的鹰羽,便苦笑一声,用手竖在嘴前,示意它不要出声。 而后,有一头飘逸白发的青年便只是静静的立在远处,看着少女落寞坐在那里的背影,眼神复杂,却没有妄自上去搭话,心下一叹。 其实,若说是一个是少女,一个是青年,但二人间的年龄相差并不大,无非是两三岁上下而已,不过青年看起来温润的很像一个大哥哥,在感官上是要比少女年长成熟许多的。 而在多年前的幼时,二人间也不至于会有这么尴尬的气氛,使得青年苦苦寻来,却都不敢上去随意搭话。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虽不能说是青梅竹马,但也算是两小无猜,放在以前,少女最信任的人,除了她那个老爸,可能就是这白发青年了。 但随着青年的义父逐渐笼络这娆疆十万大山的权力、人心,所修毒术又愈加登峰造极,每每都要作为少祀官的青年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少女虽然知情甚少,但也不妨碍二人的关系渐行渐远。 对此,青年固然想极力缝合,但随着那一位在十万大山中最得人心的蛊王日益病重,作为既得利益者的毒公日渐掌控人心,二人间的关系却是终于不可能弥合了。 因为不管青年如何解释,少女都始终坚信她老爸的病症是由那个毒公造成的,而作为不支持她的青年,自然被其视作了对立面。 想到这里,白发青年嘴角扯出一抹苦涩。 他如何能支持她? 且不说他和那位号称万毒窟二圣之一的毒公是义父子关系,一身本事都是其授予的,就算是少祀官这个受人尊敬的身份,都是因此得来的,于情,他如何能背弃自己的义父? 单就是那位毒公尽心尽力为了万毒窟而不惜以身养毒,这份昭昭之心,这份舍己为人的举措,于理,他这个义子又如何能够怀疑自己的义父? 便就是蛊王重病,身为其兄长的毒公也是不惜打破万毒窟隐秘避世、不与中原联通的规矩,只身前往蜀地求药,所有试药手段更是由他毒公亲自尝试,这份兄弟情谊,天地可鉴,难道也是假的不成? 白发青年不是没有因为少女的一再坚持而动摇过,也曾私下去寻找过所谓的真相,但莫说是证据,连蛛丝马迹都没有寻到,毒公那里坦坦荡荡,由此可见一斑。 且在几月前,那次毒公让蛊王拖着重病之身去往南疆的时候,因为少女大发雷霆,白发青年还不惜舍弃了寨中大小事宜亲自去保护蛊王,更是在某天夜里直接大着胆子询问过蛊王本人,问那个让人愈加孱弱的病症是不是娆疆中有人居心叵测。 但就算是这样,蛊王本人都说他身上的病症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让青年安心。 如此一来,青年当然只能归咎于少女是胡搅蛮缠,因为多年来对毒公的偏见而产生的一种误解,虽然这番话没有说出口,但一经产生,白发青年便只能如此作想。 所以在近两月,随着蛊王只能卧床静养,他与少女之间的关系直接到了冰点,莫说是搭话了,青年在寻常时候更是连其人的面都见不到,他也只能默默承受而已。 若非是少女接连好几日都不曾在大寨中露过面,一直担心她的白发青年也不会遣他那只猎鹰满大山的寻找,好在终究是在这片‘观景台’寻到了……正在青年守在后面默默作想的时候,前头少女已经将那片羽毛轻飘飘的扔下了悬崖,看着其消失在云雾间后,又随手扔了几粒小石子,却是突然出声。 “尤川。” 白发青年猛然抬起头,而后尽可能平静的轻笑出声:“玩累了吧?天马上要黑了,咱们是不是回大寨去?蛊王他也担心你……” “不要拿我老爸来当借口。”少女头也不回,语气竟也很平静,亦没有幼稚的去纠正那个‘咱们’的称呼,与平时相比恍若旁人。 “我只想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如果我老爸彻底醒不来了,蚩笠是不是就要让你当‘蛊王’。” 静静听完这个问题,尤川并不去计较少女对他义父直呼大名,只是轻笑一声,然后温和道:“义父已经在派人去中原和更北的地方求药了,蛊王会平安无事的。” “回答我的问题。”少女依然平静。 尤川怔了一怔,然后踌躇了下,轻声道:“不会,蛊王就算……你是圣女,下一任蛊王也只会是你。” 头也不回的少女哼笑了声,但最懂她的尤川竟听不出来这其中有什么意思,正欲思索,便听少女再问:“第二个问题,如果我不在娆疆,你会不会像我一样照顾我老爸?” “自是会的。”这个问题尤川几乎脱口而出,然后才慢慢道:“其实我对蛊王也不能说照顾,只是做一个晚辈该做的事情而已。” 少女回头过来,在夕阳下,脸庞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眉眼俏皮可爱,看起来没有那么淑雅,但恰是这股俏皮娇蛮的气质,才生成了一个人人都喜欢的娆疆少女。 尤川心下刚刚一喜,便见那少女复又面无表情的出声:“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像我在的时候这样,不管是蚩笠想对我老爸做什么,你都像我一样把他赶出去,保护我老爸不受伤害?” 尤川皱了皱眉,敏锐的捕捉到了信息:“你要去哪里?” 少女不回话,一双眼睛只是盯着他。 尤川无奈,犹豫了下,才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蚩梦,义父对蛊王做的事情,无论是试药也好,还是以毒攻毒也罢,都是为了让蛊王的身体恢复过来,不可能会……” 少女蚩梦依然面无表情,但眉头间有了一丝怒气:“你为什么老是为那个毒王八说话!” 尤川怔了怔,低头沉默了片刻,才答道:“因为义父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万毒窟。虽然有些事情确实有失偏驳,但娆疆从各部纷争不断、战火纷飞到了今日局面,本就需要一些特殊的举措,你不能因为这些就把义父的所有缺点都放大。” 说罢,他补充道:“说句题外话,义父和蛊王是亲兄弟,又终生未娶,一直都将你视作亲女儿看待,便是你那般仇视他、讨厌他,义父又可曾多说过一句话?你……” 他犹豫了许久,才终于轻轻出声:“你太过分了,蚩梦。” 出乎意料的是,少女蚩梦居然并没有生气,反而仍然平静,但目光却并不再看尤川,而是望向远处的云海:“听阿婆说,我老爸已经没法御蛊了。” 尤川顿时错愕。 蚩梦口中的阿婆,当然不是什么简单的老婆婆,而是出自神农谷的医蛊婆婆,是万毒窟内公认的巫医,蛊王大病后,身躯日益孱弱,从健壮变成消瘦,复又慢慢变成干瘦,但就算如此,一手通天的御蛊术仍然丝毫未减。 这是尤川第一次听见蛊王无法御蛊的消息,这绝对是最高的机密。但抛开这一点来看,却也从侧面说明,蛊王的病症已经恶化到了极致。 便不难理解为何蚩梦这些时日如此忧惧,为何经常不见踪影。 “义父他……”尤川下意识出声,但马上默然,事实上,连医蛊婆婆都无法的病症,就已经说明整个娆疆都没人能解了。 蚩梦看着他冷哼:“蚩笠如果真的问心无愧,为何不敢告诉我阿叔他们去了哪里?” 尤川无言以对,蚩梦口中的阿叔,是蛊王最得力的五个手下,亦是整个万毒窟内除却蛊王外最顶尖的蛊师。 他只好继续用以前的说辞:“蛊尊者他们是被义父派去南疆执行秘密任务了……” 蚩梦高高扬起脑袋,眼中有讥讽之色:“连我老爸也不知道?” “既然是秘密任务……”尤川只得如此解释。 蚩梦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更是懒得看尤川一眼,回头看着山下,双腿晃荡着,出声道:“阿婆说,传说中原大唐有一个不良帅,很有本事,他或许能救老爸,我要去寻他。” 尤川猛然愣住,张口欲言,却是突然明白了方才少女那两问。 他欲言又止,却并不知道该怎么说。 悬崖边,少女蚩梦已经起身,背起那个箩筐,从愣愣的尤川身边径直走过。 “希望你记得刚才的话,我这个圣女,现在只能拜托你了。既然你说蚩笠是个好人,那你就最好让他做个好人。” “你自个回去吧。” 少女声音没了刚才那份冷淡,似乎恢复了常态,但从身侧过去,脚步却一步未顿。 尤川立在原地,修长的身影被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而后融于黑暗之中。 猎鹰凑了过来,啄了啄尤川的靴子,似乎是让他去追蚩梦。 尤川没有理会它,只是喃喃自语:“义父,一定是好人……” 他回过头,朝着险峻小径望去,但那紫发少女的身影早已远去,不知向何处。 或许是北方吧。 (本章完) 第257章 娆疆行(二) 第257章 娆疆行(二) 从那险峻山巅的大石坪下来,尤川不是没想过去稍稍追寻一下蚩梦的身影,就算不跟上去,悄悄放一只流踪蛊也好。 但一想到此举除了徒增少女的恶感外便毫无益处,更因为两人现在的关系本就恶化到形同路人一般,尤川终究只能望月一叹而已。 思来想去,也只有用时间来证明他所想的是对的。 义父,绝对不可能会害蛊王。 他一定会让蚩梦相信这个事实。 …… 从蚩梦喜欢待的那个秘密大石坪上回到大寨,尤川还期冀能听到蚩梦先行回返的消息,但侍卫禀报说并没有,便又是一阵失落,只不过掩饰的很深而已。 万毒窟大寨,虽然仿的是中原县镇样式,但聚落与大寨主体星罗棋布,散布的范围很广,却又远超一个县镇的规模。 在多年前,大寨还只是傍山而建,其中的竹楼也是各家择址分布,东一堆西一片,分散极不均匀,地址好的、风水有讲究的傍山临水处往往是一大片竹楼挤挤挨挨,稍稍次一等的地方,聚集的人烟就是几何倍的下降。 这种人之常情的事情,以前蛊王蚩离从来不干涉,多是自由发展。 不过自从蛊王近年病重,万毒窟大小事宜全权被毒公蚩笠接手后,这位毒公便以极其强硬的态度责令整座大寨尽数整改,人户重新择址聚集不提,主要是在大寨外围修建寨墙,后又开窑烧砖,砌起一条连绵不知多长的城墙。 确实是真的不知有多长,因为这道城墙不但是遮护整个大寨,还将一座被万毒窟誉为圣山的‘娆嶽’囊括起来,设为秘境,只有各寨天资极佳的的小辈才允许在特定时期登山去炼化属于自己的‘蛊’。 娆嶽上的五毒虫向来要比娆疆各地的蛊虫都要强悍许多,在几百年间登山为求一只相符蛊道五毒虫的蛊师数不胜数,在其上沦为白骨的也不计其数,但向来都不禁足迹,毒公此举,无疑是极易引起众怒。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数年内,因为此事向毒公发难的人竟然极少,就算是一寨寨主都没有二话。 原因在于,毒公亲口许下诺言,只要能够在娆嶽上炼化一只契合蛊道的五毒虫并顺利折返的年轻蛊师,都能够进入由毒公亲手打造的御蛊坛内修行蛊术,并能得到毒公的毒术、巫术传承和蛊术指导,只要进入其间修行的,都有望在三十岁之前触摸到‘天位’的门槛。 需知道,毒公蚩笠虽然号称毒公,被尊称为巫王,一手毒术和巫术为万毒窟之最,但御蛊术也仅次于蛊王蚩离而已,莫说是接触到那玄之又玄的巫术传承了,便就是由其指导一番蛊术,成就也绝不仅限于一寨之间,甚有可能在有生之年达到蛊王身边那五个蛊尊的境界。 所以在这个条件下,各寨不但没有怨言,反而还极力培养自家寨子里的小辈,以求能够达到赴娆嶽修行的资格,更是在多年间在暗地里形成了竞争关系,每年各寨挑选的上百名天资小辈都会在娆嶽上死伤半数。 这其中自然或许多数都是死在蛊虫之口,但死伤在竞争者手下的亦是不少,毕竟蛊虫难得、契合蛊道的优良五毒虫更是凤毛麟角。与中原的纯粹武夫不同,一只足够强大的蛊虫,基本就能决定一个蛊师的下限,不论是对敌还是修炼,都能事半功倍。 有那实力蛊术达到登峰造极者,更不惜把自身都献给蛊虫,相辅相成,同生共死,可谓是把自身都变成了一只蛊虫。这种情况下,虽然寿元会衰减,但实力必会达到质的飞跃,往往能够媲美两个同等级的蛊师,甚而远超。 故在这股风潮的推动下,每年在娆嶽上死伤的少年才俊不仅没少,反而各寨都不遗余力的把自家小辈培养的更凶残,更冷血,更有手段,甚至以死为荣。因为就算身死,以血肉之躯喂养了娆嶽上的五毒虫,后一年的小辈炼化的蛊虫便会更强。 至于为何一向追求万毒窟团结一体的毒公没有遏制这股‘邪风’,显然没有人去思考这个问题。 此时此刻,天色残月高悬,尤川立在高约丈余的大寨城墙上,目光远眺着在深山里篝火点点。 那些是每段城墙都有的箭塔,每座箭塔都坐镇有一个实力在中上的蛊师,以防有大寨之外的人强闯大寨掠夺机缘。但凡发现,都是直接拿下,而后将活人拿去御蛊坛给那些天之骄子试蛊所用。 这个听起来略显残酷的试蛊之法,在蛊王重病后,就已经渐渐成为常态,且说来也奇怪,明知有这项血腥的规定,每年每月擅闯大寨的人依旧不在少数,多是一些年老病重的人,或许妄想进娆嶽寻找续命的机缘? 常人所理解的事情,尤川当然知道内情。 以活人试蛊,为蛊术入门的最佳之选,以前甚至寨子专门走此道,将肉体修炼的强悍无比,再配合能够解蛊毒的蛊术秘法来赚取这试蛊所得的天价酬劳。 这种寨子,在万毒窟内的地位一向很高,因为虽然是配合蛊师试蛊,但过程亦是一种蛊术修炼,长久以往,甚至能够以多种蛊术配合相应的蛊虫而不种蛊毒,活脱脱是练成了那百毒不侵之体,乐此不疲者不在少数。 不过以前再严重,试蛊的蛊师都会心里有数,旁边也有人教导,一般不会闹出人命,情况实在危急,也有相应的医蛊师赶来救治,就算因此身残,但命一般是在的。 但就算如此,这种肉体强悍的试蛊之人终究是少数,只有大寨才请得起,而近年来,随着毒公的要求,试蛊方法愈发严苛,所炼化的蛊虫也越来越凶残,千奇百怪的试蛊法层出不穷,试蛊人便开始供不应求,死亡率也逐年飙升,以至于渐渐销声匿迹。 这种情况,要想保证固定的试虫源,相应而生的‘死罪之人’便慢慢多了起来,尤其是擅闯大寨的人,每年都有。 各寨中,只要有天选之子入了毒公门下修行的,都会有不长眼的罪人被交上来给自己寨中的小辈试蛊。 至于这些罪人是从何处来的,便只有天晓得了。 尤川知晓这些内情,心下当然难免抵触,但义父告诉过他,万毒窟要想长久的安稳下去,只有不断强大,强大到能让所有势力都不敢小觑,方才能够得到永久的和平。 万毒窟创建的时间,终究还是太短了。 一些有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且不说那些人中,大部分人都是自愿的,不过为了安稳人心,才编织一些罪名而已,且他们的家人,都会得到万毒窟的善待,保证子孙能够走上蛊师的道路…… 这些人本就已经年老,临死前得到这种惠及后代的事情,何尝不是一种超脱? 久而久之,尤川只能对这些事视而不见,装作不知道,毕竟义父说的是对的。 万毒窟,还是太弱小了。 在寨墙上立了许久,吹了吹冷风,尤川那股失落才缓和了一些,进而看着今夜并没有所谓的擅闯之人后,才独自一人返回大寨。 回返途中,正好碰见一队侍卫领着一行人往大寨深处走去,尤川看着这行人的衣着打扮不似娆疆装束,亦稍稍区别于中原服饰,便自然停步询问。 然后才知这是一行来自南平国的使者,要求见毒公,因为路途遥远,这才赶到。 尤川皱了皱眉,并不知毒公为何要接见这些紧挨着十万大山的邻居,但见没有什么问题,此时又心下郁闷,便没有多问,甚至没有多加扫视那行南平国使者,就自顾自离去。那叉胸行礼的侍卫领队恭敬的目送尤川离去后,方才抬起头,而后顺其自然的折向,对着那一行南平国使者的为首之人低声解释道:“尊使勿怪,我们这位少祀官最为厌恶万毒窟之外的人,我才不得不如此解释,还望谅解一二。” 那行使者当然只是陪笑点头,口称理解。 侍卫领队便笑着伸手:“白日人多眼杂,趁着夜色,我送诸位速速离开万毒窟,亦望诸位尊使早些将毒公的意思带给国主才是。” 那行使者当然有些不愿走夜路,不过这万毒窟比起外界也着实是有些骇人,早些离开也是善事,便如此应承下来,由一队万毒窟侍卫护送着折向,悄无声息的向大寨外离去。 原来,这行人压根就不是要去求见毒公,而是已然在不知何时会面结束,不过是离去之际正好撞见大半夜还在逛荡的尤川而已。 且若是仔细观察这行所谓的南平国使者,便能看见他们的眼白开始极其缓慢的扩散,似有吞没瞳孔的趋势,不过速度实在太慢,又是夜色,当然无人发现便是。 …… 尤川回到大寨,却正好看见一道魁梧的人影立在他的院内,其人肩有双角,头上戴有镶玉头巾,在夜色下甚是慑人。 不过尤川并不害怕,只是略有些吃惊的叉胸行礼:“义父,您不是……” 后面那句‘面见南平国使者’没有说出来,因为尤川突然想起来,这么大半夜,料想那南平国使者也该明日才会面见毒公才对。 对面那魁梧人影,也便是毒公蚩笠了,这会负手沉默的看着尤川,并不出声。 尤川被那双漆黑到似乎没有眼白的眸子盯得有些发毛,垂下了头。 “吾儿见到圣女了?”须臾,毒公终于沙声询问。 “是。”尤川有些为难道:“我没有留下圣女,还请义父恕罪。” “无妨,圣女救父心切,听信一点谣言便动身中原是在情理之中。”毒公叹了一声,往宅子里走:“吾弟这个病症在娆疆中实在是束手无策,去中原能寻得高人也是幸事。只是娆疆到中原路途艰险,何止万里,中原人心复杂,战火不断,圣女终究还是个小女娃娃,为父忧心呐……” 尤川心下一动,抬头道:“义父的意思是……” 毒公回过头,嘴角扯了扯,便算了笑了:“呵呵,为父这个侄女一向不喜为父这副鬼样子,多年来对为父都是心生芥蒂,为父想做些什么,也只是吃罪不讨好,反而容易适得其反,实在不妙。你和圣女是青梅竹马,不管如何,她都还是信任你的……圣女的安危,吾儿可能护好?” 尤川霎时一凝,而后苦笑:“义父恐怕不知,我现在和蚩梦也……” 他犹豫了下,只是摇头道:“我恐怕也难以胜任。” “这有何妨。”毒公摩挲着掌心的一颗珠子:“圣女猜忌吾儿,无非是你对为父太过忠心,只要你与为父决裂,如何不能赢得圣女欢心?” 尤川一惊,立马叉胸下去:“我岂能和义父……” 但他还没跪拜下去,就觉膝下有一团劲风正在托着他,而后还未来得及说完,便听毒公呵呵发笑。 “一时做戏,岂能当真?圣女身系蛊王传承,安危事大,如何敢耽误?为父心意已决,你不要多言。” “……”尤川面有动色,又想到蚩梦对毒公的误解如此之大,毒公却依然对蚩梦如此上心,抬头看着毒公那依旧和蔼的笑色,心下更是感同身受,难受不已。 “吾儿是麒麟,非池中之物,亦该走出这十万大山去外面看看,与圣女互帮互助,正好一同精进,岂不正好?”毒公拍着尤川的肩膀,语重心长:“万毒窟的未来,终究是要看你们呐……” 尤川叹了口气,唯只是正色道:“孩儿一定保护好圣女安危!” “呵呵。”毒公满意一笑,而后将那枚掌心的珠子递交给尤川:“此为蛊王的金蚕蛊,乃吾娆疆圣蛊,可让临死濒危之人迅速恢复,其他作用为父尚且不知。蛊王病重后,将此物交给为父保管,为父暂时让其沉睡于此珠之内,你便利用此物与为父闹一场矛盾,去追上圣女,将东西交给她。” 尤川大为意外,小心翼翼接过珠子,虽有心探查其内的金蚕蛊,但不知是不是能力不够还是蛊虫认人,毫无反应。 毒公呵呵一笑,只是让他慢慢琢磨,便自行离去。 尤川看着这个义父的背影,并未送行,反而目光坚定,一言不发。 …… 翌日,少祀官尤川因和毒公意见不合,夺圣蛊离开万毒窟。 …… 同一日,在万毒窟边界,一座娆疆小寨尸横遍野,鲜血淋淋。 一具具身着万毒窟侍卫服饰的死尸伏在尸堆中,死状难看,目中带着不可置信,无一活口。 一行着南平国装束的行尸走肉咧嘴发笑,踉跄向北走。 “杀……” 北面,尚有一座小寨。 (本章完) 第258章 娆疆行(三) 第258章 娆疆行(三) 黑云压城。 萧砚抵达长沙府的时候,已经冬月中下旬,于城外驿站,见到了专门接待大梁使节团的楚王世子马希钺以及楚王次子马希声。 楚王马殷现今记载在册的子女共计十余人,轻重有别,但特意遣出世子和最宠爱的次子亲自来驿站接待萧砚一行,足可见对大梁使节团的重视程度。 世子马希钺年逾二十,生有一对长眉,看起来很有特点,待人接物也极其熟络,礼数周全,加上性子很豪爽,短短一日,就给使节团上下留了一副好印象。 至于次子马希声,还未及冠,对于接待一事兴致缺缺,露了一面后就再难看见,所有事务便自然是由其大哥处理,有随行官员向萧砚介绍,言这位楚王次子颇有些玩世不恭,不喜读书亦对习武没甚兴趣,最大的爱好便就是玩马球、踢蹴鞠,在楚国朝野上下的风评并不高。 不过因为马希声的母亲是楚王马殷最宠爱的妃嫔,故地位也很高,年纪轻轻就被楚王任命为判内外诸军事,比世子的待遇都高。 对此,萧砚当然只是不置可否。 楚国虽然名义上是大梁附庸,但却也是南方诸侯中数一数二的强藩,不比蜀国弱上几分。境内马、步、水诸军齐全,另外还置有牙军,战力虽比不上大梁禁军,但欺负一下几个邻居还是没有问题的。 另外,楚国的茶叶贸易遍通南北,就算是萧砚在漠北搞的互市,都有楚国茶商的身影,故楚国的经济突出,每年税收亦有百万贯上下。 所以这楚国的家务事,就算是朱温也都不好插手的,加之马殷多年来对中原都恭敬有加,在这种情况下,没必要在南面树一个强敌。 萧砚在意的,是另一桩要事。 他领着随行官员抵达这长沙府后,虽然入驻的驿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清扫的一干二净,入住的官吏、客商也尽数被请走,那世子马希钺更是每日都来驿站拜访,单只是安排的接待宴席就一直开了三天,间布置有宫廷舞女随时,似乎只为讨萧砚这个名震北地、力压淮河的大梁冠军侯一个欢心。 且如果不是萧砚遣一个礼部侍郎去推辞了后面两日的舞宴,或许还会安排好些时日。 而对于一直未露面的楚王,那世子马希钺给出的说辞是,楚王马殷病重,不宜以病态面见大梁上使,暂且在宫中静养,待病症稍稍缓一缓,便立刻亲自出城迎萧砚一行入城。 这也相当于解释了为何一直未让萧砚入城的原因所在。 对此,随行官员当然表示理解,此行本来就是大梁朝廷有求于楚国,楚王能有如此恭敬姿态就已经表明了态度,而现在随着天色慢慢入冬,就算及时采集了金丝楠木,也得等到明年开春才能随漕运拉回汴京,工部那边给出的工期也是截止于明年夏季。 既然不急,便不争这一日两日的时间,虽然入驻在这城外驿馆,但一应需求几乎是要什么得什么,不仅住宿环境优渥,出行还有楚国专门安排的官员作引,每日游山玩水,岂不快哉? “有古怪。” 姬如雪撑着脸颊,抬头看了眼黑压压的天空,复又回首去看在玄关后温酒的萧砚,叹气道:“你怎么还有心情喝酒。” “如何不能有心情?”萧砚洒笑,一边神游万里,一边悠悠的斟酒作饮:“人家招待无错,挑不出一点毛病,就差趴在地上给我叫一声君侯爷爷了,局面大好,能有什么古怪的。” 姬如雪想了想,脱靴走进去,盘膝坐在萧砚对面,身子前倾,小声询问:“你有后手?” 萧砚倒了一杯酒,递给她:“据说是楚王亲手封存的桂酿,仅存二十坛,还不错,值得一品。” 姬如雪看着萧砚那笑呵呵的样子,索性不再多想,接过细品了一口,脸颊霎时变得绯红,竟是忍不住给这一小口呛出了眼泪,只觉有一条火线从喉间杀到胃中,虽将身上的寒意烧的一干二净,但实在太过辛辣。 “这是桂酿?”少女擦着眼泪,错愕不已。 萧砚拍桌大笑,而后举着那温酒大口饮下,真真是痛快至极。 姬如雪轻哼了一声,哪里不知道萧砚是在戏弄她,但也随之轻快了许多,不过依然还是趴在桌上旋转着酒杯,没好气道:“万一那楚王暗地里被鬼王收买了,故意拖延时间怎么办?你还真打算在这待上大半年啊?” 说着,她瞥了一下眯眼笑的萧砚,小声嘟囔道:“还是因为南边的姑娘俊一些,舍不得离开了?” 这倒不是胡话,那狗世子马希钺每日安排舞宴也就罢了,还专门挑了两个最美的二八美人在席上陪萧砚饮酒,萧砚居然也来者不拒,虽说不是左拥右抱,但也是调笑不断、乐在其中,可把坐在旁边女扮男装的姬如雪气的直翻白眼。 萧砚乐不可支,而后若有其事的点头:“这江南美景,是要秀色的多,着实让人贪恋。” 姬如雪蹙眉不语,只是低头大口闷下那萧砚自己琢磨出来的烈酒。 萧砚见状更乐,少女看起来性子极硬,其实欺负起来很好玩,在这种私下相处时很迁就他,几乎是一步退步步退,正是今日失一城明日失一地的真实写照。 恐怕这些娇憨的可爱场面,清冷少女自己都没有发现过。 相较起来,霸道一些的御姐降臣,恐怕就是直接把那杯酒泼在萧砚脸上了。 至于述里朵,可能只会温婉一笑,最后悄无声息的把那群舞姬尽数安排进萧砚房中。 神游归来,萧砚自然不在开玩笑,从姬如雪手中取过那只酒杯,断了少女再续一杯的念想,而后笑道:“只可饮一杯,不然就要变成醉酒姑娘了。” 姬如雪剜了他一眼,而后洋洋得意的伸出手指,对着放在一侧的痰盂逼出了一缕缕液体,浓烈酒精味霎时充斥其间:“千杯不醉,你教我的。” 萧砚不由失笑,而后斟酒一杯:“人生百年常在醉,不过三万六千场,肆意的大醉一次,反倒快哉。” “大道理说不过你。”姬如雪当然不听,教她用三分神指醒酒的是萧砚,现在大讲道理的也是萧砚,实在可恶。 萧砚笑吟吟的,而后撑着下巴作思考状:“拖延时间嘛,必然是八九不离十了。不过若说是和鬼王媾和,却也不尽然。” 姬如雪蹙了蹙眉,低声问道:“你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这楚国上下,虽说礼制上挑不出什么毛病,不过正是因为太恭敬了些,反而露出了两道疑点。” 萧砚竖起两根手指,依次道:“第一点,不敢让我进城会见楚王本人。虽说马殷称病,但不妨碍我入城,那世子却极力拖延,称楚王一定要亲自出城迎我,我的面子倒也太大了些,这长沙府有没有什么古怪不提,楚王本人必定是大有古怪的。”姬如雪拧眉思索。 但萧砚没有让她多加思考,直接道:“楚王马殷,应当不在长沙。” 少女扬眉,但并不出声,示意萧砚继续第二点。 “第二个疑点,则是城东大营。这一军事重地,本来确实不该唤作疑点的,毕竟内里虚实,不可能让我们看了去。不过那世子特意安排人在驿馆服侍我等,出行虽说必定跟随,但绝不妨碍,便是去城东大营外瞅一瞅,也是大度的很,半点阻碍都没有……” 听完这番话,姬如雪便蹙眉出声:“你是说……” 萧砚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几日前让公羊左连夜北上洞庭湖,让他孤身探了一遍那里的楚国水军,果不其然,能载人的战舰尽数不在,整座水营空了大半,却连半点动静都没有。” “所以,你怀疑在我们到来之前,楚王就已调遣战舰南下……”姬如雪思索道:“载着长沙府的楚国禁军,离开了?” 说罢,她继续喃喃道:“这么兴师动众,只要向北,不管时间早晚,我们不可能半点消息都收不到,所以,他们往南了!” 萧砚赞赏点头,而后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画了一道草图,道:“顺着湘水一路向南,就可直接出其不意的运兵至郴州,从义昌进兵入南平国辖境,翻过大庾岭,便能直插兴王府番禺的北大门韶州,若楚军顺利夺取韶州,番禺门户洞开,楚军即可顺着溱水一路南下,南平国几乎无险可守。” 兴王府番禺,乃南平国的国都,即后世广州,乃南平国的政治和经济中心,若是重创,南平国便相当于被斩掉了半条命脉。 因为跟着萧砚在河北待了一年,姬如雪虽然不能算知兵,但观看局势却不算困难,此时听过萧砚的解释,便登时一惊:“所以说,楚王马殷使了个障眼法,看起来身处长沙,其实现在已经领着大军亲征南平国了?” “如果猜得不错,或许现在已经在翻阅大庾岭了。”萧砚随手拭去桌上的酒水,思索道:“不过让我不解的是,楚国和南平国虽然近年交战不断,但多是较小的摩擦。到底是什么契机,让楚王肯下决心行此险招?” 姬如雪了然点头,其实按照萧砚那番猜测,看起来楚军这一招出其不意运兵南下顺风顺水,但横在两国之间的大庾岭不是摆设,大军翻山向南,基本毫无立足之地,若是南平军及时反应过来,上万楚军极有可能会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她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 萧砚坦然点头:“我已经让游义先行南下了,不说抢一个先机,起码也不能两眼一抹黑。” “救南平国?” “真到了那种灭国之战的地步,救与不救,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萧砚用手指点着桌子:“我更好奇的是,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数在作祟。” 姬如雪点了点头,轻声道:“我都听你的。” 萧砚和煦一笑,把剩下的酒水倒进一个靛蓝色的酒葫芦里,赤足走到玄关外,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天空,淡声道:“不论救不救,只要此行能少死些人,总是好的。” 少女仰头,看着那立在玄关外的英挺身影,悄然发笑。 …… 片刻后,两个礼部侍郎被唤进了房间,起先只敢站着,后来萧砚让他们落座后,才只坐了半边椅子,小心翼翼。 “恕下官不解君侯所言之意……”其中一个礼部侍郎看着上首已经更换了一袭青衫的萧砚,小心询问。 “这有什么懂不得的。”萧砚露出一口白牙,和善笑道:“我打算先去岭南看看情况,这长沙府,就交给两位学士负责了。何时待楚王病好了,替我与他谈一谈陛下的意思就可。” 下面那两个礼部侍郎面面相觑,却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一身男装的姬如雪,见其也是面无表情后,更是失措,犹豫半晌,其中一人才硬着头皮道:“君侯此行孤身南下,是不是有些不妥,如若真有战事,君侯难免独木难支……下官绝不是质疑君侯的实力,只是为了大局作想,君侯是不是再待半营金吾卫为好?” 萧砚随意摆手:“如果楚王真的领兵亲征去了,马希钺也不可能看着我带着金吾卫去岭南,带着人反而不便。” 两人自然不敢反驳,在踌躇半晌后,复又出声询问:“君侯作为荆湖两道水陆转运使,此行没有君侯决策,若有要事,下官二人怎敢擅自做主……” “有什么不敢的?”萧砚眯眼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天塌下来,我担着,如何?要不要写一张凭证?” 在淮河上见识过萧砚实力的二人直接被吓得脸色一白,哪里还敢反驳。不过好在得了这句话,到底是有了底气罢了。 萧砚一手抚着桌上的酒葫芦,一边道:“就如此吧,这长沙的局面,就请两位学士替我遮掩一二,只需两天即可。后面就算暴露了也无妨,给马希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自是、自是,君侯威震北地,区区一介马希钺岂敢……” 两个礼部侍郎急忙欲拍马屁,但是萧砚懒得听,直接把他们请了出去。 进而,他和姬如雪也没什么准备的,由姬如雪收拾了几件衣物,便直接出门。 须臾,一道人影带着一个少女,从院中拔地而起,在空中虚空腾跃几下,便消失在了远方。 …… 黑压压的天色下,血迹蔓延江水。 大地轰隆,视线之中,天上群虫蜂拥,席卷所有。 地面,数不尽的巨象踏过满地死尸,直直向东。 一面南平国的旗帜,从城头上栽下。 (本章完) 第259章 有些相逢,尽在无意间 第259章 有些相逢,尽在无意间 萧砚带着姬如雪离开了长沙,但并不径直向南走,而是折向西南,从湖南转入黔中,费了七八日的时间,进入了黔南地界。 因为按照情报显示,南平王刘隐虽然已然建国称王,但在接到大梁的圣旨后,不管情不情愿,依然还是第一时间遣人进入娆疆地界交涉,为的就是那一批高达数万批的金丝楠木,毕竟不论是买也好,强取也罢,在行动之前最好都要先看一看主人家的脸色不是。 虽说在中原人的眼中,娆疆就是一片化外之地,里内民众都是过着饮血茹毛的生活,那片地盘除了山便什么也没有了。 不过刘隐作为岭南地区的主人,娆疆的邻居,显然是知晓一些内情的。就算不给娆疆面子,但也不能无视那位创立万毒窟的蛊王,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些年,天下所出现的蛊师,十个有九个都是出自万毒窟,娆疆里的大小寨子,也大半臣服,已经可以称作一个实力不可小觑的王国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刘隐遣使去与万毒窟交涉,反而是非常合理且妥当的行为。 但最为奇怪的事情来了,按照南平国递来的情报显示,刘隐遣人去万毒窟是在月前,可之后的进展,却毫无所知,不晓得是就此断了,还是南平国没有传递过来,亦或者是被楚国拦截了,甚而从始至终压根就是南平国传的假消息。 所以萧砚认为,直接赶往娆疆探查,应当要比去韶州得到的收获来的更多。 姬如雪当然没有意见,不过只是跟随而已。 …… 透过层层绿荫望天,只觉云迷雾锁,乌云盖顶,压在远处那座最高的山峰之上。 姬如雪收回目光,眉头紧锁,执着缰绳犹豫问道:“这条路真能通往娆疆?” “我哪里能知道。” 萧砚正在前方挥动着手指,操控着一柄唐刀悬在空中一路披荆斩棘,生生顺着原有的点点残迹扫出了一条宽敞道路来,同时小小的叹了口气:“要是知道,就不会被那指路的老爷子哄骗来走这条烂道了。” 姬如雪难得看见萧砚这副模样,便强自压住笑意,反而来劝萧砚:“那位老先生说几年前伐樵时这条道路还能遇见去娆疆学蛊术的江湖人,理当只是道路荒芜了而已,应该错不到哪里去。我只怕待会会有一场大暴雨,这林中雾气弥散,恐会失了方向。” 萧砚听见这番话,更是无奈,索性翘腿仰躺在马背上,而那前方飘荡的唐刀无需操控,一路裹着罡气斩尽遮拦道路的荆棘,顺带把路边的一些大小毒蛇一并砍了,以让两人所乘的坐骑不受惊吓。 他双手枕在脑后,随着身下坐骑的前行颠颠倒倒,闭着眼睛道:“这座大山遮天蔽日,海东青在北地草原畅快惯了,反倒不习惯这地界,不然倒是没有这么麻烦。” 姬如雪抬头望着那些参天古树,确实只能透过点点缝隙看见天空。 林中雾气很浓,尤其是在这种阴沉天色下,宛若黑夜一般,就算真放海东青出去寻路,恐怕也不见得能有什么作用。 之前萧砚甚而还掠上过一株古树顶端,想寻一寻路数,但哪怕是萧砚的目力,放眼望去,都只能看见四面都是林海,所以在进入大山前,萧砚便索性让那只随行的海东青去了东面韶州寻游义,之后有需要了再想办法联络就是。 所以当下之际,反而只能依照之前进山时一个老爷子的指派,顺着一条已经被遮掩住的道路向南。且尤自怪异的是,在那老爷子所在的村庄里,哪怕萧砚出重金请人做向导,也没有人愿意接下这门差事,再看这条道路数年未有人迹的样子,这里显然是有一些当地人才知的古怪事。 好在那个老爷子到底是个厚道人,虽然极力劝萧砚二人不要进山,但见二人态度坚决,还是依然迈着一把七老八十的老骨头送了萧砚二人一程,让二人一路循着旧迹也算是不至于瞎转。 作为答谢,姬如雪悄悄放了一株萧砚半途发现的老参以及两贯铜钱在那老爷子的背篓里,不算少,但也不多,足以改善老爷子的生活,却又不至于让旁人眼馋嫉恨。 “入了娆疆,若是情况和猜测不符,我们又该如何?”姬如雪再次询问。 “这有什么如何的。”萧砚拍着鞍鞯旁的酒葫芦,睁眼看着遮住天幕的古树绿荫:“如果游义那边传来的消息也是无碍,自然皆大欢喜。楚国没有掀起战端,南平国也相安无事,那就没有这般麻烦了,下面的百姓也能少受些无妄之灾。我们直接去娆疆交涉,正好省事。” 姬如雪皱了皱眉,听起来好像是这个理,但总觉得好像和事先预计的计划有些出入。 前头的萧砚倏地一笑:“还记得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的么,我此行想要去亲眼见一见某些东西。” “记的。”姬如雪没有多想,答道。 “所以嘛,去娆疆本来就是我最终的目的,宜早不宜迟,正好顺路了。” 姬如雪略略颔首,其实按照她和妙成天的想法,萧砚确实没有此行的必要,那上万根金丝楠木固然珍贵,但犯不着让萧砚亲自走这一趟,汴京那里的事情显然更重要。 不过只要萧砚认为有这个必要,她就只会毫无保留的支持到底,正如他需要她那样,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心里下意识的不会想那么多。 且她也明显感觉的出来,此行萧砚的心情很不错,或者说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格外的放松,颇有了青年人该有的惬意姿态,少了那么几分在河北时的成熟稳重,反而真像是来远游的一般,丝毫没有将什么朝廷要事放在心上。 比如现在其仰躺在马背上悠哉游哉的模样,妙成天等人恐怕想都想不到,因为在她们的心目中,萧砚就是理性的代名词,更是那担有复国重任而不得不卧薪尝胆的前朝太子,往往会下意识忽略掉萧砚的年龄。 在姬如雪眼中,萧砚则只是那个萧砚而已,那个在河北大放异彩,一言决断数万人生死的是他,在汴京闹得满城风雨,翻手便捞得百万家财的是他,现在躺在马背上叹气抱怨的,依然是他。 不过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即将二十岁的雪中少年而已。 想到这里,姬如雪的心情大好,连带着心里都甜滋滋的,只觉萧砚什么也没变,一路走来平平安安,就已胜过所有事。 在前头的萧砚不理解跟在后面的少女为何突然轻笑起来,便好笑的回头去看。 但恰在他起身之际,在他身下的那匹坐骑却是突然有些躁动不安起来,跟着开路唐刀前行的速度也戛然而止,马蹄不安的刨着泥土,打着响鼻,不肯向前。 萧砚咦了一声,手指一招,那唐刀便飞回入鞘,而后直身眯眼扫着前路密林,摩挲着酒葫芦,下意识沉吟起来。 血腥味,若有若无的扑面迎来。 后方的姬如雪用拇指推出一柄普通长剑,警惕扫了眼四面。 “奇了怪哉。” 萧砚直接下马,把那只酒葫芦别在腰后,竟是直接走上前,用手指捻了捻一株树干上的乌黑血迹,进而蹲伏下去,面不改色的翻开树根下的一具死尸。 团团苍蝇伴着恶臭嗡声四散,却被萧砚随手挥死一大堆。 后方,姬如雪用衣袖捂着鼻子,皱眉走近,进而才看见那尸体面目干瘪,脖子上有一个颇大的发黑伤口,已经被蚊虫爬的发烂。 “这边还有一具。”随即,她又走向远处,用剑鞘拨开树枝,回头唤道。“这里也有……还有那边……” 最后,两人得出共十四具死尸的结论,但分布很散,最远的两具相隔数百米,都已有不同程度的腐烂情况。 “这些人为何都如此干瘦。”姬如雪从马背上取下两块面巾,递给萧砚一条。 萧砚虽然用不着,但看着姬如雪那谨慎起见的慎重模样,便也系上,同时翻看着那些伤势分布不均的死尸。 除却第一具尸体的脖子像是被猛兽撕咬的伤口外,其他的死尸上还有腹部被掏空的,心脏被洞穿的,脸被啃烂的,死状都极惨,不过那些咬痕倒是明显可以看出是人类齿痕,直接排除了猛兽作怪的猜想。 且无一例外,这些人的装束和中原样式大不相同,虽和山外那些村庄里的人差不多,但似乎也有不同之处,衣裳间纹繁复,看起来更像是娆疆那边的打扮。 “是被吸干了血。”萧砚抓来一大片水雾净手,同时下定论道:“杀人者应当没什么意识,但本能使然,让他们极力攻击人体最薄弱的地方,然后不同程度的吸取了这些死尸的人血。” 他拾取了一枚树枝,翻着第一具尸体,分析道:“这具,应当是被人从后抓伤,吃痛之下,在回身之际被扑倒,然后如野狼锁喉般被人咬住了脖子,甚至被那凶手吸血时,应该挣扎着半跪了起来,不过没有挣开,直接被活活吸死,所以此人是面目朝下。” 姬如雪在旁边连连点头,配合着尸体周围的环境听萧砚讲解,只觉茅塞顿开,甚而脑海里已经有了此人死的时候那副场景。 她蹙了蹙眉,犹豫的扫了四周一眼,小声道:“是僵尸?” 萧砚哈的一笑,丢开树枝,摇头道:“不提有没有这东西,真有,也不该是如此模样,按照故事里的说法,僵尸对上这些普通人直接能够一爪了事,哪里有这般麻烦,把尸体弄成这般鬼样子。” 他摩挲着下巴,念道:“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吧。” 进而,他一刀劈断一根粗如手臂的树枝,用刀将其削尖,用内力三下五除二刨了一个大土坑,把十四具尸体分别埋入其中,最后添土掩盖,不过并没有立坟包,看起来毫无痕迹。 姬如雪在旁边不时搭把手,并没有多问。 萧砚盘坐在马背上,把唐刀横放在膝上,看着密林里几处向南去的粗糙痕迹,思索道:“看来,这变故确实和娆疆有几分关系了。” 姬如雪还不忘僵尸的猜测,继续追问:“那凶手为何要吸人血?会不会是因为吸了人血能让他们增长实力?” 萧砚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拍着刀鞘,兀自道:“按照那老爷子的说法,迈过这座大山,就能进入娆疆地界。这些害人者弃尸于此,复又折返向南,如果不是刻意为之,或许就是被人操控着只能活动在这个范围内……倒是有意思。” 姬如雪若有所思。 萧砚则继续思忖道:“就是不知这等手法需要什么条件,被操纵的对象是活人还是死人,代价是什么,操纵者实力如何……” 他看向东面,又皱眉道:“如果代价极低,那么想要挑起什么事端,用这个方法是最简单不过了。” “你的意思是……”姬如雪惊讶抬头。 萧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都是猜想,做不得真,得亲眼见过才对。” 说罢,他手指一挑,那唐刀复又出鞘,直直向南开路而去。 “继续赶路,说不得路上能碰上三两只,到时候再慢慢研究就是。”萧砚笑着捏了捏姬如雪的小脸:“看来这一行,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啊,若是灭国之战再加上这些魑魅,还真是棘手。” “只管放马过来。”少女难得豪气,眸中有蓝光闪烁,俨然是已在小天位站稳了脚跟。 萧砚便哈哈大笑。 ………… 顺着大山向南,过牂牁江,有一座牂柯寨,内有百来户人口,向来傍水吃水,安居乐业。 这日,年近七十的寨主在竹楼里佝偻着身子,面有悲苦之色,只是不断念念有词,说着中原人士听不懂的土话。 在他身前,戴着白色纱巾的紫衣少女一脸不耐,对着满屋子的重伤寨民忙活不停,虽然额上汗水直冒,但仍是安慰出声。 “晓得了、晓得了,窝这么大个圣女,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 往东,一个白发青年擦拭掉嘴角血迹,死死持着手中弯刀,一面护着身后的南平国百姓缓缓后退,一面看着身前的十余万毒窟侍卫,沉声道。 “我没有勾结南平国,是有人陷害我……我要见义父。” —————— 山林雾气弥散,久久不褪,似有未断绝的时候。 在强行被开出的道路间,山歌遥遥回荡,遍传林海。 “头不低来腿不分,走影浮火隔凡尘,葬久不腐魂滞魄,内明外阴赶尸人~” 本已被掩盖起来的尸坑前,数具动作僵硬的人影正飞快的徒手刨土,须臾,就将十四具尸体尽数搬起来。 腰别红伞的俊美男子走下轿子,在尸体边蹲伏下去,嘴角有笑色。 “嗯,是这个味。 蛊的味道。” (本章完) 第260章 真剑仙也 第260章 真剑仙也 竹楼里的哀嚎声不断,然后在时间缓缓的消逝间,便不时有痛苦的嚎声渐渐转低,最终化为一道呢喃,彻底消散。 天色依然阴沉,黑云笼罩天地,明明距离傍晚还有一个时辰,视线却已经昏暗起来,南方特有的夜雾密布山林河水,可见度极低,不得不让还在劳作的寨民早早从田间退回家中。 不过事实上,这座牂柯寨中的寨民已经多日未曾照料田里的那点作物了,人人自危,在这种诡异的天气里更是门都不曾出,终日缩在各自宅中,没有点蜡烛的财力,油灯也舍不得点,不过只是惶惶不可终日而已。 此时,在那哀嚎声减弱的竹楼外面,凑满了人群,男女老少皆有,不过女人明显多一些,尤其是听见楼里自家男人的哀嚎声后,好些女人更是忍不住落泪,抱着儿女捂嘴呜咽,凄凄惨惨。 而旁边立在人群旁的男人爷们,也都是唉声叹气,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则是愁眉苦脸的蹲在更远处,不时回头望着四面的大山,愁色更浓。 七十来岁的老寨主从竹楼上走了下来,对比于在那位圣女面前的佝偻哀求模样,这会他要镇定许多,显然是要作为主心骨安抚住众人。 果不其然,他一下楼,人群便下意识的凑近过去,七嘴八舌发问。 老寨主并不打断这些人的焦急询问声,只是坐在凳子上揪着胡子,一个一个听过。在场众人,基本上家里的男人都是死了伤了的,这个节骨眼,没必要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虚话,这些时日压在寨子上的阴云太重了,是个人都想喘口气。 许久,老寨主才揉着膝盖出声道:“及时送回来的,大多都保住了一口命,里头那个阿娅确实是来自圣地的圣女,路途我们牂柯寨,方才出手相救,使用的蛊虫也是我年轻时见过的正宗蛊术传承,做不得假。堂堂圣女亲自发慈悲出手,大家多多少少都放心吧。” 老寨主见多识广,是寨子里唯一的文化人,多年前更是携着几个小辈去朝拜过万毒窟修习蛊术,在寨子里说话向来是最有分量,这话一出,人群果然安静了下来。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必然是少不了一个但是的。 老寨主沉吟了下,抬头看向人群,平静的点了几个名字。 被点中名字的几个女人惴惴不安的走了出来,有两个携了子女的已经脸色煞白。 老寨主看了眼那两个孩子,平静道:“你们的男人死了,待会把尸体收回去,找个好日子埋了吧。” 其实那几个女人早就已经预感,他们的男人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全身都瘦小的和干尸一样,若不是还有几口气,或许当时就该被拉回去准备后事了。 不过就算如此,那两个携了孩子的女人依然开始痛哭起来,尚不能理解的孩子也一齐嚎啕大哭,一时吵吵嚷嚷,纷杂不已。 人群中的人无不悲悯,一个寨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算有什么小摩擦,在这种时候哪里还能计较,更不用说这些男人都是为了保护寨子抵御那山林中的魑魅才死的,当得一声爷们。 一些妇人在松口气之余,也纷纷落起泪来。 老寨主明显是心智坚硬之辈,对此熟视无睹,对几个妇人挥了挥手,便让她们扶着那几个女人退出了人群,而后招呼着在场的男人上前。 牂柯寨百来户人口,五六百人上下,能对其他寨子发起械斗的青壮基本都在这里了,除却在楼里躺着以及在寨子外放哨的人,剩下的还有百十来人,全部聚集在老寨主周围。 老寨主身边坐着几个老头子,都是长老一般的人物,但他们不是有多大本事,只是比起其他寨民见识广,久而久之,便一起配合老寨主管理寨子,成了族老一般的角色。 “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老寨主依然揉着膝盖,看着外头昏暗的天色,知道有一场大雨蓄势待发,便小幅度的摇了摇头,道:“那些山林魑魅聚集在山中不肯走,短短七日就害了我牂柯寨六十多条性命,今日若非有圣女路过此地,恐怕还要添上十几条命。这种成了精的魑魅,明显是把我牂柯寨当成了人血养料,此刻恐怕正藏在哪个山坳里虎视眈眈的盯着我们……” 他扫了眼人群,看着那些十几二十岁或者三四十岁的汉子,或沉默,或愤恨,或义愤填膺,尽数皆有。 顿了片刻后,老寨主才继续道:“不管那些畜牲怎么打算的,我已经做好了打算。” 人群骤然一振,纷纷洗耳恭听。 老寨主神色不变,脸上的沟壑仿佛能夹死苍蝇,目光却很精明,只是看着众人:“超过三十五岁的汉子,留下来与我一起抵御那些畜牲,其他人,护着女人孩子向南走,不管目的地,一直向南走就是。” 人群先是错愕一怔,而后霎时纷乱出声起来,年轻一些的汉子怒气冲冲,热血上涌,纷纷拍着胸口大声喊话。那些年长一些的男人,则是纷纷沉默,不过并没有人持反对意见。 老寨主理也不理那些年轻汉子,只是兀自揉着膝盖起身,淡定出声:“我们牂柯寨在这里生活了十几代人,若是向上数,中原那位天可汗在世的时候,我们就迁到这里来了,祖祖辈辈流传了几百年的骨血,不能断在我们这里。” 有年轻汉子忍不住道:“既然有圣女在这,我们如何不能和那几头怪物打一场?我们牂柯寨何时这么憋屈过,不杀了那几头怪物,以后还怎么重新立寨!” 老寨主本来不想理他,挥手就欲让人拖走那人,但看着其他义愤填膺的年轻人,还是出声询问道:“你们也说了那是怪物,绝非凡物。圣女不过路过此地,本就没有帮我们除怪的责任。再说了,圣女这么小个女娃娃,与你们女儿差了几岁?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怎对得起圣女这片好心,又有谁可以担这个责任?” 一番话把众人说的哑口无言。 之前那位圣女在寨子外现身,好些人都远远看见过,虽然看不清那圣女的面容,但也不妨碍辨出其年龄,也不过十四五的样子,说不得更只有十三四岁,而那频频出手害人的林中魑魅,行动起来速度且快且猛,一身力气更是几个成年人都压不住,圣女能够救人,不见得就能敌得过那些怪物! 老寨主这番话本来就不是什么解释,说完后,直接就要命人开始划分转移妇孺的任务,伤员最后走,能走几个就走几个,绝不能成为拖累寨民迁移的累赘。最后,便犹豫着要不要上楼去请那位圣女照拂一下迁移人员。 众人虽然沉默,但也无力反驳,只能认命便是,心中更是对那不知藏在何处的怪物恨之入骨。 但这时候,头顶却传来了少女的声音。 “你们要走的自个走,窝是不会走的,本圣女倒是要看看,什么鬼东西在娆疆敢这么嚣张!” 人群抬头望去,却见本该在窗前的那圣女竟已然走了下来,面纱后的眼睛里有怒气,更是不理仓惶迎过去的老寨主,直接叉着腰看向人群:“哪个能找到那啥子怪物,带本圣女过去!” 老寨主错愕愣住,而那帮年轻人则是纷纷热闹起来。 这才对嘛! 这才是那神秘万毒窟里的圣女嘛! 而这紫发戴着银饰的少女,正是一路向北去中原的蚩梦,她从万毒窟出来后,倒也并不是一味赶路,而是做好了自认为的万全准备后,才打算出娆疆经黔中入蜀中,而后过不知何处的汉中到关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中原有这么多‘中’的称呼,有些让人犯迷糊,但不妨碍蚩梦此行做了不找到不良帅不罢休的心理准备。 不过她从万毒窟向北走的时候,刚开始几天还相安无事,她也没有过多在人前展现自己圣女的身份,往往是有需要了才在某个寨子大吃一顿而已。 但离万毒窟越远,尤其是越向北和东面走,似乎就越不对,几乎隔一两个寨子就有人在办丧事,好像每个寨子都在死人,往北走到此处,更是发现一个寨子几百来人口,居然在短短几日间被害了几十口人。 侠肝义胆的圣女如何能忍,蛊王自幼就教导她,娆疆从来都是一体,不要因为万毒窟的特殊性就认为外面的寨子可以轻看,每个娆疆的人都是蛊神的子民,她身为圣女,更是要用蛊术去保护那些弱小的人。这样,有强者保护弱者,娆疆才能成为真正的世外桃源。 蚩梦尚且年幼,又是娇蛮惯了的,以前自然听不进去这些东西,但一路过来,怒气越来越重,方才听见这寨子不惜让老的保护小的而延续寨子血脉后,更是气的怒火中烧。 此时的蚩梦当然不知道这个就是责任,但不妨碍她想要出手帮助这些可怜人,就算耽误一些行程都在所不惜。 老爸病重了,既然没人管外面的世界,她来管! 有了她这个圣女亲口发话,老寨主固然有再多顾虑,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原定计划不变的情况下,打算重新召集青壮,决定在明日一早让全寨有些许武力的汉子尽数出动,配合圣女行事。 而迁移妇孺的时机,自然也变到了明日,有了圣女给的底气,全寨上下尽数大定,无不严阵以待,只等明日杀怪。 但时间恰转到夜间,雾气带着黑暗彻底笼罩整片寨子后,在寨子外面警戒的一些青壮却是突然大张火把,人人高喊。 老寨主一直没有休息,这会提着一把苗刀便直接走出竹楼。 有穿着藤甲的壮年大汉大步跑进来禀报,正是安静了一整日的怪物现身了! 老寨主如何反应尚且不提,一帮子打了鸡血的青年汉子却是嗷嗷大喊,各个激动的浑身都在颤抖。 蚩梦尤自镇定,但她并不越俎代庖,亦是听从老寨主的安排。 一应防御措施寨中人都有数,老寨主并不多加干涉,唯独只是私下对着蚩梦嘱咐,说那山中魑魅行动起来速度极快,极好嗜血,且在观察中,似乎还要比最初发现的时候更厉害了些,若是情况危险,一定要让蚩梦自去,没必要留在这座寨子受他们拖累。蚩梦不置可否,但不知是听见了夜色下不时响起的惨叫声和纷杂的高喊声,她并没有白日里那副手到擒来的模样,面纱后的眼睛严肃,并不掉以轻心。 …… 牂柯寨不算小,但因为分布在河流沿岸,显得特别散,在出了祸事后,几乎所有人都龟缩到了老寨主的竹楼附近,聚堆自保。 寨子里有四十多具藤甲,在前些时日的战斗中已经被毁坏了半数,但缝缝补补还是凑齐了给最厉害的三十余青壮穿上,作用不大,但能勉强抵御一点那些怪物的利爪伤害。 夜色下,大雾浓郁,无数牛油火把在风中摇摇晃晃,却也只能让目力看清丈远的距离而已。 几具已经干瘪的尸体落在远处,蚩梦紧着小脸,凶巴巴的扫视着毫无动静的黑暗深处,十来个身着藤甲的大汉或持着粪叉竹枪跟在她旁边,其中仅有最厉害的两个人佩有锋利的苗刀,都是被夜间寒风吹得鸡皮疙瘩直冒。 他们一行是主力,其他人则是分散在竹楼东西两侧,依托竹楼进行防御,而怪物从北面大山过来,正是在害了几个放哨的寨民后迅速掩藏了起来。 看起来并非毫无神智。 蚩梦攥着拳,伸出手探出,便有几只黑甲瓢虫迅速蹿出,而后振翅掠出,速度极快,分散闯入浓雾内。 一些寨子青年看的眼睛发直,艳羡不已。 “小心。” 蚩梦闭着眼睛,耳尖轻颤,在睁眼时,已然慎重出声:“有一只怪物就在前方十丈之处,不知在等待什么。” 众人如临大敌,几个手持猎弓的藤甲大汉更是直接张弓,死死盯住前方大雾。 但蚩梦依然蹙眉,不解道:“按照你们的说法,理应是有八九只才对嘛,剩下的哪里去了……” 众人恰在思索中,却听蚩梦突然一惊:“不好!” 她一手抽出悬在腰上的木笛,极力吹着古怪旋律,但那本该迅速折返的黑甲瓢虫,却只有两只振翅掠回。 蚩梦目光一沉,竟是直接向前:“敢吃窝的蛊!你们准备放箭,窝去引它们!” 她身后的众人大惊,但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浓雾里有脚步声急起,正从几处飞快袭来。 蚩梦紧着脸,脚步一顿,而后在猛然之间,突然弯腰向后,进而不见有什么动作,右手就已径直从后腰抽出一柄尺长弯刃,不过对着正前方顺势挥刀,一抹腥臭黑血便霎时飙出。 她翻身向后,身后那几个仓促的藤甲大汉却也及时射出箭矢,明显正中一高大人影的腹部。 地上有点点血迹闪入了浓雾,脚步声在四面乱转,伴随着一道道低吼声,极让人不适。 蚩梦持刀严阵以待,目光警惕,防备着剩下几只还未动手的怪物。 她方才虽然不过匆匆一瞥,但也看清了那所谓怪物的样子。 亦是人形,皮肤在火光下呈现出青黑色,目中只有眼白,掠出间指甲极长,除此之外,其实与常人无异,既没有獠牙,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神通。 但有一点,那些东西速度很快,快的差点一爪正中蚩梦的脸庞。 那地上的血迹有些很黑,与常人的鲜血不同,似乎极像死人的血,完全没有一点鲜红的样子。 蚩梦小心踱着步,仔细听着雾中杂乱的脚步声,一手却已放在了腰后的酒红小葫芦上,同时一边对身后的众人出声:“慢慢向后退,把它们往里面引。” 在竹楼附近,张的火把更多,角落里都没有放过,作战条件要比这寨子外更有利,他们此行并非主动出击,而是诱引。 众人急忙小心持着火把后退,蚩梦垫后,左手一直放在那小葫芦上,目光极其警惕。 突然,她猛地折身,大声道:“小心后面!”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众人只闻有东西突然撞烂了一方竹墙,而后在火光之下,一道极其高大且全身青黑的身影狰狞掠出,双脚赤足,在泥地中如履平地,不过短短一息,就已骤然将丈远的距离缩至一刹,利爪高扬,径直撕烂一持竹枪大汉的咽喉,而后几乎顺着本能,攥着那人的脑袋便对着咽喉处的伤口大吸特吸。 且在这刹那之间,蚩梦身后亦有大步作响,两道高大人影踩着泥地,却是突然高高一跃,借力在旁边的竹楼上一踏,骤然飞掠向已经慌然的人群。 蚩梦咬牙发怒,左手在后腰上的小葫芦一拍,便见那葫芦突然猛颤,一团黑雾在下一刻自动钻出葫芦口,直直朝着那尚在吸血的人影掠去。 那所谓怪物穿着一身南平国服饰,甫一张口吸血,便什么也不顾,更是对团黑雾理也不理。 然而,黑雾一闪而过,他全身上下似被无数银针洞穿了一般,汩汩黑血不断从各处淌出,细看之下,那团黑雾中,竟然是由一只只生有小翅的甲虫聚成,这些甲虫口齿极其锋利,不过围绕那怪物的脖子掠过,那怪物便突然全身一僵,而后脑袋一歪,咕噜噜的滚向地面。 蚩梦陡然放松,额上生汗,重新取出腰间木笛,要操纵那团黑雾掠向另外几道人影,而在那葫芦里,此时则有一只雪白色的小蟾蜍跳出,趴在她头顶,一动不动,似乎在保护她。 然而,意外顿生。 那具失了头颅的怪物尸体,在倒地的瞬间,突然一颤,而后竟是活生生的直接立起,而后毫无目标,利爪大开大合,直接扫向附近还在活动的生物。 且在这时候,那些持刀持叉的寨民才陡然发现,他们就算狠狠插中那些怪物的身体,那些东西居然半点阻碍都无,除了流点血,好像连痛感都没有,依然行动无碍,嗜血如命! 蚩梦脑袋一僵,而后灵光突闪,却是在错愕过后,结结巴巴出声。 “是蛊……这些人身上,是蛊……” 乱战之中,或者说,被一边倒的屠杀中,没人听清她说的是什么,那具没了脑袋的尸体,更是癫狂,全身污血淋淋,速度极快,挥手间直接能够轻易扫飞一个成年人,气力极大! 且这还没完,在连绵火把中,于远处的竹楼边,突然响起高喊声,几道低声嘶吼声,同样在那边响起。 蚩梦脸色一白,而后再也不管不顾,直接捧下那只蟾蜍,而后一咬舌尖,就要洒血在其身上。 刹那之间,天空骤亮。 一把虚实难测的飞剑从天而降,如筷子插水,正中那具无头死尸的断颈之处,轰声猝响。 而死尸被插于地面之后。 有雪白的剑气长河,恰才掠过长空,犹在人间滞留,既有弯弯曲曲,也有笔直一线,仿若夜空骤明。 无头死尸全身巨颤,双手极力要去拔那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长剑,但又再次一颤,体内似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斩碎了一般,双手一松,无力垂下。 却是剑柄之上,已然落有一道人影,轻轻踏在那剑柄之上。 剑身如寒霜,剑气亦白虹。 那一抹青衫,便这般撞入娆疆少女的眼眸之中,害的少女此后半生,唯爱长青。 (本章完) 第261章 你们好,窝是蚩梦 第261章 你们好,窝是蚩梦 脚踏剑柄的青衫男子不过随便一踏,那在寨子里几乎无人可制的无头死尸便被瞬间斩断了最后的气机,全身皮肉恍若烂泥,先前被蚩梦御蛊凿穿的肌肤更是就此溃烂,恶臭无比。 但在这种环境之下,虽然不合时宜,蚩梦仍然是捧着那只神秘的白色蟾蜍,一双大眼睛直直放光,痴痴望着那踏在剑柄上双指竖于胸前的英挺男子。 那条蜿蜒于其身后的剑气长流,便是看惯了娆疆山山水水美景的蚩梦,都下意识觉得这一幕,是生平仅见的美景。 那一袭青衫的英挺青年,更是美上加美,俊上加俊。 谪仙人! 如果蚩梦听过这个词的话,小脑袋里一定会冒出这个形容词来。 但苦于没有好好学蛊王交给她的圣贤书,也没有走过那万里路,此时看着一袭青衫,山风拂过,衣诀飘飘,一应所想,也不过只是汇成了一个念头。 “这个小锅锅,真是生的好称头哦……” 不过她当然没有念出这句话,眼睛里冒星星是不假,但手捧蟾蜍在接触到她的舌尖血后,亦也第一时间全身泛出淡淡的光芒来,且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比巴掌还小的蟾蜍眼珠子鼓鼓,仿佛生了灵智一般,在冷冷锁定住两个怪物身影后,直接猝然从蚩梦掌中蹿出。 萧砚持于胸前的双指略略一敛,便将划破夜空的剑气长河瞬间归拢,聚于指尖,形成一抹肆掠庞杂的小圆球。 但他看着那只快如雷鸣的蟾蜍飞窜出去,反倒不急着出手,凌空一踏,那柄自上而下插入死尸的长剑便自提而起,剑脊撞开其中一名怪物,让两个险些被利爪撕烂喉咙的寨民侥幸避过。 而那只白色蟾蜍目的明确,明明只是轻盈一跃,空中却有细小的破空声,不过轻轻一触,就霎时洞穿了另一怪物的心口,在从那怪物的后背撞出时,长舌一卷,便似有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子被它吞入腹中,眼睛鼓得更圆了些许。 且那身着南平国服饰的怪物,却并没有似先前那具无头死尸一般,没有了头还能大杀四方,不过在被洞穿心口的一瞬,或者说那只小虫子一样的东西被蟾蜍卷入腹中的一刹那,全身就瞬间僵直,进而就那般的直挺挺倒了下去,霎时没了气机。 萧砚目光如炬,清楚的看见了这一幕,便不由心下明了,指尖上那一抹本要掷向剩下那怪物的剑气圆球也骤然敛去,看着那蟾蜍故技重施,跃起、穿心、吞虫。 很明显,这一举动对蟾蜍大有裨益,它卷了卷长舌,虽然看起来好像并不满足,但仍然在蹦跶一下后,重新趴在了蚩梦的头顶。 蚩梦来不及多谢这个从天而降的青衫谪仙人,拍了拍腰后小葫芦,那团在空中飞窜的黑雾便应声飞回,而后她就那般顶着一只蟾蜍,持着木笛向竹楼那边奔去。 在场的一众寨民早就被今夜的怪异场景给吓得不轻,尤其是那具无头死尸顶着一空荡荡的脖颈大杀特杀,直接当场吓呆了几个热血上涌的寨中青年,若非那柄剑飞天而来及时挽救住了态势,恐怕不少人都要被吓得晕厥过去。 这会,剩余寨民自然是忧惧竹楼那边居多,但也是下意识向宛若天人之姿的萧砚靠过去,七嘴八舌说着娆疆方言,只差叩首拜神了。 萧砚淡笑摆手,一提腰后酒葫芦,仰天大灌一口,竟是不急,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蚩梦匆匆奔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蚩梦急奔向竹楼,她已经明白那些怪物是被蛊虫操纵,有了应对之法,便也不需要那位从天而降的小锅锅跟来,面纱后的小脸焦急不已,只是大迈步朝着竹楼那边狂奔。 按照事先的线索,盯上寨子的尸怪最少也有八只,除了被解决的那三只,剩下的或许都聚集在了竹楼那边。 竹楼那边人多,所有妇孺老幼亦都安置在那边,气血充足,绝对值得剩下的几只全部出动,她若是晚上一步,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惨遭不幸。 那她一定会后悔死的。 不过几百步的距离,蚩梦都恨不得要把两只神行蛊使出来,这种蛊虫天生力气极大,能支撑人的脚低飞跃,往往一步踏出,就是一丈还远,按照中原人那边的说法,效果和缩地成寸差不多。 但这神行蛊是她偷偷从蛊王那里偷的两只,还没有炼化过来,藏在小葫芦里不敢随便轻用,怕赶路不成,反而被托带着偏离了方向。 但就在这转瞬之间,蚩梦耳尖一动,突闻马蹄声踏水而来。 牂牁江环寨而过,从东北方向蜿蜒向下游淌去,而这道马蹄声,便是从东面响起。 浓雾之中,一蓝衫少女驾马而至,刀光如霜,斗笠似伞,一路所过夜雾尽皆凝结成雨,飞洒而下。 斗笠下,清冷双眸藏有寒意,手腕出刀,一颗尸怪头颅便冲天而起,颈口黑血同时迸溅掠出,但在接触刀光的一刹,便骤然凝为寒冰,宛如一道封口,将那恶臭的脖颈尽数封住,不得让半点臭气散出。 马蹄踏着泥路横穿交战的人群,刀光几经闪烁,便有几颗头颅飞起,寒霜似雾,却蕴藏杀机,顺着脖颈向下,几个尸怪的上半身几乎尽数被封住,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末了,蓝衫少女一勒缰绳,马蹄高扬掠起,重重踏在一无头尸怪的身体之上,使得那半身寒霜尽数破碎,肉块碎烂,竟是如瓷器一般四分五裂。 而少女唐刀在手,不过顺势翻出马背,身形弹地闪出,双手持刀,拉伸出一抹光芒璀璨的霜气弧月,刹那间从几具无头尸怪的腰间拖出,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哗啦—— 几具尸怪尽数被拦腰斩断,上身分离,在少女身后齐刷刷掉落下去,手指还在抓动泥土,心口却已经被一只只细如指尖的八足蜘蛛咬穿,从中爬出来。 蚩梦还在痴痴望向那英姿飒爽的侠女背影,头顶的蟾蜍却已兴奋异常,直接自行轻轻蹦跶出去,长舌吞吐,将几只急欲逃窜的黑紫蜘蛛尽数吞下,极为迅速。 不知是不是这些黑紫蜘蛛被吃下后让其他尸怪有了感应,远处剩下的两只尸怪突然放弃与寨民厮杀,折身就欲窜离此地。 姬如雪持刀踏出,从几个呆傻愣住的寨民旁边掠过,显然是要去追那两只尸怪。 然而,不待她掷刀出去,却是突然瞳孔微缩,大步暴退。 只因在那两只尸怪逃离的去路上,突有一道比所有尸怪还高大的身影直直撞出一座竹楼,生有利爪的大手左右一抓,竟是一手攥住一尸怪的头顶,而后张开血盆大口,茹毛饮血般咬住那两只尸怪的脖子,不过两息,就有两具干尸被其随手扔下竹楼顶。 其立在竹楼顶端,双臂大张,任由两只尸怪的黑紫蜘蛛爬进他的口鼻中,仰天嘶吼,染血的牙齿显露,竟是颇有传说中僵尸那般的气势。 看着其装束,蚩梦却是猛地一怔。 与其他尸怪身上的南平国装束不同,这具最后才露面的丈高巨怪,半身赤裸,其上纹身遍布,下身却是明显的娆疆装扮。 且还是万毒窟蛊师的装束! 姬如雪压了压斗笠,脸色慎重,重新换了个刀势起手,双手握住刀柄,如临大敌。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寨民人群轰然嘈杂,妇人的惊慌声,儿童的嚎啕声,男人的唾骂声,老寨主的咳嗽声,汇聚在一起,十几具寨民尸体瘫在地上,有已被吸成干尸的,亦有全身血肉模糊的,惨不忍睹。 那立在竹楼顶的丈高尸怪低声发出吼声,却是丝毫不顾那些不堪一击的寨民,更是无视握刀挡在路中间的姬如雪,而是缓缓趴下去,四肢趴地,虎视眈眈的盯着更远处的蚩梦,嘴中血腥味十足,眼白充斥眼眶,杀意更甚。 轰—— 尸怪手脚猝然发力,竹楼屋脊直接被其踹烂,身形如虎豹,速度比先前那些尸怪快了不止一点半点,所过之处,竹楼爆裂,泥土飞溅,迅猛前冲间撞力极强! 姬如雪就算现在已经扎根在小天位境界,但此时竟也只觉眼前一,只得双手持刀去挡。 尸怪不过随手一挥,爆发出来的巨力竟是撞的姬如雪双手发麻,刀锋发颤,倒滑数步,双脚一前一后站定,身前就已出现了一条丈长的沟壑。 她咬牙一哼,不退反进,脚尖一点,一步跨出,持刀迎上。 而反应过来的蚩梦亦也咬牙,一边喊着那些寨民快逃离此地,一边拍了拍小葫芦,先前那团黑雾复又蹿出,进而吹笛御蛊,袭向已被姬如雪仗刀缠上的尸怪。 同样,那只雪白蟾蜍吞吐着长舌,腹部一鼓,四肢发力,骇然撞向正横冲直撞的尸怪。尸怪低声嘶吼,身上黑气直冒,不仅丝毫不惧姬如雪的刀锋,连那团可以咬穿钢铁的黑雾蛊虫也同样不惧,只以肉身硬抗,半点痛感都无。 但随着那蟾蜍眨眼极致,尸怪却是突然狂暴,双手交叉挡在身前,两团黑气齐齐漫于其间,好与那蟾蜍抗衡。 两者相触,尸怪犹如被一座小山撞上,直接踉跄倒退许远,两臂血肉模糊,隐隐可见白骨。 不过那蟾蜍亦是被反撞回来,在泥地中翻了几个跟斗,有些眼冒金星的样子,而后重新爬起身,趴在地面不断吞吐着舌头,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蚩梦却来不及管它,她额头汗水直冒,双指不断按着笛孔,只是操纵着那团黑雾替正面迎敌的姬如雪减轻压力。 远处,萧砚轻轻倚靠在竹楼栏杆上,腰间悬着那柄普通长剑,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酒葫芦,只是看着与那尸怪缠斗的两个少女,竟是并没有过去帮忙的意思。 跟在他身旁的一众藤甲大汉和寨中青年面面相觑,虽然不知这位高人在想什么,却也都是一声不吭,同样不敢去插手那似要把大地都打烂的三人乱战,唯只能干等而已。 他们先前已经看过了这个中原青年的从天而降的仙法,就算再怎么没有见识,也知道是那等神仙人物,比老寨主之前吹嘘的蛊王巫王都更有风采,哪里不知他们牂柯寨今夜已经没了生死危机。 当然,依然还要看这位中原青年愿不愿意出手才对。 那边,姬如雪俏脸绷紧,双手寒霜蔓延如水,尽数凌驾于刀锋之上,双脚好似一滑,纤细身形便来到了尸怪身前,进而弹地而起,二话不说,对着被蟾蜍撞退的尸怪当头劈下。 尸怪速度亦快,本来已被撞断的双臂强行抬起,竟是一手挡刀,一手挥爪而出。 刀锋一劈而下,宛如长刀断水,尸怪那只粗壮的手臂径直而断,齐根可见白骨,一只黑紫蜘蛛仓惶而避。 但尸怪全无痛感,无非是嘶吼一声,那只挥出的利爪去势不辍,好像下一刻就要撕碎姬如雪的腰腹。 蚩梦大急,音律竟是一乱。 而那雪白蟾蜍似乎与她心意相通,甭管还有没有恢复过来,腹部再次一鼓,四肢蓄力一蹬,以爆空之声极力撞出。 轰! 不过只半息之间,尸怪的手臂却是直接被撞断,半边身子更是被撞得踉跄歪去。 在这瞬间,姬如雪双眸冷静如水,脚尖在尸怪的胸口连点数下,坠落的身形就已顺势攀上,而后在跃上尸怪的头顶之际,手腕一翻,唐刀便横贯在后者的脖子上—— 极力一个旋转。 黑血渗出,硕大头颅与身子的连接处,先是出现了一条黑线,而后突然一歪,骨碌碌落下。 尸怪踉跄了下,进而失了双臂的身形毫无目的的疯狂乱撞,气力之大,逼得姬如雪不得不放弃顺着其脖颈插刀向下的念头,轻盈腾跃翻出,以免被其这股疯狂之势波及。 而尸怪在抛开姬如雪后,虽然依然还在顶着无头身躯乱撞,但却是下意识的要向寨子外冲,赤足踏在泥地上,一脚一个浅坑,开始逃命。 蚩梦满头大汗,还想吹笛御蛊去追,但咽喉有血腥上涌,虽然强行憋下去,但一息之际,竟已让那尸怪向南逃去了数丈之远,眼看就要撞入没了火光的浓雾之内。 姬如雪在远处双手也有些发颤,此时才终于吐出一口气,把从交手时到现在的那口气换掉。 “去。” 不知何时,一道青衫身影走到蚩梦身边,提剑而起,然后双指在剑身上一抹,屡屡剑气便肆掠散出。 进而,那被虚握住的长剑由横变竖,冲天而起,一闪而逝。 一瞬间,姬如雪只觉有一道雪白剑芒从身侧呼啸而过,须臾之间,毫无道理的、避无可避的,穿过那已奔出十余丈的尸怪后心。 行云流水,一泻千里。 蚩梦攥着木笛,瞪大了眼眸,进而下意识焦急出声:“小心,这东西身上有好多只蛊!” 萧砚淡笑,并不回话。 远处的姬如雪亦已折身迎着二人走来,取下斗笠,甩出一束马尾。 在她身后更远处,那无头尸怪又奔出了两步,进而全身一僵,心口又有一道剑芒穿过,然后如此往复,拉伸,最终在某一刻,突然爆绽出了无数条璀璨的光芒。 硕大的尸体,便在悄无声息间,一块一块、一片一片、一缕一缕,就此破碎,淌在了地上。 雪白蟾蜍飞快的蹦跶过去,一卷一只蜘蛛,吃的不亦乐乎。 姬如雪拎着斗笠,腰悬唐刀,看着蚩梦,眸中带了善意。 “你好,我叫姬如雪,他是萧砚。此方小寨,幸有姑娘。” 蚩梦怔了怔,而后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笑意吟吟的萧砚,却是毫不羞怯,拍着小葫芦认真出声。 “你们好,窝是蚩梦。” 说着,她困难的想了想,才一拍脑袋,继续认真道:“幸逢小锅锅和小姐姐!” —————— 万毒窟。 白障的魁梧人影突然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右手一翻,一只硕大的黑紫蜘蛛便从他袖中爬出来,悬在指尖。 他呵呵一笑,看着身前躺在床上昏睡的干瘦中年男子。 “阿弟,我这侄女,有能耐了。” 说罢,他无所谓的把那蜘蛛扔进嘴里,然后不见有什么咀嚼的动作,便吞咽而下,进而悠悠向外走。 “让为兄猜一猜,你那开坛蛊术,有没有传授给我这小侄女呢……” 榻上,昏睡中年的手指,缓缓动了动。 (本章完) 第262章 大道向南 第262章 大道向南 阴沉了多日的天空终于落下暴雨,就在战斗结束的后半夜,风急雨骤,老天爷似乎要将憋了多日的郁气倾泻下来。 身处于竹楼之中,只觉天地都陷进了泽国之中,到处都有雨点在拍打,天边远处不时炸起的惊雷,更仿佛是要以雷霆清扫人间,震得群山飞鸟尽皆无声。 于是乎,在短短数日内死伤近百人的小寨默默承受着这场天地的洗礼,笼罩全寨的血腥气一消而散,混在泥土中的污血亦被大雨洗刷出来,眨眼便冲散了干净。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萧砚倚靠在竹楼窗前,一只手搭在窗栏上,举目眺望着东边,云海滔滔,日出群山,林中烟雾缭绕,缓缓飘荡。 雨后的晨曦斜洒在东侧流淌的牂牁江上,天蓝、山青、水澈。 正是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实乃让人心旷神怡。 这座毗邻牂牁江的竹楼是寨子里装饰和布置最好的一座,萧砚虽然极力劝老寨主不需要如此劳神,但奈何两人间的话语互相都听不懂,属于是互相鸡同鸭讲的那种,最后还是在艰难的沟通中,给老寨主连夜兴师动众的收拾出了这座竹楼,把原主人赶了出去。 不过就算如此,对于竹楼的主人来讲,反而是受宠若惊,似乎萧砚愿意入宿他们的竹楼,是一件与有荣焉的事情,甚至明明楼里还有空屋子,主人一家仍然客气回避,搬到了邻居家里。 “喂。”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萧砚回头望去,正见姬如雪蹙眉站在门口,显然也是刚醒不久,嘴角还咬着发带,双手在脑后随便一挽,即将满头青丝熟练的扎成了马尾。 虽然只歇息了一个多时辰,但仍然显得英姿飒爽,风景独好。 不过她拧眉不止,瞥了一下萧砚手中的酒葫芦,便没好气道:“大清早的就喝酒,真成了个醉鬼不成?” 萧砚洒然一笑,其实他只是揭开了葫芦的酒塞嗅了一嗅而已,且他并不嗜酒,不过是姿态很足罢了。 他随手将酒葫芦放在一旁,笑道:“故事里的剑仙都是这样,一袭白衣,背负长剑,腰悬酒葫芦,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如此行事,岂不潇洒快哉?” 姬如雪剜了他一眼,哼声环胸:“那怎么不见你穿白衣?” 萧砚眨了眨眼:“这不是不好洗嘛。” 姬如雪板着脸,但终究是没憋住,噗嗤一笑,简直是对萧砚的厚脸皮无话可说。 要知道,这一路来的衣食住行都是她负责的,萧砚的换洗衣物也是她用手搓净了再用内力烘干的,他这般说来,倒好像是多体贴人似的。 不过姬如雪愿意收下这份体贴。 她迈步走进室内,一头随意扎着的马尾轻轻摇晃,颇吸引萧砚淡笑着的目光。 “接下来如何。”姬如雪同样倚靠在窗前,询问道:“昨夜救治的那些人恐怕有六七个人都活不下去,一些重伤的也不容乐观,咱们要在这里长待?” 萧砚思忖道:“确实可以留几日,不过不主要是为了救人,我的内力只可以让重伤的人吊一口命,能不能活下去,全靠后续温养。似那等被吸干了精血的,已不是医术内力可以挽回的,只能凭借外物……” 他敲着酒葫芦,说道:“比如说他们娆疆的蛊,且有没有成效,同样也分御蛊的人,除此之外,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问心无愧就好。” 姬如雪点点头,她不是那种迂腐的人,也不可能在一件事上一根筋的转不过弯,当然,除了萧砚和歧国,后者是她愿意用生命的守护的东西,是养她成长的地方,而前者,则是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她格外珍惜的人,这种珍惜,或许愿意让她献出所有。 她理解萧砚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因此耽误心境,救人是好意,若是一根筋缠在这上面,反倒不美。 萧砚继续说道:“如果没有其他要道的话,这寨子可能是娆疆通往北面黔中的首站,亦是把消息传向中原的必经之路,颇有说法。” 他分析道:“如果按照蚩梦所说的,南面各地的寨子都有遭到尸怪侵扰的迹象,这种事情便显然不是什么突发事件,再结合我们过来时看见的那些山林死尸,或可能判断是有人存心想要隔绝娆疆与中原的消息……” 姬如雪兀自点头,并不插话。 萧砚的思路很清晰,这会分析出来,仿佛是更像说给自己听:“那么,我们假定背后那个谋划者是娆疆的某个大人物,那么他隔绝传往中原的消息,却又肆意让这种虐杀一路延续半个娆疆,是为了什么?” “挑拨人心?”姬如雪思索出声。 “然也。”萧砚微笑道:“娆疆处于这十万大山内,虽然看起来与世隔绝,但其实交界处的娆疆寨民和外界村民多是普通人,互相间的了解不深,但也不算浅。 如若这种尸怪为祸娆疆的消息传到黔中,与娆疆接邻的村镇必会恐慌,传至州府的可能性只多不少,引起蜀王的注意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我是蜀王,甚至只需是一州镇将,肯定会热心肠的上递情报,而后遣兵入娆,救成百上千的娆疆寨民于水火之中,说不得就能直接在娆疆立城驻兵,既能收货人心,亦可得数万人口、上万亩良田,不可谓不美。” 他顺其自然的饮了口酒,继续说道:“但这并不是什么最大的麻烦,可能还不在那个谋划者的考虑之中,毕竟蜀国真要出兵,事后万毒窟也不甚吃素的,不过战一场就是。但麻烦的是,这种事不能在当下发生,或者说,当此之时,不能让中原势力插足于娆疆来。” 姬如雪想了想,虽然有了些思路,但仍是仔细询问:“何解?” “东面。”萧砚手指向东,道:“如果有中原势力插足,那么那个同样有小半疆域处于十万大山的南平国,可就无法被娆疆一口气吞下了。” 姬如雪瞬间恍然,只觉茅塞顿开,下意识道:“这就是楚军敢南下韶州的底气?” 萧砚笑了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思索道:“大体不差吧,不过相较于南平王刘隐,楚王马殷,确实是更值得拉拢的南方诸侯,其人辖有荆湖二十八州,天然压制南平国,在南面诸侯中实力也是首屈一指,若是要做局,楚国是首选的对象。” 姬如雪愕然,蹙眉道:“所以说,是有人想让娆疆联合楚国吞掉南平国?” 但马上,她更加不解,眉头拧起:“但娆疆不是素来都称避世不出么,怎会主动挑起战端?且费心如此,又是挑拨人心,又是嫁祸南平国,到头来只为楚国做嫁衣?为的是什么……” 萧砚一笑,指着对面竹楼:“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姬如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在萧砚出声后的片刻,对面竹楼的窗户突然被人推开,一个揉着眼睛好似还没清醒的紫发少女便睡眼惺忪的探出头来。 正是蚩梦。 少女亦是一眼就看见了对面笑吟吟的萧砚二人,先是一怔,似乎是错愕两人居然能这么早起床。 但不过马上,她就笑脸洋溢,然后隔着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将手捧在嘴前做喇叭状,大声喊道:“小锅锅、小姐姐,早上好呀!” 姬如雪淡笑点头,萧砚却是被逗乐了,玩心大起,故意学着蚩梦的样子,但声音却压低了不少,小声道:“你扰民了……” 蚩梦一惊,急忙捂住嘴,但一看天际线上的晨曦洒满竹楼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而后下意识一跺脚,有些不好意思的拉上窗户藏了起来,难得有一丝羞怯模样。 萧砚哈哈大笑,姬如雪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低声询问:“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萧砚便摇头晃脑道:“身有佳人,所谓乐不思蜀也。” 姬如雪哼笑一声,虽并未当真,但心下仍然是甜滋滋的,背过身,不让萧砚看见她脸上的笑意,同时又怕萧砚觉得她束缚他,又低声补充道:“看上了就看上了,没什么的。” 萧砚眯眼一笑,揽着少女的香肩就往楼下走:“好好好,知道我家雪儿大方。” “哼。” 少女不觉难过,她只觉得,能让萧砚对她上心,就已经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了。 —————— 在一片蹩脚中原话的‘萧仙师’恭敬唤声中,萧砚拒绝了老寨主与他精心准备的酒席,只说寨子恰才遭了重创,不必要为了他二人劳力费心,且他们接下来还会在寨子里待上三五日,待寨子重新收拾齐聚了人心,安顿好伤员妇孺后,再好好全寨同庆也不迟。 一番话说的老寨主泪涕忍不住下落,事实上,他费尽心思招待二人和圣女蚩梦,除了感谢救寨大恩外,未尝没有想要挽留三人多留几日的心思,实在是那尸怪过于骇人,无头亦能活,此次虽然侥幸得救,但损失了近百青壮的寨子属实受不起下一次祸害了,不仅仅是因为那尸怪害人的手段太过于残忍,亦有寨民人心已然崩溃所在。 萧砚二人在寨中多待几日,更多的作用是让寨民重新拾起信心来,只要人心不倒,就比什么都管用。 故有了萧砚的意见,牂柯寨上下人心大定,但虽是让寨子不要过于劳心,可寨民仍然是自发性的杀鸡宰羊,只为把三个恩人招待好。 好在已然入冬,家家都多多少少有余粮,萧砚只好苦笑收下这份热情,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力把能救活的伤员妥善救治而已。 …… “这种蛊虫,如果窝没有认错的话,叫作万蛛蛊,我窝老爸的绝技。” 竹楼里,蚩梦捧着大碗一口气嗦完小半碗面条,但不知是看着萧砚带笑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在吃了六碗的情况下有些足够了,小小打了个饱嗝,擦了擦嘴,指着桌上的紫黑蛛尸出声。 这是她让那雪白蟾蜍吐出来的残尸之一,挑了最完整的一只出来,可把蟾蜍气坏了,现在正躲在蚩梦那酒红小葫芦里不肯出来。 不过蚩梦完全不理会它,只是勉强发笑:“你们也知道了,窝老爸就是蛊王蚩离,但是窝可以肯定的是,老爸的万蛛蛊不是这个样子,他炼化的万蛛蛊一般呈白色,性格也比较温和,作用虽然同样是让尸体变成傀儡,可老爸一般不会用,他说这太损阴德,死者为大、入土为安,除非必要,就算是生前罪大恶极的人,也不会让其变成傀儡受人操控……” 蚩梦说起蛊王,话就变得很多,但并不絮叨,说完心情就大好,重新高兴起来,但只是尤自有些不解:“但是老爸这个绝技只有他一个人会,因为有损阴德,连窝都没有教,除了他,窝确实没见过其他人会。而且这种万毒窟似乎要厉害一些……厉害一点,更凶残……” 她不断强调着‘厉害一点’,同时说道:“至于吸人血,窝老爸以前给窝解释过,万蛛蛊因为是操纵尸体行动,所以需要外物进行补充,那些尸怪吸收了血,其实是补充到了万蛛蛊身上。但是不一定非要用人血,老爸一般都是用鸡血羊血代替……” 说罢,她便气愤的一砸桌子:“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这么残忍!” 姬如雪在旁边听着不插话,只是看着萧砚。 萧砚缓缓点着桌子,似笑非笑道:“如果那人,正是想借此嫁祸于蛊王呢?” 二女齐齐一惊。 然后,姬如雪尚在蹙眉思索,蚩梦已经重重拍着桌子起身,咬牙切齿,攥拳出声:“毒王八!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说着,她竟是直接收拾好那小葫芦,一刻也不敢耽误般对着萧砚二人出声:“小锅锅小姐姐,窝有紧急事要回家一趟,下次有机会,窝一定去中原找你们,江山不改,绿……绿……” 正说的慷慨激昂,她却是突然卡壳,愣在原地。 姬如雪抿嘴一笑:“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对!”蚩梦感激的看了眼姬如雪,而后认真道:“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回去过后,窝一定会想你们的!” 萧砚同时与姬如雪对视一眼,而后不禁失笑,道:“巧了,我们正好要去万毒窟,蚩梦姑娘,可妨带两个拖油瓶?” 蚩梦闻言一怔,而后突然以拳击掌,略显失落的心情再次高兴起来,双眼发亮:“带!一定要带!” 有了萧砚这个大剑仙,还不一剑把毒王八的王八头砍下来!? 姬如雪同样被感染,笑意盈盈。 萧砚虽然亦在发笑,但笑色之下,却有一丝冷色。 毫无意外,他已经想到了那背后之人,会是谁了…… —————— 寒风瑟瑟,大雪降凤翔。 满城皆白。 亭台水榭间,那一最高耸的阁楼上,本该红裳凤冠的绝色女子难得没有着红妆,一袭白衣,不过只是凭栏望着天地雪白,面无表情。 她的脚边,是满地的酒壶,其上积雪纷纷,早已冷冽。 背后传来了极低的声响,是侍女的见礼声。 “参见岐王……” 但女子亦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在呼唤她。 须臾,一英挺的清俊男子负手走上阁楼,身着王侯蟒服,英武非凡,气势逼人。 可他没有进入房间,只是在门外站了片刻,沉默无言,复又悄无声息的离去。 女子依然面无表情,不过只是持着最后一壶酒,高高举起,却发现这壶酒,居然已经点滴不剩。 她便嗤笑一声,随手抛开,意兴阑珊。 (本章完) 第263章 以不变应万变 第263章 以不变应万变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寒风裹着细雪,卷的广目天的裙摆毫无规律的飘荡,一张古琴负在她身后,被布包裹着,尽量让其不会受到风雪侵袭。 她座下的马匹已经开始乏力,在雪天里打着长长的响鼻,白雾在口鼻间连绵,显然已经是跑了许远的距离。 事实上,此地距离凤翔也确实已有近百里的距离,广目天能控马走到这里,已经是极为勉强,且还不提一路过来多是走的小道,路途艰难,坐骑早就不堪重负。 但就算如此,广目天依然没有爱惜马力,紧紧抿着嘴,只是催着马匹向前,不过路途到底是从小道换成了大路,而且在中间还歇息了小半日,让坐骑稍稍恢复了些许力气。 扶风已被她甩到身后,前头就是乾州武功县,乾州辖四县,但武功县却已经属于梁国辖境,两方素来形同水火,但广目天好不容易行到此处,却反而松了一口气。 由于两国交界,武功县的城墙要比寻常县城高得多,但好在两国已经好几年没有交战,一年前有些小摩擦也很快因为萧砚把注意力引向河北而消失,商贾通行不阻,便是广目天这等明显江湖女子打扮的人,在交了通关文牒后,仍然得以有惊无险的放行。 不过,待广目天补充了给养,出了城向东,在这梁国辖境,反而见到了早该见到却迟迟未至,现在不该见到,却又似乎在此等候了许久的人。 梵音天一身罗裙,在这大雪天里袒着白白的胸口,正是白上加白,分外养眼。 广目天脸色凝重,坐在马背上没有下马,但手已经抚在了身后的古琴上,低沉出声:“你当真要阻我?” “没大没小。” 梵音天捂嘴发笑,来回踱步,姿态慵懒,而后双手叠放在胸口,颇显雍容:“怎么说我也是九天圣姬之首,这些年都把你们当作妹妹养,不说让你感恩戴德,起码该有的尊重也要有吧?” 广目天略略冷着脸,却是仍然没有下马,手指隔着布放在了琴弦上。 梵音天笑吟吟的,似乎没有看见这些小动作,只是继续说道:“这些年,我对幻音坊若说没有太大的功劳,可说苦劳第二,你们谁敢当得第一?如今岐王让我代女帝掌管幻音坊,你们几个小家伙怎么有脸不乐意的?嗯?”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的脸色一沉,死死盯着广目天:“歧国养着你这小贱人,可不是让你吃里扒外的!岐王重归,正是歧国开疆扩土之际,你这小贱人不为主分忧也就罢了,怎有脸里通外敌,坏岐王大计?” 广目天的眉目已经极为冰冷,她并不多说,只是依然沉声:“梵音天,女帝待你不薄。” 梵音天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幻音坊本就是岐王创建的,女帝说白了还不是是岐王的臣子?如今我奉岐王行事,岂有错乎?” 此时此刻,广目天已经不想浪费口舌,手指隔着裹琴的白布,不过轻轻一挑,琴音绕过点点雪粒,霎时荡向前方。 “班门弄斧。” 梵音天嗤笑一声,手掌随意一拍,负在身后的琵琶便落在了她手中,而后三指拨动,犹如滑轮一般,三指循环,音浪大如弯月,猝然撞碎广目天那点琴音,直扑而去。 广目天并不敢大意,起身掠向身后,进而竟是一手托着三尺六寸五的古琴,以五指弹挑琴弦,与之争锋相对。 二者都是音浪,但广目天的是蓝色波光滚滚,笼罩四面,多呈防御之势,间杂着攻击的波光闪烁。 梵音天则是尽数皆为攻势,缓缓踱步间音浪毫无断绝之态,拨动琵琶的三轮指亦已换为四轮指,攻势紧密不断,一浪更甚一浪,明显要比广目天更胜一筹。 广目天自始至终都抿着嘴清冷不语,她的琴技其实更需要和其他圣姬用幻音诀配合,才能发挥出最大功效,以往对敌之时,妙成天都是最佳的搭档,二人合力,攻防皆备,就算是对上中天位的高手都有一战之力。 但单论下来,她属实不如梵音天,这是事实。 但广目天并不恋战,身形在向后急掠的同时,手中古琴已经平放在身前,悬在空中,十指拨动,威势加倍,身侧十丈尽为她的攻防领域。 同时,远处那坐骑只是不管不顾,向东逃窜。 梵音天冷笑一声,四轮指转换为五轮指,给广目天的压力骤然更上一层楼,飘荡在空中的飞雪往往还没落下,就已在半空被滚滚音浪荡灭,二人周遭十丈的满地积雪更是被裹挟着漫天飞舞,犹如一团不断翻卷的雪雾。 二人不断纠缠,广目天几次想脱身向东,但次次都被梵音天缠住,其中攻势显然不似作伪,颇有下死手的样子。 而在两人的更远处,两骑缓缓登上山丘。 不过其中一着戎服的四旬武夫,落后半个身位,对另外一个清俊男子,略显恭敬,但不多,脸上虽没有桀骜之色,可神态轻松,全然不像一降将。 “早闻岐王那座幻音坊内,有九个娘子各个都是绝世佳人,江湖上号称什么九天圣姬,某家以前是不信的,今日一观,果然貌美,打起架来都比寻常女子更有看头。” 被他口称岐王的李茂贞脸色不冷不热,执着缰绳出声道:“怎么,大彭郡王有想法?” 那四旬武夫,也就是所谓的大彭郡王,正是原大梁匡国军节度使,镇同州的大彭郡王刘知俊。 被封为大彭郡王,刘知俊在大梁已经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还是自领一军的那种,按理来说除非脑子长包,不然绝不会叛梁。 但刘知俊脑子没长包,不代表朱温没长。 开平二年底,也就是萧砚还未出塞讨漠北的那阵子,不知是朱温心情不好,还是害怕河北得而又失让下面的军头轻看他的威严,竟是听信了谗言,直接族灭了刘知俊的邻居,佑国军节度使王重师。 王重师功过不论,到底有没有冤枉也不需要计较,但其人作为佑国军节度使,从朱温掌控关中后,多年来一直替朱温镇守长安,与坐镇同州的刘知俊一同坐镇关中,防御歧国。 但王重师突然被斩,全族都被朱温下旨夷灭,同时让镇守同州的刘知俊移镇长安。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刘知俊除了有些兔死狐悲外,还不会有什么心思,但等了今岁年初,朱温突然又召刘知俊入京。 圣旨下来后,刘知俊又惊又惧,毕竟朱温这些年杀的元从功臣并不少,且不提刘知俊在关中已经镇守数年,以前还好,而今关中没了王重师掣肘,关中已是他刘知俊一家独大,这种情况下,难免担心朱温会有其他心思,说不得入京就是鸿门宴,直接就给稀里糊涂的被砍了。 就在这个进退两难中,刘知俊在汴京为官的弟弟突然传来密信,竟是直接说刘知俊不宜进京,这下子,刘知俊已经板上钉钉的认为朱温是要诛杀他,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占据长安反梁,同时扼守潼关割据关中。 但事情实在仓促,刘知俊节度使府内不少人都不配合,造反没过多久,正在攻打潞州的大梁西路行营招讨使杨师厚直接奉旨南下,旬月就破了潼关,夺回了长安…… 所以割据关中不成的刘知俊为何会出现在这岐梁边境,就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此时,闻过李茂贞冷声询问后,刘知俊哈哈一笑,捋着短髯道:“什么大彭郡王,某家恰才起兵,朱温就夺了某家的官位封爵,再说了,某家既来投奔岐王,自是不认什么狗屁大彭郡王了,某家一介白身,今后还需仰仗岐王提点……” 说罢,他才啧啧点头:“不过嘛,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某家一个粗人,自是对岐王这两个绝色爱煞的紧,只不过某家再不闻江湖事,也知那九天圣姬是岐王的心头好,虽然喜欢,可也不敢觊觎呐。” 李茂贞眯着眼不置可否,刘知俊自也不多语,脸上只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 但在片刻后,却闻李茂贞突然淡淡出声:“几个女子而已,算得了什么?你若是能把关中重新夺来献给本王,这九个圣姬,能给你当侍妾反而是她们的福分。” 刘知俊摸着短髯发笑:“既有岐王此言,某家恐怕就是死,也要死在去长安的路上了。但今日岐王亲自来接应某家,已是给了某家天大的脸面,单凭一座关中,岂敢舔着脸要美人儿。若是今后能破汴京入主中原,岐王再赏某家也不迟。” 李茂贞眯着眼,只是摩挲着缰绳不出声。在二人身后,同样控着马并不上前的假李冷冷一笑,只是对那个刘知俊不屑一顾。 这种贪图美色的货色,成就也只有那样子了,李茂贞废了老远亲自入梁去接应此人和其麾下的千余残兵,也不知图的是个什么东西。 且还有一点,也格外让假李心生冷意。 这个狗日的李茂贞,半点为人臣子的样子都没有,昔日大帅让李茂贞辅佐他,这厮倒好,披上一件岐王的皮,就拽的二五八万,目中无人,除了平时在修炼功法时指导他一二,半点歧国事务都不让他掺和。 装什么玩意? 假李冷笑,他可不是傻子那么好糊弄。 李茂贞甫一回到歧国,自然是先取信于女帝,但在岐王大位神不知鬼不觉的过渡到他手中后,李茂贞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囚禁女帝,掌控幻音坊,而后观察、栽培真正能为他李茂贞所用的臣子。 现在的歧国,到底还是女帝掌控的权力更多,李茂贞一走就是十四年,他当年那批心腹死的死老的老,剩下的尽为女帝这些年所提拔的人,朝堂政务、沙场布局,只有女帝一人明了,寒门政客、将门虎将,利益早就与她牵连为一体,短时间内,恐怕也只有她才明白去如何维护、笼络这条利益线。 当下之时,就算女帝坦白她的身份,朝野上下支持她的文武依然能有大半。 虽然都是岐王,甚至看起来模样都大差不差,但换了个人,无异于换了个天,现在的歧国朝堂,不论是君还是臣,都是最契合的,换个人,还需要重新心思去揣摩这位‘新人’,十多年的心血一朝尽废,何苦来哉? 老岐王的班底,早就在大浪淘沙中烟消云散了,能在现在歧国朝堂上站稳脚跟的,不说忠心与否,起码都是女帝看得上眼的老臣子,换岐王?恐怕他们都不会答应。 换句话说,李茂贞现在,不过只是一只披着虎皮的狐狸罢了,对于朝堂上的政务,能比他假李多明了几分? 若不然,李茂贞也不会半个月都没有召开朝会,不是在案牍里啃文书,就是四处走访,还不是为了多多熟悉这个陌生的歧国? 所以说,这李茂贞,有什么资格在他假李跟前装模作样?甚至把他这个袁天罡亲口在李茂贞跟前挑明的大唐皇子当作跟班对待,真是胆大包天! 不过,假李气归气,怒归怒,真忍不了也只是言语阴阳两句,不敢有具体的动作。 因为还是那句话,他不傻。 旁人不清楚也就罢了,他是最清楚李茂贞实力的人,弄死一个中天位,那就是吐口唾沫那么简单,莫说是那江湖最顶尖的大天位了,假李甚至怀疑,李茂贞是不是能和袁天罡比划一二…… 他虽然对此持怀疑态度,但不妨碍对李茂贞客客气气,起码按照袁天罡的布局,似乎是打算让李茂贞助他更换龙血,成为那从龙之臣? 哼,只等来日。 假李心下冷笑不已,面无表情的驾马在后面。但体内运转天罡诀,却是比平常愈加娴熟,已经可以达到无时无刻都在修炼的程度。 不知不觉间,在李茂贞的指点下,他已经触及到了中天位的门槛,跨入中天位,不过水到渠成而已。 …… 梵音天和广目天的交手很快有了结果,终究是梵音天更甚一筹,但想擒下一心想走的广目天,却已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脸色惨白,显然是受了内伤,在李茂贞身前表现的我见犹怜。 至于广目天,只是冷着脸被锁在远处,看也不看那所谓的岐王,女帝的亲生兄长,咬死也不说此行的目的。 “岐王有家事处置,某家就先行告退了。”刘知俊很识相,不过在走之前,还是瞥了两眼梵音天的胸脯,方才离去。 “这个刘知俊,真是放肆!”假李打马上前,冷笑道:“你就容他这般目无尊上?” “蠢货。”李茂贞懒得理会广目天,直接让梵音天将其人擒进马车带回凤翔,更是懒得理会假李,直接打马便走。 但想了想,他还是出声道:“刘知俊此人是个聪明人,贪图美色不是桀骜,反倒是对本王示好,表明其没有太大的野心,不论其到底是不是作态,起码心思是有了,等着吧,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会给本王一个把柄捏着的。” 假李有些狐疑,但李茂贞愿意给他解释这些,他却也不好再得寸进尺,只能听着便是。 一行人坦然过武功县回凤翔,那武功县城的镇将,竟是全然不敢拦阻,而后在半日后,转换歧国大旗。 —————— 夜雪簌簌,有人挑着灯笼缓缓走进幻音坊,在那片不得岐王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的亭台水榭间,轻易入内。 仍然着一袭白衣的女帝凭灯作画,不徐不缓。 那提着灯笼的女人站在门后,小心出声:“广目天已被奴婢带回,已顺利让那位信任,您且安心……” 门内并不回话,那提着灯笼的女人便继续自顾自的小声道:“如您所料,那位确实是亲自去迎了刘知俊,授其检校太傅,中书令。但因为各镇没有空缺,那位不好随意卸某一镇节帅的位子,只给了虚名,承诺刘知俊打下哪块地,就给其哪块地的节度使。” “奴婢尚未知晓您的内力为何会被封禁,但奴婢一定会继续仔细打探,还请您再等等……” 须臾,门外那女人高声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堂皇离去,半点不掩嚣张姿态。 女帝独自一人在阁楼里,把毛笔搁在砚台上,沉吟片刻,看向窗外。 漫天大雪,纷纷扰扰,淹没满城灯火。 她拾起一壶酒,自酌自饮,将下巴搁在桌上,思绪混乱不一。 下意识间,她偏头看着那挂在墙上的‘兖州李九送岐王图’。 明明已经看了多次,她却依然认为那负手立在亭内的背影,迎着日光而立,温润、和煦,但又英姿勃发。 再看其身旁的那一人影。 女帝便笑了笑。 刹那间,仿若夜色骤明。 但没人欣赏这一美景,她自己也无意欣赏。 她现在只是发愁。 如果是他给她出主意,最终走向是不是会更完美…… (本章完) 第264章 背后运作 第264章 背后运作 就算是入了冬,汴京依然热闹、繁华,道上行人如织,临近年关,商贩也显得愈加上心,样繁多,不说是照抄安乐阁的布置,也多多少少沾了点边,一条街都是团锦簇的,极有年味。 南面楚国、南平国,甚而还有娆疆三方交战,终日都是生灵涂炭,战火频生,但莫说是消息没有传到汴京来,就算是传了过来,那等天高皇帝远的蛮荒地带,也影响不到汴京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能牵动市井议论的,更多的还是那座在南熏门外的球市子。 上个月,皇帝朱温被张贞娘说动,微服私访驾临球市子,起初还没有当回事,只觉得萧砚鼓捣出来的这玩意能每月给他进献一二十万贯钱财,也值得他亲自去捧个人场。 但观了一场球后,朱温直接一发不可收拾,甚而专门下旨要让工部在球市子的安静地带修建一座别院,不过萧砚似乎早已料到了此事,早就备有一座僻静小院供朱温下榻,虽说不大,但盛在雅致,朱温很是高兴,也便不再劳师动众,遣了一些宫人入驻其中,本人更是在球市子贪恋了足足三日才回城。 其实切切实实在球市子待了三日后,朱温也才恍然明白鬼王朱友文为何会对萧砚这个产业如此垂涎三尺,挣钱不提,积累的人脉也极广。 一时间,朱温却是对萧砚有了几分杀意,不多,但不妨碍这份杀意埋在心底。 需知道,一座球市子,就将禁军大半将门都联合在一起,这般利益勾结,万一萧砚有个什么大胆的想法,直接受损的是他这个皇帝。 虽说朱温并不将区区一个萧砚放在眼里,想那坐镇长安的王重师领军多年,麾下的佑国军与其的香火情多重?还不是一道圣旨就全族夷灭。连堂堂大彭郡王刘知俊,说什么想割据关中,在他这个皇帝面前还不是只能狼狈投奔歧国,更不用提根基都在汴京的萧砚了,朱温一个心情不好,踩死他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但是这个世道,作为当权人,神经就得敏感一些,自己的儿子都可以防,一个外姓人怎么防都不为过。萧砚风头太盛,得压一压。 所以就算萧砚早就体贴的给朱温备了一座雅致小院,但朱温在思忖过后,仍然默认鬼王对球市子下手,没有过多干预。 故那桩看起来会让鬼王被扒下一层皮的淮河大案,竟是真的不了了之。 不过也不是真的不了了之,因为已经有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替罪羊,在市井讨论中,被押入了皇城司大牢。 ………… 皇城司大狱,其实在市井中并不算太可怕,更比不上玄冥教监牢的赫赫凶名,多是代替前唐大理寺的存在。 不过有一点,皇城司府君崔钰,直接听命于皇帝朱温,大案中的要犯,只要过于他手,脱层皮都是轻的,是货真价实的酷吏。 狱中不算昏暗,甚至都不能称作潮湿,据传崔府君崔钰有洁癖,皇城司大牢内每日都有吏员清扫,环境不能算好,可也称不上太差。 崔钰着一身绿色官袍,捻着美须悠哉游哉走出官廨,转向刑房,脸上难得有些笑色,得意间更是眉开眼笑,把左右跟他多年的官吏看的直愣神。 要知道,人的影树的皮,崔钰的名声在市井间不算好,在皇城司更是一塌糊涂,下面的官吏惧他入湖,从来只能看见崔钰那张死人脸,何曾看见过这等模样? 崔钰自不需要给人解释,走入刑房后,悠悠点燃一只烛台,持在手上向前走,嘴角便露出了得意的嘲弄之色来。 眼前的黑暗缓缓褪去,那烛台上的火光更是极为晃眼。 被刻意架在这刑房内忍受黑暗的钟小葵抬头看去,便正见崔钰持着那烛灯,胡子微微上翘,嘲弄模样甚是让人作呕。 她便冷笑一声,重新闭眼垂头,懒得理会其人。 崔钰也不以为意,目光贪婪的在钟小葵那娇小的身躯上游走,后者已被关押了接近半月,那身神气的钟馗服更是早已被换成了囚服,其间伤痕累累,不过崔钰不觉得扫兴,反而认为更有几分美感,尤其满足他的欲望。 他来回踱步,捻着胡须摇头道:“钟小葵,何苦呢?签下罪状,均王还能看在多年的交情上保你一二,你这般拖着,他那点最后的耐心可就要被磨没了。” 钟小葵理也不理他,兀自闭着眼,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不屑与其多语,连一声冷笑都没有。 崔钰淡淡发笑,亦不多语,退后一步,坐在椅子上开始煮茶。 而在刑房外,两个冷面牢役张着火把走进来,一人不由分说,直接扯着钟小葵的头发,抬手便是两个巴掌,另外一人则是叱问道:“说!勾结淮南朱瑾,借以嫁祸博王一事,是不是冠军侯萧砚自导自演?!” 像模像样,似乎这些事确确实实是钟小葵做的。 崔钰视作不见,煮着茶,嗅了嗅,面有陶醉之色。 钟小葵依旧没有出声,眼睛更是没有睁开。 她的琵琶骨被两根铁索勾住,一身内力虽没有被散去,但也使不出来,若是强行使用,反而会更痛苦,故只能任这两个一只手就能捏死的牢役在这狐假虎威。 何况,她也懒得反抗,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她虽然对朱友贞算不得忠心,但这些年亦是恪尽职守,说是和萧砚勾连,但除了给其泄露一点朱友贞的心思外,再无什么实际上的动作。 但朱友贞此番毫不犹豫的将她卖出来当替罪羊,却是半点不作假。 所以面对两个牢役所谓的拷打,她权当只是被狗咬了一口罢了,唯一值得让她挂念的事,只有多年来一直没有寻到的真正鬼王。 至于为何不牵连萧砚,不是她和萧砚交情有多深,只是确实不知这个罪名到底从何而来,她背负的这个罪名自己都是一头雾水,何论是陷害萧砚了。 其实真能够把萧砚拉下水,钟小葵也是愿意的,在她眼里,萧砚这个人,坏人称不上,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一肚子祸水,对大梁更是半点好心都没有。 但这些与她有甚关系,大梁的存亡都和钟小葵无关,何论是萧砚了,若非是后者知晓鬼王所在,她还真不介意临死了咬他一口。不过崔钰接下来的话,却是突然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慢些、慢些。”崔钰把两个已经打算动用大刑的牢役拨开,同时责备道:“也不知疼惜美人,钟府君乃我玄冥教最娇柔的姑娘,岂能如此粗鲁?” 而后,他挥退两个面面相觑的牢役,继而走到钟小葵身前,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不招也没关系,我听说,你不过只替均王给萧砚传了几次话,就开始私下与那厮接触,实在让人奇怪,萧砚那厮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惜敢瞒着均王?” 说着,他一把抓着钟小葵的头发,将后者的脑袋生生提起,进而冷笑道:“你这小贱人该不会已经爬上了那冠军侯的床吧?怎么,打算另寻前程?” 他狭长的细眼略略眯着,只是似笑非笑的盯着钟小葵那张不能称作好看的脸,手上使出的力却是极大,仿佛要将钟小葵的头皮给扯下来。 不料,钟小葵竟是嗤笑一声,半点不在乎那扯发之痛,出声道:“是又如何?也就只有你这种货色,会把朱友贞给的那点好处当成什么天大的恩赐……一辈子都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只能在朱友贞那里当条狗了,当条狗都多余,你知道吗,朱友贞有多少次与我说你是个废物?他说,你……” “住嘴!” 崔钰勃然大怒,一巴掌抽在钟小葵的脸上,气力极大,差点直接将后者抽的昏厥过去,但又被他扯着头发拽过来,进而阴冷发笑:“痴心妄想的东西,你也配爬萧砚的床?除了本府,谁会多看你一眼?你真当自己是什么不得了的货色?!” 说罢,他怒气仍未消,反而不吐不快,连着朱友贞一同大骂了一通,无外乎其人无识人之能,蠢货一个,还心比天高云云。 末了,他似乎是被钟小葵那冷冷的目光看的极为受伤,便松开钟小葵那用以泄愤的头发,而后冷笑的斟茶自饮:“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你算个什么东西,还爬上了萧砚的床?真如此,怎不见那厮来救你出去?哼哼,萧砚那厮纵有通天之能,还不是只能被发配到娆疆去?你就算爬上了他的床又如何?本府不怕他!” 说着,他愈发肯定,言辞凿凿,吹着茶气,冷笑道:“在这皇城司,本府就是天,你既然说上了那厮的床,正好,本府不是那等挑剔之人,无妨,脏了就脏了吧,本府玩一次而已。” 钟小葵骤然抬头,目光凶狠。 崔钰捋须发笑,全然不惧。 但须臾之间,他心有所感,回头望向型房门口,进而下意识皱了皱眉。 一个拄拐老妪,正如鬼魅般站在外面,眯着眼,看不出喜怒,旁边有几个惴惴的牢役,一脸不安。 “孟婆?你来此作甚。”崔钰搁下茶杯,一脸镇定,并不怕自己方才那句话被眼前老妪听了去。 孟婆并不看他,而是转眼看着那被锁住琵琶骨的钟小葵,抬步入内。 崔钰不满的站起身,但一时不好发作,便一边挥手让外边的牢役离去,一边忍着一口气道:“钟小葵是要犯,孟婆没有陛下谕旨,不宜擅自来此吧?” “钟小葵,归玄冥教了。”孟婆打量了钟小葵许久,而后终于出声,却是扔给崔钰一枚令牌。 后者接住令牌,但看也不看,怒火冲天,只是出声:“钟小葵是要犯,我皇城司……” “老身亲自向陛下要的人,你有异议,自去宫里询问。”孟婆同样不看他,冷笑一声,用那拐杖随意一拂,那两根锁住钟小葵的钩索便猝然而断,让后者狼狈的瘫倒在地面。 崔钰在后面又惊又怒,死死攥着那令牌,完全想不通孟婆为何会现身于此。 孟婆折身便走,半点不给崔钰脸面,同时斜睨着地面的钟小葵。 “要老身扶你不成?” 后者冷冷一笑,踉跄起身。 在经过脸色阴沉的崔钰身旁时,孟婆才又出声,却是不阴不阳的沙声一笑:“你这种人,这辈子确实也走到头了。” 崔钰听完此言,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脸色晦暗不明,而后在两人离去后,陡然大怒。 孟婆为什么要这么做?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急着要理清这些关系,便直接离开皇城司,打算去寻鬼王,再去寻朱友贞。 但还未来得及离开衙署,突然就有一道调令传来,正是崇政院所发,乃是要崔钰即刻南下长沙府,为两道转运使萧砚听用,马上出发,不得有误。 骤然之间,崔钰先是愣住,而后如考丧毗,却是传令官员催促不已,连让他面见鬼王的机会都没有,就匆匆坐上了离京向南的船只。 直到坐上离京的船,他才恍然明白到底是谁在背后运作此事,钟小葵被玄冥教带走,自己突然南下,看似与萧砚没有关系的崇政院与玄冥教,竟然都能给其出力? 何故? 崔钰想不通,更是对此行开始莫名的小心翼翼起来。 至于钟小葵那句戏言,在崔钰的心中,已是确凿无疑。 (本章完) 第265章 拼个桌可以不 第265章 拼个桌可以不 由于有了蚩梦加入队伍,萧砚和姬如雪剩下的路程都是顺利,哪怕是仍然在走山路,但一路越溪过涧,攀崖登山,都有了准确方向,比二人自己寻路来讲,走的算是极为轻松。 从牂柯寨向南已经走了差不多三十里路,蚩梦虽然还是忧心蛊王的安危,不过因为身边多了两人,在路途中也算是被活跃了心情,一路蹦蹦跳跳,显然是因为认识了姬如雪这个侠女以及萧砚这个大剑仙而高兴。 由于已经入了十万大山,道路不说崎岖,但也不能算是坦途,故萧砚和姬如雪在黔中购置的那两匹坐骑都留在了牂柯寨里。 除此之外,蚩梦还传授了寨子里两个比较有天分的青年一些简单蛊术,留了一只可裂铁碎石的石头蛊给老寨主,以防不备。 毕竟往大了说,整个娆疆似乎四处都有所谓的南平国尸怪在作祟,虽然这一批被萧砚三人解决了,但祸患未除,或许随时都有意外。而往小了说,这一批实力强悍的尸怪,尤其是那最后一只足以称作尸王的尸怪守着牂柯寨不肯离去,本就值得让人怀疑,不说是不是冲着谁来的,也不影响蚩梦给寨子留下一点自保的手段。 三人动身去万毒窟,自然是一件大事,出发的当日清晨,全寨上下男女老少,俱是相送了数里地。 娆疆说是化外之地,但也最是性情,按照老寨主私下给各个长老的说法,牂柯寨是要给萧砚三人立祠的,流传百世,当作神灵供奉。 所以在送行当日,纵使萧砚三人离去已久,老寨主仍然带着人,久久目送,铭记于心。 ………… 娆疆十万大山,以万毒窟的绕中作为中心,有北疆和南疆之分,相较于北疆,南疆更是那化外之地的化外之地,传说中有那受诅咒的疸族以及无数不可饶恕的罪人皆被流放于南疆,除此之外,更有什么诡异神秘的十二峒,更是传说中的传说,据传蛊王和巫王之所以会创建万毒窟,便就是为了镇守那十二峒,以防其重新现世。 所谓十二峒,据娆疆那些老人口口相传,是娆疆最险恶的地方,其内人人都会蛊术和巫术,尤其是那恶人茫茫多,里面无法无天,实力为尊,杀人者被人杀是常态,可能走在路边都会无缘无故被人随手种下蛊虫,死都不知怎么死,所以向来都是娆疆里那为了逃脱万毒窟律法的人聚集之地。 不过好就好在这十二峒,终究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地方,数百年来,不论是为了躲避仇杀还是向往那传说中蛊术的人,从来都没有寻到十二峒所在,更是留下了一句“十万巫蛊十二峒,十二峒岭难寻踪”的趣谈。 而说回来,相较于南疆,北疆则又是另一个极端,在这里生活的,都是普通的娆疆百姓,在万毒窟出现前,各个寨子间基本上多是相安无事,虽说一有摩擦,按俗话来讲,械斗一起,那就是恨不得把对方的狗脑子打出来,但总体来讲,还是各有各的规矩。 而在万毒窟出来后,整个娆疆的蛊师巫师都集中于绕中,北疆的蛊师等等就更少了,更多的是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户,漫山梯田,就是供养整个娆疆的给养。 北疆的律法都是各个寨子间流传百年千年的规矩,虽然看似是一盘散沙,但奉行的都是一个道理,寨子间也颇有默契,唯只是一致对外而已。 这里与万毒窟的联系也并不那么严密,无非就是每年万毒窟里的各个寨子都会遣出人来往北疆挑选适合修行巫蛊之术的少年少女带回去,不过除了这一点,对于北疆的事宜,万毒窟基本不会出手干涉,向来都是相安无事。 所以在北疆,万毒窟的神秘感半点不输那传说中的十二峒,寻常人更是连去都不能去,一是不一定能寻到地方,二是因为整片万毒窟上面,笼罩有一团千里不散的毒瘴,非浸泡过万毒窟特制毒药汤的人,便不能抵御,按照传闻中的说法,在万毒窟修行的蛊师,单只是接触这团绵延百里的毒瘴,就已经算是正式修炼巫术了。 故北疆与万毒窟,可以说是两个世界,一个天一个地,一个山上一个山下,真要相比,完全是神仙和普通人的区别。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北疆地界,突然就有尸怪肆虐各寨,而后便有茫茫多的蛊师从万毒窟中出来历练,美名其曰是镇压尸怪,维护北疆安宁。 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消息,是为万毒窟少祀官尤川勾结南平国,意图吞并北疆,浸染万毒窟圣地,巫王已经传令各寨,为了抵御四处肆虐的尸怪,需要各寨出丁入伍,编列大军征讨南平国,守护娆疆和平。 故只有出丁入伍的寨子,才会受到万毒窟蛊师的庇护,至于其他的寨子,因为万毒窟的蛊师有限,巫王又派遣了大部分蛊师去抵御南平军的侵袭,所以只能暂时替出丁的寨子清除尸怪。不过除此之外,有一些万毒窟蛊师子弟外出历练,也会接受万毒窟的命令,无偿守护北疆各地娆寨。 所以在一时之间,出身万毒窟的蛊师,已经成为了北疆各地的香饽饽,没有受到尸怪侵袭的寨子还好,稍稍有些风吹草动的寨子,自然是求爹爹告奶奶的托关系递名册去万毒窟,若有等不及的,则是四处寻那些外出历练的蛊师子弟,往往都会将后者奉为座上宾对待。 这日,在北疆偏西的地带,有一名为槐柳寨的大寨内,迎来了一行人。 槐柳寨是大寨,牂柯寨与之相比,可以算是不毛之地,这里有人户数百,光是灌溉的沟渠就有几十条,竹楼林立,更不乏那等仿蜀中样式的砖砌小院,人烟颇丰。 不过从月前开始,寨子外就开始死人,起初动静还不大,寨主还组织人手搜山,但除了寻到一些人尸残骸,其他的一概不知,到最后,死人的地方越来越逼近寨子,闹得人心惶惶,总觉得寨子外有什么恐怖东西在盯着他们,寨主不得已,在咬牙抽出了上百名青壮组成了入伍士卒后,还贡献了一名御象师,两头战象,一并登在册子上交给了万毒窟遣来的长老,这才紧急叫来两队蛊师来调查此事。 不过说是两队蛊师,但其中一行四人,一少女一青年,外加两个扈从,年纪大的,是个五旬上下的老者,另一个扈从则是个佩有苗刀的老妪,显然就是一队所谓来历练的蛊师子弟,但那青年模样颇俊,看起来就像万毒窟的大族子弟,少女的装束也极为优良,两人看起来就不简单,更不用提那两个明显是高人的扈从了。 而另外一行人,则是两个中年蛊师,亦是来自万毒窟,不过并非记载在册的蛊师,而是听闻此地有尸怪作祟,揭榜而来的野修蛊师。 原来在万毒窟内,还分有官方蛊师和野修蛊师,前者一般出自巫蛊大族,族中长辈是能和巫王蛊王见上面的那种大人物,而后者则并无具体的师承,一身蛊术也是四处学来的,御蛊手段自是比不得官方蛊师。 且在这时候,那槐柳寨的寨主才得知,原来只要杀了一个尸怪,都能回万毒窟领到赏钱,野修更是可以凭借所杀尸怪的数量、品质,得到转为官方蛊师的机会,以后不但能领到俸禄,亦有专业的巫蛊传承可以修习。 至于几百编列入伍的青壮和两头战象只换来这么两队参差不齐的蛊师,寨主当然无奈,但就算再无奈,也只能憋着,还要好酒好菜的招待他们。 不过尤其让寨主奇怪的是,除了这两队蛊师外,还有另外一行人同时入寨,人不多,两女一男,说是借道于此,闻及路途可能有尸怪,来寻求寨子庇护。 且更让人奇怪的是,这两女一男中,虽有一个戴有面纱的小姑娘明显是娆疆人士,但另外二人,分明就是中原人,在这个节骨眼,敢来娆疆的中原人,可不多见。 但那个佩剑青年客气的缴了一笔钱财,寨主也不好赶人走,且槐柳寨本就不怎么和中原接壤,说仇视中原人吧,也说不上有那么严重,只要不是南平国人,也就准许他们入了寨子。 一行人分成三派被寨民迎进寨子,那四人组合自然最被重视,而另外两个野修蛊师或许在路途中知晓了四人的身份,也有些若有若无的巴结感,变索性混成了一派,寨主见此情形,则更对那个颐指气使的蛊师青年客气了几分,一路亲自作引。 至于那带着两个中原人的娆疆小姑娘,自是没有人搭理。 娆疆小姑娘戴了面纱,颇有些尴尬,不时看向另外两人,捏在袖中的‘圣女令’蠢蠢欲动:“要不要窝……” “无妨。”戴着斗笠的悬刀少女摇了摇头,瞥了眼旁边同样戴着遮雨斗笠却背着剑的青年,轻声道:“大动干戈,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蚩梦一脸为难,似乎有些愧疚二人被冷落的待遇,但看见那青年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四面风景后,便索性也不管了,走进寨子里的小客栈,拍了拍桌子,直接叫了一桌最好的饭菜,尤其提醒,米饭要准备五个人的量。 寨子迎来了处理祸患的蛊师,那月余都生意惨淡的掌柜本就高兴,这会见这小姑娘如此豪爽,更是掩不住喜色,大声招呼着后厨备菜。 本来要被寨主引回大宅子内招待的六人,却突然在那大族青年的提议下,同样进入客栈,要了两张桌子。 一脸倦色的寨主分外诧异,他有些恼这个青年自作主张,但又不好发作,只好亲自领着几个长老在这里作陪,一时间客栈内就热闹了起来。 至于客栈掌柜,此时既高兴又为难,但不敢违背寨主,只好让一个伙计去告诉蚩梦,说他们那一桌的饭菜可能要稍稍晚一点。 蚩梦一时先愣后恼,当即就要理论理论,但刚刚取下斗笠的萧砚却是笑着安慰她,说客随主便,他们既是入寨避祸,已是欠了人情,等一会又何妨。 落在旁人眼里,这等言论自是贻笑大方,活脱脱就是一个好欺负的对象。不过蚩梦竟是听进去了,抱着胸气鼓鼓的坐在那里,不时凶巴巴的扫着另外那行人,压着一口恶气。 其中那装束优良的大族少女先是好奇的看了眼蚩梦,上下打量了下,而后嗤笑一声,毫不掩饰眼睛里的鄙夷,对那两个中原人更是半点好脸色都懒得给,最终才是偏头望向身边的大族青年,进而故作懵懂的遮着嘴询问。 “乐哥哥,看那小妮子的打扮,该不会也是咱们万毒窟的人吧?那两个中原人,悬着刀背着剑的,会不会是两个高手……” 那大族青年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桌子,先是饶有兴致的看了眼蚩梦那凶巴巴的小表情,而后才扫了眼背对着他的萧砚,笑着点评道:“装模作样。” 在旁边作陪的寨主本来还想着让人去安排蚩梦三人去他处招待,闻及此言,有些犹豫,便没有多此一举。 至于二人的扈从,那老者和老妪,原本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但在这会,那老者却沙声提醒那名为潼乐的青年:“少主人,那个佩刀的中原阿娅,不容小觑,老奴观其呼吸和脚步,一身武力已经登堂入室,在不使蛊的情况下,她不输少主人你。” 那少女哇了一声,“这么厉害啊!” “有点意思。”潼乐望向姬如雪的眼神有些深意,但对于老者的话还是上心,便继续问道:“佩剑那厮的跟脚……” “如阿郎说的那般,装模作样罢了。”旁边的老妪冷冷道:“背着一把剑,看起来生的高大健硕,呼吸平平无奇,步伐也松松垮垮,绝非武人,阿郎点评的没有问题。” 那老者也点头,饮了饮茶。 那少女便捂嘴发笑:“那这么说来,那个长得比乐哥哥还好看的大哥哥岂不是还要那两个小妮子护着?” 寨主在旁边听的颇有些尴尬,三个外乡人而已,又是给了钱才入寨的,不过只是在这里用饭,犯不着在背后蛐蛐人家,便想要开口岔开这个话题。 至于那两个野修蛊师,因为不在同一张桌子上,所以就算听见了几人的话,也只是对视一眼而已,不过难免会对萧砚三人心生轻视,唯只是暗暗摇头而已。 本事不济,也敢这般来娆疆闯荡,还堂而皇之的一副中原人装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不待寨主出声,那潼乐已随手一扬,而后冷冷一笑,随即起身朗声道:“那个紫衣小妹妹,若是不想久等,不妨携旁边那位姑娘来我这边,一应酒水吃食,皆不需你们入账,如何?” 话里话外,自是没有邀请萧砚的意思。 客栈内一时安静下来,寨主干咳一声,握着茶杯饮了一口。 而老者和老妪,亦也没有什么多的反应。他们家这位少主人因为天赋好,在族内向来有求必应,更是早就入了巫王的眼,此行可不止是为了区区几个尸怪而来,掳两个女子算什么,只要事情顺利,这个槐柳寨连同方圆百里的另外两个寨子,今后都是少主人的。 至于那个大族少女,则只是一脸笑意,她可明白自家这个乐哥哥的脾气,不管什么女子,总会玩腻的,到时候就会沦为她的奴婢,随便她欺负。 蚩梦在她眼中,可谓是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这是第一眼就有的感觉,她自己也说不出来那个感觉,似乎是有些嫉妒? 因为蚩梦身上那股机灵古怪的气质,是她极力伪装才能扮出来的,实在是气人。 而那个生的比较好看的中原青年,虽然有些可惜,不过在娆疆,弱就是原罪,活该他自己没本事要被乐哥哥欺负,可不关她的事。 “窝忍你很久了!” 蚩梦啪的站起身,叉着腰望向那潼乐,气呼呼道:“一进来就在那嘀嘀咕咕,烦不烦人?娆疆的名声就是被你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人败坏的!” 潼乐脸上的笑色收敛,指尖下意识敲着桌子,脸上似笑非笑:“狗眼看人低?” “说的就是你,别在那装傻!”蚩梦怒气冲冲。 在她旁边,姬如雪心平气和的给自己倒着茶,更是头都懒得抬。至于萧砚,则是把自己那个茶杯盘来盘去,还在好言劝蚩梦:“莫气莫气,人家公子相邀,过去便是,还能省两笔钱不是……” 而后,他转身看向众人,对着潼乐笑着抱拳:“这位公子实在大气,若是方便,我也过去蹭一双筷子,如何?” 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姬如雪身上的潼乐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滚一边去。” 蚩梦气的小脸发红,手都摸到了腰后的小葫芦,姬如雪更是脸色一冷,抬头看着那简直莫名其妙的潼乐,眯了眯眼。 而坐在潼乐两侧的老者和老妪,亦是同时的眯眼按住了桌子。 寨主心下骂娘至极,但眼见似乎两方交手似乎要一触即发,便不得不站起身,准备充当和事佬。 然而就在那两个野修蛊师犹豫要不要出手搭上潼乐这艘大船的时候,却见那依然和和气气的萧砚突然转头向外望去。 顺着他的视线,客栈内不管是躲起来的掌柜伙计,还是潼乐众人,亦是下意识看过去。 一举着红伞遮挡冬日暖阳的金发男子,顺着道路走进客栈,对剑拔弩张的两方视而不见,只是收伞走近萧砚三人的桌前,看向萧砚,或者说是萧砚身后的蚩梦,进而肃然询问:“拼个桌,可以吗?” 蚩梦一脸茫然,先看了看姬如雪,又看了看萧砚,然后继续茫然。 那边的大族少女已是被这后来的金发俊美男子惊得眼冒星星,下意识捧起了脸。 而潼乐却是一脸冷笑,指着那突然闯进来的金发男子,“你他妈谁啊?” “侯卿。” 那人转过来,一脸认真:“你有事吗?” “我管你侯……”潼乐依然冷笑,但还未出完声,手却已被身旁老者一把按住。 同时,老者满头冷汗,看了眼一脸认真的侯卿,又看了眼似笑非笑的萧砚,尽可能的压低声音:“少主,此人,惹不得……” (本章完) 第266章 果然有品 第266章 果然有品 “咳,这位前辈……” 老者一脸凝重,压住潼乐的手,就算后者还没有反应过来,仍是不敢耽误的抱拳沙哑出声。 “你不要与我说话。”那自称侯卿的俊美男子皱了皱眉。 老者一脸尴尬,欲言又止,但因为顾及,便终究只是憋着不出声。 潼乐冷笑一声,甩开老者的手,撑着桌子眯眼看向那衣袂飘飘的侯卿:“小白脸,真是好大的威风,怎么,你认识那中原小子?” 老者哀叹一声,自家少主人就是太目中无人了些,对自己这个家族供奉不过表面客气,在认定了的事情上偏要一意孤行,都说了不要招惹那人硬是不听。 侯卿其人,老者并不认识,但这个名字也算是略有耳闻。据传此人在多年前游历娆疆,得了个“血染山河”的称号,更是与堂堂巫王蛊王都是旧相识,名声颇大。 不过因为老者只是潼家供奉,对这些传闻实在了解不深,但再托大,也知此人若真是那什么侯卿,定是惹不得的。 但话说回来,传闻中那个“血染山河”侯卿在娆疆游历的事情,已是二十余年之前,眼前这眉上生有三点血滴状红痣的俊美男子,看样子分明也只有二十余岁,天下间岂有不老之人? 一时之下,老者亦在心下嘀咕起来,毕竟他对侯卿这两个字实在是了解不多,不过是在当年偶然听闻其人传奇故事后记住了而已。当下来看,很难把那等和巫王蛊王把酒言欢的神人,与眼前这个挂着一把红伞,衣摆还绣满古怪文字,颇有些神神叨叨的年轻人联系起来。 他与旁边的老妪微不可察的对视一眼,各自在袖中都捏住了一只杀伤力最大的蛊虫。 蚩梦本正拉着姬如雪小声嘀咕,这会看见潼乐那厮嚣张跋扈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大声喊道:“喂喂喂,你这个人,能不能好好说话!” “紫衣小妹妹,哥哥我在和这个小白脸和你旁边那个小子说话。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叫作大人说话,小姑娘莫插嘴。”潼乐眯着眼道。 萧砚仍然满脸笑意,拦住差点暴走的蚩梦,而后只是指着桌子边上剩下的那一张长凳,对着侯卿笑道:“侯兄既然要拼桌,我们就不好去小公子那蹭饭了。说来也巧,侯兄来的极好,正好与我们凑个四方。不过提前说好,饭钱自备。” “讲究。”侯卿点了点头,进而拂起衣摆坐下,撇过头不去看潼乐:“你也别与我说话,你们两个生的一样丑,碍眼。” 潼乐脸色一黑。 老者更是神色尴尬,而后目光有些阴沉,以内力将声音聚成线传给老妪,说着待会交手后先试出那所谓侯卿的深浅。 而旁边那位名叫潼月的小姑娘乐不可支,拍着桌子哈哈大笑,“乐哥哥,他说你长得丑诶!” “咳咳咳。”寨主眼见潼乐的脸色愈来愈青,干笑一声,终于找到机会,捧着茶杯起身笑道:“诸位、诸位,我槐柳寨如今遭祸,正是全寨上下几千人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恰逢诸位因缘际会于此,都是缘分,何至于闹得如此不快?这起了争执,岂不正让寨子外那些畜生得了便宜……” 说罢,他大手一挥,朗声道:“诸位客人来我槐柳寨除怪,本就应当由我槐柳寨好生接待,在寨中这些时日,诸位客人的一应费,皆记在我的头上。” 远处躲起来的掌柜急忙应声。 寨主看见萧砚折身过来对他抱拳一笑,亦是点了点头,不过视线多放在侯卿身上,见后者始终无动于衷,自然暗叹可惜,然后又看向潼乐,好言笑道:“潼少主,权当卖我一个面子,就此揭过此篇,如何?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老者在旁点头,立即接下这个台阶,低声给潼乐嘀咕了几句。 后者脸色依然难看,不过转瞬就豪爽一笑,对着蚩梦那边抱了抱拳,似笑非笑道:“诸位吃好喝好。” 说罢,他竟是折身便走出客栈,脸色沉郁。 寨主眼见那老者与笑眯眯的潼月几人亦是跟着离去,先是无奈,对着那想要凑过来的掌柜挥了挥手,而后亦是匆匆跟上,实在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对这几个爷吃罪不起,不然放在以往,北疆和万毒窟井水不犯河水,他一个大寨寨主,还真不至于对潼乐这个小崽子如此卑躬屈膝。 至于那两个野修蛊师,踌躇一二,对着萧砚四人抱了抱拳,同样跟了出去。 萧砚笑眯眯的回礼,而后才从怀中取出一小袋铜钱置于桌子上,让掌柜速速上菜。 “喂,你到底是哪个哦,为什么要和我们凑近乎!”蚩梦颇有些警惕,同样有些埋怨,要不是侯卿突然闯进来,她说不定已经把那几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收拾了,堂堂万毒窟圣女哪里需要受这个气! 姬如雪则是看着萧砚,她是中原人,又在幻音坊待过,哪里不知侯卿正是玄冥教四大尸祖之一,眼神有些古怪,带了些询问的意思。 不过有降臣和阿姐的前车之鉴,好在不需要太过惊讶。 萧砚笑着与她摇了摇头,他看得懂姬如雪的意思,是在询问侯卿会不会是寻他来的。 不过按照这情形来看,理当不是了。 果不其然,侯卿一脸认真,道:“我正是为了你而来。” “窝?”蚩梦一惊,不确定的指了指自己,而后左右看了看萧砚和姬如雪,但见侯卿认真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便再次错愕询问:“窝?” “正是。”侯卿认真点头,挑了挑生有血滴红痣的眉毛,一脸可惜,直言不讳道:“本来是打算绑你走的,奈何这位仁兄在,没寻到合适的时机,便想着来和你们打个招呼。” 说着,他不顾蚩梦呆傻住的模样,更不理会扬眉的姬如雪,对着萧砚抱拳一礼:“仁兄那夜的御剑术,实在精彩,我尾随了一路,掂量来掂量去,都感觉从你手中抢人,胜算太小,今日这桌饭菜我请了,还望仁兄能行个方便。” 萧砚好笑道:“行个方便?” 侯卿凝重点头,进而慢慢的转移视线,望向对桌的蚩梦。 后者大惊失色,一把抱住自己的胸向后缩:“尾随?抢人?喂喂喂,你不要乱来啊!窝、窝……窝可是很厉害的!” 姬如雪一言不发,只是按住了放在桌上的刀鞘。 这是萧砚的建议,她佩刀他背剑,反着来,用以增进她的技艺,上次在牂柯寨与那尸怪交锋,萧砚一直不插手,便是有这个原因所在。 侯卿一脸慎重,诚恳道:“放心,你生的不好看,我对你没有兴趣。” “不行不行,窝忍不了了!”蚩梦恨得牙痒痒,这个王八蛋可以说她不好看,但是绝不能当着萧砚说她不好看! 真是、真是好没有礼貌的一个人! 萧砚淡笑着把一杯茶推给侯卿,笑道:“侯卿尸祖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如此难免太让人误会。” 这个时候,掩藏在客栈外的老者蛊师一脸慎重,在萧砚出声前突然就觉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稍稍屏气,手指在掌心写写画画,口中念念有词,但任凭他如何指挥留在客栈内的觅音蛊,都全无所得。 他皱了皱眉,看了眼客栈,脚步悄无声息,悄然离去。 客栈内,侯卿有些惊讶:“我匿迹江湖二十年,仁兄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号?!” 蚩梦小脸鼓鼓,一脸不屑,只觉这个小白脸分明就是在装蒜,什么匿迹江湖二十年,显得他好像名声多大似的。 萧砚本来想说认识降臣,但想了想,只是笑着点头:“阿姐与我们是旧识,在她那里,确实听到了许多尸祖的事迹。” 姬如雪一脸古怪,偏头咳嗽一声。 在阿姐那里,对侯卿的评价可有些意思。好的事迹没听过,什么帮她捉黑脸熊,一起齐心合力办丧事的事迹,倒是不少。 “难怪。”侯卿端坐在长凳上:“萤勾有段时间是不在家。” “喂!你到底有撒子目的!”蚩梦拍着桌子,真是懒得听侯卿在那说废话,翻了个白眼。 从进入客栈后一直镇定自若的侯卿,这会却是难得的有些犹豫,在三人的注视下,目光看向了蚩梦随手放在桌子上的笛子,从袖中取出一枚刀片出来。 蚩梦只觉突有一股寒意,顿时警惕起来,手悄悄摸向了木笛,心弦绷紧。 猝然间,侯卿猛地一拂衣摆,昂然起身。 蚩梦一把攥紧木笛,明知萧砚和姬如雪坐在旁边,但一颗心仍是被古怪的侯卿吓得提到了嗓子眼,张口就要大喊出声给自己壮胆。 “请姑娘收我为徒,传我驭蛊之法。”侯卿双手抱拳,弯腰向下九十度,态度极为诚恳,一板一眼。 “啊?”蚩梦都把木笛拿起来了,闻言复又一呆,片刻后,仍是呆滞:“啊?”姬如雪捂嘴失笑,她早该想到的。 四大尸祖中,她见过的两个,降臣凭心情做事,阿姐更是个没头脑的,这尸祖侯卿,确实也不能当作常人来看。 谁家正常人拜师,会想着先把师父绑回去啊。 不愧是……姬如雪瞥了眼侯卿右眉上的三点血滴红痣。 ……666。 萧砚自酌自饮,不时轻轻点头,也不知是在品茶还是在赞同侯卿这一举动。 蚩梦瞥了眼侯卿手中的小刀片,只觉脑袋都宕机了,下意识向萧砚那边移动了些许,想了想,又朝着姬如雪那边移了过去,而后不管仍然弯腰向下的侯卿,用手挡着嘴与姬如雪耳语。 “小姐姐,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可能有些。”姬如雪直言不讳。 “师父为何说我有病?”侯卿的耳力显然很好,抬起头,蹙起眉有些不解。 “哪个是你师父!”蚩梦被吓得向后一跳,直直摆着双手,后来又觉得失了气势,复又板起脸叉着腰,想说些什么话让这厮知难而退,临到嘴边,才想起自己脑袋里空空如也,便只能生硬道:“不行!” “为何?”侯卿尤为不解,而后竟是就要单膝下跪,但想着这桌子可能会挡住蚩梦的视线,复又跳在桌子上,朝着蚩梦直直跪下,抱拳道:“莫非师父是觉着我诚意不够?若是如此,师父想要什么,只管吩咐,我还有些家当在蜀中,攒了好多年的,师父只要随我去蜀中看……” 姬如雪小心捧着茶杯向后躲,以防被殃及到。 萧砚不禁好笑,只觉此趟真是没白来,这尸祖侯卿,果然是个性情中人。 “你到底要做撒子嘛!”蚩梦臊的满脸通红,特别是看见远处有伙计懵逼的看着这边,更是急得连连跺脚:“我们万毒窟有规矩,没有成亲前不能收徒!你快点下来,真是羞死人了!” 侯卿皱起眉,也不见如何动作,身形便自然向后飘回长凳,而后细细思索几息,目光望向萧砚。 姬如雪一把按住了刀鞘,目光不善。 蚩梦本人更是复又脸红,连连摆手:“你不要在这里捣乱好不好,真是烦死个人了。” 侯卿并不理会二人,直勾勾的盯着萧砚。 后者便笑着询问:“侯卿尸祖诚心拜师?” “诚心的,仁兄愿助我一臂之力?”侯卿精神一振。 “助不助力先不提。”萧砚道:“不知尸祖听说过记名弟子这个名头没有?” “记名弟子……”侯卿挑了挑眉,看了蚩梦一眼。 后者翻了个白眼,更是懒得理会他。 “所谓记名弟子,对于尸祖来说,蚩梦姑娘是你名义上的师父,但在蚩梦姑娘这里呢,又无须承认你是她的徒弟,但尸祖想要观摩学习一点音律驭蛊之术,还是无妨的。” “好一个记名弟子!”侯卿恍然大悟,纳头便要拜下:“弟子参见师父!” “不许拜!”蚩梦根本不想教侯卿,嘟起嘴,但看在萧砚的面子上,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 “侯卿尸祖既然已是蚩梦姑娘的弟子,虽是记名,但弟子嘛……”萧砚看了眼放在店门口的一个大背篓:“蚩梦姑娘的行李,稍稍多了点。” “我来背!”侯卿点头不止。 “蚩梦姑娘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菜……” “我来买!”侯卿掏出一块金锭拍在桌子上:“掌柜,最好的菜,最好的酒,统统上来!” 萧砚笑意盈盈:“我们此行,是为了去救蚩梦姑娘的父亲,可能要去万毒窟一趟,或许和尸祖有些不顺路……” “我去救!”侯卿一脸认真:“救太师父,为徒孙的应有之责。” “孺子可教也。”萧砚欣慰道:“如此一来,尸祖距离蚩梦姑娘的关门弟子,又近了一步。” 侯卿一脸叹服,抱拳拱手:“仁兄,果然有品!” 旁边二女,互相对视,已经呆傻。 —————— “气煞我也!” 精致小院内,潼乐一把摔碎手中茶杯,“我潼乐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少主稍安勿躁。”老者对着一旁的老妪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将坐立难安的两个野修蛊师请去了别处。 老者这才劝道:“少主,我们此行,是奉了族长的大事而来,更是事关巫王,可不好为了这么几个外乡人生事。” 潼月不住的点头,笑意盈盈:“是嘞是嘞,乐哥哥忍一忍,过了这阵子,把他们全杀光就好啦。” “你别在这幸灾乐祸!”潼乐忍着一口气,叱了一声。 前者撇了撇嘴,摸着手上的一只蜈蚣,轻哼一声。 潼乐坐回椅子,脸色沉郁的看着老者:“缪叔,那小白脸真有那般厉害?” “如若真是那‘血色山河’侯卿,那……”老者摇了摇头,不过又马上道:“但这厮有些古怪,或许真和侯卿有些关系,但不大可能是本人,所以才打着侯卿的名号做事。但老奴以为,少主还是莫要轻易招惹此人为好。” “此人不死,我忍不了这口气。”潼乐脸色难看,当时客栈人不少,槐柳寨有头有脸的人都在,全在看他的笑话,这让他怎么忍? “这有什么。”一旁的潼月理所当然道:“拿那三个人出气呗,正好乐哥哥也喜欢那两个妮子,反正那个中原人没本事,也守不住两个娇滴滴的美人。” 说着,她拍了拍手中蜈蚣,机灵古怪的笑道:“事后,两个妮子归乐哥哥,那个中原人归我,正好拿来试虫,如何?” “你倒是打的好算盘。” 潼乐冷笑一声,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只铃铛来,眯眼道:“那个狗屁侯卿,我也要他死。” 老者看见这个铃铛,思索了下,没有出声。 “缪叔,叫那两个野修废物进来,我要赏他们一桩机缘。” …… 大山中,正盘腿而坐的几头尸怪似乎是听见了召唤声,齐齐起身,望向山下的大寨,低吼出声。 (本章完) 第267章 让你三拳,如何? 第267章 让你三拳,如何? 槐柳寨在娆疆属于大寨,又是西行要道,寨中设施很齐全,蚩梦还借此带着萧砚一行人环绕了一圈,既能探查尸怪的踪迹,还能给几人介绍娆疆的特色。 不过因为一行人和那所谓的潼家少主起了摩擦,不少地方都不允许他们通行,蚩梦便有些不开心,但夜里入宿客栈的时候,萧砚又忽悠侯卿请她大吃了一顿,所以她的心情便又好了。 娆疆小姑娘的心情,或许就似那天上的云。 期间,已经知道侯卿身份的蚩梦脸色稍好,便问了这个便宜徒弟一嘴,为何一定要与她拜师学艺。毕竟堂堂玄冥教四大尸祖之一,她虽然不知道玄冥教是个什么东西,但按照姬如雪的解释,单凭侯卿的地位,那也是放在江湖上跺一脚都是地动山摇的存在,什么以音律驭蛊,对于侯卿来讲完全就是鸡肋嘛。 当时,侯卿正襟危坐在桌边,沉吟了许久。 当两个姑娘以为这个一面之缘的江湖前辈会有一番了不得的说辞,或者什么陈年往事来解释这其中必须的原因时,侯卿才持着筷子一本正经的说了三个字。 帅。 直到夜里回房,蚩梦的小脑袋瓜里仍然还记得侯卿当时的那番话。 “今后曲一出,江湖人先闻声后丧胆,岂不美哉。” 客栈不大,房间很少,且还有一批被困在寨子里半月不曾离去的客商,故晚上住宿的时候,两个少女一间房,萧砚和侯卿共用一间。 这会,蚩梦便嘀咕着这句话,刚想摸一摸怀中的木笛,又想起被侯卿那个神经病借走了,更是无奈,便托着脸坐在桌边,哀声道:“小姐姐,小锅锅为什么要我收那个烦人精做弟子嘛,真是好别扭哦!” 姬如雪笑了一声,收起擦拭刀锋的布巾,道:“你不想,到时候不教就是,按照萧砚的说法,反正是记名弟子,算不得数。” 蚩梦戳着自己的脸,愁眉苦脸的叹了一口气:“话是这么说,可今天已经吃了他两顿饭咯,不教的话,蛮不好意思的……” 姬如雪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她虽然也不理解萧砚为何要这般轻易促成这对便宜师徒,但她也明显感觉的出来,萧砚是对这件事有善意的,不论是对于蚩梦还是侯卿。加上萧砚与那位降臣之间的相处,时间比她所知的更久,有一些她不知道的细节也正常。 对于萧砚,她没有任何疑虑。 蚩梦倒是极为健谈,她本就为那种自来熟的姑娘,尤其是对于姬如雪这种心心念念的侠女,更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短短十来日,就只差处成闺蜜了,这会聊了些小姑娘间的悄悄话,然后一边泡着脚,沉吟了许久,才小声询问道:“小锅锅,真的有办法救窝老爸?” “他说出去的话,是一定会做到的。”姬如雪同样在旁边泡着脚,热气腾腾,闭着眼睛想了想,才继续道:“一定会的。” 蚩梦撑着脸颊,想的全是那夜萧砚从天而降的情形,便也同样一脸笃定,使劲点头:“嗯!!” 说罢,她便摩拳擦掌起来。 “窝倒要看看,那个毒王八想瞒着老爸玩什么样!” —————— 萧砚坐在窗上,拎着酒葫芦,并不喝,只是遥遥望着天边那轮不怎么明亮的残月,默默思索。 在他身后,是一道道磨刀声,不过声音略显不同。 侯卿坐在桌子边,皱着眉举起手中的一截人骨,对着火光看了看,还是不满意,便重新放在磨刀石上继续缓缓摩擦,只看雏形,明显是要搓成一支笛子。 不过在他的手边,其实已经有几支长短不一的骨笛,无一不是照着蚩梦那木笛的样式做的,但侯卿并不满意,显然来看,这搓的最后一支骨笛,有些细节他也不那么喜欢,不过就算如此,他也只是仍然缓缓摩擦着而已。 是个有耐心的。 “萧兄,你有没有觉得,这几支不管怎么做,都没有那么完美。” 侯卿摊开大小、粗细不等的五支骨笛,认真的望向萧砚。 后者回头望来,仔细想了想,便点头道:“样式看起来都是极好的,就是差点意思,不符尸祖的品味。” 侯卿一脸果然如此的样子,继而对着萧砚略略点头:“萧兄当真是有品,一针见血,真为知己。” 说着,他不忘看着萧砚手中那只酒葫芦,又点了点头。 行走江湖,一身潇洒的行头,是必不可少的。 萧砚便轻笑道:“尸祖要来一口?” 侯卿摇了摇头,反而一股脑的把几支骨笛都收拾进蚩梦的小背篓里,认真道:“酒就不喝了,我有要事需出去一趟,萧兄先行休息便是。” 萧砚自无不可,同时善解人意的走下窗台。 侯卿抱了抱拳,脚尖在窗台上一点,霎时便掠入外间的夜色中,同时有隐隐之声留下。 “对了,萧兄不用给我留门。” 萧砚便好笑的自语道:“以天为盖,地为庐?果然是真潇洒。” 一袭白衣重新飘回,侯卿一脸满足,站在客栈外的槐树顶上诚心抱拳:“萧兄真知己。” 萧砚笑着挥了挥手,掩上那窗户,熄灯就寝。 侯卿立在槐树上,单手负于身后,暗自点头。 没想到离开江湖二十余年,这江湖上还能有如此妙人,看来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想到这里,他以拳击掌,要想不让自己落后于人,得不断进步才对,所以毫不犹豫,立刻打了个响指。 在寨子外的某一处,几个抬着轿子不动的死尸突然松开托柄,扭转身形,朝着远处走去,看那动作,似乎又是要刨什么东西一般。 侯卿满意点头,回头瞥了眼某处角落,不以为意,重新掠入夜中,消失不见。 …… “缪老,我们看的仔细,那侯卿确确实实离开了客栈,虽然不知去了哪里,但按照我们兄弟俩的猜测,很可能是去了寨子外面。” 两个野修一左一右,迎着火光恭敬出声。 “寨子外面?” 那被称作缪老的潼家供奉沉吟了下,回头看向身旁的潼乐:“少主,咱们是不是……” “怕什么。”潼乐冷笑一声:“有什么意外,我担着便是。” 老者便也不再多言,遂对着那两个野修挥了挥手:“按少主说的办,把人带出去,做的漂亮些,不要把动静闹得太大。” “闹大了又如何,那姓柳的寨主认不清局势,难道我还真要敬他三分?” 潼乐冷着脸抛给那两个野修一人一袋铜钱:“为我潼家做事,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不过以后真想给我潼家卖命,自然是需要你们有真本事,缪叔也说过了,那个中原女子有些本事,体魄和拳脚功夫或许不输于我,那个紫衣小妮子也不可小觑。能不能进入潼家,就看你们能不能把这件事办的漂亮了。” 那两人一高一矮,高个沉稳一些,并不多说,矮个的则是还想说些场面话,却是直接被潼乐不耐烦的轰了出去。 老者揪了揪胡须,对着另一边的老妪使了个眼色,不过后者当然不想当这个出头鸟,都知道潼乐这个时候迫不及待想发泄怒气,没必要阻拦。 再说了,此行又不止他们两个负责随行保护的扈从,在寨子外面,同样还有几个族长暗地里安排的人手,就是以防不测,这个缪老狗在这担心纯属多余。 老者无奈,便只好出声想要提醒潼乐几句。 但后者却是突然笑着出声:“缪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谨慎行事。道理我懂,不过我潼家行事,还有什么好谨慎的?几个外乡人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背靠那侯卿就无所顾忌了? 哼,平时也就罢了,今日那般多人在场,这口气要是咽下去了,我们以后怎么在这边立足?寨子外的十三头畜生都是听我的,槐柳寨、鹿圈寨、玲珑谷,都是巫王划分给我潼家的,我在自己家做事,还需要谨慎?” 老者干笑一声:“话是这么说的,但老奴还是担心那个侯卿……今夜行事,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缪伯伯这就不懂啦。” 作为潼乐同父异母的小妹,潼月正在细数白日里寨主赠送给她的礼物,这会便灿烂一笑:“乐哥哥给我说过,这叫做先下手为强!” “早晚都会做,越拖,意外反而越多。”潼乐脸色淡淡:“几个小人物,还不值得我慎重对待。”“乐哥哥最棒!”潼月开始不停的鼓掌。 “聒噪。”潼乐瞥了她一眼,而后把着左右扶手感慨道:“听说那位圣女,前不久和少祀官一同离开了万毒窟,说是受了蛊惑,勾结了南平国,被巫王下令追杀,实在可惜。缪叔,你说圣女被擒回去后,会被如何处罚?” 老者仔细想了想,才道:“不好说,蛊王现在病重,万毒窟现在为巫王掌权,若是没有人庇护圣女……” 潼乐便摩挲着下巴,又道:“听说圣女不但天资卓绝,蛊王的一应蛊术皆有所得,而且生的可人,若是没有意外,下一任蛊王都极有可能是她,上次在娆嶽上更是炼化了一只不得了的本命蛊虫,真是让人神往,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当面拜访一下她。将来万毒窟开疆扩土,我潼家为巫王的左膀右臂,说不定真有这个机会……” 潼月在旁边听着,眼底里闪过一丝鄙夷以及不屑,凭他潼乐,也配觊觎圣女? 还有那个什么圣女,要不是仗着出身好,说不定还没有她厉害,有什么好吹嘘的? 想到这里,她摸了摸手臂上的尺长蜈蚣,舔了舔嘴唇,已经想着让那个英挺的中原男子来试虫了。 不久,老者突然站起身来,有些疑惑。 潼乐后知后觉的起身,才看见宅子外走进了几人,当其先的男子一袭青衫,被人从门后推进来时,因为踩到了石头,还踉踉跄跄了几下,好险没有摔一个狗吃屎才堪堪稳住身形。 就算有些意外这人为什么会被带到这来,但依然不妨碍潼月摇了摇头。 原来真是个废物啊。 后面,绷着脸的姬如雪和格外气愤的蚩梦先后被推进来,尤其是前者,看见萧砚晃晃悠悠的身形差点摔倒,冷脸更甚,只是瞥着堂下的四人。 而后面的两个野修,虽然无碍,但看着也不轻松,各自拎着一把刀和一柄剑,甚至高个野修还拿了一只酒葫芦,跟了进来。 “把他们带到这来做什么?”老妪有些不满。 矮个野修搓着手,走到堂下就止步,而后干笑道:“这个中原年轻人,说是要面见少主人,说他有些话一定要讲给少主人听……” “带出去。”老者皱了皱眉。 “诶,慢着。” 潼乐一脸淡笑,先是好好扫了眼白日里没有看清面容的蚩梦,同时在姬如雪姣好的身段上停留了片刻,才好整以暇的斜靠在椅子上,伸手取过那一刀一剑。 他随手抽出那柄唐刀,看见刀光森森。 潼乐有一种直觉,这柄刀上隐隐有一股杀气显露,似乎,杀了许多人。 他便抬头看了眼姬如雪,有些意外,心下的欢喜更甚,尤其是看见姬如雪那清冷厌恶的表情后,征服欲反而更高,不过并不急着出声,在看了下那柄平平无奇的长剑后,才微笑的让矮个野修解了萧砚的哑穴:“我准你与我说几句废话。” 萧砚有些怒容,但有些收敛,只是指着那一高一矮的两个野修,压着声音道:“公子这是何意?你我皆过客,无冤无仇的,何至于让这他们来伤人?尤其是公子明知寨子外有尸怪逞凶,为何还要让他们带我们出寨?这不是陷我们于死地吗?” 潼月坐在一旁,只觉得好笑,不过看着一袭青衫的萧砚在那里讲道理,颇觉此人有点像那些中原人才有的读书人,软弱无力的,看着就好欺负。 娆疆这个地方,素来只讲拳头,谁听你讲这些屁话? 不过看他这么可爱,或许勉强可以多留几个月玩玩? “无冤无仇?”潼乐似笑非笑:“无冤无仇就不能杀你了?” 萧砚一下子憋红了脸,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咬牙犹豫了许久后,才换了一副哀求的口吻:“若是我等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公子只管直说,若是想要钱,我略有些薄财,只要公子想要,我一并送给公子,如何?还望公子莫要为难我们……” “果然是废话,无趣。”潼乐摇了摇头,望向那两个野修:“把他带下去,扔在寨子外,明早要是没死,就带回来。” “等等。” 突然间,姬如雪好似自己挣开了哑穴,冷冷看着堂上几人:“你们万毒窟中人,行事皆是如此不讲理?” “是又如何?”潼月笑眯眯道,她最看不得比她好看的女人了。 “我还有一件事!我还有一件事!”那边,压根没有人去拖他走的萧砚突然出声,却是盯着潼乐咬牙道:“公子既然蛮不讲理,我们来武斗如何?” “武斗?”潼乐来了兴致,瞟了眼姬如雪和蚩梦,摩挲着下巴:“行,可以给你个机会,不过你们三人,只有一个人有机会,只要赢了我们这边随便两人,我就答应放两个人走,怎么样?” 萧砚急了:“怎只有两个人走?!” “机会只有这一次,别等我没耐心。”潼乐看也不看他,只是微笑着看着姬如雪二女:“你们谁来?” 潼乐可不傻,他知道这三人中姬如雪是个高手,不然那两个野修回来的时候不会那般不轻松。但就算姬如雪侥幸赢了一人,他后面就可以马上安排己方最厉害的缪叔上场,这就是给了他们希望,然后再把这个希望狠狠踩在地上,随意蹂虐。 蚩梦怒火冲天,捏着拳头就要上前。 “我来!”萧砚咬着牙上前:“我赢了,就可以带走一人?” 潼乐一愣,便是旁边的潼月和老者几人,皆是一愣。 而后突然间,潼乐哈哈大笑,这小子说什么可以带走一人,假仁假义,分明就是害怕那两个女子赢了后不带走他吧! 人性,真是有意思。 姬如雪看了下萧砚,落在潼乐等人的眼中,那眼神不可谓不复杂。 “好诶好诶。”潼月拍着掌,起身笑眯眯道:“那我来第一场。” “我不打女人!”萧砚明显是看见了潼月手臂上那只尺长的蜈蚣,头皮发麻,立即在堂上一扫,把目光落在了老妪身上,不过又想到了自己才说过不打女人,遂又是目光偏移,落在了一副弱不禁风的老者身上,而后才面不改色道:“这个老先生,可以登场否?” 这个废物。 潼乐只觉玩味,歪着身子道:“当真选他?” 萧砚犹豫了下,然后点了点头。 门外,姬如雪叹了口气,折过身去。 潼乐更好笑了,你那女伴都出声提醒你了,只可惜实力不行,脑子更不行,听不出来意思。 他已经想好如何玩弄这萧砚了,便只是对着老者挑了挑下巴:“缪叔,莫要大意。” 萧砚深呼一口气,看着面无表情的老者,想了想,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复又突然认真道:“老先生,我让你三拳,如何?” “莫要废话,出招便是。”老者仍然面无表情,陪这个年轻人在这玩耍,只为哄潼乐开心,实在是丢人。 换成姬如雪来与他交手,他或许还能上点心。 “当真?”萧砚好笑询问。 老者双手负于身后,古井不波。 潼乐看着这场闹剧,心情很是不错,看那让人生厌的萧砚,都觉得颇有些可爱了。 这世上,怎么有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下一刻,他陡然起身,只觉心下大震。 便是旁边的潼月和老妪亦是傻眼,不过后者在反应过来后,却是立刻挡在了潼月身前。 堂中,原本波澜不惊的老者,此时竟是突然被悬空提起,给那弱不禁风的中原青年隔着丈远的距离远远捏住脖子,而后随手一甩,砸在旁边的桌椅上。 “打架不认真,摆什么架子。” 萧砚看也不看旁边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摔碎的什么潼家供奉,只是笑眯眯盯着愕然失措的潼乐:“来,到你了。” “我也让你三拳,如何?” (本章完) 第268章 几位,也睡不着吗 第268章 几位,也睡不着吗 直到此刻,这宅子内外的所有人,才突然觉得萧砚方才那番表演是多么敷衍,是多么拙劣,以至于随便一想,就能想通一些微末的细节。 潼乐脸色难看,死死望向堂下那两个野修。 “你们敢耍我?!” 后者二人自是不答话,从进入这里之后,他们就不敢去看萧砚,更别说是去戳穿萧砚拙劣的演技了。 需知道,刚才去擒三人时,姬如雪还和他们二人交手了一番,但在即将惊动客栈其他人的时候,萧砚不过只是一只手,两拳就将二人锤的半死,连内力都没用上。 且还让人觉得古怪的是,二人方才在与姬如雪交手之际,蛊虫竟也不知为何无法使用出来,似乎在畏惧什么一般,死活不肯出力,只是躲在袖中装死。 直到后来,二人才明白那个紫衣服的娆疆姑娘,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 不过就算想通了这一点,这两个野修也完全不肯出声提醒潼乐,只是一板一眼的站在远处,垂着脑袋盯着地面,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也似。 堂中,被老妪护在身后的潼月扯了扯嘴角,更是下意识将一只趴在小臂上狐假虎威的蜈蚣悄悄收了起来,而后才小声询问。 “邬嬷嬷,怎么说?” 老妪面沉如水,瞥了一眼躺在对面只剩下喘气的那个老者,沉声道:“不好说。” 潼月便不敢再说话。 至于潼乐,自是只有看着仍然只是一脸淡笑的萧砚,脸色有些难堪。 极其难堪! 他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刚才门外的姬如雪为何会突然叹气,那不是在提醒萧砚,而是分明知道萧砚在戏耍他,或许还觉得多此一举而已。 潼乐憋着一口气,并没有浪费时间去搀扶那个此行保护自己的老供奉,只是将一只手掩藏在身后,眯了眯眼:“你当真让我三拳?” 在说话的同时,他悄悄掐了个手诀,一只极为细小的双翅蛊虫便悄然飞出,直直向外而去。 萧砚笑着立在原地,似乎没有感察到潼乐的小动作,只是笑道:“三拳不行,四拳也可,五拳的话,也不是没法商量。” 潼乐拖延着时间,问道:“如何商量?” “简单。”萧砚突然一摊手,掌心一摄,一股极强的吸力便瞬间笼罩在那已飞出去的蛊虫身上,进而在猝然之间,那小如苍蝇的蛊虫就已被他轻轻捏住。 “潼公子只需告诉我,此为何物就可。” 潼乐如丧考妣,内心翻江倒海,却不敢露出半点马脚,只是绷着一张脸,但脸色却已是有些扭曲。 “没关系。” 萧砚笑着回头,“蚩梦,你来帮我验验。” “好嘞!” 犹如看过一场波折戏剧的蚩梦虽然不理解萧砚为何如此拖拖拉拉,但仍是极为高兴的蹦了进来,然后小心接过那只居然没有半点损伤的蛊虫,打量了下,道:“这是旋风蝇,没什么大作用,但是飞的很快,半个时辰就可以飞出去好几十里呢。唔……不过这个蛊虫不多,养出来很难得,一般人也不会费这个力气。” 门外的姬如雪双手环胸,闻言皱眉思索。 而堂内的几个潼家蛊师,不论是作为此行主导者的潼乐也好,还是一肚子坏水的潼月也罢,甚至就是倒地不起的老供奉,都是骇然的望向那个站在萧砚身旁的紫衣姑娘。 万毒窟,可只有一个蚩梦。蚩这个姓,也只有一家。 蛊王蚩离,巫王蚩笠。 以及,圣女蚩梦。 潼乐心下翻江倒海,种种念头顿生,却是再也不敢多动了。 他自持武力不高,但蛊术可为万毒窟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就算事情危急,自己不敌那个笑面虎的中原青年,也有万一的机会凭借蛊术逃出去,可若真的是那传闻中生下来就泡在蛊虫堆里的圣女,他这点蛊术如何够看? “明白了。” 萧砚点了点头,然后笑眯眯的望向潼乐:“想必这就是潼公子可以目中无人,张口就敢断他人生死的后手了吧?” 一旁的潼月默不作声,她身前的老妪却是眼皮子一颤。 潼乐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心中不断想着各种各样的对策。 而萧砚仍然只是饶有兴致的自顾自出声:“若是猜的不错,潼公子当不止这一只旋风蝇,或许有两只,三只,四只?而在这槐柳寨内外,看来亦不止潼公子一波人。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假定,在每日的特定时间,潼公子都需要遣出这么几只旋风蝇去给寨子外的同伴传递一个信息,例如,寨中无事,静等召唤?” “且显而易见的是,这个信息,不是一只旋风蝇可以传达的。那么我是不是又可以假定,这一只旋风蝇传递的信息,可以理解为,事态有变,速速支援?或者更直接一些,让寨子外的同伴回去请求援手,把这槐柳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然后把我满娆疆的追杀?” 潼乐的脸色终于一白,虽然仍是绷着脸不出声,但呼吸紊乱,已是出卖了他的心思。 因为萧砚说的没什么大问题,固然有出入,意思也差不多。 这个所谓的旋风蝇,被潼家施有秘术,不过六只,半数都在他身上。此行事关重大,但又不能表现的太明目张胆,故除了他们三人,寨子外还隐藏有几个族里的高手,各个实力都不输小天位,蛊术亦是大成,为防意外,潼乐每日都需要放出旋风蝇去给他们传递信息, 正常情况,是三只全部放出去。若有小意外,则是放出两只,则代表槐柳寨不配合,需要寨子外的几个人帮忙防止消息泄露。而只放一只,就代表潼乐本人有生命危险,需要外面的人立即支援。 若是没有放蛊虫出去,自然就代表潼乐已经遇害,在这种情况下,寨子外的人便会首先通知族里,那情况又是不一样。 虽然简单,但传递消息很方便,应对突发情况也来得及。 门外,看着潼乐发白的脸色,姬如雪便猛然醒悟。 之前萧砚应付了两个野修后,她和蚩梦本意是想直接过来处理了潼乐四人,但萧砚偏偏要演一场戏,她方才还不解,这会自是已经明白。 潼乐这厮有恃无恐,他们若是一来就把几人打杀了,潼乐说不定拼死也不放一只旋风蝇出去,那么他们就不会发现这一个细节。待到天亮,潼乐留在寨子外的后手就会立刻行动,如果是直接来寨子里还好,万一是回去搬援兵又当如何? 最关键的是,他们并不知道潼乐那所谓的后手到底是如何安排的,寨子外到底有多少人,所在方位又在何处。 她和萧砚此行来娆疆,可不是为了杀人来的,不论是想要处理南平国战事,还是为了萧砚的私事,都容不得他们此时陷入这种纠缠之内。 尤其是他们还带着蚩梦这个关键人,若是暴露了行踪和消息,那么接下来显而易见的会变得很麻烦。一个潼家不算什么,那座万毒窟和这整座十万大山,才是真正的威胁。 未知的危险,是深渊。 姬如雪皱了皱眉,果然见那潼乐在沉默良久后,突然笑了起来,而后慢悠悠的坐回去:“是又如何?我承认,是小看了你这中原人,不过那又如何?来啊,杀了我……”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嗤笑一声:“你敢吗?你敢动我,你就走不出娆疆!” “呸!”蚩梦真是把这个人讨厌的咬牙切齿,叉着腰道:“你嚣张啥子!本圣女……” “圣女?”潼乐复又嗤笑,翘着二郎腿悠哉游哉道:“圣女又如何?现在整个万毒窟谁不知道,你圣女蚩梦和少祀官尤川是罪人?你们二人勾结南平国,偷走了巫王的金蚕蛊,想借此让中原高人出手救治蛊王,不惜把北疆划给中原人,哼哼,怎么,这个小子就是那中原高人?!” 蚩梦一时怔住。 萧砚皱了皱眉,门外的姬如雪也有些出乎意料,蹙眉思忖起来。 “金蚕蛊本来就是窝老爸的!”蚩梦气冲冲的攥拳,居然忘记首要的事情是辩解她和尤川没有背叛娆疆。潼乐却好像乐见其成一般,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肆意打量着这个曾经见都没机会见的圣女,此时反而轻松起来。 他不是不怕死,但吃准了萧砚不会拿他怎么样,旋风蝇如何放,放几只,只有他知晓,连潼月和两个随行供奉都不知,更别说是寨子外那几个族人的位置所在了。 谁叫他爹最偏爱他呢? “这小东西,会驭吗?”萧砚突然询问。 蚩梦愣了愣,看着他指着那只旋风蝇。 她稍稍想了想,进而慢慢点头:“会……” 声音还未完全落下,众人只闻堂中突然一震,萧砚的身形霎时消失,待再出现,已是单手掐住潼乐的脖颈,将其生生从座位上提了起来,悬于空中。 仰起头,那尚还有恃无恐的潼家少主,全身震动如遭雷击,一张脸涨得通红,只能下意识去用双手使劲拍打萧砚的手臂,竟是在生死之际,连蛊术都使不出来。 “给了你三个台阶了,为何不下?真要我杀人?”萧砚面色仍然淡笑。 潼乐不断发出嗬嗬声,自是无法回话。 一旁的老妪已经抄起潼月横掠出去,却是完全不敢营救潼乐和那老供奉两人。 但比她更快的,是一柄唐刀突然从堂中掷出,从她身旁划过,霎时落在了姬如雪手中。 老妪突然心弦一颤,仓惶向后倒退。 抽刀声乍起,一抹寒光盈如满月,漫天霜气扑面而来,逼的老妪在退避之际,仍要勉力提起内力去抵御那刺骨的寒意。 不过姬如雪一袭蓝衫如影随形,刀脊上霜气森森,贴住老妪的肩膀往下一压,刀气直接震散几只恰才由后者使出的蛊虫,老妪轰然跪倒下去,重重坠地,听到声音动静,腿骨显然是猝然而裂,而后才瘫软在地。 姬如雪斜睨了脸色惨白的潼月一眼,唐刀轻轻一挥,后者那条掩在袖中的蜈蚣还未来得及飞蹿出来,就已径直断成两半,全身上下铺了一层霜气,却是死的不能再死。 “他不打女人,我打。” 姬如雪收刀入鞘,提于手中,守在院子里。 两个野修战战兢兢,吞咽着唾沫,头也不敢抬。 “小姐姐,霸气!”蚩梦使劲拍着掌。 本还想躺着撞死的潼家老供奉心神大乱,猛地一咬舌尖,就要把压箱底的蛊术使出来,余光里却发现那个中原青年突然提着悬空的潼乐走了过来。 老者大骇,心下霎时发狠,一只可咬穿石头的钻心蛊直接蹿出去,直扑萧砚面门。 然而,萧砚只是屈指一弹,便刚好击中那快如闪电的钻心蛊,而后一脚踩在了老者额头上,骤然发力,罡气如有风雷声。 又是一脚。 老者的脑袋直接深陷坑中,那受到操纵的钻心蛊没了主人,慌忙逃窜,却被一只突然从蚩梦腰间小葫芦里跳出来的蟾蜍一口吞下。 悬空的潼乐已经眼冒金星,但眼看此景,仍是被吓得全身发颤。 萧砚转头望来,脸色淡淡,眸中有靛蓝光芒开始闪烁。 须臾,瞳孔涣散的潼乐软软瘫倒在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却是已然九死一生了。 “他死啦?”蚩梦有些担心,扔开了打算一口气把潼乐身上爬出来的蛊虫尽数吃完的蟾蜍,小声道:“会不会让你们有些麻烦。” “被他摆了一道。”萧砚蹲下去,从潼乐怀中拾起一个铃铛来,摇了摇头,而后道:“只放出一只旋风蝇就可,这东西能自己寻到外面的人,然后按照正常情况,这些人会进寨来……” 不过他想了想,又道:“不急,明日巳时把这三只都放出去。” 蚩梦自是点头,她只是有些好奇萧砚为何会知道这些,但看见外面的姬如雪半点疑惑都没有,她便也有些不好意思询问。 所以堂中内外,除了那两个野修外,堂内四人,两死一伤,老妪断了双腿,已然被疼晕了过去,四人组只剩下了一个潼月,这会抱着胳膊缩在角落泫然欲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单只看样貌,着实想不到这个可爱的小妮子张口闭口都是弄死萧砚一行人。 “你过来。” 萧砚坐在属于潼乐的主位上,对着潼月招了招手。 后者看着地上不知生死的三人,容何其惨淡,张口就欲为自己求情:“大侠莫要杀我,今后我愿为奴为婢伺候大侠……” 蚩梦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坏东西,说要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放别人一马? 萧砚不理会潼月在那哭哭啼啼,只是随手一挥,已入鞘的长剑复又出鞘,隔空指着后者。 命悬一线,潼月霎时止声。 “我问,你答,说的不好,就去下面追你哥,还来得及。” 后者心弦一颤,连连点头。 萧砚脸色淡淡:“你们此行来槐柳寨的目的,一五一十的给我说清楚,你知道的,最好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还有,圣女和少祀官所谓背叛一事,亦要好好讲明白。” 潼月不敢马虎,急忙跪在地面开始叙说。 至于真假,萧砚自然可以判断。因为他现在,还在消化潼乐那二十余年糟糕的记忆。 —————— 槐柳寨向南,有一处庙宇,据说是供奉什么山神的,不过娆疆太广,信奉的神灵冗杂,外来人自然很难辨出庙中是什么神。 冬日时分,月上枝头,天寒色青苍,便是娆疆,在夜里的冻意也是十足。 庙中挤了五人,正生火取暖,互相间多有些牢骚,听来听去,无非是什么族长多此一举,要做就痛快点,随少主一并入寨,三两日把槐柳寨半数人口杀光,早些聚拢尸体送回万毒窟云云。 其中有领头的中年人,自是黑着脸不出声,想他堂堂接近中天位的高手,好几日都要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等着,就为了防止那不可能的意外,岂不让人生怨? 不过潼家抱上了巫王的大腿,此行的赏赐也不错,他倒是懒得计较,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几个随行人的牢骚而已。 没过许久,几人恰才留人守夜,而后打算各自歇息的时候,庙外面却突然传来了动静声,遥遥一听,像是一道笛声,不过曲调很烂,毫无节奏可言,难听至极。 须臾,一衣袂飘飘的貌美男子吹着笛子走了进来,似乎是看见庙里有人,便客气的收起手中崭新的骨笛。 “几位,也睡不着吗?” 五人中有暴脾气的,虽然忌惮此人大半夜敢在有尸怪纵横的槐柳寨附近闲逛,但仗着己方人多,仍是怒声发火:“收起你那烂东西滚远点,吹什么吹,大半夜的找死啊!” “什么毛病,拿骨头做笛子,晦气。” 那貌美男子皱起眉,而后一步跨入,随手关上了庙门。 夜黑月残,冬日寒冷,山野寂静,天空云层不流。山上山下,庙里庙外,视线所及,真乃一片祥和。 (本章完) 第269章 有朋自远方来 第269章 有朋自远方来 萧砚调整了一晚上,思路终于重新清晰起来。 调整的不是别的,正是脑海里多出来的二十年记忆,个中交杂,他人的记忆与自己的记忆混合在一起,便是如今的萧砚,梳理起来也颇为麻烦。 这也是萧砚不轻易使用“剑意”搜魂的原因所在。 这是“剑意”的一大缺点,当年萧砚在穿越至高武世界掌握这一金手指后,第一次使用搜魂时,就差点因对方繁杂的记忆而变得人格分裂。 利用“剑意”搜魂,好处是这金手指本身会替萧砚精准调取出他想知道的信息,坏处却是搜魂对象的全部记忆都会如潮水般被吸收至自己的脑海内,自己的记忆与他人的记忆交杂融合,在萧砚修行之初时,常因为定力不够而无法将之梳理出来,导致真真假假,二者合而为一,从而影响心性。 甚至往深了说,从他人身上吸取来的记忆就已然是萧砚的,虽然没有切身经历,但对于记忆深处的那种感受是切实存在的,这种情况下,就是极难剔除的隐患。故在来到这世界的最开始,萧砚很难记起这一“不良人”原有的世界时间线,毕竟在他上一世,他搜魂摄入的记忆太过冗杂,若非是慢慢遇见了姬如雪、降臣、女帝等人,记忆很难重新被提起,就算是这样,在许多地方仍有不少误差。 人与人终究不相同,各人的心性亦是不一样,有人表面上强横坚毅,骨子深处却是不轻易显露出来的怯懦,这种双面性,便很可能在悄无声息间影响到萧砚自己,且这种影响或许会因对方的实力强大而提升,但就算是阅历不足的小人物,亦有柴米油盐般记忆深刻的东西,混杂在其中,便能让萧砚记忆错乱,好似平白多了一段人生。 更别说那些阅历丰富的强劲对手了,若说烧杀抢掠荒淫无度还是小道,第一时间就能被萧砚剔除,那些对方在关键时候的抉择,却能轻易搅动萧砚自己的心境。 例如当年萧砚为了营救一个宗门师妹,不得已对一个濒死的老者进行搜魂,最终师妹当然救了回来,萧砚却因此得了一件影响之后十数年心境的问题。 却说那老者身为一藩属小国的护道国师,在国家沦丧之前,其国主突然召其入宫,问了其一个问题:“如若能以一人的性命救得十人、百人、一国之人的性命,那么救还是不救?” 若按照那老者的本性,必然会选择救,毕竟不过只是一个人的性命而已,比之千百人的性命,贱如草芥。 但老者当时却犹豫了,因为彼时国家存亡,敌国大军临境,对方又有山上宗门相助,己方只是待宰的羔羊,这种情况下,若是那个需要被牺牲的人是他这个在两国间都没什么好名声的国师又当如何? 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救千百人,这国师舍得,甚至就是需要牺牲千百人的性命他都不在乎。但他不舍得自己的性命,纵使能救千万人又有何用? 所以在彼时之际,这个国师的选择是,不救,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一人之性命,在来日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这一念头在其脑海里根深蒂固,径直影响了萧砚十多年,因为这个答案不能说错,但与他之前的心境并不相符,这甚至在潜意识内成为了他的心魔,一直萦绕不去。久而久之,因为这种问题愈垒愈多,萧砚便索性断了这个能力,若非必要,不会使出来,虽然便捷,但后遗症太大,麻烦太多,萧砚不想因小失大。 好在这个所谓的潼家少主,二十余年的记忆虽说混杂,但左右就那么两个字,一为色,二为权,固然行事毫无规矩,却终究属于成长在温室里的,还不至于有能够影响萧砚心境的东西。 上一次在汴京,他本想利用搜魂术把石瑶乔装孟婆的法子复制过来,亦是因此而作罢,只是换做其他条件让孟婆替他做三件事。 天色放亮,萧砚皱眉睁眼,扫了下蜷缩在角落里已经哭干泪水的潼月,后者本来还在小眼睛乱瞟,但看见萧砚突然扫来,复又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埋着头在那可怜兮兮的。 蚩梦在旁边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还没有醒,抱着刀坐在门口的姬如雪亦是一同睁眼,向萧砚望过来。 萧砚突然沉思一晚上的这种情况,姬如雪不是没有经历过,已是轻车熟路,故大半夜都守在门口保护萧砚不受干扰。 第一次是在曹州的时候,不过彼时她被萧砚带出城的时候还处于昏迷,后来清醒过来后,萧砚亦是独自的破屋内缓和了片刻,不过当时她只以为是因为林神医离世的原因。直到后来在河北时,萧砚在最危急的时候临阵擒获敌方斥候后,便会独自沉思许久,时间不等,有长有短,不过期间脸色都是极为严肃,仿佛沉浸在他一人的世界内。 姬如雪给萧砚递了个询问的眼神,后者笑了笑,按住桌上的剑柄摩挲了下,眯着眼睛思索了下。 现下已经把潼乐的记忆消化掉,无用的东西都已经被剔除出去,萧砚对此已经轻车熟路,虽然有些痛苦,但早已习惯,已然无碍,唯一的影响,就是在几日内无法达到之前心之所动的驭剑效果。 毕竟驭剑一事,虽看内力强劲,却也极为耗费心神,两者间牵连一线,是无法忽视的前提。 在萧砚前世最强的时候,神念一动,就可达到万剑归宗的地步,无需内力,仅仅倚靠那一缕缕终年凝聚于身的剑意。到了那个境界,剑已非单纯的制式武器,而是可以与萧砚共鸣的一种形态,长剑一去可达百里,剑至则人至,不过那种能承载汹涌剑意的好剑不多便是。 来到这个世界后,由于两方世界的天地规则,练功方式不一,萧砚前世摸索出来最适合修行的功法反而起不到用处,毕竟在前世,登堂入室的修行者动辄都有数百年寿命,劈山断江亦非难事,而这个世界,却极难达到这一点。 当下最适合萧砚的功法,倒还真是降臣那还未改编完成的九幽玄天神功,虽然在修炼过程中会被无限大的勾出心中欲望,但对于磨砺剑意却是完美的存在,且能在修炼途中用以压制住其他的杂念,只讲究一个‘入魔与化魔’的过程,可谓是以毒攻毒了。 不过萧砚也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他当初用成为降臣实验的小白鼠来换取降臣出手援助的条件,就已想过这个问题,降臣本人对于九幽玄天的来源并不愿意细说,且二人作为观察和被观察的关系,其实对于这功法的缺陷都是心知肚明,真到了萧砚彻底丧失人性这种不可挽回的那一步,降臣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至于去年在漠北寻求耶律质舞帮忙却仍然治标不治本的结果,萧砚倒没有多大的意外,降臣已经与他说过,想完美契合九幽玄天,或许和耶律质舞换血可能就是最佳的选择,不论是出马导致的寿元减少,还是承载九幽玄天无时无刻都在浸染男子体魄的阴属性影响,都能完整适配,因为她当时说过,九幽玄天天生就更适合女子修炼。 然而萧砚问降臣原因时,她又语焉不详,一副不想深谈的样子,甚至于当时萧砚在床上提出这个问题,御姐就算是都开口求饶了,仍然硬是不回答,所以也就搁置了下去。 但有一点萧砚能感觉的出来,降臣似乎对于述里朵或者说耶律质舞,有一股掩藏起来的执念,至于这个执念是善还是恶,或许后者要更多几分。 所以在这个前提下,萧砚要想解决因为九幽玄天诱引出来的种种问题,便来了娆疆。 他的目的地不是万毒窟,也不是什么十二峒,只有那一理当是李淳风留给李星云的线索,可以说,是李淳风在娆疆的衣冠冢? 萧砚不是没有犹豫过,此行会不会白跑一趟,但他冥冥之中却又有所感觉。 若说李淳风、袁天罡二人卜卦布局之术通天,可凭凡人之躯知晓身后三百年之事,那么他这个不应有之人现在出现在这三百年之际—— 三百年前,二人的卦象上,会不会有所变动? 若有变动,他这个不应有之人,在三百年前的那场赌局上,又该是什么角色?又值不值得二人中的一方为他立下赌注? 不提这一点,萧砚已然见过了当世第一流的袁天罡,自然也不肯落下另一个李淳风。 中原据说倒是有一个李淳风之墓,不过萧砚倒是知道那也是一个衣冠冢,毕竟其真身已经被撒入了三处福地,其中可能留下的提示也不少,但地方实在难寻,萧砚让孟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玄冥教盗圣温韬替他寻李淳风所在,至于那个在海外的孤岛,萧砚更是想都懒得想,真要去寻,或许只有袁天罡知道地方。 所以在此行之前,萧砚并没有在娆疆大动干戈的想法,就算袁天罡真的现身娆疆,两年之约在前,又有什么关系,无非是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但岔子就偏偏出来了。 根据潼乐的记忆,他们此行的任务,除却替潼家将槐柳、鹿圈、玲珑三寨收入潼家名下外,最关键的任务,是要利用尸怪之祸将三寨的人口解决一半,也就是说,槐柳三寨上万娆民,其中半数已被画上了死刑。 这其中的缘由,潼乐本人并不清楚,只知道最后的死尸会被秘密送入万毒窟,他本人的任务,也只是操纵尸怪杀人而已。 想到这里,萧砚从怀中取出那枚从潼乐身上搜出来的摇铃,普普通通,要比寻常的手摇铃小上一些,不过当中的击锤却是金中透黑,浑似被血浸染的一般,颇有些邪异。 看见他取出这摇铃,潼月的眼神变了一变,低下了头,她并没有说寨子外的那些尸怪也受他们指挥,萧砚也并没有问,故还当后者并不知这摇铃的作用,且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她当然不敢说出来。 这个摇铃,正是操纵尸怪的利器,不过要会蛊术,萧砚通过潼乐的记忆学了一点,但不精通,且这其中可能会那万蛛蛊的效果最佳,故打算稍后交给蚩梦。 至于为何一定要将槐柳三寨半数的人杀害,萧砚如果猜的没错,可能会与传说中十二峒那个兵神怪坛有关,但还需要验证一二。 不过凭此,也能解释为何毒公已经挑起了娆疆与南平国的战事,对于区区几百尸怪,万毒窟却一直拖了接近半个月都仍然没有解决,反而任之愈演愈烈,这是制造死人最好的方法,还能将祸水泼给南平国,可谓一举双得。 毕竟相较于将本就无法进入万毒窟的活人送进彼处,将一批批‘可能会感染’的死尸运进万毒窟处理,二者相比,谁的猜忌性更高,不言而喻。 想通了这些,对于接下来的处境,就清晰明了了。 袁天罡在世,毒公蚩笠不敢定然不敢打兵神怪坛的主意,按照萧砚所知,想要将兵神怪坛炼制到最终形态,是需要巫术和蛊术相结合的,否则不仅效果打折扣,可能炼出来的都是废品,所以不难想出,毒公如此大动作的依仗所在。 而往深了想,在牂柯寨那只需要姬如雪和蚩梦联手抗衡的万毒窟尸怪,明面上看似是人死后被万蛛蛊控制,如今想来,极有可能其就是一具兵神怪坛的半成品,不过没有炼制完成,所以毒公不得不借助万蛛蛊控制而已。 兵神怪坛,不论是袁天罡是打算用之来帮助李星云争夺天下也好,还是留在娆疆当作后手也罢,终究是丧尽天伦的东西,于公于私,萧砚都不允许它现世。 “小锅锅,你醒啦。” 随着宅子外传来响动声,蚩梦倏的惊醒,看见萧砚二人仍然都在后,她才放下心来。 毕竟在昨夜斩杀了潼乐两人,问话潼月后,萧砚就一直脸色沉重的坐在那里,她还当是他对娆疆失望了不打算继续去万毒窟了,所以一直有些患得患失,更对潼乐这种万毒窟败类恨的咬牙切齿。 至于宅子外的动静,不是别人,正是两个负责处理潼乐两人尸首的野修回来了,老老实实守在堂外,用娆疆话禀报了一番,然后诚惶诚恐的立在原处,不敢抬头。 而紧随起来的,则是槐柳寨的寨主一行人,寨主安排在宅子外的仆人其实夜里已经听到了动静,也通知了寨主及各位长老,但天亮之前,一行人不好擅自闯进来,这时候才姗姗来迟,却是正好撞见了萧砚将那个摇铃交给蚩梦,给后者说了一些使用要点。当此之时,蚩梦已然对萧砚崇拜至极,小锅锅不是神仙,还有哪个是嘛! 负责照顾潼月的老妪断了两条腿,半死不活的,被寨主小心翼翼安排人抬了出去,却不好揣摩该如何安置,便小心询问了那两个守在门外的野修。 后者正又惧又怕,哪里知道该怎么安置,便只好硬着头皮去问蚩梦,待想了想,却又眼巴巴的看向姬如雪。 他们吹了一夜冷风,算是看出来了,萧砚不能惹,看起来笑眯眯的一副和善模样,行事看起来却像是随心情一样,这会其脸色并不算好看,便不敢去触霉头。 至于蚩梦,心情是最好揣摩的,但脾气也是最不好的,显然对他们这两个潼家走狗没啥好眼色,自是也不敢去多嘴。 如此一来,理性且清冷的姬如雪,反倒是成了最好说话的人。 姬如雪没有过多安排,只是客气的让寨主随意处置便是,同时提醒他们最好让人将其盯紧一点,以防意外。 寨主如奉圣旨,此时哪里还敢计较对方是不是中原人,没看见那个昨天还娇蛮的潼家大小姐蜷缩在角落一声不吭嘛,什么潼家少主,更是人都不见了,加上一地狼藉,其中情况不明而喻。 待事情办完,寨主见萧砚几人居然还要回客栈,便连忙想要拦下,一阵陪笑就欲打好关系,不过萧砚只是客气与其谈笑了几句,而后就自顾自的回了客栈,甚至没有带上那个潼月。 寨主与几个长老一阵唏嘘,只当先前怠慢了几人,让那个显山不露水的中原青年不满了,便又是一阵忧愁,回去想着补救之法。 至于那潼月,处境太尴尬了,寨主不敢多问夜里的细节,那两个劫后余生的野修也不敢与他们多说,遂只是继续把这座宅子搁置给潼月,不过其中再没有什么交际便是。 …… “为何不与寨主他们说明情况?” 姬如雪提着刀走在旁边,蹙眉询问:“还有那个……” “小姐姐你放心吧!”蚩梦叉着腰哼哼道:“那个害人精,窝已经偷偷放了一只流踪蛊在她身上,虽然不如吃下去管用,但是想要知道她的位置,那简直是轻轻松松!” 萧砚笑了笑,道:“如果真说潼家这伙人不是为了除怪来的,而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寨主未必会信,同为娆疆人,他们是更信万毒窟还是信我们两个中原人?” 蚩梦叉着腰的手收了下去,欲言又止,最终却是神色落寞的闭口不言。 姬如雪观察到了这个细节,有心安慰,但话到嘴边,却反而不知该如何张口,遂只好习惯性的抱着唐刀,沉思起来。 方才萧砚避开了蚩梦,以聚音成线的方式告诉了她一些东西,如潼家奉了毒公的命令来收集死尸,以及万毒窟可能存在的动变,娆疆与南平国的战事等等。 姬如雪对此并不发表意见,自始至终吗,她也只有一个要求。 跟着萧砚一条路走到底。 三人临到客栈,还未登楼,就听见楼上传来了一阵声音。 很古怪的声音。 勉强能听出来,是笛子的声音,不过曲调嘛…… 大堂中间,掌柜携着几个伙计排排坐,仰头望着二楼的白衣人影凭栏吹笛,各个脸色僵硬,却在掌柜的招呼下,不时发出几道喝彩声。 “停停停!” 蚩梦定睛一看,当即捂着耳朵大喊,随即指着楼上乖乖收起骨笛的侯卿一脸不可思议道:“你这个样子,还要学音律?” “师傅可有什么指示?”侯卿认真询问,然后觉得徒弟在高处有些不妥,便施然走下楼梯,把借来的木笛还给了蚩梦。 蚩梦捂着额头:“哪个要当你师傅嘛!” 说着,她转头指着那一帮子掌柜伙计,叉着腰道:“还有你们,为啥子昧着良心说话。” “我给了他们银子。”侯卿皱了皱眉,然后转向掌柜等人:“你们不是说我的音律吹的很好么?” 后者几人自是尴尬,不敢多嘴,却又不想掏出怀中的银子,遂有些进退不得。 萧砚笑了笑,只是看着侯卿那支骨笛道:“看来侯兄昨夜收获不小。” 蚩梦看着这支四不像的骨笛,更是一阵头大,只差翻白眼了。 “是有些收获。” 侯卿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器物,双手递给蚩梦:“师傅请看,弟子昨夜遇见了几位好友,说是师傅的家乡人,弟子代师傅与他们叙了叙旧,不过他们脸皮薄,人走了,只留下这些信物。” “家乡人?”蚩梦一脸懵,接过那五块三指大小的吊坠,皱了皱眉:“这是窝们万毒窟的神具令牌。” 萧砚眼睛一眯,看了侯卿一眼,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淡定的点了点头。 萧砚了然发笑,他本来是打算夜里再外出一趟收拾潼乐那几个帮手的。 事情便更简单了。 …… 是日下午,寨主得知萧砚一行人突然离开了,懊恼不已,在遣人追回不成后,只好复又去请见那潼家大小姐。 但奇怪的是,后者并不见人,只是仍然蜷缩在室内,一个劲的挠着全身,却漫无目的,甚而已经挠得皮肤发烂也不停,同时一边喃喃自语。 “不是流踪蛊……不是流踪蛊…… 迷魂蛊……那个小妮子,要控制我。” —————— “停停停,别吹了!难听死了!” 夕阳下,大山中的几具尸怪尽数毙命,正赶着一棒子喽啰僵尸埋完尸体的侯卿恰才摸着骨笛吹了一会,就被蚩梦叫停。 如此便罢,蚩梦还不忘捂着耳朵嫌弃道:“你这笛子,做的好没品位,怎么好意思当窝徒弟嘛!” “我没品位!!?” 当天,侯卿出走半日,不肯回小队。 萧砚笑了笑,只是带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姑娘一路向南,迈入万毒窟的边界地带,所过之处,摇铃聚集尸怪,不再掩饰踪迹。 毕竟,有朋自远方来。 (本章完) 第270章 人选 第270章 人选 “两个中原人?” 因为不断有蛊师外出投入战场,万毒窟中的人烟已然少了一大半,不复曾经的热闹景象。 因为这个时候,娆疆和南平国交界的战场地带,已经成为一批批蛊师绝佳的试蛊之处,蛊术能不能精进不好说,但绝对能以活人试蛊,且能无所顾忌,只管将蛊虫的最大威力释放出来。多少年来,可有这等美事? 如此也就罢了,若按照寻常战事,本不应该调动这般多的蛊师前往,毕竟蛊王蚩离和巫王蚩笠当初建立万毒窟,本就是为了约束娆疆各部再行厮杀,进而才是团结各部共同建设娆疆,隔绝中原战事于外。 不过巫王蚩笠把所有尸怪的脏水都泼给南平国后,万毒窟上下的愤懑之心便瞬间爆棚,仇视南平国以及中原的情绪更是被轻易调动起来,可以说,对于南平国的战事,可谓正是人心所向。 加之在这种情况下,流传已久的“枫叶之辱”复又突然被人提了出来,故整个万毒窟之内,对于进取中原的呼声,并不小。 所谓“枫叶之辱”,按照娆疆流传的说法,乃是当年蚩尤一族败于黄帝后,蚩尤本人被带上木制刑具桎梏押解行走近两千里,手足被桎梏磨烂,惨不忍睹。蚩尤被杀后,渗满鲜血的桎梏弃落在山野间生根,长成一片如血似火的枫林,这便是历史上的“枫叶之辱”。 而蚩尤的族人本生活在黄河之畔,共八十一寨,在蚩尤兵败被杀后,亦被黄帝驱赶至穷山恶水的娆疆。此后又经历了千年战乱,世代更替,大部分的娆民都逐渐忘记了这一渊源,在这片十万大山里扎根了下来。 但对于蚩尤真正的后代来讲,这个屈辱不可能忘记。 据流传,在三百年前就有娆疆共主十二峒计划出兵大唐夺取中原,不过遗憾的是,最后计划泄露,十二峒还没准备完全,娆疆就被一个唤作袁天罡的人引兵踏平,十二峒也在其后不知所踪,娆疆就此陷入无主之状,混战数百年不得安稳,直到十多年前蛊王两兄弟创立万毒窟后,娆疆才重新有了共主结束了百年厮杀。 溯流追源,娆疆万民之所以会困于这十万大山,正是因为中原,前有黄帝发动逐鹿之战,后有大唐袁天罡引兵南下,如何不让人生恨? 所以在所谓尸怪开始肆虐娆疆后,万毒窟上下瞬间同仇敌忾,奉巫王为主正是水到渠成,甚至不需要巫王下令与南平国开战,下面的各部就自发的请命要出征。 觊觎中原有些困难,灭你一个小小的南平国还不容易? 万毒窟人员流失不断,运回来的死尸却是无数,无论是南平军的尸体,还是娆疆战死在外的人,与伤员一起尽数被运回了万毒窟,具体原因巫王并没有给出,不过并没有人会怀疑巫王的目的,就算这项工程不小,也不会有人心生怨言。 当此之时,娆疆与南平国的战事已经进入白热化,前方情报不断,巫王蚩笠却并没有去理会那些呈递在案的各种军报,反而是来接见了几个人,听其讲述蚩梦一路诛杀尸怪的动向。 “正是两个中原人,一男一女,女子应有小天位的实力,男子跟脚不浅,并未试探出来。” 一头戴黑袍的中年人撑着座椅扶手,脸色有些阴郁,道:“巫王不知,这次任务,属下共派出了七个供奉,实力最低的是一个大星位的老嬷嬷,最强的是一个接近中天位的积年高手,俱是蛊术武功不俗之辈,便是这般组合,也一并折在了那槐柳寨,可见那中原男子实力之强。” 说到此处,中年人神色愈加不堪,攥着扶手的力道也更重:“便是犬子,也……” “潼家主节哀。”毒公不轻不重的安慰了一声,两盏油灯立在他身后,使得他的脸色陷在黑暗中,看不出喜怒。 中年人轻叹了一声,其实死不死长子都不碍事,潼乐也不算什么天赋异禀的人,不过处理族内之事颇得他真传而已,没了一个长子,他还有十来个子女随便挑选。 严重就严重在,死了七个供奉在槐柳寨,后来下面人为了寻仇又去送了一波,致使原本在万毒窟还算一霸的潼家实力大打折扣,值此万毒窟兴复之时,这般伤筋动骨,显然会让潼家因此落于人后。 一旁,另一个脸上刺有紫色纹身的中年人眯着眼道:“巫王,这两个中原人尚且还好办,就算那中原男子真是个强龙,万毒窟也有办法把他摁下去。麻烦的是,那两个中原人一路帮助圣女铲除各地祸患,援助了不少寨子,致使各寨都知圣女的大名,在万毒窟之外,圣女现在的名声可谓水涨船高啊……” 说着,其扫了坐在他对面的潼氏家主以及另一个中年人一眼,继续道:“如此一来,圣女不但没有远走中原,反而重新积累了声望,那勾结南平国的罪名也不攻自破。属下担心的是,如果那两个中原人借此把圣女捧上蛊王的位子,而外面的人又皆为愚钝……若是如此,巫王大计,岂不毁于一旦?” 这人说完,室内几人除却毒公外,皆是一惊,然后各自都沉思下去。 昔年万毒窟能够创建,确实多是凭借蚩离二人冠绝整个娆疆的蛊术和巫术,但彼时娆疆内四分五裂,山头并起,仅凭二人的力量不可能压服整个娆疆,若非蛊王蚩离说服了几个实力较强的寨子放下成见,还真没办法把乱战了数百年的娆疆重新统合起来。 而那几个被说服的寨子,其后便被蛊王视为左膀右臂,共同为娆疆建设出人出力,在万毒窟内的地位自然也越来越高,号称五尊者,各自背后的家族亦是愈加壮大,除却二王外,基本无人能及。 不过就算如此,五尊者虽然地位高,但因为和蛊王志趣相投,反而从来不屑做那等仗势欺人的事情,在万毒窟内的名声也不错,故一直都压其他家族一头,加之这五尊者实力强劲,在蛊王面前,其他人基本已是永远都会矮上一头了。 尤其是潼家这等,早年依靠心狠手辣在娆疆闯下偌大威名的部族,在万毒窟创立后本想凭借超然地位奴役其他娆疆寨子,却因为蛊王压制,一直没有得偿所愿,反而地位愈来愈低,只差没被后起之秀压过一头了。 在这种形势下,潼家等部族自然对蛊王心生愤懑,而蛊王虽然心里清楚,但秉承着娆疆停止杀戮的想法,并没有直接出手干预,只是缓缓打压他们的势力而已。 所以自然而然的,潼氏几家便暗地里投在了毒公旗下,这些年为后者做了不少水面之下的事情,才得以保住各自部族的权势,若非如此,那潼乐不可能有机会在娆疆声色犬马,甚至胆大到敢觊觎圣女蚩梦。 至于蛊王为何近些年会病重,甚而病重到现在不可见人,虽然他们不知内情,但对于这等乐见其成的好事自然不会多问,只是卖力向毒公效力而已,不说其他,自是也想搏一个五尊者的地位。 而前面那所谓的五尊者,自从上一次去南疆执行任务后,就已没了下落,潼氏家主几人在幸灾乐祸之余,亦是惊惧毒公的手腕和实力,反而愈加恭敬。 话说回来,若是蚩梦在外取得了声望,反过头来戳穿毒公的布局,他们这些年来的心思和准备岂不付诸东流? 按照万毒窟规矩,圣女本就是蛊王接班人,蛊王真的不行了,也该是让蚩梦继任,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毒公来安排,所以毒公才会构陷出一手“勾结南平国”的罪名出来,为的还不就是把蚩梦的圣女名号名正言顺的拔下来? “呵呵呵……”毒公沙声发笑,只是突然道:“圣女愿意回来,是好事,有何不可?至于那两个中原人……” 他敲着膝盖,脸掩在黑暗中,久久不语,片刻后,才缓缓道:“娆疆,不欢迎中原人。” 几人对视一眼,而后纷纷赞叹道:“巫王好计策。” 因为“枫叶之辱”重新被提起的原因,本就与中原隔绝的娆疆对中原人已经愈加敌视,既然那两个中原人不吝在如今的娆疆暴露踪迹,那么就该做好把小命丢在娆疆的准备。 说到这里,一个家主在沉吟片刻后,才道:“巫王,少祀官那边是不是需要再派人去联系一二,毕竟是金蚕蛊,事关重大,若是少祀官真把其交给万毒窟之外的人,尤其是中原人,那……” 毒公摆了摆手:“吾早已遣了人去寻他,奈何这个逆子一扎进南平国就没了踪影,如何能劝?金蚕蛊确是蛊王的绝秘圣蛊,吾也知道事关重大,然事已至此,后悔已然无用尔。” 他扫了下几人,却是突然又道:“不过荼家主既然提了出来,吾不可不重视。这样,若有万毒窟之人擒得吾那逆子,那么吾会将金蚕蛊交给他使用一月,其中领悟到的蛊术,吾一概不过问,如何?” 几人骤然一静。 金蚕蛊是什么东西? 娆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蛊王蚩离的伴生圣蛊,可解天下所有蛊毒,一身蛊毒却又是所有蛊虫之最,乃是由十二种最强的蛊虫经由秘术炼化而成,是为“药蛊”,但“亦能致人于病、死,一触即可杀生。” 但众人却知晓,这金蚕蛊可不是蛊王的伴生蛊,而是来自十二峒的某一位峒主,可救人于生死,根据传闻,若有人在濒死之际,单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圣蛊便能瞬间使其还阳。 单只这一功能,就可让人立于不死之地,更别说这还是十二峒唯一流传于外的东西,其上的秘密若是钻研出来,足以让一个人的蛊术提升无数个档次,或能达到蛊王的成就也未可知也,如何不让人心动,眼馋? 对于万毒窟的人来说,天下武功,莫短于蛊术尔。便是堂堂巫王,也因为蛊术不及蛊王,而在地位上低于对方些许。 几人眼馋不已,但明面上却是尽皆不动声色,只是各自应声下来,互相告辞而去。 毒公在几人离去之后,又独自坐了许久,然后依然没有去理会那些呈于案上的军报,只是起身向后,穿过大堂独行数里,负手走到一草庐之外。 他整理了下衣袖,在草庐外叉手弯腰。 “大帅,鱼儿已入局,接下来……” “照你安排的便是。” 草庐内,传来轻轻的落子声。 毒公缓缓点头,悄然离开。 十多年前,他和蛊王蚩离奉这位大帅的命令,拜入十二峒寻找古法蛊术和巫术,以秘术兵神怪坛挽救大唐的末世基业,奈何待他们二人重新回去,大唐长安已经被焚毁,不良人彻底消失在江湖,不良帅亦不知所踪。 中原战乱多年,天下民不聊生,蛊王蚩离有感,遂与他商量一同终结娆疆乱战百年的局面,故一起费了数年时间创立起了万毒窟,就此与中原隔世,潜心经营娆疆。 而若是没有习得十二峒的巫蛊之术,毒公或许也就真和蛊王一起待在娆疆避世不出了,但他没想到蚩离这小子在学得了兵神怪坛后,居然还甘愿待在这十万大山,毒公自然不肯,多年来劝解未果,便暗中修行了巫法枯落术,在多年之间慢慢施于蛊王身上,一切都是极为隐秘,便是蛊王本人都不曾察觉,而他的目的也只是兵神怪坛而已。 兵神怪坛,相传是兵主蚩尤所创的禁忌秘法,千年来几经流失,仅有十二峒留存,威力巨大,可以一当十,战无不胜。 想要开启兵神怪坛,便需要蛊术和巫术两法,毒公潜心研究多年,也只能勉强练出一些半成品,且真正的兵神怪坛可炼制活人,他仅依靠巫术,却无法抹去活人意识再行控制,故只能退而求其次炼制死尸,先将其增肌筑骨,再利用万蛛蛊控制其行动,不过这样极其麻烦,炼出来的成品也远远达不到兵神的真正威力。 那些祸乱娆疆的尸怪,就是这等产物,但实在太弱了,且使用寿命极短,对于传达的指令也很是单一,这远远不够。 不过毒公就算梦都想掌握兵神怪坛,动作却不敢大,当年袁天罡虽消失了,但并非真正的离世,这种禁忌之术,其不可能让毒公掌握,这也是当年其要让毒公和蚩离二人分别修习巫蛊之术的原因所在。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袁天罡现身万毒窟后,却是着手让毒公开始炼制兵神怪坛。 毒公虽然无法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但却也就此无所顾忌,不过他知道无法在蚩离那里得到秘法,甚至就是袁天罡或许在如今也没有办法,便只好将希望寄托于蚩梦身上。 而要想从蚩梦身上突破,自然也只有一个人选。 他精心给蚩梦和那个中原人准备的人选。 (本章完) 第271章 何谓驭剑 第271章 何谓驭剑 对于少祀官尤川,万毒窟众人只知他是多年前突然被毒公带回来的,进而当成义子尽心培养,眼看着就是下一任巫王的接班人选。 故那一“少祀官偷取圣蛊勾结南平国”的消息甫一传出,甚至没有一个人相信,直到最后据传说是有人在战场上看见少祀官在帮助南平国后,才终于承认起来。 义子终究是义子,枉费巫王待他如亲子,却仍然只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一时间,对于少祀官尤川到底是不是娆疆人的疑问,以及对于这种叛徒该如何处置的说法,不一而论。 毒公蚩笠没有子嗣,半生四十余载也没有婚配,据说十多年前的时候不是没有娆疆姑娘仰慕他,但毒公的性情太古怪,为人行事又极为严肃,对于男女之事更是半点兴趣都无,所以直到最后,也终究只是将全部心血都投入到了巫术之中。 在出了这件事后,对于毒公这种几十年如一日只为娆疆的首领,万毒窟上下的感官再度不一样,同情者有之,可惜者有之,但埋怨者却鲜有。 毕竟尤川这种狼崽子,平时也没人看出来不是? 这些消息,听的蚩梦牙痒痒。 她固然对尤川没有多余的情愫,之前更是对其一根筋的愚钝想法极为不满,但这并不妨碍她一直都将后者视为兄长,对于尤川的为人,她如何不清楚? “毒公那个王八蛋!为了夺权篡位,先是想尽办法软禁窝老爸,现在居然连尤川都一起陷害!” 山间小道上,阴雨绵绵,蚩梦戴着斗笠恨铁不成钢的摇头:“窝早就给尤川说过,毒王八信不得,谁叫他一直不听窝的?毒王八那种人怎么可能是为了不让娆疆卷入战争才夺了老爸的权嘛!” 之前蛊王还没有病重到无法下榻的时候,毒公就直接掌握了所有的事务,并在事实上将蛊王软禁了起来,就这件事上蚩梦就与尤川发生过争执,尤川当时只说毒公是为了娆疆安稳才作此之举,并在话里话外有种认为蛊王软弱无能的嫌疑。 这把蚩梦气了个半死,就此与尤川绝交,从那时才做好了独自救治蛊王的心理准备。 现在尤川被毒公陷害的连娆疆都不能回,可谓是见识到了毒公区别于蛊王“软弱无能”的一面,可算是咎由自取了。 不过蚩梦却实在没有了那种幸灾乐祸的心思。 大条如她,直到此时,才终于发现娆疆已经彻底变了天,狡诈和阴险充斥于整座十万大山,原本质朴的娆疆也因此被轻易绑上了战争的泥头车,一头撞向了未知的深渊。 那么,她能够救回老爸么? 老爸又能够救回娆疆么? 思绪充斥于心头,一种莫名的危机感,深深笼罩在她身上,无法摆脱。 “这尤川……” 姬如雪张了张嘴,但看着前头蚩梦小小的肩膀,犹豫了下,换了个话题:“如今毒公在万毒窟一手遮天,蛊王的处境也被秘密封锁,要想戳穿他,离不开娆疆各寨的支持,如果要凝聚力量,是不是该有一个地点?” “当然有!”蚩梦来了兴致,一手叉腰,一手站在道旁指向南面:“再走二十里,有一座九黎寨,里头的烙寨主是窝老爸的至交,去那里,肯定稳妥!” “小锅锅,你说呢?” 走在最后头的萧砚想了想,压着斗笠望着天空密密的阴雨,道:“先赶路吧,毒公不会干等着我们的动作,必会先发制人,越是接近万毒窟的地方,就越要警惕,去九黎寨先看看情况再行打算亦不迟。” 两个姑娘自无不可,遂趁着天色尚早,继续埋头赶路。 至于本该一并通行的侯卿,却不知为何没有在同列,故在毒公的情报上,蚩梦身边确实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原人而已。 …… 视线向北拉回数十里,几座寨子通往外界的大道外,一队人马行色匆匆。 萧砚几人去往万毒窟的路线并非单纯的一路向南,所经过的地方一般皆有尸怪作祟,故途中还耽误了不少时间,这些地区的寨子只知是圣女替他们除了尸怪,其他多余的信息便一概不知。 按照蚩梦的想法,在除去尸怪后,应要将万毒窟内的变故给一些寨主说明,如毒公软禁了蛊王,诬陷尤川等等。 萧砚却并没有多此一举,在有些时候,真相在经过解释后,反而会越抹越黑,总会在不经意间被人添上刻意的标签,只要稍加运作,蚩梦很容易会被毒公冠上“贼喊捉贼”的罪名。 毕竟在娆疆百姓的视角里,毒公和万毒窟也在尽力清除为祸的尸怪,不止于此,面对南平国的威胁也是毒公率领娆疆各寨反击。反而是蚩梦,当初在恰才离开万毒窟后,娆疆就瞬间爆发了肆虐各地的尸怪,在娆民的视角,她反而更有嫌疑。 若是去解释一通,便颇有种“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去扶”的荒谬感。 而这种事了拂衣去的做派,反倒才有让谣言不攻自破的效果。谁质疑谁举证,蚩梦是无法证明毒公就是这一切的幕后者,可构陷蚩梦的毒公,不也没有拿出切实的证据吗? 自然会有人去怀疑这背后的真相。 这一队行色匆匆的人马,正是来自万毒窟,毒公安排在娆疆的尸怪被萧砚几人清理的干干净净,他们自然需要对一些看不清形势的寨子进行敲打,该出的兵源一个不能少,巫王的统治地位亦是不容置疑。 最终的目的,自然就是削弱蚩梦重新积攒起来的影响力。 道旁一棵仅剩枯枝的大树上,侯卿举着骨笛眺望,天空的阴雨密密落下,不过他有红伞遮雨,倒是不曾被打湿衣物。 一行人有些警惕的瞥了下这个怪人,没有过多问话,匆匆而过。 侯卿有些疑惑的回头望了一眼,自己都这般明目张胆的拦路了,这些人为何还敢过去? 他仔细思索了下,进而恍然大悟。 自己一看就是个好人,怨不得他们不放在眼里。 侯卿轻轻跃起,双脚在树干上猛然一踹,借势飞掠出去,身后大树轰然一颤。 红伞倾斜收起,如同一枝箭矢窜出的侯卿飘然落地后,手持骨笛在地面一点,整个人向前凌空一翻,双脚触地的同时,就复又猝然撑伞,挡在一行人前方。 后者等人瞬间愣住,而后驭蛊的驭蛊,抽刀的抽刀,如临大敌。 为首一老翁见侯卿只是持着一只骨笛没什么动作,心下警惕的同时,仍只是客气发问:“不知少侠拦路所为何事?我等来自万毒窟,少侠可妨行个方便?” “不可。”侯卿道。 老翁眼睛一眯,进而阴恻恻发问:“小子,你是圣女那边的人?” 侯卿着红伞,身后衣袂在风中飘荡,并不答话,只是若有所思。 不说话,装高手? 老翁心下有些计较,想让两个手下去试探跟脚。然而侯卿却已突然出声:“圣女让我告诉你们一句话。” “北面三十四寨,她罩的,你们谁去碰……”侯卿用骨笛在颈前一抹,认真道:“谁就玩完。” “大言不惭!”队伍中有人瞬间抬步,就要念咒驭蛊。 侯卿打了个响指,道旁枯树上的一截断枝骤然飞掠而起,直去那人的后颈,速度极快,恍若一闪而逝。 左右的人眼见此景,各个都皆是心弦一震,只凭这威势,那还未来得及驭蛊的人显然是要当场命丧于此了。 不过在下一刻,众人只闻一道裂声响起,定眼望去,却是那截断枝在即将洞穿那人的后颈之际,突然猝然裂成了齑粉,仿若是终于承载不住什么东西一般。 侯卿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愿意留在北面坐镇,预防万毒窟釜底抽薪的原因所在。 萧砚传授他御剑术,他便留下来负责解决万毒窟来人。 按照萧砚的御剑术,那截断枝恐怕可以穿透十来个脑袋才会裂开,毕竟以极强的罡气附于断枝之上,不仅是考验御剑者,对于断枝而言也需要承载一股巨大的压力,个中尺寸可不是一个巧劲就能解释的。 这御剑术对于侯卿而言,已经能够和音律驭蛊相较,都是装逼利器,想想人未至而剑先至的场面,不可谓不帅! 所以自然而然的,萧砚便成为了侯卿的半个师傅,前者本只是想做个交易,奈何后者一定要拜师,故只好认下。 “还得练。” 侯卿点了点头,而后身形凭空消失,转瞬之间就来到了那劫后余生的众人跟前。 后者等人脸色尚白,却见眼前突有一把红伞在缓缓旋转,而后红绿相间,摄人心神。 片刻后,侯卿撑着伞继续向南行走,途中音律和御剑一同修炼,两不耽误。身后跟了一行人,宛若行尸般在其后亦步亦趋,宛若心智迷失。 —————— 天色阴沉,寒雨绵绵,蚩梦冷的直打哆嗦,却仍然还在给两人出声解释。 “九黎寨虽然不是大寨,但是在万毒窟外的寨子里面,是除了簋市子外蛊师最多的地方,兵强马壮,不可小觑!” “要想杀回万毒窟,聚集娆疆力量,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烙寨主为人忠厚,是老爸亲口夸过的人,可以相信。” 姬如雪一直点头,她修有三分归元气,并不惧寒冷,便轻轻用胳膊撞了撞萧砚,低声询问:“要不要走快些,蚩梦好像有些撑不住了。” 这一通雨下的不大,但带来的寒意却是实实在在的,蚩梦的内力不深厚,难免有些受寒。 萧砚思忖了下,反手握住身后的剑柄,而后瞬间拔剑,向前抛去。 长剑在空中打了个转,笔直指向前端,悬于空中不动,周遭剑气倒流,划破雨点。 姬如雪有些讶然,蚩梦倒是只顾着鼓掌不停:“小锅锅好厉害!” 萧砚笑了笑,却是脚尖一点,身形一掠而上,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了剑锋之上,最后闭眼伸指一抬,长剑瞬间升空,御风向后绕回,直去近百米。 蚩梦已经张大了嘴巴,扯着姬如雪的袖子,手指着萧砚离去的方向,结结巴巴:“飞……小锅锅飞起来了!” 姬如雪心下的震惊不比她少上半分,她犹记得在淮河南下之时,还问过萧砚会不会故事里那等御剑飞天的神通,萧砚当时只是笑着说,故事里的东西哪里能信。 却见萧砚复又折回,长剑沉下几分,他探出手,一左一右突然抱起两个姑娘,而后剑势力沉,在蚩梦失措的慌乱声中,骤然拔地而起,疾速飞掠向南,迈过层层树林,踩剑御风而去。 在北面,正由几具行尸抬着赶路的侯卿眼尖,眯了眯眼,跃上大树顶端,用手挡着额头眺望。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刚才似乎看见了一个什么东西飞了过去。 …… 这一场跨越十来里的御剑飞行消耗了萧砚接近五成的内力,脸色有些发白,不过用时很短,按照那条山路的崎岖程度,他们恐怕夜里都走不到九黎寨。 不过唯一可惜的是,那柄长剑终于有了裂痕,之前几次使用就让其承载了无法承受的压力,今日这般高强度的使用,没有尽数破裂就已是萧砚运用得当了。 世间凡铁,在战场上交锋厮杀都会因为血肉变得绣钝,更何论是承载这般海量的内力。 蚩梦和姬如雪的世界观明显是遭到了巨大的冲击,姬如雪还好,之前在淮河上亲眼见过萧砚御水剑破敌的阵势,还勉强能够接受。蚩梦就已是实实在在的发现了新大陆,虽然一路被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却不妨碍落地后叽叽喳喳的询问,基本已是将萧砚当作了神仙看待。 萧砚并不意外,他也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使用御剑飞行的手段,前世这只是剑修小成后的基本功,不算什么,这个世界却显然只有那么一小撮人才有资格去尝试,且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尝试成功的。 对于袁天罡来言,这或许都算不得什么登堂入室的手段。 九黎寨听闻圣女大驾光临,自是兴师动众,烙寨主亲自领着大小长老出寨迎接,夜里大办宴席招待,并亲口承诺会在第二日就集结兵马随圣女杀入万毒窟营救蛊王。 这席间,萧砚和姬如雪只是形同两个蚩梦的好友,并不多嘴。 夜里,蚩梦好不容易睡了个踏实觉,却被微小动静惊醒。 须臾,她小心的叫醒萧砚二人,递给萧砚一张她在门缝处发现的纸条。 “九黎寨是敌非友,速离。” 萧砚反复打量了下,问道:“可看见是什么人留的?” “窝醒的时候,外头就已经没有动静了。”蚩梦有些迟疑,不过还是指着那纸条道:“但是,这上面的字迹,有些像尤川写的……” (本章完) 第272章 暴揍,局势诡谲 第272章 暴揍,局势诡谲 “尤川的字窝认不错……” 蚩梦说完后,却又有些底气不足,复又弱弱道:“应该错不了。” “这个我相信。”萧砚点头表示认可:“且蛊王如今被囚,一众亲信皆已下落不明,万毒窟内能够知晓九黎寨是敌是友的人,也只有毒公曾经看起来最信任的尤川。” “我有一个疑问。”姬如雪突然道。 因为萧砚夜间的提醒,姬如雪并未真正入睡,连衣服都没有更换,只为提防那一个不可知的突然,故方才蚩梦甫一出门,她就察觉到了,便第一时间与蚩梦汇聚到了一处。 值得一提的是,在九黎寨的安排下,三人的房间虽然是在一个院子,但彼此相隔的距离并不算短,其中有一个宽阔的天井和一条小胡同。 圣女蚩梦的房间,就与他们二人间隔了一条小胡同,其中用意或好或坏,并不清楚,但显然是要将蚩梦与萧砚这两个中原人分隔开来。 姬如雪此时靠在门后,见两人望过来,便双手环胸道:“按道理来讲,尤川理当是在几百里外的南平国,前两日萧砚才让人在那边打探到了他的消息,可今日他就已至九黎寨,并正巧就与我们撞见?” “小姐姐的意思是,这不是尤川锅写的?”蚩梦懵然发问。 “并不是。”姬如雪摇了摇头,看了下萧砚,在后者微微点头示意后,才继续道:“我们虽然一路不怎么遮掩踪迹,也确实在各地放出了你圣女的身份,然而路线不定,若非密切跟踪,不可能判断出我们这两日的目的地是九黎寨,且就算认为我们能至九黎寨,按照路程远近,若无萧砚途中御剑缩短了路程,今日我们也不可能抵达此地。 那么回过头来想,这份纸条确实可能是尤川写的,然而尤川既知九黎寨非友,他本人现在在娆疆又为众矢之的的境地,不大可能有机会在九黎寨潜伏下来,故最大的一个可能就是,这个纸条……” 姬如雪顿了顿,道:“确实是尤川写的,但他不是为了提醒你,更可能不是如传闻中说的那样身处于万毒窟追杀之中,而是早早就回到了娆疆,并且知道你会选择九黎寨搬救兵,便等候在这里,以此为契机来接近你。” 说着,她看向萧砚,又道:“南平国那边传来的消息,也可能是被人蒙蔽了。” 萧砚点了点头。 之前他召来海东青,给身处于南平国的公羊左发了信件,让他们打探一下尤川的消息,后面传来的情报上显示,尤川确实处于南平国和娆疆的交界处,据传前段时日还在战场上露过面,理当还在南平国境内。 现在看来,那个身处于南平国的‘尤川’,极有可能只是一个迷惑世人的障眼法。 蚩梦紧锁眉头,撑着脸颊苦苦思索,有些苦恼。 说实在话,她有些没有听懂其中的意思,尤川为什么要接近她?接近她又没有什么好处,更别说她现在和落水狗没啥两样了,身上啥价值都没有,没道理嘛。 而且尤川虽然蠢,但到底还是不坏的,蚩梦不认为他会因为毒公的阴谋给自己下套,晾他也没那个胆子。 好吧,她还是有点怀疑尤川会的,因为这人实在是太蠢了,所以在思索了小一会后,又苦着脸询问:“那该囊个办哦,这纸条上的消息是真是假岂不是也分不清咯?” 姬如雪正要回答,却见萧砚突然弹指射出一簇罡气,使得室内的烛灯霎时熄灭。 房间里瞬间变得漆黑,二女皆是一惊,然而姬如雪听力敏锐,只是耳尖略动,便听到了室外不寻常的动静。 此时仍有细密小雨,屋檐上水流淅淅沥沥,然而其中却有隐隐的脚步声响起,若仔细分辨,便能明显听出是蚩梦入宿的地方。 蚩梦绷紧小脸,一声不吭。 “嘿嘿,被发现了呢~” 嗡笑声骤起,姬如雪还没来得及探手拔刀,就被萧砚随手一拨,与蚩梦一同被无形的罡气推开原地。 与此同时,二女只闻头顶一片碎瓦声暴起,一道巨大的身影突然从天而降,伴着浓重的灰尘轰然砸碎之前被三人围在中间的木桌。 姬如雪的心弦骤然提起。 好在原本坐在桌旁的萧砚,却已轻盈掠离原地,此时只是脚尖一勾,被一同带离的木凳便直扑向那巨大身影砸去。 “嘿嘿。” 笑声再起,那木凳猝然碎裂,其中有一个硕大的拳头砸出,竟是直奔萧砚而去。 萧砚并不托大,眼前这对手并不简单,起码方才其隐匿于房顶他就没有发现,可见对方内力运用之深厚,可轻易将气息泄露掩藏的天衣无缝。 他白日损耗了五成内力,现在只恢复了两成,故一出手就是全力。 对方明显错愕的惊疑了一声。 只见萧砚的身形毫无征兆的消失于原地,在电光火石之际,就已掠过丈远距离,直扑而至,有些托大的偷袭者明明先出拳,却竟被萧砚后发而至的一拳如白虹挂空般迅猛砸在了拳面上, 轰然之间,那巨大的身影便整个人都倒撞出去,连窗门带墙壁一并打穿,跌入至天井中,最后撞在了一根粗壮石制廊柱上,后背心的廊柱砰然龟裂出一张小蛛网,其才堪堪止住倒飞身形,一齐呕出一口血来,脸色有些狰狞。 至于为何会用“一齐”二字,因为蚩梦借着外间微弱的光亮看清偷袭者后,便已不可置信的出声。 “蝠子!鬼头幺!?” 萧砚稳住体内翻滚的气血,眯眼一看,果真是两个人。 不过那两个瘫坐在廊柱前的二人心手相连,聚成一枚硕大的拳头,且一高一矮,在黑暗中浑如一个身宽体壮的同一人。不过仔细观察,却见二人虽然身形古怪,矮小者大肚长颈,高大者短脖体壮,但二人装扮形同幼儿,模样呆傻,仿若还未诞生神智的连体婴一般。 可方才二人合力一拳,可达到比寻常大天位还强劲的实力,拳罡惊人,明显是内力深厚,与表现出来的容貌严重不符。 “小心!” 姬如雪耳尖再动,而后飞身扑倒迷茫且愤怒的蚩梦,矮身一滚,避开突然从外间齐齐飞射进来的无数箭矢。 而萧砚手动人不动,抬手一摄,一道房门便径直从门框中拔起,于空中翻卷一扫,隔挡开大片箭矢。 但门外复又传来拉动弓弦的啪啪声,密集连成一处,已然盖过了雨声。 “圣女受到中原人蛊惑,已被迷了心智!巫王有令,凡是中原人,格杀勿论!擒回圣女,带回万毒窟!” 九黎寨寨主的浑厚嗓音在箭矢后响起,显然是从蚩梦下榻处折返到了这里来。 “王八蛋!” 蚩梦死死攥着拳,就要站起身去门外理论,却被姬如雪一把按住:“不要冲动,敌势不明,莫要被钻了空子。” 至于那被萧砚一拳砸出去的蝠子和鬼头幺二人,在擦拭掉嘴角的血迹后,只是形同无事人一般的笑呵呵起身,进而同声共气的嗡声痴痴道:“圣女姐姐,毒公伯伯让我们带你回去……” 说着,二人一大一小的脑袋同时一歪,复又痴痴发笑:“当然,是带你的脑袋回去。” 二人厚重的脚步声再起,却是撞开几个正搭弓射箭的九黎寨士卒,爆声一喝,蓄力窜出,就是缩短了丈远的距离。 萧砚回头说了一声:“你们先走,不要陷在了这里,小心行事。” 说着,他隔空抽出已显出裂痕的长剑,摄于掌心,单臂一震。呼啦一声,整条长剑瞬间碎成无数片,进而齐刷刷的向前射出,形同一张大网,笼罩漫天飞雨,不但将空中飞射而来的箭矢尽数碎裂,且势头不挡,犹如暴雨梨倾泻,骤然射翻一排九黎寨兵卒。 九黎寨烙寨主飞速后避,掩在廊柱之后,避开了这暴雨倾泻之势。 冲在最前头的蝠子和鬼头幺不得不止步挥手去挡,手臂上罡气护体,欲要拨开这片突如其来的剑雨,然而碎剑还是深入血肉,带出一朵朵血,噗噗声不绝于耳。 “好痛……”二人不断甩手,似要把痛感甩出去。 “走!” 与此同时,早就和萧砚培养出默契的姬如雪当机立断,立即拽着蚩梦起身一跃,在房梁上轻轻一点,便从房顶的大洞上轻盈跃出,窜进了雨夜。 “圣女姐姐别走……”蝠子和鬼头幺焦急的仰起头,嚎啕起来。 然而只在下一刻,二人便觉全身一凉,齐刷刷的回头看向前方。 在姬如雪两人离去后,萧砚便摆出了一个极其古意的拳架,一步踏出,双臂舒展,行云流水。 只一瞬间,萧砚身侧的空气便猝然结霜,全身拳意如洪水倾泻,真真正正的寒意十足,落在房门外的众人眼中,简直就是一轮明月起于高山,骇人至极。 三分归元,天霜,傲雪凌霜! 已重新从廊柱后探出来的烙寨主咽了口唾沫。 他只知圣女身边有个中原男子把潼家七个供奉都锤爆了,只听说其很强,没想到会有这么强?! 为何感觉巫王派来的这个连体人都未必接得住? 这是哪来的过江龙?自己这条地头蛇压根不够看啊…… 烙寨主心生退意,圣女已经逃了,十万大山现在虽然变了天,但九黎寨并没有因为投靠巫王就如何如何,而且圣女如今身边有这等猛人,来日方长,是不是要再看看局势再做决定…… 不过当他想要与这个中原青年好好聊聊时,却闻蝠子和鬼头幺齐声一喝,进而再见萧砚凭空消失,转瞬之间就缩地成寸来到了二人跟前,一拳砸在二者连结处,气势汹汹,寒气弥漫,有如傲立孤峰一般,打的二人踉跄横移出去,狼狈接招。 大事不妙! 烙寨主眼皮一跳,只觉自己已经很难插手进去,单只是站在远处观战就已经冷汗直冒。 蝠子和鬼头幺终究是配合默契,不是没法招架,但不知为何,他们那霸道刚猛的内力却仿佛被萧砚死死压制住了一般,萧砚出拳越来越快,他们却始终只差半步,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凭借强悍肉身硬抗。 转瞬就有十数拳至,肩头,胸口,肋骨,腹部,后心,头颅,手肘,蝠子和鬼头幺哀嚎声不断响起,原本灵活的身躯此时却显得笨拙至极,除却关键之处能够勉强护住外,身上每个地方都是结结实实挨了拳头。 萧砚出拳快若奔雷,细雨凝结成霜雾,二十拳后,蝠子和鬼头幺已经全身血肉模糊,护体罡气维持不稳,寒气入体,已是实力大创。 “救我!救我!” 暴揍之下,二人再难支撑,被萧砚势大力沉的一拳轰然砸中个高的蝠子太阳穴,致使鬼头幺也被带的倒飞出去,前者撞烂胡同,身后托挡的墙体轰然碎裂,蝠子整个人都凹陷在内,不得拔出。 而鬼头幺在连体同心之下,这一拳也相当于结结实实砸在了他脑袋上,尤其是蝠子奄奄一息的状态,使得他本能的开始慌乱起来。 萧砚缩地而至,一拳正中鬼头幺咽喉,后者眼珠子骤然凸出,脸色铁青,俨然是死的不能再死。 他还不忘补刀,一脚横扫出去,霎时将二人踹飞十数米,而后闪身跟上,脚尖在还未死透的蝠子咽喉处重重一踏,致使二人完全暴毙。 这时候,二人的口鼻处,才有森森寒气裹着屡屡鲜血弥漫出来。 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萧砚甩了甩有些血肉模糊的拳头,这二人通过秘法改造,肉身实在强悍,又有深厚内力护体,拳头砸在上面和打铁没什么区别,好在还是不经揍,他才换上第一口气,二人就已被他揍死了。 他回头转去,早就偷偷转移位置的烙寨主背脊一凉,天井内残存的九黎寨兵卒更是纷纷大惊,骇然后退。 至于胡同巷子外援军传来的密集脚步声,已被他们下意识忽略了。 包括那烙寨主在内,所有人现在都深信不疑。 在寨子里其他人赶来之前,眼前这个人单手就能把他们全部锤爆! “咚!” 裸露胸肌在外,半身都刺有纹身的烙寨主猛然下跪,近九尺的身高在夜色中恍如一座小山,却只是声音恳切,言辞凿凿:“我九黎寨,愿誓死为圣女效命!” 萧砚扫了他一眼,并不言语,双脚重重一踏地砖瞬间碎裂,而后整个人骤然拔地而起,跃上房顶,向着姬如雪二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毒公派来的人,可不止蝠子和鬼头幺二人,先前局势不定,他无法分心照顾二人,若是一个不慎陷在了这九黎寨反倒麻烦,倒不如让二女先行离去。 至于那九黎寨烙寨主,被萧砚那一眼扫过后,只觉全身上下淌了半辈子的冷汗,尤其是天井内还寒气未散,霜雾弥漫的,只觉上下牙齿交错颤抖,腿都软了。 无论如何,九黎寨也不能陪着巫王一条路走到黑了。 —————— 十万大山风卷云涌,远在中原的汴京,却也一样有些不同寻常。 妙成天搁下批条子的毛笔,脸色有些慎重。 玄净天持弓挡在她身前,神色冰冷,只是看着围在堂下的段成天和李莽二人,以及一众握着刀柄的不良人,剑拔弩张。 段成天绷着胖脸,一言不发。 李莽则眯着眼睛,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揣手出声:“二位娘子今日,怎么也该说清楚。” “咱们不良人在凤翔的桩子,为何失了联系?” “关中各处暗桩,为何在一夜间突然被你们幻音坊的人接手了过去?” “我不良人在歧国的人手,又为何会被尽数扣押?” “岐王现身洛阳安乐阁,是欲夺权?” “你幻音坊,是欲背弃君侯尔?” 唐刀出鞘,压的妙成天姐妹几乎喘不过气来。 (本章完) 第273章 山山水水,出剑否?(上) 第273章 山山水水,出剑否?(上) 寒冬的夜晚极为冷冽,尤其是身处于十万大山之内,寒意刺骨,密雨倾斜之下,山林都开始被吹拂起来。 九黎寨外,山野之内,大战正酣。 姬如雪年末踏入小天位,虽然之前十余年并没有太厚的武功底子,临战技巧更是不高,真论起来,除了扎扎实实的小天位内力外,其实与人交战的时候经验并不充足,这也是萧砚一路有心培养她对敌技巧的原因所在。 不过自从萧砚回到中原后,便经常在闲暇之余给姬如雪喂招,加上入娆疆后交手次数不少,对上等闲的同境敌人与上一阶的对手,姬如雪都能算是得心应手。 然而,对方却并非普通的同境对手,而是实打实的中天位高手,甚而内力可达中天位巅峰,出手狠辣,招招致命。 且这种对手,有六个。 “他们是毒王八的人,被人称作旧部……” 蚩梦与姬如雪背靠背,她小脸紧绷,将木笛竖在嘴边,而后语速极快:“旧部六人,是万毒窟内精锐中的精锐,合力起来不比小锅锅对付的蝠子和鬼头幺弱,一定要小心!” 姬如雪眸光警惕,唐刀在手,只是不断扫视着四下黑暗。 方才她将蚩梦带离九黎寨后,本想寻个所在等候萧砚,但行到半途,就突然有人开始突袭,目标亦是直取蚩梦,一路酣战至此,才稍稍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且对方明显是在寻找一击得手的时机,夜色正浓,又是雨夜,四面都是漆黑一片,只能倚靠细微的声音辩位,局势可谓是对她们极为不利。 而这旧部,又显然是精通于刺杀之道,互相间配合默契,滴水不漏,极为难缠,藏于这黑夜中,浑如一只只待时而发的鬣狗。 若非二女在之前铲除尸怪时有数次配合的经历,恐怕早已受了重伤。 “来了。” 姬如雪手腕一抖,甩掉刀锋上的雨水,闭上眼睛,耳尖略动,缓缓踱步。 蚩梦跟随着她的步伐背靠背,却是笛声悠扬,立即在黑暗中召来了一批萤火虫,在雨夜中勉强散发出了一团团光亮,再紧接着使出了御蜂术,以音律控制它们聚集在周围,以防不备。 至于她小葫芦里的那只蟾蜍和黑雾甲虫,前者正鼓着脖子趴在她脚边,后者却在方才的交战中损失了好大一批,已退回小葫芦休养。 几息时间转瞬而逝,一道呼啸声瞬起,大片萤火虫骤然被披散,余光之中,蚩梦甚至只能看清那是一个带着铁链的长形镰刀。 姬如雪则已瞬间闪出,刀身清凉如水,其上却是杀意惊人,一息之际就已持刀撞开那欲要收割蚩梦头颅的镰刀,刀锋狭长,游走轻灵,并不与那镰刀硬碰硬,每次出刀,必是直取这把镰刀的主人,刀芒吐露青色寒光,在雨幕当中带起一丝丝清冷流萤。 “小姐姐,后面!” 蚩梦御蜂而起,宛如一团黑雾,马蜂群散着嗡嗡声,在空中绕了一圈,瞬间俯冲下去,替姬如雪困住那镰刀客,将后者暂时围困住。 而姬如雪也顺势抽身,以一个苏秦背剑式,猝然隔挡开一柄从后袭来的狭长苗刀。 不过就算如此,她仍然被刀锋上撞来的重力压得气息不稳,只能顺势脱手,唐刀换手,回身迎敌。 那柄狭长苗刀的主人头戴斗笠,身形矮壮,出手之间颇有沙场悍卒的彭才,粗朴无华,每一次出刀都快而猛,招式虽不繁复,却极为精妙,道道干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则已,一中必重伤,是这旧部六人中正面迎敌的关键之人,就算姬如雪将天霜拳的招式套在刀法上,对方都能随意招架。 然而姬如雪却并不心急,仍只是冷静对阵,天霜拳、排云掌的招式都能用刀法使出,在对方一名手持双斧的斗笠人突然近身前,便以排云掌的招式出刀,刀法骤然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在刹那之间捉住苗刀客的破绽,一刀正中那人的刀脊上,使得后者连人带刀都被蹦出去丈远。 持用狭长苗刀的汉子一路倒滑,脚下雨水四溅,待稳住身形,却见姬如雪手腕一拧,刀锋上寒光闪过,瞬间搅碎刀箭附近的无数雨滴,化成屡屡霜雾,而后与另一手持双斧的斗笠人交上手。 再看蚩梦那边,这位圣女果然有些能耐,虽然近战本事不堪,内力平平,但一身蛊术继承于蛊王,居然能一心多用,御蜂放蛊齐出,又有那只不知跟脚的蟾蜍庇护左右,比姬如雪还难缠。 尤其是那只雪白蟾蜍,在他们旧部的情报中,圣女身上可没有这东西,故一时没有压制之物,这东西又极为灵活,弹挑间力道极大,不亚于一匹战马冲锋撞来的威势。 不过也仅仅如此了。 旧部六人,有三人负责近战,分别使用铁链镰刀,狭长苗刀,以及那位正与姬如雪交手,手持双斧之人。 另外三人,依然手持弓箭,负责远攻,另外二人则是一蛊师,一巫师,实力在万毒窟都属于排得上号的那种,互相间配合已久,经历过的生死之战不计其数,就算是大天位都杀的,莫说两个女娃娃了。 何况真要论起来,六人的近战能力皆为不俗,所谓近战高低,只是相对而已,随便一个拎出来,搏杀经验都远盖于姬如雪。 故在下一刻,一蹲在地上终于布置好数杆土黄色小旗的巫师站了起身,掐诀念了一串咒语,而后沙哑道:“只有半刻钟……” 骤然间,山水之气倒转,天空垂落的雨滴亦在某一刻突然悬空了一息,而后才复又继续飘落。 但就是这一息,局势却瞬间颠倒。 正纠缠镰刀客的蜂群猝然而散,一窝蜂的离去,不再受蚩梦的音律操纵。那只撞击之力堪比巨兽的蟾蜍在跃起的瞬间,突然一个摇晃,脱力砸落在地面,翻滚了一圈,落于草丛之中。 几乎在这一瞬间,蚩梦发觉所有的蛊虫都与她失去了联系! 那巫师颠倒了此地的风水! 所谓御蜂术,虽然效果显著,威力巨大,但施展起来有两大禁忌,一不得有驱虫迷药,二是在风水之地无效。 尤其是当下局面,那巫师不仅仅是暂时颠倒了此地风水,甚至隐隐施展了某种秘术,在这片小天地中,蛊虫天然被压制,不仅与主人断了联系,实力也大为损耗。 然而不待她慌乱,一直游走在远处静待时机的弓箭手已是冷冷出声:“半刻钟,也足够了!” 其瞬间抬手拈弓搭箭,三支箭矢淬着雨水射出,悄无声息,直取蚩梦面目。 “小心!” 一道身影骤然撞开蚩梦,而后刀光闪烁,左右劈开两支箭矢。 “噗哧。” 勉强救下蚩梦的姬如雪瞬被剩下一支羽箭击中左肩,顿觉左臂一麻,颇有失力感。 “小姐姐!” 蚩梦死里逃生,却没办法立刻去查看姬如雪的情况,而是立即抽出藏在小靴里的一柄匕首,与马上欺身而至的镰刀客纠缠起来。 “无碍,不要分心。” 姬如雪咬了咬舌尖,勉强提了提心神,她方才为了救蚩梦,已经吃了那手持双斧的汉子一击,伤口已开始不断渗血,加上中了这一箭,意识瞬间有了模糊感。 “去死!” 手持狭长苗刀的斗笠人立即欺身而上,身后弓箭手亦同时配合,左右开弓,势必要击杀这个坏他们好事的中原人! 姬如雪且战且退,一边勉强隔开几支箭矢,一边招架那斗笠人的攻势。 有了优势的斗笠人气势惊人,气盛则刀强,加上内力本就比姬如雪深厚整整一阶,一时间林中刀光绚烂,罡气激荡,使得空中飘落的雨水,尚未触及地面,就已在空中化作了齑粉。而姬如雪修行三分归元不久,天霜拳也只掌握了前三式,却无法将优势环境化为己用,只能一边招架,一边冷静思索着退路。 她这边被死死压制住,蚩梦那边便势必更加危险,旧部六人的目标本就是这位圣女,在镰刀客缠上蚩梦的同时,手持双斧的汉子就已立即跟上,若非蚩梦身法灵活,还能勉强支撑一二,恐怕早已落败。 不过就算是这样,蚩梦也仍然有了数道伤势,加之天色酷寒,在失血之下,已是浑身冰冷不已,嘴唇失色,镰刀客只是瞅准机会一个飞掷,便锁住了蚩梦的一侧肩头,而后蓄力一拉,后者便踉跄的倒在了泥地之中,手中匕首滑落在远处,被持双斧的汉子踩在脚底。 “圣女,得罪了。” 镰刀客手持着铁链,飞速旋转着,那柄淬着寒光的镰刀在空中打着转,朝着蚩梦走去。 毒公给他们的命令,是带回蚩梦头颅,其他一概不管。 所以就算是蝠子和鬼头幺被捶死在九黎寨,他们也只是稍稍犹豫,就放弃了与蝠子二人联合绞杀萧砚的机会,出寨来追蚩梦与姬如雪。 “你们这帮万毒窟的叛徒!” 蚩梦捂着肩头,并不后退,反而仍然要挣扎着爬起身。 镰刀客嗤笑一声,并不答话,反而步伐加快,手中镰刀挥舞,就要割下这位圣女的首级。 “小心。”双斧汉子突然在远处沉声提醒。 镰刀客自然也早有察觉,手持铁链尾端一甩,骤然砸开几枚飞射而来的暗器,借着黯淡光色一看,却是几枚羽毛镖。 “原来是少祀官。”掩在林中的巫师观察着整座战场的局势,自是第一时间发现了来人,便阴恻恻笑出声来。 果不其然,在羽毛镖之后,一道身影快速从林中蹿出,脚步声在泥地中淌成一片,途中更是不断掷出羽毛飞镖,直取镰刀客。 双斧汉子毫不犹豫的大步上前,与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的尤川交上手。 后者却并不接战,只是矮身奔走,手持苗刀与双斧轻轻一撞,划出一道眨眼即逝的火,拼着后背挨上一斧,避开双斧汉子,直扑镰刀客而去。 镰刀客不屑冷笑,尤川在万毒窟还要给他几分面子,如今失了毒公义子的身份,他哪里会惧,杀之如杀狗,对上他们六人,还不是一个死? 不过尤川来势汹汹,他也不好托大,便只能暂时舍了蚩梦,上前与其缠斗在一起。 蚩梦缓了一口气,挣扎着起身,但还未理清尤川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后背便再次一凉,同时下意识的弯腰向后,躲开一突然射来的箭矢。 正是远处的弓箭手,不止于此,一直负责布阵的巫师也终于下场,却是背着一柄木剑,手持摇铃,步伐浑似罡步,转瞬即至。 姬如雪已被手持苗刀的斗笠人彻底压制,无法分心,唯只能且战且退而已。 至于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的尤川,在镰刀客和双斧汉子的联合围攻下,亦是险象环生,但他一打二尚能勉强招架,还不时能掷出几枚羽毛镖替蚩梦解围。 但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不需要那巫师颠倒风水的半刻钟过去,胜负就能分定。 就算蚩梦这边加了一个尤川,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这还是旧部这边缺少一人参战的原因,若是六人齐出,斩杀大天位也只是探囊取物。 “速退!” 就在那巫师抽出木剑直取蚩梦之时,却闻一道急声突然响起。 所有人都霎时分心望去,却见林子边缘有一道黑雾散去,一被密集蛊虫裹挟而至的人影从中走出,沉声道:“九黎寨胜负已分,蝠子二人……” 不待他说完,众人便已看见远处树林层层晃动,树顶不断乱颤,由远及近,眨眼即逝,气势惊人。 那蛊师不再出声,立即念咒,浑身裹了一层黑雾,马上逃离此地。 六人中最为敏锐的弓箭手也稍有些迟疑,抬腿欲走,然而那巫师却舍不得即在眼前的功劳,摇铃一晃,周遭散出绿雾,同时大声道:“咱们当年连尸祖侯卿都敌得,有何惧哉?助我……” 刹那之间,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声势有如雷鸣,如筷子插水,将空中密雨牵扯出阵阵涟漪,速度极快。 巫师全身上下警铃大作,脸色骇然,立即收声,马上就要将所有手段齐出,一股脑的对着那道身影使出去。 但他的动作慢了一步,在惊觉的一瞬间,只感到脸侧有罡风大起,而后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一道骨头断裂之声响起,进而意识一黑,整个人飞出数丈之外。 远处剩下的旧部四人皆是悚然一惊,从萧砚从天而降到巫师被一巴掌扇断脑袋,他们甚至还未想好要不要逃,巫师就已瞬间毙命! 下一刻,压得姬如雪毫无还手之力的斗笠人背脊一寒,手中苗刀几乎是朝着一道黑影本能的一挡,然后就觉双手一颤,踉跄向后倒退数丈,险些在泥水地里摔个狗吃屎。 而那道黑影,却正是巫师所背的木剑! 眼见至此,远处的弓箭手实在怕了那个中原人把目标放在自己身上,急忙矮身窜进草丛中,飞速而去。 镰刀客和双斧男子更是不敢耽误,一左一右架起巫师的尸体,朝着弓箭手相反的方向离去,至于斗笠人勉强挡住了那木剑,哪里还敢多留,自是逃也似的向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姬如雪双眼发黑,扶着身侧的树干大口喘气,已有些摇摇欲坠。 萧砚脸色惨白,第一时间锁住她的穴道,开始给姬如雪灌输内力,稳住毒素不向脏腑蔓延。 他的内力已被消耗了七七八八,若非九幽玄天神功和三分归元气全力运转,他可能来不了那从天而降的一击。 “哗啦啦。” 一行人走进密林,斗笠青衫黑甲唐刀,脸配面甲,气势森森。 恰才歇一口气的蚩梦立即持着匕首挡在萧砚二人面前,小脸警惕。 尤川并没有受伤,但只是站在远处,看不清脸色。 萧砚没有理会那帮可能早就被布在周围的不良人,依照他的内力残存,在入魔的情况下,对方并不是什么威胁。 且他和袁天罡有约在前,要想用不良人对他出手,不会等到现在。 果然,那走在最前面的一高大不良人在距离萧砚三丈远的地方便止步,而后抱拳一礼:“在下魁甲,奉大帅之令,邀天暗星玩一个游戏。” (本章完) 第274章 山山水水,出剑否?(中) 第274章 山山水水,出剑否?(中) 天色蒙蒙亮,细雨已经变小,九黎寨内还是一片忙碌,夜里交战时残留的血迹布满了整个天井大院,清洗污血的奴隶忙活了小半宿还未做完,因为这处天井大院内的污迹实在太多,整个胡同都被打烂,半边房屋倒塌,不知情的还当是有地龙翻身。 不过让这些可怜奴隶安心的是,往常脾气暴躁的寨主竟然没有责难他们,对于这边的事情更是完全不过问,负责此事的管事也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仿佛寨子里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被唤作烙申屠的九黎寨寨主身高九尺有余,全身肌肤呈古铜色,手中有一口长箫,看起来很唬人。但从昨夜到现在,却一直都心下难安,负着手在大堂里长吁短叹。 昨夜他与万毒窟来的蝠子二人围杀蚩梦不成,反而还被那个中原男子挑了大半个寨子,甚而来去自如,视整个九黎寨于无物。 其后他尚在犹豫是继续给万毒窟蚩笠卖命,还是再观望观望十万大山局势的时候,却突然有一批戴着面甲的神秘人来带走了蝠子二人的尸体,来人只有十个,可各个都带有厚重杀气,明显都是小天位及以上的高手。 如此一来,便又让这位烙寨主犯难了。 万毒窟家大业大,就算毒公囚禁了蛊王单干,然而其中的底蕴仍然不是一个小小的九黎寨可以相较的,更何论一个在万毒窟已经没了根基的圣女蚩梦? 就算有那个中原人相助,恐怕也难以折腾出什么水起来。 蛊王软弱无能,任由毒公拿捏,如今亲信都被拔除,整个万毒窟都是毒公一脉,圣女拿什么斗? 烙寨主思来想去,思索了大半宿,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后,便仍只是不敢违命毒公,遣人悄悄监视蚩梦一行人的踪迹。 不过好在据下面人回报,在那个中原男子离开九黎寨前后,寨子外数里之外便爆发了一场激战,最后战况不明。据天明时分探查,那里并没有发现什么人迹,死尸什么的一具也无,很难说是哪一方获胜。 这到底是一个安心丸,根据烙寨主昨夜观察,那个中原男子昨夜虽然完胜蝠子和鬼头幺,但一双拳被锤的皮肉都露了出来,内力损耗也极为不小,若是再去寨外激战一番,不说输上一场,恐怕也只是惨胜。 烙寨主可知道毒公派来的是什么人,蝠子和鬼头幺二人自小由秘法培养,蛊术巫术俱皆不通,但内力却是实打实的深厚,按照常理来说,诛杀圣女仅需二人即可,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毒公还派遣了旧部。 在万毒窟创立之前,娆疆各寨厮杀上百年,互相间的惨烈程度已是无所不用其极,可以说是娆疆千百年来除却十二峒外杀伐之气最重的一代人,旧部六人,正是毒公从中挑选佼佼者一手创建而出,据传当年尸祖侯卿游历娆疆,正是这六人试探出了其人的深浅。 对上这六人,那个中原男子不死也要脱层皮,如何还敢来招惹九黎寨? 真当我九黎寨是泥捏的不成? 想到这里,这位烙寨主一脸难看,昨夜萧砚离去之前,他因为惧怕其杀红了眼把气发在自己身上,竟在慌乱之下鬼使神差的跪了下去,还当了不少手下的面,现在想来,何其憋屈? 他奶奶的,要再来一次,他便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把一张老脸保住! 有侍卫前来禀报,说是圣女再临九黎寨。 烙申屠陡然起身,有些难受的再三询问了不少细节,特别是得知那个中原男子仍在队伍里后,便浑如吃了屎一般,不敢怠慢,亲自出迎。 ………… “哈哈哈!圣女离去之后,我从昨夜到现在还一直遣人出寨寻找,奈何下面的人不济事,硬是寻不到圣女去了何处,如此天气,圣女几人在野外如何好走?” 从寨子外到大寨里,这位烙寨主的笑声就没有断过,仿佛萧砚几人去而又返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更是对昨夜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绝口不提,不但亲自给几人安排下榻之处,还宛如一个仆人般里里外外的四处忙碌,只差把一颗真心掏出来给他们看了。 蚩梦鼓着脸,将他从院子里轰了出去。 直到院门被死死关上,烙申屠快要笑烂的脸才缓缓僵住,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照着这个药方,把药材都找来,备一桶热水,要快!!”蚩梦突然拉开房门,抛出一张纸条。 烙申屠吓了一大跳,唯恐被其看见了自己有些深意的表情,急忙再次挤出笑脸,一路小跑上去,亲自接过纸条,还未说话,蚩梦就已闭上了院门。 他颇有些恼火,之前蛊王还没有被囚的时候,蚩梦从万毒窟偷偷溜去中原借宿九黎寨,可都是对自己多有礼貌的,阿叔阿叔的称呼,岂有这般待遇? 何况他方才已经观察过,那个中原男子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一路没有言语,许是受了暗伤,那个中原女子更是一副虚弱之态,明显受伤不轻,再加上一个戴着兜帽看不清模样的青年,看起来就是个没本事的,这般组合,也敢对他九黎寨吆五喝六? 真当他九黎寨是泥捏的不成!? 妈的。 烙申屠怒气横生,脚步却不慢,让人立刻去准备药材。 …… 萧砚写好了药材,在偏方内安置好姬如雪后,去往主厅看望蚩梦。 蚩梦受伤也不轻,但多是皮外伤,不像姬如雪,她中的箭矢上有毒素,萧砚虽有医术,当时却没有药材对症下药,只好暂时封住姬如雪的脉络,保证毒素不会蔓延。 虽说蚩梦愿意把她那只金蚕蛊拿来救治姬如雪,也就是人人说的已被尤川偷了去的那只万毒窟圣蛊,但萧砚并没有答应,那毒素看起来凶猛,不过也只胜在一个奇字,他使用汤浴给姬如雪洗髓伐骨就能逼出来。使用一只整个娆疆仅有其一的金蚕蛊,到底还是大材小用了些。 主厅内,两道身影一左一右,蚩梦双手环胸,瞪眼望着对面,仿佛有八百个问题不知从何问起。 尤川摘了兜帽,神态有些疲倦,面庞更显狼狈,双眼布满血丝,仿佛数个日夜没有歇息一般,同样一言不发。 直到萧砚进来,两人才一前一后的起身,蚩梦瞥了眼尤川,有些不放心后者,便小声询问:“小姐姐囊个样了?” “稳住了脉络就好,没有什么大碍。”萧砚道:“快去休息吧,有我在,安心便是。” 蚩梦有些为难,她昨夜不可谓不狼狈,身上衣物现在都是没清理的污泥,难看死了,若说疲惫倒没有多少,只是担心小姐姐而已。 实际上,她身上还披着萧砚的衣服,才稍稍能掩盖一丝狼狈。 “小姐姐是为了救窝才受伤的,她没有醒来,窝放不下心。”蚩梦道。萧砚点了点头,没有多劝,只是看向尤川。 后者对他叉胸行了一礼,倒没有因为蚩梦亲近萧砚而多么吃味。 萧砚的实力远高于他,在这个事实之下,差距不是吃不吃味就可以缩小的,倒不如坦诚认下,什么时候有能力挑战萧砚了,再计较这些也不迟。 何况,若没有萧砚,他和蚩梦昨夜都是九死一生,又如何能对萧砚生出敌意来? “说说吧。”萧砚坐在椅子上,对尤川道。 蚩梦叉着腰,左右看着二人,不插话。 尤川叹息一声,他明白自己突然出现,换谁都会怀疑,便也不生气,只是一五一十的把一应经历尽数讲了出来。 从蚩梦离开万毒窟时,他为了照看蚩梦安危而同意和毒公演一出叛离万毒窟的戏开始,到怎么被诬陷成与南平国沆瀣一气,再如何流落至南平国,不得不为了保护几个村子里的无辜村民与娆疆士卒为敌等等。 “其后,经过我的不断解释下,有一寨主亦觉我勾结南平国一事颇有蹊跷,便答应偷偷放我回娆疆,在他的掩护下,我早已于半月前绕道回到了北疆,并听说了你们一行诛杀尸怪的事……” 尤川声音有些沙哑,在饮下半杯热水后,才继续道:“事实上,我一开始以为是有人在打着蚩梦的名号行事,曾一路追踪过你们一段时间,其后才通过你们的方向,才大致判断出你们的目标可能会有两个。” “就凭你这个猪脑壳,能判断出窝们的方向?”蚩梦明显不信。 尤川耐心解释道:“确实不难猜。你们一行两个中原人,要想进入万毒窟,便绕不开那片终年不散的毒瘴,而想不受毒瘴影响,只能去簋市子寻求避毒珠。其二,九黎寨是通往万毒窟的必经之路,烙寨主当初与蛊王又是至交,要想求助,自也绕不开此处。” 说着,他犹豫了下,才又道:“依我对蚩梦的了解,她不可能放弃九黎寨这个强援,只要在这里等你们,必不会错开。” “哼!”蚩梦很不服气,道:“受了窝老爸恩惠的寨子多了去了,谁说窝只有九黎寨一个强援!?还有蛇头寨,溪头寨,蝈蝈寨……” 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 但萧砚知道,这些寨子蚩梦在月前向北走的时候全都去了的,要么是打马虎眼,要么就是早就被毒公忽悠瘸了,压根不当回事,当然不是没有想出兵援救蛊王的,奈何实力不济,实在当不起这个出头鸟,只能继续等待时机。 事实上,真要论毒公有多么十恶不赦,倒也不尽然。起码在当下的娆疆,他的名声还是不错的,依然是那个与蛊王齐名的贤人巫王,对待娆疆尽心尽力云云。 毕竟就算是蚩梦,也揪不出毒公的什么把柄,甚至就连蛊王被囚禁的事情,她都拿不出切实证据,在万毒窟乃至娆疆子民的眼中,蛊王到底都是因为卧病在床不能视人,如何也怪罪不到毒公头上。 他没有戳穿,只是点头询问尤川:“既然如此,你又为何知道九黎寨有问题?” “对。”蚩梦小脸警惕起来,上下打量着尤川,方才她听见尤川和毒公的计谋时,就已经大为反感,说什么照看她,说不定就是为了监视她的行踪,只是尤川这个蠢货分不清而已。 “你又和九黎寨这个王八蛋没什么接触,为啥子知道他已经背叛了窝老爸?!” 尤川沉吟片刻,看向萧砚:“阁下可知十二峒?” “略有耳闻。” “义父……据我所知,他有一种传承至十二峒的秘术,可强化人的骨骼、经脉,在这秘术之下,不论对象对象,皆可以达到增肌筑骨的效果,相对应的,这一秘术可将普通人的实力增长数倍,只凭借肉体强悍,就可与积年高手一战。” “蝠子和鬼头幺?”蚩梦翻了个白眼,但懒得纠正什么义不义父,只是打断道。 “比之更强。”尤川道:“不过这个秘术义父似乎并没有完全掌握,每年都需要消耗大量的牺牲品,活人、死人,实力高低不一,全都是他实验的对象,而在万毒窟内显然无法如此大张旗鼓,故实验对象都是来自北疆……每次各寨与中原的死囚在送至万毒窟之前,都会在九黎寨中转一二。” 蚩梦的眉头已然紧锁,似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么说来,那些尸怪……” “很可能就是义父炼出来的半成品。”尤川点头道。 “这个毒王八!”蚩梦突然站起身,恨恨道:“他到底想做啥子,居然这么丧心病狂,窝之前只以为他只想要老爸的权力,没想到他背地里居然这么坏!” 萧砚倒没有太惊讶,只是继续询问:“那么,你找到我们是为了这件事?” “正是。在此次事情发生之前,我偶然发现了此事,但并未印证,直到尸怪这种东西出现后,才将此联系起来。”尤川正色道:“我不知阁下来娆疆到底所谓何事,但义父此行必会对整个娆疆都带来天大的灾难,眼下或可能只有去十二峒或者救出蛊王,才能搞清楚其中真相,解救娆疆子民。” 他站起身,叉胸一礼:“我实力不济,自知无法对抗义父,故只能寄希望于阁下。这一路来我早已看出阁下实力远胜我等,当此之时,还望阁下能不吝出手……” 听见此话,蚩梦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攥着衣角,小心看着萧砚。 后者并没有马上应答,而是突然想起来昨夜魁甲说的那一个游戏。 “所谓玩弄人心,官与盗的身份,是民信官所言,还是官顺民所言。若是身份不转变,你便无法走出十万大山。” 而显然,当此之时,萧砚正是那个“盗”。那位大帅,则当然是那个“官”。 似乎有一场大阴谋,开始遮住萧砚的眼睛。 (本章完) 第275章 山山水水,出剑否?(下) 第275章 山山水水,出剑否?(下) 山中密雨直到第二日才完全停下,晨雾笼罩整座大山,一眼望不到尽头,似乎这西南边陲的十万大山,已然真正隔绝于世外。 姬如雪在经过药浴后,那毒箭上的毒素就已完全被逼出,不仅如此,就连些许皮外伤都在药浴中愈合了些,使得肌肤看起来更光滑些许。 事实上,如果萧砚来这个世界的时间再晚上些许年头,姬如雪便已被女帝派出去历练江湖,那个时候,她身上留下的伤口恐怕就不是丁点了,想想一个美人满背疮痍的样子,都是一件憾事。 九黎寨出乎意料的一夜无事,期间烙寨主除了送药时来过一次,其他时间并不轻易打扰,也不知是害怕气势弱了几分的萧砚,还是不堪蚩梦的白眼,总之是躲在了寨子里不见人,直到萧砚一行人告辞离去,才又惊又喜的匆匆来送行。 “唉,圣女与诸位怎不多留上几日,我都已发出信号让周边各寨头人来拜见圣女商讨出兵事宜了,当真不多住上几日,可是下面的人招待不周?” 烙申屠一脸不舍的开口挽留,人却操手站在原地,除了神态语气,其他的姿态无不在期盼萧砚等人快些走。 蚩梦换了装束,是一件兜帽法师长袍,帽檐有些大,遮住眼睛生出了几分神秘感。 “阿叔,因为窝相信你和老爸是至交,所以这次才会来寻你帮忙,虽然不知毒王八到底给你许了什么利让你愿意给他卖命,但是九黎寨和万毒窟的友谊,窝希望不会因为这样就断了,窝老爸说过,万毒窟创立起来,是造福、团结整个娆疆的,而不是成为奴役娆疆的侩子手,窝不管你怎么想,但是窝愿意代替老爸再给你一次机会……” 蚩梦掀开兜帽,小脸严肃,说到这里,想了好一会,才想起适当的成语,便继续道:“悬崖勒马,还来得及。不要让九黎寨,毁在毒王八的手里。” 说完,她霸气的一挥手,叉腰而去:“走了,莫送。” 尤川仍然穿着他那件脏兮兮的宽大袍子,不过戴了斗笠,将惹眼的白发遮住,并不多留,对着烙寨主点了点头,同样离去。 姬如雪抱着唐刀,抿嘴看了眼蚩梦。 她知晓蚩梦下这个决定有多不容易,在蚩梦这个小妮子的心中,蛊王就是代表万毒窟,背叛她老爸绝对不可能原谅,更别提是烙申屠这种以前和蛊王交好的人,今日能说出这番话,显然是权衡了利弊的。 若不然,拜托萧砚把这烙寨主一刀宰了,岂不省事? 但蚩梦显然是记住了萧砚昨夜给她分析的另一条道理,烙申屠此人,看起来愚蠢,但恰是最分得清局势的人,又统领九黎寨多年,不提个人实力强劲,起码单论威望而言,九黎寨还没有谁可以盖过他。 杀一个烙申屠容易,但杀了之后呢?九黎寨如何处理,寨子里数百蛊师,上千寨民如何办?若是留之不理,毒公早晚会安排人接手此处。 可若是把这九黎寨摧毁了,将数百蛊师尽数杀了,数千寨民驱逐出去,岂不又为一害? 且话说回来,就算真要杀一寨子的人,仅凭他们几人也颇为难办,更何论做下这桩大事后,萧砚倒无所谓,他一个中原人,本就是不受娆疆待见,无非是多增几分恶名而已。但圣女蚩梦,岂不又成了那一背叛娆疆的叛徒了? 留下一个烙申屠,就算他仍然铁了心的给毒公卖命,这分恶也会留在这里,只要蚩梦愿意,随时随地都可以登门拜访。 且更加关键的是,烙申屠此人实际并不愚蠢,能分得清局势的人从来不是什么蠢货,他会有自己的小九九,亦会有自己的判断,跟着毒公是福是祸,自有计量。而留他在,毒公也无法轻易将九黎寨彻底纳入自己的麾下,总要费上一番手脚。 所以,留下一个烙申屠,利大于弊,只是萧砚把这个选择权交给了蚩梦而已。 故这一次,蚩梦没有依照自己的脾气行事,而是压住了恶气,留下了烙申屠与九黎寨这个“为虎作伥”的“伥鬼”。 蚩梦离去后,烙申屠反而愈加有些不自在,硕大的身子稍稍弯低了些,声音恳切:“萧大侠可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萧砚顺着烙申屠的肩膀看过去,一众护卫和长老、头人跟在后者身后,显然是在防备他这个中原人。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烙申屠就瞬间会意,眼珠子一转,竟是对着身后众人挥了挥手:“你们快些回去,我要与萧大侠单独商量一些大事!” “萧大侠,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我,蚩笠这厮近些年无法无天,背着蛊王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我其实早就看不惯他了!若圣女真要起兵,我绝无二话!”众人走后,烙寨主大义凛然。 萧砚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负手相问:“我未取你的性命,你会不会感激我?” 烙申屠大义凛然的样子僵在脸上,背上兀自有一股寒气冒起来,同时下意识瞥了眼旁边的姬如雪,见后者面色冷淡后,更是额头生汗,结巴道:“自是感激萧大侠的……冒犯圣女这等大事,我确实罪该万死,但还请萧大侠看在……” “问问你而已,答了就好。”萧砚点了点头,伸出手。 烙申屠有些懵然,但在一息过后,马上反应过来,然后试探性的压低了些身形。 萧砚便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折身离去。 姬如雪抱着刀跟在旁边,面色依然清冷,似乎半点不在意这个前夜险些至他们于死地的烙寨主。 烙申屠有些拿捏不定的站在原地,看着二人的身影与蚩梦汇合离去,直到看不见四人的身形,那只插在腰后的长箫都不曾拿出来。 方才,他只需用长箫催动,萧砚几人站立的地方就会立刻生出一道虫阵出来,整个九黎寨的蛊虫一直都设置于这虫阵之中,威力巨大,乃是护寨大阵,不但可限制敌人行动,亦能极大程度的削弱对方的实力,再配合寨中蛊师、士卒,想必拿下萧砚不是什么问题。 但他方才却总有种错觉,似乎只要动手,自己就会马上暴毙。 纵使萧砚看起来仿佛已经元气大伤。 好险,以后不要在和这厮打交道了,鬼门关前走一遭,真是不好受。 烙申屠擦掉额上的冷汗,回寨喝了三大碗凉茶,才心定下来。 不过他还没坐多久,马上就有人来报,又有人来了。 烙申屠心下大恼,亲自登上寨墙观看,却是一腰佩红伞的金发男子等在下面,且在他出现之前,这个颇有些俊美的男子便正在敲寨门。 寨墙上的一众护卫面面相觑,有些不敢招惹这个怪人。 烙申屠大恶,咬牙切齿道:“你这鸟厮,没看见老子闭寨了?有什么屁事滚去别处,莫惹老子,找死不看地方!” 寨墙下的男子彬彬有礼,回以微笑,客气道:“萧兄留了消息给我,说九黎寨是个好地方,适合借宿。不过见寨主如此为难,想必是萧兄的消息留错了,叨扰了。”妈了个…… 烙寨主一阵头晕眼,说出的话都在颤抖。 “留步……阁下留步。” —————— 萧砚在离开九黎寨后,仍然在思考他之前问烙申屠那个问题。 事实上,这个问题只是袁天罡那个游戏的验证之一。 所谓“人心”、“官、盗”之论,当然可以看做眼下情况,他和蚩梦几人行走于娆疆,是为盗。毒公控制的万毒窟,是为官,而整个娆疆,则为“民”,也就是那个“人心”。 在万毒窟的操纵下,人心势必是会跟随官走,“盗”便会无所遁形,在哪里都不受待见,且想要摆脱这一身份并不容易,就算救出蛊王都很可能改变不了现状,毒公掌控的万毒窟,如今已经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蛊王被救出来了又如何?还不是一个“盗”。 且放眼到更长的层面,在娆疆这个地界,娆民是官,中原人是盗,他萧砚、姬如雪是盗,所以蚩梦、尤川便也成了盗,故与整个娆疆都背道而驰。 那么在眼下之际,萧砚做的任何决定,都代表了中原的决定,代表中原插手娆疆事宜。这个局面看似好破,似乎只需杀了毒公就一了百了,但萧砚明白,有袁天罡在,杀不杀毒公却不是他能决定的。 别看萧砚这两年在修炼了九幽玄天神功后,内力突飞猛进,从曹州时的小天位一跃而至大天位初期,到现在不弱于冥帝、女帝,入魔后更是可以与耶律质舞来个五五开。 但真要论起来,他比起袁天罡还是大有差距,并且不知这个差距到底有多大,可能云泥之别?又或者非百十年不足以相较?都宛如一道天堑。 那么,既然这个一了百了的法子走不通,萧砚便只能另寻他法。施恩于九黎寨是一条路,但现在看起来似乎一样走不通,中原和娆疆积怨已久,其中又有毒公推波助澜,放出“枫叶之辱”这种传说,两者间的成见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消除的,更别提消除娆疆对于中原这个“盗”的形象。 这就是袁天罡的目的所在,他就是想看看萧砚会如何接下这个游戏。若是萧砚在娆疆继续大杀特杀,自然不能将“盗”的形象转换成“官”,娆疆人心亦会与他愈行愈远,成为毒公随意掌控的东西。 中原,早晚都会和娆疆接轨的,任由这么一个大患在西南,现在稳不住,今后就得费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来平定。 尤其是积怨百年的娆疆,爆发起来可牵动整个蜀中和岭南,正所谓后世所言的“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套给娆疆亦是一样。在地域独立性下,娆疆诞生的文化独特性,足以和漠北一样,成为与中原抗衡的存在。 那么,若是能越早拔除一些种在娆疆的刺,便能越早将隐患扼杀于摇篮之中。 娆疆成为中原的心腹大患,都不是萧砚现在或将来想看到的事情。 这不是萧砚拒绝不了的游戏,他不接下去,袁天罡也会陪他玩下去,固然二人有约定,两年之内不会让不良人干涉萧砚所为,却没有约定,不会让别人干涉萧砚。 既然接不接都会由袁天罡来牵引毒公对他布下一场大局,那么萧砚何不主动接下? 走不走得出十万大山是一回事,游戏的输赢又是一回事,更别提输赢过后得到的奖品。 再说了,一条路走不通,总还有千条路,万条路。 登上高山之际,萧砚看了眼一直跟在队伍里的尤川,双手负于身后,眯了眯眼,走到蚩梦和姬如雪中间,俯瞰着山脚下的连绵毒瘴。 瘴气绵延无数里,直将整座山脚都笼罩在其间,浓郁程度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宛如一团绿色云海,翻滚在万毒窟的上空。 “这里,就是万毒窟啦!” 蚩梦叉着腰,口吻中不无得意:“穿过这片终年不散,触之即死的瘴气,就可以进入万毒窟。在娆疆,只有万毒窟的人从小经过毒药汤浸泡,才能够不受侵害,出入自如。外人想进万毒窟,要么会蛊术壁毒,或者带有之前提到的那个可避毒于方圆数丈之外的壁毒珠,这样嘛,才可以安然无恙的进去。” 姬如雪省视着下方的绿雾毒瘴,蹙了蹙眉:“就没有特别通道?” “没有嘞。”蚩梦用手指抵着下巴苦苦思索了下,摇了摇头:“小锅锅想去南疆,也绕不开万毒窟,窝倒是可以教你们蛊术避毒,就怕你们觉得麻烦。” 萧砚思忖了下,只是折身:“去簋市子。” 再过几日就是春节,翻过年,就是开平四年,时间不等人。 他可以凭借剑意学习蛊术,速度不会慢,但姬如雪对于此道毫无根基,精通蛊术又需要经过一些非常残忍的手段,真要死磕这东西,恐怕最少要耗半个月时间在这里。 尤川踌躇了下,还是道:“簋市子那里,可能对于中原人的成见不会小,我和蚩梦又被万毒窟通缉,此去索求避毒珠,少不了麻烦。” “无妨。” 萧砚只是笑着拍了拍尤川:“大不了硬抢便是。” 尤川有些错愕,锁眉不语,倒是蚩梦颇有些期待:“我早看簋市子那个筱翁不顺眼了,一整座簋市子都是他的,却抠搜的很,之前窝老爸想在他们那里购买一些中原的药材拿去救人,他都不愿意卖嘞!” 萧砚笑了笑,并没有答话,而是看着另一面没有瘴气的山脚。 天色并不美丽,阴云笼罩,看起来颇为阴沉,但山水明艳,山是山,水是水,合在一处,便成了山水俊秀,万里壮阔。 如此美景,他舍不得出剑。 却也不得不出剑。 (本章完) 第276章 龙泉宝藏 第276章 龙泉宝藏 “不成了……” 早已铺满素雪的伽耶寺高墙内,李星云浑身大汗,只着一身单衣便从雪堆中站起身来,空中大雪洋洋洒洒,落在他身上却仿佛似水遇火,触之即化。 所以从远处看李星云,便好似他掩在云雾中,周身水雾缭绕,在大雪中立着,颇有种奇异感。 “师哥,你不准偷懒!” 房门被推开,廊柱下走出一个俏尼姑来,素面朝天,面容却精致,正是已逐渐开始长开的陆林轩,不过她在寺庙内时常一身素衣尼姑帽的打扮,远远看着浑似一个小尼姑,只有走近了才能辨出她脸颊旁的鬓发。 陆林轩板着脸,就如一个监视学生的先生一般,凶巴巴盯着李星云:“慧觉大师说过了,你在雪日里修炼事半功倍,不可懈怠!” “切,那个老秃驴的话也只有你当真。” 李星云嘴里没有好话,一边自顾自的将自己从雪堆里拔出来,行走间大步流星,在雪地里淌出一条小路,同时道:“这老秃驴,分明就是想折磨小爷!本来修这龙象般若功就煎熬,修炼的时候还要淋雪,冰火两重天啊师妹,不成不成,我要进四谛法洞……” 陆林轩蹙着眉,跑到李星云身前,抬起手臂阻拦:“不行,这个月你已经去了三次了,慧觉大师说……” “慧觉大师、慧觉大师,你怎么这般听他的话?”李星云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有没有搞错,我才是你师哥!” “哼!”陆林轩寸步不让,这小半年来她已经将乌柳心诀融会贯通,配合阳叔子传授给她的青莲剑歌,威力大增,还真不怕李星云欺负她。 虽然说起来,给李星云十个胆子也不敢欺负陆林轩便是。 “师妹、好师妹!”李星云无奈了,按着陆林轩的两边肩膀,好言相劝道:“你没练这龙象般若功,不知道这东西的邪门之处,你别看我跨进第一层只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可这是外功,不是跨进门就能马上融会贯通的。 外功,讲究的就是一个循序渐进,这门功法虽说是个人都能练,可越往后练就越难,第一层我虽然只用了四个月,可想进第二层,起码也需要一年有余!不进第二层,就闯不过四谛法洞,这般耗下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救师父?!” “师哥!” 陆林轩见李星云越说越急,越急越躁,便提高了声音来劝他:“可慧觉大师也说了,这密宗功法想要入门,只能潜心修炼,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师父以前也教导过我们的啊。你不要心急,四谛法洞我们都进去过,不是实力越强就可以闯过的,你不要这么勉强自己,每次进去都落得个伤痕累累,我实在是……” “别说了。”李星云脸色有些不好看,他甩开陆林轩的手,仍是强自要向外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越发容易急躁,常常心神不定,闲着没事就想往四谛法洞跑,似乎那里有一股魔力在吸引着他,可每次进去出来,脑子里对于那里的记忆就变成一片模糊。 正是这样,他反而愈发认为慧觉口中所谓的达摩院禁地,也就是那四谛法洞真是一个妙处,在里面修炼龙象般若功才是真正的事半功倍,怎么也比在这里淋雪来的妙。 陆林轩这小妮子,头发长见识短,他懒得与她计较,无非是看慧觉实力高看不起他这个师兄罢了,等他实力强大了,看他不把慧觉那厮揍出屎来。 陆林轩见阻拦李星云不成,干脆急的一跺脚,要和李星云一同去四谛法洞。 李星云半点不在意,只是悠哉游哉的将双手托在脑后,一身僧衣却没有僧人像,浑如一个来此游山玩水的世家公子。 不过等他们出了庭院,却正见一个银发青年等在后山木亭内,其一袭白衫,在雪日里还配了件貂绒大氅,加之相貌英俊,此时手持一个“文”字折扇放眼观景,远远观之,端是一个文质彬彬,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李星云看见此人,先是下意识瞥了眼陆林轩,见后者并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后,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这不能怪他,实在是被慧觉那厮搞出了心理阴影,单说容貌,慧觉这个看不出年龄的老东西真是丰神如玉,若非顶着一个光头,李星云还真认为那厮在相貌上可以与他一较高下,这也是他觉得陆林轩之所以相信慧觉的原因所在。 而这个两月前在山脚下偶然在酒肆里遇见的银发青年,也着实是有个人样,是李星云认为这世间可以在相貌上威胁到自己的人之一,不可不防。 其实按照李星云对自家小师妹的了解,倒也不至于如此,毕竟陆林轩从小就生长在青城山上,心思很单纯,对于男女之间的交往更是只停留于李星云,还不至于因为一个白毛就动了少女心思,青梅竹马这说法,当闹着玩呢。 他防的是那个白毛。 两月前,李星云在将龙泉剑决练入门后,颇懈怠了几日,便馋了起来,瞒着陆林轩和寺中僧人偷偷溜出了寺庙一趟,去山脚下买了几坛酒水喝。 一来二去下,就知道了这个常常在山下庄子里买醉的大家公子,据店家说其就是太原人,家底看样子颇厚,就是酒品不好,时常喝醉了发酒疯,好在赊账的酒钱从不拖欠,往往第二日就遣人来付了钱。 这对于当初离开青城山半点钱财没带的李星云来说,当然活脱脱就是一个大财主,故有心结识了这家伙,岂料二人志(臭)同(味)道(相)合(投),都是上了酒桌就不认人的主,天南地北什么都能吹。 两人在酒桌上聊哪里的酒最烈,哪里的姑娘最美,讨论胭脂评上的哪位上榜娘子最名副其实,几坛酒下肚,不仅让这厮包了李星云赊欠的所有酒钱,更是脑袋一热,非要拉着李星云拜把子,当然二人最终有没有拜成,就有些记不大清了。 而后你来我往,李星云便将在伽耶寺达摩院内修行的事情告诉了这厮,毕竟他老是偷下山也不是个事,遂让那银发青年在上山拜访时,偷偷带几坛酒上来。 岂料这厮一见到陆林轩,就开始心猿意马起来,几杯酒下肚,更是猪哥模样暴露无遗,一个劲的向李星云追问陆林轩的家世。 刚开始,李星云还没当回事,自家小师妹哪里会看得上这种登徒子,有什么好担心的,反而是慧觉这种得道高僧,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最是吸引小姑娘。 谁知这厮从此之后常常借香客之名登山烧香,还借此捐了不少香火钱,上至佛堂主持,下至寺庙小僧,各个关系都处的极好,在陆林轩面前也没了那副登徒子的样子,酒不喝了,荤话不讲了,只上山与住持讨论佛法,样子装的极像,差点将李星云都骗了过去,更别说不知情的陆林轩了。 故此,李星云如临大敌,更是立下了防火防盗防白毛的基本准则,什么狗屁酒友,就是一个想拐他小师妹的白毛! 引狼入室,悔不当初啊。 “李兄!” 木亭内的银发青年远远观见李星云二人,面上一喜,倏的收起折扇,大步迎出来,临近了,才客客气气对着陆林轩一抱拳:“陆姑娘今日不曾闭关?” “张公子这是……”陆林轩好奇询问。 “理他作甚,准又是偷摸跑出城来找酒喝。”李星云嗤笑一声,斜眼看着那人,道:“进寺不过只是找借口吧?张子凡,要不要我把你的光彩事迹给师妹说道说道?” “李兄说笑了!”张子凡急忙出声,作势对着李星云眨了眨眼。 李星云却只是冷冷一笑,站在陆林轩身后竖起三根手指。 张子凡颇有些肉疼,却见李星云已将三根手指换成四根,便只好立刻微不可察点头,唯恐李星云这家伙再坐地涨价。 四坛乌梅酿,纵使是他,也是攒了好些年,毕竟这酒可不是想买就买得到的,可大有来历。 “陆姑娘难道不知道吗,小生前几日听主持说过,伽耶寺后山赏雪最是怡情,不可不观,这才相约李兄于此……” “你过来。”李星云懒得看张子凡在那和自己的小师妹寒暄,一把架住张子凡的脖子就将其拉扯到一边。 张子凡颇有些可惜,连连回头向陆林轩告罪,进而才嬉笑一声:“李星云,咱们交易也做了,你小子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些,你家小师妹也不像你说的那般讨厌我嘛,聊聊天也不行?”“你个王八蛋,”李星云气不打一处来,勾住张子凡的脖子低声骂道:“小爷是不是给你说过,陆林轩是我师妹,你这种在外沾惹草的别想在这拉蛤蟆想吃天鹅肉。早告诉你小子别有事没事就跑来,今日还跑来作甚,主持让你赏雪?狗屁!小爷给你两巴掌要不要?” “啧啧啧,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张子凡摇摇头,折扇一甩,颇为风流的拿在手中轻轻扇动,而后道:“本公子是来向你道别的。” “道别?”李星云一愣,松开了挟制这厮的手。 张子凡这才气顺,别的不说,李星云这家伙的力气是越来越大了,单只是方才这么随意一勾,他差点站都站不稳,好在这厮还算讲规矩,就算看不惯他勾搭陆林轩,也没有出手暴揍他,不然张子凡真没把握可以胜过李星云。 “张公子这是要离开太原?”陆林轩显然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先是白了一眼李星云,然后才皱眉道:“马上就要过年了,怎么这个时候……” “唉,还不是家里安排。”张子凡虽然想守口如瓶,但这两月和李星云二人相交甚好,便忍不住道:“河北那边出了点事,我要替家父走一趟……” 他犹豫了下,道:“毕竟是家里的生意,家父颇为上心,若是去的晚了,恐怕这条商道会被家里的另一个叔叔抢了去。” “这是好事啊!”李星云倒是一脸高兴,抓起张子凡身上的貂绒大氅,说教道:“大家子弟,竞争是要比咱们这种寻常老百姓忙一些,果然这身行头不是白穿的,去吧去吧,何时出发,我一定要送送你。” 张子凡见他一脸迫不及待的样子,只是无语。 陆林轩倒是说了些一路顺风的吉利话。 后面张子凡得知二人要急着去闭关习武,自知不好多加叨扰,只是悄悄告诉李星云,说那乌梅酿似乎没有存货了,他临走前只有想想办法,能送几坛是几坛,还请他一定不要把自己的糗事告诉陆林轩。 李星云自不会客气,他本就不在乎那什么乌梅酿,不过到底是好酒,能白得当然不会拒绝,不过张子凡到底是个厚道人,一个大家子弟,居然也愿意屈尊和李星云交往,脾气还对胃口,除了好色这一点,还真适合当朋友。 看在这几坛酒的面子上,说要去送他,李星云是一定要去送的。 ………… “走吧,看也看够了,再待下去迟早让他发现。” 藏经阁楼内,阳叔子站在窗前远远眺望着李星云、陆林轩和张子凡三人的身影,久久不愿回头。 身侧的慧明适时的拉扯了他一把,将他带离了此处,路上双手合十,喋喋不休:“我能让你时常看李施主一眼,已是慧觉长老通情达理,你不要做过多奢想。伽耶寺所有性命,可就寄存于李施主身上,你若是不小心误了大事,大帅可不会顾念伽耶寺几百条性命。” 阳叔子默不作声,走出藏经阁后,才出声询问:“那张子凡……” 慧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但在片刻后,还是解释道:“贫僧只知他也是大帅的安排。” 阳叔子久久不语,仰天看着洋洋洒洒的雪,良久,长叹一声。 —————— 李星云送张子凡离开了伽耶寺,正出山门,便见山脚下有十几骑踏雪而来。 李星云还不以为意,张子凡却早早让出了道路。 太原城内如今不太平,他义父李嗣源和世子李存勖一派闹得极为不愉快,在谁出兵河北这件事上算是互相撕破了脸皮,他这个弱派的通文馆少主,早早得了李嗣源吩咐,自然不敢在外惹是生非,和这十几骑若是因为让不让道尔生了争执,得不偿失。 但对方恰近,张子凡看着那领队之人,却是一惊,旁边的李星云则是低声一笑,小声道:“单凭这身段,不看脸,也算个美人儿了……” “别说话!”张子凡没好气道。 “咦,你倒是变了性子。” 张子凡懒得理会李星云,上前一步,对着已经缓下马速的来骑抱了抱拳,笑道:“见过十三姨。” “子凡?你怎在此处?” 虽然离山门还有一段距离,马背上那人却已勒停坐骑,不过并不下马,只是打量着李星云二人,目光在停留在李星云身上后,面具后的狭长美眸眯了一眯。 她身后的十余骑次第勒停,响起一片吁马声。 李星云却是不好意思的挠头避开,他还当是什么美人儿,居然是张子凡的长辈,罪过罪过。 张子凡却是罕见的极为讲究礼仪,眼睛更是不敢在对面凹凸有致的身形上乱瞟,只是低着头道:“咳,不瞒十三姨,义父托我给伽耶寺捐了一些香火钱,今日主持相邀,我是恰才谈完佛法下山来……” 李存忍似乎早知此事,并不多问,只是用马鞭指着李星云道:“这位大师是?” 听见李存忍误会了自己的身份,李星云刚要解释,张子凡却是抢先笑道:“这位是我在寺里结识的朋友,现在正在伽耶寺修行,算是俗家弟子、俗家弟子,呵呵呵……” 李存忍便点了点头,留下一句快要宵禁了,要想回城就早些回去,便继续打马向前,竟是直接趋马跨过山门,半点客气不讲。 李星云有些乍舌,不可置信道:“你们家的人都这么生猛吗?” 张子凡白了他一眼,双手揣袖,缓缓道:“那乌梅酿,就是我这十三姨酿的,就算是我,也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厚着脸皮讨要一坛……” 李星云闻言讪讪,便不好再在背后蛐蛐人家了,拿人手短不是? —————— 李存忍策马登上山门,直到长梯无法骑马才作罢,一路径直走向佛堂,似乎早有约定。 佛堂内,慧觉正敲着木鱼,两耳不闻窗外事。 李存忍在这里稍稍客气了几分,双手合十,道:“按照约定,大师明日该入城与晋王讲佛了,还请大师莫要再推迟,随我走一趟。” 木鱼声停下,慧觉睁开眼,叹了一口气。 他从李星云在山下遇见张子凡开始,便知道伽耶寺是无法独善其身了,就是不知那位通文馆圣主和堂堂晋王,各自都到底揣着什么心思。 “贫僧去便是,还望女施主莫要为难寺内众人。”慧觉起身道:“毕竟,晋王要寻的大唐龙脉,并不在伽耶寺。” (本章完) 第277章 歧国 第277章 歧国 阁楼外大雪飞扬,仅一墙之隔的室内,却是温暖如春,香味缭绕。 一群侍女端着一盘盘菜肴从抄手游廊下走过,里内又有几名侍女负责接取,进而呈上阁楼,从廊前走过,便能看见阁楼外的飞水瀑布已经凝结成一条淌下来的冰雕,冰层下只有一缕缕溪水在流动,发出丁零的清凉悦耳声。 侍女端着菜肴上楼,门口一袭绿衣,腰后别着折扇的伶俐女子抬手接过,同时出声道:“岐王吩咐了,不必再上菜了。” 侍女施礼退去,小心往里一瞟,便正见屏风后的李茂贞扶着腰带走出来,开口道:“再取几坛酒来。” 侍女不敢耽搁,急忙退去。 那一袭绿衣的女子则明显看见李茂贞的脸色有些微冷,同时猜测这位岐王可能是想一个人静静,自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端着菜肴走过屏风,轻声道:“雪牛肉来了。” “多闻天,你来坐下,一起吃。” 女帝一身白衣似雪,指了指李茂贞原有的位子,头也不抬,只管夹着那牛肉片涮进锅中,热气腾腾升起,只能看清她持筷的素手修长的似若男子,半点女儿姿态都没有。 加之她身侧的几坛酒水已经饮尽,酒气浓重,却是让一袭绿衣的多闻天不敢应下,却也不敢拒绝,进退两难,站在桌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侯在旁边负责斟酒的梵音天捂嘴轻笑,解围道:“今日是殿下与您的家宴,咱们这些做奴婢的,怎好和主子一桌,这不是失了规矩嘛,是吧,多闻天?” 多闻天还未来得及出声,女帝就已经斜睨梵音天:“往年都能一起入座,今年怎的不行?” “怎么,本宫说话,现已没人当回事了?” 多闻天有些为难,她脸色落寞,有心想解释,梵音天却是半点没有负担的陪笑道:“您说的哪里话,往年是奴婢们不懂规矩,现下岐王回来了,奴婢们自要懂得尊卑有序,非……” “退下去。”李茂贞走了进来,负手立在屏风身边,高大的身形在这阁楼内极有威势感,表情淡淡,已没了方才的冷意,只是随口下令。 梵音天应了一声,扭着腰肢恭敬退下。 多闻天虽有心留下,但知晓此举只会让女帝为难,遂也只是沉默退出去。 但她恰出房门,便见梵音天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并未离去,仿佛在等着她。 多闻天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她,下巴高抬,丝毫不掩鄙夷的大步从梵音天的身边撞过去,仿佛要把后者肩膀撞散架一般。 “小蹄子,想去地牢里陪广目天不成?”梵音天有些恼怒,一把攥住多闻天的手肘,威胁出声。 岂料多闻天竟是不怕她,反手骤然抽出腰后折扇,而后不见什么动作,那折扇便在她手中倏的展开,劲风拍的梵音天生疼,不得不松开多闻天的手肘后撤几步。 如此一来,梵音天的气势瞬间落了下乘,但她只是脸色不好看,并没有立刻发作,且神色间里有些忌惮。 九天圣姬里,她虽然年龄最大,但对于幻音诀的修炼程度可远远比不上眼前这位。 在江湖上,幻音坊的实力自是三大组织垫底的存在,其中的高端战力更是无法与其他两家对比,如大梁玄冥教,监慑中原,早已隐匿江湖的四大尸祖不谈,可灌顶江湖的仍有冥帝、鬼王、孟婆、水火判官等顶尖高手。 而晋国通文馆虽然素来显山不露水,看起来处处被玄冥教压一头,但实力却是不好捉摸,从三晋之地玄冥教寸步难进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其中圣主李嗣源是成名已久的老派高手,其下的诸如天下第一力士李存孝,礼字门主李存礼,李存忍所领的殇组织,都是名声在外的存在。 除此之外,那一手将自己打进李唐族谱的晋王李克用了,更是人形高达的超顶尖高手,据江湖猜测,玄冥教总舵之所以要设在汴京,就是朱温害怕李克用这厮拼了老命不要,孤身杀入汴京摘了他的脑袋。 甚而据说还有一个什么沙陀勇士巴也,据传战无不胜,名震三晋!不见其人却闻其名,乃货真价实的后起之秀,虽没几个人看见过此人出手,但仅凭这一名声,都要比幻音坊的这九个圣姬厉害。 然而,尽管如此,九天圣姬为何还能与通文馆的十三太保齐名? 九女貌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九人极善结阵,九天圣姬齐出的情况下,远攻、近战、防御齐备,各自修炼的幻音诀在阵中皆能互补,威力巨大,仅凭九人就能抵御数百甲士的围杀,若有幻音坊女帝亲自坐镇,阵势一成,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其中,梵音天自是当仁不让的远程攻击主力,配合善主防御的妙成天,二人结阵,也能发挥出天位的实力,这也是她平常得以自傲众人的资本。 但眼前这多闻天,却是九天圣姬内的主攻手,擅长远攻,更强近战,实力强劲,与内力刚猛的阳炎天是阵中的主力存在,亦是这个阵势可以不受威胁的主要原因所在,只是阳炎天常年出任务,配合她们的情况不多,故在结阵的情况下,多仰仗多闻天。 梵音天正是明白多闻天的威胁力,若是二人的距离可以拉到五丈之外,她可以不惧这小蹄子,但两人现在的距离,恐怕多闻天可以赶在岐王出来前给梵音天几巴掌。 “你最好给我放小心点,不然……”多闻天显然看出了梵音天的忌惮,便冷冷一笑,对其竖起小指头,转身大步离去。 梵音天在她转身后,脸上难看的神色却是倏然消散,微不可察的回头看了眼阁楼的方向,在确保二人的动静应当已经让李茂贞听见后,才小心离去。 阁楼里,李茂贞见女帝仍然只是面无表情的夹菜烫菜,沉默了下,重新坐回桌案,拾起桌上的酒水,缓缓饮下。 梵音天是最早跟随他的圣姬,比女帝都要年长近十岁,当年他离开歧国,梵音天就是少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人之一,彼时也是他留下辅佐女帝的一大帮手,忠心不用怀疑,他回到凤翔后,梵音天显然是最高兴的。 李茂贞想也想得到,梵音天这种急功近利、媚上欺下、仗势欺人的性子,必定不受女帝喜欢。不过梵音天终究是幻音坊老人,大半幻音坊弟子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帝纵使不喜,也只会稍稍打压而已,不会真拿她怎么样。 不过对于梵音天这种人来说,只是打压,就已经是有些郁郁不得志,所以在他回到凤翔后,才会第一时间来表忠心,并且在得到他的信任后,完全不掩小人得志的样子,一副岐王第一,女帝第二,她老三的自傲模样。 对此,李茂贞不会有什么表态,梵音天是他重新掌控幻音坊和歧国的重要助力,他不会蠢到因为这么点小事来自毁长城,想打压今后什么时候都可以,但不会是现在。 毕竟,十四年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李茂贞甚而已经有些忘记该如何做好一个岐王,对于统兵之道更是需要重新学习,好在他底子很好,当年能从一介军士走到岐王的位子,有些东西早就刻进了骨子里,无非是慢慢找回来罢了。 他的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眼前这个人,这个真正算是歧国核心人物的人,这个真正可以帮他重新掌控幻音坊和歧国的人。 他的至亲之人,当年以弱女子之身一肩扛起整个歧国的女子,以至于偌大一个幻音坊,没人知晓她的本名,只知一个女帝称号的女子。 便是李茂贞自己,仿佛也忘记了女帝的本名,恍惚间,更是早已记不起那个十多年前执画笔的幼妹了。 桌上的火锅咕噜噜的冒着热气,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声。 李茂贞缓缓自饮,对面的女帝则看都不看他一眼,吃完擦嘴,就要起身离去。 事实上,若非今天是春节,这盆火锅可能都端不上这阁楼的桌子。 直到此时,李茂贞才终于缓缓出声道:“为兄打算取下朔方……” 女帝则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摊开桌上未做完的画卷扫视,淡淡道:“岐王要取何地,自取便是,与我说作甚。” 李茂贞没有意外,只是继续道:“为兄打算亲征,以刘知俊为副帅,入春出兵,同时请李克用攻晋州,以牵制梁军,如此一来,先取朔方,再征定难,陇右之地尽握于手,就可图谋关中,假以时日,兵出中原……”女帝头也不抬,道:“好计策、好图谋。预祝岐王天下一统,尽得九州。” “……” 李茂贞脸色微冷,捏住酒杯的手背青筋暴起,但仍只是丹凤眼虚掩:“还需你帮为兄看看,哪些将领可大用,哪些官吏心思不正……以及,若是提领刘知俊为副帅,划朔方给他节度,可要防备哪几个节度不满?” 女帝突然一笑,刚刚拿起的画笔还未蘸墨,便轻轻搁下,进而抬头反问:“岐王是认真的?” 李茂贞饮尽杯中酒,道:“为兄如何不认真?” “既然认真,就不会问出这等白痴问题。”女帝冷笑道:“且不说梁军才得河北,对三晋虎视眈眈,李克用愿不愿意与虎谋皮,与你共同出兵。单只是朔方、定难好不容易才与我歧国交好,愿互通商路,引河套物料入我歧国,这般大利不徐徐图之,反而如此摒弃,岂不可笑?” “且再问你,我歧国民不过十万户,连年为御蜀国已是疲敝,好不容易有了和朔方、定难休养生息的机会,为何要出兵?出兵又能得利几何?取城不下又如何?彼时四面为敌,谈何进取关中、中原?” 李茂贞皱着眉,声音里也压了火气:“取下二镇,河套牧马之地便能尽握于手,国力大增之下,届时蜀中王建算个什么东西!当年我受封陇西郡王的时候,这厮还窝在西川动弹不得!” “马政正在办!”女帝争锋相对,更是懒得理会李茂贞这种可笑之言,直言不讳道:“当此之时,歧国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扶持农桑,促进商利,引河套马匹入中原,收中原货物进河套,商税已然可观,这才是增长国力!一旦开战,便尽数东流! 你怎敢如此坐进观天,小觑天下群雄?究竟是谁给你的胆量,是那虚无缥缈的龙泉宝藏,还是你这出走十四年得来的一手乱七八糟的武功?” 李茂贞面若含霜,起身负手于后,丹凤眼盯着女帝:“为兄想知道,这是你的真心话,还是仍想一心向着那个李唐余孽?” “李唐余孽?”女帝嗤笑,双手撑在桌子上,凤眼毫不畏惧李茂贞的目光:“其人不论目的如何,两年来让歧国获利颇多,能与朔方、定难二镇交好,此人功不可没,中原商利能入歧国,更与他息息相关,歧国去岁一年新增人口近五万,此人之功可占五成!李唐余孽又如何?所作所为哪点不比你这个岐王更利歧国、更利百姓?歧国就算献于他,我起码心甘情愿!” “荒谬!”李茂贞负手冷笑,直言道:“李唐皇室皆是废物,昭宗如此,僖宗更是如此!你真指望一个所谓的狗屁太子可以复国?天下人心早已不向唐,你若是将歧国献给那厮,歧国才是末路!要想让歧国强大,龙泉宝藏是唯一的出路,此时开拓疆土,只是为了他日图谋,有了龙泉宝藏,何愁国力不振,天下不定?” 说罢,他似是懒得再言,或者说是无话可说,却是径直甩袖而走,只有在门口之时,才突然冷冷回头。 “那萧砚留在歧国的眼线,为兄已尽数拔除,劝你死了这条心。妙成天、玄净天陷于汴州,我会救出来……” “歧国,不可能交给他人……谁也不行!” 其人大步离去,气势汹汹,显然是压不住怒气了。 但女帝无暇顾忌他。 她选择萧砚,还真不是因为对方那大唐太子的身份,若是萧砚没能力,她倒是可以考虑抢回来当一个吉祥物供起来,但据她观察,萧砚还真有一副明主相,能力有目共睹,心性更是难得,把歧国交给他,何尝不是想让歧国少些战乱? 起码萧砚如今在大梁,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些话语权,歧国只要在明面上威胁不到大梁,萧砚可以将战火无限期的向后拖延,直到他在大梁完成他的谋划。 如此一来,若是萧砚能够窃国成功,河北、大梁、歧国连成一片,则天下一统、乱世终结之日就近在眼前。 这些都是女帝最开始的设想,她这个人对争王争霸兴趣不大,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能进取最好,不能进取也要把歧国守好。 但李茂贞一回来,事情便彻底颠覆了。 单只是李茂贞做的这些事,就已经让幻音坊和安乐阁势同水火,且据女帝所知,萧砚已经南下两个月,并不能及时做出应对之策,恐会造成隐患。 她虽然已经暗地里让人去中原与安乐阁通气,但没有萧砚坐镇,局面会发展到哪一步,谁也不知。 最为关键的是,李茂贞不知给女帝下了什么毒,她一身实力皆被压制,若不然,她不会如此在这干等。 但就算如此,她也不会干看着这个兄长把歧国拖向深渊。 正如她从来不信什么龙泉宝藏一样,对于歧国可以一统天下这件事,她一样不信。 —————— 李茂贞出了阁楼,又恢复了脸色微冷的表情,一路毫不停留,就要直去城外大营,今日春节,他虽然给麾下士卒放了假,但军营内还有留守兵马,需要他一并宣慰。 他是从底层军士爬上来的,除了自身实力外,只有兵权握在手,才能让他有安全感。 还没至城门,扈从就领了一个青年过来,后者长相俊秀,但面目中总有股郁气,显露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之气来。 正是假李。 “李茂贞,你有没有搞错?”假李打马近前,声音低沉,好似颇有怒气:“什么叫让我去邠州待到明年开春?说什么转运军需,分明就是外放,你凭什么不让我在岐王府任职,我告诉你,别想支开我……” 他的话还未说完,突然只觉眼前一,而后脖子仿佛被人扼住了一般,直接从马背上悬空而起。 假李死死护住咽喉,脸色涨得通红,口中不断发出嗬嗬声。 李茂贞举着一只手臂,利用罡气隔空掐住假李的脖子,面无表情,只是冷漠出声:“你记住,没有那个人,你什么都不是。” “在歧国,本王让你干什么,你就认真去做。” “听懂了,就滚。” 假李被远远抛掷开,李茂贞头也不回,径直趋马出城。他身边的一应扈从不敢多言,同样绕过雪地里的假李,紧跟而去。 假李趴在地上,揉着脖子,脸色仍然涨红,埋头许久不起。 在以往,李茂贞就算不耐,也不会如此对他,今日之事倒算是意外。 这份屈辱,再忍一忍、忍一忍…… 因为大帅给他说过,龙泉宝藏现世之日,就是李茂贞身死之时, 届时,歧国就是他的了…… ——— ps:《新五代史》:茂贞居岐,以宽仁爱物,民颇安之。 按照不良人的世界观,可以理解女帝是这个为人宽厚,善待部下,力图自保的“岐王”,而李茂贞,则是那个蓄意进取,利用宦官控制李唐朝廷的“岐王”。 (本章完) 第278章 所谓天道(上) 第278章 所谓天道(上) 根据娆疆口口相传留下来的说法,在这十万大山,甭管是南疆北疆,亦或者是十多年前创立起来的万毒窟,只要自身实力强大,都可以不讲规矩,十万大山崇尚强者,也尊重强者。 蛊王和巫王当初建立万毒窟,不是张张嘴就解决了百年乱战的,而是一个寨子一个寨子打服的。 但这个说法,在簋市子不顶用。 是个人都知道,簋市子的规矩不能乱。 哪怕出身万毒窟,哪怕底蕴丰厚,自家长辈实力强劲,来了簋市子依然要老老实实遵守规矩,一买一卖,不管是谁,只要交易量达到一定数额,簋市子都会抽取百三。 这抽取的百三,就是规矩,谁在这里乱了规矩,例如强买强卖、偷摸盗抢、随意伤人等等,便会遭到簋市子驱赶,有甚者或可能被直接镇杀也说不定,当然最多的还是将人扣留在簋市子的监牢中,取有一定赎金才会放人,若不然就会被簋市子打散修为武功,编为奴隶发卖。 