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夏》 第1章,逃难 大夏洪泰十二年夏八月,扬子江泛滥,南直隶淮安等七府多地受灾,海宁县小和村即是其一,全村人踏上了逃难之路。 …… 血红的霞光下,扬子江汪洋一片,木板、板凳在江水中浮沉,还可见鸡、鸭的尸体被水流戏弄着,托起又按下。 距离江水一里多的官道上,数百人拖家带口跋涉,道路泥泞,每一脚鞋底都会深陷淤泥,沾染的泥土让脚步变得沉重,不时需要寻石头刮蹭一下,才能继续前行。 终于,队伍前方传来一道声音,‘今天就走到这儿,大家伙儿生火做饭吧’,旋即在一片‘哎呦、哎呦’的叫苦喊累声中,各家各户开始架锅打水,炊烟袅袅升起。 在一行人后方的一角。 “方妹子,你们家萱萱真能干,这摘的好大一把野菜!” “耿家嫂嫂,别看多,实际上还不够她一张嘴吃哩,养她都赔死了!”方孙氏嫌弃道。 “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让萱萱来我家?”耿嫂子又羡慕看了眼那把野菜,这才转身。 “你领去呗!”方孙氏说笑着,吩咐那个被称作‘萱萱’、模样十七八岁、身穿粗布衣服的少女将野菜清洗,自己则是返身拿出一个小布袋,宝贝似的小心打开,抠搜如数着米粒往铁锅中倒下一点点,就赶忙肉疼地扎紧。 哗啦啦! 暗黄的粗米混杂着稻壳,落入铁锅中汩汩翻腾的热水,五谷香甜的气息逸散出来。 烧火的少年名为方临,嗅到蒸汽中的五谷香气,下意识吞咽了口口水,纵然心理上排斥,但身体还是诚实传达来如干涸开裂泥土般的饥渴。 他半天前穿越而来,却并非夺舍,更像是融合,因为这具身体也叫方临,容貌和他上辈子年轻时一模一样,父母也有八九成相似。 甚至,就连这个世界的历史,在元末之前也和前世一致,只在元末拐了个弯儿,夏太祖以北统南,建立大夏,如今已历十朝——这个世界相对于前世,仿佛另一個镜子宇宙,方临穿越而来,就好似融合镜子宇宙的自己,两世所有记忆、情感融为一体。 “可把我儿饿坏了!” 方孙氏见到方临吞口水的动作,枯瘦泛黄的脸上满是心疼:“好了,好了,这就开饭!” 锅盖掀开,腾腾热气冒出,粗米混杂野菜的气息往鼻尖里冲,往心窝里钻,激发一天赶路的苦累,让肚子咕咕直叫。 方孙氏握着勺,先是盛了最多最稠的一碗,给了皮肤干黄、三四十岁的敦厚汉子,这是方父——方叔有,一家子的顶梁柱,路上扛着最重的家伙什,最耗力气,自然先紧着他;方临的碗第二多;然后是她自己;最后剩下的一碗,只有小半碗,而且清可见底,只有少许米粒、些许稻壳、两三根野菜。 “萱姐,我吃不完,咱俩换一碗吧!”方临看着身形枯瘦、因营养不良头发泛黄的少女,这般道。 被他称作‘萱姐’的少女名叫田萱,是方父从邻村的一个远房亲戚那里抱回来的,从小当童养媳养。 “我儿,我还不知道你的饭量!”方孙氏急忙阻拦。 “临弟,我够吃哩!”田萱也是附和。 这丫头还在傻乐呵! 方临见方母、田萱态度坚决,这才放弃,感知着身体饥渴的冲动,喝了一小口米汤,入嘴微苦,口感粗糙,将粗米粒混杂着稻壳嚼碎,吞咽下去仍有些卡嗓子。 坦白说,这滋味并不好,但人饿疯了,吃糠咽菜也是美味珍馐! 咕咚! 当空荡的肚子一口米水吸下肚,全身细胞都仿佛在呐喊,疯狂吮吸,汲取其中的营养,就如枯季树木扎根地下,榨取泥土中的每一丝水分。 一旁,田萱也是小心翼翼捧着碗,生怕洒落一点,她先将汤面上的稻壳吸进嘴里,然后喝一口汤水,脖子一扬吞咽下,一套动作习惯熟练,神情满足。 “萱姐!”方临微微沉默,给田萱夹了一筷子野菜。 “我够哩!够哩!”田萱捂着碗口,不肯要。 “我儿,你吃自己的就是,管她做什么!”方孙氏也是开口,对田萱一瞪,坐到方临、田萱中间,隔开两人。 “行了,都吃。”方叔有说话了。 “呵,都吃,都吃,都敞开了吃,咱家的粮食够吗?” 方孙氏没好气道:“就说白家那一家子懒汉,吃饭不算计,听说昨天就断炊了,只能吃野菜、草籽,屎都拉不出来;今早上,我看耿嫂子家的汤也更稀了;还有付家……村上的人都不好过哟!” 她说着,看方叔有埋头吃得呼呼噜噜,气不打一处来:“我说让你去找老爷子,咱们方家四房一起开火,你就是拉不下脸。中午时候,我都看见了,他奶又偷偷给四房的安安东西吃……” “行了。”方叔有打断。 “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爹这人,宁可自己吃亏,都拉不下脸哟!” 方孙氏知道方父不想听这个,哼了一声,却也换了个话题:“当家的,咱家粮食不多了,还得再弄些来才是。虽说再有三四天,就到县里了,有预备仓放粮,可粮没发到手里,心里终究不落定……” “上哪弄粮呢?对了,宋家还欠着三斤粗米,我得去要回来!” 事实上,这三斤粗米是宋家去年冬天借的,距今已有大半年,方母此前已去提了一次,也没要回来。 “宋家……”方叔有沉默了一下:“这个时候,谁家都不好过,算了。” “算了?怎么能算了?他们不好过,咱家就好过了?那可是三斤粮食啊!他们有脸借,我还没理去要了? 你爱面子,拉不下脸去要,我去,我不要脸,脸还能比肚子更重要?” 方孙氏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方父一顿,看向方临:“我儿子还正在长身体,可不能饿着了!” 她就是敢在这种大事上和方父这个一家之主顶牛,因为方父再气,也不会动手打人,顶多不理你,冷暴力——这已经是顶好的了,按照耿婶的话,‘你数数,咱小和村里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除了你爹,有哪个不打女人的?你娘跟了伱爹,真是不知道少挨了多少打’。 旁边,方临听着,想问宋家借粮这事,这时,一个三十来岁、面色惨白、身穿粗麻布裙的妇人过来。 “桂花过来了,坐!有啥事啊?”方孙氏起身迎接。 虽然是吃饭时候,但在这个逃难的光景,她都不敢客气卖嘴,问一句‘吃了没,要不坐下吃点’。 “方嫂子!” 桂花嫂脸色勉强,艰难开口:“就是想借点粮……” “哎哟,这可真是……不是嫂子不通情理,实在是我家也快断炊了,还在说去哪弄点粮呢!” 打发走桂花嫂,方孙氏叹息道:“老陈家真不是东西,看把桂花给饿成什么样了!” “桂花这人,村里哪个见了,不竖个大拇指,说声好,可就是摊上了老陈家,造孽啊!老陈家家里、地里的累活苦活,哪个不是桂花在做?怀着娃时都没歇过。桂花她自己性子又弱,村里不要脸的人可劲儿欺负、使唤她……” 方母絮絮叨叨说着,又是一声叹息:“唉,说来,咱家还欠桂花一次帮工呢,也就是实在没粮,不然这次多少也得借点。” 说话间,方家四人已吃完了饭,碗底光净如新。 “小萱,走去洗碗!” 方孙氏没好脸色:“等会儿我还要去宋家要粮哩!” ‘是得要回来,这样家里人才能多吃些。’ 方临想着,开口道:“娘,我去吧!” 在这个时代,男人出面,总是比女人管事些。 他向方母问清情况,心中有了计较,向宋家走去。 …… 第2章,要粮 宋家这边,这时,宋广成连同妻儿、儿媳、孙子八九口人也吃过了饭,正在坐着歇息。 “哟,临子来了,吃了没?” 宋广成笑着打招呼:“临子来这是有事?” “吃过了。” 方临回以笑意点头:“是有点小事,宋伯家不是借了我家三斤粗米嘛,我家都快断炊了,这是来请宋伯归还的。” 闻言,宋广成脸上笑意敛去,咂摸了下嘴,叹道:“是有这么回事,是去年冬天的事了。可眼下这光景,我家也困难,没富余的粮食啊!” “这样吧!”他斟酌了下,拍板道:“给宋伯一个面子,等过了眼下这个艰难关口,等来日富余了,宋伯亲自上门还那三斤粗米。” ‘今年夏收后富余,可你也没主动还呐!’ 方临如此想着,脸上笑容不变,无视对方的提议,坚持道:“请宋伯归还。” 当着妻儿的面不给面子,宋广成自感挂不住,脸上不由有些冷了,拿腔道:“临子啊,你还小,这种事把握不住,这样,让你爹来商量这事。” 他是知道的,方叔有爱面子、好说话,这事推到对方身上,多半就会不了了之。 方临同样知道这点,自然不会按照对方的节奏走:“宋伯可想清楚了,我爹为了两家体面,让我先过来,我若是叫来乔村正,那可就脸上无光了。” 你提你的建议,我自行我的方法。 “芝麻绿豆的事,也去麻烦村正?更何况,将事情闹成这样,”宋广成语气一顿,大帽子压人:“你这是让咱两家连亲戚都没得做啊!” “是呀,亲里亲戚,怎么能闹得那么难看?临子你还小不懂事,快给你宋伯道个歉,你宋伯不会和你计较的。”宋刘氏夫唱妇随。 小和村是百年前开荒时建立的,虽然各自姓氏不同,但这么些年下来,婚姻嫁娶的,方、宋两家的确有点亲戚关系。 若是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年,听到这般重话、敲打,恐怕立刻就慌了,但方临么? 面对宋广成夫妇一个一个黑脸、一個红脸,他依旧平静,缓缓道:“我听说过,亲戚不会人为难,若是让人为难,那就不是亲戚了!” 此言态度坚决,掷地有声,让宋家人都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方临会这么表态。 顿了几个呼吸,方临见宋家依旧不提还粮之事,他脚步一转,径直去往乔村正家的方向。 是的,不是回自己家,而是去找村正。 “等等!” 宋广成终于坐不住了,喊住方临:“临子你莫冲动,不就是三斤粗米么,多大点事,伯伯还了就是。” 若是方临往回走,他一点都不怕,方叔有爱面子,会阻止方临闹大;但若是去方临去找来村正,将事情闹开了来,他今天脸可都要丢尽了——欺负小辈,在哪里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当然,若只是丢脸,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家省吃俭用,还真有些富余。这意味着,在丢了脸后,依旧要还那三斤粗米,除非他宋家真不要脸了,想自绝于小河村! “多谢宋伯,我家正等着三斤粗米救命呐!”方临在‘三斤’上加重语气,堵住对方可能的打折扣。 宋广成顿时哑住,本想先给一二斤打发了的想法胎死腹中。 “给临子拿三斤粗米吧!”他道。 宋刘氏只好去取了三斤粗米来。 方临接过,掂了一下确认分量,却仍是没走,打开袋子捻起一把看了看,不由皱眉。 “不太对吧?” 这个时候稻米加工粗糙,混杂一些稻壳的米称作粗米,但同样是粗米,也是大有不同的——宋家借去的粗米其中不过一成稻壳,这里的粗米稻壳却足有三四成。 若是方临刚刚不细看,直接带回去,方父多半会认了这个亏;就算找来,不说理亏,也平白多生是非。 “临子啊,伯伯我家人多,日子不好过,只有多掺些稻壳,才能过得下去。”这话的潜台词是,我家只有就这种米,爱要不要。 “稻壳多些的粗米就不能吃吗?临子你可别太挑剔。”宋刘氏也是道。 这是能不能吃的问题吗?这是他家吃亏的问题! 方临不为所动,慢条斯理道:“前年,我家借了耿家五斤精米,归还的时候只有粗米,我娘就多还了一斤。” 就是摆烂糊弄伱的,你还真给我们出主意呢?我们可谢谢你哟! 宋广成夫妇对视一眼,同时沉默;宋家其它人,也是脸色怪异地看着方临。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 这是一场脸皮的比拼。 “罢了!” 宋广成见方临不肯罢休离去,冷着脸道:“娃他娘,再去拿半斤吧!” 接过粮食,方临态度依旧不卑不亢,既无要回借粮的得意猖狂,也没有因为辈分的妄自菲薄:“谢过宋伯、宋婶了,我家日子若非实在过不下去,何至于来要回借粮?若我言行有什么冲撞之处,还请谅解,莫使坏了两家多年的情义。” 对他来说,拿到实际利益即可,倒也不必为了一时之气不留余地,毕竟,这个世道,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就一定要求到对方头上呢? 又见沉默。 之前的沉默是比拼耐心、脸皮,这一次,宋家其余人是有些懵,奇怪于方临的态度转变,宋广成则是震惊——方临如此态度,反倒衬托得他气量狭小了,明明作为长辈,心理上却反而有种矮了一头的感觉,那是为人处世上的自惭形愧。 “临子说的哪里话,本来就是借的,我家早该早还了,还要让你过来要,是做伯伯的不是了。”宋广成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粮食都还了,还吝啬于两句好听话? 等方临走后。 宋广成才叹息:“后生可畏啊,以前临子闷声不吭,谁知道竟是个厉害的。” “爹,你还夸他?”宋老大不满道。 “就是,方老三家真不是东西,去年时候的三斤粗米,和现在逃荒时的三斤粗米,那能一样吗?”宋老二也在为自家抱不平。 “一码归一码,我说的是方家那小子本人。嘿,一套一套的,连我都被拿捏住了。若你们能学了他三五成本事,将来在哪都能站得住脚。” 宋广成说着,见儿子们听不进去,无奈叹息一声,也不再多说。 说来也巧,方临刚走,又有郑家郑于来讨粮。 “宋哥,春天你去我家借的五斤粮食……” ‘拿捏不了方老三家那小子,我还拿捏不了你?’ 宋广成想着,愁眉苦脸叹息道:“小于啊,我宋家不是不讲信义的,欠账会认,刚才就还了方老三家三斤粮,可还了后实在没多余的了。如今,就算再拿出一两,都要逼死我宋家,你就是将乔村正喊来了,我也还是这句话……” 来之前,郑于还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建设,可在宋广成这番连消带打下,那一口心气直接泄了个干干净净。 …… 宋家旁边,耿家。 “爹、二弟,我刚才去倒水,看见方临去宋家要粮……那说话就跟唱戏似的,句句里面藏刀子哩!”耿聪说得绘声绘色。 耿父听完,沉默了一下,道:“方家、宋家还是亲戚,借粮都差点借成仇人,何况咱们非亲非故的?所以,聪子、石头啊,记住,以后少和宋家打交道。” 兄弟俩都是点头。 …… 小和村各家各户搭锅歇脚的地儿都不远,另一边游家也注意到了。 “学着点,做人就得这般灵活、脸皮厚!” 游老爹也趁机教育儿子:“那后去的郑家小子,我不用看都知道,不撕破脸皮,别想要回去借粮;就算撕破脸皮,也不一定能要回去……嘿,以前我只知道,方家中,方老爷子不用说,方老大是个闷葫芦,媳妇是个厉害的;方老二家是个不好惹的;方老四有点不好说;就方老三家不太行,没想到,这也藏着一个厉害的呐!”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是看走眼了,看走眼了啊!” …… “真要回来了,还是我儿有本事。”方孙氏接过粮袋,喜滋滋道。 “临弟厉害。”田萱也是自豪。 “本来就是自家的粮,拿回来有什么可喜的。”方叔有瓮声道。 “你拉不下脸去要,儿子要回来了,你还说酸话。” 方孙氏数落了方父一顿,又扭头对方临道:“你爹嘴不说,其实心里高兴着呢,高兴你比他强,当然,酸你也是真的。” “哼!”方叔有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理这对母子了。 方临笑了笑。 ‘真好啊,这个世界,你们都还在。’他心道。 “对了,临子你去拿半斤……不,五两米,去给你桂花嫂。我看她那脸色,再饿下去恐怕要出大事。毕竟咱家还欠着她一个工,真不管,出事了良心不安呐!” …… 第3章,皆苦 方临提着五两粗米的布袋,去往陈家,刚好看到这一幕。 “桂花姐,借你家点柴,不用送,走了!”白家媳妇留下这么一句话,自顾自抱着一捆柴火,风风火火离开。 “有这么借的么?该遭瘟绝户的,就知道欺负我们老陈家!” 一个三角脸老太太嘴里咒骂着,火光闪烁,映照出那张尖酸刻薄的脸。 这是陈老婆子。 在火堆旁靠着一个瘫痪的中年男人,这是陈老婆子的儿子、桂花嫂的丈夫——陈大强,这两天逃荒时,就是桂花嫂用独轮车推着他走的。 令方临稍有意外的是,相比桂花嫂,陈老婆子、陈大强脸色稍好,他注意到,地上摆放两双吃过的碗筷,锅里却还煮着野菜、草籽。 ‘显然,陈老婆子、陈大强已经开小灶吃过,锅里煮的野菜、草籽,是给桂花嫂,还有她女儿陈叶的。’ 如此想着,方临看向角落处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身形枯瘦,几乎可以用皮包骨头来形容。 这时,陈家也发现方临来了。 “临子来了!”桂花嫂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方家哥哥!”陈叶也是站起来,破洞的麻布随之收缩,勾勒出单薄得令人触目惊心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刮来就能吹倒。 “还不扶我起来?”陈大强让桂花嫂搀扶坐正了些,对方临打招呼:“临子。” “临娃,来,快坐!”陈老婆子亦是态度和善,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笑容,如一朵干枯的菊花。 老陈家唯一的男人瘫痪,没有顶事的,在村子中就没有底气,反观方家人丁兴旺,自然能在这里得到尊重。 不过,这和善态度只是对方临,等陈老婆子扭过头,无视桂花嫂虚浮摇晃的身形,劈头盖脸就是呵斥:“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倒水?” 如果说,方母对田萱虽然苛刻,至少还当做一个人,那么,陈老婆子对桂花嫂,那就真是当做牲畜、工具使唤。 “不用麻烦了。” 方临提起手中的粮袋:“之前嫂子去我家借粮,我家也没有,刚去要回些,我娘念着嫂子帮工的情义,就让我赶紧送五两粗米来,嫂子可别嫌少。” 桂花嫂一愣,脸上绽放出肉眼可见的惊喜,之前借了一圈没借到半粒粮食,本来已经绝望了,没想到方家会送来:“不少、不少!谢谢了,这恩情嫂子记着,一定会还。” “是呀,我就知道方家是好的。” 陈老婆子老脸上的笑容更是如怒放的老菊,对桂花嫂道:“还不快接过来!” “娘!”桂花嫂接过粮袋,动作一顿:“这有米了,我给小叶子做碗干饭。” “一個赔钱货……” 陈老婆子张口就骂,转而意识到方临还在,才将剩下的话咽下,语气稍稍放缓:“有什么事,等客人走了再说。” “娘,只给叶子下一碗,要不了多少的。”桂花嫂再次哀求道。 她知道,方临在这儿,当着外人的面,自家婆婆都舍不得大方一次,等方临走了,自己女儿能吃到一粒米么? 见桂花嫂还敢犟嘴,陈老婆子嘴巴微歪,更显得神色凶恶,显然已经动怒,只是顾及方临在这儿不好发作。 而这时,陈大强就靠在那儿,看着桂花嫂在那为女儿央求,一声不吭,如一块木头。 方临见到这一幕,想起村人对陈强的的评价,是个听娘话,没主见的。 “再不听话,仔细你的皮!” 陈老婆子低声凶了桂花嫂一句,自己倒了碗水,转头又露出笑脸,态度和蔼慈祥,甚至可以说卑微讨好:“临娃喝水,老婆子谢谢,谢谢你啦,你拿来的这些粮食可济大事了!” “乡里乡亲,说得哪里话?” 方临将陈老婆子前后转变收入眼底,微微摇头。 有的人,身上的善给了外人,恶却全留给了身边最亲近的人。 “娘!”这时,火堆旁的小丫头陈叶突然身形晃了晃,一头向着火堆栽倒。 “小心!”方临眼疾手快,拉了一把,这才避免了一场惨剧。 “叶子!”桂花嫂见到这一幕,悲呼一声,扑过来,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娘,我好饿呀!”陈叶声音有气无力,轻飘飘如一朵柳絮,一点风就能吹走。 “乖,娘给你做干饭。” 桂花嫂哽咽着,下定决心,又转头对方临道:“多亏临子了,嫂子谢谢你啦,永远记着你的恩情。” 她这下没再请陈老婆子应允,直接打开粮袋,往锅里下了些米,之前煮的的野菜、草籽也没有浪费,盛了放在一边,自己吃。 旁边,陈老婆子并没多瞧差点栽入火堆的孙女一眼,只是看着桂花嫂下米,眼中好似要喷火,不过因为方临还没走,实在不便发作。 方临自然明白,若自己离开,这下锅的米一粒都落不到陈叶嘴里,本打算送了粮就走,可此时改变了主意,准备多坐会儿。 毕竟,方家欠工的是桂花嫂,不是陈大强,也不是陈老婆子。 桂花嫂也明白方临的善意,在煮饭时,偷偷传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很快,米煮好了,等小丫头吃过饭,方临也没多留,告辞离开。 他前身刚走,身后就传来陈老婆子声色俱厉的声音:“贱皮子贱肉,给这赔钱货吃干饭,你这是造孽啊!” 方临脚步一顿,旋即继续离开。 情义已还,若无牵扯,他不会去管别人的事情。同情也好,可怜也罢,事实却是,谁又能平白背负得起别人的命运? 所以,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 “儿哎,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准备去找你了。”方孙氏见回来,热情拉过手,一会儿不见就稀罕的不行。 “在陈家多坐了一会儿。”方临说了在陈家的见闻。 “唉!” 方孙氏听后,发出一声叹息:“桂花是个苦命人……” “谁不苦呢?行了,早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方叔有难得地说了一句长话。 方孙氏被打断,也没有了谈兴。 一家人准备睡觉。 家中只带了两条被子,一条大的,方父方母盖;一条小的,只容得下一个人,被方孙氏给了方临,田萱只能和衣而卧。 夜色微凉,她蜷缩着身子,罩在宽大的衣服中,显得人儿小小的。方临见此,侧过身子,将她拥入怀中。 “临弟!”田萱感受着这般温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赶路之外,她还忙得脚不沾地,采野菜、捡柴……着实很累了。 方临紧了紧怀中的田萱,一时睡不着,思绪翻涌,突然又想起了耿家,想起了去宋家要粮,想起了老陈家的桂花嫂、陈叶…… 耳边蓦然回响起方叔有那一句无心之言‘谁不苦呢’。 ‘是啊,众生皆苦!’他暗道。 远处,滔滔江河之上,巍巍群山之上,星河浩瀚,硕大星斗绽放辉煌光辉,平等照耀着苍天之下、天涯海角的每一个人。 …… 第4章,死人 次日一早,小和村继续踏上逃难的路途。 数百村人中,条件好的人家推着独轮车,差些的只能背着扛着行李,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进。行路难,有的路段淤泥没入脚踝;有些路段,更需要挽起裤腿,蹚水过去;更有甚者,蹚水都过不去,只能绕路。 奇差的交通,再加上困乏的吃食,条件稍好的早上简单对付一下,更多人家为了省粮早饭都不吃,基本上个个有气无力,种种恶劣因素下,赶路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方叔有扛着方家大半的家伙什,半个时辰后,脸色微微发白,汗珠浸湿了背上粗麻布的衣衫,透明贴在背上,仍是一声不吭。 “当家的,你歇歇,换我们来吧!”方孙氏开口,叫田萱过来抬着。 不多时,田萱脚步开始摇晃,在方孙氏‘不中用’的呵斥声中,方临坚持选了与田萱轮换。 这般泥泞的道路,轻装行进都颇为艰难,更何况负担重物? 没一会儿,方临就感觉双腿仿佛灌了铅,也就是大部队走走歇歇,再凭借意志力,才能勉强坚持下去。 除此之外,其它条件也不敢恭维,比如便溺,小便还好,大便么? 村人中不讲究的,直接就地取材,只要不遇到松树林,都好解决;而讲究一些的人家,则是用厕筹。 厕筹,是用竹子制成,用后清洗,可以反复使用,极为方便。但也有极大缺点——它刮屁股! 想一想,若是拉稀,本来就火辣辣,再用厕筹一刮,那滋味该是何等酸爽?而且,有的厕筹处理不干净,残留有毛刺,那真是谁用谁知道,菊花朵朵开。 在有树叶时,方临是决计不肯用厕筹的。 另外,他苦中作乐,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村中无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去林中大便过后,回来后开始的一段,定然是神色异样,动作变形,一瘸一拐,极富有喜感——很容易理解,村中好些的还能吃上粗米,差些的都开始吃草籽,自然便溺艰难,再使用树叶、厕筹,那定不会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如此种种,也让他在昨晚见识的勾心斗角、拼命生存之外,对这个世界多了一种真实的触感。 好容易挨到中午,路过一片蘑菇丛,村正宣布上午就走到这里,顿时引发一片欢呼,各家各户的女人们都打起精神,蜂拥采集蘑菇。 这一片蘑菇不少,奈何小和村的人更多,很快就采摘完了。 “你们婆媳俩就是不一样,采了这么多哟!”耿家媳妇路过,满脸羡慕。 “你家的也不少啊!” 方孙氏脸上也有些得意,可顿了一下,又道:“桂花才厉害呢,手脚麻利,一個人顶俩,比我们家的还多些哩!” 蘑菇采回来后,还需要挑拣,方孙氏、田萱将不能确认能吃的都扔了,又加了把野菜往锅中一起煮,纵使没加什么调料,那争先恐后喷薄的鲜香,也足以令人口舌生津。 饭好后,按照多、少盛入碗中,开吃。 不得不说,这野菜蘑菇汤的确比粗米野菜汤滋味要好得多,喝下肚子后整个身体暖烘烘的,一上午赶路的疲惫都为之驱散,心灵也随着肚子的充实有了一种巨大的满足感。 如此丰盛的一餐,让素来寡言的方叔有都来了些谈兴:“这次是水灾,逃难路上能吃的还多些,若是旱灾,那才是苦,树皮、草根都是好东西……人过处,看不到一点绿……” “是啊!” 方孙氏接茬,露出回忆之色:“我七岁那年,天大旱,跟着娘、妹妹逃荒……” 方临安静听着,没有说话,因为累的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吃过饭,一家人的碗放着暂且没去收拾,此时,就连方孙氏都没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数落田萱去洗碗刷锅,一家人安静惬意坐着,享受难得短暂的安宁。 坦白说,上午赶路时,各人身上的汗水让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气味并不好闻,但逃难路上哪有什么可嫌弃的,各人就这么靠在一起,沐浴在午后的微风中。 金乌高悬,炽烈阳光跨越千山万水,剪影下此刻的小幸福。 可这份安适惬意并没持续多久,被突然的一声尖叫打破。 “死人了!”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老陈家! “过去看看。” 方父、方母起身,方临、田萱跟上,其它听到的人家也开始凑过去。 等走近了些,方临看到爷爷方祖望、奶奶方余氏,大伯、二伯、小叔三家,也都过来了,点头打过招呼,并没多聊,毕竟闲聊什么时候都可以,吃瓜却不常有。 实际上,方家还相较稍远些,这时不少人已经围拢了,七嘴八舌,乱糟糟一片,好似要将赶路苦累压抑的情绪发泄出来。 方临向中心看去,昨晚见过的陈大强口吐白沫、瞳孔涣散,尸体旁边,陈老婆子神情狰狞,揪住桂花嫂头发,嘴里骂着‘丧门星’,小姑娘陈叶去阻拦,都被带倒在地。 “死的是陈大强,看那样子是吃了毒蘑菇?”付家媳妇道。 “怎么回事,陈老婆子怎么抓着桂花嫂,不会是桂花嫂下毒的吧?”游家的游朝东恶意揣测道。 “没凭没据别胡说!” 方孙氏呵斥:“桂花的为人,村里哪个不竖大拇指,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 “村正来了!”这时,突然有人说道。 一个五十多岁的方脸汉子向这边走来,人群见到纷纷让开了一条道,原本嘈杂的声音也一下子消失——这就是威信! 小和村是百年前逃荒组建的,各家各姓都有,不是一姓独大,要做村正须得公正公道,让人信服。 事实上,乔村正就做得不错,得到了小和村大多数人的认可。 “怎么回事?” 乔村正走进去,看了地上的陈大强一眼,忙问道:“大强吃了毒蘑菇,没灌童子尿催吐?” “晚啦,没气了。” 见乔村正来到,陈老婆子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身力气,松开桂花嫂瘫坐在地,双目无神,身形落寞,让人看了心中不忍,这也只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太,可只是瞬间,她脸上又再次露出凶相,对着桂花嫂大骂:“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害死了我儿子!” “呜呜!”桂花嫂只是哭,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绝,说不出话来。 “桂花,这怎么回事……唉!” 乔村正自然不会听信陈老婆子一面之词,可桂花嫂哭成这样,一时又不好相问。 还是小姑娘陈叶开口解释:“娘采了蘑菇回来,白婶婶喊走娘帮忙,奶就将蘑菇煮给爹吃了……娘回来,奶就开始打娘……” 众人听了,纷纷恍然。 “我就说不可能是桂花,原来是这么回事。”方孙氏道。 “陈老婆子怪桂花,是有点不讲理了,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是死了儿子。”宋刘氏说了句公道话。 “陈老婆子是死了儿子,可桂花也失去了丈夫啊!”有人为桂花嫂抱不平。 …… 村人议论纷纷,人声鼎沸,仿佛上午赶路的苦累都在这般七嘴八舌中消解了。 让方临有些好笑的是,方孙氏也和一群大娘大婶讨论激烈,田萱在一旁也是竖起耳朵听得认真。 女人啊,你的名字叫作八卦! “大家伙安静一下!” 乔村正喝止住众人,看向桂花嫂:“桂花,你咋将采的蘑菇毒的、没毒的混在一起,没分开呐?” 桂花嫂哭得直打嗝,闻言勉强平复下来,哽咽道:“我家都快断炊了,昨个儿到处借粮,才借了五两米来,今晌午见到蘑菇,可不得抢着采,哪能容得慢慢分辨?我本想着回来分,再下锅,可白嫂子将我叫走帮忙,谁知道娘就自己给做了。” 以方孙氏为首的大媳妇、老姑娘,纷纷颔首,表示就是这样,大家都是先采回去再慢慢分的。 陈老婆子听了这话,却是尖叫道:“我哪会分有毒没毒的,你这个贱人,你是故意的!” 听闻这话,众人皆是神色异样,她们分不出哪些蘑菇有毒,但哪些没毒却是知道的,这是基本技能了,陈老婆子不会,或者说现在不会了,大概是因为,这些年来,桂花嫂将她伺候得太好了。 “以前在村里时,老陈家不好过,陈老婆子、陈大强又嘴馋,桂花这娃孝顺,经常上山采蘑菇,又快又好,这事大家都知道,哪次出过问题?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桂花真要想害人,早就害了,还会等到现在?”耿家嫂嫂出言道。 耿家嫂嫂在村中是公认的实诚人,又说得有理有据,自然令人信服,旁人听了纷纷点头。 宋刘氏也说话了:“桂花也不知道陈老婆子会不等她回来,自己就给蘑菇煮了,也不等她回来吃,但凡等一等,会有这事?更退一步说,小叶子还留着呢,就不怕也吃了?桂花总不会连自己娃都要害呐!” “是啊,明明是陈老婆子的错,自己害死了儿子,还有脸怪桂花。”这说话的人腔调阴阳怪气,让陈老婆子脸都绿了,差点没气晕过去。 …… 啪!啪! 乔村正拍手让众人安静,又向这次事情的罪魁祸首之一、叫走桂花嫂的白家媳妇问道:“白家媳妇,你怎么突然将人家桂花叫走帮忙了?” “我……” 白家媳妇哑了一下,下意识道:“我一直都这样做的啊!” ‘好不要脸!’ 这是村人听到白家媳妇的回答,心中同时生出的想法。 方临听到这话,也是想起昨晚过来时,白家媳妇名为借、实为抢的‘借柴’。 事实上,老陈家唯一的男人陈大强瘫痪,家中没个顶立门户的,桂花嫂又性子软,村中有些人就故意欺负桂花嫂,叫去帮这个、帮那个,给不符合价值的一点点补偿,最过分的还是白家媳妇这种,经常支使桂花嫂无偿帮忙,还有像昨晚那般的名借实抢。 方孙氏说的‘不要脸的,欺负桂花嫂的’,就是指这些人。 这些事村里人也知道,不过没欺负到自家头上,顶多背后议论两句,如白家媳妇这种当事人,更是在长达数年中,渐渐习以为常,将这当成理所应当的了。 人性是自私的,会为自己找借口推卸责任,原本陈老婆子听了村人的话,开始自责自己害死了儿子,但现在有了转移目标,心中顿时将责任全推到了白家媳妇身上,情绪爆发之下,让她一改从前‘在家凶横,在外懦弱’的本性,冲上去对着白家媳妇又抓又挠。 白家媳妇自知理亏,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敢还手,很快脸上就是血淋淋惨不忍睹。 ‘活该!’这是不少人的想法。 那些从前占些桂花嫂小便宜的,见到这一幕也是心有余悸,决定以后收敛。 最后,还是乔村正开口,让人将陈老婆子拉开。 “好了,事情都弄清楚了,陈大强出事是一个巧合!”乔村正给事情定性。 其实,作为村正,村里的事,他心里如明镜一样,有些问题不问都知道答案,可心里明白不行,一番询问还是必要的,这也是拉着众人背书,万一出了问题也能减轻责任。 “不过,事情虽然是巧合,但白家媳妇有着不可推卸责任,需要对老陈家做出赔偿……” 乔村正协商之下,白家赔偿陈家五亩下等高地田契。 小和村虽然现在被水淹了,但水总会退去,去县里的预备仓吃半月、一月,水退后还是能回去的,这已有旧例。 对这个处理,老陈家认为自家男人死了,这么点赔偿,嫌少;白家么,一方面认为,毕竟一条人命,尽快了结了也好,另一方面又认为陈大强一个瘫痪的,不值这么多,再多宁可不保白家媳妇。 总之,两家人都不太满意,但也都在接受底线之内。 …… 事情了结,村人散去了,还在兴致勃勃议论这件事。 的确是兴致勃勃——这一场吃瓜,见了老陈家更苦、更惨,对比之下,各家突然觉得自家日子还行,赶路也都不算苦了。 “老陈家邪门,从桂花的大女儿,到陈望龙、陈老爷子、陈大强,一个接一个出事。”宋刘氏压低声音道。 “老陈可着欺负桂花,老天看不过眼,这都是报应!” “是啊,老陈家作孽,桂花当初嫁进老陈家,就是……”这人没继续说下去,似乎对此讳莫如深。 “陈大强那个瘫痪,死了还换了五亩地,值了。”这是心里泛酸,说风凉话的。 …… 方家也在议论老陈家。 “桂花命苦啊!” 方孙氏叹息道:“村里传言,桂花嫁到老陈家,就是因为被陈老婆子设计坏了身子,进门后就当了后妈……婚后第一个女儿,没满岁就没了……前妻留下的儿子不听管教,下河淹死了……没多久,公公又没了,丈夫也瘫了……搁别人,早就跑了,也就是桂花,不离不弃,老陈家却把她当成个拉磨的……” 聊着家长里短,刷碗洗锅,歇息。 下午,继续赶路,其中苦累,自不必赘述。 …… 第5章,秘密 太阳落山,霞光如潮水般从天地间退去,小和村也在一处水源边停下,家家户户开始搭锅做饭。 方临去打水回来,带回两只剥皮的田鸡。 “我儿真有本事!” 方孙氏与有荣焉,高兴道:“临子你去烤了,你一只,你爹一只。” “不喜欢吃烤的,切碎加锅里吧!”方临如是道。 “肉还有啥不喜欢的,只要是肉,咋做我都喜欢!” 方孙氏咕哝着,忽然一顿,眉眼中写满了欢喜:“我儿真孝顺。” 晚饭,就是蘑菇、野菜、粗米混杂在一起煮,哦,还有田鸡切碎的肉丁。 有了蘑菇的鲜味,混着稻壳的粗米汤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若是偶尔吃到一个肉丁,感受它们在味蕾上绽放,这种不期而遇的小惊喜,更是仿佛能将一天赶路中浸入关节、深入骨髓的酸困消解。 吃过饭,一个青年过来:“方叔,我爹说有点事,请你过去。” 这是村正家的小儿子乔旭。 “这就去。” 方叔有站起身,突然想起昨晚要粮的事情,临时起意转头问道:“临子,你去不?” 这是要带上他长些见识。 “去的,爹!”方临答应一声,跟上去。 …… 乔家这边,这时也已吃过饭,除了乔家人外,还有一个令方临意外的人——陈老婆子。 “爹,方叔请来了,你们聊。”乔旭说了后就退开,将场地让出来。 方临顿时意识到了,这不是一般情况,像是平常村里开会讨论事情那般,便自觉打算暂避。 陈老婆子见了,却是道:“临娃我信得过,也留下来,跟着做个见证吧!” 因为昨晚送粮之事,她相信方临是个好的,再加上方家在村中的良好名声,才请方家三房的人过来。 见方父点点头,方临也没再走,不过心中已有定计,今晚在这些长辈面前,自己只带眼睛、耳朵,不带嘴巴,不问就绝不多说一句话。 “叔有来了?陈老婆子说有一個重要事,请你过来做个见证。” 乔村正对方叔有点点头,又转头对陈老婆子道:“这里没别人,你要喊来方家三房的人做见证,我也请来了,现在能说了吧?” 陈老婆子微微点头,一向尖酸刻薄三角脸上,此刻竟然浮现出一抹恐惧:“我儿大强,是被桂花那个歹毒、烂心肠的害死的!” 这话石破天惊,乔村正、方叔有、方临三人都是被震得不轻。 不管心中如何,方临始终保持着小透明的角色。 “这话可不兴说。”方叔有沉默了一下,开口道。 乔村则是深深看了一眼陈老婆子,心中恍然:难怪她不肯多叫人来,只请了方老三家的人来做见证。 这话若是被白家听到,无论真假,势必会闹上一场,要回赔偿;不过对此,他暂时也没意见,毕竟还只是捕风捉影,若宣扬得人尽皆知,也不是那么回事。 “陈老婆子,你为什么这么说?”他问道。 “我看见了,那个贱人还留着她大女儿的牌位!”陈老婆子恨恨道。 她口中的大女儿,不是指陈叶,而是陈叶死去的姐姐——陈枝枝。 乔村正、方叔有两人本以为是什么大瓜,可听了这话却是无语。 这陈老婆子莫不是失心疯了,人家做娘的,保留着死去女儿的牌位,这算什么证据? 方临若有所思,也看着陈老婆子。 “村正、方家侄子,你们信我,那贱人是讨债的,我怀疑,不只是大强,我孙儿望龙、我们当家的,还有以前大强的瘫痪,我怀疑都是那贱人干的!是她,她在替那个早死的赔钱货讨债!”陈老婆子激动道。 讨债? 乔村正品出来了些味儿,忽然问道:“你是说,桂花在为她大女儿报仇?可为什么报仇,要对付你们家人?伱大孙女的死有蹊跷?” 当年,陈枝枝的死,陈家没多说,村人也没多打听,毕竟这年代儿童夭折很正常。 陈老婆子听了,顿时支支吾吾,一开始不肯说,不过这个问题是是关节所在,必须解开,在追问之下,才模糊说出陈枝枝的死和她孙儿陈望龙有关。 方临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仿佛抓住了什么。 乔村正、方叔有也同时沉默,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是陈老婆子猜的是真的,桂花嫂真是在为大女儿报仇,不说陈老爷子、陈望龙他们,只说今天陈大强的死,那么合理被白家媳妇喊走,很可能意味着,桂花嫂为了今天这场杀人,至少布局了数年之久。 可忍辱负重长达数年之久,如此深沉的心机,可能吗? 想到这里,乔村正、方叔有两个人,莫名感觉今晚月色有些苍白得发凉了。 “陈老婆子,这只是揣度,不能当作证据。”乔村正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道。 “我还有证据,有证据的!” 陈老婆子情绪激动:“今天是她那大女儿的忌日,还有,大强今天也死了,我出来前,偷偷看见那贱人拿出了她女儿的牌位,她忍不住的,今晚她一定会忍不住吐露心里话,咱们去偷听,就能揭穿她的真面目!” 显然,她来之前就想好了。 “好!”乔村正、方叔有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跟着陈老婆子悄悄而去。 方临缄默跟上。 …… 乔村正、方叔有、方临跟随陈老婆子,放轻脚步向着老陈家方向摸去,没惊动任何人。 此时,月光皎皎,火苗跳跃,些微的阴影在草丛中影影绰绰,若是放在平常,那再寻常不过,可今天看来,不知为何,在几人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 随着靠近,果然听到桂花嫂低低的声音。 陈老婆子、乔村正、方叔有、方临四人停下脚步,在树丛中隐藏,侧耳倾听。 “枝枝走了;望龙走了;爹走了;如今,大强你也跟着走了……今天一天我都吃不下饭,迷迷糊糊,总往你常坐的地方看,以为你还在……” 桂花嫂拿仅有的一块干净布擦着牌位,牌位不仅有大女儿陈枝枝的,还有公公的、陈望龙的、陈大强的:“还记得当年相看时,你是那么年轻……” 她并没发现来人,沉入地呢喃说着,可心里在想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一幕幕记忆从脑海中闪现。 …… 十二年前。 何桂花与陈大强相看,被陈老婆子设计坏了身子,寻死寻活,陈老婆子拉住她,慈眉善目劝解道:“别看大强是二婚,年龄大,可年龄大才知道疼人,咱们女人一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男人疼么?进了门,我好好待你,咱们一家过得不知道有多美……” 听着这些话,何桂花哽咽着,心中挣扎,最终仿佛一下子被抽取了全身力气,哭着点头。 半月后,她不要彩礼嫁到了老陈家,成了小和村人口中的‘桂花嫂’。 …… 十年前。 桂花嫂嫁入老陈家两年了,开始的一半月还好,再往后陈老婆子就开始露出真面目,磋磨儿媳妇,将她当作牛马使,不过因为有了女儿陈枝枝,就如给驴子拴住了套子,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做一个好媳妇。 直到这一天。 桂花嫂地里做活回来,看到的是陈枝枝的尸体,女儿死了,死因窒息。 半月后的一天,她不动声色从陈望龙口中套话,得知是对方将簸箕盖住了陈枝枝的脸,原因是……好玩。 她不敢想象,女儿死的时候该是多么绝望,那么一个小小的婴孩,就那么挣扎着、哭着……死去了。 知道了真相,桂花指甲刺破了手掌,却什么也没说。 …… 九年前。 “娘是为你好,别去河里江里玩耍,特别是扬子江,上面下雨发大水,你下面都不知道……前年那谁……”桂花嫂絮絮叨叨说着。 “我不听你话,你这个后娘!”陈望龙一甩袖子跑出去。 大江中,陈望龙看到上游冲下的水流,正想游回去,突然感觉肚子一阵绞痛,一个浪花打来,不见了人影。 …… 七年前。 陈老爷子上山砍柴,在一处陡坡处,突然感觉脑子一晕,仰面栽倒,骨碌碌滚下十几米高的坡,一头撞在一块石头上。 炽烈的太阳下,那石头上绽放出一朵血花,鲜艳、刺目。 …… 六年前。 陈大强去服徭役,修大堤搬石头时,手上一个脱力,石头砸在膝盖上,发出一声惨叫。 …… 五年前。 桂花嫂采蘑菇下山,从大路上经过,挨个给遇到的村民打招呼,她走过后,众人议论纷纷。 “桂花又去山上采蘑菇了,真是孝顺呀!” “陈老婆子遇到这样的儿媳妇,不知道交了多大的好运,就这,她还经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可不是?摊上陈家,桂花苦啊!” …… 家门口,邻居白家的媳妇探出头:“桂花嫂子,过来帮下忙呗!” “哎,来了!” 阳光下,那时的桂花嫂柔柔弱弱,如一朵小白花。 …… 这些记忆一一闪过,让桂花嫂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大强,你好狠的心,丢下娘,丢下我和叶子,你让我们怎么活啊?” 声音哽咽,泪水汹涌,字字泣血。 其中蕴含的感情,让乔村正、方叔有两个外人都为之动容。 方临垂下眼睑,保持着缄默。 陈老婆子对这一幕仿佛难以置信,怀疑、感动在脸上交替闪烁,理智已让她分不清,只有嘴巴一点点张大,如一只癞蛤蟆。 片刻后,四人悄悄后退,身后仍传来桂花嫂如泣如诉对丈夫的思念。 桂花嫂从头至尾,都不知道乔村正四人来过,但她知道的是,有些事情,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哪怕一个人时,哪怕对亲女儿陈叶。 因为——所谓秘密,就是一个人活着要烂在肚子里,死了也要带走埋进棺材的东西——如果为第二人所知,那就不再是秘密,而成了隐秘。 …… 陈老婆子失魂落魄,并没再说什么,乔村正、方叔有、方临三人离开。 “叔有,就当没有今晚这回事。”乔村正道。 “我晓得。”方叔有点头。 等与方家父子分开,乔村正回到家,立刻叫来全部家人:“今后不交好,也不能得罪老陈家的桂花。” “老陈家都没了男人,咱家还用怕她吗?” “是啊,爹,为啥?” “不是怕,也不为啥,就是觉得……可怜。总之,你们听就对了。” 他对桂花嫂的表现动容是真的;可怜是真的;但潜意识的小心防备,也是真的。 这一刻,乔村正忽然想起小时候,那一年春天,下了一场春雪,雪化后却没多少水,爹说这是旱情的征兆,拿出所有的家底开始偷偷买粮食,后来果然大旱,村中十死七八,家家缟素,只有他家一个没少。 幽幽月光照落在他刀工斧凿的脸上,上面的每一条皱纹,都是岁月留下的年轮。 …… 回去的路上,方叔有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小萱挺好。” 方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方父是担心,今晚见到了桂花嫂的表现,他产生好感,有什么别的想法——其实,这也不算错,少年心性如浮云聚散不定,一时突如其来的喜欢,谁又说得准呢? 但他两世融合,早有定力,分得清什么是欣赏,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自然不会有多余的想法,微微点头,保证道:“爹,我明白的。” “嗯。”方叔有答应了声,再无话。 他对方临的关心,从来都是这样,吝于言辞,方临也早已习惯。 回来后,方叔有并没再说今晚的事,一家人睡觉。 今夜不知为何,格外的凉,风声呜咽如婴儿的哭啼。 方临如昨夜一般,将田萱拥在怀中,俩个小人儿依偎着,在耳边低语着,说了今夜见闻。 “临弟!” “萱姐!” 说完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临弟,你先说吧!” “嗯,以后离桂花嫂远些。” “临弟,你也觉得?” 显然,田萱是极理智、聪明的,哪怕方临说了今晚桂花嫂面对牌位的反应,但还是怀疑,或者说,认为桂花嫂有问题——至于,她为何平时看起来笨笨的,被方母指挥的团团转,做着方家除方父外最苦最累的活,不过因为她甘愿罢了。 ‘果然。’ 方临深深看着这个聪明得令人心疼的女孩。 据他观察,乔村正都只是一丝怀疑,方叔有甚至都没有再多心,但田萱却和他一样,近乎肯定。 不是桂花嫂露出破绽,也不需要什么证据,真正的聪明人从不相信巧合,特别是接二连三的巧合。 “嗯。”方临点头。 “那你为何……”田萱没说下去。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方临自然明白,田萱是想问,为何没有在乔村正面前说出来。 凡做过,必有痕迹! 桂花嫂固然心机深沉,能几年如一日布局,但只要方临坚持闹大,未必不能群策群力,发现蛛丝马迹,抽丝剥茧确认真相。 对这个问题,方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关咱家何事?” 这一刻,他对除家人外的冷漠,乃至冷酷,暴露得淋漓尽致! “嗯呐!” 田萱没再多问,微微仰头,看向方临,这个从小带大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比她还要高一点点了,那瘦削的侧脸,唇瓣微薄,唇角还有着极细微的绒毛,在她眼中却是最好看的。 这一刻,她不去想,也不想去管别人家的事,往前缩了缩,贴在那略有些单薄的胸膛,就仿佛有人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夜风呼号,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月光,天地间陷入一片黑暗,这一刻,善与恶、美好与丑陋,在天之下的天涯海角仍在滋生,又终将随着时间掩埋逝去,不曾在世间留下半点痕迹。 …… 第6章,又死 次日,继续赶路,半上午时,路过一个村庄——下沟村。 ——扬子江泛滥,多地受灾只能说局部,并非一整个县淹没的特大洪涝。 到了这一段路,路况明显好了许多,显然是下沟村的村民修整过的。 “到了下沟村,海宁县城就不远啦,往常赶路只要小半天,不过前些时日暴雨,不时需要绕路,再加上咱们这是逃难,拖家带口,带着全部家伙什,这就慢些,大概还要一两日。” 乔村正做决定:“咱们在下沟村歇歇脚,大概一炷香后启程,该去茅房的去茅房,该买粮的买些粮,大家伙儿都赶紧吧!” 村人中需要去茅房、买粮的起身,不需要的就原地歇息。 下沟村村口的田地边,为了方便灌溉,建了两处茅房,这种茅房很简陋,茅草为顶,下面是缸,供路人方便,获取粪便。 说来也巧,两个茅房正好一个田地这边,一个田地那边,一個距离路稍近些,一个距离路稍远些。 这时,田地间,下沟村的一个瘦高汉子见小和村的人经过,立刻放下锄头,向那个距离路边稍近的茅房钻了进去,于是,要上茅房的只能去距离路边稍远的那个茅房。 那瘦高汉子进去后,一直不出来,小和村人想上茅房、又不想进村的,就只能在稍远的那个茅房外排队等候。 “好你个王二麻子,又是这样,去我家茅房占着茅坑不拉屎。”一个鞋拔子脸青年从下沟村出来,看到这景象,立刻大骂不止。 “宋老大,你吼啥?我又没从你家茅坑里捞屎!”距离路边稍近的茅房里,传来瘦高汉子的得意洋洋的声音。 “啊呀,气死我了,王二麻子你给我出来!”那宋老大直接气得冲了进去。 …… 原来,下沟村口这两间茅房,距离路边稍近的是这个宋老大家的,距离路边稍远的是那个王二麻子的。王二麻子为了自家茅房多些屎源,见到小和村人来了,就去把宋老大家的茅房占了,小和村人想上茅房,就只能去自己家那个距离路边稍远的茅房。 这也是够损的,为了抢屎,上演了一出现实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小和村人看了一出好戏,七嘴八舌谈论着这事,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方临同样为此好笑的同时,却也理解。 农民在地里刨食,土地就是命根子,与土地相关的东西也成了珍贵的资源,比如粪便,可以肥田,增加收成——哪怕在小和村中,父母听到你拉屎拉在了别家,当头就是一个暴栗。 这边,因为宋、王这两家因为占着茅坑的事闹起来,村中想上茅房的人又多,如方临这般不想等的,还有要买粮的,就去进村了。 …… 下沟村中,路况又更好了些,村道上的黄泥土踩得瓷实,积水的水坑也被填了,不像官道那般泥泞沾脚。 房屋大多是黄泥所砌,茅草做顶,唯有条件好的是青瓦封顶。 正如先前所说,粪便是一种珍贵资源,若是在村中讨饭,那人人不喜,但你说要借用一下茅房,那一般都是欢迎的。 方临很容易寻人家借了一个。 这家人的茅房,下边是猪圈,上边是茅房,通过一道木梯才能上去。 进了茅房,那裤子一脱,顿时冷风嗖嗖从下往上灌——这样的茅房通风是极好的,但问题是冷,如现在这般的夏天还好些,等到冬天,恐怕屁股都要冻僵。 如果说冷也就罢了,竟然还有蚊子,蹲了没一会儿,屁股上就多出几个大包,只能草草了事,起身。 等解决了个人问题,方临出来,正好碰到这户人家的小媳妇喂猪,喂猪的东西却是……粪便。 是的,就是粪便,偏偏那头猪还埋着头哼哧、哼哧,吃得极香。 方临一时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看到的不是一只猪,而是狗。 说实话,他自诩见多识广,此刻却有些被震撼到了,即使听说过粪便喂猪,本以为也是很遥远的事情,没想到会出现在眼前。 ‘难怪说在古代,猪肉是贱肉,贵人很少吃呢!’ 方临如此想着,回到村口,向方父、方母、田萱说了这事,他们却一点都不奇怪。 “这有啥稀奇的。” 方叔有淡定道:“咱们村养猪是割猪笼草喂,不是不想喂粪,是一般下等粪便,猪不喜欢吃。” “是啊,猪这种畜生也会挑肥拣瘦,下等粪便不爱吃。那家人肯定在县里有亲戚,人家吃得好,粪便里有油水,那般的上等粪便,猪才乐意吃。”方孙氏说着,脸上还露出羡慕的神情。 至于猪吃粪便,肉带有‘味道’,别说方父方母,就是田萱这个少女言语间都无半点芥蒂。不过也对,粪便浇地种田,长的粮食都吃了,这么一类比,这般的猪肉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方临也再次认识到粪便的重要性。 对寻常百姓而言,粮食是珍贵的,喂猪能有替代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这背后,也是无奈与辛酸——世道往往就是这样,越是种地的,越没有余粮,要节省每一点粮食。因为大多数人加辛苦忙活一年,交过赋税,能维持温饱,就是好年景了。 这与勤劳与否无关,锦衣玉食者会处心积虑制订一个标准,让大多数人家在重重盘剥下,辛苦一年刚好一点不剩,哦,若是超出大多数人的勤劳,那还是会剩下一点点,毕竟要给人一点希望。 当然,这也并非全是坏事,就像这次的局部受灾,在能救得过来的情况下,朝廷也会尽力救济,不让百姓饿死——你说这是为了防止韭菜断根也好,为了避免百姓造反也罢,无论如何,总归是这个冰冷世道一点有温度的、必要的仁慈。 说话间,村里突然传来惊叫:“死人了,快来人啊!” 这熟悉的声音,是桂花嫂! 乔村正脸色变了变,带着村里人循声赶去。 方临也是心中微惊,却不知为何有种不太意外的感觉,方母让田萱看着东西,自己和方父、方临随大流跟上。 这是距离村口不远的一户人家,此时,不仅小和村的人来了,下沟村的人也纷纷闻声而来,围了好大一圈。 方临透过人缝看到,昨天还见过的陈老婆子已成了尸体,浑身挂满粪便,还有着密密麻麻的蛆虫蠕动、攀爬,在脸上口鼻间进出,桂花嫂跪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下沟村的这户主人家则是站在一边,脸色很是不好看。 这时,乔村正走进了去。 说实话,他看到陈老婆子尸体的第一眼,无论昨晚对桂花嫂的倾诉有多么动容,此刻心头都是泛起一股凉意,只是不动声色,常人看不出来。 “怎么回事,桂花,你婆婆这是……” “大强昨天吃了毒蘑菇没了,我婆婆也喝了些蘑菇汤,今天晕晕乎乎……她来上茅房,却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帮扶,我只能留在外面……等了好大一会儿没动静,我担心进去一看,发现婆婆栽进坑里,捞上来已经没气了。”桂花嫂哽咽难言,说得断断续续。 “应该是蘑菇汤的后劲儿,再加上,陈老婆子年纪大了,这才……”方孙氏猜测道。 “唉,陈老婆子就是犟,自己身体还不清楚?桂花要帮忙,也不让扶。”耿家嫂子也是道。 “肯定是大强的死,心里还怪着桂花呢!我说句公道话,大强的死,白家责任最大,陈老婆子自己责任也不小,最不干桂花的事!” “哎,说谁呢?说谁呢?” 这人话还没说完,白家媳妇就炸毛了:“我家赔也赔了,村正也说了,事情都过去了,谁也不准再提,你这还成心提起,是想干啥?” …… “应该是意外,这种事情谁也不想看到……唉,桂花,节哀!” 乔村正沉默了一下,认可了桂花嫂的说法,给事情定性,说完,又看向下沟村的这户人家:“我们村的陈老婆子死在你家茅房,你们是个怎么说法?” “说法?什么说法?她别的地方不死,偏往我家茅坑里跳,我家还觉得晦气呢,没要你们赔都是好的!”这户人家的老婆子,也是个厉害的,冷着脸道。 下沟村的村人,也跟着声援。 “我看这老太婆子,就是故意跳的,想讹人!” “是啊,这老婆子都这把年纪,没几天好活了,故意恶心人呢!” “他们小和村受灾,这家说不准都没粮了,就快饿死了,故意借茅房跳进去,坑咱们村里人呢!” …… 小和村的人见对方混淆黑白、搬弄是非,怎么肯依?立刻群起而上,反唇相讥。 “拿一条人命讹伱们?你们村也这样讹我们一个看看?” “就是,马上就到县城了,拿到救济粮了,我们再想不开,会做出这种事?” “抛开这些不谈,陈老婆子死在这里,你们难道就没有责任么?” …… 不管小和村内部如何,对外还是齐心的,不然岂不是要被欺负死?这时代的村子就是这样,你家帮我,我帮你家,乃是一个大集体,联系紧密远非方临上辈子可比。 两村人互不相让,特别是那些大媳妇、老姑娘冲在前面,吵着吵着就往前涌,你方前进一步,我方前进一步,剑拔弩张,好似要大打出手。 方临都担心真打起来,下意识看向乔村正,发现对方却是淡定。 下一刻,两村的大媳妇、老姑娘,深吸一口气,同时开口,展开对骂。 “#%¥@¥!” “&*%¥@*!” 一时间,唾沫星子飞溅,好如无数个大喇叭齐鸣,又如年节时候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方临只感觉耳朵嗡鸣,脑袋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忽然沉默了。 ‘果然,高端的对决往往以最朴素的方式展开。’方临感觉自己今天,再次受到了一点小小的震撼。 更令他意外的是,方孙氏冲在前面,看样子还是小和村骂阵的领军人物之一。 骂阵持续了足足一盏茶功夫,比嗓门、比气势,两村旗鼓相当,停下后,那些大媳妇、老姑娘一个个气喘吁吁,好似做了一场剧烈运动。 方孙氏骂阵回来,还挺骄傲,得意洋洋:“若不是这两天没吃饱,可就不是平手了,便宜他们了。” “是啊!” 方临印象中的实诚人耿家嫂子,也是眉飞色舞:“就咱们村,往年去抢水,骂阵从来没输过。” 这边的风俗,村与村之间,许多时候还真是骂阵决定结果——若是械斗,一旦死人,官府干预,两村都要扒下一层皮,这是双输的结局,故而,慢慢就衍化出了这般‘文斗’的风俗。 方临也想起来了,他之所以对此印象不深,那是因为小和村从没被欺负上门过,都是乔村正带着老娘们、大媳妇,杀上别村主动开启骂战的。 骂阵平手,下沟村的村正也姗姗出列,和乔村正叫上桂花嫂、这户主人家,进屋协商赔偿——就如小兵对阵后,大将捉对。 形势已然明朗,对方肯定要赔,只是多少的问题。 毕竟,小和村一个村这么多人,又不是落单户,说欺负就能欺负了的;再者,小和村确实是死人了,死者为大,对方不占道理;还有就是,若下沟村真一毛不拔,让官府出面,那势必出更多血,还不如私了。 不一会儿,桂花嫂出来对村人道谢,看来是达成了和解,至于具体赔偿,就不为外人知道了。 陈老婆子埋了后,小和村继续启程,这次途中,其他人家对老陈家仅剩的桂花嫂母女,如避蛇蝎,离得远远的。 之前村人齐心帮老陈家讨公道是真的,此刻疏远也是真的,老陈家接连出事,让村里人都感觉挺邪乎,下意识远离。 哪怕自己不怕,也担心家人啊! 这对桂花嫂母女倒没什么影响,反而那些以前欺负、占便宜的人家远离了,让她们清省了。 就这么继续赶路。 …… 第7章,还粮 从下沟村离开,小和村又紧赶慢赶走了一程,差不多午时,在一处水源边停下。 正做饭时,桂花嫂提着一个粮袋,拉着女儿过来:“方家嫂子,因为我婆婆的事,人家那边给了些东西,家里宽裕了些,我来还粮。还有谢谢临子了,那天救了叶子,也没来得及道谢!” “方家哥哥!”陈叶歪着小脑袋看来,脑后的辫子如羊角翘起,朝着方临甜甜喊了声。 方临看着小姑娘,相比前日看起来气色明显好了不少,不由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方孙氏也没有矫情,接过粮袋,只是一掂就察觉到不对,往回推:“多了!” 借出去五两,而今,这袋子中足有二三斤。 “嫂子家也艰难,都舍得借我,多还些是应该的,还有,” 桂花嫂拉过女儿,脸上难以言喻的惊悸与后怕一闪而逝,旋即是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微笑:“若非临子救了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幸亏呀!这些不足以偿还,只是一点点心意。” 说着,她将粮袋推搡回去,拉着陈叶转身。 “桂花是个知恩图报的。” 方孙氏送走桂花嫂母女,感叹一声,将粮袋宝贝似的收起,扳着指头盘算了下家中余粮,顿时高兴起来:“这下可富余些了,我算着,咱们到县里后,还能坚持三五天呢!到了县里,也不知道那边柴火多不多,晚上有空还是多做一些米团子……” 方叔有听着方母絮絮叨叨,神情松弛下来。 虽然没说话,但方临能清晰感受得到,方父心情也极为不错。 ——大半辈子和黄土地打交道,在他们看来,地就是根,粮就是命。手中有余粮,才踏实,这种安全感,是钱都比不了的。 “爹、娘,临弟,饭好哩!”架起的锅前,田萱转过头,忙里忙外让她脸色红扑扑的,阳光下,额头上挂着的细碎晶莹的汗珠闪着光。 “嗯,吃饭!”方孙氏挥了下手,走过去,掌起勺子。 …… 方家二房。 方临的二伯母,这边说法是叫二娘——方王氏扭过头,从方临家那边收回目光,羡慕道:“前天我看临子从宋家要回粮食,桂花刚又拿去了些,三房这下可不缺粮了,不像是咱家……” 方仲贵问她:“下沟村时,你去没买粮么?” “还不是桂花婆婆……”方王氏脸色一跨。 因为陈老婆子的死,下沟村的人都不太乐意和小和村人打交道,生怕被讹上,茅房都不再借,更别说卖粮食了——当然,你若是出一个无法拒绝的高价,肯定也能买到,但都是穷苦人,谁会当冤大头?距离县城也不过一两天了,忍忍就过去了。 “要不,当家的,你去爹娘那里打个秋风?”方王氏出主意。 方仲贵沉默了下,道:“再等等。” “也是。” 方王氏仿佛想起什么,眼睛一下子亮了:“我听老四媳妇说,她家这一两顿就要断炊了,比咱们还糟糕,等老四家先出头,先去找娘要。” 她说到这里,语气中带着一股对方老爷子、方奶偏心的怨气:“爹向着老大,毕竟要靠老大家养老;娘疼爱小的,偏心四房;就咱们和三房,爹不疼,娘不爱的……” …… 四房。 “今天饭这么稀啊!”方临的堂弟方岁安,端起碗看了看,嘟了下嘴。 “没让你吃草籽,都是好的。” 方临的四娘——方秦氏训斥了儿子一句,转过身,对方季平道:“半上午时,安安肚子就在叫,这也不是法子,当家的,要不你去三房那里借点?” “他们也不多,自己吃够,借就没余的了。” 方季平摇了摇头,看了下自己儿子,沉默了下,最终还是道:“晚上做饭时,我去娘那里看看。” 为什么是晚上做饭时?因为一般那时,方临的大娘——方柳氏去打水,不在。 “娘疼咱家,你去肯定给,就是大嫂子,见不得人占便宜的。”方秦氏发愁。 “唉!”方季平听了,也是叹息。 他知道,媳妇说的是实话,方余氏疼爱他这个小儿子,肯定会接济,可即便是将接济的粮拿回来了,大嫂也能拉下脸给要回去,对方绝对做得出这种事。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方临一家并不知道二房、四房的烦恼,一家人吃过饭后休息。 下午继续赶路。 人的适应性是极强的,也或许是粮食充裕,能多吃了些,方临渐渐习惯了这种强度,不再像是一开始难受。 傍晚。 方临去打水回来,见到方母手中拿着一個粮袋。 “这是你小叔送来,说是你奶给的,不光咱家,还有你二伯家也有,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方孙氏语气讥诮:“你大伯是个闷葫芦,大娘是别人一点别想占便宜的;二伯倒是讲道理,可摊上了你那个泼辣的二娘;以前以为你爹、小叔老实,现在看来,伱小叔也是个有心眼子的,这是怕你大娘要回去,拉上咱们两家背锅呢!” 她也不笨,看得出四房用心。 “娘你既然知道,怎么还收了?”方临开玩笑问道。 “你以为我想啊?”方孙氏点了下儿子脑门:“还不是你小叔,说了后放下就走,跑得跟兔子似的。” 这时,沉默的方叔有突然道:“送回去吧,让大嫂子过来要,那就脸上不好看了。” “也是。” 方孙氏如此宝贝粮食的,竟都赞同了方父意见:“咱家粮食还充裕,也犯不着为四房出头,吃不着羊肉还落得一身骚。” 其它三房都不是省油的,方父又是爱面子的,以往在一起次次吃亏,方母都有心理阴影了。 “爹、娘,既然送来了,那也不急着还回去,这样,等大娘来了再说吧!”方临想了下,如是道。 方孙氏自是信任儿子;方叔有经过前天要粮之事,对方临也有些信心,沉默着算是答应;至于田萱,在家中被方母压制得没有话语权,只传来一个信任的眼神,精神上支持。 …… 第8章,闹粮 果然,没一会儿,大娘找来了。 原来,方柳氏打水回去,见自家粮少了,听二儿子说是方奶给了小叔,又见小叔去了二叔、三叔那边,一过脑子就知道了方季平憋着什么屁,便先来到了最近的三房这边。 见大娘过来,方临开口道:“大娘,是为了小叔拿过来的粮食的事吧?我家不缺粮,我爹、娘正说送回去呢!这样吧,要不将二伯、小叔家都喊来,一起处理这事,也算做个见证。” 如此坦荡磊落的态度,反倒让方柳氏不好说话了,她想了一想,一起解决也好,于是,喊来自家大房、二房、四房,包括方爷、方奶一大家子聚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方柳氏也没给四房留面子,不客气道:“当初分开的时候说的清楚,爹、娘和我们一起过,粮也各吃各家的,可现在又有人从我家打秋风。有些人说过的话,就跟放屁似的,不认了是吧?脸呢?” ‘好骂!真是言辞如刀,字字戳心!’ 方临看了眼大娘,又看了眼方母口中闷葫芦的大伯——方伯显,最后目光落向小叔方季平身上,后者被骂得脸色青红交加,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至于大娘提到的‘当初分开’,他一回忆,就想起来了。 方家四房,除了地契没切割外,实质上已经分家,当初约定:大房给方爷、方奶养老送终,也占据大部分家产,其他三房各分五亩地,每年交赋税过后,再拿极小一部分给方爷、方奶,算是尽心意,其它时候各过各的,这是当初约好的。 “这是不逃难路上,特殊情况么?过后富余了我给补上。”方季平讷讷着,强自辩解道。 “老四,别怪嫂子说话难听。你说现在情况特殊,但这一两天就到县城了,别家能过,你家就不能忍忍?至于你说的补上,好!以前娘偷偷补贴你家的那一两二两的,你哪一次补过?”方柳氏直接老底都给四房掀了。 “兰子,都兄弟妯娌的,别说话那么难听。”方奶——方余氏最疼方季平这个小儿子,连忙出言解围。 “娘,你也没少偷偷给四房的安安东西吃,这我都知道,我说过吗?从没说过吧!可今天这事,老四过分了。”方柳氏怼天怼地,或者说对方奶也积压了不小意见,气头上对她说话也不太客气。 方奶声音一哑,脸色僵住。 方季平也是要脸的,更挂不住了,下意识想找二房、三房分担压力:“从娘那拿的粮食,我也给了二哥、三哥一份。” 这话意思是,也别光问我要,要拿回去大家一起拿回去。 方临家这边早说过还,方柳氏一眼掠过,看向二房这边。 “嫂子,这事我真不知道。” 