但其实不论是被驱赶、扣留,或者是镇杀,都并不是特别严重的后果,这些只对寻常散修管用,毕竟这种人可能一辈子只会来簋市子一次,只能以强硬手段威慑。 真正让人头疼的是,簋市子会对犯事者除名,并进行永久登记,除此之外,还会用一种名为“藤虫”的蛊虫保存下犯事者的气味,这种类似藤条一样的蛊虫寻常只会放在特定处,但感应能力极强,一有被留下气味的犯事者进入簋市子,此物就会自动闪烁,提醒管事。 不止于此,对于犯事者背后的相关寨子、家族,簋市子也会一同进行约束,如抽成翻倍,交易种类限制,交易数额限制,并会将之列入名单,以提醒交易方。而严重者会被直接取消买卖资格,更别提参加簋市子一些稀有之物的拍卖会了。 这些,才是真正有实力的势力头疼之处。 簋市子在娆疆运营数百年,据传十二峒执掌娆疆的时候就存在,是中原乃至更远的地方与娆疆沟通的唯一交易场所,里内的商人走南闯北,将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带回簋市子,大批大批的中原货物以及西域、漠北的东西,也只会经此流入娆疆各处。 数百年的经营,簋市子的名声有口皆碑,暗地里的利益网极其庞大,可谓遍布整个娆疆。簋市子的高手或许不多,但能摇来的人是一等一的顶,从来不惧任何人。 当代簋市子的掌舵人筱翁虽然实力并非顶尖,但面子极大,膝下一独女早早就与南疆第一大姓龙氏独子定下了娃娃亲,由此可见一斑。 早年有一大寨不信邪,其寨中子弟在簋市子强取豪夺后,硬是要站出来和筱翁打打擂台,谁知最后竟是蛊王亲自出面摆平了此事,除此之外,其后还有数个万毒窟大家族一同对这一大寨施压,以致这大寨不得不咬着牙亲手料理了闹事的子弟。 不但如此,这方人口高达万人的大寨其后在数年里一年不如一年,寨中子弟在外处处碰壁,任人欺负不说,对外的贸易也就此一落千丈,寨中坐镇蛊师出走,人口流失严重,短短几年就分裂成了两个寨子,至今仍然不和,明明同出一脉,却互相仇视,引为大敌。 所以萧砚四人进入簋市子,非常低调,并在萧砚不俗的财力下,成功入住了唯一一座对外迎客的客栈,好在是春节前后,不然在这时常人满为患的地方,真不一定有足够的房间给四人入住。 而若是在簋市子里没有落脚的地方,在闭市之后,就会被管事请出去,以清理簋市子的闲杂人等,稳定秩序。粗看之下,似有几分大唐坊市的制度的影子,却不知二者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至于为何仅有一座只容纳不足百人的客栈,蚩梦也说不清楚,还是尤川知道一点内情,说是百年前有一派势力眼馋簋市子的红利,让近百手下用不同身份在簋市子的几座客栈入住,在簋市子闭市后、开市前那一段混乱的时间内,突然一齐发难,造成死伤无数,大批货物更是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差点就一举颠覆了簋市子在娆疆的地位。 若非彼时的簋市子掌舵人愿意散尽家财赔偿受到损失的各家势力,簋市子或不可能留存于今。 从那之后,簋市子便引进了闭市清人的规矩,并拆除了大批客栈,只保留一座被地河阻隔的客栈留存,此后百年不变,一直至今。 蚩梦听的津津有味,萧砚也对此不置可否,每一个看似有些无法理解的规定背后,多数都有那些不为人知的前车之鉴。 其后两日,蚩梦和尤川都各自出门打探避毒珠的消息,毕竟此物难得,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几年前,蚩梦只听蛊王说过筱翁有一颗,不管他卖不卖,都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能得到东西所在,不也能有个备用计划不是? 萧砚和姬如雪也换了娆疆装束,毕竟按照尤川的说法,簋市子这里对于中原的成见不算小,虽然二者间有贸易往来,但货物都是经过蜀中运转来的,和中原人打交道的就那几个管事,且据说中原交易最为麻烦,那边的商贾利欲熏心,很是不好打交道,如此一来,中原人反而更不受待见了。 不过二人并没有轻易出门去打探消息,姬如雪只学会了一点娆疆方言,萧砚虽然能说的流利,但口音骗不了人,很容易被拆穿,反而容易引人注意。 所以在四人预料之中的,在簋市子一待,就待到了除夕,萧砚倒是不急,让姬如雪列了一张清单给客栈,要他们好好准备一桌年夜饭。 蚩梦一大早就把尤川赶了出去谈消息,自己则留在客栈帮着姬如雪忙前忙后,不仅在房门外贴了春联,还大大写了个福字贴上。不过萧砚给的银子够多,对这种烘托气氛的事客栈也乐见其成,倒是没人干涉。 姬如雪看着忙前忙后,好让这里的人不会怀疑他们二人的蚩梦,却明白这是蚩梦分解注意力最好的办法。蛊王被囚禁在万毒窟,情况不明,作为他唯一的女儿,蚩梦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不担心。 对此,姬如雪也并无办法,唯只能多陪陪她而已。 那天夜里,自称魁甲的不良人和萧砚的交谈,刻意隔绝了姬如雪几人,所以三人并不清楚萧砚和袁天罡之间的游戏,但姬如雪明显感觉的出来,萧砚开始常常独自思索,与刚开始入娆疆时的状态也略有差别,没有了那份游山玩水的悠然。 姬如雪一直都觉得萧砚是个很厉害的人,他有自己的主见、谋划,所以她并不会擅自询问,只会在必要之时为他分担一二,寻常时候,也都只是默默支持。 所以对于何时救蛊王这件事,姬如雪虽也想尽快帮助蚩梦,却不会拿这件事去烦心萧砚,且有了这两年的经历,她也慢慢更多了些思考,不会再如当年在曹州和洛阳时那样擅自行动,故就算是担心蛊王安危,也只是如萧砚一般沉下心来等待而已。 蚩梦下楼去让掌柜准备菜食,姬如雪便留在室内继续修炼,这是她几日来唯一可做的事情,若有需要,还可以请萧砚给她喂招,只是屋子不大,二人交手的时候,到底有些束手束脚。 萧砚在桌子上攥写书信,一封是发给南平国的公羊左、游义二人,几日前他收到过二人的信件,说是楚军已经拿下韶州,近月必会兵临南平国都番禺,南平王刘隐慌急,急令其弟刘龚回师,在西面的娆疆兵马遂一时没了抵挡,接连克城。 看起来,南平国灭亡之日,已然不远了。 萧砚给二人的书信,无非是让他们护住南平王刘隐,若是后来称帝建立南汉的刘龚守不住番禺,便带刘隐向中原走,大不了把地盘让给楚国便是,反而能早些结束战事。 至于南平的存亡,萧砚并不关心,毒公的威胁,要比楚王马殷危险的多,楚国没有两年,消化不了南平国,更别提还有娆疆这么一个“恶邻居”了。 把刘隐握在手里,才是一件重要的事,不需要多吩咐,公羊左二人想必可以懂得萧砚的意图,至于刘隐彼时舍不舍得抛弃家业逃跑,那就不是他刘隐可以决定的事了。 第二封信,是写给安乐阁的。 上一次通信,还是在二十几日前,彼时来信,只表示安乐阁运转良好,球市子的暴利趋于平缓,唯一的麻烦,只是据说鬼王想要夺利。 萧砚彼时给出的方案是暂且退步,放鬼王进来,给他一颗甜枣吃,以稳定其背后的冥帝和朱温,真要争,也只需篡夺那批将门去和鬼王斗就可以,安乐阁只需握住“钱票”这一关键之物,按计划铺设汇通票行即可。 这一次写信,则是让段成天和妙成天准备准备,让一支商队备好各类货物来娆疆。萧砚要做第二个实验,而恰好可以从簋市子开始。 自古以来,两方势力趋于和平的始端,总是通过贸易来建立起频繁的联系,如汉代张骞出使西域,隋唐大开互市,致使万邦来朝。 娆疆和中原文化分割已久,想要培养认同感与安定性,唯只有迁移人口一条路走,但现下的萧砚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只能用这种机会试着慢慢潜移默化。 这也是他尝试继续和袁天罡进行“游戏”的实验手段之一。 不过簋市子处于地面之下,溶洞四通八达,开辟的洞府数不胜数,信鸽显然放不出去,海东青也寻不来,也只有再过两日出去后才有机会发出信件。 萧砚铺开笔墨未干的信,眯眼想了想,复又提笔,再次写了几封信。 一封信给留在汴京的韩延徽,两封给河北的冯道、田道成,还有两封,一给漠北的元行钦,一给王后述里朵。 写完这些,他才就此停笔,后面这几封信,一同发给安乐阁就可,留在那里的李莽会安排。 中原局势看起来平静,实则水面下暗流涌动,时机稍纵即逝,袁天罡给他的两年时间已过了四分之一,可谓时不我待。 而接下来的这四分之三,他的胃口很大。 “若是着急,我可以去替你出去发信。”姬如雪睁开眼,呈打坐姿态,轻声道。 萧砚摇摇头,重新提起笔,思路延伸。 袁天罡不会无缘无故与他玩什么游戏,这种突兀与怪异感,这几日让他颇为不解。 这种怪异感,就好像袁天罡在与什么人对赌一般,赌局就是这娆疆万毒窟,不过棋子只有他萧砚一人而已,胜负手都是他。 对赌。 萧砚在纸上缓缓写下这两个字,想了想,又写下四个字:天道、霸道。 于是在这四个字背后,他又延伸写出了李淳风、袁天罡,乱世存亡、李唐存亡几个信息。 最后,他在李淳风这三个字下画了一笔,然后思忖了许久,始终不肯落笔。 直到房门外传来脚步声阵阵,他的思路才回转,缓缓写下八个字—— 物竞天择,存其最宜。 “小锅锅!”蚩梦激动的声音传来,然而她恰一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一看见萧砚皱眉思索的样子,便马上捂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姬如雪。 姬如雪略略摇头,示意她也不知情况,不过仍是指了指门外,用唇语道:“出去说。” 萧砚却是已经起身,他方才思路一闪而过,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又突然而逝。 但他可以笃定,他似乎明白了袁天罡为何会这么做了。 萧砚收起纸张,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利用内力震碎,而是仔细揣进怀中,然后才回头看向蚩梦,笑声询问:“怎么了?” 蚩梦本还有些担心惊扰了萧砚的思绪,但马上就抛在了脑后,压低声音道:“尤川这个蠢货,居然拿到了避毒珠!” 姬如雪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 萧砚却是了然一笑,仿佛想到了这个结果,就算,他不过是刚刚才得到了启发。 —————— “不知巫王此举何意?” 藏于阴影的高处,身宽体阔的中年大汉砸吧着手中的烟枪,淡淡看着下边的尤川小心将一方木盒揣进怀中,从一处无人看守的建筑中走出来,而后身形迅速一闪,匿于黑暗中。 看完这一切,他才吐着云雾询问。 在他身旁,毒公双手环胸,只是呵呵一笑,进而拍了拍大汉的肩膀,折身离开,竟是没有作答。 这大汉,便正是这方簋市子的掌舵人,筱翁。 但他在毒公离开后,砸吧烟枪的动作停下,似乎有些没有滋味般的咂了咂嘴。 “万毒窟,果然变天了……” (本章完) 第279章 所谓天道(中) 第279章 所谓天道(中) 尤川拿取避毒珠回到客栈后不久,簋市子内就开始大肆寻人,一队队护卫到处都是,仿佛要将整个簋市子搜个底朝天一般。 蚩梦格外紧张,生怕护卫会搜到这里来,却偏偏要做出一副来者不拒的模样,叉着腰站在门口,手中捏着那块圣女令,只想着若真的有人来搜,她大不了把身份抖出去,看那筱翁能把她怎么样! 对此,萧砚颇为平静,并且夸了尤川好大一通,说尤川起码给他们节省了好几日的时间。不过他没有同意尤川要一起马上离开此地的想法,提议就在这里把除夕过了再赶路。 好在直到夜里,风波都没有殃及到客栈来,只是暂时封锁住了出口而已。蚩梦虽然有些怪尤川为何不拿到避毒珠后立刻溜之大吉,但仍然难得的夸了尤川几句,还不停的询问尤川拿取避毒珠前后的细节,用以确定没有被下套等等。 蚩梦这番表现,也算是看在尤川这么卖命的份上,多多少少有些愿意对其冰释前嫌了。 但不知为何,她反而又对萧砚开始崇拜了起来,先是说萧砚聪明,提前预知了簋市子会封锁出口,盯紧这时候离开簋市子的人,后又讲萧砚临危不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安心留下来吃年夜饭,是她认识的人里面最厉害的一个人,能救她老爸的,也只有萧砚了! 这番话听的尤川脸色古怪,避毒珠被偷,簋市子封锁出口这种事,在场四人恐怕除了蚩梦谁都认为是个常识吧? 且眼下出口也封锁住了,外头又有护卫搜寻,多做多错,少做少错,除了能留在房间里吃年夜饭,还能如何? 也只有蚩梦会把这些事当成什么不得了的谋划来看了。 不过这种想法尤川当然只能藏在心里面,在蚩梦面前他是半点不敢讲的,一路来更像个闷葫芦,出入都戴着兜帽,肤色也在月前的逃亡中晒的发黑,若非身形修长,气质出众,扔在簋市子这遍地都是神秘装扮的地方,看起来还真是落魄。 对蚩梦的崇拜,萧砚并未回避,反而只是乐呵呵的认下,半点严肃样子都没有,看的姬如雪直翻白眼,若非知道萧砚的性格就是这样,对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相处方法,她还真要以为这厮是被哪个不要脸皮的人夺舍了。 风波没有殃及客栈,给四人准备的年夜自然是完美无缺,据说因为好些伙计被放了回去过年,这桌娆疆特色菜肴,还是掌柜亲自下厨做的,毕竟按照往年的经验,除夕这种时候还留在客栈里的,要么无亲无友,要么是孤身一人游历在外,还真没有人要准备这么一大桌年夜饭。 四个人,起码备出了十个人的规格。 萧砚一听如此,便索性钱让掌柜再准备了几桌酒席,客栈内若是有人不介意,大可随便来用食,若是不好意思,打包回房亦可。 直到这个时候,掌柜才终于知道这几日住在客栈里的豪客居然是个中原人,但在萧砚大方的豪掷之下,他反而不好计较,遂应下了此事,只是说不要萧砚的钱。 当时掌柜颇为豪气的拍着胸口,对着四人道:“娆疆人,自有娆疆人宴请!” 当夜,愿意共用年夜饭的人居然不少,当然不给掌柜面子的人自然也有,只是没人在意罢了,二三十人围聚在大堂里,热热闹闹,起先互相还颇有些生疏,但几杯酒下肚,气氛便轰然高涨起来,大家都是江湖人,在这种日子里流落在他乡,都有不为人知的苦衷,都是同病相怜的人,有什么架子好摆的,一时便活络了起来。 期间,还有不少人跑来给萧砚四人敬酒,因为他们在掌柜那里听到的说法,这一顿不错的年夜饭是萧砚宴请的他们,怎么说也算是个一饭之交了,尤其是在这种特别的日子里,便格外让人吃这套。 便就算是听掌柜隐晦的提醒,说萧砚四人似乎并不全是娆疆人,他们也不以为意,不仅没人计较这一点,且只是敬酒,喝杯酒就走,绝不打扰。 蚩梦被这股气氛烘托的大为高兴,且终于在萧砚和姬如雪二人有了一点自信。 这才是娆疆,这才是娆民! 侠气、热情、讲规矩! 毒王八手底下那群人,就是败坏娆疆名声的! 尤川则有些不解,一直暗暗观察着萧砚。他就算没有把簋市子当作什么危险的地方,但也认为萧砚这个行为太过招摇了些。 这客栈能留在簋市子不倒,不可能和筱翁没关系。萧砚是中原人的消息一经暴露,筱翁定然第一个知晓,加上又出了避毒珠被盗这件事,任何外地人都会在簋市子变得可疑。 萧砚,真的不怕吗? 尤川没办法观察出什么东西,遂只是喝完闷酒,早早就回房休息。 蚩梦不以为意,有尤川没尤川一个样,小锅锅和小姐姐比他好相处多了,这短短一个多月,可是她在蛊王生病后最为快乐的一段时间。 一起除尸怪救寨子,一起赶路去万毒窟,一起吃饭,一起说笑,小锅锅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玩乐起来也没有半点包袱,小姐姐这么严肃的一个人,也常常在赶路途中乐不可支,和寻常小姑娘样追着小锅锅打骂。 若是没有毒王八,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真想一辈子都跟着他们两个游山玩水。 那样就好了。 蚩梦撑着脸颊,想着想着,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姬如雪看了看萧砚,后者遂讶然了下,发笑道:“这是我的房间。” 姬如雪不答,双手环胸,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行吧,君子一回。” 萧砚笑着起身,拍了拍屁股走人,还不忘回头询问:“你们房中没有什么我不能见的东西吧?” “那就别看!”姬如雪白了他一眼,脸颊却有些红。 萧砚洒笑一声,准备关上房门。 姬如雪却仍然站在房门口堵住,欲言又止的样子。 “嗯?还有什么事?”萧砚盯着她的眼睛询问。 姬如雪没敢看他,移开了目光,然后声音细如蚊鸣:“过了今天,我……虚岁十八了。” 说完这句话,她故作清冷的脸颊一瞬间红到了脖颈,甚至没看萧砚的反应,就一把关上了房门,动作不轻,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萧砚独自留在门外,面色古怪。 姬如雪的胆子很大,从来都不小,在什么事上都有自己的主见,与他相处了两年后,性格也变得比以往更大方,往常就算是表达爱意,也很少露出这种羞涩的模样。莫非是有蚩梦在的原因? 萧砚思索了片刻,才突然想起姬如雪说的话。 等等,什么叫做虚岁十八? 萧砚笑了笑,负手离开此处,却并不马上回房,而是撑在栏杆上,看着大堂里已经开始逐渐散场的人群。 下面自然也有人看见了他,遂举起还未喝完的酒,遥遥示意。 萧砚对其笑着点头,然后目光放远,看向簋市子的方向。 果然,他猜的不错,尤川拿到避毒珠不是侥幸,而是恰到好处。 可能避毒珠确实是放在那里,也确实是被尤川找到了地方所在,但绝不可能会让他拿的这么轻松,不然它就不会放在那了。 还有这客栈,他都已经刻意将自己中原人的身份放了出去,但就像是泥入大海,没掀起半点水,簋市子就算再神经大条,也不该这般迟钝吧? 不过萧砚并不担心,有人愿意帮他走快一点,他就赶上去便是,这有什么关系,前路漫漫,他还怕自己走的太慢了。 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对着楼下几个将要散去但离开前还举杯与他示意的散客晃了晃,笑着满饮一口。 游戏,终于开始了。 —————— “古怪。” 木屋里,筱翁砸吧着烟枪,坐在椅子上疑惑不解:“这小子不想着跑路,反而留下来作甚?闹这动静,好像生怕某家注意不到他。” “是筱翁你先入为主了。” 毒公手搓着两颗看不出材质的珠子,呵呵一笑:“若是你不知避毒珠是被此人偷的,那么只凭一个中原人的身份,可会怀疑到他?” 筱翁皱了皱眉,吐着云雾道:“中原人在这里毫无根基的,怎么可能有本事能寻到避毒珠?往年又不是没有中原人来,只是少罢了,某家还不至于如此不讲道理,只是奇怪这小子到底是什么心思。” “呵呵。”毒公盘着珠子,只是道:“不管他什么心思,还望筱翁不要折了他的面子,做戏做全套,明日遣人去配合一二,以免此人起疑心,如此过后,就可以请他们出去了。” “若是他让我搜出来避毒珠,又该如何?”筱翁敲打着烟灰,似是随口发问。 “搜出来,正好押回万毒窟,省的他们自己麻烦了,按他们的本事,从你们手上逃走并不困难。就如此,不要画蛇添足。” 毒公站起身,似要离去,然后在两步过后,又突然回头,呵呵笑道:“对了,筱翁切莫要小觑此人,毕竟,就便是本王对上他,若是没有巫术和蛊术傍身,胜率可能没有三成。” 筱翁眯了眯眼,看着毒公离去的身影,并没有起身相送,只是继续吐着云雾,似在思索。 依照他的地位,自是远远比不上毒公的,更别说和后者平起平坐,往常若是毒公愿意大驾光临,都是需要他亲自相迎的人。 但筱翁的脾气就这样,看对眼了那就是一家人,看不对眼客气一二就得了,不可能热脸贴冷屁股。蛊王和气,巫王阴冷,当然是前者好打交道,所以在以前,他和毒公的交情很浅,虽然和蛊王也不多便是。 而他如今愿意配合毒公行事,一是因为蛊王病重,毒公一手遮天,地位不同以往,娆疆若是个政权,可能和中原以前的周朝相似,大大小小的寨子都是分封出去的诸侯,而万毒窟就是大周,毒公就是周王,理论上可以号令整个娆疆,这种局面下,已经没有人可以制约毒公,筱翁不得不迎合。 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毒公给他说过,萧砚这几人,和十二峒有关系。 十二峒这个存在,在娆疆素来都是一个传说,鲜少有人当真,但筱翁到底知晓一些内情,起码知道十二峒不是弄虚作假的地方,而是真真正正的禁地,里内的高手若是放出来,各个都可以独霸一方。 对此,筱翁当然愿意配合,他是个商人,商人最害怕的就是动荡。现在和南平国那边打仗,娆疆就已经不太平,若是十二峒出世,娆疆的局势还要变,簋市子起码要好多年的时间才能适应,他女儿筱小距离成年还早,虽说早早绑定了龙氏这个大亲家,但若是娘家不稳,嫁过去也是遭罪,如何敢放心? 毒公说什么是什么吧,只要能让局势安稳,他也懒得管这么多了,毕竟毒公虽然看起来阴冷,但这些年为万毒窟的贡献也是有目共睹的,总不可能害娆疆吧? 独自思索了半天,筱翁叹了口气,明天把萧砚几人送出去,后面的事就与他无关了,什么圣女啥的,眼不见心不烦,还不如回家守着女儿,她娘走得早,这些年…… 他的思路正开始放空,外面就突然有脚步声朝此赶了过来,一进门就急急禀报:“家主,咱们搜到了……” 筱翁陡然睁眼,肥硕的身子瞬间从椅子上跳起来,沉声道:“不是没让你们搜客栈吗!?” 那护卫喘了口气,终于把下面的话吐了出来:“搜到了疸族人,藏在东市那边,不知道藏了多久了,前几日发现的尸体,应该就与他们有关!” “疸族人!?”筱翁霎时一惊,而后面沉如水,手中比手臂还要长的烟枪打了个转,被他收进腰后,进而抬步向外走:“什么时候的事?有几个人?抓住了没有?” 护卫在旁边紧跟,急促道:“暂时发现的只有两个人,许是一男一女,配合默契,若非是偶然看见了他们的皮肤,差点就错过了,下面的人伤了一个,消息传来时咱们死了三个,据说是往西逃了,那边咱们的人手少……” 筱翁一时立住,脸色阴晴不定。 西面,是客栈的方向。 且他有预感,这两个疸族人,一定会被那个中原人收下。 这中原人,脑子他娘的就是就有病! “下去传令,我没有到之前,不要打草惊蛇,其他地方继续严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疸族人的踪迹。还有,疸族人到底他娘的怎么从死溪林出来的!?” (本章完) 第280章 所谓天道(下) 第280章 所谓天道(下) 在听见远处传来的动静后,姬如雪便立即从浅睡中惊醒了过来。 她和蚩梦一个房间,但这小姑娘方才吃年夜饭的时候一高兴喝了几杯酒,仍然睡的正香,身上香香软软的,睡姿很安静,浑然没有平常那副一言不合就要给人下蛊的小妖女模样。 姬如雪没有吵醒她,侧耳倾听了片刻,辨清动静是从东面传来后,遂起身穿好外衫,脚步声轻缓,仿若没有一点声音。 因为蚩梦醉酒,所以二人便直接歇在了原本萧砚的房间里,那柄唐刀却在二女的房间内,所以姬如雪只能赤手空拳,脸色平静,目光却在四处不断扫视。 她的听觉很敏锐,若是在一个看不见的环境里,她可以和萧砚的直觉相差无几,就是方才惊醒的那么一刹那,她能隐约听见第三个人的气息声。 但不可能在这个屋子里,所以姬如雪全身紧绷,虽未抬头,脚下寒气却已开始缓缓渗出,沿着木地板漫延。 只是一瞬,明明轻微却在此时显得尤为刺耳的揭瓦声突然响起,姬如雪早有防备,反应自然不慢,几是同时,身形就腾挪向右,脚尖借着桌凳几个高面物轻点数下,人就已霎时对着房顶之人揭瓦处撞去。 房顶之上的人明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还未来得及看清瓦下房间的情形,一股刺骨寒意就已猛然拍向了她的面目,来劲又快又猛,竟是直接将一连串瓦片都掀翻,速度之快,逼得她完全来不及反应,只得仓促将双臂交叉护在面目前,生生吃下这一裹着寒意的掌风一击。 寒意宛如冬日凉风灌入腹一般,令她全身都泛起鸡皮疙瘩,却来不及去理会体内的难受,在硬吃下这一掌风后,便立即翻身一滚,在身形稳住的一瞬间,骤然抽弓搭箭,对着破屋顶口直发数支羽箭。 姬如雪方才见一击未能创伤对面,已是心下警惕,在一跃登顶后,几乎是在听见羽箭破空声的一瞬间,整个人便同时向后一仰,脚尖在空中随意一点,正好踹开那支飞来的羽箭,而后双手在触地的刹那,便骤然拾起两块瓦片毫不停滞的朝着对方抛掷而去,一前一后砸开后来的几支羽箭,分秒不误。 仅距姬如雪丈远的黑袍女子心下大惊,姬如雪这一息之间做出的反应极为迅速,临战反应半点不逊他们族内的老手,只这一眼,就让她放弃了想要利用对方暂时引开追兵的想法。 她没有犹豫,袖中马上滑出一颗绿丸,而后骤然捏爆。 一股绿雾爆出,瞬间掩住了这黑袍女子的身形,仿佛魔术一般,让她立即消失在了在这天地之间。 正要上前的姬如雪立即捂住嘴向后避开,却又马上向旁一躲, 却是那绿雾之中突有一声呼声响起,而后一道身影被人一脚踹了出来,在空中倒飞了丈远,正好滚在了姬如雪脚边。 正是那黑袍女子。 萧砚缓步从绿雾中走出来,面无表情,只是将双手负在身后,目光在姬如雪身上扫了一圈。 姬如雪对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同时,她弯腰一瞥,便看见萧砚入宿的房间窗户大开,还在不停晃荡,后者显然是从那里一瞬间撞出,而后把欲要逃走的黑袍女子一脚踹了回来。 好在有惊无险。 萧砚朝着东面望了一眼,那边刚开始的动静很大,与官府抓贼一般,现在却隐隐有些销声匿迹,不过仍然能看得见有几条火龙正在汇聚,那是举着火把的护卫。 黑袍女子被萧砚那一脚踹的不轻,胸口剧烈起伏,从瓦房顶上撑起来,双手都在发颤,但仍然立刻马不停蹄的去抓已经掉落的面纱,想要重新戴在脸上。 她刚才吃了姬如雪一掌,又挨了萧砚一脚,显然不好受,尤其是后者那一脚,宛如排山倒海般,她逃窜的速度已经极快了,却依然没看清萧砚是何时出现的,只觉眼前一,人就已倒飞了过来。 这双重打击下,她没有当场昏厥过去,就已是体质异于常人了。 “肿么了!肿么了!?” 房顶下传来蚩梦茫然又失措的唤声。 同时的,外间也响起了敲门声,是尤川在询问出了何事。 姬如雪看向萧砚:“可能惊动了客栈里的人,怎么做?” “暂且不急。”萧砚看了眼东市的方向,而后看着那黑袍女子急切佩戴面纱的动作,想了想,朝着后者走过去。 那黑袍女子霎时慌乱,她明明和萧砚没怎么接触过,却下意识感觉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当然,她自己亦是个同道中人,但杀人和被杀,显然不是一回事。 “你要做什……”黑袍女子不住倒退,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警惕发问。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说完,视线便突然一明,却是萧砚一把掀了她的兜帽和面纱。 几是同时的,黑袍女子仿佛受到了灼烧一般,急忙捂着脸惨叫起来,且在月色之下,便是姬如雪都能看清其白如死尸的面庞上骤然开始一片片的发红起来,而黑袍女子那双戴了手套的手只是不断地在脸上乱摸,身形佝偻弯曲起来,仿佛是不敢让脸暴露在外。 且值得一提的是,这女子,居然没有头发。头皮暴露在外,干净的没有一根发丝,宛如尼姑。 就是这么一个怪异的景象,让姬如雪都不由错愕。 萧砚看着忍不住发出哀嚎,佝偻着身子在脸上又搓又挠的黑袍女子,不为所动,只是默默观察。 这女子肌肤很白,白到吓人那种,真要详细说明,与后世的白化病很相似,但看起来还要严重几分,眉毛亦是白的,刚才有兜帽遮挡,他还没有发现。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簋市子是一处大溶洞,但不代表不见天日,几处交易的市场掩藏在深洞内,居住的地方一般都划分在外面,这客栈便在一处巨大的裸露天坑里,旁边有条暗河流淌,平缓的连半点流水的声音都没有。 黯淡的月光洒下来,对于那黑袍女子却犹如洪水猛兽,让她畏惧的全身缩在一起,口中不断的沙哑哀求:“求求你……求求你……” “给她吧。”姬如雪在旁边面色清冷。 萧砚没有立即还给那女子,只是蹲下去发问:“你是专门来找我们的?” “不、不全是……我们知道是你们拿了避毒珠……但我们是被追杀过来的,不是为了对你们怎么样……”黑袍女子半张脸都变得通红,宛如火灼烧了一样,被她扣得发烂。 姬如雪双手环胸,这番话她半点也不信,真没有目的,干嘛要鬼鬼祟祟的揭瓦。 这个时候,给尤川开了房门的蚩梦也终于爬了上来,她还有些发懵,微微喘着气,但走到想要萧砚身旁,就立即惊诧的清醒过来:“疸族人!?” 在下面负责望风的尤川耳朵一竖,但没有上来凑热闹。 “还有谁,人在哪?”萧砚没有心慈手软,继续发问。 “荼罗石……还有荼罗石,他受了伤,身上有血味,在东面吸引追兵……我们、饶了我们……死溪林之神会饶了我们的……”黑袍女子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萧砚把面纱和兜帽抛给她,起身道:“不用把她拖下去,就扔在这里便是,待会必是有人会来客栈搜的。就算是做样子,被他们搜到了也不好看。” 姬如雪冷静点头,蚩梦虽然没听明白,却也忙不迭的嗯嗯点头。 萧砚看了眼仿佛终于从鬼门关前逃回来的黑袍女子:“你要不想死,就待在这别动。给个那荼罗石能认识的信物,我能保你们。”黑袍女子佝偻着缩在地上,从袖中哆哆嗦嗦取出一只翅膀蜷在一起的瓢虫样式的东西,交给萧砚:“拿这个给他看……他会知道是我。” “小锅锅莫接!”蚩梦大吃一惊,急忙拉着萧砚的手向后躲,小脸警惕:“这是法焰虫,很可怕的蛊虫!最喜活物,沾在人身上就要自燃,比烧油还可怕,灭都灭不掉!” “不会、不会……”黑袍女子勉力道:“我疸族最善御动法焰虫,我没有催动,它不会苏醒,我不傻,只要你们真能保我们逃出去,我就不会做这种事。” 蚩梦却是哼声道:“看你就不像什么好人,窝老爸,蛊王蚩离晓不晓得?他都说过,死溪林里面危险的很,疸族人从来都不讲半点规矩,怎么可能信你!?” 那黑袍女子闻言骤然一愣,而后猛然抬头:“你就是蛊王的女儿?” 蚩梦这才发觉自己漏嘴了,便抱着萧砚的胳膊缩了一缩,但又觉得不像话,遂叉着腰气势很牛道:“正是窝,鼎鼎大名的万毒窟圣女!” 自始至终,萧砚都没有插话,他看黑袍女子有些惊诧的仔细观察着蚩梦,才不动声色的摊开手:“给我吧。” 黑袍女子有些惴惴不安,尤其是看清蚩梦的长相后,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在将那法焰虫交给萧砚后,便恭敬讨好的对着蚩梦道:“我叫靡格舒,此次来簋市子盗取避毒珠,正是为了能够进入万毒窟寻找……” 她没有说完,似是在计较萧砚和姬如雪的身份。 蚩梦则有些莫名其妙,她又没问,这家伙干嘛突然在这讨好她。 圣女的大名居然已经传到了死溪林了吗? 奇怪,她不就跟着小锅锅他们除了几十个尸怪嘛,名气能有这么大?! 她在这苦苦思索,萧砚则已经拿着法焰虫下去找到了尤川,先让后者想办法去东市接应那荼罗石,能帮就帮,不能救便罢了。 尤川义不容辞的动身,接下来簋市子那边定然会有人来搜查这里,萧砚是必须要出面应付的,他和蚩梦都不适合露面,去救荼罗石正好。 但他不知道萧砚的心思,若真按照这条暗线来看,尤川反而才可以真正保下疸族二人。 筱翁专门不小心丢了避毒珠,就没想着会抓萧砚,但疸族二人不一样,单只看那靡格舒轻车熟路的模样,恐怕已经不是第一次和簋市子打交道了,两者间若是积怨不小,萧砚不保证筱翁会连同他们四人一并拿下。 而尤川这个可以顺顺利利带来避毒珠的人,则或许能让筱翁顾忌一二。 因为姬如雪和靡格舒在房顶交手的动静不算小,还是惊动了不少人,还专门有人来询问萧砚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说大兄弟有需要就开口,大家都这么熟了,甭客气。 萧砚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说两个女眷因为礼物的事情起了争执,才互相闹了一场,他劝不动,这才惊动了大家。 于是这就惹得一众人那叫一个腻歪,其中有人便说,娆疆姑娘素来最是暴脾气,娆疆自己的男人都不见得能压住,大兄弟能让她甘愿和另一个女子共侍一夫,就已经是大本事了。 说着,倒是还有几个人正儿八经要向萧砚讨讨经验。 对此,萧砚打了个哈哈便过去了。 后面,一直没露面的掌柜把众人请了回去,然后才带着萧砚见到了不知何时抵达客栈外的筱翁。 五大三粗的筱翁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生的肥硕不提,长得也颇为凶狠,不过他来见萧砚,居然只带了几个随从,砸吧着烟枪坐在院子里,像一座小山。 “筱翁大名,早有耳闻,我这中原外乡人,本该早早登门拜访的,奈何一直没有寻到机会,却不知如此深夜,筱翁寻我有何要紧事?”萧砚淡笑发问,浑如一个读书人。 筱翁皱着眉,死劲砸吧着烟枪,他是怎么也看不出来这厮可以和毒公在武力上较量。 哪能呢? 这说出去也没人信啊! 要不是筱翁混了大半辈子,年过四十,早就不是年轻小伙子了,还真想会会这中原青年到底有几斤几两能够让毒公那般吹嘘。 他挥了挥手,只是沉脸询问:“你知不知道今日簋市子出了何事?” 萧砚有些茫然,回头看了眼掌柜。 掌柜眼睛一跳,你看我作甚? 筱翁只觉得萧砚的演技拙劣,他有些憋屈,遂自问自答道:“别看了,是我的避毒珠丢了!这可是无价之宝,这整个簋市子,要么是老主顾,要么都是些没本事的乡野散人,就你个不清不楚的中原人,实在让人怀疑。” 萧砚哦了一声,然后放眼眺望着远处:“那这番动静,也是找避毒珠?” 筱翁眯了眯眼睛,然后沉着脸,重重在凳子上扣着烟枪:“你什么意思?” 萧砚笑了笑,然后坦然道:“筱翁这番话说的我实在冤枉,什么避毒珠,又或者还有什么东西,筱翁真怀疑,大去搜便是,搜个底朝天我都没二话。只是可惜,我千里迢迢来娆疆想要和筱翁做的交易,恐怕只有打水漂了。” 筱翁对他的话当然只当鬼话听,他虽然没有证据说疸族人在萧砚那里,但他的直觉错不了,他只带几个人来这里,也只是想对萧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诉说疸族的危害,好顺顺利利的把这桩子事了结了而已。 但萧砚的这个所谓交易,仍然敏感的触动了筱翁的神经。 “交易?什么交易?” “河东、河南、蜀地的池盐、海盐、井盐、漠北,陇右的皮子、良马,江南的瓷,安西的绢……太多了,太多了,总之就是你要多少,我就有多少。价格,绝对比任何地方都实惠。” 萧砚微微一笑,道:“就看这笔大买卖,筱翁有没有胆子吃下去了。” 在他身后的掌柜已经傻眼,而筱翁已经敲空的烟枪,则又放进了嘴里,皱眉思索。 再给他一百个脑子,他也绝然想不到,这事情会发展成这种狗屁样子。 这小子,绝对脑子有病。 —————— 翌日,簋市子封锁解除,据说盗取避毒珠的人已经在昨夜被抓住,也算是不枉费大半夜的搞的那般动静。 倒是客栈内的一些人颇有些可惜,一早起来,那位中原好兄弟就不见了,连请杯酒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讨教驾驭娆疆姑娘的秘诀了。 至于有一行人穿过万毒窟,向南直去放逐之地死溪林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有人知道。 而这死溪林断龙山,似乎也在这三百年后,终于又一次迎来了一个中原男子。 上一个来这的中原人,叫李淳风。 (本章完) 第281章 鲜参 第281章 鲜参 天色阴沉,颇有风雨欲来的架势,乌云被风吹得翻滚,不见天日。 靡格舒领着另一个白眉男子走在最前面,皆是沉默不语,不过在互相对视间,都有些忌惮之感。 他们二人潜伏在簋市子里伺机盗取避毒珠已有多日,且往些年也多有尝试,故对于萧砚一行人自是早早就盯上,因为就蚩梦和尤川两人好几日都在打探避毒珠消息的态势,只要稍稍上心,想不注意都难。 不过他们二人实则并没有将四人视作多大的竞争对手,反而将一切动作都停了下来,伺机做那螳螂背后的黄雀。 所以萧砚真的把他们二人保下来带出簋市子这件事实,便格外让他们忌惮且忧惧。 筱翁这个人向来不好打交道,手下的打手一批一批的,蓄养的狗腿子也颇有实力,按理来说谁的面子都不卖,却偏偏对萧砚这个外乡人退了一步,何其怪哉? 似姬如雪、蚩梦、尤川三人,他们还多多少少能看出深浅,像萧砚这种完全试不出跟脚的人,带回去后万一对疸族不利,岂不是易如反掌? 靡格舒现在还想起当时自己在月光下不断苦苦哀求,萧砚却无动于衷的样子,加之两方本就是因为摩擦才聚在一起的,萧砚又为何要保下他们? 当真要带这人回去否? 二人目光交错,忧心忡忡。 但走到这一步,实力比靡格舒还要强上几分的荼罗石受了伤,元气大伤,她本人顶多可以牵制姬如雪片刻,两人对上四人,怎么看都是被虐的下场,故就算再有小心思,也只有藏起来,不敢被萧砚瞧出端倪。 不知走了多久,似乎已经完全脱离了娆疆地域似的,靡格舒与荼罗石才稍稍缓速,指着前方道:“这就到了……” 已经感觉疲倦的蚩梦急忙抬头,神采奕奕。 她之前只知道死溪林的大概方位,却从来没有来过,不止是因为死溪林有赫赫凶名的原因,且她老爸蛊王从小到大都一直给她念叨死溪林的危险,疸族的凶残,便是胆大如她,也只敢想着成年后再来闯一闯。 需知道,蚩梦最为崇拜的人就是蛊王了,他老人家都这么忌惮死溪林,她哪敢不听嘛。 当然,现在崇拜的名单里又加上了一个萧砚,这个是半点不含糊的。 几人一并抬眼望去,姬如雪用手挥了挥被风卷起的风沙,蹙了蹙眉。 一座林海赫然在前。 扫视间,便见无数参天古树无序的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数个人合抱才能将枝干围起来的大树随处可见,宛如地龙翻身般冲天而起,枝丫弯曲,绿荫浓密,比原始森林还像原始森林,庞大的一片,横亘在视线之南,仿佛没有尽头。 而尤其怪异的是,明明树林浓密,绿茵盎然,却有一抹黄土突兀的从林边的绿色青草间,逐渐向内蔓延开1去,形成一片黄澄澄的沙土,混搭在此处,格外让人不解。 那些如地龙翻身般冲天而起的硕大古树,便在沙土的边缘,形成一片屏障,露出里面如盖的绿荫,以及幽幽的黑暗。 靡格舒咳嗽了下,声音带着女性的磁性与沙哑,提醒道:“里面有一段路程聚有瘴气,若是不适,记得及时提出来。切忌不可随意走动、触碰,死溪林与别处不同,能被喻为放逐之地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个‘死’字,便说的是人兽难存。但你们也看见了,这里的树林长势极好,看起来似乎没那么恐怖……” 她回头看了眼众人,继续道:“这些树林,十之八九都有蛊虫寄生,每年的不同时候,都有数不尽的蛊虫从中钻出来,这其中就有法焰虫,破坏性很强,若是一个不慎,便极容易形成大火,在这种时候,疸族所有人都会出动捕捉法焰虫,克制虫潮。 除此之外,这些树木还会自己散发瘴气保护自己,连成一片,若是常年待在此处,轻则大病,重则丧命,所以外人在这里是远远无法生存的。” 蚩梦恍然大悟,遂对死溪林多了几分畏惧,但手摸着腰间的小葫芦,又多了几分底气,便双手环胸在那里,一副服气又不服气的样子,所谓半服是也。 至于萧砚三人,倒是没有多大的反应,萧砚本人更像是听故事一般,听个乐呵就过去了。 靡格舒无奈,她倒是想让这个中原人打退堂鼓,谁知对方半点不放在心上,只好继续在前面带路。 而进入到死溪林后,天色果然被茂密的绿茵遮的不见天日,密不透光,阴沉沉的,颇有些让人生出不适感。 但靡格舒和荼罗石反而终于轻松起来,前者摘下了面纱,后者更是直接取下了在外面用以遮挡日光的草帽,露出了同样光秃秃的头顶。 至于靡格舒,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露出头顶还是有顾忌,倒是没有摘下兜帽,仍只是默默在前带路。 萧砚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按照疸族人这种情况,留下头发估计也是雪白色,观感也不行,倒不如剪了一了百了,生活上也方便。 蚩梦和姬如雪在身后嘀嘀咕咕,萧砚没有刻意去听,只是突然对着靡格舒二人道:“你们当真知道十二峒在何处?” 一直在后面默默跟随的尤川也抬头,好奇看过去。 “我们……”靡格舒有些为难,看向荼罗石。 后者要沉稳的多,他老老实实答道:“我二人并不知,以前只听族长讲过一些往事,你若是信得过我们,可以带你们去寨子里见我们族长。只是尚有几日路程,我们疸族居住在死溪林最东面,那里是真正暗无天日的地方,环境也没有这么恶劣,野生的蛊虫很少,较于适合居住,就不知族长现在有没有在寨子内……” “除了你们族长,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萧砚虽然知道那个人的存在,但仍然只是引导道。 靡格舒和荼罗石对视了一眼,前者走到后者的身旁,与其耳语了一番。 故荼罗石犹豫了下,便又道:“在死溪林最深处,还有一个人或许知道,且比起寨子来路程更近。但那人极为神秘,连我们族长都从来没有与她打过交道,不过族长与我们讲过,此人极为厉害,与我们疸族居住在这里不同,那人是被放逐到这里的,据说来历很不俗,或许你们可以去试试……” 靡格舒在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那个人可不是一般的不好打交道,居住在那里的人能是个什么善茬?那片区域早就被他们疸族划为了禁地,向来不许人去。 但近几年来,族里的年轻人逐渐开始掌权,对于那一片禁地也有了探索的兴趣,只是碍于那人的威胁,一直没有所行动。 上个月,他们二人奉长老之命去簋市子盗取避毒珠,就是为了通过万毒窟的迁阶大会寻到蛊王。因为据族长所言,那万毒窟蛊王可能是唯一认识那位的人,若是能通过蛊王化解这一危险,疸族的生存区域又可以扩大一倍,尤其是那一片地方从来没被探索过,或许有不少惊喜也说不定。 所以,靡格舒在知道蚩梦的身份后,才会对她变得恭敬,而不是因为什么圣女的名声。 但萧砚这个人看不出跟脚,这四人又颇有些道行的样子,若是能引他们过去,说不定就会与那人生出摩擦,彼时两败俱伤,岂不正好让疸族捡漏? 至于那个居住在禁地的人知不知道十二峒的位置,靡格舒倒是不清楚,她只是对颇为胆大的计划惴惴不安。 在中原,这个谋划有个专有名词,叫作驱狼吞虎,和靡格舒的想法大同小异,只是没这么粗糙罢了。 就在靡格舒二人有些不安的时候,沉吟了许久的萧砚去问了问姬如雪几人的意见,进而就让他们二人带路了。 二人大为惊讶,又惊又喜,急忙领着四人继续深入死溪林。 又走了大半日,随着瘴气越来越浓,周围古树越来越高大,道路终于断绝,一行人不得不一路披荆斩棘,走在林间,渺小的仿佛形同蚂蚁。 “我们就不过去了。”临近一座布满藤蔓与青苔的神庙,靡格舒拉扯着荼罗石止步。 那座神庙仿佛仙人手笔,从重重绿茵间莫名的拔地而起,且周遭草遍布,树木也变得稀疏,黄沙变成了黑土地,日光从绿茵间照射下来,在这死溪林里格外刺眼。 靡格舒便小心翼翼的指了指那神庙周围的日光,道:“那里容易让我们被烧伤,要不,我们就在这边等你们?”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萧砚要带他们过去,谁料后者看也不看他们,便径直向前而去。姬如雪几人也跟上,没有人叫他们。 荼罗石双手环胸,一言不发。 靡格舒有些尴尬,却并没有拉着荼罗石离去,而是缩在大树后面,眼睁睁看着四人走进神庙,半点意外都没有。 “这就……进去了?”靡格舒有些讶异,与荼罗石面面相觑。 荼罗石皱着眉,道:“我们还是回去告诉……” “回去?回哪啊?” 突然,一双手搭在了二人的肩上,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轻飘飘的似若鬼怪。 二人瞬间头皮发麻,还未回头,就觉眼前一黑,再也没有意识了。 —————— “人不在耶。” 蚩梦往里走了几步,然后突然仰起头,看着神庙里正中央的一棵参天古树扶摇直上,钻破庙顶。 她吃惊的打量了好一会,才迷糊道:“屋子里也能种树?” 姬如雪绕着古树走了一圈,拨弄了下系在枝丫上的秋千,用手拭了拭上面的灰尘,道:“看起来,这里应当许久前就没有人烟了。” “等吧。”萧砚不以为意,收拾了下四周的枯枝落叶,然后看向尤川:“这林子里,能找得到猎物否?” “应是可以的。”尤川点头道:“方才我过来的时候,便看见了一些野兽粪便,这死溪林这么大片林子,疸族人都可以生活,不可能真的人兽难存。” “我们出去找找猎物,可能要在这里等两天。” “好。”尤川没有拒绝,擦拭了下佩刀,往神庙外走出去。 但刚走出门口没多久,他就突然慢慢向后退了回来,双手抬起,示意自己没有敌意。 萧砚正捡起几个野果,和正拾捡柴火的二女一齐向外看去。 尤川身前,一个头发脏乱,几乎看不清面容的瘦弱女人一面把玩着属于尤川的佩刀,一面将后者缓缓逼近神庙。 其衣衫脏旧,袖口明显残破,短了一大截,手指黢黑,单从外貌上,很难看得出她的年龄,差不多与乞丐无异。 姬如雪握住刀鞘,神色警惕。 尤川刚刚出门,刀就被夺了,他们半点动静都没有察觉到,来者的实力可见一斑。 “你们这些小娃娃,晓不晓得来做客,要给主人家讲一声,没有规矩……还敢烧火?!喂喂喂,是不是太过分了哟!!” 瘦弱女人抽出尤川的刀,用手指弹了弹刀脊,颇有些嫌弃,然后抛回给他,自顾自的穿过四人,熟练的跳上秋千,蹲着摇晃起来,一双掩在乱发后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 尤川神色有些尴尬,守在门口,悄悄将被弄脏的刀擦了擦。 瘦弱女人对他不屑一顾,抬手一指,点了点萧砚:“小娃娃,你找我做啥子?” 蚩梦叉着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你就是……疸族害怕的人?” “疸族?”瘦弱女人掏了掏耳朵,小声嘀咕道:“怕我做啥子……” 萧砚沉吟了下,没有过多的寒暄,也没有过多的画蛇添足,就算他知道这个女人和蚩梦的关系,也没有直接点破,而是开门见山的抱拳道:“我们四人为寻十二峒而来,据说前辈知晓十二峒所在,才不得不登门打扰,如有失礼之处,还请前辈勿怪。” “又是个穷讲究的人……”女人嘀咕了一声,然后来了兴致,变蹲为坐,在秋千上开始不断晃荡,半点不顾忌蚩梦几人的目光,只是问道:“你不是娆疆人?” 萧砚点头笑道:“晚辈来自中原。” “中原人,找十二峒做啥子?”女人正卖力的想将秋千荡高,但问完这一句话后,却是突然降下了速度,眼珠子一转,直勾勾的盯着萧砚,嗓音神秘。 “你姓李?” 一言既出,姬如雪陡然瞳孔微缩,瞥了下萧砚,而后盯着女人,心下震撼。 尤川眯了眯眼,好奇的打量了下萧砚的背影,又打量着那瘦弱女人,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又有些若有所思。 蚩梦忍了忍,没有插嘴,她真是觉得这个女人太怪了,前言不搭后语的,疯疯癫癫的样子,半点高人的样子都没有,简直打破了她想象的世外高人的猜想。 萧砚笑了笑,道:“晚辈若是姓李,前辈就肯告诉我们?” 女人哦了一声,然后继续荡起了秋千,越荡越高,在几人的头顶飞来飞去,声音便也显得有些断断续续。 “我又不知道什么十二峒,滚吧。” “喂!”蚩梦忍不住攥拳,心里那叫一个气,你不知道那你问个啥! 萧砚露出一个就该是这样的表情,然后也不急,反而拉住暴脾气的蚩梦,又继续拾捡起放在地上的果子和柴火来。 蚩梦见状,突然一喜,而后有样学样,还不时得意的看着那女人。 略略略,就不走,气死你! “女娃娃,你戴的那串手链,可不可以给姐姐看看?” 突然间,女人闪到了蚩梦身前,蹲下来,直勾勾的盯着蚩梦,嗓音神秘。 (本章完) 第282章 大道与师(一) 第282章 大道与师(一) 天色渐暗,神庙里燃起了篝火,姬如雪用木枝拨动着火堆,烘烤着一只兔子,噼啪声便随着油脂掉落越燃越烈。 那瘦弱女人远远蹲在角落,鼻子嗅着烤肉味,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蚩梦腕间的手环,一眨不眨,聚精会神。 蚩梦被盯得身后发毛,缩在姬如雪身后,探出头嚷道:“这个真不能给你看,这个东西很宝贝的,你又不说你是哪个,窝不给你!” 瘦弱女人双手搭在膝上,就那么蹲在角落,嘴里嘀嘀咕咕,打量着蚩梦的面容,又不时摸摸自己的头发、摸摸脸,念叨着没人听得懂的话语。 萧砚并不打扰二人,背靠着大树坐着,掏出自己写有“物竞天择,存其最宜”的纸张来看,到现在,这张纸上已经又添了不少字迹,杂乱无序,有道家的摘抄,亦有法家的警句,更不会少儒家的名言。 若非萧砚没有研究过佛门,或许便不会仅次于此。 他皱着眉,一遍遍的看,一遍遍的思忖,不时闭目咀嚼其中意味,欲想把其中的道理联系起来。 尤川磨着刀,召来了猎鹰小灰,一个人在神庙外给爱宠梳理着羽毛,显得有些孤僻。 蚩梦担心的盯着那瘦弱女人,听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心下更害怕了,便扯着姬如雪的衣角道:“小姐姐,窝怎么总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怪,窝晚上都不敢睡觉了……” 姬如雪闻言一笑,拍了拍蚩梦的手,示意她不必害怕。 其实她已经从萧砚的态度看出了太多的问题,这个女人看起来不那么简单,十之八九都和十二峒有关系,只是不知为何会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可能有十年、二十年?若是一个人在这种地方生活了太久,变得有些奇怪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那女人为何突然对蚩梦的手链起了兴趣,姬如雪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点,这个女人或许真的认识蛊王,而非那两个疸族人信口雌黄。 说起来,那两个疸族人好像在他们进入神庙后,就没了踪影,倒是有些令人狐疑。 姬如雪踌躇了下,开口对那女人发问道:“你不妨说说,为何要看这手链?” “你又是哪个嘛?”女人抬起头,然后眼珠子一转,指了指萧砚,继而两个大拇指弯了弯:“你们两个,是内个?” 姬如雪干咳一声,蚩梦满头黑线。 这女人,怎的不怎么正经…… 蚩梦无奈,只得指了指手链道:“这是窝老爸的东西,他很宝贵的,可以给你远远看一眼,不准碰它!” 说着,她想了想,又道:“你认不认识窝老爸,蛊王蚩离?” 女人直勾勾的盯着那手链,看了良久,然后摇摇头,起身重新跳回秋千,道:“你们来这里做啥子……是你老爸叫你来的?” “找十二峒啊!” 蚩梦叉着腰,理所当然道:“万毒窟有个毒王八,就是巫王蚩笠,这家伙死坏死坏的,囚禁了窝老爸,还研究了一种了不得的蛊术,据说只有十二峒才有解药,为了窝老爸和娆疆,窝们必须找到十二峒!” 女人双手勾着秋千的藤索,这回没有晃荡的极高,而是低头盯着地面,嘴中嘀咕着什么,然后看了看蚩梦,看了看萧砚,又看了看姬如雪。 她掰着手指头,“你是蚩离的女儿?” “那不然嘞!”蚩梦昂起头。 “那个读书的,你姓李?” 萧砚收起草稿纸,笑道:“前辈,我姓萧。” 女人哦了一声,然后仍然把第二根手指头掰起来,问向姬如雪:“你是做啥子的?” “武夫。”姬如雪抽出唐刀。 女人缩了缩脖子,然后指着神庙外:“外头那个,又是做啥子的?” “不用管他,你到底要做啥子嘛!”蚩梦皱眉问道。 “不对、不对……” 女人不理蚩梦,掰着手指头:“姓李的……” 她数了数,耸了耸肩,继续荡起了秋千:“你们过不去十二峒,别想了,留下来陪姐姐我聊天吧。” 姬如雪蹙眉,姬如雪不解,萧砚慢慢思索。 蚩梦眼睁睁看着那女人在闻见肉香味后,慢悠悠走下来,毫不客气的拾起兔肉就啃,既不害怕烫嘴,又没想着给他们留一口,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你吃不吃?”女人把啃了半边的兔肉递给蚩梦,倒是难得的客气了几分。 “你自个吃吧!”蚩梦气不打一处来,双手环胸,扭过头道。 “你莫气嘛。”女人哄着她,啃着兔肉道:“说说,你老爸咋个被囚的。”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蚩梦直接被气的张牙舞爪,简直就要当场和这个怪女人过过招。 女人被吓了一大跳,她不就是想知道蚩离那个笨蛋怎么被囚禁的,这妮儿咋这么大反应?自己都不觉得啥,这点小事,有甚担心的。 在兵神怪坛没有出世前,蚩离这家伙,死不掉的。 不过她真害怕蚩梦那个眼神,仿佛要把自己嘴边的烤兔肉抢过去扔进火堆里一样,遂小心翼翼的躲到了角落里。 “前辈的意思我可能明白了……”萧砚突然起身,而后指了指北面:“我们还有一个同伴还未赶来,此人可谓全才,人生的俊,秉性也好,主要是尊师重道,最讲究一个不耻下问,面面俱到。实不相瞒,我们一行过来的时候,正是他给我们一路擦的屁股,半点不马虎。” 说着,他笑着指向蚩梦:“此人还是蚩梦姑娘的记名弟子,对蚩梦姑娘尤其尊重,说起来,再等两日他就能追上来了。” “哦?”女人来了兴致,重新掰起油乎乎的手指头,数了数:“嗯……那就对了。” 说着,她叉着腰满意点头:“好吧好吧,那就告诉你们好了,不过你们得陪姐姐我玩两天,我要是心情不错,就告诉你们该去哪里。” 蚩梦傻眼了,这女人叉着腰的气质咋看起来颇有些眼熟嘞? 不对不对,为什么非要等侯卿那个便宜徒弟追上来,这算个什么条件? 蚩梦晕晕乎乎的,感觉有些饿了。 女人又凑了上来,把兔肉递给她:“给我说说嘛,你老爸咋个被囚禁的……” —————— “弟子拜见蚩梦师父、萧砚师父。” 一大早,侯卿拿着萧砚发的信风尘仆仆的赶到。 送信的,自然是尤川的那只猎鹰小灰,这只鹰在十万大山成了精,居然轻而易举就将在九黎寨当山大王的侯卿寻到了,而后不过两日,侯卿果然到期就至。 而就算如此风尘仆仆,这位尸祖却仍然是风流倜傥,衣袂飘飘,半点逼格不减。 蚩梦扶额,萧砚微笑,姬如雪面无表情,尤川有些懵逼。 女人蹲在已经被打扫干净的神庙高处,缓缓咬着不知名的果子,宛如一个女王般上下打量着侯卿,嘴里又在嘀咕着什么听不懂的话。 侯卿了一盏茶的时间,弄懂了其中的关系,遂用骨笛拍掌,认真道:“弟子虽音律尚且入门,但这寻龙点穴的本事,倒也有些研究,早年寻找十二峒,亦还有些印象。” “哇噻!”蚩梦不由惊喜,这便宜徒弟,居然还会这种门道? 想到这里,她便好奇询问:“你给人下过葬?” “不曾。”侯卿认真解释:“只是盗了大墓十三座而已。” “……” 蚩梦倒吸一口冷气,这比给人当风水先生下葬更那啥好吧! 姬如雪蹙了蹙眉,她倒是终于明白了侯卿为何在哪里都能赶的一手好尸了。 “好嘛好嘛,我已经看出来了。”瘦弱女人随手扔掉果核,点头道:“你们个个,都身怀绝技,要想进十二峒,还真有可能。” 说着,她鬼鬼祟祟走进神庙深处,左看右看,在某处角落摸摸搞搞,突然掏出一块骨制令牌来,远远抛给蚩梦。 “拿去,向东南走十里,找到十二峒,拿这个给他们看,就不得为难你们了。” “十里,这么近!?”蚩梦讶异了下,进而打量着那块又老又旧的令牌,只见上面刻有一枚太阳,其内有人脸,令牌环着一只小蛇模样的雕刻,已经被岁月侵蚀的有些残破了。 “快走快走!”女人这时候却突然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抬起一只木杖轰赶几人,脾气甚是不好。 蚩梦被吓了一大跳,急忙拉着姬如雪就走。 “等等。”临了,女人却又突然一唤,进而在几人的目光中走了几步,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蚩梦的脸,乱发后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蚩梦全身都惊起了鸡皮疙瘩,但不知为何,这女人摩梭的温柔,她却也生不出上面反感来,难不成是这两日互相都看顺眼了不成? “你真的不姓李?”女人回头,看向萧砚。 后者笑了笑,没有回答。 女人嘀咕了一句,摇摇头,走回神庙:“都走吧,走远点。” 几人便开始赶路,不过临走前,萧砚弯腰向下,对着女人叉手一礼,甚是郑重。 不过女人走进神庙,便再也没出来。 侯卿用骨笛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手掌,看着这座掩在死溪林最深处的神庙,暗暗点头:“有点品味。” …… “出来吧。” 女人缓缓撕下缠在胳膊上的纱布,对着树林的角落一喊。 靡格舒和荼罗石战战兢兢的从大树后走出来,埋头在地,甚是恐惧。 因为在女人撕下那已经脏旧的纱布后,手臂上的繁杂刺青便终于显露无疑,颜色暗红诡异,宛如一只只饕餮之眼,凶狠的盯着人间。 “你们这两日还算规矩,我便发发善心好了。” 女人开口道:“回去告诉你们族人,趁早离开死溪林,晚些了,就走不掉了。” —————— “好怪的人哦……” 蚩梦举着那枚骨牌,上下瞧个不停,叽叽喳喳道:“她明明认得窝老爸的手链,却说不认识窝老爸,明明说不知道十二峒,又给了窝们这块令牌。小姐姐,你说她是啥子人?” 姬如雪摇了摇头,然后道:“据说死溪林是放逐之地,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她可能也是被放逐到这里的人。” 蚩梦哦了一声,回过头,似是想要再看看那个神秘女人。 如果真是被放逐到死溪林的人,那就真的好惨哦。 她老爸说过,以前十二峒在的时候,被放逐到死溪林就意味着没有了自由,一辈子都不得走出死溪林。不然就会引得十二峒出手,或者彻底与十二峒失去关系。 真是个古怪的人。 蚩梦摇了摇头,然后忍不住跺脚,瞪着侯卿道:“你能不能不要吹了嘛,吹吹吹,烦死人咯!” 举着骨笛一路咿咿呀呀吹着音律的侯卿收起笛子,拜道:“还请师父传授弟子音律技巧。” 似乎一瞬间,这个队伍,突然就活跃了起来。 …… 说是十里,其实按照道路崎岖程度,萧砚五人仿佛走了二三十里的路程,直到天色放暗,才终于找到了一片山谷之地。 然而,这里的景象却处处出乎姬如雪等人的意料。 这片山谷,确实处处都是建筑,山壁上有石窟,山谷内有石林茅草屋,脚下有青石大道,道旁有雕塑石碑,晃眼一看,此处起码可以生活数千人。 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成规模且有序的建筑群,却早已尽数倒塌,石碑上的刻字早就被风雨清除,茅草屋破败,石林坍塌,洞窟遍布蜘蛛网,连青石大道都早已碎裂,无人打理。 这里的人烟,起码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彻底消散了。 “这咋个回事……?”蚩梦一脸茫然,举着手中的骨牌手足无措。 “阒无一人。”姬如雪跳下石碑,摇头道:“这里看起来确实是十二峒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但是恐怕早已迁离此地,时间看起来不短,应当不会少于五十年。” “五十年?”蚩梦惊道:“那那个怪女人为什么要叫我们来这里?” 姬如雪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遂看了看萧砚。 后者点头道:“找找看吧,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喂喂喂,你们快看!” 蚩梦突然向前一指,吃惊道:“好大一个人哦!”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然能从层层倒塌的建筑间看见一个巨大的无头雕塑,高约一丈,呈弯腰向前看的姿态,仿佛在眺望着远处。 待走近了,便发现这雕塑是中原打扮,但脑袋没了,看起来像是自然断裂的,但几人找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四周有相匹配的东西。 按理来说,这种石雕,就算因为风雨侵蚀断裂,也不可能完完全全消失的无影无踪,真要论起来,明显是人为的。 “没得事,窝来当它的脑袋!” 蚩梦跳上石座,爬上石雕,将脑袋放在断裂处,左看看、右瞧瞧:“咋个样,哪边对得上?” “应当是此处。” 姬如雪对比了片刻,在石雕正前方的两丈左右,寻到一个空心石板,只是略微一敲,便踢脚一踏。 只是轰然间,石板碎裂,露出其下的玄机来。 “啊咧?这是一把剑?”蚩梦咬着手指头,看着空心石板下的一方宽长剑形凹槽,皱起眉来。 她左看右看,也没发现几人中谁带了剑的,萧砚倒是有一柄,不过当时在九黎寨就已碎掉了。 姬如雪也疑惑不解。 萧砚沉吟了下,刚要开口,便听侯卿突然出声道:“按照我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凹槽,应当就是启动什么机关的钥匙所在了……” 他左右走了走,停在那雕像前,用脚尖点了点四周,道:“如果没错,这座雕像就是机关,找好方向,想蛮力推开或也有几分可能。” 萧砚上前,双手托住底座,由前向后,内力汇聚于掌心,低沉一喝,灌以全力一推。 几人只觉突然间,就有地动山摇的感觉传来,四面‘咔嚓’声骤起,仿佛有什么机关被强行打开了一般,到处都是断裂声。 而那座起码有万斤的雕像,就这样,缓缓的向后平移了几分,露出一道缝隙来。 “好大的力气……”蚩梦喃喃自语。 姬如雪毫不犹豫的上前,在萧砚旁边一同施展全力,势要将雕像完全推开。 而其他三人也纷纷行动,侯卿也停止了微修骨笛的动作,上前施力。 费了一刻钟,整座雕像终于被推开,露出了其下幽深的地下入口,青石台阶,一级一级向下延伸直至肉眼不可见。 姬如雪将火折子丢了下去,能看见火星点点,并未熄灭。 “可进。” 姬如雪拍了拍萧砚,示意他缓一缓,毕竟推动一块万斤的东西,还有机关限制,已是极大的损耗。 几人先行下去,萧砚走在最后。 他抬头看了眼那座无头雕像。 纵使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无数痕迹,仍然默默矗立着,只为等待着,等某一个命中之人来开启此处。 就是不知自己的到来,算不算是破坏了原有的东西,又算不算是天外来客,抢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萧砚洒然,摇了摇头,抬步走下阶梯。 俄而间,有山风起,吹动他的衣袖,拂进入口。 仿佛,在推动萧砚一般。 (本章完) 第283章 大道与师(二) 第283章 大道与师(二) 地穴内很干燥,虽然深藏于地面之下数米,但当初建造之时显然是被精心设计过的,进去后不但没有半点不适感,甚至还能察觉到细细的清风拂过面颊,一丝潮湿的气息也无。 且尤其让人称奇的是,就算不知过了多少年,这地穴内的长明灯依然能够顺利点燃,火光随着清风晃荡,致使石梯下的甬道看起来格外幽长。 “我要不要留在这里等候?”尤川看了看幽暗的深处,提议道。 “肿么,你害怕哦?”蚩梦蹙了蹙眉。 “自然不是。”尤川解释道:“方才我们使用蛮力破关,致使机关尽毁。如今入口大开,若是没有防备,万一路口被堵,局势对我们可就极为不利……” “咦?”蚩梦惊了一惊,尤川这个笨蛋居然也有脑子好用的时候? “可以。”萧砚点头道:“小心一点没有错,不过前路可能亦有机关,留在这里后,可能只有一直等到我们出来才能汇合,你可想好了?” 尤川没有答话,只是沉稳点头。 几人自然不会强求尤川一同进去,且后者说的话也颇有道理,犯不着会有什么让人疑惑的。 看着四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甬道深处,尤川突然用手捶了捶脑袋,而后仿佛有些迷茫般退出地穴,在那座巨大雕像的正前方,缓缓半跪下去。 在他的耳中,似乎缓缓的、缓缓的,有一道摇铃声从灵魂深处响起。 —————— 走尽甬道后,居然又有一个坡形石梯,四人没有犹豫,上去后,便进入到一座圆形密室内。 姬如雪掏出火折子,点燃密室内五个方位的五座石灯幢,便可看见周遭石壁上的凹槽灯台亦幽幽燃起烛光,照亮四面。 脚下的灰尘很厚,脚印是由四人带进来的,显示着数十年、上百年来,他们是第一批造访者。 五座石灯幢形成一个五行阵,每个石灯幢又对应着一扇铜锭木门,五门互对,同等大小,同等材质,半点差异都没有。 除此之外,每扇门外尽皆悬有一枚风铃,鎏金材质,就算不知过了多少年,仍然在火光中显得明亮。 看着这五扇门,蚩梦下意识的就犯起了难,她将手指抵在嘴角苦苦思索了许久,也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故望向侯卿:“喂,你不是说什么会寻龙……呃,点穴吗?” 侯卿点点头,然后用骨笛在四面明显汉制的石刻与摆件上敲敲打打,进而又环视了一圈,张口就来:“按照弟子以前学习盗墓的经验来看,这方位布置,五行阵的可能性最大,这五扇门便对应着金木水火土,这样一来,生路在东北的方向可能性最大,也就是土位。” 蚩梦听的一愣一愣,不过她没有怀疑,侯卿的本事她还是信得过的,无非是音律方面实在难以开窍而已,遂立即上前就要拉开土位木门。 “不急。” 萧砚方才就已观察到姬如雪在盯着门上的铃铛思索,遂道:“看起来,这门上的风铃不可能只是摆设,此地既是十二峒所留,也不可能只是一个五行阵这般简单,常人能想到的东西,最有可能是障眼法,莫要随意拉门,小心后面有机关。” 蚩梦立即乖乖停手,侯卿也若有所思,道:“萧砚师父言之有理。” “……”萧砚没有应话,而是直接上前,隔空拂了拂手,用罡气拨动一枚风铃。 风铃摇晃,姬如雪的耳尖下意识动了动。 萧砚与她对视一眼,在后者的点头示意下,复又催动另外四枚风铃。 “不是五行阵。” 姬如雪闭目思索了一息,然后睁眼环视一圈,道:“这五扇门,许是对应着宫、商、角、徵、羽……” “五音?”侯卿敲着骨笛,略有思索。 他自从有心学习音律御蛊,便特意习补了一番音律知识,御蛊是目的,音律却是手段,两者并不分高下,故他当时在蜀中,还专门了大价钱逛了好一阵子有名的蜀中勾栏,得了一个“喜音不喜女”的怪名。 不过就算是如此,侯卿也没有从方才这五道风铃声内听出什么不同的音来,遂看向蚩梦。 蚩梦老老实实的摇头:“窝也没听出啥子不一样,都是正常的风铃声嘛,和窝以前在窗子前挂的风铃一样的……” 萧砚对此照样一窍不通,他前世涉猎的东西很少,数十年都只有剑傍身,所行之事除了杀人便就是修炼,闲暇时下下棋就已是难得的消遣,想教他音律的仙子倒是不少,可大部分都是要杀他的正道仙子,到死也没学上。 见三人如此,姬如雪便细心解释道:“《淮南子》有云,故音者,宫立而五音形矣……” 姬如雪后面的声音还在继续,萧砚在听见这句话后,却突然一蹙眉,一道流光从他脑中闪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刹那间被他抓住了一般。 三人并没有注意到萧砚的异常,姬如雪用手敲了敲身后的风铃,继续道:“按照五度相生律,这五音中,唯有此音为正音,而其他四音皆为变音。如果我猜的不错,应当是当年匠人在造铃的铜里,混入了腐骨之内的东西,才会造成这细微的差异。” 说着,她又解释道:“听不出来正音和变音,并非是你们不善音律的原因。我幼时被幻音坊收养,因为要修炼幻音诀,所以从小就会给我们喝一种幻药,在这之后,人便会进入一种声音被放大的状态,任何一点音和律的区别,都可以被分辨出来。 久而久之,就算如今没有药力催化,我听到的声音,也会比寻常人听到的更大,更详细。” “哇……”蚩梦张大了嘴巴,而后不禁鼓掌:“原来是这样……小姐姐好厉害!” 姬如雪笑了笑,而后看着萧砚。 后者舒展眉头,笑着点了点头。 姬如雪便将手放在木门上的铜扣上,略一沉吟,缓缓拉开。 吱呀一声,门后的无尽黑暗,倏然亮起烛光,一盏一盏,直通甬道深处。 蚩梦拍了拍胸口,长舒一口气。 万幸万幸,真的没有机关!她刚才那一秒钟,都差点紧张死了。 姬如雪亦有些欣喜,她回过头,能看见萧砚给她悄悄竖了个大拇指,遂抿嘴一笑,与几人一同走进下一处甬道,在地面留下一串串脚印。 萧砚走在最后,他环视了一圈五枚风铃,眸光微闪,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只是沉下心思,继续往里走。 如此往复,四人穿过一条条甬道,不知通过了几间暗室,仍然只是继续不断向前。 时间不断流逝,一声声空灵的铃声在这地下深洞中不断响起,姬如雪闭眼又睁眼,每一次都能指出正确的道路,几人的脚步不断继续,最终停留在又一道门前。 “建造这里的人,太无聊了嘛……” 走过这一间间密室,蚩梦仿佛都幻听了一般,耳朵里都有风铃的回声了,步子拖沓,站在这门前,双手合十,嘀嘀咕咕:“保佑保佑,一定是最后一间了,一定一定……” 跟在她身后的姬如雪和萧砚只是轻笑,侯卿则细细摩挲着骨笛,思索着这一路来姬如雪的表现。 这种人前显圣的装逼之术,虽然润物细无声,但也着实令人佩服。 他不禁抬头看着萧砚二人的背影,暗暗点头。 这一对,都是无形装逼的高手啊…… 嗯,值得学习。 前面,嘀咕结束的蚩梦闭着眼,小心翼翼推开门,而后睁眼一瞧,又唉声叹气起来。 “怎个还没结束哦……” “已经结束了。” 萧砚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去,借着火光,负手打量着没了风铃的五扇门,以及,悬在最中央的一枚硕大铜铃。 说是铜铃已经不大准确,按照大小,这玩意已经可以划为洪钟了,比蚩梦半个人都还大。 “咦,好像是诶。” 蚩梦走进去绕了一圈,果然看见这五扇门没了风铃,不过却好像仍然可以打开一般,只是她不敢轻举妄动,绕了一圈,又回到那悬挂在空中的洪钟下。 洪钟亦是鎏金材质,上面刻着奇奇怪怪的纹路,钟心垂有一个红色布帛,正在轻轻摇晃。 姬如雪和侯卿也走过去,看见布帛上面的字。 “不、要、拉、我……”蚩梦一字一句念叨,念完一遍,又错愕的再念了一遍,显然没想到藏在这最后密室之内的东西,居然是这么个怪玩意。 “何意?”姬如雪蹙眉不解。 侯卿走了几步,站在一处门前,在上面敲了敲,然后耳朵贴上去,想要听听声音。 “字面意思。” 萧砚笑了笑,然后道:“都走开些。” 蚩梦和姬如雪闻言各退几步,盯着萧砚的动作。 这时候,明明一直期待了许久,跋山涉水数百里、上千里,只为此处而来的萧砚,却突然有些犹豫起来。 他背对着几人,目光盯着那布帛上面的字,手伸过去,但很久很久都没有动作。 蚩梦有些疑惑,看了下姬如雪。 后者对她轻轻摇头,示意不要说话。 萧砚想了许久,想到了自己前世穿越的前几年,懵懂不知,在既无王法,亦无天道的世界中担惊受怕,勉力苟活。彼时,他年不过七八岁,活的不如一匹骡子,天下混乱,到处都是流民,随处可见仙家中人肆意争夺资源,普通百姓,连想有基本的生存空间都无法保证,更别提什么善念、恶念,只要不死,什么念头都可以生出来。 那两三年时间,是萧砚最苦、最累、最想死的几年,但偏偏贪生,一路飘零,躲过了食人肉的流寇,杀死了与他争食的乞儿,逃过了贩人的奴主,便只是为了贪图那一抹生机,那一个不想这般死的执念。 最后,是上一世的养父母不嫌弃他,收留他一个瘦小流民为子,一直养到他十五岁,虽然就算仅仅是因为男主人无法生育,才看中了小小年纪却有一把力气并且长得不错的萧砚,但就算这样,却半点不减萧砚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那一家人不算富裕,但在发现萧砚的天赋后,却仍然了大价钱供萧砚练武,不管目的如何,却是萧砚日后能够走上那条大道的最主要原因。 在那家人生活的七八年时间,是萧砚最充实的年头,心无旁骛,只想得了本事,报答这一家人。 后来,萧砚觉醒‘剑意’,被中土第一大宗路过的客卿看中根骨,收入门下,成功踏上修行的道路。再后来,他一路崛起,从下宗拜入上宗,从客卿弟子成为宗主亲传,整个中土都流传着他的传说,当年他流浪时需要仰望的仙人,而今连仰望他的资格都没有。 但萧砚崛起的速度太快了,实在太快了,‘剑意’让他短短十年,便轻易得到了那些所谓的天才数十年、上百年才能得到的成就。就是因为这样,那位被他视为最尊敬的师尊遂控制了萧砚的养父母,名曰萧砚树敌太多,保护起来是为解决萧砚的后顾之忧,实为软禁,成为拿捏萧砚软肋的手段之一。 再后来,剑宗极力扩张,整个天下都是这第一宗的附庸,王朝皇帝见了萧砚都要低头,无不害怕这位杀神一个心情不好就随手换位皇帝。 所谓正道,将萧砚视为第一必诛之人,那位剑宗宗主,名次反而还要稍逊一筹,何等有意思。 萧砚得到了所有的东西,天下人想象得到的,都是他的囊中之物,天下人想不到的,亦只是他的随口一言。 但这些都是通过不断的、永无止境的杀戮得来的,无休止的掠夺,没有尽头的杀人。萧砚收不了手,他没法收手,等待他的只有杀人与被杀。 当年流浪时萧砚最痛恨的人,终究成为了他自己。 …… 萧砚想到了这一世,从当年雪夜初醒,他仍然是走在不断杀人的路上。 这好像就是一个轮回,前路什么也没有,但他不得不向前。 或许是为了赎罪,又或许是为了终结这个轮回,他只有继续杀戮,不停的向前走,把这座乱糟糟的世界平定下来,把所有野心家都扼杀在刀下,让杀戮和被杀戮都止于此,他才能够彻底脱身,才有机会用一个煌煌盛世,洗清自己这一双血手。 但这样真的对吗?这样真的可以按照他的想法运行吗? 袁天罡、朱温、李克用、李茂贞……以及之后数不尽的人,数不尽的山,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剧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 凭什么你萧砚的剧本可以演?凭什么这乱世让你萧砚终结?凭什么你萧砚可以把杀人说的这般冠冕堂皇? 不过一丘之貉罢了! 萧砚不想去想这些,却无法去想,降臣为何会说他随随便便就可以入魔,这便是原因所在。 萧砚本身就是一个魔头。 “萧砚。” 背后传来呼唤声,令他恍惚回头。 姬如雪双手环胸,小脸清冷,眸中却有担忧:“你在想什么?” “小锅锅,你放心,就算里面啥子都没得,窝们也一定可以救回老爸的!还有,你不是一直想找什么风嘛,来都来了,管他的!没有啥子风,你还有窝们嘞!” 蚩梦捏住拳头,狠狠挥了挥。 侯卿点了点头,表示蚩梦师父这句话有点品味。 萧砚倏然一笑。 是啊,他在想什么呢…… 想千里来此,却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想事事为先,万谋快人一步,却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自己数十年都迈不过去的坎,今日就能一步迈之? 何其让人发笑也。 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让人可想的! “哗——” 随着那布帛被萧砚重力一扯,一条宛如丝线突然被抽空的声音瞬间响起,洪钟摇晃,径直砸下。 轰然一声钟鸣,振聋发聩,使得四人都不约而同的闭眼,躲避漫天飞起的灰尘。 “唰、唰、唰……” 同一时间,五道门同时打开,清风扑面,霎时吹尽所有灰尘,使得室内恍然一明。 “咳咳咳……”蚩梦咳嗽了几声,待睁眼,便发现这一奇特景象,遂不禁一惊。 五门同时打开,但里内毫无一物,唯有石壁。 “这里有一本书。”姬如雪上前,拾起洪钟下的一本古旧书卷,但萧砚却已上前,拾起灯台,借着火光,从入口第一处门后石壁开始观看。 门后载曰: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身后三人若有所思,萧砚却已目光平静,走到第二处。 载曰: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道德经……”姬如雪喃喃自语。 萧砚已然看向第三处。 载曰: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第四处: 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第五处: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 五门五句,句句皆摘抄于道德经,字字朴华,字字问心。 萧砚持灯于手,双眸灼灼。 “啥意思嘞?”蚩梦不解发问。 姬如雪摇摇头,她并不通晓道家学术,但仍是出声解释道:“大唐李淳风,被三百年前唐太宗拜为将仕郎,据传是集天文、历算、阴阳、道家为一体的大成者,通晓今后千百年之世……这些字,可能就是他刻的。” 蚩梦张大嘴,三百年前,那岂不是她老爸的老爸还没出生? “对了,这本书。” 姬如雪把那本古旧书卷递给萧砚,书封写有一行字:“你们找错了,他们已经搬走了。” 萧砚神色不变,翻开下一页。 “我虽身死,但百年后仍命人修建此处,可见用心良苦……” 这一句,尤为正经。 再往下,却是突然画风一转。 “嘿嘿,小子,意外否?肯定意外死了,想想就有趣,啧啧,意外虽意外,却没想到你真与我有这么一卦。哈哈,三百年会晤,天下真如袁天罡所言那般,仍然姓李否? 姓不姓李都不重要了,记着,回去好好翻翻道书,甭会错了我的一片好心,身家性命,可全看你刻苦与否了。对了,你都看到这封信了,看来袁天罡那小子又慢我一步了,哈哈哈,快哉快哉……” 蚩梦看的满头黑线,这就是小姐姐说的那什么集大成者的三百年高人? 萧砚看的很认真,翻开下一页。 “十二峒免了一劫,照理来说今后千百年,都不该再和天下有什么关联,不过按照袁天罡这家伙的执拗性子,恐怕十二峒也身不由己,你若看了这本书,就再往前多走走,当然,不让你白走,说不定会有什么惊喜哟~” “对了,当年我寻山访水,遍观大唐风景,感盛世风采,有心铸两柄剑传于后人,但转念一想,三百年后大唐既亡,莫说盛世,太平也无,铸剑何用?如此一来,你若是个刻苦的,可以帮我把这两柄剑铸出来,剑名嘛,早就想好了——” “一曰盛世,二曰太平。” “记着了,不刻苦,就别浪费我这剑名……当然,你若是脸皮厚,我倒也无法,唉,谁叫人死了呢。” 看到这里,姬如雪脸色古怪,同时又有些震惊,看了看萧砚。 萧砚会心一笑,翻开最后一页。 “最后,送你一个礼物——” —————— “李太史,要办的就这些?” 幽暗的大堂里,臂上纹有刺青的兜帽老者看向身前白发的俊朗青年。 “就这些,足矣。一百年后,让你的后人建好机关,把东西埋下去就可。”白发青年朗笑道。 兜帽老者思忖一二,进而小心指着那本书询问:“老朽可否观上一二?” “但观无妨。” 白发青年挥了挥手,悠然而去,“就此作别咯~” 兜帽老者起身相送,人却已不见,遂怅然许久,翻开书册。 “是故清静者,德之至也……” “音之数不过五,而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味之和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 “故音者,宫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 “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 (本章完) 第284章 大道与师(完) 第284章 大道与师(完) 那本李淳风留下的古旧书卷,以《淮南子·原道训》摘抄结尾,也算是另辟蹊径,解释了这座十二峒留下的机关冢为何会用‘五音’作为解密提示。 所谓五音,只是面,这五种最基础的音阶,调配出来的声音却足以美妙动听,故对于音调来说,宫调确立则五音便成。 李淳风留给萧砚的,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功法,亦没有什么神兵,唯一留下的,只有这一个道理。 以五音为通关的基础,是告诉萧砚—— 音不正,其意必恶。 人不正,其势必毁。 而这个道理也极其浅显易懂,对于万事万物来讲,只有确立了一个标杆,正如五音成,需要宫调确立;就味道来说,甜味确立则五味便成;就颜色来说,白色确立则五色便成。 这是基础,亦是万事万物形成最重要的原理。 对“道”来说,“一”之确立则万物就形成。 这“一”之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一”之要义可运用于天地之间。 然这个“一”是什么,李淳风留下的那五句话或许足以参悟,但反过来讲,李淳风留下的这五句话,又处处都在告诉萧砚—— 不争。 风雨急骤而来,天地主宰自然,万事万物顺应天道,天道倾轧之下,自然规律都会顺应其事,何其难阻也? 然而就算是风雨急骤,也并不会终朝不变。大风会止,暴雨会停,如此看来,连天地主宰都不能永久,何况是人乎?何况是王朝乎? 三百年大唐终究会倒塌,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三百年不倒,四百年、五百年,也终归都会有倒塌的那一日,个人的力量在天道面前,实在太过渺小。 这就是李淳风顺应的天道,这就是与袁天罡相驳斥的天道。 袁天罡的霸道就是要争,与天争,与人争,与万事万物争,争得一个煌煌大唐,争得一个万邦来朝,天下大治! 但李淳风信奉的天道,真的是不争否? 李淳风留给萧砚入口处的第一句话,谓之:“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挫其锐。 这是李淳风告诉萧砚,需收敛锋芒,从向外争锋改为向内收敛。 这就是李淳风想要传授给萧砚的道性:收视反听,返观内照,不离本心。 解其纷。 大道自锉其锐,便没有了锋芒,没有了分割取舍,故而自然和谐,纷争自解,万法归一。 和其光,同其尘。 是同频共振,是同声相应,是以百姓心为心。如此,便能如光如尘,百千万化身无处不在,无形无相,无声无息,却能对天地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所以李淳风的不争,并非万事不争,而是顺应“无为”,不与民争,顺应民众,不妄为。 袁天罡的霸道,足以将上至天家贵胄,下至王侯公卿、藩镇诸侯,尽数争于己手。安禄山、史思明这等叛逆重臣,可以被他用来警醒玄宗,随意驱使。 王仙芝、黄巢这等造饭大寇,不过是他用于警示唐室、提醒僖宗的手段,翻手即灭。 便是朱温、李克用、李茂贞这等乱世枭雄,亦不过只是他用以平衡乱局的棋子,布局三十年,欲想颠覆大局,不过一念之间,只要李星云上位的时机一到,朱温马上就能暴死。 霸道,何其霸道!!! 大唐前后五百载,再有袁天罡尔?还有这等霸道否? 没有,正如往前数五百年,往后经五百载也不会再有一个太宗皇帝一样,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袁天罡,亦不会再有第二份这般霸道! 但就算是这般霸道,结果如何,大唐可未曾亡矣?盛世可千古不变焉?李氏可久坐朝堂千年尔? 霸道如袁天罡,也不过只能将希望置于一李星云身上,纵使能驱使王侯藩镇,纵使能随手颠覆天下乱局,又有何用?还不是只能坐视大唐败亡,枯守三十年之久? 故李淳风留道德经五句,是告诉萧砚。 不争,是不与天争,不与道争,不与自然规律争,大唐三百载即亡,乃顺行规律,强求无用,亦不可能有用。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正是因为不争,才是成就无上道业的条件。 百姓民心不是争来的,就算能争得天下诸侯尽数俯首,但乱局依然存在,百姓依然困苦,则依然与大道相背离。 正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个事实一般,水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天地万物就是亲水,何意? 不是不争,若是能将自身与民意捆绑在一起,做到润物无声,水利万物,那这就是争,甚至比起霸道来,争得还更厉害,更丧心病狂。 简单来说,袁天罡的霸道,争的是上层建筑。 李淳风的天道,得的是经济基础。 所以李淳风才会留下那一篇《淮南子》,才会给萧砚留下那一句“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 ………… “存在得道,不在于小,亡在失道,不在于大。” 夜色下,萧砚坐在十二峒旧址的祭祀台上,正对着李淳风失了头的雕像,手翻着那一卷书,感慨出声。 这是极为浅显的治国之道,亦是君人之道的重要内容,可见李淳风的用心良苦,这也是李淳风为何要在书里一直告诫萧砚要刻苦的原因所在。 这老家伙,拐着弯来卖弄学问。 从李淳风的天道来看,似乎处处都是物竞天择的道理,但真要论起来,却该有一句“存其最宜”,也就是说,留下来的,或许是最合适的,但其他的东西,不一定就是错的,只是不再适合这个时代而已,它仍然可以留存下去,直到它应当亡去的那一天。 而袁天罡的霸道,才是真正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留到最后的,一定是踏着所有人的尸体走上来的,无关其他,这就是霸道。 要让萧砚说这天道与霸道谁好谁坏,他无法评判,袁天罡的霸道,可以看作是传统的英雄史观,想以一己之力保得王朝不衰不灭。 而李淳风的天道,可以视作人民史观,既然是百姓承载的盛世王朝,既然由百姓颠覆王朝,又有何不可? 但不论怎样,李淳风都已让萧砚明白了更多道理,一直执拗的东西,似乎也终于有了消散的出口。 挫锐解纷、和光同尘。 立道,生万物。 萧砚自知不是圣人,但他可以试着让自己成为这个立道之人,若是要顺应天道,他当知道自己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锅锅,你终于看完啦!” 在旁边不远处蹲在地上玩虫的蚩梦站起身,在见到萧砚合上书卷后,喜不自胜。 好嘛,那个李什么风还真是有点本事,小锅锅这么厉害的人,看他留下的这几百来个字居然都足足了整整一个时辰! “怎么样?”姬如雪本环胸靠在石柱上小憩,这会也睁眼望过来。 “收获颇丰。”萧砚点点头,笑道:“这一趟没有白来。”见他这样,姬如雪也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连带着对那李淳风都有了几分感激之情。 “这个李淳风真的好神奇哦。” 蚩梦这时候掰着手指头,道:“留下这么个机关冢,又用这个五音当作线索,但偏偏窝们当中就刚好有小姐姐,不然还真过不去……你们说,他是不是算准了呀?” “还有这个东西。”说着,她举起一小册字迹明显比萧砚手上的书更密集的密卷,上面记载的是十二峒当年如何炼制兵神怪坛,又如何被李淳风化解,同时如何被袁天罡引兵踏平的前后顺序。 在密卷最后,则留了一句卦象,直白来讲,便是告诉他们欲寻十二峒,需要向南过一个落洞的地方,在其中寻到一个叫作千乌的女子,在她身上,就有去往十二峒的关键线索。 “你们说,这个李淳风三百年前就死了,但关键是,在他留下这个东西的时候,十二峒还没有迁徙。而且按照窝老爸给窝说的,那个落洞的传说可没有十二峒那么久,那这个李淳风咋个知道里面有个千乌,好神奇哦。”蚩梦道:“万一窝们找过去,没有千乌这个人怎么办?” 侯卿在旁边听的缓缓点头。 “怎么样,徒弟,窝说的不错吧?”蚩梦看见侯卿点头赞同,颇有些自傲,拍了拍胸脯。 “非也。” 侯卿持着骨笛,来回踱步,念着李淳风留下的那几句卦象,神态尤其认真:“三百年前已逝之人,却对三百年身后之事了然于胸,你、我、他,皆为卦象中人,三百年光阴不错分毫,如此思来,真乃神人……” 他闭着眼,仿佛在思索那三百年前老神仙的风采,待再睁眼,才终于握着骨笛看向几人,道:“人能如此,才方为不枉此生,这占卜打卦,何处能学?” 蚩梦叉着腰,鼓着脸。 有没有搞错,自己这个师父你才认下没多久好吧! 姬如雪也不禁扶额,有些难评。 尤川仔细思忖,倒是认真给了个答案,道:“以前我听人说,中原龙虎山天师府对阴阳、道术颇有见解……” 侯卿点点头,重新闭上眼,似乎在想象自己集占卜打卦、音律御蛊、神念驭剑为一体后的风采。 只是这么稍稍一想,都甚是快哉啊!! 萧砚笑了笑,并没有出声,当世真想学什么占卜,恐怕只有找袁天罡了,要不就是有那本集李淳风心血所成的《乙巳占》了。 他抬起头,遥遥看着那一身形略躬,一手负于身后,另只手放于前面作眺望状的雕像,思绪万千。 想着,他站起身,摘下腰间的酒葫芦,走过短梯,将这壶他曾在长沙亲手酿造的桃酿置于坐台上,而后持学生礼,对着这座雕像缓缓行上三礼。 姬如雪面色严肃,倒是终于明白了萧砚这一路为何要随时挂着这一壶酒了。 她之前还真以为萧砚一时兴起,要学那所谓的江湖侠客一匹马、一壶酒仗剑天涯了,如此思来,原来是他早就有此打算。 就不知这一壶跨越数百里的酒,能不能谢过萧砚从这机关冢中得到的东西。 “休息一夜,明日赶路。” 萧砚转头发笑,难得的笑意轻松,仰望着满天星光,一时心下畅快。 从进入娆疆开始,似乎就没有看见过这等夜色了。 几人都很高兴,蚩梦知道了寻找十二峒的方法,意味着终于可以救蛊王了。 侯卿又有了大道追寻,同样充实满满。 姬如雪陪着萧砚走了这一路,终于看见他得偿所愿,亦是轻松快意。 至于尤川,他虽并没有什么得失,但看得出他在这个队伍里逐渐有了认同感,故自发接替了守夜的任务,在夜色中燃起了篝火。 …… 夜里,十二峒遗址周围人影绰绰,密集的沙沙声开始对着那堆篝火围靠过去。 萧砚是第一个醒的,他从石屋走出的时候,侯卿正好从树上落下来。 尤川与他们对视了一眼,神色凝重。 二女一前一后伴在萧砚身后,姬如雪不由蹙眉,远远望着那一个又一个戴着斗笠怀抱唐刀的不良人。 伴在他们旁边的,是残存的旧部五人,同样戴着残破斗笠,但身形各异,气势远远不及不良人一众。 魁甲走在最前方,持着未出鞘的唐刀对萧砚遥遥一礼。 萧砚笑了笑,拎起那卷旧书:“你们是来拿这个的?” 在之前簋市子,他和筱翁达成了一个短暂的合作意图,对于他们一行人来死溪林的踪迹,筱翁允落可以用替身掩护半日,加上萧砚有心为之,故就算是一直在暗暗监视他们的天魁一众,也被他在簋市子那里就摆脱了。 不过他们能够寻来也不以为怪,萧砚将旧书拿在手中,对着魁甲等人招了招手。 “不必客气,来取便是。” 说着,他对几人出声道:“你们按着卦象去,不必等我,我自然可以寻上来。尸祖,还需劳烦你照顾一二。” 侯卿点点头,进而居然真就不理会天魁和旧部等人,折身便走。 姬如雪没有多言,只是将唐刀抛给萧砚。 “小心。” “小锅锅!”蚩梦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握着拳头挥了挥。 尤川则自发的留下来,抽出那柄随身携带的弯刀,与萧砚一同御敌。 魁甲并不多言,抬手一指,身后的九人瞬间散开阵型,呈围杀势将萧砚困在中心。 而旧部五人身形一闪,便直追姬如雪三人而去。 “你去帮他们。” 萧砚用拇指推出刀柄,回头看了眼李淳风的雕像,全身骨骼发出爆炸般的响动,只一瞬间,他所有的骨骼便已经咬合的更加紧密。 尤川点点头,闪身追去。 对此,天魁一众仍然不阻拦,只是默默盯着萧砚。 如临大敌。 (本章完) 第285章 胜负 第285章 胜负 “大帅。” 夜色逐渐转明,十二峒遗址也由此露出了全貌,不少坍塌的石柱路碑上刀痕累累,各处都布满蜘蛛纹,距离碎裂只差一步。 单只看这一片混乱的交手痕迹,就可以推断出昨夜的交锋有多么激烈,好些充作屋壁的石墙拦腰而断,明显是被人一刀劈开,断处尤为光滑,毫不拖泥带水,于是这一刀的威势,仿佛就算是现在,也仍然让人生寒。 魁甲身上带了伤,右臂上用碎衣角简单包扎了一二,伤口处却依然在向外渗着血,可见他的内力已经消耗的大差不差,已无法自主止血。 他领着其余九人,对着一背负阔大重剑的伟岸人影叉手而拜。 袁天罡没有过问其中交战的细节,只是从十人中间走过,负手来到祭祀台前,静静看着李淳风那尊无头雕像。 魁甲十人,分别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作名,取“天魁”中的魁字为姓,世代皆为藏兵谷护谷人,实力出众,盖其余分舵远甚。 而他们作为第一组十天干,比起第二组十二地支魁丑等人,又要强上一合,精结阵、通卦术、善缉查,最弱的都有小天位的实力,鲜少露面,只听从藏兵谷谷主的命令,当然,这个谷主若不是袁天罡,又是另一回事。 便是这么十个人的围杀,都没能留下萧砚,已能说明很多问题。 萧砚,更强了。 跟在袁天罡身后搓着两颗珠子的毒公瞳孔泛白,缓缓止步于祭祀台外,眼见此景,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魁甲取下斗笠,面甲后的神色冷静,叉手禀报道:“属下等人匆匆赶来,已然晚了一步,李太史留下的东西,确实已被天暗星取走,属下等人无能,未能夺来李太史之物。然昨夜激战,依然对天暗星创伤一二,只是属下等人已然无力追击,才走了天暗星。” 说着,他又补充道:“机关冢内一应物件,属下等人未曾轻举妄动,且天暗星出手之际,似乎也刻意避着此处。” 末了,他从旁边魁乙手中接过一只酒葫芦,双手捧着献给袁天罡:“此物似是天暗星遗留之物,属下斗胆收容,还请大帅示下。” 袁天罡淡然的听完消息,抬手一摄,那酒葫芦便落在了掌中。 这酒葫芦不大,但颇为精致,里内显然还存有半数酒水,不过只是刚刚拨开塞子,酒香气就扑鼻而来,仿若陈年老窖一般,甚是醉人。 袁天罡凝视片刻,负手将酒葫芦拎在手中,看了眼雕像前的龙泉剑凹槽,抬手反手握住背后剑柄,不见动作,这柄宽长重剑就已自动落下,精准契合在凹槽之内。 在这之后,他才抬步走下一直未曾闭上的石阶入口,看那架势,与参观遗址无异。 这个时候,大帅显然不在乎三百年前的老友介不介意他来参观此地了。 若不然,还能把骨灰聚起来给他袁天罡一拳? 毒公没有跟上去,他知道自己不配,遂只是在看见袁天罡走下机关冢后,呵呵一笑,抬手拍了拍旧部五人中的一人:“可见到少祀官了?” “禀巫王,确已见到少祀官,奴等五人与他交了手,少祀官与圣女几人并不在一处,故被奴等人重创了心腹,奈何圣女队伍中有一金发男子,此人有一红伞,出手时能短暂迷惑奴等,便是他救下了少祀官……” 一手持镰刀的男子谨慎的瞥了眼守在机关冢外的魁甲等人,小声禀报道:“其后……奴等便撞见了那个人,在见其身上带伤后,本想将其拦下,奈何此人轻功颇高,奴等追逐不得……” 毒公笑呵呵的拍了拍此人的肩:“恐怕不是追逐不得,是不敢与他交手吧?” 镰刀男子脸色一变,急忙解释道:“不敢欺瞒巫王,那人确实……” “罢了,目的已达到,你们做的不错,这点枝末小节还不至于让本王与你等计较。且要对那个人动手,也不是你等能做的事情。”毒公显得笑呵呵的,甚是平易近人,不过话音一转,就已带了些思索的意味。 “金发男子,红伞……呵呵,侯卿老弟,真是许久不见了……” —————— 袁天罡手拎着那只盛了不知何处酒水的葫芦,负手从甬道走进,在第一个密室中,只是意念一动,一股细微不可察的罡气便向四面荡出,五扇门后的机关变动,便尽数落在他的耳中。 于是,他几乎脚步不挫,便直接朝着那一扇正确的木门走去。 虚幻的白发人影站在他身后,笑骂道:“喂喂喂,袁兄这等不给面子?这点小手段,都懒得陪我玩一玩?” 袁天罡脚步一顿,而后冷哼一声,不过只是抬眼一扫,便立刻弹指射出五点罡风,瞬使五枚风铃一齐摇晃起来。 四变音,一正音,落在他耳中,可谓清晰可闻。 “五音……” 袁天罡竟是没有第一时间继续往里走,反而停下脚步,略略思索一二。 那虚幻的白发人影没有打扰他,只是在其后微笑。 末了,袁天罡冷笑一声,继续负手向里,过了一条条甬道、一间间密室,速度不快不慢,仿佛过了许久,才走进最后一间密室内。 那个洪钟已经被重新摆好,五扇门亦被重新合上,不过在袁天罡踏步入内的同时,便很明显听见了细微的机关响动声,而后就有一石托从壁上缓缓呈现出来。 石托上面,是一本书。 袁天罡没有立刻去拿那本书,而是继续拎着那酒葫芦,一扇门一扇门的拉开,静静看着那五句刻在门后的话。 “挫其锐,解其纷……” “不自见,故明……” 袁天罡负手于后,半点不担心门后可能会有什么机关陷阱,只是一句一句看过,但与萧砚当日站在这里看了许久不同,他差不多只是晃一眼便看下一句,如此看完,然后才走到那本书前。 书封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七星诀。 在这三个字旁边,还有几个蝇头小字——三十六式。 七星诀也就是龙泉剑诀,但比起李星云所练的龙泉剑诀前十二式,这里却是全套的完整剑诀,尤其详细,不但带招式图,还特别有注解,可见留书之人的用心良苦。 而很明显的是,这本书,萧砚没有得到。 七星诀不仅仅是剑诀那么简单,它亦是与天罡诀一般无二的纯阳内功功法,至阳至刚,专克至邪魔功。这世上,除了袁天罡,就已无人知道七星诀的完整修炼口诀,就算是那座李淳风的衣冠冢里,也只有前十二式,却不曾想到,在这远离中原数百里的娆疆机关冢内,留有这么一篇孤本。 “如何?” 虚幻的白发人影微笑道:“我比起你,是不是更公平?拥有龙泉剑者,一应机关便会尽数启动,这本《七星诀》便会被入冢者所得,但没有龙泉剑强行破关者,却无法得到这本七星诀,只能得到另外的东西。袁兄啊袁兄,如何?这便是天道顺意……” “愚蠢。”袁天罡冷笑:“公平,于今何用?所谓天道,不过欺人可笑罢了!” “错了、错了。”那虚幻人影摊了摊手:“七星诀很强吗,有你的天罡诀珠玉在前,再强又能如何。七星诀壮的不过是身,外物尔。袁兄就不想知道,另一东西壮的是何物?” 袁天罡突然气势猛涨,仿佛要把那道虚影震碎,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那虚影在微笑着说完这句话过后,便立即消散在原地。 但在下一刻,虚影却又出现在另一处,用手捻着头发,笑吟吟道:“袁兄莫要动怒,你看看你看看,三百年前你可不是这样,那个时候,你就算与我争论,可也是鲜少动手的。你现在这样不好,容易伤了和气。” 说着,虚影来回踱步,唉声叹气:“也好也好,如今这龙泉剑在袁兄手中,这七星诀就送给袁兄好了,这外物,于我学生而言也没多大的用处了。” 说着,他便指着袁天罡手中的那壶酒嬉笑道:“袁兄这辈子,可喝过学生的拜师酒?嗯……就算是死了,也知这酒是极美的,馋人也!袁兄可莫要给小道偷喝了。” 袁天罡面无表情,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些扰人的话语,他其实从这五句话已经能推断出萧砚拿到的是什么东西。 从三百年前开始,李淳风的天道就与他的霸道相争,从所悟的道理来讲,可谓与霸道处处相驳,如果萧砚真的领悟到了天道的精髓,那一定就会与李星云站在对立面。 因为在袁天罡的意识中,李星云不管如何,终究都是会走上霸道这一条路的,他和李淳风争了三百年都没有争出结果,何论萧、李二人? 萧砚愈发势强,李星云却还远远没有成长到可以驾驭诸侯的那一日,两年时间……袁天罡现在突然认为,两年时间是否有些太长了些…… “这赌局,还要继续否?”虚幻人影笑眯眯道:“我说的是十万大山这场赌局,袁兄可自己答应的,若是你输了,这兵神劫,可就要止步于此了。若是如此,袁兄拿什么让数十掌控天下诸侯?” 袁天罡不答,只是催动内力,缓缓将那本七星诀碾成粉碎。 虚幻人影看在眼中,笑眯眯的,并不阻拦。 直到最后,袁天罡将酒葫芦的塞子拨开,而后倾斜向下,尽数洒在密室内。 虚幻人影一脸心痛,捂着胸口连连出声:“袁兄,你这是嫉妒、你这是嫉妒啊!!” 袁天罡唯有淡漠,负手离开此地,只余留下一句话。 “胜负?” “呵,本帅眼里只有胜,没有负。” —————— “不要动,忍着点。” 南疆地界,姬如雪目光专注,撕开萧砚背后的衣衫,伸出手。 蚩梦急忙将烘烤过的匕首递过去,半点不敢耽误。 萧砚背后有两支深入血肉的箭簇,倒三角形,材质很特别,深陷在血肉中,若是用内力逼出,反而会牵扯出更大的伤口。 不得不说,魁甲这批天魁十天干的实力很不错,极善破人防御,萧砚就算是有护体罡气,凭借他们自身紧密配合的功法以及默契,居然能在萧砚换气的一瞬间抓住机会,利用特制弓弩给萧砚留下创伤。 除此之外,对方十人配合无间,对上萧砚时宛如海浪般,一浪更甚一浪,不论是内力的使用还是功法的运用,都是萧砚见过的最精湛的一批,仿佛真的就能把李淳风留下的那本书抢过去。 不过正因如此,这一场出手也是萧砚许久来最酣畅淋漓的一次交锋,对方极为耐打,阵型默契,几乎没有破绽,萧砚可以确信,这十人就算对上冥帝、女帝这等强者,也有进退的余地。 他上一次这般酣畅淋漓,还是和耶律质舞交手,不过只是这一次没有入魔罢了。 昨夜这一场,萧砚重创了对方四人,把十天干里的魁甲内力都直接打空,若非对方及时全部出手将他拦下,魁甲下半辈子成为废人不是没有可能。 双方都没有留手,能有出杀招的机会便绝不会犹豫。 在与袁天罡的约定里,这位大帅说了两个条件:第一,两年内,他不会干涉萧砚对各方的布局。第二,在有生之年,袁天罡会尊重萧砚身上的血统,不会亲自对他出手。 但这两点明显有漏洞,第一点,袁天罡只承诺过他不会让不良人对萧砚进行干扰牵制,并没有承诺不会让其他势力出手。 第二点,袁天罡没有承诺不会让其他人对萧砚不下死手。 这是萧砚在从李淳风那座机关冢出来后想通的关键,所以便会有天魁对他进行拦截。 而想到这一点,萧砚便延伸想到了另一点。 他在中原的根基,除了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兵权,最重要的…… 姬如雪面色冷静,眸中却泛着心疼,小心翼翼挖掘着萧砚背后的箭簇,牙齿紧咬,一言不发。 蚩梦也蹲在旁边抱着脑袋,又自责又心疼。 她真没用,连旧部都对付不了,更别提和小锅锅一起对上那些神秘人了…… 侯卿在施展内力照顾着尤川的伤势,并没有太大的感触,反而有些神游千里之外。 萧砚神色淡淡,仿佛察觉不到身后的痛感一样,反而语气平常。 “雪儿,你的信鸽回来没有。” “凤翔那边,我想发一封信。” (本章完) 第286章 落花洞与禅(一) 第286章 落洞与禅(一) 萧砚身上的箭伤被清理完后,只稍稍包扎了一下,就开始继续赶路。 九幽玄天神功虽是一等一的邪功,且据降臣的说法,这门功法还有不小的缺陷,如男子在修炼的时候会渐渐消耗自身的阳气,直到最后阳气尽丧,便会遭到这邪功反噬,具体表现可能有内力失控,运气倒转,煞气侵体等自废武功的状态。 但萧砚修炼这门功法一年余,借着三分归元气的克制与平衡,二者相辅相成,不仅没有遭到反噬,反而还有精进。 如今九幽玄天在萧砚手中已经登堂入室,虽然每次极力运转这门功法会不断消耗自身精血,但所谓炼精化气,伴随邪功而生的煞气也会反哺自身,让身体的精血更加充沛旺盛,在自行运转期间,便会自动修复伤口。 只要能将这门邪功真正化为己用,所谓越打越强,就不再是说说而已,这也是为何修炼这门功法后战意愈加旺盛的原因所在。 不过萧砚这一场消耗不算小,原本三分归元气可以源源不断的补充内力,作用足以视作一条大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随着九幽玄天神功愈来愈被萧砚掌握的娴熟,同时使体内的阴阳二气融合的越来越自然,每次出手的威力巨大,带来的消耗也是惊人,尤其是在那种险象环生的情况下,九幽玄天神功几乎是自动燃烧精血以补充内力,一战过后气血亏损已是常态。 这时候,只凭三分归元气补充的内力,可以看作只是一条小溪,虽然仍然不会断绝,但经不起一次性的巨大消耗。 故这个时候的萧砚,颇有些饥肠辘辘的感觉,气血亏损的厉害。 尤其是天魁中一善使精弩的魁庚在给他钉了两只特定箭簇后,萧砚便运气受阻,可谓留下了暗疾,需要费时间去修复,正常实力起码损失了四成,没有个十天半月恢复不过来。 没有办法,在被天魁围剿的情况下,萧砚一个人单打独斗优势反而更高,留下姬如雪几人只是累赘,虽然确实可以替他分化一些伤害,但一定没法如萧砚单打独斗那般可以从容进退,且对方还有旧部五人,这五人别的能力没有,缠住侯卿还是不难的。 好在,在萧砚拖延的这段时间里,旧部五人没有对姬如雪三人造成什么威胁,只捉住了一个落单的尤川交锋了一阵,对方出动旧部的本意恐怕也是分割战场,好让天魁十天干可以专心与萧砚一战。 所以待萧砚追上几人后,距离那座传说中的落洞就已经不算远,路上也渐渐有了村寨聚落,一行人在一处小寨补充了吃食,才又继续赶路。 这一次,蚩梦可算是见到了什么叫作真正的大胃王,以及体会到了何谓穷文富武。 只萧砚一个人,几乎吃了十个人的饭量,比蚩梦还略胜一筹,这让姬如雪不禁怀疑,平时虽然饭量不错,但也只是正常用餐的萧砚是不是从没有吃饱过…… 不过吃过这一顿,就算南疆的物价再低廉,也把萧砚带的铜钱消耗了个一干二净,这东西实在带着不方便,就算姬如雪特意备了个包袱用以装钱,也带不了太多。 而银子在这个时候又并非可以流通的钱币,大部分商家都是不认的,就算是在这娆疆之南,对于中原的货币,也只开源早期铸造的“开元通宝”,这一版做工精良,大小统一,铜料充足,在大唐铸造的几种钱币中属于精品,故便是在这南疆,对于“开元通宝”也有辟邪、生财的说法。 除此之外,要么就是南疆本地通用的货币,或者就是用实物交易,如丝织物等等,掏出什么银子来,不仅不好换算购买力,还可能被拒收,远远不如铜钱和金子有话语权。 这个时候,蚩梦掏了掏小荷包,还能出一两顿饭钱,不过已经不能胡吃海喝了。 至于尤川,一路从南平国逃难来的,兜里能有个铜板差不多都是抢来的,哪里能有多的。 所以后面这几十里,便是侯卿老板掏出压箱底的金块养着四人,一路寻山访水,询问南疆本地寨民落洞的传闻,探寻李淳风那本书上留下的其他南疆遗址,走了一天一夜,便总算是走进了一片枫树林内。 —————— 整片林子如有万火燎原之势,一直向外绵延了数里。 行走在其间,淡淡的茶香和木香中和的味道沁入鼻息,沙沙的树叶拂动声衬出林中的静谧,入目可见的,唯有火红而已。 “落水卷寻踪去,矜色盈华缚云中,千乌粉黛独揽月,空门倒走十二宫……” 蚩梦早已将这一句卦语倒背如流,此时四下打量着这片火红枫叶林,傻眼道:“这哪里看得出来有什么落水嘛,难道老神仙也骗人?” 不怪她气馁,毕竟这风景好看是好看,却一眼就知道和那传说中的十二峒没什么关系,想想就知道,十二峒这种凶名在外的地方,门口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一片似火的枫林嘛。 要真是这样,哪里还会有人找不到十二峒哦。 侯卿拍着骨笛,摸了摸下巴,自语思索:“嗯……原来当初的大方向没有找错,落洞……画谷,这在占卜打卦上,难道有什么联系?” 蚩梦看着便宜徒弟这会就已经钻进了占卜打卦中,又是忍不住一阵扶额。 若不是这傻徒弟在路上一掷千金,把几个人喂得饱饱的,她还真想搓一搓他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没有搞错,这会是思考卦术的时候吗,你个榆木脑袋,自己想能想出来个啥!? 萧砚早已知道既定结果,故并不着急,只是领着四人继续深入枫叶林。 林中很静谧,稍有一阵清风拂过,便会带起连绵的沙沙声,格外让人心情宁静,若是没有其他的目的,单只是在这里修行,显然是很好的选址。 好在终究没有让蚩梦失望,随着不断深入,枫叶林间突然生有一颗颗桦树,小道也逐渐变宽,两旁开始出现林立的幡旗,血红的旗帜上,是明显人为的铁制牛角形装饰。 而随着幡旗出现,这条突兀出现的大道便很快走到了尽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造型宏伟的玉石质构架洞门,洞门连着山壁,两边尽是白桦与枫树交杂的密林,却仍显得洞门甚是壮观。 两支巨大的象牙倾斜在洞门两旁,往里内,骨质的浮雕坐落在石台之上。两根高高的石柱,顶着的牛角弯形拱门,垂悬着素白飘带。 一切的一切,都与想象中的落洞大不一样。 单只是这洞门,这规格,这造型,这满满的奢华之气,哪里是避世于外,以致无数人都只当是传说的落洞?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 据传落洞的存在,是为一些落洞女隐世避居不入凡尘,默默等待信奉的神明来娶自己的所在。 既然是神明迎娶的居所,倒也不难有这等规格了…… 萧砚负手缓缓踱步向前,目光静静环视两侧。 便是到了这里,也仍然幽静,林叶哗哗,仿佛超脱世外。 姬如雪抱着唐刀跟在他旁边,低声道:“来到此处,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你身上还有伤,待会不准冲动,有什么事别一个人上……” 萧砚笑了笑,摩挲着腰带,回头看了眼。 这里是他主动要来的,但万毒窟却也一直在追着他们来,一路走走停停,追兵恐怕也已经跟了上来,或许是想知道李淳风那本书到底留的什么,又或许是想把他们早点驱赶进十二峒。总之而言,游戏没有结束,危险便不会消除。 他们仍然是贼,万毒窟仍然是缉捕贼人的官。 娆疆民心,也仍然被万毒窟指引着走向,就在这南疆,他们也多次看见几人的通缉令,看起来似乎没有必要,却是不断在压缩着他们的生存空间,直到几人进入十二峒。 似乎,进入十二峒是萧砚唯一的出路,游戏的胜负,也能在十二峒揭晓。 萧砚静静敲着腰带上的玉扣,思索着。 蚩梦则已用手在嘴前做喇叭状,大喊道:“有~人~没~有……” 似乎是这一道呼声起了作用,洞口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须臾,就见洞门内一排火红的身影迎了出来。 当先有一高挑女子,头上配着乌纱银冠,妆容精致,面容冷淡。 其身后的一排女子,身形也极为高挑,只是皆戴着红色面纱,单单露出盈盈双眼。 而尤让人称奇的是,这么十余女子走出来,脚步声却仍然细不可闻,姿态优美,落落大方,仿佛都经过特定的礼仪培训一般,甚是养眼。 蚩梦和姬如雪几乎是一起把走在最前的萧砚向后拉了一拉。 好家伙,知道落洞内有落洞女,但不知道这落洞女生的这么好看啊! 要是各个都生的这么貌美天仙还得了!? 这不是落洞,这是女儿国,是男人的圣地!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同仇敌忾,把带伤的萧砚护在身后,蚩梦咳嗽一声,有模有样的上前解释道:“各位姐姐好,窝们途经此地,是为了……” 不料,那落洞内的高挑女子却已然开口,嗓音清冷却不失媚性,极为悦耳。 “阿郎、阿娅远道而来,殊为不易。我是千乌,代表落洞,欢迎各位……” 只此一声,便让二女立即警惕。 尤其是在看见萧砚一副和煦笑色后,更是如临大敌。 —————— “诸位的意思我明白了。” 落洞内,千乌一边引领着众人走过竹楼小道,一边开口:“我确实知晓画谷所在,但至于画谷是不是十二峒,倒是不甚清楚,不过这位阿郎既然当初寻找过十二峒,又知晓画谷的存在,那千乌为何没有见过你?” 后面这一问,是对着侯卿说的。 根据侯卿自述,他当年游历娆疆暗寻十二峒,有一条线索便是通过一名为画谷的山谷,或能找到十二峒。 但落洞挡在画谷的必经之路上,在千乌的角度上,侯卿若是知道画谷,就不该没有来过落洞才对。 侯卿正在观察随水车顺流而下的清泉叮零,闻言头也不抬,道:“我没有来过落洞,洞主自然未曾见过我。” “哦?”千乌好奇停步,回头询问:“难道阿郎认为画谷不是通向十二峒的所在?” “……” 侯卿抬起头,敲着骨笛,思索了片刻,便还是实话道:“我知落洞挡住了画谷,便没再来寻,去别处探寻了。” 千乌闻言皱眉,还要再问,侯卿却已直接道:“你们落洞,女人太多,打交道,很麻烦,所以,我就绕去别处了。” 千乌不语,明显是看出了侯卿不想与她多谈,也自知似乎有些多问了,便微微一笑,抬手止住了两边窃窃私语的一众落洞女,不好意思道:“是千乌失礼了,这样吧,诸位远道而来,恐多有疲惫,落洞常备有汤浴,可缓解疲劳,诸位可在此处静养休整,若是后面有仇家,落洞也会替诸位赶出去……” “这位千乌姐姐,窝们还要找十二峒,你直接告诉窝们画谷在哪里就好了呀,休养就不用咯。”蚩梦立即道。 千乌微微一笑,看向萧砚:“我观这位阿郎伤势不轻,你们不休息,他想必也要休息,画谷就在那里,何时都可去得,诸位此时便走,我落洞岂不失了待客之道?” 蚩梦无话可说,拽着姬如雪的袖子,暗暗自恼。 姬如雪蹙了蹙眉,看向萧砚。 千乌虽气质高冷,但面有淡笑,此时亦是看着萧砚,一双美眸似会说话,只是弯眸而笑。 真是半点敌意都无。 萧砚遂不禁发笑,道:“所谓客随主便,千乌洞主既然邀请,我等不好不从,只是我观贵处尽是女子,我三个男儿似乎有些不便……” 千乌点头微笑,“阿郎是讲礼之人,不过落洞各寨虽然皆是女子,但旁洞尚有一专让男子休息的地方,如若不嫌,三位阿郎可暂去那里泡泡汤浴,休整一二。” “也好。” 萧砚笑了笑,竟是只叮嘱了姬如雪和蚩梦两句,便带着侯卿和尤川二人随另外几个落洞女去往了别处。 “小锅锅……”蚩梦有些伤心,论美貌,她真的比不过这里的人嘛。 姬如雪面色淡淡,抱着刀,一言不发。 千乌随即则吩咐人领着二女去往休息的地方,而后转头看向萧砚三人离去的方向。 她虚眸思索一二,仍是摇了摇头,对着旁边的人淡声吩咐。 “一并杀了。” (本章完) 第287章 落花洞与禅(二) 第287章 落洞与禅(二) 千乌口中的汤浴,实则是一片温泉池,处在一座山洞内,洞顶有山口,仰头就能看见天上的流云。 汤池大小不一,不过这洞穴本就不大,所以只将主体的三处大汤池用石玉堆砌,间有木地板,颇有古色古香的风韵。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洞穴内植种的几株桃树因为温泉的原因,居然在这个时节里仍然有桃朵朵,煞是好看。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相映红……” 萧砚已然裸身仰躺在汤池内,背靠着石玉池岸,不禁自笑:“人面不知何处去,桃依旧笑春风……雅事,果然雅事。” 那千乌洞主果然说的没有错,这汤浴真对伤势有缓解作用,单只是这么舒舒服服的一泡,萧砚就觉身后的箭伤仿佛被止住了痛感,还略有一阵酥痒的感觉,全身疲倦可谓一扫而空。 更别提在他们入浴前,还有落洞女准备了一些点心和茶水放在各自的池岸边上,观着桃美景,仰望着天空流云,可谓惬意。 侯卿闭着眼睛同样如萧砚一般仰靠在池岸上享受,难得的出声嗯了一声,以表示赞同。 唯有尤川有些皱眉的看着已经紧闭的洞口铁门,欲言又止。 “无妨。” 萧砚笑了笑,似乎看出了尤川的担忧,眼帘都不抬的挥了挥手,道:“这死囚在上刑场前都还能吃一顿饱饭,有什么麻烦,也不会耽误这一时半会,这汤浴不错,好好泡一泡先,不着急。” 尤川愣了愣,同时又看着侯卿仿佛已经睡着了一般,便也不好说啥,他确实有些担心蚩梦,不过萧砚都如此表态了,那铁门一看就厚实,还能咋办,先享受吧。 正好缓解这些天连日奔波的疲倦。 …… 铁门外,一直侧耳倾听里内动静的一个落洞女不由冷笑:“男人都一个死样,居然半点都不想他们的女伴,果然都该死!” 另一落洞女遂同样双目冷冷道:“待会如何下手?” “先等等,这几个男人看起来都不好对付,等他们放松了警惕,咱们偷偷下药迷晕了他们再动手,免得生出麻烦来。” “好。” 这时候,旁边有一女子突然小声道:“可惜了,这三个男的生的都不错,比以前那些痴心妄想的丑八怪好看多了,完全不一样!而且一黑发、一金发、一白发,模样都凑全了,一个比一个俊,你们注意到没有,那个黑发的气质真不错,还有气势,说不定在外面还是哪个寨主的儿子呢……” “你懂什么,那个金发的才是好看,高高冷冷的,尤其是那个眉毛,真是有个性,让我喜欢的不得了。” 眼见几个年龄不大的小妮子开了话茬,最开始出声的落洞女脸有愠怒,沉声叱道:“住嘴!” 众女顿时噤声。 这落洞女便冷冷道:“这些凡夫俗子生的再好看,也不过只是凡人,与外面那些心里肮脏的人没什么两样,这世间好看的皮囊多的是,又有什么用!?洞主为何要我们遮掩面目,正有此因!” 说着,她双手合拢在胸前,闭上眼睛:“这个世上,只有十万大山的洞神大人,能够给我们幸福……除他之外,所有的男人都有恶念,都是恶人、怪物!留他们在世上,只会糟蹋外界的其他无辜女子,你们一定要牢记这一点!” 那几个本还有些贪图萧砚三人男色的女子闻言一凝,然后皆是重重点头,目光坚定。 她们的声音很小,距离山洞亦有些距离,但萧砚和侯卿的内力深厚,耳力不弱,自是听了个七八分。 萧砚睁开眼,缓缓思索。 侯卿眼睛都不睁,只是喃喃自语:“当初没来这里,是对的。女人,很麻烦。” —————— 落洞与簋市子一样,主体都处于一座巨型天坑内,进出只靠那座宏伟的山门。 似火的枫叶,便是在这落洞中,也是随处可见,空中飘落下的红叶落在地上,铺上了一层红毯,已仅剩干枝的桃树交杂于其中,不但不突兀,反而别有一番意境。 清泉叮铃,随着缓缓而动的水车顺流而下。 俨然的屋舍,造型精致,错落安放,若非这里全是女子,可能真是一座世人追求的世外桃源。 尤其是对于正随时经历战火的外界百姓来说,恐怕真讲给他们听,也只当是胡乱编造的地方。 姬如雪和蚩梦被带着去往一处竹楼休息,所过之处几乎将这落洞的美好看了个七七八八,一路自是惊叹不已,惹得蚩梦时常大张嘴巴,俨然是被这么一座梦工厂震撼到了。 不过姬如雪却似有所悟,这条恰好能够看遍落洞美好的道路,或许就是精挑细选打造出来的,俯瞰、远眺、近观、仰视,哪哪都充满了吸引力,仿佛无处不在说着这落洞是真正庇护世间女子的居所。 很美好,却也很诡异。 姬如雪抱紧唐刀,脑中思索着萧砚方才给她和蚩梦耳语的话:“无论这千乌洞主或者其他什么落洞女提什么条件,你们都答应下来,在这个前提下,尽可能的多套一些话,除此之外,便是首先保证自身安全,不用担心我们的安危。” 想着这一点,姬如雪没有拒绝落洞女的安排,与蚩梦一同褪去了衣物,同在一个室内沐浴。 这期间,蚩梦还有些不好意思。 她哪里想得到,小姐姐看起来这么苗条的一个人,身子骨却长得那么好,前凸后翘的,该有肉的地方半点不少,不该有的地方又半点不多,肤白貌美大长腿,真是好看死了! 不过蚩梦也不气馁,她还比小姐姐小上两三岁嘞,不着急,慢慢来。 但就算是能够安慰自己,蚩梦也不时偷偷瞄着姬如雪,越看越喜欢,难怪小锅锅走哪里都要带着小姐姐。 姬如雪没当回事,她早就把蚩梦当作妹妹看待了,这娆疆小姑娘脾气很对她的脾性,率真又敢做敢为,尤其是眼光还好,只一眼就对萧砚生了好感。 本姑娘喜欢的男子,就该是这样,能够迷倒万千少女,姬如雪不介意萧砚与其他女人有什么关系,她只担心那些女人会不会存心利用萧砚,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姬如雪对降臣的感官说不上好,甚至有些排斥。 当然,她没办法替萧砚做决定,只能够暗暗警惕降臣这种女人,若是真有那种时候,萧砚下不了手,她便是舍了二者之间的感情,也要拼死替萧砚解决祸患。 最关键的是,姬如雪虽然明面上没有表现,但是她也真的崇拜萧砚啊! 在看到蚩梦仿佛一个小迷妹般对萧砚崇拜的无以言表后,姬如雪心下也不禁暗爽,她选的男人,不错吧? 言归正传,姬如雪和蚩梦在木桶内泡上汤浴后,都没有交谈,各自想着心事,却都难免对这一看似平静美好但明显有些古怪的落洞有些警惕。不久,轻盈的脚步声响起,只凭这脚步声,二女就知道来人是千乌。 因为千乌穿的鞋子很有特点,高跟靴,走在路上有一种不一样的美感,敲击声亦颇有节奏,就算是声音细微,也很难不引人注意。 这种靴子蚩梦很不常见,但姬如雪见过的次数却不少。 曾经长孙皇后的鞋子“以丹羽织成,前后金叶裁云饰,长尺,底向上三寸许”就与这种靴子类似,在幻音坊中,梵音天就喜好穿这种高跟靴,行走起来慢慢悠悠,很讲究仪态。 这种鞋子有一个好听名字,“晚下”,就是字面意思的鞋底是慢慢落下的,高而危。不过虽然穿上去肯定不那么舒服,但是胜在干净,不用担心踩进水洼里湿脚,亦不用担心打湿鞋面,对于特定的身份还是有好处的。 随着脚步声进入此间,千乌款款走进来,坐在一张早已备好的木椅上,双腿交叉,姣好的长腿配着那双高跟靴,尤为养眼。 她坐在那里并不马上出声,而是静静的将双手叠放在膝上,仔细观察着姬如雪二女,面色虽然依然高冷,但眸中有欣赏之意,半点不作假。 蚩梦小脸一紧,遂又小心的下潜了一些,她可不愿意让陌生女人这么赤裸裸的观赏自己的身体,把自己藏好后,才弱弱发问:“千乌姐姐,你要做啥子?” 千乌颔首道:“是有一事,需要问一问两位阿娅。” “说来便是。”姬如雪如萧砚一般仰靠在木桶边缘,闭着眼恍若小憩般开口:“我们一行人借道落洞已是叨扰,千乌洞主有什么想问的,不必客气。” 千乌淡淡点头,便询问道:“阿娅一行从何来?” “万毒窟!”蚩梦立即开口,不料姬如雪却也直言不讳道:“中原。” 而后,姬如雪不待千乌问话,却是直起身反问:“千乌洞主又是哪里人?还是说自出生起便在这落洞?” 千乌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道:“落洞内不留男子,不会有人出生在落洞,不过说起来,我自己也不知是何处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似乎一直都待在落洞内。其他地方,并无印象。” “哦?”姬如雪不禁好奇,道:“那千乌洞主难道一直都未曾离开过此地?” “自是未曾。”千乌道:“落洞姐妹众多,不时还有寻觅到此处的新姐妹,她们都需要一个引路人,故我从来不会离开落洞。” “那么,千乌洞主留在这里,只是为了作为其他落洞女引路人的存在?”姬如雪抓住了这一点,并不避讳,直接提问。 “是也不是。”千乌突然微微一笑:“我按照洞神的指示在落洞指引众姐妹,即是完成作为洞主的任务,亦是与众姐妹一起等候洞神在某一天来此迎娶我们。” “你说的这个洞神,到底是啥子东西哦?”蚩梦不由好奇,乍舌道:“你们这么多姐姐,都要嫁给他啊?” 千乌轻轻一笑,竟是并不答话,而是看了眼姬如雪,突然反问:“与你们同行的那三位男子中,可有二位阿娅的意中人?” 姬如雪毫不犹豫的点头:“有。” 蚩梦脸颊一红,有些犹豫。 姬如雪看了她一眼,替蚩梦答道:“她也有。” 千乌似乎不意外,反而颇有礼貌的继续发问:“那么,不知二位阿娅对于那位意中人,是为何生出的喜欢,或者说,爱?” 蚩梦脸颊更红,更加不好意思,她今年才十五嘞,小姐姐还在旁边,她哪里好意思说嘛。 姬如雪却是嗤笑一声,道:“这与洞主无关吧。” “不,有关。”千乌嘴角挂着淡笑,道:“从今以后,二位便是此处的落洞女,我作为洞主,自然需要替二位理清俗世关系。” “什么!!” 蚩梦猛然起身,瞪大眼睛,先是错愕茫然,而后结结巴巴道:“哪个…哪个,说的我们要当落洞女了……你不要仗着你是个美女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姬如雪也蹙起眉。 千乌仍然保持着仪态,似乎经历了许多这样的情况,遂淡淡道:“作为落洞洞主,我有责任替洞神拯救世间陷入苦难的女子。” “喂喂喂!” 这个时候,蚩梦才终于怒不可遏起来,叉着腰不可置信道:“你哪只眼睛看见窝们陷入苦难了!” 千乌淡淡发笑,似乎早有预料,便轻言慢语道:“世间女子,凡是牵扯上‘情’字,便难免会有苦难。但世间女子太多,外界的女子我管不着,来我落洞的女子,自然该管。洞神有言,女子为情所困者,可于落洞内修行,他日不为情所执、所困、所怨,他就会来此迎娶……” “你说的这个洞神,是不是给你灌了迷魂汤?”蚩梦表示怀疑:“你看你们这些女娃娃在这里好多好多年来,那个洞神来过吗,你累了能有他背你嘛?病了给你扎针嘛?遇到危险了会来救你嘛?明明都不会嘛!” 姬如雪一直都在蹙眉,但想起萧砚所说的话,遂只是开口询问:“你说的女子进入这里会成为落洞女,那男子又会如何?” 千乌款款起身,道:“世间男子,皆为祸害,外界纷争,有多少都是由这些男子挑起的,无数女子流离失所,沦为货物,何尝悲苦?但外界我管不着,进入了这里,只要是男人,便都要死。” “你分明就是强词夺理!”蚩梦好气,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好捏着拳头道:“你不准对他们怎么样!” 千乌看了眼蹙眉的姬如雪,嫣然一笑:“你不信?” 说着,她拍了拍手。 马上,一落洞女走了进来。 千乌便对她吩咐了几句,并不避讳二女,故姬如雪和蚩梦明显听见了什么药物,以及什么暂且等等的言语。 而后,她便看向姬如雪二人,淡然一笑。 “两位阿娅既然不信,那不妨看看。” “你们的意中人,会有何种丑态。” (本章完) 第288章 落花洞与禅(三) 第288章 落洞与禅(三) 一直等着外面那群落洞女下手的萧砚三人很配合的放松了警惕,加上这温泉汤浴泡起来着实舒服,遂半真半假的就在池子里睡着了。 不过没等多久,那扇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铁门果然打开,落洞女们因为避嫌,所以只在门外呼唤他们,说是洞主设下的宴席已经备好,若是三位阿郎休息好了,现在就可以入宴。 这倒是大出尤川所料,他皱着眉,低声询问:“会不会有诈?” “不怕有诈,怕的是等了许久,这个诈始终不肯落下来,这才是麻烦。”萧砚闭着眼睛更衣,仿佛还没有从刚才舒适的状态中缓过来。 侯卿用一块毛巾搭着脸,许久都不动,显然是不想参加这个什么宴席。 参加宴席,就要和女人打交道。 和女人打交道,就会很麻烦,尤其是和这群说不出脑子有病还是这落洞本来就不是善地的落洞女打交道,更麻烦。 还不如这个时候真的有一群落洞女扮成的刺客挥舞着刀剑杀进来,这样的话,侯卿就可以顺势不敌,飘然离去。 毕竟就算是败了,也不能太狼狈不是,从容退去,才方显姿态。 萧砚一下就看穿了侯卿的心思,遂聚音成线,只以三人能听到的声音笑道:“尸祖这次可糊弄不过去,我们三人少了其中一个,说不定那位千乌洞主的表演就难以进行下去。” 侯卿拿开脸上的毛巾,望着天空的流云神游,半晌,才悠哉游哉的起身穿衣,中间一句话都没说,浑似一个听话的好学生。 尤川有些警惕,他本来就是三人中实力最弱的,所以难免担心的东西会多一些,但毕竟看着萧砚二人都一副从容的姿态,遂也暗暗压着心思,一同离开这个本以为会有一场交锋的汤浴山洞。 不过在门口的时候,他们还各自喝了一碗银耳汤,据一个落洞女解释,这是落洞的习俗,外来客人在洞里沐浴过后,都会喝上这一碗采至大山之巅的银耳,据说喝过这一碗银耳汤,就能摒弃从外界带来的纷扰,所谓无事一身轻,不管是不是真的,也算是走个过场,讨个好彩头。 萧砚三人不疑有他,皆是豪饮一大碗,侯卿喝完过后还认真请教了这银耳汤的制作方法,据他自己所言,说是行走江湖如此多年,还鲜少品尝过这等口感滑润、香甜醇美的汤药,来日回到家乡,势要用此物压过其姐自傲的厨艺一头。 这一番话实在是把几个落洞女说的面色古怪,不过好歹也把熬制方法教给了侯卿。 从温泉池到设宴洞府的路程不算短,三人跟着几个落洞女兜兜转转绕了小半个时辰,才从一方寨子进入到另一个寨子。 而不出意料的是,在这个寨子里的烟火气显然要浓的多,多的是成群结队的落洞女穿着红裳从道中穿过,有晾晒衣物的,有收取农物向回走的,甚至有挽着袖子、裤脚在疏通沟渠,修理水车、护栏的。 萧砚看在眼中,遂多问了几句,才知道整个落洞共有五个寨子,全部统一由千乌调配,互相分工,人人都会参与劳动,不过工种不一而已。 但有一点是各寨不分工的,那就是各寨的粮食种植,会由各个小寨的人口以及劳动力自行安排,在收耕过后各寨保留适配人口的粮食,充裕的统一上交粮仓,若有什么天灾人祸的,才会动用这粮仓来补给各寨,与赈济类似,但落洞里不叫赈济,叫作“互济”。 听到这两个字,萧砚便无需再多问。 三人出现在这方寨子,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落洞女驻足打量着萧砚几人,小声议论着,多有些好奇,不过萧砚能明显感觉得到,这些落洞女身上对他们的排斥感。 很明显的排斥感,她们大多数人都不会因为萧砚三人的外貌就放下这种成见,俨然是信奉那传闻中的洞神已久。 萧砚静静观察着这一切,很快就到了设宴的洞府。 洞府比温泉池那里要大得多,不过里内的摆设很少,四面石壁上有潺潺流水,几株桃树正艳,一方架于水面之上的露台上已陈列了三方案台,案台上摆设有酒食。 几个眉目很好看的落洞女等候已久,在萧砚三人进来的时候,便立即上前替他们脱去外衣,赤足跪在案台边,贴心的给他们斟满酒水。 至于为何只说是眉目好看,实在是这一路所见的落洞女除了千乌外,都戴着若隐若现的面纱,除却眉目,其余一概难以观其全貌。 在不知何处响起的音律声中,九个赤足的落洞女款款步入此间,伴着音律摆好舞姿,不由萧砚三人拒绝,就已盈盈起舞,长袖翩翩,暗香浮沉,煞有娆疆该有的美感。 有些不自在的尤川悄悄瞥了下萧砚,观后者只是脸色如常的静静观赏着群舞,又看侯卿,好嘛,这厮一个劲的说着女人麻烦,在这个时候分明也在观舞,还不时上下打量,谁知在想些什么东西。 这么一看,尤川本奇怪千乌和蚩梦、姬如雪为何没有出现的疑惑也暂时按下,安安分分的观赏起舞蹈来。 …… 在洞府的某处角落里,千乌滑开石板,指引着姬如雪和蚩梦观察萧砚三人的表现。 这个窥伺处开在洞府顶端,正好将整个场下一览无余,且由于是背对于洞府众人,被发现的风险几乎没有,却能从各个角度观察里内众人的神态、反应。 千乌缓缓踱步,开口道:“方才,我已让下面的姐妹给这三位男子喝了一碗银耳汤。两位阿娅不用怀疑,这银耳并没有毒性,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危害。” 听见这句话,姬如雪和蚩梦二女的神色才稍稍一缓。 “不过。”千乌嘴角勾起,道:“这银耳却有一种奇效,女子喝下无事,不仅可以美容保颜,还可强身健体。但若是男子饮下,却会被带入一种幻境,这幻境并没有其他作用,仅仅只是将该男子的本性放至最大,足以让它从心底里暴露出来,容我等一览无余……” “啊咧?” 蚩梦用手指抵着嘴角,百思不得其解,放大本性,与千乌说的什么丑态,有什么关系吗? 姬如雪脸色平静,并不出声,只是观察着洞府内的动静,不过藏在身后的手,却悄悄攥了起来。 千乌姿态优雅从容,取来一张座椅,翘腿等待。 本性放大的过程因人而异,有人可以压抑,有人会即刻爆发,有人会比正常的时候看起来更讲礼仪,但都有一个特点,他们终归会暴露出那掩在人性下的丑恶嘴脸,所有的丑态,也会慢慢展露出来。 足以让眼前这两个女子大吃一惊,并让她们恶心、恐惧、厌恶、排斥。 男人的本性,从来如此。 …… 时间缓缓流逝,天色变得昏暗,洞府内张起了灯火,献舞的落洞女换了一波又一波,伴在萧砚三人旁边的女子格外恭敬,仿佛一个傀儡般任由他们吩咐,姿态很低下,尤其好欺负的模样。 而落洞女的表演也不止跳舞一项,其中还有舞剑、演唱、玩游戏等等,交互性也越来越深,不时还要邀请萧砚三人下场配合云云。 真是一个女儿国,男人的圣地。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到现在,蚩梦已经打着呵欠坐在了千乌那张木椅上,撑着脸颊昏昏欲睡。 姬如雪也有些发困,寻千乌要了一张椅子,坐在那里神游。而千乌则是站在石板开口处,双眸瞪大,死死盯着洞府内的场景,双拳攥紧,似乎半点风吹草动都不想放过。 洞府内。 萧砚拉着几个落洞女围在案前,以酒作墨,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了好些诗词,给她们讲解其中意蕴,说着诗词之豪迈,谈着天下之大、江湖之阔,美景有多适合下酒。 讲盘古开天、后羿射日、精卫填海、嫦娥奔月,说西施媚夫差、貂蝉戏董卓、武曌称帝、杨太真与唐玄宗共谱《霓裳羽衣曲》。 九个舞女,被他吸引去了九个,三个斟酒的落洞女,被他引去了三个,一个个都听的入迷,不时还小声发问,萧砚都一一耐心解答,脸上有淡笑,仿若好友。 …… 侯卿掏出骨笛,用刻刀微修了许久,然后无所事事,又不眼馋酒食,便无视旁人,自顾自的吹奏了一曲,最后惹得藏在暗处的几个女乐师忍无可忍,跑出来纠正他的问题。 侯卿自动无视,急得几个女乐师气匆匆的奔出洞府,寻了几支笛子来各自吹奏了一曲。 尸祖这才恍然大悟,认真请教了几女,稍稍改进了一二,曲声果然有了一丝长进,虽然还是惨不忍睹。 …… 尤川喝的酩酊大醉,早就已经在桌子下面睡着了。 …… 怎么可能是这样? 怎么能是这样!? 千乌百思不得其解,蹙着眉思索了许久,尤其是看见落洞女和萧砚三人其乐融融的这一景象,蹙眉更甚,唤来一个落洞女,连着确认了几次,那银耳汤萧砚几人确确实实喝下了后,才终于得出了一个事实。 这三人,不算男人。 “千乌洞主此言,思之岂不可笑?” 姬如雪环胸冷笑:“若按千乌洞主的思路,世间男人都是本性为恶,除此之外,便再无一个好男人,甚至不是男人。那么我想问问千乌洞主,当年生你养你的父亲,难道也该死?难道也是恶人?” “就是就是!”蚩梦哼了一声,道:“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你说的那么可恶好不好,你不能因为某一个人,就把所有人都否定了,你这是……” 她想了想,有些想不到形容这个意思的词。 姬如雪补充道:“一叶障目。” 千乌面色冷冷,一言不发,折身便走。 这时候,姬如雪突然看着她的背影出声。 “方才,千乌洞主问我们,为何会对那一位意中人生出喜欢。” 千乌顿住脚步。 姬如雪嘴角上扬,继续道:“我想,千乌洞主已经亲眼看到了原因。” 前者似乎是笑了一声,又似乎没笑,脚步仍然,走下了这架设在石壁上的高阶。 “哇塞,小姐姐你说的太好了!”蚩梦捧着脸,情不自禁道:“把那个怪女人都说的无话可讲了,哼哼,看她还说不说怪话!” 姬如雪笑了笑,但看着千乌离去的背影,却有些疑惑。 在这个所谓洞主的身上,她总觉得可以挖掘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故事。 …… 千乌的脚步声响起,洞府中正咯咯的笑声霎时一止,正围在萧砚周围忍不住捂嘴发笑的众女猛然一静,在看见千乌的身影出现在洞口后,便齐齐从案前起身离开,有些尴尬的站在两侧。 萧砚很敏锐的发现,落洞内虽然不重尊卑,但千乌的威严很强,她的话在这里与圣旨无异。 “千乌洞主来迟了。” 萧砚想要斟酒,却发现酒水在刚才已经不知不觉喝完了,要不就写在了桌子上,一众落洞女显然忘记了这一点,也没人添酒,遂只好拿起侯卿桌上的酒倒上一杯,笑道:“好些热闹都讲完了,却忘了千乌洞主未至,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千乌走进去,没有看同样不注意她的侯卿,亦不顾不知为何一定要把自己灌醉的尤川,只是走到露台中央,盯着萧砚。 两侧的落洞女更加尴尬,面面相觑,有一个人壮着胆子想要出声。 千乌抬了抬手,止住了那人想要出的话。 萧砚坦然不惧,淡笑着与千乌对视,放下酒杯,道:“千乌洞主,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 千乌缓缓踱步,沉吟片刻,道:“阿郎方才在这洞中讲的那些故事,所为何意?” “故事就是故事,能有什么意义。”萧砚笑道:“正如千乌洞主这落洞一样,女子互助,并耕而食,难道就非要扯上一些其他的象征意义不成?” 千乌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下萧砚,突然颔首点头:“阿郎着实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萧砚笑了笑,而后又笑容收敛,道:“千乌洞主,就与我们直言了吧,这落洞的洞神,到底是什么?那让你们排斥男子的困阻,又是什么?” 千乌刚要张口,却闻萧砚又道:“我若猜的不错,‘千乌’这两个字,不是洞主的名字,而是一个称号吧?” 千乌双眸一怔,而后虚掩,嘴角饶有兴致的勾起,对着两边的落洞女挥了挥手,在后者尽数退去后,拾来一张木椅,翘腿而坐。 “阿郎不妨把话讲的明白些。” (本章完) 第289章 落花洞与禅(完) 第289章 落洞与禅(完) 随着洞府内的一众落洞女次第离去,场地便瞬间变得开阔起来,千乌独自一人与萧砚三人对峙,昂然不惧,反而还有种高高在上的高冷之意。 尤川适才稍稍酒醒,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开始抱着用来装食物残渣的渣斗进行催吐。 天知道他刚才为何一个人非要喝那般多的闷酒,这会苏醒过来后,给自己都搞懵了,尤川虽然并非绝对理性,有些时候反而还显得优柔寡断,但在例如饮酒这些不良嗜好上,可从来不会这般糊涂放纵的。 千乌轻轻将双手叠放在膝上,对此充耳不闻,只一个劲的俯视着萧砚。 她坐在露台高处,萧砚又只坐在小案后的小毯上,从观感上来讲,确实是被俯视。 不过萧砚毫不在意,临来侯卿的酒壶,斟满一杯酒,缓缓自饮,而后笑问:“既然如此,那我再猜测一二?还望千乌洞主勿要动怒。” 他看似询问,却不待千乌回应,后面的话题就已直接延伸出来:“或许在落洞创建之初,确实是有‘千乌’这个娆疆女子,且可以设想的是,这个女子一定能力不俗,比当今什么巫王蛊王也不遑多让,在那个时代可以自成一方势力,不会屈居人下。” 不过在某一日,这个女子遇见了一个心上人,此人行踪神秘,所为的事更是隐秘,来往招待他的都是十二峒这等地方中人。” 彼时,十二峒统治娆疆,但中原的大唐太过强势,十二峒只稍稍展露一点野心,中原大军便直接逼近,势如破竹,娆疆在大唐铁蹄下毫无还手之力,连十二峒都不得不避其锋芒,远迁他处。” 这对于十二峒甚至整个娆疆而言,都无异于一场天灾,在当时的人看来,中原若胜,娆疆便会沦于异族铁蹄之下,女子会被卖至他乡,男子会被充作奴隶,用以挖矿、填山、开路,永世都会不得翻身,就如传闻中那场‘枫叶之辱’一般,所以他们又绝望又发狠,誓要让大唐付出不小的代价。” 显然而然,‘千乌’亦有此意,她作为娆疆一派首领,有责任与娆疆共进退。但奇怪的是,一直等到唐军离开娆疆,那场所谓的天灾都没有降临,反而大唐与娆疆约法三章,以十二峒永不出世为代价,换取娆疆此后百年太平安稳。” 他人自然不知其中内情,但‘千乌’有身份有地位,自然知道这件事是有那位心上人在其中干涉,所以蛮不讲理的唐军才会出乎意料的离开。而我虽然不知两人是如何结识的,又是如何发展的,但显然在娆疆安稳下来后,那个心上人并不会留在娆疆,且他对于这个‘千乌’也只是欣赏,并无爱意,所以他也不会带着‘千乌’一同离开。” 但两者相反,‘千乌’对这个心上人却情根深种,无法自拔,甚至是在见到一些事情后,把这个人当作了救世主,视为神明一般的存在。” …… 千乌勾起的嘴角缓缓放了下去,双眸微微闪烁,姿态虽仍然优雅,但在复又认真打量了下萧砚后,悄无声息的换了一条腿翘起。 萧砚带着笑意自酌自饮,继续自语出声。 “但就算‘千乌’如此爱慕那人,他却依然不得不离开娆疆,不过到底是不忍‘千乌’因此消沉,更担心‘千乌’会因此生恨,对世间充满怨怼。 如此一来,他便对‘千乌’许下承诺,说些什么他日‘千乌’若是能够不为情所执、所困、所怨,并能像他一样拯救世人于水火,给世间人打造出一个世外桃源等等条件,并承诺‘千乌’要是能够做到这些,他就会来接‘千乌’去结亲……” 刚刚才走进此处的姬如雪和蚩梦脸色古怪,对视一眼,眼底里都有些震惊。 这后面的话,分明和千乌讲给她们说的话简直是一模一样嘛。 可奇怪的是,她们还没有来得及和萧砚说啊,他怎就知道了? 姬如雪略一思忖,便反应了过来,方才萧砚和那些落洞女交谈了那般久,将这些话套出来也不算奇怪,就是运用到此处,居然看起来真有些辨不出真假。 仿佛萧砚真的知道这个故事一般。 千乌这会已经顾不上姬如雪和蚩梦,眸光一直盯着萧砚,搭在膝上的手也下意识的攥紧,骨节发白。 萧砚还有心情对姬如雪二女点点头,然后才继续道:“可惜的是,直到‘千乌’去世,那个人都没有来接她,也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来接她。但到了那会,她依照约定建造的世外桃源已经有了雏形,成百上千的女子也已经搬了进来,将这里视作了圣洁之处。” 所以,‘千乌’就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没有完成条件,还是那个人压根就在欺骗她,所以才不来接她,都不得不把这件事一直做下去,选出自己的接班人,让她们一直让人做下去。十年、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一代代‘千乌’都秉持着这一信念,不断容纳世俗界的女子,不断打造这一世外桃源,只为完成那一流传了不知多久的约定。” 不过仍然可惜的是,那个人始终没有来接你们,或许每一代千乌洞主都早已明白,他永远都不会来。所以,每一个来到这里的男子都要死,因为他不该来,又或者说,他来的太晚了。” 千乌已非千乌,当年人亦非当年之人,那个人成为了用以招纳女子来此的洞神传说,千乌由一个名字变成了称呼,落洞真正成为了世外桃源,有底气庇护每一个来这里的女子。但奇怪的是,这里又刻意将‘桃源’变为‘枫源’。” 我想,如果洞神存在,那连绵的枫叶林或许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桃林了。” 萧砚搁下酒杯,沉吟一二,终于对着千乌笑问:“千乌洞主,这新故事讲的可行?” 侯卿握着骨笛,认真听完这一个故事,若有所思,同时看着千乌那张好看的面容似有些怔怔,暗暗摇头。 萧兄讲故事真是一把好手,他方才听入迷了进去,还真有些认为这些女人不那么麻烦了,可怜可叹是真的,但麻烦,也不是假的。 蚩梦早已搬着小板凳认真听讲,不时暗暗点头,深以为然。 这个洞神,真是他妈的一个大坏蛋! 姬如雪没有表态,但已认为这件事十有八九就是这样,且有些猜到那个所谓的洞神到底是谁了。 她仔细四下打量,看着围在露台周侧盛放有桃的几株桃树,暗暗思忖。 从外界入落洞,确实要经过一片火红的枫叶林,但入了落洞后,枫叶林反而就不再多了,可在这些洞府内,却基本都栽种有一两株桃树,且养的极好,看起来期很长,桃香不绝于此。 仔细想来,或许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洞神钟爱桃,所以在这里面也栽有一株株桃树,甚至胆大作想,在百十年前那片枫叶林未必就是枫叶林,但正如萧砚说的那样,世代千乌都清楚洞神不会再来,所以才有了那片看起来更像表态的枫叶林。 几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千乌,蚩梦双手揣袖,就等着听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了。 不料千乌只是莞尔发笑,进而起身踱步一二,反问萧砚:“不知阿郎凭什么认为这故事讲得好?” 萧砚讶然了下。 便听千乌再道:“而且,阿郎这故事讲的再好又有何用,还不是改变不了事实。看在这个故事的份上,我可以容阿郎几人离去,不过阿娅一定要留在此处,至于画谷所在,很可惜,恕我不能告诉你们。” “喂,你难道还没醒过来吗!”蚩梦不解的瞪大眼睛。 “什么叫作醒过来?故事就是故事,洞神确实存在,这还有什么错的?”千乌面色平淡,道:“洞神会不会来,是他的事,我们愿不愿意等,是我们的事。” “可你不觉得这太自私了么?”姬如雪环胸蹙眉:“你又凭什么用这个谎言欺骗那么多的姑娘留在这里,不能去追求属于她们真正的幸福?一个千乌还不够,还想要更多的千乌在谎言中等到老死?” 千乌没有动容,只是看着萧砚:“阿郎着实有些厉害,难怪两位阿娅对你不离不弃,不过此事到此为止了。明日一早,你们可以自行离去,且我可以答应你,如果愿意将两位阿娅留在此处,我可以将画谷所在告诉给你。” 萧砚淡淡一笑,从案后站起身来,负手于后,悠悠道:“千乌洞主难道还没反应过来那位所谓洞神的用心所在?” 千乌眉头一蹙。 “洞主难道不明白,那人为何要留下一个不为情所执、所困、所怨,他才会来接你们的条件?” 萧砚淡然看着千乌:“既然都已不为情所执、所困、所怨了,那人为何还要来接你们?且落洞如今要杀掉每一个进来这里的男子,岂不正好说明世代洞主已然做到了这一点?若真有什么洞神,恐怕也早就被你们杀死了。且那洞神亦是男子,对于他的评判标准,千乌洞主自己了然否?” 千乌蹙着眉,还未来得及开口,就闻萧砚再言。 “还有,那人为何会让世代千乌打造一个世外桃源所在?千乌洞主可知落洞内这种并耕而食的运行体系,若是能够放在外界,叫做什么?” 千乌犹豫片刻,缓缓摇头。 “大同。”萧砚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说着,他又笑了笑:“当然,你们这是女子大同。” 姬如雪几人都各自神态不一,除了千乌,她只是终于若有所思起来。 萧砚便继续道:“先不论这个大同到底在落洞算不算存在,但事实不能否定,这个运行体系确确实实是由你们这一代又一代落洞女创建的。方才在来的路上,我问一个落洞女,她说在落洞内,赈济不能叫赈济,是互济,寓意人人互助,和睦友爱…… 所以,这值得骄傲。书上那么多君子贤人都没有做成的事,落洞女却做成了,就算仅仅只在这里,就算还有很多问题,就算还有各种矛盾。但那又如何,大同的信念贯彻下去了,起码在此时此刻,落洞女们都相信这个信念是可以存在的。” 他走下露台,负手看着那几株桃树,道:“连大同都可以在落洞女们的手中实现,一个情字,又算得了什么。幸福是在你们手中自己创造的,不是那个什么狗屁洞神给的。三百年前如此,今日仍然如此。” 千乌瞳孔一缩,便听萧砚又道:“我想说的是,那人的初衷或许就是想让‘千乌’明白这一点,将视线放远一些,那个昔日拯救娆疆的救世主可以是他,亦可以是‘千乌’自己。 不是让你们爱而不得,是要让你们爱人先爱己,落洞女在落洞可以过得幸福,在外界,亦能如此。” 众人俱是无言,又俱是若有所思。 难说心下有多么的震撼,蚩梦急忙去看千乌。 却见这位大美女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处,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神态转变来。 萧砚笑了笑,招呼几人离去这里,想让千乌自己待上一会。 但在离去之际,千乌却突然出声。 “等等。” 几人回头,却见千乌微微一笑,对着萧砚点点头:“我想让你们看一些东西。” 萧砚自无不可。 片刻后,几人被带到了另一处山洞,但这一山洞很隐蔽,且里内陈饰很简单,只有壁上画着栩栩如生的壁画,却是一白发男子与一个看不出容貌的女子共同经历的事情。 男子传授女子书上的知识,教她学习中原文字,教她武功,教她医术救人…… 种种经历,与萧砚讲述的故事大同小异,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女子并非一个能力不俗的人,最开始的时候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娆疆女子,但一直勉力追寻着真正可以信仰的爱情。 在机缘巧合之下,她遇见了那个男子,并陪着他劝阻了十二峒想用兵神怪坛掀起战端的想法,阻止了大唐兵祸…… 壁画的末尾,男子离去,孤身一人的女子开始收容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女子与小孩,小孩长大后送出去寻人抚养,并按照那个男子的嘱托,创立了落洞。 其后每一代千乌都会从小女孩中挑选出下一代千乌,将她们培养成人,给她们灌输洞神的理念,就这样一直过了百年,一直到萧砚几人进入此地。 在壁画的最后,有一张图。 一男子坐在案后,许多女子围在他身前,听他滔滔不绝的讲述着什么,和和睦睦,万事太平。 众人明白了过来。 在以前,每一代千乌自然会把壁画最后这张视作是洞神来接落洞女的场景,但转念一想,却又和方才萧砚在洞府内的场景极为相似。 难怪千乌适才在那石板后窥伺的时候看见此景突然吃惊,彼时姬如雪还以为是千乌不信萧砚他们的本性真的如此,才故有此态。 “这里有字。 蚩梦举着火把,在壁画的结尾处示意。 千乌站在远处没有干涉。 萧砚几人过去,正见其上写着寥寥几个字。 “恭迎洞神~” 萧砚哈的一笑,不用想都知道是哪个人特意留下的。 他回头看了下千乌,在后者微笑点头后,按下那几个字下面的石板机关。 有一块石壁凹陷进去,里内露出一张布帛。 上面写着一行字。 “欲寻龙泉,首当十二峒,唤圣童,开龙泉,得太平,创大同。” 萧砚伸出手,不料在触碰到那布帛的一瞬,这东西便骤然化为灰烬飘散,露出其下的一块漆黑令牌来。 令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个似若鬼怪的雕刻。 几人都是讶然,有些不知其意,唯有姬如雪知道此物可能与那传闻中的龙泉宝藏有关。 侯卿则是更加神情严肃了,仿佛有所思。 萧砚默然不语,将东西揣进怀中,而后对着千乌笑道:“洞主这个意思是……” 千乌看着萧砚,恍惚了一瞬,进而迎着后者的目光点点头:“明日,我会送你们进画谷……” 蚩梦顿时长舒一口气。 终于,终于过去了。 —————— 第二日,千乌亲自动身送萧砚几人离开落洞。 在临别之际,萧砚将那一句带有“千乌粉黛独揽月”的卦语抄录给了千乌,同时笑道:“那个人,在三百年前就已经离世了,据我所知,其人终身未娶,还望千乌洞主知晓。” 千乌微微一笑,却只是摇了摇头。 “不对,他还在的。” (本章完) 第290章 李先生的弟子 第290章 李先生的弟子 千乌只将萧砚一行人送出落洞便不再相送,独自一人站在枫叶林中,一直看着萧砚等人的背影远去,才又独自回返。 在这之前,千乌本想召集所有落洞女宣布萧砚洞神的身份,再让萧砚给大家道明真相,然后落洞女们该回归俗世的回归俗世,该嫁为人妻相夫教子的也不要耽误。 不过萧砚却并未同意这一做法。 一则娆疆现在并不安稳,万毒窟引诱各寨挑起对中原的仇恨,战端一开便难以止住,且不提万毒窟还有更大的阴谋没有挖掘出来,反观落洞安稳平定,自给自足不是问题,真相晚点挑明没有大碍。 二则落洞本就是一个无数落洞女耗费心血打造出来的乌托邦,与世外桃源无异,如此轻易遣散,落洞女们在见到外界的纷乱后,难免会落差极大,反而转变不了观念。 且落洞又不是什么不善之地,落洞女们在这里生活了数代,早就在这里扎根了下来,让她们离开这里又能去哪? 所以萧砚告诉千乌,落洞的运转规则不宜变动,短时间内也不需放开禁制通知外界,以免原有的体系遭到冲击,除却不能再杀害男人外,应有的东西都可以不变,直到娆疆再次安稳后,就可以放开禁制,任凭落洞女们的来去自由。 当然这些都只是萧砚的参考意见,一切都看千乌自己的决定,不过看她那个样子,恐怕一定要将萧砚的意见推行下去了。 落洞确确实实是被李淳风以一句谎话骗了数百年,那个所谓代表纯洁而超凡爱情的洞神也确实不存在,但这个信念却也着实在每一代千乌洞主的心里根深蒂固,她是最知道洞神是不存在的人,也是最相信洞神会存在的人。 就是这么复杂的情感,所以落洞才会一直传承数百年。 一直到走入画谷,所有人都不由对这一跨越数百年的情感而赞叹。 一代代千乌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在完成承诺? “我刚开始还以为这个啥子李道长是个大坏人嘞,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用心良苦……”蚩梦说道:“就是那个最开始的千乌洞主,之后一辈子都没有再见过李道长了,太可惜了。” 姬如雪深以为然。 就算是如她这般理性的姑女子,也难免会因为情爱二字感到惋惜和震撼。 她看着前方萧砚的背影,突然思索起来,自己对他的信念,能否支撑到老死也不放弃?又是否愿意在百年后仍然将他的故事流传下去,将他的人格与魅力交到下一代人手中,让她们与自己一样,等待着他的出现? 姬如雪试问自己能做到第一点,但恐怕无法做到第二点,诚然,落洞确实是一个庇护所有人的世外桃源,但却用这一信念约束她们,这太过于自私了些。 她愿意克己,但不愿意强加于他人。 前头,萧砚悠悠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 听完这一句,两女眸光一亮,蚩梦直呼哇噻,姬如雪则瞬间想明白了前面的问题,情这个字,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 或许你觉得人家是困于其中,人家又未尝不是乐在其中,反而觉得是你多事了呢? 侯卿忍不住点头。 这句话说的太他妈有品味了,听听、听听,这就叫格调,轻易不开口,开口随便一句话就是在装逼。 侯卿就算是对女人不感兴趣,也知道这句话抛出去对女人多有杀伤力,再给她们只留下一个背影而去,那场面,岂不是逼格满满? 尤川则有些感伤,他昨夜不知道为啥灌了自己一肚子酒,这会听到这句话,更有些无法自拔,忍不住想要去找蚩梦道歉,但想到这些不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又更加挫败。 “小锅锅,那个千乌姐姐最后到底给你说的什么?” 蚩梦挎着小荷包追上去,忍不住好奇的发问。 他们方才与千乌分别的时候,虽然听见了萧砚给她讲的那些李淳风的事,但后面千乌又单独给萧砚说了一些话,这可把蚩梦好奇的紧。 萧砚一怔,然后仔细思索一二,想着该怎么扯开这个话题。 姬如雪瞥了他一眼,冷不丁道:“千乌说她以后不会再一直苦等,她安排好了落洞,就会去追寻洞神,不管千里万里。” “哦哦哦……”蚩梦毫不怀疑姬如雪的听力,连连点头,但在点头过后却是一愣。 咦,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劲? 萧砚不得不压了压斗笠,指向前方,道:“按照千乌所言,前面那片山谷理当就是画谷的入口了,不过你们需要做好心理准备,据她本人的说法,这画谷虽然名字听起来仿佛是个鸟语香之地,但鲜有人迹,与死地无异,里内风沙极大,若不做好防护,只半日就能将裸露在外的肌肤吹得粗糙。” “哼哼,早有所备。” 蚩梦转眼就被话题扯开,从小包包中取出几条丝巾,先拿给姬如雪,又依次分给萧砚三人。 “这可是窝在几个落洞女姐姐那里说了一箩筐好话才讨来的,区区风沙,哼哼,尽管放马过来!” 姬如雪将纱巾蒙在脸上,终究还是忍不住瞪了下萧砚。 从进入娆疆开始,千乌已经是继蚩梦后第二个与萧砚有些牵扯的女子了,这是打算走到哪都有红颜知己是吧! 想到漠北还有个和萧砚不清不楚的述里朵,以及干脆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的降臣,除此之外,妙成天、玄净天这对姐妹也不掩对萧砚的亲近之意,更别说萧砚不经意间撩拨的那些女人了。 一想到这些。 姬如雪就忧心忡忡。 萧砚并没有在意,为了不扫蚩梦的好意,只是笑眯眯的戴上那个女式纱巾。 尤川也不例外。 侯卿则拎着那纱巾,颇有些嫌弃,思索了许久后,仍未下定决心戴上,惹得蚩梦给了他好大一个暴栗,并干脆把纱巾抢了回去,想着要让风沙把侯卿吹成烂脸。 尸祖不以为意,反而松了一口气,心情大好之下,当仁不让的吹着骨笛在前面引路。 …… 与千乌所言并没有差别,进入画谷后,唯只能看见黄澄澄的一片。 整片山谷极大,纵深不知多少里,两侧山岭上都是沙土,很难让人想到在这西南边陲居然会有这么一大片类似黄土高原的地带。 谷中几乎没有绿色,只有一株株枯树,每一棵树都像扭结起来的蟒蛇,所有的树枝都歪歪斜斜的指着谷口的方向,好像都想着逃离这个地方。这里的环境比起死溪林更恶劣,仿佛所有的生物都已经枯死,枯枝干草漫天飞舞。 裹着尘土的风沙仿佛一场场风暴,从谷底一直席卷出谷口,不时有大块大块的沙土从山岭上掉下来,一齐被风沙卷走。由于还是早晨,冬日的一抹抹阳光从山岭后升起,映红了天边的云团,画谷内那些黄澄澄的沙土仿佛被笼罩上了一层霞光,干枯的树木和波纹状的黄沙,都被映成了金红色,浓重的色彩,让这片土地仿佛天然不属于娆疆。 众人都很惊讶,虽然早知道这里风沙大,却没想到会这般大,蚩梦紧紧掖着纱巾,纵使有万般问题也不轻易开口,唯恐一张嘴了吃满满一嘴沙子。 这落洞女所用的纱巾,到底是薄了些。 侯卿面不改色的走在最前方,绣着蝇头小字的衣摆在风中不断飞舞,背影尤其潇洒,只是不知何时收起了骨笛,同样不张嘴出声。 姬如雪取出那册萧砚交给她的书卷,背着风翻阅了下,用书上留下的画迹对比了下画谷,然后对萧砚摇了摇头。 尤川沉声道:“十二峒能够安稳避世不是没有原因,若是误打误撞闯到这里恐怕也不会以为这片荒芜之地就是画谷。而且难怪连千乌洞主也不知道画谷能不能通向十二峒,这里毫无生机,半点提示也无,单凭我们自己,恐怕难以在这纵深数十里的山谷内寻到线索。” 萧砚略一思忖,并不多言,只是指引几人分散开去,四处看看有没有线索,若是实在没有,就暂时退至谷口休息一二再谈办法。 几人都没有异议,侯卿轻功很好,跃上山岭探查了一二。 岂料登上山岭放眼观望,才知这山岭外亦是一道道沟壑纵横,支离破碎的土原、土梁耸立在四周。 若不是知道自己身处十万大山,还真以为此地是关内。 此地风势极大,仿佛是造物主的刻刀,多年来把原本绵延起伏的山岭切割雕凿,形成了无数的沟壑风洞,山谷埋在其中,放眼望去,只觉有些山沟深得吓人。 这种地方,怎么也不该有人生存。 寻了将近一个时辰,萧砚带着众人离开了画谷,在谷口寻了地方补充饮水和干粮,拿着那一枚在死溪林得到的十二峒令牌仔细思索。 —————— 某处洞室内。 幽幽的暗红火光将人影不断拉长,最后投进角落的阴影中。 青紫念珠在粗粝的大手间被缓缓拨转,因过于黑暗而显的无边无际的洞室里,唯有中央的火堆,响着噼啪的爆裂声。 粗粝大手的主人静静观着火堆,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拨转着念珠,仿佛在等着什么。 片刻后,连同他身下的十三张蒲团,悄无声息的一共坐上了十道人影。 余下的三张蒲团排列不一,有一张正放在这拨转念珠的人右手边,上面干干净净,纵使数百年未有人落座,也依然完整如新。 另外两张新旧不同,在距离这人最远处的那张,明显还是新的,不过却无人落座。 另外一张已然老旧,上面布了灰尘,似乎已有十数年无人问津。 “小十一,今日召集我们有何事。”一道磁性的女声在黑暗中响起,她的座位很靠近那位念珠主人。 “莫不是又有新酒喝了?”有老者摇头晃脑道:“这回没有个百八十坛,莫要请功,不然老夫都替你害臊。” 值得一提的是,这老者坐下的蒲团正在念珠主人的左手侧。 那位小十一沉默了下,开口却是一个中年人的嗓音:“外面来了一群娃娃,在他们当中,有人持着我十二峒的骨牌。我若没看错,应是属于鲜参的那枚。” “鲜参?”女声沉吟了下,看向念珠主人:“看来李先生留下的东西,已被来人取走。” 黑暗中又有人出声:“倒未想有人能过落洞那一关……” “可见龙泉剑?”念珠仍然被缓缓拨动着,它的主人声音沙哑低沉,微微的火光映在黑袍之下,却唯有一团黑色。 “不曾看见。”小十一老实答道:“正是如此,我才召诸位来此相商。” “那有什么可商议的。”女声直截了当道:“按照李先生所言,龙泉剑现世,十二峒才能接纳峒外人,只这一条件,无论来人。” “诶,四姑娘所言差矣。”那坐在念珠主人旁边的老者再次笑眯眯道:“李先生还说了,取冢内遗物、过落洞者,便可当得他的弟子,既是李先生的弟子,咱们不好阻拦入峒吧?” “……”女声似乎被哽住,她明显不喜这个称呼,却又仿佛懒得与这个老者争论,遂保持沉默。 那念珠主人缓缓点头:“李先生于我十二峒有恩,他的弟子,确实有资格入峒。” 听到这里,女声便有些生气,道:“当年李茂贞因为那个不良帅的原因拜入我十二峒,已是破例一次,如今此人果然擅自离峒。今日还要破例,来日龙泉剑主现身,又当如何?” 念珠主人拨转念珠的动作缓缓一顿。 小十一瞥了眼那个明显还是新的却无人落座的蒲团。 “李茂贞不是可易之辈,走了便走了,他既已承诺以后不会泄露半点关于十二峒的东西,就当他死了便是。”老者慢悠悠道:“我提议,他这个位子,重新择个人选。” “哼。”女声这回立即应声:“二大爷总算带了个好头,说的不错,我赞成此事。” 念珠主人叹了一口气,却并不讨论这个事,而是道:“李先生的弟子和龙泉剑主本该是一人,但如今事情有变,没了冢中线索,不见得龙泉剑主会有机会寻到此处,对于峒外之人,可暂且放进来观察一二。若能够摘去这一缕牵扯,十二峒便可无愧于李先生了。” 其余人纷纷点头。 “十一,你亲自走一趟,散了吧。” “遵命。” 话音一落,屋子内,便再次只留有十三个空蒲团。 燃着烈火的火堆,也骤然而灭。 (本章完) 第291章 十二峒 第291章 十二峒 萧砚一行人在谷口等到了日落时分,果然如千乌所言,画谷内的风沙逐渐减缓,不至于一进去就足以迷人眼睛,让人无法开口。 几人都登上山岭,放眼眺望。 彼时太阳将落未落,天空的残云还在翻卷,血红的夕阳挂在天际线外,几人从不同视角望眼,只觉红日欲坠,大片大片的残云都像被浓重的红彩渲染,山谷外被森林覆盖的绵延群山朦胧,山谷内的黄沙满地,沟壑纵横。 真可谓,苍山如海,残阳似血。 想着十二峒避不出世的传闻,看着这纵深数十里的山谷死地,难免让人心生感怀,但一想到十二峒可能就在眼前,苦苦搜寻却迟迟不得,又让人难掩沮丧。 好不容易走过了这百里路程,难道真的要在最后一步无终而返吗? 蚩梦用两手做喇叭状,大呼一声:“喂!十二峒,你到底在哪里嘛!!” 她的呼声传了很远,但风沙比呼声更甚,轻易便将回声吞在了谷底,眼见天色渐晚,太阳逐渐要沉入到西方的地平线下,蚩梦不由叹气。 她老爸还等着在十二峒里找到办法去救嘞…… 萧砚皱眉不止,思忖许久,只当自己未曾有龙泉剑在身,所以十二峒才没有人露面。 他闭着眼睛思索,从遇见鲜参开始,到机关冢内得书、落洞破禅,这个世界线早就被他拨乱,李淳风三百年前的卦象也已偏向了他,按照落洞那壁画末尾李淳风留下的指示来看,这位李道长应当还有安排才对。 龙泉宝藏在僖宗、昭宗两位李唐末帝眼中,是为复唐关键,李淳风能在三百年前推算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那一句“唤圣童,开龙泉,得太平,创大同”也明显给了萧砚一条直接线索,在李淳风的视角中,是欲让萧砚跳过中间的许多关键步骤。 这和李星云显然不一样,可能在袁天罡的安排下,这位正儿八经的凤子龙孙依然不得不踏上寻找龙泉宝藏的路程,从而磨练李星云的心性,培养他称王称霸的雄心。 这也是李淳风推算出龙泉剑一直由袁天罡把持后得出的办法,毕竟那些最终指向龙泉宝藏的线索,没有龙泉剑必然寸步难行,萧砚能找到圣童,自然就可以知道龙泉宝藏所在。 虽然萧砚知道龙泉宝藏就在解梁盐池下面,但在李淳风这些本世人的视角下,他不该知道,所以才会留下圣童的线索替他指引,萧砚只需解决龙泉剑的归属问题就可以触碰到那份真正的宝藏。 所以话说回来,十二峒理当不会因为外来者没有携带龙泉剑而将他们拒之门外才对。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萧砚仔细思忖下,忽闻谷外响起一道驼铃声。 确实是驼铃声,姬如雪显然第一个听见,在确认过后,马上与他对视了一眼。 蚩梦和侯卿三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抬眼望去。蚩梦用手遮在额前,眯着眼认真辨认。 “咦,十万大山里哪里来的骆驼哦……上面还有人……” “啊咧,是万毒窟的人!!” 几乎在这一句话说出声的同时,一道沉闷的击鼓声在画谷外悠悠响起。 驼铃声越来越密集,伴随着几只骆驼悠悠走进画谷,几头庞大的战象紧随其后,战象上树立有一面面战鼓,几个赤膊的赶象人正隆隆敲着战鼓。 其后是密集的战兵,挎弓执刀,并未披甲,脸上涂抹着各式各样的颜料,戴着头巾,甚是凶猛的模样。 旧部五人便骑在骆驼上,走在最前,在远远看见山岭上的萧砚一行人后,便纷纷取出兵刃来。 而在被簇拥在最中间的一只战象上,一人盘膝而坐,两侧有牛角肩饰品,头巾上装配有宝石,瞳孔泛白,淡淡微笑着。 这头战象上并没有赶象人,但其人只是刚好抬头,坐下那头战象便温顺停下,整个队伍亦顿时止住,数百战兵搭上了弓箭,虽并未开弓,但明显已做好了战斗准备。 至于另外几头战象上的人,穿着不一,但服饰略显奢华,颇有几分气质,若是猜的不错,可能正是那几家投靠毒公的大寨寨主以及大族族长。 “毒!王!八!” 看着那战象上的人,蚩梦忍不住咬牙出声,双拳攥紧,怒气冲冲。 侯卿将骨笛在手指间转了一个圈,抬头看了下毒公,复又不感兴趣的低头,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枚刻刀来,开始继续对这只宝贝骨笛进行精雕细琢。 萧砚若有所思,这是打算演戏演全套?送佛送到西? 他也有些明白为何十二峒迟迟没有人出现了。 “呵呵——” 毒公开口发笑,声音看似微小,却一时响彻山谷,几能掩盖住呜呜的风沙声。 “尤川吾儿,圣女,老朽已想念你们多时了。” 听到这一念叨,尤川几乎是本能的浑身一震,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在现实下却又无话可说,只能面色复杂的保持沉默。 就是他这个平生最尊重、最信奉、最敬仰的义父,待他如亲子的义父,亲手将他推入了深渊,让他这个少祀官沦落成人人喊打的娆疆叛徒。 且他早已看明白,如果毒公不是包藏祸心,为何要一路阻拦他们来十二峒? 十二峒内,一定有毒公惧怕的东西!也一定有可以拯救娆疆的东西! “毒王八!” 蚩梦叉着腰,立在山岭上,恶狠狠的盯着毒公,指着他质问道:“你把窝老爸藏到哪里去了!还有,凭什么说窝和尤川是叛徒?那些尸怪上的万蛛蛊是不是你放的!?你为什么要害十万大山里的寨民!?” 蚩梦原本以为这一番质问不说毒公本人,起码那些万毒窟跟随的战兵也多多少少会有些反应才对,但出乎意料的是,从毒公以降,旧部等人连同跟随的战兵在内,居然连半点波动都没有生出来。 蚩梦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毒王八这是给他们都灌了迷魂汤不成!? 盘膝坐在战象上的毒公呵呵一笑,无奈摇头道:“老朽实在不知到底是谁蒙蔽了圣女,众人皆知,万蛛蛊是吾阿弟蛊王的蛊术,老朽虽然早些年学过一点皮毛,但岂能与阿弟争锋,又如何能在万毒窟操纵千里之外的尸怪……” 他泛白的瞳孔缓缓扫过尤川和蚩梦,在侯卿身上停顿了一二,最后视线落在萧砚身上。 “料想这位中原远客,就是迷惑圣女,挑动吾娆疆内乱的元凶尔?” “你胡说八道!!”蚩梦格外生气,手指下意识的就摸向了腰间的小葫芦,要将那只蟾蜍召唤出来。 萧砚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而后俯视着山下的毒公,反问道:“巫王此言,思之岂不令人发笑?众所周知,彼时尸怪肆掠北疆,是圣女带领我等除凶安民,庇护数十方寨子、上万人的安危,诸如种种,又何论挑动娆疆内乱?” 毒公呵呵一笑,刚要张口,萧砚却已突然伸手朝他一指,眯眼出声。 “倒是你,身为万毒窟巫王,娆疆共同推选出的二王之一,值此蛊王病重、尸怪肆掠等内患不断之际,你这巫王不仅不想着庇护娆疆万民,却只想着穷兵黩武,不顾内情悍然对南平国发兵! 当此之时,娆疆各寨妻离夫、子离父,无数家庭顶梁柱都为你一个痴心妄想的野心抛尸他乡,连一具尸首都带不回来,你这巫王怎有脸构陷圣女和少祀官背叛娆疆?他们作为小辈仍然为了娆疆殚精竭虑、四处奔走……” 而你!毒公蚩笠,明明背负着娆疆万民的信任,却舔着脸运用巫王这一名号欺瞒百姓,糊弄娆疆上下,对上软禁蛊王,对下残害娆疆万民,以致娆疆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就在眼前!” 你,实乃罪恶深重,天地不容!” 这番话说的纵使那些战兵再无动于衷,也不由有些面面相觑起来,盖因萧砚没用中原话,而是一口纯正的娆疆方言,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懂、听得明白。几个随行的寨主、族长面色变化,各个都有些心里泛着嘀咕,怎么有种毒公的底裤都被这厮看穿了的感觉。 毒公眼睛一眯,他中间几欲开口,奈何萧砚内力深厚,又站在山岭之上,气势极盛,随便出声就盖过了他的声音,遂只能如此憋屈的听完。 这会眼见萧砚终于说完,他捋须一笑,道:“这位中原远客,岂不知……” “住口!” 萧砚冷笑一声,喝道:“无耻老贼,岂不知娆疆万民皆愿生啖你肉,安敢在此饶舌!而今蛊王虽困于你手,然圣女仍在,必承蛊王之志,肃万毒窟奸逆,还娆疆十万大山一个朗朗乾坤!你这等老贼,只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怎敢在圣女面前构陷我等!? 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你既已无颜面去见娆疆万民,而今不自刎于阵前,还待如何?!” 几个寨主、族长已然呆傻住,想我娆疆大地,素来上去就开干,哪里听过这些言语,这几句喝问,把他们脑子都说懵了,仿佛真有些看不起毒公了一样,都不约而同的下意识瞥了毒公一眼。 毒公脸色阴沉,极其阴沉。 一直都和颜悦色示人的他还从来没有如此感到难堪过。 几个寨主、族长心下一凝,俱是恨不得给自己扇几个耳巴子。 坏了坏了,怎得真把这厮说的话听进去了…… 蚩梦早已经听呆了,但听到最后,已是昂首挺胸,叉着腰大义凛然,恶狠狠的盯着毒公,仿佛真要恨不得生啖其肉。 可转念一想,毒公那肉恐怕臭死了,说不定都是坏的,里面还有蛆虫,这哪敢吃啊,遂急忙呸呸呸了几下。 “你倒是能言会道。” 毒公想呵呵发笑,但笑不出来,遂只是面无表情道:“就是可惜落洞里的那些女娃娃,似乎还等着你回去救她们,可惜再巧舌如簧,对她们也没有半点帮助。” 萧砚不为所动,姬如雪和蚩梦却都是各自心下一凝,后者直接忍不住变色:“毒王八,你把千乌姐姐她们咋个了!!” 虽然二女对于长相冷艳,还拥有一双大长腿的千乌多有些防备,但这却也并不妨碍她们把她看作自己人。 且要想进画谷,必然要经过落洞,毒公这帮人如此兴师动众,说不定真能对落洞怎么样。 萧砚皱了皱眉,千乌她们虽然都只是女子,但总体实力不算弱,且千乌本人的武力也不容小觑,落洞是她们的主场,就算不敌,也可以进退从容,且他在离开之前也给千乌她们讲明了万毒窟现在的形势,在有防备的情况下,毒公得手的可能性显然不大。 如此思来,这老东西吹牛的可能性更大。 毒公看着萧砚并无动色,便知自己没有诈住他,心下在暗感大帅对此子的评价所言非虚后,便嘴角一扯,径直抬手。 准备已久的上百战兵便立即开弓,牛皮弦绷紧,密密的箭矢对准了山岭上的几人。 侯卿啧了一声,骨笛一转,上前一步,双手抱拳,正欲打招呼,好让蚩梦几人明白,什么叫做老江湖的分量。 “在这里打架……” 一道声音突然响彻山谷。 “问过我的意见没有?” 这声音很是低沉,但狭长的峡谷内却不停的飘荡着回声,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 萧砚蹙了蹙眉,他方才只能看见一缕残影踏着山谷两侧的沙壁瞬间闪现出来,却无法捕捉到这道残影最初的起点在何处。 侯卿再次啧了一声,目光向下,瞥着那一仿佛突然就站在了战象前的黑袍人影。 承载毒公的战象不受控制的向后倒退了一二,发出紧张的急促低哞声。 旧部五人慌张的从骆驼上转身望去,各个都如临大敌。 毒公泛白的眼睛眯了眯眼睛,与那黑袍人上下对视。 左右的一众寨主和族长尽皆茫然,以他们的实力,这黑袍人差不多就是突然凭空从地底长出来的,他们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就已直接将军,正面毒公。 所有的弓箭手都霎时调转方向,对准那黑袍人。 “呵呵——” 毒公抬起手,在战象上俯视着黑袍人,道:“阁下……” “你武功不弱,不过听说你巫术更强。”黑袍人立于战象前,看起来极为渺小,但气势极盛,压得那战象不断的向后退。 “若是想打架,你我不如用巫术比试一二,谁弱谁死,怎么样?” 听完黑袍人的声音,毒公捋了捋须,沉吟不语。 那黑袍人便折身向着谷底走去。 “上面那几个,想死的留下。” 黄沙席卷,他的身形缓缓穿行其中,明明背对着众人,却迫使那数百人不敢发出一箭一矢。 侯卿拍了拍骨笛,点评道:“有意思。” 萧砚也不再理会毒公等人,“走吧,跟上去。” 看见他们一行人消失在黄沙中,有寨主着急的看向毒公。 “巫王,就这么让他们……那可是十二峒……” “呵呵,无妨。” (本章完) 第292章 峒主十一 第292章 峒主十一 萧砚等人在跟随黑袍人走了许久后,直到深入谷底,彻底被风沙遮住身形后,那黑袍人才分别给几人抛去一条黑绸。 “缠在眼睛上,跟在我身后便是,记着,莫要想着耍小心思。” 萧砚几人自然没有异议,蚩梦原本还想着偷偷留一道缝,在听见这句话后也只好乖乖系好,让自己变成一个睁眼瞎。 黑袍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取下他那个兜帽,此时便走在前面,用脚步声指引着几人向前。 萧砚就跟在他身后,蚩梦耳力不大好,遮了眼睛又没了方向感,实力还是几人中最弱的,遂在后面牵着萧砚的衣角走,姬如雪三人倒是无碍,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借着黑暗前行,萧砚倒是想明白了为何一直没有十二峒的人现身迎接他们了。 原来就等着这一茬。 方才黑袍人一出场,萧砚和侯卿便一眼看出来这是一个资深装逼犯。 且是能和侯卿一较高下的那种。 方才悄无声息的装了一手好逼,这黑袍人表面上看起来高冷且酷,说不定心下有多暗爽呢。 如此行进了一炷香的时间,几人先是听见那黑袍人念了几句咒语,而后便听见一道地面塌陷的声音响起,再往里去,便突然感觉四周的风沙霎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幽凉感笼罩在周围。 一缕缕清风,遂从前方吹拂过来。 由于那黑绸质地很好,裹上眼睛后便相当于彻底成了瞎子,几人没法透过余光探查四周景象,但凭借直觉来看,他们应当是进了一处山洞。 但这山洞似乎不小,蚩梦张开双臂摸索都触碰不到石壁,只好老老实实牵着萧砚的衣角走。 大约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几人便听见那黑袍人的声音响起。 “几位,可以取下眼罩了。” 萧砚听见蚩梦不由轻快的欢呼了一声,便亦是发笑,随手取下眼前的黑绸。 一抹刺眼的光亮闪过,萧砚早有预料,待眼前的红光渐渐消散后,才缓缓睁开眼。 “哇噻……”蚩梦牵着姬如雪的手,走到他的身旁,痴痴的望着面前的景象。 姬如雪微微眯眼,进而骤然放大。 遥遥的大雁从天边的夕阳飞过,遮挡住她映在瞳孔上的火红,大雁的倒影在瞳孔中缓缓掠过,映出其下如画的美景。 成片的梯田,被风吹出一缕缕涟漪,随风而来的,是空中夹杂的清新气息。 牧童的嬉笑声,青牛低沉的哞声,顺着风飘向众人的耳尖。 山脚下,炊烟了了,一大片房屋环绕着一座梯田山形成聚落,虽是寻常烟火气,却是最抚凡人心。 萧砚定定的观赏着山下风景,亦是难得的沉迷于其中,似乎思绪流转,想了很多很多。 侯卿闭着眼轻轻嗅了嗅,而后点着头评论道:“有点品味。” 蚩梦站在山崖边,尽情的张开双臂,迎着风,脸上带着梦幻般的神情,喃喃道:“好美呀……” 黑袍人仿佛早有所料般的扬起嘴角,而后转身正对着几人,声音低沉高冷。 “诸位,欢迎来到十二峒。” “这里是十二峒?!”蚩梦很惊讶,在她的想象中,十二峒应该是那种不毛之地才对,就和外面那个画谷一样,到处都只有风沙,连半根草都没有。 黑袍人取下罩在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长有一副络腮胡的刚毅脸庞,视线首先放在萧砚身上,然后与侯卿对视了一眼。 他莫名一笑,进而才继续在前方引路,带着众人向山下走,同时道:“十二峒,顾名思义,共有十二个峒岭,而你们眼前的这一座,是十一峒。” “那你是……”姬如雪询问道。 “我?我便是这十一峒的峒主。”络腮胡男子随意介绍了下自己,便继续道:“十二峒避世已久,本不欢迎外界之人,但你们既然能寻到此处来,说明已经通过了李先生留下的考验。所以,你们哪位是话事人?” 萧砚沉吟了下,道:“确有几件事情需要十二峒解疑,还需劳烦十一峒主一二。” “好说。” 十一峒主高冷的点点头,背对着众人,高人风范十足:“不过今日天色已晚,诸位若有什么要事,等到明日再谈,可好?” 萧砚点点头:“确也不急这一时。” “喂,十一大叔。” 这时候,蚩梦好像才想起什么一样,掏出那块在死溪林中得到的骨牌,示意给十一峒主看。 “你认不认识这个牌子?” 十一峒主接过骨牌,摩挲了下络腮胡,进而打量着蚩梦:“这是鲜参的身牌,你是她的什么人?” 蚩梦一惊,茫然道:“窝不认识她啊,她说把这个牌子拿给你们,窝们就能进十二峒了……她是哪个哦,为什么会待在死溪林?” 十一峒主感觉有些好笑,便问道:“你又是谁?” “窝?窝是万毒窟蛊王蚩离的女儿!”蚩梦很骄傲。 听到这里,十一峒主皱了皱眉,而后想了想,有些没好气的把骨牌丢给蚩梦,转头下山。 “回去问问你爹,你就知道她是谁了!” 蚩梦仿若遭受了无妄之灾,无辜且迷茫的用眼神询问着姬如雪几人。 侯卿不以为意,尤川若有所思。 姬如雪思忖一二,到底是没有把那个想法告诉给蚩梦,因为在蚩梦的口吻中,蛊王很早就告诉她,说是蚩梦老妈在蚩梦很小的时候就因为保卫万毒窟而战死了。 蛊王这么说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姬如雪就算有所猜测,也不好在这会说出来,遂只是摇摇头,道:“都说十二峒内皆是怪人,可能这位十一峒主当年与蛊王有些不愉快也说不定,待救回蛊王,你借此问一问也无妨。” “哼,怪人!” ………… 下山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月亮升空,那位十一峒主将众人带入一座小院,便没了踪影,半点口风都没有留下。 萧砚几人也仿佛有所预料一般,自顾自的在院子里寻了些食材,又向热心的邻居大娘讨了些米,生火做了一餐。 期间一直显山不露水的侯卿尸祖亲自下厨,做了几碟色香味俱全的小菜。 萧砚本自认厨艺尚可,这么一看,还是不如侯卿远甚,不得不自愧不如。尸祖风轻云淡的一摆手,似乎很不以为意。 不料待几人在刚好将菜摆上桌,准备用饭的时候,十一峒主自己拿着碗筷就登门来了。 这让蚩梦无话可说,且食材明显还是十一峒主提前备好的,遂只好捏着鼻子让他一起用餐了。 这一餐,蚩梦整整少吃了三碗饭,全进了那十一峒主的肚子里。 实在是很气人。 其后十一峒主半句话没留,又拿着自己的碗筷从哪来回哪去,几人无话可说,便只好分别在房中一觉睡到天亮。 ……等到第二日一早,十一峒主拿着碗筷登门,却发现没有人备饭,唯有萧砚和侯卿坐在桌前讨论着御剑术。 “嘶……” 十一峒主收起碗筷,扭头就走。 “喂!你不准走!”蚩梦突然从门后钻出来,伸手拦住他。 姬如雪和尤川同样从各自房中走出,隐隐封住了院门。 十一峒主皱了皱眉:“几位,这是何意?” “你今天要把话说清楚才准走!”蚩梦堵住院门,双手环胸道:“早知道你肯定又是只蹭饭不说话,哼哼,坐回去,窝们要和你好好谈一谈。” 十一峒主诧异的指了指地面:“你们住的可是我的房子,我来蹭饭有什么问题?” “莫废话,坐回去!” 十一峒主挑了挑眉,想了想,竟然真的重新入座,摆好自己的碗筷,然后说道:“我可以回答你们一个问题,注意,想好了再问。” 蚩梦惊讶了下,急忙回头去看姬如雪。 姬如雪皱着眉,问道:“十一峒主这是何意?昨日你分明已答应过会替我们解疑……” “是可以解疑,但只能解答一个。”十一峒主作势又要去拿他的碗筷:“姑娘若是不想问,那便不用问了。” “等一等!” 蚩梦急忙出声挽留,而后将众人凑在一起,要讨论一二。 不过这时候,萧砚却是略一沉吟,抬手抛出一枚漆黑令牌。 十一峒主伸手一捞,将令牌抓在手中,仔细打量了下。 萧砚便道:“李淳风于落洞留言,说……” 这个说字刚吐出去,萧砚便眉头一跳,坐在凳上的身体轻飘飘向后仰倒去,向后掠出丈远。 两根筷子紧随而来,嗡嗡插进他那座椅的背靠,猝然扎出两个口子,如两支箭矢般死死扎进地面。 再观十一峒主,他猛然一蹬,脚下青石地板砰然碎裂,魁梧身形瞬间就掠过长桌,从桌尾眨眼便至桌首,由于速度太快,身上衣袍发出猎猎声响。 蚩梦尚在回神,姬如雪已一把将她拽开,脸色煞白。 尤川心下一凝,同样挡在二女身前,目光一眨不眨的盯住十一峒主的身形转动。 侯卿仍在座位上不动,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十一峒主那只由于事发突然,而在桌上摇摇晃晃的瓷碗。 十一峒主一言不发,面色沉静,一击未中,便瞬间近身,在距离萧砚不足半丈之时,就立即散气全身,凭空消失。 萧砚面不改色,突然朝向右侧出掌。 十一峒主正好出现在彼处,咦了一声,一手接掌,不过令人惊诧的是,他的掌心与萧砚那一掌接触的瞬间,便骤然化为黑雾飘散。 萧砚这一掌几乎拍了个空,且这一掌后,十一峒主也似乎被拍散了般,全身都化为黑雾,霎时消散。 萧砚心思急转,只觉背后一寒。 十一峒主凭空出现在萧砚身后,一手按住后者肩头,陡然加重力道,宛如泰山压顶,好似要一掌将萧砚压入地底。 一个拧转翻身,萧砚肩头顺势下沉,同时脚步轻挪,一拳向前砸去,砸中十一峒主腹部,致使后者整个人都被砸的砰然倒飞。 “好拳!” 十一峒主大赞一声,而后在倒飞至院墙之际,使了一个千斤坠在墙上轰然一踏,便又转瞬而至萧砚身前,同样一拳砸出,空中震起风雷声。 萧砚虚了虚眸,本想闪身躲避,奈何在十一峒主压来的瞬间,身侧便突然凭空出现两团黑雾向他夹击而来,所谓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既然如此,萧砚索性不退反进,略一侧脸,腰身略弯,以十一峒主方才压他的那一方肩头贴靠而去,同时出手按住十一峒主的膝盖撞击。 一靠而去。 十一峒主虽一拳砸在了萧砚,但也瞬间被当场摔出去丈远,踉跄数步,每一步都在青石地板上踩出浅坑,方才堪堪止住身形,且脸色发青,明显不好受。 萧砚那一靠看似轻飘飘的没有力道,却能从此可见一斑。 萧砚受了一拳,一口鲜血涌上咽喉,悄然渗出嘴角。 但他的身形马上一闪而逝,十一峒主本来恰才止住身形,但只是这一瞬间,立即双脚重重踩踏,出臂隔挡在身前。 在他的双臂上凭空呈现出一团黑雾,宛如实质一般附着于衣物外,形同护甲,只等萧砚一拳砸来。 然而,突有一只筷子泛着浓浓煞气,其上罡气大作,宛如一柄利剑般自下而上,猝然划破他双臂上的护甲黑雾,带出一缕缕鲜血。 正是十一峒主的筷子。 萧砚用破开防御后,这木制的筷子就已然承受不住,悄然化成碎屑,而他也立即一掌而去,正中十一峒主交叉隔挡的双臂。 十一峒主被这接连的两招破开了防御,不受控的一个撤步,抡起发麻的右臂就是一拳挥出。 但他的动作猛然停在空中,双眼微眯,而后脸上浮起笑意。 却是另外那只筷子霎时从地面拔地而起,凌空飞掠而至,悬在半空,指着十一峒主的眉心,只差一寸,此物就能洞穿十一峒主的脑袋。 那筷子微颤,周遭煞气在空中漾起阵阵涟漪,气势正虹。 萧砚双指竖于身前,脸色略白,已闪身而至一丈之外,只是盯着十一峒主,明显只需一个意念,那筷子就能要了十一峒主的命。 “好筷子!” 十一峒主见不管怎么左摇右晃,那筷子都能随着他的眉心转动,遂只好收回架势,耸了耸肩,不再动手。 然而还不待他出声,便听闻院墙上有人轻轻拍掌。 “厉害厉害,小十一,你脑子真是被驴踢了,放着自身优势不使,偏要和他近战,丢脸了吧。” 本一直观着战局没机会帮上手的姬如雪众人抬头望去,俱是一愣。 墙上蹲着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头子,正捧着一碗白粥吃的津津有味,在出声的同时,还不忘用那双筷子对着十一峒主指指点点。 萧砚眼睛一眯。 他虽然知道这个人是谁,却也诧异他的实力之强。 “剑意”对于二者的评价,是三七开,萧砚三,老头子七。 那老头子见萧砚一直盯着自己,便笑眯眯的举起碗。 “后生,用过早饭没有?” (本章完) 第293章 跟着大爷享福去(一) 第293章 跟着大爷享福去(一) 老头子虽然发须皆白,但精神矍铄,脸上一直挂着笑眯眯的表情,在听见萧砚说不曾用早饭过后,才喜滋滋的从院墙上跳下来,三下五除二把碗里的粥喝完,进而不客气的招呼萧砚几人去准备饭食。 美名其曰说是大早上打架消耗了元气,得好好吃一顿补充回来。 说白了,就是蹭饭。 十一峒主一副高冷的模样背对着众人,悄悄揉了揉胸口,方才萧砚那一靠差点把他五脏六腑都撞出来,若非及时散气,只怕当场就要歇菜。 那个突然出现的老头子说的不错,十一峒主确实低估了萧砚的实力,所以才会在几招过后被萧砚贴身压制。 十一峒主近战确实不错,昨日他出面逼退毒公等人的时候,就足以在不动用巫术和蛊术的情况下解决这个捞什子巫王,但总体来说,十二峒十二个峒主,他的近战能力相对于而言是一个短板,强的是巫蛊之术。 在被萧砚贴身过后,他的巫蛊之术就算再得心应手,再可以瞬时而发,萧砚的速度也绝对比他更快,更不论萧砚这一手莫名其妙的“驭筷术”,十一峒主舍弃了优势与他打,本身的胜算就已在交手之初被拉了下去。 波澜不惊的转过身,十一峒主将那枚漆黑令牌抛给萧砚,泰然自若道:“李先生曾留言,说凭此令入峒者,可对大峒主提出一个不违背十二峒规矩的请求。不过你虽然是李先生百年后的弟子,却非龙泉剑主,想见大峒主,我需试试你够不够格。” 十一峒主负手于身后,高人风范十足,对着萧砚点点头:“现在看来,倒是勉强够格。” “哎呀呀,说这么多废话作甚。”早已入席落座的老头子挥了挥手,对萧砚支了支下巴,很不客气道:“小子,还能喘气不?能喘气就快去整一桌子菜来,也别说啥早食了,赶个晌午正正好,记着,弄中原菜。” 蚩梦已经傻眼了,姬如雪将一方手帕拿给萧砚,秀美蹙起,有些不知这十二峒里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那十一峒主无缘无故对萧砚出手也就罢了,好歹还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老头子怎么回事,欠他的还是怎的?在这拽的二五八万的。 看着萧砚擦拭掉嘴角的血迹,姬如雪真想抄起砖头给十一峒主和老头子这两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一人来一下。 萧砚凭着对姬如雪的熟悉程度,单只看她的微表情就能猜出她心中所想,遂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她摇了摇头。 而后才将令牌收进怀中,询问道:“不知这位老先生,是想吃关中菜还是蜀中菜,若是想……” “无妨、无妨。”老头子笑眯眯道:“你会做的,一样来一份,若是差什么食材……”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对着十一峒主努了努嘴:“小十一,你作为主人,只能麻烦你了。” 话是这么说,但听他的语气,却是半点不客气。 十一峒主面不改色,道:“后院有个地窖,这时节能有的东西,都屯了些……” “这就妥了嘛。”老头子满意点头。 “你……”蚩梦这叫一个无语,这就是打了小……她盯着十一峒主那副络腮胡,转了个念头,打了中的,来了老的。 这十二峒里的人,人好不好暂时不好评价,但现在看来,一定脸皮都很厚! 她哑口无言,对这个神秘莫测的老头子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赢,眼看小锅锅又受了伤,这老头子还要提这些莫名其妙的条件,那叫一个心疼,遂立即悄悄对侯卿使了个眼色。 “小徒弟,你……” “诶!小娃娃,你过来。”老头子却突然笑眯眯的对蚩梦招了招手:“听说你身上有一块在死溪林得到的骨牌?来来来,我给你讲讲这上头的故事。” 一边说着,他便随手轰走了十一峒主,说这里都是客人,你一个主人在这混吃混喝成何体统,去准备一些好茶来,他和后生们吃完饭还要好好摆一摆龙门阵。 蚩梦本以为十一峒主会表达抗议,却不料他竟是很听话的起身就走,半点不带留恋的。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十一峒主在离开前莫名的看了眼侯卿。 后者摸着骨笛想了想,亦是离开这方小院,给蚩梦说的是弟子去会一会这个十一峒主,好替师傅出口恶气,说完便吹着骨笛悠哉悠哉跟了出去。 蚩梦哪里能拒绝,她正被那老头子拉扯着问东问西聊家常,就差问何年何月何时出生的了,一套问话下来只觉脑袋都晕乎乎的了,哪里还能理会侯卿要去哪。 老头子本还想对姬如雪唠叨唠叨,不料后者只摆了张冷脸,没有理会他,就自顾自的去给萧砚帮忙了。 老头子却一脸欣慰,满意的捋着一把白胡子点头称赞:“这小子倒是好福气。” 说着,他将两条腿翘在桌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茶壶来,嘴对嘴慢悠悠饮着,对蚩梦笑眯眯道:“女娃娃,你想不想知道,那个鲜参是哪个?” “窝不想听!” “听嘛听嘛,听完大爷送你一个好玩的小玩意。” 聊着聊着,老头子随意一瞥,正是方才尤川静观其变时待的地方。 不过让人奇怪的是,不会做中原菜的尤川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只是蚩梦不知不觉间听老头子的故事听的入了迷,没有注意到少了个人罢了。 老头子想了想,收回目光,没有理会。 —————— “有没有伤到哪里?你上回的伤可还没有……” 进了厨房,姬如雪便立即发问,同时急匆匆的将仅剩的两颗幻音坊丹药倒出来,这东西疗养内伤很有些作用,此时也顾不得珍贵不珍贵了,先给萧砚灌下去再说。 萧砚没有拒绝,吞服了下去。 “那个老头儿,为何感觉像认识你?”姬如雪忍不住蹙眉。 “十二峒神秘莫测,先有遗址机关冢,后有落洞,李淳风既已料到了我们会来这里,留下一些指示并无什么奇怪的。”萧砚如此解释道。 姬如雪仍然蹙眉不已,他们一行仅有萧砚和侯卿两个高端战力,另外一个比她和蚩梦强的尤川当时受了内伤,侯卿又是个没有必要就不出手的人,若是十二峒生变,她和蚩梦二人恐怕难以应付。 萧砚笑了笑,宽慰了她几句,他自然看得明白,这自称大爷的老头子说让他做一顿饭,明显是个考验和试探。 既然要做,那就做的漂亮,这大爷神秘点不少,若是一顿饭就能套出来,也算是个便宜买卖。 他看了眼外间,略过蚩梦二人,扫视了一圈,突然询问:“尤川几时不见的?” 姬如雪愣了愣,她刚才进厨房前似乎还看见尤川在院子里,怎得转眼他就不见了? “这……许是和尸祖一同去寻十一峒主了?” 萧砚拿起食材,凝思片刻,道:“那就开始吧。” …… 梆子声回响在尤川的脑海里。 一声一声,缓慢且短促,似乎遥不可及,又仿佛近在咫尺。 尤川捂着头重重的晃了一晃,猛然抬眼一望,瞳孔不由自主的一缩。他分明记得自己应该在院子里听那老头子和蚩梦的交谈才对,为何…… 为何会在此处!? 一条蜿蜒的大道直通向前,四面云雾缭绕,地面的杂草或苍翠、或枯萎,交杂不一,仿佛不是生长在同一片土地上,裸露在外的泥土透露着一股荒凉,似乎许久都没有人踏足此地。 大道两侧竖立着排序不一的牛角骨灯塔,在云雾中若影若现,缠在灯杆上的麻绳已经十分老旧,尽是灰尘。 空洞的一双手牛眼幽幽的望着前方,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处处都是怪异感。 尤川皱着眉,下意识向后倒退,伸手摸向自己那柄弯刀。 梆子声顿起。 “咚、咚、咚……” 声音虽轻,却仿佛每一次叩击都点在他的脑海深处,尤川全身上下顿时惊起一片鸡皮疙瘩,还未来得及撤步转头,眼前就已突然一黑。 “去,找到它。” 灵魂深处响起这道呓语,尤川不由自主的喃喃复述,缓缓抬起步子,踏上那条大道。 几乎是同时,一座座牛角骨灯塔上的火盆次第燃起火焰来,一双双空洞的牛眼中,随着尤川的不断向前,依次亮起幽幽的紫色光芒。 仿佛在注视着这个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 梆子声缓缓止住。 牛角骨灯塔上的一团团火焰本愈燃愈烈,在这突然间,猝然同时熄灭,一缕缕似在注视着尤川的紫色光芒,亦是霎时消散,再不呈现。 片刻后,尤川再次抬步,不知向前走了多久,在云雾中缓缓推开一扇古朴的大门。 灰尘在阳光中飘荡,这扇不知多少年都未曾打开过的大门内,处处都是古色古香的中原物件,一排排书架上摆满了书卷,几口大箱子摆设在其中,随便扫上一眼,都是在娆疆可遇不可求的蛊术、巫术的修炼方法,那几口大箱子里更仿佛有了不得的宝藏一般,引诱着外来者去搜寻。 但尤川对这些全都不管不顾,只是抬步向里。 在最里处的神坛上,立有一座石像,石像全身皆为汉人装束,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置于腹前,书生气浓厚,岁月在它身上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很难猜出它在这里矗立了多久。 随着尤川不断向石像走去,在行至距其一丈远的时候,石像的胸口处突然自动滑落下一块石板,显露出里内的三卷棕色卷宗。 尤川伸出手,取下卷宗,缓缓打开。 梆子声在他脑海中叩响。 “念。” 尤川开始从头阅览,发出呓语般的喃喃声。 “成器之利,歧途群往之,为所限者,巫蛊之合拢……” “得善者可成,操者却各一,饲母则尽限……” 如呓语的低喃声在石像前一直不绝。 直到许久后。 “如此,兵神怪坛,即成。” —————— 院子内,老大爷看着一桌子中原菜,夹了一筷细品一二。 姬如雪环胸站在远处冷冷看着他,要是这家伙敢说萧砚亲自做的这一桌不好吃,她绝对把这厮赶出去,爱吃吃,不吃就别叭叭。 岂料下一刻,大爷眼睛一亮,端起米饭一把倒进盛有小菜的碟子里,来了个“盖饭”,而后筷子飞起,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对着萧砚二人竖起了大拇指,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话。 “好小子、好小子……” 蚩梦瞪大了眼睛,这老大爷难不成八辈子没吃过饭? 这时候,尤川的身影从院门走进来,看起来有些疲惫,捏着眉心一言不发。 “咦,你刚才去哪里咯?”蚩梦不由发问。 尤川皱了皱眉,道:“方才听闻尸祖要去寻十一峒主,我亦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他,遂一并跟了过去,不过不知道为何却没跟上他们二人,其后……” “无妨无妨,找不到小十一,问我也是一样的。来来来,后生快快来吃饭,瞧你这身板瘦的。”大爷一视同仁,抽空喝茶的时候,对着尤川招了招手。 蚩梦嘀咕了几句,也懒得多问,只是一口气吃了三碗饭,还不忘大夸小锅锅的厨艺实在一绝。 萧砚不由失笑,看向用完饭后正慢条斯理擦嘴的大爷。 “不知老先生这一餐用的可好?” “不错不错。”大爷剔着牙,点评道:“虽说手艺差了点,不过味儿对了,可以勉强打个六七十分吧……嗝。” 蚩梦翻了个白眼,刚才是谁一口气席卷了半桌子的菜?还一边吃一边竖大拇指的,结果丢筷子就只剩六七十分了? 不得不说,这十二峒里的峒主,都这么能吃的嘛…… 突然间,蚩梦好像想起了什么,追问道:“老爷爷,你刚才说到鲜参因为把十二峒禁术偷给外面的人学习被放逐到了死溪林,然后呢?那个男的没有去救她啊?” “不急不急,等大爷待会慢慢给你讲。” 大爷摆摆手,背着手慢悠悠走到萧砚身旁,摸着下巴弯下身,盯着萧砚的脸左瞧瞧右瞧瞧,上看看下看看。 姬如雪皱起眉。 萧砚也不禁有些不自在,刚欲发问,大爷便道:“别动别动,让大爷好好瞧瞧。” 说着,大爷又是抬胳膊,又是敲膝盖,要么研究一下萧砚的脑门、背脊、胸腹。折腾了萧砚半天后,才在姬如雪的满面寒霜中嘿的一笑。 “你这小子。” “恐怕活不到三十岁啊。” (本章完) 第294章 跟着大爷享福去(二) 第294章 跟着大爷享福去(二) “是个好小子,可惜、可惜……” 大爷摇摇头,拿起小茶壶酌了一口,嚼着茶叶,单手背在身后,很是惋惜的样子。 不料一抬头,就见姬如雪冷着脸,虚眸发问:“老先生这句话什么意思?” “老爷爷,你不准乱说!”蚩梦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也立即从凳子上跳起来,绷着小脸指着大爷,同时继续道:“快呸呸呸,把不吉利的话呸呸呸掉!” 大爷愣了一愣,而后笑眯眯道:“你这小女娃娃倒是有意思,不过大爷我就算是呸呸呸了,这小子活不过三十岁,还是活不过,这可不是大爷我咒他。” 说着,他将小茶壶揣进兜里,又在不动声色的萧砚身上摸来摸去,道:“你们看看,他这身子骨弱的哟,别看这小子活蹦乱跳的,其实早就透支的到处漏风了。看看、看看……这早些年习武的底子打的也烂。” 大爷在萧砚的几个穴道上一一叩击过去,道:“瞧瞧,这根骨,一看就是小的时候习武吃不得苦,奇经八脉都是后来强行贯通的。不过虽说如此,倒还有救,无非就是练功慢一点,习武的时候多吃些苦头罢了,可偏偏这小子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硬生生拔高功力,不然正常人这种情况,在这个年龄,恐怕连小天位都难……” 大爷摇头晃脑:“可看这小子,都能和小十一掰掰手腕,哪里像个正常人?事到如今呐,没救了,等死吧。” 大爷说完这句话,随手撒开萧砚的胳膊,屁股一翘,便坐在了旁边的木椅上,将双腿翘放在桌子上,酌了两口茶,看了看脸色突然煞白的蚩梦,又瞥了瞥不知不觉抿起嘴,默默看向萧砚的姬如雪,嘴角一乐,向后一靠就是享受。 尤川皱了皱眉,他有些认为这老头儿说的是无稽之谈,一路同行,萧砚的实力他还是略知一二的,怎可能有说的这么不堪。 但念到此人是十二峒中人,那十一峒主对其也仿佛颇为尊敬,尤川便又有些拿不准。 萧砚一路来对他帮助不少,尤川能和蚩梦关系缓和,也有萧砚和姬如雪的原因在其中,不管如何,尤川都是把萧砚二人当作了朋友看待,如果那老头子所言非虚,尤川自也会为这位朋友感到惋惜。 蚩梦揪着衣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来由的鼻子一酸,听到这个消息,就好像在深夜里思念老爸一样想哭。 小锅锅这么好的人,明明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活不过三十岁! 姬如雪抿着嘴唇,绷着脸故作镇静,心下实则已经乱作一团,一直盯着萧砚不出声,就等着这家伙开口。 你说话啊,开口否决这个老头啊! 大爷笑眯眯的仰靠在凳子上,一晃一晃的,似乎把所有人的心思都看穿了似的,只是在那有一口没一口的酌茶,半点不着急。 不过奇了个怪哉。 大爷悄悄斜睨了下萧砚,大爷我不着急也就算了,反正死不死的与我也没多大关系,你这小子怎的也半点不着急? “唉……” 萧砚叹了一声,起身看了看蚩梦和姬如雪,对她们略略苦笑,而后后撤一步,对着大爷叉手相拜。 “大爷洞若观火,明明只是初见,却对晚辈如此了如指掌,晚辈不佩服是不行的。晚辈只有一问,大爷对晚辈这种情况,当真是救不得?” 泫然欲泣的蚩梦听到这便是一怔,下意识泪眼汪汪的望着萧砚,有些茫然。 姬如雪亦是一怔,却是立即死死盯着大爷,双手攥紧,静静等着后者的回答。 “都说了没救了,大爷一向是说啥是啥的。” 大爷仰靠在椅子上,笑眯眯的看着萧砚:“怎么,怕死啊?” “自是怕的。”萧砚坦然点头。 “嘿嘿。”大爷收起腿,好整以暇的坐在桌前,本想再酌一口茶,怎发现里内已空空如也,只好无奈的放在一旁。 姬如雪看在眼里,立即开始煮茶,动作极快,半点没有方才冷冰冰的样子。 大爷心思一动,不过倒是没有干涉,只是慢悠悠道:“看在这一顿饭还算勉勉强强的份上,你又怕死,大爷嘛,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个法子。” “哎呀,老爷爷,你莫要卖关子咯!”蚩梦一反应了过来,顿时心急如焚,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哀求道:“求求你了,帮一帮小锅锅嘛,窝会一些娆疆菜,你要是不嫌弃的话,窝肯定给你做的漂漂亮亮的!” 大爷不禁莞尔,捋了捋白胡须,“好嘛好嘛,大爷就给你一个面子。” 蚩梦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的面子居然这么值钱? 姬如雪倒是突然隐隐明白了过来。 这大爷,怎么像是专门为了萧砚来的? 大爷清了清嗓子,对着萧砚道:“办法确实是有这么一条,不过小十一这地儿不太合适,咱们换个地折腾。” 说着,他抄起已被姬如雪斟满茶的小茶壶,双手背在身后,悠哉游哉的在前头引路:“你们几个小娃娃,也一起跟上来。大爷那里,比这好。” 蚩梦不明所以,但听到真能帮助萧砚,哪里还肯多等,马上拉着几人跟了上去,途中还不停的催着大爷走快些,好像差这么一时半会,萧砚就救不过来了似的。 姬如雪悄然松了一口气,悄悄捏了捏萧砚的手心,瞪了他一眼。 意思很明显。 为何要瞒着我!? 萧砚洒然一笑,他之前确实听降臣说过,每次入魔都是在透支他的阳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哪曾想居然透支的这么厉害。 可能大爷难免有些夸大,但应该出入不大,萧砚对于自己的情况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且有一点大爷没有骗人,萧砚的经络确实是自己强行贯通的。 自己这具身体的前身,虽然一直都跟着那位萧姓天暗星辗转各处,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习武的底子并没有打好,或者说这基石打的平平无奇,可能亦与前身的天赋相关,在萧砚醒来的时候,这具身体的实力不过堪堪大星位,经络也只贯通了十二条正脉。 另外没有贯通的奇经八脉,是萧砚以秘术强行贯通的,如此才得以运转三分归元气,将自己的内力拔高一大截。 在这方世界修行,需要先通十二正脉锻体,只要将十二条正脉全部贯通,就已与普通人有了差别,往后迈入天位只是时间问题。 另外奇经八脉,则事关筑基练气的关键,若能贯通一条奇经,修行速度和天赋成就便能甩开旁人几条街,若是八脉尽数贯通,便是幼儿,不需要修炼也能直入天位,丹田自成,运气自如。 这方面的代表者,就有漠北的耶律质舞,她年龄不过十五,就已经通脉大圆满,不仅可练气藏于丹田,更是早早就凌驾于大天位,谓之漠北当代第一人。 但贯通奇经八脉所需的条件极为苛刻,韧性和天赋缺一不可,男子过了十五,女子过了十二,八脉便几乎已经定型,再难开拓。 所以大爷才会说萧砚在小时练功的时候不肯吃苦,显然是认为萧砚的天赋虽然足够了,但少了那份韧性。 如姬如雪,奇经便只通了一脉,她是韧性足够,但少了那份天赋,在幻音坊也并无真正的师父对她进行指点纠正,只甩给她一本幻音诀自己琢磨着练罢了。 毕竟就算是鼎鼎大名的幻音坊九天圣姬,亦多是如此,她们都修行奇慢,哪里还能指望得上。 这些萧砚都没有藏着掖着,降臣便知道他的奇经八脉是后来强行贯通的,但她对萧砚进行过深入的交流,又是堂堂鬼医手,知道内情并不奇怪。 大爷却只是就这么随手捏一捏,摸一摸,便搞清了萧砚的身体状况。 这让人不得不叹为观止。 萧砚思索着,便想起了李淳风那本书上的留言。 说是到十二峒,有惊喜给他……姬如雪这时候突然悄悄附耳对萧砚道:“这老先生刚才说的是……去他那里折腾?” 萧砚猛然一怔。 好像是说的这句话,那么,大爷为何要用“折腾”这两个字? —————— 大爷住的地方距离十一峒颇有些距离,需要先翻过一座山,从一处悬崖峭壁开凿的飞梯下去,然后穿过一片光秃秃的麦田,才能在一片林子里找到一座木房子。 房子很大,有一方以篱笆围起来的院子,厅室齐全,还没进屋,大爷就把每个人睡的房间都安排好了。 值得一提的是,本来应当是跟着十一峒主去取好茶叶的侯卿却一直没有回来,似乎被拐走了一般,大家都把心思放在了萧砚身上,也没人问,好像就当他被拐了。 反正这位尸祖一路上也颇不着调。 过了麦田后,一进院子,就见两只毛发短浅的山羊拱着屁股,正啃食着木墙角边的草料。 而它们在大爷回来过后,却是莫名来了劲头,狠狠冲着大爷撞了过去。 大爷没有理睬它们,似乎早已习惯一般,蚩梦却被吓了一大跳,又正好在山羊的撞击方向,萧砚遂一脚一个,把两只笨羊尽数踹飞。 而后不待众人歇口气,大爷便抓着萧砚的肩膀开门见山。 “小子,能不能挨揍?” 萧砚路上已经有些预料,便自然点头道:“能的。” 大爷不管其他人的诧异表情,又问:“能不能挨死揍?” 姬如雪变了脸色,蚩梦又惊又愣,瞪大眼睛有些发懵。 萧砚想要询问这死揍,是怎么个揍法,大爷却是一摆手,不乐意道:“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问这么多,想偷学大爷的本事是吧?若不是吃了你一顿饭,大爷还懒得伺候呢!” 萧砚遂郑重的点头道:“可以。” “好小子,大爷果然没看错你。”大爷马上乐呵起来,然后挥手让姬如雪几人自己弄晚饭吃,特别讲了一句,最好做中原菜。 蚩梦却不肯离开,一定要知道什么是挨死揍。 大爷便不卖关子,把萧砚带到后院,这里竟是一方用青石地板铺成的圆形院落,规规整整,规规矩矩,四面都砌了围墙,角落里有梅桩和木人桩,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 “所谓习武,天生就是吃苦的。挨揍是吃苦,所以,挨揍就是习武。” 大爷先来了一套歪理,然后对萧砚道:“你奇经八脉是后天强行贯通的,我不管你用了什么办法,虽然是成了,但终究是江心补漏,错失了该有的良机。何谓奇经八脉?循行别道奇行是也。 你先天未成,就已定型,后天贯通,却失了应有之道,八脉本就是别道奇行,偏了应有之道,那就是奇上加奇,如此积弊也就罢了,你却又在施展功力时不加节制,看你刚才那一手煞气,指不定修的还是什么邪功,不折你寿元折谁的?” 说到最后,大爷几乎是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在训斥,在察觉到几人奇怪的表情后,才清了清嗓子重新整理语言道:“大爷我就是要把你的八脉给揍回它应有之道,重新疏通你的根骨,以后天洗先天,哼哼,小子,懂了吧?” “晚辈受教。”萧砚认真一礼。 “别受不受教了,记着了,挨揍的时候不要运气,亦不准散气,若是你学的那捞什子功法或者什么狗屁邪功可以自动运转丹田,大爷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也给我全部停下,就像打娘胎里没学过一样,只以你的肉身老老实实挨拳头,听清楚没有?” 萧砚知晓关键,沉稳的点点头:“晚辈记清……” 砰然一声巨响,萧砚那一个“楚”字还没有吐出来,腹部就狠狠挨了一脚,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已经倒飞出去,重重的撞在石制的院墙上,滑落在地,忍不住呛出一口血来。 “小锅锅!”蚩梦大惊失色,忍不住大喊。 “唔……”萧砚脸色发白,背靠着墙根,只觉这一脚力道之大,整个气海都在翻滚,连话都说不出来,遂只能对她远远摆了摆手。 “大爷都叫你收功了,还在运气,还敢说听清楚了?!” 大爷扭了扭脚腕,冷笑一声:“你这底子真是稀烂,连那个姓李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哼哼,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有些狗屁歪门邪道就能在你们这些小辈中称个第一了?” “痴心妄想!” 这四个字一喝出来,大爷的身形一闪,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就已是一脚踹在萧砚的中庭穴上。这一脚力道更大,几乎是把萧砚从墙根这头踹到墙根那头,致使后者不得不蜷缩在一起,只差喷血了。 “嗯……还算听话,果然没运气了。”大爷满意点头,而后笑眯眯道:“那就再赏你一脚吧。” 而后,他回过头笑眯眯的看着姬如雪几人,错愕道:“咦,你们还在这作甚?等着收尸?不用不用,大爷我会留他一口气的,快去生火做饭吧,不然等久了,大爷没准真把这小子揍死了。” 姬如雪死死咬着嘴唇,定定看了墙角的萧砚片刻,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蚩梦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呜呜的小声呜咽着,同样快步跟了出去,压根不忍再多看。 尤川叹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出去坐在院子里发呆,心绪复杂。 ——— 几人离开后,大爷捋着白胡须,啧啧赞叹。 “倒没想到你这小子能有这么两个心疼你的红颜知己,有本事,大爷喜欢。” 萧砚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勉强一笑。 “哟,还能起来?不错不错,有那李茂贞的几分韧性了。来来来,看在两个小女娃的面子上,大爷多教你几招。” …… 晚饭做得很快,大爷被蚩梦着急忙慌的叫出来用饭,自是心满意足的好吃了大半桌。 蚩梦本想去搀扶萧砚,大爷却说让萧砚缓缓,这会挨了揍吃不下饭,等他有几分胃口了再吃也不急。毕竟这挨揍也是体力活,再怎么吃不下,也需要补充些吃食。 蚩梦舒了一口气,细心等着萧砚缓了一缓,才搀扶着几乎哪哪都是伤痕的萧砚入座。 大爷吃饱喝足,嘴一擦,端着小茶壶走进后院。 姬如雪便喂着萧砚吃了几口,蚩梦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又忍不住在那抹泪。 萧砚这几口饭刚刚下肚,大爷和煦的嗓音就传了出来。 “好小子,进来享福了!” (本章完) 第295章 跟着大爷享福去(完) 第295章 跟着大爷享福去(完) 日头升又落,天色暗又明。 三日时间匆匆而逝,快的几乎让人没法捉摸,就已偷走了这短短的三日光阴。 不过短短三日虽然在人生的长河中确实不值一提,但对于萧砚而言,一呼一吸却都仿佛是度之如年。 大爷说让他享福,那是半点不含糊,一拳一脚都极为精准的对着死穴招呼。大爷随便一拳都能揍死一头牛,比这远甚的拳头更是半点不客气的尽数赏给萧砚。 刚开始那半夜,大爷赏出一拳后,还要给萧砚唠叨唠叨几句再递出第二拳,要么是蹲在萧砚身前絮叨一些曾经行走中原时的江湖往事,要么就是讲一讲自己曾经的江湖绝技,那一招一式都大有讲究,如何在机缘巧合下学得,或是如何费数载时间在某个门派中偷学而得。 这个时候,大爷只要发现萧砚有力气竖起耳朵认真听了,那就是一脚赏过去,那可真是一个伤筋动骨,疼的萧砚身上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浑身汗水就没有断绝的时候。 后半夜萧砚是硬生生在榻上熬过去的,大爷不准他运气恢复伤势,只准自己老老实实承受着。 到了第一日,大爷依然在出手的时候依然对萧砚絮叨个不停,话茬一個接着一个,仿佛八辈子都没有这么尽心的与人聊过天似的,把积攒了无数年的废话一股脑的全都抛给了萧砚。 但话茬不断,拳脚亦是不断,嘴上说归说,那一拳紧跟着一脚却半点不间隙,只短短一日,后院那占地百方的演武场,就没有哪一寸地面是萧砚没有躺过的,地上又是汗渍又是血迹,一片狼藉。 不过出乎大爷预料的是,萧砚就算是疼的全身发颤、在地面不停打滚,居然也硬是一声不吭,说不运气就绝对不运气,身上的两种功法也仿佛真的完完全全被他自己忘记了,真就像打娘胎里就没学过一样,只以纯粹肉身硬抗痛感。 可谓是韧性实打实的足,大爷平生阅人无数,只有当年费尽心思拜进十二峒的李茂贞,可以与萧砚一较。 虽说都知道这事关今后生死,熬得过去就是再生造化,熬不过去就只能等死,大限一到说死就死,萧砚这种情况就算不死,也只能依靠秘术吊一口命,全身功力尽丧,现在修炼的功法有多厉害,今后自身的反噬就有多恐怖。 但这份生不如死的痛苦,一万个人可能有九成九都承受不了,便是宁愿等死恐怕也不愿吃这份苦头。 这等韧性,万里无一。 大爷很满意,特别满意,极其满意,满意到吃饭都笑的合不拢嘴。 但,越是满意,就越是生气,越是生气,大爷下手就越狠。 打一开始让萧砚进入演武场,大爷就不准蚩梦等人进来,封锁大门,让一只大黄狗在门口坐镇,让演武场内只有两人在里面折腾。 所以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大爷往往是一边出拳,一边痛骂一个名为“李晔”的人,揍得越狠,骂的越凶。 倒是不知那李晔,若是能听到这些痛骂,会有什么感想。 到了黄昏,第一日便结束。 被准许进入后院的蚩梦在看到全身是血,不知何时晕厥过去的萧砚后,便瞬间哭成了一个泪人,泪水怎么用手背擦都擦不干。 大爷却还笑眯眯的给她解释,说萧砚不是一直都在晕厥的,是晕厥过后被他锤醒、锤醒过后再锤晕这么一个循环反复的过程,直到刚才落日前受了最后一拳才彻底晕死过去。 听到这些,蚩梦真是把大爷讨厌到了骨子里,当天夜里就调制了一份泻药,量不大,也就足够闹腾半晚上而已,只是全都倒到了大爷的饭碗里。 不料大爷越吃越香,屁事没有,还夸蚩梦的厨艺大有长进,真乃后生可畏。 姬如雪从始至终都是白着一张脸,咬着唇,饭也吃不下,只是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愣,不知所想。 因为大爷说过,不管萧砚情况如何,都不准她们插手干涉,前一晚准许蚩梦去搀扶,那是因为还只是开胃菜,让萧砚熟悉熟悉强度而已。 但从今天开始,萧砚就算是晕死在里面,也不准任何人去动他,只有等他自己醒过来行动,不管是爬也好,滚也罢,他自己那一口气缓过来了,大爷自然会去处理。 期间蚩梦抽抽嗒嗒的问大爷原因,大爷只是笑眯眯说,萧砚全身经脉已经尽断,半寸都不得完整,若是轻易去动,看似是帮他,实则是害他,轻则前功尽弃,重则沦为废人。 所以姬如雪只能在院子里发愣,无所适从。 前半夜,萧砚醒了过来,大爷便扛着他不知去了何处,后面也只有大爷自己回来。 蚩梦不敢再问,唯恐又听到什么坏消息。 大爷却不管不顾,仰靠在院子的躺椅上,酌着小茶,给她们解释。 第一日,他是将萧砚的经络一条一条完完整整的打断,不论是十二正经还是奇经八脉,尽数推倒重来,这是要给萧砚重新正脉,相当于用巧劲让萧砚回到幼时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给萧砚重新一条一条贯通经络。 这个方法是他曾在一则密宗上得来的,风险很大,古往今来能成者少之又少,在那密宗上记载的,无一不是意志惊人之辈,这个方法虽能让人逆天改命,但仅仅只是这生断经络之痛,就没几个人承受得了,更别说是一寸一寸将经络硬生生打断。 可能亦有人吃下了这份痛苦,但在过程当中,却没忍住运了气机,调动了丹田、气府,那么就会前功尽弃,一切重来。 所以,大爷才会给萧砚喂一晚上前菜,后者若是承受不了,大爷便会中止这个法子。 现在的萧砚,一身武功已经十不存一,撑死了就是个小星位,但这还没算完,断经络只是第一步,这一步跨过了并不能马上重新贯通经络,还需要散气碎丹,也就是尽散内力、打碎丹田,一个个气府打过去,如此才是真正的脱胎换骨。 到了那时,萧砚才是真正的一身武功尽数丧失,与普通人无异。 蚩梦捂着耳朵不忍听,大爷絮絮叨叨的话却半点不少的钻进她的耳朵里,甩也甩不掉,遂只能默默啜泣。 姬如雪脸色惨白,但只是攥着拳,认认真真的恳切询问大爷,问萧砚能成功的把握有几何? 她最是清楚萧砚还需要做什么,最是明白中原还有多少人等着他,他的志向、他的远望,一切的一切,他都不可能放弃,若是知道此行无法事成,萧砚一定宁愿选择十年生机去做大业,而不愿实力尽失,沦为废人。 需知道,萧砚一切的基础,都和他本人的实力息息相关,在这个时代,本也就是强者尊、弱者殃,就算脑子再好,也不及一手拳头。 大爷明显没有告诉过萧砚这个办法风险极大。 不过大爷听完后,只是笑眯眯的酌了一口茶,悠悠的说,在刚见到萧砚时,他认为只有三成把握,那一晚的前菜喂给萧砚吃下后,便涨到了五成,这第一日已过,只看萧砚的这股劲,不说十成,起码也有八九成。 如果萧砚这种咬碎了牙、手指戳穿了掌心也一声不吭的人都成不了,那么这门秘术,也不需要再流传于世了。 姬如雪听罢,只是点了点头,默默回了房间。 蚩梦大骂了几句老天爷,同样不想和大爷待在一起,兀自躲到哪个角落去暗暗开始练习蛊术了。 她已经想明白了,若是小锅锅没有迈过这一关,那么救出老爸后,她就和小姐姐一起保护小锅锅,就像小锅锅一路上保护她一样。 所以她一定要成为天下最厉害的蛊师! 要让所有人一听到圣女蚩梦的名字,就不敢对小锅锅有坏心思! 大爷笑眯眯的酌着茶,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望着天边残月。“七弟啊七弟,没想到你虽然不行,儿子倒是一顶一的不错。” 自言说罢,他揪了揪下巴上的胡须。 “两个侄媳妇也不错,这小子,有福气啊……罢了罢了,再把基石给他打厚一点,别让人把侄媳妇抢跑了。嗯……不错不错。” “这小妮子,配的药倒是有大爷的几成功力了。” —————— 第二日萧砚被带回来的时候,也不知大爷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行走无碍,只是脸色极其难看,身上气机紊乱,拿筷子的时候手抖个不停,但硬是大吃了一顿。 期间蚩梦和姬如雪一左一右守在旁边,眼巴巴的盯着他,一步不敢离。 大爷不准她们给萧砚喂饭,只让他自己吃,规矩很严,不需多解释,二女也不敢画蛇添足。 蚩梦本还想问问萧砚疼不疼、苦不苦,但看在这样子,哪里还问的出来,有些难过,但又强撑着兴高采烈的,还给萧砚讲了好几个笑话。 萧砚勉强笑了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大爷发了善心,让萧砚消化了一个时辰,才把他唤进演武场,锁上大门,让那条憨憨的大黄狗继续坐镇门口。 姬如雪默然无言,亦无所事事,只好与蚩梦一同在院子里发愣。 尤川倒是一大早就被大爷招呼出去了,据说是让他砍竹子,一根一根的砍,砍完还要剃掉枝丫竹叶,然后扛着一根一根竹子到一座山上等候。 同时大爷教了蚩梦一首曲子,说是让她好好练习,可以有大用,蚩梦却无心理会,一整天都在唉声叹气。 这一天,大爷和萧砚没有离开演武场,连午饭都没有吃。 对于散气碎丹,大爷已经给萧砚讲清楚了,痛苦程度比前一日更甚,问萧砚有没有想问的。 萧砚只是摇头。 他都已经摸清楚大爷的套路了,每次故意问问题,他若是真的去想,大爷就是突然出手一通暴揍,为的就是趁萧砚不备,看他会不会本能的聚气运功。 就是要在萧砚清醒的时候把这条准则客进骨子里,到了萧砚昏厥的时候,那股气也仍然会如一潭死水,半点不动弹。 好在萧砚被揍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几乎是什么都一股脑子吐出来,大爷这么短短一两日,就已经摸清楚了萧砚的这几个红颜知己有哪些。 大爷别的不关心,就逮着降臣和那捞什子述里朵问,萧砚可谓是苦不堪言。 这一日,萧砚的整座丹田气海都被打散,大爷的每一次出招,都精准砸在萧砚的每一处穴位,力透气府,宛如一柄刮骨刀,一丝一缕的将萧砚的每一处气府仔细刮尽,毫无残存。 这一手下来,萧砚只觉肝肠寸断,疼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也似,手指死死抠着地面,在没有施展内力的情况下,硬生生将青石地板抠出十个拇指印。 不知过了多久,萧砚全身上下的肌肤毛孔中,便有似血非汗的一粒粒细微小水珠渗出来,每一粒小水珠内都蕴含着缕缕煞气,看的大爷啧啧不已。 迷迷糊糊中,萧砚似乎全身都没了感觉,仿佛躺在一片云朵里,触之于物,身上既无痛感,亦不和外界勾连。 仿佛,他只剩下了一个脑袋。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模糊中,似有一只手擦了擦萧砚脸上的血迹,然后响起大爷慈祥的声音。 “李晔当初把这个责任留给你。孩子,让你受苦了。” ………… 演武场的大门在夕阳中打开,蚩梦和姬如雪齐刷刷抬头去看。 大爷捋着胡须一笑,肩上扛着萧砚,并不出声,朝着昨日带离萧砚的方向而去。 二女忍不住跟了上去,却见目的地是一处溶洞,里内有一池泉水,泉水呈现青绿色,还冒着缕缕白烟。 不过大爷在让她们观看了地方后,便把她们都赶了回去,让她们老老实实在屋子里等着。 当天夜里,大爷和萧砚都没有回来。 第三日,大爷孤身一人回到宅子里,笑眯眯的自己弄了几碟小菜,开了一坛酒,还招呼二女一起饮用。 姬如雪和蚩梦哪里有这个心情,蚩梦一个劲的追问大爷情况,大爷却都只是神秘不语,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二女担心萧砚,不顾大爷阻拦,跑去那溶洞一瞧,却发现里内全无人影。 那一池泉水,居然尽数干涸,而那泉眼极小,渗出来的水要把这方池子积满,都不知要猴年马月。 两人又茫然又焦急,匆匆往回赶。 走到半路,她们便听得一声轰响,遂齐齐止步,猛然抬头望向一处山头。 那是尤川搬运竹子的目的地。 山崖前的云雾骤然四散,仿若有一条真空带,将整片云雾分散成两块,带出长长的拖尾痕迹。 下一刻,一抹雪白的实质雾气,如陨石划破天际般从真空带中间骇然倾泻而出,绵延近百米,震起一道惊雷。 久久不曾平息。 山上山下,方圆数十里,人人可见。 (本章完) 第296章 何为一粒蜉蝣望青天 第296章 何为一粒蜉蝣望青天 山头上的那股气肆掠暴出,宛如白日惊雷,骤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东侧十一峒,那座只建有一方孤零零茅草屋的山巅上。 正抵膝而坐的两人齐齐抬头,共同望向远处的那座山峰,神态不一,却都显得波澜不惊。 “很快。”十一峒主点评道。 “确实不慢。”侯卿缓缓点头。 “声势也不错,这一手如果能玩好,会很溜。” “看出来了。” “哦?侯老弟难道对此不感兴趣?”十一峒主微微侧目。 侯卿看着他,突然淡定的伸出手,双指一抬。 一支木条倏然从他身后腾空跃起,在空中飞掠了一转,悬停在二人中间。 十一峒主不由的眼睛一眯。 下一刻,再有一支木条从远处腾起,一前一后将十一峒主夹在中间,只不过两支木条都已有些发颤。 “侯兄!” 十一峒主以拳击掌,声音恳切:“还请一定要传授给愚弟一二!” …… 一座深山当中,拨转念珠的黑袍人正面壁而观,这位青紫念珠从不离手的黑袍人,在拨动其中一枚念珠后,突然一止,转身望着远处。 “这压箱底的东西,二大爷居然也有一日舍得教给外人。”一同样着黑袍的女子从石壁后走出来,声音很有磁性,宽大的黑袍穿在她身上,却是低头难以望见脚尖。 她双手环胸,自顾自道:“看来,那个小家伙真和二大爷有些渊源……” 说着,她掐指一算,哑然失笑:“如果没记错,这才第三日吧?这小家伙,天赋这么高?” 拨转念珠的黑袍人并没有搭话,只是拨弄念珠不停而已。 “不过说起来,二大爷分明是那中原李姓,但听小十一说,这小家伙却是姓萧,二大爷这是?”那女子声音中有些揣摩之意:“有古怪……” “四姑娘,你话太多了。”拨转念珠的黑袍人头也不回,淡淡道。 “大峒主,我十二峒向来都是言论自由,几时又有不准议论的规矩了?” 四姑娘瞥了一眼大峒主,继续出声,嗓音虽有磁性,却不失清冷:“李先生当年留下遗训,言龙泉剑主入峒。按照中原李唐皇室当年留下的东西来看,龙泉剑主理当亦是李姓人,那么我十二峒了结此事,便能与外界再无瓜葛。” “然而现今这小家伙却并非龙泉剑主,他今日入了我十二峒,二大爷将此物传授给了他,若是大峒主你又按照约定也将东西给他,那么他日龙泉剑主入峒,我十二峒还能给他什么?” 大峒主拨转念珠不停,显然不为所动,只是波澜不惊道:“你欲如何?” 四姑娘的目光越过层层森林,落在远处那座山峦上,毫不犹豫道:“这个小家伙虽姓萧,但按照二大爷那不遗余力、明显知道些内情的样子,小家伙九成九都与李唐有些关联。既然如此,我们何妨不将他既视作李先生的弟子,又看作龙泉剑主?而且……这小家伙手中还有李先生那枚令牌。” 大峒主拨弄念珠的手一顿。 四姑娘继续道:“如此一来,我十二峒既能完成李先生的遗训,又不负当年李唐皇室所托,来日送这小家伙出峒后,十二峒便能彻底了结先人遗命,与外界再无瓜葛……” 大峒主默然无言良久,才终于继续拨动念珠。 “你亲自走一趟神龙架。” 唤醒圣童,将他带回来。” 四姑娘叉胸一礼:“是。” —————— 山脚下,姬如雪和蚩梦将那山头上的气势如虹尽收眼底,先是略一错愕,进而一个对视,几乎一瞬间,二人便齐齐向那山头急奔而去。 小院中,大爷笑眯眯的饮了一口酒,大黄狗讨好般的在他裤脚边蹭来蹭去,尾巴往圆了甩。 一只飞虫振翅飞来,被大爷轻轻一捏。 “四姑娘这丫头……” 大爷摇了摇头,然后又摸着胡子笑了笑,举起酒坛,悠悠向下倒,酒水连了成一条线。 大黄狗早已大张着嘴等候,此时高兴的不断甩着尾巴将一长串酒水尽数灌进肚子里,显然是已经轻车熟路了。 大爷抛开酒坛子,忍不住捋须想了想,犹豫了一下,进而不见什么动作,坐在椅子上的身形就已突然飘出去,下一刻便在远处的翠竹枝头一点,身形骤然荡去数十丈。 再说山峦那边,从山脚到山头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姬如雪和蚩梦仅仅只了半炷香不到,就一口气攀登了上去。 蚩梦累的爬不起腰,但一看见山崖边那道熟悉的身影,就是情不自禁的一喜,什么累死了、什么喘不过气了,尽数被她通通抛在脑后,激动之下,鼻涕和眼泪都一下子淌了出来。 “小锅锅!” 山崖那边,正轻抚竹竿的萧砚回过头,洒然一笑。 姬如雪的眼眶也一下子就红了,她本来已经猜到萧砚会在这里,一路上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且一大早的时候,大爷那個油然生出的喜悦也几乎告诉了她们答案,似乎本不该如此激动的才对。 但偏偏一看见萧砚行同以往的笑色,她依然情不自已,忍不住背过身肩膀微微颤抖,擦拭着几日来终于淌了下来的眼泪。 一双手臂揽住了她和蚩梦,萧砚失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好嘛,早知道我醒过来你们会这么伤心,我就在那池子里多泡一日了,怪我怪我。” 蚩梦破涕为笑,想做些什么,却又突然想起自己居然被小锅锅抱在了怀里,小姐姐还在旁边嘞。 她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发现自己的鼻涕眼泪都蹭在了萧砚身上,更是面红耳赤,捂着脸不敢示人。 姬如雪哪里会在意这些事情,她是真的担心且怕了三日,脑子里的那根弦都一直紧紧绷着,与蚩梦相处时却还要故作轻松,其实这几日那股难掩的情绪都一直死死压着她。 姬如雪无法想象,若是萧砚真的失败了会怎么办? 他是那么意气风发,他是那么运筹帷幄,他是那么信心十足,足以让成千上百的人愿意为他赴死。 若是一切都烟消云散,失去的不仅仅是萧砚的心血,姬如雪更担心会让萧砚失去那一股心气,虽然她相信萧砚的承受能力远超常人,但她实在不敢赌那个万一。 离了幻音坊,萧砚就是姬如雪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是被她早已视作不可替代的那个唯一家人。 她没法失去萧砚。 所以在看见萧砚完好无恙后,姬如雪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便是如她这种性子,也难以自抑,不顾蚩梦还在旁边,用贝齿死死咬在萧砚肩头,似乎就是要这样,在萧砚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记号。 就像她不准失去萧砚一样。萧砚略有些吃痛,但不以为意,只是缓缓拍着她的背,轻声道:“没事了,以后都没事了……” 片刻后,两个女子到底是脸皮薄,蚩梦虽然素来都是大大咧咧的,但在姬如雪面前总有些不好意思,就是那种在正宫面前心虚的感觉,所以也不好一直抱着萧砚不是。 姬如雪在缓和了情绪后,便又恢复了清冷的模样,狠狠剜了萧砚一下,便将他瞒着身体情况的事揭了过去。 说到底,她也不舍得责怪萧砚。 要怪就怪那个降臣! 大爷已经说了,萧砚之所以会折寿折的这么厉害,很大一部分就是萧砚修炼了那一邪功的问题,加上他大战的次数又多,源源不断的煞气积累于己身,每一次走火入魔,虽然确实能够强行拔高自己的实力,但都是以折寿为代价的。 根据大爷推测,那门邪功应当尚有缺陷,不然不会有这么大的后患。 不过如此思来,萧砚若不修炼那门邪功,当年在洛阳城外就不会有降臣出手救下她与萧砚,两人当时就死在了梁军手中。 且降臣虽然刚开始确实是在利用萧砚,但姬如雪也看出来在后面的接触中,降臣是尽力想了办法帮助萧砚的。 只能说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嘶……” 一道人影突然跃上山头,三人抬头望去,正见大爷立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树枝头,看见几人望过来,便捋着须笑眯眯道:“看来大爷我来晚了一步嘛,真是少看一场好戏,也太吃亏了……” 姬如雪脸颊一红,她现在对大爷只有数不清的感激,对于这个调侃自然也有些不好意思。 蚩梦没听懂话外之意,倒是高兴的直蹦:“老爷爷,你好厉害!小锅锅真的没事啦!!!” 大爷嘿嘿一笑,只是在枝头向前一步,脚便踏在了地面之上,进而上下打量着萧砚。 “小子,感觉如何?” “前辈再造之恩,晚辈实在没齿……”萧砚认真施礼。 “诶,叫大爷。”大爷摆了摆手。 萧砚怔了怔,然后会心一笑,抱拳一礼:“大爷这疗法……晚辈恐怕此生都会铭记于心,不敢忘记。” 大爷哼哼一笑,继而负手于身后,来回踱了两步。 “小子,你不用这么客气。伱我二人,这是互相成就,晓得吧?这门法子虽然前人有人施展过,但在大爷手里用出来,着实是头一遭,个中尺度都是凭着感觉把控的,你很不错,能坚持到最后,不枉费大爷把毕生所学的拳脚功夫都奖赏给了你。” 听到这番话,蚩梦满头黑线。 什么叫奖赏?你那分明是把小锅锅往死里揍好不好嘛! 萧砚不禁发笑:“那倒是可惜了大爷的好意,晚辈愚钝,彼时意识不清,大爷这一手拳脚,晚辈只意会到了其中的出神入化之境,这具体的招式嘛……哈哈哈。” 大爷一愣,继而捋了捋须,哼哼道:“你这小子,虽然油嘴滑舌了点,话倒是动听。” 姬如雪抿嘴一笑。 大爷看着远处立着的一根根竹子,脚尖一点,跃上其中一根顶端,对着萧砚招了招手。 “来来来,你不是说没体会到其中招式嘛?大爷今天心情好,上来,再传授你几招。” 蚩梦小脸一白,下意识扯住萧砚的后衣角。 萧砚笑了笑,对二女点了点头,示意无碍后,便同样跃上一根翠竹顶端,这些竹子都是尤川一根一根砍了扛上来然后一一插在这里的,大爷并不说目的为何,只是让尤川耐着心一根一根砍来便是。 便是现在,尤川仍然还在山脚下砍竹子。 眼见萧砚身法灵活,腿脚扎实,大爷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率先发动,双腿在翠竹间只剩了一道道残影,出招不断,每一次出手前都会道出招式名号,但并不讲出其中精髓,只是让萧砚在交手中领会这一招一式的意境。 萧砚也不只出招隔挡,与大爷一个进一个退,两人你来我往间便瞬间走了百来招,每根翠竹都在轻轻发颤,却又半点高低变化都没有,仿佛上面不是两个成年人在行走,只是劲风拂过,吹动了竹竿而已。 二女在远处已经看呆了,蚩梦眼珠子不停的转,直到眼了都追不上萧砚和大爷的轨迹。 姬如雪亦有些艰难,刚开始还能勉强跟上二人交手的速度,但随着他们一攻一防的速度越来越快,便只能捕捉个大概。 好在这一回大爷没有骗她们,真只是与萧砚切磋,两人交手间,颇有一种行云流水的美感。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大爷便率先停手,止不住的满意点头。 似乎对于萧砚,他的赞赏和满意从来不愿意藏着掖着,虽然言语不时有些难听,但可以夸的地方绝不吝啬,那挂在嘴边的“好小子”三个字,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喜欢。 “好小子,不错嘛!大爷之前还是胆子太小了,怕夸了海口,现在嘛……” 他笑眯眯的竖起一根大拇指:“不用多等,就是现在、就是此刻!大爷敢说,你小子已是当代第一人!” 萧砚却并没有马上应话。 刚才大爷并不是单纯的与他切磋,而是在引导着他在那翠竹上走一套罡步,行云流转间,在一招一式中都在牵动着萧砚体内的气府。 大爷是在替萧砚稳固境界。 然而,不待他多想,便听见这句话,萧砚遂下意识的想谦虚一二,但迎着大爷的目光,略一犹豫,便坦然一笑,昂然道:“当代第一算得了什么?就别说什么十年、五年了,待下一次见面,大爷,你亦是晚辈的手下败将!” “好!” 大爷笑烂了脸,不住的搓着手,似乎想要马上迫不及待的到那个时候一般。 区区一个李茂贞算什么东西? 这厮天赋确实是高,可谓百年难遇?但那又如何? 当年这厮拜入十二峒的时候,就已是年近三十,在十二峒又待了十四年,固然在武道之上又修了蛊术,实力更精进了一步。 可我大侄子不到二十! 任谁来给大爷理论,就算是说破了天,把李茂贞吹到了天上。 大爷也只有这一句:我大侄子不到二十! 气经这玩意,我大侄子一晚上就学会了,不,只用了半晚上,且直接跨过了入门这一阶段,只用了短短几个时辰,就可熟练运用。 论天赋,我大侄子能甩李茂贞整整一条街! 越想越高兴,越高兴脸笑的越烂。 大爷突然哈哈大笑,跳下竹竿,一把攥起萧砚的手。 “走走走,大爷带你去见一个老家伙。” 大爷要让他知道,他曾经看见的那些天才,不过只是如井底之蛙望天上之月。” 待他见了你,就会明白那些什么天才与你相比,何为一粒蜉蝣望青天!” (本章完) 第297章 李偘 第297章 李偘 听到大爷要带自己去见一个人,萧砚便已有了心理准备。 能让大爷都称呼老家伙的存在,又张口闭口都要打那人的脸,不用猜都知道是大峒主了。 若按照常理来看,就算是龙泉剑主入峒,也是没有资格见到大峒主的,见一见作为接待人的十一峒主就已是足够,若有一个李氏后人的身份,再见一个大爷,十二峒就已是给了大唐李氏最大的诚意了。 但是萧砚手中有李淳风的那枚令牌。 根据大爷所言,十二峒虽然确实是一峒一峒主,千百年不变,议事峒内也只有十二个位次。 但在三百年前李淳风化解兵神之祸后,那一代十二峒便留下了遗训,在大峒主之下再添一個座次,即李淳风的位次,换而言之,李淳风在十二峒中的地位,仅次于大峒主,而高于其余十一位峒主。 三百年前的那十二位峒主,一手炼制出了集巫蛊大成之术的兵神怪坛,是十二峒创建以来的最强一代,那位大峒主亦是十二峒的历史中最有威望的一位,故他留下的遗训,三百年来从未有人打破。 毕竟十二峒本就是一个极重规矩的地方。 所以通过李淳风的考验,拿取令牌在手的萧砚,便在名义上应当有资格继承李淳风的那个位次。 反而言之,若是萧砚没有通过落洞的考验拿到这枚令牌,就算千乌愿意带他入画谷,也不会拥有这个资格,龙泉剑是大唐李氏的象征,但这枚令牌却是李淳风的象征。 如果没有当年的李淳风,十二峒本也应该与大唐是血仇才对。 理清了其中的关系,萧砚便没有了疑问,简单收拾了一番装束,便跟着大爷再次翻山越岭,向着西面更远的大山深处而去。 蚩梦和姬如雪则是留在大爷的屋子里,耐心等他们回来便是。 十二峒的疆域很大,当初在画谷搜寻的时候,本以为十二峒只是形同于一个村镇的规模大小而已。 直到进来了过后,才知十二个峒大小不一,十一峒主坐拥的十一峒,是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山山水水都是极美,屋舍俨然、儿童成趣。便是这样,十一峒里也有大片没有人烟耕种、居住的良田所在,占地极广。 离了十一峒,整片整片的群山老林,便皆是属于不同的的峒主管辖范围,站在山峰上放眼望去几乎不能见头。 且在这些地方行走,本已有了不会遇见生人的准备,却也极有可能转个弯就撞见一座房屋、一亩良田,几个农夫模样的汉子对你憨厚的打个招呼。 再加上这些人手臂上纹路不一的刺青,真是能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我大侄子,中原来的,长得称头吧?” 大爷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路絮絮叨叨的给萧砚说了好些话,萧砚只听不说,只是点头。 在遇见有一些过路的路人对他笑着打招呼后,大爷便会马上止住话题,拍着萧砚的肩膀,主动给他们介绍,遇见一个人就要介绍一次,也不嫌麻烦,生怕别人不知道萧砚是他的大侄子。 萧砚也会一一对着这些大叔阿嬢微笑点头示意,表现的很得体,半点不坠大爷的面子。 在这期间,便会难免听到一些什么“和那个凤翔来的阿郎一样俊”、“这阿郎倒是比凤翔那个阿郎和气的多”等等言语。 当然,若有一些正巧带着闺女捡山货的阿嬢,还会好一通埋怨大爷,说二峒主真是讨人嫌,有这么规矩的大侄子不早些带出来,若不然,她家小翠就早些托付给这位阿郎了云云。 不得不说,十二峒撞见的人家那是一个比一个自来熟,亦没有太大的尊卑之分,当着大爷的面,有些就算自家闺女已经许了人的阿嬢,也仍然忍不住拉着萧砚闲聊半天,那叫一个丈母娘看女婿,真是越看越中意,就算小女儿还没长开,也要生拉硬拽着萧砚去家里吃顿饭喝杯茶再走。 大爷却并不阻拦,只在旁边一个劲的看乐呵。 好在萧砚对于处理人际关系这一套尤其得心应手,往往一番客套话下去,不但不会让这些阿嬢觉得萧砚不给面子,反而颇觉这个阿郎实在、性格好、又知书达理,一看就是文化人,对比下来,倒是自家闺女配不上了。 大爷在旁边看的直乐,又尤其满意,看看、看看,这就是我家大侄子,就这么几句话,真给大爷我长脸,那些个平时说话都显得泼辣的妇女们,看自己眼神都变了。 大爷暗爽不已,那叫一个舒坦,若不是还有正事,还真敢在这路口搭一个相亲角,人来人往的围上里三圈外三圈,让众人看看自家大侄子有多优秀。 不过待他随手轰走众人,带着萧砚又走了一段路程,却又马上火急火燎绕着萧砚走了一圈。 “嘶……这些娘们,别看一个个都像只会拉家常的样子,蛊术一个比一个精,下巫的手段防不胜防,当年大爷可着了不少道。” 好在大爷左看右看,到底是没在萧砚身上找出什么情蛊来,才松了一口气,遂边走边道:“料想大爷在,她们也不敢造次。当年大爷年轻的时候,还不怎么精通蛊术,人嘛,长得也规矩,这十二峒的女子却不讲规矩,聊几句话的功夫就敢对大爷下蛊,若非大爷内力深厚,好几次都差点被带回家做了别人家的男人……” 萧砚忍住笑意,大爷察觉到了异常,遂老眼一眯:“小子,你不信?” “自是信的。”萧砚点头道:“只是想到大爷当年吃瘪的样子,晚辈便有些忍不住想笑。” 这句话倒不是恭维,大爷虽然须发都已经有些白,眼角生了皱纹,但身形高大,模样端正,不难看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大帅哥。 娆疆不少女子,都是比较讲究外貌的,不然也不会张口闭口就是阿郎长得好称头哦。 “哼哼,好汉不提当年勇。”大爷背着手,摇头晃脑道:“当年这十里八乡的男娃儿,十个有九个都与大爷有仇,为何,还不是他们的心上人看上了大爷?小子,别以为就你的红颜知己多,大爷只是无一此道,不然你这后浪啊,真比不上前浪。” 萧砚自是笑着点头称是。 不料大爷刚说完,就马上回头凑过来,略有些八卦的小声询问:“好小子,这里没有那两个女娃娃,你悄咪咪给大爷说说,这些个红颜知己,你对哪个最是中意?” 萧砚表情一僵,进而左顾右盼:“大爷,此行还有多久,晚辈从醒来后,一直未曾用饭,实在是……” “别打岔!”大爷还欲拷问,突然想了一想,嘶了一声:“莫不是那个漠北的异族女人?这有些不好办呐,这怕是容易后宅起火……” 萧砚实在是不敢接这个话题,当时他被揍得意识模糊,哪里还记得回答了些什么,尤其是大爷这一副长辈关心晚辈终生大事的八卦模样,更是受不了。 大爷你这种世外高人,能不能不要这么八卦好不好? 大爷似乎也有些想到了这一茬,便笑呵呵换了个话题:“方才她们口中的那一个凤翔的小子,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萧砚思忖一二,沉吟道:“对于此人,大爷是如何评价的?” “那小子嘛……” 大爷随口道:“两年前,老家伙就把第十二峒交给了他,不过虽说如此,小十一与他相比,可能还略有些逊色。十二峒的历史上,抛开李淳风这个妖孽不谈,能在十二峒站稳脚跟的,第一个是大爷我,第二个嘛,就是他了。”萧砚点点头,不再多问。 大爷倒是奇了,道:“伱就没其他想问的?老家伙对这小子可是看重的很哟,如果这小子不整一出意外,再等个十年,大峒主的位子说不定就是他接了。” 萧砚笑了笑,道:“能得大爷这个评价,我就已有了分寸,出去后,自然知道该怎么与他打交道了。” 大爷眯了眯眼,摸着胡子沉默了下。 “你知道他离开了十二峒?” “晚辈早些时候猜出来的。” 大爷点点头,不再多问,只是掐着手指数了数,悠悠道:“大约五个月前,外面万毒窟的蛊王蚩离,在画谷接触了李茂贞,几乎是第二日,其人便强行叛逃了出去,事情太过突然,只有十一对他进行阻拦,不过并没有拦住。 李茂贞留下了一封书信,说对于十二峒的事,他在外面会守口如瓶,从今以后也不会再与十二峒有所瓜葛与牵连。本来按照规矩,应该会有三位峒主出去追杀他,但老家伙看了书信后,却是就此作罢。” 大爷将手枕在脑后:“老家伙念了旧情,不然李茂贞如此鲁莽叛逃,没可能走出十万大山。” 说着,他回头笑眯眯道:“对了,李茂贞这小子,是这老家伙近百年来的第一位弟子。” 萧砚了然点头,但心下实则有些凝重。 他对于此事的大意程度起码延迟了接近了四个月。 五个月前,也就是去年八月份,彼时,正是阳叔子道出昭宗遗诏,强行将女帝绑上萧砚这条船的时候。 也就是在那时,女帝才算是真正与萧砚达成合作,可谓是把半座歧国都送给了萧砚,妙成天、玄净天留在汴京给萧砚当副手,幻音坊在事实上已经依附于安乐阁。 整个歧国都成为了萧砚夺取大梁政权的外援,若是事情顺利,萧砚手握河北、歧国、漠北三方实力,就已经有了完全消化掉大梁的胃口,甚至可以做到政权平稳过渡于手,不生半点波澜。 此次南下娆疆,除了要探寻李淳风的那一座机关冢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探明李茂贞的动向,正因为萧砚清楚李茂贞是怎样一个人,所以才会亲自走这一趟。 但还是晚了一步,不,是晚了一大步。 袁天罡的动作,比他快很多。 “怎么了,有麻烦了?”大爷仿佛察觉到了萧砚的心事,遂笑眯眯的询问。 “说不上麻烦……”萧砚摇了摇头:“世事难料而已,有一些超出计划的事,并不难预料。” “你能这么想,很不错。”大爷似乎并不意外,满意点头:“人这一辈子啊,最忌讳活在执念里。你知道为何刚开始我要拿李茂贞与你比,现在却说李茂贞半根毛都比不上你吗?” “还请大爷赐教。” “这也没啥不好理解的。”大爷背着手慢悠悠道:“你刚进十二峒的时候,实力有,甚至不算弱,李茂贞长了你接近二十年,本来不该化作与你一代的人,没有这小子,你在同龄人中稳稳的是第一人。不过不是这么算的……” 萧砚正默默听着,前头走在阶梯上的大爷却突然脚步一顿,遂连带着他也一起停了下来,有些疑惑。 大爷转过来,站在比萧砚高一阶的地方,才勉强和萧砚身高持平,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遂哈哈一笑,而后伸出手,轻轻拍掉萧砚肩头上的一片落叶。 “你可没有长辈能给你撑腰。” 在外面,只有你自己。” “……”萧砚沉默片刻,而后洒然一笑:“来日,晚辈若是要与人打架,便先报上一句‘十二峒二峒主是我大爷,想动手的自己掂量着点’。如此一来,恐怕没几个人敢来送死了。” “臭小子!”大爷愣了愣,便忍不住笑骂。 但很明显,他很高兴,因为萧砚这句话确确实实把他当作了长辈。 于是大爷继续爬山,犹豫了下,没回头,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萧砚反问道:“那大爷难道知晓晚辈是谁?” “大爷当然知道。”大爷又忍不住笑骂,进而沉吟一二,似乎在怀念着什么,思索了半响,才缓缓道:“十九年前,李晔派人送了一封信到十二峒……” 萧砚皱了皱眉,但并不出声,只是静静听着下文。 “彼时,我已离开了中原……十五年?姑且就是十五年吧,就不知李晔当初怎么派人找到十二峒来的,据我所知,送信的那些人是避开了不良人偷偷溜来的。对了,那时候万毒窟还没有创建,娆疆各地都打的很激烈,李晔一共派了九个人,到十二峒的时候,只剩两个了,后面他们回去复命的时候,有没有活下去我不知道。” 信上其实没有太多的信息,只说请我如果有机会回到中原,可以找寻一个姓萧的娃娃,送信的同年生的,说是在兖州,取了一个‘砚’字,说什么寓意磨砺、修炼己身来着,依我看,纯粹就是李晔那小子懒,瞧见手边有一方砚台就随手取了,当年这小子最喜欢收集这些玩意,笔墨纸砚,砚是四宝之首嘛……” 虽然不晓得李晔打的什么鬼主意,但我多多少少是记着了这一点,不过倒是也不奇怪,当年你阿翁还在位的时候,朝中就有人说黄巢这个魔头能成势,与不良人有些关联,可能李晔就是为了这个才避着不良人送信。” 大爷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才突然回头道:“所以,小子,你知道我为啥在你进峒的时候就来寻你了吧?” 萧砚犹豫了下,并未马上回答。 大爷却是陡然一笑,重重拍着萧砚的肩。 “我姓李,单名一个偘字,李晔这小子,是我七弟。你嘛,愿不愿意认我当长辈都不重要,这是李晔的锅,他欠你的,大爷享受这么久了,代他来还。” 记着了,袁天罡这厮如果真不要脸,不说什么来十二峒找大爷避难,你只需托一个侄媳妇带句话来。” 大爷我,拼着这条不值钱的命不要了,也能恶心这厮一二。” 晓得吧?” (本章完) 第298章 大爷话天罡 第298章 大爷话天罡 大爷的话中很有一股亏欠的意味,把萧砚弄得尴尬不已。 事实上,真要论萧砚的真正想法,他还真没把自己和李唐在情感上牵连得太深,在原主的记忆中,对亲情的眷念感也只有对萧父而已。 换做萧砚自己,就更没有什么所谓的亲情之论了,他本来就不属于己方世界的人,在曹州醒来后一路走来也一直都是孑然一身,在直到后来与姬如雪有了更深的感情羁绊之前,完全没有什么家人的概念,对于什么李唐血统,更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唯一的兴趣,就是将来可以利用这个东西谋划一些利益,但其实在阳叔子跳出来挑破这个所谓血统的事情之前,萧砚都一直没有这方面的想法,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让这一桩秘密坦白在光明之下,当年之所以会讲给述里朵听,也多存了给这位漠北女豪杰画一个大饼的意思。 行事之初,之所以会扯上复唐这个大义,也是为了拉拢彼时兖州分舵不良人的人心罢了。 萧砚对于有没有大唐这件事并不是特别执着。他的目标确确实实是终结乱世,还天下一個形同盛唐的太平盛世,但这个政权是不是叫大唐,亦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扯上这个大义,于他会方便很多。 只是萧砚之所以会做这些,除了有因为前世的经历而发自本心外,也有在曹州听到林神医的那番离世前的自语,意识到原身还有另一层身份后,觉得这是天意弄人下冥冥之中的一种责任。 说白了,萧砚要不要复唐,和他有没有李唐血脉并没有直接关联,就算是没有李唐血脉,萧砚也会按部就班的掌握住兖州不良人,尽心扮好一个天暗星的角色,然后费更多的时间在袁天罡那里取得信任,进而配合袁天罡尽心辅佐李星云进行所谓的复唐大业。 只是如果李星云仍然像原时空那样不成事,反而一直浪费时机,把唾手可得的形势拖到最终一团糟的局面,萧砚亦不介意再多等等,在袁天罡离世后带领剩下的不良人另开炉灶,踹开李星云,自己开辟出不同的道路。 只是如此一来,萧砚所费的时间和要走的路,会长很多而已。 且事实上,若没有阳叔子跳出来搅局,萧砚最大的可能就是如此行事,而不是与袁天罡走到对立面,按照他原本的想法,也是尽心扮好一个顺臣辅佐李星云,自己不是什么“李祚”,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不良人天暗星,为了来日能够恭迎李星云殿下复唐,而潜伏在大梁将这座基石掏空而已。 显而易见的是,袁天罡对于这个计划也非常满意,可以说只要萧砚按部就班的行事,袁天罡起码在培养起李星云之前,都不会对萧砚有任何敌意,因为袁天罡有把握掌控好萧砚这把利刃,为李星云冲锋陷阵的利刃。 只是二人显然都没有会有阳叔子这一茬,阳叔子的出现,便硬生生的彻底将萧砚推到了李星云的对立面。 在阳叔子出现之前,袁天罡可以大胆信任萧砚,因为就算是袁天罡,也并不知道萧砚知晓自己身上流淌着李唐的血,若是没有阳叔子,袁天罡便不介意给李星云留下这么一柄利剑。 但在阳叔子挑破了这一点后,袁天罡便不可能再信任萧砚,就算萧砚确确实实没有什么野心,心甘情愿的辅佐李星云到死。 就算是这样,袁天罡也不可能再放心用萧砚,岂不闻“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萧砚是昭宗皇帝留下遗诏亲自指定的大唐继承人,如此一来,置李星云于何地?又置袁天罡于何地?袁天罡要想辅佐李星云上位,便无法忽视这个问题,固然而言,袁天罡只要还在世一日,来日大唐光复,李星云登上皇位,萧砚就没有篡位的机会。 但便是袁天罡自己,也无法保证李星云真的会顺顺利利的走上早已为他铺好的那条路,并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成长为可以压住萧砚的一代帝王。 袁天罡正是在李星云身上看到了太多意外,已无法确信自己能够陪这位李儿走到那一日,自己若是不在,李星云就算真正坐上了皇位,那萧砚未必不敢篡位,谁让他既有身份又有大义在手呢? 袁天罡不会赌人性,他走了三百年的光阴,最不相信的就是人性。 昔年玄宗皇帝一日杀三子,武皇还未称帝,就想方设法把太宗一脉几乎杀了个干干净净,在那个位子面前,人性,从来没有什么可信度。 而且别忘了,兄友弟恭向来是李唐传统,袁天罡早已看得通透,他不会留萧砚这个大敌给李星云,因为在袁天罡的眼中,萧砚不可能抵挡住这个诱惑,别说他愿意相信萧砚,就算是萧砚,都不会相信袁天罡会相信自己。 这本就是一个悖论,袁天罡只会相信,与其将萧砚留在李星云身边养虎为患,倒不如早早就让李星云自己解决这个对手。 所以,袁天罡看在昭宗那份遗诏的面子上,才会答应给萧砚两年时间,这两年的期限,亦是袁天罡给李星云留的成长时间。 袁天罡尊奉太宗当年治下的大唐,所以才尊重李氏,但尊重不代表尊奉,当年武皇下令杀害的李唐宗室,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袁天罡领命让麾下不良人下的手。 他之所以承诺不会亲自对萧砚出手,与其说是给萧砚身上流淌的血脉一个面子,倒不如说是为了弥补那位昭宗皇帝一二。 毕竟,当年没有救下昭宗致使李唐彻底亡国的,是袁天罡。操纵黄巢叛乱,纵容李克用、朱温等藩镇坐大瓜分大唐江山的,还是袁天罡。 因为早已想清楚了这一点,所以萧砚并不会对李唐有什么眷念感,同样不认为这个身份对自己有多大的帮助,甚而难免会承受这个身份给自己带来的艰阻。 所以他在听到大爷那番话后,才会心下忍不住一动,同时生出尴尬之意。 他并未对李唐生出什么认同感,这位懿宗皇帝的第四子、昭宗皇帝的兄长,却对他真心如此,对于袁天罡的恐怖之处,大爷不可能不清楚。 但他却仍然愿意为了一个仅仅只相处了三日的萧砚,留下这么一个诺言。 所谓以真心换真心,萧砚就算是再冷血麻木,也难免有些动容,且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自是一时怔住,生出难言的情绪来。 大爷见萧砚久久没有出声,自然不知道这位大侄子心下会想这么多东西,只以为萧砚太久没有得到亲情的抚慰才故有此态,便悠悠一笑,拍了拍萧砚的肩,主动岔开了话题。 “袁天罡这个人,向来神秘莫测,官面上的卷宗上对他都没有什么记载,留下的只言片语也只有在宫里的密宗上可以探究一二。他嘛,确实不好打交道,以前懿宗皇帝,也就是你阿翁即位的时候,太过年幼,又据说是因为几个宦官矫诏才上的位,故常常号令不动袁天罡……” 后来懿宗皇帝真正开始施政于天下后,袁天罡虽然开始接令,但彼时裘甫、庞勋接连作乱,袁天罡便时常不在朝中。后来李儇即位,你若是愿意,可以叫他五爷,不过他死了二十来年了,愿不愿意也无妨。李儇即位没几年,黄巢叛乱爆发,袁天罡更寻不到人,可以说李儇是接触这位不良帅次数最少的一位大唐天子了。” 后来我离开了中原,之后的事就不怎么再清楚。不过你也应该明白了,袁天罡这个人连天子都不好打交道,于你而言,更是强求不得,所以你对他生有防备,反而才是正常的。”大爷走在林间的阶梯上,慢悠悠道:“不过有一点袁天罡倒是可圈可点,他对于‘势’,很有讲究……” 萧砚不由眯了眯眼。 “自安史之乱后,大唐有七代天子的废立承续,背后都有神策军与宦官的影子……大唐已亡了,这里就咱们爷俩,这些话就敞开说了,咱们李家就是这样,虽然丢人,但事实就是如此,没啥见不得人的。” 大爷可谓半点不避讳,直言道:“按理来讲,作为太宗皇帝当年钦点的护国人,袁天罡理当不会坐视宦官如此跋扈,但他偏偏就是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 宦官间互相争夺权力,废立天子如同儿戏,传出去又丢人又难看,更别说对于袁天罡这种人了。但令人深思的是,在每一次宫变结束后,那个位子上诞生了新一代主人,只要是姓李,袁天罡都会呈现默许态度,并在合适的时机奉上臣礼。” 这可不是大爷胡诌,是大爷当年在密宗上一一看过了的。经过大爷的仔细研究,袁天罡这个人很有个特点,在刚开始的记载上,每一代天子更迭,不论是顺位继承也好、宫变作乱也罢,那些宦官第一个拉拢的就是这位不良帅。但袁天罡都不会理睬,对于这些宦官的放肆行为也不管不问,故长久以往,宦官们便不再过分关注他,而是想方设法把天子掌控在自己手中。” 但有一点不变的是,袁天罡虽然承认每一代天子,但若是那一被拥立上位的天子不怎么英明,在宦官手中形同一个傀儡,他便会不管不顾,自己消失个无影无踪。可若是那位天子有些贤明之态,能摆脱宦官的掌控,袁天罡便会不遗余力的帮助那一代天子对宦官进行致命的打击,如宪宗一朝、文宗一朝,都能看到袁天罡活跃的记载。” 可惜的是,宪宗老年执着于不老之术,开始追问袁天罡不死之秘,逐渐荒废了朝政,且由于袁天罡并未献给他不死药,便导致性情暴躁,又因为寻访术士炼丹,服用了过度的丹药而卧病在床,给了宦官机会,趁机拥立了穆宗上位。” 大爷摇了摇头,道:“很明显的是,在那个时候,袁天罡亦选择了袖手旁观。” 萧砚认真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大爷便继续道:“后面文宗一朝,这位祖宗是个与宪宗一样有志向的,他虽也是由宦官拥立上位的天子,但懂得利用宦官中的矛互相制衡,并利用其中一派诛杀了另外一派,一朝更换了数位大宦官。也就是这个时候,袁天罡似乎看到了李氏大振的希望,遂一手谋划了甘露寺之变,答应可以配合彼时的宰相毕其功于一役,彻底铲除宦官这个毒瘤。” 可没想到的是,文宗在关键时候却站在了宰相的对立面,致使甘露寺之变失败,不少朝臣尽数被杀,可谓惨败。我无法得知彼时的文宗和袁天罡是不是有什么矛盾,但显而易见的是,文宗并不信任这位不良帅,而是想利用宦官与朝臣互相制衡,说文宗糊涂也好,亦或者错估了局势也罢,总而言之的是,袁天罡此后便不再大加干预朝政,而是彻底转入了暗处……” 大唐也逐渐开始一代不如一代,民怨四起,天下局势危如累卵。” 大爷说完这些,语气平静的好似与自己半点无关也似,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遗憾李唐还是纠结天下局势。 说着,他才笑道:“明白了吧?袁天罡这人固执是固执,却对一些东西颇有讲究,当年李晔来信,说留了密诏,立你为太子,以作来日承李唐大统所用,你可知晓?” 萧砚点了点头:“偶然得知,那些信物也留在了手中。” “所以你对于袁天罡,防备是没错的,却不用太过顾虑,伱需要注意的,是李茂贞这些人,他们是你真正的对手,如果你要走上这条道,就不可能与他们没有交际。袁天罡固然是强,但你可以抓住大势这一点去压他。” 大爷笑眯眯道:“你若真做好了准备,那个位子,不妨早点坐上去。袁天罡这个人疯狂是挺疯狂的,但在有些事上,还是有自己的坚持的。不会真的对你怎么样,不过他会另使些手段来恶心你,就像传闻中黄巢造反这些事与他有关一样。” 萧砚皱了皱眉,这和他的计划显然有些出入。 不过大爷并不等萧砚出声,就继续问道:“听说,袁天罡想捧另一个小子?” 萧砚惊诧了下:“大爷如何得知?” “哼哼,你就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了。”大爷轻捋胡须,悠悠道:“若真有那一日,大爷虽然不想看到,但还是要告诉你,该如何就如何,莫要顾忌那些许多。” 萧砚沉吟不语。 “好了,闲话聊完了,到了。” 大爷笑眯眯的回头,似乎没有说过刚才那句话一般:“该办正事咯。” 萧砚登上最后一阶,抬眼去看,不由目光一凝。 只见在这山峦之上,低矮的树随处可见,在这冬日里各色朵争相开放,五颜六色的,说出尽的姹紫嫣红,而向里略走一段路程,进入深处过后,便能看见清一色的红红叶,放眼望去,如一团团巨大的火云,成群的金裳凤蝶穿梭在红丛中。 而树尽头,仅有一壁。 上书着密密麻麻的字迹,看起来很简朴,形同一个个蝌蚪文也似,萧砚完全认不出是哪里的文字,刚想要认真研究一二。 大爷便已笑眯眯喊道:“老家伙,莫藏了,还不快出来迎接我大侄子!” 萧砚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大爷这话说的,真是太不客气了。 “我早已相侯,二位何故不曾望见?” 萧砚顿时背脊一寒,陡然转身,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立有一个高大的黑袍人影,在这白日当中,无数光线映入那黑袍之中,仿佛也只有黑暗。 仿佛无尽的深渊,正默默注视着萧砚一般。 (本章完) 第299章 赦免 第299章 赦免 大峒主生的很高大,按照大爷的说法,这位被他称作老家伙的十二峒主导者起码已经有百岁高龄,但萧砚却完全没有在对方身上感觉到一丝老态的气息。 萧砚本就已经算得上是挺拔,但目测大峒主居然也要比他高半个脑袋,这不由让萧砚下意识有些怀疑这位大峒主到底是不是娆疆人士。 不过心下如何想,萧砚面上也只是不动声色,不需大爷介绍,便已直接抱拳出声:“晚辈因有要事在身,此番若有叨扰之处,还望大峒主谅解一二。” “甭与他客气。”大爷笑眯眯的拍了拍萧砚的肩膀,而后背着手道:“怎么样,我大侄子不错吧?” 大峒主没有应话,只是对着萧砚微微点头,拨弄着一串念珠从二人中间走过,“你持有李先生的信物,便是十二峒的贵客,谈不上叨扰。” 大爷对萧砚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即跟在了大峒主身后,然后取出李淳风那枚令牌,直接开门见山道:“十一峒主几日前曾言,说持有这方信物来见大峒主,便可以向大峒主提一个请求,不知可还作数?” “只要是不违背十二峒应有之规矩,你大可提来。” 交谈间,大峒主引着二人走过那方刻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石壁,这时候萧砚才发现石壁后居然还刻有一副接着一副的浮雕,但构图复杂,萧砚只看了一眼,并不能从中分析出什么信息来,便已跟着二人走进石壁后的洞府内。 洞府里甚是暖和,有一条人腿粗细的青蟒盘在洞口,似乎正在冬眠一般,但不知是察觉到了有生人的气息还是什么原因,在萧砚步入此间后便立即昂起了蛇头,吐着信子用一双三角眼盯着萧砚转动。 萧砚没有理睬这条青蟒,倒是对大峒主格外感兴趣,不过后者在进入洞府后也并没有取下兜帽,而是径直在一个蒲团上坐下。 俄而,萧砚只听见沙沙的声音在洞府深处响起,下一刻便见有两条小臂大小的白蟒,各自顶着一方蒲团从洞府后的拐角处爬出来,不需大峒主吩咐,便分别将蒲团放在了萧砚和大爷身前。 大爷显然早已见怪不怪,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背着手在洞府里走来走去,在一排整齐的书架上翻翻找找。 萧砚初来乍到,难免有些惊奇,且并不好像大爷那样不客气,只是盘坐在蒲团上,沉吟片刻,继续刚才的话题道:“依照大峒主所言,何为不违背十二峒应有规矩?” “只要不会沾染上外界的事,就是没有违背十二峒的规矩,有李淳风的信物,你就该怎么提就怎么提。”大爷在旁边插话道。 大峒主缓缓拨弄着念珠,似乎并不反感大爷这种喧宾夺主的行为,在大爷说完后,又沉默了半晌,突然看着正了然点头的萧砚,莫名发问:“你是李唐后人?” 萧砚不动声色,亦不去看大爷,只是道:“这与我向大峒主提请求这件事,可有什么联系?” 大峒主思忖片刻,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末了,只是摇了摇头:“并无关系,你想要求十二峒做什么?” 大爷在旁边默不作声,虽然背对着二人在那书架上翻翻找找,实则心思一直注意着萧砚。 他也忍不住猜想萧砚到底会提出什么要求。 是关于兵神怪坛?还是想要让十二峒平定此次娆疆之事?这两件事虽然有些违背十二峒避世的规矩,但大爷方才那句话实则也带有一些暗示的意味,十二峒确实死守规矩数百年,但在李淳风的事情上,向来都能够破例一二。 若萧砚真要提出来,按照大爷对大峒主的了解,不说会令十二峒鼎力相助,为了将这份先人遗命彻底了结,大峒主起码也会给萧砚指明一条方向,或者遣出一位峒主帮助萧砚一二等等。 十二峒与那位李淳风的因果,可已经交缠了三百年,只要完成这一点,十二峒便无需再遵守什么承诺,从此以后便能隔绝于世外,潜心经营这一亩三分地。 在大爷认真偷听的耳朵里,终于传来了萧砚的声音。 “不知让大峒主赦免一個人,算不算违背十二峒的规矩?” 大爷猛然一愣。 大峒主拨弄念珠的手指亦是一顿。 萧砚一脸正色,极为认真,半点不作假,只是盯着大峒主,静静等着回答。 “你欲赦免何人?”大峒主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但是一直都不再拨弄念珠。 萧砚道:“死溪林鲜参,可行否?” 大爷先是愣住,而后忍不住发笑,似乎这个回答既让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一般。 但大峒主并未立刻回答,在萧砚的视角中,那团仅有黑暗的兜帽下,他第一次有了被人注视的感觉。 片刻后,大峒主那仅有一团幽暗的黑袍下,缓缓显露出一张白须且苍老的面容来。 萧砚看见这张脸后,先是一怔,而后忍不住想要回头。 因为这张脸固然苍老,遍布皱纹,胡须尽为雪白,比大爷的灰白胡须更胜雪色,但那张脸却格外的与大爷有几分神似。 若是这位大峒主年轻个三四十岁,简直就是翻版的大爷,眉眼极其相似,里里外外都透露出一股和善之气来,但与大爷不同的是,大峒主显然看起来要严肃的多,一双老眼灼灼,单看眼睛,真是半点老气都没有。 “这是……”萧砚终究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大爷,又回头看了下大峒主,难得的有些茫然起来。 “你无需多想。”大峒主不苟言笑,道:“我不姓李。” 萧砚仍然有些始料不及,茫然的去看大爷,后者却亦是耸了耸肩,像个小年轻似的一摊手,示意他自己也不知道内情。 大峒主却毫不理会二人的小动作,一双老眼只是严肃的盯着萧砚,问道:“李先生留下的这枚信物,意义非凡,可让十二峒为你完成一次需求,只要伱愿意,十二峒所有的禁忌秘术皆可对你开放,甚至就算是继承李先生的峒主之位也未尝不可……你可想好了?机会只有这一次,你当真要把这个机会留给鲜参?!” 萧砚已回过神来,闻言只是一笑,盘着腿格外轻松,双手放在膝上,点头笑道:“难道有何不可?还是说大峒主不愿赦免鲜参?” 大峒主皱了皱眉,一张脸的皱纹好似都皱在了一起,又问道:“你可知鲜参犯了什么事?” “大爷在外面讲过,她私自盗取了兵神怪坛的秘术,传授给了外界的人。” 大峒主瞥了眼大爷。 后者只是淡笑着捋着须,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模样。 大峒主皱着眉思索片刻,又道:“你可知,就算是赦免了鲜参,她也仍然是十二峒的人。她便是离开了死溪林,也不得离开十二峒……就算是这样,你也还愿意提这个条件?” “愿意。”萧砚点了点头。 大峒主开始不断的拨弄念珠,满是皱纹的脸上神色复杂,盯着萧砚的眼睛看了半晌,终于是长长一叹。 而后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枚放在萧砚手侧的漆黑骨质令牌便倏然落于大峒主手中。 “我明白了。” 大峒主摇了摇头:“李先生三百年前留此物于你的原因,倒是我想的狭隘了。” 萧砚笑了笑,并未接这个话茬,而是道:“大峒主应下了便好……鲜参峒主固然犯下了大过,然她自囚死溪林近二十载,已然足以弥补过错。兵神怪坛乃大劫之定数,三百年前便应该发生的事情,只是推迟到了如今而已。”十二峒避世数百年,早已与外界无关,兵神怪坛失窃于外,就算在外界酿成了大难,当年十二峒恐怕也不会出手干涉,既然如此,又何必加定数于鲜参一人之身?” 说着,萧砚沉吟一二,询问道:“坦白言之,在这十二峒之中,当年鲜参盗窃兵神怪坛之时,大峒主难道真的没有察觉到半点动静么?” “……”大峒主不为所动,只是默不作声。 “大侄子说的好!”大爷在旁边鼓掌,进而悠悠道:“老家伙自欺欺人罢了,当年咱们可谓是亲眼看着鲜参把兵神怪坛偷给蚩离、蚩笠的,那时候就没想着阻拦,这囚了将近二十年了,本来也该差不多了。” 说着,大爷一屁股坐在萧砚旁边的蒲团上,道:“要我说啊,鲜参犯了这种事,索性剥夺了她峒主的身份,直接逐出十二峒算了。” 萧砚暗赞一声,在心下悄悄给大爷比了个大拇指。 大峒主拨弄着念珠,脸色平静,只是扫视着二人,但实则更多是在打量萧砚。 萧砚坦然而对,并不回避大峒主的目光,还不忘对着他洒然发笑。 洞府内如此无言了良久,大峒主突然莫名一笑,同时间,手中的青紫念珠猝然而散,化成灰烬飘散在空中。 大峒主随手拍掉黑袍上的残灰。 “如此也好。” 萧砚陡然一喜,忍不住起身一礼:“大峒主果然豁达!” 大峒主此时却并不回应萧砚了,只是对他平静的拂了拂手,显然是摆出了送客的架势。 萧砚也不惊讶,再次对着大峒主抱拳一礼,转身退出了洞府,值得一提的是,那条盘在洞口的青蟒此时居然已经是呼呼大睡,仿佛不再当萧砚是个生人。 大爷则没有与萧砚一同离开,留在了洞府内。 “如何?”大爷的眉眼间有些洋洋得意:“早就与你说过,李茂贞这小子算不得什么天才,那小子执念太深,拜入十二峒本就存了目的,哪里真的是来拜师学艺的。我这大侄子,你信不信把陨生蛊教给他,他无需五年就能养成?” “此子又未尝没有执念……”大峒主云淡风轻,道:“李茂贞炼化陨生蛊费了十年,叛峒时尚缺些火候,此子就算是脱胎换骨,岂能如此逆天?” 大爷揪着胡子笑眯眯道:“我把气经扔给他,这小子只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学成了,然后又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就可熟练运用了……啧啧啧,这小子,妖孽啊。” 大峒主皱了皱眉:“你不是三天前传授给他的?” “三天前?”大爷撇了撇嘴:“那个时候,他正被我揍得摸不着北,哪里有功夫学东西?” 大峒主老眼灼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吧,留我有啥安排?”大爷显摆够了,自是不再多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询问。 大峒主便沉吟道:“当年圣童一事,我本以为你那后人会拿李先生的信物作问,岂料……” “无妨,我可以代你讲给他。”大爷很是不客气,见目的达到了,起身便走。 大峒主独自坐在洞府内,亦不挽留。 不过大爷在走到洞府门口时,却是突然一个停步,略略回头,笑眯眯道:“你当真不姓李?” 大峒主嗤之以鼻,更是懒得回答。 大爷有些捉摸不透,但也没有过多纠缠,终于离开了洞府,见到在外面等候的萧砚正立在那石壁前仔细观摩,便问道:“看得懂?” 萧砚摇了摇头。 “无妨,看不懂记在脑子里便是。”大爷笑呵呵道:“这东西,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没准你会有点兴趣。” 萧砚听完,索性不再看,跟在大爷身后离开。 大爷倒是奇了:“你不关心这是什么东西?” “好坏参半的东西,那便是蛊了。”萧砚道:“我无心此道。” “嗯……太贪心也不是什么好事。”大爷点了点头,也不再提这件事,只是把方才在洞府内与大峒主的交谈告诉给了萧砚。 萧砚倒是略有些意外,按照他的想法,李淳风那枚令牌显然只能选一件事,圣童的作用是指引龙泉宝藏所在,但龙泉宝藏在解梁盐池这个信息他本就知道,作用远远不如拿来让蚩梦一家人团聚重要。 倒是没想到大峒主会额外赠送圣童。 想到这,萧砚便忍不住发问:“这大峒主与大爷你……” 大爷揪着胡子,摇了摇头:“这老家伙起码比大爷我多活了五十年,这些前尘往事,我也不曾知晓。不过当年我能进十二峒,与他大有关系。” 萧砚了然点头。 十二峒看似隔绝世外,实则与李唐的渊源极深,李淳风早年又在十二峒混了许久,中间另有安排确实也说不定。 “哦……”大爷突然道:“这老家伙,与鲜参一个姓。” 萧砚更理不清其中关系了,皱了皱眉。 “这些事既然都了了。” 这时候,大爷随口道:“明日一早,可以出峒了,待在这,浪费光阴不是。” 大爷说完,走了两步,却没听到后面的应答声,遂忍不住回头去看。 却见萧砚止步于后,只是郑重一礼,并无多的言语。 大爷嘴角一勾。 “臭小子。” (本章完) 第300章 收网(一) 第300章 收网(一) 取下眼前的黑绸,萧砚虚眯了下眼睛,在适应了天空的刺眼日光后,摊开手挡了挡,进而张开手指,任由一粒粒沙土从指缝间飘落下去。 画谷与来时一样,黄沙不断飞舞,杂着“呜呜”的大风呼啸声。 蚩梦攥着黑绸,回头一看,惊奇道:“咦,十一大叔不见了。” 旁边的几人便纷纷用手挡着风沙回头望去,果不其然,送他们一行人离开十二峒的十一峒主已不知何时悄然消失了。 画谷内一片宁静,唯有风沙声,地面的脚印也几乎在转瞬间就被吹散,半点来路的痕迹都未曾留下,至于十二峒的入口,更是一丝蛛丝马迹都寻不出来。 这种感觉,就仿佛几人在十二峒内的这几日经历,如大梦一场,似乎从来没有进去过一样。 若非蚩梦确认腰后那一只朱红竹笛还在,恐怕真要觉得这一切经历都是假的了。 这只朱红竹笛是大爷昨天夜里吃完晚饭后偷偷送给她的,本来按照大爷最开始的说法,蚩梦需得把大爷教的那一首中原曲调练得熟练后,大爷才会送她一个礼物。 不过大爷送人心切,只叮嘱蚩梦出峒后好好练习那首曲调,这只竹笛就当提前奖励给小侄媳妇了。 彼时蚩梦被闹了一个大红脸,甚至没有多问大爷这竹笛和那首曲子有什么作用,只记得大爷告诉她,出峒后若是遇上关键时刻,使出这一首神曲,定能保命。 但大爷并没有说清什么时候才是关键时刻,以致蚩梦极为怀疑这首平平无奇的曲子是不是真的有资格被评为神曲。 除了蚩梦得了这只大爷据说用十年红竹炼制的竹笛外,姬如雪亦得了一个小礼物。 本来按照大爷的计划,是打算传授给姬如雪一套功法,有去疾健体的作用,最是适合姬如雪这种天生寒体的人。 岂知大爷在看姬如雪打了一套天霜拳后,又变了想法,转而拿出一只大蜗牛,说是他用了十年时间才炼出来的灵虫,特别牛掰,哪怕是十二峒的那些禁忌蛊术和巫术,都能斗上一斗。 一听这么贵重,姬如雪本不好意思接下,可大爷硬是要塞给她,说什么这是来日的礼金,就当是提早个几年给了。 姬如雪亦是被闹了個大红脸,除此之外,大爷还欲给她一个秘方,说什么现在才成家,两人都太晚了些,用上这个秘方,保准早早就能龙凤一胎,可谓新人成亲的必备良药。 奈何姬如雪实在脸皮薄,便只接下了那只大蜗牛,这什么秘方实在没好意思收下。 大爷尤为可惜,转头便把秘方塞给了萧砚,萧砚询问的时候,只说是滋补药方,遇上对眼的红颜知己,隔三岔五的给她来一碗,指定有奇效。 萧砚多多少少熟悉了大爷的套路,自是不相信这捞什子是滋补药方,但也没拒绝,大爷在医术方面很有能耐,若说降臣是外科医生,大爷在内科一道,单凭那一池用来给萧砚疗伤的泉水,就能可见一斑。 除了留在十一峒未曾跟随众人一道的侯卿外,几人似乎都有大爷送的东西,不论是那十年的竹笛、大蜗牛是真是假,起码也是个心意和态度。 唯有尤川,走在最后面,皱着眉,脸色有些困惑的模样。 “喂,尤川,你还没说那个老爷爷为什么要让你砍那么多竹子嘞。”蚩梦把那只比木笛还长半尺的竹笛拿在手里打转,顺手敲了敲吹着骨笛,但曲声难听的侯卿,纠正了他几个错误,转头对着尤川顺口发问。 说着,她还不忘责问侯卿:“还有你,明明说好了去帮我教训教训十一大叔,咋个你也一去不返了,居然一连失踪了三天三夜!说,是不是和十一大叔在密谋什么坏事!” 侯卿持笛在手,恭敬抱拳一礼:“禀师父,徒弟已然替您收拾了十一峒主。” “收、你就收拾了……?”蚩梦大吃一惊,没想到她就说着玩玩,完全就是想着出一出那日十一峒主突然对萧砚下死手的恶气,没想到侯卿居然这么听话? 不对,这家伙向来说话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绝对不可能相信。 侯卿看出了蚩梦的怀疑,便抱拳解释道:“十一峒主知晓师父的威名,此次遂二峒主修行又更进一步,已是畏惧,此番徒弟登山质问其人,十一峒主亲口承诺,来日定亲自出峒向师父赔礼道歉。所以,徒弟是‘替’您收拾了他,若无师父,徒弟自然不会如此顺利。” 姬如雪初还认真听着,听到后面,不由抿嘴一笑。 萧砚一个挑眉,上下打量了下侯卿。 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 蚩梦则是有些傻眼,而后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颊:“窝、窝……有这么厉害?” “自是如此。”侯卿一脸认真,恭敬道:“这三日师父之所以不见徒弟,乃是因为十一峒主缠着徒弟要听一听师父的光辉事迹,不过因为徒弟对师父了解尚浅,只给他讲了圣女千里伏尸怪、威名压九黎一事,便是这样,与他讲了个三天三夜。” 想那十一峒主,本也与徒弟一样,亦是生而不凡之人,岂料对于师父,却是大为佩服,直呼青出于蓝胜于蓝,可谓……” 蚩梦有些害羞了,急忙打住:“倒也没有那么厉害啦,全是小锅锅和小姐姐的功劳,九黎寨那里全靠小锅锅他们嘞……” 侯卿清了清嗓子,对着萧砚抱拳一礼:“萧砚师父亦是……” “别扯。” 萧砚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吃这一套,蚩梦不是傻,只是反射弧太长,太过大条,侯卿这番话太没水平了,可能过两个时辰蚩梦就能回味过来,到时候侯卿还得想办法圆回来。 一想到这个,萧砚就不禁有些轻松起来。 此次下娆疆,能在李淳风那机关冢内解惑就已达成了目的,得到大爷一番指点实则亦有些在意料之内,能结识到蚩梦、尤川以及侯卿,才是真正的意外之喜了。 蚩梦是性子单纯的人,虽然刁蛮任性,这一点在对待侯卿时尽可以看出来,但对于世事仍然抱有最大的善意,仍然认为这世间除了毒公这种人,大部分都是好人。 侯卿则看似不着调,其实他才是一个追求事事都考虑周全的人,一路上若是遇敌,看起来一直都不怎么愿意出手,但实则没出手的场合蚩梦完全可以应付过来,只是难免有些手忙脚乱而已。 对于真正的大敌,侯卿向来不吝啬祭出全力。 正如哄骗蚩梦这番话,能从他嘴里吐出来,既让人意外又偏偏在情理之中,仿佛侯卿本来就能够说出这种话来一样。 至于尤川,萧砚着实是利用了他,但不可否认尤川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一路上任劳任怨,形同一个默默的发条,毫不疲倦的跟在众人身后奔走,什么情况都能应付,能出手的情况下绝不保留,与蚩梦一样,都是心思单纯之人,只是尤川的单纯,体现在愚忠、容易被人利用等等方面上。 尤川是个好人,所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句话,套在他身上很合适。 果然,在侯卿说完后,尤川才慢吞吞道:“二峒主让我砍竹子,并没有交代原因。” “啊?”蚩梦转头就把侯卿的奉承话抛在了脑后,苦苦思索道:“老爷爷这是啥子道理哦,窝明明什么都没做,他却给了窝东西,你好歹辛苦了两天,咋个连原因都不给你说。” 此时众人早已走出了画谷,姬如雪一路上都是默不作声,听到这里,却是突然想到了那日尤川莫名消失了一段时间的事情,遂不由蹙了蹙眉。 “或许。”侯卿仔细的擦了擦骨笛上的风沙,一边上下捣腾,一边漫不经心道:“与他和我一样,在十二峒失踪了一段时间有关吧。” 尤川的脚步一顿,似乎是瞬间想通了什么事情一般,抬头间,瞳孔猛然放大。 萧砚亦是停下了脚步,却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姬如雪莫名一惊,看了看萧砚,然后同样看向突然满头冷汗的尤川。 唯有蚩梦有些茫然,她彼时正听大爷讲故事听的入迷,但见尤川的模样后,也立即小脸警惕,后撤了一步,盯着尤川:“你瞒着我们搞了什么?” 尤川却不答,他背脊泛着冷意,各种念头掺杂在脑袋里,只一瞬间,便在身上点了数个穴位,而后毫不犹豫的拔出佩刀,狠狠在指尖一抹,瞬在眉心一点,进而掐了数道手诀,口中开始不断念念有词。 大爷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回忆般响起。 “伱其实是个入十二峒的好苗子,不过你身上还有未了之事。这五百根竹子你若是静心砍完后有所领悟,我不介意替你解去这一桩麻烦,若是未有领悟,来日你出峒后如能自解,若愿意,亦可来十二峒寻我。” 但前两日尤川固然有所思索,也并没有领悟个什么所以然来,所以大爷在出峒前也并没有再与他交谈。 直到此刻,尤川才仿佛终于悚然想到了什么。 “遭了……” 尤川猛然睁眼,而后顾不得与几人分说,脚尖一点,便向着北面急掠出去,眨眼便去了十余丈。 “喂!”蚩梦大惊,刚要开口呼喊,便听身旁的萧砚突然开口道:“此时回去,你又能做什么?”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落在尤川的耳中,他骤然停步,身子一僵,愕然的转头看着萧砚。 姬如雪和蚩梦亦是同时看着萧砚,似乎想听个所以然来。 而侯卿这个话题的发起者,却只是在旁边捣腾着宝贵骨笛,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萧砚面不改色,踱步向前,对尤川道:“你的出现,本就有太多的巧合。一切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促使你恰与我们撞在一起,但正是这些毫无关联的东西,认真拿起来,便可以连成一条线。” 尤川有些失魂落魄,他已经想到了那个最不可能的事情,手指都已经有些发抖。 萧砚则突然看向蚩梦:“蚩梦,你当时离开万毒窟,是为了什么?” 蚩梦有些失措,急忙道:“为了去中原寻找不良帅救老爸。” “你是如何知道不良帅的?”“是阿嬷告诉窝的,她是老爸的长辈,好几十年都是娆疆的巫医。她说老爸不舍得让窝去中原,说窝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偷偷去,所以才没有告诉窝,只曾告诉过她。” “那么,蛊王既然不舍得让你千里迢迢去中原,又知晓你知道了后一定会去,那按照蛊王对那位阿嬷和你的了解,他为何要多此一举告诉给阿嬷?” 听到这里,蚩梦突然变得结结巴巴起来:“是、是……” “是毒公。”姬如雪冷静道:“他利用了这一点,骗你离开了万毒窟。那位阿嬷,未尝没有背叛蛊王。” 蚩梦陡然一怔。 萧砚则看向尤川:“你在蚩梦前腿离开万毒窟,后脚就被毒公派了出去,说是为了暗中保护蚩梦,但实则是诬陷你与蚩梦一同背叛了万毒窟……” “对……”尤川失魂落魄,主动接过了话茬:“他甚至下了通缉令,让整个娆疆追杀我和圣女,我被追杀至南平国,一直没有机会回万毒窟……” 萧砚便继续道:“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恰好在我们离开北疆之前,偏偏有一位在前线作战的寨主愿意相信你是无辜的,将你偷偷放回了娆疆,让你有机会来寻到我们。” “这是……”尤川艰难开口:“为了让你们信任我,好让我能够跟着你们进入十二峒……” “你顺利跟着我们进入十二峒后,便正好替蚩笠取了他想要的东西。而你中了蚩笠的巫术,对这并不知情,失踪的那段时间,正是去做了此事。” 侯卿突然开口,一拍骨笛:“妥了,果然一切都连起来了。” 蚩梦全身都在颤抖,她亦是这计划中的一环,更是不可缺少的一环,她是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她脑子里一团浆糊,既自责又后悔,却又不可置信的询问尤川道:“你明明一直都跟在我们一起,是什么时候中了毒王八的巫……” 尤川摇了摇头,坐在树根下不知所措:“在你离开万毒窟的那一夜,他在我院子里等我回去,交谈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那个时候,可能……” 姬如雪看着复盘的二人,叹了一口气。 从进入娆疆开始,不论是尸怪也好,还是其后的一系列追杀也罢,那位毒公的手段看起来仿佛都不过如此,轻易就能被人破解一般。 如此思来,还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不必想了。” 这时候,早已负手立在树下,眺望着远处落洞团团枫叶林的萧砚突然出声。 “这桩事情的始末,出现在我身上。” “!!” 几人同时回头,便是侯卿亦是挑了挑眉。 “雪儿,你可记得我们是何时到的娆疆?”萧砚发问。 姬如雪不假思索:“冬月下旬。” “到娆疆的当日,便遇见了蚩梦。”萧砚思忖道:“时间,似乎卡的刚刚好。从我们离开长沙到娆疆的时间,从蚩梦离开万毒窟到槐柳寨的时间,皆被人精准无误的计算着,只要差上半日,我们与蚩梦便不可能撞见。” 蚩梦听到这里,突然咬了咬指甲。 “是哦,那个时候窝从万毒窟出来后,不晓得哪里有那么多人认得到窝,刚开始的时候过两个寨子就会被寨主邀请进去玩两日,窝又不好拒绝。后面的时候,几乎就没人搭理窝了,窝就赶路啊赶路,到槐柳寨的早上就听说那里有尸怪,夜里就碰到你们了。” 姬如雪蹙了蹙眉,看着萧砚l:“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泄露你的踪迹……” 萧砚点点头:“我们离开长沙的时候,我特意给游义发了一封信,与他说明了路线与时间。” 蚩梦几人并不知游义是何人,遂都有些茫然,姬如雪却是讶然失色。 游义在河北的时候,就已然开始追随萧砚,与公羊左一道替萧砚把持着不良人瀛洲分舵,不过公羊左主外,例如厮杀等事,萧砚一直都指定的他。 而游义…… 萧砚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道:“这种事并不奇怪,他们对于不良帅的信奉,不是我轻易就能撼动的。公羊左不同,他性子狂,又早已欠命于我,我的一些试探他早已过关,游义这件事,他早在汴京就已告诉给了我,瞒着你,只是因为怕你多心。” 姬如雪点了点头,并不介意,只是问道:“所以,你是刻意泄露出行踪,让我们主动掉入他们这个大网之内……” “不止是我们。”萧砚笑了笑,道:“他们亦是掉进了我们的大网内。” “等等等等……”蚩梦虽然不明白小锅锅为什么要做这些,但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打断道:“这个大网,到底是啥子意思哦?能不能先告诉窝一声?” 姬如雪刚要开口解释,却陡然一愣,她明白这个意思,但毒公窃取的那个具体之物是什么,她还真不清楚。 “兵神怪坛。” 尤川当日在十一峒听了一些大爷讲述鲜参的故事,通过前后的对比,自然已经想明白毒公窥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除了被十二峒视为禁忌之术的兵神怪坛,又有何物能让毒公如此费尽手段? 蚩梦显然没有忘记大爷描述的那个所谓兵神,不由一愣。 当时大爷说了,兵神怪坛的炼制办法需要巫蛊二术,蛊王蚩离和巫王蚩笠只分别修炼了蛊术、巫术,所以就算是其中一人想炼制这种邪物,只要另一人不同意也绝不可能实现。 那么说来,毒公之所以迫害她老爸,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萧砚道:“大爷与我说过,这兵神怪坛就算巫蛊之术齐备,想要炼制出来,也需要先准备一个御蛊场费五五二十五日,就算毒公准备了多年时间,也不可能缩短许多过程,没有十余日,他完成不了。” 且最为关键的一点,在这炼制过程中,施蛊人与协助者皆不能受到外物干涉,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毒公显然不会踏出万毒窟一步。” 尤川立即接过话茬,“在我们万毒窟,有一座巫蛊大阵,一经释放,便能将整个万毒窟笼罩在其中,使得外人无法进入,但里面的人,也无法出来。” “这个时候,万毒窟之外的事情,他便管不了了。”萧砚语气冷静,看向侯卿:“侯卿尸祖,彼时让你办的事?” 侯卿已是莫名微笑起来,抱拳一礼:“放心,北疆三十二寨,皆能为圣女所用。” “万毒窟兵力空虚,主力皆在南平国。” 萧砚双指夹住一片树叶,向前一按。 “将军,抽車——” 我们,收网。” —————— 万毒窟,大寨。 灯火幽暗,一人疾步走入其中,对着上首一礼。 “禀巫王,那些人,从画谷出来了……” 毒公正闭眼打坐,闻言睁眼,呵呵一笑:“吾儿尤川何在?” “这……少祀官并未回寨……” 毒公皱了皱眉,但只是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 “唔……知晓了。” 不过他思索一二,还是从打坐的蒲团上起身,让那侍从在原地等候,进而走向后室,朝着一面帘子叉胸拜了一拜。 “大帅,您与那位的游戏,可以结束了。” 那位,看来破不了您的局。” 帘子后面没有回应,甚至看不出有没有人影在其后,只有一道道轻微的翻书声而已。 毒公遂呵呵一笑,悄然退下。 “请出蛊王,收网吧。” “遵命!” (本章完) 第301章 收网(二) 第301章 收网(二) 从画谷离开后,第一站自然就是落洞,但一行人途经此地后,果然发现如毒公说的那样,落洞女们以及千乌都已不知去向。 姬如雪和蚩梦都略有些担心,但萧砚则并不以为意。 落洞存世数百载,南疆极为辽阔,无数大山矗立其中,落洞不可能没有其他的落脚地。 众人在仔细搜寻一番后,果然发现储存仓储的地方已被焚烧一空,那面记载李淳风往事的壁画亦被人尽数毁坏,这些显然不可能是万毒窟的人做的。 显然,因为萧砚的事前提醒,在万毒窟到来之前,千乌她们还有一段充裕的撤离时间,至于她们的去向是何处,可能是担心被万毒窟探查到,千乌并没有留下提示给萧砚一行人。 而落洞一朝人去楼空,纵有万般美景,也难免变得萧索、空洞。 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万毒窟的敌意很明显,彼时落洞女们若是留下来负隅顽抗反倒是得不偿失,万毒窟那边毒公的能耐本就属于娆疆第一流,更别提还有其他随行的一众寨主等人。 而落洞这边则是参差不齐,千乌虽然有不弱的实力,其他人却是马马虎虎,对付一些蟊贼绰绰有余,对方若是个过江龙,譬如萧砚一行人,还需要通过下药等手段。 所以总体而言,避其锋芒才是上上之选。 不过看着落洞萧索的场景,几人唏嘘归唏嘘,也没时间过多的在此停留,立即顺着当初从机关冢来的方向原路返回,一路毫不停留,补充吃食也只是在一些乡亲家里买了些干粮,不过当天傍晚,便抵达了娆中。 娆中只听名字仿佛是一片极大的疆域,实则只是一个大寨,里内集市、客栈、人户等等齐备,因为南疆地域辽阔,人烟稀少,大片地方都是鲜有人迹的原始森林,所以从娆中便成了一个中转点,南来北往的人都会在此地补充物资给养,或者休整一二。 久而久之,娆中变成了娆疆除却万毒窟外第一大寨,各方势力都在此地涉足,原住民虽然不多,但人烟稠密,形同中原的一座城镇,里面未设有卫兵,值守巡逻的人手都是相关利益的寨子共同组建而成的,主要作用是维持秩序,保证娆中运转正常。 所以娆中相对而言,包容性很强,三教九流的人在这里都能吃得开,一些负责护送商队的镖局亦设在了此处,相对应的也就成了一些巫蛊散修讨生活的聚集地。 上次萧砚一行人并未在娆中停留,一则因为彼时几人身上都挂有份额不一的通缉令,二则一路给养充足、目标明确,没必要在这里逗留。 但这一次萧砚却提议在娆中停留了一晚。 “方才已经探清楚了。” 一进入客栈的房间,尤川便取下裹了一层层的头巾,语速略快:“毒公已经下令,将迁阶大会设在十日后,说由于需要抵抗中原,万毒窟要培养更多的蛊师,此次迁阶大会提前整整两个月举办,广纳娆疆各地人士,皆能前往参与。便就是前两日,已有不少人匆匆动身万毒窟了。” “难怪感觉娆中少了好多人。” 蚩梦托着下巴,仿佛在思考一般,给萧砚三人介绍道:“往些年,迁阶大会都会设立在三月或者四月,这個时候天气最好,所有蛊虫都在新的一年里有了活力,就像蛇啊、九香虫啊,都苏醒了,还有一些蛊虫,这个时候才会从卵里面孵出来。” 但想参与迁阶大会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的,一定都是各寨的佼佼者,大会当天,除了基本的祭祀和表演外,最重要的就是会选拔出一批优秀的蛊师和巫师。这些人会被窝老爸授予神具令牌,从此以后,这些人就可以留在万毒窟效力,为自己和家族带来荣耀,除此之外……” 说着,蚩梦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表情有些骄傲:“在授以神具令牌的同时,他们当中最优秀的蛊师,还能够接受本圣女赠送的一柄牛角刀,这两件东西都是本圣女亲自送到他们的手上的哦。” 听到这里,姬如雪下意识瞥了下尤川腰间悬挂的一柄牛角手柄小刀,鞘体亦是骨质的,看起来很是精美。 不过就是从来没有看见尤川使用过,显然极其爱护,并不能一窥那刀刃的材质,如此可以看来,尤川自然也是某一阶迁阶大会的胜出者了。 萧砚则要想的更深一些,这迁阶大会的授予仪式,看似蛊王安排圣女这一手有些无足轻重,但恰恰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细节,却能在不经意间为蚩梦固定培养出一批支持者,那柄牛角刀不单单只是荣誉的象征,更代表了一种赐予与被赐予的关系。 圣女,天然是要承袭蛊王的身份的,但没有一批强有力的支持者,又怎能在一些老家伙的其他心思下坐稳王位?蛊王显然是已经极早的开始预防这一点,他若有了意外,亦能保证蚩梦无虞,尤川明显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就是蛊王或许没有想到,毒公会将蛊王一派来个一网打尽。 萧砚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蛊王,又多了一层新的认识,都说这位蛊王仁义、心慈手软、没有远见,但他未必真的有这么失败,错就错在太过相信自己的那位胞兄了而已。 “按照大爷讲述的来看……” 萧砚撑着桌子,上面有一幅尤川画出来的娆疆草图,他点了点图上‘万毒窟’的位子:“兵神怪坛虽能用死尸养出异于常人的人形怪物,但若是利用活人为蛊体,才是真正的兵神,原身的实力愈强,养出来的兵神就愈强悍。” 如此来看,毒公显然是要以迁阶大会为幌子,让整个娆疆的蛊师都源源不断的聚集在万毒窟内,迁阶大会是假,欲将他们培养成兵神才是真。” 萧砚盯着桌上的舆图,道:“如果他的计划成真,那么这种比死尸还要强悍数倍的兵神起码会有上千个,加上这些年他暗中培养的那些死尸尸怪,数量就太过庞大了。” 等闲兵卒我们自然可以不惧,但据大爷所言,兵神一旦出坛,便相当于彻底没了痛感,除此之外,它们全身上下除了脑袋就没了其他弱点,不管如何攻击都无法将他们斩杀,且速度异于常人远甚,你们想想,这么数千个形同于小天位高手组成的一支大军,不惧死亡、没有自己的思维、只管撕碎一切敌人,那么如何才能战胜它们?” 尤川脸色难看,但就算是他再后悔也已经没了实际意义,遂只能追问道:“我们该如何做?” “兵分三路。” 萧砚撑着桌子,一一看过脸色甚重的几人,语气冷静:“时不我待,咱们与毒公和他背后的人争的就是时间。我们有所准备,他们自然也有安排,但毒公绝对绕不过的就是时间,为了弥补这个短板,他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我们。” “第一处,营救蛊王……” 听到这里,蚩梦的小脸一紧。 进入娆中后,他们除了打探万毒窟消息,自然就是关心蛊王的安危。果不其然的是,万毒窟早已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说巫王已寻出救治蛊王的办法,几日后会在万毒窟天坛亲自为蛊王施展巫术驱出他体内的病体。 毒公当日会不会在那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时一定就是营救蛊王的唯一机会,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这也是明知这“陷阱”二字都写在脸上了,萧砚一行人也不得不去的原因所在。 “蛊王之事是重中之重。”萧砚道:“但彼处一定是危机重重,无论是试探我们的实力也好,还是想着把我们就此一网打尽也罢,毒公布在那里的杀机一定是必不可少的。” 蚩梦捏着拳头,刚想开口说话,便见萧砚望向了她:“所以蚩梦与雪儿,你们不能去。” 说着,他不加解释,只是道:“我和尸祖走这一趟,不管情况如何,也能带着蛊王杀出一条血路来,再不济,也有脱身的余地。” 蚩梦眼眶一红,也不反驳,只是重重点着头。 侯卿自是也没有异议,微笑着嗯了一声。姬如雪没有表态,抱着那柄唐刀一声不吭。 萧砚便又盯着尤川:“第二处,北疆三十二寨和九黎寨那里,尤川你最为熟悉,还需你辛苦走一趟,尸祖早已安排妥当,你拿着他和蚩梦的信物去就可。不过毒公开坛的时间我们无法具体估测,所以你便是最晚,也只有十日。” 尤川抱了抱拳:“义不容辞!!” “还有一处,这是我们的后手。”萧砚这才终于看向姬如雪和蚩梦二女:“死溪林那里,鲜参前辈还需你们亲自走一趟,我们三人时间紧迫就不去了。彼时我与尸祖救出蛊王,便来死溪林与你们会合,如有必要,可以在死溪林布置一二以接应我们。” 姬如雪点了点头,没有二话。 而萧砚则看了看蚩梦,犹豫了下,道:“鲜参前辈可能与蛊王有一些渊源,蚩梦伱可以与她好好交流交流,疸族那边,还需你说服鲜参前辈去说动他们。” “嗯!!!”蚩梦重重点着头:“窝一定会努力说服她的!!” “安排就是如此,多说无益,后面还会奔波许久,可能今晚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得休息,如果没有其他事,大家都好好睡一觉吧。” 萧砚收起那份舆图,同时不忘交给尤川一封信,告诉他在返程时可以将信拿给簋市子的筱翁,宜迟不宜早,筱翁是一个商人,所谓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见到最终的局势,筱翁是不会下定决心的。 尤川自无二话,他后面这十来日可谓是几人中最辛苦的一个,因为担心心绪不宁无法睡眠,便给自己下了一只蛊虫,早早休息了。 侯卿是当中最没有危机感的一个,也是立即就没了踪迹,很大可能就是出门溜达了。 蚩梦忧心忡忡,既忧虑她的老爸,又担心大家,死活睡不着,又不肯用蛊,一个人在窗子边看着天边残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姬如雪看着她,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好悄无声息的离开房间,在隔壁寻到萧砚。 萧砚居然亦没有休息,似乎早就预料到姬如雪要来一般,揭开一坛不知何时在掌柜那里买来的酒水,也不取杯,就如此拎坛饮下一口,然后笑着看向姬如雪:“来一口?”姬如雪沉默的上前,直接抱着酒坛子,狠狠灌了一口酒,而后被呛了两下,但不过只是用衣袖擦了擦嘴角,进而居高临下的盯着萧砚的眼睛,似乎在告诉他:“本姑娘半点不弱!” 萧砚不由失笑,轻声问道:“这一路,让你受苦了吧?” 姬如雪饮酒很容易上脸,方才这么一大口,脸颊已是酡红。 此时听见这一问,她便不知哪里来的胆气,突然径直捏起萧砚的下巴,一双杏眸只是恨恨瞪着他:“萧砚!在你眼里,本姑娘难道一直都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么!?” 萧砚显然一怔,他自觉从来没有这个想法,但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虽然认为这一路过来的艰辛平平无奇,但从来不把自己的感受强加于别人,故一直觉得有些愧疚姬如雪。 本来按照最开始的说法,是带她来南边游山玩水的,说不定还要好好使一使大梁钦差的特权,享受一番楚国的风情。奈何一路过来,还真没有一件轻松的事。 但咱们的姬女侠,好像真不在乎…… 好吧、好吧,是自己小看了姬女侠了。 萧砚先是苦笑,还没来得及解释,唇上便是一凉。 片刻后,姬如雪才抬起脸,挽着萧砚脖子的手也收了回来,而后径直起身离开,只在门口略略回头。 “千万,别死了。” 随着房门吱呀一关,萧砚擦了擦唇上的酒气和香气,笑了一笑。 好吧,要让姬如雪办的事也忘了,萧砚搓了搓脸走到窗前,用手指吹了个手吹口哨。 半晌后,天空传来振翅声,一只海东青落在了他的臂上,歪了歪头,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炯炯有神。 萧砚将一封信系在它的足端,又喂它吃了好大一块肉,才将它放飞。 看着海东青眨眼便消失在天际线间,萧砚不由自语:“说起来,凤翔那封信,也差不多到了吧……” —————— 南平国,番禺。 城下旗帜林立,城外数里联营一片,楚字大旗猎猎作响。 番禺城的护城河已被填了大半,焚烧死尸堆的大坑都挖了十几处,城墙上火把稀疏,好似守军已然寥寥无几。 大营里,楚王马殷志得意满。 他今年已经五十有八,胡须都已白,身形干瘦,由于正值寒冬,固然这南海周围鲜有寒意,他仍然披了好厚的裘衣,在这大营里亦不着戎服,就浑似一个普通的富家翁一般。 不过今日夜里,他仍然顶着烈烈寒风站在望楼上,遮着额头眺望番禺城,那座南平国都。 “刘隐这贼子,与本王在岭南斗了近十年,处处与本王作对,可谓我大楚的心腹大患。不曾想本王年近六十,居还能见到他兵败城破的这一日。” 马殷左右环顾,捋须发笑。 几位大将与谋士亦是纷纷附和大笑,无非是刘隐必然坚持不到几日,待他们为王上擒来这厮,定好好让其向王上俯首称臣。 君臣众人在这寒夜里说笑,自是一场美谈,几名大楚的史官在下面奋笔疾书,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一道马蹄声疾驰入营,来骑风尘仆仆,嘴唇干裂,身后背了几道认旗,未来得及停马,便从马背上翻滚下来,捧出一道卷宗,在迷迷糊糊间看清了马殷的面容后,便喘着气嘶哑出声。 “王、王上……淮南朱瑾,大掠岳州,洞庭湖水师空虚,其人、其人……已直逼长沙府!世子,速请王上回师!” 这一则消息,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就如此突然、如此意外的轰然砸在君臣众人之间。 …… 番禺城内,王宫内,公羊左走出亭台,一伸臂,使海东青落在臂上。 “君侯果然早有准备!” 他看过信件,面上大喜,进而冷笑着拧碎信纸,回身看着几名不良人。 “盯住刘隐,若是楚军撤兵,莫要让他擅自出兵,南平国的兵马,君侯另有大用。切记,勿要让游义老儿知晓。” “得令!” —————— 凤翔,幻音坊。 女帝闺阁外响起敲门声。 “讲。”女帝头也不抬,径直出声。 门外便响起低语:“娆疆那边,有一封姬如雪的信到了凤翔,可能是萧公子给您的信,不过奴婢无能,已被岐王截获……” 女帝执画笔的手一顿,进而语气平静:“想办法探出信上的内容。” “是……” ——— 王宫内,李茂贞端坐于书房案后,面无表情的看了看信封上“岐王李茂贞亲启”几个字,就已知是那所谓萧砚给女帝写的信了,遂不屑一笑,随手拆开。 梵音天恭敬的立在下面,眼睛盯着地面,不知所想。 俄而间,李茂贞的丹凤眼骤然一眯。 信纸上。 “孤千里拜访,只求得兄一面,然兄已未居十二峒其内,实让孤引为憾事。” 料想兄已回返凤翔,孤于凤翔共计人手三十有六,还望兄可妥善安置,善待之处,孤自是不甚感激。若有怠慢之处,来日相会,自难免向兄讨教一二。然彼时相会,凤翔城下,可非孤一人而已。” 望兄,勿谓言之不预。” 李茂贞攥紧信纸,丹凤眼中杀气腾腾,读到最后,手指都有些发抖。 末尾署名处,仅有寥寥四字。 “兖州,李九。” (本章完) 第302章 收网(三) 第302章 收网(三) 在看过那封十万大山传回的书信后,李茂贞不知为何又惊又怒,几乎只是一瞬间,便下意识的将这仅有寥寥数十字的信纸碾成渣滓,连碎屑都没有留下。 梵音天自是暗暗惊讶,李茂贞回返凤翔近半年,可从来都没有这般失态过,在人前向来都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便是与女帝意见相驳的时候,也仅仅只是略有些失望而已。 可以说,李茂贞才是一个真正喜怒不形于色的岐王,大多数时候,他人都无法通过他的表情探查到其彼时的想法。 但方才梵音天悄悄观察的时候,却在短短瞬息之内,看到了李茂贞的脸色间骤有数种情绪变换。 惊愕、愤怒、厌恶、警惕、杀气腾腾…… 这让梵音天更加好奇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但信封上留有蜡封,其上又写有“岐王亲启”的字样,中间并没有人有机会私自开启。 正在思忖间,案后的李茂贞突然起身,身上的冷意几乎掩都掩不住。 梵音天急忙低头,而后有些讶然的赔笑道:“不知那萧姓小子在信上写了什么,居然让岐王如此生气……该不会这小子以为在梁国有了点权势,就敢给女帝说一些不礼的话吧?” 在她的口吻中,显然是认为这封信是萧砚写给女帝的。 李茂贞丹凤眼里尽是杀气,想都没想,就打算让梵音天立刻去处死那收押起来的三十六个不良人,但在听见这番话后,却是突然眼睛一眯,略有些犹豫起来。 方才看见信后,李茂贞第一个想法当然是萧砚那厮大言不惭,他早已知晓萧砚的李唐太子身份,在李茂贞的眼中,李唐早已沦为一堆枯骨,若非这些暗处行走的不良人,早已没人记得这个已埋在土壤之下的王朝了。 但棘手的是,萧砚这厮似乎确实在梁国有些话语权。 李茂贞彼时被袁天罡从十二峒内唤出来,自是早已将萧砚这個妄图空手套歧国的贼子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萧砚的权势其实在梁国并不高,李茂贞是做过诸侯王的人,自然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察觉出,萧砚在梁国朝堂上的身份很微妙。萧砚的政敌不少,又是李唐降人,不过堪堪进入梁国官场两年多时间,根基不稳,比他地位高的人实在太多。 但没奈何的是,萧砚实实在在的给朱温打下了河北,震慑了漠北,连善战的李存勖也在他手中吃过大亏。 萧砚知兵善谋,是整个天下都知道的事,李茂贞回到中原后,也对河北大战推演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萧砚确有胆魄,是个敢于冒险的人,在兵事上胆子很大。 所以朱温等梁国君臣,便难免在外战上会对萧砚有一定的重视。且梁国本就一直想拿歧国开刀,萧砚想要挑动朱温对歧国发动战事,不说很容易,却也不难。 如此一来,萧砚的威胁便不再是大言不惭了。 这厮是真的能招来梁军! 李茂贞当然不怕朱温,但当下这个时机,他并不想与梁国有较大的摩擦。 今年开春后对定难、朔方二镇出兵已是他决定了的事情,同时亦邀请了李克用共同用兵,差不多已是箭在弦上。若是梁国大军进犯,数路齐出,想要兵临凤翔城下并不是难事。那个时候,可谓万事皆休,歧国就算让梁军退兵,也有需要数年的时间来恢复元气。 所以一念思忖到这里,李茂贞便又马上冷静了下来。 区区三十六个不良人,杀之只能出一口恶气罢了,并无多大用处。反之而言,如果萧砚这厮真的昏了头,为了这么些个手下对歧国发动大战,李茂贞才认为是得不偿失。 但想归想,回到这封信上,李茂贞仍是心下窝火。 他匆忙从十二峒回返凤翔,为的就是提防女帝真的昏了头把歧国基业白白送给了萧砚,在这半年时间里也一直掩藏好自己的身份,营造出一副女帝与萧砚单方面决裂的态势,正是打算在将来自己有机会打萧砚一个措手不及。 不曾想,萧砚居然知道了他已不在十二峒! 李茂贞冷着脸,从案后站起来后突然又一言不发,脸色几番变化,终于抬头瞥了眼梵音天。 “关押的那些不良人情况如何?” 梵音天心下讶异了下,而后急忙道:“按照岐王的吩咐,这些人都被收押在幻音坊地牢内。不过从这些人身上着实打探不到什么新的情报,不论是用刑还是其他法子,透露出来的东西也是我们早就知道的……” 李茂贞皱了皱眉,沉声道:“挑选一半的人,放了。” “放了?”梵音天明显很是失措,但看着李茂贞有些阴沉的脸色,便不敢多问,只是领命退下。 李茂贞独自留在室内,沉着脸来回踱步了许久,才终于唤人召来了刘知俊,也就是那个去年以梁国大彭郡王投降歧国的大将。 李茂贞与其商议了一番,问其梁国国力以及对于萧砚这个人的看法,在最后,敲定了对定难、朔方二镇的发兵时间宜早不宜迟的方略等等。 ………… 女帝自从阁楼外的报信人走了后,虽仍打算沉住气继续作画,但执着画笔在手,却迟迟没了落笔的心思。 不知道为何,她的心绪有些不宁,脑海里各种念头一闪而逝,让她莫名的有些无法保持冷静。 想到那封信可能是萧砚给她的信件,确实也难以平静。 自从与萧砚在汴京分别后,她便再没有与他有过交流,兄长李茂贞回来后又将她软禁,更是连给留在汴京的妙成天发信的权利都没了。 女帝想要自救,必然要与兄长反目,且需要找个合适的时机。 李茂贞在除夕时给她说过,打算对定难、朔方二镇用兵,女帝固然不支持,但也知道这是最适合她的时机。 因为自从李茂贞回来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使得女帝的一身功力都被封禁了,若是李茂贞在凤翔,她根本没有重新翻盘的机会,甚至连走出幻音坊都做不到。 而如果要对定难二镇用兵,李茂贞便必然要亲征,彼时女帝会想尽办法留在凤翔,进而再夺权。虽然这势必会让歧国掀起动荡,但总体而言,也要比在李茂贞手里穷兵黩武要好得多。 女帝执掌歧国十数年,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歧国的内情,自保陇右之地尚能绰绰有余,想要与梁国争雄却定然是痴心妄想,更别说过程中还需要和晋国与虎谋皮。 这种情况下,歧国若是还穷兵黩武,四处树敌,莫说什么进取关中之地,恐怕迟早都会被梁、晋其中一方趁虚而入,彼时能不能保得歧国都难说! 所以女帝不但要抓住这个唯一的机会,还要继续维持与萧砚的交情,歧国若真的发生动荡,只有后者才能有机会让歧国不会遭到梁军的兵祸。而萧砚的来信,便成了一个变数,女帝无法推测信上有什么信息,但在她已知的信息中,萧砚可不知道现在的岐王不是她。 且现在幻音坊基本已是同安乐阁彻底决裂,萧砚就算是能得到她的解释,但与幻音坊的合作不再,又有什么作用? 如果没有萧砚这股外力,女帝便很难有发动政变夺权的底气,因为就算是夺权成功,歧国这么一番大动荡下来,也极容易被外敌趁虚而入,那如此思来,是不是要放弃这个时机? 一时之间,女帝终于放下画笔,着实无法再落笔了。 这个时候,她急需知道萧砚的态度。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那报信的人还没有回来,女帝便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飞雪,不禁有些拧眉。 时至此时,女帝已没了岐王的身份,但她反而只着男装了,昔日她在幻音坊内,还会穿那身大红色的宫裳长裙。 不过就算如此,女帝高挑的身材轮廓线条,颜色明艳的肤发仍然十分美,空气中不仅飘着她身上隐约的香味,艳丽的容貌就算是此时拧眉也仍然让人绮丽动心。 女帝不是不自知美貌,相反,正是自知所以才在幻音坊外以男装示人。 她此时看着天空飘下来的飞雪,便突然想到,来日若是自己以女儿身与萧砚会面,他当是什么反应? 女帝虽然有些奇怪这个想法,但一想起便停不下来了。 她回忆起一年前的事,第一次见到萧砚的时候,他已是震动天下的名将,但在这之前,女帝就算是听闻妙成天这些人的讲述,也多只是把这个人看作一个很有些才华的年轻人。 甚至于,那个时候她还想过用美人计将萧砚纳入麾下,但相处之后她已渐渐明白,萧砚虽然看似年轻,且因为皮肤略白,生的俊朗,看起来似乎容易让人轻视,却其实是个极其沉稳英武的大丈夫! 一些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也不见得有萧砚沉得住气,有他那个城府胆魄。 离开汴京之前,女帝便劝过萧砚离开梁国,她能在陇右把更大的权力交给他。但是萧砚隐忍不发,仍然打算留在梁国继续一步步积攒实力与威望,女帝如今想来,确实只有那么做似乎才能有机会。 不过短短三年,萧砚便有了如今这个地位,甚至都已能左右歧国的大势。女帝蓦然回头一想,确发现萧砚真是非常厉害。 三年前,萧砚甚至还只是一个需要在几方势力间踩钢丝的少年郎而已。除了大势使然,萧砚的每一步几乎都没有走错,而且几番冒险也成功了,在三年前女帝在凤翔收到曹州信件的时候,哪里能想到这个少年郎会有这等胆魄? 何况他是大唐太子,是先帝钦定的储君。 女帝认为自己没有错,萧砚显然才是那个在暗流涌动的天地间,能承受住大风大浪的高山。 歧国托付给他,又有何错? 女帝来回踱步,突然回过头,走到案前,取下一个精心收藏起来的画卷,缓缓打开来后,正是那张《兖州李九送岐王图》。 两人都只有背影,因为画的仓促,甚至笔法并不细腻,显得十分写意。 但里面的人物却竟然非常生动,景象仿佛还停留在昨日刚刚发生的一般。但女帝仔细回忆,却只能想起萧砚的气质、神情、动作,面貌已有些模糊了。 她拧了拧眉,又猛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应当见萧砚一面。 这样,会不会对局势好一些? 女帝静静想了一会,思路清晰了些,她如果亲自见过了萧砚,便能表示自己的诚意,彰显幻音坊还可以与安乐阁继续合作下去的事实。 但怎么在夺权之前不惊动李茂贞的情况下与他见一面,是一桩麻烦事。 且女帝突然想到,彼时如果真要见面,自己岂不是只能以女儿身示人? 想到这里,女帝下意识的用贝齿咬了咬朱唇,因为她莫名感觉让萧砚知道她女人的身份是一件很有些让人羞赧的事情。 没有原因,就是让人情不自禁的羞赧。 女帝想起了萧砚在胭脂评上对她的评语,以及当初见面时萧砚莫名对她肆意打量的目光,皱了皱眉,又有些拧眉起来。 她发现,萧砚似乎对“女帝”这个形象,有很大的兴趣。 不过她没有多想,因为这个时候,门外终于响起了敲门声。 “禀女帝,那封信,已被岐王销毁了。且岐王下令放走了当初关押的一半不良人,据奴婢推测,这封信,似乎不是写给您的……” “不是?”女帝凤眸虚掩,看了眼桌上的画卷,沉默了片刻,道:“你有没有办法联系上他?” “他?”门外的人有些疑惑。 女帝才陡然反应过来,方才她思索萧砚太久,已经到了影响心神的程度,下意识便用了‘他’这个称呼,反应过来后,遂故作随意道:“便是萧砚。” “恐怕有些困难。”门外的人也没有多想,小声道:“岐王对这些东西监视的很严,不少以前的姐妹都被替换了,他重用了一批人手,似乎要重新创建一个独立于幻音坊的机构……” 女帝沉默了下,道:“你想想办法,如果能联系上,请萧砚一定要在开春前后回返中原一趟,我有歧国大事要与他当面商议。” 门外的人也有些沉默,许久后才说了个好字,然后悄然退去。 一些雪粒随着风飘进窗内,女帝用指尖接住了些,怔怔的看了许久,直到雪粒化了,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但李茂贞明显已在想办法瓦解她的能力,先是武功,又是幻音坊。没了后者,她便再也没有机会拯救歧国了。 她看着窗外的茫茫大地,凤眸眯了眯,突然想到刚才没想完的事情,便是萧砚对“女帝”的评语等等。 若是让“女帝”委身于萧砚,他会不惜一切帮助歧国么? 女帝脸颊一烫,进而蹙了蹙眉,把这个想法抛在脑后。 不过在俄而间,她如玉雪白的香颈却是突然一片绯红。 (本章完) 第303章 收网(四) 第303章 收网(四) 正月十九,孟春时节,十万大山内暖意迟迟未来,天上的云很重,将雨未雨。 因为要营救蛊王,萧砚和侯卿二人早早便进入了万毒窟的境内。 那一所谓给蛊王做法行巫的‘天坛’,不过是一座露天的天坑而已,只是人为修建的痕迹很重,通体呈上窄下宽的圆柱形,内里设有一座土丘,也便是所谓的法台了。 此处距离万毒窟大寨有些距离,几已临近南疆,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毒公才会将引诱萧砚等人的陷阱设在这里,或许在毒公的潜意识中,如果将圈套设在万毒窟深处,萧砚这些‘鱼儿’可能便没胆量上钩了。 不过说是给蛊王做法行巫,万毒窟却并不允许寻常百姓靠近此处,故崎岖不平的道路上,仅有一行人顶着乌云前行,往天坛直去。 十数人,押着一辆封死了的囚车,车内仅有一披头散发、身形枯槁的干瘦中年人,这中年人瘫在车内,似乎已没有了气息一般,短了半截的衣袖下,手腕极为纤细,仿佛随手就能折断,可谓死气沉沉。 车外十数人都着娆疆深衣,其中五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个个身形矫健,人人挎腰刀,气息沉稳绵长,脸上只露出一双双眼睛,此时正不断四下扫射。 很安静,静的让人发慌。 便是明知早有安排,他们一行人仍然警惕感十足,按着腰刀的手一刻不敢松开,唯恐会有人突然杀出来劫人。 他们不害怕不会有人来,车子里的人真是货真价实的蛊王,毒公说过,只要蛊王露面,便不怕鱼儿不入网。 但旧部几人纵横娆疆十数年,只有在与萧砚一行人打交道的时候次次吃大亏,还在萧砚手下折了一人,已有了心理阴影,明知己方设有伏兵,也仍然有些背脊生寒,头皮发紧。 一道笛声,忽然悠扬入耳。 囚车前为首的镰刀男子骤然眼睛一眯,遥遥望着天坛那土丘上的人影,抬手示意身后众人止步,进而发出冷笑:“果然。” 笛声确为悠扬,虽然尚有些不着调子,但在这四下寂静的天地中,不知为何居能让人莫名有些轻松。 土丘上,侯卿一人独立,骨笛横在手中,微微闭着眼睛,仿佛正在进行一场表演,衣诀飘动,右眉上的三点血滴状红痣格外惹眼,若非在场没有女子,恐怕难免会赞上一声:好一位美男子! 但押送囚车的一行人却只感觉古怪。 就一个人来劫蛊王? 是不是太不把万毒窟看在眼里了? 旧部五人对视一眼,继续往前走,但各自的兵刃已然蓄势待发,毒公有令,此行不管是蛊王还是来劫人的,皆不论生死。 万毒窟局势已成,毒公蓄谋的东西也已到手,不管是什么蛊王、圣女、少祀官,亦或者萧砚那几个中原人,都已留之无用,今日不死,只要还在这十万大山,也早晚会变成一具尸体。 哦,兵神怪坛若成,来日便是他们逃到十万大山之外,逃到那中原、漠北,那千里之外的地方,也未尝杀不得。 “等等。” 行至天坛口,便见侯卿突然收起骨笛,睁眼看着一行人,抬手认真道:“打架之前,我们不妨做个买卖?” 镰刀客打量着他:“你是来劫人的?就一个人?” “这个先暂且不谈。”侯卿拱手道:“在动手之前,能不能让我先看看车里面的人是不是我师爷。” 说着,他想了想,又认真道:“不白看,如果待会有时间,我替你们找个宝地儿好好埋了,怎么样?” 押送囚车的一行人不由一愣,进而俱是被气笑了。 特别是在看见侯卿郑重其事的从怀中掏出一张图像来,好像真的打算要看看车里面的人是不是蛊王的时候,十数人都感觉这厮真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杀了他!” 镰刀客甩出镰刀,率先一冲而去。 在他周围的四人亦是纷纷掠出,其余身着娆疆深衣的护卫则是留守在囚车周围,一则是为了警惕其他劫囚人,二则是为了封锁天坛口,不让侯卿有机会逃出去。 侯卿挑了挑眉,有些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火大,他说的话真的是认真的,如果打完不着急的话,他是真的可以把这些人好好埋了,如果有需要,他还可以把他们埋一起,以免孤单不是。 可惜买卖没做成。 几乎是对方掠上土丘的同时,侯卿亦向后倒退,手持骨笛,单手负于身后,不急不缓,辗转腾挪躲避,往往骨笛一出,都正好挡住几人的致命一击。 旧部五人则不断紧逼,有两人身形矫健如山野猿猴,借着天坛内的布置,几个跳跃,便将侯卿的退路封住。 而侯卿正面的另外三人,却是大踏步前行,不论是用斧还是用刀,俱是大开大合,仿佛恨不得将侯卿拦腰砍成两截也似。 坚持了十余个回合,侯卿终于不再闲庭信步,反手取出腰后红伞,且战且退,每一次出伞都能精准的让对面一人暂时眩晕,进而再次从围杀中找出漏洞,继续闲庭信步的在五人围攻中悠哉而行。 但旧部五人却不敢掉以轻心,他们早已将萧砚一行人研究了一遍,自然知晓眼前之人正是当年游历娆疆,与巫王都能称兄道弟的尸祖侯卿,其人一手泣血录成名已久,不可小觑。 据传这把红伞就是侯卿施展那泣血录的媒介,中招者哪怕只有微毫的伤口,也能够被他轻而易举的调动出体内气血,进而血溅十丈,涸血而亡。 故就算是旧部五人互相配合默契,杀招频出,也都只是小心的尽量避开那把红伞以防中招,还要注意身上不会被侯卿弄出伤口,所以他们看似将侯卿步步紧逼,实则几人反而都有些束手束脚,只要看到侯卿开伞,便是如临大敌,慌忙躲避。 且不谈那泣血录,这红伞能让人在正面的时候短暂眩晕本也让人心存忌惮,就算眩晕时间只有匆匆一瞬,也足以被侯卿抓住时机令之暴毙。 那留守囚车的几人不知内情,自然有些干着急,在天坛口跃跃欲试,只打算取了侯卿这颗人头回去找毒公领赏。 不过打到现在,那镰刀客却恍然一惊,急忙头也不回的大喊:“糟了!这厮拖住了我们,切莫大意,一定还有其他人在暗处!” 留守囚车的几人俱是心下一凝,纷纷四散,全方位警惕偷袭。 “倒也不算笨。” 声音从头顶响起,引得几人下意识心惊的抬头去望。 却见这座天坑的最顶端开口处,一道人影抱刀而立,因为站的太高,身上的衣衫在风中不断猎猎拂动,虽然看不清面容,却仍然让几人莫名生出一股寒意来,全身上下鸡皮疙瘩骤起,俱是纷纷抽刀。 这厮,怎么上去的!! 萧砚叹了口气,他耐着性子在这上面看戏,本正是为了等待对方的杀手锏,今日能除掉一人,毒公那边就少一份筹码,不过看起来他不现身,对面恐怕也一直会等着。 想着,他随手抽出唐刀,向下一掷。 而他本人,亦是一步踏出,仿佛要从那十余丈的高处生生摔下来也似。 那留守囚车的几人本就等着防备有人突袭,自是早有心理准备,就算是有什么突发情况都只会是不足为奇。 但眼前此景,他们是真的不可能有心理准备! 萧砚的身形急速下坠,在半空中于刀柄上轻轻一踏。 他脚下的唐刀便仿佛有那么一个悬停,但仅仅只是瞬间,几乎没有人看见这一瞬,待人再看,便只能望见这柄刀在空中牵扯出来的一条银色丝线,如得军令,刹那便飞掠十数丈而至,见缝插针,一一洞穿囚车周围那几人的胸口。 好似就这么一息,几人便痛快的没了气息,甚至脑子里还想着下一刻该如何挥刀。 侯卿心神一动,持着骨笛左右出招,拖住两个想要抽身而走的旧部,同时不再留手,手中红伞仿若利剑,红芒吐露,伞尖直取五人的躯干。 旧部五人自是被萧砚的突然出场骇的头皮发麻,但眼前的威胁更是不敢小觑,连分心都来不及,匆忙隔挡那柄私欲‘指点’他们穴位的红伞,这要是被点一下,指不定就要全身暴血而亡! 萧砚甫一落地,唐刀便在空中自行打了个转,同时落在他手中,而后毫不理会地上的尸体,抬刀便劈开那囚车的木门。 然而不待他去检查车上中年人的情况,只觉地面突有一阵颤动。 萧砚眼睛一眯,回身打量着那座用于做法行巫的土丘。 亦是同时,在这天坛之外,数道鸣笛声尖锐响起,间杂着唢呐声、鼓声,交织成一首让人不禁心情沉重的曲乐。 蚩梦之前给萧砚讲过,这是万毒窟祭死时的祭乐。 而不待他多想,那土丘下突有一道仿若瓦罐碎裂的声音响起,而后只闻沉闷一声巨响,整个土丘便瞬间由里向外轰然炸开,无数碎土四溅而出,尘土当中,一道庞大的身影骤然撞来。 萧砚一掌推开囚车,同时将唐刀抛起,回身一脚踹出。 银色丝线在那道庞大身影撞出尘土的瞬间,便携着层层罡气刹那而至,但那道身影竟是双臂抬起,十指硬生生接住剑刃攥紧,二者接触间吱吱作响,溅出一大串火。 而那道身影的气势半点不辍,在攥紧唐刀刀刃的瞬间便将之一把抛开,浑身八面撑劲,本就庞大的身躯仿佛灌了风一般又撑大了几分,但整体如簧,快如奔雷,眨眼便至萧砚身前,一拳横砸而来,仿佛要将萧砚的脑袋径直砸爆。 但它拦唐刀的时机让它终究慢了一步,萧砚已霎时消失,进而鬼魅般出现在它身后,看也不看,一腿甩在它其中之一的脑袋上,砰然一声巨响,庞大身影踉跄横移了几步才立住身形,而后死死盯住萧砚,恼怒的发出一声巨吼。 这一道吼声犹如白日惊雷,骤然掠向四方,便是侯卿也捂住耳朵向后退出数步,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在他的身前,已有两人暴毙。 萧砚向后翻出,挡在囚车前,回头瞥了眼,唐刀已被深深扎进石壁当中,只露出一截刀柄来,可见对方气力之大。 而对面那个庞大身影,则是老熟人。 鬼头幺、蝠子。 但比起月前见到的他们,它们现在已是大不一样,浑身肌肤皆是灰白色,看似还是皮肉,实则硬如钢铁,两双眼睛泛白,已没有瞳孔,嘴角不断淌着涎水,形同野兽。 且二者牵连在一起的拳头几乎大了一倍,气势惊人,方才砸空的那一拳落在石壁上,几乎是瞬间便砸出一道大门。它们的速度,也快了一倍不止! 萧砚眉头一皱,彼时在九黎寨因为急着去援助蚩梦和姬如雪,只捶死了二人,并没有时间毁坏二人的尸身,显然给了毒公回收二人的机会。 且不能称它们为人了,如今的鬼头幺和蝠子,已与野兽无异,受制于巫蛊,显然已被炼制成了兵神。 不过毒公现今恐怕也只能匆匆费精力炼制这么一两具威力巨大的兵神,要想全部启动那些仍然泡在坛子里的东西,还需要时间结成控制兵神的奇蛊。 天坛之外,鸣笛声不断,似乎也有无数人正朝着这里四面围来,但方才萧砚在天坑顶已仔细观察过,数里之内没有伏兵,他们赶过来,起码也要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够了。 萧砚正面着这连体人,后撤一步,一手探出,形成掌势,两掌之间罡气牵引,如有云气涌动,其间白雾缥缈不定,如海中波涛,且刚且柔,变化莫测。 三分归元,排云,云海波涛! 连体人自是不懂,它们现在已无神智,只在直觉上感察到了萧砚身上的气机突然变得很危险,遂立即全身气势暴涨,轰然踏出,连结在一处的重拳破空而出,快若奔雷,直取萧砚面门! 萧砚同样一剁脚后,仿佛缩地一般,顷刻而至,面对着那一道重拳竟是不避身形,双掌一把托住大如巨石的拳面,游走其间,缕缕云气不断生出,呼吸间便将之裹挟在其中。 连体人虽没了神智,但明显愣了一愣。 它们的这一拳几乎可以一拳打穿半丈厚的石墙,但此时落去,却仿若砸在了一朵上也似,整个拳面都被包裹住,有一种进退不得的错觉感,就好像砸了个寂寞。 但就是这么短短一息,萧砚却完全不给它们机会,身形鬼魅一闪,俄而便至鬼头幺身前,瞬间就是十数掌递出,掌掌到肉,连绵不断,初还是击铁声,待十数掌过后,便已是道道沉闷声。 鬼头幺使出另一只独臂隔挡,蝠子亦匆忙出招来援,但不论它们的拳还是掌落在萧砚身上后者都仍然不动如山,只是出掌浑圆连绵,如水流般流畅无阻。 第一式,流水行云! 硬生生吃下数十掌,鬼头幺已经开始七窍流血,恼怒的发出怒吼,拉扯着蝠子向后暴退。 但萧砚的身形马上紧贴而至,出掌却换了个对象,按在了蝠子身上。后者又急又怒,一退又退。 但连体人此时已恢复了重拳,自是马上一拳递出,毫无章法,只凭厚重无比的内力要强行打断萧砚的连招。 萧砚竟然没有避战,反而同样一拳迎上,两拳相撞,他只觉拳头撞在了一座大山也似,厚重之感反噬而来,令他不由后退两步。 但连体人亦是踉跄倒退数步,还未站稳身形,萧砚竟已然再至,他这一次几乎是完全没有留手,抓住这个时机便倾力而为。 萧砚的身形不断变幻,左右腾挪,每次现身连体人便必中一掌,腾腾的云雾缭绕四周,从外界看过去,只能看见连体人不断踉跄,好似周围有无数人正在不住的推搡他一般,连身形都立不住。 侯卿已然结束战斗,认真蹲在囚车上,不言不语,无声无息,只是把玩着手中骨笛。 在他身后,五道全身干涸的尸体随意躺在地面,也无人收尸。 连体人不断受创,却一击都打不中萧砚,只能怒吼不断,但随着时间推移,它们的怒吼声愈来愈弱,身形踉跄欲倒,不论是鬼头幺还是蝠子都是七窍流血,全身上下俱是毫无伤势,但侯卿一眼便能看出来,它们的五脏六腑恐怕俱已稀烂了。 撑着最后一口气,连体人终于瞅准萧砚挥出最后一拳。 萧砚不闪不避,一掌便托住那硕大的拳头,而后另一掌抬起,一掌按在自己的手背上。 如重锤砸钉,又如浪上加浪。 轰然一声,连体人的庞大身形倒飞而出。 萧砚的身形却也拔地而起,伸手一把握住石壁上的刀柄,在石壁上一踏,仿佛一步便来到了连体人身前。 几乎是寒光一闪,两颗已全无肉身之利的头颅便冲天而起。 避无可避,躲无可躲,连体人甚至已没有余力挡开这一刀。 萧砚回头看了眼它们的尸体,想都没想,一刀劈过去,将之连结的拳头骤然劈开,同时再补上一刀,刀气肆虐,使得那两具庞大的身躯裂成无数块。 侯卿不由点了点头。 斩草除根,他喜欢。 萧砚则是皱了皱眉,兵神加持确实恐怖,虽然也有连体人生前内力强悍的原因所在,但这一番交手下来,他都不得不使出全力才可以快速结束战斗。 何况那些普通人对上这种兵神? 他没有多加停留,在探查了蛊王的生机尚存后,便背起其人与侯卿一同离开此地。 不过他们仅朝着来路走了半里路,便见前方人影绰绰,无数弓弩对着他们,身着娆疆深衣的侍卫拱卫着几个衣着不俗的黑袍人。 在其中,萧砚还看见了一个熟人。 在槐柳寨的那个潼家小姑娘,潼月。 她紧紧傍着一黑袍老者,显然后者就是那个所谓的潼氏家主了。 不过潼月看萧砚的眼神颇有些恐惧,低着头,一言不发。 侯卿一脸无所谓,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远处景色,提醒道:“要下雨了。” 萧砚点了点头,只是背着蛊王,打量着拦在前路的一众人,略有些思索。 毒公竟然没有拿这些人去泡坛? 那潼氏家主则是捋须看着天坛的方向,似乎对于萧砚两人能活着出来有些意外,但他只是冷笑一声,行走上前,明明只是个老者居也走出了龙骧虎步的气势,比起其余人可谓是鹤立鸡群。 他在距离萧砚数丈的地方,对萧砚上下打量了番,冷声询问道:“你就是杀了吾家乐儿的中原人?巫王让吾等重视你,果然没有说错,是有些本事。” 萧砚不答,只是眼角一转,瞥着那潼月。 后者几乎是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畏惧的躲在一个护卫身后,仿佛此行并非她自愿。 见萧砚不理他,潼氏家主又冷笑一声,拂袖扯过潼月,指着萧砚:“如今此人已是插翅难逃,你有何惧?” 说着,他又冷冷扫了眼侯卿,进而继续对萧砚道:“吾身后杀你的人,不多,两千人而已,吾儿死在你手上,吾不怪你,他技不如人确为该死,但你而今落在吾手中,却也就怪不得吾了。说吧,降还是死!?” 话是这般说的,其人却是阴沉的盯着萧砚,明摆了是要萧砚死的。 此地四下皆已被围住,他只想问,萧砚能怎么逃!? 萧砚叹了口气,伸手点了点潼月:“你现在离开万毒窟,可能还来得及。” 说着,他便不理会茫然的身前众人,抽刀出鞘,向前掷出。 潼氏家主大惊,急忙摆出架势御出蛊虫。 然而萧砚却是一跃,踩在刀刃上,双指竖在身前腾然升空,几乎是从众人的头顶掠出的。 侯卿一脸喜色,哪里需要多招呼,踩着几个脑袋腾跃一二,抓住刀柄,便被拔空带离了此处。 大地上余下的众人呆呆看着天空,互相对视,俱是茫然。 甚至连手中的弓弩都忘记了发。 便是潼氏家主,亦是傻住,左右四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 万毒窟,大寨御蛊场。 侍卫脚步匆匆,甫一进入大堂,便叉胸半跪下去。 “禀巫王,天坛那边的鱼儿逃了。” “不意外。” 被数十个蛊师拱卫在大堂正中的毒公闭着眼睛,毫无波澜道:“那些人本就是废物,不过本王撒出了八成的人,这番布置,他们怎么逃的?” 那侍卫有些犹豫,似乎不知该不该回答,但思量再三,仍是小心翼翼道:“据说……那个中原人带着蛊王,飞了……” “嗯……” 毒公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而后骤然瞪大眼睛:“飞了!!?” 几是一瞬间,左右便响起其他蛊师的声音。 “巫王,我等维持不住蛊阵了!” (本章完) 第304章 收网(完) 第304章 收网(完) 乌云的天幕之下,一道白虹倏然掠过。 远处似有隐隐的雷鸣声,坠在末尾的侯卿却半点也无心顾虑,只是认真的盯着前方萧砚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衣角,俄而又抬头看了看被自己攥紧的刀柄,复又扫视着脚下不断被变换的山河。 侯卿悟了。 学无止境啊,当初自己在十一峒主面前展露了一手,可谓是让十一峒主就被当场折服的纳头称兄。 可如果让十一峒主看见眼前这一幕,恐怕就要鄙夷侯卿急于卖弄了。 想到这里,侯卿忍不住微微点头。 看来等到自己成为前面那个驭剑飞行的人的时候,还得找机会去十二峒会一会那十一峒主,只溜一圈就走,连问的机会都不给他。 神秘感不能丢。 随着高度开始下坠,侯卿止住念头,回头瞥了眼身后远处,能看见万毒窟的所在之处已经是黑影滚滚,仿若有一座幽暗天幕笼罩住万毒窟的上空,彻底隔绝了彼处与世间。 想必那就是尤川说的‘巫蛊大阵’了,据说其中不仅充斥着巫毒,且密集有一种名为‘暗蚊’的东西,若是一个成年人步入其中,在没有巫毒的情况下,被那‘暗蚊’吸干也仅需几个呼吸的时间。 看来毒公已然开始炼制兵神了。 这时候,随着距离地面仅有数丈的高度,侯卿松开了握紧刀柄的手,单手负于身后,飘然落地。 在死溪林外围,姬如雪和蚩梦早已等候了多时,此时远远望见三人,自是又惊又喜,待萧砚搀扶着仍然昏迷的蛊王落地后,二女同时上前帮忙。 蚩梦的眼眶早就红了,咬着嘴唇,看着腰脚枯瘦,全身上下几乎只剩一张皮的蛊王,泪水止不住的在眼角打转,却只是勉力搀扶着他,吸了吸鼻子,对萧砚和侯卿道:“小锅锅,小徒弟,窝欠你们一条命!” 侯卿一脸正色,抱拳道:“弟子应有之责。” 萧砚则只是摆了摆手,轻笑道:“蛊王的气息有些紊乱,但身体状况并没有看起来这么严重,可能将之前尤川说的那一道枯落术解开便无恙了,不用担心。” 蚩梦擦了擦眼角,亦有种大石头终于落地的感觉,展颜勉强一笑,只是重重点头。 而姬如雪在替萧砚收好唐刀后,只站在一旁上下打量着萧砚,似乎想要看看后者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势,好在萧砚看起来依然如常,她便没有在这个场合多问,只是问道:“后面可有追兵?” “理应是没有的。”不料回答的人竟是侯卿,他走在几人之后,拍着骨笛道:“在我们带着师爷脱困之时,那万毒窟已然启动了巫蛊大阵,毒公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看来已无心管顾万毒窟之外的事。” 姬如雪听此,便没有再问。 萧砚则突然偏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姬如雪不由一怔,而后略略垂下头,抿嘴一笑。 ………… 几人最终的目的地自然是曾经那座鲜参居住的神庙,在路上姬如雪就已告诉萧砚,说鲜参答应了蚩梦,愿意说动疸族出兵,但之前在听说她们要来接应三人后,便已然不知去了何处。 不过待到了神庙,鲜参竟早已蹲在神庙里的那个秋千上,盯着披头散发、全身上下都尽是污泥的蛊王,眼睛一眨都不眨,表情掩在乱发后并不显示出来,只是有一口没一口的咬着一个不知名果子而已。 蚩梦虽然安心了些,但终究看着自己老爸的模样一时慌神,有些不着头绪的在神庙里走来走去,似乎在拼命想着该怎么解蛊王身上的枯落术,但片刻后又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器皿盛着热水给蛊王擦脸,自然没心思理会鲜参。 不料鲜参却是突然走到了她身后,轻声道:“让我来吧。” 正在打坐恢复元气的萧砚睁开眼,与向他望来的姬如雪对视了眼,而后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同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神庙。 “孃孃,你会解枯落术!?”蚩梦惊喜回头,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门。 好嘛,真是给她笨到家了,居然都忘记这个怪女人是十二峒的人咯! 想到这,她便急忙让开,甚至都没发觉神庙内已然只剩下她、蛊王、鲜参三人。 鲜参不置可否,亦没有回答,只是蹲在蛊王身前,缓缓注视他良久。 蚩梦在旁边紧张的捏着衣角。 片刻后,只见鲜参突然伸手轻轻放在了蛊王的脸颊上摩挲着,声音亦变得格外轻微。 “蚩离,当年那么称头的你,原来都这么老了啊……” 莫名的,蚩梦的脑海突然一僵,小脸亦是一怔。 片刻后,又听鲜参继续自语。 “是啊,我们的小蚩梦,都变成大姑娘了……” —————— “咚、咚、咚……” 鼓乐声中,一行人穿过滚滚虫阵,密密的黑影笼罩在他们四面,仿佛无时无刻都在准备着扑上来将他们尽数吸干、吞噬。 坠在最后的几个着月白色皮甲的侍卫格外紧张,手按着佩刀不住的左右观看,连背脊都已被冷汗打湿,却是有苦说不出,只能紧紧跟在队列最后,生怕落后半步。为首之人生着一张方脸、一对大耳,是个气质儒雅的中年人。 他龙骧虎步间,一只手不紧不慢的上下颠着一颗幽绿色珠子,另只手则是轻捋着八字胡,嘴角略略上扬,一双细眼好似看不见周围的滚滚‘暗蚊’一般,只是似笑非笑的盯着前方。 而四面的虫阵便明显是以他为中心,或者说以他手中那颗珠子为中心,方圆十步之内空无一虫,连空气都是干净的,半点巫毒都没有。 “呵呵呵,远来的贵客,恕老朽有失远迎了。” 前方滚滚的虫阵突然左右散开,一道黑袍身影拄着一根拐杖被人拱卫着缓缓走出来。 大耳中年细眼微眯,似乎先是辨认了一番那黑袍身影,但也只是一瞬,便已捋着八字胡发笑:“有这巫王相赠的避毒珠,又何需巫王亲自远迎?” 说着,他收好避毒珠,淡笑着抱拳一礼:“且鄙人何德何能当得上万毒窟巫王的一声贵客?想我那位义父在与我等交谈时都对巫王敬仰有加,何论是我李嗣源了……” 一身黑袍,身形莫名有些佝偻下去的毒公呵呵大笑,在李嗣源近前时,只是随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道:“俱是为大帅做事,何分上下?圣主名声在外,老朽多年来何尝不是早就想结识了?” 说着,他身旁的一众护卫早已上前,引领一群通文馆侍卫跟在二人身后行走。 在转身之间,李嗣源略略皱眉,马上不动声色的以内力游走全身,谨防毒公方才那个动作会有古怪,但在没有探查到半点古怪后,半息之间便已恢复常态,而后腰间取下一只折扇,一面随手甩开,一面笑问道:“巫王现身来接鄙人,岂不说明大帅令巫王做的那件大事已然……” 毒公不答,只是呵呵道:“圣主的消息果然灵通。” 李嗣源一收折扇,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大帅提点罢了,若非大帅指派,鄙人此时恐怕尚在河北替义父奔走……” 毒公呵呵一笑,黑袍间脸上的淡笑略略收敛。 这大耳贼,真是开口就不离‘大帅’二字。 呵。 “圣主既然问了,老朽便带圣主去看看,来日为殿下谋事,亦离不开此物……” “那鄙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江水滔滔拍着江岸,身着娆疆服饰的大汉站在岸边,搓了搓胸口裸露出来的黑毛,望着东边那座番禺城有些皱眉。 有侍卫从东岸淌着冰冷的江水过来,禀报道:“寨主,那中原楚人确实是退了,我们在那边看的清清楚楚,营子都烧了。” “这些狗杂种,居然真退了!” 这寨主吐了口唾沫,而后有些犯难的看着左右其他的各寨寨主:“巫王当初说了,南平国人在我们娆疆害了那么多人,不把他们这座大城屠了带回去就不算报仇!眼下那中原楚人逃了,我们还打不打?” 一帮子人马上合计了半响,一半人想回大山,一半人想去城下打一杆子再走,毕竟那么多城都打过来了,有蛊师和战象在,南平国人逃得实在太快,抢的东西和人口都不多,就指着这一座城了,这么走了,实在对不起这么几个月在外打仗。 且楚人逃了正好,他们本来还担心晚了些时日到番禺,只能跟在楚人屁股后面喝汤,眼下什么都是他们的,还怕什么? 这么下来,不想走的人又多了几成。 但就在他们这般商议妥当的时候,万毒窟却有信使赶到传令众人,说是巫王有令,让大军回返娆疆暂且休整月余,且各寨兵马都可入驻万毒窟,接受巫王的赏赐以及巫术传承。 换而言之,他们手下的这些寨兵,都有资格修习巫术和蛊术了。 如此一来,众人自是欢喜,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打仗,即刻就要调头退兵。 …… 番禺城,一队队兵马同样正在集结。 城头上,一四旬干瘦汉子穿着一身黑色王袍,有些哀求般的对一老翁道:“还望公羊先生体恤小王一二,如今我南平国兵马士气低迷,不堪大战。这娆疆人马既然要自退,我们又何必去追击?” “体恤?” 公羊左背着手,下巴上的白须在风中摇晃,他只是冷笑:“现在不拦着他们,等过两个月,你们南平国上下,渣都不会剩。” 说着,他斜睨其一眼:“还有,若没有我家君侯,楚军早已破城而入,那种情况下,你刘隐恐怕就顾不上什么让人体不体恤了,你最起码都得被马殷那厮夷三族!” 南平王刘隐脸色一白。 公羊左冷笑一声:“真当淮南朱瑾闲的没事干突然跑去劫掠楚国是吧?” 刘隐勉强一笑:“小王不曾这般认为……” “所以说嘛,你不跟着我家君侯,还能怎么办?就不怕等两个月马殷再次挥师南下,你南平国兵马,可都被打残了……” “小王定会竭力配合冠军侯。” 公羊左哈哈一笑,直接一拍刘隐的肩膀:“那不就得了,听我的,现在,马上出兵追击娆疆兵马,不管如何,能拖一日是一日!” (本章完) 第305章 天下汹汹(一) 第305章 天下汹汹(一) 夜色之中,神庙里早已燃起篝火,火堆边围坐了一圈人,正是萧砚、姬如雪以及蚩梦与鲜参。 至于尸祖侯卿,却是不合群的坐在那张秋千上轻轻摇晃,似乎兴致很不错。 姬如雪有些略略蹙眉,悄悄打量了下蚩梦,又瞅了下鲜参,末了才与萧砚对视了一下。 因为气氛实在有些古怪。 蚩梦屈膝坐在火堆旁,双手抱着膝盖,只是怔怔的盯着不断腾跃的篝火,一言不发。 从姬如雪重新进入神庙后,这小姑娘便一直是这个姿态,亦是难得的与姬如雪和萧砚没有交流的欲望。 而一直都大大咧咧且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鲜参,此时却也是有些拘谨的模样,坐在蚩梦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手指点着自个脑门,并不时抬眼悄悄瞄一眼蚩梦,在见到后者依然没有什么动作变化后,才又有些头疼的继续点着自己脑门。 很明显,这个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死溪林之神,对于蚩梦却偏偏有些束手无策。 姬如雪便不难猜出,方才她与萧砚不在神庙时,鲜参和蚩梦之间有过什么交流。 且也想明白了过来,为何在蚩梦第一次现身神庙时鲜参不愿意挑明自己的身份,挑明她是蚩梦老妈的身份。 对比于蚩梦而言,鲜参这个从没有给蚩梦留下丁点记忆碎片的老妈,可能在相认这件事上反而会更加没底、比蚩梦更加慌乱…… 尤其是在蛊王昏迷不醒未在二人身边的情况下。 对于此,鲜参自是有些坐立难安,遂在一番纠结之下,悄悄给姬如雪与萧砚递了个可怜巴巴的眼神。 姬如雪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她自幼便在战乱中与父母走散,自是可以体会到这种亲人之间许久未见的隔阂感,且在蚩梦十几年的记忆中,她的老妈都该是离世了才对,如今鲜参与她突兀相认,蚩梦怎么可能不生出疏离感…… 遂只是略一踌躇,姬如雪便开口询问道:“鲜参前辈,蛊王身上的枯落术解除掉后,可还会有其他隐患?” 果不其然,蚩梦的耳尖马上一动,余光也悄悄瞟向鲜参。 鲜参先是一愣,而后马上压住心下的惊喜感,进而下意识用一根木枝在地面上画着圈圈,不过在画了第一个圈后,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是蚩梦的老妈了,遂马上抛开木枝,摇了摇头:“这道巫术算不得多高明,不过只是侵蚀掉了蚩离的血肉,除了让他变得虚弱,没有其他作用,不过……” 旁边,蚩梦在听到前面的话后恰才松了口气,便又听到了这‘不过’二字,遂立刻下意识的紧张询问出声:“不过啥子?那个毒王八还给老爸下了其他巫术?” 鲜参下意识转头看向蚩梦,有些怔怔。 这还是这几个时辰来,蚩梦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蚩梦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你快说嘛……” 鲜参便压住喜悦,咳嗽了两声,说道:“蚩笠那个王八蛋专研了巫术几十年,我又在死溪林待了十多年没有出去过,他有些炼出来的秘术我可能没有见到过,就怕他还在蚩离身上动了其他手脚。” “啊?”蚩梦皱着鼻子,小声道:“你不是十二峒的人嘛……” 姬如雪亦蹙了蹙眉。 鲜参挠了挠脑袋,有些不知道咋个给女儿解释。 萧砚便说道:“十二峒虽然是巫蛊同修之地,但较于巫术而言,诸位峒主显然更精通于蛊术。大爷曾给我说过,修习巫术后,不论实力如何,巫毒都会或多或少的侵染己身,故修习巫术大成者,莫不是心性执拗之人。” 姬如雪想了想,便赞同道:“原来如此,那毒公年不过三旬,难怪会看起来如此衰老。” “是嘛是嘛。”鲜参对萧砚很是满意,便继续对蚩梦解释道:“蛊术和巫术,二者比起来,巫术其实要比蛊术要强上一分,万物有灵,即万物皆可通巫,而蛊术却需要以虫子为媒介。当年你老爸给我说过,蚩笠之所以要修习巫术,就是因为这一点。” “而十二峒,对于巫蛊之术的修习并不强求,我嘛,当然就是更强于蛊术了,不过巫术也多多少少会一点,区区枯落术,易如反掌。至于蚩笠在你老爸身上动了什么手脚,我暂时没有检查出来,你老爸醒了过后,就晓得了。” 听到这里,蚩梦恍然大悟。 同时间,蚩梦又有些庆幸,她悄悄瞅了鲜参一眼,可以看见后者的乱发下面容虽然有些污垢脏乱,但皮肤实则很好,容貌亦格外有致,若是好好收拾一番,说不得看起来就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 蚩梦就算暂时有些接受不了‘死’了十几年的老妈其实被囚禁在死溪林,但如果有得选,她当然不希望老妈会像毒王八那样三十来岁就衰老成老王八了。 见蚩梦又不说话了,鲜参抓了抓乱发,有些一筹莫展的看着萧砚和姬如雪。 姬如雪有些为难,鲜参与蚩梦之间的关系其实很好磨合,奈何蛊王之前被鲜参泡在了一个池子里还未苏醒,缺少了这么一个中间人,二人间的进展自是快不了,这不是他们这些外人一言半语就可以帮上忙的。 萧砚却是一笑,主动给鲜参说起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当然大多数都是关于蚩梦的,例如蚩梦打算单独去中原寻找救助蛊王的办法、在牂柯寨救助寨民等等事迹。 鲜参听的津津有味,一个字都舍不得少听。 蚩梦则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当然不埋怨小锅锅,且还莫名觉得由小锅锅把这些东西讲出来,比她自己来日说给蛊王或者……老妈听要有意思和轻松的多,唯一就是有些羞怯而已。 如此一来,几人间或者说蚩梦与鲜参之间的气氛终于稍稍轻松了下去,不再如之前那般僵硬。 而按照鲜参所说,蛊王想要恢复状态,起码也要在那个池子里泡上一天一夜,所以几人自然没有继续在深夜里多等,各自铺了地毯休息。 侯卿独自一人睡在神庙外高高的树梢上,仿佛是在替几人放哨一般。 至于这一夜蚩梦或者鲜参到底有没有睡着,萧砚自不必理会,只管一刻不停的去访问了疸族一趟。 疸族作为死溪林唯一的部族,虽然坐拥地盘广阔,但由于死溪林环境的原因,族人不过千余人,抛去老弱妇孺不谈,真正如同荼罗石或靡格舒这种战士的人,亦只有两三百出头。 放在以往,疸族的老族长绝不可能让自己的部族去正面对抗万毒窟这种庞然大物,但因为有鲜参亲自现身说明,又有萧砚上门拜访,明白这是疸族最后的机会,如果等到毒公计划完成,疸族只有死路一条。 说不定整个疸族都会沦为被毒公操控的兵神。 故萧砚甫一登门,老族长便立刻与他敲定了计划,甚至可谓是全员参战,进而亲自礼送萧砚回返神庙,说是要参拜鲜参这位神明。 到了第二晚,蛊王苏醒了。 且尤自奇异的是,原本枯瘦的蛊王从那池子里苏醒后,身形就已然恢复了正常,除了些许发须仍还有些枯白外,已与常人无异。 “咳咳咳……” 蛊王此时恢复正常后,萧砚与姬如雪才可谓是真正看清了他的模样,年不过三十五岁,看起来甚是健朗,容貌祥和,一脸正气,所谓相由心生,不外如是。 “闺女……” 蛊王之前虽然看似昏迷,实则意识尚存,不过只是太过虚弱了而已,所以对于一路来的经历,都多有隐约的印象,故并不诧异周围环境,只是一看见早已吸着鼻子忍住泪的蚩梦,他亦是眼眶一红。 不过恰才与蚩梦问询一二,蛊王便是一愣,看向蚩梦身后的三人,尤其是其中衣袂飘飘,容貌俊美的侯卿。 “侯……侯老弟?” 蚩梦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这个便宜徒弟居然所言不虚,竟真的和她老爸相识,看这情形,还是老朋友那种关系?! 不过侯卿反应很快,马上上前几步,对着蛊王抱拳一礼,认真道:“见过师爷。” 蚩梦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不然难不成还得把小徒弟叫一声侯叔叔…… 蛊王则是复又一愣,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便听侯卿继续道:“师爷从今往后,唤我徒孙即可。师爷病体初愈,徒孙这里有一份大补之物,还请……” 不料侯卿的话还未说完,几人的眼前同时一,便见一道人影从天而降,瞬间一巴掌将蛊王拍进地面,极重极重,使得蛊王整张脸朝下砸去,那人可谓是半点没顾及他的‘病体初愈。’ 侯卿面不改色,默默收好恰才拿出的一方包裹,后撤几步,静看师爷挨揍。 蚩梦自是早已呆住。 从天而降的鲜参却仿佛好似把憋了好久的气都撒在了蛊王身上,按着蛊王的后脑勺,气冲冲道:“蚩离,早晓得你这么没用,我当初就不该把姑娘送到万毒窟去!” 说着,她拽着蛊王的头发一把将其拎起来,怒气冲冲的走来走去:“早就让你小心蚩笠那个王八蛋,你居然敢把姑娘一个人留在万毒窟,你嗝屁了没事,我的姑娘谁来保护!?还有还有,姑娘要一个人去中原,你居然真的没给她留一个人跟着她?一个手下都没有,哪有你这么当蛊王的!!” “真是气死我了!!” 蛊王淡定的擦掉淌出来的鼻血,然后愧疚道:“是我没有保护好姑娘,也小看了蚩笠的野心,没想到我当初留下辅佐姑娘的人都被蚩笠……这些就罢了,不过现在想来,姑娘去中原或许还能远离蚩笠……”“我不听!”鲜参回过身,一巴掌把蛊王重新拍进了地面。 看的萧砚和姬如雪各自眉毛一挑,进而同时背过身去,好似没有看见这一幕。 不过鲜参本还想着补上一脚,好好出上一口恨铁不成钢的恶气,动作却是突然戛然而止,进而不解的转过头去。 蚩梦拽着她的衣角,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声道:“莫要打老爸了嘛……老妈……” 鲜参脑袋一僵,愣了一愣,好似才听清那声‘老妈’一般,遂不禁瞬间喜上眉梢,进而板着脸拽起蛊王,温柔的替后者擦掉鼻血,哼了一声:“看在姑娘的面子上,这笔账我就不给你算了!” 不过鲜参动作温柔,表情却是恶狠狠的样子,蛊王有些头皮发麻,明明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鲜参了,却骨子里怕这个婆娘发脾气,遂立即正色,对蚩梦道:“闺女,从今以后有老爸保护你,一定不让你受委屈了……当然,还有你老妈。” 他揉着发疼的脸,脑门也有些疼,好些年不见,明明记得当年的鲜参没这么暴力才对嘛。 “哼,你这么没用,哪里还需要你保护!” 鲜参犹豫了下,而后心一拧,一把牵住蚩梦的手,指着萧砚和姬如雪道:“这一路来,都是这个阿郎和阿娅照顾的姑娘,比你厉害多了!” 蚩梦本来因为被鲜参牵住还有些全身僵硬,但听到这里便立刻重重点头,对蛊王介绍道:“老爸,这是小锅锅萧砚、小姐姐姬如雪,能把你救出来,全凭了他们呢!!对了,还有你那位徒孙,他出力也不少。” “没大没……”蛊王下意识想训上一训,却又马上看见护女儿的鲜参,气势一矮,只好哭笑不得的认下了侯卿这个‘徒孙’,然后对着萧砚与姬如雪认真的抱拳一礼。 “蚩离谢过二位,一路来,二位费心了。” 姬如雪侧身避了避,没有接受那一礼,萧砚倒是不拘小节,笑道:“蛊王不必客气,我们一路来,何尝不受蚩梦帮助良多?若没有蚩梦,这十万大山,可能绕也将我们绕晕了。且不提在其他地方,我们之间没有蚩梦,可是万万不行的。” 鲜参斜眼对着蛊王哼哼一声。 瞧瞧、瞧瞧,这阿郎说话多好听,不像你,说的好像咱家姑娘一路就只是个拖油瓶似的。 这么一看,鲜参对于萧砚真是越来越满意,人长得称头,行事又知道分寸,关键本事不弱,能保护好蚩梦不说,李偘那小老头也和他有些渊源,长辈缘看起来不错,可见在中原混的也不错…… 就是他旁边那个小姑娘,好像有点不好打交道啊…… 鲜参有些发愁,不过转念一想,动脑子向来不是她擅长的事情,后面把这事交给蚩离这家伙就是了,不拿一个妥当的办法就给他暴揍一顿! 虽然只是第一天真正的当老妈,但鲜参只一眼就看出了自家姑娘的心思,真是恨不得给这个萧砚当跟屁虫了,简直不要太明显。 鲜参本来就是过来人,哪里不清楚这情根种下,向来都是没头没尾的,可能姑娘自己都发觉不了这情根的厉害之处,当年鲜参可是差点就把蛊王敲晕带回去成亲了。 只是这个萧砚,对咱姑娘到底啥心思…… 鲜参觉得有待观察。 就算是要做小,也得两情相悦吧。 谁叫那个姬姑娘比自己闺女先一步呢,鲜参也从来没有把人家拆分好便宜自家姑娘的这个道理。 蛊王对于萧砚自然也满意的很,生的气宇轩昂不说,为人还大气,一看就是个大丈夫,长辈看晚辈不就是喜欢这一点嘛,莫说有照顾自家闺女这个大恩,就算没有,蛊王估计和这个阿郎的脾气也合得来。 想到这里,蛊王一边带着几人围在篝火边坐下,一边张口便笑道:“萧老弟实在是……” 本来已经想到深处的鲜参闻言大怒,立即狠狠的一脚踩在蛊王脚背上。 蛊王吃痛之下,倒是马上明白了自家婆娘的心思,遂立即冷汗直冒,把还未吐出来的话吞进肚子里,然后笑了笑,摸了摸蚩梦的脑袋,道:“看来我家闺女,是长大了……” 蚩梦皱了皱眉头,不满道:“窝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好不好!” 众人便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寒暄了片刻,鲜参先是再次帮助蛊王检查了一遍身体,蛊王亦自查了一番体内,在确认没有巫术种体后,才谈论到了当下的眼前之事。 “兵神怪坛此物,不比寻常,我早些年察觉到蚩笠图谋此物,便警醒过他,之后蚩笠确也就此收手,不再痴心于此。” 蛊王缓缓道:“后来他给我种下枯落术,待我察觉的时候,已是无力回天,只好暗托身边人找机会带蚩梦离开万毒窟。不料之后发生的这些事……唉,说到底,都是我连累了大家,若非我这些年执意相信蚩笠,他不会有机会做成此事。” “分明是毒王八没有良心!”蚩梦恨恨道:“他居然连亲兄弟都下得去手,老爸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小锅锅他们把你救了出来,你就被毒王八害死了!” 鲜参一脸冷笑,伸了个懒腰:“我早就说过,你这个兄长很危险。” 蛊王叹了口气,并不评价。 “非是因为蛊王你。”这时候,萧砚却是突然出声。 几人都被他吸引过去,连姬如雪都有些疑惑不解。 萧砚说道:“一切的施引,都是因为不良帅,袁天罡。” 蛊王的瞳孔一缩。 萧砚并不收声,继续道:“若无袁天罡在背后作为推手,这兵神之祸虽然早晚会爆发,但起码不会如此之快,而毒公,也绝无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决心策划这一切。” 蛊王思忖一二,点点头:“确实如此,蚩笠的准备尚还仓促,依照我对他的了解,如果真要谋划兵神怪坛,不会给我们留下反应时间,彼时这兵神之祸只会铺天盖地的来……” 萧砚道:“正因如此,这才是我们的机会,阻止一切的机会。” 蛊王闻言一振,同时又有些犹豫:“阿郎的意思,你可以在不良帅那里争得一线……” 蚩梦立即神采奕奕,道:“老爸,你不晓得小锅锅好厉害哦,窝们早就……” 萧砚笑着打断了她,而后对蛊王认真道:“所有的一切,晚辈都已准备妥当,唯有一物,还需蛊王倾力而为。” 几人俱是一愣,蛊王更是神色严肃,坐正身形,双手搭在膝上:“阿郎请讲。” “万毒窟的巫蛊大阵。”萧砚一字一句道:“蛊王能否破解一二?拥护圣女的兵马,不日就可抵达。” 蛊王一愣。 他盯着萧砚的眼睛,很清楚的听见了那‘圣女’二字,而非‘蛊王’二字。 萧砚并不避让,亦是紧紧盯着蛊王。 倏然间,蛊王放声一笑。 “有何不能?” —————— 天色苍苍,日头未升,整座神庙就已瞬间空荡。 独有鲜参一人站在神庙前的道路上,看着众人分散离去的身影,咂了咂嘴,神色间有说不出的情绪。 俄而间,鲜参猛然微眯双眼,浑身气息半点不掩。 她身后,一道黑袍人影静静而立,兜帽下,仅有黑影。 但仅是一瞬,鲜参的身形便倏然放松,进而蹙眉死死盯着此人:“你为何能来此处?” 十一峒主掀开兜帽,只是摩挲了下络腮胡,进而看着死溪林通往外界的方向,负手站在鲜参身侧。 “大峒主有言。” “你的自囚,结束了。从今往后,十二峒,再无鲜参。” (本章完) 第306章 天下汹汹(二) 第306章 天下汹汹(二) 万毒窟的巫蛊大阵遮天蔽日,范围比起原有的瘴气来更加广阔,不仅将整个万毒窟都囊括其中,连同万毒窟周边的一些大寨亦是一并收纳于内。 这座巫蛊大阵,外有蛊虫‘暗蚊’团团聚集,内有巫毒充斥密布,可谓密不透风,连天空都不曾有疏漏,外来者想要硬闯,也只能是插翅难飞。 “不愧是巫王的手笔,此等大阵果真是闻所未闻。” 李嗣源单手负于身后,缓缓摇着通文馆折扇,远望着那座囊括数里之地的巫蛊大阵,啧啧称奇:“如若晋州有此阵,又何惧梁军攻城?” “圣主谬赞。” 佝偻着身形的毒公一袭黑袍,只是拄着古怪木杖沙哑发笑:“晋国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又何需老朽这等小伎俩?此法固然略有些许妙处,然守则有余、攻则不足,不过一自缚手脚的无奈之选罢了。” 李嗣源细长双眼微眯:“巫王自谦了,当下之时万毒窟恰恰就正需这一‘自缚手脚’,虽对万毒窟是如此,难不成对外界之人就不是如此?” 毒公翻白的眼睛几乎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呵呵发笑而已。 不过马上,李嗣源就以折扇轻轻拍手,缓缓道:“但仅凭这一座大阵,巫王恐怕难以做到万无一失吧?据鄙人所知,那萧砚,可是已带走了蛊王……” “圣主多虑。”毒公将手搭在栏杆上,道:“吾那胞弟的心腹手下,俱被老朽囚于万毒窟,他孤身一人在外,成不了气候。” 李嗣源眯眼道:“只怕真正的大患不是蛊王,而是那萧砚。在下身居太原之时,对此人的大名就已是如雷贯耳,其人年纪轻轻,但行事颇为老辣,见识更是独到,曾以八百骑颠覆整个河北,且最是擅长以小博大,在下忧心,若是其人利用蛊王振臂一呼……彼时可就麻烦了。” 毒公呵呵大笑:“圣主何忧?老朽自不会无视此人,大帅驾临万毒窟之际,亦对老朽多有提醒,对于这萧砚,老朽早有研究。” “哦?请巫王赐教。”李嗣源拱手道。 “这萧砚确实是有些道行,且圣主恐怕不知道的是,其人年不过二十上下,就已是当世难得的一流高手,便是老朽对上他,若没有巫术傍身,恐也走不过一个死字。” 李嗣源摸着八字须沉吟不语,这倒确实是他并不清楚的事情,彼时在太原他虽然让通文馆搜集过不少情报,但多只能看出萧砚知兵善用,惯以大势压人,对于萧砚本人的武力,由于晋国这边并没有具体的高手与其交过手,而对于萧砚其他的事迹又极难收集,遂通文馆只能凭借萧砚在战阵上的表现估了个‘中天位乙等中上’的评价。 现在看来,通文馆虽然已然极为重视萧砚,但在事实上亦已大大小觑了此人,不说其他,单只是通过毒公的这一番言语,李嗣源就已单方面给萧砚标上了‘大天位甲等上上’的评价。 要知道,在通文馆得到这个评价的,多年来也只有冥帝、鬼王、岐王、四大尸祖以及一些声名在外的高手,如当下万毒窟的蛊王、巫王,以及漠北各个部族的等等高手,扯远了说,也只有天师府张玄陵之辈,可谓是屈指可数。 甚而在李嗣源本人的心目中,实则对于冥帝之流亦多有些看不起,通过修行邪功走到这一步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但怎么想不重要,能上这个榜单的人,就足可见其人对通文馆的威胁程度! 回去过后,看来要重新对这萧砚系统性的调查一番了,就算是牺牲几个藏在汴京多年的细作,也是值得的。 毒公将李嗣源的表情看在眼里,只是略一哂笑,又道:“不过圣主亦在当世高手之列,难道不明白这匹夫之勇落在大势之下,不过螳臂当车尔?” “这萧砚能在中原成事,是他自己的本事,老朽不可否认。然他若不是事先攀上了朱温的大腿,仅凭一人之力,又岂能让圣主放在眼里?当年其人在河北尚有八百骑,但而今在这十万大山中,他身边可就只有一尸祖侯卿算个气候,外加一个吾那胞弟,其他人?呵呵……” 毒公手指点着栏杆,缓缓道:“不值一提。” 说着,他负手来回踱步,又道:“而今整个娆疆,都在老朽的掌控之下,各寨精兵俱早已被老朽抽调而出赶赴番禺,老朽一纸调令即可召回,大势之下,他们这几个人,翻不起浪。” “原来巫王早有算计。”李嗣源点了点头,不过马上就复又开口发问:“但巫王就不怕这十万大山的娆寨中还有漏网之鱼?若蛊王将这些娆寨串联于一处,恐怕可与巫王争锋啊……” 不料毒公竟是倏然大笑,笑声过后,便只是淡然道:“老朽怕的就是没有漏网之鱼!有那漏网之鱼又如何?当今之势,若非吾那胞弟亲自登门,各寨岂会轻易被说动?” 李嗣源大悟,猛然重重的用折扇拍掌:“巫王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如此一来,待蛊王一个寨子一个寨子走一遍,就算能说动各寨兴兵,却已耗时十数日,然彼时巫王大计已成,不仅不惧些许娆寨组成的联军,甚而可一举尽诛娆疆异心之辈……” 说着,李嗣源由衷赞叹:“好算计!好一手草蛇灰线!在下之前只当是巫王的疏漏之举,倒不曾想是有意为之。而今外有娆疆大军回师,俱为巫王听用,内有兵神将成,在下实在难想那萧砚与蛊王如何能成事。待他日尽诛各寨异心之辈,这十万大山,可就是巫王一人的十万大山了!” 毒公淡然道:“非也,乃殿下的十万大山。” 李嗣源了然,随即抱拳向北,恭敬道:“有巫王如此忠臣相助,李星云殿下兴复大唐之日,恐已不远矣。” 毒公翻白的瞳孔只是漠然的盯着远处,一言不发。 蚩离啊蚩离,你执着了十数年,终究是让为兄做成了此事。 再有四日,四日过后,这天下汹汹,又有何人能够阻我? 那上万从南平国回师的精兵,就是第一批让娆疆崛起的兵神,而这仅仅只是开始,从十万大山出去,南平国、蜀国、楚国……这半座天下,都要被我蚩笠吃下去。 李嗣源这时候又突然道:“对了,若是那传闻中的十二峒插手……” 毒公冷冷一笑,以掌心覆下:“求之不得。” “既然巫王成竹在胸,在下就不多问了。”李嗣源拱手道:“听闻御蛊场那边,无法离开巫王过久,在下疑惑已解,就不过多叨扰巫王了。” 说着,他淡笑着捋着八字须,道:“巫王闭关这些时日,只管放心便是。在下虽然不才,然替巫王坐镇守好这万毒窟,尚且不是问题。” 毒公呵呵一笑,拄着木拐单手负于身后:“劳烦圣主了。” 李嗣源依然淡笑:“巫王所为,乃事关殿下大业,在下不敢言苦。倒是巫王还需安心闭关才对,大帅遣在下来此之际,令在下带了一句话给巫王。他日殿下大业事成,给巫王的,就绝不是十万大山这么一座弹丸之地了……” 毒公大笑,负手而去。 李嗣源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着折扇,细眼微眯,脸上似笑非笑。 —————— 正月下旬,北地依然酷寒,太原城内飘雪不断,伽耶寺的后山已是积雪层层,可过膝盖。 一赤裸上身的青年闭眼立于大雪之内,手持一柄木剑缓缓起势,进而闭眼出剑,剑势大开大合,隐隐有罡气凌于剑锋之上,所过之处,大雪霎时飘散。 远远观之,便似有一道金身人影于雪中练剑,出招之际浑身有金气笼罩,剑法凌厉,行如金光,迅如奔雷,一剑劈出宛如神剑破日,威力无比,势不可挡。 一套剑招施展完毕,他周遭的积雪就已然肃清一空,细看之下,空中似乎还隐隐有剑气残留,但眨眼便逝,不可捉摸。 李星云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龙泉剑诀果然是那至阳至刚之剑诀,霸道无比,与自己幼时所学之天罡诀可谓是相辅相成,互相增进,单单只是前十二式,就已然有如此威力,不仅如此,配合其内的运行心法练剑,更能增长内力,不过只短短半年,他就已然从小天位跻身中天位,实力不可同日而语。 比起师父阳叔子传授给他的青莲剑歌,可谓不是同一个层次的剑诀。 这龙泉剑诀加上天罡诀,施展那龙象般若功时更是足以更上一层楼,俱是霸道至极的功法,简直可以视作一套,精进肉身之余,又能使出掌势,三股内力齐汇于一体,比起在剑庐时,李星云如今的修炼进度,可以说是一日千里。 再加上又有那慧觉大师时不时现身指点,且可以亲自出手替李星云喂招,让李星云的实战经验暴涨。 如果再让李星云回到彼时的剑庐,不仅不会逃,甚至足以一人将黑白无常在内的一众玄冥教尽数诛杀,就是这么霸道。 不过随着修炼入门,李星云自然无法避免的有些泛起嘀咕,那慧觉吃饱了撑的对自己这么好?不仅传授功法,还贴心的喂招,总不能这秃驴真他娘的是个大圣人吧? 且李星云也不认为这种大好事能平白无故的砸在自己脑袋上,如果说师父阳叔子和慧觉是多年好友还说得通,然而李星云之前认真询问过这俊脸秃驴,慧觉亲口说的与阳叔子几无交际。 李星云本不是一个多疑的人,但耐不住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如今那酒友‘白毛’也离开太原了,有些话又不好给小师妹直说,担心陆林轩多想,遂只好一个人憋在心里。 师父落入玄冥教之手本就有些古怪,李星云这半年来时常多想,就怕这背后实则有一个圈套等着他和小师妹掉进去。 要知道,李星云有一个几乎没有与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他是李唐皇子! 便是师父都不曾知晓这个秘密,当年李焕身死后,李星云便自然认为这世上知晓他身世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不过如今的种种迹象汇集一处,便有些让李星云怀疑起来,总不能是他的身世暴露了吧?进而有人拿他师父做局,想请他这个大唐皇子入局一场…… 不过李星云坐在雪地里一想,竟是把自己都逗乐了。 好吧,自己何德何能让人做这种大局? 管他的,这功法只要练着没问题,他日能够救出师父就行。 李星云可格外期待自己一人仗剑汴京,从玄冥教救出阳叔子后,师父那震惊且欣慰的表情了。 “多年不见,殿下竟已有今日之势。不愧是太宗嫡脉,龙泉剑诀上手便会,臣果然没有看错人。” “谁!?” 李星云瞬间全身绷紧,甚而不起身,径直一个后空翻落在丈远外,进而手持木剑遥遥指着那身后人。 却见竹林之内,一道伟岸的人影欣慰的鼓着掌,缓缓走出。 其人一袭老旧蓝袍,一顶斗笠,一副甲面,身形高大,然气势平和,声音里夹着些许笑意,好似一个平易近人的长辈。 李星云几乎瞬间便想起了关于此人的记忆,眼睛骤然瞪大,收剑道:“是你?” 然后他又是警惕不解:“你为何会在伽耶寺?这些年一直都未曾见过你,你为何知道我在这里……还有,你为何要称我为殿下?” 来人正是在李星云幼时,于剑庐后山传授天罡诀给他的袁天罡。 在李星云的记忆中,这个神秘人虽然向来是神龙不见首尾,但着实是自己习武一途上的引路人,那些无数个羡慕小师妹的日夜里,都是此人偷偷传授自己功法,让自己得以悄悄跻身小天位。 但事实上,二人在交往中从来没有互相表明过身份,甚而这个神秘人还不准他告诉师父此事。 袁天罡站在远处,负手上下打量了下李星云,淡笑一声:“殿下来这伽耶寺,难道就不曾疑惑吗?” 李星云皱了皱眉,进而念头急转,一个缩眸:“这些东西,都是你做的?” “然也。”袁天罡坦然道:“龙泉剑诀、龙象般若功,俱是臣委托那慧觉授予殿下,殿下这半年的长进,臣亦是看在眼里。” 李星云脸色下意识一喜:“这么说,我师父他也……” 袁天罡道:“阳叔子确为玄冥教所囚,做不得假。彼时阳叔子访友汴京,不慎为故友之子泄露踪迹,遂被玄冥教所擒。” 李星云一怔,皱眉道:“什么意思?师父访友与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不成?” 袁天罡叹了一口气:“殿下可知不良人?” “不良人……”李星云不由喃喃自语,昔年随同李焕流落江湖之时,从后者口中偶尔听到过,彼时李焕曾说过,若是不良人尚在,起码也能保得殿下安危等等。 袁天罡便继续缓缓道:“阳叔子可能未曾与殿下说过,他便是不良人三十六校尉之一的天立星。” “什么?”李星云脸色一变。 袁天罡负手来回踱步,复又问道:“殿下离开剑庐半载,可知伪梁萧砚?” 李星云皱了皱眉,有些跟不上袁天罡的思维,但还是下意识道:“略有耳闻。”袁天罡又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殿下又可知,这萧砚,便是不良人三十六校尉之一的天暗星?” “这……”李星云虽还有些皱眉,但心下已经颇觉不妙了,沉声道:“何意?” “殿下可能不知,阳叔子此次访友,是为了殿下你,之后被玄冥教所囚,亦是因为殿下你。” 李星云急声道:“你快把话说明白!” “那臣便知无不言了。” 袁天罡道:“对于殿下的身世,阳叔子身为大唐不良人,实则早已心知肚明,不过只是一直未曾挑破罢了。然而事情的转机,便在这位萧砚。” “萧砚身为不良人天暗星,突然叛唐入梁,以一介白身倏得伪帝朱温器重,其中原因所在,或可能正是献上了殿下的踪迹。阳叔子得知此事过后,心急如焚,不惜亲自入汴京寻求故友探明真相,也便是上一代天暗星以及圣手林居贞,然而阳叔子不知的是,故友皆已身故,而他的动向却被故友之子萧砚所得,遂就此被押。而之后便是剑庐被焚,殿下被追杀下山……” 李星云早已脸色发白,喃喃自语:“师父,原来知道我的身世……” 袁天罡沉声道:“所幸殿下逃出生天,未能让玄冥教得逞,故阳叔子也暂且无恙被囚于汴京,而目的只有一个,正是为了诱殿下上钩,以解伪帝朱温之心腹大患!” 李星云猛然抬眼,“你到底是谁,当年为什么接近我,又为什么知晓这些!?” 袁天罡叹了口气,单膝下跪,抱拳行礼:“臣袁天罡,乃大唐不良帅,受太宗皇帝所委,生生世世为大唐护国,至死方休!” “袁天罡……”李星云略一思索,皱眉道:“那你不是将近三百岁了?!” “臣不敢欺瞒殿下。”袁天罡取下面甲,将自己服下不死药一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然后补充了一些昭宗时代的事。 李星云来回踱步,心乱如麻,脸色更是变了又变,俨然是有些消化不了这些言语,但看着袁天罡那张烂如鬼的脸,也不得不信,遂只是烦躁的挥了挥手:“戴上吧,人不人鬼不鬼的。” 袁天罡毫无波动,依言戴上面甲。 不过李星云马上有所醒悟,尴尬了下,道:“我没有恶意,实在是太过烦躁了些,才如此言语的。” 袁天罡行礼道:“殿下放心,臣绝不会放在心上。” 李星云松了口气,然后穿上衣服,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皱着眉,犹豫道:“师父真是为了我才去的汴京?” “确为如此。”袁天罡叹了口气:“这也是臣之过,当年昭宗令臣解散不良人,臣便自囚于藏兵谷不问世事,多年来,不良人却依然继续迭代,其中便难免有了一些人心诡变之人。那天暗星身为不良人三十六校尉之一,掌握之情报不少,阳叔子正是不敢赌其人到底知不知道殿下的踪迹,这才落入虎口。” 李星云攥着拳放在膝上:“大唐都亡了,为何还对我一个闲人揪住不放!我师父明明什么过错都没有,居然就这般……” 袁天罡不动声色道:“殿下,世间万事,从来就不分过错。” 李星云挥了挥手,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沉声道:“那萧砚为什么背叛不良人?” “权势、钱财、美人……”袁天罡道:“每个人所求都大不同,但不管如何,臣都已然对此人发出追杀令。” “你们不良人都解散多少年了,有个屁用。”李星云皱着眉:“当下之急,是救出我师父。” 袁天罡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李星云苦苦思索一二,突然一惊,然后看向袁天罡:“你活了三百年,那么是不是说,你功力很高?” 袁天罡负手道:“普天之下,无一合之敌。” 李星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个秃驴慧觉就不弱,你如果能打得过他,我就信你。” 袁天罡叹了口气:“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一个慧觉何等容易?便是这座伽耶寺,臣亦能顷刻将之覆灭,然汴京坐拥伪梁禁军近十万,玄冥教散布其间无数,要想救出阳叔子,非匹夫可为。” 李星云嘶了一声,挠着头:“这可如何是好?” 袁天罡波澜不惊,沙哑道:“殿下可知,围魏救赵、借刀杀人?” “什么意思?” “能对抗伪梁的,普天之下,只有一方诸侯。” “你的意思是……” “晋王李克用,可为殿下所用。”袁天罡突然伸出手,按住一片竹叶,向着南方一指:“彼时只要晋军勒兵于汴京城外,莫说是阳叔子,殿下就算是想要那萧砚的人头,朱温也会乖乖奉上!” 李星云愣了一愣:“你什么意思。” “殿下,可称帝于太原。”袁天罡一字一句道:“以堂堂大势,压向汴京,臣会亲自辅佐殿下,可让殿下一步不错,两年之内,入主中原。” “不可能!” 李星云陡然站起身,脸上竟是冒了汗,他不可置信的盯着袁天罡,急忙道:“你说什么屁话,我怎么可能当皇帝!大唐已经亡了!李克用凭什么让我当皇帝!?” 袁天罡沉默了下,复又说道:“殿下不想,臣不会强迫。不过臣还有一计,要想救出阳叔子,殿下可以另辟蹊径。” “快说!”李星云急忙催促,唯恐袁天罡又说出方才那番屁话来。 “伪帝朱温新得河北,已然将此地视作命根子。然河北新附,于大梁之手尚不安稳,如若殿下可以攻克河北,便大可以河北之地换回阳叔子。” “还能这样?”李星云错愕道:“不过是不是太麻烦了些,而且我哪里来的兵?” “可行。”袁天罡点头道:“晋王李克用,会愿意借兵给殿下。” “这李克用倒是个好人。”李星云嘀咕了一句,然后皱着眉道:“真的没办法悄悄救回师父,这样实在是太麻烦了吧。” 袁天罡沉默不语。 李星云挠了挠头,脸色瞬间变得刚毅:“行吧,为了救师父,麻烦就麻烦点!袁天罡,那就麻烦你了,如果能做成,我一定好好感谢你一番。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不用客气,不过只有一点,不准把我再说让我当皇帝的话,我暴露了身份,还在晋国这边当了皇帝,那朱温恼羞成怒下,师父岂不是更危险?” 袁天罡单膝下跪:“臣定不辱使命!” “行了行了,别跪来跪去的了,起来吧。”李星云看着袁天罡认真的模样,忍不住道:“实在不能行,咱们去冒冒险也不是不可以,这兵家大事,我可玩不转……” 袁天罡默然不语,只是起身在告辞之际,询问道:“殿下,可对那萧砚有几分恨意?” “这有什么好恨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唐都没了,难不成还要让他对大唐忠心耿耿?老子就是气,这王八蛋有本事来抓我,凭什么拿师父撒气,呸!” 袁天罡默默听完,在离开后山之际,又回头望了眼又开始练剑的李星云,负手望着天空飘雪。 殿下还是太稚嫩了啊。 或许都没有意识到攻取河北意味着什么…… 不当皇帝?不恨萧砚? 哼,这就由不得你了! —————— 凤翔,李茂贞拿着一封书信,丹凤眼微眯。 风尘仆仆的假李大摇大摆坐在下方,一脸冷笑。 信上只有几个字。 “备兵,可取关中。” 署名。 “袁天罡。” —————— 九黎寨。 诡谲厚重的曲乐荡向四野,有身着神秘服饰的舞者围着一堆柴禾,随着音律正在绕圈舞动,口中不念念有词,仿佛祈神一般。 柴禾前摆放了祭品,九黎寨寨主持着一只火把站在不远处,表情有些古怪,但仍只是安分的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舞者齐齐停下,口中发出了“呼、呼、呼”的齐喝声。 原来是在柴禾正前方的一座高台上,不知何时走出了身着圣女服饰的蚩梦,一瞬间,高台下北疆三十二位寨主齐齐叉胸行礼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蚩梦虽然脸皮厚,但今日登上这高台,却难免不禁有些紧张忐忑,下意识想要撇头去看斜后方不远处的那一袭青衫。 但似乎是知道那一袭青衫在那里,蚩梦的心下又马上安定下来,遂强忍着没有转头,只是绷着小脸,伸出手。 旁边,少祀官尤川一脸正色,恭敬奉上一只代表蛊王权力的权杖,当然是仿造的,甚至还有些粗糙,真的还在万毒窟。 蚩梦接过权杖,长吐一口气,尽量大声复述着背下来的言语道、:“本圣女奉蛊王之命,承蛊神之灵,今聚各寨娆民于此,是为娆疆安定!是为十万大山万千生灵! 今有巫王蚩笠罔顾昔日八十一寨共誓,背信弃义、囚禁蛊王、大兴兵神之祸、欲重开战乱于十万大山,本圣女为十万大山之明日,邀各寨于此,只为讨贼!只为诛杀蚩笠一人!” “呼、呼、呼!!”舞者们再次发出呼声。 九黎寨寨主脸色一紧,能察觉到高台上的萧砚扫了他一眼,遂立即上前,将火把抛在柴禾堆上。 轰然一下,猛火瞬间燃起来,火势极大,在这冬日里仿佛足以振奋人心。 蚩梦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再次看到了当年老爸统率各寨共同建造万毒窟一般。 她高高举起权杖,小脸严肃。 “发兵,诛之!” 台下三十二寨寨主、九黎寨寨主、簋市子筱翁、尽皆俯首。 远处寨墙上,有寨兵吹响号角。 蚩梦的手指都有些颤抖,终于回过头,看向身后的萧砚与姬如雪。 萧砚笑了笑,姬如雪对她竖了个大拇指。 蚩梦遂也一同笑了起来。 好嘛,没有丢脸(w)y! (本章完) 第307章 天下汹汹(完) 第307章 天下汹汹(完) 正月末,整座十万大山内人心惶惶。 先有万毒窟提前召开迁阶大会,进而转瞬便开阵封锁了整个万毒窟,使得外界对迁阶大会的情况半点不知不说,甚至都不曾见到那迁阶失败的蛊师回返各寨。 万毒窟仿佛一座吞噬活人的凶兽,只许进不许出,从开启巫蛊大阵的那一刻开始,数百名各寨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蛊师便就此落入了凶兽之口。 而这还没完,几乎是就等着万毒窟封山一般,仅过两日,北疆三十二寨齐齐聚兵于九黎寨,尊圣女蚩梦为代蛊王,发兵征讨万毒窟巫王蚩笠! 不仅于此,只短短两日,便有细数巫王蚩笠十数条罪状的檄文遍布北疆、娆中、南疆全境,整个万毒窟都在一夜间知晓了巫王蚩笠做的好大事。 勾结楚国兴兵南平、私谋禁术以活人炼蛊、违背誓言暗自挑起各寨战端、名为培养弟子实为挑选炼蛊人选…… 罪状当然不止这四条,然而这几条却是单拎一条都足以让人恨不得生撕了毒公。 尤其是最后一条,更是让得到消息的大小寨主、以及那亲自将子嗣送进万毒窟的父母们五内俱崩。要知道,昔年毒公亲口向各寨许下承诺,说只要能够在娆嶽上炼化一只契合蛊道的五毒虫并顺利折返的年轻蛊师,都能够进入由毒公亲手打造的御蛊坛内修行蛊术,并能得到毒公的毒术、巫术传承和蛊术指导,只要进入其间修行的,都有望在三十岁之前触摸到‘天位’的门槛。 这些年来,各寨向毒公输送了多少蛊术天才?哪一个得知自家孩儿被选上的父母以及寨主不会兴高采烈,甚至不惜暗地里因此与其他寨子结怨? 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抓住这么一个希望? 所有人都相信,只要自家子弟能够从万毒窟出师归来,自家寨子从今以后便一定会有一个了不得的大蛊师坐镇,起码可以庇护己方寨子数十年。 就为了这么个希望,不知有多少娆寨每年为了寨子里的那几个好苗子大为耗费,被选上的好苗子更是全家获荣,可以参与寨中事务决断。 现在告诉他们,这些自己寨子里的心尖尖,其实都被毒公那个狗杂种拿去练成了蛊? 妈的,天塌了! 故檄文一发,其余还在观望静等真相的寨子暂且不提,但凡自己寨中有输送子弟进入万毒窟的娆寨,几乎是毫不犹豫,便不约而同的纷纷提兵涌向万毒窟问罪。 不过由于毒公在年前便因为征讨南平国一事将各寨的精兵抽调了一番,此次各寨热血上头汇聚的兵马实则并不多。 但就算是这样,娆疆形势亦已然汹汹,无数骂名、悲怨之气,俱是对向万毒窟、俱是对向毒公而去。 曾经有多拥护毒公的娆寨,而今便有多愤恨毒公。 有那短短几年间给毒公输送了数十人的大寨,几乎全寨家家缟素,寨主压力极大,亲自星夜兼程从娆中赶赴九黎寨,向圣女蚩梦请命,愿为那马前卒第一个攻进万毒窟。还说若不能揪下毒公的脑袋,他这个寨主便只有自取头颅向寨民赔罪了。 事已至此,利益相关者已然不关心这件事的真相了,那万毒窟开阵近十日,半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对外界的事情更是完全不管不问。 这不是心虚这是什么!? 他妈的蚩笠,老子这些年把家底掏空了捧你,不惜背叛蛊王陪你一条路走到黑,说打南平国老子马上就把寨中精兵抽了九成,只差没在议事堂和那帮族老干仗了。 老子掏心掏肺的对你,这些年就差当孙子了,就等着来日能够一步登天,结果你就他妈的这么对付老子!? 他妈的蚩笠,你是真该死啊!! 这些顶着寨中压力的寨主可谓气疯了,眼下恨不得马上就能变成圣女的狗,群起而攻之,把毒公这个狗杂种的血肉叼回去平息众怒。 当然,一码归一码,怒气是一回事,这些寨主又何尝不是被逼到了不得不表态的地步? 其实若无这份檄文,不论真相如何,在当下的节骨眼上,这些之前早就与毒公绑定了的寨主不可能会表态,不说真相到底是不是这样,毒公暗地掌控娆疆近十年,威望与凶名何其之高?且又早已抽调了各寨精兵,以致各寨空虚。 这些大小寨主是真不敢马上站在毒公的对立面去。 真要表态,也起码会在那圣女蚩梦与万毒窟的胜负分出来的前一刻,若不然一步错步步错,势微的圣女一方胜算显然不大,万毒窟难攻不提,外面还有上万精兵归毒公调动,来日一个包抄,圣女马上就会败落。 但没奈何的是,那道檄文把东西瞬间摆在了明面上,莫说什么真不真相了,这些寨主若是没有第一时间起兵,便会马上就遭到寨子里的寨民质疑。 娆寨的创建体系可不是那集权式的一言堂,大小的族老、祭祀官、巫医等等都是寨中的派系,往常寨主当然有绝对的话语权,但此时不表态,便马上就能被拉下去。 那狗日的蚩笠都把儿郎们祸害完了,寨子前途都没了,还犹豫个屁,真不真相的,打了再说,你要真想陪着蚩笠一条路走到黑,那就把寨主的位子让出来滚去万毒窟! 于是种种的仿佛巧合之下,娆疆的局势便一夜颠倒,圣女一方的天平直接压过了万毒窟。 亦是在同一时间,这些又惊又怒的大小寨主也便见到了那位檄文的起草人。 一个中原人,一个姓萧名砚的中原人,生的英挺,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但眸光甚是锋锐,言语极为简练,只是随意的一个交谈、一个平淡的眼神,便让后面来投的大小寨主心甘情愿的把家底透露了个干净,连底裤都不曾隐瞒。 好在这个不晓得跟脚的中原人对圣女倒是恭敬的很,从不喧宾夺主。 当然圣女也一直都只是板着一副小脸,轻易不开口,开口前必定要召那中原人问询一番,而后的言语便是威严且辞严义正,让人不得不服气。 虽然圣女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也没有多唬人,但偏偏就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且大势已在圣女,这些被那道檄文逼得不得不站队的寨主也只有硬着头皮依照圣女的命令行事。 至于那位中原人,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但眼下关头,打不赢毒公就是死到临头,哪里还有心情计较这些。且各寨本就没有多少兵力,这些年从未看起的北疆三十二寨又不知为何格外的拥护圣女,要想来日打赢毒公后不被圣女清算,眼下就得老老实实的挣表现。 故只短短半日,寨中上下稍有点文化的便俱是对萧砚口称“萧先生”,大大咧咧的本还想着唤一声“阿郎”也一并如此称呼,就担心因此恶了这位中原人,毕竟在娆疆,“阿郎”一般多用于同辈与晚辈称呼,而“萧先生”嘛,就是带了些讨好的敬称了。 不管怎样,萧砚也着实只了半日,便将所有人都尽数安排妥当,又了半日,同仇敌忾的联军便抵驻万毒窟外扎营,并做好防御兵神的准备,给兵卒装备藤甲,蛊师、巫师进行演练,可在必要时刻齐心合力发出致命一击。 亦在此时,众人才终于见到了早已抵达万毒窟正在破阵的蛊王蚩离。 人心大聚。 比事先得知蛊王早已脱困的效果还来的好,并且所有人都下意识的会认为,不论是圣女聚兵也好,还是任用那中原人攥写檄文也罢,都是蛊王的安排。 不过都是蛊王提前培养圣女,以及对他那胞兄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的反击罢了。 谁敢说蛊王软弱无能!? 原来蛊王一直都有如此手腕,只是一直碍于兄弟之情让毒公钻了空子! 蛊王的声势暴涨,且他提前到此破阵,所有准备都已完成,巫蛊大阵已然不是什么威胁,人心大定,原本不怎么有信心的众人空前的拥护蛊王与圣女这对父女。 连终于平反的少祀官尤川也被视为忍辱负重、是毒公麾下唯一识大体的人。 —————— “阿郎这一手,真是……” 山崖上,蛊王苦笑道:“闻所未闻。” 看着山下已稍有破败之势的巫蛊大阵,萧砚尽力眺望,但在傍晚的余晖下,依然看不清其中的万毒窟,遂只是笑道:“如今蛊王可相信了吧?没有蚩梦,晚辈纵有经天纬地之能,也无法促成此事。蚩梦,着实帮了很多忙。” 这句话萧砚不是客套。 如果没有蚩梦,就算他替北疆三十二寨一个一个收拾掉那肆虐的尸怪,也不可能聚拢人心。 而在其中,又有蚩梦在那月余的时间里一个一个大寨拜访过去,借着蛊王早年积攒的人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定了今日三十二寨聚兵的大事。 这一切,若没有蚩梦,都只是空谈。 蛊王有些感叹,似乎是有些不想那个刁蛮任性的女儿因为这些种种而提前走进大人的世界,但又有些释怀,每个人都会经历成长,只是或早或晚而已,他能保护蚩梦一时,却保护不了一世。 且尤其庆幸的是,万幸引领蚩梦的人,是萧砚。何其有幸,何其让人感叹。 蛊王道:“不止是我、蚩梦,整个万毒窟,都欠你一件还不了的大恩。” 说着,蛊王便毫不犹豫的拱手一拜:“这个恩情,万毒窟永远不会忘记。” 萧砚一把扶住蛊王,沉吟了下,道:“蛊王无需如此,我同样欠了你们。” 蛊王稍有些不解,萧砚便简单叙述了他与袁天罡的游戏一事,当然并没有这般直白,只说是他与袁天罡的一个约定,如能破解这娆疆之局,于他的意义非凡。 而萧砚破开此举,便一直借了蚩梦的势,只是做的很隐晦,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看起来毫无规划。 蛊王虽然并不清楚其中的道理,但也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不过只说一码归一码,萧砚欠的情只归蚩梦,万毒窟欠萧砚的,抹不掉。 如果鲜参在这,定会难得夸奖蛊王一回。 好嘛,你个榆木脑袋,总算开窍了一回,为咱家闺女出了一份力。 萧砚没有异议,只是一笑,而后远眺着那座笼罩万毒窟的巫蛊大阵,眯眼思索。 事实上,他与袁天罡的游戏,早就已经下了定论。 从尤川顺利进入十二峒、顺利盗取兵神秘术开始,此行便有了盖棺定论。 毒公得到兵神秘术,是他的谋划落定之时,亦是他与整个娆疆背道而驰的伊始,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因为兵神怪坛要想成为可用之物,便逃不了要以人为蛊的宿命,不管量大还是量少,都不可能让各寨妥协,这是利毒公一人而不利娆疆的事,有了兵神怪坛,毒公可以成为娆疆真正的造世主,所有兵神都只凭毒公一人的心意而活,毒公可以一个念头控制成千上万的人。 故便是曾经支持毒公的人,恐怕也会反对此事,因为一旦被炼制成兵神,便成了没有自己思维的怪物,或者说,毒公的念头大于自己的思维,那般一来,就算是天下无敌又有何用?毒公是爽了,娆疆是强大了,这些与成为兵神的人有甚关系? 但袁天罡的出现,可以缩减此事的阻力。 于袁天罡而言,只要对大局有用,整个娆疆都可以是兵神怪坛的陪葬品,有这位老上司不良帅的支持,毒公便有了底气,于他这个巫王而言,娆疆又何尝不能成为他一步步壮大的陪葬品? 但就算是如此,毒公从一开始也不可能轻动那些支持他的大寨、大族,只能挑选底层的娆民动手,可能中间会与知情人达成一个默契,不会沦为兵神的大寨、大族可以成为既得利益者,故愿意牺牲下面的利益,代价仅仅是不告诉下面实情而已。 可以说,只要兵神秘术到手,毒公的后续计划便能水到渠成、天衣无缝。 而袁天罡不用理会其他,他只需要一座可以提供兵神的娆疆而已。 但这一切的前提,恰恰是那个愿意牺牲利益的底层会安安分分的“不知情”,使得毒公有时间做成一切先决条件。 萧砚的出现,引爆了一切。 从铲除尸怪为吸引人心的手段到蛊王被囚做文章,以各寨承情到放手让毒公目的达成,以提前让公羊左坐守南平国到邀请淮南朱瑾出兵至使楚军退兵,以处处被动步步退让到利用南平军拖延万毒窟兵马回师化被动为主动…… 每一步,既是巧合,又是精心落下的一子。 例如在淮南朱瑾进犯长沙之前,可能不会有人想到,这位吴国东面行营都统脑子抽了会经长江逆流进犯洞庭湖威逼长沙! 逼楚军退兵他能得到一个子儿的好处?别说兴师动众需要耗费的军需! 但偏偏朱瑾就是来了,逼得马殷舍了马上到手的番禺不要,也要心急如焚的回师护住自家老巢不被朱瑾这个疯子大掠一空。 这一切的棘手之处,便是如何才能够恰到好处的将种种看似不经意的东西串联成一条线,哪一步过早、哪一步过晚,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过早,便能让袁天罡察觉到蛛丝马迹。 过晚,例如没有及时使得楚军退兵,南平军便无法及时拦住万毒窟兵马回师,如此一来,就算萧砚搅动北疆三十二寨出兵,亦敌不过有数百位蛊师坐镇、集齐各寨精兵于一处的万毒窟大军。 这个过程,说轻松也不可能轻松,说每日都在踩钢丝,又太过夸张。 唯一让萧砚犹豫不决的事,只有到底要不要让尤川进入十二峒盗取兵神怪坛秘术。 彼时还未到达死溪林,他在想通尤川身上的古怪之处后,便一直都有些举棋不定,无法下定决心。 让尤川顺利盗取兵神怪坛很容易,只要途中什么都不干涉便能够成功。 而兵神秘术泄于毒公之手的后果,萧砚却无法保证一切都能如自己所想的那般走向,种种安排差一步,便可能使得毒公坐大,自己成为毒公最大的功臣,连累姬如雪、蚩梦等等所有人在内一同埋葬于这座十万大山。 不仅于此,整个娆疆都会成为一座炼狱,兵神如潮,威胁中原,天下只会乱之又乱。 这所有的所有,都会与萧砚的初衷大相径庭。 转折之处,在于那座李淳风留下的机关冢。 石门后的五句话,字字朴华,却字字都有如点拨之能。 这是一场豪赌,萧砚不再多想,放手施为,一步一步,促成今日局面。 只有毒公真正得到了兵神怪坛,他的真正目的才会暴露无遗,毒公无法拒绝兵神怪坛带给他的诱惑,正如他坐视萧砚带着蛊王离开却并不立刻追杀而是第一时间开启巫蛊大阵炼制兵神秘术。 毒公得到的,是他的破绽。 人心不在,沦为倒行逆施之辈,筹谋了多年的娆疆气术重新倒向蛊王。 袁天罡会料到今日局面吗,萧砚想,可能会的,但对于这位不良帅而言,这本就是一场赌博,以娆疆为棋盘,毒公与萧砚为棋子,谁胜谁败,于他而言,可能都没有意义。 但正如袁天罡之前所言,萧砚若败,他便走不出这座十万大山。 “蚩笠利用尸怪肆虐,借机抽调各寨精兵以盘下这局大棋的时候,又何尝想得到,正是这么数十只尸怪,成了他的局,又成了阿郎破他的势……” 蛊王想了许久,怅然感叹道。 萧砚笑了笑,一言不发,只是探手出去,交予身后人一物。 疸族那荼罗石接过萧砚手中的避毒珠,点了点头,戴好斗笠,领着十余人跃入大阵之中。 天色已暗,正是疸族行事之时。 —————— 万毒窟,大寨。 闭目打坐的李嗣源倏然睁开眼,进而细眼微眯,摩挲着八字须。 奇了怪哉,今日探究这大帅赏赐的秘术,怎的打坐了两个时辰,仍有些心绪不宁? (本章完) 第308章 各胜一筹 第308章 各胜一筹 暮色中,天边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在天际线下,整个万毒窟便都陷入暗而又暗的环境之内。 巫蛊大阵笼罩了数里之地,使得万毒窟与外界之间有了一道阔约数里的‘真空带’,其中仅有暗蚊涌动,而万毒窟靠近这条真空带的一线,皆建造了高塔,用以观察整座巫蛊大阵的情况。 随着暮色将临,一座座高塔上已然张起了火把,有腰上环弓的护卫守在其中,或百无聊赖、或规规矩矩值守、或开小差,每座高塔上都有两名护卫,但多有些无所事事。 巫蛊大阵一经开启,里外便皆不能通人,不仅如此,密集且不散的巫毒还会掩住数里之远的视野,不仅对外界是如此,对万毒窟内,同样是如此。 这也就是毒公所言的“自缚手脚”的原因所在。 当年蛊王和毒公费数日共同布下这座巫蛊大阵,本就是为了在万毒窟空虚之际抵御外敌,换而言之,真到了需要开启巫蛊大阵自保的时候,万毒窟几乎已是穷途末路了,遂当年也仅仅是考虑了防御用途而并未留用反攻之利。 这样当然是画地为牢,但也将防御能力做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按照蛊王与毒公当年的设想,若非万毒窟主动撤阵,这座巫蛊大阵,便可以持续数年而不散,代价也仅仅只是需要数十位蛊师施展蛊术维持大阵而已。 所以就算是外界的联军已然抵达巫蛊大阵之外,万毒窟这边也难以收到消息,不仅于此,因为各寨纷纷倒戈的原因,万毒窟早早散在外界的探子十之八九都已被处决,剩下的人也因为蛊王的反封锁而无法通过蛊虫给万毒窟传递消息。 遂在这一座座高塔之上的护卫,仍然只是一副安闲自在的姿态,互相间不时还能打趣闲聊,警惕性比起开阵之初来,着实差了不止半点。 疸族青年荼罗石手持避毒珠,摸着黑穿过巫蛊大阵,一直走到了仅距高塔十余丈之处才堪堪停下。 他身后的十余人连同他在内,俱是黑衣斗笠的打扮,在暮色中形同鬼魅,然而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对他们而言却反而是如鱼得水。 由于疸族人终年畏惧光线,不得将肌肤暴露在外,故他们的目力比起常人而言更具有优势,已能凭借经验在黑暗中行进,故这一路来虽然没有灯火,但仍然被他们顺利的摸到了此处。 不过就算如此,他们仍是立即趴在地面,好让一行人的身形不会暴露出去。 曾与姬如雪在簋市子交过手的靡格舒爬到了荼罗石旁,眯眼打量着高塔后的寨墙,只见其人居然亦是人影绰绰,明明有巫蛊大阵封锁,这里内又何故布置如此多的护卫? “怎么说?”她小声询问荼罗石。 “按照萧先生的计划行事。” 荼罗石没有多言,即已穿过巫蛊大阵,十余人便不用再聚集在一处凭借避毒珠庇护,遂立即分发下任务,顷刻间众人便分散开去。 万毒窟内留守的护卫并不少,按照尤川给的情报来看,理当还有数百蛊师以及千余侍卫,外加扎根万毒窟的九寨都各有人手,不容小觑。 娆疆八十一寨,除却北疆三十二寨外,娆中、南疆各有二十寨,余下的九寨便在早年间尽数迁入万毒窟以充实人口,这九寨也属于八十一寨中实力最上等的九寨。 除此之外,尚有潼氏等这些蛊师大族在近年来发展成一寨的规模,族中人手虽然不多,但实力精悍,多为蛊师,亦是最有可能与毒公达成合作,献出蛊师培养兵神的大族之一。 这些亲近毒公的大寨寨主、族长在万毒窟都各有职务,成拱卫之势,分四面将万毒窟大寨拱卫在最中央。 疸族一行人并不惊动高塔上的护卫,小心绕过寨墙上的侍卫巡视,利用钩索等物分散潜入万毒窟之中。 期间,偶有摩擦也多是立刻被他们速战速决,尽可能的按住动静、收拾尸体。 一行人按照萧砚的事先安排,此行被分成三队。 一队负责尽可能打探出万毒窟的兵力布置规划点,由荼罗石领队,一队则是深入万毒窟潼氏,寻找一个名作“潼月”的潼氏少女,此人早先被蚩梦种下了一只流踪蛊,施蛊法已被教给靡格舒,可以此寻出其人踪迹,这队自然是由靡格舒领队。 而最后一队,是用以防止不备,始终都留守在万毒窟边缘,用以在突发情况之际制造声势策应另外两队。 荼罗石领着人四处游走记录各处兵力布置不提,靡格舒与麾下几人手持尤川提供的地图,一路深入万毒窟,通过流踪蛊寻觅潼月的踪迹。 半个时辰后,靡格舒孤身一人潜入潼月的闺房,将其拎了出来。 潼月通晓的蛊术不少,但实力很差劲,近战更无本事,在熟睡中轻易便被靡格舒俘虏,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来得及发出丁点声响。 靡格舒擒获潼月的目的只有一个,蛊王有五位亲信手下,号称五尊者,与蛊王多年来并肩作战,情同手足,之前蛊王病重,本意是想托付蚩梦给五人,奈何还没来得及让五人带着蚩梦离开万毒窟,毒公就先下手将五尊者分别使诈囚禁了起来。 靡格舒的任务,便是确认五尊者被关押在何处。 潼月作为潼氏嫡女,潼氏家主又为毒公之前最为器重的人之一,故潼月本人知晓的情报并不算少,靡格舒只略一拷问,潼月便老老实实说出了五尊者被关押的位置所在,便就是那座娆疆圣山娆嶽,当然只是疑似,这种大事,潼氏家主也并无确定所在。 但这已然足够,靡格舒便又领人带着潼月马不停蹄深入万毒窟娆嶽,且暂无所动,只是暂时潜藏起来,静待时机。 而荼罗石确认了万毒窟兵力布防后,赶在天亮之前,又匆匆潜出了巫蛊大阵,将布防图交给了萧砚。 水到渠成,悄无声息。 —————— 李嗣源自从心绪有些不宁过后,便不再继续练功,而是亲自走过一趟寨墙。 李嗣源一直都极为相信自己的直觉,当年晋王世子李存勖于河北大败而归,他虽然心下暗喜,却也因此对萧砚这个素未蒙面之人格外上心,且不说这萧砚还莫名其妙来了娆疆,与蛊王等人牵扯上了关系,这更让李嗣源发自心底的生了小心之感。 当然他不是不相信毒公的一应谋划,如外有重兵、内有巫蛊大阵等等,但出乎习惯,他仍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起码在毒公出关之前,不能出岔子。 故让靡格舒奇怪的那件事,也就是明明有巫蛊大阵封锁,万毒窟却依然在寨墙上布置如此多的护卫,可谓小题大做。 这便出自李嗣源之手,为此他一个外来者这几日还颇受非议,若非毒公早早就给他站过台,这等画蛇添足的事情,不会有寨主配合他。 对此李嗣源自然没有解释,若是在通文馆,这等发恼骚的寨主,早也被他拿去喂蛇了,南蛮之地果然没有什么见识,这些寨主可谓没有半点忧患意识,居然真的敢指望一座巫蛊大阵而高枕无忧,实在可笑。 李嗣源不是过于高估萧砚,单纯只是因为多年来在晋国实在过于谨小慎微而养成的习惯。在晋国,上有晋王李克用对他这位圣主打压猜忌,下有世子李存勖掌权军中,素来瞧不起他这个大哥,使得李嗣源堂堂通文馆圣主不得不去与农夫等乡野之人为伍表示自己胸无大志。 而在事实上,这个习惯,也着实让他有了发现。 靡格舒等人一路偶起摩擦过后,本想利用法焰虫处理尸体,但又顾忌法焰虫燃起的火势过大,或可能引起万毒窟侍卫的注意,遂只是藏起来而已。 李嗣源既已亲自走过一遍寨墙,凭借他的敏锐之处,便很难不发现这些尸体。 “有意思。” 李嗣源摸着八字须,细长双眼微眯:“我之前统计的那方档案上,说那萧砚亦有一枚避毒珠?” “禀圣主,确有这回事。”一随行的通文馆门徒小声道:“要不要,大肆搜查一番……” “晚了。” 李嗣源叹了口气,负手道:“万毒窟囊地如此之广,这帮废物,焉能擒住一个萧砚?下令,巫王闭关处,即御蛊场再增派一倍人手,我要让彼处滴水不漏,万无一失。” 那门徒得令而去,手持毒公信物,急令数十蛊师支援御蛊场。 李嗣源负手立在大寨内,摇着折扇皱眉。 萧砚这厮,真敢孤身一人擅闯万毒窟?要知道,单只凭借一枚避毒珠,不过只能庇护十余人共同穿过巫蛊大阵而已。 毒公那边早就严阵以待,唯恐有人惊扰到炼蛊过程,就算是萧砚亲至,也只会自投罗网,上百名蛊师共同打造的阵势可就等着萧砚闯过去。 若不是萧砚,还能是谁,蛊王蚩离? 李嗣源来回踱步,倏的悚然一惊,眯眼看向大寨之外。 此时天空微明,远处有日光初显,天色朦胧,正是将亮未亮,寒意正浓之际。 然而李嗣源完全顾不上天边的那一抹美景,而是死死盯住那座笼罩万毒窟的巫蛊大阵。 “来人……” 几乎是在同一刻,一道鸣笛声猝然划破天际。 几个恰才反应过来的通文馆门徒瞪大眼睛,看着远处那座巫蛊大阵里密不透风的暗蚊,突然仿佛像是被人削了一层般,眨眼便变得稀松散乱。 而且不仅如此,几乎又只是一个眨眼,那充斥暗蚊间的巫毒,亦也莫名其妙的突然大散,仅仅只是呼吸之间,这座大阵,便仿佛忽然变得残破了。 “圣主快看!” 李嗣源不答,只是眯着眼睛。 他很好奇,一个萧砚、一个蛊王,再顶多一个侯卿,再再了不起,多一个毒公所言那无法离开死溪林的女人。 外加些个什么圣女、少祀官之流。 这么区区几人,就算破开了大阵,又有何用? 万毒窟这边,他可早就令各寨严阵以待! 匹夫之勇,登不上台面! 倏然间,李嗣源轻捻八字须的手一顿,表情也变得狐疑起来。 只因在他的耳中,能清楚的听到,万毒窟之外,仿佛四面都有敲鼓声,是那娆寨战鼓,可驭象,据称在一定的节奏下,还可小范围的镇蛊,使普通蛊术,如御蜂咒等暂时失效。 疑兵之计?这么几个人手,还能分散去做这等小事不成? 几个经验丰富的通文馆门徒不需吩咐,便自行散去,是要打探敌情。 然而还不待他们走远,就有寨墙上的侍卫连滚带爬的从马背上跳下来,脸上有惊慌之色,因找不到其他管事的人,遂对着李嗣源就一番娆疆土话冒出来。 李嗣源板着脸,听着旁边门徒一脸慎重的转述。 “禀圣主,此人说,外面、外面……”那门徒脸色一白,仿佛是不可置信的反问那侍卫:“外面有上万人攻寨!?” 李嗣源亦是心下一跳。 他第一直觉当然是觉得这侍卫是在胡说八道。 娆疆精兵早就被毒公抽走,哪里来的上万兵马供萧砚调动? 就算是蛊王被救走,想要召集各寨人马也不可能这么短短两三日就能做成!除非萧砚提前遣人去促成此事! 不对不对…… 李嗣源脸色慎重,一连揪断了几根八字须,压低声音骂道:“他妈的蚩笠误我,我早说过萧砚此人极善以小博大吗,无中生有!偏偏要与我吹嘘狗操的早有谋划,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他已无心去分辨事情真假,立刻对几个从寨中出来正一脸茫然的各寨寨主下令,严令各方以寨墙为界,必须死守一日,守不住寨墙,就立刻退守第二道防线,层层阻击,务必要给仍在御蛊场闭关的毒公争取时间。 那位沉着脸说自家嫡女不见了的潼氏家主,干脆就被李嗣源一巴掌扇飞。 他妈的都死到临头了,还要什么女儿? 各寨寨主听着万毒窟外的动静,可能上万人着实是那侍卫慌乱之下夸大了,但数千人起码是少不了的。 当下之时众人自然顾不上计较李嗣源这么个外人凭什么在这施号发令,俱是忙不迭的各自散去,主持麾下人马守住寨墙。 而李嗣源这个被毒公委任坐镇大寨的人,居然并未参战,而是脸色阴晴不定的在大寨中走来走去。 事发突然,他就算再谨小慎微,也预料不到萧砚从哪里拉出来的这么一通人马,且速度之快、来援之奇,可谓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厮难道就不怕毒公布在南平国的精兵会突然回师对他背后一击吗? 不过李嗣源马上就意识到,当下可能无法再对毒公口中的那上万精兵报什么希望了,遂立即将这个念头舍弃。 李嗣源来回走动,犹豫了下,突然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枚刻有“不良人”三字的铁制令牌来,而后高举令牌,径直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堂直言:“大帅曾于太原与鄙人有言,若事态有需,鄙人可凭此令召魁甲一见……” “说吧。” 一人影不知从何处钻出,而后从房梁上跃下。 李嗣源顾不得他言,一张方脸阴沉,只是道:“蚩笠出关之日就在这两日,然事态紧急,万毒窟失守的可能性极大,我以为,计划必须提前!” 魁甲双手环胸,掩在面甲后的脸看不出表情,只是漠然道:“秘术未成,此时行动,于大帅的计划有异。” “等不了了!” 李嗣源急道:“待那萧砚破寨,万事皆休!这厮的后招太多,在河北就是那样,连李存勖都在他手中栽了大跟头,再等下去,我们就没法预料事态走向了!” 魁甲沉吟片刻,似乎也认同李嗣源此言,但末了仍只是摇摇头:“再等半日,如若不成,再行事也无妨。” 李嗣源心下恼怒,但吃不准这魁甲在袁天罡那里是何地位,遂只是沉着脸点点头:“那就依你所言。” 末了,他突然补充道:“切记,不可让那萧砚知晓我来过万毒窟!” 魁甲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点了点头。 李嗣源在这万毒窟,知晓他真正身份的人并不多,除却蚩笠外,可能就那几个寨主清楚,其余人在面见李嗣源时,后者甚至对容貌也多有修饰。 毕竟李嗣源此次现身万毒窟,是秘事,他在晋国那边的安排,此时应当在河北才对,且李嗣源的本意中,也无心在萧砚那里过早的展露身份。 而他的言外之意,那几个知晓他身份的寨主,一个都活不了。 在这之后,李嗣源召回了随行的一众通文馆门徒,只是遣这些人不断打探战事情况,同时自己本人则是在大寨里焦急等待,如火上浇油,又仿佛急不可耐。 —————— 御蛊场。 毒公独坐高台正中,手捧一个环手才能握住的古朴容器。 容器顶端,有诡异的紫光,已然开始隐隐闪烁。 于四面,近百名身披黑袍的蛊师环坐四周,将毒公拱卫在正中,各自掐诀,口中念着晦涩之语,不时之间,便有人突然瘫倒下去,黑袍下,身躯形同干尸。 毒公对此漠然不闻,直到他手中的容器里,似乎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嘶吼声。 他嘴角微微勾起,泛白的瞳孔睁开。 “尔等,可尽数进献了——” 一言之下,周遭的所有蛊师便纷纷毫不犹豫的划破指尖,而后马上于各自胸前画下繁复纹路,这一个个以血印染的纹路,在画成的那一刻,便立刻开始闪烁起来。 刻画完成的蛊师,几乎只是顷刻,便变成了干尸,瘫倒下去。 “请巫王,为吾等…记功娆疆……” 毒公呵呵一笑,仿佛充耳不闻,只是定定的看着手中那容器顶端,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在惧怕着什么。 但总体而言,期待,大于惧怕。 “砰……” 最后一名蛊师,瘫软倒地。 那容器顶端隐隐闪烁的诡异紫光,倏然归为平静,原本不断发颤的容器,亦悄然而止。 毒公停止了呼吸,死死盯住容器。 “哈……” 一道笑声响起。 毒公皱了皱眉,望向御蛊场入口。 一道着儒衫的人影缓缓步入,手中轻轻摇着“文”字折扇,只是轻轻捋着八字须,似笑非笑。 “巫王这一日,可让鄙人好等。” 李嗣源背后,抱着唐刀的魁甲漠然走出。 御蛊场的四周,天魁一众跃出,手中的出鞘唐刀滴血不止,显然是将外面护阵的蛊师剁了个干净。 毒公呵呵一笑,低下头,望向那容器,口中念出咒语。 然远处,一道蓝色光芒,已然瞬间爆闪。 “李嗣源不才,替大帅——” “送巫王一程!” —————— 硝烟散尽,整座万毒窟内火光四起,嚎啕大哭声不绝于耳,地上的尸体早已死透,鲜血凝固,毫无生气。 萧砚缓缓步入御蛊场,无视四面的近百具干尸,走上显然有过一场激战的高台,负手而立。 他身前,一道佝偻的人影胸前插着一柄断了的唐刀,靠在断裂的石柱前,已然死透。 唯只是此人的头颅仍然死死的高昂着,泛白的瞳孔望着天空,似乎在断气之前,仍有一道舍不得的执念。 至于萧砚想要寻到的东西,自然已经消失。 萧砚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回过身,负手望着北面,缓缓吐出一道气息。 “你输了,我也没赢。” “看来,各胜一筹。” (本章完) 第309章 信 第309章 信 毒公死了。 甚至在萧砚的记忆当中,见到毒公的尸体居然就算是两者间的第二次交际,不过这位谋划近十年、贪图兵神怪坛十余载,不惜对胞弟痛下杀手而独掌娆疆大权的巫王,已然没有了再与萧砚交手的机会。 甚至于,他给人一种死的太草率、太无奈的感觉。 萧砚此行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因为所有准备的时间本就过于紧促,如让尤川在十日内聚兵三十二寨等等,都是迫在眉睫才做好的事。 而在萧砚最初的设想中,娆疆联军与兵神尸潮交锋的概率很大,当然这个范围仅仅局限于万毒窟内,毒公就算炼成兵神,也已然到了最后一刻,能操纵的兵神很有限,萧砚不会给他多余的准备时间。 但不管如何,毒公也不是没有胜算,因为他直到最后一刻,实则都还没有到众叛亲离的地步,甚至于整个万毒窟留守的人马都算得上毒公的死忠,驻守大寨的上百位蛊师阻拦了联军许久,才使得萧砚晚了一步。 不过毒公偏偏就死了,没有死在萧砚手中,甚至没给蚩梦出口恶气的机会,就这般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中。 蛊王走上高台,沉默的看着毒公靠在碎裂石柱上的尸体,许久无言。 联军事先获取了万毒窟的兵力驻守情况,起初进展很顺利,但出乎意料的是,万毒窟的留守人马居然事先还划分了多道防线,以大寨为最后一道阵线,节节抵抗,士气亦是不错,仿佛知道能够死而复生一般,拖延了联军大半日的时间。 所以这让萧砚略有些好奇这背后之人到底是谁,袁天罡本人,可能性很小,算来算去,也仅有哪位素未谋面的不良人了。 袁天罡除掉毒公这件事,其实亦可以算是意料之内,通过毒公胸前插得那柄唐刀短刃就可以判断出来,毒公死前势必与一批不良人死战了一番,不过在场并未寻到有关不良人的痕迹。 袁天罡不会容下一个盘踞娆疆十余年,又得到兵神秘术的巫王蚩笠,萧砚事先想过袁天罡可能会过河拆桥,但更多是猜想袁天罡会调毒公离开娆疆,而不是痛下杀手,更没有料到毒公会死的这般干脆。 不过复盘一想,这可能亦与萧砚有关。 从萧砚放纵尤川替毒公盗取到兵神秘术开始,袁天罡或许便已察觉到了一丝蹊跷,唯有毒公还在沾沾自喜,却不知自己败势已初显端倪。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袁天罡在察觉到这一局自己并没有胜过萧砚,反而让萧砚将几条线串联到一起,夺得了娆疆大势,遂径直弃了毒公,亦将“过河拆桥”这个过程直接提前,连给毒公成为丧家之犬的机会都没有。 但这位大帅留的后手又极为狠辣,恰恰夺走了这其中最重要的东西,也便就是那只费毒公无数心血,更是耗费成千上百条性命才炼制而成的兵神之“蛊”。 一个熟练巫蛊之术的毒公掌握这道“蛊”,与袁天罡亲自掌控这道“蛊”,是两码事。 袁天罡再天下无敌,也不可能放心将这等利器放在毒公这等野心勃勃的人手中,且毒公已经利用完毕,其人的威望不仅对于掌控娆疆没有作用,反而只会适得其反,毒公炼制禁术、挑起内战的罪名已经坐实,名声已经稀烂。 袁天罡留着他,用处不是没有,但已然不多,且袁天罡剥夺兵神掌于己手,毒公不可能没有怨气,若是一个不慎,更可能成为李星云潜在的掣肘之一。 至于将娆疆赠送给萧砚这件事…… 按照萧砚对那位大帅的了解,兵神之“蛊”已在他手中,一座娆疆,已然成为鸡肋,且还是已经自去了一成元气的娆疆,八十一寨名不副实,毒公身死过后,同仇敌忾的联军也会很快成为一盘散沙,万毒窟实力大减,未必能比昔日毒公掌控万毒窟时更有威慑力。 总之,还是一副烂摊子,起码两三年之内,蛊王都没办法离开万毒窟了。 旁边,蛊王收起对毒公复杂的情绪,叹了口气:“九寨寨主当中,亲近毒公的六位寨主,以及潼、妊、卜三族族长以及各自亲信,俱已身亡……” 萧砚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这不是一件好事,看似是替蛊王解决了后患,但这些人终究是万毒窟的中流砥柱,之前联军起兵之时打的名号为“仅诛蚩笠一人”,未尝没有从这些寨主们挑选半数出来在今后戴罪立功的意思。 此举一是极大的削弱了万毒窟的实力,使得蛊王不得不从北疆、娆中、南疆三地中重新吸纳几个大寨进入万毒窟,不管如何,过程中都难免会有各种妥协以及对原有秩序的更迭。 且还有一点格外棘手的是,这些年来一直始终亲近蛊王的娆寨,实力其实并不强劲,如北疆的一些寨子,都只能算是小寨,他们迁入万毒窟后,短时间也难以服众,但蛊王却不可能不这般做,所以在不短的时间内,势必还需要蛊王在重建万毒窟一事上多多亲力亲为。 当然还有一个作用,随着这些人的身死,萧砚便无法知道那位代替毒公坐镇又亲手布下层层防线的神秘人到底是谁。 蛊王没有过多在这里缅怀毒公,实际上也谈不上缅怀,蛊王来到此,亦只是感念二人间多年的兄弟情谊而已。 事实上,在袁天罡遣他们二人去十二峒盗取兵神怪坛之前,蛊王与毒公之间的兄弟情谊做不得假,毒公彼时还并无对亲兄弟下手的心思。 一切原因,不过物是人非四字。 不过马上,萧砚就得到了好消息。 姬如雪与蚩梦一同到了御蛊场,如今万毒窟乱糟糟的一片,战乱中死的人不少,双方都有,且那背后之人格外奸诈,居然在抢夺“兵神之蛊”逃离之前,煽动留守人马放火焚烧万毒窟的大仓与建筑。 好在联军很快就扑灭了火势,才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姬如雪蹙眉看着四周的数百具死尸,走上高台,看了眼毒公的尸体,用眼神询问了下萧砚。 萧砚很平静,只是轻轻摇头,示意晚了一步。 蚩梦却是很高兴,但也只是叉着腰站在毒公的身前,并没有说什么,看了半晌,才皱了皱鼻子,拉扯着二人走了下去,道:“小锅锅,你好奇的那个人,有个人晓得是哪个!” 萧砚讶异了下,偏头看了眼姬如雪。 姬如雪点了点头,轻声道:“是那潼月,她知道一些事情,不过她只说要见你,并不告诉给我们。” 萧砚恍然,摩挲着下巴上的短短胡茬,倒是有些意外之喜。 方才思索的事情太多,反而忘记了这个人。 潼月昨晚被靡格舒俘虏后,一直在娆嶽潜藏到今日,居然阴差阳错下幸存了下来,要知道,连同她父亲在内,潼、妊、卜的族长以及各自子女、亲信都鲜少有人活下来,那位袁天罡委派的人不知为何格外警惕,仿佛生怕萧砚知道了他的身份一般,做的很干净,明显事先早有准备。 潼月比起上一次萧砚见到她时,看起来潦草了许多,亦落魄了不少,神情萎靡,半点大小姐的气势都没了,她许是已经知道她父亲身死一事,眼睛还有些红肿,事先显然哭过一场。 看的蚩梦有些不好受,那个潼氏家主虽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与毒王八狼狈为奸杀人放火的事情没少干,但说白了也着实是这潼月的父亲,失去父亲的滋味,蚩梦感同身受,且之前早就教训了一番这小妮子,蚩梦倒也对她没多大的恶意。 姬如雪并未表态,悄悄看了看萧砚的神色,只见他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漠,随便挑了个地方,就直接询问道:“你知道些什么,直说便是,如果有用,我可以准许你提一些适当的条件。” 潼月缩着身子,与第一次见众人时趾高气昂的姿态可谓判若两人,她许是有些害怕萧砚,毕竟她兄长彼时就死在萧砚手中,对她当时的冲击应当不小。 但不知何种原因,她仍是攥着拳,低声道:“你如果答应我,帮我报杀父之仇,我就告诉你……” 蚩梦小脸一惊,回头去看萧砚,姬如雪也有些欲言又止,但表情并无太多变化。 萧砚仍只是面无表情,甚至没有说话。 潼月苦等了一会,似乎是知道哀求或者威胁对萧砚都没有作用,遂声音更低,有些没有生气。 “我只知道那是个中原人,我爹对他的怨气很大,每次回家都要骂上一阵,我偷听过两次,旁人似乎都说那人是个‘大耳贼’、‘笑面虎’,据说是什么圣主,很得巫王重视,巫王信不过自己人都要委任他代替巫王行事……我爹对他没什么好感,所以我方才听说我爹他们被自己人杀害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姬如雪柳眉上扬,低声对萧砚道:“该不会……” “十之八九。”萧砚笑了笑,亦有些意外,但很笃定:“应当就是那位通文馆圣主,李嗣源。” 蚩梦和那潼月都听的一脸茫然,姬如雪却有些凝重。 通文馆李嗣源,晋国十三太保之首,看似声望远不及那位世子李存勖,但在江湖上可谓是鼎鼎大名,名气很大,有那“河东小孟尝”的别称,据说是一个礼贤下士的人,不少江湖客都很愿意受其驱使,是与自家女帝都能并列的存在,甚而在某些方面,还要远远胜之。 这么一个人,居然会现身万毒窟,成为那不良帅解决毒公的操刀人! 萧砚倒是没想那么多,但思路很是清晰了不少,来回踱步了片刻,突然道:“雪儿,之前那封信件你还保留着没有?”姬如雪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 萧砚说的信是一封几日前经汴京转自番禺而后再由公羊左用海东青送来书信,但信纸上的内容很奇怪,居然是那首萧砚曾在汴京之畔写给女帝的“伊吕两衰翁”,此外别无他意。 附送的还有汴京一封信,是妙成天写的。 妙成天与玄净天起初因为李茂贞突然收押凤翔不良人的事被李莽与段成天囚禁了起来,后来若非萧砚发去信件,可能得一直等到萧砚回京过后才会被放出来。 如今歧国局势惊变,妙成天与玄净天可谓是彻彻底底成了李茂贞的弃子,且安乐阁与歧国原有的贸易尽数中断,不得已只有收缩原有的马行生意,最后一批马匹是送到了淮南朱瑾的手中。 而这封信是因为妙成天拿不准那封书有“伊吕两衰翁”的信件是何意,才发送了过来,甚而奇怪的是这封信上连署名都没有,只能判断出是歧国那边发来的,甚至应当不是从凤翔发出的。 发信的人很谨慎,仅有一首词,就算被李茂贞截获也猜不出其中是什么意思。 几日前萧砚收到这封信时因为太忙,也只是暂时将此事搁置下来,此时因为李嗣源的事突然想起来,倒不是空穴来风。 歧国与晋国很可能会有大动作,这封信不会无缘无故送过来。 萧砚从姬如雪手中接过那封信,竟是不顾蚩梦与潼月尚在场,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这张信纸,但信纸很普通,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萧砚皱着眉,翻来覆去的检查了一遍,甚至想在纸上摩梭出刻迹,却并无所获。 “这个‘吕’字,少了一笔。”姬如雪突然指着信道:“‘武’字,亦少了一处。” 萧砚虚了虚眸。 “渭水,钓鱼台……” 姬如雪一怔,随即亦马上想到了是哪一座钓鱼台。 据传昔年姜太公垂钓于渭水之滨,借钓鱼的机会求见西伯侯姬昌,留下了一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典故,而后世根据典故选址了数座钓鱼台所在,但争议最小的一处,位于凤翔伐鱼河谷,据传姜太公当年垂钓跪坐的痕迹犹存,至于是不是后人伪造的,这不重要。 关键的是,那发信人是不是这个意思,借以这两笔指代钓鱼台所在。 “岐王……女帝应当失去了自由。”姬如雪低声道。 萧砚却反问:“女帝可信否?” 姬如雪怔了怔,而后毫不犹豫道:“女帝为人,我可以命担保!” “那么看来……” 萧砚自语失笑:“这个钩,不上不行了。” 说着,他便不再对怔怔的姬如雪多言,只是对那潼月承诺,只要她安安分分的待在万毒窟为蚩梦做事,或可能看到报仇那一日。 且他坦言告诉潼月,若她何时有了本事,大可来寻自己报杀兄之仇,但在这之前,起码要为蚩梦为奴五年,这期间他会亲自让蛊王以蛊术封住她的内力,五年后便可恢复自由身,以换她今日之功。 潼月不敢有异议,或者说她对萧砚压根就不敢生出反抗的心思,且潼氏近乎死尽,昔年潼家得罪的人不少,眼下还真只有跟着蚩梦才可以保她,至于蚩梦愿不愿意带着她是另一回事,起码有了这个名义,旁人便再难将对潼氏家主的怨恨施加在她身上。 说完萧砚便不再理会此事,立刻与姬如雪、蚩梦二女赶着去见蛊王商议要事,不过期间却正好撞见千乌等落洞女到来,一群红裳美女极为养眼,倒是削减了几分万毒窟内的肃杀气氛。 “洞神大人……” 千乌换了一身窄袖红衣,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不顾旁人的注意,刚进一座竹楼,便要对萧砚施礼。 萧砚笑了笑,只是道:“千乌洞主如何称呼我,我都没有异议,千乌洞主方便就好。不过人前的时候,洞神这两个字实在是……如若千乌洞主不介意,在人前的时候,称呼我名字即可。” 千乌很体贴的换了称呼,但并未称名字,只是口唤萧郎。 姬如雪杏眼微眯,蚩梦气的牙痒痒。 千乌居然亦是脸色如常的对二女打招呼,然后才对着萧砚歉意道:“我之前带领大家离开落洞时,因担心招引那巫王蚩笠跟来,便未曾给萧郎留下记号,后面听闻万毒窟的事后,虽马上启程赶来想要助萧郎一臂之力,却不想还是晚了萧郎一步……” 她说完过后,跟在她身旁的些许落洞女马上叽叽喳喳起来,皆是称赞洞神大人了不起,只了短短数日就把巫王蚩笠打败了,言语中众女仿佛还甚有些可惜,没有机会参战帮上洞神大人。 萧砚哭笑不得,与千乌等人寒暄了一阵,将她们委托给姬如雪和蚩梦二人安排,又独自去寻蛊王。 不过临了,他却是突然想起。 歧国惊变,幻音坊无法避免的会分裂成女帝一派、岐王一派,甚而如果女帝这个“姜太公”很可能连基本盘都被李茂贞这厮抢了去。 那么这批不愿离开的落洞女,如若愿意去中原的话…… 有机会可以与千乌谈一谈。 —————— 歧国,凤翔。 女帝放下画笔,走到窗前,从阁楼上静静远眺着半座凤翔城。 门外轻轻响起敲门声。 “主子,您想要的东西,奴婢已经备好,过几日奴婢会挑选一个时间支走南边的人,一日之内,应当都不会有人发现您不在……” 门外的人犹豫了下,又道:“那人,真的会来吗?保险起见,奴婢先替您走一趟应更为妥当……” “来不及了。” 女帝自语道:“王兄要征关中,晋国虽然不知动向,但朱温只可能先拿歧国开刀,分明是有人想借此驱虎吞狼……” 歧国若是此役一败,女帝积攒多年的积蓄定会一败而空,不管是谁给李茂贞出的计策,女帝都相信,那人绝不可能好心让歧国白白吃下关中这块地盘。 如若猜的不错,歧国取下关中是假,吸引朱温注意才是真。 但李茂贞仿佛已被迷了心智,一心想要吞下关中,将歧国的版图扩张至朱温的侧卧之处,俯视中原,如当年大秦并六国故事。 门外之人不再言语。 李茂贞一段时间前与女帝大吵了一架,拂袖而去,已多日未曾拜访此处了。 女帝看着稍显繁华的凤翔,凤眸怔怔。 末了,只是轻喃。 “会来的吧……” (本章完) 第310章 欠的太多 第310章 欠的太多 蛊王连轴转似的忙碌了一天一夜,才勉强将万毒窟事宜重新安置妥当,当然给昔日与毒公为虎作伥的寨主等人定罪一事,是首要大事,用以震慑人心。 单只是流放南疆困苦之地的人,就有数百人之多,若非战中死了一批人,还不止于此。 第二件事便是立即联络那一批从南平国回师却被南平军一路拖延的上万精兵,事先萧砚自然先给公羊左递了一封书信,如今万毒窟大局已定,只要蛊王稍稍透露一点既往不咎的态度,这批本就是被毒公蛊惑的上万精兵应当犯不着继续抵抗。 娆疆囊括整座十万大山,万毒窟看似具有统治权,然而北疆、娆中、南疆共八十一寨都有或大或小的独立性,万毒窟对各寨仅有征发的权利,各寨寨主更迭,也需与万毒窟上报,除此之外,如贡赋、各寨职类任命等等集权事务,万毒窟都不具备。 可以说,娆疆可以视作一盘分封制下的散沙,万毒窟只是那共同推举上去的周王室,且这个“周王室”亦只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绝对统治权力,跨出万毒窟,就要看蛊王以及昔日的毒公对各寨具不具备威慑力了。 故娆疆不能视作一个政权,也就谈不上国力强弱了,上万精兵几乎一回返,也只能遣散各寨,因为万毒窟无力承担供养上万人所需的消耗。 不过这些年由蛊王开创的迁阶大会,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万毒窟的短板,大体上各寨都将迁阶制度视为上升的渠道,也就侧面表现出了这种上下的关系。 但经过萧砚提议,蛊王还是答应待大军回返后,会从中挑选出千余精锐,再搭配此次联军中的两千人,组建一支只供万毒窟听用的常备军。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经过一场战乱,万毒窟原有的近千精锐蛊师损耗大半,有半数的精锐都被毒公这厮拿去献祭了兵神,剩下的半数中又有小半在冲突中阵亡,万毒窟的威慑力大降,仅凭蛊王的威信,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问题,过个一年半载却说不定。 袁天罡的这一招釜底抽薪很有效果,萧砚虽得到了一座与他亲近的娆疆,但麻烦事不少,还需要头疼个一两年。 不过此行终究有收获,娆疆的潜力不小,各寨人口虽然参差不齐,但大体而言也有上万户,若是把各寨的“奴隶”算上,有两三万户人口也说不定,物产亦丰富,更别提还有“巫蛊”这种作弊的存在,成建制的蛊师在战场上的棘手程度已让萧砚见识过。 而他接下来只需要在一定程度上适当的支援几批物资给万毒窟,便可以静等万毒窟恢复元气,至于编户齐民、使整个娆疆转变体系,用以产出纳税等等事情,萧砚也只是给蛊王提了一嘴,并不着急,在这之前,促进娆疆与中原的交流才是头等大事。 在过去的近百年时间里,娆疆几乎可以说是固步自封,成为一座隔绝世外的地方,与中原之间的交流更是只有打生打死。 好在蛊王很诚挚,承诺只要萧砚有需要,整个娆疆都会马上归附他,在编户齐民这等事上,万毒窟也会极力配合。 蛊王彼时说的很认真,是归附,不是依附,也便是承认萧砚的统治地位,即萧砚可以在娆疆设立衙署、任命官吏、颁行律法等等,而娆疆会尽朝贡、纳赋等义务。 蛊王对袁天罡有说不清的态度,但灰心与恼怒是必不可少的,从这件事上他已然意识到,娆疆继续固步自封只会愈加落后,真真正正逐渐成为那未开化的野蛮之地,而融于大一统王朝促进文化交流才是正途。 天下大乱,不仅仅是中原的事,娆疆就算再隔绝于世外,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与其困守坐等来日受到中原势力的侵袭,不如主动进取,起码萧砚并非那暴虐之人,蛊王在处置完万毒窟事宜后,与萧砚交流了许多为政举措,早已意识到萧砚不可能只是那甘于屈居大梁治下之臣的人。 且蛊王虽不清楚萧砚的具体身份,但也能通过袁天罡针对萧砚的种种事迹猜出这位英气勃发的青年,不像只是一个所谓背叛不良人的天暗星。 萧砚只在万毒窟待了三日,便没再继续多留。 对于蛊王的提议,他只说来日方长,且当时在万毒窟大寨里,萧砚还笑着说,他现在这座庙太小,还不是可以容下娆疆的时候,若等上两年他还有所成就,定邀蛊王共谋天下太平。 比起在河北、漠北之际,萧砚于娆疆并没有彼时夜宿太后床榻的壮举,声望看似也远远不如,离开娆疆之时,也仅有十数人相送而已。 但送行之人中,却无一身份低微之辈。 蛊王蚩离。 因为年纪尚小,需要留下来帮助蛊王而忍着泪、眼眶通红的圣女蚩梦。 已决定要去十二峒向大爷拜师的少祀官尤川。 与蛊王情同手足的五尊者,亦算是万毒窟内除却蛊王外最具有实力的五位蛊师。 簋市子筱翁。 九黎寨寨主,其人戴罪立功,虽然心思甚多,但实力尚可,又在彼时聚兵之际处处配合,故九黎寨是第一座迁进万毒窟的大寨。 除此之外,还有疸族族长、疸族年轻一辈的领头人荼罗石、靡格舒,万毒窟巫医、十余大寨寨主、进入娆疆后遇见的第一座娆寨牂柯寨寨主等等一并在列。 值得一提的是,牂柯寨是声援蚩梦时最不遗余力的一座娆寨,可谓是举寨出兵,虽然寨中并无蛊师坐镇,但寨中寨民悍不畏死,是除九黎寨外第二座迁入万毒窟的娆寨。 萧砚虽然并没有在他们面前过多的显露什么本事,真实实力亦只有蚩梦、蛊王寥寥几人知晓而已,但他几日来留给众人的印象很深刻,尤其是圣女蚩梦与他的关系很微妙,蛊王对他的态度亦颇有说法,故没有人敢轻视这位中原的“萧先生”,俱是恭敬相送。 萧砚与姬如雪头戴斗笠,牵马而去,要说的话早已说完,故萧砚只是在远处上马后,头也不回的高高挥了挥手臂,便仗马驶向了北面。 姬如雪颇有感触,回头向着众人尤其是蚩梦抱了抱拳,才压了压斗笠,策马跟上萧砚的身形。 这个时候蚩梦才终于没忍住泪,小半年的相处,她与萧砚二人早就不似亲人更似亲人,姬如雪外冷内热,一路上形同大姐姐似的处处照顾她,纵使蚩梦偶有拖后腿的表现,姬如雪也从无怨言,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没有哪一处细节不在彰显着温柔,蚩梦早已暗暗认定了这个小姐姐。 至于少女不掩情愫的萧砚,蚩梦更是早已对他产生了依赖性,一天跟个小跟班似的黏在萧砚身旁,以前最喜欢吃的好多好多零嘴都不遗余力的赠送给了这位小锅锅,只差没把“窝喜欢你”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而这一切的起初,也仅仅只是那一袭青衫从天而降,突然撞入蚩梦的眼帘而已。 但可惜的是,二人终究要回中原,不可能永远留在娆疆,蚩梦身为万毒窟圣女,在这个时候,也绝无一走了之的想法,只是与萧砚二人做了约定,过两年长大了,就要去寻他们,然后一同游那江南,一同逛遍长安,一起走过中原的万水千山。 甚至于,便是那个小徒弟侯卿,也提前打了招呼离开了,甚至都没有与萧砚二人一同道别,蚩梦还没来得及把出师礼送给侯卿。 众人眼看圣女哭起了鼻子,自不敢多问,纷纷朝着蛊王行礼离去,万毒窟琐事还有不少,还不是到头的时候。 比如萧砚之前提醒蛊王的事,即那些多年来被毒公掩藏起来的怪坛,虽毒公没有机会启封,但兵神一日尚在,这些东西一日就是隐患,万毒窟应要不遗余力的将这些东西找出来销毁,活人更要救出来,能被毒公提前封坛的人,实力恐怕不弱,能救出一人,万毒窟的实力就能增长一分。 尤川看了眼蚩梦,叹了口气,没有过多搭话,亦不可能凑上去安慰,只是朝蛊王辞别。 蛊王一直对着萧砚二人离去的方向行注目礼,甚是感怀,若没有萧砚,万毒窟恐怕都会不复存在,蚩梦、他、尤川,甚至是整个娆疆,都可能存活不到今日,也绝无可能这般快就解决毒公这位大患,如今萧砚离去,蛊王甚而有种目标模糊的感觉。 所以面对尤川的辞别,蛊王只是笑着一巴掌重重拍在他的肩上,道:“怎么,十二峒真有那么好?伯伯我是没有十二峒那诸位峒主的实力,但也不差吧?你走了,巫王由谁接任?” 尤川哑口无言。 蛊王悄悄瞥了眼暗自神伤的蚩梦,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尤川的肩膀,道:“叔父我清楚你的心思,往些年未尝没有要将蚩梦托付给你的意思,但小姑娘长大了,她如何想,我这个做父亲的插不了手,你们之间我这个长辈也不会过多干涉,更不可能说让你绝了这个心思。但叔父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能力、本事我都清楚,来日盖过我与蚩笠都不是难事,男儿为情所困,终归不是好事,娆疆好姑娘不少,或许……” 尤川笑道:“叔父无需多言,小侄并非那钻牛角的人,蚩梦心有所属,小侄早已明白,从今往后,也只会将她当作亲妹妹看待。至于介绍姑娘这件事,还请叔父暂且莫要为难小侄了……” 蛊王大为欣慰,拍着尤川的肩膀,没有多言,只是支走了蚩梦,有些感慨的背着手与尤川一同散步,道:“你既然想得开,叔父便不再多言了。只是蚩梦心系中原,来日我未尝能留住她,也没有理由留着她,如此一来,我这个蛊王,可能就无人接任了,所以你如果留下,万毒窟的担子,便不可避免的要多背上一些。我方才虽然让你留下,但其实也看你个人的想法,如若不想,十二峒也确实是个好去处。” 尤川犹豫了下,自然明白蛊王这是要将他当作继承人培养,这是一件不可谓不深思熟虑的决定。 要知道,毒公一脉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几乎仅有尤川这个少祀官尚存,且不提尤川还是毒公的义子,不管怎样,近二十年的父子情谊都是货真价实的,尤川本人如何想不重要,旁人难免会对尤川有些说法,尤川辞别万毒窟前往十二峒,或多或少也有这个原因所在。 而蛊王真的除了蚩梦选不出其他继承人了? 未尝如此,甚至于万毒窟内有不少青年或者其他少女、例如那五尊者的子女,似乎都要比蚩梦优秀一些,不是实力,而是蚩梦本人的性子太跳脱,心思又过于单纯,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但蛊王偏偏给尤川透露出了这个意思,还不是看重尤川的为人和能力,以及多年来的亲情?蛊王的为人尤川自是清楚,只要他接受,蛊王绝不会反悔,但如此一来蛊王不可避免的会有更多的阻力,毕竟尤川是毒公的义子,而在大多数人的看法中,毒公算得上是死于众人之手。 末了,尤川便只是诚恳道:“还请叔父给小侄些许考虑的时间……” 蛊王哈哈一笑,道:“不着急,真想离开万毒窟的话,你也不要因为我而犹豫,如果决定好了,叔父我亲自送你去十二峒!” 尤川点头称是,他与蛊王的叔侄情亦做不得假,蛊王这些年对他的指导不比毒公少上多少,毕竟蛊王说早年想把蚩梦托付给他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 不过马上,蛊王的脸色便是一变。 尤川还未反应过来,却见一道人影突然从天而降,蛊王的身形亦同时被人按在了地上。 尤川膛目结舌,马上看清了那道身影,遂立即尴尬抱拳:“见过叔母……” 鲜参头也不抬,踩着蛊王的后背,只是对尤川挥了挥手:“没你的事。” 尤川虽未见识过当日在神庙里鲜参暴揍蛊王的场面,但也知晓这位十二峒前辈是蛊王的结发妻子,蚩梦的母亲,这等场面自然不便久留,遂立即告辞离去。 蛊王被踩在脚下,却是高兴至极,急忙发问:“婆娘,你怎么从死溪林出来了!” 鲜参瞪着眼睛,理都不理,只是恨铁不成钢的发问:“蚩离你个蠢货,我女婿呢!?” 蛊王一脸茫然,挣扎着爬起身:“什么女婿?” 鲜参长叹一声:“好嘛好嘛,紧赶慢赶,就慢了一步,萧砚这么好个娃娃就这么被你放走了!姑娘以后怎么办嘛!” 蛊王拍着身上的灰尘,只是皱眉道:“萧砚有要事要回去,我为何要阻拦?婆娘,你是不是太……” 鲜参不听,顺手就揪住了蛊王的耳朵,恨铁不成钢道:“那你就不晓得让他把闺女一起带走吗!中原那么大,那么多乖女娃娃,再过两年,万一咱们姑娘单相思了怎么办!你呀你,早晓得当初就跟这个小伙子说好了,老娘给姑娘的嫁妆都准备好了……” 蛊王愣了又愣,倒是没想到这一茬。 倒是后面突然传来了蚩梦又急又羞的声音:“哎呀老妈!不关老爸的事情!” 鲜参回头,马上就换上了心疼的表情,踹开蛊王,上前牵着蚩梦的手向山下走。 蛊王揉了揉腿,踉踉跄跄跟在后面,只听前面传来鲜参的声音。 “约好了过两年就来接你?那还差不多……不是老妈急,这寻到对眼的就不能放过嘛,你不晓得当初你老爸那个木头,老妈我是怎么……” 蛊王看着母女二人的背影,笑了笑,然后小心询问。 “婆娘,你能离开死溪林了?” “哼,十二峒不要我了!怎么,不想我管着你?” “想!” 蛊王虽有些小小的猜测,但听见这句话后,仍是大喜过望,进而只是一瞬间,便已是热泪盈眶,然后躲着母女二人的视线揉了揉眼睛,仰头望着天,再也说不出话来。 鲜参实则心底亦有些触动,但没有马上表露出来,在蚩梦面前她还有些含蓄。 但恰恰是这样,她便愈加感激萧砚,愈加想要认下这个天大的好女婿。 蚩梦不知其中内情,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北面,小声道:“要是小锅锅和小姐姐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鲜参笑了笑,揉着她的脑袋,温柔道:“以后告诉他,一样会高兴的。” 蛊王站在后面,亦只是无言。 他们一家欠萧砚的,太多了。 —————— 萧砚与姬如雪一路向西准备前往番禺与公羊左一行不良人汇合,顺便处理一番南平国事宜,再之后就要走水路回返长沙。 但刚离开娆疆辖境,便遇上了追上来的千乌。 萧砚有些意外,盖因千乌只是孤身一人,事先二人本已说好了如果事情顺利,萧砚会写书信邀请千乌与一众落洞女前往中原。 没想到千乌居然把这个事情提前了。 对此的解释,千乌只说想提前与那位女帝接触一二,看看其人的为人如何,落洞女则已让一位副洞主带领着回到了落洞,万毒窟也会多加照拂。 在这期间,千乌愿意担任萧砚的婢女,照顾萧砚的起居等等。 萧砚哭笑不得,姬如雪更是冷面相向,但千乌孤身追了数百里远,也没有让她重新孤身回去的道理,萧砚又无法打消千乌的念头,连搬出洞神的身份都没法。 萧砚这才想清楚彼时在进入画谷之前,千乌说的那句“待安排好了落洞,就会去追寻洞神,不管千里万里”不是一句空话了。 没奈何,萧砚只好让她一并同行,但只是让千乌不再坚持什么婢女之言。 千乌的性子极为清冷,言语也不多,同行过后只是默默无闻的跟着二人,但偏偏让人诧异的是,就算是面对姬如雪有些拒之人外的态度,千乌亦随时都是一脸轻笑,行事又客气周到,反倒有些让姬如雪又厌烦又不好意思。 萧砚对此无可奈何,只能装作无事发生,但耐不住千乌甚至连洗脚水都要给他端到脚边,萧砚无可奈何,只好再与千乌约法三章,说清楚二人之间没有主下关系云云。 其实若没有姬如雪在旁边,萧砚真就懒得管,他本就是一个连衣服都从来不洗的懒人,素来都是姬如雪代劳,真多一个千乌随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实在禁不住每次千乌要服侍他时姬如雪凶巴巴的眼光,对于陪他走过三年风雨的姬如雪,萧砚一直都抱有一丝愧疚心理,哪里忍心在这种小事上让她不快,遂立即与千乌划清了界限。 千乌其后也没什么介意的表现,仿佛与萧砚认识了多年似的,一路跟随,毫无怨言。 好在很快,三人又遇上了一人。 十二峒四峒主,以及她带在身旁的,十二峒圣童。 (本章完) 第311章 缠绵 第311章 缠绵 由于十二峒这位四峒主仿佛知道萧砚三人的动向似的,现身主动拦人,萧砚自然舍得拿出这一短短的时间来招待。 这位四峒主萧砚等人在十二峒的时候并没有打过交道,此时现身也看不清面容,但声音很悦耳,虽着宽大黑袍,却也看得出身姿绰约,应当是个美人。 “圣童事关你们李唐皇室的龙泉宝藏,十二峒本应当遵守约定静待李唐后人通过娆疆圣蛊唤醒,然李偘既然说你便是李唐后裔,又是李先生百年后的弟子,这圣童,似乎直接交给你更为让人放心。” 四峒主开门见山,负手于身后,瞥了眼似乎并没有太过惊讶的萧砚,沉吟了下,道:“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带给大峒主。” 萧砚笑了笑,站在树荫下,笑问道:“十二峒急着与李唐皇室划清界限,不惜擅自做主将圣童提前交予我,难道就不怕那位不良帅迁怒?” 四峒主双手环胸,只是淡漠的冷哼一声:“十二峒本就不欠中原什么,欠的只是李先生昔日的恩情而已。三百年来十二峒避世不出已是遵守约定,能为你们唐室做的更是毫不吝啬,袁天罡如若要因此以大势压人。十二峒也三百年前退让了,而今却是不可能再退!” 言语中,四峒主明显有一个上下打量萧砚的动作,她许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家伙居然生的颇为养眼,但话里话外还是有一股疏远感。 十二峒当年不得不避世,当然是因为有袁天罡的强势引兵,但透过表象抓本质,李唐皇室未尝就是什么好东西。 萧砚哈哈大笑,又与四峒主聊过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拜托这位脾气不太好的四峒主给大爷与十一峒主、大峒主分别带了一些问好的话后,便就此分别。 十二峒都不介意的事情,他又何尝介意? 圣童看似是个烫手山芋,在萧砚手中却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但这不代表圣童真的就是无用。 昔年僖宗经黄巢之祸后,费无数心思布下了龙泉宝藏以待唐室来日复兴,密藏建成后,所有工匠、士卒尽数被杀,小部分做成了人俑,用以守护龙泉宝藏。 而僖宗驾崩后,记载龙泉宝藏所在的舆图亦只有昭宗一人获悉,因为昭宗的猜忌,国师袁天罡只作为中间人沟通十二峒与唐室达成合作,但对于宝藏所在,袁天罡亦都不曾知晓。(详情可见第三季,第三十五集) 其后昭宗在彻底销毁舆图前,只唤过圣童一人看过,从那之后,舆图被昭宗亲手焚毁,时过境迁,普天之下,若无萧砚,可能只有圣童知晓这一个秘密了。 作为被昭宗防范的国师,袁天罡仅知晓宝藏的开启方法却不知宝藏所在,是一件昭宗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昭宗猜忌袁天罡,却又不得不信任袁天罡,圣童终究是十二峒的人,而世事变迁,袁天罡可能是唯一一个与圣童一样不会在世事中沉沦的人,开启方法与宝藏所在分属二人,昭宗应当是希望二者可以达成一道微妙的制衡。 但昭宗错付了袁天罡对李唐的忠心,也小觑了这位大帅的手段。 袁天罡略施小计,便诓骗了李茂贞前往十二峒修习秘法,当然目的不仅仅于此。李茂贞被诓去十二峒,一是为了打断歧国大势,二是要使李茂贞成为来日替李星云解密的一道棋子,只是作为棋子本身,李茂贞可能直到最后一刻才会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圣童在萧砚手中不仅仅是一道鸡肋,而是一道可以待价而沽的珍品。 圣童看起来年不过十岁上下,留有一个锅盖头,其人的真实年龄可能要比萧砚还要年长十来岁,但由于秘法的原因,实则直到今日也还只是个稚童而已。 不知是沉睡太久的原因还是其他,圣童看起来尚有些懵懵懂懂,便是四峒主离去,也只是迷茫的看着萧砚没有任何反应。 千乌虽一脸淡色,但美目有异彩流连,她可能也想不到萧砚会与中原那昔日的巨无霸王朝有如此关联。 圣童眼看着四峒主离去,犹豫了下,小心看了看正抱着唐刀打量他的姬如雪,同时不忘观察旁边亦是貌美的千乌,这才复又转向萧砚,有些生涩的开口。 “你是……李唐后裔?” 显然四峒主之前与他打过招呼。 萧砚没有多言,只是略略点头:“你可曾有不适应之处?据我所知,你应当已经沉睡了十数年。” 圣童迟疑了下,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小心道:“你……似乎不是那个人……” 其实从圣童遇见几人开始,都一直是一副小心翼翼的姿态,这可能与他心智尚且不成熟以及多年来的记忆缺失有关,任谁沉睡十数年突然被人唤醒,估计都不会太适应 姬如雪闻言蹙了蹙眉,听出其中或有些隐情,遂下意识看向萧砚。 千乌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她孤身策马数百里追随萧砚,已然表明了自己的心志,这些外界因素只会给她心里的洞神大人添金,其余的,一概不理。 萧砚沉吟了下,道:“现在说这句话可能没什么作用,但你只需要知道,提前唤醒你并不是我的本意。不过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了后悔的余地,你如何想我不会关心,但你可以知道,我不会强迫你替我做什么事,这一点你不必怀疑。” 说着,他也不待圣童的反应,继续道:“四峒主既然将你交给了我,在我这里,就要听我的规矩,你要寻你想找的那个人,我会给你机会,但在那之前,我如何安排,你就不要有异议,除此之外,衣食住行等等,俱不会亏待你便是。” 圣童仔细想了许久仿佛才听懂这番话,迟钝的点了点头,还想问些什么,却见萧砚已经不容拒绝的牵过马匹要继续动身,遂只好怯怯的跟着走了走。 这时候,萧砚才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笑道:“千乌洞主,这孩子恐怕还需要你照拂一二,你们皆是娆疆人,相处起来应当要适应一些。” 千乌也不废话,拎着圣童便丢上了马背,对于萧砚之外的人,她向来都不喜多言。 圣童仍只是一脸茫然,他似乎性格很有些内向,那四峒主把他唤醒过后可能也没有过多的与他交代什么东西,一路上都是埋着头赶路,除了在吃饭的时候客气的对千乌说声谢谢外,一直到番禺,都再没有言语。 姬如雪路上问过萧砚一些疑惑,萧砚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与她详细讲了讲,这才理清楚其中的这些秘辛。 几人到番禺时,才不过二月出头,路上甚至遇到了正在回师途中的万毒窟兵马,不过萧砚几人并没有与他们有交际,其后又遇到了一路尾随大军监视的几个不良人,后者这才随同萧砚一行回返番禺。 彼时南平王刘隐亲自出城相迎,随同的还有其弟青海、静海两镇节度副使刘龚以及一众官员。 刘隐不过四旬,但身子骨已经不大好,之前公羊左给萧砚奏报时提过此事,彼时楚军围城,刘隐看起来状态就已经不太行,萧砚见到这位南平王时,亦觉后者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虽然壮硕,但没走几步就出了一头大汗,显然身有暗疾。 对此萧砚自不会强求刘隐处处陪同,还亲自给这位南平王把了脉开了药方,但估计用处不大,从脉象上看刘隐估计就这两年活头了,只是萧砚当然不会告诉他,会面过两次便不再登门王府叨扰。 刘隐大为感激,如今南平国国力大减,一月前楚军虽然从番禺退兵,但其他落入楚国的州县自不可能被楚王马殷吐出来,彼时楚军与娆疆兵马两路齐下,若非萧砚在背后调动,南平国差点灭国。 而今刘隐再看见萧砚如此年轻,又不知大梁朝廷上的隐秘,面对这位气盛的冠军侯时心下的压力自是很大,萧砚愿意和气待他,又提前说明了回朝后会请朝廷责问楚王,他自是感激不已,自己身体不便,也时时让其弟亲自作陪。 较于刘隐,萧砚对于其弟刘龚实则更上心一些。 刘龚比刘隐要小上一轮,今年不过三十左右,正值壮年,南平国所有兵权几乎都在他手中,相较于此,在原有的时空里其人的事业也不容小觑。 原有时空中,刘隐在病故后,刘龚便承袭了刘隐的地位,没过几年便称帝自立,国号大越,其后又改称大汉,一直在位近三十年,虽然一直没有太大的成就,但比起其兄来,还算是有出息。 而今萧砚在这个时空,当然不会再给刘龚割据的机会,不过此时拉拢南平国也是有必要的,且有娆疆作为筹码捏在手中,刘龚不敢不识时务,几经接触下来,便透露出了愿意依附冠军侯行事,亦会在国书上为萧砚在朝廷上声援,作为回报,萧砚承诺来日岭南若有动荡,会请娆疆助南平国抵御楚军。 南平国作为最南端的一位诸侯国,对于大梁朝廷的影响可谓是微乎其微,但并不代表就是鸡肋,此处地理位置很关键,是楚国与娆疆的中间缓冲地带,且终究算是楚国咽喉处的一根刺,若有必要,能在一定程度上对楚国这一南方最大的诸侯国起到制衡作用。 这些无法避免的事情处理完,萧砚才是会见公羊左在内的一众不良人。 此次南下行事,连同公羊左在内,萧砚带了兖州分舵与洛阳分舵一共五十余位不良人,且是核心的战斗力成员,可以占到安乐阁的五分之一,其中多半都陆陆续续调到了番禺供公羊左调动,其余的人还停留在长沙。 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当然就是瀛洲分舵的游义。 游义与公羊左可谓是生死之交的老友,两人都已六旬,但游义比起公羊左来说更为沉稳一些,本来萧砚是要将其作为左膀右臂来培养的,后来发现其与藏兵谷那边暗中有联系后,萧砚才在游义身上设下了一环,若没有这一环,萧砚或可能无法破开袁天罡的这一道局。 公羊左对萧砚的忠心不是平白无故,其中连同救命之恩在内包含有许多交情,公羊左行事要更加张狂一些,恰恰萧砚可以给他机会,所谓志同道合,公羊左抛弃卖命了大半辈子的藏兵谷,转投萧砚是有迹可循的。 而游义则不然,可能公羊左这个老友都看不懂他在想什么,想来想去,也只有“愚忠”这两个字可以解释。 游义当初知道楚军退兵后,就已明白自己早已暴露,其后一直被关押,期间公羊左代他回过袁天罡身旁那魁甲几封信,都是萧砚知晓的事情,在那之后,游义便一言不发,就算是面对公羊左的劝道、咒骂,都不为所动。 萧砚单独见他时,游义也只说了“事已至此,自知愧对君侯,义已无话可说”一句话。 萧砚亦没有过多纠缠,直接吩咐关押他的不良人将他放了,至于在这之后,游义是去藏兵谷还是何处,都不是萧砚关心的事。毕竟游义知晓的安乐阁事宜,都是萧砚可以让他知道的,算不得隐秘,在这之前,游义也为他卖过命,大不了下一次见面刀剑相向便是。 不过公羊左显然因此对萧砚心生了感激之情,他虽然亦也怨恨游义这个老友出卖萧砚,但如果萧砚真要把游义一刀砍了,他恐怕不能说不难受。至于今后如何,公羊左自认拿得起刀。 些许事宜忙完,已是二月中旬,萧砚带着公羊左等人回到长沙的同时,从娆疆运至番禺的金丝楠木也开始经水路向北运。 楚王马殷并不知萧砚在这小半年里扮演的什么角色,但也不难猜出这位在长沙消失了许久的冠军侯势必在其中掺和了不少,但事到如今,攻取南平国的机会已经转瞬即逝,真要再找时机也不是这个时候。 萧砚背后是大梁朝廷,自身又声名赫赫,故在送萧砚离开长沙之前,楚王马殷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甚至亲自陪同萧砚参与了两场宴席,期间二人谈笑生风,宛如忘年交。 但在这之后,马殷便不再示人,只委派世子马希振代陪,可能也是被这位年轻的冠军侯恶心的如鲠在喉,偏偏又无法发作,只能眼不见心不烦。这个时候,萧砚才终于抽出时间,好好陪着姬如雪游历了遍长沙府。 这本是在半年前就该做的事情。 值得一提的是,玄冥教的府君崔钰几次求见萧砚,都被萧砚无视过去,这位几个月前就被汴京崇政院丢到长沙却干等了几个月、背地里与朱友贞、鬼王纠缠不清的崔府君,硬是白白吃了几道闭门羹,甚至还不得不吃。 不过萧砚好歹是给了他一个面子,留了个纸条,说是金丝楠木分成数批运转,抵达长沙后,还需有人坐镇继续运转回汴京,事关大梁江山社稷,一根木头都少不得,一定要有个重臣亲自点验,萧砚已经上奏,请崔钰为两道转运副使,为陛下把关。 崔钰当时拿到那纸条后,脸都气绿了,几批金丝楠木运转完成,没个几月半载都搞不完,这长沙府现在又不怎么待见大梁使臣,待在这简直就是坐牢! 这天杀的萧砚,就没打算让他回汴京! 崔钰大恼之下,就要寻萧砚据理力争一二,岂料已在驿馆收拾行李的不良人只是告诉他,说冠军侯已然赴邀游历洞庭湖,几日后便会直接从洞庭湖回京,崔府君若有要事,直接上奏崇政院便是,冠军侯不会有意见。 崔钰简直被气疯了,崇政院院使敬翔与萧砚的私交甚好,他的奏书恐怕递上去都只当是废纸! 没奈何,崔钰只好在空了大半的驿馆内留守,期间自是想尽办法要写信让朱友贞或者鬼王将他调回去,但估计作用不大,之前崔钰也尝试过,但只要崇政院那边一直压着不通过,鬼王也没办法,这种小事不可能真的去麻烦大梁皇帝朱温,且说这金丝楠木本就是为了给朱温建皇宫所用,若是让他知道崔钰急吼吼的想回去,恐怕还不知这位暴君会怎么想。 总而言之,崔钰才终于后悔,之前可谓是把萧砚得罪狠了,只怕这一年内自己都没机会回到汴京,得一直在外面坐冷板凳…… —————— 洞庭湖。 南方的天气已经开始回暖,但夜里的寒意还是很浓,萧砚下榻处并不在洞庭湖岸侧,但站在阁楼上仍是可以远远看见月色下的波光粼粼以及岳阳楼,景色倒是别具一格。 萧砚立在露台前远眺着湖景,但实则若有所思,注意力倒是没在湖景上。 “在想什么?” 姬如雪捧着一堆衣物从里面的屋子里探出头来,本是打算唤萧砚沐浴,但看着后者想事情出神,便一直没打扰,一直等到水可能要凉了,才终于轻声询问。 不怪姬如雪积极,若是不如此,千乌那个女人就要代劳了,那个女人是向来不客气的,姬如雪心里忍不住吃味,偏偏就住进了萧砚的卧室里,千乌似乎也知晓分寸,便只是笑笑,住进了隔壁。 至于那圣童,被公羊左带着住在楼下,连同一些随行官员在内,这栋官方建筑住的都是萧砚的人。 萧砚初还没有回过神,姬如雪便再等了等。 其实闲的时候姬如雪很喜欢仔细观察萧砚,此时也不例外。 萧砚才虚岁二十,但脸上的稚气早在两年前就没了,透露出来的眼神略有些沧桑,眉弓、高隆挺直的鼻梁时不时轻皱着,很给人一种成熟坚毅的感觉,脸部线条明俊却并不生硬,许是他生的俊,竟有种柔和感,下颌的胡茬也密,这个时代喜欢留胡须,但不知为何萧砚却并不跟风,刮得反青,但偏偏不会让人生出轻视感来。 无论怎么说,萧砚都是天下第一英俊的男子,姬如雪很痴迷这个感觉,却已经记不起是何时有的这个念头了。 许是姬如雪抱着衣服看的太仔细,萧砚终于回过神来,歉意的笑了笑,也没有解释,而是立即听话的去屏风后沐浴。 姬如雪便很喜欢这一点,萧砚对她几乎向来都很顺从,除了在事关安危的事情上。 不过马上,萧砚就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来:“你怎么办?” 姬如雪一愣,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便见萧砚莫名的一笑:“水要凉了,这会夜深,再让人准备恐怕也麻烦,要不要一起?” 姬如雪瞪了他一眼,坐在椅子上双手环胸,道:“我就是防着那个女人而已,你不要多想。” 萧砚眉头一扬,轻声笑道:“原来当初说的那句话倒是虚张声势的。” 姬如雪脸一红,倒是想起了当时悄悄给萧砚说的什么话。 她脸颊滚烫,偏偏却是哼了一声,不甘示弱道:“一起就一起!说的倒像我怕你?” 萧砚本来只是调侃,但闻言却看姬如雪不似作假,竟真的褪去了外衫,里面虽穿了贴身的絮衣,但紧贴着她动人心魄的躯体,勾勒出胸脯、腰、臀到长腿的每一处完美曲线,动人之处,竟半点不比述里朵的身体稍差。 小妮子平时裹得严实,哪里看得出来有这等资本!? 萧砚瞬间心脏收紧了一下,开玩笑似的话也吞进了肚子里,趴在浴桶上,只是半点不掩目光的盯着姬如雪。 姬如雪本来一时上头,鼓着勇气褪了衣服走过屏风,眼下突然看见萧砚那坦然放光的视线,倒是有些后悔了,脸颊酡红,别着头道:“你的眼睛真要瞪出来了。” 说着,她犹豫了下,又要退回去:“你先洗,我待会再……” 到了这一步,萧砚哪里肯放过她,索性直接笑着起身环抱起姬如雪,后来也不知有没有洗浴,一番说是折腾不如说是打闹过后,已是一同躺进了被窝里。 姬如雪只简单套了件浴袍,脑子还有些发懵,但察觉到萧砚的视线,仍是下意识抓起被子遮住胸口,瞪了萧砚一下,不准他瞎看。 萧砚低声发笑,扯了扯被子没扯动,便问道:“那我去旁边睡?” “不准!” 姬如雪一愣,而后气急,红着脸道:“要去就去,我管不着你!” 萧砚笑吟吟的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姬如雪被凝视的慌了神,细细的吐了口气,犹豫了一会,微微侧过身:“不准乱来……” 萧砚这时候才知道她人菜瘾大,胆子真是小的不得了,只是轻轻搂着姬如雪的腰,她就有些微微发抖。 到了这时候,萧砚能听姬如雪的话才真是笨蛋,在搂上纤细的腰肢后,闻着空气中的清新香气,竟有些之前从未有过的心慌神醉,他忍不住压了压,感觉到惊人的弹性后,竟感觉自己脑袋有些发僵。 这是面对降臣、述里朵都从未有过的事。 姬如雪蒙着脸,背对着萧砚一动不动,但肌肤滚烫,耳尖早已一片绯红。 “说了不准……乱来。” “就说说话。” 萧砚坚持道,同时伸手将姬如雪掰了过来,她英气清冷的眸子上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萧砚知道她跟自己一样,都已经有些动情。 姬如雪侧过来时,浴袍的领襟敞开了,露出小半片玉脂似的肌肤,萧砚伸手伸进她的浴袍,直接触摸到她腰肢柔滑的肌肤,感觉到她的身体轻轻一颤,温热的鼻息喷到自己脸上。 萧砚手顺着腰肢往下滑,进而经过滑嫩笔直的大腿探下去,却突然被姬如雪死死拽住。 二人凝眸对视。 “你会不会……”姬如雪脸颊烫的厉害,犹豫了下,并未说出下面的话。 萧砚却轻轻一笑,贴近她的耳朵,轻声道:“我只怕你会怨我太贪心……” 姬如雪微微一怔,抬眸深深看着萧砚,凝视着让她痴迷的脸庞,凌乱的头发下眼睛迷乱而灼热,又让自己沉醉。 萧砚并不想用言巧语掩盖自己的心,还想再说,姬如雪却在这一刻突然缠住了他的身体,水到渠成,情至深处,唯有缠绵。 夜深过后,佳人不唐突。 (本章完) 第312章 怨我太贪心 第312章 怨我太贪心 缠绵过后,姬如雪脸颊仍然烫得厉害,只是回忆起刚才的事,就让她感觉身体都要融化了。 不过恰恰是如此,她便愈加清楚方才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身体里并不是错觉,这种如食甘饴的感觉,大概就是情感对性的直接索求与表达。 两人面对相拥,萧砚脸上有清爽的笑色,见姬如雪轻轻闭着眼享受缠绵后的余韵,只觉这张清冷的脸庞上留有绝美的醉人绯红,遂很难不再次意动,但萧砚很容易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只是悄悄的问道:“要不要重新沐浴一下,我让千乌去备水。” 姬如雪难得神态慵懒,不肯动弹,发出了几声听不清楚的呢喃,倒像是撒娇,这是很难见到的事情,萧砚遂淡淡笑了笑,略略向后靠了靠,从姬如雪的身体里退了出来。 姬如雪立即有些惊慌,忙伸手遮住,不让东西流到床上,进而微咬着唇,瞪着萧砚,怨他做的坏事,但薄怒还羞,清冷面庞上唯有羞意,倒是让萧砚极为动心。 萧砚有些不舍得的从榻上爬起来,简单披了衣服,在姬如雪的强烈要求下,倒没真的让千乌去备水,只是唤来一个不良人,在室内便吩咐了。 这栋官方建筑这几日就是为了招待萧砚一行人所用,热水一直都备有,很快便重新换了上来,萧砚去给姬如雪烧热水饮用,看着他的背影,姬如雪回头悄悄看了眼浴袍上的点点血红,虽有些羞恼萧砚的蛮横无理,心下却是忍不住的甜蜜。 两人很快重新洗过澡,都重新换过浴袍,亲近过后二人间便几乎很难再有什么隔阂,萧砚便半哄半骗的将姬如雪又抱上了床。 姬如雪不止看起来是一副清冷美人的模样,对外人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心智成熟不比妙成天这些人差上多少,在大事上也有自己的主见,平常让萧砚吃瘪的时候不是没有,甚至还不算少。 但面对男女之事,姬如雪虽仅比萧砚小上两岁,却恐怕只能被萧砚玩弄于股掌之中。两人只在床上又说了会话,萧砚便又有些不老实起来。 萧砚正值火气最旺的年纪,去年从漠北回来后,便一直都克制着自己,平时感觉还好,克己是一种好习惯,但今日被勾起了邪火,倒是一直都压不下去。 姬如雪初尝禁果,未必不贪念这个感觉,但总觉得刚才已经那样了,再来实在有些让人不好意思,萧砚脸皮厚,平时明明那么正经一个人,偏偏与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有几分孩子气,姬如雪缩在被子里护着自己,但感觉仅靠一层被子没有用处,便披着浴袍要去穿内衫。 她让萧砚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等着,萧砚当然不肯,这间卧室是一间大房,外通露台,内里还有一间偏房,虽然是相通的,但各自都有床榻,姬如雪看起来霸道,在外人面前倒像是个悍妞,其实脸皮子薄的很,说不定后半夜真就要一个人冷冰冰睡床了。 姬如雪没办法,看着萧砚光着上半身跟过来装模作样的要一起穿衣服,能看见他一身的肌肉线条在烛光下极为养眼,但她刚才缩在被子里,没有在灯光下光过身子,这会心里羞得不得了,她躲在屏风后面,趁着萧砚慢了一步,顺手拿了一件内衣朝他头上扔过去,想着抓住这个空隙把衣服穿好。 萧砚轻而易举的便抓住了那团衣服,视线一晃,正看见姬如雪褪下浴袍,雪白光滑的纤背对着他,从侧面可以看见半抹白腻,在光芒下闪烁着玉脂一样的柔腻光泽。 姬如雪害羞的遮住腰部下的曲线,圆润有致的大腿倒是显露无疑,紧紧绷着,两腿紧合着并列出一条动人微曲的直线,中间不留丝毫缝隙,脸上已经染起桃红,英气的明眸里含着水一样的波光,竟是透露出一股她身上独有的柔媚。 萧砚手托着下巴,仿佛在打量着一件独属于自己的珍品,眼中笑意吟吟,居然甚是坦荡,让人生不出什么厌恶感来。 “你还笑!”姬如雪见他略有些邪魅的嘴角,只恨不得去扯住他的脸,但又要苦苦的用衣裳遮住腰后曲线,一手挡在胸前,进退不得,脸颊酡红的像渗了血。 萧砚作势轻轻嗅了嗅手上的衣服,笑道:“又不是没看过。” “你少看一眼不行!”姬如雪瞪了他一眼,又因为他的动作耳尖愈加滚烫,索性闭着眼睛,弯身下去拾起衣裳,飞快的套上裤子,不想让萧砚多占一秒钟便宜。 萧砚哈哈一笑,倒是配合的转身过去,口中却道:“我家雪儿的每一处都这般诱人,少看一眼不晓得有多可惜……” 姬如雪不想跟他纠缠,心中却是又羞又喜,萧砚很少这般直白的表达爱意,一般都是口居多,她以前常因为身份地位与能力暗感自卑,这会听见一声“我家雪儿”就已是有些晕晕乎乎了。 萧砚见姬如雪好似真要裹得严实,倒是有些不舍得,上前从后面搂着她的纤腰,悄悄道:“距离天亮其实还早,这间屋子隔音不错,我施了内力……” 说着,他又轻声补充道:“过两日就要分别了……” 姬如雪本就有些心乱,听见后面这句话心理防线又再次被打破,稀里糊涂的就被萧砚扶着靠在了屏风上,莫名看见萧砚身体的反应,别过脸去,竟发现自己居然一样有些留恋。 看见萧砚凌厉眸子里的柔情,姬如雪微微喘着气,咬着嘴唇道:“不要在这里……” 但声音出来后,姬如雪才感觉分外的有些发腻,没等萧砚的下一步动作,她的气息却是先乱了,无力且顺从,脚尖轻轻踮起,顺从的遵从萧砚的摆布。 她脸颊发烫,下意识扶住萧砚健硕有力的腰,然后一瞬间,忍不住的娇羞仰过头,鼻腔里发出比方才更柔腻的声音。 察觉到体内萧砚高涨的生命力,姬如雪有些慌乱,想要做些什么,但脑子里又只有一片空白,只好死死的扶着萧砚的腰,察觉到屏风上的凉意顺着背脊传过来…… 萧砚已经感觉出姬如雪比刚才那一次更加动情,不知是自己那一句“过两日就要分别”的作用还是其他,或许也有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的原因,他站在屏风前甫一有所动作,姬如雪就痴迷而沉醉的迎合上来。 她仅有一条腿笔直的支在地面,斜靠在屏风上,清冷的俏脸上染着滚烫的绯红,杏眼流连着萧砚的脸庞,只觉今生都要交给眼前人。 而萧砚只恨自己只有一双手,眼前这位相处了三年的丽人身上,每一处仿佛都在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从已显规模的柔软,到盈盈一握的柳腰、浑圆的…… 那微启而不断吐着气息的唇、那一声声刻意压抑的呢喃、微睁但只倒映着他的明眸、轻轻蹙起的青山远黛一样的娥眉、不时微微皱起的鼻翼。 这一切,都让萧砚深深沉迷。 这段缠绵持续了很久,萧砚极为贪婪,屏风、浴桶…仿佛都不舍得放过,姬如雪轻轻咬着唇,不时回头瞪萧砚一下,但偏偏又与这个贪婪的男人一般,无法自拔。 直到最后,姬如雪情不自禁的用双手环住萧砚的后颈,压抑许久的情绪让她终于得以释放,那瞬间过后的空虚感,让她忍不住轻轻吐着气,环着萧砚的脖子,让他趴在自己的胸前,久久不愿撒手。 在床上躺了许久,萧砚才在姬如雪的耳边轻轻道:“其实早上贪睡一会也无人敢来……” “你要死啊…” 姬如雪当然明白萧砚的言外之意,急忙挣扎起来。她又羞又恼,忍不住在萧砚的肩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个牙印,然后红着脸小声埋怨道:“真的要死了……” 萧砚轻轻发笑,姬如雪自幼习武,又身为女帝的贴身侍女,琴棋书画、舞律样样精通,身体柔韧度不要太好。 之前折腾降臣的时候,这位御姐亦是人菜瘾大,偏偏要比姬如雪更凶,半点不愿配合萧砚。述里朵虽然吞声咽气,但萧砚也没有那么多心思,今天暗戳戳使坏,倒是体会到了可以不一样的快乐。 不过终究是欺负了姬如雪,他带着歉意,同样小声道:“那下回让你欺负我?” 姬如雪横了他一眼,但嘴角却忍不住笑意,与萧砚说了会话,才发觉时间过的好快,本想折腾着起身收拾凌乱的场面,但身体居然真的像没了力气,依偎在萧砚怀里不想动弹,又不舍得让萧砚去做这些琐事。 于是她便贴在萧砚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很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然后又想到之前他说的那句“只怕你会怨我太贪心。” 姬如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与萧砚有过纠缠的降臣、述里朵,她都一清二楚,或许之后还会有,这是必不可免的事情。 萧砚这般优秀,又志向远大,天生就能吸引着各样的美人聚在他身边,姬如雪明白这个道理,自也清楚这句话中有萧砚发自内心的愧疚与尊重。 她已经满足了,遂满心欢喜的拥着他,不舍得放手。 萧砚只当姬如雪是不愿他去做那些琐事,他虽是个大懒人,但也乐意哄姬如雪开心,便起身把衣服等等简单收拾了一番,这个时间就不折腾洗澡什么的了,抱着姬如雪换了个床榻一起相拥着一觉睡到了天亮。 待醒的时候,因为闹了大半宿,姬如雪还依偎在他的臂上熟睡,她人生的高挑,平时看起来极瘦,昨夜萧砚才真正知道这具身体多有料,此时缩在他怀里,又软又香,倒让萧砚明白了君王不早朝真不是一句空话。 独自睁着眼睛想了些琐事,无非是李嗣源现身万毒窟,袁天罡定早已与通文馆有了合作,那么晋国便已经成了一个大威胁,尤其是袁天罡现在手握兵神,威胁性可谓是足以让人如芒在背。 不过依照萧砚对袁天罡以及李星云的了解,短时间内,这兵神不大可能会被立即发挥出用处,当然如果换成李嗣源,就不好说了。 而今李茂贞回返歧国,依照掌握的情报来看,女帝显然在凤翔已经失了势,从传递信件都需要小心翼翼的情况来判断,估计还很严重。 让歧国站到自己对立面是萧砚不想看见的事情,但女帝显然亦是不得已,怨天尤人没有用处,只能坦然面对。 李茂贞与李克用都是野心勃勃的人,但李克用擅长隐忍,未必就能被袁天罡三言两语使唤,李茂贞却不然,歧国在他的手上,是一件很容易让袁天罡利用的锐器。 所以这般一来,如果有歧国为李克用托底,这位晋王未尝不会舍下本钱陪袁天罡闹一闹,歧国与晋国这两个北地双雄,再加上一个可以居中调度的袁天罡,以及人才济济的通文馆,真是让萧砚格外头疼。 袁天罡是真不适合当对手看待,他的阅历太多,能力太强,就算偶有出错也能够及时亡羊补牢,单说在万毒窟的这一手釜底抽薪,便让萧砚吃了个暗亏,这也是一开始萧砚便极力避免走到袁天罡对立面的原因所在。 不过事已至此,萧砚也只能静下心来寻找对方的破绽,同时不让己方出现太大的疏漏,好在大梁国力虽已不及朱温还是梁王的时候,但仍然足以与歧、晋两国相较,甚至还要远甚,朝中同样不输人才,萧砚之前捧着朱温、结交将门、与敬翔交好,正是为了这一日可以所用。 而如今若能在女帝身上寻出对方第一个破绽,萧砚便不会放过,也没有理由放过。 梳理了一些已有的情报,时间又过了些许,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朦朦的光亮从露台处映进来,早晨的空气很清晰。 千乌在外面敲门,询问萧砚是否要用早膳。 姬如雪却突然惊醒,急着要去收拾房间,好让痕迹不要太明显,萧砚直乐,笑着在她的臀上摸了一把,姬如雪回头瞪了他一下,小声抱怨了两句,却才发现那张缠绵了的床榻已是一塌糊涂,怎么收拾估计都看得出来,索性一着急,将被褥等等都浸水泡在了桶里。 虽说有些欲盖弥彰,旁人应当也猜得出来,但总好过乱糟糟的场面。 直到这时候,姬如雪才恢复了清冷的面容,一丝不苟的穿戴好衣服,恍若无事人一样唤萧砚起床,当然是给门外的千乌听的。 萧砚笑着由姬如雪服侍他穿衣,又给他梳好了头发,其后才让千乌唤了些妇人来收拾房间,不过之后萧砚在楼下说趁着天色正好,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一套拳,气势磅礴,让公羊左等不良人以及一众官员在内齐声叫好,一套拳过后自是流了汗,便让人备水沐浴,只是让众人自行用膳,不必等他。 姬如雪当然知道这热水是给她准备的,倒是萧砚还心思找了个理由不至于让她被人多想,遂又似埋怨又似喜欢的瞪了萧砚好几下。 千乌自始至终都一脸淡色,没有过多言语。 其后两日,众人都在洞庭湖周围的景点游历,到了二月中下旬,打着“梁宋州节度使冠军侯萧砚”的官船从水路向北行驶,按照计划回返汴京。 倒是萧砚本人不知为何开始有些深居简出,一路上有拜见的官员也大多不见,只以身旁的一女侍简单接待。 期间倒是有人觉得冠军侯的身子似乎比往常消瘦了些,但萧砚的名声很大,又是出了名的盛气凌人,在楚国、南平国、娆疆这种乱局中都能顺利完成任务的狠人,且据说身在汴京的朱温收到奏报后很是高兴,尤其是南平国国主刘隐与其弟刘龚共同上贺表示恭顺大梁天威,又让朱温对萧砚的观感好上了一分。 在这个节骨眼上,随行众人中,没人敢惹冠军侯不快。 —————— 洞庭湖西北,渝州。 一行人下了航船,在城中装配了早已有人在此处备好的马匹、过所,皆常服打扮,经西川入歧。 为首之人一袭青衫,回首间扶了扶斗笠,斗笠下,英姿逼人。 (本章完) 第313章 北都于此 第313章 北都于此 汴京。 崇政院。 韩延徽梳理着身上的官袍走下马车,捧着一些卷轴进入衙署,值守的小吏殷勤的上前要帮他拿一些都由他客气的婉拒了。 一路向里走,廊间的官吏都纷纷叉手见礼,口称“韩学士”,有相熟都都以“藏明”相称,一个个好像都与韩延徽关系好的不得了。 韩延徽腾不出手来,便只好不断的笑着点头示意,每一个人都能唤出官职名称来,倒是滴水不漏,而后一路走进崇政院使敬翔的公署内。 在他之后的一众还未上值的官员艳羡不已,纷纷小声的讨论起来。 萧砚的奏书抵达崇政院,上报皇宫,连同一起的还有南平王刘隐的国书,更让人大出所料的甚至有娆疆万毒窟蛊王蚩离的国书,其实也算不得国书,一介南蛮番邦的番主罢了,算得上什么王?不过娆疆愿意称臣,让朱温格外高兴,朝中最近已经有了封蚩离为“滇王”还是“南诏王”的讨论。 人人都知道萧砚又立了功,半年来一直不温不火待在南面仿佛远离了中枢的冠军侯,这次是由朱温亲自下诏召回来的。 已经有小部分人知晓了楚王马殷的所作所为,萧砚连同娆疆与南平国在内共同挫败楚国阴谋,才没让楚国这个坐拥荆湖、岭南的大诸侯放肆扩张版图,不然又会成为大梁君臣心底里的一根刺。 至于那吴国朱瑾为何会莫名其妙突袭长沙,没人会与萧砚联系起来,半年前的淮河大案还犹在眼前,人人都知那朱瑾差点取了萧砚的命,若能将二者联系到一起,那才是扯了鬼。 萧砚此行特别完成了任务不提,还大扬国威,无愧两道转运使的临时差遣,这般一来,半年里侵吞了球市子不少生意的鬼王与朱友贞,也突然成为了朝臣们私底下讨论的对象。 球市子都知道是冠军侯萧砚的产业,这半年来生意却被鬼王等人生生抢去了大半。 先是鬼王在汴京东南厢建立起了一座球场,后有朱友贞在西南厢起了一座,体系完全是照抄球市子,虽然比起球市子时常更新的玩法略有不如,场地也多少小了些,但毕竟是在城内,比起远在城外的球市子更方便市人,遂从中生生分了一杯羹,甚至大挖球市子的墙角,好些野球队都被高价买了过去,明摆着就是要搞垮球市子。 之前都当萧砚远离了中枢,已经被朱温渐渐疏远,自然没人会当回事,但现今看这趋势,冠军侯萧砚好像还是一副强势归来的架势,这些矛盾当然会让上下朝臣暗地里多想。 所以韩延徽的地位也多少有些水涨船高,人人都知道这个不知道为何被敬翔器重的韩学士是被萧砚从河北带来的,天生就是冠军侯一派,往常默默无闻,给人就是个办事很稳重的文士,这些时日因为萧砚声名鹊起,才让人们恍然发觉其人原来一直都在崇政院有差遣,与崇政院使敬翔走的也很近。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冲着与萧砚交好的心态,也不容小看这位默默无闻的韩学士。 韩延徽虽走进了公署,但他又不是聋子,对后面的私语自然有所察觉,遂只是一笑。 萧砚彼时留冯道在河北,带他来汴京,本就是为了让他替萧砚结交中下层的官吏,好从中选出一些可用之人,往常韩延徽仅略有一些薄名,虽注意了些失意之辈,但到底有些难以大施拳脚,如今突然声名鹊起,倒是可以方便拉拢亲近一些人选。 鬼王、朱友贞之流是看不上这些小官小吏的,但萧砚曾与他说过,最影响底层百姓、军士以及与各方各派都有勾连的,恰恰就是这些小官小吏。真出了事,下面的人不见得会认得朱温,但一定会认得平时有过交际的小官小吏。 当然,这些都是细水长流,急不得,韩延徽只是按部就班的在汴京城完成萧砚交给他的任务,即配合户部尚书张文蔚整顿大梁财政,建立“银行”体系。 大梁坐拥中原,却甚是缺铜,铸造的铜钱大多都缺斤少两,百姓其实很不愿意买账,偏偏大梁又连年征战,国家机器一经启动,就是钱如流水,上好的铜钱与布帛都要优先满足军士,流通在百姓当中的铜钱便愈是粗制滥造了。 若能有一物代替铜钱重新给国家恢复信誉,便是一桩极好的事情,但此事非同小可,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强行促成的,也就有了代以试点的“汇通票行”,现在便是在由安乐阁进行运行,按照萧砚当时与崇政院的承诺,如若汇通票行运转得当,其后便可由户部进行收购云云。 至于这句承诺做不做得数,萧砚相信,如果给他两三年还能让大梁轻而易举拿走了汇通票行,那么留在他手中也是个祸害,但他更相信,两三年过后的汇通票行,萧砚不给,没人敢抢。 而这半年来因为韩延徽做事很是得体,大对敬翔的胃口,遂从张文蔚那里暂时借调了过来,在崇政院谋了份差遣,也算是成为了敬翔暂时的幕僚。 “下官见过敬相。” 韩延徽捧着一堆卷轴,入门先见礼。 敬翔正埋在桌子上处理奏折,现今朱温愈加不问国事,很是沉迷于鬼王进献给他的“延年益寿术”,大小奏折都堆在崇政院,朱温倒是信得过与他共事了几十年的敬翔。 “唉……”敬翔抬起头,开口却是先叹了口气,然后玩笑道:“冠军侯已在回京途中,只怕再等月余,老夫就无法与藏明共事咯,可惜可惜啊……” 韩延徽缓缓一笑,倒是没有替萧砚做主说什么大可以再借给敬翔使唤的话,只是诚恳道:“这半年来能与敬相共事,下官收获良多,已是荣幸之至,实不敢贪图。” 敬翔爽朗一笑,让韩延徽落座,而后捋须问道:“怎么,之前让你代为梳理南厢户籍一事,已有决断了?” 汴京城南厢是底层百姓与三教九流居住的地方,大梁的坊市制度很宽松,这些年随着城池扩张里面的人口愈加混杂,前阵子朱温突然来了兴致,说打算再给汴京城扩建一座外城,原因当然是要扩建皇宫,原有的地基太小,实在不够。 这等劳民伤财的事,敬翔当然不愿意赞同,但朱温近年来愈加有暴君的气质,很喜独断,当下只好暂且应下,后面再择机劝阻。 要扩建外城,当然要需先梳理本就属于外城的南厢户口,如果朱温真的执意要做,也便征抽徭役、统计搬迁人口,这件事不大不小,拿给韩延徽配合户部一起做正合适,敬翔对这个同样书生气很重的后辈感官很好,愿意些心思培养一番。 不料韩延徽却是摇了摇头,道:“敬相交予下官的事,下官自当尽心尽力,然今日却有要事禀于敬相,比起清查户口一事,更为重要。” 敬翔早已注意到韩延徽捧着的那一堆卷轴,之前没过问,现下已是好奇起来,捋着胡须道:“可与冠军侯有关?” 韩延徽略有些意外,心下倒是佩服敬翔一针见血,遂上前摊开几张卷轴。 却是几张舆图,分别是定难、朔方二镇,以及关中地带,作图方法很新颖,上面记了比例尺与方位标,看起来感官格外清晰。 “这是……” 敬翔捻着胡须,有些诧异的皱眉道:“冠军侯想对歧国用兵?” 定难、朔方二镇远在陇西,本应当与歧、晋交好才对,但当时朱温篡位,邠宁节度使杨崇本、鄜盐节度使李周彝都依附岐晋对大梁发动了战争,唯独朔方节度使韩逊和夏州节度使李思谏上书归附大梁,“未尝以兵争”。 且这二镇可以算得上是两块飞地,大梁就算贪图,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挟制岐晋,遂给二镇节度使各自加了虚职,并保留韩逊与李思谏的节度使之位,实则二人亦是割据。 这些年这两镇悬于西陲,很给人一种模糊的印象,且与岐晋实则也有些勾搭不清、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味,但终究名义上依附于大梁,所以敬翔一看舆图,便只能猜出萧砚可能想联合二镇再配合关中驻军对歧国发动战争。 但韩延徽只是摇头,而后用手指点着舆图,慎重道:“君侯以为,歧国可能会对定难二镇用兵……” 敬翔皱了皱眉。 韩延徽顿了一下,继续道:“开平二年,定难节度使李思谏病逝,其孙继承了节度之位,结果去岁拓跋部发生内乱,李彝昌便被其部下夏州刺史高宗益趁机所杀,而后高宗益想以高氏取代拓跋部割据夏州却反被部下所杀,而后将李彝昌的族父李仁福拥立为新的定难军节度使……” 敬翔点了点头,这些都是他知道的事情,大梁朝廷对这些事也无可奈何,干涉不到什么,定难李氏是党项拓跋人,已统治割据了定难三镇多年,根深蒂固,就算出了这些乱事,大梁也只有承认李仁福的节度使地位。韩延徽便又道:“短短四年内,定难三易节度使,可观内患形势严峻。去岁关中刘知俊降岐,岐王李茂贞的实力大涨,加之这些年歧国风平浪静、毫无动作,君侯怀疑,歧国很可能会在短时间内对二镇用兵,说不得晋国也会有所动作。” 之前萧砚与女帝交好,和歧国可谓是有过两三年的蜜月期,当然不可能主动在大梁朝廷上引起君臣对歧国的注意,甚至还会将这点注意力尽可能打消。 但如今歧国落到了李茂贞的手中,萧砚当然不会再客气,这个王八蛋一回凤翔就抓了他的人,断了安乐阁的商道,差点没把萧砚布在关中与歧国的人手一锅端,这口气萧砚不可能不出,他人还在外地,便马上写信来敦促韩延徽准备给歧国上上压力。 萧砚如何用心敬翔自然不清楚,但他此时脸色凝重,韩延徽这番分析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上心。 开平元年萧砚正是因为对河北一针见血的形势分析入了朱温和敬翔的眼而就此登上历史舞台,他敏锐的洞察力很让敬翔欣赏,而今萧砚让韩延徽代他来此提醒,定然不可能是无的放矢,敬翔也不可能无视。 敬翔眯着眼询问:“冠军侯如何作想?” “君侯的意思是,大梁如今不宜对外用兵,暂且休养生息两年是有必要的,但歧国与晋国的威胁就在眼前,恐怕不得不防。我们可在长安布下防线,再做出进取的姿态,遣使定难二镇相约攻歧,二镇若见大梁有进取姿态,未必不会动心,君侯欲让二镇疲敝歧国,若有必要,大梁再决定是否要大肆用兵。” “冠军侯深思熟虑。”敬翔缓缓点头,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萧砚的主意很保守,毕竟大梁的当前大敌还是晋国,若突然强行对歧国大肆用兵,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晋、蜀、吴乃至南面诸侯都要大为防备,晋国与蜀国更会对歧国进行奥援,若能说动定难二镇抢先对歧国下手,倒不失为一条妙计。 毕竟定难这几年内乱,恐怕也害怕歧国入场摘桃子,千日防贼不如千日做贼,如有大梁支持,说动定难军下场的几率很大。 “好,老夫先记冠军侯一功,不管歧国有没有此意,陛下恐怕都拒绝不了这个提议,冠军侯真可谓国家重臣矣!”敬翔笑道。 韩延徽客气拱手,那几幅舆图自然献给了敬翔,由后者带着入宫与朱温陈述要害。 韩延徽作为萧砚集团的核心人物,自然知晓己方与歧国的合作已然破裂,歧国作为外部不可无视的势力,能对萧砚的事业造成无法小觑的阻力,萧砚要想篡夺大梁基业,首先就要保证外部势力短时间内没有威胁,在这个前提下,歧国不可能不挨这一刀。 至于为何会突然与歧国破裂,韩延徽并不关心,执行萧砚的决策,是他作为幕僚当仁不让的责任。 —————— 河北。 冯道坐镇山庄所在,已然切实成为了一座“藏兵谷”,兖州、洛阳、小部分沧州不良人分舵的家眷尽数迁入了此地,与之相对应的,还迁入了不少流民进入此地,开辟田地、蓄养马匹,一年半的时间里已经有所收获,不再是入不敷出的局面。 经过冯道与留守在这里的付暗等一众兖州不良人,以及招揽而来的官吏们一年来呕心沥血、事必躬亲的任劳任怨,这座“藏兵谷”,才终于成为一道萧砚掌控河北的大粮仓,驻军有千余,内置有冶炼坊以及各式制造所,马甲、防具都已然开始打造,多一具便能给萧砚集团增加一分战力。 远在渔阳的卢龙军是萧砚集团真正的底气所在,也由冯道在此替萧砚遥控,大小事务皆要过问,短短一年半,年不过三十的冯道看起来好似平白增了十岁,但精神反而更好,言行间也有了一丝武人的气势。 “汴京递来的密信。” 付暗走进冯道的书房,对正在案牍间忙碌的后者递去一封火漆封国的书信。 冯道闻言一振,放下手里的所有事,仔细浏览过信件,眼睛里闪着光亮:“晋国可能要对河北用兵了……” “早晚的事。”付暗这一年半壮硕了不少,再无当年乞丐的消瘦模样,坐在旁边自顾自的倒着茶水,道:“那一伙由个白毛带领,两月前化作商贾偷偷潜入河北的人马,我早就遣人盯着了,中间忍着没与他们的人交手,恐怕十有八九就是通文馆的人,憋了两个月,能让他们打探到的都放给了他们,上半年用兵也不放人意外。” 冯道点点头,站起身,摸着嘴角的胡子,道:“君侯的意思,是放他们深入……” “这有些大胆。”付暗思索片刻,道。 “真要有损失,幽州府首当其冲,损失不到渔阳与我们的头上。”冯道仔细想了想,道:“恐怕君侯想趁着这个机会取下雁门关,掌控住来日进取河东的主动……”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是为天下第一关,晋国可窥伺河北而河北无法进取河东,便有此因。 付暗振奋了下,但又笑道:“恐怕不易。” “君侯做的哪一件事是容易的?”冯道摇了摇头,取出信纸开始提笔,道:“不管如何,首先都要让田道成做好准备,渔阳驻军上万,素来是君侯的心头肉,养了一年有余,终于可以发挥出用处了……” —————— 漠北。 元行钦接过一不良人递给他的密信。 萧砚集团的信件传递,已不再使用“不良人”火漆,而是以一漆黑厚重的“九”字做封,其意不明,但没有人会奇怪。 ………… 大定府。 这座萧砚用以消耗漠北国力而建造的王城,费了一年半也才建一个雏形,但仅仅是一个雏形,就已有了恢弘的大气之势。 漠北的天气很冷,空中还飘着雪,述里朵用一袭戎服将自己玲珑有致的身形遮掩的严严实实,威仪很甚。 这位漠北太后现在是真正的万人之上,上面没有一人,小漠北王还不具备亲政的能力,大小事宜自然都是太后管问,述里朵当年有萧砚支持才坐稳这个位子,自然不肯轻易舍弃,所以这一年来其实过的很累。 她今日南下巡视大定府,便接见了元行钦,自然也得到了萧砚那封写给她的信。 “太后……” 世里奇香在旁边低声道:“若是遵那萧将军的意思,恐怕要耽误四月会……” 述里朵没有回答,而是负手站在高丘上,远眺着那座大定府。 她这一年里,已经有些明白萧砚为何要取“大定”二字了。 如若猜的没错,在那位野心勃勃、志存高远的李九心中,可能是把未来王朝的北都,定在了此处。 (本章完) 第314章 会不会太晚了 第314章 会不会太晚了 凤翔府,宝鸡县。 宝鸡原名陈仓,就是那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陈仓’,关中四塞之一的大散关便在辖境西南,有川陕咽喉之称,是汉中进取关中的兵家必争之地。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以陈仓县南陈仓山传说有石鸡啼鸣为祥瑞,改陈仓县为宝鸡县,就此陈仓这个名字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宝鸡二字流传至今。 宝鸡县的历史典故不少,除却汉高祖刘邦的暗度陈仓外,当年蜀汉丞相诸葛亮六出祁山,也是看中宝鸡仅距长安三百里,是关中的西面大门,掌控宝鸡,就可沿渭水而下直取长安。 往远了说,姜太公钓鱼处,便也在宝鸡岐山脚下,此地除却太公钓鱼外,还留有凤鸣岐山的典故。 钓鱼台位于宝鸡辖境东南的伐鱼河谷,位于五丈原和马尾河谷之间,谷形如簸箕,又称“箕谷”,名气很大,沿岸有不少栈道壁孔遗迹,汉朝时就在此地建了祠庙。 大唐贞观年间,于此地第一次建了太公庙,并植有四柏,百年光阴匆匆而逝,这处南依秦岭,北望渭水的要道,已是山清水秀,古柏叠翠,景色绮丽,李太白、杜甫等文人墨客都于此留下过墨宝,可谓关中一大名景。 不过随着天下战乱,歧国、蜀国之间的摩擦不断,这里终究成了僻静地,若非有人途径,已鲜少有人主动到这里观景抒情,毕竟景色再好、名气再大,也实在距离两国边界太近,能活到这年头的,多还是惜命的人。 游客稀少,太公庙便难以收到香火钱,歧国幕府也不大可能白白钱来维持这个地方,这些年过来,就索性变成了一座名为祠实为客栈的驿馆,但也只能勉强维持庙祝等人的生计而已。 这日傍晚,有四人从南面游历而来,都配备了坐骑,风尘仆仆的样子,戴着斗笠,很像江湖人,是一个不大能辨出年龄的老头子外加两个精壮汉子,至于剩下那人,当是这三人的主子,是个气质很好的青年,可惜就是长得过于平平无奇。 四人落脚在太公庙里,那相貌平平无奇的青年一口气付了四五日的房钱,外加几日的伙食费,很大气,让已是老妪的庙祝格外高兴,一下便感觉那青年变得英俊了许多。 之前庙祝已查验过几人的过所,也攀谈了不少,知晓四人是蜀国一茶帮中人,之前多混迹于黔中一带,几个月前南面发生战事,娆疆连带着黔中一带都不得安宁,几人是护着少主人来北面跑生意的,顺路来看看这边的古迹。 几人的身份很干净,歧国与蜀国虽然连年都有或大或小的摩擦,但并不禁商,反而很是鼓励民间的商人流通,据说在中原乃至江南那一带,进口蜀锦已是多年的国策。 再说就算不干净,庙祝也只会装作不知道,好些时日没开张了,蚊子腿也是肉,不接白不接,料想也不至于有歹人贪图这么个一穷二白的太公庙,整座庙祠上下,恐怕只有那些刻在石壁上的墨宝还值点钱了。 这四人当然就是经蜀中入岐的萧砚与公羊左一行了,另外二人是两个二十来岁的不良人,扮作萧砚的护卫以掩人耳目,公羊左则是名义上属于萧砚家族内的老管事。 蜀中有一座茶帮早就渗透了萧砚的人,这两年安乐阁在蜀国达成的交易不少,办几份过所只是轻而易举,比真的还真,甚至萧砚使用的化名也是在纸面上确有的人物,不管如何,凤翔府都是李茂贞的大本营,谨慎一点能免去许多麻烦。 萧砚易了容,公羊左三人平时多不以真面目示人,倒是没有多此一举,一路走走停停,一面安排人手打探歧国情报,一面试图与幻音坊取得联系,当然后一步是小心又小心,起码直到现在,萧砚还没有让人与对面产生接触,只是潜伏观察而已。 天色还早,萧砚索性带着三人去观赏各处景色,浏览各朝各代的文人墨客们留下的痕迹,不说其他,起码样子是做足了的。 公羊左并无多少文采,一路看过去都只是撇嘴,道:“郎君在这题一首,只怕要让这些之前题诗的人羞愧的把字抹得一干二净。” 萧砚笑了笑,没有搭理。 他的诗都是照抄的后世,岂能没有自知之明,他本人的文采是写不出这些雅文的,能记得已是不易,又怎好有脸去取笑前人的作品。 他边走边看,其实想的还是女帝的事。 之前在洞庭湖与姬如雪、千乌分别,他是刻意让姬如雪扮作他的模样回京的,期间姬如雪还特意闹过一场感染风寒的戏码,使得“姬如雪”暂时被“他”安置在了鄂州(武汉),以让随行官员不会产生太大的怀疑,当然官船上的不良人亦会留心防控消息泄露的隐患。 从长沙返回汴京,途中所需可长达近月,萧砚要的就是给人一种他在回京途中的错觉,毕竟随行官员不少,总不可能说这么多人都是瞎子吧? 如此一来,便多少能让李茂贞之流放下些许警惕感,萧砚猜也猜得到他的动向定是会被李茂贞以及许多人随时注意的。 李茂贞、李克用、李嗣源、李存勖,乃至鬼王、冥帝、朱友贞之流,都与他有大小的利益相争,对他的注意力不可能会少,所以萧砚便需要抓住这一回京的空隙,只有这个途中不会有人能发觉到他并不在。 如若到了汴京萧砚再行动,会不会太晚是一回事,彼时他一个冠军侯需要打交道的人太多,今时不同往日,与他产生交际的人不是一个替身就可以糊弄过去的,会产生不必要的风险,而在回京途中,姬如雪则可以避免与太多人打交道。 而且姬如雪常年与他相处,已是最熟悉他的人,糊弄个把月不是什么问题,随行官员不会壮着胆子做蠢事,一些地方官员姬如雪也可以用避嫌的名义推脱,毕竟禁军大将确需要与地方镇将保持距离。 回到眼前事来,之前虽从女帝的那一封密信中猜测出钓鱼台这里可能是相会处,但因为女帝的小心谨慎,从中并无法判断出具体的时间,所以萧砚倒是转而相信这里应当会留有什么线索。 他一路上早已打探清楚,歧国并无什么太大变化,为政举措亦没有明显的更迭,凤翔亦是风平浪静,没有传出什么政变的风声。 看来李茂贞显然是先取得女帝的信任后再行的夺权之举,且甚至没敢大行其事,可能在歧国上下文武的认定中,岐王还是那个岐王,没有一点变化。 至于女帝,这些年本就是深居简出的存在,恐怕一直都没有岐人会怀疑到女帝就是岐王、岐王就是女帝这件事上。 有些棘手啊…… 萧砚没有太大的游览心思,看了个大概便回了祠庙,一边用饭一边暗自思忖。 女帝对李茂贞的信任,在事前大概也不会想到她的这位兄长回凤翔的第一件事就是夺她的权,所以才会陷入如此被动。 李茂贞重新掌控歧国,便天然的站在了袁天罡安排的阵营当中,萧砚这一路来便是看清想利用女帝破局恐是不易,才传令韩延徽鼓动大梁朝廷对歧国施加压力。 萧砚不会理会李茂贞的真意图,不论是这位岐王真的想取定难二镇也好,还是想图谋关中甚至蜀国也罢,任他几路来,萧砚都只会一路去,定难二镇只要肯出兵,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拖住李茂贞,就算李茂贞误打误撞真想攻取定难镇,那就让他去取好了。 萧砚相信,袁天罡应当不会想看见李茂贞大肆扩张势力。更别说萧砚还让韩延徽提醒过敬翔,这位敬相在兵事上一向很敏感,应该不会不当一回事,只要关中防线给李茂贞施压,这位岐王可谓如芒在背,想取下定难二镇不是易事。 萧砚之前有过大胆猜测,袁天罡更可能让李茂贞直接莽关中,这才符合袁天罡的利益,李茂贞本就功利心很足,在一定程度上又格外相信袁天罡,未必能拒绝这个诱惑,而歧国若敢行莽事,晋国也定然会下场。 能让几方好似都可以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分利益,由此被袁天罡牵着鼻子走,就是这位大帅惯以行事的能力,偏偏如李茂贞、李克用这种枭雄,也难以拒绝。 萧砚倒不知道自己猜到了真相,只是保守起见,才会想办法提醒敬翔给关中布置好防线,总之就是要把李茂贞限制在歧国这一亩三分地上,算是萧砚给这位岐王的回礼了。不管如何,萧砚都已定下方略,只在这钓鱼台耽搁三日,若是一无所获,便直接进凤翔伺机行事,至于此行是为了帮助女帝政变还是只单纯的救出女帝,萧砚也只有依据形势做出判断。 在这里又过了两日,期间萧砚只是带着公羊左几人在四面游览,最远处甚至走到了位于宝鸡东面、渭河下游的虢县,当然一直都会在太公庙留一个人手,名义上是看顾行李,想那庙祝应当也不会多心。 由于之前安乐阁与幻音坊的合作过深,互相间的防备在蜜月期又没有太过,正因此,李茂贞回凤翔后,不说歧国境内,凤翔府的一众不良人都已被李茂贞早早清理拔除,这半年来虽重新渗透了一些,但李茂贞的防范很严,进度倒是比以前缓慢了不少,所以萧砚得到的情报并不那么充分。 按理来说女帝与李茂贞闹掰,李茂贞得到的应当也只是一座残缺不存的幻音坊才对,发挥出来的用处不可能如此顺手,萧砚只能相信一个可能,就是李茂贞拿什么东西要挟了女帝,故幻音坊还能够在他手上正常运转。 当然不是没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一切都其实是女帝与李茂贞合伙做的一场局,就是为了请萧砚入瓮。 萧砚在此事上犯过犹豫,他本就是个谨慎的人,只是行事大胆,在关键时刻舍得当机立断、从不优柔寡断,这才给人一种过于行险的错觉。 若非姬如雪那一句“愿以命为女帝作保”,萧砚倒还不至于为了女帝如此果断的亲自涉险,如果此行凤翔是个圈套,李茂贞、女帝二人合力,费一番手段是足以留下他的,若是还有什么九天圣姬、通文馆参与其中,萧砚只怕双拳难敌四手,走不出那凤翔了。 萧砚从不否认自己贪图女帝的美貌,但甚至都没切实与女儿身的女帝交际过,真贪图,也会有个限度,不会为了美色过于冒险。 两日过后,萧砚已经决意第二日离开此地,公羊左等人自然没有异议,遂各自都没有多聊,只在用饭时交谈了一二。 饭后不久,一祠庙内的小道童捧着一副笔墨来求见萧砚,说恳求贵客留下一副墨宝。 毕竟萧砚给了四五日的钱就住了三日,也没说要把钱要回去,那庙祝既舍不得主动把钱归还,又不好意思强行占了,就说着要萧砚留下墨宝。 不管如何,庙祝都会刻在这太公庙为萧砚扬名,若是实在文采不行,庙祝也会偷偷从以前游人留下的诗词中挑选一首好的刻上石壁,自是选一些不大出名的,当然也不会给萧砚明示,不然吃相也太难看了,只稍稍意思了一二。 公羊左等人一阵乐呵,哪里有占了便宜还想占大便宜的说法,萧砚的诗词在汴京流传甚广,字写得也好,就算这庙祝以及小道童等人不清楚,也没有这个让他们占了便宜的说法,遂只是替萧砚拒绝。 些许小钱,安乐阁财大气粗,哪里会在意,就当是接济这祠庙了。 萧砚看着那笔墨间的砚台,倒是心思一动,提笔写了一首,但并未写出什么大气磅礴的诗来,而是攥抄了一遍在这个时代早已耳熟能详的“咏鹅”。 那庙祝自是暗暗有些失望,毕竟萧砚看起来气质极好,说不定真是个什么大诗人,看来文采确实不行,只是字写得确实不错。 但她当然不会流露出这个意思来,反而就着萧砚的字夸了好大一通,公羊左几人不解其意,也只当萧砚不想过于引人注目。 萧砚倒没有过多解释,兀自回房休息。 下半夜,有人敲响房门,萧砚开门一看,正是那手捧笔墨的小道童,他挥手让公羊左三人四散警戒,而后放入小道童,询问道:“你如何猜出我的身份的?” 那小道童却很激动,他先是见了一礼,而后撕下了脸上的一张面皮。 萧砚略有些讶异,这才看出其人居然是个脸上长着斑点的女人,不过看起来已经有二十来岁的样子,是个侏儒。 小道童按着激动,有些语无伦次的给萧砚解释。 原来其人在十来年前便被幻音坊安排到了此处,目的是为了在这祠庙监视有无蜀国的细作顺着这条路线入岐,多年来这祠庙冷清一直还留有庙祝等等都是因为她在,而知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这些年她常以为或可能早就被幻音坊忘了也说不定。 但她没有怨言,因为她侏儒的模样,又是个女人,在二十岁之前一直都活得很痛苦,若非幻音坊收留她,让她发挥出用处,她可能早就忍受不了自杀了。 所以这些年她就算是以为幻音坊早就忘了她,也一直勤勤恳恳的做事,尽可能地收集游人的情报只等来日可能会有用。 直到上月,圣姬梵音天居然亲自来此见她,小道童这才知道幻音坊发生了剧变,好多在外的情报人员都被召回控制了起来不允许外人接触,她还是因为过于隐秘才没被人注意。 而梵音天交予她的仅有一个东西,便是那副萧砚赠予女帝的《李九送岐王图》,上面有萧砚的字迹,亦有萧砚写意的神形。 小道童这些年的任务就是通过一个人的外貌以及各种细节判断其人是不是蜀国细作,而后记录下来,对此自有一番心得。 她正是通过萧砚的气质小心的判断了一二,但不敢确定,观察了两天后得知萧砚要离开才给庙祝献策,想办法取得了萧砚的字迹,通过对比后,才敢大胆登门。 萧砚默默听过,看着那位仍有些激色的小道童,心有感慨。 幻音坊不是没有人才的,或者说,埋没了一位人才。 “幸苦你了。”萧砚正色起身,以表达自己的尊敬。 女子道童却突然泪流满面,小声哭道:“梵音天圣姬半月前还小心来过一次,特别小心,圣姬与女帝只当君侯不会来了……” 萧砚默默无言,倒没想到女帝托付在他身上的希望会有这般厚重。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这个女子道童知晓的情报也不多,言多必失,说得多了反而不是什么好处,遂只是询问了其人的姓名,而后让其继续在此处等待。 萧砚没有与她说打算他日将她向女帝讨要过来的准备,这女子道童是个始终如一的人才,但情绪激动下,未必还能如以往一样安心扮成一个小道童。 第二日,他便带着公羊左三日前往了女子道童告诉他的地方,在每日特定的时间,都会有人去往那处留心观察,萧砚在特定处留下记号,便会有人与他接触。 萧砚只担心,自己会不会太晚了。 (本章完) 第315章 女帝 第315章 女帝 凤翔,幻音坊。 女帝自从被李茂贞软禁以来,活动范围便大为有限,但李茂贞也不会吝啬到真的把亲妹妹当成仇人对待,小半幻音坊的空间还是允许女帝自由活动的,不过周围都布置了李茂贞的人手,说自由还是算不上。 这大半年来,女帝几乎从不走下那阁楼半步,闲暇时便静下心来作画、练字,心平气和,倒不是不屑她那位王兄给她圈下的这点自由,而是不愿让下面的人为难。 幻音坊当年的创建人实为李茂贞,幻音诀亦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武学,虽说消失的这十四年里幻音坊已经成为女帝的一言堂,但李茂贞如今归来,想要重新掌控幻音坊,还是有许多老人是认他的。 除此之外,李茂贞为了让女帝配合,在保险起见下,又拿了被关押起来的三位圣姬,即多闻天、广目天、阳炎天这三位要挟女帝,李茂贞为人冷漠,连女帝都不容他生出半点恻隐之心来,何论三个圣姬。 如果女帝执意要在幻音坊与他站在对立面,他可不会吝啬三条人命,且不说杀了多闻天三人,废去几人的武功赏赐给下面的将领,也不失为一大用途,而李茂贞显然也不是做不到。 这便是女帝不得不妥协,使得幻音坊在李茂贞手中运转无误的一大原因所在,而负责看管她的人亦为幻音坊中人,皆是她曾经的下属、奴婢,不管拦与不拦,都只会让这些人为难,而李茂贞杀伐果断,女帝真使了脾气,遭殃的也只会是看管她的这些人。 女帝平时不愿让这些人为难,遂自囚在阁楼里,终日作画、题诗、饮酒打发时间,但近日实在是静不下心来,每日下阁楼散步静心,已是她每天都不得不做的事情。 当然她不会主动走出那块活动范围,那些下人拦着她,为难,不拦她,又不敢。女帝这些年来在幻音坊一言堂,行事很看心情,但其实在没有必要的事情上对下属都多为体恤,现在亦是一样,遂闲逛的范围一直都有数。 李茂贞派了一拨人负责服侍她,女帝都没让她们跟着,这批人想都不用想都是李茂贞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女帝行事谨慎便有此因,让她们跟着反而愈加心绪难宁,只是走了一圈,让寒风吹了吹,便重新上了阁楼,提笔想要作画,却半点勾不起兴致来。 女帝这时候倒有些后悔让梵音天将那副《李九送岐王图》拿走了,平时没事她就喜欢临摹萧砚的书法字迹。 萧砚的字形似楷书,又与近楷、唐楷的差别很大,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其大字尤可见风姿绰约处,很有个性,女帝见过一次后便有了兴趣,这大半年临摹的次数不少,被软禁后更是没事就写,字帖都已有厚厚的一卷。 但那幅画作被送走后,女帝看自己从前临摹的字总觉得缺少几分神韵,哪里有些差别又说不出来。 可能是与心境相关。 女帝委派梵音天给汴京送去信件后,便一直等着有回报,但两月来一直都没有消息传回来,不止是梵音天暗自焦急,便是面上一直云淡风轻的她,也难免有些悲观起来,这种期待落空的感觉,很容易让人产生心灰意冷的情绪。 所以女帝便有些后悔送走了那幅画作,既然送走也成不了事,留在手中还能有几分慰藉,起码留在手中,好似就可以一直维系着彼时双方和睦的关系。 女帝现在有些自认高估了自己与萧砚的私交,也高估了幻音坊与安乐阁的利益纠葛,萧砚看不看得出那封信有猫腻是一回事,愿不愿意赴邀帮忙又是一回事。 说白了,萧砚与歧国真的没什么关联,与幻音坊的纠葛亦只是纯粹的利益关系,真要扯上什么私情,甚至只能拉上姬如雪说两句话。 甚至歧国还倒欠萧砚几分人情。 歧国在李茂贞手中怎么折腾,亡国也好,替人马前卒也罢,与萧砚有个屁的关系? 在女帝现在已知的情报中,自然看不出李茂贞现今与袁天罡、晋国之间的关系,她只知道萧砚不理会歧国的事务,直接坐视大梁朝廷或者晋国吞噬掉歧国才是一件利人利己的事情,甚至于歧国如果完全被大梁吃下去,对萧砚还更有利一些。 等了两个月,女帝也认为萧砚不大可能看在两人的私交上走这一趟,甚至于安乐阁与歧国之间的合作还是歧国这方主动斩断的,萧砚恼火还来不及,又何必费劲巴拉的跑来凑这个热闹? 女帝想的心烦,头疼的捏着眉心,才发觉自己竟已在露台抱膝坐了许久,天空虽没有飘雪,但触目远眺下半座凤翔都是一片白皑皑的景象,天气很冷。 女帝已经许久没有过这般孤独的姿势了,回忆起来应当已有好多年,当初李茂贞远走娆疆、独留女帝勉强执掌歧国时,她倒是时常一个人在夜里这般孤独的苦苦思索,后来歧国在她手上走上正轨,她才真正成为了一代枭雄的岐王、名声在外的女帝,就算偶感孤独,也有梵音天这些人献舞给她看,更别提还有其他数不尽的乐事。 真正能让一个王侯般的人物感到孤独,只有心境。 女帝瞥着单薄的衣摆在风中拂动,才终于感到寒意,她的内力被李茂贞不知用什么手段封禁,无法自行运功御寒,遂起身走进房中,寻出一件戎服添衣,直到看见衣架上的一些裙裳,才微微一怔。 如果她曾在萧砚身上展露过女儿身,或许可以让他帮忙的可行性大一些? 女帝并不能判断出萧砚是不是个好女色的人,妙成天之前倒是与她禀奏过,说萧砚似乎对美色并无太大的兴趣,但偏偏这么个看起来对美色不上心的人,又一手创办了那胭脂评。 人人都说当初在洛阳一舞成名、于胭脂评榜尾的鱼幼姝其实是萧砚的禁脔,妙成天不能判断此事,女帝也未曾上过心,但今日仔细想起来,才发觉萧砚身旁着实未曾缺过美人。 当初有过一面之缘的降臣,女帝特意派在萧砚身边的妙成天、玄净天,以及时时都被萧砚带在身旁的姬如雪,安乐阁的鱼幼姝…… 无一不是绝色。 甚至于那漠北太后述里朵,女帝虽对其的情报有限,但从妙成天那里听说好像与萧砚也有些瓜葛,据说亦是个难得的大美人。 女帝用膝盖支着下巴,想着这些,又想到妙成天说的萧砚不近女色,不由失笑。 这个小家伙,怎么可能不近女色? 近的可都是绝色! 自己在胭脂评上的那一句“色甲天下之色”可是这家伙评的,女帝之前只当萧砚是看重自己流传天下已久的艳名,也未曾深思过。 现在想来,女帝倒是有些后悔没有舍下脸亲自去与萧砚接触,到了现在,白白赔了个姬如雪不说,歧国与萧砚的交情也断了个干净。 自己虽是个鼎鼎大名的女帝,但不过是江湖人评判的,真论出身,实在比不过萧砚,女帝现在还记得彼时萧砚在安乐阁执起那枚左春坊印玺时的样子,富贵气质好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突兀的地方。 女帝暗感可惜,她是个成熟的女子,很少会有姬如雪那种少女的扭捏心态,她并不觉得委身于一个男子对她而言就是什么自怜自弃的结局。 抛去岐王这个身份不言,女帝当然有资格看不起比她不如的男儿,但对于萧砚这种人,却也不会因为这个世道男人高女人一等而无故生出女子对男子的仇视感来。 女帝这些年执掌幻音坊,当然知道想将世道的这个观念转变是何等困难的一件事,在她的幻音坊,女人与男人自是平等的,到了外面,却很难。 但她前两年收集萧砚的琐事,妙成天却与她说过,萧砚对于女子的态度,并不似平常男人般将女人视作次一等的存在,不论是对于妙成天还是玄净天,都会有相等的礼数与客气,对姬如雪更是周到的很,恨不得将这个侍女出身的少女捧在手上。 对于安乐阁普通的女子,萧砚也多是一视同仁,并不会区别对待,所以安乐阁的普通侍女明面上的薪水都很高,这些女子出门后也会有底气。 甚至于女帝还听说过一件小事,便是去年萧砚在河北作战时,曾为被漠北人侮辱的营妓披衣,是很多人亲眼看到的事情,据说造成的轰动不小,其后萧砚麾下的军纪便相对要严明一些。 不论这件事萧砚是不是作秀,但比起那些视女人为玩物的王侯来,终究是做了,还是以一军最高统帅的身份做的,造成的影响自能立竿见影,遂给女帝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女帝也就是从那之后才开始搜集萧砚的琐事,她也说不出缘由来,但听妙成天讲述那些事过后,女帝承认,不谈萧砚的其他成就,她可能也会为他的人格魅力而吸引。 女人天生就是慕强的,纵使是女帝也不会例外,她愿意将歧国献给萧砚可不会单纯只因为其前太子的身份,这些搜集起来的琐事让她天然对萧砚有一份好感,试问当下的世道,有几个诸侯会将女子的命当作命?正是看重萧砚心底里的那一份仁德,女帝才会下定决心不遗余力的以岐王身份追随他,利益是有,但未尝没有心底里那一份希望与萧砚共同促就天下太平的愿望在作祟。 女帝入神的想了许久,膝盖都将圆润的下巴咯出浅浅的红印,才恍然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似乎已经响了好几道。 她脸颊略有些烫,当然不会归咎于是自己想萧砚想的太出神的原因,只能是说自己内力被封禁,敏锐力因此缩减了而已。 她以为又是负责送饭的侍女,有些意态阑珊,随意道:“拿下去吧,本宫今日胃口不佳。” 门外却默然无声。 女帝凤眸一凝,站起身亲自走过去打开房门。 门外正是端着食盒的梵音天,她也只有这个原因才可以接触这里,毕竟女帝时常会闹一次绝食,李茂贞头疼不已,只能让梵音天想法子。 梵音天眼睛里有些激动,但死死的克制住,并没有表露出来。 女帝已察觉到了这一点,心脏便迅速跳动了起来,而后面无表情的负手走到画案前,看着桌上已作了一半的画作却半点没有心思在上面。 梵音天一边从食盒里取出饭菜,一边小声道:“主子,来信了……” 女帝没有应声,仿佛只在欣赏自己的画作。 “一共四人,其中有一青年男子,相貌没见过,但奴婢猜测,应是太子殿下亲至……” 女帝研磨的手猛地一怔。 她虽然让梵音天递信给汴京,但其实对于萧砚会亲自赴约的可能性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她想要寻求萧砚的帮助,萧砚只需看见她的诚意即可,这种事遣一个不良人的相关负责人便能做到,那副送到钓鱼台的画作只需给相关的人一看,双方便可以制造机会碰头。 女帝早已下了决定,为表诚意,不管来人是谁,都会亲自以岐王的身份冒险出去一趟,与之或者说其背后的萧砚当面商讨细节。 梵音天又小声道:“奴婢已做了准备,主子出去一日,一日内,奴婢都还兜的住……” —————— 萧砚四人昨日抵达凤翔,并未马上立刻去约定的地点赴约,而是先由公羊左在那附近观察了半日。 公羊左老人的身份很难让旁人起疑,在确定周围并未异样后,四人才进入彼处约定的酒馆,品尝了酒水后,便与老板商议要购买酿酒的方子拿回蜀中开酒庄售卖。 粮店老板娘是个三旬妇人,风韵犹存,只说酿酒的地方并不在城内,在城外有一处铺子用以收粮酿酒,而后以店内人手暂时不足为由,在纸上写了个地址让萧砚几人自去寻。 那纸上的信息写得很详细,萧砚几人一路寻过去,期间并未询问太多人,若有问询也只是问一个笼统的地名,到了地方后,才知不是什么酒铺,而是一间民房。 房后有一大片池塘,里面养了鱼,还有垂钓的地方。房主一对父女,据说女婿在城里开鱼肆,看过萧砚的那张留有地址的纸后,便接待了萧砚四人,而后并不多说什么,只让萧砚四人住下。 萧砚并不多问,女帝执掌凤翔多年,不可能半个心腹都没有,李茂贞就算拿回了幻音坊,真想一口气把女帝的心腹查抄完,也不是什么易事。 过了半日,第二日临近正午,房外便有马蹄声响起。 那对父女似乎早有心理准备,马上迎了出去,公羊左亦是带着人在外面守着,同样有防备的心态。 来人却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其人目光凌厉,好似在确认过房子里的人与物都没有问题后,又马上退了回去,这不禁让公羊左有些咋舌,李茂贞这厮到底有多小心,把女帝防备成啥样了?难不成这郊外还能有李茂贞的人不成? 萧砚一直在垂钓,没有过问外面的事情,但等了一会,便突然觉得身后过于安静,遂回头望了过去。 却见有一道身影从屋里走了进来,天色有些阴,由于是白日,故室内并未掌灯,遂萧砚也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觉其人行走间的动作虽不慢,但很轻,身段很美,在略有些黯淡的环境里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公羊左等人并没有进来。 萧砚猜着来人是哪位圣姬,人倒是舍了鱼竿,回身坐着,没有起身。 没一会,来人便走了出来,是一件很普通的素色长裙,但从裙摆估计,她的腿很长,身材高挑,腰收的窄窄的,愈发衬托腰肢的纤细,戴了一顶帷帽,看不清面容,倒像是江湖上的侠女,偏偏气质出尘,又像是高坐阁楼上的深闺女子。 她站在房门处便不再向前,萧砚正暗感妙成天这些圣姬没有的这份气质,倒是马上明白过来,略一发笑,扯下脸上的假面。 那女子看清了萧砚的面容后,明显有个踌躇的动作,而后在向前的同时,缓缓取下帷帽。 萧砚漫不经心的看过去,但在对上那一对美而媚的凤眸时,却是忍不住瞬间心脏跳动了一下。 她取下帷帽后,才终于给萧砚看清全貌,便又有了种不一样的美感,秀发只随意挽在脑后,有几缕碎发散在脸颊旁,给人异常的柔腻之感。成熟艳丽的面容上敛藏了一抹淡淡的哀愁,配上那对媚却更具有英气的凤眸,极为夺人心魄。 虽是素颜,但已盖粉黛绝色。 萧砚当初提笔写下那句“色甲天下之色”时,并无太大的感觉,现在终于恍觉了过来是何等合适,或许任何一位君王看见眼前的女子,都会忍不住将她据为己有,又恨不得为她烽火戏诸侯、搏美人一笑。 萧砚不是柳下惠,不心动才是不正常,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淡笑着起身。 但还未来得及将那句“今日才知女帝竟早已当面”说出来,眼前的天下绝色之首已轻轻一礼。 “妾,拜见太子殿下。” (本章完) 第316章 女帝(续) 第316章 女帝(续) 萧砚略略一怔,倒没想到女帝会如此客气,遂一时没有言语,心下想着世事弄人,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上前虚扶起后者。 “女帝不必拘礼,当下并无什么太子,仅有一萧砚而已。” 女帝其实亦有些不自在,除却幼时外,她已多年未在男子的面前展露女儿身,甚至这大半年因与李茂贞有隙,也恼火的一直以男子身份与其会面,算是表达自己的不满。 今日不以男装示人,女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萧砚已然知晓歧国变动,故不可能不知道当初那个岐王其实就是女帝,不管如何,女帝都没有理由再在萧砚面前隐瞒这一真相,不仅仅是表露自己的诚意,亦能让萧砚做出正确的决定。 不论是在法理还是在世俗观念上,李茂贞对于歧国的统治权都要优于女帝,如果萧砚误以为女帝的岐王身份可以压倒李茂贞,那么萧砚就可能做出错误的判断来。 当然这是女帝的想法,她自然不知晓萧砚早已知道这个秘密,甚至比任何人都知道的更早。 萧砚作势邀请女帝前往鱼塘边的一方小桌前叙谈,上面早已摆设了茶具,不算什么好茶,更像是山茶,但胜在茶香很诱人,让萧砚只喝过一次便喜欢了起来。 女帝跟在萧砚身后,一边思忖着待会交谈时的言语,一边却看见了那鱼竿突然晃动了一下。 萧砚亦是察觉到了有鱼上钩,遂笑着过去拉起来,鱼儿不大,仅有巴掌大小,萧砚却笑道:“钓了一个时辰都没有鱼上饵,女帝倒是给我带了个好运气来。” 女帝笑了笑,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便放松了些许,亦玩笑道:“昔日君侯以吕尚的典故作诗相赠,妾又与君侯相约于钓鱼台,看来这垂钓一事,实与君侯有缘。” 萧砚笑着摇了摇头,随手将那鱼抛回鱼塘中,坐在桌前,道:“女帝不必太过拘礼,我当初视你为岐王,而今亦是,你我相交,不必太客气。说说吧,而今的歧国有哪些可以让我插手的事?” 说着,萧砚思忖了一二,又盯着女帝的眼睛道:“当然,女帝不妨在这之前告诉我,凤翔具体发生了何事。” 女帝沉吟了下,她倒也没想过瞒着萧砚,也确实需要让萧砚知晓更多细节。 遂女帝不再以‘妾’自称,而是用‘我’与萧砚交谈,道:“昔日以岐王之身欺瞒君侯,实非我本意,这些年朱梁逐步势大,野心勃勃,我不能让歧国有失,遂一直未让外人知晓歧国仅有一女帝而无岐王。” 她顿了顿,又想到萧砚可能不知其中内情,便先将李茂贞赴十二峒的秘事大致讲述了一二,然后才继续道:“王兄离开歧国后,这些年歧国在我手中一直都只是偏安一隅,未曾有太大的进取之势,便是因为我一直都记着王兄离开时让我守好歧国的话,也不想在他回来的那一日将一个残破的歧国交给他。” “故王兄半年前回到凤翔后,我并无多想便开始让他重新接触歧国政务,而后打算慢慢将岐王身份交还给他……” 说到这里,女帝略有些不自在,手转动着茶杯,凤眸盯着微微晃荡的茶水,道:“因为之前并未告知君侯真相,遂在将岐王身份归还给王兄的前后,我便没想着将此事知会给君侯,只想着此后将君侯引荐给王兄便是,不料正是这一步出了差池。” 而后,女帝便将李茂贞在堪堪能够瞒过岐王府等近侍,就突然在某天用午膳时出手将她软禁起来的事情尽可能简略的讲述了一遍。 因为这个过程实在太短,甚至从李茂贞着手接触歧国事务开始不过三五日,幻音坊便来不及有太多反应,李茂贞事先用手段封禁了女帝的内力,又第一时间控制了梵音天等圣姬,以他的实力,梵音天等人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控制住女帝等人后,幻音坊的其他人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李茂贞掌控在了手中。 值得一提的是,李茂贞并非独自行动,期间还有一些不良人打扮的人配合他,只是李茂贞自傲,并未容许那些不良人插手。 女帝说完这些,便很是惭愧,她太过轻易就相信了李茂贞,使得这次政变李茂贞几乎没费太大功夫就成功了,这对于萧砚而言,无疑是一件极大的麻烦事。 毕竟二者间的合作甫一被李茂贞突然单方面终结,给安乐阁带来的损失与麻烦是不可估量的,且彼时安乐阁方面并无萧砚亲自坐镇,又不知歧国惊变,使得各地由幻音坊与安乐阁共同组建的暗桩都有不同程度的瘫痪情况。 因为女帝一个人的失误,便对萧砚以及他背后的势力,造成了一次极大的背刺事件,女帝不愧疚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萧砚还愿意亲自冒险来凤翔与她会面,更让女帝在惊喜过后愈加的内疚。 萧砚平静的听完,转动着手中茶杯,略有所思。 袁天罡倒是警惕他的紧,看来在阳叔子捅破他与袁天罡之间的平衡后,袁天罡便马上让人召回了李茂贞以防歧国倒向萧砚,甚至不惜动用不良人配合早已在歧国没有根基的李茂贞行事。 这件事倒怪不得女帝,她并没有上帝视角,不可能知道李茂贞回来就是专程为了切割歧国与萧砚之间的联系的。 袁天罡坐观全局,纵使被阳叔子出其不意的捅了个窟窿,也会马上将这个窟窿填补上,袁天罡的可怖处就在于他布局天下近百年,萧砚都难免会处处受制,女帝自也跳不出这个圈子。 “你那王兄先你一步,又舍得给亲人下套,自然无法避免,事已至此,女帝也不必过于内疚。” 萧砚摆了摆手,然后笑了笑:“至于被封禁的内力……女帝武功冠盖陇右,这些年来声名鹊起,比起晋王李克用来亦不遑多让,你那王兄不可能不谨慎,若是我有得选,在与女帝对敌前可能也会使些下作手段。” 女帝不由失笑,她因为内力被李茂贞悄无声息封禁已暗自神伤了近半年,萧砚倒还有心思打趣。 她因此发愁,便蹙眉想开口,却见萧砚伸出手来,道:“我略通些许医术,女帝如果信得过,可妨让我把脉一二?” 女帝下意识就要拒绝,多年来她从不允许男子主动触碰她,早已养成习惯,且她自己亦通医术,这半年来如何自诊都判断不出原因来,不见得萧砚就有办法。 不过看着萧砚坦然的目光,又念及萧砚的好意,心中那一抹不知是什么的情绪又突的在作祟,遂让女帝鬼使神差的将手递了过去,白净的手腕很有种细腻的感觉,让萧砚温热的手指搭在上面便忍不住一紧。 女帝莫名加快的心跳自然瞒不过萧砚,他觉得有些好笑,倒没想过自己是十余年来主动触碰女帝的男子,只是嘴角轻轻上扬,一股内劲从他指尖顺着女帝的脉络延伸而去,一边感查女帝的脉象,一边试图以气经探出后者各处气府的异样。 女帝习医,亦是马上想到自己加快的心跳会出卖自己的心境,遂不自在的喝了口茶水,压着心里的慌然。 不过她虽故作淡定的饮着茶水,但也因此下意识坐直腰肢,宽臀纤腰,一时撞进萧砚的眼中,倒是感到格外的娉婷有姿。 女帝因为此行需要低调,遂只着一件普通妇人的素色裙赏,但她只是随意的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明明感觉得出女帝的年龄应当不是很大,可能只比萧砚年长个八九岁,却偏偏很有成熟女子的韵味,但这股韵味还未细细品味,又会很快被自然发出的冷淡冲散,让人不由觉得冷艳,同时看着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又像是有年轻女子的娇媚。 几种气质集于一身,使得阅美无数的萧砚都忍不住想多品味一眼。女帝的余光里能察觉到萧砚坦然的眼神,心下自是感觉有些怪异,在她的印象里,很少会有男子对一个女子这般直白的欣赏,要不就是色迷迷的一直盯着,要不就是躲躲闪闪的偷瞥,都很容易让人厌恶。 偏偏萧砚的眼神明明感觉得出炽热,但当女帝忍不住一瞥时,他的眼神却也没有像寻常男子那般下意识的惊慌避开,而是依旧很从容的盯着她,那双黑色眸子看不见底,使得女帝没来由心里一慌,倒生不出什么厌恶的感觉。 待反应过来后,女帝便有些自恼,搞什么,分明是他一直盯着自己,自己心虚什么? 女帝自知美貌,当然知道身体的哪一处最令自己满意,察觉到萧砚从容的眼神后反而愈加心慌,又不好欲盖弥彰的转变身子,只好一口接一口的饮着茶水,使得杯子里仅剩一点残余,被她窘迫的拿在手中。 女帝已经有些怀疑自己特意女装来是不是正确的了。 她果然猜得没错,这个小家伙,就不是什么不近女色的人! 萧砚笑着将视线移开,同时收回手指,看见女帝若无其事的放下早已空荡的茶杯,嘴角浮起浅笑,他着实没有想存心想让女帝窘迫的恶趣味,只是没想到女帝这般成熟的女子竟会像个小姑娘般有这么多小心思。 他顺手给自己与女帝都添了茶,道:“是蛊。” 女帝正感到脸颊发烫,闻言倒是马上神情严肃起来,问道:“君侯可是当真?” 若是如此,那么她察觉不出内力异常便是情有可原了,女帝从未与蛊打过交道,甚至连那漠北、娆疆鼎鼎大名的巫毒也未曾亲眼见到过,只听说过这两种东西已超出常人所理解的范畴。 “做不得假,听你说的时候我就已有猜测,方才只是确认。”萧砚点头道,然后不客气道:“李茂贞当年拜入十二峒,正是为了研习蛊术而去,我此行去过一次十二峒,得知他这十余年间修习的蛊术已是大成。十二峒蛊术深不可测,纵使起死回生也不是不可能,李茂贞想要封禁你的内力,不算什么难事。” 女帝默然无言。 她虽知王兄在十四年间可能变了太多,但并未想到其拜入十二峒后辛辛苦苦学到的蛊术竟是第一个使用在她的身上。 萧砚亦是颇觉棘手,他事先也并未想到女帝的内力被封禁这件事,不论李茂贞把什么蛊虫种在了女帝身上,都不是他暂时能解的东西,这般一来,女帝此次恐怕很难帮不上太大的忙了。 女帝倒并无太气馁,她此行就没想过萧砚可以帮她恢复内力,自然就没抱什么希望,知道是蛊虫作祟就已是意外之喜了。 她便道:“君侯勿忧,我习武二十余载,就算没有内力也足以抵得上一小天位的江湖人,若有需要,不会拖君侯你的后腿。” 萧砚点点头,这倒不是假话,女帝的功力已是当世一流,抛去内力深厚不谈,单只是外功,就不是普通的江湖人可以比的。 女帝便说出此行的目的:“在凤翔,我王兄已做了大半年的岐王,能控制的地方都不会给我机会,我能掌控的东西,还是幻音坊。” 说罢,她便将之前让梵音天率先倒向李茂贞,期间又让梵音天亲自捉拿广目天以夺取李茂贞信任的事告诉给了萧砚。 梵音天本就是幻音坊老人,李茂贞对她的信任比起其他圣姬来自要多一些,但梵音天这些年虽然骄横,背着女帝对幻音坊其他女子狐假虎威,但早已将女帝与妙成天等人视作了亲姐妹,女帝这些年对她不薄,就算有时对梵音天不满也只是轻拿轻放,梵音天不是没良心的人,自不愿舍弃这一段情谊。 原时空中,彼时梵音天从黑无常手中拿到娆疆圣蛊,正是从圣蛊的幻境中看到了歧国亡国,女帝与妙成天等圣姬战死沙场,才会心灰意冷,进而毫不犹豫的自刺穿咽喉身亡。 几女之间的情谊,早已不是李茂贞这个出走歧国多年的岐王可以动摇的了。 也正是有了梵音天取得李茂贞的信任,女帝才有机会与萧砚重新获得联系,也给了她挽救歧国的希望。 “王兄听信那不良帅与晋王李克用的话,已决意出兵关中,硬撼朱梁。”女帝正色道:“我纵使与君侯有些交情,却也深知那不良帅不可能这般好心好意,李克用其人更是心怀鬼胎,怎可能坐视歧国壮大?” 她道:“晋国有河东天险,又坐拥太行八陉,不论是向南取河南还是向东取河北,都可进退自如。然歧国硬憾关中,就算囊括关中全境也无力自守,关中已然疲敝,歧国取之并无太大收获,反而会引得朱梁大举来犯,兵发凤翔也不是没可能。” 萧砚点着头,女帝的分析不错,他道:“李克用的心思很简单,只要有歧国牵引住中原的梁军,他便可顺势自取河北,而晋国取下河北后要不要援助歧国,如何援助歧国,是倾国而出还是小打小闹,都不是歧国可以决定的了。” 女帝有些颓然,但只是正色的点头:“君侯一语道破关键,若真要论个赢家,也只有晋国。” 萧砚笑了笑,并未与她明言还可能有一个赢家,只是慢悠悠道:“我已给汴京崇政院提了醒,今岁上半年,定难、朔方二镇很可能会应邀进犯歧国。” 女帝凤眸一颤,但并未出声,显然明白萧砚愿意主动告诉她,那么中间便必定有回旋的余地。 萧砚行事的风格,她早已从搜集的那些琐事中判断出了一二。 “不必担心。”萧砚果然如她所料,轻轻按着桌子,道:“算是一招釜底抽薪罢了,李克用想诱骗李茂贞取关中,我可不会让他轻易如愿。你那王兄若不想坐视定难二镇起兵,就不可能顾彼失此,要想抵御二镇,歧国起码需三成兵力,而关中沿线我亦给汴京提了醒,可能在你我交谈的这个时间里,关中已集结了重兵布防,你那王兄若不舍下力气来,不大可能用七成兵力对关中防线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他慢慢道:“而李茂贞若是舍得下关中去欺负定难二镇,崇政院便会令关中驻军抵驻歧境,以直接威胁凤翔,你那王兄如何取舍,我猜不出,女帝可否指正一二?” 女帝已经怔住了。 还能这么玩? 歧国夹在定难二镇与大梁之间,不论顾上哪一方,哪一方都会直接威胁后背,李茂贞没有三头六臂,大梁在关中的兵力一时不撤防,他就一时不能轻举妄动,定难二镇算不得什么大威胁,但有大梁支持,那就是扎在李茂贞心头上的一根刺。 萧砚如果说的是真的,那么短时间内她这个王兄只能进退不得,无暇顾及那不良帅与晋国的诱惑。 萧砚唤了一声,将女帝唤过神来,又道:“但晋国不可能干看着我两面围堵歧国,必有动作牵制梁军兵力,所以关中方面也不可能一直维系现状,这个时间段可长可短,半载有可能,一两月也有可能,那么我们就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盯着女帝那双好看的凤眸,仿佛能把人媚死,但他只是一字一句道:“一个月内,我们,要拿回歧国。” 女帝怔住。 也不知是被一个月的时间吓住,还是因为那轻飘飘的“我们”二字。 (本章完) 第317章 擒萧砚,赠女帝 第317章 擒萧砚,赠女帝 萧砚和女帝之间的交谈很漫长,午膳都是那对父女备好送至后面来的,二人顾不得讲究,便一起挤在略小的石桌前用餐。 这时候女帝才有闲时给萧砚介绍这对父女,且说父女的妻子、母亲,是女帝当年小时候的画师,二人间的私交很亲密,其后那位女子画师的婚姻大事都是由长大后的女帝帮忙撮合的,这个已年过五旬的汉子是当年凤翔军中的一名军官,很得女帝赏识,遂与他撮合了那名女子画师。 二人成婚后感情甚好,奈何女子画师生下一女后不幸染了疫病,纵使女帝亲自出手救治也仅拖延了短短半载。 这汉子丧偶后失魂落魄,已无心仕途,遂向女帝递上辞呈,本意是大事带着女儿游历天涯。但女帝念及这个比她还年幼十来岁的姑娘经不起世道的混乱,便劝父女二人暂且留在凤翔,并圈了这块半掩在山上的地赏给父女,其后父女二人便在此安稳下来,并婉拒了女帝赏赐的钱财,在此养鱼为生,一过就是近十年,直到女儿招了名女婿,生活才算是真正安稳了下来。 女帝这些年时不时会抽身做客此处,这对父女是她除却幻音坊外最信任的二人,遂才留下信息让萧砚来此等候。 父女二人并不知萧砚的真正身份,他们与女帝的交情因为那名女子画师,更似那种不时会走动的亲戚一般,中间甚至没有掺杂太多的利益关系。 萧砚对这个从凤翔军中退出来的纯粹汉子倒是颇为上心,但念及对方许早已不想掺和一些江湖琐事,遂也没有多言,只是拿出一枚小令牌送给二人,只说来日若是还想继续游历天下,可带着女婿凭此令来汴京安乐阁寻他,萧砚没有太大的能量,让各地的暗桩照料一二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女帝对于萧砚这种类似挖人的举动倒没有太多的心思,反倒心下颇为欣赏萧砚这种随手施为的善意。 父女二人在期间并没有逗留太久,除却送饭收拾餐具外都没有擅自来打扰二人,公羊左几人亦不会无缘无故闯进来,都只是一直在外面负责警戒,毕竟萧砚与女帝商讨的细节他们并不需要知道,只需听取萧砚的安排便是。 午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女帝已不能再久留,她这边若是拖得太久,幻音坊那边只怕梵音天独木难支,遂拿起帷帽对萧砚轻轻施礼。 “君侯之情,歧国没齿难忘。” 萧砚笑了笑,他又不是平白无故帮助歧国,但女帝不愧是以女儿身行男儿之事的巾帼女子,豁达大度,有男子气概,与萧砚说定之事便再没有扭捏之态。 女帝当然明白萧砚求利的心理,但君子论迹不论心,萧砚实实在在的涉身犯险,亦也给到了足够的诚意,歧国便是献给他又何妨? 女帝离去过后,萧砚亦与公羊左三人没有在此处逗留,与那父女告辞过后,四人便分成两个方向而去,萧砚与公羊左各带一人,萧砚径直入凤翔,而公羊左二人昼夜疾驰,向东赶向长安。 —————— 凤翔,岐王府。 李茂贞重新入主凤翔后,便搬进了岐王府,若非必要都是鲜少去幻音坊,当然他对幻音坊的监视一直都很是严密,这大半年来重新提拔了不少人,另成立了一支组织,唤作岐王卫。 对此,一群歧国老将自是激动不已。 岐王总算是开窍了,往些年有事没事就扎在那幻音坊的女人堆里,等闲就是十天半月不见人,虽说国事也没耽误吧,但总归有种沉迷女色、荒废政事的感觉。 现今岐王励精图治,大半年内身边几无女色,偶尔也就是携带着那梵音圣姬露个面,除此之外就是王府、军营两边走,甚至经常就是十天半月都住在军营里与将士们同甘共苦。 这是十余年来岐王都很少做的事,这些年岐王虽未曾亏待将士,大小征战也都以身作则,杀敌无数,但在平时太平时节,便很难有这等与将士们共同起居的行为。 这很难让人不认为岐王转了性。 李茂贞身上的傲气很重,这与他以一介兵卒的身份获赐李姓、受封岐王有关,天下诸侯中鲜少有他这等真正白手起家的,那朱温算一个,其他诸如李克用等人,不提出身,其人的父辈早年在军中就已是盘根错节,所以李茂贞、朱温这种人,是凭自己的双手硬生生杀出来的,当然有自傲的资本。 他今日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歧国的几大节度使都遣了代表来参会。 景福二年(893年),李茂贞割据凤翔,被昭宗加封为岐王,彼时共领四镇十五州,后经过李茂贞的不断扩张,先后吞并天雄、彰义、感义、武定、兴元、静难、保大、保塞、义胜、匡国、龙剑等镇,巅峰时歧国辖四道十五镇四十余州。 后来李茂贞在巅峰期被袁天罡哄骗去了十二峒,歧国的势力便开始缩水,武定、兴元、龙剑三镇被蜀国所夺,感义、匡国为大梁所克。 现今歧国除却凤翔外,仅余六镇,几镇节度使都分领不一的兵马,其中以保大、保塞二军坐镇北面防备定难二镇、晋国,兵力雄厚,李茂贞暂且在犹豫要不要抽调二镇南下凤翔。 天雄军需要防备蜀国,动弹不得,故李茂贞手中只有彰义、静难、义胜三军外加凤翔本部兵马可以调动。 此次袁天罡遣书来,已经言明晋国的动作会很大,李茂贞自然不甘小打小闹,若晋国一口吞下了河北而歧国还只在关中挣扎,这是李茂贞不愿看见的事情。 歧国与晋国并不算什么好邻居,若非有一个共同的大敌,可能李克用第一个就想把陇右这块地吃下来,现在歧国还勉强能与晋国相提并论,若晋国吃下了河北,歧国今后如果没有太大的势力扩张,恐怕只能乖乖当小弟了。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下面传来了讥讽的声音,李茂贞面无表情的望去,正是环胸坐在书房右侧的假李,其人嘴角有一丝冷笑:“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你再磨叽个十天半月,只怕就跟不上晋国的攻势了,还说什么吃下关中?保大、保塞二军抽其一才可扩大战果的本事,定难二镇吃饱了撑的敢来冒犯歧国?” 李茂贞从各军抽调了数百人组建岐王卫后,副统领便是假李,其手下有一批不良人,又招揽了一些人手,倒是把岐王卫经营的有声有色,这几个月来已有几分气度。 假李自幼便跟着袁天罡行走江湖,见识很丰富,袁天罡给他灌输的知识极多,对于事情已能有自己精准的判断,遂一眼便猜出李茂贞的纠结处。 而且假李天资本就极好,又对美色、钱财全无兴趣,只一门心思钻营权力,这大半年来囫囵吞枣般跟着李茂贞学了不少统兵之道,自认见解增长了不少,又有袁天罡作为靠山,哪里会对李茂贞客气。这个岐王若是他来坐,保大、保塞二军假李恐怕一镇都不留,全抽调而来大举发兵关中,就算定难二镇进犯又如何?大不了让些地盘给定难二镇便是,这些党项人就没甚出息,等拿下了关中还不是轻轻松松就把他们收拾了。 就算期间歧国可能会有不少人被定难二镇掳掠、屠杀,假李也完全不在乎,大业之前,些许贱命算得了什么? 李茂贞就是看不清形势! 李茂贞冷眼看着假李那副撇嘴冷笑的样子,仍是一脸淡漠,他负手踱步,在军事会议前他就已决议让彰义、静难、义胜三军以演武的名义聚兵凤翔,只是多少有些遮掩,以防消息泄露给了朱梁。 他对于保大、保塞二军的犹豫,倒是不止是想防备定难二镇,其实心底上他对于李克用的防备心更足,对那不良帅袁天罡也没太大的信任感,甚至还想过要不要掩人耳目转头杀进晋国,河东可比陇右富多了,任由李克用穷兵黩武那么多年还可以与朱梁争个高低。 当然这个心思李茂贞只是想想,若是十四年前他很大可能会这么做,当年他与李克用的私仇不小,歧国也正值鼎盛,但而今歧国势弱,若不和晋国结盟,恐怕难以独自抵抗朱梁。 假李这一番话说下来,他自是有些心动。歧国是他一手创立的,对于歧国的执念远甚女帝,只是他想让歧国一统天下,女帝是想守护歧国的军民百姓。 李茂贞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子,假李在下面等的心烦,百无聊赖的走来走去,又道:“有大帅替你谋局,你还怕什么?那可是不良帅!不良帅!你别忘了,龙泉宝藏的解密之法还在你的手中,大帅岂愿坑害你?” 假李这般好战不是没有原因,袁天罡早已与他允诺过,龙泉宝藏开启之日,就是歧国归于他时。 假李对于袁天罡的崇拜无以复加,一直都想证明给这位大帅看看他比李星云那个小子更适合当那李唐后裔,自是拼了命想在歧国做一番事业来。 但假李再有执念,也清楚自己当下的能力扯破天也不及李茂贞,李茂贞待他冷淡,他却早已将李茂贞视为自己开辟歧国疆土的马前卒,岂能不让李茂贞多多进取? 打下关中,就是假李极力想做的事,所以才会一直拿袁天罡来推动李茂贞。 李茂贞心思一动,倒是被假李一番话说的动了心。 他远赴十二峒修习蛊术,普天之下只有他知道如何开启那娆疆圣蛊,袁天罡利用他的心思,李茂贞不可能察觉不到,但在他看来,不过是与袁天罡相互利用罢了。 袁天罡答应过他,由不良人来寻找圣蛊所在,而后再由他开启,其后龙泉宝藏李茂贞可取五成。至于彼时是不是取五成,李茂贞自信给他几年时间,纵使是袁天罡也无法阻拦歧国霸占整座龙泉宝藏。 李茂贞手握秘法,袁天罡要想这长达十四年的合作不会失败,岂能中途撕毁协议?让歧国势弱而使晋国坐大,袁天罡没有好处。 想到这里,李茂贞终于丹凤眼微眯,遣人立即动身鄜州,召保大军节度使李彦博即刻领兵至凤翔演武,另遣书于保塞军节度使胡敬璋,令其坐镇延州,以保北面无恙。 假李见李茂贞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对关中大举用兵,心下大为满意,而后坐下去,复又慢慢道:“岐王亲征,凤翔若无留守,那位女帝……” 李茂贞冷冷扫了他一眼,漠然道:“你想坐镇凤翔?” 假李哈的一笑,耸耸肩,摊开手:“我哪有这个资格?莫说我这个年龄离了岐王能不能服众,只怕也镇不住岐王那位亲妹子。” “那你就别废话!” 李茂贞冷言一声,拂袖而去,若非袁天罡与他说要利用这小子的李唐身份,李茂贞恐怕早就一巴掌拍死了假李,而不是看他在这狐假虎威碍他的眼。 对于袁天罡,李茂贞真没有什么畏惧心理。 假李在后面笑了一声,道:“我的意思,岐王何不带着女帝亲征?凤翔不就乱不了了?” 李茂贞眉头一皱,他不是没想过随军带着女帝将其控制起来,但又颇觉此举会使二人的关系彻底破裂、再无法挽回。 对于女帝,李茂贞是有一份愧疚的,也不想真的就这般几年、十几年的控制女帝的自由,他离开歧国的这十四年,本就算是剥夺了女帝十四年的自由。 且女帝的能耐他心里清楚,又何尝不希望兄妹二人能一同带领歧国统一天下,开创王朝霸业? 假李自幼揣摩袁天罡的心思,多少可以猜到李茂贞的顾虑,遂漫不经心道:“女帝与你这兄长关系僵硬,还不是因为萧砚那厮?” “我这边的情报显示,这厮已在回返汴梁的途中,说不得来日岐王在关中会与此人对阵,若是女帝亲眼见到岐王一举大破萧砚,恐怕也就断了这份念想了。” 假李与李茂贞都已知晓萧砚的真正身份,但都很困惑女帝为何要执意支持萧砚,之前假李不是没建议过直接道破萧砚的身份,让其在朱梁混不下去。 但不知为何袁天罡并不允许,甚至禁止假李再提,假李遂不敢再有这个想法。 二人都没有与萧砚真正见过面,但根据情报显示,只说那萧砚很能哄骗女人的心思,假李便只能当女帝这种艳名盛于江湖的幻音坊之主着了萧砚的道。 李茂贞瞥了眼假李,这厮碍眼是碍眼,有时候一些小诡计倒是颇有旁观者清的意思,倒是让李茂贞这个当局者一下想清楚了中间的关键。 女帝不是视那萧砚是雄主吗? 呵,待他大破萧砚便是了,这天下的雄主,只有他李茂贞! 李茂贞驱马去往幻音坊寻女帝言语此事,同时面色冷冷。 若女帝真对萧砚那厮有点意思,来日饶其一命擒回来送给女帝当面首又有何妨? 李唐太子又如何? 最好不要让他在关中碰见,若是如此,一战擒之! 当日羞辱,李茂贞可记得一清二楚! (本章完) 第318章 与晋王一叙 第318章 与晋王一叙 李茂贞趋马直去幻音坊,身边亦未曾有太多的随从,只有两个岐王卫策马相随,岐王府上下的官吏早已见怪不怪,现今的岐王出行甚是利落,亦不讲究什么排场,比起这些年时时都有莺莺燕燕傍身的样子清冷多了。 却也因此显得气势更甚,不知为何,以前的岐王虽然亦有威严,但言行间多有无谓的样子,大多时候也较慵懒,不大舍得多言。 而今的岐王却更为冷厉,言行间独断、冷漠,很给人一种精练、不易近人的气势,这种焕然一新的行事风格,使得原有的岐王府吏换了好几茬都不大能让他满意,遂近来在与岐王相处时,众多官吏都颇为小心翼翼。 假李负着手走下廊庑,摸着下巴转了转眼睛,随手招来一岐王府吏:“近来怎未见幻音坊那梵音天?” 那府吏不敢大意,假李在李茂贞身前地位颇低,但在外人面前李茂贞还是愿意给他一点身份,虽没给众人说明假李可能与李唐皇室有几分关系,但姿态也足以给众人表明假李的身份不低。 就在之前,还有不少官吏认为假李可能是李茂贞新收的义子,甚至是私生子也说不定,只是一直瞒着众人而已。 “好叫李郎知道……”那府吏小声道:“梵音圣姬近来由岐王安排,负责筹备演武大宴,彼时几方节度与各镇刺史、州官都会聚至凤翔,梵音圣姬忙不开身,好像最近都一直在幻音坊那边……” 假李撇了撇嘴,李茂贞连自己的亲妹子都信不过,倒是信任这个骚娘们,筹备演武大宴可是个肥差,幻音坊那边李茂贞又几乎算是交给梵音天代为打理了,这骚娘们现在权力一大,对自己都没当初那股子热情了。 假李自认要向上抓住权力,学会驾驭美色是一件大事,当初他随李茂贞入凤翔,梵音天便对他颇为热情,假李彼时在李茂贞那里处处受气,哪里有这些心思,近来想着拿梵音天练练手,哪知这个娘们居然不凑上来了。 “躲我?” 假李自语一声,而后嗤笑一声,招来一岐王卫牵过自己的马向着城外而去。 什么幻音坊,什么九天圣姬,早晚是他的盘中餐,待李茂贞一死,便是女帝都是他的笼中雀。假李不好女色,但也深知美色是笼络人心的一大手腕。 一路疾驰至城门,假李突然莫名一寒,回头扫视了下,却见长街上行人虽不多,但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由于他的跋扈样子,甚至没有百姓敢与他远远对视。 假李皱了皱眉,压下心中的古怪,与随行的几个岐王卫径直出城,入营训练自己招揽管理的一营岐王卫。 沿街酒肆里,有着地道歧国口音的汉子揣起一壶温酒,给了钱上街,隐晦的瞥了眼假李等人去的方向,七拐八拐,走进深巷的一间民宅。 此处位于凤翔右厢,距离岐王府等官署最远,是最大的一片居民区,人户很多,巷子内外都支了摊棚,看起来颇有些杂乱。 三年前女帝因援救天子一案收容了不少向唐的遗老遗少,又因名声好不断招有流民,这里算是凤翔人口最密集的地方,设立的衙署就有两处,以负责管理。 汉子揣着温酒,敲门进入,一进门便走进去将怀里的一包笼饼取出来,连着酒一并放在桌上。 萧砚在桌前制作舆图,没有因为这些事分心。 旁边还有一汉子喜滋滋的接过那壶酒,对那买酒的汉子笑道:“如何?” 买酒汉子推开他,对萧砚恭声道:“郎君,确实无误。近来凤翔的那岐王卫正是由梵音圣姬所言的那小子统领,从幻音坊至岐王府、左厢一线,连带着各处城门,都有岐王卫的些许人手。” 说着,随着他的指正,萧砚在舆图上勾画了几处,留下了记号。 买酒汉字便继续出声。 “那小子名为副统领,实则李茂贞已将岐王卫的大小事都交给了他。这岐王卫原属军中的人,不算棘手,但中间掺杂了约莫十来个不良人便有些麻烦,属下以为,应属于太原那一脉,有一丝胡人的气质。 至于这小子的身份,按照梵音圣姬探来的情报看,极有可能正是去年在汴京郊外与姬姑娘交手的人。” 说着,他又道:“岐王卫的兵营设在城西,但属下这几日跟踪那小子发现,岐王卫的营所应不止一处,城外那一座很大可能只是个幌子,以诱引有心人的注意力。” 那正口塞笼饼的汉子只觉噎了一下,忙灌了一口酒,而后用袖子擦着嘴道:“那小子看起来就不像鬼点子少的人,当时骆小北就被他掳走就是这厮的主意。彼时忙着围杀天魁这一帮人,倒让他寻机会溜了,这下新仇旧怨正好一起报。” 买酒汉子瞪了他一眼。 后者有些无辜,身上有酒气看起来反倒像个正常人,他半年前能够逃脱李茂贞的追捕就是因为在这一片生活了许久,与周围人无异,坐近的邻居都知道他是个赌鬼、酒鬼,这才有机会在李茂贞的眼皮子底下留下个驻点来。 当然,这里在以前亦是拿来监视幻音坊的暗桩所在,独立于幻音坊的情报外,这次萧砚入凤翔,便是以买房人的身份住了进来,这件事过后这里理当是不能留人了,给左右邻居知道房主这个赌鬼为了赌债卖房亦是一种对萧砚几人潜在的保护手段。 天然便给萧砚几人的身份蒙了一层保护纱。 那饮酒汉子便接过话茬道:“咱们被押的那些同僚,之前应是直接收押在幻音坊的水牢中,后面李茂贞因畏惧郎君放了半数,便换了地方,很大可能便是重新押在这个隐藏起来的岐王卫驻地。” 他放下酒壶,在萧砚所制的那张舆图上圈了圈,道:“属下这两月小心走访了一遍,有三处最符合这选址,第一处便是岐王府,彼处看似最不可能但实则极易让外人灯下黑。第二处则是处于右厢一钱巷,彼处赌馆林立,有千金入一钱出的名气,三教九流出入的人极多,那些岐王卫混迹其中很难被人辨出来。” “至于第三处。” 汉子在舆图的东北方圈了一圈:“这里,凤翔城武库,看守严密,是李茂贞政变后首先控制的地方,两条街外便是岐王府,互相策应,岐王卫如果设在这里,算是给武库又添了一把锁,但属下未敢仔细探查,这些日子盯梢也未看出什么猫腻,可能性是三处中最小的……” 话毕,他便抱拳道:“属下无能,探出的情报仅有这些,还请郎君定夺。” 萧砚淡色的点了点头,而后笑道:“能有这些已让我惊喜,如今局势下,你一人要在这凤翔能有所为已是不易,这几年,苦了你了。” 其人别夸奖过后,没有说话,只是喜滋滋的搓了搓手。 那买酒汉子见萧砚重新将目光放到舆图上,便低声补充道:“梵音圣姬之前所言,被关押起来的多闻圣姬、广目圣姬、阳炎圣姬,应当也与咱们的人在一起……” 萧砚嗯了一声,点头道:“有很大可能。李茂贞离开歧国太久,天然就会与许多人事生疏,再尽力弥补也需要一个过程,他想掌控凤翔便离不开幻音坊,重新设立岐王卫亦是此理,且后者还明显带有防备幻音坊的作用。” 两人都听的很认真,能与萧砚当面交流的不良人不算少,甚至萧砚还会主动抽时间与下面的不良人交流,但这等共事的机会却很少,两人自是珍惜。 兖州、洛阳这两个分舵的不良人,对于萧砚的崇拜已达到了近乎迷信的地步,沧州分舵被李莽拉来了一半人,虽未有这般夸张,但对萧砚亦也非常信任。 这其中,兖州是随萧砚起事的第一批元老,萧砚对整个兖州分舵都有救命之恩,汴京、洛阳、河北、漠北、荆南,都是萧砚带着他们走过的,已是心腹中的心腹,对于萧砚,唯有忠诚二字。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萧砚集团的不良人便对这位老大自带一层光环,昔年不良人的沉浮与在萧砚麾下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然就成了两个极端比较。 作为极端组织的不良人,向往哪一方,自不用多提。 萧砚道:“幻音坊有梵音天助我们,李茂贞在彼处得到的信息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只要梵音天操作得当,半真半假也不为过。所以若能捣灭岐王卫,便可在短时间内让李茂贞变成一个瞎子,脱离对凤翔的掌控。” 营救被困的不良人与广目天三位圣姬是目的,但不是萧砚唯一的目的,他这几天亲自坐镇凤翔,便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建立起一道简单的情报网。 已有些许后续人员从蜀中入岐,多是彼时萧砚带去长沙的人手。 这几年跟着萧砚走南闯北,可谓所有不良人都修习了这些年萧砚赠予他们的功法,加之这些年的经历太多,这些不良人增长的经验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不论是潜行、对敌、刺杀等对单厮杀,还是结阵围杀、缠斗,萧砚亲领的这批不良人俱是精锐中的精锐,总体实力很强,算是不良人中异军突起的一支青壮派。 二人围在两侧,连同萧砚一起用了吃食,各自在院子里简单切磋了片刻,便又在午时前后依次出去。 萧砚留在宅子内,负手打量着已挂了满墙的情报,不急不躁。午后,墙上又添了两份情报。 一为岐王府已遣人北上,极有可能是调动保大、保塞其中一军南下聚兵凤翔,一直在凤翔城外领着人游走的公羊左判断,镇守鄜州的保大军应当会被李茂贞调出来。 彼时被李茂贞放走的半数凤翔不良人都已在公羊左麾下,这批人手居于凤翔已有两年,对于这边的情况很是熟悉,此行遂一直跟着公羊左行事。 第二件,则是汴京韩延徽递来的信息,言几日前梁使已分别抵达夏州、灵州,定难节度使李仁福与朔方节度使韩逊皆有出兵歧国的意向。 然定难节度使李仁畏惧晋国,定难镇与晋国毗邻,李仁福不敢不怕。 敬翔遂马上上奏,以加封李仁福为陇西郡王、调动关中兵马策动,同时调集河北、河阳兵马威胁晋国为代价,邀定难二镇出兵。 李仁福刚被拥立为节度使一年,本就害怕歧国有其他心思,当初与歧国缔结的商约又突然被李茂贞单方面切断,现今有了大梁背书,应邀的可能性不可不大。 朔方节度使韩逊本就与歧国有旧怨,之前仅他一镇自然不敢与歧国争锋,若有了盟友,想必不会不心动。 如此一来,时机很快就会到了。 萧砚不徐不缓点着桌面,眸中一片淡漠。 —————— 晋国。 世子府。 府中有节奏的鼓乐声中,十余伶人正以剑舞,李存勖斜坐在首位上,持着一方面具有一搭没一搭的随着鼓声敲着膝盖,神色却是阴郁,一张俊脸看起来颇有些郁郁寡欢。 他常惯散下的长发此时却以一方发冠束在脑后,愈发衬的其英俊非凡,阴柔不似男子。 但偏偏正是这头发,若有人胆敢多看一眼,李存勖都会将那人的眼珠子挖出来,便是平时最为喜爱的伶人,都因此被杖杀了数人。 当初在高梁河割发逃遁的事,已被李存勖视为一生之耻,就算时隔一年有余长发已经长回,喜散发的他也仍以发冠束缚。 一日不杀萧砚,李存勖便一日不再散发! 镜心魔揣手侯在一旁,早已看出李存勖无心观戏,遂挥手令一众伶人、乐师退下,而后小心弯腰走上前。 “今日这戏,世子可是不喜?奴婢新得了一谱,尚在排演,世子若是……” 李存勖却是莫名呵的一笑,横眼扫了下镜心魔,冷笑道:“攻河北的偏师,真是那李嗣源统领?” 镜心魔忽地一愣,然后小心道:“朝上确有这般说法,不过奴婢未曾听说王上有此意,应当是有心人放出的消息……” 李存勖却是大怒,戾气横生,起身拎着那面具走来走去。 镜心魔有些畏惧,微缩的躲在角落。 “那个大耳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在坏我的事!” 李存勖来回走动,仿佛在宣泄着什么情绪:“都说要征讨河北,却无一人来与我言语!若非大耳贼遣人在父王那里进谗言,我岂能连领兵的权利都没有!?这厮都能领偏师!这厮都能领偏师!” 说着,他脚步一顿,而后突然冷眼回头看着镜心魔。 “你说,那大耳贼此战若是得了大功,这世子之位,父王会不会交予他?” 镜心魔摆出恐惧的表情,微缩道:“世子恐怕多虑,王上仅有你一位亲子,怎可能把晋国基业授予外人?” 话毕,他见李存勖的表情仍然冷冷,遂眼珠子一转,上前挡着嘴低声道:“就算王上真给,那大耳贼,敢接吗?” 李存勖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了下镜心魔,而后哈哈大笑,戴上手中那面具,戟指一挥,唱道。 “大耳贼,敢接否~敢接否~?” “去,将夏鲁奇、郭崇韬、安金全、西方邺、张廷蕴都唤来,本世子请他们吃酒!” 这些将领多是在太原为将的少壮派,能力皆为上,属于李存勖提携的将官,当然不止于此,但其他将领尚在各镇为将,防范朱梁。 李存勖堂而皇之唤这些人来便是要让通文馆那边看看,晋国兵事,不是你们这帮混迹江湖的人可以掺和的! 此次征河北,他一定要再次领兵。 誓杀萧砚! —————— 伽耶寺。 李星云缓缓吐出一口气,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有金光闪烁,气势惊人,宛若金刚之躯。 慧觉在旁持礼微笑着念道:“李施主如今的修为,已有资格去闯四谛法洞第二层了。” 李星云斜视了他一眼,而后跃跃欲试:“秃……慧觉大师,你我再来过两招,如何?” 他舔了舔嘴角,自从大半年前慧觉一掌教他做人后,李星云一直揣着再与慧觉过招的心思,未尝没有哪一日在陆林轩面前讨回场子的想法。 现今趁着陆林轩不在,正好试一试二者间的差距。 慧觉轻轻一笑,却是退后一步:“若要切磋,贫僧随时相候,不过当下李施主可能还有客人要招待。” 李星云一愣,回头过去,便正好看见袁天罡早已站在院门外负手而立,看起来好像才至此处,但他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慧觉笑了笑,对袁天罡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二,折身离去。 “你怎么又来了?” 李星云皱着眉,一边穿衣一边抱怨:“这个月第几回了?四回?五回?拜托,你不要来的这么勤好不好,让小师妹撞见又得让她多心。” 袁天罡默然而立,进而沙声开口:“臣今日来,是请殿下赴太原与晋王一叙。” (本章完) 第319章 美色 第319章 美色 “晋王,李克用?” 李星云一愣,而后皱着眉:“我需要做什么?” 话毕,他想了想,复又发问:“之前说的那事,你已准备好了?” 袁天罡负手近前,沙声道:“出兵河北,以此为伪梁施压,殿下才有机会借此令伪梁交还阳叔子。而今天下的局势瞬息万变,时机转瞬即逝,阳叔子困于玄冥教已久,殿下亦当早做准备才是。” 李星云终于不再犹豫,阳叔子与他形同父子,已是他与小师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若因他的迟疑而害的阳叔子遇害,恐怕李星云后半辈子都会难以释怀。 他只是困惑道:“那晋王,真会帮我们?我一介大唐遗孤,要名无名、要兵无兵的,帮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袁天罡大笑:“能助殿下成就大业,是那李鸦儿的荣幸!名?殿下示于天下之际,殿下便是大唐正朔,李鸦儿只会舔着脸凑上来!至于兵马……呵,普天之下,最不缺的便是大唐的人!” 李星云颇有些无语,他总觉得袁天罡有些癫狂,说这话也不怕风闪了舌头。 他摆了摆手,负手在前走着:“事到如今,那就依你的安排吧……” 说着,他眼珠子转了转,又回头道:“不过我的身份,最好不要让太多人知晓,不然可就太麻烦了,我今后还怎么在江湖混?” 袁天罡不置可否,只是不动声色询问:“那殿下那位师妹……” 李星云有些发愁,想了半天,才叹气道:“早晚都会露馅,倒不如这会就给她挑明,你在这等一会,我先让她做个心理准备,待会到了太原,不至于被吓住。” 袁天罡自不会拒绝,负手看着李星云挠着脑袋走远,面具下的目光倒没有太大的变化。 殿下顺着他安排的道慢慢向前走,总归是会成长的,不急于这一时。 慧觉悄然走至袁天罡身旁,双手合十发问:“袁施主这一番苦心,就不担心永远不会被理解?” 袁天罡漠然冷笑一声:“为人臣子,又何需这‘理解’二字?为大唐万世,本帅问心无愧。” 慧觉默然,只是持礼继续道:“李施主恐怕无心此道……” “那就由不得他。” 袁天罡语气平静,这平静的语气中却又仿佛满是杀气:“大唐的责任,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背负的。” 慧觉轻轻叹了一口气,持礼道:“贫僧明白了,袁施主交代的事,贫僧会一直等到开启的那一日。” 袁天罡负着手,头也不回,只是随口道:“麻烦了。” 慧觉没有应声,复又悄然离去。 这遍布寒霜,漫天有细雪飞舞的后山中,便仅余袁天罡一人,他负手而立,只是眺望着远处景色,不知所想。 攻取河北,是他必须为李星云铺的一条路。 萧砚气候已成,暗手至于河北,已悄然在天下人的眼皮子底下攒下了好大一笔基业,由河北勾连草原,坐拥大势俯视中原,只需静待时机吞食伪梁社稷。 虽那个时机袁天罡暂且也看不清,但萧砚明显有耐心等待那一日,期间做的事,便是不断积攒大势而已,彼时与女帝交好,才会被袁天罡着手立即打断。 若是萧砚贪图速成,极早便成了势,李星云的优势就会被挤压到最渺小的那一面,那个时候可能连袁天罡都会忍不住动手。 但出乎袁天罡意料的是,萧砚一介血气青年,却偏有这一份忍耐力,迟迟不肯发作。 当然不到逼不得已,袁天罡也不可能亲自下场,杀一人容易,却不足以收容大势,让萧砚死很简单,但对李星云并无太大益处,袁天罡不在乎一人的生死,更不屑什么骂名、美誉。 他在乎的是,这人的生死是不是由李星云来决定的。 正如萧砚静待的那一个吞食大梁的时机一般,袁天罡也在静待李星云成势,而后在天下人的目光下,堂堂正正如太宗一战擒两王般从萧砚手中夺取这份大业,再以雷霆手段荡清乱世,缔结那独属于大唐的盛世王朝。 这才是霸道。 而非简简单单的杀一人。 以一人之躯手挟大势迫使天下为其俯首,这才是袁天罡尊奉的霸道、王道。 这便是昔日李偘在十二峒对萧砚说那句话的原因所在。 “袁天罡这人,对于‘势’,极有讲究。” 故彼时假李献策要将萧砚的身份戳穿,使其暴露在天下人之前,迫使萧砚在大梁无立锥之地,袁天罡才会一巴掌将假李扇到丈远外。 那样确实能使萧砚在大梁毫无立锥之地,却也借此给萧砚造了大势,使得萧砚坐拥河北更名正言顺,李克用这等野心家倒向萧砚以借此对抗朱梁更有所为。 萧砚会成为天下反梁的正朔! 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这比当下的萧砚还会更棘手,正如秦末的义帝、两汉之间的更始帝、汉末的献帝一般,人人都知其是个吉祥物,但偏偏这个吉祥物就是坐拥绝对大义的所在。 在任何一路诸侯没有取得绝对性的实力之前,都不可能去挑战这份大义,强如曹操,亦终生未曾篡取帝位。 更别说萧砚还不是这种傀儡,袁天罡可以预测到,如果萧砚真的走到了这一步,那么绝对会有手段迫使各路诸侯真正承认他这个天子。 正统名义一坐实,李星云便只能哪凉快待哪去了,晋国李克用、蜀国王建这些诸侯,只会舔着脸拥护萧砚,以向天下人表明自己大唐忠臣的身份。 李克用这几十年来不就是这般过来的,就算他再跋扈,再目无唐室,在行动上却也一直奉大唐为正朔,严格表明自己的立场。 袁天罡需要做的,便是把这股“势”先一步揽到李星云的名下来。 当下头疼的,便是如何才能让李星云这个殿下迈出这一步。 袁天罡这几年占卜算卦,能看出天下局势还是大体会向之前预测的那般走向,朱温会亡于伪梁宗室之手,大梁社稷不存,李唐坐大…… 他不是神,能预知大体走向已是胜天半子,并无法算出具体个人的行动走向,且不说当下的天机已因为萧砚的原因变得一团乱,袁天罡并不太依赖卜卦。 他只相信事在人为。 —————— 太原,晋阳宫。 太原是大唐的龙兴之地,这一座大唐北都的地位在过去数百年乃至当下来看,都是毋庸置疑的。 隋文帝开皇九年(590年),晋王杨广扩建晋阳宫,并在晋阳宫外筑周七里、高四丈的宫墙,初成规模,而后开皇十六年(596年)、大业三年(607年),杨广都分别扩建、重建过晋阳宫,遂作为行宫来看,晋阳宫的规模竟已足以与汴京朱梁皇宫相媲美。 晋阳宫设于太原城西北隅,当年大唐高祖李渊起兵反隋,便就是被太宗李世民联合晋阳宫副监裴寂诓骗进宫由宫人侍寝,犯了死罪,高祖才硬着头皮被太宗推上了造反路。 当今晋王李克用住在晋阳宫里,倒没人会说晋王犯了死罪,便是袁天罡,也未曾在乎过。 太原的地位很重要,作为北都,是昔年整个大唐的屏障。它居于河东腹地,东、西、北三面群山合抱,依托周围大大小小如龙山、蒙山等山脉,并有娘子关、石岭关等关隘拱卫,地势极为险要,是“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的战略要地。 除却有黄河第二大支流汾水居中穿过外,太原城本身还有极为坚固的城墙,周长近五十里,高四丈,由东、西两城外加中城组成,极是雄伟壮观,易守难攻。 晋国单只是坐拥这一富庶且雄伟的北都,便已具备虎视天下的野心。 在这晋阳宫登楼眺望,便可以看见“流水如碧玉”的汾水,虽天气还未回暖,然槐柳成荫,烟波相连,有北地他处难有的水乡盛景,足以让人直抒胸臆,当浮一大白。李克用坐在轮椅上,独目虚掩,俯瞰这一美景,左右宫人无人敢上去打扰。 这位晋王已年逾五旬,两鬓生有白发,因常年坐在轮椅上,看起来气势并无传闻中那般压人,不过终究是成名已久的猛夫,体态壮硕,人高且宽,瞎眼虽戴了眼罩,但那一只独眼却炯炯有神,仅是虚眯,就给人精光灼灼的压迫感。 若说十来年前的李克用是以凶名压人,气势极重,而今的他虽一直以腿疾的名义鲜少管理政务,但偏偏与他相处时却更加给人无法言表的压抑感,这是很多晋国官吏都有的感觉,圣主李嗣源在李克用面前,不时都会抖腿以表示自己的惧意。 “义父。” 身材高挑的李存忍捧着一件大氅走过来,将衣物披在李克用的肩上,劝道:“楼上风寒,早些进去吧。” 晋国十三太保,独李存忍与李存勖游离在通文馆之外,李存忍一直作为李克用的贴身助手存在,彼此间的父女情要比李存勖都要胜一些,故李存忍倒不怕出语会扰了李克用的兴致。 李克用没有言语,自创的至圣乾坤功已臻化境,区区腿疾不过是他欺瞒世人的幌子,这点风寒,连他的护体罡气都影响不到,但李存忍并不知这一点,倒是一番好意。 “住在伽耶寺的那位皇子,还未动身太原?” “有义父的吩咐,我未敢对那位不良帅有过多监视,不过那边确没有什么动作,小女认为,那位皇子在伽耶寺住了大半年却一直未入太原一步,可能对我晋国有所芥蒂也说不定……” 李存忍思索道:“去年我去伽耶寺请慧觉大师入宫与义父讲述佛法,正巧撞见了一少年与大哥的义子张子凡在一起,现下想来,或许那位少年便是住在伽耶寺的那位李唐遗孤。” 李克用呵呵一笑,自行推着轮椅在楼上走动:“老大那位义子本王见过几次,是个机灵的,倒不知这中间是误打误撞还是有老大的意思……” 李存忍心下一凝,立即低声道:“我即刻令人去查。” “罢了,背后既然有那不良帅插手,这等小事没必要计较。”李克用无所谓道:“此次进兵河北,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李存忍不敢随意多说,一年前世子李存勖在河北大败,葬送了上千鸦儿军上万义从军,甚让李克用不快,朝上此次未曾建议让世子领兵自不会无端如此。 但李嗣源素为义父猜忌,李存忍虽未看出李嗣源能有什么大出息,但也不敢就此论断出让李嗣源领兵的想法,思忖片刻,仍是小心谨慎道:“世子领兵,本事向来是信得过的,去年在河北些许挫败,不过是有漠北在背后与那萧砚勾连,若非如此,河北许已是我晋国的囊中物……” 李克用不置可否,转动着轮椅缓慢前行。 李存忍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又想了一会,便小声道:“不过世子此战过后的怨气很甚,如若此次河北又是那萧砚领兵,世子说不得会在战场上有愤怒之举,小女认为,有人在军中挟制世子一二,或能避免这一祸患。然世子与大哥互生间隙,当不是什么好搭档,且若让大哥领兵,世子那边只怕会有太多的心思。” 跟在李克用身旁太多年,李存忍当然会心向李存勖一些,且李嗣源一向统领着通文馆,又未曾在战场上有过耀眼的战绩,这种大战还是不要让他干涉稳妥一些。 不料李克用却是倏的冷冷一笑,“有心思?本王让谁领兵,还要顾忌他的心思?” 李存忍闭口不言。 义父对世子也不是没有意见的,近些年世子于军中的威望太甚,不少老将都甘心成为世子的马前卒,颇有当年唐高祖与太宗之间的关系,世子一直坐大,又提携了不少青年将领,世子应当不会有什么僭越的想法,但他那些部下可就说不定了。 李克用不想为难李存忍,他这个义女在情报方面是一把好手,但对于政治并不过人,与她说的太多反而让其多心。 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是袁天罡在其中有意挑动他与李存勖的父子情,袁天罡对李存勖颇为忌惮,晋国落在李嗣源的手中都比落在李存勖的手中更好。 李克用已有了初步的决定,李存勖领兵当然更稳当一些,但需用一大将制衡,老将周德威甚是稳重,于军中又有声望,最合适不过。 但也有必要用李嗣源警醒李存勖一二,这晋王的位子,你李存勖不要以为没人与你争,让李嗣源移镇潞州好了,也好防范朱梁在河阳的兵马。 当然其中的具体安排还需磋商,有没有变动李克用还得看情况而定。 他推着轮椅,眯眼看着前方,倏的道:“那萧砚的信息,可有什么进展……” 李存忍一怔,然后在脑中过了一遍近来的情报,摇了摇头:“这人在大梁并无太大的表现,收集来的东西也多是其人与财色相关的东西,对其无法有深入的了解。” 李克用陡然停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轮椅扶手上敲着。 李存忍自是在后面静心等待。 李克用虽不知袁天罡为何会撮合岐晋对大梁开展大动作,且最终目的还是帮助晋国啃下河北,但他不是蠢人,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敏锐的察觉到袁天罡对于萧砚这人的针对性,虽只是猜测,但对于李克用而言已是足够。 若说天下有谁会让李克用忌惮,袁天罡排第二,没有人可以排第一。 这点蛛丝马迹,已足够让他对萧砚上心。 “听说,这萧砚颇好女色?” 李存忍想了想,点头道:“确有这个传闻,据说其人身旁常携有不一的美色,坐拥的产业安乐阁中也是美色如云,这些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胭脂评,便是此人鼓捣出来的,据传闻,此人阅美无数,乃一等一的风流男子。” 李克用嘴角上扬,漫不经心道:“挑一个,送过去。” 李存忍一愣,遂马上会意,进而脑中一想,便有了人选,便即刻俯身下去:“六哥的门下,有一女子颇为狠辣,但相貌不错,身姿甚是勾人,是我们沙陀人,信得过……” 李存礼…… 李克用对自己这个义子其实颇有些欣赏,为人行事很有章法,阴毒中带着狠辣,有斩草除根的风格,但因为与老大李嗣源走的太近,遂李克用不怎么重用。 不过既然李存忍提到了,他便不吝啬召人唤李存礼来叙一叙父子情,也要提点这位义子一些,在这晋国,到底是圣主管事,还是晋王管事。 —————— 通文馆,礼字堂。 恰从晋阳宫回来的李存礼一手拢在袖中,一手提着一盏茶微微吹拂着热气,动作不徐不缓,坐在那里,很有文人的风雅。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从脚步声辨不出来什么,但李存礼还是从中听出有几分桀骜的气势,因为脚步声不算轻,在他这个门外,真是半点礼数都不讲。 好在来人总算在门口有所收敛,隔着房门,叉手拜下去。 “听门主召属下……” “进。”李存礼搁下茶杯。 房门被人推开,一道高挑的身影步入。 其人淡棕色长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鬓间的发丝皆扎成一束束的小辫,拢在脑后的马尾中。 耳垂有悬挂的蛇形配饰坠下,和她颈间的红色小蛇交相辉映,看起来倒是很是相配。 果如李存忍说的那般,容貌虽仅是上等,但身姿却甚是勾人,长腿修直,有草原女子的力量美感。 “近来些。”李存礼笑着招了招手。 来人有些疑惑,凑近了几步,叉手弯腰拜下。 却见李存礼站起身,左右走了几步,打量了片刻,满意点头。 “嗯,不错,果然是个美人。” 在那女子愕然的抬头中,李存礼托着下巴出声。 “收拾一下,过两日去汴梁,自己想个化名,好听一些的。毕竟,那位声名赫赫的冠军侯可不是什么俗人。” (本章完) 第320章 惊变 第320章 惊变 幻音坊。 梵音天正整理一些名册,凤翔演武便在这几日,已有外镇兵马驻进城外大营,她这两日可谓很忙。 李茂贞交给她的统筹大宴任务只是小事,梵音天早有经验,往些年女帝宴请这些节度使时都是她在安排,向来没出过什么差错。 但此次演武仅是个李茂贞聚兵的幌子,目的还是关中,梵音天需要让幻音坊配合岐王卫封锁凤翔坐近的消息泄露、刺探关中梁军情报,外加纷杂不一的小事,种种堆积在一起,颇有些让她焦头烂额。 除此之外,她又需从中选出七分真三分假的东西来尽可能的迷惑李茂贞,并不让女帝谋划的风险尽可能的降到最低,期间的压力不可谓不大,与萧砚的秘密交涉亦是她在安排,所谓走钢丝也不过如此了。 这段时日下来,梵音天常感觉如坐针毡,平时幻音坊事务不可能全部堆积给她,尚有妙成天等圣姬协助,且梵音天也培养了一批自己的小班子,替女帝处理这些事时都只是游刃有余,哪里有过这般大的压力。 直到这时候,梵音天才真正感念曾经的妙成天真可谓是尽心在帮助她代掌幻音坊了,毕竟这些年梵音天与妙成天二人间常有些不和睦的摩擦,在妙成天妹妹玄净天那里表现的最明显,若这些年妙成天把不满的情绪带到正事上来,梵音天不可能不吃苦头。 但细细思来,梵音天竟然发现妙成天从未在背后使过什么绊子,反而处处以大局为重,完全是在谦让她这个前辈。 梵音天甚是愧疚,这段时日来倒是省视了自己不少缺点,也只有好生记住,若能迈过这关,来日再找机会好好弥补这些年被她欺压的众姐妹。 