方仲贵站出来,看向妻子:“这粮食确实不该拿,咱家也不能说话不认账,给嫂子拿出来吧!” “我……”方王氏支支吾吾。 方仲贵意识到什么,声音一下子变得严厉:“说,到底怎么了,那粮食呢?” “我送娘家了。”方王氏见实在瞒不住,一狠心说了。 “你、你这个……”方仲贵指着妻子,手指都在颤抖。 既然说出来了,方王氏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撒泼道:“粮食反正我送娘家,没了,怎么着吧?杀了我也没有。” 方临看着这个二娘,果然如方母说的,是個泼辣的。 “从来都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弟妹怎么尽是胳膊肘往外拐?要不还是回王家吧,免得村人戳我方家的脊梁骨!”方柳氏不依不饶,继续开大。 这个时代,若是嫁出去的媳妇被赶回去,那简直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脸皮薄的人都能自己吊死。 若是要脸的人,方柳氏这般的骂简直是特攻,但对不要脸的么?方王氏就一个态度,摆烂,要粮没有,要命……也不给! 方仲贵表情尴尬,无奈,一副管教不了的表情——也确实是这样,方王氏真送回去了,即使有心还,也没有。 “爹,您怎么说?”方柳氏见方王氏这般撒泼,看向方老爷子。 方老爷子一贯态度摆的正,知道以后是和大房在一起过活,通常情况都向着大房。 “规矩不能坏,这事是老四做得差了。” 方老爷子给这事情定性,又道:“不过,老二家这样了,让全拿出来,也太不近人情。这样,都拿回一半吧!” 老爷子都这么说了,方柳氏只能认可,不然岂不是落得一个不近人情的帽子? 四房这边,只还回去一半,已经满足;二房这边,具体送娘家多少,只有方王氏自己心里清楚,表面脸色难看,还是沉默着默认了。 这事情吧,总归讨到了便宜,他们两房感觉还行,不过看到一直没有存在感的三房,顿时心里就不平衡了!他们一个被说的脸都没了;一个撒泼摆烂;可人家三房,直接蹭了个同等待遇。 方孙氏也感觉这次和往常都不一样,具体表现在不仅没吃亏,还占着便宜了,只是看了场热闹,稀里糊涂就白赚了二斤粮食,一转念间就明白过来,心中自豪:‘我儿子真有本事!’ 这的确多亏了方临,若非他开口,聚在一起解决,正常情况,真让方父、方母提前还了,结果就是:二房、四房或撒泼,或仗着方奶偏爱退回去一半,他们三房因为实诚,名义上的不缺粮,啥都没落着。 当然,方临也不是非要计较这二斤粮食,只是想让方老爷子、方奶一碗水端平,总不能因为他们三房实诚,就专门逮着老实人欺负吧? 是,现实不像话本,往往不要脸、脸皮厚的人能大占便宜,别处管不着,但放在他身上,就绝不能让这种倒反天罡的事情发生。 这件事到此结束,走之前,方老爷子突然没头没尾说了句:“老二,管好媳妇。” 方仲贵脸上表情肉眼可见的僵硬了下。 方临若有所思,看了看二伯方仲贵,又看了看二娘方王氏,没说什么,跟着离开。 …… 第9章,余波 方家闹粮一事,因为二房、四房缺粮开始,四房拉二房、三房背锅事态扩大,方柳氏一通嘲讽输出达到高潮,方老爷子拍板告终。 事情已了,但余波未消。 …… 二房这边。 各家分开回来,方仲贵问:“你娘家那边,到底给了多少?” “就给一两,还剩下快二斤呐!我又不傻,这些都是给我儿子吃的,谁也别想抢了去。” 方王氏拿出粮袋,高兴道:“这二斤,再加上咱家剩下的一点,对付对付,足够坚持到县城了。” 是的,这夫妻俩之前搁那唱双簧呢!以往在村中就是这个模式,方王氏表现泼辣,胡搅蛮缠;方仲贵则是扮演一个‘通情达理,就是不太管得住媳妇’的角色。 这般一个黑脸、一个红脸,往往能占着些便宜不说,人家还要夸方仲贵一句通情达理,会做人,或者同情‘方仲贵这么正的一个人,怎么摊着这么一個泼辣媳妇’。 “唉!” 方仲贵忽然叹息:“爹最后那句,多半是在点我呢!我看三房家的临子似乎也瞧出些什么,从前两天要粮就看出来了,三房家这小子是开窍了,现在精得很。” 为人父母就是这样,不会放过炫耀儿女一点点成绩的机会,这两天,方孙氏没少宣传方临要回粮食的事情,村中不少人也知道了方临是个厉害、不好惹的。 说起三房,方王氏脸色不太好看:“今个四房被骂了好一通,咱们二房也又是撒泼的,三房可是净捡现成了!越说越气,算了,不说这些了,吃饭!吃饭!” 掌勺盛饭是一家中女主人的权利,二房这边,自然是方王氏掌勺,给方仲贵这个一家之主盛的最多,儿子方赫第二,自己第三,两个女娃方草、方小小排最后,一样多。 晚上打水时,大女儿方草儿捡了两个野鸡蛋,故而,今晚的粗米野菜汤里还有蛋花,相对算得上是丰盛了。 “姊姊!”方赫端着自己碗,眼珠子转了转,去方草儿碗里夹蛋花,方草儿自然不依,躲过去。 方王氏见到,呵斥方草儿:“做姊姊的,也不知道让着弟弟!” 最小的方小小看到这一幕,悄悄坐离远了些,让方赫又想对妹妹碗中下筷子的想法落空。 方王氏见了,转头又对方小小骂:“小小年纪就不知道敬重兄长,长大了可怎么办?” 无论方草,还是方小小,听着的方王氏的骂,都没辩解,低着头。 她们知道,在家里,娘向着哪一边,哪一边就有道理,这种事太多……已经习惯了。 …… 四房。 “今天弄得脸都没了。”方季平将还了一半,还剩的一半二斤粮食递过:“收起来吧!” “哎!”方秦氏答应着,知道丈夫心情不好,安慰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够了,熬过这一两天,到了县城预备仓发粮,就好过了。” “也是!” 方季平看向乖巧可爱的儿子方岁安,感觉被大嫂一顿痛骂也不算什么了。 他不像三哥,好面子到宁愿自己吃亏,他为了儿子,是可以弓下腰、弯下膝盖、脸埋到泥里的——只要儿子能好。 …… 大房这边。 “你今天做的……过了!”回来后,方伯显就阴沉着脸,闷葫芦般独自坐了好一会儿,才憋出这么一句。 方柳氏知道丈夫这是生气了,生气自己对弟兄们说话太不客气,但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不是咱家的东西,我不惦记;但该是咱家的,别人也别想轻易占便宜了去,哪怕是你弟兄!” 爹娘吵架,这般的低气压,大房家的三个孩子都能感受得到。 “爹,别生气了!”大儿子方传宗浓眉大眼,为人也老实,像是和方伯显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是!”二儿子方传辉嘴皮子溜,更像方柳氏一些,小小年纪就看得出精明:“今天的事就是小叔的错,爹、娘,咱们犯不着因为别人的错自家怄气!” “爹!”小女儿方玉玉也是抱着方伯显的胳膊,撒娇似的摇了摇。 面对懂事的三个儿女,方伯显对方柳氏本就不多的一些气也消了,知道妻子也是为了儿女们——家里有三个娃,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家也不好过啊! 他是家中长兄不假,却也是三个娃的爹,他能怎么办呢? “唉!” 方伯显又是一声叹息,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都是穷闹得!” …… 方老爷子、方奶俩人落到后面,显然是想单独说两句话。 “老头子,今个儿老三家好像有些不一样,长心眼子了。”方奶这般道。 “又没害人。” 方老爷子感慨:“只要不害人,有点心眼,还是好的。” “倒是老婆子你,大房的东西往外拿,事情不是这么做的,毕竟咱们以后还要在老大家过活。” 他顿了下,又是道:“以后也别再给四房的安安东西了。” “唉,我这也是看老四家的安安可怜,心疼……” 方奶没说下去,也是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但看着小孙子饿得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是不忍心。 十指有长短,老人大多偏疼小的,何况是最小的儿子家最小的孙子? 当然,她也疼爱方传宗、方传辉、方临、方玉玉这些孙子、孙女,不过更疼爱方季平家的方岁安——就如人人生来平等,但有些人更平等。 …… 方临家这边。 一家人不知道其它三房、以及方爷、方奶的议论,吃过饭,开始做米团子。 因为方孙氏担心到了县城不好寻柴火,决定将大部分粮食都做了,做得比较多,一家人都参与进来。 方叔有接过砍柴、打水这些重活;方临烧火,调控火况大小;做饭主力则是方母、田萱。这里不得不提,田萱很是心灵手巧,两手如蝴蝶翻飞般那么轻轻一捏,一个米团子就好了,又快又好看,比方母都还要厉害些。 借着如水流淌的澄澈月光,一家人紧赶慢赶忙碌着,各司其职,这时也不见平时方母对田萱的呵斥,有种其乐融融的小温馨。 “哎,娘,这一小袋粗米边上些受潮发霉了,这点不要了吧!”方临拿过一个粮袋,看到边缘的粗米受潮霉变,这么道。 “不要了?你不当家,真是不知道柴米贵,受潮发霉怎么了,发霉就不能吃了?”也就是说话的是儿子,若是田萱,那方孙氏早就骂开了。 “娘,这是逃难路上,万一吃出问题,生病了咋办?”方临见方母没放心上,加重语气:“娘!” 方叔有沉默了下,道:“这事临子说得对,身体重要。” “娘,你就听临弟的吧!”田萱也是道。 “好好!”方孙氏拗不过这对父子,却是对田萱瞪了一眼,嘴上答应不要了,转过身,却是捏成了小团子,不过做上了小记号,准备自己吃。 真是的,她种了这么多年的地,粮食能吃不能吃,她还不知道吗? 忙活半个时辰,其他人家都睡了,米团子才做好,一家人熄了火,休息。 …… 第10章,贼偷 半夜,方临是被一声惨叫声惊醒的,紧跟着,又传来了一声更大的惨叫。 “小偷,抓小偷!”很快,又传来一道女声。 ‘最后这声音,是桂花嫂,可别是又死人了!’ 逃难在外,方临心中始终留着一分警惕,第一声惨叫时就醒来,不过因为察觉距离自己这边挺远放松了些,嘴里咕哝着,看向怀中依偎的小人儿:田萱小小的脸蛋紧贴在自己胸口,睡着了脸上的线条更显柔和,头发两三缕到了嘴角,让她似是有些痒痒,鼓起脸颊,噗地轻轻吹了一下,可吹走又很快弹回来,不得不伸出手拨到一边,与此同时睁开惺忪的眼睛:“临弟!” 方孙氏先一步起来瞥到了这一幕,心中有种自己东西被抢走了感觉,顿时没好气道:“小萱快起来了,没听到小偷么?还睡什么睡!” 一家人本就是和衣而睡,很快起身,循声准备过去看看。 被那两次惨叫、一声小偷惊醒的,自然不止方临一家,周围影影绰绰,不少人家也起来了,拿着棍棒围过去。 到了这边,已经来了一些人,围了一圈,方临踮起脚尖,向里看去。 桂花嫂母女歇息的不远处,村里付家的付宏倒在地上,捂着腰,哼着扑腾两下都没站起来,脸上更惨,牙磕掉了一颗,嘴唇乌青,脸上还有着几处血淋淋的伤口。 “啊哈,那啥?”付宏说话稍有些漏风,尴尬解释:“我醒来拉屎,不小心摔倒了。” “原来是付家的宏子啊!” “这样啊,看来是误会。” “这小子睡迷糊了吧,去拉屎走到了这边?不过这摔得是真狠。” …… 众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都在想:‘好个付家的小子,怕不是眼馋老陈家得到赔偿的东西,来做贼偷了’——无怪大家这么想,以前在村里付宏就是小偷小摸的,顺走个啥,大的也没有,东家一把韭菜,西家俩仨豆角,老毛病了。 事实的确是这样。 今晚,付宏睡一会儿饿醒了,想弄点东西吃,可自家粮食不多,拿了肯定会被发现痛骂,那怎么办呢?这就想到了老陈家!老陈家的陈老婆子白天在下沟村死了,给了赔偿,桂花嫂上午还去方老三家还粮了,肯定有吃的。 在付宏看来,老陈家就剩下母女俩,看着挺好欺负的,至于接连死人的邪乎,别人怕,他可不怕。然后,悄摸过来,不知咋的就滑到了,还磕到了石子,发出惨叫,急忙爬起来要跑,可没走两步,再次滑到。 方临心中也猜到了,付宏是看老陈家剩下孤儿寡母,将桂花嫂母女当成了软柿子,心中莫名好笑——陈老爷子、陈望龙他不太了解,但他知道的是,老陈家中,冷心冷肺的陈大强也好,尖酸刻薄的老婆子也罢,可现实是人畜无害的桂花嫂活到了最后,岂是轻易能拿捏的? 在他看来,付宏真想偷,在村中随便选一家,都比去桂花嫂家的成功率高,但在如付宏的大多数人眼中,老陈家仅剩的桂花嫂母女除了有些邪乎外,的确是如今村中最好拿捏的软柿子。 ——许多时候就是这样,你的眼睛会欺骗你,耳朵会欺骗你,感觉也会欺骗你,只有智慧与理智不会,就是不会! “傻不愣登的,睡觉睡迷糊了,拉屎走到这边!”乔村正也来了,对着付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 看似痛骂,实则却也是认可了付宏的说法,乔村正不知道付宏什么德行吗?他心里门清,但乔、付两家算是比较近的亲戚,面对付宏父母可怜巴巴恳求的眼神,还真不好让付宏背上贼偷的帽子,不然以后这门亲戚恐怕都没得做了。 “是我误会了,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小偷。宏子这摔得不轻,也怪我,晚上洗脚水倒在了外面,实在对不住。”桂花嫂拉着女儿站在一边,歉意道。 不小心倒的洗脚水,怎么可能?这可是她故意泼的水,为了确保光滑,还故意给水摊薄推平整,除此之外,还专门放了不少有棱角的石子,这才有付宏此刻的惨状。 并且,不仅是水、石子,若付宏真过了这一关,后面还有手段。 至于她为什么顺着乔村正的话说,轻易放过付宏? 那是因为,桂花嫂也知道,乔、付两家是比较近的亲戚,再者付宏受伤也不轻,反观她家没什么损失,若真不依不饶,也未必能把付宏怎样,还可能让村人态度偏转,落得一个不好的印象。 相反,主动退一步,不但能得到同情分,村人也都心里有数,私下里议论时可不会顾忌,付宏名声算是臭了。 “洗脚水?”付宏真信了,一听桂花嫂听承认自己摔倒和她有关,眼珠子一转,还想顺势讹诈,讨要一些赔偿。 乔村正仿佛看穿了付宏的小心思,眼睛一瞪——人家给你留面子,你还想顺着杆子往上爬,讨要赔偿?真当人家不会改口,揭破你? 被这凌厉的眼神一瞪,付宏吓得缩了缩脖子,什么小心思都没影了,连忙摆手,赔着笑:“没事!没事!” “这是你没事的事吗?是你吵到了桂花家,吵到了大家伙儿,还不给桂花家道歉,给大家道歉!”乔村正严厉道。 他是给付家帮忙不假,却也不想让桂花嫂记恨,惦记着。 “是!是!对不住桂花嫂,对不住大家伙儿了。”付宏咧着嘴、疼得倒吸着凉气道歉,灰溜溜如过街老鼠。 …… “桂花也是可怜,婆婆出事那点赔偿,还让付家小子给盯上了,也是老天有眼,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回来路上,方孙氏感慨着,又趁机教育方临:“临子啊,你可不能像付宏一样不学好。” “我知道的,娘!”若是以往,方临大概会觉得唠叨,感到厌烦,但两世融合,心态早已不是这个年纪的人可比,认真答应。 见方临态度认真,方孙氏感受到了教育儿子的成就感,之前那种儿子被抢走的感觉也没了,心情不自觉好起来,看田萱也不再哪哪都不顺眼,走路都似乎带着风。 一家人回去,继续睡觉。 一夜再无事。 …… 第11章,捉鱼 黑夜消解着赶路一天的疲惫,如村中的孩子们,就希望这夜长一些,再长一些,不愿面对白天的赶路——因为那般的苦,就如荆棘扎进血管,刺入血肉,吮吸精气神,让人变得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但太阳照常升起,还是要继续赶路。 “最后一日,快到县城了,大家加把劲儿。”乔村正见众人精神头不太好,鼓舞道。 听了这话,村人果然振奋起来。 方临倒是没有什么情绪变化,因为从一开始的难受,到后来渐渐适应,再到现在犹有余力,并不觉得难以接受了——特别是近两日吃的多些,就相对更轻松了。 又是一上午赶路,中午停下搭锅做饭时,乔村正说了,剩下路程不多,今天中午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方临去打水时,看到这里水中有不少鱼,恰好水也不太深,浅处没过脚踝,稍深处也没淹没膝盖。 等打水回去,和方父、方母说了一声,他重新过来准备抓鱼,先是在水边挖了一个小水坑,这才脱了鞋,挽起裤腿下水。 一条鱼儿摇头晃脑,在水草边自由自在地游弋,忽然感知到水流变化,受到惊动猛地加速,却被方临精准预判,双手一捞带出水面,扔进水坑。 他发现,最近耳聪目明,力气也在增长,对身体的每一份力气控制更是精准,不知道是不是两世融合带来的变化,当然也可能是错觉,毕竟这身体以前就记忆力挺强,现在也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 刚抓了两条,其他人家陆陆续续过来打水,不少人家的孩子见了,也开始下水抓鱼。 “堂兄(堂弟),抓鱼怎么不喊我们?”这是大房的三个同辈,方传宗、方传辉、方玉玉。 “你们这不是来了么?” 方临笑笑,以前或许会去喊,但现在就不会多事了。 毕竟,若是他将三人喊来,不出事抓到鱼,自然你好我好;若是抓鱼中,出什么事,比如摔一跤,大娘肯定会背后嘀咕他。 大房三人也没有和方临多聊,分工合作,方玉玉在水边挖坑,方传宗、方传辉下水抓鱼。 没过一会儿,二房的方草儿、方赫、方小小,四房的方岁安也过来了。 方赫显得和很是熟络,也是道:“临子,这里有鱼啊,你怎么不喊我?” 他比方临小两岁,关系一般,偶尔还有争斗。 喊你?你甚至都不愿意叫我一声堂兄!更别说若是出啥事,至少大娘还讲道理,二娘就实在一言难尽。 方临没理他,又扔了一条小鱼落进自己水坑。 “嘿,神气什么,我也会抓鱼。”方赫感觉被落了面,有了和方临比一比的想法。 “兄长,那咱家今天吃鱼就靠你了!”方小小拍手,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姊姊昨天找到的野鸡蛋,都一起吃的。” “我自己抓的自己吃,你要想吃自己抓。”方赫撇嘴。 “这可是你说的,我和姊姊抓的鱼,你可不准抢。”方小小仿佛就等他说这话,一口答应下来。 二房的三人斗着嘴,也下水抓鱼了。 四房的方岁安六七岁,倒是没有下水,眼珠子转了转,对方临喊道:“堂兄,我帮你看着鱼。” 见方临没回答,他就在水边蹲着。 这次方临没说话,是因为发现了一条大鱼,不动声色将它围度到角落,等它发现想要突围时,眼疾手快猛地一抓,顿时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一条二斤多的草鱼浮出水面,阳光下粼粼泛着光。 “好大一条鱼!”无论是大房的方传宗、方传辉、方玉玉,还是二房的方草儿、方赫、方小小,抑或者其他孩子,都是投来羡慕的目光,然后,更加鼓起干劲儿抓鱼。 方赫本来抓到一条小鱼,还想炫耀呢,结果看到这条大鱼,立刻就泄了气,也不想着抓鱼了,垂头丧气上岸。 说来也巧,方临刚放进坑里那条大鱼,这时突然一甩尾巴蹦了出去,落到方赫脚边,被他一把抓起。 “方赫,放开那条鱼吧!”方临不想和小屁孩儿纠缠,但没办法,又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利益。 “我又不是从你坑里抓的,是它自己蹦出来的。” 方赫得意洋洋:“老规矩,打一架吧,谁赢这鱼归谁。” 以往,在河滩发现野鸡蛋、鸭蛋,若是都看见了,就是这样决定归属的,两人没少因此打过,各有输赢,吃亏也都是自己认了。 方临看着这个中二少年,不想打,正要说话,却见方赫放下鱼,已经扑了过来——这般的小屁孩儿,没法讲道理的。 他侧身一躲,让方赫落空。 方赫再扑,方临再躲,如是三两下。 “临子,你怎么这么胆小了?和我打啊!”方赫热血沸腾,感觉自己就如社戏上看到的戏台上的老将军,而方临就是被自己追赶的……那叫啥来着?不管了,冲! “不想和伱闹,免得输了去告爹娘,鱼还我吧!”方临又是躲过,微微摇头。 “谁会告家长?不要小瞧人!”方赫不依不饶,又是一扑,势大力沉,如小蛮牛扑了过来。 “唉!” 方临这次没有再躲,一让之后,看准施展巧劲儿一绊。 方赫扑了个空,惯性向前,可被这么一绊,身体失衡,如癞蛤蟆般啪地一声扑下,脸蛋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就这一下,嘴巴起了個大泡,小半边脸也乌青。 “哇!” 他下意识想哭,可又觉得没面子,憋了回去,抓过自己那条小鱼,掩面扭头跑了。 ‘得,这下二娘又有得闹呢!’ 方临暗道一声,却也不太担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也不再下水,拔了一根草串抓到的鱼,一条、两条、三条……全部串完后,摸摸方岁安脑袋,转身离开。 他倒不是小气,舍不得给。若真有二三十条,吃不完,给几条也无妨,但就这些,家里四人都还不够,给了对方一条,家庭地位最低的田萱就要少吃一条,如此自然不肯给了。 毕竟,无论善良还是大方,都从不是将自己需要的东西让给别人,而是富余用不了的东西。 倒是方岁安,看着方临就这么一条一条将鱼串好走了,呆呆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无怪如此他如此,这小子长得虎头虎脑,颇为可爱,靠卖萌没少从方奶那里讨吃的,就连以前,方临也给过野鸭蛋。 可这次,他有些想不明白哪出问题了:‘难道是昨天闹粮,惹堂兄生气了?可爹娘明明说堂兄家跟着占便宜了呀!’ …… 方家四房。 方秦氏看到空着双手回来的方岁安,问:“你不是去给你堂兄看鱼了吗?怎么,他没说给你一条?” 她和方岁安一起去打水的,方岁安要留下,就留儿子在那了。 “堂兄没给。”方岁安撇了下嘴,道。 “是他也抓得不多吧!”方秦氏猜测。 “才不是,有十几条呢,还有一条二斤大的。”方岁安不服气反驳。 “哦?” 方秦氏沉默了一下,才道:“三房的临子开窍,是不像以前大方了。” “行了,别说了,没给就没给吧,说得儿子跟讨饭的乞儿一样。”方季平呵斥妻子一句,起身,对方岁安道:“走,爹去给你抓鱼。” “好耶!” …… 大房这边。 “哟,不少,这有七八条呢,够给你们三个小馋猫打个牙祭了。”方柳氏见方传宗、方传辉、方玉玉三个弟兄妹妹回来,笑着道。 “不多,不多,方临堂弟抓的才多。”方传宗挠头,憨憨笑道。 “是呀!不过,方临堂兄还和二房的方赫打架了,方赫嘴上都起了个大泡,小半边脸都青了。”方传辉幸灾乐祸,话中都没称呼方赫堂兄,显然因为闹粮的事,顺带对二房的方赫也看不顺眼。 “怎么说话的,不管我们大人如何,你该叫堂兄还得叫堂兄。” 方柳氏训斥了二儿子一句,又问道:“怎么回事,临子打的?我看他不像是不知轻重的啊!” “是方赫堂兄扑过去,方临堂兄躲,好几下后,方赫堂兄还要打,方临堂兄才绊了一下。”方玉玉解释。 “话是这般说,但老二媳妇可不是好相与的,这事有得闹呢!唉,老三家这次估计又要吃个亏。”方奶也在一旁听着,听到这儿,叹息道。 “这可不一定。” 方柳氏却是想到昨日闹粮的事,回来后,她自己反复咂摸,发现昨日的结果竟和方临潜移默化引导有着莫大关系,三房看着热闹就把便宜占了,显然就如这两天村中传得那样,三房的临子是开窍了。 所以,这俩人对上,还指不定谁吃亏呢! ‘方王氏虽然不好相与,可三房那小子,我更看不透呐!’她心中暗道。 …… 第12章,望梅 这边,方临提着鱼,还没到家,半路上就被堵住了。 方王氏拉着方赫,怒气冲冲,显然是要为儿子出头,不过方赫倒是不太愿意,打架输了爹娘出头,在他这般年纪看来是很没面子的一种事情。 方临仿佛没看到方王氏的怒气,露出笑脸,先一步开口:“二娘吃了没?还有赫堂弟,我一向知道堂弟是个聪明伶俐的。” 方王氏本来满心怒气,都想好怎么开口了,可被方临对着自己儿子这么夸,给弄得有些懵了,她细细看方临表情,发现这话真心实意,不像是说反话,心中还是难免有些得意。 毕竟,哪个当娘的,不喜欢自己儿子被人夸呢? ‘不过,若是这小子以为这样夸两句,就能让我放弃追究,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她心中暗道。 方临没给方王氏的开口机会,继续道:“我听娘说,二娘有打算让赫堂弟进学堂?” “是有这个想法。当年,给他起名的那个算命先生说了,我儿子以后能当大官,就是不成,也能进城里做个账房。” 方王氏不知道为什么方临这么问,但这话可是搔到她的痒处了,眉飞色舞道。 这事的确是她平生最值得吹嘘之事,也是这么一個家庭在艰难困苦中,最大的希望,即:跳出村里,不再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 “我听说学堂收人,不仅要聪明伶俐,还要看德行。赫堂弟在村里名声不错,想来是可以的。”方临自然知道方王氏在乎什么,将方赫摔成那样子,知道二娘必然会来,心中早已定计,如何化解。 听了这话,方王氏忽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不过一咂摸,才想通其中的道道儿——今天这事,方赫和兄长抢鱼,打架,输了后还要讨要赔偿,传出去,的确对儿子名声不好,对读书可能有影响。 儿子就是她的软肋,这么一说,她还真有些犹豫了,不知道是否要闹下去。 “我和赫堂弟玩闹,磕磕绊绊碰着,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方临这时开口,又主动退了一步。 “方临,那你给我道歉!”方赫见方临说出服软的话,立刻道。 方王氏看着傻儿子,根本来不及阻止,毕竟若是方临道歉了,她还怎么发难,怎么要赔偿? 是的,这娘俩的诉求其实是不同的,方王氏想要赔偿,可方赫更在乎面子、胜负。 方临干脆利落:“赫堂弟,对不住了!” 不管怎么说,方赫这小子变成这样,的确有他一些原因,一句道歉能打发走这个难缠的二娘,还是值的——就当哄小孩儿了呗! “哈哈!” 方赫是小孩儿心性,见方临认输,顿时掐着腰得意洋洋,好似占了多大便宜,昂着脸,嘴上的大泡、脸上的乌青都仿佛变成了勋章,如果长着一根尾巴,他这时肯定已经翘起来了。 ——不怪他这么高兴,以前和方临打架虽然赢过,但方临没服过输,嘴上没说过一句软话,这次得偿所愿,心理上那真是大大满足了。 方王氏看着儿子没出息的样子,心里有苦说不出,只感觉莫名的憋屈,人家都这么道歉了,自己身为一个长辈,再得理不饶人,还要不要脸了? 是,她其实也不在乎自己的脸,但在乎儿子的脸啊!之前方临的话也的确说到心坎儿上了,儿子将来可是要读书的,不能因为这么点事计较,坏了儿子的名声。 最终,方王氏木着脸,将儿子拉走了。 来时,这娘俩一个不情愿,一个气势汹汹;去时,一个心满意足,一个满心憋屈。 …… 方王氏回去将这事和丈夫一说,感叹道:“三房的临娃,果然是开窍了。” 方仲贵听完,一声不吭站起身,往外走。 “当家的你去哪?” “给三房道歉去。” “哎!”方王氏本想喊住丈夫,可又一想,还是算了。 本来俩人,就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再说,今天这事后,她对方临也有些忌惮,感觉是个厉害的,说不定人家以后也能有出息呢!本来就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说不准将来还有仰仗对方的地方。 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 “你二伯还是讲道理的。”方孙氏看着方仲贵离去的背影,感叹道。 方仲贵刚来,说着自己不是的话,没管住媳妇等等,来赔罪了。 方临没说话,只感觉好笑:‘得,之前的道歉,这不又还回来了?我给你道歉,你爹来给我道歉。’ 当然,这只是自我调侃。今天还有的收获是,他有些摸清楚二房的路数了,从昨天闹粮就在怀疑,今天终于确定,他那二娘、二伯,真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呢! 午饭,自然是炖那条大草鱼了,鱼汤淡白,再加上葱嫩翠绿的野菜,鲜味肆意,扑入鼻腔,涌入胸膛,让因为赶路疲惫的精神都重新活跃起来。 “要是再有一块豆腐,那就更好了。”方临咂摸了下嘴,道。 “想得美,这还不够?”方孙氏白了儿子一眼,不过仿佛也是被这畅想勾起了馋虫,不自觉吞咽了口唾沫。 方父、田萱见此,都是笑了起来。 “想,还是要想想的,人没有梦想,和这咸鱼有什么区别?” 方临说笑着,在一片捡来洗干净的瓦片上,将那些一两寸长、没有煮汤、开膛去了鳞片、抹上盐巴的小鱼放上去,没过一阵,烧饭的余火就将它们烤的金黄灿灿。 盛饭,热气腾腾的鱼汤,鲜嫩可口;烤的小鱼,嘎嘣酥脆,一口下去满嘴喷香。这般的美味,在这赶路逃难的途中,在周围旁人食不果腹的对比下,已然是人间至乐。 金乌高悬,一串串光影穿过树叶打落,一家人享受着这难得的丰美的时光。 …… 距离方家不远,耿家那边,耿聪、耿石两兄弟望着方家方向流口水。 耿家嫂子没好气道:“自己没本事,怪谁?有本事的吃肉,没本事的,屎都吃不着热乎的!” 耿聪、耿石被说得低下头。 “话不是这么说的,有本事自然是好,没本事,就不是自家儿子了?” 耿父笑着道:“吃的嘛,就是哄骗那一张嘴,只要你叫得出菜名,想得出菜式,在心里念一念,盘一盘味道,就当也吃过了。我小时候,爹带我第一次去县城,吃过一回烂肉面,那肉煮得稀烂,入嘴就仿佛化开,和着面条,舌头都恨不得吞进肚子里……” 耿家兄弟听着,脑海中浮现出画面,眼里盈起了光,耸动着喉咙,仿佛真的有烂肉面下肚,空落落的心里也随之被填充得满足了,眼下这再难熬的日子,也仿佛变得轻飘飘,不算什么了。 …… 第13章,到达 吃过午饭,休息过后,继续上路,对这最后的一段路程,村人心中都憋着一口气。 终于,到了傍晚,一堵灰褐色城墙出现在眼前。 县城到了! 村人眼里都有着惊喜的光,那是一番艰难困苦过后,达成目标的欣然。 “不容易啊!”乔村正感叹着,也是如释重负,一路上,他生怕出个什么事情,所幸没有辜负村人的期望。 ‘这就是海宁县城!’ 方临看着这个时代的县城,期待感有些落空,墙体是灰褐色,还有些坑坑洼洼,显得有些丑陋,进出城门的大多数人瘦弱矮小,身上同样有着补丁,只是比小和村人的少些——眼前这一幕,就如老旧相机中的灰白照片。 一个皂衣小吏过来,和乔村正确认过,将他们带去棚户安顿。 路上,方父、方母在前面,方临、田萱稍后一些。方临左瞧右看,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突然哎呦一声,差点摔跤,凭借着身体良好的平衡能力,才仅仅只是打了一个趔趄。 回头一看,原来路边有着一处半尺深的小坑,因为位置原因,又不反光,视觉上很容易忽略过去,纵使他观察周围的同时,并没有太过心不在焉,留着些心也还是没躲过。 “临弟!”田萱过来扶他。 “我没事。”方临摆摆手,看着额头挂着细汗的田萱,给她顺了下耷拉到眼前的头发:“走了!” ……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就到了安顿的地方,各家各户纷纷放下东西,放松下来,没形象地就那么坐在地上,说笑着,这是这么些天来难得的轻快。 本来就到了傍晚,差不多赶上吃晚饭,有不要钱的粗米汤喝,这般的白嫖,自然极能调动人的积极性,在乔村正喊了一声后,一哄去打汤。 和其它逃难来的村相比,今天小和村算是来得早的,村人排着队,不少小娃娃都垫着脚尖往前看,脸上满是期待的表情。 最前方一個人打到了粗米汤,却是没走,小声道:“这汤怎么这么稀啊?” “新到的村吧?县城预备仓的粮食也不多,况且不要钱的米汤,还要求什么?”打饭的小吏语气不耐:“走走,下一个!” 听到前面的对话,小和村人的好心情一下子打落下来,不是饭食没有期待的好的落差,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这也不算什么,关键是那句‘县城预备仓的粮食也不多’,让人心浮动。 他们逃难过来,不就是为了一口吃的?本来以为到了县城一切就会好了,现在却听到县城预备仓粮食也不多,心头不由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已经如此,改变不了什么,那就只能接受,粗米汤也能将就着喝,总比野菜、草籽强得多。 方临家领过粗米汤,回到安顿的地方,方母拿出米团子,准备就着粗米汤吃——这般条件,已经是小和村中为数不多的较好人家了,又收获了旁边耿家一波羡慕的目光。 “没柴火,就是不方便。”方孙氏分过米团子,嘴里嘟囔着,不过还好,它们本就是做熟的,凉的也能吃。 她分给方父、方临、田萱都是好的,自己留了一个受潮粗米做的米团子——在知道县城预备仓粮食不多后,更舍不得浪费了。 其实,方母本来想给田萱的,可又怕给了她,又给方临说,然后被儿子‘教训’,所以想想,还是自己吃了算了。 “唉!” 方叔有叹气,眉头皱着,显然是在想着县城预备仓粮不多的事,心不在焉,食不甘味。 ‘不管什么情况,总得得到更多信息,不能这般两眼一抹黑。’方临也在思索着。 …… 吃过饭,方叔有放下碗,起身:“我去村正家看看!” “爹,我也去吧!”方临跟着。 去到乔村正家,发现乔村正刚从外面回来,看到方叔有、方临,打过招呼,也在叹气:“是来打听县里预备仓粮食的事吧?我刚去旁边受灾的村的村正打听过,听他们说,有官府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县里预备仓粮食是不足,咱们可能还要到府城去,府城的预备仓储粮多些,那里还有大户建的义仓。” 预备仓,顾名思义,起到的是预备作用,功能是灾后赈济;义仓则是民间自发设立的粮仓,丰年之时,条件好的人家多出些,一般人家少出些,不好的就不出,或者意思一下,等遇到荒年,条件好的人家从中借贷,一般人家、穷苦人家酌情赈济,无偿给予;还有一种叫作常平仓,是在灾荒年,遏制米价上扬,调节、稳定市场,减轻百姓负担。 “怎么会粮食不够呢?” 乔村正还在喃喃自语:“我去看了,明明今年逃难来的村子规模不大,比最严重的那两次差多了,那时都没要到府城的程度。还有,往年遇到困难的灾荒年,能从常平仓借调拨粮,这次也没听说。” 打听到消息,方临父子回去,回来路上,还遇到不少人去找乔村正,刚到家,又碰到耿父过来找方父商量。 总之,就方临感受到的,整个小和村人心惶惶,见到的人无不唉声叹气,不过面对官府的决定,除了彼此交谈来获取一些底气外,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做,只能无力等待命运的降临。 ‘不行,不能稀里糊涂,至少要做个明白鬼!’方临没有坐以待毙,打算用眼睛去看,用嘴去打探。 “我出去看看。”他给方父、方母说了一声,出去了。 …… 方临在安顿的棚户区走走,眼见为实,确认了从乔村正那里得来的一个消息:今年逃难来的村人规模并不大。听说最严重那两次,这边棚户区都住满了,还要在外面搭建,可即使是那次,都没有严重到要去府城。 之后,方临又去了发粗米汤的地方,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他从方父、方母那里听说过,以往受灾相对严重时,这般的粗米汤,这些分发的小吏敢在众目睽睽吞没小半,拿回自己家里吃,剩下的才分发。 ——按照方父、方母的说法,这叫救民先救官,先让官吃饱了,才能救民,这些小吏自然也属于‘官’这个金字塔中的一环,哪怕是底层。 而这次,分汤的小吏们竟然没有吞没,似乎是……对这些粗米汤看不上! ‘县城的预备仓真的缺粮吗?’方临看着这一幕,思索着,眉头深深皱起。 “看什么看?去!去!”有小吏横眉竖眼呵斥。 “哎!哎!”方临赔着笑脸,转身离开。 等离开这里,他又去寻路人,想要打听讯息。 “大兄弟!” “伯伯!” “这位老倌!” …… 方临厚着脸皮叫住人,想要攀谈,可一个个都不搭理人的,很是冷漠——也是,基本上都是苦命人,谁愿意陪一个陌生人闲聊?有那功夫,还不如坐着歇息会儿,还能省些力气。 他想了想,去找到那个差点让自己摔倒的坑,在不远处等着。 没多一会儿,一个额头有颗痣的老妇人路过,经过那个坑,果然中招,身子一晃向前栽去,眼看就要扑在地上,这时,却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搀扶住。 “哎呦,可谢谢小兄弟了!”这老妇人心有余悸,连连道谢——她这把年纪的人,若真是重重摔一跤,那可不得了。 “应该的!”方临笑呵呵将对方搀扶到路边:“这位娭毑(对老年妇女的称呼),您过来歇一下脚……问个事哈……” 他和对方聊了两句,并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等着老妇人离开,继续故技重施,用这个方法,但凡帮扶的人,哪怕不知道什么有用信息,至少也会给个好脸色。 如此守株待兔了七八个,方临确认了从乔村正那里得到的另一点信息,今年,官府的确没有从常平仓借调粮食,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比较有用的信息,今年,官府也没有向大户募捐! ——而无论从常平仓借调也好,向大户募捐也罢,都是往年灾荒严重时必有的措施! ‘不对啊,种种信息都在表明,今年县城压力并不大,即使县中的预备仓缺粮,也不需要到府城去才对。’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难道,因为某种因素,官府希望百姓往府城去?’ 方临思来想去没有头绪,感觉自己距离真相,还缺少一块重要拼图。 这时,一个额头有着条疤的皂衣小吏路过,经过这个坑中招,方临一把扶住,正想借机攀谈。 “卫兄弟,快来,换班到你了!” “来了!”这个卫姓小吏答应着,对方临道了声谢,急匆匆走了。 对此,方临也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估摸着时间,再不回去方父、方母该担心了,便没在这儿再守,回去了。 …… 第14章,萌芽 回去,方临将自己得到的信息,以及判断说了,想让方父、方母安心。 方叔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说是应该不缺粮,可那些当官的,谁知道呢?” “是啊,那些当官的,好多坏得很,特别是那些鼻孔朝天的,感觉贪了……”方孙氏絮絮叨叨。 “可能吧!” 方临其实不太认可这种说法,即使那些官员贪了,在自己吃饱的情况下,在有办法的情况下,也是不会不管百姓死活——毕竟,救灾关乎政绩,死人多了官员也是要追责的! 但现在常平仓没调拨、没号召大户募捐,这些方法都没用,官府态度暧昧,似乎就是想以预备仓缺粮为名让百姓去往府城,这背后显然是有隐情的。 ‘还是身在底层,知道的信息太少啊!’方临心中暗叹。 …… 次日早上,粗米汤更稀了一些。 村人一个个愁眉苦脸,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半上午时,终于有了准信儿,乔村正被叫去开会,回来又喊来全村人。 村人忐忑望着乔村正,知道有了结果,紧张忐忑的同时,却也是松了口气——靴子落地,总比悬而不定,一直提心吊胆地好。 乔村正开口了:“官府说,预备仓储量的确不足……” 闻言,村人脸色齐刷刷变了。 乔村正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这个缺口不太大,只有少部分人要前往府城,大部分人可以留下,以后供应的粗米汤,也会加稠些。” 这一刻,村人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感觉能接受。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若是昨天一开始来,官府就告诉村人,要有小部分人还要继续赶去府城,那村人肯定会骂娘,但现在么,先是米汤稀疏,又有小道消息传出全部人都要去府城,村人惶惶难安之时,这时官府突然退了一步,只用小部分人去,留下的人也能吃好一些,村人反而感觉已经相当不错了。 “愿意去府城的人家,官府每人发三升米,去了府城后,愿意留下的,官府还会免费附籍,在居住一段时间后,就能占籍。”乔村正继续道。 这里不得不说一说大夏的户籍政策。 国朝初年,夏太祖有鉴于元末民乱,将百姓分为民、匠、军、乐、医、商等籍,不得逾越,逃籍、异籍者,轻则入狱,重则发配砍头。 到了国朝中期,人口流动之大已渐渐无法管束,才开始渐渐放开,允许附籍,即:逃逸人户,不再追究其罪,允许在所在地居住;再后来,又有寄籍,即在所在地居住一段时间,就允许占籍,相当于认可户籍迁移。 但无论附籍,还是寄籍,都不是寻常百姓能办到的,一开始需要关系;到了现在,变得简单些,但还是需要花钱去找这方面的蛇头。 对这个福利,村人普遍态度却是不在意。 若是搁十年前,恐怕他们还真会心动,但这两年,官府有政策,乱七八糟的杂税、徭役,全部摊入田亩,折算银子,多地多交,少地少交,百姓日子已经好过多了。 这时,有村人提出自己担心:“变更户籍,那去了府城,还能回来么?若是不让回来,村里的地怎么办?” “变更户籍,全凭自愿,你想回来,肯定能回来,就当去吃饭一趟。”乔村正笑着解释道。 村人闻言,这才放松下来,开玩笑:“哈哈,不回来,留在府城吃什么、喝什么啊?” “还别说,官府说了,愿意留在府城,到处都是活儿,许多豪商将生意做到了海外,还在兴建厂子,船厂、瓷器厂、布厂……”乔村正转述官府的话。 对这些话,村人并没听进去,对大半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他们来说,稳定压倒一切,下意识排斥不确定性。 是,他们的确也希望后代们能跳出去,不再和土地打交道,但不是这个方式,而是读书做官,或者有亲戚,能给介绍個不用出体力的好差事。 方临听了,却是心中一动:‘原来是这样,最后一块拼图,原来是那些将生意做到海外,开厂大量需要人的豪商!’ 他倒是有点清楚了。 昨天的分析是对的,海宁县的确不缺粮,但官府希望部分人去往府城,这背后是府城的豪商在发力,他们打通了关系,让这次受灾的部分百姓离开土地,去往府城,补充劳动力不足。 ‘官府不该有那么强的能动性,所以,籍贯变动,想必也是豪商在背后暗中出力。’ 弄清楚这些,就是思索如何从中撺取利益了。 方临眸光深沉:‘这个时空,大夏在元朝之后,已历十朝,到了中后期,极有意思的是,恰好也有一场赋税变革,杂税、徭役等摊入田亩,这不是就是明朝的一条鞭法吗?所以,量子纠缠,相似时空?’ ‘而豪商将生意做到海外,兴建各种厂子,这是……和明末类似的资本主义萌芽?!’ 方临心中一跳,可没人比他更清楚了,社会大发展中,遍地机会,只要抓住一个,哪怕是一头猪,都会被时代带着飞起来。 ——而这般的大时代中,身处其中的个体往往不自知,只有等风潮过去,回头看,才会发现那是一个何等波澜壮阔的时代,彼时抓住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可以说,在这一刻,大夏从上到下,上至皇帝公卿,下到豪商百姓,没有一个如方临这般,有着对当前社会如此清醒的认知——也就是他,两世记忆、五千年文明底蕴,才可纵观一二。 ‘若真如我猜测的那样,这绝对是一个阶层跃迁最好的机遇!’ 不得不说,方临狠狠心动了,他是不可能一辈子待在乡下的,而眼前,不正是一个好机会? 只是,这般心动很快被他压下——去往府城的路上很乱,到了府城如何,也不确定,若是只有自己,冒险一次也无妨,但不可能带着家人豪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暂且隐忍,徐徐图之!确定这个风口多大,等之后,再选择更保险、更安全去府城的方式。’ 方临暗暗道。 且说,如方临这般看到背后机遇,评估风险之下,仍然暂且选择观望;而在其他村人眼中,这完全就是一件没好处的苦差事,避之唯恐不及,如果能拒绝,根本不带考虑的。 村人七嘴八舌,推脱着分配名额。 “行了!”乔村正喝止众人,叫去各家老爷子,如方家老爷子方祖望这种。 显然,大事小会,小事大会,这是要找各家做主的人,尽快敲定去府城的人选了。 …… 第15章,抽草 乔村正叫去各家老爷子,商讨去府城的名额,涉及自家利益,这些老爷子也是会拍桌子骂人的,上午吵吵嚷嚷没出结果,下午继续,半下午时,才勉强达成一个共识。 从村正开会回来,老爷方祖望喊来方家四房。 “村里商量的结果,像咱家人多的大户,一家出一户去府城,余下的人数再看看,不够的,就拿没顶立门户的充一充。” 显然,这后面说的是如桂花嫂这种孤儿寡母的——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家中没个男人顶立门户的,别人都看低你一眼,这种都不愿意的事也往往被摊派到头上。 “爹,也就是说,不管咋样,咱家都得有一户去府城?”方家四房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是这样。” 方老爷子点头:“去了府城后,愿意留下的,家中出钱买下地;不想留的,就当去吃个饭。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你们哪房愿意去?” 一片沉默——没谁想不开犯贱,会主动揽下这种苦差事。 “那就抽草吧!”方老爷子顿了一下,道:“大房养着我们老两口,就不……” 所谓抽草,就是来抽草根,看运气、比长短,而老爷子因为和大房在一起,自然心有偏向,想让大房不参与。 “凭什么?”方王氏如同炮仗一样,一下子就被点着了,打断老爷子的话:“爹,我说句公道话,是!当初约定大房养你们,但大房也拿了最多的家产。所以,一码归一码,这事大房也不能搞例外,咱们得一碗水端平!不然,我就去找村正做主,往大了闹,也不怕让外人看笑话。” 她不怕得罪老爷子,反正老爷子也不偏向二房,再说一惯就是这种泼辣的人设。 “胡闹!”方仲贵呵斥妻子:“大哥参与进来,万一抽中了,你让咱爹娘也跟着去府城么?” 面对丈夫的斥责,方王氏也不怂:“这还不好办?大房抽中了,就让爹娘留下,咱们剩下的三房照顾呗!” “这……”方仲贵一下子哑住,似乎被说得无法反驳了。 ‘我这二伯、二娘,是搁这唱双簧挤兑大房呢!’方临心中暗道。 其实,方仲贵、方王氏夫妻俩已经演得很好、很真,但对早就识破二房套路的他来说,先入为主之下,自不会被骗——当然,他也不会没事找事戳破,让大房也参与进来,降低抽中的概率,对三房也是有利的。 “行了,不用说了,我们大房参与就是。我们大房,不让人占便宜不假,却也从没想着占人便宜。”方柳氏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看了方季平一眼,让后者羞惭低下头。 “唉!” 方奶轻轻叹息,她偏向四房,本来想让四房也不参与抽草的,可现在大房都做了榜样,这话自然也说不出口了。 方老爷子见大房答应,也没再说什么,拔了四根草道:“四房一房出一人,抽一根,最长的去。” “爷,要不最短的吧?”方临突然道。 “是啊,爹,最短的去吧!”方柳氏也跟着道。 她可是听过,比最长的话,有故意截断的,不如比最短的——其实,三房实诚,她倒不担心,担心的是二房、四房。 “行,那就最短的。”方老爷子看了方临一眼。 各房出人抽草,大房是大娘方柳氏,二房是二娘方王氏,四房是小叔方季平。 “爹、娘,咱家我来吧,我运气好些。”方临如是道。 倒不是真的运气原因,而是方父、方母太过实诚,不如他自己去,做个监督,防备可能的手脚。 “行,那就我儿子去。”方孙氏越过方父,直接拍板。 田萱传来一個鼓励的眼神。 “放心。”方临低声道了句,跟着上前。 “大娘、二娘、小叔,你们是长辈,你们先,我最后就行。”这种事情,先后概率一样,他也不在乎,嘴上很是大方。 “临子说话就是好听。” “二娘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那小叔就先来了。” …… 三人嘴上说着这些,真不客气,上前抽了,给方临留下最后一根。 ‘还好是最短的去。’ 二娘方王氏暗道一声,得意洋洋亮出来自己的草根,显然挺长。 大娘方柳氏紧跟着亮出,只比二娘短了一点。 方临没遮掩,自己的又比大娘的短了一点点,神色依旧平静,看向小叔方季平。 其他人也都是看过来。 方季平脸色难看,摊开手,是他的最短! “就这样吧,四房去府城!” …… 抽草结束,各房分开回来,四房这边就被低气压笼罩。 方岁安虽然小,但也已经懂事了,知道自己家要去府城,想想来到县城路上的苦、累,而且听说去府城要更长时间,更苦更累,一想就打颤:“爹、娘,咱家真要去府城吗?能不能不去?” 方季平沉默着。 方秦氏顿了一下,也没正面回答,只是道:“没法子,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我不想去!我去找奶奶!”方岁安听了,大声道了这么一句,扭头跑了。 “安安!” 方秦氏看着儿子背影,也没去追,虽然知道儿子去找方奶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但心中还是存着万一的念想。 “当家的,你说,为什么偏偏是咱家?大房、二房、三房孩子都大些,还好说,可咱家安安这么小……去府城又不比来县里,要走七八天呢!日晒风吹的,咱们倒是不怕,就是儿子……要有个万一……”她说着,声音渐渐趋于啜泣。 “别急,我想想,我想想。” 官府发放了少量柴火,让各家烧火煮水,此时,火光跳跃,噼啪燃烧着,映照出方季平明灭不定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次日清早,吃过早饭,因为没什么事,方临出去打探消息,想得到更多情报,分析大夏社会是否真的诞生资本主义萌芽,具体又处于什么阶段。 可惜,都是升斗小民,没得到什么有用消息,无功而返,这也在意料之中。 回来,却看到方母低低啜泣着;田萱在一旁安慰;方父则是沉默,一声不吭。 “怎么了?”方临心中一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见儿子回来,方孙氏呜咽告状道:“还不是你爹?昨晚你小叔起夜,摔断了腿,你奶带着过来哀求,你爹那个好面子的,一心软就答应替四房去府城了。” 方临微微变色。 他爹就是太过实诚,他拿小叔当弟弟,小叔却未必当他是兄长!他一听,就知道这其中有蹊跷,小叔的断腿八成是故意的。 ‘昨晚摔断腿,却不吭声;一早去找奶奶;趁我不在,带着奶奶来我家,看准了我爹心软,好面子!’ ‘好好好,我以为大娘牙尖嘴利不留情;二伯、二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小叔上次拉着二房、三房背锅,手法稍显粗浅,心计不如何,却没想到,这个闷声不吭的小叔,逼急了,也是个对自己都能下狠手的!’ 方临这些念头一闪而过,面对此时的糟糕情况,仍旧保持着冷静——因为他知道,慌乱是面对困境最无用的情绪。 ‘目前当务之急,还是最短时间内劝爹回心转意,收回之前的话。毕竟,无论在老方家内部,还是外人眼里,家中都是爹做主,他出面才管用。’ 方临斟酌了一下,没将对小叔的猜测说出,方父未必相信是一点,也可能会激发方父的逆反心理,反而开口肯定了他的做法:“爹,伱的心是好的,可小叔摔断了腿,也不是咱们三房一家的事,了不起大房、二房、三房咱们再抽草一次!而爹你直接将风险接过,担在咱家,这若有个万一……” 方叔有神色微微动容。 之前,方奶带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四弟过来,说四弟摔断了腿,又说四房安安那么小……他脑子一热,不知道怎么就答应了,其实,他话一出后就后悔了,可又实在抹不开面子。 方临见方父动摇,加重语气,又道:“爹,咱们一路过来,知道这路上有多难,可想而知,去府城路上更难。是,咱家比四房稍好些,没安安那种半大孩子,但谁能保证,没有个万一,这途中若是出个什么事,可没有后悔药……爹,不能带着咱们一家人跟着冒险啊!” 方叔有神色挣扎,显然已经被说动,只差最后一丝面子。 “爹,时间紧急,咱们一起去找!”方临又给了个台阶。 “走!”方叔有沉默了一下,站起身。 俩人去找,可此时已经晚了,乔村正改了后,已经去报了。 原来,在方父答应后,方奶带着方季平立刻过来,吵着闹着拉着方老爷子,在乔村正递上去前的最后一刻给改了。 方临看了眼小叔,目光又扫过方奶,明明目光无比平静,明明是一个晚辈,但却让他们下意识回避。 “爷、奶,咱们回去,四房聚一下吧!” …… 第16章,爆发 方家四房人再次聚起来,知道了事情原委,一片沉默。 大房这边,方柳氏心中暗叹,老三果然因为心软、好面子,又吃了大亏,同情是有的,却也帮不了什么。 二房这边,方仲贵、方王氏俩人更多的却是看热闹心态,闹粮那次三房跟着占了便宜;昨天儿子摔成那样,也被堵了回去,两次吃瘪,今天看到三房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也就难免这种心态了。 “爷、奶、大娘、大伯、二娘、二伯、小叔、小娘。” 方临将长辈都叫了一遍,却没说今天这事,反而说起各家分开以前:“当初没分开时,因为我爹脸皮薄,或是算计,或是无意,不知道吃了多少亏。是,我知道,我爹老实!所以,老实人就活该受欺负?” 这态度,似乎是逼到一个程度爆发,歇斯底里。 “临子,你……”大娘方柳氏想要出言宽慰。 “大娘,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不占人便宜,也不让人占便宜。就问,我家没像是二房、四房一样,主动占过便宜吧?” 方柳氏沉默了一下,点头:“是。” 这是事实。 而被提到的二房、四房,则是微微有些脸红。 “二伯、二娘,平常,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個表现通情达理,一个表现泼辣难惹,我理解,生活嘛,哪怕将这一套带到家里,用在我们身上,我说过吗?”方临目光转移向二房。 二房这边,方仲贵、方王氏俩人脸色一变,好好吃着瓜,突然就被点名,揭了老底,让他们一下子有些无所适从。 大房、四房纷纷看过来,琢磨着二房以往行事,脑海中仿佛闪过一道电光,豁然开朗。 方临看向四房,又道:“我娘常说,方家四房人中,就我爹和小叔你最老实,可今天这事,大家心里有数,都不是蠢人。” 这一下,轮到方季平尴尬了——的确,他是对自己够狠,但今天这事干的有些糙了,各房虽然都有所怀疑,但这一刻,方临却将事情剥开了讲,简直啪啪打脸。 “临娃!”方奶开口,想为小儿子辩解。 “奶!” 方临打断:“我知道,您偏爱小叔,小叔是您小儿子嘛,我也理解,十指有长短,就像是爷向着大房,因为养老。这些我都知道,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我就想说,爷、奶,我爹也是你们儿子,我也是你们孙儿,不说别的,孙儿我只说……给我家一条活路,行嘛?” 这下,连方爷、方奶的脸皮也被撕下来了,而最后这一问,更是情绪酝酿到极致的爆发,令闻者揪心。 无论方爷、方奶,还是大房、二房、四房,无不动容,低头,或反思;或吃惊;或羞愧。 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方老爷子才道:“临娃,你想怎么办?” “去府城这事既然定了,那就这样,这次我们三房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认了。去了府城后,我们准备留下,村里的房、地,我相信,爷、奶,还有大房、二房、四房,总不会让我们吃亏。” 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只能尽可能从别处找补,至少在这个时候,经过刚才那么一番话冲击,方家人不会在这一点上打折扣。 “临娃,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没必要置气。”方奶急忙劝道。 留在府城,这简直骇人听闻,迄今为止,就没听过一家要留在府城的,要去的也都是去吃饭,然后就回来了。 “我想好了。”方临坚持道。 既然已经如此,势必要去府城,那还不如趁着这次机会,留在府城,也让方父、方母趁机接受。 方父因为愧疚,将这些都交给儿子,保持着沉默;方母更是信任儿子,就算有疑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开口问;田萱有心支持,在家中却没有什么话语权,暂且可以忽略。 经过之前的一遭话,方爷、方奶、还有其它三房也都下意识将方临当作三房能当事的,也在思考着他这个决定。 “这样,房子、两亩上等水田留着,算是退路。三亩中等薄田,市价十八两银子,我做主,再加二两,凑个整二十两。三亩田其它三房一房一亩,出钱比例就按照三三四。”方老爷子拍板道。 这已经是补偿了,田地被水淹过,按说要贬值一些,哪有什么十八两的市价,更别说二十两了。 至于出钱比例,四房独出四成,也是因为这事因四房而起,算是敲打。 大房、二房、四房都没有反对,说是这个市价,但人多地少,不好买的,稍高出的一些,就算是补偿了。 ‘也罢,留下房、二亩水田,也算是留条后路,同时也是给爹娘留个念想。’ 方临暗想着,点头:“爷考虑得周全,这样也好。” 事情就这样敲定,方家四房分开,各自回去拿钱。 …… 大房。 “老三老实,三房也确实吃亏最多,苦了三房了。”方伯显是闷葫芦,但不是眼瞎,看得清楚。 “喏!”方柳氏拿出六两银钱,还有一小包干木耳。 “这是?”方伯显可是知道自己媳妇的,不占人便宜,但也绝不肯被人占上一点便宜的。 “就像你说的那样。” 方柳氏叹息:“若不是被逼急了,临子怎么会说出那番话?这也算是我这个做大娘的一点心意。” …… 二房。 “临子是个精的。”方仲贵感叹。 其实,在这个世道,他们这个生存方式,说不上对错,不说是对外人,就说是对大房、四房,他们都心安理得,就是三房确实是老实人,让他们自感以往做得有些过。 “呐!”方王氏拿出六两银钱的买地钱外,还有一包干豆角。 “这干豆角?”方仲贵难以置信地看向妻子。 “这么看着我干嘛?” 方王氏没好气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三房被逼到那个份上,不容易。唉,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都是亲里亲戚的,我也不是冷血冷肉冷骨头的。” 方仲贵听着这番话,仿佛重新认识了妻子一般,这时却又听方王氏道:“再说,我看了今天临子的表现,像是以后有出息的,去了府城说不得也有一番作为,以后说不定还能帮衬咱儿子一二。” ‘这才正常么?果然还是你!’方仲贵莫名松了口气。 …… 四房。 “唉,是我这个做小叔的,对不住临子。”方季平叹息。 话虽如此,但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 方秦氏也道:“是咱家欠三房的,当家的,要不,那根野山参……” 方季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行,拿出来吧!” …… 与此同时,方爷、方奶也在说今天这事。 “我看三房的临娃去了府城,说不准是个能成器的。” 方老爷子感慨道:“四个儿子,就属老三的性子,最让我不放心,老实、脸皮薄、好面子。咱们这样的人家啊,做人就得像地里刨食那样,弯着腰,埋着头,跪在土里泥里扒拉,才能过活,太要脸,哪行呢?可每次吃亏,老三不闹,我想帮也没法子,现在三房的临娃开窍了,我也能放心了。” “这么说,我心里也好受点。这次,是我做得过了,让老三家心寒了。”方奶是偏袒小儿子,却也不是石头,对其他三房没得感情。 显然,方临的话是有效果的,让方奶开始反思了,她犹豫了一下,从压箱底拿出一个红布包的玉镯子:“唉,是我对不住老三家,等会儿这个你拿过去。” …… 第17章,算计 三房这边。 一家人回来,方临神色已然平静,仿佛之前怼天怼地,怼得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一大家子无地自容,那般的爆发好似只是一场错觉。 “爹、娘,我保证,咱家去到府城,一定比从前在村里,泥里土里刨食过活的要强!” 既然定下他家去府城,逼到了这个份上,借助这次机会提前进城也好,回村在那片黄土地上折腾终究是苦熬日子,在这个时候,去了府城那片天地,才是大有可为……只要先过了眼下这一关,平安去到府城! “那敢情好,到时候,咱们一家人也是城里人了,羡慕死村里的那些人。”方孙氏笑道。 她是爱儿子,但这份信任,却是这些天一件件事中建立起来的。 方叔有没有说话,知道儿子比自己强,听就对了;田萱更不必说,无条件信任,生命都是围着方临打转,方临就是她的天。 没一会儿,大房、二房、四房陆续过来了,除了给地的钱,还有一包干木耳、一包干豆角、一根五十年的山参,方老爷子也来了,给了一个红布包的玉镯子,说是方奶给的。 这些东西,让原本心情低落的方孙氏高兴起来,去府城的烦忧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你大娘那人,能占到她的便宜可不多见,还是她主动往外给的;二娘那人就更是了,就是你奶,什么时候从她手里抠出过一个大子,一点东西?我以前总说就你爹和小叔老实,可细数下来,也根本没沾到四房的什么光。更别说他奶了,那心偏的,什么好东西从来都是留给四房的。” 方孙氏絮絮叨叨这么多,最后总结:“还是我儿子有本事!” 说着,她又看向方父:“若像是你爹那样,屁都吭不出一个的,人家还送东西?恐怕还以为咱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呢!” 方叔有脸红,只是在粗粝、爬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大出来,吭哧了好一会儿,才瓮声道:“都一家人,不相算计什么的。” 方临听了这话,却是心中暗暗一叹。 有时候,亲情还真需要算计。 要不怎么说,不哭不闹的乖孩子没糖吃?现实是,人不只要做,还要会说。 当然,话虽如此,爷爷奶奶、大伯、二伯、小叔,这般亲人之间的算计,还是让他身心俱疲。 ‘这还算好的,若是有一天,就连本该不求回报的父母、爱人之间,都开始算计了,那才是真的可悲。’方临暗道。 方叔有后知后觉,这时犹豫了一下,突然问道:“临子,你之前有没有……玩心眼?” 这说的是,之前聚在一起说的那番话,是不是在表演。 “不是,爹,那是咱家真被逼到墙角了啊!”方临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苦涩。 用某书风格的话来说,就是:姐妹们,家人们,谁懂啊,明明规划得好好的,按部就班就能完成阶级跃迁,可突然被家人背刺了,只能含着泪收拾烂摊子,硬着头皮走下去,这种感觉谁懂啊? …… 午饭。 粗米汤明显稠了不少,来盛饭的村人们,一個个都感到惊喜。 “不是说县城缺粮吗?” “那些要去府城的人家,明天就走了,这再缺粮,赶路之前不也得吃两顿好的?砍头的犯人都还有一顿断头饭呐!” “要得!要得!去府城的人选一确定,官府也不抠抠索索了,看来预备仓的粮的确不够,不是在为难咱们……朝廷还是好的,皇上还是圣明的啊!” …… 村人叽叽喳喳,再无昨日的惶惶不安。 方临最是清醒,却也最是感觉荒唐:‘县城不缺粮,只是为了将部分百姓赶往府城,但这一通操作下来,不但没激起民愤,反而百姓还在说官府的好话。’ ‘也是!’ 他心中泛起明悟:‘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就是如此,只要上层不折腾得民不聊生,将他们往死路上逼,他们就满足了,如果再哪怕作秀式的给一点点好,他们就会感恩戴德。这群可爱的人儿啊!’ …… 下午,官府发放去府城路上的粮食,方家一大家子帮着过来领。 去府城的人家每人三升,无论男女老幼——这又是县城不缺粮的证明,显然去府城的名单交上去后,官府已经不加掩饰了。 排队,很快轮到方家。 “等等!” 伴随着这道声音,昨天方临帮扶过一把、那个额头上有个疤的卫姓小吏走了出来,原本正在发粮的小吏识趣退到一边。 显然,同为小吏,这个卫姓小吏明显职位高些、权力大些。 “小兄弟,又见面了!”卫姓小吏对方临点点头:“这都是你家的?一共十口人,对吧?” 这是将方家来的,如大房方传宗、方传辉、方玉玉,二房方草儿、方赫、方小小,四房方岁安,这些小孩都算作成三房的人了。 “不是,我们家就四……”方孙氏下意识开口。 方临胳膊碰了下方母,让她闭嘴,自己上前道:“对,是十口人。” “嗯,十口人,一人三升,一共三十升,也就是三斗。”卫姓小吏让方临画押,发了粮食后,又开具附籍的文书证明。 “谢过了。”方临又是道了声谢,一大家子这才转才离开。 方母还是平生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经历这种‘徇私枉法’的刺激事,激动得压抑不住,右手捂着嘴才不至于叫出来。 方叔有、田萱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方父感觉有些不妥,而田萱的想法是,临弟真厉害! 方老爷子、方奶,大房、二房、四房也纷纷看着方临,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也是,都是一个村、一家人,谁不知道谁啊?怎么方临突然就结识了县城的贵人,还是这种能帮着‘徇私枉法’过硬交情的。 特别是二娘方王氏,感觉昨晚那一包干豆角花得真值,认定方临以后必然是有出息的,将来,多半能仰仗得上呢! 当然,无论如何想,方家没一个笨人,不会在这里问出口。 说来也巧,方家后面,就是当初去要粮的宋家,宋家人见证了这一幕,自然满心羡慕嫉妒。 当然,羡慕嫉妒是真的,却也和后面看到的不少人家一样,不敢声张——民惧官,自古以来的事情,只好做出一副羞与为伍的神态。 不过,若是有关系的是他们家,就绝不会再是这种神态,多半是眉开眼笑、鼻孔朝天了——正应了那句话,人不是憎恨特权,而是憎恨自己没有特权。 方家过后,卫姓小吏直接进去了,换回之前的小吏主持发粮,让想钻空子,看看那人是不是眼神不好使的人家颇为失望。 不过,哪里都不缺自作聪明的,想学方家,将亲戚孩子拉来当作自家的,想要浑水摸鱼,但官府是有户籍黄册的,那小吏一下就看出来,人家可不惯着,直接就将一家人押走了,这才打消了不少人家弄虚作假的想法。 