好在不知是不是知晓梵音天的压力大,萧砚几乎很少遣人来与她的人接头,上一次在她这传递情报已是十日前。 梵音天虽为此松了口气,但也随之有些暗暗着急,却又不知如何接触萧砚的人,同时不敢轻举妄动,唯恐露了什么跟脚。 那新组建的岐王卫很麻烦。 或者应当说,那假李与其人添进岐王卫的那十来个不良人甚是棘手,行事很老辣,又有李茂贞信任,在凤翔城可谓是一只只不知隐匿在何处的眼睛,常让梵音天感觉如芒在背,遂不得不常在李茂贞那边走动以缩减那些岐王卫对自己的防范心。 好在那岐王卫还从未拿到过什么蛛丝马迹,看来萧砚这一行很是谨慎。 在这之外,甚至还有一件事格外让梵音天厌恶,那假李不知为何莫名对她有了兴趣,近来常使样缠着她,梵音天还不得不陪着笑脸敷衍,甚而不得不躲在幻音坊不轻易在外露面,种种压力夹着这种破事,真可谓身心疲惫。 由于岐王卫的崛起,梵音天又在李茂贞那里没甚话语权,广目天等圣姬许久未曾露面,幻音坊在凤翔的地位倏的一落千丈,已是不可挽回的事情,遂梵音天还不时要受一些闷气,那些无礼的老东西,若让她得了机会,定要他们一辈子坐冷板凳到死。 这般想着,梵音天却是越发觉得无力,叹了一口气。 有女侍端着餐盒愁眉苦脸的走了进来。 梵音天故作惊讶,眉头一蹙,“又没吃?” 女侍小心翼翼道:“女帝已是第三日不进食了,奴等劝不动,梵音圣姬,你看是不是……” 心知女帝是要见自己,梵音天故作无奈的揉着眉头,先是在女侍与另外几个助手面前漠然了一会。 这是很保险的做法,不然梵音天不可能随时就这般堂而皇之的去见女帝,甚至于有时候她拎着食盒去女帝也会故意演一出谁来都不给面子的戏码,这让李茂贞格外头疼。 李茂贞自是不能亲自去劝女帝的,不然女帝会让他下不来台,遂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梵音天,这是当初女帝交代给梵音天的做法,倒算是拿捏住了她这个王兄一回。 然而就待梵音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去接食盒时,门口的光线却是一暗,有人影走了进来,而后两边的女侍皆施礼下去。 梵音天心下一惊,面上却是欣喜的拜下去:“见过殿下。” “她又不肯进食?”李茂贞看着那食盒,皱了皱眉,随手揭开盒盖,看见里面的小菜皆是精致,眉头皱的反而越深。 女帝对他的意见越大,李茂贞就越感不好受,但他没有回头路,亦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妥协,只是盯着梵音天,对其施加压力:“你上次不是说已经劝好了吗?” 梵音天一脸为难,心下倒是早已想好了说辞,无奈的苦笑道:“奴婢确实是这般说过,但殿下您上次去女帝那里说的那件事,恐怕又……” 李茂贞皱着眉。 前一段时间他听取了假李的意见,决意带着女帝去战场,以防凤翔后院失火,他对女帝幻音坊一脉都已防成了这样,明白兄妹间的关系已是无法缓和,遂索性懒得理会,与大业相比,所谓的兄妹情只能暂时舍弃了。 不料上一次给女帝说完后,当时没见女帝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现今却以这种手段来抗议。 真是幼稚手段。 李茂贞有些心生怒意,不过他今日来本有要事和女帝相商,又懒得在梵音天这些人面前发作,只是冷着脸对梵音天道:“本王随你一并去看看。” 梵音天心下纠结,不过看着李茂贞不虞的脸色,脑中却是一念闪过,而后小心翼翼的措辞道:“殿下,奴婢倒是有一个主意,或能有些作用……” “说,不要藏着掖着。” 李茂贞心情很不好,只管在前面走着。 梵音天遂提着食盒在后面道:“女帝心有怨气,奴婢以为不见得全是对殿下您……奴婢在她那里也从未得过什么好脸色。不过奴婢近来想,女帝或可能是过于孤寂了些,奴婢听下面的人说,近来女帝常走下阁楼一个人闲逛幻音坊……” 李茂贞负手于后,脚步却是一顿。 稍稍一想,他有些难掩愧疚。 着实是如此,女帝独掌歧国十四年,又与那前唐太子李九(萧砚)甚是交好,他不敢不防备她,不论是服侍女帝的女侍,还是监视整个幻音坊的人手,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可以接近女帝的人,尽是他信得过的人手。 这种情况下,女帝恐怕已有大半年没有与人说过什么真心话了,据下面的人说,女帝也常常只是一个人待在那座阁楼里,不允许旁人进去,一连数月都不曾下楼,除却沐浴、吃饭,亦不见人。 李茂贞叹了一口气,道:“你有什么想法?” 梵音天便道:“奴婢以为,广目天、多闻天、阳炎天三女甚得女帝喜爱,殿下您回来后,皆被女帝引为亲信,此番能疏解女帝心绪之人,恐怕只有这三人了……殿下若能释放一人去陪伴女帝,这绝食一事,或能自解。” 说着,她还不忘捂嘴发笑:“说不得女帝与殿下还能就此缓解一二呢,女帝好面子,若是得了台阶,许就不再绷着了。” 李茂贞回头瞥了梵音天一眼,脑中思虑着这件事,倒没有多想:“你的提议不错,是本王疏忽了。” 梵音天心下一喜,口中却道:“殿下是决策大事的人,这等小事奴婢未能为殿下分忧,才是奴婢的疏忽呢。” 便是梵音天得了李茂贞的信任,对于广目天等人的关押地也未曾有资格知晓,上回萧砚的人推测广目天等人的关押地可能就是岐王卫驻地所在,梵音天便也因此不敢确认。 今日灵机一动,算是意外之喜。 梵音天这才发现自己的脑子还算是好用嘛,不像曾经那玄净天说的那般只是胸大无脑。 李茂贞既已做了决定,便立即写了手书,交给随行的一个岐王卫,令其提人,按照梵音天的建议,广目天算是女帝在九人中最亲近的一位,便迅速派人将其带了过来。 广目天看起来倒是没大碍,李茂贞没那个心思让下面的人对广目天等人用刑,毕竟他想知道的东西都有梵音天告诉他,广目天这些人与那萧砚的交际亦不算深,将她们关起来一是为了不让她们有机会生坏,二是用以要挟女帝。 不过半年来,广目天终究是瘦了不少,脸看起来清减了许多,脸色有些病态白,便是在李茂贞面前,也没有给这位岐王什么好脸色,更是用杀人的目光死死盯着梵音天。 女帝与梵音天之间的秘事,幻音坊中仅有梵音天一人知晓,甚而当初广目天想去汴京报信,也是梵音天亲手抓回来的。 梵音天不敢看广目天,她现在自不可能有所解释。 落在李茂贞眼中,倒算是二人因为他的事而决裂。李茂贞对广目天没什么恶意,反而因此欣赏其忠心为主的性格,不过亦没有太大的感触,只是冷冷打量了她一眼,与二女一并登上女帝所在的阁楼。果不其然,女帝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李茂贞,只当他这个王兄是空气,对梵音天亦是冷漠。 不过广目天的存在终究是让女帝一喜,为此气氛缓和了不少,也不再绝食,李茂贞稍稍放心,便自顾自的在房中逛了逛,先是看了女帝临摹的字、做的画,当然没有上手。 他待女帝没有开口赶人后,才慢慢道:“此次进兵关中,胜算很大。晋国会牵制朱梁河阳、河北以及河南大部的人马,我们双方相约攻梁,已秘密缔结了血盟,晋国此次会发大军。” “朱温一向视李克用为大敌,恐怕会举国为战,歧国攻关中,若事情顺利,可能一战而下洛阳也说不定,彼时可进逼郑州,直接威胁汴梁。彼时天下群雄响应,朱梁定然无力抗衡,只能任由天下瓜分,歧国若能首倡,中原或能一举入手,歧国大业,可一朝而兴!” 李茂贞说的很平静,但梵音天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些许振奋之意。 “彼时,歧国与晋国划河而治,我歧国便可徐徐图谋江南,有那龙泉宝藏在手,何愁天下不定!?” 梵音天不由咋舌。 岐王的目光看的实在太远,这一远景让连她都有些振奋起来,不过女帝马上就给她泼了一道冷水。 “王兄既有远志,自去做便是,来寻我作甚?” 李茂贞负手沉声道:“为兄需要你相助。此次出兵,为兄举五镇兵马齐出关中,就算朱温倾国来防,为兄也有一战。然你代为兄执掌歧国多年,个中细节为兄也需向你讨教,你若愿与为兄一道亲征,胜算定能再高一筹!” 女帝哑口失笑:“王兄不妨说的直白一些,你亲征关中,凤翔留我,不放心吧?” 李茂贞脸色不变,他只是诚恳道:“为兄一番苦心,你就不能体谅一二?你我兄妹若能冰释前嫌,何愁大业不成?歧国基业二十余载,若国力已是无以为继,便是献给那李九又有何妨?然歧国仍有争雄之力,大业就在眼前,为何要白白便宜那小子?” 他长叹一声,道:“李唐百年作的孽,难道还少了吗?” 女帝摇了摇头:“你为何不先与其交好,坐下来一起共商图谋?你当下要做的事,难道就比李唐百年来做的更好么?这两年歧国本欣欣向荣,自盛于陇右,不求外战,亦不引战火,朱梁视晋国为大敌,也暂时无意贪图歧国,然你一旦开战,歧国便会再无宁日。 朱梁犹如大敌在前,难道晋国就是什么好心?不说蜀国多年来一直眼馋陇右,便是定难、朔方二镇,亦可算歧国腹背后的一根刺,当下局势,又何必和那晋国招惹朱梁,岂不知与虎谋皮?” 李茂贞皱着眉,脸色隐隐有些不好看,他不肯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哪里愿意听女帝这番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话,只当女帝仍然是对他这个兄长有天大的成见。 他手背有青筋暴起,一股怒气无处散发,只是死死盯着女帝:“你当真不肯与为兄冰释前嫌?” 女帝嫣然发笑,凤眸中却半点退让都无,“兄长若要冰释前嫌,又何必一直封禁我的功力?我若让兄长眼下解开,兄长愿吗?!” 李茂贞心下勃然大怒,真要一时意气给女帝说出解蛊之法,但仅仅只是一瞬,理智便瞬间占据了上风,遂只是冷冷盯着女帝,尤其是看见后者略有些冷意的眸子后,更是恼怒,冷笑一声,拂袖便走。 “不可理喻!” 他的声音在门外隐隐回荡:“大军启程之日,你必须随军,这不是与你商量!” 阁楼上下的女侍尽皆敛声屏气,为岐王这一怒心生惧意。 广目天自始至终都是脸色有些白的坐在旁边守护女帝,如今见李茂贞离去,便用讥讽的眼神盯着梵音天,只差没骂出声了。 “中间有些误会……” 女帝捏了捏她的手,没有过多解释。 但广目天本就聪慧,立即明白了过来,先是一愣,而后马上惊喜的看向梵音天。 梵音天幽幽叹了一口气,不敢多语,只是看向面色冷峻的女帝,两人用唇语简单言语了一二。 不论怎么说,广目天能被放出来,都是意外之喜的事。 —————— 李茂贞一身怒意的回返岐王府,倒没有因此殃及身边人,他很快便调整了状态,如常般让幕府召军将议事。 既然女帝不肯配合,他也就懒得再去顾忌中间的亲情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女帝自会明白他这个兄长的苦心的! 假李并无在军议的同列当中,李茂贞调整了安排,决定在演武当日便即刻起兵,由于事先已得知关中方面有所防备的样子,梁军已收缩至长安,并不能探出梁军虚实。 但正因如此,凤翔至长安之间几无阻碍,岐军可直沿渭水直趋长安,辎重亦可通过渭水运至咸阳,以兵贵神速,先围长安,再遣大军抵近潼关,控制渭南一带,切割长安与华州之间的联系。 关中梁军以长安、华州、同州为主力,同州去岁因刘知俊降岐一事,梁军在彼处的驻军是新派的,与前二者间的联系不会太紧密,李茂贞便是要兵贵神速将同州驻军分割在外,攻取潼关一战,由他岐王亲领,若潼关取之,则能以长安围点打援,这是谋取关中的第一步,即先取京兆(长安、华州、同州)。 而彼时晋军会立刻在河东声援,梁军如何取舍,便是李茂贞第二步的打算。 汴梁禁军是精锐,但他李茂贞并不惧之,京兆一下,东畿河南府(洛阳)便在眼前,若入主洛阳,不怕江南诸侯不心动。 李茂贞不想小打小闹,攻取关中,他势在必得! 在场诸将亦是亢奋,不乏有所犹豫的将领,但很少,歧国多年无大战,看岐王的打算,积攒多年的国库似要在此战一口气掏出七八成来,诸将建功立业之日就在眼前,自是战意汹汹。 此战以岐王亲自领帅位,副帅由刘知俊领之,诸将并无太大的意见,作为副帅,领军的机会不大多,真要建功,还得看各军的领军大将。 这场军议很严,只有高层将领有资格参加,李茂贞已下令,有胆敢泄露军情者,立斩无赦。 然而军议只到一半,便有一不速之客匆匆闯入。 李茂贞大为不喜,且来人还是假李。 但看见后者神情有些不好看,他略略皱眉,暂且带着假李走到堂后。 假李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掏出一纸急报,压着声音道:“他妈的,定难、朔方二镇有大举调兵的动作……” 李茂贞神情一怔。 —————— 当日下午。 萧砚那堵贴满了情报的墙上,再添一道信息。 岐王卫驻地,位于武库东南坊,内设牢狱,十八位不良人连同多闻天、阳炎天在内,俱关押在彼处,人手不明,仅距岐王府三条街,需谨慎而为。 萧砚负手立在墙前,缓缓点头。 “时间差不多快到了。” 在他身后,一众人影按着腰间唐刀,眸中寒光森森。 (本章完) 第321章 交给你了 第321章 交给你了 定难李仁福、朔方韩逊俱有对歧国用兵的动作,虽二镇皆封锁了情报流通,但终究是被岐王卫察觉到了一抹蛛丝马迹,而后便迅速快马加鞭的传递至凤翔。 但期间岐王卫从夏州、灵州获取情报,再回转至延州,又需从延州马不停歇送回凤翔,中间已有两三日的时差。 看起来这么短短两三日,却已足够生出太多的变数,说不定二镇的兵马已出镇抵至保塞军辖境,等凤翔这边反应过来,那边说不得已经交上火了。 西北边陲,动辄便是百里的距离,疆域的辽阔,促使中间有太大的变数,便是沉稳如李茂贞,也在拿到军报的瞬间变了脸色。 假李更是恼羞成怒,在旁边来回走动,一个劲道:“定是那个人!定是那个人在后面捣鬼!没有萧砚那厮在背后鼓动,李仁福、韩逊这两个草包怎敢动兵!?” 李茂贞沉着脸,捏着军报负手思忖。 时间实在掐的太准了些,保大军才由他从北面调出来,前两日刚刚抵驻凤翔大营,故当下歧国北面兵马只余保塞一军,全镇计兵员六千余,有马九百二十余匹,几处关隘守捉亦能聚兵两千余,这些都是能打的,披甲率可以算歧国全军中上等,其余能召集的便只剩乡兵。 以八千战兵守歧国北域,看起来似乎并无太大的问题,然渭北镇(保大、保塞二军)疆域太广,八千兵马就算只守州府也略有些捉襟见肘,李茂贞光是想想,就可以预测到定难二镇此番进犯可以掠走多少人口。 且最关键的是,因为事态紧急,岐王卫尚且来不及确认定难、朔方二镇共兴有多少兵马,若是小打小闹还好,保塞军还足以让定难二镇止步于渭北。 但定难二镇若是大举来犯,只怕北面的泾原、邠(bin)宁、渭北三镇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殃及,因前二镇的彰义、保大二军都已被李茂贞抽调至凤翔。 棘手、甚是棘手! 李茂贞紧锁着眉,扫了假李一眼,沉声叱道:“急什么?一纸消息就让你乱成这般样子,还想取代那萧砚兴唐?丢人现眼。” 假李哀叹一声,他当然不甘,单只是从眼前来看,歧国便已无法痛快的对关中用兵了,这与他想象中的情景大相径庭,如何不急? 不过他倒也马上镇定下来,心知还得看李茂贞拿主意,遂忙问道:“岐王想如何打算?” 李茂贞丹凤眼泛冷,他心知定难二镇若无朱梁支持,绝不敢主动兴兵,这般想来,他当初决定先拿下朔方、定难再徐图关中才是对的。 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他便立即道:“本王即刻修书一封,你马上想办法将之尽快送至太原,李克用那厮决定怎么做本王不管,只需告诉他,要想让本王出兵关中,便立即对定难镇出兵,为我歧国争取缓和的时间!” 假李略一思索,当下李茂贞明显还是不舍得放弃关中这块肥肉,这是与他的计划相契合的,假李便当然要鼎力支持,且事到如今最稳妥的办法也只有让晋国对定难镇施压。 毕竟,晋国与定难毗邻,中间虽隔着黄河,但当下河水仍在结冰期,李茂贞是欲让晋国威逼定难镇的老巢夏州,迫使定难军回援。 若能如此,只余一个朔方军,歧国也多少有应对的空间。 假李不敢耽误,一边着手让人准备信鸽递信,一面又保险的备好快马、信使,待李茂贞的书信写好,便即刻发出。 事态终究还不算火烧眉毛,假李缓和下来,眉头有些倒竖,咬牙切齿道:“看来,凤翔还有伪梁的细作……那萧砚的人说不定也没有拔干净!” 李茂贞暂时无心过问此事,外间的军议还未来得及结束,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动摇军心,只吩咐让假李便宜行事,便出去收拾局面。 假李长吐一口气,只要李茂贞的意向没有动摇便好,他杀气腾腾,立即召集各处岐王卫,宣布全城秘密戒严,密切监视凤翔各处动向,势必要揪出那些伪梁细作。 同时,他又遣人去通知梵音天,令其准备让幻音坊配合岐王卫,有李茂贞的那句便宜行事,假李的权柄大了许多,使唤一座幻音坊自是毫无压力。 这段时间来,凤翔这边追踪萧砚动向的情报一直未断,假李知其尚还在回京途中,萧砚那艘回京的官船上人员众多,所过之处又不时会接见一些当地官员,消息很好打听。 但假李现在却已认为,这很可能是那萧砚或者朱梁朝廷的障眼法,萧砚本人或可能早已秘密回到汴京了也说不定,总之这定难二镇出兵的事十有八九与其脱不了干系。 假李想到这里,便对萧砚颇为忌惮,心知若能在战场上见到后者,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其死在李茂贞手中,不然定是他日后的大敌。 他匆匆下去安排人手,将袁天罡调给他的十余不良人全部撒了出去,用以揪出凤翔城内的细作。 —————— 李茂贞重新回到军议上后,因为面色平静,一众将官倒没有因他离去太久而心生过多的疑虑,仍是继续按部就班的商讨出兵事宜。 但李茂贞的心下并不平静,颇有种精心穿戴好一身新衣但还没出门便一脚踩进粪坑的糟心感。 这种被人精准捏住七寸的感觉并不好受,李茂贞面无表情的听着众将官的意见,脑中却在想着不论如何都不能舍弃对关中的攻势。 为何小小的定难二镇都可以对歧国产生威胁,归咎原因只有一个。 歧国国力太弱了,可以供养的兵力太少了,若能像朱梁那般家大业大,使得歧国处处都能设置方面军防备外敌,李茂贞又哪里会有这种捉襟见肘感? 关中不打不行,这是歧国迈出争霸之路的第一步,错过这一次,要等到下次的机会,就不知需多少年去了。 故待一众将官七嘴八舌的说完,静待李茂贞敲定意见时,却发现他们这位岐王竟莫名坐在那里面色冷冷的久久不语。 众人俱有些发愣,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出声提醒。 已降岐半年有余的刘知俊轻捋短髯,皱了皱眉,欲开口询问,却听李茂贞突然一锤定音般出声。 “本王决定,在原有计划的基础上,提前五日出兵!” 众将大愣,而后略有些低哗。 提前五日,那不就是后日出兵? 刘知俊亦是错愕,起身想劝:“岐王三思,这样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李茂贞摆了摆手,冷着脸道:“兵贵神速,朱梁那边收缩防御,或已有所警觉,夜长梦多,此战宜早不宜迟,与其给梁军更多的准备时间,不妨尽早将主动权握在我们手中!” 这个说法本没有什么问题,但诸将仍有异议,尤其是后勤官压力陡增,还想再劝,却见李茂贞已重重摆手。 “明日动员,后日起兵,届时本王会全军犒赏,诸将速做准备!” 连同刘知俊在内,所有人见李茂贞主意已定,自是不好再生异议,且提前五日并不算太大的变故,有犒赏的话在将士们那里也有说辞,遂一并起身应令。 李茂贞离席而去,一路上各种思路变化,直至最终确定。 坐等晋国那边牵制定难军实在太牵强,没有个半月恐怕等不到什么消息,若是坐等朱梁与定难二镇遥相呼应,那才是真的棘手。 保塞军可以在北面撑一段时间,在出征前夕下令各镇尽可能的迁徙人口便是,再留一大将征调各地乡兵、州兵防守,也算是一份战力。定难二镇地广人稀,又多是外族,精锐只有那么一小撮,造成的威胁不是没法缩减。 心下这般想着,李茂贞总算有些慰藉,大不了战后腾出手一口气摁死李仁福、韩逊这两个狗东西就是! —————— 房中,有麻衣打扮的汉子快速走进,对萧砚抱拳。 “禀郎君,消息放出后,岐王卫果然大有动作,凤翔各处都安插有人手,应是在寻我们的人,属下已让兄弟们撤回,以免打草惊蛇。” 萧砚双手撑着桌案,目光在桌上的舆图游走,平静道:“卖个破绽给他们,再吸引一分岐王卫的注意。” “喏!” 麻衣汉子旋即而去,过了许久,又有人快步走进来。 当下之时,这座民房除了萧砚已几无人影,两个负责传递情报的汉子错着时间一进一出,在这纷杂的居民区内倒还不算引人注意。 “禀郎君,据下面兄弟的推测,那岐王卫的驻地应已空虚,现下岐王卫大部人手都布在几处城门,咱们与城外的联系已然断了。” 那人顿了顿,又道:“不过事前有消息传来,城外的几处岐军驻营都有不一的动作……” “这‘演武’要提前啊。”萧砚笑了笑,多少能推测到李茂贞的心思,定难那边的消息传来,不管李茂贞是想继续对关中用兵还是打算北进与定难二镇交锋,都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不容李茂贞有时间迟缓。 但几镇兵马齐聚凤翔本就是近来的事,若又要马上大动,没有半点牢骚是不可能的,这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李茂贞要携带女帝随军出征,萧砚无法等到李茂贞离开凤翔再行事,遂推翻了之前的一应计划。 且若等李茂贞领着大军离开凤翔再起事,女帝这边就算成功,也处于弱势之间,兵权只要在李茂贞手中,便会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萧砚目光移动,落在舆图上的“武库”上,道:“告诉公羊左,按照之前的既定计划行事。” “喏!” 传信之人离去后,这宅中便只剩萧砚一人,他慢慢点着桌面,心平气和。 事成与不成,他实则并无太大的把握,若真要细究,可能只有三成不到的成算。 但三成,已足以让他弄险,且这中间有女帝配合,还有部分幻音坊的力量可以借用,对他来说,机会难得。 这是一场属于萧砚个人的演练。 一场名为“政变”的演练。 —————— 幻音坊。女帝镇定自若,还有闲心继续练字,纸上是临摹书圣的《兰亭集序》,但字体却并非行书,似有几分怪异感。 广目天在旁边则有些坐立难安,不时坐起,又不时走来走去,几次欲言又止,又不敢扰了女帝的心绪,一番等待下来,连手心都已有些生汗。 太压抑了,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广目天偏偏有种风雨欲来的错觉感,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既期待又恐惧,极为磨人。 之前梵音天秘密来传了一次信,说外面的岐王卫有大动作,似在全城拿人,连幻音坊都要老实配合,而萧砚那边全无什么动静,还是之前那句话,让幻音坊配合行事,而女帝本人只管待他安排。 至于那个“安排”,萧砚并没有明说,梵音天、广目天亦难以明白,但女帝却偏偏不急,仿佛知道该等待什么时机一般。 这个等待,已让广目天平白无故的口干舌燥,眼睁睁看着日头落下,夜色笼罩全城。 其后她又眼睁睁看着日头升起,天色大亮,到了第二日,外面也并无什么动静。 期间李茂贞遣梵音天来过一次,言让女帝准备随军出征,他本人倒是难得的没有亲至,许也是被一堆琐事缠住。 不过梵音天却悄悄告诉她们,说岐王卫那边好似有所发现,有不知是不是萧砚的人露了马脚,正被全城通缉,岐王卫动作越来越大,是半年来头一回在凤翔大肆现身捉人,看情形,似乎不出一日岐王卫便会有所收获。 广目天听到这些便愈加紧张了,但女帝竟仍是不为所动,依然沉住气,在那一遍又一遍的练着字。 这让广目天都不禁郁闷了。 无错版本在读!6=9+书_吧首发本小说。 自家主子怎这般信任那萧砚?! 女帝自是没法告诉她,当下,唯只有毫无保留的相信萧砚。 —————— 临近夜色,凤翔全城一片静谧,由于白日岐王卫的大举行动,城中百姓有苦难言,只有缩在自家宅子里发牢骚。 岐王卫组建后其实并未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但人最怕的就是对比,以前幻音坊在凤翔虽亦让普通百姓畏惧,但终究是正面形象,逢年过节也会代表岐王在城中各处施粥布善,名声一向不错。 且幻音坊那帮娘子可比一群大老粗养眼多了,虽然冰冰冷冷的,但由于自带一层光环,又不可能自降身份与老百姓纠缠,遂反而很给人亲民的错觉。 所以说回这岐王卫后,便很难不让人生怨,行事霸道不说,又因为可以直达岐王面前,不论是对下面的官吏还是百姓都并无太多的客气,奉行公务时更是直来直去、颐指气使,白日里说什么拿梁国细作,真不知错拿了多少冤枉的人,以前还好,普通百姓不曾有什么接触,今日一过,便很难让人有什么好印象。 城南某处食肆,在傍晚用食前,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几大茶商的人聚在一处,各个都有抱怨,尤其是蜀商,一大帮人坐在一处,脸都因怒气而涨红。 正因白日那岐王卫拿人,被捉去的大多数“细作”都是他们茶商的人,天杀的,我们茶商怎就招惹了你岐王? 咱们翻山越岭从江南、蜀地把茶叶送到你凤翔来,不就图个商利,图你岐王的好名声,结果倒好,他娘的一言不合就抓了咱们近百人,连具体理由都没有,这不纯纯拿我们茶商当软柿子捏吗? 但这年头的商贾终究不敢与军头作对,掉脑袋的事没人会干,便只好缩在各自的商行里抱怨,却不知如何有消息传遍全城的茶商耳中,说此处有大小的茶商聚在一处准备寻凤翔幕府讨要说法,一来二去,短短一两个时辰便聚了不少来这食肆打探消息的人。 这男人聚在一起,若有人挑头,说的话自然就带了些兵戈之气,且在座茶商背后本就是各地大大小小的茶帮,帮众不少,都是有血气的汉子,不知由谁起了头,便真打算一起去寻岐王讨个说法。 最终是由一个自称黔中茶帮的老翁牵头,领着浩浩荡荡上百号人直往岐王府而去,方才在众人抱怨中,多数人的火气都被挑动了起来,眼下竟没人觉得上百人兴师动众去岐王府会有什么不对。 有一些迷糊反应过来的人,倒是有点反应,但经过气氛感染,尤其是那黔中老翁大肆挑动,大有万事由他担着的气势,遂从头到尾反而没有人出声反对。 从城南到岐王府,上百人的行动本该有人来阻拦喝问才对,但不知为何,期间居然并无什么阻碍,连那岐王卫与幻音坊的人都未曾出现。 直到最后,气势汹汹的上百人突闻前头响起喝问声:“武库重地,何人擅闯!?当不知死字怎么写吗!?” 众人都有些懵,不是去岐王府吗,怎的来了武库? 人群嗡嗡低哗起来,还未有所行动,突闻队伍里不知哪个王八蛋大吼一声:“管你武库不武库?岐王也没有平白拿人的道理!天下茶帮,今日遭此事若无为,今后岂不是要任凭天下人随意欺辱!?” 言语间,人群中突有数人举起手臂,道道寒光闪烁,数道袖箭直向那武库守卫射去。 这不对吧…… 众茶商惊慌失措,但还未来得及逃散,前头便响起岐军的暴喝声:“有人作乱,格杀勿论!” —————— “噗。” 角落里,身着麻衣的汉子割破一岐王卫的喉咙,与同伴一并将尸体收拢至角落,而后脚步匆匆,在各处茶帮商行门口高声大呼。 “祸事矣!岐王欲尽诛凤翔茶商,揽财用以犒赏诸军!” 一语呼完,其人已不知所踪,但声音还在各处不断回荡,由着那些茶帮内的帮众面面相觑,冷寒直冒。 要知道,他们的大部掌柜恰才兴师动众的去了岐王府,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娘的白日里大肆拿人原来就是个幌子,说什么抓细作,分明就是冲着咱们茶帮来的,眼下居还想着各个击破,先杀众掌柜,后肃清茶帮! 岐王失心疯了不成!? 已来不及众人多想了,喊打喊杀声到处都是,完全辨不出什么虚实来,各处茶商的领头人不在,已是无人做主,遂立即有人自发组织起来聚众前往岐王府救人,不知何几的茶帮帮众举着火把走上街道,其间兵刃明晃晃示于人前。 —————— 幻音坊。 梵音天正捂嘴发出娇笑,亲自给假李倒上茶水,笑道:“李郎真有本事,岐王卫不过恰才组建半载,就已有此等威风,依奴家看呐,这幻音坊早晚也只有依附岐王卫行事了……” 假李面色冷淡,但这两日的郁气终究有些抒发,他被袁天罡压制太久,此番得到梵音天的奉承其实很满意,只是并不表露出来。 他任由梵音天诱人的身姿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只是冷冷道:“梵音圣姬前几日避人不见,今日怎有闲心殷勤相邀?” 梵音天捂嘴发笑,指着下面正陪着十来余岐王卫饮茶嬉戏的女侍道:“李郎千万莫怪,奴家这不是眼见你们岐王卫又立一功,辛苦了两日,特此代岐王犒劳诸位嘛。再说了,奴家这些姐妹,多年未有伴侣,如今岐王卫得势,姐妹们可早就央求奴家给她们寻个良人了……” 假李嘴角泛起冷笑。 这些女人便是这样,没得势前待人爱答不理,得势后便抢着攀附上来。 什么幻音坊,与旁的女人还不是没两样? 假李有些意兴阑珊,他难耐道:“方才你说女帝有事相邀,到底所谓何事?我尚有要事,容不得在你这边耽误。” 梵音天眼珠子一转,只是拖延时间道:“女帝的心思,奴家怎敢揣测,李郎暂且再等等,来,吃茶……” 假李没什么耐心,随手拨开,刚想亲自闯进去会一会那位女帝,却陡然一顿,却见是一不良人疾步走了进来,附耳对他言语道:“事情有些不对……” 假李皱着眉,回头瞥了眼一脸笑色的梵音天,沉下脸,一言不发的急走出去。 梵音天攥着拳,急迫走上阁楼,也顾不得什么会不会被李茂贞的人撞见了,大步闯进阁楼房中。 门内,早已一袭岐王朝服的女帝抬起头。 梵音天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手脚都已有些发颤。 “女帝,太子适才传来消息——” “城内交给他。城外,交给您了。” —————— 北城,武库东南一座里坊。 外面的混乱声在此处都已听得见,然没有人去理会,近十个留守的岐王卫已成了尸体,有身着麻衣的汉子擦着染血的唐刀,从尸体上搜出钥匙,一一打开道道牢门。 一袭绿衣的多闻天与对面牢中的阳炎天对视了一眼,各自并不急着脱身,皆是警惕的看着那一道道着麻衣的汉子。 “还等什么?” 外间,有人随意的走了进来,先是打量了下周遭的环境,然后才笑道:“女帝让我来接你们。” 其人相貌平平,但气质极好,多闻天二人不敢轻易上当,都只是不语。 然二女只闻数道砰然跪地的声音,错愕回首望去,却竟是那十八位一直被关押在此处的不良人纷纷半跪下去,双手抱拳,明显受了刑而极为苍白的一道道脸庞上,俱是热泪盈眶。 “属下等,参见校尉!!” (本章完) 第322章 岐王太小气 第322章 岐王太小气 假李在幻音坊听到那一句“事情有些不对”后,便立即隐约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一面急匆匆向外走,一面向那不良人了解情况。 听说城中有茶商作乱,规模虽不算大,但极为分散,约莫有四五百各个茶商名下的帮众突然莫名向岐王府汇去,期间已与衙役起了冲突,据说已杀了人,甚至于武库那边传来消息,据称有不知名的人正在围攻彼处,恐有抢夺武库的心思。 而除此之外,明显还有一拨人在城中各处制造混乱,只是这么短短一会,便已有数十具岐王卫的尸体被发现,没被发现的可能还有更多,暂时没有充沛的人力去统计。 岐王卫因为要追查昨日那个露了马脚的“茶商”细作,所有人手都被假李撒了出去,分散在几处城门以及南城左右两厢,极为分散,这会甫一出了状况,到处都发现了岐王卫的尸体,自是有些让人生出混乱的错觉来。 假李有些咬牙切齿,已心知这两日自己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岐王卫昨日所知的那一细作马脚,正是萧砚让人卖出的破绽,用的还是他与公羊左几人之前入岐时的身份,之所以如此,正是看重凤翔几大茶商在其中可以利用的空间,目的自是为了吸引岐王卫的注意,诱使这一李茂贞的“眼睛”暂时分散开,好使萧砚有浑水摸鱼的余地。 萧砚知道李茂贞与假李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定难二镇出兵的消息一传至凤翔,二人便会立马意识到凤翔还有没清理完的敌国细作,让他们知道这一信息后,岐王卫就不可能不动起来,而萧砚再把火引到几大茶商身上,无非才是这场政变的混乱伊始。 假李终究不是蠢人,很快便想到了这一层关系,遂立即给下面人发令,让各处岐王卫不要再追查什么杀人凶手,而需立即按照区域聚集,谨防暗中的敌人各个击破,将这把混乱的火势烧大。 而那些明显也被利用了的茶商,假李倒真想就此顺势吃下,毕竟那背后的推手显然是将这些茶商的怒火引到了岐王卫的身上,而这几家茶商可以抄查的利润实在没法让人不心动。 但如此一来,歧国可就算是自绝商路于外了,血洗几大茶商的后果太严重,恐怕会将全天下的商贾都得罪个干净,假李视歧国为自己的盘中餐,自不会办这种竭泽而渔的蠢事,且四五百人掀不起什么大浪,假李自持不算什么大事。 他同时对身旁的不良人下令,以岐王卫的名义调动凤翔府衙役镇压,并立即调动岐王卫肃清武库外面的敌人。 当下的节骨眼,可不敢惊动城外的大军。 至于那些在暗地里使坏的细作,假李固然恨得牙痒痒,却暂时腾不出手来收拾,明日便是大军开拔之日,今夜纵有天大的事也不能牵连到城外的兵马,眼下之急,是要把城内的一切骚动都摁死在水面之下。 假李一应命令还算是有条不紊,各有人手去传令,他本人则是带着两个不良人,要去岐王府向李茂贞说明此事,加之武库、岐王卫驻地都在那边,那暗地里的推手不过是趁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已,当下已及时反应过来,明面上的威胁不过那群被鼓动的茶商罢了。 但假李不过策马向岐王府行过些许距离,便是愕然一愣。 他突然想到,那些算不得什么威胁的茶商为何竟能鼓噪出混乱的声势来?就算暗地里有细作在鼓动,但这些茶商突然暴起的时机是不是太巧合了?又太过顺利了? 这么一帮刁民,居能一鼓作气涌到岐王府那边? 岐王卫就算再分散,也不至于这点警觉性都没有,甚至于幻音坊的人手亦在城中有布置,怎可能这般不堪? 不对、不对…… 假李悚然想起自己被梵音天莫名邀入幻音坊的事,这一个空当,不少岐王卫的头头都随他被一并邀请了过去,才至使岐王卫有了这么一个无人主持局面的短暂时间。 彼时假李只当城内的细作即将被肃清,颇有些松懈的感觉,又在梵音天那里听说女帝有事相商,才在好奇心下欣然赴约,甚而还指望在女帝那里知道些什么消息好在李茂贞那里当作一个筹码。 他妈的…… 梵音天这贱人有问题! 假李几乎是一有这个念头,便马上狠狠一抽马腹,急要奔进岐王府告诉李茂贞,甚至根本没想过要去幻音坊主持什么局面。 他不是傻子,只在一瞬间就想通了些许关键处,连梵音天都是这背后推手的一环,只怕幻音坊都一直游离在李茂贞的掌控之外,那女帝恐怕更是谋划今夜之事的知情人之一! 但纵使他现在突然想通,李茂贞那里不知道这个情报也是白搭,假李一瞬间冷汗直冒,疯狂拍马不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让李茂贞立刻出城入营坐镇。 “噗、噗!” 有寒光在还未完全暗下去的夜色中闪过,假李只觉身下马匹一个踉跄,而后瞬间失衡,在嘶鸣中顺着惯性向前撞出去。 假李心下一寒,赶在最后的时间从马背上向后翻出,单手撑在地面,身形微曲,只是飞快打量着四面。 再看左右,随他一并驰骋的两个不良人亦是马匹中箭,各自弃了坐骑,纷纷抽出背后唐刀。 由于这两日的大肆捉人,街上从白日里就没什么行人,此时街巷空荡,假李双眼微眯,一眼便盯上了前方街巷交叉路口缓缓走出来的一人。 其人一身麻衣,头上却戴着斗笠,没戴什么面巾与甲面,看模样只是一个普通汉子,但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腕间的袖箭,直到拐角处有人抛给他一柄唐刀,才远远立住。 而在这人身后,又有两人走出来,同样打扮,只是遥遥打量着假李身旁的两个不良人。 假李这方的不良人亦是同样死死打量着对面三人,握紧刀柄,已是极为慎重。 是同僚的气息。 “妈的,真是萧砚那个狗杂种……” 假李暗骂一声,只对二人低声吩咐了句“替我拖延时间”,便折身欲绕道去岐王府。 不料他恰一转过身去,又是背脊一寒。 远处一位不知何时抱刀立在树下阴影中的老头子,原本一直津津有味的看着这边动静,这会儿才扭转着脖子走出来,用拇指推出刀柄,面色虽冷,但却是笑眯眯出声。 “老夫公羊左,阁下可能没听过,不过不重要,记着便是。” “我家君侯好客,上次在汴京实在没来得及迎客阁下便不告而别了,一直引为憾事。不巧,今日他老人家又另有要事,便只好让老夫代为招待,唉,还请阁下莫要嫌弃才是。” 莫名间,假李已是冷汗透背。 —————— 李茂贞一整日都在岐王府里处理政务,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沙盘前推敲战局可能的走向,即将出兵的事情已经让幕府传达下去,据说各营不算平静,但明日他会亲自犒赏大军,倒不算什么大事。 出征在即,李茂贞无心过问凤翔细作一事,给了假李便宜行事的权力,只任由这厮折腾,假李虽让人不喜,但能力是有的,李茂贞在这种事上不会有太多的偏见,且当世也没几个人有资格让他生出偏见来。 几个幕府的谋士在一旁对着沙盘和舆图出谋划策补充细节,李茂贞只听不讲,他虽是一个自傲的人,心下也早有自己的决断,但也不吝听听其他人的见解。 “殿下、殿下……” 外间传来一官吏焦急的唤声,李茂贞皱眉望过去,见那官吏畏缩在门口不敢进来,便扬手让几个谋士暂且稍待,而后也不起身,只是冷声发问:“何事惊慌?” “外间有人生乱……据称有人要夺武库!”那官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使得情绪看起来极为激动。 李茂贞面色虽冷,但心下几是一大跳,丹凤眼眯起,起身对几个谋士随手挥了挥,也不顾他们有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便大步走了出去,沉声道:“到底什么情况?可是幻音坊的人?” 他第一个当然只有怀疑是女帝,除此之外,凤翔别无第二人敢有这等胆子,只这么一瞬,李茂贞便已将女帝连同梵音天在内所有人怀疑了一遍。 官吏不清楚其中的道道,忙一口气道:“是一群茶商,据说是因为岐王卫拿了他们上百号人,而后聚在一起躁动了起来,其中有两批人,岐王府这边的已被杀散,遣了些府卫擒人,武库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 李茂贞锁眉而起,同时不由生出荒诞的感觉来,急向外而去的步子亦是顿住,质问道:“就这些?岐王卫干什么吃的!?” 那官吏何尝不是茫然,只是惴惴不安道:“下官不知……那李郎从昨日起便未来过王府,今日晨时还说城中细作已有线索,哪知这会就出了这事……” 这些李茂贞都知道,岐王卫有什么线索自然会第一时间呈于他,这会只觉有些荒谬感,区区茶商敢生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恐怕说出去都没人信。 背后没有人作为推手李茂贞是不信的,但既然初步没有发现幻音坊的人掺和在其中他便稍稍放心了。 这般想着,他便继续向外走,同时吩咐道:“遣人唤梵音天来,岐王卫那些管事的都叫来,本王要问些事。” 那官吏一边应令,一边小心问道:“那些茶商……?” “还在作乱的,皆斩,其余之人尽数押起来,择日过问。”李茂贞面无表情,这年头什么茶商居然也敢冒犯岐王威严了,就算背后有人做推手,这些人也该斩,草芥一样的东西,李茂贞何曾稀罕? 武库那边防守严密,驻有一营的人马,且是按照内城的规格修建的,这些江湖草寇再多十倍也算不了什么威胁。 不过经此一来,李茂贞也被坏了心情,心知城中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复杂,遂走进衙署,打算今夜亲自坐镇。 假李那个废物,真是高看他了,不知他这两日在忙些什么东西,居然能在眼皮子底下生出这些事来! 白白组建了一支岐王卫,这点作用都没办好,亦是废物一群。 李茂贞这会心情难看的真想把假李这厮斩了,尤其还是在眼前这个关键时候。 在衙署中等了片刻,却见那官吏被两个岐王卫护送着脸色惨白的跑了回来,不止于此,尚有一群人跟在后面,有一身狼藉的岐王卫、有李茂贞安插在幻音坊的些许女子、有不知所以然来王府禀事的官员,乱七八糟一堆。李茂贞丹凤眼一眯,身上已是冷意直冒。 那官吏哆哆嗦嗦还未说清城中四处都在死人的乱象,那些李茂贞安插在幻音坊的女子已是面色发白的凑近李茂贞,对其附耳低语。 李茂贞猛然起身,脸色极其难看,各种颜色不断变换。 惊愕、愤怒、不可置信…… 女帝已从幻音坊脱身了,他安插在幻音坊的人今日尽被梵音天寻借口调开,待她们发现的时候,连同梵音天在内,女帝、广目天尽已失了踪迹。 而后马上,便有岐王卫上前难堪的出声,说岐王卫驻地被洗劫一空,留守的人手俱已丧命,其中关押的多闻天、阳炎天连带不良人等众,亦已然不见。 废物、一帮废物! 李茂贞勃然大怒,有被这些种种事陡然拍在他脸上的惊怒感,亦有完全不敢相信女帝居然真敢忤逆他的震怒。 离了幻音坊,单凭一岐王卫,果然控制不了整座凤翔! 李茂贞明白今夜之事已有脱离他掌控的局势,遂就算再怒,也立即冷静下令,召凤翔军入城,严令各处城门全部封禁,除凤翔军外,不管何人出入,皆杀。 全城戒严,由府卫牙兵、岐王卫控制所有街巷,凡现身街巷之人,除却李茂贞本人外,便是凤翔府衙役,皆杀。 无错版本在读!6=9+书_吧首发本小说。 幻音坊全部封禁,其中不管何人进出,皆杀。 今夜作乱之一应茶商,皆杀。 一连四个皆杀,衙署上下俱已脸色惨白,李茂贞却只是杀气腾腾,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急匆匆下去传令,且随行必须要有一岐王卫随行,不然上街便要被杀。 李茂贞已无心关心假李这厮在哪里,女帝不知所踪,李茂贞必须要以最坏的打算来猜忌,遂让人召来几个心腹坐镇王府,自己则亲自要亲自出城入营掌控局势。 他连坐骑都不用,在衙署门前微微屈膝,便瞬间拔地而起,在各处房顶上几个腾跃,急向大军驻地所在的东城门而去。 然只是瞬间,李茂贞便陡然稳住身形,立在一屋檐的脊兽上,丹凤眼虚掩,转向看着两条街外同样立在一屋脊上的人影。 其人在他动身的同时,便亦毫无顾忌的现身在两条街外,无声无息,若非李茂贞的余光注意到那远处同样随风向东面腾跃的人影,恐怕真会忽略。 其人一袭青衫,戴了顶斗笠,腰间环了一柄刀,只是环胸而立,遥遥的看着他,不急不缓的样子。 “可笑。” 李茂贞冷冷一声,没有心思在其身上浪费时间,便要凌空而去。 “宋文通。” 却忽听那人笑着唤了一声,李茂贞陡然回头,双手负于身后,看向其人。 那人在李茂贞冷冷的注视下,将佩刀在屋脊上一戳,以掌心抵驻刀柄,意态还是不徐不缓,笑着道:“给你的那封信,我记得你未回吧?且你一介岐王,莫过于太小家子气了些,三十六人只放一半,余下的还藏着掖着,可让我好找。” “好、好、好!” 李茂贞倏的被气笑了,负在身后的掌心处已有紫芒霎时而起,全身杀气惊人,气势暴涨,再闻声,身形已于原地陡然而逝。 “好一个自寻死路——” “萧!砚!” —————— 东城门,马蹄声密集敲击在青石地板上,甚为急促,使得城门守将远远便让人拉来了拒马,令人结阵以待,城墙上还有弓卒随时准备搭箭。 “来骑止步!擅闯城门者,死!” “放肆!” 一道娇叱声遥遥响起,梵音天撞出夜色,满脸倨傲,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指着那守将:“岐王当面,还不闪开!?” 守将大愕,他自是认得这些年时常伴在岐王身边的梵音天的,哪里敢放肆,急忙走出军阵,举着火把辨认梵音天身后的几骑。 女帝冷面持缰坐在马背上,她身后是广目天以及几个女侍,多闻天等人被萧砚救出来,还未来得及与她们汇合。 “城中生变,本王需夜巡大营,姚指挥有何异议?” 那守将打了个寒颤,又惊又喜,哪里知道岐王居能记住他这一管辖不过两百五十人的小小厢指挥使,当即顾不得询问城中生变一事,急忙恭敬叉手拜下去:“末将得令!” 其半点异议都没有,这种事其实不算太罕见,更何况岐王当面,能有什么差错? 梵音天等人拱卫着女帝出城而去,在临去之前,女帝突然勒了勒缰绳,对那守将道:“今夜城中略有变故,岐王卫中掺杂有朱梁细作,姚指挥切要谨守城门,本王出城后,凡有近城门者,格杀勿论。” “末将听令!” 女帝一行旋即而去,那守将志得意满,对几个手下心腹拍着胸膛吹嘘:“老子早说曾在岐王阵前露过脸,你们这些王八蛋还敢不信?瞧瞧、瞧瞧!” 一众手下自是尽皆拜服。 过了刻钟,前头突然又有马蹄声响起,遥遥望见火把,守将便复又让人警戒。 那边的人便远远传出声音:“岐王有令,召凤翔军入城戒严,守将何人,速来接令!” 守将冷冷一笑,对着左右道:“岐王殿下果然远见,朱梁细作居能这般猖狂,竟敢堂而皇之假传军令……” 说罢,他扬起手臂,冷声下令:“老子早看这帮岐王卫不顺眼了,传本将军令,凡近城门五十步者,一个不留!” 在他身后,一众弓卒搭上弓箭,在几个来骑的呼喝声中,陡然齐射出去。 只一道箭雨,对面便没了声音。 守将哈哈大笑,自是颇为自得。 —————— 凤翔大营突然略有些骚动起来,各镇指挥使本坐守各自大营,突闻岐王亲至,召众人议事,自是匆忙聚向大帐。 刘知俊作为副帅,领着自己带着降岐的兵马一并入驻在营中,突闻召唤,便亦领着亲将来见。 他走近大帐,心下还有些嘀咕,李茂贞莫名其妙突然夜间入营,很难不让人多想,但既然这岐王能顺利入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夜中风寒,他在帐外抬头,隔着帐帘突然望见里内站在“李茂贞”身侧的广目天,便是一愣。 当日他携人在武功县与李茂贞相会,便亲眼见过梵音天擒捉广目天一事,彼时还听李茂贞说要择一女赏赐给他,故刘知俊一向都当这广目天是阶下囚才对。 今日倒是古怪。 刘知俊有些疑惑,走进大帐还没有一会,便闻见上首那岐王语气淡淡道:“定难、朔方二镇,已对延州用兵,渭北一镇兵力空虚,恐难以自保。” 陡然一瞬,帐中嗡嗡作响。 梵音天在女帝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今夜行事正是有她与广目天在,女帝的身份才彻底坐实,现今又在这帐中抛出这个消息。 岐王这个位子,不稳不行了。 (本章完) 第323章 你要走,问过我了吗? 第323章 你要走,问过我了吗? 凤翔。 夜色残月下,城中无灯火,一座座房檐仿若悬于半空,天空与大地之间的界限在冬夜中很模糊,便有残月垂于头顶探手可触的错觉感。 李茂贞突然向着萧砚一掠而去,是真的瞬间原地消失,连空中一丝一缕的波动都未产生。 二人两街之远的距离在这屋檐间的平面上被无限缩短,无声无息间,李茂贞的凌厉杀气便已笼罩萧砚四面,直到这一刹,当世可能都没有几个人可以辨出李茂贞的身形在何处,又会于何处突然现身寄出必杀一击。 萧砚好似被吓住了,若有旁人观战,可能真会这般觉得。 他扶了扶斗笠,抵驻刀柄的手猝然握持提起,狭长刀身出鞘时几乎只有一道不可捉摸的低吟声,悄无声息。 但是在出鞘的一瞬间,他身前便有一丝丝晶莹的亮光骤然出现,转瞬即逝,然又在一瞬间,轰然以萧砚为中心形成一个圆弧荡出。 耀眼的刀气四面迸发而去,那些如刀锋的冷冽丝线在空中划出扭曲的痕迹,在这座悬于半空的水平面上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像是数不尽的刀刃连接而成的圆弧,笼罩四方,欲斩尽夜色中的一切。 无穷的黑暗中终于晃出一抹波动,李茂贞在仅距萧砚半丈之外显出身形,闪烁紫芒的掌心随手捏碎道道刀气,闲庭信步中,丹凤眼中闪着冷冽的光芒。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李茂贞发出不杂感情的笑声,声音中竟有一丝亢奋:“萧砚,你真没让本王白白期待,你果然有资格成为本王的对手!” “来!你越强,本王越有杀你的快意!” 高昂的笑声中,紫芒在空中散出残迹,李茂贞一手负于身后,只以一掌与萧砚过招,身形在夜色中一闪一逝,随手一拍,都会使触过的空气爆出刺耳的破空声,其掌间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和诡谲至极的紫芒相互缠绕,向四周散发流溢。 萧砚月光下的眼睛闪烁着深邃而幽寂的光芒,在层层屋檐上荡来掠去,只用毫无止境的刀芒不断与李茂贞纠缠,二人间的距离始终保持在半丈与一丈之间,看起来倒好像是李茂贞一味索战而萧砚一味避战。 俄而间,李茂贞陡然落在一处屋脊上,目光冷冷,回头瞥了眼渐远的东城门方向,不善的死死看着萧砚:“你在给谁拖延时间?” 萧砚洒然一笑,随手将斗笠取下,拂了拂上面的寒气,进而将其置于脚边,一面抬起双手,向后缓缓捋过长发,束发于后,一面淡淡笑道:“反正不是你宋文通,且时至今日,宋兄又何必明知故问。” “你,真的该死!” 李茂贞怒不可遏,英俊的脸庞都略有些狰狞,但他不会因此失了理智,脚在屋脊上重重一踏,身形便要向东遁天掠去。 萧砚一直估摸着时间,念着这个点女帝恐怕还没有入主大营,遂长笑一声,脚尖挑起插在身侧的刀,直直对着李茂贞的后背重重踹出,而后一身雄浑罡气再也不掩,气势比起半点威胁都没有的方才,骤然暴涨了数倍,身形亦是瞬间于原地消散,恍若那柄刀的残迹,瞬至李茂贞身后。 “宋兄不求快意了?” 李茂贞心下又惊又怒,几欲发狂,然只是沉着脸,在空中拧转方向,探手隔空抓住那柄唐刀的刀尖,罡气瞬间附着刀脊之上使其泄力,而后便要化为己用。 但他竟然一抓落空。 萧砚如影随形而至,瞬间持握刀柄,刀尖一抖,骤然震散刀脊上的罡气,进而直对李茂贞的面门横掠扫去。 李茂贞冷哼一声,向后轻飘飘仰倒下去,然身形在下坠的同时陡然一闪,再显身之际已莫名而至萧砚身后,大手猛然探出,就要一巴掌拍烂萧砚的头颅。 其势凌然,萧砚不急不躁,手腕拧转,持刀反握于身后,正正挡了这一掌,同时间身体以一种诡异的角度陡然偏转向后,手中刀宛若剑,一缕一缕刀芒径直连绵而起,正是青莲剑歌残篇九式一一由他祭出。 锋锐无匹的刀刃只余残影,一掌为这刀刃所阻,李茂贞亦无反应,只是面无表情,仍然一手负于身后,几次身形消逝,顺着那剑势一退再退,双指竖于身前,其间有罡气凌出,正正如一柄剑刃,与萧砚相较剑术。 两人都并未拿出什么真本领来,但转瞬间的十余招落在寻常武人的眼中就已是险之又险,二人的内力之深厚、身法之诡谲、招式之精准、狠厉,当世恐只有十指之数可以相媲美。 李茂贞终究有些恼怒,他急着出城入营,可没有时间陪萧砚在这耗时间,寻常时他还心情随萧砚酣战一场,然当下萧砚一次、两次的阻他,已让他动了真火。 退转之间,李茂贞那丹凤眼中的寒意可吞人,一直负于身后的手攥成拳,指缝中有幽绿浓雾流溢而出,离着萧砚丈远之外,身形一晃,便突脸至于后者身前。 萧砚双眸微眯,见李茂贞竟倏的探手生生握住刀锋,仿若是以蛮力打断他越发难缠的剑式。 只这么一瞬,李茂贞的掌心便被肆虐的刀气割出道道血痕来,然李茂贞沉脸不顾,负于身后的手骤然一拳轰出,正正直指那被罡气缠绕的刀尖。 刹那之间,萧砚心弦紧绷,二话不说,持握刀柄的手瞬间松开。 轰然一声,李茂贞那拳恰才触于刀尖,萧砚那柄唐刀便猝然声声碎裂,仿若一团突然爆开的雪雾,突被一道幽绿雾气裹挟,肆虐而向萧砚席来。 莫说这不知根底的幽绿巫毒,便是其中裹挟的刀锋碎片,便已足让一大片江湖二流高手当场死绝,萧砚脱手刀柄极快,持刀的手却仍乘了一股巨力,但他毫无动色,二话不说,凌空暴退丈余,探手一慑,远处那顶斗笠就已至身前。 李茂贞冷眼看着萧砚一掌拍出那斗笠,以之为承载罡气的媒介撞散大团巫毒,只是嘴角泛冷,眸中闪过狠厉之色,左手在空中全力一握,一支肉眼可视的矛尖骤然出现在手中。 “哧……” 由罡气组成的矛尖,瞬间刺破了那顶斗笠连同着其周围形似圆盾的罡气,而后气势不坠,呼啸直取萧砚而去。 那一团诡谲的巫毒被斗笠所阻,这么一丝回旋的余地,对萧砚而言已然足够,他身形恰要一闪,但在这一瞬,突闻屋檐下有孩童与老人交杂的惊慌声。 萧砚眸光一定,脸色终于冷峻起来,面对那气势汹汹的矛尖不退反进,双掌凭空聚出浓如墨汁的煞气来。 这么一刹那,那耀眼的矛尖已扑面而来,仅余三尺,纵使是萧砚,脸上都已有屡屡刺痛感传来。 下一刻,那闪烁着白芒的矛尖突兀而止。 萧砚双掌两面相合,以合十的姿势隔空夹住这一团李茂贞倾内力外放而聚的矛尖,掌间浓郁的煞气不断外泄,由于太过充沛,萧砚此刻又完全不有意压制,竟是合掌的一瞬,仿若腰斩般将这团罡气形成的矛尖拍成两截。 在同时之间,他又以一掌托出,霎时有如阴气漫天,形成掌印的黑气与那断矛于空中相撞,只在接触的瞬间,便见那断矛轰然大散,成势的煞气未去,一口气接连撞散其后的矛尾,呼啸直扑李茂贞而来。 李茂贞眸光微缩,倒不是惊讶萧砚这一手的惊人气势,而是奇怪萧砚明明有时间躲闪却偏要硬抗这一招的动机。 他使出三成力,将那道已去势的掌印拍散,负手于后,才终于有些后知后觉,锁眉道:“九幽玄天神功?” 当此之时,二人交手已有半刻钟,动静虽不大,但城中早已大哗,一路所掠过的屋檐下俱是慌乱的声音,间杂着孩童的嚎哭声,甚是混乱。 而二人的四面街巷,此刻都有岐王府卫持着火把围来。 在这会,四面火光点映、摇晃,这仿若悬于半空之上的层层屋檐才终于不再有那与天比齐的错觉感,聚来的岐王府卫牙兵围在街巷间,俱是慌乱的纷纷口称“岐王”,但所有人的目光又怎能无视与李茂贞一街之隔的萧砚。 那支李茂贞倾力聚出的矛尖虽被萧砚挫散,但他身上的煞气过于充沛,哪怕此时有意压制,仍是在周身不断向外倾泻,使得一袭青衫无风而飘荡,尤其是负于身后那只手的袖管,煞气、罡气充盈其中,激荡不已,仿若代表其主人的意志,汹汹不绝。 只此一观,聚于此间的所有人俱是失声,场中突然一寂,不知有多少人莫名被眼前人无意透露出来的气度而折服。 这匿于凤翔操纵一切的背后之人,一身气势竟半点不输他们的岐王! 面对李茂贞的沉声询问,萧砚却不答,目光看着房下那对祖孙踉跄的被隔壁一对夫妇慌忙接走,又眼望着近处的居民尽数被匆忙迁走,才洒然一笑:“宋兄若不满意,我还有惊喜。” 李茂贞冷哼一声,负于身后的手攥着拳,只是死死盯着萧砚,对街巷间的上百府卫下令:“围杀此人,天明后,尔等不论生死,本王俱皆重赏!” 一众府卫本就相当于岐王府蓄养多年的死士,此时就算知道眼前人恐怕在场人死尽都难以诛杀,但亦未有惧色,只是纷纷应令。 “喏!” 李茂贞此刻终于有了一丝岐王应有的意气,这上百好儿郎无愧府卫之称,固然不舍得,但就当是他李茂贞给这李九的见面礼了。哼笑一声,李茂贞便要脱身而去。 却闻萧砚在他背后突然从容出声。 “你要走,问过我了吗?” 李茂贞狐疑转头,打量了萧砚一二,懒得理会,就要掠出。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突有瓦砾声响起,明显有人急急向着这边奔来,李茂贞冷眼望去,能看见有两道身影从北面掠来,身形在层层屋檐上腾跃起伏,看身形,显然是两个女子。 其中一人怀中抱着一物,已因为过于急促而有些气喘吁吁,但就算是看见李茂贞在此处,也未曾有所犹豫,在距离萧砚一街之外,心知事态紧急,终于不再跑动,而是远远将怀中那物抛过去。 “君侯!” 李茂贞丹凤眼一眯,心中微冷,那二女,正是本该被关押起来的多闻天、阳炎天。 再见萧砚含笑接过的那一物,虽是被黑布包裹着,但能看出里内是一长形之物。 萧砚横提物体,以内力震碎黑布,露出一柄红鞘扁镡单手剑来,此剑长三尺有余,剑镡是一块扁圆形的血红饰玉,鞘上有云纹,看形制很有几分俊秀之气,却不失佩剑应有的威仪。 好剑。 更多最新热门小说在6.9*書吧看! 萧砚轻轻持握着剑柄,虽未出鞘,已是察觉到了这剑身其上的剑意涌动,宛若天生有灵般,里边似乎有丝丝缕缕的嘶鸣声传出来。 李茂贞脸色瞬间涨红,目眦欲裂,心下大恨,一时竟失了理智,手指有些轻颤的愣在原地。 无他。 此剑名紫霄,取汉高祖刘邦佩剑“赤霄”之霄字,曾经乃是李茂贞称岐王时的佩剑,当年暗走十二峒,他便将此赠予女帝,象征歧国权利的转变。 但当下这剑居然给握在了萧砚手中! 怎能如此? 怎能如此!? 多闻天、阳炎天这两个贱婢!竟敢如此!竟敢如此! 李茂贞被气的脑袋发晕,死死指着萧砚,咬牙切齿的压着怒气低吼:“杀了他、杀了他!” 街上源源不断聚来的府卫不知内情,但亦看得出岐王大怒,早已取出一具具弓弩,全没有二话,对着萧砚齐射而去,一泼箭雨撒出,淬着森森寒光,密集掠向萧砚。 多闻天、阳炎天二女大急,纷纷要掠过去相助。 然马上,二女俱是纷纷一怔,进而下意识用手遮在了眼前,各自踉跄退了一步,甚至又马上掠下屋檐。 却是萧砚沉默打量了那柄紫宵剑片刻,终于拔剑出鞘,通体血红的剑身每出鞘一寸,在这汹汹的夜间便多出一寸璀璨光彩,刺眼夺目,使得望向彼处的每一个人都恍觉如日凌空,下意识退步遮眼。 便是李茂贞,都要眯起眼睛,但他脸色因怒有些狰狞,却偏要瞪大眼睛,仔细远望着萧砚,似是要看他被上百支箭矢贯穿,又似是在看他手中的剑。 倏然间,剑光从一寸蔓延到两寸,李茂贞竟恍觉双眼有些发涩,等到那紫宵剑尽数出鞘,才猛然偏转过头,心下震然,只觉像是要瞎了也似,又惊骇世间怎可能会有这般汹涌不止的剑意。 在这一瞬,长街上的所有人都不停的揉眼,但哪怕闭上眼睛,都恍觉眼睛里仍是一片雪白,都不禁生出惊恐的情绪来。 箭雨已至身前,萧砚不为所动,神色自若,只是一手轻轻持握剑柄,一手双指并拢,在血红剑身上从左到右,轻轻抹过。 “宋文通!” 他倏的发笑,猛然握紧剑柄,遥指李茂贞,只那一刹那,万千滚滚之气瞬间倾泻而出,有如那绚烂烈日,又如那天上明月,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涌去,声势轰然,形同惊雷。 “你要走,问过我了吗!?” 这一剑去。 万籁俱寂。 无人应答。 漫天剑意肆虐半城,自剑锋往前,瞬间形成一条真空带。 萧砚全身衣衫在狂风中猎猎飞舞,周身一应箭矢俱已散尽,他双眸狂妄且大放光芒,手持一剑,身后无人。 身前,亦无人。 哪里还有什么宋文通,又哪里还有什么李茂贞,这方悬于空中,在夜中似与天齐的水平面上,仅有萧砚,唯有萧砚。 周遭所有火光早已尽数而灭,满街府卫俱皆呆傻,天上天下,再次一寂。 “呃……” 远处,在这条长街的最末端,有一位披头散发的人扑倒在地,背脊微微耸动,许是在呕血,一滩鲜血浸透了身前袍服,王袍已经撕裂出一条大口子,其间犹有血痕。 李茂贞抬起头,散发后的俊脸竟是痴痴发笑,手指攥着地面,一面咳血,一面出声。 “气经、气经……没说错,着实是让人惊喜……” “快意、果然快意!!” 后面一句,李茂贞几是怒吼出来,他终于尽数舍了全部的理智,蓄力一踏,脚下石板瞬间四分五裂,其人轰然对着那道独立于天下的人影撞去。 “再来!再来!” —————— 凤翔北。 公羊左押着一道被捆绑起来的身影,坐在黝黑的屋檐下,远远看着那边恍若天崩地裂的声势,啧啧称奇,顺手拍了拍身旁人的脑袋。 “你小子倒是不走运,没机会让君侯亲自招待你。” 假李嘴唇嚅嗫,半晌后,仍是脸色惨白。 —————— 城外,岐军大营已是如临大敌,各营皆已出动,到处都张了火把,马蹄嘶鸣声中,上千骑士轰然出营。 女帝死死攥着缰绳,抬头望着城中看不见但能听见山崩地裂声势的方向,心绪复杂,冷面不语。 在她身后,众将一言不发,心有惴惴。 (本章完) 第324章 这条路,停不下来 第324章 这条路,停不下来 凤翔东城偏南,大部居民都已在夜色中被府卫从各自家中轰走,其实就算没有人来招呼他们离开,居住在这一片的百姓也会自发逃离此地。 在这明明很是平凡的冬夜里,这一片居民区已极为危险,两道人影在屋脊、半空缠斗,纠缠不休,在夜色中毫无目的却又好似被其中一人刻意牵引着向城头而去。 那两道在夜色中完全辨不出身形的人影在酣战中虽鲜少真正波及脚下的建筑,但所过之处瓦砾成片掀飞、二人随手一击石墙便是一个大洞却是不争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家已经不算是庇护所,这一带的居民尽皆携家带口远远向北躲避,期间自有岐王府卫负责维持秩序。 这个时候,也没人顾忌什么细不细作的了,君不见这凤翔城中最大的细作就在岐王跟前哐哐出剑,半城的上空都是浓郁的剑气还未来得及消散,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在场之人恐怕也无人再有心思去管顾他人。 好在那两道人影在交手中一路掠向城头,过程中并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破坏,亦对百姓人群没有殃及,甚至于之前对那个岐王对手抛射一拨箭雨的府卫,都未曾受到什么针对。 绚烂的剑气犹如蜿蜒银河飘带,在夜空中一带而去。 城南守军早就已经如临大敌,城墙上尽是披甲执锐的甲士,一具具弓弩俱被搬出来,眼看着那两道人影在空中纠缠着向这边掠来,恐怕任谁都会恐慌。 守将持握着腰间刀柄来回走动,瞪着眼睛死死追寻着远处半空中于夜色中辨别不出的身影,由于早有府卫通报,他早已知晓其中一人正是岐王,眼见二人愈来愈近,他自然想着要协助岐王一二。 不过还未待彼处守军有什么动作,李茂贞暴怒的声音已传来。 “滚开!” “谁敢插手,本王第一个斩谁!” 城上瞬时哗然,一众士卒本就不想掺和进这种神仙打架的阵仗中去,却又不敢擅离职守,听见这一声反而俱是纷纷松了一口气。 守将不敢自作主张,急忙领着众将士把城头拱手让出。 剑气与狂暴的罡气相撞,轰然作响,如雷鸣震动,让数百避之不及的将卒都忍不住仰头观望。 一袭青衫阑袍的青年男子执剑而至,身后是连绵如虹的剑气,其人衣袖不住的在风中拂动,与手中血红长剑交相辉映,在城上的火光中极为绚烂。 其人身后乃是一披头散发略有些潦草狼狈的高大男子,一身王袍已裂了大半,然乘风落入城上,散发之后的双眸已是异瞳之色,一眸血红,一眸金芒大作,清俊的脸庞上满是杀气,双掌一摄,竟是将周身一应剑气尽数摄于掌中,凝于闪烁的紫芒之中,对那执剑青年欺身拉近距离。 众将卒哗然,岐王怎生如此狼狈? 但没有人会回答他们的问题,城头二人掠来的方向,又迅速有数道身影尾随而至,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面为之前悄悄返回幻音坊替萧砚取剑的多闻天、阳炎天二女。 一面为岐王府留守之人,其中除却一两个将领外,还不乏有数位早已投身岐王麾下的江湖人士,实力在小天位上下,在江湖上已足以名动一方,但在眼前战况之中,却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都只是看的膛目结舌,生出惶恐的惧意来。 在那城头二人的面前,恐怕什么中天位、小天位的,都与小星位无异,都是随手便能拍死的存在。 多闻天手捧着紫宵剑的剑鞘,与身旁阳炎天对视一眼,俱皆心下叹服,同时情难自已的对萧砚生出敬仰的感观来。 二女在这之前都从未与萧砚有过正面接触,之前对萧砚的种种了解都只是通过妙成天等人的讲述,其实很难想象得出来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能有多厉害才值得妙成天这些自视甚高的女子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讲述他那些事迹。 甚至幻音坊所有人都奉若神明的女帝,亦在一些微小的细节上对这位大梁的冠军侯颇为推崇,更让多闻天二女感到惊异,但一直没有过什么直面的感受。 直到今日,这种亲眼直面的冲击感,才轰然摧垮且满足了二女的好奇心,在看见连女帝都无法反抗的岐王都只能与萧砚缠斗后,更是给二女带来了无以复加的震撼。 多闻天与阳炎天守在远处观战,单只是想起妙成天所言的那些种种事迹,就已是全身激起鸡皮疙瘩,心情难以自抑。 城头上。 终于引着李茂贞至此,萧砚便彻底放开手脚,手中剑式亦不再只使出青莲剑歌残篇九式,便是被自己完善的招式也尽数祭出。 青莲剑歌这套剑诀盛在飘逸,出招于无形之间,又兼有昔年李太白的荡气回肠,且险且盛,一式出,即呈不绝之势,那剑气之锐便再难被李茂贞随手捏碎。 且萧砚执这紫宵剑亦非凡品,本就有名剑品相,很难再由李茂贞蛮力摧破,便是强悍如这位岐王,只短短顷刻之间,全身各处都已有深浅、大小不一的剑痕,缕缕鲜血渗出,残余的剑气似要将他的身体搅烂。 李茂贞却好像全无痛觉,一双异瞳中只有杀气,自创的幻音诀回荡在全身周侧,这门功法在他手中已臻化境,周身紫气流溢,行走间气息瞬间隐匿于世间,身形在城头上一闪一逝,诡谲至极。 幻音诀这门功法本就幻身立足于气,内力越高速度越快,作为本门的创建与大成者,毫不夸张的说,李茂贞的速度已然当评得上一句当世之最。 萧砚的身法并不算他的优势,不过只是仗着内力深厚才能与李茂贞勉强相较,不过他自始至终都甚是从容,李茂贞要凭借身法欺身,他却偏不让他如愿,手中剑荡气而出,在长长的城墙甬道上分割出一方方剑气牢笼,任由李茂贞在其中不断撕裂一道道剑气。 到了二人这个境界,胜负已很难轻易分出,萧砚十二峒一行过后,内力的上限被气经无限开拓,若说之前丹田只是一口湖水,现今便已开拓成大江大河、奔入一望无际的大海。 而李茂贞作为大爷李偘都不得不承认的奇才,又被大峒主破格收为弟子,武功之深厚就已非常人可窥探。二人之间的内力俱是深不见底,寻常招式已非判定胜负的手段。 且之前萧砚贯以气经携全身剑意使出倾力一招迫使李茂贞从屋脊上消失的那一刹,其实已经算是决定二人胜负的一式。 但尽管萧砚在那一瞬间察觉到李茂贞的气机消失了几个呼吸,李茂贞却仍然可以满血复活来与萧砚分个生死。 萧砚自知李茂贞的陨生蛊已经养成,便不再贪图一招制敌,只是倾力出招,将李茂贞当作一块磨刀石,使自己的平生所学都有机会施展出来,毫不留手。 所谓陨生蛊,大爷李偘也未曾窥其全貌,此蛊乃十二峒秘传之法,非大峒主一脉而不得习之,养成此蛊,需以自身血肉供养十年,期间所经历的折磨可谓血腥,这十年间养蛊人更是形同此蛊的傀儡,轻易不可自拔,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自身实力亦会大为亏损,数年心血功亏一篑。 据说在十二峒的历史上,能够养出此蛊的人也在少数,大爷知道的东西也仅有这些,其中真正的条件却是无法想象的苛刻,非一个‘意志坚定’就是可以概括的。 李茂贞,便是这么多年的历史上,罕见具备养蛊条件的人。 而养出陨生蛊后,蛊主才算真正得益,此蛊寄生于蛊主体内,互相反哺,且蛊死则人死,但若是人死而蛊生,其人便能起死回生,可谓已超出天理的范畴,十二峒之所以被袁天罡与李淳风联手镇压,不是没有原因的。 至于养成蛊之后还需要付出的代价,大爷便不知道了,不过显然不会这般一劳永逸。 回到当前,萧砚不再计较一招一式的得失,又无法断出李茂贞将那陨生蛊养在身体的何处,自是信手施为,周遭剑气如虹,整片城墙甬道都尽是道道寸尺之深的剑痕,显露于外的垛口亦有大半销毁殆尽。 任凭李茂贞身法如何诡谲,都无法近他一丈之内。 在外人看来,萧砚在那城头上闲庭信步,执剑于手,身上衣袂、袖摆飘荡,竟颇有几分写意之态。 李茂贞心中恼火,他与萧砚之间虽有内力差异,但相差不会太大,萧砚拿他没有办法,他又何尝不是无法快速决胜? 当世之人,恐怕只有袁天罡在这个境界可以凭盖压天下的内力快速镇杀二人,不然他与萧砚之间,除非其中一人内力彻底枯竭,只怕很难有所进展。 不过就算知道这个道理,但李茂贞眼看着那紫宵剑在萧砚手中飘逸施展,如何不怒?怎能不怒? 他本就舍了理智来战,连城外大营的得失都已不顾,誓要亲斩萧砚,又怎么可能顾忌什么伤势、疼痛。 李茂贞低喝一声,两掌竖于身前,四指并拢,一对异瞳眸光大作,口中低吟念了几声晦涩咒语,进而陡然一喝,双臂展开,五指如钩,似在夜色中猛然一扯。 “起!” 顷刻之间,李茂贞身后半边城头都是幽绿云雾滚滚,其间罡气凌凌,仿若只是一瞬,随着那一道“起”字响起,整个城头都霎时被充沛巫毒席卷而过,连绵不绝的剑气在其中被撞散,仿佛要将萧砚信手布下的一方方剑气牢笼冲刷干净。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李茂贞这一手阵仗极大,便是强横如他都有些竭力感,而李茂贞并不指望这一手便能给萧砚带去多大的威胁,他只抓住这层层剑气被轰然荡开的一瞬,身形陡然消散,只余一缕残影,终于欺身萧砚跟前! “本王,要你死!!” 终于欺身、终于得以近战、终于摆脱萧砚那一道道难缠的剑气。李茂贞气势暴涨,一张俊脸都因兴奋而略有几分狰狞,一掌在探出之前,就已凭空于掌心中搓出一团刺眼紫芒。近战,萧砚这个不断拉扯二人距离的贼子怎么与本王斗!? 待本王打断他的剑招,夺回那柄岐王剑,只以一身剑术逞能的萧砚还怎么活!? “本王说过,你在自寻死路!” 但在吐出这句话后,李茂贞陡然丹凤眼一凝。 在这瞬间,萧砚脸上泛起笑意,手腕一转,将那柄紫宵剑掷向身后,使其插在数丈之外,进而后撤半步,摆出了一个极其古意的拳架来。 李茂贞脸色微变。 萧砚缓缓吐出一口气,在这转瞬之间,却竟是一缕肉眼可见的寒霜。 “忘了与宋兄说了——” 萧砚的身形转瞬一逝,再现身竟是突至李茂贞身前,左拳撼抵后者紫芒大作的掌心,右臂则陡然抡起,进而骤然抖小臂,一拳迅如奔雷,恰如披霜拨露,荡尽李茂贞左侧护体紫气,轰然砸中其左脸。 有骨裂声顿起,李茂贞脑袋一歪,身形砰然被打的侧滑出去,撞碎了大块女墙,背脊凹进去,脑袋垂在墙外,形同身死。 这时候,萧砚的第二句话才完全落音。 更多最新热门小说在6.9*書吧看! “萧某,除剑术外,也略通一些拳脚。” 在这一声落下的同时,萧砚的身形便再次陡然一闪,在李茂贞晃晃悠悠起身的一瞬间,下一拳又至。 而后, 第三拳。 第四拳。 整座城头之上,寒气弥漫,萧砚所过的四下五丈之内都被冻成冰霜,形如霜河倒影,映着月色,寒意森森。 —————— 女帝领着上千骑跨过城门初步掌控全城局势后,又马不停蹄驰向城南,泛冷的凤眸映着满街的倒影,所过之处尚有抵抗的岐王卫俱被拿下,茫然且慌乱的一众府卫或行礼或愣愣站在道旁,不论何人,都被女帝无视。 “吁……!” 恰至城南门下,城头上山崩地裂的声势突然一缓,而后轰然一声,却是一方墙体突然被人砸碎,一道人影倒飞出来,在空中翻了一番,又于街上倒滑数丈,才堪堪稳住身形,半跪在街道之上,双掌撑住地面,散发后的脸看不清面色,背脊不断起伏,俨然是在不断吞吐气息。 女帝座下的马匹便是因此突然高声嘶鸣一声,前蹄跃起,显然是受了大惊吓。 然女帝只是紧紧执着缰绳,面上浮起复杂的情绪,但终归只是冷冷,凤眸默然,在几丈外在马背上远远看着长街上的那道披发人影。 在她身后,梵音天与广目天俱是仓促勒马,各自坐骑都有些不稳,此时却已然无心管顾,都只是默然无言的盯着那道王袍几乎尽碎,半边身子都染血的身影,感触莫名。 多闻天捧着剑鞘,与阳炎天一起远远的汇聚过来,被关押大半年,纵使与女帝几人有万般言语,此时却也说不出口了。 李茂贞半跪在街上,目光缓缓抬起,能看见半条街由他倒滑过的地方都有缕缕血迹,远处的城门将卒正惊慌失措的向着这边围过来,却又好似有所顾忌,只是远远的止步,举着火把默默的看着他。 似乎一瞬间,周围便通然亮堂了起来,火把林立,好似全城的将士都聚在了此处,远远看着他,远远看着他这位岐王。 但这些不过只是错觉,在这条长街上,除却南城门的将卒外,仅有女帝等骑立在街上,远处倒是有人还在往这边赶,但李茂贞已经无意理会了。 他再抬起头,散发后的丹凤眼目视着城墙上残缺的那段墙体。 墙体后的阴影中,慢慢走出一个人影来,其人双手负后,衣袂在寒风中飘荡,脸在夜中看不清,但恍惚间,李茂贞仿佛能看见那道睥睨般扫来的视线甚是漠然。 “哈哈……” 李茂贞笑出声,撑着地,竟破天荒的有几分脱力感,他手背青筋暴起,偏转视线间,在他身前的一众城门将卒慌然倒退。 李茂贞散发后的异瞳盯着那群视他如虎的将卒,突然有几分意兴阑珊起来,缓缓起身,转头望着数丈外的女帝。 女帝亦看着他,不言不语。 李茂贞缓缓扫过,梵音天、广目天、多闻天、阳炎天,每一个女子他都熟悉,但又觉得每一人他都陌生,那种疏离感,让他不敢承认、亦无法相信。 “王兄,停下来吧。” 女帝终于出声。 李茂贞看了她一眼,哈的一笑,没有回话,亦没有再言,缓缓挪步,朝着女帝一行人走过去。 梵音天众女都有些紧张,都欲护在女帝身前,但女帝却冷面持缰未动。 城墙上的那道目光,同样在注视着移动的的李茂贞。 不知是察觉到梵音天等人的动作还是忌惮身后那道目光,李茂贞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住,而后回过头,远远看了那道身影一眼,嘴角泛起冷笑。 “这条路,本王,停不下来。” 他自语一声,回过头,没有看女帝,犹豫一瞬,双腿微曲,脚下石板瞬裂,轰然拔地而起,身形直往北面而去。 萧砚独自立在城头,看着李茂贞的身形在城中几个腾跃,消失在北面的夜色中。 他没有去追,李茂贞有不死之身,又实力超群,凤翔城中女帝武功不复,仅萧砚一人想拦下他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若是因为拦李茂贞而致使这位岐王在凤翔大开杀戒,那反而不美。 女帝亦是听见了李茂贞那道自语,有些默然,但终究只是长舒一口气,重整心绪,对着一应匆匆赶来的官吏以及军将下令。 “今夜过后,全城封锁,遣使告知北面各镇,本王今后半月都不会离凤翔半步,各镇需谨防意外。” 一应茫然却又多少猜测出些许内情的官员哪里敢多话,城头上那尊杀神还站在那里,看模样分明就是眼前这位“岐王”的人。 就算是猜到这岐王当是幻音坊那位女帝,在场众人也无人敢有异议,俱是叉手行礼。 “喏!” (本章完) 第325章 真的很迷人 第325章 真的很迷人 李茂贞突北而去,期间并无人拦阻,只要他不是去往城东大营,萧砚便不会管他会去何处。 且到这个时候,恐怕这位岐王也颇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情绪,很难会想在这样的局面下去翻盘。 也没有翻盘的机会给他。 女帝入主岐军大营后,各军节度使都已知定难、朔方二镇进犯的消息,恐怕很难再有对关中进兵的战心。 聚兵凤翔的大部兵马中,不少将卒的亲眷都安家在各自驻兵处。而其中保大、义胜二军的镇地都在北面,此时没让下面的兵卒知晓还好,若得知家门着火,还要执意对关中用兵,只怕下面的将卒先要暴乱。 李茂贞会有什么样的心思萧砚不会去多想,女帝执掌凤翔大营的那一刻大局便已落定,甚至这场政变的过程要比想象中顺利的太多。 有女帝这位正儿八经的岐王鼎力支持,还有幻音坊的几大圣姬居中配合,李茂贞依仗监管凤翔的岐王卫又提前被萧砚搅了个七零八碎,连那岐王卫的头头假李都被萧砚特意安排公羊左第一时间擒了。 在李茂贞内失城内掌控,外失军队拥护的情况下,这一政变想不顺利恐怕也困难。 不过政变的终究目的本来就是要以最小的损失进行权力更迭,过程能不动用军队、不造成太大的血腥事变、未殃及太大的范围,已是别无他求,越顺利越好,只是易给不知内情的人一种荒谬、茫然之感。 若非知道萧砚这将近二十日来做了多少准备,让下面的人费尽心思把种种巧合得以在某一刻一齐暴出,可能会让人认为打赢了李茂贞就是政变胜利,有了这个错觉,旁观者自然会感到茫然。 不过就算是这般顺利,其中会生出的隐患也不是没有,李茂贞再度离开凤翔,歧国官吏中已有不少人猜测出这其中隐瞒了十几年的隐情。 以前不知道还好,人人都当女帝是李茂贞,但现在窥见了这隐情下的一角,那李茂贞又并未身死,只怕会有不少人对女子掌权心生芥蒂。 这都是女帝后面需要头疼的事,不过起码今夜不会有人赶着跑上来触这个霉头,女帝执掌歧国的这些年,于军中的威望不算弱,培养的一批心腹亦算忠诚,只是事先这些人不知岐王已更换了人而已。 若要怪,只能说女帝与李茂贞在男装时实在并无太大的差别,就算有人会狐疑一些细节上的差异,恐怕也不可能往这方面想。 军权掌握在女帝手中,如今凤翔又有五镇兵马计四万余战兵汇集,短时间内不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这些不是萧砚需要头疼的事情,但从今以后歧国总算是彻底绑在了他的战车上了,能不生差错自然是最好,遂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 不过女帝“扮演”岐王多年,政治手腕不会弱,萧砚相信在这些事上不需要自己插手太多。 萧砚这边是终于坦途了,在城北的某处屋檐上,假李的心却是轰然提到了嗓子眼。 假李之前在街上与公羊左交手时,不是没想过拼死逃窜,奈何公羊左的实力比他高了一大截,纵使假李有天罡诀托底,也无力取胜。 且除却公羊左外,尚有三位萧砚麾下的不良人配合拿他,假李的两名不良人扈从拼死阻拦,一人身死一人受了重伤,假李被揍了个半死,终究是被公羊左擒下,而后毫不客气的捆绑起来拎到高处观战。 起初观见萧砚主动缠上李茂贞时,假李还当今夜之事会有转机,他虽知晓萧砚实力不俗,仅以弱冠之年跻身天下一流,也知其修炼过完整版的玄冥教镇教神功九幽玄天,但一直都当其只是形同冥帝之流,或可能还稍有些不如冥帝。 但假李忽视了萧砚从河北回返中原后这一年的神速进步,只知李茂贞乃是天下间可以媲美李克用、十二峒那些老怪物的存在,当然认为萧砚不可能会对李茂贞造成什么威胁。 而在他的视角中,李茂贞即已警觉到城外大营或可能有失,而萧砚又拦不住李茂贞,今夜之事萧砚与女帝就不可能有所成就,而他假李就算被擒,也不是没机会因此脱身。 但在看见萧砚那一剑的威势后,假李便已心神动摇了,其后将近半个时辰,他都只是一副脸色惨白的样子在彼处观战,便是公羊左不时的冷嘲热讽,都没有听进去。 萧砚展现出来的强势、霸道、狂妄,假李这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在这之前,李茂贞是他见过的人中最自傲的一位,岂知萧砚竟还要比李茂贞更甚一筹! 自始至终,萧砚都并没有主动展露出什么不可一世的样子,但偏偏正是这收敛的气质当中,让假李察觉到了那抹萧砚似若出生便具备的自信、那份底气…… 这都是假李最渴望的东西,十几年,从未停止追求的东西。 所以假李在某一瞬陡然绝望了,并非是萧砚无与匹敌的实力让他知难而退,若只是如此,假李可能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落差。 但偏偏是萧砚隐隐散发出的,那股发自内心仿佛要睥睨俯视天下人的心气,让假李的道心瞬间破碎。 人家是太子、是正统、是大唐先帝不惜隐瞒袁天罡托付了万千厚望的帝国继承人,是无数人拥护而俯首信重的龙子! 便是李茂贞这等枭雄,人家亦有那股底气去俯视、去堂而皇之的直呼其“宋文通”! 可以这样说,在当下这个世道,萧砚就是大唐,大唐就是萧砚。 便是青城山那个小子,都远没有这个资格。 假李绝望而落寞,而后在某一瞬,便是恨之入骨的嫉恨、发自肺腑的妒忌。 若他有萧砚一样的出身,又怎会沦落至此? 公羊左这等不良人中的老东西怎敢对自己冷嘲热讽? 袁天罡又怎会只对青城山那个小子寄予厚望? 若他有萧砚一样的出身,那么天下人俯首拥护的,是他!若他亦是这个太子,那么萧砚现在拥有的一切,他也会有! 那些形同女帝、姬如雪、降臣、述里朵、什么圣姬、魁等等之流攀附信任的人,亦只会是他! 我只是缺少这么一个出身! 假李这般想着,种种屈辱、愤恨的心情涌上心头。 这种趋之若鹜般渴求一个好出身的情绪,从未有过这般发疯似的铺满他的整个脑海。 直到孤零零、落魄的、从仅距假李不足两条街的地方掠过,但连眼角都没看过来的李茂贞向北突去后,假李才又陡然再次绝望起来。 李茂贞这个废物,居然真就把这么一座歧国基业拱手让给了女帝、萧砚二人,连挣扎都不再挣扎一下。 当然假李更怨恨的是,李茂贞去则去矣,竟全然不管顾自己! 自己虽未与那萧砚有过直接性的恩怨,但那位据说最被萧砚宠爱的姬如雪半年前差点被假李在汴京城外辣手摧,假李如何不认为萧砚会对他施以重惩? 怀着这个念头,假李且忌恨且惊惧的在寒风中挨了又有半个时辰的冻,才被公羊左拎着去了幻音坊。 —————— 今夜之事虽然声势极大,看似出了蛮多事情,但实则这会才不过午夜时分。 事情很顺利,其中被坑的最惨、损失最严重的,当可能就是凤翔的几大茶商,莫名其妙成了这场政变的推手,被暴怒的李茂贞杀了不少人。 萧砚对此颇有些惭愧,这场政变中最大的流血事件居然是毫无关联的一群人,恐怕说出去也会让他这个背后的指使之人被千夫所指。 就算那群茶商暗地里有多么恶贯满盈,或是官商勾结、坑害茶农也好、或是欺民作恶也罢。 萧砚总要一码归一码,后面会着手让人安排安乐阁那边负责帮助这几个茶商开辟中原的市场,当然凤翔亦会对他们有所补偿,不过歧国今后恐怕在几年之内都很难有茶叶这种大宗生意入境,只能由安乐阁负责填补这一市场缺口。 城南那边损失很大,有小半城墙都被摧毁,天明就会发工匠修补,这段时间,那边也会被封禁起来。 除此之外,对于今夜之事,女帝已下严令,禁止知晓内情的一应官吏、府卫等等向外泄露任何消息。 至于这个消息,自然就是酣战二人中有一人为岐王李茂贞的事,便是到现在,除却女帝几人外,也没有人知晓萧砚的真实身份。 而只要将知晓内情的官吏等管控起来,李茂贞的事情暂时还不至于会在歧国乃至天下大肆流通,下面的百姓和普通将卒更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秘辛了。在这个时候,凤翔便已有玄冥教冥帝或鬼王袭扰凤翔的说法流传起来。 且不知这一夜过后,又会有多少人会对那一恶贯满盈的冥帝朱友珪生出愤恨之情来。 萧砚被请进幻音坊,女帝脱不开身,梵音天等女皆有要事安排,反而是与他不相熟悉的多闻天在招待,阳炎天正在负责监管幻音坊、清除李茂贞余留下的隐患。 事到如今,多闻天对萧砚的仰慕之情已是无以复加,莫说她是幻音坊的圣姬,就算真有下面的女侍当面诧异,她也只是形同一个丫鬟似的上下奔走,唯恐稍有怠慢,若非没办法,她只恨不得要给萧砚侍寝了。 多闻天在几个圣姬中属于近战能力居于前列的人,对于武力自是极为推崇,萧砚能与李茂贞斗得难舍难分甚至隐有压制之势,且这半年来被李茂贞一直关押着,多闻天哪里不会对仅有一面之缘的萧砚生出极大的好感来? 且彼时还是萧砚亲自出手营救她们,虽说更可能是亲自去营救被关押在那里的不良人,但落在当下多闻天哪里会在意这些细节,一想起此事,就是萧砚当时带着和煦笑意,随口道出的那声:“女帝让我来接你们……” 莫说当时萧砚戴着假面看起来平平无奇,就算这位冠军侯真的生得那样,多闻天也愿意只因此事委身给他,更别说现下萧砚取下假面后的那张俊朗面庞就足以让人心神往之了。 萧砚经受不住多闻天的热情,只好委婉的讨要了一处房间暂住其内。 多闻天自是下意识要将萧砚引入女帝那座阁楼,但那里是女帝的闺阁,多闻天暂且还是拿不准萧砚与女帝之间的关系,没敢擅自做主,只安排在另一规格不俗的亭台水榭间。 没过片刻,公羊左便拎着假李求见。 多闻天对假李没有好感,她与阳炎天就是被假李一手促成的秘密关押一事,若非如此,哪里会在那座牢狱里待上大半年。 假李无心理会多闻天这种闲杂之人,他到这会已经镇定下来,倒没了阶下囚的慌乱,脸色平静,一进入萧砚接见他们的房间,只是昂然站立,嘴角泛着冷笑,对萧砚甚有几分不屑。 “这厮。” 公羊左嘿的一笑,揪着自己的一副好看短髯,随手搭在自己的刀柄上,老眼中有几分寒意。若说折磨人,出身瀛洲分舵的公羊左有上百种不同样的法子,保准能让假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无碍。” 萧砚背对着公羊左二人,正在看着桌上方才让多闻天收集来的案牍,他似乎猜得到公羊左的心思,随口道了一声,而后拎着一份文书坐下,上下打量了下假李,在后者那张俊秀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 假李亦是冷冷的与他对视,很想让自己的气势更足,但偏偏就被萧砚那副全不在意的模样气到恼怒,遂冷笑着把自己路上的腹稿道出来:“怎么,堂堂李唐太子也会为一个女人奔走?还不惜使出障眼法来蒙骗世人,亲自涉险?真不怕贱了自己的身份!” 说着,他又冷笑一声,道:“哦,幻音坊女帝那样的艳名,让你这般付出,倒也不足为奇。” 萧砚洒然发笑,假李不可能真的会认为他此行只是为了一个女帝,凭假李的脑子,恐怕也不会看不出萧砚此举是图谋整个歧国,或者说,是要将歧国绑到萧砚集团的战船上。 假李这般说,嘲讽、奚落的意味更足一些,不过对于萧砚来说,真可谓是不痛不痒了。 他遂眯眼一笑,反问道:“是又如何?” 公羊左本揣手在旁边看热闹,闻见这一声,心底嘶了一声,咂了咂嘴,想起自家君侯身边的那些红颜知己,倒也认为自家君侯此行掳一个女帝回去不算什么坏事。 多闻天一直侯在门口,萧砚并未请她出去,多闻天自认也需代女帝知晓些许内情,方才听见假李那通话很是大怒,真恨不得上去给这厮两个嘴巴子,此时听萧砚这般一说,先是一愣,而后恍然大悟。 更多最新热门小说在6.9*書吧看! 好嘛,她就说冠军侯与女帝不可能没关系嘛,咱们这位女帝美若仙子,有倾国倾城之貌,连女子都难以不生爱慕之心,冠军侯终究是个男子。 多闻天倒是后悔未领着萧砚去女帝的那座阁楼,真是弄巧成拙了。 假李愣住,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并未亲眼见过女帝的容貌,只听说过其人在江湖上的偌大艳名,天下男子能见女帝美貌的恐怕没几个人,但那胭脂评上女帝位居魁首却无人反对便可见一斑。 一时间,假李真就生出萧砚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甚至不惜亲身涉险的人。 好在他不是白痴,这个念头马上就按了下去,只是冷笑着看着萧砚:“太子殿下若真是如此,不如这样,你将这座天下赠给我,我替你搜罗天下美人?莫说什么女帝,我听说西域那边还有什么女王,我亦一同掳来赠给太子,如何?” 萧砚不禁失笑,倒不得不说假李算个人才,他没有与他口舌相争,没这个心思,只是淡淡抿了一口茶,随口道:“你配吗?” 假李勃然大怒,被捆绑起来的双手青筋暴起,竟连之前被公羊左揍得半死的五脏六腑剧痛也顾不得,就要扑向萧砚。 公羊左一脚将他踹回门口,甚至懒得奚落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掏了掏耳朵,重新立在一旁。 “王八蛋!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凭什么!?” 假李面目有些扭曲,在地上爬不起身,恶狠狠的盯着萧砚:“你不就是有个好出身吗!换作我,做的不会比你差!” 多闻天避在一旁,皱着眉。 公羊左撇撇嘴,这厮感情只盯着君侯的出身了,君侯行事,几时用过出身?你丫是半点不提君侯当年踩着钢丝在朱温跟前搏得八百骑的凶险啊,这世上,恐没几个敢顶着废帝那张脸去朱温面前弄险,更别说其后在河北以小博大、千里转战了。 这天下的军头,有几人管你出身? 萧砚淡淡一笑,只是看着假李道:“你今日若只有辱骂我的本事,可就真令我大为失望了。” 他回头看着桌上那堆案牍,有些意态阑珊,倒好像是在想要不要斩了假李省的聒噪。 假李陡然一怔,他从这句话中听出一丝别的意味来,狼狈的躺在地上,质问道:“你什么意思?要杀要剐直来便是,大可不必羞辱我!” “你倒在袁天罡那里没有虚度光阴。” 萧砚点着那一堆案牍:“你的岐王卫办的不错,其中的条条框框颇有些让人眼前一亮,只是细节太粗糙了,恐怕还得过个一年半载才能让你慢慢完善。” 假李愣住,当然没想到萧砚见他是为了说他岐王卫办的不错。 便是脸厚如他,假李都有些羞愧难耐起来,他这人极其看重荣誉,更在乎他人对自己的评价,能得萧砚的称赞,自是让他颇有些得意。 “这样吧。” 萧砚随口道:“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留在这里,此后半生被囚禁起来,说不得哪天我心情好了,会允你一个自由身。” 疯了才选这个, 假李冷笑。 “第二个,领着一部分你信任的岐王卫去寻李茂贞。我相信你能寻到他,他不是甘于人下的人,但我相信你也不是,你们中间会有什么故事我不想管,不过很想看看结局是什么。” 萧砚泛起微笑,道:“顺便,帮我给他带一个消息。” 假李心下早已轰然大乱,脸色阴晴不定,实不敢相信萧砚会说出这句话来,但他犹豫半晌,先是问道:“你真没骗我?” 萧砚不答,他不屑给假李作什么承诺。 假李死死盯着萧砚,片刻后,才终于咬牙道:“好!你要我给他带什么话!” “娆疆圣童,在我那里。” 萧砚道:“李茂贞对于袁天罡,已没有什么价值了。” 仿佛轰然一声,假李错愕惊在原地。 —————— 天明前夕,女帝终于暂时有了休息的时间,本想第一时间去见见萧砚,却在多闻天那里听说萧砚夜里已就寝,吃不准他还有没有睡醒,女帝遂没有去惊扰。 多闻天便将半夜的事告诉了女帝众人。 对于假李以及那些什么岐王卫的事,女帝自不会干涉,虽亦是有些不解,但她相信萧砚不会给他自己挖坑。 倒是梵音天几女被其他的事吸引了过去,纷纷娇笑起来:“太子真这般回答?” 对于萧砚的称呼,每个人都大有不同,似君侯是多闻天等不太熟悉萧砚的人唤的,梵音天等略熟悉萧砚又知晓一些内情的,便一直以太子称呼,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这般足够贵气。 多闻天捂着嘴,悄悄观察着女帝并无什么表情的绝美脸庞,只是轻声道:“真的,君侯那时,只以一句‘是又如何’,就让那厮说不出话来了,依我看,君侯那模样真做不得假。” 梵音天等人好似吃了个大瓜似的,纷纷捂嘴痴痴笑起来。 女帝蹙起眉,嗔怒道:“说这些闲话作甚?城中事宜忙完了?” 几女却并不散去,梵音天反而还在一旁幽幽道:“太子这般的人物,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在勾人,真不晓得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够享受这样的极品男人……姬如雪那妮子,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 话是这般说,几女在这场变故后陡然放松起来的心情终究大胆了不少,都是悄悄观察着女帝。 自家主子若能与萧砚更进一步,她们可不就正好近水楼台了嘛。 女帝心乱如麻,耳垂莫名发烫,只是羞恼的发了脾气。 “滚滚滚!” 几女娇笑一声,终于不再放肆,纷纷散去。 独留女帝一人在室内,想起多闻天方才说的差点引萧砚去她的闺房,又是颇有些羞赧,下意识撑着秀气的下巴,心中泛起止不住的涟漪。 那个比她小了好多岁的小男人,似乎真的很迷人呢。 (本章完) 第326章 闺房 第326章 闺房 凤翔全城戒严,终究是会让城中百姓感到惶恐不安和极大的不便。 所以沉寂了大半年之久的幻音坊便一刻不停的运转,以雷霆手段肃清了城中一切李茂贞留存下来的余孽隐患,其中多是李茂贞这半年来安插招揽用以代替幻音坊的江湖人士,这当中的大部分人应当都没有什么问题,但仍然暂时收押起来。 还有一批便是李茂贞提拔的大小官吏,短短大半年里,李茂贞暗中排除了数十由女帝这些年培养起来的官员,而后又笼络提拔了同等数量的一批人选,这些人已与原有女帝的班子泾渭分明,大受李茂贞的信重,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忠于李茂贞,都无法避免的会被烙上李茂贞的印记。 在女帝的真实身份半透明似的曝光后,这些‘岐王’一党很难不被‘女帝’一党给排挤,这些人在不短的时间内都无法保证会不会想着迎回李茂贞。 这不是女帝想不想的事情,就算她真的毫无动作,大胆厚赏继续重用这批人,也很难保证这些人当中,不会有人想着反正无法真正融入‘女帝’一党,不如迎回李茂贞继续忠心耿耿的当‘岐王’党。 这是天然的派系烙印,李茂贞一党本就是被李茂贞排除异己后笼络提拔上来的,之前算是踩着女帝一党的脑袋上位,势必会因为资历、派别、亲疏远近而被拥护女帝的官员排挤。 这种官员之间的排挤与争斗、打压,是很常见的党争,在当下这种局面下,女帝也无法左右,她此次虽成功政变复位,但终究是女儿身,若还继续任用李茂贞提拔的人,那么便难免会让被李茂贞排挤的官员失望,既然有可以信重的人,又何必用李茂贞那批存在隐患的官员? 所以短短两日间,颇有一批人被移位,并非罢官,只是让这些人远离中枢而已,同样,女帝也不可能让这些人去往各镇充任地方,各地镇将若知道她是个女儿身,说不得还有一番轩然大波,女帝不会把这批存在隐患的官员放出去。 因为城中很快就被肃清,大大小小的有必要监管的官员也都各有措施,遂凤翔在两日后便解除戒严令,只能说尽可能的不给城中百姓带去太大的惊慌。 但女帝仍很有些焦头烂额的感觉,各样繁杂的事情搅在一起,官员任用都只能算小事,这日已有正式消息传来,北面定难、朔方二镇,共兴兵三万进犯,北面一线都已燃起熊熊烽火。 当然,这三万只是主力,定难二镇中党项人居多,其中亦有不少草原人,杂七杂八加起来恐怕规模不会小,总而言之保塞军的压力很大,其节度使胡敬璋已接连发了数封急报。 数军屯驻于凤翔城外,女帝却无法第一时间让各军回镇,在保险期间下,以一心腹爱将领凤翔军北援,其后分别遣保大军、义胜军回镇,静难军留驻凤翔。 这些节度使都属于坐拥一方的封疆大吏,不过好歹皆是随女帝这些年征战时被她提拔起来的人,女帝犯不着不信任他们,但只怕会有下面的人知晓女帝的真实身份后,会有投机者撺掇这些封疆大吏,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而待凤翔这边事宜安稳后,女帝也不会再坐镇凤翔,亲征抵御定难二镇是一定的。 但听闻萧砚即将离开凤翔,女帝再忙也立即推开了一堆事宜,让梵音天等人代劳,来幻音坊见一见这位对她而言怎么感谢都不为过的小男人。 萧砚的种种所为,常让人下意识忽略他的年龄,不过在女帝这里,实在很难将比她还要小上近十岁的萧砚当作同龄人。 这般想来,女帝与萧砚第一次见面时,萧砚才不过十七岁,就算彼时其已经有过曹州、汴京、洛阳等经历,又在当初刻意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些,但女帝现在常常想起来都是萧砚彼时脸庞上还未散去的一抹稚气。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小男人居然真的会在短短三年内攒下这么一大片家业来,让人仔细思索时很难不会暗感英雄出少年的感慨。 不过就算真这般想,女帝也是绝不可能把这个想法表露出来的。 ‘小男人’的想法,或许只是她自己平时搜集萧砚那些事迹时萌生出的一点奇思妙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让这个男子看上去没有那般远超同龄人的变态,那般让人遥不可及,可以说是独属于女帝一个人的秘密。 这样想着,在还未走进萧砚那座下榻的建筑时,就情难自已的轻笑起来,很美。 身后跟随的多闻天一头雾水,很难想到自己这位主子为何莫名发笑。 “啊……” 这时候,多闻天却天然低声惊呼一声。 女帝有些奇怪,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顺着多闻天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前方的楼阁间,萧砚正不知何时倚在木栏上,手中虽捧了一卷书,但眼睛却看着这边,脸上有笑意,显然是将女帝刚才的模样看在了眼里。 想象着刚才自己的样子,且还未察觉的被萧砚一路观赏过来,女帝很难不生出羞赧的情绪,不过她到底是女帝,什么场面都经历过,面上只是云淡风轻,极力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只是仍然下意识在心里猜测萧砚刚才会想些什么。 “岐王事务缠身,却还要抽出时间来顾及萧某,实是让萧某汗颜。”萧砚走下楼阁,笑道,同时对多闻天点点头。 女帝放松了些,而后摇头道:“纵有天大的事,也不及君侯,听闻君侯将要动身,我只怕在送行时抽不出身来,只好提前来与君侯一叙。” “是要走了。” 萧砚在这里倒不像是客人,招呼二女落座,这里毕竟是幻音坊,来来往往都是女子,他倒没有让下面的人入驻进来,而在这下榻处他也没有要什么女侍,所以反而是多闻天颇为熟络的给三人煮茶。 入座后,萧砚随意的翘着二郎腿,在这种场合自是看起来有几分轻佻,但无人在意,甚至多闻天还颇觉萧砚这个姿态很有些洒脱之意。 “按这个时间算,我也该要到汴京了。”萧砚道:“再耽误下去,只怕不知有多少人会知道凤翔这事有我在掺和了,不敢让那位朱家皇帝怀疑啊。” 女帝不禁被萧砚这略带几分自嘲的口吻引得失笑,只是道:“甚是憾事,歧国事务本还想多多请君侯指点一二,却不可因此误了君侯大事。” 萧砚沉吟了下,道:“岐王忧心的事,无非便是定难、朔方二镇的变故?” 女帝正色起来,她因为要来见萧砚,只着了常服,脸上也没有欲盖弥彰的化什么男式妆容,一张不施粉黛的脸庞甚是明艳,此时轻轻蹙眉竟别有几分美感。 萧砚并不介意欣赏眼前的美色,不过倒也没有一直看着让女帝不自在,目光很含蓄,心情倒是因此不错。 一大早起床便能看见两个美人,任谁来想必都会心情愉悦。 他道:“凤翔这场变故,知情人不算少,下面的人心难测,若无定难二镇兴兵,岐王自有大把时间来料理这些琐事,但两件事凑到一起,确实很让人头疼。” 说着,他笑着指了指自己:“说起来,这两件事都与我有大关联,若非我与李茂贞在城中缠斗,恐怕知情人也不会这般多,这般一来,就不至于让岐王你为难了。” 女帝和多闻天都是发笑,这当然怪不得萧砚,若非萧砚拖住她那位王兄,女帝也没有机会出城掌控军队。 “定难二镇的事……”萧砚思索了下,道:“我倒是可以帮岐王一二,此番二镇出兵,是有大梁在背后支持的原因,而大梁也确实在关中做出了姿态。若是关中的梁军撤走,定难二镇没了援手,自不敢深入岐地,小打小闹一番便会退兵了。回去后,我来想办法。” 女帝正色起身,行礼道:“拜谢君侯。” 萧砚笑了笑,他费这么大力,不就是要让歧国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前鼓动定难二镇起兵,无非是要以此作为政变失败的后手打压李茂贞不让他有机会与晋国互相策应,现今女帝复位,自然就已经没有必要了。 “当然。”萧砚又道:“如果事情顺利,定难、朔方二镇虽无梁军为援,但我也不建议歧国对二镇发起征讨,依我来看,和谈为上。” 女帝几乎没有犹豫,点头赞同道:“我亦有此意。二镇属于歧国与晋国之间的缓冲,没了王兄,我与李克用之间恐怕也很难再交好,与其直接与晋国毗邻,倒不如让二镇在中间承受压力。” 萧砚洒然一笑,女帝着实是个成熟的藩王,利益权重是第一位,并不将此举视作养虎为患的举措,恐怕之后还会极力促进歧国与二镇之间的关系。 既然女帝有自己的思量,萧砚便不会干涉这件事,且只要保证女帝的政治倾向在他这边,歧国他就不会过多插手。 就着其他的一些事宜叙谈了一会,萧砚大多都给了自己的见解,女帝很是谦逊,言语间一直把萧砚奉在主位,哪里有什么‘小男人’心态。 不过话题终究聊完,期间多闻天被使唤下去协助公羊左等人准备离去的行李,便只剩二人单独待在室内。事实上女帝方才顺口让多闻天下去帮忙后,便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便感觉有些坐立难安。 之前她未曾向萧砚表露身份时还好,不管如何,都能以岐王的身份坦然相对,现今萧砚既知她的身份,在这室内便很难没有一种孤男寡女感。 萧砚很喜欢看女帝不时展露出的一些女儿姿态,话题结束后,便细细欣赏着女帝的仪态。 女帝虽是一身常服,但应当是束了胸,看不出规模,只觉腰细细,手可盈握,倒不晓得平时女帝以男装示人时会不会刻意让自己的身形伟岸一些。 见他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游走,不时还很有些笑意的盯着自己的脸,女帝不管再如何沉得住气,总莫名其妙有些羞涩的感觉,或许是萧砚太无聊,目光没有之前含蓄,女帝便轻咳一声,尽可能的平静的找着话题:“之前释放那些岐王卫的事,不知君侯是如何作想……” 萧砚哦了一声,女帝说的是他放假李以及其人挑选的数十个岐王卫离去的事。 彼时假李被放离凤翔,萧砚并没有亲自过问,据公羊左说假李当时还尤不可置信,在离去之前,反而让公羊左转达他的话,说是感谢萧砚此次留手之情,而后便是说萧砚一定会因为这个决定后悔的,不过念及这一次欠的人情,假李允诺来日亦会放萧砚一条生路。 这些话萧砚听见后只是哈哈大笑,倒是把公羊左这个老头子气得不轻,很是埋怨君侯为何要放那厮离去。 连公羊左都有些疑惑,女帝会有此问就不足为奇了,之前没问是相信萧砚的抉择,现在拿出来,恐怕真是气氛太尴尬的原因了。 “很简单。” 更多最新热门小说在6.9*書吧看! 萧砚本来就没想着隐瞒女帝,让她知道真相也不算什么,便道:“虽不知你那王兄离了凤翔后去了何处,但他现今已然很难有机会在歧国有所成就,而去往其他处,他除却一身武力外便再无其他优势,可谓孤家寡人一个……” 听见这句话,女帝只是幽幽一叹,她当然不会对她这位王兄生出什么恻隐之心,李茂贞待她的手段已算是彻底斩尽了二人间的兄妹情谊,女帝只是哀叹李茂贞那一夜说的话,她这位王兄执念太深,恐怕此生都不会再回头。 “不过纵使如此,你那王兄心怀大志,应当也不会就此沉沦,脱离了歧国,他也会择机东山再起。不论他是去他处自寻良机也好,还是去晋国谋求地位也罢,手底下有人或没人,是两回事。” 萧砚继续道:“那‘李郎’是不良帅埋在你王兄身边的棋子,此次丢了歧国的差事,回去后也很难再在不良帅那里谋到这样的机会了,他要想有所成就,只能与你王兄抱团,想必你那王兄再自傲,眼下也不会拒绝这个盟友了。 他们二人都各有野心,抱团后虽不属于歧国,但也会游离在晋国之外。而在他们二者中间,又可以算是互相掣肘,二人的成就越大,这个掣肘就会越加催生出缝隙,且缝隙会愈来愈大,直至破裂的那一刻。” 女帝若有所思。 但萧砚其实话里还藏了一截。 假李作为袁天罡刺激李星云的存在,这回从歧国狼狈回去,袁天罡不可能再让他在晋国受到重用,因为在情报上来看,袁天罡已将李星云请到了晋国,若非这位大帅犯蠢,应当不会允许假李有机会给李克用以及李星云上眼药。 让假李去跟着李茂贞,可不是萧砚好心帮助这两位,假李携带一群岐王卫去寻李茂贞,确实是可以给李茂贞快速带去一套班底,但假李亦能让李茂贞如鲠在喉。 李茂贞有实力,假李有人,二人合伙创业,在某个方面上来看,双方既格外需要对方,又恨不得一口吃下对方,当然假李明显要属于弱势一方。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正如萧砚说过的那句话,中间的故事他不关心,他只对二人之间的结局感兴趣,且他让假李给李茂贞带去的那个消息,便算是在李茂贞的心上划了一刀,对于晋国与袁天罡,他之后应当算是敬谢不敏了,不大可能再被袁天罡轻易拿去利用。 女帝解了心中疑惑,在赞叹萧砚所谋太远时,又暗感李茂贞与她的背道而驰,兄妹终成陌路人。 一时间,女帝的情绪略有些低迷。 萧砚敏感的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有心不在李茂贞的事上让女帝多想,遂主动笑道:“几次来凤翔,都未曾有机会好好看一看这座‘西京’,西北豪放之美,比之中原、河北又大有不同,只可惜下一次有机会就不知是何时了。” 女帝讶异了下,仔细一想,倒真是这样,遂很是愧疚,这几日太忙,真没想过让人领着萧砚在凤翔转一转。 凤翔在安史之乱后一度为大唐的西京,城池很大,确实很有中原等地方不一样的美感,但想到前几日全城戒严,恐怕真领着萧砚去转一转也没什么看头。 当下要请萧砚去走一走却是来不及了,女帝今日来便是因为得知萧砚今日会启程回汴京,这会仓促出去游览一番,实在没甚意思。 想到这里,女帝突然想到一个妙处,便自然而然开口道:“君侯若是不嫌弃,幻音坊倒是有一佳处可以俯瞰大半个凤翔,风景独美,或能让君侯一观凤翔之壮阔。” 萧砚想也不想,径直起身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不过女帝在起身回过神后,却是陡然一怔,而后脸颊有些发烫,但话说出去后看萧砚那期待的样子又不好改口,只好有些暗恼自己近来在萧砚面前太过容易失态的引路。 目的地是一座阁楼,说阁楼却也不算对,因其是依托山势而建,青石台阶旁边有瀑布,登上去后就是一片前庭。 前庭的占地面积不算大,但极为精致,仿佛一副临摹江南园林的水墨画,积雪素白,瀑布飞悬直下,在水雾以及清晨的烟波中唯有黑白两色,精美且安详。 瀑布下是一方小潭,幽碧接着飞瀑荡漾着层层涟漪,已占据了前庭大半。 往里走,还有一间茶室与画室,画室是由竹木编构,回廊很短,尽头是一之字形木梯,登上去后,便是又一间茶室,跟着女帝进入一处房间,萧砚才看见这楼后面被园杉木捆扎成一排的院墙里面,是一个小园,中间有一个秋千架,上面有藤蔓攀爬,看起来格外精致。 而这座房间连接在外的,便是一处观景台,萧砚走出去后,便远远望见烟波下青黛色的远山、大半座掩在晨雾中的凤翔。 在这里,外界的喧嚣尘世便似乎被彻底隔绝在外,一尘如洗,心绪宁静。 女帝有些羞赧,不过看萧砚在栏前看的入神,便定睛观察着他,二十虚岁的男子真的还不能算大男人,但女帝寻着脑中的记忆,再看着眉眼沉毅、目光深邃远远观着景色的萧砚,便怎么也无法与当年那个少年的稚气结合在一起。 不过这时候的萧砚看起来很安静,似乎在想着什么很遥远的事,他未说话,女帝自也不去惊扰他,亦是静静看着眼前景色。 这副俯瞰凤翔的景象她早已观了千遍万遍,但与这个人一起站在这里,却是第一次。 “能观这一美景,实是占了女帝的大便宜……” 萧砚突然偏头看过来,笑道,他又不瞎,单只看这室内的装饰,又看这个地方的幽静雅致,哪里猜不出这是女帝的闺房所在。 女帝心下一惊,眼神有些闪躲,只是轻声道:“此行赊欠君侯甚多,如此而已,不算什么。” 萧砚轻笑了下,目光盯着她,看着女帝丰腴白皙的脸庞在此刻柔美,眉眼如月,遂轻声道:“之前在楼阁上远远观见你的笑颜,真的很美,若有机会,在舍去这岐王身后,当要多笑几次。” 女帝稍稍一怔,下意识抬起眸,凤眸中似若含了水,柔魅动人,与萧砚对视间,脸庞霎时艳若桃。 (本章完) 第327章 卿请将心曲向我诉 第327章 卿请将心曲向我诉 萧砚轻声说出那句话后,亦没有什么后悔的心思。 若一个佳人明明有颠倒众生的美,却不得不将这‘美’束缚于一道身份之后,萧砚认为这是莫大的遗憾。 女帝抿嘴无言,凤眸怔怔看着萧砚的眼睛,这个比她还小的男子,双眸深邃、从容,轻声说着温柔的话,眼中却并未参杂着更多企图,是真的想看她多展露几次笑颜。 萧砚的个子很高,女帝纵使身形高挑,也需微微抬眼才能与他对视,但奇怪的是,之前想着萧砚的事,女帝都会难免羞赧感到为难,这会与他四目相对,竟没想过要惊慌的闪躲开。 观景台上有晨风,白皑皑的凤翔城仿佛就在二人的脚下,掩在雾中的远山朦胧,却不及佳人的眉眼如黛。 萧砚身上的男儿气很厚重,虽情知他还未真正及冠,但硬挺的身姿、沉毅的脸庞、淡淡的微笑,却又处处都在昭示他已是个大丈夫。 梵音天曾形容萧砚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在勾人,真不是一句空话。 女帝终究是将仿若含露的凤眸移开,欲盖弥彰似的拂起耳边的碎发,沉默的看向远处。 她没法无视自己方才那一刻的悸动。 曾几何时,她也在这闺中想过,终有一日,会有一位与王兄一般的男子来接走她。 但时过境迁,昔日闺中的女子早已成长为危坐高堂、陷阵沙场的王侯,便是女帝自己,都早已记不清这个曾经的想法到底在何时彻底消散的,偌大一座歧国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肩上,让她从未有过脱身的想法。 纵使是幻音坊的九位圣姬,恐怕也会认为女帝与歧国会永存。 李茂贞再度脱离歧国,但这一次,守护歧国的责任是女帝自己夺来的,从做出这个决定开始,她就没想过以后还会有人来接替她的担子。 正像是女帝这个身份迫不得已走向了台前一样,政变过后,岐王这个身份便不可避免的要与女帝捆绑一生了。 所以她才会在方才那一刻莫名悸动,连她自己都不禁失措、为难。 萧砚见女帝侧身站在一旁观着远景,但又像是怔怔发呆一样,遂只能看见她素净的侧脸及圆润的下颌,想起刚才那句话到底有些唐突,萧砚便没有出声,惬意享受着这片刻的幽静。 不料女帝竟主动轻声道:“当年王兄远走娆疆,并未与我说他是去寻十二峒,托付歧国时亦很草率,所以我一直都当他顶多一年半载就会回来……” 萧砚静静听着,手指托着栏杆,只是看着女帝的侧颜。 “岂料这一过就是十四年。”女帝看着围墙后的那一秋千架,沉默了片刻,才看向萧砚,笑道:“不怕君侯笑话,十四年前,我其实并未将歧国看的有多重,还只会埋怨王兄将这么大个摊子留给我,真的。” “人之常情。”萧砚笑了笑,下巴轻抬,指了指下面,道:“那画室中的画很不错,如果有可能,我想当一个画师真的要比岐王轻松太多。” 女帝抿嘴发笑。 这一笑而起的风情很让萧砚侧目,女帝身上夹杂的气质很多,愿意展露时就像绽开的幽昙,娇媚无端,但虽媚却不俗,笑起来很温婉。 “我很理解你。” 萧砚以肘抵在栏上,撑着半边脸颊,看着女帝道:“权力是很让人痴迷的东西,但在一步步攀向权力的过程中,却处处都充满荆棘,其中当然有捷径,不过想走捷径,定然又要付出比遇上荆棘还要大的代价。而不论是走不走捷径,却可能都会发现登顶后的风景并非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所以如果有的选,我当然相信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义无反顾的追求权力,却也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小撮人会选择其他的活法。” 女帝矜持的看着他,颇觉萧砚这个懒散的动作才真正像一个青年人,没有以往相处时那般老气横秋的样子,她若有所思,问道:“君侯是哪种人?” “我?”萧砚笑了下,目光却从女帝的脸上移开,看着她身后的远处,默然想了片刻,才缓缓道:“可能大多还是第一种人吧。” 女帝默然。 二人相对无言,片刻后,女帝才轻声道:“正如君侯理解我,我亦理解君侯。男儿追崇权力并不奇怪,但我以为,权力握在不同人的手中后,有人为一私计、有人为福泽百姓,看到的风景自然不一样。” “前者穷困于一人一国的眼界,自会认为登顶后的风景也就寸止于权色,故会加倍以欢乐来弥补登顶前被荆棘贯出的伤口。这种人,纵使重来一次,是会继续攀向权力,但亦很可能为了所谓的捷径付出更多,如良知、如人性、如更多的妥协。” “而后者心怀大志,有福泽天下之心,四海的美都尽能囊括入眼,再回过头,便只会觉得那一路的荆棘不过只是些许风霜罢了……” 说罢,女帝看向萧砚,心中猜着刚才他在眺望远山时会想些什么,口中却认定似的道:“我相信君侯一定是后者,更相信君侯就算重来,亦会坚定不移的走布满荆棘的那一条路。” 萧砚失笑,直起身来:“这般信我?” “肺腑之言。”女帝迟疑了下,又缓缓道:“因为当初的王兄亦是这样的人,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直都是那个要让歧国富足起来的岐王,所以我才不愿与他争执,所以才会在他甫一回到凤翔就配合的把位子还给他,所以才会一遍又一遍的劝他休养生息……” 说着,她很有些难过,但又不想在萧砚面前展露出这种情绪来,只是拧眉望着远处:“我不想与他走到这一步的……” 萧砚看着女帝,她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哀愁,只是有一股淡淡的情绪笼罩在身上,萧砚能察觉到这一抹情绪。 这个女人倒是这样子竟然都这般好看。 萧砚很为自己这时候会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惭愧,遂想了想,没有去评论李茂贞的不是,也没有说女帝这样是被逼无奈,只是笑着出声。 “所以看到你这时候的样子,我就会再度想起刚才的那句话,你明明笑起来的时候极美,却常常不得开心颜,之前只当是堂堂女帝不爱笑,方才你我交谈时却并非如此,现在想来,竟都是被这些破事给困住了。” 他掰着手指头,叹了一口气,故作正经道:“这般一算,你这么个大美人岂不是十四年都没有好好笑过了?那可太令人惋惜了……” 女帝淡淡的情绪陡然一散,忍不住横了萧砚一下,她是真没见过萧砚这副口的样子,且听萧砚还在说:“这样吧,既然短时间内没其他好办法,我就只好多陪堂堂女帝聊聊天了,所谓常看美人以长寿,不论是欣赏美人也好,延年益寿亦罢,都是值得的。” 女帝忍不住掩嘴笑出声来,这套所谓歪理简直是闻所未闻,但偏偏从萧砚嘴中说出来却仿佛真的煞有其事。 她明明与萧砚之间的关系不至于这般亲近,甚至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都只是屈指可数,但萧砚却很难让她反感起来,遂好笑道:“怎好耽误君侯的时间。” 萧砚却是缓缓道:“我并非是在说消遣的言语,所谓知己难觅,女帝独支歧国多年,便是面临梵音天等女子,恐也会因身份难诉衷肠。萧某虽与女帝不算是莫逆之交,但女帝既然愿意与我交谈一些知心话,萧某便不愿辜负女帝的好意。” “我尚且勉强算一个合格的听客,女帝若真要需求这么一个知己,有些东西,不必独自藏在心里。”萧砚认真道:“我并非只是因想看女帝的笑颜才这般说的,有些药若觉得苦,不是一定要咽下去才算最好的选择。”女帝怔怔的看着萧砚,他深邃的黑色眼眸灼灼生辉,散发出迷人的光芒,这句话真的很认真。 刹那间,她感觉脸颊格外的发烫,想捂住脸,莫名的情绪让她很有种想落泪的感觉,那种陡然心情的放松,那种兄长不理解她而被压抑的情绪仿佛轰然得到了释放。 她是岐王、是幻音坊乃至歧国上下无数人的精神支柱,但她亦是一个女子,唯一的亲情由她亲手斩断,如何不会悲伤?却又怎有机会向他人诉说这种悲伤? 凤眸有些模糊,虽心知这种时候保持冷静才算是一个合格的政客,虽然依旧难为情,但这种成熟的心智偏偏让女帝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她看向萧砚,看向这个让她生出悸动的男子,轻声询问:“我,可以抱一抱你么……” 萧砚没有应答,而是走上去,张开手臂,将她丰腴的身体拥在怀里,不算太用力,却深深表露出了自己理解女帝的情绪。 女帝感受着身前宽阔的胸膛,才陡然觉得这个看起来瘦削的男子竟甚是健硕,她情知自己并非一时意动而索求的这个拥抱,而是萧砚有足够让她产生出依赖感的气质。 感觉萧砚拥她的动作很小心,很轻柔,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男子气概笼罩而来,从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女帝很难用语言来形容,遂心下尽管已经涌出羞意,但仍然只是贪恋的靠在萧砚怀中,藕臂没好意思伸出去完全环住他的腰,只是轻轻攥着他的衣衫。 发于某一刻的悸动是足以让人深陷情意的陷阱,女帝是个成熟的女子,不再有太多少女的娇羞,她贪恋这个怀抱的感觉,却很克制,只是低语道:“我很有幸得以结识你,亦想一直倾听着、注视着你,但做知己…我已非少女……” 萧砚笑了笑,察觉到女帝要挣开,便将下巴搁在女帝的肩头,鼻息间游离着这位天下绝色之首的淡淡体香,对她轻轻出声。 “我承认,我与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不可能不贪图你的美色,但刚才的话并非假话,我明白你适才难过的情绪,人站在高处,才真正理解那种孤独感。” 他顿了顿,察觉到怀中的娇躯紧绷了一二,便缓缓道:“如果可以,卿请将心曲向我诉,不止现在,而是从今以后。”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女帝轻颤了一下,莫名的感动从角落涌至心头,她不敢挣开,唯恐萧砚看见她凤眸中的晶莹,只是抵着他的胸口。 这个小男人,真的让她喜欢了起来。 萧砚又轻轻道:“我说过,我亦贪图你的美色,但不想唐突佳人,若不能成为红颜,成为知己,卿这样一个旷世美人,便已是我占了大便宜……” 女帝终于羞涩起来,她哪里知道萧砚真的会这么坦荡的说出这样与情话无异的言语来,轻轻挣开,撩了撩脸颊上的发丝,别过头。 她倒是突然明白了姬如雪那小妮子为何深深痴迷于萧砚了,连她这种不知看了多少男人丑态的成熟女子都很难自拔,更何况这种初出江湖的少女,深陷其中,人之常情。 萧砚倚在栏边,只是从容欣赏着女帝此时并无遮掩修饰的风情。 他有些失笑,其实并不知自己现在为何可以这般坦荡的说出这些话来,可能正如他对姬如雪说的那样,他真的是一个贪心的人。 对于女帝这样的美人,他是发自内心的欣赏。 女帝早已体会过萧砚炽热却从容的目光,当下也未曾想过要对他遮掩什么,刚才萧砚让她抒发了自己的情绪,其实适当的补偿他一下也自无不可。 她长舒一口气,凝视着萧砚,轻轻揉了揉脸颊,笑着坦白道:“真是糟糕,之前本就不知该如何与君侯相处了,现下只怕会更难。” “怎么,女帝不想与我做知己?”萧砚笑问。 女帝摇了摇头,又温婉的笑着捂上滚烫的脸颊,不敢去看萧砚的眼睛:“但真的很难为情。” 萧砚笑了笑,然后想了想,道:“这样吧,今后我们私下就以朋友相论,不论我有没有那个身份,我都喜欢我原有的名字,以后相处时以姓名相称,如何?” 女帝还是为难,直接唤‘萧砚’太生疏,唤‘萧郎’太平常,若是用‘砚郎’却又太过暧昧。 半晌,她终于想好,婉然且羞赧的凝视着萧砚,轻声道:“且听君意……” 萧砚笑着点头,没有马上应声,而是期待的看着女帝。 女帝玉颈莫名绯红,偏过头,似是没看见萧砚的目光。 萧砚也不在意,他其实现下也有些莫名二人间的关系,不过能与女帝亲近一些,是有利而无弊的,遂没有强求,只是道:“卿身上的蛊,我会想办法。” 女帝摇摇头,轻声道:“君不必强求。” 萧砚没有应声,只是发笑。 二人没在这里继续待上太久,因为在这阁楼上已不知不觉过去了许久,多闻天茫然且激动的寻了过来,只是一个劲的喜滋滋瞥向女帝,告诉二人已经准备妥当,询问萧砚何时动身。 女帝并无太多的表情,萧砚没有过多犹豫,一面又与女帝以及后面赶来的梵音天等人叙谈了一会,便带着公羊左等人动身,没让人送行,不然阵仗太大、显眼。 萧砚两骑入凤翔,现今离开凤翔也还只是寥寥四五骑,其余人都各有安排,其中那批被关押了半年的不良人则是留在凤翔养伤。 因为没去送行,女帝回返幻音坊后,并未立刻去处理下面的事务,而是立在那处观景台上,默默注视着东面良久。 —————— 萧砚与公羊左几人一口气赶了大半日的路程,径直离了歧境,中间一刻未停。 然而刚到长安辖境,后面却是多闻天风尘仆仆的追了上来。 多闻天此行并无其他交待,只是交给萧砚一个锦囊。 公羊左几骑都有些奇怪,萧砚支开他们,自己打开锦囊,里面只有一张小纸条。 其上只有两个字。 云姬。 (本章完) 第328章 沸水 第328章 沸水 云姬。 难怪女帝不肯当面告诉萧砚名字,因为‘姬’通常只是一个代称,不论是外人也好,亲近的家属也罢,多只是这个美称用来对女子进行称呼以代替名字。 不论是秦汉还是隋唐,国朝的女子很难有大名,因为女子的大名基本没用,如西楚霸王项羽的爱妾虞姬,便从没有人去考究她的大名,毕竟真考究下去,估计也没有。 还有汉末大儒蔡邕之女蔡琰,广为流传的亦是‘文姬’二字,她就算有本名,也很少会有人去在乎。 国朝的女子,与外人交际时基本没有人去管顾她们的名字是什么,大多都是以某某氏为称呼,大族女子都是如此,何论本就是白身起家的李茂贞一家。 李茂贞以军功迁神策军指挥使受僖宗李儇赏识之前,最初只不过一最普通的牙兵,家里虽并非穷苦人家,但亦非士族出身,女帝与他是亲兄妹,恐怕家里面也不会有人想着专门给她取一个大名。 在国朝,越普通人家的孩子名字便越低贱,因流行低贱名字容易养活这个说法。女帝恐怕不愿告诉萧砚她的小名,这‘云姬’二字,应当是她在幼时这般被亲近的长辈唤过,才一直保留下来,变成了她的名字。 不过依照女帝如今的地位与身份,这两个字应当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了,她父母去世后,可能记得这个名字的也只有李茂贞,谁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说不得萧砚是这世上第二个知道这称呼的人。 萧砚想通了这一点,又看专门追了百来里的多闻天都不知锦囊内是何物,便知道女帝应当认为这个名字很重要,因为如果李茂贞都忘记了,那就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当然现在又多了个萧砚。 将字迹隽秀而不失英气的纸条攥在手中,萧砚会心一笑,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东西,他反而觉得回什么都显得太刻意,只是对多闻天道:“多谢多闻圣姬,此物对我很重要。” 多闻天之前还疑虑女帝究竟是什么东西让她急着送来,此时得到萧砚一句话,便觉此行真是值了,匆匆回去复命。 这个小插曲并未耽搁太久的时间,萧砚一行人由于是秘密赶路,仍然用的是假身份,长安依旧处于戒严之中,大梁弘农郡王、检校太尉兼潞州行营都招讨使杨师厚正坐镇长安督师,谨防歧国进犯。 想让关中这边撤去对歧国的威胁,萧砚当然不会亲自去寻杨师厚,大梁朝廷对何处用兵不是杨师厚可以决定的,回到汴京后自能寻敬翔讨论意见,且他的“真身”姬如雪差不离已至颍州了,再有些许时日便会经水路抵达汴京,他还需尽快赶回去。 —————— 多闻天在第二日才赶回凤翔,女帝在忙于政务,但听见多闻天回来了过后仍是第一时间召见。 虽然萧砚已不在凤翔,但他的那一句“此物对他很重要”,仍然让女帝生出一抹异样来。 萧砚猜的确实不错,女帝对于自己这个不是大名的名字确实看的很重要,当然是于她个人而言,女帝也知道或许只有她一个人会这般觉得。 但现在却有了萧砚。 女帝在听过多闻天转述的话后,不禁撑着脸颊,嘴角泛出温婉的笑意。 那个家伙,好像真的很会撩人。 —————— 凤翔政变的消息,距离那道李茂贞让李克用出兵夏州以迫使定难军回师的信件,晚了将近七八日才抵达太原。 因为彼时李茂贞再度出走凤翔时,凤翔全城戒严数日,连同假李在内的几个不良人都是被押着直到萧砚释放后才得以脱身。 假李虽不想让自己狼狈的样子让袁天罡知晓,更害怕会因此事遭到这位不良帅残酷的责难,但所谓纸包不住火,他就算已打定主意不这般灰头土脸的去太原,也第一时间让手下的不良人把消息传递给了太原分舵。 镜心魔在收到这消息前,就已知凤翔那边与太原失联,却未曾想到事情会这般严重,心下唬了一大跳,急忙瞒着李存勖亲自去见袁天罡。 “李茂贞实乃蠢货。” 太原以北数十里,郊野某处民宅中,袁天罡负手而立,墙面上是晋国与河北的舆图,其间已勾画了不少墨迹,尽皆这位大帅的手笔。 镜心魔捏着衣角,弯腰站在角落中听着袁天罡毫无波澜的声音。 “若是早些杀了那幻音坊女帝,又怎会让人趁虚而入?如此优柔寡断,枉本帅当年送他去十二峒历练十四年。” 不敢对杀女帝这件事有所评判,镜心魔只是小声道:“事到如今,李茂贞败走,歧国不受掌控,这李克用恐不会依计出兵呐……” 袁天罡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岂能容李鸦儿想如何便如何?” 镜心魔一惊,叉手拜下:“还请大帅明示……” 袁天罡面具下的眼睛缓缓在墙上的舆图上扫过,云淡风轻道:“殿下的事,李存勖有何反应?” “那亚子……”镜心魔捏着手指,嘶了一声,遮掩着嘴小声道:“那亚子对殿下,颇为不屑,只说殿下一介竖子小儿,想让晋国做嫁衣,是殿下痴心妄想……” 李星云入太原的事,知晓的人极少极少,但李存勖终究是世子,自有资格知道。 李存勖性情狂傲,甚至算是自负,他与李克用不同,对于什么李唐正朔半点讲究都没有,真要看见一个凭空变出来的李唐遗孤落在他头上,就算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吉祥物,恐也很难接受。 袁天罡听罢,冷笑愈盛,折身看去:“把殿下的消息放出去,本帅要让天下人知晓,李唐血脉在太原。迅速安排,迟则生变。” 镜心魔有些失色,迟疑道:“这样,殿下那边恐怕……” “呵。”袁天罡漠然道:“这身份,岂是他想遮掩就能遮掩的?” “属下明白。” 镜心魔不再多问,让李星云的身份爆出本就是既定的计划之一,只是现今极早提前了一大步而已,朱梁若知道晋国这边要整个李唐天子出来,恐怕朱温第一个就坐不住,两相威逼之下,就不是李克用他想不想用兵的问题了。 形势如此,哪里还顾得上李星云会有什么感受。 晋国的底蕴很厚,河东之富庶不可估量,纵使李克用多年来不断穷兵黩武,也能不时让朱梁吃个大亏,加之李克用沙陀人的身份,其在草原上的马仔极多,一呼百应下,真能爆发出让朱梁不敢小觑的实力。 且不说朱梁内部暗斗之甚,朱温逐渐年迈,党争之事愈演愈烈,明面上的光鲜眼看就要被戳穿,更别提大帅对朱梁三十年的布局,若想推动,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当下之时,就要借李克用之手为李星云开局,让那个掩藏在朱梁中的太子分身乏术,既要应对晋国这一外部威胁,又要疲于奔命内部党争的暗中杀招。 “本帅知李茂贞会坏事,然未料其人如此不堪。” 袁天罡冷声道:“再有一事,遣人去见蜀中王建,告诉他,歧国现今内部动荡,内外皆敌,此时不取,怎敢枉称蜀帝?” 镜心魔心下一凝,匆忙去办。 大帅这是动了真火,歧国本属于谋局中的一环,现在失了控,既然不能握于掌中,那就打烂好了。 谁也别想要。 至于那王建会不会心动,不是镜心魔需要操心的事,大帅既然开了这个口,就定会有人去促成。 —————— 太原。 李克用自行推动着轮椅,独眼微眯,思考着事情,好似漫无目的的在晋王宫内穿行,所过之处的宫人都知晓自家大王的习惯,没有人擅自打扰。 后面传来了脚步声,略有些急促,李克用固然不满,但仍只是耐着心思停下来回头看去。 李存忍揪着一道信件,自是瞥见了义父脸上的那一抹不悦,不过事态紧急,只是仓促拜了一拜,低声道:“探子回报,歧国兵马异动,凤翔、保大、义胜三军北向,恐怕是要与定难、朔方二镇交兵……”李克用发白的长眉猛然一皱,看了看左右,四周的宫人都已退下,便沉声询问:“本王不是已遣人攻夏州?那李茂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 李存忍有些难以回答,只是摊开那道密探回来的信报:“事情确实有蹊跷,据密报上所书,言数日前凤翔变动,城中有哗变,甚至有坊间传闻,玄冥教冥帝朱友珪夜袭凤翔,有过一场恶战,其后下落不明……” 李克用一脸狐疑,这都什么跟什么玩意? 他扯过那封信报,急速扫过一眼,脸色阴沉,冷笑一声:“无愧是坊间传闻,那玄冥教朱友珪小儿脑子被驴踢了敢夜袭凤翔?只怕进得去出不来!” 据他所知,凤翔单只是世上超一流高手现在就已经有李茂贞与女帝二人,不提下面蓄养的人,纵使是冥帝闯进去,也没有脱身的机会。 李克用作为隐忍多年的老狐狸,一些该知道的内情自然都知道,例如李茂贞出走十二峒一事,以及其又重新回返中原一事。 不过对于其中的隐情,如萧砚的身份存在,女帝与萧砚之间的私交,李茂贞与女帝的矛盾等等,他都并无所知,遂自然难以理解这信报上的胡言乱语。 李存忍有些尴尬,她下面养的人终究不及通文馆,能在幻音坊眼皮子底下渗入凤翔就已是不容易,歧国官场下的事情又被女帝尽可能的收拾了干净,自然只能得到这些东西。 李克用摇了摇头,沉吟一二,道:“召李嗣源……” “义父。”李存忍提醒道:“大哥正深入河北探取军情。” 李克用挥了挥手,眯眼思索了片刻:“让李存礼来见本王。”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是。” 李存忍旋即就要离去,却又被李克用唤住。 “老三近两年还在追龙泉宝藏的下落?” “是。”李存忍有条不紊答道:“据殇每月一回的消息,三哥确一直被大哥遣出去做此事。” 所谓老三,是通文馆亚圣李嗣昭,在通文馆中地位仅在李嗣源之下,晋国十三太保中,其人排在世子李存勖之后,故是李存忍口中的三哥。 李克用冷笑了一声,只是道:“把他召回来。” 李存忍没有多问,但这回却并不立刻离去,而是多等了一会,看李克用还有没有吩咐。 李克用果然想了想,点着轮椅扶手慢慢道:“那位殿下近来如何?” “那李星云是个闲散的。”李存忍尽量简略道:“其人带着师妹这些时日只是游览太原及周边,并不许我们的人跟随……” 说着,她歉意道:“便是现在,我也不知他在何处,还得等每日的探子回来才知道。” “呵。” 李克用轻轻点着镶玉的扶手,自语一声:“藏拙?” 李存忍不曾应声,她能辨清李克用是在自己思考还是在与她对话,大多时候她都不会主动打扰。 “遣人去寻一寻,就说本王有请,暂且将他们安排在晋王宫内,不要让太多的人有机会接触。” “是。” 李存忍终于离去,迅速着手安排几件事。 李克用等了片刻,很快就见到了六子李存礼,其人常年都是一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样子,姿态格外恭敬,在几丈外就跪下去参拜。 要知道,这个时代并不兴跪礼。 李克用懒得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让李存礼暂代李嗣源掌管通文馆,尽可能探出歧国的变故是什么。 李存礼又惊又怕,唯恐这是李克用离间他与李嗣源的计策,但他不敢忤逆李克用,纵使再害怕,也只有硬着头皮应下来。 “对了,上次那事……” 末了,李克用唤住李存礼,进而想了想,似有些记不起那个名字。 李存礼心思缜密,即刻轻声道:“禀义父,那人唤巴戈。” “哦。”李克用不以为意,只是道:“进展如何?” 李存礼迟疑了下,叉手道:“孩儿谨记义父上次的叮嘱,未曾过多干涉此事,只等那边回报,若义父关心,孩儿下去就让人过问。” “罢了。”李克用随意摆了摆手,道:“太过刻意,反而易露马脚,你告诉那巴戈,此事无需着急,本王不召她回来,一辈子都老老实实待在中原,最主要的是,不择手段亲近那人。” “孩儿明白。”李存礼恭敬一拜,见李克用没有其他表示,便要辞去。 不料在他刚转身的那一刹,就听背后悠悠传来李克用漫不经心的声音:“此事,你大哥可知晓?” 李存礼显然怔了一瞬,头皮发麻,忙不迭的转身拜下去:“义父吩咐的秘事,孩儿不敢泄于他人,此事,义父、孩儿、十三妹、巴戈……天下间,仅四人知晓。” 李克用独眼微眯,远远盯着李存礼,而后倏的一笑,慈祥道:“不错,辛苦了,下去吧。” “不敢言苦,孩儿应有之责。” 李存礼保持着叉手下拜的动作,倒退十余步,才在长廊尽头复又一拜,恭恭敬敬离去。 走出那长廊的一瞬间,李存礼霎时脸色惨白,背脊莫名渗出冷汗来,只觉掩在袖中的双手都在发颤,连额上的汗都不敢在此地擦拭。 他感觉的出来,方才他那义父在问那句“你大哥可知晓”时,对他起过杀心! 李存礼心下大恶,一刻不停的回到自己的礼字门,第一件事就是唤来一人:“马上遣人出去,将我派给大哥的信使处死,即刻去办,记着,不要做的太干净了。” —————— 晋阳宫,李存忍去而又返,低声禀道:“六哥派了人,将那信使杀了,是殇处理的尸体。” “不错。” 李克用淡淡一笑,十分满意。 不过马上,他的笑容便收敛起来,因有人匆忙来报,使得李存忍都脸色大变,慌张出声。 “那李星云在榆次撞见了玄冥教之人行凶,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李星云因此被其中之人认出与先帝样貌的几分神似,那玄冥教之人现已南逃而去……” 李克用却毫不理会这其中的道道,只是在大愕之后,发出狞笑。 “好,好一个不良帅……” (本章完) 第329章 黄泥掉裤裆 第329章 黄泥掉裤裆 晋国,榆次。 榆次县位于晋中,县名从战国时期便一直留存至今,在原时空中,后世赵宋灭北汉,毁晋阳城,诏废并州太原府,废太原、晋阳二县,新置并州军事,便是移治于榆次。 与太原一样,榆次县同样位于晋中盆地内,居于太原城东南,素有‘北都南大门’之称,县治差不多完全依附于太原,开辟有万亩良田,以‘米面之乡’闻名三晋,是晋国极重的粮食产地。 正是因此,李星云才会携着陆林轩闲逛至此,当然是想看看所谓的米面之乡到底是何等光景。 而正巧的是,路途县郊时,二人便撞见一伙县役正在追捕十余玄冥教鬼卒,不过事实上局势却是反过来的,榆次县役数十人被几个鬼卒砍杀大半,甚而护不住途中的一些无辜百姓。 李星云、陆林轩二人本就与玄冥教有不共戴天之仇,撞见这一幕当然是怒火中烧,哪里还顾得上玄冥教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当即仗义出手,连杀数人。 不料其中一人居然是玄冥教五大阎君之一,武功高强,在打斗中窥出李星云的跟脚,竟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李星云尖声质问:“汝与昭宗竟会如此相像!莫不是李唐余孽!?” 被陆林轩一打岔,李星云也不再想这个问题,长叹了一口气,道:“据江湖传闻,当年大唐昭宗皇帝崩殂一事,其实就是玄冥教五大阎君奉朱温指派弑君而为……” 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无,一错版本%!' “嘶……” “呵。”巴也狞笑一声:“这礼字门下,难道还有人敢得罪我巴也不成?” 这他娘的就是黄泥掉在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通文馆甚至没时间捂盖子,这玩意儿就自己爆了!李存礼想他那位义父恐怕也是有苦难言,事已至此,只能遣他来迎这所谓的殿下了,甭管这殿下是真的假的,起码晋王的姿态已然给足。 巴也说完后,倒也没有看见三千院的眼神,摸了摸下巴,狂言道:“不过这样也好,这狗屁龙子一露头,只怕中原又要兴起大战。” 很快,城门下的官吏中,一头戴幞头,面相略有几分阴柔的男子近前,领着一众官吏叉手下拜。 “呵,巴戈这种废物,我一只手能打两个!那些琐事,还真需要让她去做,后面空下来了,我替大哥去问门主。这废物,别真勾搭上门主了,丢人!” 李星云亦有些心乱如麻,他下意识想寻那位不良帅,但这会甫一想起,竟发现从来都是那人来寻他,而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联系那不良帅。 三千院有些狐疑,李存礼遣那巴戈出任务他并不知情,自想套一套巴戈这个更了解那蛇蝎女子的人的话,却才从中听出二人似乎并不算和睦。 李存礼盯着地面,余光却是瞥着马背上的人影,心下有些奇怪。 “又是这等屁事?” 大漠风寒,点点绿星点缀在黄沙间,倒不至于漫天都是风沙而灌人一嘴。 谁料消息传得太快了,连布在中原的探子都有飞书传来,说梁境有传闻,晋王李克用已寻到一位李唐皇室后人,欲尊奉其为天子,要携天子以令诸侯,以此联合各藩镇讨伐朱温。 看那些人的装扮,草原人,服饰杂乱,也着实穷的厉害。 巴也甚为不满,跟在其后,随口啐了口唾沫,冷笑道:“什么狗屁殿下,晋国乃咱们沙陀人的天下,李唐早百年就没甚威严了,砍了了事。” 三千院忍着将衣衫掀开看一看的冲动,皱眉自语:“这家伙的掌力不像一个只有中天位的人啊。” 她下山后基本九成的时间都泡在伽耶寺,而此前从未练过马术,对于骑马一事还没有特别熟练,小心夹了夹马腹,凑近李星云小声道:“师哥,你不是说你的身世没有几个人知道吗?” 自然,没人会在乎李星云的感受。 当然,说没有慌然是不可能的,活生生的师兄变成了李唐后裔,还是皇子,任谁都会失措。 三千院摇了摇头:“门主如何吩咐,你我就如何做,这种话在某这里无妨,出了门莫要让他人听去。” “你我兄弟,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彼时听李星云告诉她身世时,还老大不相信,若非后来与李星云一同入太原见到了那传说中的晋王李克用,恐怕她真的会当李星云在胡扯。 直到李存忍麾下的殇组织领着人寻到李星云二人时,李星云仍在茫然。 “无妨,门主有一些任务,某本想让她去做。” 陆林轩有些笨拙的操控着缰绳,回头瞥了眼后面那一头戴墨黑幞头、黑巾裹面不示外的背刀人,又观察了下一行负责护送她与李星云的着甲牙兵,有些不安。 用这个名义揭穿李星云的身份,自然最合适。 且在事实上,巴也便是面对他这个三巴之首,也没有太多恭敬的样子,礼字门下蓄养的人手亦对巴也颇为畏惧,眼下听着这厮说什么只差一次就是百战百胜,三千院真是被唬了一大跳。 这厮,难怪有底气如此狂妄。 三千院哼笑一声,眯眼道:“听闻你已将你那四位弟子都召了回来?” 不过当下三千院并无暴露身份的想法,只是托着下巴想了一会,不动声色道:“巴戈去了何处?某前段时日就没再见过她,被门主派出去作何事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三千院皱了皱眉,用手径直将还未完全烧干净的面皮揉碎,收在怀中。 “下官李存礼,奉晋王之令,特来相迎殿下入城……” 巴也不屑一顾,啐了口唾沫,道:“只怕仗着身姿不错,勾搭上门主了,大哥,你问她作甚?” “那蠢女人。” 三千院不答,折身过去,眯眼道:“门主安排的事解决了?” 这一问连李星云都懵了,而那位什么玄冥教阎君则就此脱身而去,不知所踪。 “当然。”巴也颇有几分豪言壮语:“若真有大战,这几人都可做你我的左膀右臂。大哥,不是我吹嘘,有我亲自培养,‘喜、怒、哀、乐’四人随便拎一人出来,都可单手镇杀什么玄冥教阎君,那歧国幻音坊之流更是上不得台面。” 他冷笑道:“上回河北大战,我在外面出任务没赶上,大哥你也没想着捎上我。” 陆林轩唉声叹气。 “杀个信使而已,我堂堂巴也亲自出手,还能有什么疏漏?”巴也不屑一顾,语气有些不满:“这种屁事也值得专门派我去,门主真是想得出来。”听着这厮的自吹自擂,连三千院都有些犯嘀咕,他并未真的看见过巴也出手,只可通过礼字门其他人对巴也的态度,以及巴也对他这个大哥的态度来判断。 陆林轩更是小脸紧绷,抿着嘴,不知道该和李星云说些什么。 说着,陆林轩咬了咬嘴唇,心下难安道:“这样,你会不会很危险?” 通文馆,礼字门。 李星云正锁着眉,他略有些疑惑,他这半年来武功精进神速,与那玄冥教的所谓阎君交手时亦未曾留手,但让人错愕的是,他竟拿不下那人。 岂料那李星云居然武功不低,三千院纵使提前有镜心魔提醒,也在交手的过程中受了一掌,这一掌到现在都仍有些隐隐作痛。 说完,他也不待三千院回应,就兴奋的舔了舔嘴:“不过这次好了,世子那边现下势微,圣主要抓住机会起势,少不得就要依仗我们礼字门,这次得了机会,咱们巴氏兄弟真的要名扬天下了……” 完了…… 这些骑卒没有第一时间用强,恐怕也是看这人气度不凡,在此地观望他们杀人而不避的原因所在。 所谓戳穿李星云身份的玄冥教阎君自然就是他了,袁天罡下了令,这件事迟则生变,必然来不及真的调一位玄冥教阎君过来。 此人名为巴也,与三千院替代的巴尔一样,为李存礼麾下三大干将即巴氏三兄弟之一,沙陀人,礼字门下仅仅位低于三千院。 直到那所谓玄冥教阎君揭穿李星云的身份,陆林轩才感觉事情可能会有些麻烦起来。 —————— 那一自称殇的怪人,以及跟在后面随行保护的牙兵就是明证。 在之前,就算那晋王知道了师哥的身份,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而现今这一行牙兵师哥竟然赶都赶不走。 李星云闭上眼睛,痛苦的如此作想。 “大哥。”来人未经请示便直接推门而入,是个与三千院同样带黑幞头的男子,满脸桀骜之色,面相很有几分戾气,一身墨黑劲装,展露在外的气势甚为凶悍。 几年前,由蒋氏五兄弟组成的玄冥教五大阎君被萧砚一锅端,这件事并未太过让外人知晓,其后很快便由孟婆重组几大阎君之位,故天下人很少有知晓这五位阎君已换了人。 陆林轩很不安。 他摊开手,五指如钩,自信道:“但愿这些垃圾别在战场上碰见我,只差一次任务,我巴也就是百战百胜了,这一次,我要毫不留手!” 李存礼是个聪明人,他虽然之前并不知晓李星云的存在,但不难猜出李克用应当早就知道这位殿下身在晋国。 西北,凉州。 三千院持着一张面皮在烛火前点燃,一手轻轻揉着胸口,只觉晦气。 他想了想,头疼道:“恐怕那人真的在我身上看到了几分昭宗皇帝的影子,据那不良帅所言,那大梁皇帝朱温对李唐皇室格外敏感,当年这朱温接连残害了不少皇室成员,其后害怕还会有流散在外的遗孤,近些年也在秘密安排玄冥教暗查。” 三千院暗暗思忖,只怕此人是个大敌,寻到机会,当要知会萧砚一声,实在不行就冒险提前拔了。 这人漠然的看着。 既然李克用之前没有让李星云的身份曝光,上午李存礼在通文馆知道消息后,自然第一时间要把这件事捂住,如何确认李星云的身份、要不要接纳这位所谓的李唐遗孤,都要先让李克用拿主意再做决定。 不知过了多久,前头有马蹄声连绵响起,这人眯着眼抬起头,站在沙丘上眺望。 不过那时候就算知道了这一点,陆林轩倒也没觉得有多大不了,她与李星云共同成长,这个师兄什么衰样她没见到过,龙子又如何,还不是任由她揪耳朵? 满地狼藉,这群骑卒可谓是饥渴,整支商队的货物都全无不剩的尽数被拖走,连个板车都不愿舍弃。 三千院不动声色的背对着巴也,微微侧脸,沉声道:“不是告诉过你,来某这里记得先敲门!” 在此人身后,一伙仅有七八人组成的马匪都已死尽,尸体半掩在沙土下,几匹马散在周边,这人也未曾理会,仍只是漫无目的的徒步走在沙土中。 不过很快,就有三三两两的骑卒围过来,其中有人远远的对他指点着,而后有人纵马过来,先以草原的语言说了一通,见这人不理会,便用生涩的汉语道:“兀那蠢货,你可知已闯进休屠泽?看你穷的可怜,快滚,这方圆百里都是俺们剌葛大汗的地盘!” 一群骑卒正在围杀一支商队,商队中的人已死了大半,寥寥无几的几个女子被绳子串成一排,与剩下的人由那群骑卒驱赶着向北。 好在李星云仍然是那个不羁的样子,陆林轩才放下心来,反而因此生了些新鲜感,她没有什么历练经历,对于男女之情更是一片空白,甚至都没想过什么王妃、皇后等等乱七八糟的事,只想着师哥不会因为这些事放弃救师父就行。 巴也摸了摸鼻子,嗅了嗅:“什么味?” 一道人影漫无目的的走在沙土中,衣衫普通,不算脏,但实在也不算干净,与寻常的大漠百姓没什么两样,只是皮肤白皙,样貌清俊,一双异瞳英武不凡,让人不敢直视。 且不说那玄冥教为何会现身榆次,这位殿下的消息也传递的太快了些,上午出的事,只两个时辰,这消息恐怕就传了半个晋国了,捂都捂不住。 三千院托着下巴,斜睨着巴也,心下在估量着这厮的实力。 三千院让人去下令,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这厮,并不理会。 三千院懒得理会,取下挂在墙上的佩刀,向外走:“门主方才让人下了令,那李唐殿下一事恐有蹊跷,太原周边皆要彻查一番,你我亲自走一趟。” 太原和榆次之间的路程不算遥远,李星云二人被一路护送至太原城下,还未及城门,便已看见城门口已肃清了所有行人,乌泱泱的一堆人正在等候。 —————— 不料这一直都漠然无表情的人好似突然有了生气一般,一双丹凤眼微眯:“剌葛大汗?耶律剌葛?” 那几个骑卒面面相觑。 猛然一瞬,那人的身影已陡然消失在原地,最先与他搭话的那骑卒被随手扔下马背,竟是那人已持握缰绳,生有异瞳的丹凤眼只是形同俯视般看着众人。 “带路,本王对他很有兴趣。” (本章完) 第330章 冠军侯是个女人 第330章 冠军侯是个女人 水浪拍打着河岸,隐隐激荡的声音袭来,颍水的河面算宽阔的了,于是在船舱中都能听见这种鼓荡的声音。 船身略有些摇晃,好在半年前有过萧砚的指点,此行南来北往亦多走水路,姬如雪倒不至于再晕船。 她捧着一卷书,身上是萧砚的服饰,脸也由萧砚之前特意给她易过容,扮其他来破绽很小。 这世上,姬如雪应当算是最熟悉萧砚的人了,且她的性格本就清冷,气质上也能演出几分神似,若非身形要消瘦一些,个子简单增高了一些但仍有几分不及,其他倒没有太大的差别。 而且这艘官船上随行的朝廷官员很少有与萧砚过多接触的,这点痕迹当也不会被人注意,不过保险起见,这接近一月的路程来,姬如雪都鲜少见过外人。 手里面的书姬如雪早已看了百八十遍,都已能倒背了,她之前在船靠岸时有过让人去买一些新的,也多看过一遍。 她受萧砚的影响很深,在闲下来时,萧砚常常都会捧一卷书翻一翻,兵书、地理志、史册……他看的书很杂,儒道等百家的经传都有涉猎,按萧砚的话说,阅不阅读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主要是习惯在看书的静心氛围中思考一些问题。 “何事?”千乌出去询问。 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无,一错版本%!' 之前她一心担忧歧国与女帝她们的事,还未曾觉得时间已过了好久,直到萧砚的来信上表明事态顺利,才终于开始盘算还需多久萧砚一行人才赶得上在汴京前汇合。 “若是如此……”姬如雪思忖了下,道:“倒也应该要轻松一些。” 当然,这丁昭浦是个聪明人,主动将自己的把柄交到萧砚手上,算是在这艘船上被绑死了,说是萧砚的人也不为过。 “暂且莫急。” 她的直觉很准,不认为事情会有这般简单。 她知晓凭借萧砚的身份、权势,天下恐怕不知会有多少人想方设法的勾引他,接近他,但亲身体会后终究会不一样,这种古怪,不仅仅是因为那种吃味的意味在作祟,姬如雪还没那般小气。 不过就算再冲动,所有人却都明白一个道理,这场宴会的主角另有其人。 千乌沉吟了下,她并不熟悉中原的地理方位,自然不清楚陈留在哪里,只是道:“郎君正在回返的路上,在陈留之前或可能赶得上。若来不及,姬姑娘亦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南平王刘隐以及娆疆蛊王蚩离的国书都极大让朱温满意,且不说他扩建皇宫的任务也由萧砚圆满完成,楚国图谋南平国不成等等,都让朱温大为受用,认为大梁国威浩荡,其后可以利用南平、娆疆威胁楚国,自是不吝对萧砚的嘉奖,以展示他这个皇帝的恩宠。 千乌跪坐在她对面,不置可否,只是淡笑一声:“说不得是那县令讨好你这君侯的手段?” 到底没有萧砚那可以一心二用的境界,看过几十遍的书很难让姬如雪再静下心来,她在船舱里走来走去,纵使是性子再冷,也忍不住要掰着指头数一数距离萧砚的来信已过了多少日。 在宴会前后,还有不少目光在她身上打转,当然都顾忌“萧砚”在身旁,没人敢过多把视线放在她身上。 有人借着饮酒的机会观察姬如雪,能看见这位“冠军侯”似也有极大的兴趣一般,托着脸观赏着那舞女的模样,便都有些丧气。 “有意思……” 女人身子前倾,冷冷道:“我当然会听从十三太保的话,若没有要事,当本都尉乐意搭理你这忍字门的人?注意你的措辞,我除了是礼字门的人,还是晋王亲授的折冲都尉。” 高挑的冷面女人抛着一枚蛇形耳坠,缓步从廊下走过。 将近一个月来,二人倒是相处的很和谐,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姬如雪的视线,千乌便在看到的地方折了痕迹,合上书,淡笑询问:“姬姑娘可是有所顾虑?” —————— 那年过四旬的陈留县令弯腰跟在其后,陪笑道:“贵人说的是,人言那萧砚与前朝废太子有几分形似,若说相貌,总之是贵不可言的……” 不过她在谈笑中很敏锐的察觉到有一以面纱裹面的舞女对她甚有几分观察的动作。 木屐随着美足上下晃荡,很耀眼。 那小册子是萧砚以防万一留下的一些有用情报,作用就是姬如雪在突发情况下可以根据形势做出自己的判断,而那盒子内藏机关,若是有人从外面强行打开,放在里面的小册子便会立刻自焚,不留一丝痕迹。 巴戈自是有一股怒气,平白无故跑到这中原来做这等事,实乃轻贱。 千乌默然片刻,她实力不俗,姬如雪能注意到的她亦是没差,不过女眷的宴厅与众官员的场所中间隔了一层纱帘,她并未看的太真切。 女人用手指逗弄着颈间小蛇,令其盘着纤长的指端滑下来,狭长眼眸虚掩了一二,道:“没那么简单,真要召见,也替我遮挡回去,这才哪到哪?” 姬如雪看过去,千乌正捧着一卷《世说新语》看的入迷,她架腿而坐,跷着一脚,身形倒是仍然优雅,不徐不缓的翻着书,早已更换成中原样式的服饰落在她身上亦很好看,不失其落洞主原有的风韵。 千乌属于女眷一类,武功要比姬如雪高上几个等次,亦随行保护,不过中间的过程中很是低调便是。 “嗯,那就先让人试探试探,暂且不急。” 但据说这是晋王亲自下达的任务,她纵有万般怨气也只得藏着,好在那十三太保李存忍给了她许多便利,譬如这些忍字门人,都可由她调动,也不至于真的在中原两眼一抹黑。 “看来不易轻举妄动。”姬如雪长舒一口气,谨慎道:“我听萧砚说过,只要来人有目的,那就一定会有马脚存在,顺着陈留县令查过去,总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从周围官员以及宴客的注意力就看得出来。 保持思考,才是萧砚这种人保持认知不断递增的能力,亦是无法舍弃的能力。 与那巴也说的不同,巴戈并非真的是什么蠢人,她外表看似冲动易怒,实则心思细腻,极为冷厉,若让巴戈自己评价,那自称什么战无不胜的巴也,才真是礼字门下第一蠢货。 “那女子……” 说到底,姬如雪终究不能靠外人,替身这件事,讲究的正是神似二字,当年萧砚便擅于此道,也教了不少经验给她。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 巴戈从岸上取来一小罐红油,开始轻轻在腿上擦拭:“在这中原,不要再这般唤我。现在,我是柳姓,单字一个茗,记着了,下次露了马脚,我先拿你这忍字门人试问。” 那县令坠在后面,眼前是窈窕的长腿在走动,那腰肢白嫩,引得人忍不住要去瞅,但这等香艳之色在眼前,他却半点不敢有逾越视线的动作。 事实真叫千乌说对了,传旨的人真是丁昭浦,不过亦有其他的供奉官,倒没人辨得出什么真假来。 “是我请他来的。” “呵。” 今日巴戈着实是想借这个机会接触那萧砚一二,不过这一次接触,倒让她有了几分发现。 “呵。” 巴戈轻轻在长腿上摩挲,狭长眼眸泛冷:“这颍水上的冠军侯,倒像是个女人……” 说着,她敲了敲桌面。 耳濡目染下,姬如雪倒也将这个习惯学了去,当然,不止是因为收集书册这些事都由萧砚交到了她的手上。 阴影中走出一活死人,不需吩咐,便走了出去。 姬如雪轻咬着唇,来回走动着,思忖其中的关系。看不清她的脸,但一双眼睛却很勾人,有一种异域的风情。 千乌长眉轻扬,微笑看着姬如雪,倒明白了她的打算,只是道:“冒冒险也无妨,有我。” “那舞女,有古怪。” 萧砚的敌人不少,有些是明面上的,如鬼王之流,但更多的是暗地里的,这些才是不可不防的存在,姬如雪不想因为自己让萧砚牵扯上什么麻烦。 “郎君说的总不会错。”千乌婉然一笑。 千乌听过一不良人的低语,纵使是她都蹙了蹙眉,回身走进房间,沉吟对姬如雪道:“那舞女据说并非简单的舞妓,乃那县令的某位远房侄女,此次献舞,乃是因为倾慕冠军侯。” “知晓了。” 二女都有些疑惑,姬如雪走出门,蹙眉道:“他来做什么。” 几乎宴上的每一个男子都仿佛痴迷了似的盯着那舞女,只觉这女子在烛光下整个人都闪闪发光似的,那腰肢、那肌肤,在光亮下闪着瓷质的光泽,紧绷而健康,纤细修长的赤足仿佛要直接戳进人的心里去,简直就是诱惑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对她发狂。 陈留,县衙。 那县令是忍字门安排在中原多年的棋子,并不知晓她的身份,亦是负责老老实实配合她。 从大唐以来,国朝的风气都极为开放,更别提世俗崩坏,乱世下,什么礼、雅、风化,早就被践踏了个一干二净,莫说是什么露脐装,再清凉的样子在场的权贵恐怕都见过。 踱步间,另一头还有翻书声响起。 —————— 宴会不算漫长,都只看姬如雪的心意,其中那舞女在退下前借着机会凑近了几次姬如雪,在舞乐结束不久,这宴会就差不多到了尾声,姬如雪首先托辞离开,众人便次第散去。 这场宴舞明显是这个女子为主角,周围的舞女在她身旁都有些黯然失色,不是说那些舞女就不好看,但她们纵使像是要扭断了腰肢,也很难有那女子身上的诱人感。 宴上不缺舞乐,姬如雪为了不让他人起疑,席间并未刻意减少言语,若不然可能会让那些供奉官认为她这位“冠军侯”是对皇帝的安排不满。 “生得倒着实俊美,与传闻还真是没差。” “哦,忘记与你说了。” 很给姬如雪一种错觉,这个舞女,很有种蛇的感觉,妖娆、危险却极为诱人。 因在女人的颈上,有一血色小蛇盘旋着,略略吐着信子,一双蛇眼只是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他。 县令忍着没敢看,只是叉手陪笑道:“不知那萧砚若是来寻,贵人是……” “宫中那丁昭浦来拜访。” 但这种如蛇般的妖娆,却让这宴上的每一个男人都有些气血上涌,都只恨不得要将那女子掳进房中去。 片刻后,有一黑纱裹面的身影走进来,看其身形应是个女子,若是李星云或与陆林轩在这,便能看出其人与那所谓的“殇”很是相似,但细看下又很有差别。 宴会很热闹,陈留县令连同丁昭浦等供奉官在内,邀了不少显贵共同庆贺,这只是提前一步给“萧砚”接风洗尘,回到汴京后自还会有一场。 县令恭敬之色愈盛,请辞道:“贵人高见。” 其人因萧砚发迹,当年河北大战时萧砚给了他不少关键的机会,逐渐入了朱温的眼,现在宫中的地位不算低。 她沉吟一二,才继续道:“那女子习过武,且武力不低,一身气息都很怪。不过我未曾细细观察,辨别不出来这当中的怪处,不过确也不能以等闲事视之,其后要让郎君小心才是。”姬如雪蹙眉不语,暗自思忖一二,才突然道:“要不要寻她来服侍一夜?” 女人随意坐在室内的首位上,翘着腿,涂抹有千层红蔻丹的脚趾甚有光泽,旁边阴影中有黑袍的高大人影略显僵硬的走出来,蹲膝下去,将一木屐恭敬的穿在她脚上。 “确实……”姬如雪点了点头,但锁起的眉头却一直未曾舒展,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偏偏又说不出来,甚有些烦闷。 “想办法回去尽快告诉十三太保。” 姬如雪迟疑了下,蹙眉点头道:“将至陈留,汴京那边遣了使者在彼处等候,不可不见,我担心会出纰漏。” 走水路的速度不算慢,当日下午便抵达了陈留,于渡口靠岸。 那舞女身着很清凉,一身短裳只裹着胸下几寸,白净诱人的肚脐显露在外,纤细的腰肢极为妖娆,圆润的长腿在长裙下于烛光中不时勾勒出痕迹。 女人早已揭下面纱,便能从细微处看出她不似汉人,双眼勾着淡淡眼影,嘴唇嫣红,姿色自是不凡,不过身上的冷然气息很足,冲淡了那几分媚气,倒看起来甚是美艳。 那殇抱着拳,没有言语。 马车上,姬如雪蹙眉道。 当然还有更多的人去悄悄与那陈留县令言语,问他在何处搜拢来的这等尤物,若那冠军侯宴后未有什么动作或者一夜过后便留下来,千万要给他们一个机会。 她起身将那卷《世说新语》搁在案上,在一方有机关暗扣的盒子中取出一张小册子来,指着上面的字迹道:“据郎君留下的这信息上来看,宫里面有一位叫丁昭浦的宦官是郎君的人,此次朝廷遣人来接待,说不得正是此人。” 之前姬如雪还可凭借不与地方官有太多牵扯的名义拒见一些人,这次却不能不见了。 那陈留县令都只是滴水不漏的一一应承下来。 殇默然了下,抱拳下去:“请巴戈都尉明示。” 其人离去,这室内便只剩女人以及阴影中的几道形似活死人的人影,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露出冷然的笑色。 陈留距离汴京虽然可谓只有一步之遥,但中间亦隔了数十里,朝廷遣人在那里提前接待,是表现朱温的重视、皇恩浩荡。 那“殇”声音很冷,沙哑的厉害:“我家门主说过,未有要事,不得召我来见。” 姬如雪先代萧砚领了朱温嘉奖的圣旨,而后便与千乌等随行人员在接待的驿馆内休息到了傍晚,便由几个不良人护卫着入城赴宴。 姬如雪是知道丁昭浦的存在的,这位宦官当初只是一个普通的黄门,还不能称上太监,在隋唐后,只有地位较高的内监才会被称为“太监”。 “你下去侯着便是。” 朗笑声从外间传来。 二女俱是猛然抬头望去,姬如雪清冷的面容霎时一怔,而后悄然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是抿着嘴泛起笑意。 千乌美眸中异彩流转,看着萧砚风尘仆仆的从廊门外走进来,其后是公羊左等人在照料马匹。 霎时间,二女什么忧心都瞬间散了,憋了一个月的小心翼翼都在萧砚出现的一瞬间,转眼消散。 (本章完) 第331章 便宜你了 第331章 便宜你了 萧砚趁夜而返,倒不算是仓促,一路上都有不良人负责传递情报,就算晚了一步他也未曾担心什么。 他相信姬如雪。 当然,千乌除却在落洞要拿男人开刀之外,在其余事情上都颇为稳重,有她协助也应当出不了什么差错。 眼看着萧砚风尘仆仆的样子,下巴上的胡茬都未曾打理,身形瘦削,虽在他身上看不出什么疲倦的样子,但姬如雪仍是难掩心疼,不过在人前克制着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默默注视着他。 “出了大变故。” 萧砚没有与姬如雪有太多寒暄的动作,对一直都淡笑的千乌点了点头,把有些沾了尘土的幞头取下来拍打着,直言不讳道:“晋国推出了一位李唐皇子,消息还未完全传出来,不过朱温那里肯定是知道的,明日说不得就要急召我回朝,这才节省时间彻夜赶了过来。” 姬如雪有些惊诧,看着千乌上前体贴的替萧砚解下披风,倒没有多想,只是蹙眉道:“先帝还有一位皇室血脉存世?” “说不得不止一位,这算不了什么。”萧砚笑了笑,沉吟了下,道:“不过按照朱温的脾气,大战是避免不了的,晋国想必也早有所备,鹿死谁手啊……” 千乌站起身,温婉的走近了些,身子前倾,微微蹲伏在萧砚身前。 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无,一错版本%!' 姬如雪一张清冷面庞红的不敢看他,天知道她经过多少纠结后才说出这句话来的。 敬翔身为朱温的头号谋士,其对大梁的忠诚度无需怀疑。 在敬翔的眼中,由萧砚去立军令状,以萧砚指挥一场对晋的大胜就足以让朱温不再大兴兵戈,就算萧砚战败,他也有余地在朱温这里保全萧砚,所以也算不得什么利用。 丁昭浦刻意换了装束,若非姿态看得出几分阴柔,倒与普通的富家翁没什么两样。 千乌生的很高挑,在萧砚认识的女子中,可能只有女帝能与她等高,气质淡雅偏冷,静谧而绝美的脸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事先就已沐浴过,只着一件墨色的浴袍,挺立在胸前的那对颤动并不算惊人,但颇为高耸,随着身子前倾露出更多的白腻,其间是幽深炫目的深渊。 “不大可能是冥帝或者朱友贞的人。” 就算知道敬翔什么心思,萧砚也愿意应承下来,甚而要感谢敬翔,给了萧砚一个拉他下水的机会。 萧砚看着她逃也似的寻着千乌过去,环胸靠在门口,哑然失笑。 在原时空中,李存勖破汴京后,下诏令赦免梁朝所有大臣。 回到房中,千乌果然把茶留着,萧砚自是饮用,而后与姬如雪二人叙谈了一番。 对于这位敬相,萧砚是欣赏的。 千乌若有所思。 但李星云的提前曝光,成了这中间的最大变数。 —————— 姬如雪抿着嘴,陷入思量当中。 他迟疑了下,尴尬道:“但那丹房是宫中禁地,咱家不敢窥伺,故陛下在里面做什么,咱家便不知道了,还望君侯体谅。” 朱友珪、朱友文这两人果然有些东西,朱温显然已经逐渐成瘾了,什么生龙活虎,都是假象,按朱温这个年龄,再这样毫无节制的纵欲下去,只怕连原时空的年月都活不到就会暴毙。 “那李唐遗孤的事?” 姬如雪一怔,抬起头,杏眼中仿若有水,极有柔情,她主动环抱住萧砚的腰,抿着嘴不说话,但心跳汹涌,很难平静。 萧砚彼时在娆疆鼓动出的声势,可能就是十几年来娆疆最大的动静了。 “对对,”丁昭浦愣了一愣,似不知萧砚竟已提前知晓,不过他也不以为奇,急忙小声道:“咱家动身时还不知此事,是临到半途才由敬相安排人告知的,恐怕过两日,这消息就捂不住了。” “陛下沉迷于丹术,欲长寿得道。” “唔……” 不管如何,姬如雪的那一句便宜他了,萧砚都认为不算假话。 期间自然不可避免的要说到那个让姬如雪和千乌都共同狐疑的舞女。 朱温这个篡唐皇帝,对李唐皇室看似不屑,实则又恨又怕,那流传天下甚久用以复唐所用的龙泉宝藏成了悬在朱温头上的一根刺,这位朱家皇帝似乎总感觉唐室会复兴一般,对李唐皇室是骨子里的厌恶及恐惧。 二人抵死相拥了好久,不知是怕千乌回来撞见,还是有其他顾虑,姬如雪娇羞的躲开了些。 姬如雪靠着门,娇躯已因方才萧砚的话而微微颤抖,本就无力,这会听见这句话更是俏脸红烫。 萧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脸上有几分冷笑。 不过朱温显然配不上敬翔。 事实上,也只有这个目的才会让朱友珪耗费心思钻研出这等东西来。 萧砚捧着她的脸,一本正经道:“夜里别走了,我与你讲讲凤翔的事。” “茶先放着,回来后再用亦不急。” 而在事实上,他也做好了河北的准备,不论晋国是不是在李茂贞脱离歧国后要不要继续兴兵,他都有余地谋取到自己的利益。 她抢着拉开门跑出去,却不忘回头横了下萧砚:“便宜你了!” 萧砚笑了笑,摸着眉角沉吟不语。 萧砚轻声道:“我很想你。” 丁昭浦看着萧砚面无表情在在那里默然思忖,自是不敢打扰,不过因藏着心事,终究还是小心翼翼道:“有一件要事咱家还未向君侯言语,适才宴上人多眼杂,咱家遂未敢提出来,本想着明儿再寻机会,既然君侯此时接见……” 好在敬翔递了个枕头来。 萧砚宽慰的笑了笑,没有应声,复不复杂他虽然没法打包票,却也不是朱友文这些人能随意左右的。 姬如雪则是轻声道:“只怕回京后事情会更复杂。” 丁昭浦大惊失色,他一身富贵都与萧砚捆绑,竟是下意识劝道:“君侯三思……” —————— 他慢慢回返后院,脑子里却在一刻不停的思忖。 萧砚自然要见招拆招。 依照萧砚的假想,这位大帅的目的,正是要让朱温为此大兴兵戈,而梁国势必会因此元气大伤,又绝对无法一口气吃下晋国,空有中原霸主的表面风光,实则国力大损,若再有内部动荡,只会马上变成一座烂摊子。 这种大战,朱温素来都是亲征,萧砚在其中很难有浑水摸鱼的余地,甚而会大受掣肘,不复有河北那种海阔天空不受拘束的自由,各种手腕也无法堂而皇之的施展出来,譬如藏在渔阳的那一支私军,就不可动用。 袁天罡用阳谋逼得晋梁看似不得不以一战来收尾。 但在萧砚这里,却是平白将风险度提升了一个等次,且不提他一支兵马能不能有所成就,这一场大胜怎么才算让朱温满意的大胜,单只是战败后的风险,就让他足以丢失在梁朝中的地位,如禁军指挥权等等。 “敬相的意思,是让君侯你明日提前动身秘密回京,由他安排,先与陛下私底下见一见。” 姬如雪仍然有些愧疚,亦不想多打扰萧砚,路途遥远,萧砚昼夜赶路,说不疲惫都是假的。 这样的见招拆招,萧砚就算再乐在其中,也难免心烦。 “不用。”萧砚摆了摆手,思忖片刻,令人拿来纸笔,而后迅速起草了一封信,交给丁昭浦道:“丁公公稍后回去,请敬相的人尽早动身走一趟,如果敬相能促成这信上的种种条件,我萧某人便是把脑袋担上,亦会力求陛下弃攻转守,便是在陛下那里立下军令状,孤军索战那李唐遗孤,也不是不可为。” 丁昭浦姿态很恭敬,小声道:“而陛下在服了那些丹药后,确要比往年更加生龙活虎,近来常召女子侍寝,是数女……” “无妨。”萧砚起身送客:“劳烦丁公公给敬相的人转达到位,明日午时,萧某便会动身,还望中间能有敬相考虑的时间。” 按照敬翔的设想来看,显然是欲让萧砚再次在朱温那里立下军令状,把战事的范围似同去年一样只缩小到河北一役,而非让朱温在发怒的情况下全线开战。 “听说朱温躲在皇宫内大搞炼丹修仙之术,这些东西总要了解了解。”萧砚说道:“鬼王朱友文拼了命想要争宠、蒙蔽朱温视听,朱温年岁已高,这么被折腾一年,只怕是朱友文后面那位冥帝有些等不及了,这个时候,朱温还死不得。” “哦,不算什么大事。”萧砚笑了笑:“只要可以排除是冥帝与朱友珪的人,就算被她看出蹊跷也无妨。” 但她只是轻声道:“我看得出来,千乌真的很喜欢你…不管如何,都不能委屈了人家。” 萧砚感觉有些棘手,他并不知道这一个月二女间是怎么相处的,想了想,便笑道:“真的只是讲一讲话而已。” 萧砚不置可否,只是点头道:“继续。”丁昭浦不敢窥探那信上的条件是什么,只觉这冠军侯真是胆色惊人让人折服,遂不再多言,匆匆辞去。 而让萧砚受制还不能算袁天罡的真实目的。 例如李克用之流,萧砚只当这位晋王早已知道自己的存在,自然没想过要瞒着这些人。 “还有一事。” 他现在既已做了决定,就算朱温怀疑又有何关系? 但这位外敌其实不算太可怕,萧砚重新协助女帝掌握歧国后,就有这个耐心与袁天罡继续耗下去。 “是也不是。” 千乌要亲自去给萧砚准备沐浴的东西,没多久便离去。 门外有不良人来禀报,言那丁昭浦已至偏房等候,萧砚遂说了这一句,走了出去。 在最初见到千乌时,萧砚可是在她脸上看到过一丝嫌弃的模样,此时她却只是捧着脸坐在浴桶前的桌案旁,婉然的看着他,半点羞赧的感觉都没有。 不过这种压力要让萧砚来承担,只怕这位冠军侯不愿意担上。 千乌倒没有多想,她可能也联想不到这般多,娆疆那块地域人口有限,很难有什么大战,落洞属于半避世的那一类,更不可能掺和进这种事来。 所以李星云的提前登场,足以让朱温如芒在背,更足以让朱温不惜发大军讨灭李星云这个李唐遗孤。 她跟随着来到中原后,已尽可能的了解过萧砚身边的情况,亦寻姬如雪详细的问询过,倒也不至于听不明白中间的关联,只是托着下巴盈盈看着萧砚,似乎很对萧砚这种谋算的样子感兴趣。 丁昭浦咂了咂嘴,又继续小声道:“不过据咱家的观察,陛下近来待在那丹房的时间显然要更多了,每天都会有半日耗在彼处。虽说从丹房出来后便是生龙活虎的模样,但近来持续的时间很短,之前陛下三五日才亲自去一趟,现在半日、一两个时辰就要去一趟,有时整天都待在里面……” 朱温很怕,怕会有那么一位李唐遗孤寻到龙泉宝藏,进而振臂一呼,天下群起响应,一口气淹没他这个朱氏政权。 其人的智谋、大局观,以及那一片赤忱忠心,都很难不让萧砚欣赏。 其实倒也不是真的无关紧要,不过萧砚在方才已经有了决意,就算那什么舞女真的有所察觉,又无实证,顶天了让朱温或者朱友珪之流有所怀疑而已。 “对。” “郎君有心事?” 虽说那丁昭浦算得上自己人,但萧砚并不想给他知道太多的东西,遂修了修胡茬,更换了衣服,在姬如雪的服侍下稍稍洗漱了一二,冲了冲倦气。 萧砚往回走,有不良人提灯过来,他只是挥了挥手,其人便不再跟上来。 在这个时空中,因为有萧砚突然插了一脚,朱友珪的势力比起原时空而言要被削弱了不少,起码在禁军体系中,朱友珪无法做到一呼百应。 千乌不知内情,好奇的看了眼姬如雪。想知道那所谓更好的选择是什么。 她轻吟一声,搂着萧砚的后颈,踮起脚,情意翻滚,脸颊滚烫。 丁昭浦不敢说话了,他虽只是个传话的,但也看得出这其中的风险之高。 明明那张脸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透露出来的气息却又像是邻家姐姐的宠溺、温柔。 萧砚没有客气,直接开门见山的询问了一些朱温的近况以及鬼王等人在宫中的小动作。 丁昭浦压了压语速,道:“君侯知兵,天下皆知,若是你主动提出来,或能让陛下不因此事大动干戈。敬相的意思,乃是说国家疲敝,现下只宜休养生息,如果此番倾国与晋国大战,不论胜败,都只会使国家元气大伤,所以若君侯能主动挑起担子……” 这一通消息无疑算是重磅炸弹,大战一起,这仅仅维持了半年太平不到的中原大地恐又要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烽火之下,每一个人都可能会被卷入这场人祸之中。 若倾国与晋国交兵,说不得就要动员十万、二十万人,压力太大了,这一仗打下去不管胜败,都不是一个所谓的李唐遗孤的名义可以弥补得上的。 而让朱温暴毙反而只是小道,若能利用那所谓的仙丹让朱温彻底上瘾,只怕朱友珪会堂而皇之的用这个方法操控朱温方便他掌权。 她有些为难,但看着萧砚认真的眼睛,咬了咬唇,踮起脚,附耳轻轻道:“今夜…我不行,我让千乌来陪你吧……” 这是那位大帅的阳谋。 姬如雪想了想,蹙眉道:“你是说钟小葵?” 存在这个隐患,朱友珪恐怕不敢堂而皇之的弑父篡位,因汴京禁军可以拥护的对象不止他一家,均王朱友贞、鬼王朱友文都可以突然横插一脚变成异数。 纵使萧砚逼走了李茂贞又如何?袁天罡还是有办法迫使晋梁不得不卷入这场动荡之中,而这场或可能会引得天下都因此变化的动荡,其后又会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这又是袁天罡的下一盘谋局。实乃一招接一招。 萧砚不由一愣。 彼时早已不受朱友贞重用的敬翔,却在听闻好友李振去朝拜李存勖后,只留下一句“李振谬为丈夫耳!朱氏与晋仇雠,我等始同谋画,致君无状,今少主伏剑于国门,纵新朝赦罪,何面目入建国门也!”便上吊自尽,其后全族为李存勖所诛。 凤翔的事定然捂不住,之前不想让朱温怀疑到自己身上,是因为萧砚还有更长远的规划。 萧砚倒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思忖了下,道:“不过小心一些是对的,此人既然想接近我,不管目的是不是单纯,都先用来者不善的思路对待。” 萧砚没有评价此事,只是问道:“敬相的人可在陈留?” 但她恰走至门前,腰肢却被突然揽住,而后心下一慌,便觉唇已被吻住。 无疑,晋国有袁天罡在其中搅合,属于他在外的最大威胁,三晋坐拥河东天险,底蕴雄厚,是有资格与天下争雄的,且与河北毗邻,足以挫败萧砚在河北的一应后手。 “呸,才不信你。” 姬如雪咬了咬唇,懊恼道:“那舞女在宴中接近过我,我虽未让她有机会过多与我接触,但万一被她察觉出来……” 他道:“敬相托咱家给君侯言语一声,这件事实则可大可小,陛下那里虽然震怒,然最好还是尽可能的把事态缩小到可控的范围内……” 萧砚笑着摇了摇头:“他们若想在我身边安插人手,有更好的选择,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又怎可能被我信任?” 萧砚都有些不自在了,倒不是不好意思,他就觉得自己很像千乌的猎物,被她灼灼的盯着,仿佛那浴桶都没什么遮挡的作用,有种赤条条展露在她眼前的感觉。 姬如雪不理他,红着脸看了眼萧砚的关键处,忍不住扑哧一笑,而后翻了个白眼。 她煮了茶,准备给萧砚解乏用,在等候水沸腾的过程中,她好奇问道:“郎君寻那丁昭浦可是为了这些事?” 那些军头可能会乐见其成,毕竟这种大战并不愁军功,但敬翔管顾全局,自然有他作为中枢的忧虑。 萧砚没有应答,不过千乌只是盈盈一笑,便轻轻搂住萧砚,让他的侧脸藏进她胸前的峰壑中。 纵使萧砚承袭了大梁的遗产,得到的也只是这么一个烂摊子、一个国力衰颓甚可能四分五裂的大梁。 对此,萧砚没什么反感的,食君禄而为君分忧,有敬翔这种臣子,真是朱温的荣幸。 萧砚都不禁有些头疼,他对于天下局势的微妙把控终究不及袁天罡,纵使很快就能猜想到这之后的关键,但终究防不胜防。 “咱家让人去请……” 若按丁昭浦自己来想,他也不愿。 萧砚没有多余表情,朱温荒淫是天下皆知的,自觉身体雄风依旧,又有鬼王在添火助威,自然会疯狂泄欲。 敬翔顾全大局,自不会管顾这些,他在乎大梁社稷,而不会在乎萧砚的个人权势,起初他愿意在朱温那里给萧砚作保,为的不就是这一日。 且如果朱温发了狠心,说不得就是一场倾国之战,大梁与晋国总有一方是要脱一层皮的。 不过正因如此,正因敬翔太过于忠心大梁,所以其看待事情都是以大梁全局出发,纵使他与萧砚颇有私交,纵使他亦对萧砚互相欣赏,但也不影响他想在此事上利用萧砚将事态的危害性缩减到最轻。 他旋即唤来公羊左,让他查一查那陈留县令。 她身上的香气很迷人,柔腻的触感更诱人。 萧砚感觉有些呼吸不过来了。 千乌俯身下去,轻轻咬住他的耳垂,极温柔极温柔的低语出声。 “千乌,不会让郎君失望的……” (本章完) 第332章 夜色缠人 第332章 夜色缠人 夜色迷人且多情,数个日夜的连续奔波极让人容易生出倦气,但在这浓郁的夜色中,倦气轻易便被驱走了。 千乌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都属于美人,她身上的睡袍在萧砚沐浴时浸了水,下摆有些湿漉,千乌便将衣角系了结固定在腰前,玉脂般的纤腰极有光泽,触感很惊人。 如此一来,她雪白的长腿便没了衣裙遮挡,坐在塌边宠溺的看着萧砚,双腿叠加在一起,颇为绮丽。 纵使是萧砚,也不得不承认千乌的那双纤细长腿太漂亮了,裸着的双足也纤巧盈瘦有度,白净柔腻没有一丝瑕疵,到底是落洞主,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完美的,美人,足也美。 萧砚托着下巴在床前对着烛光欣赏美色,千乌亦全无反感,也无娇羞,她长发随意的束在脑后,双手轻轻搭在丰腴的大腿上,迎着萧砚的眸子淡笑,说不出的娴静柔美。 这与初次见到的她很分割,彼时的千乌高冷、出尘,好似对于男子而言高不可攀、望而生畏。 这一切却又在她认定萧砚这个所谓洞神后悄然变化,她在人前仍然高冷,仍然让人望而生畏,却极力要将自己的温柔展露给萧砚,然后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 正因如此,萧砚也很难对她生出疏离感来,甚而在心底里有一些惭愧,总感觉自己是将人骗着拐来的一样,若说弥补,似乎也只有不让她太过委屈。 萧砚微笑了下,搂着她的肩:“躺一会吧。” 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无,一错版本%!' “郎君若没有…尽兴……” 萧砚没有太过问,只是让公羊左其后再上上心,一晚上的时间还不能看出什么问题,之后或能揪住什么马脚。 说着,他失笑着询问道:“我很像那种肆意纵欲的人吗?” 萧砚怔了怔,而后哑然失笑。 他伸手摸了摸千乌静谧而稍显冷淡的脸,她乌黑秀丽的长发遮盖了半边脸颊,长而上挑的睫毛透着秀丽的气息。 姬如雪却害羞的躲开,而后看着萧砚错愕的模样,抱着被子羞怯的笑着:“没有洗漱……” 他也不知自己身上哪一点把千乌迷成了这样子,却觉千乌冷淡的性子下还有幽默的一面。 她忍着羞意,亲了亲萧砚的额头,然后认真道:“我真的不会有什么,你是大丈夫,在我心中,是这天下最有能耐的奇男子,都说男人三妻四妾,皇帝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 “郎君请说。” 萧砚在姬如雪的门外站了一会,本没想着进去,却有驿馆安排的女侍惊醒过来从里打开了房门。 他便听到一道轻笑声,而后就觉千乌捧住了他的脸,萧砚睁开眼睛,与她好看的美眸对视。 在不知不觉中,与他有过纠缠的女子竟已不算少,她们或自愿、或别有用心,却在美色外都有吸引到萧砚的点,其中掺杂的情绪,好似很难让他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萧砚不忍心辜负她,撑坐起来,将千乌搂在怀里,吻了吻她白净的脸庞,千乌却主动索吻,不消片刻二人都已有些动情。 萧砚已打算午后动身秘密回返汴京,便事先招呼了公羊左等人安排,这边的什么官员他自懒得管。 二人没有叙谈什么,千乌在夜里终究是累的不得了,很快又沉沉睡去。 姬如雪一愣,而后捂着脸,有些气恼:“快走啊,还要不要人睡觉了。千乌怎么回事啊,怎么还让你这么有精神!” 唯一让萧砚略有些吃惊的是,再次见到千乌和姬如雪二女,却见她们只是一副和和美美的样子。 —————— “这有什么,本来就是我的主意,你倒来顾忌我了。” 看着姬如雪露出白嫩的脚趾晶莹可爱,白生生的脚丫子仿佛不及他掌心,萧砚本就有心捉弄,更不舍得放开了,捉住她的脚踝,在那修直的小腿上掐了一掐。 总而言之,在萧砚忍不住引导后,便足以让萧砚大为满足,他看着眼前冷淡美人脸色红扑扑的样子,实是很难不心动。 他逗弄了几下姬如雪的脚丫子,神清气爽的离去。 千乌极显生涩,但许是看过相关的书籍,便知晓该有的过程,她轻轻咬着唇。 好吧,他承认自己真的不是个好人。 不知过了多久,美人已疲惫的好似乏力,却仍然贪心的看着他的眼睛,似想让自己的温柔包裹住眼前人。 “千乌洞主。” 萧砚有些莫名,不过马上就想明白了姬如雪是以为他想大被同眠,遂哈哈一笑,同时心下一动,想到那三人同眠的绮丽画面来,只觉气血有些上涌。 萧砚蹲下去,蹭了蹭少女的鼻子,轻声道:“就是心虚。” “为什么不能睡得香?”姬如雪奇怪的睁开眼,同样有些好笑:“哦,你是不是因为心虚才想着大清早的来看我?” 千乌虽仍是含笑盈盈,但脸颊上却不可避免的染上娇艳的桃红,她面容生得冷淡,却也在爱意上涌后会血涌至体表,便让她看上去很为娇媚。 萧砚闭着眼睛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认定我是那洞神?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已给你讲清楚了,那壁画上的东西,想必你也不难懂。” 不过他反而只是板着脸,明知故问:“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种事情,降臣不愿意搭理萧砚,这位御姐妖艳是妖艳,更多的却是妖异,轻易招惹不得。 萧砚等了一会,独自起身穿了衣裳,走出房门去隔壁看了看。 不过马上,她就蒙住了脸,不敢再有这个想法。 “你怎么睡得这么香?”萧砚觉得有些好笑。 千乌支着身子起来,柔软的眸子里有秋波,只是盈盈看着他。 她认真看着萧砚的眼睛:“郎君是不是洞神,对千乌而言已不重要了。” 至于那个据称是他远房亲族的舞女,亦无太多的消息,只探出其人的姓名“柳茗”,倒是个温婉的名字,很难将姬如雪与千乌口中的那舞女同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萧砚小心翼翼的将千乌那条藕臂似的白嫩手臂轻轻拿开。 千乌抿着嘴,柔声道:“我不在乎。” ………… 嘴唇有点干涩,萧砚却觉一身疲倦都尽已消散,手臂枕在脑后,将目光移到千乌略略蜷曲的身体上,感觉心情有些莫名。 言语间,她好似浑然不记得,上回无数次在萧砚耳边唤着“要死了”的人是她一样。 萧砚却不管这些,厚着脸皮要凑过去,姬如雪娇笑着躲,还故意要用脚踢他,却被萧砚一把攥住。 外边的苍穹还只散着迷离朦胧的光,仿佛还属于夜色,天空倒已没了月亮的影子。 应该吧。美人让人心生疼惜只是一瞬间,萧砚很是意动,摸着千乌滚烫的娇躯,他也不再多想,打算就要再有下一步动作。 只是一瞬,萧砚不禁头皮发麻。 她咬着嘴唇说:“千乌说过,要为郎君代劳……” “感谢你的信任,不过我觉得有必要事先告诉你,与我有关联的女子,不止雪儿一位。” 她不待萧砚应声,便轻轻摩挲着他的眉眼,轻声道:“是郎君在娆疆的那些言语,那些告诉我们爱人先爱己的言语……” 萧砚心满意足,既已知姬如雪没有情绪,他也不再逗留,不说少女还在月事中,他也不好意思在与其他女人睡过觉后再来寻姬如雪求欢。 纵使是萧砚,听见这句话后都不禁有些动容,而后便察觉千乌牵引着他的手掌,按在了她的胸襟上,进而并无言语,美眸有异彩流动,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 似乎是察觉到了萧砚的情绪,千乌有些散乱的发丝间,冷淡的面容稍显迷离。 她看着萧砚的表情,在他耳边轻柔笑道:“郎君近来疲倦,不妨让我来代劳……” 千乌却突然轻轻握住他的手。 萧砚笑了笑,抚摸着她的脸,轻声说了句“可以了”。 她夜里早已精疲力竭,却偏偏想着要宠溺萧砚。 房中并没有灯,不过姬如雪还是第一时间确认了身边人是萧砚,她放松下来,闭着眼,顺势捏住萧砚的手掌,语气有些睡醒前的慵懒:“你来了啊……” 萧砚难得静下心来想这些琐事,却觉怀中的人动了动。 不晓得姬如雪与千乌说了什么,总觉得千乌看他的眼神中有柔情里带着几分古怪。 姬如雪却在他背后气喘吁吁,抱着被子遮住脸,羞恼异常,不过回过神来却想,若真的能有一个人分担压力,好像也不错? 她蹙着眉,脸上终于有难以自抑的娇羞。 姬如雪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俏丽的脸霎时红的发烫,哼声道:“才不会让你得逞。” 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值得一提的是,公羊左连夜让人查了那陈留县令,此人竟干净的过分,早十来年还是李唐的进士,不过后来唐室倾覆,什么士族出身在梁朝完全不起作用,又无太大的能力,一直都在县令一级上辗转。 千乌笑着道:“打动我的,并非真的是郎君应了那道谶言……” 萧砚笑着扶额,终于不再应话。 萧砚笑着,姬如雪则搂着他的脖子,也不顾萧砚的脸陷进她胸前的柔软里,只是轻声道:“我姬如雪并没有太大的志向,从来就没奢望过能占据你所有的身心,如果可以,只想守着你心中那一块属于我的地方,直到永远。” 千乌自始至终都轻轻咬着唇,情意深动的看着萧砚的眼睛,那不知从何而起的爱意就像汹涌的潮水,使得萧砚也无法自拔。 一瞬间,千乌的体贴让萧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谁叫我是个贪心的家伙。”萧砚笑道。 萧砚静静看了一会她的脸,想了好久,顺手将被褥拉上了些,将千乌窈窕诱人的娇躯盖上,漆黑的眸子在暗色中默然思忖。 述里朵或许愿意委屈一二,但只要萧砚没有强求她便不可能自寻屈辱,而在姬如雪那里,萧砚则是不好意思提这个要求。 萧砚甚有不解,却见千乌撩了撩脸颊边的长发,柔情似水的看了他一眼,盘起头发, 姬如雪本还想难得的刺一刺萧砚,看一看他的笑话,此时却霎时温柔了下来,她摸着萧砚沉毅清俊的脸,手指很轻,声音更轻柔。 朦胧中,蜡烛不知何时燃尽。 “郎君,答应我,从今以后,都要让千乌追随你……” 萧砚替她取走衣物,那浴袍几乎是轻而易举便顺着千乌娇嫩的肌肤褪了下去,萧砚解了她系在腰间的结,就顺着纤腰滑下去,她确已动情。 不过她就算好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却仍然尽心尽责,娇躯微颤,长发随意的披散下来,遮住了玉肩,精致的锁骨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他对千乌难以称得上什么感情,中间相处的时间太短了,二人相识的过程也并不能算得上美妙。但偏偏千乌这种一心奉献的情意让他既惭愧又不忍拒绝,上床前只想着当她是个工具人便好,事后却觉自己应当要负责的。 不过千乌虽然主动,但终究还是略有些生涩,但美人屈尊在眼前就已是极大的享受,再无其他奢求。 萧砚一头雾水,倒也没有刻意去撞枪口,用过午膳后,只与姬如雪、千乌二人先一步回京,未让太多人知晓。 姬如雪又羞又急,躲闪着羞恼道:“哎呀,不是已经有过千乌了嘛……” “……” 不料姬如雪竟睡得正熟,萧砚好笑的让女侍退下,小心走过去坐在塌边,轻轻摸了摸少女精致俏丽的脸,但动作就算轻微,却仍然让姬如雪瞬间惊醒了。 萧砚长舒一口气,没有应声,而是终于在夜色中掌握了属于他的主动权。 ………… 萧砚有些感动,同时生出一份内疚,遂霸道的捧过姬如雪的脸颊,想要狠狠的凑上去。 若不然,岂不是每一次,都得累的个半死…… 房中多数的烛灯都熄灭,只留一盏在床榻外,萧砚任意的躺在千乌的腿上,享受着她柔软白嫩的手在自己的头顶轻轻摩挲,很舒服的闭上眼睛。 他从暖香温玉似的被窝里坐起来,揭开帷幔看了眼,天色已经蒙蒙亮。 好吧,萧砚不由失笑,只是捏住千乌轻轻摩挲他眉眼的手。 千乌却笑意吟吟按住他的肩,一双满含爱慕的眼眸,只是盯着萧砚的眼睛。 千乌眨了眨眼,捧过他的脸:“那郎君就当千乌是。” 太原,晋阳宫。 李存忍递呈一封密信后便离去,李克用独自在高台上思索。 他轻轻捋着白须,拎着那封来自陈留的信,独眼虚眯,自语中却有几分诡异的笑意。 “若如此,倒是说的明白了……” (本章完) 第333章 大业进行时 第333章 大业进行时 陈留。 由于是休沐日,县衙中鲜有人迹,仪门后的厅、中堂更没甚人影,几个魁梧的活死人搬着东西进进出出,俨然是要长居此地的架势。 四旬的县令看着这几个活死人,擦了擦额上的汗,没敢耽误,快步穿过厅走进中堂,看见在寒春时节仍衣着单薄的巴戈后,忙略略垂首,行礼下去。 “贵人。” “哦,你来了。” 巴戈看着手中的一方小册子,头也没抬,一边用手指在册子上移动着辨认字迹,一边随口发问:“那位冠军侯这两日可还有什么安排?” 县令一愣,然后猛地一拍脑袋:“好叫贵人知道,冠军侯的船队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京,只在陈留休整这一日,今夜没听说还有什么安排……这休整也只是让船夫缓一口气,明日好直接抵达汴京。” “明日就走?” 巴戈扬了扬眉,然后略一思忖,对那几个活死人挥了挥手:“别搬了。” 县令不敢言语,侯在一旁。 “这样,你想个法子,单独设宴请一请那冠军侯,其他什么官儿就别搭理了。” “这……” 县令有些为难,小心道:“贵人,如此一来,只怕在下会落人口实,若让上面认为在下是在私交禁军大将……” “你这么个小官,谁在乎?”巴戈冷冷一笑:“若真有人想整你,还会等到今日?十三太保既能让你十余年在梁境安然至今日,自有手段保你无虞,盯着区区一个县令能有甚出息?来日晋王一统天下,何处不能让你安身?” 县令讪讪发笑,不敢反驳,只好叉手道:“喏。” 不过他想了想后,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贵人昨夜避之不见,今日却主动相邀……岂不让那萧砚狐疑?恕在下愚笨,还请贵人赐教。” 巴戈狭长的眸子抬起扫了他一眼,而后嗤笑一声:“我自有办法,去做便是。” 县令只好按住心下疑惑,折身欲退。 “对了。” 巴戈却又突然唤住他,点着桌案思忖一二,道:“寻两个信得过的歌姬来,我有用处。” “不知……” 县令有些茫然,不过目光一瞥,这会才依稀看清巴戈手上那小册子上的字迹,却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正是那冠军侯萧砚在市井中流传甚广的词,唱起来很动听,相较于这位君侯的知兵善战,市民其实要更知他的才名。 陈留城内当然有歌姬会吟唱,县令心里有数,当即下去安排。 巴戈翻来覆去的看了那小册子几遍,没甚稀奇的,她一个沙陀女人,能识字认书就已殊为不易,哪里懂得这些什么才华横溢,乱世里不中用的东西罢了。 不过到底是朗朗上口,巴戈就算没甚唱词的天赋,也勉强在两个特意寻来的歌姬那里学了个七八分,但就算仅是如此,也费了她一整日的时间,连嗓子都有些哑。 能推进任务进度,巴戈也算是费了心思。 但临到夜里,她精心施好了妆,颇有心机的搭配了衣裳,使得她引以自傲的长腿分外勾人后,却在县令那里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不来!?” 巴戈有些动怒,美艳的脸庞冷气十足,颈上的血红小蛇支起蛇头,吐着信子不善的盯着那县令。 县令有些战战兢兢,许是害怕那阴冷诡异的红蛇,弯着腰忙道:“在下实已想尽办法,第一回相邀被拒后,便想着一并邀一些伴冠军侯随行的官员赴宴,那些官员倒是愿意赴约,冠军侯却仍然拒绝,在下实在没辙,就算隐晦提出是贵人相约亦未被通融……” “谁要陪那些腌臜入宴!”巴戈一拍桌子,怒道。 他大为惊惧,忍不住擦了汗,道:“并非如此、并非如此,是在下想要见那萧砚一面才为此托了些关系,不过……是在下无能,还请贵人恕罪。” 巴戈恼怒的很,怒气过后,却是颇为难受。 她费了心思专门去学那曲子,特意了小半日的时间装扮成勾人的模样,甚至都已想好了夜里的措辞,妈的这厮居然不赏脸!? 不赏脸昨夜为什么还叫人来打听她!? 巴戈很难受,想她在三晋、阴山五部如此凶名赫赫,来中原做这等事也就罢了,却连热脸贴冷屁股的机会都没有。 白瞎一整日的准备! 巴戈脾气本就不算好,气的想杀人,骇得那县令惊惧的缩着脖子,急忙道:“贵人息怒,那冠军侯身旁并不缺绝色,若不然贵人再寻下一次机会接近……” 好在巴戈终究忍了下来,她瞥了眼那县令,冷冷一笑。 她哪里是要单纯接近萧砚,真要献身也不是现在,这般容易就扑了上去,只怕在萧砚那里连个水都溅不起来。 巴戈虽然是个异族女人,却也知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这个道理,她本来就想着这个任务要细水长流,慢慢接触萧砚,让这位冠军侯先对她产生兴趣才是第一要务,让他得不到而吃不到,才谓色诱的诀窍。 今日寻机会接近萧砚,不过只是因为她想确认一下这位冠军侯是否还是由一个女子假扮的,如果不是,她便能印证一份猜想,给晋王带去有利的消息。 这个打算却落空了。 巴戈寒着脸,仔细想了许久,却是心中一动,问道:“你身份低微,见不到人不意外,其余人可见得到萧砚?” 那县令愣了愣,有些不知所以,只是茫然道:“贵人恕罪,在下却是不知……” “罢了,废物。” 巴戈也没想着这人能带来多有用的消息,挥了挥手:“准备一下,我要去汴梁。” 县令莫名松了一口气,心下大喜过望,巴戈在他这里虽仅仅只有几日,这段时间内却一刻让他不敢安心,此时倒是终于可以送走这尊煞星了。 “你也准备一下。” 巴戈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之前十三太保有安排,你在这伪梁的县令一职上辗转了多年,也是时候可以在汴梁谋一个缺了,我以你亲族的身份一并去汴梁。” 那县令脸色一僵,而后干笑一声:“真是托贵人的福气……” 其人或高兴或又有几分沮丧的离去,巴戈把玩着血红小蛇,陷入思忖。 她昨夜让人以飞书传信太原,现下并不知那边有没有收到消息,若是有晋王指示,她倒可以放心大胆的进行下一步计划,此时仅仅只隔一日不到,没有回信的情况下,她便不敢过多冒险。 冠军侯是个女人假扮的,那真的萧砚去了何处呢? —————— “君侯何来之迟也!” 汴京,平阳郡侯府。 去岁检校司徒李振死后,因河北新附,朱温进封敬翔为光禄大夫、金銮殿大学士,同时命其代理兵部尚书,掌崇政院,加爵平阳郡侯,故敬宅也更名为郡侯府。 萧砚疾驰半日,还是晚了一步,城门已封禁,好在敬翔提前得知萧砚要秘密赶回来,早已命人在城门处相侯,以崇政院的名义让守将用吊篮将萧砚放了进来。 至于姬如雪和千乌二人,则是由前者领着第一次来汴京的千乌去了球市子,二女也犯不着在他人面前露脸。 得知萧砚已至,敬翔高兴的亲自出门相侯,不过因为不想大张旗鼓,遂只是开了角门,敬翔亲自相迎,也不算失了礼数。 “半载未见,敬相消瘦了。”萧砚被敬翔热情的拉着手往里走,倒不忘玩笑似的寒暄了两句。 “君侯才是国之砥柱重臣!” 敬翔拍着萧砚的手背,上下看了眼这位风尘仆仆的冠军侯,惭愧道:“老夫急着让君侯回京,只怕让君侯劳苦了,娆疆那个地方非善地,君侯能处置得当恐怕殊为不易,怎么也该让君侯休养数月才是……” 萧砚笑着摆了摆手,没有过多言语,入书房后竟是敬翔夫人亲自上的茶。 敬翔本人的生活不算奢靡,府上仆人不算多,不过也犯不着让夫人来上茶,只怕是敬翔想表明自己的亲近之意。 萧砚捧着茶杯,喝茶时不动声色打量了下敬翔的妻子刘氏,虽已年过四旬,确也算是半老徐娘。 这位刘氏并非只是一位普通的宰相夫人,此人之前于黄巢之乱时辗转多位军阀之手,待朱温起势后,她又被朱温所得,据说极受朱温宠爱,彼时被人称为“国夫人”。 后来敬翔的原配身故后,朱温为了表达自己的宠信,便将这位“国夫人”赐给敬翔为妻,不过其后朱温称王称帝,仍不时召刘氏出入宫内寝殿,亦算是一大趣闻。别的不提,敬翔真可谓宰相肚里好撑船了。 敬翔的气度很大,朱温荒淫无度,他却仍然忠心侍之,也不知说是奇葩还是愚忠了。 萧砚观察那刘氏当然也不止是因为那桩趣闻的原因,这刘氏在朱温那里可以侍寝,他待会要与敬翔谈的事情并不想让朱温本人过多知晓细节,自然要屏退的好。 好在敬翔真只是表露亲近,刘氏很快便带着女侍告辞离去,走之前还不待掩饰的上下打量了下萧砚,颇有些轻佻的样子。 敬翔倒没曾想有些弄巧成拙,他有些尴尬,只好捋着须开门见山道:“之前君侯让丁公公转达的信件,老夫已看过了。” 萧砚跪坐在敬翔对面,并未顺着这个话题接下去,只是道:“敬相为国家鞠躬尽瘁、用心良苦,萧某已然深知。其实若无敬相言语,在陛下那里,萧某也要劝陛下勿大兴兵戈……” 敬翔叹了一声,也并没有计较萧砚这句话有几分真假,感慨道:“君侯年纪虽轻,却识得大体,比起朝中大多数人都要远甚多矣。然各位将军恐怕不愿赞同君侯的观点。” “不止有朝中的反对声音。” 萧砚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简单画了个晋梁地势,道:“我之前已有预测,岐晋今年会大有动作,我此番在回京的途中,便已听说歧国那边颇有动静,确有大军云集凤翔,若非定难二镇兴兵迫使歧国回师,只怕关中已然是烽火连天。” 敬翔了然点头:“君侯知兵之名无愧闻于天下,老夫佩服。” 萧砚继续道:“不过歧国虽暂时被拖住,却不见得晋国会放弃此次图谋。河北新附我朝,又悬于晋国卧榻之侧,此番晋国既有李唐遗孤的名义,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大兴兵马争夺河北是一定的。” 敬翔捋着须,眯眼看着桌上的水渍,沉吟片刻,道:“晋国主动兴兵,恐怕陛下会愈加震怒,加之若有朝中诸将请战,这大战,就奔着倾国之力去了……” 萧砚笑了笑,问道:“依敬相认为,当下可是灭晋国的时机?” “难。”敬翔摇了摇头 “所以我愿意配合敬相,说服陛下不与李克用斗狠,若各镇只防备而不主动出击,事态是否会好上一分?” “自是大好!”敬翔盯着萧砚:“君侯可有把握?” 萧砚同样注视着敬翔略显老态的眼睛,毫不避让,道:“这便是我之前为何要与敬相谈条件的原因了。” 敬翔稍稍沉默。 之前萧砚的来信上,那几个条件说的很清楚。即萧砚需提领归德军全军、外要从禁军各军中挑选出一批精锐,来组成一支三千人的选锋,共计两万兵马出征。 除此之外,萧砚还要兼一个河北幽州都行营招讨使的身份,辖控河北全镇兵马,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老夫……”敬翔思忖着出声。 萧砚则沉声道:“萧某是个武夫,全身所有的本事,无外乎一个‘兵’字。昔年汉武遣卫霍远征大漠,除却汉武愿意举国支持外,萧某还尊崇汉武对卫霍的一件事。” 敬翔好奇询问:“是何事?” “是信任。”萧砚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卑不亢:“此番萧某确实是愿意为君分忧,为国出力,甚而舍生忘死亦在所不辞。然萧某不想出征在外,还要背负朝中的攻讦诋毁之言,大军在外,若还能有人左右、干涉萧某的决策,萧某恐不敢担敬相委托的大任!” 敬翔默然捋须。 话是这个道理,朝中上下不得不承认的是,萧砚当年在河北的出色表现,可能正是他不会受制于人。 彼时萧砚在渔阳与漠北军相持,若是他身边还有大梁的监军,说不得在听见后路被李存勖包抄了后,会马上拉着大军回师,而这样做的下场,只可能是萧砚军被李存勖与漠北军全歼。 敬翔知兵,明白大军在外,主将的决策是异常重要的,更别说萧砚在朝中还有鬼王、冥帝等政敌,被干涉的可能性很大。 “敬相。” 萧砚突然又道:“若有你在陛下那里为萧某请言,使得萧某在外能一身轻,稍后在陛下那里,萧某可立军令状。” 他迎着敬翔错愕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此番孤军出征,萧某,敢破雁门关。” —————— “萧卿未曾虚言?!” 朱温激动的坐起身,肥胖的身躯在座位上宛若小山,脸上红光满面,只是大喜过望。 夜色已深,因是秘密会见,这御书房内只有三人,敬翔侯在一旁,同样眯着眼盯着下面单膝跪在地面的萧砚,就算他事先听过这一道军令,仍是难掩激动。 这冠军侯,真不愧冠军二字,胆色实乃惊人。 晋国号称“表里山河”,极为险固,遍布要塞关口,对于中原有天然的地理倾轧之势,若说的通俗一点,大梁要攻取晋国,属于“仰攻”,崩碎了牙也极难拿下一块要地。 而雁门关被人称为“天下第一关”,“天下九塞,雁门为首”,控遏着河东防御草原、河北的一整套防御体系,地理之险、地位之重,可谓破关就能窥见太原,是晋国的命脉之一。 但若说要攻下来,恐怕不论天下谁来说这句话,都是痴人说梦。 萧砚却毫不犹豫的沉声道:“陛下知遇之恩,臣不敢不报。李克用贼心不死,妄想以李唐名义对抗大梁天威,阻挠陛下统一天下的伟业,臣受恩于陛下,岂能不思之?雁门关若取之,何论李唐遗孤,李克用亦是陛下囊中之物尔!” 他重重抱拳,道:“为陛下伟业,臣又有何惧?” 朱温甚为激动,他来会见之前就磕了药,精神本就亢奋,此时大为受用,拍着肚子,斜看向敬翔,笑道:“敬相与冠军侯真是给朕备了个大惊喜。” 敬翔心中一动,知晓事情有所进展,立即道:“是陛下识人之明,冠军侯乃虎将,当年既能八百骑取河北,一军取雁门关又有何不可?” 朱温呵呵发笑,指着萧砚笑道:“萧卿啊萧卿……” “明日召朝会,朕要定下方略来,李鸦儿该死,没杀尽的李唐皇室更该死,不过有萧卿为帅,朕真是期待他们的死期啊。” 萧砚会心一笑,和敬翔对视一眼,齐声道:“陛下圣明。” —————— 河北,瀛洲。 山谷中,付暗疾步走入房中,夜中披衣还未睡下的冯道下意识惊讶起身:“出了何事?” “君侯密信!” 付暗神色严肃,那信上封了火漆,原本信封上的“九”字却是红色,是为机密信件,河北除非冯道,无人可以阅览。 冯道亦猛然肃穆起来,接过信,付暗则自觉的背过身去。 稍顷,冯道瞳孔震动,而后一言不发,竟是直接将书信在烛火前烧毁。 付暗满腹疑问,却秉持着规矩不曾询问。 冯道沉默了会,来回走动着,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激动的心情,半晌后,才幽幽道:“付统领,你恐怕要亲自走一趟渔阳……” “不知是何事?” “传君侯令,召田道成部定霸都,长驱南下。” “南下。”付暗眸光一闪:“南下何处?” 冯道同样看着他,先是默然片刻,而后双眼猛然精光四射:“告诉田道成,定霸都行事,以河北幽州行营都招讨使名义,所过之处,换马不换人,旬月之内,只管抵至汴京!” “河北一线,不良人尽数撒出,由你亲自坐镇,若有消息泄向汴京者,皆杀,黄河之北,旬月之内,不得有人向南。” —————— 漠北。 “太后,萧将军麾下元行钦求见……” 述里朵抬起头,有些疑惑,上个月她就见过元行钦一次,萧砚又有什么要事来信? 不知是不是女人的直觉,她远远看见那元行钦脸上的肃然之色,只觉会有大事发生。 (本章完) 第334章 殿下高见 第334章 殿下高见 梁开平四年,岐晋天佑七年,蜀武成三年。 辛卯月,丙申日。 晋王李克用携百官迎大唐昭宗第十子李星云入太原,以臣子礼拜之。其后李克用率领官员、太原百姓为唐室、先帝昭宗皇帝痛哭祭祀。 这日,在太原宗正府的见证下,李克用与百官上尊皇子李星云为天子,却为李星云拒之,遭数十宗老跪地叩首乞哭,李星云后而勉受“魏王”封号,封地河南府汴州,称监国,代先帝监管大唐。 又因河南府汴州失陷于伪梁朱温,魏王李星云暂居太原晋阳宫遥控天下藩镇讨梁,晋王李克用搬离宫城,入住晋王府,遵臣子礼。 天下震动。 —————— “李克用已有取死之道!” 汴京皇城,焦兰殿,等候朝会开始的群臣早已沸沸扬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不少人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却亦有部分人显得甚为激昂,梗着脖子在那里与他人争执。 这时却倏的响起那道喝声,群臣回头望去,正见鬼王朱友文气宇轩昂的走进殿来,他周遭随行伴着不少官员,好似一大团的涌进来,瞬间就将焦兰殿迅速填充起来。 大部分官员都讨好似的次第行礼:“见过博王……” 朱友文却懒得理会那些没资格进入核心圈子的官,只是掷地有声的对群臣道:“李克用贼心不死,随便从哪拉出一个野小子就敢说是什么李唐遗孤,还敢枉称什么天子,何等荒谬!?” 群臣深以为然。 大家连夜得知今日要召开朝会,都甚是茫然,毕竟朱温已经连着一两个月没开过朝会了,要么就把政务推给敬翔,要么召一些臣子入宫接见,突然得知开朝会群臣自然会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不其然,天一亮,这殿里的大部分官员就知道了晋国的事,就算不知道的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此时朱温虽还未上殿,但所有人都已想着这位皇帝会是何等震怒了。 鬼王朱友文前半年因进献仙术一事甚得宠信,他此番出声也可以视作是朱温的态度,和方才群臣私下里猜的大差不离,国家果然要大开战端了。 户部尚书张文蔚与几个关系较好的官员都有些脸色不好看,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这批人之前属于唐臣的原因,而是战端一开,好不容易休养小一年有些起色的国库又要瞬间蒸发了,财政压力很大,朱温可不会管你为何拿不出钱,张文蔚很担心自己的脑袋能不能保住。 朱友文神态严肃,隐隐有几分怒意,斜举着对天抱了抱拳,道:“父皇乃是受前朝皇帝禅让得位,合乎法统,李克用随便拎一个野种就想祸乱天下,这是忤逆!诸位,我等食受君禄,当要为君分忧啊……” 张文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厮就差直言说待会大家一起劝陛下亲征了,他有苦难言,想找个人分担分担压力,看了一圈才发觉敬翔还未到。 而殿中已有鬼王一党的臣子纷纷点头附和:“博王所言极是,李贼倒行逆施,合该伐之。” 朱友文不动声色的哼了一声,心下对这些官员不屑一顾。 他与冥帝自然要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提前知晓李唐遗孤一事,所以冥帝也早已给他定下了安排。 朱温身体已被掏空,加之年岁已高,表明看起来红光满面,实则已经不起大折腾,冥帝就是要趁这次机会让朱温领大军亲征,彼时各军云集一处,冥帝正好可以造出朱温病重的声势来趁势让鬼王掌管了兵权。 这样做的好处便是如果顺利,可一劳永逸,直接解决一切潜在的隐患,彼时直接大开国库犒赏诸军,冥帝便可通过鬼王掌控住军队,就不怕再有人生出乱子,且就算有也可旋即发兵讨之。 至于风险当然是有,譬如若有什么变故,或可能引得各军哗变火并,不过只要将朱温控制住,这种可能性很小,何况玄冥教都握在冥帝手中,完全可以放手一搏。 彼时,什么萧砚、朱友贞、王彦章之流,尽皆随手就能处死。 至于什么征讨晋国,冥帝哪会管这些,先将权力握在手里才是正道,大梁禁军雄冠天下,晋国真敢进犯,冥帝正好趁势大胜一场稳固声望。 冥帝这些年在朱温身上受到的屈辱、打压,已让他一刻也不想忍受这老东西,只要有一个机会出现在眼前,冥帝就会不惜一切的抓住! 而鬼王是一介傀儡,只是冥帝培养的一个朱友文替身,连武功都没有,除了一副好口才外再无他能,冥帝当然不怕他敢做出噬主的事来。 且在事实上,当下这“朱友文”也只能乖乖听冥帝的话,有什么大胆的想法,没到最后一刻他是绝不敢流露出来的。 不过尤让朱友文奇怪的是,冥帝自从去年去寻尸祖降臣算账回来后,便一直是闭关不出,这等大事都委任给了他,若非要事冥帝也绝不见人。 这很难不让朱友文怀疑,冥帝是不是受了什么暗疾? 他忍着这个想法没敢与任何人说,当下在这焦兰殿转瞬便是无数念头闪过,已在腹中想好了待会在朝会上的措辞。 “敬相……” 后面传来了一些官员的笑声,朱友文眯了眯眼,回头看过去。 敬翔姗姗来迟,正不住的的与众官员点头致意,其旁边还有两人,其中一人是均王朱友贞。 朱友贞不算奇怪,这厮性情古怪,参加朝会多是没什么建言的,如果有可能,他甚至都不大愿意来,姗姗来迟不算什么。 均王朱友贞虽是朱温的嫡子,也颇有些权柄,但在朱温的跟前地位是要比朱友文要稍逊一些的,所以他很少在人前有什么建树,又因脾气不太好,不怎么与群臣合得来。 让朱友文诧异的是另一人,龙虎军都指挥使朱汉宾。 这厮怎会与敬翔一同入殿?看二人谈笑的样子,似乎途中有过一番和谐的交谈? 同为朱温义子,朱友文与朱汉宾的地位可谓一个天一个地,前者能封王而后者前些年甚至只能在一州刺史上打转,连中枢都接触不到。 所以朱友文就算稍有狐疑,也仅仅只是这一瞬,暂且记住了这件事,便在殿中几个宦官的小心提醒下进入列次等候。 不消片刻,朱温在太监丁昭浦与另一个宦官的服侍下坐上了龙床。 让群臣出乎意料的是,朱温的脸色并不算太难看,甚至有些红润,在过了一套流程后,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李鸦儿在太原鼓捣出了一位前朝皇子,尔等怎么看呐?” 朱友文思虑了下,吃不准朱温抽了什么风,遂没有立即进言,而是微不可察的看了看一个党羽。 鬼王一党的官员自是都小心观察着朱友文,此时得了指派,便沉吟一二,出列以另一套说辞将鬼王适才在殿上的话转述了一遍。 此后便有数个臣子依次展开了讨论,大多数都言要大兴兵戈征讨晋国,能不能取得什么成效暂且不提,总之不能坠了大梁天威。 张文蔚有些紧张,他小心观察了下朱温,看不出什么来,又微微侧目看向敬翔,竟同样也看不出来什么态度,心下一急便要出列陈述国家疲惫、不宜兴战的等等言论来。 “不妥!” 岂料听了大半天的朱温不仅没有什么喜色,反而有些怒气,一双虎目瞪的极大:“若按尔等所言,朕发十数万大军与那李鸦儿会猎,就只能死磕一个打了这么多年都取不下来的潞州!?” 鬼王沉吟一二,主动替一众党羽抗压力道:“陛下,自不止如此,河北全镇已为我朝所得,可令赵王王榕、北平王王处直会同河北兵马于常山、雁门一线威胁河东,这般一来,潞州的防守必会大为缩减。” 说着,他犹豫了一下,冥帝要想鼓动朱温亲征,却不想走得太远,攻潞州是最好的选择,遂又补充了一句。 “潞州险要,乃李贼屏蔽河东,遏制赵地、河北的关键,若能克复,定可大震国威!潞州虽坚,然我朝猛将如云,精兵壮于天下,此番若能追随陛下会猎于河东,定然是直取李克用首级而去!区区一座潞州,如何能挡!”群臣纷纷应和。 朱温脸上的横肉一颤,竟是有些意动。 他有几年没有亲征在外了,作为乱世得权的武夫,朱温并不算讨厌马上生活,那种亲领数十万兵马的倾轧之势,让人想想就足以心潮澎湃。 张文蔚再次大急,终于要出声,却见余光中有人影一动,抬头一看,竟是一直都未吭声的敬翔。 敬翔道:“陛下,潞州城坚,我朝累攻数年而无寸取,且晋人构建潞州防线多年,守可退潞州,出可袭我晋、洺二州,轻易便能致使我军疲于奔命。” 他完全不理会不远处朱友文逐渐铁青的脸色,继续道:“大军在外,又于河东此等山河表里的地方,单只是军需转运就需要日夜耗费十几万民力,所耗之大,容不得与晋人比拼时间。博王说的不错,陛下亲征,将士们定会舍生忘死,浴血奋战,然潞州非强攻就可取之,兵事一途,更不敢未战而心生自大!” 张文蔚松了一口气,关键时刻,还得是敬相来挑大梁。 敬翔担心朱温真使了性子做出亲征的决定,在稍稍一缓后,又马上出声。 “且不论潞州有没有到可以攻取的时机,而今李克用借前朝遗孤一事大肆宣扬,这些年,歧、蜀、吴等叛逆皆有不臣之举,我朝若向晋人用兵,难保这些藩镇不会趁虚而入。 臣以为,陛下当坐镇中枢,震慑歧、蜀等宵小心生不轨,而晋人兴兵来战,我朝有陛下亲自稳固中枢,只会是晋人飞蛾扑火!如此一来,我朝不仅能从容防备,若图战果,亦可遣一大将徐徐讨之……” 听见这一席话,朱友文有些烦躁,他不明白敬翔为什么非要掺和进来,且观点清晰,让他一时抓不住破绽,只好准备让左右党羽发起舌战。 不过朱温已然回过神来。 对啊,他只管坐镇京城就是了,既有人愿意为君分忧,又何必把风险扩大?十几万人出战难道就一定能胜吗? 朱温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过完今年就已六十岁,在历代皇帝中都算长寿的人,皇位才舒坦坐几年而已,犯不着再去吃那个苦头。 而且敬翔说的对,他只需要稳固好中枢,调度各镇不出差池,日后挫败晋军攻势、守好国土都属于他这个君王的功劳,遣将外战取得的成绩,还不是他这个皇帝任用得当? 再说了,一个潞州有甚意思,怎么满朝都没有萧卿那般大胆的,人家就敢盯上雁门关,你们怎么就不敢? 萧砚到底是年轻人。 想到这里,朱温有些莫名的不快,萧砚太年轻了,又这般出色,很难让他这个老人真正喜欢的起来,且萧砚在外征战还不是为了权势,难道真的为了他朱家啊? 朱温不傻,不过他只要掌控的住下面的军头就不怕这些野心家,就用萧砚吧,不管能不能打下雁门,反正死的也是归德军那批河北人,朱温可对河北没什么好感。 “罢了。” 一个念头想了许多,朱温到底没那么亢奋了,对旁边的丁昭浦支了支下巴:“召冠军侯进来,宣读旨意吧。” 他的声音不小,殿中大部分人都听得到,敬翔自是首先松了一口气的人。 而朱友文则是瞬间错愕,甚而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冠军侯? 是那萧砚吗? 这厮不还没回京? 丁昭浦没时间关心这些道道,急忙让一个信任的小宦官去外面请萧砚入殿,自己则是去取朱温夜里已拟好的诏书。 事情其实已经定好,不过朱温显然还想看看群臣有没有其他好建议,他当然不可能只听信萧砚的意见,只可惜没有让他动心的。 萧砚大步入殿,他昨夜因为太晚而并未出宫,衣服也并没有更换,一身青衫在一堆紫袍、绯袍中略有些扎眼。 “哈,朕的冠军侯来了。” 虽然嫉妒萧砚的年轻,不过此时朱温还是愿意让自己的语气看起来热情一些,让旁边两个宦官扶着自己起身,对群臣道:“尔等妄为大丈夫,胆气不及冠军侯远矣!” 朱友文大为蹙眉,已觉不妙,而后很快,他果然就见到了萧砚跪地接旨。 待听到那旨意后,朱友文直接被气的头晕眼。 —————— “老东西真是昏聩了!!” 玄冥教地宫,被匆忙唤出来的冥帝抓着那一纸抄来的诏书,气的尖声发叫:“姓萧的凭什么可以权河北全镇诸军事!朱温这个老东西怎么还不去死,他当真不怕养虎为患!?” 他声音尖锐,咬牙切齿:“该死、该死!老东西一定是怕死了!” 朱友文跪在远处,脸色同样有些不好看。 甚至不止于此,萧砚此番出征,不仅要重领归德军旧部,还可从各军挑选出三千精锐编练成一支选锋,这道差遣不可谓不重,也就是说这一段时间里,萧砚都有资格插手禁军各部。 谁是精锐,还不是萧砚随便说了算? “殿下,只怕这萧砚来者不善呐……”朱友文听冥帝在那叫嚷了半天,终于寻着机会插话,声音很嫉恨。 “本座要你提醒!?”冥帝大怒,身形陡然一闪,突然现身朱友文身前,不由分说就是一巴掌拍过去:“你个废物!枉本座了这么多心思,你个废物在老东西那里居还比不过一个竖子!” 朱友文只觉半张脸都僵了,他心下勃然大怒,却马上丝毫不满都不敢有的爬过来,央求道:“殿下息怒,那竖子是在老东西那里立了军令要攻取雁门关才得老东西支持,雁门关如此险峻,其人怎么可能打的下来……” “废物啊废物!”冥帝恨铁不成钢道:“重点是雁门关吗,本座管他打不打得下来什么关,这萧砚现今重新握了兵权,本座费尽心思排挤他离京全成了白费心血!这厮已是尾大不掉,本座来日想宰了老东西,岂能无视这个王八蛋?” 冥帝宛若童子的脸,此时恨的狰狞,不住的来回走动:“难不成还要本座与这个竖子血拼一场?谁敢去和他对阵?你个废物去?” 朱友文哑口无言。 就算他们平时再对萧砚不屑一顾,再小觑萧砚的成就,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大部分人的看法中,萧砚的军事才能终究不是吹出来的,朱温愿意用萧砚也不是真看在那些什么炒菜的份上。 而是这厮真的能打,真的可以把军队用得如臂使指!朝中有几个人敢说在对阵上赢得李存勖,又有几人敢说在一两万军队的规模上,赢得从河北厮杀出来的萧砚? 朱友文又不傻,犯不着去作死。 “要不要,提前动手?” 安静许久后,朱友文突然幽幽出声:“殿下掌控了皇帝,只要将那萧砚困在城内,杀他还不是一道圣旨的事,事成后,小人可以用东都留守的名义,召神武、广胜、羽林入城主持大局……” “皇帝只要在我们手中,殿下就是储君,乱不起来的……” 冥帝猛然回头。 看着他的眼神,朱友文有些背脊发寒。 冥帝却倏的一笑,声音有种压抑的尖锐感:“还有朱友贞的天兴军,本座不想看到他出什么乱子,找个机会,把朱友贞困起来,萧砚就算想作困兽之斗,没了朱友贞,也只能等死!” 朱友文大喜,他虽好像还有些什么东西没记起来,此时却只是讷头便拜。 “殿下高见!” (本章完) 求月票 求月票 这两天有双倍月票,这个月还差一百五十张到一千张票,以前一直不好意思求,想着这个月凑一凑一千张,然后本月截止今日有十五万字更新,所以厚着脸皮求一求,还望各位老板施舍一二~ (本章完) 第335章 你娶了女帝吧 第335章 你娶了女帝吧 时下的汴京与一年前好似并无什么不同,甚至因外城有多处地方要动工扩建,看起来有些杂乱。 连带着皇城也是一样,大片区域都立了脚架,木料、石料成堆摆放,很是引人注目。 城中拥挤,召集来的民夫在城内很难寻出一片地方当驻地,所以工部只好在南城外规划了一处,简单搭起了窝棚等建筑给民夫们住,寅时城门一开,天不亮民夫们就要赶进城在指定时间内进行建筑作业,天寒地冻,很辛苦。 安乐阁提前得知萧砚回京,早已遣了马车在皇城鼓角门外等候。 车内设了小暖炉,初春的寒意被尽数驱散,前来相迎的鱼幼姝和玄净天很高兴,前者特地拿了一件大氅来给萧砚披上,唯恐自家侯爷受了一点寒。 玄净天则是在旁边解释道:“姐姐在城外球市子,虽然也很想第一时间来接君侯,却一时没来得及理清琐事……” “用不着兴师动众。” 正掀开车帘一角望向外面的萧砚笑了笑,目光却没移开,他看着街边行色匆匆的民夫们在衙役的约束下避在了道旁,基本每个民夫穿着都很简陋,而且身形干瘦,手、脸都有程度不一的冻疮,麻木而带着一丝畏惧的躲在道路旁,如此却仍然极受街上不多的行人嫌弃。 民夫都是通过徭役征来的,这年月好汉子都是入营当兵,被征入徭役的民夫吃不准都是下面的州县为了完成任务强行抓来的。 朱温兴致一起便要大兴土木,为此付出的却是底层人民的血汗,这样的天气下,累死、冻死的人恐怕不会算少数。 徭役对普通民夫而言纯粹就是一种义务劳动,朝廷不光不给钱,伙食、衣服、劳动工具都要民夫自备,施工条件恶劣,工作强度大,加上又有严苛工期,民夫活活累死真不属于传闻。 但就算是这样,这些底层人民大清早的被吆喝起来赶紧城,却还需在狭隘的街道上为萧砚这种富贵人的车马让路,连一丝嫉恨都不敢有,眼神除了麻木也唯只有畏惧。 可能前些时日不会有这种情况,但今日朱温突然开朝会,官员们的车马占据了道路中央,庞大的民夫群体自然要让路。 萧砚沉默了一会,道:“让车夫在前面路口靠边停,把路清出来,民夫们赶时间,让他们先过去。” 玄净天讶异了下,倒没有多想,立即探出去给外面的人吩咐。 道旁负责约束民夫们的衙役头头对着马车一脸谄媚,生怕管束的民夫乡巴佬们会冲撞到贵人的车马,一直在怒声喝骂。 萧砚却也怪不得他,衙役又何尝不属于底层人,汴京城深且贵,这种管束民夫的衙役头头其实属于苦差事,既要按照每日的既定时间将民夫们押到指定位置,又不敢让路过的贵人生厌,只有识相的把路让出来。 汴京作为普通的州城自是绰绰有余,拿来当都城就有些不够看了,人口太多,城又小,便显得到处都拥挤,街道上还有不少私搭乱建的,美观谈不上,总之是让道路愈加显得狭窄。 萧砚这辆马车突然停在路边,那衙役头头一脸错愕,又不敢上来搭话,有些进退不得,得知是让路后才感激涕零,急忙赶着数百、上千的民夫往前走。 萧砚不止要让自己的车马停下,还让人去喝停后面的马车让路,其中有人不满,但在得知是萧砚在指派后,便没了脾气。 于是街上便有了这么一番怪象,贵人的马车长龙侯在了道旁,衣衫褴褛的徭役们走在了道中央向着皇城赶,些许车马的帘子都有人掀开看着这一景象,有人不屑一顾,有人怒气冲冲,有人大感奇异,但更多的还是车帘都没有掀开。 “冠军侯德行高尚啊。” 敬翔的马车中,户部尚书张文蔚感慨道:“听说工部定了时间,寅时五刻(4:15)开城门,卯时一刻(5:00)徭役们就要赶到,若这般等下去,民夫要挨罚,衙役更要挨罚。” 敬翔捋须不语,半晌后,叹了一口气:“工部太苛刻了。” 张文蔚小声道:“没法子,陛下急着要看成果,而城门关闭前徭役就要出城,每日就这么点施工时间,工部那边压力也大,不苛刻不行啊……” 他当然不敢说本质上是朱温大兴土木的锅,但话里却也有几分这个意思,扩建皇城要钱,还不是要他这个户部尚书这挪一笔那挪一笔,户部亦是头疼。 敬翔沉默了下,把要让工部放款时间的话忍了回去,只是默然了许久。 —————— “徭役是去岁入冬前征发的,听说工部是给徭役们发了一批冬衣的,不过看起来最终没有几件能到徭役的手里。” 因萧砚对民夫们略有些关注,鱼幼姝便将自己的情报说出来:“工部这边的监工正是鬼王朱友文,其人为了讨朱温欢心,定下了按时建成的工期,这其中的贪墨说不得也是他的人在搞鬼。” “必然是这些虫豸!”玄净天冷冷道。 萧砚没有应话,他注意到街角有一穿着略显厚实的民夫并未随着衙役的催促立即前进,而是漠然的立在那里盯着自己这边,甚而不惧与自己对视。 不过那汉子显然看得出正是萧砚的干涉,今日在场的徭役们才会免受一场工部责罚,遂在看见萧砚注意到他后,便对着马车这边抱了抱拳,其后才大步离去。 萧砚还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那汉子周边的衙役似乎并不敢对其动粗,而且其人左右围了几个看似同乡的汉子,应当算是个工头了。 “让人去调查一下那人。”萧砚指了指那个朝他抱拳的汉子,对鱼幼姝道:“只调查身份,暂且不必惊动他人。” 鱼幼姝并不多问,记住了这件事,只是担心后面寻不到人,便立即吩咐一个随行的不良人去注意那人动向。 接下来便再无事发生,马车在道旁避让了一刻钟的样子,徭役人流才完全过去,期间也没有后面等候的官员上来找事,据说后面马车中的敬翔也吩咐过左右,让徭役先行。 这也算是城池太小的窘迫了,朱温急着要大兴土木亦不是头脑一热,想必是一直都认为这样的都城配不上他朱氏皇帝的身份。 马车并未在安乐阁停靠,而是一路直出城南,向球市子过去。 萧砚返京后,又得了圣旨,该知道的人都已知道,不过萧砚暂时没说要一同会面,以免太过引人注意,如王彦章、余仲等人都没有通知。 路上,玄净天有些气愤道:“鬼王、朱友贞这两个王八蛋各自都搞了一个足球会出来,这几月球市子的生意都被抢走了好些!” 鱼幼姝则只是笑道:“不过妾身听说鬼王、朱友文二人的场所,许多人去过一次后都不再去第二次,论好玩还得是咱们的球市子,鬼王二人的场所不过只胜在城内而已,所以才有一些市民贪图近处,若咱们的球市子也设在城内,想必他们一个客人都抢不走。” “呸!”玄净天不齿道:“鬼王他们的场地不知霸占了多少民宅才开设起来的,赚的都是黑心钱,早晚遭天谴!” 萧砚笑着拿着一些案牍看着,只是听二女叽叽喳喳说着这大半年来的新鲜事,也不插话。 球市子占地太广,莫说城内,城池外稍近一些都难以安置,里内已成了一套商业中心,不仅仅只是靠足球吸引人,鬼王他们抢走的生意很有限。 且抢就抢吧,萧砚现在也不在乎这么点小利,球市子办起来的作用本就不是为了获利的。 倒是玄净天和妙成天两姐妹在球市子投入的心血颇多,萧砚可谓是完全交给她们二女打理了,这才如此愤懑。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妙成天携着一些管事来迎,入驻在汴京坐镇的段成天、李莽也在同列,倒没有兴师动众,萧砚甚至没看见姬如雪、千乌二女。 “骆小北在哪?” 萧砚下车后第一句却是这个,他笑着看向段成天:“听说这半年被你狠狠练了一通,莫不是藏着给我准备了个大惊喜?” 段成天摸了摸脑门,有些不好意思的憨厚一笑:“这小子性子太跳,哪有本事让君侯惊喜,他人半夜突然得知君侯回京倒是兴奋的很,半夜没合眼,刚才我出城时,这小子却倒在床上爬不起来了……” 周围人俱是哈哈大笑起来。 萧砚亦是失笑,招呼人往里走,同时看着球市子的变化,特意去设在庄子里的汇通票行看了看,运转无误,城里也开了一家,基本九成的客人都愿意不更换铜钱而直接携着钱票回城了。 在安乐阁的有心运作下,汴京城内不少商铺也愿意接收钱票,且半年来,不少市民都已知道在汇通票行用钱票换取的铜钱掺铜量很足、都是铸造精美的好钱。 所以这种情况下,汴京甚至出现过一阵子“挤兑”现象,都想着先用手中掺铜量少的钱拿去换钱票,再用钱票在汇通票行换走好钱。 这让妙成天等人大为慌乱,还是萧砚特别来信让他们沉住气才没有出乱子。 其后城中市民在看见汇通票行仍然可以源源不断换取好钱后,便终于认识到了钱票的便利性,且那钱票本就精美,所以又有大部分人又用好钱换了一批钱票。 现在的任务是,要让城中的商铺承认钱票的流通性,好在有户部在推动,这还不算难。 而下一步的计划,则是把汇通票行铺满整个中原,当下已在中原几大州城完成了任务,下面的县城则还是任重而道远,只能慢慢来。妙成天等人的业务率是合格的,萧砚很满意,拉着众人用了早膳,只讨论了一些闲话。 他就算看出段成天和李莽都有不少疑问,却没有在此时解答,只让他们都回城盯住玄冥教的动向,再通知王彦章等将领以及韩延徽等人明日出城踢球。 人都散去后,姬如雪和千乌才姗姗来迟般的起床,昨日她们随着萧砚赶了大半天的路,自也累得慌。 “歧国的事,我姐妹二人要跪谢君侯……” 设在幽静处的别业中,妙成天才终于寻到机会,拉着玄净天当着几女的面,对着萧砚发自肺腑的一拜。 姬如雪和千乌、鱼幼姝都默然躲在旁边,千乌对其中内情还一知半解,所以只是感慨郎君果然说的没错,他的红颜知己真是不少。 姬如雪就已是少女初长成的美人,娆疆还有一个芳心已许的圣女,当下又在这看见了姿色各有不凡的妙成天、玄净天、鱼幼姝三女。 郎君真是厉害呢。 “我与歧国之间的情谊就容不得我坐视不管,何况你们女帝这些年的信任?”萧砚扶起二女,道:“歧国的立场与我一致,救女帝、救歧国,就是救己,且二位娘子这些年对我的良多帮助又岂能让我相忘?一家人,就不要作此态了。” 妙成天眼眶有些红,她其实不算感性的女子,但知道李茂贞在凤翔囚禁了女帝乃至广目天几位姐妹后,可谓一直都是提心吊胆,玄净天更是差点冲动的要回返歧国救人。 若无萧砚,她二人真可谓就是走投无路了,回歧国能不能救人暂且不提,李茂贞定也不会放心她们,在汴京刚开始还受到段成天、李莽的防备猜忌。 好在有萧砚信任她们,信任女帝。 天知道在收到女帝的信后,妙成天高兴成了什么样子,萧砚对歧国的恩义,她觉得自己姐妹已然无以回报。 玄净天则是径直盯着萧砚,她与萧砚相识最久,了解也在几大圣姬中属于最深,几年前就对萧砚颇有好感,当下只要萧砚需要,她也会毫不犹豫的主动献出自己的身子。 萧砚倒没有这些心思,他拉着妙成天二女本来也就是要讨论汇通票行的事,当下二女的情绪都有些激动,他便不再细讲,让二女先去忙她们自己的事情。 鱼幼姝有安乐阁的事给他汇报,之前在马车上就已说了个大概,这会只是再补充了一些,待萧砚了解后便退了下去协助妙成天二女。 “千乌洞主。” 萧砚拿出方才在马车上看过的案牍,交给千乌:“这些是幻音坊与安乐阁的信息,你近来先理一理,后面我安排女帝与你见过一面,你若觉得合适,落洞便可迁一批愿意来中原的姑娘来,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娆疆山水好,确乃中原比不得。” 千乌只是婉然一笑:“郎君的安排,千乌一定认真下功夫。” 萧砚大感无奈,在千乌离去后,对姬如雪不尴不尬的笑了笑。 “看我做什么。”姬如雪嘀咕了一句,她很怕自己在萧砚眼中成为一个妒妇,当即就要一同离去:“你手里有好多事,我不打扰你了,要喝什么茶,我去给你准备。” “过来。” 萧砚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姬如雪大羞,心虚的瞥了眼外面,小声道:“你干嘛啊……” 这般说着,她倒不忍心拒绝萧砚,下意识就迈了过去。 萧砚早已吃透姬如雪的心理,不算意外,直接拥美人在怀,逗弄了一会,直到姬如雪有些不好意思要逃走后,才道:“从十二峒回来前,我记得大爷送了你一个东西对不对?” 姬如雪一怔,而后心虚得很,她只当萧砚说的是那张药方,便道:“我没收啊……” “没收?”萧砚皱眉。 姬如雪看他的表情,倒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岔了,便故作恍然大悟似的道:“哦,有一只蜗牛,大爷说是一只灵虫,对付蛊虫很有效果。” 萧砚松了一口气,没记错便好,不然他就要派人走一趟十二峒了。 于是他将凤翔的事大致给姬如雪讲了一遍,而后又将女帝身中李茂贞的蛊毒而无法使用内力的事告诉给她,道:“我在回来的途中,便想着大爷的灵虫应当可以发挥出用处,李茂贞是十二峒出身的人,寻常蛊术恐怕无法有用。” 姬如雪急道:“那我这就赶去凤翔。” “也不急这一会。”萧砚笑道:“千乌过两日理清了头绪,你正好带她去见一见女帝,幻音坊此次动乱损失不小,而落洞女们又具备不俗的能力,若可以加盟幻音坊,你们歧国的实力可以更进一步。且落洞女都会一些蛊术,正好教给你们幻音坊给下面的姑娘习用。” 姬如雪恍然大悟,而后有些不好意思:“我还当你收留千乌真只是贪图人家的美色……” 萧砚洒然一笑,进而故作凶狠:“好啊,既然我在你心里是这种好色的人,你这小娘子竟还敢坐我腿上来,那我只好遂了小娘子的意了!” 他的手极不老实,姬如雪吃吃发笑,在嬉闹了一会后,突然趴在萧砚的肩上,低声道:“女帝真可怜……” “嗯?”萧砚扬了扬眉。 姬如雪没看萧砚的表情,只是轻声道:“我曾经在女帝身边的时候,常看见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寝宫里思念着什么……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她那位王兄。” “但那位岐王……”姬如雪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道:“女帝现在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虽然亦与父母离散,但还有你,她却再无人相伴……” 萧砚有些不专心的听着,他当然没有告诉姬如雪彼时在女帝闺房的事。 却见姬如雪在默然了片刻后,突然直起身子,仔细盯着萧砚的眸子,认真道:“要不,你娶了女帝吧。” “可以。” 萧砚笑着应声,而后马上一愣。 “嗯?” —————— 歧国,渭北,延州。 女帝戎服加身,外着甲胄,按着腰间紫宵剑的剑柄,在地图前走了走,目光紧紧盯着其上的方位略略蹙眉。 “岐王。” 梵音天走进大帐,道:“定难答应退兵了。” “朔方那边怎么说?”女帝头也不抬。 “使者还未回来……”梵音天犹豫了下,道:“不过奴婢不明白,我们歧国并不惧二镇,就算要议和,也不至于这般急,那李仁福、韩逊二人狮子大张口,那些条件我们……” “眼前小利,无妨。” 女帝摆了摆手,冷静道:“殿下的大利,才是当务之急。” 她的目光在地图上游走,落到“晋、慈州”三字上。 “下去传令,二镇退兵后,保塞军继续驻防延州。凤翔、保大、义胜三军向东,抵驻延水,向晋国施压……” “不论如何,旬月内,歧国不退。” (本章完) 第336章 清君侧 第336章 清君侧 “嗯?为什么会这么说?” 在听见姬如雪这番言语后,萧砚倒没有感觉失措,只是奇怪姬如雪的突然兴起。 他好笑道:“你不要试探我,不然我是不是又该心虚了。” “才没有试探你。” 姬如雪看他一脸不专心的样子,脸颊羞红,将他一直在自己衣服里胡乱游走的手抓出来,然后捧着萧砚的脸,认真道:“我没有说假话,岐王与女帝决裂,互相都变成了敌人,就意味着女帝此生只有她自己了……” 她看着萧砚的眼睛,不准让他乱瞟,然后叹气道:“女帝其实性子孤冷,有好多事我们这些做奴婢的,都没法为她分忧。当年女帝接手歧国的时候十六岁都不到,这么大的重担独自支撑了将近十五年,唯一的兄长还与她观念相左,真是让人神伤…你说对不对?” 萧砚真有些心虚了,这与他当时和女帝讲的话真有几分大同小异,所以只是一脸认真的眯眼道:“还真是……” 姬如雪便摸着萧砚眉眼,轻声道:“我虽自幼与父母在战乱中离散,但这些年其实一直都有个念想,想着他日未必不会相聚。女帝这些年待我极好,我知道自己性子执拗,一向不讨圣姬和幻音坊其他姑娘的喜欢,女帝让我待在她身边是保护我不被排挤、欺负……” 萧砚终于认真起来,仔细听她的话。 姬如雪心里有些酸涩,她一向都对女帝怀着感恩的心思,故对女帝的境遇有感同身受的难受。 她依偎着萧砚,劝道:“女帝在闲暇时,真的是那种连女人都会怜惜的女子,很美的,你这么喜欢美色,不如也给女帝一份依赖……” 萧砚一个头两个大,什么话这是?自己很好色吗? 姬如雪看萧砚的模样,反而自己倒有些心虚了,便揉着他的脸,吃吃笑着,进而蛊惑道:“真的,女帝给你当妻,身份好合适,不是吗?而且你这种大丈夫,难道真的不想霸占女帝这种女子?” 萧砚却极为正色的反问她:“娶妻为何一定要娶有身份的人?” 姬如雪一怔,而后沉默了一会,用脸颊靠着他的胸口,轻声道:“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你不要事事都为我着想,试想一下,这些年我真的没帮上你什么。你若能给女帝一个依靠,是我的心愿,亦是我想认真为你做的一件事。 歧国虽然比不上梁晋,但在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诸侯国,你说了,女帝的女儿身暴露,下面的臣子或有异心,你若能以女帝夫婿的身份掌控歧国,便能省下许多事,让天下早日结束乱世,不一直也是你的心愿吗?” 萧砚有些乱,他真不看重所谓的身份,平民之女又如何,孤女又如何?难道一定就要比士族出身或者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子低一等吗? 他不想再讨论这件事,虽然理性来看姬如雪是对的,但他到底还有一抹感性,一抹寄存于姬如雪身上的感性。 他一步一步攥取越来越大的权柄,除却要实现自己让天下太平的志向外,便是想让自己一些小小的任性,天下都不会有人敢向他说不。 姬如雪看出萧砚的情绪,难得的吐了吐舌头,贴了贴他的脸,小声道:“那我先下去了,你认真考虑考虑,好不好?你想喝什么茶。” 萧砚苦笑了下,这种便宜自己的事,倒显得姬如雪要苦苦哀求了,所以马上就重整了心绪,笑道:“我在凤翔带了两包茶回来,味道不错,你寻公羊左的人问一问,他们在收拾。” 姬如雪知晓应是萧砚说的那一对凤翔郊外父女的茶,心中有数,马上就下去准备了。 萧砚想了想,终究没理出一个什么头绪,他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多还是不怎么上心的,当下也不是说这些事的时机,拿起一些重要的案牍开始看起来,他的意见一定是比妙成天她们具有一些前瞻性的。 安乐阁铺的摊子很大,结合了不良人与幻音坊的力量,已逐渐开始向整个天下渗透。 萧砚要打造出一个可以取代不良人的机构,一个在他获得权柄后马上就可以拿出来的机构。 忙了一会,姬如雪只中间来过一次便不再打扰,萧砚处理事务的速度很快,有一种批阅奏折的感觉,几个大区的负责人每月都需递上个人总结的,萧砚都一一看过,不时给出评点,至于下面小区负责人的信件,萧砚只挑选一些阅览,亦不会做出点评,这是几个大区负责人的事。 鱼幼姝踏着午时用饭的点来请萧砚用饭,同时道:“郎君早上吩咐的事,已探明了。” 萧砚要的就是效率,点了点头,边走边听鱼幼姝出声。 “那人名叫史弘肇,郑州荥泽人,只有二十四岁。” 鱼幼姝亦步亦趋道:“其人家世平平,祖辈都以种田为生。不过史弘肇此人却有些不同,据说他从不务农,喜欢游荡乡里,好耍弄拳棒,算是荥泽一带的豪侠人物。 此次朝廷大征徭役,正好轮到史家,在外浪荡的史弘肇听闻此事后,便主动回家代父出役,据说乡里一直都认为他不务正业,但此次共同出役的同乡都愿意推他为工头。” 说完后,鱼幼姝又补充道:“据说此人少言寡语,但脾气很硬,又有武力,常常庇护同乡不被欺负,所以衙役也不想得罪他。且史弘肇手下的这一批民夫每日完成的任务也是最快、最出色的,可见其颇有手腕。” 萧砚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让人再观察些许时间,安排一下,过两日我请他喝茶。” 鱼幼姝讶异了下,倒没有多言,在后面应声道:“喏。” 其后一日无话,萧砚也耐着性子没有离开球市子,亦未曾立即去金水大营看一看归德军,更没急着去插手各军挑出三千选锋了。 倒是中间李莽出城汇报过一次,鬼王朱友文下午又进宫了一趟,暂且还未探出他在其中对朱温有何鼓动。 第二日,归德军骑军都统王彦章、步军都统余仲会同一些河北出身的军将出城来应邀踢球,同行的自还有韩延徽等人,韩延徽这将近一年来看中了一些官吏,亦挑了几个有才能的人来给萧砚引荐。 “萧帅回来的太迟了!” 踢过一场球后,王彦章热的满头大汗,在这春寒时节只着一件交领半臂的球衣,一边灌着茶水一边抱怨:“朱友文、朱友贞这两个货,仗着权势在城内圈了好大一块地,也搞个什么球市子出来,当初牛知谦、贺光图这些王八蛋也被拉拢了,萧帅你不回来,这些鸟厮哪里还有当初对俺们归德军的亲热?” 余仲深以为然,用毛巾擦着汗道:“去年君侯被鬼王一党使坏排挤去娆疆,原本与我们归德军交好的一些将门便冷落了下来,牛知谦这些二代将门与我们走动的也少了,倒不知这两日他们重新听说君侯掌握军权后会有什么反应。” 萧砚捧着茶杯,同样只着球衣,却只是笑着不说话。 韩延徽则在旁摇了摇头,道:“难。君侯此番要权河北诸军事,与禁军将门并无太大的利益牵扯,鬼王这半年来对几家将门暗中施压、拉拢,既已疏远了我们,短时间内恐怕拉不下这个脸来与君侯交好。不过以往定下的人情还是在的,几家将门自知亏欠,倒也不至于从中作梗。” “从中作梗又如何?”王彦章不屑一顾:“怕他们?真拉出去干一仗,随便拎一军出来都是被我们归德军虐杀的份!几家将门就这么点只盯着汴京的出息,能有甚好结交的?能攀上萧帅,是他们的荣幸!” 韩延徽苦笑了下,饮茶不语。 “话不是这般说的。”萧砚笑了笑,看了眼左右一些插不上话的将领,同时看了看那几个被韩延徽信任的官吏,道:“而今大敌在前,晋国欲大兴兵戈,我们内部不能因这些小利而分崩离析……” 几个被韩延徽带来的官吏深以为然。 “这样。”萧砚看向王彦章、余仲:“你们二人与几个将门子弟都有交情,这几日请他们吃吃酒,给他们稍微透露些消息,若有想去河北镀金的,几家都可以塞人进来,这三千选锋的兵额,萧某人可一直记着几家的旧情的。” 王彦章大愕:“萧帅,不至于给这几个厮面子吧?” 韩延徽却是微微一笑,而后隐晦的看了眼那几个还未完全融进来的官吏,后者几人会意,皆识趣的托辞离开此地。 余仲倒略有所思,不过没有马上出声。 萧砚在饮下一口茶后,便淡淡道:“前几日,我已令田道成领七千定霸都旋即南下,准备入京。同行的,还会有这半年新募的数千燕地儿郎,约莫一万人上下,旬月间,即可渡黄河抵驻京城外。” 这轻飘飘的一言就如一道惊雷,轰然震的众人霎时一寂,韩延徽是知情人,只是捋须笑眯眯的不语。 余仲在大愣过后,与几个河北出身的将领迅速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一丝激动闪过。 王彦章则是猛然起身,瞪大眼睛,声音却极小:“萧帅,你……你要……?” “清君侧!” 韩延徽突然严肃道:“君侯要清君侧!” 他看了下萧砚,而后起身缓缓摇着羽扇,清瘦的脸却极为肃穆:“皇帝老而昏聩,已不实忠奸,冥帝朱友珪、鬼王朱友文暗地联手把持朝中,禁军十之有七为二人操控!” 他在堂中慢慢的走来走去,掷地有声:“朝中忠贞之士凡不顺冥帝心者,或被贬、被杀、被排挤出京,堂堂工部,俱已沦为冥帝爪牙,禁军大将,亦由冥帝威胁、打压,皇帝不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天下必然不保!” 王彦章挠了挠后脑勺,看向萧砚,只见这位萧帅一脸淡定,他也只好把肚子里的话吞下去,看着韩延徽出声。 “而今,天下局势诡谲,各镇诸侯皆怀鬼胎,晋王李克用兴兵来犯,江南诸藩镇蠢蠢欲动,如此大势倾轧之际,岂能还由冥帝等奸党祸乱朝政?把持禁军兵马?” 韩延徽话音一顿,对着萧砚拱了拱手:“君侯临危受命,欲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然冥帝等奸党仍对君侯虎视眈眈,如此,君侯何以外趋晋贼?又何以匡扶大厦!?” “只有清君侧!唯有清君侧!” 韩延徽斜扫羽扇,道:“晋贼当前,若不内定乾坤,诸位可敢放心将后背托于朝廷否!?” 余仲神色激动,忽地起身,对着萧砚抱拳大声道:“末将只相信萧帅!” 余下等将领亦是轰然出声:“末将等,只信萧帅!” 王彦章陡然头皮一僵,进而慢吞吞的起身,挠了挠后脑勺,咧嘴笑道:“这狗屁朝廷,我除了萧帅哪个都不敢信,不过真只清君侧?” 他嘟囔道:“我方才只当萧帅终于愿意当皇帝了……” 韩延徽脸皮一颤,有些无可奈何。 萧砚哈哈大笑,众将亦是纷纷莞尔,王彦章有些不明所以,挠了挠脑门。 萧砚笑过后,只是语气轻松道:“三千选锋,是为拉几家将门下水,不求他们愿意配合行事,只需在事中作壁上观便可。” 他看向王彦章:“子明,你是龙骧军军使,部下可信得过?” 王彦章犹豫了下,道:“可能只有半数人……” “足够了。” 萧砚摩挲着茶杯,语气淡淡:“过几日安抚了几家将门的心后,挑选出三千选锋来,随同归德军一并出京北上。” “北上?”余仲愣了愣。 “是幌子。”韩延徽冷静解答道:“出京是假,把控黄河渡口是真,诸位将军置一军辖控黄河一线,除却定霸都外,任何南北渡水之人,尽数拿下,以迎定霸都渡河。” 他继续款款而谈:“而诸位将军北上之时,分出一军辖控黄河渡口后,走至陈桥便可驻兵不动,而后旋即回转,与定霸都先后扫平奸党乱贼!” 王彦章听到这里,已是忍不住全身颤栗,若与定霸都聚兵一处,那萧帅的手中可足足有三万精兵,别说定霸都那七千人是真正的骁锐,是战李存勖、征漠北,是长驱上千里历经大小近百战而不溃的百战之师! 汴京禁军雄冠天下,但真比不上萧砚真金白银喂起来的定霸都! 萧砚可是举河北所有,只养了这七千人! 不过王彦章却还是疑惑道:“我们离京了,怎么再入城助萧帅清君侧?朱友珪、朱友文将城门一关,号召天下勤王,我们怎么办?” 韩延徽笑了笑,抬头看着萧砚只是嘴角上挑,遂只是笑着用羽扇指了指王彦章:“子明将军先办好眼前事吧,仆倒是有些担心子明将军莫要一时激动露了跟脚。” 王彦章哪里会应话,他看似粗鲁,实则粗中有细,不会出这种低级错误,他只是好奇萧砚的其他安排,在那里有些抓耳挠腮。 萧砚自不会告诉他。—————— 外头有呼喝声,看起来有些冷漠的青年汉子坐在室内的椅子上颇有些坐立难安,听着外面球赛观众的喝彩声,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他脖子处有刺青,衣裳看起来也颇有些陈旧,倒是气势不错,生得高壮,看举止做派,游侠味很足。 他便是史弘肇了。 距离上次萧砚给徭役们让路的事已有三日,史弘肇虽没忘记这件事,却从来没在这上头起过什么念想,只想着把一同来的同乡们完完整整的带回去。 村子里青壮都有数,在徭役的过程中死一个人就是一个家庭没了顶梁柱,史弘肇虽自认与乡里的人不同,却也不想看见乡里乡亲家里缟素的场面。 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从撞见萧砚那日后,几个时常看史弘肇这个硬汉子不顺眼的工部上官不再挑刺了,话里话外也对史弘肇关心了不少,昨日还遣人送了一批冬衣给史弘肇与同乡们穿。 直到今日,史弘肇在午时下工地用饭时,突然就被一个装扮普通的汉子请到了这里来,也未说是谁要见他,只给他备了茶、点心,让他在这里等候着。 史弘肇坐立难安,倒不是怕这陌生环境,只担心自己离了工地太久,被管事的盯出来,他若一直没回去,只怕同乡们要受责罚。 不过看着那香气扑鼻的茶水、精致的点心,纵横乡里以豪侠为名的史弘肇到底还是有些动心,左右看了看,没忍住吃了两个。 来到汴京后,他已听说京城的两大绝,一为安乐阁的吃食,二为球市子的耍乐。 球市子的阵仗他已有所见闻了,那安乐阁的吃食倒未曾品尝过,不过当下只觉手中这糕点只怕是宫中御厨都难做出来,那安乐阁如果水平还要高,那真是神仙吃食了。 门外倒有两道人影在守卫,都是着青衫窄袖的青年汉子,腰间都挂了一青面獠牙面具,身上流露出的杀气很足,比史弘肇所见过的任何豪侠都要凌厉,故史弘肇在坐立难安之余,都一直在猜是何人请他。 正这般想着,门外总算响起了脚步声,史弘肇很敏锐,在门口人影现身的一瞬间便从椅子上跳起来,一眨不眨的看着由请他来此处的人陪伴着的一青年。 是他!? 史弘肇记性不错,当时便认出了萧砚,只觉有些莫名,又有些心下发冷,只当自己那一日有什么举措让这位贵人觉得扎了眼。 心下这般揣测着,他便没有向萧砚行礼,史弘肇本就是性子生硬的汉子,哪里会管顾什么贵人不贵人的,只直直的戳在那里,盯着萧砚走到主位上坐下。 这贵人看面相着实是年轻,一身衣服看不出身份来,只怕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子弟了。 不料萧砚只是一笑,唤出了他的名字:“史弘肇,可还记得我?” 史弘肇有些迟疑,见萧砚不太像有恶意,遂抱拳道:“在下自是识得贵人,当日贵人临街拦车使街道通畅,极为威风,在下可不敢忘。” 这人不像是个会说话的,萧砚笑了笑,只是请史弘肇坐下,而后一面让人又备了新茶,一面在缓缓品了片刻后,叙谈道:“我很好奇,你一看就是有武力的人,为何不投效军营,反而会出现在徭役当中?” 史弘肇没有答话,只是道:“贵人不会为徭役发愁,当然不会明白。” 萧砚笑了笑:“问一问也不行?当日看你气度,可不像这等小气,我让人查过你,依你的本事,在军中做到一个队头都是屈才,怎生甘愿混迹乡里?” 史弘肇冷笑了下,道:“那又如何?便是做到指挥使又有甚用?贵人恁多问题在下若一一答来岂不要累死人?在下不过一介草民,且不知哪里入了贵人的眼,贵人若真要问,就算在下志向不高便罢了。” 萧砚倒没想到这厮的脾气竟这般硬,倒没有生气,只是平静道:“我想知道,可有隐情?” 史弘肇双手环胸,上下打量了下萧砚,仍然不说话,不过半晌后,终究还是道:“贵人是富贵人家,一看就是那等家族门楣贵不可言的贵人子弟,又何必对在下这种人好奇?” 萧砚一笑,有些明白了,遂站起身,道:“我叫萧砚,定河北的那个萧砚。” 史弘肇轰然瞪大眼,有些不可置信的盯着萧砚,亦是猛地站起身来:“贵人真是那个萧砚?那个单身入梁,八百骑定河北、大败李存勖、千里逐草原的冠军侯萧砚!” 萧砚洒然发笑,打算替自己解释两句,让自己与那些将门子弟区分开来,道:“我到这个位子,获得这些权势,是我……” 不料他刚起头,史弘肇已重重单膝跪下去,双手抱拳,激动道:“君侯在上,实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君侯,你是我们十里八乡所有游侠最想见到的人了!” 萧砚有些错愕,却不影响去扶起史弘肇,笑道:“夸张了……” “半点不夸张!”史弘肇义正言辞,恳切道:“我这次来京里出徭役,每一个来送行的兄弟都与我说过,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去安乐阁看看君侯是不是真的身高丈二、长臂如猿的绝世猛将。” 萧砚好笑道:“那岂不是让你失望了?” “没失望、没失望……”史弘肇摇着头,感慨道:“评书里果然说的没错,能得‘冠军’二字的猛将,真乃仪表不凡,真没让人失望。” 萧砚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应这些话,让史弘肇继续坐回去,然后便道:“所以现在,可妨与我说说,你一身本事,为何不投效国家而甘于乡里?” 其实萧砚早已知道真相,不过还是想听听史弘肇怎么说。 史弘肇果然叹了一口气,道:“投军固然千好万好,但投军过后,乡里又该怎么办?君侯不知,我们那边的县衙里都是一堆虫豸,单只拿此番征发徭役来说,那些衙役为了完成任务什么手段都做得出来,逼得人不得不出役……” “徭役一出,田里的地便没人耕了,赶着日子又要收税,都说大梁的税是天下最轻的,可我总觉得这两年越来越重,我若不在乡里,那些虫豸能把十里八乡的人家逼得去卖儿卖女!有我在,总还能让他们忌惮一分……” 萧砚沉吟道:“投军后,亦可庇护乡里。” “有什么用?”史弘肇摇摇头:“若没混出个名堂,我们远在京城,顶天护的家里人不受欺负,乡里人家哪里顾得上?还不是一样欺负。” 说着,史弘肇便气愤道:“就像那日若非君侯遣人通路一样,又有几位贵人愿意屈尊在道旁等着让我们这些贱民先过?朝廷对于下面的事又会过问几分?投军,这样的朝廷,又怎让人投军?我们一众兄弟的心早就冷了!” 说完后,史弘肇才有些不对味来,脸色一惊,不过倒没有顾忌什么,说都说了,还能收回来不成? 他只是对萧砚抱拳道:“不知君侯寻我来见,可有什么吩咐?君侯放心,史某出了这个门,什么话都牵扯不到君侯身上,君侯若因史某方才的话有什么决断,史某也没什么怨言!只请君侯看在史某微薄的脸面上,看顾同乡一二。” 萧砚轻轻点着桌面,他却没想过这随手一问,真捞了个金子出来。 这个人,值得一用。 于是萧砚在沉吟片刻后,道:“听说工部之前给诸位徭役都发过冬衣,其后却无动静,你可知此事。” “被上面贪墨,不足为奇。”史弘肇不屑一顾。 萧砚一笑,问道:“若让你来管这件事,你会如何做?” 史弘肇一怔,而后看着萧砚的表情有些拿捏不定,不过只犹豫一瞬,便笑道:“如果君侯真能让我来管,不说其他,这朝廷管徭役的上上下下,我定要尽数杀尽的。” “好魄力!” 萧砚赞了一声,而后又问:“若真给你这样一个机会,但过程中有风险,你敢做吗?” 史弘肇攥着膝盖上的裤子,只是定定的看着萧砚,没有说话。 萧砚则不过淡淡对他出声:“为我行事,我保你全家无虞,富贵百年,若事情属实,那一被你愤恨的县衙诸人,尽可斩头。要是你有本事,来日能做到我这个位子,莫说庇护十里八乡,一州、一镇,你俱能护之。” 轰然一声,史弘肇只觉热血突然涌上了头,他游荡乡里不肯务农,本就属于自视甚高的人,而见突有一位贵人出现在眼前,还是那位最受他崇拜的贵人,哪里不肯抓住。 横竖都只有一条烂命而已,游侠行事,不过一个义字,有何舍不得的! “君侯在上,我史弘肇别的不提,若说要斩贪官、还百姓公道,我这条命,君侯直接拿去便是!就算是大逆不道的事,我们这等贱民,又有何不敢做?” 萧砚淡淡一笑,亲自起身将史弘肇扶起来,而后也不马上说有什么安排,只是给旁边的不良人吩咐道:“带史郎君下去歇息、洗漱一二,再安排安排,这几日请史郎君连同他的同乡等人都来球市子玩乐一场,监工那边,打理妥当。” 那不良人应了一声,马上离去。 史弘肇还有些亢奋,但他作为游侠,哪里听不出这是事先让他们享受而后要让他们干拼命的事,只是沉声道:“君侯有何吩咐,我同乡二十几条人皆信得过,这半年来在徭役里也结识了些好汉子。” “暂且不急。”萧砚笑了笑,拍着他的肩:“先下去休息休息,这两日恐怕还要你劳累一二。” 史弘肇也不多问,抱了抱拳,就要跟着一不良人大步离去。 但在出门之际,萧砚却又突然唤了他一声:“史弘肇。” 史弘肇站定,有些疑惑的询问:“君侯可还有什么话?” 萧砚看着他,双手负后,脸色平静,淡淡道:“此次大发徭役,本就是朝廷的过错,下面欺压百姓,上面贪图享乐、克扣钱银,如此便罢,却仍然让你们卖命给朝廷建都城、皇城。这般行事,是朝廷没有公道。” 史弘肇愣了愣。 便听萧砚又道:“你们这些为乡里、为同乡付出的热血,受到的委屈,朝廷不管,我来管。 朝廷欠数万徭役的公道,别人不给,我来给。” 门外,史弘肇如遭雷击,只在这一瞬,似乎有一个信念在他心头种下了,他没有多言,重重抱拳弯腰一拜。 “君侯,有你这样的人,朝廷,倒也不算差。” —————— 晋国,太原。 李克用的脸色很差,沉声询问:“歧国疯了不成?竟敢对本王用兵!?真不怕梁、蜀趁虚而入?” 李存忍答不出来,如雪的信报洒在她脚边,都是李克用方才暴怒下甩过来的。 这时候,却又有人匆匆步入此间,脸色急白,远远便捧着一军报拜倒下去。 “大王,雁门急报!” “阴山一线,突有数万漠北大军现身,党项、回鹘、鞑靼各部,皆上书告急求援!” 李存忍脸色大变,急着去拿那军报,李克用却已被气的笑出声来。 “疯了、都疯了。” “这世道,什么宵小,都敢来踩一脚晋国了?” (本章完) 第337章 潮涌(一) 第337章 潮涌(一) 四月初。 天气稍稍回暖一二,但居于汴京之中,却仍然只觉春寒,冬衣一直不敢换下,不过到底是让人轻松了些,不至于再出门就缩着脖子,好歹也能像个正常人活动。 晋国前朝皇子一事引起的动荡,也在近来渐渐平息了下去。 对于汴京市民百姓而言,天大的事,只要战火波及不到这都门来,便算不得什么事,彼时前朝皇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还不是因为都说晋梁要起大战端,说不定就是几十万人的天大战事,很有几日给汴京闹得人心惶惶。 不过随着时日渐渐流动,似乎也没有什么边地沦陷的事传回来,一年前新打下来的河北那里,也未曾听见什么坏消息,晋人再凶残,也不可能直接迈过河中、然后渡过黄河直接南下不是? 而且朝廷的人事调动,也大让市民安心。 崇政院已下了调令,陕州节度使、检校太保康怀英领龙骧军北进沧州坐镇,龙骧军军使兼归德军马军都指挥使王彦章佐之。 沧州属于东路,西路方面,仍是弘农郡王、潞州行营都指挥使杨师厚镇长安。除此之外,朝廷还会于河阳(泽州)制一河中诸军安抚制置使,杨师厚领正使但仍然镇长安,副使由汴京马军骑督谢彦章领之,代镇泽州,以防备潞州晋军。 晋国还没有动作,大梁朝廷就已有条不紊的进行了各处人事调动,看样子要把整个江山社稷都护的滴水不漏。 各镇都有调令,朝局变动,坐镇一方的大将几乎可谓人人得利,外任的将领俱皆得了实权差遣,这一下来,便牵动着朝廷上下无数人都需要重新抉择自己的立场。 这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太保康怀英领龙骧军镇沧州,不仅如此,调令上还让其带走了龙骧军军使王彦章。 王彦章何许人? 其人中下层军官起家,随冠军侯萧砚于河北斩获军功无数,直接连跳数级被迁为龙骧军军使,属于禁军中的实权大将之一,更是萧砚的左膀右臂,二人甚是亲近。 而萧砚适才被任为河北幽州行营招讨使,却在一段时间后突被康怀英拆走了一部分权力,起码萧砚权河北诸军事的大权,需止步于沧州。 这很让人怀疑冠军侯又是哪里触动了圣恩,但明眼人又见着萧砚近来正从各军中有条不紊的挑走三千选锋,如此一来,便更让人纳闷了。 朝堂局势,一天一个样。 ………… 崇政院。 敬翔脸色有些不虞,看着手上的奏报良久,叹了一口气。 “陛下临时变了心思,河北诸军事终究不愿放在君侯一人手中。” 他有些头疼的捏着眉心,苦笑的看向坐在旁边的韩延徽,道:“还望藏明回去后代老夫给君侯言语一声,除却沧州外,河北诸军事君侯还是可以全权管辖的。” 韩延徽倒没有太大的脸色变化,只是思忖道:“敢问敬相,可是宫中生了变数?” “鬼王近来多次入宫啊……”敬翔长叹一声。 —————— 皇城,禁中丹房。 朱温脸色红润的踱步走出殿门,扶着自己的肚子,有些亢奋的模样。 朱友文恭敬的笑着走上去,使了个眼色,旁边要去搀扶朱温的宦官便让了过去,而朱友文便顺势扶住了朱温的胳膊,笑道:“父皇近来看着真是愈发体健了,儿臣斗胆揣测,可是仙术已成?” 朱温得意发笑,倒没有应答这一问,只是随口道:“你倒是晓得卖乖,怎么,今日又入宫来见朕,有何事呐?” 朱友文憨厚的笑了笑,恭敬出声:“万事瞒不过父皇的眼睛,儿臣来,确有一件要事给父皇禀报。” “你们下去。” 朱温对左右宫人挥了挥手,而后甩开朱友文的搀扶,一副龙行虎步的样子朝着后宫走去,道:“说来。” “根据探子回报。” 朱友文小声道:“歧国有兵马在河中有动作,似有与晋人交兵的迹象……” 朱温一愣,回头错愕道:“竟有此事?” “儿臣不敢欺君,”朱友文从怀中掏出一封奏报,双手捧给朱温,道:“这李茂贞与李克用早年本就大有私仇,岐晋间这些年不过是迫于我朝的威压才勉强联盟而已,此番岐晋交兵,或可能正是二李生出了什么龌龊。” 看着朱温脸上的动色,朱友文不动声色的说出自己的猜测:“儿臣以为,或正是那前朝余孽李星云一事,使得李茂贞不满,这才兴兵向李克用讨要李星云,可能是想把这前朝余孽带到凤翔去……” “李茂贞有这般蠢?”朱温有些意外,但话语中却已有几分高兴。 “难说。”朱友文道:“不过军报确乃属实,这只是玄冥教先一步递回来的消息,后面杨师厚许也会递这个军情回来。” “好啊!”朱温大喜:“二李为了一个余孽狗咬狗,正中朕的下怀!” 朱友文笑道:“如此一来,晋国受到牵制,恐难以调动大军兴兵来犯了……” 朱温虎目中寒光一闪,有些动色。 朱友文遂趁热打铁般的劝道:“父皇,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二李内斗,正是我朝的机会,何不大兴兵马一举讨平二李?” 朱温思索再三,只是摆了摆手:“二李现在不过只是暂时交兵而已,若朕马上去掺和,二李岂不又要和好?此事急不得,可召群臣论一论。” “父皇圣明。”朱友文一脸深以为然的样子,而后在停顿一下,话风又马上一转:“不过晋人兵锋既已倾顾西面,东面雁门一线,恐再无之前那般的威胁,说不得正可趁势而取之,如此一来,就不必再给萧砚那般大的权力了……” 朱温闻言皱了皱眉,而后斜睨了一眼朱友文:“朕前几日不已给敬翔下旨,遣康怀英坐镇沧州防备萧砚?你现在再提此事,起的又是什么心思?” 朱友文摇了摇头:“父皇错怪儿臣了。” 他解释道:“前几日儿臣劝父皇召康太保防备萧砚,是乃局势不得已,河北总要有一大将去坐镇,而萧砚又有进取雁门之心,所以给他权,也只需让康太保在沧州简单防备一二。” “现今却不同了,晋国受到牵制,雁门说不得真要被萧砚拿下来。” “拿下来岂不正好!”朱温淡淡看着朱友文:“捏住李鸦儿的七寸,可是朕多年来的心愿。” “雁门若破,李克用的七寸为父皇所控。”朱友文轻言慢语道:“萧砚的七寸,又为谁所控?” 朱温悚然背脊一寒。 朱友文则严肃起来,正色道:“父皇,制萧砚并非儿臣与其曾有私怨的原因,实乃为我朱家所虑。” 他缓缓出声:“萧砚年纪轻轻,就是已拜将封侯、领河北诸军事大权,如此而来,其便是河北唯一的封疆大吏了。” “儿臣承认,萧砚此人确乃不世出的将才、帅才,然其人在河北一役中就已揽过一次河北大权,河北诸军又多乘其情,说不得河北上下的官吏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香火情,如今让他领着归德军镇河北便罢,却不可给他这般重的大权!” 朱温脸色有些不好看,但朱友文只是继续出声。 “若晋国不受制,萧砚在河北还能有所顾忌,眼下的局面,如果真让萧砚抓住机会破了雁门,其便外捏晋国七寸,内管控河北大权,晋国反过来要受他的威胁,说不得李克用要亲自与他萧砚交好才行。” 朱友文循循善诱道:“如此一来,父皇要怎么赏才可稳住萧砚的心?河北一役就已让他开府封节,此番破了雁门,又手握河北,岂不要给萧砚封个燕王才能填满他的胃口?” 朱温哼笑一声:“朕便是给他封个燕王又如何?待召回汴京,一个外臣而已,算得了什么东西?” 朱友文则只是低着头,小心道:“若一个燕王还填不满萧砚的胃口,父皇难道……” “放肆!”朱温勃然大怒:“孽障住口!” 朱友文慌张的跪倒下去,狠狠的扇了自己两巴掌:“是儿臣胡言乱语,父皇切莫动怒,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可是父皇,儿臣的一片忠心,都是为了我朱家的江山社稷啊,萧砚这两年聚财无数,钱财已不足以让他动心,再进一步他亦已是封无可封,他还这般年轻,儿臣真不敢让他在河北独揽大权……” 朱友文跪在地上一副哀怨的样子,眼看就要哭哭啼啼了,格外让朱温烦躁。 但朱温静下心来一想,朱友文说的确实不无道理,萧砚破获雁门,就已扼住了晋国的咽喉,与灭国之功只差一步。 说起来,萧砚匡定河北那一战,就已算是灭国之功了,所以朱温才愿意让萧砚直接开府建节。 若他再来一次灭国之功,又该如何封赏?若他真不满足于一个郡王的封号,若他真起了异心?难不成还允他割据河北不成? 朱温有些震怒,脸色难看的很。 “这竖子焉敢!” 他狠狠骂了一声,然后恶狠狠盯着朱友文:“滚起来,还没眼的事,就将你吓成这样子?去,让人召敬翔来。” 朱友文爬起身,却并不马上离去,而是小声道:“父皇,儿臣认为不妥,听闻敬相颇为欣赏萧砚此人,此次萧砚领河北事,亦有敬相作保,若让敬相来评判这件事,恐怕……” 朱温大为皱眉。 朱友文便建议道:“父皇不如当机立断,任葛从周镇幽州?不过葛太傅乃病体之身,父皇还可以任赵岩为佐,领天兴军赴任,以此分权萧砚。” 朱温踱步思忖,颇有些意动。 葛从周是老将了,在军中的威望不比杨师厚、康怀英等大将少,虽被朱温器重,但亦有些忌惮,几年前在汴京动乱中葛从周便被朱温趁势免职赋闲于家中,加上葛从周近年来疾病缠身,确也不算什么威胁。至于赵岩,这是朱温的女婿,为人也颇讨朱温的欢喜,虽然本事不怎么强,但胜在忠心,还是自家人,有葛从周坐镇幽州,不用赵岩做什么事,只需协助葛从周提防萧砚就行。 而朱友文提到的天兴军,是禁军的一支亲卫兵马,朱温早已定过规矩,只允许亲王任军使,均王朱友贞现在便任天兴军军使,这支兵马也是信得过的。 三者互相制衡,葛从周有赵岩擎肘,而赵岩又无法完全控制天兴军,简直绝妙,让人放心至极! “你倒是早有准备。”朱温扫了一眼朱友文。 后者恭敬道:“为父皇分忧尔。” “就如此吧。”朱温也懒得再管此举会不会寒萧砚的心了,径直道:“让葛从周等人准备准备,先一步入镇幽州,其后归德军再北进……雁门若能破,还是要打的。” 还有一句话朱温没有说出来,若萧砚真立了这个大功,给他一个郡王又如何?不过当然不是燕王这种一字王,遥领一个随便什么郡王今后囚在汴京便是,也算是朱温念他的功绩了。 朱友文说的确实没错,萧砚太年轻了。 这一番言语下来,说的朱温心下寒意直冒,此次破了雁门,就决计不再用萧砚! 当然朱温没有看见,在拜下去直呼“父皇圣明”的朱友文眼中,终于泛起了无尽的喜色。 ——————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冥帝的动作确实迅速。” 安乐阁中,萧砚看着韩延徽整理的这两日的奏报,笑道:“很有些头脑嘛,不但心思抓住了幽州行营的权力,还顺手调走了天兴军。我看看,王彦章和龙骧军都被调走了,羽林军的军使赵岩亦被调走,恐怕羽林军也早被渗透成了筛子。” 他放下奏报,虽然还是笑着,双眸却是极为凌厉,道:“这京城里,除了归德军,冥帝看来要一家独大了。” 韩延徽抿着茶水,冷静道:“看来君侯的提前决策是对的,冥帝已有了心思……” 说着,他又有些不愤道:“皇帝确已老而昏聩了,如此境况,竟还想着制衡,若在外战中大败一场,朝廷的底子就要被败个干净!大梁逐渐衰弱,就是毁在这些毫无远见的虫豸手中!” 在韩延徽对面,只着便服的余仲沉声道:“这两日葛从周、赵岩入镇幽州的消息确实后,几家将门的热情又冷了些,唯恐在君侯与鬼王的党争中被牵扯进去。” 韩延徽苦笑了下。 萧砚并无所动,只是慢慢饮着茶水,点着那奏报上的天兴军三字,好笑道:“看来,朱友贞倒是受了无妄之灾,恐怕在世人眼中,我真是不折不扣的均王一党了。” 说着,他皮笑肉不笑了下:“如此也好,最好人人都只当这不过只是一场普通的党争之乱而已……” 话毕,萧砚便笑眯眯的看向韩延徽、余仲二人:“鹿死谁手?” 韩延徽笑而不语,余仲则是狞笑着,道:“只恨君侯不愿宰了那昏君……” “时机未到。” 萧砚笑着站起身,问了问时辰,便道:“好了,事就这般定下了,过后你们二位既定行事便可,这几日,总得容他们轻松一下。我还有一场重要的宴会要去,就不陪你们了。” 韩延徽二人倒都知道萧砚要去做什么,遂都只是好笑的起身:“恭送君侯。” 萧砚叹了口气,走出此间,在门外鱼幼姝的亲自引领下,来到一座隐秘的密室前,踌躇了下,推门而入。 房间里,张贞娘淡漠的看了他一眼,而后便像是有怨气般的收回视线,语气颇为疏远的样子。 “我当是谁,原来是堂堂冠军侯请我至此,何事?” 萧砚便叹了口气,道:“回京多日,终于抽出身来请贞娘一见,倒无旁事,见过一面,砚就告辞了。” “等等!” 萧砚本已收回踏进门内的脚,看见张贞娘匆忙站起来后,便停下了转身的动作。 “过来。”张贞娘招了招手,脸庞上有几分风情,待萧砚走进去后,便故意揽着他的肩膀,像是拥着萧砚在她怀里一样,低声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回京多日一直不肯来见我,亏我之前帮你在那人面前说了一箩筐好话,你就这般待我?哼,说走就走!” “贞娘误会了。”萧砚主动握着她的手,歉意道:“砚是外臣,不敢过多幽会贞娘,便是再思念也只能忍着,尤其是前些日子砚身边那么多外人,若非近两日门庭清闲了下来,砚不会这般急着寻机会见贞娘的。” 说着,萧砚有些落寞道:“贞娘是陛下的禁脔,整个天下都能给贞娘,砚又凭什么能得贞娘欢心?过多纠缠下去,贞娘来日厌了拍拍屁股就走,砚这一腔深情又该如何?若非思念的甚,真不想请贞娘来,见一次便念一次……” “胡说!”张贞娘心里喜欢的不得了,却嗔道:“你身边那么多女子,我不信你会思念我。” “看来贞娘真的不懂我。” 萧砚黯然神伤,就欲离去。 “别走、别走!”张贞娘哪里舍得让萧砚离去,拉着萧砚的手,低声道:“信你,我当然信你,若非真的喜欢我,你又怎敢冒着风险悄悄让人来请我?” 萧砚默然不语,却只是又被又哄又劝的牵了回去。 张贞娘没办法不跟着萧砚的思路走,她太喜欢萧砚这种男儿了,生得俊不提,功名、才名一样不缺,男子气概远盖她见过的所有男人,更别说朱温了,连给萧砚提鞋都不配! 她真是馋死萧砚了。 张贞娘靠在萧砚的怀中说了一会私语,还放肆的吃了萧砚不少豆腐,已是神醉情迷,遂搂着萧砚的后颈,吃吃笑道:“说说,你方才说的门庭冷清是什么意思?” 萧砚摇了摇头:“与贞娘相会,不谈这些。” “说说嘛,兴许我能帮上你呢。”张贞娘妩媚多情道:“你欠我的越多,我才相信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萧砚苦笑了下,便将鬼王针对他的事讲述了一些,然后道:“有鬼王刻意打压,我只怕难得陛下圣心,时局艰难,恐今后说不得就要被排挤出京,再难见贞娘一面了。” 张贞娘大吃一惊,而后怒道:“哪里是朱友文在针对你,分明就是朱友……” 她瞬间住口,而后怨气十足道:“反正这个王八蛋一直都是嫉贤妒能,不知道进了多少谗言了,他就是嫉妒萧郎你,让人讨厌的很。” 萧砚苦笑着,没有答话。 这一番愁绪却让张贞娘心疼的很,不由摸着萧砚的脸道:“我能做些什么?你说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 萧砚犹豫了下,道:“贞娘真愿帮我?” “如何不愿?”张贞娘神采奕奕,拉着萧砚的手按在她的胸口:“为了萧郎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贞娘大恩,砚实在无以为报。”萧砚迟疑了片刻,道:“我想过了,陛下自当年征我入朝后,虽一直都喜爱炒菜等物,却一直未曾亲自到安乐阁来品鉴过。如果可以,我想请陛下驾临安乐阁,彼时我费心思讨陛下一番欢心,说不得就能摆脱当下的困境了。” 说着,他犹豫了下,又道:“而且,届时还能寻机会再与贞娘幽会……” 张贞娘面色一喜,进而小声道:“就这么简单?” “请陛下出宫,可不简单。”萧砚笑道。 “这算什么。”张贞娘哼道:“我自有方法让老东西离开皇城,甚至微服私访都没问题。” 萧砚心下大喜,面上却是惊道:“不必让陛下微服私访吧?” “兴师动众的出来有什么意思?”张贞娘无所谓道:“到时候安乐阁一个人都没有,反而无趣,且若随行的人多了,我们又怎好见面?” 萧砚攥着她的手,点了点头:“贞娘言之有理,那容我好好安排一二,五日后,贞娘带着陛下出宫……” “看我的便是。” —————— 张贞娘并未待太久,不过萧砚仍让她尝到了欢愉的甜头,很让她心满意足,离去前发了毒誓,言定能让朱温心甘情愿的来安乐阁赴约。 萧砚用内力消着脖子上的吻痕,走进一间房中,看着墙上悬挂的汴京城防图,目光淡漠冰冷。 “史弘肇那边如何了?” 有一直候命的不良人答道:“一切顺利,据史弘肇所言,他可拉动近千人加入君侯的计划,李莽负责领人协助他,出不了差错。” “告诉李莽,不用打包票,事情的走向千变万化,总会有一些变数,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放手配合史弘肇行事即可。” 萧砚的目光在博王(朱友文)府、城南南熏门、徭役驻地、球市子、安乐阁等方位上慢慢扫过,同时继续出声。 “让人去请玄冥教孟婆、钟小葵过来。” “喏。” (本章完) 第338章 潮涌(二) 第338章 潮涌(二) 河北,莫州。 四月时节,河北已然开始化雪,不过天气仍然不算暖和,人和马吐气时都会带起一道白雾。 张子凡领着两个通文馆门徒疾驰而来,在院前落马而下,搓了搓有些僵的脸,并不管顾自己的坐骑,直接步入院中,道:“义父,孩儿确已探清楚,北面实有一支兵马南下。” 他皱眉道:“虽未亲眼撞见,但能看出规模很大,根据九叔推测,起码有两万骑,九叔现在钉在了那边,先让孩儿回来报信。” 房中,大耳的李嗣源轻轻一捋八字须,嘶了一声:“奇怪、奇怪,这支突然冒出的兵马到底从何而来?” 说着,他走出房门,看着搓脸喝着热茶的张子凡,背着手询问道:“凡儿,这半年你一直在河北奔走,对这支兵马可有什么看法?” 张子凡放下茶杯,苦笑一声:“不瞒义父,孩儿与九叔亦是摸不着头脑,这半年来,孩儿随九叔打探河北军情,四下游走,各州驻军都多多少少知晓一些情报,唯独这一支兵马,仿佛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罢了。”李嗣源点了点头,欣慰道:“凡儿你已给为父帮了不少忙,一路过来辛苦了,先去歇着吧。” “谢义父。”张子凡抱了抱拳,退去了后院。 李嗣源在张子凡离去后,骤然眸光一冷,甩出折扇,遣退几个在院中忙碌的通文馆门徒,缓缓踱步思量。 他几月前受袁天罡委派娆疆期间,一直是张子凡与九太保李存忠在代他打探河北军情,后来夺得毒公的兵神怪坛后,他亦是直接回返河北,以免在李克用那里露出什么跟脚来。 按照既定的计划,李嗣源现下实则应当领着人回返晋国了才对,不料在这动身前夕,下面的人突然探出自辽东方向忽有一支兵马直趋向南而去,所过之处一刻不停,无论州县,都任由这支兵马过防。 恐怕也没有州县敢阻拦了,如果真如李存忠所言,这支兵马起码有两万骑的规模,只怕胆敢阻拦的州县但凡出城就是被屠戮的份。 两万骑,太恐怖了。 整个大梁,能凑出两万骑来吗? 这便是李嗣源奇怪的点所在,这支兵马从何而来?又向何处去?如此兴师动众欲行何事? 如此关头,晋梁大战一触即发,这么一支在河北足以左右战局的力量又为何向南而去? 莫不是支援潞州梁军? 还是打算渡河向中原? 李嗣源怎么想,脑子里都只有那一个人,所以他并未急着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太原,而是唤来一人,准备让其先一步通知袁天罡,越快越好。 他吩咐的人离去不久,又有人急匆匆来报:“禀圣主,十三太保麾下的殇携王令至此。” 李嗣源心下一惊,面上只是道:“带人过来。” 片刻后,一全身皆着黑色劲装看不清面容的“殇”步入此间,而后没有废话,径直示出一方令牌,同时递给李嗣源一封军报。 “晋王有令,召圣主李嗣源即刻回转太原。” 李嗣源接过那封军报,细眼微眯:“歧国、漠北,皆突然与我晋国交兵?” 那殇便道:“晋王的召令,是让圣主回去后坐镇西线与歧国为战,望圣主莫要耽误,速速动身。” 李嗣源却不急,只是发问:“漠北来犯阴山各部,雁门一线如何安排?” “殇并未接到具体任务,圣主只需知道,雁门一线与圣主无关便是。” 那殇的任务似乎只是传这一命令,其后便旋即离去,半点面子都不给李嗣源。 闻声过来的张子凡皱着眉,道:“十三姨手下的这些人实在太无礼了些。” 李嗣源不以为意,李存忍是李克用的人,殇这个机构只服从于晋王,哪里需要给他这个所谓圣主好脸色,通俗而言,殇在晋国的地位,可还要在通文馆之上。 他只是莫名感慨了一声:“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张子凡有些错愕:“义父,你是在说殇?” 李嗣源笑了笑,他自然不会说这是在羡慕那大梁萧砚的本事,他依附于袁天罡后,知道的东西已然不少,当然猜得出这歧国、漠北背后的身影是谁。 至于那支直直向南的兵马是奉谁的令,便也有了清晰的概念了。 “凡儿。”想到这里,李嗣源冷冷一笑,而后当机立断道:“义父还需派你做一件事。” 张子凡其实有些不乐意,他在这河北都待了大半年了,当然想马上回太原,可再也不想在外浪荡了。 李嗣源却不会管顾他的心情,只是眯着眼吩咐道:“你即刻去寻你九叔,就说是我的命令,让九叔带着你去中原汴梁一趟,把这支兵马的动静带过去。” 张子凡有些奇怪,皱眉道:“梁军的动向,为何还要我们带去?难道汴梁那边自己不知晓吗?” 李嗣源哈地一笑,摇着折扇,眸子却有些冷:“这,可就说不定了……” —————— 瀛洲,藏兵山庄。 有不良人快步走进房中,低声对着冯道耳语道:“付统领回了消息来,那批晋国通文馆的人有了动静,有一批人在追定霸都的动向,还有几个人似要向南去中原。” 冯道毫无波澜,道:“让付统领自己拿主意,或杀、或擒,既然晋国的人想干预,就不要再想着继续钓大鱼了。” “是。”那不良人却还未马上离去,同时又道:“还有一件事,那位疑似通文馆李嗣源的人,似乎要动身回返晋国了。” “真是李嗣源?”冯道捋了捋须,眼睛有些亮。 “并未窃密接触过,只能疑似判定其人便是李嗣源,是月前突然到河北来的。” 冯道笑了起来:“无妨,只一个疑似就足够了,君侯之前得了信,知道这件事后,在回信中可特意让我关照一下此人。” 话毕,冯道遣退那不良人,笑着看向房中的几人:“三位,我家君侯让我请你们来此,眼下便已到了让三位出手的时候了,还望莫让人失望啊。” 坐在案几旁的世里奇香用一根手指头转着茶杯,冷冷道:“太后已吩咐过,萧大汗的事,就是漠北的事。不过阴山一线战事将起,还望阁下莫要耽误我几人太多时间。” 冯道捋须发笑,只是伸出五根手指:“不多,五日、五日时间,几位拖延那李嗣源五日时间便可,当然,君侯的意思是,若那位真是李嗣源,三位如果能取下那人的首级,君侯可不吝重赏。” 世里奇香冷冷一笑,按着腰刀起身:“让人带路。” 在她身旁,遥辇弟弟与大贺枫同样站起身,前者狞笑了下,后者则只是摸着自己的法杖,沙声低笑:“老朽只一个心愿,若取了那什么李嗣源的脑袋,还望萧大汗今后能开恩,允老朽一窥那传闻中十二峒的巫术之法。” “好说、好说。”冯道微微一笑。 —————— 太原,伽耶寺。 袁天罡单手负于身后,走在后山的竹林间,一手拎着几封信件,面具后的眸子并无太多的情绪。 “大帅……” 镜心魔亦步亦趋的小心跟在后面,低声道:“这歧国、漠北皆突然兴兵,属下实在窥不出那萧砚到底存着什么心思,还望大帅能赐教。” “声东击西。” 袁天罡倒没有默然不语,径直沙声道:“不过暗渡陈仓之计罢了。” 镜心魔茫然道:“那萧砚难不成并非图谋晋国?” 袁天罡负手走在前面,没有答话,已陷入沉思。 他对于天下的把控确实到了恐怖的程度,但这其中还有一个前提,即对于萧砚,他并不能一窥全貌。 萧砚的所有基本盘,袁天罡都知道,但萧砚向来都是露一半藏一半,便是他都有时会在不知觉中被迷惑,所以对于萧砚,袁天罡从来都是几条线的去谋算。 他看得出萧砚是想集半座天下的势力,围堵晋国这一座“表里山河”的大唐龙兴之地,而后再徐徐图之,寻找合适时机先灭晋国再下南方各镇。 所以他便会先引李茂贞破开歧国这一条西线,后用李星云迫使晋梁不得不兴起汹汹之势,打乱萧砚想要徐徐图之的步伐。 便是眼下,纵使歧国失控,袁天罡也仍然有办法鼓动蜀国经汉中对歧国用兵,迫使那个倾向萧砚的女帝疲于奔命。 但萧砚却又使出了让人感觉出其不意的一招,那歧国纵使后路都快失了火,都要一直在晋国西线给李克用施压,颇有死战不退的气势。 歧国不想要凤翔了?还是女帝和萧砚都突然疯魔了? 袁天罡暂且料不到萧砚的意图是什么,但他看得出,萧砚是想要在一个时间段内迫使晋国,无力对中原、河北用兵,这不惜让女帝冒着巨大的风险来给他争取时间。 而漠北更好说了,草原上的太后述里朵,是依靠萧砚的支持才暂且压住各部的鬼胎上位的,短时间内她自己在草原上并无绝对性的力量压制各部,她可以用的人马早就被耶律阿保机败了个干净。 而草原各部臣服述里朵,也是迫于萧砚的兵威,若不然,一个述里朵还不至于让他们乖乖听话。 所以述里朵才一定会心甘情愿的配合萧砚行事,萧砚在中原的实力越强,述里朵在草原上的地位便越稳。在这个节骨眼冒着以卵击石的风险惹怒晋国,可能并非述里朵的本意,但她却仍然要紧跟萧砚的指派。 述里朵与萧砚已然一体,起码在这几年内,二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诱惑,才会让萧砚不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要死死按着晋国让李克用不得抬头? 唯有朱梁江山。 但袁天罡仍然困惑,他自然看得出现下并非萧砚篡夺朱梁社稷的好时机,萧砚这种聪明人也不可能这般心急才对。 且朱梁外有晋国的威胁,萧砚又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急迫上位?内忧外患加在一起,朱梁一个不慎便会四分五裂、名存实亡,袁天罡引动晋梁大战,本就是要造成这个结果,萧砚应当极力避免才对,又为何要自乱阵脚? 袁天罡看得出萧砚在暗渡陈仓,但看不穿萧砚的具体想法,这步棋很险,袁天罡不认为萧砚有多大的成算。 镜心魔跟在后面,各种可能都猜了个遍,但袁天罡都在暗自思量,他更难算出,只觉局势乱成一团,好像所有的事情都牵连在那一个人的身上,却又好像所有的事都与他无关。 “给石瑶传信……” 袁天罡思忖道:“本帅要知道萧砚近来的动作,且让她注意一下,切记要让朱温暂时死不得。” “属下得令。”镜心魔叉手应声。 “另。”袁天罡继续道:“给假李带去消息,他的失误,本帅可以既往不咎。且他既已寻到李茂贞,便替本帅带给李茂贞一句话。” “请大帅吩咐。” “李茂贞既然想图谋草原,告诉他,本帅可以助他成事。一个耶律剌葛,丧家之犬而已,帮不了他什么。” 袁天罡道:“将完整的龙泉剑诀交与假李,李茂贞当下落魄,定会依仗假李,二者既然互相制衡,本帅不想看见假李再次败事。”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得令!” 镜心魔旋即悄然离去。 袁天罡独自穿过密林,一言不发。 旁边有虚影凭空现出身来,指着他哈哈大笑:“袁兄啊袁兄,你也有今日?依我看,无需五年,天下乱象,就要终于数九之手咯。” 说着,虚影趁势搂着袁天罡的背,挤着眼睛道:“这样,你也别固执了,支持数九得了,李儿、李儿,哪朵不是?就当欠我一个人情,如何?” 袁天罡冷哼一声,浑身气机一荡,轰然震散那道对他勾肩搭背的虚影。 密林深处,一相貌有些凶狠的和尚对袁天罡合十行礼:“慧明见过袁施主。” 袁天罡并不看他,而是负手于后,静静观着那一坐在棋桌前默然打谱的阳叔子,其人连身都未起,好似并未看见他来了一样。 —————— 汴京,安乐阁。 萧砚持着菜单,认真看着上面的菜品,倒没有分心想其他事,只是前一日姬如雪和千乌就已动身歧国了,妙成天、玄净天又忙于球市子,难免有些选择困难。 鱼幼姝走到他身边,倾身下去,笑着推荐了几道菜,萧砚便懒得再选,十指交叉靠在背垫上想着琐事。 门外有人影晃动,鱼幼姝便走了出去言语了两句,而后对萧砚道:“郎君,人到了。” “哦,让她们进来吧,正好一起吃个便饭。” 随着话音落下,片刻后,一个老妪连同一身材娇小的少女走了进来。 萧砚仍然靠在背垫上,姿势都没换,用下巴指了指自己桌子对面的位子:“二位不嫌弃,萧某请你们一起用个晚膳。” 生有暗红粗短眉毛的钟小葵并未移步,而是先扫了眼萧砚身旁可以看着汴河街景的窗户,进而叉手拜道:“小葵在此拜谢君侯半年前的搭救之情。” 去岁年末,朱友贞暗中收买淮南朱瑾,想借机在淮河上谋害一次萧砚,好趁此拿捏住萧砚好好为他寻找龙泉宝藏。 不料其后萧砚与朱瑾化干戈为玉帛,消息传回汴京,朱友贞害怕卷入这场淮河之案中,便将钟小葵抛出来顶锅,按照这种勾结敌国谋害朝中大将的罪名,钟小葵显然难逃死罪。 便是萧砚让孟婆搭救了钟小葵,寻了个机会用调包之术顶替了钟小葵的尸体,使得钟小葵变成了一个已死而未死之人。 至于孟婆石瑶为何要听萧砚的指派,则是彼时在安乐阁中孟婆被萧砚擒获后,她获得自由的条件之一,即需为萧砚做三件事,不然萧砚就揭穿她的真实身份。 萧砚淡漠的对钟小葵点了点头,没有应话,对他而言,彼时钟小葵还有用处,所以才愿意救她一命,而今钟小葵显然已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过他同时请孟婆与钟小葵来此,便自有用上钟小葵的地方。 孟婆拄拐立在门口,沙声道:“谢冠军侯好意,不过恕老身无法应邀。眼下都知冠军侯乃均王一党,与鬼王在明里暗里都已是水火不容,老身可不敢在这里耽搁过久,玄冥教那里,老身与钟小葵来此前,俱是隐匿了踪迹的。” “那确为憾事了。” 萧砚可惜的对鱼幼姝摆了摆手:“那就不要添菜了,让二位看着我用餐吧。” 鱼幼姝笑了笑,而后离开了这一房间,但只是关上了门,守在门口并未远去。 钟小葵蹙了蹙短眉,有些不解萧砚这句话的意思。 而孟婆则是眯眼盯着萧砚,沙声询问:“冠军侯这是何意?” 萧砚则不理会她,而是淡漠的看向钟小葵:“我之前答应过钟判官一件事,不知钟判官可还记得?” 孟婆狐疑的斜睨着钟小葵,眼中却已有了几分警惕。 钟小葵则是一愣,而后肃然拱手:“难道冠军侯已有了鬼王的其他线索?” 孟婆瞬间背脊一寒,几乎是下意识便看向萧砚,而后者果然已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她了。 “钟判官,在焦兰殿着实是没办法带出鬼王来。不过你旁边这位,或可能知道可去往焦兰殿地牢的通道。” 说着,萧砚摩挲着下巴,询问道:“我说的对吧,天佑星石瑶?” 房中霎时一静,窗外还有市井喧闹声传进来,钟小葵茫然的看向孟婆,她很是奇怪萧砚为何要唤这个老妪为什么石瑶。 不过‘天佑星’她是明白的,大唐不良人三十六校尉,其中便有天佑星一职。 若是如此,那岂不是说玄冥教仅次于冥帝的实权人物孟婆,被冥帝最为器重的这个老妪,其实是个大唐不良人? 钟小葵只是愕然一瞬,便瞬间警惕的后撤数步,伸手按住腰后的冥水丝, 石瑶却完全顾不上她,冷冷攥着手中木拐,“冠军侯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要鱼死网破?” “非也、非也。” 萧砚继续十指交叉,用肘抵桌面撑住下巴,淡笑看着石瑶,进而又看着钟小葵,两相比较下,突然笑道:“我就是觉得,这孟婆的模样、身份,钟判官好像也适合。” 钟小葵还未明白过来,石瑶已是心下警铃大作,脸色一沉,就要暴退遁离此处。 而就在这一瞬间,忽闻一道出鞘声吟起。 一柄悬在墙上的长剑,骤然出鞘,仿佛是要一剑戳穿石瑶的背脊一般,似一条长虹贯穿二者之间的屏风,瞬间跨过半间屋子的距离,与石瑶擦肩而过,进而自行在门口处打了个转,以剑尖指着石瑶的面门,悬在门口,周遭剑气如霜。 石瑶陡然止步,形同枯槁的手死死的攥着木杖,心下生寒。 她毫不怀疑,自己只要再动一步,那一柄普普通通悬在门前的剑就要径直向她贯穿而来,更不怀疑这外间早已是重重布置,不会容她有机会踏出这座安乐阁一步。 钟小葵早已是脸色紧绷,错愕的看着萧砚,却只见后者仍只是托着下巴,双眼微眯,淡漠道:“萧某犹记得天佑星欠我一件事。” 石瑶冷笑一声,回身看过去,嗤笑道:“事到如今,我还有拒绝冠军侯的余地?不过还望冠军侯能够清楚,大帅可不会容许玄冥教这么轻易的落到你手中,后果如何,恐……” “无妨。”萧砚不客气的打断她:“三五日,足矣。” 而后,他便看也不看脸色陡然变得难看的石瑶,对钟小葵道:“钟判官,我给你一个机会,这三五日的时间,你只要能让玄冥教如我的安排行事,真的朱友文,我能完完整整的交给你。” 钟小葵虽还未明白这其中的曲折,更对眼前的事茫然无措,不过亦是冷静的反问道:“我如何能信你?” “很简单。” 萧砚拍了拍手,门外的鱼幼姝推开门,几个伙计开始上菜,只是如常般的端着几盘菜肴从石瑶、钟小葵之间穿过,次第放于萧砚身前的桌案上。 几盘菜摆好后,萧砚才对钟小葵或者说一同讲给那石瑶听。 “玄冥教黑白无常,去年中秋在渝州青城山追杀一对少年少女,其后二人便没了踪迹,你可知道为什么?” 石瑶陡然脸色大变。 钟小葵谨慎的询问道:“为什么?” “这两人死了,死在了那位青城山李唐后裔李星云手中,二人的尸体是我的人收容的,所以你们寻不到。” 萧砚持起茶杯,不急不缓道:“不过二人后面又自己活了,活的明明白白,甚至能说清楚那真朱友文被关押在何处。” 他把斟了茶的杯子放在桌子对面,不再理会又惊又喜的钟小葵,抬手对着石瑶示意:“现在,天佑星可愿入座?” 石瑶冷着脸不动,钟小葵却已轰然单膝跪拜下去。 “玄冥教孟婆,此后,唯君侯马首是瞻!” (本章完) 第339章 天下看我(一) 第339章 天下看我(一) 安乐阁。 钟小葵已被鱼幼姝领去换了装束,孟婆的易容之物都是提前准备好的,钟小葵形同萝莉,身材娇小,只需把声线变上一变,瞒过玄冥教众人并不是什么难题。 且让她扮作孟婆,只是这几日所用而已,萧砚防备的并非玄冥教,而是玄冥教中那些随时可能被引爆的不良人。 看见钟小葵轻易便由一个少女模样变成老妪,石瑶哪里不知萧砚这是早有预谋,虽一直都是冷笑模样,但再无先前的气势,颇有些颓然,想必是在恨自己这么容易就着了萧砚的道。 萧砚用着餐,还不忘出声提醒道:“天佑星既已不是孟婆了,便将模样变回去吧,你这副老妪的样子坐在对面凶狠的盯着我,实是让人没胃口。” 石瑶冷笑一声,这临窗的雅间内已只余她和萧砚二人,她哪有心情管顾萧砚有没有胃口,一身老妪的样子只是前倾过去,死死盯着萧砚的眸子:“你到底想做什么,天暗星……” “不如换我来问你。”萧砚慢慢咽下食物,饮了口茶,道:“那不良帅留你在玄冥教经营三十年,是想让你做什么?” 石瑶蹙眉,那副仍然是孟婆的面容在灯光下看起来很为骇人,不过她显然顾不上这些,且萧砚一副胃口大好的样子,吃起东西来全然当她是个空气,哪里是什么没有食欲的模样。 而后在忽地一瞬,石瑶悚然一惊:“你想利用玄冥教杀朱温夺权?” “玄冥教?”萧砚好像是听见一句笑话似的,轻笑一声:“玄冥教竟有这等实力?” 说着,他遂好笑的询问道:“天佑星不妨给我托个底,这汴京玄冥教中,有多少不良人?” 石瑶神色复杂,哪里会告诉他。 但不待她出声,萧砚就已自顾自道:“一千、两千?还是三千、五千?” 言语间,萧砚收敛了脸上笑容,表情冷漠,从上而下俯视着石瑶,眼神凌厉,有若实质。 “这么一个玄冥教,便是天佑星需三十年去图谋的东西?三千五千人,落在这汴京,似乎像一股可以诛杀朱温掌控朝廷的实力,然落在这汴京禁军前,落在这天下前,又算得了什么?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石瑶背脊一僵,哑口失言。 “可悲、可叹。”萧砚放下筷子,移动目光注视着窗外的汴河夜景,轻轻开口:“不良人,不是这么用的。” “大帅岂是容你诋毁的……”石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冷冷道。 萧砚嘴角勾了勾,便算是笑了,然后他回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位天佑星,道:“那萧某就请你,请天下不良人看看。” “不良人,是如何用的。” —————— 一夜时间眨眼而过,北地寒风如刃,汴京已是春意浮动。 马车从南而来,其后还跟有一辆车与一托载行李的车马,距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就已有一股喧闹之气迎面撞来。 巴戈冷然的掀开车帘,狭长的眼眸微微虚掩了几分,透过幽深的门洞窥探着城内热闹的街景,亦是不由怔然。 这一瞥却让城门处正巧望来的禁军军官看傻了眼,直接拉着旁边的同僚指着巴戈评点。 巴戈本还感慨中原汴梁的富庶繁华,眼见此景,冷哼一声,甩下车帘,环胸坐在车中,陷入思忖。 车外有禁军军官明显多事的盘问声。 “陈留县令,迁工部员外郎……哟,这等清水衙门,现在可是个美差,倒是落在了你的头上,你这叫…这是姓什么玩意?” 巴戈便听见那位现在名义上属于她远房姑丈的陈留县令好言道:“这位小兄弟,仆姓臧名和,此番携家眷入……” “行了行了,晓得你心脏了,我只问脏兄一声,你这车内的小娘子可有婚配?” 巴戈冷着脸在车内听着外面的动静,并无所动,时下武人当道,文人皆仰人鼻息过活,莫说这陈留县令只是一个工部员外郎,便是再高一阶,人禁军将官都敢指着他的鼻子骂。 好在这种纠缠没有太久,巴戈也不可能去搭理这等人,其后很快便入城。 已过四旬的陈留县令先去工部报到,巴戈则作为其家眷住进一座位于城南提前租好的民宅中,倒颇让巴戈嫌弃了几番。 不过她终究是来做任务的,只能住这种符合身份的地方,倒没有太计较,很快就收拾着带了一个女婢去逛安乐阁。 汴梁繁华远超巴戈所想,她是沙陀人,晋国虽然富庶,但远远不能称作繁华,各处州县都形同军镇,并无太多人文气息,所以汴梁带给她的冲击感是极其强烈的。 待去了安乐阁,这种冲击感更是让她叹为观止。 她总算明白萧砚为何在中原有一“生财有道”的名声了,这安乐阁的奢华之貌,生意的火爆程度,让她想都想象不出来。 便是她携女婢去长见识,都排了好一会队才有位子,更别说还想从中打探出对她有用的情报了。 “看来再想接近萧砚,只能从你身上想办法了。”巴戈回到宅中后,对那有些苦相的陈留县令道。 陈留县令苦笑了下:“贵人,仆哪里有这个资格……” “让你想办法。”巴戈皱着眉:“没让你马上就拿出主意来。” 这已升官的县令不敢多言,下去奔走了两日,却在第三日回来后颇有些冷汗直冒的样子。 “贵人,据仆推测,冠军侯萧砚似要离京了。” 巴戈皱眉道:“何以见得?” “仆在一位同僚那里听说,禁军之一的归德军已于今日寅时秘密动身,那归德军的大营还需我们工部的人去维护修整……” 巴戈猛然站起身,有些拧眉。 归德军入驻河北的事,寻常官吏都很难有资格知晓,一直都没有什么风声传出来,而今突然秘密离京,是去往何处? 巴戈来不及多想,屏退那县令后,急忙召那负责与她联络的忍字门徒来,让其迅速传消息给太原。 在冷静过来后,巴戈又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萧砚若离京,自己岂不是还得在这汴梁干等? —————— 玄冥教。 地宫中,朱友文弯着腰立在阶下,陪笑道:“殿下果然好计策,先让小人逼出归德军,又略施小计将萧砚拖延在京中多日,如此一来,萧砚手中无兵,在城中便再无威胁了。” 冥帝尖笑一声,坐在以骷髅头打制的王座上,道:“听说萧砚这几日多次想面圣?” “小人自不会给他机会。”朱友文笑道:“小人猜都猜得到,这厮一定又想在老东西那里许下什么承诺,好让老东西相信他。呵,殿下在河北给萧砚布下多处掣肘,萧砚这厮恐还以为殿下是要在河北夺他的权,殊不知杀招是在这京中……” 冥帝得意发笑,斜睨朱友文道:“此为声东击西之策,朝中上下的注意都被本座引向了河北,又哪里会顾得上眼前的变化?萧砚这厮,亦不过如此!” 朱友文深以为然,有些振奋的样子,压着声音道:“眼下,殿下已支走了天兴军、龙骧军、归德军,汴京已无阻力,咱们是不是……” “快了、快了……”冥帝的脸色有些狰狞,摊开手掌,其上有阴气肆虐:“再容本座闭关几日,本座出关后,定要亲手宰了所有忤逆本座的人。” “那就再容萧砚活上几日。”朱友文恭敬拜下去。 —————— 过了黄河再往北,便又是春寒料峭,行军在途,并不好受。 葛从周前几日受任为幽州统制后,便先归德军一步北进,其下还有副统制赵岩,二人共领天兴军入驻幽州。 葛从周被任为幽州统制坐镇幽州,名义上是协助萧砚攻取雁门关,实则是分权河北,与沧州的康怀英形成两根扎在河北的钉子,以防萧砚在河北权力太大,生出不臣之心来。 说起来,葛从周、康怀英都是大梁老将,地位之高,已算是位极人臣。 但此次在河北,二人却是作为提防萧砚这一小辈的存在,不管如何,都好像是矮上萧砚一头的,康怀英如何想不知道,总之葛从周不算舒服。 他近年来常患重病,本已打算告老还乡,突然外镇幽州就已是出人意料,何况还有这等目的,不过葛从周对朱温算是忠心,有万般不愿也只有领下。 唯一让他不快的是,那副统制赵岩,名为在他之下,其人却是朱温的女婿,分明有监军之意。 葛从周对此有老大一股怨气,但想着恐怕这是此生最后一遭出镇了,只是眼不见心不烦,拖着病体亲自领前军行进,前日过了黄河,今日就催着下面的兵马赶路经魏州向北。 天色阴沉,整条队伍都有些沉闷,天兴军多是步兵,中枢虽拨了一批马匹,也多用来托运军资器械,两条腿连日赶路,大头兵们自有些不乐意。 葛从周明白这些,但朱温给他的命令就是先归德军一步赶到幽州,他需要先把幽州的局势控制在手中,才可以在其后制衡萧砚,当下只有咬牙逼一逼人力了。 后面驸马都尉、幽州副统制赵岩领着人赶了上来,寒暄了几句后,便苦笑道:“葛太傅,行军是不是太用力了些,将士们一口气走了三日,歇也不歇,如此下去,某怕将士们闹情绪啊……”“万事由某担着。”葛从周生硬回道:“陛下圣意在前,容不得多耽误,归德军只比我们晚了三四日动身,赵都尉难不成还想被归德军撵上不成?” 赵岩心下恼怒,却不想得罪葛从周,只好敷衍的拱了拱手,压着不快离去。 一军又一口气走了两个时辰,眼见到了用饭的时候,葛从周便下令全军停下修整一二,同时遣身边的亲将,要将乱哄哄的行军队列收拢一二。 赵岩与他不快,在用饭的时候也没有凑上来,两个大将各领自己的亲将一个居前军一个居后军,颇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势。 但赵岩才坐在下属备好的马扎、小桌前准备用饭时,就见前军乱哄哄的队列突然更加骚动起来,他心下生疑,吓了一大跳,唯恐下面有将士闹事,急忙领着几个将官趋马赶了过去。 却见葛从周脸色凝重,几个将官扶着一背插红旗的快马信使,信使的人和马都已浑身是汗,俨然累了个半死。 看装束,是赵王王榕的人。 赵岩心急,不顾葛从周还在,急忙问道:“出了何事,可是晋国对赵王用兵了?” 那信使捧着旗令,他早已有些头晕眼,只当赵岩就是左右将官所言的大梁葛太傅,匆匆回禀道:“葛太傅,突有大军自北地疾驰南来,日前已过魏州!赵地所沿州县纷纷告急,上报中起码有万骑、随行马匹少说也有两万!” “赵王急遣我等南下,提醒汴京速于黄河设防!”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赵岩霎时脸色惨白。 不只是他,连带着葛从周及左右军将,可谓人人色变。 已没人顾得上这支骇人听闻的万骑为何会直接突脸而至了,葛从周即刻下令,让全军马上回师,退守后面的县城清丰。 同时急令信使两面奔走,一面速速通知黄河沿岸渡口收拢船只,一面通知数百里之外的沧州康怀英、王彦章部,做好率领龙骧军驰援清丰的准备。 至于赵岩,各种念头纷杂,嘴唇已是煞白,有心要揪住葛从周说些什么,但葛从周哪里有时间管他,那万骑昨日就过了魏州,距离此地不过百里的距离,说不得在这说话的功夫人家就要杀来了! 两支信使分头疾驰而出,为了速度,葛从周甚至下令把全军的良马都交给信使传令用。 一支向东去沧州不提,一支信使二人共六匹马,急头白脸的一口气疾驰百里到黄河岸侧,已是临近黄昏。 傍晚,河上薄雾冥冥,两个信使在河堤上扯着嗓子喊了大半天也无人应答,在河雾稍稍飘散后,才发现眼前这黄河的两岸渡口处,北岸已全无一道人影,码头旁更是空空荡荡。 而在南岸渡口,数百条大船黑压压的连成一片,泊在码头,船上旗帜招展,尽为归德军旗号。 归德军? 归德军!? 归德军怎生这般快就抵达黄河渡口了!? 两个信使俱是懵然,其中还有人要向着对岸喊话,却闻两道破空声响起,二人俱是背心一寒,而后闷哼一声,从河堤上栽下去,落入滚滚河水之中。 几个头戴斗笠的人影在黄昏中骑马而来,牵过无主的六匹坐骑,又奔向了远处。 —————— 葛从周一边急令麾下的天兴军回师,同时又急忙分遣传骑赶赴黄河一线的州县,一面示警各镇,一面想着要召集各处驻军守好渡船。 他是积年宿将,麾下这四千天兴军虽是禁军精锐,但连日行军已失了锐气,何况敌情突至,四千步卒,是怎么也不可能挡住万骑的。 这个时候,唯有避战,以天兴军为主力,联合各地驻军将这万骑死死拖在黄河以北,不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万骑渡河南下,黄河一过,与汴京中间可谓一路坦途。 这万骑一过河,能生生把中原搅烂! 好在他已急令渡口收拢船只了,只怕这支北地来的兵马没有船只渡河。 妈的河北等州县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万骑数万匹马匹的规模,竟能让人悄无声息的一口气冲过魏州才被人发现? 但葛从周很快就顾不上斥责沿路的河北州县是干什么吃的了,他惊恐的发现,自己一军就算拼了命的回师赶路,两条腿终究是跑不过四条腿,距离身后的县城清丰还有数里远,就有斥候来报,已在北面看见来骑的影子! 这时候再什么也不顾的往县城撤就是找死,甚至会连带着县城一并遭难。 葛从周深呼一口气,马上令疲惫不堪的全军深挖沟壑立营,只能祈祷夜色将要降临,敌军的动作能稍稍缓上一缓。 赵岩也不敢再计较什么不快了,脸色有些惨白的随葛从周立在一处土坡上,白着嘴唇看四下的将士死命的挖坑,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报,敌骑还剩五里!” “报,敌骑仅剩三里……二里!”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 就算葛从周之前听从赵岩的意见丢弃甲胄、辎重等东西一味撤进县城,也抢不过这一支飞速南来的万骑! 赵岩全身都有些发抖,不知是寒风吹得太冷还是太过害怕,他小心观察着葛从周,却见这位大小征战百余次的葛太傅亦是一脸凝重,一言不发。 “等死吧。” 突然,葛从周死死盯着北面,冒出这一句话来。 赵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本还想激励一番这位战功赫赫的山东一条葛,却闻山坡四下都惶恐起来,他亦是心下一颤,急忙抬头向北望去。 就见烟尘在北面大起,几乎只是一个眨眼,一道上书“定霸”二字的墨色大旗就招展入眼。 大旗再前,后面更有无数翻卷的各部旗号,人喊马嘶之声何止鼎沸,恰似一道惊雷,转眼就铺满了这荒寂坦途的四野。 那是无数骑士,一支赵王信报上半点没夸大的骑兵大军! 滚滚洪流从北席来,一匹匹比之中原高大了不知多少的坐骑上,尽是彪悍骁勇的骑士,这场行军途中虽只有前军着甲胄,然其后兵刃如丛林,铺满了所有的视线。 烟尘如云,仿佛要遮住天际,无止尽的骑兵从这烟尘中撞出,在无数旗号下,滚滚向南而来,赵岩再草包,也能凭借旗号以及规模断出眼前这一支洪流,起码有三四十个指挥,足有七八千之巨。 而这七八千骑,俱是虎背熊腰的北地汉儿,执枪挎弓,人人双马、三马,号令森严,可让所有敌人都胆寒的真正铁骑! 那着了甲胄的前军,人马都备铠,装备之精良,连汴梁禁军都只能羡艳,更别提那一匹匹驮马背上托载的一具具甲胄、马铠,但凡全军着甲,真就是一支不折不扣的铁骑! 而在这号令森严的铁骑之后,还有源源不断的人马涌来,亦全是骑兵,但看起来与前军并不算是一体的,服色、装备不一,形同轻骑,护在大军两侧,如海浪般一潮接一潮的涌过,单从观感上来看,竟比起那支铁骑还要多。 何止万骑?何止两万马匹? 这些骑兵俱是人人双马、三马,规模之庞大,气势之厚重,压迫之强烈,直欲让赵岩双腿发颤。 整个河北,能有这么多战马吗? 他不知道的是,此次萧砚召定霸都南下,本只号召了定霸都连同燕兵万人,但整个辽东听闻此行是为萧砚稳固权势,肃清朝野,所有依附萧砚的豪强俱是沸腾,源源不断的兵马汇聚在一处,又哪里是万骑能打的住的。 围在山坡四面死命挖坑的天兴军将士,看着眼前充斥天地的杀气,如雷鸣震地的万骑奔腾,俱是口干舌燥,哪里还生的出力气挖坑,所有人聚在一处,早已是未战而丧胆,莫说是普通士卒,便是平时凶狠的战将,都顿生无力之感。 所有人都已萌生了死志,连葛从周也不例外,区区疲倦的四千步卒,拿什么抵挡这数万铁骑?难道真要依托踩在脚下的这一土坡死战不成?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铁骑中行军森严的着甲前军,却是看也不看山坡周围的天兴军上下,洪流从两侧呼啸而过,仍只是急速向南。 双方距离之近,天兴军上下甚而都可以看见那铁骑中虎贲汉儿脸上的漠然之色,那种压得人不敢喘气的不屑、杀气,就已让人一箭都不敢冲他们发出去。 赵岩白着脸,呆呆的看着这一景象,纵使脑海中已有了一个胆大的猜测,都已是喉结耸动,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葛从周则犹如英雄迟暮的雕像一般立了许久,凝望着眼前这一波澜壮阔的场面,木然长叹:“定霸都、定霸都……朝中怎未有人料想到,那厮竟藏着这一手……” 他理也不理旁边的赵岩,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陛下遣某去河北,岂不可笑?就算某赶到了幽州,又有何用?人家图谋之远,岂是某能阻拦的,朝廷眼巴巴的盯着河北,人家,却早就盯上了江山社稷啊……” 赵岩僵着脸,眼巴巴的问道:“太傅,大梁各镇兵马数十万,总不能……” 葛从周呵的一笑,理都懒得理他,只要萧砚掌握了中枢,自有办法稳固大梁江山,哪是他们这两个丧家之犬可以猜测的。 他唯一疑惑的是,这上万骑,几万匹马,到底该如何渡河? —————— 黄河岸侧,无数旗帜展动,大队大队饮马河堤的骑士驻马而立,俱是南望。 南边,是中原。 是汴京,是萧帅。 一望坦途,再无险阻。 而似乎只在一瞬,滔滔河水上雾气尽散,数百条大船自南岸驶来,更有大小舟船无数,似乎整条黄河上都是船。 当先一条大船上,归德军的旗号迎风招展,韩延徽立于船头,胡须随风晃荡,脸上俱是笑意。 他叉手对着岸上上万铁骑遥遥一礼,朗声道:“萧帅令韩某,迎诸位,入京!” 几乎只是一瞬,河堤之上,瞬间响起震天的欢呼声。 “萧帅!萧帅!萧帅!” (本章完) 第340章 天下看我(二) 第340章 天下看我(二) 当黄河两岸,被无数铁骑驰骋管控,一应渡口、码头、渡船尽为归德军搜拢在一处之际,汴京这座大梁国都仍然安静如水。 皇帝朱温正做着长生不老,踏破雁门一统天下的美梦。 汴梁禁军正暗流涌动,磨刀霍霍,欲大兴兵戈,来一场自下而上的传统兵变,给国家换一位皇帝。 冥帝、鬼王乃至更多更多的人,正揣着各种各样的情绪、私计,压抑着不一的目的,静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而他们仍未发觉的是,在这座大梁中枢的北面,黄河南岸,已有无数支军马齐聚,高举大旗,要以踏碎整个天下的铁蹄纵横南下,要以波澜壮阔的声响,要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告诉整个世间—— 这场围绕汴京这个大梁中枢角力的胜者,只有一个人,也唯有一个人,要带领着他们,荡涤这已然散发近百年腐臭气味的天下! —————— 四月十五,前段时日就被张贞娘说动的朱温,终于舍得拿出半日的时间出宫玩乐一场。 皇宫富宁殿内,朱温捧着肚子,正由几个宫人服侍着更衣,张贞娘娇笑着坐在远处,撒娇似的道:“陛下果然待奴家最好,这半年陛下每日就晓得泡在那丹房内,真是让人无聊死了。” 朱温哈哈大笑,捋着络腮大胡,对着铜镜看了看,看见里内的大汉体阔腰圆,颇为得意。 “陛下今日出宫,只怕外面的市民们都会当陛下是个二三十的禁军贵人呢。”张贞娘轻轻捏着朱温的肩,小声道:“听那些骚蹄子说,陛下这几个月可是生龙活虎呢,奴家好久都没有被陛下恩宠了……” 朱温被说到了痒处,果然觉得好久未曾宠幸的张贞娘,有一股其他女人难比得上的媚气,遂捏了捏她的手,哈哈笑道:“这有何难?朕今夜就带你回宫,专宠你一人。” 张贞娘灵巧的抽回手,白了朱温一眼:“那也得陛下今日把奴家陪高兴了,若不然,才不依你。” 朱温就喜欢张贞娘这股不失让他欢心的情趣味,哪里会怪罪,捧着肚子,一边与张贞娘调笑了几句,一边让人准备启程。 其实朱温放在以往哪里愿意陪张贞娘出宫,一个妇人而已,从来都是来陪他高兴的东西,于朱温而言不过一生杀予夺的物件儿罢了,更何况张贞娘还是冥帝朱友珪的王妃,朱温不愿带着她出去现眼。 但今时不同往日,朱温在每日按时按量服用过那所谓仙丹后,愈发觉得自己身强体壮,加之岐晋二国内斗,眼看雁门都有机会被取下,距离天下一统之势又近了一步,他这个皇帝便需要让群臣知晓,谁才是这个帝国的主人。 什么狗屁冥帝,朕在一日,你就只能一辈子趴在玄冥教老老实实看着朕宠幸你的女人。 朱温不是傻子,他能察觉到朝堂上的臣子,已随着他的年迈而在依附鬼王、冥帝之流,若说不怒怎么可能,他正好借着这次机会,让群臣看看,冥帝不过只是一介被他随便就能废黜的东西,这大梁,朱温还镇得住! 且朱温晓得这次去安乐阁,是萧砚在张贞娘这里托了关系,想寻机会讨他的喜。 萧砚既然有心,朱温施舍他一次机会又何妨? 而且朱温早就听说安乐阁美女如云,还不知萧砚会备个什么惊喜给他。 朱温已仔细想过,萧砚毕竟还算是有几分功绩,如果此行能讨得他欢心,他便允许萧砚在破雁门后保留一些富贵,如什么安乐阁,就留给萧砚吧,就当朱温念在君臣一场的恩赐了。 出了富宁殿,在宫外早已有一班人等候。 由于张贞娘的提议,朱温这一次也确实没想过要兴师动众,随行的金吾卫都未着衣甲,一个个布衣挎刀,看起来形同普通护卫,倒颇让朱温觉得有趣。 马车边还有二人,身形健壮,一蓝发一红发,在朱温捧着肚子出宫后,都是单膝跪拜下去:“杨焱、杨淼,参见陛下、王妃。” 张贞娘看着这二人滑稽的样子,不由捂嘴直笑:“陛下,这二人是何人,怎从未见过?” “告诉你也无妨。”朱温由两个宦官协助着登上奢华马车,淡淡道:“这二人便是玄冥教的水火判官,是朕早年培养在那孽子身边的人。” 张贞娘不由色变,她竟从不知水火判官的真实身份。 要知道,这二人在玄冥教的地位仅次于孟婆,据说都具备中天位的实力,乃玄冥教一流的高手,在江湖上凶名赫赫。 朱温此行愿意微服私访安乐阁确也说得明白了,毕竟有这两个高手随身保护,在这汴京城中,也出不了差池。 “咦。”马车开始缓缓动身,张贞娘把早有的疑惑道了出来:“丁公公今日怎未伴在陛下身边?” 她知晓丁昭浦是宫中亲近萧砚的大宦官,这世道,宦官若无大将、大臣的关系,很难在宫中混下去,她方才没见到丁昭浦就已有疑惑,这会才故作不经意的问出来。 车外便有宦官答道:“禀王妃,丁大监前阵子据说染了风寒,恐害了陛下龙体,正告患养病呢。” “这奴婢是个体贴人的。”朱温随口道:“下旨,赏丁昭浦十匹蜀锦。” 看见丁昭浦并没有失宠,张贞娘稍稍放心,随着仅有十余骑相伴的车马出了皇宫。 当然,暗中保护朱温的人手不可能仅有这么些,张贞娘便注意到,本该在皇城进行建筑作业的徭役便都没了身影,据说今日朱温特意开恩,赏了这些徭役一日假。 —————— “陛下出宫了?” 博王府,朱友文略有些诧异,回头看了眼厅中几个人影,对来报信的一宦官皱眉道:“本王怎未提前知晓?” “禀殿下,小人也是今日才知,陛下是临时决定陪郢王妃出宫游览安乐阁,据说乃微服私访,随行保护的有水火判官杨炎、杨淼。” 朱友文皱了皱眉,挥手让那宦官退去,而后在回步间暗暗骂了一声:“老东西在搞什么东西?” 身旁一亲信便道:“殿下,如此反而正好,陛下这个时间还想着出宫玩乐,说明还未察觉到我们的动作……” 朱友文稍稍宽慰了些,他不过是因为听到朱温要去安乐阁才有些失措。 萧砚这人太有心机了,让他不得不重视。 但朱友文转念一想,现下各军都在有条不紊的暗中进行人事变动,过两日连城防都会由他最为信任的广胜军接手。 这个时候,萧砚再有什么心思都是无济于事,便再给他一次和朱温演上一场君臣相宜的机会。 想到这里,朱友文冷笑一声,踱步走进前厅,笑着对厅内几人拱了拱手:“有些琐事,还望诸位莫怪。” 宴上几人,分别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刘鄩、步军副都指挥使袁象先,以及左龙虎统军、六军马步总指挥使牛存节,左卫上将军、六军马步军都虞候贺瑰。 这几人皆为禁军实权大将,把持着禁军一半的兵权,极受朱温信重,其中袁象先更是朱温的外甥。 按理来说,这些人不该齐聚一堂才对,不论如何,传出去都会受到朱温的猜忌。 但朱友文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秘密邀几人至此,也并未对外声张,宴上独这几人而已,至于朱友文对几人说了什么话,可能亦只有几人知晓。 刘鄩宴后又秘密离开博王府,回到宅子后一直死死皱着眉,进而让人把膝下排行第三的儿子刘遂雍唤来。 刘遂雍半年前因入股球市子一事,风光了一阵子,而刘鄩也并未理会这件事,毕竟刘遂雍和萧砚之间的掺和,属于刘遂雍个人的私事,但今日唤他来后,略略寒暄几句,刘鄩便直接单刀直入。 “从此以后,你不要再与那球市子以及冠军侯萧砚有什么牵扯了。” 刘遂雍正眉飞色舞的讲述自己在球市子得了多少分红,此时闻言一愣,错愕道:“父亲,这是何故?冠军侯待我可不薄,我就搞了一支球队而已,这半年在球市子得了起码十万贯钱财了……” 刘鄩懒得与他解释,直接沉下脸去,道:“莫说这些,某让你断了就断了。” 刘遂雍脸色惊变,而后小声道:“父亲,可是有什么消息不成?冠军侯难道要被……” 刘鄩摆了摆手,但脸色骗不了人,而后吩咐人把刘遂雍押起来,道:“这两日你先待在府中,不要想着出去了,过了几日,某再放你。” 说完,他也不理会这三子在后面的错愕呼唤声,径直心情复杂的走回了自己的书房。 在另外一边,左卫上将军贺瑰回府后,同样召来了长子贺光图。 贺光图为人和气,贺瑰平时也愿意与这个长子说一些父子间的知心话,在交谈了几句后,便沉吟道:“去年,随你一并入股球市子的有哪几家小子?” “父亲,我都已成婚多年了。”贺光图笑了笑,俨然是认为‘小子’这两个字不适合自己,但还是恭恭敬敬道:“除却孩儿外,还有牛帅家的牛知谦、刘帅家的刘遂雍、故太傅家的张汉伦……怎么了,父亲之前不是不与孩儿谈这些吗?” 贺瑰踌躇了片刻,在书房中走来走去,问道:“为父没怎么与那萧砚接触过,按你来看,这位冠军侯是怎样一个人?” “我辈男儿都仰慕的人。”贺光图笑道:“冠军侯的赫赫功绩,岂不让全天下的男儿都敬仰?孩儿之前与父亲说过,若有机会亦想上阵搏一搏功名,正是受冠军侯所感染。” 贺瑰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贺光图皱起眉,起身询问道:“父亲可是有什么话想讲?” 贺瑰苦笑了声:“为父也不瞒你,这萧砚,你近来还是与他断了牵扯吧,此人的胆气、功绩,确也算是让为父佩服,但错就错在,此人是均王一党……” 贺光图大吃一惊,急忙小声道:“难道是朝廷要对冠军侯下手?岂能如此,冠军侯打下了河北,接着又被排挤去娆疆,恰才立了功回来,朝廷怎敢让人寒心?” “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的明白的……”贺瑰道:“党派之争,素来如此,何况还是事关储君之位?谁叫萧砚从入朝开始便被打上了均王的记号,还握着兵权?这两件事都捏在他手中,让人忌惮也正常。” “是鬼王、冥帝?”贺光图错愕道:“总不能是陛下吧?” “说不清楚的。”贺瑰摇了摇头:“总之,近来你就不要出去了,河北局势几经更迭,归德军已出征而萧砚还位居汴京,就足以说明太多问题,近来朝廷恐怕会有变故,你莫要沾上。” 贺光图苦笑一声:“若无冠军侯,孩儿只怕还要碌碌无为好些年,恰才生出一丝壮志,就这般要被浇灭了?父亲,你仔细想想,冠军侯若倒在了自己人手中,天下会有多少人为他寒心?” 这些年,死在朱温猜忌下的功臣实在太多,但萧砚之年轻、功名之盛,身上捆绑的‘冠军侯’三字可谓让全天下都侧目,出去走一走就知道有多少青年男儿欲以萧砚为标榜,要在这乱世中搏一个功勋。 贺瑰默然不语。 贺光图则是劝道:“父亲,冠军侯好歹是平河北的功臣,说拿下就拿下,朝廷恐怕会大失人心,若无人保全,大梁社稷真能统一……冠军侯对儿子不薄,前段时日他回京后儿子一直避嫌不去拜见就已是惭愧,若坐视不理,儿子算什么了?” “咱们贺家在陛下那里也算是功勋将门,真不能保一保吗?” 贺瑰亦是有些惭愧,萧砚愿意拉拢贺光图入股球市子,还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这大半年来萧砚相当于给贺家送了多少钱财? “罢了,待为父看一看事情走向吧,萧砚毕竟算是一员虎将,只要他最后看得清形势,从这储君之争中脱得身来,为父未尝不可在朝廷上帮他说两句话。你就不要掺和了,鬼王势大,我们贺家要知晓形势。” —————— 安乐阁,从下午开始,阁中一处牡丹掩映的小楼当中,曲乐徘徊,楼里楼外幽香浮动。 不时有俏丽的女子在其间进出走动,身上首饰轻轻相击,银铃般的声响中是女子的勃勃活力。 这样的景象,莫说是宫中,便是整座汴京,都是独一份的雅致清静,不似人间。 这里便是朱温游玩安乐阁后的休息、赴宴的所在了,门外散布着金吾卫把持护卫,杨炎、杨淼坐镇其中,并不在小楼里打扰朱温的雅兴。 此时此刻,朱温胸口袒露,斜倚在胡床上,只是满意的看着场中跳跃的舞女,手随着曲乐在腿上打着节拍,心情极为不错。 在他身前的桌案上,陈设着安乐阁培育的各种新鲜瓜果,荔枝、葡萄等跨季蔬果由让朱温欣喜,旁边有一俏丽的侍女正不时用素净的手一颗一颗喂给他。 张贞娘混迹在舞女当中,正随着舞跃轻盈变换着舞姿,右侧是萧砚正亲自抚琴献曲,两列容貌尽皆上等的女郎正各司其职,或琵琶、或洞箫、或笙或鼓,曲子很新颖,编舞更让朱温耳目一新,别有一番新奇感。 妈的,这萧砚真有一番本事。 朱温欢喜的是,萧砚的这半日招待,真让他觉得不虚此行,甚而窗外的夜色将要降临,也仍然让他只觉得乐不思蜀,迟迟不想回宫。他很想看看萧砚还有什么样。 这安乐阁,比皇宫还好玩。 朱温心情尤为不错,在腿上打着节拍,满意的看了正抚琴的萧砚一眼,如果这厮不是生得太清俊让朱温不喜的话,朱温真觉得萧砚让他越看越满意。 朱温想,等破雁门后,让萧砚专心做一个弄臣来负责他的享乐,倒也不错。 张贞娘虽一直在一堆舞女中给朱温献舞,但注意力多是放在萧砚身上,她未曾想到萧砚还会弹奏古琴,虽说颇有几分生疏的样子,但半点不突兀,认真抚琴的样子分明极让女人心动。 第一次听见萧郎的琴声,竟是为了给朱温这老东西献舞,张贞娘大感晦气,想着之后可得好好让萧砚专门给她弹奏一曲。 一舞作罢,舞女们散场而去,在等待下一舞的空当中,有人小步走进房中,附耳对萧砚言语了两句。 萧砚便起身走到正中间叉手一礼:“陛下,臣有一要事需出去一趟,还望陛下恩准。” “哦?”朱温不由好奇:“萧卿不在这陪朕,是什么要事啊?” “臣特意为陛下准备了一道礼物。”萧砚笑道:“臣私以为,这道礼物,定能让陛下喜欢,所以一直藏着没让他人瞧见,费了多日,现在才备好,需要臣亲自去取来。” 朱温是毫不怀疑萧砚让人惊喜的手段的,当即就有些意动,但仍是犹豫了一会,萧砚走了,谁陪他玩乐?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张贞娘便依附在朱温身边,吃吃笑道:“陛下,臣妾也想看看冠军侯的礼物呢,且说这里这么好玩,难道还缺一个冠军侯不成?” 朱温一想也是,便挥手笑道:“速去、速去,朕等着你便是。” 萧砚笑了笑,拜了下去:“还请陛下稍待。” 他离席而去,张贞娘眼珠子一转,让人带她去如厕,朱温亦没有多想,只是乐呵呵的看着新颖的舞曲,左右环抱了两个女子,可谓流连忘返。 “萧郎。”张贞娘果然在外间寻到了等候她的萧砚,忙依偎在他怀中,痴痴看着他:“你方才的样子,真迷人……” “只恨未能单独奏给贞娘听。” “无妨,后面总有机会。”张贞娘捂着嘴,让自己的肌肤更多的贴近萧砚,好奇道:“你准备的礼物是什么?” 说到这里,萧砚苦笑了下:“贞娘后面见过便知道了,但麻烦的是,下面的人出了一点差池,恐怕还要费一些时间,我得亲自去看一看。” “这般重要?”张贞娘吃惊道:“来得及吗?” “可能需贞娘替我争取一些时间。”萧砚轻轻摸着她的脸,道:“你若能想办法把陛下灌醉,争取的时间就足够了,且你我待会还可……” 张贞娘会意,竟有些羞涩,然后极为胆大道:“好,我来帮你。” “委屈贞娘了。” “这算什么,我等你便是。” 张贞娘心知不能在外耽误太久,匆匆赶了回去。 萧砚目光淡了下来,径直回向外走,是走的另一小道,并未让前楼的水火判官等人看见。 公羊左早已等候多时,从角落中走出,按着腰间唐刀,左右十数人牵着马,从巷子中围过来,俱是肃然不语,簇拥着他一路出城而去。 一路出了北门,萧砚他人驻马于一道堤坡上,默然片刻。 他敲着女帝当年赠送他的镶玉腰带,上面悬了一香囊,香囊里有姬如雪亲手绣的两个字,平安。 萧砚摸了摸香囊,回身看了眼虎踞在平原上的巨大城池,而后视线远眺,似能穿透层层高墙、楼阁,俯瞰这一整座汴京都城。 少顷,萧砚接过一顶斗笠,摊开手,在脸上覆上一青铜面甲,而后猛地策马向北。 黄河水拍岸的鼓荡之声,渐渐被轰隆的马蹄声掩盖。 —————— 汴京城南,南熏门外徭役驻地。 挨着驻地的一座酒摊子里,酒宴已开了约莫两个时辰,聚集的人极多,起码有千人,但落在这起码万人的徭役驻地当中,却又小的好似不值一提。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在这边,都是同样被逼着出徭役的苦汉子,在这京中吃了大半年的苦头,今儿听说有一贵人请吃酒,又放了一日假,哪能不赶来凑上一凑? 两个时辰一下来,大半数人都越喝越高,围聚在一起,动静极喧闹。 虽说城内贵人哪里有人顾得上城外这些苦哈哈,但驻地周围有禁军、衙役,刚开始徭役们还有所顾忌,不敢放肆,却说那些负责看管他们的禁军好似也有人在犒赏,两个时辰都没人来搭理他们,故一直闹到了天色暗下来酒宴都未散。 这几日,一个名为史弘肇的郑州人出了大风头,据说其人得了贵人赏识,连着好几日都带着同乡去球市子耍乐,亦不怎么上工,居然没人管他,甚让徭役们羡慕。 且酒宴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所顾忌,提心吊胆的,唯恐会被衙役鞭打驱散,也是史弘肇拍着胸膛让大家壮着胆子喝,其后果然没有衙役来干涉,更让五湖四海聚在此处的徭役们,暗暗猜测史弘肇是抱上了京城中哪个贵人的大腿。 刚开始只是史弘肇宴请同乡以及一些与他相熟、有些交情的工友,不过几百人的样子,其后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而来,史弘肇也一并招收,大家都是苦命人,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酒至深处,只差称兄道弟了。 甚而有些底层的衙役也加入了进来,天知道史弘肇从哪拉来的那般多酒食,几十张桌子都摆了酒食,好多人席地而坐,到处都是人头。 连那些来混吃混喝的衙役都不得不夸赞一声史郎君仗义,夸他傍上贵人的运气。 酒至酣处,史弘肇被一群人拥着踏上桌子,满脸通红,酒气熏人,大声张口:“诸位弟兄,今日史某可招待的妥当?这酒食,吃的可痛快?” 徭役们连同喝上头的一些衙役俱是哄笑,有人抬起酒碗,嚷道:“如何不痛快?俺们谢史二哥的款待!” 史弘肇仗腰哈哈大笑,而后猛地脸色一冷,回头看了眼身后脸上有疤的李莽,倏的面对众人恶狠狠道:“今日这般痛快,赶了明日,又得挨鞭子、卖苦力,这一时的痛快,又做的了什么数!?” 整个酒摊子上俱是一愣,醉醺醺的徭役们霎时懵然,人群当中的一些衙役错愕了下,有人想要站起来喝止,却在猛然间突被人按了下去,在混杂的人群中简直半点水都没溅起来。 入京的徭役安安分分挨苦到了今日,多是一些老实人,哪里敢有什么心思,但足足喝了两个时辰的酒,脑袋都有些发僵,就算被这一声惊住,却一时没几个人反应过来。 却有一些混迹在人群中的人嚷嚷道:“史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史弘肇仗着腰在桌上放肆一笑,脸色有些狰狞,拍着胸膛大声道:“诸位兄弟,可知今日这场酒是哪位贵人请的?” 有人茫然作问:“俺们确也好奇,到底是哪位贵人赏识了史二哥,史二哥今日请吃酒,莫不是这位贵人要俺们这帮穷汉做什么事不成?” 史弘肇狞笑一声,双手抱拳,遥遥对着汴京的方向一举:“这场酒,乃大梁博王、玄冥教鬼王朱友文宴请的诸位弟兄!无他,不过是博王殿下看不过诸位兄弟受的苦,要请我等穷汉好好痛快一场!” 一时之间,酒摊子内外俱是哗然。 “博王、竟是博王!” “博王是谁?俺怎没听过?” “你个憨货,竟连博王都不晓得,这可是陛下最信任的殿下,虽是陛下义子,可比陛下的嫡子还受宠嘞。俺的娘,史二哥竟是入了这等贵人的眼!” “博王可是汴京有名的贤王!”之前本被吓得酒醒了几分的衙役们,这会却倏的松了一口气,对左右那些徭役汉子道:“博王仁义,举朝皆知。” 遂人群中有人大声道:“史二哥,既是博王殿下宴请,你方才那句话又是何意?” “还能是何意?” 史弘肇冷笑一声,叉着腰在桌子上走了走,大声道:“诸位弟兄,可曾知晓我们这些徭役还有冬衣这件事?” “冬衣?哪里来的冬衣?” 人群纷纷嚷嚷,有人不解,有人答道:“这都不晓得,早就听说是被上头的人贪墨了。” “对,就是被贪墨了!”史弘肇重重的以拳击掌,脸色狰狞道:“这贪墨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朝堂上视博文殿下为死敌的均王朱友贞!” 说着,他也不管人群轰然,复又向着南面一指,大声道:“诸位兄弟,可晓得那座球市子?那便是均王朱友贞的产业,此人贪墨我等冬衣不算,那球市子每日亦给他获利无数,便是这般,这一虫豸却仍然恨不得把我们这些穷汉榨干、榨净!” 一话爆出,人人动容,早已有喝的大醉的汉子站起身,纷纷嚷嚷道:“史二哥,直说吧,博王殿下今日宴请我们,到底是为何事?” “还能如何?” 史弘肇左右狠狠扫了一眼众人,拍着胸脯道:“博王殿下乃贤王,看不过这等虫豸祸乱朝廷。承蒙殿下看重,由我来招呼大家打一场翻身仗!” 那些大字不识的徭役还不知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混迹其中的衙役却是纷纷变了脸色,有人急忙道:“史弘肇,你想干什么!莫不是想造反不成!?” “造反?”史弘肇冷冷一笑,直直盯着那衙役,道:“是清君侧!” 说着,他望向四下人群,道:“我也不瞒着诸位兄弟,博王殿下让我请诸位吃酒,只一件事,让我们帮助殿下清君侧!” 人群猛地轰然。 而史弘肇却不管不顾,道:“目的无他,只一件事,替殿下先抢了那均王朱友贞的球市子,让那厮没办法用钱财贿赂朝中奸人!而殿下,便会在朝中诛杀均王,此后博王殿下便是储君、是太子!”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道:“我们,就是储君从属,从今以后,大富贵傍身,这叫造反吗?这是清君侧!” 人群莫说是徭役了,连那些衙役都呆了下去,上千人的场面霎时一静。 而这边方才的沸腾之状,终于吸引远处的禁军注意,一将官领着几骑疾驰而来,远远就大声呵斥:“尔等是欲做什么,陛下开恩赏你等假日,不是让你们聚众闹事的!” 此人一来,原本已有些鼓噪的人群霎时冷静了几分,一群人畏惧的退了几步,却闻一道尖锐的声音叱道:“放肆!” 众人回头,却见史弘肇身旁的人群分开了一条道,一白面无须的阴柔男人身着大红袍服,示出一道令牌,指着那禁军将官道:“博王殿下欲诛除奸党,尔胆敢阻拦,咱家看你定是均王奸党中人!” 说着,他左右冷冷看过人群,尖声道:“咱家乃陛下跟前内侍监丁昭浦!陛下为均王蒙蔽天听,咱家受陛下委托,召尔等助博王铲除奸逆,凡大梁臣子,俱皆有赏!” 那边有些晕晕乎乎的禁军将官还未反应过来,闻言已是脸色大变,他本来就是鬼王朱友文的人,哪里还需多言,拍马便要走,却闻史弘肇忽地大喝一声。 “匡扶社稷,扶博王即位,铲除奸党!莫要走了这人!” 不由分说,史弘肇旁边的李莽已抬起手臂,数支袖箭猝然射出,正中那未着甲的将官心口。 余下几个禁军士卒看见那所谓内侍监丁昭浦身旁,这会突然涌出数位侍卫,哪里还敢多言,纷纷大拜:“扶博王即位,铲除奸党!” 看见如此情形,徭役们哪里还会狐疑,纷纷俱是大喜,领了史弘肇让人抬出来的刀枪棍棒,纷纷呼朋唤友,要替博王殿下铲除奸党。 直到最后,负责看管徭役驻地的禁军亦被卷入其中,其中大将被奉为平逆大将军,先将空旷的球市子席卷一空,钱财没得多少,却在其中搜到了无数兵刃。 均王朱友贞之祸心昭然若揭,所有人俱是深信不疑,而后在史弘肇与丁昭浦的振臂一呼下,数千人持了兵刃,又滚滚涌向汴京。 一时之间,“扶博王即位”之声,轰然响彻整个汴京。 (本章完) 第341章 天下看我(完) 第341章 天下看我(完) 城南,南熏门城头上,正在用晚饭的守将被匆匆喊了上来,待他登上城头后,旁边的士卒便指着远处给他看。 守将沉着脸,能望见远处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火龙正从南而来。 徭役驻地距离南熏门尚有十来里,球市子还要远一些,故城门这边若非有人提前来报,自收不到消息,令城头士卒好奇的是,那一条明显是向汴京而来的火龙,分明是有大批人举着火把正聚向此处。 守将有些不耐,他正唤了两个小娘陪他用晚饭,被人火急火燎的唤上来竟是这等事,心情老大不好,遂冷冷道:“大惊小怪,城外贱民那般多,夜里赶路不得举起火把?” 说着,他踩了踩脚下的城墙,不屑道:“且说汴京城这三丈高的城墙,眼下城门紧闭,难道还怕有贱民生事不成?” 且说汴京城不算小,但人口密集,城内城外都住了人,半年来外城大动土木,城外早就有数个集镇样式的居民区,延展出去密密麻麻,加之汴京十数年未经战火,城内宵禁都已不太讲究,夜里城外不管有什么动静,都属于正常的范畴之内。 四月间夜风仍寒,这守将本都已在城下脱了甲,此时见着没什么大事,便敷衍的摆了摆手:“离着城门还远,若有人敢生事放箭驱走了便是,动静不要闹得太大。” 旁边副将却凑了上来,低声道:“将主,平日里这等小事自不当一提,但近来鬼王殿下那边可一直都有动作……” 这一言而下,这守将的懒散样瞬间消了大半。 城外再有动静,莫说是外头的百姓被杀光了,便是几千几万人鼓噪生事,只要波及不到这座南熏门来,什么事都与他不相干,可涉及到鬼王的安排就是另说了。 倒不是这一守将怕了鬼王如何如何,这世道的中下层将卒真没怕过什么狗屁贵人、殿下。 只不过最近禁军中颇有一番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息,朝局看似安稳,却仿佛有一股大变动在压抑着将要爆发出来。 这守将便是领着南熏门城守的差遣,在禁军中也属于高级武将,却也不敢在这等事上犯马虎。 遂在一念想过数种可能后,这守将一边把甲胄穿好,一边沉声吩咐那副将。 “某马上去寻刘鄩刘节帅问一问,刘节帅乃诸军马步都指挥使,各处城门守军都听刘节帅的号令,听他的,出不了错。你代某坐镇此处,纵有天大的事,也要看紧城门。” 那副将方才本是随口言语了一句,此时看见上司旋即下了城楼骑马入城而去,就是有些嘴唇干燥,眼见那火龙愈发逼得近来,规模看起来也越来越大,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 规模庞大、颇有些纷乱的数千人,一口气走了十来二十里,声势早已是越来越大。 汴京禁军近十万,除却金吾卫外,尽数驻扎在城外,而各军各营在太平时节,并不全部入住军营,军将、士卒,每月各军都有半数人马各回各家,而其中便有不少禁军士卒住在城外,沿着汴河、蔡河,两岸都是禁军士卒的居民区,以及磨坊、铁匠铺等禁军家眷的产业。 史弘肇领着几千人从南面过来,一路都是高呼“扶博王即位”的声音,左右还不忘发散在球市子寻到的一些金银财货。 此举瞬间就吸引到大批胆大的禁军士卒入伙,这世道的大头兵凶狠、胆大、冷血。却也贪婪,极喜欢浑水摸鱼、聚集在一起鼓噪生事,目的也只有一个,逼迫朝廷发赏。 今夜的事,有人当真,但更多的人只以为又是上面某个将主在鼓动人马闹赏。 这个世道,武人的心理是极度扭曲的,终年的杀戮,让上上下下的将卒都只有一个想法,当兵要赏,天经地义,而赏钱只是惯例,每月的俸禄更是一个子儿都少不得,不然就别说弟兄们不肯认你。 当然,大梁禁军的军纪要比普通藩镇的兵马严厉的多,且朝廷家大业大,赏钱、俸禄都不会少,一般而言不会有将卒主动闹赏,不过既然撞见这等好事,普通士卒显然是愿意占这个便宜的。 这年头,愿意谨守本分的武夫不能说是少数,是几乎没有。 转瞬之间,大团大团火把组成的队伍,汇成一团规模极大的人流,呼啸着抵达南熏门,而城内城外,早已是乱作一团,城头上的守军严阵以待,城外及城内傍南熏门的百姓则是慌乱,逃也不是、加入也不是,许多人头聚在夜色里看热闹。 史弘肇的队伍亦是乱糟糟的一片,徭役们当然是最多的,但其中还掺杂了不少禁军士卒、看守徭役的衙役,有人衣衫褴褛,有人甲胄鲜明,有人举着棍棒,有人持着刀枪,有人赤着脚走了十数里,有人骑着马,被拱卫着一路到了城门。 史弘肇身旁便是大宦官丁昭浦,后者周围是李莽以及数个不良人,连同一些被卷进来的禁军将领皆骑着马,在人流的最前面。 丁昭浦今夜行事,是完全被逼的。 他日前被萧砚唤出宫后,突然就被辗转着出了城,进而被藏进球市子内,萧砚什么话也没给他说,只让他在关键时刻配合李莽行事。 事到如今,丁昭浦哪里不明白萧砚要做什么,就算是他,也怕得要命,一双腿就没停止抖过。 但已硬着头皮走到了这里,所谓木已成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但丁昭浦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凭这些乌合之众,萧砚难不成还想成事? 南熏门上,副将真没想到城外的动静会有这般大,眼见城下尽是火把,乱糟糟的一大片,什么人都有,便是他都有些吃不准今夜到底出了何事,只好大声喝问史弘肇一行人。 “尔等何人?胆敢夜惊都门,莫不是想行大逆不道之事?本将劝尔等速速散去,若等到大军来镇压,尔等可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丁昭浦有些不敢说话,本就阴白的脸更是惨白,他瞥着一旁的史弘肇,却见这个莽汉模样的人也好似没准备什么说辞。 但在马上,李莽旁边一位不良人便应声策马而出,扯开外衫,露出里内的明晃晃甲胄,以一口汴京口音大声喝道:“我等乃东都留守司宿卫!奉东都留守博王朱友文号令,于今夜擒拿蒙蔽天听的奸党之首均王朱友贞、冠军侯萧砚!” “眼下,朱友贞、萧砚俱已遁入皇城,准备挟持陛下把持朝政,祸乱朝廷,我等奉博王号令,是为入城勤王!你这守将不开城门,难道亦是要随朱友贞、萧砚叛逆吗!?” 这位不良人手上拿着扎眼的令牌,这一番喝问,瞬间让后面的一众徭役、浑水摸鱼的禁军将卒胆大的哗然起来。 直到此刻,便是连那些混入大军里想着浑水摸鱼闹赏的人,也不禁茫然起来,这等宫变之事被那人说的煞有其事,莫不真是均王朱友贞在政变? 不是哪位将主想着要闹赏? 城上亦是轰然惊呼,连同四下看热闹的百姓与禁军家眷都闹了起来,有人七嘴八舌起哄似的嚷嚷。 “朱友贞那厮本就没甚好名声,动辄就仗杀王府仆从,比之博王殿下好似一个天一个地,未曾想居然敢挟持陛下祸乱朝廷!” 连同被不明不白卷入大军的一些禁军将卒此刻都心下咯噔起来,只怕这什么史弘肇真是博王的人了。 均王朱友贞乃陛下嫡子,博王再有什么贤名说白了都只是个义子,若朱友贞真发动了政变,博王岂不是要死的不能再死? 当下谁也顾不得什么了,浑水摸鱼也好,想趁着此事搏一个功名也罢,一些禁军将卒竟是主动大声喊道:“速开城门!我等奉博王号令,乃勤王救驾!” 城上的副将脸色大变,眼看的左右的士卒都有些茫然犹豫起来,连他都信了三分。 鬼王朱友文暗中把持禁军已久,亲信密布,城下那些禁军甫一鼓噪,所有人都信了八九分,还未来得及多想,便又看见一太监好似气急败坏似的大声喝骂。 “咱家乃内侍监丁昭浦,就是陛下跟前的近侍,有咱家担保,尔等还不开门?待朱友贞那厮真挟持了陛下,杀的博王一脉禁军人头滚滚,你们这些城上的鸟厮,一个都跑不掉!” 副将到底是信了八分,但仍不敢妄自开了城门,城门一开,就真是天大的事了,放这几千人马卷入京城,谁也捂不住,那可真就是要人头滚滚! 他犹豫了一会,本还想说什么等主将问过刘鄩刘节帅再开城门,背后却倏的传来了呼喝的声音。 这副将急忙回头去看,却见是一老妪领着数十人窜上了城头。 而不待副将有所反应,那老妪就已不由分说指着他。 “玄冥教孟婆,奉鬼王朱友文号令,特来诛杀均王奸党!此僚阻拦勤王军在外,定是奸党一派,格杀勿论!” 几乎是在这一声的同时,老妪周遭的数十人纷纷拔刀暴起,只几个呼吸,城头上还在惊疑的数十禁军便被砍杀了大半,那副将甚而连呼声都未呼出去,人头就已飞落下了城墙。 “孟婆”神色冰冷,看也不看城楼上纷纷退散的余下士卒,立即让人拉起门闸,放下吊桥,以及两重直门。 城下的丁昭浦心下一惊,他未料到萧砚竟连玄冥教也使唤得,这会已是又惊又喜,看了眼旁边有些错愕的史弘肇,急忙推了他一把,尖声道:“愣什么?进城勤王!” 旁边,李莽对左右吩咐了两句,而后持起马鞭向前一指:“勤王救驾!扶博王即位!” “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了!” 只一瞬,冲天的欢呼声响彻城内城外,人潮猛地涌入城门,无数火把高举,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这场天大的富贵之中。 而过程中人潮纷乱,有人便急不可耐的要去抄掠民宅,李莽只是冷眼一扫,还未出声,旁边那史弘肇竟已指着那些人。 “啖狗肠,将这些虫豸尽数宰了!” 李莽不禁暗暗称赞,而后一把抓住旁边丁昭浦的胳膊,大声喝道:“我等乃勤王救驾的勤王军!博王今夜能不能登储君位,能不能肃清朝野,就看我等!他娘的都记住,我们是勤王!勤王!不是鼓噪闹赏,今夜一过,诸位都有泼天的富贵,谁再敢盯着眼前这点小利抢掠多事,本将第一个代博王诛之!” 数骑不良人分散出去,将这句话大声告诉全军,人群轰然,却没人再敢有意见。 而史弘肇也便趁势道:“朱友贞和那萧砚一党势大,只靠我等只怕难成事,博王早已下令,让我等分散去将几位禁军大将请来军中坐镇,休让他们有机会与朱友贞勾连!” 说着,他分别指派了一些人马散去,是要去挟持刘鄩、牛存节等禁军大将,其中自有不良人混迹其中。 而他本人与李莽周围剩下的人,还剩下千余上下,史弘肇已有些激动,急忙问李莽下一步安排。 李莽冷笑一声:“去安乐阁!君侯给皇帝备的礼,也该上场了!” —————— 南熏门,“孟婆”钟小葵看着城内四下都是火龙在乱窜,无数禁军将卒在家中被惊醒,又马上被裹挟进勤王军中,乱糟糟的一片。 她长舒一口气,竟发觉自己的手都有些发颤,她扫了左右的人马一眼,冷声道:“紧闭城门,若无老身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入城内!” —————— 皇城,马蹄声纷杂踏着石板,几骑马不停蹄的直直趋进朱雀门,左右的金吾卫还未来得及喝问,便有骑士大声道:“某乃诸军马步都指挥使刘鄩,有要紧事求见陛下,让开!” 值守的一众金吾卫俱是慌忙避开,却不知这刘节帅是为何事这般着急。 刘鄩如何不急,他之前听闻南熏门守将来报,说什么城外有人鼓噪生事,他本还没在意,其后不久便听说南熏门不知如何被人开了,数千乱军涌进了城,都打着要扶朱友文即位的声势。 妈的这个朱友文! 刘鄩大恼,这几日朱友文私下宴请他们这几个禁军大将,只说了拿下萧砚把归德军分拆给各家,可没说要诛杀均王朱友贞! 他是禁军一把手,哪里不知道朱友文才是逼宫的角色,朱友贞分明就是躺枪! 鬼王若是兵变成功了还好,刘鄩大不了转奉他为皇帝,可他妈的关键是城外禁军都还被蒙在鼓里,鬼王突然就发动起事,就凭那几千乌合之众,鬼王还想成事? 朱温可还没死呢,若让这位皇帝在禁军前一露脸,禁军支持朱温的起码还占多数,不说其他,鬼王都还没把朱温挟持,怎么就敢起事? 刘鄩可不想给鬼王陪葬,遂毫不犹豫的来孤身求见朱温,怎么也要先在朱温这里表了忠心,而后再由朱温下旨调禁军入城平乱。 他一眼就看出鬼王成不了事,更想不通鬼王到底是哪边脑子被驴踢了急这一时。 不过眼下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刘鄩一路疾驰至鼓角门,却听有宦官在城上讲皇帝不在。 刘鄩一脸焦急,心都凉了半截,遂又打马回转,直奔崇政院而去。 崇政院早已到了下值的时间,敬翔虽留着处理了一些政务,也在此时准备回府,车驾才准备启程,便听得马蹄阵阵,掀开车帘一看,就看见刘鄩那张年过五旬苍白的脸。 敬翔有些狐疑,但只是钻出马车,笑呵呵道:“刘帅,这般匆忙,是出了何事啊?” “朱友文要兵变!” 刘鄩也顾不得平时和敬翔没什么交情了,急忙下马攥住敬翔的手臂,压着声音急道:“乱军已进了南熏门,正四下抄掠,敬相可知陛下在何处?朱友文这厮兵变,据说打着诛杀均王的旗号,分明是要挟持陛下逼宫!” 敬翔脸色大变,猛地跳下马车,挥手就让一护卫让出坐骑,而后翻身上马,忙道:“事情可属实?” “千真万确!” 刘鄩知晓城中并无太多兵马,除却四处城门他可调动外,再无其他。而朱友文是东都留守,有权调动金吾卫,更别说朱友文还可以用东都留守的名义召外面的禁军入城。 而能镇住禁军的,唯只有让朱温亲自露面。敬翔亦是深知这个道理,他倒是知晓今日朱温携张贞娘出宫游玩,沉声道:“先去寻陛下,此事需得陛下拿主意,要调禁军入城平乱,亦需陛下旨意才可成事!” 他打马便走,刘鄩匆忙跟在后面,急道:“陛下在何处?” “安乐阁。”敬翔亦觉事情有些棘手,他想不明白鬼王到底存的什么心思,朱温驾崩后,鬼王就是铁板钉钉的皇帝,他在急什么? 敬翔甩开这些疑惑,冷静道:“冠军侯亦在安乐阁,可让他领兵平乱。” “那厮……”刘鄩沉吟了一下,倒没有再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随着敬翔一同疾驰向安乐阁而去。 —————— 安乐阁以南,刘鄩不久前才过的朱雀门上,数十具金吾卫的死尸伏在了血泊之中。 一道道人影行走在其间,朱汉宾沉着脸,尽可能的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是不住的喘着粗气,手指都有些发抖,在朱汉宾身边负责随身监管他的两个不良人,与朱汉宾已算是熟识了两三年。 其中一人拍着朱汉宾的肩膀,笑道:“军使,我家君侯当年说过的话,今夜可就要应验了,你能不能坐上那个位子,君侯能帮你的已尽力,后面的,就看你了。” 朱汉宾呆呆的看着南面城池中数条火龙席卷而来,不时有火光点燃一处住宅,汇聚在一起的火把越来越多,声势越来越大,其中最大的一支明显正向此处赶来。 他死死攥着城墙垛口,咬牙低声道:“冠军侯,真能成事?”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这就看军使愿不愿意鼎力相助了。” “好!”朱汉宾的脸色有些狰狞,道:“我这就出城坐镇龙虎军大营,只待冠军侯调遣!” 那两个不良人笑了笑,看着朱汉宾领着几骑向东门驰去,竟未曾跟随,这个时候,朱汉宾已无需再他们二人监视了,朱汉宾自会死命的帮助萧砚成事。 而朱雀门下,史弘肇与李莽领着一路上越来越多的所谓勤王军,涌入皇城,直逼安乐阁下,火光向着整个皇城蔓延开去。 当其中,扶博王即位的声音,终于响彻至皇城,好似笼罩了整个夜空。 而在这一刻开始,整个汴京,亦是终于彻底陷入了暴乱之中,禁军大将贺瑰宅、牛存节宅、袁象先宅……几乎所有的将门宅邸尽数被勤王军造访登门,不由分说,汴京半数的禁军大将都被挟持进了勤王军内。 —————— 安乐阁。 小楼中,舞乐声尤盛,朱温的脸已经醉的发红,他其实早已感觉体虚,期间由张贞娘服侍着用过丹药才可继续玩乐下去。 在这之前,外间的杨炎、杨淼二人进来过一次,是说天色渐暗,劝朱温早些回宫。 但张贞娘缠着想看看萧砚的礼物,朱温也不大舍得这般早回去,他将杨炎、杨淼二人大骂了一通,仿若醉生梦死般沉迷在这小楼之中,与舞女们玩着些许游戏,听着张贞娘的夸赞声,饮着酒,倒没觉得时间过的有多快。 而就在这饮酒到让人发醉的时候,却突然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似的骚动声。 朱温大为不满,眼见的众女郎和张贞娘都被扰了兴致,更是大恼,让人进来挨骂。 红头发的杨炎步入此间,单膝跪下去,道:“禀陛下,敬相、刘节帅趁夜来求见,奴等不敢阻拦……” “妈的。”朱温大为恼火,没想到出了宫也会来烦他,抬手就要轰人:“让他们滚出去,朕在这谁也不想见!” 杨炎有些迟疑,却又不敢多劝,僵在了那里。 朱温醉意上头,不过倒不是没有了意识,缓慢的想了想,打算还是让敬翔和刘鄩进来,但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见外头的骚动声越来越近,直到听见刘鄩慌乱的声音。 “陛下!陛下!” 朱温的火气腾然升起,捧着自己的肚子就从胡床上走下来,一脚就踹翻那杨炎,而后怒瞪虎眼看着门外:“老子在这里!” 周遭的女子都像是被吓坏了样,都缩在了角落里,张贞娘亦是一副惴惴的模样。 门外倒是安静了一瞬,而后马上,先是听得上台阶的脚步声匆匆响起,而后便见到刘鄩撞开房门,其身后还有两个阻拦的金吾卫也被推开,他一进入这房间,看见朱温那要杀人的表情,吓了一大跳,便重重双膝跪下去,冷汗直冒。 “臣刘鄩冒死求见陛下,实在事出有因……” 朱温冷冷的看着他,同时看着刘鄩身后慢了一拍但还算是冷静的敬翔,倒想听听这两个啖狗肠的有什么狗屁理由。 敬翔没有像刘鄩那样说一通废话,走近了些,小声道:“陛下,博王朱友文,似是要兵变……” 朱温狠狠扫了敬翔一眼,冷笑一声:“友文要兵变?朕怎不知?” 敬翔皱了皱眉,他看得出朱温喝了不少酒似是有些意识不清醒,遂就要解释一二,却闻身后的刘鄩大声道:“陛下,鬼王的乱军已进了南熏门,直向皇城而来了!鬼王早有所图,外勾结禁军、内置暗手,连南熏门都只是眨眼便开,城中还不知有多少鬼王的人,臣请陛下速速回宫避难!” 刘鄩这一番话说出来,杨炎、杨淼都是变色,张贞娘更是被吓得捂住了嘴,朱温便是喝了再多酒,此时亦是猛地反应了过来,霎时便是脸色发白,双腿发虚向后栽了下去。 敬翔被吓了一大跳,急忙要去搀扶,但朱温何止两百斤,他一个文人哪里拽得住,只好陪着朱温一并摔在地上。 刘鄩更是被骇住,急忙和杨炎、杨淼二人赶上来搀扶,朱温却顾不得这些了,急忙一把攥住敬翔的衣袖:“子振、子振,那逆子真敢兵变?” 敬翔叹了一口气,道:“陛下,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事的时候,据刘节帅所言,眼下城中已是大乱,博王党羽众多,只怕早有准备,当务之急,是要陛下召禁军入城定乱,稳住朝廷。” 比起三年前,朱温的表现实在要差太多,彼时洛阳兵变,朱温尚且敢亲自平乱。但仔细一想,彼时朱温居于洛阳皇宫之中,周围金吾卫等俱在,无数守卫陪在身边,朱温自有底气。 但现在不一样,发动兵变的是朱友文! 是他最信任的义子! 朱温瞬间被吓得酒醒了八九分,他可知道这楼下不过十来个金吾卫,最大的依仗亦只有杨炎、杨淼二人,如若鬼王真的早有准备,这么点人能干什么? “对、对!”朱温被刘鄩几人搀扶起身,强自镇定了几分,沉声道:“召禁军入城,那逆子,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敢兵变逼宫!” 刘鄩欲言又止,他晓得鬼王在禁军中安插了不少亲信,但当下关头,护住朱温显然才是不败之身,遂没有多言,趁势建议道:“陛下,速回宫中吧。博王甫一作乱,只怕金吾卫都有他的人,臣不放心陛下的安危……” “对对对。”朱温点着头,也不顾自己衣衫杂乱,扶着敬翔和刘鄩的手:“关键时候,还是二位爱卿靠得住,这份忠心,朕记下了,先回宫,回宫后,朕下旨定乱……” 不料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张贞娘害怕的声音:“若鬼王在金吾卫都安插了人手,此时离开此处,岂不更危险……” “你个妇人!”刘鄩勃然大怒,他早就看不惯这女人受朱温恩宠的那些不伦之事,眼下顾不得其他,就要喝斥。 但他的手臂竟突然被朱温死死攥住,刘鄩大愕,回头看着朱温,却见这位已过六旬的皇帝同样死死看着他。 朱温一张胖脸上冷汗直冒:“刘卿,金吾卫,真靠得住否?” 刘鄩哑口失言,旁边敬翔便忍不住要安慰几句。 然就在这言语未出之际,在场所有人都是神色微变,隐隐听见有无数呼喊之声从外间传来。 敬翔有些狐疑,刘鄩脸色大变,朱温则只是尽力竖起耳朵听那些呼声是什么。 “扶博王即位……” 只静下这一瞬,那声音便倏的清晰起来,从南面传来,犹如雷声滚动,震的几人俱是色变。 楼下负责护卫朱温的金吾卫都起了骚动,朱温却在这时候一把甩开敬翔二人的手,全身发虚的踉跄走到窗边向外张望。 夜中寒风吹拂入室,惊得酒气散尽,只见南面隐隐到处都是火光,安乐阁四面的百姓、大相国寺中的僧人,都是慌乱的在街道前张望、讨论,连屋顶上都是人。 而在这一瞬,那道呼喊声似乎又停了下去,朱温死死竖着耳朵,还想再听,却闻声音忽然一下变大,呼吸之间好似已包围此处,滚滚而来,径直撞入朱温的耳中。 这皇城之中,竟都是那道声音,亦只有那道声音。 朱温发虚的腿终于支持不住,软了一软,瘫坐在了地上,莫说是他,连敬翔都脸色难看起来,刘鄩喉结耸动,却没想到鬼王的动作会有这般快。 “不走……” 朱温喃喃道:“不能走,就待在这……” 敬翔有些急了,道:“陛下,万万不可,于此反而更危险,只要回宫,你一露面,谁敢妄动?” 朱温却抬头看着他,反问道:“若那逆子便当街让人杀了朕,怎么办?” 敬翔哑口无言,朱温那三百斤的身躯又不是他可以拉得动的,急得直跺脚,回头就要让左右帮忙架着朱温回宫避难。 “这里是冠军侯的地方。”张贞娘白着脸道:“冠军侯英名冠世,定能保护我……” 刘鄩冷冷一笑,萧砚现在这处境,是鬼王第一个要杀的人,能有甚用处,便径直问道:“那萧砚在何处?” 张贞娘竟发觉自己答不出来。 朱温却愈加害怕,抖着嘴唇道:“对、对,萧卿,萧卿是有能耐的。朕给他权,让他速速平乱,朕就在这里,等到天亮就安全了,二位爱卿,切莫逼朕了……” 敬翔痛苦的闭上眼,终于失言。 刘鄩则是暗恼,他就真该配合鬼王起事,朱温这个皇帝,真是老了! 什么萧砚,救驾?哼,只怕听见鬼王兵变后,是第一个逃跑的东西! —————— 南熏门。 马蹄声只突然而起,然后只一瞬,便连成了连绵闷雷之声。 钟小葵霎时走到城墙前,托着垛口,死死盯着下面。 一道火把率先点起,而后眨眼呼吸之间,密密麻麻的延展出去,无数、何止无数,那是铺天盖地,亮的人刺眼。 定霸大旗下,萧砚取下面甲,若有所思的低头看着面甲上的繁复纹路。 在他身后,数百面、千面旗帜在疯狂卷动,无数双兴奋、压抑、激动、杀气腾腾的眸子,都只是盯着他,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萧砚笑了笑,身前的厚重城门,极其温顺的打开了,能看见重重人影跪拜在门洞中,安静的过分。 “那便——” 他重新覆上面甲,淡漠的声音好似能让无数人听见。 “让这个天下,看看。” (本章完) 第342章 我要节制天下兵马 第342章 我要节制天下兵马 汴京,博王府。 整个汴京,都已然尽数被这场突然兴起的暴乱而卷动。 王府内已经大张灯火,高墙上爬满了东都留守司的宿卫,但实则数量有限,整个王府能塞下两百余甲士都够呛。 汴京寸土寸金,所谓博王朱友文素有贤名,王府便也不显得奢华,往常只觉百余甲士绰绰有余,今夜至此却急得再多十倍也不够用! 王府里内,殿门前人影憧憧,一列列玄冥教的鬼卒守候在门廊的紧要处,俱都有些慌乱的样子。 此时此刻,“鬼王”朱友文黑着脸在大堂中走来走去,身旁尽是博王府蓄养的幕僚,还有更多的人正在外面向这赶,什么工部、礼部、吏部的大小官吏俱是在夜色中被变乱惊动后,不由分说的匆匆赶来。 这些早已是铁板钉钉的鬼王一党都是又惊又怕,但赶至博王府后,或劝进、或出谋划策、或鼓动朱友文立即进宫挟持朱温把这场兵变进行到底。 所有人都只当是朱友文蓄谋已久的兵变,已然开始了。 但被无数官吏、大大小小将官簇拥在中心的朱友文,这会脑中却只有一片空白,眼看着周围人七嘴八舌的焦急、激动模样,他只是脸色铁青,感觉背脊有些生寒。 天杀的! 朱友文双手微颤,很想抓着每个人的颈口,一个一个告诉这些蠢货。 这场变故,不是他引起的,他没准备今夜兵变! 但他不敢,决计不敢说出这句话,鬼王一党的核心成员,都知晓近来朱友文和冥帝在酝酿一个大计划,此时乱事大起,全城都是让朱友文即位的声音,你说这场变故与他无关? “殿下!殿下!” 人群外传来了呼唤声,簇拥在一处的众官吏、幕僚散开些,一四旬文士面无表情的走进来,一把攥紧朱友文有些发颤的手,将后者向里拖了几步。 见到这人,朱友文终于恢复了一丝胆气,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同样死死把着那文士的手,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崔府君!本王没想过今夜起事!” 这文士正是崔钰,其人本该在长沙府转运金丝楠木才是,但冥帝近来已决心发动政变弄死萧砚,朱友文便将崔钰偷偷召了回来,让后者给他出谋划策。 崔钰同样有些脸色发青,他当然看得出来这场变故是有心人在嫁祸朱友文,鬼王一党的计划一直都是有条不紊暗中进行,真正要起事的时间还要等上些许时日,今夜突然全城暴乱,都是他和朱友文完全不知情的。 今夜之事一起,不管是不是朱友文干的,在朱温那里朱友文都已判了个死刑,什么狗屁博王,天一亮朱温就要先把博王弄死,而所谓鬼王一党,若不把朱温这个皇帝在今夜弄死,这整个党派都要马上灰飞烟灭! “殿下!”各种念头乱起,崔钰却不敢马虎,急忙低声喝道:“事到如今,是不是你的手笔已有什么意义?乱潮眨眼便席卷全城,殿下你已被架在了火上,难道还会有人听你解释吗!?” 朱友文之前慌乱,便是因为没法与他人道清真相,所以才会在事发突然下有些惊慌失措,失了主心骨,当下有崔钰来与他定断,倒是马上冷静了下来。 朱友文压着声音,道:“本王亦是知晓这个道理,然事发突然,本王还未掌控城防,禁军俱在城外,老东西亦未曾挟持在手中,这当如何!” 二人都是疑惑,谁也想不通这一场乱事怎就这般突然、毫无预料的暴起了,究竟是何人有这等本事? 萧砚? 不对,这厮孤身在城内,手中就剩几个安乐阁的人可以用,且他之前一直在朱友文的秘密关注下,不可能是他! 朱友贞? 难道真是这个王八蛋?可这厮的天兴军都已被调走,他怎么敢? 朱友文和崔钰都是一头乱麻。 但冷静下来后,二人只对视了一眼,崔钰便冷冷道:“事到如今,那些乱军未必知道真相,既然人人都喊着匡扶殿下登基的口号,殿下何不借之成事? 殿下是东都留守,把这股乱军捏在手中后,可马上让人控制西城固子门,召金水大营的禁军入城,事已至此,便是弑君又有何不可?!” 朱友文咬着牙,迟迟不敢应话。 他还有一些话没敢说出来,他只是冥帝朱友珪这些年扶持出来的一个傀儡! 今夜之事,冥帝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噬主夺他的权? 崔钰有些着急了,回头看了眼外间乱哄哄的鬼王一党众人,急道:“殿下还在犹豫什么?禁军在手,便相当于把持了朝廷,皇帝、冥帝、均王,谁不可杀?优柔寡断,何以成事?” 不怪崔钰这般急功近利,他之前属于朱友贞一党,其后因为与钟小葵争权又摇摆到了朱友文这边,更早就得罪死了萧砚,彻底没了跟脚,今夜急吼吼的赶到这博王府来,外头那般多人看见,几乎算是把身家性命都绑在了朱友文身上。 朱友文若能成事,崔钰就能一步登天! 事到如今,朱友文听到冥帝可杀这句话后,终于咬了咬牙,一把攥住崔钰的胳膊:“今夜本王若能成事,当与崔府君共富贵!” “殿下第一件事,当擒拿均王朱友贞,而后管控城门,召禁军入城……” 二人这边恰才议定,外头竟已响起纷杂的嘈杂声,好些幕僚、官吏七嘴八舌的喊道:“博王殿下,此时还在犹豫什么?王府外已有勤王军抵至,请殿下入主朝廷! 时不我待,迟则生变,外间成千上万的将士已然准备为殿下效死,早就定下的事,我等筹划至今日,事到临头,殿下怎就迟疑了?需知道,陛下可不会给殿下第二次机会!” 门内,朱友文和崔钰二人对视一眼,前者脸色都有些扭曲,而后狞笑一声,大步走出大堂。 “取本王的蟒服、甲胄来!” “今夜,与诸君共富贵!” —————— 玄冥教,地宫。 石门缓缓打开,一侏儒的人影缓缓负手踱出,诡异的脸在阴火阵阵的黯淡光亮下甚是可怖。 冥帝摊开双手,其间阴气肆虐,映在他的眼中。 俄而间,这地宫内便响起了冥帝尖锐的得意笑声:“本座,终于成了,降臣这个贱人,重伤本座一次又如何?岂知正好让本座的‘玄天’在交手中大受裨益,桀桀桀,本座的玄天已臻化境,世间何人能敌?” 地宫中久久回荡着冥帝的笑声,但仅在片刻后,冥帝就收起笑声,他皱眉发现,往常自己出关后早该有一群人来恭贺的场面,今日竟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地宫中,好似就他一个人。 “孟婆何在?” 冥帝沉下脸。 没人应答后,他愈是震怒,大声喝道:“水火判官何在?黑白无常何在?” 妈的,这玄冥教地宫好像一个活人都没有。 冥帝气笑了,他而今神功大成,就算只是九幽玄天神功的下半卷,但已然足以称无敌。 他阴着脸跳下高台,慢慢向外走去。 这些贱婢,他要杀个干净! —————— 乱潮之下,整个汴京城内俱是鬼哭狼嚎之声,百姓的小门小户早就是紧闭大门,连窗都不敢开,胆大的还敢混入所谓勤王军中,胆小的也只有战战兢兢的躲在家里祈祷着这场乱事不要波及到自家来。 均王府。 身为这场事变的主角之一,朱友贞哪里没听见外面的动静,全城都是要诛杀他的声音,朱友贞纵使平日再暴虐、再视人命如草芥,此时也早就被吓了个半死。 这个时候,朱友贞只是躲在一座寝殿之中,抱着一具由布帛包裹起来的女尸瑟瑟发抖。 “母后、母后,他们要来杀我了,他们要来杀我了……” 均王府占地很广,宿卫也不少,但如今大祸临头,王府早已是能跑的都跑尽,忠心一些的也只知道守住王府大门,朱友贞连个可以商量的心腹都没有。 殿门突然被一堆人轰然推开,朱友贞被吓得惊声尖叫,瞬间面无人色,好在壮着胆子回头望去,才发现是自己的王妃以及几个平时还算得宠的歌姬,带着几个叫不出名字的儿女,俱是哭哭啼啼的涌进来。 “殿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早就有均王府的幕僚及一些宿卫将城中的事告诉给王府众人,加之城内动静实在太大,均王府就算僻静,也多少听得到一些呼喊声,什么诛杀均王的话甫一传进来,还不是吓破了众人的胆。 放在平时,若有人敢闯进这间陈放母后的寝殿,朱友贞早就一刀把这些东西杀了个干净,此时却再也生不出什么胆气来了。 朱友贞只是同样哭哭啼啼的,对着外面几个面色铁青、自知难逃一死的幕僚道:“本王素来未曾想过要与王兄争夺储君,都是尔等啊,都是尔等误我啊……” 几个幕僚看着朱友贞这番没出息的样子,早就气不打一处来,而今死期将至,哪里还会惧怕这个均王,当即就有人冷冷道:“事到如今,殿下如何推卸责任给我等,都已是无用!鬼王一党发动兵变,今夜势必要夺权逼宫! 鬼王已举起屠刀,难道殿下只敢在此等死吗?外间都言要共诛冠军侯,冠军侯知兵,天下皆知,殿下难道半点进取心都没有?难道就不知速速让人去联络冠军侯?哪怕先逃离汴京,有冠军侯相佐,殿下也尚有一搏之余地!” “萧砚、萧砚!”不料朱友贞在听到这句话后,反而愈是愤恨,脸色中都是狰狞,声音更是满满的嫉恨:“若非那萧砚,本王何至如此?!” “都是那萧砚、都是那萧砚!这个畜生一样的东西,本王若非当年在洛阳听信了这个畜生的言语,岂会被他害如此境地?恶了王兄的人,是他,要与王兄争宠、争权的人,还是他!本王明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分明就是受到萧砚的牵连!” 朱友贞已然癫狂,全然不顾殿内殿外众人错愕惊惧的模样,咒骂道:“若非萧砚,本王怎会众叛亲离!小葵又怎会被人害死!?崔钰这个贱婢又怎会倒向王兄?今夜之事,于本王何干、于本王何干?” 说着,他便又抱着女尸大哭:“母后,儿臣受奸人迫害,将死矣……母后保佑儿臣,一定要先看到萧砚那厮被千刀万剐,不然难解儿臣心头之恨……” 殿内一众女眷及朱友贞的儿女俱是放声嚎哭,门外幕僚俱是唉声叹气,只恨竖子不足与谋,整座奢华的均王府中,唯只有等死而已。 均王府外,长街之中马蹄密集,不徐不缓。 数十骑人马皆着甲的重甲骑士人人举着火把,极高大的披甲战马在长街上的石板上踏出火星,人人按着腰刀,鞍鞯旁悬挂着长枪,只是簇拥着一青年直趋均王府。 城中大乱,但远远还未波及到这汴京最北一带,国朝城池布局,向来都是北贵东富、南贫西贱,均王府坐落于五丈河岸,挨着皇城不远,风景绝佳,左右亦是宗室以及其他贵人的高门大户。 但今夜之事一生,这数十骑踏马而来,所谓的高门大户没有一家敢开门喝问,俱是静悄悄的躲在各自家中,只怕不比朱友贞要好上多少。 几十骑默然行进,每个骑士都是武装到了牙齿,衣甲森然之处,杀气不怒自溢,只这几十骑,却仿若有千军万马之势,而当其中的那青年身上甲胄平平,只系了一领大红披风昭示他的身份异于他人,未戴兜鍪,长发束冠,脸上一青铜面甲。 正是萧砚。 他被簇拥着一路静静抵至均王府外,王府墙头上的宿卫早已大乱,不少人俱是慌张大喊:“博王来杀人了!” 有人在墙上张着弓便要射,却看见那火把之下俱是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骑兵,一个骇然,就是下意识调转箭头指向一身轻甲的萧砚。 但只是一瞬,骑士中有人猝然掷出一投矛,直接将那厮从墙头上射翻下去。 整个均王府瞬间骚动起来,嚎哭之声不绝于耳,便是在这王府之外,都能想象得出里内鬼哭狼嚎的惨状。 而后马上,还未待萧砚让人撞门,那王府大门便被人轰然打开,里内涌出一大团人,宿卫、太监、女侍什么人都有,眼见着这一支寒气森森的重骑堵门,连哭都不敢大声哭,都是冲着萧砚死命磕头,只求一命。 这些人之前仗着朱友贞的权势,以均王府中人的身份飞扬跋扈,而今大难临头,竟是连一个忠于朱友贞的人都没有。 萧砚漠然扫视了下,夹了夹马腹,径直策马登上台阶直入王府,左右王府中人纷纷骇然躲避,而有十余重甲骑士下了马,按着腰刀指向几人,用浓厚的河北口音出声。 “带路,寻你家均王。” 那被指着的几人俱是死命磕头,早已是神志不清,有骑士不耐,一把攥起一太监,拖拽着就往里走。 那太监只当马上要铁刀加身,急忙死死捂着要尖叫出声的嘴,裆下一片湿浸,哭哭啼啼道:“莫要杀奴婢,奴婢这就带爷爷去。” 萧砚头也不回,只是骑着马径直从奢华雅致的庭院中向里,不徐不缓的打量着这头一回登门的均王府,其后十余甲士紧紧跟随,身上甲叶不住的作响,都只是拖拽着那一没力气的太监往里走。 而在王府最里,朱友贞所在的宫殿内,早已是人人瘫软,前面的动静纷乱的传来,都只当是朱友文派了兵马来杀人,朱友贞连泪都哭干了,只是死死的抱着那女尸干嚎。 “母后、母后,怎未让萧砚那厮死在儿臣前面,儿臣不甘,儿臣不甘……” 他身后的众妃妾都只是不住的抽泣,直到听见外头的一道马蹄声森森传来,其后还有轰然的脚步声作响,间杂着甲叶与兵刃相击的声音,都纷纷畏惧的缩了起来。 朱友贞被杀是毋庸置疑的,但她们这些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女眷,说不得还要受到一番凌辱才罢,岂不让人绝望、恐惧? 朱友贞头也不敢回,只是抱着那女尸瑟瑟发抖,他这个人说怕死其实倒也不算非常怕,但特别怕疼,此时想到待会若是刀剑加身,只怕要疼的死去活来,脑子一乱,竟是想让人问问能不能请朱友文赐一杯毒酒。 “均王此等模样,倒不怕坠了天家贵胄的身份。” 漠然的声音传进来,莫说是朱友贞身子一僵,便是那几个畏缩在角落的妃妾,都俱是又惊又惧的抬头望着殿外。 殿门外,一手扶刀柄按的英挺人影大步走了进来,面甲后的眸子只是淡漠的扫视着殿内的一切,扫着那几个妃妾与孩童时,这几个妇孺都是害怕的急忙跪拜下去,俱是容失色的抽泣道:“请将军饶命……” 萧砚理也不理这些人,只是好整以暇的盯着朱友贞,在殿中走了两步,道:“怎么,均王认不得我了?” 朱友贞的身子一颤,张着干嚎的嘴巴,呆了许久,才全身颤抖的回身看过去:“萧……冠军侯?” 萧砚取下面甲,冷冷的看了朱友贞一眼,而后叉手敷衍一拜:“末将来迟,城中大乱,皇帝昏聩、博王无道,末将来请均王定乱。” 此时此刻,随着萧砚淡漠的声音落下,殿内殿外众人俱是一怔,几个妃妾都只是愣愣的抬头看着萧砚,在见到萧砚那张清俊漠然的脸庞后,竟是纷纷一喜,俱是相拥而泣:“是冠军侯!真是冠军侯!妾等有救了!” 这个时候,萧砚既已这般出声,哪里还会有人记得朱友贞方才之言,几个妃妾都只是如望救星般的看着萧砚,满脸乞求的模样,连朱友贞都顾不得,只恨不得马上爬过去抱住萧砚的腿。 而至于朱友贞,此时更是记不得之前咒骂萧砚的言语了,他又惊又喜,连脑子都有些发懵,松开那女尸,只是连滚带爬的从那榻上栽下来,却什么也顾不上来,张着嘴,鼻涕横流,就要去托住萧砚的手,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君侯、君侯……”眼看着朱友贞哭哭啼啼的模样,萧砚淡淡甩开他的手,只是平静道:“鬼王生乱,欲行兵变逼宫于君前,殿下是陛下嫡子,现陛下受乱军挟持,殿下合该现身定乱,匡定储君之位。” 朱友贞脑子都是僵的,一片茫然,只是死死攥着萧砚的胳膊,急忙道:“君侯能敌得过朱友文那个畜生?君侯,本王现今在汴京半点兵马都无,君侯带本王逃吧!去洛阳,去河北,要不投了歧国、晋国都行,本王什么都信君侯!” 萧砚漠然一笑,拂开朱友贞沾满鼻涕的手:“逃?均王这是不信末将?” 朱友贞一怔,愕然呆住。 萧砚则是拍了拍他的肩,道:“末将请均王定乱,均王就老老实实去定乱,听话。” 左右妃妾,门外幕僚等还未反应过来,连朱友贞也还在发愣之际,殿门外突有两个重甲甲士步入此间,一人架住朱友贞一边胳膊,不由分说便向外走。 萧砚立在原处,看着朱友贞脸上的惶恐惨白之色,半点神色都未变,只是敲着腰间刀柄,环视了遍这寝殿陈饰,同时看了眼那榻上的女尸,最后落到几个云鬓散乱,又再次畏惧的面无人色的众妃妾身上。 他扬了扬嘴角,姑且便算是笑了,只是带上面甲大步走出此间。 “你等若能活下来,下一次见面,萧某恐得唤诸位娘娘了。” 寝殿霎时一空,众女面面相觑,都只是看着那道背影,这才恍觉软瘫的好似没有力气的朱友贞在萧砚身边,好像一个废物。 ——————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安乐阁。 等了半刻钟的样子,小楼里的气氛已是愈加焦灼,朱温白着脸,已是全身发虚,他中间喂了两颗丹药都感觉好似没用,腿一直在发软,连窗边都不敢离开,唯恐错漏了什么动静。 敬翔捻着须在桌边,皱眉想着什么,同样一言不发。 刘鄩烦躁的在室内走来走去,等了这半刻钟,只觉心急如火,终于按捺不住,向着朱温走近了两步:“陛下,如此干等实在不是办法!若陛下实在不放心金吾卫,臣自请一道圣旨,由臣奉旨意去联络诸军,召金吾卫、各处城门宿卫来保护陛下!” “这般坐等,臣恐怕等不到天亮了!” 朱温嘴唇嚅嗫,眼下全城生乱,还是他最信任的义子朱友文一手鼓捣出来的,各军关系错综复杂,谁是谁的人都不好说,这个世道的武夫,本来就擅长以下犯上,若召来一军人马恰恰是朱友文的人怎么办? 当年朱温敢让人在洛阳堂而皇之杀害昭宗,难道朱友文就不敢让人杀了他朱温? 但旁边敬翔也缓缓道:“陛下,刘节帅言之有理,迟则生变,若下面的忠心将士不知陛下所在,反而才容易被奸人蛊惑。刘节帅于军中威望甚重,由他领圣旨去号召诸军平乱,确也算最安稳的一道法子,只有让兵马来拱卫陛下回宫,才是定乱的第一要务。” 朱温终于有了反应,敬翔向来都被他依仗为第一智囊,此时慌张之下也只有听敬翔的意见,只要不让他离开此地,怎么都行。 他将一枚随身携带的印玺交给刘鄩。 “好、好,朕给刘卿旨意,刘卿,速去调遣禁军拱卫朕回宫避难,朕的身家性命,就托付给刘卿了……” 刘鄩顾不得其他,当即重重抱了抱拳,领了两个人便走。 小楼里的舞女们早已被遣散,杨炎、杨淼带着不多的金吾卫护在外面,楼中随着刘鄩离去,霎时一静,朱温在那唉声叹气,哪里还有这些年圣君的模样,不知为何,不过半夜未到,他那生龙活虎的模样便去了大半,满头白发掺杂,胖脸上尽是沟壑,看起来已然是一个老汉。 敬翔欲言又止,看了看缩在角落中怔怔发呆的张贞娘,本想安慰一下朱温,却又闻外间脚步声大作,朱温惶恐的抬头一看,却见是脸色煞白,又焦又急的刘鄩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敬翔心下一沉。 果不其然,刘鄩一脸急白之色,甫一步入此间,便压着声音道:“陛下、敬相!安乐阁外已尽数为乱军所围,臣,出不去啊!” 朱温霎时全身一颤,已然终于是忍不住颤抖,他这会已全然站不起身了,只是攥着拳,又惊又怒道:“这逆子!这逆子!” “不对!”敬翔却脸色一变,急忙道:“刘节帅可看得清楚?乱军真是把此处围住?” “如何不是?”刘鄩脸色铁青,他已然后悔跳到朱温这条破船上了,有些怨恨道:“某只是粗略一看,起码有两三千人,把安乐阁围得水泄不通!” “乱军怎知陛下在此处……”敬翔皱起眉。 刘鄩沉着脸道:“博王要知晓陛下在安乐阁还不是易事?” “乱军既围安乐阁,为何不侵入?刘节帅在乱军中可有看见博王乃至博王麾下何亲信现身?”敬翔连问道。 “某怎有心思去看这些……”刘鄩一脸不耐,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愣,忽地死死看着敬翔:“某粗略一扫,似乎真的没有看见。” 敬翔攥了攥拳,又松开,额上已是满头大汗。 朱温一脸惊疑,急忙看着他:“敬相,可是有什么主意?” “博王乃陛下最信任的义子,是朝臣默认的储君……若说要兵变,博王当是最不可能的那一个才对。”敬翔有些艰难的开口,看向张贞娘:“郢王妃,冠军侯为何离席?” 朱温和刘鄩俱是愣住。 张贞娘早已是变色,害怕的答不出来。 刘鄩则终于明白了过来,倏的一下跳起身,大声道:“是萧砚!是萧砚!掀起乱事的是冠军侯萧砚!博王就算要兵变,也不可能找一群乌合之众!这等仓促手段,岂能是博王的手笔!” 朱温面色一冷,倏的一下,似乎腿也不抖了,身子也有力气了,脸色铁青道:“萧砚安敢?” 敬翔默然不语,有些落寞的样子。 刘鄩则大声道:“必定是萧砚!这厮欲握河北大权,却为陛下识破,分明是早已暗生祸心!此僚今日宴陛下于此,就是要隔绝陛下与诸军!且陛下今日甫一出宫便生出大乱,乱军更是第一时间来围了安乐阁,还不能昭示此僚有反心!” 朱温勃然大怒,狠狠看了张贞娘一眼,猛然大步走过去,一巴掌扇在后者妩媚的脸上,脸色铁青道:“就是你这个贱人!就是你这个贱人,若无你,朕岂会着了这逆臣的道!?” 说完,他再也懒得管侧脸五指鲜红,鼻腔出血,只是捂着脸怔住,不知是害怕还是不可置信的张贞娘,说了一句:“朕后面就让人活剥了你这贱人!” 他叉着腰,气急败坏对刘鄩道:“刘卿说的在理,只有萧砚这个逆臣才会鼓动一些乌合之众来害朕!” 他这会才猛然想到萧砚之前离席时的话,说要给朱温他准备一个礼物。 竟是这样的礼物? 刘鄩长舒一口气,同时暗暗瞥了敬翔一眼,他可知道敬翔曾多次作保萧砚,但这会刘鄩也顾不得想其他,只是道:“陛下圣明,博王纯孝,若是萧砚作乱生事,便说明金吾卫乃至禁军都靠得住,只要让博王、均王知晓陛下在此处,自有大军来勤王!” “朱友贞这逆子,也信不过。”朱温恶狠狠道,同时脸色不善的看了敬翔一眼,全然不念方才是由敬翔提出的想法。 敬翔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当下之急,是要稳住安乐阁外的乱军,尤其是要知晓冠军侯……萧砚何在,不管如何,总要先召禁军来定乱……” 朱温点头不已,恰要开口,却闻外面倏的响起阵阵喧闹声,几人纷纷变色侧耳去听。 “博王贤明,而今国家内有奸党祸乱朝政,外有大敌在前,请陛下禅让于博王,扶博王继位,匡扶社稷……” 朱温的脸色再次一寒,与刘鄩面面相觑,这乱军,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又到底是不是朱友文的人? —————— 朱雀门被人打开,数十骑踏马入内,但在城门处却有半数重甲铁骑停驻,仅十余骑拱卫着一人向里而去。 直到此刻,皇城中早已是乱作一团,各个衙署都是紧闭,街上一道人影也无,到处都是火光,十余衣甲森然的铁骑拱卫着萧砚直向安乐阁而去,街上偶有乱军露头,眼见这一景象都是脸色煞白的躲闪开,不敢冲上来触霉头。 朱友贞便被裹挟在十余骑当中,全身抖如筛糠,他已然发觉到,萧砚似乎并不惧怕这些所谓的乱军,一路疾驰而过来,乱军中自有人给萧砚让路,半点摩擦都无。 他不是傻子,已然隐隐猜到了一些东西。 但萧砚一直都是戴着那副面甲,自始至终看也没看他,朱友贞便是有天大的疑问,也只是藏着不敢出声。 十余骑直趋而至安乐阁,远远便看见那边火光冲天,人群极为庞杂,规模很大,连大相国寺都被围住,有人远远看见萧砚这一行人马驶来,当即便迎了上来。 莫说本就癫狂的数千乱军了,便就是再多上一千两千,这些乱军在看见萧砚一行人全身上下武装到牙齿的甲胄后,都是一愣。 萧砚瞥了一眼远远恭敬且畏惧迎来的史弘肇、丁昭浦、李莽等人,只是示出一枚令牌,大声道:“博王亲至,要登楼与陛下相商,待得陛下诏书,今夜之事便可就此作罢,诸位富贵,俱能长久!” 人群中先是静了一静,而后猛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来。 李莽松了一口气,他今夜行事,一直绷着一根弦,如今终于亲眼看见萧砚现身,就算种种麻烦还未落定,但莫名就是安心下来。 他拉扯着激动的史弘肇几人,遣散了一条通道出来,供萧砚携着所谓‘博王’堂而皇之的步入安乐阁,身后十余甲士亦步亦趋而入。 这一番景象倒是让左右乱军不由低声讨论,那‘博王’看起来真是不堪,气势竟不及一位将军,只是不知这位将主是何人,气度实在惊人。 —————— 安乐阁内,一袭窄袖武袍的鱼幼姝亲自领着十余不良人迎了过来,萧砚对她点了点头,同时看了眼旁边一脸肃穆的段成天,只是大步走向后面。 小楼里,朱温再次急躁,嘴唇颤抖,他方才听见外头震天的欢呼声,只当又出了什么变故,急忙死死抓住刘鄩的手:“刘卿,这又是何故?” 刘鄩哪里答得出来,只是在窗边不住的向外张望,但还未看得清什么,便听的楼下突然响起两道惊呼声。 “放肆!” 而后只是一瞬,便有两道重物厚重倒地的声音响起,房间中便是敬翔都是猛然色变,还未来得及出门,几人便听见有甲叶碰撞的声音传来,直直拾阶而上。 “杨炎、杨淼!速来护驾!”朱温倏的全身颤栗起来,急忙惊惧的大声呼唤 但没人应他。 敬翔大步走过去,猛地拉开房门,而后瞬间眸子一缩,却见本该守在门外的两个金吾卫战战兢兢的,俯首帖耳般的拜倒在地,朝着楼梯的方向,头也不敢抬。 这番场景,连敬翔都是霎时被骇住,莫说是其后的刘鄩、朱温了。 而几人放眼去看,只见楼梯间有一长发束冠,身着铁甲的英挺人影缓缓踱步拾阶而上,其后则是两个全身上下俱是甲胄裹身,兜帽护头,脸配面甲的甲士相随。 两个甲士各自携了一头颅,一红发一蓝发,手中的刀还在滴血,煞气逼人。 敬翔死死盯着那拾阶而上的来人,尤有些不可置信,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却在那人取下脸上的面甲后,长叹一声,落寞的退开了去。 至于房中,刘鄩在那淡漠的青年按刀而入时,早已是退了一步,却听身后传来倒地的声音,错愕的回头一看,竟是朱温瘫倒在了地面,白着脸,擦着脸上的汗,喃喃说着什么,让人听不真切。 门口的两个金吾卫已然俯首在地,对着那青年头也不敢抬,屁股高高撅起,俨然已经丧胆。 “你……你……”刘鄩指着步入此间的萧砚,脸颊涨红,压着声音道:“大逆不道!” 萧砚笑了笑,理也不理他,只是先看了眼角落捂着脸怔怔的张贞娘,叹了一口气,复又看向刘鄩身后的朱温,叉手一礼。 “臣见过陛下。” 刘鄩大怒,底气莫名就上来,张口就要喝斥:“萧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 甲叶撞击声忽地响起,一甲士大步走进来,一脚踹在刘鄩腹心,而后染血的刀直接一扬,在后者倒地的瞬间,搭在了刘鄩的颈上,而后只是看着萧砚,等待萧砚发落。 萧砚却不看那甲士与刘鄩,只是一脸淡笑着看着朱温,仍保持着那行礼的姿态。 刘鄩全身一僵自不多提,朱温只是愣愣的看着萧砚,看着这个曾费尽心机讨好他、巴结他,以一介弄臣的身份游走于朝野、他随手便能捏死的萧砚。 而今,萧砚站着,他瘫在地上。 莫名间,朱温忽地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萧卿,朕待你不薄啊,若非友文那个逆子,朕何故分你河北的权?朕确没迫害你的心思……” 刘鄩脸色僵住,呆愕的看着朱温。 敬翔早已是一脸木然,形同腐朽的木人。 萧砚笑了笑,俯身扶起朱温,温和道:“陛下,尚且不晚,臣这不是来护驾了吗。” 朱温又哭又泣,顺势把住萧砚的手臂,甚而没去想萧砚为何随手便能把他三百斤的身躯扶起来,只是痛哭道:“萧卿护驾之功,朕当要重重赏赐,萧卿,萧卿,尽管提来……” “简单。” 萧砚托着朱温的手臂,温和笑道:“我,要节制天下兵马。” 霎时之间,室内瞬间一寂。 (本章完) 第343章 摄政(一) 第343章 摄政(一) 节制天下兵马。 不过六个字,落在这小楼当中,却比任何言语都重,比任何野心都甚。 这是萧砚赤裸裸的野心,这是他今夜至此的唯一目的。 莫说是旁边被架刀于颈的诸军马步都指挥使刘鄩了,便是敬翔都大为色变,在门口抓着门栏竟是差点站不稳。 至于朱温,连哭声都霎时止住,一张胖脸上的虎目瞪大,不可置信的盯着萧砚那和煦的笑脸,只觉全身寒意上涌,双腿发虚。 “大胆!” 旁边的刘鄩不顾颈上染血的刀,声嘶力竭的指着萧砚喝骂:“乱臣贼子,岂敢威胁君父!天下系于陛下一身,汴京禁军数万,莫以为你鼓噪出这一乱象便能要挟陛下!某纵使溅血于此又如何,尔一介乱臣贼子,禁军一至,汝旋即便要伏诛!” 说着,他更是死死抓住颈前的长刀,双手尽是鲜血,只是大声对朱温喊道:“陛下!陛下!万不可妥协这贼子!大梁社稷,不可毁于乱臣之手啊……” 萧砚能明显感觉到朱温那瞬间而逝的一抹愤怒、杀意,遂哈哈一笑,同时对那架刀与刘鄩的甲士挥了挥手。 “萧帅!”敬翔在背后眸子一缩,急忙伸手大声喊道。 已扬起刀的甲士理也不理,就要一刀将脸色瞬间惨白的刘鄩头颅斩下。 而萧砚好似就等着敬翔这一声,笑了笑:“罢了。” 腥风扑面而来,却在这一瞬戛然而止,刘鄩的眼睛本已睁到了极致,死死看着那染血的刀锋在距离自己不足半寸乍停,已是全身冷汗暴出,喉结耸动了下,抬头看着那甲士,却只见甲士面甲后的眼睛只是冷冷的盯着他。 这甲士,真要杀他。 刘鄩僵住了,他是积年宿将,亦属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汉子,并不惧死,但就在方才那一瞬,他仍然生出了后悔之意。 为朱温殉死,似乎并不划算。 在门旁,敬翔都已不忍看见那血腥的场面,然见那扬起的长刀说停就停,终于是长舒一口气,退了一步,靠在门栏上擦了擦额上的汗,嘴角泛出苦笑。 而萧砚自始至终看都没看那刘鄩,他好似知道那甲士能如一个机器般严格遵守自己的指令,只是微笑的看着身前的朱温。 朱温哪里还有什么怒色,亦是僵住,他方才就在萧砚正面,完全看清了萧砚那一瞬的冰冷表情。 朱温毫不怀疑的是。 萧砚真杀得刘鄩,也真杀得他朱温。 他便哭也似的勉强扯了扯嘴角。 “萧、萧卿……” 萧砚淡然一笑,双手扶住朱温的肩,将后者推到胡床边按下去。 朱温本不想任萧砚摆布,然他这三百斤身躯本就是外强中干,且由萧砚的眸子眯眼一扫,哪里还立得住,便似坐似瘫的斜在了胡床上,那之前的一腔怒火好像也被一泼冷水淋了下去,余光中虽瞥见刘鄩在看他,朱温却不敢把视线投到刘鄩身上去。 而后室内众人的视线便随着萧砚的身形转动,只见这位已然半点不掩跋扈的冠军侯解开自己的大红披风,走到角落边,俯身下去,将之披在了仍然捂着脸怔怔看着他的张贞娘身上。 萧砚对她和煦的笑了笑,将张贞娘扶起来,完全不在意身后朱温霎时又青又白的脸色,而鱼幼姝也随即从门外走进来,要将张贞娘带出去。 “萧郎……”张贞娘好似终于有了生气,她看着剑眉星目的萧砚,不由落泪而下,死死握着他的手,抽泣起来:“妾、妾……” 朱温面色铁青,哪里还看不出这其中的奸情,当下差点直接背过气去,连貌美的鱼幼姝都顾不得多看,只恨方才没有直接弄死张贞娘这个贱妇! 还有萧砚这个逆臣贼子! 待朕脱困,定要把这对奸夫淫妇千刀万剐,以炮烙之刑虐杀之!! 待惊魂未定的张贞娘被鱼幼姝扶出去,萧砚才按着刀在室内走了两步。 朱温的脸色再次一变,瞬间再次卑微起来,有些赔笑的看着萧砚,绝口不提什么奸夫淫妇的废话。 刘鄩自始至终都看到了朱温的那一应神色变化,不由心下发冷,更是自嘲。 他之前还当这个皇帝是昔年那位英明神武、一步一步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梁王朱温,亦当这皇帝还是平日里那位气势汹汹、坐拥天下半壁江山、决定天下半数人生死的朱家天子。 原来不过早已是一色厉内茬,只知淫色、暴虐、贪生怕死的碌碌昏君! 直到此刻,刘鄩才看明白眼前这位皇帝。 他抬头瞥向敬翔,却见这位大梁宰相一般的人物早已是默然,显然一直都知晓朱温是个什么样的人。 “陛下以为,刘节帅方才所言可是属实?” 萧砚这时终于立定,似笑非笑的看着朱温:“今夜这城中乱象,陛下也认为是臣一手策划的?” 朱温喉结一滚,赔笑道:“怎会是萧卿,此乃刘鄩胡乱揣测,朕是一个字都不信的,萧卿切莫放在心上……且就算是萧卿,朕也相信萧卿不会做那不道之事,萧卿忠勇,谁人不知?” 萧砚不禁失笑,摇头道:“看来陛下还是不信臣,那就让他人来证明臣的清白便是。” 朱温、敬翔三人都是惊疑不定,而后外间又再次传来拾阶而上的声音,但与萧砚方才来时并不一样,脚步虚浮无力,颇显慌张。 却见是一生的瘦弱,皮肤白净,脸有几分阴气的男子踉踉跄跄由一甲士引入此间,而这男子在看见敬翔等人后便是一顿,进而先是下意识看了眼一身英武之气,按刀而立的萧砚,然后才将目光落在了朱温身上。 只一瞬,这男子便泪涕齐流出来,三步做两步迎着朱温过去,眨眼就跪在了地上,放声嚎哭:“父皇、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让父皇受苦了!” 说着,他就已是捶胸顿足,一副死去活来的样子,大声哭道:“王兄突然生乱,险些残害儿臣与冠军侯,若非冠军侯骁勇,带着儿臣从千万乱军中一路血杀出来,儿臣只怕已为王兄迫害矣!冠军侯忠心耿耿,甫一救出儿臣,便携儿臣至此为父皇保驾,见父皇受惊如此,儿臣实乃死罪……” 敬翔、刘鄩俱是错愕,尤其是后者,此时目瞪口呆的看着朱友贞,竟是从未见到这位均王的此等模样。 而瘫坐在胡床上朱温,在数次惊吓后,他一个老头,早已是泪失禁,此时看见朱友贞这番要死要活的表演,便是知道是假的也当即受到感染,瞬间亦是放声哭出来,拉着朱友贞的手,父子二人抱头痛哭,真真是父慈子孝,皇家亲情感人肺腑了。 萧砚敲着刀柄,不急不躁,只是看着这对活宝的逼真演技,回头看了眼敬翔。 敬翔却不看他,皱着眉揪须不止。 “行了。” 萧砚听二人越哭越来劲,不由也有些烦了,淡声道:“有均王殿下凭证,陛下可知臣之忠心可鉴?” “朕岂有不信萧卿之理。”朱温擦着泪,他本是一副粗莽模样,这一番样子倒是别有一种滑稽感,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皇帝威严了,急忙道:“萧卿来此护驾,可有良策?朱友文那逆子掀起动乱,恐怕能召动上万乱军,萧卿当如何平定?” 这个时候,萧砚一手掌握局势,杨炎、杨淼这两个依仗照面便死在了他手中,朱温几人的生死已是全凭萧砚心意。 朱温就算知道朱友文可能是被坑害的那个人,当下这个节骨眼也只有顺着萧砚的话一口咬死是朱友文在作乱。 时局如此,容不得朱温不低头做人。 萧砚便叉手一礼,道:“臣纵有万般良计,然当下归德军、天兴军俱被博王提前调离出京,臣所依仗,不过家将百余而已,若陛下信重,可给臣一道诏书,许臣有调动兵马之权,臣方可召天下忠臣志士平定博王之乱。” 朱温隐隐有些颤抖,这逆臣、这贼子!说来说去还是要权、还是要权! 而且什么狗屁家将! 朱温看着门内门外,那些护心护肩护臂护腿、兜鍪面甲、颈项遮护、铁手套铁鞋,全身遮的像是一个铁冠头,腰别铁骨朵、人人执重刀,可谓是刀箭不穿,枪剑不透,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袒露的甲士。 这便是你萧砚的家将? 刘鄩脸色也有些不好看,甲胄向来都是重器,比起军弩来还要贵重,更别说是这等货真价实的重甲,整个大梁禁军中都只能勉强凑出两千具。 而看萧砚这厮领来的人俱是这般装扮,哪里是什么家将,分明就是萧砚的私军!且还是那等虎背熊腰、罗圈腿的北地男儿,最是擅长搏杀之术,陷阵之气何止凌厉,一个照面便是杀气四溢,连刘鄩都难得在禁军中见到这等壮士,而萧砚又有多少? 绝不可能仅仅只有萧砚说的那百余人。 恐怕萧砚真有底气与朱友文斗一斗。 刘鄩能想到这一点,朱温、敬翔亦是想得到,朱温嘴唇嚅嗫,看着装模作样行礼的萧砚迟迟不肯开口,而旁边的朱友贞已是急急拽着朱温的胳膊。 “父皇,当下除了君侯还能信谁?再犹豫一会,王兄可就要令人来杀儿臣了,父皇速速给冠军侯诏书吧!” 朱温心下大怒,只当朱友贞是与萧砚勾连一气的人,只恨得要索性鱼死网破,大不了一起死在这安乐阁,反正朱友文亦是对萧砚恨之入骨,朱温可不信自己死了,萧砚能有什么好下场! “陛下……” 这时候,敬翔突然上前了两步,平静一礼,道:“乱军来势汹汹,博王一党不管居心如何,当下都已是木已成舟,若不早些定乱,只怕不用等到天明,社稷便已倾覆。” “冠军侯麾下既有虎贲得以冲杀于乱军之中,由他召诸军勤王再合适不过,且若冠军侯联络上诸军,如归德、天兴等忠于陛下的兵马,乱军自会投鼠忌器,天下诸军皆乃陛下爪牙,又有谁敢迫害陛下?” 朱温一愣,而后倒是马上明白了敬翔的意思。 什么兵权还不是一个虚名,只要皇帝还是他朱温,只要朱温能够在诸军前露面,下面的将领自是认他朱温而不是认萧砚,此时妥协,不过权宜之计而已! 朱温终究不是傻子,一念转瞬至此,心下竟是轻松了不少,哈哈一笑:“敬相、萧卿还有贞儿所言极是,乱军不过跳梁小丑,纵使背后有那逆子又如何?好,朕即刻给萧卿诏书!” 敬翔松了一口气,他在极早之前就已劝过要朱温不管如何都要安抚好萧砚乃至下面的乱军,看来朱温是听进去了的。 萧砚则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一礼,让人拿来墨宝,同时从怀中取出一绣有祥云瑞鹤的锦织,铺在朱温身前的桌案上。 “臣恰好寻得一诏书所用绢布,还请陛下手书、用宝。” 刘鄩眼皮一跳,朱温更是额上青筋显露。 这逆臣是装都不装了是吧? 好好好,朕就忍你一时。 朱温提起笔,在旁边朱友贞的研磨辅助下提笔手书,同时从刘鄩那里接过那方小印玺,印上章后,唯恐不能安萧砚的心,更是心下一狠,咬牙按了个血手印。 “朕之血诏,平乱一事,就尽数交给萧卿了。” 说着,他又着重道:“朕加封萧卿为金銮殿大学士,迁侍卫亲军马步军代都指挥使,兼侍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爵宋国公,食邑三千户,荫子封妻!” 很显然,朱温耍了个小心眼,刘鄩现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所以只给了萧砚一个代都指挥使的名义,这一职位虽能号令汴梁禁军,但远远不是什么节制天下兵马的差遣,其余什么虚职更是狗屁,无非是拿来安抚萧砚的。 敬翔吓了一大跳,唯恐萧砚不满意,暗恼朱温这个时候还在吝啬什么,只是要上前一步劝谏一二。 但是让人想不到的是,萧砚竟是恭敬的叉手一礼,道:“臣定尽心竭力,为陛下拼死定乱。” 几人都是一愣,朱温更是大喜,手一指敬翔、刘鄩,各有加封,而后又拍了拍朱友贞的胳膊。 “另外,朕立贞儿为储君,任开封尹、东都留守,此番定乱后,朕便天下传诏!” 朱友贞陡然欣喜若狂,他死命的拜下去:“儿臣定以死为父皇护驾!”朱温大为满意,把起草的几分加封手书分别交给几人,而后拿起那道圣旨,犹豫了下,并未直接交给萧砚,先是迟疑的在敬翔、刘鄩二人间扫了一下,似乎有一个决断,而后才郑重其事的将圣旨交给敬翔。 “敬相代朕佐萧卿平乱,这一诏书,敬相定要护好。” 敬翔知晓朱温是不放心萧砚,也看得出朱温以为他可以安抚住萧砚,便在心下叹了一口气,未去看萧砚,躬身接过那圣旨,道:“臣谨遵圣命……” 朱温在期间隐晦的瞥了眼萧砚,看见后者在旁边不为所动的模样,只当这逆臣到底是被禁军兵权和爵位安抚住了,心下松了一口气,勉强一笑:“萧卿定乱成功后,朕再有重赏……” 待朕脱困,第一个弄死你这逆臣! 萧砚笑了笑,并不应话,只是看向朱温身旁的朱友贞:“臣以为,均王殿下……哦不,太子既已是储君,可代陛下率领臣等定乱,这样,有敬相、太子一并行事,臣以为要更让人信服一些。” 朱温哪里再想看见朱友贞,直接允准:“贞儿,你现已为储君,国家社稷,你这时候就要担起来了。” 朱友贞脸色一白,看不透萧砚揣的什么心思,有心想拒绝,却见萧砚那淡漠扫来的视线,心下生惧,讷讷道:“那便依父皇、宋国公的……” 刘鄩在旁边没人搭理,朱温也晓得这厮恶了萧砚,绝口不提这一他适才认定的忠心大将,起身握住敬翔的手,一双失了威严的虎目中满是期盼:“朕就在此,等候敬相与萧卿的好消息,敬相、敬相,千万要来安乐阁接朕回宫……” 而后他又要去装模作样给萧砚嘱咐一二,萧砚却只在旁边冷眼看了看,压根没搭理,径直扶刀便走。 两个甲士入内,挟着朱友贞一同出去,朱友贞倒是恋恋不舍,朱温却不会挽留他。 请...您....收藏_6191书1吧(六\\\九\\\书\\\吧!) 朱温只是颇有些恼怒的脸上横肉颤了颤,死死抓住敬翔的手,在几个甲士大步走进来之前,低声迅速道:“敬相、敬相,切要记得代朕震慑住此僚,乱事平定后,朕什么都允你……” 敬翔点了点头,默然不语,只是叉手一拜,由一个甲士请了出去。 而几人次第离开后,这小楼上下便被十数甲士上下把持住,那道门都不准朱温关上,内里两个甲士,门口两个甲士,守的滴水不漏。 朱温脸色铁青,环顾左右,张贞娘已不在,只一个刘鄩瘫坐在地上,二人对视了一眼,朱温冷笑一声,只以低语道:“暂且容他得意片刻……” 刘鄩则只是哑口不语,他只是在想,定乱之后,朝廷真的还能随意摆布萧砚吗? —————— 萧砚下了小楼,鱼幼姝携着那大红披风来给他系上,萧砚面色平静,鱼幼姝却甚是沉默。 萧砚看了她一眼,便握了握鱼幼姝略显冰冷的手,回头看着妙成天、玄净天从一间厢房内走出来,只是对明显有些紧张的几个女子笑了笑。 妙成天和玄净天只是对萧砚欠身一礼。 萧砚仰头看了看不知何时已渐渐灰蒙蒙泛白的天空,脑子里没想其他,只是先想过姬如雪,想她若是在这里,只怕小脸都要担心的发白。 不禁失笑,萧砚拍了拍鱼幼姝的手背,似是对她说,又似是对远在歧国的姬如雪乃或女帝及不知在何处的降臣,或者是更多的女子,说道:“别担心。” “妾等相信君侯。” 萧砚点了点头,按着腰间的刀柄,大步向外,对迎进来的段成天道:“这里便先交给你们了。” 段成天死死拉着身旁极为亢奋激动的骆小北,脸色肃穆,领着一众不良人单膝跪下。 “为君侯效死!” 走在其后的敬翔、朱友贞二人俱是沉默,前者自是更多思虑,后者则早已脑中一片空白。 萧砚的身影消失在廊下,小楼前的众人久久注视着,俱是沉默。 旁边一处厢房门打开了些,张贞娘怯怯的探出头来,小声道:“萧郎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没有人想搭理她,但半晌后,个子不高的骆小北便高高昂起下巴,大声道:“天底下,谁能让君侯有事?连皇帝在君侯面前,都只能乖乖听话!” 张贞娘被吓得脸色一白,她可知道朱温还在楼上,却见这小楼前后的众人,没有一个人有什么变色。 —————— 出了安乐阁,萧砚翻上来时的坐骑,左右甲士簇拥着他,连同敬翔、朱友贞在内,都只是向外出去。 “殿下已得诏书,尔等守候在此间拱卫皇帝。” 萧砚没有再戴那面甲,只是对着安乐阁外的数千乱军冷面大声道:“代本将破了鬼王一党的乱军,今夜之事便可倾定,尔等俱有赏赐,或编入禁军、或领赏回乡,朝廷皆凭你等所愿,徭役一事,今夜过后,便就此作罢!” 迎在最前面的史弘肇、李莽乃至丁昭浦等人俱是一惊,而史弘肇连同大多数为徭役组成的乱军则只是大喜,纷纷振奋高呼起来。 萧砚对史弘肇、李莽等人点了点头,不再有什么吩咐,一扯缰绳,从乱军让出的大道中策马而过,而无数双眼睛都只是望着他,或仰慕、或敬佩……不足而一。 朱友贞有些颤栗,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若非敬翔托了他一把,只怕要在几千人面前丢一个大脸。 而数骑拱卫着萧砚直直向南而去,敬翔目光复杂的看着萧砚孤骑一人在前的背影,迟疑了下,打马追了上去。 左右甲士要阻拦他,萧砚却头也不回道:“让敬相过来。” 敬翔便趋马至萧砚身旁,犹豫半晌,沉声道:“三年前在汴京挟持老夫的,是不是你?” 萧砚回过头,看着敬翔,笑了笑,没有答话,只是道:“那么,敬相现在如何看我?” 敬翔摇了摇头,他答不出来。 萧砚便哈哈一笑,重重的一夹马腹,径直南去,直接抵达皇城朱雀门下。 眼见他似要出皇城而去,朱友贞脸色大白,急忙道:“国公、国公!城外俱是朱友文那厮的乱军,我等出去是为何啊?” 萧砚头也不回,更是懒得理朱友贞的废话,而朱雀门虽被人缓缓打开,萧砚却并不马上策马出去,而是直接骑着马,带着朱友贞、敬翔二人沿着马道登上城楼。 其实,便是还未上城楼,敬翔二人便已看见了朱雀门外的动静。 对比城南以及各处都在呼喊的乱声,在朱雀门外,另有一道声音卷动而来。 杂沓且沉重的马蹄声,不徐不缓的敲击在龙津桥的石板上,宽阔的街道之中,唯有这一道声音。 隆隆的火把绵延出去,与马蹄和石板间的火星交相辉映,在这刺眼的光芒中,便显出了数百骑的身影。 萧砚翻下马背,走到城楼正中,负手看着这约莫七八百骑的身影缓缓而来,停驻在朱雀门外。 这数百骑,全是重甲骑士,胯下坐骑极为高大,全部都披马铠,粼粼层层的甲叶泛着火光,配着肌肉发达的战马,行进间仿若一座座碉堡。 河北全部,萧砚能搜拢的东西,全部装配给了定霸都,而定霸都当中,又属这数百骑最为骁锐,是为具装骑兵,此刻马背上的骑士都已放下面甲,只有杀气腾腾的两个眼珠子从洞孔中可以看见,每名甲士都是虎背熊腰,血腥尤重。 而在这些骑士的最前面两排,都是手持丈八的马槊,此时高高举起,槊尖尤自滴着血,显然是一路从南熏门杀至此处,其后各式兵刃不一,或枪矛、或偃月刀、或厚重铁棍、狼牙棒,尽数层层叠叠的绵延出去,在火光反映下射出森然杀气。 莫说是朱友贞,连敬翔都被震慑住,二人一左一右站在萧砚两侧,喉结耸动,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萧砚便只是负手站在那里,远远看着自己麾下的这七八百虎贲,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手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敬翔二人不敢问,同样只是默然而立。 至于朱雀门外一路踏穿任何阻拦之敌的骁勇骑士们,更是唯只有沉默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天色放亮,城南的喧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逼近此处,那七八百虎贲便将手中火把齐齐扔进龙津桥下的汴河当中,而后不紧不慢的调转马头,后队变前队,最当先的两排骑士拾起马槊,夹在腋下,仍然沉默。 很快,龙津桥南便有一骑疾驰而至,远远大呼:“本将乃博王麾下,勤王军将至,速开城门,博王亲来护驾君前,速开……” 那骑很快便止声了,错愕立在原地。 而在他其后,便有成千上万的人潮涌来,当其中各样旗帜都有,仿若人山人海,但似乎又在一瞬间,全城都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龙津桥左右的数百铁骑,戛然而止。 同样,更有无数人望见那城楼上的人,望着那一负手而立,左右二人在他的气势下形同喽啰的那人。 “我是萧砚。” 一道声音突然响彻全城,这一携了内力的声音传了极远极远。 人潮哗然,但还未有人反应的来,便又听见萧砚淡淡出声:“我奉诏定乱,诏书至此,尔等或乱军、或勤王军,当下跪地听诏者,稍后尚可免死。” 而他甫一说完,人潮汹涌不提,便当即见一骑策出,其人遥指城楼,大声发笑。 “萧砚,你这乱臣贼子,岂敢言奉诏?可识得博王亲至?汝一介乱党,当下出城束手就擒,博王亦尚能恕你党羽无罪!而若执迷不悟,莫等禁军入城再言后悔!” “那是崔钰?”敬翔喃喃道。 “正是崔钰那个贱婢!”朱友贞勃然大怒,指着那乱军前耀武扬威的人影,怒道:“国公,此人数次谋害你,切记要让此人千刀万剐!” 而在崔钰身后,便有一道内着蟒袍外披甲胄的骑马之人,可谓威风凛凛,正执缰远眺此方,显然便是朱友文了。 在见到城楼上未有应答后,崔钰冷笑一声,环顾身后左右道:“陛下为萧砚、朱友贞等奸党胁迫,当下入城救陛下脱困者,博王俱有重赏!” 但不待他说完,便听城楼上传来萧砚的笑声:“谁说我胁迫陛下?圣旨、敬相皆在此,你等,才是乱党。” 他探手一伸,旁边朱友贞便急道:“敬相,圣旨、圣旨!” 敬翔心下一凝,从怀中取出明晃晃的圣旨,刚展开要肃穆念出,却听萧砚突然大声询问:“敬相,这圣旨可是陛下亲手所拟?” 城下乱军中,早已有人识出敬翔的身影,当即交头接耳起来,不少混迹在其中的禁军大将都是迟疑。 朱友文脸色一冷,亲眼看到敬翔点了点头。 而后,成千上万的眼睛便看见萧砚探手一拿,将圣旨从敬翔手中扯过去,而后径直展开,冷眼在其上一扫,随即丝毫不理敬翔错愕的表情,大声念出。 “皇帝臣温,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朕德行有亏,内不查博王、郢王奸党,外不御岐晋兵祸,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嫡子朱友贞,品行端正,甚得朕望,今唯尔有禅,尚飨永吉,兆民之望,祚于有梁世享。” “所谓天命不可以辞拒,神器不可以久旷,羣臣不可以无主,万机不可以无统,嫡子朱友贞着即位于大统,朕即避享禁中,潜行修炼仙术,不问国事。” “平乱一事,及国朝安稳,尽数交与天策上将军、诸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天下兵马大元帅萧砚萧卿佐之。” 萧砚合上圣旨,凌厉的冷眸瞬间扫过万千人影。 “钦此!” (本章完) 第344章 摄政(二) 第344章 摄政(二) 皇帝禅让? 朱友贞即位大统? ……朱温就这般成太上皇了? 莫说全城聚于朱雀门外的所谓勤王军瞬间哗然,骑在马上冷眼看着朱雀门上下的朱友文,更是仿若遭雷劈了一般,眼睛瞪的极大,只觉猛然好似急火攻心,差点直接从马背上晕厥下去。 而在朱友文前面负责充当说客的崔钰同样好不到哪去,这事情之预料已超出所有人设想,崔钰竟是在呆了一呆后,甚而还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朱友文,而后才怒发冲冠,扬起马鞭遥指城楼。 “矫诏!萧砚!汝敢矫诏!” “陛下何在?陛下何在!汝竟敢迫害陛下、挟持敬相于天下人面前矫诏!荒唐,谁会信你!萧砚,你这逆臣,必会被天下人共而诛之!” 朱友文好歹是被崔钰这一道暴喝惊过了神,但仍然脸色极为难看。 须知便是他今夜被迫提前起事,也不过只是暂时想着先挟持了朱温那个老东西,自己先确立储君之位后,再徐徐图之弄死冥帝、萧砚之流,再以这一‘鬼王’身份图谋皇位。 可萧砚那厮! 竟敢这般堂而皇之的矫诏!且还是去匡扶朱友贞那个废物! 什么狗屁天策上将,好个萧砚,胃口真是极大! 朱雀门上下,连同那敬翔在内,真是都该死! 而这时候萧砚哪里还会去管什么崔钰,一介只会趋炎附势的小人而已,若非萧砚给他机会,今夜崔钰都不可能有资格走到台前来露脸。 他只是似有若无的勾了下嘴角,理都不理龙津桥南的喧哗躁动,按着腰间刀柄便回身看着朱友贞。 此时此刻,朱友贞早就是脑子一片空白,他又何尝不是被萧砚这一手明目张胆的矫诏给骇住,更不敢相信今夜数次跌宕起伏,他一个时辰前还在忧惧项上人头会不会落地。 而当下,那无数人觊觎、窥伺、可谓以万千尸骨垒起来的皇位,竟这般就落在了他朱友贞的头上! 朱友贞全身激颤,萧砚那凌厉的眼神,这会都只让他觉得倍为亲切,更恍觉今夜一路过来,真如大梦一场。 这天下,竟真的落在了他手中!? “陛下。” 萧砚叉手一礼,漠然道:“城下闻诏不听者,已确实俱为奸党乱军,臣以为,当可平乱了。” 朱友贞陡然打了个颤栗,他好似倏的被人从梦中惊醒了一般,手足无措的要去扶起萧砚,但看见后者那一身铁甲后,又不敢碰及萧砚的胳膊,竟是匆忙对着萧砚躬身一礼,比起萧砚的叉手礼来还要大。 “国公……不不不,上将军,小王全凭上将军做主……” 萧砚笑了一笑,直起身来,按着刀柄,而在朱雀门下的七八百全身犹如铁罐头一样的铁骑们,俱已是架起马槊,斜举枪矛,硕大的马蹄开始在石板上缓慢的踏出点点火星。 旁边,敬翔仍然在发愣,他在看见萧砚回顾望向他后,才稍稍回过神了些,却也只是看着萧砚喃喃道:“天下人不会信的……天下,会有谁信?萧帅,何至于此啊?陛下那里,难道现在万事不在你之决断?何不坐下来再谈谈,何至于如此境地啊?” 萧砚眯眼一笑,拿起那道方才被他合上的圣旨,只是随手便将之撕成两半,而后扶着刀柄,远眺着龙津桥南,那边的乱军,已因数百铁骑的动作而开始慌乱。 “敬相,我给过他机会了。” 敬翔猛然一滞。 而萧砚则只是继续一笑,笑色却极淡漠:“既然不想给我,那我便自己拿,何错之有?” 敬翔摇了摇头:“今夜一过,你便没有回头的机会了,这种事,瞒不住天下人的,大梁社稷,必会毁于你手……” 萧砚哈哈一笑,一把揽过敬翔的肩,戟指南面的乱军,从左往右,缓慢而过。 “敬相,你看看,看看这些货色,没有我,大梁社稷又能再走几年?若说大梁要亡,敬相你记着,不是亡于我,而是亡于他们、亡于朱温、亡于这朝廷每一个贪图享乐、蝇营狗苟的废物手中。” “至于今夜之事。” 萧砚平静的用拇指推出刀柄,道:“何需瞒着天下人?我又何惧天下人知晓?这天下,终究还是兵强马壮者为之。只可惜,他们,不如我,这天下,又有何人如我。” 二人身后,好像已可能是这大梁新帝的朱友贞脸色发白。 敬翔全身一颤。 萧砚则已骤然拔刀出鞘,向南一指,刀锋上的寒光森森映在他冷漠的脸庞上。 “敬相,看着吧,便是你也会忍不住来助我的。今夜过后,你会清清楚楚的看见,这天下在你我这样的人手中,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区别。” 而随着这一声轻飘飘的落下,在朱雀门下,一道河北口音霎时暴喝响起。 “定霸都何在!? 奉天策上将令,扶君、定乱!” 轰然一声,马蹄声开始急速加快,沉重且密集的好似敲在了今夜每个人的心头。 同时之际,便似有无数声音席卷响应。 “为上将军效死!!” —————— 受到蹄声所惊动的,绝非龙津桥南暂时聚在朱友文、崔钰身边的数千杂七杂八汇在一起的乱军。 这一夜全城所有密切关注这一变故的市民百姓们,都好似在这一道要踏碎所有的马蹄声下清晰的认识到,今夜的乱象,要分出胜负了。 乱军之南,一身披斗篷的窈窕人影脸色煞白,死死攥着腰间的一柄草原形制弯刀,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贵人,咱们快走吧。” 旁边,年过四旬,同样着了装束打扮的陈留县令欲哭无泪。 天可怜见,他一个被晋国十三太保培养出来的谍子,在县令一职上辗转了十数年,好不容易升到了工部员外郎这一阶上,才刚入京没几日,连五日都没到,先是工部管辖下的徭役尽数暴动,而后又有在潮涌中好似无关的冠军侯突然搅动了这全城乱象。 成千上万的人全部被这一乱象搅了进来,但更要命的是,这不知跟脚的女贵人偏偏硬是要来凑这热闹打探情况,二人带着两个扈从藏在乱军中一路涌至朱雀门外,便彻彻底底看到了那个冠军侯、那个据说失了圣宠、受到鬼王一党狠狠排挤打压的冠军侯。 而便是在这里,他们便随同万千人一道,亲眼看见那冠军侯矫诏立新帝,而其人自己也摇身一变,成了节制天下兵马的天策上将! 这陈留县令只当自己一辈子的心路起伏历程都在今夜被嚯嚯完了,当下远远看见那朱雀门下的铁甲洪流滚滚而来,腿都软了,只是一个劲的劝旁边那贵人快逃离此地。巴戈却理也不理他,只是怔怔的看着城楼上的那一道系着大红披风,身旁一所谓新帝、一所谓大梁宰相竟还要后他一步站立的人影。 陈留的那冠军侯,定是假的。 而城楼上的那人,才是萧砚,一定是那萧砚,一定是连晋王都要亲自令她南来中原,不惜一切代价亲近的萧砚! 中原男儿,竟有此等。 巴戈有些失魂落魄,她发觉自己的任务可能永远都完不成了,只是随着那县令与两个扈从开始脱离乱军大队,要趁乱离开这马上就要血流成河的所在。 四人一路躲躲藏藏,为了不与城中到处都是的乱军撞见,甚至不得不爬上屋脊,什么也不想,只是要先向南躲避。 —————— 同样在傍南的一处屋脊上,一道侏儒模样的矮人手脚冰凉的看着眼前四处都是的火光,听着全城仿佛都在喊叫的声音。 冥帝朱友珪怒不可遏,孤身一人在屋脊上暴跳如雷。 狗日的朱友文、狗日的孟婆、水火判官! 这些丘八一样的东西到底在搞什么东西!这些贱人竟敢背着本座发动兵变!! 朱友文、朱友文! 朱友珪全身煞气四溢,压都压不住,只是认定了朱友文这厮要噬主夺权,一介傀儡竟敢觊觎皇位,本座不在,你就以为可以弄假成真? 他四下扫视,脸色都变得愈加扭曲。 且说朱友珪本就因只修炼了九幽玄天神功的下半卷而走火入魔,变成侏儒模样的东西,个子极矮,所以才不得不跳上高处辨别情况。 他方才实则已去过极高的望火楼,但到处都是火光,汴京城的建筑又挤挤挨挨,南面、北面都有数团规模庞大的人群在移动,朱友珪竟一时辨不出哪里才是朱友文的主力所在,且更不清楚为何这城中乱象只是一些乌合之众在行事,若是调用禁军,恐怕早已杀穿全城了。 朱友珪只能把所有可能都抛在朱友文太过废物的原因上,眼下两眼一扫,便正正撞见数条街外的屋脊上有一小团人影在向南移动,心下一动,嘴角泛冷,便是身形一闪,瞬间掠至数丈之外。 巴戈被三人簇拥着,脱离了乱军大队后,到底是恢复了一些情绪,只是仍然有些不好受,萧砚现在的身份,压根就不是她可以触及到的人物,且说萧砚如果今夜兵败,此行中原更是没头没尾,只怕在晋王那里也不好交差。 那萧砚,竟有这等胆魄与手腕? 挟持朱温,废立皇帝…… 巴戈摇了摇头,只怕今夜之事结束后,明日,整个天下都会震动。 这不是太原一个什么李唐后裔就能引起的动静,李星云被迎奉至晋国,不过是一市井趣谈而已。 萧砚今夜所行之事,恐怕整个天下的局势都要因此变动。 这么一个年不过弱冠的青年突然登上天下之顶,成为昔日魏武一般的人物,晋王会如何感慨?群雄又会有如何思虑? 巴戈想不明白,她的见识不允许她能想的到这等层面的东西,只是叹气而已。 然不过马上,巴戈瞬间一惊,背脊陡然发寒,只飞起一脚便将适才爬上屋脊的陈留县令踹下屋檐,同时对左右扈从大喝:“小心!” 那两个扈从不过只是活死人,并无巴戈那等敏锐力,尚未反应过来,只觉背后突有一股吸力涌来,而后二人齐齐向后倒飞过去,只一瞬,两人的头顶便被各自按上了一煞气肆虐的巴掌,双膝更是受到重力一软,同时跪了下去。 “嗯?” 霎时现身的朱友珪惊奇了一声,发觉到了掌下二人的异样,尖声一笑:“活死人?有点意思。” 巴戈反手握刀拔出,警惕的退了一步,远远盯着朱友珪,已是如临大敌。 她并未携带自己的主武器卷丝盘,那东西太过显眼,遂方才便是察觉到了冥帝突然笼罩而来的杀气,却也根本来不及有所机会,当下看见两个扈从径直被冥帝掌吸过去,已是心下生寒,清楚明白自己与朱友珪之间的距离。 “你这贱民,不简单啊。”朱友珪随手便将掌下的两个活死人吸干血气,负手于后,在屋脊的另一边昂起下巴看着巴戈:“不过现在本座对你不感兴趣,本座只问你一件事,可知朱友文何在?” 巴戈冷冷一笑,同时看着朱友珪的模样、装束,心下不禁一凝,只是警惕道:“阁下,莫非是玄冥教冥帝朱友珪?” “本座的名讳,岂是你这等贱民能直呼的?”朱友珪脸色一沉,身形一闪,径直缩去二人间的距离,扬起一巴掌就要抽下去。 “掌嘴!” 巴戈用脚尖踹去几片瓦砾,哪里知道朱友珪是这等喜怒无常之人,当即就要借机遁逃。 但朱友珪又怎是几片瓦砾就可阻挡的,如影随形而至,身形更是在空中再次一闪,避过巴戈凌厉的一刀,再现身已是巴戈身前,同时尖声冷笑一声,一腿鞭甩出,径直将巴戈斜踹飞数丈,在一街外的屋檐上滚了几下。 巴戈仓促就要爬起身,朱友珪却已负手立在了她身前,昂着下巴,满意的尖笑:“大天位之下,于本座而言,果然都是蝼蚁!” “贱民,本座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能带本座寻到朱友文,本座饶你一命,来日玄冥教亦是许你有一容身之地。” 巴戈呛出一口血,自知受了朱友珪那一脚,煞气已顺着胳膊侵入体内,但仍只是冷笑一声:“我自能带冥帝寻到朱友文,不过希望冥帝之后不要后悔。” 朱友珪理都懒得理她,扬起手就是隔空一掌甩在巴戈脸上,负手昂然道:“带路!” 后悔? 他堂堂冥帝怎会后悔? 他要让天下人知道,这座帝国,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巴戈踉踉跄跄的带着朱友珪向北掠去,自始至终都不再出一言。 而在二人短暂交过手的那一座屋檐之下,那陈留县令臧和死死捂着嘴,硬是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第一念头当然是逃,但一想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乃至全家都捏在李存忍的手中,又是懊恼的狠狠一拍大腿,佝偻着身子向北面躲躲藏藏的走去。 (本章完) 第345章 摄政(三) 第345章 摄政(三) 龙津桥南。 规模浩大的乱军当中,所有人俱是膛目结舌的看着前头隐隐开始策动的近千虎贲铁骑,天色将亮,朱雀门下的七八百定霸都又尽数没张火把,行动间宛如一堵堵铁墙压人而来。 而那近千铁骑中,还有浓厚河北口音在暴喝传来。 “天策上将令!全军直进向前,博王朱友文等奸党一应,死活不论!被裹挟之禁军乃至军将等,弃械者可留其生路,但有反抗,格杀勿论!其余百姓、为乱军所胁迫者,逃者无算,尽数免罪!” 人山人海的乱军瞬间哗然,有人急向后退避,有人群后面没看见铁骑存在的却是急着向前涌,要在博王殿下面前立下一个赫赫战功。 至于勒马在最前的朱友文,此时早已被无数幕僚、群臣围住,七嘴八舌要让他下令攻城,只要拿下朱友贞,那贼子萧砚便再无名义,便是皇帝朱温的重要性现在也不及朱友贞! 而朱友文只是沉脸不提,前头的崔钰打马回转过来。 崔钰理也不理围在朱友文身边的众人,只是大声道:“殿下,不可在此浪战!贼子萧砚所依仗,虽不过这私藏的数百河北骑,然城中当下并无能敌者,既然想要控制皇城已无法一蹴而就,眼下殿下当立刻去将禁军握在手中!” 眼下四面都极为吵闹,朱友文同样只能大声回应道:“本王已遣东都留守司的人去调动禁军……” “其他人都靠不住!”崔钰大声喊道。 其实不止崔钰有这样的感觉,朱友文同样有一种这般说不出来的错觉,今夜之事中,变数已然足够多了。 先是动乱甫一暴起,而后便是他们捏住了城中所谓勤王军去均王府擒朱友贞,却发现整座均王府早已一团糟,寻那些裹挟财物要逃离的太监奴婢一问,才知早有人先一步挟持走了朱友贞。 而后又是眼前,本该早就在城中没什么力量的萧砚更是成了今夜最大的变数,控制皇城、引导乱军、挟持朱温、朱友贞,哪一样都被萧砚抢先一步,别提矫诏一出,连朱友文这种早就预谋着兵变的人都被惊住,还有什么事不是萧砚干不出来的? 兵变算什么事?朱友文在萧砚面前,压根就不配当得上一声乱臣贼子! 朱友文念头纷杂,就要应声,但随即就发现左右所有人都是脸色巨变,抬头一看,他也同样是被骇住。 却见是龙津桥北的近千铁骑,在暴吼应喏之声后,瞬间就催动了胯下坐骑,在甫一袭过龙津桥,前队便转瞬从一排排纵列的横阵,变成了腋夹马槊、披甲执锐的锥形阵,晃眼过去,只觉无数马蹄起伏,重重敲击着这条汴京直贯南北的长街大道,不过七八百骑,却以马踏万军之势,对着成千上万的人潮毫不犹豫的倾轧而来。 河北具装铁骑,向来就是萧砚手下的一股大杀器,一年前在河北歼灭李存勖麾下的飞虎军后,缴获的良马、甲胄尽数拿来装备给了定霸都的重甲骑兵。 而后这些甲骑随着萧砚北逐草原,厮杀无数,早就是被调教成了天下首屈一指的钢铁洪流,当下陷阵厮杀之际,七八百骑早就是兴奋狂暴起来,坐下的一匹匹战马高声嘶鸣,沉重的马蹄在石板间踏出道道火星,马面甲下是不断喷吐而出的白气。 两军之间除却一个龙津桥,不过间隔百十步,定霸都甫一过桥,这个距离更是被无限缩短。 但就是这么短的距离,整支甲骑就已有条不紊的完成了阵型变换,几十步的路程就已将马速狠狠的提了起来,无数兵刃在层层叠叠的森寒甲胄中伸出,最当先的几十杆马槊上还染着血,就这样由萧砚一声号令,便犹如一座杀戮机器,连整顿、预备都无,就杀气腾腾的冲撞入了乱军之中。 朱友文不过只是稍稍呆了一呆,便仿佛已能看见那最当先甲骑身上甲胄的累累刀痕,但同样马上被崔钰的暴喝声惊醒。 “殿下,速速退避!来人,保护殿下,但有擒杀一贼兵者,重赏千贯!” 人潮翻涌,朱友文马上被崔钰携着遁入乱军之后,而乱军这边则只是慌乱射出一泼箭雨,但让人恐惧的是,这不过短短二三十步的距离,那一道道箭矢竟然连白印都没在那些甲骑身上留下。 只这一眼,最前头的乱军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千贯重赏,便是万贯也有命拿才是,便径直弃了兵器转头就跑,跑不动的则是当即跪地乞降,再后面的人也同样如此,俱是慌不择路的朝后面人群中钻,稍稍还有一丝清醒意识的,则是手脚并用的便从两边散去,或爬墙、或抱头缩地,只求把道路让给这一尊尊杀神。 万千的吼叫声霎时就爆了起来,无数乱军在被碾轧的那一瞬,便爆发出了一道恐惧到了极致的呼喊声,这声音之大,连深深躲在皇城之中的朱温都霎时跳了起来,只觉天地都好像动摇了起来,这世间的一切,都要随时在这道恐惧声下尽数崩塌。 朱雀门上,敬翔和朱友贞亦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城下的钢铁洪流甫一启动,便是轰然撞南而去,只一个转瞬,乱军中便是血流成河,无数人慌张的跪在道路两侧,而那些具装甲骑竟真是理也不理这些人,洪流从他们身边滚滚而过,道路正中,唯有血河。 成千上万人的崩溃,竟只在一瞬。 敬翔到底是跟着朱温见过大场面的人,更多人崩溃的场面都见过,只是沉默不语,旁边的朱友贞则不堪,脸色发白,只觉呼吸都仿佛被人死死扼住,看都不敢看城墙边按刀而立的萧砚。 萧砚一脸漠然,城下的上万乱军轰然彻底崩溃都没让他变换半点脸色,这是不出意料的事,算不得什么惊奇的。 具装甲骑其实不能算这个时代无敌的存在,限制极多,且耗钱耗粮极大,一个具装甲骑的正常消耗,可以养得起寻常的三五轻骑,在战场上也并不是随便什么条件就可启用,性价比可谓在很多人的期望之下。 但具装甲骑的威慑力,却是冷兵器时代绝无仅有的。 这样的人形堡垒,刀枪难入,利箭难透,唯一的办法,便是以钝器重击要害,或以重甲步卒结阵相迎,先用硬弩辅攻,而后再以陷阵死士持斩马刀、大斧突进斩断马腿,将这样的甲骑掀下来以利刃擒杀。 但这等面临具装甲骑当面倾轧还站得住脚的精锐,哪里是今夜城中的乱军可以媲美的,当然是有,但朱友文汇聚了太多的人,连结阵都难,何论突进冒死与甲骑正面相抗? 城外的数万禁军当然有这等敢战精锐,甚而可以威胁具装甲骑的器械也一样不缺,但他们这不是没机会入城吗? 所以今夜在这汴京城中,这不过七八百具装甲骑,便是形同核武器的存在,从城南杀到城北,复又从城北杀穿城南,只要人力不竭、马力可用,在这大街上横冲直撞,甲士间互相配合默契,真真就是无敌的存在! 无数火把掉落,到处都是火星四溅,每个乱军的口中都有震天的惨叫声喊出,在城中四面回荡,这座天下繁华第一、人口密度第一的大梁都城,彻底失了往日的那抹盛世光景,整座城市,都好似在萧砚的脚下颤抖。 萧砚半点情绪都没有,只是淡漠的扶刀看着这一惨象。 他既已走到了这一步,所行之事便早已是无关过错,或错杀、或放过,都再没有人能阻止他在今夜之后,登上权力之巅。 莫说是一座汴京城,从今夜过后,他要让这整个乱世,都要在他的脚下颤抖。 “传令。” 萧砚头也不回,淡然的看着这场由自己一手主导的乱象开始收尾,平静道:“归德军着手把控城防,但有城门守军抗命者、城内外乱军冲撞城门者,杀无赦。城外定霸都不动,禁军金水大营若有异样,驱他们回营便好,不可擅自厮杀。” “喏。”背后一甲士丝毫不理会敬翔二人,抱拳一礼,立即按剑走下城楼。 敬翔嘴唇嚅嗫了下,萧砚却对他微微一笑,进而对着脸色惨白的朱友贞叉手一礼。 “臣请陛下去共见乱党死状。” 朱友贞全身一颤,立即同样叉手一礼,忙道:“全听上将军做主……” 说着,他瞥了下敬翔,对萧砚凑近了些,低声道:“上将军,你我若离了皇城,父皇那边……” 萧砚淡笑了下,“陛下安心便是。” 朱友贞狠狠松了一口气,亲眼看着皇城外到处都在败逃的乱军,才恍觉这皇位好像真的落到自己头上了,遂又再次全身激颤起来,忙对萧砚道:“上将军、上将军,今夜事后,只要尽诛朱友文、朱友珪二厮,小王绝不亏待你!” 言语中,他更是直接忙不迭许诺道:“事成之后,除天策上将、天下兵马大元帅外,我要加上将军为三镇节度使、检校太尉,进封宋王、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还有……” “乱事平定后,陛下再说这些也不迟。”萧砚淡淡道:“当下之事,陛下应当是随臣亲眼看到奸党伏诛。” “对、对!”朱友贞一愣,而后大喜,急忙就要往城楼下走,然而在迟疑了下后,伸手相邀,讨好似的笑道:“上将军先行。” 萧砚笑了笑,对身旁木然的敬翔伸了伸手:“敬相,请。” 敬翔冷冷看了眼朱友贞,一拂袖子,径直而下。 朱友贞看着二人走在前面,尴尬的笑了笑,而后又见有两个甲士随行过来,亦是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只是一个劲的安慰自己。 上将军是在保护朕、是保护朕…… 朕…… 朱友贞不断在心中嚼着这一个字眼,而后大感快意。没想到我也会有用这个字的一天,父皇,连你也不会想到吧,哈哈哈! —————— 冥帝朱友珪红了眼睛。 他威逼着巴戈带他来寻朱友文所在,恰只走到半路,就算朱友珪已逼着巴戈用最快的速度引路,但还未至龙津桥,便瞬间看到了万人崩溃的一幕。 无数人都在溃逃,触目所及之处,哪里都是人头,横贯南北的长街以北,千余甲骑分成了三纵,每纵两百骑,只是轮番碾轧挡在街上的一切乱军,直追朱友文而去。 适才朱友文进逼朱雀门下时,随行还有仪仗、大旗,眼下早已尽数丢弃,但不管如何逃,不管是向东或向西,身后的甲骑都只是死死咬着追来。 在朱友文逃窜的后面,早已没有什么阻挡,一路过来不知有多少人被践踏于马蹄之下,任你是禁军大将还是文臣显贵,只要挡在马蹄之前,就是一个死。 乱军中到处都是呼喊声:“博王兵败矣!博王兵败矣!诸军且向天策上将乞降吧,天策上将只诛博王党羽……” 这是一直掩藏在乱军中的不良人等众,一路聚集各处人马裹挟在朱友文身旁,就等着这一刻,这般的喊声极多,早已人心俱丧的乱军当然不会在此刻拥护什么狗屁博王,掺杂在其中的多数禁军都只是四散。 身后甲骑的兵锋直逼而来,只是一触,朱友文身后就是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好些趁乱鼓噪的禁军将卒都只是弃刃言降。 “莫杀了、你等河北汉子莫杀了!我等降了上将军了!我等随上将军一同拥护新帝便是!真的莫杀了!!” 但就算是如此,朱友文左近还是涌了一大团人,既然都是鬼王一党的核心成员,自然知晓朱友文早已对禁军有过密切渗透。 所有人都相信,当下溃败不过是一时失利,待博王殿下由他们护着抵达金水大营,待禁军入城定乱,待攻破皇城、待诛杀萧砚,那么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便是崔钰等人在内,俱是这般想法,此刻便是有些慌不择路的逃窜,但终究还是向西而去,因金水大营在汴京城西,他们早已遣人去控制西城固子门,出城几里便可入营掌控局势。 但一些仍被崔钰等党羽死死裹挟在队伍中的禁军大将,此刻却是苦不堪言。 这些人,便如之前被乱军从各自家中请出来的大将牛存节、贺瑰、袁象先等禁军实权大将,之前虽是被迫裹挟入军,但由于事先知晓朱友文有一些小动作,倒还算是没有太意外,除了有些认为朱友文这所谓的勤王军有些乌合之众外,也算是默认跟着拥护朱友文起事了。 但其后数遭变数,直到此时,这些大将便彻底后悔无疑,都争相要脱离乱军散去,但崔钰面对他们只一句话:“事到如今,诸位节帅都已上了这条船,哪里还有回头的道理?稍后协助殿下掌控禁军,其后新朝之上,诸位尚有天大富贵,但眼下敢有擅自弃殿下而去者,莫怪殿下不念旧情!” 牛存节这些大将跟随朱温征战数十年,说忠心肯定是有的,但要他们刀戈向朱温,却也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这些年朱温过于残暴,逼死的功臣不在少数,且说反正是皇室自己内斗,皇位哪个坐不是坐?跟着朱友文上位或许还能更进一步,什么郡王只怕都只是人手一个。 但眼下朱友文看着就要败事了,谁还会跟着他一路寻死? 牛存节等人都是愤恨,但今夜突然从家中被裹挟出来,左右半点有用的人马都无,只能屈服于崔钰的威胁,一路过来,心下早就将朱友文这些厮恨得要死。 且更让人郁闷的是,刘鄩这厮竟然侥幸走脱了,不知藏在哪里未被乱军裹挟,就他们这几个苦哈哈被逼迫着随同朱友文到处溃逃。“殿下,且看!!” 不知逃了多久,眼看天色大亮,众人慌张的抬头去望,却见西城固子门死死紧闭,城下早已摆了拒马等物,而城墙上甲士林立,连床弩都摆了好几架,连同弓弩在内,早已有无数箭矢死死对着朱友文左右将近千人乱军。 而在固子门下,更是早已伏尸遍地,什么固子门守军、东都留守司兵马,都尽数倒在血泊中,死的一干二净。 乱军面面相觑,幕僚、群臣纷纷生出冷汗,都只是把目光投向朱友文。 朱友文已然是脑中一片空白,死死攥着缰绳,当下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只是抓着身旁崔钰的胳膊:“崔府君、崔府君,这是何故?” 崔钰更答不出来了,他只是惊惧的发现,此刻周围所有拱卫朱友文的人都已完全是乱成一团,急切的互相商议着,所有人却都是六神无主,不时有鬼王一党的核心成员仓惶的四顾,明显是要随时准备逃跑! “看!是那归德军余仲!”有人突然指着城头大喊。 而朱友文连同众人一并望去,正见是一身甲胄,冷着脸按刀而立的归德军步军都统余仲,而在他身旁,则有一轻摇羽扇的文士走出,同样只是大声朗笑。 “君侯遣仆在此,等候诸位多时了。” 人群乱糟糟一团。 “这是何人?怎看的眼生?” “蠢货,这厮就是萧砚手下那幕僚韩延徽!他妈的,城上的是归德军!” “天杀的!归德军不是北去了吗,怎生在这里出现了!?” 千余乱军霎时六神无主,其中却不乏有朱友文的幕僚讷讷盯着韩延徽意气风发的模样,只觉全身都好似被蚂蚁爬过了一般。 韩延徽这厮,明明不过一介河北士人,不过只是在朝中不入流的存在,放在以往,在场的哪一个不比他的官位高? 但只怕今夜过后,这位萧砚麾下的头号幕僚,权势真要一步跨到六部尚书等列了…… 这便是跟对了人的结果吗? 这便是那位受尽打压,为朱温所忌惮,为朝廷所排斥的冠军侯萧砚的一应筹划吗? 那么,他们跟随的这位殿下,明明权势滔天,党羽遍及朝野、禁军,明明有万事俱备的条件,明明只差一步就要赢得这一切。 他们这些追随朱友文的,到头来却连一个不入流的韩延徽都不如。 今夜之前,有几人识得韩延徽、余仲之流? 但今夜之后,韩延徽、余仲的名号必会响彻天下,却又有几人还识得他们这些败家之犬? 朱友文终于脸色发白,在马背上有些发抖,手脚冰凉,四下扫视,却见左右所有人都不敢与他对视。 崔钰同样脸色铁青,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归德军既已未曾北上,那么显然萧砚是早有所图,可笑他们这鬼王一党还在信誓旦旦要挟持皇帝、诛杀萧砚。 这时候,乱军身后马蹄声隆隆,已在悄悄散去、不及千人的乱军仓惶回转。 后面不远,在街道拐角处,人潮疯也似的四散,有些人干脆就死死的跪在道旁叩首下去,整片乱糟糟的街道一直让去了百十步的空间才堪堪止住,同样愈使朱友文这边更加拥挤、混乱。 而天色现下已然大亮,无数人就看见一排排铁甲的洪流从街尾拐角处涌来,当先一排的甲士人马身上都是血,污迹遍身,但就算如此,这些人马俱披全甲的铁骑,却仍然队形严整,当下便四散开去,由三骑在数十甲士的拱卫下簇拥出来。 至于单手执缰,孤身一骑勒马在最前面的那一漠然英挺青年,当然就是萧砚,也只能是萧砚。 今夜之后,又有何人能走在他身前?又有何人能有资格与他并列? 敬翔默然跟在后面,朱友贞纯粹是不敢,但脸上极为激动,跃跃欲试般的在人群中盯着朱友文。 两军相抵,萧砚距离朱友文可能不过三十步,然乱军一方竟然半点声音都没有,萧砚淡漠的扫了眼乱军所有人,夹了夹马腹向前。 而只是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乱军一方竟是轰然倒退,被人群挤在最前头的一排禁军士卒不堪压力,白着脸俯首拜下去,哪里敢和萧砚对视。 这时候,人们似乎才终于发现,这据说风流多情、擅长鼓捣样讨皇帝欢心、不过以一介弄臣身份为天下人所知的青年,一步步走到今夜,似乎只不过三年,便要彻底颠覆了这大梁江山。 但这青年不过弱冠,真会止步于此吗? “萧砚!” 倏然间,朱友文有些癫狂的指着所有人都不敢直视的萧砚,大声狂笑道:“汝一介乱臣贼子,弄臣之身,焉敢窥伺天下?莫当今夜事了,这大梁你就能只手遮天!!这天下,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杨师厚、谢彦章、康怀英、葛从周……等着吧、等着吧!你会死的比我还惨、比我还惨!” 他自知将死,眼下不死也逃不过这一命运,当然要做一番垂死挣扎。 萧砚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腰间刀柄,理都不理一直在那喝骂的朱友文,只是淡声发问。 “既如此——” “诸位,可愿为新帝俯首?” 街道中似乎霎时一寂,连朱友文都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进而死死的、恶狠狠的、凶残的盯着左右四下。 但没人看他,此时也不会有人会去看他。 几乎只在这一瞬,乱军之中,一朱友文心腹中的心腹,在吏部都属于大佬的文士,只是重重的叩首下去,激亢的高呼出声。 “仆,愿追随上将军,拥立新帝!” 而其人叩首下去后,全身都只是忍不住的颤抖,更不敢看左右同僚。 好在马上,第二个、第三个,进而只是一个眨眼,固子门下便是黑压压的一大团人俯首拜倒下去。 “仆等,愿追随上将军!” 刹那间,朱友文茫然四顾,竟发现自己身旁除了崔钰乃至几个与他牵连极深,昔日在朝堂上亦攻讦萧砚最厉害的几个亲信外,已是无人立身。 便是牛存节等被裹挟在其中的禁军大将,这些昔日未曾将萧砚当一回事的人,此时又何尝不是温顺的倾拜下去? 萧砚独立于万军之前,一时不语。 而朱友文终于反应过来,失魂落魄的指着左右四下,有些癫狂似的被气笑了。 “你们、你们……” “废物!” 倏然之间,突有一道尖笑声响起,众人齐齐全身一颤,抬头望去,只见一全身发紫的侏儒负手立在长街北侧的一屋脊之上,其人先是不屑的扫了眼朱友贞,而后居高临下的望着萧砚。 值得一提的是,其人身侧还有一脸色有些黑青的女郎,明显是被挟持了,不过看模样倒有几分外族血统,不似纯正汉人。 看着那侏儒,朱友贞几乎是下意识的生出恐惧心理来,但只是一瞬,他便癫狂发笑:“朱友珪!朱友珪!枉你这些年费尽心机,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你又何尝不是废物?你又何尝不是废物?” 屋脊上的朱友珪冷冷一笑,竟未马上出手处死朱友贞,而是眯眼看着军前的萧砚。 “萧砚,本座给你一个机会。” “你若当下出手杀了你身后的朱友贞,本座允你拿朱友文这废物泄恨。你之委屈,本座一清二楚,若无朱友文攻讦,本座也相信你不会走到这一步。冠军侯之身,谁不景仰?你若为本座俯首,本座允你封王、统领诸军事、河北一地,也尽数划给你随便折腾,其后你我君臣横扫天下,岂不美哉?” 说着,他更是意气风发的负手大声道:“本座还可以允你之后平灭一国,便拿那一国的半数基业自专,只要你愿意奉本座为皇帝,本座说到做到!” 如此一来,莫说是朱友文连同崔钰在内的所有人了,便是朱友贞都骇然一惊,被吓得急忙退了一步,却由左右两个甲士死死围住。 朱友珪这厮,真是好生大方! 分明就是划了半座天下给萧砚! 乱军当中,俯首在地的贺瑰长子贺光图目瞪口呆,而后对着其父喃喃自语:“争权夺位,当如冠军侯啊……父亲,你当日若听了儿子的话,今夜那韩延徽、余仲,就是你我了……” 贺瑰满嘴苦涩,他哪里能知道萧砚能有如此胆魄,事到如今,竟是连冥帝都要把天大的富贵和地位捧着给萧砚,还生怕萧砚不要。 这真是求了。 别看朱友珪那一副天老大地老二的语气,但局势如此,任他如何装都改变不了眼前事实——萧砚,真的能决定皇帝是谁! 贺瑰只是对他这长子低声道:“莫要多言,今夜事后,不管如何,你千万要先去余仲余将军那里走动一二,上将军会不会高抬贵手,我贺家还能不能保住地位,就看你了……” 贺光图惭愧的抬不起头,他想都想得到,今夜过后,余仲哪里是他能够见得到的,只是叹了一口气:“河北王啊……上将军莫不会应了这半座江山的王爵?” 不止是他们这对父子,这长街所有人,便是连同朱友文、朱友贞、敬翔在内,所有人都是大气不敢出的紧紧盯着萧砚。 至于冥帝朱友珪,当然只是负手而立,极其自信。 他当然自信,岂不知本座已然天下无敌? 而在这万众瞩目中,萧砚只是认真思忖了下,在身后朱友贞好似哀求、带着哭腔的一道道“上将军、上将军”中,洒然一笑,用马鞭指着朱友珪。 “我既能取下这天下,何故要分你半座?” (本章完) 第346章 摄政(四) 第346章 摄政(四) 随着萧砚的话音落下,冥帝朱友珪自负的表情霎时僵在了脸上,他错愕的再三扫视长街,在确认萧砚那句话真是对他说的后,更是不可置信起来。 而在朱友珪身旁的巴戈,更是目眩神夺的怔然一愣。 其实直到此刻,巴戈才算是近距离的看到萧砚的面容,而当下的环境,却又处处都衬得萧砚比起画像的人来大有不同。 其人被森森甲骑拱卫在阵列最前,身前身后、左右皆无人并列,神情淡漠,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是门主李存礼都不曾有过的气势,于天下二字,都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却偏偏又能让所有人都相信,这天下在他萧砚面前,好似真就是一个予取予求的物件。 这与画像上的萧砚大相径庭,虽然一样是丰神如玉,虽然着实是一个俊朗的青年,然那着铁甲的身影,却在言行间有能让无数人都为之色变的气魄。 中原男儿若皆是此般,晋王何时才可南下汴梁? 被巴戈深深注视着的萧砚,理也不理同样被惊慑住的俯首乱军一众,只是在马背上抱拳向后面的朱友贞一礼,继续对那脸色阴晴不定的朱友珪出声。 “且陛下当面,汝朱友珪不过一介败家之犬,又怎敢在此狺狺狂吠、挑拨人心?” 说着,萧砚便是勒转缰绳,对着脸上鼻涕眼泪都还未来得及擦去、此时已又惊又喜愣在原地的朱友贞叉手一礼。 “陛下,臣以为博王、郢王奸党,便罪在党首朱友文、朱友珪二人,此二人败局已定却仍然欲做困兽之斗,更借此胁迫、蛊惑朝廷忠志之士逆反朝廷,二人身为皇家宗室,已是救无可救、不得不诛。臣请陛下传诏,以诛朱友文、朱友珪,肃清朝野!” 朱友贞复又一愣,而后在看见萧砚脸上的冷色后,哪里还顾得上多想,忙道:“上将军只管行事,小王……朕相信上将军的忠勇。” “大胆!!” 眼看着萧砚二人在长街上一唱一和的应答,朱友珪脸色早已扭曲,双手成爪状向上摊开,尖声大叫:“萧砚,本座要让你死!” 而后,朱友珪却听得固子门下竟有人在此时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又是不可置信死死望去,居然是朱友文那个废物,正在马背上笑的前仰后合,连带着旁边的崔钰等人都是一脸错愕,只当这位鬼王疯了。 朱友文笑的手指发颤,只是指着朱友珪:“冥帝啊冥帝,枉你开出这等条件,人家看都懒得看你,怎么样,脸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如何,可体会到了这些年我的感受?哈哈哈,汝一介贱种、侏儒、连人事都没办法的侏儒,还想坐上皇位……” 众人还未明白为何朱氏兄弟突然在这临死之际反目成仇,朱友珪已是勃然大怒,在朱友文其人言语还未落下之前,身形已是陡然一闪,再现身已是在猝然而至朱友文身前。 只是一瞬,所有人便只听见一道皮骨分裂的声音响起,俱是骇然去看,却望见一片鲜血喷涌而出,而那朱友文的头颅竟是被朱友珪硬生生的单手扯下,画面甚为血腥、暴力,速度之快,甚至连朱友文癫狂的笑容都还保留在那头颅之上,栩栩如生、颇为生动。 在场将卒还好,再血腥的阵仗都见到过,然一些未经历过大场面的博王府幕僚等群臣,而今亲眼看见朱友文的脑袋被生生扯下,俱是膛目结舌的轰然倒退,以躲避朱友文失了首级的躯体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而被朱友珪单手拎着的那头颅,又只是一个呼吸,便瞬间成了一皮肉皆干瘪下去的东西,朱友珪心满意足的看着手中这一杰作,尖声一笑:“本座说你是废物,你便一辈子都是废物。” 言语间,其人踩在那马背上折身过去,进而随手将那头颅甩到萧砚的坐骑前,头颅在地面滚了两圈,停在朱友贞脚下。 朱友贞一阵恶寒,半点朱友文身死的快意都没有,只是骇然的看着朱友珪向他扫来,全身发僵。 十余甲骑持握兵刃,就要纵马挡在萧砚身前。 “无碍。” 萧砚挥了挥手,单手执缰,唯只是平静的看着朱友珪。 朱友珪袭杀了朱友文后,周遭人早已是避散了大半,堂堂冥帝的凶名甚至要比萧砚更要吓人,尤其是这厮突然使出残忍手段弄死了朱友文,更让朱友文原有的旧党在心有戚戚之余,投向萧砚的动作再无顾忌,齐齐涌入萧砚一方,守在萧砚身后的甲骑们也不阻拦。 “冥帝。” 崔钰却并不逃,他对朱友文的死状无动于衷,只是稍稍策马向着朱友珪近前了些,低声道:“城中局势已然定论,我等再无胜算,小人认为,冥帝当立即杀出重围,西去关中召集杨师厚等诸将勤王,再不济也可扼守洛阳八关徐徐图之……” 说着,他死死的一抱拳,重声道:“小人愿誓死奉冥帝为主,为大梁正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友珪阴阴一笑。 崔钰愣住,看着朱友珪有些扭曲的表情,背脊不由生寒,下意识就要后退。 但他还未有所动作,朱友珪已是摄手一探,竟是隔空死死扼住了崔钰的脖子,将后者抓到了自己跟前来,斜举在半空中,尖声冷笑:“逃?本座为何要逃?你这贱婢先从朱友贞、后倒向本座这傀儡,这些年吃里爬外的事,真当本座不知?” 萧砚眯着眼,倒只是不急不躁的观着这一场好戏。 而左右朱友文的旧党幕僚,连同朱友贞、敬翔等人在内,俱是有些荒谬的看着这一景象。 朱友珪难道不知他自己已然众叛亲离,全无援手了吗?一个崔钰就算再聊胜于无,也总好过无人支持吧?前一步杀完朱友文,当下又要杀崔钰,莫不是疯了? 而被悬在空中的崔钰当下早已是脸色发青,恍若窒息般死死用手护在自己的颈前,双脚乱蹬,竟全然挣脱不开朱友珪的控制。 “你这贱婢,练了几十年的功,居然才堪堪中天位的实力。”朱友珪甚是不满,但手掌只是继续发力,半空中的崔钰便逐渐脸色青黑下去,身形也霎时变得干瘪,似有一道道黑气被朱友珪摄入他自己的身体内,而朱友珪也确实因此变得气息稳固,神情也好似愈加亢奋起来。 “贱婢,真是个废物。” 朱友珪一把扔开崔钰干瘪的身躯,摊开手掌感受着体内充沛的力量,闭着眼睛细细享受着,舒服的好似要颤抖起来。 “这便是神功大成的快感,这便是大天位之上的境界,这便是天下无敌的肆意……你们这些蝼蚁,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他肆意大笑,宛若稚童般的脸竟然愈加肌肤光滑,黑紫色的肤色似能反光,其间隐隐有煞气缭绕,已然非人非怪。 朱友贞被吓得瑟瑟发抖,玄冥教镇教神功九幽玄天,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冥帝朱友珪便是此功的大成者,乃货真价实的大梁第一高手,其人眼见武功愈发精进,竟连当下的困境都没放在眼里,莫不真能万军之中取人首级? “何人能杀我!?” 朱友珪探手一摄,以掌吸干身侧几个来不及逃跑的朱友文旧党,身形竟凭空凌起,居高临下的狂傲俯视着萧砚众人,大声尖笑。 “天下有何人能杀本座?” “上将军,快杀此人啊!”朱友贞急忙低声喊道:“朱友珪入魔已深,眼下不除,恐是上将军大患,上将军难道要放虎归山不成?” 而几乎是在朱友贞话音落下的这一时间内,长街远处突有重重人影威逼而来,各处屋脊上都有身影跃出。 这些人俱是皮甲黑袄装扮,头戴兜帽,配着玄冥教特制的黑铁面甲,或持刀、或持弓弩,只是呈四面八方之势围住萧砚一行人。这些人,上上下下起码有千众,训练有素,哪里是寻常玄冥教鬼卒的草包模样。 朱友贞连同恰才依附萧砚一方的群臣不由色变。 “玄冥教孟婆,恭迎冥帝出关。” 一老妪手持木杖,由几个鬼卒头目簇拥着,落在巴戈受煞气不得轻易逃遁的屋脊上,欠身对着朱友珪一礼:“老身昨夜闻城中大乱,知晓陛下受奸人挟持,当即便率众控制了武库,召集众人等待时机,未来得及提前禀于冥帝,还望殿下恕罪。” 朱友珪显然亦有些大出意料的样子,不过一眼扫过周围把持了街道所有高处的玄冥教鬼卒,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惊喜了,当即尖声大笑,落在屋脊上,负手满意点头:“不错、不错,孟婆,你做的很好,本座很满意。” 说着,他负着手,气宇轩昂的俯视着固子门上下的所有人,不屑笑道:“你们若极早便现身来跟着本座把控局势,本座又如何看清这城中的一个个宵小?” 朱友珪指着萧砚,大声叱道:“萧砚,眼下城中有我玄冥教数千众,便是与你拼杀又有何惧,你若要执意寻死,本座便赏你一个血流成河,拿你与朱友贞这废物的脑袋成为本座登基的踏脚石!” 朱友贞脸色煞白,左右群臣更是惊慌失措,明明上一刻还看着朱友珪欲做困兽之斗、垂死挣扎,眼下却倏然局势偏转,虽还未到形势翻转的地步,但明显朱友珪不再是束手待毙的局面,此番双方都有一战之力,若再让冥帝引了禁军,莫不真是要把这汴京打成一片白地? “萧帅!”敬翔也忍不住出声,趋马上前了几步,沉声道:“事已至此,你还在等什么,速速定乱,让人擒杀朱友珪才是头等大事!” 其实从朱友珪袭杀朱友文到现在,不过刻钟的功夫,但其中过多曲折太多,敬翔深知情势逼人,眼下已别无选择,只有支持萧砚尽早掌握局势才是第一要务,若不然真让朱友珪这种人掌控了朝堂,那才真是大梁灭亡之日开启了倒计时。 “我说过。”萧砚竟还有心情与敬翔谈笑:“敬相,你除了帮我,别无选择。” 敬翔大急,明明之前萧砚是那般的雷霆手段,眼下还费这些时间作甚,当即便急不可耐道:“萧帅、萧帅!你若真心想要肃清朝野,匡定社稷,老夫在今后尽心助你便是,当下哪里是说这些事的时候!” 萧砚洒然大笑,对左右道:“诸位可曾听见?敬相此言,诸位来日可要替我做个见证!” 而在屋脊上的朱友珪,却见萧砚理都没理自己,竟还有时间与左右谈笑,一腔得意瞬间转为怒火,指着萧砚大声令道:“玄冥教听令,杀朱友贞者,本座封他为万户侯!杀萧砚者,本座赐王爵!” 一言而下,他余光一瞥,正见不远处煞气侵体已久的巴戈,当即冷冷一笑,他可是知晓这个神秘女人有起码小天位的功力,当即就抬手一摄,隔空扼住巴戈的脖颈,就要吸干后者的精血。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人群中突有一道人影窜出来,隔着重重甲骑,便五体投地对着萧砚拜倒下去,声音竟是格外的凄厉急切:“上将军、上将军!仆工部员外郎臧和,此女乃小人亲眷,这次为冥帝所擒,正是此女心顾上将军您呐!小人求上将军救救此女!!” 今夜死的人岂止这一个女子,别说区区一介工部员外郎的亲眷了,连禁军大将死在变故中都不在少数,哪里会有人在意什么女人的生死。 然萧砚在这瞬息之间,倒是突然心下一动,而后用马鞭遥遥一指朱友珪。 “孟婆何在!” 这一声下,所有人的视线便俱是一晃,进而定眼一看,竟是朱友珪身后的孟婆突然暴起,趁着朱友珪在施功吸取精血之际,瞬间欺身而近,手中木杖竟是生生从朱友珪的后心贯入,而后便见那木杖的前端却是刀刃所制,此刻机关乍现,居然半点不挫的将朱友珪捅了个通透。 如此还不算完,那孟婆掌心一拍,数缕钢丝霎时崩出,齐齐扎进朱友珪的后背,可谓极其狠辣。 朱友珪所习的九幽玄天神功下半卷玄天,确能吸取他人精血为己用,以精进自己功力,但过程中却需施功于掌心之间,这一摄取他人精血所需的时间虽不过只瞬息,但却是最疏于防备的时候,全身护体煞气最为薄弱,正正给了“孟婆”下手的好时机。 萧砚亦在降臣的帮助下学过完整篇九幽玄天,对此事最是熟悉不过。 这瞬发间的变故,惊得每个人都错愕呆愣,而那孟婆一击得逞,并不恋战,翻身就倒飞出去。 果不其然,朱友珪后心正中一击,几乎是全身一颤,隔空扼住巴戈的手也瞬间脱力,使得后者从半空中栽落下去,进而才见朱友珪全身爆发出磅礴的肆虐煞气,似若狂风舞动,竟逼得街上甲骑的战马都不由纷纷嘶鸣起来。 巴戈从屋脊上滚落下去,这个时候当然没人去理会她,那所谓工部员外郎自是在又惊又愣后,忙不迭的矮身爬过去,将其带离此间避上一二。 而屋脊上的朱友珪脚步踉跄了下,惊愕的低头,看着从后心贯穿过来的木杖兵刃,才终于恍觉背后的道道刺痛。 但还不待他有所震怒,余光中便是一晃,错愕回头,却见是一直平静坐在马背上的萧砚霎时消失于原地,而后只闻一道长刀出鞘声响起,便是任由朱友珪的眼力,也只能看到萧砚在一柄长刀上随手一抹,那刀锋上便生出森森煞气来,进而朱友珪再是一个踉跄,才发觉到自己腹前传来一股剧痛。 萧砚竟已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前,一脚踹中插在朱友珪腹心的长刀,使之径直穿透而去,只是负手而立,淡漠出声。 “我能杀你。” 而在萧砚身后长街中,正正飘落下的孟婆单膝跪下去,叉手对着萧砚一礼。 “玄冥教孟婆,参见天策上将。” 这西城半边的长街高处,所有混迹在玄冥教中的不良人不明所以,俱是插刀半跪。 “玄冥教,参见天策上将!” 朱友珪捂着腹前的硕大刀洞,愣愣的茫然四顾,踉跄倒退。 “不可能……不可能……玄冥教怎会背叛本座,明明是本座一手创立的玄冥教…” 说着,他双手摊开,不断的煞气开始缠绕他身上的各处伤口,而后勃然大怒:“本座已然在大天位之上!你们这些蝼蚁,怎敢背叛本座!怎敢!!” “哦?”萧砚淡淡一笑,单手探出,掌间煞气大作,竟有一股极重的吸力瞬间笼罩朱友珪全身。 “大天位之上,很了不起吗?” 他看着骤然一脸被骇住的朱友珪,笑道:“正巧,九幽玄天神功,我也会。” 朱友珪死死攥着拳,惊惧的发现自己的内力底蕴竟比萧砚还要薄上几分,当即终于惊恐起来,他已然受了重创,身上十之有五的煞气都需要去维系伤势,竟在萧砚的掌力中有要被悬空的错觉,急忙倒退。 而后只是瞬间,他陡然瞪大眼睛、脸色扭曲狰狞。 “降臣!一定是降臣,这个贱人、这个贱人!本座就知道、就知道这贱人不会……” 萧砚虚了虚眸子,摄手一抓,径直将朱友珪隔空捏起,而后和煦一笑。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学的,是全套的。” (本章完) 第347章 摄政(五) 第347章 摄政(五) “本座、本座……” 朱友珪全身上下为吸力束缚,在半空中短腿乱蹬,脸色阴毒狠厉,只是拼命的泄出体内煞气,竟连身上的多处创伤都不管不顾,一双眼睛亦在瞬间尽数化为血红。 “降臣那贱人、贱人!九幽玄天是本座与她共创,凭什么、凭什么!你这等蝼蚁凭什么能修习完整上下篇!!” 其人好似怒火攻心,全身激颤无比,周遭煞气滚滚,竟在一刹那从萧砚的束缚中脱离而去,但此番挣扎脱开,却使得朱友珪自己全身上下鲜血淋淋,甚为凄惨。 但朱友珪不管不顾,好似没有痛觉一般,只是对着萧砚一掌一掌托出,其间有如鬼哭神嚎,阴气漫天,瞬间席卷半条长街,惊得所有人都慌忙倒退,同时惊惧的看着屋脊上的二人,霎时被这滚滚阴气尽数笼罩于其中。 当其中有朱友珪不断的刺耳尖笑声响起。 “本座纵使只学了半篇又如何?玄天由本座浸染多年,早已是出神入化,而今登临这大天位之上的境界,岂是你这蝼蚁可追赶的存在?内力比本座高又如何,本座照样能杀你!” 长街上的敬翔众人脸色一变,便是所谓“孟婆”也迟疑起来,拿捏不准这朱友珪这一段时间闭关到底有什么进展。 固子门上,余仲面色冰冷,拔刀出鞘,而长街上的数百甲骑同样高举兵刃,俨然是要赴入那滚滚阴气内协助萧砚。 但就在这转瞬之际,只闻数道交手之声响起,而后阴气内便突有一道低矮的身影向西蹿出,期间黑掌大挥,一口气接连拍死两个躲闪不及的玄冥教鬼卒,进而身形上下腾跃的向西掠去,呼吸之间便要直接掠向城墙。 这厮分明是要逃! 一直肃穆不语的韩延徽终于一挥羽扇,遥指朱友珪的人影。 “不惜代价,务必留下朱友珪!” “哈哈哈,留下本座!?” 朱友珪放肆大笑,癫狂道:“萧砚!还有降臣、还有你们这些蝼蚁,待本座去了洛阳召天下勤王,定要回来一个个将你等杀尽!想留下本座,吾看谁敢来寻死!” 城墙之上,已在瞬间立起重重巨盾,盾后刀刃林立,便在朱友珪口吐大话的这一时间,径直射出一大泼箭雨。 朱友珪一巴掌拍散大批箭矢,但终究是颇有几分力竭,身上仍然有数支利箭扎入体内,不过他好似全无痛觉,更是对这些深入血肉的箭矢不闻不顾,虽被这一泼箭雨耽搁了瞬息时间,但其人已凌空掠出,脸上狰狞之气大作,俨然要孤身冲阵而去。 “且让他走。” 团团阴气中,有人吐出这句话,而就在这一声下,侵袭大半条长街的阴气骤然被一道流光荡尽,无数险些因此受这阴气侵体的博王旧党等众,俱是重重松了一口气。 “至于走不走得掉……” 萧砚笑了笑,双指并拢,在身前一抹而过,即在这之后,适才荡尽阴气的流光浮动半城,如热浪抖动于空,又如一缕缕流萤牵动,致使长街上所有藏于鞘中的兵刃开始颤动。 “朱友珪,你当真知晓何谓大天位之上?” 这刹那之际,朱友珪心下轰然生寒,仓惶回顾。 何止是他,便是齐聚在这半城之间的万千人,连同早已避远的巴戈在内,敬翔、韩延徽、余仲、钟小葵、朱友贞……所有人俱是抬头。 萧砚身前,一道长剑的雏形光芒现世。 “起剑。” 只是这一声,四面八方立有森森寒光浮跃,却是这长街之上所有掩在鞘中的刀剑一概尽数出鞘,噌然之声何止连绵,密集之下,让无数人只觉天色都瞬间一暗。 朱友珪仓惶回顾的脸一白。 “萧砚,本座可……” 而朱友珪此生最后看见的那道人影,半点动容都无,只是双指有些发颤的重重按下。 “杀。” 白虹挂空,足以遮天蔽日。 而白虹落地之际,又是万籁俱寂。 固子门下,一柄柄刀剑深深入地,尤自嗡嗡颤动不休,剑气残韵间,唯有一滩血肉。 无数战马高声嘶鸣,这固子门上下的人都只是呆愕的看着那位独立于屋脊之上的青年,所有人都只是脑中空白。 萧砚的内力被一泄而空,但他仍只是平静,拂手拍散身上的一缕缕煞气,看着固子门下的那一道血肉,笑道:“真是好一个天下无敌。” 斯时斯境,还有何言? 数百甲骑持槊举枪,城墙上下,只是轰然之间,无数将卒骤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响彻全城,盖住了这世间的一切。 “天策上将!” “天策上将!!” —————— 欢呼声彻地连天的响起,无数人影涌动,哪里还有人再继续跟在朱友贞等人身边,都只是死死的簇拥着萧砚,拱卫着他,数不尽的炽热目光围绕着萧砚。 城墙上往下走的韩延徽忍不住挥扇大笑,此时此刻,愿为主公赴死者,已乃不可计数也。 而似乎在这一刻,这座乱了整整一夜的大梁国都内,所有躁动不安、惶恐害怕的人都没了之前夜中的惊惧之态,这个时候纷纷探出门窗,死死朝着西城方向眺望。 所有人都知道,这座汴京的主人、这大梁江山的决策者、这半座天下的胜利者,已在这场莫名而起的乱事中角力诞生了。 万千人影用敬畏、敬仰的目光,看着由甲骑们死死拱卫着的萧砚,看着这位在此时此刻登上大梁权位巅峰的青年。 大梁江山,皇位之下,仅他一人而已。 而那皇位之上的人…… 没人会在乎,也没人去理会,不论是朱温还是朱友贞,所有人都相信,起码在这一刻,这座国都的所有人都只能死死俯首在眼前这一青年的脚下,不管这青年能将这一权势维持多久,就算仅有十天半月,这位青年,亦是这座国都里当之无愧的独裁者。 这就是兵强马壮者当道的时代,也是这时代唯一的信条,更不必说这位青年不过短短数年,便拢得了这一切,聚得了这成千上万愿意为他效死的人马。 传奇人物的诞生,向来会得到无数死忠的追随,如果这位传奇还能走得更远,攀得更高,那么这个时代,便会只余下他的声音,唯一的声音。 萧砚平静的执着缰绳,此时此刻心下竟分外宁静,只是对左右炽热的种种目光淡笑点头,骑马走向敬翔、朱友贞二人。 此时此刻,敬翔目光怔怔,心绪何止复杂,虽然自夜间知晓朱温被萧砚挟持在手后,就知道这大梁社稷会翻天覆地,但直到这一刻事实般的到来,却始终不敢相信。至于朱友贞,此时早已是激动万分,他亲眼看见朱友珪那厮为万剑透身而死,连完整的躯体都没剩下,心下的一颗大石头悄然落地,已然是欢喜的眉开眼笑。 这个时候,若只看朱友贞的样子,哪里会有人想到,几个时辰前他还是躲在王府里抱着其母后尸体痛哭流涕的等死之人。 眼下,鬼王朱友文、冥帝朱友珪俱皆身死,朱氏一脉除了他再无威胁,这皇位不正是只有他能坐吗? 这一夜的情绪起伏,让朱友贞只觉一辈子的磨难都不过如此了,眼下早已是念头通达,浑身轻盈。 他左右四顾,正正看见朱温的外甥、禁军大将袁象先乃至一些博王旧党由甲骑们监管在一处,当即便嬉笑道:“袁大兄,诸位爱卿,昔日俱皆疏离本王,哦不,疏离朕于朝堂之际,可能知晓朕之今日?” 旁边还有牛存节、贺瑰等父子面色凄凄的侯在角落,此时却都只是心下不屑,今夜之事,给你朱友贞一百个胆子也没本事做成,当下此态,实在可笑。 但没人会去戳穿朱友贞的虚荣心,袁象先虽然脸色铁青,但只是冷哼不语,倒是旁的一些博王旧党纷纷对着朱友贞赔笑。 “陛下昔日潜龙在渊,是仆等不识真龙,方为朱友文、朱友珪二人所蛊惑,望陛下能容仆等昔日过错,为陛下,仆等今后必定以死节效之……” 朱友贞洋洋得意,抬手就要赦免这一众当年不识抬举的东西,但当然不是真的赦免,他要把这些人一个一个记住,好让他日后慢慢折磨,这才是当上皇帝的乐趣嘛。 “陛下。” 马蹄声却近来,萧砚执缰在马背上敷衍的一礼,道:“奸党俱已伏诛,陛下可安于社稷了。” “萧卿、萧卿!” 朱友贞这时候哪还顾得上什么博王旧党,当即喜笑颜开,在丈远外虚扶了下,忙道:“萧卿是国之砥柱,若无萧卿,朕焉有今日?什么社稷,朕全部交给萧卿,莫说天下兵马,便是朝中政事,萧卿尽可一言决断,朕与萧卿多年情谊,当要与国同休,传为千百年佳话……” 朱友贞不是傻子,他能明白当下需要抱住谁的大腿,哪里还敢有昨日夜间在王府等死时咒骂萧砚的言语,当然不代表他没有这个心思,毕竟任谁坐上皇位还要看人眼色,都会巴不得这人立刻暴毙。 不过就算这般想着,他面上却只是言辞恳切的继续言语道:“从今以后,萧卿见朕,无需行礼,所谓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萧卿当得朕以国士相待!” 说着,他便下意识要对萧砚凑近一些,但余光一瞥,正见萧砚身旁一甲骑按住腰间剑柄,当即心下一跳,急忙就勒马在原地赔笑道:“昔年在洛阳与萧卿的承诺,朕可是一直都记在心里的。” 萧砚淡然的点头一笑,便算是回应了这一大堆废话了,只是趋马从朱友贞身旁过去,看向牛存节、贺瑰等禁军大将。 贺瑰身旁的长子贺光图一脸羞愧,不敢去看萧砚,其父贺瑰却是干笑一声,赔笑着行礼道:“上将军,许久未见,真是愈发英武了……” 事实上,萧砚和这些禁军大将甚至没有过私下会面的交际,偶尔在朝会上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诸等禁军大将都是实权人物,萧砚一介后起之秀,便是再得圣宠,又哪里能让他们这种手握军权的禁军大佬高看一眼? 旁边,牛存节、袁象先都是几日前为朱友文联络之人,此时各自心有戚戚,但到底是武人,倒没像贺瑰那样马上贴上去,却也没有说什么萧砚大逆不道的言语。 这个时代,以下犯上本就是常态,无非是萧砚太让人吃惊罢了,但就算再轻视萧砚,也知眼下大局已定,萧砚手握归德军两万众,外加那些河北精锐,虽不知具体有多少人,但起码也在万人上下,有这三四万众兵甲都锋锐的将卒听命于萧砚,汴京当下有何人能威胁他? 不料萧砚竟是出人意料的对诸将拱了拱手,淡淡道:“我知诸位尽皆为乱军胁迫至此,其中甚有不得已之处,并非是存心站在新帝的对立面。” 这一语落下,诸将都是一愣,而后马上反应过来,哪里听不出萧砚这是愿意高抬贵手,而不是要趁势赶尽杀绝把所有威胁都除尽,当即便纷纷顺着台阶下来,都道:“上将军明察,奸党祸乱,我等俱是身不由己,若非上将军扶君定乱,我等只怕难以洗脱这等罪名了……” 后面,朱友贞错愕的呆立在原处,看不懂萧砚是要做什么。 敬翔倒是若有所思,捋着须,与旁边近前的韩延徽对视了眼。 韩延徽便叉手对敬翔一笑,只是低声道:“敬相,我家主公并非嗜杀之辈,此番肃清朝野,亦非主公私心,敬相切莫深陷忧虑不自拔。” 敬翔苦笑一二,摇头不语。 而萧砚那边,只是对坐骑前的众将道:“而今乱事虽平,然人心未定,诸位当助新帝安稳朝野,稳固禁军,以保大梁社稷安定。” “自该如此、自该如此。”贺瑰第一个抢着道:“上将军深思熟虑,末将叹服。” 牛存节、袁象先各怀心思,暂且也顾不上去鄙夷贺瑰了,都只是附和。 “至于其他。” 萧砚回身看向朱友贞,道:“陛下虽奉诏继承大统,然太上皇还有旨意,言陛下子嗣尚幼,当定陛下义兄朱汉宾为亲王。至于太上皇,则由臣迎奉护驾,以安朝野人心。” 朱友贞全身一僵。 萧砚这是何意?这是何意!分明就是在告诉他,自己即能立他为帝,亦能废帝,萧砚更要堂而皇之的把朱温攥在手中,甚至还要立一个狗屁朱汉宾当亲王。 这萧砚! 朱友贞干笑一声,还未有所答话,萧砚便已自顾自拨转马头,对群臣道:“尔等之前或助纣为虐、或受奸党裹挟,其中过错,陛下新政,自不会追究。然我有太上皇倾定辅政之责,尔等能不能将功补过,我暂且拭目以待。” 群臣连同牛存节等禁军大将俱是全身一颤,哪里听不出萧砚的话外之意,纷纷拜倒下去。 “谨遵陛下、上将军之言……” 萧砚便夹了夹马腹。 “城中大乱,诸位且随本将迎奉太上,召集群臣议事,外安禁军人心,内定朝廷,以昭示社稷、大统无恙。” 他回过头,对朱友贞问道:“陛下,可乎?” 朱友贞不由一颤,而后忙挤出笑脸道:“萧卿如何安排,朕就如何做,萧卿之意,就是朕之所想……” 言语间,朱友贞小心的左右瞥了下,却见人群都只是俯首下去,半点异议都没有。 萧砚则满意的一笑,又对身后跟上来的余仲道:“传令下去,由归德军管控全城,暂代东都留守司权,城中但有骚扰百姓之乱军,尽数当场捕杀,奸党躲藏之余孽,全部点册缉拿,不得走脱一人!” “喏!”余仲这算是直接掌控了管辖这全城的大权,纵使激亢,却没有过多流露,只是死死在马背上一抱拳:“归德军只为上将军效死!” 好嘛,朱友贞就当没听见了,他眼下哪里不知自己已然是铁板钉钉的傀儡,唯恐多说一句话都能惹得萧砚不快。 “韩延徽。” 萧砚继续当着群臣下令:“你当即上任开封府,代开封府尹一职,召集汴京有数官员入皇城觐见新帝,即着手安排太上皇禅让一事。” 韩延徽肃色一礼:“仆谨遵上将军令。” 朱友贞彻底闭嘴不言了,傀儡就傀儡吧,好歹是皇帝…… 萧砚终于再次一笑,用马鞭扫过群臣:“本将此去迎奉太上,诸位可有不愿随者?” 街上霎时一寂,而后倏然之间,无数人便争先恐后的出声:“谨遵上将军令!” (本章完) 第348章 摄政(六) 第348章 摄政(六) 安乐阁小楼中,大半夜过去,朱温好歹是恢复了一些精神气,但一夜动乱,他一个六旬老头子,一年来又因嗑那所谓仙丹透支了身体,实在是再也撑不住,瘫在胡床上竟有些大汗淋漓的模样。 一同被关押在此处的刘鄩吓了一大跳,刚想要去搀扶起朱温,便听闻西南方向传来震天的响动,隐隐听见有“天策”二字。 刘鄩恰才色变,便看见朱温从胡床上一跃而起,三步作两步奔到了窗前。 刘鄩扯了扯嘴角,隐晦扫了眼守在房门内外的四名甲士,走到窗边,与朱温一同向南边张望。 这个时候朱温也顾不得什么君臣架子了,他擦着额上的虚汗,与刘鄩挤在一处,脸色惊疑不定,低声询问道:“刘卿,你可听出是什么响声?” 刘鄩苦笑了下,摇了摇头,但在沉吟了片刻后,道:“臣以为,这场乱事只怕已然结束了……” 朱温又惊又惧,死死攥着窗栏,忙道:“刘卿以为,当是哪一方得胜?” 刘鄩当然也拿不准,但眼见朱温这副样子,只是道:“若依臣来看,萧……宋国公既然有底气掀起这一场动乱,恐怕是早有所备,博王此番到底是仓促无备,宋国公的胜率很大。” 朱温松了一口气。 相比于萧砚的以下犯上,携势逼人,朱温自然更害怕朱友文成事。毕竟萧砚到底就只是一介外臣,朱家在大梁还是有忠臣志士的,萧砚不可能有机会篡位,撑死了在今夜当上一个权臣而已。 但朱友文不一样,这厮虽然仅仅只是朱温的义子,但受宠多年,每逢朱温出征在外甚或临巡洛阳,朱友文都是以东都留守的身份监守汴京,朝堂上党羽也多,今夜之事朱友文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都已算是被推了一把,如果朱友文下面那些党羽想要更进一步,这皇位朱友文是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如果朱友文击败了萧砚攻入皇城,那么朱温的皇位定然不保,这不是朱温想看见的。 而萧砚就不一样了,他并非皇室,眼下无非是依靠暂时的铁腕上位而已,朱温相信凭借自己多年的威严,在脱困后可以第一时间重新集权于手中。 如此一来,便是让萧砚当几天权臣又如何? 朱温相信,只要自己脱离这苦海,重新现身于大众视野,那么定有机会将萧砚贬斥中枢,期间一道圣旨、一条白绫、一杯毒酒,就足以弄死这个乱臣贼子! 正因如此,朱温反而此刻迫切的想确认是不是萧砚胜了,只是再次急忙询问道:“朱友文这逆子党羽甚多,朕也是知晓的,萧砚在京中的这点根基,当真能胜?” 刘鄩摇了摇头,用下巴隐晦的指了指小楼下的几个甲士,道:“陛下,宋国公既能悄悄召得这等强军在手,恐怕不是一点根基可以概括的了。 据臣所知,宋国公生财有道,一年前平灭河北,也当多有大量缴获,恐怕早也尽数装备给了麾下人马,依照宋国公的家底,蓄养千余这等甲士都不是没可能,只是朝廷不知而已……” 朱温的脸色难看起来。 刘鄩的这句话说的算是很直白了,即萧砚一年前平灭河北的缴获,显然是大多揣进了萧砚自己的腰包里而并非上交给朝廷,甚至没有装备给入驻汴京的归德军。 再听这些虎狼甲士的河北口音,朱温便是再蠢,也猜得出这些河北汉儿是萧砚早就偷偷养着了。 想通这一点,朱温哪里还能沉住气,当即便脸色铁青,压着声音骂道:“这逆臣、这贼子!如此狼子野心,朕竟未曾稍有察觉!亏得朕如此器重他!朕只恨未曾早些看出来,不然定要将这厮碎尸万段!” 刘鄩吓了一大跳,急忙脸色煞白的压着声音道:“陛下慎言、慎言!宋国公党羽在外,万不可惊扰他们……” 朱温同样亦是脸色一变,竟是猛地捂住了嘴,好在二人到底是没发现内外的甲士有所反应,这才松了一口气。 刘鄩这才小声道:“陛下,不论如何,都要先等你脱困再言其他,毕竟城中除却博王一党,亦还有玄冥教等人,这些人存着什么心思还尚且不知,陛下只有先安抚住萧砚确保自身安危,待脱离困境,陛下亲领禁军平逆,臣定奉上萧砚这厮的首级给陛下平怒。” 朱温叹了一口气,一脸动容,拍着刘鄩的手,感慨道:“所谓患难见真情,刘卿忠心于朕,朕必也不负刘卿!” 刘鄩亦是感慨,昨夜朱温那毫无人主的模样他亲眼见过后,其实就已不大认为朱温有何威严了,但他受困于此,且自知已恶了萧砚,只有陪着朱温一路走到底。 当下只有祈祷朱友文兵败,而后朱温顺利脱困重新掌握大权吧。 君臣二人毫无形象的挤在窗边,朱温对谈一番后,不知是不是紧张的情绪缓和了一二,倒恢复了一些精力,骂完萧砚后,又骂敬翔。 “敬翔实在误朕,若无他几次三番保那萧砚,朕岂会不查这贼子之野心?妄为崇政院使,朕放权给他,他竟引狼入室,险些乱我大梁社稷!从今以后,朕当要勤于政事,多用刘卿你这等忠志之士,放权给敬翔这等书生,真是误朕不浅!” 刘鄩扯了扯嘴角,昨夜敬翔受任圣旨时朱温可没有此态,若急着把责任甩给敬翔,何不多看看你朱温自己这些年是什么鸟样? 但这些话他也只是想想罢了,只是替一直为大梁社稷兢兢业业的敬翔心寒,更明白朱温这所谓皇帝到底是老而昏聩了,半点年轻时的豪气也无,或者说只是心性一直如此,当下不过才显露而已。 而朱温骂完后,又独自念叨了一会,才满脸紧张的念道:“但愿这贼子真能平乱,引动禁军入城,若如此,朕来日便是给他一个体面又何妨?” 刘鄩虽也将萧砚恨得半死,此刻却也只是一并作想而已。 二人在窗前张望了许久,复又各自枯坐了一会,只当乱事还未平定时,却突闻南边马蹄声大作,而后隐隐有一直围在安乐阁外的乱军骚动起来。 朱温陡然脸色大变,强撑着站起来,却没有底气出声,只是惊恐的看着刘鄩。 刘鄩何尝不是紧张,当即便整顿了下心情,对那四个守在门口的甲士好言询问道:“几位壮士,可能替陛下去看看外间出了何事?” 那四个甲士瞥了眼刘鄩,竟是理也不理。 朱温脸皮气的直颤。 刘鄩亦有些尴尬,只是把语气放的更卑微,温和道:“诸位亦算是我大梁将卒,便是你们那位萧大帅亦要忠于陛下,尔等焉能不思忠君?萧大帅能给你们的,陛下一样能给你们,甚至十倍、百倍、千倍,所需不过诸位行个方便罢了,当真不好好考虑一二吗?” 四个甲士各自扶刀,互相对视了眼,同时一并打量了下朱温,动作很失礼便是。 朱温倒也不恼,只是勉力挺了挺大肚子,对几人温和一笑。 刘鄩见状,遂又上前了几步,好言相劝道:“本将观诸位都是一等一的好壮士,岂不知乱臣贼子能有几个好下场?当今陛下坐拥中原威服天下,忠臣志士何止千万? 便是萧砚乃或其他人在这场变乱中得了势,又能维系到几时?彼时天下志士领军勤王汴京,任何乱臣贼子都只会瞬间败亡。但你等不一样,诸位尽皆锐士,不过受人蛊惑而已,陛下仁德,又素来喜爱壮士,你等只要愿意弃暗投明,凭护陛下与禁军汇合,你等便皆能封侯、重赏,这些,可不是萧砚能给的。” 刘鄩甫一说完,朱温便急忙道:“对,刘节帅言之有理,诸卿若愿为朕之扈从,朕安身过后,定给四位爱卿封侯之赏,让诸卿光耀门楣!” 刘鄩挤出笑,只是眼巴巴的盯着四甲士。 护在门口的几个甲士复又对视一眼,沉默了一会,刘鄩心下一喜,只当有了机会,但他还未来得及再次循循诱导,便闻一人耻笑出声。 “这位……刘节帅是吧?” 那甲士扫了刘鄩一眼,而后转移目光,落在朱温身上:“还有那位皇帝,你们说甚勤王、忠君的,我们不想听,也懒得听。” 说着,他毫不理会脸色陡然难看的二人,径直道:“我们都是河北人,幽州定霸都,听过吧?一年前若非萧帅平灭刘家父子,我们现下恐怕都还在吃刘家的粮呢。若无萧帅,你们怎有机会说我们是大梁将卒?” 这甲士乐呵一笑,啐道:“狗屁!没有萧帅,你这刘节帅能打进幽州吗?还有,一年前那啖狗肠的李振李公,要在幽州分拆我们河北兵马的时候,不许我们定霸都入城的时候,怎没人说我们是大梁将卒?” 朱温勃然大怒。 但那甲士压根就不惧他,径直握紧刀鞘,一眨不眨的盯着朱温:“若不是你这皇帝听信谗言,要在河北搞什么制衡,拖累萧帅不能痛痛快快的带我们收拾晋人,你当萧帅乐意废时间来收拾这场烂摊子?!” “忠君、忠君,忠的鸟君!”甲士冷笑道:“定霸都乃河北的定霸都,只忠萧帅!” 刘鄩脸色一白。 而旁边那三个没出声的甲士此时也道:“大梁这烂摊子,表面看起来繁华,实则一戳就破,就算没有萧帅,你这朱家早晚也不过刘家父子的命运,晋人都要打到家门口了还想着内斗,你不亡谁亡?我们皆是河北人,不欠你这皇帝什么,而萧帅能给我们的,你这皇帝真不见得能给!” 说着,几人齐齐冷笑:“勤王?有萧帅带着我们,便是就算有勤王军来,也要看这大梁有人能胜过萧帅才是!” 几个河北出身的甲士,不过这几句实话,竟把朱温、刘鄩二人说的哑口无言,尤其是朱温,一腔怒火连撒都没地儿撒。 朱温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个丘八恐怕是真想一刀捅死他这个皇帝,直接拥护那萧砚登基了事! 便是因此,朱温就算是气的嘴直哆嗦,却也不敢发作,这些王八蛋如果真的一拥而上把他宰了,朱温找谁说理去? 他妈的,待朕重握大权,定要把萧砚这贼子上下的党羽诛尽九族!! 而就在这室内的短短对谈之间,就听见外间的马蹄声已然逼近,无数人声响动,不知有多少人入了皇城而来。 朱温再次心下一惧,急忙低声喊道:“刘卿、刘卿!” 刘鄩压住慌乱,稍稍镇住心神刚要安抚朱温一二,却听见外头轰然响起重重的欢呼声。 “万岁!万岁!”这下子,莫说是朱温了,便是刘鄩都霎时猛然呆愣。 —————— 人群抵至安乐阁前,在此处守了一夜的李莽、史弘肇、丁昭浦等人急忙迎过去,但便是这三人,在看清规模庞大的来人后,都是一愣。 却见数百血腥十足的甲骑当中,尚有上百名服色各异的军将、官吏身形狼狈的一同而来,这些人全然一副底气不足的样子,一路过来都只是一言不发。 队伍最前,当然就是萧砚。 李莽等众不由大喜,亦也顾不上那些形同俘虏的禁军大将、朝廷官员了,只是纷纷对着萧砚行礼拜下去。 “参见君侯!” 萧砚在朱雀门矫诏的事,这边还没有人知道,当然还是以惯例称呼。 而无数聚在四面的乱军,也就是由徭役等人组成的所谓勤王军,这会自然都只是打量着萧砚其后的朱友贞和众官吏等人,倒没有过多讨论,但目光流动间,不算太恭敬就是了。 朱友贞隐隐生怒,但前头的萧砚都没什么表示,他又怎敢多言,只是忍不住摆出冷脸,不想给那些泥腿子好脸色。 “史弘肇。” 前头,萧砚下令道:“如今事定,所谓勤王军亦当就地解散,然诸军一夜之功不可不赏,你立刻带领全军次第入驻朱雀门下,静等我之安排。期间由你统计愿意投军的人选,编练成营,营中军将则暂时由李莽安排,此后充入禁军,军号待我选定。” 史弘肇大喜,萧砚不过短短一语,他便算是成为了禁军大将,当即叩首下去:“末将敢为君侯效死!” 李莽心下有数,知晓这数千徭役终究是乌合之众,迎着萧砚的目光叉手一礼:“末将得令。” 旁边的丁昭浦有些惶恐不安,不敢插话。 萧砚却对他一指:“丁大监,随本将上去。” 丁昭浦有些一惊,但听出萧砚还愿意用他,当即大喜:“咱家愿为君侯驱使。” 萧砚便不再多语,径直由几个甲士簇拥着翻下马背,按刀走入安乐阁中,而后看见妙成天众人迎出来,只是对他们一笑,而后毫不停顿,直上小楼而去。 小楼之上,朱温、刘鄩二人听见那铿锵拾阶而上的声音,已是脸色发紧,而后眼见门口的四名甲士朝着楼梯处躬身抱拳,才轰然松了一口气。 但随着那甲叶声愈发逼近,二人自是再次呼吸急促起来,如今萧砚得势,这个乱臣贼子的麾下士卒都如此跋扈,这厮又该如何? 在二人一眨不眨的注视下,萧砚缓步再次走入此间。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不见,刘鄩竟觉萧砚此时的气场又已然不一样,夜中的萧砚,尚且不过只是跋扈之态,然此刻其仿佛更多了一分从容,多了一份操纵天下的枭雄之气,目光扫视之间,已然是不怒自威。 刘鄩莫名背脊一寒,居然有一股想对着萧砚拜伏下去的冲动。 究竟出了何事? 刘鄩不敢想,也不敢问,只是看着萧砚淡淡冲他看来。 旁边的朱温仿佛亦察觉到了萧砚的这一微妙变化,勉强干笑一声,就要起身宣慰:“萧卿这是……” 不料萧砚理也不理他,径直道:“乱党俱已伏诛,当其中俘获之辈,已然吐露实情,刘节帅亦属博王乱党之人,昨日刘节帅于博王府密会一事,乱党亦已悉数托出。” 刘鄩脸色霎时一白。 而随着萧砚这一句话落下,门口两个甲士顿时大步走入,握刀死死盯着刘鄩,但在看见后者只是呆呆的束手就擒后,便上前将其拿下。 这时候,朱温才终于反应过来,但他就算是知晓萧砚这是明目张胆的剪除他的羽翼,却也丝毫不敢出声,只是喉结耸动,愣愣的看着刘鄩被人押出去。 而刘鄩的声音在出了门后,才次第传过来:“萧砚,你没有我的帮助,你坐不稳这个位子的,你掌控不住禁军,我可以……” 其人的声音很快淡下去,萧砚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朱温的脸皮抽抽,看着左右不过他与萧砚二人,只是瘫坐在胡床上,嘴唇苍白,忍不住盯着后者颤声询问:“萧卿、萧卿,你想作甚……” 萧砚仗腰走了两步,笑了笑,俯视着朱温:“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朱温哭也似的挤出一个干笑:“萧卿……当不会弑君吧?” 萧砚不答,只是眯眼看着朱温。 朱温全身一僵,而后双腿一软,竟是从胡床上滑了下去,而后语气愤然道:“你敢弑君,必会被天下共诛之!” 萧砚哈哈一笑,一撩甲裙,坐在桌上,身子对着朱温前倾过去,淡淡道:“昔日你弑君之时,怎没想过会被天下共诛?” 朱温本还想强撑着展露一番帝王威仪,听见这话,反而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泪一下就从眼中淌出来,哀求道:“萧卿、萧卿,朕知有愧于你,其后下罪己诏、保你权位便是,何故要朕一死啊……” 说着,他向前爬了爬,只是继续哀求道:“从今以后,萧卿欲行何事,朕一力支持便是,萧卿可为郡王、领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镇河北,兼知开封府!萧卿、萧卿,你要朕如何做朕就如何做,从今以后,朕便与萧卿共天下,如何?” 萧砚一直前倾着身子,平静看着朱温又哭又泣,一番表演不比朱友贞差,一直静静听完,才倏然发笑。 “共天下,终究不是独天下。你贪这皇位,不就是想着来日能有机会将我千刀万剐吗?” 朱温霎时一僵。 萧砚俯视着他,淡淡道:“从今以后,你便安心当那太上皇就是,别的心思莫要多想了,收拾收拾,下楼后,准备行禅让大礼,还不失一分体面。” 朱温脑中一白,手指有些发颤,指着萧砚道:“你、你胆敢废立天子?” 说着,他猛然大喊,声音都有些尖锐:“朕乃天子!天位有归,归于朕身!朕才是这天下唯一的天子,禅让?哈哈哈,朕绝不妥协你这贼子,要弑君?来便是!” 其人情绪极为激动,竟是手舞足蹈的指着萧砚喝骂,外间的甲士纷纷按住了刀柄。 萧砚一脸淡漠,眼皮都懒得抬,径直一巴掌抽在朱温脸上。 这尖锐的声音霎时止住。 朱温错愕的愣在原地,呆住了。 萧砚扭了扭手腕,按刀起身,淡淡一笑:“朕、朕、朕,狗脚朕。真当我不敢杀你?” 朱温喉结耸动,脸上的五指红印清晰可见,火辣辣的痛感极为明显,他却捂都不敢去捂。 “要不要这个体面,我不是在与你商量。” 萧砚俯身盯着朱温,微笑道:“一个时辰后,你若不下楼,我便送一柄刀上来,要做天子去地下做上千年好了。弑君二字,你敢为,我不敢为?” 说着,他冷笑一声,径直便走。 但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后面传来朱温颤抖的声音。 “朕……我听萧卿的便是,只望萧卿,容我一个余年……” 萧砚不由失笑,头也不回,只是大步走了出去。 (本章完) 第349章 摄政(七) 第349章 摄政(七) 萧砚步出房间时,凭栏而立,虚眸望着天际远处。 天色早已大亮,城南方向有道道余烟袅袅,那是夜间动乱时被烧毁的建筑,想必韩延徽和余仲已在安排人进行妥善处置。 原本以为今日应当也是一个阴沉天气,但此时凭栏眺望,却发现朝阳已有了一抹眉头,屡屡火红开始铺满云层朝霞。 萧砚虽从来不信什么天命,却也在此时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昭示。 楼下有敬翔、朱友贞及群臣,博王旧党尽数被押在偏院中看守,丁昭浦正领着一群宦官宫人搬着天子仪仗等物进来。 如今大局已定,皇宫自是不敢再自守,萧砚事先安排一队甲士去叩门,留守宫城的金吾卫屁都没放就乖乖开了宫门。 此时看见萧砚步出房间,众宦官和宫人纵使还没明白发生了何事,却都只是下意识的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因有李唐的前车之鉴,时下的宦官地位极低,是真正的家奴货色,只朱温这些年宰杀的宦官起码都有千数了。 朱友贞本就有些不安,这会见众人伏地,左右甲士亦皆肃然行礼,同样有些膝盖发软,不过好歹是没有向萧砚拜下去,只是面色讪讪。 “丁大监。” 萧砚对楼下第一个拜下去的丁昭浦招了招手:“太上欲写禅让诏书,你上来服侍一二。” 丁昭浦恭敬的应了一声,从两个义子的手中接过帛书等物,弯着腰趋步登上楼,先是对萧砚行了一礼,才由两个甲士的陪伴下走进房中。 丁昭浦眼见朱温脸上的鲜红五指印,自是一愣,不过到底没什么反应,只是铺展帛书在桌上,请朱温手书。 “你这贱婢……”朱温害怕萧砚,却并不惧丁昭浦这等阉人,只是阴沉低骂。 丁昭浦颇有些惶恐,但瞥见朱温脸上的五指印后,只是冷着脸,有些阴柔道:“太上还请快快手书吧,莫让君侯久等了。” 朱温悲愤不已,然左右一个亲信也无,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匆匆写就后,稍稍犹豫了下,就要冷笑的再添几笔。 丁昭浦眼尖,当即动作极快的把那诏书一扯,进而对着大怒的朱温皮笑肉不笑了下,只是捧着诏书趋步走了出去,向萧砚躬身道:“君侯。” 萧砚便当着楼中上下人的面浏览了遍诏书,点了点头:“侍奉太上更衣。” “喏。”丁昭浦恭敬一礼,而后对着楼下的几个义子招了招手,后者等人才领着几个宫人小心翼翼登楼而上,但见萧砚按刀下楼后,又是大气不敢出的拜下去。 “侍奉好太上皇。”萧砚叮嘱了一句,便径直步入小楼之下。 朱友贞急忙对着萧砚赔笑了下,虽听见方才朱温手书禅让诏书的事,却还是故作不知的问道:“上将军,父皇可还安好?” 萧砚淡笑了下:“太上皇自是安好,不过又数次对臣言德行有亏,一定要把大位禅让给陛下你,这等天家事,臣不好干涉,陛下可要上去见一见太上皇?” 朱友贞脸色一白,他哪里敢去见朱温,当即干笑着摆手:“父皇既已全权授予上将军,上将军只管安排便是,我对上将军放一百个心。” 旁边敬翔欲言又止,转瞬又是一叹。 他同样亦是无颜去见朱温,只是拢袖不语。 萧砚却看向敬翔,笑道:“敬相,太上皇召群臣禅位及一应善后之事,还望敬相能多出出主意,朝廷适才肃清奸党,正需敬相这样的肱骨重臣辅佐新帝稳固社稷。” 敬翔木着脸,却又瞥见一旁朱友贞好似期待但更似哀求的目光,叹了一口气,应道:“老夫依萧帅的便是。” 朱友贞瞬间激动不已,再也顾不上自家老子还在楼上,急忙道:“敬相当加郡王!” 敬翔毫不理会朱友贞,只是看着萧砚,似感慨又似妥协般的喃喃出声:“萧帅,大梁再不能经起折腾了……” 萧砚笑了笑,没有应话。 一场兵变,一场政权的更迭,其实对于整个国家的总体影响不大。真正具备超强破坏性的,是国家的各个军阀、藩王内战。 萧砚引导的这一场乱事,仅仅止于汴京之内,甚至过程中的所有事结束,只用了一个晚上而已,大梁是传统的中央集权制,真正的精锐即汴京禁军便握在朝廷手中,只要没引发大规模军事冲突,就算把汴京真正的清洗一遍,也不过死上千人、万人而已。 只要中枢还能够正常运转,能把破坏的波及范围控制住,那么这就是一场成功的政变。 敬翔的言外之意,便就是如此,事已至此,萧砚的成功上位是所有人都阻止不了的,萧砚本人更不可能放弃,朝廷为他所掌控已经是事实,这个局面敬翔无法改变,那么只有捏着鼻子帮助萧砚安抚住大梁的各方军阀。 当下的大梁,若说最大的军头,当然就是萧砚了,他手握两万归德军以及将近两万完全由骑兵组成的定霸都,抛去定霸都当中燕地豪强组成的兵马不提,萧砚手中也有三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超强大军。 而朝廷一落入萧砚手中,汴京禁军便相当于完全为萧砚所控,这个时候的大头兵没有太大的忠诚度可言,谁给他们发赏钱,他们就拥护谁,而萧砚又暂时让禁军大将屈服了下来,那么金水大营中的禁军便能间接受到萧砚节制。 大梁禁军属于朱温集权的一大手腕,不仅有拱卫汴京的职责,更有对外征伐之职能,其中北营六号十二军为广义上的禁军,神武、羽林、龙虎、天兴、天威、天武六军,各分左右,即就是所谓的十二军。 另外,还有侍卫亲军司,军号更冗杂,规模也更大,龙骧、神威、拱宸、捉生、长剑、厅子、落雁诸军,便皆属于侍卫亲军,虽亦算是禁军,但属于另一套系统。 如果要满打满算,所有禁军当有将近十万人,且还是十万常备军的职业军人,不过当下并不全部拱卫在汴京城外,如龙骧、天兴二军俱在河北,长剑、厅子二军皆在关中,各军亦有不同规模的兵士赋闲在家。 但就算如此,加上归德、定霸二军,萧砚当下亦能调度超过十万职业军人外征,如果真要打内战,胜利的天平大概率都是倒向他这边。 至于其他军头,当是统领各地藩镇军的节度使了,其中最大的一位,便是在长安督师的潞州行营招讨使杨师厚,其次是位于泽州的河中诸军安抚制置副使谢彦章。 杨师厚属于大梁西路军的最高统帅,可以调度的兵马同样很惊人,但精锐程度远远比不上禁军便是。 至于谢彦章,这算是后起之秀,其人是葛从周的义子,此番代杨师厚坐镇泽州以防备晋国,倒不算是什么大威胁。 所以真正能威胁到萧砚的人,也就是朱温口口声声所言的什么勤王军,只有杨师厚,其余其他节度使之流,很难有这个底气与胆子以勤王的名义来讨伐萧砚。 那么如何安抚住杨师厚,萧砚自然早有所想。 如果没有必要,萧砚并不想挑起内战,当然他想过最坏的结果,那便是朱温乃至朱友贞都不配合,如此一来,这内战就不打不行了。 但朱温年老昏聩,已然胆懦,萧砚便有了用最小代价稳固局势的前提,杨师厚如果没有必要,自也不会立即起兵反抗朝廷。 杨师厚虽是西路军统帅,但他若是想割据关中,恐怕下面反对的人也不会少,关中凋敝,如果没有朝廷供养,杨师厚很难长时间供养起大军。 还有另一种设想,那就是杨师厚趁势倒向晋国,不过晋梁素为死敌,不说杨师厚本人愿不愿意投向李克用,便是其下的各个大梁军将,恐怕也不会愿意。 这是萧砚决心发动兵变的种种前提条件之一。 而有敬翔配合,又是稳固局势的又一大优势。敬翔作为朱温数十年的头号谋臣,与各镇的关系同样很亲近,他的态度能缓和各镇与朝廷间的疏离程度,萧砚再分别加以示好、威慑,便能在短时间内保证大梁安稳。 萧砚需要这一时间。 但敬翔并不知这一点,他很担心萧砚会不惜一切地用大战来稳固权势,所以才不得不上了萧砚的贼船,至于今后这位敬相会不会跳下去,萧砚哪还会管他自己的意见? 二人对谈了一会,萧砚倒是模棱两可的说了些意见,话里话外无非是若有藩镇胆敢凑上来自讨没趣,他便不吝借机立威。 言语之间虽是平淡,却是尽显杀意。 钱,萧砚有,人,萧砚也有,甲具兵械,萧砚更有。 汴京武库、国库、粮仓,他适才进入皇城前,就已让人管控住,除此之外,一直作为中原基地的曹州,也在开始转运钱粮往汴京送,用途无非一个,犒赏禁军、收买人心。 萧砚有这个底气。 敬翔更忧虑了,一时竟顾不得大梁皇帝的废立之事,兀自揪着胡须在那里愁眉不展。 朱友贞倒是心下大定,他现在属于死死的绑在了萧砚这条阵线上,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有勤王军攻入汴京,第一个倒霉的自然是萧砚,第二个倒霉的,却是他这个新帝。 萧砚手握的实力越强,朱友贞在这皇位上就越有底气,他巴不得萧砚手中的兵马,在短时间内足以压住天下所有人不敢抬头,不敢对他朱友贞坐下的皇位有所威胁。 只有自己的皇位先稳固了,才有机会与萧砚慢慢周旋,拭目以待,他日朕未尝还要看这外臣的眼色,朱友贞如是想到。 就在这言语之间,外面的人自不敢擅自闯进来,一旁的厢房却是被人悄悄打开一角,进而走出一个妖娆的身影来。 其人面庞不算美,但甚为妩媚勾人,隐隐有几分风尘气,不过到底是多年富贵,尚有几分大家之貌。 正是怯怯的张贞娘。她一走出来,已是脸色发白,根本不敢看周遭的一应甲士,只是咬着唇看向萧砚。 鱼幼姝在她身后走过来,对着萧砚耳语了一番。 萧砚了然点头,进而迎上张贞娘的目光,道:“奸党朱友珪已然伏诛,但郢王妃属于不知情那人,不必忧惧牵连,其后如何……” 他沉吟了下,只是对鱼幼姝道:“鱼娘子,你看着安排。” 张贞娘终于颤身松了一口气,进而只是抽泣的对着萧砚下拜:“妾身拜谢君侯。” 朱友贞在旁边眼皮一跳,他事先并不知内情,哪里晓得朱温此行能被萧砚困在安乐阁,正是张贞娘在其中出了大力气。 但他这会到底是能听出来其他的话外之意,眼下朱友珪已死,所谓郢王府都要不存在,郢王妃更是不可能继续保留,但萧砚偏偏让鱼幼姝安排张贞娘,还能安排到哪,只能是萧砚的床上啊! 这上将军真是好生了得。 朱友贞暗暗咋舌,张贞娘生的艳美,多年来独受他老子朱温宠爱,属于他老子的禁脔,便是朱友珪恐怕都没机会品尝这个风骚的王妃,萧砚显然是给朱温戴了顶绿帽子。 朱友贞暗暗瞥着张贞娘的身姿,暗道可惜,他之前在亲眼见到朱友珪身死后,在欣喜若狂后,不是没有想过要把这个被他老子独宠了几年的大嫂搞到床上玩弄一二,却不料萧砚的胆子比他还大,看这样子,分明老早就把帽子戴到了朱温头上。 不过纵使心中暗暗嫉恨,朱友贞倒是不敢有什么表情流露。 敬翔揪着胡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朱温的皇位萧砚都敢抢,霸占朱温一个女人算什么? 只要萧砚不明目张胆的夜宿龙床,把朱温宫里的那几个妃子一个一个睡过去,群臣屁都不会放一个,当然,就算萧砚真这么干,或许群臣也没胆子说什么。 萧砚面不改色,操莽之事他都做了,何惧这些风言风语,权臣就要有一个权臣的样子。 萧砚不可能在这里等候朱温,在吩咐了鱼幼姝和外间的段成天后,当即拿着那禅位诏书带朱友贞走了出去,领着十余甲骑直趋皇宫。 敬翔倒没有跟来,萧砚吩咐了几个甲士供他使唤,只由敬翔随意。 宫城的鼓角门早已打开,一应金吾卫都没了踪影,都已换成了定霸都的甲士,有军将抱拳对萧砚行礼。 萧砚点了点头,没有过问,径直趋马进宫,同时对旁边朱友贞淡声道:“臣恐金吾卫中有鬼王余孽,适才已令人暂且收押,宫城值守,短时间内由臣的人接手,是为陛下安危所虑,望陛下莫要多想。” 朱友贞讪讪一笑:“有上将军麾下虎贲拱卫皇宫,朕自是安心……” 再往里,便是彻底入了大内,焦兰殿外一片冷清,左右只有森森的甲士按刀而立,而在焦兰殿外的广场上,早已是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的人。 朱友贞仔细一扫,当即脸色错愕。 却见那匍匐在地压根不敢抬头的人群当中,尽然皆为原属均王府的人,什么太监、宫女等等,仿佛全部鸡犬升天,到了这皇宫中。 当然,人数必定不足,昨夜大乱,均王府当时就逃散了大半人,其中能搜拢来的只有这些,不过也有将近百人了,服侍朱友贞还是没问题的。 萧砚遂笑眯眯对朱友贞道:“臣以为,陛下昔日王府旧人到底算是能让陛下顺心些,此番自作主张让人接来,陛下从今以后便可在宫中安心当一个太平天子了。” 朱友贞猜不透萧砚的用意,但当即还是大喜,如果真让他用朱温的那些宫人,他只怕睡觉也不敢放心,遂干笑道:“上将军的安排,真是处处周到。” 萧砚笑笑,挥了挥手,自有左右甲士牵引一众宫人带朱友贞往里去,朱友贞现在已经算是皇帝了,自要备上天子服饰等东西,至于会不会仓促,宫里备不备得出来,萧砚不管这些。 他只是骑着马,一路到焦兰殿的台阶前。 四周伏地的皇宫中人俱是俯首,没人敢看他,左右的甲士同样不会有人来干涉萧砚,这座偌大的广场上,仿佛安静的只有萧砚一个人。 萧砚到底是没有直接策马从台阶中间的御道上去,扫了一圈,招来一甲士:“让人去告诉韩延徽,禅让大典,便在安乐阁举行就是。其后朱友贞备好天子仪仗,亦直去安乐阁。” 那甲士全然没有异议,抱拳一礼便匆忙下去传令。 萧砚翻下马背,独自走进焦兰殿中,打量了下这座宫殿,负手在殿门处看着那座陈列在最高处的龙床,独自思考着。 殿外有披甲的不良人大步走了过来,但看见萧砚的姿态后,便没有擅自出声。 “人带来了?” “是。” “那便带进来吧,直接到此处来。” 那不良人旋即而去,不久后有一紫裳妇人由两个不良人看管着走了过来,其后那两个不良人在殿外便止步,仍由那紫裳妇人走进来。 萧砚负手立在大殿正中,没有回头看那妇人。 “冠军侯想坐上去?”石瑶冷冷道。 萧砚不由失笑,竟是真的走上陈设龙床的高台,但并不坐在龙床上,而是拂手一扫龙床前的御案,似是劳累了一夜,歇息般的随意坐在那御案上,好笑的看着石瑶,道:“于我而言,坐不坐这个位子又有什么区别?” 石瑶哑口不语。 萧砚同样不理她,倒是平静从这个视角一览殿内的所有角落,甚而穿过殿门,径直看过半座皇城,心绪霎时一空。 “天暗星真是好大的本事。”半晌,石瑶幽幽道。 萧砚解下腰间的刀,驻在自己身前,平静道:“全赖那位大帅没有机会从中作梗罢了。” 石瑶不由一滞,进而冷笑道:“既然天暗星篡夺大梁社稷如此易如反掌,当年又何必借用这一不良人的身份?眼下在此贬损大帅,岂不可笑?” “天佑星误会了。” 萧砚淡淡一笑,道:“我从来没贬低过不良帅的能力,更从来没小觑不良人于我的帮助,我一路能至这一步,更是依仗不良人良多。” 他道:“我只是感慨,这件事,似乎真的没有那么难,不良人的这三十年,到底在等什么呢?” 石瑶冷冷道:“三十年来,不过正等这一时机罢了,不过恰巧让天暗星撞上了这个时机。” “哦?”萧砚好奇道:“也就是说,这件事我不做,是有天佑星来做,还是有那位大帅来做?或者说,是有那位太原的皇子来做?” 石瑶不由迟疑。 “可笑。” 萧砚拄着刀,淡漠道:“可笑天佑星的所谓时机,更可笑那位大帅的所谓霸道。时机二字,是在人为,而非静等,方今乱世,手握不良人这一利器,本大有可为,却偏偏要等什么可笑的时机。我问天佑星,于你而言,这时机二字,是霸道,还是天道?” 石瑶攥紧拳,竟发现自己有些无法反驳。 萧砚面无表情,道:“我当日说过,要让你们看看不良人到底该如何用,眼下天佑星想必已然看见了。那么若按天佑星来看,不良人存世,到底是该碌碌无为三十年静等那所谓太平君主,还是该一朝奋起终结乱世?” 石瑶猛地抬头,却闻萧砚冷笑道:“天佑星当然会说,我所做之事,称不上终结乱世。” “然,若无我,这世间当不知还会乱上多少年。”萧砚道:“若无我,不良人更会愈加沉浮,直至分崩离析,彻底成为一滩不入流的烂水。” 石瑶终于嗤笑一声:“天暗星真是好大的口气。” 萧砚眯着眼,道:“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天佑星总有机会看见。但若按天佑星以为,不良人在我手中是为祸器,那么在那大帅手中三百年,不良人是有几时在缔结太平?又有几时是在制造乱世?” 石瑶愣住。 萧砚冷冷一笑:“我会放天佑星离去,同时望天佑星代我问一问那位大帅。” “我争这天下,是为太平治世。他,又是为了什么?”萧砚呵的自笑:“盛世?若无太平,何来盛世?” 石瑶有些脸色变换,然不待她有所开口,却见上首的萧砚已然兀自起身,拄刀于前,语气淡淡。 “这是我,萧砚,或者大唐李祚,第一篇讨袁檄文。” 他平静看着石瑶瞬间收缩的眸子,继续一字一句道:“袁天罡的所谓霸道,我,接下了。” (本章完) 第350章 摄政(完) 第350章 摄政(完) 石瑶终究是再无法反驳,她似乎也终于明白,萧砚或许自始至终就从没想过要向大帅妥协,当年如此,当下更是。 而且,石瑶不得不承认的是,萧砚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需要借用天暗星这一名义才能调遣不良人的少年了,如今的他,已是羽翼丰满、已是彻彻底底摆脱了大帅一直想要赋予在他身上的枷锁。 萧砚便是没有天暗星这一身份,依然会有数不尽的不良人甘愿为他驱使、甘愿为了他前仆后继。就像大帅于不良人,现今的萧砚,已足以凭借个人的魅力与声望生生将不良人分割一半来。 正如萧砚那日说过的那样,他就是要让天下不良人看看,不良人在他手中,到底会有什么不一样。 三百年不良人,在萧砚颠覆大梁社稷的这一刻,便有了一座除却大帅之外的高山。 百年的沉浮、数代人的默默等待、三十年的坚守、蛰伏,不良人这积攒了将近百年的郁气,终于为萧砚一朝荡清。 不论石瑶愿不愿意承认,在今日过后,全天下的不良人都会将目光重新聚集在萧砚身上。 “我会给不良人一道新的选择,一条崭新的前路。” 萧砚离开前,只给她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放天佑星离去前,能够见一见隐匿在玄冥教的诸位不良人。 于我而言,既已至此,不管说我错杀也好,评我冷血也罢,我不会给你们继续渗透玄冥教的机会,从今以后,玄冥教,将不复存在。” 石瑶怔然良久,看着萧砚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其人左右明明相随有不良人、甲骑,但孤身在前,却又好似仅他一人。 —————— 太阳终于缓缓东出,完全展露出来,朝阳似火,铺洒在皇城之中,竟颇有一股静谧的美感。 这场事变,到底是卷动了数万人,皇城外难免四处生烟起火,长街小巷都是尸横累累的乱军,但由于萧砚首先控制的便是皇城朱雀门,倒不至于致使宫娥星散,无数金枝玉叶碾为尘泥。 皇城内不论是建筑还是各色人马,大体都是安好,故夜中避乱在家中,此时受到召见的群臣由朱雀门缓缓次第进入后,都是齐齐松了一口气。 若非那一支据说是由徭役组成的所谓勤王军就暂时驻扎在朱雀门下,单看这座皇城,似乎仍然还是以前的样子,太平繁华,仍居住着那个渐显暴虐的皇帝朱温。 但仔细观察,却还是可以看出昨夜那场几乎席卷了所有将门的乱事,给这座大梁的中枢皇城,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 原本热闹如市的大相国寺外,一片冷冷清清,各样的门店都尽数紧闭,街上行人完全禁绝,别说往常在皇城中不断奔走的各个衙门班直了,连个鬼影都无,除了一队队彪悍的甲骑四处游走巡视外,这座集中了大梁所有中枢行政机构所在的皇城,安静的仿若鬼城。 而安乐阁前后,左右四面都是人影憧憧,却是不知多少的宦官、宫娥在忙碌,偌大一座娱乐场所,今日却有了森然之气,好多极早就被擒到此处的博王旧党们灰头土脸的集中在一处等候,不过到底是都着了官袍,不完全像那阶下囚。 此刻的皇城,能随意走动的只有一列列操着河北口音的甲骑,不过与夜间不同,现在巡视的各个定霸都将卒都不再是那些全身披重甲的甲士了,上百斤的东西穿了一夜,人不累马也该被累死了,所以都只是轻甲轻骑。 羡煞旁人,没人晓得萧砚麾下哪里来的这般多骑兵。 凡定霸都将卒,可谓人人配备战马,虽一夜没休息,各个都疲惫的好似要散架,但偏偏每个人都精神极为亢奋,甚至每个河北出身的将卒都显得有些兴高采烈。 这可是中原最富庶的所在,这是大梁皇城,曾经居于河北给刘氏父子卖命的时候,怎可能想到会有今日?更不可能有在这座皇城中随意纵马的奢想。 但这一切却偏偏在今日真真实实的砸在了眼前,整个大梁的君臣都拜伏在萧帅的脚下,整座国都因萧帅而颤栗、变得悄无声息,温顺的好似绵羊。 这就是萧帅,也只有萧帅,只有战无不胜的萧帅才能带领他们夺得这一切。 虽说时下武人的地位已是极高,但眼看着数不尽的红紫大员讷讷排在墙角跟对他们的萧帅恭恭敬敬,这些从河北急趋近千里入汴京的河北将卒哪里不会因此自傲,哪里不会更加挺直腰杆? 天下强军,莫过于萧帅麾下! 正因这一信念加持,定霸都和归德军反而更加奋勇向前,极听约束,甚为严明,早有军令下达,言不得侵扰百姓、不得擅开杀戒、不得巧取豪夺、不得毁坏财物,二军都是死死贯彻到了骨子里。 不是没有人生出贪念,但上峰早就告诉给了诸军,眼下整个大梁都由萧帅说了算,这区区一些小钱算得了什么?来日跟着萧帅平灭晋国,克取江南,还怕没有富贵? 此时若不忠勇奋发讲究军令,来日萧帅麾下精兵百万,我河北儿郎凭甚威服诸军?又凭甚一直让萧帅依仗? 若是天下人眼见萧帅麾下的河北部将就是这么些不遵军令,欺凌百姓的匪军,萧帅的脸往哪搁?俺们河北的脸往哪搁?真如此般,还是早早收拾铺盖卷滚回河北和草原人打交道吧。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萧砚一直都在遵守诺言,该有的犒赏、军需钱粮从未有缺,这才换来的二军严明军纪。 只有先让自己麾下的兵马谨守军纪,才可谈控制朝廷。 好在河北二军到底没让萧砚失望,这两年的钱终究是物有所值。 安乐阁早已是禁戒森严,五步一哨、三步一岗,萧砚重新回到此间后,就开始有不断的传骑奔进奔出,乃是昭告全城,朱温便就要在这安乐阁禅位给朱友贞,如此一番下来,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后院一间书房当中,萧砚正张开手脚,由妙成天服侍着替换下甲胄,穿上一身大紫官袍,戴了乌纱幞头,站在铜镜前,看着里内英挺的青年面容,镜子里面的身形,虽仍然是那一神如玉的气度,但总觉有一些不一样。 “上将军真是变了。” 身旁,玄净天给萧砚系紧腰带后,退了两步,如是感慨道。 萧砚摸了摸干净的下巴,好笑的看着同样在旁边端庄轻笑的妙成天,道:“妙成圣姬莫非也以为我和当年不一样了?” 妙成天捂嘴轻笑,摇了摇头:“斯时斯境,妾身倒愿在上将军身上看见,当年曹州雪夜中那少年脸上的几分稚气,但怎么寻,却也寻不到了。” 萧砚倒是失笑,进而想了想,道:“我倒记得彼时在曹州,还与二位娘子有过一番勾心斗角。” 妙成天、玄净天都是难掩笑意,尤其是玄净天,她性子不如妙成天内敛,此刻简直是吃吃大笑,这会谈起这些,哪里还会有当时被萧砚算计的恼怒,倒只剩下怀念了。 “二位这些年一路帮我到今日,我受益良多。”萧砚默然了片刻,似是想了许多往事,但很快便走到桌案前,从里内的一小盒中取出一方令牌,交予妙成天,对二人道:“大梁财计,我要交给信得过的人。” 姐妹二人都有些动容,妙成天想说些什么,萧砚已是笑着摆了摆手,走出这房间,道:“只望二位娘子莫要言苦才是。” 二女便不出声了,笑着看到萧砚在韩延徽等一众人的簇拥下走向前堂。 “天下能有几个萧郎这般的男子?”玄净天痴痴道。 妙成天顿觉好笑,死死握着那方令牌,嘲笑道:“这会不叫上将军了?” 玄净天翻了个白眼,兀自愤愤:“若非你当年犹豫,你我老早就爬上萧郎的床了好不好,这会竟敢嘲笑我?” 说着,她有些气不过,咬牙就要去揪妙成天,后者当然不肯让她如愿,笑着躲开,姐妹二人笑作一团,几日来的压抑,倒是终于在此刻轻松了下来。 —————— 安乐阁前楼大堂中,早已是尽数清空了布置,遂淡了几分娱乐场所的气质,但眼下群臣按班次布列左右,又终究有些让人感到怪异。 朱温衣衫整齐,络腮大胡亦有修整,事先丁昭浦给他服了丹药,倒没有夜中那般萎靡了,此时眼看着左右群臣恭敬以待,又仿佛回到了之前大权独揽,自己还是一个独裁半座天下,操纵千万人生死的君王。 但再仔细一看,却见群臣当中少了好多面孔,这些年一直站在最前列的义子朱友文更是不可能再看见,而取代那个位子的,则是身姿如剑一般英挺的萧砚。 其人一脸淡漠,背对着群臣,孤身一人站在朱温下首,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在他之后,群臣更是噤若寒蝉,半点声音都没有。 朱温好似被针刺了一般的猛然收回目光,终于回到现实来,心下又怒又寒,再一扫视萧砚身后,落到一脸木然的敬翔身上,却发现这个他昔日最为信重,也最懂得他心思的敬相,竟只是看着地板,同样不知所想。 朱温终于丧气,从刘鄩被萧砚让人押走,他左右便完全再没有一个可以商议的人了,这不由让他想到了唐昭宗李晔。 彼时在洛阳,他便是这般让唐昭宗左右一个亲信都没有,连宫人都是朱温安排的人,但唐昭宗就算是到了临死前,到底都还有两个嫔妃保护他,而他堂堂朱温,几个时辰来,身旁甚至连个可以说说话的女人都没有! 萧砚这贼子,好歹毒啊! 朱温怒急,有心想对着群臣说些什么,但眼看着这厅堂四下的森森甲士,又想到自己好像还有些火辣辣的脸,咽了咽唾沫,只是默默开口:“诸卿,可还安好?” 群臣一静,竟是无人第一个出声,户部尚书张文蔚缩在敬翔身后,只是一个劲小心盯着萧砚那独立在最前的背影,心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明明不久前还在和他谈笑风生的冠军侯,前几日还被鬼王排挤的冠军侯,怎的一夜过去,就成了这朝上无人敢忤逆的权臣了? 他昨夜守着儿孙死死待在院子里,今早收到召见的消息后,被震惊的那叫一个七零八碎。 事实上,几乎所有在夜里未亲身经历动乱的群臣都不敢接受这一事实,然眼见那规模庞大的博王一党都只是对萧砚畏惧如死,所谓鬼王更是连尸体都不知在哪,纵使有天大的心思也不敢表露出来。萧砚到底是个武人啊…… 厅上沉默片刻,不少人都将目光悄悄看向敬翔。 便是朱温,第一个看的人亦是敬翔。 但敬翔自始至终都只是盯着地面,同样沉默。 “臣等岂敢劳陛下忧念。”最前面,却是萧砚缓缓走出,淡声道:“夜中动乱,臣等未能及时护驾,让乱军惊扰陛下已是大罪,今有颜面觐见陛下已是惭愧,只望陛下龙体安康。” 萧砚出声恰定,敬翔便出班行礼:“只望陛下龙体安康。” 群臣霎时一愣,而后再一看萧砚的背影,哪里还敢有迟疑,当即齐齐行礼复诵。 朱温不由脸皮发颤,死死看着俯首下去的敬翔,竟是不敢相信敬翔居然会背叛他。 按照他之所想,敬翔便是暂时无法反抗萧砚,当也该是对萧砚保持疏远排斥才对,然现实却是狠狠给了朱温一个嘴巴子。 这一道嘴巴子,比起萧砚先前那一巴掌来还过犹不及! 朱温气息发重,真想站起身大喊,让人把萧砚、敬翔这两个狗东西拖出去乱刀砍死,但眼见萧砚躬身不起,群臣亦也不起,又是马上回到了现实,僵了一会,才干涩出声。 “诸卿又有何罪?昨夜大乱,不过罪在朕之两位逆子,博王、郢王二人,俱是朕这些年不查,一手养出这等祸乱。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朱温这番话说的极为艰难,不少官员都悄悄抬头看了下稍有些哽咽的朱温,但在瞥见萧砚如剑的身形不为所动后,又是纷纷垂首。 敬翔更是自始至终都形如木雕,木着脸好似没有生气。 朱温彻底绝望,只是哽咽着继续出声:“昨夜军前,朕自知德行有亏,已然传诏禅位于均王朱友贞,让他代朕治理朝政,安天下人心。诸卿此后当待新帝如待朕,为我大梁江山社稷,尽心尽责……朕则潜心修炼仙术,为大梁祈福,以此罪己。” 妈的,这番话甫一说完,朱温只觉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大有想痛哭一场的冲动,心中恨意岂止怨毒? 但就算不说又能如何?萧砚这个贼子,说不得真要让朕今日当场暴毙,而朱友贞那逆子,更是最大的得益者,说不得还要帮萧砚这贼子遮掩一二! 天可怜见,朕又有何罪,养出了萧砚这一白眼狼来! 在厅堂的另一侧,由帘子隔在另一边的朱友贞听到这里,已是陡然呼吸加重,压着身上的冕服,激动的只觉气血直直上涌入脑,至于脑中,更只有一个念头。 朕真是皇帝了! 如今他老子当着群臣的面,亲口说了禅让之事,便算是彻底坐实了,其后传诏中外,昭示天下,只差一个改元,自己就是堂堂正正、确确实实的大梁皇帝! 群臣霎时不语,俱是悄悄看着萧砚。 一些从朱温起兵时便跟着的老臣,倒是有些不忍,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但左右四顾,却见连几个禁军大将,甚至朱温的亲外甥袁象先都没有什么动作,却又冷静了下来。 这时代,可没人求什么名声,这种事,太少了,连两国间互相转投的事都极为常见,更何况这等新朝更迭? 只要这皇位还是在朱家内部承续,那么萧砚就到底是想要维护中枢威严的,既如此,自家凑上去寻死作甚? 朱温坐在上首,哽咽了半晌,却见没人理会,拳头霎时捏紧,但瞪着眼左右环顾,竟无人敢看他。 朱温早年求贤若渴,对人才颇为珍爱,但随着皇位稳固,愈来愈老,便对群臣甚是苛刻,尤其是对于手握兵权的功臣,猜忌心很重,这几年迫害的人不少,确也失了些人心,今而想要求助群臣来保住他的皇位,只怕困难。 在无数人悄悄观察中,萧砚终于再次缓缓走出,叉手一礼,道:“太上皇昔年承天命创建大梁,于社稷乃是圣君,有梁一朝,君臣齐心,威服四海,全乃太上之功业。然太上皇既因内疚欲行禅让之事,臣等合该体念圣心,辅佐新帝安定社稷,以全太上皇安居余年所愿。” 朱温面如死灰,一言不发,帘子后的朱友贞则是大为振奋,恨不得当即从座位上跳起来高声欢呼。 “然……”萧砚却又突然一个转折,进而慢慢道:“太上内疚,无非奸党祸政,岐晋等外敌未平,臣以为,朝野此后尽除奸党、外平不臣之后,太上仍可归位,新帝亦能谨为储君,此番,才方为国本稳固。” 朱友贞霎时愣住。 群臣亦是惊住,然朱温在错愕过后,却是猛然大喜。 这萧砚贼子,果然是想稳固中枢的威严,甚至胆魄极大,居然想把父子两代帝王都操纵在手,用朱温来挟制朱友贞,迫使这个所谓新帝安分守己。 就算只是如此,朱温已然大喜,如此一来,起码自己的性命算是无忧了。 好嘛,太上皇自无不可,朱友贞这逆子,难道还能比朕更得人心? 这时候,没人会理朱友贞会是什么心情,萧砚只是按着腰带侧身环顾群臣,淡声道:“诸君以为,此言可乎?” 敬翔松了一口气,看来萧砚真是愿意维持这一层表面的皇家威严,当即附和道:“上将军所言有理。” 群臣当即纷纷附和。 朱温虽还是有些难受,但好歹安了些心,板着脸道:“萧卿实乃周道。” 萧砚笑了笑,便对着朱温拜道:“臣请太上下诏,传位均王,进而明诏天下,以示大梁天命有归。” 这个时候已不是朱温父子二人能决定的事了,诏书早已写好,当即便有丁昭浦捧着大宝按印,进而便有敬翔等崇政院使、副使看过后,一一副署用印。 此番过后,挡在朱友贞的帘子便被几个宦官掀开,由萧砚、敬翔带领,群臣当即转向,对着朱友贞三呼万岁。 朱友贞虽还未从萧砚的话中反应过来,却也登时红光满面,手脚都有些发颤,在心满意足的接受过朝贺后,瞥了眼对面脸色难看的朱温,踌躇满志的起身。 “诸卿免礼,朕才薄德浅,此番受太上大命,实乃惶恐。然所谓天命有归,朕此后当与诸卿共治天下,但凡大事,皆以太上为鉴……” 朱友贞明显早有所备,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仿佛在显摆自己有学问似的,萧砚也不打断,只是淡然听着。 群臣更不会有所反应了,都知朱友贞是个傀儡皇帝,他也只能过过嘴瘾了,便是容他爽上这一回又有何妨。 一通话说完,萧砚又领着群臣山呼万岁,朱温好似孤零零的坐在远处,只是冷着脸,心下恨不得把朱友贞那得意的嘴脸撕烂。 这之后,朱友贞当然不敢忘记最重要的事。 他当即挤出笑色,望向萧砚,道:“萧卿大功,朝野俱知,昨夜惊变,更非萧卿而无以定乱,当转金銮殿大学士、光禄大夫,领诸军马步军都指挥使,节制天下兵马、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冠军侯进封宋王,食邑宋州一地,加检校太尉、同平章事,授幽州、义昌、义武三镇节度使,兼天下都招讨……” 朱友贞一口气念了极久,好似背菜谱一般,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旁边,丁昭浦趁着这个功夫突然躬身走过去,当着群臣的面对着朱友贞耳语了一句。 朱友贞脸色一变,看着萧砚,当即又咬了咬牙,继续道:“另,加萧卿河北道大行台尚书令、领金吾卫大将军,加天策上将、准于幽州开府、许自置官属,位高亲王、三公!” 莫说是昨夜知晓萧砚矫诏的官员了,便是他们这会听闻这一连串东西,都是仿佛被一声霹雳震得头晕眼。 真真就天策上将! 萧砚这厮要了宋王还不够,还真就要天策上将! 如此权臣,真的还是人臣吗!? 莫说朱友贞自己满嘴苦涩不提,便是其后敬翔封郡王、韩延徽、余仲、王彦章等人皆封侯,都已让人听不真切。 最后,萧砚只是默然片刻,迎着无数人的目光,上前一步:“臣,拜谢皇恩。” 朱友贞瘫在座位上,抬目过去,却只见朱温冷冷一笑。 大梁开平四年四月十六,一夜动乱,梁帝朱温禅位朱友贞。 当其中,冠军侯萧砚为宋王,镇河北,权天下兵马,领天策上将。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天下震动。 (本章完) 第351章 夜不收 第351章 夜不收 夜幕缓缓落下,汴京满城数十万居民,仍是家家闭户,街市间一整日都是冷冷清清。 但相较于白日而言,此时城中情景已然好了太多,许多人户到底敢小心翼翼的出门购置一些必需品,胆子更小一些的,就在墙头上露出半个脑袋,看着空落落的街面。 一夜的鲜血已被冲净,昨夜乱后的景象终于不复存在,唯一让人仍觉得不安的就是,汴京几乎所有的酒肆楼店都未曾打开门板,大相国寺等热闹所在更是紧闭,往日的高门贵第、将门相卿之门户俱皆森严,寂静无声。 据胆子大的所言,城中唯一活络的地方,唯只有开封府,所有衙役好像都在奔走,组织城中各处坊正、小吏收拾在动乱中被焚毁的建筑余烬,拾捡尸体、冲洗街道等等。 全城安静了一整日,各街各巷唯只有巡视甲骑们的马蹄声和甲叶碰撞声。 但到了临近夜晚的时候,却有开封府的官吏沿街叫喊,言宋王萧砚从私人府库中调了一批财货出来,由开封府负责发放,凡是家中有孤儿妇孺的、揭不开锅的、寻不到生计的,俱能在天明后按照人口发放钱粮,不多,却能保证一家一户度个三五日。 也就是这个时候,全城百姓才知道汴京已然换了一个主人。 新帝登基,冠军侯一跃成为大梁宋王、天策上将,鬼王、冥帝一党尽数被碾为齑粉,玄冥教一朝分崩离析,总舵暂时被封查,暂由天策上将麾下旧部不良人接手改组。 据称由天策上将接手的玄冥教,将兼并皇城司成立一个新的官署机构,天策上将亲赐“夜不收”名号,直属于天策府。 夜不收兼有玄冥教、皇城司、金吾卫之职能,是为侍卫皇帝、监察文武、缉捕管城、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劫营斩首等等,是为“日落而不息、夜禁而不收”。 这个时候,所有人也便明白了,那一列列巡视全城的甲士居然不是市民所熟知的金吾卫,而是天策上将的亲军,定霸、归德二部。 同时,关于动乱的更多信息也渐被全城知晓。 夜中大乱,冠军侯萧砚护驾君前,大败鬼王、冥帝,拥均王登基,凭一将之力召河北兵马疾驰南下震慑诸军,以绝对声威迫使太上皇朱温内禅,得受新帝亲口加封,更一人节制天下兵马、领天策上将,位高亲王、三公,名位权势,集于一身。 而对于这位君侯萧砚,汴京百姓本就熟络于耳,定河北之首功、胜李存勖、北逐漠北直至其王庭,无敌统帅,天策上将,名副其实。 而今再闻萧砚加封宋王、领三镇节度使,全城数十万百姓私下谈来,都只觉足以让风云色变,大梁权势可谓一朝从朱氏倾斜而入外姓,其中隐情,更是让每个人都兴于津津乐道。 所谓权臣于顶,到了这一地步,再想后退只有绝路,唯一的选择便是继续向前,然这位天策上将的前路如何,天下恐怕没几个人敢信誓旦旦的打上包票,实在难料的很。 不过现在这位宋王爷、上将军正是权势正鼎之际。 朱氏两代帝王,新帝虽居于皇宫,但在面对上将军时亦需小心言语,而那太上皇朱温,据说更是由上将军亲自奉在大相国寺潜修仙术,此番又有所谓直属天策府的夜不收充为上将军爪牙,密布整座都城…… 这前路,到底是一步登顶,还是万丈悬崖,谁也不好说,谁也不敢说。 但天策上将仁德,遣开封府照料全城孤弱,极力免受城中百姓受兵乱影响确也是事实,夜间更有官吏沿街敲锣告示,言明日一早,城中各个门店不得无故闭门,城门亦会重启,外间瓜果蔬菜、柴米油盐皆会正常转运入城。 同时,但有遇见欺凌百姓之军士,当时可暂且忍受一二,事后苦主则可直接登开封府状告,若事有属实,开封府不但尽数赔偿苦主损失,还另外赏赐一贯钱等等。 奇了怪哉,区区开封府,不过管些民俗琐事的衙门,居然还能管束这些兵爷了,说出去恐怕谁也不会信,但城中百姓眼见从动乱开始到今日夜里,都鲜少有那河北将士趁乱抄掠民宅之事后,却又都有些将信将疑起来。 不管如何,明日一早便能见个虚实了,说不得天策上将真能凭借锋锐之势压得一众兵爷乖乖听话。 如果真能如此,那可就要让老天爷保佑上将军把这个权臣的位子做到底,一百年都莫要变才好。 —————— 宋王府。 所谓宋王一爵,不过是今日午后才正式提出来的封号,当然不可能提前有府邸所备,而汴京寸土寸金,萧砚之前在城中一般都住在安乐阁后院的宅子里,甚至居住的时间很少,常年在外,一套位于城南的小宅也称不上“府”字。 朱友贞倒是大手一挥,要把自己那座均王府赏给萧砚,却被萧砚婉拒,朱友贞再怎么说也是新帝了,他居住过的府邸按照规制而言亦可直接提为某某宫,或者储君之所,萧砚不太想沾惹这些东西。 另外倒是有一个备案,全城上下,除了均王府尽显奢华外,便是原来所谓郢王朱友珪的郢王府最是不俗,占地很广,这些年朱温为了昭示对张贞娘的宠信,亦大为扩建,半点不比均王府差。 朱友贞倒是犹豫萧砚愿不愿意接受,毕竟朱友珪暴死,郢王府上下宫婢都还未清理,寓意不算好。 萧砚却不讲究这些,当即换了个牌匾就搬了进去,同时因为这座王府占地太大,便将前面两进院落同时设为天策府衙署所在,其后将王府改造一二,所谓宋王府和天策府便可完全一分为二,甚至只保留一个天策府都自无不可。 虽说朱友贞的旨意是令萧砚在幽州开府,但这天策府设在汴京,恐怕也没人敢嫌命长来说萧砚僭越。 一切都只是初创,朱温禅位甚至才过半日,这场轩然大波也不知道传没传出中原,王府中便在夜色中显得很冷清,好在萧砚直接赦免了一应王府旧人,毕竟这些人之前也是伺候张贞娘的,暂时拿来充实王府亦能用上。 奢华的书房中,萧砚一袭便服,还戴着一顶多年的旧幞头,没有其他原因,纯粹是当初姬如雪给他挑选的,私下里戴习惯了。 拿着长长的名单看着,萧砚忙碌了一整个日夜,片刻都没有歇息,倒还没有觉得疲倦。 右手下方,李莽坐在凳子上,小心只挨着凳沿,前倾着身子,低声道:“王上,这些都是天佑星提供的名单,末将以为,这名单上,数十年来潜伏在玄冥教中的不良人当有大半数了,总计九百四十七人,余下的还有多少,还待确认……” 萧砚省视着名单上的名字,半晌没有说话。 李莽迟疑了下,瞥向身旁的段成天,后者更是坐立难安,天佑星石瑶答应提供玄冥教中的不良人名单,但没人知道她会不会有所隐瞒,萧砚恐怕会秉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将剩下的人全部屠戮殆尽。 “总要优胜劣汰。”萧砚终于放下名单,平静道:“玄冥教中的成员本就良莠不齐,可用之人少,害群之马多,若是放任不管,放出去祸乱百姓不谈,其中难免会藏匿有各方的人手,于我们而言,属于内部的刺。” 段成天听出话外之意,有些犹豫,李莽倒只是毫不犹豫的一抱拳:“末将只听王上的。” 说着,李莽还不忘悄悄踢一踢段成天。 段成天醒悟过来,忙道:“末将亦唯王上马首是瞻。” “都是自己人,私底下不必这般拘谨。”萧砚笑了笑,同时点了点那方名单:“这上面的人,我只见天捷星盗圣温韬,其余人,由你们去接触,有哪些能选入夜不收中,你们自己拿主意。剩下的,愿走的走,不愿走的赶去晋国便是,我对他们没有兴趣。” 说着,他看向一旁正不断翻阅玄冥教案牍的鱼幼姝,对她笑道:“只怕还需鱼娘子给他们把把关。”鱼幼姝看着李莽二人,苦笑了下,只是道:“妾身只能尽力而为。” “夜不收初创,班底很薄,就原属兖州、洛阳、沧州、瀛洲四舵不良人。”萧砚道:“其中瀛洲还只有半数人可用,想用这三舵半的人一口气收纳玄冥教、皇城司的全部,并要迅速整合成可用的衙署,确实很勉强。” 李莽、段成天二人俱皆正色。 “但时不我待啊。”萧砚笑了笑,实话实说道:“要与那位大帅堂堂正正为敌,容不得我给你们多余的时间。” 萧砚确实不是在给二人施压,玄冥教这些年被不良人渗透成了筛子,已经无法直接使用,用钟小葵代替石瑶伪装孟婆控制玄冥教总舵不良人不过是权宜之计,时间一长定会露陷,与其把这根刺继续握在手中扎自己,倒不如直接推翻重来,。 公羊左已马不停蹄的领着半舵瀛洲不良人分别前往各个玄冥教分舵,各地同样有安乐阁的人员配合,目的只有一个,趁着汴京动乱还未发酵,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杀他个人头滚滚,其后才是择其中可用者编入夜不收。 和需要安抚拉拢的军队不同,玄冥教这种更似江湖组织的所在,只有用以暴制暴这种铁腕手段来化为己用,且玄冥教中的成员本就没有什么规则可言,完全就是一滩虫豸组成的烂水,不论其中有没有不良人,萧砚都会先来一遍大清洗。 段成天性子憨厚,这种场合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李莽倒是问出了关键问题:“那玄冥教总舵中,这名单之外的人该如何处置……” “择出其中这些年的凶名之辈,尽数处决。”萧砚平静道:“余下者,一概押到曹州屯田,半年后,夜不收再从中挑选可用之人。” 到底不算是大开杀戒,鱼幼姝在旁边松了一口气。 李莽和段成天则只是一凝,抱拳一礼:“是。” 萧砚脸色淡淡,他已给过石瑶机会,她名单上的人萧砚都不会动,甚至其中愿意去晋国的人萧砚都会放离,但名单之外的人,就别怪他错杀。 他只需要一个崭新的夜不收,属于袁天罡的不良人,他不会要。 夜不收草创,好些东西都需要李莽、段成天等萧砚的死忠不良人亲力亲为,萧砚定了基调后,李莽等人恐怕几个日夜都不得消停,当即便放他们离去。 眼下萧砚身边的所有人都需要各司其职,且还是连轴转的那种,由于姬如雪不在身旁,适合秘书这一角色的千乌也在歧国,妙成天、玄净天姐妹被萧砚丢去了户部,所以鱼幼姝还要兼任萧砚秘书一职,暂时还不得脱身。 关于替代不良人这一机构的名号,萧砚起初想过是定“锦衣卫”,但眼下乱世未定,所有机构都是为战争机器服务,‘锦衣’二字粉气稍重,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定为了夜不收,其后改不改名字再定。 夜不收、夜不收,监察百官、控制皇帝都只是附加职能,当下的本职工作还是哨探和间谍,起码天下平定前,只为战争服务。 萧砚皱着眉,在一本文书上不断落笔,夜不收属于初创,事情一大堆,天策府亦是草创,府主自然是他本人,天策府长史、司马则分别是韩延徽、冯道,这两个官阶直接位居从三品,属于紫袍大员,比起二人身上的其他什么虚职都更有实权。 王彦章、余仲、元行钦以及大大小小的各个军将都在天策府有差遣,新招纳的史弘肇亦编入天策府中,这是货真价实的河北一派,王彦章这个禁军出身的人士自也难免被打上了河北标签。 其他的,禁军中萧砚也需挑选一些能人编入天策府中,以及诸等幕僚都要规划,韩延徽早已递了名单,这种搭建班底的大事,都需要萧砚亲自决策。 敬翔也是必不可少的人选,但萧砚暂且没有邀请他,如果把这位忠心大梁的敬相逼急了,萧砚真怕他直接上吊自尽了事。 幕僚班底真的太薄了。 甚至还有可用的人手也太少。 萧砚皱着眉,夜不收当中,真正能算得高手的,恐怕只有他这个上将军拿得出台面,其下就是断层式的公羊左、段成天,以及算是半个自己人的上官云阙等人了,没有一个真正能坐镇的大将。 侯卿倒是不错,但他的性子不允许来接任这种事,除非找述里朵要人,但需要和这位述娘子勾心斗角,太麻烦。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选了。 就在这时,鱼幼姝眼见萧砚搁下笔,便贴心问道:“大王,可要唤钟小葵进来?她已等候多时了。” 萧砚失笑,当然也不会计较什么大王这等俗气的称呼,点头道:“正要找她。” 鱼幼姝点点头,在门口唤来一安乐阁女侍出身的夜不收,让后者去请人。 俄而片刻,身材娇小,只一簇短眉的钟小葵,便一脸肃然的走进来,她身上干练的气质尤为明显,虽为萝莉身,但不苟言笑,入门便单膝跪下去。 “臣夜不收钟小葵,参见王上。” 但出乎钟小葵意料的是,萧砚却许久没有应声,只是眯眼打量着她。 钟小葵有些头皮绷紧,僵着背,头也不敢抬,只是任由萧砚随意打量。 片刻后,萧砚才道:“鬼王朱友文,已有下落了。” 钟小葵一喜,急忙抬头,却见萧砚脸上似笑非笑。 她心下一惊,但只是低着头,硬着头皮道:“臣感念旧主,并非有他意……” “这有何妨。” 萧砚笑了笑,只是道:“鬼王脱困后,我不会管你的去留,你愿不愿意留在夜不收我也不强求,钟小葵,我只问你一件事。” 钟小葵大喜,忙道:“王上只管询问,臣定知无不言。” “这鬼王朱友文……”萧砚想了想,笑道:“可否为我所用?” 钟小葵先是一愣,而后愕然抬头。 (本章完) 第352章 第一人(为盟主‘狂三三’加更!) 第352章 第一人(为盟主‘狂三三’加更!) 夜色渐深,四下寂静,萧砚看着钟小葵离去,闭着眼恰似养神,又似在思索。 “大王。”鱼幼姝在旁边轻声道:“妾身以为,天佑星石瑶虽给了解除那鬼王封印的办法,然鬼王这等人就算是被囚禁了近十年,只怕也不会甘于被他人操控。” “我知道。” 萧砚微眯着眼,笑了笑:“不过正是难以操控,我才会放心用他。” 鱼幼姝有些疑惑不解。 萧砚暂时没有解答,只是询问道:“在朱友珪尸身上的那卷‘玄天’,可拼凑完整?” “妾身明早去问问。”鱼幼姝为难的一笑:“大王那一击太过凌厉,连朱友珪的尸体都残缺不堪,那卷‘玄天’确实要仔细分辨才可拼凑。” 萧砚点了点头,他事先已把降臣两年前给他的新版玄天默写出来交给鱼幼姝,让她令下面的人拼凑出朱友珪那半卷旧版的玄天。 九幽玄天这门功法,虽是降臣和朱友珪共创,然只有在降臣手中才可不断精进,不论是鬼王还是冥帝各自手中的上下卷都属于残缺版本,有极大的缺陷,能不能练成全看个人。 但据说这位真正的鬼王天赋异禀,既然能够顺利的将上半卷‘九幽’炼至出神入化之境,想必也能承受住旧版‘玄天’的反噬。 此人是个武痴,萧砚需要给他一些诱导,譬如这半卷旧版玄天,譬如那传闻拥有无数武功秘籍的龙泉宝藏,而恰好的是,那知晓龙泉宝藏所在的十二峒圣童,亦在萧砚手中。 “此事再议。”萧砚道:“明日带钟小葵去放出鬼王后,暂且不得解除他的封印,让上官云阙带黑白无常回来,也好让师徒三人重逢。” 鱼幼姝捂嘴发笑,如今玄冥教尽数落入萧砚手中,一些尘封已久的秘事她和李莽等人自已知晓。 据说当年玄冥教初创,鬼王亲自挑选出了黑白无常传授二人武功,本意是壮大自己鬼王一派,却不料其后黑白无常倒向冥帝,成为冥帝暗算鬼王将后者封印在玄冥教地牢中的关键之手,如今师徒三人重逢,黑白无常二人只怕不会太好过。 萧砚倒确实单纯是想让这三人重逢,黑白无常二人心狠手辣,草菅人命无数,但不得不说是两个极适合修习阴属性功法的天才。 去年黑白无常二人受到石瑶指派,带人去青城山烧毁剑庐,逼迫李星云出山反受李星云所杀后,萧砚让去寻李星云所在的上官云阙收容黑白无常二人尸身,除了来日可以用来挟制石瑶外,便正因为二人在修习极阴功法这方面上极有天赋。 降臣一直想要完善那九幽玄天神功,萧砚虽不知她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却也不吝帮她一二。 萧砚自己是不可能再给降臣当实验品了,黑白无常这两人便算是他的弥补,就当是还了这位御姐的恩情了。 吩咐了这些琐事,萧砚便将鱼幼姝赶下去歇息,这些人跟着他已经快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自己纵使再把他们当牛使唤,也不能往死里用。 倒是鱼幼姝离去前的眼神颇有些幽怨,萧砚只当没看见。 他把一堆案牍批完,明日还有极多的事情安排,犒赏禁军、召见百官、筹措军需……安抚杨师厚等藩镇军也是一大要紧事,亦需和敬翔、张文蔚等官员,以及韩延徽等幕僚好好商议一二。 萧砚摸着腰间绣有‘平安’二字的香囊,单手负在身后向外走,而后只是对一个要迎过来的夜不收摇了摇头。后者便悄然退去,他则兀自站在门口,看着天上皎洁的圆月。 是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不过这一轮白玉盘虽然明如昼,却似乎总差几分意境。 夜风渐起,拂动萧砚的衣袂,他只是一人负手立在那里,孤身一人,望着明月许久。 他想,想心上人,想这世间的一切,想那位大帅的下一步落子。 他想,汴京事不能再耽误太久,谁来挡他的路,谁死。 —————— 渭北,无定河下游。 延水城塞之上,寒风低卷,塞上月明如昼。 姬如雪拥着厚狐裘,迈着一双长腿,在城塞上做着例行巡视,千乌静静走在她身旁,同样装扮,却见前面的姬如雪突然立定,她看过去,却见这个清冷女郎站在城墙边,环胸望着天上明月。 千乌亦也抿着嘴,静静看着。 在延水东面,仿佛就在她们脚下的无定河已然开始化冰,在夜色中,隐隐能听见其下的细微水流声,会聚在一处,便甚是骇人。 在东岸极远处,还有一座城塞名叫永和,其上有‘歧’字大纛舞动,遥遥与延水呼应。 姬如雪看了明月许久,脸颊都被寒风吹得通红,这才低头看着城下的河水,给千乌解释道:“如果河面上的冰层化尽,单凭浮桥,很难让对岸的女帝他们从容撤回来。” 千乌蹙眉道:“那就多搭建几座?” “终究不如冰层方便。”姬如雪摇头解释道:“萧砚说过,在作战中军心、士气很关键,女帝此番攻晋本就是为了完成萧砚牵制晋军的战略意图,终究是要撤兵的。那么如果在冰层化至无法渡马前还不撤军,对岸的岐军难免会滋生恐慌,届时就麻烦了……” 千乌陷入深思。 这天下,能这般直呼萧砚名字的,恐怕也只有姬如雪了,但以前萧砚这两个字从姬如雪口中说出来时,往往能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当下却让人不禁沉重起来。 数日前,姬如雪二人匆匆抵达歧国,得知女帝已率军威胁晋国西路后,便又急忙赶至延水来,彼时女帝便已夺下了晋国隰州永和城塞,以此为驻点威胁晋国西路重镇隰州。 姬如雪第一时间自然是用大爷李偘赠送的灵虫,解开女帝身上被李茂贞施加的蛊术,好在这灵虫真没被大爷吹嘘,果然有效。唯一的麻烦便是那灵虫在吸收女帝身上的蛊毒后,就此陷入了长眠。 女帝亦和千乌见过面,千乌对这位中原巾帼的观感很不错,如果携落洞来中原,落洞女们想必也乐意在这位英姿勃发的女帝麾下发挥作用。 二女其后便代替女帝在西岸的延水城塞坐镇,当然其实作用很小便是,前线据说摩擦很严重,每天都有交战,二女在岐军中又没什么威严,将卒都不认,好在还有梵音天一并坐镇, 但前几日南面广目天等几个圣姬传来急报,言蜀军出汉中犯境,只怕要兵临凤翔城下,梵音天又匆匆回援凤翔。 姬如雪和千乌当下的任务,是要把蜀军犯境的消息尽可能瞒住,不让下面的将卒知晓,若不然士气大泄,这招牵制晋国的战略险招就要维持不下去了。 中原局势之复杂、诡谲,其中之厮杀、战争,远非娆疆可比。 千乌倒明白了为何萧砚年纪轻轻会看起来那般成熟稳重了,在中原这种局势下,若非萧砚这样的男子,不可能有机会走到这一步。 深深的压抑感,死死包裹着在此渡过每一日的所有人,不仅仅是当下歧国局势的危急,还有来自汴京的未知消息。 姬如雪很清楚,萧砚选在这个时候把她送走,不仅仅是因为要来救助女帝,同样是让他在汴京再无所忌。 他要做的事,没有退路,而前路,仅仅只有那一线的胜机,如果各种看似巧合的安排稍稍有偏差,那就是万劫不复。 所以萧砚半点顾忌都不能拥有,他会举起屠刀,他会碾碎每一个挡在他身前的人,只为他的大志。 姬如雪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来到了这里,她不会纠结自己为什么不能帮上萧砚,她只挂念那个人会不会平平安安。 她仰着头,看着天上明月,好似说给千乌听,又似喃喃自语。“一定要平安……” 千乌抿了抿嘴,没有出声。 —————— 永和城塞上,火把林立,亮如白昼。 身上甲胄痕迹斑驳,女帝在东面一段城墙边站定,目光从月色上收回,一张俊美面庞为朔风吹的有些泛红,身后披风不断拂卷。 甲士都立在远处未曾近前,岐王是女儿身的事情到底还是只有中上层军将知晓,下面的士卒只会敬畏他们这位亲自冲锋陷阵的岐王。 女帝执掌歧国多年,积攒的威势同样很足,虽然李茂贞的出现动摇了她的一些地位,但起码在中下层将卒的心目中,她仍然拥有绝对的威严。 远眺着城下数里外的晋军大寨,女帝面色淡淡,全然没有惧怕的样子,她按着腰间剑柄,倒突然记起萧砚月前在凤翔用过这柄岐王剑。 她不由轻松的笑了笑,而后感觉朔风甚强,遂背风而立,有些担忧的搓了搓脸颊。 放在以往,女帝哪里会在乎自己的容貌肌肤会不会变得粗糙,她自知美貌,天生丽质,从来没有担心过这样的事,但近来莫名多了些小女儿的心思,便有了点小担忧。 那个小男人,可比自己小了将近八九岁。 好吧,想到萧砚现在在做的事,女帝又很难将他与‘小男人’这三个字联系起来。而且近来每次想到萧砚,都只会想到那日他说的那些什么红颜知己的话,又很难不多想。 便是因为这样,女帝在面对突然来救助她的姬如雪时,心下竟莫名有几分紧张,就好像很怕会被姬如雪发现什么秘密那样的紧张。 按着剑在城上走了走,女帝有点莫名的想笑,她并不去想萧砚在汴京会不会失败。 他当然不会失败。 她只是踩着脚下的城墙,马靴轻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知道心底想着要踩谁。 那个小家伙,怎么就一步登到了那般高呢? 她哪里追得上。 —————— 漠北。 草原上,火把烧的噼啪作响,寒风很甚,有女侍捧着大氅爬上望楼,小心出声。 “太后,风寒,早些回帐吧。” “无碍。”述里朵裹了裹披风,视线从大好月色上收回,敛眸远眺着南面,同时头也不回的扬了扬手,拒绝女侍要给她披上的大氅,问道:“世里奇香他们还未回来?” “世里统领三人被萧大汗召去南面后,确还未回来。”那女侍小声道:“中间来信,据说是奉萧大汗命令去追杀一晋人。” “本后知晓。”述里朵点了点头,且她还知道被追杀的那晋人叫李嗣源,倒是鼎鼎大名,却不知为何惹了萧砚。 她沉默下去,想到了一些关于萧砚的琐事,同样在猜想萧砚此番为何要漠北大举行动,对沙陀、鞑靼等阴山族部大肆攻伐。 她无法拒绝萧砚,整个河北都握在萧砚手中,漠北能获得的大部分茶叶等必需品都只能通过河北转运,且不提萧砚在大定府还有元行钦两千精锐驻军,这是萧砚提防她的驻军,同时也是她述里朵用以威慑诸部的驻军。 谁叫当年没逃出这位李九郎的手掌心呢,眼下二者俱为一体,草原八部各怀鬼胎,述里朵只有凭借萧砚来震慑住草原,如此才方可徐徐图之。 她叹了一口气。 身后出自她母族的女侍便趁机小心翼翼道:“太后,据说此次晋人的统帅是那个中原的什么李亚子,下面的将军们都吵翻了天,萧敌鲁将军有些承受不住压力了……” 述里朵蹙了蹙眉,那女侍便急忙止声,低下头去:“奴婢该死。” 述里朵没有理会这女侍,只是挥了挥手,遣退其人,独自在望楼上负手远眺着南面山河。 她何尝不是压力山大,此次集结大军征讨阴山,可谓是触了李克用的逆鳞,晋国竟是直接启用世子李存勖为帅,出大同来攻,若非她还有些威严,只怕下面的部族们早就劫掠一些财货撤军了,能坚持到此时,已然不易。 李存勖的名号,对于草原而言,实在太恐怖了,威慑程度不亚于那位萧大汗。 述里朵紧锁着眉,同样甚是埋怨萧砚,但对于撤不撤军,其实还在犹豫,她认为自己还可以再坚持几日。 望楼下马蹄大作,惊起一阵骚动,述里朵蹙眉望下去,却见是三道身影风尘仆仆赶至此处。 述里朵负着手,并不下去,只是俯视着世里奇香三人。 然世里奇香却激动异常,坐骑还未停稳便翻下马背,在左右女侍诧异的目光中爬上望楼,而后竟来不及行礼,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急急交给述里朵。 “太后,中原巨变!!” 述里朵扬了扬眉,她向来都知晓世里奇香不太稳重,遂只是平静的接过那封信件,慢慢拆封。 但只看见第一句话,她便瞳孔一缩,手指亦也加快,迅速取出信件,急速扫过其上的寥寥字迹。 这位草原最为尊贵的太后,万人之上的太后,怔在了原地。 世里奇香同样有些身体发颤,不知是受冷还是激动,只是感慨道:“萧大汗,拥立中原新帝登基了……中原权势,萧大汗当怕是只排在第二位……” 述里朵捏着那信纸,拂开披风,重新望着南面,望着幽暗无比的南面。 她嘴角挑起一抹笑色,那是如释重负,同样带着几分哀怨的笑色。 “不。” “他是中原第一人。” 说着,她又兀自念了一遍,这次,有些怔怔的样子。 “唯一的一人。” (本章完) 第353章 你是沙陀人 第353章 你是沙陀人 天色渐明,旭日初升。 料峭春寒的味道终究淡了不少,汴河两岸的杨柳依依,随晨风翻卷,将汴京城又再次拉回了满满安闲升平的意境之中。 一日前的夜中动乱,似乎真就被完全掩盖住了。 虽然夜中早有开封府官吏沿街叫喊,但大多数汴京居民仍然都小心翼翼的闭门不出,不过家中无柴无米,炊火都要断绝的人家,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门讨生活。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同时又理当该是情理之中的一般,街坊中竟真有开封府官吏、衙役由坊正带着挨家挨户登门,家中但有孤老、揭不开锅的,都留了米粮,一些孤寡老人甚至还能领到十文钱到三十钱不等。 “开封府布告。” 有官吏拿着浆糊、布告,沿街贴着告示,同时大声叫喊:“奉宋王、天策上将宪令,凡大梁子民,实岁六龄以下孩童,家长俱能依据凭证每月于夜不收衙署领钱十文,此外,家中逾六旬老人,每月可依凭证领钱三十文…… 奉宋王、天策上将宪令……” 若说前面开封府发放钱粮已经足以让人惊动,此番这一沿街布告一出来,全城居民都被引动,都纷纷开了门去挤着去看,家中有小孩、老人的,都只是瞪着眼掰手指头数年数,符合条件的当即便是激动不已,摇着自家婆娘或者男人直欲哭出声。 “宋王爷仁德啊……” 街上,原陈留县令,时任工部员外郎的臧和,坐在简陋的马车中捋须感慨,向对面同样在车马中的巴戈出声:“宋王此举,必能促使国朝人口大增……” 巴戈没有理会,她昨日在朱友珪手中脱困后,身上的煞气已被钟小葵驱除,但还是颇有些不好受,仿若大病了一场,冷然的模样倒柔弱了几分。 自从萧砚彼时当场镇杀欲逃的朱友珪后,她便没机会再见到萧砚,且更棘手的是,因工部官吏以前大多属于鬼王一党,昨日便直接被萧砚来了个大清洗,甚至不止工部,六部大大小小与鬼王一党有牵扯的官吏,都有不同规模的官员暂时都被赋闲查办。 这臧和虽是近来才从陈留升迁入京,但工部完全停止了运转,他亦只能赋闲在家。 巴戈本以为任务都要就此搁置下来,今日却突然闻宋王召见臧和,同时要见一见她这位当时为朱友珪挟持的女郎。 不管如何,就算是硬着头皮都要应邀的,更何况巴戈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当时在围杀朱友珪时,臧和耍了个小聪明,脱口就将巴戈被挟持这件事扯到了萧砚身上,而后巴戈才被萧砚救下,似乎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好好拜谢一下这位现今中原最有权势的宋王,当然前提是她要有这个机会。 她现在只是想着待后面见萧砚时的措辞,然后掀开帘子看着外间纷涌的汴京百姓,完全理解不了萧砚为什么要耗费钱粮在这些普通人身上。 那位名义上是她姑丈的臧和倒是想洽谈几番,同时想与巴戈互相再对一对提前备好的说辞,但眼见这位太原来的贵人一副思虑颇多的样子,遂只好忍住。 巴戈让身旁的侍女一直掀着车帘,一路从城南过龙津桥,能看见大部分的食肆、酒楼都果然按照开封府令开张,虽都有些害怕的遮遮掩掩只开一角,但许是看见街市安稳,并无想象中的兵卒抄掠,遂又安心的打开全部门板。 街上还有许多樵夫和汴京左近的乡民在挑柴禾叫卖,好像似不知道汴京城有过一场动乱,同时也昭示四面城门都已正常开放。 往常热闹的瓦舍勾栏也都开张,不过看起来很冷清便是,一些晨时出摊的炊饼、汤面的铺子倒是大开门店,里内同时也有三三两两的食客,不过柜台处记事的黑色木牌上,却用粉笔写了醒目的“禁谈朝事”四个字。 “禁谈朝事……”巴戈扬了扬眉,问道:“这也是官府下的令?” 臧和同样向外看了看,而后摇了摇头:“只怕不会,汴京市民数十万,又在天子脚下,什么事情一出宫就能迅速传遍街市,禁是禁不绝的,怕只是商贩不敢在这个节骨眼惹事。昨夜开封府严令各个商店都不得无故闭门,这是利好百姓的事,商贩们却恐怕不会这样想。” 说着,他掰着手指头,给巴戈解释道:“开封府尹韩延徽,乃是宋王麾下第一幕僚,开封府的意思,不就是那天策府的命令? 现在都知宋王召河北亲军入城,还要把那上万徭役组成的勤王军编成新军,城外的禁军亦要犒赏笼络,哪哪都需钱,还都是大开销,按照国朝武人的正常做法,不就该抄掠民用来填空军需嘛,商贩害怕也实属正常。” 巴戈一脸无所谓,当今世道,万事军队排第一,没粮时百姓就是口粮,抄掠一些财物算什么,她只是好奇问道:“那萧砚可会这么做?” 臧和猛然色变,急忙做噤声的手势,而后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车帘外,才一脸苦相的低声道:“贵人诶,在汴京,这两个字岂是咱们敢直呼的……” 巴戈冷冷一笑,却是难得的环胸没有计较。 现下都知那位宋王要用旧部不良人整合玄冥教、皇城司乃至金吾卫组成他的爪牙,虽还只是风声,但谁也不知道那个所谓‘夜不收’到底是什么样子,何时开始启用。 这种直属于萧砚的爪牙机构,让臧和害怕实也正常。 好在马车四面并无什么行人,臧和松了一口气,然后才苦笑道:“宋王在中原素有财名,短短两年谁也不知他聚了多少钱财,此番既已发放钱粮让百姓感念宋王恩德,应当不会再做出这等不利名声的事。” 巴戈倒是心下冷笑,在这乱世,名声有什么用? 晋王在河东穷兵黩武十数年,在三晋同样没什么好名声,却又有什么关系?还不是让阴山各部老老实实给晋王当狗,以河东一地被大梁视为头号大敌? 朱温经营中原数十年,治下赋税可谓众诸侯中最低,有这般明君的好名声,萧砚还不是兵变夺了他的权? 这年头,还得是看刀把子够不够硬。 臧和虽看出了巴戈的那几分不屑,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唯只能在心下感慨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而已。 过了龙津桥,马车向北城东拐去,这一片的建筑,便就不是南城的居民区可以相较的了,居住在此处的非富即贵,俱是大梁勋戚高门,街阔巷深、高门大户,是全城平时最静谧的所在。 但车马内巴戈几人的视线投出去,却看见这些勋贵高门都只是府邸四门大开,一队队佩了‘归德军’腰牌的士卒进进出出,将大大小小装了财货器物的箱子一样样搬出来。 在这些箱子间有许多宦官模样的人在走动清点。 而在这大堆箱子周围还有一些监督之人,但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俱是墨黑辟邪宝相甲裙装扮,头戴清一色的圆顶直脚幞头,环铜扣束带,脚踩制式皂纹靴,单只是这一身装扮,便已极具威慑力。 且这些监督之人不过只有数人而已,气势却压得那些清点财货的宦官战战兢兢,一个个的认真模样恨不得能从大小箱子中多清点出些许财货来。 而不过只是在马车中这么稍稍一看,巴戈就见一背对长街的监督之人,突然按着腰间唐刀好似随意的回头看来。 迎上那一双冷冽的眼神,巴戈默不作声的放下车帘。 臧和却被吓得背脊发毛,只是白着脸极其小声道:“这些人,该不会便是那夜不收……” 巴戈没有应声,她只是神色严肃起来,这些夜不收的敏锐程度,恐怕还要远甚通文馆的精锐门徒,起码眼下看到的这些人确是如此,她不会判断错。 如果被整合后的夜不收个个都是如此,那么绝对不是晋王想看见的,之前的玄冥教不过一团乌合之众,连晋国都无法渗透进去,但此番由那位宋王整编,恐怕会颠覆这一局面。 被抄家的勋戚贵门很多,甚至还有不少将门,到处都是府邸之门大开,一团一团的下人都被遣散,能看到好些平素养在那高门大户中的姬妾以及子女亲眷,都是背着大小包袱哭哭啼啼的被赶出来,而后眼睁睁看着府邸被查封。 “据消息传闻……” 便是在马车中,臧和仍然不由掩着嘴,小声道:“这些都是鬼王一党中与禁军牵连甚深的勋贵,当日宋王赦免鬼王一党的罪行,但这两日彻查朝野,却查的是鬼王一党这些年的贪官腐吏,一些与鬼王牵扯太深的军将亦被罢免,都在说宋王欲借机大召河北士人进入朝廷,这些年被鬼王排挤打压出去的官员也要重新被启用……” “那这些人会如何?”巴戈问道:“杀头还是流放?” 臧和捋着须,皱眉道:“好像是要被安置到齐鲁一带屯田…据说也要流放一批到辽东去挖矿……” 巴戈看着那些落魄的勋贵子女在那哭哭啼啼,只是冷脸,这些素来养尊处优的高门,也能去屯田、挖矿? 马车只又行驶了片刻便停了下来,前头马夫探进来道:“郎君、柳小娘子,前面过不去了,需得下车步行。” 巴戈讶异了下,只当是那位宋王萧砚不允府前有车马行驶,但在下车后,才知并非如此,实在确如那马夫所言,过不去了。 这会不过晨时二刻的样子,旭日初升,但在那座挂了“宋王府”牌匾的府邸前,拴马桩上不知道套了多少坐骑缰绳,照壁前亦不知停了多少车子。 而早早来此侯见的臣僚竟是连廊庑都完全装不下,且只有那等紫衣绯袍的大员才有资格在传舍坐等,长串的绿袍臣站在外间等候,也没有人敢嫌晨时尚寒,早早就此离去。正所谓车马云集,官僚臣子涌涌,如那过江之鲫。 巴戈毫不怀疑的是,整个汴京最有权势的一批臣僚都已汇在这宋王府外等候召见了。 旁边的臧和虽官至从六品的员外郎,但落在这其中端是芝麻小官一般的人物,斯时斯境,恐怕昔年鬼王最有权势的时候也不及如此,权倾朝野四个字,此刻仿佛得到了具象化的展示。 “怎会有这般多人?”巴戈皱眉询问。 臧和干咳一声,捂嘴小声道:“天策府自置官属,当下朝廷能有什么差遣比得上在天策府内挂职?就算宋王不召见群臣,也不会有人蠢到不来拜见,不论是想保住权势还是想更进一步,当下能决定此事的只有宋王……” 说着,他见左右暂时无人,便更加小声解释道:“宋王见不见是一回事,下面的臣僚有没有递上帖子又是一回事,若是运气好被宋王传见一次,那就是铁板钉钉的青云直上了。” 巴戈冷然着脸,只是面无表情的嘲讽:“你们汉人果然最擅此道。” 臧和尴尬的笑了笑,当然心下免不了鄙夷便是。 “我们亦要排着等?”巴戈指着那长长的绿袍队伍,那边还不乏有许多站在门外等候的绯袍官员,各个看起来都是精神抖擞的模样,不时还与周围人谈笑风生,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厮,都只是眼巴巴的盯着王府门口的那些甲士侍从,唯恐比旁人落下片缕动静。 臧和讪讪道:“虽说是宋王召见,但眼前这般,只怕贵人也得委屈一会……这样,仆去排队,贵人就在马车里等消息便是。” 巴戈有些烦躁,她甚而已顾不上什么任务了,她只想快些有机会见到萧砚,好借机拉近二人间的距离,若不然再如此下去,只怕自己在中原老死晋王都不会召她回去。 那臧和不敢多言,只是卑微的弓腰凑到王府前,给王府外的天策府典签官递上名帖。 “汝便是工部员外郎臧和?”那不知哪里出身却能任职天策府的典签官看了名帖,便皱眉道:“何来之迟?” 臧和脸色一惧,他可是卯时就往这边赶,本以为还算早,但方才看见好些紫袍大员都已早早在此等候时,其实就有些慌乱,但又想到自己一介不入流之辈,当也不会被特别关照,遂才没有给巴戈道出担忧,岂料竟会被这般责问。 好在他脑子转的还是快,忙道:“闻大王召见,臣出门前特意行了沐浴焚香之礼,这才误了时辰……” “罢了。”那典签官挥了挥手,竟是亲自召来一甲士,令其带着臧和入府,同时道:“还有汝之侄亲柳茗,王上要一并召见。” 臧和忙让一个随从去请来巴戈一并入内,在随着那甲士走入磅礴奢华的王府后,才惊觉自己背后居然出了一身汗。 这时候,他亦发觉背后的长队登时便有了几分交头接耳的模样,甚而廊庑中居然都有几个紫袍大员探出头来眯眼打量他。 臧和复又背脊稍直,心下有些踌躇满志。 巴戈依照汉人的仕女礼仪跟在臧和身后,察觉到后者的姿态后,只是忍不住想冷笑。 穿过重重游廊,进了两道仪门,许是过了将近半刻钟,才到一座外书房。 到了此处,先由甲士进去,而后同时就有一甲士、一身着青色辟邪宝相裙袄的女郎来分别搜臧和、巴戈二人的身。 巴戈面色平静,她知晓轻重,自然不可能在身上携带兵刃、毒药这些东西,何况她也怀疑凭借自己的武功,能不能对那位宋王造成什么威胁。 二人被搜完身后,复又在传舍中等了一会,直到一着紫袍的清瘦文士从书房中出来,才有人来唤巴戈二人。 那清瘦文士倒没有看巴戈,只是上下打量了下臧和,后者一脸谦卑,微微躬身叉手行礼:“下官见过韩府尹。” 巴戈面色一凝,没想到这么一个清瘦的文士居然就是萧砚麾下的头号幕僚。 韩延徽没有多言,甚而还和气的对臧和点了点头,才由两个甲士护着出去。 这时候,巴戈二人便才终于要进去,臧和有些全身发僵,巴戈本来之前还鄙夷后者,但在这时候竟发现自己同样有些心跳加快,忍不住微不可察的舒了一口气,才进入书房。 进去后,恰见到一紫袍身影,臧和就立即五体投地般的匍匐下去,屁股撅的老高:“臣工部员外郎臧和,参见大王!” 巴戈倒不至于像这厮一样如此紧张,行礼前甚至还稍稍打量了下萧砚,却发现这位宋王竟然只是一身紫袍,玉带束腰,坐在那里同样看着自己。 不过其人英气勃勃,如朝日之升,虽无什么言语,但无形无色的威势好似自泄于外一般,让人不敢直视,远非普通的紫袍大员可比。 “民女柳茗,参见大王。” 萧砚捧着一杯热茶,并不唤二人起身,只是眯眼看着巴戈。 这女郎果然有几分姿色,且心机很不错,一身装束在正常时看不出什么,但这会拜伏下去,领口却能正好让萧砚隐隐看见一抹白腻深沟,窈窕身姿恰好随着动作显露,让人很有韧性的错觉。 他便道:“本王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就长话短说了。” 臧和急忙应是,同时道:“前日承蒙大王仁德,臣这侄女方才能够……” “这位柳茗柳娘子……”萧砚不等臧和落音,径直打断道:“你祖辈中有他族血脉?” 臧和霎时噤声,有些紧张。 巴戈倒是神色如常,应道:“禀大王,民女母亲是漠北人。此番来投靠姑母、姑丈一家,便是因父亲随母亲携带货物去漠北跑商,不放心民女……” “这倒与情报无误。”萧砚笑笑,点了点桌上的一张文书。 巴戈的汉话很流利,在听到这句话后,亦也没有什么紧张,反而只是稍有些羞怯的故作大胆的抬头看着萧砚,道:“民女倾慕大王,更喜爱大王的才气,当时在陈留听闻还是冠军侯的大王要赴宴,便壮着胆子求姑丈让民女为大王献舞,彼时初见大王,便惊为天人,而今果然见大王成就大业……” 萧砚放下茶杯,失笑道:“那你前日又为何会被朱友珪挟持?” “姑丈迁入京后,便携着姑母及民女等人一直居在城南,彼时乱军从南熏门入,民女在家中第一时间听闻乱军欲谋害大王,心急如焚,不顾姑丈劝阻要去寻大王告及此事,岂料中途……” 巴戈泫然欲泣,甚是美艳的拜下去:“若无大王,民女恐已沦为冥帝掌下的一介枯骨……大王恩德,民女此生无以为报,如若大王不嫌,民女只求终生服侍在大王左右。” 臧和一脸激色,同样毫无破绽的拜下去感谢,同时道:“茗儿虽是臣之侄亲,然多年来臣一向待亲女儿养育,茗儿倾慕大王已久,此番受恩,已一心倾于大王,臣惶恐,愿以臣之一应官位差遣求大王全茗儿的一片痴心。” 萧砚只是一脸淡笑,感慨道:“臧和,以你之才任这一区区工部员外郎,真有些屈才了。” 臧和谦卑的抬起头,一脸激动的模样:“臣不敢蒙大王夸赞……” 萧砚笑了笑,拎起桌上的那封文书,道:“你前唐进士出身,数十年辗转于县令一级,大梁代唐后亦是如此,兢兢业业几十年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这不是大才这是什么?” 臧和有些回过味来了,讪笑了下,刚欲出声,便闻萧砚笑道:“至于这位柳娘子,本王相信你的一片痴心。但彼时陈留的本王并非我,难道也能吸引到柳娘子不惜亲身涉险在万千乱军中以命来于本王报信?” 巴戈攥紧衣角,早已是泪流满面,抽泣道:“大王既不愿留民女在身侧,何必挖苦民女,民女感念……” “你是沙陀人,对吧。” 萧砚突然一笑,打断的说道:“之前除了晋国外,我还怀疑过蜀、楚,甚至是吴国,但这种事,果然还得是当面验证才能确认,就不知晋王送这么一位美人到我身边,是想要我的命,还是求我的其他东西?” 巴戈陡然止住泣声,而臧和只是全身一僵。 (本章完) 第354章 我是不良帅的死敌 第354章 我是不良帅的死敌 书房中,陡然静谧无声。 其实无论巴戈再想怎么用措辞来拖延、补救,却都发现好似已经晚了,不用回头,她便能察觉到门口已被两道身影堵住,俨然是两个按着唐刀的夜不收。 臧和讪笑了下,苦笑道:“大王这是……” 萧砚理也不理他,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巴戈,道:“本王说过,给你们的时间不多。” 臧和脸皮抽抽,倒没有立即被吓软下去,他这会间谍的身份将要暴露,反倒没了那股紧张感,而且他之前面见萧砚时的畏惧感,是真的大梁臣僚对天策上将的那种畏惧,却也没有作假。 巴戈死死咬着牙,眼见萧砚那平静的表情,连挣扎的心情都仿佛多余了,只是陡然站起身。 门口的两个夜不收霎时抽刀,几乎是刹那便用刀尖架在了巴戈的脖颈左右,当然,这和巴戈纯粹没有反抗的心思有关。 她知道萧砚有多强。 臧和低着头,不知所想。 萧砚十指交叉在胸前,只是直视着巴戈略显狭长有些冷然的美目,淡笑道:“可以给你半刻钟,给本王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巴戈双手环胸,冷艳的脸上只是稍有些恼怒,似乎在替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表演感到不值。 她不答话,萧砚便也不会再浪费时间,只是对那两个夜不收挥了挥手。 “大王!” 这时候,臧和却陡然叉手出声,人虽还跪在地上,却敢壮着胆子直视萧砚,只是其人额上满是大汗,想必心下不敢说不惧。 “臣以为,大王既已事先明察,然仍愿意召我等来此,便就是理由……大王英武盖世,高瞻远瞩,凭大王的威势,要杀臣二人,又何需如此麻烦,只一道钧旨便可让臣二人自裁家中,甚而不敢污大王的眼!” 巴戈稍稍惊诧的瞥了眼臧和,倒不知这厮如此废物,在这个关头竟还能完整吐出这些话来。 萧砚点了点头,道:“你倒没说错,不过这不算理由,无法说服我。” 巴戈板着脸,恼道:“要杀就杀,既已被你识破,我无话可说便是!” 萧砚理也不理她,饮着茶,好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东西,却又更像是在计算倒计时,时间一到,巴戈二人的脑袋就要落地。 臧和急得全身都是汗,虽然暗骂巴戈这厮真是个害人害己的东西,但现在已容不得他分心去谩骂巴戈,只是急忙道:“臣……臣知道大王想要什么了!” 巴戈狐疑的看着臧和,不明白这贪生怕死的腐儒能猜中什么东西。 “大王、大王是欲请君入瓮……”臧和顾不得其他,忙尽可能的冷静道:“臣二人对大王唯一的用处,便是这一身份,若大王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臣二人是最合适的入手契机。” 萧砚一笑,终于放下茶杯,然后轻轻抚掌:“果然是个大才。” 旁边屏风后,鱼幼姝走了出来,同样是捂嘴轻笑。 臧和目瞪口呆的松了一口气不提,身后巴戈倒是陡然明白了过来,登时大怒,就要一脚踹翻臧和,却见萧砚屈指一弹,一缕劲风便正好点在她的穴位上,使得巴戈甚而来不及做完这个动作。 臧和一脸惊色,同时见到萧砚身旁的鱼幼姝走过来。 鱼幼姝看着巴戈狠狠瞪她的狭长美目,只是笑笑,进而捏着后者的脸颊,仔细探了探巴戈的口腔,然后才退回去,对萧砚低声道:“没有毒囊,当没法立即自尽。” 萧砚点了点头,却也不急着给巴戈解开穴位,只是笑着看向臧和,“继续。” 臧和却有些不寒而栗,再也不敢直视萧砚,同时也顾不上巴戈如芒在背的视线,只是擦着汗道:“大王明察秋毫,臣不敢欺瞒,臣之二人确乃晋王麾下。然臣多年来皆事大梁,早已自认为梁臣。好让大王知道,臣不是怕死,只是不想死的这般籍籍无名……” 萧砚略略颔首,倒不会认为这番话会有什么真假之处,信了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一个人的品行是需要长久来看的,当下看不出什么。 臧和只是俯首下去,道:“臣多年奉通文馆忍字门令潜伏在中原,一直未曾被启用,此次若非接到命令,臣恐怕一直到老死都不会想暴露身份的……此番通文馆下令遣臣二人的任务,便是不惜代价接近大王,但任务下达时,恐怕连晋王都不会料想到大王今日之身份,故也只是派了这一位来中原由臣负责协助。” 他道:“关于晋王遣人接近大王的目的,臣实在不知,甚而臣对于这位的真实身份同样无所知……不过臣知道一个关键,便是该如何联络那负责接头的人……” 巴戈瞬间恨的咬牙切齿,这厮真是个软骨头,萧砚甚至连招术都没使,这厮就把所有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吐出来了! “臧员外郎是个人才。”萧砚点了点头,笑道:“可迁屯田郎中,另外,臧郎中有何顾忌,不妨说来,既要投效本王,本王当解你的后顾之忧。” 臧和尴尬一笑,全无升官的喜悦,只是道:“臣之忧虑,无非是通文馆忍字门随时都可取了臣与家小的性命,之前畏惧通文馆,也只是因为害怕通文馆将臣的身份暴露,为朝廷问责……” 萧砚点了点头,这都是小事,不过他现在不会去打草惊蛇,只是让门口的一夜不收暂时带臧和下去歇息,既然臧和所知不多,也没必要再在他身上耗时间。 臧和临去前重重一礼,进而畏惧的瞥了下巴戈,干咳一声,只是欠身走了出去。 萧砚这才对身旁鱼幼姝吩咐道:“让户部尚书张文蔚准备进来议事,其余人不必单独引进了,让他们准备明日早朝便是。另外,让禁军诸将在前面等着,我中午请他们用饭。” 鱼幼姝点了点头,只是出门依次传令下去。 巴戈仍然僵在原地,她全身不得动弹,只是死死盯着萧砚,室内当下只余他们二人,对外面等候许久的臣僚而言,真可谓好待遇了。 “待会,别想着自尽。”萧砚淡漠道:“你便是想在这里死,在你咽气之前,我也能让你先尝一遍求死不能的痛苦。明白了,就眨眨眼。” 巴戈目光冷冷的,似乎真就硬是要不眨眼,但其实萧砚没有给她表达意愿的时间,便屈指一弹,解了她身上的穴道。 “死吧。”萧砚伸了伸手,笑着示意她快些自尽。 啖狗肠,巴戈只觉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了,被萧砚这般戏耍,她哪里愿意去自尽,当即一言不发,冷着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更是不应声。 萧砚感觉她好像有些不聪明,不过心机还是有的,那一身恰到好处的衣服确实都是细节,下身虽着了裙裳,但由于她正正立在门口,外间初显的日光斜洒进来,便隐隐显出那双笔直的长腿来。 这双腿似乎还要比千乌更甚一筹? 沙陀人,确实生的高挑。 萧砚便诧异道:“惧死?这可不是一个合格谍子应有的素养。” 巴戈有些冷厉,她攥着拳,颇有不受一点耻辱的骨气,但形势压人,她也明白说狠话无用,只是漠然道:“宋王位高权重,权臣之身,一言便能决策无数人的生死,当然不屑我这一条命。” 萧砚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那还不是惧死?” 说着,他眯眼问道:“你对李克用很忠心?” 巴戈嗤笑一声,答也不答。“过来。”萧砚竟是推了推桌上的茶杯:“沏茶。” 巴戈一怔,用狭长眼眸看着萧砚,甚至不可置信的上下省视了一遍他。 萧砚则是扬了扬眉,进而皱眉道:“李克用莫不是一个蠢货?选的人谍子当不合格便罢了,竟连色诱这等事也做不好?” “你……!”巴戈怒急,异域的面容上有几分狠辣之气:“你便是要杀我,直来就是,何故多次戏耍我?” “李克用选你过来,不是色诱我?”萧砚倒是一惊。 巴戈复又怔住,而后有些羞于启齿,恼道:“是又如何?明知故问难道很好玩吗?” “那便给你完成任务的机会。”萧砚失笑,点了点那茶杯:“三息内你若能乖乖沏满这杯茶,这句话便还有效。” 巴戈又惊又愣,脑子几乎是宕机,她自认自己是个聪明的人,处事亦能滴水不漏,斯时斯境却完全跟不上萧砚的思路,很有一种被降维似玩弄的错觉感。 但几乎是出自本能,她不过只浪费了一息时间,就已是快步走过去,沉着脸给萧砚斟满茶水。 “嗯,有些冷了。”萧砚指着屏风:“后面有一架子,你在上面寻来茶叶,重新煮一壶。” 巴戈眼中一寒,但茶都沏了,也不差这一步,复又依令走过屏风,果然在架子上寻到一袋茶饼,然后又按着指示开始煮茶。 萧砚淡笑着看她忙碌,好似随口询问:“李克用可给了你期限?” 巴戈沉默片刻,然后斜视着萧砚:“若说明日,宋王可还愿意给这个机会?” 萧砚无所谓的一点头:“有何不可?” 巴戈一惊,不过却见萧砚前倾着身子,好似漫不经心道:“不过,你好像很是急着想回晋国?” 巴戈瞬间背脊一寒,颇有种心下所想陡然被萧砚猜中的惊慌感,然只是沉住气问道:“你到底是何意?若不杀我,亦别想着套我的话,我不可能背弃通文馆。” “没想过要你背叛李克用。”萧砚看着门口鱼幼姝本想走进来,但眼见此景又悄然退了出去,便将目光重新移到巴戈身上:“你是十三太保,李存忍的人?” 巴戈哪里有心思察觉到鱼幼姝的存在,只是眼眸虚掩,嗤笑道:“方才你笼络那臧和,不就是想让我们背弃通文馆,背弃晋王?你死心吧,我不可能让你如愿的。” “不不不。” 萧砚竟然十分耐心,道:“我说了,要给你完成任务的机会。” 说着,他便问道:“今日之事,外间的人只看你与臧和一并进来,他们中可有人会知晓王府内发生了何事?” 巴戈迟疑了下,冷着脸没有应声。 萧砚同时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淡笑道:“既然没人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那么李克用会知道你的任务已经失败否?” 巴戈蹙眉想了想,进而犹豫着做了个微不可察的摇头动作。 “如此,你在李克用那里便仍然是有用之人。”萧砚呷着那一杯不算冷的茶,缓缓道:“而反之,如果让李克用知晓你已失败,那么不仅是对李克用还是对我而言,你都已不再有价值,我不会容你安然回返晋国,李克用更只会当你是一个死人,谍子的命运,向来都是如此。你当初来中原之前,想必亦做了这个准备?” 巴戈咬着下唇,只是死死看着萧砚手中那杯茶,也不知那茶有什么好看的。 “再说回来。”萧砚道:“没人知道你已被我识破身份,那么你的任务便一直在进行时,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完成这个任务。那么,这个任务完成也好,不完成也好,只要李克用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你是否就能应召回到晋国?或者说,就算擅自逃回去,你也不会因此受到太大的责罚。” 巴戈迟疑着,她在思忖要不要点这个头,但面上仍只是寒色,以展现自己并没有被萧砚说动,但她的眼睛骗不了萧砚,她的迟疑、她的心动,亦或者她的茫然,俱被萧砚尽收眼底。 他便道:“我会助你完成任务,甚至还会让你回到心心念念的晋国,李克用不会疑你,他会得到他想要的,而你,更能在晋国亦或是通文馆更进一步。” “我……有什么代价?”巴戈终于艰难出声。 “很简单。” 萧砚笑了笑,道:“你只需名正言顺的用这次机会到我身边,进而在不久后顺势给李克用传递一个情报。” “什么情报?”巴戈顾不上萧砚的前半句话,急忙追问。 “我与那不良帅是死敌,是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不惜用一切代价都要胜之的死敌。”萧砚慢慢道:“只这一句话就足够了,当然,我还会给你更多的其他情报,俱能证明这句话的真实。” 巴戈蹙眉,有些不敢置信:“就这么简单?” “是很简单,甚至李克用需要你达成的目的,我同样能给你。”萧砚站起身,走过去径直捏着巴戈尖而圆润的下巴,根本不容她有过多犹豫,眯眼发问:“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巴戈全身都有些轻颤,她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束在脑后的浅棕马尾亦也随之颤动,双眸更是不敢直视萧砚,良久后,才干涩出声:“巴、巴戈……” 萧砚不由轻笑,捏着她的下巴,好好省视了遍这张冷艳的面庞,满意点头。 “是个美人,以后还是用那汉名便是。” 巴戈有些失魂落魄,她不知道自己的抉择到底是对是错,巨大的惶恐和茫然充斥在她心头,看着萧砚那淡然折身过去的背影,竟有一种恐惧到要拜倒下去的冲动。 门外的鱼幼姝轻轻一笑,折身回去,片刻后,一紫袍官员走进此间,叉手行礼。 “下官张文蔚,参见宋王。” “张尚书是老朋友了,不必客气,看茶。”萧砚笑了笑,进而随意的目光扫去,落在旁边巴戈的身上。 张文蔚一脸正色,只是捋着须,半点没有去看这个好似要一步登天的女郎,他适才已知晓臧和此人,这区区一个工部员外郎,倒颇有一番心思。 巴戈在旁边沉默了片刻,提起那适才煮好的茶壶,替二人斟好茶,面对萧砚时,姿态甚是恭敬,颇有那姬妾一般的卑微感。 萧砚饮了饮茶,对着张文蔚淡笑一声:“此茶不错。” 张文蔚这粗略一尝哪里有心情品出好坏,急忙又趁势呷了一口,进而捋须不已,笑道:“宋王这茶,确乃好茶。” 一旁的巴戈却好像听出了话外之意,只是不语,侍立在旁边,仿佛已然彻底形同萧砚的婢女。 (本章完) 第355章 亲征 第355章 亲征 萧砚见张文蔚只有三件事。 其一,大梁当年征淮南杨行密,虽未曾取得太大的战果,使疆域扩及淮河以南,但在战后却意外获得数万头耕牛,此后便悉数配给淮北诸州百姓租用,谓之牛税。 然朱温征杨行密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便是几万头牛都已老死了不少,这牛税却仍然还在,萧砚是要户部除放这一杂税。 同时下令,让各州各镇分发淘汰的军畜配给各地官府,再由官府无条件借给各县、乡的百姓使用,借着春耕还未完全过去,抓紧时间扩大生产,若有户民开垦荒地达到定量后,耕牛或那些淘汰的军畜便奖励给那一户人家,其中所缺之种子,当由官府补发。 其二,令河北、河中、河南诸镇对晋国稳固防线,未有中枢调令,不得擅开大战,当其中,河北一道去年大战之各军老弱病残,就地召回安置,以作军屯。 同时,今岁扩建汴京所征发的数万徭役,除却编整新军的数千人外,当尽快遣送回乡,抢夺最后的春耕时机。 其三,让史弘肇所领之新军押送一应鬼王党羽中的获罪之人至江陵之地屯田,同时随行押送的新军入驻江陵府,亦以军屯为主,进而在编练之余防备南面楚国。 张文蔚听的一个比一个心惊,这三件事,可谓每一条都只盯紧一件事。 春耕。 汴京一夜动乱,萧砚一举以权臣之身登顶大梁,这一日来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位宋王要做的第一件事到底是先在朝廷安插党羽,还是会先彻底肃清禁军。 但张文蔚没想到萧砚的头等要事,竟然是狠抓生产,三件事,每一件的核心都只是围绕着‘农事’二字。 农为天下之本。 萧砚不需要给张文蔚解释什么,他只管下令,甚至直接把新军的安置事宜一并安排给了张文蔚,毕竟这三件事每一件都要国库掏钱。 朱友文身死,鬼王一党覆灭,六部都在彻查,工部索性直接瘫痪,而兵部实则早就已经被崇政院取代,那么唯一一个还算正常运转的户部反而成为了最好用的部门,且农事确也属于户部的范畴,而这种需要掏钱的事,张文蔚总归是最清楚的。 萧砚当下说给张文蔚,便只是要这位户部尚书回去后拿出具体的法子来进而迅速推行下去,然后萧砚就只需在朝上走个流程而已。 张文蔚一脸苦相,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下各种钱粮费,但到底也只是松了一口气,就算再大开销,那也是落到了实处,又不是拿去给萧砚建宫殿。 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忧道:“上将军诸等利民之举,下官没法不赞同,但只怕诸镇节度使不愿意配合……” 萧砚笑笑,进而眯眼道:“这就不是张尚书需要担心的事了。” 张文蔚讪讪一笑,当然只是呷茶点头而已,心下猜着萧砚会不会借着这件事趁机拿几个节度使开开刀。 诸事既已商议妥当,萧砚便没再继续在张文蔚身上耗费时间,后者亦也识趣,既然萧砚愿意用户部,那么自己乃至户部的一应臣僚都算是安然踏出这一步了,他当即告辞离去。 天策府的第一件国事,由不得张文蔚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对待。 巴戈在书房中看过萧砚雷厉风行般决策了诸等大事,不能说不受震动,难怪权力两个字,会让天下无数男人都为之痴迷。 萧砚一整日的行程都早已被排满,自没时间顾上巴戈,只是将她交给了鱼幼姝安排,不过让人感到好笑的是,鱼幼姝却又将巴戈带在身边,教她该如何处理萧砚的日常琐事。 这些事其实姬如雪最让萧砚满意,但现在只能让鱼幼姝兼任,而鱼幼姝又兼顾了夜不收那边,甚至连安乐阁上下都甚是忙碌,所以如果要让巴戈来暂时充当一个生活助理,萧砚倒也不会反对,同时还能让巴戈似乎更像是在进行任务。 他只是怀疑依照巴戈这个样子,会不会笨手笨脚的把事情搞砸。 巴戈哪里清楚这些道道,她只当萧砚这是故作信任来笼络人心,只是心下冷笑,同时想着能够窃取到萧砚更多的秘密,竟是把诸事学的一丝不苟,唯恐在鱼幼姝那里落了什么细节。 其后萧砚又分别见过诸禁军将领,原有的禁军体系其实并未有太大的变动,除却刘鄩被监押起来外,另外一些在动乱中遇难身死的军将都还未补缺,萧砚亦未急着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只是先和贺瑰、牛存节等大将一起用了个午饭,中间也未谈什么要事,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禁军诸将这一顿饭吃的颇为忧虑,先是担心萧砚会突然摔杯为号,其后又怕萧砚狮子大张口,一口气把所有人的军权尽数夺了去。 但他们也相信,禁军近十万,大小军将都有千人,这些年来各家在其中盘根错节,自然不是萧砚随便就能动用的,除非萧砚昏了头,想要一口气把各家将门乃至中上层的将领杀个干净,但这样一来不但掌控不了禁军,反而会使禁军惶恐进而失控。 所以揣着这样的心思,饭局上众将谁也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些事,明摆了要让萧砚投鼠忌器。 不过一直到饭局结束,众将在看见萧砚都没有提这些事后,反而又有些惴惴起来,猜不透萧砚存的什么心思。 饭后不久,六军马步军都虞侯贺瑰被召来见萧砚,过程中并无第三人在场,但到了下午萧砚携朱友贞在金水大营犒赏诸军时,贺瑰的位次却被安排到了萧砚的旁边,同时在检阅诸军时萧砚还不时回头与贺瑰言语两句。 众将看贺瑰的眼神瞬间不一样了。 贺瑰这时候才惊悚起来,天可怜见,他被萧砚召见时,萧砚可什么也没有说,只谈了他长子贺光图是个人才云云,甚至也没和他谈论禁军诸事。 但贺瑰同时又想到一件要命的事,当时萧砚在街前镇杀朱友珪后,他可是第一个向萧砚示好的禁军大将,彼时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当时为求自保,贺瑰这样做无可厚非,甚至在那个形势下,他也只是比旁人早一步低头而已,在当时那个场面下,恐怕说萧砚要被那些河北将卒拥护着登基也有人相信,哪里有人敢忤逆萧砚。 但现在不一样了,既然萧砚愿意维持中枢威严,那么诸将就有谈判的余地,起码可以选择聚成一股绳不让萧砚随便拿捏。 可贺瑰却陡然发觉自己好像与众将离心离德了起来……在检阅诸军完毕后,每个禁军将领看他的眼神都有几分猜忌和古怪,牛存节、袁象先等大将更是一言不发,沉默着不说话。 贺瑰有些不安,他明明只是和萧砚单独见过一面而已,真没有什么私下的图谋,但当着新帝朱友贞乃至群臣和众将的面,却不可能有机会辩解。 萧砚自不会去管贺瑰在想什么,他一袭紫袍,与在场众人一样都没有携带兵刃,但点将台四面负责宿卫的士卒却都是定霸都的人,金吾卫暂时被撤销只余一个名号,其下将卒尽数编入夜不收中,在夜不收完全建立起来之前,皇城拱卫、宫禁宿卫,都是定霸都在管控。 他只是眯眼看着旗帜招展的禁军诸部,坐在朱友贞下首默然不语。 犒赏众军的财货,一大部分都是直接从国库里掏的,另外添补的一些,自是萧砚拿的。 萧砚很有钱,他当年领兖州分舵的不良人控制曹州后,曹州便一直作为他的中原大本营存在,这些年南北通商,马匹、茶叶、粮帛等大小宗的商品交易遍及长江以南各镇,所聚的财货以百万贯计,都是以各种方法源源不断汇聚在曹州储备。 除此之外,横荡河北、抄掠草原,再开球市子、汇通票行,根据妙成天统计的财计,萧砚差不多有上千万贯。 除此之外,连同鬼王朱友文、冥帝朱友珪在内,汴京那么多被抄家的勋戚高门,抄出来的钱自然全部都落在萧砚手中,再之外,还有玄冥教乃至其下各分舵数十年的积蓄,全部要白白便宜给萧砚,就算还只是开始,但根据预测,起码也有上千万贯数。 但这些钱不是一口气要全部完的,萧砚要培养强军、稳固权位、经营一切所需,都要钱,要许多许多的钱,两三千万贯看起来多,但落在一个坐拥中原,囊括关中、河北的国家里,这两三千万贯却别想填满这个无底洞。 且说萧砚一手逼迫朱温退位拥立新朝,虽然权势极顶,但总归只是暂时威慑住所有人而已,如果随意掀桌子、大开杀戒,想把这半座天下视为自己的私产,那么是不可能把这个地位维持太久的,让大梁四分五裂本就不是萧砚想看见的事。 所以他的钱亦需拿来维护新朝的正常运转,除了定霸、归德二军外,这些钱同样是萧砚真正的底气,绝不可随意浪费出去了,所以他便要从朝中挖钱,挖出很多很多的钱。 新朝初立,现在是萧砚威势最重的时候,这个时候不狠狠让朝廷爆金币,再等一段时间,只怕又要废一番心思了,毕竟要想让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规则行事,那么自己亦要维护这个规则。 掀桌子这个大杀器,只有在使用前是最有威慑力的,一经用出,那么威慑力便会一减再减,直到规则彻底没人遵守,创建规则的人被群起而攻之。 但要全部让朝廷出钱的话,吃相便也太难看了些,萧砚遂让去年被李茂贞重创后,一直在曹州养伤的完颜阿谷乃带领由女真人和漠北人组成的曳落河,押解上百万贯财货、粮帛入京,今早抵达汴京时阵仗极大,可谓全城皆知,便再也不会有人怀疑天策府之前下达的命令能不能落实了。 此时,点将台上稍有些气氛怪异,群臣和诸将分坐两列,下头诸军只在一个劲的发钱,每有一口箱子的钱帛被发尽,诸军便会山呼“万岁”之声,使得端坐在正中的朱友贞很是兴奋,竟是半点没有察觉到左右的异样。 敬翔捋着须,听着身旁张文蔚的耳语,不时点点头。这时候,众人便见随侍在朱友贞身旁的大太监丁昭浦突然凑在朱友贞耳边言语了几句。 朱友贞先是敛了敛兴奋的神色,但也兴致不减,只是看向贺瑰,笑道:“贺卿,听闻你家长子贺光图素有名望?” 贺瑰一愣,但只是起身抱拳:“禀陛下,犬子不过一介庸人而已,哪里能有什么名望,臣只求犬子私德无亏便已别无他求了。” 朱友贞哈哈大笑,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但他眼见萧砚在下首,到底没敢玩什么样,只是笑道:“贺卿这等国家重臣,当是虎父无犬子才对,就不要谦虚了。” 说着,他便径直开口,加封贺光图为翰林学士兼殿中监,随侍御前。 贺瑰复又一愣,进而下意识看了下萧砚,当即只是慌乱的谢恩。 点将台上霎时一寂,不论是群臣还是诸将,看贺瑰的视线都有些玩味,而牛存节等禁军大将更是沉默。 朱友贞不明所以,只当这些臣子不畏惧自己这个新帝,甚而有些想要发怒。 但在这时候,一直似如稳坐泰山的萧砚突然起身,对着朱友贞叉手一礼,进而按着腰带道:“陛下,贺帅乃帅才,所谓将门虎子,臣对贺帅这长子贺光图亦有所了解,端是一表人才。臣闻贺帅善将步兵,作为贺帅之后,可任贺光图为归德军步军一营指挥使,兼天策府骑曹参军事。” 朱友贞哪里不会应允,他更不明白这些事为何萧砚还要给他禀明,思来想去,只当萧砚这是在给他涨威风,当即大喜,只管答应而已。 贺瑰有些发僵,复又一拜:“末将代犬子拜谢皇恩,拜谢上将军赏识……” 而在这之后,萧砚便继续道:“而今新君即位,本该按例郊祭大赦天下,以安民心,然臣昨日接到紧急军报,言蜀军出汉中犯境,妄图借歧国之地图谋关中,当是想趁新朝初定,与晋国共谋我大梁社稷!” 左右齐齐变色,敬翔捋须的动作更是一顿。 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萧砚,宋王你说这句话脸烫不烫?动乱不过前夜的事,皇帝禅位还是昨日而已,蜀军难道还能未卜先知提前出汉中来犯境? 朱友贞倒是不会去想这些,他只是当即瞪眼,唯一的想法就是有人要来动摇他的皇位,遂急忙道:“上将军,关中有杨太尉坐镇,当会固若金汤吧?” “杨太尉亲于长安督师,关中防线自然无患。”萧砚平静道:“然晋国半月前就已对我朝蠢蠢欲动,关中一线除却蜀军外,尚有岐、晋之威胁,臣恐杨太尉独木难支。” “那这该如何是好?”朱友贞急急起身。 但萧砚只是环视左右片刻,才道:“臣请陛下亲征。” 一言犹如霹雳,敬翔陡然眯眼,群臣更是惊愕住。 张文蔚愣愣的张着嘴。 乖乖,我的个宋王啊,你上午不还是在给我说让诸镇稳固防线,不得擅开大战吗?。 