这边,卫姓小吏重新进去,里面另一人问道:“老卫,那人是你家亲戚,怎么也要去府城?” “是帮过我的一个小兄弟,人不错。”卫姓小吏叹息:“也是可怜人,因为府城那些富商大贾,要去走一遭。” “是啊,咱们县里可不缺粮,若非那些大商贾缺人,买通上面,这些百姓也不必去。” 这人调侃道:“话说,让那些百姓离开土地,可是千难万难,这次若非以粮食为借口,四两拨千斤,还真没法子。也是巧,恰逢扬子江泛滥,决堤了几处……嘶!”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什么,突然倒吸了口凉气:“那决堤,该不会也是……” 那群豪商胆大包天着呢,为了自己利益,偷工减料让扬子江决堤的事,也未必干不出来。 “这可不是咱们该知道的。” 卫姓小吏摇头:“人活在世,知道越多越烦恼,难得糊涂啊!” …… 方临并不知道后面这场对话,一一验证了他之前分析出的信息。 不过,知道与否,都不影响方家如那千千万万去往府城的家庭一般,如一滴水,汪洋汇入时代的长河。 …… 第18章,将离 方孙氏抱着粮袋,不敢说话,紧紧捂着,仿佛生怕官府收回去似的,一直到棚户中自家地方,才放松下来。 这时,大房、二房、四房也终于忍不住,七嘴八舌问出心中疑惑。 “临子,那官差为什么帮你?” “还能为什么?人家都说‘又见面了’,肯定是认识临子,有交情。临子,你们咋认识的?” “是啊,那官差可真是厉害,嘴一张一合,直接就将四人份的粮食变成了十人份。我滴个乖乖,人家都说‘官字两张嘴’,今个儿可真是见识了。” …… “没什么,就是人家踩坑栽倒,我搀扶了一把。”方临轻描淡写道。 别看今天这事,在方家人眼中好像多么了不得,值得一辈子吹嘘,但对人家卫姓小吏来说,大可能真就是随手为之。 毕竟,他知道的,县里真不缺粮。 “临娃,你运气真好!”二娘方王氏感叹道。 “是运气好。”方临看了二娘一眼,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那真是运气好么?被那个坑差点绊倒,这是运气好? 天上从不会掉馅饼,他只是善于观察,生生创造出了一个机遇;并坚持不懈,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搀扶了十余個人,才有一个卫姓小吏。 好吧,如果你仍要说这是运气好,那这的确也算是运气好的一种。 ‘我家领了十人份粮食,却只有四个人,若是省着些,也能对付一月多,不必非要去府城。’方临突然想到这一点。 不过很快就自己否决了,名单已经报上去,若硬是不走,被人给举报了,说不准坑了自家的同时,还要连带那个卫姓小吏也跟着吃挂落。 其实,部分有些家底的人家,拿出压箱底的钱买粮,也能坚持一个多月,未必非要去府城就食,但在能白嫖的情况下,谁愿意掏出自家老底呢? 哪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特别是寻常百姓,那点家底,可真是省吃俭用,一点点攒了不知道多久,若是有别的可能,绝不会选择动老本——毕竟,那是真正生死关头的救命钱。 …… 方临家明日出发,今晚自然要聚一聚,毕竟若三房真留在府城,以后见面的机会必然就极少了。 在今天这种时候,往常的矛盾都仿佛消失无踪了,就连大娘方柳氏、二娘方王氏,也没有了平素的精明、泼辣劲儿,说笑逗着乐子,与方母一起回忆着在村中的趣事,气氛融洽,一团和气。 “这世道,哪里好过活呢?府城定然也是的。红菱啊,你们可一定要保重,若是过不下去,就回来,回咱们小和村。”大娘方柳氏拉着方母的手,发自肺腑道。 “大嫂,这个时候,你说什么丧气话呢?我看临子是个成器的,将来肯定有出息。临子啊,你将来发达了,可别忘记拉你堂弟一把。”二娘方柳氏道。 “临子,小叔也没脸说什么,就祝你们一路顺风。” …… 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坐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开了。 方孙氏送走他们,还在感叹:“其实,咱老方家的兄弟妯娌们还都是好的,真有什么磕磕绊绊的,也都不是本心,都是穷给闹得。” 总说方父心软,她又何尝不是呢?今天这个时候,人家说些好话,就忘了以往吃过的亏。 “是啊!”方叔有也在一边感叹,唏嘘不已。 方临看着这样的方父、方母,笑了笑,并不在意,毕竟,两世中,爹娘都是这般的性格,他们可能会吃亏,被坑,但在这样的家庭中,绝不会冷冰冰,失却家本该有的人情味儿。 无论如何,有这样的父母,他知足了。 “行了,收拾收拾,准备睡了,明天又要赶路。”方父道。 一家人准备休息。 …… 同一时刻,小和村不少人家,都在和要去府城的家人叮嘱交代。 …… 乔家。 乔村正问:“旭子,这次去府城,你知道自己怎么做吗?” “我知道的,爹,将咱们村人安全带到府城。”乔旭脱口而出。 “错!” 乔村正看了眼自己这个傻儿子,语重心长道:“你要做的,是照顾好自个儿,不要强出头,别人该咋样咋样,遇事大家伙儿一起商量,按照大多数人的意思,这般就是出了问题,也和你没关系……” …… 游家——就是宋家边上,当初方临去要粮食后,游老爹教育儿子们要灵活、脸皮厚的这家。 “还是那句话,出门在外,脑子活泛一点,别死犟、死硬,要懂得灵活变通。”游老爹苦口婆心。 游朝东重重点头:“放心,爹,您教我的我都记着呢!” …… 郑家——就是当初方临要粮后,又去宋家要粮的这家。 郑父叮嘱儿子:“咱们和宋家是比较近的亲戚,出门在外,亲戚间更要报团取暖,伱可以和宋家的凯子走近些,遇到事情也有个照应的。” “我记住了,爹。”郑于答应。 …… 宋家。 宋广成教育儿子:“出门在外,最重要是脸皮厚,别怕人家说,别人说两句又掉不了一块肉,只要能占到便宜。遇到事情,也别傻愣着出头,凡事先顾好自个儿,再说其他。” “爹,我您还不知道吗?吃不了亏的。”宋凯应付道。 …… 付家——就是偷桂花嫂东西的这家。 付老爹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没好气道:“出门在外,可不比村里,手脚痒的时候,就想想脸上的伤,真管不住自己,死在外边都没人给你收尸!” “爹,我心里有数的。” 付宏嬉皮笑脸,却不慎牵动脸上的伤势,嘶地倒吸了口凉气:“反正,我全须全尾出去,肯定活蹦乱跳回来。” …… 耿家。 耿父叮嘱儿子:“还是以前说的,宋家不要走太近,方家三房是实诚的,可以亲近些。” “我记住了,爹。”耿石认真点头。 …… 白家——就是白家媳妇将桂花嫂叫走帮忙的那家。 “我的儿!” 白老太未语先落泪:“你在外面,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娘,知道了,这就是出去吃个饭,一个多月回来了,放心吧!”白宝不耐烦道。 …… 老陈家。 只剩下了桂花嫂、陈叶母女俩,显得有些空落落——老陈家没有个顶立门户的,这次,她们也在摊派去府城之列。 “叶子,咱们以后就留在府城,好不好?”桂花嫂问道。 老陈家的陈大强、陈老婆子虽然都死了,但在邻村,还有老陈家的近亲,若真回去,凭她们孤儿寡女,一定会被吃绝户,不仅老陈家的地保不住地,就连陈大强、陈老婆子的赔偿都要交出去,所以,纵使现在不太卖得出价格,但她还是已经将那些地悄悄出手了。 毕竟,她深知,只有真正到了自己手上的,才是自己的。 “娘在哪,我就去哪!”陈叶仰着巴掌大的小脸,糯糯道。 相比以前,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很好了,没有奶奶、爹动辄打骂,能吃饱,相比之下,赶路的苦都不算什么了。 “嗯,乖。”桂花嫂神情柔和,蹲下来,为女儿编着头发。 哗啦啦! 起风了,西风打着旋儿穿过,外面树上有叶子飘零。 桂花嫂看着落叶,忽地一怔,想到自己与女儿一生,也如这叶子不由自己,被风一吹,就随处飘,飘到哪里就算哪里,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如野狗、如野草一般,顽强活着。 是的,仅仅是活着,对升斗小民而言,活着,好好活着,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平平安安,已然是最大的奢望。 …… 各家各户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诉说着离别,如此形形色色的众生相,汇聚成了大千世界、汪洋人潮。 …… 第19章,出发 次日,官府也知道有村人今日出发,一大早就开始发放粗米汤,好让百姓吃了,能尽早上路。 吃完早饭,去府城的人家便要出发了,村里家家户户都出来送行,乌泱泱一片往外走,多数送着少数。 各家的男人们还相对内敛,说着‘保重’、‘照顾找好自己’的话;女人们就感性得多,妯娌间拉着着手,眼眶通红;母亲不舍拉着儿子的胳膊,脸上满是担忧,低低啜泣。 等到送出去,真正要上路的时候,情绪更是爆发,好多人都哭出来。 ——别看这好似只是寻常的分别,只是去府城一个多月,但在这个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的时代,哪怕待在村子里,今天见过的人,可能下次听到就突然没了,更别说这般如同闯鬼门关的远行——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到来,正是对这个时代底层百姓最真实的写照。 “我的儿!” “石娃啊,路上小心!” “凯子,记住爹教你的,出门在外莫逞强!” …… 方家一大家子自然也在送别之列,无论方老爷子、方奶,还是大房、二房、四房的人,脸上都是肉眼可见的感伤,无言诉说这个时代血浓于水的亲情。 “不用送了,回去吧,我们这就走了!” 方孙氏声音也有些哽咽,让他们止步,一大家子随着人流出发。 方临回头看了一眼,旋即跟着向前,路过来时差点让自己栽倒的坑,脚步微微一顿。 ‘这是让我差点栽倒的倒霉坑,却也是让我打听到消息、结识那個卫姓小吏的幸运坑。所以,许多时候,同一个事物,应对得当,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就如这次去往府城!’他心中暗道。 后方送别的目光中,小和村这部分人继续启程,踏上去府城的路。 唳! 远方蔚蓝空旷的天穹上,一只展翅翱翔的苍鹰盘旋,某一刻,它忽地俯冲疾下,转瞬间,地上的草丛中,有兔子带着血痕扑走,伴随着几根溅落的羽毛——这一幕,一如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在拼命地、顽强地活着。 …… 路上。 方叔有推着载有大部分家伙什的独轮车,方孙氏、方临、田萱三人,则是拿着其它放不下的东西,相对从小和村来县城时,已经算是轻松了。 “我就说吧,儿子劝你买一辆独轮车,你还不舍得,嘴上说着不用,现在知道方便了吧?要不然,还不知道多费事呢!”方孙氏一副早有先见之明、为儿子骄傲的语气,对方父道。 她却忘了,昨天方临坚持要买独轮车,她也是不情不愿、舍不得钱中的一个。 方叔有从来话不多,也不是嘴上非要争胜的人,对方母的话只当作没听见,只是埋头鼓着劲儿,将小独轮车推得骨碌碌响、溜溜飞快。 ‘还真没发现,我爹心里还住着个小孩儿!’ 方父是不太会表达自己情绪的人,无论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都不大表现出来,旁人很难感知到他的情绪,但方临自然不同,此时能清晰感受到方父高兴的情绪,卖力推着小独轮车,就如同得一同到玩具的小孩儿。 就在小独轮车骨碌碌的声音中,走了好一会儿,方父额头上开始有了汗意。 ——虽然相对扛着、背着,小独轮车的确省力,但方家是要去府城安顿,全部家伙什都带上了,大房、二房、四房又给了些用得到的东西,所以东西较多,哪怕仅仅推着,也不是省力的差事。 “爹,换我来吧!”方临接过来,看着在方父手上得心应手、颇为轻松的小独轮车,到了自己手上,竟然需要很大力气、全神贯注才能掌控。 “你腰的劲儿也用上,就是……就是……把它想成……一个驴,顺着来。”方父嘴笨,显然不是一个好老师。 “我再试试。” 不过,方临这个学生聪明,明白大概是借力的原理,但明白归明白,距离掌控还有相当大的差距,摸索中,小独轮车忽然侧外一下,将他衣服嗤啦划破了一条缝。 “哟,临子,小心!”方母扑上来,检查一番,看没伤到才松了口气,道:“晚上让小萱给你衣服缝一下,这小破车,还是让你爹来推吧!” 因为差点伤到儿子,方家的宝贝小独轮车,在她嘴里就成了小破车了。 “没事。” 方临倒是没放弃,已经找到一点窍门,感觉有些类似前世打太极拳的感觉,从歪歪扭扭,没一会儿就得心应手,将小独轮车推得平稳省力了。 “我儿真聪明!”方母习惯性进入夸夸状态,说着,又斜了眼方父道:“我记得,当初在小和村时,你爹第一次借来你大伯家的小独轮车,不会使,还要人家手把手教,费了老鼻子力气,小半天才学会。” 方父被揭了老底,还是和自己儿子比,脸上有些挂不住,极罕见地分辩道:“哪有?” 只是,这声音较小,方临、方母都没注意,只有耳朵最灵的田萱听到了,悄悄捂嘴笑了笑,大眼睛眯起弯弯如月牙。 …… 方家旁边,还是耿家,不过耿父、耿家嫂子留在了县城,现在是耿家二儿子耿石,还有他的小媳妇,姓苏,叫苏小青,二十岁出头,年轻得很。 “有小独轮车就是轻松,爹说给你买一辆,你还非说不要,现在后悔了不?”苏小青收回看向方家那边羡慕的目光,对丈夫道。 “别见人家有啥,都想要,咱们没恁多东西的。”耿石瓮声道。 是这样,相对来说,他家带的东西的确少多了。 苏小青正想说什么,忽然感觉嗓子眼发痒,干呕了两声。 “媳妇?” “没事,可能是吃坏了肚子,一半天就好了,走吧!” …… 开始赶路时,各家还说着闲话,没多久,就都是沉默赶路了,节省体力——毕竟,官府发放的粮食不多,基本是勉强够到府城,赶路也比去县城时快了不少。 就这么赶着路,身后很快就不见了海宁县城。 …… 第20章,矛盾 太阳高高升起,投下串串刺目的光影,照耀着赶路的人儿,不离不弃,下方的人儿走,它也跟着走。 午时,到了一处水源边,小和村去府城队伍的主事人、前方乔家乔村正的儿子乔旭喊话,今上午就走到这儿。 方临停下小独轮车,捶打着酸软的腰身,暗暗感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才歇息两天,就需要重新适应了。 方父、方母、田萱也没好到哪去,一上午赶路的疲惫,让一家人都有些有气无力。 歇息了小会儿,各家纷纷打起精神,开始搭锅做饭,去河边打水。 方家,方叔有、方临父子俩去打水,河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见小和村的人过来了,主动避让开,去了下游相较差一些的地方。 似乎感知到儿子的疑惑,方叔有道:“这是去府城路上,跟不上,落下来的。” “原来是这样。”方临点头。 像他们这样,村人在一起抱团,等闲就没人敢欺负,但若是跟不上队伍,落下了,就如这个女人家,地位就低了一层,为了减少麻烦,搭锅落脚、打水等等,往往都要与一村人抱团的避让开。 打水回去,方临发现,那个女人一家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其中老弱妇孺居多,难怪会跟不上队伍被落下。 方家正做着饭。 这时,一个小乞儿走过来,看上去十一二岁,头发因长时间没洗纠缠在一起,形成板结,衣服破破烂烂,可见里面嶙峋骨头的身体。 对这小乞儿,方父、方母、田萱都是见怪不怪——这年代乞丐还是极多的,基本都是没了地,或者是被家里赶出去,他们相比正经百姓,哪怕是路上被落下的人家,地位也无疑又更低了一层。 随着小乞儿过来,一股异味开始弥漫:“大娘,行行好,给碗水喝吧!” 是的,这时代的乞丐,无论乡下,还是城里的,都不敢奢望讨到钱,能给一碗饭、一碗水,已经是撞了大运。 “去去,去别处!”方孙氏摆手驱赶。 小乞儿被呵斥,也不敢说什么,因为这般抱团的村人可不是他们能招惹的,环顾一圈,又去往那处落单的人家。 见对方离开,方孙氏才道:“这些乞儿可聪明着呢,专门跟着咱们赶路的人,就等着讨便宜。” 这边,小乞儿去了那户落单人家,那家媳妇或许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也或许是出于可怜,给了碗水。 “谢谢好心人!谢谢好心人!” 小乞儿低头哈腰接过,咕咚咕哝一口气喝完,上前两步,借着放碗的时机,突然抓起锅里两个高粱面窝头,转身就跑。 那家媳妇根本追之不及,很快,就传来那家老婆子的呵斥声,以及低低的啜泣声。 方临看到这一幕,心中暗道:‘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就是这样,你越是好脸色,这些乞儿越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若遇到机会,还会抢,会偷!临子、小萱,你们可要长教训,别乱发善心。”方孙氏趁机教育道。 田萱信服点头。 方临也听着,不过这话对他实际上有些多余,因为,对家人之外,他其实远比方父、方母想象中的冷漠,甚至说冷酷。 这时,村人这边,宋家方向忽然又爆发出争吵、打斗的声音。 …… 方临一家赶过来,发现是宋家的宋凯、游家的游朝东俩人打起来,两人脸上、嘴角都有乌青,还是赶来的村人将他们拉开了。 作为小和村去往府城队伍的话事人,乔旭一番询问,两個当事人讲述,再加上旁人补充,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游家媳妇做饭,游朝东这个游手好闲的过来找宋凯唠嗑,宋凯随口应付着,游朝东却还没自觉,还感觉俩人关系不错,感觉口渴,随手拿起宋凯的竹筒,大大咧咧喝了一口——就是这一口水,喝出事了。 宋凯有点小洁癖,自己父母都不曾拿他竹筒喝过水,再加上赶路的累、疲惫,那真是如炮仗一点就炸,当即就冷下脸,讽刺了两句:‘咱们关系有这么好?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游朝东也是有脾气的,受不了这番阴阳怪气,直接将竹筒摔了,扬言大不了赔你一个新的。 好家伙,宋凯见对方没理还这么猖狂,哪里忍得住?率先动手,于是两人就打起来了。 “小乔村正,你咋说?”宋凯、游朝东俩人都是看向乔旭。 乔旭一时难住了,这俩人都有错,却都不认为自己错了,这事还真不好处理,想了想,看向距离最近的方叔有——去府城的队伍中,方父年龄相对最大,算是长辈:“方叔,您怎么看?” 方临知道,这种事咋评判都有人不满意,平白得罪人,没必要掺和,悄悄碰了下方父。 可方叔有已经先一步开口了,实诚道:“俩人都有错,就这样算了吧!” 这话一出,宋凯、游朝东俩人果然都不满意。 “什么叫都有错?我好好在我家这边,要不是他死皮赖脸过来,会有后来的事?”宋凯本来因为方临要粮的事、方家‘徇私枉法’拿了十人份粮食,就对方家就有意见,此时看到方叔有‘偏袒’游朝东,心中更是记恨上了。 游朝东同样不服气:“就问,咱俩谁先动手的?” 俩人差点又打起来,乔旭威望不足,压制不住,还是旁人又拉又劝,才让俩人冷静下来。 乔旭想到老爹交代的话:“这样吧,让村人表决,谁支持的人少,说明谁没理,就向另一人道歉。” 对他来说,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无论表决出什么结果,都是村里人的决定,怪不到他身上。 表决开始,因为宋凯有亲戚郑家郑于,还有白家白宝这种狐朋狗友,再加上的确是游朝东过来引起的,过错更多一些,支持宋凯的人占了大多数。 游朝东不服气,却也没办法,只能给宋凯道歉。 这事就这么解决了,乔旭以这种表决方式的方式,的确将自己摘了出去,却也让村人中开始出现小团体抱团的趋势——毕竟,按这种处理方式,不管自己有理没理,只要表决中,站在自己一边的人多就行了嘛! …… “旭子处事,还是不太行,比不上他爹。”回去路上,方叔有忽然道。 其实,这话稍有偏颇,如今去府城的队伍,各家老爷子不在,年轻人没了压制,也的确是难管了不少。 这话方临没接腔,心中却也是认同。 去县城时,有乔村正在,还不觉什么,等现在没了,才意识到他的重要性。 不过,不管怎么说,出发第一天上午村人中就出现矛盾,这么一个坏头,让方临隐隐预感,此行不会太顺利。 “对了,你之前碰我啥事?” “没事。”人已经得罪了,现在说也没用了,再说,他爹这个性格恐怕改不了,能改也就不是他了。 吃饭,方家有十人份的粮食,比别人家多许多,不需要太省着,除了粗米汤之外,每人还有一个米团子。 是的,上次做的米团子还剩下大半——才到县城,就传出预备仓粮食不够,自然要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吃一次后就没舍得了;等确定去府城,粗米汤也变稠了,没必要吃了。 如上次吃一样,方孙氏将好的给方叔有、方临、田萱三个,受潮霉变的自己留下,不过这种也就剩两三个了,这一两天就吃完了。 吃完饭,桂花嫂拉着女儿过来坐了一会儿,刚走,耿家小媳妇苏小青又拉着耿石过来,也没啥事,就是说了会儿话。 “怎么一个个的过来?”方孙氏嘟囔。 “这是找咱们抱团呐!”方叔有冷不丁道。 他是好面子不假,可从来都不笨,清醒着呢! ‘可不是?乔旭威望不够,压制不住,聪明人就开始找出路,各自抱团了。’方临心中暗道。 休息过后,下午继续上路。 后面,那个妇孺多的落单人家,似乎是想跟着小和村队伍,以求路上安全些,可小和村赶路速度比他们快不少,很快就将那户人家远远抛在后面。 …… 第21章,掉水 又是一下午赶路,当太阳落山,黯淡的星斗在白昼出现,一天赶路终于结束了。 方临去河边打水,路上,看到草丛中一对野斑鸠翻腾,弯腰捡石头时,已被惊动飞起,他抬手一掷,嗖地一声,一只斑鸠栽了下来。 不过,这只野斑鸠扑腾着,还没有死,方临大步上前扼住它的脖颈,微微用力一扭,收获了一只死斑鸠。 方临拿着斑鸠,并没有走,扫视周围,按照他的经验,附近离地不高的荆棘丛、或岩石后,往往会有鸟蛋。 果然,在不远处岩石后草窝发现了一抹白色。 “我先!我先!” 不过,在这般的声音中,一个大高个儿从恻前方冲来,先一步捡走了几颗鸟蛋,然后一把塞进嘴里,这才抬头看向方临,脸上中充满着得意。 这大高个儿叫姚彬,小时候发烧太久,脑袋有些烧坏了,倒也不是傻,大概就是……缺根弦,有点愣那种。 “嗯,你先,是你的!” 方临盯着姚彬,从那双眼睛中看出了清澈的愚蠢,旋即,目光稍稍下移,落在了对方翻滚着屎黄色的嘴里,微微沉默。 其实,鸟蛋本就是无主之物,谁先拿到就是谁的,虽然两人都发现了,但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打架决定归属,可姚彬显然不知道,也没有拿起鸟蛋就跑,而是一把塞进嘴里生吃,不得不说,是有点愣,也挺勇的。 咔嚓!咔嚓! 这时,姚彬突然瞪大眼睛,耸动了下喉咙,停止咀嚼,抬起手来。 方临本以为这家伙是噎住了,却见对方指着一个方向:“有人掉水了!” 他不由看去。 …… 陈叶来河边打水,抱着个小小陶罐子——太大她抱不动的,因此需要好几次才能打够水,可她不怕累,因为她知道娘亲更累。 打水时,她要屈着双腿,弯着腰,上半身体向前倾,衣服随之耷拉下来,贴在身上,更显得整個人儿小小的,小小的双手将小小陶罐子放在水里,河水就咕噜咕噜,排出空气往里进。 “鱼儿!鱼儿快进来!” 小丫头嘴里嘟囔着,脑后的辫子一歪一歪,摇啊摇的,这是因为她将罐子瓶口左右轻轻摇摆,似乎想要将鱼儿连同水一起吸进去,最好能吸进去两条鱼,因为那样,她就能和娘亲一人一条了。 白家的白宝也在打水,相比好似没有烦恼的小丫头,他感觉自己在一天的赶路中累得像一条死狗,一点都不快乐,看到这般的陈叶,心情莫名烦恼,更是回想起因为陈大强的死、他家赔出去的五亩田契——理论上说,那里面可有他的一半啊! 他越想越憋屈,打水路过陈叶时,恶从心来,忽然在背后对着小丫头猛地一推。 砰——啪! 陈叶栽进水里,小小陶罐子应声破碎,碎片划破了她的胳膊,鲜血一下染红了水面。 …… 姚彬、方临都是看到了这一幕,特别是姚彬,大吼了一声后,飞快跑了过去,将陈叶从水中抱上来。 因为这家伙那一声大吼,将村人吸引了过来,方母、田萱也在其中——中午看热闹,是方父、方临俩人,这次方叔有留守,换她俩来了。 “娘!” 陈叶摔进水里、被陶片划破胳膊都没哭,见到桂花嫂,却是低下头,瘪了嘴:“我给小罐子摔碎了。” “没事,人没事就好,以后小心些就是了。”桂花嫂给儿女包扎伤口,语气中满是心疼。 “不是不小心,是白宝推的,我看到了。”姚彬大声道,这夯货的大嗓门,让人听着耳朵嗡嗡的。 “你这个傻子,胡说什么?”白宝脸上闪过一抹慌乱,连忙反驳,又对众人道:“他一个傻子,说的话怎么能信?” “我不是傻子,你才是傻子。”姚彬中气十足反驳了一句,又指着方临道:“我没骗人,方临也看到了。” 村人纷纷看过来。 本来以他不想多管闲事的性格,方临会推说没看清楚,可村人眼中的‘傻子’珠玉在前,都出来做证了,让他罕见地迟疑了下。 “方临的话也不能信。”这时,白宝的狐朋狗友——宋凯,突然站出来道:“去县城的路上,我就看见,方临、桂花嫂借粮还粮,眉来眼去,不清不楚的……” 啪! 方临上前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可没有留情,直接将宋凯脸都扇肿了。 宋凯没想到会方临会突然动手,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脑子一热,直接挥拳砸了过来。 方临早防着呢,侧身躲过,紧跟着一个过肩摔,将宋凯重重砸在地上。 在其他人眼里,宋凯一闪就倒下了,只有方临扬起又落下的衣角,诉说着他速度何等之快。 将宋凯撂倒,他袖子一挽,侧目看向冲过来、想要帮忙的白宝、郑于两人。 这凌厉的眼神,竟是将两人慑得硬生生止步,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等反应过来,他们大感丢脸,只好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不打得过都丢人’的想法自我安慰。 在场大姑娘、小媳妇们盯着如行云流水的方临,都是眼前一亮,感觉一整套动作有着说不出的流畅美感;田萱也看着自家临弟,感觉有种说不出俊。 “我儿,你没事吧?”方母也冲过来,拉着方临近乎哀嚎的关切道。 围观都被这话给干沉默了。 躺在地上的宋凯,哼哼的声音都是一顿,心中怒吼:‘你特么眼瞎啊,挨打的,明明是我好吧?’ “没事。” 方临微微摇头,这才重新看向宋凯,脸色平静,开口道:“咱们两家也是姻亲,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表兄,今天,你不知事情缘由,强为人出头,是为不智;满嘴喷粪,污蔑兄长,不恭不悌,是为不孝。对兄长尚且如此,何况父母?今天宋叔不在,我替宋叔管教你,打你这一巴掌,你可服气?” 他点出亲戚关系,是宋凯表兄,表示自己打人不是没道理,紧跟着给宋凯的行为扣帽子,不智、不恭、不悌、不孝,更引申到对方父母身上,打着管教的名义,真正是我打你一顿,伱还得谢谢我呐! “哈哈!”村人愣了一下,才选择性关注重点,反应过来‘满嘴喷粪’的意思,给逗笑了——她们往常骂人,都是朴实无华,直接问候祖宗十八代的,哪像方临这么文雅,骂得如此清新脱俗,还要脑子稍稍过个弯儿?纷纷自感学到了、学会了。 不过,村中还是有一些聪明人,看出方临的狠辣。 将宋凯为白宝出头,定义为不智,就差直说这是一个蠢货了;污蔑方临、桂花嫂的两句话,更是被方临定义为对兄长不恭,这也算是不孝之一,甚至还推及到父母身上,从根子上质疑宋凯的德行。 要知道,这可是儒家思想深入人心、读书人掌握话语权的时代,扣上一个不孝之名,绝对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这么说吧,若是宋凯是一个读书人,今天这件事传出去,他一辈子都完了,去科举都没人会点他的卷。 宋凯还没来得及深思这些,但先是被打一顿,又是被方临站在道德制高点一通输出,打着管教的名义,简直让他火气直往脑门上冲,只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脸都憋屈脸红了,终于想到一个两家不是那么亲的亲戚的由头,勉强想要驳斥。 方临却是不理他,已将头扭到一边,看向白宝:“是,我也看到了,是他推的。” 宋凯所为,还是帮他下定了决心,他是不想多管闲事,但也是有脾气的,不可能被白宝、宋凯这一帮子臭鱼烂虾跳到脸上,还能忍气吞声不还手的。 “娘,我感觉好像人推我的。”陈叶也是道。 这一下,村人但凡不傻的都明白了,纷纷看向白宝,准备看他还有何话说。 …… 第22章,勇士 到了这时,白宝小团体却还在死硬,嘴犟。 “都说是好像了,说不准是错觉呐?” 宋凯爬起来,将对方临的恨,对准了认为是和他一伙的桂花嫂家:“再说,小孩子的话,怎么能信?在村里时,我家侄子衣服整脏了,回家都撒谎说人家弄的。” “是啊,小孩子都这样。”郑于作为宋家亲戚,昧着良心附和。 “就是,我可能不小心碰到了一下,自己都没注意,但若说是我故意推的,那真是笑话!” 白宝见有人支持,也抖起来了:“我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可能和一个小女娃计较?” …… “是不是那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儿子、姚家小子都看到了,还在死鸭子嘴硬,脸呢?我呸!”方孙氏大力输出。 “就是,因为陈大强的死,白家不是赔了十亩地吗?大概就是为此了,不过,白宝你拿一个小孩子撒气,还是不是个人呐?”游朝东也是开口,尖锐嘲讽,打击宋凯这个小团体,一报中午之仇。 “冤有头,债有主,白宝你真想计较,应该下去找陈大强啊!”耿石媳妇苏小青也不是個好惹的,嘴上可毒着呢,声援方母。 …… 白宝小团体嘴硬,方母、耿家小媳妇帮腔,不少村人也对白宝指指点点。 最终,还是要乔旭这个话事人拍板,他心里自然有数,但经过中午的事,还是用的表决那一套。 村人心里也都有数,除了白宝小团体,曾去偷东西、和桂花嫂家‘有仇’的付宏,其他人还是基本公正的,向着有理的桂花嫂家,白宝不出意外落败。 于是,白宝要对桂花嫂家道歉,还要赔偿一个陶罐。 “对不住,是我错了,陶罐的钱我等会儿拿过来。”白宝虽然道歉,但还是不肯承认自己故意推的,捂着自己最后一丝脸皮。 “算了、算了,一个陶罐不值什么钱,大概不小心碰的,也不是故意,若真是误会,嫂子给你道个歉。”桂花嫂温言细气道。 村人都在暗暗感叹桂花嫂通情达理。 “这才对嘛,管好你女儿,可不能乱说坏人名声。” 白宝却以为糊弄了过去,得意之下,嘴上没了把门的:“不是我说,你这个二女儿真有点邪乎,刚出生不久,你老陈家大儿子没了,后来公公也跟着没了,然后又丈夫瘫了……现在更是丈夫死,婆婆死……这就是个扫把……” 私下里,村中的确有这种议论,不过谁也不会这种当面说出来,也就是他了! 陈叶这个年纪,已然是能听懂话的,听着这话,小小脸蛋上的表情,比之前摔在水里、刮破胳膊、打碎小陶罐都还要惶恐得多,两只小手不安地搓着衣角,如受惊的小兽一般无所适从。 尤其是,小丫头感受到娘亲拉着她的手腕紧了下,胡思乱想之下,这一刻,更是让她那种惶恐、手足无措达到了极致。 这时,村人都看不过眼了,因为白宝实在太过分。 “桂花家好说话,你就逮这人家可劲儿欺负?要不要脸?”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就是,当着一个孩子面说这种话,丧良心哟!” …… 白宝见犯了众怒,不敢再说,挽尊似的哼了一声走了。 “别听人家瞎说,这些和你没关系。”桂花嫂蹲下身子,看着女儿的样子,一颗心都仿佛在绞,不由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不过,这么一句话显然不能消解小丫头内心的阴影,陈叶死死抿着嘴,想说‘娘,你将我扔了吧’,可又说不出口,因为一开口就会哭出来,两个念头‘留下来,会害死娘’、‘让娘丢了自己,自己又该怎么办’在小脑袋中交织,恐惧、挣扎,让她小脸变得一片苍白。 这时,陈叶突然感到自己脑袋被轻轻摸了下,是方临:“你忘了,还是我了拉伱一把,不然你都栽火里去了,你爹、你奶奶是之后的事,所以,你爹、奶奶,怎么会是你克的?既然你爹、奶奶不是,那其他人就更不是了。” 这话逻辑分明的一番话,才终于让小丫头解开心结,哇的一声哭出来。 “好了!好了!” 桂花嫂给了方临一个感激的眼神,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慰着,只是在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白宝的方向。 方临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看了一眼姚彬,感觉这个生吃鸟蛋的夯货都不算什么了,目光又落向白宝走远的身影:‘而你,才是真正的勇士。’ …… 这事就这么结束,不过中午、晚上接连两件事,让村人心中不觉都蒙了一层阴霾,对这趟府城之行,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回来路上。 “白宝被白家老太宠坏了,那么大个人还和一个小丫头计较,宋凯和他狐狗一窝的,郑于也是,以前看着还不要紧,现在才知道也是个不分好歹的。临子,你可别跟他们混在一起。”方孙氏叮嘱道。 “嗯,我知道的。” 晚饭,依旧是粗米野菜汤,米团子。 不过,不同的是,今晚多了一只野斑鸠,将它开膛拾掇好,抹上盐巴,穿了棍在火上烤,烤得金黄滋滋冒着油。 不得不说,斑鸠虽然肉少,但滋味是真好,劲道、野味、满口留香,每人分一点点,当作菜吃。 每人就这么拳头大的烤斑鸠肉,却让粗陋的一餐莫名有了期待,多了一种丰美的色彩。 吃过饭,方母难得没指使田萱,自己去洗碗;方临坐在那儿,田萱在旁边,就着昏暗摇曳的火光,给他缝补衣服。 方父在心爱的小独轮车上敲敲打打,给轴承处小心抹上一点松脂。 这是男耕女织时代最安宁、最有代表的一幕——如果忽略露天席地的环境,忽略这是在逃难中的话。 方临享受着这赶路之外,少有的惬意时间,内心宁静、充实。 这一刻,他暗暗给自己立下一个目标:‘带着眼前珍视的人,在这个世道活着,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儿。’ 在一切忙活完之后,歇息入睡。 空旷原野之上,是无垠的天空,玉蟾高悬,繁星点点,忽而起风了,有乌云飘过,遮蔽了星月光芒,大地陷入一片黑暗。 …… 第23章,生病 次日,吃过早饭,匆匆继续赶路。 方家旁边是耿家,赶路不大一会儿,耿家小媳妇苏小青就干呕了两三次。 “小青,你这怕不是吃坏了肚子?趁着不是松树林,赶紧去解手。” 方孙氏这么说笑着,没一会儿,自己反倒火急火燎去如厕了。 “你娘这张嘴哟,看应到自己身上了吧?”苏小青打趣道。 本来是打趣,没想到真应验了,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方母去如厕了三四次,脸色微微发白,拿着东西的脚步都开始虚浮。 “娘,你不会真吃坏了肚子吧?” 方临看着不对,接过方母手上拿的东西,狐疑问道,不过刚问出口,自己就否决了:“不对,咱家吃的东西一样,没理由只有娘你吃坏了肚子。” 听着这话,方母却是目光躲闪,支支吾吾,在追问下,才交代自己吃了受潮霉变的米团子。 “娘,那受潮霉变的粗米你没扔?” “我想着……以前都没事,谁知道这次……”方孙氏面对儿子,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儿,下意识缩了缩脑袋。 也是她在方临面前一向没威信,没有什么面子包袱——记忆中,方母的确几乎没呵斥过,从小对方临都是最好、最真掏心掏肺那种偏爱,再加上这次也的确是方临强调说了,她自己没听,难免心虚。 方临见方母这个样子,心中又气又好笑。 “你娘这人,就是犟!”就连向来寡言的方父,都这么说了一句,显然也是为这本可避免的事情有些气。 “也怪我,早上娘吃米团,见我看去,扭头躲着,我就觉得怪,也没细究。”田萱低下头自责道。 以她的聪明劲儿,今早见到这一幕就有怀疑了,毕竟,方母的性子不像是偷吃的人,真有好东西,也该是留给方临,细想过去一段时间的事,就猜出了些。不过,却也不敢劝方母这事,因为方母向来对她的态度,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去说也劝不住,本打算私下跟方临说一下,谁曾想就先一步爆发了。 “好了,爹、萱姐,事情已经发生,埋怨、自责没有半点用处,咱们要做的是解决它。” 方临首先问道:“娘,受潮霉变的米团子还有没?有的话赶紧扔了。” “还剩一个,本想着,吃到中午就没了。”方母还有些不舍,不过见一家子坚决的态度,也只好同意。 这次,亲眼见霉变的米团子被扔掉,方临才道:“这样,娘,你拿的东西交给我,好好休息,将自己尽快养好。” “不用,没事,我以前也不是没吃坏过肚子,一半天就好了。”方母此时虽然虚弱、脸色不好看,难受得很,但仍是打心眼儿里,不以为意。 只是,她虚浮的脚步,怎么看怎么没有说服力。 ‘我的娘嘞,别插旗呀!’ 方临暗道一声,压下心中一些不好的预感,又对田萱道:“萱姐,你的东西也给我,搀扶着些娘。” 自己、方母、田萱三个人要拿的东西,他一个人自然拿不下,只能承担大半,最终,还是小独轮车上又勉强放了一些;田萱一手搀着方母,一手拎了部分;耿家小媳妇又帮忙拿了一点。 继续上路。 因为小独轮车上增加了些东西,方父要更留心,推得更稳,免得东西滑落;方临加了不少担子,脚步也变得沉重;田萱搀扶着方母,还一手拎着东西,速度不可避免减慢;还有方母肚子绞痛,时不时要去如厕。 相比之前,整個方家速度减慢不少。 相近的耿家,为了照顾方家,速度也放慢了些;都是乡里乡亲的,耿家前面的人家,也不好意思走太快,将两家甩得太远;再前面的一家……于是,就这么一家拖着一家,后面影响前面,村人赶路速度都受到了些影响,队伍拖得老长。 …… 半上午时,中途歇息一刻钟。 乔家这边,宋凯挺着还没消肿的脸找来,径直道:“小乔村正,咱们今上午赶路,可比正常慢了不少,这也不是事,要不去找方家商量一下,让方家单独走算了。” 昨日,当着村人的面,方临打了他一巴掌,又重重来了个过肩摔,回去那真是越想越气,今天,遇到方家有人生病拖累,这么好的报复机会,哪肯放过? 乔旭性子有些软,但这次却没同意:“再看看,再看看,谁家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 见这次鼓动没成,宋凯也不急,因为之前的赶路,村中已有不少人开始对方家有意见,这样持续下去,意见会越来越大,直到彻底压不住。 毕竟,除了方家受到卫姓小吏的特殊照顾,其他人家分的粮食并不多,紧紧巴巴够撑到府城,现在放慢速度,等最后一段路程,那就要饿肚子了。 …… “咱家拖累了村里速度,恐怕村里已有人,对咱家有意见了。” 宋凯都能想到的事,方临自然不会想不到:“还有,之前咱家的东西还能拿下,娘这一病,就不行了。” 的确是这样,方母一病,少了一个劳动力,还要分出田萱搀扶,俩人分过来的东西,让他、方父体力消耗剧增,甚至还要耿家媳妇帮忙,这般下去的确不是事儿。 方父知道儿子这是有了主意:“临子,你想怎么办?” “我想着,便宜卖给村里人一些东西,减轻负担,也卖个人情,冲抵些对咱家有意见的观感。”方临这么道。 在他看来,能正常带走的东西,才是资产,但拿不了,那就变成了拖累,哪怕扔了都不可惜,更别说便宜卖了。 方叔有也不是蠢人,知道抠抠索索,强留着这些东西,迟早拖垮方家,想了一下,答应下来:“行,就这么办。” 于是,喊来村人,将一些板凳、椅子大件,以一个极便宜的价格卖了。 买了东西、占了便宜的村人,自然不吝惜说两句好话。 这样,此前半上午赶路中方家拖累的非议,暂时被压了下去。 ‘这一关暂时过了,不过,继续这么下去,也迟早压不住,希望娘能尽快好转吧!’方临暗道。 …… 第24章,落下 歇息一刻钟后,继续启程。 至于方母的情况,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仅没有好转,相反还在恶化,又连续几次如厕,接连的拉肚子,让她近乎虚脱。 现在,搀扶着都走不了,只能由田萱背着。 方母一向嘴上要强,这时也拒绝不了,或者说,根本说不出话,肚中的绞痛让她脸色苍白,额头渗出涔涔汗珠。 方临看着担忧、心疼,只能将自己的竹筒给方母,让她多喝水,才勉强好受一些。 ‘也是准备不足,留在县城时间太短,没来得及备上一些草药。’他心中有后悔,却不会为此牵肠挂肚,无法释怀。 田萱也不好过,瘦弱的身体背着方母,脚步摇晃。 对此,方临只能不时和田萱轮换,背着方母时,空出一只手拿一些东西。 ——不管是推小独轮车,还是剩下需要的拿的东西,其实都比背着方母费力一些——虽然之前卖了一些东西,但还有更多如锅碗瓢盆、被子、砍刀、剪刀等等杂七杂八,或者相对贵重,不能卖,也卖不了的。 也只有如此,才算是能让田萱稍稍轻松些。 炽烈的阳光炙烤下,紧赶慢赶,终于熬过了这个上午。 在前方传来‘今上午就走到这儿,大家伙儿停下做饭’的声音,方叔有喘着粗气坐下,背后已被汗珠浸湿;方临也仿佛回到了赶路第一天,感觉双腿如灌了铅般的沉重。 田萱相对还好些,让三人歇着,自己抹了把汗,就去搭锅做饭,打水,如陀螺般一刻不得停。 方临想了下,和方父商量:“要不,爹,咱们单独走?” 东西是一方面,方母不时要拉肚子、停下歇息是一方面,方家根本跟不上。再者,村人赶路这个强度,勉强跟下去,他担心方母身体会持续恶化,也怕全家人都给拖垮了。 方叔有沉默了下,才道:“单独走也难。” “是啊,都难,可总得找个不那么难的。”落单的家庭如何艰难,方临自然有所料想,但两权相害取其轻。 继续跟着,拖慢村人速度,村人有意见;他们自个儿,这般勉强跟着,也会被拖垮,两边都难受。 和村人分开,自己走,虽然同样有难处,但至少可控。 “我再想想,再想想。”方父眉头深深皱起,额头的皱纹因此而团在一起,黝深如干枯的老树皮。 方孙氏在一边坐着,听着父子俩的对话,心中自责,再加上肚子绞痛,前所未有的脆弱,让她泪花在眼眶打转儿:“我恐怕是不成了,你们放下我,自己走吧……儿啊!” 她没说下去,最后一声,蕴含了无限的复杂——方母不是不舍这条命,只是遗憾没能亲眼看到儿子娶媳妇、生孩子。 方父用力眨了下眼,偏过头去:“别瞎说,哪能抛下你?不就是吃坏肚子么,过两天就好了。” 方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脆弱的方母,鼻子微酸,同样道:“是啊,娘,没事的,咱家粮食多,被落下也没啥,小心点就行。” 这时,宋凯带着得意的神色过来,喊方家去开会。 ‘果然来了。’ 方临心中暗叹,知道大概是自家的事,村里的决定会帮助方父下定决心。 …… 这次开会,的确是因为方家的事情。 刚才,宋凯又带着白宝、郑于,还有鼓动的其他两三户人家去找乔旭,这次终于压不下去了,也只能开会。 “别家我不知道,我家粮食不多,要这么慢慢走,最后一两天就要饿肚子,想来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是样的。是,我知道,大家可怜方家,可这么放慢速度,到了饿肚子的时候,谁可怜你呢?” 宋凯顿了下,又道:“相反,方家粮食多,让他们自己慢慢走也没啥。” “哦,大家还不知道吧!” 他说着,给了方临一个得意的眼神,捅出了这個不少人家还不知道的消息:“方家有关系,四个人拿了十人份的粮食,所以,哪用得着你们可怜?” 听了这话,果然,不少人都露出异样的神色,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句话在哪里都适用。 即使那些之前便宜买了方家东西的人家,此时神色也不太对了,他们会这么说服自己:‘方家粮多,哪怕被落下,单独走也不怕,但我们若是被拖慢了速度,最后一两天就要饿肚子。真正论起来,我们比方家更难,留下方家自己走也不算是对不住他们。’ 面对宋凯得意的眼神,方临神色平静,并没开口,因为没意义。 有一点对方说的很对,对大多数人家来说,现在放慢速度,就意味着最后一两天要饿肚子,这是根本矛盾,不是什么巧言令色所能改变的。 “唉!”乔旭叹气。 其实,在走之前,他爹乔二喜——也就是乔村正交代过村里各家的秉性,说了方家三房是实诚人,可以亲近,这也是他偏向方家的原因,但到了这时,显然不可能再装聋作哑。 “这样,大家表决吧,支持咱们先走,留下方家自己慢慢走的,举手。”最后,乔旭还是帮了方家一把,毕竟,举手比沉默要更多一点的勇气。 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家家纷纷举手。 也剩下没有举手的。 比如,游家游朝东,和宋凯不对付,唱反调,你赞成的,我就反对;比如付家付宏,见举手的人多,自己不举手也改变不了结果,便耍聪明卖了个人情;还比如耿家、桂花嫂,这是真心向着方家的。 方临环视一圈,暗暗记下。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没举手的,他承情;举手的,哪怕占便宜买了方家东西的人家,也不会怨恨,毕竟,人家不欠方家什么,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 “方叔,这……”面对这般结果,乔旭也没办法了。 “行,我家自己走。”方叔有沉默点头。 方临也开口:“谢谢没举手的人家;举手的人家,哪怕之前买我家东西的,也不用心里过意不去。反而,上午是我们方家拖累大家了,我给大家伙儿道歉。” 他说完,一躬到底。 开会结束,等分开后,村人都在说着今天这事。 “临子会做人呐,我一个做长辈的,都感觉不如。” “是啊,方家是实诚人,若不是实在粮食不够,走慢些等等方家,也是行的。可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么?” “谁说不是呢?我还便宜买了方家东西,刚举手时都臊得慌,脸红啊!” ……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若是方家强留下来,继续拖累赶路速度,那村人的怨气必然越聚越多;但如今退一步,上午的怨气反而没了,只剩下愧疚。 …… 回来后,没一会儿,耿家媳妇苏小青过来了,还带了一把干茅草根。 “落单走不容易,路上小心。我家别的也没啥,想来想去,就这把茅草根你们可能用得上,拿来给红菱婶泡水喝,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 耿家媳妇刚走没一会儿,桂花嫂也牵着女儿的手过来,另一手上还拿着个竹筒。 “婶婶,快些好啊!”陈叶看着方母,小脸上是纯净的祝愿。 明明从前被陈老婆子、陈大强近乎虐待,明明昨天还被白宝推进水里,骂扫把星,可小丫头却从没有绝望丧气,很快就能恢复过来,就如隆冬地面下的草籽,只等春来,只要一点点阳光,就能钻破地面,舒展开叶子。 方临看着陈叶,为生命的韧性惊叹,也更燃起了斗志:是啊,眼前这么困难算什么,只要过了这个坎儿,相信将来会是坦途! “这里有些蜂蜜,是下沟村时,我婆婆……人家给的,嫂子,你们收下吧!”桂花嫂递过竹筒。 这也是她女儿近来气色好不少的原因。 “这……太贵重了。”方母勉强坐起来,往回推。 “再珍贵,还能有叶子的命贵重么?嫂子,拿着吧,别的我家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尽这点心意。” 桂花嫂是理智的,方家恩情再大,也不能可说留下,和方家一起——方家至少还有两个男人,她们孤儿寡女要敢跟着单独走,那绝对是一场灾难。 桂花嫂也没有多留,放下竹筒,起身。 方父、方临起身相送。 “方伯伯、方家哥哥,咱们府城见呀!”陈叶对他们挥手,阳光下小脸上满是认真。 在如此困境中,这般纯净而真诚的善意,如墙角不经意间的蔷薇花开,暖到人心里去。 …… 午饭后,村人果然先走,方父站起身,看着村人远去不见,好一会儿没说话。 …… 第25章,遭窃 小和村的人走后,方家又留了约么一炷香的时间,烧水,煮茅草根,将热水灌满了四五个竹筒,这才出发。 人是群居动物,脱离了村人队伍,一家人都感觉少了什么底气似的,莫名有些不安。 方叔有推着小独轮车,不时警惕地左右张望,连带方临、方母、田萱三人也被感染得紧张兮兮,不过很快就证明这是反应过度了,大夏目前不说是国泰民安,但也远没有到王朝末期,贼匪丛生的地步,并没发生任何臆想中不好的事情。 途中,一个村子去府城的人,超过了方家;还有几个落单人家、一些乞丐也越过去了,尽皆相安无事。 渐渐地,方家开始适应,感觉自家单独走也没什么,绷紧的神经放松。因为脱离了村人队伍,不必压榨体力强跟着,也没有了上午要人命的累,相对轻松不少。 方母也因为放慢节奏,降低了赶路强度,还有茅草根煮的水喝,好了一些,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但不再像是上午肚子绞痛,冷汗涔涔。 “娘,给你。”赶路小半个时辰后,停下暂歇,方临递过自己的竹筒。 “我儿,你也喝。”方母摆摆手,看了眼方父,犹豫了下,道:“等会儿走时,你去推车,让你爹也缓缓。” “哎!”方临答应。 “不用。”方父却是拒绝。 “你爹这人,嘴硬得跟死鸭子的,再累都不吭声。”方母骂了一句,又道:“我刚才都看见他打摆子了,这么大个人,不知道心疼自個儿。” 当着儿子的面被揭破,方父哼了一声,偏过头去,那坐直了还微微有些佝偻的腰身,仿佛负担着无形的重量——那是一个家的分量。 是,他其实也知道,儿子聪明、能干,可却从没想将这些重量分给儿子,这是一个当爹的骄傲。 ‘我这要强的爹啊!’ 方临暗叹一声,也知道如何对付方父,只做不说,赶路时自己接过去小独轮车,方父果然没再说什么。 不过,没一会儿,方父又给换回去了。 ——相比方母更为外放、热辣滚烫的爱,方父就是这样,哪怕是关心,也极为内敛,润物无声,不留心往往都察觉不到。 就这么赶着路,方家的速度不算快,后半下午,又被一个去府城的村人队伍给超过。 方家倒也不急,按照自己的节奏,在太阳落山后也没停下,直到天色彻底黯淡,空气中充斥着如磨砂颗粒般的阴影,才找到一处水源,停下今日的赶路。 可能因为他们多赶了一段时间,赶上了后半下午超过的这个村子。 在这昼夜交替的时刻,天际还残留着一线橘红的霞光,风儿吹过,带来那个村人大人小孩儿说话的声音,这般的人烟气,让人内心感到祥和、安定。 不过,为了避免麻烦,方家落脚也没有距离那个村人队伍太近;当然,考虑安全些性,也没有太远。 如方家这般落单的人家还有几家,也是差不多;更远处,还有一些跟着的乞丐。 搭锅做饭,打水,方临也都与那个队伍的村人避开。 就如昨天那户妇孺多的家庭,面对小和村;方家今日,也是如此应对这个村人队伍,不想多事。 …… 今晚,方家依旧是野菜粗米汤,不过多准备了一些干木耳。 一家子都不是吝啬的人,抠搜舍不得吃,拿出了大娘方柳氏送的干木耳,就算是改善伙食了,既为方母这个病人,也是犒劳一天的劳累。 田萱做饭、洗菜。 方临烧火,就着跳跃的火光,将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木棍,打磨、磨尖。 方父捡回了柴火,就坐在方母旁边,没再说话,耷拉着眼皮歇息,让疲惫萎靡的精神缓缓恢复。 在晚饭快好的时候,过来了一个小乞儿。 “去去,去别处!”田萱驱赶。 可今天,没村人抱团,这小乞儿似乎是觉得方家好欺负,死缠烂打,就是不走。 “这不是昨天那个么?”方母看来,突然惊讶道,脸上带着一抹嫌恶。 方临一看,确实,正是昨天看到,借着喝水、抢那户妇孺多的人家窝窝头的小乞儿。 这小乞儿,轻身一人,竟还跑他们前面去了。 唰! 一根木棍刺来,扎在距离对方脚尖半寸的地方。 这小乞儿有种感觉,若是继续纠缠,下一次就不会是扎在地上了,再加上被认出,他看了方家人一眼,悻悻退去,去纠缠其他落单人家了。 因为方母病倒,今晚是田萱掌勺,方父最多,方临第二,方母和方临一样,自己最少。 一下午的赶路,方叔有、方临都是胃口大开,大口呼呼噜噜,就连田萱,也没有什么斯文吃相了。 只有方母,勉强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不吃,空肚子晚上难受。”方父道。 “算了,我给娘冲一些蜂蜜水吧!”方临见方母实在吃不下,去拿桂花嫂送的蜂蜜。 最后,方母勉强喝了一竹筒冲泡的蜂蜜水,方母剩下的饭,则是方临让给田萱吃了。 …… 晚饭后,田萱收拾碗筷,方临则是在自家周围,倒了些水抹平摊薄,又找来尖锐石子铺上,这是跟桂花嫂学来的。 收拾完,一家人也没多话,歇息睡觉。 这一天中接二连三的事,还有赶路的疲惫,让方临睡意袭来,很快睡去,方父、方母、田萱也差不多,很快就睡着了。 安静的夜晚,只有夜风拂过树林的声音,以及些微的虫嘶。 夜渐渐深了。 某一刻,一道小小身影悄悄摸了过来,小小步伐、脚步轻轻,因为小碎步,再加上今晚的夜风吹去了一些方临倒下的水,竟然被这人躲了过去,也让他更加警惕,脚步放得更轻。 这人慢慢摸了过来,在放着的行李间一阵摸索,没找到什么贵重东西,又悄悄走向方父、方母,眼珠子一阵乱瞟,最终小手悄悄伸向枕头底下,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脸上露出一抹喜色,呼吸都不由粗重了下。 这时,耳朵最灵的田萱,忽然睁开眼睛,轻轻推了一下方临:“临弟!” 方临哪怕睡去,心中仍有留存的警惕,这时激发,瞬间醒来,抄起放在身边木棍,如弹簧般站起。 …… 第26章,长大 那人被惊动,心神剧震,回身一跳,扭头就跑。 “吒!” 借着昏暗的火光,方临看清了这人,竟是那个小乞儿,大喝一声,木棍迅疾刺出。 唰! 对方极为灵巧,原本朝着对方大腿的一刺,只命中了奔跑中对方的脚踝,让小乞儿一个踉跄,向前冲出两步才稳定身形,然后又是继续跑,小小的身影如风一般跑向远处,没入黑暗。 方临追了一段,见追赶不上,考虑到脱离太远,会让方父、方母担心,便驻足停下。 …… 这小乞儿名叫狗儿,头也不回,大步奔跑在黑暗中。 是的,狗儿就是他的名字,如其他大多数乞丐一样,无父无母,生不知其所来,死不知其何往。 他曾见到野狗啃噬一个老乞丐的尸体,于是就给自己起名叫狗儿,以此提醒自己,不要落得那个下场。 身为乞儿,挨饿自然是家常便饭,最近跟着这些逃难的村人,还稍好些,有时候能捡到落下的东西,换些吃的,有时候遇到机会就偷。 狗儿曾听到一户人家的大人教训儿子,‘人不能偷,一次偷儿,一辈子就都是偷儿’,他对这话很不屑——因为正是偷,他才能活着,才没被饿死,有时候甚至还能吃到一顿饱饭,他感觉这就很好。 落单的人家,他偷过;聚在一起的村人,他也偷过,从未失手。今天,这是第一次被发现! 这时,脚踝的剧痛打断了狗儿的回忆,那种痛,越来越强烈,钻心蚀骨,让他又是一个踉跄,可稳定身形后,丝毫不敢停,又是继续跑。 他知道,他不能停,如果被追上,自己会被打死! 一直跑,一直跑啊,渐渐那只脚的脚踝以下感受不到,没了知觉,动作也开始变形,一瘸一拐。 ‘我的脚坏了!’ 这個想法突然出现在脑海,让狗儿偷到银子的喜悦一点不剩,还生出浓浓的后悔,紧接着,就是巨大的恐惧浮上心头。 他知道的,坏了一只脚的乞儿,抢、偷都做不成了,就连同是乞丐都会欺负自己,眼前不由又浮现出野狗啃噬老乞丐尸体的画面。 “啊!” 莫大的恐惧让狗儿发出一声大叫,栽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却再也没有爬起来,泥土、树叶沾满了身体,他抱着腿看向脚踝,借着黯淡的光,看到那里血肉、泥土混成了浆糊,以及里面的骨头。 好一会儿,他才木然地抬起头,看向周围,四面八方涌来无边的黑暗,如一头巨兽,仿佛要将他吞噬。 …… 这边,方父、方母也被惊动醒来,就连远处村人队伍领头的都过来问,得知有贼偷,匆匆回去了。 方临返身回来,一问才知道,自家卖地的二十两银子、还有家中十两银子老本,一共三十两被偷了。 三十两银子,什么概念? 如方家这般的人家,遇到好年景,辛勤劳作一年,都攒不下一二两,而这三十两银子是方家全部的钱。 这一刻,方家的天塌了。 “咱家的钱啊!”方孙氏知道这些钱偷了,好似一下没了大半条命,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苍白,剧烈干呕着,大哭出来。 “哭什么哭!”方父同样情绪近乎失控,一向少言寡语的他,埋怨出口:“不让你吃受潮发霉的,你不听,要不是离开了村人,会有这事?” “都怨我了?”方母也是崩溃了:“不是你死要面子,替四房担下去府城,会有现在?” 家中遭窃,因为这般大变,方父、方母剧烈争吵,田萱纵使聪明,此刻也六神无主,没了办法。 “爹、娘,好了!不要吵了!这只会让本就糟糕的情况变得不可控制。要问,这事谁错了?都没错!” 方临深吸一口气,看向方父开口:“爹,你是好样的,作为兄长,你对得起小叔;作为丈夫,你没有抛下我娘不管,对得起我娘;作为父亲,你扛起这个家,再苦再难一声不吭,从没想过推给我,对得起我。” 他说完,目光落向方母:“受潮霉变的粮食,谁喜欢吃?娘,我知道,你这是为了我,为了咱们这个家。” 然后是田萱:“萱姐,你素来不声不响,但却默默承担着这个家最繁琐、琐碎的事情,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都记在这里。” 方临捶着心口:“所以,咱们这个家,最要的东西是什么?那三十两银子?错!大错特错!是爹你!是娘你!是萱姐你!是我!只要咱们四个在,这个家,就在!反之,如果少了哪怕一人,要那三十两银子有什么用?” 这话拯救了方父、方母失控崩溃的情绪,将他们安抚下来。 “其实,爹、娘,伱们应该对我更有信心些才是。那是三十两银子!那也只是三十两银子!将来咱们会有三百两,三千两,那时回头来看,今天这事或许也不算什么,不过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不得不承认,画大饼虽然低级,但却有用,按照方临所描绘的去想,方父、方母眼里渐渐有了光。 “是,今天接二连三不好的事情,娘病倒了,咱家遭偷了,但越是这个时候,咱们越是不能窝里斗起来。” 方临语气越发高昂,铿锵如金石:“眼下这个坎儿很难吗?难!但咱们咬咬牙就能过去!去府城的路很远吗?远!但咱们只要走就能到!” “爹,你将这个家担在肩上,你将所有苦累藏在心里,我知道,但你大可不必那么坚强,如果你累,你就说,让我来帮你分担;娘,你也要更相信我,只管将其他东西都抛下,安心养病,养好自己……因为,你们的儿子长大啦!” 情绪铺垫到极致,这最后一句‘你们的儿子长大啦’,让方父、方母刹那间泪如雨下——方父偏过头,抹了把眼角;方母哭着笑了出来。 田萱更是怔怔看着方临。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临弟的妻子,但什么是爱,什么是喜欢,她不知道。但这一刻,她似乎知道了,她知道自己心跳得很快,很想扑入他怀里。 如果有一天,方临问起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她会告诉他,就是在这一刻! 见方父、方母情绪彻底稳定,方临才重提遭窃这件事:“那贼偷是晚上那个小乞儿,他逃走时,我刺了对方一下,能感觉到伤到了对方骨头,那人废了,这三十两银子就当买他一只脚。” 他曾听过,有人摔下悬崖,爬起来仍能跑能跳,但没过多久就死了。那小乞儿也是一样,别看中了那一刺后仍跑了,但事后等一起爆发出来绝对不好过,在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下,大可能是废了。 方父、方母听了,也感觉心里平衡了些,打起精神,继续清点、整理东西,还好,方奶给的玉镯子、小叔家给的野山参在铺盖下压着,其它如干木耳、干豆角、粮食等等都还在,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方临和方父、方母商量后,将贵重一些的东西,如手镯、野山参直接包起来缝在了被子里,一家人这才躺下继续睡觉。 …… 经过晚上这一遭,方父、方母、田萱三人情绪剧烈欺负,早已疲惫不堪,很快重新睡着,呼吸平稳。 方临却是睡不着了。 要问,那三十两银子被偷了,他心痛不心痛?答案是肯定的。 方临曾设想过去府城后,在有一点点启动资金的情况下如何做,构想了不止一个计划,但现在,这些全被摧毁了。 只是,无论内心如何愤怒、心痛,都不能表现出来。 因为,他是这个家的男人——所谓男人,就是在一个家遇到坎儿时,要扛起住事的人! ‘如果这就是对我的考验,那么,请尽管来吧,我将用这如烈火般的煎熬,将还有杂质的意志,锻如精钢!’方临心中暗道。 呜——呼! 今夜的风越发大了,声音尖锐如婴孩啼哭,大风之下,树木被撕扯着摇摆,树叶如雨点激射。 这般的夜晚,风在咆哮,云在翻卷,巍巍九天之上,有暴风雨在酝酿。 …… 第27章,再病 风吹了一夜,呜咽如泣。 等天光再次亮起,一家人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时间是治愈悲痛最好的良药,经过一夜的缓冲,昨晚三十两银子遭窃,方父、方母也不那么悲痛了,回想方临的话,更是给他们注入了动力,振奋昂扬向前看。 早饭,因为干木耳泡发需要不短时间,所以今早,在粗米汤中加的是二娘方柳氏给的干豆角。 依旧是田萱盛饭。 “多了,我吃不完的。”方母拨了些给方临,又拨给田萱了些。 “娘!”田萱下意识躲避,记忆中,这还是方母第一次给她拨饭。 “拨给你,你吃就是。”方母顿了下,道:“不吃饱怎么赶路?” “哎!”田萱答应着,声音有些颤抖,心中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聪明如她,知道这是开始走进方母心里,初步得到了认可,不由看了眼方临,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方临昨晚的话。 方临若有所觉,与田萱眼神触碰,微微点头轻笑了下。 饭间,方父看了眼阴沉的天色,道:“等会儿得早些走。” “是啊,最好在下雨前,找到避雨的地方。”方临也考虑到了,方母还在病中,这才稍稍好转一点,若是被雨一淋,病情很可能恶化。 说起方母,比昨晚好了些,今早勉强吃下了小半碗饭。 饭后,方家收拾好,准备上路时,在不远处落脚的村人队伍也开始赶路了,还有其他落单的人家、乞丐等,相比昨日速度都快了些,很快将方家远远抛在后面。 这带给了方家一些紧迫感,途中都没太多歇息,仅有的一次也只是盏茶功夫,不过纵使如此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下雨前找到避雨的地方。 哒哒哒哒! 豆大的雨点砸下,落在地上,溅起点点尘土,砸在脸上,能清晰感知到细微痛楚。 “披上!”方父将粮袋藏在两条被子下,又将仅有的一件蓑衣递给方临,方临转身,又将蓑衣披在了方母身上,这样,连带背着方母的田萱都能得到遮蔽。 夏天的雨来得很急,不过顷刻,雨珠已然连成线,越来越大,风也刮起来了。 风助雨势,雨水顺着风打来。 很快,方父、方临两人衣服就湿透了,水淋淋贴着肌肤,更有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模糊视线,不时需要在脸上抹一把。 方临拿着东西,顶着风雨前行,在一次抹脸前没注意脚下差点栽倒。 “跟我后面。”这时,前方传来飘忽的声音,一道身影挡在前方。 是方父,以自己的身体挡住风雨,让方临明显感觉到压力一轻。 方临微怔了下,看着前方身体颤抖的方父,当对方站在身前,这一刻,所有的风雨仿佛都在向方父一个人倾斜。 他抹了把眼前的雨,没有矫情,跟上去,又回头让背着方母的田萱跟在自己后面,经过他们两重人墙缓冲,还有蓑衣遮护,已经相对好多了。 就这样,方叔有推着小独轮车在前,方临拿着东西在中,田萱背着方母在后,一家人艰难地在这大雨中跋涉,泥泞的地面留下一串脚印,不断向着远方延伸。 又约么一炷香时间后,终于找到了处避雨的地方。 …… 这从前是一座破庙,后来经过官府修缮,作为征发徭役的歇脚点,在变法将徭役变为雇佣力役后,就成了来往行人、商队的临时歇脚处。 方临一家在瓢泼大雨中走了进来。 进门,方临向里面看去,说来也巧,正是早上分开的那个村人队伍占据了最里、最好的位置,其他落单人家、乞丐在外一些,空余位置不多,一处相对比较好、较宽阔的地方,在一个脖子长着瘤子,透过穿着的草鞋可见畸形右脚的中年人旁边。 ‘此人不是善茬!’ 方临目光落向这人手边的竹竿,尖端有着污浊的血渍,心中暗道了声,不过,这已经是最合适容纳方家的地方——或许也正是因为此人麻烦,才会让这里空出来。 这个脖子长着瘤子、穿着草鞋的右脚畸形的中年人,姓刘,人称‘瘸子刘(瘤),见到方临一家过来,看了看方叔有,又看了眼方临,没说话。 一家人停好小推车,放下东西。 ‘我去拿些柴火生火。’方临道。 在破庙的最里面,老旧蜘蛛网的不知名神像脚下,堆着整整齐齐的一排柴火,这柴火是为过路行人准备,取用之后,走前补上即可。 不过,此时整个庙中,除了那個村人队伍生有火,其他落单人家、乞丐都没有生火,显然是畏惧这个村人队伍。 也因此,瘸子刘在听到方临的话后,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神色,显然不认为方临能从那个村人队伍手中拿到柴火。 这边,见方临过来,这个村人队伍中,果然就有两个青年出面,想要阻拦。 不过,却被一个额头有颗痣的中年人拦住了,此人是这个村人队伍的话事人,就如乔旭之于小和村队伍,昨晚方家遭窃,此人还过来问过。 方临和这中年人攀谈了两句,得知这人姓卢,顺利抱走了些柴火。 他刚走,旁边一户人家见方临成功,这家男人便也过来取柴火,却被拦下了。 “那凭什么他能拿?”这家男人指向方临。 “他和我们卢村正认识。” “可这些柴火也不是你们的,你们也太霸道了!” “呵呵!”回应这话的,只有接连站出来的三五个青年。 这家男人忍气吞声离开。 见此,那三五个青年才重新坐回去,其实,也不是他们霸道,而是真让破庙中的人都拿,那他们村人做饭就不够了。 是,从道理上讲,这些柴火不属于私人,过往行人都能用,但在这荒郊野外,官府秩序约束不到的地方,谁和你讲道理?或者说,人多即是道理! …… 方临没理会身后的事,在瘸子刘傻眼的目光中抱回来柴火,生火。 “爹、娘、萱姐,都过来烤烤吧!” 方母、田萱相对好些,被方父、方临挡着,又披有蓑衣,只有裤腿处阴湿,坐下来烤干即可。 而方父、方临全身都是湿透,却也不用像女人需要顾忌目光,直接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换上干爽的。 “爹,你们歇着,我去打水。”方临拿过罐子,出门接水。 方叔有没说话,之前赶路挡在最前面,风雨吹打下,嘴唇乌青,这时在火边坐下,闭上了眼。 来到门口,接水的人家并不少,方临并没有和别人挤,找了一处角落,直接接了一罐有些浑浊的水。 回来,将水沉淀,取上层清澈的倒进锅里。 汩汩! 水很快烧开,方临倒入竹筒,给一家人喝。 田萱还好一些,只是累;方母似是因为受凉,病情又有恶化,此时捂着小腹,脸色苍白,耷拉着眼。 轮到方父。 “爹!爹!” 方临喊了两声,方父才睁开眼,挣扎坐了一下,竟没坐起来,身子激灵灵打了个摆子。 方临上前递过竹筒,摸了下方父额头,心下一个咯噔,明显的发烫,这是受凉发烧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继方母之后,方父也病倒了。 …… 第28章,中箭 旁边,瘸腿刘见到方家大人们生病,只剩一个半大少年、女娃,眼珠子转了转,寻着火堆旁的一个空位,过来蹭火,做着这动作时,还心虚地朝那个村人队伍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村人队伍都有自己的事情,自然不会管。 他心中顿时明了,方家和那个村人队伍大概也就是说上一句话的交情,不然,方家也不会在这边安顿,早就过去了,想到这些,不禁更胆大了些。 ‘第一次。’方临瞟了这人一眼,自顾自将一块布用热水浸湿润,盖在方父额头。 等他转身,却见瘸子刘已然不再掩饰,直勾勾盯着田萱看。 ‘第二次。’方临挡住此人的目光,轻轻握了下田萱的手,道了声没事。 “呸!” 瘸子刘收回目光,朝旁边啐了一口,也不知道是在啐谁,紧了紧手边的竹竿,又松开。 他想起前天的事,碰到一户落单的人家,那户人家的小媳妇,可真是润啊!竹竿上血渍,也是那天沾染上。 至于说作奸犯科,怕不怕律法?在这皇权不下乡的时代,官府连村里都不太管得到,更何况荒郊野外? 更甚至说,若连苦主都没了,那自然也就没了案件。 ‘等到了晚上……’瘸子刘又看了眼田萱,舔了舔嘴唇,暗暗道。 方临一直留心着此人,这时眼神交接,察觉到对方的恶意,眼睛不由眯了眯。 他神色平静,继续着自己的动作,拿过粮袋往锅中倒米。 因为水烧开的,下了米,煮熟倒也快。 田萱盛饭;方临叫醒方父、方母吃饭,因为知道方母吃不了多少,田萱给她盛的少,一家人盛完后,锅中还剩下半碗。 “正好也饿了,你们这剩饭,我帮你们吃了。”瘸子刘说着,毫不见外地拿出自己的碗,将剩下的粗米汤倒了进去。 ‘第三次。’ 方临安抚地拍了下田萱的手,又对病中的方父、方母微微摇头下头,平静看了瘸子刘一眼,又转而望向门口。 外面雨还在下,陆续有人家进来,因为这里基本满了,便有新进来的人家将更弱小的如乞丐、老弱妇孺,赶向门口。 这边。 方才那一眼平静的目光,不知为何,让瘸子刘心头微微发毛,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一個半大小子有什么可怕的?立刻回瞪过去,却见方临已经偏头看向了门口。 他以为方临这是怕了自己,不由更加嚣张,大大咧咧张开腿,让田萱都只能嫌恶地躲开。 “先吃饭。这人还有用……等会儿!”方临后半句声音极小,若非田萱向来耳朵灵,恐怕都听不到。 方父喝了碗粗米汤,之后,本想盯着瘸子刘这个危险人物,但发烧让他头脑昏昏沉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去了;方母也是一样,腹中绞痛让额头冷汗涔涔,也只有睡着,才能好受一点。 从潮湿的被子下面,方临抽出两件干衣服,给方父、方母盖着。 时间缓缓流逝,外面的风雨越发大了,突然一阵中气十足对话声传来。 “三叔,真是晦气,这么大的雨!” “可不是?我还想着能赶在下雨前回去呐!” “算了,我知道前面有个避雨的地儿,咱们过去歇歇脚吧!” 这般的对话中,为首的一个络腮胡、高高壮壮的中年人,带着两个矮瘦一些的青年进来了,手上还拿着捕兽夹、野鸡等,显然是附近的猎户。 进门,三人环视一圈,见这里已然没了空位,一些乞丐、老弱妇孺都被排挤到门口,方家已经是落单家庭中相对最好的位置,不由径直过来。 不少被抢了位置的落单人家看到这一幕,心中都是生出些幸灾乐祸的情绪,会这么想:‘我们都被抢了,凭什么你还能占据那么好的位置?’ 村人队伍这边。 “卢村正?”一个青年看过来。 卢村正微微摇头,瘸子刘所想不错,他和方家只是一面的交情,自然不会出头,不过,却也是和许多人一样,都是看了过去。 ‘我还没出手,这家人就要倒霉了。’瘸子刘也是心中生出些快意。 这时,突然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让让!” “让恁娘!”瘸子刘下意识就骂。 也就在这一瞬间,唰地一下,木棍尖锐的前段从他嘴中刺了进去,剧痛让他眼睛瞬间瞪大,想反抗可力气已在流逝,旋即扑通一声栽倒。 瘸子刘……死了! 他瞳孔放大,看着方临的方向还带着难以置信,死不瞑目! 是的,都是普通人,差距能有多大?生死搏杀的胜负,往往在于占据先手,以及……敢下死手——后一点同样重要,若不敢下死手,只敢往不致命位置招呼,这般的心软,往往会要了自己的命。 这一刻,时间仿佛定格,所有围观的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僵住,以络腮胡为首的三个猎人更是同时顿住脚步,仿佛被定住。 静! 死寂的静! 偌大的一个庙,一时间,只有柴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噗嗤! 方临收回木棍,上面滴答、滴答滴着血,从门外扑来的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下方的那一双眼睛,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是的,就是平静!不是杀人后的恶心、慌乱,也不是热血上头、歇斯底里,更不是强装出来的冰冷,只有那如深湖的平静,就好像,刚刚不是杀了一个人,而只是做了一件极寻常的事情。 看到那双平静的眼睛,围观者心中无不发毛,而且,越是有阅历的人,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还有有心人,注意到直到此刻,方家中方父、方母都没有受到惊动,仍在睡着,没有醒来——这种谈笑杀人的荒诞性、戏剧性,让人下意识想到话本中的人物。 卢村正深深看了方临一眼,心中暗叹:‘此子……若是不中途夭折,将来必然是个人物!’ …… 这边三个猎人,为首的络腮胡脚步一顿,下意识转向。 其他两人同时跟上,没有半点迟疑——若是有得选,谁他妈会和一个疯子拼命啊? 他们将另一户人家赶走,占了对方位置——虽然这户人家的位置并没有方家好。 但事实就是如此——当有绵羊的时候,狼群绝不会狩猎雄狮! …… 村人队伍这边。 一开始打算阻拦方临取柴的两个青年,更是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 他们看向卢存正的方向,都是在暗暗庆幸:‘姜还是老的辣,还是村正眼睛毒,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个不好惹的杀才!’ …… 环视一圈,方临平静回身,看向方家中唯一目睹了这一切的田萱,正准备说些什么安慰,却见田萱先一步上前,双手拉住他的左手,对上他的眼睛,脸上有的只是关心的笑容,没有一点恶心、害怕:“临弟,难为了你了。” 这一刻,饶是冷酷如他,也感觉心脏好似中了一箭。 …… 第29章,莲舟 雨还在下,时而有风卷起雨丝飘落进来。 方临蹲下身子,给方父更换了一块热水泡的布,田萱则在照顾方母。 这个由破庙修缮的空间内,也从方才杀人后的寂静,渐渐有了点声音,只是,如非必,基本上所有人都不会讲话,唯恐触犯某个杀才;即使过路,也会尽量远远绕开。 这种现象,以方临一家为中心,越是靠近越明显! 这无可厚非——虽然方临只不过半大少年,但在场的也都是普通人,就他杀人的干脆利落、杀人后的平静反应,这股狠劲儿,就足以令人忌惮、敬畏,至少在这里,平白无故没人敢招惹。 而方家也不过这里的一角,在这修缮的破庙中,该发生的事情仍在发生。 以络腮胡为首的三个猎人去取柴火,或许是他们看起来不好惹,也或许是考虑到这些柴火可能就有他们砍的一部分,那个村人队伍并没有阻拦,让他们取用了。 风雨飘摇,也陆陆续续仍有人进来。一个极有意思的现象是:这些人在进来前不乏大嗓门的,却在进门后,尤其是注意到瘸子刘的尸体后,仿佛受到这里的情绪感染,说话都变得轻声细气,情绪都克制了许多。 但这不意味着,一些东西就销声匿迹,弱肉强食的事情仍在发生,不断有人家遭到排挤,被占了位置,挤到门外淋雨。 可想而知,若非方临杀鸡儆猴,方家也会是同样的下场,这对尚处于病中的方父、方母,绝对是致命一击。 当然,这只是对别家,方家这一片地域好似禁区,连抢位置的都不愿意来,不想和方家太靠近。 没人过来打扰,以方临的性子,以他此时的心情,自然也不会去理会别人家的事,管旁人死活。 …… 风雨飘摇,雨越下越大,外边,雨水从屋檐垂下如帘幕,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 方父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有恶化征兆,烧得开始说胡话;方母脸色也愈发苍白,手脚冰凉,让握着她手的田萱脸色焦急。 方临看着病痛煎熬中的方父、方母,眉头微微蹙起,平静如深湖的目光掠过一旁瘸子刘的尸体,望向外面的大雨,心中有积攒的戾气在升腾,正如深湖下潜藏的惊雷! ‘前世,我从山沟里出去,十六岁离家去远方打拼,一年只有过年回家三五天团聚,等四十不惑,事业小成,父母却早已在不经意间白了头,一二年间纷纷离去,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一世,又是这样,又将是这样! 方临无比坚信,他将来能好起来,带着这個家好起来,但为什么,要在这立足未稳的开始,遭遇内外双重打击? 家庭落单,遭人排挤,他不怕!被偷全部家财,预设计划全部崩盘,他不怕!如瘸子刘一般的外来恶意,勾心斗角,他同样不怕!他自信,以自己的能力,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为什么是爆发自内部,不受控制的病痛?让他父母在此刻重病垂危? ‘贼老天,为何薄待我至此?我不甘啊!’ 方临心有猛虎咆哮,翻江倒海,但只是片刻,一个深呼吸后,强迫自己冷静。 因为他深知,慌乱是面对困境最无用的情绪! 思忖片刻。 蓦然,方临站起身,这一刻庙内本有的小声说话瞬间消失,他好如一个黑洞,吸收了所有声响。 “谁会治病?”他问道。 没有声音,一片沉默,目光所及,纷纷低头,避开了去。 方临顿了下,又问道:“谁知道会治病的人?” 这两次询问大不同,前一次,是请会治病的人自愿站出来,可能是畏惧杀人行为,不敢出面;后一次则是发动所有人,找出可能有能力治疗的人,至于对方愿不愿治,肯不肯治,这是他的事情。 “有知道的,我给三斤粗米!” 依旧没有动静。 “五斤!” 还是一片安静,不过一处角落,有几人喉咙不自觉动了动。 方临沉默,明白单纯粮食,可能此处的人并不太缺,即使有人知道,也不愿意为此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想了下,取拿出方奶给的那只玉镯子:“若是有人知道,五斤粗米立刻给他;若我父母能治好,这个价值至少五两的玉镯子,也一并给他。” 不过是许诺成本,他并不吝惜——若找到有治病能力的人,给五斤粗米,只有治好方父、方母,才给玉镯子;若是没治好,自然也不会给,他又不是傻子。 当然,退一步来说,若真治好了方父、方母,方临也不吝惜区区一个玉镯子,在他心中,方父、方母的分量,一万个玉镯子都不能比拟。 在听到这玉镯子价值至少五两银子时,有几人悄悄瞥了一眼某个方向,目光闪烁,蠢蠢欲动。 “我可能知道!”终于,门口一个身材矮瘦、一米五左右、脸上有着一块铜钱大小胎记的青年率先站出来,颤颤巍巍出声。 他指向稍里面一处,开口道:“路上,我看到那个老和尚,用草药救过人。” 不少人纷纷看过来,见这人身上多有补丁,丑陋的媳妇亦是如此,儿子瘦弱如小萝卜头,大概明白了此人为何站出来,旋即又看向此人所指的老和尚。 只见,那老和尚胡子斑白,身上穿着一件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僧衣,旁边还跟着一个十二一二岁、虎头虎脑的小和尚。 此时被指出,老和尚叹息一声,等那人说完,没用方临说话,就主动出来:“老衲莲舟,可以尝试为檀越的父母诊断一番,静闻,带上背篓走。” “哎,师父!”旁边,他的弟子静闻小和尚背上背篓,亦步亦趋。 “大师傅请!”方临先是给了那人五斤粗米,说了‘若是能治好,必不会食言’,心中也升起了些希望,领着莲舟老和尚、他弟子静闻小和尚过来。 他对田萱点点头,本想叫醒方父、方母,可莲舟老和尚微微摇头轻声道了句‘不用’,依次给二人诊脉。 方父、方母可能较为严重,这般的惊动,竟都没醒过来。 诊断完毕,方临、田萱齐齐看来。 …… 第30章,晴了 “令尊受凉发热,幸而还算及时,一副草药即可;令堂吃坏了肚子,又淋雨受凉加重,倒是有些麻烦。” 莲舟老和尚犹豫了下,为难道:“老衲医术不精,只能想到一个法子,草药催泻,不过此法颇伤元气,需要人参、鹿茸一类大补之物补益。可这荒郊野外,又怎仓促可得?” “大师傅,你看这只野山参可合用否?”方临想了一下,拿出四房给的那根野山参。 “这野山参有大约五十年分,倒也可以,想不到檀越竟有这般东西。”莲舟老和尚惊讶地看了方临一眼,微微颔首。 庙内有不少人也看到了这株野山参,不过只是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这可是个敢杀人的杀才,一根五十年份的野山参而已,还不值得搏上一条命。 听到肯定回答,方临、田萱都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喜色。 莲舟老和尚知道二人心情,也没让他们久等,当即开口道:“既如此,这便开始熬药吧!” 此人倒也是个有德行的,没提什么报酬,取出自己采的草药,让弟子静闻和尚控制着火候,亲手熬煮。 “师父,为什么?”烧火间得闲,静闻小和尚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但身为师父,莲舟老和尚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为何方临第一次询问,并不出来,违背佛家人慈悲为怀?等被指认后,为什么没等方临说什么,许诺条件,就主动站出来配合,不图利益?这前后反差,显然让小徒弟迷惑了。 “一开始,为师是怕事,不想惹麻烦。”莲舟老和尚坦然承认:“至于被指出后,主动站出来……” 他看向方临:“若老衲坚持不救,檀越你当会如何?” “会请大师傅一定施救。”方临固然性子冷酷,却有底线,但在非常之时、非常之事,纵使违背底线,也顾不得了。 就比如:若静闻和尚真的坚持不救,他一定会让对方救,哪怕行非常之法,比如将刀架在对方脖子上。 静闻小和尚听了,若有所悟。 旁边,莲舟老和尚看到这一幕,微笑颔首,他平时也曾讲过这些道理,但却远不如现实中上的一课,带给弟子的感悟巨大。 不然,也不会有这话: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 这时,莲舟老和尚又看向方临,道:“我观檀越心中,似有戾气。” “是。”方临并不隐瞒:“水不平则流;钟不平则响;叶不平则动;人若不平,自然当鸣!我心意未称,如何释怀?” 旁边,静闻小和尚抬了下头,微微惊讶,惊讶于这个农家少年,竟也有如此见识,能说出这般的话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莲舟老和尚引用了这句词,似有唏嘘,感慨道:“人这一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合适的年纪,身边有着珍视的人,拥有想要的东西。若是不然,等物是人非,有些东西纵然得了,也没了那份快乐。” “是啊!”方临深以为然,又问:“法师还有何见教?” 称呼从‘大师傅’转变为‘法师’,显然是承认了莲舟老和尚有道行、修行在身。 莲舟老和尚轻轻摇头:“檀越心中藏有猛虎,又为它扎下篱笆,从心所欲不逾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老衲又如何能指教?” 这是说方临杀伐果断,却又有底线,有自己坚守却又不失变通,自己没什么可教的了。 “承蒙吉言,若真有那一日,必不忘今日恩义。”方临认真道。 莲舟老和尚微微一笑,并未放在心上,他们师徒不过从此经过,此后一生恐怕都不会再相遇——但这世上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呢? ‘临弟刚才和大师傅说话,和平时不一样呢,像是读书人。’田萱心中暗道,感觉其中藏着颇多玄机,自己也未必尽数领会,只感觉说的真好,也有些骄傲,她的临弟和这般大师傅都能对谈如流。 很快,药熬好了,方临叫醒方父,让方叔有喝了药继续睡。 然后是熬方母的药,等方母喝了,果然又开始拉肚子,折腾了一下午,又在莲舟老和尚指点下,含了几片野山参。 到了傍晚,方父已经退烧,方母也说自己好多了,方临、田萱揪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令尊睡上一觉,明日就好了。令堂稍麻烦些,不过明早再喝一顿,也差不多了。”莲舟老和尚这般道。 …… 次日早上,大雨方停,不过,天色还是阴沉沉的,但庙中避雨的人已经开始陆续离去。 莲舟老和尚、静闻小和尚,师徒二人也来告辞。 此时,方父已差不多好了;方母也刚喝了药,虽然还有些虚弱,但也基本痊愈,过来送行。 “不知法师在何处宝地修行?”方临问道。 “老衲在江阴赐福寺挂单,若檀越路过,可来喝杯热茶。”莲舟老和尚说完,带着弟子在方临一家的目光中上路。 他没提什么治病的报偿,方临也没说任何感激之言,一人一僧因缘际会,又匆匆分别,好如这大千世界中最平平无奇的一场相遇。 随后,方临和方父、方母说了,将玉镯子给了昨天指认那人。 “给就给了吧,咱一家人好好的就成。”方叔有如此道。 在前日家中遭窃,儿子的一番话下,他的一些观念已然开始转变。 “临子,我看咱家旁边那人……”方母犹豫了下,却是问起了这件事。 “是我做的,那时,也是不得不为。”方临沉默了下,并未隐瞒。 “我儿!”方母满面忧切。 方父也是沉默了下,道:“若是官府追究下来,就说我杀的。” “何至于此?爹、娘,没事的。”方临微微摇头。 在这荒郊野外,死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谁认识他们?更退一步说,瘸子刘这個苦主都死了,还哪有什么案件? 他在做一件事前,自然早已思虑清楚。 听了这话,方父、方母这才稍稍安心;至于田萱,以她的聪慧,自然早已想到了这些。 “爹、娘、临弟,快看,太阳出来了!”田萱忽然雀跃道,指向天空。 一家人都是看去。 天空中,阳光穿过乌云的缝隙,琐碎照落下来,落在仰头的一家人脸上,让他们的心情也不自觉变得明媚起来。 “是啊,放晴了。”方临感叹着,心头生出一股淡淡的感动。 若问两世融合以来,最美好的时光是什么时候?他会回答是此刻。 人世多艰,美好往往一闪而逝,犹如大雪夜里一根点燃的火柴,亦如跌落悬崖,上狼下蛇,所抓即将断裂小树的树叶上,那触手可及的一滴蜜糖。 …… 第31章,苦芽儿 送别莲舟、静闻和尚师徒,方临一家又收拾一番,也离开了这处修缮的破庙继续上路。 方母病情好转,尽管仍有些虚弱,但不用人背,还能拎一些轻东西,田萱也随之解放出来,原本方临一个人拿的东西变成三人分担,压力大大减轻。 当然,方父也算是半个病号,虽然烧退了,但自然比不上没生病时,稍有些虚,方临便和他轮换着推小独轮车。 种种因素综合下来,方家赶路速度还是提升不少,赶得上一般村人队伍了,途中,超过不少落单人家。 半上午,路过一处村子,一家人停下稍歇。 咕噜噜! 方母的肚子忽然叫起来,或许是连锁反应,方父肚子也跟着叫了两声——早上,考虑到方父、方母情况,没做太多,现在是饿了。 不同于方父、方母稍有些尴尬,方临却是高兴:“爹、娘,饿了好啊,病中才会吃不下东西,这是开始大好的征兆。” “要不先做点垫垫肚子?”他提议道。 “又不是饭点,算啦!还是煮些茅草根水吧!” 方母考虑到给出了五斤粗米,虽然剩下的还够路上,但也要预留些以防万一,自然舍不得:“临子,你和你爹去捡些柴火,小萱你去村子讨些水来。” “哎!”一家子各自去了。 …… 这边,田萱进了村子,想找一户有水井的人家讨水,那般的水也干净、好喝些。 很快,寻到了一个符合条件的人家,敲了下半敞开着的门。 “谁啊?” 出来的这户人家的女主人,面相有些凶,见田萱面生,知道是过路的,又看向田萱沾满泥巴的裤腿,以为是个乞儿,顿时呵斥:“去去!” 以前还好些,最近这些过路人,在他们村子不待见得很,因为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经常有些小偷小摸的。 “哎,大娘,我只是想讨些水……”田萱话还没说完。 只见那女妇人扭头叫了一声:“大黄!” “汪汪!” 一只有小孩膝盖高、布满黄白斑点的土狗冲出来,吓得田萱连连后退,差点栽倒。 “回来!”这时,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听到声响也出来了,竟然是昨天遇到那个络腮胡的猎人,见了田萱顿时脸色变了变,当即阻止,将自家的狗唤了回来。 “大叔?”田萱也认出了对方。 “哎,是我,可巧又见了,我听到讨水是吧?小事,这就给你倒去。”络腮胡和颜悦色,给田萱倒了水,又送到门口。 送走田萱,络腮胡舒了一口气,回头却见妻子一脸不善,杀气腾腾,作势就要拧他耳朵:“好啊,你和这小媳妇认识?说!是不是你相好的?” 她知道,自家当家的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可刚才,却这么和和气气,明显不正常嘛,不是相好的又能如何解释? 啪! 络腮胡却是反手打掉妻子的手,脸上现出厉色,劈头盖脸开骂道:“你個好不知轻重的婆娘,可差点给咱家惹出大祸了!” 见丈夫如此底气十足,女主人有些心虚了:“当家的,你莫不是在唬我?” “唬你?”络腮胡哼了一声:“昨个下大雨,我没回来,就在二道沟的那个以前的破庙,当时,我带着你俩侄子进去避雨……” 他将昨日的事情讲完,脸上还有着些心有余悸:“这下知道了吧?方才那姑娘,就是那杀才的媳妇!” 女主人听了,也是一阵胆战心惊,庆幸丈夫拉住了自己。 不提这户人家如何后怕,这边,田萱提着水路过一户人家,忽然闻到一阵香味,是有人家在烙饼,不由想着买俩给方父、方母补身体,可她身上哪有钱呢? 这时,忽然听到村中巷间传来的一道声音:“收头发辫子嘞!” …… 片刻后,田萱齐肩的长发已然没了,剪短得不过寸,乱糟糟如鸡窝,一只手上却多了两个烧饼,热乎乎的,足有碗口那么大,金黄金黄,上面还有葱花。 烧饼喷香的气息往鼻尖里冒、往心眼里钻,让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直往喉咙里吞,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本能驱使着恨不得立刻咬上一口。可她还是忍住了,想着方父、方母、方临看见它们高兴的样子,脚步也不由变得轻快,飞快往回赶。 还有老远,田萱就将烧饼高兴举起来,高兴喊道:“爹、娘,临弟,你们看这是什么?” 方临看去,目光掠过烧饼,落在了她头上:“萱姐,你的头发?” 此时,田萱的长发被剪得快齐根,有一处几乎秃了一点——显然,是那收头发辫子的为了剪得更长些,黑了心剪得。 “我给卖了,买的烧饼。”田萱还在傻乐,将烧饼递给方母。 “萱姐啊!”见到这一幕,方临鼻子微酸,张嘴却不知如何说,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感动。 “笨,让人给剪成这样。”方母也吸了下鼻子,埋怨了一声,接过烧饼,掰开给方父、方临分了一个,一人一半,自己和田萱分了一个,给田萱的是大半。 “娘!”田萱还想推让,方母说自己吃不完,她这才拿了,不过转过头,又给方临换了。 这边,方父接过半个烧饼,沉默了下,悄悄对方临道:“伱要对小萱好些。” 他顿了下,又道:“再好些。” “我记住了!”方临看着眉眼间带着得意、拿着换过烧饼躲去一边的田萱,咬了口手中喷香的烧饼,轻笑着点头。 如此的萱姐,让他怎舍得辜负?若真是有一天变了心,那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觉得不是人! 吃完烧饼,喝了些煮茅草根的水,又歇了会儿,一家人再次上路。 因为已过了半上午,又垫了肚子,方母气色更好了不少,赶路就感觉越发轻松了。 方临忽然看到路边一株熟悉的草,空着的一只手采了,递到田萱嘴边:“萱姐,你尝!” 田萱自是信任,吃进嘴里,却苦得她呸呸吐了出去,还以为方临戏弄她,不由翻了个好看的白眼,却见方临仍笑吟吟看着她,这时忽然感觉嘴中的苦意褪去,似有一丝甘甜生出,越来越清晰,并且有着那苦味作对比,甜丝丝的感觉更加突出,好似能甜到人心里去。 尤其是,等喝了一口水,那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临弟,这是什么草呀?”田萱惊奇问道。 “苦芽儿!”方临笑了笑:“苦尽甘来,咱家会越来越好的。” 这话声音极轻,却有着一种极自信的笃定。 …… 中午,方父、方母基本大好了,下午赶路就更轻松,半下午时,甚至还超过了一个村子。 中途歇息,方父高兴道:“这般下去,说不准能追上咱们村呐!” 这个目标鼓舞了一家人,落单这一二日,他们可是深知有多难的。 一家人心中憋着劲儿,下午又多赶了会儿,傍晚时又追上一个村子。 在这个村人队伍不远处歇息,搭锅做饭,吃过亏,一家人格外警惕,一夜无事。 …… 次日,半上午时。 方临看着前面又出现的一支村子队伍:“爹、娘、萱姐,你们看,前面那是什么?” …… 第32章,赶上 前面的村人队伍,正是小和村的队伍。 他们一家终于赶上了! 方父没说话,绷紧的心弦却是放松下来,脸上的线条都不自觉变得柔和。 “真的赶上了。”直到此刻,方母心里还有些不敢相信。 “娘,是真的,真赶上村人了!” 田萱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咱们一家真厉害。” “是啊!”方临唏嘘感叹之余,心中也是无比复杂。 这两日,对落单人家遭受的歧视、排挤,他们可是深有理会。此时追赶上村人的喜悦、和村人抱团的安心,那是非亲身经历所无法体会的。 小和村的队伍也发现了方临一家,基本也都为方家开心,这种出门在外,再度重逢,有种类似‘他乡遇故知’的心情。 “方家嫂子病好了,方家追上来了!” “也对,前天下雨,咱们一天都没赶路,仔细算算,他们也没拉下太多。” “不管怎么说,咱们一个村一家没少,这就是好的。” …… “方老三家真是走了狗屎运,命大。”宋凯看到方家,却是嘴里嘟囔了句, “可不是?我还以为……”白宝也是小声道。 二人旁边,郑家郑于,还有小团体中这两天拉拢的其他几家,倒是没说话,毕竟他们和方家没什么大过节。 方临也注意到宋凯一伙人,目光扫过,在白宝身上顿了一下——他还以为再见白宝就是阴阳两隔了呢,不过很快就恍然,桂花嫂是很有耐心的,即使要报复,也不会仓促行事。 方家重回村人队伍,作为小和村队伍的话事人,乔旭也过来说了两句,正好,借此也让村人暂作歇息。 这时,耿家小媳妇苏小青、桂花嫂拉着女儿陈叶也是过来,诉说了一番重逢的喜悦。 “婶子,还记得我前两天的干呕么?那是怀上了,就是这孩子来的不太是时候,幸好赶路不大影响。”耿家媳妇苏小青摸着自己小腹,有些羞涩地道。 “这还是小乔村正的媳妇把的脉。”桂花嫂在旁边笑着补充:“乔家妹子也是半桶水,只会认喜脉,还不大拿得准,这还是我们这些生育过的,看了两天才将将确定。” “这可是一件大好事。”方母恭喜后,又聊起了这两天村人队伍中的事情。 “宋家宋凯、白家白宝、郑家郑于他们搅在一起,弄得不成样子。”桂花嫂叹息:“就大前天晚上,郑家郑于、付家付宏俩人发现了一窝野鸭蛋,差点又打了一架,最后还是村里表决让郑于拿去了。” “是啊,这让村人都开始抱团了,我们家、桂花嫂子走得近一些,和宋凯一伙不对付的游家游朝东,付家付宏,也会打配合。方嫂子你们家来了,咱们又多些人了。” 听着这话,方临若有所思,白家、桂花嫂的矛盾不必多说,耿家也牵涉进来,大概是因为和他们家走得近,受到牵连,与游家游朝东、付家付宏这些也与宋凯一伙有过节的,形成默契。 他在思索间,方母三个女人又换了个话题。 “别的事情,就是前天了。白家的白宝去打水,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撞了一下,回来后,就发现身上装银钱的袋子没了……” “是有这事,后来一通折腾,也没找到那人,将银钱找回来。那事之后,村人就格外小心了,有人说将银钱缝在衣服里,我寻思着也不大好,万一衣服刮破、磨破了呢?” ——这年代穷苦人家的衣服,多是麻布、粗棉布,不大结实,容易破烂,故而才多有补丁。 “是啊,还有说缝被子里、缝铺盖里的。” …… 人吃了亏,才会长教训,才会改变,说来方家,不也是这样么? 三個女人八卦一番,闲话过后,继续上路。 方家与村人汇合,接下来两三日一切顺利,并没发生没什么大事,一些鸡毛蒜皮的也不必赘述。 就在这去往府城的路途,走了大半时,这日村中又出现了分歧。 …… 小和村队伍,村人都被叫来开会,方家自然也在其中。 “这次找大家伙儿来,是宋凯说有条小路,走小路能省去大半天时间,问问各家的想法。” 乔旭话音刚落,宋凯就跟着道:“走小路,不仅是省去大半天时间,也能节省两顿口粮,也是考虑到大家伙儿粮食紧巴巴的情况。” 其实,对他来说,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能路程短些也能少受些罪,说白了,就是不想吃苦。 在场一片沉默,显然都在考虑这个事情,不少人脸上已有所意动。 这时,方临沉吟了下,突然道:“走小路,脱离官道的话,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见别人都没开口,就显得方临能,第一个跳出来跟自己唱反调,这不是明摆着针对自己么?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宋凯当即反唇相讥:“你家粮食多,不在乎这节省的一两顿口粮,可我们不行!况且,这太平时节的,能有什么危险?” “是啊,不是只有咱们村人队伍走,我听前面的一个村子说也要抄小路,人家走都没事,没道理轮到咱们就会出事。”作为宋家亲戚,郑于出言附和道。 “方临,你若是怕事,你家还自己走不就成了?”白宝还记着方临指认自己的事,这时找到机会,顿时冷嘲热讽。 “行了!都是一个村的,怎么说话的?叫各家来是商量事情的,不是吵架的。” 乔旭呵止住他们,又道:“大家伙儿还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说。” “大家伙儿听我说。” 方临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再次开口:“这不是我家粮食多,也不是人家走没出事的问题,而是切实的安全问题,万一走小路真出点啥事,谁能担得起这个责?” 说着,他看了宋凯一伙人一眼,微微摇头,虽然没继续说下去,但众人瞬间意会,这是意指宋凯一伙人不行。 “哈哈哈哈!”村人淳朴却不单纯,不少男人不知道想到什么,纷纷笑出声来。 宋凯一伙人臊得脸红,却无法反击,毕竟,人家又没有指名道姓,这时开口不成了对号入座了嘛! 村中一些聪明人看得更深,刚才方临的话,也是给宋凯一伙人挖了个大坑——无论宋凯接不接茬儿,万一最后真闹得要走小路,万一真出点啥事,村人都会下意识想起今天方临的话,对宋凯一伙儿产生怨怼。 …… 第33章,劫匪 方临一家也不是孤家寡人,在笑过之后,如耿家等纷纷出言支持。 “对,还是谨慎点好!”耿家小媳妇苏小青道。 “我也觉得走小道有些冒险。”桂花嫂同样说着,不仅是声援方临,其实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别看宋凯那小子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懒,拿咱们大家伙儿跟着赌呐!”游朝东这时也是道。 他其实也不想走官道多受罪,但因为和宋凯的过节,宁可多受罪,也要让对方难受,作为‘怕累图省事’的同类人,这一出口,直接将对方老底给掀了。 …… 听着这些声音,不少原本偏向走小路的人家,又开始犹豫。 乔旭却是已然有了决定,刚才方临的话他听进去了,万一抄小道出事,宋凯一伙儿担不起这个责,他就能担得起吗?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稳健起见,他还是决定不冒险,正准备一锤定音。 这时,却有人先一步开口了,是快气疯了的宋凯——先是方临不指名道姓的嘲讽,后又被游朝东揭破心思,在他心中,此时已经不是抄小道、还是走大路的问题了,而是胜负、意气之争。 他果断祭出了这两日无往不利的办法:“公道自在人心,老规矩,大家伙儿表决吧,反对抄小道的举手。在这之前,我再说一句,世上哪有那么多意外,想想自家的粮食情况,不走小路会不会饿肚子!” 乔旭脸色难看,这次宋凯没问他的意见,直接就敲定了表决的方式,置他于何地?可看到村人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种方式,不由微微沉默,知道即使是自己出来反对,也无济于事了。 “那就表决吧!”他阴沉着脸说完,当即举起手来。 ‘权利这种东西,一旦放出去,就很难再收回来了。’方临看到这一幕,暗道一声,跟着举手。 经过这两天一连串事情,一家人对方临信任,可以说已经到了盲目的程度,方父、方母、田萱自然纷纷跟随举手。 然后是桂花嫂、耿家,再接着是和宋凯一伙不对付的游朝东一家、付宏一家,还有村中几户有着年龄大些的人家也举起了手。 不过,宋凯一伙儿这两天拉拢了不少人,还有一些人家被说动,考虑到自家粮食情况,抱着侥幸心理选择了默认。 最终,没举手的占了稍多数,小和村队伍确定走小路。 见此,方临心中有些无奈,若非方母生病,让方家缺席了一段时间,他也不可能让宋凯一伙拉拢那么多人,占据了村里的话语权,说不得这次结果就能改变。 ‘罢了!’他暗叹一声。 落单,方家是不可能再落单的,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前两天单独走的一遭,已经给他整怕了。 ‘如今太平时节,聚啸上百人的贼寇基本不可能存在,几十人的都少见,最坏情况,也不过遇到小股劫匪,或者什么猛兽。宋凯有一句话说得也没错,前面还有一个村子,再加上小和村队伍,这么多人呢,所以,阴暗些想……即使遇到什么事,只要跑得比别人快,那就不怕。’ 出于这般想法,方临也没再多做什么。 回去,隐约以方家为中心的小团体,耿家、桂花嫂都过来商量了一下,出于小心无大错的心理,一致决定走在村人队伍的后面;并将自家东西分类,贵重东西随身带着,又怕放身上衣服磨破丢了,还是桂花嫂提出,将贵重东西多包几层,再缝衣服里。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 …… 再度启程,跟着前面的一个村人队伍,小和村队伍也走上了近道,方家、耿家、桂花嫂母女都坠在后面,或许是出于默契,也或许是出于故意气宋凯一伙儿的心理,游家、付家也走到了后面;还有村中少数聪明的人家,也都稍落后一些。 宋凯是提出抄小道的始作俑者,自然不能怯场,也有部分意气用事的因素,就走在小和村队伍前面——说实话,他一开始也因为方临的话有些忐忑,可大半个时辰过去,一切无事,就定下了心。 村人们也渐渐放松下来。 宋凯故意在前面大声道:“这不是挺顺利么?有些人胆小,我看像这种人,一辈子都做不了什么大事。” “可不是?某些人现在还藏在后面呐!”白宝附和,跟着奚落。 方临自然听到了,却没说话,还拦住了想要骂回去的方母。 在他看来,宋凯等人心智不成熟,和他们斗嘴赢了也赢了没什么成就感,与其无意义的较劲儿,还不如省些口水、保存体力呢! 说话间,来到了一处山谷。 “等等!” 方临注意到,前方格外寂静,鸟鸣声都消失了,察觉到不对,当即叫住方父、方父、田萱。 耿家、桂花嫂母女也跟着停下,尤其是桂花嫂,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拉着女儿悄悄后退。 “打劫!不要动,我们只劫财,不伤人!” 这时,远处一个骑着马、脸上有条刀疤、背着弓箭的中年人出现,紧跟着,树丛中一道道身影涌现,身穿黑色短衬,拿着刀、长矛等等,跟着大喊‘打劫’。 若是能静下心细数,就会发现他们其实只有二三十人,但这般突然出现,借助树丛影影绰绰,又大喊恫吓下,声势却好似有百千众。 “他们没多少人,不要慌!”前面村子的村正倒是個冷静的,顿时大喊,可话音刚落,就被一支箭嗖地射中脖子,仰面栽倒。 “死人了!” “村正死了!” “有劫匪,大家快跑呀!” …… 前面村子顿时乱了,有尖叫的,有吓傻了、茫然无措的,还有想去取自家银钱、然后再跑的…… 从高空俯瞰,原本还算有序的前面村人队伍,瞬间变得乱糟糟,好如一群无头苍蝇。 小和村队伍在后面一些,受到的冲击小一些,表现稍好一些,但也仅仅是不那么混乱,更别谈什么抄起东西反抗了。 其实,前面那个村人队伍的村正说的没错,若是两村队伍不被吓住,鼓起勇气,齐心协力,奋力拼杀,哪怕武器不如,但凭着四五倍人数的优势,还是能击败、击溃对面劫匪。 只是,这只是理想情况,现实中很难做到。 那些匪徒显然也知道这些,此时,一边大喊着‘打劫’壮自家声势、恐吓村人,一边已经开始分散,猖狂地冲过来包围了。 “跑!”乔旭大喊了一声。 小和村的村人队伍,有吓得腿软跑不动的;有如梦初醒,拔腿就跑的;有仗着距离劫匪稍远的心思,带着自家东西走的…… 这里有必要提及宋凯,别看他之前说的信誓旦旦不会出事,真出了事,劫匪出现时,这货吓得几欲胆裂,什么东西都不要了,丢下妻儿都顾不得,扭头就跑,还因为太过慌乱摔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又连滚带爬站起来,继续跑。 那狼狈的样子,可称得上是屁滚尿流。 白宝、郑于之流,还准备喊上宋凯一起走,可发现时,只能看见这货背影了,不由暗骂一声,连忙带着家人也跟着跑。 若说处境最好的,那当属方家、耿家、桂花嫂几家了,在劫匪刚一出现,就跟演习过似的,麻溜带着重要的东西扭头就跑,和后面逃跑的一些人拉开了断崖式距离,足有几百米。 说回山谷中,这些劫匪已穿插过来,将反应慢的大多数人包抄,大喊着‘只劫财,不伤人,跪地不杀’,村人们信了,纷纷照做不再反抗。 可一转头,就将他们捆了起来。 “好大一票,府城都在要人,这些人可能卖个好价钱。”一个劫匪笑着道。 是的,他们欺骗了村人,这些穷百姓身上能有多少钱,真正值钱的,是他们自身! “头儿,可惜还是跑了不少!”又一个劫匪咂了下嘴,不甘道。 “别贪,这些可以了。若是再多,就该触怒官府、被围剿了,也别信那些豪商大贾的承诺,说能帮咱们压下去。” 领头的刀疤脸嗤笑:“若真出了事,那些人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踢开咱们,说不得还会出卖咱们情报,来撇清关系。” …… 第34章,到达 一直跑出十多里,回到官道,如方家这些逃跑的人才停下。 乔旭叫来村人,清点人数,发现几户人家不见了,其中就有那个曾和方临争抢、生吃鸟蛋的姚彬,这些人家大概是因为不舍得自家东西,想带着走被拖累了,堵截抓住。 然后还在这里的人,情况也不怎么好。 差一些的,丢掉了全部东西,就如宋凯,此时,就连媳妇、儿子都离得老远,显然是因为丢下他们独自逃跑的事儿。 稍好一些的,如郑家郑于、白家白宝,慌不择路,只带了银钱,粮食什么都没来得及拿。 更好一些的,就如游家、付家这些靠后的人家,至少带走了银钱、粮食。 再好就是方家、耿家、桂花嫂几家了,因为提前按照重要程度,将自家东西分类,故而财物、粮食、锅碗瓢盆日用品都带走了,至少剩下的路程不用担心,也就是舍弃了一些板凳、剪刀、斧头等杂物。 此时,村人一片哀戚,有为失散了亲人哭哭啼啼;有没带走银钱,嚎着‘我家的钱呐’心丧若死;也有没带走粮食满面忧心忡忡,嘴里不断喃喃着‘接下来的路可怎么办’。 “行了,人还在就好,相较没跑出来几家,咱们还在这的大家伙儿,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唉!” 乔旭叹息。 他家也不大好,就算提前留了个心眼,也只带走了银钱、粮食、锅碗瓢盆,其他东西如被褥等等都没了。 “要是早知道,听方家临子的,就好了。”这时,忽然有人道。 这话一出,村人都是向方家这边望来,之前表决中,那些没举手的人家,心中后悔不迭;而举手反对的人家,后悔的同时,更是充满了对提出走小道、始作俑者宋凯的怨怼。 就算宋凯缩着头、藏在角落,也没躲过去,引来一片声讨。 “方家临子都说了,不要走小道,你不听,非要犟,现在可好了吧?” “就是,要不是你张口一个没事,闭口一个没事,会有现在?” “宋凯,事情变成这样,你是要向咱们全村百姓谢罪的!” …… 宋凯被骂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心中也委屈:“这走小道,不是当初大家伙儿一起表决的吗?这是村里的决定。再说,我家也啥都没了。” 他说着,看向妻子、白家、郑家,还有这两天拉拢走得近的其他几家,意思很明显,想让他们帮忙说两句话。 可别说别人了,就是他媳妇,这时都哼了一声,拉着儿子又离他远了些,显然丢下他们自己跑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白宝、郑于、往常其他走得近的几家,这时也又想到之前宋凯招呼都不打一个,自己扭头先跑的事,心有怨气,就跟没看见似的,无视宋凯求助的目光。 最终,还是郑于想到两家的亲戚关系,又想到老爹‘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的教育,才帮着说了一句话:“大家伙儿消消气,现在这样子,宋凯也是不想看到的。” 可这话没半点作用,反而差点将火引到他身上,还是乔旭出面阻止了。 方家、耿家、桂花嫂就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看着这场闹剧。 ‘经过这事,宋凯小团体树倒猢狲散,再也无法掌握村里的话语权了,接下来的路程,应该能清省些了。’方临暗道。 其实,宋凯一伙儿解体,他们和耿家、桂花嫂、以及有默契的游家、付家,相对算是村中最大的小团体了,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掌握了村里话语权,不过,他也无意利用这权利做些什么。 “哎呦!”这时耿家媳妇突然捂着肚子,原来,是在方才的奔跑动了些胎气。 “大家快来帮忙!”方母说着,连忙搀扶住苏小青。 今日,方家的人缘似乎特别好,方母这么一说,就跟一呼百应似的,凑上来好多帮忙的——村里人不是瞎子,都发现了,和方家走得比较近的,这次遭劫受损程度都是最轻的,吃了亏哪能不长教训?自然想和方家打好关系,多多亲近了。 两個大娘给苏小青按着肚子;有人家拿来了半斤红糖;方家拿出了些切下的参片。 一通忙活,苏小青安稳下来,所幸没出什么不好的事。 过后,耿石拿过来一两银子,算是用参片的钱,还连连道谢——他家不是占便宜的人,不仅是方家,那拿来红糖的人家,应该也有所补偿。 不过,这般特殊时候,如野山参、红糖的珍贵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故而即使给了补偿,耿家还得承情。 …… 在这之后,没得说,谁再提抄小道那是人人喊打,小和村队伍老老实实沿着官道赶路。 到了中午饭点,因为大部分人家丢了锅碗瓢盆,只能寻找还有的人家借用,其他人家还好说,拉下脸皮总能找到,宋凯这家伙就人嫌狗憎了,就连媳妇、孩子都和他暂且分开了。 还是乔旭,考虑到毕竟是一个村的,才将自家锅碗瓢盆让宋凯最后使用,这家伙也没了粮食、更没钱高价换买,只能寻些野菜、草籽将就着垫垫肚子。 因为村人不待见,到哪都是白眼,还要些脸的宋凯见人就躲,变得老老实实,也因为吃野菜、草籽,饿得也没心思搞东搞西。 没了宋凯一伙儿作妖,小和村队伍彻底安定下来,鸡毛蒜皮的事都没了,接下来的路程再无事端,又是两三天后,淮安府城终于到了。 ‘真不容易啊!’这一刻,村人心中都是浮现出这般念头。 …… 到了府城,迎接的小吏自称姓肖,和乔旭确认过,还笑着引路,说要带着村人逛上一圈。 ‘这府城当官的就是好,这么热情,可比咱们县上的官好多了。’有人小声嘀咕。 方临却是意会,这大概也是背后那些豪商大贾出力,打出的糖衣炮弹,让村人看到府城的繁华,以图能有更多人留下。 一开始,他还有心思想这些,不过很快,方家一家人,一个村子的人就看迷住了。 淮安府城给人的印象,就是整洁美丽。 水上、陆地的船只和人群往来不绝,但并不乱,船只经过河港,每艘船上都有旗帜红色、绿色、蓝色、紫色…… 码头有着担挑工人装货、卸货,有从码头卸了的货,直接在不远处卖了,很多人围观。 今日,天气晴朗,吹着和风,十分舒适,河水粼粼泛着光。 街市位于水边,有很多桥,可见拉货的驴马,还有骆驼,那是北方的商人。驴子也不仅是拉货,还有赶路之用,有见行人骑驴而行,会享受的,还在驴背上装了遮阳伞。 继续向里走,沿街除了商铺之外,街头还有叫卖的。 沿街两岸,则是栽了很多树,街道的景观很干净、也很漂亮,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在绿树丛中时隐时现,那些豪华的楼阁,除了酒楼、茶楼外,还有青楼,有弹唱的、跳舞的……车骂声,叫卖声,繁华、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完全迥异于小和村、乃至于海宁县城的两个世界,这幅名为淮安府城的鲜活的画卷,正对着方临一行徐徐展开。 …… 第35章,交规 小和村人沉浸在府城的所见所闻,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肖姓小吏也不以为意,小和村又不是他带的第一个村子了,早就习惯了。 当然,让他这么包容、这么有耐心的更深层次原因,乃是每带一个村子都有五钱银子的酬劳——只要给了钱,别说是让他带难民,就是带乞丐都行,挣钱嘛,不寒碜! 就在小和村人以‘刘姥姥进大观园’同款表情,看着府城风景时,却不知他们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过路人看到小和村人的打扮、表情,就知道是受灾逃难来的了,心里难免有一种优越感,指指点点,小声嘀咕。 “听说扬子江泛滥,下面不少村子都遭灾了,这些就是逃难过来的百姓吧?” “看那几个人饿得,脸都白了,可怜见的!” ——这显然是说的宋凯等几个,这两天吃野菜、草籽的,脸色能好看就有鬼了。 “可不是?咱们府城哪是乡下可比,看他们一个個都瞧花眼了!” …… 这些话小和村人听在耳里,都感觉羞臊,尤其是那被大娘指着说‘可怜见的’宋凯等人,更是脸都臊红了,可此时,哪怕是村中再泼辣的,都没想过骂回去——都是从小地方来的,见到这梦中都想象不到的繁华府城,难免心中自卑,甚至觉得人家歧视,那也都是应该的。 方临看着方父、方母、田萱都是如此,正想说什么,余光看到肖姓小吏有动作,便又顿住了。 的确,肖姓小吏看不下去了,背后的金主们出钱,那是想让这些百姓看看府城的繁华,以期能有更多人留下,可现在被这些路人当面指指点点、笑话,万一留下心理阴影,让他们不想留了怎么办?这可不行! “去去去,没见过人么?士农工商,你们都是哪一籍的?谁又比谁高贵?”他上前呵斥道。 这话政治正确,路人也不敢反驳,一哄而散走了。 “让让!让让!”这时,又有一个骑着驴子、背着书篓的青衫年轻人过来,驴背上还装了一个遮阳伞,看似是读书人。 小和村人们下意识避让。 肖姓小吏看到这一幕,又上前出头,不客气道:“历来规矩‘去避来’,你家大人没教过你么?” 那年轻人听了,竟是也忍气吞声,灰溜溜让路过去了。 “大家莫怕!” 别看肖姓小吏怼完路人、又怼了那年轻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可转过头面对小和村人,却是又露出了笑脸:“这路上的规矩嘛,倒也简单,只须记住十二字: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只要有理,官司打到哪儿都不怕。” 为了让小和村人们安心,他还举出一个近日的例子:“前两日,杨举人带着妻儿出门游玩,换了身价值五两的新衣服,有个樵夫担着一挑柴走来,那处路狭窄,两人相对而行,以为对方会避让,结果都没避让,杨举人新衣被勾了个洞,非要樵夫赔五两银子、这件新衣服的钱,可樵夫哪赔得起?” “最后闹到公堂上,知府大人面前,杨举人坚称樵夫应‘贱避贵’,应当赔偿他五两银子,知府大人答应了,却又道,既如此,杨举人也违背了‘轻避重’原则,应向樵夫行八拜之礼道歉,杨举人哪拉得下那个脸?最后只能作罢,互不追究。” 小和村人听了,纷纷叫好,宽下了心,也因为肖姓小吏对他们的维护、尊重,对其有了不小好感。 ‘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交通规则?倒也有趣。还有,这肖姓小吏也是个妙人,拿了钱,还真办事!肖姓小吏品行暂且不予评价,只从这桩案子来看,那淮安知府怜悯弱小,倒较大可能是个好官。’方临心中暗道。 逛了一圈,肖姓小吏还带着小河村人去了码头、看了已有工厂雏形的成片作坊,还说若是想找活儿,可去寻他,免费给介绍。 随后又带小和村人去领粮食,一人一升,三日份额,供给一月,接着又带要附籍的,如方家、桂花嫂办了户籍证明,还贴心告诉村人们,若是改了主意,在离开之前,仍然随时可以免费办理附籍。 等肖姓小吏一走,小河村人不复方才的拘谨,顿时七嘴八舌,兴奋地聊起方才见闻,好不热闹。 “今个儿真是开了眼界,这府城就是不一样,别说咱们村子,就是县城都远远比不上,看得我都想留在这儿了!” “这府城好是好,可留在这儿住哪?吃啥?喝啥?咱们百姓的根,还是土地呐!” “肖官差不是说了吗?府城到处都是活儿,若想找,可去寻他,免费给咱们介绍哩!” …… 村中的年轻人有被花花绿绿迷了眼,不乏动心,改变主意想要留下的,而年长一些的,却是还想着回去。 不过,无论想留,还是想回,这都不妨碍打算趁着来一趟,这些天里做工挣些钱。 甚至,如果工钱多的话,晚些回去一些也无妨,毕竟,回村里也是农闲时节嘛! 如宋凯、白宝、郑于等人就商量着,明日去寻肖姓小吏报名,找个活计做。 …… 这边,方家和村人分开,回来做饭。 没一会儿,耿家耿石、游朝东、付宏找来,寻方家商量主意——耿家向来和方家走得近,自不必说,而游家、付家嘛,此前也和方家小团体有默契,经过遭遇劫匪一事,看到跟着方家有好处,厚着脸皮来的。 方临倒也不甚介意,当初,方家被投票落单走,这两家可是举手支持了方家,就当是还了那份情分了。 “宋凯他们几个商量,明个儿去寻肖官差报名,方叔、临子,你们咋想的?”游朝东问道。 “是啊,我看那个肖官差能信。”付宏也是发表意见。 “对,肖官差还帮咱们说话,是个好官。”耿石同样道。 方叔有知道,这三人来更多是因为儿子,并不吭声,看了眼方临,意思是让他说话。 方临自不会怯场,思忖了下,道:“我觉得不急,还是看看再说,咱们明日可以去城中打探一番,看有没有更好的活计,也是作个比较,若真没有,再去寻肖官差也不迟。” 游朝东、付宏、耿石都觉得这话有理,便约定,明天一同去城中相看。 …… 第36章,炫耀 送走三人,方临也在思索。 他眼下的确是想找个工作,毕竟,家中存钱不多——因为参片,耿家给了一两,这两天稍高价卖了村人些粮食,一共也就一两多银子,也不够干个啥。 ‘至于将来,科举还是经商?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想提高社会地位,科举自然是最有效的办法,只是……’ 方临发现自己在这个时代属于文盲——他只认得简体字,可当前是繁体字! ‘就算我识字比常人快些,可科举远不止识字的问题,我前世也非什么汉语言、历史专业,半路出家,真能比得过那些从小学习四书五经的读书种子吗?’ 即使可以,那要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三十老童生,五十少进士,可不是玩笑! 除此之外,方临还有更担心的一点:‘这个世界是明朝的相似时空,若如明末,有女真南下,篡夺神器,只怕折腾一二十年,好不容易考上举人、进士,做個小官,然后国亡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若想苟且偷生,还要削了辫子,跪下当狗……’ ‘若是经商,趁着资本主义萌芽,积攒财富倒是快些,生意做大,只论资源调动能力,也必逊色于寻常举人、进士,但在这个官本位的时代,没有人脉,没有关系网庇护,生意要想做大也是妄想。’ ‘罢了!’ 方临摇头,发现自己想太多,现在生存需求还没解决,谈何更高需求? 更何况,读书、经商,这种道路选择,也不是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可以仓促决定的。 他不会给自己人生设限,一定如何,一定不如何,随时而变,再说,再好的计划,也抵不过意外——就如被偷了三十两银子,就破灭了不少想法。 ‘目前还是找一份工作,最好工钱不低,又轻松些,如果能顺便学习识字就更好了。’ ——无论怎样,将来做什么,至少不能当个睁眼瞎。 ‘还有就是,了解府城情况,积攒底蕴,人脉、金钱……’对结交人脉,方临两世为人,还是有些自己方法的。 吃过饭,一家人也没多话,在赶路的疲惫、见到府城繁华的兴奋、对未来的憧憬中睡去。 …… 第二天一早,方临、游朝东、付宏、耿石,四人穿上各自最好的衣服碰头,打算去府城相看一番,找找活计。 ——方父没去,留下看家,家中没个男人总是不放心,经过来府城途中的风风雨雨,一家人已有些过度警惕。 出去,看到附近有不少乞丐落脚。 ‘这边鱼龙混杂,等找到工作,有了些钱,还是得搬出去,租个房子。’方临暗道。 离开这边,四人先去了码头,又去了各种作坊,如丝绸、布帛、榨油……等等,在询问过这些苦力活计后,又去了街铺,如米店、当铺、书铺、酒楼、茶馆。 每去一处,方临必厚着脸皮,变着法打听是否缺人,工钱多少,又向伙计搭话,问掌柜是否好打交道,工钱是否按时发放、有无克扣等等。 看着如鱼得水的方临,游朝东、付宏、耿石都有种自愧不如的感觉,人家思虑周全是一方面;脸皮厚度也是一方面,一开始装作客人套话,即使被揭破,被甩脸色,也仍是笑脸相向,每每还真能问到有用的信息。 而他们三个,就好像被方临带着似的。 不过,三人心中也有嘀咕,如街铺这边相对体面的活计,在府城人眼里都算是挺不错的了,人家会要他们这些逃难的么?即使肯要,自己又能否胜任? 中午回去吃了饭,下午继续,奔波了一天,傍晚带着信息,还有一身的疲惫回来。 小和村落脚的棚户口,有一间简陋酒馆,宋凯、白宝、郑于三人今天竟在这吃饭。 是的,宋凯、白宝、郑于又凑在一起了——虽然经过劫匪一事,这个小团伙中有了芥蒂分散,但因为都不受村人待见,最近又开始报团取暖。不过,破镜难圆,和以前还是大不一样的,郑于、宋凯因为亲戚关系还稍稍亲近一些,白宝就完全是表面关系,貌合神离了。 话说,这酒馆中只有简单饭食,如油泼面、炒饭等,酒也只有两种:烧刀子、老黄酒,不过在村人眼中还是极奢侈了,昨天就没来吃的,今天,宋凯一伙儿,竟一人一碗油泼面、一碗老黄酒,甚至还要了一碟豆干。 原来,他们去肖姓小吏那里报名,今天去了码头做活,一天下来,虽然累得不轻,但也拿到了五分银子的工钱!(一两银子=10钱=100分,大约1000铜钱) 这可是五分银子啊,换成铜钱,就是五十个!再畅想一下,一日五分银子,一月一两五钱银子,一年就是十八两银子! 而小和村,一年忙到头儿,遇到好年景,也不过才能攒下一二两,对比之下,简直给他们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钱是英雄胆,宋凯三人有了钱,自然就重新抖起来了,一扫之前的灰头土脸,还来叫上了好饭好菜:“哟,临子你们回来了,今天找到活计没?我们倒是去码头做工,挣了不少。” “哎呀,多么?我咋看也不多,就是吃这一顿好的,还能存下三四十钱。”白宝说着,将一把铜钱拍在桌子上,虽然嘴上说着不多,但那脸上得意洋洋的神色,显然是在装逼。 说来,他也是憋坏了,这两天遭村人白眼相待,今天好不容易抢了个先,在大部分人还在观望时去报了名,率先做工拿到了工钱,出了这般风头,不好好炫耀一番怎么能行? “那可不是?话说,这油泼面的滋味……” 宋凯接过话茬,故意用筷子将面条夹得老高,仿佛是在给方临等人看一样,然后头一偏,呼呼噜噜吸进嘴里,大口咀嚼吞如腹中,又咂了口老黄酒,旋即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拍桌子:“好!劲道!要不咋说人家能开馆子呐?临子,你们不也来一碗?哎,不会是跑一天没挣到钱吧?” 一伙儿中,只有郑于没有说话,他不是得志猖狂的性子,也和方临等人没什么过节。 对此,方临四人的反应,神色不一。 游朝东、付宏看见宋凯三人还真拿到了工钱,尤其是白宝将那一把铜钱拍在桌子上,极有视觉冲击力,心脏都不由狠狠跳动了下。 要说眼馋么?眼馋!但更难受! 看人装逼难受,看有过节的‘仇人’装逼双重难受,心中那叫一个不是滋味。 耿石看宋凯他们挣得不少,比想象中多,也有些惊讶,不过认为方临现在做的这些磨刀不误砍柴工,还是坚定信任的。 方临就是平静了,仿佛没听到,径直走了过去,他从来都知道,一件事情做好准备工作,才能事半功倍。 像宋凯等人匆匆忙忙找了这么一个体力工作,很值得骄傲的么?鸿鹄不与燕雀为伍,他多看一眼、多计较一句、多浪费一份心力,都是平白拉低了自己层次。 …… 第37章,回扣 从棚户口的简陋酒馆离开,最后一小段回去的路上,方临察觉到游朝东、付宏两人有些异样,知道大概是宋凯一伙‘炫富’让二人起了些心思,但他也没理会,与游朝东、付宏、耿石分开,径直回家。 方母正在做饭,见方临回来,扭头道:“我儿跑一天了,饿不?饭就快好了。” 关心完儿子,这才随口问了一句:“对了,找到活计没?” “还在筛选,暂时没找到。” “不急,慢慢来。” “嗯。” 很快饭好。 饭间,方母说起府城的物价:“这边好是好,可东西也忒贵了些,黄瓜十铜钱一斤,茄子四铜钱一根,芥菜十三钱一斤,香油三十二钱一斤,花生油倒是只要十六钱,牛肉听说是十五钱,只是那头摔死的没抢到……” ——牛肉比猪肉便宜,这是官府为防百姓宰牛,故意打压价格。 “今儿下午,有个洗衣铺子过来,说可以将脏衣服拿过来,洗好了给钱,娘想试试,被桂花嫂子拦住了,说回家问问临弟你也不迟。”田萱这时也道。 “先别接,我明日留心些,看看这方面的行情。”方临这么道。 在他看来,人性趋利,人家上赶着来,一定能从其他地方找补回去,大概率是给的钱比市价低,桂花嫂可能就是看到这一点才阻止方母,田萱这时说出,大概率也看出来了。 “这边还好,咱们村人都在一起,有啥事招呼一声,都过来了,我看也不用太怕。” 方叔有显然提前想过了,难得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接着才说出自己目的:“我想着,也先去码头那边,干着看看。” 儿子开窍了,聪明、能干,这个家渐渐有以方临为主的趋势,他也无意去和儿子争什么、计较什么,只是,出于一个做父亲的尊严,不想被儿子养着,那般脸上实在挂不住,故而才想着赶快去做活。 “也行。” 方临理解方父的心情,想了下,答应道:“爹,府城这边我也给你留意着,看有没有合适的活儿,你要急的话,先去码头干也行,那边挑工缺的很,都要人。对了,最东头儿那个,名声相较好些,一天工钱六分银子。” “六分?”方父闻言抬头:“宋家、白家他们去找肖官差,签了一月的挑工契书,不是说每日五分银子么?” “哦?” 方临也惊讶了下,之前宋凯一伙显摆,也没提到底挣了多少钱,他还以为是六分银子呢! “这种事情一打听就知道,宋家他们也不至于说谎,那就是……” 方父、方母、田萱都不笨,自然意会方临没说完的话,那就是被那肖姓小吏吃回扣了! 不过细一想,这才合理!肖姓小吏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免费给你介绍活计,图什么?图帮助别人,自我满足,实现人生价值?简直扯淡!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好处的事,不会有人做,如果真有人做了,那背后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一家人想到这些,回忆起肖姓小吏昨日的表现,感觉更多事情豁然开朗,之前在路人面前维护小和村人,恐怕也是为了留下一个好印象,从而方便吃回扣。 ‘签了一月契书,一人一天抽一分,一人一月就是三钱银子,十人就是三两银子;如果码头那边对挑工需求格外迫切,说不定,还能从那边再拿一笔,两头通吃!那肖姓小吏拿钱办事是真的,这宰起人来,也的确够心黑的!’方临暗道。 …… 耿家。 耿石与媳妇闲谈间,两边一对,也得知了肖姓小吏吃回扣的事情,他吭哧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还以为那是個好官呐!” “好官、好官,哪有什么好官?这天下的乌鸦呀,一般黑!” 苏小青说着,又叮嘱这个心眼实诚的丈夫:“这事你可别出去乱说。” “知道!”耿石是心眼实诚,但又不是不知深浅的,这事说出去干嘛?得罪人么? 他还在琢磨着这事,思来想去,最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纵使不说,宋凯等人也迟早会知道这事,不过纵使知道,多半也是敢怒不敢言——这事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求的,那契书是他们自愿签的,闹出来又怎样?他们能如何? 再说,民不与官斗,虽然人家只是‘官’这个金字塔的最底层,只是一个小吏,但他们也只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怎么斗?只能息事宁人。 这倒不是胆小怕事,而是从现实考虑,肖姓小吏还管着如粮食发放种种事宜,真闹翻了,撕破了脸,人家逮住机会坑你一下狠的,说不得就要家破人亡。 …… “真黑!”付宏也在感叹着这事:“临子说得不错,多看看比较,是对的啊!” 他本来都打算,明日不跟着方临一起‘瞎折腾’了,现在想想,还是准备跟两天,再看看。 …… “也多亏临子,不然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呐!”游朝东也是唏嘘道。 “你个傻子,被人卖了,还在给人家说好话呢!” 游家媳妇却有不同意见:“我也听了你们今个干的事,去码头、作坊也就罢了,可去街铺的米店、当铺、书铺、酒楼、茶馆那些地方干什么?那些活计,你想端上,要么你得有关系,要么你得有本事,比如识字啥的。 当家的,不是我说,你有哪一条?所以,那般活计是咱们能肖想的?简直是白日做梦! 退一万步说,即使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真找到两三个那般的好活计,能轮得到伱?临子自己一个,他爹一个,然后是走得更近的耿家,最后才是付宏和你,可当家的你想想,天上掉馅饼,还能一下子掉下四五个么?” “是这么个道理啊!”游朝东听媳妇这么说,琢磨着,还真是这样,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道:“也是,明天就不和临子他们去瞎折腾了,我去码头看看,每日六分银子的工钱,我也知足了。” “这就对了。”游家媳妇支持丈夫:“人啊,还是得脚踏实地,认清自个儿,将钱给实实在在挣到手里,这才是硬道理。” …… 次日,方临、耿石、付宏三人碰头,发现游朝东没来,去游家找,得知游朝东不去了。 …… 第38章,后悔 “不是我说,游朝东真不仗义,说好一起,半道自己走了,这叫什么事吗?”