朱友贞更是呆住,脸色一白:“朕……亲征?” 萧砚笑了笑,一指台下诸军,道:“陛下拥虎贲十万,威震天下,然此番蜀军仍然敢出兵犯境,何故?这是小觑陛下,小觑新朝!更是觊觎我大梁雄霸天下之位!既如此,陛下岂能不让群雄看看谁才是天下正统?” 朱友贞滚了滚喉结,欲言又止。 但萧砚压根不给他发表意见的机会,径直折身面向群臣,按着腰带冷声道:“我朝良将千员,拥兵百万,但新朝初立,合该休养生息,以待天下一统之机。然王建此僚狼子野心,向来不尊天命,蜀军不定,无以震江南,更无以北猎太原!王建不来便罢,此番既然胆敢窥伺中原,本王必奉天子讨之!” 群臣俱是一凝,哪里看不出萧砚是早有所想,尽皆正色,同时暗暗瞥着敬翔及贺瑰、牛存节等人。 萧砚却理也不理群臣的表情,当即冷声下令:“天子御驾亲征,以定霸都为御前拱卫亲军,以龙虎军宿卫后军,龙虎军军使朱汉宾为后军都统。此外,令神威、拱宸、捉生三军先行并进关中,择日兵发凤翔,不得有误。” 群臣还未来得及喘气,便闻萧砚再次淡漠出声。 “天子移驾,太上皇一并随军,汴京以韩延徽为开封府尹兼东都留守,汴京诸事,决于韩延徽一人。” 萧砚话音恰落下,右列中韩延徽便起身叉手一礼:“臣领命。” 萧砚语气不顿,更是无视身后呆住的朱友贞,双眸只是凌厉一扫群臣:“余仲何在?” 左列中,余仲猛地起身,单膝拜下:“上将军!” “本王命你领归德军拱卫汴京,代权禁军诸军事,以辅东都留守,可敢应命?” “为上将军,末将万死不辞!” 此时此刻,群臣都早已噤声,连点将台下的诸军都已安静下来,仿佛能听见这上面的言语,天地间除却风声,只有萧砚冷漠的声音。 “除此之外,令沧州王彦章领龙骧、天兴二军北镇幽州以备晋国,同时召检校太傅葛从周、检校太保康怀英回京。 禁军除留守司诸将,一概随军西进,以左卫上将军贺瑰为步军都部署、左龙虎统军牛存节为骑军都部署,余下各将暂时军前待命。此番诸军齐发,只为外驱蜀贼,威慑歧国,壮我大梁!” 斯时斯境,又有何人敢言?前夜乱事尚在眼前,朱温退位恰在昨日,萧砚虽一袭文臣紫袍,然身上血腥正重,莫说寥寥几语便将贺瑰、牛存节二将架在了火上烤,使得禁军诸将短暂的联盟眨眼就分崩离析,只怕就算没分裂诸将,此时也不会有人胆敢反对。 萧砚为何要犒赏禁军,众人亦也明白了。 这位手握大梁权势在手的天策上将,分明是要携二帝西进,威慑关中杨师厚,然后再以一场大胜彻底稳固他的地位! 而萧砚只是按着腰带,扫视群臣:“诸位,天子亲征,为大梁社稷,可有不愿随者?” 所有人俱是喉咙发干,没人敢继续坐着,俱是起身,同时也等不得敬翔表态了,纷纷七嘴八舌的一礼拜下:“谨遵上将军令……” 萧砚面无表情,回身过去,对着朱友贞一礼:“陛下。” 朱友贞脸色煞白,适才的一应豪气早已被荡尽,那种昨日被萧砚胁迫的威逼感再次涌来,令他忍不住发颤,只是失错的看向还未表态的敬翔。 但只是片刻,敬翔亦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叉手拜了下去:“谨遵上将军令。” 如此一来,朱友贞只有干笑一下,做了个虚扶的手势:“依上将军的便是,上将军一片忠勇,亦是为朕的大梁……” 萧砚便瞬间直起身,按着腰带从躬身的群臣间走到点将台前,只是一扫而过,进而大笑:“五日内,诸军满员、军需完备、粮秣先行,兴王师于关中! 此战,本王要让天下人知道,何谓大梁禁军!” 几乎是一刹那,台下定霸、归德二军方阵,便猛然高举旗帜、兵刃,激动非凡,只是疯狂高呼。 “天策上将!天策上将!!” 直到最后,禁军数万人齐齐纷涌,无数枪矛高举,人人亢奋,天地间唯只有“天策上将”四字的欢呼声,久久不息。 (本章完) 第356章 天下为棋(一) 第356章 天下为棋(一) 日夜更迭,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汴京那夜动乱引发的潮涌,似乎终于完全的安定下去,且不管朝廷上的局势怎样变换,只要影响不到下面的百姓,那么日子就该如何过就如何过。 不止勾栏瓦舍、酒肆茶坊重新开张,便是安乐阁也恢复开业,街上的巡骑甲士渐少,穿行的人流变多,这座大梁国都便又恢复了那一繁华之貌。 除此之外,甚至是城外的球市子也照常营业,球赛照办,汇通票行照开,便是又拿钱票去兑铜钱的也原原本本的兑换,半点没受那夜动乱的影响。 酒肆茶坊间“禁谈朝事”的牌子也被撤下,市井中的闲人又开始传递讨论着朝局新闻,一如往日,似乎真的半点变化都没有。 但如果真要细究变化,那还是有的。 如安乐阁好些漂亮娘子接连两三日都没有看见了,更有传闻说那鼎鼎大名的胭脂评榜尾鱼幼姝鱼娘子,此番已被召入宋王府做了那天策上将萧砚的侍妾,也算是全了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如球市子那脚下功夫最好,被唤作“疤脸冷面郎”的李莽也不再上场,连带着他那一支不知给多少赌客带去厚利的球队也消失殆尽,不知去向。 如全城赋闲在家的禁军将卒被急召回营,如神威、拱宸、捉生三支侍卫亲军已急发离京,如那支不过由徭役组成的所谓新军,已然押着大批被抄家的案犯南去。 还有太多太多的微末变化,都在无时无刻提醒着朝野所有人,大梁已非昔日大梁,朝廷更已不再是往昔那党派碾压,错综复杂的朝廷了。 不管是朝廷还是军队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调整,表明天策上将萧砚在威逼皇帝退位后,依然没有停下来享受这权势巅峰地位的心思,而是似乎还在继续为将来布局。 不过虽然朝廷不禁言论,但对于萧砚这一弱冠之年的枭雄人物,朝廷之上自然是畏多余敬,都默契的不怎么敢提他的名字,甚至私底下的八卦闲谈都不敢多谈,唯恐因此生祸。 但朝廷之外的百姓,则并无这般多顾忌了,诸如天策府颁发的种种宪令,已然让汴京百姓确确实实看到了实在的好处,虽说对于萧砚自然不可能谈得上如何爱戴,但肯定还是多为敬重的,这年月愿意把百姓当人看的当权者不是没有,但是萧砚这样的,还真是头一个。 几日前萧砚令完颜阿谷乃从曹州押运财货入京,彼时入城的阵仗就很大,几乎半日就传遍了全城,所以现在全城百姓都晓得萧砚在自掏腰包补恤民间,故甚至不需要专门推动,起码现在汴京城都认可萧砚的仁德之名。 有时候,当权者只需认真对民间释放一些善意,那么便自有万千百姓自发的来拥护他,为他正名,这在短时间来看或许不算什么,但长此以往,“仁德”二字的威力便会彻底爆发出来。 百姓终究是有思维的,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算群雄防备的再严,只要萧砚的名声够大,那么终究会有源源不断的逃民涌向中原。 仁德二字,终究要比穷兵黩武这四个字是更有威力的,而这乱世争锋,归根结底争的就是人口,河东天险,到底也挡不住悠悠民心。 这便是萧砚就算要携朱温、朱友贞二帝西进,调动大军震慑关中敬翔仍然愿意支持的原因所在,敬翔是极聪明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妥协,什么时候该据理力争。 而汴京逐渐安稳下来,又好似过上了太平时节的日子,萧砚这场登临权柄之顶引发的动乱之事,却仿若一道平地惊雷,终于让整个天下轰然震动。 萧砚胁迫朱温退位后,次日城门解禁,消息便以极为惊人的速度疯狂向外传递,先是整个中原一带,而后齐鲁、淮南、荆南、关中、河北、河东、陇右,便是蜀道艰险之内的蜀中,亦在短短数日内得到了这一惊闻。 鬼王、冥帝二人挟持乱军,勾连禁军,欲以兵变胁迫朱温谋害萧砚,然萧砚提前召河北军南下,先发制人掌控皇城,拥护朱友贞登基,进而再以雷霆当场镇杀一应乱军。 而这场兵乱的罪魁祸首鬼王朱友文,先是从皇城败退,而后来不及勾连禁军入城,便于乱军前伏诛,鬼王死,冥帝欲西逃关中,却同样被萧砚当场镇杀,其麾下玄冥教则由孟婆率领,尽数降伏萧砚。 之后萧砚再以绝对实力拥护朱友贞登基,朱温被迫退位,为萧砚奉于大相国寺。同时,鬼王、冥帝二人之子女后代,尽数被新帝朱友贞诛杀,无一所留。 至于鬼王、冥帝二人党羽,虽被萧砚赦免,然其后这些人马上就以贪官腐吏之罪名被查,三族连坐,家产尽抄,此后本应流放三千里,但新帝登基,故特别开恩,只流放至齐鲁、江陵等军州屯田,为期圆满则可恢复自由身,然子孙三代不可从军、应试。 另卷入乱事协助鬼王之一应禁军将领,东都留守司大小官员军将,除却部分昔日为朝廷大功之人,皆罢官免职,封查家产,或流放辽东,或编管屯田,或刺配为军,新帝开恩,家人不坐,子侄辈不得从军。 此外,改崇政院,恢复枢密院旧称,枢密院兼并兵部,以掌大梁全国军权,萧砚任枢密使兼天策上将,敬翔任同知枢密院事,并颁旨传令,此后宰相不带枢密衔而不得干预军事。 若说朱温退位就已足够让天下人震惊,但知道萧砚的一应官职头衔后,更是被惊的头皮发麻。 天策上将兼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幽州、义昌、义武三镇节度使,天下都招讨…… 天下人见到这些头衔差遣,就已然明白,这位在河北大战后似乎就淡了将近一年视野的昔日大梁冠军侯,竟然绕过了诸等大梁有望成为权臣的诸等大将,踏着朱氏宗室的白骨登上了那大梁权势之顶。 萧砚何人? 如果真让天下人来答,除了冠军侯这一封爵和几首词外,再多再多就只能加上一个传播甚远的胭脂评,便没人再说得清萧砚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甚至在大梁众多大将重臣里,萧砚也不算排在前列的那几个人,所有人的印象,都还只停留在他受封冠军侯的那一刻。 想必天下大半的人都会认为萧砚是铁板钉钉的朱温死忠,是朱温用来和李存勖相抗的霍去病,是朱温当之无愧的皇权拥护者。 但偏偏就是萧砚,偏偏就是这个应当为朱温死忠的冠军侯,亲手诛杀了鬼王、冥帝二人,然后迫使朱温退位,拥立一个同样让天下人没什么印象的朱友贞登基为帝。 何等震撼?何等让人不敢置信? 不知有多少或肆意享乐、或蓄势待发、或潜心治国的各方诸侯、各镇节度使,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甚至被惊得连奏报都没拿稳,更是连连派出无数谍子进入中原打探更多的情报。 此时此刻,就算是再草包、再没有远见的诸侯,都不可能放弃这一中原巨变的机会,朱温压天下已久,诸侯不得不或臣服、或联盟来对抗。 一个新的大梁话事人,不仅仅代表己方与大梁之间的关系可能会大有改变,甚至极有可能迫使大梁内乱。 中原若乱,那么正是各方诸侯群起而分之的机会! 但与各方小心谨慎的诸侯不同,在成都的蜀帝王建听闻这一消息后,唯只有大喜,压根等不及派人去中原打探情报,就急忙遣使分别派往长沙及太原,同时令兴元府(汉中)留后王宗贺为东路行营招讨使,领兵援凤翔城下的蜀军,同时与正在攻凤翔的蜀军北路行营都统王宗侃会师,待攻下凤翔后,正好聚大军一窥关中虚实。 当得此时,真是天助大蜀,先有歧国内乱,后有梁国兵变,甚至那岐王更是昏了头,放着梁军不管,竟然莫名其妙去与李克用厮杀。 彼时还甚有些不解,此刻一看,这简直是上天赐予大蜀的机会! 这中原霸业,当年朱温能取,我王建又有何不能取? 那萧砚是什么东西?也能握得住大梁? —————— 太原。 中原变闻,晋国算是第一批受到消息的诸侯,但因为近来晋国东西两面都有战事,晋王大发调令,征上万民夫运送军需,同时上调商税,令各地关防严加守捉。 增加商税属于常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要掠商以添补军备,晋王俨然是在为更大的战事做准备。 纵使晋人早已习惯晋王的武备锋锐,但也着实在麻木中有些人心惶惶,哪里还顾得上中原的变故,故市井内并没有什么传闻,甚而知晓这一消息的人还不算多,还要等待事件发酵。 然对于上层而言,这一道消息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通文馆,李存礼拢袖行过长廊,稍稍临屋子近了些,便闻到一股浓郁的汤药味。 走在他身后的李存忍皱了皱眉,但只是一言不发,随着李存礼一并走入屋子。 屋内还有一个医师,见二人进来,便躬身行礼。 李存礼把那医师招到一旁,低声询问着情况,二人窃窃私语,李存忍倒也不会去听,她只是走到塌边,用手掀开床帐一角,看着躺在里面脸色略有些病态白、仍然昏迷不醒的李嗣源。 李存忍愈加皱眉,观察了一会,闻见身后医师被遣退,才放下帘帐。 “大哥彼时在河北不慎遇到伏杀,随行侍从几乎死尽,若非一人因为有大哥牵制敌手逃回雁门关报信,只怕大哥也要遇害。” 李存礼低声道:“但就算雁门守军疾驰去援,大哥仍然受了重创,从我将他迎回太原到现在,一直都昏迷不醒。” 李存忍沉吟点头:“大哥受到如此重创,义父那边同样惊讶,可知何人能将大哥伤至如此?” “根据大哥那报信的侍从所言,伏杀大哥的只有两人,其中有一女子神出鬼没,突然杀出令人防不胜防,甚至连大哥事先都半点没有察觉,除此之外,还有一力士,二人相互配合,大哥的几个侍从初照面就死了。但我认为,当有第三者。” 李存礼冷静道:“根据医师观察,大哥不仅受了外伤,还内受一种巫毒,正是此毒迫使大哥的武功临时倒退,若不然凭借大哥的实力,当不至于伤及如此。” “巫毒……” 李存忍思忖了下,进而蹙眉问道:“漠北人?” “当是如此。”李存礼凝重点头:“娆疆的人不可能现身河北。” 李存忍长出一口气,示意的点了点头,进而代李克用嘱托了几句要点,便大步离去。 李存礼将她送出门,还想远送,李存忍只是头也不回的一扬手,他便止步。 看着这位十三妹消失在长廊外,李存礼思量了一会,方才走进房中。 “义父还真是小心。” 床榻上,传来一声不咸不淡的声音,略有几分阴气,其人掀开床帘,正是脸色阴白的李嗣源。 他看向李存礼,眯眼一笑:“这位十三妹可看出什么端倪来?” “大哥这伤又非假的,岂能看出?”李存礼恭敬道:“义父遣十三妹来,应当确实是想看看大哥有没有重创,若不然,大哥理当还是去西线与岐军作战。” “西线?”李嗣源捋了捋八字须,便坐在榻上淡淡道:“西线俱是藩镇军,战事又不可能维持太久,义父当然放心让我去。” 李存礼笑笑,并不答话。 “对了……”李嗣源也不再谈论此事,嘶了一声,道:“那萧砚,当真把朱温这老匹夫逼退位了?” “假不了。” 李存礼本想说巴戈一事,但踌躇了下,只是道:“十三妹麾下的人和通文馆都已传来信报,货真价实,五日前朱温就已把皇位禅让给了朱友贞,萧砚任天策上将,节制大梁所有兵马……” “呵。”李嗣源冷笑了下,进而又眯眼好似感慨:“真是好大的胆魄。” 他这时候,便终于明白彼时在河北发现的那一支将近两万骑军疾驰向南是为了什么了,只可惜,就算是当时就明白过来恐怕也来不及了,萧砚毫无预料的突然发动兵变,甚至一口气宰了鬼王、冥帝二人,这等事,只怕就算提前放出消息,也不会有人信的。 任谁看,萧砚当都没有这个实力才对,当然,这是天下人并不知定霸都这一支萧砚私军存在的原因。 李存礼看着李嗣源好似一副向往的样子,只是不着痕迹的上前:“伏杀大哥的那三人,愚弟已查出了,俱是漠北人,而且当是那漠北太后的御用高手,女子刺客唤作世里奇香、力士是为遥辇弟弟,还有一巫师大贺枫,当是让大哥遇敌时陷入幻境的罪魁祸首……” 李嗣源捻须不语,三角眼中只是寒光闪烁。 他现在都记得那世里奇香最后逃走时留下的话。 “久闻通文馆圣主李嗣源足智多谋,一手至圣乾坤功名扬三晋,如今看来,真是不过尔尔。” 便是依照李嗣源的城府,想起这句话来仍是忍不住想动怒。 李存礼不解,急忙折身下去:“大哥?” “没什么。”李嗣源挥了挥手,云淡风轻道:“来日料理漠北时杀了这三人便是,当下既然世子已出大同,漠北不死也残,不是我们关心的事。你准备一下,为兄要去一个地方,莫要让人察觉。” “不知大哥是要去……” “伽耶寺。”李嗣源抬起头,嘴角有一抹自信的淡笑。 —————— 太原远郊,伽耶寺。 袁天罡默然立在山前,负手看着山上竹林飘摇,恰似狂风舞动,群叶飘零洒落。 身后,一紫裳人影缓步走了过来,而后在一丈外止步,甚是愧疚的叉手拜下去。 “属下石瑶,参见大帅。” “属下,愧对大帅……” (本章完) 第357章 天下为棋(二) 第357章 天下为棋(二) 伽耶寺的竹林虽没有藏兵谷漫及群山的规模,但胜在养的极美,由僧人种下又亲手布置,很有一股禅意,行走在其中甚为静谧,有一种让人忍不住要心安于此的错觉感。 但石瑶很难心安,她行走在袁天罡身后,双手置于腹前,几次欲言又止,都又沉默下去,抬头去看这位大帅,却只发现他行走在这竹林中的小径间,仿佛只是一直在看着前方,半点赏景的姿态都无。 “冢虎可畏……” 良久,袁天罡耳畔响起这一道笑语。 进而,袁天罡身旁便见有一虚幻的白发人影捻着发尾伴行,笑眯眯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李淳风’神色颇显轻佻,只是感慨似道:“袁兄,三百年前的你,可预料得到你这位三百年后的对手?” 说着,他拍了拍袁天罡的肩膀,笑道:“你执棋三百年,太宗一朝后,向来小觑后辈英雄,今日可明白江水滔滔,后浪推前浪的道理?” 袁天罡冷然不语,只是负手于后,不徐不缓的朝着山巅木亭拾阶而上。 但石瑶跟在身后,能明显察觉到大帅在方才那一刹那似乎怔了一下,但又仿佛只是错觉。 ‘三人’一并登顶,步入木亭之间,这座伽耶寺的后山并不能称作雄伟,远眺过去,甚至无法看到北面的太原城,但凭栏向南,却能依稀看见汾水犹如一条玉带,将河东三晋划分成两半。 汾水河岸,当有那水浪涟漪层层,一浪一浪,前浪不断消寂,却又闻后浪无止境的层生。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李淳风走到栏杆边,朝着南面肆意的伸了个懒腰,进而凭空拈来几朵桃,随手一展,朵朵桃便似无规律的飘散开去。 他便指着那排列形成的卦象,笑吟吟道:“现在看来,去年你我的卦象,是我赢了。数九虽为人臣,然已权倾天下,所谓君子应处木雁之间,当有龙蛇之变。若无袁兄这一逼,可能数九还真要在木雁之间等个三五载…… 只是可惜,可惜袁兄欲兴晋梁大战,打烂中原格局,让数十登上那君主之位,却偏偏逼的数九提前来了一场龙蛇之变,这时机实在精妙、果决,仓促却又不失缜密,与昔年司马懿当真有几分相似。” 话毕,他好似故意停顿了一下去观察袁天罡,然后才笑眯眯道:“袁兄、袁兄,而今臣已为人臣之首,君又何在?” 袁天罡淡漠道:“权倾天下?为言尚早。” 李淳风便笑眯眯的掰着手指头,道:“中原,河北、岐地、草原……咦,还是袁兄说的在理,真不算权倾天下,那就权倾半天下好了,哎呀,总得给小家伙一点时间,这天下,总得一口一口吃不是?若是胃口太大而消化不好,会撑坏肚子的。” 听到“袁兄说的在理”这几个字,便是袁天罡都忍不住嘴角抽抽。 李淳风这厮,便算是已经死了两百年,便算是只活在他的脑海中,嘴上功夫却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了得。 “半天下?”袁天罡冷笑了下,“那也得本帅同意才算。” 李淳风无奈的一摊手,扶额道:“袁天罡,你真是没救了。我方才给你说那般多,你就全当没听见是吧?” 他走过去,死死的攥着袁天罡的肩膀,狠狠的前后摇动。 “袁天罡,你他娘的能不能醒醒? 这天下、这世道,不可能只有你的方法才是对的!是、是!我承认正是经过你的引导,玄宗一朝才大兴盛世,甚至足以媲美贞观之治!但这会距离玄宗朝已经将近两百年了!” 他破口大骂,大声道:“两百年!两百年!两百年前,年老的玄宗你没有救起来,之后数代帝王,你又救起来了几个?你的治世之道,玄宗朝后,又成功过几次?你说当年玄宗老而昏聩,我看你这个老不死也早就昏聩了!这个天下,你为什么就不能交给后代他们自己?” “你的治世、你的霸道、你的理念,当年扶不起晚年的玄宗,现在一样扶不起你选定的君王!天下这两个字,不是你一个人只用这几笔就能写出来的!” 李淳风一口气吼出这些话,俊美的脸庞都有些狰狞,眼中是死死的怒气,然在怒气之后,却是无尽的痛惜、怅然,以及那一抹不加掩饰的哀求。 那一抹哀求,似乎在向袁天罡这个老友说那一句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停下来吧,你真的可以停下来了。” 袁天罡静立良久,迎着‘李淳风’那道目光,只是毫不犹豫、全无动容的将他的手推开。 “本帅有过放手。” 袁天罡负手而立,只是淡漠道:“武皇晚年、玄宗晚年、宪宗晚年、武宗朝、宣宗朝……贞观后,这几个所谓中兴之治,没有本帅,又有几次是能够长久的?本帅,信不过他们。” 李淳风气笑:“没有你来引导,这天下就不会有盛世了?没有你,这后代千年,就不会出现真正的雄主了?” 袁天罡没有应话,只是负手望着远处。 他亲眼见到过太多的所谓雄主,他亲眼见到过玄宗皇帝早年是何等的英明神武、紧追太宗,他亲眼看到过太多,但无一例外,这些人都只会不断将王朝推向深渊。 他不信任所有人,他只信自己,只信自己认定的那一朵李儿。 看着袁天罡这副样子,李淳风终于心灰意冷的失笑,而后只是指着袁天罡的鼻子,身形逐渐消散。 “难怪数九会问出那句话——” “他争这天下,是为了太平治世。而你,袁天罡,你争这天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篇讨袁檄文,真是讨的好!” 耳畔响着这些李淳风失望且气冲冲的言语,袁天罡却只是仍然平静,好似半点触动都没有。 “……”石瑶有些不安的守在木亭入口处,她明显察觉到方才大帅有好几次气息波动的异象,却不敢出声询问。 她被萧砚放离,本犹豫过要不要把萧砚那些话告诉给袁天罡,但作为一名下属应有的责任,她想到任何一点信息隐瞒不报或可能都会影响袁天罡的判断,最终便只能把种种言语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 而袁天罡自始至终,却都只是一言不发。 所以石瑶现在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失了玄冥教的罪过大,还是把萧砚的那些话告诉给袁天罡罪过大。 终于,石瑶在身后躬身一礼:“大帅,属下失责,未能及时察觉到天暗星的意图,以致中原三十年布局付诸东流,自知死罪,请大帅赐死。” “天暗星……”袁天罡终于开口,淡漠道:“那萧砚既已创立了所谓夜不收,这世间又何来的天暗星?” 石瑶默然不语。 “起身吧,便是本帅都被歧国和漠北的动作吸引住了目光,又何况是你?三十年布局……”袁天罡没有感情的呵了一声:“本帅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三十年来你辛苦了。”石瑶更是惭愧,她真的情愿袁天罡将她赐死,但当下也知大帅正是用人之际,便是自己要死也该让大帅发挥出用处再死。 故她只是叹了一口气,道:“那……萧砚此番逼迫朱温退位,篡取了大梁权势,虽然大梁内部仍然不算稳,但依照属下以为,萧砚如今已是根深蒂固,又对属下说了那些言语,只怕图谋甚远,不知大帅是要如何应对?属下戴罪之身,只求为大帅效死。” 不料,袁天罡竟是背对着她反问道:“依你之见,本帅该如何应对?” “属下愚钝,不敢揣测大帅所想。” 袁天罡便淡漠道:“一个重振玄冥教的孟婆,强过十个蛰居藏兵谷的石瑶,本帅的意思,你可明白?” 石瑶一惊,进而小心道:“可玄冥教已然脱离了属下的掌控,萧砚更是在清理玄冥教中的不良人,属下恐怕没有机会回玄冥教……” “谁说没有?”袁天罡冷冷一笑:“萧砚想让玄冥教为他所用,却又惧本帅会在其中安插人手,那么只有大开杀戒一条路可以走,玄冥教若是一盘散沙,当然任由萧砚随意屠戮,可若有一个孟婆借用冥帝的名义号召人心……” 石瑶迟疑了下,复又小心道:“可若是如此,那些来不及从玄冥教撤出的不良人,岂不是要被萧砚……” 袁天罡头也不回,更是没有回答。 石瑶沉默了,片刻后,才叉手一礼:“属下明白了,只是当日钟小葵用孟婆的身份,率领玄冥教向萧砚投降的事,已是人尽皆知,属下再用孟婆的身份,只怕难让玄冥教其余残存势力信服。” “萧砚这点早晚不攻自破的伎俩,瞒不过天下人的。”袁天罡平静道:“玄冥教要的不是孟婆,要的是孟婆这一可以代替冥帝,带领他们对抗夜不收的名义。” 石瑶明了点头,然后迟疑了下,复又问道:“大帅之命,属下自当以死效之,当即便可回返中原。然玄冥教终究只算是江湖势力,如今萧砚掌控大梁朝廷,在大梁,玄冥教已是名不副实,现下更成为了一盘散沙,能发挥出的用处实在有限,若是想要用玄冥教来挚肘萧砚只怕困难,而天下大势,终究要由朝堂决定……” 她道:“如今,漠北、歧国皆实已倒向萧砚,属下知大帅正用蜀国制衡歧国,然草原一地若是不加以限制,便能源源不断的给萧砚支援马匹,中原本缺骑兵,如此一来就已补了短板,长此以往,属下担心只凭借三晋一地,恐无法胜过坐拥中原、河北、草原的萧砚……” 说着,她又急忙补充道:“属下并非不信大帅的能力,只是当日萧砚给属下言他对大帅宣战时,颇有底气,属下实在……” 袁天罡头也不回,道:“草原,除了当年太宗,没人能握得住。萧砚如今抓的越紧,这便越是扎他越深的刺。” 石瑶一惊,道:“那位漠北太后,当不敢背弃萧砚……” “只要有利,人自有胆。”袁天罡漠然,道:“人心二字,不过只是由利益钩织而成的罢了。” 石瑶沉吟了下,拜道:“大帅对于此道的把控,属下叹服。” 袁天罡没有应话,只是道:“你可下去准备了,本帅要在此会见一位客人。” 石瑶一礼便退,但刚刚走下木阶,突然又犹豫了下,折身一拜。 “大帅,属下有一事不明,斗胆请大帅赐教。” “讲。” “那萧砚讲,先有太平再有盛世,属下眼界太低,不解其中深意,不知大帅如何作想?” 袁天罡答道:“此言无错,然开创太平之人,不见得能有治世之能,更不见得是那盛世之君。” 石瑶犹豫了下,复又道:“属下只怕,便是让萧砚败亡给李星云殿下,天下,也不会太平……” 袁天罡陡然回头,远远凝视着石瑶。 石瑶便笑了笑:“当然,有大帅辅佐,李星云殿下定是那太平盛世之君。” “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 “属下告退。” 石瑶终于一礼,朝山脚离去,她沉默着,离开那竹林小径时,回头看了眼山巅,却已看不见那方木亭了。 她叹了口气,最后那些话是她壮着胆子说的。 从汴京离开,一路来她都在安排被玄冥教遣散的不良人,同时难免会收到关于汴京的情报,萧砚的一应政策她自然有所耳闻。 似乎,萧砚颠覆大梁,施政于民,并无什么错。 但这些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已经失败了一次,不可再失败第二次了。 正如大帅所言,这些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离去前,她看见一戴了斗笠身着普通麻衣的中年朝后山而去,自是知晓这是袁天罡要见的那位客人,但并没有现身,只是远远看了眼,本欲直接离去,却见那人在山脚撕下脸上的人皮,露出一张颇显眼熟的脸来。 李嗣源? 石瑶皱了皱眉,并不知这位通文馆圣主凭什么能成为大帅的客人,但当下也只能揣着心思离去,玄冥教分崩离析,她还不知能以孟婆的名义笼络到多少分舵旧部。 —————— 李嗣源登上山巅,却并未直接进入木亭,而是先整理了下衣衫,才极其儒雅的一礼。 “通文馆李嗣源,参见大帅。” “听说你被漠北的人伏杀了?”袁天罡负手看过去,道:“情况如何?” “些许小伤,还未伤筋动骨。”李嗣源捋须呵呵一笑:“这个仇,属下早晚会报的……不知大帅召我来,可是为了那件事?” “助你上位一事,暂且不急。” 袁天罡淡淡道:“当下另有一件要事需你去办。” 李嗣源心中惋惜了下,却也不急,只是和煦一笑:“大帅吩咐便是,我定当赴汤蹈火。” 袁天罡便看着他,平静道:“你亲往漠北一趟,代本帅对那位漠北太后问候一二。” (本章完) 第358章 天下如棋(三) 第358章 天下如棋(三) “漠北?” 李嗣源心下一惊,而后忍不住皱眉:“我几日前被那位太后述里朵的人伏杀,差点失了半条命,若非我早已将本门的至圣乾坤功修炼至小成,得以内力不息,只怕今日来见大帅的,便是我李嗣源的尸首了。” 说着,他从腰后取下折扇,随手展开在身前轻摇,眯眼道:“我拼死逃出已是侥幸,身上更是还残存着些许那漠北巫毒,眼下大帅却又让我去见那位太后,难道不是将我推上死路?” 袁天罡呵的失笑,进而抬手一摄,本正警惕摇扇的李嗣源登时大惊,却只觉一股极为厚重的吸力霎时笼罩全身,令他如何运功抵抗也全无作用,不过一息,其人已被袁天罡握住咽喉举起。 李嗣源顿时寒意上涌入脑,立即扔了折扇去掰袁天罡那形如钢铁的手掌,口中同时就要求饶。 然而他却马上察觉到,有一股极为霸道的内力瞬间荡尽他全身,莫说几日前被大贺枫袭击时侵体的巫毒了,就连一些关键气府,都被这股远比至圣乾坤功霸道不知多少倍的内力蛮横撞开,只一刹那,李嗣源就觉自己全身功力尽数恢复。 甚至不止于此,袁天罡那股极为霸道的内力,就好似直接被强行灌入了李嗣源的体内一样,只进不出,不过这几个呼吸间,李嗣源就觉自己的功力生生的被拔高了一个等次,在被袁天罡随手丢开的瞬间,竟然能敏锐的向后一翻,进而稳稳的立在木亭外。 “这、这……”李嗣源不可置信的摊开双手,金蓝相间的气焰从掌心腾出,甚为炫目,其中蕴藏着极为狂暴的力量,他毫不怀疑自己现在一巴掌就能把眼前这座亭子拍散。 李嗣源当即就叉手单膝跪了下去,慷慨激昂道:“大帅今日赐功,李嗣源没齿难忘!” 袁天罡漠然负手,道:“当下不过小利,区区一些功力算什么?本帅听闻,至圣乾坤功和那天师府的五雷天心诀能够相辅相成,若二者同修,这两门功法就能融会贯通,互助互补,继而功力大增,修为境界得到极大的提升,你若能成事,本帅即可让人将五雷天心诀带来送给你。” 李嗣源听见前面只是心里惊惧,实是没料到袁天罡竟连这等秘事都知晓,但一听到后面,就已是陡然大喜,猛然抬头:“大帅所言非虚?” 袁天罡似笑非笑:“你何必装腔作势?当本帅不知你多年前就已在窥伺天师府那五雷天心诀?当年朱温征玄武山一战,你在何处?” 李嗣源复又大惊,这次真不是装腔作势了,身后只是冷汗直冒,急忙五体投地的拜下去:“往年旧事,实不敢提出来污了大帅的耳。” 袁天罡却是冷笑,负手踱步,道:“当年朱温称帝后,得知天师府张玄陵为当世高手,便想将其收为己用。但张玄陵深知朱温荒淫无道,残暴不仁,遂拒绝出山。 朱温一怒之下,派出玄冥教高手剿灭天师府,彼时天师府恶战,而你,就趁张玄陵与玄冥教众人苦战之时,混进天师府盗取五雷天心诀的秘籍,妄想从此两功齐修,让自身功力超过你义父李克用……” 李嗣源真真已脸色煞白,他额头叩在地面,哪里敢抬头。 当年天师府一战,他亲自去往玄武山盗取秘籍,此事谁也没有告诉,就是为了瞒过李克用。 他这位义父忌惮自己甚重,李嗣源又不是傻子,岂能坐以待毙,在李克用那里听闻二法同修便可功力大增后,就一直密切关注天师府,想着若能有机会接触到五雷天心诀,此后就能有自保的底气,这门盗取来的功法更是自己最大的底牌。 但就算是这样的秘辛,袁天罡竟然也能知晓! 他唯恐这件事也同样被李克用知晓,腿都有些发软。 “不过你虽趁机混进了天师府,但未能在其中搜寻到五雷天心诀之秘籍所在,几经寻找下,却正好看见了张玄陵的幼子。” 袁天罡好似在讲述亲眼的见闻,只是道:“你别无选择,只能趁势偷走那位襁褓中的幼儿,其后在离去前却又正好撞见重伤退回的张玄陵,你本该不是他的对手,然张玄陵恰才重伤,力不从心,非但没能夺回他儿子,反而被你侥幸打下了山崖,从此下落不明,匿迹于江湖……” 说着,他便在亭子里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李嗣源,似笑非笑道:“而据本帅所知,你有一位义子名为张子凡?” 李嗣源全身一颤,进而猛然抬头,哭也似的颤声道:“大帅明察,这些年小人待凡儿如亲子,为的就是弥补当年所犯下的过错啊……” “你让张子凡认贼作父,还有脸说是弥补过错?” 李嗣源急头白脸欲辩:“小人、小人……” 袁天罡却只是哈哈一笑,而后负手而立,淡漠道:“起身吧,你所作所为又与本帅何干?本帅只是要告诉你,这世上,没有本帅不知道的事,更没有本帅办不到的事,漠北一行,你不去也得去。” 李嗣源擦擦泪,诚恳道:“大帅洞悉世间如此,小人哪敢不为大帅赴汤蹈火。” 他叉手一拜:“小人只是不明白,而今漠北正被我晋国攻伐,我们两家早已是互为死敌。而且便是小人,也能看出那位漠北太后与中原的萧砚关系非常,如此局面,小人就算是有天大才能,此番去漠北会见述里朵,只怕也没有什么成效吧?” 说着,他又忙道:“还请大帅赐教。” 袁天罡漠然一笑,而后负手发问:“依你观之,述里朵此人如何?” 李嗣源犹豫了下,然后捻须道:“女中英豪,草原俊杰,她若是男儿身,只怕成就不俗,只可惜是个女人,之前只能借耶律阿保机成事,阿保机死后,又依附于萧砚,恐怕难有什么气候了。” “恰恰相反。”袁天罡摇了摇头:“女人一旦沾上了权势二字,只会比男人更痴迷,她们能有的手段、心性,远非你之所想。” 李嗣源惊诧问道:“请大帅教我,如何才能破萧砚、述里朵二人的联盟。” “利益。” 袁天罡淡淡道:“你若能赋予她更多的利益,联盟不攻自破。本帅问你,草原最想索求的是什么?” 李嗣源捻须思忖,进而小心答道:“人口?财富?工匠?” “是燕云十六州。”袁天罡平静道:“草原为大唐欺辱了两百余年,不论是再强大的部族,都先后沦为过大唐的蕃部,对中原又恨又惧,而草原为何会两百年不得翻身?内斗不止是一回事,国力远不及大唐是一回事,跨不过长城,更是一回事。” 李嗣源一愣,而后错愕道:“大帅的意思是……” “你此番出使漠北,本帅允你可用晋王的名义,承诺在将来攻下河北后,划燕云十六州于漠北。” “如此一来,当真不由那述里朵心动!”李嗣源一喜,自不会顾忌割地一事,他虽然明白燕(幽州、辽东)云(大同)十六州有多重要,不但是抵御胡人的关键地域,草原若是得了这一地域,更能凭此直接对中原达到高屋建瓴的战略效果,从此完全可以攻守易形。但这会他连晋王都不是,哪里会心痛,更何况就算他成了晋王,只要能达成目的,便是割了地又如何? 依照草原那点战力,便是割出去,拿回来不过也是早晚的事。 他当即就要赞同此法,却见袁天罡面具后的眸子眯起,道:“怎么,你真想划燕云给杂胡?” 李嗣源心下一寒,忙道:“那按大帅所言,小人该……” 袁天罡看了他片刻,只是负手背对过去,看着南面:“你先允诺出去,然后本帅再让李克用召李存勖退兵,如此不论是不是真假,述里朵只要动心,自难免与萧砚离心,不需多久,二人间的联盟自会瓦解,目的便已达成,所谓攻心,间隙一旦形成,再想缝合就不是轻易能促成的事。” 李嗣源目瞪口呆,哪里听不出袁天罡这是想空手套白狼,但他别无其他意见,割不割地于他而言都没有区别,只要袁天罡能助他成为晋王,他什么都愿意做,当即便忙道:“依大帅远见,那述里朵可会心动?” “她没法不心动。”袁天罡漠然道:“受制于人绝非述里朵本意,萧砚不会给她实质的好处,反观你,只要把这个名义抛过去,述里朵甚而可以借此向草原诸部许下承诺,以稳固她的地位。” 李嗣源心下念头急转,又惊又喜,那股躁动忍不住让他想扇扇子,但见那折扇还落在袁天罡脚边不远,自不敢去拾捡. 故他只是左右走着,忙笑道:“大帅此举真乃阳谋,甚至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达成目的,真若如此,只怕那萧砚和述里朵很难不离心,而二人联盟一破,大帅可就为李星云殿下解了一心腹大患。” “杂胡尔,算什么大患?” 袁天罡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速去安排,自有人将燕云十六州的舆图拿给你,这个机会本帅给了你,你若不能抓住,就别想着取代李克用了。” 李嗣源讪笑了下,躬身一拜,便就此折身离去。 其人离去,这木亭四下便再无他人,袁天罡负手而立,眸光一瞥,抬手摄来那李嗣源不敢拾捡的折扇,舒展开,只见扇面有一个‘文’字。 他冷笑了下,未见怎么运功,这折扇便倏的自燃焚去。 区区一个李嗣源,就算真有卖十六州的胆量,他也得先有这个机会,而袁天罡显然不会给他机会。 确如李嗣源所想,袁天罡打的只是空手套白狼的主意,杂胡染指中原的例子不算少,甚至李克用本就是沙陀人,但李克用显然自认汉人居多,更只会信奉汉人文化、传承,杂胡并不一样,他们虽然早晚亦会被汉文化同化,意义却远远不同。 不过权宜之计罢了,只要制造出萧砚和述里朵之间的裂痕,目的便可达到,怎可能真让漠北入主十六州? 袁天罡看着南面山河,一人立了许久,只是倏的愕然间发现。 萧砚,竟真能与他以天下为棋了,落子之间,甚至让他袁天罡也只能屈从于大势。 “讨袁檄文……” 他嚼着这几个字,又孤身立了许久,面具后的脸木然,好似没有半点触动,然在许久后,又不禁念出这几个字来。 “呵。” 袁天罡负手离去,似乎真的没有半点触动。 —————— 李嗣源离开伽耶寺后,又悄然回返通文馆,安安分分的在房中扮演着重伤之人的角色。 但他并不心急袁天罡给他的任务,只是第一时间唤来一直属于他自己的心腹门徒,甚至没有知会最信任的六弟李存礼。 “凡儿和李存忠的下落还未寻到?” “禀圣主,少主和九门主彼时奉命前往中原汴京,但在其后便失了联系,属下怀疑是被梁人捉了去。” 李嗣源脸色一沉:“立即加派人手,寻出凡儿所在。若是河北没有,则立即启用中原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我要在最快的时间内知晓凡儿在哪里!” 那门徒不敢耽误,急忙领命直去。 李嗣源却仍然不安,他捻着须,三角眼微眯。 这些年他当那位义子是来日寻出五雷天心诀的关键,所以一直悉心培养,就等机会合适带他去元气大伤的天师府一趟。 他当年将天师张玄陵打下悬崖后,特意去悬崖下寻找过后者的尸体,却一无所获,故一直不认为张玄陵已然身死。 而李嗣源又不想让其他人知晓自己在寻找五雷天心诀,故一直养着张子凡,没有急着去打草惊蛇。 但眼下却顾不得其他了,张子凡已经是袁天罡拿捏他的一大威胁,若是让李克用知晓李嗣源这些年的隐瞒,按照这位义父对自己的猜忌程度,只怕李嗣源马上就要暴毙! 张子凡,一定要死。 李嗣源脸色有些狰狞。 凡儿,休怪为父心狠了。 ps:本书是动漫同人,在动漫里面关于割让燕云十六州一事,便是李嗣源引发的这个苗头来和漠北合作,请勿拿史实比较哈。 (本章完) 第359章 她来了 第359章 她来了 天下人心纷涌,数不尽的消息在不断以汴京为中心疯狂向外传递,而外间的各样情报,同样如飞雪般扑簌落入京中。 一叠一叠的‘九’字火漆文书堆了几大山,鱼幼姝领着专人查阅,而后再需从中挑选出关键信息整理出来一一报给萧砚。 “蜀国急报,汉中有大批蜀军调动,当是要入岐。” 鱼幼姝走在萧砚身后,有条不紊的轻声道:“领兵之人,为兴元府留后王宗贺,其人率汉中蜀军出褒斜道,若与凤翔的王宗侃部会于一处,蜀军的规模当能达到五万有余。” 萧砚点点头,并无太大波动,只是问道:“神威、拱宸、捉生三军可抵达虎牢关?” “已如期入驻。”鱼幼姝翻着下一篇文书,道:“同时,洛阳张全义递来奏报,称朝廷令他就地筹措的五十万石粮料已点备七成,待大王奉二帝抵驻洛阳之际,一应粮需当会尽数筹齐。” “张全义是个识时务的。” 萧砚笑笑,好在关中并非杨师厚一个军阀说的算,例如陕虢节度使、河阳尹张全义,便拥有节制洛阳大权,杨师厚若想割据长安,张全义就可断了他的后勤。 而萧砚提前急调神威、拱宸、捉生三军入驻虎牢关,首要目的自是要第一时间控制住这道洛阳东大门,除此之外,相信张全义只要不是傻子,也能知道萧砚这是在向他展示威慑。 神威三军属于侍卫亲军,萧砚既然能调动这三军,那就表明禁军已然被他掌控。 张全义事梁已久,虽然在洛阳颇有根基,然其人年近六十,不大可能还有那割据一方对抗朝廷的胆魄,甚而洛阳盆地东面的门户都已被萧砚提前控制,他除非是嫌命活的太久,只怕不敢和掌控近十万禁军的萧砚死磕。 张全义俯首,那么杨师厚的羽翼便铲除了大半,大势如此,在这个动辄发兵就要大批量撒钱、撒粮的时代,杨师厚若得不到这些年把河南府经营成粮仓的张全义支持,便已算是自断两臂,甚而他就算是投晋亦或是投蜀,部下也大多不会相随。 对比于所谓蜀军的威胁,萧砚当然要更看重杨师厚这一隐患,当下总算是稍稍轻松了一二。 “另外。”鱼幼姝翻开下一封文书,道:“以汴京为中心,各州玄冥教分舵已被公羊左肃清大半,余下各个分舵皆有人听到风声逃窜,恐会祸害乡野。” “无妨。” 萧砚淡淡道:“让天策府官吏起草一份宪令,命各镇、州严查玄冥教逃窜党羽,同时调夜不收出京,正以此追查玄冥教旧部作为第一道任务看看成效,且按既定计划于各镇设立镇抚所,以受京中镇抚司直辖。” 鱼幼姝一一应下,其后又禀报了一些其他情报,在尽数得到萧砚指示后,便当即下去传令。 夜不收已粗略搭建起来,除却在原有的玄冥教中挑选有可用之人外,还于金吾卫中选调了一批,至于其余金吾卫便尽数遣散。 同时,萧砚还下令选调了一批禁军中的精锐斥候充入夜不收中,原属兖州、洛阳等分舵的不良人充任上下各部的直属上官,汴京的明暗两面,都已开始由夜不收接手。 迅速处理完这些琐事,萧砚又见过由韩延徽搭起来的幕僚班子,以及余仲在内的军将等人,商议翌日的出征事宜。 冯道还需代萧砚统筹河北全局,暂时无法召至汴京,不然萧砚肯定会更轻松一些,不过冯道与王彦章一南一北分别坐镇幽州、瀛洲,确也给萧砚分担了不少,从河北征召的一批士人也在紧急向汴京赶,这些人会先在天策府挂职,而后再慢慢接手朝廷的各个补缺。 总而言之,草台班子终究是走上了正轨,且萧砚麾下的幕僚集团实则已不算少,这将近两年来,韩延徽和冯道都分别在中原与河北物色了不少人才,都在源源不断的往萧砚身边送,不过相较于庞大的朝廷机构只是还略显单薄而已。 这些人,才是属于萧砚真正的班底,起用河北将门是大势所趋,燕赵之地多人杰,受召入京的都是一两年前便追随在萧砚麾下的智囊团与可用军将,在挂职天策府后,便已勉强算是一个新兴的军功贵族集团,与隋唐之交的关陇集团,以及后世的所谓淮泗集团颇有点相似,不过就是才显雏形而已。 不论是当年所谓的河北望族,还是恰才新兴而起的河北将门,此番既已捆绑在萧砚身边形成新兴的政治团体,有没有才干是一回事,关键是用起来不大需要担心忠诚问题。 和汴京朝廷原有的班子不同,河北士人入京,属于硬生生的挤进中枢并占据了最大一块蛋糕,若说朝堂局势更迭,原有的汴京官吏还可以毫无压力的转换门庭,但这些河北士人,就算不被新主清算,也会被中原士人狠狠打压。 所以河北上下望族、将门此番押宝在萧砚身上,是彻彻底底的和萧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胜则从龙,如那初唐之凌烟阁,败则族灭,没什么好说的。 若说天下哪一批人是最愿意看见萧砚称帝的,那么已死死捆绑在萧砚身边的这些河北望族、将门,绝对是最坚定的支持者。 河北数百年被打压而兴的郁气,算是一朝被尽数押在了萧砚身上,所谓:“上将军逸气纵横,鹰扬河朔,引兰山之骁骑,驱易水之壮士,跨蹑燕齐,牢笼赵魏,好通戎夷,声震华夏。” 这一莫名而起的风闻,已然在河北广为流传。 不论萧砚本人想不想,连同韩延徽、冯道在内的河北人士,都只会自发的拼命给萧砚造势,这就是政治团体的作用,远非是一个人两个人就可以相媲美的。 但就算是如此,萧砚当下仍然无法形同当年曹操一样撇开朝廷中枢,完全由自己的幕府把持一切。 当初的汉室已完全四分五裂,汉家威严在经受董太师及其后等野心家的一番折腾后,早就只余下一抹腐烂前的尸气。眼下朱温多年积累的声望还未完全倒塌,大梁各镇也都是认的,所以萧砚还需要尽力维持中枢的威严,使得连同敬翔在内的一应政治机构能为他所用。这其中可说的,无非就是人事问题,萧砚已杀了一批、驱逐了一批,另外便还需要笼络一批。 萧砚近来忙着出征事宜以及安抚地方,没时间去一个个见那愿意改换门庭的官吏,这些事便当然是全数交给韩延徽,后者现任开封府尹,已然属于萧砚的代言人,每日都坐在衙署接待求见之人,有一些关键的人还需主动去邀请,可谓忙得前后脚跟不着地,抽身来参加天策府议事就已然属于得闲放松了。 一日半数时间都耗费在天策府,萧砚大多时间都只是在听下面幕僚的意见,并不多插话,只在关键时候拿定主意,最后总算是理清了头绪。 诸如朝廷那些破胆之人,随意折腾便是,是最容易笼络的一批。哪些人属于官迷、热衷权势,那么也可一用,给个甜枣便能心安理得的为宋王卖命,还有哪些人属于戴罪之身期望以投靠萧砚来保全身家,那么可以用大棒来威压。 当然,朝廷里不是没有那死硬不肯服气的,对于这些人,没什么好说的,贬官抄家腾位子便是。 另外,对于地方上的各镇节度使,萧砚也都需要亲自拿主意安抚,这个时候自不会吝啬什么官阶赏赐,只要兵权在萧砚手中,诸等虚名抛给他们,他们就只能老老实实接下这一代表萧砚善意的虚名厚赏。 而真正称得上另一件大事的,是对于下面军将、兵马的安排,诸如几个萧砚的心腹大将,王彦章、余仲二人都遥领节度使,元行钦、田道成及下面的大小军将等,也都加禁军衔、领虚职,定霸、归德二军,便算是那些应召入京的燕地豪强兵马,都皆有重赏。 不过短短几日,单只是对连同归德、定霸二军在内的禁军等部,萧砚就已撒了两百余万贯,不说其他,起码禁军在当下是对萧大帅忠心耿耿的了。 这是萧砚打造政治集团利益共同体所用的必要手段,他不止是要当下笼络军心,更是要给天下看看,追随他的人马,到底会有何等的富贵。 他给的甚至不止是富贵,是一条上升通道极为开阔的军功之路,想那王彦章,两年前还在朱友贞旗下籍籍无名,不过跟着萧砚征了几次大战,升官速度如坐火箭不说,名气更是大震,天下诸侯,当下还有几人不知王彦章? 这对麾下军将士卒带去的激奋是无以复加的,萧砚的种种措施都能让他们坚信,只要追随天策上将出力死战,上升通道自能无限! 这一举当然有利有弊,长远来看甚至隐患不小,然对于当下而言,萧砚这一手却无疑是一件让所有人都不敢小觑的大杀器。 从此之后,对于大梁那些想要挑战萧砚兵锋的人来说,恐怕都要在面临萧砚麾下这些闻战则喜的兵马前,仔细掂量一下,要不要来当这个出头鸟。 勋贵集团这四个字的分量,对于普通士卒而言,是何等的诱惑? 禁军上下是亲眼看见萧砚携军功一步步走至权势颠覆的,追随这样的天策上将,难道还会愁不能携军功飞黄腾达?难道还会担心自己来日不是那勋贵集团的一员? 萧砚不过费数日便粗略搭建出了一个稳固的利益集团,其中天策府上下自是耗费心血良多,但眼见这一集团有萧砚这等强主带领,天策府上下都只觉未来可期,便是已经劳累了数日,都仍然只是朝气勃勃。 莫说是被上将军当牛使唤了,只要自己流不尽最后一滴血,自己就是上将军最忠实的牛马! 作为萧砚麾下的头号幕僚,韩延徽在欣慰之余,却仍可惜时间过于仓促,未能给萧砚笼络到太多人才,但当下他被俗物缠身,从今以后只要萧砚不倒,他只怕半生都不得闲,也只有将这些事交给其他人来做,遂在散场前后,不过对着萧砚叉手一拜,他便被十余夜不收拱卫着直去开封府,比萧砚只忙不闲。 一众天策府成员各司其职,明日西征在即,都只是在萧砚这里极快的告退离去,真是半点时间都不敢耽误。 在这出征前夕,萧砚反倒清闲了下来,从由两进王府改建而成的天策府踱步出来,也并未带什么随从,只是一人穿着那身紫袍兀自思忖。 朱温、朱友贞二帝如何处置,都早已有定论,甚至就算是朱温义子朱汉宾,萧砚都要一并带着随军。 作为在朝中颇有威望的敬翔,萧砚一样要带着,说不防备敬翔是不可能的,不过此次萧砚更多的还是想让敬翔在战时给他出谋划策。 作为让朱温言听计从的大梁第一谋士,敬翔可不是浪得虚名。 萧砚虽然此次要借蜀军立威,但实则准备还是略显仓促,必须要速战不可拖延,他要用一场大战威慑住大梁地方军阀,更要让天下人为此丧胆,以充足应对袁天罡。 他边走边想,在脑海里一遍一遍推演着各种细节,王府很大,他绕了一大圈,直到暮色将临,有女侍前来请他去用膳,萧砚才让人把饭食带到书房中,他很喜欢在独处时思考。 女侍应声而去,萧砚立在廊下看了会天上逐渐显露的残月,才缓步走向书房。 书房中早有烛光,但房门紧闭,萧砚微微蹙眉,他并不喜别人弄乱自己的东西,但料想巴戈也没有这个胆量才对。 他缓缓拾阶,开门而入,却在用来接待臣僚的正厅并没有见到什么身影,而后才似有察觉,微微侧目,竟是不禁一怔。 却见只有他才有资格踏入的书房中,有一位戴着质朴圆形耳坠的紫发女子,坐在桌后,毫无顾忌却又百无聊赖翻过一页页写满字迹的纸张。 容颜极美,御感惊人。 女子一手托着腮帮,一手翻过纸张,这时候才略歪头看着萧砚,姿容慵懒。 看着怔怔的萧砚,她便眨了眨桃眸。 “怎么,看见是小女子登门,宋王爷不愿待见?” (本章完) 第360章 傻眼 第360章 傻眼 夜色静谧,外面有没有月光映进来萧砚不知道,但映在降臣脸上的烛光,却是实在的让人忍不住晃神。 降臣的容颜本就极美,这会托着腮帮,半边脸都被烛光映照着,直鼻薄唇,一双桃眼明明妩媚无端,却偏偏要故意作出无辜的样子来。 她一向很喜欢仗着自己媚死人不偿命的容貌,来调戏、挑逗萧砚。 萧砚怔怔良久,竟是破天荒的用手背摸了摸自己额头,好似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出现幻觉,然后才失笑道:“你怎会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里吗?” 降臣依旧歪着脑袋,进而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捧着心口,哀怨道:“早知你个小没良心的发达后会不认旧人,姐姐我当年就不该救你。” 萧砚不禁失笑,竟感觉心情很不错,回头看了眼门口正端来食盒的女侍,只是让她放在正厅的桌上,而后才双手环胸,笑眯眯的看着降臣。 “当初是你自己不告而别的,若说不认旧人,那也是你先抛弃我的。” “喂,你这样显得很小气的好不好。” 降臣拿尾指将垂在眼前的发丝撩到耳后,微咬着嘴唇瞪着萧砚,后者却只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目光真是半点也不避。 降臣反而是先破功的那一个,扑哧笑了出来,宛如瞬间绽开的幽昙,娇柔慵懒的指着萧砚:“过来些,让姐姐看看当上这王爷的你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萧砚笑笑,虽没应声,但竟真是顺从的走了过去,甚至摊开手,示意降臣好好看一看。 “转一圈。”降臣托着腮,眸中有光亮。 萧砚仍然没有拒绝,他发觉自己的心情真的很不错,遂依言照做,但在转回来后,却见降臣已然起身,体态轻盈的背着手,眼睛里溢出流光似的浅笑,只是看着自己。 降臣生的高挑,绰约多姿,看起来体态很优美,但若真站在一起,却只及萧砚的下颌,降臣遂微微踮起脚,用两只手轻轻捏着他的脸颊,甚至仿佛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让人心安的气息。 “真的长成大男人了,怎么样,姐姐我当年选人的眼光不错吧?只是这脸怎黑了些,不如去年可爱了。” 萧砚任由这位御姐精致无暇的脸在自己身前晃悠,脸上一直带着淡笑,听到这里,才诧异了下:“可爱?是说我么?” “哦……”降臣摸了摸萧砚下巴上的胡茬,仔细想了想,故意歪着头,眨巴了下眼睛:“好像不如现在可爱,那会某人才多大?却比现在还霸道的要死。” 萧砚失笑,进而再一次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这王府中的人不至于如此疏漏才对……” 不过说完这句话,他低头看着降臣那故意做出的娇弱模样,只觉这御姐油然自生的媚态,简直能把人的骨头媚酥了,心下当即一动,捏着她白腻的下巴,便重重吻了下去。 降臣仿佛早就有所预料,嘴角露出一抹奸计得逞的笑,但并不迎过去,反而要向后一避。 岂料萧砚似乎早有所备,就像知道降臣会欲拒还迎一样,大手一伸,就揽住了她软香温玉的纤腰,在降臣“唔”的一道惊慌声中,瞬而将她环腰抱起,进而顺势折身坐在椅子上。 把降臣斜放在自己腿上的刹那,萧砚就已对着她诱人的薄唇凑了上去。 被炽热的气息霎时笼罩住全部鼻息,降臣再难把持住,藕臂环着萧砚的后颈,不再欲擒故纵,而是肆意索吻。 时间仿佛在降臣的呼吸逐渐加重后,才重新流动起来,二人灼热的气息分开,萧砚捏着降臣滑腻的下巴,半点不掩饰自己的占有欲,坦然道:“像降娘子这样的美人在身前,不论任何年龄的男人都会变得相当的霸道……” “你是在说我对任何男人都有诱惑力?”降臣轻咬着嘴唇,没好气的拍开萧砚想要探进自己裙中的手掌,瞪了他一眼,但微怒含羞的桃眸里媚态横流:“还是说,你已经没法不对姐姐我着迷了?” “你现在这样确实对我很有杀伤力。”萧砚用胳膊支在桌上,手撑着侧脸,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降臣真能媚死人的脸,问道:“你知道我这会在想什么吗?” 降臣不由得意,仿佛一只白天鹅,高傲的扬起下巴,露出泛着光泽的玉颈:“姐姐我愿意一听。” “我想的是。”萧砚冷静道:“该如何把你这条碍事的裙子解决掉,是直接撕烂还是文雅一点……” 他思忖了下,看着得意表情僵在脸上的降臣,认真询问道:“降娘子有恩于萧某,还是文雅一点吧,直接掀上去。” “要死啊你!”降臣终于反应过来,紧咬牙根,恨得直欲要去咬萧砚的脖子,看情形半点不似作假,萧砚便笑着推开她的脸。 降臣的脸颊倒是又香又软,看情形分明就是素颜,岂知还有淡淡的幽香,让人忍不住想凑上去闻,不过萧砚现在美人环膝于怀,自不会贪图这一点香气,只是笑着道:“都说了你这样有杀伤力了,自己偏要故意来挑逗,难道还想管杀不管埋?” “死去。”降臣失了一城,颇为大恼,美眸横盼,本想夺几分颜面回来,岂料不过恰一挪臀,便察觉到了萧砚的异样,当即便再次洋洋得意起来,给萧砚抛了个媚眼:“就是管杀不管埋,你想怎样?” 萧砚笑笑,他又不是由下本身思考的人,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只是一把推开还欲挑逗他的降臣,拍了拍自己紫袍上的温润香气,好笑道:“行了,不陪你玩了,说吧,来寻我是为了何事?” “真是半点都不惹人爱。” 降臣被突然推开,又恼又怒,咬牙切齿的用双手环在胸前,这个动作却偏偏有一种挤捧的感觉,使得胸前登时勾勒出完美的弧形来。 萧砚忍着没去看第二眼,任由降臣在那里生闷气,取了桌上被降臣翻乱的一些文书,走到正厅的桌前,打开食盒开始用膳。 降臣瞪大眼,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胸脯,一脸错愕,不信萧砚真的能拒绝自己这等前凸后翘的大美人。她恨的牙痒痒,抬头看着正厅桌前,萧砚一脸严肃的翻阅着文书,用饭虽很大口,但明俊的脸型却不会因此被破坏,认真的神色给人异常心动的感觉,明明只是这寻常一眼,但不知是太久没有看见,降臣只觉一颗玲珑心差点给萧砚此时的模样给融化了。 好嘛,谁叫是本姑娘挑的人呢? 降臣用手指抵着微微勾起的嘴角,看了一会,才走上去,故意做出怒气冲冲的模样,揭开桌上的食盒,露出下面一层的菜肴:“你真是笨呐,明明还有一份!” “嗯?”萧砚认真看了看那食盒,确实遗漏了最下一层,便笑着拍了拍脑门:“糊涂了。” 说着,他便觍着脸扯了扯降臣的手,道:“粗茶淡饭,不知能否请降娘子共用晚膳?” 降臣白了他一眼,勉为其难的一点头:“看在你倒有几分诚意的份上,姑奶奶我就不计前嫌,陪你这孤家寡人一次。” 萧砚好笑的看着自己的碗筷被降臣抢去,然后有些蹙眉,按理来说巴戈就算存着目的,起码这段时间的生活助理也还是做的算称职,为何到了现在还没有过来在他这露脸?若不然他也该唤巴戈去新准备一副碗筷。 “你先别找那个玩蛇的女人。”降臣不满的敲了敲桌子,“那个女人也没长多好看嘛,值得被你这般挂念?” 萧砚听出这老大一股醋意,倒也不会急着去解释巴戈的身份,只是好笑道:“你把她怎么了?” “姑奶奶刚才到这来,好心好意给那女人打招呼,她倒好,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对我出手。”降臣翘着腿,环胸斜睨着萧砚,道:“姑奶奶略施惩戒,丢在隔壁给她吃了个苦头,倒也没什么,她那蛇毒的痛苦原样奉还而已。”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单纯就是看那女人不顺眼,是打了招呼,但彼时巴戈很谨慎,没敢出手,纯粹是被降臣单方面虐了一通罢了。 萧砚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只要降臣有分寸就好,遂也没有计较,看着降臣毫不客气的霸占他的碗筷,已开始尤为淑女的品鉴王府的菜肴了,便让人去再取来一副。 “你体内折寿的隐患,我这一年查遍古籍,已经有眉目了。”降臣的饭量很小,霸占萧砚的餐具明显就是玩乐,吃了几口就说饱了,这会才终于吐露自己此行的目的。 她抬着下巴,高傲道:“萧砚,别说不给你机会,你若能把姑奶奶我哄高兴了,我就告诉你办法。” 萧砚一愣,蹙眉道:“你当初不告而别,就是为了这件事?” 降臣哪里会承认,嗤笑一声,只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别自作多情了。” 萧砚松了口气,笑道:“那便好,不然我可能还会惭愧。” 说着,他便将十二峒之行简略说了一遍,当然着重讲了大爷给他重塑经脉的办法,现在想来,固然过程可谓是让人生不如死,但着实受益良多。 降臣傻眼,然后倏的站起身,恼道:“我不管!” 萧砚狐疑的看了眼降臣,意思很明显:你还说当初不是为了寻找古籍才不告而别的? 降臣气的张牙舞爪,怒气冲冲的勾着萧砚的脖子,白皙精致的脸几乎贴在了萧砚的侧脸上:“我不管我不管,我费了这么大劲,你必须欠我一道情!” 萧砚被摇的七荤八素,蹙了蹙眉,诧异问道:“什么一夜情?” “我真的想杀了你!”降臣光只是骂显然不解气,竟是凑了过去,瞬间吻住了萧砚的唇。 这突然而来的香艳,令萧砚都没反应过来,但其实不待他有所反应,便觉嘴唇一痛,更有一抹血腥渗出,不由瞪大眼睛,便看见降臣恶狠狠的盯着他,但她的眼神又马上转为挑视,那意思是说你要想让我松口,要么承认欠我一次,要么就给我来一记狠的,看你这个坏东西下不下得去手! 降臣真是敢下狠心,虽然咬的不算特别重,但萧砚仍觉自己下嘴唇都疼的麻木,真是被咬破了,不过他确实也没有想着要一巴掌把降臣扇飞,而是一把捏住后者浑圆丰翘的臀,进而不由分说,在降臣瞪大美眸的一瞬间,另一只手一股脑的探进长裙深处。 降臣几乎是全身一颤,温润的娇躯都瞬间软了下去,羞恼的向后一避,但她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便见下嘴唇渗出血的萧砚一脸冷意,只是扯着她的手一拉,便将她环腰抱起,不由分说便向外走。 萧砚记得隔壁有床榻。 降臣又羞又急,但见外间廊下的人影全部瞬间背过身去,倒才算是松了口气,但她还未有机会脱身,萧砚却已大步走进隔壁的一间厢房,甚而在进房的同时,捏着她臀部的手一施力,便闻见裙裳被撕碎的声音响起。 “你、你、你……”降臣脑子都空白了,也顾不得再挣扎,急忙搂着萧砚的脖子:“先关门……” 萧砚理也不理她,更不会停下步子,只是身上罡气一震,房门便自行掩闭,走到床榻边时,降臣那双绷直修长匀称的美腿已然显露大半,那白生生的滑腻,在黑暗中也仍显得刺眼。 降臣夹着腿,鼻腔里已压不住轻声的呻吟,圆润小巧的脚趾绷紧,声音带了几分哭腔:“我讨厌死你了。” 萧砚嗯了一声便算是回应,只随手拉开床帘。 黑暗中,似乎全身都是香汗的巴戈缩在床角,白着脸和萧砚对视了下。 萧砚蹙了蹙眉,不过同样没理她,仍然把降臣扔上床榻,手在自己的腰上一解,床帘在放下的同时,被他抛出一件带有降臣香气的胸衣。 如泣如诉的哭腔压抑着响起,在御姐断断续续的求饶声中,黑暗里响起萧砚霸道的命令声。 “你,也躺过来。” —————— 厢房外,鱼幼姝双手置于腹前,只是摇头笑了笑,进而对周围一众女侍拂了拂手,院中人影,连同她在内,便次第消散。 (本章完) 第361章 君王不早朝 第361章 君王不早朝 暮色犹如潮涌,天边适才还有些许傍晚的残云,似乎只过了一瞬,又仿佛已然许久,室内室外都被无穷的黑暗笼罩。 厢房外,所有或在明处或在暗处的人手都悄然撤去,唯余必要的点点灯光,静谧无声。 在这样的环境下,室内稍有一丁点声音都显得极为清晰,何况是萧砚那道甚为简洁明了的命令声,简直不要太让人心神震动。 莫说是一直不安的缩在床角,犹豫着要不要爬出去的巴戈了,就算是脸颊绯红,桃眸里散着迷离瞳光的降臣,在听见萧砚的声音后,好似都瞬间清醒了三分。 “姓萧的!”降臣的声音仿佛是从鼻腔里挤出来似的,软腻的语气中夹着几分能媚死人的怒意:“你敢!!” 萧砚理都不理她,降臣忍不住又从鼻腔中挤出一抹哭腔似的轻吟,而后却又马上死死咬着银牙,想用手捂着脸不想让萧砚欣赏。 但在做这个动作之前,她又感觉脑袋一片空白,手更软的仿佛脱力,只想能够抓住什么,哪里还有力气去捂脸,又羞又恼下,却只能不由自主的攥紧身下的絮毯。 在恼怒之下,她便要去瞪着萧砚,但抬眸过去,却只看见他明亮的眸子以及在黑暗中清晰的脸庞轮廓,降臣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那股邪魅气息,这股气息分明就足以引得她为此沉迷。 降臣心下涌上羞意,浑身上下烫的要命,整个人仿佛像只八爪鱼样忍不住迎上萧砚,同时紧咬银牙不想让自己在巴戈面前出丑,鼻腔却完全不由自主的发出道道让人酥软的声音,遂只好羞恼的去瞪缩在萧砚身后的巴戈,意思很明白,让她不准过来。 此时此刻,巴戈同样是脸颊发烫,目眩神迷。 她在不久前被降臣随手施了毒,过程很难说不难受,这会药效恰才过去没多久,全身还是香汗淋漓。 不过就算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除了降臣便没有第二个人知晓她的情况,恢复正常后趁没人注意躲回去便是,但恰恰让人失措的就是,刚好在她缓过神来准备离去的前一刻,却正正撞见了寒面的萧砚进入此间,在大惊之后,当然是无穷的恐慌。 好在萧砚的目标并不是她,或者说注意力压根就没放在她身上。 但正是基于此,巴戈才有幸目睹了一切,起初还能放狠话拒不配合的降臣、不久后便开始断断续续求饶,防线可谓一触即溃的降臣……都被她尽数收入眼底。 而纵算周围只有黑暗,但亦能看清萧砚健硕的身姿,厚重的男儿气息扑面而来就罢,偏偏还有声声入耳,就算没有参与其中,巴戈也难免涌上难言的羞意,死死咬唇,微微夹着腿,在角落里白着脸不敢出声更不敢随意动弹。 她虽然隐约知晓萧砚的行事风格,却从未想过能看见他如此霸道的样子。 降臣的实力到底有多强巴戈并不清楚,她甚至不知道降臣的具体身份,不过她显然能明白自己和降臣之间的差距,但就是这么一个武功高强,性子高傲古怪的女人,却亦由萧砚随意欺负,虽然似乎在后面,她好像也乐在其中…… 难道做这种事真有如此…… 巴戈忍着情意,虽听见了萧砚的命令,但白着脸没有应声,她很惧随手便能让她吃尽苦头的降臣,哪里敢凑过去,何况她亦不想这般就献身给萧砚。 她一直信奉一条准则,吃进嘴里的,永远不如在锅里的,何况自己的任务已然失败,更没有委身萧砚的道理。 “过来。” 萧砚看了巴戈一眼,很低沉的声音。 但只是这一声,只是这一道在黑暗中显得凌厉的眼神,便让巴戈全身一僵,更忍着没敢去看降臣凶巴巴的目光。 她发现自己好像更不敢拒绝萧砚。 何况,甚至是降臣,好像也拿萧砚没办法。 巴戈低着头,稍稍挪动了下,萧砚便径直探手过去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动作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而巴戈虽有一分下意识抗拒的心理,但随着那一股厚重的男儿气息笼罩而来,她竟错愕的发现自己几乎没有拒绝的动作,唇便已主动生涩的吻上了萧砚。 降臣能明显感觉到萧砚的生命力在此时轰然高涨了几分,心下当然大恼,但牙缝里却忍不住挤出一道呢喃,脑子里复又一片空白,只觉自己的脚都瞬间绷直。 萧砚察觉到了降臣那娇躯似水一样的变化,但只是面不改色,一只手从巴戈很光滑的肩上顺下去,抚住了她腰下浑圆的弧度。 巴戈背脊绷直,全身更是一僵,但遵循着本能的想法,只是用唇渐为火辣的抵着萧砚,同时在犹豫一瞬后,贝齿微启,任由侵入。 “混蛋!” 降臣恨恨的咬着牙,推了下萧砚,但软绵绵的无力,便用桃眸死死的瞪着他,示意他赶快滚出去,不过凶巴巴的眸子却又马上变得迷离,双肩忍不住轻颤。 萧砚欣赏着御姐的神色,只想探出她藏在最深处的秘密。 同时,巴戈双肩轻颤。 萧砚察觉到了那一道情意,便不由沉吟了下。 巴戈便咬着下唇,稍稍撇过头,冷然的脸庞上挂着不知是难堪还是其他原因,而生出的几滴晶莹剔透的泪水,僵着不再动弹。 萧砚抬头时,正好借着月色看见了这一幕,这沙陀女人确实不及降臣好看,甚至脸上的野性冲淡了许多美感,不过到底是有几分冷艳的,此时斜长的美目盯着他,有几分凶狠的样子,但只是默默流着泪。 他愣了愣,但也没有出声,更没有停止惩戒降臣的动作,虽然那位御姐早已经丢盔卸甲。 他只是下意识的,轻柔的用拇指擦拭掉巴戈眼角的泪,同时吻了吻她的眼角,道:“有些咸。” 眼泪当然是咸的。 巴戈想,应该是咸的吧? 不过正因萧砚这个随意的动作,她反而莫名的没流泪了,与萧砚对视了下,竟感觉自己已无法自主的思考,唯一的念头,便是要占据这个男人的一切,于是不过片刻,她身上就只余下了墨色的胸衣和亵衣。 做完这一切后,她用手臂遮挡着胸前,跪坐在里边,虽还是不敢看软如水的降臣,但却已敢凑近萧砚,垂着眼帘,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 着实很有心机。 这个心机婊! “你、你……我、我……” 降臣有些语序混乱,她心下甚为羞恼,瞪着萧砚,但他的动作很熟练,甚至显得老辣,不过这一瞬,她只觉萧砚捏住了她丰腴的大腿使她下意识屈膝。 紧接着,她的思绪仿佛被抽离,脑海中一片空白,白嫩晶莹的脚趾更是不自觉地绷紧,紧咬的唇也微微松开,发出一声难以压抑的喘息。 “姓萧的,我…姐姐我错了……”降臣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嗯?”萧砚微微眯起眼睛,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 降臣的脚趾再次绷紧,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声音中带着几分哀求:“好哥哥……” 萧砚满意地笑了笑,俯身靠近她,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耳畔:“修炼还未结束吧,好娘子?” 降臣的手指深深嵌入萧砚的发间,已是彻底一败涂地,无力再抵抗,只能连绵发出娇喘:“让她……让她来……” 萧砚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回头看向略有些拘谨的巴戈。 她跪坐在黑暗中,神情拘束,一动也不敢动,肌肤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小麦色的光泽,修长丰腴的长腿又白又滑,透出一种野性的美感,看不到一点瑕疵。 萧砚轻轻拍了拍她的腿,示意她转身。 巴戈一时有些茫然。她虽因任务了解过相关知识,但此刻却完全不知所措。 降臣横了她一眼,脸颊绯红,声音中带着一丝羞恼和急切:“……。” 巴戈心神一颤,虽有些慌乱,但仍勉强保持清醒,依言照做。她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 随后,她听到降臣轻轻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便有一双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腰上,巴戈瞬时腰身一僵,却不敢动弹,只能任由事态发展。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紧咬下唇,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但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了降臣脑子空白的感觉。 仿佛整个世界都停滞了。 降臣用藕臂似遮似掩的搭在额前,终于稍稍清醒过来。 她听着那边巴戈只一瞬便溃不成军,反而瞬间轻松了起来,无止境的倦意袭上心头,遂只想拥着被子相,再也不想理外间事。 甚至在察觉到不守规矩的萧砚后,她也只是不满的哼哼了一声以表示抗议。 但不知过了多久,降臣却又发出了能媚死人的喘气声。 “姓萧的…我真的要杀了你…” 天际渐白,鸡鸣破晓。 降臣和巴戈从没觉得会有如此漫漫的长夜。 —————— 降臣只记得萧砚是明显要更喜欢她一些,使得她终于没心思再嫌弃巴戈,而是在后半夜以姐妹称呼,只为减轻一些重负。 至于在天亮前的一刻,她只迷迷糊糊记得是巴戈盘着发低头。 ………… …… —————— 一切都如汹涌的潮水,似无停息,萧砚只知道自己多日来的紧绷神经在今夜后彻底轻松下来,但仔细想来,亦只记得降臣和巴戈皆好似散了架,更不知听了多少声降臣软腻的“好哥哥。” 至于何时睡下的,还真没印象,萧砚醒来的时候,只觉左右温嫩如玉,却是一左一右搂着降臣和巴戈,自己身上又香又软,连脑子都混沌了。 睡的时候天色还只是浅亮,这时候云开洒下日光来,萧砚偏头看着右手边的降臣,娇躯完美如雕塑,睡得正香,眉头还蹙着,清纯又妩媚的脸庞上留着魅惑的残韵。 就是这道媚死人不偿命的杀伤力,真真让萧砚无法自拔。 他起初真只是想惩戒一番降臣,其后才发现自己脱不了身,看来后世有一句话没有错,寻对象着实不可寻太漂亮的。 伤身。 至于拉着巴戈大被同眠,倒没有特别的想法,只是当时正好意起且有降臣又承受不住的原因所在,虽然后面仍然是把降臣折腾的快散架。 萧砚嘴角勾着笑,他很满足,仿佛多日来一切压抑的念头都发泄了出去,此时脑中极为清明,甚为通透。 他回过身,却发现巴戈睁着淡棕的眸子,竟是不知何时醒了,正看着自己。 萧砚倒没有太尴尬,他也没什么好尴尬的,只是坦然的弯着胳膊,用手指摩挲着巴戈的脸,看着她的睫毛微颤,便挑逗了下她红润的唇。 巴戈犹豫了下,如蛇一般的舌尖一卷。 萧砚惊了一下,同时心下忍不住一动。 巴戈很快便发现了他的变化,神色当即一慌,狭长的美目中更无冷艳,略有些慌乱,显然没料到萧砚竟然还有精力。 萧砚笑笑,手探下去,拍了拍她的臀。 很有弹性,圆润挺翘。 巴戈脸色一白,但迟疑了下,看着萧砚的脸,只犹豫了一瞬,便盘发钻进了被窝中。 “……” 萧砚神清气爽的起身,看了眼因发酸正不断揉捏脸颊的巴戈,若有所思。后者则是耳尖一烫,撇过脸去,略有些不自在,仿佛想当作无事发生。 萧砚不会轻易许诺什么,他只是看了眼仍然熟睡的降臣,而后对巴戈点了点头:“待会别忘了给她准备新衣。” 他系了腰带,对地上一片狼藉的胸衣以及破烂的衣裙只当没看见,抬步便走了出去。 巴戈心情复杂,头脑更是一片空白,自始至终她甚至没和萧砚有什么交流,但脑海里的记忆以及床上床下的狼藉却又都在告诉她,昨夜的疯狂不是梦。 她靠在枕边思忖了片刻,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完成任务,不过看着旁边熟睡的降臣,心下又忍不住泛起惧怕来,而后想到萧砚方才所言,甚至还有几分嫉妒。 不过她终究是记得昨夜之事,在难堪的同时倒有几分同仇敌忾的荒唐感…… 但她确实不敢想象降臣在醒后发现还和自己在一张床上会是什么反应,只好又撑着快要散架的身体起身,穿好衣衫离去,更不忘要给降臣准备新衣服。 ………… 萧砚离开房间后,不过片刻,鱼幼姝才一如以往的现身寻来,只是询问需不需要用膳和洗浴等事情。 萧砚这才发现早已过了正午,由于他没有起床,原定的让朱友贞郊祭一事便被天策府作废,倒是大军开拔仍是如期举行,只是少了萧砚露面鼓舞人心这个环节而已。 这些事倒不算太重要,没有萧砚,天策府也能正常运转,今日缺席一次,反而是好事。 大军先行出发,明日萧砚才会携朱温、朱友贞父子带着中军、后军一并出征,并不急,只是朱友贞郊祭的事给他废了,只怕这位新帝会在宫里闹脾气。 萧砚自不会理什么朱友贞的感受,他一脸如常的让鱼幼姝去备沐浴的用物,在其人离去后,才扶着墙揉了揉腰,思忖了下,郑重其事的念着戒色、禁欲四字。 一上午没起床,萧砚这个时候自不会去天策府过问什么,此时能进天策府的都属于能人,并不会万事都来扰萧砚。 索性无事,正好在沐浴时召巴戈捏一捏。 当然,只是捏肩。 (本章完) 第362章 第362章 定霸都西进,拥数万马匹,军需又有洛阳河南府尹张全义筹措,故速度极快,是为萧砚震慑关中与蜀军作战的真正主力所在,一路西进,先以锋锐之姿抵驻郑州,而后奉天策府令,一路控遏洛阳诸关,以迎萧砚携二帝驾临西都洛阳。 如此配置,又是萧砚亲军,故定霸都的速度不可能不快,昨日行军,夜不收今日便传来军报,言前锋兵马使田道成已领兵入驻虎牢,同时神威、拱宸、捉生三军则奉命前驻巩县、偃师两座县城。 在军报回递的时间段内,田道成则继续遣兵马进入北邙山,用以第一时间控遏孟津沿线渡口,进而不忘南下遣人接收轘辕关的指挥权。 不过短短三日,洛阳以东的全部防线便已完全掌控在了萧砚手中。 而禁军兵锋抵驻偃师,便几乎等于兵临洛阳城下,河南府尹张全义果然很配合,不仅半点稍带抗拒的动作都没有,甚而不忘遣使携带粮秣犒劳一路疾驰已入偃师的神威军。 此番关中东面门户大开,且有张全义毫无条件的尊奉朝廷行事,禁军兵贵神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的便抵驻了洛阳城下。 毕竟整个黄河以南,可能任谁都不会料到萧砚手中竟会有数万匹战马,机动性之强,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且有张全义有意的对长安方向封锁消息,待正在长安坐镇的杨师厚收到消息时,已然是在神威军抵驻偃师的两日后,如此一来,不管他到底存着什么心思,也唯只有沉默。 不过杨师厚到底会如何做想,萧砚这个时候也不会去计较了,他的主要目标又并非杨师厚。 这日清晨,汴京南郊的圜丘完工,而自禁中向外,道路桥梁驿站尽数焕然一新,据说是从唐长安城中带出来的天子辂车也加固粉刷,天街御道亦是仔细洒扫,全城百姓则香案顶礼,至于新帝朱友贞,更是天未亮便早早更衣准备,兴奋且忧惧。 无他,正因今天是出征之日,在萧砚的首肯下,临行前朱友贞可以行一遍郊祭之事,以稳固中枢朝局的权威,而郊祭事后,萧砚便要携朱友贞、朱温这新老二帝西进洛阳,征发岐蜀。 朱友贞知晓自己只能在这些事上过过皇帝的干瘾,自是兴奋异常,但想到郊祭事毕后就要亲征上阵,复又忧虑,奈何身边一个体己人都没有,以前尚有一个钟小葵,而今左右却只有昔日均王府的旧人,甚至朱友贞不知道这些王府旧人中,到底有没有被萧砚收买去的。 他这个新帝的想法,同样没有人在乎,虽然政变至今天不过五六日的时间,但在天策府的主持下,仍然一丝不苟,一应仪制尽数齐备,盖因郊祭一事不仅是确立朱友贞新帝的地位,更是确立由萧砚主导下的朝廷统治威严。 吉时一至,上千留守京中的归德军甲士便拥着皇帝仪仗向南,同行百官俱是衣冠俨然,次第跟从,鼓号宣鸣,仪仗如云,虎贲护行,斯时斯境,朝廷威仪,真乃盛况。 朱友贞坐在辂车中,兴奋的直想左顾右盼,更想看看那些在大道左右伏拜下去的百姓是什么样子,但稍稍瞥头,一望见随驾队列中,好像比起天子仪仗来还要煊赫异常的宋王仪仗,心下又是一沉,连带着心情都不好了。 萧砚随驾在后,身上并非寻常普通的紫袍,而是雕刻有龙凤、云纹图案的明光铠,外表很华丽,上面除了金银修饰外,甚而还镶嵌有宝石,兜鍪上有白羽盔缨,在队列中很瞩目,单手执缰,表情很平静,然肃杀之气却不怒自放。 萧砚的宋王仪仗其实很寻常,远远比不得天子仪仗,他甚至没有乘车。 但他左右俱是河北出身的悍将甲士,上百由夜不收组成的宋王直皆着墨黑辟邪宝相甲裙,俱手按腰间唐刀默然随驾拱卫,精锐之气肉眼可观。 更别说萧砚周遭随行的一应天策府幕僚成员了,各个气概不凡,虽然并非全部都是着紫、绯官袍的大员,但俱是紧紧簇拥着萧砚,尽显一个新兴军功贵族集团的气度。 这种勃发之气自萧砚向下,似乎每个天策府成员都具备,如何不让人侧目?又如何不让人明白谁才是这个朝廷的核心? 所以朱友贞的挫败和怨恨之气不是平白而生的,不过就算嫉恨,他也只能兀自憋在肚子里,转头就自我安慰了一遍。 这天下,终究还是我朱家的,当下不过是和萧砚这厮虚与委蛇罢了,待朕依靠这厮坐稳江山,自有大把时间慢慢积蓄力量夺回大权,且看将来、且看将来…… 如此一想,朱友贞便又兀自兴奋了起来,异常亢奋的依着流程走完这郊祭事。 自中唐以来,大多礼仪都已不再讲究,萧砚也不会留时间给朱友贞斋戒一日,直接让礼部给他更衣通晓上天,同时自己领文武百官按班列在圜丘下相迎,闭目等着朱友贞独自走上圜丘,礼部官员焚烧香料,再由朱友贞诵读文章向上天报备,昭示朱友贞为大梁新帝,以承天命,以命四方。 改元乾化。 历史的长河终究因萧砚的存在而完全偏移轨迹,这个一年后朱温的第二个年号提前出世,落在了朱友贞的头上,至于中书省和枢密院议定这一年号进呈给萧砚后,萧砚也并没有什么意见,这种小事他终究是愿意让给朱友贞过过干瘾的。 至于朱温,现在哪里有人会去和这位太上皇有什么牵扯,甚至在今日郊祭上,朱温也只是提前露了一面昭示无恙而已,但只不过寥寥数日,朱温便已头发黑白交加,看起来平白老了十岁,其人由夜不收专门保护,群臣也只能知道这个老皇帝还活着而已。 不是没有人想去朱温跟前哭诉一番萧砚的独裁手腕,但这种人一般也都是被抄家落职了,剩下的就不知有没有这个胆量来做这等掉脑袋的事。 一番流程走完,已至正午,由神武、龙虎、龙武、落雁四军组成的中军及后军亦已整备出城,朱友贞在焚烧掉那份向上天诵读的文章后,才终于心满意足的转过身来。 新君即位,大赦天下是必要的,公羊左已荡清大半数的玄冥教分舵,震慑的目的已经达到,萧砚在放走石瑶后,便想着防备这个昔日的孟婆会借助玄冥教残部来对抗夜不收,遂一并在今日尽数赦免,别无他求,分化玄冥教残部的人心而已。 另外,进封娆疆蛊王蚩离为云南王,进封南平王刘隐为南海王,加封河南府尹张全义为魏王,兼河阳节度使。 在文臣之首的敬翔听闻显然是由萧砚授意的一应诏命后,唯一一个想法,便是蜀帝王建和楚王马殷在听见这一消息后,会不会后背发凉。 群臣自不会有什么意见,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那位据说是李唐后裔的李星云,便是被晋王李克用进封为魏王,而今萧砚进封在大梁位高权重且对朝廷任劳任怨的张全义为魏王,不知是不是为了削减那李星云的风头。 不过也不重要了,郊祭事了,朱友贞眼巴巴的转过身来等待群臣拜贺,群臣却都只是把目光投向位列班次之首的萧砚,都只是捧着笏板一言不发。 萧砚默然少顷,抬步上前,兜鍪上的白羽盔缨在风中微微摇晃,只是叉手行礼,并不跪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一有动作,敬翔、韩延徽等群臣才随之整齐而动,却没有资格不跪,起码萧砚着甲在身,还有不便跪下的说辞,他们便都尽数舞拜在地,山呼万岁。而周遭无数侍立的归德军甲士亦不跪地,只是拄着仪仗枪矛默然垂首。 朱友贞看着群臣前独立的萧砚,眼皮子一跳,却不敢发作什么,急忙让萧砚免礼。 而等萧砚重新直起身的时候,斯时斯刻,大梁已从开平四年改为了乾化元年,朱友贞为新帝,萧砚为人臣之首,天策上将。 此时,萧砚大权在握,然在这权柄之下,大梁仍是暗流涌动,大梁之外,天下亦仍是群雄并立,烽烟四起。 李克用陈兵在北,坐拥山河之险,并有袁天罡、李存勖、李嗣源等人相助,宛如黑云滚滚压顶。 南面诸侯,王建、马殷、杨渥、钱镠、高季兴……或臣或反,俱皆野心之辈,掩在那黑暗中对中原淌着涎水。 此列之外,尚有李茂贞不知所踪。而河北并有赵王兼成德节度使王榕、北平郡王兼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在梁晋间左右逢源,模糊不清。 萧砚虽已拥骁锐十万,却要孤身去抗这天下诸敌,去荡这汹汹乱世。 萧砚平静的立于圜丘阶前,虚眸望着天空,看着天际边的云层纷涌,看着日光正盛,映照万物。 他并无什么动作,甚至半点言语都没有,气度便已远非圜丘上的皇帝可比,无数虎贲悍将、谋臣政客,亦只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看着这位一路扶摇直上,踏着无数累累白骨至此的天策上将。 没有人知道这位还只是青年的天策上将在想什么,同样没人知道,在天下这道棋盘前,他的终局会如何,更没人知道,自己在这位天策上将的谋划中,属不属于那局中之人。 还是说,这天下,都早已入这棋局。 萧砚看着那有万丈光芒的灼日,突然挑起了笑意。 在这样的棋局前,他已经尽他所能,在那位大帅的手中争来了这属于自己的大势,虽势如累卵,虽仍然如斯险恶。但他终于可以将目光迈过那位大帅,着眼于这煌煌天下。 “奉二帝起驾。” 萧砚折身望着群臣,单手按剑,英姿勃发,只是戟指向西。 “兵发凤翔!” —————— 郑州以西,荥阳。 大军骑步并进,大道上烟尘弥漫,直如遮天蔽日之景。 此番虽携二帝西进,但因萧砚提前下令,所以一应仪仗都从简,虽朱友贞和朱温都还是乘坐马车,并布置了减震措施,但行军速度一快,坐车真不比骑马舒服到哪里去。 朱友贞尚好,起码胜在年轻,但朱温可就不一样了,这厮年过六旬,一年来又不断嗑服那所谓仙丹,毫不节制,身体早已被掏空,加上又被萧砚断了那令他上瘾的仙丹,在行军途中可谓痛苦的死去活来,不过朱温马车左右除了必要的几个宫人外,只有夜不收随行,对他的折腾乃至哀嚎都充耳不闻。 “真要颠死了。” 一辆比起皇帝车马还要宽敞一些的马车中,降臣揉着肩,一脸娇柔之色,但等了半晌,也没得到某人的搭理,便瞪了眼坐在案后皱眉阅览着奏报文书的萧砚,嘴撅的老高,不过魅人的眼珠子一转,却并未去打扰萧砚,而是横了下跪坐在萧砚案边的巴戈。 “那个谁,过来给我捏肩。” 本同样被车马颠得不舒服的巴戈心下不禁大恼,但在看了下仍然不为所动的萧砚后,只好忍着恼意凑过去,跪坐在降臣身后。 降臣心满意足,虽然马车仍然颠簸,但这两日行军,她本就是以欺负巴戈来没事找事,倒添了些乐趣。 萧砚身边的女人中,她只准许姬如雪那个小妮子有资格把他的心绑住。 “喏,给你准备的东西。” 在捧着脸欣赏了会萧砚处理公务的认真模样后,降臣才终于身姿绰约的伸了个小懒腰,挥退巴戈,让后者去准备马匹说她要骑马,然后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放在萧砚身前的案上。 萧砚搁下一封从河北发来的奏报,拈起那小瓶,若有所思:“这是何物?” 降臣微微抬起下巴,观察着萧砚的神色,眼中有几分得意,嘴中却只是漫不经心道:“你虽停了朱温那老家伙的丹,却只能让那老家伙不至于突然暴死,但如此突然停丹,那老东西的时日只怕会更少,据姑奶奶我推测,停丹前朱温当能再活半个年头,停丹后,只怕三月都坚持不到。” 说着,她支着胳膊,撑着半边侧脸,哼哼道:“且说你这带着人整日赶路,任凭朱温在那鬼哭狼嚎,不说对于下面的人有什么影响,单只是这一番折腾,最轻也得减朱温一个月的寿命。” 萧砚轻笑了下,晃了晃那个小瓶,道:“难不成这东西有奇效?” “安神、固精、补气,作用不大,但吊他半载的命足够了。”降臣狡黠一笑,对着萧砚眨了眨桃眼:“还外带一点壮阳的作用哦~” 萧砚恍然大悟,然后一脸感激之色,同时对降臣招了招手。 降臣用手指递着嘴角,故作懵懂:“你要干什么?” “自是试一试这壮阳的奇效。”萧砚一脸坦然。 降臣一怔,而后噗嗤一笑,横了他一眼,当然不信萧砚敢在这做坏事,只是在听见外面巴戈的声音后,犹如一只骄傲的天鹅般起身,昂着下巴:“哼,从今以后,姑奶奶就是你永远都得不到的女人,姓萧的,你就做梦吧你!” 萧砚笑笑,特意在车帘子被巴戈从外掀开的刹那,径直一巴掌拍在要向外出去的降臣臀上,甚而还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捏,指尖捻着下裙,颇有要倾入的姿态。 车帘掀开,降臣与巴戈正好对视,但由于角度问题,巴戈并不能看见降臣腰后的手,遂只是奇怪的看着降臣瞬间绯红的脸,同时瞥了下一脸淡笑的萧砚,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干咳了一声:“女郎,马匹备好了。” “你先出去。”降臣红着脸咬牙出声。 巴戈应了一声,但还未离去,便听萧砚淡淡的声音:“等一等,要吩咐你一件事。” “喏。”巴戈自是首先尊萧砚的命令,跪坐在车帘口,她素来不太讲究礼仪,虽对于马车内的二人都甚是畏惧,却也只是抬头看着不知为何突然跪坐在萧砚身旁的降臣。 她看见降臣咬着唇,脸颊羞红的要命,双手捧着一本奏章在看着,但肩膀微颤,仿佛在忍受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 巴戈正有些疑惑的蹙眉,便闻萧砚突然出声:“让人去问问,相州刺史李思安可至军前?” 巴戈应了一声,马上出帘去召夜不收问话。 降臣紧绷的肩头陡然一松,立即回头瞪着萧砚,咬了咬牙,真是恨不得一口把萧砚的脖子咬一嘴牙印来。 “姓萧的!” “嗯?”萧砚微笑收手,一脸坦然。 “你、你……”降臣把褶皱的裙子抚平,气的胸脯不断起伏,就要伸手去捉案下萧砚的精气神。 但她还没有什么动作,却见萧砚突然凑上来,察觉到唇间一湿,降臣便陡然一愣,待她回过神来,萧砚已然起身走到了车帘,只是在离去前,回头一笑:“降娘子真的很润。” “润你……”降臣大恼,抓起一本奏折便丢,却晚了一步,没砸中萧砚不说,却正好一把砸到正从外面进来的巴戈。 “你!”巴戈的额头被砸的生疼,忍了许久的怒气竟是没按住,冷然的脸一寒,更是攥紧了拳:“都是给他睡的女人,你莫要欺人太甚!” “这个小贼。”降臣却理也不理她,只是兀自气恼,但听见这句话后,倒是眼前一亮,霎时笑吟吟起来,进而双手环胸看着巴戈。 “喂,你学过双修没有?” 巴戈陡然一怔,怒气值直接被浇灭,只是愣愣道:“何、何意?” “难道只能被他睡么?”降臣攥起拳,恼道:“再有下回,你就去榨干他!” (本章完) 第363章 大梁第一猛将 第363章 大梁第一猛将 道间尘烟弥散,宛有遮天蔽日之景。 已近四月下旬,天色暖气十足,地面很干硬,但行军人数甚多,又几乎为骑马步卒,遂难免会踏出尘土来,故从远处眺望,便好似有黄沙笼罩大道,间杂着神武、龙虎、龙武、落雁四军的旗号。 几骑从东而来,避着行军大道行进,几个扈从模样的轻骑抬眼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又看着因急行军配备给全军的上万匹坐骑,都有些乍舌。 “难怪我们紧赶慢赶一直难以追上大军,他娘的步卒如今都有马骑了?乖乖,宋王真是好遮奢的人物,这般大的手笔,怪不得能弄死冥帝……” 几个扈从啧啧称奇,被他们簇拥在最前面的一大汉却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 此人生的极高极壮,可谓相貌雄奇,胯下的坐骑虽也是高大,但在此人的比对下,却比起旁的战马来好像都要小上一号,但事实却是这大汉长得太高太威猛,气势十足,属于落在整个大军中都算是最扎眼的那位,故衬的坐骑便也显得娇小。 这人连同几个扈从俱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但几个扈从嘴上没把门,这大汉也只是死死扫视着正不断赶路的大军,半点阻拦的意思也没有,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这个意识,若有旁人在此,便可依此侧面看出这大汉平时不甚讲究的底细来。 几骑向着中军仪仗追了一阵,便看见有一衣着墨黑衣甲,戴着铁面具的古怪骑士过来,其人骑术很好,在距离几骑丈远处才稳稳停马,而后亦不禀明身份,只是对那大汉发问。 “可是相州刺史李思安已至?” 大汉板着脸,眯眼上下审视着那衣着古怪、奢华中带着几丝危险的骑士,自然便认出了其夜不收的身份,却也只是不答话,威猛的身躯坐在马背上,很有几分架子。 倒是他的扈从不敢托大,急忙应道:“正是我家李将军奉诏而来,正要去拜见陛下与太上皇……” 那夜不收点了点头,不再问话,回马便走,留下面面相觑的几人。 李思安眯了眯眼,神色间有几分郁气,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亦是夹了夹马腹朝着中军不太显眼的皇帝仪仗而去。 他的几个扈从此刻也终于闭嘴了,小心瞥着李思安的脸色,甚有几分不安的样子。 他们这几骑都是李思安的家将,自然对自家将主知根知底。 开平元年,朱温命李思安率大军攻伐幽州,而李思安亦不负所望,在幽州大败彼时的节度使刘仁恭,甚而一时逼入幽州外城,但其后很快就被刘仁恭之子刘守光率兵赶来击退,不过就算如此,他仍然是俘获甚多,从容退兵。 退兵后,李思安又被朱温命令顺路去攻伐晋国潞州,但累月不克,士兵多逃逸,惹得朱温大怒,一口气夺尽李思安的官爵,过了些许时日,才任为相州刺史,算是由一禁军实权大将被外放为相州刺史。 其实按照李思安这种朱温早年便在重用的大将,被重新启用是早晚的事,所以被贬官的李思安虽然郁郁不得志,但也算是安分守己,并没有把不满表现出来。 但恰恰事与愿违的是,李思安被外放不久,朱温便起用了萧砚奇袭幽州,而后便是河北全境被萧砚攻克。 如此一来,不知是萧砚的战绩太耀眼,还是朱温真的早就对李思安不满,这位生性勇猛的大梁开国大将竟真就一直在相州坐冷板凳,两年来无人理睬,直到几日前突然接到诏书,命李思安御前听用。 几个扈从可清清楚楚的知道,无论是在私下还是明面上,李思安都一向把自己不得志的一小半原因归咎于萧砚,甚而在多次醉酒后辱骂萧砚不过一摘桃子、走了大运的黄毛小子,认为自己不被朱温起用,是因为萧砚抢了风头。 但彼时发发牢骚还没什么,萧砚在朝中根基不稳,李思安前几年在军中的地位甚至比起禁军大将袁象先之流还要高,哪里有惧怕萧砚的道理。 可今时不同往日,萧砚一夜登临大梁权柄之顶,废朱温立新帝,连河北出身的亲军定霸都、归德军都有三万人,算上禁军,萧砚能掌控的精锐兵马超过十万,甚至没人知道萧砚在河北还有没有没动用的兵马,可谓权势正盛。 如此一来,李思安仍然是那个被贬官至相州的刺史,而萧砚却已贵为大梁天策上将、无数人心知肚明的摄政王! 此时此刻,那道命李思安御前听用的诏书只有可能是出自萧砚之手! 几个扈从可知道,李思安在动身前,府上养着的几个幕僚可都是在极力相劝,细数这次诏命的种种凶险之处,所有人都认为李思安此行是凶多吉少。 于汴京百姓来看,萧砚当是个颇有仁德的主政官,但对于朝廷官员而言,萧砚这厮可是个实打实的狠人,几日来被抄家灭族的何止千人,单只是玄冥教被杀头的就不止这个数了,所有人都明白,对于敌人,萧砚可不会心慈手软。 毕竟这么一个从入仕大梁、打下河北开始,可能就谋划着兵变夺位的萧砚,是个人都会将他当作那等冷血之辈,焉敢去搏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可能? 彼时在相州,所有人都劝李思安去投降晋国,千万莫要走这一趟鸿门宴,去晋国虽可能会低人一等,但终究可以保命,应召来了御前,可就没人敢担保萧砚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但李思安自有一股傲气,他未及弱冠便身高七尺,当年受到朱温赏识,便是因为他这股超出常人的彪悍之气,多年来战功赫赫,几与杨师厚这等天下名将齐名,自没有理由因为惧死就不敢来见萧砚,甚至别说只见一道诏书就举家投降晋国,李思安还丢不起这个脸。 所以在相州动身时,他理也没理哭哭啼啼的妻儿,直接带着几个扈从便动身,一口气赶了数日路程,才终于追上了同样在赶路的大军。 在路上,李思安就一直憋着一股劲,任和谁碰面都没有好脸色,几个扈从起初还没当回事,到了现在,却有些不安了。 老天爷,宋王可连侍卫亲军都调动得了,地位已然稳固,将主可千万莫要犯犟不肯低头才好…… 几骑惴惴不安簇拥着板脸不语的李思安又向前赶了几步,突然之间,从前方人群中响起了欢呼声,由远及近,这欢呼声越来越高昂,不多一会儿,连万军行进的声音都被完全掩盖住。 李思安连同几个扈从都霎时勒马,俱是茫然望去。 行军的万千军士亦是稍稍压了压速度,而后就见无数人翘首向前望去,遂在道间看见数十骑簇拥着一青年驰马而至,所过之处,万千大军都只是拼命且兴奋的向他欢呼致意。 不用其他人提醒,李思安便已知这青年是谁。 其人左手侧还有一些文士,其中有李思安眼熟的,如已被进封为鄢陵郡王的敬翔、中书侍郎张策、礼部尚书杜晓、吏部侍郎萧顷、太常卿李燕、中书舍人张兖、户部侍郎崔沂、大理卿王鄯、刑部郎中崔诰等,都是朱温这些年看似侍但实则不太显眼的人物,反正在武人眼中都只是些舞文弄墨、耍嘴皮子的弱鸡罢了。 至于还有其他人,诸如翰林学士等,太多了,其中更还有许多李思安从未见过的面孔,但看跟在那青年身旁的位次却不低,显然是天策府成员。 而青年左手侧,便是诸等高级军将了,例如神武四军的左右军使、各营指挥使等等,一大团人尽数簇拥在那青年左右,但都稍稍落后了些许,就算是敬翔,也比那个青年落后了半个身位。 正是萧砚,也只能是萧砚。 至于为何萧砚在军中能有如此高的军心和声望,这和他之前重重犒赏全军是一回事,另外一面,则是李思安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就是萧砚带着河北宛如泥腿子出身的定霸、归德二军走到今日,使得二军有了比禁军还要高的宋王亲军地位,着实是一件让人艳羡且向往的事。 除此之外,还和萧砚当年在河北诸战皆胜,打垮李存勖、逐鹿漠北有关,诸战之功,说明他能打、有能力,而再看萧砚轻易便可动用数万马匹装配全军,这昭示他有钱、有底蕴。 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此有钱还能打的人主,底下的军卒焉能不拥护? 再有一点,起码萧砚赏罚分明,不似老而昏聩的朱温,更不是一脸草包样只知享乐的新帝朱友贞可比,古往今来,为将者最怕的不就是上面不识下面的功劳,但为天策上将卖命,起码不会有这个顾虑! 当年天策上将仅带着八百骑便打下了河北,而今携二帝领数万兵马亲征,焉有不攻破凤翔克取岐地的道理? 人心鼓舞,士气高昂,萧砚一身寻常军将打扮,甲胄傍身,只系了一领大红披风,但只如此,就已是英姿勃发,不时顾盼挥手执意,每一挥动间,欢呼声就更加激昂,一浪一浪,只在这万军中滚动。 这种军中的雄壮之气,只怕朱温这些年数次亲征时都是没有的。 萧砚及左右之人,便就在这样欢呼雀跃的声浪中一直向前,直抵距离李思安几人几丈远的地方才驻马停住。 李思安几骑早已是被这一幕震住,几个扈从犹豫着什么时候下马拜见才合适,但眼见李思安威猛的身躯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又都只是硬着头皮僵着不下马。 欢呼声骤然熄了下去,靠近这边的士卒都对着李思安侧目,伴在萧砚身侧的敬翔等人亦没有人擅作主张的问话,或捋须或打量着李思安,似乎对于李思安这一桀骜的样子不算意外。 李思安板着脸,竟真打算不下马,他这次来就没想过萧砚会大人有大量,他倒要看看萧砚这厮能把他怎样,大不了就一个死字,又有何惧哉? 他冷冷打量着素未谋面的萧砚,同样看着对面萧砚在笑着省视自己,便有些不快,但还未来得及张口,便已听得萧砚笑着出声。 “真是好生雄伟,闻名不如一见,依我看,李将军实乃当得大梁第一猛将之称。” 几乎听萧砚一出声,李思安便要下意识冷笑以对,但听完全句,便是一愣。 在他身后的几个扈从亦是面面相觑,感觉事态的发展好像和预料中的不太一样。 李思安感觉有些发窘,搓了搓手,但如此一来,脸色反而还只是下意识板着,但人还是第一时间翻下了马背,直接道:“宋王当年一战平河北,非某所能及,宋王都未当得大梁第一猛将的称呼,某哪里好意思接下。” 其实这个时候,李思安才后知后觉的反应明白,萧砚如此兴师动众的过来,竟是来亲自迎接自己的不成? 想到这里,他有些全身不自在,想了想,便瓮声瓮气的抱起拳,又道:“末将李思安,参见宋王。”他身后的几个扈从亦是纷纷见礼。 萧砚不禁洒笑,好个李思安,真是有架子,这话分明就是说大梁除了萧砚,他李思安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猛将,不过看李思安的样子,恐怕也不认为他就比萧砚差,倒难得还知道自谦稍许。 “之前听敬相言,李将军善使飞槊,当年为踏白都主将时,常常以百骑在万军中凿阵,所向披靡,战功无数,细数诸战,岂是萧某这个后起之秀可比?” 萧砚翻下马背,走过来把住李思安的胳膊,才发现这厮真的好高,萧砚本就生的高大,可李思安竟还比萧砚高了半个脑袋,单论身高,李思安只怕是九尺有余,加上猿臂熊腰,相貌硬朗,确乃猛将之貌。 萧砚便重重拍了拍李思安的手背,道:“李将军当得我大梁第一猛将!” 当下之时,萧砚的话和圣旨就只差一个印章的区别而已,李思安就算再鲁莽粗鄙,也明白了萧砚的用意,不过他纵使清楚这是萧砚拉拢他的手段,但没办法…… 李思安真吃这套啊! 萧砚的声音本就不大不小,莫说在场诸公诸将了,便是道旁行军的将卒,都将这番话听去了不少。 萧砚开了这个金口,那李思安就是朝廷官方认证的大梁第一猛将,甚至萧砚自己都愿意屈居第二,货真价实,仅此一家! 妈的,这小子怎么越看越顺眼。 李思安干咳了一声,又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还是微微躬身下去,毕竟自己人高马大,而萧砚虽也不矮,但看起来终究略显瘦削,站在一堆,萧砚不好看。 不料萧砚只是一笑,而后一指周遭,道:“诸将行军在途,且李将军又有甲在身,斯时斯境,我朝武夫,无需低头。” “当然。”萧砚复又一指敬翔等文人,道:“还有诸君,凡我朝男儿,无故皆无需低头。”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李思安心下不屑一顾,一些只会耍嘴皮子的文人,也配和他相提并论? 不过他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干巴巴的嗯了一声,同时也真不弯腰了,自己还不乐意弯呢。 敬翔略略动容了下,与众人一并翻下马背,走到萧砚身旁,道:“李将军为大梁第一猛将,确实名正言顺,不过李将军虽勇猛,却并非帅才,凡领兵作战,不是大战、就是大败。太上皇曾言‘李思安当敌果敢,无出其右者,然每遇籓方择材,吾将用之,则败闻必至……’” 李思安有些不快,不过他也自家人知晓自家事,自己确实不是那可以统领大军的帅才,当个先锋或者偏师统帅绰绰有余,若做主将,那就纯看天意发挥,要么大胜,要么败的裤子都赔光。 不过也是因敬翔说的这句话,他倒也不好太发作,若不然换作其他文人来,就算说的是事实,李思安也得先把这厮一脚踹翻再说话。 李思安遂只是双手环胸,像一堵墙似的站在萧砚身后,冷冷一哼。 萧砚算是明白李思安为何会被朱温直接一口气免去所有的官爵了,这厮压根就是个臭石头,朝中确实没什么大的仇敌,却也没什么坚实的盟友。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说的就是李思安这种人。 萧砚却并不急着反驳敬翔的话,他知晓敬翔不是这种随便开口得罪人的那种人。 果然,敬翔便又马上道:“然李将军这种虎将与宋王这一帅才相配,却正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此番陛下亲征伐岐,宋王一定要召李将军随军,便是此理。” 抱着双臂有些拿架子的李思安惊了一惊。 萧砚看了下敬翔,在后者并无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前笑了笑,进而扶着腰间刀柄走了两步,对李思安出声。 “敬相说的没错,新帝登基,天下潮涌,蜀军、歧军皆有异动,北面晋国更是在两月前便在蠢蠢欲动,本王麾下大将王彦章、余种皆有他用,此次伐岐事关新朝威严,二将不在,大梁唯只有李将军可胜任!本王称李将军乃大梁第一猛将,实非虚言。” 李思安一愣,进而脸都有些发烫,愈加有些不自在,他这次应召赶来,可是存了要与萧砚破罐子破摔的心思的。 萧砚不会去猜李思安在想什么,只是继续道:“本王欲从定霸都中挑选一千精锐骁骑重设踏白都,编入侍卫亲军司,由李将军任都指挥使,除此之外,李将军之前的一应差遣官爵,尽数官复原职,伐岐一战,亦由李将军任行营先锋使。” 说着,他便笑着看向李思安,道:“李将军能不能让天下人对大梁第一猛将这几个字心服口服,就看此战了。” 李思安头脑发白,环胸瞥了下敬翔,复又看了眼余下的群臣诸将,感觉有些躁动,虽然萧砚许的东西其实真不算多,但此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砚绝不可能只是走一趟关中这么简单,说不得就要演变成灭国之战,单只是一个行营先锋使,如果战事顺利,在最后论功行赏时,起码一个侯爵是跑不了的。 他终究是爽快人,萧砚都已给了这么大个台阶了,又是亲自领人来迎,又是当众给官,李思安没道理再摆什么架子,就算萧砚想用他去制衡杨师厚等大梁军阀,李思安也认了。 “末将李思安,遵命!” 萧砚大快,一手拽着敬翔,一手拽着李思安,三人骑马在前,只让其他人远远跟在后面,兀自商讨着对于此战的推算云云。 敬翔并不难理解萧砚的这种高兴,李思安的归顺可与贺瑰这种禁军大将归附不同,李思安是可以与杨师厚相等的大梁开国大将,此番被萧砚收为己用,甚至单独编领一军,就是实打实的被打上了萧砚集团的标签,同时也是萧砚给其他藩镇军阀的一个台阶与信号。 萧砚连李思安都敢重用,还有谁不敢用的? 至于李思安自己有没有回过味来,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当日,萧砚携二帝抵达虎牢,第二日,抵达偃师,魏王、河南府尹张全义领西都群臣三十里迎驾。 同一天,杨师厚从长安遣使,对新朝奉上第一封贺表。 —————— 塞外,阴山。 世里奇香迎着风从后方匆匆赶至正撤兵的前军,在一小片帐篷中寻见了述里朵的主帐,但并未马上闯进去,而是先询问外间的女侍。 “太后在见何人?” “回世里统领,萧大汗麾下的元行钦元将军正在面见太后,还有赵思温赵将军也在。” 世里奇香皱起眉,踱步等了一会,才对那女侍耳语了一番,女侍点点头,便入帐禀报,不久后,在偏帐焦急等待的世里奇香才看见了述里朵走进来,便急忙迎过去。 “太后。” 述里朵瞥了她一眼,径直负手走进大帐深处,背对着她,道:“说吧,为何要避着元行钦?” 世里奇香讶异了下,她只说有要事需私下禀明给述里朵,不过她也来不及多想了,急忙低声道:“太后,晋人退兵了。” “退兵?”述里朵蹙眉侧身,问道:“李存勖不是已经从云州出了长城?” “确已退兵。”世里奇香道:“萧敌鲁将军已遣回了遥辇弟弟和大贺枫,并禀明无需元行钦的定霸都精骑南下驰援……” 述里朵虚眯着美目,看着世里奇香,并不出声。 世里奇香便吞了吞唾沫,“另外,还有一个秘密求见的晋人使者……” “谁派来的?李克用?还是李存勖?” “是通文馆李嗣源……是他本人。” (本章完) 第364章 孰轻孰重,太后思量 第364章 孰轻孰重,太后思量 十余名穿着粗麻布衣的骑士,正策马小心穿行在云州塞外狭窄的山道中。 从草原迈入阴山一线,一直过云州到雁门,除了在几个重要军事城塞左近有些许大道蜿蜒外,便只有几个可以摆下几千兵马的古战场还算开阔,其余地方,便都只能通过这等狭窄的山道穿行。 而出了云州再向外进入阴山地界,更是山势绵延,道路崎岖,出产单一,土地贫瘠。 若说一座雁门关便控遏了河北入侵三晋的枢纽,那么云州大同,便是李克用辖控阴山诸部的前哨大本营,是晋国外长城一线的重要兵站。 所谓幽(燕)云十六州,云州能与幽州同为十六州的中心,显然不是凭借人口或者经济优势来与幽州齐名的,而仅仅只是因为云州对于三晋这一高屋建瓴的地理优势。 云内诸州皆为险地,人口稀少,大军难以通行不提,穿行其中更是无法解决辎重转运的问题,而若有云州作为兵站大本营,一则可控制大军通行的道路,二则可屯集辎重转运,以此作为草原诸部深入云内诸州或是云内诸州出兵草原的基地所在。 可以说,如果让草原控制了云州大同,那么诸部便能以此作为依托抢占南面应州、朔州等云内军事要点,有了这些军事要点作为支撑和掩护,草原甚而敢直接打到雁门关下威胁太原。 这便是述里朵应萧砚所邀进犯阴山党项、鞑靼等部后,李克用勃然大怒甚至不惜动用世子李存勖挂帅出征的原因所在。 阴山诸部不仅仅是李克用这些年东征西讨的重要兵源力所在,更主要的是若让漠北控制了阴山,那么漠北便能一窥云州虚实。 河北已掌握在萧砚手中,彼时若是连云内诸州也丢失,那么萧砚完全可以联合漠北直逼雁门关,在这样的情况下,晋国面临阴山诸部沦陷,南面潞州和北面雁门关皆被威胁的情况下,只怕真就死路一条。 李克用愿意听信袁天罡的话让李存勖退兵,不仅仅是因为和漠北交战有些因小失大,更因为就是李克用自己,也不愿和漠北太过于撕烂脸皮,如果袁天罡所言属实,真有办法让漠北不掺和中原事,那么李克用自然乐于腾出手来收拾岐国和大梁。 至于袁天罡到底是要用什么东西来说服漠北,这就不是李克用该过问的事了。 十余骑穿行过山道,李嗣源摸了摸嘴边的八字须,勒停坐骑,眯眼望着山谷外正不断北撤的漠北大军,看规模,这一部后军也该超过四五千人了。 “圣主。” 有骑士从北奔来,在马背上抱拳行礼:“漠北太后述里朵扎营于乞伏泊,其近侍统领世里奇香接见了卑职,答应代那漠北太后一见圣主,不过……” 李嗣源眯眼不应,倒是旁边一儒士模样的人赶快温和出声:“不过什么?” “不过那世里奇香言,漠北与晋国当下乃是战时,互为死敌,世子此次出关又杀了不少漠北人,漠北诸部皆视晋国为仇寇,故圣主此行,那太后述里朵并不会保证我们的性命安危……” 听这骑士说完,那儒士便脸色僵了一下,看了眼李嗣源,然后才岔开话题问道:“如此说来,漠北太后不会接见我们?” 那骑士硬着头皮答道:“属下也不知……” 那儒士还想作问,却听身旁李嗣源冷笑了声,遂回身叉手:“泰山大人,这……” “述里朵真不待见,就不会令那世里奇香代她接见我了。”李嗣源面无表情的捻须,看着那报信的骑士:“带路。” “泰山大人所言极是。”儒士笑了笑,进而伴在李嗣源身边策马走了半个时辰,在看见一片帐篷的影子后,才有些担忧的出声:“岳丈,小婿两年前出使漠北,与那耶律剌葛多有牵扯,此行若是让漠北太后知晓小婿亦在同列,恐会误了岳丈大事……” 李嗣源哼笑一声,捻须眯眼道:“恰恰相反,正是有你在,那述里朵才会知晓我之诚意。” 儒士心下一惊,险些当即拍马便逃,唯恐自己的大好人头被李嗣源拿去送给述里朵。 好在李嗣源复又缓缓出声:“耶律剌葛两年前向西域遁逃,述里朵未必不想追杀,只是鞭长莫及罢了。草原之上,父子相争都是常事,莫说留这么一个现任漠北王的叔叔领着余孽逃亡在外,只怕述里朵睡觉都睡不安稳……敬瑭,你说说,我此行带你同来,是打算让你做什么?” 那儒士,也便是石敬瑭不由愣了愣,思忖了几息后,才在马背上恭敬的微微叉手:“小婿若猜得不错,岳丈是要祸水西引?” “聪明。”李嗣源满意的看了眼石敬瑭,若不是有能力的人,着实也不配成为他的女婿。 此行奉袁天罡的命令,李嗣源秘密出太原拜访述里朵,知晓之人仅有在太原替他遮掩的六弟李存礼,余下的,便是这位被他引为心腹之心腹的女婿石敬瑭了。 通文馆亚圣李嗣昭亦是李嗣源信任之人,李嗣昭有头脑有能力,武功也不算弱,但正因如此,李嗣源反而不敢把李嗣昭留在太原,不然二人聚在一处,反而更让义父李克用猜忌,故这些年一直以寻找龙泉宝藏的名头把李嗣昭遣出在外,当作一张底牌留在手中。 袁天罡承诺会助他登上晋王的位子,唯一的条件不过是遵奉李星云为帝而已,李嗣源虽看得出袁天罡绝不可能这般好心,但这又如何,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世上能多一个算计李克用的人,李嗣源睡觉都会安稳一些。 他对自己这位义父,可谓恨之入骨,却又畏之如虎。 所以李嗣源就算是为了得到袁天罡的支持,也不得不走这一趟,甚至还必须把这件事做的漂亮。 二人领着十余骑一路前行,直抵乞伏泊畔,他们这行人都是粗布麻衣装扮,又刻意低调的提前下马,倒也不太引人注意。 十余个通文馆门徒皆被留在了帐外,李嗣源被搜了身,甚至连扇子都被搜走,只带着石敬瑭入帐。 帐中并无他人,甚至多余的陈设都没有,更别说什么椅子了。 世里奇香大刀金马的坐在案后,身子微微向前倾斜,果然半点礼仪都没有,更别说起身迎客了,只是斜睨的审视着李嗣源二人。 李嗣源左手负后,一手捋须,同样只是眯眼不语。 石敬瑭则和煦一笑,上前叉手一礼:“久闻世里统领是为太后母族出身,乃太后帐下最为亲近之人,漠北高手尽皆归世里统领管控,今日一见,着实……” “别整这些虚头八脑的。”世里奇香耻笑一声,进而身子后仰,斜睨着石敬瑭:“所谓圣主,我早已见过,至于你,又是何人?” “鄙人……”石敬瑭停顿了下,余光瞥着李嗣源踱了两步,只是形同一个看客似的观察着大帐,遂笑了笑,对世里奇香行了个草原上的叉胸礼:“某乃石敬瑭,虽是无名之辈,然想必世里统领也略有耳闻。” 世里奇香骤然直起身来,进而再次正色打量了下石敬瑭,复又才看向李嗣源:“圣主这是何意?” “世里统领。”石敬瑭笑笑,把世里奇香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后,才道:“我家圣主此次出使,是奉晋王亲命,只与太后交谈,至于石某此行,是为另一件要事。” 世里奇香皱了皱眉。 这是何意?说她不配和李嗣源谈? 那还谈个什么劲,萧大汗当初可说了,取了李嗣源的脑袋他会重重有赏,眼下再加一个据说当初鼓动耶律剌葛谋反的石敬瑭,只怕太后那里也有赏赐。 只可惜那什么巴尔不在,不然今日就能把脑袋集齐了。 “遥辇、大贺枫!”世里奇香想也不想,径直一拍条案。 李嗣源自不提,连眼睛都没抬,没想到那石敬瑭居然也面不改色,甚至不急不慌,待帐帘被遥辇弟弟猛然掀开后,才缓缓笑道:“耶律阿保机诸弟之首,前任漠北王耶律剌葛,已遣使入了太原……” “慢着!” 世里奇香陡然起身对遥辇弟弟一喊,而后手握腰间刀柄,只是死死盯着石敬瑭。 石敬瑭淡淡一笑,儒雅道:“世里统领想必知道,当初在下与我通文馆门下的巴尔,一并与耶律剌葛结为异姓兄弟,此次耶律剌葛遣使太原,所谓何事,在下亦是一清二楚。” 世里奇香眉头紧锁,但只是冷笑:“石先生莫要唬人才好,我怎么听说因为石先生太过‘文雅’,颇受耶律剌葛鄙夷,只有那巴尔与耶律剌葛结了兄弟?” 石敬瑭脸皮抽抽,这胡女真是好生无礼,这等小事也值得拿出来说吗? 不过他倒也没有反驳,只是仍然儒雅的淡笑,一礼拜下:“总之我的话已带到,信与不信,是世里统领你的事,至于太后要不要接见我们,同样也是世里统领你的事。” 世里奇香不禁动怒,不过同时心下有些寒意,她本来就是来替太后看看李嗣源此行到底是藏了什么坏水,甚至也真的得了述里朵的授意,话不投机直接可杀。 但所料不及的是,就这么一个石敬瑭,就好像足以把她应付过去。 “看紧他们。” 世里奇香犹豫片刻,对遥辇弟弟低声一语,瞥了下李嗣源的背影,急步走了出去。 石敬瑭便对着遥辇弟弟淡淡一笑,走过去一礼:“在下石敬瑭,不知这位可是名震漠北的遥辇弟弟……” 遥辇弟弟不语,掏了掏鼻孔,然后在石敬瑭的肩上随手一拍,环胸堵在了帐门口。 石敬瑭哈哈一笑,只是随手在肩上一扫,也不再搭话,只是凑近李嗣源低声询问了几句,遥辇弟弟皱眉认真去听,竟发现自己听不真切。 但出乎石敬瑭预料的是,他和李嗣源竟一直在帐内等了许久,似乎足足有半日,那遥辇弟弟中间甚至吃了两大碗午饭,也没说给李嗣源二人吃一碗。 石敬瑭有些犯嘀咕,小心去观察自家岳丈,却发现李嗣源仍是面如平色,半点不急,遂不禁心下佩服,不过想着不远处还杵着一个遥辇弟弟,便没有拍马屁。 直到正午过去,听见外间响起连绵的马蹄嘈杂声,明显是大军开始拔营后,石敬瑭才看见李嗣源略有些变色。 而那遥辇弟弟显然也有些等的不耐,在帐口走来走去,不时回头打量下石敬瑭,似乎在考虑把这厮的脑袋拿去下酒还是当夜壶。 石敬瑭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声道:“泰山大人……” “急什么?”李嗣源斜睨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博弈之术罢了,等的就是让你我自乱阵脚……真是好个漠北太后。” 他的声音不小,遥辇弟弟显然亦听了过去,当即狞笑一声:“你这南人,爷爷上回没把你揍疼?身子骨倒还不错,被打了个半死竟还能恢复如初,若是拿去烤了吃,只怕有筋道的很!” 李嗣源子不会去和遥辇弟弟这种一看就是蠢货的莽夫争那口舌之快,三角眼只是半睁微眯冷笑一声。 有袁天罡提前赐功,他虽还达不到传说中修炼五雷天心诀致使自己功力大增的程度,但单手虐杀这遥辇弟弟却也不成问题。 当然,他同样相信述里朵一定是个成熟的政治生物,不可能因为意气用事真把他和石敬瑭留在这漠北。天下熙熙,唯利而已。 石敬瑭的功力并不出众,自然没有李嗣源这样的底气,他待人向来都是滴水不漏,处处结善,当即就要缓和一下气氛,这时候却闻一道平静的女人声音从外传来。 “真是好个通文馆圣主,当得临危不乱四字。” 遥辇弟弟挠了挠后脑勺,尽是横肉的脸上生出恭敬之色来,向着旁边让开,同时叉胸行礼下去:“见过太后。” 石敬瑭心下一跳,和李嗣源一同抬眼望去,便见几道人影次第进入大帐,为首一美妇看起来威严十足,一袭绒袍满身英武之气,只一眼扫来,竟是让石敬瑭不敢直视,急忙干笑一声掩饰尴尬。 至于另外二人,则是世里奇香与一个戴着古怪祭司面具的女子,那女子杵着法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模样,像个木头似的跟在述里朵身后,石敬瑭甚至没发觉这女子对他和李嗣源有什么打量的目光。 “久闻漠北太后有巾帼之风,真非虚言,李嗣源叹服。”李嗣源哈哈一笑,看着述里朵走入大帐,估算着二人间的距离,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在瞬息之间把这个草原上最有权势的女人解决掉。 他瞥了下那个戴着祭司面具的女子,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这女子给他的感觉就像毫无威胁一般,莫非真就是个普通的祭司而已? 漠北胡人,信占卜这一套确也不足为奇。 “听闻晋王欲献上耶律剌葛的首级?”述里朵走到帐中唯一的条案后坐下,径直开门见山。 莫说是石敬瑭了,连李嗣源都稍稍一愣,然后才洒笑道:“太后从哪里听的这一消息?”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晋王与本后已为死敌,此番争锋晋王虽退兵而去,但漠北与晋国必然早晚有一场血战,这是你我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然偏偏圣主却有了此行,除了晋王想要与本后修好这一目的外,本后看不出圣主此行还有什么谋算。” 述里朵半点客套话也不讲,直接道:“当然,如若不是要将耶律剌葛的首级交给本后,本后就当圣主此行是为晋王正式宣战了。” 石敬瑭挤出来的和煦笑色不禁一僵。 倒是李嗣源仍是淡淡发笑,左右踱步,问道:“如此说来,只要把耶律剌葛的首级献给太后,太后就愿与晋国化干戈为玉帛?” 述里朵笑而不语。 “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世里奇香在一旁环胸冷冷道:“你晋国几次三番对我漠北不利,如此就想算了?” 李嗣源眯着眼捻须,似笑非笑:“此次交锋,可是漠北先挑起的战端。” 世里奇香哼的一笑:“我们打的是阴山诸部,是我们草原自己的事,干你晋国何事?” 李嗣源一愣。 石敬瑭同样错愕,嘶,乍一听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荒谬!”李嗣源面色一冷,看向述里朵:“阴山诸部素来依附晋国,何来草原一说?” “我漠北之发源地,亦在阴山。”述里朵淡淡道:“圣主如果真要这般说来,我漠北的神女多阔霍乃是草原共认的萨满女神,晋王之祖父朱邪执宜彼时受任阴山都督兵马使,莫不也要尊阴山神女?如今这太原,莫不也要分我漠北一杯羹?” “太后、圣主。”石敬瑭眼看事情不对,急忙出来打圆场,干笑道:“此番拜见太后,本就是为了两家修好之事,何必伤了和气。” 述里朵不置可否,身旁的世里奇香倒是好整以暇的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述里朵倒了一盏茶。 李嗣源亦也冷静了下来,双手负后,复又笑着出声:“中原巨变,太后可知?” “略有耳闻。”述里朵缓饮一口茶,道:“圣主如果要说一些什么废话,那就无需多提了,本后可以与圣主或者晋王直言,中原萧砚,乃本后之盟友。” 这太后真乃果决,石敬瑭暗叹一声,是个人都知道晋梁才是真真正正的死敌,述里朵这句话分明就直接表明了态度,更在无形中给她自己加了好大一道筹码。 试想漠北和中原联合,夹在中间的晋国还能有什么生存空间? “晋王自然知晓那萧砚的起家事宜。”李嗣源洒笑一声,进而问道:“然而天下焉有长久不衰的盟友?太后当真要看着那萧砚一步步坐大?想必唇亡齿寒的道理太后亦是懂得,就算晋国真的被萧砚灭了,太后又能得到什么?中原一定,那萧砚难道不会图谋草原?” “怎么?”述里朵颇有兴趣的搁下茶杯,反问道:“难道晋王还能给本后什么不成?” “太后可能有所不知,耶律剌葛两年前向西逃遁,至休屠泽方止,但仍自称漠北大汗,并野心不减,两年来已勾连了灵、夏等地的党项、回鹘诸部,兴兵数万,欲和晋国结盟夺回漠北王庭,据太原得到的切实情报,耶律剌葛今已占据凉州,虽不及漠北,却也算是不可小觑。” 李嗣源道:“太后言要晋王交耶律剌葛的人头给漠北,只怕便是晋王也要费些波折才能办到。” “既如此,晋王大可与耶律剌葛联盟便是,又何至于遣圣主来浪费口舌?”述里朵面不改色,道:“本后倒想看看耶律剌葛能不能重新踏入王庭。” “非也。”李嗣源捻须摇头:“耶律剌葛一介蠢货,贪婪无端、背信弃义之辈,连自家兄长都可背弃,晋王又怎会与他联合?在下此来,不只是要求你我两家化干戈为玉帛,更是奉晋王之命,要与太后结为盟友!” 世里奇香忍不住耻笑,述里朵倒是没有流露表态,不过却也是兴趣不大的样子,明显就要起身离去。 “太后应当懂得一个道理。”李嗣源也顾不得什么城府了,急忙道:“当下萧砚势大,拥半座天下与晋王相抗,有没有太后这个盟友,他都全无所谓。而晋王却不一样,我晋国困居河东一地,若能与太后结盟,必会以重利交之!太后于晋梁两家孰轻孰重,难道太后会分辨不出吗?” 李嗣源这番话说的很直白,换算而言,当是雪中送炭与锦上添的区别,述里朵自然听得明白。 她来了些兴致,重新坐在案后:“仔细说来。” “恕在下直言,太后与萧砚结盟,不正是欲借河北兵锋震慑草原诸部,但所谓动人者握权也、见制于人者制命也,借他人之兵锋,永远都会受制于人。” 李嗣源上前一步,道:“晋王之意,不仅要把耶律剌葛交给太后,还要交给太后一桩足以震慑草原的大胜!耶律剌葛拥兵重回漠北,太后何不趁此一战而胜之?如此一来,既可除耶律剌葛之威胁,又可携大胜之势威慑草原,一箭双雕,岂不美哉?” “晋王给的,就是这桩重利?”述里朵不禁感到好笑:“胜与不胜,都要本后出兵出粮,倒显得还要承你晋国的情,岂不可笑?既然耶律剌葛早晚都要来寻死,本后为何一定要上晋国的船?什么孰轻孰重,本后只知道,中原局势,萧砚为大。” “重利?”李嗣源一笑,道:“不不不,这只是开胃菜而已,所谓重利,正如在下之前所言,萧砚不能给太后的,晋国能给。” “说来。” “燕云十六州……”李嗣源终于抛出了此行最大的杀器,一字一句出声:“若太后愿出兵河北,灭梁后,晋王,可划燕云十六州,赠与太后!” 刹那之间,帐中霎时一寂。 莫说是世里奇香了,连形似一个蠢人的遥辇弟弟都猛然愣住,瞪着眼睛又惊又愕,只当听岔了。 而石敬瑭纵使提前知晓这一事,这个时候都不禁有些感到惶恐与心情激动。 那可是燕云十六州,对于整个中原甚至是拥河东险地的晋国都是高屋建瓴,天然俯瞰的存在!更是能够让中原和草原攻守异形的存在! 任何人,都不可能拒绝这个条件! 述里朵美目虚掩,手中茶水已冷,但杯中略有几分涟漪层生。 但她没有思忖太久,甚至几乎好像马上就紧接着出声:“晋王,焉能如此好意?” 李嗣源哈哈一笑,捻须道:“在整个天下前,十六州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他叉手一礼:“晋王诚心结盟,绝非虚言,世子此番退兵,便是诚意……漠北,也当要明白谁才是最后真正的敌人,唇亡齿寒,乃亘古不变的道理,那萧砚,更不是良善之人。” 旁边的世里奇香紧张的握刀的手指都有些发白,甚至脑子都是晕的,燕云十六州几个字砸在她的脑中,甚至让她忘记了所有。 要知道,述里朵当年让耶律阿保机出兵河北,可仅仅只是为了控制幽州而已,但只是这么一个目的,漠北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甚至近十年都无法恢复元气。 但而今,比幽州的价值更要贵重无数倍的东西,就这般赤裸裸的摆在了眼前,只等太后点个头而已! 只怕是大王都会高兴的从棺材里爬起来。 且这李嗣源说的没错,萧大汗,不对,那萧砚本就不是什么良善的人! “太后……”世里奇香蹲伏下去,却见述里朵冷冷的扫视过来,她遂立即噤声。 “不错。”述里朵点点头:“唇亡齿寒,亘古不变。晋王的大气,更绝非常人可比,然灭梁太久,本后不信这所谓的承诺。” 李嗣源心下大喜,急忙再次上前一步,道:“太后出兵河北时,晋国亦会一并出兵,彼时河北之幽州诸镇,则尽数交予太后,晋国寸土不取。” “不不不,太缥缈了,河北在萧砚手中,本就寸土都不属于你晋国,拿不拿的下尚且还是一回事,若真有诚意……” 述里朵笑笑,身子前倾过去,一字一句道:“本后要云内诸州,再不济,阴山,也得先划给漠北。若能做到,本后出兵。” 直到看见李嗣源陡然愣住的这一刻,述里朵终于明白了过来。 原来,在谈判时以势压人掌握主动权是有多么痛快。 —————— 洛阳。 一白发青年被押下马车,回头看了下另一马车中同样被押下来的一貌似猿猴的干瘦中年,刚只来得及喊一声九叔,眼睛便被蒙上,带进了巨大的城阙之中。 (本章完) 第365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365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抬脚迈上台阶,阶梯似乎很长,左右很安静,除却细微的廊风声外什么都没有。 “有槛。” 旁边人提醒了句,张子凡才收回心神,顺着指引迈过那道门槛,由于眼前还有黑布包裹,所以他只能通过听觉来辨别周围环境,同时在此刻也终于确定,九叔李存忠并没有和他一起被带到这里来。 从当日在河北被捉至今已过十余日,张子凡甚至并不能确定自己是被带到了何处,是向南还是向北,是由西还是由东,更不知那些在河北与他交手的人到底是隶属哪方势力。 彼时他与九叔李存忠一同奉李嗣源的命令南下汴梁,欲把河北有大批兵马南下的消息发散出去,但还没来得及过黄河,就被莫名冒出来的人擒获。 张子凡虽未及弱冠,且才出江湖不久,但因为是通文馆少主,自幼接受的指导和陪练皆是一等,功力自然不是寻常江湖人可比,然而他和李存忠合力,竟然都没逃出那批神秘人的围捕,甚至李存忠在过程中差点殒命。 现下想来,张子凡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一行人只怕一直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中。 而此时迈过门槛后,周围便显然更安静了几分,空气中有隐隐的香气,随着愈加向里,便发现这香气并不浓郁,不会让人感到发腻,反而有种淡淡的甘甜清新味,让人不禁心旷神怡,好似连大脑都清明了几分。 龙涎香。 张子凡可以断定这是在晋王宫内才闻见过的龙涎香,很是稀罕,据说是海外的产物,比西域的麝香还要精贵一些,香气也甚为独特,晋王李克用尤喜用此物安眠,张子凡随李嗣源入宫时闻见过,记忆很深刻。 这玩意在北地很稀有,张子凡曾想重金求购都有价无市,那么此地很大概率不在北方了。 张子凡心下一沉,他虽然知晓自己大概率是被梁国的人擒获了,但因为与他交手的人并非玄冥教中人,未尝没有抱着其他猜测,当下看来,恐怕也只能作最坏打算了。 李兄啊李兄,我此次只怕凶多吉少了啊,可惜还未来得及向陆姑娘表明爱慕之意…… “王上,人已带到。” 听旁边人再次出声,张子凡便不禁又提起心神认真起来。 王上?哪个王上?莫不是那玄冥教鬼王?还是那凶名赫赫的冥帝? 梁国如今坐拥河北,地大物博,料想这龙涎香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境内能有资格被称作王上的人屈指可数,张子凡涉入朝堂不深,亦是初出江湖,也只能想到这两个了。 至于南面称王的诸侯虽也不算少,但有资格单拎出来的却只有杨渥、马殷、钱镠、王申知等人,料想这些人也不会费这个大力去河北擒人。 不过若是在南方诸侯境内,张子凡真就要松一口气了,虽然南面诸侯多依附于中原,但归根结底还是表面臣服而已,君不见吴、吴越、闽国这三家在江东这一亩三分地上把狗脑子都打出来了?这三家若有一家如蜀国割据蜀中一般统一江东,只怕反大梁反的比蜀国还厉害。 但这种可能性太小,张子凡也不认为这些人带着自己四处周转只是为了去江南,何况他虽然说出去有一个通文馆少主的名号,却终究只是李嗣源的义子,当下在江湖上更是半点名气都没有,通文馆十二个门主随便哪一个都比自己有分量,南面诸侯没有道理在他身上费这个功夫。 张子凡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思来想去,自己恐怕真就是落入玄冥教之手了,恐怕也只有玄冥教会认为他这个通文馆少主有些利用价值。 “辛苦,付千户递来的札子本王已经看过了,你们下去歇着便是。” 听见身旁负责押送自己的人缓步离去,张子凡却心下再次一惊,盖因那自称本王的人声音很年轻,与猜测中的所谓鬼王和冥帝明显不符合,听声音分明就是个青年而已。 张子凡一时有些拿捏不准,在听见正面那人有稍许动静后,竟是莫名背脊绷紧。 他此时想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位结识不算太久就已好的要拜把子的好兄弟李星云。 张子凡不过走了一趟河北,李星云这家伙居然就不声不响的成为了什么大唐皇子,而且年纪轻轻的就被晋王进封成了魏王,想想都难以置信,明明怎么看那李星云都是个不着调的家伙才对。 不对不对,虽然半年没见,但李星云的声音明显不是这样…… 张子凡念头杂乱,但由于眼睛被蒙住,身上几处气府也被锁住不得运功,纵使现下手脚活动自如,却也颇有失措茫然的感觉。 不过他到底是马上就冷静了下来,立刻微微侧头,大致判断出殿首的位置后,叉手一礼:“不知阁下命人带在下来此,是为了何事……” 萧砚打量他已久,风流倜傥的张公子确也没让他失望,与想象中的形象出入不大。 他此时负手站在条案右手边,瞥了下身旁看似埋着头在条案后认真整理文书案牍的巴戈,便径直问张子凡道:“月前你与通文馆李存忠欲渡黄河南下,是为何事?” 张子凡顿了下,他凭着耳力判断出萧砚的方向后,侧了侧身,苦笑道:“阁下的人之前早已拷问过在下,料想阁下也应当早已看过口供。” “口供?”萧砚不由失笑,进而对着一旁抬手过去,等了片刻,皱眉看了眼巴戈,后者才恍然醒悟过来,硬着头皮的在一堆案牍中寻出一道札子交给他,笨手笨脚的,看的萧砚直皱眉。 “口供确实无误,张公子所言的替通文馆重新组建汴京据点一目的,看起来确实也没什么问题。”萧砚翻到下一篇,然后又笑:“不过李存忠的口供,可和张公子说的,不太一样……” 张子凡心下一紧,下意识要抬头去看萧砚,但奈何眼前仍然蒙着那眼罩,怎可能看清萧砚的面容。 他不禁暗暗着急,当时他与李存忠被擒前,自知逃不掉,还特意要求李存忠与他统一口风,为的就是迷惑对方,且组建通文馆汴梁据点一事也不算虚构,话术中当不会被寻出特别的破绽才对,九叔怎会暴露? 在条案后故作平静的巴戈心下一突,有些讶异的看了下萧砚,她可知道那份记录上张子凡与李存忠的口供没有太大的出入。 她有些头皮发麻,欲言又止,然一抬头看见萧砚似笑非笑的神色,便不再有多余心思,她本来就是直属于李克用这条线,何况还早就被萧砚戳穿,都自求难保了,管张子凡作甚。 张子凡思路急转,但萧砚始终不再多出一言,张子凡硬是没有破入口,只好故作冷静下来,淡淡一笑:“哦?我那九叔难道还有我不知的任务不成?阁下不妨念来听听,也好让在下死个明白。” 巴戈抿着嘴,不禁暗暗点头,传闻果然不假,圣主这义子果然有几分机警,好险就被萧砚这厮诈出来了。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巴戈不动声色的瞥了下萧砚。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萧砚却只是一笑,进而负手踱步:“让你知道又何妨?” “张公子与李存忠此行南下,可能确实是有组建据点的任务,但这仅仅是次要,你们此次之所以急着想要渡河南下,正是为了抢在那支在河北突然冒出来的兵马前面进入汴梁,是也不是?” 巴戈顿时迷糊,难不成那口供上真有她疏忽了的东西? 张子凡哑口无言,萧砚这番话虽也有漏洞,且言语模糊,只将他和李存忠二人的目的扯到了南下的定霸都身上,但只这一番话,却也八九不离十了,张子凡哪里还敢确定李存忠没有暴露。 不过他到底还想挣扎一番,就要出声巧辩,但萧砚自不会给他机会,当即便淡淡道:“你义父李嗣源当时身处河北,亲眼看见大批兵马南下,便大胆预料中原或有变动,令你二人南来,是为散播谣言,蛊惑大梁人心,张公子苦心隐瞒,岂不知你那九叔早已将你卖个干净?” 张子凡忍不住一愣。 萧砚遂抬了抬下巴:“给他取下眼罩。” 巴戈虽亦在愣神,但此刻也马上反应过来,急忙起身走过去。 张子凡眼前一亮,便下意识微微闭眼,然后才虚眸去看萧砚,这个时候他自不会顾上一副异域面孔的巴戈了,他看清竟真年轻到过分的萧砚后,虽在大梁有些对不上此人的身份,但片刻后,竟有种在哪里见过萧砚的错觉感。 “张公子方才说要死个明白。”萧砚叉手坐在条案后的交椅上,轻笑一声:“当下能不能死明白了?” 张子凡自不会轻易相信李存忠真的会把实情一股脑说出来,但事实摆在眼前,又容不得他不相信,思来想去,只能猜测九叔可能受了酷刑,听见问话,他便当然也只能沉默。 萧砚好像也不急,拇指有一搭没一搭的互相敲击着,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张子凡。 张子凡叹了一口气,这个目的实则确也不算太重要,被揭露倒也没什么,他看了下萧砚身旁神色冷然的巴戈,倒也没有太意外,这个时代胡女太常见了,且别说是这等身姿妖娆的胡女,伴在王公将相身旁很正常。 他只是看着一身紫袍的萧砚,想了半天也想不清萧砚的身份,但越看越笃定他对萧砚的面容眼熟,遂叉手苦笑道:“阁下若要杀我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解惑。” “说来。” “不知阁下是……” “站在你面前的贵人,乃大梁宋王、天策上将萧砚。”巴戈抢在萧砚之前出声,狭长眸子盯着张子凡,道:“河北兵马,乃宋王亲军定霸都,小子,还不大礼参拜?” 张子凡一惊,终于明白为何会觉得萧砚眼熟了,他在通文馆不止一次见过萧砚的画像,且这厮与大唐废帝生的有七分神似,天下皆知,他曾经还特意寻过废帝和萧砚的画像比对,自然留有印象。 但、但这萧砚不是大梁的冠军侯吗?怎的成了宋王?! 还有这天策上将是怎么回事?朱温难道不知这个封号有什么含义? 张子凡只觉自己的认知被瞬间冲击的七零八落,不过被囚禁了一个月,他怎么感觉自己就有些不知人间世事了一样?! 不过他到底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一月前那支声势浩大的河北兵马若是萧砚亲军,那么结合萧砚当下的身份,这支兵马疾驰南下的目的便显然不言而喻了…… 这萧砚,莫不是已然兵变上位…… 张子凡感觉自己脑袋有些发僵,同时也瞬间理解了李嗣源为何要急着派他南下传播消息,如果抢先一步把萧砚在调集兵马的消息在汴梁传播出去,不说萧砚会不会兵变成功,大梁起码也有一场内战的好戏看。 义父真乃高瞻远瞩…… 张子凡悔不当初,若自己成功,岂不是正好削弱大梁实力,使得晋国坐收渔翁之利? 萧砚托着下巴,似笑非笑的眯起眼睛,看了下压根不敢回头看他的巴戈。 巴戈有些背脊发冷,她知晓自己这番话大胆了,但她说的也都是当下众人皆知的东西,应该不算太刻意吧……萧砚肯定看不出来。 她稍稍舒了一口气,回身挤了个笑色:“大王,奴婢去煮一壶茶?” “不渴。” 萧砚只是看着下方的张子凡,淡笑道:“张公子说的不错,我确实不会杀你,让你来此,亦有一事问你。” 张子凡迟疑了下,有些猜不透萧砚的心思,遂只好应道:“宋王若要我泄露通文馆机密,就无需多问了。”“你还能知晓通文馆机密?”萧砚哈哈一笑,然后并不给张子凡疑惑的时间,只是淡声问道:“李嗣源遣你南下散播定霸都的谣言前,是否没有把消息提前报给李克用?” 张子凡莫名有些压力山大,萧砚看起来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但张口一个李嗣源,闭口一个李克用,让他在有些恼怒的同时,竟感到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威严在笼罩自己,这种感觉,好像就和曾经跟随义父面见晋王一样。 而在这同时,巴戈亦也陡然心下一动。 是了,一月前萧砚还未发动兵变,她也没有暴露,如果圣主将河北异动的消息提前上报给了晋王,那么她这里一样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收到晋王的指示才对。 圣主既能用张子凡和李存忠来散播消息,晋王亦能用她,且这条消息现今看来何其重要,若推回去看,说不定能让萧砚万劫不复,那么晋王不可能引而不发才对,晋王可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故只有一种可能,圣主并没有将这个消息禀报给晋王…… 巴戈眉头微蹙,思索着其中的关联。 张子凡涉及朝堂不深,更不知李嗣源一直在防备着李克用,同时亦有些茫然,他哪里知道李嗣源在想什么,遂只是摇头:“在下不知。” “李嗣源若告诉给了李克用,我今日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萧砚笑笑,他自然不会将李嗣源被他派人伏杀的消息告诉给张子凡和巴戈,只是眯眼前倾过去:“那么我问你,你那义父李嗣源按而不表,可是在防备李克用,或者说,他在盘算着什么其他心思?” 张子凡陡然一怔,进而马上反应过来,大声道:“宋王莫要在这搬弄是非!” “是不是搬弄是非,时间会证明一切。”萧砚失笑,进而一手点着桌子,缓缓道:“李克用膝下只有一独子李存勖,且所有人都知道在李克用死后李存勖是接班人,晋王之位非他莫属。” 张子凡心下又急又恼,却又不得不让自己极力冷静下来,好在萧砚接下来的话中寻出破绽。 “但所谓十三太保,你义父李嗣源排在首位。” 萧砚道:“通文馆由李嗣源掌控十数年,这十数年,晋国南征北战,通文馆皆立了赫赫战功,甚至一度盖过玄冥教,门下高手如云,虽不是由李嗣源一个个亲自发掘和培养出来的,但必然留存有不少香火情。如那几大门主对圣主李嗣源的亲近之意,更明显高于世子李存勖。 但恰恰是带领通文馆立了这般多功劳的李嗣源,除了一个圣主的名头外,却在晋国并未封的什么实权,岂不让人深思?真是李嗣源能力不够,还是李克用在刻意防备着他?” 听到这里,巴戈虽还是半知半解,但张子凡的额上却已然生出冷汗来。 “而据传闻,你那义父李嗣源热衷农事,时常在乡野亲力亲为,亦多有劝诫李克用休养生息,与民更始、让惠于民的谏言,风评一向不错。” 萧砚淡笑:“不论是通文馆还是在市井乡野,李嗣源得到的民心,显然都要比世子李存勖更高,这个世道,民心可能无用,但若说真的无用,却也不尽然,关键在于,会不会有人刻意去积攒它。李克用不是庸人,你说说,他难道没有听见这些传闻?” 张子凡急道:“晋王何等信重义父,岂能听信传言?” 萧砚复又失笑:“若真的信重李嗣源,李克用为何十余年不让你义父掌握兵权?” 张子凡一愣。 同时,萧砚眯眼道:“李克用不是庸人,你那义父更不是傻子,李嗣源难道不会知道积攒民心会引起李克用的不快,他难道不会知道这样会威胁到李存勖的世子地位?” 一旁,巴戈终于心下一凝。 “李嗣源正是知道,所以他才会努力经营他的通文馆,他才会热衷农事为民谋利。”萧砚面色平静下来,道:“他存的什么心思,我都看得出来,李克用难道看不出?李克用要立亲儿子当晋王,李嗣源便必须死。” 张子凡恍若听了道晴天霹雳,手脚冰凉的怔在原地。 “同样。”萧砚斜睨了他一眼,道:“李嗣源自己也看的出来李克用不会容他,曾经他可能有机会善终,但只要野心稍稍展露,那么他便不可能被李克用留着威胁李存勖。 既然为李克用尽心效力他这个义子也没可能受到重用,更不可能坐上晋王的位子,那么他何必不自己来当这个晋王?” 萧砚点着桌子,笑了笑:“所以,你那义父在得知河北异动后,压根不会想着上报给李克用,他有自己的心思,且有自己的谋划,不过是把李克用和你们蒙在鼓里罢了。” 张子凡有些浑浑噩噩,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都默然下去。 巴戈在一旁却已然在心中翻江倒海起来。 萧砚则好似若有所思的补充了一句:“当下各方交战,晋国也缺乏主要的方面大将,倒是李嗣源多年来唯一有机会接触兵权的好机会,难怪他不愿意把军情上报给李克用,若是大梁陷入内战,李克用自然只会启用李存勖为帅,若李存勖有了攻破汴梁的战功,李嗣源便自没有机会。 嘶,此番李嗣源若是掌握了兵权,胆子再大一点,一咬牙来一场太原兵变,晋王之位岂不有可能落在他头上?” 张子凡脑袋昏沉,已然没法去想萧砚为何要念叨这些给他听了,心中也只有一个念头,义父此举,只怕会万劫不复…… 而巴戈更是不语,面色冷然,各种念头在她脑中宛若交战,偏要分出个胜负来。 萧砚见张子凡已然问不出什么来了,自也没了兴致,只是让人将其带了下去其后再问。 巴戈也没有继续在这里待上太久,临近午时,她还要下去给萧砚准备午膳。 —————— “真是好一出醉翁之意不在酒。” 房门被推开,降臣走进来,进而走到右侧的墙壁前敲了敲墙面,对着萧砚翻了个白眼:“可算知道你为什么两日前偏偏要选这间屋子办公了,原来早就在准备给那玩蛇的傻女人下套了,啧啧啧,我都怀疑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算计。” 萧砚不理她,这间书房是他提前让人准备了的,隔壁可以清楚听见这边的动静,方才降臣显然是躲在那边偷听了。 不过这房间的妙处自然不是给降臣准备的,很快,两个夜不收押着一稍稍有些佝偻的人影走进来,其人身材矮瘦,有些尖嘴猴腮的样子,貌如猿猴,很容易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降臣要霸占条案后的交椅,萧砚索性就让给了她,负手立在条案侧边,道:“李存忠,你那侄儿已吐露实情,你有何话可说?” 李存忠哼了一声,只是盯着地面不住的转眼珠子,他是在萧砚和张子凡交谈到一半时才被带入隔壁的,自然只听了下半部分的谈话,并不知晓萧砚是如何套出话来的。 “放肆!” 一夜不收瞬间攥住李存忠头顶宛如公鸡头的一撮毛发,冷声道:“王上问话,焉敢不答?” 李存忠疼的脸色扭曲,脚尖直往上垫,忙道:“不是不答、不是不答,我是无话可说……哎哟,轻点,头发扯掉了……” 萧砚挥了挥手,进而只是面无表情道:“我让你在隔壁听我与张子凡的交谈,只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办,至于你要不要办,全看你自己。” 李存忠揉着感觉像被撕下头皮的脑袋顶,本想放两句狠话,但他又不想再次被扯头发,加上他本来也不是胜于武力的人,他李存忠行事,向来讲究头脑,遂阴笑一声:“宋王只管说来,能不能办再另说不是?” “你回去后,告诉李嗣源一声,他若想做晋王,我可助他一臂之力。”萧砚平静道:“晋梁之间必有大战,此战只可能李存勖挂帅,我会让李存勖分身乏术无法回到太原,至于在这期间李嗣源会如何做,那是他的事。” 李存忠又惊又愣,死死看着萧砚,甚至去看了看在萧砚身旁修指甲的降臣,而后才倒吸一口凉气,沉下脸道:“宋王莫当天下人皆如你这般。” 萧砚笑笑,只是一挥手:“我的条件已经出了,甚至不需要李嗣源做什么,也不会让他放我的兵马进入晋国,至于你要不要把我的条件带给他,全看你自己。” 李存忠挣扎再三,沉着脸道:“张子凡要与我一同离开。” 萧砚眯了眯眼。 刹那间,李存忠便觉自己头顶的毛发又被身后人一把攥起,竟是将他直接向外拖。 “狗胆,凭你也配和王上讨价还价!” 李存忠疼的呲牙咧嘴,还没来得及反抗,便听萧砚的声音又传来:“还有一句话,让李嗣源别太信袁天罡的,不然,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房门被人掩上,萧砚负手看了会,回过头,却发现降臣正睁着一双桃眼咕噜噜的看着他。 “怎么了?”萧砚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降臣有些狐疑:“你真觉得你玩的过不良帅?” 萧砚笑笑,没有答话。 不久后,有夜不收仿若从天而降,单膝跪地,抱拳道:“禀王上,那柳茗(巴戈)在东厢留了记号,似要让人给晋国传信。” “这女人果然不聪明。”降臣百无聊赖的趴在桌子上。 “无需盯得太紧,后面也不用追查为她联络的人是谁。”萧砚对那夜不收吩咐道:“此外,送还李存忠一事,切记要隐蔽,不得泄露行踪。” “喏!” 那夜不收领命而去,降臣用手遮着额头看了看房梁,咦了一声:“你给他们传了什么身法?” 萧砚同样抬头,望着雅致的天平棋,默然片刻,回过头看着她,却是答非所问。 “我想试试。” 降臣一怔,继而久久抿嘴不言。 (本章完) 第366章 陛下何故谋反(一) 第366章 陛下何故谋反(一) 一夜朔风,已然停下。 而凤翔城外茫茫黄土一角,散布着密密麻麻的人马,错落散乱。 满地灰烬战痕血污,垂死的人马在浸血的黄土中蠕动挣扎,已然无主的坐骑在灰烬中哀鸣踟蹰,孤零零的独行向远。 空气中还弥漫着极重的血腥味,激烈厮杀的喊叫声随着视角拉低,便轰然如惊雷般在耳边响动,四下扫去,都是狰狞、惶恐或麻木的面孔在转动,而这些人无一例外,手中的刀刃都已然布满鲜血。 着赤色衣甲的蜀军纷涌向北冲杀,而着玄色衣甲的岐军虽稍显颓势,但激战正酣,千里迢迢从渭北赶回凤翔,此刻都已杀红了眼,哪里肯退,故纵使岐军人马不及蜀军,蜀军在短时间内却无法扩大战果。 万余蜀军和数千岐军在凤翔西侧分南北展开,旁边就是城墙满目疮痍的凤翔,但城下沟壑纵横,三面皆是蜀营,凤翔城头的岐国守军也只能看着西面如火如荼的战事而已。 上万人的交战并不算太大的规模,各军甚至可以清楚看见友军乃至敌军各部的旗号,但真正放眼望去,却又黑压压的如同蚁群,更似层层迭进的巨浪。 两军交战之处,战线已然如蚯蚓般扭曲,无数人马混乱惊走,双方都已停下了箭矢仰射进入了白刃战。 这个时候,个人的勇武被无限缩小,成败全看士气。 蜀军跋涉出蜀开疆扩土,一路叩关掠地,径直打到凤翔城下,灭国之功就在眼前,自是士气鼎盛,只想一口吃下凤翔论功大赏。 而岐军虽是从渭北仓促回师,甚至在见到凤翔被围攻后,士气稍显低迷,但所谓城破家亡,终归是有一股子韧性存在,尤其是凤翔军,家眷皆在凤翔城内,比起驰援而来的天雄军和一同回师的彰义军显然要更能打一些,不仅仅是装备更精良,士气亦要更甚。 此时战事已经进入白热化,天边的日光藏在阴云之后,明明已然停歇的朔风突然又迎面乱刮,呼啸声中飞沙走石,砂石打在脸上生生发疼,腾起的尘土被风卷动,叫人眼睛都睁不开。 “是南风!” 蜀军阵营中陡然发出欢呼声,好些岐军都被这股风吹的飞沙遮眼,而在这道欢呼声后,蜀军中更有一道厚重的大吼声暴起。 “天公助我!岐军必败!” 无数岐军都顺着这道吼声望去,却见南面蜀军阵营中陡然涌出一团骑兵来,人数不多,大约就四五十左右,但都披了重甲,当先一员蜀军大将立马横刀,左右亲军簇拥身侧,所过之处的岐军被连杀数人。 阵前的岐军本就因这股妖风坏了心思,此时望见这一员蜀军猛将率重甲骑兵长驱突进,直杀入岐军纵深,俱是有些势颓。 却见那一员蜀军猛将左右两翼清一色装甲精良的亲兵,猛地不得了,几十骑掀起的尘土蔓延在其后,在岐军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完全就是瞬间抓住了朔风刮起的这一时机,给僵持的局面撕开了一道口子出来。 而这蜀将直突阵中后,左右亲兵便径直高呼:“大蜀飞棹指挥使张武在此,岐军谁人敢挡?” 岐蜀多年不和,岐军大多听见过张武的名号,此人天生面色黑紫,英勇非凡,是蜀帝王建的爱将,名震蜀地多年,是为蜀军第一猛将。 果不其然,张武的名号一被报出来,不少岐军都不由心生畏惧,挡在张武那几十骑前面的一大团岐军很快便向北蜂拥溃退。 蜀将张武兜鍪下的眼睛微眯,当即便领着那几十重骑紧追其后,分明是要借这一股溃兵之势扩大战果。 他策马狂奔数丈,手中大刀几乎一瞬便连斩两颗岐军首级,再眯眼追上一岐军士卒想取第三颗,背脊却是陡然紧绷,手中数十斤的偃月长刀在落下的同时,那长刀下竟突然探来一抹寒光,迅疾如电,快的他甚至在看清那抹寒光后,才发现那居然只是一柄长不过三尺的制式长剑,剑脊纤细的好似还没有刀锋厚。 然而就是这么一柄长剑,却是灵巧一挑、一拨,便将张武去势正重的大刀拨开,进而在这长剑之后,一道纤瘦的人影陡然而至,脚尖在刀尖一点,看起来甚至没费太大力气,但一股重力瞬间使得张武的双手下沉,连带着胯下坐骑都不由马上前蹄软跪下去,让他的身子险些从马背上向前仰翻出去。 情急之下,张武低喝一声,双手爆出巨力,竟是把手中偃月刀重新一扬,凭着蛮力才将刀尖上那道显然要借力跃来杀他的人影抛出去。 而那纤瘦人影被这股蛮力甩出去后,竟只是在空中倒翻了下,进而顺着惯性在地面倒退几步,便轻松立住,持剑在手,只是远远盯住张武。 一群稍稍落后的张武亲兵急忙大喊:“将军!” 张武却是不应,只是一抖手中大刀,进而勒缰拔出胯下坐骑的前蹄,理也不理那死里逃生已然跑远了的岐军士卒,只是眯眼看着那道持剑纤瘦人影。 竟是个姑娘。 其人连岐军甲胄都没穿,一袭蓝衫,扎个高马尾,手持长剑气质出尘,在这满是血腥味的战场上简直格格不入。 “杀了她。”张武不会有心思欣赏美人,大刀一指,对着左右急忙簇拥过来的亲兵下令。 但他抬刀前指的动作突然停住,猝然伏腰趴下,而在下一刻,一支羽箭几乎眨眼便至,带着劲,直插入一张武亲兵的脑门正中! “有暗箭!”左右亲兵当即大喝,进而便见人影闪动,登时就将张武四面护了个水泄不通。 而北面马蹄隆隆,漫天尘土中,一骑转手便丢弃长弓,进而一枪如电,纵横飞驰突来。 只是这一眼,那骑的锋锐飞扬之气便扑面撞来,其后更是紧跟有上百骑死死相随,而那骑士一马当先,手中长枪在她手中高速颤动,枪头如灵蛇一般左右乱探,转眼间便已经刺翻了四五名迎上去的张武亲兵,直扑张武而来。 而在张武的余光中,那个持剑的蓝衫女子的身形也瞬间消失,明显是要来取他的项上首级。 张武瞬间冷静下来,他这一队人马是借着南风来趁势扩大战果的,已然属于孤军深入,当下岐军败势已显,已无需他继续带人冲阵,遂当即下令撤退。 他就算真是什么蜀军第一猛将,这个时候在战场上也不济事,保命要紧。 他拍马便撤,左右亲兵自有人持着马战所用的圆盾去阻击那领着上百骑来驰援的骑士。 张武的亲兵都是随他多年冲阵活下来的勇夫,身上都披了重甲,寻常刀箭怕也不怕,此时迎上那骑士,在错身前便要持盾去撞那骑士手中威风凛凛的大枪,是要以盾掀兵刃,再欺身短兵相接。 但在临近那枪尖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撞上去将其掀开,那柄大枪竟只是电闪般抽枪稍缩,接着就一甩大枪枪杆,啪的一声狠狠抽在撞过来的那几面盾牌上。 几个使出吃奶劲要阻击那骑士的亲兵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座山撞上了,浑身大震,全身上下好似都被这一枪杆抽的散架,人当即就从马背上飞了出去,不过在地面上滚了一滚,就已断气。 这一切来的太快,张武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但随即就是背脊一寒。 那骑士一枪杆把他几个亲兵抽飞,便是一枪直入,轻轻松松就刺翻了数名殿后的亲兵,进而直逼而来。 他娘的这些亲兵身上的重甲是纸糊的不成? 莫说张武心下大震,一些本该以死护卫他的亲兵都不由犹豫了几瞬,而张武也知自己恐怕是遇到了此生从未遇见的强敌,一扫南面蜀军大队就在眼前,便猛然一勒缰绳,回身用大刀指着那骑士,大声喊道:“阁下好俊的枪法,某乃蜀将张武,敢问是何人当面?而今岐军将败,何不弃暗投明,为我主效命?” 那骑士却并不理会,径直策马而来,其人身后的上百骑甚至还在十来丈外。 张武勃然大怒,这厮真是自寻死路,单骑也敢来找他几十骑的麻烦! 然而就在他要同样拍马去与那骑士交战的时候,身旁亲兵却猛然向前一指:“将军快看!” 张武抬头一望,眸子便是猛然收缩,却是对面那骑士背后的百余骑当中,此时竟陡然举起一杆岐字大旗来。 “不好!” 张武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大喊一声,勒马就逃。 “他妈的,这是李茂贞!!” 他左右的亲兵脑子里嗡嗡的,但他们哪里能和张武一并逃,此刻都是一咬牙迎上去,俨然是要给张武用命殿后。 张武背上冷汗直冒,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用真金白银喂起来的亲兵们绝对会被杀穿,但此刻他也顾不得心疼了,逃命要紧,哪里敢回头。 但就算这么想,他也仍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进而才一脸肉疼且心有余悸的回过头。 “噗。” 他的咽喉一凉,脸色也僵住了。 一柄剑从他前方飞来,插进张武的咽喉中,将他径直带着倒翻下马背,进而顺着惯性,钉在了地面,鲜血汩汩涌出,融进了空中浓厚的血腥味中。 蓝衫女子赤手空拳,身上的蓝衫还染着血,左右恰才向她围杀过去的蜀军都愣愣的看着她旁若无人的走过去,用剑割下张武的首级。 她面色清冷,只是面向无数人,面向正在溃败的岐军、面向南面不断涌来的蜀军,似乎是以毕生力气将声音喊了出来。 “杀张武者,幻音坊姬如雪!” 周围没有人为她喝彩,因为在她前面的岐军都在溃逃,但纵使是这样,这一道挟了内力的娇叱声仍然传了极远极远,让小半个战场都为之一寂。 女帝抬头看去,只见人头攒动,无数的刀剑在人群中急剧的翻飞闪动,整片旷野就像一锅烧开的沸水,人如鱼虾一般在沸水中不断拼命挣扎。 上空的灰尘似乎沾上了一层血雾,天色蒙蒙,似乎太阳正是因分不清下面是人间还是地狱才不肯出来。 但姬如雪孤身面对着无数蜀军高举人头而立,却使得这股沸水轰然静止了下来,无数人呆愣愣的看着她,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斩杀张武的会是一名女子。 “好!” 女帝喜不自胜,勒马而停,长枪向前一指:“姬如雪为本王斩张武,赏万金!” 而在同时,她身后便有武将的暴喝声响起:“岐王亲临战阵,使君王受敌,安用我辈!援兵已至,后退者斩!” 只这一声,无数岐军都伸着脖子朝此间张望,果然看见岐字大旗就在视线所及之处,而女帝本人更是在千军万马中隐约可见。 岐军稍显低迷的士气又莫名燃起,张武已死,岐王就在附近,他会亲眼看见将士们的表现! 已溃败向北的岐军士气大振,又眼见北面果然还有一大群后备岐军骑兵驰援而来,便纷纷高呼“援军来了!”转头重新拼杀向南。 围在姬如雪身前的蜀军见岐军骑兵成集团式的来援,赶紧掉头就跑,再也顾不上其他,甚至没机会去抢张武的尸身,没办法,蜀军骑兵紧缺,不然也不会由张武一个高级武将亲自带着人冲阵了。 数百岐军骑兵便策马而上,由女帝带领着纷纷从姬如雪身旁越过。 姬如雪没有继续跟上去,她忧虑的回头望着凤翔城,又低头看了眼脚边的头颅,默然不语。 —————— 此役,岐军反败为胜。 但厮杀并没有再持续太久,岐军也没有扩大战果,可以说只相当于将野战的蜀军击退了而已。 不过好消息是总算肃清了围在凤翔西面的蜀军营盘,女帝让人将围在凤翔西面的蜀军营帐尽数焚毁后,便领着兵马退回凤翔北的军营。 待姬如雪再见到女帝,已是临近傍晚。 岐军大营在凤翔城北三四里的位置,半月前萧砚在汴京兵变成功的消息传来后,女帝便迅速领着凤翔、彰义二军从晋国的地盘撤退回师,同时留保大、保塞二军在渭北防备晋国。 直到这个时候,下面的人才总算是知道了凤翔被围攻的消息,一时间女帝便如万夫所指,压力山大。 因为不管从哪一步看,岐军进犯晋国都是一步错棋,而若无进攻晋国这一步,蜀军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打到凤翔城下,如此一来,下面的将卒自然埋怨女帝这个岐王。 好在女帝在回师的途中取用了几个州镇的财货犒赏全军,士气才堪堪有所回升,且凤翔城内亦有静难军留守,蜀军一时难以攻破,全军上下才没有发生暴动。 而彼时回师后,蜀军三面围城,岐军虽有机会入城,女帝却并不领人进城,而是寻机会深挖壕沟扎下大营,以上万兵马在城外和凤翔遥相呼应。 扎营后,中间几次与蜀军野战,互有胜负,今日甚至不是最激烈的,最激烈的那一场,是蜀军想趁着岐军还未站稳根基的几次扑营,若无凤翔守军配合,这大营显然站不住。 “你今日太冒险了。” 女帝从寨墙上巡视回来后,一进大帐便忍不住蹙眉责备:“张武这种悍将,自有我安排人对付,你这样孤身深入,若无保护出了差池,我如何向萧砚交代?” 姬如雪背对着她,袒露半边肩背,此刻正由千乌查看几日前一处伤势的愈合情况,听见这番话倒没有反驳,只是稍稍偏头询问道:“今日烧毁了西面蜀军的营盘,可有什么作用?” “确实给我们争取了不少优势,我军拥有骑兵之利,之前受制于蜀军正是因为蜀军的几处营盘太过稳固。” 女帝略略蹙眉,但终究不再责怪姬如雪,今日确实是姬如雪及时遏制住了张武的突进趋势,若不然岐军一经溃败,则大势难挽了。 “但今日一战,蜀军显然也测出了我军的虚实,下一次只怕攻势会更猛。”女帝走到地图前,抬目看了一会,道:“蜀军主帅王宗侃不是庸人,他这几日或大或小的用兵,今日甚至不惜用西面营盘来诱惑,显然是有更大的意图,我们扎营在外,终究无法让他继续攻城。” 千乌换了绷带,轻声提醒了句,姬如雪便拉上衣服,看着女帝沉思的背影默然不语。 千乌在一旁收拾着药盘,同样无言,今日姬如雪去拦截张武,她本该随行保护的,但彼时战况危机,姬如雪劝她去支援了别处,战后才听过姬如雪的险事,自是后怕不已。 保护姬如雪,是萧砚交给她的任务。 但当下自是没时间纠结这些的,女帝说的不错,今日一战,岐军确实是被诱惑出去野战的。 蜀军势大,虽然骑兵不多,但蜀帝王建前后增兵数次,王宗侃麾下可调动的兵马超过五万,故才有底气将偌大的凤翔城三面合围。 而女帝可调动的也只有凤翔、彰义和驰援来的天雄三军而已,不过一万余人,纵使有骑兵机动之利,然蜀军在东西南三面皆立有营盘,随便哪一方受袭,南面大营都可从容支援。 反观岐军可以动用的人马有限,若是主动出击,还要防备自家大营,可若一直在营中被动受击,骑兵机动之利发挥不出来,早晚也被蜀军攻破,城外大营一破,凤翔就真成了瓮中之鳖。 所以女帝明知西面蜀营是王宗侃故意用来诱惑她出营野战的幌子,也不得不抓住机会出营破敌,城西蜀营被毁,蜀军的主动性便大大缩小。 而王宗侃今日虽没有将岐军打溃,但也没差多少了,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王宗侃没想到女帝竟一直藏着一支骑兵到最后关头才用出来,不过如此也算是彻底暴露了女帝所有的虚实。 姬如雪跟着萧砚学会了不少,自是明白这个道理,故心情一直都显得沉重。 “好了,凤翔还在,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女帝回过身,看了眼姬如雪,笑道:“你别忘了,我们虽被蜀军视作盘中餐,却也有人将蜀军视作盘中餐不是?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忧虑什么?” 姬如雪揪着衣摆,只是看着地面怔怔不语。 女帝心下叹了口气,她都有些看不清前面的局势,何况姬如雪,只知萧砚到了洛阳,但凤翔和洛阳中间,可隔了一个杨师厚。 而她们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样。 女帝抬头,负手注视着地图上的洛阳二字,良久无言,不知是沉思还是失神。 无论如何,她押上所有,都等他。 —————— 目光从桌子地图上的‘凤翔’二字收回,萧砚抬起头,望着阶下,目光深邃。 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左右立在殿中,似乎是洛阳的宫殿太宏伟,十二人立在其中,显得极为旷寂。 当先一高壮的武夫手捧两方剑匣,并未与萧砚对视,目光稍稍下垂,似在盯着长阶。 “这就是你让他们去天山,让凌霄子铸的剑?” 降臣轻盈坐在条案一侧,像个君王的宠妃一样慵懒的搅动着发尾,不过见萧砚没应,也只是轻哼一声,对那高壮汉子招了招手:“那个魁巳是吧?拿来本姑娘瞧瞧。” 魁巳还只是垂着目光盯着台阶,没应她。 降臣鼓起脸,狠狠瞪着萧砚:“喂……” 萧砚终于笑了笑,却是站起身,抬步走下去,先是打开小一些的剑匣看了眼,略略点头,然后才从魁巳手中接过且宽且重的另一方剑匣打开。 黑檀包鎏金剑鞘,鞘面甚至精心绘有北斗七星贯连四海升平图,间以云雷纹,看起来很有奢华威仪感。 “这么好看?凌霄子能有这个本事?”降臣马上就跳了下来,凑在萧砚身旁。 萧砚握着泛着凉意的剑柄,轻轻拔剑出鞘。 寒光内敛,刃首有錾刻铭文,是为古篆体四字。 止戈为武。 只看见这四个字,萧砚眸光微闪,便不再出鞘,而是轻笑着出声。 “好一柄太平剑。” (本章完) 第367章 陛下何故谋反(二) 第367章 陛下何故谋反(二) 去年萧砚在安乐阁擒获了的天魁十二干支即以魁巳为首领的众人后,以替他走天山铸剑阁寻凌霄子铸剑换取自由为条件,魁巳带着人费近一年,终究是将两柄剑如约带回。 关于两柄剑的命名,是来自李淳风在饶疆机关冢中给萧砚留下的书卷。 当日萧砚在饶疆得到书卷时,魁巳等人早已抵达天山,故他并没有细谈自己的要求,只是让人把两柄剑的剑名传了过去。 魁巳为人不算太沉默寡言,但仍在萧砚看过两柄剑后,才出声讲述一路原委。 “当初定下‘太平’、‘盛世’四字为剑名前,凌霄子其实已然铸出了两柄剑胚,若依照我来看,其人不过是因为天暗星当时所赠的天外陨铁才答应铸剑,起初所铸的剑胚虽不能说不用心,却也绝非是冲着名剑去的。” 魁巳道:“而在这两道剑名被带到天山后,凌霄子却弃用了原有的两个剑胚重新铸造,甚而所缺材料皆是他自己添补,其后铸剑亦是闭关不出,共耗时八月才出关示人。” “有趣。” 降臣用手指搅着垂在右肩上的淡粉发尾,坐在条案后问道:“那凌霄子难道不好奇用剑者何人?” 萧砚负手站在她身旁,背对着魁巳等人欣赏着已放在兰锜上的两方剑匣,听见降臣这句话后倒也有些好奇起来,遂略略侧目。 魁巳却只是摇了摇头:“便是在铸剑之初,凌霄子亦没有问过。” “名家风范,倒也不足为奇了。”萧砚沉吟着点头道:“你等既已将剑如期送至,我亦会遵守承诺,你等从今以后尽可来去自便,恢复自由身。” 他回头望去,又道:“我虽已与不良人割裂,然所谓人各有主,我同样不会拦着你们去寻袁天罡,当然,若想留下来,不论是个人还是团体,我都会欢迎。是走是留,取决于你们自己。” 魁巳再次沉默下去,至于他身后的另外十一人,更是愈加沉默。 若说什么恢复自由身,从萧砚让他们带着陨铁去天山铸剑开始,其实他们就已是自由身了,萧砚当初可谓完全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限制,连一颗毒药都没给,双方间的约定可以说是君子之约。 当然,萧砚带着兖州、洛阳、沧州、瀛洲四舵脱离不良人创建夜不收一事,他们也是回到了中原才知晓,不过现在回想过来,他们愿意遵守这个所谓君子之约,本也正是由于萧砚愿意给他们这份信任,或许,这和立场无关。 魁巳等人没有表明是要走还是要留,很快就告辞离去,萧砚没有太过问,下面自有人关照他们。 倒是降臣还有些兴致盎然的样子,撑着脸颊随口道:“这两柄剑耗费凌霄子颇多心血,难道没有奇特之处?” “看人不看剑。”萧砚打开两方剑匣,负手观察着,道:“古今多少名剑,或没于尘土,或载于青史,多是人成就剑,所谓奇特和意义,不过都是后来赋予的。” 太平、盛世二剑,一重一轻。 太平是为重剑,长三尺三寸,刃首近格处三指并宽,渐收至刃尖,规制九斤九两,乃取阳极之数。 它的形制并不算单调,游龙双血槽交汇于尖,剑刃上留存有淬火的浅淡紫金光泽,除却刃首有篆体‘止戈为武’四个錾刻铭文外,剑脊还隐现有‘山河形胜’暗纹,加之握柄内置玉磬装置,挥动时会发出清越鸣响,便似有剑鸣。 太平剑配比柄三刃七,有‘君道三纲,臣道七术’的暗喻,虽是双手剑,但重却不失灵动,装饰繁复而暗藏礼法秩序,很有象征寓意。 这柄剑出自凌霄子之手,萧砚是相信的,其人据说乃欧冶子铸剑术传人,在原始空中,龙泉剑在断裂后都只有此人可以修复,管中窥豹,凌霄子的铸剑本领当可冠绝当世。 但这剑上的种种细节,规制、寓意,却很难不让萧砚认为这一切太过巧合。 凌霄子愿意费八月时间来铸剑,更不惜自己添补材料,也显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过萧砚倒也不会去纠结这是不是来自三百年前李淳风的馈赠,总而言之,这柄剑是大和他胃口的。 另外一柄‘盛世’,刃长二尺八寸,二指并宽,线条流畅轻盈,百炼陨铁成钢,锻造成流水纹,刃首则是以篆体刻下的‘盛世长歌’四字錾刻铭文,其下单血槽则是雕作凤舞九天,凤首轻点剑尖,与太平剑双血槽游龙纹暗合,规制取阴极之数,是为六斤六两,轻盈不失威仪。 而与太平剑脊上的‘山河形胜’相对,盛世剑脊上隐现‘江河蜿蜒’暗纹,象征盛世绵延,刃面经淬火呈现银白色泽,柔光似水,与太平剑一金一银,明显对映。 其实看到这里,便是降臣都有些喜爱起来了,在兰锜前转了好几遍,用手在刃面上弹了又弹。 而最妙的是,二剑都配有剑鞘,太平剑以黑檀木为鞘底,盛世剑则以紫檀为底,前者正面纹有北斗七星贯连四海升平图,后者便纹南斗六星环绕百图,前者背面纹五岳真形图间以云雷纹,后者便纹四渎真形图间以水波纹。 太平剑鞘尾有青铜饕餮吞口镇煞纹样,盛世剑鞘尾便是青铜鸾鸟衔芝。 一刚一柔,一龙一凤,一金一银,互为表里,圆满无缺。 萧砚毫不怀疑的是,这世上除了李淳风,恐怕没人会在剑鞘上这么多心思,而偏偏让人叫绝的是,单只是这两方剑鞘,就已足够让人列为传世之宝。 “一龙一凤呢。”降臣不去弹剑刃了,在旁边抱着胸轻飘飘出声。 萧砚自然听出了那好大一股醋味,但只是嘴角勾笑,完全不掩饰自己大好的心情,而在拿起那柄太平剑后,才看见剑匣底竟留有一行字。 ‘执剑镇山河,垂拱致太平。’ 萧砚目视这行字片刻,点了点头,整理着衣衫,叉手拜下去,似是在对那位三百年前的李太史一礼:“受教。” 而其后他便将剑放进匣子内封存起来,更没有同意降臣要看一看那柄盛世剑匣子内留字的请求,只让两方剑匣独自留在这旷寂的大殿中。 ………… “吱呀。” 降臣轻轻推开殿门,背着手走进来,昂着下巴看了看放在殿首高台上的那座兰锜,哼了一声,走上去取出盛世剑,虚眸扫了一眼。 “剑出龙吟凤鸣,剑归山河清平……” 降臣撇了撇嘴,把剑重新放回剑匣,哼了一声:“也没多了不起嘛。” 但走到殿门口,她却又停下,进而有些恼怒的对着空气张牙舞爪。 “烦死人了!!” —————— 洛阳紫微城虽是由河南府尹张全义前些年给朱温称帝重建而成,但大体还是对的上隋唐时的规制。 萧砚两日前抵驻偃师县时,张全义亲自领着西都上下臣僚前往迎驾,彼时张全义就提出已在皇城划出了天策府官署所在,原址属于门下省,就在皇宫内,进明德门过会昌门便是。 张全义倒是识时务的很,不管里子还是面子都可谓做到了极致,毕竟就算是给朱温接驾,他也不至于特意从洛阳跑到偃师来接。 没办法,谁让萧砚如今的势力太大。 已传遍天下的宋王亲军定霸都,虽分了部分兵马去南北控扼孟津渡口和轘辕诸关,却也还有万骑之众,且除了定霸都之外,还有神威、拱宸、捉生、神武、龙虎、龙武、落雁七军随行,浩浩荡荡,声势惊人。 虽然神威诸军都属于侍卫亲军或禁军兵马,规模不大,或两千或四千一军。但要命的是,这些都是精锐,与定霸都合兵四万,装备精良,马匹齐备,除了没有携带充足的粮草军需外,只论精锐程度都完全可以横扫整个关中,张全义如何不惧? 要知道,洛阳衙兵甚至没办法站满洛阳城墙,而偃师距离洛阳一片坦途,急行军甚至要不到半日,如果萧砚真看张全义不顺眼,张全义甚至组织不起充足的兵马抵御。 面对张全义的示好,萧砚自是照单全收,不收不足以安张全义的心,不过对于在宫城内设置天策府官署的事却没同意,只是安排人在皇城内宫城外收拾了一处出来。 天策府厅之外,侍卫层层密布,间杂有夜不收随处巡视,这个临时所置的天策府此刻半点没有身处皇城之内的气息,反而肃杀森严,有如阵前万千大军军中大帐。 厅之内,一张出自夜不收之手的木图正摆在中央。 这木图若按渊源,还是前些年由萧砚安排人通过不良人和幻音坊的势力共同制作而成,这几年投入了相当人力,历时两年有余才打造而成,关中陇右、汉中蜀中,山川地势、城池村落,在这上面历历在目,巨细无遗。 岐蜀交战的消息早就进一步传了过来,蜀军组建北面行营,由东川节度使王宗侃为都部署,其下还有王宗祐、王宗贺、唐道袭三路招讨使,号称步骑十五万伐岐,除却岐国大本营凤翔已经被围外,凤翔治下的诸县皆已落入蜀军之手。 且长安传来线报,蜀军也同样派了兵马在大梁治下的武功、盩(zhou)厔(zhi)一线驻兵扎营,不知是防备梁军还是更有他图。 对于蜀军的应对,萧砚早已给长安下了命令,言由杨师厚领长安佑国军直接移驻武功县威慑岐蜀,为后续大军做好遮掩。 其后萧砚又毫不犹豫的让华州感化军提潼关主力出关西进,没有半点犹豫不决的作态,就是打着雷霆万钧一举扫荡深入岐地这号称十五万蜀军的主意。 至于同州匡国军,萧砚并没有动用,只是对其节度使以虚职加封,备以后用。 荡清蜀军这件事是萧砚唯一的目的,是用来震慑南面诸侯乃至天下的关键,只有把蜀国打疼了,他才可以真正腾出手来和袁天罡、李克用掰手腕,这种事越拖越糜烂,萧砚要做的就是速战速决。 但恰恰就是这个节骨眼,前面传来线报,华州感化军倒是老老实实西出潼关入驻渭南,而长安佑国军却没有动弹。 “下官郑钰,见过诸位上官、将军。” 一文士捧着奏报从椅子上起身,先给厅众人叉手一礼,然后才面对上首萧砚念道:“杨太尉上书言,岐蜀争锋正烈,我军当静观其变,坐收其利。如此局面,宜静不宜动,若佑国军出长安,恐会打草惊蛇,以致岐蜀罢兵休战。” 郑钰念完后,观察了下萧砚平淡的神色,便在踌躇片刻后,对左右道:“上将军召群臣来见,不知诸位可有说法?” 能入这厅的人,不是天策府成员就是朝中说得上话的人,例如敬翔、张全义便位列其中,贺瑰、牛存节等禁军大将亦在同列。 牛存节这些将领自不会表态,萧砚看似势大,拥兵十万,但真正的根底无非是定霸都和归德军而已,侍卫亲军和禁军在有钱有权的情况下还不一定站在哪一边,而正是有定霸都和归德军拱卫萧砚控制禁军诸部,他们这些大将才不敢轻举妄动,也让各路军头不得不老老实实的观望形势。 可若是杨师厚存了心表面顺服而处处掣肘萧砚的话,使得萧砚不得放开手脚荡灭蜀军或岐军,那么越拖越麻烦,不但让蜀军在岐地站稳脚跟,萧砚拥兵数万被卡在洛阳不仅消耗钱粮,更损士气,萧砚当下能在中枢站稳,无非是凭借武力积攒的一些威望而已,若威望不在,各方军头自会异动。 但如果对杨师厚开战,且不论会不会引发大规模的内战,届时蜀军只怕就成为了那翁蚌相争的渔翁,彼时内忧外患,什么势力都趁势而起,岂不把萧砚撕咬的骨头都不剩? 牛存节等大将留了些小心思无可厚非,天策府上下即围绕萧砚而成的河北军功集团成员却是怒气极盛,有人便起身道:“杨师厚怕有祸心!蜀军数万兵马北进,当下看似势大,然蜀道运转军需困难,何论数万兵马所需?上将军,当下若不趁蜀军立足不稳抢夺战机,待蜀军克凤翔城下,恐为时已晚!” 此人刚说完,其旁侧便有人立即起身道:“杨师厚乃宿将,绝不可能看不清如此战机,这般推诿,居心何在?新朝初立,陛下和太上皇亲征至此,杨师厚都敢不奉命,何论平时?” 一时间,附和者甚众,牛存节等朝廷大员或不动声色或稍有惊慌,都当要大开内战了。 “要某说,杨师厚若不奉诏,讨了便是。”左手边,有人粗着嗓门淡淡出声,敬翔眉头一扬,扫眼看过去,却是不久前才被萧砚由行营马步军先锋将提为行营马步军都指挥使的李思安。 厅中稍稍一静,虽说大家都有这个意思,却没有像李思安这般直白讲出来的,而后又在片刻后,纷纷抬头去看萧砚。 萧砚一直眯着眼打量着木图,听见这番话也没什么动色,他只是突然起身,围着木图缓慢走动,目光不时落在长安那一点上,但神色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如此一来,便是有心想说些什么的李思安也闭嘴不出声了。 “魏王以为,当此如何?”萧砚走了几步,倏的看向张全义。 虽位次比敬翔还高但一直当个隐形人的张全义不禁心下一惊,不过好在没有什么脸色变化,只是在沉吟片刻后,捋着白胡须道:“只怕不妥,杨太尉劳苦功高,乃西面行营都统,不仅仅有长安佑国军可以调动,北面泽州的河中诸军亦多听他之号令,只凭一个子虚乌有的不奉诏一言,恐难以服众啊……” 事实上,天策府上下对于杨师厚的顾虑,也就是如此了。 杨师厚是大梁除却萧砚外第二大的军阀,加之功劳太高,各军都有他的旧部,加之多年被朱温用为外征大将,整个西面行营杨师厚都有不少香火情,虽说真的内战起来杨师厚一定逃不过死字,但对于局势影响太大,得不偿失。 萧砚遂笑着点了点头,道:“魏王言之有理。” 张全义心下稍安,与敬翔稍稍对视了一眼,道:“若不然,遣华州感化军西进迷惑蜀军视线?佑国军驻长安不动,亦可与感化军互相策应……” 萧砚失笑,进而摇了摇头,眯眼森然道:“既已如此,又何须继续遮掩?长安一拖再拖,我数万兵马进关中,难道还当蜀军是瞎子不成?先机已失,还要让蜀军一座凤翔不成?” 听着萧砚森然的语气,莫说张全义一时不敢出声,这厅众人都知这位上将军恐怕在方才就已下了决策。 让感化军先行,如何不可,但棋差一着,还需长安给他备齐短时军需,若杨师厚又出幺蛾子如何?更别说这就是给杨师厚服了软,或许退这一步没什么,杨师厚可能就配合中枢行事了。 但萧砚退这一步,就相当于中枢退了一步,如此一来,其他军头岂不更要向杨师厚聚拢? 张全义一时不敢出声,敬翔便沉吟了下,轻声道:“若不先调杨太尉去泽州如何?杨太尉本就为西路行营都统,于泽州防备晋国名正言顺,只怕杨太尉不会不去。” 这个提议,看似有点操作性,杨师厚只要一走,便没人再敢跟萧砚蹬鼻子上脸,且若是杨师厚想封王加爵,萧砚又何吝那点虚名? 可杨师厚如果真要走,为了防止萧砚过河拆桥,只怕是要带着佑国军一并北上的,彼时杨师厚入了泽州,恰似鱼入大海,真正回了他的大本营,更加拥兵自重,看似解了短时之围,长远来看,却是尾大不掉,让人如鲠在喉。 现下杨师厚在长安,能真正调动的只有佑国军而已,对于泽州梁军只有些许影响力,这一回去,西路行营还不让他杨太尉如臂使指? 而泽州和晋国毗邻,虽说杨师厚降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总归是一根刺,且说之后杨师厚仍然拥兵自重,又把他调到何处? 在萧砚锐利的目光逼视之下,敬翔知道自己这个主意不可取,只能低叹一声,道:“上将军如何行事?” “本王奉御驾亲征,自要以长安为御前行营。” 萧砚冷冷一笑,回头喝了一声:“田道成!” 武将座次中轰的一声站起一条北地大汉来,其人径直单膝跪地拱手:“末将在!” “本王任你为行营先锋将,着即领定霸都八千骑急行西进,两日间抵驻灞桥,准备迎驾。” “末将领命!”田道成毫无异议,当即领了兵符便走,一大票定霸都将领呼啦跟在其后离去,厅中马上就空了不少位子出来。 厅众人当即压力陡增,而萧砚一令下去,又再次负手眯眼打量着那木图,厅中安静非常,都只是看着他而已。 “李思安。” “末将在!”李思安哼的一笑,起身拱手。 “你领神威、拱宸、捉生诸军之骑兵着即西进,无需关顾长安,径直抵驻武功县,轻骑快出,只携带七日军粮即可。” “这……”李思安犹豫了下,只带七日的军粮,而从洛阳到盩厔前线,大军只怕都要走三五日,若是长安没有及时补给军需,他们这支兵马只怕是区区一个随时都会丢弃的武功县供养不起的。 萧砚不出声,只是冷淡的盯着他。 李思安便板着脸一拱手:“领命!” 李思安旋即离去,厅众人亦各司其职散去,敬翔在最后踌躇了一二,不过眼见萧砚没有留他,便只是叹气退去。 而大事论定,且萧砚主意已决,他断则事行,雷厉风行到了独断二字,这种情况,只怕在别处那里还要扯半天皮,如此情景,也不知是好是坏。 众人退去,萧砚仍独自在木图前踱步,目光只落在长安那一点之上。 萧砚从来都是下了决断便再无犹豫的人,不管如何,一心朝着前走就是了。他之心志,自是早已坚硬如铁,到了这个地位,政治二字,向来不容谈论清白好坏。 在木图边独立良久,萧砚突然拍了拍手掌,一夜不收便从角落阴影里显现出来,跪地叉手。 “可以让杨师厚的人与牛存节他们搭上话了。” “喏。” (本章完) 第368章 陛下何故谋反(三) 第368章 陛下何故谋反(三) 时至今日的洛阳,还是一片闲适安然的气氛。 虽说汴京动乱,又有新晋天策上将奉二帝亲征至此,左右随行兵马数万,但对于正处这天下正中、为大梁西路军伐晋讨岐而筹措粮草军需多年的洛阳来说,却早已视作平常事。 比起关西的凋敝,洛阳好歹还能称一声富庶,大梁但逢西面大战,动辄便有大规模的兵马于洛阳补粮,甚而就是北面潞州前线、当年的河北沧州前线,亦多依靠洛阳转运军需,此乃常态,更别说皇帝携大军驾临西都了,这是年年都有的事,早已让人不足为奇。 至于西面什么蜀军号称十五万出蜀北进岐国,甚或要威胁关西长安等事,也不得让早已略显麻木的洛阳民众有所恐慌。 总体而言,自朱温囊括关中以来,洛阳在大梁这十余年来都算是个安静地方。本来就山水险固,四面关隘环绕,自然就没有太大的兵祸威胁,且唐时洛阳就多成为皇家的“就食”之地,经济地位远远大于军事地位,故大梁亦将包括洛阳在内的整个关东河南一带视作源源不断的粮食产地,多年来产出于民,百姓自是早已麻木,不过在这乱世下勉强存活而已。 但比起天下其他诸如河东百姓高压重税的苦逼日子来,洛阳百姓到底还算是可以松一口气,故就算是在当下这个关头,城中也不算紧张,反而平静如常,好似半点不知城外已入驻了近三万禁军,更不知已有万骑气势汹汹的直逼长安而去,仿佛马上就要在这关中掀起一场惊天动地的内战来。 百姓不知这些,或者说不在乎这些,却不代表没有人不在乎,在卫尉寺衙署节堂偏厅之内,正三三两两跪坐下去的几人听着外间宛若死城的静谧,都露出了或沉思或愤概的神色。 这几人之中,一人四十许上下,一副淡然懒散的外表,但三缕髯须一丝不苟,冠带装束整齐的无可挑剔,与其懒散模样分外不符,且虽坐在那里不声不响,然一双小眼睛却是在扫时间精光四射,分明是那颇有城府之人。 另外同列的牛存节、袁象先等人俱是武夫,还是声名在外的大将之才,却愿意与这儒士同坐,便可观其人不俗,起码在当下这个节骨眼,其人甚得牛存节等人看重。 此人是为李珽,官拜左谏议大夫兼宣徽副使,虽是清流言官,但位阶不低。尤其是宣徽副使这一职,虽无实权差遣,但一般坐在这个位子上后,若有节度使或两使留后阙,便会以此职兼任。 去岁同州刘知俊反,李珽被朱温从地方召回中枢拜为宣徽副使,显然是要以其兼领同州匡国军留后,岂料还未来得及补这个阙,朱温便被萧砚逼迫成了太上皇,李珽遂自然没等到任命诏书。 所以李珽其实算是倒霉,在地方辗转数年回京,却正撞上了四月汴京兵变,朱温去位,彼时萧砚倒不介意给他一个匡国军留后乃至节度使的位子,可李珽竟是辞拒,只以言官之身继续留在御前,怀有什么心思自也不得为人所知。 李珽之侧,却是一个岁数与他相近,然身长八尺,高鼻方面的壮年武夫,绯袍皮带,脚幞头戴的端正,一副心性坚严之气油然自生,眸光锐利,气质在武人与文士两可之间,一看就是那心性不可轻易动摇之人。 李珽与这不知文武的汉子并列而坐,一文一武,倒是相得益彰。 而在二人对面,便正是牛存节、袁象先两个禁军大将,不过此二人比起昔日在汴京兵变那日沮丧的模样来又有不同,前者捋须自笑,后者则面露沉思,但各自都腰肩挺得笔直,俨然没有在天策府萧砚身前议事时的麻木之状。 李珽和那壮年武夫默然等候之中,牛存节一直侧耳倾听着外间动静,不知道过了多久,牛存节才哈哈一笑,道:“果如公度(李珽字)所言,在这衙署之中议事,反倒比起私宅之中更为稳妥。” 一旁袁象先便淡淡道:“在这里堂堂正正的,起码不用担心有那夜不收偷听……” 不等袁象先说完,那壮年武夫便怒哼一声:“乱臣贼子遍充耳目,纲常颠倒,莫过如此!牛帅、袁帅切莫担心,本将已遣左右仔细防备,定不会让此间消息被小人听去!” 李珽微微一笑,轻点桌案,道:“却不知牛帅、袁帅当下会面,是为何事?虽说此间会见有共议六军仪仗之名目,然终究扎眼,且说把彦卿将军牵扯进来,也疏为不妥……” 寇彦卿冷哼一声:“又有何惧?贼子胁迫陛下如此,若再无我等臣子暗中向其施压,那贼子岂不愈加凌迫天家?本将自祖辈开始便世为宣武牙校,受陛下提携至此,焉能不思忠君?贼子开府建节便罢,当下携陛下于军中,分明是想为将来行那操莽之事做准备! 杨太尉那般行事本将自没本事做来,但如此若能稍稍让萧砚此僚如芒在背,本将巴不得能天天与诸公聚于此间让萧砚坐立难安!” 寇彦卿此人,工骑射,好书史,朱温当年初次任宣武节度使时,他就被朱温选为家将带在左右,素来都将朱温的一言一行都当作圣旨对待,曾因骁勇善战,又得朱温喜爱,朱温甚至将自己的爱马“一丈乌”赏赐给了他,所以在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是朱温,而非被萧砚立上去的傀儡朱友贞。 在原时空中,在朱温被朱友珪杀害后,寇彦卿便摆出朱温的画像事之如生,甚而常对左右讲朱温的好话,每次都涕泗交下,对朱温不可谓不忠,所以实在对萧砚这种操乱国事、凌迫朱温的枭雄做派痛恨到了极点。 但寇彦卿之前因故被贬成了左卫中郎将,当下没有什么兵权,所以他再有天大不满,也只能憋着,能做到不过只有在这对萧砚喷几句而已。 比起李珽这种正统的儒士来,当下寇彦卿仿佛看起来更像那清流大夫。 袁象先与牛存节对视了眼,点头道:“是这个理。” 不过李珽却是忍不住泼了一道冷水,淡淡发笑道:“若能凭此让萧砚略有顾忌自然不可,但几位将军莫忘了,若无杨太尉在长安、谢副使(谢彦章)在泽州分领大军,萧砚焉能对我等有半点顾忌?我可听说,郢王妃月前就被送进了宋王府,那萧砚又有何顾忌不成?” 说着,他斜睨几人,讥讽道:“若杨太尉乃或各地节帅制衡不了萧砚,难道仅凭我等私下聚在一起做个姿态,就能阻止萧砚行操莽事了?只怕那时我等再私下会面,就算有天衣无缝的名目,也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萧砚想杀就杀,哪里会有半点顾忌?当下萧砚愿意对我们这些人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是因为杀了我等易使朝局不稳罢了。” 寇彦卿听完后,有些怒色,但张了张嘴,却只是哑口无言,显然对于这个事实无话可说。 牛存节叹了一口气,自是同样无话可说。 袁象先却是不动声色道:“萧砚麾下有定霸、归德二军威慑禁军为他所用,仅凭我等,自是不敢与他硬碰硬,如此一来,不只是我们,只怕连太上皇都要被我们拖着陷入火海之中……” 李珽瞥了他一眼,道:“袁帅是太上皇亲族,当下虽安身无恙,然如果萧砚真有篡位之心,袁帅只怕今后也难以抽身事外。” 袁象先踌躇了一下,他母亲就是朱温的妹妹,私下里他甚至可以把朱温喊一声舅舅,现下萧砚愿意让他继续领兵本就是一个奇迹了,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留着袁象先继续统领禁军兵马可以安抚大部分朱温的亲族。 “所以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两位将军就不要藏着掖着了。” 李珽瞥了二人一眼,淡笑道:“萧砚当下势大,莫说是我们,连杨太尉撞上来都只有一个死字。二位将军也别说今日请我们来会面是为了老老实实给萧砚行事,真要这样,我也早就接了那匡国军留后的位子了,何须二位将军来出主意?” 说着,他挺直腰身,前倾过去,道:“要对付萧砚请陛下复位,非外镇不可,说吧,二位将军有什么打算?” 寇彦卿此时也神色严肃起来,端坐在位子上。 大家都是明白人,像寇彦卿愿意来会面,确实是因为对朱温忠心,但牛存节三人,可不只是忠心二字这么简单了,这世道,忠心又有何用? 袁象先是朱温亲族,不管如何早晚都只可能会被清算,最完美的结局就是保证富贵,权势自是不可能留在手中的。 而牛存节一军大将,掌握兵权多年,在禁军中势力网盘根错节,仅凭这个原因,他都不可能继续受到朝廷重用,隐患太大,更别说他还是朱温的老将。 不过就算能善终,若有机会牛存节焉能不抓住?且男儿大丈夫的权势既已在手中,又如何甘愿割舍?如此乱世,不说似萧砚这般野心勃勃做那权臣之顶,也当领数万虎贲坐拥一方! 这两个大将的各自不得已乃至目的都是很容易猜中的,但李珽的目的是为何,寇彦卿却看不穿,像李珽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这个世道下随波逐流才是正道,掺和进这种事反而让人不解。 但拉一个文人进来,好处却也是显而易见的,李珽脑子好,嘴皮子更是犀利,当下一语道出牛存节二人的目的,自是大出寇彦卿所料的。 按照寇彦卿所想,今日会面,可能也就是几人一起发发牢骚就罢了,还能如何?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呐。 袁象先捻须不语,牛存节则是一笑,抚掌发笑:“公度真是好见识,果然瞒不住你。” 牛存节看了看左右,复又看了下寇彦卿,然后才盯着李珽道:“长安杨太尉,有信来了。” 李珽眸光微眯,寇彦卿却是顿时精神一振:“如何?” 长安杨师厚,早就已经被天策府视为咽喉之刺,河北士人尽入萧砚麾下,锋锐进取之心岂能让一个杨师厚所阻,故自当把杨师厚盯得极紧,两日前天策府议事,李思安这厮甚至当众直言要讨了杨师厚,如此关头却听闻杨师厚有信递来,甚至还是联络的牛存节,就代表这个拥兵自重的杨太尉,一定也不甘为萧砚所制! 牛存节却笑眯眯的不语,而李珽则轻置手掌在案,轻声道:“征伐蜀军一事现在隐隐为萧砚的头号大事,蜀军甚至乃或岐国若为萧砚所破,那么他这个天策上将真就要就此根深蒂固,如若反之,征蜀伐岐失败,那就是动摇了萧砚的权位之基……杨太尉难道是想……” “错了,公度错了。” 牛存节不禁得意摇头,同时压低声音:“定霸都此战若败,自然动了萧砚的根基,然萧砚还留有归德军在京,且他拥二帝在手,就算此战大败,也仍有残喘之机……” 李珽登时眼中精光大作:“杨太尉想让萧砚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说到这里,寇彦卿自是早已明白过来,随即便皱眉道:“然陛下受制于萧砚之手,周遭更是严密的紧,怎有办法把陛下安然救出来?” “如何没有?” 默然片刻的袁象先终于出声,冷冷道:“当下不正是最好的时机?杨太尉信上言,只要我等配合得当,他可控潼关在手!” 寇彦卿正在愣神,李珽却已搓着手迫不及待出声:“然也、然也!萧砚急着出兵,更为了与杨太尉争气,已遣其麾下大将田道成领八千定霸都西进,连李思安这厮都派了出去!眼下萧砚左右不过禁军诸部,而禁军诸部又有二位将军负责牵制,如何能为萧砚卖死力? 彼时只要萧砚携二帝离开洛阳,进则有潼关所阻,退则无攻城器械不得入洛阳!中枢还有我等为杨太尉策应,禁军只要不肯死战,何人能挡杨太尉?萧砚不败待何!?” 只是这其中有一关键。 寇彦卿与李珽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出声:“张全义!” 袁象先沉着脸点头:“对,只要说动张全义作壁上观,彼时让萧砚无法退入洛阳,此计便大有可为!如此一来,萧砚届时必陷入进退维谷之际,麾下兵马人心失散,其人还不任我等处置?” 但寇彦卿不禁皱眉:“然张全义此番已向萧砚示好,如果说服不动……” “此事何难?”李珽胸有成竹的起身,道:“张全义受太上皇恩宠甚重,岂能不思报国除贼?此番他虽向萧砚妥协,不过是迫于形势不得为之罢了!为求名求财,张全义也合该答应下来。” 说着,他便立时请命,俨然是揽下了这说服张全义的责任。 牛存节大为欣慰,捋须道:“公度深明大义,忠肝义胆,某家佩服,眼下有公度出力,何愁国贼不除?” 寇彦卿亦奋然起身,迫切道:“我该如何做?” 牛存节与袁象先对视一眼,只是笑道:“彦卿老弟何须着急?你当下任这左卫中郎将,出入宫禁是我们中最便捷之人,萧砚纵有夜不收为耳目,然你依然可寻机接近御前,太上皇那里,还需你多多费心思才是。” 寇彦卿一时愕然,进而皱眉久久不言。 朱温身侧尽是夜不收的人,他如何有机会能近身? 李珽看出了他的忧虑,遂宽慰道:“彦卿将军勿虑,此事急不得,纵使于宫中没有机会,彼时行军途中,你亦可凭借身份接近天子仪仗,只要届时摧破萧砚兵势,太上皇自能脱困,当下只管静待时机便可。” “只能如此了。”寇彦卿思忖半晌,如此点头出声。 牛存节和袁象先终于再次发笑,稍稍提高了声音:“如此甚好,我等戮力同心,何愁不能诛灭这国贼!” —————— 时节已值五月之中,凤翔城下渐生热气,如果岐军和晋国战至此时,黄河水早已解封,只怕难以从容退回岐地。 凤翔左近战了一个多月,能被砍伐的木料早已砍尽,周遭光秃秃的一片,平原之上尽是黄土,朔风一吹,便是黄沙夹杂血气不断刮拂。 凤翔极北,荒原中一队人马迤逦而行,人马都喷着热气,其后还坠了一长串马匹,却都是载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从不时被风吹起的一角看,其下分明是一层层黝黑的重甲。 然而就算这样,这些骑士脏旧的衣物外袍里面,却都披了甲胄,但为了轻便,只是一层锁甲,锁环小而相扣紧密,分明是为汴梁匠户精心打造而成。 百余骑士奉行向西,人马或高大雄健,或轻锐敏捷,身上自有一种久经战阵的煞气在,且每人胯下的坐骑都是雄骏的漠北战马,备马也是这等水准,一眼扫去,尽是一人双马,除此之外,甚而每个人都配备了驮马。 驮马用以承载重甲走在后面,备马则随行在侧,鞍鞯旁都有步弓有骑弓,挂着七八个箭袋,袋中尽是淬着寒光的精钢箭簇,而除了弓箭,诸如枪矛刀剑骨朵,更是都配备了四五件还多,每个人都简直是武装到了牙齿。 这天下,除了穷兵黩武的李克用外……不对,就算是李克用麾下最精锐的鸦儿军看见如此装备,只怕亦要膛目结舌。 这支兵马向着西南跋涉许久,等终于远远看见南面的凤翔城廓后,都忍不住发出了一道欢呼。 而在这声欢呼声下,南面亦是传来马蹄急响的声音,众骑士纷纷抬头望去,就看见烟尘之下,十余骑飞也似的朝这里赶来,当先一人白马如飞,身后有披风卷起,身姿纤细轻盈,在马背上分外好看,却正是一个蓝衫女子。 看见那蓝衫女子,这支武装到牙齿的骑军再次欢呼起来,带领他们的将领更是远远就翻身下马,老远就恭敬抱拳。 “定霸都右军麾下第三指挥裴崇武,见过姬姑娘!” 在姬如雪身侧的千乌好奇打量着身前的百骑,却没注意身后的十余岐军骑兵此刻尽已目瞪口呆,皆被定霸都的这百骑之精良震慑的说不出话来。 便是在姬如雪另一侧随行的一个岐军将领,都大为色变。岐国虽不缺马匹,但如果要做到一人三马这么奢侈也很难办到,更别说人人配备如此武装到牙齿的装备,焉能不震惊。 不过细想之下,说不定只有这百骑是这样,倒也让人冷静了下来,只是让人更想不到的是,这么一支远远就有煞气扑面而来的精锐兵马,竟会对姬如雪恭敬如此,一时间,这一行岐军上下看姬如雪的目光都稍有惊变。 在他们的观点里,姬如雪可只是一个幻音坊出身的女子而已。 姬如雪同样下马抱拳一礼,只是客气出声:“裴指挥劳苦,岐王因琐事缠身,不得不只遣我来迎,还望……” 岂料她话还没说完,那裴崇武就已是被踩了一脚似的跳开,更急忙行礼愈下,道:“姬姑娘折煞末将了,可不敢当姬姑娘一礼。能让姬姑娘亲自来迎,末将等已然得了天大的脸面,还请姬姑娘快快收礼,若传了上去,只怕田指挥使都要亲自问罪末将……” 在裴崇武身后的众定霸都将士哈哈大笑,连带着姬如雪也无奈一笑,只有一行岐军将卒有些莫名其妙,但如此局面下,也都只是附和着干笑。 “对了,末将等只是前哨,负责替后面大军开道而来。” 裴崇武与岐军那将领和千乌见过礼后,才伴在姬如雪身后骑马道:“田指挥使已领着兵马过长安,其后会先给一个入驻武功的假动作迷惑长安杨师厚,进而从北绕道驰援凤翔……” 姬如雪沉吟了下,道:“此次驰援,共有多少?” 那裴崇武便咧嘴一笑:“八千,八千定霸都,上将军全派来了。” —————— 洛阳,城外禁军大营中,萧砚雄踞高位,坐着带靠背的胡椅,比起下列的跪坐之席来,明显高出诸将不止一个头。 他静静等待,好整以暇的敲着右膝膝盖,虽平静听着旁侧名为郑钰文士的奏言,目光却是锐利如剑,一个个扫视着两边跪坐的诸将,最后落在一稍显风尘仆仆的青年武夫身上。 旁边郑钰还在出声:“李思安已领‘定霸都’如期入驻灞桥负责迎驾,杨师厚遣使犒劳牛羊一百头,但对于负责入驻武功的‘禁军’部,杨师厚以长安军需不足为由,拒绝提供粮草。” 萧砚托着下巴眯眼不语,左右诸将亦是不言,这帐中的将领尽数是定霸都和归德军出身,平均岁数在三十上下,正是年富力强的精悍之士。 他们当年或为幽州刘守光的部将,或为沧州刘守文的部将,曾经也互相厮杀过,但最终却都跟着萧砚在草原上走了一遭,一起冲阵,一起拱卫萧砚,一起为了大业疾驰上千里入京定鼎大势。 当年的河北诸将,而今已尽数随着萧砚奇迹般的扶摇直上,已经有了真正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成为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他们年富力强,他们锐不可当,他们有最强的兵马,更有无敌的统帅! 在场没有一个外人,诸如敬翔等人都没资格到场,唯有他们,因为对比敬翔等人,他们只深知一个道理,萧砚要他们如何做,他们便如何做。 萧砚旗号随指,无论是漠北还是晋国,无论是李存勖还是杨师厚,都照杀不误! 郑钰念完良久,帐中更是默然无声,所有目光都齐聚在萧砚身上,而萧砚在思忖片刻,终于淡淡一笑,目光却是看着那风尘仆仆的青年武夫将领。 “新军得用否?” 一听这句话,那青年武夫几乎全身都在起着战栗,他毫不犹豫的出席单膝跪下去,重重出声。 “史弘肇以降,新军上下,只为宋王效死!!” (本章完) 第369章 陛下何故谋反(四) 第369章 陛下何故谋反(四) 夜幕低垂,风在寨墙之上劲卷。 从蜀军南面大营的望楼上向凤翔望去,远近几处火光升腾而起,照得天际隐隐泛红。 寨墙上,一簇簇火把猎猎燃动,蜀军负责夜守的将卒在其上不时走动一二。作为此次出蜀伐岐的主力军,这中军人马都是直接从成都调动的大蜀禁军,甲胄齐备,器械严整,俱是战阵精锐,这个时候漏液在寨墙上乃至营中内外巡守,自有一股锋锐之气。 一个系了披风的五旬中年,面容严肃,身上衣甲不俗,一看就是蜀军高级将领,此时正远远盯着凤翔城在夜色下的轮廓,不苟言笑的脸上稍稍露出些思索的神色,打量了一阵之后,却听得大营东面马蹄阵阵,当即不喜,马上命人去过问。 这个中年将领,正是蜀国东川节度使、检校太师、守太傅、中书令、兼北面行营都部署的王宗侃,是为此次蜀国伐岐的主帅。 两个月前蜀帝王建收到袁天罡遣人传递的消息,知晓岐国内乱,又有定难、朔方二镇进犯岐国渭北,遂立即兴兵万余,以王宗侃为帅出征。 而果不其然的是,此次出征,王宗侃轻易就夺下了一直被岐蜀双方视为要地的青泥岭,其后一路坦途,直接逼入岐地陈仓城下。 此战一开始就大为顺利,但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岐军最后竟又自绝后路与晋国交恶,双方在慈州激战半月有余,以致岐国后方空虚,凤翔虽有静难军留守,也只有收缩防线坐守凤翔。 如此一来,蜀帝王建又前后增派蜀将王宗佑、王宗贺以及宠臣唐道袭分领成都、汉中兵马出兵凤翔,直到当下,王宗侃联合这三路兵马,麾下共计五万有余,加上大肆征召的汉中民夫及辅兵,号称二十万也当之无愧。 打到现在,蜀国上下已将此战彻彻底底视作了灭岐一战,王宗侃前几日才得到诏书,皇帝王建已经亲自移驾到了兴元府(汉中)督战,摆明了是要趁此机会一口气摁死互相斗了多年的岐国。 王宗侃本姓田,在唐僖宗时期便在王建麾下效力,此后被王建收为义子后才改姓王,诸如王宗佑、王宗贺等蜀国宗字将领,皆是王建义子。 但王建众多义子中,只有王宗侃在他入蜀割据西川直至称帝的过程中,参与了全程并立下了赫赫战功,是名副其实的诸将之首,王宗侃遂被王建赐号开国护圣佐命功臣,进封齐国公,极受信重。此次伐岐,自然当仁不让。 不过从一开始的伐岐之战打到现在的灭岐大战,王宗侃难免心生压力,加之女帝带着岐军回师凤翔城下,又召有岐国天雄军来援,双方摆下的阵仗加起来超过十万人,不过短短半月,蜀军都已损伤了数千,战事激烈,由不得王宗侃不慎重对待。 “有岐王李茂贞亲自领兵,岐军一时打不垮,侃帅前些时日以西营作诱欲歼灭岐军主力不成,反被岐军破了围,时至当下,凤翔城打不得,岐营破不了,战事僵持日久,侃帅又该如何自处?” 在王宗侃思索等待中,突闻望楼下响起声音,向下望去,才见是一套着蜀国大员紫袍的四旬男子,其人面色白净,很有一股阴柔之气,不过言语间声音却没有柔气,反而铿锵有力,让人不敢小觑。 而之前负责去过问马蹄声的人正跟在其后,那方才那番动静,显然就是这人闹出来的了。 这四旬男子是为唐道袭,幼年时以舞童之身侍奉在蜀帝王建身侧,因得王建宠信,当下已是山南节度使兼内枢密使,此次汉中增兵凤翔,唐道袭便是西路军招讨使,地位虽比王宗侃低一级,但若真要说宠信,王宗侃还真不如他。 看着楼下唐道袭笑眯眯的样子,王宗侃先是一愣,而后马上也笑呵呵的抚须邀唐道袭登上望楼来,在屏退左右后,也不问唐道袭夜来何事,只是道:“使相所言非虚,此战僵持日久,莫说本将在皇上那里不好交代,只怕军心亦要受挫。” 说着,他负手远眺着凤翔城,叹气道:“军粮辎重要想转运出蜀,需消耗大量民力物力,数万人马相持于此,每日所耗,何等庞大?此战我军虽势如破竹,然终究让岐国有了坚壁清野的时间,我军当下无法就地补粮,全要靠后方供养……使相,时局艰难啊。” 唐道袭同样负手于后,闻言却是笑眯眯摇头:“某家方才所言不过玩笑话,侃帅又何必真要煞有介事?我军辎重补给困难,岐军又何尝不是?凤翔城内暂且不提,那岐王所处的岐营内,只怕亦无多余存粮,且岐军上下不过万人,在侃帅之前不过冢中枯骨罢了,侃帅所忧,是另有其事吧?” 王宗侃呵呵发笑,进而肃然点头:“不瞒使相,对于岐军,本将确已有思路。岐军底细,本将已尽数所得,岐王麾下所用,数日前西营大战已全部抛出,再有一场大战,本将敢言岐营必破!” 唐道袭点头不语。 果然,王宗侃遂又马上语气更加严肃起来:“然今日本将得报,东面梁军异动,两日前武功县陡增梁军兵马,虽不知其众,但来势汹汹,只怕不是单单为了防御我军那么简单……” “按谍子所言,那梁国宋王萧砚虽是兵变掌权,然根基却并非之前预料的那样不稳,当下已拥兵抵达洛阳,其人年纪轻轻但野心不小,只怕也存了下场的心思……本将忧虑,若战事旷日持久,纵使最后破了凤翔,却也难以挡住梁军攻势。” 王宗侃盯着唐道袭道出忧虑后,却见后者却只是左右踱步,笑而不语,遂心下一动,沉吟问道:“使相此来,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唐道袭哈哈一笑,拍着王宗侃的肩膀,好整以暇道:“侃帅高瞻远瞩,确不是朝中那帮草包可比的,某家可听说朝中甚至有人鼓动皇上趁势一窥关中虚实。” 王宗侃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 唐道袭因与太子不合,在两年前被外放兴元府以山南节度使的身份镇守汉中,但就算如此,王建对他宠信依旧,故唐道袭一直在参与朝中争储一事,与后宫某位娘娘也牵扯甚深。方才这句话,显然是在点骄横跋扈的太子王元膺。 王宗侃虽与唐道袭在朝中不时会默契的引为盟友,却也不想在皇帝王建正当体健的时候卷进这种事去,遂当然不会接话。 唐道袭瞥了王宗侃一眼,心下虽然讥讽这个老狐狸真是不肯上钩,但也不急不躁,只是捻着一副美髯幽幽道:“谍子的奏报,终究是一家之言,梁国此番大变,梁帝朱温都被迫去位,天下人坐视一介竖子掌权,焉能平静?” 王宗侃不禁动色,环顾左右,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当下关头,还请使相直言。” 唐道袭哼哼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却不交给王宗侃,只是双指夹在手中微微举起,眯眼道:“侃帅可知此信是何处得来?” 王宗侃忍不住皱眉,他隐隐有几分猜测,却不敢确定,遂一时捋须沉默,眸中却闪着精光。 唐道袭轻轻一笑,拍了拍王宗侃的肩膀,终于不再卖关子,轻声道:“长安,乃杨师厚亲笔所写。” 纵使王宗侃略有心理准备,听见这个消息却也难免心下大震,眼睛都不由自主的稍稍放大,片刻后才沉声道:“所为何事?” 唐道袭将书信交给他,进而自顾自的负手踱步,淡淡道:“那所谓大梁宋王萧砚,一介小儿,身份都不清不楚的,他来掌权,梁国上下有几人能服?杨师厚在梁国一向都自成一派,唯只有朱温能压得住他,何论一个小儿萧砚?” 他笑道:“那萧砚出兵而来,打的虽是伐岐的名目,但明显是为了趁势打压杨师厚坐稳权位,杨师厚亦是枭雄之辈,岂能束手就擒?” 王宗侃迅速扫完书信,沉思道:“抵达武功前线所部,是李思安率领的一部萧砚亲军?杨师厚欲让我们主动出击武功困住李思安?” “武功受围,而杨师厚又作壁上观,那么长安还有的那一部萧砚亲军,也必会驰援而至,如此一来,那所谓萧砚麾下的全部亲军,便会尽被拖延长安以西一线。” 唐道袭淡淡道:“作为回报,杨师厚会压住其后的梁军不得过潼关,也就是说,梁军不会插手凤翔这边的战事。” 王宗侃皱眉道:“杨师厚岂会这般好心?” “这就是侃帅不解其中的道理了。”唐道袭玩味一笑:“若某家猜得不错,杨师厚让我们出兵武功困住李思安,是为了让那萧砚左右无兵马所用。而杨师厚坐拥长安隔绝其中,岂不正好趁势兴兵夺权?” 说着,唐道袭便不禁冷笑:“在梁国权位面前,一个凤翔又算得了什么?杨师厚此人某家虽没打过交道,但他这种人,某家见过的可太多了。” 王宗侃一时愕住,但马上就回过神来,沉声道:“本将不想关心梁国会不会发生争权夺利的事,这信上看起来不错,但使相可敢担保杨师厚达成目的后,不会腾出手来继续出兵凤翔?” 唐道袭将手搭在木栏上,斜睨了眼王宗侃,略略嗤笑了一声:“侃帅杞人忧天了,凡此等事变,纵使事成,杨师厚也需耗费大量时间去稳定局势,哪里能有心思来顾忌西面?只怕杨师厚得手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带着朱温或者哪位朱家皇帝返回汴梁,彻底把权位坐实……” 王宗侃皱眉思索良久,不肯轻易接话,他是一军主帅,任何事都要考虑到,自不会如此轻易相信所谓杨师厚。 唐道袭亦也不急,只是慢悠悠道:“如此一来,梁军会不会陷入内乱暂且不提,那武功一线的萧砚部,势必会方寸大乱的。届时侃帅若趁势纳降此军,甚至还可趁着杨师厚无暇顾及西面,直接进兵长安威胁潼关,如果顺利,占据整个关西乃至关中都说不定。 在之前,若说要一窥关中虚实,某家只会骂那人是蠢货,但当下既有这个机会握在手中,关中虚实,可就真能一探了……” 王宗侃终于有些心动。 唐道袭便趁机凑上去,压低声音笑道:“如果侃帅不愿下决定,亦可上报给皇上,让皇上拿主意不是?但时机转瞬即逝,焉知这一去一回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这开疆扩土之功若抓住,足以让侃帅名垂青史了……” 王宗侃攥紧手中书信,负手在后,远眺着凤翔,眼睛中闪烁着火光的倒影,却是不再优柔寡断,沉声道:“不管如何,此战都当以凤翔为主,本将无法抽身,使相可愿前往?” 唐道袭哈哈一笑,竟是正儿八经的拱手施礼:“侃帅下令,末将敢不领命?侃帅尽可安心大破岐军,末将自领西路军东进,决不让侃帅有东顾之忧……” 王宗侃长舒一口气,回身把唐道袭扶起来,重声道:“就尽数交给使相了。” 唐道袭一笑,当即施礼退去,只片刻,望楼下便又响起阵阵马蹄向东而去。 看着其人领着亲兵消失在夜色中,王宗侃皱眉沉思。 这位使相一心要去拿下此功,不尽然是为了这一战着想,西路军出蜀后,也一直都只作为后备军未曾动用,这场凤翔大战,除非歼灭岐国一支建制军马,不然唐道袭都不能算立下大功。 但杨师厚这一邀约却是不一样了,唐道袭是主导人,又是自领西路军出兵,若是事情顺利,大头自然可以落在王宗侃这个主帅身上,但其他的全部功劳,还不是由唐道袭自己吃下。 如此一来,唐道袭归朝中枢就不是太子可以阻拦的了,甚而可以凭借这场大功联络朝堂盟友鼓动皇帝把太子换了。 唐道袭和太子不睦,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王建已过六十,太子早晚上位,彼时唐道袭必被清算,就算是为将来计,唐道袭都得尽快回朝联合后宫那位娘娘斗垮太子。 王宗侃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同样无法忽视这一解决梁军威胁的机会,凤翔岐军已经是独木难支,早晚必败,若没有梁军作为威胁,王宗侃自能大有所为,拿下岐国全境也未尝不可能。 思来想去,他只是重重一捶身前木栏,兀自冷冷出声。 “好个小儿萧砚,不在汴梁享福,偏偏要凑上来,这等苦头,是你自找的!” —————— 两个蜀国大将一谋事了,岐营之中却还是不息。 大帐所在火把燃的正烈,女帝及麾下军将,济济一堂。女帝不提,从来都只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岐军将领却大多都是神色凝重,帐中鸦雀无声,只听得火把上细微的噼啪爆裂声。 姬如雪环胸立在角落闭眼养神,身旁便是那定霸都骑将裴崇武,后者更是轻松,双手托在腰带上轻抬下巴,脸上略有傲色。 据说宋王在帐中,便常手按腰带示人,霸气侧漏,裴崇武虽未曾亲眼见过,但定霸都上下军将私下都学着如此姿态,他堂堂一营指挥使,自然有样学样,而今在这岐军帐中,眼见这些厮一副大气不出的样子,更是把这个姿态摆得足,傲气十足。 沉默良久,帐下有一岐将终于第一个站出来出声:“岐王,我军数日前受挫众将士还未来得及恢复元气,固守大营与凤翔遥相呼应才是正理,焉能再次主动兴起野战?蜀军数倍我军兵马在南,足以分兵袭我大营,大营不保,为之奈何?” 左右军将默然,显然都是这个心思。 女帝平静点头,道:“李将军言之有理,大营为我方后顾之地,然李将军可能没听懂本王方才之意思,此次出击,并非简单野战,乃是决战,凤翔守军,本王亦有安排。” 那岐将不禁一怔,连带着左右同袍亦是茫然对视,面面相觑。 “岐王之意,乃是弃营全军出击!”裴崇武这时候得了身旁姬如雪的允准,径直大步走出,先是对着女帝抱拳一礼,进而才对着左右大声道:“大营本就存粮不足十日之需,何必困守?接下来几日,全营上下填饱肚子准备大战便是,蜀军数倍于我又如何?诸位难道不敢随岐王破之!?” 那岐将唤作李继崇,是李茂贞货真价实的侄子,但年龄比女帝还要痴长十来岁,他亦是岐国高级将领中为数不多知晓女帝身份的人,如今官拜秦州天雄军指挥使,是帐中只比女帝地位低一号的人,此时闻言一愣,进而马上大怒,道:“汝是何人?帐中议事,岂有你说话的份?” “李将军息怒。”女帝笑了笑,开口道:“此为本王借的外援裴崇武裴将军,两日前才入营,李将军自看着面生。裴将军所言不错,诸位也知晓,营中存粮已然不足,就算节省餐食也不过十余日所需,困守大营,也早晚不攻自破而已。” 李继崇和女帝是正儿八经的亲族,还是卖女帝面子的,当即冷哼一声不与裴崇武见识,但刚想说两句时,却是一愣,进而大愕道:“外援?” 这时候,李继崇才终于想起似的,一指裴崇武,忙道:“那一人三马的百骑,是你的人?” 裴崇武哈哈大笑,抱拳一礼:“何止百骑?李将军恐不知,我……” 但刚说到这里,裴崇武却是一顿,继而干笑一声,打了个哈哈:“总而言之,确实是这样,末将奉命驰援凤翔,为岐王听用。” 姬如雪松了口气,好险就让裴崇武泄露了机密,不是信不过帐中诸将,但定霸都驰援一事极为重要,能瞒一天是一天,岐营中人多眼杂,若是提前泄露了消息,这一后手的效果难免会大打折扣。 李继崇却不知其中内情,当即叹了口气,对女帝道:“岐王,那百骑确乃精锐,然堪堪百骑,能当何用?末将虽不想自挫士气,然当下最好的选择,是暂时退兵向北,召保大、保塞、义胜三军南下,才方可与蜀军决战。” 裴崇武绷着脸,这时候也不插话,只是老老实实退回姬如雪身侧,形同姬如雪的一个护卫也似。 女帝却是笑而不语,进而对着李继崇招了招手。 李继崇不明所以,但也马上大步走过去,便见女帝随手在帅案的一张纸上写了一行字。李继崇一眼扫过去,当即猛然一惊,进而马上抬头死死看了眼裴崇武。 “竟有……” 李继崇又惊又喜,但察觉到身后诸将的目光纷纷投来,当即忍住后面的言语,不过仍于情绪激动下重重在帅案上一拍。 女帝扫了他一眼,李继崇便当即冷静下来,更不去看裴崇武,只是重新退回帐下,面对左右疑惑且好奇的视线也目不斜视,只是道:“岐王早有安排,末将自当配合为之!” 左右诸将尚在讶然,女帝则已点头下令:“明日开始,将士们一日四餐,存粮只留三四日所用,各营点备器械,等待军令即可……如此,军议便罢。” 事已至此,帐中诸将哪里还能劝阻,且看李继崇那莫名升起的自信来看,当下还能有什么选择?遂各自施礼下去:“喏。” 脚步声错落杂沓的散去,裴崇武也告辞离去,女帝却叫住了姬如雪,看着散去的众将,平静道:“后面几日,你就留在我身边,哪也不准去。” 姬如雪愣了愣,只是静静点头,转身离帐。 大帐之中,只剩下了女帝一人,她独自看着帅案上所写的字迹,良久良久,仿佛心下有一根弦稍稍放松,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她拿起那留有字迹的纸张,看着它在火光中慢慢焚去,凤眸中映着淡淡光亮。 风雨即来,大厦将倾,终结这一切的,会是你我吗? (本章完) 第370章 陛下何故谋反(五) 第370章 陛下何故谋反(五) 殿宇之外,上十万人马在陇右关西一地或纵横驰奔,或隐秘行动,数百里乃至上千里的疆域内,无论岐、蜀还是大梁治下的勇士儿郎,都正在各尽智慧勇力,准备着一场足以颠覆半座天下局势的厮杀。 多少阴谋诡计,落在这辽阔的疆域上,都将化为最为锋利的刀刃,以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来做结局。 而殿宇之内,水面虽平,然其下却暗流涌动,其中之凶险处,不是刀剑,却远胜刀剑,这其中引发的暗流,也绝对不逊色于数万大军的碰撞! 紫微城,迎仙宫集贤殿前,一名宦官带着几名掖庭宫的太监宫女匆匆而入,集贤殿门口负责值守的夜不收自然远远就看见了他们。 这些宦官太监宫女,原来都属于朱友贞均王府的内侍,朱友贞当下成了皇帝,这些人亦是随着入了宫,地位可就不同往日,虽说唐朝末年以来,宦官的权利被压缩到了极致,但终究属于皇帝跟前的人,左右在宫内宫外都有一份脸面,寻常臣子也不大会得罪。 但奈何朱友贞是个傀儡,就算是他身边有头有脸甚至还兼了一个内侍少监的高阶内宦,在面对夜不收一个寻常小将官时,也得点头哈腰的微笑示意。 小将官并没有摆架子,也略略抱拳一礼,但却又马上伸手在殿门前一挡,道:“马少监此来何事?” 那马少监陪笑了下,进而回首对着身后几个宫人手捧的篮子示意一二:“天气渐生暑气,皇上气闷,欲品用一些清凉之物,故遣咱家走了一遭取了些上贡的香瓜,咱家又上禀了李莽李将军出宫,购置了些新鲜玩意给皇上解闷。 这不,咱家估摸着皇上差不离午休要起了,正好带着这些香瓜和物件去复命……要不,都头也取用几个分给众位将士?这是定难镇上贡的东西,据说产自凉州呢。” 这马少监一番话说的客气的不得了,甚而还隐隐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个中滋味,实在让他心酸。就算是当年在均王府,他也没怎么受过这样的委屈,对着外人,向来都只有他打着均王名义作威作福的份。 这均王成了天子,他们这些从潜邸中升上来的人,反倒越活越回去了! 那夜不收小将官听完这句话,却仍然不曾让开,更没接什么取用香瓜的话。对于朱友贞这个傀儡皇帝,萧砚是不亏他用度的,大体而言,在宫中朱友贞还算是可以摆一些皇帝的谱,这些小事自然算不得什么。 这小将官只是围着几个宫人走了一圈,几个捧着篮子的宫人都垂着脑袋,戴着纱罩幞头,都生的白净,身高亦也大差不差,看起来倒像一个模样。 不过小将官走了一圈,却最终在一个弯腰下去的太监身旁立住。 那马少监脸色稍稍一僵,干笑一声:“都头这是……天色不早了,这些东西送的晚了,都头倒是没事,只怕皇上要拿咱家撒气……” 但小将官终于一笑,挥了挥手:“罢了,和马少监都是老熟人了,没问题,进去吧。” “都头体贴,咱家差遣在身,来日再相请都头……”马少监急忙行礼直入宫去,身后几个太监自也急忙快步跟上,没人敢在夜不收跟前稍稍逗留片刻。 入了这迎仙宫,便当是进了皇家后宅,皇帝平时下榻的地方就在这里面,其后更有后妃等等入住的殿宇,夜不收一般不会入里去,萧砚固然极给人一种跋扈的姿态,却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做出些羞辱皇家威仪的事情来。 等进了一道仪门再过一道弯,那马少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随手散退几个太监,只留方才那被小将官停留打量的一个宦官,与他各自捧着一篮子直向宫内朱友贞的寝殿而去。 在走远了几步,马少监才转头擦着汗苦笑道:“李大夫当下知道为何皇上迟迟不敢见你了吧?两日前咱家得了你的书信交给皇上后,皇上整夜都没敢合眼,生怕会被发现。今日你又冒险入宫,这……有什么事不能在信上言语?” 那一直垂首的小太监此时才抬起头来,外表书生气十足,带着一股懒散气质,一双小眼睛在扫视间略有精光,正是两日前与牛存节、袁象先、寇彦卿会面的李珽。 不过其人此时已然刮净了嘴角那三缕美须,加之面庞白净,确与宦官无异,只有出声后才稍稍与宦官有些不同,阳刚气足一些。 “一些要紧事,书信讲不清楚不提,亦要皇上尽快下决定做主。皇上若得了书信犹豫不肯拿主意,下面的忠志之士何待?” 那马少监苦笑一声,只觉背后的冷汗这个时候都没干,但也不多话了,只是带着李珽往里引。 所谓迎仙宫集贤殿,最初是名为集仙殿,又唤作长生殿,由武皇武则天所造,开元后才改作集贤殿,向来都是皇帝的寝殿,内外殿宇不俗,虽稍有几分旧态,但比起汴京又小又紧凑的宫殿来说,简直就如天上宫阙一般,大有美轮美奂之壮观,朱温称帝后,每年临幸洛阳时,都只住在这集贤殿内。 朱友贞虽是被萧砚仓促拥立登位,君权比起朱温来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但终究是个皇帝,此番不情不愿的被萧砚强行带着亲征来了关中,自然就毫不客气的在这集贤殿中住下。 昔日朱家皇位争夺,向来只有鬼王和冥帝一派,朱友贞虽是朱温嫡子,但储君之位渺茫,对于入住集贤殿的感受自然只能无端猜想而已,可谓是在脑中把此地美化了无数倍。 但等到当下真正的住了进来,他却犹如一个囚徒一样整日在宫里寝食难安,越住越煎熬。 实在没办法,从到了洛阳开始,他一个堂堂朱家皇帝的自由,居然只有这区区迎仙宫乃至后苑这一片区域而已,想出去必有夜不收阻拦。 他朱友贞号称大梁皇帝,但实则不过只是一个名为皇帝的囚犯! 汴京兵变至今已过了将近两月,一开始坐上皇位的时候,朱友贞对于萧砚自然唯唯诺诺,那夜萧砚挟持朱温公然矫诏的时候,他可就在萧砚身边,更别说定霸都那近千铁骑在汴京城中杀的人头滚滚的场面,他现下也犹自记忆深刻。 古往今来,有多少傀儡君主被权臣逼迫残害,不说远的,当年唐昭宗李晔落在他老子朱温手上就没得善终,其中唐昭宗凄惨之景象当年如何让朱友贞兴奋,现下就有多让他恐惧,甚至都不敢朝这方面多想,不然晚上睡不着觉,生怕睡着后宫殿会突然生火,然后有一个着甲大汉进来给他捅上一刀。 故就算是再没人权,朱友贞在一开始都只能不断安慰自己,自己这朱家与那萧砚并无深仇大恨,自己老老实实配合萧砚,总归能有十年二十年所过,不说能不能有机会扳倒萧砚,只要自己能当个一二十年太平君王得到善终,便是福气了。 但随着时局渐长,他被从汴京带到洛阳后,朱友贞终于是看出了一点苗头来。 萧砚根基,似乎不稳。 不说朝堂之上萧砚能不能稳住,在朝堂之外,几个拥兵自重的大军头一样让萧砚不得不维持中枢威严,甚而还要拉着敬翔等人安稳朝野人心。 朱友贞虽被困在这后朝殿宇之内,但也在信任内侍口中听到过,萧砚携着大军抵达关中至今,迟迟不离开洛阳出兵,就是因为长安方向情况不明,据说那位太尉杨师厚虽表明顺服了新朝,但不肯割舍兵权,欲逼迫朝廷将他调至泽州统领西面行营的全部兵马。 断断续续的消息被朱友贞小心打探来后,朱友贞的心思终于转了过来。 好嘛,萧砚在朝中本就毫无根基,凭仗不过那河北兵马而已,朕乃大梁皇帝,掌握着半个天下的江山!凭什么要任由萧砚摆布? 朕已登位,更已郊祭改元,何须再依靠萧砚坐稳这皇位? 想明白这一点后,朱友贞马上就急不可耐的要摆脱这种连性命都被萧砚捏在手中的日子。 他数日来费尽心思搜拢前朝消息,但真做起来又谈何容易,皇宫之外,夜不收由李莽亲自领着层层警备提防,所谓拱卫皇帝的名目,不过是以萧砚爪牙来监视他这个皇帝,甚至连左右内侍都不知有几个是忠心的。 但就算是这样,朱友贞也极其热枕的派着心腹马少监,以替他捞取享乐之物的名义在皇宫内外寻找忠义之辈,可惜出师不利,就算是马少监费尽心思乔装打扮秘密寻上一些朝中素有名望的臣僚,这些臣僚也都躲得老远,唯恐惹祸上身。 一来二去,莫说是那硬着头皮出宫的马少监了,连朱友贞都不敢再派马少监出去,臣僚避他如祸,万一有人偷偷在萧砚那里告状,谁想得到萧砚会不会在一怒之下给他这个皇帝些许颜色看看。 如此一来,朱友贞又再次老实了下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也不过是让马少监不时偷偷去打听一些杨师厚的动静。 直到两日前,马少监秘密收到了李珽的信件,言要寻机会当面求见朱友贞。这一下,朱友贞仿若如那走投无路之人遇见了救星,固然害怕被夜不收发现,也立即让马少监安排密会一事。 但其实对于李珽是何人,朱友贞都不大知道,还是马少监查来了李珽的官职差遣及诸多事迹,不过事已至此,就算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朱友贞也不肯放过,他太害怕某日夜里萧砚会突然提刀进来,说什么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的话。 一直挨到今日,朱友贞此刻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集贤殿中坐立难安,一会担心会不会事情败露,李珽被查出来与他有关,一会又在后悔自己为什么偏要脑子一热答应这什么李珽见面,这个傀儡皇帝固然当的提心吊胆,但起码在杨师厚这种军阀没被萧砚拿捏前,他都没有生死危机。 等到腿都有些发软,同时一股不知是怒气还是恐惧充斥大脑的时候,终于有同样心惊胆战侍候在外面的一个宦官快步进来禀报:“马少监回来了……” 朱友贞几乎是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忙道:“快让他进来!” 少顷,就见马少监被那宦官带了进来,朱友贞却是看也不看二人,目光只死死落在马少监身后人身上,进而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着左右低喝一声:“都出去。” 马少监立刻带着殿内一众伺候的内宦离去,甚而不忘亲自守在门口。 李珽从入殿后,就一直捧着篮子低着头,这个时候才缓缓抬头看去,却见朱友贞已然挤出了几滴泪,三步做两步的走来将李珽一把扶住,声音更是亲切的好似多年故交一般:“朕可算盼来了李大夫!” 李珽稍稍一愣,倒也没想到自己哪里和朱友贞来的这般交情,不过也马上低笑一声,进而就一撩衣襟拜下去:“臣李珽,见过皇上。” 朱友贞虽然性情暴戾,但这一个多月早就给他磨了下来,他也并非傻子,当即扶着李珽落座,然后也顾不得多加寒暄了,他和李珽素来不识,哪里有寒暄的地方,更别说朱友贞当下在激动之余,也害怕会有夜不收突然闯进来,急迫要把事情尽快谈完,遂立即出声发问:“李卿此来见朕,可有什么要紧事?李卿信上所言的除贼一事,又是何事?” 李珽倒也不卖关子,直言道:“皇上之前遣马少监外出打探消息,可知外间风云?” 朱友贞一愕,然后小心道:“可是长安杨太尉……” “然也。”李珽点头道:“皇上受困于禁中,固然能遣内侍外探,但更深的东西,却不是马少监可以接触到的。皇上可知,宋王当下已经遇上大麻烦了?” 朱友贞马上瞪圆了眼睛,他对于萧砚,若说兵变那夜尽数是感激,甚至不亚于把萧砚视为再生父母,但时至今日,他早就对萧砚是又惧又恨,巴不得萧砚马上暴毙然后手下成为一盘散沙,由他这个正统皇帝来掌握大权。遂急忙催促道:“李卿快快明言!” “皇上当下已知杨太尉拥兵长安听调不听宣,以致宋王不得安心用兵伐岐讨蜀。但宋王终究年轻气盛,杨太尉不肯低头,他亦不愿意后退一步,当下已遣其亲军定霸都尽数西进,如今宋王在洛阳的兵马,不过禁军诸部而已。” “哼,萧砚这厮鼠目寸光,一心想做权臣,岂能向杨太尉退步?”朱友贞听见前面的话后便忍不住冷笑,他现在自然愿意看见萧砚和杨师厚不合,甚至巴不得二人干起来,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内战才好。 但听见后面,他又是一愣,错愕道:“这算是什么麻烦?” 这朱友贞真是个狗脑子,半点不注意重点,李珽眼皮一跳,但也耐心解释道:“宋王左右亲军皆出,而禁军愿意为宋王所用,也不过是因宋王提前重利诱之而已。宋王之前胁迫太上皇退位,当下又对杨太尉不断欺压,早已惹得群臣不满,群臣若是不站在宋王一方,自能扰乱禁军人心,如此局面,岂能不算宋王的麻烦?” 朱友贞当下复又瞪大了眼睛,然后捏着拳头喃喃道:“这么说,朕是不是就有机会了?只要朕脱困,就可号召禁军除掉萧砚?” 李珽不由僵住,他像看傻子似的看了朱友贞一眼,进而才叹气道:“何其难也?皇上新君即位,在禁军中又无根基,宋王虽不得人心,然毕竟手握厚利,就算是皇上你,只怕也难以鼓动禁军反水……” “那朕该如何是好?” “唯一的机会,是引杨太尉入朝……”李珽缓缓道:“杨太尉麾下有佑国军可用,长安还有镇兵,除此之外,同州匡国军、华州感化军,亦能得用!只要三军齐出,不怕宋王不败,而杨太尉入朝,禁军也会被威慑,不得为宋王所用。” 朱友贞愕然一惊:“李卿是杨太尉派来联络朕的人?” 李珽淡笑一下,只是道:“杨太尉麾下兵马数万,完全不惧宋王,且杨太尉兵贵神速,当下已据了潼关,只要宋王领兵离开洛阳,杨太尉立刻便能领兵勤王,将宋王堵在潼关和洛阳之间。而当下仅剩的麻烦,是宋王迟迟不肯率领禁军离开洛阳……” 朱友贞此刻宛如听天书一般,早已辩不得其他,只是一把攥住李珽的手腕:“杨太尉要朕如何做!?” 李珽淡淡发笑,声音也压了下去:“皇上与宋王说,你愿带着太上皇亲自去说服杨太尉配合朝廷行事。杨太尉向来只尊太上皇,只要太上皇露面,不说能稳住禁军人心,连杨太尉都没有其他名义不配合,宋王一定会同意的。” 这句话就如霹雳一般在朱友贞耳边炸响,震得他瞬间呆愣下去,进而怒容满色,一把撒开李珽的手:“杨太尉遵奉太上,那朕又当如何?” 好似早已料到这个情况,李珽只是呵呵一笑,进而淡淡道:“鬼王、冥帝已死,太上皇唯皇上这唯一子嗣,且太上皇年事已高,皇上难道还怕太上皇会复位吗?太上皇出面,终究属于皇上你的家事,可宋王不倒台,就不是家事这么简单了。” 朱友贞一直都怒色的盯着李珽,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但还是哆嗦着嘴唇,道:“李卿、李卿容朕细细思量一二……” “臣的事情就已谈完了,皇上要不要这么做,臣不好干涉。”李珽只是叉手一拜,就要离去:“然机会稍纵即逝,臣只说一句话,皇上和太上皇,终究是亲骨肉。” 这一句话说完,李珽拱手告辞,朱友贞要拦却拦不住,直到在李珽走到门口时,他才咬牙出声:“好!好!朕听你们的,明日朕就去寻萧砚那厮!” 李珽却只是淡笑,最后又对着朱友贞拱手一礼,竟是就如此退去,那马少监不明所以,跟着走了几步,又马上回头看着朱友贞。 朱友贞早已心乱如麻,此时只是心烦意乱的挥手:“速去保护李大夫出宫。” 马少监哪里看不出这其中或将有什么变故发生,当下亦是心下大振,马上就更加恭敬且小心的将李珽护送出宫。 二人离去后,朱友贞却反而更加烦躁起来,在宫殿里走来走去。 他对于朱温的惧怕,半点不弱于萧砚,不只是因为他夺了朱温位子这么简单,更害怕朱温这些年在臣子中的威望,唯恐朱温他日复位,第一个把他这个儿子弄死。 但李珽也着实说的不错,朱温终究年事已高,且也只剩下他这么一个真正的子嗣了,就算重新被杨师厚拥立,他朱友贞也只可能被降为太子…… 萧砚、萧砚…… 朱友贞在心中不断念着这两个字,终于咬牙切齿的抬起头。 但凡给朕稍稍一点权力,朕何至于此,朕何至于去联合杨师厚。 是你逼朕的! (本章完) 第371章 陛下何故谋反(六) 第371章 陛下何故谋反(六) 大梁乾化元年仲夏,六月初三,长安。 所谓长安城,自唐末年黄巢破城而入开始,便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其后数路军阀杀入长安后,也多纵兵劫掠,焚府寺民居十之六七。 到了朱温胁迫唐昭宗东迁的时候,长安内外城廓几已成了一片瓦砾,而朱温为了奠定自己的威势,直接毁长安宫室百司及民间庐舍,取其材木,浮渭沿河而下,长安自此遂成丘墟。 在唐昭宗被迫东迁后,时任佑国军节度使的韩建被朱温命令主持长安城的重建工作,而为了便于军事防守,韩建放弃了长安的外廓城,只将原来的皇城作为新城,且仅保留五门,如朱雀门等主要城门皆被封闭。 从彼时长安被拆毁开始,这座千年帝都便彻底降为了区域军事重镇,标志着长安这一“世界中心”转变成了西北要塞所在。 这座以严整坊市文明的繁盛国都,当下商铺与民居混杂,在其中早已看不出一丝一缕的当年气息,只有从城垣外的护城河以及东、西两侧另建的两座小城,彰显出长安的军事地位。 在长安子城府署之中,两人正左右静默对坐。 左手之侧,正是杨师厚。 杨师厚今岁已然过了五十,但为人生的精壮,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在看人时似乎并无太大压迫力,不过若是有人敢仔细观察,却可在其中看出满是野心勃勃的煞气。 朱温去位,朝局变化,原来大梁禁军对藩镇军的压制,皇帝对他这个大梁诸将之首的压制,看来都快要走到尽头。这个时局,正是手握兵马之人搏更大权势富贵的机会。 萧砚一介弱冠小儿,身份都不清不楚的人,几年前杨师厚与他在汴京皇宫中见面时,萧砚甚至还需依靠炒菜来讨朱温的欢心。 连萧砚这种人都能做到的事情,某为大梁重将,又如何做不到? 杨师厚极早就开始追随朱温,每次大战,杨师厚都必是朱温的开战先锋,朱温称帝后,杨师厚更是当仁不让的被朱温提拔到了最显要的武将位置,多年来替朱温东征西讨,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搬,是朱温名副其实的“救火队长”,大梁朝廷的“台柱子”。 整个大梁朝廷,武将行列中若杨师厚排在第二,没人可排第一,他的地位如此高便罢了,朱温更是将整个西面行营都交给他节制,手握大梁三分之一的藩镇军,杨师厚如何不膨胀? 朱温不倒便罢,朱温既然倒台,杨师厚岂能没有野心? 整个大梁朝廷中杨师厚唯一惧怕的皇帝都在一夜中被迫退位,杨师厚又哪里还有什么忌惮,更别说甘愿把兵权交出去对着一个区区萧砚低头俯首。 在原历史时空中,朱温死后朱友贞继位,拜杨师厚为邺王,凡朝中事,必先与杨师厚商量,故杨师厚矜功恃众,擅割财赋,选军中骁勇置银枪效节都数千人,给赐优厚,是为杨师厚个人的私军,且这支私军战斗力极高,在史书上一度被评判为五代时期最能打的军队,杨师厚此后也彻底拥兵自重,自专其事,俨然就是大梁第二个朝廷。 在原时空杨师厚都要做的事,换到了当下,也没有理由不做,且他自认师出有名,乃奉诏清君侧,不比萧砚这厮矫诏更有名目? 杨师厚此时捻须沉吟想着琐事,与他对坐之人,也就是他的幕僚兼部下将军王舜贤,此刻亦是久久不言,仿佛耐心在等着什么。 良久之后,一背负认旗的小校快步走进衙署,抱拳道:“禀太尉,灞桥定霸都部已引兵西进,其统领田道成临行前遣使城中,要本部调动五万石粮料支援武功一线。” “好!” 王舜贤一拍身侧桌案,挥手遣退小校,径直快语道:“果如太尉所料,一旦蜀军威逼武功,西面军情必然紧急,那宋王萧砚急欲定蜀,果然要先发灞桥定霸都支撑西线战局……这个萧砚,总算是落进了太尉的圈套!哼,还要五万粮料?一石都不给他!” 杨师厚沉吟不答,而这王舜贤却已急不可耐的左右踱步,连连出声:“萧砚急功近利,竟然自信在遣麾下亲军对付蜀军的同时,能够凭着一个傀儡皇帝压服中枢乃至禁军,甚至还要同时来对付太尉?哼哼,其人如此独木难支、自大轻狂,如何不败!” 前后种种消息,杨师厚早已命人打探的清楚,甚至就是和洛阳牛存节等人联系,都是王舜贤亲自走的一遭,萧砚自从露出遣麾下亲军先行西进的破绽开始,杨师厚就已经有所准备,左右无非是等待时机而已。 在王舜贤看来,这个时机显然已经到了! 杨师厚却不急,只是思忖发问:“泽州那边还没回信?” “太尉还是莫要太过倚重泽州谢彦章。”王舜贤冷静分析道:“谢彦章虽领河中诸军安抚制置副使职坐镇泽州,可直接调动泽州西路行营兵马,然太尉别忘了,谢彦章的义父葛从周,当下还在萧砚手里。” 王舜贤道:“谢彦章待葛从周如亲父,二人父子情极重,想必那萧砚也正有此因,才第一时间把葛从周抓在手里,谢彦章投鼠忌器,恐无法尽快给太尉答复。” 说着,他又道:“太尉,萧贼发其麾下亲军出征之事为真,当下连灞桥定霸都主力都已出发,咱们亲眼所见!这个机会若要错过,萧砚岂不真要稳住阵脚?届时再想除他,可就难了。” 泼天富贵和权位就在眼前,杨师厚竟沉得住气,仍在沉吟,但突然又发问:“萧砚在洛阳的兵马,除了那什么夜不收充为宋王值外,其余各部,当真只有禁军?” 王舜贤亲自走了一趟洛阳,用以当面联络牛存节、袁象先辈,当下杨师厚发问,自然自信应答:“所谓夜不收,此番来洛阳的不过两个指挥,千人上下罢了,除了给萧砚摆摆仪仗,又有何用?禁军上下,神威、拱宸、捉生、神武、龙虎、龙武、落雁七军虽有将近四十个指挥,但都是当年宣武衙兵出身,难道还真要听那萧砚的?” 杨师厚面色不动,沉稳道:“牛存节和袁象先,这些时日可有联络禁军诸部的举动?” “不止这二人。” 王舜贤分析道:“禁军上下各军,盘根错节,又多为宣武镇出身,虽为萧砚之前用几百万贯厚赏利诱,但总有可以说动的地方。而中枢朝廷虽被萧砚胁迫着奉了新朝,但有太尉此番拥兵姿态,哪里不会生出多余心思?萧砚此僚大肆起用河北人士,朝中臣僚对他不满处可不知凡几,我们在居中策划,说动此辈去上下联络,并非难事。” 杨师厚终于眯眼起来,手掌抚着斑白胡须,又问:“张全义那边……” 王舜贤则再次点头:“魏王心怀大义,岂能不辨是非?那李珽也是个有能力的,自信已说动魏王作壁上观,不会干涉太尉事。” 说着,王舜贤便一脸冷笑的重重挥手下去:“萧砚这厮挟制君王,操弄朝局,岂能得有人心?太尉你声望冠盖朝廷,此番是匡扶社稷,焉能不定?太尉,时机已到,迟则生变呐……”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只是可惜,不得联络敬翔让他为某家行事,若不然,何愁天下不定?” 杨师厚念着这句话,终于哼笑一声,一掌拍在桌子上。 “好!萧砚小儿如踞火坑犹不自知,事到今日,可别说某家没给过他机会!若此僚愿退步上权,让我去泽州坐镇西面行营,某家岂愿行此同室操戈之举?唤诸将进来!” 王舜贤大喜,他是杨师厚麾下第一亲信,此番若是杨师厚上位,他还不青云直上?这可是保子孙百代富贵的功绩! 几乎是一瞬,在衙署外早已等候多时的诸将纷纷踏入大营,其中自多数为杨师厚多年信重的将领,但如果细看,竟还能从中看见不少匡国军乃或感化军的将领混迹在其中,此时分列左右,俱是跃跃欲试。 杨师厚起身走到帅案前,环顾左右,沉着脸道:“萧砚此僚操弄君王社稷,又视某家为掌中物,某家一忍再忍,不得不发!诸位可愿与某家一同诛除权奸,搏这青史留名之功?” 王舜贤在内,众人摩拳擦掌,若说跟着杨师厚反叛蜀国乃或晋国,他们可能不大愿意,但如果是这等去争夺权位,以藩镇军入禁中之列,有谁不愿?君不见定霸都和归德军那帮河北边塞之地的草包子,能有今日地位,还不是跟着萧砚干了一票大的! 眼见人心得用,杨师厚满意点头,进而一拍帅案,大声下令:“好,既已如此,某家当三路齐发,以同州匡国军塞断孟津渡口及黄河一线,以备河北王彦章部南下回援。华州感化军则控扼潼关及抢占南面伊阙、轘辕诸关,以防萧贼携二帝南逃。某家则领长安佑国军直入洛阳,将萧贼擒下!” 衙署众将,此时都已然按耐不住,都知晓萧砚麾下的亲军已被蜀军牵制,左右剩下的禁军萧砚还根基不稳,怎么盘算,此去都是出力少而获利大的机会,说不得杨师厚更要趁此机会直接取代萧砚成为新任权臣,而他们这些藩镇军,更要青云直上,成为汴京禁军! 只一声下,应号声无数,杨师厚也径直被簇拥着直出衙署,左右将领更是立马急急散去,当是要马上召集各路兵马精锐,尽速扑向潼关! 这桩泼天富贵,杨师厚势必要揽下! —————— 洛阳中书省官署节堂之中,敬翔和几人分坐,而另外几人,分别是魏王、河南尹张全义,左谏议大夫李珽。 另外一人可能在这个场合有些不大符合身份,不过若真说起来,却又好像没那么突兀,因此人是为驸马都尉赵岩。 赵岩两月前奉命以幽州副统制的身份,带着天兴军协助葛从周北上掌管幽州,但刚过黄河没多久,就被长驱南下的定霸都震慑的不敢继续北进,在还没来得及回师汴京的过程中,他和葛从周就闻及汴京兵变,朱温退位的消息。 其后不久,赵岩和葛从周就被卸了兵权召回汴京,其麾下的天兴军则奉诏入驻幽州为王彦章统领,据说一同被召回汴京的,还有在沧州的禁军大将康怀英,后者麾下的龙骧军则亦被王彦章带着北镇幽州,不过回京后,对于葛从周和康怀英,赵岩就再无消息所得了。 赵岩被召回汴京后,心惊胆战的等了将近半月,本以为自己人头不保,但直到随军被带到洛阳来,他竟然都安然无恙,甚至身上的官阶差遣也全无所变,可谓奇迹。 不过就算如此,在新朝之下,赵岩仍然都只是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他最大的靠山冥帝都死了,还能如何? 岂料不久前他被李珽寻上,要他负责奔走联络朝中反萧人士,赵岩哪里敢做,自然避之不及的躲了过去,但没想到没过几日,就传来朱友贞说动萧砚,要后者带着朱温去长安说动杨师厚的消息。 而过两日,萧砚则要领着禁军兵马西进长安,是要召杨师厚到御前拜见新帝和太上皇,这就表明一直按着不动的萧砚终于要离开洛阳了,如此一来,杨师厚及朝中人士的谋划亦走上了正轨,只要萧砚离开洛阳,那在洛阳至潼关的这段路程,就是萧砚的葬身之地! 今日被李珽叫着来中书省会面,是赵岩终于隐隐心动,此番硬着头皮跟来,一看连魏王张全义都在,心情都安稳了许多。 在节堂中静坐了半晌,敬翔却是终于发问:“魏王此来,可是为了援西线兵马所需一事?” 张全义苦笑了下,立即道:“然也,敬相当知道,此番长安与朝廷不睦,彼方不愿意承担关西诸军的费所用,故洛阳就要拿出这一笔来。本来宋王之前要洛阳筹措五十万石粮料确实够禁军所用,但长安那边僵持不动,惹得宋王不快,此番宋王奉二帝开拔,居然又要向朝廷索要开拔犒赏费五十万贯钱,加之民夫、车马等亦要洛阳招募,连同粮料等加起来折算,只怕要上百万贯……一时之间,老夫哪里去筹备?” 敬翔默然少顷,扫了眼李珽和赵岩,不接这番话,却是道:“不知二位这是……” 张全义叹了口气,进而愁道:“驸马和公度私下寻上老夫,说有两全之策奉上,老夫思来想去,公度也说要敬相知晓这一良策为好,遂今日一并邀着来见敬相。” 敬翔蹙眉,明显清瘦了不少的脸颊上沉吟下去,只是发问:“李大夫所谓两全之策,又是如何?” 赵岩绷着背瞥了眼李珽,同样好奇起来。 李珽则是一笑,道:“近来宋王心绪不佳,能进天策府议事会面的,朝中唯有敬相,下官也是不得已才寻上敬相献策,还望敬相莫要觉得唐突。” “李大夫是贤才,宋王用人不拘一格,若真有良策献上,不愁宋王不用。”敬翔点了点头:“李大夫说来便是,如果可用,老夫自当代你转达。” “所谓良策,不过一点。”李珽拱手道:“宋王让魏王筹措五十万贯犒赏禁军,不过是西进在即,用以安抚禁军人心,然一时之间,洛阳实在筹措不出五十万贯来,敬相何不建议宋王先领兵马西出,待太上皇说服长安杨太尉,洛阳这边或也备齐了宋王军需所用,甚而筹措的还要更多,如此一来,届时正好长安大赏提振士气军心,以西进凤翔与岐蜀作战,双管齐下,既赏禁军,又兼顾长安藩镇军,岂不美哉?” 赵岩眸光一亮,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李珽。 此举高明啊…… 但敬翔听完,却并不马上应话,在稍稍思索后,才点头道:“李大夫有心,老夫会向宋王提出建议,不过……” 说着,敬翔便再次看向张全义:“宋王此次西进长安,不可当成等闲事,魏王当也清楚,长安现在在宋王心里当是一根刺,这个法子宋王不一定听得进去,魏王当下亦需做好两手准备,尽快筹措军需。” 话毕,眼见几人都神色严肃起来,敬翔便叹了一口气,道:“当下时局艰难,内忧外患兼在,岐国不提,蜀军号称十五万屯于关西之外,已在眼前,而晋国虽无动作,但绝对不存好意。当下宋王有意尽快破解蜀国之威胁,为国家计,我等也要放下私心鼎立支持,宋王要什么,只要能过这一关,朝廷也尽量满足他,不要推搪,不要生事,将来如何,将来再议……” 张全义三人自是佩服出声:“敬相远见。” 敬翔却只是一叹,沉默下去。 —————— 夜幕落得极快,洛阳城北临时的宋王府内,萧砚负手立在庭院中,廊下有黑影整理着装束,叉手行礼,轻轻出声:“禀王上,敬相,可用。” 萧砚点了点头,远眺着天际,只是不言。 —————— 虎牢关,有守将被连夜惊动,从城楼上探出脑袋,大声喝问:“关下何人!” “某家余仲。” 关下骑马之人嗡嗡出声,勒马应答。 “奉天策上将召,西征,讨杨。” 守将立即愕然,抬目望去,却见原本漆黑一片的大道之外,蜿蜒而起,尽是火把,当先有旗帜卷动,在火光中隐隐得见“归德”二字。 —————— 轘辕关。 一青年守将按着腰刀登上城楼,只是遮着额头向北眺望,进而整理着衣甲,不断自语念叨出声。 “新军得用否……新军得用否……” 他回过身,咬着牙低沉出声:“宋王说了,此战事了,新军当为宋王亲军,军号名曰‘神策’。” “是宋王给了我们前程。”他左右环顾,沉声道:“我们纵使才编练两月,但也当要宋王知道,我们当得‘神策’二字!” 在他身前,无数人喘着粗气,连绵而去,几近万人。 (本章完) 第372章 陛下何故谋反(七) 第372章 陛下何故谋反(七) 六月初五,洛阳。 当如此时,凤翔城下的岐蜀双方或已发起了最后的决战,长安杨师厚已亲领佑国军马不停蹄的扑向潼关,更兼调动有匡国军和感化军南北控扼洛阳诸关,无数兵马驰骋惊动,一切的一切,都分明直指那弱冠之年却已权势滔天的青年。 但处于洛阳之中,当下却对这些都已罔顾,整座城安静的仿佛沉入了水底,外间的一切都与这里全无相干。 禁军兵发长安在即,宋王萧砚已经向朝廷上了请驾的表,而朝廷上下,不管对这位宋王是畏惧还是厌恶,这个时候也卯足了劲的给萧砚备足供应,可谓是有求必应,只要萧砚开口,不管是河南府还是朝廷,都竭力满足。 而在上下臣僚使出吃奶的劲从各处调遣军粮马料、衣甲器械来堆积在洛阳后,萧砚果然遂了一些有心人的愿,决定在六月初六先发神威、拱宸、捉生、神武、龙虎五军西进灞桥负责迎驾,而御驾和剩下的龙武、落雁二军则第二日发出。 好嘛,事态发展到了今日,牛存节等有心人终于有了送走瘟神的轻松感,他们费尽心思为了把萧砚送出洛阳,甚至不惜拜托杨师厚从长安、华州调派了一大批器械过来,为的就是尽快满足萧砚的需求,好让这厮快快走上事先早已预料好的陷阱之中。 但其实真正看见事情一切都朝着预料发展,又有不少人泛起嘀咕,盖因萧砚得了这些器械粮草军需后,竟然不是第一时间拿去装备禁军笼络人心,反而尽数堆积在洛阳武库之中,也不知存的什么心思。 不过没人会去猜萧砚的心思,如此一来正好,萧砚吝啬的不肯发散财货大赏,禁军上下势必会生出情绪,牛存节等人自然敏锐的抓住了这一机会,私下以主将的身份犒劳了不少禁军将卒,亦没要求这些人需做什么,只讲来日若有变故,上下还要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做好选择。 不管怎样,因长安方向一直推诿不肯配合,又听说凤翔方向宋王亲军定霸都已经和蜀军交上了手,军情甚为紧急,在有心人看来,萧砚一面急着出兵压服杨师厚,一面却又囤积财货不肯发散,显然是有些方寸大乱了。 这个消息传到杨师厚那里后,就连这位杨太尉也认为萧砚明显是察觉到了暗流涌动,知晓禁军可能不为他所用,才想留着财货可以在关键时候用以笼络军心自保。 萧砚方寸大乱,视他为仇寇的人自然乐见其成,但所谓动则生变,越是到了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一门心思都想着配合杨师厚除掉萧砚的牛存节等人,这时候反而越是沉得住,莫说与袁象先、李珽、赵岩、寇彦卿等人私会了,便是外客都已不见,不过只在各自宅中静等潼关消息而已。 毕竟就算是一切一切都顺利按着既定计划进行,最终也是看杨师厚能不能据了潼关堵住萧砚,若杨师厚没有实力正面击垮萧砚,他们这些在洛阳的内应之人终究都是白扯。 午后,几名风尘仆仆之人衣着普通客商打扮,硬是骑着快马赶在傍晚之前,匆匆从洛阳城东而入,一入城中,便疾驰奔向城北,道中撞了人也不管不顾,径直冲向城北里坊而去。 洛阳城北,素来都是达官显贵居住处,牛存节等大梁重将,不止在汴京有宅子,在这洛阳同样也少不了有府邸大宅。 几骑策马奔至牛府所在的承福坊时,还未进入牛府,便被几个下人装束的汉子拦住,望眼过去,却正是牛府中人,而在几个下人后面,则是牛存节独子牛知业,后者此刻正一身酒气,只是不满的朝着几骑瞪过来。 “吃了熊心豹子胆!当下这个节骨眼,你们还敢在城中横冲直撞,误了大事,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说起这个牛知业,因是牛存节唯一的儿子,虽不说是养尊处优,但仗着牛存节的地位,在洛阳向来也没什么好名声,当年洛阳安乐阁第一届魁大会时,牛知业便是第一金主,足足给安乐阁贡献了数万贯钱财,便是方才,牛知业才在南城逛完安乐阁回来。 对于主家这位公子,牛府上下自是畏惧不已,但当下几骑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领头之人满头大汗,连马也没下,只是压着声音急急说了一句:“大事不好了!” 牛知业虽是一身酒气,但在这一声后也是瞬间色变,连醉意都醒了三分。 这几日洛阳安静的吓人,他作为牛存节独子,自然知道自家老子在密谋着什么,这些客商装扮的骑士往来奔驰是在联络什么他更是明白,他就算再草包,这一句大事不好也让他被吓得酒气化成了冷汗,浸湿了满背。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什么了,竟是一把翻上那骑士马背,抱着后者的腰,催促道:“回府、回府,我带你去见阿爷。” 牛府之中,牛存节正在庭院中止不住的来回打转,此番图谋大事,他和袁象先是居中策划的人,压力不可不大,但凡有一点事情败露的迹象,他们两人必定人头不保。 故这几日来,牛存节都是寝食难安,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一个人在庭院中打转放松心情。 杨师厚那边已经传了消息来,言前日就已三路齐出,正马不停蹄的向洛阳赶,只怕明日就会抵达潼关,待后日萧砚带着二帝离开洛阳,杨师厚只要一口气不歇,正能在潼关外堵住萧砚,彼时他和袁象先以及其他联络的人居中策应,萧砚不败如何!? 但明明就是一切都已妥当,牛存节却总觉得安不下心来,今日更是眼皮子直跳,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他两边眼皮都跳又是怎生回事? 正当他转完庭院第五圈准备歇息歇息喝一口茶的时候,外间却动静大作,有府中管事疾步往里来,其后则是他那不怎么成器的儿子牛知业,但后者此刻却满脸焦急之色,远远就唤道:“阿爷!” 恰才坐下的牛存节脸色一垮,抬手就将身侧要给他倒茶的貌美婢女推开,喝问道:“何事惊慌?” 牛知业则忙道:“东面来人,儿子知晓轻重,已领人在外面等候,阿爷……” 话还没说完,牛存节已是快步起身向外,却见几个全身汗水还未干透的骑士在内院廊下正才歇口气,还未来得及体会一下内院那些漂亮婢女带着香气的奉茶,就看见牛存节疾步奔出来,当即丢了茶杯抱拳:“节帅。” 牛存节也不客套,径直沉声道:“某家让你等在虎牢及东面探查汴京动向,为何擅自来此!?快说,可是汴京出了什么变故?” 那信使的领头之人则又是抱拳一拜,急道:“节帅,非是汴京出了变故,而是虎牢!我等离了洛阳,才过汜水,远远就看见虎牢关门紧闭,便是客商都不准得过,小人等不敢暴露身份,就要寻小路绕去,却观见关门又大开,凡关下之人,不论客商尽数都被扣下,我等若非事先藏住,只怕连洛阳都回不来……节帅,大事不好了!” 牛存节只觉心下一突,一面大怒这厮讲半天不讲重点,一面急道:“如何大事不好?” 那信使不敢抬头,只是道:“原本虎牢关之守军,乃袁象先袁节帅麾下左龙武军,但从关内出来兵马,却是举着‘归德’旗号,而左龙武军上下,却一将一卒都不得见!我等其后仔细数过,举着‘归德’旗号的兵马足足有将近三四十个指挥,此刻正马不停蹄的向西赶来,只怕目的地正是洛阳!” 这个消息,莫说把跟在牛存节身后的牛知业震得目瞪口呆,连牛存节本人都悚然一惊。 当下杨师厚兵马正急急向东赶,而虎牢关下却又突然看见归德军兵马,是不是萧砚早有所备,要杀杨师厚一个措手不及!? “归、归德军不是要保汴京……”牛知业喉结耸动道:“阿爷,那萧砚难道不要汴京了?” 牛存节哪里顾得上他,只是立即沉下脸来冷静出声:“速去寻袁象先、寇彦卿、李珽、赵岩等所有提前联络之人!告诉他们,事有缓急,说不得等不了杨太尉了!” 牛知业眼见牛存节同时大步向外去,立即也快步跟在后面,只是脸色惨白的急道:“阿爷、阿爷,你要去哪里,难道仅凭咱们,也敢和萧砚硬碰硬?” “去寻魏王张全义!”牛存节冷着脸凶狠扫去:“萧砚都已遣归德军来洛阳了,分明是早有预谋,刀都快要架在你阿爷脖子上了,老子难道还要乖乖献上首级不成? 既已如此,当一面联络杨师厚,一面准备和萧砚拼个鱼死网破!禁军上下,我们早有准备,张全义那里我们都早有联络安排,洛阳衙兵亦有上千,此番有兵马相助,并非汴京那夜全无准备,未必不能和萧砚拼死一搏!且萧砚有归德军为后手,我们亦有杨师厚三路兵马为援,这洛阳城中,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说着,牛存节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马上回身一把抓住脸色惨白的牛知业,沉声道:“大郎,你身份轻便,不受人猜忌,你马上去北市,那里有宫中马少监留的人,你寻上他们,让皇上在宫中伺机而动,明后日绝不能被萧砚挟持,如果真要城内拼杀,等待我们入皇城营救便是!” 说完,牛存节也顾不得其他了,立即安排人手护卫着牛知业趁着天色还不算晚离府而去。 这个时候,他背脊上全是冷汗,完全想不明白萧砚到底是揣了什么心思,但太上皇朱温被囚禁在东郊白马寺,就算再怎么安排也没办法把朱温救出来,如果真的到了鱼死网破这一步,恐怕只有先把朱友贞攥在手中! —————— 同一时间,宋王府。 这一府邸所在,并非在寸土寸金的北坊,反而在南坊,临近东门建春门,占地并不大,几条街外就是南市和洛阳的安乐阁,虽已过了傍晚,但在府中却还可以听见外间民宅间的喧哗声。 萧砚此刻正立在厅前,负手打量着这府邸内外。 在洛阳的这段时日,萧砚见客,俱是以紫袍示人,而不过一身臣袍服,这些时日都已让人觉得他锐气太甚,这会他身上一袭甲胄,却是在锐气之外,更添森然杀气。 这身甲胄比起昔日在汴京发兵时萧砚穿的明光铠来,显得太普通,黑沉沉的融在还未完全黯下去的天色中,却又因烛光泛着淡淡的寒光,甲叶上犹自有刀剑留下的痕印,这正是萧砚自河北兴兵以来,一直穿戴的甲胄,这王府内外的夜不收,都是早年不良人兖州分舵一路跟随来的,谁都认得这套甲胄。 唯一有所变化的,可能就是萧砚腰间配备的长剑有所变化,剑鞘尾有青铜饕餮吞口镇煞纹样,锐气更甚,萧砚只是佩剑负手立在那里,威压之势都滚滚而来。 这座宋王府,萧砚居住的时间加起来当没有五日,转眼又要离去。他从曹州雪夜醒来至此,脚步已然踏足过无数城塞,中原、关中、河北、塞外、饶疆、南楚、岐地……但一直到现在,他好似都如无根之萍,没有那彻底的落脚之处。 南来北往、东奔西走,虽不算是宵衣旰食,但走到哪里,终归都是忙忙碌碌,颠沛流离,闭着眼睛仔细思索,似乎这世间也着实没有让他留恋的地方。 而眼前这座府邸,同样也留不住。 “喂,走不走。” 声音传来,萧砚回头,正看见降臣身形修长苗条的站在廊下,不过负手盈盈站在那里,但容颜娇媚,一双桃眼顾盼之间仿佛满是情,半点没有危急之间的样子。 萧砚洒然发笑,道:“触景生情,感怀一二也不可?” “你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值得你感怀的?”降臣走过去,作势要软软的倚靠在萧砚怀中,一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吐气如兰:“莫不是与本姑娘在这里双修了两次,舍不得离开了……” 萧砚仍然淡笑,不过顺手就在降臣的屁股上一拍:“一边去。” 说起来,萧砚还不知降臣为何这一个月一直要跟着自己,从深处来讲,自己身体的隐患已除,这位御姐当没有继续留在自己身边的必要才对,且他也已将黑白无常这两人交给降臣拿去试验功法,降臣还赖在他身边做什么。 这种不得解的事情,萧砚当下也没有继续多想,只是抬目一扫,看见巴戈从前院走进来。 与闲逸懒散的降臣不同,巴戈今日终于有机会换回她喜爱的中性服饰,皮质的武袍贴在身上,甲裙下的长腿勃勃有力,腰间还挎了一柄草原制式的斜长弯刀,立在那里很有几分锐利之气。 巴戈走入此间后,亦不多话,只是先小心瞥了眼降臣,然后才立在廊下抱拳,小声道:“已准备好了。” 萧砚听罢点头,却久久不曾一言,降臣这个时候也不打趣了,只是盈盈坐在厅里捧着脸看着萧砚的背影。 而在缓缓之间,天色终于黯淡下来,萧砚仍负手立在厅前,但左右四下却不知在何时,已渐渐群集着夜不收。 萧砚英挺的身影被拱卫在最中间,而四面廊下,就是如雕塑静默一般按着唐刀的披甲之士。 有文士缓缓走入此间,叉手一礼。 “臣李珽,拜见宋王。” 萧砚俯视扫去,只是平静出声:“如何。” 李珽仍然维持着叉手礼,闻言亦是缓缓出声:“宋王先前遣亲军西进,以示敌以弱,洛阳及长安两面,果然自乱,不过月余,宋王之敌,亦已尽数自己跳出。当下之间,杨师厚已亲领兵马直逼洛阳而来,洛阳与之内应之辈,今夜之后,宋王亦能亲眼观之。” 萧砚点点头,走下台阶,只是又道:“本王此举,对否?错否?” 李珽抬抬起头,一脸平静:“宋王纵有千错,总好过杨师厚不顾关西之地让于蜀国。” 萧砚笑了笑,进而突然大步向外,满院甲士顿时肃立,夜色之中,只闻一片甲胄金属撞击之声。 他手按腰间剑柄,不过头也不回的冷声下令。 “行事!” 一声之下,无数火油、脂膏等物立即被人洒满全院,一道火把扔去,不过轰然之间,一座宋王府内,便有大火腾然升起,直欲映亮半边夜色。 而在这火光之下,数百骑踏破寂静黑夜,如暴雨般骤然响起,直奔东郊白马寺而去。 火光之外,洛阳城中,灯火安静依旧。 (本章完) 第373章 陛下何故谋反(完) 第373章 陛下何故谋反(完) 夜幕之间,白马寺。 白马寺始建,可以追寻到东汉永平七年,据传明帝闻西方有异神,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赴天竺求法,其后二人与天竺僧人携佛经、佛像回洛阳。初居鸿胪寺,后以鸿胪非久居之馆,次年诏令于雍门外别建住所,便是白马寺。 其后千年,白马寺数遭毁坏,又历代由朝廷敕修,重建规模最大的一次,是唐武周垂拱元年,彼时的白马寺,达到了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但李唐末年中原混战,白马寺又再次难以幸免,建筑被毁十之七八,虽然张全义任河南府尹后对此地有过修建,但规模并不大,故当此时节,这片寺庙建筑中除却几十尊佛像和断碑外,与一座颇有气派的深宅大院无异。 朱温被萧砚带到洛阳来后,便以潜修的名义住进了这里,这座白马寺,也就成了临时的太上皇行在。 对于朱家这两个皇帝,萧砚也懒得费心思去折磨、羞辱,故朱温的一众后宫妃妾,及侍候这厮多年的宦官宫女都还给了他,虽说此番来洛阳并未带全,但也足以将半座白马寺塞得满当。 在平日时节,白马寺左近就甚为萧条,左近全是将门高户的田产,而由于位于洛阳东郊,远近超过十数里,就更加人烟稀少了。当朱温被安置在这里后,白马寺就成为了洛阳的禁地所在,外间布置,全是夜不收的人手,警戒暗哨直接放出几里开外,若无萧砚亲自首肯,任何人来这里都只会被扣下。 这下算是苦了白马寺里面的僧人,自从朱温入住这里过后,他们也不得擅自离开,白马寺的一应所需,如柴粮米面果蔬等,全都是夜不收安排人运来,外人见也见不到。 所以将近一月下来,差点让平时过惯快活日子的朱温崩溃。 过去数十年,自宣武镇兴兵到篡夺李唐江山,朱温都属于站在这座天下最巅峰的那一人,除了晋国等个别诸侯,半边天下都围着他转,要什么有什么,没有就杀人。 但一夜沦此如此境地,莫说朱温本人受不了,连左右妃妾都接受不了这个巨大的落差,所以就算是被囚禁到了此间,也想方设法的打探外面消息,不说能恢复原本地位,起码能够抓住一些稍纵即逝的机会。 不过两月,朱温就已消瘦了将近二十余斤,好在萧砚之前强行停了他的丹药,又给他服用了降臣炼制的补气丸,身体状态稍有恢复,不然说不得某天突然就在榻上中风背过气了,只暴瘦二十来斤肉,已算是好的了。 身体虽就此稳住,朱温却半点不会感谢萧砚,他每日都在眼巴巴的等着局势会不会有所变化,萧砚会不会被下面的人推翻倒台。执掌了大梁多年,朱温比谁都更清楚下面这些军阀的秉性,他绝不相信萧砚可以顺遂的把每路军阀都收服,只要稍有差错,就是萧砚被万夫所指的日子。 而朱温每天偷偷的祈祷果然起了作用,萧砚迫切要用蜀国来树立威严,杨师厚却处处推诿掣肘,内忧外患并举,新朝的局势陡然就紧张起来。中枢和藩镇,萧砚和大梁诸多臣僚,总有一方会落下马去,暗流汹涌之下,水火不容之势已然就在眼前。 虽然朱温不知晓这些情况,他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软禁在这里,也没人有机会来偷偷与他报信,更别说来和他这个威严尚存的太上皇联络了,几个脑袋都不够萧砚砍的。 但朱温毕竟是皇帝,纵使那夜兵变在萧砚面前表现的如何不堪,离了萧砚的亲自掌控,他也敏锐的发现了一些细节上的变化。 最直观的变动,就是原本看守白马寺的一指挥夜不收,即四五百人上下,时至今日,居然被抽调到了只剩一百来号人,朱温刻意遣了几个混得脸熟的宦官去打探,据说这些被抽调走的夜不收是被萧砚派去充实禁军。 什么充实禁军! 朱温哪里不明白萧砚这是害怕禁军失控,才派自己的心腹亲信人手去监管禁军上下! 老天有眼。朱温不禁大喜过望,他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皇帝,最是对局势感到敏感,如何不知萧砚当下必然已经陷入了麻烦之中,不然怎可能连他朱温这个最大的本钱都不多派人看守,反而要去极力聚集兵马在手? 一定是外间生了大变故! 是谁?杨师厚?葛从周?还是禁军内部发生了内讧?或者说是那个一眼就深得朕心的谢彦章来勤王了? 局势越来越紧张,征兆越来越明显,连朱温都好几次看见负责看守他的夜不收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萧砚更是许久都没在他这里露过面,加上这几万人马和御驾停在洛阳将近半月不动,朱温就是傻子也知道萧砚一定已经陷入了不妙之境。 朱温向来自诩绝顶圣明之君,自认已看穿萧砚的困境,这个时候自然急得寝食难安,空有一腔念头也发散不出去,每天都拼命想要弄清楚外面局势到底如何,朝廷上的臣僚又有什么谋划,这朝野内外能有几人站在萧砚那边。 当然这些不是最主要的东西,朱温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如果萧砚倒台,下面的臣僚会不会奉自己复位…… 依照朱温对自己这些臣子的了解,要想斗垮萧砚,只怕先要联合外镇强藩,再配合内部禁军,才可以与手握定霸都和归德军将近四万虎贲的萧砚决出雌雄。 但如此一来,将来掌握朝廷最大话语权的,则势必是那个引兵入朝的外镇强藩,届时这些丘八如果要效仿萧砚另立新帝又如何?或者干脆就让朱友贞那个孽障把皇位坐到底?比起自己这个太上皇来,那个孽障可好摆布的多! 朱温又焦又急,且还有一种可能他不敢细想,那便是如果届时朝廷真的发生了第二次兵变,萧砚在败北的情况下,若是鱼死网破要带着自己一并上西天又当如何? 天可怜见,朱温那夜在萧砚面前把什么姿态都做出来了,甚至还得了萧砚一个掌掴,不过只是要在萧砚手下乞求一个善终而已,如果如此委屈被朝臣害的和萧砚一起同归于尽,只怕朱温自己死了都不甘心,要去索这些臣子的命。 所以在这种念头之下,朱温便油然生出最后一种可能来。 若是萧砚又胜了呢? 虽说如果禁军哗变,又有外镇为援,里应外合之下,朝臣胜出的可能占据绝大多数,可作为被萧砚莫名其妙几乎一夜就受迫退位的朱温,已然觉得萧砚并不能由常人的角度去看待,正就像朱温打死也不相信萧砚不过两三年就能养出数万私军来一样,他当下亦是不相信萧砚没有其他的底牌。 事实证明,朱温能走到皇帝的位子,并不属于他侥幸,如果真抛开这些年沉迷于温柔乡和杀戮快感中的思维,朱温实则已经隐隐察觉出此次萧砚如此迫不及待的带着他和朱友贞亲征,或可能本就是又存了什么目的,只是这个目的他暂且还看不出来而已。 正如当年朱温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萧砚尽心侍奉时想的一样,他从来就不觉得萧砚是个危险性的人物,这种毫无朝廷根基的人,他一道圣旨就能杀了。但偏偏事实就是,萧砚的危险性已经不能够用言语来形容,此僚之图谋之深,布局之远,朱温现下仔细思来,都时常暗骂此僚野心太大,胆魄更甚。 萧砚这种几年前就想着今日谋划的人,会什么也没准备就仓促带着兵马亲征?还是到他亦无根基的关中来? 所以朱温在仔细思考时,未必没有想过如果萧砚再次获胜,自己该如何迎奉这厮,若是自己表现的毫无威胁,说不得萧砚就愿意让他复位,只是届时萧砚必定更加大权独揽,自己就算复位,又有什么意思? 随着时间推移,随着整个洛阳都好似安静到陷入古怪的压抑之中,朱温也越来越是心神不宁,被囚禁后用以解乏的妃妾等人也没心思碰了,只是每日缩在那几个有大佛的佛室中兀自念叨,外间稍有动静就吓得七魂六魄离窍。 在这种魂不守舍的情况下,朱温时常唯恐那佛室的大门一开,就看见满身是血的萧砚闯进来,指挥残部堆起柴堆,拖着他一起举火自焚。或是又有诸如杨师厚等藩将提着萧砚的人头进来,支持自己这个太上皇复位,但其后种种姿态,又与萧砚当初无异…… 接连几日都是这样,朱温连眼圈周围都黑了下去,鬓发近乎全白,哪里还有当初威风凛凛的君王模样,几个对他依然尊敬的妃妾来伺候他,都觉得自己是在伺候一个普通老叟。 直到今夜,连绵马蹄声踏破寂静夜色,如疾风骤雨般直入白马寺前。 一直负责侍奉或者说监视朱温的丁昭浦早已领着几个干儿子拜倒在寺院门口,只是尖声高呼:“参见大王!” 萧砚面无表情,不过点了点头,便已按着剑柄踏入白马寺中,一列列夜不收举着火把在左右静默迎候,火光映得他身上的甲胄杀气森森。 值守在朱温寝所前的一群宦官宫女,都已愣在原地,其中或有几个忠心的,本还想阻拦一二,但眼见萧砚冷面按剑昂首而来,都是被吓得瘫软在地,稍稍有几分力气,不过只是朝着寝所哭腔大喊:“宋王、宋王弑君来了!” 这些宦官宫女,当时并未完全经历过兵变之夜,对于朱温不堪的模样更是没有看见过,此刻的忠心不能说是作假,恐怕是真的把朱温当成了一个仍然具备威严的皇帝。 霎时之间,寝所内外,整片院子里都布满了哭喊声。 有许多人跪地不断磕头乞命,也有三三两两还显得忠心的人朝寝所方向手脚并用的爬,而随着萧砚漠然向里,这些挡在他面前的人都被左右举着火把的夜不收踹开,稍有反抗的更是直接割了脖子,半点不顾及在皇家面前见血。 丁昭浦带着几个干儿子跟在后面,同样只是骇然看着这一切,低头相觑之间,丁昭浦的目光带着凶恶,对他几个干儿子流露出的意思很明显:你们这些还有心思的蠢货,都他娘的看清楚了,朝廷的主人如今到底是谁! 眼见萧砚一路进来,左右所过,那些想抓他衣角稍稍阻拦一二的宦官都归了西天佛门,几个还守在朱温寝所门口的宦官再也不敢有所动作,只是拼命磕头如捣蒜而已。 萧砚面无动色,甚至稍稍带了几丝寒气,半点停顿都没有,身前早有夜不收替他一把重重推开房门,而随着火光映入,萧砚已然踏入其中,不过按剑而立,虚眸扫视着略显昏暗的寝所而已。 这个时候,刀上染血的夜不收伴在萧砚身侧,满院又皆是哭喊,空中隐隐飘荡着血腥气,萧砚此番而来,怎么看都像是要权臣弑君的模样。 寝所之中,朱温和两个显然还年轻的妃妾抱在一起打着哆嗦,腿都已经瘫软了,缩在角落一动也不敢动,但让人意料的是,竟有一个四旬上下的妇人举着一把钗子挡在萧砚身前,其虽同样瑟瑟发抖,看着萧砚的目光中更是布满恐惧,但竟然不退。 “贼子,要想弑君,先从本妃身上踏过去!” 有夜不收就要上前,萧砚却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当年唐昭宗遇弑的时候,亦有李昭仪和裴夫人为他护卫,却最终遇害,遂抬了抬手,那夜不收便对萧砚附耳道:“这是石氏。” 萧砚点了点头,石氏很早便被许配给了朱温,是当年地位仅次于朱温原配张惠的第二夫人,嫁于朱温也有近二十年了,属于老夫老妻,愿意为朱温献命却也正常。 石氏是经历过朱温起家的年月的,在她眼中,朱温必然还是那个雄才大略的朱全忠,虽时值今日,落魄至此,但显然亦要在萧砚这个大梁第一权臣、当今操莽面前维护住朱温的尊严,或许她也只是单纯不想看见心目中英明神武的丈夫受辱而已。 萧砚负手于后,只是平静看着石氏,刚想说些什么,却闻石氏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颤抖的声音来。 “宋王,只乞一命!这大梁江山,就奉于宋王也罢……” 那石氏全身一颤,又惊又愣的转身看去,复又呆住。 却见这道乞命声中,曾经杀戮无数,踏着无尽白骨以白身走至如今,北战李克用、西胜李茂贞、南压群雄以开创大梁基业,同时又以荒淫残暴,睡遍儿媳,喜淫臣妻闻名的大梁开国皇帝朱温,此时竟满腔哀求之声,对着萧砚五体投地拜倒下去。 在不良人这世界的原时空中,当冥帝带着玄冥教一路杀入焦兰殿欲行弑君事时,朱温亦是对着他这个最厌恶的儿子苦苦相求,但不管是原时空还是历史时空,他都逃不过被子弑君的终局,而害他走上这条路的,恰恰就是他在儿媳那里泄露了欲立谁为储的念头,这才让利欲熏心的冥帝一刻也不想多等,亲手送了他老子上路。 当如此时,萧砚突然趁夜携带甲士杀入门来,弑君态势毕露无遗,朱温彻底摒弃所有希望,甚而甘愿奉上江山乞命,却又仿佛是在意料之中了。 不过尤算如此,连同石氏在内,另外两个朱温妃妾,及门口的夜不收和几个宦官辈,此刻却都是错愕呆住,不敢置信的看着拜倒下去的朱温,石氏手中的钗子也在突然之间滑落下去,在寂静的房中响起好大一道声音。 萧砚按剑毫无波澜的看着朱温,缓步走过去,低头俯视道:“陛下何故谋反?” 朱温全身一颤,脸上尽是鼻涕和泪,只是抬头泣声道:“宋王何意……” 萧砚嗤笑一声,呵道:“本王听说,杨师厚及朝中诸公亦欲奉诏清君侧,铲除奸逆。朝野皆言杨师厚只尊陛下,此行奉诏,难不成非陛下意?” 朱温脸色瞬间煞白,但他还未来得及哆嗦出声,就见萧砚微微眯眼,冷声道:“本王功存社稷,何负陛下?陛下,又何故谋反?” 这一句话中,分明带了金戈之意,朱温用屁股想都知道是朝臣那帮蠢货已经事情败露,惹怒了萧砚,当下萧砚携怒而来,岂不正是朝臣把锅甩在了他身上? “宋王,此乃奸臣误我!” 朱温又气又急,只恨不能垂首顿足:“杨师厚此僚,素来拥兵自重,桀骜不驯!我退位前已尽将朝堂交予宋王摄政,又岂能给杨师厚颁诏!必是杨师厚及群臣矫诏为之,是要挑拨我与宋王!诸等欲害宋王之群臣,才是朝堂奸逆!” 萧砚轻笑一声,随即折身便走。 “如此便好,陛下既然亦有这般看法,那不如正好与本王一同去看看,群臣之中,谁是奸、谁是忠?这奸逆,又会不会自己跳出来?” 最后一句话交代完,萧砚竟已大步离去,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的朱温才哆嗦了下,心惊胆战的抬起头,结果正好对上石氏呆愣的视线。 朱温下意识目光一闪,同时吩咐道:“扶、扶朕一把……” 石氏却是扭过头,失魂落魄的向外走了几步,门口的夜不收亦没拦她,看着其踉踉跄跄走了出去,好似信奉了多年的世界观,竟在今夜轰然崩塌。 朱温腿脚发软,身后两个年轻一些的妃妾竟也不来扶他,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但几个夜不收进来,是要带着所有人一并离开这里。 待出去,便见外头已经赶来了车马,而萧砚正负手眺望着西面,那边火光大起,隐隐有厮杀声传来,正是宋王府邸方向。 朱温身形稍稍佝偻,目光看去,萧砚的身姿却如剑一般英挺,负手立在那里,锐气无双。 他避着目光不敢多看,仔细观察了下四面,竟没发现有朱友贞的身影。 这时候,却闻前面萧砚淡淡的声音传来。 “不知陛下七年前让人杀害唐昭宗时,可有今日之想?” 朱温一愣,进而便见萧砚已然矫健的翻上马背,由无数甲士簇拥着向洛阳而去。 而他自己,则是垂袖僵在原地,全身冰冷,神情似哭非笑。 (本章完) 第376章 棋手(三) 第376章 棋手(三) 沸腾高呼之声满城响动,让整个洛阳城都被搅乱成一团。 满朝臣僚都惊觉仿佛回到了两月前的汴京夜,但今夜声势,却比汴京那晚的兵变还要大上数倍! 彼时惊变,乱军虽然号称数万,但大半数都是布衣短兵的徭役组成,只有一两千金吾卫和开封府衙役被裹挟在其中而已,萧砚不过只用八百定霸都重骑,便将冥帝以下所有人都碾成了粉碎。 可是今夜入城而来的,却是数千货真价实的甲士! 甲胄金属碰撞之声,马蹄如雷轰鸣之声,还有将卒们癫狂的欢呼沸腾声,顷刻便笼罩了全城,由纯粹武夫组成的危险肃杀之气,仿佛要撞碎今夜所有居在洛阳城中的人。 禁军由建春门入,在看见宋王府已被彻底焚为废墟后,除却有部分不受制的兵马在南城里坊劫掠外,大部禁军都是紧急朝着北坊蔓延。 这个时候,作为建制存在的禁军就彰显出他们的可怖之处来了。 纵使是突然起事,上下各营又都揣有不同心思,有一门心思要蓄意奋进搏富贵的,亦有单纯只想趁乱抄掠民宅富商快活一场的,但随着军令下达,大部军士都被严格约束着有条不紊的朝着皇城方向涌动。 而一入北坊,更有成建制的小队深入掌控整个北城,或去接出朝中大将王公,或去控制武库等要害,目标明确,散而不乱。 洛阳虽多年未经战乱,但比起真正太平多年的汴京来,又大有不同。 自禁军入城开始,整座洛阳城的百姓都完全闭守在自家中,既不慌张的出门逃窜避祸,也没人想着要趁乱加入这场乱事中去,任凭禁军在门外街巷驰奔往来,就算听得街坊邻居被破门而入,响起哭喊惨叫声,各家亦都只是麻木沉默,唯一的念头,也不过默默乞求乱事早些定下去而已。 不管朝中是谁要兵变角力,还是哪方诸侯打了进来,百姓所求,都不过安稳二字。 百姓们自然只是索求平安,也只能有这些心思,在这个杀人如割草不闻声的世道,执刀的武夫就是最顶端的绝对统治者,人命在他们眼中,贱如草芥。 但身在朝局中的大梁臣僚,尤其是文人辈,对于这场突然引发的乱事,却是心情更加复杂。 唐末以来的文人,向来随波逐流几无话语权,虽然凭着他们的见识,可以敏锐觉察出这是一场宋王与中枢大将乃至藩镇间的角力之争,但今夜到底真是禁军得势,宋王败退?还是宋王又在行险事引政敌入局? 不过对他们而言,不管是宋王倒台还是藩镇入主朝廷,其实都并无太大的差异,都是武夫掌权,能有什么差别? 可细思下来,真的没差别吗? 宋王萧砚筹建天策府,其中文士辈就占了将近七成,尽得萧砚高官厚禄养之,不说被萧砚依为臂膀的冯道、韩延徽二人,就是下面品阶并不算高的郑钰等人,也尽得萧砚礼待。 虽说天策府中的文士不一定会被萧砚麾下所有将卒都尊重,但起码不会如同朝野其他文人般,动辄就被同阶甚至低好几级的武人指着鼻子辱骂,便是在议事时被喝斥打骂,也都是平常事。 而文人墨客几十上百年来都过惯了受武夫压制鄙夷唾弃的日子,在这种政局不稳、兵变事起时,在武夫面前卑贱不如狗都算是待遇好的了,正常来说,只要政局一乱,让大头兵们走到台前来,那定然就有一大批文人被报复似的突突干净。 故两月来,萧砚虽并没有太大的举措和政策下发,但还是隐隐让心思活络的文人们看出了萧砚似有要追求文武平衡的影子,不说其他,既然都是武夫上位掌权,至少萧砚看起来还算是一个理智的人,晓得要让文武不可太过割裂,就算在天策府现在依然是以武为尊,但起码也能让大家看见一个盼头不是? 让杨师厚乃至其他哪路军阀入主朝廷,于时局又能有什么变化? 所以李珽才会投效萧砚,甚而愿意为此局奔走,不止是他,在今夜事至此,禁军虽已席卷大半座洛阳,居然多数文官都没有出门去加入禁军,就算是被禁军砸门裹挟,也鲜少有人为禁军出谋划策。 这自然不是萧砚真的人心所向,而是文人辈别无选择,毕竟若是要比烂,这天下比萧砚更杀人如麻且视文人如猪狗的可就太多了。 文官上下作壁上观,早有串联的禁军大将却无法独善其身,不止牛存节,袁象先也很快就和麾下心腹兵马碰头,二人接过了大军指挥权,又聚了不少其他将领,径直主持禁军奔向皇城端门。 “适才有军士报,言看见有车马在两刻钟前往皇城驶去,不知是不是贼子萧砚。” 潘七哥领着一队骑兵疾驰而来,在马背上抱拳:“另,魏王张全义处、左谏议大夫李珽处,皆人去楼空,不知是否要遣人搜索全城。” 牛存节一身全套甲胄,威武不凡,但此时脸黑至极,半晌说不出话来。 袁象先亦是沉默下去,不过他比起牛存节来还要更冷静几分,知晓当下不可在将士面前暴露中了萧砚计策的底细,不然人心大乱,说不得就要哗变,届时全军解体,众将星散,他们可就真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了。 他只是对着潘七哥沉声道:“事有缓急,魏王及李大夫处另有安排,无需遣人分顾。你速让人集结所有兵马至皇城前,准备破城营救天子!同时,告诉禁军诸营将士,长安杨太尉已领数万兵马驰援而至,此间事定,今夜参与清君侧之将士,尽数升阶抬入侍卫亲军司领重赏,主将皆拜节度使留后衔!” 潘七哥瞪大了眼,喉咙上下滚动了下,只要是个一军主将,皆能领节度留后,那他身为此间领兵马入城的主持者,岂不还有重封? “还不速去!”牛存节咬牙低喝。 潘七哥不敢耽误,鼻腔喷着热气,当即提点兵马四下传令而去。 而牛、袁二人对视一眼,都深知今夜之情形险恶,但这会他们并不多言,只是提领兵马转上大街,直奔端门而去。 但他们可不止于此,还特意让兵将四面硬生请来了好些朝中臣僚大员,不管文武,也不管他们敢不敢起事反抗萧砚,都只管撞开各处府邸大门将他们胁迫出来。 同样,他们对那些兴冲冲跳出来自报家门要入伙的人也一概欢迎,一时间牛存节二人风头无两,威望了得,群臣尽数听其号令,一起汇拢了大军杀向皇城。 本来一些知晓内情的臣僚正还心惊胆战,担忧是不是中了萧砚的陷阱,但见牛存节、袁象先这两个主心骨都亲自现身,又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登时就信心大涨,无一不觉今夜事变,萧砚定要被群臣诛除! 至于他们当中有些想去问问长安兵马已至何处的,牛存节二人都是不应,连搪塞都不搪塞一下,只是昂然领着兵马向前。 及至皇城前,才知端门已入禁军掌控手中,原来是萧贼麾下的夜不收之前就弃守端门而退,此刻已退至宫城应天门。 牛存节二人不足为奇,端门太长太大,若是皇城守军不足,很难面面俱到,且说皇城之中衙署众多,若是其中还有禁军的内应,端门便很是难守。 而入皇城后,又有两人汇入阵中,却是寇彦卿和赵岩二人,前者不但领了几百兵马来,甚而还因为破了武库,携带有不少攻城器械,如包了铁的撞门巨木、数丈长的木梯,甚至还有一架可以抛射火球的石车。 寇彦卿同样一身甲胄,面色肃然,近前后只是朝着牛存节二人抱拳。而赵岩却一副戚戚然的模样,眼巴巴的期冀发问:“二位大帅,杨太尉真的已领长安兵马驰援而至?” 牛存节斜睨左右,气势不减,声音却低了下去:“事发突然,杨太尉如何赶得来?然此番萧砚已举起屠刀,我们岂能坐等长安?兵马在手,如何不能一搏?” 赵岩脸色大变,心中更是瞬间一片冰凉。 而寇彦卿则是冷哼一声,重重道:“禁军已入皇城,纵使萧贼再有后手又如何?攻破应天门,先擒萧砚,再除天策府党羽,就算来日奉太上皇复位,我们也有话说!” 赵岩嚅嗫了下嘴唇,低声发问:“太上皇何在?可已被二位大帅救出白马寺?” 牛存节黑着脸,似要动怒,而袁象先却是摇了摇头,沉声道:“这只是萧砚的奸计,太上皇究竟有没有在白马寺都不确定,当下已不能将希望放在太上皇身上了……此番要想求得活路,只有攻破应天门奉天子西走长安,据关西之地,进而号召天下勤王,会攻汴京,与萧砚来个鱼死网破!” 对于此言,赵岩当即就被惊得目瞪口呆,而寇彦卿在惊愕之下,又是动怒:“岂能不救太上皇?且奉天子西走,国家岂不分裂?起兵破城诛除萧砚可,分裂国家另立朝廷则万万不可!晋蜀此番大兴兵戈,若是再起内乱,大梁社稷又当何存?太上皇当年宣武起兵,历经千难才领我等所创基业至此,若是自乱,岂不白白便宜给李克用那厮?二位大帅,还请三思!” 牛存节狠狠剜过去,寒声道:“寇彦卿,你别他娘在这装什么正人君子!国家社稷,还轮不到你来说!事已至此,你在萧砚那里都已是个死人,不夺天子去长安另立朝廷,难道还等萧砚把我们一网打尽?你若真忠心太上皇,自留下等死好了!” 寇彦卿脸上横肉颤动,但一时之间,他竟反驳不得,遂只能兀自死死看着牛存节。 赵岩被吓了一大跳,竟是担心二人在这里打起来。 袁象先自也头疼,不过仍是沉着气道:“当下之间,不管是新帝还是太上皇,都在萧砚手中,你们争之何用?若不趁着归德军尚未至洛阳攻破宫城,所有心血都要付之东流!” 寇彦卿的面色陡然一僵。 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朱家两代皇帝都在萧砚手中,而勾连禁军作乱的是他们以及朝中诸臣,还要外加一个杨师厚! 鼓动禁军攻打皇城的是他们。 而平乱的才是萧砚! 这所有谋划明明还未开始,竟已输的彻底! “李珽何在?”寇彦卿咬牙发问。 牛存节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只怕这李珽,早就成了萧砚那厮用来请君入瓮的棋子……而杨师厚联络我们的那一刻,萧砚那厮恐怕就已开始下套!” 赵岩这会已是被吓的牙齿咯咯发响,听到这里,又是弱弱出声:“那魏王……” “张全义这厮!”牛存节暗恼:“也是个没骨头的东西!” “还说这些作甚!”袁象先看了寇彦卿一眼,沉声道:“不管如何,趁着军心可用,速速攻城才是正理。彦卿将军搜拢来的攻城器械正正用上,禁军数千,而萧砚可用人马绝不超过禁军半数,鹿死谁手,打一打才知道!” 寇彦卿哼了一声,也不理会牛存节,径直带着本部兵马拖拽着器械便走。 而余下几人俱是无言,他们这会纵使对萧砚恨得咬牙切齿,也只能故作轻松的指挥兵马扑向应天门。 —————— 火光之中,应天门城墙巍然屹立。 而在城墙之下,无数甲士或骑马奔驰,或提刀指着城头大骂,无数兵刃如林一般举着,指向被火光笼罩的应天门。人群犹如浪潮,仿佛随时都能卷上去,将这面古往今来规制最高,有天下第一门之称的城楼撞碎。 “诛除萧贼,迎奉太上!” 应天门城门紧闭,城墙上同样火把林立,但其间的夜不收并不理会下面的喝骂声,尽皆肃然无所动,似乎将下面的潮涌只当空气。 看到上头如此反应,应天门下的禁军更是愤恨,但他们就算再怎么激动,攻城器械在没有被拖来前,他们也拿这堵宛如天门的城墙没办法。 别说他们现在装备了萧砚赏赐的马匹、器械、甲胄,就算他们这时候一人身穿两层甲,比天下所有兵马都能精锐,在城墙下面,也只能干瞪眼。 这个时候,被抢先领着带到这里的禁军士卒,浑然忘记了彼时在汴京领赏时,如何争相对着萧砚高呼宋王万胜的场面,当下不得入城,都急得在城墙下跳脚大骂。 “入娘贼,萧砚这厮难道只会缩头乌龟吗?有胆就开城一战!你他娘的不是说胜了李亚子、踏了草原河北?老子看你尽是吹嘘,指不定还是怎么赢得!什么鸟权臣操莽,老子们看你不爽,照样让你老老实实滚下来趴着!” 呼喊喝骂声简直不堪入耳,也不知禁军对萧砚哪里来的这么大仇恨,不过细细思来,他们都已走到了眼下地步,更是直接与萧砚成了堂堂正正的对立面,若不除掉萧砚,他们退一步就是个死! 或许只有歇斯底里的把这股骂声喊出来,他们才能让自己看起来并不惧怕那位曾在汴京城中踏碎无数人脊背,让上至皇帝,下至人臣将卒尽数为其俯首的天策上将! 而就在人潮纷涌,无数禁军将卒叫嚣之际,就听见身后又有欢呼声响起,回头望去,便见更多的禁军沿着天街赶来,其后还有好多攻城器械! 禁军们终于沸腾起来,朝着大军前的牛存节、袁象先等将领高声呼喊,是要主帅率领他们破城,擒了萧贼! 牛存节等人互相对望,总算长呼一口气,禁军士气极盛,几千虎贲人心可用,看来今夜说不定真有几成胜算。 但就在同时之间,就在城下禁军癫狂到极致的时候,应天门上陡然响起沉沉脚步声,那是重甲着身,以致脚步沉闷的动静。 无数人抬头张望,就见数百身着黝黑重甲的甲士从城墙上涌出,每人手上都持了弓弩,上面已经架了箭矢,在火光映照下闪着寒气。 甚而在这些甲士中间,每隔数十步,就有一架床弩被摆出来,其上的巨箭形同长矛,从上向下遥遥对着禁军人群,让人毫不怀疑此物可以一箭贯穿数人。 然后这时候,才见几名衣着墨黑辟邪宝相甲裙的夜不收,举着火把簇拥着一人,直到城楼之前。 之前的重甲甲士、床弩,都没让禁军的气焰缓减下去,但当他们看清了这个人的身影后,无数喝骂叫嚣声,却是不自觉的放低下来,大军之前的牛存节等人同样脸色阴沉,而跟在一旁的赵岩,甚至不由自主的全身颤抖起来。 应天门上,萧砚手扶垛口而立,只是虚眸俯视城下万千人。 而城下所有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他身上,刚才万千人所发出的欢呼沸腾声,这会已然全部消失,无数兵刃虽然还在高举,但仿佛在此刻失了锋芒,少了寒气。 萧砚一身带有残痕的甲胄,立在那里似乎像踩在城下一切的头顶,目光平静淡漠转动,扫过城下无数披甲禁军,他们或狰狞、或错愕、或不为所动,但此刻都异常的安静,安静的可怕。 应天门如天门高耸,萧砚踏在其上,一时只能听见城下甲胄兵刃的轻轻撞击声,还有无数喘着粗气的口水吞咽声。 少顷,萧砚轻轻发笑,手指淡淡点着城墙垛口,道:“本王麾下,向来军纪甚严、军法甚重,凡本王治军,皆无纵容姑息处。胆敢陈兵作乱于本王面前,都是死罪,绝无可赦。尔等此刻若放下兵刃,自归营中,则可死罪只及本人,不连亲人。” 天地之间,霎时一寂。 时至当下,万军围城,刀剑环逼,宋王亲军皆不在城中,萧砚左右不过千余兵马而已,其此刻败退宫城,分明当该放下身段,许诺放赏,安抚人心,用无数厚赏高官厚禄来让我禁军稍稍平息怨怒! 但此僚,此贼,此操莽之辈! 焉敢让我等退回营中等死!? 应天门下,无数人先是一寂,而后又在突然之间,不知道有多少禁军将卒暴跳如雷般的发出怒吼:“打破宫城,诛除萧贼!!” 而城墙之上,萧砚竟只是放手大笑,半点不惧城下疯狂朝他抛射而来的箭雨。 他不过探手一抓,就将一支面目前的箭矢攥在手中,进而随手往下一甩,便径直射翻一面色狰狞的甲士,使得后者倒飞数丈,在倒地之时,胸口箭杆还犹自在颤动。 随后就见萧砚戟指向下,从左自右缓缓扫过,不过一声。 “杀。” (本章完) 第377章 棋手(四) 第377章 棋手(四) 萧砚既已下令,禁军陈兵作乱于下更是罪无可赦,应天门上的数百甲士毫不含糊,仗着甲具之利,又身处在近四丈高的城墙之上,下面箭矢的威胁可谓微乎其微,这个时候遂都径直立于城垛缺口前朝下攒射。 除这数百张弓弩外,数十架床弩亦也放手向着禁军人群乱射,数百羽箭中杂着几十根形同长矛的枪箭,径直扑向城下好似无边无际的禁军之中。 羽箭落进人群中,禁军士卒还可用盾牌抵御,但床弩射出的枪箭扑入人群中,却能轻易击碎木制盾牌,若是禁军队列紧密,这枪箭甚而还可接连洞穿数人,使之被死死的钉在地面,瞬间便断气死绝。 适才禁军在恼羞成怒下,朝着萧砚死命仰射了一波,阵型尚还散乱。 有些自仗骁勇的站在最前面手中居然还空无一物,而举着盾牌的将卒倒是晓得要结阵把左近护的严实,可城墙上的“嘣嘣”弓弦弹动声,瞬间就汇成了连绵不断的闷响,带着重型箭簇的箭矢居高临下的俯射下来,几乎无需瞄准,就形成了首尾相接、密集的箭雨。 箭矢不停的从城楼上落下,射中一个个目标,禁军虽大部都着了甲,没有铁甲也套了一层皮甲,但这些箭矢击中他们的面门、脖颈、手臂、大腿,所到之处,立即溅起鲜红的血,被射中的士卒不管是发出惨叫也好,还是强忍着疼痛只咬牙闷哼也罢,都第一时间去寻掩体躲避,队列一时大散。 可能谁也想不到,宫城内居然早就备有数十架床弩静待此间,这些准度不佳,但是威力惊人的军中利器此番齐射而下,竟能达到扫射的效果,一经发出就有成片的禁军连串倒地,血腥场面可谓惨绝人寰。 好在禁军果然精锐,这样情形下,纵使他们瞬间就已死伤了百余,可仍然极其迅速的在军官带领下收缩靠拢,尽量形成较紧密的横队,用盾牌抵御高处落下的箭矢,以为撞击城门的撞木掩护,同时一架架长梯亦被遮护着扛向城墙,显然是要强攻。 此番一来,不少从城墙上俯射下来的箭矢果真被隔绝在盾墙之外,无数禁军在号令声中发疯似的向城墙靠近,至于上面斗大的枪箭射下来洞穿盾牌将人钉死在地上,就实在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而在攻城队列后面,亦有禁军的射队在拿出弓箭与城墙上的夜不收对射,便是那一座石车也开始在朝着应天门抛射火球,只是命中率太过感人罢了。 应天门城墙高有四丈,算上阙楼能达十丈,门洞进深更达到了近八丈的规模,对于攻方而言,不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观感上,都是极具威慑力的,加之待靠近了城墙,上头的夜不收竟又开始朝着下面投掷巨石滚木沸水,命中率很高,比起箭矢来杀伤力也更强,遂当下就算有了攻城器械,禁军的攻势一时竟显得几无寸进。 牛存节在后面急得来回打转,尤其是一抬头,远远就看见萧砚始终立在那里漠然俯视着此间,他半步不退,仿佛视城下数千禁军只如土鸡瓦狗一般,牛存节心下更是又惊又怒。 “不成,不能在这里僵持下去。”牛存节咬牙沉声道:“萧贼有恃无恐,明显留有后手,我那探子两日前从虎牢急转回递消息时,归德军就已在向着洛阳急赶,说不得萧贼就是看准归德军将至才悍然发动今夜事!” 他恶狠狠的看向袁象先、寇彦卿二人,压着声音道:“等归德军一至,我们全都要玩完,跑都没地跑!” “应天门城高且坚,你能有什么办法?”寇彦卿冷笑一声。 “娘的。” 牛存节大骂一声,却是突然策马向前,拔出腰间佩剑遥指萧砚,高声大喝。 “诸军听令,奋勇向前,拼死也要撞开城门救出天子!先破宫门者,立封节度,赏一百万贯!擒萧贼者,不论生死,皆裂土封王!此乃天子密诏亲口许之,河北一地,尽数划为藩国之属,只要擒杀萧贼,立时便为燕王!!而萧贼府库千万所积,此战若克,便尽为我禁军厚赏!如若食言,可自取本将头颅!” 