付宏嘴上大骂,心里却开始打鼓。 ——人家游朝东都撤了,自己还要继续跟下去吗? “宏子,人都有自己想法。”耿石劝了付宏一句,又看向方临:“临子,你也别往心里去。” “嗯。” 方临微微点头,平静得仿佛早有预料,自然不会介怀。 他肯让游朝东跟着,带着对方,都是看在对方举手支持过方家一次的情分上——虽然那次表决,对方的支持没起到作用,但这个情他也认了。 如今,对方蹭到消息,没有踩到肖姓小吏吃回扣的坑,方临自认对得起游朝东了。而既然情分已还,游朝东做何选择又与他何关? 别说游朝东不去了,就是付宏跟着走了,他照样心如止水。 …… 今天,方临、耿石、付宏三人要做的事情,和昨天其实差不多,寻街铺打听是否缺人,工钱多少,掌柜是否好打交道,工钱是否按时发放、有无克扣等等。 不同的是,换了一个区域——相较于整个府城,昨天去打听的只是极小一片,更大范围对他们来说还是空白。 “临子,今天打探消息,让我来出面吧?”付宏主动提出。 游朝东不来跟着折腾,去做活挣钱了,让他也有些急了,迫不及待想做些什么,这就是一个尝试,另外,他还有些说不出口的想法,这出面与人打交道的角色最能表现自己,说不准就因此被哪家掌柜的看中了呢! “行。”方临看了对方一眼,应允道。 还别说,付宏这人还真有两下子,有方临昨日的示范,每去一个街铺,他也不怯场,一开始还按照昨日方临的模板搭话、套话,渐渐地,面对不同场景,开始变通有了自己风格,一副游刃有余的表现。 ——这也不足为奇,付宏能在小和村小偷小摸,日子还过得下去,没被排挤,自然是有自己的本事:油嘴滑舌,会说好听话。老爹、老娘都被哄得拿他没办法,村里不少老头、老太太也被哄得高兴,有时候被拿個一星半点也就不计较了。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这话从来不错。 半上午时,去到一个当铺,付宏熟练地装作客人打探消息,被揭破后仍旧嬉皮笑脸,死缠烂打,嘴皮子溜得很,硬是套出来了不少话,引起了当铺掌柜的注意:“小伙子,我这里还缺一个朝奉学徒,每月二两银子,你要不要来试一试?” 天上掉馅饼! 付宏惊喜非常,忙不迭想要答应,可被喊住了。 是方临、耿石两人,将他叫到一边,小声道:“我们刚在一边打听了,这铺子掌柜的名声不大好,经常拖欠、少给工钱。” 刚才付宏在忙,他们也没闲着,在另一边旁敲侧击也问出了不少东西。 ‘拖欠、少给工钱,又不是不给,这两天去看的街铺,有这种情况的还少么?再说,一月二两银子呢,这平均下来每天六分多银子,比码头当挑工还高一些,也轻松体面多了。’ 付宏腹诽着,不以为意。 甚至还有些阴暗些的想法,方临、耿石都没找到活计,说不定是在嫉妒他呐!更深处也有些心虚,今天他抢了方临主导打探的差事,不然,大概率被看中不会是他,而是方临。 “我还是打算在这儿试一试,接下来,就不跟你们继续跑了。”付宏如此道。 他也不怕得罪方临、耿石,只要回去一答应,立刻就能拿到这个轻松、来钱多的差事,反观方临、耿石活计还没着落,高下之分立判,想来以后也没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了。 “你……”耿石还想说什么。 “走吧!”方临却是拉了下他,径直转身。 “唉,宏子不听劝,说不得以后会吃亏。还有,宏子接了这差事也没啥,可立马就留下了,连跟着跑完今上午的场面功夫都不做,事儿不是这么干的,难怪……” 耿石没说下去,这是意识到背后说人坏话,不好。 不过,方临知道耿石的意思,在村中时,就有传付宏‘小偷小摸’、‘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是想说付宏人不大行。 “罢了。”方临只是如此道。 该走的会走,该来的会来,由着他们,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可以说,若非看在那一次表决支持的情分,之前的一句提醒都不会有。 当然,这一句提醒已经是仁至义尽,将来付宏如何,与他无关,他也不会再多分出一份心力关注。 …… 忙碌一天,傍晚回去,又得到大量街铺信息。 方临的目的,是从这些搜集的信息中,对比筛选,锁定适合自己的岗位,主动自我推销。 耿石有所不同,方临的法子要看个人,耿石学不了、学不会,也只能如游家媳妇所说的那样‘碰运气’,就如当铺掌柜看到付宏机灵、嘴皮子溜,给个机会一般。既然是碰运气,自然是小概率事件,只能通过广撒网提高这个可能。 不过,在外人看来,方临、耿石这俩人都一样,今天都是一无所获。 棚户口的简陋酒馆。 “临子,又没找到伙计?何必呢?白白跑一天!” “别劝,人家心气高者呢,瞄上的可是街铺的活计!” “街铺的活计?这也是能肖想的吗?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不是?临子,不是我说,你们没那个命,认了吧,跟我们一起老老实实去码头当挑工。” 宋凯、白宝一伙儿依旧在这儿吃饭、喝酒,见到方临、耿石两人,一唱一和,又在嘲讽。 这其实不只是有过节的问题,也是因为,去码头干了一天重活的苦累、疲惫、坏心情,总要找个由头排遣,发泄出来。 方临自懒得和他们分辩。 耿石却没忍住:“谁说白白跑一天的?我们中午回来,还给家里娘们找了缝补衣服的活计,每件两个铜钱,一天能拿到纹银三分。听说你们媳妇在洗衣服,费力吧唧,一天也就两分纹银,我们娘们那个不比你们钱多,也清省多了?” 是的,中午俩人回来吃饭,将找到一个缝衣铺的活计给说了,方母、耿家媳妇苏小青、桂花嫂,下午都已经在干这个缝补的活儿了。 宋凯一伙儿闻言,顿时哑然,不好反驳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心里不平衡,他们大男人在码头当挑工累死累活,一天也就五分银子,可那些娘们缝缝补补就能轻松拿三分银子,凭什么? 可巧,这时付宏也回来了,挺着胸、昂着头、脚步迈得跟戏台上的官老爷似的,那扬眉吐气的样子,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好事:“哟,你们怎么知道我找了个一月二两纹银、当铺朝奉学徒的差事?宋凯、白宝、郑于,你们以后要典当东西,可以去找我啊!” 他这倒不是帮方临、耿石说话,而是因为和宋凯一伙有过节,和郑于那小子抢过鸟蛋,被宋凯一伙儿表决让出去了,今天找到机会自然要狠狠打击,同时,也是炫耀自己这么一份轻松体面的活计! “朝奉学徒?” 宋凯一伙的表情僵在了脸上,满是震惊,不敢相信,谁能想到,天鹅肉真让癞蛤蟆吃到了,还是这个在村里有着小偷小摸名声、最让他们看不起的付宏! 游朝东也在一边等着打包油泼面——第一天做工挣钱了,可不得吃顿好的改善改善伙食? 这时听到付宏的话,也是难以置信扭头,刚刚耿石说他们给家里娘们找了活计,他都没太多想法,可此时是真惊住了。 游朝东不由自主会想,若是今天没去码头做活,而是继续跟着方临等人,这找到街铺体面又轻松活计的,会不会是自己? 后悔情绪在心中升腾。 可他想到今天到手的六分银钱,又很快将这种悔意压下:‘付宏怕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没看方临、耿石俩人都没找到吗?所以,我的选择没错,没错的!’ …… 第39章,轩墨 不得不说,付宏装得一手好逼,沉重打击了宋凯一伙儿的嚣张气焰,不过,方临对此却不甚关心,与耿石分别,径自回家去了。 到家,田萱在做饭。 方母仍在做着缝补衣服的活儿,见方临回来,甚至都没像往常那样热情站起来迎接,拉着手左瞧右看,好像生怕伤着一点似的,今天只坐着说了一句:“我儿回来啦!” “嗯。” 方临还以为方母会问找没找到活儿,不想根本没问,仿佛这一点都不重要似的。 “娘,这天都晚了,乌漆嘛黑的,你怎么还在做?明天再弄也不迟。” “哎,缝补一件,可就有一件的钱哩!” 方母眉飞色舞:“临子,你猜我今天挣了多少?” 不等方临回答,她自己就忍不住说了出来:“足足三十二个铜钱!再加上小萱的三十铜钱、你爹去码头挣得六分银子,咱家今天都挣了一钱多银子!” 旁边,方父听到方母说起自己,默默挺直了胸膛,等方临看过来,问累不累,他当即摆摆手:“没事,比种庄稼抢收时好多了。” 这话半真半假,‘在码头做挑工’比‘庄稼抢收’轻松些是真的,但不累就是假的了,只是,纵然这种累也给了他一种踏实感,那是被这个家需要的感觉,仿佛因此让他找到了这个家中属于自己的位置。 另一边,方母被方临拿走衣服、针线,悻悻停手,才想起来问:“临子,你今天活计找的咋样?” “还在找。” “嗯,没事,慢慢来,就算找不到,我们养你。”方母说着挥了下手,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 “临弟!”这时。田萱轻声呼唤了下。 方临看去,见到田萱背着方父、方母,给他切了一片薄薄的猪肉,送到他嘴边。 ——虽然府城有不少榨油作坊,植物油已经相对很便宜了,但方母还是不舍得买,用的是在小和村时的老办法,买了一块带猪皮的肥肉,炒菜时就用它在锅底抹两下,最下面很薄一层就会被烫熟,就是田萱切给他这一片了。 ‘萱姐这是在安慰我呢,可我纵使一时没找到活计,也根本不会有什么沮丧情绪啊!’ 方临心中好笑,却还是接受了这份善意,张嘴吃了那片猪肉,舌头不经意间触碰到田萱指尖,被她嗔怪地嗔怪一眼,霞飞双颊,飞快扭过头去了。 滋啦啦! 就在这般随意的闲聊中,野菜倒入锅中翻炒,烟火气升腾,弥漫开来,驱散了各人一天的疲惫,让一家人内心充满安宁。 …… 再一日,方临、耿石继续去找活儿,下午时候遇到一个米店招人,人家抛来了橄榄枝,说是肯收耿石当个短工。 原来,扬子江泛滥,多地受灾,府城百姓本来还没什么感触,可这两天连续看见来府城的难民,就生出了危机感,纷纷开始屯粮。可这背后,乃是豪商大贾在作妖,府城根本不缺粮,于是各個商铺敞开了供应,一时间生意大好,好到不少粮铺都人手不足、忙不过来。 “行的!行的!” 耿石听到这粮铺肯要他,一时双手都不知道哪里安放,憨憨挠了下头,显然是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反应过来,又是道:“我们一起的,临子你们也收下吧!” 那管事看了方临一眼:“他太瘦,不行。” ‘合着我还被嫌弃了?’方临本来还想婉拒,推荐方父的,可现在自己都被嫌弃了,一问果然年龄大的也不要,方父同样不行。 耿石犹豫了,这的确是一个好机会;但只有自己,若是抛下方临,那岂不是和付宏一样了?事儿不是这么干的。 方临自然看出耿石心结,将他拉到一边:“耿哥,这虽然是短工,但每日也有六分五厘银子,还是日结,也比码头轻松,人家管事的更说了,表现好可以成为正式伙计,我觉得挺好,你可以考虑一下。” “我也觉得好,可是你……” “不用考虑我,我有自己的法子。” 方临顿了一下,又道:“付宏那个,的确是当铺本身有些问题,我不太建议;这个粮铺就确实不错,你该去就去,这般的机会可不常有。” “那行,今下午我再陪你继续找,晚上请吃饭,明天再过来。”耿石也不再矫情扭捏。 “不用,下午你就去做工吧,吃饭也不必急,等我也找到了活计,再一起吃个饭庆祝。” 方临摆了摆手,扭头走了。 他倒不是安慰耿石,而是真的信息搜集差不多了,心中已筛选出了三个目标,一个茶馆、一个酒楼、一个书肆,都是在招人、工钱相当不错,并且信誉较好,从不克扣拖欠工钱的铺子。 ‘对我来说,最好的自然是那个轩墨斋的书肆,方便学习识字,第一选择就是它了。’方临下定决心。 当然,他看上了人家,人家可还没看上他,还需要通过证明自己,获得认可,才可能进去当个伙计。 …… 轩墨斋。 这书肆掌柜的是个小老头,四五十岁,姓刘,叫刘振堂,看到方临来了顿时胡子一撇:“你咋又来了?我这里的差事伱干不了,你们逃难来的,干十天半月的就跑了。” 这种招伙计的,你来应聘,人家自然会询问户籍这些。 “刘掌柜,我家已经在府城附籍,算是落脚了。”方临笑脸以对。 “那也不行。”刘掌柜脑袋直摇,他可是听说,来府城这些难民多有小偷小摸的,因此打定了主意,不会让方临进入自家铺子。 “刘掌柜,再考虑下呗?我力气不小,方便搬书;记性特别好,能够准确给书归位;我能说会道,能引导客人多买书;还有,我算数也不错,便于记账……我觉得我特别适合咱书肆,您就考虑一下呗!” 这时代讲究一个谦虚、含蓄,方临这一番自卖自夸,算得上特立独行,尤其是特那一句‘咱书肆’,直接给刘掌柜整乐了。 …… 第40章,拒绝 不过乐归乐,可刘掌柜对方临的话并不信,甚至连一个考察的机会都不给,摆手道:“不成、不成,小伙子,你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方临自然不会离开,也没再说什么,看到一个伙计在搬书上架,费力吧唧,过去帮忙,呼地一下就轻松抱起来。 这伙计名叫柴一苇,是个木讷老实人,连忙对方临道谢。 “哟,力气不小?可想在我这儿干活,要的可不只是力气。” 刘掌柜似乎对方临来了些兴趣,故意问道:“你可识字?” “不识字,不过我记性好,识字快得很。” ‘我就知道。’ 刘掌柜心中道了句,脸上故作遗憾,摇头否决:“不识字可不成,你不适合我书铺,走吧走吧!” 显然,这又是一个借口,他只是铁了心不想要逃难来的方临。 方临轻易怎么会走,两世为人,不知道吃过多少冷脸,自不会半途而废。 接下来,他继续帮忙,把自己成当成这书铺的一员,见哪有活儿就去帮忙。 “哎,你这小伙子真是犟,怎么就是不听劝呐?算了,你喜欢干就干,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给你一文工钱。” 见三番两次劝说不听,刘掌柜也有些恼了,气呼呼去端茶杯想要喝茶,可里面茶没了,正想添水。 谁知道那小子忒有颜色,主动凑上来满上,让他端着茶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简直没脾气。 啪! 刘掌柜呷了一大口,放下茶盏,也不说了,就坐在那儿,盯着方临,任由他表现。 他到要看看,这个年轻小伙子,能和他耗多久。 谁知道,这一耗就是一下午。 期间,在看到另一個活计卖书过程后,在中间一段客人较多时,方临还帮着引导客人卖出了几本书,后来甚至有个客人直接找方临,还误以为他也是店里的伙计呢! 这书肆里,除了之前提到的柴一苇,负责打扫,搬运、分类图书,还有另外两个伙计,一个名叫黄荻,嘴皮子利索,负责招待客人;另一个叫作成世亮,负责结账。 当然,若是客人稍多一些、或者进书时,就有些忙不过来,刘掌柜也要参与进来帮忙,因此才需要再招一个活计。 对于方临的执着,三个伙计的态度么,一开始帮过的柴一苇,希望方临能成,黄荻、成世亮两个则是抱着看热闹、看乐子的心态,对方临的帮忙也不拒绝,乐得轻松。 就这么耗了一下午,刘掌柜对方临也是有些服气了,这小子说不走,骂不恼,始终保持着笑脸,还颇有眼色,让你有气都发不出去。 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子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不过,依旧没改变主意。 傍晚。 刘掌柜又是道:“小伙子,我们书肆快关门了,你走吧!顺便说一句,做这些没用的,像你这么脸皮厚的我见多……嗯,没少见。总之,你就是再怎么表现,死皮赖脸,我也不可能让你来我铺子干活!” 方临听到这话也不恼,保持笑脸打过招呼,告辞走了。 “我看这人有些意思,掌柜的,您真不考虑一下?”黄荻嬉皮笑脸凑过来,打趣道。 “有意思,有什么意思?” 刘掌柜哼了一声,撇嘴道:“这小子是个聪明人,可这世上啊,越是聪明人越会权衡利弊、得失,不会白白耗费心力的,你就瞧着吧,那小子赶明儿一准不来了。” …… 次日一大早,刘掌柜就被打脸了,打开门,正对上笑脸相迎的方临。 当时他脸就黑了:“伱咋又来了?还这么早,我书铺还没开门呐!”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掌柜的去哪?” “溜达一圈。”刘掌柜下意识回答,然后脚步一顿,扭头看向方临:“不是,你不是我铺子的伙计,不用叫我掌柜的。” “好的,掌柜的,咱们一起?我听说早上散步好啊,能有一天好心情。” “嘿,你这小子……离我远点,我才有好心情。” “得嘞!” 方临还真离远了一些,当然也没有离太远,与刘掌柜保持着同一条路线,左瞧右看,观察周围。 这时还早,太阳还没出来,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薄雾,府城本就在水边,水汽充足,道路两旁还栽种着树木,因此清晨的空气极为清新。 路边,能看到挑着卖菜的农人,买菜讲价的百姓,还有许多早餐铺子,有稀饭、咸菜简陋些的;也有油条、烧饼、豆浆较奢侈的。 来来往往的人穿梭,有狗伸长了舌头、垂着涎液过去,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鲜活的一天,从此刻开始。 等散步回去,刘掌柜夫妻俩与柴一苇、黄荻、成世亮三个活计吃过饭,书肆开门,与昨天一般,方临就留下帮忙。 刘掌柜拿他没办法,只当作没看到。 中午,一个客人买了两本书、一些纸结账,成世亮报出一个数字。 “错了,是六两五钱八分七厘银子。”方临突然道。 成世亮再次一算,还真是,给客人算错了——他羞惭的同时,又有些着恼,自己结账收银也有几年了,没想到被一个逃难的指出错误打脸,脸上不太好看。 等这客人走了。 刘掌柜惊奇:“你还真会算数?” “我说过的,算数不错嘛,掌柜的要不考考?” “行。” 刘掌柜想到方临昨日的‘自卖自夸’,现在看来可能都是认真的,果真考了几次,方临皆是答对,让他颇为惊奇,不过,想了一下后,还是拒绝方临。 若方临不是逃难来的,这一下他恐怕都收下了,可奈何对逃难来的实在有偏见。 对刘掌柜来说,相比胜任这个位置,他更看重人品,更想招一个知根知底、品行有保证的。 午时,刘掌柜他们吃饭,方临自觉走了。 …… 回家。 方母一个人做饭,方临还在惊奇,不过看到一边缝补的田萱就明白了。 ‘不得不说,还得是娘你啊!’ 方临一看就明白,不是方母不想抓紧时间缝补挣钱了,而是田萱心灵手巧,缝补的活比她还快一些,让田萱缝补、自己做饭才性价比最高。 “这府城的猪肉真不经用,下次,还是买油吧!”炒菜时,方母左瞧右瞅,看着好像薄了些的猪肉,嘴里嘀咕道。 不远处的田萱闻言,耳尖微红,心虚地垂下眼睑,正好对上方临目光,像是一起做了什么坏事般,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笑意。 菜炒好,方父还没没回来。 “临子,你去喊你爹回来吃饭。”方母说着,又顿了一下:“算了,回来一趟再去就晚了,你们就在那边找个饭馆吃吧!” “哎!” …… 第41章,救人 码头。 正午的阳光下,河水粼粼泛着光,不时有船只停靠,传来吆喝喊挑工的声音,便立刻有管事阻组织挑工过去卸货。 如今,天气已有些转凉,这些挑工却仍光着膀子,挑着货物,挥汗如雨。 “爹!” 方临去了码头东头儿,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方叔有。 此时的方父,如码头上的无数挑工一样,脱了上衣,扛着大包,灰头土脸,流下的汗水冲刷灰尘,在脸上形成一条条蜿蜒的痕迹,只有当汗水将眼睛模糊了,才停下来,用手背一抹,继续走。 嘈杂的环境中,方临又喊了两声,才让父听到。 方父停下脚步,放下扛着的大包,看见了方临,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如每一个父亲一样,都不希望被儿子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不过,很快这种情绪就被压下,他大声问道:“临子,你咋来了?家里出啥事了?” “没事,爹,我来喊你吃饭,娘说若是太晚,就让咱们在这边吃。” “上午活儿多。”方叔有解释了句:“等我这包扛过去,咱们就去吃饭。” 方临上前,在稍后面帮扶着,方父拿到地方后,然后,两人去往码头边的一个饭馆。 这里卖面,只有一种辣肉面,就是在面条之上,泼上猪大肠、猪杂碎混着滚烫辣油的热臊子,往上一泼滋啦啦作响,十钱一碗。 ——花生推广开后,植物油价格就被打掉一截,更何况府城有工厂雏形的榨油作坊,植物油还是相对便宜的,臊子中加的也不是什么好肉,这一碗十钱店家倒也亏不了。 码头的挑工不想麻烦回去的,多有过来吃,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极奢侈美味的了,一碗辣肉面下肚,消解一上午的疲惫,弥补亏空的体力,也好让身体能继续承受下午繁重的劳动。 父与子坐下,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沉默对坐。 “爹,注意身体。”终于还是方临先开口。 “我晓得。” 方父点了下头,问:“找到活计了没?” “还没。” “莫急,慢慢来,家里有我。” “嗯。”方临答应。 话题到此结束,又是沉默。 “客官,面来嘞,您二位慢用。”好在这时小二上了饭,打破了这份尴尬。 方叔有抄起筷子,将碗里上层的肉,夹到方临碗里。 “爹,我够的。”方临对这一筷子没拒绝,不过,却也不肯再要了。 他知道,方父不善于言辞,这是他独特的表达关心的方式,对方从来都是这样,这种爱区别于方母,沉默却又厚重如山。 是,父可能爱面子,可能没什么大本事,纵有千般不是,但从没有怨言供养这个家,只此一点,在这个家中便是顶天立地,而他,也是最没资格嫌弃的。 方临看着方父呼呼噜噜大口吃着,纵然这时歇息下来,额头仍有汗珠乎乎冒出,落在碗里,也被一口吞下。 他心中微酸,暗道:‘这码头苦累,长久下去,身体亏空折寿,我也该尽快找到活计,帮爹分担些才是。以半月为期,若轩墨斋还没进展,就更换其他目标吧!’ …… 时间匆匆,三日、五日、十日,就这么飞快过去。 这些日子,方临一大早就到轩墨斋,跟在刘掌柜后面溜达一圈,然后白天就在铺子中帮忙。 而刘掌柜的态度么?犹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始终不松口,开始还劝说让方临不要来了,后来见他不听,索性也不说了,就等方临自己离开。 没到自己预设的期限,方临自然不会放弃,耐心等待着机会。 这日清晨。 刘掌柜如往常一般溜达,心情不错,嘴中还哼着小曲。 路过一处偏僻处,突然,从角落冲出一条疯狗,伸出长长的舌头,夹着尾巴跑来。 “哎哟!”刘掌柜吓了一跳,本能就往旁边躲。 可疯狗见人怕了,越发凶了,往前扑来,眼看就要咬中。 噗! 这时,一根棍子从侧旁扎来,插在这疯狗脖颈,让它抽搐流着血,渐渐断了气。 呼!呼! 刘掌柜逃过一劫,大口喘着气,对神兵天降救下他的人满心感激,此刻简直比亲儿子还亲,连声道谢:“谢谢!可谢谢……嗯,怎么是你?” 正是方临。 ——实际上,第一天跟着刘掌柜散步,他就细心注意到了这条不太正常的狗,后来专门在附近打听过,才知道这是一条疯狗。 他观察过,刘掌柜早上的散步时间,与这条疯狗平时出没的时间差不多,只要这条疯狗没被人打死,只要刘掌柜不改掉早上散步的习惯,随着时间推移,遭遇这疯狗的几乎是一个肯定事件。 换句话说,在这一切前提下,只要足够耐心,迟早能逮到救人的机会。 方临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但话自然不能这么说:“掌柜的忘了,我一直不都跟在后面么?看到有难,这不就来帮忙了。” “对,看我这记性。”刘掌柜一拍脑门,此时也冷静下来,方才上头的情绪渐渐消退:“那啥,方临是吧?我这吓了老一跳,得缓缓,你中午来铺子找我。” “好。” 方临没多问,也没再去轩墨斋,神色平静离开。 …… 刘掌柜目视方临背影消失,并没回去,扭头就溜达着,去附近打听这条疯狗怎么回事。 “你说那条野狗?狗这种畜生,经常伸舌头,被野蜂蜇了,就疯了呗!什么时候的事?这可不好说,不过我记得,少说也有一俩月了吧!” ‘一俩月么?’ 刘掌柜眼睛眯了眯,那时候乡下逃难的人还没来,这就不可能是人为设置了。 “咋?你家有人被那条疯狗咬了,那可不得了。” 这被问的老婆子极为健谈,说着:“前些日子,管家媳妇大腿就被那疯狗咬了一口,回去就发了病,发热,头疼,不想吃东西。慢慢地、越来越厉害,怕水、怕风,一看到水就全身抽筋,嘴上老是淌着带泡泡的口水,床上、被子上都是……再后来,去济仁堂看了一個老大夫,吃了草药,才变得安静了……” “这是好了?”刘掌柜听着,也来了兴趣。 老婆子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对打断自己说话不满,幽幽道:“没过两天,就死了。” “咳咳咳!” 刘掌柜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这一刻,对方临的感激之情再度变得浓郁。 告别了这老婆子,又多方打听、确认,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 …… 中午,方临来到轩墨斋,被告知自己可以来做活了,每月三两银子,管吃管住,一旬换班休息一天。 “你也可以回去睡,不过和他们仨一样,在这里给你留一个铺盖的位置,有时候忙得晚了,也可以留在这边。” 刘掌柜说着,推过去些银子:“诺,知道你手头紧,先给你预支一月的工钱。” “掌柜的,不是说一月三两银子么?这都有四两了。”方临掂了下,没接。 “你小子这不是磕碜我么?” 刘掌柜瞥了他一眼:“我黑了心,能让你这几天给我白帮忙?” “那哪能?谁黑了心的,掌柜的也不能啊,我可是打听过,周遭方圆的街铺,就属您信誉一顶一的好。”方临笑着说好听话。 他知道,这店里活计、还有这预支的一月工钱,某种意义上讲,就是救了对方的报酬了。 “去去去,再给伱放半天假,明天上工。” 刘掌柜赶走方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骂道:“这小子,猴精猴精的,这是瞅准了我这个实诚人啊!” …… 第42章,打脸 离开轩墨斋。 方临抬头,今日风和日丽,阳光灿烂,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正如他此刻澄澈的心情,回忆起过去一旬的坚持,直到今早救下刘掌柜,神色依旧平静,心中却是微微振奋。 ‘天上不会掉馅饼,机遇也的确可遇不可求。但,仔细观察,做足准备,坚持不懈,却能将这个概率十倍、百倍放大!’他心中暗道。 并没有回去,接下来,开始在府城考察找房。 小和村人落脚的棚户区,只这一月免费,再继续住就要交钱了,虽然便宜,但方临也不打算让自家再在这里住。 毕竟,还有大半月,村人多数就要走了,没了相互支应的,这边环境又乱糟糟,也就不那么安全了。 也没去找什么牙人,方临就如找活计一般自己打听,打听哪里有房租赁,找上门去,看位置如何、价格高低、周遭治安好坏、邻居和睦与否…… 这自然不是一半天能完成的事情,今天也只是搜集信息。 傍晚,方临回到棚户区这边,可巧碰上了耿家夫妻俩,说了找到活计的好消息,耿石就拉着请那一顿早就说好的饭。 本来让苏小青也去,可她拒绝了:“你们男人吃饭,我瞎掺和什么?我先回去了,临子你俩安心吃,家里也不用担心,我给你娘带信儿,说晚上不用做你的饭。” 耿石媳妇先走了,剩下俩人闲聊,方临说起打算租房的事儿。 “我也被管事的看中,成了个正式伙计,和小青商量着,在府城留着看看,先不回去了。所以我家也要租房,临子,赶明儿早些下工咱们一起找,到时咱们住得近些,也能有个照应。” 耿石说着,又聊起了村人的去留:“付宏有了当铺的活计,肯定留下,宋凯、白宝、郑于他们当初闹得走小道,遭了劫匪,现在不敢回去,听说也留下;小乔村正他们这两天在码头做工,是确定回去的;游家还不知道……” 说着话,到了棚户口,就在这小酒馆吃饭。 如往常一样,宋凯、白宝、郑于一伙儿在这儿,今个可巧,付宏、游朝东俩人也在,不过后两者一人一桌。 方临、耿石另找了一桌,坐下。 宋凯一伙儿在码头当挑工,一天下来累得浑身酸软,身上没一点力气,相对地,心中却是戾气滋生,看到方临、耿石到来,自然不肯放过,拿他们开起了玩笑。 “哟,临子、石头,你们也来吃饭?今个儿怎么这么大方,可是找到了活计?” “就是,看你俩最近早出晚归的,是在城中找到了什么好营生么?一天能拿多少钱呐?说出来也给我们开开眼呗!” 宋凯、白宝嘴上这么说,心中却不认为方临、耿石真能找到什么好活计——付宏那厮,已经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可这种事还能天天发生不成? “你怎么知道我找了粮铺的活计?之前是短工,可巧今儿個刚转正。” 耿石憋着这消息没说,就等着方临一起,此时扬眉吐气,直接啪啪打脸:“钱么?也不多,一天也就六分五厘银子。” 宋凯、白宝本是调侃奚落,没想到人家耿石真找到了,顿时脸上表情好似吃了屎般。 他们也不认为耿石是骗人,这种事情骗不过去,被揭破丢人的只会是自己,再说村人都知道耿家节俭,今个儿能来下馆子庆祝也是侧面确认。 这时,耿石又道:“嗨,我算什么,临子的活计才好呐!” 方临看了耿石一眼,没想到向来老实的耿石也有一些腹黑,可能是受他媳妇熏陶? 很显然,刚才耿石说自己只是铺垫,现在将话茬递给他,才是抛砖引玉,这是想给他出气? 方临不在乎,但此时,却也不会拒绝对方好意。 更何况,宋凯一伙儿三番两次跳脸,的确挺烦人,希望这次能一巴掌拍老实,于是道:“我找了个书肆活计,一月三两银子。” “怎么会?你不是白白帮忙么?我打听过,人家都在看笑话,背后说你是傻子!”宋凯脱口而出。 他前几天路过,看到方临在轩墨斋,还以为方临找到了这里的活计,赶忙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白白做工,当时就哂然:‘若是这样不要脸皮,就能找到好活计,那谁都能行了。’ ——这也是之前故意问的原因,就等找机会捅出来,好好嘲讽方临一番,没想到真被录用了。 方临看了宋凯一眼,自然明白对方的心思,又捅一刀:“运气好,今早掌柜溜达遇到条疯狗,被我救了。” ‘艹!这也行?’ 此刻,宋凯一伙儿心中都是蹦出这般念头,震惊、无语过后,就是极度的羡慕,三两啊,那可是三两银子啊,平均下来,是他们每天工钱的两倍,还轻松不知道多少。 他们脸皮抽搐,神色各异,却都是一样的难看。 “小二,再来两碗老黄酒!”没打击到方临、耿石,却反被在心口乱捅,宋凯内心戾气已不可压制,急需宣泄! “也给我来一碗烧刀子。”白宝跟着道。 郑于稍冷静些,看了眼两人,也跟着要了一碗酒。 “临子,恭喜!”这边,付宏端着饭碗坐过来,笑着道。 此一时,彼一时,之前疏远方临、耿石,是因为觉得以后求不到两人身上,现在么,既然都是一个身份的人了,自然要多多亲近。 方临脸色平静,就当普通村人处;耿石觉得付宏脸皮厚,心里有些看不上,却也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只是态度冷淡些。 曾经的寻找活计四人组,现场还有一个游朝东,看着坐在一桌的方临、耿石、付宏三人,见证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找到街铺的体面活计,后悔的情绪啃噬着内心。 他不由会想,当初若是自己没离开,是不是也会找到一个好活计?对此,他自己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没理由方临行,耿石行,付宏行,就他不行! 游朝东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也没往上凑,转身走了。 等方临三人吃完了饭,结账准备离开,这时,宋凯一伙儿喝得已然有些微醺,借着酒劲儿,骂骂咧咧吐露着心里话。 “这狗日的世道,好活计像那大白菜一样,都让猪给拱了!” “就是,我……我哪比不上他们?就是一个个走了狗屎运。” “对,赶明咱们一起找。” …… 方临脚步一顿,瞥了他们一眼,神色依旧平静,心中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情绪,只有思索。 ‘如宋凯、白宝这样的人,既没有背景资源,又耐不下心做准备,搜集信息,甚至连脸都拉不下来,只每天做梦,希望馅饼掉到头上,没有就是怨天尤人。这样的人,活该堕入底层的泥潭,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但现实却是,正是这样的人,占据了社会的最大多数。 “你……”耿石还想说些什么。 “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可计较的?” 方临却是拉住他,转身离去,再没多看一眼。 …… 第43章,后续 回家。 一家人已吃过饭,方母、田萱也没再干缝补的活,凑上来。 “临弟,你真找了书肆的活计?”田萱看着心中急切、却又怕匆忙问了、会让方临觉得活计比自己更重要的方母,捂着嘴笑了下,帮着问道。 “嗯,真的。” 方临也笑了,点头确认,并说出了更详细的待遇:“每月三两,包吃包住,一旬可以休息一天。” “三两?那可真不少了!” 方母高兴地拍了下手,她自己挣钱高兴,儿子挣钱更高兴:“更难得的是,这活计也轻松得多,我儿真有本事。” “不错。”方父向来寡言少语,今天也少有的夸赞了句。 相比工作本身,家人的反馈更让方临感到喜悦,他顺势劝道:“爹,码头的活儿可不轻,您注意身体,觉得累了就歇两天,莫要逞强。” “行。”这话方叔有听进去了,并非敷衍。 来府城路上的经历,让他观念改变了不少,另外,谁又是天生犯贱,喜欢劳累呢?之前不过是儿子没找到活计,他必须撑起这个家,让方临不要有压力,但现在儿子找到活计,他就没必要压榨自己了。 为儿子高兴的同时,此时,方父心中也有些失落,不过理智告诉他,不必和自家儿子争一个胜负、高低,也就释然了。 “今晚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来,早点去,给人家掌柜的一个好印象,好好干。” 方母拿过来干净的衣服,又絮絮叨叨道:“去了和别的伙计也打好关系,要是人家约着出去吃饭,那就去,交朋友别怕花钱,虽然咱们从乡下来,但也不能在这儿省,让人小瞧了你……不过也留着些心,外面有的人可坏,莫要跟着学坏了……” 不管这些有用没用,方临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给方母反馈。 ——曾经,他也有过不耐烦,也曾过有过想法‘那些重复的唠叨你要说多少遍才好’,但两世为人,此时,听着这些絮絮叨叨,心中只有一片温宁。 …… 游家。 回来后,游朝东就阴沉着脸,坐在那不吭声,媳妇和他说话也不理。 再三追问之下,他才说出今个方临、耿石也找到了街铺的活计。 ‘原来是这样。’ 游家媳妇知道,自家丈夫心里这是心里不平衡了,为此甚至怨上了之前劝说的她,心中一盘算,顿时指着丈夫鼻子骂道:“游朝东,你可真是长行市了,在外面没本事,回家对自己媳妇撒气,算什么男人?我就问你,从跟你以来,家里的事情何曾让你操心过半分?我还怕你亏空身体,让你独自在外下馆子吃,我和孩子在家喝粗米汤……” 她说到后面,声音有些哽咽,捂着脸扭到一边。 本来,游朝东听媳妇直呼自己大名,怒火也上来了,可听到后面,越听越心虚,尤其是媳妇声音开始哽咽,那股火气瞬间熄灭,只剩下满心羞愧。 游家媳妇哭了会儿,见丈夫态度软化,这才扭过来,轻言细气道:“当家的,咱不能光看别人,还要看自己,我就说,真给你一个街铺的好活计,你能端得住么?况且,咱家是要回小和村的呀,真有那么一個好差事,你还能留下?家里的地怎么办?” 游朝东听着,沉默了下,才道:“是这个道理,我想差了。” 见丈夫认错,游家媳妇语气一转,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这事我也有错,是我看走眼了,方家临子是个有真本事的。若只有付宏一人,还能说瞎猫碰到死耗子,可耿石一个,他自己一个,尤其是临子的活计还在书肆,这就不是运气了,而是实实在在的本事。” “这样,等咱村走之前,伱去方家道个歉,和临子打好关系……” 为什么要等到半月之后的走之前?她也有考虑,此时方临刚找到好活计,意气正盛,即使带着礼物去,也可能讨不了好脸色,可等走之前就不同了。离别的气氛下,平时些许矛盾也不算什么了,空手去道个歉,再说给老方家的人捎些话,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游家媳妇自顾说着,见游朝东低着头没答应,哪还不知道自家丈夫什么德行?这是好面子不想去,顿时提高了音调:“当家的,我给你说话呢?你到底去不去?你不为咱们,也得为孩子想一想,多铺条路总没错。” 游朝东听了,知道媳妇说得对,一咬牙,重重点头:“好,到时我去!” …… 宋家。 ‘轩墨斋的掌柜被野狗咬,正好被方临救了,真是运气好,我怎么就没这种狗屎运呢?不对,或许我可以……’ 宋凯喝了酒躺着,脑袋有些晕晕乎乎,此时琢磨着,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坐起来,心中有了个主意。 不过,这法子他不打算对白宝、郑于说,打算吃独食。 …… 白家。 白宝也在想着方临的事,他其实也知道,宋凯不是什么好货色,郑于稍强些,至于自己……嗯,总之对自己有着清醒认知。 他也想过,去向方临道歉,弃暗投明,或许也能找到一个好活计,到时,凭自己的能力,一定会被掌柜的认可提拔,说不得之后也能做个掌柜,再然后……闯出一番事业,出人头地。到时,出门前呼后拥,去哪儿都有人奉承巴结。 如此意淫着,白宝热血沸腾,可等热血稍稍冷却,想到第一步要去找方临道歉,顿时一切盘算全部打消。 ——是的,他只会空想,根本拉不下脸,连第一步都走不出。 ‘这也不怪我,我就是个普通人啊!当个普通人,其实……也挺好。’抱着这样的想法,白宝睡去了。 …… 郑家。 郑于同样睡不着,想到走之前老爹的交代,‘宋、郑俩家是亲戚,可以和宋凯多亲近些’,但一路过来,宋凯都干了些什么?和游朝东打架,拉着他、白宝组建小团体,鼓动村人走小道,遭遇劫匪自己逃跑,拉着自己去找肖官差踩坑,三番两次奚落方临等人,今夜发酒疯…… 这样的亲戚,真的值得亲近么?他扪心自问。 ‘鱼找鱼,虾找虾,再和宋凯混下去,或许,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郑于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紧接着,胸中生出一种冲动,立刻去找方临求教的冲动。 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凭什么?人家方临凭什么指点他? “算了,和宋家毕竟是亲戚,再看看,再看看。”郑于这么对自己这么道。 …… 方临并不知道,自己今晚表现对宋凯一伙儿的影响,让他们思绪翻涌、翻来覆去,却也不想关心,此时已然安心睡去。 …… 第44章,道歉 次日,清早,阳光照进轩墨斋,斑驳琐碎,书墨香气氤氲。 刘掌柜给方临介绍:“老头子我刘振堂,你小子想必也打听过,就不多介绍了,店里三个伙计你也打过交道,今天介绍一次算是正式认识。” “这个是成世亮,上过学堂,识字,会算术,咱们书肆收银结账的账房。” “成兄,上次店里人多事忙,那个小失误我鲁莽说出,你别往心里去。”方临看向高高大大、身材微胖、衣服也不错的这人,如此道。 “哪里?”成世亮摆了下手,本来他这人有些好面,还记着那天的事儿,在心里是根刺,可此时方临主动说开,反而让他芥蒂尽去,也不计较了。 “黄荻,嘴皮子利索,负责引着客人买东西。” “黄兄,以后多多照顾。”方临看向这个不高不矮、皮肤微黄的的青年。 “相互照应!相互照应!一早我就知道方临你是个有本事的,肯定能进来,现在这不?恭喜恭喜!”黄荻话说得很好听。 “柴一苇,我远房侄儿,在店里搬书、打扫,人老实,就是嘴有些笨,你小子可别欺负他。” “哥!”柴一苇先开口打了招呼。 方临看去,对方人有些矮瘦,皮肤也稍有些黑,回以笑容。 ‘这三人中,成世亮家境较好,有些记仇,却也有着大气的一面;另两人则可能家境稍一般些,黄荻能说会道,柴一苇相对老实。当然,这只是第一印象,还需要再看。’他心中暗道。 “哦,还有我内人,姓闵,在咱们书肆做饭,要到半上午来,你也见过的。” 刘掌柜介绍完毕,给方临安排差事:“方临,你就看哪乱了,给书归位,再就是看着谁忙,帮衬着些。行,就这样,都各忙各的吧!” 说来,在昨日确认了方临品行后,现在,他看方临这個伙计,那真是越看越满意。 ——正如方临当初‘自卖自夸’的那般:记性好,给书归位行;力气不小,搬书行,能帮衬柴一苇;嘴皮里也利索,引导客人买书行,能帮衬黄荻;算数不错,结账也行,能帮衬成世亮,简直就是一个万金油,搁哪儿都行。 方临投入工作,有之前十天‘实习期’,此时,已然颇为熟悉,自然轻松胜任。 除了本职工作给书归位,不时还帮着成世亮、黄荻、柴一苇三人,也不出风头,就是打下手,衬托对方,好比绿叶之于红花。让他们都感觉多个人真不错,暂时交情谈不上,但都有所好感,至少不排斥。 中午,留在轩墨斋,在这儿吃的第一顿饭。 饭是米汤,其中极少有稻壳,在小和村人的标准中,这已经算是精米了,菜是小葱拌豆腐。 方临四个店里伙计也没上桌,就坐在灶间吃饭,米汤还好,菜是刘掌柜妻子刘闵氏、刘老太拨的小半碗,对四人来说稍有些紧巴巴。 “咱店里这边,饭菜是不是挺好?”成世亮问道。 他知道方临家是逃难来的,说店里饭菜时,心里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更深处,是潜藏着的一丝优越感——当然,这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是,比我家平时吃的好不少。”方临笑着点头,知道对方想听什么,给出想要的反馈。 “菜是掌柜的买的,咱掌柜人不错,就是老太太……嗯,有些精明。”黄荻说着,看了方临一眼,可能因为不太熟的原因,到嘴的话从‘小气’变成了‘精明’。 “老太太其实还好,若是碰到掌柜的大儿媳妇,那才是……”成世亮一言难尽的表情。 黄荻闻言,竟深以为然的样子。 只有柴一苇说着好话,倒是挺满意:“我觉得都挺好,吃的不差,咱掌柜也从不少工钱。” “这话可是对的,咱们掌柜的,做人那是一顶一的……行了,再说菜都凉了,都吃!都吃!”黄荻招呼着,自己率先夹了一大块豆腐。 旁边,方临只听不说,保持着谦逊的态度。 虽然他对‘刘掌柜的大儿媳妇具体如何一言难尽’挺感兴趣,但交浅言深,也没多问,知道这么处着,有些东西迟早会知道,并不心急。 …… 午饭后,方临帮着出门倒泔水,竟意外看见了宋凯,对方此时鼻青脸肿、一瘸一拐,似乎也发现了他,脸色难看地避开走了。 ‘宋凯不是在码头做工么,怎么会到了这附近?’信息太少,方临暂时没头绪,也没再关注,回了书肆。 …… 今天店里不太忙,下午下工也早,再加上如今季节天黑得较晚,方临并没在轩墨斋吃晚饭、住下,和刘掌柜说了声离去,找上耿石去看房子。 看了一处后,见时候不早,俩人往棚户区返回。 半道,遇到了郑于,手中还提着买的糕点,这是来道歉的:“临子,前段时间,我和宋凯在一起做了不少错事,是我不对,这是赔礼请你收下。” 方临没接,对上郑于眼睛:“你说的错事,若是表决走小道,那也不应该对我;若是说前几天的奚落,同样不是针对我一个,没必要只对我道歉。直说罢,你有什么事情?” 郑于感觉自己仿佛被看穿,一咬牙,说出自己目的:“在码头做挑工太累了,我想请你指点两句,找个轻松些的伙计。” 方临点头,忽然问了一件不相关的事情:“宋凯今天去做什么了?” 他是对宋凯一伙儿不关心,不过,那是在不涉及自己的情况下,今中午宋凯出现在轩墨斋附近,有着针对他的可能——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太大,但出于谨慎,还是顺便问了句。 郑于听到方临提及宋凯,神色一时间竟有些古怪:“可能是昨个儿,听了你救了伱们掌柜,今天宋凯想了一出,雇人去打一个肉铺的东家,自己藏在一边打算救人……可那个肉铺东家是个能打的,直接给宋凯雇的人打翻了,然后问出来,又将躲在一边的宋凯揪了出来,打了一顿……” …… 第45章,求教 也正是宋凯自作聪明,画虎不成反类犬,这般愚蠢行为,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促成郑于今天来找方临道歉、求指点。 旁边,耿石听着,都是乐了。雇凶打人,自己施救,这种事情也亏宋凯能想得出来,那是想结恩?分明是奔着结仇去的。 若非这是府城,律法威严,恐怕宋凯都不是挨一顿打那么简单。 ‘凡做过,必有痕迹,宋凯也真敢!’方临听了都是暗暗摇头。 他自己都只是顺势而为,从没想过主动设局,那是因为他清楚知道,但凡有点成就的没人是傻子,若把别人当傻子,那才是最大的傻子。 ‘这也就明白了,难怪今天中午看到宋凯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对宋凯犯蠢,方临并不关心,只要不涉及自己就好。 郑于还以为方临问宋凯,是不想指点他的话被对方知道,忙撇清关系:“宋凯将这事告诉了我、白宝,下午就传了出去,他怀疑是我干的,还和我吵了一架,后来才知道是白宝……总之,我和宋凯已经闹翻,以后也不会多打交道。” 方临依旧没吭声,说指点与否,沉默着。 这种沉默仿佛有着力量,让郑于感到莫大压力,嘴巴干涩,胸膛中一颗心怦怦直跳,忐忑不已,好似此刻就是命运的分叉口。 ‘罢了。’方临微微沉吟,有了决定。 相比宋凯、白宝,郑于相对清醒,有些底线,并非不可救药,再就是有着分寸,没说让他帮忙找个好活计——那般,他绝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相反,仅仅求两句指点,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这般情况下,惠而不费,倒也不妨卖个人情,毕竟同村人,也是资源的一种。’ 不过,道不可轻传——虽然指点两句,远达不到传道的程度,但有些时候,真传一句话,就能让人少走不知多少弯路。 ‘所以,倒也不能让他得来太过容易,不知珍惜。’ 方临看了郑于一眼,走向路边一个铺子,要了四个烧饼、一斤卤肉,耿石想到怀孕的妻子,也跟着买了俩烧饼。 看到这一幕,郑于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大喜,连忙上前,抢着给两人付了钱。 “这……”耿石推辞。 “耿哥收下吧,昨天你请我吃饭,今天这就算我回请。”方临如此道。 是的,这就是郑于得他指点,要承担的代价——六个烧饼、一斤卤肉,七八十钱,肉疼却不至于让人放弃,也会让郑于更当回事,更懂得珍惜,也更承情! 至于为什么不要那份糕点,而是当街买烧饼、卤肉?自然是因为糕点是买好的东西,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投毒不大可能,但即使往里吐两口唾沫,也够恶心人了。 ——当然,情理上讲,郑于不会如此,但他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人心。 方临拿了烧饼、卤肉,转身继续走,斟酌了下,终于开口:“你要找活计,首先弄清楚一点,自己有什么优势,是能说会道?是吃苦耐劳?再或者是能狠下心,要的钱比别人少?然后,根据自己的优势,针对寻找适合的铺子。” 他当时带耿石、付宏、游朝东,也看了一些体力活计,但那都是照顾三人,自己后来筛选的,也都是自身适配度最高的活计。 郑于倾耳听着,不敢疏漏一字一句,全部牢记心里。 “寻找铺子时,不要急着下决定,多听多看,打听清楚工钱多少,东家是否好打交道,人品如何,有无拖欠、克扣工钱的情况……” 方临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在这個过程中,难免遭人白眼,莫轻言放弃。” “我记住了。”郑于重重点头。 他渐渐也领悟到:要脸,那就别抱怨码头挑工的活儿累;如果不想干那种苦累的重体力活儿,就得放下脸皮。 “最后送你一句话,天上不会掉馅饼,但我们能做很多事情,比如做足准备,沉下心来,提升能力,让自己变得更‘好运’。” 听到最后这话,郑于瞬间感到脑子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炸开,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就好像突然开窍了一般。 他回望过去一段时间,自己这是做了什么?和宋凯、白宝混在一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折腾,简直就是在浪费人生。 这时候,郑于突然想起一句谚语: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有的人,哪怕生长在恶劣的环境,也会如锥子放进囊中,遇到合适的机会,立刻就会冒头钻出来——就如方临生长在闭塞的小和村,但来到府城,很快就打开局面。 有的人,虽然笨一些,但也并不是没救了,与蠢货为伍,只会被一起染黑;而靠近有能力的人,却会受到熏陶,不断变好。 “谢了!”郑于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长长吐出口气,再次郑重道了句谢,又一躬到底,这才转身离开。 方临目视对方离去,也没多说,两人的关系、对方的付出,也就值他说这么多,更核心、私人的一套方法,他并不会告诉。 不过,仅仅方才那些话对方能听进去,也足够受用了。 “临子!”耿石忽然碰了下方临肩膀。 “嗯?” “刚才那些东西,你就这么说出去,会不会……”耿石是想说会不会太吃亏。 “动动嘴皮子的事而已。再说,知易行难,道理就在那儿,难的是践行,看他自己吧!” “那就好。就是没想到,以前宋凯一伙儿那么嚣张,现在也彻底散伙了,郑于更是来认怂,有求着你的一天。”耿石感叹着,心里十分快意解气。 方临笑了下,没再说什么,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非常小的插曲,仅此而已。 他的注意力,早已不放在曾经的村人身上了。 …… 回了棚户区,和耿石分别,方临竟在距方家不远的一片空地上看见了方母,此时,她正一边做着缝补的活计,一边和不少手上也有活儿的大娘大婶唠嗑。 ——更准确的说,是这群大娘大婶在围着方母吹捧,好听话不要钱地说出口,方母则是一边‘虚伪’地谦虚摆着手,一边掩饰不住的眉开眼笑。 …… 第46章,租房 显然,昨天方临、耿石找到好活计的事,已经传开。 而这些大娘、大婶,之所以乐意讨好方母,也正是因此——方临不仅自己有本事,还有本事带给身边亲近的人好处,相对来说,后一点更重要。 这时,这群大娘、大婶们见到方临回来,一个个脸上都是露出笑容热情的打招呼。 “临子回来啦?” “听说你现在在书肆做活?那可了不得!” “我就说嘛,打小看临子就是个有出息的。哟,这是给家里买的东西?真是孝顺啊!” …… “想吃哇?也让你儿子给你买呗!再不行,就在炕上给你家老苏……咳咳,儿子咱们回去吃饭。” 方母似是意识到失言,连忙住嘴,起身拎着板凳,和方临一起回去,嘴上岔开话题给自己解释着:“今天天气正好,我就想着出来和这群老娘们唠嗑唠嗑,可真是畅快。” 方临微微无语,心中翻译了一遍:‘儿子去了书肆做活,这不得出来出去和那群老娘们炫耀一番?被吹捧得可真舒服。’ “娘,我萱姐呢?” “先让她回去了做饭了,我留那儿多做了会儿活。” 方临心中默默翻译:‘先让小萱回去做饭了,我留那儿多享受了会儿吹捧。’ “怎么样,今天做活累不累?哟!” 方母问着,这时才想起方临买的东西,怕他累赶紧给接了过来,一看就埋怨道:“你挣钱不容易,可别乱花,更别想着买啥孝顺我们,你就存着,自己花销……” “没花钱,是郑于找我询问找活计的事,我说了两句,给的报酬。” “我儿真有本事!”方母习惯性夸赞,对此也不惊讶,自家儿子书肆活计都找到了,指点别人两句,给些报酬应该的嘛,受得起! 回家。 “临弟回来啦?”田萱正在烧水,抬头给了方临一个大大的笑脸。 方叔有在泡脚,沾着灰尘、灰扑扑的脸上有着道道汗痕,看到儿子回来,莫名有些心虚,似是自言自语道:“明天就不去了,歇一天。” 显然,这是想起了方临昨天嘱咐,怕被儿子说逞强不知爱惜身体。 这样的方父还是第一次见,方临心中好笑,顾及老爹面子,并没说什么,去给田萱帮忙了。 “歇一天也好,看你这邋遢的。”方母放下东西,拿了块干净的湿布过来,心疼地给方父擦着脸。 汩汩! 此时,锅中粗米汤滚着,加热的烧饼、卤肉香气氤氲,化作淡白的烟气,袅袅升腾。 昏黄的阳光下,晚风徐徐,一老一少两对影子拉得很长,就在那朦胧烟气中微微摇曳,依偎着凑在一起,组成了这个家。 …… 时间匆匆,又是大半月过去。 这大半月中,方临每天一大早就去轩墨斋,跟着刘掌柜溜达一圈,混一顿早饭,然后与成世亮、黄荻、柴一苇三個伙计一同做工,期间耳濡目染学些字。 因为书肆暂时没有进货,也不算忙,相对轻松。 傍晚下工,他并没留在轩墨斋这边,故而,这些日子和店里其他三个活计打交道较少,暂时也没更多了解。 下工后,方临就去约着耿石一起找房子,多走多看,对比筛选,终于,在小河村大多数人离开府城的前一天敲定了。 这是在西巷胡同的一处房子,位置稍偏了些,但环境不错,比较干净,治安也还好,没听过有什么大的恶性事件,邻里也还行,或有小毛病,但没听有不三不四的人家,价钱也还好。 相对来说,已经是方临看的许多房子中,性价比最高的一处了。 “小方啊,你是租赁,还是典房?”房主姓翁,是个四五十岁的小老头,笑呵呵问道。 “您开玩笑了,我哪能典得起房?自然是租赁了。”方临这么道。 大夏在买房之外,有着租房、典房两种方式。租房不用多说,按月、季、年支付房钱,房子是别人的,租住于他人门下。 典房么,就是一次性交房子价值的七八成钱,约定一个期限,期限内都可以在这住儿,到期如数退钱。 这种方式更胜租房一筹,却又次于买房,就好比家中有了困难,去当铺典当首饰一个道理,有了银子时可再赎回。 典房这种方式能够出现,自然是某种意义上,对双方都有好处。 对房主来说,虽然契约到期银子要还给人家,但能在保留房子产权的同时,一次性拿到一大笔银子,以作急用。 对典房的人来说,约定期间算是白住,也比租房更安心,至少在房子被赎回去之前,可以算得上是属于自个儿的。 方临和翁老头确定租赁的方式,签订契书,一月一付,一月五钱银子。 ——这不少了,在码头做挑工一月才不过一两五钱银子,刨去吃喝能存下的钱大约一两银子,这已经是其中一半。 ‘这租了房,有了落脚的地儿,才勉强算是在府城安定下来了。’这一刻,方临如释重负,感觉大半月来下工后的奔波忙碌都值得了。 送走翁老头,又在房内看了看,还算满意:除去厨房、堂屋,还有三个房间,做饭、自住、放杂物,生存需求基本能得到满足。 唯一不太方便的,就是没有自家茅房,不过,这不是这处房子的问题,胡同中其他人家都没有。 ——府城寸土寸金,土地价值极为高昂,寻常人家购置一套房子已经相当不容易,哪还能有财力,专门辟一块地去建一座私人厕所?再就是,这个时代下水道、化粪池基础设施不到位,根本没有家家户户建厕所的条件。 ‘在棚户区那边,有着一个公共的大茅坑,到了这边就只能用马桶了。’方临暗道。 马桶的优势很明显,轻巧,不占位置,至于说便溺其中,如何处理? 简单!每天一早,就有粪夫走街串巷,喊着‘收人中黄嘞’! 这粪夫收走粪便,不要钱,也不给钱——百姓得了方便,粪夫也能够将搜集的粪便卖给粪商,得了实利。 说回租房,和方家一样,耿家也租住在西巷胡同,不过是在胡同口的位置,距离方家百来米。 桂花嫂也在这边,隔了条斜街,在百顺胡同,并不算太远,走路半盏茶功夫就能过来。 ——方家和桂花嫂走得近些,隐约知道对方是典房的。 还有,小河村人中,其他人家想要留下的,比如付宏、宋凯、白宝、郑于等等,早就有定计,准备看方家、耿家租在哪里,就选在附近。 哪怕是最讨厌方临的宋凯也不例外,毕竟,一件件事下来,早就证明了方临的眼光。 这对其他人家来说,自然不失为一个聪明的选择,唯独白宝,在方家附近,自然也离桂花嫂家近,要说其中好处更多一些、还是坏处更多一些,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诚然,在府城中,行事手段不可能过激,但这世上,毁掉一个人的方法从来不止一种。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宋凯学方临不成反被打,又被白宝传扬开,让村人笑话后,宋凯一伙儿彻底分崩离析。宋凯成了孤家寡人;白宝也懒得再维持表面关系;郑于更是远离了两人,听说找了一个饭馆学徒的活计,给人家大师傅打下手,前两天还又来感谢了一次。 …… 这边,方临、耿石趁着今日下工后,租好了房子,结伴回棚户区,路上碰到了付宏。 付宏舔着脸凑过来一起走,路上对两人大加诉苦:“临子、石头,我真他娘后悔啊,后悔当初没听你们的。我那个狗日的掌柜,他直接克扣了我一半工钱,说好的二两银子就给了一两……” …… 第47章,同房 “其他伙计我也打听过,虽然也有克扣,但哪像我这样,直接扣了一半?你们说,这不是欺负人么?就看咱们逃难来的,好拿捏?” 距离付宏去那个当铺做活,前后也差不多有一月了,的确是发放第一个月工钱的时候了。 方临听着,没说话,不发表意见。 耿石心中觉得付宏活该,他们早提醒过,付宏自己不当回事儿,还觉得他们坑他,现在后悔了?同样没搭理。 付宏也不在乎,自顾自骂骂咧咧,一路上都是吐槽他掌柜,好似只是为了发泄,把方临、耿石两人当成了倾吐的茅坑。 耿石有些听烦了,忍不住说了一句:“宏子,你也可以不去做了啊?” 付宏闻言,顿时哑然,悻悻然道:“那怎么能不去呢?” 当铺的活计轻松、体面,作为小和村中第一个找到这般好活计的,更是许多人羡慕,出了不知道多少风头,虽然抱怨,但却是不舍得放弃的。 或者说,如果真决心放弃,付宏早就二话不说不去了;既然还在抱怨,那就是还有念想。 ‘付宏一边骂,一边去,这无疑是暴露了自身弱点,那掌柜说不得会更进一步拿捏,继续试探底线。付宏的脾性,也不是个吃亏的……’ 方临暗忖着,料准了这事,将来必有后续。 不过,这不关他事,自不会管,甚至都懒得提醒一句。 …… 到了棚户区这边,方临和耿石、付宏分别,回家。 “爹娘,房子租好了。”他和方父、方母说了租好的房子,位置、价钱、大小。 “难怪每月要五钱银子,除了堂屋、厨房,还有三间房,这怎么住得了哟?”方母说是住不了,其实是心疼,觉得浪费。 方父没说话,却也是脸皮抽搐了下,显然也是心疼,心中恐怕都已经默默换算了一下:五钱银子,可就是他做挑工八九天的钱。 “爹、娘,别总想着省钱,咱们住得宽敞些,周边环境好些,也能舒心些,一些麻烦、事端免去,其实就算是变相的省钱了。” 方临自行做主,就是因为知道,如果让方父、方母去,大概率是不舍得租那处房子,会选择小些、位置偏些、周边稍差些,但价格低些的地方。 不过,他必须说一句,老一辈有些时候、有些地方省钱,往往会变成无效省钱,就比如这次,租房在治安差些的地方,万一出些啥事,最后付出的反而会更多。 “我儿说得对,多花些钱就多花些钱吧,周边街坊没有那种特别恶的坏种就行。”听方临这么一说,方母显然想到了路上遭贼的事,立刻就不心疼钱了,转变立场飞快。 “是这么个道理。” 方父也是点头,他比方母看的更深些,也更知道这個社会的阴暗面,贼偷算什么?真正的黑恶才麻烦呐! 他们就这么接受了,当然,不接受也没办法,契书都签了,木已成舟。 方母是心态很好的人,接受了事实,这时就已经开始盘算:“厨房、堂屋外的三个房间,我和你爹一间,你和小萱一间,剩下一间还能放些杂物……” 方父也认可了这安排,田萱打小抱回来,就是给儿子当媳妇养的。 倒是田萱,听到这话下意识看向方临,目光触碰,如受惊的小鹿一般瞬间避开,低下头,霞飞双颊,双手紧张的摆弄着衣角。 “娘,我和萱姐一人一间吧,住着人也能放杂物……” “临弟!”田萱闻言一下子抬头,还以为方临嫌弃,那一瞬间,大眼睛中的惊惶,如遗弃的小猫儿。 她自然是聪明的,但涉及到自身,还是难免脑子掉线、患得患失。 “萱姐,你不要多想。我听掌柜的说,女人不能太早生孩子,对身体不好,更可能因此难产……” 这个时代,女人过早生孩子,的确就是闯鬼门关,但这倒不是从刘掌柜口中听来的,方临假借对方之口,只不过是为了增强说服力——至于让刘掌柜背锅,想来刘掌柜知道了,也是会理解的吧? 至于说俩人住在一起,不做负距离接触,没孩子不就行了?但那般时间一长,迟迟没有孩子,也会让压力传导给田萱。 除了这些原因外,方临还有更深层次的想法,他想在将来,给田萱一个婚礼,让她也能有凤冠霞帔的一天。 无它,只因为田萱值得! “你们掌柜的有文化,说的肯定没错,那是得注意,不能太早……”方母转变口风。 她是对田萱苛刻,有时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还是把田萱当作人看的,是认可、爱护的,与当初陈老婆子之于桂花嫂有着本质的不同。 特别是从小和村一路走来,田萱的表现、方临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在让方母态度一点点软化。 “我听娘的。”田萱脸蛋红扑扑的,如蚊子般说了声。 这个时代,风气保守,人们是羞于谈那方面的,不过也正是这种纯洁的可爱,才让人们对婚姻大事有着一种仪式感,心中有着一种向往、敬畏、神圣。 方父不好说这事,从头到尾闷声不吭。 方临见此时气氛有些尴尬,主动岔开话题:“明早村人就走了,等村人一走,咱们最好就立刻搬过去,毕竟,这边乱糟糟的,没了村人照应就不太好了。” “是这么个道理,得尽快收拾,吃了饭就弄。” 方母说着,感叹道:“也不知道那边的街坊邻居怎么样,是不是好相与。唉,要是咱们村人都不走,我看在这儿也挺不错的,舒心,毕竟都知根知底的。” 方临看了方母一眼,不揭破。 旁边,田萱也是偷偷掩嘴笑。 他们都是心思灵慧的,知道方母没说出来的更进一层心思,在付宏、耿石、方临相继找到好活计后,证明了方临的本事,村人都愿意和方家亲近,说话那叫一个好听,这两天那些大婶、大娘没少围着方母吹捧,可让她春风得意,方母自然觉得好了。 吃了晚饭,一家人开始收拾东西,这时游家游朝东来了。 …… 第48章,分别 “叔、婶,你们忙着,我找临子说两句话。”游朝东道。 “行,临子过去你俩说吧,收拾东西交给我们就行。”方母也习惯有人找儿子了,摆手道。 倒是方父,稍稍有些吃味,儿子有本事固然好,他也高兴,理智上也理解,但还是难免失落——毕竟,以往来人都是找他的,好嘛,现在他都没存在感了。 这份吃味、失落,让他闷着头、憋着劲儿,更卖力地去收拾东西了。 “游哥。”方临过来,打招呼道。 游朝东说是要和方临说话,可真正面对方临,嘴唇蠕动了下,一时间,嗫嚅着竟没说出口。 方临知道,大概是看到付宏、耿石、自己相继找到好活计,对方后悔了,不过选在这个时候来,小和村人走的前一天,应该和郑于不同,只是想要道个歉,弥补关系。 他自然不会刻薄奚落,主动开口,拉开话题:“游哥,你最近还在码头做活?” “还在码头,不过今天歇了没去,想着明个儿走。说到这事,还多亏了临子你,那时候跟着你多打听了一番,才没踩到肖官差那个坑。” 游朝东打开话匣子,说开了,终于鼓起勇气:“当初我找过来,咱们商量一起去找活计,可后来,我一心想着挣钱,迷了心窍,抛下你们独个儿去了码头……临子,对不住了。” “游哥说的哪里话?当初你跟着一起找,是信任我,反而没找到就先走了,辜负了期望,让我一直觉得过意不去。”人家好不鼓起勇气道歉,方临自然不会打脸,说着好听话。 不过,有一点他没说谎,真没怪对方,倒不是他心胸宽广,而是……只要不对他、家人造成伤害,别人如何,他根本不在乎。 游朝东自然不知道方临真正心理,听着这话,越发羞惭——人家不仅没怪,还觉得辜负了自己信任、期望,反观自己,当初拍拍屁股抛下三人走了,如今就连过来道歉、弥补关系,都是媳妇强逼着的,对比之下,自己简直太不是东西了。 对了,提到媳妇,他想到来之前媳妇的交代,连忙提出:“临子,我家明個儿回去,你家有要捎带的信没有?我给你带回去。” “有的,那就麻烦游哥了。”方临并去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信。 他这些天识了些字,但还没达到无‘错别字’独立写信的程度,这是方父、方母交代了些要说的话,自己去了轩墨斋,又添加了些内容,然后口述给刘掌柜,让刘掌柜帮忙写的。 信中内容,方父、方母交代的一部分,大概是对村里的房子、剩下两亩地的处理,方临加的一部分,则是说些好听话,比如,方爷、方奶年龄大了,要保重身体,多多休息,吃喝饮食也要注意,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也没忘了大房、二房、四房,挨家挨个问候了一遍。 总之,大小事情,无微不至,情真意切,反正让人看了读了、听了,会觉得方老三对爹娘是真孝顺,对弟兄也是真重感情,闻者落泪稍显夸张,但绝对会交口称赞,让方家三房人虽然在外,但在村中会有一个好名声。 这个时代,一个好名声,那可是极为重要的! 本来,这封信想请乔旭送,正好乔村正识字帮忙读,不过,想来让乔旭送信儿的人家多,游朝东又主动提出,让对方也送好。 至于说会欠人情,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人情,游家有聪明人,想来将来就是要兑现,也不会提什么超出分寸的事情——当然,那些超出分寸的,即使开口,他也不会帮忙。 “临子,还要捎带什么东西么?”出于愧疚心理,游朝东主动揽活,追问。 “不了,我家落单时候,遭了贼偷,卖地的钱都没了,现在也紧巴……”方临苦笑。 别的捎带的,还真没有,他家现在看着光鲜,但其实,还真没存下多少钱。 所以,条件有限,心意到了就行,具体出东西、落到实处,那不是还有大房、二房、四房吗? 嗯,主打就是一个动嘴孝顺,想必方爷、方奶也是能够理解的。 