如此厚赏,莫说是禁军将士,便是连袁象先和寇彦卿及被裹挟至此的朝中臣僚,都尽数愣住,全都愕然看向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牛存节。 擒杀萧砚或封燕王就不必多说了,在场之人恐怕没谁有本事得此大功,可只是撞破宫门,就能得节度使位,获一百万贯赏!而且萧砚府库所积的千万贯家财,全都为禁军之赏,乖乖,就算分到每个人手中,每人都可以分他个一万贯! 突然之间,禁军之中就发出一阵怪叫,无数兵马抢着拼死要去撞门,而更多的军士则疯狂向前涌动,羽箭如雨,全都朝着萧砚一人攒射。 毕竟万一正中萧贼,说不得就是封王有命! 城墙上的夜不收也发了死力,弓弦响如暴雨,大队涌进的禁军翻卷似的一排排倒地,可是红了眼的禁军甲士只是举着盾牌朝前,顷刻间竟搭上了数面木梯在城墙上。 这样重赏鼓舞起的士气,虽然不是正道,更不足以支撑起一场大战的始终,但是在一时之间,禁军中竟真有人人舍命之势! 饶是萧砚,都不禁笑着对左右道:“端是好壮士,只可惜走上了死路。” 左右夜不收却来不及回答他,这个时候都一脸正色,手中或弓弩或滚木巨石,都是对着城下招呼,萧砚一副轻松的模样,他们却不能大意,若是城破,他们死便死了,可不敢让萧砚亲身涉险! 而禁军奋死拼命,竟生生用数百人命铺出了一道血路来,拥着铁头撞门的禁军闯过城墙上夜不收的箭雨,终于让撞木狠狠撞上了应天门。 轰然数声巨响,两扇厚实的宫门开始发颤,无数灰尘簌簌而落,而门洞内的禁军则是齐齐发出欢呼大喊,仿佛马上就要撞开宫门,杀进皇宫,擒杀萧砚,挟持天子,换取他们这些先登之士的泼天富贵。 城墙上,被石车抛射来的火球已经点燃了油漆彩画、雕梁画栋的阙楼,李莽神色严肃,对着萧砚抱拳道:“王上,禁军气焰甚高,恐怕当我们只能依靠宫墙之利,才敢在王上面前耍威风。请准末将出去厮杀一场,让他们看看何谓锋锐!” 空中有火球、火箭乱舞,照得城墙上亮如白昼,此时站在这上面,便能看见除却应天门上有三四百名值守甲士外,阙楼之内,还有同等数量的甲士正坐在地面擦拭着兵刃、甲具,好整以暇的等着。 而除了城墙的这近千人马,在被狠狠撞击的应天门内,更有一支足有五百持着陌刀的甲士结阵而立,皆着明光铠,铁甲、披膊、护臂和甲裙将人护的严实,还都戴着铁面,如一尊尊铁塔般立在那里,莫说眼前应天门被撞得不住颤动,就算是这两扇宫门下一刻就要倒下来,他们也都不惊不动,对着外间震天的呐喊声更无一言,只是在默然等候。 幽州盛产突骑,同样遍布猛士,定霸都在刘仁恭时代便配备有上千重甲步卒,其后尽数被萧砚纳于麾下,曾在高梁河硬憾李存勖的鸦儿军、飞虎军,半步不退,精锐非凡。 此次定霸都的骑兵尽数被萧砚交给田道成领着驰援凤翔而去,其中重甲步卒则尽数留在手中,并装备了大梁府库中最精良的甲胄兵刃,战力直线飙升,比起在高梁河时更要锋锐。 李莽如果要带着这支陌刀军杀出去,只怕真能把禁军撕裂出一道口子,将他们杀退数百步,让禁军上下气焰大减,甚而败溃! 可是萧砚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是要让禁军被挫败打散,而后由牛存节、袁象先等辈挟持着百官逃出洛阳,再在各处打着勤王的口号,将大梁打的四分五裂。 他不想自己在与晋蜀或袁天罡对阵时,还要应对这些人的攻伐。 必须在今夜一网打尽!必须一击就将他们震慑的再无反抗之心!必须从各个角度,都将他们压服! 他要让整个中原,都再没有第二道声音! 所以萧砚只是并不焦急的一摆手,否决了李莽的提议。就算当下他有这个力量与禁军硬憾,并有这个底气能在其中胜出,但归德军还未抵达将洛阳团团围住,便不急于这一时。 李莽闷闷的守卫在萧砚身侧,只是瞪眼看着城下扰乱的禁军,下头全是人头,都已猬集在一处,,拼了命的撞击宫门、抓着木梯往城墙上爬,这会距离攻城刚开始不过半个时辰不到,城下起码已躺了上千具尸体,好些没死的人在血泊中哀嚎也无人管顾,可谓乱到了极点。 在禁军的视线中,萧砚的人手不过数百,当下已是城破在即,所以一些被裹挟而来的臣僚这会也不再观望,其中一部分已然奔到牛存节等人面前献策,一些将领更是要拍着胸脯保证能用几时破城,也不知牛存节对下面的许诺喊出了多少。 且举目四望,便是在整个洛阳城中,也仍然有无数火光在朝着应天门这边赶来。 萧砚把着城垛不禁满意点头,就是要这样,就是要让他们看到希望,才能让所有不满他的却又只敢私下谋划的人都在此刻跳出来。 都赶着来加入这场颠覆他萧砚的兵变,也省得他时刻防备着会有人在背后捅刀了,毕竟就算照着名单杀人,似乎也得头疼要用什么名目才好。 宫门摇摇欲坠,城上的反击更已乏力,眼见于此,牛存节更加癫狂,亲自骑着马在阵前不断大声喝令,连嗓子都已喊得嘶哑,他可心知肚明,唯只有把朱友贞或朱温挟持一人在手,他们今夜才有活路。 —————— 就在应天门下厮杀声震天之际,洛阳城东,夜色中陡然响起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只铺天盖地的朝着洛阳涌来。 在左厢大营中坐守的侍卫亲军又纷纷出了营帐朝东张望,好奇又有哪家兵马赶来,今夜动乱至此,难道真要把整个洛阳都打成白地才肯罢休? 马蹄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就如闷雷滚动,让大地都仿佛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夜色中,涌出了无穷无尽的骑士,人马俱都赶得满头大汗。 而在最当先一些骑士的马背边,还悬挂有不少首级头颅,若仔细看去,便能清晰分辨出那是之前禁军派往白马寺,即右龙武军中的主将首级。 无数骑士抬头张望,便能看见洛阳城北已被火光耀如白昼的天空。 当先的大将面色一寒,立即大声下令:“右厢二十个指挥,即刻绕城去堵西门!城中奸人胆大包天,竟敢陈兵于宋王跟前,实乃死罪!传本将令,洛阳城中,不得使一人逃出!” 这个时候,待在大营中的侍卫亲军才终于在火光中看清这东来兵马中的“归德”二字旗号,遂俱都愕住。至于那些不久前还闹着要起兵作乱的将卒,更是一时摒气。 因随着东来兵马越来越逼近洛阳,他们的身形亦是越来越清晰,扫视过去,竟然只觉无边无际,如奔涌的钢铁潮流一般,仿若转眼就能淹没侍卫亲军全部。 一时之间,侍卫亲军上下俱都变色,甚而有人持了兵刃登上寨墙准备自保,但好在让人安心的是,归德军万骑奔涌而来,却只是一个个指挥的旗号翻卷,有条不紊的撒开去将洛阳四面团团围住,而阳渠两岸的大营,只不过留下上千骑军监看。 如此规模巨大的骑军,呼啸往来,纵横驰奔,精锐之气竟然半点不逊色萧砚麾下另一只亲军定霸都,时值此刻,侍卫亲军上下才终于恍然发觉他们曾经有多么小看归德军。 原来这就是宋王的底气! 宋王调走定霸都西进离开洛阳,就让朝野所有宋王敌手松了一大口气,以为绝好的机会已然到来,可谁能想到,宋王竟能舍了汴京,招一支精锐程度不输定霸都的归德军来? 且就是汴京那里,只怕宋王亦还有安排。 侍卫亲军中,上下将领相顾无言,唯有苦笑。 可叹朝上诸公,以为联合了杨太尉就能颠覆局势,却不知朝上诸王公和杨太尉今夜过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而无数道大喝声此时已瞬间响起,如滚滚之势,奔向洛阳。 “宋王亲军已至,奉诏平乱!” (本章完) 第380章 秦王(二) 第380章 秦王(二) 王宗侃身为一军主帅,对于战场局势的警觉性是很敏感的,而他的这一份警觉,亦也没有出错。 在凤翔城头,当初降李茂贞而入岐的刘知俊正攀着城砖向东面眺望。 在城垣下方,黑压压的岐军兵将正不断向蜀军东面大营逼压,使得后者撒在营外的斥候如惊弓之鸟般向后收缩,不时还有岐军的斥候冲上去与他们厮杀。 但这个时候,岐军大阵却突然停下,斥候间零星的厮杀亦也止住,分列在岐军两翼的马军则不断向着北面回头张望。 因就在不久前,南面蜀军主营已遣出千余蜀国骑兵,从凤翔城西绕向城北,明显是要直奔岐军主营而去。 这千余蜀骑的动静不算小,且战场开阔,几乎不用岐军斥候探得消息回报,双方都已隐隐看见那千余蜀国骑兵的动向。 故在一时之间,岐军中好些人都忍不住回头朝北张望,俨然是在担心主营丢失,退路不保。 但凤翔城头的刘知俊及留守在凤翔城内的静难军各级军官,却发现那面代表岐王大纛所在的地方,却半点没有要回顾的迹象,更别说放弃逼压蜀军东面大营回师去保自家主营了。 “岐王这是要作何?” 城头上观战的诸将念头纷杂,有人甚是不解:“就算弃营不要,也该率军北走,又何故去逼压蜀营?难道岐王想入城来?” “如何入城?”另有人指向早已严阵以待的两座蜀营:“东、南两面蜀军都已集兵,岐王如果要入城,则东面蜀军必然出营追击,若被压背冲杀,我们是开城门还是不开?就算岐王有两千骑用以遮护后背,可万一王宗侃抓住机会全线攻城,彼时岐王不但无法入城,还因此迫使凤翔有失,又当如何?” 众将讨论激烈,明显意见不合。 凤翔有岐国绝大多数将士的家眷,如果城破,按照这个时代的军队习性来看,在凤翔城下僵持了两月的蜀军显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轻则全城抄掠一番,重则放手屠城,众将焉敢大意? 刘知俊一直没有开口插话,他是大梁降将,入岐后又几无存功,偏偏因为名头太响亮,李茂贞曾一度要以节度使安置。 而岐国几镇节度都无缺口,刘知俊要领节度使,要么扩土,要么让人腾位子,两者相较,自然是后一条法子最为利索,故岐国好些大将在暗地里都对刘知俊甚是防备,他的人缘便不能算好。 前两月女帝带着凤翔军出征晋国时,刘知俊就被留在了凤翔,他在岐国现下只领了几个虚职,并无实权差遣,更别说掌控兵权了,手中可用的人不过只有昔日从大梁带来的旧部而已,他这个时候兀自思忖着,人却悄然脱离了众将。 “兄长,那李茂贞生死不明,这假岐王又昏招频出,只怕凤翔不保……” 说话的,是刘知俊的三弟刘知偃,他左右环顾了下,神情凛然道:“此番城外大营一丢,凤翔便无呼应,若保大、保塞、义胜三军无法及时驰援,凤翔真就成了孤城,早晚必被蜀军攻破!” 刘知俊负手在前面走着,并不搭腔,刘知偃却已再次轻轻出声:“依我看,要不想办法去联络联络那王宗侃……兄长你身负名将之称,来这岐国后,却……” 后者话还没说完,刘知俊便一叹,进而沉声道:“若再降蜀,我可就是三姓家奴了。” “这算什么?”刘知偃无所谓的摇摇头:“这个年代,谁没有三五个主公?就算是当年的梁帝朱温,还不是先事黄巢后降唐朝,且最后送唐室最后一程的,还不是他?” 刘知俊皱眉不语,兀自思忖着,而那刘知偃还要再说两句,便听得城墙上脚步声大作,二人皆吃了一惊,抬头看去,便见刘知偃的儿子刘嗣禋正快步寻来,而未来得及下城走至二人跟前,后者就已急不可耐的趴在城砖上大声道:“伯父、父亲,你们快听!快听!” 刘知偃侧耳听了半晌,还在茫然皱眉,刘知俊却已陡然向北面望去。 “哦,是号角声。”刘知偃叹了一口气,道:“必是蜀军得了城北的大营了。” “不一样。”刘知俊低沉说了一句,人已快步朝着城楼急奔上去,而刘知偃不明所以,亦也随着前者跟上去。 此时城墙上已然混乱,好多军官都已趴在城头向北张望。 刘知俊二人由于披了甲,爬甬道的速度不算快,待脑袋刚露出墙头,便听到了战鼓轰响和喊杀的高亢之声,那声音此起彼伏,汇成雷鸣般的声浪灌入二人的耳中,竟让指挥大小战事无数的刘知俊都面色一变。 “伯父,你看北面!好多马军、好雄壮的马军!” 刘嗣禋急切的要来扶,刘知俊却已矫健的甩开,进而在城头攀开几个低级军官向北远眺,果然在刘嗣禋抬手指点的方向看到了一支马军,一支规模庞大的马军! 适才迫近北面岐军主营的蜀骑,此刻正惶恐的向南退避,甚而在慌不择路下,已然进入到凤翔守军的弓箭射程之内。 不过这个时候,凤翔城头的守军竟也顾不得朝城下这些蜀骑放箭,此刻都是瞪大眼望着北面。 已经越过北面岐军主营的,是分做左右两队,排开宽大正面的轻骑兵。这些骑兵大都穿着白色的圆领戎服,外披细鳞甲,头上戴着铁兜鍪,轻便而又兼备防御。 不过让人为奇的是,这些轻骑中,有些人头上居然戴着的是帽檐甚宽的一顶大帽子,但仔细看去,它们却又似帽非帽,样式更像斗笠,刘知俊曾在大梁南征北战,认出这是在河北幽燕一带据说颇为流行的“范阳笠”。 且这些骑兵手中似乎什么样式的兵刃都有,不仅持有刀剑矛槊,身侧还悬挂着长弓,鞍鞯旁的箭囊中插着密密麻麻的箭矢,远远看去好像是一层层的白色芦苇在晃荡。 轻骑兵们或不徐不疾的策马,或催马向前,作腾跃冲击之势,直到迫近岐营的蜀骑跟前才勒马折返。看得出,这些轻骑每个人都精通骑术,显然是那既能担任斥候,也能在战场上长驱千百里,以弓刀杀敌的好手。 这些人,乍一看,似乎很像是那草原上驰骋往来的胡骑,甚至连胡骑一人双马、三马的配备都一模一样,且他们的弓马之娴熟,只从这缓缓驱动间便可看出。但又与胡骑不同的是,他们的甲胄兵刃异常精良,行进间,无数细鳞甲在阳光中就是一层层一片片跳动的光点,耀的人眼睛都张不开。 两翼轻骑兵中间,夹着数量不少于四个指挥的步卒,步卒之中,有些穿着扎甲,戴着护颈披膊,全身只露一双眼睛,手持着时下最常见的制式长矛;有些则只着步卒甲,背着长弓,单手提着狼牙棒、实心铁棍、铁骨多之类的兵器。 凤翔城的北面,一片坦途,只有土丘和星星点点的树丛混杂,遂一眼望去,大片都是适合兵马排布的旷野。 步卒们便踏着沉闷的脚步,从土丘缓缓下来,越过横亘在中间的空旷岐营,渐渐从两翼轻骑的掩护中突出。 待到步卒站定,他们经过的土丘顶端,数名骑手策马而出,举着不同的旗帜连连对左右发号施令,随后,便见又有一团黑压压的五六百名骑兵出现在坡顶。 这些骑兵与轻骑迥异,全身都披着黑色的重型铁甲,人戴着凤翅盔、铁面,而战马也披着重甲,极为凶神恶煞。 这时候,在重骑隐约而成的圆阵中,才有十来号衣甲鲜明的将校现身,这些将校更是气势汹汹,只随意勒马立在那里,便如凶猛的恶狼在盯着凤翔城下的所有猎物。 “入娘贼,这兵马好生雄壮……” 城头上先是一寂,复而大哗,可谓人声鼎沸。 “哪里来的兵马,隶属何部?” “从北来的?莫不是晋人?还是草原上的杂胡?” 不止是城上,便是在城下原本要逼近岐军大营的千余蜀骑,这个时候也都退回了南面,而后不敢轻举妄动却又做好了随时要向南逃窜准备的惊愕在原处。 对面的骑兵太多太多,只粗略一扫,起码也有二十个指挥上下! 乖乖,近万装备严整的骑兵,谁家供应起来的?! 莫说千余蜀骑了,就是再多一倍,对面那人备双马、三马的庞大轻骑集团也能在瞬间对他们完成合围,两相比较下,蜀骑若敢轻举妄动,单只在机动性这一方面,对面都能将他们碾成粉碎。 而没待所有人恐慌惊愕不久,北面远处的土丘上,终于有骑士捧出一面大旗,上书极为简单,不过普普通通的一个“萧”字,连军号、隶属哪面朝廷都没写。 “是梁军。”但刘知俊却马上就笃定似的沉声道:“那位大梁宋王,怕是亲自来了……” 其实适才他通过对面的服装颜色就已经确定这支兵马是梁军。 唐朝属土德,尚黄,而梁代唐,土生金,尚白,故大梁旗下将卒的戎服,一般都是白色。 不过刘知俊一年前叛梁时,萧砚还在河北未归,且彼时萧砚交给大梁朝廷的马匹,可谓寥寥,所以依照刘知俊已知的信息来看,大梁当不可能拥有这么庞大的马军集团才对。 直到那面“萧”字大旗被奉出来,他才沉默下去。 经过刘知俊这一声提醒,城上的凤翔众守将都愕然了下去,复又低哗起来。 此时的萧砚,因为一月前的汴京兵变,早就被天下人悉知,但对于岐国这些军将而言,萧砚又太过陌生,实在很难让人想到眼前这一支虎狼之师居然会是此人的兵马。 且最为关键的是,他们是梁军! 岐梁素来不合,没人会认为梁军此番逼入城下是来援助凤翔的。 所有人都宛若被泼了一盆冷水,适才的惊叹、激动、兴奋,此刻都化作了无尽的寒意,没有人想得明白梁军为何会从北面而来,如此一说,岂不渭北都已沦入梁人手中? “哼。”刘知俊那不过二十来岁的侄子刘嗣禋冷笑一声:“正好,让梁蜀狗咬狗……” “胡说什么!”刘知偃恶狠狠的叱了一句,而后环视左右,压低声音道:“若让梁军杀走了蜀军,我们一家难道会有好过?” “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刘知俊的思路更深一些,这会眉头已皱成了川字,而他正要出声,耳朵一动,竟闻东面响起了岐军特有的号角声。 城上众将瞬间茫然无措,听不懂这道号角有什么含义。 但突然之间,那面似若一道猛虎般横亘在凤翔城北的“萧”字旗下,竟亦有人举起号角,呜咽吹响,传了极远。 战场之上,没有人是傻子,几乎在这号角声响起的一瞬间,城下不敢轻举妄动、甚至正在遣斥候去探探那部梁军是为何而来的蜀骑,猛地掉转马头便逃。 但比他们更快的,却是那部梁军两翼的轻骑,这将近五六千的轻骑集团瞬间而动,无数弓弦弹动的声音轰然响起,带着破甲箭簇的箭矢跃向空中,然后转向坠落,一支支羽箭落入逃窜的蜀骑之中,便如天空倾泻而下的暴雨。 所有人都知道,这支蜀骑逃不回去了。 —————— 蜀军南面大营,王宗侃已亲自披甲,正调度将近三十个指挥的步卒出营,他不久前听见东面武功一线尽是空城时,心下就已经不妙,适才闻及数道号角声南北呼应,就已是彻底坐不住。 一万五六千的步卒出营,一为震慑岐军,二为随时策应东面大营,同时还可接应领蜀骑北去的王宗贺。 不过很快,他就收到了噩耗。 北去千余蜀骑,几被打残,余部二三百骑也只跑回来了百余人,据说逃回来的骑卒中,有人看见汉中招讨使王宗贺在撤退时中箭坠马,不知生死。 而最关键的是,梁朝宋王萧砚亲自领兵而至,麾下将近万骑,疑似号称宋王亲军的定霸都,其部在不久前转瞬打残蜀骑后,又马上调头向东威慑东面蜀军大营。 在数千定霸都骑军的威慑下,东面蜀军只有在营中眼睁睁的看着那岐王带着部众从容进入凤翔,期间,东面蜀营上万人未敢有所动。 其后,那定霸都堂而皇之的入城北岐营而驻。 一个一个的消息,差点震得王宗侃几欲晕厥过去。 “马上速报汉中。”他来不及去想王宗贺到底是生是死了,千余蜀骑的损失也没时间去计较,只是抓着几个军机秘书让他们立刻书写奏章:“梁朝宋王已至凤翔,亦欲不明,臣疑岐王李茂贞已降于此人……” 他几乎是立断出声:“臣冒死上奏,请皇上准臣退兵。” 说完这句话,大帐中所有人已是瞬间愕然,但王宗侃只是苦笑,他总不可能向这些人解释,说这场伐岐之战,恐怕是那个被天下人小觑的萧砚,以岐国做的一场局。 用凤翔作诱,引蜀国举国之力轻进陇右。 王宗侃不敢想象,蜀军连同民夫辅兵在内,近十万人围在这凤翔城下,若是被岐梁合而歼之…… 他咬牙重锤桌面上的舆图:“还有,速让唐道袭这个王八蛋赶回来,梁人骑兵之利太过骇然,恐会隔绝他们西路军的退路!” 当然,王宗侃的重重念头之后,则是一道这会并无人能向他解答的疑惑。 那号称要兵变夺萧砚权位的杨师厚,到底他娘的在干什么?! —————— 凤翔向东二百余里,关西,武功县。 平野之间,旗帜倒落,尸骨累累堆积于大道及荒野之间,血已被风干,一相貌白净,一眼便能断出惯来都是养尊处优的四旬男子,这会被摘了发冠,正披头散发的被押着走到一处临时营地前。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统帅是何人,某家要见他!某家不服、有本事你们再来与某家打一场,若非我大蜀官兵正在赶路回师,焉能被你们杀败!你们统帅……” “汝便是唐道袭?” 四旬男子的声音愕住,抬头看去,便见一身着黑色甲胄,但胡子拉碴,身后披风已经破旧脏污不堪,脸上如其他军士一般全是黑灰汗迹混成一处的青年,牵着一匹战马,正站在大帐之前看着他,或者说,在凝视他身后的平野。 “某家正是!”唐道袭脸色涨红:“汝又是何人?某家告诉你,休要羞辱某家,败军之将,要杀要剐,随你之便!” 他这一番恼羞成怒的吼声,没惊动那青年,也没惊得在青年左右看起来同样风尘仆仆的宿卫甲士,倒是让青年身后的战马有些不满,不过或许又只是因为它身上遭了血气侵染,马鬃湿漉漉的,粘成了一缕缕,遂才焦躁的摆弄脖颈,原地蹬踏马蹄,想要冲着唐道袭高声嘶鸣几声。 “本王倒是舍不得杀你。” 青年淡笑,探出手,轻抚着战马额头,便使它安静了下来,然后才道:“本王只是听说,你们那位大蜀皇帝,当下正在汉中?” 唐道袭愕然抬头,这才看清这位背光的青年男子,虽已瘦的颧骨突出,但脸上线条分明,英锐间更添龙骧虎视之气。 他的眸光亦也不算逼人,可就算威光看起来已然收敛,此番落在自己身上,却竟直如利剑加身,让唐道袭只觉有一座山压在身上也似。 唐道袭便呆愣道:“你、你是萧砚?” 青年朗笑一声,“使相端是聪明人,本王喜欢。既如此,还请使相费心,带本王去汉中一趟,向王建引荐一二。” 这座临时营地中,立时就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欢呼声。 “去汉中、去汉中!!” (本章完) 第381章 秦王(三) 第381章 秦王(三) 蜀军主帅王宗侃给蜀帝王建的奏报上,详细说明了凤翔城下的情况如何危急,以及梁朝宋王萧砚亲率的近万猛骑有多么精悍,更毫不掩饰的表明了岐梁可能已达成合作的担忧等等。 王宗侃的目的当然只有一个,那便是不再贪心凤翔,而当及时让大军回师。 但王宗侃显然并没有弄清一件事,不止是他,包括岐国绝大多数人在内,整个凤翔内外几十万军民亦都混淆了这件事。 那便是理当随同定霸都一并现身凤翔的萧砚,当下并不在凤翔,而是还远在渭河中段的武功一线。 这并不怪包括王宗侃在内的所有人都如此认定,彼时定霸都现身,那叫一个气势汹汹,中军虽未摆设仪仗,但那几十个如狼似虎的将校环一面“萧”字旗而立,居然令行禁止。 不管怎么看,分明也只有那萧砚亲至,才能约束得了这种不可一世乃至跋扈的将校才对。 这便是他们情报缺失的原因所在了。 萧砚彼时在洛阳应天门对禁军说的那番话,半点没有虚假。只要由他治军,虽领赏足丰,但向来军纪甚严、军法甚重,军中将卒不管是大错小过,萧砚都从无纵容姑息处。 这是昔日在河北及草原作战时萧砚就立下的规矩,彼时尚有不少刺头,自是被萧砚亲自收拾的服服帖帖。论个人武力,萧砚可冠全军,论威望与号召力,整个河北乃至辽东、漠北,萧砚动辄便能让数万草莽自发准备兵甲应召入军。 军中威望集于萧砚一身,下面的无数军官都巴不得能有机会在萧砚面前露脸,故一个个投其所好,只恨不能把各自麾下的军士当成牛马训,虽还无法做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这种地步,但只是令行禁止四个字,那可是半点不讲虚话的。 定霸都和归德军二部,向来把军法记到了骨子里,在军中若犯事,说鞭笞就鞭笞,该砍头就砍头,军官亦不能免,被砍之前甚而还会得上头一句话:“汝只管安心上路,家小妻儿,自有宋王养之,此去勿忧。” 所以就算萧砚不在军中,定霸都纵使再跋扈,那也只有在战场上向着敌军的份,不奉军令的,洛阳和汴京才杀的近万颗脑袋就是下场。 故这次萧砚早在洛阳分遣两路出发时,才没有半点风声泄露出去。 彼时杨师厚在长安听调不听宣,甚而对朝廷诏令极力推诿不从,萧砚便假借对杨师厚大怒的机会,先遣田道成领八千定霸都至灞桥负责迎驾,后又让李思安领神威、拱宸、捉生诸军之骑兵至武功一线作势压迫蜀军。 但在实际的操作上,却是李思安领兵入驻灞桥,而田道成则带定霸都马不停蹄经咸阳、过乾县绕道北去驰援凤翔,两者打了个时间差,不仅迷惑杨师厚,亦更迷惑蜀军,这才致使蜀军西路军招讨使唐道袭带着兵马赶至武功一线时,只得了几座无兵马驻守的空城。 而定霸都离开洛阳后,果然有朝廷不满萧砚的人跳出来勾连外镇,萧砚只一夜,便迅速平定了洛阳动乱,进而在转战生擒杨师厚后,更一口气不歇,连长安都没进,直直亲领归德军疾驰数日,将正从武功一线撤军回返凤翔蜀军大营的唐道袭部合围全歼。 彼时唐道袭部正轻身无甲的死命赶路,从他们的斥候发现归德军到两军接战的这一段过程,唐道袭全军上下竟然只有三分之一的将卒堪堪穿上甲胄,故此战几乎没有悬念,蜀军共被斩首千余级,虏获五千有余,同时唐道袭也被生擒,其余军将被俘的更不计其数。 转战八百里,身先士卒急行军近十日,萧砚本人几乎是黏在了马背上,到底是赶在唐道袭跳出大网前达成了第一阶段的战略目标。 当然,这期间不断奔走在其中刺探情报、搜拢军情的夜不收,可谓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溃军与俘虏都不要管了。” 临时营地中,萧砚双手杵着剑柄,叉着腿站在摊在地面的舆图前,炯炯的目光只是扫过左右同样全身脏污不堪,可谓狼狈,却只是精神饱满的归德军众将,道:“蜀国溃军任由他们逃便是了,俘虏则就丢在这里,敬翔自会安排人来接收。” 有人便道:“若有溃军逃回凤翔报信怎么办?” 萧砚还未回答,左手边的余仲就已是恨铁不成钢的瞪了那人一眼:“要的就是他们逃回去,不逃回去,那王宗侃怎生知道我们在武功县?狗脑子!” 早与萧砚汇合的李思安正立在前者右手边,这会那双稍显凶狠的眼睛同样一亮。 萧砚哈哈大笑,然后对众将点点头:“不错。” 两年来,余仲的成长可谓极快,已足以独当一面,起码已足以跟上萧砚的思维。 众将正要洗耳恭听,几个夜不收却正好端来餐食,但眼见这边正在议事,便远远立在那边侯着。 当下的条件,食物自然很粗糙,虽俘获了蜀军的辎重,但蜀军中亦只备了干粮等等,倒是唐道袭的伙食不错,据说还带了两个蜀中名厨在军中,可惜一应瓜果蔬菜肉铺全都便宜给了萧砚。 不过萧砚让人将不多的瓜果蔬菜和肉铺分给了白日作战勇猛的士卒,当下的食物与普通将卒都一样,不过是混着干菜的稀粥,还有用豆麦粗粮烘出携带方便的饼子。 萧砚着实又渴又饿,遂招手让人把食物端来,当下就端着木碗,将稀粥饼子三五口喝完啃完,碗底干净的好似洗过,众将有样学样,全都席地而坐,把粥大口喝完喝净后,都露出了满足且舒服的笑色来。 萧砚很满意,这才道:“王宗侃用兵持稳,说不得当下都在考虑退兵的事,但他要不要退兵、何时退兵,都与我们无关。而溃兵逃回凤翔把唐道袭兵败被俘的消息带给王宗侃后,我们这支兵马在王宗侃的意识里,便当在凤翔东面正徐徐向凤翔逼近,其人向汉中递交的奏报上,亦会点名我们的方位。” 众将听的认真,却见萧砚陡然一笑,用剑鞘在舆图上绕了一个半圆:“而我们,却已从骆谷关急转入汉中而去……” “此计不错!”李思安猛地一拍大腿,进而又在众人的目光看来后,顿了一下,板着脸道:“宋王此计实乃大有可为,那小儿王建此番身处汉中,估计还做着一战灭岐的美梦,而我军出骆谷关沿傥骆道急下,兵临城下之时,定能把王建小儿的胆汁都吓出来!” 李思安这厮甚是自傲,生怕众人会认为他对萧砚太过谄媚,说话干巴巴的,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余仲咳了一声,道:“王上,四百里傥骆道,为秦岭四条栈道最为艰险的一条,虽一向控制在大梁手中,但根据情报显示,这山岭间亦被蜀军设了屯兵之所,是不是要先遣一将去开道,亦能先行修缮道路。” 说着,他已是马上抱拳请命:“若需开道,末将愿往。” 此番归德军跟着萧砚八百里转战的表现,其实已让余仲大大张脸。当年萧砚在河北出塞突袭草原一口气打到漠北王庭时,都是定霸都和卢龙军跟随,而归德军的前身义昌军和幽州军因为是降军,未曾有资格参与那场战事,故在萧砚麾下,定霸都向来隐隐高归德军一头。 这次归德军赶来洛阳定鼎大局,虽大大出了一次风头,但技术含量其实不高,甚至没有打什么恶仗,归德军上下都憋着一股劲,那就是要借此机会压定霸都一头,岂能不抓住此次机会? 余仲深知麾下儿郎都是北地将士,就算已在汴京待了一年,但也不一定能受得了川蜀间的气候,尤其是当下已至仲夏,更大意不得,所以他才会以一军都指挥使的身份自甘去前面做一开道先锋,所想无非是确保归德军此战能打出风采来而已。 不料萧砚却只是抬手挠着下巴上密集的胡茬,发出沙沙声响,然后笑而不语。 余仲和几个争相要请命作开道先锋的归德军将校正在愕然,李思安已是冷哼一声:“宋王向来身先士卒,焉能用你?此战是突袭,傥骆道再难走,硬着头皮也要翻过去,何论开道不开道一说,谁敢挡路,屠了便是。不过……” 李思安难得犹豫了下,然后才语焉不详道:“宋王虽然勇冠三军,但毕竟太过年轻,又无子嗣,此等身先士卒的事,末将认为还是少做为好……” 众将愕然,进而皆是忧虑起来,虽没有什么言语,但意思可比什么言语都更多了。 萧砚笑骂了一声,起身下令道:“让全军休整再休息一刻钟,便即刻动身往南,把能吃的能喝的都带上,咱们到了骆谷关再补充给养。” 所有人都无二话,这等多日行军对于他们而言已是家常事,俱是抱拳瞬间散去。 萧砚兀自盘膝坐在舆图前,他身上的衣袍早已满是污迹,脸上也风尘仆仆的,带了汗水,不过全军都是这样,没人能有什么意外,这种时候,自然不会有人还能有空闲去管顾自己的形象。 营地外传来了有人勒马吆喝的声音,几个夜不收奔过去替来人牵马,而来人则直剌剌的大步朝着萧砚这边寻来。 却是降臣带着巴戈找了过来,前者看起来竟有点不开心,不过她在看见灰头土脸的萧砚后,又瞬间高兴起来,绕着萧砚走了一圈,笑的肩膀都在抖:“比你当年走火入魔的时候还狼狈,姐姐我快认不出你了。” 萧砚瞥了她一眼,这位姑奶奶倒是难得没有爱美,一身换着样穿的长裙竟变成了圆领戎服,一看就知道是偷摸拿他的戎袍改的,不过她穿在身上竟甚是贴合,看起来很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降臣一个女人,在军中的地位竟然也不算低,这并非是归德军早在河北就知晓有降臣这一号主母的关系,若如此划分,熟悉和尊重姬如雪的将卒还要多,但彼时在河北和当下在关中,降臣多次出手让好些只剩一口气的伤员活过来,人人都晓得宋王身旁有一位扁鹊在世的主母,所以论起军中人心来,降臣竟和姬如雪不相上下。 巴戈提着两个大包袱走在后面,好似降臣一个任劳任怨的小跟班,不过看她眼中的冷然,显然并不喜欢自己的身份。 萧砚的目光落在那两个大包袱上,胳膊肘在膝盖上,斜着身子用手指摩挲着胡茬,语气有几分惊喜:“这么快便备齐了?” “用艾草、雄黄所制的防瘴药,喏,马背上还有两包。不过你要的太仓促,长安的草药也缺少了些,我只来得及给你制造一千来副,但料想翻个秦岭也足够了。” 降臣一副嫌弃萧砚太脏了的表情,但嘴中说着,人却自然蹲在了萧砚身旁,道:“说吧,姐姐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从长安到这里,还赶了上百里的路追你,屁股都颠废了,你怎么回报我?” “揉揉?”萧砚正色。 “死啦。”降臣嫌弃的用一根手指推着萧砚的额头,进而幽幽盯着他。 萧砚本在笑,这个时候笑色也敛了下去,认真道:“你想要什么?我能办的,一定办。” 降臣仔细盯着他的眼睛,突然傲然抬起下巴:“欠着吧,反正你要记着,今日欠我一件事没办。” 萧砚对她并不客气,便又道:“一个是欠、两个同样是欠,你就当送佛送到西,再帮我一个忙。” 降臣虚眯着一双桃眼,挥了挥好看的手指甲:“我的人情,可不好还,若是积小成大,你可别后悔。” “听说阿姐在蜀中。”萧砚道:“那么侯卿尸祖是否亦能通过阿姐联络到?我需要他帮我做一件事。” —————— 时值六月下旬,天地间已渐渐满布暑气,汉中亦不例外。 汉中是旧称,时下的汉中,唤作兴元府,治所在南郑。 身形修长的美男子背着一柄剑,立在南郑城头,旁若无人似的细细打量,进而负手从甬道走下城墙,一名身形魁梧,肤色稍显暗蓝,口鼻皆用恶鬼面具遮盖的狂野巨汉从城角走过来,沉声询问:“你上去做什么?” “自是观察哪处城墙最为薄弱。” “何需你观察?”外表很是凶恶的巨汉仍然声音低沉:“他们既然要从北面来,在城北轰开一角便是,我保证跑马不难。” 美男子思忖一二,竟是复又折身,在凶恶巨汉不解的目光下走上城头,在满地瘫倒的士卒间扶起几被打的昏死过去的城头守将,奈何后者摇摇欲坠,美男子只好将其靠在城砖上,双手抱拳,歉意一礼:“抱歉,打错了,还请当我没来过。” 守将一只熊猫眼紧闭着,一只眼却是瞪得极大,嘴中赫赫的发出声音,却是死命摇头。 美男子认真想了下,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锭放在守将掌心:“汤药费,不谢。” 守将正在愕然,复又瞬间盯着美男子身后愈加死命瞪大眼睛,原来是那凶恶巨汉走了上来。 凶恶巨汉问那美男子:“你打他们作甚?” “我方才上来,此人问我何事擅闯城楼,我说赏景,他不答应,便过了两招。”美男子听着城中大街传来呼喝的声音,回头看了眼,却是一队披甲执戈的蜀军正气势汹汹的朝着此处奔来,便神色凝重的手指一挑,身后长剑竟是自行入鞘向前掠去,美男子踏步其上,对着那凶恶巨汉伸出手作邀请。 凶恶巨汉看着美男子脚下并不稳固甚而还略显颤抖的长剑,摇了摇头,后者便无所谓的欣然御剑而去。 于是凶恶巨汉回头看了眼那位明显看清他面容的城头守将,犹豫了下,却是伸手拎着后者一个腾跳,从两三丈高的城头直直跃了下去,转瞬便消失在了远处。 (本章完) 第382章 秦王(四) 第382章 秦王(四) 七月很快就到来了,季夏方临,凤翔的天气逐渐变得炎热,汉中应该也差不多。 蜀营近来表现的很忙碌,但未再有攻城的动作,反而蜀军立在凤翔城东的东面营盘已被王宗侃弃守,大规模的蜀军收缩在南面大营中,且把壕沟挖的更深更宽,寨墙立的又高又厚,显然并不打算在有八千定霸都虎视眈眈的情况下继续绵延这场战事。 女帝一早就在城中岐王府接受了文武官员的拜见,她虽并不热衷权力,但岐国作为一个独立政权,惯例的朝会亦不会省略,且凤翔之战打到现在,确实也需要女帝作为支柱来安稳人心。 从数日前定霸都驰援到现在,隶属岐王府的百官们都很关心女帝对于梁朝到底是什么态度,尤其是她这个岐王,又与那位梁朝宋王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谋算。 岐梁不睦,是从老岐王李茂贞时代就开始的,彼时唐朝廷尚存,昭宗皇帝自觉大权旁落,遂只有不断利用藩镇来压制另一个藩镇,在那个时候,就关中的控制权一事,李茂贞和朱温狠狠打了好几场,可惜最后终究是朱温家大业大,不仅成功盘踞了关中,更继承了唐朝廷的大部遗产。 虽说女帝并未延续李茂贞的志向,即一心要突破长安让岐国的势力范围扩至潼关以东,但由于凤翔城几乎是暴露在梁朝的眼皮子底下,朱温一直都想把这个恶邻除掉,遂两国多年来也狠狠在凤翔城下打了几场规模较大的硬仗,所以对于梁朝,岐国上下文武向来都视为死敌。 且更说岐国在法理上一直都是遵奉的大唐,对于篡夺了大唐江山的梁朝,于私于公、于利益于大义,都不该妄谈联合、与虎谋皮才对。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合作的对象是那位正操持梁朝皇室的宋王萧砚,似乎、好像、大概……也不是说不过去? 对于以绝对蛮横实力震慑整个战场,可谓是只露面就拯救了岐国数千将士的定霸都,岐国上下都难免心存感慨,亦很难对那位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宋王萧砚生出反感来。 最起码来说,此人不但先迫使朱温退位,后又马不停蹄的亲领军马来援凤翔,只在战场上稍稍露面就威慑的蜀军几已表露出要退兵的态势,如何来看,这个人都更像是岐国货真价实的盟友才对。 但可惜的是,女帝入城凤翔后,并没有表露出对于大梁的态度,城外已入驻原属岐军大营的定霸都同样也没来与凤翔有什么交涉,中间唯一的接触,不过是女帝命人给定霸都调派了一万石的粮料。 至于那位尤其神秘的萧砚,别说与岐王一同会晤了,居然连面也未曾露过,一时便让凤翔文武心生嘀咕,谁也弄不清自家这位岐王到底在想什么,而城外那定霸都,又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不过今日在岐王府的短暂朝会上,女帝却讲了一道令人鼓舞的消息,乃是蜀国西路军招讨使唐道袭连同其麾下的所有兵马,已尽数被歼灭在武功县境内,蜀军不日便可能要退兵。 如此一来,蜀军这几日的慌乱及忙碌就说得过去了,西路军被全歼在梁朝境内,最起码来讲,梁朝必定正有一支大军在向凤翔来,抛开这一点不讲,西路军被歼灭,蜀军上下的军心士气必然大挫,那王宗侃不想退也得退了,有梁朝军马下场,蜀军想要占据凤翔的成算又增长了数倍,这其中的风险,恐怕不是蜀国可以承担的起的。 那蜀帝王建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怕要骂娘。 凤翔文武很是振奋,有胆大的将领则跃跃欲试的提出,要不要联合城外的定霸都一并给蜀军痛击一场。 女帝没有否决这个提议,只是让各部各将做好准备,总之不能让蜀军从容退去便是。 正事没有多少,很快便谈完,女帝则没有立刻去巡视军营和城防,而是先在岐王府后面的小林园里逗留了会,片刻后才让人去唤来姬如雪。 她见姬如雪要把那柄说是由一队夜不收专门护送来的‘盛世’交予甲士,便招手让姬如雪直接提剑过来,倒没好意思开口说观摩一下这柄剑,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宋王是三日前从骆谷关出发的吧?” 萧砚遵守了承诺,确确实实铸了一柄新的佩剑给姬如雪,且这柄剑太过不俗,只剑身上的“盛世长歌”四字,便已看出萧砚的心意与志向,但姬如雪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雀跃,不过在女帝面前,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只是轻轻应道:“确实是三日前,现在应该已经进了骆谷。” 女帝当然记得时间,只是故意用了询问的语气而已,她有心关注萧砚,但又不好意思让姬如雪察觉出来,不然她总感觉会很愧疚。 但二女问答完这句话后,反而没有什么言语了,她们共同生活了多年,虽姬如雪时刻谨记着尊卑,保持着应有的礼仪,但女帝早就不将她视作曾经的少女,已是真的当作义妹对待,故就算没有言语,二人间的气氛却没有什么变化。 女帝转头看向远处的层层楼檐,只见太阳刚刚升到南面城墙的阙楼旁,仿佛挂在重檐上一般。凤翔虽并不全是原野,但地形平坦开阔,与秦岭间的景象全然不同。 女帝并没去过骆谷,但她走过秦岭入蜀的另外两条道,即陈仓道和褒斜道,甚至曾经还在有“秦陇屏障、巴蜀咽喉”之称的青泥岭亲自与蜀军作战过,那里悬崖万仞,又多云雨,现在想来都觉得很难走、更危险不易通行。 而傥骆道比起陈仓几条道来,虽然最为快捷,但也着实最为险峻。中间要先过数条河谷,攀越十八盘岭与黑水与湑水之间的秦岭主脊,而过了这道主脊后,竟然才差不多过了起点,后面还有四五座大山岭、河谷,需要不断朔源、翻越,才能走出骆谷。 走出骆谷后还不算完,后面还有险峻程度与洛谷大同小异,但距离路段却比骆谷还要长六十里的傥水河谷,且在这其中,还有一座由蜀军掌控在手的华阳关阻塞两处河谷,走完这全长一百五十里的河谷后,马上就是一座洋州傥城据守。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名将猛夫想要从这段路程出入蜀道发动奇袭,最后却都死在了崇山峻岭之中,尸骨无存。 所以就算是持盛世剑在手的姬如雪,也难以雀跃起来,或许她想看见的并不是这柄剑,而是还她这柄剑的人。 但是就算如此,不论是姬如雪还是女帝,都没有阻止萧砚亲自带兵入蜀。毕竟此事是萧砚从汴京一路艰难走至这里,耗尽无数心血才堪堪达成的战略主张,她们当然不能因为担心危险,就故意去拖后腿。 何况在当今天下,真正干大事的人,从不把自身安危看的多重,河东李克用与其子李存勖如此,当年的李茂贞、朱温也是这样。 萧砚需要这场看起来满布荆棘,但却又或可能存在无数希望的突袭。 在两月前的汴京兵变结束时,姬如雪便以为萧砚能够毫无阻力的执政,但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的时机,显然都还未成熟。 早在萧砚还未到洛阳时,就给她写了一封信,上面的意思很简单,亦很明了,他需要一场灭国之功,甚而还不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服岐国的这种功劳,而是货真价实,以数万乃至十数万人命与无数名将堆积起来的战功! 不过时至今日,杨师厚及朝中政敌被摘除后,萧砚只要拿下汉中,威望便已足够了。 此役非常关键,必能改变梁朝乃至天下的格局。 女帝同样看过那封信,她其实并不明白姬如雪为何会把这封近乎私密的信件拿给她看,不过看也就看了,她面上当然只是坦坦荡荡的。所以她需要配合萧砚,起码在萧砚抵达汉中之前,在凤翔城下的近十万蜀军,不能说退就退。 又问了姬如雪一些琐事,一起在亭子中坐了一会,女帝便终于去巡视军营和城防。 姬如雪没有跟随,只是跪坐在案几后面,把那柄剑横放在身前,轻轻抽剑出鞘看着上面的錾刻铭文,却仍觉得心慌,怎么也欢喜不起来。她暗叹一口气,只能提醒自己,除了沉下心等待结果别无他法。 不对…… 她回过头,看着女帝离去的方向,思忖起来。 她还能帮萧砚促成一件事。 —————— 萧砚进入骆谷的时间,其实比信件上的描述还要更快。 这些年萧砚借用由幻音坊和不良人组成的安乐阁广开商路,在蜀中布了许多眼睛,此次突袭,自然少不了动用这批人。 提前出发的,是由公羊左率领的一队精锐夜不收。作为哨探,他们除了要扫荡蜀军在崇山峻岭中设下的哨所、屯兵点,还要提前回探哪里需要修缮道路,关键是要占据华阳关外的几处有利地形。 而萧砚亲领大军紧随在后,这次突袭因为是早在洛阳就已定下的战略意图,所以准备还算充分,倒在路上的军士并不算多,大都也有就地安置的方案,故纵有将卒掉队的情况,一路行军也都尚且顺利。 傥骆道多年未经修缮,上一次用这条道发挥作用的,还是黄巢军一部想经此北撤的军马,距离当下,已有三十个年头。 蜀帝王建虽然多次叫嚣要替大唐皇室讨伐朱温,但多年来几乎没有什么动作,反而一门心思想把岐国这个老邻居收入囊中,而蜀道艰险,朱温也同样没有伐蜀的心思,故在这一百五十里傥骆道,蜀军的哨点居然近乎没有,倒是有好些山野间的集市被夜不收摧毁,俘虏了几百山民。 对于这些山民,萧砚没有什么处置,却也没有放他们离开,留了十来个掉队的将卒看守,只要过了几日,待萧砚大军穿过河谷,山民们便能被放了。 无论如何,此次用兵,萧砚都需要尽可能做到谨慎。 即便他已碾碎了梁朝中的内部反对势力,不多久待杨师厚被平灭的消息传出去,梁朝各路势必都会被震慑住。 但朱温去位,天下各路诸侯都各怀心思,特别是南面的吴、楚及闽、吴越几个大诸侯,更处于一种微妙的态度之中,既不上表恭贺萧砚所立的朱友贞,也不表态反对大梁,总之恭顺之势显然不如前两年,当下不过是在等待中达成一种表面和平的平衡而已。 萧砚只要能拿俘获斩杀十数万蜀军乃至王建本人的大功来昭示天下,便能打破这种平衡,让南面这几个诸侯重新老老实实趴下去给大梁当狗。 更妙的是,打破这种平衡之后,还能很快重建平衡。 因为蜀国若被打烂,整个黄河南北,便只剩下晋国这一路异类,袁天罡的反梁联盟亦会倒退,重新回到与萧砚僵持的状态,再无力挑起新的事端。 这对于萧砚来说,至关重要。 所以无论是临行前冯道和韩延徽全都上书劝诫,还是天策府众幕僚乃至敬翔都委婉提醒,都没有动摇萧砚的决定。 接连急行四日翻过秦岭,此时大军已进了华阳关,而对于华阳关的战事并不算艰难。 原本蜀军在华阳关留有半个指挥共三百来号军士在此地据守,凤翔之战打响后,王建抽调汉中兵马北进,此地竟然也受影响,只剩下一都百余人留守,而傥骆道几十年未有人马行军,可能便是连关隘的守将都没想到会有一批大军突至关下,居然连有效的抵抗都未及时组建起来,便被公羊左领着夜不收砍翻了一半人,使得这座关隘迅速易手。 华阳关是此次行军最为关键的要点,没有之一,这座关隘因为深处骆谷与傥谷之间,运送军需的粮队出入一次甚是困难,所以留存的粮秣并不算少,这番情报早已得到确证,所以在萧砚的战略中,华阳关便是大军用来补充粮秣,休整伤员的最后一处据点。 待出了傥骆道,一直到汉中南郑城下,两百余里路程,大军都再无补给。 而萧砚此次,就没有想过要打掉除却南郑外的任何城池。 他牵着马顺着甬道登上关城,向南眺望。 余仲和李思安立在身后,左右则一大群军将簇拥在四下,俱都南望。 老实说,大军进入山区,很让归德军不适,两侧是连绵的大山,压迫感很强。归德军虽然多数是步卒,只是配备了用以行军赶路的马匹,但多是河北出身,几未钻过山谷,更很少有在山沟里作战的经历,他们习惯的是,在平原上那种拼实力真刀真枪的厮杀。 但一路来,萧砚一直都走在最前头,大军此去又都带着要立一场绝世大功的心气,故走到现在,倒算是适应了下来。 唐道袭被押着走上来,嘴中正在恶骂:“獠贼,偷渡小道,真乃小人行径!如此用险,不怕死在这群山中尸骨无存吗!?” 萧砚不应,他望着南边那片山脉,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隐约间,却仿佛望见了山谷之外的坦途。 “汉中空虚,连这华阳关都无多余兵力驻守……使相说的不错,本王确乃偷渡,不过偷渡就偷渡吧。” 萧砚回头看着唐道袭,笑道:“斯时斯境,与当年邓士载过阴平小道奇袭培城,或有几分异曲同工?不过依使相来看,待本王兵临南郑城下时,王建可否会像蜀后主一般,不战先降?” 唐道袭先是一怔,甚而在瞬间全身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但马上他就气急败坏的大怒,在被甲士拖下去时,两条腿还在朝着萧砚不停踢踹:“獠贼!獠贼!我主必杀你……” “我倒怕王建逃了。” 萧砚自语一句,复又朝北望了眼太白山,戟指向南:“翻过这几座山,是邓士载对蜀后主,还是司马仲达对诸葛孔明,一试便知!” (本章完) 第383章 秦王(五) 第383章 秦王(五) 一百五十里傥骆道,其路程长度,不足洛阳到长安的四分之一,乃是秦川蜀道中最近的一条。 不过又因这条道需要不断的翻山越岭,虽在中唐以后一度成为官道,川蜀的官员任免、回京述职,都多走此路,路上也曾经遍布亭帐馆舍,以备军旅之用,但在黄巢祸乱后,蜀中几代军阀刻意断毁了驿路以割据川蜀,是要用天然的险峻地势堵住关中的兵马南下。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这条道可谓只用少量守军便能将之堵死,任天兵天将也难以从中突破。 正在南郑城中午休的蜀国中书侍郎周庠(xiang)被下人急忙唤醒,称是皇帝王建召见。 周庠今岁已近六十,两鬓早已斑白,但精神很好,看起来并非传统的儒生。他年轻时名气便很大,王建早年还在任利州刺史时便将他引为了幕僚,待遇颇丰。 其后周庠也确实没有让王建失望,在王建独占成都,统一两川,建立蜀国的诸等大事上可谓出谋划策最多,现和蜀国宰相韦庄共领平章事,是为蜀国二相。 但韦庄年事已高,加之又在此次王建以举国之力伐岐一事上多次劝谏,王建便没有把他带到汉中来,只是携带了作为他大脑存在的周庠,而将韦庄留守在了成都掌后方政事。 周庠作为王建的首席谋臣,完全不亚于敬翔对于朱温的重要性,此刻随着行宫太监的匆忙传见,在路上便知晓了一桩让皇帝王建径直摔了午后茶点的坏消息。 北面行营主帅王宗侃在定霸都出现在凤翔战场后,第一时间就发了奏报给汉中,表明了退兵的请求,但信使前脚才抵达南郑,后脚又有一路军情快马赶到了城中行宫。 乃是梁朝弘农郡王、检校太尉杨师厚,有确凿消息表明,已为那位年轻的梁朝宋王萧砚生擒,关中佑国军、匡国军、感化军亦尽数被这萧砚所得。 其后,梁朝起侍卫亲军及关中兵马号称十万伐蜀。之前应杨师厚所邀的西路军招讨使唐道袭,在关中触敌即溃,已兵败被俘。据溃逃回凤翔的败兵所讲,梁朝兵马正由关中长驱西进,不日就要与凤翔城下的宋王亲军定霸都会师。 情况瞬间就变得危急起来。 只睡了一个午觉便觉得凤翔局势陡然转变的周庠面色凝重,被几个太监接入行宫时,正好与一同被王建带来汉中的左仆射庾传素,在宫殿前碰面。 庾传素的神色同样不轻松。梁朝要对蜀国用兵,是蜀国朝廷早就有预料的事,不算什么意外,毕竟皇帝王建早在萧砚兵变迫使朱温退位的时候,就提出过要让王宗侃灭岐后趁势一窥关中虚实。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岐梁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恶邻竟然能掺和到一起!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在梁朝乃至整个天下都素有名望的杨师厚,居然这么快就被那萧砚讨灭了,连半年都没撑到! 如此一来,梁朝号称十万兵马伐蜀,那可就不是什么在凤翔客场大战一次就能了结的事了,如果那位宋王萧砚真的丧心病狂、自认不可一世,说不定还会径直杀入汉中来。 这个时候自然没心情计较什么唐道袭兵败被俘的事了,这当然是一件大事,但比起眼前的危急情况来却又显得不值一提。 当下王建急召这两个谋臣见面,显然是要商量这场仗还要不要打下去,又该怎么打。如今梁军气势汹汹逼来,已然不是还能不能打下凤翔的问题,而是十数万包括民夫在内的蜀军能不能安然退回汉中。 “岐国李茂贞居能向梁朝低头?” 赶在走进殿堂前,庾传素压低了声音,百思不得其解道:“莫不是那什么宋王给他许了什么利益……平分汉中?还是……” “我们小看了那萧砚呐……”周庠叹了一口气,只是道:“先进去吧,皇上当要等急了。” 由于是急报,且事情太大,蜀主王建只让人召来了这两个信重且素有韬略的谋臣,此时只是在殿堂的正位上跪坐着,手中翻阅着两卷军报,脸色很不好看。 王建今年已经六十余岁,但身体很不错,他后宫中有一对姐妹被时人唤作大小徐妃,颇得他的宠爱,但两个徐妃都不过二十来岁,由此便能看出王建显然人老心不老。 作为从一个以杀牛、偷驴、贩卖私盐为业,因家中排名老八,故被乡里唤作“贼王八”的地痞无赖,王建能从底层军士干到皇帝,可谓与朱温、李茂贞二人同样充满传奇色彩。 但纵使是已贵为皇帝的王建,此刻看着手中的军报,且翻来覆去的看,也只能得出一道不由自主生出的感慨来。 这个天下,终究是慢慢由年轻人掌握了话语权。 那个萧砚,真他娘的是人耶? 两个月前,王建还在志得意满的告诉群臣,言竖子上位掌权,中原必然大变,由朱温创建起来的梁朝更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四分五裂,而独霸川蜀的大蜀,则必当抓住这个机会,趁势入主关中,以图天下大业。 可彼时的信誓旦旦,当下就被萧砚啪啪打脸,禁军大将被诛,满朝政敌俱被清洗,杨师厚直接被生擒,这种种事串联起来,甚至不过寥寥数日而已。 最关键的是,萧砚这厮对那些人下手,居然有理有据,满满都是大义,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王建长叹一口气,大好机会就在眼前破碎,他实为不甘,但眼下这个节骨眼,也只能坐视梁朝好大一座江山由那萧砚吞食了,而他反而还要头疼凤翔之战该怎么持续下去。 其实前脚看见王宗侃请求退兵的奏报,王建还老大的怒气,直到后脚传来唐道袭兵败被俘,梁军大举兴兵的消息后,他才在后怕之余暗赞王宗侃果然有名帅之才。 这个时候,周庠和庾传素一前一后进来,行稽首礼,贺皇帝万寿。王建回应了一声,便接着不吭声了,只让左右太监把军报分给二人看,等着下面两个他的左脑和右脑说主张、出主意。 庾传素在来的时候似乎就已有了思路,他认为梁军可能只是作势兴兵,只想逼退大蜀在凤翔的兵马。理由是岐梁素来不睦,互为死仇,不可能因为梁朝换了一个掌权人就能握手言欢,就算因不为人知的原因达成了合作,也只可能是权宜于眼前,终究会互相防备,无法同心合力对大蜀造成什么大的攻势。 且说大蜀此次进兵凤翔,已然掌控了曾经一直在与岐国争夺的青泥岭等秦岭要地,只要据这些险地据守,纵使千军万马也难以攻入汉中,岐梁若是无法同心合力,大蜀官兵定能将他们的联军死死堵在秦岭以北。 况且那萧砚此番自领亲军陈兵于凤翔城下,明明手握八千骑兵集团军,多日来却都并无动作,或可能也是在防备岐国突然倒戈,再大胆一点设想,那萧砚未尝没有假道伐虢,名为伐蜀实为谋岐的打算! 王建稍稍点头,这番见解不无道理。不管怎么来说,岐梁都互为两个政权,又是多年的恶邻,那萧砚看起来是个有脑子的,应当不可能在中间隔着一个岐国的情况下,还发大军攻打蜀国。 周庠亦没有反驳庾传素,只是请调动成都、剑阁的兵马,分别增援陈仓、褒斜几道,一则接应王宗侃大军退兵,二则御敌于国门之外。同时又请夔州刺史王先成准备水军,以在不得已之际逼迫梁朝江陵。 王建叹了口气,摊手苦笑道:“消息传回去,只怕宰相又要骂朕了。” 周庠、庾传素二人对视了下,亦是叹气。王建口中的宰相,当然只能是韦庄,虽说韦庄六十才中进士,还因家道中落,贫困潦倒了好些年。但为人着实很厉害,诗名更甚,创作的诗歌可谓影响了当世无数文人。 韦庄当年一首《秦妇吟》直接让他名气大振,得了“秦妇吟秀才”的雅称,王建得成都独霸两川后,韦庄亦被礼聘为掌书记,地位等同于当年在宣武镇的敬翔,就王建称帝一事,都是韦庄建议的。 可惜韦庄太老了,身体也不太行,王建虽然仍对他器重尊敬,却也难免开始培养其他宰相,此次出征岐国就没听韦庄的劝告,而今想来,还不知韦庄得知了这些消息后会如何作想。 “就如此吧。”王建板着脸道:“朕即刻传诏成都,让宰相以晋晖为将,领兵接应王宗侃。” 庾传素点了点头,而周庠思忖了下,又道:“左仆射方才所言,确有道理,梁朝有什么企图,要看那位宋王萧砚到底有什么想法,而岐国不定,此人也大概率不会来汉中。不过依照臣想,万事亦不可不防。” 周庠道:“臣之前收集信息,观萧砚用兵,向来擅长以快打快,用一战之利定鼎局势,朱温去位是如此,这次杨师厚被迅速讨灭,只怕亦是如此。这人胆魄之大,说敢以蚍蜉撼树也不为过,当年他八百骑便敢领命去讨伐刘仁恭父子,当下拥兵十数万,焉能以常人视之?此人以权臣之身掌握梁朝,值此时机,当不会只勒兵数万走一趟凤翔这么简单,臣恐其会图谋大功。” 王建正在思索,庾传素已问道:“依中书之见,此番我国当怎样应对才稳妥?” 周庠道:“向青泥岭和几道增兵,必不会错,秦岭诸险在手,则形势尽可从容应对。然傥骆一道,只一座华阳关抵御,而以往虽有洋州屯兵驻守,此番却已抽兵去北,洋州、城固皆已空虚,若有敌军出傥骆道,则其兵马至南郑,可谓一路坦途,臣以为,不可不备……或说,皇上当该早日回驾成都。” 庾传素皱眉沉思,而王建亦也沉吟半晌,片刻后,后者才笑道:“博雅(周庠字),傥骆道三十年未曾用兵,驿路早就被毁,群山峻岭何其之险?梁军纵敢偷渡,依照其道艰险,也只能小队行军,一座华阳关便能堵住,何必忧虑?朕此番督战汉中,乃是让前方将士无后顾军需辎重之忧,何况值此梁军大举进犯之际,朕若走了,前方将士怎么想?” “皇上。”庾传素这时候思索回来,却也出声:“不可不备,谨慎为上啊……不说回驾成都,当也该在洋州增加驻兵才对。” 王建有些为难,起身踱步走了片刻。 汉中兵马,这个时候不是一般的空虚,连能用的民夫都全部征发给了凤翔,各州县留存的不过基本守军而已,连支援王宗侃的兵马都要从成都和剑阁调,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傥骆道? 他犹豫道:“傥骆道实在艰险,古往今来,不管是出川还是入蜀,向来都是依靠两道方才进兵,仅凭傥骆道一路,就算有大军偷渡,如何跟得上辎重?从骆谷关至南郑,四百余里路程,便是偷渡过来,人也累死了。无辎重、无器械,于汉中能有什么威胁?” 说着,王建的信心显然大涨,自信道:“朕非汉后主,当下大蜀,亦非昔日蜀汉。当年那邓艾偷渡阴平奇袭成都,乃是蜀汉已然无兵无将可用,才不得已而降之。而今我大蜀前路陈兵十数万,后路亦有大军,纵使有梁军偷渡傥骆而来,也只是困军,有何可惧?如果真的有偷渡之师,朕倒想看看是哪路蠢货来自寻死路。” 周庠、庾传素二人对视一眼,没有再劝,大蜀国力确实支撑不起再动用大军,不过保险起见,周庠还是道:“稳妥为上,也当先召剑阁兵马至洋州,若无战事,也可在之后随成都援军一起北上青泥岭。” 王建想了想,倒没有拒绝这个提议,毕竟剑阁兵马反正都是要北进的。 “那便传诏吧,让王宗弼领兵入驻洋州便是,朕信得过他,梁军如果要来,王宗弼也能把他们杀的片甲不留!”王建自信道。 —————— 萧砚按剑而立,站在山坡上眺望远方,慢慢转动视线,仔细观察着地形,只见西南边的起伏山势,已在逐渐平缓。 目光所及之处,连一个蜀兵都没有。从地形上观察,前方应该就是洋州了。 汉中,已是彻底无险可守,此时正敞开在萧砚的面前。 (本章完) 第384章 秦王(六) 第384章 秦王(六) 太阳出来后,大风沿着汉中平原肆虐,西北的骆水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 “嘶嘶……”战马的鸣叫与呼啸的风声,一起向着东南方向传来,被风刮入洋州傥城之中。 数百蜀军趴在傥城城头,又惊又慌的看着西北面,无数骑卒从北面的傥骆道中穿出来,在浮桥上排成大队渡过骆水。 从傥城西城望去,视线迎着朝阳,金光闪闪的水面刺眼,那不知从何冒出来的大队骑军却恍惚的只剩下黑影,光暗交替之间,只觉万骑奔涌,直直撞进了这空空如也的汉中平原之内。 洋州防御使张虔裕面色铁青的立在城头,身旁还有副将在仓惶解释:“华阳关的驻军一月前就换过防,留了有一都加三个什队驻守,一百余人纵使守不住关卡,怎么也该有余力向南面示警才对……华阳关没有示警,我们这边亦无防备,今天一早,骆水上的浮桥就已架起来了,完全来不及阻击……” “蠢货!” 都到这个时候了,这副将还只知道推卸责任,张虔裕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除了骂这一声,他也无话可说。 洋州地处傥骆道出口,乃秦川冲要,自两汉以来都是战略要地,近千年来战事无数,按理来说这傥城的守军不该如此马虎大意才对,居然连敌军趁夜搭建浮桥都没发现! 但仔细想来,也着实合理。傥骆道三十年来莫说是大军通行,连小队偷渡都未曾有过,且沿途驿路尽数被毁,怎么也不会有人蠢到利用这条道翻越秦岭才对,况且还有一座华阳关隔绝其中,把路况堵得死死的,任谁都插翅难越。 有综上这些条件,多年来驻守在洋州的兵马便多少都略显懈怠,而且蜀国的敌人向来都是岐国,与梁朝一直都只在打嘴炮的阶段,从未真刀真枪干过,哪里真的会防备傥骆道会有梁军偷渡南下? 再退一万步来讲,不是说梁朝大变,中原正陷入内乱吗?这又是哪里来的兵马从傥骆道南下?! 张虔裕有苦难言,在城头上皱着眉很是气闷。 后面追究责任时,他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是逃不了的,但回到眼前来,他竟然也无法对眼前这支渡河向西的大军毫无办法。 依照三个月前成都朝廷的决策,汉中兵力,几已被王宗贺、唐道袭两个招讨使部署在了凤翔。南郑主力划分成西路军为唐道袭统领,由王宗贺组建的中路军则是从洋、凤、利三州抽调,而王宗佑的东路军在从成都北进时,亦也在汉中征调了一批辅军,所以汉中兵力实际是分成了三路入岐。 所以现在张虔裕的手中,满打满算的可用兵马只有两千,而且这两千多人,还有将近一半分给了傥城东南侧兴势山上的据点,故当下在傥城中的人马,不过堪堪千人! 循着傥骆道来的这股兵马,简直太要命了,如同是一群疯犬直扑进了蜀国的胸膛! “将主快看!” 正在张虔裕乱七八糟的思忖时,旁边副将却陡然高呼一声,进而指着西北面示意道:“他们竟然烧了浮桥!” 张虔裕愕然撑在城砖上眺望,果然看见那部卷起无数烟尘的骑军在尽数渡河完毕后,居然只是毫不犹豫的放火焚毁了他们辛辛苦苦搭建的浮桥,进而看也没看傥城这边,就气势汹汹的直取西面而去。 这是何故? 张虔裕又是一脑门子雾水,这部兵马好不容易趁夜抢建起的浮桥,怎生就这么烧了?要知道,他手下这千人纵使无法与他们正面相抗,可若想要在他们半渡时阻击,亦能给他们带去大规模的杀伤。 “他们……”副将在旁边小心道:“莫不是为了防止我们西进?” 张虔裕一时无言。 傥城坐拥在汉水下游与骆水的交界处,整座城池三面环水,若只讲城防,可谓固若金汤,但如果想要渡河向西,却是同样需要搭建浮桥,或者利用舟船渡人。 这么看来,这浮桥一毁,洋州驻军想要向西去追击,还真需要费不少时间,别说对面还配备了马匹,只怕等洋州驻军过了河,他们都已抵达南郑了。 张虔裕摇了摇头,道:“这部兵马偷渡而来,只怕就是冲着南郑去的。然他们无辎重无器械,几乎算是一支孤军,如今又自断退路,算是困死在了汉中,此番纵使突破了防线进入汉中腹地,又能有什么威胁?” 说着,他便对副将下令道:“你马上领两都人马北进收复华阳关,断绝北面还有大军南下的可能!” 副将抱拳领命,进而问道:“但此部数千骑兵突骆水西去,纵使成了孤军,在他们携带的干粮断绝前,朝廷也无法挟制他们,我们是不是也当向南郑方向示警?” “起烽火吧。”张虔裕有些烦躁,他虽然知道这部没有辎重的孤军无法对南郑及其他城池造成什么威胁,就算他们妄想攻城也只有就地伐木建造木梯等等,在这个过程中,朝廷无非是损失一些基本已被此次大战榨干的村野聚落而已,早晚也能调大军将他们围堵歼灭。 但大军过境,他难辞其咎,不管如何,事后都定然会被追责,怎能不郁闷? 何况这部兵马还处处都有古怪,所谓孤军深入,主将定会先找退路,这是人之本性!可今天看见的这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像是要带着几千死贵死贵的骑兵寻死一样! “入娘贼!”张虔裕不禁对那部偷渡兵马的主将暗骂:“真是个疯子,老子如果要掉脑袋,死之前也得先看看你怎么死的!” —————— 大军一路向西疾驰几十里,沿途所过的州县,全部燃起烽火,显然是在疯狂向着王建所在的南郑示警。 距离南郑城不足一百里的城固县北,湑水岸侧,赤膊的归德军将卒同样在疯狂搭建浮桥,公羊左早就领着夜不收在湑水上下游搜集来了大小船只,充作浮桥的主体,用以支撑战马可以从容渡河。 “拜见上将军!”“大王……” 萧砚带着几骑从南观测地形、军情回来,沿路许多将士抱拳揖拜,有的见礼打招呼,有的只是行礼,不过无数人都在向萧砚这边张望着。 因为时常厮混在军营中的关系,且归德军又属于嫡系,萧砚的面孔几乎全军都认得,但这个时候萧砚已经大不一样,比起擒获唐道袭时,脸颊几已瘦的恐怖,胡子更是浓密,尤其是上颌处两捋平直如尺的短髯横向延展,须尾稍显微卷,少了俊美气,端方气度中多了几分彪悍,与他以往整洁的形象实在大不同。 但就是看见萧砚这个模样,尤其还是现在,大伙的情绪却比平时在营中很不同,那无数的目光中,将士们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萧砚一路与他们同甘共苦,虽已是孤军深入汉中近两百里,可谓四面都是敌人,但别的不提,至少将士们不会有上将军在派他们送死的想法。 无数人行礼抱拳,萧砚的回应都很随意,亦不是每个人都有所示意,只是不时向着左右点点头:“听从将令……”“各司其职。” 同样赤膊正在搭建浮桥的余仲和李思安带着将领们围了过来,萧砚下马立在岸侧,看着已过了河心的浮桥,又看了眼在对岸骑着马往这边张望指点的十来个骑士。 这会天色阴沉,似要下雨,水上雾气很重,两边都看不真切,不过萧砚只是眯了眯眼,一手捻着嘴角胡须,一手向旁边摊去。 “取弓来。” 马上便有夜不收飞快去取来一张萧砚惯用的大弓,众将皆摒气无声,同样正在四下忙碌的将士们也都看过来,便见萧砚根本无需瞄准,几支长箭便嗖的破空掠过极宽的河面。 对岸被簇拥在中间的几个骑士瞬间额头中箭,随着箭矢噗然贯颅而入,几人如落水般从马上栽入河中,引得对岸响起好些惊呼。 “好射!”“王上神射!” 包括众将在内,无数人骤然欢呼起来,气氛尤其高亢,对岸那剩下的一些骑士竟然不敢打捞尸体,牵着几匹无主的马便仓惶而逃。 萧砚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指着对岸,大声道:“今日过河,杀入南郑,为本王擒了王建!” 场面一度失控,几千人都只觉背脊生出了鸡皮疙瘩,一股一股热血死命涌上脑门,在此起彼伏的吼声中,好些恰才感到疲劳的士卒好似瞬间满血复活,又赤膊加入进了搭建浮桥的队列中。 众将早已到齐,这个时候萧砚才将那张弓力非凡人可拉动的大弓交给旁人,目光扫过大部都赤膊加入劳作的余仲、李思安等将上,尤其在李思安身上停留了一瞬,这厮肯放下身段给疲劳的全军将士做表率,真是不易,也不知是不是在与余仲等归德军将领暗中比量。 “诸位劳苦。”萧砚抱了抱拳。 众将自然急忙回礼。 公羊左将一副地图纸竖起来,左右有夜不收忙活着将两根木棍插入地面。 萧砚取下腰间的太平,用剑鞘指着前侧的地图,冷静道:“南郑、定军山、百牢关。” 接着他便把太平剑向下移动了一大段距离,停在剑阁二字上,继续道:“根据夜不收探来的情报显示,蜀国大将王宗弼正领剑阁兵马北进,目的可能有二,一为北进秦岭接应王宗侃退兵,二为拱卫南郑的王建,但不管如何,他们都比我们晚了一步。” 他杵剑在身前,接着道:“浮桥一好,我军便可尽出,长驱直入南郑。但我临时变了主意,决定分兵一部去百牢关的定军山夺取要地,将定军山拿在手中。” 余仲出声询问:“大王可是要利用定军山围堵王宗弼,使其无法驰援南郑?” “是、或不是。”萧砚道:“待王宗弼领兵出百牢关过定军山,我军两部配合,可将其围歼。王宗弼若不敢战,有定军山堵其后路,其人只能北走,我军即可占据百牢关,沿着大道长驱南下扫荡利州全境,进而直接攻占剑阁关!” 顿时有几个将领面面相觑,神情紧张。 诸将都围在左右,凑的很近,萧砚很清楚便能看出众人的神色,看起来,不少人都多少有些疑惑。 不过萧砚打赢了诸次大战,在军中的威信达到了无法想象的高度,如今又是宋王、天策上将、拥立新君的唯一权臣,整个大梁军政都由他一言决策,所以向来没人会质疑他的决策。 不过李思安仗着自己头铁,还是开口道:“上将军,为何不聚全部兵马攻占南郑?只要打下了南郑,擒了王建,器械粮草什么都不缺,蜀军能拿我们如何?还能依托南郑打援。” 这个时候倒没人会嫌李思安竟敢顶撞萧砚,归德军上下将领也从未觉得这厮居然还挺顺眼,此时李思安也显然是问出了大部分人心中的问题。 萧砚回顾左右,遂开口道:“我此次突袭汉中,不过只择选了归德军与侍卫亲军中的精锐兵马,过傥骆道至此,不过只有七千人可用,沿途还累死了近千匹驮马。七千配备了马匹的兵马,看起来不少,也足以依仗机动之利横扫整个汉中,然我军毕竟属于孤军深入。不论南北,蜀军都有十数万大军围堵。此番若能生擒王建,自然可让蜀国投鼠忌器,但王建在成都亦留有太子,成都的蜀国朝廷也不大见得会因为皇帝被擒,就放弃北面王宗侃的近十万大军。” 他道:“倚靠南郑,凭借我军锋锐,确能将蜀国的援兵打掉,我也毫不怀疑我军将士可以坚守很久。但如此一来,若成都朝廷想要鱼死网破,让南北两面都不断增兵南郑,直到一方的兵力被彻底耗尽,那本王何必不在正面战场上与王宗侃展开会战?” 有人明白了过来,都托着下巴思忖点头。 萧砚顿了顿,继续道:“蜀国注定会败,但本王讲究的是要他大败!蜀国是元气大伤只丢汉中,还是十数万人伏诛,举国投降,大梁一统秦川,都是问题。” 李思安和余仲等人一脸郑重其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萧砚举着太平剑,用剑鞘在南郑的点位上画了一圈:“之前的王建,是目的。但你们现在要记住,王建乃是错觉,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东西!我们要的,是整个蜀国!” 他看向众将,问道:“诛灭王宗弼,攻占剑阁,赢了会怎样?输了会怎样?” 余仲答道:“赢了便能打通入蜀的要点,将成都兵马尽数阻隔在南面。输了,那退路……” “输了便没有退路!” 萧砚环视周围,大笑一声:“输了,那便与据南郑死守,无甚区别,早晚都会被源源不断的蜀军淹没!可赢了就能直接拿下剑阁,甚至可以据雄关俯视成都,将整个蜀国拦腰斩断,让王宗侃直接断绝军需,一战定鼎乾坤!只要赢了,还用考虑退路吗?” 余仲恍然大悟,李思安与其他将领也附和起来。 萧砚又神情一凛,沉声道:“我等无须表现出恐惧、犹豫,从入蜀至此,我们便已无退路!儿郎们气势如虹,灭国之功已在眼前,焉能瞻前顾后!就是要长驱直进,就是要把整个蜀国的兵马戏耍在掌心之中,就是要让天下诸侯知道,何谓虎狼之师!” 众将轰然拜道:“上将军神武!”“末将等甘愿为上将军用命……” 萧砚重新悬挂好太平剑,大笑出声:“各自准备部将,整顿兵马,半个时辰后,渡河西进!” “喏!”诸将一齐抱拳应声。 —————— 南郑。 城中已然大乱,听说中原大军已至汉中,无数村居聚落的百姓都蜂拥着要入城避祸,可城上守军却死活都不肯开城门,乃是说恐敌军细作入城,危害皇帝。 在城北某处民宅中,金发的美男子正认真操控着一柄长剑施展剑诀,凌空刺物。 屋中,全身肤色都稍显暗蓝的凶恶巨汉坐在桌前,一丝不苟的配比着火药,进而装好引信,如此反复,墙角已堆了一座小山。 (本章完) 第385章 秦王(七) 第385章 秦王(七) 六月中旬的南郑,已经极热,加之天色阴沉,将雨未雨,空气便又闷又热,此时聚在行宫中的官员,似乎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 东面数个城池都有烽火急传,半个时辰前还有城固的斥候疾驰过来,报上了东面有近万疑似大梁兵马的军情,据说其部已渡过了湑水,正马不停蹄的疾驰往南郑赶来,所过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阻拦,可谓是一路坦途。 这等紧急军情一至南郑,便是曾经在这行宫中感觉宁静的鸟雀蝉鸣声,都瞬间显得急迫起来。 等周庠赶到正殿时,行宫的朝臣们大概已来了大半。接着不断有人进门,连两个随着王建一并到南郑来的大小徐妃都到了,虽然在帘子后面,但明显可以看见大徐妃正半拥着年仅十一岁的郑王王衍。 国家大事,向来不允许女人干涉,但大徐妃极受王建宠爱,与小徐妃分别受封贤妃、淑妃,姐妹俩把王建哄得让后者半天都舍不得她们,恩宠比起太子的母妃张贵妃来都还要专权。 此次王建临驾汉中督战,大徐妃竟也带着郑王一并跟了过来,其中若说没有心思,恐怕没人会相信。 不巧的是,在这位居汉中腹地的南郑,居然也能遇见战事,且动静还不小,在近万梁军前,整个汉中东面防线都成了虚设。恐怕大徐妃这会也在后悔不该带着儿子跟这一趟,情急之下,居然也按耐不住的跑来听朝臣议事。 这个时候,与周庠一并为中书侍郎,近年来因擅长迎合圣意隐隐有望接替韦庄成为宰相的右仆射张格,正大声道:“朝廷绝不能向南退避!梁军来势极快,一日前还在洋州,当下竟已渡过了湑水,必定配备有大量马匹!朝廷若离开南郑,岂不正被梁军在野外一并俘获?” 左仆射庾传素还在执着的坚持:“梁军纵有随军可用的马匹,然一路急行,片刻都未停歇,已是疲惫之师,焉还有余力继续南下追击?当下王宗弼将军已领剑阁重兵北进,皇上的首要之急,是迅速和王宗弼的大军汇合!如此才可保无虞!” 张格冷笑:“正因梁军已是疲倦之师,我们才该待在城中!南郑城高且坚,储备充足,区区倦师又能拿南郑有什么办法?若离了城被俘虏了,算谁的!?” 庾传素倒并没有与他争吵,只是继续苦口婆心劝道:“梁军来势汹汹,若将南郑团团困死,皇上便与外界的几路王师都断了联系,而城中兵马不过千余禁军,梁军若拼死攻城,焉能坚守?且皇上若被困在城中,外界来援的王师必会投鼠忌器,万一被梁军逐个击破,那对大蜀而言才是大祸!右仆射难道没听过围点打援这一说法不成?” “住口!”张格陡然大怒:“说来说去,皇上的安危难道还比不得几路援军吗?宗弼将军虽几日前就已调动,但要想抵达南郑,也尚需三五日。可来犯的梁军,半日内就可赶到!” 张格善写文章,又精通政事,朝中亲近他的人很多,他这个时候这么一说,正殿中立刻一阵嘈杂,许多人都附和起来。 庾传素气急,但这个时候,守在御座下首的内宦唐文扆已经出声:“庾仆射深思忧虑,确有几分道理,不过天大地大,只有官家的安危最大,向南避祸太过危险,且于官家的名声亦有污损,可谓不妥……” 一直冷眼旁观的周庠在心里暗暗一叹,唐文扆虽只是个内宦,但因得皇帝宠信,地位可大不一般,且又暗中支持大徐妃的儿子郑王为太子,颇得大小徐妃倚重,连张格这个贵为中书侍郎的右仆射,都需一直攀附巴结他,二人早就结为一党,当下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庾传素哪里斗得过他们。 果不其然,庾传素亦懂得这个道理,遂只能一叹,对着上首一直沉着脸不说话的王建拱了拱手,不复再言。 王建也不想走,他倒不是担心会在野外被梁军捉了去,而是大徐妃不想走。 王建毕竟是从底层厮杀到皇帝的武夫,纵使已经老了,这股勇悍还是有的,但大徐妃可不一样,她在唐文扆那里听了脱离城池会有多么危险后,哪里舍得带着儿子犯险。 大徐妃就郑王这么一个子嗣,还是王建最后一名儿子。所谓母凭子贵,王建已经六十有四了,她却还未过三十,正值大好年华,等王建升天了,她还不是只能依靠郑王才能继续维持权贵? 果然,在帘子后大徐妃的注视下,王建虽有心给庾传素解围,但始终没有出声,只是目光移动,落在周庠身上:“博雅,依你之见,南郑可守否?” “只要想守,南郑除却禁军外,尚有百姓数万,只要调集起来,怎么都能守。”周庠其实已经猜到了王建的心思,但还是犹豫道:“不过庾仆射亦也所言不错,只要皇上你身处城中,不论是哪路来援,都会让勤王大军投鼠忌器,或可能错失战机,使得梁军有机会围点打援……” 忽然,珠帘后响起大徐妃淡淡的声音:“宗弼将军是与侃帅齐名的名将,能有哪路梁军有资格让他错失战机?且本宫听闻,官家已让弘农郡公晋晖调动成都大军而来,弘农郡公当年与官家并为忠武八都的都将,是国之柱石,有他坐镇,并有宗弼将军为辅,难道还有打不赢的战事么?还是说,那跑了几百里的梁军真是天兵不成?” 内宦唐文扆于是便接话笑道:“然也,贤妃娘娘说的在理。弘农郡公与宗弼将军是一并奉诏启程的,虽远在成都,但若听官家被困,亦也会马不停蹄的赶来救驾,王师大军一至,就算那梁军真是天兵,怎么也得被打烂了。” 之前被堵死的庾传素简直想当殿骂娘!军国战策,什么时候轮到完全不知兵的死太监和后妃评头论足了!当下敌军只差陈兵跟前了,你他娘的还当是在成都搞党争吗?! 这时候周庠察觉到了庾传素有气,便开口道:“既如此,就即刻准备号召全城军马守城吧。梁军虽是乏困之兵,但其主将敢偷渡傥骆道奇袭汉中,只怕亦有底气,不可不备。” 王建欣慰点头,关键时候,还得是周庠这种忠心老臣识得大体,晓得不让朕在贤妃和淑妃面前下不来台。 庾传素沉默的立在队列中,他不想与张格、唐文扆这种人说话,更不好骂人,一时当然只能沉默。 他只是转头看了周庠一眼,两人对视片刻,庾传素的眼神仿佛在说:国家迟早毁在这些人手中。 这个时候,一名背上插了好几只箭的斥候被两名太监驾着抬入正殿,斥候已无力对王建拜倒下去,只是迎着满殿变色的君臣,道:“急报,勉县突现梁军,勉县县令已献城投降……” 正殿中先是一寂,进而轰然大哗。 勉县已经属于南郑西面数十里外,其地南面就是定军山,向西不远,则是剑阁至南郑的咽喉之地,百牢关。 “梁军不是还在渡湑水吗,怎生到了勉县!?”“入娘贼,他们渡湑水已是半日前的事了!”“可这没道理啊!梁人生有八条腿不成?这可是上百里的路程!”“妈的,勉县县令是谁,真该诛九族!梁军兵不血刃得了勉县,岂不正补了粮草辎重?!” 一人配备多马的恐怖机动性,几乎是蜀国朝臣难以想象的东西,一时间正殿中人群嘈杂纷乱,仿佛是乱了分寸。 珠帘后,小徐妃凑近大徐妃,轻声道:“姐姐,梁军到了勉县,很严重么?” 大徐妃神色凝重,因她方才看王建的表情好像也慌了一瞬,遂只是压低声音叱了小徐妃一句:“别说话。” 周庠已经急切沉声道:“梁军主帅定是想隔阻成都、剑阁的勤王之师,皇上,当即刻派飞骑走小道南下,让王宗弼迅速抢在百牢关失守前抵达百牢关!” 庾传素亦也急声道:“这梁军主将所图不小,其人拥有骑兵之利,在汉中平原可谓来去如风,只怕不止是图谋南郑一城!皇上,梁军已奔百牢关而去,你可趁机马上轻骑领禁军走小道南下集州!时间一定还来得及,若错过当下,百牢关若失守,南郑可就成了孤城!万一梁人后路还有大军……北面凤翔,那萧砚可是号称十万伐蜀。” 在珠帘后的大徐妃心跳加快,她已肉眼可见的察觉出朝臣的慌乱来,就算是王建本人,这个时候看起来竟也有些拿不准主意的感觉。 “不可走。”周庠这个时候却竟是突然反驳庾传素,他沉声道:“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前,谁也无法断定现身勉县的是不是梁人全军。说不得梁军某部偏师此刻正等着皇上在失措之下莽撞出城……” 他环视群臣,道:“不可慌张,梁军终究不过万人,后路若有大军,这主将当不可能如此孤注一掷,孤军一日深入上百里。当下需要做的,是速遣斥候分散出城,探明敌情,并号召全城军民准备死守南郑。” 说着,他已对王建拱手一礼:“皇上,北地兵马作战,向来喜好屠城,臣请准放此言于全城,方能使百姓众志成城,一步不退。” 王建也已镇定下来,自是一一应准。 —————— 南郑东北面十数里外,一处缓坡上,萧砚勒马,伸手接着天空洋洋洒洒落下来的雨滴,隔着朦朦胧胧的雾气,远眺着几乎不可见的南郑城郭。 一个夜不收骑着马从远处赶来,在马背上抱拳:“西、南两面都已传来消息,未有异动,王建当还未逃走。” “看来,城中还有聪明的人。”萧砚解了身后的披风,抚了抚胯下已掉了一层膘的高大坐骑,对身后的人笑道:“既然王建不肯出来,那便带本王去见见他,使相以为,如何?” 唐道袭趴在一名夜不收的马背上,这个时候早就因不断的行军而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却竟然仍有余力大骂:“僚贼,南郑城坚,某当然要看你自寻死路!” 萧砚笑笑,扬手向前一挥,一只海东青便倏然振翅而起,直奔南郑而去。 ………… “来了。” 带着恶鬼半脸面具的暗蓝肤色大汉双手环胸,仰头看着天空盘旋的海东青,回身走进屋中。 侯卿身后负剑,同样看着那只海东青,只是兀自点头:“看来还得炸。” 凶恶大汉出来时,已推出了一辆盖有油布的小车,车上鼓鼓囊囊,仿若一座小山。 二人本就在城北,出了院子没多远就是城墙,这个时候城中早就是四处大乱,城墙上亦有披甲执戈的甲士往上赶,一架一架的床弩被搬上去,俨然已经准备好了厮杀。 但二人并不直接靠近城墙,凶恶大汉在距离城墙尚有二十来步的拐角处停下。 不过就算是这样,城墙上也已有将卒发现了他们二人,声音远远就传了过来:“喂,那两个,鬼鬼祟祟的推的什么?赶紧滚走,离城墙远点!” 凶恶大汉应也不应,脚在踩踏处重重一剁,只见以他的脚踩处为中心,一条蔓延至墙根下的地道瞬间塌陷下去,而其中土壤尤新,显然是最近才挖出来的,从痕迹来看,起点当在二人的院子中,不过这地道并不宽敞,几乎很难单人穿行。 但此番这地道绵延塌陷下去,那城根下便瞬间裸露出一个大缺口来,远远看去,好似一个大洞。 城上的将卒早就脸色大变,这个时候二话不说,已然张弓搭箭,对着二人乱射而来。 “你只管引爆。” 侯卿双指向上一勾,身后的长剑瞬间掠起,进而破空直取城头而去。 —————— 行宫的殿室之中,一大群人还在站着商议。 因为是临时急召,来的人又多,所以殿室内没有铺设席位。不过这样也好,可能比跪坐着不动感觉更要凉快一些。今日天气阴沉,许多人聚在一起,实在太闷。 主要是这正殿不大,且没有风,气息也散不开。不像在成都时,殿宇都修的宽敞,后宫中时有微风徐徐,很舒服。 小徐妃在珠帘后看着殿中争执、议论不休,又悄悄看了眼身旁的姐姐,发现她同样在神色专注的盯着朝臣们,只觉意兴阑珊,她很不明白姐姐自己要来,为什么要把她也带上,自己明明对这些什么也不懂。 她想去逗逗那个郑王小侄子,稍稍挪动了下已跪坐到不舒服的臀,但还未来得及小声去唤小郑王王衍,忽然之间,外间的天地突然震动起来,如同发生了地震。 如果她这会在室外,这个时候便能看见一道裹挟有火光与浓烟的巨球在北面腾空而起。 但巨球没看着,声音却是切切实实的传了进来。 “轰!” 一声巨响几能将殿中所有人震倒,当然,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臣已经倒了下去,而其他人则是晃晃悠悠的站不稳,仿佛天地都在乱晃,所有人都听的清楚,在这道巨响中,有一堵不知道是不是墙体的东西倒塌了。 殿外无数的宫人都被吓得尖叫起来,好些宫女甚至开始乱跑,而被这一道巨响几乎震得耳聋的小徐妃,这个时候才仿佛感觉听觉嗡嗡的回了过来,然后便听见不远处的小郑王在嚎哭。 大徐妃亦是容失色,但第一时间就把小郑王抱在了怀中,茫然看着殿中的君臣。 君臣同样茫然,这道疑似地震的地动并未持续多久,几乎只有一两息的时间,但这声势之大,让他们觉得仿佛过去了好久好久。 庾传素愕然失措,与不远处撑着木柱才未倒下的周庠对视了一眼,脑子里还只是嗡嗡的。 ………… 城北城墙,无数的土石恰才在急速扩散的浓烟中向四面飞溅落地,足有丈宽的城墙阙口两侧,散了十来个蜀军尸体,好些距离这边较远的蜀军将卒,则早已尽数呆愕的瘫坐在城墙上,耳朵里唯只有耳鸣声。 而同样在这一刻,这阙口的北面,突然响起了如雷马蹄之声。 一队从城中赶来围堵侯卿二人,但是早已吓瘫软的蜀军将卒瞪着眼睛,都只望向那阙口。 阙口之间,烟焰突然向两边分开,就听见骏马怒嘶之声响动,当先踏焰冒火闯进来的第一人,竟然是一未戴兜鍪,手提一柄黑沉沉马槊的瘦削青年骑士! 青年英挺的身影上,犹自有丝丝烟气升腾。一身黑甲,凌厉的双眸格外醒目,手中马槊锋刃闪亮,胯下坐骑鬃毛飞舞,许是被火燎着了毛,此时撞入城中,竟陡然人立而起,奋声嘶鸣! 一道持旗于后的壮汉,已然高声暴吼出声。 “天策上将亲至,不降者,皆斩!” 那队恰才攀爬起来的蜀军将卒,竟是腿再次一软,瞬间拜倒在地,蜀中大将名帅无数,但他们何时见过此等青年的英武形象?此时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干,爬都爬不起来。 而那青年冷电一般的目光闪动,勒马持槊前指,大喝一声:“走,去行宫!” 呼喝声中,无数骑士抖动缰绳,长驱直入南郑,疾驰而去,铁蹄敲打在青石路面上,同样是火星一路飞溅。 天策上将,哪个天策上将!? 恍惚之中,城墙上下中,终于有人疯狂的大喊起来:“萧砚来了!萧砚来了!梁军入城了!梁军入城了!” (本章完) 第386章 秦王(八) 第386章 秦王(八) 随着城中马蹄大作,隆隆的犹如滚雷席卷从北直入,一些蜀国禁军将卒带着兵马退回内城行宫,北城城墙被莫名轰开一段阙口,现已沦陷的消息,便顿时在行宫内外传开。 而更让人惊悚的是,此次领梁军奇袭汉中的主将,竟是那个梁朝的宋王萧砚! 一众还未反应过来的朝臣惊惧万分,很快又嘈杂起来商议对策。 但现在还有个锤子对策! 明眼人都清楚,梁军已经入城,那么依靠百姓死守城池的想法已经流产,如今唯剩两条路,要么直接投降,要么就趁梁军还未掌控局势,大家伙各奔东西,直接逃! 天知道梁军怎么摧垮的那么高、那么厚的城墙!更只有天知道这些贼丘八为什么能有这么快! 他妈的,这萧砚是人耶?几百里的路程,其中还有将近两百里的烂路,不管怎么说,跑过来也总得歇口气吧,你他娘的怎生就急吼吼的奔着南郑来了!? 便是之前一直都沉稳可以冷静思考的周庠,这个时候竟也失措起来,他环视四下,看见庾传素竟已白着脸,撑着身侧的木柱,一副心存死志的模样。 珠帘后的小徐妃透过帘子看向皇帝王建,只见这位官家的身影隐约在那里,已经是坐不住的样子,正召来右仆射张格不断的小声说着什么。 虽然看不清官家的神态,但官家此时必定很慌,连平时在她们面前的威仪动作也顾不上了,而御座旁的内宦唐文扆缩着脖子,弯着腰,亦不复往日温文尔雅的样子。 正殿中的大伙聚在一起,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在争吵。 有人破口大骂洋州防御使张虔裕误国,未能看守好傥骆道,才致使梁军偷渡奇袭。也有人说,乃是天下人都低估了梁朝那位天策上将的凶悍。 甚至还有人在骂王宗侃,说其统领十万兵马,结果将近三个月都拿不下一个凤翔,才让局势糜烂至此,汉中空虚,竟使区区万千人如入无人之境! 当然,兵败被擒的唐道袭更是难辞其咎,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统兵无能,致使西路军被全歼,更盲目丢弃已到手的武功等县而走,若非如此,那宋王萧砚如果受到武功一线的掣肘,焉能偷渡傥骆道? 右仆射张格一边骂着唐道袭,一边说出了心里话:“凤翔之战前,本来可以不与梁朝交恶,甚至还可趁势与那根基不稳的宋王萧砚交好,唐道袭等坚持要与梁朝杨师厚勾连,现在激怒了杀神一样的萧砚,梁军一旦攻入内城,行宫会变成什么样?皇上与诸公又会是怎样的境遇?” 庾传素的声音响起:“右仆射是想投降吧?” 张格怒道:“现在投降,难道还能有什么多好的下场吗!?” 争吵间,外间的斥候亦在不断连连回报坏消息。 “萧砚竟真已入城了!城北沦陷,城防已然丧于梁军之手!” “萧砚距离内城只有两里了!” “萧砚所部分遣两翼,夺取东西城门!” “兵部侍郎张扶领着百余禁军从城南号召百姓过去围堵梁军,结果为萧砚亲自领人破阵,百余甲士死伤殆尽,张侍郎被擒了!” “武库被占,有梁军从中拖出了云梯车、撞木!” “内城百姓惶恐不安,有人传言说,皇上你,已经带着诸公们跑了,还有人说要献城投降梁军,免受梁军屠城!” “萧砚亲自来了!来了!此僚逼近了内城下!这宋王,真是威武异常!梁军威势骇人!” “萧砚命人攻击内城了!攻城了!皇上且听,杀声震天!梁军压根不像疲倦之师,披重甲亦能健步如飞!” “攻城的梁军是北地口音,来的是萧砚的亲军定霸都!” 斥候们进进出出,越来越慌乱,越来越不讲究礼仪,这个时候,当然也没有人还计较什么锤子礼仪! 消息越来越坏,那萧砚的动作几乎势如破竹,这眨眼的功夫,竟已开始攻打内城,完全没有片刻停歇的时间。大徐妃已经慌张的攥紧裙摆,面色苍白的与小徐妃不断说着什么。 正殿中,周庠终于道:“请皇上亲临城头,为将士与百姓们壮胆,此刻动员百姓与将士,仍可与梁军周旋。” 这个时候,驳斥他的不是张格,而是那内宦唐文扆,他的声音此时已经显得有些尖锐:“来的是定霸都!当年晋国世子李存勖便是败于此军,连朱温的十万禁军都抵挡不住此军的兵变而退位,官家此去城头,何人能护官家周全!?” 王建已经完全镇定不住了,起身焦急的走来走去。 局势转变的太快了,明明半个时辰前君臣还在商讨如何把这股深入汉中的孤军歼灭,明明不久前还在讨论那萧砚会不会真的隔着岐国对蜀国发动攻势,可转瞬之间,这厮居然已亲自到了城外! 这厮真是个疯子不成!? 在珠帘后的大徐妃同样有如此想法,她干涉政事很多年,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人,反而懂的极多,遂压着恐惧对她妹妹道: “这萧砚应是那种疯狂不要命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听旁人说过,这人当初在梁朝,为了向上爬篡夺权位,便可谓是刀口舔血,靠着拼命、以力破局,才强杀凶名赫赫的冥帝、鬼王……妹妹,如果被攻破了内城,千万不要落入此人手中。” 小徐妃听到这里,同样想起一些关于萧砚的传言,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双目都是血丝,神色癫狂乃至到穷兵黩武的形象来,一时间也觉得萧砚有点可怕。 正殿中,响起王建的声音,他并没有说要不要上城头以壮士气民心,而是问道:“城头上指挥的人是谁?是屯卫将军赵雄武?唉,赵大饼平时豪奢,朕当他只会造大饼呢,不想关键时候居也能忠心报国……既如此,朕便也去城头……” “什么?赵大饼面门中箭,死了?还是萧砚这厮亲自张弓射的?那么,他麾下的屯营兵呢?还在城头抵抗?速去传令,让他们坚持一下,朕立刻调动禁军威信都的兵马……什么?威信都在外城就被全歼了?那貔虎都呢?……貔虎都的人只恐抵敌不过,已自散跑了是吗?” 一连串的噩耗几乎是接踵而至,莫说是踌躇着要不要去城头为将士壮胆的王建了,连周庠与庾传素等还在坚持抵抗的朝臣都愕然下去。 王建一时气笑,貔虎都和威信都皆属于他的亲军,虽多年拱卫皇宫未曾上阵,但真没想过会有一部触敌便败,一部干脆不战而逃的局面出现。 如此一来,内城还他娘的有几个人可守? “皇上。”庾传素这个时候毅然决然的拱手道:“臣请命,带行宫宿卫去城头抵御一二,局势虽已危如累卵,然并非真的毫无办法,皇上乃真命天子,必能化险为夷。臣还是那个意思,不论南北,皆有我大蜀数十万大军,皇上若趁萧贼不备,尚还可突围而去!” 说着,他也不待王建有所表示,就已是决然转身离去,一些忠志的大臣被他所鼓舞,亦是对着王建拱手然后紧跟而去,自始至终,倒再没看张格、唐文扆等党人。 正殿中几乎一静,没有人再说话,周庠看着庾传素决然而去的背影,心下只是叹气。 珠帘后的大徐妃,这个时候心已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眨也不眨的隔着珠帘看向王建,等待着这位给她无数优容权贵的官家拿主意。 是战?是降?还是,突围逃跑? 关键是,跑得掉吗? 大徐妃还未想明白,便听王建用异样的声音道:“待朕深思熟虑,容后再议。” 群臣亦是沉默,今日齐聚议事,本只是想讨论朝廷是不是要继续留守南郑的问题,可没想到突然梁军就入城了,这个时候也没心思去打听城北城墙到底是如何塌陷的,可能皇帝这会也是想只单独与一些大臣会面谈谈。 有些话,确实不太适合当众言谈。 诸如一国之君要不要投降的事…… 几乎所有能抵抗的力量都已上了城头,群臣也没什么办法,都纷纷揖拜告退,而后有的并不远去,仍等在殿外,有的则立即回到自家府邸,召来此次带来汉中的自家子侄等议事。 还是那句话,这个时候,能有什么锤子容后再议的? 无非是主动投降与被动投降两条选择而已,前者可能有些不堪,但好歹有极大可能保得身家性命无忧,后者可就不一样了,若等萧砚破城进来后再投降,说不得还要死好多人。 折损面子或是受辱这种事,是皇帝需要考虑的,朝廷突然到了这一地步,大部分群臣自然不可能再陪着朝廷一条路走到黑,有时候,比起君主来,臣子是能得到更多的宽容的。 大徐妃看着王建匆匆带着周庠、张格和几个心腹大臣离去,这个时候也没人顾得上她,她便带着小郑王与小徐妃亦也离开正殿,不过她们这时候才发现,居然只有回后苑一条路可选。 比起前朝的混乱无序来,后苑还算安稳,但要不了多久,事情便会在后苑这些宫人中传开,到时候后苑的景象估计会更乱。 且形势变化,比蜀国君臣想象中的还要危急! 刚刚过去半个时辰,便听说外城城墙已破,左仆射庾传素已领着守军退守宫城。也就是说,城外的梁军,距离这后苑,可能也就几百步的距离而已。 梁军入城,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南郑四面城门都被他们掌控,现在攻破内城,粮仓亦被占据,据说庾传素败退前还想让人去焚毁粮仓,但派去的兵马还未赶到粮仓,内城便被攻破,粮仓守军遂立即向梁军投降。 再有急报从外面传进来,洋州防御使张虔裕两日前沿着汉水西进,聚集了城固的守军,领三千兵马来援南郑。不料几个刻钟前,全军在下船后还未来得及稳固阵型,就被梁军大将李思安领骑兵堵截,两军遂在南郑北面十里的西汉水岸发生大战,结果张虔裕大败,洋州、城固等将领拼死作战,与张虔裕一并战死在阵中。 消息被宫人紧急带着回到后苑后,才赶来要向大徐妃议事的内宦唐文扆与左右宫人全都愣在原地,不知是恐惧内城被破,还是震惊于三千蜀军竟然眨眼就被梁人打烂,连地位在蜀国并不算低的张虔裕都战死。 大徐妃脸色纸白,死死抓着儿子小郑王的手,问唐文扆道:“官家如何说?” 唐文扆同样有些恐惧,这个时候更甚,他只是个太监,不管如何,这辈子都只能依靠王建来维持荣辱,但即将城破国灭,他却跑来寻大小徐妃,倒让人奇怪。 唐文扆声音有些变样,道:“官家只怕是要降……适才,中书周庠已经去宫城上求见那萧砚……” 大徐妃抖着肩膀,颤声道:“大蜀不是还有几十万大军吗?” “到了现在,纵有百万大军,于官家又有何用?”唐文扆小声道:“那梁朝萧砚权倾朝野,正需一场大功稳固才能更进一步,如果官家能让他如愿获得整个蜀国,皇室可能并不会受到什么羞辱,官家虽会被去掉帝位,但很大可能会保留一个王爵,只是皇室所有人应当都会被迁往汴梁……” 一旁,小徐妃插话道:“官家会这么做么?” 唐文扆挤出一个笑脸,低声道:“这一点,奴婢不知道官家怎么想的。” 但他思忖了下,又马上道:“那萧砚志不在小!此人声名鹊起,几年之间就爬到了当下这个地位,所历大战,却未闻败绩,正是依靠武力威名才获得大权。据说那位梁朝太尉杨师厚,手中亦有数万精锐大军,结果在萧砚面前一天都没顶住。奴婢敢断定,官家就算不这么做,这萧砚也有实力打下整个蜀国……” 大徐妃听到这里,松开手中的小儿子,将其交给小徐妃,进而冷着声音问唐文扆:“你是什么意思?” 唐文扆没敢去看大徐妃,低着头,声音还是小:“史书上记载,魏太祖武皇帝平灭吕布后,纳吕布下属秦宜禄的妻子杜夫人为妾,杜夫人还给魏太祖武皇帝养育了二子一女……” 小徐妃在旁边瞪大眼睛,大徐妃更是又羞又怒,一巴掌扇在唐文扆的脸上:“贱奴,你什么意思?” 唐文扆捂着脸,竟是破罐子破摔,径直道:“自古以来,凡亡国之君,妻妾皆难免受辱,与其这般,娘娘何不……奴婢刚才已经打听过了,那梁帝朱温最宠幸的郢王妃张贞娘,就被这萧砚收入了房中……冥帝与鬼王皆死,可张贞娘却还活的好好的……” 说着,唐文扆眼睛瞥了下小徐妃,复又凑近了几步,压低声音快速道:“就算是娘娘你不愿意,还不是有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并未给官家诞下子嗣,且不过二十有五……娘娘你在朝野素有人望,只要攀上萧砚,萧砚必会倚重娘娘。如此莫说娘娘你的娘家徐氏,就是整个朝廷,都能因娘娘你而受益!” 大徐妃咬着牙,竟是未曾驳斥,而是反问:“郑王怎么办?” 唐文扆大急,拍着大腿小声道:“娘娘!到了现在,皇室已非是皇室,连官家都自身难保,你当明白需要倚重的人是谁,只有你自己!谁知道那萧砚会怎么对待皇室!?若其一个不满意,说不得要把整个皇室都屠戮殆尽!” “荒唐……太荒唐了……”大徐妃这个时候才终于明白唐文扆慌不择路的跑来寻她是为了什么,原来竟是想在蜀国皇室这条船沉下的最后一刻前,攀附上她这条路子。 但若不如此,唐文扆还能如何?他不过一个王建的家奴,之前在朝中兴风作浪无人可制,连宰相都需要巴结他。但被梁军俘去,人家眼里可只有王建一个人,谁管你是不是什么内宦大监。 小徐妃在旁边也绷着脸,她只是道:“官家待我们不薄……” “别说话!”大徐妃狠狠瞪了她一眼,进而又兀自揉着眉头踱步沉思。 不过他们的时间显然不多了,就在这一瞬间,行宫中突然响起了撞钟的声音,声音传的很远,而这会,几人才发觉一直在宫城外的震天喊杀声也止歇了下来。 唐文扆瞬间色变,来不急多讲,只是匆匆留下一句便走:“娘娘,一定深思!大好年华,切莫寻短!” 没过多久,待几个宫人来请大小徐妃到前面正殿时,正殿中已经跪伏了好几个大臣,正在那里痛哭流涕。 左仆射庾传素便在其中,这个时候正在哽咽出声:“储君、韦相俱在成都,侃帅、宗弼将军,弘农郡公统率数十万大军亦能勤王,皇上何故要降啊……” “住口!”张格怒叱道:“皇上难道想如此吗?若非将士出战不利,国家何至于此?张虔裕被杀、王宗侃在凤翔动也不能动,连王宗弼都不知能不能夺回百牢关来援救,你让皇上为之奈何?!” 庾传素抬起头,恶骂道:“张格,你别忘了,汝当年全家被朱温所杀,逃到蜀中,是皇上收留的你!而你当下,不思尽忠效节,只一味言降,难道不羞愧吗!” 张格拂袖冷哼,只是侧身不言。 王建在上首已经退了皇袍,一身单衣,同样在扶额叹气,左右群臣都盯着地板不说话。 周庠一直在冷眼旁观,这个时候只是出声:“若降,梁军并不会多等,更不会挑选吉日,只给我们半个时辰。若不降,当下禁军皆已死尽,要战,不过举火追随皇上自焚于此而已。为人臣子,我等自当要力所能及的维持皇上的礼仪,不可让皇上遭受梁人侮辱。” 大徐妃在角落默然低头,想到了方才唐文扆的那番话,只怕那萧砚真想侮辱皇室,这上下群臣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她冷笑一声,却听身旁响起低低的声音。 “朝中君臣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大徐妃讶然转头,看了眼小徐妃。 她这个妹妹素有诗才,王建格外喜欢的便是这一点,以前还多在宫中作诗,但多是言景的句子,不曾想今日居能听到这么两句。 好在那几个跪地臣子痛哭流涕的声音不算小,没人能听见。 大徐妃突然想到,那个宋王萧砚,似乎亦颇有诗才,当年盛传天下的“明月几时有”亦在成都流行了许久。 她念着心思,终于听到王建的叹气声重重响起。 “降吧。以朕一人,换诸卿平安,又有何不可。” 说完这一声,王建不再理会下面痛哭的庾传素等人,竟是走到大小徐妃这边来,牵着大徐妃的手,惭愧道:“朕未能让二位爱妃受到保护,是朕无能。” 大徐妃勉强笑了笑:“官家已经尽力了,梁军太过惊世骇俗,非人力可阻。” 王建叹了口气,折身便走,周庠与张格等人跟了出去,原来殿外居然已经备了一辆由白马拉着的素车,上面挂了白布,不过太过仓促,并未能够准备用以牵羊礼的羊来。 不过群臣到底是备了一些白布裹在胳膊上,那种用作亡国礼穿的白麻丧服,这会也不可能在行宫中找出来。 王建便反绑着手,独自走在最前头,引着群臣一并向外去了,大小徐妃和其他宫人倒不必跟随,不过小徐妃不知是起了什么性子,竟是跟了过去,大徐妃怎么也唤不回来,又惊又怕,唯恐小徐妃受到什么伤害,亦也领着几个还算心腹的宫人追了上去。 一行人出了殿宇,没走多久,便看到了宫城的城墙,上面还有焰火的痕迹,已经没有守军值守,不过城门亦没有打开,梁军竟真的没有继续攻城。 有蜀军残存的甲士拽开宫门,这行宫中的人,才终于看清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形。 外面并无什么旗帜,黑压压的全是甲士,簇拥着唯一一个骑士。 那骑士并未佩戴兜鍪,腰间也只配了一柄剑,比起左右执着各色兵器的部下来,显得很单薄。不过其人身姿很挺拔,尤其是一人坐在高大的骏马上,恍若一座所有人都无法翻越的高山,没人敢去直视他,所有人都低着头。 大徐妃死死拉扯着小徐妃,虚着眼睛看着王建领着群臣出去,当然更多的注意都只是看那位骑士。 那就是萧砚。 他左右的甲士几乎没保持什么阵势,显得松松散散,但大徐妃曾经随王建检阅过军队,明白这种松散绝对不是因为缺乏训练和战阵经验造成的,而是因为阵列中每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 这种甲士,见多了厮杀战场,养成一股彪悍轻死的气势,所以在面对这种场面时,虽不会不重视,但骨子里却会自然生出一股慵懒蔑视的情绪,就像提不起精神。 不知他们面对大蜀军队时,是不是也如这样。 大徐妃想着,她好像并未在成都见到过这等敢战老卒,从未见到过。 据说北地多战,每个军士都相当于把脑袋挂在腰带上过活,今日吃肉,明日可能就死在了某处战场上,所以向来跋扈不尊上下,曾经河北的魏博衙兵,便引得梁帝朱温不惜亲自带着大军杀的一干二净,由此可见一斑。 但就是这种彪悍轻死的兵马,此时簇拥在那萧砚左右,却都只是老老实实的没人说话,没人有什么动作,兵刃如林中,每个人都只是平静看着蜀国君臣垂头丧气的走出宫城,竟然无人躁动喧哗,表露出什么兴奋的姿态来。 仿佛攻破南郑,迫使王建投降,简直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 那么有巨大威望而约束这等将卒为其效死的萧砚,到底是怎样的怪物? 大徐妃不敢想象,她觉得自己腿都有些发软,嘴唇都显得干燥,拉扯着小徐妃既不敢动也不敢走。 “止步!” 天地间,终于响起一道喝声,也不知是梁军中哪个将军正在问话:“来者何人!” 王建低着头,双手绑在身后,声音并不大:“蜀国主王建……” 这时候,响起了马蹄声,无数双眼睛看着萧砚缓缓策马上前,蜀国群臣中有人愤慨,有人低头不语,但一如方才,并无人去与萧砚对视,有这个胆量的,在迎上萧砚并不算太凌厉的眸光后,却莫名陡增压力,不自主的垂首移开。 这个环境,似乎并没有太过庄严的感觉。 萧砚当然也不计较这些,在低头看了王建一会后,翻下马背,先伸手接过由张格双手捧在一方木盘中的印玺。 王建抬起头,看了萧砚一眼,然后愣了一下,似乎萧砚的形象与他想象中甚有出入。 萧砚同样看了他一眼,一手把玩着那印玺,一手按剑,只是淡漠不语。 王建一咬牙,干脆跪在了地上,而身后的群臣,也随之跪倒。王建便大声道:“蜀国主王建,自缚于军前,向梁朝天策上将……乞降!” 蜀国大臣中,立刻响起了哽咽抽泣声,那些人被安排在最后,似乎王建也知道这些人恐会让萧砚不悦。 不过萧砚并不在乎,他只是举着印玺,对着天空太阴沉而并不存在的太阳照了一下,随口道:“我听说,皇帝总说我是个竖子,如今见了竖子,因何而恭?” 王建满嘴苦涩,叩头道:“建不知上将军天威,望上将军息怒。” 萧砚淡淡一笑,这时候才将印玺交给身后跟过来的公羊左,开口道:“本王,接受蜀国君臣投降。” 说着,他噌的一声拔剑出鞘,吓了王建及身后群臣一跳,但寒光闪过,王建却安然无恙,绑在他身后的绳子则断了。 “天下纷乱,本王不忍生灵涂炭,故才兴兵于此。卿识得时务,很好。”萧砚拽着王建的胳膊,将他提了起来,道:“然卿投降本王,不代表成都也接受这亡国礼,卿还需费心。” 王建适才松了口气,这时候又苦涩起来,当然只能点头。 萧砚很满意,又道:“卿到了汴京,可封王侯。蜀国臣子,亦能安稳。” 王建做这些,所求不正是这个结果吗,萧砚当下直接给他许诺,不仅仅是安王建的心,亦是安蜀国群臣的心,是要让他们明白,不要想着再搞什么事。 所有人都知道萧砚说的话就相当于梁朝的圣旨,王建到底是松了一口气,当即向萧砚揖拜了下。 这时候,人群后响起一道声音:“将军会善待蜀中百姓么?” 萧砚稍稍侧目,循着声音看去,却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妇人。王建则又恼又羞愧,一是恼小徐妃脑子糊涂了在这个场面跑来,二是羞愧自己方才居然忘了请求萧砚善待蜀中百姓一事。 萧砚思索了下,问道:“汝就是蕊夫人?” 小徐妃一愣,跟在她身后又惊又怕的大徐妃同样错愕,许多群臣都转头看过去,他们并不知道这‘蕊夫人’的封号出自何处。 萧砚倒并不解释,他也不会解释是自己的记忆可能出了偏差,遂只是一笑,翻身上马,径直策马直入行宫之内。 当然没有回答小徐妃的问题。 (本章完) 第387章 秦王(九) 第387章 秦王(九) 受降仪式很简单,并不庄严,甚至显得极为仓促草率,不过这本就不是萧砚上心的事情,他策马进入行宫后,所有还留在宫里的宦官、宫女,都朝着他伏地不起。 这座汉中的行宫本来就不算大,且据说还是当年唐僖宗避黄巢之祸时住的地方,很有几分陈旧感,不过物是人非,倒无法从中看出当年的什么痕迹来。 萧砚兀自骑在马背上,打量着层层迭迭的宫室,他可以想象得到,方才的蜀国君臣在里面会有多慌张。 身后传来短促的脚步声,小徐妃的声音又紧追着响起:“将军,还请善待蜀中百姓!” 萧砚回过头,看了眼小徐妃,她后面还有个同样很显雍容华贵的妇人,不过后者此时只是一脸惶恐,一副有心想拉扯小徐妃,却又迎着萧砚的目光不敢近前的样子。 不过大徐妃好似又想到了什么,马上上前敛衽拜倒于地。 她虽年还不过三十,但甚是雍容,属于那种熟透了的美妇人,虽比不得兼有英武气的述里朵,却亦别有一番美感。而小徐妃更不必说,如果萧砚记忆没有偏差的话,这女子在后世应当有蕊夫人的称号,所谓“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依照萧砚的眼光来看,她也属于国色这一级别了。 两姐妹各有风韵,相貌亦有几分神似,此时大徐妃拉扯着小徐妃一并拜倒,抬头仰视着萧砚时,竟很有几道别有的诱惑感来。 王建这厮,年老体衰,却很懂得享受嘛。 守在宫门外的公羊左很上道的舔了舔嘴角,就要挥手让夜不收们将蜀国君臣带向别处,似要给萧砚腾地方。 萧砚抬头看去,王建的肩膀微微发颤,头也不敢回,更何论往这边看了。适才回头望过来的群臣们,更是都收回视线,佯装不知的看着地面,不发一言。 这个时候,让人毫不怀疑的是,如果萧砚立时命人将这两个在成都比贵妃还更要高贵的大小徐送入房中,甚至就直接在正殿内将她们洗剥成两个白羊,大小徐恐怕也只能默默承受,而这上下君臣更不过只能装聋作哑。 尤其是大徐妃,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萧砚的目光,还是想起了萧砚的身份与权威,竟然忍不住轻轻颤动起来,伏在地上的身躯带了几分扭动,很容易就能勾得萧砚兴起欲望。 但不过转眼,萧砚就将这点绮念压了下去。 身为男儿,好美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当初哪怕是降臣极力反对,萧砚都让巴戈一并留下,其中的荒唐程度,亦也难讲。 不过对于一个男儿来说,如果只能屈从于自己的欲望,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侮辱亡国君主妃妾这件事,可大可小,或者在某方面来说,可谓不值一提。 这个时代向来这样,有的甚至在自己享用过后,还很是大方的赏赐给部下,再恐怖一点的,在事后煮成人肉汤亦也说不准。 唐末以来,武人的脑子多少都有点病,在不断杀人与防止被杀的过程中,心理已经扭曲到了极点,这些操作,很正常。 不过萧砚接受王建的投降,并且愿意当众给其松绑,便不是为了上演秽乱皇宫,睡遍蜀国后妃来的。 他对公羊左下令道: “将蜀国主留下,侍奉蜀国主的几个近臣也留下,其他人,则自散回宅,若有家人在城中,便去报平安吧。” 言语中,他狠狠瞪了公羊左一眼。公羊左这厮,若是在这个时候把蜀国君臣都带走,自己就算是没睡二徐,只怕也变成睡了,洗都洗不清,找谁说理去? 公羊左咧嘴一笑,倒是没有半点异议。 蜀国君臣倒是俱都愕然,而那王建显然都做好了头上戴帽子的准备,他可知道自己这两个宠妃有多美妙,萧砚一个年轻气盛的武人,还是胜利者,没有道理在顶着高压疾驰数百里后还继续压抑着欲望。 “这天策上将……”周庠小声道:“真是冲着整个大蜀来的。” 对于睡王建后妃这件事,萧砚若做了,他会很痛快,尤其还是一次睡两,更别说是相当于夫前……,这种征服感与刺激感,很难与人述说,普通人更难体会。彼时在幽州,萧砚没有躲过述里朵的引诱,便是此因。 可若他不做,且还顺便继续善待王建、善待整个蜀国皇室,同时顺便对蜀国群臣采取怀柔政策,那么对他的好处,是绝对百利而无一害。 这不仅能快速稳定蜀中,增大蜀国群臣投降的可能性,且眼光放长远,对于其他诸侯而言,更是一种良好的信号与开端。 如果蜀国城破国灭,王建还受到萧砚羞辱,皇室亦被萧砚凌辱迫害,那将来萧砚平定其他诸侯时,不说下面的将士会怎么样,他们的王室与统治者,必定会与萧砚死扛到底,绝不投降。 这个天策上将……野心很大啊。 周庠不禁如此暗想,而和老友庾传素对视时,后者的目光中显然也有这个意思。 伏在地面的大徐妃错愕了下,在她身侧的小徐妃亦是同样震惊。 便听萧砚的声音从她们头上传来:“要不要善待百姓,不是本王说了算,而是你们其余各地还未投降的蜀国文武说了算。蜀国主已然向本王投降,本王便愿意罢息兵戈,然若是成都乃至其他地方的剩余蜀军还要顽抗,本王亦不可能什么也不做。” 萧砚说完,便对着二徐挥了挥手:“你们且随蜀国主去吧,本王允许你们继续在行宫中挑选一处住下,只有一点,不得乱跑。” 话毕,萧砚亦也懒得再往行宫里面深入,这里自有公羊左领人清理,夜不收不会让行宫里残存有什么漏网之鱼的。 不过他要离去前,却是突然用马鞭指着小徐妃:“汝之父兄,是否皆在成都任职?” 小徐妃尚在愣神,似乎还未从萧砚方才的话中理解过来,大徐妃则赶忙撩了撩耳畔乱发,仍是敛衽于地,哀声道:“妾之父兄,确都在成都。父亲为蜀国骠骑大将军,大哥是太师,二哥则正任侍中,这会都留守在成都……” 萧砚瞥了大徐妃一眼,他在蜀中密布哨探,得到的情报很全,关于二徐的风闻,基本没几条好的,不过王建还在世,这大徐妃倒还不算太过分。在原有的历史时空中,大徐妃的儿子王衍即位蜀帝后,二徐才开始彻底放飞自我起来,那叫一个专横,什么卖官鬻爵、附庸风雅,全都是二女的基操。 但经过短暂的接触,萧砚倒是看的出来,小徐妃虽并非什么白莲,但手腕心机不如大徐妃太多,而二徐当中,显然也亦是由大徐妃占据主导。 这天下,每个政权都有储君之争,梁朝如此,蜀国更甚。 大徐妃一门心思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此番带着儿子跟王建来汉中,未尝没有不放过每一次机会的意思。不过大徐妃甚有心机,她本人跟着来了,却还留父兄在成都留守着,以断绝在成都临时监管小朝廷的太子有一步登天的机会。 而且依照萧砚的洞察力,自然发现了刚才他在下令让王建留下后,大徐妃在释怀之余的那一抹懊悔与不甘。 这女人,有点意思。 萧砚嗯了一声,对二徐道:“汝可给在成都的父兄各自写一封信,陈述利害。本王不是嗜杀的人,如果汝之父兄在成都表现不错,来日本王可保汝父在大梁受封公侯。” 大徐妃果然一喜,当即双手迭加在额前,伏地拜倒下去:“妾拜谢大王恩赏。” 萧砚没有理她,而是用马鞭继续指着小徐妃:“你为何不拜?” 小徐妃仰着头,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 她这时候凑近了才发现,萧砚的形象居然很好,虽然看起来衣甲很有些污损,像是许久未曾打理,唇上与下颌更有一层没有经过任何打理的短髯,看起来杂乱。 不过萧砚的气质很好,五官更立体,脸颊虽已瘦的不像话,但脸庞很有分明感,就算皮肤晒得黝黑,却仍可以依稀辨出是个美男。 当然,是个带着英武彪悍之气的美男。 大徐妃有些僵硬,稍稍抬着头,目光悄悄从两人脸上扫过,心中暗自大骂妹妹太蠢笨,有意要出声解围,不过竟听萧砚又道:“罢了,你之前愿为百姓请命,很不错,本王准你不拜。” 说完,萧砚就已兀自策马离去,在经过王建身旁时也没停下来,看他方向,似乎是朝着粮仓那边去了。 王建对着萧砚做着揖拜的姿势,直到萧砚走了很远后也保持着。他自然不是心甘情愿的,而是行宫中还留着适才就明显不怀好意的公羊左和一大票夜不收、甲士,此时这些人就在他周围,王建不敢不做。 “不知这位…老将军……”张格是留在王建身旁的人之一,这时候直起身来,对公羊左陪笑一二:“是打算……” 公羊左捻着须,没有搭理,只是虚眸看着行宫的建筑群,随口道:“封了吧,把所有人都赶出来。” 他身后的一众夜不收、甲士俱都应命,立即持戈直入其中。 张格一时错愕,忙道:“老将军、老将军,宋王可是说了允国主挑一宫殿居住……” 公羊左啧了一声,斜睨他一眼:“只能住宫殿?” 张格一时屏气凝神,他身侧的唐文扆更是不敢出声,倒是一直忠心耿耿伴在王建身侧的庾传素顾不得心下恼怒,急忙道:“仆的宅邸,尚还宽敞,如果老将军觉得合适,可否请国主去仆那里暂住?” 公羊左嘶哑的笑了笑,拍着庾传素的肩膀:“是你啊,不错,我家大王很喜欢你身上的骨气。住吧住吧,别乱跑就行。” 庾传素一时哽住,他不用回头都可以看见,张格与唐文扆看他的眼神绝对不善。 王建亦也没有其他选择,他看得出公羊左在萧砚那里的地位不算低,他一亡国之君,还能奢求什么待遇? 他只是在二徐过来时,沉沉看了小徐妃一眼,然后也没有什么言语,带着几个臣子由夜不收看护着去往了庾传素的宅邸。 —————— 萧砚在粮仓那里收到公羊左适才的行为后,只是哦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公羊左是个妙人,他的阅历很丰富,知晓怎么处事是最合适的。 萧砚释放出善意,允许王建继续住在代表天子行在的宫殿里,这是善待皇室的信号之一,传出去只会对萧砚有利。 但王建若自己还真想继续住进去呢? 公羊左的处理方法便是:不是,你还真住啊?老东西,给你脸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是吧? 美名是萧砚的,恶名则由公羊左自己背。萧砚方才说了也就说了,王建就算住进去也无碍。但公羊左不会这么想,削弱蜀国皇室的事情萧砚既然不能自己去做,那么我公羊左何不代劳? 反正,夜不收本就是萧砚的凶器嘛。 萧砚对公羊左很满意,不过并不会如何嘉奖他,在夜不收的体系里,自有一套奖惩制度。 他正与身侧的参军、文书下达指令:“否决李思安要把蜀军尸首筑成京官的提议,并让王建立刻给我筹备一支辎重营来,负责掩埋尸首,入土为安,并尽量救治蜀军伤卒。” 他边走边看粮仓中的存储情况,同时道:“另,让王建即刻以蜀国朝廷的名义,给夔州刺史王先成写诏令,让其不得擅自调动水师,须原地驻军等待,向由南阳顺水南下的史弘肇部归降,并领史弘肇之兵马迅速入蜀!” 诸多指令迅速下达,每条都有专人负责飞速传递出去,萧砚看完了储备粮,便不再多作逗留,随即入主城中衙署。 归德军将士进城控制四门,以及各处重要路口,然后以兴元府衙署作为中军行辕,萧砚需要在这里发号施令,让正在百牢关抢夺定军山的余仲部、全歼洋州、城固兵马的李思安部,迅速扫荡整个汉中,将汉中的有生力量完全掐灭。 至于城中百姓,萧砚专门叫来了据说对于投降一事很是上心的张格等人,给他们安了一些临时差遣职位,命他们负责带着夜不收安抚全城、接受汉中各地流民。 实际上,直到这个时候,由于进程实在太快,百姓们多还不知道王建已经投降了的事情,不过也不重要了,若能继续用蜀国朝廷的名义对蜀国各地发号施令,显然再轻松不过。 部署军务等事忙活了许久,及至天色阴云散开,夕阳西下之时,萧砚才拖着疲惫感见了此次奇袭南郑,最重要的二人。 尸祖侯卿。 尸祖旱魃。 (本章完) 第388章 秦王(完) 第388章 秦王(完) 彼时萧砚向降臣索要的第二个人情,便是要她请尸祖旱魃出山。 玄冥教创立之初,教中除却由世人熟知的冥帝、鬼王、孟婆及水火判官外,实力最高深莫测且各有不俗本事的,便是四大尸祖。 其中,尸祖莹勾因修炼功法走火入魔诞生出了“阿姐”这个第二人格,不仅在一夜之间变成孩童模样,甚而苦寻多年也未得到解救之法,遂怒而避世,便是将身体让给了阿姐,而她的主人格则就此沉睡,除非必要,不会苏醒。 而另一个避世的尸祖,便是旱魃。 说起来,旱魃不能算做完全避世,且他的隐世原因亦也古怪,乃是他自知相貌凶恶,恐会令外人恐惧,这才独自隐居起来,用扎纸匠的身份生活在某地,不为世人所知。 不过这个世人中有一个特例,那便是侯卿。 侯卿作为四大尸祖中浪迹江湖最久,同时性格最为特立独行之人,不论是旱魃所在,还是阿姐和降臣,他都有知晓如何联系,所以这次萧砚才会拜托侯卿专门走一趟,用降臣的名义请旱魃出山,为此次奇袭汉中制作出最关键的道具。 炸药。 火药在百年前就已问世,但要想将它制作成炸药并发挥出巨大的威力,当世却几乎无人可以做到。 尸祖旱魃就是这个例外。 旱魃天生就对火药极为敏感,当年跟随降臣协助冥帝等人创建玄冥教时,旱魃就因善使火药,获得了“赤地千里”的名号。 便是在现在的汴京里,还有一架由旱魃制作,并被大梁朝廷命名“无敌大将军”的火炮,此炮威力极为惊人,对城墙的破坏性远超投石机等攻城器械。 不过由于这架火炮太过巨大,且配比极重,每次运转都需动用百人不断推拉才可行动,笨重不提,在路程上消耗的时间也太长,所以大梁朝廷鲜少动用此物,已在汴京府库中存放了多年。 此次奇袭汉中,若没有旱魃,萧砚不可能如此迅速的迫使王建投降,虽说依照汉中的空虚程度,他亦能先席卷各地,将王建困死在南郑城内。利用百牢关围歼王宗弼的剑阁兵马,便是备选方案。 此时距离天黑仍有一段时间,不过入驻南郑城的副将、参军等已然安排人做好了晚饭,全军作战至此,终于稍稍缓解疲惫,松一口气。南郑存粮充沛,完全足够全军吃个满足,且这也是将近十余日来将士们吃的第一顿热食。 李思安已经带着兵马回转南郑,其部在全歼张虔裕后,还俘获了千余人及上百条舟船,不过萧砚并没有急着让他去掌控城固、傥城与其他洋州城池,这些地方已经相当于空城,命王建起草一道诏令便可让他们献城归降,犯不着分散己方的兵力。 待夜不收们盛来汤食,侯卿与旱魃正好赶来,与他们一同前来的,竟还有三人,却是一个近似神棍的老翁、一形同侏儒的扶桑浪人,与一个身形魁梧,身着娆疆服饰的大高个。 “师傅。”侯卿一见面就一丝不苟的朝着萧砚抱拳。 而在他身后的那三人,老翁在面对萧砚时还有些畏惧赔笑的模样,那扶桑浪人却已清了清嗓子,弯腰九十度行礼:“本人见过太师父。” 那大高个亦也吭哧吭哧行礼,不过并未报名字。 这个时候,那老翁才擦了擦额上的汗,一揖到地:“草民极乐,拜见宋王!” 旱魃在旁边挠了挠后脑勺,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遂只好对萧砚点点头,然后抱胸立在一旁不说话。 萧砚失笑,对侯卿道:“半年不见,尸祖怎生如此客气?不过御剑术而已,哪里当得一声师傅,你我交情,如此生疏,倒不像话,依旧如以往那般称呼便是。对了,这便是旱魃尸祖吧?” 说着,他便已伸手迎过去,笑道:“旱魃尸祖,久闻了。今日之战,尸祖你可是居功甚伟,萧某得代将士们向你道谢。” 旱魃明显有点不好意思,他粗糙的大手被萧砚握着,然后由后者轻轻一拉,竟是来了个拥抱,似乎在做一个从未见过的见面礼一般。 不过萧砚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旱魃却极为拘束且感动,他生的高大,外表凶狠犹如野兽,外人对待他的态度不是惧怕就是厌恶,甚至鲜少有人将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所以多年来,内心对这方面很为敏感,一向不习惯与他人接触,这也是他隐居避世的唯一原因。 但萧砚展现出来的情绪,却并不像作伪,热情一时感染了旱魃,令他有些手足无措,搓着手道:“做这些并不难,真不算什么功劳……” 说着,他看了下萧砚,又道:“我们来的时候,我看见你的部下在救治蜀国的伤民、伤卒……你很不错,与朱温、朱友圭他们不一样,事实上,我本来不愿意走这一趟的。” 萧砚笑笑,降臣与他说过,旱魃这人,很重情义,尤其最痛恨的就是冷血无情的人。当年他离开玄冥教,很大就是因为不喜冥帝等人的行事风格。而且就算是这样,一直到了现在,旱魃也仍对玄冥教留有感情。 不过救治蜀国军民这种事,自不是演给旱魃看的。 萧砚随口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四海若不一统,伤害还会延续很多年,今日尸祖帮我破城,不仅能够促进天下早日一统,亦属于挽救了无数会因梁蜀大战而死去的军民。” 旱魃若有所思,点头道:“有理。” 这时候,萧砚才有心顾及被侯卿带来的那个古怪组合,问道:“这三人是?” “我收的徒弟。”侯卿的介绍简洁明了:“他们在蜀中打着蚩梦师父的名义坑蒙拐骗,我正在代蚩梦师父行感化事。” 那极乐老翁原本是个医师,但医术实在太过平平,可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厮却敢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精通蛊术的名医,已在蜀中以此骗了好大一桩家财,在被侯卿撞见前,他居然从未失手过。从某方面来说,这极乐倒有几分本事。 至于那个自称本人的扶桑浪人,据说是因海难漂流到了天朝,一路辗转,仗着会一点轻功四处浑水摸鱼,在蜀中与极乐不打不相识,一起干起了坑蒙拐骗的行当,按照本人自己的话说,他是在赚取回扶桑的路费。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旱魃得以炸开南郑城墙的那条地道,就是本人带着那娆疆大高个挖出来的。 而极乐和本人这个双人组合中为何会有一个娆疆大高个,则是因为二人打着娆疆圣女名义行骗时,需要一个充门面的帮手,故披着黑袍,看起来有几分气势实则亦对蛊术几无了解的娆疆大高个,在三人组合中就成为了娆疆十二峒的世外高人。 不得不说,侯卿能收这三个人做徒弟,着实让人费解。不过侯卿的性格本来就颇为不羁,他的想法异于常人也实属正常。 对于之前行坑蒙拐骗一事,本人这个扶桑浪子只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这段经历于他而言就像并没做过一样,极乐倒甚是惭愧,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位高权重的萧砚面前才如此这般,一直都在惶恐不安的对萧砚赔着笑脸。 萧砚招呼诸人坐下,又安排人多拿了三幅碗筷,极乐很是受宠若惊的跪坐在席末,并不时悄悄给本人和那娆疆大个子使眼色,显然是要提醒这两个不怎么讲究中原礼仪的家伙规矩一些。 “你们三人既然能让侯卿尸祖手下留情,并为侯卿尸祖收为徒弟,想必亦有本事在身,只要能改邪归正,我向来都愿意不拘一格用人。” 萧砚坐下后,居然是先向极乐三人出声:“南郑虽然事了,剑阁以南却还屯有蜀国重兵,这一战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我想你等在蜀中活跃多年,或也积攒了不少人脉,可否利用这些人脉为我做事?” 极乐惊了一惊,下意识看了下侯卿,后者却并无所动,仿佛萧砚随意使唤他的人丝毫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极乐便硬着头皮道:“小人在蜀中经营多年,确实结识了一些…富户……敢问大王,是要小人等做什么?” “你想办法回到成都,除却要将蜀国主王建已向我投降的消息泄露给这些富户外,亦要给他们散播一些或真或假的传闻,即凤翔的王宗侃已经兵败、夔州刺史王先成则已向梁朝归降,梁朝江陵水军正长驱直入汉中等等。” 极乐哪里知道这其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当然只是应下。 若能先让成都人心自乱,那后面的诸等事自能迎刃而解,不过萧砚并不对此抱太大的希望,成都还留有蜀国的太子与留守朝廷,很大可能不会直接投降,终究还是要打一场。 他留着侯卿与旱魃说了一会事,除却感谢旱魃这次的助力外,还是请求旱魃能继续留下来,如果有必要,可能在剑阁关需要旱魃出力。 旱魃很爽快的就答应了,甚至萧砚还没有说出给他讨个媳妇这一承诺。 四大尸祖中,降臣一心想着改良九幽玄天神功,谋于自己的心中事;莹勾苦于无法恢复本身;侯卿痴迷于游山玩水,浪迹天涯;旱魃则一心想找一个不嫌弃自己的女孩成亲。 相对来说,旱魃的问题是最好解决的,尤其是萧砚在知道答案的情况下。 不过旱魃既已爽快应下,萧砚倒不至于这么快把事情安排出去,因为他也无法确定在当下的世界中,原时空里与旱魃对上眼的吴国上饶公主会不会改变想法,或者说需要制造出特定的情景,上饶公主才能喜欢上旱魃。 有旱魃加盟,接下来的事就显得轻松很多了。 后面几日,王建所在的行在朝廷向萧砚投降的消息,才终于发酵,向南北传递。 蜀国统领剑阁兵马的主将王宗弼心急如焚,在未得到确切情报的情况下,率军轻进百牢关,结果甫一出关东进,退路就被定军山上的余仲迂回围堵。 当此之时,李思安部已在南郑修整完毕,并奉萧砚的命令马不停蹄的疾驰过勉县,正面向王宗弼逼压,迫使王宗弼与李思安发生交战。 双方都是主力军,但王宗弼麾下的剑阁兵马受到东西两面夹击,又有王建投降的士气影响,仅仅只坚持了一个时辰,中央的一个大方阵就轰然溃败,被李思安亲领骑兵突破,进而数个方阵被冲垮,上万人的部队就此全溃。 在这个正面战场上,蜀军大败,被俘数千人,主将王宗弼不肯受降,在对着南郑方向三次叩头言罪后,自刎而死。 萧砚命人收拢王宗弼的尸身安葬,进而亲自领兵南下,蜀国在汉中的兴州、利州,皆向萧砚投降。 蜀军在剑阁的主力已经大败,将士死尽,被俘起码过半,军械辎重更是损失殆尽,全部作为给养补给了萧砚的归德军。 剑阁关即便还有蜀国将士守着,但在成都方向的援军还未抵达的情况下,并未坚守,被王宗弼留守下来的将领接受了萧砚带的王建诏令,开关投降。 这个时候,事实才终于证明了萧砚分兵用以全歼王宗弼的大胆计划并无问题。 跟着萧砚孤军深入的归德军将士们,这会也才终于将长达半月的高压情绪、悬着的心,随着局势的变化,彻底轻松落下来。 萧砚走在剑阁关上,倒并无太多的喜悦,所谓战胜,是除了战败之外的最大悲剧。这并非惺惺作态,尸横遍野的场面,空气中的血腥味,夹杂着失禁的臭味,及伤兵的隐约呻吟声,只要是场大战,战胜后便都能感受到。 战场上获得的狂喜,其实很难表达出来,不论是敌方还是己方,都付出了不小的伤亡,成千上万的人都为此殒命,背后更是一个个家庭因此破碎。 战争是很残酷的事,萧砚在战后确实很少因此开怀大笑起来,战争后的秩序重建,远远比战争更麻烦与痛苦。 “唉……”同样被带到剑阁来的,还有王建的大臣周庠与张格,前者默然叹气,后者则苦笑着出声:“上将军真乃用兵如神。” “双方将士都很用命,不过胜利在我而已。”萧砚平静应了一声,然后看向周庠二人:“我探得情报,你们蜀国的弘农郡公晋晖领着成都的援兵停在了绵州,你们说他会不会继续打下去?” 张格拱手道:“仆愿替上将军去劝降晋晖。” 萧砚看了下低头不说话的周庠,于是站在关城的城垛前环视着南面的山川形势。如果是在平原上,地势虽然会更开阔,但目力所及其实看不到太远。倒是在这种山脉起伏的地方,一旦站在了高处,视野中的风物,反而会十分壮阔。 翘首迎风,登高远眺,此刻萧砚好像不只是在看南面的山川,而是在看整个成都平原。仿若东临剑阁,以观天下。 一枚树叶飘了过来,萧砚看见了它,伸手将其抓住,放在手心观摩了一下,片刻后,他才抬头目视着南方,随手把树叶扔在了地上。 “若要继续打,他们会败的很惨。” 这一句十分平静但极为狂妄的话从萧砚口中说出来,两个蜀国臣子却是哑口无言,默认以对。 不过可惜的是,这个道理只有周庠二人清楚,那位统领成都仅剩主力的晋晖却并不如此认为。 其人停驻在绵州,虽不北上,但亦遣斥候来打探剑阁关的情况,并有调遣兵马的动作。 好在成都方面比起晋晖来更要冷静的多,一封国书被成都的使臣迅速送到了萧砚手中。 原来在王建投降的消息传回成都后,太子王元膺便马上登基称帝,甚至还分别下达了让晋晖与王宗弼聚兵围歼萧砚的命令。 彼时的蜀国,唯一的损失不过丢失了一位皇帝和诸等行在臣僚,大军主力仍在,王元膺自不会真的认为有什么亡国的危险,甚至可能还会在心底感谢萧砚俘虏了他的老爹王建。 直到王宗弼兵败自杀,剑阁失守,大半个汉中都降于萧砚,甚至还隐隐有王宗侃已在凤翔兵败的消息在成都流传后,王元膺才终于害怕起来,不顾宰相韦庄的反对,递交了求和的国书。 乃是王元膺愿意自去帝位,奉梁朝为宗,同时割汉中全境与夔州于萧砚,并每年奉上岁币十万贯与蜀锦一万匹于梁朝,以求换回剑阁关。 萧砚当然不接受,将成都的使臣驳回,乃是要王元膺将岁币加到百万贯,蜀锦加到十万匹,并要求王元膺不但需自去帝位,还不允许保留蜀王的称号,同时索要黔中的施、溪、辰、锦四州,如此两国才可以凭剑阁关为界,从此和睦相处。 如此苛刻的条件,王元膺哪里愿意接受,当即大怒,又恢复了自己的皇帝称号,并强征成都百姓为兵,齐发绵州御驾亲征,乃是要与蜀国共存亡。 萧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着即领兵南下,几乎没有任何阻滞,只了三天便抵达绵州,但并未攻城,而是留下了李思安控遏路口,主力则依靠机动之利从西面绕行而过。 屯兵在绵州的晋晖先是固守城池,在发现归德军主力绕道,便发大军去攻打李思安,欲断萧砚的辎重。 李思安果然败退,领兵向北走,晋晖率领大军去追,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急忙又领人向南去堵萧砚。 可晋晖才走至万安白马关,就接到急报,乃是萧砚领兵到了绵竹关后,居然又故技重施,绕道而过,据说累死了数百匹战马。 但萧砚绕绵竹关过,便终于在德阳遇上领着成都新旧军马说要御驾亲征的王元膺,两军在德阳北大战,只两刻钟,萧砚便击破了蜀军大阵中军。 王元膺大败,只来得及带领几百人向成都逃,萧砚丝毫不顾成千上万的俘虏,亲自领人在王元膺背后紧追不舍,王元膺逃跑所经过的广汉、新都二城竟都不敢开城援救,于是仅有两三骑跟随的王元膺在成都北的凤凰水岸力竭,被萧砚生擒。 而王元膺大败的消息传回成都,留守在成都的二徐之父,蜀国骠骑大将军徐耕开城向萧砚投降。 蜀国。 亡了。 前后之际,不过一月。 晋晖还欲作抵抗,却为部下所绑,全军在白马关就地向萧砚投降,受降者甚至只是个归德军普通五百人指挥使。 次日,蜀国宰相韦庄拖着病体,代表蜀国皇室递交了大蜀玉玺。 七月上旬,在凤翔与岐军、定霸都僵持的王宗侃因粮草军需断绝,向定霸都主将田道成投降。 就此,蜀国彻底覆灭,梁朝版图扩张至黔蜀全境,与娆疆、南汉接壤,得民百万,兵甲钱粮不可计数。 同一时间,岐王李茂贞亦上国书,愿奉岐国全境归降梁朝。 天下震恐。 在长安的梁帝朱友贞几乎是马上就下了圣旨: 以萧砚为相国、太尉、司徒、总百揆,以凤翔、天雄、泾原、渭北、东川、西川、黔中、佑国、匡国、镇国、感化、忠武、忠义、荆南等二十四道为秦国,进封萧砚为秦王,加九锡、冕九旒,假节钺,行天子车驾,出警入跸,兴建秦王宫。 四海俱寂。 ———— 萧砚轻骑出蜀,待回到汉中时,已近八月,无数书信都堆积在这里,里面有河北、汴京即冯道、韩延徽等天策府文武的信,自然也有姬如雪的家书,还有一些是南面诸侯马殷、钱镠的恭贺信。 蜀道难以通行,信件的运转很麻烦,加之在成都的时候萧砚确实很忙,所以一些不太重要的信件他都让人留在了汉中南郑。 姬如雪这妮子最古怪,这两个月一封信都没写就罢了,萧砚刚回汉中,她的信居然也刚到不久。 萧砚便先拆开姬如雪的信件,一眼扫去,却皱眉发现只有寥寥数字。 “联姻,以安岐国,以诞世子。” (本章完) 第389章 河东事(一) 第389章 河东事(一) 时间推回到两月之前。 六月下旬,在萧砚渡傥骆道进入汉中平原之际,长安杨师厚被萧砚生擒的消息也正在发酵,并迅速由各方散在中原的细作传递回国。 这其中对此最为关切的,自是太原。 不过与杨师厚兵败、关中兵马尽入萧砚之手这则消息一同到的,还有另一道沉寂许久的细作情报。 与这一则情报比起来,似乎杨师厚兵变成功与否的事情,也变得无关紧要了。 李存忍收到忍字门徒传回来的书信后,吃了一惊,因她其实并未想过那个安插在萧砚身边的女人能发挥出多大作用。但事关重大,信上的情报甚至让李存忍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故一刻都不敢耽搁,匆忙赶往晋王府。 因有李星云被奉入晋国的原因,李克用为表姿态,已搬离晋王宫数月,不过现在的王府也并不算小,虽然并非新建,然前后数进院落,奢华程度亦也符合李克用的身份。 不凑巧的是,李克用居然并没有在王府中,甚至就连李存忍手下的殇组织亦也不知晓他的去处。 但这种事其实很常见,她这位义父虽有腿疾,却会不时独自消失一段时间,下落更是隐秘,谁也不知,多年来李存忍早已司空见惯,甚而还需提义父遮掩行踪。 不过今日情况特殊,李存忍不可能继续干等,她压着心中的复杂与不安,想了想,先是留了一个“殇”时刻关注王府,自己则带着两人轻骑赶向通文馆。 通文馆在太原近郊,坐拥有一大片园林,表面上看起来不过只是一座巨大的庄园而已,但李存忍却清楚其中暗哨之严密,绝不输之前的晋王宫半点。 在晋国,通文馆在朝廷上自成一派,除却圣主李嗣源只兼了一些虚职外,其他各个门主都各自领有实权差遣,就是脑子不太好用的十门主李存孝,手中亦有五百全是具装骑兵的飞虎军可用,只是一年前在李存勖与萧砚大战时,尽数殁于河北了而已。 只是这些实权太保,却都在虚实之间,与李嗣源尤为关系紧密。十三太保中,除开世子李存勖和作为晋王助手存在的李存忍外,还有五太保李存义因性格不合,多年前就脱离通文馆自去,不知所踪。 剩下的,便都在明面上或暗地里对他们这位大哥尤为崇拜,纵使这些年来李嗣源在晋国朝廷上的呼声并不高,身为十三太保之首,与世子李存勖比起来却形同一个透明人。 若在以往,李存忍还会认为李嗣源是在避嫌让权,不想让他自己的光芒影响到世子,而通文馆众门主与李嗣源交好,亦只是因为当年一起与李嗣源共建通文馆,结下的兄弟情谊太过刻骨铭心而已。 甚至就在近些年,随着李嗣源愈加脱离权力中枢,影响力越来越小,终日只知料理通文馆琐事,去下面的乡野掺和百姓的农事,李存忍亦会不自觉的认为义父对这位大哥的防备心太过。 一个脱离了通文馆便几乎没有权力的人,没有班底,更无兵权,难道真能对世子造成什么威胁? 直到这封信传来,李存忍才发觉事情有些不简单。 她这位大哥,不是避嫌让权,分明是在韬光养晦!而那些看起来好似不过感念兄弟情谊的各个门主,更可能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李嗣源培养成了只拥护圣主而不知世子的完整班底,甚至就是对于义父,他们可能也并无太多忠心。 为何呢? 她这位大哥明明只空有一个圣主的名头而已,无实权便罢,更无战功,无非是在朝野中有一些好名声罢了,难道还比当年被昭宗皇帝亲口夸赞“可亚其父”的世子还更值得效忠与追随? 脑子里想着这些,李存忍命两个忍字门徒侯在外面,兀自走进李嗣源居住的院落中。 由于这次揣了别样心思,李存忍这才发现,以前她几乎从不登门、就算登门也只是直来直去几无停留的院落,居然甚是狭窄寒酸。 按理来说,通文馆被李嗣源经营多年,且他本人还是堂堂圣主,在整个天下江湖都有赫赫威名的存在,住宅居所不说如何奢华,也当自有一番气派才对。 可李嗣源的这座院子,着实简薄的很,就算是不怎么对这些上心的李存忍,都觉得这里太过朴素。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次带了别样心思的原因。 李存忍默默打量着往里走,仪门后则有一个穿着同样简单的管事略显惶恐的迎出来,脸上赔着笑:“十三门主突然驾到,怎生也没人通报,实在……” 这通文馆中暗哨密布,傻子才信这里没提前得到消息,李存忍面具后的眸子冷淡,亦不接话,只是往里走。 那管事明显有些着急,一面往外迎,一面赔笑道:“圣主月前中了漠北妖人的巫毒,虽已醒转,然身体仍还虚弱,不能见光,十三门主若有要事或是晋王诏令,小人可代劳,不知……” “滚。”李存忍叱了一声,手按腰刀,理也不理其人,如此孤身直入仪门之内,那管事脸色讪讪,眼中隐有几分怒气,但弓身避在一旁,竟不敢拦。 李存忍走过短廊,迎面就闻见李嗣源的房内有药气传出来,她脚步不顿,径直就要开门。 “十三妹!” 就听见身后传来呼声,李存礼快步往这里走进来,同时语气中还在带笑:“可是义父又有要事托付给大哥?莫不是关中杨师厚被擒的消息,我不久前已告诉给大哥了,你……” 李存忍头也不回,手掌一推,那房门便径直打开,阳光斜射进去,因动作太大,房门带起了风,便隐有一层浮尘飘散在空中。 李存礼在后面不远处倏然止步,手还遥遥抬着做阻止状,一颗心几乎是提到了嗓子眼。 “咳咳咳……” 李存忍眼睛微眯,听见了屏风后的咳嗽声,但她亦没犹豫,只是大步走进去,这才看见床榻上的厚厚蚊帐中有一道人影正撑着坐起来。 “十三妹这是?”李嗣源主动掀开了帘帐,一张方脸上透着月余未晒太阳而显得虚弱的苍白。 李存忍这时候才止住脚步,迟疑了下,复才抱拳:“晋王命我代他看顾圣主伤情,并询问通文馆可否另在中原截获有其他消息。” “十三妹所说的其他消息是指?”李存礼这时候才面挂和煦笑色的走进来,随手关上了门,然后道:“杨师厚在潼关兵败被擒,梁朝大权尽为那宋王萧砚所得,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不过除却这一则消息外,难道中原还有什么值得义父挂念吗?” 说着,他就自然带了几分责怪的语气:“大哥带伤养身,通文馆大小事务月前就已交给我了,若无要事,十三妹又何必来扰大哥?” 李存忍对李嗣源歉意的抱了抱拳,后者则无所谓的靠在软垫上摆了摆手,进而似笑非笑:“得义父看重,是我的幸事……倒是十三妹如此心急闯进来,似乎……像是不信我会在这房中?” “小妹行事,向来如此,情急之下一时未能顾及其他,望圣主宽恕。” 虽是这般说,但李存忍的语气中却并无太多歉意,只是按着腰刀道:“一月前岐国突然猛攻隰州与我晋国决裂,致使我西路军为其所牵制,不得发兵河北,其后又有漠北大军觊觎阴山诸部,引世子领东路军北去。不久便传来了那萧砚在汴梁兵变夺权一事,由此可知岐国与漠北或都受到了那萧砚的指使。 此番杨师厚失势,岐蜀又于凤翔交恶,说不得那萧砚又要干涉这一大战,晋王命我来问问圣主的意见,如若圣主伤势恢复,可否领西路军攻入岐国?” 李存礼在旁边揣着袖子不说话,只是在李存忍看不见的时候,一双眼睛微微虚掩着,藏着其他意味。 李嗣源则止不住的咳嗽起来,进而苦笑摆手:“义父重任,嗣源只怕当下接不住。西路军屯于晋州,一则防备岐国、定难、朔方,二则威慑梁朝之陕虢、河阳,不可谓不重。嗣源从未领过如此大军,当下又是病体,干系太大,一旦事败则万劫不复,还望十三妹代我转达,嗣源只有让义父失望了……” 李存忍思忖了下,复而点点头:“我知道了,大哥好好养伤吧。” 她随即就要出门离去,李存礼便要微笑着跟出去,却不料李存忍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不知大哥那义子张子凡,可否寻到?” 李嗣源怔了怔,进而沉默起来。 李存礼便替他解释道:“张子凡与九弟一并在河北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大哥已派出人手搜寻了,恐怕……” 李存忍却又继续发问:“说起来,还不知张子凡与九哥是因何失踪的。” 这场探视病情,倒像是审问,李存礼一时尴尬,还想居中解释一二,就听李嗣源自己道:“彼时在河北探查梁朝军情,我是先遣凡儿与九弟返回太原,过了两日我才动身,不料却中了漠北人的拦截袭杀,侥幸逃回雁门关后才知道凡儿二人居然未曾回来,当时就已派人去寻……现在想来,只怕亦与漠北有几分干系。” 李存忍终于点头,抱了抱拳:“叨扰大哥了。” 她说完便走,实在干脆,李存礼跟在身后送她,待出了仪门,才苦笑对她道:“十三妹还是……略显不近人情了。” “对于大哥,我亦也尊重。”李存忍道:“晋王腿疾,行动不便,我为晋王奔走,就容不得过多耽搁时间,职责所在,六哥见谅。” “六哥倒是无妨,只怕大哥那里……”李存礼摇了摇头,然后压低了几分声音,转变话题道:“说起来,我手中那位巴戈,不知可否起了用处?” “那萧砚一路平步青云,哪里是好接近的,晋王也说了,这枚棋子不可多用。”李存忍没有过多言语,只是略一拱手:“我还有事情要办,六哥不用送了,就此别过。” 李存礼便拢袖回礼,目视着这位十三妹利落离去后,才折身转回去,表情却已变得微冷,推开房门后,正见屏风后的李嗣源已经下榻。 “躺着吧。”李存礼叹了一口气。 而那‘李嗣源’则只是嗤笑一声,没接这个话,只是另道:“方才真想代大哥接了西路军的兵权。” “莫忘了大哥的吩咐。”李存礼冷着脸道:“在他从漠北回来之前,不可擅作主张。要知道,义父的每一道指令,都可能是试探。” ‘李嗣源’哼笑了下,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脸,兀自思忖了下:“杂胡辈,有什么值得拉拢的……大哥现在的地位,还真是尴尬。倒不如像那梁朝萧砚,先囚了义父,再宰了世子,岂不痛快?如此隐忍,只怕天下局势易变,而潮头不再。” “勿要多嘴。”李存礼眯着眼道:“今日十三妹……不像单纯的试探。” 不过他想了想,倒并未将巴戈的事说出来,这件事李克用早已警告过他,李存礼心存顾忌,甚至到现在都没有给李嗣源言语,何论是其他人。 他只是道:“大哥自有谋划,你我不坏事便好。” ———— 暮色中,晋王府中只点起了几盏烛灯,李存忍跪坐在书房门口的支蹱上,低着头,甚至没敢抬头去看李克用在轮椅上的背影。 书房中的气氛很压抑,空气中弥散着好似可以凝聚成实质的杀气。多年来,李存忍只在李克用身上感受过一次。 上一次,还是几年前朱温称帝的消息传来太原。 “你今日做的很不错。” 李克用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老大,果真野心勃勃。” 李存忍垂着头,低声应道:“按照巴戈所来的信件上,张子凡与九哥应当是奉大哥的命令去汴梁,散播定霸都南下的消息,才被萧砚的人手擒获。可在大哥的口中,却大相径庭。不止于此,彼时大哥在河北探查到了定霸都南下的行踪后,确如那萧砚彼时在殿中给张子凡讲的那样,着实没有把消息回转太原……” 说着,她又迟疑道:“不过小女今日在情急之下试探大哥时,擅自许诺了西路军的兵权给他,他却又与上一次一样,没有接受。” 李克用不参杂感情的声音传来:“如果是老大自己,或许真就上钩了。可若他身后站的是那不良帅,就不奇怪了。” 李存忍悚然一惊,不知道李克用为何会突然这么讲,但她却只是默然不语。 “据那巴戈所书。”李克用忽又问道:“萧砚这人,与不良帅是死敌?” “禀义父,是有这一说法。” “有意思、有意思。”李克用轻轻点着轮椅扶手,布满杀气的声音中带了几分阴沉的笑声:“老大这个蠢货,沦为棋子而不自知。与不良帅合作,可不是与虎谋皮这么简单……” 说到后面,李克用其实已然属于自问自答:“难怪会让我把东路军从草原退回来……难怪要我出兵河北……却是要用我的晋国,谋你的大事?” 李克用呵呵的笑起来,声音又沉又闷:“听说漠北那个被萧砚赶跑的耶律剌葛,在休屠泽又纠集起了几万人马?真岐王李茂贞,亦在其中?” “是有这回事。”李存忍忙道:“不过依照情报显示,都是些草寇,不济事的。至于李茂贞一事……下面的人还并未拿出确切消息来。” “只要他想打回漠北王庭,再不济事,本王也能让他济事!”李克用冷笑一声:“至于李茂贞,他可比本王更清楚不良帅是什么人。去,想办法联系上耶律剌葛和李茂贞。” 李存忍自没有异议,不过眼见李克用有要结束这番谈话的意思,便不禁提醒道:“那巴戈来信上,说的萧砚欲偷渡傥骆道,突袭汉中一事……小女认为,或可趁此南下……” “南下。”李克用耻笑一声:“岂不正遂了不良帅的愿?” “他想李代桃僵,本王岂能让他如愿?”李克用声音低冷:“且说,萧砚能打下汉中再议不迟。本王宁愿看萧砚做大,亦不能让如此基业,被老大这个草包联合不良帅夺了去!” “联系上李茂贞后,告诉他。本王可以让他当上漠北王!” (本章完) 第390章 河东事(二) 第390章 河东事(二) 晋王宫。 时值六月下旬,太原也变得热气升腾起来,好在殿宇很宽敞,暑气并不会长久留存在其中,且这座兴建于隋唐之初的宫殿设计很巧妙,行走在廊下,竟有微风习习。 陆林轩很生气,藏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头,奢华且宽长的裙裳随着她的快步行走而尽数拖在地上,身后跟随的两个宫女同样在快步紧跟,一直想要去拾起那曳地的长裙,却被陆林轩陡然竖眉回头:“你们不要跟着了好不好!” 两个宫女作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但步子却不停,仍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显然并没有将陆林轩的喝斥声当回事。 陆林轩于是更气恼,脚步走的更快,转眼拐过长廊,径直推开殿门闯进去,后面那两个宫女还要跟进,殿门却被轰然关上,使得二人险些撞上,如此方才作罢,只在殿外等候。 “都下去!都下去!” 殿中有丝竹交杂的曲乐声,几个舞女正赤足在地毯上踮着脚转动,陆林轩一看更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走到一旁抢过另外几个乐师的乐器,居然当即将它们打砸了个干净。 几个舞女都茫然的停下来,那几个乐师则又惊又怒,但并不敢发作,只是退避到了一边弓身下去以示无辜。 在大殿最里,正拿着一支笛子的李星云亦愣愣的站起来,干笑了下:“师妹,你这是……?” “都下去!没听见吗?”陆林轩眼见舞女和乐师们仍还未退下,声音都气都哆嗦:“你们全都滚下去!” “走走走,都出去。”李星云慌了神,急忙挥手赶人,一众适才还其乐融融的舞女乐师们哪里敢惹火上身,便迅速弓身次第离去。 李星云亲自走过去关上门,在目视一众舞女乐师离去后,脸上做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然后又沉着脸,对着那两个方才跟随陆林轩的宫女挥了挥手,压低声音:“你们也先下去……” 那两个宫女一脸犹豫的样子,但在看见李星云皱眉后,倒没有过多坚持,随即便也施礼离去。 李星云复又用目光在外面迅速一扫,这才掩上殿门,长舒一口气:“师妹,不赖嘛,演的不错……” 不过正这么轻松发笑的回转过去,却见陆林轩仍还背对着他,李星云遂挠了挠脑门,小心走过去:“师妹?” 见陆林轩还是不应,李星云真就慌了,急忙快步走过去,声音却不由自主的压低:“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什么欺负?告诉师哥,师哥马上让人把他拖下去打上二十大板!不,打一百大板!他妈的,我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哼。”待他手忙脚乱的掰正陆林轩的身子,却发现这妮子竟只是横眉瞪眼:“李星云,你似乎真的很享受嘛!方才你看那几个舞女的眼神,可不像假的!” “嗨,哪有这回事……”李星云干笑了下,又侧耳听了下外面的动静,才道:“好了好了,人都已经走了,不用继续演了。” “谁跟你演了!”陆林轩很是恼怒。 “嘘嘘嘘……”李星云向下压了压手,“逢场作戏、逢场作戏懂不懂?我不认真点,这些人怎么可能会认为我已经沉迷在了温柔乡……行了行了,快别计较这些,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陆林轩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遂才脱下外面那件宽大的裙裳,露出里面的两件宫女装束,好在她身材纤瘦匀称,又有宽大裙裳遮掩,这才未曾显出异样来。 “怎么全是女人的衣服?”李星云傻眼。 陆林轩这时候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吐着舌头道:“监视、跟随我的只有宫女,我哪里给你去偷太监的衣服?” “妈的……”李星云咬了咬牙:“女人就女人吧,只要能逃出这个鬼地方,小爷也认了!” 他一边让陆林轩去门口把风观察外面动静,一边迅速更换衣服,同时口中还不时低骂:“袁天罡,老子真想入你娘,如果不是信了你的鬼话,老子才不来什么太原。你倒好,把我丢在这两个月面都不露一次,小爷在这,哪哪都是眼睛不提,还不准小爷我离宫,什么他娘的恐会有玄冥教细作,小爷我最想找的就是玄冥教!这狗屁魏王,谁爱当谁当!” 陆林轩一脸无语,回头小声道:“师哥,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粗鲁。” 李星云已换好了衣服,又是一阵恼火:“难不成穿了女人的衣服,人也得变成娘们唧唧才行?” 陆林轩看清了他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然后捂着嘴发笑:“好嘛,没想到师哥你还真有点身段,如果再打扮打扮,说不定还能让好多男人为你痴狂呢。” “呸呸呸……” 李星云想了想那个画面,全身一阵恶寒,趴在殿门口张望了一二,确认外面确实没人后,拉开殿门就往外走,只可惜宫女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终究略显束缚,使他看起来颇有几分扭捏的样子。 陆林轩这时候也不再打趣,小声道:“师哥,能行吗?” “没问题。”李星云头也不回,眼睛不断在四下扫视,嘴中道:“在这前面,他们的监视反而不严,如果在寝殿那边,由于我们的行李和物件儿都在那里,确实不好走。而且我们演了这么多次,他们都怕你打人,一般都躲得很远,没半个时辰是不敢回来的。” “明明是你叫我打他们的……”陆林轩有些不岔,不过由于是偷溜,紧张之下倒不敢过多言语,紧跟着李星云在殿宇间穿来穿去。 而李星云则明显做过充足准备,竟熟知晋王宫的几处偏僻小道,且凭借他现在的敏锐感知力,亦能及时避开一些巡查的宫人暗哨,二人越走越快,逐渐脱离了主体建筑群。 ………… 待李星云二人的身形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太原城外,李星云偷了两套普通人的衣物将两人身上眨眼的宫女装束换下,只是带着陆林轩急转向南。 “师哥,我们不去伽耶寺么?” 由于二人身上只揣了不算多的钱财用作路途买食物,所以并无余钱买马匹代步,且二人身上连过所都没有,又担心会有人追上来,更是片刻不敢耽搁,一口气只挑小道直走十数里,直到陆林轩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才稍稍歇息一会。 “不去。” 因为还未脱离太原辖境,李星云亦不敢耽搁太久,索性直接背着陆林轩赶路,解释道:“慧觉那秃驴和袁天罡是一伙的,去伽耶寺也是白费功夫……我们直去汴梁。” 他咬牙道:“去了汴梁后,如果还寻不到师父的下落,我就直接去找那个萧砚,我不信抓了他还换不回师父来!” 陆林轩有些忧虑,却最终并没有说出来,二人便徒步跋涉,渐行渐远。 ………… 三个紧衣裹面的殇成员四散开去,控制了整个偏殿,李存忍大步走进去,环顾四下,进而用刀尖挑起角落的奢华袍服,只觉自己额头上的筋都在跳。 “是他自己走的么……” 李克用自己推着轮椅进来,低声自语。 李存忍一脸羞愧,单膝跪地请罪:“小女这就带人去将他们追回来。” 三个殇组织的成员亦也在殿中几个方位原地跪下去。 “罢了。”李克用无所谓的摆摆手:“是我不愿用通文馆的人,又让你的人都撒了出去,晋王宫这边疏于管控,情有可原。我只是好奇,这位殿下似乎真的是他自己做出的主意……” 李存忍一时没有意会,仍然在自责:“李星云如今逃走,义父便无法用他挟制那不良帅,万一那不良帅……” 说着,她抱拳道:“他们跑不远,属下即刻亲自领人去寻,一定能将李星云擒回来。” “不必费这个功夫了。”李克用无所谓的摇摇头,推着轮椅就往外走:“若在两个月前,本王倒还愿意遵奉这李星云一声殿下,到了现在,朱温都退位了,还何需管他?天下群雄,愿意遵奉李唐的也没有几家了。至于那不良帅……哼,这世间恐怕还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顾忌。不过李星云私自出走,却着实让本王惊喜。” 李存忍这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跟上去,低声道:“义父的意思是,这李星云与那不良帅并非一条心?” 李克用的目光有些玩味,只是道:“只是小事,无需声张。那些看管不利的废物,都杀了吧。” “喏。” “对了。”李克用点了点轮椅扶手:“老三可是回来了?” 李克用口中的老三,自然就是通文馆的亚圣李嗣昭,李存忍便应道:“三哥确已应召回返太原,不过其人听说大哥在河北受了伤,第一时间去通文馆看大哥了。” “老大平时不声不响,倒养了一群忠犬。”李克用冷笑了声,声音倒并无太多情绪变化:“近来老六可还老实?” “六哥一向与大哥走的亲近,不过根据殇获得的情报来看,关于巴戈的事情,六哥应该还未告诉给大哥。” “老六一直都是个聪明人……” 李克用托着下巴,甚有些玩味的思索了下:“写一封诏令,命李存礼动身潞州,任南面行营副都统兼潞州防御使,令南面行营都部署周德威即刻动身晋州,任西路军招讨使,随时准备拱卫太原……后面这条,令殇当面传诏,只讲给周德威一人听便是。” 说完,他才自语似的感慨了一声:“这天下,终究是该交给年轻人了。” 李存忍心下凛然。 南面行营都部署周德威,是晋国老将人物,地位等同梁朝的杨师厚,潞州防御梁朝的兵马近些年一直由他掌握,对于南面行营的影响力不可谓不重,此番调李存礼去潞州,看似给通文馆分润了一大笔兵权,可李存礼在短时间内断然号令不动潞州兵马。 且值得一提的是,周德威与众多军中将领一样,一直都是铁杆的世子党,对于李存勖可谓是鼎立支持。就是因为周德威,曾经甚至还引得李克用对李存勖忌惮不已,连带着对周德威都心生防备,一度想过要罢免周德威的兵权,以免这些军中将领给世子来个蟒袍加身,逼迫他这个老晋王退位。 但现在局势又因巴戈的来信而陡然反转。 李存礼去潞州,不过是纸面统帅,却是实打实的去了李嗣源一臂,且李存礼向来谨小慎微,在关键时刻应当会识时务。 而周德威领用以防备岐国的西路军,目的却是为了拱卫太原。 何意? 世子李存勖领东路军正在云州,一月前虽已与漠北和谈,东路军却一时不得回师,故太原看起来并无太多制衡通文馆的绝对力量。 义父这是打算……为世子铺路,肃清朝野? 李存忍没有多问,只是匆忙领命离去。 廊下李克用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远眺着天际远处,良久之后,只是莫名冷笑一声。 “本王,忍你很久了。” —————— 云州北,阴山地界之外。 大帐中,述里朵盘踞上位,一面缓饮奶茶,一面淡色道:“听说,梁朝的名将杨师厚已经被萧砚平灭,萧砚又得数万军马。圣主对此如何看待?” 大帐左侧,一身漠北戎服的石敬瑭心下一突,却面不改色,只是看向自己的老丈人。 李嗣源的声音道:“萧砚纵得十万兵,与太后又有何干系?” “汝大胆!”侍立在述里朵侧后方的世里奇香大怒,按着腰刀道:“李嗣源,你们所言会献阴山诸部于漠北的事,到现在都没影子,太后允你这一月留下来已是开恩,安敢放肆?” 石敬瑭起身赔笑:“世里统领息怒,阴山诸部事关我们晋王的亲族,若要此时就割与漠北,朝中难免沸腾,尚需等待、尚需等待。” 述里朵面色淡淡,搁下杯子,目光却看向李嗣源:“难道本后就在这与你们干等?” 李嗣源用不经意的口气道:“不用,太后再等几日,自有结论送来。一并送来的,还有三万石粮料,小小诚意,届时还请太后笑纳。” 世里奇香冷哼一声,显然认为这还差不多。 述里朵倒并无所动,只是道:“五日,五日一过,若再无定论,本后不但要即刻回转漠北,汝二人的脑袋,亦也要带回漠北王庭。” 石敬瑭干笑了下,显然不知如何缓解气氛,而李嗣源竟还能发笑:“杨师厚兵败被擒,梁朝终于为萧砚一家独大,太后这是又转变主意,舍不得下萧砚的船了?” “是又如何?”述里朵把玩着茶杯,脸上挂着淡笑:“杨师厚一败,依照萧砚的性子,必会拿捋他虎须的蜀国开刀。萧砚善战,如果他真的忽然拿下蜀国,你们晋国,拿什么和他打?本后可不会因为一座虚无缥缈的燕云十六州继续陪你们玩。” 李嗣源大笑,捻着八字须冷笑:“太后莫不是将萧砚看的太厉害了……太后没去过川蜀,莫说蜀地,汉中那地方,都只是一条石窟通地狱,蜀国可不是昔日的河北,不缺重兵,更不乏名将。如果萧砚真有如此胆魄,太后反而需要担心,念那萧砚可别在汉中吃大亏,若不然,前功尽弃,满盘皆输啊。” 石敬瑭看着述里朵的表情隐有几分不快,心下一突,不知这草原上的太后为何方才都没有什么情绪,却因为这番贬低萧砚的话而动了杀气,急忙出声补救,却竟然是给萧砚说好话:“梁朝宋王可称名将,纵有危险,或也能做到全身而退。” “常胜者,未必能承受一败啊。”李嗣源却满不在乎,哈哈发笑。 述里朵沉默思忖了会,点了点头:“五日,五日一过,本后只要阴山,若不然,请圣主拿头来换。” 说完,她便已离席而去,半点不给李嗣源回话的机会。 石敬瑭有些忧虑的模样,看着李嗣源:“泰山大人……这……唉!” “怕什么。” 李嗣源笑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这颗首级,她还没机会取。” 说着,他目光投放在上首悬挂的一张地图上,落在雁门二字间,倏的冷笑:“自有人替我们解决麻烦。” (本章完) 第391章 河东事(完) 第391章 河东事(完) 述里朵离开议事的偏帐,接着去巡视了一遍军营,见过了一些将领,然后才回到主帐,比对着潦草的中原地图独自进行思考。 她在阴山这片地界确实待不了多久,漠北大军两月前从王庭出发,各部人马都是仓促急召来的,虽说彼时她着实让各部在阴山发了一笔横财,那叫一个大抢特抢。 但后面李存勖领兵出云中,各部如老鼠遇见猫一般疯狂退却,不仅舍弃了不少到手的财货,还被李存勖追着杀了一批,甚是狼狈。 此番又在这里停了一月迟迟不归草原,各部已然不满。若看不到确切的实利,他们没心情陪述里朵在这继续等下去。 可述里朵拒绝不了这个等待。 王庭的常备主力军在一年前就已死伤殆尽,彼时耶律阿保机麾下的两万精骑陷在渔阳时,就折损了大半,其他被萧砚俘虏的也并未完全归还给她。其后耶律剌葛纠集七部南下围杀述里朵时,所用主力亦是王庭兵马,却同样被萧砚狠狠屠戮了一遍,从草原最南到王庭最北,数不清被耶律剌葛鼓动起来的反抗部族全被萧砚打烂,可谓血腥。 一年前那一战,王庭彻底空虚,用以维系述里朵威严的,甚至还是元行钦的那两千定霸都,虽说一年来述里朵极力抽调母族及耶律家的兵马重新组建王庭主力,战力却完全不能媲美当年由耶律阿保机创建的王庭军。 所以这次与李存勖作战,都是各个部族军在厮杀,各部都心怀鬼胎,且王庭对他们的约束力也不再强硬,故谁也不肯出死力,似乎都在盼着述里朵将新组建的王庭军再一次败光,述里朵这才一路从阴山退到阴山北来。 在最危急的时刻,述里朵甚至都准备让元行钦带领定霸都赶来驰援,好在李嗣源突然现身,李存勖亦也主动退兵,各部才没有因此发作行逼宫事。 所以述里朵才会因李嗣源的割让阴山一事而心动。 元行钦终究是萧砚的人,他只是负责代替萧砚监守草原,不可能真的为了王庭出生入死。 如果能获得阴山这一大片广袤的地域,述里朵不仅能威严大涨,亦能凭借赏赐、分封的手段扶持、拉拢一批部族为王庭效力,且不说还可从阴山各部中抽调兵源,组建属于自己的力量,这样一来,各部才会重新对她低眉顺眼,而非只是碍于元行钦和其背后的萧砚才不得不服从王庭。 述里朵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漠北的利益永远高于一切。 与萧砚为敌的时候是如此,为了获得萧砚支持而引诱他时也是如此。 她依靠萧砚的力量,同时也想摆脱这股力量。 她很明白,如果跟着这位年轻的中原统帅一条路走到黑,漠北将永无崛起之日。 所以她才会因为李嗣源允诺的燕云十六州而心动。 同时,李嗣源彼时讲的道理也很明白,现在萧砚还之所以继续倚重漠北,并且仍愿意让述里朵继续执掌漠北大权,只是因为萧砚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颠覆整个中原。而漠北也只有在中原纷乱的这种夹缝中,才能继续生存发展下去。 晋国不能亡。 中原必须乱。 述里朵很清楚这个道理,如果萧砚从中原争霸中腾出手来干涉漠北,那么她必定会失去更多。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纠结。臣服萧砚,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染指中原,别说侵占燕云十六州了。可若与萧砚为敌,承受的代价又异常残酷,她不见得晋国这个盟友真的能在这次中原争锋中胜出。 述里朵用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着,这张地图关于川蜀一代勾勒的很潦草,她连中原都未真正涉足过,更别说汉中了。秦岭的险峻,她也很难想象出来……若说险,云中的山峦已然很险了,难道汉中那里还要更险? 李嗣源之前所言的那句‘一条石窟通地狱’如果属实的话,述里朵便也着实不太看好这次萧砚攻打蜀国的事。 世里奇香在旁边发着牢骚,语气甚是不满:“奴算是看出来了,这李嗣源骨子里都透着狡诈,让人厌恶。” 说着,她小心询问道:“太后,那萧……萧大汗难道真如李嗣源说的那般,会在川蜀那边吃个大亏?” 述里朵沉吟了下,居然愿意与她交谈这件事:“兵变上位、平灭政敌,这两件事前后间距不过两月,如果萧砚真的打算攻打蜀国,诸事准备不足,可能也确实太过仓促,恐怕不会取得太多成效……” 她说道:“若按照李嗣源给的情报来看,蜀国这次也有准备。那蜀国名将王宗侃统领近十万伐岐,不仅围困了凤翔,亦能威胁关中,且蜀国国力不弱,君臣亦非庸人,这次敢出兵,未必没有要与梁朝较量一番的打算。” 述里朵用手指在地图上的那片秦岭群山间移动:“蜀国与梁朝中间隔着岐国,辎重运转没有保障,翻越这片群山更是艰难,萧砚无功而返便罢,万一将大军葬送在秦川,确实有前功尽弃的风险。” 世里奇香冷冷一笑,却是没忍住说出了心里话:“反正萧砚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说完这一句,她才自知不妥,急忙噤声,不过她却发现以往听见这种言语必会训斥出声的述里朵,这一次却并没有什么要动怒的反应。 世里奇香暗自松了一口气,还未出声,便听一直在帐中打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耶律质舞忽然开口问道:“萧砚会死吗?” 世里奇香心想:死了才好……不过这厮忒能打,连大王都败在了他手中,想要他死估计不容易。 述里朵有些奇怪耶律质舞为何会突然询问这一问题,不过想了想后,只是道:“梁帝退位、那关中杨师厚被平灭,萧砚若调动关中兵马开战,各部人马一旦上了战场,便必有功过。本后若猜的不错,萧砚当是想用这场战事对关中的将领进行拉拢、赏罚,以此树立根基、得到实利,或许此战只是保守用兵,如此就不会遭受大败,也就谈不上有什么危险了。” 但她思忖了一下后,又道:“不过萧砚用兵,很擅长用险,讲究一个奇字,没人想得到他会怎么打。” 世里奇香哼笑一声,忍不住道:“这人一朝得志,万一在得意忘形下妄自用兵,说不定真会陷入险境之中……” 耶律质舞听着二人的话,巫师面具后的眉头蹙起来。 当时她和萧砚对打,后者却有莹勾作为帮手,实在胜之不武。这厮还欠她一场比试,若死在了南面,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述里朵则兀自皱着眉继续思虑起来。 萧砚若败,其实对所有人都好。漠北也不必担心被萧砚一脚踢走,甚至萧砚为了稳固他自己的地位,还会更倚重漠北的力量,如此一来,她便不会处处受到萧砚的压制,仰他鼻息。 可若萧砚真的立了不世功勋,中原再无他的对手与掣肘,漠北可就再没有与萧砚讨价还价的资格。 这一步,真是艰难啊…… —————— 雁门关。 朔风很重,关城上的‘晋’字旗帜正不断发出猎猎的风声。 李存勖取下头上的抹额,全身大汗的策马回关,身后众将亦都热气腾腾的模样,手中各自拎有野物,原来是恰才狩猎回转。 “恭迎世子。” 镜心魔领着几个伶人在衙署外叉手持礼相迎。 原本其乐融融的众将这时候都冷了下去,不少人都不喜李存勖养的这些伶人,不仅仅是这等末流人物在李存勖那里地位不比他们低,更因为镜心魔等人有时会让李存勖消磨斗志,沉迷在戏曲之中。 这一次李存勖出征,为求大功,亦听取了幕僚的建议以身作则,以正军中风气,遂将镜心魔这些人留在了太原,不料后者等人今日居然到了雁门关来。 “镜心魔,你怎在雁门关?” 李存勖倒没有太生气,只是骑在马上发问:“我不是说过,战事未停,你等不得擅自离开太原?” “世子,有急报。”镜心魔弓着腰,复而双手捧着一封信件趋步走到李存勖的坐骑边,踮着脚交给李存勖。 李存勖打开信件迅速浏览了遍,丹凤眼眯了下去,回头遣散众将,亦不会向他们做什么解释,只是兀自领着镜心魔几人进入衙署。 好在李存勖向来我行我素,众将倒也习惯了,不过暗骂了几声镜心魔,就自去营中炙烤野味去了。 “李存礼驻防潞州……周德威移镇晋州?”李存勖往衙署深入的同时,直接发问:“李存礼也配驻防潞州?他有这个本事吗?” 镜心魔紧步跟在李存勖身后,因为腿比李存勖短了太多,所以步子迈的很快,“晋王突然如此下诏,谁也不知缘由……” 他抬头瞥了下李存勖的背影,小声提醒道:“不过依据奴婢猜测,晋王或是打算重用圣主了……” 李存勖的步子明显停滞了一下,进而才回头逼视着镜心魔:“哪里来的消息?大哥不是负伤未好?” “奴婢并未收得什么消息。”镜心魔急忙道:“奴婢只是猜测……上次圣主从河北被召回来,不就是晋王打算用他领西路军征讨岐国?圣主近些年恭敬有加,又颇受其他太保支持,受到重用独领兵权本不奇怪,甚至比起圣主的资历来,他这兵权领的还过晚了些。” “不过……”镜心魔说到这里,又踌躇着补充道:“不过奴婢只是担心,上月世子你本来正将漠北杀的大败,要想深入,奔袭千里摧破漠北王庭亦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事成,世子你不仅可以一挽去年败绩,亦能为晋国开疆扩土,重新掌握太原、潞州兵权,可就在这大功即将到手的时候,晋王却突然下诏让世子你退兵……现在又让李存礼驻防潞州,实在让人忍不住深思。奴婢怀疑,莫不是晋王有了什么其他心思?” 李存勖皱起眉,沉声道:“说来。” “世子战功赫赫,当年朱温亲自攻打潞州,就是世子你将他击溃,方才解了潞州之围,余下大小胜战更不计其数,如此军功,使得军中新老战将几到了只知世子而不知晋王的地步。所谓功高盖主,世子你虽是晋王的亲骨血,可当年李唐皇室一日杀三子的故事亦不是没有,晋王可能不会多想,可关键这种事经不起他人撺掇。” 镜心魔跟在后面小声道:“这回晋王召回世子你在雁门关驻防,名为防备河北、草原,其实不过闲置而已。且当下又让李存礼领潞州兵权,纵使晋王没有他意,难道群臣不会多想?谁都知道李存礼与圣主尤为亲近,与世子你也只是表面上的兄弟情谊,几无交情。万一群臣意会晋王是想立圣主为世子,朝中局势岂不又要分化?通文馆几大太保本机一心支持圣主,若又得了一部分臣僚的效忠,到时候,世子你又该如何自处?” 李存勖背对着镜心魔,镜心魔遂看不到他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听李存勖沉声道:“维持朝野平衡,父王实也没做错什么。” “可世子你才是晋王亲子,你才是为晋国立下无数功勋的人呐!”镜心魔尤为愤愤不平:“就说这次,漠北听闻是世子你亲自领兵出云中,几乎是闻声而退,连掠夺的财货都丢弃无数,争相逃窜,可谓惊弓之鸟!莫说换作圣主来,纵使是晋王亲至,漠北恐怕也不会像畏惧世子你一样畏惧晋王!” 李存勖走进厅堂,坐在上位,不由自主的抬起下巴,淡声道:“倒是这个理。” “既如此,圣主有什么资格来分化世子的权利!?”镜心魔甚是不满:“此次晋王让世子退兵,恐怕也是得了通文馆的蛊惑!” 说着,镜心魔便直接道:“我有一计,可让世子的地位稳如泰山,纵使是晋王,也无力更改……” 李存勖眯着眼思索了下,不由发问:“什么计策?” “当下,梁朝萧砚陷于岐蜀,汴梁空虚……”镜心魔声音低缓:“若世子此番兵贵神速奇袭中原,则汴梁必破!” (本章完) 第392章 三王 第392章 三王 贺兰山北,大队大队的人潮,在泥泞翻浆的道路上艰难向东而行。 李茂贞面无表情的从这些剑甲简陋,马匹坐骑也不甚完备,许多人连一双好鞋子都没有的大队胡卒旁策马直过。 这个时候,他身上的袍服早已是草原样式,头上亦未戴有之前的朝天冠,不过一顶貂帽修饰而已,只是外袍还是衣襟向右,与胡人区别开来。 “耶律剌葛实不成事,拉起来的这几万人马简直穷到了极点。” 假李骑马跟在他身后,一张黝黑且变得粗糙的脸上满是怒色,语气更大大不满:“好的衣甲装备全都分给了他的中军也就罢了,说是给我们分配几千人马,可你看看这些人,要甲没甲,要兵器无兵器,与草寇有什么两样?便是中原的山林匪盗,都比他们看起来像样!” 李茂贞并不搭理,只是策马登上一个稍有起伏的缓坡后,才勒转马头转向那些艰难前行的大队人马。 耶律剌葛一年前在漠北围杀述里朵不成,其实倒也不算不成,简直差点就要成功了,可惜就差那么一步,却被萧砚突然出塞打的大败,几万王庭军近乎全军覆没,一些拥护他的耶律亲族和下面的部族亦被打烂,于是耶律剌葛为了保住性命,不得已放弃漠北王位,向西遁入大漠。 不过耶律剌葛虽逃,却也带了不少家当,比如麾下残存的军马,一些仓促搜拢裹走的财货器械等等,虽然最后也仅有两三千残余兵马,与昔日造反成为漠北王、左右千乘万骑时不可比。但仅仅依靠这两三千人,耶律剌葛却足以横扫凉州大大小小的蕃部,在休屠泽那片地域称王称霸。 一年多来,耶律剌葛拉拢收编了休屠泽左近的大小蕃部,麾下的人马也爆炸似的膨胀到了数万人,实力暴涨后,耶律剌葛亦也膨胀起来,甚至想把势力范围扩张到凉州以东的横山党项一带。 这一举动,马上引起了夏州定难军拓跋氏的不满,拓跋部一直都是横山党项的领头羊,自不会惯着耶律剌葛这个外地人。 定难军多年来虽一直被晋国和岐国夹在中间只管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几无什么进取的姿态,面对耶律剌葛却是重拳出击,几场大战下来,一度将耶律剌葛打的找不着北,险些又要领着残兵败将向西逃。 若非李茂贞突然现身休屠泽寻上了耶律剌葛,而后带着后者的主力打了几场胜仗,休屠泽这片耶律剌葛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大本营或许真就被拓跋氏推平了。 好在耶律剌葛尤为识时务,主动抱紧了李茂贞的大腿,任命李茂贞为漠北夷离堇,是在他这个可汗之下的第一人,有统兵之权。 其后在李茂贞的协助下,耶律剌葛不但数次击溃了定难军,并掳掠了不少横山党项的蕃部,实力不仅比起原本来没有减弱,反而还因此更上一层楼,耶律剌葛本还想再战囊括整个衡山党项,李茂贞却劝他不可得寸进尺,朔方、定难二镇向来同进退,互相早有默契,若是定难军有朔方军相助,仅凭耶律剌葛现在的实力,恐怕真要继续向西逃了。 李茂贞不肯帮助耶律剌葛继续打下去,后者自然只能借坡下驴,与定难军缔结和约,约定双方不得越过彼此界限,和睦相处。 不过耶律剌葛倒是因此意识到了李茂贞的可怕处,唯恐被他夺了大权,遂一直都将真正的主力握在他自己的手里,分配给李茂贞的都只是一些又穷又废的蕃部军。 这个时候,因为下了雨,道路翻浆极其严重。贺兰山道路又不知道多少年未曾休整了,成千上万人滚动而过,道路都被碾成了深深的泥潭。 一辆承载粮料的车子,因为缺马,往往需要十几人拼尽全力连拉带拽。一些蕃部军滚得如同泥猴也似,累的精疲力尽。在道路两侧,则有归属耶律剌葛中军的精锐胡骑,正骑着大马,只是淋着雨木然护卫着这大队人马向东挪动。 假李一同登上缓坡看见这一景象后,又是无语至极:“等这样赶去阴山,只怕黄菜都凉了……” 李茂贞摸了摸头上的貂帽,回头看了眼跟在假李身后的岐王卫。 说是岐王卫,其实尽是当初跟随假李的不良人,李茂贞其后能在休屠泽迅速站稳脚跟,除却自身的统兵能力足以甩开耶律剌葛十万八千里外,便是因为这些岐王卫。 假李的这些岐王卫,虽不过百人,却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有这些人支持,李茂贞拉起自己的班底很是容易,这才是他能在休屠泽拥有只比耶律剌葛低一头地位的真正原因。 “耶律剌葛在哪。”李茂贞发问。 一岐王卫便道:“他们的人占据最多的坐骑,此时当已抵达狼山,半日前还派了人来催。” “催个鸟。”一年来,假李沾染了不少凶悍气质,出口成脏已是常态:“耶律剌葛这个鸟人,偏偏要把所有人都拉上,就这军马良莠不齐的样子,速度快的起来才怪!” 说着,假李便不由横眼看着李茂贞,道:“早让你听大帅的,直接宰了耶律剌葛那厮自己当家作主,不然何至于如此?” “再聒噪,本王废了你。”李茂贞头也不回,只是如此冷声。 假李冷哼一声,不过倒着实沉着脸不说话了。 他相信李茂贞干得出来这种事,自己身后的这些岐王卫,也不过李茂贞几巴掌的事。 不过关于李茂贞为何不接受大帅好意的事,假李实则也有些不解。彼时他被萧砚从凤翔放走,虽确实寻上了李茂贞,却留了个心眼,并未将十二峒圣童在萧砚的手中告诉给李茂贞。 假李隐约知道一些当年李茂贞出走十二峒的内情,李茂贞这十四年来,正是为了修习那唤醒十二峒圣童的秘法,这也是他对于大帅而言唯一的作用,想必李茂贞亦也知道这个道理。 若是让李茂贞知晓十二峒圣童已在萧砚手中,他必会清楚自己对于袁天罡已然失去了最重要的利用价值。换而言之,李茂贞明白自己已经是袁天罡随时可以抛弃的一枚死棋,自然就没有了继续合作的必要,他很清楚袁天罡是一个不择手段更不讲半点人情的怪物,和他谋事,很大概率在死的时候都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 如果是这样,李茂贞不理会大帅还情有可原,可关键的是,他并不知晓十二峒圣童的消息啊! 假李百思不得其解,却半点头绪都没有,只好一直跟在李茂贞身旁,期望能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你在这留着,让他们一刻不能停,必须如期赶到既定地点。” 李茂贞在独自思忖片刻后,突然给假李下令:“如果有走不动跟不上的,就地抛下容他们自生自灭便是,不必为他们耽搁时间。” 假李倒没有什么异议,只是皱眉发问:“你去干什么?” 李茂贞斜睨着扫了他一眼,居然愿意给他解释:“去问问耶律剌葛到底想不想打回漠北王庭,若想打,则只需挑选精锐长驱突进便是,不可因为行途浪费太多时间。” “耶律剌葛这厮,什么东西都想带上,吝啬到了极致。” 假李甚有些恼火:“早就该让他轻装上阵了。” 李茂贞没有接这个话,只是兀自勒转马头向东而去,亦没让岐王卫有所跟随,只带了两个由他培养的蕃部心腹轻骑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远处。 假李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总觉好像哪里有点古怪,但思忖片刻,只是大声对左右下令:“速去搜拢马匹,不能陪这些废物在路上拖延了。” —————— 李茂贞带着人向东奔袭了二十余里,在一座残败的城郭中停下,便与几个紧衣裹面的黑衣人在这座城池废墟中碰头。 若是假李在这里,便能认出这些人当隶属于晋国的殇组织。 “通文馆李存惠,见过岐王。” 由几个殇成员护卫着的,是一眼盲的青年,其人衣袂飘飘,撑着一把木伞用以遮挡细雨,伞下的相貌居然甚是俊朗。 “李存惠?”李茂贞思索了下,问道:“十三太保中,你排第几?” “在下第十一。”李存惠合上伞,和气拱手:“和十三妹李存忍一样,专为义父办事。” 李茂贞打量着李存惠闭着的双眼,倒并不为奇,只是在马背上发问:“说吧,李克用能拿什么帮助本王。” 李存惠半点不恼,淡笑道:“钱、粮、人,只要是岐王需要的,义父俱能支持。” 李茂贞嗤笑一声:“李鸦儿端是好大方,知晓本王穷困潦倒,倒发了善心不成?” “非也。”李存惠用木伞充作盲杖,探索着在崎岖不平的道间走了几步:“岐王坐拥整个休屠泽,麾下虎贲数万,何来穷困潦倒一说?来之前,义父就与在下说过,只岐王一人,就足以当得耶律剌葛万众……岐王当下蛰伏未动,不过是让耶律剌葛帮你养兵罢了。” “李鸦儿竟也变了……” 李茂贞沉吟半晌,终究没有再多谈其他,径直问道:“李克用让我小心不良帅,可是你们晋国出了什么变故?” “岐王可还记得我通文馆之圣主李嗣源?” “李嗣源……” 李茂贞想了想,他离开中原多年,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几无资格被他记住,不过当年李克用创建通文馆时并立十三太保,也算一时盛况,倒是对这李嗣源尚有几分印象。不过他从娆疆回来后一门心思投入在自己的岐国中,确也对现在的这位通文馆圣主没什么了解。 他便问道:“此人又是如何?” 李存惠遂直言道:“义父有充足证据表明,李嗣源当已与不良帅暗合,且由不良帅挑动,祸心不小。” 李茂贞一时失笑,颇有些荒唐的发问:“区区一个李嗣源,好听点是通文馆圣主,说白了不过李克用的一家犬,纵有不良帅支持,他能有什么资格让李克用忌惮?” “这便正是此次义父命在下来与岐王洽谈的原因所在。” 李存惠正色道:“仅是李嗣源自己,义父当然随手便能杖杀了。然岐王不知的是,上月漠北太后述里朵领大军侵犯阴山,我晋国世子李存勖亲自发兵讨之,战事本顺,那不良帅却莫名劝说义父罢兵止戈,义父彼时不愿与不良帅交恶,遂才应下。过后来看,这不良帅或已与漠北达成了什么交易亦也说不定……” “漠北杂胡,有何惧哉?”李茂贞皱眉道。 “区区漠北,着实犯不着义父大动干戈,但岐王应当知道……”李存惠不动声色道:“眼下梁朝萧砚兵锋正盛,不久前正平灭关中杨师厚,并与岐王那位胞妹关系匪浅…梁朝若得岐国助力,于晋国实在不利,如此大敌在前,义父自然不想在关键时候还要腾出手来,预防漠北与不良帅、李嗣源暗中勾连……” “李克用的意思,是让我去替他解决漠北?”李茂贞陡然打断道:“没有漠北这一外患,李克用倒确实可以安心整顿朝野。” “岐王远见,实在与义父不谋而合。”李存惠低笑一声:“且说,岐王难道不正想吞漠北而己用?耶律剌葛的命留到现在,只怕岐王不是真的因为和耶律剌葛有什么情谊吧?” 李茂贞眯着眼没有应声。 他留着耶律剌葛,确实是存了要用后者作为傀儡安稳漠北各部的心思,不过眼前这李存惠一语道破,实在让他不喜。 好在李存惠虽是个瞎子,心思却尤为活络,忙笑着出声:“既然岐王有意,我家义父有心,何不一如当年共抗朱温般再次联手?届时岐王做那草原王,控弦百万,义父则为草原之壁垒,两家共抵梁朝,纵使萧砚吞并岐蜀兼有江南,又有何惧?” 说着,李存惠已然伸出一根手指:“作为诚意,义父愿出鸦儿军一千凭岐王驱使,除此之外,阴山蕃部,岐王亦可动用。鸦儿军的名号,岐王也当清楚。在下敢言,天下骑军,无鸦儿军一合之敌!” 李茂贞嘴角勾起,竟是在马背上拱手还礼:“晋王爽快,本王喜欢。” “成交?” “自是成交。” —————— 河北,幽州。 一辆马车驶入城中,夜不收幽州千户所付暗亲自带着人来迎,与赶马车的钟小葵抱拳见礼:“钟百户,久仰大名了。” 钟小葵客气还礼过后,付暗才伸手指向马车,语气带了一丝凝重:“这位便是……” “两月前,宋王亲自于汴京请出的夜不收指挥使……朱友文。” (本章完) 第393章 龙蛇之变 第393章 龙蛇之变 李存惠重新回到太原的时候,已经接近七月,局势比起他出使李茂贞时,又大有变化。 先是蜀国西路军招讨使唐道袭于武功一线兵败被俘,梁朝天策上将萧砚兴兵西进,号称十万大军伐蜀。进而又有传闻说萧砚已出傥骆道入汉中,俘虏了蜀国皇帝王建。 太原距离汉中实在太远,黄河南北又全是梁朝辖境,消息具有滞后性,一时不能印证这些情报的真假,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岐国凤翔的局势已然发生巨变。 起先占据绝对主动权的蜀军瞬间落入劣势,进有凤翔不得,退则并有岐梁虎视眈眈,且如果皇帝真的被俘虏,恐怕于蜀国十数万大军而言都是一个重大打击,在退路有失的情况下,前方战意全无,近十万大军在凤翔城下便仿佛成了孤军。 近十万人马成为孤军,说来好像颇为奇葩,可事实就是如此,凤翔和汉中之间,可隔了一条宛如天堑的秦岭,后方辎重运转不上去,战则取不下凤翔,退又不能退,与孤军何异? “萧砚偏师破南郑,四百里擒王建,整个人疯狂到了极致,他的另一支归德军竟然在奔袭数百里后亦能大战,实在骇人,据说萧砚的名字已能在川蜀止小儿夜啼……” 李存惠拜见晋王的时候,李存忍正在给李克用讲述信上的情报,她的神色很紧张,透露出一股荒诞而不可置信的样子。 不过李存惠并不能看见十三妹的表情,他只能震惊这道消息太过离奇与恐怖,明明他在动身贺兰山前萧砚才刚刚在关中平灭杨师厚,蜀军甚而有望打下凤翔,而不过出去溜达了十来日,回来局势就颠倒了? 不可置信、如何敢信? 事实上,别说川蜀的孩童了,就是李存忍这种冷血的情报头子也觉得可怕!据巴戈所言,萧砚六月上旬还在洛阳玩乐,不到一月间,就拢共奔袭了一千二百里,中途平了长安收服了关中兵马,又生擒了蜀帝王建,将十万蜀军主力困在汉中北! 方才李存忍在给李克用汇报情报时,见到义父也隐约表现出了惊愕且恐慌的神情。且说义父虽然多年因腿疾不得下地,但对晋国上下的威慑力却半点不减,李存忍从来都对他又敬又怕。 义父当年可是号称大唐擎天之柱,曾亲率鸦儿军一口气杀得黄巢军伏尸三十里,便是当年朱温携数十万大军亲征潞州都未曾让他变过脸色。 不过想想也着实可以理解。 蜀帝王建,已然是与义父、朱温他们这些在黄巢祸乱时起家的同时代人物,纵使再不堪,这些年亦是可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存在。当年朱温称帝,因为王建反对,朱温甚至还给王建写过信件,并在书面上称后者为兄,作为南面诸侯的领头羊,蜀国的影响力不可谓不强。 后来岐蜀交恶,双方也都是在秦岭边界线上拉扯,谁也没占得太大的便宜,此番萧砚号称十万伐蜀,天下人也没人认为萧砚能取得多大成绩。 至于义父口中随时说的,只要手握河东,纵使萧砚并取岐蜀也不足为惧,因为彼时岐国女帝已然隐隐心向萧砚,晋国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只要蜀国还悬在岐国后背,形势也能接受。如今萧砚真的打下了汉中并俘虏王建,义父岂能真的心安? 李存忍默默的想了一会,忽然才察觉,坐在轮椅上的李克用突然转过头,看了自己一眼。 李存忍唯恐自己的心思暴露出去,便稍显尴尬道:“若说止小儿夜啼,可能实属夸张了……” “真擒了王建,莫说止小儿啼,只怕整个天下都要谈萧砚色变。”李克用是经历过大风浪的,沉默了一下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道:“让人继续去确认情报,我要知道蜀国还能坚持多久。” 李存忍旋即领命而去,李存惠这才近前叉手行礼:“义父,儿臣幸不辱命……” 接下来李存惠倒还想多说一会,李克用这时候的心情却不是很好,不过简单询问了一二便让前者退下,自己则独自推着轮椅绕着回廊转了一圈,而在左右无人之际,那双在轮椅上瘫痪多年的腿,似乎隐隐有要站起的迹象。 不过他到底是忍住了。 “不到时候……不到时候……” —————— “据天佑星石瑶传回来的消息来看……情报属实。” 伽耶寺,三千院单膝跪地,托着一卷书信双手举过头顶:“萧砚确已擒获王建,汉中亦也半数沦陷,根据天佑星探得的情报,梁朝还有一支被萧砚命名为神策军的兵马,已由尹阙关南下襄阳,似要经水路入蜀。据说蜀将王宗弼已领兵马出剑阁,战况还未知……” 袁天罡举着棋,居然罕见的思忖了许久都未落子,纵使在他身前的那方棋盘上,他已将对方杀的溃不成军。 阳叔子手执白子,能落子的点位已经很少,不过他反而不急不躁,拨弄着棋盒中的棋子,提醒道:“大帅,该你落子了。” 三千院垂着头半跪在不远处,还有些稍显气喘的样子,甚至石瑶派来传信的人还在外面。据说一并寻上石瑶的,还有蜀帝王建留在成都负责联络不良人的线人,不过石瑶并没有让其一并赶来太原。 线人虽没有来,石瑶亦未带来其他什么有利于萧砚的情报,但三千院明白这深层次的含义:连线人都已经不敢待在成都,蜀国纵使还有十几万大军,却明显已经快完了! 他都能意识到这一点,大帅不可能想不到。 “真快啊。”袁天罡居然出声如此感慨。 三千院沉默下去,大帅的几桩谋划都已在有条不紊的执行,只差晋国内部的这条暗线收束,套向中原的大网也便能瞬间收紧。 如果事定,彼时便能有晋国、漠北、蜀国三面攻梁,战线囊括河中、河北、关中数千里之遥,兵马更可超过五十万之巨,且还兼有梁朝内部、江南诸镇并起,各方爆发出的恐怖力量几乎瞬间就能将整个中原撕烂。 可恰恰就差这一步。 萧砚自汴梁兵变夜始,整个人就形同一只疯狗一样拼命出击,两个月的时间里,似乎唯只有转进、转进、再转进! 几十万人倒在了他的铁蹄之下,一千二百里的距离更是丧心病狂到只费了一个月。谁也想象不到,明明在版图上占据最关键位置,并且在计划中会发挥出巨大作用的蜀国,居然会倒的如此之快! 堂堂蜀帝王建,从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人物,怎能言降!? 三千院见识过萧砚恐怖的转进能力,但以往都是站在萧砚那方的阵营,不管是河北之战还是横跨漠北三千里,唯只有畅快感。此番头一遭站到萧砚的对立面来看待他,却很难不头皮发麻。 蜀国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诸侯,国力比起岐国来还要更甚,若非遇上萧砚,只怕真能达成古往今来唯一北伐成功的蜀地政权。 阳叔子见袁天罡久久不愿落子,便唏嘘道:“如今九皇子实力坐大,彻底坐拥整个梁国的国力,从外部对付他想来已然不易,不知大帅还有什么高论?” “阳叔子……!”三千院听出了这厮语气中的阴阳怪气,便忍不住低声呵斥。 阳叔子一脸微笑,理也不理三千院,只是继续自顾自说道:“要想除掉萧砚,最好的时机,应是在萧砚领兖州、洛阳二舵叛不良人前后。彼时他毫无势力,兖州、洛阳二舵对其也并非忠心耿耿,可惜大帅当时没看出这是一条真龙。否则依照大帅的手段,除掉萧砚,就像碾死一只蝼蚁般容易。” 这话可就太恶心了,三千院都不愿听下去,就要起身制止,却见袁天罡抬手一招,复而沙哑发笑:“木雁之间,龙蛇之变……此子比于李星云,着实更像一代霸主。” 阳叔子半点不在乎,爽朗发笑:“李星云就是个济世救人、闲云野鹤,做那江湖郎中的料!若让他去挽救王朝末世,大帅倒不如自己坐那皇位!” 听到这里,三千院已然绝望闭眼,心中更是重重一叹。 果不其然,袁天罡居然仍不动怒,只是终于落下手中的那枚黑子,完成绝杀:“闲云野鹤,如何不可?只可惜天立星你,从来不明白到底该怎样才能让他真正的闲云野鹤,更何论逍遥一世。” 阳叔子皱起眉:“何意?” “所谓济世救人,与闲云野鹤,本就是相悖的存在。”袁天罡悠悠道:“如此乱世,若想快活,非心冷如铁且自私自利而不可为,若不从俗世中摘出来,何论逍遥?济世、济世,生来一颗怜悯世人的心,在这遍地都是累累白骨的世道,哪里来的闲云野鹤?” 袁天罡一颗一颗收起被他吃掉的白子,缓缓出声:“你若从小就让李星云学会独善其身,以冷血待世,岂有今日李星云孤身向南数百里,一人进中原独面萧砚,只为救他师父的美谈?” 阳叔子立时错愕。 “倒也不全然是一人。”袁天罡收完最后一颗棋子,又想起似的感慨道:“还有你那女徒陆林轩……看看,如此师兄妹,真是好一个闲云野鹤。” “是你!”阳叔子陡然一把扫下桌上的棋盘、棋盒,数不尽的棋子纷杂的洒在地面,惊得三千院马上起身,唯恐阳叔子一怒之下向大帅动手而被大帅一巴掌拍死当场。 “是你引诱的他们!”阳叔子气的手都在发抖:“若非你引诱欺瞒,他们岂会如此犯傻?” 袁天罡岿然不动,淡笑发问:“若非本帅,你难道不是在萧砚手中?” 阳叔子全身一僵。 是了,一年前他动身汴梁,强行为李星云破局,戳破萧砚实乃当年昭宗遗孤的身份,并迫使岐国女帝一并入局,而他亦被萧砚擒下,若非袁天罡派人来带走他,他确实是在萧砚手中才对。 他恰才想到这里,袁天罡已然再次徐徐出声:“萧砚这人,心硬如铁,一步一步走到如此地步,成千上万人的鲜血铺满他脚下的道路,若是得见李星云自投罗网,依你的见解,萧砚会怎么做?” 萧砚会怎么做? 他会怎么做? 自古以来,凡触及那个位子的,父子、兄弟、亲情,血缘……从来只有刀光剑影! 阳叔子攥紧了拳,声音已带了几分颤抖:“大帅、大帅,星云他真的……他不是这天下人的真命天子,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 “你方才也说过,本帅不识真龙。”袁天罡竟然十分平静,并难得的愿意与阳叔子说这般多话:“本帅倒要看看,这龙蛇之变,萧砚可,李星云,真的不可?” 说着,他已然负手起身,伟岸的身影只是背对着阳叔子,侧身冷言。 “承载百年的东西,不是本帅说能放就可放他,李氏的子孙,就没有闲云野鹤这条路!” 说着,他的声音已然飘远。 “你若真待李星云如子,自己想明白。若晚了,本帅可不吝谁生谁死。” 阳叔子死死攥着手掌,五指几能将掌心抓出血来,他却半点痛觉都无,失魂落魄的看着满地狼藉的棋局,低声喃喃。 三千院背上全是冷汗,他只觉自己听了太多了不该听的东西,尤其是这些是从大帅口中说出来的,甚让他惶恐。 不过袁天罡远去,他到底是轻松了下来,面对阳叔子时亦无太多动容的样子,只是面无表情沉声提醒道:“李星云是生是死,且看你自己了。”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作为大帅认定的天子,不可能让李星云留有一个视之如父的人,如果一定要选,这个人亦不应该是阳叔子! 不过想到这里,他便又怜悯的看了阳叔子一眼。 阳叔子从收养李星云开始,或许就想过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安稳入土,只是最终一死却不能换得李星云不受人摆布的结局,反而会成为引动李星云踏上那条不得已道路的推手。 实在悲哀。 (本章完) 第394章 二李三朱 第394章 二李三朱 晋国,忻州。 镜心魔怔着脸接过一不良人手中的信件,错愕道:“不打了?” “大帅有令,中原事态有变,此时不宜鼓动李存勖奇袭汴梁。一则汉中已被萧砚获取,蜀国对其而言已然不足为惧,关中梁军随时可以回师;二则潞州谢彦章、河北王彦章俱领重兵,李存勖若不能凭借汴梁扩大战果,极有可能被围歼在中原腹地……” 那只露出一双眼的不良人语气冷静:“李存勖已经错失了奇袭汴梁的最好时机,大帅当下需要的是让晋国保留实力,在后面的晋梁争锋中不要太落下风。” 镜心魔一时失语,愣愣看着手中写有汉中军情的信件,良久之后才恨恨一叹:“这家伙是人耶?” 那不良人当然知道镜心魔说的是萧砚,遂只是闷着头不语。 “说服李存勖不难,可大帅何不让李存勖攻河北?”镜心魔不解道:“此时拿下河北,应当是最好的时机。” “晋王李克用已经回过味来了。”那不良人解释道:“其人先召回了李嗣昭,又支走了李存礼,并调遣周德威坐镇晋州,太原内外已然固若金汤,隐隐有要与大帅撕破脸的准备。就在不久前,有一部鸦儿军又莫名向北调动,去向暂时还未探明,不过李克用显然不存好意。” 后者继续道:“当下之间,李茂贞已携耶律剌葛东进阴山,如果李克用也同样盯上李茂贞并与其联手,晋国必然失控。大帅已然决意,与其让李茂贞扶耶律剌葛获得漠北,不如继续深挖李嗣源这条线,将漠北逼入李存勖的阵营中。” 镜心魔吃了一惊,神情亦变得正色起来,忙道:“提醒大帅,李存勖其志不小,比之李克用来还不受操控,断不可留!” 那不良人便道:“大帅的意思是,眼下留着李存勖,利远大于弊。晋国名将不少,能当梁朝兵锋的,却只有李存勖。比起李嗣源来,李存勖亦能迅速统合没有李克用的晋国。” “大帅要放弃李嗣源?”镜心魔追问。 “关于这一点,属下暂时不知大帅如何布局。” “嘶……” 镜心魔敲了敲脑门,终于点头:“我明白了,你回去禀报大帅,就说关于李嗣源的动向,我需要确切的情报。如何逼述里朵倒向晋国,亦需李嗣源配合。” “喏。” 那名不良人旋即而去,镜心魔则只是忧心忡忡的在房间中来回踱步了许久,直到最后,才挤出一个笑脸去寻李存勖。 —————— 从太原到阴山地界,距离还要更远,且中间还需翻过云中的莽莽群山,若从河北中转,则还要多数百里的距离,故消息又更有了滞后性。 待述里朵拿到从河北转来的有关于汉中的情报后,已是临近七月中旬。 不过这个时候,述里朵却并无太多心情来思虑这一情报后的含义,更没有时间去召李嗣源来谈话。 因为战事已经一触即发。 长达一月的和平时间,让此次随军的漠北诸部稍稍安心,不再担心晋军会突然北上,只是不满述里朵在阴山耽搁太久。 当年漠北内战,究其原因便是因为各部不满耶律阿保机想用世袭制取代可汗选举制,又恰好闻及耶律阿保机兵丧河北,这才一拥而起,支持耶律剌葛担任大可汗,讨伐野心勃勃想把草原变成家天下的述里朵。 后来乌滦河大败,支持耶律剌葛的七部崩溃,号称十万铁骑的耶律剌葛在那南人萧砚面前跟个纸糊的一般,从漠南一直溃散到王庭,最后被吓得王位也不敢要,狼狈而逃。 如此一来,草原震慑于那位南面大汗的可怕,不但需要重新支持耶律阿保机的儿子成为漠北王,还要接受述里朵摄政。 述里朵和萧砚强强联合,又大兴互市,拉拢了不少小部族,好歹让局面稍稍安稳,使得各部暂且憋住怨气不敢发作,便是这次迟迟滞留在阴山,各方因害怕于述里朵背后的萧砚,亦也忍气吞声。 可就在述里朵许久未等到李嗣源口中所言的结论而准备班师草原时,耶律剌葛突至阴山! 只半日功夫,耶律剌葛便攻破了由述里朵弟弟萧敌鲁统率的部族军,萧敌鲁受到重创,所部死伤大半。而耶律剌葛迅速招降了两部人马,随后大张旗鼓的沿着河道东进,向白水泺的述里朵主营前进。 凭借耶律剌葛的本部精锐,其实很难胜过当年被耶律阿保机引为左右手的萧敌鲁,事实上也着实如此,双方甫一交兵,耶律剌葛的中军很快就落入下风,但很快就有一支装备精良的千余骑兵突然赶赴战场猛攻萧敌鲁侧翼,萧敌鲁若非有亲兵拼死护卫,险些被这支骑兵的主帅斩首。 萧敌鲁败退后,耶律剌葛夺取了漠北军的良马千余匹,声势壮盛非常,先后击溃了好几支忠于述里朵的部族军,进而行军迅速,一路招降,半日就行军二十里,很快就迫近白水泺,使得各部原本就不满述里朵的人一时蠢蠢欲动。 好在漠北汉儿军主将赵思温与耶律氏大将耶律曷鲁及时稳定局势,先以汉儿军与耶律剌葛隔着河道对峙,耶律曷鲁则率本部绕道包抄,两路彼此应和,与耶律剌葛展开血战,一度逼迫耶律剌葛正面,致使耶律剌葛急退。 可让人失措的是,耶律剌葛之所以败退,竟是因为他这一自封的大可汗调动不了先前那支摧破萧敌鲁的精锐骑兵,或者说,后者压根不鸟耶律剌葛的军令。 在双方展开血战的同时,那千余精锐骑兵长驱向北,渡过白水泺北面的湖泽地带,向南直取述里朵大营。 赵思温和耶律曷鲁匆忙回师不提,彼部骑兵连破漠北数部,直到遥辇弟弟领着述里朵的亲卫军压上,锋芒才一时受阻。 “太后,奴护着你暂避锋芒吧!” 漠北营望楼上,世里奇香眼见述里朵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远眺数里外的战场,急的直跳脚。 “这不可能是耶律剌葛的人马……” 述里朵却只是用手遮在额头上,眺望着那部与遥辇弟弟厮杀正酣的精锐骑兵,遥辇弟弟率领的也是骑兵,还是负责拱卫述里朵的斡鲁朵宫卫,是一年来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精锐。 可这两部骑兵这时候却杀的难舍难分,斡鲁朵居然奈何不了那部骑兵,因数量不敌对方,竟有隐隐落入下风的态势。 “耶律剌葛是借了谁的兵?”述里朵不由自语,暗自思忖起来。 世里奇香却是心急如焚,她上前低声道:“太后,眼下各部听闻耶律剌葛突然杀回来,都有些蠢蠢欲动,被耶律剌葛轻易招降过去的部族就是明证!如果宫卫再败,敌军逼迫主营,奴担心各部说不得会有二心!为将来计,太后还请暂避锋芒!” “……”述里朵瞥了世里奇香一眼,不徐不缓道:“本后若退,才遂了此部骑兵统帅的愿。耶律剌葛麾下不过这千余骑兵可用,其他兵马全是草寇,单只赵思温的汉儿军就能将其摧垮。本后若因千余骑兵就要退避,还谈何经略草原?” 世里奇香无可奈何,只能警惕的守在述里朵身旁,小心观察着四面,唯恐有胆大的突然造反来将太后献于敌军。 述里朵倒并不惧怕,只是在看了半晌后,突然向前一指:“此部统帅骁勇,遥辇弟弟若败,必是不敌此人,让奥姑去解决他。” 世里奇香亦也翘首张望,便见数里外战场尘烟四起,旌旗涌动,两方骑兵正打的不可开交。但双方本来谁都突破不了对方阵线,这时候却有一股人马突然杀进斡鲁朵的纵深,那股人马数量不算多,却能在近千斡鲁朵中左冲右突,几无兵马可制,十分强悍。 可若仔细去看,却能清楚看见那股人马全乃仰仗最前方一骑的拼杀,简直是追随着那骑开出的血路才得以逞凶,而那一骑衣甲分明,俨然是一军主帅的装扮。 世里奇香吃了一惊,若非知道不可能,单凭那一英挺骁勇的身形,她还以为是萧大汗在那里突阵! 竟真有几分相像! 想必述里朵亦是有此错觉,才毫不犹豫的派出耶律质舞。 世里奇香不敢耽误,急忙命人去请耶律质舞出战。后者倒无什么异议,连身上可谓累赘的法袍都没换,便已孤身策马出营而去。 还是世里奇香担心耶律质舞入了战场后辨别不出目标,才派了几骑护送她。 耶律质舞一上场,局势几乎是陡然向斡鲁朵方偏转,她一路冲杀入阵,左右所过的斡鲁朵可谓是自觉为她让道。而随着她迫近战场中心,一批试图拦截她的敌骑队列简直可称莫名骤散,无数人马互相践踏,东奔西走。热气腾腾的鲜血飞洒半空,血雾在空中漫天飘洒,断肢残臂瞬间就伴随着哀嚎掉落战场。 而自她入阵到寻上敌骑统帅,所费也不过半刻钟,且她策马而前的姿态,更像根本没经过厮杀,若非手上的降魔杵有血水沿着棱角流淌,远看而去浑像一朵绽开的血莲,仿佛真就像无意闯入战场中的过客一般。 太猛了…… 纵使早知耶律质舞的实力可怕,世里奇香却也难免感慨,心下更是向往非常,左右环顾,亦察觉到营中观战的各部首领、头人、将军一时也被耶律质舞震慑住,紧张的情绪便稍稍放松。 述里朵对耶律质舞很有信心,倒没什么惊讶的表现,反而神情凝重起来。 因她看见那部骑兵的统帅看见耶律质舞强势入场后,非但不退,反而主动朝着后者杀了过去。 不对! 只在瞬间,一道气浪轰然在战场中心爆开,无数人亲眼看见数不清的烟尘骤起,好些正在厮杀的双方骑士都一时被这股气浪掀下马背,场面一时混乱异常。 而烟尘之间,却陡然看见一道纤瘦高挑的身影滑退出来,足有一丈后才堪堪止住身形。 正是耶律质舞! 反观她身前,则有一道英挺的身影单手负后,徐徐踱步走出烟尘,远远看着耶律质舞,嘴中似乎在说着什么。 述里朵脸色骤变,营中观战的无数漠北人更是发出错愕的惊呼声来,显然没有人会想到堂堂奥姑,有漠北第一人之称的大萨满,竟然会在一对一的交手中落入下风! 好在耶律质舞看起来俨然只是因为稍显大意才初照面而显颓势,身形不过一跃而出,便又与那人战在了一起。 不过就算因此,也足以说明那人的实力之强,绝对不逊色耶律质舞半点!且如此一来,让耶律质舞挽回斡鲁朵颓势的战略目的亦也一时无法达成! 世里奇香也瞬间愕然,她此时受到的冲击感,绝不逊于彼时在渔阳得知耶律质舞被萧砚擒获的震撼! “太后可知,与大萨满交手的那人是谁?” 望楼下,突然遥遥传来了带有几分狡诈的笑声。 述里朵眯眼回头,看见李嗣源带着石敬瑭被一群护卫阻拦在望楼不远处。 “太后,不可让这人太过近前。”世里奇香小声提醒道:“这李嗣源武功不弱,又心怀鬼胎,绝非善类。” 在这方面,述里朵倒没有坚持己见,遂只是让世里奇香去询问李嗣源方才之言是何意,并让李嗣源不得大声喧哗,以免扰了营中军心。 不过待世里奇香带来李嗣源的答案后,述里朵却还是因此惊愕。 “岐王李茂贞?” 知道这一消息,述里朵倒瞬间明白耶律剌葛为何能带着人杀回草原了,她便蹙眉道:“耶律剌葛引来的援兵,是岐国的人? 世里奇香一时无法解答,只是小声道:“这李嗣源说有解眼前危局的法子,不过要与太后面谈……” 说着,她便道:“太后,奴以为……” “让他上来。”述里朵却没有迟疑,径直招手命李嗣源登上望楼。 “太后可知,曾在我中原江湖有一天下高手谱?” 李嗣源倒不卖关子,上来便笑眯眯道:“所谓一晋王二岐王三鬼王,是为中原三王,武功高低,亦有此论。这岐王李茂贞,在我义父腿疾后,便隐隐有中原第一人的名头,你家奥姑身陷战局,太后难道不怕或有什么危险?” 世里奇香冷笑:“再厉害,也是单枪匹马,待赵思温与耶律曷鲁将军回转,顷刻便能让其身死,又有何惧?” 李嗣源却笑眯眯道:“既如此,在下退去便是。” “等等……”述里朵终于蹙眉出声,但在这时,远处战场突然响起一道轰鸣声,仿若一道惊雷撞击大地,轰然作响。 不止是述里朵瞬间回头,便是李嗣源亦也愕然翘首,连同营中无数人向彼处张望。 战场中央,只如血流成河之景,人与马的尸体交迭在一起,已被撞得稀碎,残肢烂肉堆迭在汩汩的血流之间,血气漫天。 李茂贞腾然后退数步,用手遮挡着风沙,眯眼看着那道仿若从天而降的高大人影。 后者全身鬼气缭绕,黑面赤发,血红色的虬髯格外注目,身形尤为伟岸,竟比李茂贞还要高上寸许。 其人看也不看不远处歪头盯着他的耶律质舞,只是单手负后,一手捏着一鸦儿军骑士的脖子高高举起,复而随手将之抛开,垂眼扫向李茂贞。 “有人告诉本王,在这可以收你的命。” (本章完) 第395章 被吓到了 第395章 被吓到了 双方酣斗,已然白热化。 战场上到处都是惊呼乱喊声,将近两千骑碰撞在一起,杀声震天,军马奔腾,互相间的厮杀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地面上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体,还有一些无主的马在向战场周围乱跑。 数百具倒在地上的尸身,被无数只马蹄或靴子踏在泥泞当中,地上这会早已洒满了鲜血,混杂在已经被踩踏成泥潭的土地上,让这泥水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紫黑颜色。 在这双方呼喊惨叫声响彻云霄的环境下,李茂贞却清清楚楚听清了那厮大言不惭的狂妄言语。 “汝是朱友文?” 眯眼细看了片刻,李茂贞才总算稍稍确认此人的身份,眉头便瞬间皱起来,心下更是一沉。 他隐约察觉出事态有些不妙。 朱友文却不废话,此时此刻,他双手掌心正有丝丝缕缕的阴气不断向外溢出,整片战场的血气好似都在向他汇聚,使得他全身上下仿若散发着九幽地狱之气,犹如阴鬼缠身,煞气逼人。 且在李茂贞疑惑声未了,他也只是一声不应,双脚于地面重重一跺,伟岸的身形已如狂风般卷过数人,直逼李茂贞而去。 当此之时,李茂贞已在朱友文身上察觉出一股熟悉的气息,这股气息半年前他便在凤翔接触过。 那是与萧砚身上同宗同源的九幽玄天神功! 几个一直跟随李茂贞冲阵的鸦儿军骑兵尚不知朱友文的可怖实力,仗着身上甲具坚韧,居然还想策马去挡,李茂贞却知晓对付朱友文乃至自己这种人,非步阵而不足以成事,遂只是立即喝退数人,径直越众而出,瞬间迎上朱友文。 二人骤然两掌相接,先是闷声一响,复而连绵大作,不过呼吸之间,两人居然便已对掌十数次。 朱友文适才从天而降,其实已耗了极多内力,此时与李茂贞过招十余式,黑脸尤为阴沉,不悲不喜,整个人却透露出一股极癫狂的战意来,全身煞气流溢,牵动半边战场的血气,瞬间便似有千丝万缕的血红丝线牵引在他背后,开始源源不断的为他充能。 连绵的血气开始在朱友文周身翻滚,他之前消耗的内力顷刻就因此填满,不止于此,因源源不断的血气被他吸纳于身,连他的双眼都开始有血色涌动,慢慢充斥整个眼白。 这厮身上的杀气、战意,竟在不断攀升! 若只是和这个怪胚捉对厮杀,李茂贞自能想出无数种方法慢慢磨掉这厮厚的不得了的护体阴气,这个时候却完全不能真的沉浸在这一武斗之间。 因在二人交手的不远处,还有一个怪胚! 这个时候,耶律质舞眼见李茂贞被缠住,居然没有上去趁势与朱友文围杀李茂贞,反而兀自手持降魔杵触地,古朴萨满面具后的眼眸则只是缓缓跟着二人的厮杀而转动。 李茂贞和朱友文缠斗在一处,但凡靠近的军马都被缕缕罡气撕出道道血口,二人交手的招式更是快的看不清,遂以他们为中心,又自发形成了一道圆圈似的内战场来,鸦儿军和漠北斡鲁朵宫卫便围绕着这一道内战场继续冲杀,汹涌的马群绕着圆圈奔驰,掀起一道不断流动的尘土来。 但这二人交手的招式落在耶律质舞眼中,快慢却如平常,那肆虐半边战场且不断互相碰撞、交杂的罡气,也伤不到她半分,只是带着她的法袍裙摆不断向后猎猎狂舞。 她左右前后几无一人,只是安安静静的独自认真观战。 —————— “那又是谁!?” 主营望楼中,述里朵死死托住木栏,目光一眨不眨盯着被尘土笼罩在其中的小战场,虽只能隐约看见其中厮杀的二人,却并不影响她辨别出那道后来者的身影,居然能与李茂贞打的难舍难分。 世里奇香自是回答不出来,她当然也只能回头去看李嗣源。 此时营中又是大哗,挤在寨墙上的人头俱皆翘首向着彼处战场张望,无一不在猜测那道身着血红甲胄的赤发男子到底是敌是友,但显而易见的是,今日突然冒出两位足以与大萨满奥姑匹敌的高手,已然令在场无数人惊愕失措。 而李嗣源这时候比起他们来,竟看起来还要不堪。一向波澜不惊的他这会额上竟然生了汗,眼睛瞪的极大,死死看着战场方向,俨然已经失态,只是一个劲的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是他……怎能是他?这人不是死了么?” 世里奇香听力出众,此时便敏锐的警惕起来:“圣主此言何意?” 李嗣源瞬间清醒过来,不过脸上的惊愕模样却一时遮掩不下去,遂只是干笑一声,打岔道:“许是我认错人了……认错人了,一定是认错人了。” 说着,他在述里朵同样蹙眉望来的同时,匆忙潦草的拱了拱手:“在下还有要事,需向太后暂时告退。” “圣主此态,可不像方才能解本后忧患的样子。”述里朵看出李嗣源有端倪,但只是不动声色。 世里奇香亦也愈加警惕,隐隐遮护在述里朵身前,一直搭在腰间短刀上的手也整个环握起来。 李嗣源这时候心乱如麻,脑中的一切思路都好像变成了浆糊,之前的所有筹划似乎都在朱友文现身的瞬间尽数被推翻。 朱友文究竟是死而复生还是压根就没死? 不对不对……这厮必是死了的!彼时其与冥帝一同当着无数人的面死在汴梁,是成千上万双眼睛都看得真真切切的,情报绝不可能有误! 可情报解释不了眼前的事实啊! 最为关键的是,朱友文现身,到底是隶属何方何派? 梁朝废帝朱温?还是分崩离析的玄冥教?或是……不良帅? 难道是最不可能的那一点……朱友文这厮,总不可能被萧砚招降吧?决然没有这个可能!萧砚可是明目张胆的要夺了你朱家的江山! 诸如种种念头纷杂在一起,最终在李嗣源脑中汇聚成了一点—— 萧砚竟然一直在关注阴山不成? 一想到这里,李嗣源颇有种后背被一只毒蛇盯上了的阴冷感,哪里还有心情顾忌世里奇香对他的防备,且说他向来惜命,一个漠北太后的命,可不值得他犯险! “哈哈……”李嗣源强自镇定,打定主意不告诉述里朵朱友文的身份,只是缓缓发笑:“李茂贞经此受挫,已难以赶在赵思温和耶律曷鲁二位将军回师前威胁太后安危,在下的一点拙计,还是不说出来献丑为好。不过那人虽与李茂贞为敌,恐怕于漠北而言亦也是敌非友,太后何不让大萨满趁二人死斗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圣主有心了,本后自有考虑。”述里朵深深看了看李嗣源,放任其离去。 世里奇香倒是因此松了一口气,她与李嗣源交过手,知晓对方武功不弱,仅凭自己一人实则难以与之为抗,且她本来就擅长刺杀偷袭,并不强于正面阻敌,如果李嗣源突然暴起,她恐怕只能第一时间将他撞下望楼同归于尽一条法子。 “太后,是不是要奴安排人去给奥姑传令,伺机对那两人动手,以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是敌是友,还非李嗣源说了算。”述里朵稍稍沉吟:“命奥姑协助后来者击杀李茂贞便是,奥姑性子强,恐不愿以二对一,你让人拿本后的佩剑去传令。” 言语间的同时,她看着李嗣源走下望楼后,被石敬瑭匆忙迎走,复而眯眼思忖起来。 —————— “泰山大人……” 石敬瑭同样有些失措,不过他藏得很深,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惊愕来,只是伴在李嗣源身旁压着声音道:“小婿适才挤上寨墙观战,颇觉那道身影有些形似玄冥教的鬼王朱友文……” “就是他!”李嗣源暗骂:“这厮不是被萧砚逼死了吗,奇了他娘的怪哉!收拾一下,我们不能继续留在这了!” 石敬瑭趋步跟在身侧,不禁吃了一惊,小声询问:“泰山这是何意?不是说世子大军正在经云州向北吗?小婿已经观察过,不满述里朵的部族实在不少,而耶律剌葛只要占据上风,望风而降者甚而可达十之七八,彼时述里朵被逼到绝境,只能借势世子,如此一来,漠北岂不唾手可得?” 李嗣源听到这里,脸色愈沉。 他和石敬瑭都知道李茂贞麾下的那部精锐骑兵是晋国的鸦儿军,但并不透露给述里朵,便是要营造一种假象,即耶律剌葛已经得了中原诸侯的支持,已有足够本钱重新入主草原。 试想一下,本就比述里朵更得草原七部人心的耶律剌葛重新起势,又得中原诸侯暗中支持,必能迅速席卷大半个草原而威胁述里朵的统治根基。 述里朵若失去草原的统治,于正忙于攻伐川蜀的萧砚而言就愈加失去了价值,双方地位会比起之前来更加不等。 两相比较下,愿意拿出阴山乃至燕云十六州来与漠北共襄大举的晋国,比起萧砚来更有诚意不提,还可迅速出兵帮助述里朵平定耶律剌葛。 这两个条件都远远不是现在身处川蜀的萧砚可以办到的,述里朵倒向晋国便可谓大势所趋、自然而成。 在大帅事先的命令下,纵使逼述里朵背刺萧砚不成,李嗣源亦可放弃这一漠北太后,转而支持耶律剌葛掌控草原,只是达到的成效远远不如述里朵背弃萧砚来的狠而已。 至于袁天罡突然决定要让李存勖做下一任晋王,李嗣源固然有怨恨,却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很清楚只凭李存勖的心志,袁天罡绝然不可能让他在晋王的位子上长久坐下去,等李存勖没了利用价值,就是他自己上台稳固晋国局势的时候。 这便是李嗣源不遗余力想要促成述里朵投向晋国的原因所在。 可偏偏就在这最后关头,朱友文让他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我只怕朱友文突然现身此处,又与萧砚脱不了干系。”李嗣源对石敬瑭冷冷道:“你可知道,萧砚已在汉中俘虏了蜀帝王建?王建已然向萧砚投降?” 石敬瑭自是知道这一消息,不过还是劝道:“正是因为萧砚有攻灭蜀国的可能,泰山才更该促使此事办成呐!若待天下分三而萧砚据有其二,仅凭河东,如何与有漠北助力的萧砚抗衡?” “此一时彼一时。”李嗣源沉吟片刻,在帐门口向外张望了下:“萧砚这人……我与他打过一次交道,其和疯狗无异,所行之事更不可与常人相较,就说这次他孤军深入攻灭汉中,谁能想得到?如果连朱友文都听命与他,现下继续留在这里,只怕你我一旦没成功,便会遭到萧砚的报复!” 听李嗣源的言辞,王建被俘与朱友文突然现身就在前后之间,且还都与萧砚大有关系,确实有点吓到他了! 好吧,石敬瑭亦也有几分俱意。 他只是迟疑道:“就如此回去?” 李嗣源冷笑的看了他一眼:“不然你还想如何?绑了述里朵还是杀了她?” “小婿自不敢如此犯险。”石敬瑭道:“小婿只是认为,错失当下良机,往后在想拉拢漠北只怕愈加困难,伐交不成,往后伐国……晋国恐怕……” 李嗣源还能怎么回答,当然只能长叹一声便作罢。晋国亡与不亡,何时亡,都比不得当下保住他的命重要! 如果朱友文真是萧砚的人,只怕述里朵第一个就要拿他祭旗向萧砚表忠心! 此时不跑,还待何时? —————— 战场上,厮杀声已经缓了下来,不少鸦儿军都向西南回顾,能看见赵思温的汉儿军和耶律曷鲁的部族军,已然出现在视线远处。 李茂贞轰然倒退数步,虽听到了如此动静却并不回头,他一边警惕不远处观战的耶律质舞,一边死死盯着朱友文。 他发现后者的实力比起记忆中明显更强了。 “过了十几年……” 朱友文这时候终于说出了露面后的第一句话:“这天下的武功,还是如此不堪。” 话毕,他复又睥睨般垂眼看着李茂贞,探手伸出五爪:“至于你,比起十几年前,更不能让本王尽兴!” 李茂贞理也不理他,由于忌惮耶律质舞会突然插手,他一直都留有余力,自不会和这个武痴一般陷入自我的状态。 他这会余光瞥见远处有漠北人捧着一把剑来给耶律质舞传令,已知今日是擒不了述里朵,只能喟然仰天长叹一声,进而毫不犹豫的翻上一匹无主坐骑,下令撤军。 “竟然敢逃!” 朱友文正等着下一场,见此自然勃然大怒,立即动身追了上去。 不过鸦儿军裹着李茂贞如潮水般向北退散,朱友文注定无功而返。 “奥姑,穷寇莫追。” 传骑眼见耶律质舞也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被吓了一大跳,急忙捧着述里朵那柄佩剑相劝:“耶律剌葛并未败亡,还拥兵数万,草原各部对太后虎视眈眈,还需你亲自屏护太后左右,切不可离远了。” 耶律质舞便失去了兴致,她来时的坐骑之前被李茂贞杀了,遂只是兀自赤足向回走,亦没接受身边人的坐骑。 —————— 双方的厮杀一直持续到了很晚,最后折合下来,到底是述里朵这边吃了大亏,不少部族军都被耶律剌葛裹挟而去。 草原局势,一时受变,述里朵的独裁统治终究受到了冲击。 最关键的是,那位突然现身拦截李茂贞的高手也一去不复返,甚至不知其人是敌是友。 不过就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会有人来秘密求见述里朵。 “鬼王朱友文么……” 述里朵终于有空闲去看关于萧砚的军报,同时出声:“阁下此举,恐怕是与你那位岳丈背道而驰?” 帘帐后的阴影处,那人只是谦卑的揖礼下去。 “天下大局,只有明眼人才看得清。小人只求,来日落魄时,能在太后这里有一容身之地。” (本章完) 第396章 为上将军贺! 第396章 为上将军贺! 阴山局势数生波折,各方插手其中亦不罢休,波诡云谲间,滚滚大势终于如洪流般由南向北倾轧而来,历史的轨迹亦终于因撞上了那座突然拔地而起的高山,就此变得稀巴烂。 蜀国,亡了! 前后一百年,以亿万人鲜血凝聚成的末世长河汹涌不息,要用无休止的血色来灌溉半个世纪的累累白骨。 然而这条注定要将历史分裂成两个时代的末世长河流淌至此,却为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生生将它就此斩断。 南郑城破,蜀帝王建被俘,王宗弼战死,剑门关降,绵竹关降,后主王元膺再被俘,成都亦降! 蜀国覆灭。 一战擒二帝,孤军灭一国。 在阴山四方混战的时间里,信使带着奏章、降表、书信等物已然先抵达凤翔,再送至长安。 长安的梁朝君臣不论,在凤翔的殿宇中,此时女帝面前,摆放的东西却是一幅画。几个圣姬正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梵音天、广目天、多闻天三个人同时操作,后面二人各自稳稳地按住一端,由梵音天缓慢地把画轴在案上拉开。 下方的岐国群臣,一时间都同样屏气凝神的关注着三位圣姬的动作。 因为并不是正常议事的时间,且战事未止,消息来的实在又快又仓促,所以女帝只来得及召集一些文武官员,她此时心里甚至还未从意外、惊喜的恍惚之感中反应过来。 二十几日前凤翔才得知梁朝的宋王萧砚奇袭了汉中南郑,打赢了最不可能赢的一场战事,女帝当时就已经有所预料,萧砚的脚步可能不会止于汉中。 但是彼时蜀国还有十数万大军可用,且国力仍然雄厚,统治根基也未完全崩溃,太子更及时得到了成都群臣的拥护登基上位,并能调度兵马向汉中聚集。 这么一个拥有十几年川蜀根基的政权,忽然间不复存在,似乎任谁来都不太好想象出它到底是如何崩塌的。 女帝坐在正位上,特地派人去请来了姬如雪和千乌伴在自己身旁,由于事有仓促,姬如雪的脸上竟有些红扑扑的,不知是不是突然得到消息一路跑过来的原因所在。 画轴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女帝一下子就将其尽收于眼底,修长的黛眉便顿时轻轻往上一挑。只因画面上的人像,尤为让人震慑。 早已称帝并上尊号曰英武睿圣皇帝的老者,双手反绑于身后,跪在地上弓着腰。他的头向下垂着,略有几分侧向一旁的姿态,不过这一简单动作,却已然彰显出这位大蜀天子屈服、羞愧无颜的模样。在他身后还有一些着墨,则是一些人影在跪伏抹泪。 而大蜀天子正前方身着甲胄、长身而立的青年显然便是萧砚。他的姿态放松洒脱,一手按剑,另外一只则单手举起印玺,似乎正对着日光细看。面对一国之君,他的气度反而倒像是上位者。 女帝不禁心想,如果是寻常的普通将领受降一国之主,恐怕很难有如此的轻松姿态……普通的将军、人臣,也承受不了一个据有天下其一的帝王跪拜。 这些事情,似乎亦有玄学可讲。 笔法十分细腻且写意,应当不是当场作出的,不过里面的人物尤为生动,看起来就好像是活生生的刚刚发生在眼前一样,于是女帝便相信这是确实的事情。 诗词可以言志,文章亦能用一句句让人身临其境的长短篇铺出让人充足想象的空间来,但两者却都不如一副图画来的更为直观。 这时候女帝才终于蓦地反应过来,清楚的认识到,一直与岐国为敌,比起梁朝来还更孜孜不倦、十数年如一日只一心想吞并岐地的蜀国,真的亡了。 画上并没有落款,不过女帝从信使那里知晓过,这幅画是一唤作公羊左的夜不收镇抚使在信使出发前交代的。 这人,当赏。 女帝认真端详了一会,复才略略回身,看了一下身边的姬如雪。这会姬如雪也在目不转睛的,仔细观摩画卷,她出神的看着画卷上举着印玺长身而立的萧砚,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姬如雪对于蜀国的灭亡,想必会更有恍惚感。她才十八岁,在被接入幻音坊的幼时就知道凤翔以南有一个蜀国,一直都对岐国虎视眈眈,两国也发生过无数次大小战事。 可以说,蜀国的国祚,几乎贯穿了姬如雪的少女时期,而一直悬在岐国后背的蜀国,恰恰就亡于她十八岁的这一年。 这时候,秦州天雄军节度使李继崇这才抱拳询问:“岐王,突然召集我等,所为又是何事?” “哦……” 女帝尽可能平静的出声道:“几日前,梁朝上将军萧砚在德阳打败了蜀后主王元膺的主力,并于成都凤凰水岸将后者俘虏,蜀国群臣已然献了成都投降。蜀国亡了。” 话毕,她才对梵音天微微颔首:“将画卷也拿给大臣们也看看。” 梵音天同样有些失神,她其实在方才展开画卷的同时就已在屡屡向姬如雪投去视线,这个时候差点走神没听见吩咐,好在迅速反应了过来,急忙弯腰一拜。 但就在这稍稍迟缓的时间里,这座岐王府的文武群臣已然大哗起来,等到梵音天和广目天一起将展开的画卷轻轻抬起来,然后走到宽敞的大殿中央,逐次向立在左右的文武展示,群臣才又一时止住议论。 这期间,定霸都的右军第三指挥使裴崇武已经涨红了脸,一直挺直的腰杆愈加笔直,两只鼻孔好似都因出气而更加张大,一双眼睛瞪得极大,不住的扫视左右,仿佛只差没将心里话说出来了:这就是我定霸都的宋王!灭掉你们心腹大患的,是我河北的宋王! 之前从关中投降来的刘知俊早已愣住,立在他身后的三弟刘知偃更是瞬间凉气直透头顶。 就在不久前,因王宗侃围困凤翔,刘知偃甚至还建议过要偷偷派人联络王宗侃,以获取一条退路,毕竟对他们这种降将而言,自然不可能为凤翔陪葬。 可谁能料到,明明一个月前还大有囊括秦川之势的蜀国,就这么灭了! 之前汉中王建被俘就已然足以冲刷他们的世界观,眼下蜀国竟又转瞬即灭!就好像这边都准备开香槟了,你却说等等,这还只是开胃菜!? 谁家正常人拿一整座川蜀屏障来当开胃菜! 纵使是稳如刘知俊,这个时候竟也不禁起了一股后怕感来。如果之前真的再投了蜀国,当下只怕是坟头草都开始疯长了。 天雄军指挥使李继崇连同岐国群臣则是先惊喜后惶恐,之前人人都当萧砚这次只是要与岐国联手,一同打压蜀国,纵使不久前传来汉中被据的消息,他们实际也不算太惧怕,尚在可以接受的程度之中。 因为岐国群臣众所周知都明白,一旦萧砚真的据有川蜀,于岐国而言可就危险了。若萧砚只打下汉中,那么岐国横亘在关中与汉中之间,反而更有斡旋余地,萧砚若不想让汉中彻底变成一块飞地,定会不断改善与岐国的关系,岐梁交好也大有可为。 可当下萧砚真的一人灭亡了蜀国! 王建父子都是这般脓包吗!?难道半点不体谅一下还在凤翔的王宗侃近十万人感受? 从萧砚奇袭南郑到现在,左右不过二十余日,中间甚至还没有计算情报运转需要的时间,不怪岐国群臣的心理准备不足,甚至当堂表现出惶恐的情绪出来。 蜀国若亡,萧砚难道还会允许岐国继续在中间碍眼? 好在李继崇在瞬间惊恐过后,突然醒悟过来了一般,再次抱拳发问:“敢问岐王,这幅画……为何会送到你手中?” 姬如雪这个时候便瞬间紧张起来,她小心观察着女帝,后者却不急不忙,等到梵音天她们展示过了画,这才开口道:“你等认为,梁朝萧砚如何?” 一些臣子已经看出了苗头,心下在惊讶的同时竟好像又在情理之中一般,不过只是互相面面相觑。 试想也实属正常,那梁朝萧砚本就没道理派遣定霸都驰援凤翔,如今蜀国灭亡,岐王竟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难道还不能看出什么来? 只是岐国若降,他们这些臣子,又能得到什么…… 半晌后,才有一人答道:“此君虽初登高位,却数战皆胜,不论内战外战,竟从未遇见敌手,比之当年的朱温,武功还要更甚!此番其人已有灭国之功,独揽梁朝大权更是名正言顺,再不受威胁。若单论此君之韬略,仆可称其人一声雄主。” 一直守在姬如雪身旁的千乌闻言,不禁满意点头,颇觉这人顺眼。 李继崇犹豫了下,则道:“但梁国君主仍是朱家父子……” 他的话一开,群臣倒也没什么顾忌了,岐国上下本就对萧砚确也没什么恶感,且说如果真要和萧砚对阵,心里实在也犯嘀咕,如果能体体面面的投靠过去,自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连岐王本人都稍稍显露了这一心思,他们这些臣子还能有什么多虑的? 于是大殿中一时议论纷纷,有人甚至干脆直言道:“如果要降梁朝,自是宋王登基称帝为最佳,朱温这厮恶了我们多年,岐王岂有向他低头的道理?” “朱氏荒淫无道,确实不宜为帝,宋王此番手握灭国之功,更进一步实乃大势所趋。” “哎呀呀,难怪仆前些年夜观天象,见东北赤气如血,东西亘天。之前还不甚解惑,现下才知,原来宋王竟是应劫之人,天下大乱百年,亦当天降雄主,使得南北合而为一……” 群臣各抒己见,沉默的居然还占据少数,大体而言对于这一隐晦的选择倒不算太排斥。 女帝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先制止了群臣的议论,然后才用庄重的声音道: “数年前,王建趁梁军兵犯凤翔,明与本王约定出兵援岐,实为占据我汉中兴元府。兴元府一失,蜀国更有凌然之态,兴兵盗取疆域之辈,嘴脸不过尔尔,本王却一直拿他奈何。而今蜀国既灭,也算是我岐国的一大盛事。 而梁朝在宋王萧砚的辅政下,又兼得川蜀。对外,北驭草原,南摄群雄,已对河东成夹击之势,朝内则大兴德政,乱世隐有一统之象。本王虽勉为一方诸侯,多年来却一心只求境内军民不受乱世侵扰,别无大志。若得雄主,自愿献土安民,为天下乱局终末,尽一份绵薄之力……” 这个时候,女帝这般说已经算是明着表态了,连同李继崇在内,岐国文武都正色起来,便是刘知俊,也只能在心中一叹,自知不可与大势匹敌。 “故,本王欲修国书,向梁朝天策上将献降表,举岐国全境归附中原。” 女帝起身环顾左右,道:“卿等以为如何?” 大家还能如何以为?谁还看不出自家这岐王早就与萧砚有过外交交易,连老大都投降了,自己还有必要跳出来唱反调么? 群臣便沉吟一会,一齐行礼道:“唯尊岐王之意。” 女帝展露出了笑意,回头看了姬如雪一眼,却并未仔细看,便又回首,竟是由衷庆贺出声:“为上将军贺!” 如今既然已经定论,群臣便相当于服了颗安心丸。看岐王的模样,那宋王回来后也不至于就开始对岐国排除异己,想必当是和平承接才对。当然如果要搞得鸡犬不宁或是殃及池鱼,恐怕连岐王也要反。 于是群臣亦是庆贺似的回应。 “为上将军贺!” —————— 待回到幻音坊,女帝竟然兴致不减,明明是献出了自己的岐国,她却十分喜悦,只不过之前在大殿上,她还是需要稍稍克制情绪,不至于大笑出声。 她自然清楚这些事情的顺利进行,本质上还是因为萧砚的名头现在太过惊人,摆在岐国群臣前面的,似乎唯只有归附萧砚一条路可走。 如果萧砚没有灭亡蜀国的威望与威慑力,还只是一个梁朝的权臣,恐怕就算是女帝自己愿意修降表,下面反对的臣子也有一大堆。 她回头看向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姬如雪,突然莞尔发笑:“雪儿怎么看起来兴致不高?且放心吧,战事平定了,再没人可以威胁到当下的一切。” 梵音天身为九天圣姬之首,这个时候却只能跟在姬如雪身后,此时闻言抬头,又是一阵羡艳。 方才连岐国群臣都在说萧砚会登基称帝! 那可是皇帝!还不是王建这种只据有川蜀的偏安朝廷,是囊括中原河北以及马上就要归附的秦川的庞大王朝!上百年了,李唐皇室都很难实际掌控这些地盘。 终究还是姬如雪好运啊。 梵音天不禁心想,如果萧砚称帝,姬如雪岂不是有可能为后!? 她被吓了一大跳,看着姬如雪的背影,竟觉得之前一直平平无奇的这妮子不知不觉居然很有一份高贵气质,让她望尘莫及。 不过姬如雪却并未接话,反而凑近了女帝一些,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女帝先前还在笑,这会蓦然脸色怔怔,复而变得绯红,她迅速瞥了梵音天几人一眼,拉着姬如雪向前走远了些,心跳加快,嗔怒道:“你不要胡说……” 姬如雪却很是认真:“这就是萧砚的意思!” 女帝一怔。 便因姬如雪方才所言,乃是萧砚希望用与岐王联姻的名义,迎娶岐王李茂贞胞妹,幻音坊女帝。 (本章完) 第397章 铜雀春深锁二徐 第397章 铜雀春深锁二徐 萧砚得到加封秦王的诏书时,还尚在成都。 据说等蜀国灭亡、岐国上书归降的消息传到长安时,朱友贞的脸色瞬间就白了,而后连夜召集了一些朝中大臣,连大气都来不及多喘几口,都要先把如何对萧砚册封行赏的事讨论好。 没过两日,那道以凤翔、东川、西川等二十四道为秦国,进封萧砚为秦王的诏书,就马不停蹄的由几个内宦捧着送到了成都。 朱友贞甚至不敢等萧砚班师回朝,就已将自己的诚意表现到了最大化,梁朝全境,几乎三分之二的疆域都拿来充作了秦国的封地,并兼有加九锡、冕九旒,假节钺等最高荣誉的权力加封,已然到了是封无可封的地步,再想加封,只有给萧砚的子嗣、兄弟等册封……可关键萧砚才不过虚岁二十一啊! 这些种种,无一不在彰显这位坐上皇位还不过三个月天子的慌张。 萧砚却并未接受,只留下了诏书以便上表推辞。 他这一辞拒,差点把几个临行前被朱友贞千叮咛万嘱咐的内宦当场吓晕过去,好在天使行列中还是有礼部官员随行,清楚这其中的过程。萧砚有三辞三让的礼节,才表明梁朝具有权力合法性,一众使臣遂又马不停蹄的往回赶。 待萧砚从成都返回汉中南郑时,朝廷派来的正使已经是礼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杜晓,而剩下的除了随行官吏、宦官,便是天策府上的一众属官,阵仗很大。 而这第二道诏书便更长了些,内容也有一些变化,比起前一次又重新多了些道理与理由。 大意是为,昔日鬼王、冥帝骄纵无德,祸乱朝野,挑动党争,虚耗国力,又有杨师厚居心叵测,兵变谋逆。幸有上将军勤王辅政,先定鬼、冥,后平关中叛乱,北取岐地,南灭蜀国,匡扶社稷,中兴大梁,可比周公、召公。 大梁存于社稷,并有开疆扩土,实乃因上将军秉性忠贞,器识宏远,文韬武略,戡乱定危,功昭日月。遂晋上将军萧砚为秦王,加凤翔等二十四道开国,以抚驭军民,屏卫皇室,如此国运方能长久…… 由于路途遥远,九锡之物当然没有带来,因为其中尚有一些大物件,萧砚也不可能让人抬着这些东西过秦岭,他又不急。倒是其他应有的礼器都备的整齐。 这次回到南郑接诏,原来蜀国的君臣亦也一并在场听诏行拜礼,听到末尾,其实所有人都已程度不一的全身激颤起来,连宣读诏书的礼部尚书杜晓,在一口气读完极长的册封内容后,声音都渐渐有些异样起来。 这道诏书背后的大梁皇帝,只差把心里话写在书面上了:“朕跪下来求你了,求求你接受吧……” 待听到最后只有“钦哉”二字,而少了“毋忘忠孝之本,毋怠夙夜之勤”这一句的时候,萧砚才就此笑笑,起身径直伸手接过诏书,道:“臣留下诏书,以便上表推辞。但礼器等物,还请尚书带回朝廷,实不敢接受。” 杜晓稍稍弓身,客气相劝:“上将军有大功于社稷,若是推辞不受,恐怕陛下、太上皇难以心慰。” 跟来的宦官居然是朱友贞身旁的内宦马少监,这会都快要哭了,同时紧跟着就说道:“上将军受诏命开国,拱卫社稷,这是陛下、朝廷之幸……” 好嘛,朱友贞倒是迫不及待的想求萧砚赶快接受任命,不要再搞什么三辞三让的礼仪了。 另外一些官员也道:“上将军有灭国之功,如今受封大宗开国,舍君其谁?”“上将军居功至伟,足以服众。” 可道理不是这么简单的。 朱友贞心急,萧砚却无需急于这一时。 这与他当时胁迫朱温给他封王的时候又不一样。从宋王进封秦王,似乎只是封号与封国变成了大宗。 但迈出这一步,其实很关键。只要走出这一步,萧砚以后想干什么,就真正成为了公开事,这次没有反抗的人,今后几乎也不会再心生反对。 萧砚不止是在做三辞三让的礼节事,还是在给整个大梁朝廷留一个缓冲期。他需要的可不只是朱友贞的态度,还有那些地方藩镇节度。 譬如说,萧砚这第二次辞拒,一些上道的人就该向朝廷写劝进表,同时以第三次辞拒前后为界限,让那些因为路程较远、以及犹豫寡断不知要不要写的人仔细想明白。 劝进表自然是地方献给朝廷,但名录最后却是落到萧砚手中。 这名录上记载的人,关键不在于哪些人写了劝进表,而是哪些人没劝进! 所以就算是众人相劝,萧砚也只是回顾左右平静道:“孤对川蜀用兵,都是为了中兴国家,别无他意,且说孤已受封宋王,又何必接受秦王封爵?秦王兼任天策上将的事,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前车之鉴,孤若是当下接受进封,天下人岂不会疑孤有不臣之心?” 众人顿时又愣了片刻,垂首立在后面的王建则瞬间瞪大了眼睛,强忍着才没抬起头,但意义很明显:难道、难道你丫竟然没有不臣之心?那你费劲巴拉翻山越岭来灭我蜀国作甚? 好在礼部尚书杜晓很快就回过神来,急忙说道:“上将军乃国之砥柱,兼定秦川,受封秦王名正言顺,旁人岂敢妄自揣测?” 那马少监和其他一些官员也再次纷纷劝谏,连王建都硬着头皮劝了几句。 萧砚很是满意,不过还是道:“天下人悠悠众口,如此封赏,孤实在无法坦然拜受。尚书与诸位就此回去,将这番话告诉朝廷便是。” 杜晓听到这里,可谓秒懂,便再不坚持,叉手拜道:“既然如此,仆且先回长安复命,但请上将军三思!” 马少监与另外几个内宦急得不得了,但见萧砚虽然面色平静,随意扫来的一个眼神却好像藏有猛虎,哪里敢多嘴,亦也跟着杜晓等礼部官员就要告辞退去。 不料这时,萧砚却突然出声道:“孤还有一道上表,烦请尚书代孤交给朝廷。” 说着,他接过一旁公羊左递来的奏章,随口道:“蜀国主王建,得识天命,孤认为可进封为许王,保留殊荣。” 杜晓不敢耽搁,忙毕恭毕敬的双手将奏章接过,更别说有什么异议了。 在萧砚身后的王建登时一愣,复而急忙挤出几滴泪来,感激的拜倒下去。 “仆拜谢上将军!” 其实王建的激动倒也不全是作假,他本人正是许州舞阳生人,虽说得封许王也不可能有机会回许州舞阳就藩,心中却也实有慰藉,更感激萧砚愿意保留他的体面。 跟随他的一些蜀国旧臣亦也感激涕零的下拜,有甚者居然还哭出声来。 萧砚随手拍了拍王建的肩膀宽慰了两句,又亲自送将杜晓等人送到了大门外,弄得后者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几次揖礼后才被人领着去驿馆暂行休息,毕竟他们很快又要马不停蹄的赶回去复命。 萧砚这才领着天策府的属官离去,不过他也并未回下榻处,而是又回到了衙署,拉着蜀国的旧臣周庠、张格以及另外一些蜀国原有的大臣,对着一副地图商议了一些事。 他让王建能够保留体面,是大有好处的。 毕竟王建这个蜀帝,到底也算有天下人公开认可的名分,其人经营蜀地近二十年,也不可能没有忠心的团体,譬如那位蜀国左仆射庾传素,到了现在,居然也愿意一心侍奉王建。 看见王建没有太被羞辱,仍还可以获得国君的待遇,蜀人对于萧砚的排斥性也会小上许多。 萧砚之前在成都已经待了一个多月,早就陆续与蜀国各地的官员见过面,并暂时做了些认人事安排。当然首要的事自是先把蜀国的将领连同其家眷分批送到了关中,连同一些精锐兵马与他们的家人,同样迁往中原。 在做这些的同时,他还调整了蜀国原有的州镇。他与众人议事相对的地图,就是在西川、东川、黔中的基础上,重新划分出了数道,包括但不限于将战略要地剑阁从东川摘出来,并入汉中管辖,对于其他诸如阴平、绵竹关等关隘也交错划分。 最后的实际目的,便是要将川蜀的经济中心与战略要地完完全全的划分开。就此划分后,成都平原以及盆地腹地虽是川蜀最富庶的地方,但半点可守的险地都无,而其他战略要地,却也只空有要地,无法做到完全的自给自足。 如此一来,便能粗略降低蜀地重新割据的可能,后面萧砚还会有迁蜀地豪族出川、垄断盐铁、修缮道路、减少川蜀地方储备等措施,不过道阻且长,自不会累加于当下一时。 所谓“山川之险不足恃,人心向背为根本”,要想做到这一目标,“分权、控军、弱经、化文”这四条策略一条都不能少,好在是萧砚亲手灭了蜀国,会有充足的时间来做这些,且娆疆、岭南都扎根在川蜀后背,亦能有所防控。 萧砚只需要安排好一些上层的事,后面的事务,自有天策府派来留守蜀地的属官来充实完善。 从成都回返汉中后,萧砚便很快就可以班师回朝了,不过他并非轻骑回去,而是还要带一大批蜀国大臣与蜀国皇室回去,譬如周庠、张格等一些甚有名气的川蜀士人,都会入梁朝为官,以减少川蜀本土的反抗动力。 做完这一切,萧砚才扔下一众属官,去见了从凤翔赶来南郑的千乌。 之前姬如雪给他写信,言联姻、世子的时候,萧砚其实就已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毕竟早在汴梁与姬如雪分别前,她就与萧砚提过这件事,是要萧砚迎娶女帝,以安岐国人心。 毕竟放在岐国上下的角度来看,这着实是一件大事。 彼时萧砚逼走李茂贞,帮助女帝重新掌权岐国,一些凤翔文武就已清楚岐王这些年其实是女儿身的真相,人心自然有浮动。 且说女帝当下又献土安民,将整个岐国都交给了萧砚,她这个岐王就更加没了威严。 但如果两国是用联姻的名义合二为一,那么不仅仅是岐国群臣更能体面接受,萧砚无形中也拔高了“岐王”这一身份的地位,女帝固然嫁了出来,可“岐王”仍在,就算不少人都知道真相,却也会因此愿意保持默契,相信那位岐王确实继续存在。 其后萧砚再用“岐王”这一空壳来掌控岐国,亦会顺利许多,他保留了岐王的威严,那么在借用这一空壳推行自己的政令时,也能因此畅通无阻。 着实,百利而无一害。 “她们都会同意么?” 萧砚顿了顿,问道:“雪儿性子执拗,我是知道的。我问的是女帝,她有什么想法?” 千乌正帮着萧砚清洗头发上的尘垢,不时用稍显冰凉的手触及在他肩背的伤痕上,摸过一些箭伤和擦痕。 萧砚打下成都后,亦不得消停,一直都忙忙碌碌的,整日都在见人与处理事务,之前瘦下去的身子一个月来也没恢复回来,头发也疏于打理,之前入成都时虽好好洗过,后面忙着忙着却又忘了,尽管一直戴了个幞头用以遮尘,连日奔波来却又很有些污垢。 那些蜀地的官员,虽是一个战败者身份,却并非随便一个梁朝将领就能让他们心服口服,更别说买账了。 王建与其太子虽都降了,下面的群臣官员也确实没办法,只能服从梁朝。可若接见他们的人地位分量不够,他们便可能会暗自思忖:与你这厮说这么多有何用,你说的话在梁朝管用吗?万一许诺的东西全是废话,岂非戏耍我等? 因此蜀国官员首先要见的人,当然是萧砚,也只能是萧砚。 萧砚即便不需要许诺什么,但他见面时的态度、语气,都能传递一些有用的东西。但凡是个脑袋运转正常的,大概都清楚,梁朝现在当权的人是谁,萧砚的话是一定有用的! 所以多日来,萧砚实在是难以抽身,便是他,都颇有一种疲惫感。 而千乌则记得姬如雪给她说过,当初第一次见萧砚时,他很有洁癖。 “郎君,胡须要修理么?” 千乌没有应前面的话,绕着木桶走到前面,屈身捧着萧砚的脸颊发问。 “胡子……” 萧砚摸了摸嘴角微微上翘的短髯,想了想,遂问道:“你认为我还应当剃干净否?” “留了胡须,看起来更英武些。” 千乌认真道:“不过若是刮去的话,郎君当能很容易俘获一些女郎的芳心。” 萧砚哈哈大笑,便道:“那就留着吧。” 这时候,他才伸手捏了一把千乌的臀,复而后仰着闭眼发问:“你还没说,女帝有没有什么想法。” “女帝么……” 千乌小心为萧砚修理着胡须,道:“她说,要用她自己库中的钱出来,为郎君建一座高楼。” “建楼做什么?”萧砚很惬意,眼都未睁,随口道:“叫什么名字?” “铜雀台。” “……”萧砚睁开眼,有些狐疑。 千乌的语气很平缓,她似乎并不知道铜雀台有什么含义,只是继续道:“女帝说,如果郎君真的有意,这就是她的态度。她听说蜀国的大小徐妃都是艳名满天下的美貌女子,此番郎君既然捉了她们,她便愿为郎君建楼藏娇。” 好嘛。 萧砚不由失笑,女帝这是在说她并非那种善妒且独占所有的人,不过这建楼藏娇一事,真是…… 他抓着千乌的手腕,突然站起身,将其环抱起,大踏步而去。 (本章完) 第398章 搜罗美人 第398章 搜罗美人 日上三竿,等千乌疲倦的从床上清醒来的时候,屋内已经没有了萧砚的人影,只有两个侍女小心走进来要服侍她。 “不必。” 千乌撑着坐起身,本来有意拒绝那两个侍女为她更衣的动作,不过揉了揉眉心,遂又不再坚持,待穿好衣服后,才问她们道:“你们是汉中人?” 两名侍女都有些拘谨,稍稍低着头,一人则答道:“奴婢们是从成都跟着上将军来到南郑的……宰相当初安排的我们来服侍上将军。” 千乌思忖了下,看着两个妙龄的侍女,凭她的眼光,一眼就可看出这还是两个少女处子,不过显然也是手脚伶俐的,不然蜀国那宰相,也就是韦庄彼时不会安排她们来服侍萧砚,这个任务可不好做,必须要让萧砚满意。 不过萧砚应当不是特别满意,千乌从他那疏于打理的须发上就可以看出来,但她想,如果萧砚重新更换侍女,这二人应当会受到成都方面很严苛的责备,萧砚许是因为这个,才没有将她们换成其他人,反而一路带到了汉中来。 “以后跟着我吧。” 千乌虽只是如此吩咐了一句,两个侍女却很高兴,她们显然认为千乌是很了不得的大人物,毕竟能陪萧砚侍寝的女人,又有谁是简单的呢? 千乌的大腿还有些发酸,不过她并不在意,只是在洗漱的同时询问萧砚去了何处。 其实昨晚萧砚在肆意过后并未第一时间入睡,千乌记得他还在桌案上整理了一会东西,那是蜀国各地报上来的府库财物。 彼时萧砚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他告诉千乌,单单是目前统计上来的各州府,包括汉中、成都府库的财产,只算金银铜、丝织品、皮料等物资,大概估算了一下,价值也将近五千万贯! 整个梁朝前几年的财税总收入都没有五千万贯,蜀国真是富裕,这还是在前面动员了王宗侃十万大军伐岐的情况下而余留的。当然,除此之外蜀国并无太大的战事,积攒了二十年的财产实也正常。 这还没算大量的粮食储备、太仓、府仓、义仓等不可细算。粮料这种东西,拿到连连战事的北地是可以当作硬通货用的存在,只是运输比较麻烦而已。另外,还有一些州县还没派人去接收,成都皇宫里的财物萧砚也还没收纳。 千乌并不了解这笔庞大的财富是什么概念。萧砚彼时只是告诉她,假设发动一场十万精锐规模的战争,战前动员每个士卒平均消耗、赏钱二十贯,再加上杂七杂八的物资转运、粮料补给、征发民夫等等,一场战争只需三百万贯。 也就是说,萧砚凭借蜀国的资源,可以发动十数场大规模的战争! 她记得当时萧砚骂了句脏话,说难怪那么多军阀一入蜀就不想出去了,妈的,只要不北伐,国家简直富得流油。 想到这里,千乌便感觉很高兴,因为萧砚当时便尤为难得的特别兴奋,或许是数月来未有体己人可以倾诉的缘故,萧砚痛痛快快给千乌讲了许多,直到千乌后面实在乏得睡着了,才就此打住。 而萧砚也着实只有在晚上才有精力与时间来分享这些事情,天一亮便早早出去了,据说是带着人去了城外。 千乌便不再过问,只是继续问道:“大小徐妃住在哪里?” 侍女告诉她后,她便让二人带她去拜访。 蜀国皇室已经被尽数迁往了汉中,值得一提的是,蜀后主王元膺直接被萧砚贬成了庶人,并是第一批发往中原的代表。 因这厮当初彼时求和的时候,明明守着几千万贯财货,居然小气吧啦的只愿每年献出十万贯和蜀锦一万匹上贡,其后被拒,更敢兴兵抵抗,直到最后被擒才泣声向着萧砚乞降。可惜彼时已经晚了,其人连同子嗣尽数被萧砚罢黜成庶人,剥夺他们蜀国皇室的身份,自生自灭。 没人敢反抗萧砚,因为在他入成都的同时,亦有数万梁朝大军入蜀,彼时整个蜀国的统治根基都已崩溃,皇室更被一锅端,莫说贬斥一个后主,就算把皇室杀到只剩王建一个人,也再没有力量可以威胁到萧砚。 所以现在的南郑皇室,只有王建与大小徐妃和其子王衍,王建的其他儿子连同嫔妃都已被迁往汴京,蜀国国君的待遇,也只有王建本人可以享受到,什么子嗣妃嫔,谁会去浪费那个钱? 由于册封王建为许王的诏书还没正式下达,王建还算是白身,暂且住在蜀国原左仆射庾传素的别院中,左右相随的不过几个内侍,他们需要用什么,也只有向看守他们的夜不收请求。 待千乌驾着坐骑进入别院时,看见一个蜀国的宫女和太监正跪在院子里搓洗衣物,院子也很空旷,有一种门庭罗雀的感觉。 萧砚并未亏待王建,不过却也仅仅于此,他不可能会去管顾王建的生活怎么样,所以这位蜀国主的待遇,完全是看下面人的安排到底如何。 看见戴着帷帽的千乌被两个侍女簇拥着走进来,身后还跟了两个夜不收的甲士,那名宫女和太监都错愕了下,复而急忙拜倒下去,居然没人往里去通报。 千乌皱了皱眉,先让一侍女进去通报,自己则缓步跟在后面,待往里走了十来步,就听见一道喝斥的声音响起。 “朕不怪你们怪谁!?” 千乌的脚步一缓,同时招手让那侍女别急着往里去。 这时候,那里面的声音这会便又愤愤道:“若非你父打开成都投降,大蜀焉会这般快亡?你知不知道梁朝廷就是面子做的光生,什么许王,狗屁!朕还不是和囚徒没什么两样!?倒是你父和你兄,眼下全都当了梁朝的官!” 这人一说完,便有一道女子的抽泣声道:“官家…当初是你要投降的……” “我不投降,下面的人也会把我绑着投降!”那稍显老态的男人嗓音怒道:“你父和你兄献城投降就是明证!你们这些人,就是见风使舵的主!还有你,你那日跟出来见萧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当下你父兄都做了梁朝的官,你们这会是不是也一心想离开我!?” 旁边则有另一女人在冷声道:“官家还是小声些为好,眼下直呼上将军的名讳,若被外人听了去,官家不怕吗?” 前面那抽泣的女子也相劝:“官家稍安勿躁,父亲今日让人来送财物,虽只是送给我与姐姐,可只要送进来了,官家你还不是一样可用么?父亲总不可能当下这时候还来拜见官家你…… 你是蜀国主,曾是蜀国千万子民的主人,朝廷自然有戒心。熬一阵,待去了汴梁,等他们认为官家没有威胁,等蜀地也安定下来,朝廷自然就不会继续浪费人手看管我们,日子就能慢慢好了……我与姐姐怎么可能会离开你……” “什么慢慢过好日子!”男人的声音愤愤道:“你们知晓我几次被萧砚唤出去是什么样子吗?战战兢兢活得猪狗不如!等蜀地安定,说不定就会给我送来毒酒,倒成了好日子?哦,对,我一死,你们也着实有好日子过!” 那两个侍女听的脸色煞白,千乌却觉得很有趣,去问了一夜不收,才知今日上午是大小徐妃的父亲徐耕派人送了些金银来,不过东西只是拿来交给大小徐妃,半点没有过问王建,后者想必也是因此动怒。 但说起来,大小徐妃的父兄也确实受到了萧砚的重用,彼时萧砚在成都凤凰水生擒蜀后主王元膺后,就是时任骠骑大将军的徐耕开城投降,据说是因为大徐妃事前给其父兄写过书信劝告。 后来蜀国灭亡,大小徐妃原任蜀国太师的兄长徐延琼,便被萧砚任命为‘判成都府事’,其父和弟弟则要跟着萧砚去汴梁任官。但这个临时差遣的地位却不小,属于萧砚认定的蜀地代言人,于是难免会让人想到这一切会有大小徐妃的原因……许是萧砚看上这对姐妹了也说不定。 不过千乌却知道萧砚这么做和大小徐妃半点关系都没有,当然也有一分关系,乃是徐耕献成都投降,徐氏在蜀地又是大族等等。但所谓‘判成都府事’,唯一的作用却是替萧砚把成都那些朱门贵胄的私财弄上来,也就是命徐延琼筹措军费,但他不能经手地方赋税。 如此一来,大小徐妃的这位兄长别无他法,只能想办法在平时的政敌身上伸手敲诈,甚至还会拉拢一些蜀国官员作为同伙。 由于萧砚是和平受降蜀国,并未大开杀戒,倾家荡产的只有蜀国主,下面那些贵胄却未曾受到波及。萧砚之前对他们客气,是因刚刚占领蜀国不想激起反抗,但他当然不会让这些朱门酒肉的东西继续霸占着蜀地资源。 于是萧砚需要一个人来做恶人,这个人就是大小徐妃的兄长徐延琼,他甚至已经决定好,如果徐延琼做的好,他后面会在成都新设一个官职‘转运使’,就让徐延琼来担任。 如此一来,本就属于蜀地大族的徐氏,在不得不硬着头皮为萧砚操刀的同时,又被逼着站到了蜀国士大夫们的对立面,几乎是只能为萧砚效力。甚而在关键时候,萧砚还可以将其人放弃,用来收获蜀国士大夫们的人心。 这么一条驱虎吞狼的计策,落在王建这里,却是徐氏得了大大的好处。当然,现在的徐氏也着实得了天大的富贵,毕竟能成为萧砚的代言人,总比躺在案板上的鱼肉好,起码他还勉强算得上那柄“刀俎”。 直到后面听见里面有动手打人的动静,千乌才让侍女进去通报。 她来之前就听说过王建很宠信这两位妃子,却没想到会沦到如此地步。不过想想也实属正常,亡国之君,地位比起曾经的臣子还要低,连宠信的妃妾都隐隐要高他一头,性情大变倒也不足为奇。 待侍女通报了后,后面院子里很快就有一白面无须的宦官跑了出来,对着千乌谄媚发笑:“不知贵人登门,实在是……” 说着,他还不忘喝斥那两个先前在院中搓洗衣物的宫女太监:“你们干什么吃的!知不知道……” “行了。” 千乌打断他,直接道:“我这次来是拜访二位夫人。” “请……贵人往里请。”那宦官遂笑道:“小人唐文扆,贵人下次派人给小人递个话就是了,不敢牢贵人亲自走这一趟。” 千乌掩在帷帽后的脸看不清神态,同样没有应话,只是往里走,唐文扆遂弯腰走在前面引路。 待进入一间偏房,却并无适才打骂人的王建,只有两个容貌隐有几分神似的女人在等候,年轻一些的捂着脸侧着身子立在旁边,将被捂住的那半张脸藏在里面,她应当就是小徐妃。 而大徐妃倒还能挤出一丝笑意,行礼道:“不知这位女郎是……” 千乌不答,认真打量着二女。却见她们现在穿的很朴素,一身旧的浅蓝襦裙,虽是蜀锦料子,不过可能是因为处境不敢打扮的太光鲜,才稍显陈旧。 但二女明眸皓齿的秀丽脸蛋和白皙光洁的肌肤则是掩不住的,以及鼓胀的胸脯、婀娜的身段,也实属世间难得的姿色。这对姐妹的艳名果然不是凭空得来的。 千乌虽带了帷帽,这一眼却看的大徐妃尤为忐忑,她虽不知晓千乌的身份,方才却在侍女那里听见过千乌昨夜为萧砚侍寝的消息,还是从北面来的。 这女郎,不会是担心她们姐妹会勾引那位上将军,专门来敲打她们的吧? 尤其是,她很害怕方才王建的话被千乌听去,为她们惹来祸事。 “我家两位夫人听说过你们。” 千乌却道:“她们特地嘱咐过我,要关照一下二位,关于待遇方面的事,今后若有困难,尽管联系我。” 大徐妃心下一个咯噔,小徐妃也抬起头看向千乌,不清楚这句话到底是警告还是其他什么。 关键是,她们真没机会诱惑萧砚啊! 千乌这时候则取下帷帽,对她们道:“我叫千乌,你们以后要见我,直接给他们说我的名字便是。过几日上将军就要归返长安,今日夜里会有一场宴会,请蜀国主与二位夫人一并参加。其他旧蜀官员与他们的夫人亦会列席。” 大小徐妃同样诧异千乌的美貌,愣了一会才各自行礼应是,千乌遂点了点头,就此离去。 姐妹二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么一件事居然值得千乌亲自走一趟。 “真没听见我的话?” 片刻后,赶来的王建仔细询问了过后,才面色有些发白,复而闷闷道:“难道还能不参加吗?” 小徐妃便道:“官家,那上将军并非野蛮不讲理的人……” 王建沉着脸,指着她骂道:“你别以为他会是什么良善的人,我只不过是他用来安抚蜀地人心的用品,等我没了价值,谁知道他会怎么做?到时候,我死了,你们也要跟着我殉葬!” 小徐妃被吓得说不出话,大徐妃却只是哼笑一声,兀自看着房门外不语。 (本章完) 第399章 田舍郎 第399章 田舍郎 千乌离开大小徐妃的临时别院回返到衙署后,萧砚居然还没有回来,有官吏告诉她,声称上将军出城组织秋收去了,可能要等到傍晚才能见到人。 千乌于是便径直出城去寻萧砚。 时值八月,麦田已经完全成熟。之前南郑城外就有屯田,主要集中在汉水东南岸的冲积平原处,北岸也有一些土地。 汉武帝开发西南夷时,汉中就已是“天府之土”,南郑周边民屯兴盛。后来三国曹魏与蜀汉争夺汉中前后,分别有夏侯渊和赵云驻扎在南郑组织军屯,之后大唐几代皇帝避祸蜀中,都很是依靠汉中的屯田用以补给中央,故整个南郑周边,一直都有大量官田和耕地。 两月前萧砚领兵入汉中,蜀国军民还没来得及提前抢收小麦,南郑城就已沦陷,其后萧砚又严令各军、部不得损坏、侵占麦田,并分派官员专门负责组织生产,所以南郑周边几十万亩田地的小麦竟然在经历过战争后,仍然长势喜人。 之前就有旧蜀的臣子对萧砚拍马屁,说幸赖上将军仁德,治军严明,入蜀后秋毫无犯,蜀地归附中原后才得以顺利进行第一波秋收,且产量预估比起往年来还要丰厚,这是上将军对蜀人的恩赐。 在当今世道,粮食才是唯一保障生产力的东西,其次才是人。 这是千乌都明白的道理,她让一个夜不收带着她出城寻找萧砚。不过走到半途,又突发奇想,让人调来一辆马车,去将大小徐妃接了出来,说是请她们一同去城外踏青,王建自不敢拒绝,事实上,他连面都没露。 小徐妃还好,大徐妃却很错愕,收拾了好一会,最后却也只是戴了个帷帽出门,路上千乌还在马车里问了她们许多问题。 好在路不远,驾车出城几里的样子,夜不收就让车夫把马车停了下来,说是有一段小路,无法行车,只能步行或者骑马。 大徐妃很为难,她不想这般在外面抛头露面,尤其不久前她还是蜀国很有权势的贤妃,出入向来都有显赫的仪仗。不过她又无法拒绝千乌,只能戴着帷帽扭捏的下了车。 一行人循着田间小路走了一段,千乌很快就认出了田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萧砚。 随着千乌跟出来的两个侍女以及大小徐妃,这个时候却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观望那边,只见萧砚身穿短衣,弯腰埋在麦穗间,手中拿着一把镰刀,竟然在亲自割麦子! 她们是见过萧砚的,当然不会认错! 千乌倒并未太过惊讶,似乎萧砚不论是什么样子她都能接受。 田坎上还有一大群等候萧砚的臣僚,不过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臣,其余年轻一些的都下了田,好些人割麦的动作很笨拙,速度也很慢,显然是硬着头皮为了讨好萧砚才下田的。 大徐妃在田坎上看见了一些旧蜀的臣子,诸如前宰相韦庄、中书侍郎周庠等等,甚至还看见了她父亲徐耕! 这时候,周庠正在不时侧头与身旁的韦庄小声说着什么,而已七旬高龄的韦庄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好久才稍稍点头,也不知听清楚了没有。 几个按剑的夜不收朝千乌等人走了过来,中间那个是夜不收的镇抚使公羊左,经常都在萧砚身边,与千乌也算熟悉,不过大小徐妃对他的感官可不算好,这老头很会吓唬人。 有些怯怯的小徐妃回顾左右,远近也能看到几个警戒的夜不收正牵着马慢行。 不料出乎大小徐妃预料,同时又好像在情理之中的是,那让旧蜀臣子又恶又惧的夜不收镇抚使公羊左,竟上前对千乌行礼:“千乌洞主。” 千乌抱拳还礼,复而看着远处弯腰在麦田中的萧砚,目光很沉醉。 公羊左摩挲着胡须,瞥了戴着帷帽的大小徐妃一眼,对千乌笑道:“要不要老夫去禀报大王?” 千乌摆了摆手,客气道:“不用打搅郎君。”她观望了一下,问道:“可带有作画的用物?” 她发现这个时候若再让人回去取,可能就有些耽误了,又想到之前那幅让女帝和姬如雪同样喜欢的萧砚受降蜀帝图,正是出自公羊左之手,这才开口询问。 “有的。”公羊左果然大笑,然后差使一夜不收田垄外的车马中去取。 在这个空隙中,大徐妃已然认出了田间旧蜀臣子中,紧跟萧砚最近的,居然是前右仆射张格,这厮当初讨好她信任的宦官唐文扆,又因善于揣摩上意,在朝中素有权势。而今到了这里,没想到还能够如鱼得水,就是割麦子这种事,竟也干的像模像样。 而千乌则指着田间那些跟在萧砚身后的人发问:“另外那些人是谁?” 公羊左道:“齐整麦堆的是归德军步军指挥使余仲,抱着麦堆上车的是神策军都指挥使史弘肇,还有那位,是行营马步军都指挥使李思安,其他人,大多都是旧蜀臣僚了,他们都是听说大王在这边割麦,自己跑过来的。” 大徐妃一时有些语塞,几个实掌兵权的都指挥使,和旧蜀原来那么多王公大臣,竟然跟个农夫一样在田地里割麦。 往常在成都,其实户部官员也会建议王建出巡劝农时,亲自下田,但彼时王建主要是做个模样,相当于礼仪,而且周边必定会有很多军民、官员围观,用以把他这位君主的事宣扬出去。 但看萧砚的干法,并不允许百姓们在外边旁观,一些大臣也只是自发的聚集在这边等候,倒好像是萧砚突然临时起意下田去的,并且干的很认真,他是真的在做农事。 小徐妃倒是觉得很有趣,还凑近大徐妃说了几句悄悄话,也没了之前的害怕。 这时候,有人取来了作画的用物,千乌立即就地铺架画板开始着墨,她觉得应该把眼前这副景象带回去给姬如雪和女帝看。 大小徐妃一时也只有在千乌身后看她作画,倒没人管顾她们的身份,许是有人注意到了,但不会上来相认,譬如大徐妃便注意到,她们的父亲徐耕向这边张望了几次,却连脚步都没移动一点。 不过千乌的速写还只完成了一半,萧砚就已发现了她。他朝这边看了两眼,便将攥在手中的麦穗放在身后的麦堆上,把手里的镰刀交给一个马上去接他班的夜不收,从田间走了上来。 萧砚先向一众臣僚说了些什么,还特别轻轻拍了拍旧蜀宰相韦庄的手臂,似乎在劝后者保重身体,一些臣僚倒想凑近他多露露脸,萧砚却不再理会他们,径直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对千乌笑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言语中,他倒已看见了那副还未作完的画,看出是在画自己,便摇头失笑:“画这个做什么,不要画了,我又不是在作秀。” 千乌便收起笔墨,不过还是小心收好了那副半成品,用布包裹着以免被污染,然后才道:“郎君不是说要设置晚宴么,我来问问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会有人安排。”萧砚沉吟了下,同时眼睛看向在一旁稍显拘谨的大小徐妃,看他望过来,大徐妃便很是得体的行礼拜道:“臣妾见过上将军,因诸公皆在,臣妾不便以面示人,还望上将军谅解……” “无妨。” 萧砚虽有些诧异这二人居然会与千乌纠缠在一起,但思忖了下,倒想到之前女帝让千乌转达的铜雀台一说,只觉好笑,便也没放在心上,不过出声道:“千乌是饶疆人,来中原不算太久,二位夫人如能与千乌结为好友,今后迁往汴京时,也能多一份照应,是好事。” 大徐妃心事重重,只与萧砚叙谈了几句便没了话题,反倒是小徐妃竟突然道:“没想到上将军还会割麦。” “很奇怪么?” 萧砚看了她一眼,随口道:“不过想要割好确实不容易,需要很仔细的去做。像我那几个大将,让他们去干反而是糟践粮食,只能收拾麦堆。农人几十年如一日的照料庄稼,用心最多,末了实际得到的却很少,天下最辛苦的就是他们。” 千乌很崇拜的看着萧砚,她觉得郎君很了不起,无愧是拯救世人的洞神大人。 小徐妃有些震撼的样子,大徐妃帷帽后的脸却是神色复杂,因她察觉到萧砚这句话竟然没有什么假意,这对她这种喜好奢靡、常年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来说,是尤为不可置信的,反而觉得很荒唐,农夫有什么好辛苦的? 这世上的大人物,连装模作样的人都很少,更别说真的把那些低贱的农夫当一回事了。 小徐妃则在姐姐出神的这会又问道:“上将军叫那些将军、王公做这种事,他们愿意吗?” 萧砚笑了一声,又好像没笑。 “愿意。因为我在做。” 他说完这一句,就不再在这边浪费时间,让千乌回去准备晚宴便是,转头就去招呼那些臣僚,要他们把这亩地割完就回去,因为好像还要在城外给诸军发赏。 萧砚在蜀国得了五千万贯,这次孤军随他深入汉中的将卒平均每个人都能获得将近两百贯赏赐,这些钱拿回中原,在这个时候也可以买近百个奴仆,或者二十几头牛、几十亩田地。故将士们这次虽然出生入死走了一遭,但回报却也尤其丰厚,已经算是一笔横财了。好在大部分都是萧砚的嫡系归德军。 大徐妃却无法管顾这些财是不是由蜀国得来的了,她只是震慑于方才萧砚随口之间的霸道,一时间有些失魂落魄。 曾经王建贵为皇帝时,也时常让大徐妃觉得他很有帝王威仪,可仔细想来,却远远不如萧砚方才那一句“因为我在做”而随意散发出的霸气,想到这里,她又更加难受,因为她发现萧砚好像真的对她们姐妹二人兴趣不大。 这时候,却有一个老将往这边走过来,听见小徐妃在惊喜的呼唤父亲,大徐妃才回过神来。 不过她们满脸严肃的父亲徐耕第一时间却不是回应她们,而是先恭敬朝着千乌抱拳行礼:“徐耕见过夫人。” 千乌嗯了一声,环视了一下父女三人,自顾自的抱着未作完的画卷向着马车走去。 “上将军让老夫来与你们姐妹叙叙旧。” 徐耕倒没有什么情绪,这个地方也容不得他能有什么情绪,周围全是眼睛,他只是沉吟道:“上将军虽然在战场上杀伐果断,为人其实还是比较宽厚的,我家虽得上将军重用,你们却万不可再如曾经一般骄纵……一定要与这位夫人处好关系。” 大徐妃满嘴苦涩,曾几何时,父亲在面见她时都尤为客气,这个时候却让她们不能再如以往骄纵,好嘛,她们现在哪里还有骄纵的资格。 徐耕的话并不算多,只匆匆说了几句,末了只是给姐妹二人留下一句话:“要识时务……” 小徐妃可能还不太理解,大徐妃却从中理解到了其他含义,尤其是最后父亲的目光特意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 —————— 夜宴就在南郑行宫举行,衙署太小,压根塞不下那么多人,整个蜀地聚在汉中的臣僚都来了,另外还有赶赴蜀中的天策府属官,以及梁朝派来安置蜀地而暂时停驻在南郑的官员。 这个所谓夜宴一过,今后大家就都是一个圈子的人了,虽然大部分蜀国旧臣都要去中原为官,不过以后起码名义上都在一个朝廷共事,所以这场宴会也有用以缓和双方关系的用途所在。 至于在行宫举办夜宴,想必也没人会说萧砚僭越。 王建搭乘马车赶到行宫外,他在下马车前在车窗边看了眼很有气魄的宫城,叹了一口气。 负责迎客的是天策府属官,待入了主殿,上位的宝座虽然空着,萧砚却当仁不让的踞于高位,旁边并无他人,只有千乌伴着他坐着。 由于是萧砚大宴宾客,所以并未分男女两厅,所有人都同处一则大殿中,自能看见这一幕。 这两日来,很有些旧蜀臣子在打探千乌的身份,因为千乌实际上表现的并不像萧砚的宠妾,倒像个贴身护卫,只是不太近人而已。不过还没人打探的出来便是。 大小徐妃都换了装扮,倒不算那么低调了,不过也没有特别奢华,与普通臣子的家眷没什么两样,但姐妹二人毕竟能以美貌独宠后宫,观感比起寻常的妇人自是不一样的。 大徐妃甚至还巧妙的略上了妆,不过其实用处不大,她们姐妹和王建周边几乎没什么人,好像所有人都避他们如祸水,反倒是梁朝的臣子还不时与王建攀谈两句,再就是听宴上的歌曲与观赏舞蹈。 很无聊的宴会。大徐妃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其实以前在成都时的宴会与今夜也没什么两样,但彼时她处于权力中心,所有人都会来巴结她、讨好她,所以她才会兴致勃勃,而今地位低下,才感觉到那些曾经巴结她的人是什么感受。 她注意到王建的神态很有些不对劲,不时斜看着上首,那边一些旧蜀臣子正不断迎奉着萧砚,尤其是曾经最得他喜欢的右仆射张格,嘴中妙语频生,纵使是一直在旧蜀臣子面前喜怒不形于色的萧砚,都不时被他逗笑。 不过她也无心管顾什么王建了,毕竟她自己也是感受这一巨大落差感的人,这个时候,她看那伴在萧砚身旁,衣饰简单无奇,却美貌尤甚的千乌时,满满都是羡慕与暗暗的嫉妒。 千乌就坐在那里,整个大殿却几乎没人敢去抬头看她的美貌,反倒是她和妹妹小徐妃,还不时会收到一些觊觎的目光,虽然很隐晦,却也并非无法察觉。这种事,也是她们以前从来不会体验到的。 等到宴会进行到半途,萧砚先行离去,大殿中的臣僚们便也稍稍放松了些,开始就近与旁边的人单独交谈对饮,有些人还会走到殿外吹风散酒气,这是很正常的宴会流程,一般来讲,主位人留在这里,下面的陪坐都多少会有几分拘谨。 王建已经喝的酩酊大醉,小徐妃正在与姐姐商量要不要先行带着王建告退,毕竟留在这里也很无聊,大徐妃也有几分醉意,心里还在沮丧,一时只是盯着上方,才发现萧砚与千乌都已不在上位了。 “告辞吧。”大徐妃丧气道。 这时候,却有一个女子从角落里屈身走过来,先对大徐妃行了一礼,复而道:“我家娘子请夫人过去。” 大徐妃错愕了下,小徐妃也有些疑惑,二人才发现这女子虽然身着寻常官员家眷的服饰,但很是面生。 大徐妃便问道:“你家娘子是……” 那女子不答。 小徐妃便拉扯着大徐妃的袖子,隐隐提醒她不要跟去,大徐妃却在瞥了王建一下后,道:“请女郎带路。” 说完,她嘱咐小徐妃稍等片刻,便跟着离席走了出去。 待出了主殿,便在廊外拐角处看见了那女子口中的娘子,却正是千乌。 “夫人这是……”大徐妃有些尴尬,唯恐自己方才的心思被看穿了。 千乌没有多言,只是道:“夫人陪我走走。” 大徐妃自不可能拒绝,跟在千乌身后,由于想着心事,路上也没什么交谈,直到走入一间偏殿后,千乌才对她道:“夫人且在这等一会,我去去就回。” 大徐妃看着形似书房的偏殿,有些紧张,有心想要拒绝,但千乌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只好将话憋着没有说出来。 千乌这个时候却又看了她一眼,道:“夫人把握住机会。” 大徐妃还未理解,千乌就已兀自离去,不大不小的书房内便只剩下了她一人。 前面的宴会声传到这里,已经有几分浅淡,大徐妃等了一会,察觉到四面的寂静后,有些害怕,向外走了几步,却又陡然听见一道脚步声往这边来,吓得又是往里一缩,双手更是下意识捂在胸前。 但她马上就瞪大了眼睛,只因持着一方卷轴进入此间的,正是萧砚! 萧砚同样有些错愕,他身上还有几分酒气,不过已被晚间的风吹得很淡。 他左右环顾了下书房,皱眉道:“你怎么在此处?谁让你来的?” 大徐妃瞬间就被萧砚的语气吓得自然要向下拜,但只在倏然间,她又从方才千乌所言中明白了过来,遂脑中霎时一白。 想到这里,她捂在胸口的手缓缓放了下来,然后迎着萧砚凌厉的目光,捏着袖口,双手合在腹前,轻轻屈身,声音发颤道:“上将军……臣妾……” “出去。”萧砚却是冷漠出声。 大徐妃全身晃了一晃,她道:“是千乌夫人带臣妾来的……” “?”萧砚愣了愣,然后仿佛想到了什么,遂简直是无可奈何失笑:“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她后面不会来让你做这种事了。” 大徐妃的脸上却是瞬间滚烫,她屈身往前走了几步,颤声道:“上将军,臣妾愿意的……” “走吧。”萧砚懒得与她多说,自己更是直接转身就走,半点时间都不在这里停留。 大徐妃马上慌了,她几乎是一咬牙,人便已迅速跟了过去,而后双腿伏地,死死抓住了萧砚的后衣摆,声音愈加发颤:“上将军、上将军,给臣妾一个机会,臣妾……不想为王建殉葬……” 萧砚回头看着她,大徐妃也极力抬着头任由他打量,却见她略施胭脂、精心装扮过的容颜上有几分妩媚气,而玉白细腻且有光泽的肌肤在烛光下带着些许晃眼的光晕,妙曼的身段,合身的衣裳衬托出的腰骻曲线上,是衣襟褶痕展现的鼓囊囊轮廓,很有几分绮丽的意象。 一个年近三十,已为人妇的女子,能有如此气色,确也罕见。 “臣妾、臣妾……” 大徐妃小声道:“上将军就当臣妾给你醒酒……” 萧砚一时没有言语,大徐妃却已然开始壮着胆子用很是修长的手指开始解萧砚的腰带,复而盘起头发,声音艰难道:“谢上将军。” —————— 等大徐妃回到主殿时,宴会已近尾声,她衣衫齐整,悄悄用手帕擦着嘴角,眼中却隐有几分兴奋,但回到席上,却见王建已经稍稍清醒过来。 她遂急忙解释道:“方才肠胃不适……” 好在王建情绪很低落,并未计较这些,等到她回来后,很快就离席告辞。 但大徐妃却发现妹妹看她的目光很有些不同,有心想解释,不过最终也只是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复而长长一叹,回头看去,却见主殿外的长阶上,负手的千乌正向她远远望过来。 大徐妃瞬间如被针扎了一下般移开目光,脸上更是骤然羞红。 (本章完) 第400章 人生大事 第400章 人生大事 汉中再美好,风景也更抚人心,萧砚挂念的却还是中原及北地,故在南郑犒赏完入蜀的全军后,就开始班师回朝。 从七月下成都,到八月回师,满打满算萧砚只在成都逗留了不到十余日,蜀国的军政他过问的也并不算多,彼时天策府的属官们还没抵达,随军的大部分都是武夫,就靠这些人显然顾不过来,只需留下驻军,其他诸事可交给天策府智囊团们来布局。 自然,会有夜不收留下来负责配合朝廷行事,同时组建千户所以供萧砚掌控川蜀,这条属于暗线。 驻军在剑阁的是神策军,都指挥使为史弘肇,此军新成不过四个月,战力并不算强,唯一一场战事,也只是两月前在轘辕关阻遏了一下从华州向南的感化军。但此军的忠诚度很高,且蜀地的精锐都已被萧砚迁往中原,只留这一军控扼剑阁关,以待今后与其他中央军轮戍。这便是明线。 萧砚并不与归德军主力一并离开,后者会在余仲和李思安的统率下走水路直返汴京,这样可以节省更多的路途与时间,而大批旧蜀臣僚与被迁往中原的蜀地军民都会一起出发。 而萧砚则带着此行最重要的俘虏王建与些许骑兵经陈仓道入岐,来时走的傥骆道虽比起陈仓道来可以节省两百多里路程,但很难通行,需频繁跨越河流,栈道易被洪水冲毁,且还要翻越秦岭主峰,沿途人烟稀少,补给困难。 军事急行或隐秘行动萧砚自然选择傥骆道,可寻常行路,自会选择沿途有拦马墙、驿站、行道树等完备设施的陈仓道。 归德军步骑满载而行,从夔州、江陵调来了近千条舟船用以运载,就算是顺流而下,等他们回到汴京,起码也要一个月后。 萧砚一行便简单的多了,几乎没有大行李,更没有什么仪仗,八月初几从南郑出发,因为道路相对平缓,只十日就已抵达青泥岭,这还是在沿途不断有入蜀梁朝官员来拜见的情况下耽误了行程,不然还能更快。 而在萧砚出蜀的同时,凤翔亦也收到了南面的信件。 连同信件一同带回来的,还有千乌那副后来补完的画作,就是萧砚弯腰在田里割麦那一场景,被千乌后来悄悄补齐了,并让信使捎回了凤翔。 “他为什么要辞拒秦王?” 姬如雪拿着那封萧砚写来的信件,看了许久许久,由衷为萧砚的成就感到高兴,不过最后还是主动问道:“难道有什么忌讳么?” 问完这句话,姬如雪便闷闷的微鼓起脸,气恼萧砚也不多写几笔与她解释解释……好吧,她想到这里,亦有几分心虚,因她彼时给萧砚写那封与岐国联姻的信,还要简单的多,只有几个字! 可她当时是不知道该怎么写呀! 姬如雪这会还清楚的记得,几月前她还未离开汴京时,萧砚在球市子里与她讲的话,说他夺取这天下,除却是要终结这乱世外,还想要没人敢对他的决定有所质疑。 不过萧砚一向是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想必会理解她的用心的,但……他总不会因为上次的回信只有那几个字而故意也回得简单吧? 姬如雪捏着信角想了好多,女帝自然不会知道她的心思,只是在接过信件仔细看过后,方才笑着与她解释辞拒秦王这事后面的头头脑脑,譬如可以借机观察朝野到底还有多少人心未附等等,几与萧砚的想法完全吻合。 姬如雪瞬间就认定自己的主意一定是正确的,再说了,女帝如此美貌,萧砚那么好色,本就便宜他了! 在女帝面前,姬如雪一向是有些自惭形秽,虽说她以前一直不在心里面认为自己有多么漂亮,只是由不住萧砚反反复复的赞美她,这才逐渐有了一些自信。 “等真正受封秦王后,就没什么可以阻挡上将军的脚步了。”女帝轻轻执着姬如雪的手,道:“当初让你去接近他,应是我最正确的选择。” 姬如雪想了想,认为自己其实真的没做什么,自不会接受这一赞誉,不过她并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而是看向那幅画,转移话题道:“他居然还会割麦。” 其实她并不惊讶,因为在姬如雪的心目中,萧砚似乎什么都会,不过还是说了出来,她想让女帝更了解萧砚一些。 “据说那好几天他都会下田。”女帝拿起千乌写的信来看,不由发笑:“他还学会了赶牛耕地,每次回来两边裤腿都是泥。” 两人同时想象出了那一画面,嘴角便不禁露出了一抹笑意。 姬如雪观察着女帝沉迷其中的表情,遂轻声询问:“女帝认为萧砚是怎样的人?” 女帝有些讶然,脸颊更是莫名有些泛红,好在并不明显,她也不知姬如雪会不会看出来,不过她们现在的关系很亲近,其实就算看出来也没什么。 她脑中浮现出了一个朦胧的人影,萧砚与她见面的次数很少,上一次凤翔会晤,也已经是六个月前,但她莫名就是对萧砚的样子记得很清楚,于是就有些不好意思同时故作轻松道:“身如玉山、年轻俊朗,长的很好看。并且文武双全,志向高远……” 这时候,女帝却突然回头看向旁边笑得很开心的姬如雪,笑声道:“仅凭这种寻常男子的优点,据说汴梁就有好多女郎惦记他,好在他并不好女色。” 姬如雪一时有些迷茫,萧砚不好女色么? 怎么好像许多人都这么看他? 想到这里,她便指着千乌的信道:“可他明明……” “这有什么。” 女帝沉吟了下,笑了笑:“大小徐妃本来就是他灭蜀的战利品,据说王建已经六十有余,并且近些年暗疾频发,已然余岁不多。王建死后,等待她们的唯有两条路,一则为王建殉葬,二则被其他贪图她们美色的人觊觎,但其他人又绝不可能担得起蜀国帝妃的名头,整个梁朝,只有上将军值得她们攀附,这才是她们余生的生存之道。” “既是他的战利品,又主动献身,按耐不住很正常。” 女帝轻声对姬如雪出声,仿佛在给她讲述经验:“况且,有千乌替他搜罗美人,总好过其他乱七八糟的人近他的身。如今他在外面承受了你的愧疚,便会十倍补给你。且大小徐妃艳名满天下,留着她们,天下人总会胡思乱想,可若将她们赐死,她们的父兄又正是拿来安抚蜀地关键人物。与其纠结,这个情,何不我们来做?放心吧,似大小徐妃这些女子,只能是在外面的野,可这两株野,却已然抵得上无数芳草了。” 姬如雪一时怔怔,似觉好多知识瞬间灌入了自己的脑子。 女帝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掌中,柔声道:“我知你为了岐国耗费了许多心思,有些话,我不会对你讲,有些东西,我却要仔细让你知道。 似他这样的人物,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身不由己的事他会有很多。岁月很短,可放眼过去,不过这几十年的光阴里,浩瀚的四海却都在他的眼前。漫长的岁月中,会有无数人追随他,敬仰他,恨不能为他献出生命。儿女情长的事注定只会在他的生命中占据很小一块,但与他的故事,却大有可能占据你的所有。所以于你而言,不是需要将他紧紧系于身边,而是在他回首之际,清楚归宿在何方。” “女帝……” 姬如雪有些慌乱,站了起身。 “我知晓你放弃了什么。”女帝却不过笑笑,轻声道:“其实没有我,他一样能得到岐国。” “不是的……”姬如雪先是一怔,进而竟主动握住了女帝的手,认真道:“他对你也非常感激、崇敬。他真的很尊重你。我纵使眼界远远不如你,却也看得出你为他付出了多少。萧砚虽然从未说过,但他不会不感念这些,他不止是因为岐国才要与你成亲的,他从来不是无情的人……从来不是。” 女帝莞尔,对她道:“但我也不是。” 姬如雪便略显茫然。 女帝则道:“与他的事,我会自己看着办。可亏欠你的,我不会视而不见。你只需记住,从今以后,我有的,你也有;我没有的,你也能有。” 说完这一句,女帝的心情竟然变得很好,不知是不是终于把藏在心里的愧疚讲给了姬如雪听。 或许回头去看,她当年将在战乱中沦为孤女的姬如雪带回幻音坊时,并未想过这随手的善意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回报。甚至她本来就并不算得什么善意,幻音坊需要这些孤女,她就带回来了。所以当姬如雪会因此还她的恩,女帝也会想要加倍补给她。 姬如雪一时很动容,以她的性子,这个时候竟也有几分鼻尖发酸的感觉,眼眶霎时泛红,她便稍稍侧过身去。 她这时候终于恍惚的察觉出,自己对于幻音坊、岐国的感情,到底来源于何处。 女帝却只是轻轻拍着姬如雪的肩,无言的远眺着南面,神态轻松,似乎做了一件让她心安的事。 —————— 青泥岭设有青泥驿,并在关键要点建有隘口,萧砚便在驿站里见到了一路从汴京赶至此处的天策府长史、东都留守、开封府尹韩延徽。 “劳烦藏明亲自走这一趟,我心甚愧。但这件事对我而言实在重大,思来想去,唯只有拜托藏明去办。” 萧砚扶起要拜下去的韩延徽,道:“可道(冯道)身处幽州,这件事委托他也实来不及……” “为大王鞠躬尽瘁,是仆的本分。”韩延徽看起来很显瘦,但多时都特别严肃,这个时候亦也如此,正色道:“还请大王示下。” 其实韩延徽来之前,已然自己思忖过,他身兼东都数个要职,是半年来萧砚在秦川转战千余里而安心后路的磐石,虽说当下大局已成,形势安稳,东都汴京再无后顾之忧,可被萧砚千里迢迢召来秦川,实在很难不让他多想。 当然,坐镇成都的事韩延徽不是没想过,但可能性实在很低,并且之前萧砚早已有了川蜀几道的人事安排,犯不着再让他去大材小用,眼下这时候,重要大敌还是晋国,中心也当侧重在中原。 而另一个可能,便是萧砚或可能要更进一步! 直接越过所谓秦王,登基称帝! 韩延徽思来想去,认为这种事并非没有可能,虽说当下称帝,可能并不是最合适的时机,梁朝也并非真的完全没有反对声音,可若萧砚真的心急于此,同样想要跟着进一步从龙的,亦有一大批。 就说那些投效来的旧蜀臣子,只能选择跟随萧砚,且新朝若立,这些人也会被重用,大家原本还分属个什么梁国、蜀国,可若一时都聚在了新的政权下共事,而那些拥护朱氏的则变成了乱臣贼子,人心可能会迅速向一处靠拢。 ……嗯,有绝对的力量支持大王登基,问题不大。 这般想着,萧砚却在思忖过后,缓缓道:“我需请藏明去为我下聘礼。” 韩延徽不由一愣,先是错愕,复而大喜,他急忙追问:“大王要娶妻了!?” 这真的是大事,而且是整个依附萧砚的贵族功勋集团的绝对大事!甚至真的要比较起来,称帝的事都需要往后靠一靠。 纵使大王打下整个天下,纵使真的称帝,但没有继承人,什么都白搭!大家伙多年的贡献全都没有保证! 就在几月前,冯道就以萧砚还无子嗣的原因劝谏他不要亲自犯险入蜀。 萧砚想的则要简单的多,他在这个世上,一无父母,二无兄长,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是长辈的大爷,还不见得会出十二峒。 所谓明媒正娶,三媒六聘,都是需要长辈来牵头的,本人出面倒不像话,萧砚没有长辈,只有让韩延徽替他奔走。韩延徽是他麾下的第一幕僚,天下皆知,让他出面也实属诚意十足,排面拉满。 韩延徽按耐不住喜色,左右踱步了一会,一应流程已然在脑中完整浮现,遂问道:“大王,敢问是……” “岐王胞妹。” 萧砚道:“李云姬。” (本章完) 第401章 殿下 第401章 殿下 “宋王平灭蜀国……” 街上,有人突然间大声嚷嚷起来,李星云的耳尖瞬间一动,回头向着南面张望。 随着从南面赶来呼喊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候,街上往来如织的行人都自然被惊动,有人从小巷中赶出来,拉扯着一些相熟且神情激动的人询问;又有道路两旁酒肆、店铺里的顾客、乃至其它街巷的妇人都奔来打探,一时间街上许多人彼此混杂着,拥堵成团。 便是那原本应要端着茶水来给李星云上桌的店小二,这时候也瞪圆了眼,举着盘子就凑在门口向外头望,一时忘记了李星云这一桌客人不提,就是这客栈里见钱眼开的掌柜,都已然着急忙慌的走出去,与相邻的店铺老板们七嘴八舌的讨论起这事情的真实性。 这事情,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仿佛不是那么重要,但如果落在这个时间段,却是尤为重要! 天下四分五裂,各路群雄二十余年来纷争不休,消耗了上百万人的性命,形势却几无变化,各方僵持多年,谁也奈何不了谁,国与国之间很难有太平时日。而战事一生,无数重担也只会压在百姓头上,商贩们更不得好过,只要战事吃紧,首先破家的就是治下商贾。 在这其中,岐、晋、蜀三家便素为中原大敌,摊在梁朝每个脑袋上的重负,也几乎是与这三国休戚相关。 蜀国对于中原的威胁并不算厉害,本来也不该与岐晋相提并论,但凡事就怕比较,想那江南诸镇,对我中原天朝毕恭毕敬,虽有吴国不时进犯,但大体而言都算是顺从,每年还会向朝廷上贡。 南方诸侯中,唯有蜀国一直在上蹿下跳,不时还会勾结岐晋进犯中原,甚为恶心。可就算是此辈如此让中原如鲠在喉,朱家皇帝多年来却一直拿其毫无办法,天下群雄中,也只有蜀国敢称帝,可谓是铁了心要与梁朝作对到底,所以在潜意识中,蜀国一向都是梁朝的大敌。 从几年前攻伐河北到去岁年末晋国迎奉李唐皇子,晋梁之间一直都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百姓们本就已经苦不堪言,偏偏又恰逢蜀国威胁边疆,朝廷便又因此发大军出征,梁朝百姓自然惶恐,生怕朝廷又要加征赋税,让生计愈发艰难。 但就是这么一个据有秦岭天险,并带甲十万的梁朝心腹大患,会被宋王一战而灭? 其谁信之? “师哥、师哥……” 陆林轩瞥了眼坐在她对面的青衣妇人,凑近了一些,小声询问:“真的假的?” “不能吧。”李星云敲着脑门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太夸张了,我反正不信。” 说着,他已然拍着桌子催促那店小二速速把茶水端过来。 街外却更加轰然,原来是几个官员在小吏的喝道簇拥下过街,同时手中拿着锣鼓不断重重敲击,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因极度亢奋而形成的病态红。 “伪蜀割据地方,对朝廷不敬,不臣之心天下共愤!天策上将奉二帝讨蜀,今已攻灭蜀国全境,生擒伪蜀国主王建,得胜归来!十万蜀军,尽数卸甲臣服!” “岐王李茂贞心怀大义,知天命不可违背,已献国书举全境而归附中原,以顺秦川军民之愿!上将军已于凤翔受降岐国所有!” 猝然之间,街内街外,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沸沸扬扬,每个人都仿佛在朝那几个敲锣打鼓的官吏涌去,以得求证。 灭国! 谁都没想过的事,偏偏确确实实真的发生了! 开朝皇帝都没做到的事,宋王竟然做到了! 还是平两国! 顷刻之间,同为梁朝心腹大患的三个外敌,骤然去其二!得民百万,俘获千万! 甚而不止于此,岐国归附,岐王欲献其胞妹与宋王联姻,以缔秦晋之好,宋王欣然接受,并上奏皇帝,减免天下赋税半数、大赦天下,皇帝无一不准。 在李星云傻眼起身的时候,整条长街内外,竟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无数市民高兴的欢天喜地,熙熙攘攘的人潮簇拥着那一行官吏自发往皇城涌动,竟然满大街都是欢快的笑声,与年节无异,甚至还要疯狂! 这就是重要的地方! 宋王灭国,梁朝财政瞬间充实,富得流油的川蜀一遭国灭,成千上万的财货全部流入了国库,这两年一直宛若被死死扼住命运咽喉的梁朝百姓们霎时回过神来,原来幸福竟会来的如此简单。 原来,赋税还能减半。 原来,灭掉一国就能使得府库充裕,军民安居乐业。 何谓雄主,宋王就是雄主! 动静很快就惊动了大半座都城的百姓,全城哗然,有人在人群里嚷嚷道:“宋王千岁!”“万岁!”还有无数人则在激动的大喊:“战无不胜,大梁军神!!” 这下子,莫说还来上茶水了,那店小二激动的一下子将盘子都扔掉,蹿到外面就疯疯癫癫的大喊大叫,也不知他兴奋个什么劲儿。 “我靠……” 李星云愣愣的,回头看着自家师妹,揪了揪自己的脸,不可置信的瞪眼出声:“这家伙这么猛?” 陆林轩差点都被疯狂的环境感染情绪,不过一想到那宋王代表的是萧砚,小脸又是煞白。 “唉。” 青衣妇人叹了口气,起身道:“公子、娘子,这茶水看来是喝不成了,你们还是跟我走吧。” 李星云没有应她,目光只是一直追随着人潮涌动,在惊愕过后,这个时候他皱眉很深。 待陆林轩拉了拉他的衣角,李星云才懊恼的一拍脑袋,很沮丧的样子。 “公子若是信我,我能帮你寻到你想见的人。”青衣妇人见李星云不理自己,便又出声道:“而今夜不收逐渐壮大,作为天策府的爪牙遍斥全汴梁乃至中原,似你们这样没头苍蝇似的寻找,早晚都会暴露,且说不定早就被夜不收盯上了只是不自知罢了,公子莫以为我在诓骗你。” 陆林轩虽等着李星云拿主意,却也不由小声道:“师哥,她好像说的很有道理诶……咱们典当换来的那些钱也很快就要完了……” 李星云察觉到那青衣妇人说话时用了内力,以免声音泄露出去,很清楚这是个高手,但他的心思显然不在她身上。 说起来,这妇人的出现也实在有些古怪。 彼时李星云带着陆林轩逃离太原一路南下进入中原,因为身上没带什么钱财,又无过所,可谓吃尽了苦头,后来虽想办法把一些从晋王宫中带出来的物品典当出去换了钱,却也无法解决过所的问题,没法住店,也不好轻易进入城池。因为不愿恃强凌弱,所以二人一路多是风餐露宿,好几百里的路程简直折腾坏了。 后来这青衣妇人就莫名其妙出现了,她很轻松就解决了二人的身份问题,且安全带着二人来到了汴梁。只是李星云一直不大信任她,表面上虽处的不错,一口一个‘姐姐’亲切的叫着,却很少听取她的建议,他们此行寻找阳叔子的目的也未曾给她讲过。 “如今局面……” 那青衣妇人见李星云许久不答,便又道:“公子莫非还以为凭借个人之力,可以对抗萧砚?” “你到底是谁?” 李星云终于看着那容貌平平的青衣妇人,皱眉发问:“袁天罡的人?或是李克用的人?还是哪一方又想挖坑让我跳进去的幕后人?” 陆林轩吃了一惊,师哥可并未与她讲过这些。 青衣妇人叹了一口气,道:“我的身份,公子早晚会清楚。你只需要知道,我对你们并无恶意,我方才所言,也无非是在讲述事实罢了。只凭你们二人,难道还真想在如今权势滔天的萧砚手中有所作为?我只问一个问题,二位探查了半月,可于汴梁寻出什么蛛丝马迹,探得你们想寻那人的所在?” 她道:“如今玄冥教已然覆灭,就是曾经的玄冥教总舵,也被清扫一空。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继承玄冥教所有的就是夜不收,可当下夜不收的布局到底是如何,汴梁城中又有多少夜不收,二位连这些都弄不清,又凭什么能在寸步难行的汴梁寻出你们要救的人?” 陆林轩受到了挫伤,攥着衣角不说话。 