游朝东听到这话,心中又是更愧疚了,当初表决,他家也没帮上忙,人家方临却仍是认了人情,后来找来,真带着他找活计……愧疚之后,然后就是感动,方家这么紧巴巴,没余钱,还肯花钱给老方家写信。果然,村里传得没错,方家三房是实诚人啊! ——花钱写信这事,刘掌柜有话说,方临口述内容,他写,听着、写着都触动不已,对方临印象更好了不少,压根没提一文钱的事! 不过,游朝东哪知道? 他脑补一番,已经下定决心,不仅要将信给带到,还要将方临家的难处说出来,可不能让村里人误会了。 “临子,你放心,这信我一定带到,若有什么闪失,你拿我问罪。“游朝东拍着胸膛,心头涌起一股使命感。 ‘游哥说的哪里话?不至于。”方临哑然失笑,一封信而已,又不是什么押镖的金银珠宝。 另外,他怎么感觉,对方似乎误会了什么?不只是送信,似乎还想要给自己加戏?不过也没详究。 游朝东没多待,又说了些话,告辞走了。 …… 游朝东刚走,又有人过来坐,是乔旭媳妇,说帮着方家稍信的——显然,聪明人可不止游家媳妇一个。 当得知游家先一步做了这事,自己来晚了,乔旭媳妇暗叹一声,也没走,唠嗑一阵,诉说别情,这才依依离去。 等乔家媳妇刚走,又来一家,也是想帮方家稍信的。 方母就感觉特自豪,别人家都是求着央着村人帮忙送信儿,我家却是人家主动来,还一个接着一个,不由又是感慨一番:这村人啊,知根知底的还是好,要不是都不走那就好了。 …… 次日一早,给要回小和村要回去的人送别。 ——总的来说,小和村来府城的人家,留下一半,多是年轻人;回去一半,多是家中有年龄大的、稳健些的。 这一半人家给另一半人家送别,今日此情此景,依稀如当初,部分小河村人踏上去府城的路,村中人送别。 “路上保重啊!” “下次来府城,到我家喝茶!” “婶子可记着,给我家带个话,让爹娘别担心!” …… 就在留下人家的目送中,要回去的人家上路了,挥手远去。 从高空俯瞰,小和村人再次分为两部分,选择回去、选择留下,两边泾渭分明,犹如命运的分叉,拐进入了两条迥然的轨道。 …… 第49章,趣谈 送走小和村人,方家搬过来西巷胡同,这边租赁的房子。 方临给方父、方母介绍邻居:“咱家左边邻居姓邱,老太太脸烧毁了,听说是个与人为善的人家;右边是满家,打听着稍有闲话;再那边是辛老倌和他儿子,听着老实巴交;再那边,是欧夫子老夫老妻俩,我打听中是顶好的那种。” “爹、娘,你们放心,胡同中没那种太恶的坏种。” 方临顿了下,又是道:“当然,这只是打听到的,咱们也不能偏信,得相处着,自个儿判断。邻居么,能处就处,不能处咱们自个儿关起门来自己过,耿家就在胡同口,百顺胡同的桂花嫂也不远……” “哦,还有一件事,我今晚不回来,铺子进货,会忙到有些晚,就住在店里那边。” “行,临子那你赶紧去吧!” 方母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抱了个小陶罐出来:“这是我做的豆腐乳,你拿去吃,也给店里掌柜、伙计尝尝,别舍不得,吃完了我再做。” 从儿子去书肆做工,她就开始做了,这些天过去刚好能吃。 “那可好。我知道了,爹、娘,走了。” …… 轩墨斋,今天白天还好,不算太忙碌,也还轻松,直到傍晚。 刘掌柜去印刷坊拿货回来了,赶着驴车过来,几人要将这些货再核对一遍,搬入库房。 刘掌柜、成世亮、方临三个会算术的核对,黄荻、柴一苇两人先搬,等核对完,最后加入进来一起搬。 核对数目是個精细活儿,搬书也不简单,东西挺沉,又弯腰直腰的,并不轻松,直到天色彻底黑了,才算忙完。 此时,方临还好些,成世亮、黄荻、柴一苇都是怏怏的、有气无力了。 刘掌柜去请印刷坊的人吃饭,联络感情,临走前,嘱咐大儿媳妇给四个伙计做晚饭,要多做些、做好些。 是的,今天刘掌柜妻子刘闵氏不在这边,是大儿媳妇接替,他大儿媳妇姓丁——刘丁氏,看着黄皮寡瘦,病恹恹的。 刘掌柜一走,方临发现,成世亮、黄荻两个一下子瘫在椅子上,脸上说不出的古怪难受,就连一向老实的柴一苇,都是苦着脸。 他想到前些日子提的‘刘掌柜大儿媳妇一言难尽’,隐约猜到,莫不是比她婆婆刘闵氏还要抠搜小气? 本来以为,会是菜差些,可饭端上来,方临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压根就没菜,就是粗米汤,不过倒是挺稠。 成世亮、黄荻两个磨磨蹭蹭没动筷子,余光不约而同看向方临,似乎想瞧什么乐子似的。 还是柴一苇这个老实人提醒了一句:“方哥,你嚼一下再咽。” ‘嗯,粗米汤有问题?’ 昏黄的油灯光芒下,方临外表也看不出来,呷了一口,在嘴中咀嚼,竟不停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原来是有粗盐粒混杂在饭中。 ——显然,刘掌柜的大儿媳妇刘丁氏,没做菜,直接将一匙生盐拌在饭里给他们吃。 咕咚! 方临喉咙耸动了下,吃下去。 “厉害!”成世亮、黄荻两个本来想看乐子,见方临面不改色吃下去,竖了个大拇指。 “还好了。至少,比野菜、草籽好多了。” 方临说着,拿出豆腐乳,给成世亮、黄荻、柴一苇三人分享。 成世亮是个大气的性子,不好意思白吃,拿出一包鸡骨架。 柴一苇也拿出几个烧饼。 黄荻空手,不过却是许诺道:“我没带东西,今晚占你们些便宜,明中午回请你们吃肉!” “不是,你这个抠门的,说请我们吃肉?”成世亮不信道。 一起在轩墨斋这么长时间,谁不了解谁啊?他可知道,黄荻抠搜得很,甚至比柴一苇更甚,几乎都没见花过钱。 “成哥,要不咱赌一个?要是明中午我没请你们吃肉,下次轮班我替你,要是请了,赶明你请我去瓮堂洗一次澡。” “行。” “那就一言为定。”黄荻听成世亮答应,颇为得计,好像自己已经赢了。 成世亮追问,黄荻神神秘秘不说,非说等明天中午。 成世亮也就算了,将烧饼撕开,鸡骨架上剔下一点肉、豆腐乳一同夹在里面,咬了一大口,舒爽地直吸气:“嘶,好吃!这饼瓷实有料,豆腐乳也极好,真是好滋味啊!” 他感叹一声,又道:“每次咱掌柜的大儿媳妇做饭,青菜、萝卜都经常没得吃,要是再碰到像今天这样进货,那真是又累、又吃不好,简直倒霉!” “是啊,那黄脸婆就是个吝啬鬼。”黄荻压低声音道。 或许是方临分享豆腐乳的善意,有了信任,他也不再避讳,当着方临的面吐槽。 也就柴一苇老实,没说话。 这时,成世亮吃着,忽然晃晃脖子,扭扭屁股,突然向后一摸,从腰间捉出一只虱子,哈哈一笑:“总算捉到你了!” 说话时,把虱子捏在手上,还凑到前面让三人看。 方临看去。 嘿,还别说,那只虱子油光锃亮,挺肥,显然,没少从成世亮身上吸血! “扣死,未免太便宜它,要我就吃了。”黄荻鼓动搞事,笑道。 “说得我不敢吃一样。”成世亮嘴一张,当着三人的面搁嘴里,门牙那么上下一磕,咯嘣声响,血溅于齿。 黄荻、柴一苇都是见怪不怪。 “咳咳!”唯独方临咳嗽着,感觉嗓子眼发痒,反胃。 成世亮哈哈笑,指了下方临:“临子你还是见识少,上回我去逛青楼,有个谈得来的姑娘秀儿,相谈甚欢,谈着我挠痒捉虱子,丢入嘴里,就跟边聊天边嗑瓜子似的。” “人家就没说伱?”方临问。 “怎么没说?” 成世亮笑道:“人家见惯了这种场景,微微一笑,‘你们这些臭男人,虱子真多’。我没理她,边捉边磕,谁知道没一会儿,她也不知从哪摸出一只……” “真的假的?”黄荻瞪大眼睛,似乎是想象不到,一个香香的姑娘从身上摸出虱子的场景。 就连柴一苇这个老实的都看过来。 “那还能有假?我当时两眼放光,准备她看笑话,谁知道秀儿瞧了我一眼,纤纤手指一伸,将那虱子丢入温酒的火炉,就跟炸米花似的啪的声音,熟了。” 不得不说,成世亮是个讲故事的好手,方临都有画面感了。 谁知道,到这儿竟还没完,还有后续,成世亮继续道:“我没看上热闹,还在失望,谁知道这时候,秀儿幽幽来了句,‘总比你生吃的好’!” …… 第50章,热闹 “哈哈哈!” 黄荻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爆笑一团。 柴一苇更是直接喷了。 方临都没能绷住,眼角抖了抖。 笑过之后,黄荻问:“成哥,你给我们说说,去青楼那啥,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呗?” “什么滋味?这不好说。” 成世亮咂了口汤,跟喝酒似的,咽下去后长长吐出口气,然后,眯着眼睛回忆,分享着经验:“女人那身子,就跟豆腐一样软,跟丝绸一样细腻,一摸上去啊,手就跟管不住了似的……最后那一哆嗦,头皮发麻,真是啥都比不上,给个神仙也不换。” 黄荻听得神往,柴一苇脸色也红了,唯独方临淡定,这才哪到哪,还考验不了他。 说完,成世亮看向:“要不改天我带你们去试试?” “荻子?” “没钱,去不成。” “一苇?” “我……我不去!”这个老实人吓得连连摆手,往后一仰,筷子都掉了。 “临子?” 方临同样拒绝。 “你们是没开过荤,不知道个中滋味,不然……嘿嘿!”成世亮说着,一副过来人,寂寞如雪的样子。 “你就装吧!” 黄荻揭穿他:“你这人,每月发工钱前一两天,哪次不跟猴一样儿,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就等去照顾人家青楼生意。可等回来,嘿,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方临捧哏。 “就庙中的大佛似的。” 黄荻说着,搞怪似的板着脸,做出一副无欲无求的表情,又捏着兰花指,掐着嗓子,学着某人语气:“没意思,真他娘没意思,去青楼没意思,做工没意思,活着也没意思。你们说,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哩?” “哈哈!” 柴一苇又喷了,实在是黄荻学得太像了。 方临也在笑,笑某人事前事后的反差,贤者时间说话就是硬气。 成世亮恼羞成怒,捶了黄荻两下,不过捶着捶着,他自己都笑出来了。 吃着聊着,话题发散,不知偏到了哪里去。 外面,风声呜咽,屋内一灯如豆,不时有笑声传出,傍晚的劳碌疲惫就在这般笑声中消解,而交情却在如此苦中作乐中渐渐加深了。 …… 次日一早,方临起来,其他三人还在睡觉,只有柴一苇隐约听到些动静,打着哈欠抬头:“方哥,你咋这么早起来了?” “习惯了,你们再睡会儿,我出去走走。” “哎!” 柴一苇迷迷糊糊应和了声,翻了個身,又继续睡下。 而成世亮、黄荻两个人,压根就没被惊动——昨晚,他们四个吃完躺在床上了,黄荻还在问成世亮逛青楼的感受、心得,成世亮毫无保留传道受业,俩人一个敢问、一个敢答,讨论得热血沸腾,直到半夜,此时自然醒不来了。 出门。 外面已有粪夫早起,游街串巷喊着‘收人中黄嘞’,到了轩墨斋。 方临还真没亲眼见过,凑过去,想要见识一下,正好看到刘掌柜提着马桶出来,将粪便倒给粪夫。 “小方,第一次见?”刘掌柜笑问。 “确实第一次见。” 方临点头:“以前在村里,粪便都是好东西,若是浇地不够,还要花钱,向别家买。” 刘掌柜哈哈笑道:“在城里,你若将粪便囤积起来,积攒多了,去请粪商来,也能换少许银子。不过,这东西屯不了几天,就臭不可闻,也要邻居们能忍受才行。” “对了,昨晚活计不轻松,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掌柜的,您不也是?” “我是年纪大了,不沾床,睡不久。” 刘掌柜摇摇头:“走,出去和我溜达一圈?” “好嘞!” 两人出门去,边走边聊,在府城生活这么多年,刘掌柜自然对府城了解颇深,方临问什么,基本都能有回答。 刘掌柜有些好为人师的性子,方临又是极好的捧哏,出言虽少,但往往一言半语,就能让刘掌柜感觉说到心眼里去。 于是,俩人倒也能聊得来,还聊得颇为愉快。 半路,遇到有人吵架,不少路人围了一圈看热闹,刘掌柜是个有童心的,拉着方临凑过去看。 原来,有个粪夫收了一条街道的粪便,想处理给粪商,两人正在讨价还价,吵得脸红脖子粗。 “就这些粪便,你敢要我三百铜钱,怎么不去抢?” “我这不是普通的人中黄……” “嘿,伱这人!” 粪商气乐了:“粪便这东西,又不是酒,有什么区别?” “自然不一样。”粪夫振振有词:“我这些可都是从胭脂胡同收的,有油水的上等粪便。” 他说着,得意洋洋道:“胭脂胡同向来不同,可不只是粪便,在别处人家叫我‘粪夫’,在胭脂胡同你知道人家叫我啥?叫我‘采蜜人’!” ……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方临眼角抖了抖。 还多亏昨天听成世亮说过,他才知道,胭脂胡同大概相当于‘青楼一条街’,青楼女子自不必说,吃得不可能差了,能逛得起青楼的人也是同样,粪便自然与别处不同——同是粪便,那也是有油水的上等粪便。 刘掌柜在一旁,脑袋直摇:“所谓‘采蜜人’,是那些文酸腐儒追求文雅弄出来的,可人家采蜜人,本采的是蜂蜜,现在变成了粪便,这不是恶心人么?” 方临深以为然点头,这确实是那些吃饱了撑着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 …… 粪夫、粪商俩人的争吵,还在继续。 “管你什么粪便,我就给一百钱,爱卖不卖”。 “一百钱?就是狗拉的,也没那么便宜。” 粪夫急了,面红耳赤,强拉粪商过来,用勺子将自家粪便搅拌两下,舀起来,本意是让想让对方看看自家粪便的光泽、气味、粘稠程度,就跟卖粮食让人看成色一般。 可粪商还以为这人要喂自己吃屎,挣扎着大叫:“不卖就不卖,你急个什么劲儿,怎么能强喂人吃粪?” …… 围观的人又是哈哈大笑。 还有个好事者,冷不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错啦,这可不是喂你吃粪,而是请你吃‘蜜’呐!” 顿顿,笑声更大了。 刘掌柜也是哈哈大笑,胡子都在抖。 方临同样忍俊不禁。 这种氛围下,笑声仿佛会爆炸,快乐似乎会传染,一人份变成了多人份,这就是看热闹的乐趣。 刘掌柜、方临俩人看了场热闹,又溜达一会儿,回去轩墨斋了。 …… 第51章,吃肉 早饭,还是刘掌柜的大儿媳妇做的,因为刘掌柜在,刘丁氏相比昨晚至少炒了个菜,最便宜的青菜。 上午做活,方临、柴一苇两人上书补货,所幸客人不多,相对轻松,没什么好说。 中午,饭是粗米干饭,菜是炒白菜。 方临还好,成世亮却感觉嘴里淡出个鸟,给黄荻使了个眼色,显然是在提醒对方兑现吃肉的承诺,于是,趁着午后歇息,和刘掌柜说了一声,黄荻叫上方临三人出去了。 出了轩墨斋。 “荻子,你真要请我们吃肉?趁着现在没走,反悔还来得及,请我去瓮堂洗次澡就行了。” “当然是真的。” 黄荻笑着扭头,对柴一苇、方临道:“一苇、临子,昨晚你们见证的,可不能让成哥耍赖,说好了我请你们吃肉,他就请我去瓮堂洗澡的。” “那敢情好,我这就等着吃你这顿肉了。”方临打趣道。 柴一苇倒是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昨天,黄荻吃了他的烧饼,换一顿肉,感觉让对方吃亏了。 “哼,我是会反悔的人?今天你真请我们三个吃肉,下午瓮堂洗澡走起!”成世亮大气地一挥手。 “成,那我就等着了。” 接下来,黄荻领着方临三人七拐八绕,走进了一条小巷子。 成世亮脚步一顿,脸上现出狐疑:“黄荻子,你说的吃肉,不会是那种吃肉吧?” “什么?”黄荻一时没反应过来。 柴一苇也摸不着头脑。 方临却是笑了笑。 “啧,看来临子你也不是个单纯的。”成世亮笑着指了下方临,说开了:“就是去找半掩门。荻子,我可给你说,这种半掩门不干不净,可不兴去,不然万一弄出病来……” “成哥,你真误会了!”黄荻叫屈:“我说的吃肉,可是真吃肉,你想到哪里去了?而且,那肉味道还差不了,就是得需要点本事。” “哦?” 方临都是提起了好奇。 可黄荻嘴巴倒紧,只说到了地方就知道,领着他们三人过街串巷,没一会儿,终于说了声:“到了。” 这里有处摊子,此时,一個看模样三十来岁、身材丰腴、眼角有着淡淡鱼尾纹却更添三分风韵的女人,端出来一口大锅出来,用勺子一搅,锅里大快大块的肉浮现,热气腾腾,香气喷喷,让人看了、闻到忍不住吞咽口水。 “就是这儿了。”黄荻说着,看了那女人一眼。 “荻子,咱们就在这儿吃肉?好家伙,今个儿这么大方,我看锅里可都没别的配菜,全是大块的肉,这一顿可不便宜。你这个一毛不拔的,今个儿这么照顾人家生意,莫不是看上了人家?”成世亮调侃道。 “别胡说,人家仇姐哪看得上我?” 黄荻下意识反驳,身体却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下,旋即才反应过来似是掩饰地说道:“走走走,咱们今个儿可是好运气,刚开锅的。” 黄荻的异状,只有最近的方临有所察觉,不由瞥了他一眼。 ‘按理来说,黄荻的活计体面,每月收入不错,追求这妇人倒也不算高攀,可他似乎……有些自卑?’ 店里另外三个伙计,成世亮相对最好,家里开小吃店的,卖烧鸡等,家境宽裕,因此上过几年学堂;柴一苇听说家在府城边下面的村里,不怎么好,也就有个刘掌柜这般的远房娘舅,才能进入轩墨斋;黄荻倒是不知道,没听说过,不过按成世亮的说法,‘几乎没见花过钱,比柴一苇还抠’。 这些都是相处下来慢慢知道的,方临思维发散地想着,跟了过去。 “仇姐,我们四个一人一次。”黄荻笑着递过四个铜钱。 “荻子带朋友来啦?好嘞!” 仇娘子收了钱,一手掐腰,一手拿着勺子敲了下锅边:“我这儿规矩,一个铜钱夹一筷子,不能搅,不能换,夹出来什么全看运气。” “不是,就一筷子,这就是你说的吃肉?”成世亮不满地看向黄荻。 方临也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个模式。 这仇娘子从市井搜集一些部位比较差的边角料,如猪肉大骨头,鸡啊、鸭啊的翅膀、屁股等等,添些卤料混在一起煮。 这般的纯肉,自然不是一人一大碗的卖法,那般,穷苦人吃不起,富人看不上。 这里的模式是,一铜钱夹一筷子,若是夹到大块带肉的骨头,稍大块好一些的肉,那自然是赚了;若是鸡翅膀、鸭翅膀啊,也不算亏;若是鸡屁股、小块的肉皮等,那就是赔了。 “伱就说算不算是请吃肉了吧?”黄荻脸上带着得意:“这还得看你本事、运气,俗话说,一筷子吃肉,一筷子骨头都啃不上,这不比寻常吃饭来的有意思?” 成世亮哑然,还真是吃肉,虽然只有一筷子,但也算是吃上了。 “行,不和你计较,我还奇怪,平时那么抠搜,今儿咋大方了?现在才明白,这才是你么!” 他倒也大气,认了赌约,然后说了句‘我先来’,挽起袖子,先一步上前,看着汤底中的阴影,一筷子夹起一块长条。 ‘莫不是一大块五花肉?’成世亮这么想着,黄荻、方临、柴一苇也是瞪大眼睛。 可等夹出来,他脸上的喜色顿时消失,细一瞧,原来是一块姜片,嘴里叫着‘气死了’,又想下筷子。 仇娘子拦住,勺子敲了下锅边:“一筷子一个铜钱!” “再来两筷子。”成世亮拍出两个铜钱,再拿起筷子。 这明显是上头了。 第二次,夹出了一块鸡屁股,吃了;第三次,或许是运气来了,竟然将一块沾了许多肉的大骨头夹出了汤面,可骨头大、肉多、重量沉,一个激动手抖了下,扑通一声又掉进去了。 不过,这也算一次,让成世亮气得直拍大腿。 “行了,成哥,你歇歇,看我的!” 黄荻抄起筷子上前,瞪大眼睛扫着锅底,显然有经验,对着其中一处阴影一抄,如鱼鹰掠过水面,一筷子夹上来一块肥乎乎的猪槽肉:“好啊!成哥、一苇、临子,看我运气不错吧?” 他得意说着,一手夹着肉,一手抄在下方接着滴油,偏过头大口吃着,被滚烫的肉烫得直哈气,脸上的笑容却仍是掩饰不住,等肉吃完了,另一手接的油也给舔了个干净。 接下来,轮到柴一苇,一筷子夹出来了个鸡脖子,倒也知足了,挺高兴。 最后是方临,他扫了眼锅底,落筷迅疾一夹,然后慢慢往上抬,只见成世亮之前掉落那块带许多肉的大骨头,在阳光下亮闪闪流淌着油水,浮出了汤面,一点点被夹出锅里。 看到这一幕,成世亮、柴一苇都是瞪大眼睛。 黄荻更是激动,仿佛比自己夹到还高兴,脸红脖子粗喊着:“出肉了!出肉了!大块的肉啊!临子,你可真行!” “运气,也多亏成哥之前那次,我估摸着位置的。”方临笑着谦虚道。 这时,巷子里乌泱泱一大群人过来了,赤着膀子,汗流浃背,显然是附近作坊,如船坊、榨油坊等的工人。 “嚯,还真好大一块肉!” “小兄弟运气真好!” “莫不是今个这锅肉多?走走,咱们快去!” …… 他们听到的黄荻喊声,凑过来一看,一个个脸上带着震惊、羡慕,尤其是看到方临吃肉时,那真是一个个喉咙耸动,馋得纷纷围上去。 不少人同时在夹,忙碌非常,那仇娘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能计算得分文不差。 ‘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中吃肉,这肉的滋味,都仿佛比平时更好了。’方临感叹着,吃着肉,又看了眼黄荻。 ‘方才,黄荻激动的表现,一部分大概是真的自然流露,更多恐怕是故意的,想为仇娘子揽客?’他心中暗道。 那些工人围了一圈,成世亮本来还想试试,可挤不进去了,只能在外面,围着看热闹。 里面每当有人夹出来一块好肉,明显赚了,必有一群人欢呼;若是夹得小,亏了,当事人耷拉着脸,周围人也仿佛被感染,为之可惜,长吁短叹。 总之,气氛极其热烈。 这种方式吃肉,虽看着辛酸,但苦中作乐,也别有一番乐趣,是那些体面人所不曾体会得到的。 “现在这么多人,不划算了,走吧!”黄荻说着,就带着三人走了,回去了。 对方临来说,这也是一次难得的经历,吃了肉,长了见识,也算不虚此行。 …… 第52章,借钱 本来因为打赌,成世亮说是请黄荻洗澡的,可下午书肆挺忙,倒也没能没去成,只好改天。 傍晚,方临下工,和刘掌柜说了一声,准备回去,昨个儿搬家到西巷胡同,他还没在家住过呢,心里也有些不放心,准备回去看看。 出门,没走两步,竟然碰到了付宏,这家伙笑容满面:“临子,顺路过来,走,咱们一起回去。” 方临看了付宏一眼,没说话。 付宏做活儿的当铺,虽然距离轩墨斋不算太远,但也绝非顺路,对方明显是特意来找他的。 ‘付宏是不见好处不撒鹰的性子,绕路来找,必有所求,恐怕还是不情之请。’既然是不情之请,方临态度自然不会好,以免让对方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付宏不知道一上来自己就被看穿,还在套着近乎:“临子,我租的房,也在你家附近,就在百顺胡同……” 言下之意,无非是看我多信任你,咱们哥俩儿关系不错。 方临只‘嗯’了声,等待对方图穷匕见。 付宏倒也有耐心,仍在找话:“临子,你不知道吧?宋凯、白宝,还有村里一些人去了瓷器厂、船厂等,一月也有二两银子呢,还能休息一天,活儿虽不轻,却也比码头好不少。” 如方临、耿石、乃至付宏,他们这般找到街铺的体面活计的,只是少数人,小和村更多留下的人,现在都渐渐开始去往作坊、厂子。毕竟,工钱一月比码头多,也轻松些。 之前那一月,倒不是村人不想去,而是去那些厂子,签订契书有最短时间限制,相较而言码头更灵活些。 “哦。”方临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仍不接茬。 于是,两人一时间陷入沉默,尴尬的气氛在蔓延,就这么走了一会儿,付宏终于忍不住,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临子,那啥,借我三两银子呗!” 方临没说话,看了付宏一眼。 意思很明显,你脸大么?咱们有多亲近的关系?张口闭口就敢问我钱,还是借三两银子? 付宏却以为,方临的沉默是在询问他借钱用处,支吾了下,一咬牙才说出来:“上次不是提过,我们掌柜克扣了我一半工钱么?我不甘心,就从店里拿了一些东西作为补偿,昨天还好,今天就被抓了个正着……然后就被辞退,还要我按拿的东西的价值十倍赔偿,赔三两银子,不然就要抓我去见官。” “艹!” 他说着骂了声,义愤填膺:“这他娘的,岂不是相当于,我在当铺做了一个多月,白干了不说,还要倒贴钱……” ‘不出意料,这像是付宏能干出来的事。’方临心中暗道。 以前在村里,付宏就常有小偷小摸,这是狗改不了吃屎,虽然这次事出有因,但府城也不是小和村可比,能让付宏糊弄过去。 又是一番对掌柜的吐槽、谩骂,一通发泄后,付宏看向方临,又是重提:“临子,你先借我三两银子,等过俩月,我有钱了,肯定还你。” 面对期待的目光,方临平静吐出了两个字:“不借。” 还是那句话,付宏在他这没那个面子! 付宏倒是没想到方临如此干脆果断拒绝,怔了一下。 他来找方临,自以为两人稍近一些,能借到钱的,况且,也听说了方临预支了一月工钱,还有补偿之前干的一旬,总共拿了四两银子呢,就算是租房,应该还剩下不少,三两银子还是能拿出来的。 甚至,他都做好准备,如果方临借口说没那么多,他会顺势说少借点,总之死缠烂打,破船也要敲出二斤钉,可没曾想,方临不顾面子,干脆利落,直接不给一点机会。 付宏还在争取:“临子,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咱们都是一個村的,今天你帮我,以后你有事,我帮你……” ‘这是在对我道德绑架?’ 方临差点被逗笑了,就这么看着付宏,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他突然意识到,对有些不要脸的人,就不该给对方留一丝脸面的,在付宏开口的下一刻,就该扭头就走的。 ‘不过,现在也不晚。’方临看着付宏微微摇头,什么也没说,抬步就走。 这般无视的态度,尤其是最后那一个关爱蠢货的眼神,让付宏感觉心仿佛被刺了一下,顿时恼羞成怒,彻底撕破了脸:“临子,你可别忘了,当初你家被宋凯提议落单走,我可是支持了你家的,伱这么忘恩负义,就不怕我传了出去,让别人戳你们方家的戳脊梁骨吗?” 方临脚步一顿。 他本不欲和这个蠢货纠缠的,但付宏说得没错,真让他出去胡说坏了方家名声,自己再去辟谣,还不如就在此刻计较个明明白白,让付宏认清现实,剖开他的内心,让他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呵,既然有的人找骂……’ 方临心中暗道一声,平静转过身,看向付宏:“且不说,当初你的支持没有起到作用,只说,来到府城后,我没带着你去找活计么?你的当铺活计怎么来的,自己心里没一点数么?” “可当铺的活计是个坑,我要不是去了这个当铺,我能有今天?哪怕我去码头做活儿,也不会是这个样子!”既然撕破脸,付宏索性也就说出了心里话。 显然,他这种人根本不会反思,话里话外,将责任全部推卸给了方临、耿石,说不定还因此恨上了他们,来找借钱或许也有些这方面的因素,若是借到钱,将来不还钱更是有心理安慰。 “当初,我没提醒过你,说你们掌柜不靠谱?”方临依旧平静,摆出事实。 付宏顿时哑然——方临是提醒了,可你为什么不能多提醒两次,说不定他就听了呢? “你可能会想,我当时为什么不多提醒两次,可以你那时的心态,以为我是在害你,又生怕我抢了你的活计,你摸着胸口说,我当时再劝,你真的会听么?” 方临看着付宏低下头,仍没放过他,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借你钱么?” “为什么?”付宏脸色难看,重新抬起头。 方临没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付宏以前在村里的表现:“从前在小河村时,你小偷小摸,我就没听说过还的,如果我借给你钱,你扪心自问,你……想过还么?” 没想过!付宏自己知道的,感觉自己仿佛被方临看透,脸色愈发难看。 “借给你钱容易,可要钱就难了,最后必然是借钱借成仇人,既如此,你说,我为什么要借钱给你?啊?”方临质问。 这下轮到付宏沉默了,脸上青红交加。 “再者,我已经看透你此人,当初,在找到当铺活计,你立刻就抛下我、耿石,自以为高人一等,疏远我们;后来我和耿石找到活计,你又立刻舔着脸凑上来。如此种种,可谓心性凉薄,为人势利!” 方临神色平静,不疾不徐,将付宏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能他自己都不愿意直面的东西,血淋淋剖开了展示给他看。 最后总结道:“所以,在我看来,你没有半点帮助价值。哪怕一条狗,我扔个骨头,它还会冲我摇尾巴,但你,付宏,你不会,你不会有半点感恩!” 这最后一句,仿佛一箭穿心,让付宏身体都在颤抖,嘴唇铁青。 ——不仅是因为方临将他和狗比,更多的是,方临简直比他自己都了解自己,所说恰如其分,不错分毫。 “呵!”方临看着此时的付宏,知道对方心理防线已经被自己摧毁了,对自己必然是又怕又恨,也不可能再做出坏方家名声的事,因为道理说得明明白白、将他看的透透的,再如此做只会自取其辱,反噬他自身。 的确,付宏望着方临径直离去的背影,心中是恐惧、恨交织,恐惧是因为方临对他的了解,看的比他自己都清楚,一针见血。 恨自然也是如此——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但方临你怎么能这么了解,怎么能……说出来呢? …… 第53章,恶邻 打发了付宏,方临回了西巷胡同,此时天色已蒙蒙黑。 进门,方父下工回来,在擦着汗,方母陪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坐着,厨房里传来咣咣当当的声音,应是田萱在做饭。 “娘,咱家来了客人,这是?”方临问道。 “这是咱家邻居,旁边你满家的婶子。”方母说话时虽在笑着,但不知为何,笑容却有些勉强,似乎陪着满娭毑,是一件异常难受的事情似的。 一家人之间,相互了解甚深,方临自然能感受到,不由向着这满娭毑看去,只见她身材矮胖,脸像是切块的西瓜半圆,下巴微尖,脸上还有些麻子,看起来就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 这时,满娭毑也看向方临:“哟,这是你家的临子吧?我听你娘说,你在书肆做活?那可真是有出息,我就喜欢有文化的人,就跟我家根生一样。” “行了,时候不早了,今个儿我也回去了。” 她说着,放下碗打了个嗝,晃着身子走了。 “我的儿哎,你可回来了!在店里那边怎样,累么?吃的好么,睡得香么?”等满娭毑走,方母就拉着方临打量,心疼问道。 “都还好。”方临笑着应了句,问起刚刚的满娭毑。 说起满娭毑,方母直叹气,诉苦道:“昨天咱家搬过来,上午满娭毑就过来串门,我给端了茶水来,她一看茶中没豆子、芝麻,脸拉得老长,说‘就没见过这样不贤惠的堂客,到屋里坐,一杯好茶都没得喝’,还说‘我来你家坐,是看得起你们家,一般人家还不乐意去,看都不看一眼’。” “我说家里没有豆子、芝麻,她就道‘鬼才相信,还不是舍不得给人吃?作为城里人,体面总是要有的,宁可不吃饭,豆子、芝麻是要买好放起来的,来了客人泡好茶,没有见过这样的堂客’!” 方临听着,皱了下眉,这像是尖酸刻薄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方母继续道:“昨个去买菜,我可记着,买了些芝麻、豆子。今个儿满娭毑又来串门,给她吃茶,豆子、芝麻放少了还要说,吃了一碗又一碗,不是要去屙尿就不走人。中午走了,下午又来。” 她说着长吁短叹,方临还从见过方母没见这么为难、受气过。 “不是個好相与的。”这时,旁边的方父也是道。 “谁说不是呢?” 方母又接过话茬儿,叹息道:“人家串门,给茶吃也是礼节、风俗,我也不好说什么,给脸色看,不然就是咱们理亏。这城里规矩就是多,不如咱们乡下,处不来就吵一架,谁赢谁有理。” 她也不是个脾气好的,惹急了也是能泼辣、指着人鼻子骂的,可刚搬过来这边,人生地不熟,生怕坏了名声。 这个时代的人,平日交际基本就那么大地方,坏了名声那是非常可怕的,‘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就是这个道理。 “当初租房前,我打听着,满家是有些闲话。” 方临顿了下,道:“娘,你也可以去满家坐坐。” 满娭毑能来,方母自然也可以去,大不了互相伤害么? “去了,也难为不了满娭毑,还是春桃受累,哦,春桃就是满娭毑的儿媳妇。” 方母说着,脸色好看了些,兴致勃勃给方临八卦道:“临子,你不知道,春桃嫁过来前,叫汤惠兰,是个好名字吧?可过了门,满娭毑磋磨她,才给改了名字。 春桃你没见,那个瘦的、可怜的啊。在家,满婆子这个婆婆什么都不做,她从早到晚都有干不完的活,洗衣、煮饭;出门,城外还有几亩地,除草、种菜、耕耘……没有喘息的余地,挨骂是家常便饭,连别家的驴子都不如。 也是娘家没人,春桃嫁过来时陪嫁的板凳、桶、脚盆都没有,家穷。听说春桃家本来也是不错的,可她兄长逛青楼,大手大脚,给娘活活气死了,爹也是个不中用的。” 方母这两天也不是白过的,将满家打听得清清楚楚,或许是想反制满娭毑? 不过,她这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不待见满娭毑是一回事,可一码归一码,却也不会拿着春桃出气。 “总不能这样忍气吞声,娘,你想怎么办?”方临问道。 “能怎么办?还是那句话,不能骂,不能赶,关门不理都不行,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传了出去,人家会说咱们不会做人。”提起满娭毑,方母八卦的心情都没了,又是愁眉苦脸。 方临想了下,道:“这样,下次爹去做工,娘、萱姐你们干脆躲出去,去耿家、桂花嫂家。爹若是不做工,在家,那就请耿家媳妇、桂花嫂过来,咱们家有客人,满娭毑再来坐,那就是不知分寸了,出去咱们也有话说。” 的确,若是家里有客人,邻居一般是不好来串门的,那叫不知礼数,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也就不怕和满家撕破脸了。 “也好,还是我儿有办法!” 方母拍了下手,转愁为喜,准备赶明儿就试一试,这去了闹心事,顿时想起了什么:“哟,光顾着说话了,我儿早就饿了吧?我去厨房帮忙,很快饭就好。” 方临也去门口,抱一些方父今天买的柴火。 可巧,正好看到了隔壁满娭毑的儿媳妇,也就是方母口中的春桃。 对方长得蛮高,奇瘦,身子扁扁的。皮肤却挺白,可长条脸上没一点血色,两根辫子垂到肩膀,却没给她带来一二分妩媚,横看竖看都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春桃,给我泡杯茶!春桃,死着没点眼色,还不给伱爹的烟袋子送来?”这是满娭毑的声音。 春桃忙得脚不沾地,泡茶递到满娭毑手中,又将烟袋子送到满老倌手中,点着,那双黯淡的双眼仿佛被生活染上了一抹灰色。 方临皱了皱眉,他不是很快给人下论断的人,但满娭毑在自家所为,还有对自己儿媳妇的表现,让他少见地这么快对人产生了恶感。 …… 第54章,夫子 晚上,昏黄的油灯下,方家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饭是粗米干饭,菜是腊肉炒青菜,还有一碟小鱼干。 “胡同里,除了满家,其他人家还是好的,今晚桌上这些菜都是街坊邻居看咱家搬来,第一次上门送的。” 这个时代,街坊邻里间是极有人情味的,‘远亲不如近邻’就是说的这个道理,哪怕是满家,满娭毑都送了一小袋蒜来,不然都不好意思来串门。 “青菜是旁边邱家来的。” 方母说起来:“邱家邱婆子脸上烧了一大块,看着吓人,人却是很好的,听说他们有三个儿女,也都孝顺,可这般花白头发的人了,还每日去田间地头劳动,种菜、卖菜。” “是啊,我今中午看到邱老丈,我给他打招呼,他都没听到,后来才知道邱老丈耳朵有些聋,也有些老花眼,可还这么勤快。”田萱说着,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 “小鱼干则是满家那边的辛家送来的。” 方母声音压低了些,八卦道:“辛老倌生得不好,三十多岁才娶了婆娘,还是个傻的,没两年就自己跳河淹死了,留下个儿子。辛老倌请欧夫子起了個大名,叫辛佑,可能真是天佑,平平安安长大,就是跟他娘一样人有点傻,如今二十多岁了,脑袋瓜却和十来岁的娃娃差不多。” “辛老倌是个能干的,在码头,干一天顶别人一天半。”方父也是说着,感叹道。 “那这最后的腊肉,就是欧夫子送来的了?”方临问道。 “我儿真聪明!” 方母夸赞了句,崇敬道:“欧夫子可是正儿八经的秀才呢,还开了私塾,给人发蒙,腊肉就是收的束脩,吃了做学问容易呢!” 她说着,给方临夹了一大筷子,又道:“要不怎么都说,欧夫人有福相呢?我看也是,那满月的圆脸,天生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是有福气的哩!” 出于对欧夫子的尊重,西巷胡同的人都叫他的堂客欧夫人,不以‘娭毑’、‘婆子’相称。 一家人闲话着,方母忽然想起:“临子,你带去昨个儿豆腐乳怎样,好吃不?” “娘做的自是极好吃的,我给店里其他伙计分了,他们也都夸,说娘你做的豆腐乳好。”方临笑着说道。 “那可是,我这手艺,可是跟你外婆学的。” 方母听了,自是高兴,眉飞色舞道:“你们尽管吃,等吃完了,我再给你做。” …… 吃过晚饭,方临出门溜达,满家这时在吃饭,他也不想往满家去,向前边走。 再这边,就是辛家了,此时,辛家父子俩也在吃饭,就在外面坐着吃,手上端着饭碗,旁边小凳子上放着一碟点鱼干做菜。 辛老倌看模样五六十岁,此时露着脊背,微驼的背上的皮肤好像牛皮加工过,锃亮、黑黄,方临感觉水落上去都能滴水不沾。 对方吃饭也极有些意思,因为嘴巴有些歪,饭扒进嘴里,需要用筷子不断往里塞,给人一种手忙脚乱的感觉。 不过,方临知道这是老实人家,心中并无轻视,打了招呼,态度和善。 “哎!”辛老倌起身回应着。 他儿子辛佑看去高高瘦瘦,二十多岁的样子,眼睛里却有着清澈的光,就如方母说的有点傻,还是十来岁性子。 这时,辛佑猫着放在凳子上的小鱼,就两眼放光,趁着这个空当,唰地就夹了一条鱼塞进嘴里,还想再来,筷子就被压住了。 “少吃点,太咸。”辛老倌这么道。 再往前,就是欧夫子家,此时,欧夫子就在门前的桂花树下,躺在一张竹编的藤椅上,摇着蒲扇,时而有桂花落下,落在他身上,又经蒲扇扇落,只留一身清香。 他看着方临给辛老倌打招呼的态度,似是点了下头,招呼方临过来坐。 “欧夫子!”方临打了招呼,坐下。 “听你娘说,你是在轩墨斋做活,你们刘掌柜近来身体可好?”欧夫子问道。 “好的,每天清早都出去溜达一圈,欧夫子和我们掌柜认识?” “我教过他儿子,刘洪文、刘洪儒这两兄弟虽有些小毛病,但大体都是不错的,不像是如今的学生,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欧夫子摇摇头,也没说是如何不成样子,眼中露出回忆:“我们那时候读书,笔墨纸砚买不起,就用炭笔、石板;没有书,就借书以读,计日归还。那时条件不好,一个个同窗却都安贫乐道,孜孜好学,如今条件好多了,年轻人却少有耐得下心的了……今不如古啊!” 方临听着,倒也不嫌唠叨,挺感兴趣。 这时,田萱提着个桶出来,倒泔水。 说来也巧,满家的满根生也出门,他长得白白胖胖,眼睛小小,看着秀气,内里却不是个安分的,见到田萱下意识吹了个口哨。 田萱底子是好的,最近营养跟上,泛黄的头发也趋于正常了,短发乌黑齐眉,眼睛大大亮亮,眉眼修长,嘴巴小巧,皮肤也开始有些白里透红,容貌姣好,也无怪能吸引目光。 她听到口哨声,扭头看了满根生一眼,脸上闪过嫌恶之色,眼珠一转,正想顺势将泔水泼对方身上。 这边,方临注意到了,也是起身。 不过,却有人比他先一步,是欧夫子,对着满根生大骂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满根生,你这个朽木不可雕的,烂泥扶不上墙的!” “欧夫子?”满根生听到骂声,扭头看到了桂花树下的欧夫子,顿时脖子一缩,如兔子般又缩回家去了。 这让田萱也没泼成,对欧夫子道了声谢,又对方临笑了下,倒泔水回去了。 “那小子打小就是个顽劣性子,犹记得当年,因为功课,老夫打他手板,次日,满小子将叶子包着的一坨屎放在了我家门口……” 欧夫子回忆着往事,气得吹胡子瞪眼:“此子性情顽劣,又有满娭毑溺爱袒护,是彻底长歪了,现在成了个二流子,老夫都羞于和人说教过他。” …… 满家。 “根生,刚咋听欧夫子在骂你,咋的啦?”满娭毑问道。 满根生委屈:“就是见隔壁的女娃,吹了声口哨。” “这有什么错?欧夫子真是……” 这个时代,讲究天地君亲师,满娭毑也不敢说欧夫子坏话,收了话头,只好拿方家撒气:“我儿莫气,等明个,为娘去方家多吃几碗茶,给你出气。” …… 又和欧夫子聊了会儿,方临回去,路过满家时朝里看了一眼:‘去我家讨便宜是第一次,方才是第二次,希望不要有第三次了。’ …… 第55章,目标 次日,方临早早起来,外间厨房却是已点了灯,有着人影,是方孙氏、田萱,她们放轻了动静在做饭,怕吵醒了父子俩。 “娘、萱姐,你们怎么不多睡会儿?我自己出去买点吃就行了。”方临这么道。 “外面的东西不干净。我儿,饭这就好了。”方母说着,开始盛饭。 “是啊,临弟,也不麻烦的。”田萱笑了笑,将一碗米汤、两个米团子端过来。 方临胸中涌起丝丝暖意,也没再说什么,吃起来。 他吃着,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娘、萱姐,咱们这边和店里有些远,每天来去也麻烦,我还想着趁着下工时间学习识字,所以,打算旬日回来一次。” 方母沉默了下,才道:“行,我儿记得照顾好自己,每顿饭都得吃,店里的饭菜若是不好,就自己去外面吃些,不要舍不得花钱……” 她絮絮叨叨说着,哪都不放心,恨不得绑在儿子身上。 田萱没抢这个叮嘱的活儿,默默转身,取了两件换洗衣服,放在方临手边,好让他一会儿走时方便带上。 等吃过了饭,天色才将蒙蒙亮,方父听到动静也起来了,一家人将方临送出家门外,看着方临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去。 …… 轩墨斋,如往日一般上工,日复一日的平静。 今日午后,也没什么客人,成世亮、黄荻俩人歇着,困倦打着盹,柴一苇闲不住,到处走走扫扫。 方临则在看书,对记忆中的简体扭转成繁体,学习识字。 黄荻凑过来,或许是因为这两天关系熟络了些,劝说道:“临子,你不累么?歇歇吧!咱们这个年纪,再识字也比不得那些从小读书的人,童生都难考哩!” “多识些字,总有用的。”方临这么道。 书肆的活计,体面,却也有苦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大富大贵不了,但也能在吃喝之外,存下些钱,较为安逸地活着。 这种安逸,自是好的,但同时,却也会一点点消磨去人的棱角、灵性,让人变成芸芸大千世界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员。 ‘逆境中保持斗志难得,在安逸的环境中,保持斗志更难。’方临时刻警醒自己,不忘初心,要在这个世界活着,带着珍视的人好好活着,而这份书肆工作,显然远远不够,甚至可以说只是一个开始。 近两日,他从刘掌柜、欧夫子旁敲侧击打听中,确定了一個事实,大夏北方,辽东有鞑子,无疑自己猜测不错,这是一个类似明末的时空! ‘作为普通人,我并没有什么大志向,也没有那个能力,挽大厦之将倾,救黎民于水火,更不用说争霸天下,再造乾坤!’ ‘达者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将来那个鞑子篡夺神器、山河破碎、神州泣血、苍生悲鸣的未来,我只想躲开,带着家人远远躲开,也就只有去往海外。’ 当然,这个时代,海外也不太平,只能说相对好些,要想活得好,有尊严,那必须掌握枪杆子! 所谓枪杆子,方临的理解中,就是人、武器:‘至少要组织数千上万人,作为心腹班底,再用洋人火器武装,到时,明面是上商团,暗地里却是武装商团,最好还能有海外基地、军工厂……可这一切,需要庞大的资源调动能力。’ 方临能想象到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科举做官,还得是做有实权的大官;另一条是成为大资本家,也就是所谓豪商。 科举做官,做实权的大官,需要科举一步步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然后在没有家庭支持的背景下,得授实权官职,再熬成有实权的大官,太难、时间太久,他也不是说放弃,现在识字,就是在打下基础。 ‘而大资本家、大豪商,同样困难,但在这个资本主义萌芽的时期,有着相较更大的可行性,不过,要想成为大资本家,那得先积累资本,成为小资本家;同时,不可忘了一点,人脉关系!’ 方临深深记得,这个自古以来的官本位土地,没有权利支撑,再大的财富,也会被吞得渣都不剩。 ‘所以,我眼下要做的事情,一、学字;二、细心观察,找一个切入口搞钱,积累第一桶金;三、以自己的一套方法,在生活中寻找机遇,建立人脉关系网。’ 三者并无先后,可以同时进行。 ‘学字,我留在轩墨斋吃住,争取更多时间,已然在践行;第一桶金,暂时还没什么思路,这需要多接触外界,寻找切入口;至于人脉关系么?我已有些想法,等下个一旬一天的休息日,就可以开始一点点准备了。’ 黄荻不知道,就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在这小小的轩墨斋,就在方才短短片刻,方临已在脑海,将这个国家命运的未来过了一遍,并在胸中更进一步明确目标,开始践行。 这时,成世亮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站起身道:“临子,我去解个手,你帮我看一下。” “好。”方临答应。 说来也巧,成世亮刚走,来了个客人,他代替对方,收钱、记账。 刘掌柜溜达过来,本想查漏补缺,提点方临一二,可一看之下,神色微讶:“方临,你学字挺快的,这些字没错一个,更难得的是,字体清隽、凌厉,算得上是好字了。” “在村里,村正写对子,我看过自己瞎练的。”这自然是托词,乔村正虽然识字,方临也的确看过对方些对子,但这字却是前世功底:“至于学字,简单些的会认、会写,复杂些的就总写错。” 其实倒也不是写错,而是混淆成简体字,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仅仅学着练习,就能到如此地步,你们村正恐怕是遗落乡野的一位大才啊!” 刘掌柜显然误会了,以为‘名师出高徒’,却不知方临名义上的老师并不怎么样,还在可惜着不能一见,感叹一番后,又对方临道:“你这学字速度也相当不错了,进步之快,可称得上一句聪慧。可惜,你若是打小进学,想来考中秀才不在话下,说不得,举人都可以试试。” 言辞之中,惋惜之意溢于言表。 另外,可不要以为他只提‘秀才’、‘举人’是对方临的轻视,这绝对是大大的称赞了,这个时代唯有科举一条通天路,但凡取得功名的读书人,哪个不聪明?哪个不勤奋?就连秀才,都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更不用说举人! “临子,行啊!” 黄荻听到刘掌柜的称赞,吃惊的同时,心中泛酸,有些嫉妒,可等领会出更深一层意思,说方临现在读书有些晚了,才心理平衡下来。 很快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的,连忙压下这些杂念,转移话题道:“掌柜的,下午我和成哥去瓮堂洗澡,想早些去。” “那是得早些去。”刘掌柜颔首,看向方临:“方临,要不你也去见识一下?店里我看着就行。” “行,麻烦掌柜的了。”方临正好也想去看看。 …… 第56章,瓮堂 “瓮堂者,澡堂也,说起瓮堂这个名字,却有一番来历……”刘掌柜好为人师的性格发作了。 黄荻一听刘掌柜开讲了,笑着躲开了,柴一苇也默默拉开距离,去了远处打扫,显然,他们听过不止一次。 方临倒是饶有兴趣。 只听刘掌柜道:“瓮堂由来,还要说到太祖。开国初年,太祖定应天为陪都,陪都作为一国之脸面,京畿重地,自然不能马虎,征调了十余万民夫修缮皇城。 那么多人,天天挥汗如雨的,不洗澡,气味交织一熏,这次日还能起得来么?就算能起来,晕晕乎乎的,还能正常干活吗?再者,万一有疾病传染,怎么办? 太祖自然有法子,那就是建公共澡堂,让民夫洗澡,因为这澡堂如钟似瓮,故名‘瓮堂’!” “原来如此,还是掌柜懂得多。”方临一脸受教了表情。 刘掌柜满意点头,觉得和方临聊天就是舒服,不像是黄荻三人,跟听他唠叨似的,一个个不耐烦。 他觉得舒服、愉悦,心情好了,话匣子打开,主动找话题,问道:“方临,你可知道去瓮堂洗澡,为什么要早去?” “为什么?”方临心中虽有些猜测,但还是想听听刘掌柜的说法:“个中原因,还请教掌柜指教。” 刘掌柜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细细说来:“你道这去瓮堂一次,需要多少钱呢?五分银子!这在寻常人来说,就是一天工钱,倒也不是洗不起,而是洗了心疼,身体干净了,心却在滴血。 谁会跟钱过不去?辛辛苦赚来的钱让水给糟蹋了,想想是不是有点冤?所以,能不去就不去,一旦去了,就跟十天半月没开过荤的人去吃席一样,岂能不狠狠大吃一顿,吃个够本? 去瓮堂洗澡也是同样的道理,若是晚了,水……” 他摇摇头:“那個脏得程度我就不说了,怕你恶心。” 方临认真点头,他也想到去晚了,水会不好,却没想刘掌柜别出心裁,竟能从工钱、心理角度解说。 “若只是脏,也就罢了。” 刘掌柜似想到什么,脸上表情有些古怪,又补充道:“关键是有些人啊,长痔疮的,皮肤病的……尤其杀猪的,衣服一脱,往里面一跳,腥风扑面……” “咳咳!” 方临听着,只感觉画面感十足,然后,就是嗓子眼发痒,想要呕吐。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昨天店里忙,晚了一些,成世亮、黄荻俩人就不去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掌柜的,总不会城中所有澡堂都这样吧?”方临问道。 “自然有高级的澡堂,上次,我和印刷坊孟老板联络关系,去了兰浴堂。” 刘掌柜面上浮现出自衿之色,显然对他来说,去一趟兰浴堂,也是值得骄傲的经历,此时回忆着说道:“兰浴堂的地面,都是全用白色石头铺就,温泉水也十分清澈,能看到四周的白石,哪出一点脏了,一眼就能看出来。整个兰浴堂,占地大约有三四亩吧,隔成了四五十个小单间,每个单间都是铺了白玉般的石头,浴池四周还方有花卉。 每个独立单间,还都有好听的名字,如瑶岛蓬山、蕊宫璇源、雪香馥海……我选了一个涤尘洗心,进去,浴池旁边放了茶几,茶几中有上等好茶,衣服有专门的衣架,浴池旁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则是挂了五孔竹筒,写着上温、中温、微温、退水、加水等字,想要什么,话都不用说,敲一下竹筒就可以。 浴室的窗户上架着风轮,随时转动,送来自然花香的香风,还有美婢服侍。” 刘掌柜咂了下嘴,继续说着,让人眼前仿佛出现画面:“想一想:躺在温度适宜的水中,温着花香,喝着茶,闭目养神,肩膀上是二八女子轻柔的柔荑,周围除了细微的水声、风声,并无半点喧哗。” 这是没听过船新版本,黄荻都凑了过来,听得目眩神迷,柴一苇也不打扫了,沉浸在刘掌柜描述的想象中。 方临更是感觉开了眼界:‘这不就是高级会所么?这个时代的人,也这么会玩?’ “不仅是兰浴堂这般高级浴堂,听说城中,最近还出了洗澡、养生结合的蒸浴堂,可疗风寒,利排泄,外至肌肤,内至脏腑,俱得濡养……”刘掌柜又是道。 ‘蒸拿都出来了?’ 方临就差翻白眼了,只能说,单论在洗澡上,这个时代的有钱人,真是不差前世多少。 同时,也对今天下午瓮堂洗澡的体验,有了些期待。 说话间,回来,店里也来了些人,稍稍忙了起来,闲话停下。 半下午时,成世亮、黄荻、方临提出准备去瓮堂。 …… 也是天公作美,这会儿并不忙,成世亮、黄荻、方临三人说去瓮堂,刘掌柜挥挥手就让他们赶快去。 “柴一苇,一起去瓮堂啊?”成世亮拉着柴一苇。 “我不去,你们去吧!”柴一苇连连摇着头:“我留下帮掌柜照看店里。” 成世亮觉得也对,就不拉了,与黄荻、方临出门。 瓮堂并不远,大约一二里,没一会儿就到了。 瓮堂看着很大,高约一丈,宽约一丈二,圆顶,看上去像是一口倒挂的钟,通体没用一根木料,全用石砖堆筑,砖缝用糯米粘合,不透气。 方临还在疑惑,既不透气,岂不是将人憋死? 等进去后,才发现,穹顶有出气孔,如此既可通气,也可让水蒸气上升冷却后,水珠会沿着圆形墙体流流下来,而不会滴落人身上。 ‘瓮堂设计真是精妙。’ 方临暗道了句,脑海中勾勒出整个澡堂轮廓,形如钟,又似瓮,难怪叫作瓮堂。 今日他们来得很早,瓮堂还没多少人,却也已经开始有人了,成世亮帮黄荻付了钱,方临自己付了五分银子,进去。 进了瓮堂,大石砌的浴池底还没有水,有七八人也在上面一同等着。 不大一会儿,随着一声‘放水了’喊声,紧接着辘轳转动的声音,水流哗啦啦用来,奔涌进入浴池,清澈可见。 …… 第57章,出面 哗啦啦! 瓮堂大石头砌成的浴池中,水流奔涌,很快注满,腾腾冒着热气,清澈见底。 “临子,没见过吧?” 黄荻说着,指了下后面:“在浴池后方有个烧火的房间,置了数口很大的大锅,跟浴池相通,得用辘轳引水。” “是的,我有次去后面看过。” 成世亮接过话茬,比划着:“好家伙,那里只烧水的就有十几人,到了放水时候,热水经过辘轳引来,在进入浴池前与冷水相混,就成了现在这般洗澡水。” “今个儿的确长见识了。”方临顺着他们的话说道,给二人以正向反馈。 既然放了水,三人自不会不磨蹭,脱了衣服放在外间,进去里面,下了浴池。 “嘶!” 入水,方临将身躯泡入偏热的水中,那一瞬间的滋味,微痛、微酥、却又让人不想起身,就跟挠痒痒停不下来一般,随即,就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舒泰直冲天灵盖,让人忍不住倒吸凉气。 片刻后,身体渐渐适应了那种舒泰,又有一种全身被绵软包裹的舒爽,这时去看成世亮、黄荻,二人也是眯着眼,惬意舒爽非常。 呼噜噜! 成世亮头浸入水中,吐了一串气泡,又抬出来:“这在瓮堂洗澡感受就是不一样。” “是吧?”黄荻也有感受:“比起关上门,自己洗,瓮堂可有意思得多了,这么多人陪着,搓起来都格外有手感。” “尤其,还是成哥请你的。”方临补了一句。 平日里他都表现挺正经,这般冷不丁开个开玩笑,让成世亮、黄荻怔了一下,都是哈哈大笑。 三人泡了一会儿,开始搓澡,身上一搓,都有着细细的泥条,谁也别嫌弃谁。 大约一炷香后,人渐渐多了,水也不复一开始的清澈,得了清爽,出去了。 穿上衣服,向外走,突然听到一阵嘈杂。 “有热闹!”黄荻眼睛一亮,拉了下成世亮、方临,当先凑过去。 这刚洗了个舒爽,又有热闹看,再快活不过了,成世亮心领神会,立刻跟上。 方临同样不会拒绝,也跟着围过去。 他又不是什么石人,有自己的目标,会向着目标坚定前行,却也不会一味苦赶,错过路途中的风景。 此时,这边已围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平日生活,柴米油盐颇多乏味,府城的人都有看热闹的性子,有乐子,自然纷纷来瞧。 听着这些议论,方临倒是弄清楚了。 原来,有个人穿着一身新衣服进来,洗了個澡,出来时,发现衣服不见了,只留了一个纱帽、靴子、一个丝带。 这人叫老板过来,问自己衣服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你的衣服哪去了?”澡堂主人装糊涂道。 其实他心里也有数,多半是被偷了,他这地方治安不好,经常发生失窃事件,可也没办法啊!这五分银子的澡堂不招待三教九流的人,招待谁去? …… 方临三人也猜出来了。 “想来是遭贼偷了。”方临道:“这里又没人看管,新衣服又显眼,倒也不奇怪。” “幸亏我衣服不好。”黄荻庆幸道。 “也是这人倒霉。”成世亮摇头。 …… “真是岂有此理!我洗澡前,明明把衣服脱在了澡堂外间,现在衣服没了,你怎能不给一个说法?” 这人说话文绉绉的,想来是个书生,见澡堂主人推卸责任的态度,顿时就恼了:“这事你得负责,要么你去给我追回来,要么赔一套!” 澡堂主人听了也恼了,道:“你这不是讹人么,拿五分银子洗个澡,还让我给你套衣服,谁知道你是衣服藏起来了,还是来时就没穿衣服?” “瓮堂就这么大,藏到哪里去?至于你说我来时没穿衣服……” 书生涨红了脸,戴上纱帽,又穿了靴子,然后将那条丝带系在白花花的肚皮上,朝老板大喝道:“呔,你且看我,难道我这身打扮来你的澡堂的?” 他此时光洁溜溜,纱帽、靴子、丝带三样穿在身上本就滑稽,再就上有些小肚腩,稍远些看去,真如一个绑起来白花花的猪,尤其是再配合这般话,莫名有种喜剧感,让人忍不住捧腹大笑。 …… “哈哈哈!”哄笑声一片。 有人刚洗过澡,可能受了些凉,真是字面意思上的鼻涕泡都笑出来了。 成世亮、黄荻笑得肆意,方临也没能忍住。 这事吧,让方临来说,其实双方都冤。 书生洗了个澡,丢失了新衣服,自然冤。 澡堂主人同样也冤,洗个五分银子的澡,一泡泡半天,你还想有什么服务,还要专门配个人给伱看衣服? 此时,澡堂主人被书生说得哑口无言,没了脸面,但要赔钱、赔衣服,却也是万万不能的。 索性,他直接破罐子破摔,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书生吵赢了,但却是尴尬,澡堂主人不赔,他这个样子也不能追上去啊,顿时有些傻眼。 围观的人看了热闹,却还没有散去,想看还有没有乐子,也有不少人,对着书生指指点点。 “啧啧,这位兄台的屁股好白……咕咚!” “有好戏看了!等会儿这位兄台,难道就这般模样出去?” “方才澡堂主人不是说了,此人来时就没穿衣服,自然也能没穿衣服出去!”有好事者调侃。 …… “哈哈哈哈!”又是一场大笑。 难得一个读书人这么狼狈,在这里洗澡的又多是三教九流的社会底层,出于一种不可言说的嫉妒心理,纷纷落井下石嘲讽,以此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 当然,也有少数同情的,但没帮忙站出来,毕竟,那要真金白银出钱给人买衣服。 更有极个别真心想帮忙,可此时身上也没得钱——这地方治安不好众所周知,基本来洗澡的,都只带五分银子入门钱,带多了也怕被偷啊! “好生无礼!有辱斯文!岂有此理!”面对众人强势围观、指指点点、嘲笑打趣,书生气得身体颤抖,都有些语无伦次。 被如此羞辱,他甚至跑都跑不掉,总不能真就这般模样出去吧?出钱支使人去买一身衣服?他也没钱啊! ——且不说没多带多余的钱,即使带了也没用,连衣服都被偷走了。 且说,持续受辱下,书生那真是又气又急,脸红脖子粗,额头青筋暴跳,差点没晕过去。 方临神色平静观察着,揣摩着对方心理,在书生即将情绪崩溃时,终于出面开口道:“兄台莫急,稍等片刻,我去给你买了件衣服来。” 这个节点,自然是掐好了的! 与人交往,有时候、有的人,出力不讨好,会出现‘动手不如动嘴’的情况,这就是吃了没有心计的亏。 方临倒不是说要算计别人,只是说,许多时候一些不含恶意的心机,往往会事半功倍,能让别人更清晰感知到你做了什么,对他的帮助有何意义,从而更加感念,更加承情。 至于这会不会有什么不好?方临没有道德洁癖,非恶即可为。 “临子,你疯了?一件衣服可不便宜!”黄荻低声道。 成世亮倒是不太心疼一件衣服钱,只是道:“临子,你带钱了么?” 从二人反应,就能看出各自性格。 …… 第58章,感激 “有钱的。”方临将衣角撕破,取出五钱碎银子:“我寻思着万一有急事,就缝了些钱在这里。” 他说完,看了眼黄荻,又看向书生,诚恳道:“一件衣服的钱虽然对我也不便宜,但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倒霉时候,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只是只带了这么些钱,若买的衣服不好,还请兄台莫怪!” “这是说的哪里话?” 在这最狼狈的时刻,这么多人对比之下,有人出手相助,这是多么难得,书生声音都有些哽咽,感激道:“谢谢,兄台谢过了,大恩不言谢!” 通常‘大恩’,是指救命之恩、改变命运的恩情,这般事情显然称不上的,但能说出来大恩不言谢,可见感激程度。 在方临站出来后,众人嘲讽也停下了,更有甚者,转口就为方临叫好——人啊,哪怕自己做不了、不愿做好人,但却是希望身边都是好人,那般等自己遇到难处,也能有好人帮助。 故而,哪怕有些人觉得方临傻,出钱买衣服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却也随大流开口称赞。 “这兄台是个好心眼的!” “是啊,更是聪明心细,怕遇到急事,竟在身上缝了些碎银子。” “这法子好,赶明儿,我也得跟这兄台学学。” …… 面对众人称赞,方临依旧神色平静,对书生说了句稍等,和成世亮、黄荻出门,在二人指点下选了一家名声好的当铺,买了一套干净旧布衣回来。 “我听兄台说话条理分明,可是读书人?”对方在穿衣服,方临偏过身去,问道。 “是,竟忘了给恩人介绍了,在下姓董,名祖诰,不才是个秀才。” 董祖诰一边穿衣服,一边解释着今日之事:“我也曾来过瓮堂两次,前两次都没出事,也是大意了,今日穿新衣服没做防范,谁想这次就……唉!” 成世亮、黄荻听到这人还是个秀才,顿时惊讶了下,不过旋即就释然了。 秀才嘛,说是稀罕也稀罕,说不稀罕也不稀罕,这怎么一说呢? 若是在乡里,算是极有名望了,毕竟秀才乃是知县老爷的门生,乡里有事,往往会请秀才帮忙,如乡民打官司、写诉状等等。 在府城就相对寻常了,特别是那种纯粹的读书人,只读书写字,不作其他念想的,如果不能一级一级往上考取功名的话,此生也就只能享受朝廷拨给的补助,聊以度日。 当然也有些机灵的,凭借着秀才社会地位,与衙门吏员打好关系,有人遇到事托人办事,收取中间费。 而这個董祖诰能来瓮堂洗澡,又穿着新衣服没有心眼,想来多半是前一种。 “兄台客气,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必称我恩人。”方临说了自己名字,让对方直接称呼就行。 见方临执意,董祖诰也没再坚持,不过,却是打听了方临住哪,一定要将衣服的钱偿还。 方临也没隐瞒说了,又说店里还要忙,便告辞去了。 今日之事,不过顺手而为的一次小小投资,他的确有施恩结交之下,但也知道过于心急,会给人不好的观感。 再者,不知此人品行,等看日后是否还钱,就可窥见一二,再决定后续态度。 能交往,自然好,算是一个人脉关系;若是对方不去,看错了人,亏了也就亏了,投资有亏有盈,一件衣服还在承受范围内。 “方兄,君子也!” 董祖诰见方临帮忙过后,如此风轻云淡从容离去,不枝枝蔓蔓、拉拉扯扯,也不像有些人反复强调,仿佛生怕忘了恩情似的,这般轻描淡写,可谓君子之交,不由赞叹着,心中感激更增。 当然,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如今只是一个苦试不中的穷秀才,也没什么值得攀附,但正因为如此,这份帮助才更加难得。 “轩墨斋,我记住了。”董祖诰下定决心,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就上门感谢,还钱。 …… 回到轩墨斋,成世亮、黄荻二人说了瓮堂之事,不仅有董祖诰的笑谈,还着重说了方临义薄云天,仗义出手。 这其中,并无什么嫉妒情绪。 一则,董祖诰不过寻常秀才,方临帮了也并不值得羡慕;二则,他们对方临感官越发好了,包括黄荻——哪怕在瓮堂,方临没听他劝说。 毕竟,方临对一个陌生人都能伸出援手,更何况他们这些有些交情的人呢?听懂掌声! 再者,平日里在书肆,方临不争不抢,谦逊低调,积攒了极好的印象分。 成世亮、黄荻俩人有些讲故事的天赋,说的绘声绘色,说到董祖诰气得上头,只穿了纱帽、靴子、丝带质问,让刘掌柜、柴一苇捧腹;说到众人嘲笑,只有方临出面帮助,又让他们感叹。 “方哥是好人。”柴一苇道。 “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说得好啊!” 刘掌柜听了这事,也是又想起方临从野狗口下救了自己,对方临越看越满意,若非没有女儿,不然都想结个亲家。 可转念一想,自己家没有,但亲戚家有啊,便问道:“方临,你可曾婚配?” “不曾,不过……”方临也没隐瞒,将田萱的事说出。 “可惜!可惜!”刘掌柜连叹两声。 …… 傍晚,终于不是刘掌柜儿媳妇刘丁氏做饭,刘闵氏、刘老太来了。 要说四个伙计的心理,那真是刘老太来了,青天就有了,嗯,不是,是饭菜就能变好了。 人是要对比的,相比刘丁氏青菜、萝卜都舍不得做,刘老太至少还会做豆腐、粉条等菜,分量是少一些,但也可以接受了。 晚饭,米汤、一小碟炒豆芽、一人一个韭菜盒,对饭菜质量挺满意,但却没吃饱。 黄荻提议去仇娘子那儿,捞肉吃去。 成世亮骨子里有着赌性,满口赞成;柴一苇也没说不去,毕竟只花一二三四钱,能换来吃肉还是划算的。 方临自然也不会拒绝,只是着重看了黄荻一眼,这家伙下午白嫖了成世亮一次,去瓮堂洗了个澡,干干净净,这恐怕更多是想去见仇娘子。 四人和刘掌柜说了一声,出门去了。 …… 第59章,醉酒 仇娘子这里,成世亮、黄荻、柴一苇、方临过来,已稍有些晚了,错过了刚出锅的开头,错过了火爆的巅峰,只抓住了个尾巴,此时,锅里的大块肉基本都被捞去,这里也没几个人了。 每人试了一两次,基本没吃到什么,包括方临。 “今个儿来晚了。” 成世亮说着:“走吧,咱们凑些钱买些小菜,回去吃吧!” “也行!”黄荻答应着,偷偷猫了眼人家仇娘子,等仇娘子看过来,却又立刻转头,生怕人家看到,可余光还是在关注着。 见到仇娘子对这边方向,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他顿时微微挺直了下胸膛,却听仇娘子又喊了声‘卓三爷’,显然笑容不是为他绽放。 方临看向那来的卓三爷,身材高高大大,有着小肚腩,脸上胖胖圆圆,像是那庙里的弥勒,小眼睛里泛着精明的光,让人摸不清他在想什么,穿着绸衣迈步过来,身后跟着俩跟班。 这里还剩下的几个作坊工人,听见仇娘子喊声转身,见到卓三爷过来,不由纷纷弯下了腰,下意识放低身段,叫道:“三爷!” 卓三爷对他们点点头,走到仇娘子旁边,笑着说了句‘来看看你’,便当着众人的面,搂住了仇娘子的腰。 可能是因为有人,仇娘子躲闪了下,可旋即就被啪地一拍屁股,颤巍巍、摇晃晃,如波浪翻滚。 “哟哟!”那些吃饭的作坊工人笑着起哄,却在卓三爷轻飘飘瞟过来的一眼中,皆是闭嘴收敛。 