李星云皮笑肉不笑了下,凝视她道:“我和师妹是欠你人情不假,但我绝不信你一路来是真心实意,你将我们的所有都知晓的清清楚楚,我们对你却知之甚少,纵使真要信你,我拿什么信?” “必要时机,二位自能知道一切。”青衣妇人道:“不过,我可以说一件东西,或许二位能稍稍信我一二。” “说吧。”李星云挑了挑眉。 “是不是应该先行移步?”青衣妇人看了看空旷到只剩他们三人的客栈。 李星云耸了耸肩,拍了拍陆林轩的肩膀,“师妹,你去上面拿行李。” 陆林轩依声而去,回头间,能见李星云亦在看着她,遂对他轻轻叹了口气,登楼上去。 “从剑庐下山开始,到眼下走到今日。” 李星云的目光还静静看着陆林轩的背影,嘴中却已冷冷出声:“这场玩弄我的游戏,你们还要玩多久?” 青衣妇人的双眼稍稍虚掩起来。 “你是袁天罡的人。”李星云平静看着她,“李克用没那么看重我,只有袁天罡。我当时从晋王宫逃出来,目的之一,为的就是印证这一真相。果然啊,你们真的像狗一样,我走哪你们就跟到哪,这整个天下,还能有你们不存在的地方么?当初在青城山,后来在伽耶寺,真的什么都很巧……我能从晋王宫轻松走出来,亦和你们脱不了干系吧?” “公子何出此言?” “别装了,累不累?”李星云坐下去,冷笑了下:“初始,我真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师父一下山就被捉,然后马上就是青城山暴露,我们逃吧,身负重伤还恰好遇见慧觉那老秃驴,好吧,刚开始我真以为我就是话本里的主角,什么都会偏向我。可后来,袁天罡出现了。我李唐遗孤的身份转眼就暴露,硬是成了吸引天下人注意的中心……一切看起来都好像与袁天罡没关系,可我从下山后遇见的每一个人,偏偏都能扯上他。和他没关系,当老子傻的?” 说着,他敲着桌面,敲击桌面的手指很用力,格外用力:“老子跟着李焕在江湖上流浪了两年,他教给我的,不比剑庐这八年少。” 青衣妇人眯着眼,无言片刻,蓦的发笑:“殿下真是长大了,若是让大帅听见方才这番话,他恐怕会很欣慰。” “他还不配。” 李星云盯着她,“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怎么做,你们才会让我见到师父?” “殿下深藏不露,居然让在下小觑了好久……” 青衣妇人捂嘴笑了一声,却是先不答话,施了个万福礼:“妾身石瑶,见过殿下。” “快说!” 李星云瞥着上面陆林轩逐渐要下楼的身影,语气带了几分森森寒意。 “殿下勿急。” 石瑶突然回身,手指弹出几抹淡紫色的流光,瞬间正中陆林轩的眉心,后者原本正要在二楼向下低头看李星云,这时却陡然双眼迷茫了下,进而踉踉跄跄的向后走了两步,软软的瘫在了地面。 “操你嬢!” 李星云瞬间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一句脏话骂出口,泛着金光的拳已经迎着石瑶的脸砸去。 这一拳威力很大,石瑶没有硬接,向后退了几步,忙道:“殿下难道不想知道大帅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嘛?” 李星云理都不理她,窜身就往楼上跃去,却闻石瑶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于大帅而言,莫说是阳叔子,纵使是让他孤身闯进萧砚的大军而后进去自如,亦属常事!只要殿下愿意达成大帅想要的,大帅转头就能还你一个原原本本的阳叔子!” “我师父,不是被玄冥教捉走的。” 李星云站在二楼的木栏前,冷冷俯视着石瑶。 石瑶眯着眼,抬头道:“事到如今,是不是玄冥教捉的,难道殿下还觉得重要么?” “如何不重要?”李星云终究年轻,一时气笑。 “真的不重要。”石瑶摇了摇头,道:“真正重要的,是谁能将阳叔子交给殿下你。” “你在威胁我?” “妾身不敢。只是妾身以为,所谓一步错步步错,殿下难道觉得这件事还有其他选择或者回头路给你走么?” 李星云仰起头默然良久,复而垂首下去:“袁天罡想让你做什么。” “第一件事,救出张子凡。” (本章完) 第402章 浪迹天涯 第402章 浪迹天涯 八月中旬,萧砚抵达凤翔,先是再度受降了蜀国北面行营都部署王宗侃,复而勒令数万蜀军遣散回乡,只保留一部精锐计约两万人的规模,从此打散编入大梁禁军,一并连同其家眷迁往汴梁。 再然后,就是检阅定霸都,大发赏钱。蜀国的缴获还在长江上,一时半会用不上,好在洛阳在战前就筹措了一批财货用以萧大帅挥霍,这场战事实则没有费多少钱,于是萧砚财大气粗,连同旧蜀降军、凤翔岐军一并犒赏,当然定霸都得到赏赐的丰厚程度是令人咋舌的。 蜀国军力被抽调一空,精锐尽数发往中原。 朱温多年来一直想要削减藩镇实力,壮大中枢力量,起先组建厅子都、落雁都等精锐亲军,用以压制地方藩镇,并试图在直辖地区设刺史管理民政,另派节度使掌军,但实际上仍依赖武将兼领,未能打破中唐以来藩镇军政合一的传统。 且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朱温虽在河南推行营田制,募民垦荒以增税赋,但战乱频繁导致成效极为有限。且江淮漕运被吴国阻断后,朝廷财政依赖只能依靠河南,多年来又无力有效整合河北、河东资源,导致长期与燕、晋、岐、吴、蜀等割据地方多线作战,不得不放权给地方,让地方节度自募镇兵,保持财政军权半独立。 所以朱温多年的削藩,实际上仅仅只是依靠军事威慑与权术控御压制地方,未能改革藩镇根基,并在事实上对地方节度进行了妥协,迫于财政压力,禁军并不能大规模进行扩张,更无能力蓄养地方镇兵,所以只要忠于朱温的地方亲信将领死后,由于具备半独立式的军政权力,这种所谓削藩,很快就会变得名不副实,迅速失控。 萧砚需要做的,正是终结这一现象。 中原四战之地,多年来战争一刻不休,在萧砚没有入仕梁朝前,大梁看似雄震天下,实则早就因战乱频繁,导致人口流失尤为严重,南方政权反而因为相对稳定,人口密度还要更高一些。 前些年梁朝最鼎盛的时候,登记在册的户籍也不足百万户,但仅仅依靠河南、山东、淮北等地诸州,就养了五六万禁军,不下二十万镇兵,禁军甚至完全不事生产全靠国库供养,财政怎么可能好的起来。 开疆扩土,不仅仅是减少外战压力,更是扩大生产规模的必要手段,眼下地盘大了、人口多了,只要不盲目扩军,纵使赋税减半,但朝廷屯有积蓄,财政也有充裕的地方。 抽调地方精锐入中央,并由中央派遣驻军进行轮戍,这便是萧砚的第一步,蜀国实在给他节省了很漫长的步骤,手握灭国之功,其后萧砚重整禁军进行改革,便会顺利很多。 岐国的原本兵马会用来防备朔方二镇与晋国,暂时只会微调,对于蜀国,萧砚可就不会客气,旧蜀地方镇兵全部解散,只保留基本的州县驻军,精锐连同财货更是直接被全部押解运送汴梁,有了庞大的财政补充,他今后便有充足财源来瓦解其他地方的藩镇势力,而用来扩大中央禁军。 不过道阻且长,这些事都需要从长计议,萧砚并不急于一时。他在凤翔检阅完定霸都后,又一并接受了岐国君臣的归附,后由天策府长史韩延徽作为媒人,与“岐王”商量联姻事宜。 这些事做完,萧砚才真正班师回朝,带着两万蜀国兵马及定霸都,还有驻留在长安的几部侍卫亲军浩浩荡荡回返汴京。战事彻底结束后,朝廷也已从长安回到了东都汴京。 按照起初的计划,萧砚本来就是要先将姬如雪接走,这姑娘却一心要留在凤翔等着与女帝一并到汴梁。 萧砚哪里肯依她,直接把姬如雪强行掳上了自己的马车,唯一遗憾的是,不知是不是女帝不好意思还是有其他原因,她一直都是用岐王的身份与他相处,中间也未曾与他单独见面过。 好吧,按照这个时候的礼节,男女双方在成亲前确实不宜私会,虽说两边都不会存在悔婚的可能。 婚期暂时未定,不过理当也会很快,梁朝各地的劝进表都已送到朝廷,等萧砚就封秦王,大婚便会同步进行,他本人则要再走一趟凤翔将女帝接回去,这两件事都是许多人喜闻乐见的大事。 在洛阳停驻了两日,萧砚接受了河南府包括魏王张全义及众多官员的贺拜,并提拔了一些在战事中表现良好的官员,同时表示会加封张全义为太师。 张全义在平灭杨师厚一事上表现的很不错,作为萧砚的内应很是引诱了一大批内部反对势力上钩,前后也不遗余力的配合萧砚行事,萧砚自然对其很满意。 张全义很是恭敬,顺势就用年老为借口辞去河南尹,表示想去东都颐养天年,萧砚却并未允准,张全义这些年在河南府干的很好,有“再造都畿”之功,这种擅长发展生产的人才,萧砚巴不得他能再干三十年。 于是张全义退而求其次,请调时任河南府衙内指挥使的次子张继祚入京辅佐萧砚,萧砚欣然接受,当场就任命张继祚为天策府祭酒,然后才带着班师大军继续从洛阳启程。 因为打了胜仗,大家都归途心切,速度倒是不慢。八月下旬,各军到达汴京,时值炎炎夏日气温很高,但拥挤的人群喧嚣异常,热烈的温度更高。 萧砚这次功劳特别大,虽说俘获并未一起抵达,但押解财货的归德军已经在江陵上岸,光列清单的官吏就需要上千人,传回汴京何止轰动。朝中官员由敬翔带领着迎接到了十里地外,还有禁军家眷,也是兴高采烈。 毕竟很多人还是头一回看见,在外打仗反而人越打越多、满载而归的。 “敬相,别来无恙否。” 萧砚简单回应了一些官员的贺拜,唯独让人牵来一匹马,让敬翔与他同行骑马回去。 “上将军攻灭川蜀,收服岐国,秦川得归中原,老夫与同僚们高兴也来不及。”敬翔看起来比起萧砚当年初次见他时老了很多,不过精神很不错,整个人也比当初兵变时更神采奕奕,对萧砚抚须笑道:“就在昨日,张尚书还在给老夫讲,说上将军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他看着俘获名单,夜里激动的整宿都睡不着觉。” 萧砚笑笑,回头看了下,果然看见臣僚中户部尚书张文蔚顶着斗大的两个黑眼圈,不过看起来确实很亢奋。 他骑着马,回顾道旁,全是热情的百姓,最激动的那些人多半是禁军将士的家眷,前几个月,萧砚就已让人把定霸都的家眷迁往汴梁,所以人群中这种欢喜的人很多,毕竟定霸都全军都得到了很丰厚的赏赐。 “伤亡的将士一定要不遗漏的登名造册,每个人都要额外给予抚恤。”萧砚看了一阵,突然转头对身后的韩延徽与一众天策府属官说道。 混迹在属官中的李珽由衷道:“大王体恤将士,战死的将士自然愿意为大王血染沙场,因为他们知道,就算战死了,也能换回大笔钱财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还有大王替他们庇护家眷。” 敬翔抚须不语,他早就知道萧砚在军中的威望尤其高。 大军并不全部进城,譬如旧蜀降军就要先行安排在城外军营中,马军也要先去军营交付战马,然后就可以自行解散休整。至于其他不用负责马匹的士卒,有些人在路上发现自己的亲人,也是允许提前离队的。 只有群臣与亲卫军簇拥着萧砚和大将们入城,行至门楼下时,早就有百姓看见了萧砚,一年前萧砚率领河北兵马班师汴京,许多人都对他的形象记忆深刻,这会守在城墙上下的禁军也哗然起来,有人嚷嚷道:“那就是宋王!” 登时间,就有数不清的人在激动的大喊:“宋王战无不胜,大梁军神!!”“万岁!” 许多百姓都瞪圆了眼睛踮着脚翘首,人潮很激昂,毕竟在天策府刻意的宣扬下,大多数人都知道是宋王减免了半数赋税。 一些未曾参战的禁军将士同样很激动。这世道,上位者只可能是武将出身,懂战阵知兵事,这样将士们在下面死战才能得到赏识,大伙儿也才有盼头。如果居住深宫的人不知兵,或者是个文弱者、小孩儿,将士们自然不可能服从,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在前面卖命没人知道,全靠文官嘴皮子,当然不服。 上位者光有钱懂权术还不行,还必须能打,武夫只服从战阵上的强者!不然就改朝换代。 于是就有好些戍守都城的禁军将领在大声狂喊:“大王把我们调到定霸都吧,归德军也成!我们想跟您出去建功立业……” 在队列中间,王建悄悄让内宦给他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头汹涌的人群,脸色沉重。他从没想过一个兵变上位的萧砚,居然能在中原都城如此得人心…… 大小徐妃同样在旁边顺着那一角往外看,小徐妃脸都白了,她从未看见过如此疯狂的百姓与将士。果然,比起蜀中来,中原王朝明显更加暴力,更崇尚武力。 大徐妃倒是一直在黯然神伤,她并未有心思顾忌眼前的景象,这景象当然让人震撼,萧砚愈得人心,说明他的地位就愈加稳固。不过她当下想的却是她们这辆马车还要前面一些的车辆中的人物,那个看起来年龄显然还未达到二十岁的清冷少女。 不久前在洛阳,萧砚宴请群臣,她们和王建自然一同受邀,但当时坐在萧砚身旁的,就是那个少女,甚至就连一直被她讨好的千乌都只能坐在少女旁边。 地位高低,可见一斑。 大徐妃有些害怕,她认为一个小姑娘应当不会特别大方,如果自己在南郑引诱萧砚的事情被她发现,惹得那少女不高兴,依照萧砚对那少女的表现来看,恐怕自己不过只是那少女一句话的事。 “爱妃……” 王建这时候回头发现了大徐妃的异样,便沉声道:“不必害怕,我虽是亡国之君,可蜀地入梁为官者甚多,他们一时半会应当不敢拿我怎么样,我一定护你们周全。” 大徐妃勉强笑了笑,没有应声。 王建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在说大话,只看外界的情形,萧砚取代朱氏或许只是时间问题,何论染指他两个妃子。 等入了皇城,王建一行蜀国皇室成员暂时被人带去别处安排,而萧砚也并未去皇宫拜见朱氏父子,径直回了王府。 送走了敬翔等一应臣僚,萧砚在天策府召见属官议事,没一会韩延徽便带着大家伙进来了,并呈上了两张奏章纸:“禀大王,今日之前送到天策府的表文,仆已阅毕。此乃这一月来写劝进表的名单,按各衙署、藩镇所属,记录在案,朱氏皇室成员则在末尾。” “这是南面各路诸侯的贺表,除却吴国没有上表外,楚国马殷、吴越国钱镠、闽国王申知、南平国刘隐、云南国(饶疆)蚩离,俱都上表恭贺大王平定秦川,并表示臣服中原云云……” 天策府成员日益壮大,之前投效来的李珽和郑钰、后面的张继祚与蜀国一些有才能的人都在天策府领了差遣,张继祚虽并无太大才能,但他也并非庸人,还是张全义表忠心的质子,萧砚自然愿意信任他。 新投进来的人自不会随便插话,可能还需适应一段时间,都老老实实坐着不说话,而李珽却在萧砚细看名单时径直道:“吴国之前不臣朝廷,现在居然还不服大王,但迫于大王威势,恐会与晋国暗中勾连……” 韩延徽则沉声道:“其余诸国上贡的东西都很显诚意,楚国却很是马虎。” “意料之中。”萧砚头也不抬的回应道:“马殷与我有仇,半年前中原内乱时就有些蠢蠢欲动,而今捏着鼻子表示臣服,怎可能真心实意。” 郑钰便指出梁朝哪些人没写劝进表,值得一提的是,皇室成员譬如朱温的兄弟亲族等等全都写了。 李珽遂献策道:“大王可先将这些人记下,等过段时间,将他们从地方召入京城,若有不动身者,则按大不敬的名义……” 商量了一些重要的事,萧砚终于回返内宅,但还没去寻姬如雪,就见巴戈从里面而来,扭扭捏捏的给他通风报信,说降臣正在收拾她的小包包,准备浪迹天涯去了。 (本章完) 第403章 大婚(一) 第403章 大婚(一) 盛夏汴京,自然是美不胜收。汴河碧波荡漾,从宣德门直到南熏门的御街两侧,白墙黑瓦,绿树成荫。 班师大军回朝,各部都已四散,三街六市却仍然熙熙攘攘的都是人潮。东大街侧,安乐阁门前过,迎来楼上各家小娘子们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五个月前的那夜兵变,数百具状铁骑血洗禁军致使无数将门公相一空的血腥,早就在喧闹的汴京城中淡没了踪影。 现在最热闹的话题,已然并非朱家皇室如何,大梁社稷如何,禁中那张十年间三易其主的宝位何时会再换一个主人等等。这些话题,早就转成了宋王进封秦王之日,就要迎娶岐国那位曾登临胭脂评魁首的幻音坊女帝! 正常来说,凭借宋王当下的权势、地位,不论迎娶天下哪一家女子,都不足以引起天下人轰动,人们反而只会评价那家女子到底凭什么能够攀上宋王。要知道,这人儿一嫁进来,马上就是秦王妃,来日更大有可能会贵不可言,荣登史册。 可这一位就要嫁入王府的女郎,偏偏真就并非平常的高门女子。 岐国女帝,据说自幼就有巾帼之称,昔年岐王为唐室效力,割据凤翔独霸陇右,他这位胞妹便出可上阵杀敌,归则帮助兄长统御内府,并筹建幻音坊庇护天下女子,为岐王刺探情报,十数年来,以女儿身跻进江湖上的三王二帝之列,多年来从未听闻败绩,便是那位在三晋素有名望的通文馆圣主,甚至都争不过这一女流。 女帝自长成起就被誉为有唐以来郡主美貌第一,极受岐王信重之余,亦也被她这位兄长视作珍宝,任凭麾下再有战功的大将,都并无那一资格求亲。据说当年晋国世子李存勖随父征讨王行瑜,得唐昭宗“可亚其父”的称赞,岐王颇为心动,欲下嫁胞妹与晋国世子,一直遵从兄意的女帝却以“亚子虽有战阵之勇,然无德政,可马上得天下而不能马上治天下,实非英雄”拒绝。 且就是这么一句评价,岐王竟然真就断了念想,十数年来就再没有听闻过要为她找婆家的传言。 而多少将门贵戚家的少年郎,都曾幻想过要去立功勋搏那英雄之名,纵不得求亲,也能留名于女帝桌案之间,可多年来从未有人得到过她的评价,甚至就连她本人也逐渐淡于江湖视野,纵有万千对其钦慕的男儿,这下也唯有心死。 后来当年胭脂评突然盛传于江湖,女帝当之无愧列为魁首,虽说这魁首之位昙一现,不久后又转为了一唤作鬼医手而无本名的神秘女郎,但显然在无数男儿的心目中,只有女帝才配得上魁首的名气。 直到宋王平灭秦川,岐王嫁妹,权势滔天且年轻的藩王娶妻。 在蜀国被灭这一消息送至汴京乃至发酵到现今的时间段里,市井与江湖上已经流有传言。乃是当今宋王在年少之际,无意得遇女帝,为其倾心。于是以他唐臣之身,入仕梁朝,用四年的时间平燕驭胡,灭蜀定岐,从白身走到权势之顶。 而宋王主导了那场宫变,固然是有朝廷不容人以及各种因素参凑。倒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宋王向女帝乃至天下人证明,自己不但有马上得天下之功,亦有马下治天下之能,果然,半年灭蜀,天下赋税减半,以致民心归附,英雄二字,名副其实。 所以秦川平灭,蜀国与岐国的待遇才会如此天差地别,正是因为宋王早就决意要娶女帝为妻!而岐国上下乃至岐王,亦也因女帝而得以幸免,不但岐王之位得以保留,上下君臣亦能保持原位。 好嘛,这么一桩联姻,还牵扯到了少年崛起、爱情、政变等等因素,简直就是江湖传闻的最爱。这些日子甚是传得沸沸扬扬。 原来女帝有唐以来郡主第一的名声,不过只这么半月流传,现在为往来汴京的客商,混迹江湖的浪子一经宣扬,简直传得全天下都是,而且隐然就变成了千年美貌第一,与什么西施、貂蝉已然足以相较,试想一下,究竟是怎样的美貌,才能引得一个当年的少年不惜用半座天下来当嫁妆? 至于当事人中的男方,更不必说了。 前后细数五百年,或许也只有一人可以与这位枭雄人物相较。他出现在人们视线中不过短短三四年的时间,所有经历已然到了传奇的地步。当年代唐建梁,据中原而得雄主之称的皇帝,当下不过在他手中随意盘弄。半年前还需依靠强军虎视各方,眼下蜀国一灭,纵使进封秦王之身,各方也只有顺服,谈笑而攘神器,竟然亦得无数人景从。 百姓们固然视野受阻于上限,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但天下战事频繁,民生凋敝,出了这么一位强主,如何不能感受到这一些小小的变化? 所以对于这场或许很快就要到来的大婚,不知道有多少都门百姓都在八卦着关于二位新人的一切,等待着这场婚事的到来。或多或少的想象着随之而来的时局变化。关于这场大婚盛典的点点滴滴,都受到朝野传言的热烈追捧。 以致最后,竟然是万众期待! —————— 王府中,小楼里的桌子上已经摆设了一个行囊,降臣倚窗而立,娇媚容颜这些时日居然有些清减了,她身上的装饰其实一向不奢华,耳坠也只是辨不出铁银的饰品,这会一身用萧砚衣袍改成的戎服,倒少了一些妖气。美目流转,只是撑着脸看着天际出神。 她不属于中原,来到这里,也从未想过会在这里长久的留下去,更别说对中原会有什么眷念了。只是不知多少年月过去了,她在不存在眷念感的中原,遇见了萧砚。 那个当初狼狈到要死……好吧,那会也确实快死了的年轻人,现今已然是权倾天下,当初在河北她说能助他得到的东西,他竟然这么快就能得到了。而降臣却觉得,自己仍然如前一般,一无所有。 降臣对自己的归宿,一直都很有清楚的认知。所以她当初会在河北不告而别,她不想给自己留下太多牵挂的东西。往昔的岁月太冗长,她见过的人太多,知晓太多太多的东西都会转瞬即逝,故她的所作所为一向不过及时行乐而已。 纵然以前那种及时行乐,也不过是打发光阴而已。 她一直都有自己的目的,萧砚也清楚这一点,但他从来不会细问和干涉。 这个年轻人,从初见起,降臣就感觉到了他的不一样,他一向貌似坚韧与骄傲的面目之后,是一个尤为孤独的灵魂,他的心就像是空的。所以他才能把所有东西都蔑视于空气,纵使天塌下来亦能迈步踏出去。 他在救赎自己,她也在救赎自己。不过他的目光很远大,要用高远的志向来达成所愿。而她的事,似乎与之相较起来简直不值一提,甚至背道而驰。 但或许正是这样,降臣才在他身上嗅到了那一股让她忍不住想要陷进去的气息,忍不住让她重新来到他身边的气息。 她很愿意为萧砚做事,这无关回报,单纯就是想让自己停下来做些什么。 不过她终究是孤独的,一无所有。 而这个年轻人,现今已然拥有了好多好多,眷念他的姑娘、即将与他成亲的妻子、无数追随他、拥护他的臣子,还有他想要守护的所有天下人。 想到这里,降臣忍不住嘴角露出了一丝看不出意味的淡淡笑意来。 楼下传来了巴戈向外去的脚步声,她虽然尽可能的小心,但怎么可能瞒得过降臣。这个蠢女人,估计回晋国的念头都变淡了。 降臣美目流转,顾盼了屋中那行囊一眼。那可不是她想带走的东西,而是留给萧砚的玩意儿。一些东西留下来,就和这里彻底告别也罢,大家本就不是同路人。从此天地辽阔,江湖之远,自己终于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本姑娘要走,几时收过行囊? 轻轻哼了一声,降臣的身形转眼就消失在了小楼中,但她的身形马上就在一层层的重檐歇山式的屋顶上停下来,眸中闪过一抹惊讶的意味,复而盈盈一笑,俏生生的负手立在那里。 前面屋檐上,一青衫男子抱臂而立,玉带紧紧束腰,越发显得他身形挺拔。他头上还喜欢戴着一顶旧幞头,眉弓如剑,一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锐利。 “你要走?”萧砚问她。 降臣却是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要上来看风景?” “猜到的。”萧砚道:“我觉得,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来与你见见。” 这家伙明明什么都懂,降臣在心下哼了一声,登时就别过身去,随意道:“呆腻了,难不成还不允许我走?” 萧砚叹了口气,缓步走到降臣身后。降臣正故作冷淡看着脚下青瓦,洁白修长的脖颈显露出来,萧砚的呼吸便喷吐在她颈后,降臣的几缕发丝便随之微微颤动。 降臣觉得有些痒痒的,心下同时一凛,察觉自己竟然有些舍不得的感觉,遂向前走了几步,淡淡道:“既然见过了,你还想做什么?喂,这是我的人身自由好不好?” 说完这句话,降臣负又转过身来,这个时候她娇媚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从未展现过的清冷模样,自然而然的就散发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高冷十足。 萧砚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道:“我想你留下来。” 降臣先是一怔,心中更是瞬间悸动,但马上她就哼的一笑,“留下来?难不成大王还想留小女子在身边为侍妾?喂,姓萧的,你我只是双修,双修懂么?本姑娘可不会委身于人,永远不可能!” “我会给你一个名分,堂堂正正的名分。” 萧砚还没说完,降臣就下巴高抬:“名分?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你能给么?秦王妃,你能给么?正主之位,你能给么?你若能给,小女子就留下来,从此以后什么都不管,一心一意服侍大王。” 萧砚迎着降臣的眸光,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一时竟分不出这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他显然做不到这个承诺,遂只能坦然摇头:“我给不了。” “那你拦本姑娘作甚!” 降臣骤然恼怒,气质越是清冷如霜:“大王功业如此,前程远大。之前的交易已了,小女子岂能耽误大王英雄事业?从此之后,你我之间,只剩江湖……且大王如此人物,红尘知己何其多,凡世间尤物,又有几人不思入大王府中?小女子纵有几分姿色,又如何比得上那般多的莺莺燕燕?大王此时强留,来日转头就弃了,能有什么意味?” 萧砚有些错愕,不明降臣为什么要把话讲的这么绝,且话语间分明有一点闹别扭的样子,但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却又货真价实,实在让人难言。 “懒得与你废话,走了!” 降臣转身就要离去,手腕却被萧砚一把攥住,他等待了一会,才道:“总得有个理由吧?” “你给不了我正宫的位子,我凭什么留下来?” 降臣冷笑道:“你看我像那做妾的人么?姓萧的,你我之间,只有利益,只有利益,懂么?我本来就是拿你研究功法,现在已经完成,你对我而言已经无用,懂么?” 说着,她环胸抬头看着萧砚,道:“你难道以为我这种人,还会相信什么情爱、厮守?笑话。” 萧砚摩挲着下颌上的短髯,眯眼看着冷冰冰的降臣,而后者亦也昂然不惧,与他对视。 “你在说谎。” “谁、谁跟你说谎?!”降臣的气焰瞬间一滞,进而愈加大怒:“萧砚,你把老娘当什么了!” 萧砚却不理会她,只是盯着她的眼睛道:“你对我有没有情,我不管。但我认为我应当是有一些的,我想你留下来。” “你!……” 降臣沉默了下,突然感觉心里酸溜溜的,便扭过头,生硬道:“我不可能留下。” “去哪?” “与你无关。” “……”萧砚终于不出声了,然后在良久后,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还欠你两个人情。” “欠着。” 降臣感觉脚下生了根,眼眶也有些不舒服,不过终于舍得离开,始终没有回头去看萧砚,脚尖一点,人就已跃了出去。 萧砚负手立在屋檐间,看着她的身形渐远,逐渐变的模糊。 不过马上,降臣的身影又重新变得清晰,走过来狠狠搂着萧砚的脖子踮起脚,萧砚察觉到唇上的痛感,但还没来得及回味,降臣就已松手,复而退步仔细看了萧砚一会,突然抬着下巴一掀肩上的长发。 “留什么胡子,丑死了。” 萧砚擦拭着嘴唇上向外渗出的血迹,看着降臣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天际远处,有些怅然若失。 “给你留的。” 姬如雪抱着一个行囊走到萧砚身旁,同样驻足对着降臣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才轻轻出声。 萧砚回过头,打开那方行囊,看见里面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间,是一本崭新的书籍。 九幽玄天。 (本章完) 第404章 大婚(二) 第404章 大婚(二) 人的压力和恐惧是逐渐到来的,就好像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可能会感到害怕,但肯定比不上真被拉到刑场上的感受强烈;而等刽子手开始给刀上撒酒,就更加绝望了;若是在撒完酒后说感觉刀不利,尚需要在旁边磨一磨…… 李克用此时就是这种感受,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慌感在逐步递增。 一个多月前他听说王建被俘了,就情知蜀国极可能已经在灭国的边缘,遂急忙派人去成都联络蜀国朝廷,同时每天都急不可耐,在等待中度日如年,连阴山的战事都一时无心理会。 不过就算是那个时候,感受毕竟还不直观,蜀国尚有十几万大军可用,王建入川也才十几年,麾下的军马还未荒废到不能战的地步,不管怎么说,蜀国起码支撑个一年半载还是没问题的。 但到了现在,他得知信使跑死了马还没赶到成都,蜀国就已灭亡、全境降于萧砚,同时岐国一并归附中原,蜀国上百万的人口,积攒一二十年的财富全部入了萧砚的口袋,才渐渐感觉到天下之大,晋国竟然已成了孤立无援的局面。 不过短短一年,晋梁分庭抗礼的形势,居然莫名就演变成了如此模样。 明明之前还稍稍具备有利局势的晋国,白白消耗了一整年的时间,竟没有半点长进,干看着无数良机都眼睁睁的错过! “义父……” 李存忍小心走过来,等待了一会,看见李克用的背影落寞的在那里看着远处,方才小声道:“北面来报,世子据有了白水泺,耶律剌葛与述里朵俱皆大败丧师,前者退往了于都斤山北(今cheyyzq一带),述里朵则领漠北残部彻底退出了阴山地界……” “这个孽障!” 李克用沉默片刻,突然大骂:“本王没有调令,他怎敢擅自出兵草原?!” 李存忍低着头不说话。她知晓李克用骂的就是世子,现在天下局势对于晋国尤为不利,若是再将草原拉上,分明就是四面皆敌的处境。几日前南面吴国的使者乔装打扮偷偷赶到太原,李克用甚至都没心情去见,他知道这些南面诸侯实在靠不住。 李克用气的手都在抖,其实他早就知道李存勖无故领兵出云中(大同),不过并未苛责,只是发了诏令命令李存勖停驻在云中不得擅动。 他已然和李茂贞达成合作,决心助其获得草原,在一起联盟对抗中原大势的同时,亦是想要二人联手与袁天罡抗衡,将草原与晋国经略的密不透风,让袁天罡绝无半点插手的可能。 李克用对于袁天罡这位不良帅,固然是敌视、防备居多,可也深知其人有经天纬地之能,他若能助力晋国,绝对是不可替代的一大助力,所以没有到迫不得已,李克用并不愿与其撕破脸皮,反而要以礼相待。 待大局稍稍稳定,再对这不良帅下手不迟! 可袁天罡这厮,摆明了是要一心把晋国操弄在他自己手中! 李克用死死攥着轮椅扶手,脸上阴晴不定,他绝不相信李存勖会无故连着耶律剌葛和述里朵一起揍,背后定有人鼓动。 这个孽障!真是太过肆意妄为! 如此一来,李茂贞迟迟不能控制草原,纵使获得阴山以北、燕山以西的大片土地又有什么用?草原主要人口,还是在辽东与漠北。李茂贞固然亦有野心,但与他李克用目的一致,更有共同敌人,联盟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可以稳固。 反观述里朵,在李克用这里绝无争取的可能性,不说其人早就与萧砚归于一派,就算她倒向晋国,在没有足够的利益下,一定也多会隔岸观火。且述里朵与不良帅并无切实的纷争,亦无法像李茂贞那样同仇敌忾般站在李克用一方。 此番李存勖主动对耶律剌葛出击,李茂贞的立场便大有可能摇摆,若是被袁天罡争取过去,没有这一外援,李克用可就举步维艰了。 恍惚间,李克用仿佛看见有一张大网正向自己死死逼来,要将他这个晋王悄无声息的捂死在这太原府中。 内忧外患,如何取舍? 李克用闭目思索,脸色一变再变。 李存忍守在义父身后,同样屏气凝神,她代替李克用掌握全国情报,亦也嗅到了一股风雨飘摇的气息。 虽说从局势来看,晋国在河东之地仍然有余力屹立不倒,梁朝也需费时间消化秦川之地,短时间内当不会兴兵犯境,可她仍有一种明明山河险固却四面漏风的错觉。 “明日设宴……” 李克用睁开眼,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表情也再次平静下去,沉声道:“召李嗣源、李嗣昭入宫赴宴。” 李存忍从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但她只是全无犹豫的拱手接令,同时不动声色询问道:“孩儿可要连夜将‘殇’尽数召回?或者让鸦儿军控遏太原四面要道?通文馆那边……” “无需打草惊蛇。”李克用头也不回:“命李存孝、李存勇即刻来见本王。” “是。” 李存忍旋即就要退下,但思索了下,复又小声建议道:“十哥心智不全,但必定唯义父是从,然十二哥素来敬仰大哥,且因为天生眼盲却得大哥器重,一向对大哥心存感激,其人估计忠心难辨……” 李克用哼笑了声,没有言语。 “孩儿告退。” 李存忍便不再建言,离开了这方廊庑,走到殿外广场后,才不由抬头看了眼天上的灼日。天气酷热,她却觉周遭唯有凉意。 “主人?”跟在她身侧同样佩戴面具的负剑女侍沙哑道。 李存忍叹了口气,翻上马背,对左右下令道:“这些年埋在通文馆的钉子可以用了,今明两日,通文馆任何风吹草动,都要交给我。” “遵命。” —————— 酷暑的夜风也很不凉爽,风中带着丝丝热气,黑夜让天地间恢复了宁静。 云州群山间,李嗣源拿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了一阵,这样好像让他凉快了些,但热气还是笼罩四面,始终闷热无比。 突然他恼怒的将折扇使劲扔到地上,仰头“啊……”的大叫了一声,把不远处的几个通文馆门徒吓了一大跳,纷纷围过来,石敬瑭更是急忙捡起那折扇,走到一旁卖力的给李嗣源扇着风。 “泰山这是……” “前功尽弃、前功尽弃!”李嗣源懊恼道:“我就不该走的,李茂贞和述里朵俱皆败于亚子,纵使说服不了述里朵,我亦能去见李茂贞。眼下什么局势都被亚子掌握了去,草原双方都只会派人与他洽谈,我倒白白忙活了好几个月,和个无名小卒没什么两样!” 说着,他又平白无故的骂了一声:“萧砚还灭了蜀国!操!” 石敬瑭面色讪讪,他对几个通文馆门徒使了个眼色,几人便会意的走远了些,一直到明显听不见这边声音才作罢。 于是石敬瑭这才好言道:“泰山何忧?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彼时留在述里朵营中,生死尚还两说,谁会知道后面的事?且说世子这次逐鹿草原,小婿以为必是做无用功,甚至是违背晋王本意。” 他道:“南面萧砚获得秦川,天下局势大变,黄河南北竟只有晋国一家与其为抗,此时再与草原为敌,绝非晋王想继续见到的。当初我们给述里朵许诺的阴山,后续在晋王那里或许真能洽谈一二,国家存亡前,笼络草原当是国策。此番回太原后,泰山何不主动向晋王请缨,再堂堂正正的走一遭漠北?或见述里朵、或游说李茂贞,都大有可为。” 李嗣源有苦说不出,他早就投靠了袁天罡,此番说服述里朵不成,反而惜命逃跑,虽未得到什么苛责,袁天罡那里却也完全对此不闻不问,说不得将他已经完全放弃了也大有可能。 没有袁天罡支持,他今后凭什么坐上晋王的位子? 而回到太原请命,更是瞎扯! 如今局势明了,萧砚在中原如日中天,述里朵估计不会再有背弃萧砚的心思,且袁天罡也大有可能会调转方向去扶持耶律剌葛或者李茂贞…… 李存勖已然入了袁天罡的法眼,要想抵御萧砚的兵锋,李存勖铁板钉钉的是下一任晋王。没有袁天罡干涉,李克用凭啥把笼络草原的任务交给他李嗣源?拿去给亲儿子积攒威望不好吗? 妈的,自己明明一手好牌,而今竟然打成了这般烂样子! 李嗣源又恼又怨,自己还不如留在太原韬光养晦,也不至于惹得两边都不讨好。 或许唯一值得好受一些的是,自己还没有触怒过萧砚,应当不至于让这位施展手段报复……真是操蛋! 要不,去投了萧砚? 李嗣源想到这里,一时竟颇有些意动。不过他心里隐隐有不甘,自己在晋国十数年的隐忍、谋划,在民间积攒的好名声,到头来就这么成了一场空,关键是去了梁朝也不见得能得到什么好待遇…… 见岳父大人在那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半天不说话,石敬瑭亦也犯嘀咕,一时摇着折扇不吭声。 “草原必然分裂……”良久,李嗣源才幽幽道:“萧砚需要消化新打下来的人口、地盘,一年两年内应当不会和晋国死磕。梁朝现今家大业大,仅凭国力就可以耗死晋国,用人命来死磕河东坚城是不理智的选择……” 石敬瑭想了想,小心询问道:“泰山的意思是,草原这两年不会平静?” “萧砚不可能坐视述里朵不管的。”李嗣源思忖道:“他纵使不会发大军硬撼河东,插手草原的余力还是有的。所以晋国就算是想要笼络草原,只能扶持耶律剌葛,但估计这一过程也会很艰难。” 石敬瑭低着头不说话,他其实有些心惊,有述里朵这一名正言顺的草原代言人,萧砚插手草原的事简直不要太容易,可述里朵归附萧砚也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没人能理解萧砚为什么要费劲巴拉的统领大军出塞。 难道他早就想到了今日局面? 李嗣源仔细想着,忍不住把自己代入了萧砚的位子,又道:“短时间内,晋国不会有受到太大的威胁,草原是今后几年的主要战场,如果梁朝获胜,便会占据绝对的主动权。若反之,咱们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是李克用在这里,会觉得这厮与自己担心的还真有些吻合,只可惜这厮野心勃勃,留着扎手。 石敬瑭倒想的更多一些,他道:“小婿认为,萧砚倒更可能先对江南下手……吴国、楚国这些割据势力一灭,他应该会称帝……对晋国用兵,也更加容易。” 李嗣源因此一愣,他忍不住想了想,在称帝这一诱惑面前,自己是会磨刀霍霍向江南,还是大费周章的在草原用兵?尤其是草原的成效来的很慢。 妈的,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李嗣源突然回过神来,脸色很是难看,同时心下又是一阵嫉恨。自己狼狈如狗,几年前还不被自己放在眼里的年轻小辈却成了想都不敢想的存在,估计连不良帅和晋王这样的人物都会对他有些焦头烂额。 “为父这辈子就这样了。”李嗣源遂半真半假的拍了拍石敬瑭的肩:“贤婿你素有才干,方才为父的言语,就是讲给你听的。你前几年镇守雁门,对草原局势尤为明了,如果草原生起大战,正是你大放异彩的好时候。” 石敬瑭马上诚惶诚恐的拜下去:“小婿对泰山大人忠心耿耿……” 忠心顶个屁用,李嗣源有些摆烂了,不禁想到,自己一大票小弟都对自己忠心耿耿,又能有什么鸟用? 这时候,守在山坡下的一个通文馆门徒突然领着几个人急匆匆的走了上来。 李嗣源仔细一看,正见中间一佝偻如猿猴的瘦小身影,不正是当初在河北被捉走的老九李存忠? “哎呀!”李嗣源这时候的激动可不是以往装出来敷衍人的,又惊又喜的迎过去:“九、九弟?你这是……” 石敬瑭同样感觉意外,走过来拱手道:“九门主。” 李存忠灰头土脸,再见到李嗣源,可谓是唏嘘不已,差点哭出来。 他只在歇息了片刻后,就急忙把自己这几个月的遭遇完完整整的讲述了一遍,包括彼时在洛阳听取萧砚和张子凡谈话,然后自己被萧砚放归,一路走到潞州听说守将变成了六哥李存礼,去偷偷拜见后,又如何被李存礼派人送来寻李嗣源的事原原本本的说给他们听。 石敬瑭顿时有些倾佩这身材矮小的李存忠,自己如果被擒去中原,只怕不会像他一样还对什么大哥忠心。 李嗣源则兴奋异常,一时也顾不得李存忠的凄惨遭遇了,更无心理会什么义子的死活,只是激动道:“萧……秦王殿下真是如此承诺?要助我成事?” 李存忠茫然了下,道:“彼时还未发生灭蜀一战,那萧砚只说他会将世子的兵马替大哥拖延住,并未承诺其他什么。现在局势变成了这样,晋梁之间也未发生大战,他还能怎么帮助大哥?” 李嗣源却只是有些摩拳擦掌,有萧砚这个态度,什么事都好说。如果放在以前,他说不定会对萧砚这番话不屑一顾,当下眼看着可能被袁天罡放弃,在李克用那里也没什么好脸色,他没道理拒绝这个或许真能助他当上晋王的人。 亡国那是以后的事,李嗣源不想自己终日活在恐惧之中。 于是他当即就由衷出声:“你不懂,秦王殿下何等高瞻远瞩,岂能用常人视之?” 说着,他走过去,轻轻抚着李存忠的背,道:“你不在的这半年,晋国发生了很多事。大哥我也是身不由己……” —————— 于都斤山。 几万人聚集在这里,好在草原正值茂盛,也算有放牧地,不过好些被强行掳来的小部族赶着牛羊还在往北走。 “耶律剌葛、李茂贞皆不可靠……大帅看重的还是殿下你。现今草原一分为二,正是局势明朗的时候,大帅需要殿下。” 假李脑中还回想着刚刚一个从南面来的信使对他讲的话,策马离开大营,循着几个岐王卫的指使登上一座高坡,去寻李茂贞。 李茂贞果然在这边,正坐在一个山石上,面朝着南面低头看着什么东西。 假李正要过去,却又停住,因为他发现李茂贞看起来似乎有些与以往不太一样,仿佛有几分落寞的样子。 李茂贞再次看了下手中已然阅览了无数遍的情报,很久才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南面,形似一尊雕塑。 他将那封情报捏在手中,良久都没有什么动作。 有岐王卫给假李附耳低语。 “不久前,中原的消息传了过来……女帝要嫁人了。” 冷眼旁观的假李吃了一惊,心中感觉有些不妙,遂皱眉问道:“还有这事?” 说着,他才又想起似的道:“是萧砚娶妻?” “是这样。” 假李一时无言,许久后,才嫉恨的骂了一声。 “操。” (本章完) 第405章 大婚(三) 第405章 大婚(三) 九月中旬,第三次进封并加九锡的诏书,由敬翔亲自送达了天策府,随行的还有户部尚书张文蔚、礼部尚书杜晓。 朝臣们应该都能看出来,这次皇帝是真的要给萧砚进封秦王了,不封不行。但萧砚依旧推辞如故。 天策府属官们送走了敬翔等使节,随着萧砚来到了厅堂内,而萧砚在踞于上位后,直接道:“我回东都后,还未参加过朝会。明日我便去焦兰殿,当面向皇帝辞谢。” 属官们议论了片刻,韩延徽便点头道:“大王深思熟虑,确为妥当,如此也能免受天下人非议。” 韩延徽说完后,李珽则又建言道:“仆认为,大王明日在朝堂上,可以用担心诸公卿官员认为大王德望不够故大王不敢接受的言辞来辞谢。彼时,若有人跳出来,大王便可先退一步,明日先不接受进封秦王,回来再清算跳出来的人!但若没人指责大王,皇帝必会当场颁布第四次册封诏书,大王则可顺势接受。这样一来,大王进退自如,往后行事,他人也无法借题发挥。” 这时候,跪坐在左列的李思安哼哼了一声,转头看向李珽:“明日本将率领一队甲士护卫大王上殿,谁敢跳出来,本将当场就给他剁了。” 余仲在旁边一脸无语,大王搞这个三辞三拒,为的就是名义,你这厮倒好,生怕人家看不出大王是那操莽人物。 果然,萧砚没有搭理李思安,而是赞同了李珽的建议。 在朝堂上若是没有人反对,那就表明群臣是认可萧砚具备足够的德望,来日更进一步,群臣只会更顺服。 虽然事情的本质不在于群臣怎么想,而在于萧砚手上的兵权,但在朝廷的这一切仍然会关系到吃相的问题。 这个时代固然已经礼崩乐坏,草头王更不知凡几,早就没人在乎这些,但萧砚需要把体系正儿八经建立起来。当年朱温连封大国、加九锡、加殊礼这些受禅改朝换代的预备程序都没搞,就急不可耐的上位称帝,自然不能怪世人认为他是篡唐、得位不正。 于是萧砚思忖了下,点出了韩延徽、李珽、余仲、李思安等人,道:“尔等明日随我上朝。” 数人则一起揖拜下去:“喏!” 属官们次第散去,萧砚便回到了王府内,左右逛了一圈都没看见姬如雪,最后在东边的靶场里发现她竟然穿着戎服在练习箭术,巴戈也在一旁,但并未射箭,倒像是陪护的侍从。 于是萧砚便在廊下不动声色的看了一会。 巴戈先发现萧砚,有些尴尬的样子,似乎觉得自己讨好姬如雪的模样有些难以启齿,毕竟她一般都是以一副臭脸对人,这会私下里却又是一个面孔,实在难言。 “阿郎?”姬如雪转头看着萧砚,一脸意外。 萧砚朝廊外扬了扬下颌,巴戈便拿着箭囊长弓动身离去了。 姬如雪虽然惊喜,不过又很矜持,抿着嘴笑:“今日怎么这么快就议完事了?” “凡事都要我亲力亲为,给他们发那么多俸禄是做什么用的。”萧砚做了个拉弓的动作:“继续?” “十射连半数都达不到……”姬如雪有些不好意思:“本来就是打发时间的。” 萧砚把弄了一下她手中的弓,弓力果然不小,对于新手而言,能中靶就算不错了。 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千乌留在了凤翔,你若是无聊,不妨把妙成天和玄净天叫来,她们虽然要管理财计,但王府够大,划一片给她们就行。” “才不要。”姬如雪像个小狐狸一样嗅着萧砚身上的气味,故意绷着脸:“到时候还不知是去陪谁了,你又不缺这几天。” 萧砚故意装作听不懂,大笑了两声,又让人唤来了巴戈,对她吩咐了几句,在后者离去后,才对姬如雪道:“那我带你去做件好玩的事。” 说着,他就已牵着姬如雪的手向外走。萧砚的步子很大,姬如雪需要紧紧跟着,她喜欢萧砚牵她手的样子,不过府上的人其实不算少,因为王府前面还划出去筹建成了天策府,还有许多属官在做事,她便一声不吭,表情很平静的样子。 一些属官要行礼,但见这个样子倒也晓得分寸,都只是含笑着远远避开。 侧门外已经被牵来了一匹非常高大的骏马,这是草原进贡给萧砚的,是一匹产自渤海国的纯血野马,特别稀有,只气势就不得了,个头居然能与姬如雪等高,但也很难养,平时是由完颜部的女真人在负责养护。 负责府卫的完颜阿谷乃叉胸行礼:“大王,可要儿郎们随行?” 萧砚看了眼一旁在外人前冷着脸的巴戈,道:“我们三人就行,你们不要跟上来。” 巴戈愣了愣,不过萧砚已经抱着姬如雪往那匹马上放,而姬如雪还在惊呼:“我的坐骑呢……” 萧砚哈哈大笑,一踩马镫就翻上了马背,笑道:“带你去兜风。”说罢轻轻一踢马腹便向着主街冲出去,城中不允许策马,但不会有人管到他头上来。 姬如雪耳根子都红了,尤其是当着街上许多人被萧砚搂着腰,她用手捂着脸不敢抬头,心里却特别雀跃。 巴戈无奈的骑马跟在后面,好在因为是城内,萧砚的速度还不快,不过等出了南熏门,大道宽阔,萧砚那匹坐骑的速度陡然就提了上去。 而南熏门的守将不知是不是提前得了消息,早就清开了城门前的障碍,萧砚的心情很好,在策马奔过那抱拳行礼的守将旁时,手向他一指:“赏。” 他的速度很快,也未停马,这种事自然需要巴戈来做,于是她还需勒马停下来,问讯那亢奋守将的职务、姓名,而守将竟然大着胆子道:“女郎,末将可否请愿调入归德军?” 巴戈一脸无语,待抬头,萧砚的影子都快没了,哪里有时间理会他,立即又马不停蹄的跟了上去。 出城就是大道,身后是城池,前面一片辽阔,当然也有一些建筑群在视线远处。不过平原四下都是绿油油的草木,还有大片大片的金黄庄稼,看起来十分爽心悦目。 汴梁这片地方,没有瘴气,更无沙尘雾霾,天空十分明净,空气清新,微风拂面景色宜人,一时也冲散了这时节的热气。 纯血野马不好养,但马力确实很夸张,速度尤其惊人,纵使是姬如雪都有几分畅快感,环顾四下没什么行人,便张开手臂欢快高呼,连鼓囊囊的胸脯贴在了萧砚的胳膊也不管了。 萧砚心情大爽,双手握住她的腰,很是纤细,便很让他奇怪为什么这么细的腰上还能有鼓鼓的胸脯,还想仔细研究一下真假,手背却被姬如雪拍了拍,她两颊绯红,嗔道:“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瞧见了!” 萧砚策马向大路边的岔道转过去,说道:“天气炎热,路上本就没多少行人。且说,碰到了人也没关系,又没人认识我们,谁知道究竟是哪家的小夫妻在有伤风化?” 姬如雪啼笑皆非,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很开朗。 而这时候,萧砚看见道旁种了一排行道树,便将弓箭从鞍鞯旁取下来,指着前面右手边喊道:“看见了么,最远的那一棵。” “看到了!”姬如雪笑道,回答的声音同样很大。 这时候马蹄轰鸣,风声呼啸,由于速度极快,两人出声害怕对方听不见,故不自禁的都是用喊的,颇有几分忘乎所以肆无忌惮的感觉。 萧砚握住她白滑修长的玉手,俩人一起抓住弓,另一只手也把她的右手握在弓弦上,他喊道:“姬女侠,百发百中!” 姬如雪笑的小脸通红,心中一阵甜意。 而萧砚说完话后,视线就已从姬如雪白玉一般的耳朵旁边看过去,距离稍稍拉近,便开始拉弓。 坐骑从路上横冲而去,相距不过二十来步后,萧砚便提前喊道:“瞄准它,放!” 姬如雪本就有一点点弓术底子,方才就已凝神屏气,这一瞬间,骤然脱手放箭,与萧砚配合的非常默契。 “啪”的一声弦响,二十余步的距离不算远,但在战马高速运动的情况下,那箭矢在风中如飘一样飞过去,却正中树干中心,甚而深入寸余。 “中了!” 骑射的难度特别高,姬如雪虽然明白是靠萧砚射箭,但她也参与其中,瞬间特别高兴,就好像完成了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一般,一时间没了清冷的性子,乐得望其所行,笑着软在萧砚的怀中,很是慵懒。 萧砚的心情同样很畅快,在奔驰了一阵后,缓下马速,道:“我会让朝廷下旨,册封你为侧妃。” 姬如雪抬头看了萧砚一下,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真的很满意,很珍惜现在的日子,所有的一切我都心甘情愿。是不是王后、王妃,或者什么侧妃,对我而言真的不重要,有你就足够了。” 说着,她想了想,又道:“就说今天这样,如果你不会这样带我玩乐,纵使成了王后,对我而言也没有意义。” 萧砚便笑着抚摸她的侧脸,没有说话。 而姬如雪沉默了一会,又道:“连蜀国的大小徐妃只是稍稍与你沾了点关系,那么多贪念她们美貌的人都不敢拿她们怎么样,何况是我?我只想你好好的,无病无灾,行事谨慎一点,不要把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我可以死,你不准。” “放心吧。”萧砚轻声道:“我得到的这一切,不会让它成为过眼云烟的。” 马速降下来后,巴戈很快就追了上来,不过倒没有上来打扰,但看着萧砚二人亲密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酸酸的。 在城外溜达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城,这次没有走南熏门,而是从东门回去,动作也低调的多。 在马厩时,姬如雪回头看了眼后面黯然的巴戈,低声对萧砚道:“她只要没坏心思,其实我没什么意见,你不要顾忌我的想法……” 萧砚笑笑,拍了下她的臀,道:“你看我像是会顾忌你想法的人么?” 姬如雪翻了个白眼,呸了一声,兀自离去了。 巴戈拴好坐骑后,也行礼告辞。 “在府上,你就不要披甲执刃了,和个侍从一样。”萧砚唤她道:“你是替我办事的人,无需跟在别人的后面。” 巴戈有些怔怔,同时有些心虚。 降臣离开后,她才发现自己厌恶的这女人居然才是她的靠山,起码降臣在的时候,不时还会给她出鬼点子,让她去引诱萧砚,一切好像还真有几分名正言顺的样子,她彼时表面上抗拒,心里倒没什么抵触感,一心用完成任务的说法来安慰自己。 这下降臣一走,她虽没了一个恶主,却也回不到以前有人跟随、指示的时候,哪里有借口接近萧砚。 到了现在,她回晋国的念头竟然都没那么急迫了。 于是她在沉默了一会,偏着脑袋道:“她好像不太喜欢我……” 萧砚走过去,捏着巴戈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询问道:“上一次给太原传信,是什么时候?” 巴戈瞬间心中一慌,故作冷然的样子也维持不住了,忙道:“已经好久了……还是你奇袭汉中前……后面再没回过信。” 萧砚看着她有些慌乱的眼睛,淡棕色的眸子很有几分异域的样子,于是自然而然的拂过她的编发,道:“用过晚饭,去将我房间收拾一下。” 巴戈的耳垂瞬间滚烫,气息也有些紊乱,听着萧砚霸道的语气,衣裙里的双腿竟下意识紧紧并拢了。 她红着脸道:“夫人她……” 但是抬头看着萧砚明亮的眼睛,她又仿佛忍受不了这个诱惑,轻咬着贝齿低下头:“遵命。” 萧砚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言,踱步走了出去。 而巴戈在他离去后,佯作拢上耳侧的发丝,手指停留在方才萧砚轻抚过的地方,只觉鼻息间还有萧砚沉重的男儿气息,十分好闻。 她有些难以启齿,察觉双腿有些发软,急忙离开了此间。 (本章完) 第406章 大婚(四) 第406章 大婚(四) 次日一早,天空尚还蒙蒙亮,外面远远的传来了第一声公鸡打鸣。 巴戈侧身躺在榻上,满头大汗像是生了重病一般,脸色也异常苍白,有气无力的喘着气。她微微睁开无神的眼睛一看,檀木枕头上两排浅浅的牙印,周围一片狼藉。只觉得魂魄都被抽空了也似。 萧砚已经在自己穿衣,不过才穿好内衬,背影看起来尤为挺拔。 巴戈挣扎着要爬起来,萧砚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口道:“累了就歇着。”巴戈却心存顾忌,她略略运转了一些内劲,疲软便缓解了稍许,进而只用白色的抹胸裹住胸口,走过去略显笨拙的帮萧砚更衣,想着萧砚平时的习惯,又把腰带系紧了些。 “你有事想说?” 萧砚在铜镜里看见巴戈欲言又止的样子,目光倒是下意识在她圆润且紧致的大腿上停留了一下,想起昨夜就是这双腿格外的致命。 巴戈实则本来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在萧砚面前却莫名的温驯,这时候冷然的眸子微微波动了下,嗓音有些沙哑的小声道:“大王可否允我随行护卫……” “嗯?”萧砚不由向上挑眉。 “我留在府中,总觉得不自在……”巴戈闷闷道:“我感觉的出来,夫人不太喜欢我。而大王现今位高权重,有些时候在外面总需要提防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譬如,万一皇帝想要鱼死网破,他们固然对大王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可终究有损大王的名望。我是女人,行事起来能让人没那么排斥……” 萧砚略略思忖了一二,问道:“这是你自己想的?” 巴戈犹豫了下,倒着实想揽在自己身上,不过还是老实承认道:“是臧和向我建议的。” 经她这么一提醒,萧砚才想起了巴戈还有一位“姑丈”在城内,毕竟是名义上的亲戚,双方偶尔见一面才实属正常,演戏给李克用看嘛。 “你去找雪儿谈一谈。” 萧砚没有直接答应,虽然这种事实也有几分道理,寻常人确实很难伤到他,但如果发生一些不太好看的事情,就有些没那么体面了。 见他没有明确拒绝,巴戈其实就已非常高兴了,便认认真真的帮他更衣完毕。 由于是夏日,天色很快就全亮了,在王府用完早饭,门外已经安排好了车架仪仗,经御街过左掖门入宫。 平时的时候萧砚都习惯轻骑简行,今日却不一样,必要的排场还是要讲究的。而待看见穿着一身衣甲的巴戈后,萧砚还回头看了眼姬如雪。 姬如雪在府门内送行,便眯着眼笑,小声向他道:“她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萧砚遂没再理会,钻进了车厢里。巴戈则带着一些女子提前出发,先去宫城内看看,虽说里面也多数是萧砚的人,负责拱卫皇宫的就是李莽。但皇宫毕竟是皇宫,有些地方李莽不便查看,女人去做确实更合适。 有夜不收随行骑马护卫,虽没有刻意清街,但百姓们也知道是宋王上朝,没人堵塞街道,不过还是在两边围观,有些人居然在道旁跪地下拜。 “排场真够大的……” 御街右侧,一相貌平平看起来二三十岁的男子踮着脚在人群里围观,看见由外着紫衫、内批铁甲,按着腰刀,举着青罗伞、青麾、绛引幡近五六十骑拱卫的四架马车,知晓那人应当就在里面,遂不禁捂着嘴压低声音道。 “师哥!”在他身旁个子稍矮的二十来许妇人横眉竖眼,压着声音急道:“你能不能等回去再说。” “不怕,旁边人听不见咱们的声音。”男子看见还有持殳(长柄兵器)的仪卫列于四架马车两侧,又是一阵咋舌,不由挠了挠脑门,“当初在太原,他们咋没给我整这些?” 妇人翻了个白眼,不搭腔了。 但就在这时候,她却看见那马车的右侧车帘突然掀开一角,而后隐约有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面庞向这边看了过来,他脸上线条鲜明,虽然胡须刮得很干净,看起来年轻的过分,但他一双眸子黑瞋瞋的,恐怕任谁只稍稍与这对眸子接触上,都忍不住要心寒避开目光。 妇人心下不由有些波动,急忙低下头去,同时狠狠拉了一拉身旁男子的衣袖。 那男子倒是愣愣的和那对威气自生的眸子对视了下,好在周边马上就有百姓高兴的嚷嚷起来:“那是宋王!”“大王千岁!”“大王,我家这月又领到开封府发的银钱了,我代家中老人跪谢大王!” 而马上就有骑士奔马过来,那马车中的年轻男子却只是对着道旁的百姓们笑了一下,同时向那骑士似乎说了一句什么,那骑士便又马上退了下去,于是那方车帘才由此放了下去。 街旁男子震动的心神,这时候才仿佛轰然退回了自己体内,他有些怔怔的样子,直到被旁边妇人狠狠拽了一拽,才瞬间反应过来,与周边激动的百姓们一同拜了下去,若不然,他或许会在人群中鹤立鸡群般独自立着。 “师哥,你吓死我了!”妇人的小脸有些发白,小声道:“那个人看起来好凶,比师父还可怕,明明模样半点不如师父严肃,真是好怪……” 男子竟没了方才的活跃,抿着嘴在想些什么,那张脸对他而言自然是陌生的,可那双眼睛,却仿佛在他的记忆深处,与谁有几分相像。 到底是谁,能让自己瞬间记起来呢。 车架仪仗远去,街上的行人们却还没安分下来,好些人在激动说着方才宋王那一笑,尤其是一些妇人,她们不觉得宋王威严的可怕,倒觉得这位大王看起来很温和。 而几个小厮装扮的汉子挤进人群,将那男子和小妇人接上了一个简朴的马车。 “公子差点误了大事。”石瑶在马车里沉默了一会,忍不住道:“若非我给二位易容改面,公子方才这一眼,必会暴露二位的身份。那位武功超群,敏锐力尤其惊人,他适才露面,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 小妇人,也就是陆林轩了,她有些心跳加快,情不自禁的回头向后看了看,道:“师哥非要去看一看……那我们需要暂时出城避一避么?” 李星云用手枕着后脑勺靠在车厢上,一言不发。 石瑶瞥了他一眼,沉吟道:“谨慎起见,出城吧。我再给你们换一副模样,张子凡被关押的地方已经被确认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她道:“那位就封秦王后,便会迎娶岐国女帝,彼时东都必然全城戒严,不过同时正是我们的机会,还请公子认真对待,不要视作儿戏。” “倒是有艳福……”李星云嘟囔了句,他也知道胭脂评的存在,自然听过女帝的艳名,不过在旁边陆林轩横眉瞪眼后,就没有多谈这个消息,只是随意斜睨着石瑶,道:“他的名声不错,也得百姓拥护,你们为什么反他?” 石瑶正襟危坐,不动声色道:“有些事,公子当下可能理解不了……” “救出张子凡,和救师父有什么必要联系么?”陆林轩倒不关注萧砚得不得民心这一点。 “等救出张子凡,娘子便可慢慢知晓。这件事不止与你师父有关,还与整个天下都有关,很重要,恕我暂时不能道出原委。” “好吧。”陆林轩叹了口气,然后回头去看李星云,却见师哥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一般。 —————— “禀大王,那二人上了一辆马车,先在城中正常逗留了一阵,看起来并无什么异养,现已向西而去,似乎是要从万胜门出城……” 入了宫城,有夜不收赶在了萧砚下马车前从后面追上来,进而道:“段千户听说是大王留意的人,他便亲自去追踪的他们,他要末将询问大王,要不要直接对他们搜查一番。” 萧砚仔细思忖了一下,道:“也好,但让段成天不必大张旗鼓,寻个正当名目,无需太刻意。许是我多心了也说不定。” 那夜不收没有异议,旋即抱拳离去。 萧砚没有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这世间想让他死的人不少,很正常,而且方才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杀意,只是遵循第六感让下面的人留意了一下而已。 朝会的时间很早,由于萧砚也要参加,群臣好像没有不来的,等萧砚最后被一大群官员簇拥着到达时,刚才还闹哄哄一片的焦兰殿内,声音立刻就变小了。 萧砚回到东都已经多日,除却城门迎驾外,平时几乎没在人多的场合露面,能常见他的只有天策府属官。 臣僚们终于见到他现身,许多人都上前揖拜。不久前还在殿内各处响起的随意言谈,也一下子收敛起来,一种莫名严肃的气氛忽然弥漫在大殿中。 到现在还能存留在高位上的人,已经没有不明白的了。许多人或许都已意识到事实到底是如何。萧砚当下需要做的,不过是想将影响转变成最小,不过他真想肆意妄为,其实也没关系,但对诸官来说,搞不好今天的言行就关系到全家性命。 皇帝朱友贞很快就紧跟着到了焦兰殿,他许是专门就等萧砚一人,毕竟若是没有萧砚,现在这朝会也没有什么意义。 朱友贞现在是惶惶不可终日,他早就不敢继续贪恋这个皇位了,当时在洛阳几千禁军的脑袋着实给他吓得够呛,没等杨师厚兵败被俘,就和他老子朱温一起乞求把皇位交给萧砚而留得一命。 他现在还能留在这个位子上,不过是因为萧砚承认梁朝这一政权具备权力合法性,来日他上位后,亦能名正言顺。 拜礼结束后,大家伙都不吭声,那随着朱友贞出来的宦官也没说什么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话。 片刻后,萧砚才不慌不忙的行礼辞谢,无非是说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中兴大梁,别无他志,现今封大国、加九锡,封地二十四道,实非人臣所敢受命,言自己德望不能服众,请皇帝收回成命云云。 如果有的选,朱友贞当然想收回成命,可关键这不是没得选嘛! 他没吭声,其实萧砚这番话也不是说给他听的,是说给大臣们听的,他坑不吭声也没啥鸟用。 而天策府一众在朝廷上具备重要地位的属官也没有急着跳出来支持,否则显得像是在刻意造势、虚情假意。 枢密院事敬翔率先起身,向萧砚揖拜,当众劝进。他先回顾了一番萧砚这些年的功绩,尤其是当年八百骑北上幽州,打开了天下僵持多年的局面,居功甚伟云云。 其实讲到萧砚当年用八百骑灭了幽燕时,群臣一时有几分骚动。 盖因这些时日人心涌动,他们发觉到一件事,八百人,好像是个神奇的数字。 霍去病,八百人横绝大漠。 张辽,八百人大破孙吴。 侯景,八百人掀翻南朝。 李世民,八百人玄武之变…… 有些事情,似乎真有几分玄学可讲,有些人对此嗤之以鼻,有些人却对所谓“天命”二字尤为推崇。 等敬翔说完,殿堂上立刻热闹起来,张文蔚、杜晓、薛贻矩等朝廷大小官员纷纷劝说,让萧砚接受册封,连这些年不甘唐亡于朱温而从门下侍郎贬成左仆射的杨涉,也开口说话了,不知他是不是在趁机报复,毕竟当年就是朱温迫使他代表唐朝向梁朝禅让。 一时间,好像无数人都在开口,以致一些激动的天策府属官在嘈杂中劝说的声音,萧砚只能偶尔听清几个字。 朱友贞孤零零的坐在宝位上,看着下面群臣们好像每个人都看起来都是诚心的,心都死了。 众望所归,名正言顺。 萧砚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可能低估了群臣对自己的拥护程度,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作势扭捏的人,倒是葛从周因为身体不好,在家里躺着,不过他也写了劝进表的。 于是很快,萧砚就接受了九锡、九旒冕等礼器,在他接受的同时,则有礼部的人开始唱礼,诸臣拜礼,恭送上位。 “恭贺大王!”“拜见秦王殿下……” 雅乐稍稍一止,人群便复又嘈杂起来,几乎完全不吝恭维赞美之词,这个时候,正是大拍萧砚马屁的好时机。 朝会这会没有再继续的必要,散朝后,人们纷纷让开了一条路,萧砚便在群臣的簇拥之下,往大门而去。 太阳早已东升,萧砚按着腰带立在大门前,看见光芒从数道大门平射进来,因为角度的原因,大殿内仍有黯淡的角落,光暗之间,以至于阳光恍若有形之物,蔚为壮观。 群臣分散在他身后两侧,唯有萧砚一人沐浴在朝阳的光辉里,他走出大殿,站在台阶前,向北望去。随行出来的众人,也循着他的目光眺望。 太阳初升,空气清新,宫室亭台、重檐御宇就在眼前,景色高低错落,但因为地势,视线也甚为开阔。远处看不见的地方,是滚滚流淌的黄河,然后是太行山,太行山之外是更为广阔的平原、幅员辽阔的疆土。 上百位高权重的文武静静的立在他身后,随着他的目光注视良久。 倏然间,萧砚道:“让朝廷下诏,给李茂贞封卫王,食邑一万户。另外给他的子嗣……连同其侄子李继崇,皆封为县公。命韩延徽为使,连同婚书一并持节送入凤翔。” “喏!” (本章完) 第407章 大婚(五) 第407章 大婚(五) 太原。 伽耶寺中,一辆马车已经备好,慧觉执着禅杖缓缓走进宝殿,一面单掌行礼,道:“三百年前,袁施主将这不详之石送至佛门渡化,以示大唐开国吉兆,亦得所谓大唐龙脉。而今三百年过,龙脉仍在,大唐却已不在。” 他走到蒲团前止步,进而搁下禅杖,双手合十道:“袁施主不求安乐,亦看得开生死,却一直拘泥于王朝兴亡、人心得失,落到最后,岂不唯有执念?” 袁天罡负手走在后面,目光好似停留在慧觉身后的佛像上,却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良久不语。 慧觉亦未催促,似乎就没想过袁天罡会应他的话,只是视线看着袁天罡身后的魁甲捧着一封书信疾步走进此间,对着袁天罡的背影俯身下去。 “大帅……” “念来。” “谨启大帅尊前,卑职石瑶惶恐顿首再拜。今有要务数端,伏惟垂鉴: 一者,殿下近岁频现龙章凤姿。昔观其言行如璞玉未琢,今窃观其目含星斗,实非往日轻佻之态。前于太原出走,殿下已隐知幕后真相,虽以真假相掩,然据卑职所查,殿下举止隐有韬晦之象,当年携殿下流落江湖之李焕,似用心良多。 再者,张子凡囚所已探明,乃位于安乐阁别苑之间。殿下与其有兄弟之谊,不可不救。另,楚王马殷多日前狩猎于野,适逢楚国世子马希钺患疾在府,楚王遂命次子马希声领三百精骑随行,屯驻山麓以拱卫仪仗。卑职已尊大帅之命,于楚国朝野传“青雀将衔赤龙玺”之谶,世子马希钺想必已然惶恐。 最可虑者,萧砚已受封秦王,即日营建宗庙社稷,且仍奉萧氏历代先祖木主。更纳歧国女帝为秦王妃,民间一时便有“岐山鸣凤,渭水潜龙”之传言,秦川士族多往依附,实非卑职可阻……” 魁甲一丝不苟的念完后,又等待了片刻,见袁天罡并无其他什么表示,遂径直悄然退去。 袁天罡负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半晌无言。 石瑶这封书信很巧妙,最关键的事情偏偏着墨最少,并放在最后,虽说前两件当然也很重要,不过比起最后这桩事来,好像就有点无关紧要了。想必石瑶也知道这件事真的上报给袁天罡后,大帅的心情不会太美妙。 慧觉便道:“袁施主可还要一观故址?” 袁天罡沙声发笑:“如何不观?” 慧觉点点头,并不多话,他先是收掌于腹前,复而对着佛像前一掌隔空拍下,地面便有一方石板好似被人向下按下去了也似,显露出一道洞口来,其下石阶分明,俨然已许久许久未有人进入其中,阶上灰尘很重。 袁天罡取来一方烛台,一手负于身后,带着黯淡的火光,拾阶而下。 慧觉则盘膝坐下,兀自合十闭目。 石阶下面是很旷寂的一方圆形空室,四面都没有什么雕饰,唯有正前方立有两扇石门。 两面石门上都刻着两行隶书,左侧是“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右侧则是“君霸王,社稷定;君不霸王,社稷不定。” 袁天罡矗立着看了一会,身侧便飘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白发幻影来,后者捻着发尾走过去,一边轻轻擦拭着石门上的字迹,一边点头又摇头:“慧觉说的不错,不止你有执念,看来我,亦有执念。袁兄啊袁兄,事到如今,你已一败涂地,别坚持这执念了,可否?” “慧觉观本帅如看石上苔痕,只见斑驳执念,却未闻苔下吟想。” 袁天罡持着烛台,声音很平静,道:“三百年前你我以落叶窥见天机流转,上百年筹备,岂是只为李氏一家画地筑城?龙脉不过当年太宗斩李元吉头颅而成的玉石,死物尔,然本帅送其入佛门听经,却能借此石养出三百年后李氏遗子的鳞爪,来日待他携此玉石游出伽蓝,自能驮着万民气运腾云。” “这番话,袁兄自己信否?”李淳风摇头失笑:“大势汹汹如此,李星云拿什么去匹敌?” 他随手一捻,拾来一张半片落叶,却见叶脉间隐现山河脉络。李淳风便看着这落叶间的脉络,眯着眼睛发笑:“所谓盛世,贞观年间亦有饥童分食蝗虫、开元盛世的胡商怀中同样揣有昆仑奴印……大帅口称上百年筹备,最后又能改变什么?你孤注一掷压于李星云,而今局面,难道他就能死中求活?” “大帅若真有改变天地的能力,便不会把三百春秋坐成琥珀,徒有当年,不见今后!” 李淳风停顿了下,忽然轻笑,笑声仿若能震落梁上积尘如雪:“袁兄啊袁兄,你所见的,未必就是最好的。贞观如何?开元如何?皆过往云烟尔,你所见到的,凭什么不会被后人压过?你所坚持的,已经没有半点意义!就如这所谓大唐龙脉一般,一方玉石,能是什么龙脉!?” 袁天罡竟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反驳,他现在似乎越来越喜欢长久沉默了。 良久后,他才沙声答道:“不破不立……” 李淳风原本是伸出手一脸期待的看着他,听闻此言,简直被气笑,刚想骂两句解解气,却倏然愣住,蹙眉道:“袁兄何意?” 袁天罡却不答,只是莫名念了一句卦辞:“火狼起,山下风,风拂谷而过,救者非我民。” 这句卦辞李淳风自然记忆犹新,但这个时候他只是敲着下巴面露思索,而待他再抬头,却见洞口的石板已经重新封住,独有一道马车声响惊飞檐角铜铃。 宝殿外,慧觉向着远去的马车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 通文馆,面颊稍显干瘦,形同一张马脸的李嗣昭抬步向里走,动作间很有武人矫健的气质,不过伸手向前对着身后的李存忍相邀时,又很有几分儒雅的味道。 “愚兄此次回返太原,本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哪里当得起义父亲自设宴相邀……”李嗣昭笑呵呵道:“且说,十三妹遣人来知会一声便可,何须如此大张旗鼓来请。” 李存忍常年戴着一副面具,难以看清神色,唯只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不卑不亢、一丝不苟的语气:“而今天下局势有变,世子、六哥等皆在外镇,义父此番设宴,一为与大哥、三哥商讨局势演变,二为叙以父子情谊……三哥可多年没与义父一同饮酒了。” 李嗣昭一张马脸上有几分惭愧,道:“那龙泉宝藏真真假假,没有线索时仿若一场空,待寻到几分蛛丝马迹,又感觉处处都好似与它相关,愚兄为此事时有焦头烂额感,还真是忽视了义父。” “无妨。”李存忍意有所指道:“为时不晚。” “自是如此、自是如此。”李嗣昭哈哈一笑,因距离李嗣源那方院子还有些路程,便主动寻找话题道:“听说那梁朝萧砚,已然受封秦王?” 说及此人,李存忍有几分凝重之态,认真道:“正是此人,且其这月便会迎娶幻音坊女帝与歧国联姻,可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岐地,甚是了得。” 李嗣昭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两人很快就走进了李嗣源的卧房,后者现在已经可以下地,只是面色仍稍显病态白,虽说李嗣源平常也确实是个白面书生样。 听闻李存忍的来意后,李嗣源倒没什么异样表现,只是捻须笑道:“义父设宴,是天大的恩赏,岂能不备礼品?十三妹且稍待一二,为兄去拿件东西。” 李存忍遂点了点头,欠身道:“大哥自便。” 于是李嗣源就对李嗣昭招了招手:“三弟,随我来。” 李嗣昭便对着李存忍点头笑笑,跟着李嗣源走进一间书房,待进入此间,李嗣源先是小心翼翼关上房门,然后脸色才瞬间一变。 他额上的汗立刻就渗了出来,口中来回念着“鸿门宴”三字,拽着李嗣昭就往里走。 李嗣昭还有些不明所以,奇怪道:“大哥,你这是何故?” 李嗣源擦着汗,在书桌的隐秘角落里拖出一方暗格,寻出里面的一个锦囊,从中取出一张纸条,细细扫着上面的字迹,表情才悄然轻松了些。 他道:“三弟,不管如何,稍后见到义父后,无论义父如何试探,都要老老实实承认这些年的事,不必管我。” 李嗣昭的脸色有些难看,不由压低声音凝重道:“大哥,出了何事?” “义父此番突然召你回来,本就有点唐突,按照他的脾性,又怎可能无故宴请我们?” 李嗣源道:“或是这些年我暗自让你在外积攒实力的事情被察觉了,义父对你不太放心,才有今日的鸿门宴来试探你我的忠心,届时你老实承认,方能渡过此劫。我让你做的事都算小事,义父若是起了杀心,犯不着设此鸿门宴。且说我反正一直都受义父猜忌,再吃一些罪名不算什么,若能将你摘出去,反而能因祸得福。不管如何,为兄也一定要保下你。” 见他说的诚恳,李嗣昭瞬间动容,一把扶住了李嗣源的胳膊,感动道:“大哥……我岂能……” “唉,为兄早该想到会有今日,这些年就不该让你出去冒险。”李嗣源则只是懊悔,道:“平白将你拉扯进来受到义父猜忌,为兄惭愧啊……” “大哥,岂能怨你?”李嗣昭有些愤愤,压低声音道:“老东西没有识人之明,若非他一意打压通文馆,大哥何需想办法给自己留退路?大哥放心,我必定只忠心你一人!” 李嗣源叹了口气,只是道:“不可耽搁,你记着此事便好,别让十三妹起了疑心。” “哼,早晚让这娘们识得谁才是晋国的人主!” “走吧、走吧。”李嗣源匆匆拿了一些珍藏的好玩意,分给了李嗣昭一些,然后才出门而去。 李存忍护送二人入城,并带二人进入王府赴宴,期间李嗣源和李嗣昭谈笑风生,倒不像是去参加鸿门宴,而是真的去叙父子情谊。 “说来,魏王(李星云)不过区区两人,倒霸占了整整一座宫城,让义父受了委屈。” 进入晋王府,李嗣源回头对李存忍道:“通文馆这些年积攒了一些财货,十三妹可以代为兄给义父讲一讲,通文馆可以把这批财货拿出来,再给义父建一座宫室。” “大哥好意,想必义父会心领的。”李存忍言辞简单:“不过当下时局,义父恐没有心情新建宫室。” 李嗣源便笑道:“还是十三妹深思熟虑,为兄愚见了。” 三人很快到了设宴的厅堂,李克用还没到,李嗣源和李嗣昭便先进去等候,而李存忍竟然亦也入席,只不过是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一侧。 “十三妹坐那么远作甚?”李嗣昭有些警惕。 倒是李嗣源摆手一笑,道:“想来还从未与十三妹一同饮过酒,难不成今日还有意外之喜?” “是意外……也是惊喜。” 听见外面传来了笑声,李存忍率先起身行礼,而李嗣源和李嗣昭也马上起身弯腰抱拳,原来正是李克用被一侍女推了进来。 见李克用笑的尤为爽朗,李嗣源也仿若发自肺腑的高兴,抱拳道:“孩儿斗胆,义父可让孩儿知晓喜从何来?” 李克用抬手挥退身后侍女,兀自推着轮椅停在上首,回身淡笑:“钦天监昨日上书,言夜观紫微垣有客星犯斗,太白经天,应有强臣凌主,储位更迭之象。听闻大郎博览群书,应当知晓一些天志,可否替本王解惑?” 李嗣昭脸色一白,而似有万般思绪来应对此局的李嗣源更是头脑发空,笑色僵在脸上。 李克用轻轻点着轮椅扶手,似笑非笑的先看着李嗣昭,复而又去看李嗣源,脸上的表情很有兴致。 而李存忍不过只是跪坐在门口,一言不发。 大门没有关,阳光从外面映照进来,照的李嗣源浑身凉飕飕的,他干笑了声:“孩儿觉得,这天象,或正好映射梁朝……” “只映射梁朝?”李克用抚须发笑。 “义父……”李嗣昭白着脸道:“大哥绝无半点异心,诸等准备,不过是为了自保。世子地位根深蒂固,大哥何能威胁世子,更何能凌迫义父您?” “他,自然没这个本事。” 李克用呵笑一声,“可若加上不良帅,就不好说了。” 李嗣源二人同时脸色愣住。 —————— 高山上,袁天罡负手而立,看着山下人潮涌动,有甲士滚滚由西向东而来。 一面若丑角的伶人正举着兵符在阵前尖声嘶吼:“世子有令,通文馆图谋不轨,已于太原兴兵造反,晋王安危,尽数系于我等。奉世子军令,西路军入太原,勤王!” (本章完) 第408章 大婚(六) 第408章 大婚(六) 大梁乾化元年十月初四,距离萧砚来到这个时代,悄然已经四年时光过去。 若说短暂,四年的时间的确不长,甚或可以说成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四年光阴,让一个在曹州雪夜苏醒来的孤寂少年郎,一步一步变成帝国之主,半座天下的征服者,无数人拜服的秦王。区区这点时间,简直是寸阴尺璧,宛若大梦。 生于这个时代的人,便是再有雄心,再狂妄自大,也绝不敢奢望就以四年时间,做到这等程度! 可四年时间,却又漫长。曾几何时,萧砚都觉得有一柄剑无时无刻的悬在自己头顶,几乎是每一天,他都在刀丛剑林、勾心斗角、满目皆敌的处境中度过。生逢乱世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别无二法,纵使他的双手早已鲜血淋淋。 恍惚间,昔日的少年,已然褪去了青涩眉眼间最后一丝彷徨,唯剩下从尸山血海间淬炼出渊渟岳峙的轮廓。 而萧砚,今岁也不过二十一岁而已。 东都有数的高手匠人磨制的铜镜之中,映出一张剑眉星目的面庞,眉骨如刀劈斧斫斜飞入鬓,偏是那双眼仿佛还留着雪夜清光,古井无波,可如今又有几人敢直视这双漆黑瞳孔?这对眸子,分明藏有两簇烧了四年的战火,刺得人脊背发凉。 萧砚定定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伸手轻轻擦着眉弓,停在鬓角边,浓密鬓发仍似泼墨。 他真的还很年轻,甚至许多得力的部下都要远远比他年长,但偏偏就是这么年轻,他一声号令,麾下却何止有万千虎贲效死? 不怪有人恐惧他。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萧砚回头,就看见姬如雪身着雪青窄袖襦裙走进来,她穿衣很有风格,襦裙贴着腰线收进墨色犀带,发髻绾成寒梅抱枝的样式,偏用半旧的玄纱裹住,一贯的清冷作风,不过今日眉间竟然贴了钿,很添有几分柔情。 四年时光,姬如雪早已是一名体态轻盈,容颜娇俏的美女,只是秋波仍然那样清冷无暇,唯独落在萧砚身上时,才会如水波一般流动。 姬如雪若上胭脂评,得主榜前五很是轻松,萧砚却不会给天下浪客一窥自家雪儿的机会,珍宝一定要藏在自己怀里。 “怎没见你用我给你拿回来的东西,不喜欢?”萧砚发笑,他当初在成都皇宫缴获了许多东西,特意挑选出了一些精致漂亮的小玩意,譬如什么簪子金钗的,整整弄了一大箱回来想让雪儿开心,不过她开心是开心,却很少见她用。 姬如雪走过去替萧砚着装,同时轻声道:“那些东西好看,但我不太习惯用。” “你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之一,早晚都应该用上的。”萧砚想了想,又玩笑道:“若不然,万一人家说我小气怎么办?” 雪儿弯着眼睛笑,也不与萧砚多说什么,只是伸手将萧砚的玉带用力束紧了些。 今日的萧砚,已然是一袭新郎官装扮,圆领右衽绯红袍衫,领口、袖缘并有金线绣云纹装饰,腰间是束玉带钩革带,外罩对襟大袖衫。戴着硬脚幞头,越发显得目光如炬,腰背挺拔如剑。 所谓明媒正娶,“迎亲”是六礼中的核心环节,萧砚的地位固然可以直接命使者持节迎娶,不必遵循“婿骑马至女家”的明确要求。 但萧砚并不想简化这一流程,这四年,他和女帝先是由互相试探、算计相识,中间自是难免参杂着各种利益交换,可其后女帝孤注一掷、不遗余力帮助萧砚的事实,却也并非虚假。 可以说,若非有女帝的一意孤行,萧砚恐怕不能在短短四年间达成今日的成就,他不得不承认的是,没有女帝亲自领兵深入河东牵制晋国的西路军,他发动的那场兵变固然也会成功,其后引发的动荡,却很难控制下来,晋国也大有可能直接长驱南下中原。 感情是互相递进的,萧砚是让歧国得到了许多,可女帝还他的更甚。女帝待他如此,萧砚便愿意待她如斯。 女帝的美貌、情谊、联姻达成的实质效果,都足以让萧砚在这最后的过程不会嫌麻烦,事必躬亲。 这场大婚属于盛事,他稍后动身迎亲,也会在全城百姓面前露面,虽说从汴京到凤翔千里之遥,不必时刻保持新郎的装扮,但毕竟这场盛事足以引动无数人,多日来,整个东都都在筹备,比起什么朝廷郊祭大赏还热闹,萧砚自不会扫百姓们的性,待会用新郎官的装扮露一面,后面路途中再着常服便是。 姬如雪走到萧砚面前,抿着嘴唇仔细打量着他,一会儿替他平整一下袍服,一会儿又伸手捋顺他鬓角的少许杂发。最后手停在萧砚的眉眼间,轻轻凝视着他,久久不愿挪开。 守在门口的巴戈这大半年来跟着降臣,已经历炼出一颗七窍玲珑心,看到姬如雪如此,只是默不作声的悄然离开。 萧砚便握住雪儿的手,笑道:“怎么?舍不得我去娶人家了?” 姬如雪摇摇头,目光只是柔情无限的落在萧砚的眼睛上,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提前把我接回来,女帝送亲的队伍中便不会有我……” 萧砚哈哈一笑,倒不认为自己的心思被戳穿会有什么尴尬的。之前姬如雪执意要留在凤翔,他却偏不依她,正是此因。 他去迎娶女帝,凤翔自会有陪嫁与送亲的女婢等,诸如赫赫有名的九天圣姬,亦在此列,如果姬如雪留在凤翔,自会与她们一道。迎亲这件事上,只会有一个女主角,其他只能是陪衬。 这本来是萧砚自己的小心思,不曾想姬如雪居然早就心知肚明。 姬如雪瞥了他一眼,好气又好笑,心中却很是喜欢,她不等萧砚继续说什么,只是帮他最后一整衣衫,推着萧砚就出门:“你答应过我的,今后不能让女帝伤心……时间不早了,赶紧动身吧,别误了吉时!” 萧砚被雪儿一路推出门去,直到中门之外才止住。而见他现身,早就等候多时的王府仪仗乐队立刻就将各色乐器奏响,兴高采烈且同样盛装作扮的天策府群臣们则一拥而来,不由分说就是大拜下去,为萧砚贺喜。 接亲队伍是由数百夜不收组建而成,各个都一般高矮,往常墨黑的衣甲今日都换作了锦衣,公羊左这厮,鬓边还簪了,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不知道在得意个什么劲。 这种事其实并不算朝事,来送行的官员譬如敬翔、张文蔚等都只着常服,不过人数很多,似乎整个东都的显贵都汇聚到了王府,同时自难免段成天、李莽等心腹,妙成天、玄净天、鱼幼姝等亲近的人同样在列。 长高了不少的骆小北拎着一个大包袱,纠集了一些小伙伴,正在给众人挨个散发喜。 萧砚的心情同样很高兴,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知肚明自己做的事是值得且必要的,遂强忍着没有回头正式与姬如雪告别,很快就要被他接回来的女帝,才是他的正妻,但他一些微不足道的举动,在私下里看来或许不算什么,明面上却很容易让他人浮想联翩。 “本王去了。” 萧砚没乘坐马车,负责迎亲的夜不收都是一色骏马,此时牵马笔直站在两列,尤为赏心悦目。而中间拱卫着的就是那匹当年述里朵送给他的渤海野马,白色鬃毛修建的一丝不乱,头戴红缨,尾垂彩穗,缰绳都是蜀锦所制,富贵之气扑面而来。 他便自己翻身上马,单手持缰,目光扫过一圈,看见姬如雪被妙成天等女簇拥着盈盈立在人群最前,这才大声道:“这些时日,东都诸事,一切照旧。本王大喜之日,凡城中老少,俱赏钱十文。禁军健儿,则俱赏十贯,酒一壶!” 扎堆在远处的百姓们听得了官吏们的通传声,一时瞬间高声欢呼起来:“为秦王贺!”“为秦王寿!”“秦王早生贵子!” 欢呼声震天动地,而数百上千的官员亦也奋然行礼作揖,一些将校更是亢奋,只恨不能一路给萧砚牵马走过这千里路程。 萧砚看了下姬如雪,与她带着亮晶晶的眼睛隐约对视了下,复而单手策缰,率先而去。数百夜不收顿时发出一声整齐的欢呼,拥着萧砚直出南熏门,待到了洛阳,还会有更多的队伍加入进来,那才是完完整整的迎亲大队。 —————— 在萧砚经过多番筹备,带着一行人离开东都,再度前往凤翔的时候,消息亦也次第的往凤翔来。 等到十月中旬,萧砚的仪仗已经亲自抵达凤翔城外的驿馆,不过尚需停留一夜,第二日一早才会入城接亲,而凤翔文武则毫不敢马虎的群出拜见,其中自有“卫王”。 人实在太多,萧砚只见了一些女帝的亲族成员,同时与已由岐王改封卫王的“外兄”交流了一二。 待遣退众人,萧砚回到房间,想着“外兄”方才不自然且一直不与他对视的模样,暗感很有意思。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想错了女帝的性子,这位的小女儿心态似乎并不算小。 其实女帝这样也不足为奇,不仅仅是人前需要这种半真半假演习有些好笑,还有因为二人互相间实际上并无太多的感情基础。满打满算,萧砚与女帝正式用男女身份见面,不过只是匆匆两次,只靠这匆匆两面的一点好感支撑,脆弱单薄的就像一张纸。 想必女帝在雪儿那里义正言辞,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后,回到自己的小闺阁里,也会紧张到心跳加快。 想到这里,萧砚有点想与女帝好好谈一谈的冲动,毕竟他从蜀地回返后,并没有真正与女帝独自相处过,这中间的信息传递,竟然只是依靠姬如雪和千乌。 不过这种事实在很唐突,萧砚想想还是作罢。 不料正当他准备让人准备沐浴用品好好洗一洗路上的风尘时,忽然一个戴着幞头且身着男式武袍的俊朗男子来求见萧砚,旁人只知他是卫王身旁的近侍,萧砚却认出她分明是女扮男装的广目天,因她擅长琴乐,萧砚曾经与她有过好几次交际,熟悉程度比起其他圣姬来只在妙成天、玄净天之下。 巴戈不认识她,但她是女人,且又有武功,还是隐约辨别出广目天的身份,遂立即充满了警觉。萧砚便提醒道:“这是广目圣姬,别慌。” 广目天瞥了巴戈一眼,她性子属于温婉的那一类,只是行礼轻声道:“秦王,可妨找个方便的地方说话?” 巴戈在旁边按着刀有些暗恼,她看得出广目天是个美人,而且比她还好看。 好在我家大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美色诱动的……巴戈隐晦的走动了两步,从后面观察广目天的臀、腿,这才在心中嗤笑一声,威胁不大。 “圣姬带路。”不料萧砚犹豫都没犹豫,转头就让巴戈留下,独自跟着广目天出门去。 巴戈愣愣留在房中,复而牵着自己的半边裙摆站在铜镜前认真打量,这不可能啊,要知道她最近可特地偷偷涂抹了油,腿半点瑕疵都没有。 她很是不解。 自于萧砚和广目天一前一后默不作声进了一间房,广目天等萧砚进去便轻轻掩上房门。虽已经猜到了,不过等看见女帝坐在里面向自己笑吟吟望来时,还是稍显惊喜。 她上衣下裳还是男子的装扮,却去了发冠,用一支很普通的钗子挽着发髻,同时脸上的男子妆容也已洗去,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什么改变。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改变,女帝却已是萧砚见过的最美艳的女子。她没有姬如雪的清纯,就像一朵已经尽情绽放的鲜,少了青涩和简单,有的却是美艳到极致的外表和气质,优雅、高贵、雍容,神情举止历练得娴熟从容,很容易让别人感到压力。 这美艳,就好像所有的地方都十分有张力,大气亮丽,让人忍不住去窥探她美貌的同时,又不由生出羞愧的亵渎感来。 而这么一个明媚的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女子,这时候却用含着笑意的弯弯眉毛、眼睛,认真注视着萧砚,微启浅红光洁的嘴唇,对萧砚笑着出声。 “夫君。” (本章完) 第409章 大婚(七) 第409章 大婚(七) 室内的小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午后的日光将女帝鸦羽般的鬓发镀上金边。有风在适才开门时轻拂进来,她绣着暗银云纹的广袖遂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宛若葱白的指尖,很灵动的感觉。 而那道轻唤声就仿若裹了蜜渍青梅的酸甜,瞬间惊碎了半边映进来的影。 “啊?……” 女帝的大方从容,竟让萧砚一时有些怔怔,他这时候回过神,才发现女帝的语气中其实带了几分俏皮的样子,不过那声很好听的“夫君”,则确确实实是唤他的。 但女帝的脸颊其实隐隐有点绯红,且她见萧砚一言不发,只是肃然盯着自己,便也敛起了笑意,袖间的拇指瞬间就有一个捏紧食指的隐秘动作,然后犹豫了下,才小声试探的问道:“你不会觉得我不守规矩,生气罢?” “不会,当然不会……”萧砚有点走神,进而才明白是自己的面无表情让女帝误会了,他便失笑的一拍自己脑门,长舒了一口气:“我只是有种不真实感……恍惚过去了。” 他望着女帝咬出月牙印的唇脂,突然低笑出声:“云姬真的很美。” 女帝的脸再次一热,然后明亮清澈的凤眸才又弯弯的笑吟吟起来,她微微侧首想了一下,声音也不由自主的压低了下去,抿了抿朱唇,轻轻说道:“哪里来的不真实?” “开平元年……也就是天祐五年。” 萧砚走过去,看见女帝袖口显露出来的半边手指,还有一个微微捏紧的动作,遂自然伸过去牵她的手,女帝脸上的表情都变了,不过她并没有躲避,被萧砚触碰到的瞬间,她只觉得心坎上微微一颤。 仅仅是轻轻的接触,也叫女帝心头扑腾直跳,这种感觉很难讲的明白。不过待萧砚宽大而很粗糙的手掌,真正完全包裹住她的手时,她却镇定了下来,笑吟吟的看着萧砚英俊但因为风吹日晒而稍显粗糙的脸,满满都是很强烈的男儿气,女帝甚至觉得他有种特别且神秘的气息。 萧砚低头打量着女帝温润、摸起来比绸缎还滑的纤纤素手,只有一个念头,白、比玉还白净,隐约似乎有光滑细腻的光泽,手腕间有一抹红点,看起来有种娇艳欲滴感。 很奇怪,女帝有时候也会上战场,但她偏是就有这不染一丝风尘的干净肌肤,而这样的肌肤搭配着风情而难以言表的优雅气质,给人有种不同于一个世界、很不好亲近的感官……倒是她现在笑吟吟如春风般的目光弥补了亲切感。 于是萧砚不由自主的低头下去,嗅着女帝身上很让人沉迷的淡淡清香,沉声道: “那年,你我第一次在凤翔见面,彼时你与我争锋相对、寸步不让,迫使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来用各种话术从你这里尽可能占便宜……那时候我就想,早晚有一天要把歧国灭了,把你这小娘俘回去好好修理一顿。而今你却就这般站在我面前,如何能真实?” 女帝感到很好笑,当时明明是萧砚一直咄咄逼人,倒显得自己好像是那仗势欺人的一方了。 不过她马上就想到了什么,眉毛微微一挑,轻咬贝齿小声道:“你那个时候就知道我是女人了?” 萧砚笑着看向她,不言而喻。 女帝的脸顿时又羞又红,她想到自己早先对萧砚的装腔作势,本以为天衣无缝,原来他早就心知肚明。本来在她的想法中,萧砚知道她女儿身的真相,应当是在他去娆疆那段时间才对,而且是自己主动告诉她的,岂料这家伙居然藏得这么深。 她想到自己当初一本正经在萧砚面前装岐王时,这家伙一定是揣着饶有兴致的心思打量自己,于是悄悄埋怨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了,分明是存心想戏弄我……” 萧砚则只是笑着给自己辩解:“我若是早早点破你,哪里还会有后面与现在的故事?当时我实力不济,万一惹得某个大名鼎鼎的女帝恼羞成怒,一剑给我斩了,我岂不吃亏?” 女帝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她方才本来也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只是自己单纯不好意思罢了。 于是她看着萧砚一本正经的表情,像是被逗笑了一般肩膀轻轻颤抖起来:“还算说的过去,那我原谅你了。” 萧砚见识到了女帝另一面的性子,很是大开眼界,真正发觉自己对她的了解其实太少,于是沉吟了下,来回环顾,这会才问道:“我们还没成亲……这会见面,会不会不太符合礼仪?” 女帝便瞬间板着脸,正色道:“大王何出此言,臣私下求见,是代小妹转达一些言语,何来的不符合礼仪。” “那谁方才唤我夫君?”明明是自己说出来的问题,萧砚听见这句话反而不乐意了,皱眉道:“这婚书都交给你了,似乎也不需要等成亲了。” 女帝便弯着眼睛道:“要拜了天地才算,适才大王应是听岔了,你的娘子在城里,并不在驿馆。臣刚才在前厅还拜见了大王的……” 萧砚愣了愣,感觉自己好像被摆了一道,于是认真想了想,郑重其事道:“其实,洞房过就行,成亲拜天地,最后一步也是这个。” 女帝头脑一白,才想起这里只有他们孤男寡女二人,迎着萧砚玩味的目光,耳根子瞬间就红了,她扭过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清:“没有成亲,怎么洞房。” 萧砚本来就是随口玩笑逗弄她,自不会急于这一时的失礼,遂凑过去小声道:“那就等洞房……那会听云姬再唤夫君,想必更有一番滋味。” 女帝脸已经绯红,其实萧砚真的半点错都没有,本来这一私会就是她主动的,何况就算真的……她抿了抿朱唇,只是忽然就抽出了自己的手,避过身子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请你来,我确实是有一件事情与你商量。” “云姬马上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有什么事你自己做决定便是。”萧砚随口发笑,语气中却有几分正式,他固然不想辜负雪儿,但事到如今,也绝不可能让女帝多想。 不过他马上就皱起了眉,复而沉吟道:“你是说……” 女帝便转过身来,表情也没了方才的轻松,她的目光在萧砚的脸上打量了一番,语气尽可能的平静:“我之前收到了兄长的来信……” 萧砚没什么反应,意外当然是意外的,不过也只是轻笑:“他怎么说?” “兄长当年用十八口大箱子装了金银珍宝,一直埋在岐王府下面,我从不知道……”女帝的视线转到外面,声音似乎低了些:“他写信来,便是告诉这件事。” “这是他早就给你备好的嫁妆?”萧砚没有笑,思忖了下,一时也有些沉默。 女帝看着他,声音虽然低微,语气却很冷静:“由于埋得时间太长,有些东西的成色已经没那么好,不过折算下来应有五十多万贯,许是他就封岐王的时候埋下去的,当年他去娆疆也未曾告诉我。” 萧砚托着下巴思忖着,李茂贞应当不是在向他示好,只是单纯尽一道他早就筹备好的、一个兄长应有的责任。但值得深思的是,他有没有想用这些手段勾起女帝恻隐之心的想法? 女帝的亲族不算少,但若真算至亲,只有李茂贞一人。且说李茂贞被逼走这件事,纵使女帝坚信她的选择是对的,而且在事实上她也确实是对的,毕竟从实际来讲,她才是对歧国贡献最多的岐王。 但如果要讲女帝会不会生出愧疚来,其实也能算作情理之中,她联合一个外人逼走了至亲的兄长,甚而还将兄长的心血献给了这外人,怎么来讲,都可以看作是她背叛了李茂贞。 这其中的分寸,很难讲的清楚。 不过还未等萧砚出声,女帝便又缓缓道:“我从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是错的,对于兄长,就算再重来一万次,我也会这么做。” 她凝视着萧砚,语速很缓慢,不像在辩解什么,倒只是陈述一个事实,道:“再来无数次,我都只会选择你,别无第二种可能。我急着要当面告诉你这件事,是不想让你来日知道后多想……雪儿曾给我说,她的世界只有你与幻音坊。那么我想讲给君听……”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有点发颤,但一双凤眸只是看着萧砚:“往后余生,君就是我的世界……有君为夫,妾愿生死相随。” 萧砚顿时一愣,他怔了好一会才明白女帝究竟说了什么,他本来还在深思熟虑的头脑霎时尽数化作须有,甚至让他的表情都不由动容,竟然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发现女帝对他的感情居然真的会有如此真挚,关键他甚至没有付出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情从何来? 萧砚不去想这件事,只是把自己的心里话讲了出来,甚至因为莫名的惭愧,语气不复以往的镇定:“我可能不会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女帝认真打量着萧砚的脸,她有种想摸一摸这个青年的冲动,事实上她也确实伸出了手,用手指轻轻触碰着萧砚脸上风霜露宿的痕迹,仿佛想用这个动作抚平安慰这一不过二十一岁青年这些年所遇的艰险。 她没了羞怯,应当还是有些羞意的,但在当下这一坦诚相待的场面,心头的情绪似乎压过了所有。 “君给我说出那句‘卿请将心曲向我诉’时……怎未想过你不会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女帝发觉自己的脸滚烫,她的声音仍旧很低,却不再颤抖:“于我而言,只这一句,便胜过千言万语的承诺、情话,再无他念。” 女帝只觉得自己头脑已经发晕,她二十几个春秋来,从未想过自己会向一个男子讲这些,似乎很虚假、空洞,但她认为值得。 她希望萧砚能知道她的心意,这是属于她的感情。 萧砚这时好像弄懂了自己的疑惑,遂轻轻握住女帝如玉的手,低沉而温柔的说:“我明白,云姬,我明白的。” 而女帝则只是长吁了一口气,轻咬贝齿,“我没想过你会来娶我…我已经二十九了……” 此时此刻,她羞涩中带着恼气,声音舒缓清幽,且由于带着情绪,婉转中不太像一个成熟的女子,却像年轻了十岁,是个少女。 萧砚看着女帝艳若明月的脸蛋,这时候她背光而立,萧砚能很清楚的看着她脸颊的轮廓生出细细的绒毛似的金光色光芒,只觉得她的容颜耀眼,于是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眼角上轻轻滑过,笑着说:“你哪里有二十九?看起来比我还年轻,我还有一些鱼尾纹,你好看的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就算是二十九如何,纵使是三十九、四十九,我明天也要娶你。” “哪有这么讲的。”女帝感到很好笑,她不觉得自己四十九了还会很好看。 “二十一、二十九,真的差别不大。”萧砚想了想,随口道:“待你我许多年后合葬,今后千年、万年,人们只会知道你是我的妻子。” 女帝攥紧了他的手。 而萧砚这时候则又平静道:“你可以给外兄写一封信,他如果有意,卫王不仅是他的,我今后还会拜他为司空、司徒、太子太师。他不论是宋文通也好,李茂贞也罢,你们一家的血脉里,来日一定会有一位皇帝。” 他这句话说的平平无奇,其中的野心却是半点没有遮掩。 女帝没有管顾萧砚这句话中的深意,只是摇摇头:“你不值得为他这么做。” “是你值得。”萧砚笑着与她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迫不及待的想将你娶回去,一刻也不想多等。” 女帝心中瞬间悸动,她弯着眉毛笑,她在萧砚这里半点都不愿展露什么所谓女帝的威仪,不过还是有的,就譬如她的大气从容,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气质,虽然美艳非常,别人却似乎永远也看不懂她的内心,她的微笑里面内容太多、太复杂,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 她轻声道:“就明日了……” “但似乎过了明日,我们就真的只有等到洞房再见了。”萧砚不由想到了这一点,随口说了一句:“回去这十余日,你都要坐在轿子里吧?” 女帝也想到了这一点,遂嗯了一声。 她的容颜美的很尽兴,匀称圆润的脸型显得雍容,稍微尖细的下巴略有秀气温柔,凤眸威仪的同时含有一缕妩媚,是岐王时英武不凡,是女帝时则明眸皓齿、弱骨丰肌,十分纯粹、十分美妙。 且她的身段也非常有张力,不像姬如雪那样带着清纯高挑内敛,她成熟的气质掩不住……不刻意掩饰的时候,身子线条更柔和,隐隐只觉得凹凸有致十分夸张,可惜了,女帝穿的朝服遮掩了太多,只能靠猜那衣服下面是多么极致的身材。 露在外面最有感觉的当然还是她的脖子,笔直的腰背衬托着带有傲气的修长玉颈,领口隐约显露出来的肌肤,雪白娇嫩的叫人不敢直视。 萧砚本来无意,却感觉自己的心情已经高涨到了极点,遂道:“你没回去,群臣知道么……” “他们都当我已经回城了……多闻天乘坐我的马车,没人会察觉。”女帝说着说着仿佛就明白了过来,耳根子瞬间一红,神态却并无什么变化,只是抬头看见外面的日光显然不再那么旺盛,遂急忙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还早。”萧砚牵着她的手,不动声色道。 “不行的。”女帝浑身都热起来了,小声道:“你不能失礼……广目天还在外面。” “我是秦王。”萧砚说道,表示自己完全无需计较什么规矩,但声音又马上压了下去:“我保证不会失礼,没关系的。” 然后他又道:“什么才叫失礼?” 女帝松了一口气,镇定从容道:“没有成亲前,君应不能有龌龊的心思。” 萧砚便摇摇头:“那我可太龌龊了。” 女帝被他逗笑了,看着萧砚遗憾的样子,复又权衡了下,心跳有些加快,红着脸道:“那就不能太过分。” “夫人放心。”萧砚看了看天色,拉着她往里走,屏风后面有供休息的卧榻。 女帝则紧张万分,她按着萧砚的手背,但步子却没有停顿,便听见萧砚轻声道:“我想看看云姬有多美。” 女帝白了他一眼,语气却尤为爱怜,道:“不允许过分。” —————— 她没有脱衣服,只是把外面的朝服和腰带解了,但白稠中衣十分柔软,薄薄的轻柔的一层面料恰恰能包裹住她的身材,完全掩不住曲线的轮廓,不过因为裹了胸,曲线自没有那么波折。 但这已足够让萧砚感慨,造物主确实很有趣,它对极少数的人特别偏爱。十全十美的美好,竟然能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 ……良久后,萧砚取来一张手帕,擦着自己的脸和头发。回头只见女帝靠墙蜷缩在榻上,双手捂着脸,她羞耻的声音里再次带了几分颤抖:“不是说好不过分么……” “没人知道的。”萧砚柔声宽慰道:“过分是过分了点,云姬今后罚我俸禄好了。” 女帝把手放下来,一脸通红。她捂住自己的下裳,伸手拉扯了一下把修长雪白的小腿遮掩住,用羞恼的眼神看着他:“这已经算失礼了!” 萧砚的脸皮特厚,认真道:“只要还有更失礼的,这就还在可接受的范畴之间。” “我一直以为君不好色。”女帝的目光特别犀利,但马上又软了下去,胸口只是一阵起伏:“君原来是如此坏的人……” 萧砚一脸正色:“云姬教训的是。” 女帝伸出玉白的手指从耳际撩过,拢了一下秀发,又羞又气道:“你过来!” 萧砚便走过去在塌边坐下,女帝长呼一口气,进而伸出颤抖的手指,犹豫了一下放在萧砚的脸上,然后用拇指触碰着他的嘴唇,小声道:“丑死了……” “不不不……”萧砚笑了下,感慨道:“云姬真是完美。” 女帝哪里好意思听这个话,但沉默了一会,又小声询问:“你对……雪儿也这样?” 这个萧砚可以说实话:“没有,只对云姬做过。我想做些弥补云姬的事。” “你为什么要弥补我。”女帝红着脸:“再说,哪里有这样弥补的……以后不准再这样,我刚才好紧张,真的羞死了。你不许嫌弃我。” 萧砚只是心满意足:“听云姬的。” 女帝一眼就看出他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不过她这时候没心思去顾忌这件事,一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就全身滚烫,不过知道连雪儿都没有这样过后,其实心里隐隐有些不一样。 但总而言之,她还是摆出了威仪的样子,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羞臊,同时催促萧砚离开。 “明天我来娶云姬。”萧砚知道女帝窘迫,遂没再继续强留,且天色渐晚,女帝再不回去,明天就没有新娘子啦。 他离去后,女帝才复又脸红起来,她知道萧砚不是故意捉弄她,因为她方才可以感受到他也一样情意深动。 想到方才的事,她不禁用外袍埋住脸,耳根子简直红透,但肩膀又很快因忍不住的笑而颤抖起来。 她同样看见了萧砚的另一面。 真好。 (本章完) 第410章 大婚(八) 第410章 大婚(八) 十月十六,宜嫁娶、祭祀。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还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之际。女帝就已然早早起身,梵音天、广目天几个圣姬,就围着她穿蝴蝶似的忙个不停。 更衣梳妆,绞面盘发。女帝的容颜其实不需要怎么梳妆就已光彩照人,不过她们还是执意要用一双双巧手,将女帝尘封十数年的美貌彻底展露出来。 铜镜之中,渐渐出现一张绝美容颜。大眼雪肤,琼鼻樱唇,青丝如瀑。作为打底的多层钗大袖襦裙包不住饱满胸脯,好在还需外罩绣有翟鸟纹饰的广袖深衣,吉服一上身,便多了一份雍容尊贵。 镜子里国色无双,几个忙碌了许久的圣姬则愣愣的立在旁边,呆呆看着那一位侍奉了多年的主人。 女帝也睁开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 白净如玉貌美若仙的女子,吉服色彩明艳,刺绣繁复,隐隐有唐风,不过比起真正的唐宫装要收敛许多;她坐姿十分端正,肩背如削、脖子修长,天生一种尊贵端庄的气质,高高在上不可亵渎。 她也不由有些怔住了,梵音天等人立在左右看着她,欣喜的目光中有几分敬畏,这种敬畏与以往面临女帝或者岐王时并不一样,而是突然莫名生出的一种心境。 女帝还是那个女帝,美了二十余年的容貌依然如故,但今日却说不出来的多了一份威仪,一种女子的韵味与威严感。 “女帝真美……”梵音天羡艳的说了一句,语气很动容,而广目天、阳炎天也穿了很喜气的礼服,这个时候亦与梵音天一样在由衷感到开心的同时,感慨万分。 千乌也在旁边,不过只是一直坐在那里观看,她撑着脸出神的想了一会,落洞的习俗传承了百年,每一代落洞女的毕生所愿似乎都是向往着会得到洞神的迎娶,而今这件事就活生生的发生在她眼前。 她起身走到放满了各样珠翠的桌案前,打开了一方又宽又厚的锦盒,里面是由礼部定制的九树钗,这个数量,已经是第二等品级,最高等级的皇后则是十二树。 千乌今日的身份是代表萧砚的女史,这个时候便负责给女帝插上满头钗、珠翠,而做完这稍显琐碎的一切,天色已经放亮,女帝便平整广袖离开梳妆台。 这间室内并无太多侍女,只有千乌几人,而梵音天、广目天、多闻天三女这个时候看着穿了绣鞋的女帝,竟然不同程度的红了眼眶,双手捧着一柄团扇的广目天则有几分哽咽。 “哭什么。”女帝笑着看向她们。 “奴婢们是高兴。”广目天擦拭着眼角的泪,很小心,唯恐坏了自己的妆容,同时破涕为笑:“女帝终于等到了自己的良人,奴婢忍不住喜极而泣。” 女帝闻言不由笑了一下,她身上的吉服其实很重,因为用料很扎实且繁杂,层叠繁复的款式、精致的刺绣与头饰,都让她的动作看起来很轻缓。她伸手轻轻抚了抚广目天的眼角,柔声道:“这些年,让你们受苦了。” 三个圣姬又是不由动容,不过终究是高兴的,各自说了一些吉利话,梵音天还在笑:“还唤“女帝”呢,该唤“王后”了。” 千乌看这一切只觉新奇,她不太懂中原的礼制,觉得很繁复,但也由衷觉得这一切其实很有趣,看起来特别重大。 女帝这个时候则突然向她走过来,执起千乌的手看了一会,复而从玉一般的手腕上取下一只雕琢很精致的金镯给她戴上。 千乌有些惊讶,但不是感觉不好意思,只是单纯的惊讶,她看了梵音天三女一眼,沉声道:“这是阿郎特意让人给王妃打造的……” “那不就是我的了?”女帝笑了笑,轻声道:“你与大王的事,我都知道。你孤身随他来中原,千里之遥,一心为他而不为己,我不能没有什么表示。这只镯子,就当是我赠给你的礼物,大王看见镯子就什么都会明白的……他会给你一个明明白白的名分。” “……”千乌久久无言,只是仔细看着已经戴在自己手腕上的金镯,道:“谢谢,很好看。” 这千乌……广目天和阳炎天对视了下,又马上互相躲开,如果那镯子戴在她们手上,只怕马上就要欢天喜地的谢礼的。 时辰已经快到了,外面有女子进来说,言新郎的迎亲仪仗已经出发。 梵音天遂不再耽误,很快也做好了装扮,束胸、假面,于是她转眼就成了“李茂贞”。 她终究是女帝这些年最信重的人,气质也能扮出五六成相像,不过其实今日只是需要这一过场罢了,没人会真的去细究,一些知道真相的人更不会挑破。 “时辰到了、时辰到了……” 大家好像马上就骚动了起来,女帝则却不徐不疾的拿起那宽大的执扇遮住脸,由广目天、阳炎天带着定额的宫装侍女搀扶着离开闺阁。 外间早就得了传讯,先行一步离开的‘兄长’带着女帝前往卫王府里供奉祖先牌位的宗庙,而亲族与泱泱的宾客则弓着身跟在后面,场景其实很肃穆,也没有什么曲乐。 由兄长执香带头开始祭祀,一应亲族和宾客都在庙堂外观礼,而女帝则只是依旧不紧不慢的上贡品、焚香、叩拜,再由兄长念祭文、烧简。 百姓间的嫁娶自然没有这些繁杂的礼仪,但这是联姻,来迎娶的是秦王! 而且据说本来这种事派遣一个使节团来接亲便可,是秦王自己决意亲自来迎亲的,半月前秦王府的聘礼到达凤翔,运送金银、绸缎与各样礼器的车马就有足足数百人,聘礼直接高达丰厚的两百万贯! 如此惊人规模的大事,凤翔谁敢怠慢,凭借秦王的地位,歧国本应该乖乖奉上女帝才对,可他竟然亲自来迎娶,这是怎样的恩赏,女帝的亲族更是何等的水涨船高。 确实,就算是在以前,女帝的亲族一样地位不低,可歧国说白了终究只是一个小政权,民不过数十万,怎能与天下分其三而据之有二的秦王相较?来日秦王如果要登基,全族都要因为女帝一人而成为外戚。 莫说是繁琐无比的复古礼制了,就算是这礼制需当场要宰两个族人祭祀,大家也不会有什么二话,反而觉得合情合理,谁叫大家伙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女帝焚完香,跪在蒲团上闭目默念了一会,才平整广袖,由广目天与阳炎天搀扶着起身,将团扇交给二人,戴上一个帷帽,而所谓兄长这个时候已然退步出了宗庙。 她高贵、雍容、大气,哪怕所有人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仍自有一种气度,尤其是这时候身着大红的吉服。 于是亲族与一众宾客纷纷伏拜,这不是普通的联姻,更不是寻常的贵门嫁女,来的宾客也不是真的只是可以与主家平等交谈的宾客。 女帝见得大场面,只是让人扶起兄长,而其他人则就这么跪着。她遂自然而然的说了一些警示大家的话,如尽心辅佐兄长忠于朝廷等等,声音很平缓悦耳。 一大群人屏住呼吸听着,好像在虔诚的拜见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女帝很快就讲完,泱泱的人群这才言谢起身。 而广目天、阳炎天则又领着宫装侍女扶着女帝向外去,这会还有团扇仪仗队列簇拥,地面也铺了红毯,直通闺门。 这时候,才有乐队奏起了喜庆升平的雅乐,场面这才瞬间看起来没那么肃穆。而忽然间,外围的人群里有细微说话声响起,先是“秦王来了!”后面才慢慢转变成“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到这时,一直镇定的女帝才感到耳朵热热的,心跳也莫名加快起来,就像是感受到了成亲的羞涩。 出庙门的人群中,有一个容貌平平,但身段似乎很不错的女郎,她看着开始躁动的人群,以及那位身着大红吉服、光彩照人的新娘子,心头实在有些复杂。 她觉得自己应当该走了,但听见外头响起“新郎来了!”的沸腾声,却又鬼使神差的跟着人群一起出了庙门,到了闺阁前的一座青庐前站定观礼,而还有特有的人引领着他们从青庐的小门出去,再从大门回来,如此纷纷遛了一圈。 王府门早就大开,前院满满都是人,而在仪门那里,却拦了一团女帝的亲友,男女皆有,不过自是女子居多,妇人、小娘等等守着门,府门外则隐隐有彩绸灯笼的大队车马已经停下,规模宏大的迎亲队伍簇拥着一人往里来,已然开始与门口的人对话。 女郎混在人群中向外看,她其实发现那些拦门的亲友很有些紧张,同时听见旁边有人在小声道:“秦王也要拦么?” 回答他的人有些语焉不详,不过只是道:“秦王应当会给开门钱罢……毕竟助兴。” 不料很快,先是听得外面响起了骚动的交谈声,复而瞬间一静,然后便响起一道爽朗的笑声。 “那好吧,诸位且听好了……” “《催妆·拦门吟》 朱门闭复开,喧笑索诗来。晓日上雕梁,菱开玉匣。云鬓未成妆,眉黛待萧郎。隔窗呼小字,莫待月西流。” 人群先是一寂,而后骤然欢呼沸腾起来。 这所谓拦门,便唤作“催妆”,源于北朝,盛于唐代,是婚礼中拦门环节的必备程序,需即兴创作以显才华。不过也可用开门钱来贿赂拦门的亲友,二者都可以,都是用来助兴的手段。 按照大家伙的想法,秦王洒点钱大家也就罢了,谁敢真的拦他,不料秦王竟然真的当场做了一首催妆诗来,而且甚是配合,通俗且不失雅趣,显得一副特别急切的样子。 这可比什么开门钱有趣多了,且说还更彰显新郎的真心实意。 听到这里,女郎的心头愈有些苦意。不禁回头,看见青庐里这会已经取下帷帽正用团扇遮着脸的女帝似乎晃动了下,在她左右的广目天、阳炎天却已将眼睛笑的弯弯的了。 不过她马上就转回头,因为看见人群分开,由一大堆穿着官袍、锦衣的人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进来了。他束发戴冠、身穿绯红吉服,手里拎着一只大雁,便阔步径直走进来。 虽然事先有人告诉过众人,亲迎的时候要肃静,但此时简直静的过分,有一些人还在向这青年揖拜,每个人都看起来特别认真。 萧砚今日似乎特别端正英俊,他身材挺拔、个子高大,皮肤不是特别白,但看起来尤为清爽,穿着大红的袍服更衬的他整个人整洁,身上还有一种英武的气质,那只活雁在他手中也很安分,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这样的仪表,如果夸张一点来讲,人们看到的好像不是一个俊美青年,而是移动的宗庙、行走的礼器、活着的山河社稷图。 “李茂贞”看起来有些紧张,他迎过去向萧砚揖拜,拎着大雁的萧砚则只是单手扶住他,笑着口称“外兄”。 女郎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萧砚,看他将那只被系了双腿的大雁放置在青庐前的案上,然后接过千乌取来的一条红绸,牵起了红绸另一面的女帝。 初升不久的朝阳照射在广阔的庭院间,好像是巨大的聚光灯,光线明媚、风景壮丽。青庐中,一个穿着绣有翟鸟纹饰的广袖深衣的女子肩背笔直,气质雍容高贵,虽手持团扇,目光却仿佛能从中穿过去,看清对面那一与她共牵一条红绸青年的面庞,他也身着大红吉服,脸上是笑眯眯的模样。 没有人催促他们,于是画面就短暂的停在此时,好像是一副图画,定格在了这个时代,恍若永恒。 人群中的女郎怔怔的看着这一幕。 青庐里,两人先是拜天神地祇、列祖列宗,之后是夫妻交拜。负责主持仪式的韩延徽满脸通红,是激动的,在旁边长声的念:“拜……再拜稽首,礼成!” 人群依然静穆,不过显然每个人都很高兴,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证秦王的仪式的,虽说东都汴梁那边一定才是重头戏,譬如祭拜宗庙社稷等等,但凤翔这边也确实是正儿八经的结亲了。 最后,有专门的人将双方的头发各剪一小缕下来,挽成“合鬓”,放入锦囊,丝缕绾扣,以示永结同心。 明媒正娶,结发夫妻。 于是,萧砚牵着女帝的手向外走,后者仍拿着执扇,这个时候却无需他人搀扶,二人并肩沿着地毯向外去,一直到府门外规模宏大的迎亲车马前,萧砚翻上那匹挂了红的渤海野马,骑马绕车三圈,寓意驱邪祈福。 这时候,女帝便由广目天、阳炎天搀扶着上了马车,一众亲族与宾客、群臣们便伏拜恭送。 萧砚骑在马背上长笑,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撒给众人,而还有公羊左领着更多的夜不收抬着大筐子撒钱,从王府一直出凤翔南门,这些钱都是十文一串,绑着彩条,上书“长命富贵”,一路撒钱出城,直引得万人空巷。 新人被大队车马迎着离开了,在场的人却还需继续开宴等等,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有人施了秦王亲自撒的喜钱,视若珍宝般揣进怀中,与旁人炫耀着。 这一短暂而隆重的礼节,对于那一女郎而言,却是极为无聊。她立在院门外,看着车马已经去远,只看得见仪仗和彩车,才终于切了一声。 “也没什么好的嘛。” (本章完) 第411章 大婚(九) 第411章 大婚(九) 古北口外两百余里,漠北,北安州。 横山下,乌滦河之畔,已新设有一片帐落。而西北处还有一段残败的土制城墙形成的土垒,上面也立了望楼。 这片帐落的设立,便正与残破的城墙互为犄角,看似散漫,实则壕沟又深又宽,寨墙也是且高且硬。不过望楼之上,着皮甲戴遮阳笠的胡卒挎弓而立,警惕性却不再那么强烈,比起一路从阴山撤回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两批人马。 近三年前,河北刘氏父子内乱争权,耶律阿保机应邀南下,述里朵便屯兵于此负责居中策应,其后也是由此出兵入河北,在泃水和萧砚共约逐鹿,将兵锋极盛的李存勖全歼在高梁河岸。 两年前,也是在此处,述里朵孤军被耶律剌葛数万大军围困衡山,在极强的信念下坚守五十余日,终究等到平灭河北全部的萧砚急转北进,用区区万骑横扫整个漠北,无坚不摧、无战不胜,大小上百个部落被杀破了胆,曾经对漠北王室最为不满的七部也不得不俯首称臣。 那一年,意气风发的萧砚年不过十九,却已成了让整个草原膺服的萧大汗,站在他身侧的述里朵也名正言顺的成了整个漠北的唯一太后,一人独断草原。 那一年,述里朵认为自己得到了所有。 …… “八部中,来拜见的只有迭剌、突举、褚特、突吕不、乌隗五部,品、涅槃二部已经引兵回返各自放牧地,八部中,乙室部是唯一在阴山直接倒戈耶律剌葛的大部族……” 主帐中,世里奇香捧着一本册子低声念完后,低着头,又道:“来拜见的五部,只有乌隗、突举、突吕不三部来的其部夷离堇,褚特部的夷离堇半年前死了,部里的人选还未推出,来的是萨满。至于迭剌部……” 耶律质舞很端正的坐在一旁,立在身侧的法杖上有铃铛被风吹的轻响,很不合时宜。 不过就算是她,也知晓世里奇香为什么念到迭剌部时为何会停顿一下。 漠北八部,实分古八部和后八部,其中每部酋长皆称夷离堇,早期只是用作执掌部落兵权的军事主官之称,后来逐渐成为本部名正言顺的首领称谓。 而所谓部族,部落曰部,氏族曰族。 各个部落中又分大小氏族,古八部时期,首领皆出自大贺氏,不过因为在突厥与大唐之间摇摆不定,遂被大唐支持的遥辇氏取代,原有的古八部也被打残成为五部,后由遥辇氏重建八部,也便是所谓的后八部。 遥辇氏统治了漠北近一百年,历代选举的可汗都是遥辇氏,直到近几十年,耶律氏异军突起,其中耶律阿保机更凭借军事才能成为本部夷里堇,直接将早已腐朽的遥辇氏彻底踩入泥潭之中,可汗之位也过渡到了耶律氏中。 至于为何要着重提及这迭剌部,乃是因为阿保机的耶律氏、述里朵的述里氏,皆出自迭剌部,乃是后八部中实力最雄厚的部族,影响力不可不重。 虽说耶律氏和述里氏一直都是迭剌部的大哥二哥,可其中其他氏族的实力亦也不可小觑,述里朵这些年一直想提高母族的实力、地位,效果却很是有限,盖因迭剌部的其他氏族本就不是随意拿捏的,王庭军乃至斡鲁朵宫卫大部分都是迭剌部出身,在漠北可谓举足轻重。 不出意料,世里奇香下一句说的果然不是好消息:“迭剌部人心不定,据奴探查来的消息,其中隐隐有两派之分,有一派似乎心向耶律剌葛,这次太后回师,他们夷离堇就没有来,只来个惕隐,也便是之前被太后宽恕的耶律撒剌……” 述里朵刚刚吃过午饭,她没吃多少东西,胃口实在不太好。 这次阴山一行,之前确实是为了配合达成萧砚的战略目标,但其后驻留数月,却是因她生了私心,不料阴山没得到,先是被耶律剌葛突然强势一击,后又受挫于李存勖,从阴山退回漠北。 李存勖带来的损失不算大,因为彼时述里朵早已没了在阴山纠缠的心思。耶律剌葛却实实在在动摇了她的根基。 其中乙室部自不多说,这一部族的实力仅次于迭剌部,早年一直是耶律剌葛的铁杆支持者,在阴山直接就临阵反戈,投了耶律剌葛,述里朵在回师的途中就已收到情报,言乙室部的绝多数氏族都已西迁。 而吕、涅槃二部,已在反与不反之间,直接一声招呼不打就撤了,干脆就摆明了态度。 漠北除却八大部外,还有其他大小部落简直无数,东南西北全部分布,其中自是大部分都遵奉王庭,但每个部落都多多少少与八大部有所牵扯,吕部、涅槃部若反,很麻烦。 如果迭剌部再分裂成二,棘手程度就更甚了。 归根结底,还是下面的人不满世袭制,一心想把王位重新恢复成可汗选举制,大家伙谁都有个盼头。 杯盘菜肴已经撤走了,桌子上放着一盏温茶、数碟果盘。 这两年来,北安州的地位隐隐有所提升,原本的废弃城墙也被幽州遣人修建,成为了一个出古北口到大定府的据点所在,盘踞的商贾很多,所以就算是军营中也能吃到这些东西。 东西述里朵不吃,就喝了一口茶,然后就拿起旁边的一本中原棋谱,一面看书一面瞧着桌子上的棋盘,良久才捻起一枚棋子落下,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世里奇香便在下面静静等着。 不料太后开口,居然首先说的不是迭剌部。 “褚特部的夷离堇死了半年,为何这般久都未推选出新的来?” 世里奇香先是一愣,复而急忙应了一声,在身侧蒙脸侍女的手捧案牍中一通翻找,寻出一封册子来看了眼,然后皱起眉,道:“禀太后,褚特部这夷离堇的死因……似乎有些蹊跷,且据说其部这两年死了不少人,几大氏族的首领这几年都无一例外死了,因此一时没有人能压住各个氏族,比较混乱。” 述里朵头也不抬:“那就让褚特部的惕隐上位。” “惕隐也死了……” “嗯?”述里朵抬起头,看见世里奇香的神色似乎瞬间慌了一下,她明显也没有想到褚特部会出现这般严重的事,而这些东西本就是她世里奇香来为太后收集整理的,此前既然没有上报给太后,分明是她失职。 好在不是没法补救,世里奇香把册子急忙铺到述里朵身前,便看见这上面的时间还在三月前,那时候大家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中原乃至与李存勖交战上,这种事其实不大不小,毕竟一个部族内也存在各种各样的竞争关系,最后的胜出者终究要得到王庭的承认才能名正言顺的坐稳夷离堇的位子。 可若夷离堇、惕隐等高层全都出了问题,事情便隐隐有几分古怪了。 述里朵倒是因此记起了这次征讨阴山,褚特部确实出兵很少。 她搁下棋谱,思忖了下。 褚特部的实力在八部中算不得顶尖,甚至可谓垫底,但其前身是为古八部中实力最为强劲的羽灵部,辈出萨满,羽灵部灭亡后,褚特部承袭了羽灵部的遗产,地位才跻身八大部之一。 “这次来北安州的褚特部萨满,应当就是想请求太后允准其人继任夷离堇之位……”世里奇香小声道。 “褚特部的萨满,是哪一氏族的?” “是……拔里氏。”世里奇香翻阅着案牍,道:“褚特部近四代萨满,都出自拔里氏,这一任的萨满承其父位,唤作……拔里神肃,是个年轻人。” “年轻人,一个萨满,也想做夷离堇?”述里朵看起来波澜不惊,又继续拿起了棋谱:“压得住其他氏族么?” “太后要不要见见?” “不必了。你只让人问他,本后若让他做褚特部的夷离堇,他明年能为王庭贡献什么。他回去后若能压得住其他氏族给本后交一份答卷,本后自能支持他。” 漠北的政权,本质而言只是个部落联盟,早期用军事民主制来实行“三年一选汗”,就算现在名义上组建了王庭,推行世袭制,大家伙骨子里却还只是把王庭视作领头羊,尊敬的不是所谓王族血脉,而是象征王权的旗鼓和神帐。 在这样的情况下,小部族不论,不过只有乖乖当王庭的狗而已,而八大部在事实上却具备一定的独立性,所以述里朵自然只会扶持亲向王庭的人来做部族的夷离堇。 世里奇香领了命令,快步出去对着几个随时候命的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复而走进来继续弓身静候。 很奇怪,今日太后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心思过问下面的事,一直兀自在那打谱,世里奇香也不敢多问。 耶律质舞坐在那里跟个木人一样,身侧的法杖上依然风铃轻晃,发出悦耳的声音。 世里奇香看了奥姑一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声对述里朵道:“太后,奴之前见元行钦遣人南下,似乎是运了几十匹骏马与一些产自渤海的稀罕物……如今萧大汗大婚,咱们是不是也该送一份贺礼?” 形势逼人,世里奇香不得不承认还是萧大汗的大树下好乘凉,什么李嗣源、李存勖之辈,完全靠不住,晋国自己内部都快要把狗脑子打出来了,哪里还有余力把手伸到草原上来。 之前不被放在眼里的耶律剌葛得了李茂贞乃或其他什么人支持,莫名就在草原上重新站稳了脚跟,王庭竟然隐隐一时奈何不了他,此番从阴山退兵回漠北,未必没有暂避锋芒的意思。 且世里奇香手握太后身边的情报力量,已然知晓一件消息,乃是不久前驻兵在大定府的元行钦本欲出兵驰援阴山,却在得到了幽州方面的命令后,突然半途停驻不前,任凭太后在阴山受到耶律剌葛和李存勖两方面的威胁,而无所动容。 就这一件事,便足以将太后推上风口浪尖,同时也尤其让下面的人对元行钦怨声载道,毕竟若是这厮麾下两千货真价实的定霸都加入阴山战场,王庭不一定会在李存勖那里吃大亏,更别说什么耶律剌葛了。 打到最后,王庭不但没在阴山讨到半点便宜,还让耶律剌葛这厮很是露了一把脸,得了不少好处。 当然,大家伙自然只敢怪罪元行钦,对于萧大汗,明面上是不敢多说两句话的,背地里倒不知道会怎么骂。 局势真的很微妙,世里奇香可以确定,之前李嗣源求见太后一事,乃绝对隐秘,没有半点走漏风声的可能。但她早就见识过了萧砚的手腕,竟然也不敢确定这位被她尤为仇恨却又畏惧得要死的萧大汗,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述里朵的腰背一向挺直,一脸端庄,神色很镇定,只是用随意的口气道:“那便送一份礼。” “那……”世里奇香很尴尬,太后不主动说要送些什么,她只能继续道:“萧大汗喜好战马,今岁王庭的马场诞了三百来匹纯血马,都是小马驹,可以挑选一百五十匹赠送给萧大汗……另外,各部献上来的玛瑙、黄金、麝香、鹿茸,在中原都比较珍贵。” 说着,她想起一件事,唤来一个侍女低声问了几句,得到答复后,又道:“今年正旦节时,乌隗部进贡了一件通体血红的貂裘,据说费十年才制成,或可拿来赠送给萧大汗的王后,此物甚美,那位王后应当会喜欢。” 说起这件貂裘,述里朵是有印象的,乌隗部的实力不算强,可能比褚特部就好那么一截,正旦节献上此物自是专门用来讨述里朵欢心的,彼时她亲自看过,确实很好看,也属实珍贵,不过她未曾上过身,只是让人封存起来。 想必正是基于此,世里奇香才会认为此物可以送出去。 若在以往,送也就送了,述里朵向来不珍爱财物,若能用物品笼络必要的人,她只会更大方。 可偏偏听见这一句,她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难受的很。在她眼里,世上大部分人的脑子都不好使,很蠢,就连让耶律氏崛起的阿保机,在她这里也属于比较蠢的。可尽管她生来聪慧,纵使在她小时候就有祭司说她此生贵不可言,但到了现在,费了那么多劲,却似乎什么也没得到。 述里朵一直都觉得自己和氏族的巨大实质利益、土地、巨额财富、权力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从来都认定与那些目光短浅的蠢货比起来,自己的志向可比肩大唐武周。但今天却被一句“萧大汗的那位王后应当会喜欢”而搅得心烦意乱,忽然有种自己很悲哀的直觉。 自己明明那般努力的讨好他,曾经为了一个承诺,把命都交给了他…… 从小到大,述里朵从来不看重所谓亲情、爱情,所有人都能成为她达成远大志向的用品,就算是丈夫、子女,也不会舍不得,从来没有什么人会被她视作无法割舍的东西。 可现在,她却突然有种感觉,就像有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给抢去了。 “送吧……”述里朵看着手中的棋谱,却觉上面所有的字都无比模糊,她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出声。 “奥姑,你留下来,母后与你说一些事。” (本章完) 第412章 大婚(十) 第412章 大婚(十) 东都汴梁城中,从南熏门直到鼓角门前,在秦王接亲大队抵达洛阳时,就已然是一片团锦簇的景象。 正轴线上的御街,或为青砖或为石板铺满街道,这些时日反复洒水,街市步道如洗,清爽宜人。而城中水渠、垃圾,也被开封府组织人手清扫一空,各处未被顾及到的小巷,也被市民百姓们自发清理,热闹情景不输年节。 天候已至金风送爽的时节,穿城汴河似一匹匹金绸,蜿蜒在秋色浸染的天下第一形胜都会之间,护河杨柳垂黄袅袅,金辉斑驳地倒映在泛着寒漪的河面上,几片枫叶随波轻旋,为这幅水城秋色图添上灵动的笔触。 自南熏门始,两侧朱楼绣阁皆披金挂彩,二楼凭栏处尽悬秋色。湘竹筐里堆着新采的秋菊,金瓣玉蕊叠成千重浪;木架上垂着丹桂,细碎黄织就九秋云。有些豪商巨贾,还从楼上垂下彩缎,五颜六色,耀眼生光。连檐角铜铃都系着流苏,随风一荡便撒落满城桂子香。 行至东华门外秦王宫,五色琉璃瓦下的街道两侧,早筑起十丈锦屏长廊,由宫禁收藏的蜀锦这般张挂起来,层层叠叠的犹如堆云砌霞,直教人分不清是天上宫阙还是人间帝乡。 这场景,真就太显奢华了。 却是听闻秦王大婚,吴国、吴越国、南平国、楚国、娆疆及各地节度使,纷纷进献珍物贺喜,一连大半个月,汴河上都有大船往来,明面上的东西毕竟都是死物,用完还可继续利用,如拿去犒赏臣僚等等。 若说阵仗,唐朝太平公主成婚时为了彰显风头,直接把长安万年县的县衙围墙拆了,以供宽大的婚车通行,照明的火把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树木,场面之豪华可见一斑。 时至今日,投秦王所好的人实在太多,不过二十一岁的秦王是当今整个天下权势最盛的人,当下大婚,怎么讲究排场都不会过分。 “我靠……” 安乐阁中,李星云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揣袖跟在一个壮硕男子身后,一路走马观似的打量周遭环境,啧啧称奇:“没有早点进来见世面,真是亏了。” 在他前面的那男子板着脸,用内力传来的声音却是一道女人声:“殿下,慎言。” 李星云耸耸肩,跟着这人穿行在楼阁之间,路上见到的人不少,今日是秦王与秦王妃回京的日子,在安乐阁用餐,一律半折,虽说好些位子早就被订了出去,可依然人满为患,尤其是阁楼往上,视野更佳,纵使半折,炒出来的价格仍然远远高于平时。 这分明就是一座销金窟,还是公家的那种。不知每天有多少银钱全部落入了秦王宫。 想着这些,二人已经逐渐往里进去,遇见的人便稀少了些,甚至再往里深入,还需查验腰牌,好在那带路男子的脸与腰牌确实无误,待行至一处偏远外面,李星云便听见了一阵曲乐迎合声传出来。 等严明身份进去,则看见一个银发青年耳边戴了一朵簪,正捧着一支短萧,与几个小姑娘共奏曲乐,几个小姑娘明显比较生疏,很难跟上节奏,好在这银发青年甚是体贴,若见有小姑娘乱了节奏,满脸通红在那泫然欲泣了,就停下来好言安慰一番。 这…… 这让都准备大闹一场的李星云感觉风儿喧嚣,一时无所适从,觉得自己当是走错了目的地。 不过这也着实让李星云明白了此行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来了,妈的这厮完全不像个囚犯,反而很是乐在其中好吧! 扮作壮硕男子的石瑶亦也无语,默然半晌。 好在银发青年转眼就注意到了两个不合时宜的陌生来客,他左右看了看,便压手对几个小姑娘说了几句什么,复而将短萧插在腰间,走过来拱手行礼。 “张子凡见过二位,不知二位驻留于此,是……” 李星云一副冷脸,变回了自己原有的声线。 “张子凡,你这厮乐不思晋了是吧?” —————— “娘嘞。” 秦王宫,今日着一身锦衣的段成天在别院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上官云阙,后者一副累得够呛的模样,却不忘给段成天介绍身旁戴着抹额的男子:“温韬,老段你以前应当见过。” “幸会。”温韬的话很少,起码暂时很少,段成天与他见过礼,这才笑呵呵看向上官云阙:“大王让你办的事,这就办好了?” “办是办好了,不过差点错过秦王大婚,赶了一路,险些给我和温韬累死。”上官云阙害了一声,手却下意识拍了拍段成天的大肚腩,又绕着后者走了一圈,啧啧道:“老段如今也是发达了,瞧瞧这一身……” 段成天并不生气,或者说压根就没把这一调侃当回事,只是正色起来:“人在何处?” “说起这件事就来气!”上官云阙一脸不忿,吐槽道:“我和温韬追查了没有一千里也有八百里,好不容易寻到那疯老头,这厮硬是不信他儿子在咱们手上,还跟我动手,趁咱们不备,一溜烟就跑了。” 段成天一愣:“就这么不见了?” “那倒没有。”上官云阙捏着兰指将胳膊搭在温韬肩上,自得道:“我家温韬可是号称盗圣,丁点蛛丝马迹就能给他寻出来,怎么可能让他走脱?不过碍于这厮动起手来有些许麻烦,我暂时先让下面的人将他盯住,先赶回来与你们商议一二。” 段成天迟疑道:“张玄陵可是天师府的崇玄真人,寻常的兄弟,只怕容易出现岔子……” “段兄放心。”温韬由于戴了面罩,声音有些沉闷:“张玄陵武功虽高,然已经患上了失心疯,空有武力而无神智,已经彻底疯癫,只要寻到他人,一切就好办了。只要没有不必要的冲突,下面的人手也足以暗中监视他的行踪。” “如此也好。”段成天思忖着点头:“若是强硬将他带回,说不得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身为当代张天师,其人当年既然能硬撼冥帝而不败,实有他过人的手段,不可小觑。” “我不明白。”上官云阙摊着手:“这么一个疯老头,人不但疯癫了,看起来除了好色、贪杯,别无其他优点,秦王何必特意去寻他?” 段成天是个老实人,知晓不可背后评判秦王,他也确实不知秦王这一决定有什么深意。 “张玄陵当年失踪于天师府,就此十数年下落不明,世人皆言其已然身死,但其人若能恢复正常,必能继续担任天师府的话事人。” 温韬却兀自托着下巴道:“天师府虽然在十几年前那场围攻中就此落寞,却仍然具备深远的影响力,于江南的道统、江湖而言,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若能笼络天师府,夜不收便能凭借天师府将触角完完全全遍及江南各处。” 段成天和上官云阙恍然大悟。 “而且,张玄陵本人也具备不俗的实力,若能为秦王效力,夜不收便能……”温韬还未继续下言,却见一人匆匆而来,对着段成天耳语了几句。 段成天的脸色瞬间一变,沉声对那人道:“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将人扣下,万不能闹出半点动静来!” “出了何事?”上官云阙错愕询问。 “有人扮作咱们的人混进了安乐阁,腰牌、身份皆真实无误,若非他们想带走张子凡暴露了目的,简直可称以假乱真。”段成天有些脸色难看:“今日秦王大婚,半点意外都不能出,有人想趁机劫走张子凡,安乐阁已经死了两个人。” 温韬脸色凝重起来,下意识在旁边思忖道:“单说腰牌和身份这一点,夜不收里有内鬼……” 上官云阙顿时感觉“咯噔”了下,他可是有前科的,唯恐会有人借机把脏水泼在他身上,几乎是一下就跳了起来:“那还等什么,今日绝不能让人坏了秦王大喜,老段,我与你同去!” 他一把摸出后腰的佩刀,莫名气的牙痒痒:“娘的,我今天就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 当秦王仪仗自南熏门而入时,整个东都好似都迎来了漫天雨以及百姓们的欢呼声。 两百持殳的锦衣夜不收作为仪卫策马在前,身后是车马连绵,而那辆最当先的婚车前,赶车人绛红吉服,玉带紧紧束腰,眉目英挺,不是秦王又是何人? 而婚车两旁和后面还有声势浩大的迎亲与送亲队伍,这个时候,从凤翔一路送来东都的人们几乎是瞬间就被震慑住了。 不但从城门口开始就有皇家乐队奏曲迎驾,就是街道两边楼上,也有瓦舍中的美貌女娘鼓瑟吹笙,以祝新人。如此出风头的景象,又是前两年东都无数小娘梦寐以求想嫁的秦王迎娶王妃,但凡自认美貌的女娘,如何能不来凑这个热闹? 而暮色初降,朱雀门外御街已化作沸腾的灯海。安乐阁的彩楼欢门扎着红绸百尺,檐角铜铃在喧闹声里叮咚作响。吞剑人喉间寒光森然,顶竿蹬缸的汉子赤膊露着腱子肉,喷火艺人鼓腮运气的刹那,金蛇般的火焰惊得围观人群哗然倒退。最奇是那幻术班子,素手翻覆间竟凭空扯出满捧牡丹,绯色瓣随笙箫声簌簌飘落,正巧洒在抬嫁妆的朱漆描金箱笼上。 “看赏!”不知谁家郎君高声喝彩,铜钱撞在青石板上迸出清越脆响。沿街的百戏棚子前,钱雨渐渐在麻布毡毯上积成星子般的碎银光斑。耍傀儡的老丈笑眼掂量着沉甸甸的褡裢——今日这秦王大婚的盛典,倒比上元灯节还多三成进项。 便在这万众瞩目之中,锦衣甲士策马而过。五彩仪仗,煊赫如云,十八箱珍玩器物一车车从百姓们眼前经过,岐国的嫁妆竟然也不算小气。 随着仪仗拐入秦王宫前的长街,街尾响起十二声净街鞭响,人群便如被劲风压低的麦浪,层层叠叠跪满街道两侧。 “今日本王大喜,卿等皆起身吧。” 到门楼前,萧砚便矫健的从前面跳下了马车,在笑着对人群说了这一句后,便径直大步而稳健的走到马车旁,广目天和阳炎天本也过来了,见如此情形便笑着退下。 女帝弯着腰从马车上走下来,见萧砚伸手过来牵她,团扇后的嘴角便不禁上扬,把手给了萧砚,让他扶着下车。 骆小北混迹在人群中,先喊了声“天上神仙来也”,霎时满城鼎沸,瓦肆酒幌被震得簌簌发抖,勾栏檐角的铜风铃叮当乱撞,连大相国寺的暮鼓都好似被这泼天的声浪生生截断半拍。红罗销金伞盖掠过处,碎金般的夕照正巧笼住女帝翟衣上的蹙金绣凤,恍如九天玄女披着云霞落入凡尘。 萧砚好笑的看向骆小北那边,原来他师父不在,不然他肯定是没机会喊出这句话的。 不过场面实在太热闹,就是连萧砚都被震得脑袋发晕,他可是赶了十天路程回来。 接下来,就是带着女帝祭祀宗庙社稷,萧父被追封了王,就是当初那位林圣手也被追封了侯爵,牌位皆在宗庙内。 拜堂合婚仪式,就在宗庙里,时辰正是完美的黄昏之时,所谓婚礼,就当此刻。 忙活到深夜,萧砚才拖着好像从头到脚灌满了酒的疲倦身体离开酒宴,巴戈本想来扶他,却被千乌一眼就瞪了回去,顿时就委屈的又回到前面喝酒。 一整天都处于兴奋状态,萧砚这时候才感觉有几分疲惫,浮躁而激动的感觉,让他不禁在廊下坐了一会。 时至秋日,夜风已经有几分寒意,萧砚眯着眼吹风,千乌便站在他身旁。 他大半天都没有看见雪儿,估计她回避到其他地方去了。萧砚感觉有几分愧疚,但觉得自己如果搞砸了这一切,可能会让两个人都会伤心,遂想了一会,让千乌去准备了一些热水好好洗漱了下,冲淡了几分酒气,才动身去后园。 红锦灯笼之下,从凤翔跟来的一个个侍女次第行礼,别有一番富贵韵致。广目天和阳炎天在寝房外红着脸推开房门,直送萧砚越过厅堂,再掀珠帘,才是寝室。 房间之内,龙凤红烛高燃,烛泪已然在盏盘上堆积了不少,女帝坐在婚床上,由一个前垂珠帘、后结同心的盖头遮着,很安静的坐在那里,直到听见萧砚进来后,肩膀才轻轻颤动了下。 婚床前,一张案几上放着一把玉如意,一方钧瓷酒壶和两个杯盏,四处都是布置的姹紫嫣红,很有几分温馨之感。 屋子里还摆了一些新物件,一个大衣柜、一个梳妆台,地上还有大红箱子,被褥也是崭新的大红绸子……萧砚认真看了一会,感觉很新鲜,他也是第一次成婚。 他缓步而前,轻轻伸出手,便掀开了女帝面前的细细珠帘,却见珠帘后面那张堪称惊世容颜的脸上,已是笑吟吟的模样。 “娘子?” “夫君。”女帝听见这一声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脸微微侧向一边,看起来很温柔,很招人怜惜。不过她的姿态动作却是温柔中透着舒缓而端庄的气质,动作很平稳。 萧砚已经完全取下女帝的盖头,她的脸有种晕红感,察觉到萧砚在认真看她,她也不时偷偷瞥他一眼,眼神有些躲闪。 “金榜题名时,洞房烛夜……”萧砚便笑道。 女帝脸上羞红一片,小声提醒道:“还有交杯酒。” “还喝什么酒?”萧砚已然脱鞋上床,轻轻搂住她的肩,附耳轻声道:“春宵一刻,可值千金……” —————— “奥姑。” 述里朵轻轻攥着拳,背对着耶律质舞,复而在沉默许久后,突然回头,让耶律质舞取下她脸上的古朴萨满面具,看着她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神似的脸,神色不禁有些恍惚。 “母后?”耶律质舞蹙着眉,偏了偏脑袋。 述里朵笑笑,终于平静询问:“对于萧砚,你观感如何?” (本章完) 第413章 夫妻 第413章 夫妻 夜已经深了,四下都尤为寂静。 青纱帐内,女帝云鬓散乱地陷在锦衾间,看见萧砚折身去叠放衣物,遂将半幅白绸慌乱地掖进身下。 萧砚没有在女帝面前赤过身子,回头去看女帝一眼,她的眼睛闪躲开,刚刚却在观察自己,便笑着说:“现在合法了,随便看。” 见女帝忍不住将头埋到被子里吃吃的笑,他才笑着过来轻轻扯着被褥,好在一拉就滑落了,此时女帝还剩一件贴身的中衣,但中衣紧贴着她动人心魄的身体,勾勒出从胸部、腰、臀到长腿的每一处完美曲线,动人之处,让他的心跳仿佛都停滞了。 萧砚俯身的刹那,看见烛火在她眼尾曳出鎏金的光晕,而这张美艳绝伦的面容令他呼吸微滞,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指尖悬在离她肌肤寸许处逡巡,却只是以指背轻触。沿着黛色眉弓细细描摹,玉瓷般的触感自粗粝掌纹渗入血脉,简直腻的惊人。女帝忽然颤着眼睫睁开眸子,晶莹剔透的眼中蒙上一层雾气,贝齿将朱唇咬出月牙白痕。 萧砚早已发现,女帝其实有时候还是有一些小女儿心态,而并非明面上展露出来的那般霸道、强势。 萧砚没有什么言语,只是将吻印在她微凉的额间,转而解开她的中衣。层层锦绣委地如褪去的朝霞,玄色的亵衣虽仍然遮着鼓鼓的胸脯,两条修长而雪白的大腿此时却没有半点遮掩了。 平时只觉得女帝身材高挑,这会才看得到她的腿儿实在堪称绝品,那结实紧致充满弹性的轮廓、流畅的线条,肥瘦恰到好处,又长又白,露出的白嫩脚趾晶莹可爱,美人足也美到极致。 由于女帝下意识拽着亵衣的领口,萧砚只好从下衣摆往上掀,直到黑色亵衣下的皎洁在烛芯轻裂声中蓦然惊颤,宛如月窟玉兔撞翻了琼浆,又似白牡丹在子夜骤然盛放。女帝绷成了一张拉满的银弓,连睫毛都凝着霜色,却始终放任他的指尖游走于禁地边缘。 “夫君……” 女帝咬着唇轻轻喘着气,突然将萧砚的脸从自己胸前捧起来。 “嗯?” 听见萧砚熟悉的声音,女帝却没有言语了,她凝视着他渐渐成熟的脸庞,凌乱的头发下瞳孔迷乱而灼热,又让自己沉醉,像雪儿这样的少女一定会深深的喜欢他吧? 她生出一种罪恶感来,萧砚却想到了别处,一面动手把她弄得凌乱不堪,一面轻言安慰道:“不用怕,云姬要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痛苦。” “我不怕……只要是君,纵使是酷刑,我也甘愿忍受。”女帝抿着嘴唇,断断续续的轻声道:“如果雪儿有了身孕,可以让她的孩子做世子……” 萧砚一怔,撑起身体,手扶着女帝臀部两侧的髋骨,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很低沉:“云姬不要多想,你是我的正妻。” “我……” “我们是夫妻。” 萧砚的声音不大,但简单而流畅的几个字却胜过了无数千言万语,女帝凝视着萧砚好一会儿,而后在某一刻缠住他的身体,藕臂死死揽着萧砚的肩背,朱唇贴在他的耳侧,声音虽小,却是风情万种,如水般婉转温柔轻软的吐出来:“夫君……” 只这两个字,化作温热的气息喷到萧砚的耳侧,却比什么都还要更魅惑,萧砚感觉自己好像把什么都抛诸脑后了,他觉得女帝身上好像藏有看不见的磁性,诱惑着他不断靠近,沉迷在那无尽美好的温柔软香里。 ……时光仿佛倒流,春色重新来到了人间。青纱帐是不隔音的,良久之后偶尔能有一声难以抑制的长长娇声,外面的荷叶在夜色中都羞得想躲起来。 女帝和所有的女人都不同。萧砚沉迷其中,感受强烈,他已经到了另一个飘渺的地方,那里一切都化为了幻象。让他亵渎起来压力很大。 但佳人带来的正反馈却是清清楚楚的,只是夜里的呼吸不太顺畅,如同喝醉了一般,只听得到喃喃的“夫君”二字,其中蕴藏着强烈的爱意,仅此就能让人无休止的动情。 —————— 水窗低傍画栏开,枕簟萧疏玉漏催。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 —————— 月落日升,一夜过去,鸟鸣香。 阳光已经洒进卧房,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轻快的飞舞。时已如上三竿,萧砚才醒过来,他很少有晚起的习惯,除非事出有因。昨天一整天都忙于各种礼仪,接见主要的婚宴宾客,晚上又折腾的太过分,一觉竟然睡到了临近中午。 他看向纱帐外,女帝已经坐在室内新摆设进来的梳妆台前正对着铜镜擦拭着脖子,听见他醒来的动静,才神态慵懒的回首看过来,遂见萧砚撑着侧脸,正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她。 女帝的脸色有点苍白,不知道她多久起的,不过应该没有太早,就算是睡到现在也仍旧带着些许倦色,一头青丝随意地挽着、拿一根金步摇别着,如此却一丝不乱。 她昨日厚重复杂的吉服和饰品都已不见,穿着绯红的宽袍,腰佩玉绶带,交领处露出雪色中衣,剪裁简洁的领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肩颈的流畅线条,袖口两寸宽的金丝滚边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艳丽而不失威仪,不过是寻常的一件中性宽袍,在她身上却华贵的叫人看着敬畏,唯一不足之处是几乎把她身上动人的曲线都掩盖了,还不如裁剪合适的普通齐腰襦裙更能衬托女子的身材。 如果说襦裙是绿叶能衬托佳人的美貌,这身绯袍玉带便有点喧宾夺主之嫌。 好在女帝的气质能压得住这喧宾夺主的装扮,宽大的袍服让她明艳温婉之外多了几分霸气与庄重。 他真是娶了个不得了的妻子。 不过更让萧砚有了几分想亵渎的感觉,而且鼻尖也着实残留着女帝身上的香气。 “还看。”女帝走过来别了萧砚的鼻子一下,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心情似乎很轻松的样子,坐在塌边摩梭着萧砚的眉眼,柔声道:“都过午时了,快起床。” 萧砚故作很吃惊的样子,不可置信道:“好啊,以往我赖床,可从没人敢叫我起床。过分、过分呐……” 女帝笑眯眯的捏着萧砚的鼻尖,动作很轻:“谁叫你昨夜那么贪心,我不过就说一句起床,这也过分?总没有你夜里过分吧。” “唉,谁让娘子真如毒药,叫为夫不贪不行。”萧砚这时候瞥见了女帝脖子上的红印,领口还有一处,不过都很淡,才想起方才女帝应当是在用内力擦拭它们,便看着那两道红印发笑。 女帝下意识拉扯了下领口,微咬着嘴唇,瞪了萧砚一眼,脸上浮起不自然的红晕,怨他做的好事:“不准提了!总之快起床……” 她薄怒还羞,小声道:“再拖延,人家会说我耽误夫君处理国事的。” “听夫人的。” 萧砚笑着起身,而女帝则仍然叫他在床边等着,然后兀自去外面说了几句什么,马上就有人从珠帘后走进来,却正是广目天和阳炎天,二女便是女帝陪嫁的侍女,这个时候看见萧砚只穿了一件亵裤,脸都红了,各自捧着一件衣物低头站在屏风边,不过阳炎天则会不时抬眼瞄一眼。 萧砚也有几分不自在,若说他和女帝还有几分建立起来的感情,和这两个女子可就真的完全干净的和白纸没有区别了,更别说赤身在她们面前。不过他见过的场面太多,自然只是一副坦然的样子。 “给大王更衣吧。”女帝笑眯眯的坐在梳妆台边,通过铜镜倒影看着这一幕,细长的眉毛都笑弯了。 “喏。”广目天的声音细声细气的,阳炎天倒是大方的多,但等她走过来靠近萧砚后,感觉她的手指都在发抖,尤其是触碰到萧砚的肌肤后,冰冰凉凉的,尤其小心翼翼。 广目天则坦然的多,细心给萧砚整理好一些小细节,最后便与阳炎天一同抬着一面大铜镜在萧砚身前供他观看。 “今后不必讲究太多礼仪,太过繁琐……”萧砚戴好自己的幞头,看了眼兢兢业业的二女,好笑道:“就算我成了皇帝,也不必如此,麻烦。” 广目天便轻声应道:“女帝……王妃讲过,礼制不可……” 女帝看见萧砚略略挑眉,遂不动声色的打断道:“听大王的。” 萧砚好笑的看了她一眼,复而只是好言对广目天二人道:“王妃可管着我的俸禄,她说的话应当更有用些,在这后院,你们若是听我的,我不一定有钱拿给你们。” 阳炎天一时茫然,感觉听迷糊了,广目天倒只是聪慧的行礼:“喏。” 女帝嘴角扬着,忍不住白了萧砚一眼,在先遣广目天二人出去,然后与萧砚一同出房门时,轻声道:“妾好像更喜欢夫君了。” 萧砚剑眉一扬:“不奇怪。” 女帝先是未曾明白过来,而后才理解萧砚这句话当中的妙处,遂掩嘴失笑,不过她并不讨厌萧砚的自恋,心中则隐隐体会到了所谓夫妻到底是什么样子。 “九天圣姬都是我的人。”女帝的声音向来平缓悦耳:“不过暂时只安排了广目天和阳炎天陪嫁,其他几位夫君若是想要,我寻个合适时机一并送给夫君。” 萧砚听着她的声音,就忍不住想起夜里就是这道声音软绵绵的在自己耳边轻喘,不禁回头认真端详了一下女帝的脸,发现她只抿了淡淡的胭脂,几乎没有什么妆容,脸上只有满满的胶原蛋白,看起来很明媚。 女帝挽着耳边的鬓发,忍不住奇怪道:“夫君看什么?” “我在想,夫人这般大方……”萧砚认真的压低了声音:“是不是因为夜里太累了的原因。” 女帝脸上又染起红晕,却只是笑眯眯的回答他:“夫君莫说大话。” 萧砚一滞,差点分不出女帝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没待他有所言语,女帝已然自然挽着他的胳膊向外走。 “快别耽搁了,如果夫君的父母在世,妾这个新妇都没脸见人了。” “没人管你还不好。” “有夫君管我……” —————— 行至侧厅,早就有人备好了午膳,鱼幼姝一度是秦王宫的主管,后来侧重安乐阁方面,这里自然就由从凤翔回来的姬如雪接手,待千乌也回来后,两人一主一副,管理起来很轻松。 纵使萧砚不怎么讲究生活排场和安逸,随着府里的人口愈来愈多,整个偌大的秦王宫里还是塞满了上百人,那时候还显得空旷,待女帝嫁过来,便又多了上百侍女,这才看起来丰盈许多。 巴戈掌管着秦王宫里的一队女子侍卫,平时其实压根没什么事做,但仍然随时一身甲衣,每次萧砚出行,她都会先行一步检查目的地的环境,如有用餐的必要,她也会亲自试菜。 她不笨,一直知道自己的立身之本。 今日巴戈特意换了一身中原的襦裙,一向喜欢的辫发也挽了中原样式,看见女帝挽着萧砚远远从廊下被几个侍女簇拥过来后,便在廊外不动声色的施了个中原仕女的礼仪。 “柳茗见过王妃、大王。” 广目天瞥了巴戈一眼,她可记得彼时在凤翔驿馆,这个胡女一副狐假虎威护食的样子,对她的气势可不太善。 不过广目天性子很平和,没有向女帝说这些罢了。 巴戈自然也看见了广目天,初时还没认出来,待看见其人的身形、腰臀,才恍惚记起来,脸色瞬间有些难看。 她哪里知道岐王就是女帝、女帝就是岐王,更别说会知道那日在驿站所见的女人,就是女帝的陪嫁侍女! “一起用饭吧,想必你也等饿了。”萧砚不怎么在意这些,只是奇怪平时很喜欢把自己一双大长腿展露出来的巴戈,今日倒有些藏拙了。他随意扫了下饭厅,疑惑道:“千乌和雪儿呢?” 巴戈硬着头皮直起腰,小声道:“她们二位方才听说大王和王妃准备用膳,特意去准备菜肴了……” 萧砚一时无言,对身侧女帝道:“我去看看,你们在这等我们便是。” 女帝笑着点了点头,目视着萧砚离去,复而才回头,脸上还挂着淡笑:“柳茗?本宫听说过你。” 巴戈背脊一寒,有心想说些什么,却见女帝突然牵起她的手,只亲切道:“听大王说你父母不在中原,暂居姨丈膝下?大王征讨叛逆、蜀国时,亦是你披甲随侍?本宫初来还当大王是向本宫夸口,如此一观,果然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好女郎。” 说着,女帝又道:“你姨丈那里,本宫不好僭越行赏,你既然在府中,本宫初来,若没什么见面礼实在不像话,岐国的陪嫁有一些珍宝,柳姑娘若有看的上的,只管与本宫身旁这两位说一声。” 巴戈受宠若惊,忙道:“在下何德何能,岂能……” “只要对大王忠心,些许珍宝又算得了什么。便是你姨丈家,亦能得到恩赏。”女帝轻轻一笑,随口道:“如若不然,不过珍宝染些血而已。” 巴戈的手指一僵,而女帝则已笑着牵着她的手进入饭厅。 “柳姑娘得大王宠信,便是半个自家人,得名分也是早晚的事,等大王他们来了,一并用膳吧。” “喏、喏……”巴戈强笑着应声:“谢王妃。” —————— “母后唯一担心的是。” 述里朵端详着耶律质舞那张绝然不输自己半分的美貌,思忖道:“你干净的像张白纸。” “不。” 耶律质舞攥着拳,认真道:“只要母后需要,我一定可以的!” (本章完) 第414章 大事 第414章 大事 萧砚从饭厅踱步到东边的厨房里,只见姬如雪正在盛菜,其中有一道热汤,里面有肉丸子,千乌则在旁边切葱,雪儿看了一下,便认为她切的太长,当细碎一些,两人还小声交流了几句。 几个粗壮的妇人在旁边收拾厨房、擦洗餐具,还有在木桶前洗菜的。不得不说,这座原本属于张贞娘的郢王府实在占地不小,就这么几个人,让厨房看起来尤为空旷。 坐在木桶前洗菜的妇人先发现萧砚,先愣了下,然后顿时站了起来,憋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萧砚第一次到这边来,其实对她们陌生的很,她们倒认得萧砚的脸。 之前这里是郢王府,进而是宋王府,现在则变成了秦王宫,其实就换个牌匾而已,里子没什么变化,人事最初都是鱼幼姝操办的,萧砚没管过这些,也不清楚这些人谁是厨子谁是打下手的,不过她们应该是紧张姬如雪和千乌这两个主母在这里忙活,让她们看起来有些无所事事。 萧砚对几个马上同样发现他的妇人温和的笑了笑,抬手晃了晃,示意她们不用行礼,不过雪儿和千乌这个时候则已经回过头看了过来。 “阿郎?”千乌一脸意外,姬如雪则平静许多,只是抿着嘴笑。 千乌又惭愧的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是不是饿了?” 萧砚便玩笑道:“来看你们在这胡闹,有没有霸占了厨房,耽误了其他人做事。” “没有、没有……”有妇人操着纯正的开封口音急忙辩解道:“两位主母没有胡闹,是正经做汤哩,香的很,厨房这么大,不敢说耽误我们……” 姬如雪遂瞪了萧砚一眼:“看吧,只有你会说我们在胡闹。” 萧砚哈哈大笑,见他如此模样,几个妇人也无需言语,便纷纷行礼出去了。 这时候,姬如雪才小声对他道:“你来做什么,女……王妃呢?” 萧砚不应她,在一个盆子里洗了手,拿起筷子便夹了一个肉丸子吃,看他在这蛮不讲理的偷吃,姬如雪在旁边哭笑不得,千乌则也只是一脸微笑。 味道竟然出乎意料的不错,萧砚有些诧异:“谁做的?” 姬如雪环胸不语,但脸上的笑意俨然有几分自得,萧砚便高看了她一眼,然后忍不住又多吃了几个丸子,看的姬如雪马上大急,好说歹说才把萧砚推着离开了厨房。 待回到厅上,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肴,其实姬如雪和千乌只做了两个小菜加一碗热汤,这时候萧砚才知道刚才那个厨房还只是内厨,外面还有个大厨房,养了二十几个大厨专门给王宫里的几百口人做饭。 姬如雪和千乌一丝不苟的向女帝行礼,口称王妃。 关于雪儿和千乌的封号,萧砚问过韩延徽才知道,当今亲王的妻妾封号体系其实很简单,并没有什么侧妃一言,王妃下面就是五品级的“孺人”,以及没有具体品级的“媵”,都属于妾室的封号,比起太子的所谓太子妃、太子良娣、良媛、承徽等,体系很简朴。 当然,礼制对于萧砚而言,其实压根没什么约束,既然没有侧王妃一说,那便设一个侧妃就是,品阶按正二品设置就可,反正没有人会反对。 于是等过几日,册封姬如雪和千乌的诏书便会下来,雪儿是侧王妃,千乌便是孺人,至于巴戈…… 萧砚看了眼在桌子一角像个受气包小心翼翼的巴戈。 察觉到他的视线,巴戈抬头瞥了一眼,然后又马上低下头夹菜,依照她的性子,居然也拘束到只夹身前的两盘小菜,也不知是谁给她这么大的压力。 萧砚这时候才清晰的感觉到,在自己面前一向温婉的女帝,恐怕对于别人而言,当是个极为强势的主。 下午,萧砚没理会外面的朝事,说漠北有个唤作元行钦的大将送了几十匹骏马来,便打算去皇城北苑骑马。 他新婚燕尔,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来扰他,女帝和雪儿几人也乐得出去游玩,纵使女帝连这秦王宫都没逛完。 ……天气很不错,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皇城北苑属于皇家园林,不过说是园林,其实就是位于宫城东北面的一大片草场。 朱温确实是有心扩建宫城,搞一些供他游乐的园林场所,连位子都选好了,便在穿宫城而过的金水河末端冲积的池沼处兴建一座宫殿与禁苑,整合周边园林,奈何还没有实施,人就被忠心耿耿的萧帅从皇位上拽下去了。 草场地势起伏不平,绿色的缓坡远处,城墙在日光下露出连绵的黑影,空气不算特别干燥,草叶子还未泛黄。 此时宫城外绿色的草地上,一群宫女宦官正匆忙收拾东西,马少监抱着一颗足球,跟在满脸怒气的朱友贞身后快步行走。 原来朱友贞闲来无事,正拉了一队宦官在这里踢球,还没踢尽兴,这马少监就匆匆来报,说秦王打算带新娶的王妃来北苑骑马。 “妈的,这可是皇家禁苑!”朱友贞一边擦着汗狼狈而走,一边暗骂不休。 马少监讪笑了下,小声劝慰道:“秦王毕竟也是先派人请示了陛下,是征得陛下同意后……” 朱友贞真恨不得一巴掌把这厮拍死,自己还能不同意吗? 马少监也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其实这草场占地真不算小,还有一些稍稍修缮了的池沼分布在四面,哪里容纳不下一个朱友贞踢球。 而他们步子稍慢,便见城门开启,一队整齐的铁甲骑兵队列而来,后面还有许多人牵着近百匹大马,已经开始进驻此间忙活。 于是朱友贞脸皮一颤,呼喝左右匆匆掩面而走,他吃多了才和萧砚在一个地儿待着。 片刻后,一辆宽大的马车上四面敞着,由四匹马拉着缓缓驶进来,上面有一把圆伞,女帝牵着姬如雪的手端坐在圆伞之下,千乌、巴戈及广目天、阳炎天四人骑马伴在左右。 “那是……”女帝眺目看见一群人恰才进入宫城,下意识询问。 “应是皇帝吧。”姬如雪瞥了一眼,不动声色道。 女帝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早已准备好的地方,女帝挥手示意广目天和阳炎天无需来搀扶自己,拉着姬如雪轻盈的走下马车,她们二人都没穿裙子,看起来很方便。 一面大屏风前已经摆了一些桌案,最上首有一方长方条案,后面摆了软榻,女帝带着姬如雪走到软塌边却并不坐下去,而是用手遮着阳光眺望远处的风景。 一个年轻的着甲疤面武将从马上跳下来,单膝跪在前面:“臣夜不收镇抚使李莽,叩见王妃。” 女帝微微侧目。 所谓夜不收,她早已理清其中建制。 萧砚就封秦王后,继续对夜不收进行整合,在原有的基础上,设置了指挥使一人,以提督夜不收事,正三品,统辖全国夜不收,直隶天策府。 指挥佥事二人,协理夜不收巡察,从三品,巡视各地夜不收哨岗,考核功过。镇抚使二人,分南北镇抚司,掌夜不收侦察、逮捕、审问及刑狱,正四品,管理谍报网络,签发“夜字勘合”。 千户人数不等,领夜不收坐营,从四品,驻守各镇要害地区,辖十百户所。百户人数不等,管夜不收队,官正六品,领一百二十名夜不收,执行越境侦察。总旗,理夜不收边巡,正七品,分领十二人小队,日常巡哨三十里。小旗,司夜不收火伴,从七品,基层五人组头目,需通晓各地方言与草原语言。 这其中,鬼王任指挥使;段成天、付暗分任指挥佥事;公羊左、李莽任镇抚使,都是夜不收中的实权大佬,亦是早先从不良人便开始跟随萧砚的元从,能力与忠心都没得说。 李莽还好,女帝听过他的名字,只是负责监察皇城,另一个所谓镇抚使的公羊左,那才是凶名赫赫,完全就是专门替萧砚干脏活的,估摸着朝中好多人都巴不得他突然暴毙。 女帝对李莽赞扬了几句,待后者退下后,才轻声对姬如雪道:“认真看,有些时候,人们不一定会因为你是秦王的妃子就对你尊敬。” 雪儿便轻轻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草场上还摆设了一些箭靶,才见几骑从城门处缓缓过来,停下来后,便见一身武服戴束冠的萧砚从马背上翻下来,他身侧的那几骑则分别是几个文士、武将。 姬如雪见状眉头很细微的轻轻一皱,有些意外会有一些官员一并跟来。 其实倒也不算特别奇怪,萧砚现在的地位越来越高,一言一行都很容易兴师动众,借机笼络一些臣子是很正常的事。 待萧砚被簇拥着走过来后,只他一人继续往软榻走,一众官员则在他身后叉手行礼下去:“臣韩延徽、敬翔、李珽、张文蔚/余仲、李思安、田道成,见过王妃。” 女帝便淡笑着欠了欠身:“卿等都是协助大王辅佐陛下的肱骨重臣,不必多礼。” 萧砚对几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声音压低了些:“出了一件大事,不得不召他们来此议事……” 他的声音不大,几乎只有女帝和姬如雪听的清楚,女帝只是浅笑了下,姬如雪却依稀知道萧砚应是在对她表示歉意。 “臣妾等是不是要回避?”女帝则轻声询问。 “用不着。”萧砚摇了摇头,拉着女帝和雪儿坐在长形条案后,对值守在一旁的李莽出声道:“元行钦送来的这些马匹中,有好几匹野马,谁能驯服它们,便一匹赏钱五十贯。” 这算是助兴了,李莽抱着拳大声应了,旋即点了几人去驯马,相当于给在场的大家伙表演节目。 巴戈在一旁跃跃欲试,她这会穿着戎袍,下穿裤子皮靴,本来就是打算来骑马的,坐在这里很没意思。 “柳姑娘若想去,便去吧。”女帝笑着看了她一眼。 巴戈一怔,下意识看向萧砚,后者笑了笑,遥遥指着那几匹野马中个头最高的那一匹,道:“你若能驯服它,我给你五百贯。” 巴戈扬眉起身,直接抱拳一礼:“谢大王赏。” 看她信心满满的折身而去,萧砚倒是忍不住失笑,众人看了会驯马,韩延徽便首先开口道:“晋国内乱……通文馆李嗣源与李嗣昭疑似弑父不成,据说已经死了,但消息不知真假,不过现在情报显示,晋国西路军无故进逼太原,世子李存勖已急领东路军回援,河东恐会发生一场大战……” 一语惊人。 女帝不动声色的给萧砚倒了一盏茶,倒明白萧砚难怪方才会说发生了一场大事。 李珽则接过后语:“镇守潞州的是李嗣源的六弟李存礼,此人与李嗣源关系匪浅,如今太原发生如此大事,其人很难讲不会生出惶恐之态来,依臣来看,这是一个机会。” “举国伐晋?”萧砚眯了眯眼。 姬如雪下意识的在旁边攥紧了衣服下摆。 李珽沉吟了下,拱手道:“臣确有此意。” “老夫认为还不到时候……”敬翔这时候插话道:“一则,这消息来源并未得到确证,具体是李克用除了李嗣源,还是李嗣源侥幸逃脱一劫,暂时都尚且不明。二则,晋国西路军之统帅,乃是李克用信任的周德威,此番进逼太原,未必就是要生乱,如果我国贸然开战,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容易平白消耗财力、民力。” 张文蔚也道:“呃……大王,臣也有此意,而今秦川初下,纵使得钱无数,但安抚各地,亦有所耗,新纳的国土还未彻底安定,臣认为可以暂且坐等一二再做打算。” “只怕这一坐等……”李思安环胸冷笑一声,道:“就坐视大好良机白白溜走了。” 张文蔚干笑了下,他知晓李思安这厮的脾气又冷又硬,自然不会与他争论什么。 “李将军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敬翔捋须沉稳道:“然我朝连年征战,各州都多年未得安稳,而今四方太平,何不暂且先休养生息,待百姓安居,流民得到归属,国力更盛时,再一举而下河东?实在犯不着因为一个所谓的良机而犯险。” 敬翔看似是在与李思安讲道理,不过是在劝萧砚。 其实道理也确实很明白,梁朝现在家大业大,只差时间来消化所得,等一年两年,全国的生产力提升起来后,凭借国力就足以碾压晋国,实在无需因为这一次突发事件而再生大战。 几个臣子争论不休,当然主要是李思安在不断开嘴炮,谁都能怼一下,韩延徽的意见则是持稳,可以先窥探一下晋国的虚实再做打算。 萧砚面色平静,一直静静的听着,也没打断他们,而女帝则轻声与他道:“晋国若想自守,很轻松,我们若要强取,付出的代价不会小。” 萧砚托着下巴仔细思忖着,却见一夜不收快步走了过来,贴近了后单膝跪地抱拳道:“段成天急报。” 萧砚挥手让韩延徽几人继续讨论意见,然后接过那夜不收递来的奏报,仔细浏览了一下后,眉头微蹙起来。 张子凡被劫走了。 但是段成天他们也擒获了一人。 (本章完) 第415章 改制 第415章 改制 几个大臣和武将还在争论,萧砚却只是斜靠在软榻上,撑着侧脸的三根手指无声的轻轻叩击着,而另一只手则持着那封奏报,有风卷着边角轻轻摇晃。 这个时候,李珽已取出一副舆图,正指着其上的河东地界讲述理由,敬翔则皱着眉捋须不语。 姬如雪学着女帝的样子,端坐在萧砚右手侧。她很耐得住性子,认真听了会大臣们的辩论,但感觉每个人好像都说的有几分道理,而且如果要说真心话,她并不希望萧砚这么快又要上战场。 晋国据有河东天险不提,与河北一样,从南北朝、隋唐开始,就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实力与底蕴都很雄厚,打起来压根和灭蜀一役不一样。且说晋国不仅有李克用、李存勖和诸等名将悍卒,还有袁天罡。 对于那位不良帅,姬如雪一向都揣着敌视的观感,同时也知道其人的强势之处,一度将阿郎逼的如芒在背。 能让阿郎都需慎重以对的人,危险程度不可谓不重。所以姬如雪才如此认真的听韩延徽、敬翔几人各自讲述意见、策论。 不过这个过程其实是很枯燥的,尤其是几个文人讲话,动不动就引经据典拿一大堆道理来说,武将中,那李思安竟然也能说一些文绉绉的话,但基本就是用来呛人,听的姬如雪不时皱眉,侧目去看女帝,却见她一直都是一脸淡笑,看起来似乎听的津津有味。 “如果无趣,你们可以去骑马玩。”这时候,萧砚却凑过来小声与她讲。 雪儿怔了一下,下意识想要与他讲话,不过想到下面几个大臣在那议论国事,自己却在这和萧砚一副说闲话的样子,可能会让他们觉得萧砚不重视他们,遂坐直身子,抿着嘴不吭声。 萧砚奇怪的看了下一板一眼的姬如雪,留意到她端正的坐姿,便摇头笑了笑,直接回头对女帝道:“坐在这也无趣,拉来这么多骏马若不骑一圈,今日也实在白走了这一趟。王后不妨先带着雪儿她们去试一试漠北的骏马。” 女帝自是笑着应下,且说此行本来就是到皇城北苑骑马游玩的。 待几女一并离去后,萧砚才站起身向缓坡下面走,韩延徽等人微怔了下,然后纷纷起身跟上,却是萧砚来到树立的一排箭靶前,在百步左右的地方,开始拈着弓射箭。 余仲、李思安、田道成三人都自持射术不错,亦也拿了一张弓在旁边陪射。韩延徽、敬翔等几个文人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在百步之外的距离看那箭靶,也只能摇头苦笑了。 这边,巴戈已经驯服了那匹野马,正兴致勃勃的在草场上狂奔,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但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后,便放缓马速奔了过来。 女帝和姬如雪几女挑好了马匹,正等着配上马鞍,这会便回头去看萧砚射箭。 便见他被几人围在中间,信手抽出三支白羽箭,而弓弦震响未绝,百步外的草靶已钉着三点寒星,尾羽尚在嗡鸣着摆成三角。 “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射箭,说这样能放空大脑,聚精会神,感受最原始的暴力。” 姬如雪翻上马背,勒住白马的银缰回首,看见秋阳将萧砚的身影镀成淡金,他正搭上第四支箭,衣摆被朔风鼓动如玄色战旗,矫健而有力的身形。在日光下简直完美的不像话。 马上,众人的喝彩声又混着笑声传了过来,这个时代,人们总是习惯性的崇尚强者。 女帝对策马过来的巴戈点点头,让千乌几人随便游玩,自己则和姬如雪并肩缓缓提速出去,然后笑着问她:“阿郎像是单纯依靠暴力来行事的人么?” 姬如雪思忖了下,摇了摇头:“他并不迷信暴力。” “那就没事了。” 姬如雪口吻迟疑道:“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不用叫王妃。”女帝眼尾轻弯,道:“平时的时候,如果不介意,就唤我一声阿姊,如何?” 说罢,她便解释道:“晋国这场仗,打不起来。所谓太原动乱,看似是一个良机,可却也未尝不是一个诱饵。世人习惯了阿郎的战无不胜,如果此番兴兵去攻却仍然如朱温、杨师厚等人一样止步于潞州城下,便有可能折损阿郎的威望,纵使着对阿郎而言不能造成什么威胁。 但国事未平,百姓也苦战久矣,阿郎若是在短时间内不断发动国战消耗国力,便大有可能落一个急功近利、穷兵黩武的恶名,于统治无益。想必策划这所谓太原之变的那人,便乐见于此。” 姬如雪蹙眉思索了下,声音有些冷冽:“定又是那个不良帅在作势。” 女帝对于袁天罡也没有太大的好感,盖因当年李茂贞出走娆疆,背后也有这位不良帅的影子,不过她想的要多一些,暂时却并无定论,遂没有一下全部说给姬如雪听。 而果不其然,待临近傍晚从离开北苑回去后,萧砚也已下了决策,乃是要朝廷下旨命赵王王镕与北平郡王王处直整练兵马,做好策应幽州王彦章出兵的准备。 但赵王和北平郡王虽处于河东与河北之间,却一直摇摆于晋梁两面,说整练兵马,不过是警示二人,王彦章那里大概率也只是窥探一下蔚州到云中、雁门一线的虚实。 总而言之,萧砚是放弃了这一所谓良机。 “大有可能就是不良帅在作势。” 用完晚饭,在书房里萧砚回答了女帝的想法,道: “如果是他,便也不足为奇了。他一向擅使阳谋,不管是不是诱饵,我都只有兴战和不兴战两个选择。若兴战,便如云姬说的这般,是欲挫我的威风。而不兴战,他便有充足的空间与时间,腾出手来肃清晋国,除掉李克用。” “除掉李克用?”女帝蹙起眉头。 “不良帅若想化晋国为他用,李克用是唯一的阻碍。二人不是没法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共同合作,但李克用对于不良帅,天然就充斥了猜忌与防备,他也不是拱手就将河东让给不良帅随便折腾的人。在晋国,或许也只有李克用这个老狐狸清楚不良帅的用心,从而有余力与他周旋。换做李存勖来,想必很容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到不良帅掌控。” “所以无论怎么讲,除掉李克用这一不稳定的因素,对于不良帅而言,都是利大于弊的。”萧砚说到这里,单侧嘴角吊起:“就看他会不会玩砸了。” 女帝压着裙摆坐在椅子上,思忖着摇头:“若是李克用提前警示李存勖,不良帅可就玩砸了。” “李克用可能没有料到不良帅会突然动手。”由于情报缺失,萧砚也只能依靠推测来评断:“而在以往显示的信息来看,李克用对于他这位在军中威望甚高的嫡子,也多有防范,在这之前,这对父子想必也难以做到父慈子孝。” 其实还有一点萧砚没有讲出来,便是闭关蛰伏多年、将至圣乾坤功修炼至臻化境的李克用,很可能有几分托大了。 在原时空中,袁天罡邀请几方势力上藏兵谷议事,李克用这厮只随便带两个马仔就敢上山,几与单刀赴会没什么两样。 既然原时空里李克用都能托大,当下在太原这一主场,他估计也不会事先把儿子拉来当帮手。 太原的变乱确实是突发事件,与萧砚突然发动兵变这件事没什么两样,没几个人能预料到,可能对于李克用和袁天罡这两个主持者而言,都充满各自的不确定性。 女帝本就有自己的猜测,当下得到了定论,在看见萧砚只是在桌案前提笔写着什么后,自知不该继续打扰下去,就要起身离去。 “云姬先别走。” 却见萧砚不紧不慢写了最后一列字,然后自己审视了一番,将一叠不算厚的纸交给女帝,起身道:“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或者还有什么好的建议,我先去办件事。” “这是何物?” “禁军改制。”萧砚负手走了两步,道:“禁军集全国精华于一处,固然保持了战力,但所谓得禁军便得了朝廷,隐患太大,制度也太简陋。” 女帝没有细看上面的条文,便朱唇轻启,凝视着萧砚:“夫君要集权?” 萧砚笑了笑,复而沉吟片刻,道:“武夫掌权,有利有弊,然天下早晚一统,某些让世人根深蒂固的印象,总得慢慢剔除了。既然决意短时间内止戈休战,正好借此改制。” 女帝执掌岐国多年,自然知晓萧砚说的是什么,譬如军队惯会的以下犯上、今日做将军,明日当皇帝这一固有印象。虽说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这一理念还未完全发扬光大,但确也隐隐有了苗头,便是对朝廷忠心耿耿的秦王,不就是这般上位的? 这个世道,能庇护一方安宁的,只有武夫。但让天下陷入水深火热的,也唯有武夫。 而萧砚改制的用意很简单,皇帝集权,而将军们分权。 首先,更加确立枢密院的地位,主导、负责军队的调动、战略部署和官员任免,但无直接统兵权。 其次,便是直接推翻原有的禁军制度,设立殿前司与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三个衙门,负责禁军的日常训练和统辖,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 这一举措,自是为了在禁军中形成相互制衡的目的,所谓兵符出于枢密,而不得统其众;兵众隶于三衙,而不得专其制。三衙间又分别有各自的平衡,无法完全做到一方独大的局面。 当然,不管是调兵还是统兵,都需得天策府也就是萧砚本人决策批准后方可执行。例如就东都汴梁的城防一事,枢密院先会拟出一个布防图拿给萧砚,萧砚清楚哪道城门是由哪一军布防后,便可下发虎符命三衙驻军布防,以免造成一个衙门就控制了全部城门,像萧砚一样直接从南熏门杀入皇城直接控制皇帝。 女帝看的很认真,后面还有更详细的制度措施。 萧砚这套措施其实就是照搬的后世兵权三分的军制,但其实也有本质的不同,现在还并未到五代末期皇帝换了几茬的局面。到了五代末期,实在是不得不用强干弱枝、以文抑武这种过度削弱武将权力、割裂军事指挥链的措施来集权中央。 在萧砚有足够的威望下,他便有余力让兵将的“绝对分离”保持在“有限结合”的平衡局面;所谓强干弱之,也可逐步实现“京畿卫戍”与“边疆防御”并重的兵力配置,以免因为过度分权导致效率崩塌。 诸如定期演练协同、常态化驻屯、战区主将负责制等等,都是策论上的草案,等最终完善后,萧砚才会逐一实施下去。 在女帝推敲这一改制到底可不可行的同时,萧砚已然出府而去,在夜色下乘坐马车抵达夜不收自管的牢狱之中。 当年冥帝兴建的玄冥教地宫,便是被外人称作幽狱的选址所在,但明显比起冥帝时期要明亮许多,减少了不少鬼气,地面也没那么潮湿,尽量保持干燥。 不过到底是处于地下,一些固有的设施在避免浪费的情况下也保留了下来,阴森气比起外界依然十足,据公羊左所言,有些承受力不足的人只是往这里面走一趟,无需用刑,便什么都撂了。 “殿下”“大王……” 两个夜不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萧砚负手走进最深处,几乎不存在左右能有人向他申诉喊冤的情况,因为这座监狱实在很大,案犯都以重要性分别关押在不同区域。 段成天、上官云阙迎过来行礼,自然还有温韬,他是半路被强行收纳进来的,尚且还忠心难辨,不过亦是恭敬一礼。 萧砚点了点头,抬眸看向上官云阙:“听说你受伤了,似乎伤的还比较重,为何还留在此处?” 上官云阙的脸色确实有几分苍白,听见这番询问后,却是愈加发白,干笑了下:“我……” “罢了。”萧砚又发笑,语气则听不出什么喜怒来:“你若不留在这,反而不像你上官云阙。” 上官云阙听得出好赖话,只是嘿嘿笑了一声,却不知是不是扯到了哪里的伤口,顿时又龇牙咧嘴起来。 “对方人手不少,俱是精锐,受伤后几乎皆当场自尽,唯有这位被我们俘了,而且能俘她,应属于一个意外。”段成天跟在萧砚侧后方,沉声道:“如温韬所言,夜不收内部中确有没清理干净的眼睛,昨日殿下大婚,对方抓住这个机会,完全规避了所有可以围堵住他们的威胁,最终消失在了市井之中,他们其中,应有一个极其擅长易容更面的人。” “天佑星石瑶?”萧砚想也不想,直接询问。 “应是此人。” 萧砚默然不语,待走进一间刑房,便见一少女坐在一木凳上,自房梁垂下的铁环绞住她纤细的手腕,角落还有水滴在滴落,而她的双眼被蒙着,完全一副苍白无血色的形象,却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她发髻散落的青丝早被冷汗浸透,黏在脖颈蜿蜒如墨色溪流,而下意识蜷缩起来的小腿则显示她应当很惧怕这种未知的恐惧。 当远处铁门铰链发出刺耳呻吟时,少女骤然收紧肩胛骨,指节因过度用力泛起青白,她的手腕已经被铁环磨出血痕。 “陆林轩。” 随着一道淡然的声音响起,少女的眼前瞬间一晃,不算太刺眼的火光刺得她下意识眯眼,但仍然迅速勉力睁开眸子,看清眼前的人。 而待她看清不远处那张英俊而极有威严的熟悉面庞时,脸色复又下意识尽白。 (本章完) 第416章 何需解释 第416章 何需解释 很寂静,特别寂静。 铁门闭合的余音还在石壁间嗡鸣,有夜不收端来交椅,萧砚却并未去坐,负手踱步打量着刑房环境,而后驻足停在青砖刑台前。 一直留意他形迹的陆林轩咬着嘴唇,目光艰难流动,能看见诸如段成天等人,都侯在刑房外,至于那个之前押送她时,明明身受内伤却俨然在小心维护她的阴阳男人,则压根就躲着她的视线。 周遭一切阴森的环境,压抑的气氛,以及那个身形如玉却比师父还更有压迫感的青年,简直要让陆林轩无法喘气。 “你、你想做什么……”她强行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般胆小,因为两条胳膊都被锁链悬吊着,长久保持这样的姿势,不可谓不难受,又近一日滴水未进,故只能勉力开口询问。 萧砚拾起刑台上的人皮假面观察了下,复而又原处放回,踱至木椅前坐下,直接无视陆林轩被勒出血迹的手腕,好整以暇道:“陆姑娘与本王见过?” 陆林轩脑袋木了一下,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遂闭着有些干裂的嘴唇不说话。 萧砚笑笑,回头道:“取温水来。” 守在外面的人马上应了一声,片刻后,却是上官云阙干笑着端了一个瓷碗进来,停在萧砚身侧:“殿下……” 萧砚朝着陆林轩扬了扬下巴。 上官云阙便端着那碗温水走过去,双手抬着碗檐递到陆林轩嘴边,后者却只是冷哼一声,扭过头碰也不碰。 上官云阙倒不觉得尴尬,小声劝道:“喝一口吧,在这里耍性子,可没人会迁就你……现在不喝,下一次可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不知是上官云阙身上释放的善意似乎不像作伪,还是这番话确实有几分道理,陆林轩看了他两眼,便没有再拒绝。 待上官云阙退开,萧砚才又继续询问:“现在陆姑娘可否交流?” 陆林轩迟疑了下,语气有些低迷:“你一个秦王,怎会特意来审我?” “本王还是方才那一问题,陆姑娘与本王见过?” 萧砚的眸子黑瞋瞋的,脸上虽挂着不知何意的淡笑,锐利目光带来的压力却很让陆林轩感觉气闷,很难用严词来进行反抗,遂避着他的视线:“算、算见过一次。” “上个月,本王上朝时,在街旁那男子身旁的妇人,是你?” “……”陆林轩有些震慑于萧砚的记忆力,鞋中的脚趾不禁蜷缩起来抓住地面,这种未知的恐惧几能将她完完整整的吞噬。 刑房外,段成天不动声色的退后了几步,对一个守在远处的夜不收招了招手,复而低声与其道:“马上就那次的线索进行追查,可让北镇抚使公羊左接手,他的人擅长此道,提醒他,需提防内部或有敌人的眼睛。” “喏。” 而刑房中,萧砚也不在意陆林轩有没有什么反应,在他眼里,眼前这少女的阅历简直单纯的可怜,比之当年曹州的姬如雪来还要白。不过正因如此,若是对她用刑,反而会适得其反,她不缺坚韧的性格,而是对于这个世界的清晰认知。 “如此来讲,那个走脱的男子,便是李星云了……” 萧砚托着下巴,回忆起那时与其瞬间的对视。 这片时空,已被他彻底搅成粉碎,李星云到底还会不会如原时空那般历练成长,都已是未知数。而有袁天罡这双大手在背后拨弄,他也无法确定李星云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人。 不过当下来看,估摸着也是敌非友了。 罢了,碾过去便是了。 陆林轩却是猛然抬头,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你……你知道师哥?” 不过她也瞬间意识到自己问了个白痴的问题,对方既能一口气道破自己的真名,何论师哥的存在?去年师哥在太原就封王位,可是闹得全天下皆知的,自己是他师妹,有心人一查就能查得清楚。 萧砚没有应她,直接又问:“劫走张子凡的,除了天佑星石瑶外,另一人想必也就是李星云了。你是她师妹,他此番逃走,居然会将你落下?” “等等、等等。”陆林轩勉力张口打断,茫然道:“天佑星石瑶……是何人?” 萧砚蹙起了眉,回头去看刑房外的几人。 段成天、上官云阙和温韬俱是错愕,而后惊诧起来,似乎也觉得疏漏了什么。 前二者还在惊疑,而温韬在思索了几息后,径直走进来,对萧砚附耳小声道:“彼时张子凡被人劫出安乐阁后,一路向东南曲流窜,街巷间负责掩护他们的是一伙巡演戏班,这位……陆林轩便扮作舞姬混迹在其中,待张子凡几人脱困后,她本也可以借着戏曲中“火烧赤壁”的火龙机关遁走,不过等她跃上机关云梯时,牵引铁索却突然断裂……” 他低声道:“这个意外我们本当作是一个失误,属下现在想来,似乎未必就是失误……” 萧砚面无表情的仔细听完,嗯了一声,说了句不错,然后对上官云阙招了招手,待后者快步过来后,便对他道:“去府上替我取一件东西,直接问侧王妃,就说去年中秋时我得的那本书籍,她知道在哪。” 上官云阙旋即应声而去,萧砚则思忖了一会,又看向陆林轩,不过这回没问其他关于李星云的事,而是饶有兴致发问:“你可知阳叔子在何处?” 陆林轩这时候已经再度脸色发白,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开口:“师父不是因为你被玄冥教抓了么……” “李星云可信了这一说辞?” “师哥、师哥刚开始是信的……”陆林轩感觉有些发凉,她已经隐隐有几分不好的猜测,所以也顾不得会不会言多必失了:“但最近,他好像有了一些其他的看法,甚至都没有再提要来救师父的事……我们一开始来汴梁,就是为了救师父。” “哦?他没有与你讲他的猜测?” “没、没有。” 萧砚便笑了起来,对段成天和温韬道:“看来我似乎也并非坏的恶贯满盈。” 段成天没有吭声,他在夜不收这一系统中,虽然掌握了考核功过这一大权,但实则很多需要用脑的事都不归他管,所以有点跟不上萧砚的思路。 温韬则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在清楚殿下的作风后,聪明人自然就会明白过来。” 陆林轩迟迟没有动静,咬着唇有些脸色难看,似乎知道自己与师哥好像错了什么。 而萧砚只是闭目思索着什么,良久不语,就好像是在小憩一般。段成天和温韬则立在他身后,也只是静静等着。 过了片刻,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全身热气腾腾满头大汗的上官云阙捧着一本册子走进来,萧砚睁开眼,却只是看向陆林轩:“拿给她看。” 上官云阙身上有伤,这会一脸虚弱样,段成天叹了口气,接过书走过去,然后解开陆林轩的镣铐,把书递到她身前。 陆林轩的神情滞了一瞬,对那书册的封面怔怔打量和分辩,好一会后,好似才看清上面的“青莲剑歌”四字。 “这剑诀……”陆林轩颤着手指走马观般翻阅了一遍,嚅嗫着嘴唇看向萧砚,已实在不知所言。 “不会认错就好。”萧砚点了点头:“这剑诀,肯定不是逼阳叔子就能得到的,你也应当清楚他的为人。” 陆林轩只是喃喃自语:“师父送你剑诀……” 萧砚没有搭理她的废话,直接道:“你若不蠢,应当也知道我对你,还有李星云、阳叔子,都没有半点兴趣。至于谁给李星云设的局,你知道了也没有用。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他们救走张子凡后,会去往何处?” “我不知道。”陆林轩挫败的摇着头,眼眶已经红了,只晓得攥着那卷剑谱,低声道:“都是那个女人在计划安排,师哥、师哥应该也不知道。” 她其实也不知李星云到底知不知道,不过只是不想说出来。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用处都没有。 萧砚遂冷然起身,径直向刑房外离去,段成天和温韬赶忙跟上,上官云阙则有些手足无措,先看了看萧砚,又回头看了眼陆林轩,哎呀一声,急忙跟了出去,只是在刑房门口对一夜不收吩咐了一声:“给陆姑娘换一个干净地方,别亏待饮食。” “殿下,要不要封锁全城?”段成天跟在后面询问。 “只要想走,这么一日的功夫,离开中原都足够了。”萧砚随口道:“没有意义,无需惊扰百姓。” “那这陆林轩……”段成天好似问出了上官云阙的心声:“既然可能是对方刻意留下来的,咱们是放是留?” 萧砚思忖着没回话,温韬便沉声道:“不可放!对方既然存了心要借机设局,不管放不放,人落在我们手中都已是事实。如果放了,万一陆林轩出了什么差池,李星云都只会把矛头指向我们,得不偿失。而只要人还在我们手里,主动权始终就由我们掌握。” 上官云阙挠着脑门:“有人是存心想把脏水引到殿下身上,逼迫李星云不得不与殿下为敌……咱们寻个合适时机,与李星云讲明白不就是了?” 温韬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与殿下为敌,势弱的是李星云。且说,你想讲明白,人家会给你这个机会吗?” 两人自然都心知肚明真相到底是什么,只是没有道破。 “真是无毒不丈夫……温韬所言不错,我们想讲个明白,对方可未必给面子。”萧砚走到牢狱门口,突然笑了一声,对几人道:“陆林轩只是环节其一,或许还有其二、其三,你们近来多上上心,提防一些可能自己往刀尖撞上来的人。” 几人不管或懂或不懂,都抱拳称是。 而待几人簇拥着将萧砚送到马车上后,正准备束手目视马车离去,便见车帘掀开,萧砚淡漠的声音传出来。 “不过若是有人自己想寻死,无需顾忌,成全他们。” 马车被一队铁甲骑兵护卫着而去,三人沉默的留在原地目送。 是了,当年的校尉如今已经是位高权重的秦王,坐拥万里江山,带甲百万,全天下再无一人能比得上他的权势,自然没什么心思再如当年一样,继续玩什么过家家的把戏。 解释?何须解释? 只有人们向秦王解释的道理,而无秦王向他人低头退步的道理! 难不成还要秦王费劲巴拉的去自证清白,说什么天可怜见,阳叔子不是我抓的,陆林轩也是你们自己送来的巴拉巴拉? 段成天拢着袖子,幽幽叹了一口气:“何至于此。” 温韬不动声色道:“身为秦王爪牙,段兄切莫自误。” 段成天微怔,然后摆手道:“哪里哪里,盗圣想岔了,我是想,秦王已经算得大度了,那位为何还要对他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说什么我是秦王爪牙,我看你这厮倒更像秦王爪牙! 上官云阙在旁边干笑一声:“李星云、陆林轩也是不知情,身不由己……” 温韬摇摇头:“谁都能身不由己,偏偏李星云不能。” 说着,他斜视着上官云阙,郑重其事道:“上官兄,你因当年在剑庐的旧事以及与阳叔子的交情,可以对李星云心怀情谊,但方才此言,可万万不能讲给我三人外的其他人听,今后最好想也别想。于当今的秦王而言,只有立场,没有对错。” 由于和上官云阙私交甚好,有些隐秘温韬也是知晓的,所以这里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人家如果细究,可是流着同样血脉的亲兄弟。 身不由己,几百年前的玄武门下谁还不是身不由己? 上官云阙怏着脸,他当然知晓这些道理,不过没有接话,只是一脸奇怪:“嘿,你这温韬,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是吧?你这厮,当时兵变后,不是还想逃走吗?” 温韬一身正气,朝着北面抱拳道:“秦王有雄主之相,所谓顺势而为,我岂能一错再错?” “我看你就是想当官了。” “……” —————— “李兄!” 东都汴梁东南四十余里,陈留远郊。 张子凡擦着嘴角的血爬起身,复又闪身拦在门口,沉声道:“绝不可去!去了就是自投罗网!你若执意要去汴梁,就先杀了我!毕竟陆姑娘也是因为救我而身陷险境的!” 李星云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嘶声沙哑道:“滚开。” 身后传来幽幽一叹,石瑶从桌前起身,道:“如果硬要讲,实为妾身的人办事不利才至于此境。这戏台班子一个月前搭起来的时候,本来就没想让陆姑娘掺和进去……” 说着,她便道:“既如此,那妾身便陪公子再走一趟便是。” “让袁天罡来。”李星云头也不回,一字一句道:“我要马上见他!” “这……大帅当下应该抽不开身。公子何不暂等一二?” “我怎么等?!”李星云几乎是瞬间就攥住了石瑶的衣领,死死压着自己的怒意:“那是我师妹,我唯一的亲人!” “公子勿急,办法不是没有。而且妾身可保陆姑娘绝无性命之忧。” “你拿什么保证!?” “先去一趟楚国,还有张公子,届时,公子就知道了。” (本章完) 第417章 晋王武功(一) 第417章 晋王武功(一) 夏秋之际,北风乍起,草木折腰。 忻州东南数十里,石岭关向东,小五台山下,李嗣源白袍翻卷立在山石之上,掌中素帛已被冷汗浸透,面色惨白。 却说这位通文馆圣主在云州群山间与九弟李存忠汇合,知晓了义子张子凡确实已落入萧砚手中后,他反将悬心稍定。 这小子被萧砚所擒获,总好归落在不良帅手中,这厮可知晓张子凡背后的各样牵扯,万一由他捅到义父那里,自己可就和被捏住七寸没什么两样了。 且这件事终究属于意料之中,倒不至于让李嗣源如何动色。而令人惊喜的是,萧砚这位年纪轻轻却已贵为秦王的中原霸主,竟然对自己颇为欣赏!不管如何而言,李嗣源都自是庆幸这两年的举措未曾在萧砚那里有所败露。 而此番秦王青眼既开,李嗣源可谓一扫颓丧之态,在振奋之余继续带着女婿和九弟轻骑南下太原。 要知道,自几月前李嗣源奉大帅的命令出塞游说述里朵开始,那位因“重伤未愈”而一直躺在通文馆的圣主,压根就不是他自己,乃是一个可以假乱真的替身,不过是代自己吸引太原目光而已。 此番在阴山失手搞砸的事不提,李嗣源既然已知今后几年的风云当会聚于草原,岂能不早归太原有所准备? 天下局势汹汹,在可窥见的未来里,草原这一风云激荡之势当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眼见蛰伏多年的棋局尚有一条生路,就算是死中求活,李嗣源又焉能放过? 当下急着回返太原,除却替身一事终究不算稳妥外,他便是盘算着需早借“控扼蕃部”之名,将通文馆的阴影尽快覆至草原,而有如此借口,就算是那位深谙制衡之道的义父,亦难驳此堂堂正正的棋路。 毕竟通文馆所谓的扩展势力,其实不过也是为了军方服务。李嗣源个人在通文馆内部如何有威信,如何大权在握,如何一言而断他人生死,出了门却只能依靠自己官面上遥领的代州刺史这一身份,这是多年来父子二人养成的默契。有晋王本人亲自压着,通文馆看起来自然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岂料待他暗自盘算着自己的良策走至石岭关时,一封从太原发来的奏报却直接将他吓得六神无主,就连不久前登高远眺的远天浓云,这会也好像变成了泼墨向他倾压而来。 “泰山大人?”石敬瑭恰才指引着几个侍从,照料好那一自太原而来的狼狈信使,回头看见李嗣源如此模样,心头下意识就是一个咯噔,面上却没什么动色,凑过去小声询问。 李嗣源被这一道唤声喊醒,面上骤然闪过一道寒光,潜意识就想用内力震碎手中的帛书,但眼珠子一沉,只是一言不发的将帛书递给了石敬瑭。 石敬瑭接过去仔细一看,亦是瞬间大惊失色。 原来这字迹潦草的帛书上所言,正是几日前晋王李克用假借家宴之名,请通文馆圣主李嗣源与亚圣李嗣昭赴宴,后在宴上数列李嗣源这些年包藏祸心之举,如阴养死士、图谋世子、储才养望、觊觎王位等十宗大罪,直接当场就给李嗣源判了死罪。 如此未完,晋王转而命李嗣昭于殿上对李嗣源行刑以表忠心,孰料李嗣昭当殿痛斥晋王后暴起反抗,竟然侥幸刺伤晋王腰腹,不过也仅此而已,其人很快就被李存忍率领的“殇组织”当场重创擒拿。 而因李嗣昭拼死为李嗣源抢得了一线生机,居然让后者得以逃出晋王府,但所谓穷途末路,这一仓促之间,也只足够他狼狈逃回通文馆号召馆内门徒奋起反抗。 受李嗣源蛊惑,近千门徒亦聚众对晋王仪仗猛攻,谋逆之举彻底坐实,双方一时激战不下,竟让李嗣源趁乱逃走。而被李嗣源遗弃的通文馆门徒终究是并非战阵之士,转瞬即被驰援晋王而来的鸦儿军杀散。 不过晋王仁义,念及通文馆受李嗣源多年蛊惑,不明其人滔滔祸心才犯下重罪。所谓罪只在贼首,在全国通缉李嗣源之余,亦下诏赦免通文馆全众,并提通文馆礼字门主李存礼为圣主,即刻从潞州回身太原,负责接管通文馆。 只一瞬间,石敬瑭张口结舌,汗流浃背,手足皆不能动。 在他余光之间,李嗣源沉着一张方脸,肤色白皙的脸上似乎隐隐有几分黑气,一双三角眼微微虚掩着,俨然正死死盯着他。 石敬瑭满背都是冷汗,哪里不知此书一来,自己这位岳父大人便已成了晋国的丧家之犬,莫说什么巧借草原之势博取那一线富贵了,只怕在这三晋乃至半座天下都没了立足之地! 人受到极大的刺激后,极有可能会疯的! 所以石敬瑭一念之间,无数心思闪过不提,竟然瞬间折身而去,在李嗣源惊疑的目光下,倏的拔出腰间佩剑,快步朝那坐在地上喝水的信使走去,在后者错愕而仓惶起身的同时,趁其还未有所反应,径直一剑将其腰腹捅穿,如此还不作罢,反手又是一剑在他咽喉处抹过,留下一道血痕。 “石贤侄……!?”李存忠在旁边猛地一跳,躲开喷来的几缕鲜血,声音一时都被惊得刺耳起来。 几个照料马匹懒洋洋坐在石头上歇息的侍从也惶然而起,又惊又愣。毕竟于这些人而言,石敬瑭可一向就是个彬彬有礼的文弱书生,何曾见过他此等凶悍模样。 石敬瑭却理也不理这些人,只是折身对着李嗣源抱拳行礼下去:“泰山大人,所谓事有缓急,不说此人如何能寻来此处,便是指使他来送此信的人也有些昏暗不明,目的更是不清不楚。小婿曾闻娆疆蛊术有一寻踪觅迹之法,纵然只是传闻,然如此情景下,小婿以为,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保险起见,泰山大人还请速速离开此地,切莫给他人留有机会!” 石敬瑭这一剑过去,连李嗣源都难免稍稍错愕,不过眼中马上就有一道忌惮之色闪过,而后苦笑一声,走过去扶起石敬瑭。 “贤婿用心良苦,为父岂能不知,当下境遇,何须贤婿如此解释?只是这杀人到底未免太果断了些……唉,不说他了,为父现今身陷此局,只怕插翅也难走出三晋了,贤婿还且带着九弟等人自去吧。如若不然,只怕亦要被为父牵连。” 李存忠几人早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且说太原发生了大事,消息毕竟还未传出来,几人就算是脑洞再大也难以想象到李克用会突然对李嗣源下死手,这太匪夷所思了。 “大哥,你与贤侄这是……?” “你且自看吧。” 老九的忠心李嗣源还是信得过的,他将帛书拿给李存忠后,又兀自带着满背凉意开始捋起八字须来,一双细眼微微转动着,不动声色审视着除却李存忠的另外几人,简练提取了帛书上的内容讲给他们听。 众人瞬间慌张起来,李存忠更是又惊又怒,道:“晋王这是莫须有!” “岳父大人,切莫说什么牵连不牵连的言语。”石敬瑭苦笑一声:“小婿侍奉岳父多年,早已互为一体,难道离了岳父,小婿就能不受晋王猜忌么?” “尔等大可拿我这一颗脑袋回太原。”李嗣源认真道:“义父只是想让我死,尔等只要将我的首级带回,便是大功一件,亦可上表忠心。” “大哥!”李存忠终于反应过来,沉声道:“大哥何必丧气?不说送信这人是不是如贤侄所言那般引了招子来,就算真的背后跟了尾巴,大哥难道就甘心束手就擒么,这本就是晋王不分黑白!” “然也。”石敬瑭在一侧不动声色道:“通文馆遍及三晋,此番不过出了太原一事而已,岳父大人焉能就此罢手?小婿以为,岳父大人应趁各地还未先入为主,抢在太原之前将各地的实力能聚一些,便多聚一些。只要手中有了筹码,不仅是岳父与小婿的家人在太原可平安无事,就算是去投效秦王,亦能不受轻贱。” “况且。”石敬瑭继续道:“太原那位岳父的替身既已侥幸脱困,晋王的注意力也自是首先放在他身上,如此正好给我们留了抢占时机的余地……” 其实说到这里,李嗣源方才全身感觉凉透了的惊惧感已然镇定了下来,不过是在对谈间环顾几人的细微动作而已。 能跟随他出入阴山并一直带在身边的,自然是心腹中的心腹,但他素来讲究一个道理,万般小心,才是能在乱世中保住身家性命的唯一准则。 好在这些年的培养不是无用,起码在如此境遇,众人还依然能对他李嗣源保持忠诚。 “贤婿以为,为父当去投效秦王?” “为今之计,唯有投效秦王。天下英雄,唯有秦王不惧晋王威势,如赵王王镕、北平郡王王处直及楚王、吴王等辈,只怕会在晋梁之间摇摆,纵使投效过去,恐怕亦有性命之忧。”石敬瑭半点犹豫都没有,叉手行礼道:“然小婿愚见,秦王虽然千好万好,岳父大人却不可如此去投效秦王。” “贤侄是讲,待价而沽?”李存忠马上发问。 李嗣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直接愁眉苦脸的否决道:“如今境地,我们哪里有待价而沽的余地。” “岳父大人高见。” 石敬瑭尽可能的言辞精简:“秦王麾下已有夜不收,纵使岳父大人携带通文馆余部去投,想必也难有作为。且说秦王之前对岳父青眼相看,乃是因为岳父能对世子造成威胁,未必就是什么好心。眼下岳父沉浮于此,很难讲秦王会不会转变观念……之前岳父不是猜测梁朝近几年当会休养生息吗,万一秦王想借机与晋王缓和局势,那我等岂不更有性命之忧?” “贤侄所言有理。”李存忠虽只与萧砚见过一面,但印象何止深刻,遂急忙道:“大哥,那萧砚……秦王实在难以揣摩,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那……”李嗣源心神一动,看向石敬瑭:“贤婿是说?” “漠北太后,述里朵。”石敬瑭镇定道:“草原如今已有分裂之相,而李茂贞彼时携鸦儿军上阵,必是早已与晋王联合,耶律剌葛那边一定是去不了的。岳父大人固然不久前才与述里朵交恶,然只是因为当时立场不一罢了,岳父而今若是携通文馆残部去投,述里朵必然大喜,岳父也知这位漠北太后素有野心、韬略,当下又显势颓,焉能不重用岳父?与梁朝相较,漠北可没有太多的选择。” 连李存忠都瞬间动心,鼓动道:“大哥,此法可为。草原也并非一无是处,去了漠北,亦可继续积攒实力……” 石敬瑭也顺着这句话继续道:“依九门主所言,就算来日岳父大人想卖,也能在秦王那里卖一个好价钱。” “言之有理……”李嗣源踱步仔细思索,终究长舒一口气,感慨道:“贤婿深思熟虑,为父不如也。” 石敬瑭的佩剑上还沾染着血,闻言只是一笑,这时候才一面擦拭剑身上的血迹,一面道:“所以当下需做的,唯有两件事。一则,岳父在太原的那位替身……” “当是四哥。”李存忠已然看出自家大哥这位女婿果然是个人物,而他自己也是一时因惊慌失了措,当下也顾不得请示李嗣源了,忙给石敬瑭解释。 “四门主李存仁乃是岳父的大助力,且对岳父忠心耿耿,不可不救……且小婿斗胆直言,四门主既能代岳父于太原行事,想必对岳父多年来的布置也知之甚众,纵使实在没有法子,也不能让他落到晋王手中。” “这……”李存忠哪里听不出这句的言外之意,一时迟疑,而李嗣源已然面无表情点头:“这是自然。” 李存忠只当大哥所讲的是不可不救这句话,遂也附和了一句。 “二则,六门主与岳父大人情深意重,之前代替周德威坐镇潞州和当下被晋王命为圣主,当都是晋王的离间之计,岳父万不可中计,应想尽办法与六门主联络上。” 石敬瑭心思活络,一时直接尽数就讲了出来,然后顺口就安排了几人各行其是。而李存忠与其他众人适才惊慌之间,也是因石敬瑭而安稳下来,下意识就纷纷接令,直到石敬瑭突然面色一变,朝着李嗣源揖礼下去:“事态紧急,小婿不得已才自作主张……” “哪里的事。”李嗣源只是一脸动容,“你我父子,何分彼此?为父当下能倚仗的,无非贤婿与九弟诸位而已,承蒙诸位不弃,我岂能还有其他奢求?” 说罢,他便又对李存忠众人道:“从今往后,我这贤婿所言,便是我意,诸位也莫要耽搁了,便依方才安排,抢占时机各行其是吧!” 石敬瑭长舒一口气,当即领命与众人牵马下山。 李嗣源看着这位好女婿的背影,细眼微眯,突然捋须一笑。 —————— “‘大哥’的尸身,确乃四哥的。” 太原,李存忍抱拳行礼:“而按照义父安排,替子已逃出了太原……孩儿以为,如果大哥没被吓破胆,应当会主动来与替子联系。” “吓破胆?”轮椅上,因腰腹受了一剑,而隐隐有几分面色苍白的李克用手持一张面皮,仔细打量了一会,轻笑道:“他既然敢留老四在太原糊弄我,就不是那能被吓破胆的人。” 李存忍抱着拳沉默良久,低声道:“孩儿无能。” “一点小伤罢了,当年我与黄巢叛军血战,大小伤势无数,这点算什么?”李克用不慌不忙的调转轮椅,道:“不过老四有这以假乱真的本事,倒确让我有些意外,呵呵,你亲自带人走一趟,本王要看看,这真的脑袋,与假的到底有什么不同。” “可义父你……”李存忍压低声音:“西路军无故东进,背后指使之人尚不确定,孩儿焉能离开?” “你不走,鱼儿岂能上钩?我意已决,勿复多言,给老六传信,让他回太原后,立刻来见本王。” “……喏。” (本章完) 第418章 晋王武功(二) 第418章 晋王武功(二) “恭贺门主!” 太原近郊,几骑迎住从南面风尘仆仆而来的李存礼,而几骑当中,背后负着扩大版双钺的巴也,干脆不待下马,就遥遥抱拳大笑:“晋王已下了诏令,门主今后可就是通文馆圣主了!” 李存礼平日里的大袖这个时候已经卷起来,左右尚有十来个通文馆门徒簇拥着他,这会闻言只是冷面不应,进而在马背上一指来迎他几骑中的巴尔。 “不急着进城,来与我仔细讲讲,到底出了何事。” 却说李存礼不久前奉命坐镇潞州,已直接被李克用任命为昭义节度留后、潞州刺史、御史大夫,兼领昭义镇兵马使,比起他那个代州刺史的大哥来讲,一时也要煊赫许多。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将潞州兵马捂热,太原事便突然而起,复又被马上召回,所谓昭义节度留后的官身,也由检校司徒、忻州刺史符存审接替。期间过于匆忙,李存礼哪里能理得顺其中内情,况且此番回到太原,自然首先是要去拜见晋王的,也由不得他慢慢去捋顺各种脉络,所以只能提前召门下的几个手下来城外细细打探一二。 到底而言,李存礼其实也有几分忧惧,他与李嗣源向来亲密无间,傻子才信他没有参与这位大哥的事。万一此番只是义父的托辞,先哄骗自己回太原,待面见时就如大哥一样被数列罪状而下狱,自己岂不插翅也难逃? 但就算忧惧,又有什么用?就算知道这大有可能也是一个鸿门宴,自己难道还能不去么? 莫说自己的家眷、亲人全数都在太原,就是自己抛弃所有去投了他国,凭自己沙陀人以及晋王义子的身份,又有谁会容他?如果就是冷板凳坐到死也就罢了,只怕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真就如那案板上的肉,任凭他人奇货可居,随意操弄了。 所以与其这般,倒不如搏这一搏,赌一赌自己早先在义父那里的恭逊、顺从,也就是如巴戈等事,能让义父不至于生出杀心来,只要性命无忧,今后怎么也都有斡旋的余地了。 至于大哥……李存礼不是对李嗣源不忠心,也不是半点不顾及他的身家性命,这不是他知道自家这位大哥在事发时压根就不在太原嘛。 唯一可惜的便是三哥、四哥,不过李存礼也顾不得这般许多了,为大哥行事,自然早该就有献身的觉悟,所谓富贵险中求,可不是一句空话。 于是他一面让巴尔与他讲解太原事变的微末细节,一面收拾愁绪,入城拜见李克用。 “臣李存礼,叩见王上。惊闻王上遭此不虞,臣惶遽无地,五内如焚。遂星夜兼程,驰驱而至,未遑整肃冠带。今衣冠不谨,仪容失度,实悖于臣子之礼,伏乞王上恕臣仓促之罪,惟愿天佑明德,早痊玉体。” 李存礼半口不提通文馆事,张口就是臣下,自是把态度鲜明的摆了出来,坐在轮椅上的李克用不由捏须笑道:“你我父子,何来如此生疏?起身吧,些许小伤,被你说的为父似要马上归天了一样。” 李存礼本正要束手起身,闻言又是脸色惨白,拜倒下去:“孩儿绝无此意……” 李克用拂了拂手,哼笑一声:“可知为父最不喜你哪一点?一个武人,偏偏要去学那儒生,搞得文不文、武不武,甚不爽利。皆像你这样,通文馆今后岂不愈加四不像了?为父叫你起身,哪里有怪罪你的意思?” 李存礼心中当即一动,但只是束手而立,一时没有言语。 李克用推着轮椅至案前,指尖摩挲铜符道:“通文馆交与你,可有章程?” 而问完这一句话,他又忽将令牌掷在台上,铿然作响,复而回身盯着李存礼:“可知为父为何选你继任圣主?” 李存礼原本稍稍安歇下来,此时心中又是一突,急退半步,躬身几与案平:“义父所思之深意,孩儿岂能窥知。” “当真不知?”李克用戏谑发笑,转轮轧地如碾冰屑,语气中好似带了几分嘲讽。 李存礼面色苍白,顶着压力滚动着喉结,终究不敢不答。 “孩儿……孩儿想着,一则我随大哥经营馆务十年,馆众皆知,旧部认得我这张脸,必然心安;二则大哥仍在逃,若由我出面整饬,那些墙头草必不敢妄动;三来……” 说及此处,他面色苍白愈甚,声音却稍显平稳起来,咬牙继续道:“三来,义父要借我这把钝刀,剜尽大哥残党,断绝大哥复起之可能!” “既然知道,为何藏拙?”李克用嗤笑。 说完这么一番话,李存礼其实已经心知自己没有性命之忧了,遂长呼出一口气,坦然作揖道:“孩儿素与大哥交好,朝野早就言我与大哥是为朋党,此番三哥下狱,大哥败逃,孩儿焉能不对义父惶恐……实、实在没有底气作答。” “这个理由,听起来倒确实像真心话。” 李克用略略颔首,复而拿起方才那枚铜符扔给李存礼:“本王能留你到今日,自是知道你与老大有所区别,你是个聪明人,比起老大来,当知道什么能想,什么不能想,莫贪心。” 李存礼背后都被冷汗尽数打湿了,当下接过铜符后,却终于心安,拱手道:“孩儿自认没有资格执掌通文馆,但义父既然点将,孩儿自会尽心施为,还义父一个崭新的通文馆。” “话说的不要太圆满。”李克用眯眼发笑,“不过你既敢夸口,本王倒想看看,在你手下的通文馆,与在老大手中,到底有几分不同。” “孩儿回去后,定然尽快给义父呈上一份章程。” “不急。” 李克用敲着轮椅扶手,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你那大哥心怀大志,此番纵使败逃在外,恐也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依你观之,他会如何做?” 李存礼思忖了一下,道:“大哥纵有万般本事,当下在晋国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依孩儿愚见,只怕他只有投奔草原、梁国两条路可走。” 李克用便自然而然道:“难道他不会想办法来联络你这新任圣主,然后让你予他一条活路?” 这一言把李存礼惊得头皮发麻,他马上又躬身拱手下去:“不敢欺瞒义父,依照我与大哥的交情,此事恐怕大有可能!但、但是!我与大哥不过私交,曾经只是敬仰他之风采,绝无半分同他图谋国家之野心!他若敢来,孩儿定会布下天罗地网,将他绳之以法!” “善。”李克用点了点头,道:“你能知晓分寸,本王就不与你多言了。你一路劳苦,且下去早些歇息吧。” 李存礼本还想再言语一二,而且当然不是再说什么表忠心的话,说的太多反而显得虚假。他是想问问关于三哥李嗣昭如何处置,和西路军无故东进以及遣谁去安抚制止的事,甚至还想把自己路上想到的策略说出来供他参详……但是,于当下情景,终究只能是再拜而去。 待他缓缓退步离开,李克用思忖了片刻,却是莫名出声:“如何?” “不瞒义父,孩儿倒是认为,六哥忠心自是有的,对于大哥那里,却未必没有念及旧情,至于能不能对大哥下死手,呵……” 一人拢袖从书房后的暗室中出来,其人与李存礼气质相符,同样生的俊美,同样是一袭儒生打扮,同样白面无须,不过双目闭合,俨然是凭借听觉才能辨别李克用的方位,且比起李存礼身上那一股阴柔来,却是一身正气十足。 便正是十三太保排十一,通文馆惠字门主李存惠了。 言语间,他踱步过来行礼,同时道:“曾听十三妹言,大哥养病期间……现在思来,想必养病的当是装扮成大哥的四哥了,即四哥养病时,通文馆馆务皆是由六哥代掌不提,便是悉心照顾四哥的,也一直都是六哥本人。” 言及此处,他便继续恭敬道:“若是如此,如果讲六哥不知大哥替身一事,孩儿是很难相信的。依照六哥与大哥的关系,大哥若要瞒着义父秘密离开太原去,岂能只凭借四哥一人而不托付六哥? 退一步来讲,相较于六哥,四哥显然不明馆务多矣,如果六哥不知内情,依照他的头脑,发现真相也是早晚的事。而最为关键的是,大哥也定然不想因此事让六哥与他生出间隙。所以孩儿敢斗胆直言,关于四哥一事,六哥必定知晓!” 李克用面色不变,轻描淡写道:“老六确实藏了私心。” “义父明鉴。”李存惠杵着一根盲杖,微微躬身:“当日宴上,义父虽已命十三妹杀了一心想逃的四哥,却仍然遣一替子扮作大哥的模样出逃,这是一道奇招。而今六哥与大哥都当四哥未死,潜意识中便会认为朝野的注意已被替子吸引,故二者大有可能会择机联络乃至碰面……届时,正好让十三妹率领殇组织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克用捻须不语。 李存惠静等了一会,复又不动声色道:“如果义父想留用六哥,也不是没有办法。六哥是个极为聪明的人物,大哥纵使对他有几分恩义,但此番终究失势如此,六哥难道还真能为了他抛家舍业?无非是过不去心里那关,义父若信得过孩儿,不妨交给孩儿来办,必让六哥知晓义父对他的厚望有多重,大哥的区区恩义,比之义父的器重,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李克用倒也不是真的如何器重李存礼,只是所谓十三太保,几个有点能力的,都他娘的和李嗣源不清不楚,而其中可以独当一面的,也就李嗣昭和李存礼了。 李嗣昭已然无可救药,竟然已经到了愿意为李嗣源去死的地步,连他这个义父都敢杀,李克用留之何用? 而李存礼确实不一样,有头脑不提,确实也识时务,分得清形势,对李嗣源忠贞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完全只是个墙头草,李克用反而厌恶。让这么一个人就因为内斗死了,倒着实有几分可惜。 “那便交予你了。”思索片刻,李克用叩了叩手指,房间角落里,一个形同雕塑的黑衣人走过来俯身下去。 “带老十来。” 那黑衣人似乎是个哑巴,只是立即起身而走。 “老十痴傻,又天生神力,若非有老九管教他,极易受到他人利用不提,只怕一身本事也要就此埋没。可惜老九在河北失踪,具体内情也只有老大才知晓。当下需要一个可以代替老九的人来管教老十,你可有把握?”李克用推着轮椅询问。 李存惠心中一动,微微发笑:“九哥能成,孩儿自然能成。” 不怪他急着夸下海口,需知道李存孝固然痴傻,可凭借一身蛮力就能跻身大天位,只要能让他言听计从,那从此完全就有了一个强横的保镖,焉能不心动? 此事议定,李克用便只是兀自思忖着不语,而李存惠欣喜之余,倒是想起一件要事,遂又忙道:“西路军那里,义父为何一定要亲自动身去安抚?” —————— “就算他会离开太原去安抚西路军又如何?” 岚州,早已乔装打扮,让自己的方脸大耳掩藏起来的李嗣源满脸冷笑,对身前的一络腮胡短发大汉寒声道:“莫忘了,西路军起兵的名义,乃是为了诛杀我,通文馆李嗣源!” “依大帅所言,圣主冤屈,太原百官岂能不知,无非是慑于晋王的威势不敢言罢了。”那短发大汉环胸道:“且说,圣主养望十数年,笼络文士无数,圣主并非没有为自己正名的机会。” “正名?”李嗣源冷笑:“哄骗西路军入太原的,莫非不是你家大帅?” “大帅若不鼓动西路军起事,晋王焉能亲自离开太原?” “就算他离开太原又如何?” “有些不太方便在太原做的事,离开太原后,自然就方便做了。” 李嗣源正要再度冷笑,闻言却是猛地一个激灵,进而愕然道:“不良帅是欲……” “圣主明白就好。” 李嗣源皱眉思忖良久,忽而又捻须眯眼:“此事若做了,总要有人背名吧?” “是要有人背名,不过圣主放心,大帅可以保证,这个人绝非圣主。” “不良帅,呵,我如今岂能信他?” “既然如此,那圣主就继续当这丧家之犬吧。”短发大汉起身便走。 李嗣源冷眼看着其人离去,似乎不为所动,然待其走至门口,却陡然一拍桌子:“且住!” 那短发大汉停住脚步,环胸看过来:“圣主这是何意?” “我总得知道,不良帅为何要选我吧?” “今后若要架空李存勖,没有圣主这些年笼络的党羽配合,如何能成事?” “只是如此?”李嗣源有些错愕。 “自然。”那大汉快人快语。 李嗣源张口欲言,但犹豫再三,只是起身抱拳道:“足下且容我思虑一二。” “好说,不过时间不等人,圣主若要凑这个热闹,还望快些下决定,错过今日,可真就错过了。” 李嗣源勉强一笑,亲自过去相送:“敢问足下是……” “太原不良人,奎因。” “……”石敬瑭目视那所谓奎因离去,终于忍不住道:“泰山大人,还请深思。那不良帅恐非好意,晋王纵使离开太原,想必亦也会携带鸦儿军等随行,焉能有机会行刺?” “莫不是想让为父引走晋王身边的护卫?”李嗣源也不禁自问。 “就算那不良帅的目的便是如此,可刺杀晋王之后呢?”石敬瑭又问:“泰山又怎能正名?” 李嗣源却兀自捻着八字须思索,良久后才缓缓道:“为父确实不一定能正名,可只要晋王死了,晋国便能继续有为父的容身之地……哪怕是换个身份。” 石敬瑭傻眼:“世子怎会给我们机会?” “且住!”李嗣源皱起眉,不满的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为父难道不知其中危险,可若既有机会留在晋国,为父莫非还真要去投那述里朵?” 石敬瑭长叹一口气,只是不语。 “况且,就算是要我背名,也不是不可。”李嗣源眯起眼睛,声音莫名有几分寒意:“我四弟那里,可有联系到?” “九门主据说已有几分线索,尚需时间。”石敬瑭先是如此回答,复而猛然惊愕,抬头看向李嗣源。 “泰山是想……!” 李嗣源瞥了他一眼,看见石敬瑭满脸的惊恐之色,瞬间失笑起来:“贤婿想哪里去了,为父岂是这般丧尽天良之人?罢了罢了,既然连贤婿都不看好这不良帅,为父便依贤婿所言就是。” 石敬瑭尬笑一声,擦着额头上的汗,“小婿只是建言,自然是全凭泰山做主的。” “为今之际,你我父子一体,还讲什么谁做主不做主的?”李嗣源抚着他的背,好言道:“联络通文馆旧部一事,需有为父去做才算妥当,塞外那里,恐需贤婿亲自走一趟了。” “小婿万死不辞!”石敬瑭急忙低头拱手。 不过在他低头这一瞬间,李嗣源原本尽是笑意的脸上,骤然满布冷意。 (本章完) 第419章 晋王武功(完) 第419章 晋王武功(完) 寒冬腊月虽然未到,但临近十一月的天已经不能称作凉爽,寒风渐起,怕冷的人需在外套内里再穿一件夹袄才敢出门。 孟冬的暖阳从朝南的窗子上照进来,姬如雪翻了个身抱住被子,却忽然惊醒过来。 前一晚直到半夜才睡,这一觉便让她睡得很沉,竟是睡过头了。 而再回头一看,枕边哪里还有人,便是卧室里也安安静静的,外头日光看起来很明亮,也不知道几时了,姬如雪连忙穿了衣服向外走,待撞见外间的侍女后,知晓现在其实不过辰正一刻,这才松了一口气。 院子里还有很喜庆的装扮,却不是之前萧砚迎娶女帝时的装饰了,那已是十来天前的事。昨日册封姬如雪为侧王妃、千乌为孺人、巴戈为媵的策书已经正式昭告,虽热闹不及大婚,应有的仪式却也必不可少,所以昨晚实实在在的是姬如雪和萧砚的洞房之夜。 走进东厢,女帝正在用早食,另外还有妙成天、玄净天与广目天、阳炎天四个圣姬陪侍,却不知千乌和巴戈到哪里去了。 “你们吃过没有,没吃过就去吃饭吧。”姬如雪看见女帝笑吟吟望过来的目光,脸颊就是下意识有点发烫,回头对身后两个侍女说了句,这才进去要对女帝行礼。 她之所以会突然惊醒不让自己睡过头,便是想到可能会有这一幕,不过好像看起来实在有点掩耳盗铃。 洞房之夜,人家猜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不碍事,我那会第二天也睡过头了。”女帝则悄悄对姬如雪讲。 姬如雪耳尖像是被染上了早晨的朝霞,不过好在她发现几个圣姬显然没听见,这才稍稍缓解了一些尴尬,然后故作从容的和女帝一同用饭。 由于妙成天和玄净天一直在帮萧砚打理财货,一向难以脱身,这下难得与广目天、阳炎天聚在一起,自然好有一番谈笑。女帝和姬如雪则在主位上小声交谈了几句,闹得后者又好是一个大红脸。 没过一会,便听得甲叶撞击声从外面传进来,俄而就见一身甲胄、腰佩太平剑的萧砚步入此间,千乌和巴戈跟在他后面,姬如雪见此才恍然明白过来,二女方才显然是去帮萧砚穿甲了。 见他进来,众女自是要起身行礼,萧砚却只是抬手一压,然后随手拿了个卷,道:“你们慢慢吃,今日校场点兵,我快迟到了。” 姬如雪遂悄悄瞪了他一眼。 女帝则掩着嘴失笑:“大王身为三军统帅,确实该以身作则、不可失时,不过好歹也喝一口热粥再走吧?” 正对姬如雪那一瞪发笑的萧砚,闻言不过笑道:“无妨,军营中亦有吃食,混一口便是。” 女帝自是依他,本还要起身相送,萧砚却又再度一挥手,折身便出门而去。 两个王妃在餐桌前相视发笑不提,萧砚离开秦王宫后,一众早已等候的天策府属官便纷纷随他骑马向西出固子门,到了城郭西北面的金水大营。 话说今日萧砚校场点兵演武,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早先拟就的禁军改制草案,在与女帝夫妻间商量完善了一二后,又拿给众属官、臣僚议论了几日,已终于下了决策。 乃是在禁军体系下,设置殿前司建立殿前军,以统领最精锐的殿前诸班值,负责宫廷宿卫和皇帝安全。定霸都、归德军便充为殿前诸班值全部,设殿前都点检一人,由萧砚兼任。 其后,则是侍卫亲军马军司、步军司,分别统辖禁军中的骑兵和步军部队,负责京城防卫和战时出征。而原属侍卫亲军在改制后的马军司,设铁骑军、控鹤军以直属骑兵主力;步军司则设龙捷军、虎捷军以直属步兵主力,二司都指挥使分别由王彦章、余仲任之,也就是被诸属臣笑称的马帅、步帅。 而三司直属的各军,又各分左右二厢,换而言之,禁军三司计十二军,共十二个厢都指挥使。 今日检阅诸军,除却禁军原有的兵马外,还有编入禁军的蜀国降兵。时至今日,除却史弘肇部驻扎在汉中外,撤裁了十来个军号的三司十二军,差不离有近四百个指挥,兵员超过十五万,逼近二十万。 检阅诸军是第一步,目的是为了裁撤老弱。 自朱温起兵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其中存在一定数的老卒仍然在战场上拼杀,这种老卒固然战争经验丰富,厮杀本领强,但超过一定年龄,确实无法再与年富力强的青壮相较,且能在军中拼杀到这个岁数还未战死或者退役的,或多或少都已打拼出了家业,已然心存顾忌,惜命惧死,需要给一批安家费遣散回家。 还有一些则是被军中好友携带入军的年轻人,战阵经验不足,厮杀本领实在勉强的,便要直接淘汰出去,选拔出其中的精锐留下。 检阅诸军一事需要费数日,先淘汰遣散一批,后面萧砚则会安排一场大演武,以各军的长途行军、战阵演变、互相攻防、突袭夺旗、战略达成等等的完成效果来进行考核,然后再根据考核成绩来精简禁军。 所谓强者留,弱者出,精简禁军后,禁军规模会被控制在十万至十五万左右,也就是需要撤裁一百至二百个指挥。 当然,阅兵后还能参加大演武的兵卒,自不能当作老弱对待,朝廷会给裁撤士兵提供土地、农具或小额贷款,引导其转为农民或手工业者,或下放至地方依据情况进行安置等等。 总而言之,这么一场必然费半月乃至一月的撤军浪潮,虽然亦会费大笔钱粮,但比打一场大战划算的多,并能显著提升禁军的战力,进而增加民间的生产。要知道,五万乃至十万的兵卒退伍回乡安置,带来的生产力绝非是普通流民和农户可比的。 于是乎,萧砚捧着一碗营中的汤饼三两口吃完,又迎着朔风与众文武臣子检阅各部军容,竟是热的全身大汗,一直忙到傍晚,也不说入城回府,只是在营中继续用饭,饭后又亲自走访各营,俨然是打算住在营中了。 酉时城楼上响亮的钟鼓声能传遍全城。宁静的秦王宫中,后园架在溪流上的弧线型木制天桥,在夕阳的余晖里如同一道人工彩虹。中央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泛着橙黄的光泽。 这里虽不是皇宫,但也是实打实的五进大院,数墙之隔,和外面的气氛完全不同,没有半点市井的喧嚣和争斗,如同与世隔绝。 正王妃一天似乎也很忙,时常待在萧砚的书房里处理奏疏,虽说萧砚好像并没有当众说过让女帝代他评阅奏章,但从来没有人质疑过她。 说来女帝嫁到这里十余日,好像从来没对人发过火,甚至连严肃脸都没露过,整座秦王宫却无一不对她敬畏非常,就算女帝不管做什么事看起来好像都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但偏偏秦王宫内外所有事都变得井井有条,运转得当,人数比起曾经明明多了几倍,却无半点纷乱的感觉。 而侧王妃则每天都被带在正王妃身旁,秦王更是除了大婚那两天外,时常整天整天的不见人,所以府内自然都是千乌和巴戈做主。当然,应是前者做主的说法更准确一些,不过后者现今得了名分,硬是凑了上去后,好像也并不感到突兀,所以在外人来看,千乌和巴戈竟有种如胶似漆如同亲姐妹的错觉感。 “你说阿郎今晚会不会回来?”巴戈一边玩弄着盘在手腕间的血红色小蛇,一边问旁边捧着一卷道书观看的千乌。 千乌瞥了她一眼,继续翻页不语。 巴戈似乎早已习惯,毕竟若放在以往,她不说能做什么,定是要先用冷然的眸子暗恨千乌几眼的,而今却只是兀自毫无仪态的仰在椅子背靠上,暗恼道:“人家有洞房烛夜,咱们俩怎么也该有吧……妾和妾,也当真不一样。” “你若心中不平,自去找阿郎讲。”千乌头也不抬,淡淡道。 “你别说你不失望。”巴戈左右看了眼,复而斜视千乌,声音则不禁压低了些,道:“这洞房烛夜,意义可大不同!” “失望又如何,不失望又如何。”千乌依然语气淡淡:“阿郎行事,自有他自己的打算。禁军大事,本就比什么烛夜更重要。” 巴戈有些愤愤,忍不住用手指弹着那血色小蛇的脑袋:“说白了,还是咱俩不重要!” 千乌嗤笑一声,应也不应。 巴戈看她如此模样,反而更愤,走过去啐道:“你就不能有点志气?” “如何才算有志气?”千乌翻过一页,更是眼睛都不抬一下:“争了王妃的位子,就是有志气?” “咳……倒不是这个。”巴戈一想起女帝那副绝美的面容,心头竟是有点寒意,忙摆手道:“我是讲,不说争位子,起码也要让阿郎对我们稍稍重视一些,例如……” 她眼珠子稍稍一转,脸竟有些发红,小声询问:“你可知阿郎最想达成的愿望是什么?” “什么?”听到这一句,千乌居然合上了书,抬头认真相问。 巴戈遂凑过去,对她耳语了几句。 岂料千乌非但没什么羞意,反而双手拿着那卷书置于膝上仔细思索,然后反问道:“如此真能让阿郎更高兴?” 巴戈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一红道:“等你见识过了就知道了。” 不过在言语之间,她却是诧异于千乌的镇定,同时不禁暗想,千乌平时看起来一副云淡风轻不与外争的样子,真到了这种可以稍稍争宠的时候,也很是上心嘛。 千乌则在一言不发的思忖片刻后,突然伸手掀开巴戈的裙子,认真打量了一下她的腿,甚至还想上手摸一摸。 “你做什么!?”巴戈吓了一跳,急忙躲开,然后又惊又怒,有些认为千乌不尊重自己。 “现在你都要躲,何况是你说的那样?”千乌有些无语,皱起了眉。 巴戈感觉脸更红,急忙争辩道:“谁知道你突然掀裙子?” 千乌不理她了,继续翻开书看。 巴戈尴尬了一会,复又靠过去,伸手挡住自己的嘴,悄悄说道:“阿郎要是不回来,晚上我到你房间里去……放心吧,照我说的做,我们一定能把阿郎迷得不要不要的。” 千乌看了她一眼,继续看着书卷,只是不置可否。 巴戈无奈,她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而见千乌这副高冷样子,她才懒得伺候,冷着脸就走。 不过等到晚上,见萧砚真没回来后,她又认真想了一下,先支走侍女,等到深夜过后,悄悄走到千乌的院子里,待看见后者的侍女也不在,门也没锁紧后,才冷笑一声,潜入了进去。 第二日一大早,千乌和巴戈先后到东厢用饭。 “嗯?千乌夜里没休息好?”女帝先是看了眼千乌的脸,笑了一声。 千乌居然难得的有几分萎靡之态,这会只是奇怪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平静道:“王妃何出此言?” “实在鲜少见你有过黑眼圈。”姬如雪在旁边也有几分好奇。 女帝倒是想到了什么,然后笑着好言道:“不必多想,大王昨夜让人带了口信,待忙完营中事后,自会回府休息几日,那时候当会好好弥补你们。” 姬如雪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自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不会表现出来。没办法,萧砚只有一个,所谓分身乏术,哪里能一下顾及到所有人。 千乌却是好像呛着了一样干咳起来,然后摆着手不说话,脸也因为被食物呛着而泛红。 至于坐在她对面的巴戈,虽也有两道淡淡的黑眼圈,这会眼看着千乌,却是微微抬着下巴,隐有得意之态。 不料就在这时候,外间又是脚步大作,不过并非是向这边来的,女帝本还欲和千乌几人谈笑几句,见状便蹙眉让阳炎天出去询问出了何事。 片刻后,就见阳炎天表情凝重的走进来,道:“大王回府了。” “嗯?大王不是说了这几日住在营中么?”女帝有些恍然,连萧砚的衣物都是她亲自收拾出来让人送到军营去的。而姬如雪几女则神态不一,巴戈却是稍有几分期待感。 “晋王李克用死了。”阳炎天道:“消息传回来后,大王便马上回府了,正召集群臣议事。” 只一瞬间,巴戈的脸色骤然一白。 (本章完) 第420章 请归晋国 第420章 请归晋国 “李克用仓促而死……” 汴京,天策府。从城外金水大营驰马回府,乃至一身衣甲都来不及更换的萧砚坐在大堂主位,望着几名被匆匆从府中各处公房召来,此时正在传递信函的心腹臣僚,脸上也是难得的严肃起来。 “李嗣源此人颇具野心,以侍父事于通文馆隐忍多年觊觎上位,这事不难猜测,但其人既然能隐忍数十载,又可凭借通文馆养出大好名声,便并非那蠢笨鲁莽之辈。此人月前在太原行刺李克用不成,而狼狈逃窜一事过于诡异,可按下不提,此番借兵变之机谋李克用于隰城一说……诸君以为如何?” “不可轻信!”韩延徽作为心腹、首席,自然当仁不让,却只是连连摇头蹙眉。 “李克用此人,固然只知兵而不重政事,然其人毕竟多年晋王,于河东之根基、威望何其深重?若说李克用身死而李嗣源奋起与李存勖争斗,且其下文武或择君认主、或明哲保身,确有几分可能。但李克用既在,下面能有几人敢反他甚至逼迫其安危?更别说所谓兵变之晋国西路军主将乃是周德威,其人不说是追随李克用多年的老臣,亦是坚定的李存勖支持者,纵使是因为情报不明而盲目进逼太原,但只要李克用一露面,其人必然会第一时间约束住兵马,又何能让李嗣源寻到谋害李克用的机会?” 韩延徽说完,堂中众人或深以为然,或思虑不止,或捻须默然,总之一时并无第二个意见发出。 话说,萧砚宿于城外军营,乃是以秦王之身亲自坐镇禁军改制,若非是李克用身死的消息传来,他又岂能在这个节骨眼放下这一大事?但实在是这一从北面传来的消息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出乎意料,也太过突然了些,便是萧砚都不得不需要第一时间召集麾下谋士来议定应对之策。 所谓晋王李克用突然身死,虽然传回来的第一手消息稍显粗糙,但前因后果倒也勉强算得上是明了。 且说月前先有通文馆李嗣源、李嗣昭于太原举兵弑父不成,期间后者当场被擒不知死活,前者侥幸单骑走免。但由于通文馆在晋国的势力实在不小,晋王虽及时召李存礼回太原暂理馆事,但到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知通文馆到底还有没有余力第二次暴起,据说晋国数万西路军便是以尽诛通文馆一言东进太原。 这便让人奇怪了,李克用既已通缉李嗣源并召李存礼回来安抚通文馆人心,显然已摆出了只诛首恶的姿态,西路军为何独独要赶尽杀绝呢? 按照之前众臣僚给萧砚分析的说法来讲,乃是晋国追随于李存勖的世子一派既见屠刀已出,便不打算罢手。 毕竟所谓通文馆十三太保,除却世子李存勖外,每一个都与晋王有父子之名,除掉一个李嗣源固然是大大削减了通文馆的势力与声望,但仅仅死一个李嗣源而已,其后的什么四太保、五太保乃至最后的十三太保,谁能保证他们没有心思并有余力继续领导通文馆奋起? 杀李嗣源一人是杀,除尽通文馆也是杀,好不容易抓住这一机会,通文馆不死个一干二净,反而不美。 而且按照众人的分析,李克用多年前创立通文馆,固然起初是欲以此来对抗玄冥教、幻音坊,但在事实上,通文馆最后也成了李克用拿来维系晋国朝廷、军方平衡的存在,若晋国军方势大反过来威胁到了他这个晋王,李克用便会启用通文馆来稀释、压制军方甚至是世子李存勖的势力,反之亦然。 与玄冥教、幻音坊这两个更似江湖势力的组织不同,通文馆的成员在晋国是可以出将入相的,拥有特殊的政治与军事力量,如果李克用培养得当,来日便可将通文馆作为政治遗产交给李存勖继承,用以维持朝廷平衡或者拿去达成其他目的。 总而言之,只要通文馆在,就算他李克用死了,李存勖也并非只有军方这一派可以指使,前提当然是李克用会除掉诸如李嗣源这等野心之辈,而显而易见的是,李克用正在做这件事。 但对于军方而言,若能单独成为世子甚至是整个晋国的倚仗,又何必留一个本就看不顺眼的通文馆继续恶心人? 天底下还有让通文馆这群虚伪文人,坐在我河东武夫头上的道理? 换而言之,这次对通文馆的屠刀一起,便让军方嗅到了机会,连李克用都一时不好收回去,而那所谓西路军不管是勤王也好,真的兵变也罢,进逼太原当然也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为世子或者是为了他们自己,将通文馆彻底连根拔起。把这群虚伪之辈的头颅在太原城下像葫芦一样串起来,让晋王晓得,晋国与世子今后真正的倚仗到底是什么。 但是,所以说但是,李克用这不是没死吗?他这个晋王不是还足以震慑河东吗? 按照情报显示,十月十三,在通缉所谓圣主李嗣源的第三日,晋王李克用先是传令让东面正回师太原的世子李存勖继续屯驻雁门,进而不过亲领鸦儿军五百,携带十太保李存孝、十一太保李存惠、十二太保李存勇西出太原。 而李克用既出太原,消息传至恰至隰(xi)城进而准备继续向太原进发的晋国西路军时,果然有一大半军官当场不敢再东进,就算有一些硬着头皮还想继续向前的,在见到了作为李克用使者的几个太保,确认晋王真的来了后,也瞬间就此认罪,原地停驻等候晋王检阅。 事情到了这里,其实已然顺利解决,甚至可以说顺利的过头,毕竟人的影树的皮,坐着轮椅多年不出太原的晋王都亲自来了,又有几人敢真的反了? 难道还要把晋王杀了再去杀尽通文馆不成?不说杀了晋王后还能不能达成后一目的,怕是世子李存勖第一个就要红着眼睛来把大家伙在隰城下屠个干净。 于是这场所谓勤王事本来就要如此不了了之时,突有消息传来,说是发现李嗣源似也在向西路军移动的踪迹,不过其人在被发现后,马上逃蹿入隰城东北方向仅仅四十余里的隐泉山内。 而转折点就在这里,距离自己大军亦不过数十里的李克用不知是何心思,只是于其处陡然止步,转而带着五百鸦儿军转向隐泉山,其后,便死在了彼处。 “如何死的?到底是所谓被李嗣源所害,亦或是死于他人之手,还是干脆就是一场骗局,仅凭这一封信函及不尽实的传闻,皆不可知也。” 枢密副使李珽亦也思忖道:“李克用再不济,左右也有五百鸦儿军,仅凭一个李嗣源……后者就算也有一些残部跟随,又哪里能威胁到李克用本人?” “且说。”李珽又道:“按照信函上所言,最后收拾残局的,不是周德威,也并非李存孝等三个太保,反而是莫名冒出来的四太保李存仁,这前后……也过于古怪了些。” 主位上的萧砚敛眉不语,他固然清楚这些都与袁天罡脱不了干系,但情报缺失下,种种信息不能串联到一处,着实让人看不清真相到底是什么。 “晋王李克用身死,应是毋庸置疑……”岂料,一直未曾出声的敬翔确突然对韩延徽与李珽道:“这消息都已传至我们手中,起码黄河两岸都已大略知晓。晋国上下百万之众,其中官吏、将佐何其多,若听晋王突然身死,只怕先乱的是他们,真是骗局,骗谁?骗我们还是秦王?目的又是什么?诱导我国出兵?可若是想诱我国出兵,方法何其多,何必选这个代价最大的去做?” 韩延徽沉吟点头。 而李珽则皱眉道:“道理是这个道理,然其中诡异处却不得不防才对……” “若说诡异处……”韩延徽突然捻须冷笑:“倒真有一点称得上诡异。” 堂上几人皆向他看去,而韩延徽只正色看向萧砚,道:“王上,此番晋王与李嗣源尽皆身死,得利者何人?” 萧砚并无什么表情:“如果抛去亲情而言,自是李存勖无异。” 不过萧砚刚说完这一句话后,却又陡然眯眼:“通文馆……似乎亦得利。” 其实说到此处,众人已然明白了过来,但韩延徽还是感慨点头道:“然也!此番这通文馆陷入窘迫,便正是因李嗣源而起,可只要晋王身死,不论李嗣源死活,通文馆都免不了会被晋军拿来泄愤,届时世子李存勖大约也只会放任。可若当下局面,乃是通文馆李存仁亲手剁了李嗣源的脑袋……信函上写的清楚,李嗣源得手后,本还有余力逃窜,正是李存仁当着残存鸦儿军的面将其斩杀,并悬其首级于军中。” 萧砚缓缓颔首:“既有李存仁出面了结,通文馆便表明了忠于李存勖的立场,倒也说得过去。” 李珽倏的摇头:“李嗣源留在晋国,本就是早晚都要死的……现在看来,竟是只有一个晋王莫名死了,然后成全了李存勖、通文馆甚至是支持李存勖的诸将?” “倒也没有这么轻易。”韩延徽连连感慨:“需知李克用终究还有留通文馆为己用的想法,焉知其后骤登王位的李存勖会是什么心思?所谓十三太保,想必能被李存勖念及兄弟之谊的,当是寥寥无几。” 不过韩延徽又马上振作起来,正色道:“总而言之,不论通文馆会不会被李存勖拿去立威,晋国也必然因此虚弱一时……” 李珽也随之振奋,便是另外几个一直不怎么插话的郑钰等臣僚亦跃跃欲试起来。 萧砚召他们来此,所问还不是为了此事。晋国失了李克用,会不会内乱暂且不提,这种突发的大事落在晋国内部,一则王位不是平稳过渡;二则李克用之死到底有几分阴谋的意味在;三则作为继承人的李存勖还在雁门关,而原本正该被解决却没有解决的数万西路军,却也着实还聚在距离太原不足两百里的隰城,若李存勖未能及时回返太原处置后事,焉知会不会因此再次生出变故? 大好良机在侧,比起不久前所谓李嗣源弑父的事来讲,这才是真正的时机好不好。 “秦王。”敬翔皱了皱眉,竟是突然起身道:“老夫以为,要与晋国作战,若无灭国之心,若无直捣太原之力,当不可擅开战端!如若不然,恐会与当年的太上一般,陷入潞州泥沼般的境地。” 萧砚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点头:“敬相此言当是正理。” 而萧砚一开口,还有想反驳敬翔的人几乎是瞬间卡壳,不过这确也怪不得敬翔,就在不久前,大家伙才议定了说法,乃是要休养几年积攒国力,再一举而下河东。 不过……不过这不是良机已显嘛! 于是李珽到底还是起身对着敬翔拱手客气道:“敬相,所谓敌有隙则攻,无隙则挠之生隙,晋国此番必生内乱,合该抓住局势使其内外交困才对,且正是为了来日不会再次陷入泥沼,才该尽快抓住战机进兵!纵使不能一举灭其国,也能一战而夺其城、掠其地!” 敬翔捻须发笑:“李大夫所言确不失道理,然李大夫岂不闻‘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晋国固然内乱,然内乱何起?李克用虽去,然李存勖尚在。李存勖何以不亚其父?乃是其人之能、之智、之威一概不落,故能让周德威、符存审等老将之流亦为他如臂使指。李存勖既非庸人,又并有晋国人望,纵有内乱,其人又有何忧?只怕待我国进兵,反而能转而让其人迫使晋国上下摒弃前嫌,众志成城共抗外敌……” 李珽一阵冷汗,稍稍抬眼去看萧砚,却见后者依然没什么表情,遂只好勉力发问:“那依敬相所言,李克用身死,难道还是晋国的机遇不成?” “倒没有这个意思。”敬翔失笑摇头,复而转向萧砚:“秦王,老夫只有一言,之前议定休养生息之决策,还算数否?” 萧砚不由失笑:“如何不算数?诚如敬相所言,区区一个李克用掉了脑袋,难道还要让天下人为此连累不成?” 敬翔既没有松一口气也没有如何作色,只是继续发问:“那秦王难道就甘心作罢?” 萧砚面不改色,不过依然点头而已:“晋国早晚归于中原,何急于一时?若能速下,自该一战而定河东,给河东百姓一个说法,如若不能,便是两国表面太平,也能让河东乃至天下人喘口气了。” 说着,他环顾左右:“李克用穷兵黩武多年,死不足惜,唯独可惜其人死的太早……料想河东在李亚子手中,也能好过其父,我们休养生息,河东何尝不是在休养生息?当地的士民也没有因为李克用死了而更喘不过气的道理,天下纷乱多年,不论何地,能尽量多保存一分元气、一些人口,总是好的。天下大势,我们据有其二,你们常说我有仁德,是天下人望所在,那我便不能够凡事只分敌我,亦需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觉悟,行高屋建瓴之势。” 韩延徽等人或是在方才就想到了萧砚的意图,或是失措于这位君主突然间的英气勃发,尽皆俯首而拜。 唯独敬翔叹了一声,从座位走到大堂中间:“大王仁德,然李亚子其人,便是胜过李克用,又能胜多少呢?臣方才言语,却是未能念及河东百姓,实在惭愧。” 萧砚还未适应这一称呼转变,便见敬翔仍然一揖未起:“大王匡扶天下之志,岂能不急。河东不可用兵,何妨用兵阴山?草原纷乱不休,暗流涌动,诸蕃部各怀鬼胎,述里朵、耶律剌葛、晋国甚或其他人参杂其中,以至局势糜烂,何也?” 敬翔抬起头,肃声道:“若非大王无心理会草原,彼辈何能操乱其中?臣敢断言,若大王有意,阴山定可速下!阴山下,则云中必得!云中得,大王于河东,便正如高屋建瓴之势!” 大堂之中仿佛瞬间一震,人人错愕抬头,韩延徽捋须看着敬翔,稍稍叹气不语。 萧砚先是眯眼不语,复而再度失笑,却是抚案而起:“敬相既有此言,何故藏至现在?着实是……拨云见日!” 敬翔笑而不语。 其实这真不算什么特别的战略眼光,连同萧砚在内,在座的每个人都可以想到,只是早晚而已,无非是李克用身死的消息陡然传来,每个人都被这道消息牵引了注意力,却没人如敬翔这般瞬间就抓住了关键所在。 而看敬翔的样子,若非萧砚方才那段话,恐怕当下甚至是不愿意提醒萧砚的。 至于其中谋划,当然不复言说,正如敬翔所言,草原上之所以如此乱,这般多人都在蹦跶,原因只有一个。 正儿八经的萧大汗,除却丢了一个朱友文过去外,真的什么都没有管过,而便是这么个朱友文,也在事实上改变了一次草原局势。 而待萧大汗的目光移至草原,兼有晋国暂时无心北面,阴山可下否? —————— 此事议定,一众臣僚三三两两的散去,自有人继续讨论战略谋划,而萧砚既然回府,也没道理回家不看一看,但出来第一个迎他的人,或者说第一个寻到他的人,却是一个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人。 “我愿奉出所有,求大王允我回晋国一趟。” 廊下,巴戈双手迭于额前,只是死死扣地。 (本章完) 第421章 叛徒 第421章 叛徒 “回晋国?” 临近冬日,萧砚顺着长廊走进来,身上衣甲略还带着几分寒气,几名本要迎过来的女侍束手立在远处,却是无人来打扰眼前这一幕。 实际上,巴戈叩首于地的这一幕,也着实让人吃惊。需知道,巴戈入府这一年来,旁的人不说,府中的人却是晓得她尊上而慢下的脾性,在下人面前,她向来都是要略微摆谱的,哪里会让她们有机会看见自己卑微的样子。 萧砚一时驻足回头,只是波澜不惊询问:“你用什么身份回去?” 巴戈失措抬头,眼眶竟已泛红,不过低声道:“请大王恩准。” 萧砚稍稍皱眉,但并未马上言语,叫她起来跟随自己步入后方庭院的偏室后,才一面让她帮自己卸甲,一面道:“李克用已死,你回晋国一事,倒确实无需像之前那般有所顾忌。不过问你一言,你回去后,又能做什么?” 巴戈小心偷看了萧砚一下,但片刻后,也唯只是低头不语。 萧砚瞥了她一眼,静等了片刻,径直迈步离去。“比你来之前,晋国已然大不同,有些事也不可能浮于表面,望你好自为之。” 随着其人话音落下,外间恰才寻来的姬如雪似乎瞬间就明了了,先是看了眼偏室内身姿绰约,装扮模样亦越来越似汉人的巴戈,复而看向萧砚,稍有些欲言又止,但萧砚面无表情的过来,只是牵着她的手便折身而去。 巴戈再度抬起头,一时有些恍惚,却是几度想要出声,但看着萧砚伟岸的背影毫无留恋的远去,到底只是兀自浑身冰冷的咬嘴沉默了下去。 万般言语,解释,化作最后,也不过是对着萧砚离去的方向一揖而拜罢了。 而既得萧砚允准,巴戈便立即着手动身,不过只套上了一件冬日间出行的袍子皮披风,又带上了自己的随行短刀,饲养的血色小蛇,便趁着天色尚早,径直寻了一匹黄鬃马,在向府中女帝几人道别后,只收了一些赠物,就一路出汴京北门而去了。 至于期间千乌相送,以至巴戈那位名义上的姨丈臧和在得知消息后大惊失色以至于乞求挽留等等琐事,自然不必赘言。 大梁虽与晋国对峙接近一年,但毕竟战事平定,又顺利度过了今岁秋收,所以大体还算安宁,南北往来通透,鲜有意外之事发生。 巴戈单骑渡河向北,不过数日便经邯郸向西过太行山进入潞州治下,入了潞州,她这个通文馆礼字门下要人的身份也得以再次激活,她一年前离开晋国时安排的心腹手下也便顺其自然的重新联络上。 不过萧砚所说的晋国已然大不同并非虚言,所谓物是人非,晋国的局势演变已经到了让巴戈都陌生的地步。 李克用突然薨殂,潞州自然全面警备不提,所见州县亦风声鹤唳,原本遍斥河东的通文馆门徒几乎是一朝丧尽,再难看见,而北面亦有一波一波军马向南而来,俨然是要稳固潞州、太行一线防备梁国。 与之相对应的,城镇、乡野中,也随处可见晋国军士驰马而过,或是搜寻、羁押等等不一而足。而这种放在以前必然是由通文馆代劳的事演变成了如此,巴戈又何尝看不出通文馆如今的形势。 好在通文馆固然看起来势微,各地的据点也多有被放弃与查抄的地方,但无论是太原朝廷,还是不知有没有回朝定局的世子,到底是理智的。既然威胁最大的圣主李嗣源已然身死,那么通文馆就还是晋国可以控制、倚仗的利器,又怎能自毁长城呢? “如此说来,如今通文馆掌权的,依然是我们门主?众人皆知门主与圣主交好,世子敢放心门主?还有四门主何在,怎不是他来掌权?” 仪州治所辽山县,所谓仪州通文馆驻所内,眉眼锐利,褐发高束,一身黑衣戎袍的巴戈高坐主位,手间把玩着赤蛇,只是冷着脸望向左右几个比起之前还少了四五个的心腹手下。 以通文馆制,各门下设都尉一人,校尉二人,各个校尉又辖有主计、领旗、司库、谍主、察子五个定员不等的属吏,用以代管麾下门徒。 如礼字门下,都尉巴尔,校尉自然便是巴也与巴戈,而巴戈麾下,又有总计八九个属吏,都是她多年培养提拔起来的心腹。 而这几个得了召唤,复而从各处匆匆汇聚于此的属吏,显然不知自家上司为何消失一年,又为何突然现身,以至于有些失措。而后更见同僚比起一年前少了约莫一半,情知巴戈脾性的众人又何止是不安。 但左等右等,既不见巴戈将怒气撒在他们身上,也不见其人询问那未来参见几人的去向,反倒是张口询问馆务事,众人倒是在轻松之余稍有些错愕,倒是作为替巴戈管理文书、勘验档案的主计反应很快,急忙应声。 “禀校尉,确是门主在继续执掌通文馆。晋王出事后,虽然四门主(李存仁)得了首功,然其人曾经毕竟多是戍立于西北防边于外,哪里能管得了馆务。而我们门主之前虽然确实与圣主交好,但不论是半年前晋王命门主镇守潞州,亦或晋王离开太原前亲口任命门主代掌通文馆,都颇有说法。且不说有晋王信任门主的安排,按照馆内资历、经验来看,圣主已死、亚圣下狱、四门主戍边,五门主(李存义)下落不知,唯独门主熟知馆事且资历最高,除他何人?”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那主计平缓了一二,方才继续道:“如今晋王恰才薨殂,而外有梁朝,为朝局计,世子也只有信任门主,据小人前日得到的消息,世子已然加封门主为检校司空、薛侯;并加四门主为检校太尉,领代州刺史;其余各位门主也多有加封……” 巴戈脸色冷然,不以为意。 圣主李嗣源之前的官职便是代州刺史,其人既然死了,由杀了他的四门主领去倒不足为奇。 她盘弄着手中赤蛇,本想询问晋王何时出殡,而话到嘴边,却是陡然问了一句:“可知十三门主在何处?” 巴戈却不是无故询问的,需知她之前被送往中原行计,是直接受到晋王过问的,而顶头上司也从李存礼变成了李存忍。 想来她在萧砚身边的假戏隐隐有几分真做的样子,甚至能凭借降臣的关系在萧砚那里得到一个名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自然有心忽略晋国这边的事。可巴戈自知无父无母,自己一个女人能在这个晋国立于人上而跋扈无人制,且连亲族都勉强可当得上一声高门,若非是晋王族人,又何能如此?且河东数万沙陀族人,视晋王为父者又何止她一人,抛弃亲族不提,就背叛晋王这件事,巴戈在多数的时候,还是不齿于言的。 所以这次回返晋国,固然主要是为了奔丧也无需担心晋王问罪,却需得在李存忍那里补一个说法。 李存忍多年的情报头子,依据巴戈这半年来的表现,她未必不能看出什么苗头来。而天下皆知这位十三娘在晋王身边的地位,就算是世子继位,她想必也仍然能够得到重用,巴戈自知今后的去留,以及一年来旧部十去五六的地位还能不能恢复如初,这位十三娘恐怕也有余力进行干涉。 但古怪之处就在于,她无论是在大梁境内通过之前的暗子联系,还是回到晋国后试图恢复与李存忍的通讯,种种手段都是石沉大海,莫说是联系上李存忍本人,便是忍字门下的门徒,好似都一朝分崩离析,散了个干净。便是之前跟随巴戈去中原的忍字门人,与她们的那位十三娘如今也是上下断联的状态。 至于曾经在晋国独来独往却地位超凡的“殇”组织,巴戈之前就没资格接触,何论当下。 果不其然,连同那主计在内,几人先是面面相觑,而后还是由那主计干咳一声:“校尉需知道,自晋王出事那一日开始,十三门主便不知所踪了……” 其人眼见巴戈一脸冷色而俨然不是随便问问,一副示意他继续往下讲的样子,又是一阵为难,硬着头皮道:“具体内情,小人也难以知晓。校尉应该知道,从月前圣主在太原行刺晋王不成开始,我们通文馆就有些不同以往了……小人只听说,当日圣主在隐泉山的消息,便是十三门主遣人告诉给晋王的,而后晋王率领五百鸦儿军进山发生的事,就又是一个说法了。” 他显然也是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于是在脑中好生整理了一二后,才又继续道:“按照传闻来讲,十三门主当是因为保护晋王而一并死在了圣主手中,不过奇怪的是,十三门主本人的尸体并未寻到……所以便有了第二个说法,言及十三门主其实一直就是圣主的人,故当日圣主才敢在太原联合亚圣对晋王行凶,而彼时也才有机会在隐泉山设下圈套害死晋王……” “后者谁信?”巴戈忍不住嗤笑。 那主计干咳一声:“其实信的人还是不少的……一者,晋王出事后,不仅十三门主消失无踪,连同忍字门下与殇组织也迅速消散,按照十三门主的地位,无论其人是生是死,忍字门与殇组织也应当是继续效忠世子而非如此反应;二者,晋王何等雄武,左右更足足有五百鸦儿军护卫,若非晋王最信任的十三门主背叛,单凭圣主又岂能得手?只是圣主与十三门主可能都没有料到四门主早就得了晋王密诏而随行护卫,这才功亏一篑罢了。” 他苦笑了下,又补充道:“甚至再讲一点,若非十三门主背叛晋王,在四门主随行护卫下,圣主更没有机会成事了,只是大概四门主也从未想过十三门主居然会背叛晋王,才以至于十三门主侥幸逃脱,以至于忍字门、殇组织一朝俱散。” “……” 巴戈不由冷面皱眉,这说辞的漏洞太大,但仔细来想,似乎又有理有据。不过她过去一年因为萧砚的事,也对李存忍稍有几分了解,依照这位十三娘在晋王身旁的地位,其人如果真的是圣主的人,圣主岂不早就有机会上位了,又何须走到如此狼狈以至于丧命的地步? 但她沉吟许久,终究还是不做他想,李存忍不在,她反而更利于重新在晋国恢复以往地位,于是在众人紧张的等待中,只是意兴阑珊的起身:“罢了,随我去太原见门主吧。” “遵命!” —————— 与此同时,仪州东,太行山某处。 “噗嗤。” 一支光杆镖先行一步,瞬中一墨衣裹面人的后肩,在后者踉跄之际,下一支光杆镖紧随而至,正中其人后心,使之终于瞬间脱力,向前栽倒下去,向山坡下翻滚数丈,最终伏于草丛之中,气息奄奄。 三道身影从坡上前后闪来围在其人身前,却是头戴兜帽,同样裹面而服饰大不相同的三个高大男子,一人后负双斧;一人腰上斜叉一柄小锤,手拿一柄;而最后一人手持单刀,然从其人腰后的几枚飞镖来看,前面的杰作显然是此人所为。 “死了?” “收着劲,死不了。” “这也不能问,怎么办?” 三人互相闷声作问,却皆不能答,一时僵住。 “没长进。” 坡上继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却又是一身负双钺的桀骜男子由数人簇拥而来,其人迎着日光负手而立:“区区一个殇罢了,居然让你三人追杀了大半日,若是他们五个人同在,你们还不被反杀?真是丢老子的人!” 三人皆瞬间抱拳低头,口称一声“师父恕罪”后,便不敢再有言语。 那山坡上迎着日光的桀骜男子,自然便是素有战无不胜之称的巴也巴校尉了,其人冷笑一声,倒也懒得再继续怪罪。 “将人拎起来,怎么讲,咱们也抓了一个,在门主那里能有说法便成。” 说完,其人被人簇拥着,再也懒得向坡下看,唯独只是负手扫视着前方千里丛林。 “十三娘?哼,你最好祈祷别落在本校尉手中。” 而随着他前方视线数里,莽莽群山中,一道身影撞出树丛,却又迎面倒在枯枝杂草中,几个紧随其后的狼狈人影急忙将她拽起,惊慌失措的同时,又纷纷忍不住七嘴八舌。 “门主,显然有人在阻拦咱们去寻世子,又何必要往那边硬闯?好多人都已死在半道了……” 李存忍却理也不理,只是咬牙拄刀而起。 “必须、必须告诉世子……贼子李嗣源,没死!” (本章完) 第422章 腿疾(一) 第422章 腿疾(一) “李嗣源在隐泉山?” 时间回到数日之前,也便是十月十六这一日。 所谓隰城,便是汾州(今汾阳)的治所了,而汾州所在,又是位于太原府西南与之交界,相隔不过二百余里。且与河东其他多有丘壑起伏之地不同,二者间可谓一马平川,不过是一个位于太原盆地之东缘,一个位于盆地西缘罢了,若是驰马长驱,也就是三日的功夫。 至于那一座隐泉山,则干脆直接就在汾州与太原府的交界线上了,或者说,这两块区域的划分,本就可以视作是由隐泉山作为标志而分割。而隐泉山这座山之所以得名,乃是据说孔子学生子夏,曾于晚年退隐设教于此,故此山又得唐玄宗命名“子夏山”,且因为子夏姓卜名商的缘故,遂百姓又多称为“卜山”或“商山”。当然,无论是所谓隐泉山还是子夏山,此地为河东儒家文化发源地这件事,却是众所周知的。 所以明明是左右不过三日的路程,李克用从太原出发后,却迟迟未至隰城,便正是此因了。需知李克用这次离开太原,本就是要以身为饵做诱,区区一个所谓西路军兵变,当然无需他本人亲自出马,而他的最终目的,也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区区一个李嗣源。 “回禀晋王、十二太保。”距离隐泉山不过十数里的文水县内,面对方才李存惠的询问,一殇组织成员正在回转消息。 “据线人传给首领的消息来看,李嗣源虽早已与线人有所接触,但其人只以替线人扫清追兵为说辞,一直未肯露面,李嗣源警惕异常,首领怀疑线人之事或可能已被他看出端倪,故不敢妄动,或继续放纵、或准备收网,还请晋王示下。并有一点,李嗣源此前隐隐约约的指引线人向西而来,此番又定在隐泉山与线人聚首,二事皆在晋王出太原前后,似有其人深意。首领以为,西路军异动一事,必与李嗣源有所牵扯,还请晋王慎重以待,对西路军有所防备。” 这殇组织成员固然声音沙哑,但吐字清楚,倒是让人颇有条理清晰之感。 之前李克用得到巴戈回信,知晓李嗣源两面三刀实与不良帅勾连图谋世子等诸事,在深思熟虑后,清楚既有不良帅掺和,李嗣源这把钝刀已然变成可以弑主的存在,所以才想用一场鸿门宴直接解决李嗣源,同时再招比较识相的老六李存礼安抚通文馆进而徐徐扫荡其中,给不良帅来一招釜底抽薪。 不料死在宴上的那个李嗣源竟然是个假的,是由四太保李存仁假扮而成,但彼时知晓李存仁已死的人,唯只有李存惠、李存忍与她麾下的殇组织等寥寥几人而已,故李克用干脆将计就计,命人继续假扮“假李嗣源”出逃,以图擒住真李嗣源,而这个所谓“假李嗣源”,也便是殇成员所言的线人了。 实际上,这个看似简单的计策是半点问题都没有的,线人出逃,不仅能让李克用有机会重新诱捕李嗣源,并能借机扫荡一些真心忠于李嗣源的通文馆乃至其他什么势力,所谓一石二鸟之计罢了。 但既知李嗣源早已搭上不良帅这个靠山,李克用又岂能无视这一真正的心腹大患,这才在明知西路军异动有古怪的情况下,离开太原亲往安抚。 李克用很清楚,只有离开自己根基深厚,并有千军万马坐镇的太原,无论是李嗣源也好、不良帅也罢,才有可能拿出决心搏这一搏。 而对方也明白,只有这一个机会可以解决李克用,若不然,就算在太原拼杀掉这位晋王,也大有可能会被成千上万的兵马堆死在彼处,且就算堆不死一个不良帅,退一步来讲,太原也会爆发内战甚至引动整个河东分割为二,各为其主,各行其是。 依照李克用对那位不良帅的了解,后者谋划如此,想必不会是为了这一结果的。 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人家想除了自己这个眼中钉,李克用又何尝不是为了将其人一网打尽? 需知道,李克用拥有一个唯有自己所知的最大底牌。 所以,在听完那殇成员的汇报后,李克用只是露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老十三多虑了,老大其人性子,本王又何尝不知?莫说线人是用老四的身份在引诱他,就算是用老三(李嗣昭)的名义在外,依照老大多疑的性子,恐怕也是先要试探多次才敢下定决心的……至于约在这隐泉山……老十二,本王记得这座山颇有几分说法?” 一旁杵着盲杖的李存惠稍稍躬身,先是将关于子夏山的典故讲解了一二,然后道:“义父所想不差,所谓晋地儒学发源所在,大哥年轻时便对这子夏山甚为推崇,记得当年通文馆初创的时候,他还带我们来此瞻仰先贤典故,并以游学、讲学事,从彼时开始,三哥、四哥与六哥便与大哥关系斐然了,此地对大哥或是四哥而言,当是意义非凡的。” 李克用似笑非笑的发出一道声音,复而眯上一只独眼,道:“既然如此,这隐泉山也算老大的风水宝地了。” 李存惠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义父所言极是。” “那便告诉老十三,也不用放什么长线了,既是老大的宝地,自当成全他。” 那殇成员领命而去,而李存惠静等了稍许,才恭声道:“不过义父,十三妹有一句话孩儿还是赞同的,西路军虽在知晓义父亲出太原后就停在隰城不敢再前,然隰城距离隐泉山不过半日路程而已,大哥挑挑选选将聚首的位子选在隐泉山,怎么也有他自己的一些小心思的。当下大哥在暗,我们在明,大哥怎可能不知义父你就在文水?其人明知如此又这般作为,或有几分敢鱼死网破的倚仗也说不定,义父何不移驾隰城亲自坐镇西路军中?彼时大哥再有手段,难道还能掀出什么波澜不成?” “此言有理。”李克用表示赞同。 而李存惠刚要谦虚表示一二,却闻李克用继续道:“有所准备自然是好的,你这就带老十(李存孝)、老十一(李存勇)动身隰城,本王赐你节杖,可便宜行事,彼处有周德威主持,乱是乱不起来的。” 李存惠愕然失措:“义父此言,莫非还要留在此处?” 李克用不急不缓,只是如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般轻轻捶着膝盖:“这一次最大的隐患看似是西路军有犯上作乱的迹象,然若非对方借机隔绝太原与西路军的联络,并巧妙将本王的这次‘鸿门宴’结合起来,周德威是不会犯蠢让西路军有所作为的,他虽然也是第一次担任西路军主帅,但军中老部下不少,焉能这点控制力都没有?” “义父的意思是……” “真正的隐患,恰恰就是老大本人。”李克用徐徐道:“想那不良帅为何图谋此事?盖因无论是本王还是世子,都并非他可以随意摆布的人。反观老大这厮,自以为智高于世、机关算尽,总能先人一步,实则正因他多智、多想,人家才能处处拿捏他,所谓先人一步,却不知他在为这一步沾沾自喜之际,人家早已站在高处俯视他,不过是他不自知罢了。” 李存惠深思之际,李克用已继续道:“而老大人脉深厚,多年培养、拉拢,连本王也只能知晓冰山一角,只要他一日不死,便一日就有余地继续让那不良帅操纵其中,且老大这人,太聪明,心思太多,心思多,弱点就多,至于那不良帅的手段就更……罢了,多说无益,你且去吧,只要你持节入隰城而去,西路军自会稳如泰山。” 李存惠自然领命,却是再度不解询问:“话虽如此,但义父方才已下令让十三妹收网,义父你又何必留下?” “老大当然好杀,但有些人就不是老十三能解决的了,自需本王来安排对付。”李克用面无表情:“且唯有本王在这里,那些人才会如老大一般入网,若去了隰城,怕他们反而失了胆气。” 李存惠一时哑口无言,半晌后,才道:“可若孩儿与两位兄长都走了,义父这里岂不……要不要将十哥留下?” “凡事自要两手准备,如果西路军那里判断有差,自需要有强力之人协助你稳固局势,而老十一远无老十之威慑力,偏偏老十又心智不全,不可托事,若有意外,亦需有人能够替你奔走一二,所以老十一你也需带上。至于隰城那边局势稳定,亦可成为本王倚仗,作用比你三人再次十倍还有余,不要多言了。” 李存惠再度失语,但想想李克用身边还有可当成一千人甚至两倍还多的五百鸦儿军,在面对李克用稍显不耐后,也便不在多虑,只得拱手应命。 至于后续安排,如李存惠三人为了不引人注意,只携带几骑轻身向西南去,便是无需赘言。 “有人与线人联系上了。” 隐泉山脚某处,李存忍早已观察手中那张绘制这座山麓的舆图数遍,这会依然在凭借地图来检查有无疏漏,而听见下面的人定时定点的前来汇报后,却是终于猛地抬头。 “可是李嗣源?” “并非其人,但可以确定,当是九太保李存忠。” “九太保?”李存忍猝然皱眉,但并不理会这位九哥为什么会在李嗣源身边,只是继续冷静道:“九太保现身,未必就能说明李嗣源也在山中,让下面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切勿打草惊蛇……” 然而这个命令说完不及一刻钟,又有人突然赶来回报,却是言及那九太保李存忠与线人会面后,竟然兀自下山,俨然是朝着文水县去了。 李存忍瞬间错愕,但她的目标是李嗣源,深知自己不能轻动,只是迅速派人来往传递其间消息。 没待多久,文水县李克用那边果然也传来消息,这李存忠不惜自爆身份前往文水告罪请见,居然是说李嗣源在山上想要求李克用一见,道清其中误会云云。 最为关键的是,李克用竟然同意了这次请见,已然动身往隐泉山而来。 李存忍顿时大惊,一时也顾不得坐镇此方了,急忙去见李克用,好在后者此来是带了全部鸦儿军的。 “义父切勿大意。”李存忍看着轮椅上的李克用,也是一时无可奈何,解释道:“大哥何等谨慎小心,岂可信之?且说九哥身为大哥死忠,便是舍身为计又如何?要孩儿来说,大哥未必就真的在这山上!” 身如侏儒,偏偏长得一副大胡子的李存忠在旁边拢着手低头叹了口气:“十三妹啊十三妹,多年兄妹之情,在你眼中竟是此般?我们十三兄妹中,独你最受义父信重,以年龄最小而隐隐凌驾于我等之上,可多年来我们这些兄长又何曾有过半点言语,哪一个有过半点言语?再说了,独你为义父忠心,为义父做事,难道我们曾经就没有认真替义父办事?兄妹多年,何至于此啊?” 说罢,他又道:“大哥此次所求,无非是想对义父说错只他一人,无需祸及其他兄弟罢了,如今二哥、四哥皆狼狈如此,我便是不为大哥而为他们二人,也甘愿走这一趟。也罢、也罢,反正十三妹不信,稍后上山,若无大哥的身影,十三妹大可一刀将我斩了便是。” 李存忍默然不语,但终究是不建议李克用上山:“大哥若真有心,自来下山求见便是,何须如此?” “老大想见本王当不是假的,本王确也想听听他的言辞。”李克用却只是嗤笑:“除此之外,本王亦有一个之前想见却难以见到的人,希望能在此处看见,既然如此,何妨上山一次?” 话毕,他便是直接让一百鸦儿军随他弃马上山,余者留下封山而已。其人决意已下,李存忍哪里阻拦的了,她自然知晓李克用此去分明是为了那个八九不离十也在山上的不良帅而去的,只能无可奈何之下,一边让人给隰城的李存惠下令,让其人速速带领大军向这边移动,同时一边自带殇组织成员随同上山,然后令忍字门下所部百余人一并暗中保护罢了。 而一众人上山去后不及半个时辰,却有上百骑骤然自东面匆匆而来,为首一人幞头戎袍,只是手持令牌对山下余众迅疾出声。 “礼字门下折冲都尉巴尔,奉命自太原来,新任通文馆圣主李存礼有要务禀报晋王。殇组织头领李存忍暗通李嗣源,已于太原寻至证据,尔等速速报之!” (本章完) 第423章 腿疾(二) 第423章 腿疾(二) 隐泉山以险峻著称,更几无铺设台阶可以攀登,多只能依靠天然石径与古人开凿的脚窝登山,好在所谓“子夏石室”,也就是相传子夏因传道而开辟的石室,就在半山腰上,不用翻越一些需要攀爬的岩壁。 然而山路崎岖,对身患腿疾的李克用而言,仍是难堪的跋涉。轮椅需由壮士架抬,他本人更须伏于亲随背上,方能上行,场面颇为狼狈。 李嗣源择此山巅会面,其心不善,昭然若揭。 幸而随李克用登山的百余人,皆是以一当十的精锐,或身负武功内力,或乃武夫魁首。山路虽险,直线距离却也不过千尺之遥,一刻钟后,这浩荡人马已登临山腰,进而迅速散开布防。 子夏石室位于山腰悬崖侧,前方只有一个小平台,石室固然不算小,但纵深不过十丈上下而已,大部分鸦儿军只得分散于蜿蜒山径上下,平台之上,唯寥寥数名心腹贴身护卫。 李存忍目光如冰,先命麾下五名“殇”潜入石室探查。确认无碍后,她冷冽的视线便如刀锋般剜向一旁略显局促的李存忠:“李嗣源何在?” 李存忠干笑一声,未及作答,坐在轮椅上气喘吁吁的李克用却已在气息稍平后,兀自推轮前往石室。 石室前壁立有一碑,上书“石门宕雪”四字,李存忍立时趋前解释,言及此碑乃是唐太宗朝,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虞世南所立。而其人碑书果然圆融遒劲、外柔内刚,不坠书法大家的风范,李克用虽是武夫出身,也难免对之啧啧称奇。 而眼见这位晋王竟似真为访古揽胜而来,一面仰头阅览石壁古迹,一面侧耳倾听石壁间涧水奔涌,浪喷雪如练,神态从容,不见半分焦躁。这超然之态,反衬得周遭或屏息凝神、或如临大敌、或强颜讪笑的众人,气氛愈发诡异凝重。 “义父真是好雅兴。” 这声音骤起,清朗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仿佛从石壁缝隙间渗出,又似悬于头顶危崖! 声至人动! 李存忍的反应快逾闪电,不是循声溯源,而是本能地以身为盾!她腰肢如绷紧的弓弦猛地一拧,身形带起一道残影,便已瞬间护在李克用轮椅之前。同时,“锵啷”一声刺耳声响,腰间狭长的佩刀则骤然出鞘,雪亮的刀锋斜指前方虚空,周身杀气如寒霜炸裂,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住声音来处上方! 且几乎在她刀光乍现的同一刹那! 五道鬼魅般的黑影从石室幽暗的门洞中暴射而出,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五道身影如同被疾风撕碎的墨迹,甫一现身便已四散无踪,轨迹诡谲难辨!下一瞬,只闻“嗤嗤”破空锐响,五条身影已沿着嶙峋陡峭的石壁疾掠而上,身形飘忽如烟,快得只在人眼之前留下几道交错的寒光残影! 电光石火之间,一切已尘埃落定! “唰——”一声清脆的折扇铺展声,此刻才悠悠传来。 李存忠惊魂甫定,急忙仰头望去,只见危崖顶端,一袭儒衫、体态白胖的中年男子李嗣源,正摇着折扇,意态悠闲地立于石棱之上。然而,他那从容的笑意甚至未能完全展开,此刻显然有几分牵强姿态。 五柄冰冷刺骨、形制奇特的弯刃,已如毒蛇獠牙,精准无比地架在了他周身要害。 一柄紧贴颈侧大动脉,刃锋寒气几乎沁入肌肤;一柄自后心斜刺,刀尖抵住脊骨要害;左右两柄分锁肩胛,切断一切发力可能;更有一柄自下方诡异角度探出,稳稳抵住腰肾。 五名“殇”如同凭空凝结的阴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前后左右上方五个致命方位,将他所有闪避腾挪的空间彻底封死。更有五道冰冷、死寂、毫无生气的目光,透过面具孔洞,牢牢钉在他身上。那五柄刀,稳如磐石,刃口在稀薄天光下泛着幽蓝的死亡光泽。 似乎只需李存忍一个眼神,或李嗣源肌肉一丝不自然的抽动,五道寒芒便会瞬间将其绞杀! 方才还浪喷雪、古意盎然的石室平台,此刻已被这骤然降临的、令人窒息的杀机彻底冻结。 然而,即便李嗣源已被彻底制住,护在李克用身前的李存忍依旧未有半分松懈。她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四周嶙峋石壁,同时左手微抬。只听周遭“呼啦啦”一阵急促的琐碎声响,十余鸦儿军精锐已然手持劲弩,如临大敌般拱卫在李克用左右及后方。确认无虞后,李存忍紧绷的背脊才稍稍放松,后撤一步,如沉默的影子般躬身侍立于晋王轮椅之侧。 随着她的动作,五名殇挟持着李嗣源,稳稳地从危崖上落下,将他正面置于李克用眼前。一旁的李存忠早已面无人色,李克用却只是捋着胡须,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着这位虽受制于人、眉宇间却仍竭力维持从容的义子,声音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 “只你一人?” 李嗣源嘴角扯出一丝哂笑,下意识想“唰”地合拢手中折扇以维持风度,但周身五柄弯刃的锋芒骤然一紧,冰冷的刃锋几乎要切入肌肤,迫使他放弃了这故作姿态的动作。他转而看向李存忍,摇头失笑道:“久闻十三妹麾下的‘殇’,乃是义父身前真正的铜墙铁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神鬼莫测。却不知十三妹是如何调教出如此不凡的利器?” 李存忍持刀抱拳,声音冰冷无波:“大哥过谦了。小妹这点微末手段,如何能与大哥通文馆圣主相比。”她话语一顿,语气骤然转厉,如同淬了冰的刀刃:“大哥身负重罪,此番求见义父,莫非就是为了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还有,四哥李存仁何在?” 李嗣源脸上笑意未褪,正要开口,身后两名殇的刀鞘已如毒蛇般精准点在他后膝弯处!剧痛与巨力袭来,李嗣源闷哼一声,身不由己地“扑通”跪倒在李克用轮椅前。李存忍这才漠然道:“大哥是知礼守节之人,既见义父,不可不拜。” 李嗣源脸色瞬间掠过一丝难堪,目光扫去,却见李存忍面具覆面,看不出情绪;李存忠也已被几名忍字门徒死死按倒在地跪伏;唯有轮椅上那位义父,依旧是那副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模样。他强压下胸中翻涌的屈辱与怒火,脸上硬生生挤出从容,对着李克用笑道: “一别数月,义父威仪更胜往昔,令孩儿心驰神往。可惜啊,孩儿虽仍视父如初,义父视孩儿,却已如眼中钉、肉中刺。这父子情谊,竟已淡薄至此了吗?” “好一个‘视父如故’,好一个‘父子情谊’!”李克用嗤笑一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他深知此子伶牙俐齿,在通文馆浸淫多年,满腹经纶都化作了诡辩之术。自己虽占着父子纲常的大义,却未必能在口舌上讨得便宜。他不再纠缠虚情假意,双目如鹰隼般锐利地锁定李嗣源,直指核心: “此番设局诱本王上山,意欲何为?” “还能如何?”李嗣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口,语气带着几分悲壮与委屈,“孩儿先前为替父分忧,亲赴草原刺探漠北军情,行踪需绝对隐秘,不得已才假托四弟坐镇通文馆,以掩人耳目。岂料义父竟受奸佞小人蒙蔽,突然将三弟下狱,又将四弟通缉!孩儿非是那冷血无情之辈,岂能坐视兄弟罹难?今日引颈就戮,唯求一死!只盼能以孩儿这颗项上人头,换义父一念之慈,勿要再猜忌我等兄弟十人!” 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般控诉:“通文馆创立十数载,为晋国基业,多少兄弟前赴后继,血染黄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等赤胆忠心,所为不过‘父子同心,兄弟戮力’八字而已!此等拳拳之心,日月可鉴!义父难道就真的置若罔闻吗?!”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巨大牺牲,“若义父与世子仍不能安心,大可在孩儿死后,削去诸位兄弟所有官身权柄!让他们做个富家翁也好,闲云野鹤也罢!如此,可否让义父与世子高枕无忧?” 李克用对这番冠冕堂皇、声情并茂的表演置若罔闻,他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只抓住最关键的一点: “刺探漠北?谋求漠北?本王怎不知晓?你奉的是谁的令?又是为谁谋的漠北?!” 跪在一旁的李存忠听得心惊肉跳,此刻再也忍不住,硬着头皮便要抬头辩解:“义父,大哥他……” “闭嘴!”李克用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李存忠,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李存忠如坠冰窟,瞬间噤若寒蝉。李克用不再看他,缓缓推着轮椅,逼近跪地的李嗣源,轮子碾过碎石的声音在死寂的平台上格外清晰。他俯视着义子,声音低沉却如同重锤,字字砸在李嗣源心头: “汝之所作所为,漏洞百出,野心更是昭然若揭,何必在此巧言令色,惺惺作态?!” 李嗣源强作镇定,昂首欲辩。然而李克用眼中那轻蔑至极的寒光,彻底点燃了他积压已久的怒火与怨毒。李克用嘴角的讥讽更甚,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抽打下来: “汝一介假子!若非本王恩赐,你焉能冠以李姓?若非本王抬举,你一个穷酸腐儒,何来今日‘通文馆圣主’之虚名?若非本王垂怜,你这条贱命,早不知葬送在哪个沟渠角落!受本王如此再造之恩,不思肝脑涂地以报,反倒暗中培植党羽,收买人心,蓄意背主!本王要杀你,还需费心寻找理由?看看汝这副道貌岸然、虚伪透顶的嘴脸,令人作呕!就凭你,也配觊觎晋王之位?!” “我坐不得?!”被彻底撕下伪装的李嗣源终于爆发了,多年积怨如火山喷涌,竟不顾脖颈间冰冷的刀锋,猛地挣扎着昂起头,双目赤红地嘶吼,“难道你那个竖子李存勖就坐得?!他身为晋国世子,只知穷兵黩武,半分不恤民生疾苦!身为三军统帅,赏罚不明,任人唯亲,致使麾下将士及其家眷常受粮饷拖欠之苦,生计困顿!此等无德无能的东西,又凭什么能坐晋王之位?!” 李克用的脸色骤然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山间的风似乎都因这恐怖的威压而凝滞。 李嗣源却已豁了出去,在李存忠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顶着几欲割破皮肤的刀刃,状若疯狂地继续咆哮: “你说我蓄意背主?!这些年我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伏低做小,何曾有过半分不敬?!背主?从何谈起?倒是你!对我等假借父子之名,行豢养鹰犬之实!时刻堤防猜忌,视我等如寇仇!如今为了给你那个竖子铺路,不过是要行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帝王心术!要杀便杀!何必还要假惺惺地给我扣上‘背主’的污名!?”他的吼声在山崖间回荡,充满了绝望的控诉与滔天的恨意,似乎真是半点没有作假。 “锁其哑穴!”李存忍再难容忍这狂悖之言,立即冷声下令,声音如同寒铁交击,斩钉截铁! 然而,未待殇组织成员指尖触及李嗣源穴道,李克用却已发出一声充满讥诮的嗤笑,随意地抬了抬手:“让他说。”他目光幽深,仿佛在欣赏一场滑稽戏码,“如此‘舌灿莲’,本王倒也鲜少得闻。” “义父……”李存忍面具下的眉头紧蹙,欲言又止。她并非畏惧言语,而是深恐这狂徒的污言秽语污了晋王清听,更恐其背后暗藏玄机。 “怕什么?”李克用枯瘦的手指轻轻点着轮椅扶手,垂眸俯视着下方那个因愤怒而彻底撕毁优雅假面、面容狰狞扭曲的义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仿佛在看蝼蚁挣扎的笑意,“只怕你这三寸之舌,说破了天,也说不动本王一根汗毛。你的为人,他人或可蒙蔽,本王岂会不知?不过一彻头彻尾的虚伪之徒罢了!” 他语锋一转,带着洞穿人心的冷酷:“若说老三(李嗣昭)、老十,甚至这个蠢货——”他目光轻蔑地扫过一旁抖若筛糠的李存忠,嗤笑声更甚,“——若说他们肯为兄弟两肋插刀,豁出性命,本王信。而你?一个只知惜命自保、贪生怕死、惯于躲在他人身后的鼠辈,也配谈什么‘以命换兄弟’的豪气?若说你是死到临头胆气顿生?哼,本王宁可相信,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借了几分胆气与你……” 李嗣源闻言,发出一声怨毒的冷笑,竭力维持着昂然姿态。李克用却已彻底失去耐心,声音陡然转寒,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肃杀之气:“罢了!本王实在懒得陪你演这场闹剧了。既然你背后那人,到了此时还龟缩不出……也罢,就如你所愿。” 他那只枯槁的手掌,如同断头台的铡刀,随意地、却带着千钧之力,朝着李嗣源的方向轻轻一挥! “用你这颗脑袋,换老三他们几条贱命无虞便是。” 这轻描淡写的一挥手,便是绝杀令。 五名“殇”的弯刃,没有丝毫犹豫,更无半分怜悯,如同五道执行天罚的寒电,瞬间撕裂空气,朝着李嗣源的脖颈、心口、后脑等致命要害绞杀而下!动作整齐划一,快得超越了生死的界限,他们的眼中只有命令,只有目标,仿佛冰冷的杀戮机器,晋王的意志仿若就是他们唯一的法则。 李嗣源脸上的狰狞瞬间化为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他瞳孔骤然收缩,死亡的阴影已将他彻底笼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竟爆发出垂死的尖啸: “大帅!你真要让我死在此处不成?!” “呵——呵呵——” 一声沙哑、低沉、仿佛从九幽地狱深处传来的笑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这笑声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如同无形的魔音,瞬间从四面八方的石壁、虚空、甚至每个人的骨髓深处渗透出来,将整个子夏石室平台完全笼罩。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般轰然降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那五柄即将饮血的弯刃,距离李嗣源的皮肉只在毫厘之间,然而,就在这呼吸便可完成绝杀的瞬间,惊变骤起。 沙哑笑声的余韵尚未消散,一抹快到超越视觉极限的残影,如同撕裂空间的鬼魅,骤然切入战局! “砰!”一声闷响,一名离李嗣源最近的“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轰中,连惨叫都未及发出,整个人便毫无征兆地倒飞出去,狠狠撞在数丈外的石壁之上,碎石飞溅! 几乎在同一刹那,跪在地上的李嗣源,身影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攫取,骤然消失于原地。 而在下一瞬,他已如同瞬移般出现在方才立足的危崖顶端,劫后余生的冷汗瞬间浸透他的后背。 至于取代他出现在原地、直面剩下四名“殇”的致命刀网的,赫然是一个单手负于身后的伟岸身影。 一顶陈旧的斗笠,一袭洗得发白的粗布旧袍,浑身上下,毫无半分气机外泄,平平无奇,毫不起眼。 不过,就是这看似平凡的身影,仅凭两根同样平平无奇的手指,便如铁钳般稳稳夹住了其中一名“殇”手中弯刃的刀尖,那柄曾几让李嗣源瞬间俯首的凶刃,此刻竟如同被铸死一般,纹丝不动。 更令人骇然的是,这被夹住的刀身,其刀背部分,竟不偏不倚地、恰到好处地格挡住了另外三名“殇”从不同角度袭来的致命刀锋。 四名“殇”,四柄灌注了全身功力、足以开碑裂石的弯刀,竟被这轻描淡写的两根手指,一柄刀的刀背,死死地架在空中。任凭他们如何催动内力,如何爆发力量,那四柄刀如同被焊在了无形的铁砧上,连一丝一毫都无法寸进。四名顶尖刺客死士,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 其人就那么悄然而立,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大半面容,似真似假,似若空无。 一股无形无质、却足以让天地失色的绝对压迫感,以他为中心,狂暴地席卷开来。平台上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所有鸦儿军精锐,包括那些手持劲弩对准他的人,都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寒意,血液似乎都要冻结。 “父子之情,实在精彩。”斗笠下,传来袁天罡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漠然,“本帅本不欲打扰,奈何……” 他微微侧头,斗笠阴影似乎“看”向轮椅上的李克用。 “晋王强邀一见,本帅,又何从拒起?” 话音未落,他负于身后的那只手随意地抬起,朝着远处山道方向凌空一摄。 “咻——”一道破空锐啸,一个圆滚滚的物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闪电般从数十丈外激射而至,稳稳落入袁天罡掌中。 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手腕只是随意地一甩,那物事便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凄厉的呜咽声,直射向护在李克用身前的李存忍。 李存忍瞳孔骤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不敢有丝毫怠慢,运足内力,双手如电探出。 “啪!”一声闷响,那物事被她牢牢擒在手中。 触手冰冷、粘腻、还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铁锈腥气。 李存忍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一颗头颅。 一颗须发皆张、双目圆瞪、脸上凝固着惊骇与不甘的头颅。 那面容……赫然是李嗣源!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李存忍的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直冲头顶,她猛地抬头,看向危崖之上那个活生生的、一副劫后余生却稍有得意的李嗣源,再低头看看手中这颗栩栩如生、仿佛刚刚斩下的头颅…… 寒意,瞬间化为深入骨髓的惊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