方临看了仇娘子一眼,又看向黄荻。 在方才卓三爷揽住仇娘子时,黄荻身体轻微颤抖了下,等仇娘子被拍屁股,拳头更是攥起,可等看到仇娘子之后并没生气,只是似若娇羞地翻了個白眼,轻轻捶了一下卓三爷胸膛,又是低下头,拳头无力松开。 回去路上,谈论着这事。 “仇娘子跟着那卓三爷,就如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了。”成世亮感叹道。 “我听说,卓三爷兄弟在应天做差,好像是个不小的官。”柴一苇说着,显然是说卓三爷是仇娘子的靠山。 “也是这个道理,做生意不容易,仇娘子的客人都是大老粗,管街道的官吏吃拿卡要,混混也要收保护费……没得个靠山,怎么行哟?” 成世亮顿了一下,又道:“不说仇娘子,就是咱们书肆,掌柜的也在衙门有点关系,不然天天混混闹事,可做不了生意。” …… 以往这般时候,黄荻总会插进来聊上几句,可今天却是罕见地沉默没说话。 方临听着,也在思索:‘先前有过想法,试验出一个卤料配方,卖一些杂碎卤肉,现在看来,恐怕不成了。’ 今天仇娘子这事,让他对于淮安府城,有了一个更全面的了解。 客观来说,在这淮安府城,一个普通人只要不想着往上爬,那还是友好的,基本没人会找你事。 不用担心像是话本中,帮派横行鱼肉百姓,纨绔子弟强抢民女,无法无天——这又不是王朝末期,立刻就要完蛋了,淮安府城也不是什么偏远小城,而是赋税重地,受到关注不小。 官员会约束家中子弟,以免做出什么事来,被对头弹劾;那些豪商大贾更不用说,去青楼、买多少侍女花天酒地没人管你,但若是做了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的坏事,不死也得脱层皮!总之,不可能说,上个街,花钱多一些就会被盯上,拦路强抢,或者哪家媳妇稍漂亮一些,就会被纨绔子弟找上门,威逼利诱。 就如当初肖姓小吏说的,只要有理,樵夫与举人相撞,都能讨个公道,更何况其他事情呢?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安于现状,不触动别人利益。’方临心中暗叹。 府城中如街铺、小食铺子等,已相对饱和,若是进入抢食,触动别人利益,多半会迎来反噬。就如开一个杂碎摊子,同一条街道的同行会针对;管理这条街市官吏会盘剥;游走在这条街道的混混,也会收保护费。 没背景的前提下,经过重重围剿,牟利少了,白费功夫;若是经过盘剥,还能大赚特赚,那就更应该担心了。 ‘哪怕开辟一条新的赛道,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个时代,要想做事,关系第一啊!’ 方临下定决心,没有人脉、靠山,决不会走上台前经营。 他思索间,路过一个铺子,成世亮重提凑些钱买些小菜回去吃,黄荻冷不丁开口:“再买些酒吧!” 成世亮、方临、柴一苇对视了下,都是答应——天下哪有那么多笨人,不仅方临,显然成世亮、柴一苇多少也有点察觉。 “一斤猪头肉、二斤酒,要老黄酒……” “不,烧刀子吧!”黄荻又是道。 成世亮看了他一眼:“行,那就烧刀子!” …… 回去轩墨斋,从厨房拿了碗筷过来,将猪头肉凳子摆上,一人倒了一碗酒,围着坐下。 虽然简陋,但在这般环境,也别有一番滋味。 成世亮是个健谈的,说起在青楼见闻:“那些富家弟子可是时尚得紧,只是我就不大欣赏得来,穿着彩衣,男不男、女不女……” 往日,黄荻必然会接话茬的,今日却是沉默。 柴一苇是个老实人,接不上话。 方临便引导着,让气氛不至于沉默,变得尴尬。 今天,黄荻一改性子,也不吃菜,只闷头喝着酒,烧刀子有些辣嗓子,可他就跟水一样一口气喝完,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看来,黄荻对仇娘子并非见色起意,可能背后有故事。’方临暗道。 成世亮、柴一苇也多少瞧出来些,见黄荻心情不好,也没计较四人平摊的钱,对方多喝了酒,由着他。 黄荻一碗又一碗,本以为这家伙酒量好,没曾想,两三碗下去,就干脆利落地趴了。 “呕!呕!” 他呕吐吐得稀里哗啦,心肺似乎都要吐出来,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那个狼狈啊! …… 第60章,抱薪 成世亮、柴一苇、方临三人,给黄荻擦了脸,扶到床上,又从厨房找了草木灰来,打扫呕吐物。 “也是怪,往常我从青楼回来,荻子还嫌弃我身上的酒味儿,今个儿,怎么他自己喝这么多?”成世亮道。 方临没回答,看了眼床上的黄荻,心中却有答案:酒并不好喝,许多人也不喜欢,但只是想要喝了酒不清醒的状态,也是想要麻醉胸膛中的苦痛、辛酸,好让流泪不显得突兀。 “黄哥喝醉了,睡一觉就好了。”柴一苇这时道。 “也是,明天起来就好了,一觉下去,什么痛,什么苦,都没了。”成世亮也是说着。 ‘倒也不是,只是痛得不那么明显了。’方临暗道一声。 有了伤口,哪怕弥合了,也会有着一道疤。只不过当时撕心裂肺,而等结了痂,偶尔触碰时才会隐隐作痛,绵绵不绝,等一个人回忆起来的时候,才会泪流满面。 不过,这世道谁人容易呢?再如何遍体鳞伤,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日子还是要继续过。 …… 匆匆七八日过去。 这七八日中。 黄荻大醉一场后,第二天起来似乎就将仇娘子的事忘了,又变回以前嘻嘻哈哈的样子。 也是在次日,董祖诰找来还衣服的钱,还要多给,方临没收,又说要请吃饭,恰好当日店里忙,也给婉拒了,说下次再见补上——董秀才因此对方临更为看重,这说明人家不图他什么,真心帮助,乃是性情淡泊如水的君子,匆匆几面,已在心中将方临上升到挚友程度。 其它,倒也没什么可说,趣事、热闹只是偶尔,无聊的做工、乏味的学字才是日常。 因为明日就是旬日一天的休息,这日下工,方临和刘掌柜说了声,与成世亮三人道别,回西巷胡同了。 …… 回家。 厨房里炖着肉,是在炖排骨、萝卜,香气飘了半条胡同,厨房里田萱听到声音,探出头来,欣喜喊了声:“临弟!” “回来了?”方父也刚回来没多久,在泡着脚,不善表达的他,只是嘴唇蠕动了下,道了这么一句。 方母就直接多了,拉着方临的手,满脸笑容:“我就算着,你今个儿该回来了。哟,怎么看着,好像瘦了些?” 语气中满是心疼。 “哪有,娘你记错了吧?”方临环顾了下,转移话题,问道:“娘,我看满娭毑没过来了?” “可不是,还是你的法子有用。”方母笑道:“那天我喊来耿家媳妇、桂花,咱家有人,满娭毑还厚着脸皮过来,耿家媳妇、桂花挤兑了她两句,气急败坏走了,这些天再也不来了,路上见到耿家媳妇、桂花过来,也都躲着走呢!” 方临听了也笑了,耿家媳妇苏小青那是出了名的刀子嘴,桂花嫂更不是省油的,看着柔柔弱弱,却是他所见最聪明、最有心机的,满娭毑和她们比,差着不知道多少行市呐! 当当当!说话间,隔壁突然传来这般声音,伴随着满娭毑的骂声:“叫什么叫?叫什么叫?谁没有怀过崽,别人都没事,就你娇贵,这叫着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怀了崽,想把那些男人都叫过来,分开你胯看看是不是?真不要脸!贱货!近日做活儿少了,也难怪你肚子痛,活该!” 不等方临问,方母就叹息着道:“春桃前两天晕倒,满娭毑也不管,舍不得钱让春桃去看大夫,还是欧夫人听说过来,说像是怀孕,这才去看看,确认了。” “春桃这怀了孕,满娭毑也没对她好些,还是一点活都不肯做。春桃这些天呕吐、腿抽筋,在床上起不来,做不了活,满娭毑就拿着竹竿子,在春桃房外的木格子窗上敲,一边敲一边骂……这已经有两天了。” “是不成样子。”一惯寡言的方父都是说了句。 “唉!” 方临听着隔壁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也是皱起眉头,哪家婆婆会对怀孕的儿媳妇这样?不过,不是自家事,不想管,也管不了。 他叹息了声,去外面,正准备关上门,耳不听为净。 这时,却见欧夫子被欧夫人搀着过来,进门指着满娭毑鼻子骂道:“吵什么吵?我隔老远都听到了!你这个婆婆,不知道你儿媳妇为什么这样?那是平日里干得多、吃得少,身体亏空了,怀着孕才会这样,你还在骂,你是不想要孙子了?还是说,你就成心盼着满家断子绝孙?是不是?” 他知道自然知道满娭毑怕什么,担心什么,掐中了要害这么说。 此时,如方临一家,还有不少邻居听到动静,都过来了,看着满娭毑被骂得低着头,唯唯诺诺,都感觉稀奇。 不过他们也是知道,若是别家的人来劝,伱试试看!满娭毑绝对能说出来‘你是不是和我儿媳妇有什么,不然怎么这么关心’的话来,也就是欧夫子德高望重,她怕被戳脊梁骨,才不敢瞎说一气! 再就是,欧夫子说的有道理,满娭毑再轻视春桃,但对她肚子里的孙子还是重视的。 不仅是满娭毑,就连满老倌在一边,都不说话,脸上带着思索之色,而满根生? 这家伙看到欧夫子来,就跟老鼠见了猫,躲到屋里去了。 “欧夫子……”春桃话还没说出口,就泣不成声。 她本以为,自己怀了孕,婆婆会对她好些,可没想到,家里家外的活儿仍是不肯分担一点,拖着难受的身体干得差了,满娭毑还要骂——那些难听的话,对外人都不曾说,何以对她这个儿媳妇如此? “春桃莫哭,这事是你婆婆不对,下次她再这般,你就去和我说,我来骂她!” 欧夫子说完,又看向满老倌,直言不讳:“满老倌,你平日素不吭声,我却知道你没有多大坏心眼,只是摊上了这么個媳妇。今日我得说句话,满老倌,你若想满家绝户,就由得你媳妇这么作罢!” 他说完,根本没去瞧躲在屋里、向外偷瞄的满根生一眼,就在欧夫人搀扶下走了。 方临看去,欧夫人果然像是方母说的,长得满月的圆脸,天生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按这边的说法是有福相的。 此时,随着他们离去,还传来隐约的声音。 “老头子,你说这么直,满娭毑恐怕心里都恨死你了。” “由得她恨去,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得起自己良心。不说是邻居街坊,不说是满家那小子我教过,只说这事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不能不管。再者,还不是你告诉我的,春桃怀上了么?” 方临看着他们背影,暗道欧夫子身上有种读书人的风骨。 他的确做不到像欧夫子那般,但这并不妨碍,对欧夫子这般为众抱薪者,心生敬意。 …… 第61章,看戏 “欧夫子是个正派的人。”回来后,方父感慨。 “是啊,不愧是读过书的。” 方母心明:“今个儿,若是换个人去劝,你看看!就前天,辛老倌看不下去说了两句,都让满娭毑骂走了,说‘辛老倌人老心不老,是不是看上她家春桃了,还是想给他儿子撬个破鞋回去’,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饭好嘞!”这时,田萱喊着,厨房的锅里,香喷喷的排骨、萝卜汩汩翻滚,撒上了葱花,一股鲜香气息满溢出去,令人口舌生津。 方临进去端饭,不经意看到,厨房角落多了一二三四五个陶罐,不由随口问了一句。 “都是做的豆腐乳,过两天就能吃了。”方母说着。 “这么多?娘,这没少费事、花钱吧?” “费什么事,一些功夫又不值钱,花钱,也就是些豆腐钱,你喜欢嘛,这钱该花。多做些,你慢慢吃。”方母随意道。 方临闻言却沉默了。 从前都是,一直都是,他说什么东西好吃,方母就会变着法尽可能做,直到说不喜欢了为止。 她总是这样,把儿子觉得好的,哪怕自己舍不得吃的、舍不得花的,给他,都给他。 许多时候看着过度了,也只是因为,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那所有过的度,都是溢出来的爱。 方临眨了下眼,端饭过去,心中有了個决定。 饭间。 方临说起:“明天我轮休,爹、娘、萱姐,咱们一起出去走走逛逛,看戏吧!” 本来,他打算自己去的,因为的确有事情,带上方父、方母、田萱,效率要低些,可如今想想,这又算得什么,只要换来他们一日高兴,也都值了。 方父、田萱还没说话,方母就道:“你自己去,你爹想去,也成,我和小萱可不去,去了耽搁缝补衣服,还要花销,一来一去,少了不知道多少钱哩!” 她直接代表了田萱意见。 “我要去码头。”方父也是道。 “爹、娘,钱是挣不够的。咱们出去走走逛逛,不买什么大东西,能要多少钱?看戏也是,我问了我们掌柜,不要专座,其余也便宜。” 方临顿了下,又道:“再说,咱们家来了府城,落下脚,还哪哪都没去过,这怎么成?以后村里人来了,问起府城,说话都没法说。” 闻言,方母犹豫了,觉得方临说得有道理,想了下,意动道:“那……就去看看?” “嗯!”田萱脸上虽压抑着喜色,但声音却是轻快,毕竟再如何,她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有着好奇心。 方父被裹挟了意见,张了张嘴,却也没说什么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方临笑道。 还说呢,刚才方母还不情不愿,这么一确定下来,已经在兴奋说着,明天该穿什么衣服了。 屋内,油灯熹微如豆的光芒跳跃,昏暗的光线下,饭菜冒着淡淡烟气,有些闷,时而有风吹起麻布帘子扑进来,带来清爽,吹起各人鬓角的头发,可见一家人闪亮亮的眼睛,盈着或明显、或潜藏的期待。 …… 次日一早,吃过饭。 方母就去换衣服,换来换去,出来问方父、方临怎么样——其实,她也就两身稍好一些的衣服,就是拿不准哪一身好看。 “娘,干净即可,打扮太好看了,说不准还会引来麻烦。”方临开玩笑道。 “那我换回去。”方母听了,赶紧想换回平常衣服。 “倒也不至于。”就如之前说的,大夏又不是马上就要亡了,社会秩序崩塌,淮安府城也不是偏远小城,哪会像是话本中为了矛盾冲突,净出一些‘人咬狗’的稀有桥段? 再说,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方家的颜值担当田萱,也只是清秀再多一点,看着舒服,真说多漂亮也不算。 一家人出门,今日秋高气爽,微风徐徐,街面干净,路两旁栽了树。 这般的环境,让人心旷神怡——不同于第一次被那肖姓小吏带着,心态自卑,今日方家人都穿着干净,也看不出不是府城本地人,尤其方临一身青衫,宁静从容,看着就像是读书人,故而走走逛逛,也不会引来路人异样目光。 “说到看戏,也是有历史的。” 这些天,方临从刘掌柜那里掏出来了不少杂七杂八或有用、或没用的信息,此时就充当导游解说道:“看戏,最早是在勾栏瓦舍,而勾栏瓦舍,起于北宋仁宗时间,又衰落于咱们大夏朝。” “临弟,勾栏瓦舍怎么听着像是两个东西?”田萱微偏过脑袋问道。 “是,萱姐聪明。” 方临笑道:“瓦舍,举行娱乐活动的地方,勾栏,则是演出的地方,大的瓦舍有十多处勾栏。进入勾栏是有门槛的,每座勾栏几乎是全封闭的,只有一道门可供出入,换句话说,要掏钱买票。” “而现在么,咱大夏的茶馆酒楼,大些的会请戏班子,小些的也都会请说书人,你站外边也能免费听,免费看,不要钱,勾栏瓦舍没人去,不可就慢慢衰落了么?” “是这个道理,要我,我也去不要钱的。”方母说着,夸赞:“我儿懂得真多。” “也是从掌柜那儿听来的。”方临笑了笑:“今上午,咱们先去一顺茶馆。” 像是豪商大贾,自家养有戏班子,自不必说,而这一顺茶馆,在刘掌柜口中名声极好,多有官吏亲属、掌柜东家去听戏。 说着走着,一家人很快就到了,朱红色大圆门上方嵌着斗大烫金大字‘一顺茶馆’,进了门,就有小二迎上来问:“客官是要专席、雅座、惠座,还是站听?” 所谓专席,在戏台下最好的位置,独人一桌,桌上有糖饼,五果,即:桃、李、杏、栗、枣,十味菜肴,干果等等。 雅座次之,两人一桌,桌上有糖饼、菜肴、干果。 惠座么,三四人一桌,只有糖饼、干果,没有其它菜肴了。 而站听,则是在戏台下方,凹形站着的一圈,不要钱,只要你衣着干净、身上没有异味,就不会阻拦。 ——城中酒楼、茶馆,有的允许站听,有的不允,一顺茶馆是允的,这般除了能得一个好名声外,也能烘托人气,还能让坐下来的专席、雅座、惠座客人对比之下,心中有一种优越感。 方父、方母到了这般‘好地方’,有些拘谨,也一时弄不懂什么专座、雅座,田萱同样忐忑,唯有方临平静,上前递过二钱银子,开口道:“一张惠座,麻烦了。” “您客气,这边请。”小二一听,还以为是茶馆常客,收了银子,带着笑容,引路过去。 一家人放轻脚步,来到戏台下靠后的一张空桌子,坐下,很快小二又弯着腰过来,上了一盘糖饼、干果。 “吃。”方临压低声音,分给方父、方母、田萱。 今个戏台上的是《精忠传》,戏是好戏,演员也演得也好,让人很快沉入,看得目不转睛。 茶馆中其他人也是一样。 戏剧就是如此,没有门槛,无论饱读诗书,还是目不识丁,高雅还是通俗,都能雅俗共赏,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愉悦。 方母看了一会儿,兴奋凑过来,极小声在方临耳边道:“这戏真好呢!我小时候也看过戏,戏班子去到了邻村,我们就追着跑去看,有一次戏班子少个小姑娘的角色,我还被拉上去说了句词呐!” 方临听出方母的高兴。 这种高兴,不是为丈夫、儿子什么的而高兴,仅仅只是因为自己喜欢。 他看着方母闪亮亮的眼睛,此时忽然生出一念:‘每个母亲都曾年轻过,每个母亲都曾是少女,她们也曾有自己的喜好,如果有一天,当她们卸下生活的重担重拾年轻时的喜欢,请一定守护好她们眼里的光。’ 方临决定,以后轮休,都要带方父、方母、田萱多出来走走,看看戏,毕竟这能花几个钱,人生又能有多少年头?趁着他们还走得动,看得了,莫等白了头,空悲切! 这时,戏曲进入高潮,秦桧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要召回岳飞,戏台下一人突然猛地一声大叱,道了声‘着’,跨着虎步冲上台去,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拎起了‘秦桧’。 …… 第62章,积蓄 “奸贼,看打!” 那人大喝一声,然后,抡起拳头照实了往那演员身上打。 此人看着人高马大,身强力壮,演员怎么经得起他的拳头?只几拳,就已是鼻青脸肿。 “好好好!” 台下不少观众呆了了下,纷纷叫好。 反倒是不少看过这场戏的老客,此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戏里有这一出么?还是说今日新安排的?就是安排,戏里哪有这么真打啊? “打得好!”方父、方母受到气氛感染,也在跟着起哄。 田萱倒是眨眨眼睛,稍克制些。 方临无奈,知道这多半是一场乌龙,刚才思索间,他留意到,之前台上到了高潮,台下观众无不是击掌叫好,那人既没有叫好,也不击掌,只是虎目圆瞪,满脸通红。 “住手!” 别人不清楚,茶馆主人自是知情的,心道不好,赶快站出来,招呼将那人拉开。 那人却还在大喝:“似此奸相,不打待何?” 旁人一听,都是哭笑不得,知道这是入戏太深了。 这时有人突然喊道:“这不是前些日子,那个和杨举人相撞的樵夫么?好像姓岳。” “姓岳,难怪了,这是代入岳武穆进去了!” “这樵夫先前撞了举人,今日更不得了,又打了宰相,也是不枉平生了。”有人开玩笑。 …… 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可惜!”方父说了句,似乎还在为不是安排的,感到遗憾。 “那秦桧坏,该打。”方母也是道。 田萱同样在说:“我一开始也以为安排的呢!” 方临笑笑,心中转念,大概明白了经过。 想来是这岳樵夫在街市上卖了柴后,赶来看戏,恰逢今日这场《精忠传》看到岳武穆再如何神勇,也抵不过秦桧一张嘴,代入进去,因而情绪酝酿到极致,爆发出来,才有了先前那一幕。 “这是戏,莫要当真!”茶馆主人劝说着。 岳樵夫竟是道:“我知道是戏,才打,若是真的,便以斧头相砍了!” 茶馆主人无可奈何,却也没追究,台下观众看了场戏外之戏,也觉满意,今日回去,可以聊作茶余饭后的趣谈。 …… 到了中午,方临竟看到了外卖,是的,就是外卖,是那种提前去酒楼差人预定,到了时间,店小二送上门来的那种。 而方临一家么,去找了小饭馆吃了些,下午继续走走逛逛,去了城中另一处出名茶馆聚贤斋外看了一会儿,不仅是出名茶楼、酒馆,还去一些出名学堂外走了走,见到学堂小儿,还问了他们平日玩些什么,可否爬树、玩水,又是去哪。 俗话说,捉鱼要去水边,砍柴当去山上,方临想结识贵人,建立人脉关系网,自然要去这些贵人出没,或者贵人家子弟出没的地方。 ‘这么多地点,这么多钟鸣鼎盛之家,今日踩了点,往后每日清晨,或者读书累了,得闲就来这些地方走一圈,总能寻到机会帮助一二,只要开了头,有了一个联系,再之后就好办多了。’他心中暗道。 当然,这是一个极需要耐心的事情,可能一月、三月、半年、一年,非一日之功。不过,还是那句话,只要耐心、细心、留心、做足准备,将时间拉到一个较大的跨度,概率就会变得极高。 方临也不急,正好目前在学习识字,下一步,还准备读四书五经,看看自己天赋,两者可以同步进行。 哗啦啦! 秋风起了,拂过树梢,有枯叶飘落。 方临接过一片,知道这是天气渐渐转凉,万物凋零,进入蛰伏。 他更知道,秋收冬藏乃自然之理,它们默默积蓄,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便会有万千花开。 …… 就这么逛了一天。 一家人自是高高兴兴。对了,方临没曾想,方父平素跟木头似的,竟给他上了一课,主动给方母买了根木钗,他也连忙给田萱挑选了根头绳——田萱头发稍短,路上卖掉了头发,还没长太长。 傍晚,回到西巷胡同,方母在门口择菜,和旁边人家的邱婆婆絮叨着,说着今日去看戏之事。 这时满娭毑买菜回来经过——往日如买菜的活计,自然是春桃干的,昨日经过欧夫子训斥,她今日才难得开始干活,正好听到这话。 “真是乡下小地方来的,看个戏那么高兴,没见过世面。”她撇嘴道。 “我是没见过世面,可我有個好儿子,不像是有些人家的儿子是个二流子,整天不干正事,更别说带他娘看戏了。”方母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回怼过去。 “好稀罕似的,我这人就不喜欢看戏。”满娭毑被戳到肺管子,强自辩解了一句,扭着屁股狼狈‘逃’回去了。 …… 这边,方临来到桂花树下,找欧夫子唠嗑——话说,他挺喜欢欧夫子、刘掌柜,每次闲聊,总能从他们这里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说到看戏,我这里有个小案例。”欧夫子躺在藤椅上,说着直了下腰,想喝口水。 “欧夫子您说。”方临拿起竹筒递过。 欧夫子点点头,一副‘你小子孺子可教’的表情,呷了口水道:“开国初年,有一地方富绅,姓柳,自号戏中人。从他给自己起的外号中不难看出,这是个酷爱戏曲之人,不仅喜欢看戏,还能自编自导自演,家中养了个戏班子,大约十余人,只要得空,就与戏班子一起排练…… 这日,柳富绅正敲敲打打排练一出剧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砰砰砰急促敲门声,原来是官府中人,将门叫开,闯入进来,将他抓走了。 为何呢?因为太祖颁发‘严禁民间声色’的禁令。太祖有言,声色乃伐性之斧,易于溺人,一有沉溺,则祸乱生,甚于鸠毒。” 欧夫子说着,深以为然:“声色犬马迷人眼,原本的好官,若是沉溺其中,也容易堕落……可如今,勾栏瓦舍没了,说书唱戏的却走入茶馆酒楼,四海皆然。开国初年,太祖只允许教坊司唱戏,只允许唱忠孝戏段,如今,法虽在而令难达,靡靡之音不绝。” “就说前些日子,有一出《西厢记》新戏,好像说的是什么情情爱爱的,但偏偏去看者不计其数,人山人海……简直荒唐,不成样子,今不如古啊!”他叹息着。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 方临思索了下,却是说出了不同意见:“开国之初,百废待兴,百姓需专心生产,不能沉迷声色,搞乱七八糟,太祖之禁令可以理解。而如今,许多百姓吃饱穿暖,有更多需求在所难免,此人之天性。” “哦?” 欧夫子听了这番话,惊讶看了方临一眼,虽然他仍坚持传统,并不赞同,但也给予了肯定、鼓励。 …… 与欧夫子唠嗑一阵,方临回去。 此时,漫天金红的火烧云,暮风徐徐,方父坐在门槛边歇息,方母在不远处择菜,厨房里传来田萱收拾锅碗瓢盆咣咣当当的声音。 炊烟从烟囱冒出,徐徐升起,便是人间烟火味儿。 方临心中一片安宁,感觉仿佛在此刻,一家人才真正算是真正在府城落脚安定。 而这时,从府城离开的小河村人,紧赶慢赶,也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小和村。 …… 第63章,众生 这日,从府城离开的小河村人回到小和村时,已是晌午,村人并不知道他们今天回来,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迎接啥的,队伍分散各回各家。 很快,乔家就来了不少人,基本都是家里有人留在府城,写信回来,过来想让乔村正帮忙读信的。 ——村里都是一群大老粗,哪里识得字?那边托人写了信,又托人带回来,信到了手上也看不懂啊,就只有找乔村正来读,有时候乔村正不在,那就只能碰运气,让游街串巷的卖货郎帮忙看看。 老方家就在其中,游朝东将信捎回来,也跟着老方家一大家子过来,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都来了,毕竟读信在小和村也是个稀罕事,大大小小都来凑热闹。 见乔村正拿起一封信,在场的人家跟听戏似的,七嘴八舌激动非常,纷纷兴奋地凑过来,围了一圈。 “咳咳,肃静!”乔村正让众人安静下来,拆开了信直接来读,也没隐私啥的,一家的信大家伙儿都围着听。 ——这时代就是如此,村子就这么大地方,村人联系紧密,谁家的事,半天就能传遍全村,隐瞒没啥意义,大家伙儿也根本没有什么隐私的意识。 乔村正读了两封信,分别是郑家、白家的,然后轮到了方家。 他拆开信,读道:“爹、娘勿念,我们在府城一切都好……我在码头做工,每日能看见往来的大船,上面挂着红色、蓝色、绿色的旗帜……临子也在一家书肆找到了活计,落下脚来……村里的房子、剩下两亩地,我是这样打算的…… 爹、娘,你们年龄大了,要保重身体,多多休息,平日里不要喝生水,饮食也要注意,豆子类的东西不容易克化,不要多吃,辣的东西也少吃些…… 还有大哥,平日不要闷着头干,注意歇息……二兄也是,二嫂性子有些辣,但心眼不坏……小弟同样要注意身体,我走时,你腿摔断了,现在应好了吧?一两月不见,家人都还好?安安是不是长胖了些……” 村人听着这封信的内容,相比之前,为之动容之余,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感受到了巨大冲击。 只能说,对比前两封郑家、白家的信,郑于、白宝的嘴笨,只说府城什么都好,不用操心,别的就没什么了;方临家这封信,从府城见闻,再到问候家中,男女老少,无一遗漏,大小事情,无微不至,情真意切,并且用语通俗,让人都能听懂,就跟在眼前说话似的。 对比前面两封信,简直堪称降维打击! 乔村正将方临家的信读完,场中短暂安静后,顿时气氛爆发,热烈无比。 “这信写的真好啊!” “可不是?我听着,方老三对爹娘是真孝顺,对弟兄也是真重感情,一封信下来谁都没忘,家里大大小小,挨个都问候了一遍。” “我这个外人听着,眼泪水都快出来了。” …… 村人基本上人人感动,只有极個别精明的嘴上夸着,心里可能嘀咕两句说得这么好听,也没见提到捎带的一点东西。 “大家伙儿听我一句,方叔家的信中有些事情没写,我这个知道的,却不能不说,不然良心不安呐!” 游朝东替方临家稍信儿,也跟了过来,此时听了信的内容大加触动,也注意到信中没提遭窃的事情,想来是方临家报喜不报忧,顿时知道该自己出马了。 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为方临一家解释,让村人都知道他们的不容易,这既是报答方临的仗义,也是弥补在府城种种事情的愧疚。 “大家伙儿不知道,我们去府城的路上,有一段方婶子生病,方家落单走,然后银钱全被偷了,那两天还下了大雨……到了府城,别看方叔在码头做活,可我也去了,那个累啊,也别看临子找了个书肆的好活计,可府城样样都贵,也是过得紧紧巴巴,即使这样,方叔还花钱找人写信,托我带回来。” 游朝东说着:“这些东西方叔信中没提,但我却得让大家伙儿知道,不能误会了方叔家。” 他作为第三方说出来,更有信服力,原本就感动的,此时更感动了;极个别有些小想法的人,这时也信了,开始感叹方老三有孝心。 气氛烘托到这个程度,方爷还不太明显,方奶已然感动哽咽,抹着眼泪,大房、二房、四房也纷纷说着方临家好话。 “老三闷不吭,我却知道是个孝顺的,这那么大的事情,也不提,还花钱写信回来问候爹娘、咱们。” “是啊,老三人老实,也孝顺,我这个当兄弟的都感觉比不上。” “在县城我摔断了腿,还是三哥家替我家去的,没曾想途中三嫂生病落下,钱还遭偷了,是我对不住三哥啊!” …… 且不说方家心里如何想,只看表面,那真是真是一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别人家见了,也都在夸赞、感叹,看看人家老方家,再看看自个儿家鸡毛零碎的,心里说不出的羡慕,都暗暗以老方家为榜样。 …… 因为时候已是晌午,读了方临家的信,乔村正便让大家伙回去了,说先各家聚聚吃个饭,有什么事下午再说。 …… 回去路上。 方奶感叹着:“平时没看出来,离远了才知道,老三这么有孝心。” “府城可不必咱们村里,花销大,老三家又遭了贼偷,就是找到了活计,也肯定过得不容易,就这,还花钱给咱们写信,老三人就是老实啊!” 她说着,又是道:“要是能给老三家捎带些钱过去就好了,老头子,你说是不是?” “嗯!嗯!” 方爷应付答应着,心里却在琢磨,那信上的话不像是老三能说出来的,倒更像是……老三家的临子。 要问他此时对方临一家担不担心? 还真不担心,有方临这个好孙儿,路上那么难,都过去了,到府城就更没啥了。 …… 大房。 “老三实诚,重感情,我这个做大哥的反倒不如了。”方伯显沉默了下,又感叹道:“老三给我打了个样,这才是兄弟间该有的的样子啊!” 方柳氏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 二房。 “想不到,老三那个老实性子,也能说出信中那番话?”方王氏说着。 “嘿,你真当那是老三说的?那是三房的临子。”方仲贵语气确定无疑,感叹道:“临子精明啊,你看他拿回来个啥?啥都没有,空口白话,就得一个好名声。” 捅破了窗户纸,方王氏恍然大悟:“当家的你说的是,临子可真鸡贼,不过,老三家不是路上银子全被偷了么?想来现在府城,过得也难。” “恐怕还真不是。听游家小子说,路上老三媳妇生病,又遭偷,那两天还下了大雨,这般情况,老三家都过去了,到了府城,还能被难住?” 方仲贵说到这里,突然没头没尾感叹了句:“临子,厉害啊!” 显然,他认定了,在从县城到府城,再到府城找活计这个过程中,方临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厉害了还不好么?”方王氏高兴道:“那般等老三家在府城扎下根,才能帮衬咱家赫子。” “嘿,这你又错了。别看他们是堂兄弟的,可也千万别想着让临子白白帮衬,去占便宜。” 方仲贵咂摸着嘴,眸光深沉:“我倒是有点摸清那小子的脉了,对临子这种人,你就得用感情,靠真心换真心,想算计,那是不成的!” …… 四房。 “得亏送出了那根野山参,不然老三家在路上遇到那么大事,恐怕过后,你们弟兄都做不成了。”方秦氏说道。 “是啊!” 方季平叹息:“送出那根野山参,也只是弥补……以后啊,我也不指望老三家能帮咱们多大忙,只要比对外人好些就成。” …… 不仅是方家各房,去府城的人回来,也在村中其余各家引发了巨大风波。 …… 乔家。 等村人暂且走了,乔村正让乔旭过来,将路上经过给他讲一遍。 当乔旭说到宋凯、白宝、郑于抱团时,乔村正脸上露出不出意料的神色。 当乔旭说到宋凯提议走小路,表决中架空他,抄小道遇到劫匪…… 乔村正叹息:“糊涂啊!你看着吧,这事还有得闹呢!” 等乔旭说到到了府城,村人大多在码头做活,只有方临寥寥几人在街铺找到活计时。 对此,乔村正的评价是:“方老三家方临,这是凭本事;耿家耿石,人踏实,这是跟对了人,将来也差不了;付宏么?别看他好像找到了个好活计,他那个性子,若是不改,将来在外势必要吃亏,毕竟,外面可不比咱们村里。” …… 付家。 “宏子平时就嘴皮子利索,到了府城果然成器,竟找到了当铺的活计,以后可就是城里人了。” 付老娘一脸骄傲,畅想道:“说不得,以后咱们还能跟去府城享福呐!” 付老爹沉默听着,好一会儿才道:“享福我就不想了,只希望他别惹出什么乱子,害了自身,还要牵连咱们,到时让我这个老头子去给他收尸。” “付世有,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有这么咒自己儿子的么?明明高兴的时候,偏要说这些丧气东西!”付老娘炸了。 “唉!”付老爹见此,只能叹息,不说了。 …… 耿家。 “我就说吧,方老三家是实诚人,走近些准没错。” 耿父说着,看向回来后、就一直沉默的大儿子耿聪,叹了口气:“聪子你也别眼红,伱弟弟石头是个忠厚的,媳妇也精明,俩人搭配,在外吃不了亏。你不一样,你有些心眼子,但不多,就是让你去了,也不成的……” 耿聪低着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 白家。 白老太哭天抢地:“我儿白宝怎么留在了府城?在外面,不知吃没吃苦,几时回来?” “娘,小叔子不回来是对的。” 白老大家媳妇早就看不惯白老太偏心小叔子,此时,暗戳戳扎心道:“他和宋家宋凯提议走小道,遭了劫匪,怎么敢回来?回来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老大媳妇,你这说的什么话?没听游家小子说么,走小道那是宋家小子提出的,关咱家宝子什么事?就是村里人找来,我也是这句话!” …… 郑家。 郑父自责:“走之前,我还和儿子说,咱家和宋家是比较近的亲戚,出门在外,让他和宋家的凯子走近些,遇事有个照应……没想到,竟是差点害了他!” “哼,也多亏咱儿子聪明,及时醒悟过来,远离宋凯、白宝,才找到了饭馆的活计。” 郑妻看着丈夫,怎么瞧怎么不顺眼,冷哼一声:“你今晚别上床!” …… 宋家。 宋家此时已经被堵门了,那些遭到劫匪受害的人家,比如姚彬所在的姚家等等,找上门来嚷嚷着,要宋家给个说法。 宋广成那么精明的人,都不敢犯众怒,只能好声好气,又是赔礼道歉,说宋凯没回来,若是回来一定任凭各家处置,又是说要和宋凯断绝关系,才将这些人家暂时勉强打发了。 “造孽啊,我精明一辈子,怎么生出那么个玩意儿?”宋广成进屋就是瘫坐下来,气得嘴唇都在颤抖。 他打听到宋凯一路上所作所为,都感觉脸红:和游朝东打架,上头冲动;拉着白宝、郑于组建小团里也就罢了,还算是有些小聪明;但因为怕苦怕累,就鼓动村人走小道,简直愚蠢;遇到劫匪扔下妻儿逃跑,这就是又蠢又没担当! “当家的,你消消气。”宋刘氏劝道。 “消气?咳咳!”宋广成气得连连咳嗽,拍着胸口:“罢了,罢了,我就当没这么个儿子!” …… 老陈家。 邻村还有老陈家的近亲,听说老陈家绝户,下午时候找来,吵着闹着,自然是想吃绝户,可谁知道桂花嫂釜底抽薪,直接提前将田地什么的都给卖了。 任他们如何闹腾,桂花嫂远在府城,根本听不到。 这些人也有商量去府城找桂花嫂,可府城那么远,又怕路上出什么事,就算到了府城,也不知道桂花嫂住哪,找不找得到,就是能找到,人生地不熟的,没个关系,打官司也未必要得回来。 左右没得没法子,只能暂且作罢。 …… 小和村这部分人从府城返回,如一颗石头砸入深潭,打破了小和村的平静,掀起了不小波澜,尽显众生相。 不过这些方临一家暂时并不知晓,在遥远的山的那边、江的那边的淮安府城,一家人已然适应下来,彻底落脚安定,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 第64章,药方 早上,方临来到轩墨斋,刘掌柜已在门口等着,这些天都是和方临一起,一个人溜达,反而不习惯。 “掌柜的,咱们今天换个路线?” “行。”刘掌柜自无不可。 方临昨日踩过点,今日就按照规划好的学堂路线溜达。 在这条路线,这个时候,正好能穿过府城中有名的学堂,碰到上学的学童,他们背着小书篓,昂扬奋发的样子,正如柳树梢初生的朝阳。 方临、刘掌柜于此溜达着,多见这些学童,仿佛受到感染,心态也年轻了许多,一天就这么开始。 今日成世亮轮休,方临就替代他收银,担起这份工作,记账所用多是常用字,倒也没什么问题。 客人不算太多,比平时忙碌些,一天就这么过去。 傍晚下工,方临吃过晚饭,又出去溜达一圈,这次走得是茶馆路线。 夕阳下,茶馆酒楼唱戏说书的散场,看戏的官吏亲属、掌柜东家们,多是有些年纪的小老头、小老太太,此时溜溜达达回家。 散步回来,回到轩墨斋,方临进去四人的房间,对着店里借阅的一本书,学字比比划划。 黄荻、柴一苇俩人则在下象棋,休闲惬意。 这般下工时间,由自己支配,彻底属于自己,自由的感觉,最是心神放松、内心愉悦。 黄荻与柴一苇下了会儿,赢多输少,稍有些膨胀,以‘横推无敌手’的姿态开玩笑道:“临子,咱们来一盘?” “行。”方临学了段时间,也想休息一下,就过去坐下,很快杀得黄荻落花流水。 换柴一苇上,同样如此,连赢三盘,并且,结束得极快。 “方哥棋艺真好。”柴一苇道。 “临子,你怎么这么厉害?”黄荻也是惊叹。 “我也就一般。”方临平静说了句,然后又道:“棋如其人,一苇人老实,鲜少用计,而你么,这‘卒’也不舍得,那‘马’也不舍得,畏首畏尾,就容易输些。” 他不来了,让黄荻、柴一苇俩人下,自己又拿起书本。 “临子,还是你行。”黄荻说着:“能学得进去,我就不行,对着书,看那密密麻麻的字,就头晕。” 方临笑了笑:“我家不算太远,就是为了学字、多看些书才留下,你家也在城中,怎么不回去?” “我又不傻,这里有不要钱的饭吃,回去做什么?”话是如此说着,不过黄荻隔两天就要回去一次,也没说过原因。 柴一苇家里,是在府城边下面的村里,平日不回去,有时候轮休也不回去,或也有难言之隐。 这些东西,方临注意到了,不过人家不主动说,他也不会没眼色地问。 又是一会儿过去,成世亮今日‘休假’回来了,还给带了些鸡骨架,让三人消遣占个嘴,自己坐下,神情有些闷闷不乐。 “成哥大气。”黄荻夸着,拿了一根鸡骨架,凑上去问道:“成哥,咋了,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 “还记得么?我说过,去逛青楼,有个谈得来的姑娘,叫作秀儿……”说到这里,成世亮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不记得?”黄荻印象深刻:“就是那個将虱子烤熟了吃的,她怎么了?” “每次我去,她都很高兴,因此我也挺乐意找她,可她今天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才知道……” “才知道什么?”黄荻愈发感兴趣了,追问道。 方临、柴一苇也都是看过来。 面对三人目光,成世亮虽有些难以启齿,但终究还是说了:“她说,她说就盼着我来,每次来,拿着钱还轻松,就喜欢我这样的客人……” 柴一苇这个老实人,对风月情事是个木脑壳,听不懂。 方临却是瞬间明白,不过却也是锻炼过的,绷着脸没有笑出来。 黄荻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大笑道:“哈哈哈哈,人家姑娘真委婉!别打,别打,成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嬉闹了一会儿,他正色道:“成哥,说真的,我知道个老大夫,在那方面……” “去去去,我是需要那种药方的人么?”成世亮感觉自己仿佛收到了侮辱,一把推走了黄荻,让黄荻还以为自己怀疑错了。 可没一会儿,他又悄悄将黄荻拉到一边:“荻子,咱们借一步说话,我有个朋友……” 俩人嘀嘀咕咕一阵儿,成世亮越听,眼睛越亮,踱步一会儿,说了声‘你们吃着’,作势就要出门。 “成哥,你才刚回来,这是又去哪儿?今晚,不留这边睡了?”黄荻连忙问。 “我去找……不是,我去跟我那个朋友说一声,这种事情,救急如救火。”成世亮声音传来,人已经出去了,真可谓雷厉风行。 方临、黄荻俩人相视一眼,自然明白,都在笑。 反而柴一苇这个傻愣的,嘴里还在嘀咕:“不愧是成哥,人就是好,对朋友的事情这么上心。” “哈哈哈哈!”某俩人听了,笑得更欢乐了。 …… 次日早上,方临与刘掌柜散步回来,看到了意气风发的成世亮。 黄荻将他拉去一边,挤眉弄眼:“成哥,咋样,有没有效果?”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成世亮自然理解,矜持道:“当然有效果。那个,荻子、临子,我跟你们说,昨晚我……咳咳咳!” 他眉飞色舞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卡壳了下,下意识咳嗽了两声,才道:“我是说我那个朋友,昨晚用了你说的那个老大夫的方子,可真是龙精虎猛,大杀四方……” “我就说,介绍的人没错吧?”黄荻得意道。 “多谢了。”成世亮拍了拍这家伙肩膀,旋即,脸上又闪过肉疼之色:“那方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贵。” “一分价钱一分货嘛!”方临倒是不奇怪,前世这种东西都不便宜,更何况这个时代。 “是啊,好药就是贵,钱一晃眼就没了,总是不够花。”黄荻说着,似有同感。 “你们仨嘀咕什么呐?看看一苇,过来端饭了。” 这时,刘掌柜喊了声,这凑一起的仨人也不说了,赶忙去吃过饭,然后开门上工。 …… 第65章,宴席 接下来几日,成世亮仿佛要将曾经失去的面子都找回来,连续几晚出去,有一次还向方临、黄荻、柴一苇借钱,每人借了二三钱银子,次日回了趟家,回来就还了。 方临还以为这种状态持续不了几天,毕竟谁的肾也不是铁打的,可没想到成世亮一连就是将近一旬,每天晚上吃过饭就走,离开轩墨斋,有时候大半夜回来,有时候早上回来,有两次,黄荻约着一起去仇娘子那里吃肉,成世亮都是不去,说没意思。 ——这里须得提一下宵禁,宵禁在大夏开国初年执行极为严格,如今却已渐渐松弛,尤其是在京畿之外的地区,诸如淮安府城这般江南沿海经济发达之地,晚上城门还象征性关闭一下,城内宵禁就几乎形同虚设了。 说来也奇怪,那日成世亮还在吐槽着药方贵,可近来却渐渐大手大脚,一次还带回来了些如意坊的点心,问他也没说,神神秘秘的,反观对轩墨斋活计不怎么上心了,频频出错,刘掌柜这个好脾气的都没忍住训斥了他两次。 在这一旬中,方临学字没有落下,常用字已经几乎不会出错,进步之快,让刘掌柜都啧啧称奇。 每日早上、傍晚,会去学堂路线、茶馆路线溜达一圈,渐渐养成习惯,没等到什么机会,他也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幸运,有着心理准备。 这般日子,方临感觉挺好,知道家人平平安安,也有着自己的事情,每日过得充实,却也不会被生活的苦累压得喘不过气,还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 如此时光,有着清晰的触感,不会让你感觉倏地虚度一天,如池水中晕染开的墨滴,能让你看到它延展的每一丝纤维;又如拔节的竹子,能清晰看到那寸寸生长的竹节,凝成岁月的年轮。 这日下午,明天就是方临又一次轮休,刘掌柜说起一件事:“听说,杨举人的儿子——小杨进士候缺得了个官,即将赴外省任知县,明日宴请宾客,府外也摆有流水席,方临你若感兴趣,可去看看。” “刘掌柜,这杨举人,可是与樵夫相撞的那个?”方临听了,好奇问道。 “正是,方临你也听过这事?” “当初,我们来到府城,一个肖姓小吏带领我们逛府城……”方临将当初的事说了,连对方两头吃回扣的事情也没隐瞒。 刘掌柜感叹:“这人也是黑心,不说街铺的活计,城外码头、城中各种作坊、厂子都抢着收人,去了就要,何须通过他介绍?” “是啊!”方临应和。 肖姓小吏的行为和中介有着本质区别——历朝历代,百姓被束缚在土地上,也就是大夏类似一条鞭法的政令颁布,才给百姓解禁,但百姓仍不愿离开土地,正是这般严重缺人,才会有豪商大贾做局将逃难百姓驱赶往府城。 换句话说,淮安府城中码头、作坊的活计,完全是人少活多,买方市场,人家也都不是做一锤子买卖的,极少会克扣、压榨工人。 肖姓小吏什么保障也给不了,只凭一個信息差,就一边吃着码头的好处,一边吃着工人的血肉馒头,实是黑心。 …… 回家。 今日,又是霞光满天,暮风徐徐,方父坐在门槛边歇息,方母在不远处择菜,厨房里是田萱收拾锅碗瓢盆咣咣当当的声音,炊烟从烟囱冒出,徐徐升起。 时光仿佛凝滞在上一旬的傍晚。 方临也没进屋,就坐在门槛边帮方母择菜,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咱旁边邱老丈、邱婆婆真是会过日子,卖菜剩下的坏的、烂的,也不扔,都自己吃了;满娭毑狗改不了吃屎,前两天懒病又犯了,支使春桃,让欧夫子给骂了一顿;辛老倌想给儿子说门亲事,可苦于找不到,愁白了头……”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些邻里间的琐碎日常。 “爹、娘,咱们明天上午去看戏,中午去杨举人家吃流水席吧?”方临提议道。 杨举人设宴,必然贵人不少,或许能碰到机遇,再者,这个时代的流水席,他也想去见识一番,开开眼界。 “你说的是杨举人去做官,办的宴席吧?就咱旁边邱家,听说和杨举人有些远房亲戚关系,明天也要去呢,还不是在外面吃流水席,而是进院子里面呢!不过人多我不喜欢,我儿你去吧!” 方母说着,又道:“我还和小青、桂花说好了,明天来一起做衣服。” 她不去,田萱不去,方父也不去。 …… 次日,方临只能一个人去了。 来到杨府,朱红色镶嵌铜钉的大圆门上,上书‘杨府’两个斗大烫金大字。 门口,有着门童收礼物,小杨进士也在门口亲自迎客。 方临看去,这小杨进士穿着团领大红袍子,头顶四方巾,脚踩云头履,真好一个仪表堂堂。 门外,一连摆了十八张桌子上,上面摆了各样菜式,荤菜竟也有羊、有鸭、有鱼,热气腾腾。 这就是流水席了,只要衣着干净、身无异味,来了说两句好听话都能坐下吃。 不过,相比杨府院内时而传来的令人垂涎的香气,外面这些鸡鸭鱼肉等又逊色多矣。 “听说杨举人今天请来了孙二娘,难怪院里传来的味道这么香!” “什么,孙二娘是谁?孙二娘,那可是应天总督都想请去府上掌厨的,却没请动。孙二娘也并非驳斥那等部堂高官的面子,只是说逍遥惯了,一入侯府,反倒不自在。应天总督便也作罢,可想她手艺,每月必要差人去请。” “是啊,听说孙二娘对外报价,上等席五百两,中等席三百两,下等席一十两。一顿宴席,就能吃掉普通人家半生积蓄。”这人说着,伸头望向院内方向眼馋无比,仿佛只有吃上这么一顿,才算不枉平生。 …… 方临听着这些声音,暗暗感慨,随着资本主义萌芽,江南沿海率先富裕起来的不少人,当真豪奢。 …… 时间稍稍提前,就在方临到来的半盏茶钱,他一个熟人、之前去瓮堂洗澡帮过的董祖诰董秀才来了。 话说,董祖诰和小杨进士——杨士荣是昔日同窗,也收到请帖,宴请临别一叙。要说这请柬,竟并非简单一张纸,有三折,一寸五分宽,长五寸,封面烫金,时谓折帖,乃是当下最高档次的请柬。 董祖诰拿着请柬,今日便来了,可在到了门前却开始心里打鼓——原来,今日所来宾客,穿着皆是阔绰,无不是上好绸缎面料,绣以金线,反观他只穿了一身干净青衫,怎能不心中打鼓? 不过既然来了,总不能回转吧? ‘人家盛情相邀,我又何须妄自菲薄?’董祖诰想着,当即咬咬牙,鼓足勇气走了上去。 迎客,正是同窗杨士荣本人,乍见董祖诰,下意识愣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似乎才认了出来,笑道:“原来是董祖诰兄,请进!” 董祖诰捕捉到对方诧异的表情,顿时明白了,想来人家只是例行发一张请柬,没想到他真会来,不由地尴尬将礼物递过去,微红着脸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好歹是曾经同窗,杨士荣收下礼物,也不至于亏待,便请他入座。 府内的大院里面,许多桌上已坐满了人,董祖诰被家丁安排在某桌空位上,刚入座,同桌的一位少年瞟了他几眼,眼神之中似有不满,忽而一笑问道:“你可知道这桌上坐的都是哪些人么?” 董祖诰一时没会过来意:“却是不知,还请指教!” 那少年指了指其旁边的两人:“这位乃是聚贤斋的史掌柜,这位荣信商行的谷豪绅……” 随着这人介绍,史掌柜、谷豪绅微微向后一靠,理了下衣领、呷了口茶。 董祖诰到底是读书人,心思细腻,听着这人玩味的话语,再看看人家奢华的衣服,想想人家的身份,顿时身心冰凉,讪讪起身,向同桌人揖手道:“小子鲁莽,得罪了。” 然后逃难一般逃了出来,门口杨士荣见状,问是何事,董祖诰扯了个谎:“忽然想起家中有些事情,须得赶回去,失礼之处万请海涵!” …… 且说,董祖诰向杨士荣道了一声,出来,忽而听到旁边传来一道喊声,循声看去,顿时面露惊喜:“方兄!” …… 第66章,读书 “董兄可是去杨府赴宴,怎地匆匆出来?”方临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 董祖诰叹息:“咱们找个地方,我请方兄吃饭,咱们边吃边说。” 不等方临开口,他又道:“方兄,上次请你吃饭,你说店中忙,下次再见补上,今日可不许推辞。”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方兄,我今日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董祖诰七拐八绕,带着方临来到府城街市中心的一处饭馆,此时还是半上午,这处饭馆却已经快快坐满了,其中传出的阵阵鲜香,竟是不输于杨府院内宴席传来香气。 方临抬头看去,这饭馆牌匾上,上书龙飞凤舞三个大字‘驴味馆’。 “方兄,驴味馆的大厨是孙二娘的徒弟,学了一手驴肉的本事,做的驴肉甚是鲜美。” 董祖诰拉着方临进去,因为稍里面坐满了,选了门口一处位置,招呼道:“小二?” “来嘞,两位客官你们吃点啥,本店的驴肉那乃是一绝,不可不尝!”小二肩上搭着个白汗巾过来。 “来二斤爆炒驴肉,两大碗米,三斤竹叶青、一碟茴香豆。”董祖诰报着。 “得嘞,稍等!”小二先是提过了一壶茶、两个碗过来,又很快上了三斤酒、一碟茴香豆,驴肉、米饭还要等会儿。 董祖诰等茴香豆上来,抓了些,瞧向门外,对着几个小儿招招手:“来来来!” 那三五個半大小儿也不怕生,过来,各人得了三五颗豆子,礼貌道了声谢谢,小心捧着兴奋离去。 “这是董兄的子侄?”方临好奇问道。 “哈哈,我从前好来吃饭,多是一人,经常见到这三五个小儿,心中就窃以他们为伴,给些豆子,慢慢地就熟悉了。” “董兄有童心。” “何是童心?唯孤独耳。”董祖诰摆手笑笑:“不过那是往昔,今日以后,就有方兄陪我喝酒了。” 他说着,给方临倒上:“上次瓮堂的事情,还没感谢,今日我在此谢过了。” “区区小事,董兄何须这么客气,三番两次地道谢。”方临与对方碰了下碗,咂着酒,酒水清冽,入口悠长,有回味。 只能说,这竹叶青的确是好酒,好滋味。 ‘从瓮堂那日事情、今日对方穿着来看,这位董兄也并不阔绰,恐怕这竹叶青、驴肉等贵菜,也不常吃,今日为谢我才点上一次。’他心中暗道。 这时,董祖诰喝了些酒,打开话匣子,因为与方临经历了瓮堂之时、一见如故、视为挚友,倒也没有什么隐瞒,说出今日经过:“我得了同窗请柬,今日前来,没想竟是自作多情,进去后,又遭‘提点’,这便识趣主动走了。” “也是那次去瓮堂,最好的一身新衣服被偷了,近日又手头紧,咬牙花了五两银子买了副字画作为礼物,只想着衣服不破不旧即可,没想到去了一看,竟然是我最寒酸了。”他自嘲道。 “是那些人‘先敬罗衫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怎会是董兄的错?”方临摇头。 “好一句先敬罗衫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此言当浮一大白!” 董祖诰再与方临碰碗,感叹道:“如今府城,哪怕并不殷实之家,为了充面子,不惜借贷,也要置办量身能穿的出去的行头,以至于街上穿金戴银,吏庶同服……” 说话间,驴肉上来了,那般鲜亮的色泽、诱人的香气,直让人喉咙耸动。 “方兄快尝尝!不瞒方兄,我囊中羞涩,一个人来都不敢点驴肉,只能闻闻味儿,也就是今日借着感谢方兄的机会,给自己打个牙祭。”董祖诰笑着拿自己打趣,做出请的手势,让方临先吃。 方临推辞不过,便先夹起一块驴肉,入口,其味甚鲜、甚香、甚美,简直堪称此生所尝最美味之菜。 “董兄,恕我浅薄,这驴肉只能说得一个好字,孙二娘弟子手艺都如此,难怪杨举人非要请去孙二娘做宴了。”他感叹道。 “是啊,不知今日杨府之中,该是何等珍馐美味?” 董祖诰说着,又是想起先前之事,面露苦涩:“不过,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方兄你不知道,当我递过请柬,同窗那愣的一下,旋即上上下下打量,我是何等尴尬;当我入座,那人问我可知身边坐着的人是何等身份,又说出之后,我是何等羞耻!” “想我自诩读书人,今日脸面简直被踩在地上,又狠狠跺了几脚,不瞒方兄,当我离开的时候,我心中忽然生出一念,我这狼狈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同窗的轻视,同桌人的冷言,让他心中有几多憋屈,郁满胸膛,从口中吐出。 “刘禹锡云,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孔子云,何陋之有?董兄不以为自己轻贱,那便不是了。”方临如此道。 “此言有理。”董祖诰击掌笑道:“方兄每每出言,必发人深省,可是多有读书?” “只是自学,每日下工后,看些书,进步缓慢,却也有日有长进。”方临如是道。 “方兄向学之心,令人敬叹!” 董祖诰赞叹一声,说起自己读书时的事:“幼时,我家院子南北相通。及长,父亲为了我读书,庭院中先是以篱笆隔开,后又砌了墙,我十岁就在其中读书,母亲每来,用手敲着房门,问:‘我儿冷么,还是想吃东西’,我就隔着门一一回答。” “祖母也曾来看我,说好久没看到你的身影了,为什么整天默默呆在里面,像个女孩子啊?我告诉祖母在读书,临走时,她用手关上门,自言自语说:‘我家祖祖辈辈都读书,长期以来却少有成功的,而你的成功,希望是我可以等到的。’没一会儿,她又拿着一个象笏回来,说‘这是你的曾祖父正德年间拿着去朝见皇帝用的,以后你一定会用到它’。” “如今回忆起来,这些事情,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 第67章,驴肉 今天经历的事情,让董祖诰心神起伏,又喝了些酒,说起这些事,情至深处,声音哽咽。 方临没说话,只是抬碗与对方相碰。 他知道,此时,对方并不需要什么安慰,只需默默倾听,陪着喝酒便是。 “我终究是没让祖母等到。乡试初试不中!再试不中!三试仍不中!是我不勤乎?若是,那我在阁子中日夜苦读,又算什么?是我不聪乎?若是,我从小私塾第一,十五中得秀才,又是为何?” 听着如此叩问,方临默然无言。 董祖诰又叹:“我寄托父母的期待,平日在家只用读书,什么也不用干,如今,生活的艰辛已然让老父、老母如祖母一样老了,华发渐生,他们怀着如祖母一般的期盼,我却不知道,能否让他们等到那一日。” “我也曾走出小阁楼,想帮老父老母一些,可就是杀鸡,都能弄得一团糟,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前些日子去澡堂,又被偷了衣服,若非碰到方兄你,都不知如何自处……呜呜呜,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也!” 情至深处,一个大男人竟潸然泪下,哭泣像个孩子。 随后,董祖诰又说起,当初十五得中秀才,何等风光,与人定亲;后屡试不中,邻居背后都说董家出了个书呆子,读书读傻了;再后来家道中落,亲事告吹…… 其中种种,说来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方临见董祖诰如此模样,握住他手腕:“董兄,长风破浪,终会有时,金榜题名,也就在他日!” “话虽如此,可谈何容易?” 董祖诰一口闷下碗中酒,嗟叹道:“科举难啊,难难难,难于上青天。我不知多少次做梦,金榜题名,跨马游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醒来,只有月光洒满窗前。人常言,否极泰来,长风破浪,青云直上,可这番光景,又在何年何月?莫不是要等到我父母故去、白发苍苍么?若如此,那还有甚意趣可言!” 方临哑然沉默,科举之难,的确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些人轻飘飘嘴一张一合,好似随随便便就能一考得中,金榜题名,此言……简直荒唐至极! 青史昭昭,大多数人只看到了那些留下了名姓的进士、举人,却没看到,有更多苦苦挣扎一生、将自已逼疯了、却无所成的茫茫多读书人!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让方兄见笑了。”董祖诰终究经历过大起大落,今日也是借着酒意吐露了些心里话,发泄了番,很快从中走出,收拾情绪。 这时,店里面忽然传来喧哗,原来是一个客人说驴肉不鲜,店小二却认为对方找茬,连说不可能。 见越来越多人围过来,面露怀疑,为了名声,掌柜的便出面,请众人到后厨观看。 方临、董祖诰两人也是跟去,然后便看到了这一幕。 一头活驴被绑在一头架子上,除了四条腿外,身子也绑了个结结实实,有厨子拿了把锋利的刀,正活割驴肉,割一刀那驴便叫一声,等到半边驴身割得只剩骨架了,那驴仍没有死,而切下来的肉,有些碎肉还在微微跳动。 旁边,还有一头没杀的驴子,发出悲鸣,眼角竟是流出泪来。 别人还不觉如何,不少人还在夸赞着难怪这里驴肉新嫩,方临看着,却感觉腹中翻涌,有种呕吐的冲动。 “这驴子也是苦,正如我也,掌柜的,这头驴子我买……”董祖诰说着,伸手掏向袖中,下一刻,声音却是戛然而止,闭目:“方兄,咱们走吧!” 方临知道,董祖诰是物伤其类,下意识想要买下这头驴子,可到了实际,才发现囊中羞涩,想拯救这一头禽兽都做不到。 一念开来,他渡不了这头驴子,谁又能渡得了他呢? 此情此景,给了方临内心莫大冲击,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心头涌起一股悲凉的同时,却也愈发鞭策自己,自强不息。 出去,吃了饭,董祖诰付钱,出门,方临看他有些酒意,想要相送,董祖诰却是笑着婉拒,说自己现在很清醒,两人便分别。 在这驴味馆斜对面,是一家名为长乐坊的赌坊,方临转身,正想离开,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 “成世亮?”他脚步一顿:“难怪,这两日他中午吃过饭后,也开始出来,原来是来赌坊了。” 这一刻,成世亮近些日子的持续性夜不归宿、大手大脚,这些疑惑瞬间得到解答。 ‘大概是去青楼,需要药物辅助,而药又贵,成世亮缺钱,不知怎么就去到了赌坊。赌博或可能一时有赢,但长久来看,却是一条不归路啊!’ 方临思索着,见成世亮已经进去,也没跟进去,准备等回去轩墨斋,再私下和成世亮提上一嘴。 …… 回来西巷胡同,已然是午后,阳光明晃晃、金灿灿,温暖却又不让人觉得热,桂花树下,欧夫子躺在藤椅上打着盹儿,手中蒲扇不时扇一下。 门口,方母、耿家媳妇苏小青、桂花嫂在做衣服,方临看了一眼,也没回去,就在这儿和欧夫子唠嗑。 他说起董秀才去杨府赴宴,因衣着朴素,被冷言排挤出来。 欧夫子安静听完,慢慢点了下头:“太祖时期,士人农商,贫富衣衫一致,人与人之间,所比无非读书多寡,诗文优劣。到了如今,时代在进步,所攀比者亦有变化,诗文之优劣,读书之多寡,已不是衡量某個人之标准,反以贫富论高低,社会浮躁,可见一斑!” 他语气中,充斥着对这种现象的深恶痛绝。 “是啊!”方临也发现了,随着经济发展,商业繁荣,商人约束日渐减少,钱财累积,肆意享乐,寻常读书人,哪怕秀才功名,在他们眼中都不算什么,唯有举人以上才值得正眼相待。 他想了下,正准备聊聊驴味馆的见闻。 这时,满根生回来了,昂首阔步,见到欧夫子,竟然没像是往日如见了猫的老鼠般,绕着走躲开去,今日反而主动凑了过来。 …… 第68章,豪奢 “夫子、方哥,我和朋友今日去杨府吃席了,还是去的院内。”满根生说着,面露得意、自矜之色。 显然,对他来说,这是一件极值得夸耀之事,主动来到欧夫子面前说,也是希望对方能对他高看一眼——他对欧夫子敬畏是真的,想得到认可也是真的。 方临听到满根生去到杨府院内吃席,微微惊讶了下,旋即就释然。 如董祖诰那般昔日同窗,杨举人都例行发了一张请柬,满根生的狐朋狗友想来大概也是如此,凑上一份礼物,将满根生一同带进去了。 欧夫子斜了满根生一眼,作为教过的学生,他自然摸得准此子心思,不过是想来夸耀一番,让他另眼相看。 不过,这小子却是想错了,假如干些正事,他还真会印象稍稍改观,可炫耀这些吃喝玩乐,他却是看不上眼的。 满根生没能领会,还以为欧夫子在等着他说,便兴奋开口道:“夫子、方哥,你们不知道,杨举人今日办宴席请来了孙二娘,孙二娘何许人也?那可是应天总督都想请去府中的,却没能成…… 话说,今日孙二娘为做这顿宴席,让杨举人准备了三百羊,五百鸭,八百鱼。羊者,削去嘴唇一片肉,多了不要,只要上嘴唇那薄薄的一片肉。这可是有讲究的,孙二娘有言,羊身上就这一片唇可吃,余者皆带膻味儿。 鸭者,则是将活鸭捉住,鸭掌浸入油锅,触及沸油,滋的一声,冒出一股白烟,鸭剧痛挣扎,便投入水中,再抓起,再浸。如是数次,鸭仍活蹦乱跳,鸭掌却已酥脆,将之剁了,做菜,名曰‘酥鸭掌’! 羊只割了唇、鸭只去了掌、鱼亦是如此……” 满根生读过几年书,又有着强烈表现欲,那真是说得一个口若悬河。 ‘孙二娘不愧是驴味馆大厨的师父,这羊、鸭、鱼等等,与驴味馆的驴肉一个模子,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鲜嫩了。’方临同时也明白了,杨府外的流水席中为何羊、鸡、鸭、鱼俱全,想来都是院中宴席取了一点,剩下的材料。 说话间,这时邱婆婆也回来了,她家和杨举人有些远房亲戚关系,去参加给了礼金,也进了内院。 若是往日,见了邱婆婆这个因烧毁了脸而‘面目狰狞’的,满根生必会是话都不说一句,嫌恶地远远避开,但今日,他刚说完,见欧夫子、方临皆是不说话,还以为他们不信,顿时有些急了,喊住邱婆婆:“邱婆婆,你说,我刚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些菜的做法,我一个老婆子怎么知道?不过,席中那鳖的做法,我却是看到了。” 邱婆婆道:“就是将个小炉子放在桌中间,火盆里面点着了火,又把一只铁匣子放入火上,里面放了只鳖。” “是极,这道菜也是孙二娘的拿手绝活之一,叫做‘生煨海鳖’!” 满根生赶忙接茬儿,解说道:“这一道菜,所选之鳖要有盘子大小,绑了铁丝放入铁匣子,使之挣扎不得。下方点火,铁匣子受热,鳖自是难受,然后张开了嘴大口呼吸,这时将准备好的酱、蒜等调料灌入鳖嘴。 就这样,等到文火煨熟,鳖腹调料散出味儿,满场清香,鳖仍活着,只是嘴张的愈发大了,用寒光灿灿的匕首,往它腹部一切,肉香四逸,令人食指大动。此时就要趁鲜,将刚刚还在垂死挣扎的鳖吃尽。要说味道么?只有一個字,绝!” “是这样做的。”邱婆婆说着:“我家那口子也抢了一块让我吃,我却摇头,吃不下去,他只好自己吃了,说是鲜嫩可口,味道极好。” 她就是不忍见这个,吃了些别的,先一步回来了。 满根生还在得意洋洋说着:“那道‘生煨海鳖’,我也得幸吃了一块,滋味甚是鲜美……” 这小子没留意,方临却注意到,欧夫子已然默默坐起,从藤椅上直起身子,弯下腰,脱了鞋子。 ‘满根生要倒霉了。’他心中暗道。 果然,下一刻,欧夫子猛然跳起来,对着满根生劈头盖脸一顿打,边打还边骂:“整天不干正事,就捉摸着吃喝玩乐,你还挺得意是不?” 这番矍铄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儿。 满根生直接被打懵了,等反应过来,却也不敢还手,只能跑,欧夫子却不肯放过,追着打,直打得他叽里呱啦、连蹦带跳,躲回家去了。 这番动静,让方家门口,正在做衣服的方母、桂花嫂、苏小青都被吸引了,站起来踮着脚、伸着脖子,看了好一场热闹。 等片刻后,欧夫子才晃晃哒哒回来,方临递过竹筒,脸上带着些笑意:“欧夫子打累了不,喝口水?” “你小子!” 欧夫子哭笑不得指了下方临,接过竹筒喝了一口,旋即,脸上表情收敛,感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缓缓坐下,和方临讲道:“史书有记,太祖时期,宴请群臣,也不过四菜一汤,分别为胡萝卜、韭菜、青菜,还有一碗撒了小葱的豆腐汤。 光武、建康、永宁、泰熙、宣统、正德、景隆六七朝,仍以简朴为主,那时请客,只是差仆人去请,口头带话,言客人几时来就餐。一般五六人,只用一张八仙桌,四盘主菜、四个小菜,饮酒则用大杯,轮流着喝,上放盆清水,以便清洗杯子,称谓之汕碗。 等十几年后,请客要用请帖,帖宽一寸三分,长五寸,饭间酒饭,倒无多少变化。 又十数年,越发讲究,请客要用折帖,客人到了后,也不用八仙桌,二人一席,谓之偶席,并且不吃则已,一吃就是大半日。 及至现在,更是讲究了,下帖要用烫金折帖,饭间更一个讲究水路俱陈,并延请名厨到府,又有歌舞助兴,开国初年之禁令彻底束之高阁。” 欧夫子如数家珍,说着大夏朝风气变化,从开国年间的简朴到如今的奢靡。 “开国初年,百废待兴,听夫子言,太祖以身作则,方才有节俭淳朴之风气;时代进步,到了如今,经济富足,一些制度禁令的藩篱也渐渐被冲破,奢靡之风已不可制矣。”方临也是感叹。 “确实如此,就如今日,拿那杨举人家宴席来说,” 欧夫子脸上带着痛心疾首之色:“宴席之豪奢,恨不得穷山中之珍,竭海中之鲜,集南方之牡蛎,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取四海之味。宴席奢华无比,吃席者却多如那满家小子般,肚中文墨空空,脑中浆糊一片,你说,这种现象,岂可怪也欤?” 方临看了一眼,也在反思,今日之前,他以为欧夫子有些因循守旧,泥古不化,今日才知,传统的确有着值得坚守的一面。 就拿吃喝宴饮来说,他对欧夫子观点是认同的,纵使富裕了,也应有尺度,贪图享乐,无节无制,未必是好事。 ‘在宴饮豪奢的背后,更深层次,乃是资本主义萌芽带来经济发展,豪商大贾将生意做到海外,篡取大量财富,先富起来,大环境下,礼法崩坏,金钱至上,追求奢靡……’ 方临隐隐把握住了什么,细想细究,却又找不到头绪,只能暂且记下。 …… 第69章,劝告 次日清早,方临去往轩墨斋,出门和刘掌柜溜达——不须说,走得自然是学堂路线,刘掌柜也渐渐习惯了,每日路上看到这些背着小书篓上学堂的小学童们,心情也会不自觉好起来。 途中,两人闲聊,方临聊到店中卖的书,好奇问道:“掌柜的,咱们店中没有通俗小说卖么,如《水浒传》、《三国演义》?” “你说的《水浒传》,可是前朝末年成书的《忠义水浒传》?而《三国演义》,我却未闻,想来是陈寿的《三国志》了。” “掌柜的,你也知道我喜欢闲逛,这两书名不过是我闲逛时听人提过一嘴,可能我记错了吧,就是掌柜你说的。” 方临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片震惊:‘只有《水浒传》,没有《三国演义》,这是还没成书?是了,《三国演义》成书时间在元末明初,这个时空元之后是大夏,没有也说得过去。’ “这样啊!”刘掌柜信了方临的话,毕竟知道方临的情况,除了道听途说也没别的解释:“咱店中自是没有这般通俗小说售卖的,要问原因,自然是因为太祖时期的一条法令。” “此法令曰:凡军民人等,但有学唱的,割了舌头;倡优演剧,除神仙、义夫节妇、孝子贤孙,劝人为善及还了太平不禁外,若有其余曲目,法司拿究;非律所该载之书籍,敢有收藏、传颂、印卖,一律拿送法司究治。” “如今,吃喝、衣着、倡优等等法令渐渐废弛,多有违反者,民不举、官不究,但毕竟官府还没有认可,别家书肆也没有刊印售卖的,咱们店里怎敢售卖?”他大摇其头。 “原来是这般,我还以为咱们店里只卖正经书,没有那些书呐!”方临说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 昨日,他感觉隐隐把握住了什么,细想细究,却又找不到头绪,如今却是想明白了。 ‘经济繁荣,往往伴随着文化繁荣,人满足了物质需求,就会追求精神需求,所以,社会大趋势,通俗小说将来极可能会大行其道。我也记得,前世时空,明末通俗小说迎来了一波大爆发,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通俗小说成为了明清的一种文化符号。’ ‘这其实已有预兆,城中戏班子《西厢记》这种曲目都能唱了,渐渐放开,通俗小说还会远吗?只不过,暂时没有第一个当出头鸟的。’ 方临也没打算去第一个吃螃蟹,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固然很可能吃得满嘴流油,但在没有背景、又明显违法的情况下,更大可能是死的很难看。 ‘我早该想到的,从国朝初年的朴素之风到如今奢靡之风,物质上极大丰沛,然后就该是精神上了。如吃喝宴饮一般,先紧后松,开国时压制得多狠,等到反弹,就会有多一发不可收拾!’ ‘精神方面也是如此,压抑如此之久,等大众化的通俗小说爆发,必然势不可挡,天崩地裂,一本雅俗共赏的通俗小说,绝对能引起万人追捧,洛阳纸贵!’ ‘如此风口,不正是我苦苦寻找的第一桶金的切入口么?’ 方临心潮澎湃,可很快就冷静下来,谋划道:‘风口还没有到来,目前官方还没认可刊行,不过这也好,我正好蛰伏下来,学字、积蓄资金、积攒人脉。’ ‘在风口来到前,字是一定要学会的,而资金、人脉,这就可遇不可求了。到时,若我资金、人脉不足,那就写写小说,卖文鬻文;若我资金、人脉皆是不缺,那就开一个书肆,自写自销,趁着这個风口,一举完成原始积累!’ “怎么了,在想什么?”刘掌柜还不知道,自家这个好伙计,已经在盘算着跑路单干了。 ——这其实不过早晚的问题,毕竟,方临不可能允许自己一辈子给人打工。 “哦,我在想,咱店里就没有杂书卖么?”方临压下种种思绪,笑着问道。 “怎么没有,《五伦全备记》就是啊!”刘掌柜调侃道。 “《五伦全备记》,它也算?”方临表情古怪。 这《五伦全备记》,他也看过,所谓五伦,乃君臣、夫子、兄弟、夫妇、朋友,是一部戏曲著作,讲究‘发乎性情,生乎义理,以人所易晓者感动之,使人看了便孝,读了便忠’。 但从介绍便知,什么书能让人看了便孝,读了便忠?不过是为了应和当权者,歌功颂德的产物。其中倡导之忠、孝,恕他之言,不过是愚忠,愚孝。 另外,此书语言陈腐,形象干瘪,毫无意趣可言,让方临评价,实乃一坨狗屎。 …… 回到书肆,开门。 今日,等书肆不忙、间或休息时,方临学字愈发刻苦,因为前路明晰,心中更有了一种紧迫感。 傍晚,成世亮轮休一天回来,在店中吃了饭,起身,看样子要再出去。 “成哥,你又要走了?”黄荻挤眉弄眼,显然,以为成世亮是要去青楼。 “成哥是有事么?”柴一苇也是问着。 “嗯,你们歇着,我先走了。”成世亮说了句,就要出门。 “成哥!” 方临想起昨日看到的,喊住成世亮,将他拉到一边:“成哥,听我句劝,别赌了。” “临子,你怎么知道?”成世亮瞪大眼睛。 他没说这事,就是不想别人知道,毕竟赌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常人听了避之不及,看他或许会有异样目光。 再就是,怕说出去,传到了刘掌柜耳里——刘掌柜这人和气、好说话,却也性子执拗,眼中容不得沙子,知道后说不得会辞退了他。 “昨天,就瓮堂帮过的那个董秀才,请我去驴味馆吃饭,走时,正好看到你进长乐坊。成哥,还是那句话,赌这东西不能沾啊!” “哎,临子,你放心,我玩的小,没事。”成世亮嬉皮笑脸,显然没将方临的话放在心上,顿了一下,又道:“临子,这事你得帮我保密,别跟荻子、一苇他们说。” “唉!”方临见他不听,也没再说,看着成世亮出去,摇了摇头,回去学字。 当夜,成世亮彻夜未归。 …… 第70章,不听 次日早上,刘掌柜出门溜达,问起成世亮:“方临,你可知道,成世亮近来怎么回事?我瞧着,似有些不太对。” 他也不是傻子,就成世亮白天那模样,好似晚上被女鬼吸了阳气似的,怏怏不振,屡屡出错,背后必有原因。 方临想了下,道:“掌柜的,这事情我不好说。” “也是。”刘掌柜是个妙人,并不问了,沉吟着若有所思。 等溜达一圈回去,准备吃饭,成世亮打着哈欠回来,还带回来了三竹筒牛奶,一油纸包大肉包子。 今早的饭是炒豆芽、米汤,要说也算不错,但和这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成世亮大概是赢钱了,尝到甜头儿,愈发难戒赌了。’方临心中暗叹。 “诺,给你们带的,徐福记的牛奶、大肉包子。”成世亮说着一摆手,举手投足间,有着一股阔气范儿。 “哟,成哥大气!我听说,这徐福记的早饭,贵人早上都吃呢!瞧瞧这牛奶,鲜香醇白,这大肉包子,皮薄馅多,油汪汪的,热气腾腾!我都只是听过,却从没吃过呐!”黄荻说着,手抹着衣服,一副想吃又不好意思的样子,简直传神极了。 柴一苇倒是老实,连连摆手,说着受不起。 “吃,就是给你们带的,不吃就是看不起我了。”成世亮见这三人,一个思索、一个不好意思、一个连说受不起,拿起来塞进他们手里。 不得不说,他或有些小问题,但性格中有着豪爽大气的一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三人也没再推辞,包括方临都是。 方临知道这将来大可能是要还的,还是吃了,选择和光同尘。 不过不得不说,牛奶也好,大肉包子也罢,的确是香,味道好吃极了。 ——这個时代但凡能传出去名声的,必然有两把刷子,不然也开不了饭馆之流,更没有什么科技与狠活儿,全凭手艺带来的天然、美味。对老饕而言,绝对是大大的有福! “这牛奶真纯、真香,一看就是没注水的。” “大肉包子更好吃!” “托成哥的福,我们今早也能享受一番那些贵人的早饭了。” …… 只见方临还矜持些,黄荻、柴一苇吃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成世亮双手撑在脑后靠在椅子上,看着他们吃,也有种投喂的满足感。 方临三人胃口不小,吃完牛奶、大肉包子,店里早饭也不浪费,同样吃了,只不过对比起来就有些味同嚼蜡,勉强吃下,吃得肚子饱饱的,开始做工了。 …… 上午,成世亮不时打一个哈欠,结账有两三次都出错了,刘掌柜终于看不下去,将他喊出去。 刘掌柜闲聊几句,进入主题:“成世亮,你这两天没少出错,可是夜里去青楼了?年轻人要节制啊!” 成世亮去青楼,他是知道的,但也没说什么,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嘛,再说从前也没影响工作。 “不是,掌柜的,我最近青楼去的也少……”成世亮说着。 因为去赌坊频频熬夜,精神不济,喝药也坚持不了太久,相比之下,还是赌坊更刺激。 “那就是赌坊?”刘掌柜冷不丁突然道。 这也不难猜,这个时代夜间活动场所有限,就那几个地方。 “临子给你说的?”成世亮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没多想,下意识就以为方临告密,气道:“临子不是答应保密么,怎么还说出去,这不就跟戏文中的小人一样么?” 毕竟,方临昨晚劝说,今早刘掌柜就知道,这也太巧了。 “不是,我问了方临,他没说。”刘掌柜摇了摇头,对成世亮道:“成世亮,你也在店里干了几年,我也不忍心看你走上歪路,听我句劝,别赌了。” 他看成世亮低着头,没吭声,心下一叹,又是道:“先前这几次就算了,若还有下次,我这儿恐怕就留不下你了。” …… 回来,成世亮就僵着脸,一直憋到中午,终于在吃午饭,灶间只有四个伙计时发作了。 “临子,是不是你向掌柜的告密,说我去赌坊的?”成世亮冷着脸,质问道。 黄荻、柴一苇在听到‘去赌坊’,都是一惊,然后恍然,表情各异。 “不是,掌柜的问过我,我没说。”方临顿了下,又道:“这种事情,我没必要说谎,不然传出去倒显得得我两面三刀了。” 他最讨厌那些明明三两句话就能避免的误会、狗血,此时,平静如实解释。 只能说,现实不是话本,一个偏不解释,一个偏要误会。 成世亮也不是蠢人,听了方临的话,琢磨了下,信了。 方临说的有理,再者,他想到了刘掌柜的性子,还真没见过说谎,既然说不是方临说的,那就应该不是;如果是方临说的,就算是维护,也多半是避而不回答。 “临子,是我误会你了,对不住。”成世亮倒也不是知道错也要梗着脖子硬犟的人,有错就认。 “没事。”方临摆手。 “成哥,赌博不好……”柴一苇小声劝说。 “行了。”成世亮打断。 今日先是刘掌柜劝,现在又是柴一苇,再加上他本来心情就不好,这时,自然不耐烦。 “一苇,成哥知道分寸的。”黄荻给柴一苇说了句,又对成世亮道:“成哥,一苇也没啥坏心思。” 他打着圆场,犹豫了下,又道:“那啥,小赌怡情,大赌……总之,成哥你悠着点。” “我知道。” …… 下午做工不必多说。 晚上吃过饭,方临在识字,黄荻、柴一苇在歇着下棋,成世亮被邀请下棋也没去,坐立不宁,没一会儿,站起身,看样子是想要出去。 “成哥你又要去赌坊?” “是啊,掌柜都说伱了,再这么下去……” “只要你们不说,掌柜上哪知道?”成世亮顿了一下,又道:“放心,我会早点回来,不会影响第二天做工。” 没等三人再说什么,他就出去了。 …… 大半个时辰后,今日,成世亮果然早些回来了,还带回来了香来阁的水晶肘子、辣香鸡。 …… 第71章,离开 或许是赢了钱,心情好,烦躁也没了,成世亮主动给方临拿过一块肘子,揖手笑道:“临子,中午是我误会你了,这就算是赔罪了。” “成哥,你这太客气了。”方临好笑的同时,心中忽而生出一个念头:‘若是我中午不能平心静气,坐下来解释,恐怕现在事态就不是这么发展了,多半是和成世亮闹翻,成世亮买东西回来,也只给黄荻、柴一苇吃,不给我,故意孤立排挤?’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成世亮有着大气的一面,却也有着小气记仇的一面。 ‘许多时候,面对一件事情的选择、反应,往往会走向不同的岔道。’方临如是想道。 他的确不怕,也不在乎什么孤立排挤,但能没有这些,自然还是没有的好,和光同尘并非坏事。 “成哥,你这可真偏心,只有临子,我们的份儿呢?”黄荻开着玩笑,拉过柴一苇:“一苇,你说是不是?” 柴一苇摆着手,觉得无功不受禄,白吃成世亮这些太过了。 “哈哈,吃、吃,你们都吃,别跟我客气。”成世亮递过去:“不吃,我还怕你们去向掌柜的告密呢,这就算是贿赂你们了。” 这话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但他其实还真有些这方面的担心。 “说笑了,哪能?就是不吃,也不会做那种事啊!” “是,不过,成哥……” “一苇,别说了,吃吃吃,咱们吃人嘴软,拿人手软。” …… 夜色微微,油灯光芒闪烁跳动,小小的房间内,飘着香气,吃着美味。 这香来阁的水晶肘子、辣香鸡皆是好味道,有着油脂的焦香,却也没糊了,正好卡在那一个分寸点,滋味真是好极了,大大满足了肚里的馋虫。 “成哥,你绕道香来阁买的?不对啊,这个时候香来阁早关门了,成哥你绕道去也买不到啊!”黄荻一边吃着,一边咕哝问道。 “我根本没去香来阁,赌坊里就有。你们不知道,每天香来阁都会准备一些送去赌坊,赌坊给热着,要吃方便得很,就是比去店里稍贵些。” 成世亮感叹:“钱,真是个好东西啊!” “不是,成哥,去赌坊赢钱那么容易么?”黄荻问道。 “看你运气、技术,反正我是赢多输少。”成世亮自得说着:“怎么,荻子、临子、一苇,改天带你们去玩玩?” 既然去赌坊都被知道了,三人也没有异样目光,他干脆也不避讳了。 “我就算了。”方临拒绝。 “我、我也不去!”柴一苇吓得连连摆手。 黄荻倒是稍稍动心,却也没冲动,只说等有机会吧! …… 接下来两日,成世亮白天做工,晚上去赌坊一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也会带回来些吃食。 如此,因为晚上睡眠足够,白天也没有再犯错,刘掌柜倒也没有发觉,还以为成世亮听劝了。 直到这一日,成世亮晚上回来,没带东西,臭着個脸,方临三人知道多半是输钱了,也没去触霉头。 次日晚上,成世亮又准备去,走前,向方临三人借钱,每人借了五钱银子。 ‘这就是还债的时候了。’ 方临知道若是成世亮赢钱,自然会还;若是输了,多半就打水漂了,不过仍是借给,就当这几天吃食的花费了。 “谢了!”成世亮知道三人情况都不是太好,黄荻向来抠搜、柴一苇在府城下面乡下、方临逃难来的,这就是已经他们的极限,道了声谢,准备出门。 “成哥!” 方临忽然喊住他:“若是输了,就算了,莫要在赌坊借贷。” “知道了。”成世亮摆摆手。 方临见对方没听进去,只能摇头,继续学字去了。 …… 是夜,成世亮又是一夜未归,次日早上回来,脸色惨白,精神恍恍惚惚,半个上午出错了四五次。 这样子,刘掌柜哪还不知道,成世亮这是故态复萌了,皱了皱眉,下定决心:‘这是不能再留在店里了。’ 他的性格么,小事上的确挺好说话,却也极有原则,或者说执拗——就拿当初方临来说,坚持了一旬,展示价值,极为适配轩墨斋,也没能打动,因为他这人更看重人品。 就在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店外,来了两个身穿黑衣服的壮汉:“成世亮是在这儿做活吧?我们找他有点事。” “来了!”成世亮脸上带着明显的慌乱,出去后,跟两个壮汉不知道说了什么,点头哈腰,暂时打发走了。 在他们走后,成世亮回来,刘掌柜也没有避着方临三人:“成世亮啊,我上次怎么说的?罢了,我这店里恐怕留不下伱了,你自己走吧!” 成世亮闻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 “掌柜的!”黄荻、柴一苇还想劝,方临也开口。 刘掌柜却已经转身了,没搭理,显然这事没得商量。 “不用劝了。”成世亮对方临三人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进去,收拾东西了。 柴一苇情绪低落,担忧道:“成哥,方才那俩人,他们……你……” “我没事。” “成哥……”黄荻也是道。 成世亮转身,拍了拍黄荻肩膀,勉强笑道:“荻子,可别学我,别赌,好好在店里干。” 等面对方临,他嘴唇蠕动,好一会儿才道:“临子,你是对的,我真后悔没听你的啊!” 事已至此,方临也无法,目送成世亮抱着东西走了。 黄荻悲切哽咽,看着成世亮背影,小声咕哝:“我是想说,成哥还欠我五钱银子没还呢!” 柴一苇平素最为老实,情绪内敛,此时却也微红了眼眶。 “走吧,还要做工呢!” 方临叹气一声,转身,去外面了。 向前的路上,总有人跟不上,不必留恋,道过别后,继续大步向前就是。正确的道路,往往坎坷又崎岖,只能独行。 …… 因为成世亮走了,店里少了个人,剩下的方临三人相较同时忙碌了许多。 傍晚吃饭时,三人都是疲累坐下,喘着气,黄荻道:“要是成哥在就好了,咱们也能轻松些。” 他顿了下,又道:“成哥还欠我五钱银子没还呢!” …… 又几日后。 这日,是刘掌柜大儿媳妇刘丁氏做饭,晚上三人又有幸尝到了粗盐粒拌饭。 “真怀念那几日,成哥净是带回来好东西。” 黄荻回忆着,叹息:“也不知道成哥现在咋样了。话说,他还欠我五钱银子呢!” …… 再隔了几天,这日午后休息,黄荻又是说起:“成哥还欠我五钱银子没还呢!” 刘掌柜听到,叹着气道:“听说,那日成世亮从我这儿离开,回去他父母得知因赌被辞退,和家里人大吵了一架……在外面,被追债的打断了腿,瘸了……” 通常说断了腿,乃是指骨折,可瘸了不同,那就极严重了。 “掌柜的,后来呢?”方临问。 “后来还能怎样?毕竟是自家儿子,哪能不管?他父母变卖了房子,好歹给欠债还上了。”刘掌柜摇头。 这是方临最后一次在轩墨斋听到成世亮这个名字,此后,店中再没人说起成世亮,黄荻也再没说起那五钱银子。 没有谁不可或缺,时间推移,方临三人也渐渐适应了这种忙碌。 刘掌柜想再找个人,可一直没找到合心的,他倒也地道,因三人干了更多活儿,给黄荻、柴一苇多加了八钱银子,给方临加了一两——这倒不是对方临特殊对待,而是方临接替了成世亮收银的活儿,有时还要充当救火队,相对最忙,做的活儿最多。 而成世亮这个人,就好像被淡忘,消失在了轩墨斋。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如此,有一段时间似乎极为亲近,关系看似很好,可等没了交际、联系,很快断开,就如陌生人一般。直到某一天回忆起,那个人似乎戛然而止消失在生命里,等再见也只是匆匆,物是人非。 …… 第72章,温宁 成世亮离开轩墨斋后,因为店里少个人,连续一月没有轮休——方临来之前那些年,刘掌柜精力济事,还能撑着,后来就是精力不济,自己也不想太劳累,这才想着再招个人,方临来了这一两月,刘掌柜每日就喝喝茶,闲适得很,由奢入俭难,再想恢复从前的强度却是不能了。 刘掌柜顶不了班,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得将大儿子刘洪文拉壮丁,临时喊来店里帮忙。 这日傍晚,方临被告知,明日能轮休一天,便和刘掌柜说了一声,准备回去。 上次回去是某日晚上寻隙,也有七八日了,在路上,方临看到一处鱼铺的鱼挺新鲜,买了两条鳜鱼。 回家,因为今日不是标准的十日一回的日子,方父、方母、田萱没准备,看到方临自然惊喜,也不做原本备好的青菜了,拿出家中剩下的一块豆腐,打算和这两条鳜鱼一块炖了。 方临选的两条鳜鱼,又大又鲜美,做鱼汤是极好的,又加了豆腐,鱼汤浓白,极为好看,也极是鲜香,香气飘出老远。 隔壁满家‘深受其害’,满根生猛吸着鼻子,扯着嗓子问:“娘,咱家今晚什么饭啊?” “米汤、炒青菜。” “又是这种饭,嘴里淡出个鸟嘞!”满根生声音里充斥着怨气。 “我儿,咱家前日不才炖过大骨头么?” “前日是前日,前日吃过饭,今日就不吃了么?这样,娘你给我些钱,我出去和朋友吃。” “好好好,我儿你看这些够么?” 满娭毑将儿子送出门外,瞅了方家一家,啪地一声将大门关上,嘴里骂骂咧咧道:“每次一回来,就做着好东西馋人,我家还有个大着肚子的,也不知道送一碗过来,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邻居……” 房子隔音并不太好,她声音又大,方家这边都能听到。 方母气得不行:“我偏就不送,前天她家炖大骨头,也没说给咱们送一碗啊!” 这个时代,若是哪家做些好吃的,往往会给左邻右舍分半碗过去,让尝尝味儿,当然,若是家里有客人,或者有孕妇之类,不送也说得过去。 “不过,咱们也不是不知礼节的,邱婆婆没少给咱家送菜,辛家也给了两次小鱼,还有欧夫子……等会儿鱼汤炖好了,你去给这三家送些。”方母说道。 西巷胡同中,自然远不止这么几家,只是再远,那就顾不到了。 “哎。”方临答应着。 …… 等鱼汤好了,方母先拿出碗盛,让方临给之前说的人家送去。 方临端着碗鱼汤去往旁边邱家:“邱爷子、邱婆婆,我家今晚做了鱼汤,送一点过来尝尝,也不多,你们可别嫌少。” 这时,邱家正在吃饭,桌上是两碗稀米汤、一小碟炒白菜,没半点荤腥。 邱老丈、邱婆婆看方临来,都是站起来,说着哪里话,怕让方临多等,赶忙进厨房找了個碗,将鱼汤倒进去,又将方临带来的碗还给他。 ——这时代,家家户户碗筷都不富裕,若是办宴席,通常还要向左邻右舍借碗筷的。 …… 然后,方临又去辛老倌家送。 这时,辛家在桂花树下吃饭,只有一小碟自家捉的烤小鱼,除此之外,就没别的菜了。 欧夫子两口子也在这儿,端来了一碟小葱拌豆腐,和辛家父子俩一起吃着。 辛佑一边扒着碗里的饭,一边双眼盯着那碟小葱拌豆腐,夹了一次后,还想再夹,可筷子就被辛老倌压住了,这是怕占欧夫子家太多便宜。 方临来了,正好看到这一幕,笑道:“都吃着呐,我家做了些鱼汤,端来些尝尝,夫子,等会儿我再送来一碗。” 辛老倌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手抹着衣服:“我家……这……没多余的碗哩!” “那口子,你去拿个碗吧!” 欧夫子对老妻道了句,又对方临道:“你家心意我知道了,不过也不用特意再送了,就这些,我们两口子和辛家一起吃,尝个味儿就行了。” …… 方临回去,和方母说起去邱家、辛家见闻。 方母叹息道:“辛老倌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就是为了给辛佑娶媳妇;邱家老两口,那么大年纪了,又节省,也能干。我劝过,说‘你们这个年纪了,三个儿女也都有了去处,让他们每一个出些钱,还不够你生活的么’,他们就道,‘一辈子劳作惯了,闲不下来,天生就是劳碌命’。” 说话间,方家也吃饭了。 油灯熹微的火苗跳跃,昏黄的光芒驱散了桌前的一小片黑暗,饭菜热气腾腾,冒出打着旋儿的烟气,映衬得朦朦胧胧。 “临子,你吃这一大鱼肉,鱼头让你爹啃。” “我吃这个鱼尾巴就行,娘、萱姐你们也吃。” “临弟,别给我夹,我够哩!够哩!” …… 温宁的气氛,好似泉水叮咚细流,浸润心灵,让方临一天忙碌的疲惫都被洗去,心底不自觉变得柔软。 ‘外面的人,如店中伙计等,终究都只是一程过客,能长久陪着的,唯有家人啊!’他心中暗道。 “爹、娘,明日咱们还去看戏吧!” 不等方父、方母说话,方临又道:“倒也不必心疼钱,因为我干得活儿多了些嘛,掌柜的又给我涨了一两银子工钱。” “我滴天,那一个月下来,总共不就又四两银子了?”方母惊道。 “临弟真有本事!”昏暗的光线下,田萱大眼睛亮亮的。 方父却道:“掌柜的实诚,不加钱都说得过去,你可得好好干。” 他的确忠厚老实,以往在小和村,经常需要换工,不少人家还工时偷奸耍滑、不卖力做活儿,方父这人就实诚,闷着头干,每次回来都累得不轻。 “嗯,我知道了。”方临一一听着,和家人小声说着话,无非邻里日常,还有店里的一些事情,时间就在这般清凉的夜色中缓缓流淌。 …… 次日,天气晴好,一家人出去看戏。 门口,碰到邱老丈、邱婆婆老两口,他们今日也没去卖菜,穿着一身好衣服,看样子是要出门。 “伱们出去啊?”方母笑着打招呼。 “去赴一个亲戚的婚宴。”邱婆婆也笑着回道。 …… 中午,方母怕花钱,不去外面吃,一家人回来,饭后,方父、方母、田萱都是说着累,下午不想去了。 方临便作罢,去寻欧夫子唠嗑。 …… 第73章,婚姻 这时,学堂的小学童还要一段时间过来,欧夫子得空,就习惯性地躺在桂树下的躺椅上,摇着蒲扇眯着眼。 方临溜溜达达过来,在旁边坐下,和欧夫子说起邱家,说邱家好像有不少亲戚,好几次看到去赴宴。 欧夫子就叹道:“邱家是有不少亲戚,一年下来,不是这家女儿出嫁了,就是那家儿子娶妻了,许多远房亲戚也去,总之,喜丧满月之类的宴席不断。他们又能干,从牙缝里抠搜出的银子,赴宴随礼时却是毫不吝啬,所随的礼金并不比年轻人少,众家亲戚都说二老人好。” “方临,对此你怎么看?” “这……就是面子光鲜。”方临出言克制,没说出打肿脸充胖子的话来。 “谁说不是?不过……”欧夫子指了下脸:“人啊,越是缺什么,就越是重视什么。” 此言一针见血! 方临明白,欧夫子是说,邱婆婆脸烧毁了,从前可能没少被人指指点点,故而反比别人家更在乎脸面。 这种东西怎么说呢?不置身他人的处境,也不好以旁观者的角度妄作评判,人家这么做也未必不快乐,无需他去置喙。 说话间,一个麻衣相师过来了,此人瞎了一只眼,穿着的旧麻衣长齐脚踝,踩着一双无根破棉鞋,裸露在外脚后跟皮肤黝黑,粗糙得像老槐树皮,一双手伸向彼此袖筒,怀中抄着一根写着‘算命’的旗子。 麻衣相师看了眼欧夫子,又看向方临,微微躬身揖手道:“老先生、小郎君,可要算命么?” “老夫是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欧夫子从藤椅上坐起身,神色郑重了些,摇头道。 “我也不算。”方临起身,还了个礼。 “那便罢了。”麻衣相师也没多说什么,又向前走去,看向辛老倌父子俩。 辛老倌父子俩在码头做活,中午回来吃饭,此时,就坐在门槛上歇着缓解疲累,还要待一会儿才去码头。 “老倌,我看你儿子还没娶媳妇,可要我算一算么?”麻衣相师问道。 “算的!算的!”辛老倌听对方准确说出了儿子情况,连连点头,道:“你替我儿子算算,看他哪年能成家?” 麻衣相识问了辛佑生辰八字,郑重地取出工具,替他卜了一卦,又让辛佑伸出手,看手相。 方临离得不远,也是看去,辛佑手背就像洗不干净的抹桌布,指甲很长,里面镶嵌满了污垢,指甲下端呈现出十个白色半圆。 或许是他不专业,倒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令郎今年不成,明年也是一定能成家的。”麻衣相师说着,又对辛佑这双手大加赞美:“令郎这十个白色比别人的明显,比别人的大,寓意能搂个太阳、拢一片金光,好比抱堆金子,将来不说大富大贵,也能生活无忧。” 辛老倌听了,乐得合不拢嘴,本有些歪斜的嘴,直接口水都流淌出来了,连忙一抹,问道这算命要多少钱。 “老倌你看着给吧!” 辛老倌便回去,很快又出来,给了一两银子。 麻衣相师倒也不惊,收下一两银子,两手重新收起,伸向彼此袖筒,抄着旗子离开。 方临目睹了全过程,看了下辛老倌,又看了下欧夫子。 对看不过眼的事情,欧夫子向来是见了就要管的,这次却从始至终没说话。 不过,当方临看到辛老倌高兴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仍思绪翻涌。 ‘平日里,辛老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精明算计着一分一厘,可这次算命就给了一两银子,这能换多少吃的?’吝啬与大方,精明与愚昧,让他思量着其中的道理。 等那麻衣相师走了,欧夫子问起辛老倌:“上次说的亲没成么?” “人家看不上我儿哩!”辛老倌如是道。 “唉!” 欧夫子感叹:“那家是商户,也不过有着一间小门面,卖些吃食,若是在开国初年,这家和辛家结亲都是高攀了呐!” “夫子给讲讲呗!”方临压下纷乱的思绪,给欧夫子递过竹筒,笑着道。 他挺喜欢这样的话题,历史社会风气变化,从欧夫子口中娓娓道来,这可以加深他对整個大夏社会的理解,仿如看到那从保守到开放的滔滔大势。 “你小子,就惦记着我肚子里这点东西!” 欧夫子指了下方临,接过竹筒喝了口水,果真讲述起来:“从开国初年到如今,不仅是吃喝饮宴在变,婚姻大事也在变。” “开国初年,等级森严,穿件衣服、用副碗筷都有定制,婚姻上自然也有严格规定,一般亲属不婚、同姓不婚、尊卑不婚、官民不婚、良贱不婚,谁与谁结婚,皆有律法,若有违法者罚之。如‘奴取良人为妻,则杖八十,良人娶了奴,则一同为奴,贬为卑贱一级之人’。” 方临点头,能想象到当时风气。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士必然不愿与农、工、商结亲,农亦不愿与工商联姻,各守着各的,老死不相往来。 欧夫子还说了一则真实小故事:“永宁年间,也就是大夏第三朝,凤阳府有个秀才,姓成,家有二女,长女已嫁了出去,小女待字闺中,唤作成秀婷,颇有些姿色,人也机灵,从小未学女工,读了不少书,知书达理,落落大方。 成秀才千辛万苦培养了小女,自然是要嫁个好人家的,哪曾想读了些书的女儿,性格方面竟自主性便强一些,瞒着父母私下结识了一位商户之家的儿子。 却说这商户,经营有方,很是有些产业,嫁过去了,绝对是吃不了苦的。这日,商户备了许多聘礼来提亲,还请了个当地知名媒婆,指望说动成秀才,成就一番好姻缘。” 欧夫子说到这里,考较看向方临:“你说这门亲事能成么?” “依我看,以那时的社会风气,必然是不成的。”方临答道。 “是啊!” 欧夫子继续讲述:“商户、媒婆刚进门,表明来意,就被成秀才轰了出去。 这是极无理的,商户家、媒婆都觉得成家过分,说这岂是待客之道?成秀才却道:‘待什么客?我家书香门第,世代治学读书,你却把贩夫走卒给我引进门来,分明是要害我家,哪里是客’。 等轰走了商户家、媒婆,成秀婷哭成泪人儿一般,埋怨父亲将心爱之人扫地出门。成秀才正在气头上,拿了把扫帚就让女儿身上招呼,边打边骂道:‘你个不孝东西,我费尽心思培养你读书,也不指望你光耀门楣,你就是找个农户来,我也认了,可找来家商户,自甘下贱,让为父情何以堪’。” “方临,你说这事,成秀才和成家女,谁对谁错?”欧夫子又问。 方临想了一下,道:“成家女谈不上什么错;成秀才所作所为,也无可厚非,毕竟,为了所谓爱情,嫁去商户,作践的不是只是自己,还有家庭的名声。” “谁都没错,可不是么?” 欧夫子笑了笑,道:“这是开国初年,咱大夏朝到了正德年间,在种种因素影响下,改了制度,商籍也可参加科举,如此一来,商人不仅拥有大量财富,更有了国家承认的地位。时至今日,伱可能想象这带来的影响?” “士农工商等级制度打破之后,门第观念想来也会迎来改变,一切以贫富论英雄,以积攒了多少财富论输赢,不管了是何出身,有钱才是第一,这种观念大概是延伸到了婚嫁方面?”方临字斟句酌道。 “不错,孺子可教也。” 欧夫子又讲了个真实小故事:“咱们洪泰年间,也就前两年的事情,城中有个农户,姓周,祖传二三十亩地,雇了五六个劳役,除去种植水稻,另种有桑麻棉花等作物,搞得有声有色,也算小有家财,有一子,名叫周孝元,还是我的学生,酷爱读书,二十岁也考上了秀才。你说这条件不错了吧?” “自然。”方临点头。 “周家如此家境,周孝元又到了成婚年纪,上门提亲者不少,媒婆说某某家有位姑娘不错,又说某某家小姐待字闺中。 哪料周孝元都看不上,一一回绝了,原来,他偏偏看中了谷家的小姐,叫作谷彩儿。 要说谷家何许人也?乃是府城中有数的豪商,荣信商行的东主,有织造坊三座,船厂一座,做的是丝绵生意,还有一整只船队……家大业大,周家虽然也算殷实,与谷家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周家请人去谷家提亲,却连媒婆都给轰了出来,连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连个进士都不是、官身都没有,也配去他家提亲’。 你说这又算是如何?” “只能说事随世移,社会风气变化。”方临也是感叹。 ‘这个时空的大夏,正如前世时空的大明,在中叶后,整个社会思想渐渐开放,商人走出社会底层,士农工商的界限模糊,钱开始向着权渗透,两者相互交织,金钱至上的观念开始兴起。’他心中暗道。 又和欧夫子聊了一会儿,当学童开始上学,欧夫子忙起来,方临也不便再留,回家去了。 …… 第74章,投资 次日清早,方临去轩墨斋,和刘掌柜出门溜达,半途,扶起一个和同伴打闹摔倒的小学童。 这倒也不算什么,谈不上施恩,不过却也是这一两月的最大成就了。 ‘许多事情就是如此,付出也一时看不到反馈,只有长久坚持,才可能在机遇出现时,恰巧抓住它。’方临倒也耐心,不以为意。 刘掌柜在旁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等那小学童道谢走了,忽而问方临:“你小子说说,当初跟我后面散步,是不是早就算好了?” 他不是笨人,之前一段时间没意识到,现在也该明白了。 “我是观察到那附近有疯狗出没,就想着跟着掌柜,保护一二。”方临并没隐瞒,给出了肯定答复。 “你啊!”刘掌柜一点方临,没说什么。 他不会说出‘方临为什么不早点提醒,万一没保护好,让他被疯狗咬中怎么办’的话来,毕竟那时,两人实在没什么交情,疯狗也不是方临造成的,方临没有义务帮什么——换言之,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反而,方临跟着他,最后实实在在帮了,无论有没有故意等着这一日的心思,让他免去一场祸事是真的,他也势必要承这个情。 刘掌柜顿了下,也没瞒着:“我当初说受到惊吓,回去缓缓,回头就去打听了……咱们爷俩算是扯平啦!” 他没说打听什么,方临自然明白,打听那条疯狗出现,是不是自己造成的。 “我知道的。”方临笑道。 凡做过,必有痕迹,他也只敢顺势而行,不敢故意设局,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愚蠢上。 “你小子,不可小觑,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掌柜的也不赖!” 刘掌柜与方临对视,都是笑了起来,此事说明白了,这一出就算是彻底揭过,再无芥蒂。 “走了,继续去溜达吧!”刘掌柜先行一步。 方临跟上。 在他身后,清风拂过白石拱桥下的江水,水面浮萍微微荡漾,然后只见那风打着旋儿远去了,去往九天之上,酝酿一场风暴。 此谓:风起于青萍之末。 …… 今日,黄荻轮休,店里刘掌柜拉壮丁来的大儿子——刘洪文也还在。 刘洪文此人白白瘦瘦,是个读书人,还是个秀才,不过比不得董祖诰,二十多岁才考中。 如今,他也在为下一次乡试做准备,店里没人的时候,就或捧着书在读,或习练八股文章,很是用功。 这会儿,刘洪文或许是累了,起身舒缓着筋骨,踱步到方临旁边,袖手看着方临记账的字,微微点头,评价道:“方临,你字写得还行!” “也就一般吧!” 方临笑了笑,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已摸清了对方的脉,表面和和气气,背后隐藏着一股傲气,难易亲近,相处起来让人不太舒服,不过他也没表现出来,保持表面关系,不打算深交。 有些人就是这样,第一感觉就处不来,那就不必为难自己——倒也不是说放不下身段,而是他有感觉,对方就没把他当作同一层次的人,再如何也是无用功,另外,对方身份也没到他一定要‘热脸去贴冷屁股’的程度。 “还行?去去,你也真是敢说,明明比你的字强许多,你的字只得其‘形’,方临的字已有‘神’矣!” 刘掌柜又是欣赏,又是惋惜,叹道:“就单以字来说,去考举人、进士,这字都不会给方临拖后腿。” 旁边,正在打扫的柴一苇听了,露出震惊脸,知道方临的字写的好看,却没想到竟这么厉害。 刘洪文心里不太服气,承认方临的字可能、似乎、大概比他好一点,但也没到那种程度吧?不过这是老爹的评价,也不敢反驳,只得悻悻点头。 “掌柜的谬赞了。” 方临看到刘洪文表情,谦虚着道,想了下提出一事:“正有件事想和掌柜的说,我不是学字、练字么?想在店中买些草纸,日积月累下来可能数量比较多,掌柜的给一个熟客的折扣呗?” 近来,他学字颇有进展,常用字已然会认、会读、会写,基本不会出错,最近一封托商队送去小和村的家书,就没用刘掌柜帮忙,自己独立完成,如今,也是时候更进一步,拿笔墨喂养锻炼了。 ‘在纸上练字,顺便将《三国演义》写下来,练字的同时,存下《三国演义》稿子,可谓一举两得。’方临盘算道。 前世,他小时候没什么娱乐,性子又喜静不喜动,不像其他人家孩子那样疯跑,所做最多的事就是在家里看书,家中书也没多少,就四大名著还是他说了几次父母咬牙买的。那还是文言版本,开始读着很艰涩,后来就习惯了。 整個童年里,那一个个寒暑假,那一套四大名著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最后,翻得书页都泛黄、书脊都脱线、书角都烂了。每到晚上,父母管着早睡躺在床上,就想象书中的情节、画面,若是自己置身其中,该是如何选择…… 得益于这些经历,要方临一字不差将四大名著复刻出来,那不可能,但以半文半白的话语,将情节写下来、写完整,那还真不算太难。 ‘故事情节上,倒没太大问题,最大问题是遣词造句方面,我某些语句,自然而然就用大白话了……不过这也不是问题,大不了等写完后,请董秀才帮忙润色一二。’方临心中暗道。 “学字,是得在纸上练、用笔墨喂。” 刘掌柜想了一下,这般道:“也不说给你熟客折扣了,这样,我这一套笔墨砚台你尽管拿去用,店里的草纸,只要不浪费,也尽管练。嗯,最好寻一本书抄写,抄下的草纸装订起来,放在店里售卖,若能卖出去,钱给你五成。” 这对半分,已然是大大照顾方临了——要知道,有些穷苦秀才,抄好的书在店中寄售,按规矩都是要抽取三成。 况且,方临没什么名声,抄的书卖出去可能不大,这就相当于店中承担了全部风险,白白让方临使用笔墨纸砚练字——别小看这些,这些每月下来,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方哥,掌柜看重你哩!”柴一苇高兴道。 和方临不同,他读书识字就不行,像是十窍开了九窍,一窍不通,这是他羡慕不来的事情。 刘洪文也看了方临一眼,知道老爹这是看重方临,有意卖人情。 事实上的确如此,经历过早上的事情,刘掌柜对方临越发看重。 ‘这小子做人,极有分寸,又有耐心,认准一件事,数月如一日……这种品性,做什么事不能成?将来成就,不过大小的问题。’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看人不会错。 现在,就看方临敢不敢接下这笔投资了。 ‘《三国演义》不必急于一时,先抄书也可,锻炼文言功底,将来也能更尽善尽美。’方临如是想着,答应下来:“那就谢过掌柜了。” 刘掌柜的投资,他果断收下。 ‘从微末中做出一番事业的,哪个没有贵人相助?贵人投资,大可不必拒绝,接受了它们,这些贵人就会化作身后的助力!将敌人变得少少的,朋友变得多多的,从来都是至理。况且,帮助伱的人,下次大可能还会帮助你,这是沉没成本;而你帮助的人,却是未必。’方临看得很清。 至于这份投资的回馈,那也是将来,有些成就之后的事情。 “好好好,那就这么定了。”刘掌柜听方临答应,大笑抚掌,仿佛自己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这将柴一苇都搞得有些迷糊,感觉方临好厉害,掌柜给好处都是上赶着送。 旁边,刘洪文则是目光奇异,盯着方临看了会儿,他明白,这是老爹十分看好方临之故。 不过,他却没从方临身上瞧出什么特殊来,暗暗摇头:‘写字好,那又怎样?终究是晚了,错过读书年龄了啊!’ …… 第75章,请客 今天,因为刘洪文在,做饭的是他媳妇刘丁氏,今晚倒也没让方临三人重温粗盐粒拌饭,炒了个菜。 这菜么,就是时下最便宜的莴苣,刘丁氏手艺又不太好,这菜只能尝到咸味,别的什么都尝不出来,可谓味同嚼蜡。 这时,黄荻轮休也回来了,蹭店里一顿晚饭。 三人在灶间吃,柴一苇说起白天的事,刘掌柜夸赞方临的字如何好,又说刘掌柜主动提供笔墨纸砚,让方临抄书,写好了还能在店中售卖。 要说起来,柴一苇是真心为方临高兴,黄荻就心眼稍多些,听了为方临高兴是真的,心底一点小嫉妒也是真的,却也是人之常情。 “临子,恭喜了,以后发达了记得拉兄弟一把。”黄荻压下心中的复杂,还是送上祝福。 “狗富贵,必无相忘。”方临笑着打趣道。 …… 晚饭后,方临出门,去茶馆路线溜达了一圈,路上买了些东西,一包酥肉条、一包炒腰子。 回来,黄荻、柴一苇俩人正在下棋,他打开油纸包,顿时香气扑散满屋:“一苇、荻子,都过来了!今日我识字小有进步,掌柜的又应允我用店里笔墨纸砚抄书,双喜临门,买了点吃食咱们一起吃点,算是庆祝一下。” 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己得了好处,给别人分润一点点,就能避免许多许多不必要的事情,这般人缘搞好了,也能让自己每天心情好、舒畅些。 当然,严格说起来,柴一苇、黄荻都不是坏心眼的,这也是他愿意维护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 “嚯,真香,临子大气!”黄荻感动得眼泪从嘴角流出来了,实在是晚饭太没味儿了啊,此刻,心中那一点点嫉妒真是飘到不知哪里去了,诚心实意全是夸赞。 柴一苇更是不好意思,盘算着下次拿点什么,还上人情。 “吃,都吃,别客气。”方临招呼两人坐下,笑着说起买吃食时的见闻:“我在路边买的,看着人家做,倒也干净,最有意思的是,人家一边做、一边说着做法。” “就拿这酥肉条来说。” 他抄起一根酥肉条,学着人家抑扬顿挫的语气,来了一出现场版的《舌尖上的中国》:“将猪肉切为二指大长条子,然后将香油、甜酱、花椒、茴香拌匀,片刻,锅内下猪脂熬油一碗,香油一碗,水一大碗,酒一小碗,浸润为止。再加蒜榔一两,蒲闷盖,肉酥起锅食之。” 最后一句最为诱人,仿佛能闻到肉味,让三人吃着都感觉更香了。 “真好!方哥,我不太说得上来,就是一边听、一边吃,只觉得更好吃了。”柴一苇道。 “是啊,临子,这炒腰子呢?你也来一段。”黄荻起哄。 “这炒腰子么?” 方临笑着道:“将猪腰子去除白膜筋丝,落滚水微烫,盛起,入油锅一炒,加小料葱花、蒜皮、椒、姜、酱汁、酒、醋,一烹即起。” 黄荻、柴一苇满意听着,大口吃肉,感觉快活极了。 要说,从前成世亮带回来的吃食,特色是精致、贵;那么,方临这两样就是实惠了,分量够足。 好一会儿,吃过后,黄荻、柴一苇抚着肚皮回去下棋,方临婉拒了下棋邀请,开始抄书。 很快,他就发现,抄书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不仅能让他练字、学字,更能增强文言语感。 这边,黄荻和柴一苇下了两盘,间歇晃晃悠悠起来消食,来到方临身边,羡慕问道:“临子,你这真厉害,你说我现在也开始读书怎么样?” “自然行啊,想学习,什么时候都不算晚。”方临笑着道。 受到鼓励,黄荻还真拿了本《百家姓》开始奋发,可没一会儿就头昏脑涨,放下了。 “算了、算了,我算看清了,这东西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羡慕不来啊!”他彻底打消了心思。 方临闻言笑笑,没再说什么,认真抄写着。 他这抄书,倒也不是过手不过脑,只追求速度,以习练学字第一,抄书挣钱第二。 这边,黄荻回去和柴一苇小声唠嗑了。 “一苇,明天就是你轮休了,怎么看你愁眉苦脸的?” “我……我有点不想回去,在想回不回呐!”柴一苇吭哧了下,道。 “这还用想,自然是回去了,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家里再有什么、再难,回去了家,心也落定了。不然,独独自个儿一个人,感觉就跟飘着一样。”黄荻深有感触说着。 柴一苇听了,却是低头,眼睛黯淡。 方临听到这话,抬头注意到两人的表情,若有所思。 …… 接下来一日,是柴一苇轮休,等柴一苇轮休完,刘洪文也走了,带走了媳妇刘丁氏,刘老太刘闵氏接替回来做饭,也让方临三人能稍稍吃好了些。 又是匆匆一旬过去,等刘掌柜再次将刘洪文拉壮丁,方临又能轮休了。 这日傍晚,方临回去,今日竟比方父回来还稍早些,厨房田萱在炒菜,方母在旁边看着学艺。 “这道菜叫爆炒肉,是桂花听来说的,小萱做得好,我在学哩!”方母这么道。 方临看去,田萱稍稍长长了些的头发在脑后扎着,挽着袖子,看去落落大方,又干脆利落。 此时,她将精肉切成细薄片子,以酱油清洗,倒入烧红的铁锅爆炒,滋的一下,等到去血水微白,就取出切成丝,再加酱瓜、糟萝卜、大蒜、花椒、橘丝、香油抄拌和匀,一股清嫩鲜香之气扑鼻而来。 隔壁满家又遭‘荼毒’,很快,就传来满根生要钱出去吃饭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满娭毑的骂骂咧咧。 “满娭毑哟,太惯着他儿子了。”方母摇头说着,却没意识到,自己对方临也不遑多让。 她和方临从厨房出来,问着方临这一旬在店里可还顺心,吃得好么,睡得香么,等方临一一回答,她又絮絮叨叨说起近日邻里家常。 “邱家亲戚是真多,这月婚宴,那月喜丧的……辛老倌家,开始有媒婆上门给辛佑说亲了……” 方临一问怎么回事,听后竟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辛老倌花了一两银子让麻衣相师算命,这個‘冤大头’名声传了出去,吸引了不少做媒的。 这般前因后果,不得不说,颇有戏剧性。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辛家呢,这时,方家门口,辛佑探着脑袋张望。 …… 第76章,糗事 对辛佑这个娃,方母心中是可怜、心疼的,招手喊他进来,问着:“佑子,可是有什么事?给婶子说。” “婶子,我想借根麻绳。”辛佑神神秘秘地说,也不讲要绳子做什么用。 方母问:“是你爹要?还是你要?可不能做什么坏事。” “婶子放心,我自己用,我知道的。”辛佑连忙道,生怕方母不肯借。 “那就好,你要多粗的?” 辛佑看了看,刚好看见墙上挂了根麻绳,便说:“这根就要的。” 得了方母应允,他拿着麻绳风风火火去了。 方临看着辛佑背影,想到方才辛佑眼中‘睿智’的光彩,总感觉这家伙要做出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傻事。 这时,方父回来了,厨房里田萱也在喊着‘饭好了’,他便没去多想。 今晚的饭是干饭,菜是那道爆炒肉,因为不多,本就一小碗,也没给邻居送了。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饭菜喷香,比起大户人家相对简单,但却因为吃饭的人,气氛温馨,饭菜似乎也更美味,化作了一场味蕾盛宴。 饭间,方临说起在店里刘掌柜提供笔墨纸砚,下工后抄书,昨日抄完的一本书卖出,分得了八钱银子。 这其实是他取巧了,抄的是《大学衍义补》,一本儒学著作,轩墨斋中卖得最好的书,大致相当于高考《三年模拟,五年高考》,科举辅导书必读,他的字极好,又便宜,便让一个囊中羞涩的书生买下了。 “将近一旬抄一本,分得八钱银子,这般算下来,每月抄两三本书,只卖书的钱,都比你爹一月工钱还多哩!”方母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了一跳。 方父正在默默吃饭,闻言抬头幽怨地看了方母一眼,这婆娘真是的,说儿子就说儿子,拿他比什么,他不要面子的么? 田萱注意到这一幕,笑意吟吟捂了下嘴,表情娇俏生动,旋即,给方临夹了一筷子爆炒肉:“临弟厉害呢!” “我儿自是厉害的。” 方母说着,没理会方父的小情绪,扳着手指头,还在自顾自乐滋滋盘算着:“我就算着啊,咱们存两三年,就能在府城买房了呢!” 听了这话,方父、田萱都是吓了一跳,不过粗略一算,似乎……还真是?顿时,不由心中都生出了期待——自古以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习惯性地将房子与家联系起来,四方求营生,但求一席地,似乎只有有了自己的房子,一个家才算真正安定下来。 唯有方临听到买房,应激性生理不适,不过还好,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不是前世了,再转念一想,这个时代的房价似乎还真不算高。 在乡下,如在小和村,一二十两就能建起来一座不错的房子了;府城房价也不算太贵,就他家住着这座房子,也不过七八十两;再稍好些的房子,也就一二百两;更好的,暂且不必提。 ‘房屋价格与国家经济、政策息息相关,开国初年,因为士农工商的户籍政策,房屋不好买卖,没有市场,交易价格自然不高,如今,类似一条鞭法的政策施行,百姓不再与土地绑定,但农民还是惯性不想离开土地,不过随着资本主义萌芽持续发酵,府城房价很可能上涨。’ 方临明白了历史趋势,自然而然就想明白了这些,分析就得出了这个结论,盘算道:‘到时,若是开书肆本钱不够,囤房或许也是一条备选途径?’ ‘可以考虑。’他压下这個想法:‘我识字有了进展,兼职抄书活计,这就进入了一个正反馈,积蓄本钱的速度将会越来越快,那一天也不太远了。’ 这时,方母还在说着:“要是咱们不出去看戏啥的,弄那些有的没的,再节省些,这个时间还能更快呢!” “娘,上次不说过么?钱是挣不够的,不必省着这点,明天还是看戏,算是为我兼职抄书庆祝。” “行行,我儿,依你就是。”方母怕了,不说了。 其实,她又何尝不乐意去呢?这个时代没什么娱乐,看戏这种老少咸宜、雅俗共赏的活动,乃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不仅是方母,方父、田萱也是喜欢的。 一家人说说笑笑,方临分享的喜悦渲染,各人心情都是极好,时间就这么过去。 …… 次日清早,方临起来,将马桶倒给吆喝着过来的粪夫,准备回去时,刚好看到过来归还麻绳的辛佑。 此时,辛佑走路的动作就跟螃蟹一般,两腿岔开,迈着八字步,一叉一叉的,见到方临沮丧地道:“没用,今天又会屙尿在床上了,以后还是会的。” “屙尿到床上?”这话没头没尾,方临看着辛佑手中的绳子,又联想到他方才走路的动作,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果然,辛佑点着脑袋,比划着:“就将鸟儿用麻绳死劲缠上,我真是用了死劲儿,鸟儿都缠得红红的,勒痛了,尿照样出得来。” 方临明白了什么,想笑,却没有笑出来,认真道:“那不是尿,是……嗯,总之,辛佑,你以后别干这种事了,那是缠不住的,小心把它弄断了,可就麻烦大了。” “对了,这两天,你爹不是在给你说媳妇么?”他补充道:“等你将来有了媳妇,就会好了。” 辛佑听了方临的话,高兴地还上麻绳回去了。 他最近的确是在相看媳妇呢,爹说了很快就能找到,到时就不会再屙尿到床上了。 “什么事啊?我听见辛家佑子的声音。”这时,方母听见声音,出来问道。 “没事,辛佑来还绳子。”方临想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将辛佑的糗事说出来,人艰不拆么! 早饭后,方家人准备出去看戏,出门,刚好碰到隔壁邱家老两口推着车,车上放着菜,显然是要出去卖菜。 “你们老两口,这么早就出去啊?也不歇息一天。”方母打招呼说着。 “闲不住的。”邱婆婆笑着说道,和丈夫出去了。 …… 第77章,谶言 中午,方母不乐意在外边吃,说有那点钱,都够买些东西回来,做顿好的了。 路上,她买了些鸡蛋,今日午饭就是蛋炒饭。 这个时候,正午的阳光将堂屋照得亮堂堂,厨房在炒饭,有些许烟气飘来,在墙壁上投落流沙一般的影子。 厨房的火在烧着,烟囱的青烟在冒着,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张罗着,烟火味升起,平凡的屋子也被仿佛赋予了温度。 看到这一幕,方临心中忽而生出一念:‘厨房是一个家中最重要的地方,烟火气升起,家就有了温度。如我前世出门在外,基本是下馆子、外卖,厨房基本不用,看似吃的不错,但其实只有自己知道,那般生活真是如一汪清水,淡而无味。’ 吃了饭,方临出门,去桂花树下,正准备和欧夫子唠嗑。 这时,却见辛老倌放在门板上,抬着过来,这时的他脸色白得吓人,脑门包扎了布,可见一抹鲜红浸透的殷红,旁边跟着亦步亦趋、脸上满是惶恐、含着眼泪的辛佑,再后面是跟着过来的胡同里的人。 此刻,欧夫子、方临自然没了唠嗑的心情,起身跟上过去,听到外面动静,方父、方母、田萱也过来了。 前方,辛老倌抬着进去了,辛家地方有限,一些人不好进去,就在门口小声议论说着。 “你问辛老倌怎么了?听说是在码头,辛佑不小心,一个吊下来的东西砸了过来,辛老倌推开儿子,自己脑袋被撞了。” “是这样,辛老倌流了好多血,去看大夫,大夫都说,包扎止住伤势,剩下的就只能看命了,若是能挺过这两天,那就能活;若是挺不过……”剩下的话自不必说。 “辛老倌若是有事,就留下他儿子一个,还是個傻……脑袋还不太好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这可怜见的。” …… 方临听着这些对话,思索了下,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想来是因为昨晚辛佑自己勒鸟儿的缘故,今天可能受到影响,出了什么错,让码头一个吊着的东西砸来,辛老倌救了他,自己却性命垂危。 …… “咳咳!” 屋内两声咳嗽声过后,传来辛老倌的声音:“大家都进来吧,小老儿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要交代遗言!’在场人心中,都是生出这个想法。 欧夫子这般德高望重的,先是被请进去;接着是满老倌、方父这种住在近处人家的当家人——除了如邱家老两口这种有事不在的外,来的人家当家人都进去了。 再然后,如方临这般的男丁也得了门口的位置,女人们则在门外。 这个时候,好像有着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没人争争抢、喧哗什么,一切井然有序。 见人差不多了,辛老倌顿了下,终于开口:“佑子这孩子啊,身上没我的骨血。” 这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辛佑这个当事人,哭声都是一颤。 如欧夫子、满老倌这些老邻居,表情不太意外,似乎早有猜测;方父、还有隔得远的邻居,就是神色惊讶;门口方临等,还有门外女人们,更不必说。 “他娘是个傻的,嫁过来前,就不知道被谁弄怀上了,我是从生娃月份不对才知道的,那时,辛佑子都生下来了……我那时气得啊,恨不得将那人杀了,可他娘不是的傻么,自己啊啊啊的,也说不出谁来……” 辛佑听着,呆怔住了。 在场男人们听着,代入自己,脸色都不太好看。 方临也想起,方母曾经说过,辛老倌人长得不好,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傻媳妇,现在才知道,对方不但人是傻的,竟然还带了一个。 “那时找不到人,我就将气撒到了他娘身上,我打,他娘就跑,有一次,我干活回来使脸色,他娘以为我要打她,就跑出去,掉河里了……过后,我才后悔,我真没想她死啊!时隔多年,辛老倌说起来,仍旧老泪纵横。” 这般内幕,众人都没说什么,一是过去这么久了,二来,他媳妇的死虽然有辛老倌的因素,但也是自己出去掉河的。 “那个时候,我就想,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好不容易娶来一个媳妇,生下的不是自己种,现在媳妇也死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绳子都找好了,准备吊死……可佑子拉着我,他小小的,傻傻的,就那么拉着我…… 我一下子就心软了,我想我还不能死,我得活着,我得干活,让佑子有饭吃,不被人欺负……这些年我拼命干,拼命干……现在终于能歇歇了。” 对辛老倌来说,死亡并不是什么恐惧的事情,而是卸下负担、休息。 “爹,你就是我爹,爹啊!”辛佑嚎啕大哭,他智商不高,却也媲美十来岁孩子,不是傻子,此时听着泪流满面。 “我儿莫哭!”辛老倌目光复杂,抬手想摸辛佑的脸,可都没了力气,辛佑连忙抓过,放在自己脸上。 “爹要先走了,你以后一个人,可要好好活啊!”他说完,乞求地看向众人,显然是想请街坊邻居帮忙照看着辛佑些。 面对此情此景,众人都是沉默点头。 方临看着这一幕,也是心头微酸,可怜天下父母心,辛老倌说出这些,是宁可不要自己名声,换来一众街坊邻居对辛佑的可怜,从而能多照看他些。 “唉!” 这时,欧夫子叹息一声,上前道:“辛老倌,我们街坊邻居再怎么照看,也比不上你这个爹。世道艰难,你要是去了,佑子没个遮风挡雨的,就得活得像野草、像野狗,他还没娶亲啊,谁帮他娶亲呢?” 辛老倌本来将自己当成拖累,已心生死志,听了这话却是顿住了。 欧夫子又道:“辛老倌,你别想不吉利的事情,大夫说了,挺过这两天,就能活。麻衣相师不是也说了么?佑子这一二年就能成家,所以你必能挺过这一关,将来亲眼看着佑子娶媳妇。” 他是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此时,却放弃底线,说出了谶言。 此举效果是显著的,本已没有求生意志的辛老倌,眼里重新有了光。 “对的,麻衣相师的话不会错,爹你死不了,我这就去给你买肉吃,吃了肉就好了。”辛佑说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飞快跑出去。 “方临,你跟着照看下。”欧夫子道。 “哎!”方临答应跟上。 辛家父子俩不错,他愿意帮些忙,也算是为方家攒一个好名声。 等方临看着辛佑将肉买回来,辛老倌喝了些欧夫人拿来的蜂蜜水,或许是强烈的求生欲,此时脸上竟有了一丝血色,看了辛佑买的肉说道:“肉肥、皮薄,买了块好肉,会买会买。” “爹,您歇着,我炖锅肉好好孝敬您。” 辛佑说完,就出去了炖肉,方临想帮忙,他没让,仿佛这虔诚与否关乎着他爹性命似的。 于是,方临就看着他将肉洗净、切好,切得不大不小,方方正正,放进瓦罐里,先用大火烧开,再用温火闷熬。 ——这个过程,不乏手忙脚乱,甚至将自己烫着,但他仿佛没有知觉似的,眼睛就盯着那罐子肉。 “爹说过,不能烧干汤,汤烧干了再掺水,汤就没了原汁原味。”辛佑自言自语说着。 他格外小心,时不时揭开盖子看看,肉香就冒出来,这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几乎忘了今生今世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方临就在旁边看着,心绪复杂。 等辛佑将肉汤端到床边,喂辛老倌喝了,后者痛哼都似乎有力了些。 …… 第78章,人情 辛家发生这样的事情,下午,一家人也没有心情出去看戏了。 方父就在家里,做些平日积攒下来的活儿,将买来的柴劈一劈,将摇晃的桌椅敲敲打打、修一修,给门口的土平整下…… 方母、田萱俩人则在做衣服,没一会儿,耿家媳妇苏小青、桂花嫂也过来了——本来,她们知道方家今天出去,上午就没来,但中午时,不是辛家的事情么,胡同口的苏小青也来了,猜到发生这般事情,方家下午不太可能出去,就喊着桂花嫂过来了。 方临想去给方父帮忙,方父不让,说‘好不容易轮休一天,好好歇息’,他想抄书,家里也没笔墨纸砚,只能被迫清闲下来了,而这时,欧夫子在上课,也没人唠嗑,只能和一同过来的陈叶并排晒着太阳,顺带给小丫头讲些小故事。 下午时,不时有人去看望辛老倌,途中方临也跟着去看了两次,看到辛老倌咯吱吱咬着牙,额头青筋凸起,疼得直打哆嗦。 这个过程中,辛佑就坐在床边,拉着辛老倌的手,倒水说话,寸步不离。 在方家这边,都能听到辛老倌的痛哼,方母不忍道:“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不过也是,辛老倌做父母的,就提着这一口心气,想看到佑子娶媳妇哩!” 她其实能感同身受,当初在府城途中生病,那时真疼得想着还不如死了算了,但想到儿子还是忍住了,想到这事,又不由对曾经一面之缘的莲舟和尚心生感激。 “是啊!”苏小青感叹:“这人呀,有时候死都不敢死,宁可比死还难受地活着。” “我看辛老倌能挺过这一关,人若是狠下心,这条命阎王都收不走。” 桂花嫂似是感叹,又道:“人这一辈子,一道道坎儿,总会过去的。” 她说着,目光复杂地看了女儿一眼,当初母女俩在老陈家又何尝容易?所幸,血债已用血来偿还,一切都过去了。 时间就这么过去,渐渐到了傍晚,苏小青、桂花嫂离去,方母起身,也准备做晚饭了。 进屋前,她看了下旁边还上着锁的邱家,嘀咕道:“往日这个时候,老两口怎么也该回来了啊,今天怎么还没回来?他们那个年龄了,可别出什么事情才好。” “你这人,别瞎胡咧咧。”方父呵斥道。 “呸呸呸!”方母也意识到了,连忙拍了两下嘴,进去了。 “临弟,我去帮娘做饭啦!”田萱也跟着进去。 方临笑着点头,拿了蒜在门口剥,不一会儿,看到邱婆婆灰尘仆仆回来,推着的卖菜车上,邱老倌躺在上面‘哎呦呦’呻吟着。 “邱婆婆,这是怎么了?”他上前问道。 邱婆婆声音带着哀切:“我们卖菜回来,车翻了,跌在阴沟,压在老头子腰上,他下半身登时就没了知觉……去看大夫,大夫说可能下半身瘫了,吃吃药再看……” 此时正值晚饭时分,外面也有不少人,听到这话,都多是带着同情,连连叹息。 “今个日子可真不好,中午是辛老倌,现在是邱家……都赶着同一天了。” “唉,这种事谁说得准?都是老天爷管着哩,日子过得好好地,突然给你来这么一出……” “邱家老两口还是比辛家父子俩好些,邱老倌这伤也不要命,他们还有三个儿女,平日里又辛勤能干,估计存下不少钱……” …… 当听到‘存下不少钱’,邱婆婆嘴唇嗫嚅了下,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在方临等邻居帮扶下,推着邱老倌回去了。 …… 邱家老两口回去,没多时,他们三個儿女就过来了,照顾爹娘。 这边,方家在吃饭,听到隔壁邱家的声音。 “大娃、二丫、三丫,你们拿些钱出来吧,给你爹看病吃药。” “娘,咱家没钱了么?上次我回来,不才给过您老一些钱。”邱老大就问道。 “是啊,娘,我上次不也……您老别多心,我就是问一下。该出的钱肯定会出,就是想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邱二娘也是道。 “大哥、二姐说得对,娘,您和爹平日里辛勤卖菜,又过得极节俭,不应该攒下不少钱么?可是遭了贼偷,还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您说出来,咱们一起琢磨下。” “这……”邱婆婆吭吭哧哧。 在儿女们一番追问之下,这才知道,原来二老自己挣的钱、省下的钱、儿女给的些钱,都是如数拿出去,用作送礼花销了。 可怜二老这般垂暮之人,劳碌一生,所得钱财,竟如数应付了人情礼数,真到用时,并无一两余钱! 此事不小,邱家儿女情绪稍稍激动,声音大了些,隔壁方家也听到了。 方父感慨:“俗话说,人情逼死人,今日才知是真的。” “邱婆婆可能也是烧了脸,才会这样子,要面子。”方母看得准,说了句公道话。 ‘何苦来哉!’方临心中也是叹息。 “今天,先是辛家,又是邱家……唉,这都什么事啊!”方母说着,思及自家,叮嘱方父、方临道:“当家的、临子,你们在外可得小心注意,别出什么事。” “我晓得的。”方父瓮声道。 “娘,我也记住了。”方临同样点头,心中忽而生出一股凛然,昨日回来,因为识字有了初步进展、兼职抄书的小欢喜,此时已然消逝无踪。 ‘远些的如成世亮,染上赌博,一个行差踏错,差点家破人亡;近些的如今日辛家、邱家,冷不丁遇到一个意外,对一个家庭来说,就是伤筋动骨。’ 他看着桌上油灯跳跃的火苗,心中暗道:‘小民的安稳,就如这盏灯火,一阵风吹来,就摇曳不定,岌岌可危。所以,哪容得半分自满?还是要谨慎虚心,自强不息,尽快成长起来啊! …… 次日一早,方临就去了轩墨斋,故而暂且也不知道辛家、邱家后续。 来到店里,刘掌柜黄荻、柴一苇刘洪文都在,溜达散步、做工,日子平静一如既往。 这让方临恍然如梦,感觉好像过去了许久,实际上,才昨天一日而已,只不过接连的事情,才让人有了这种错觉。 很快,他就没心思乱想了,今日黄荻轮休,店里也忙碌,下工后,又是练字抄书,充实的生活让他将胡同那边的事渐渐淡忘。 等方临三人轮休结束,刘洪文又是离开店里。 书肆的事不必赘述,匆匆几日过去,这日傍晚,柴一苇突然提出,今晚请客下馆子。 …… 第79章,苦海 这是很难得的,柴一苇平日里不像黄荻那么抠搜,但也是非常节俭的,今天倒是难得大方。 紧接着,更难得的事情发生了,平日里总会占些小便宜的黄荻,今日竟然拒绝了:“临子、柴一苇,你们去吧,我家里有点事,就先回去了。” 他果真有事,都没蹭店里一顿晚饭,就匆匆走了。 ‘下午时,外面邻居来找,黄荻出去说了下,回来后,就有些神思不属,可能是家里有什么事吧!方临暗道。 柴一苇就说:“方哥,那咱们俩去吧?” “一苇,你今天请客,若是想还我人情,大可不必,我说了那天那顿饭是庆祝。当然,你实在想请,改天等黄荻也在的时候吧,到时咱们一起也热闹些。”方临想了下,这般建议道。 “不行,方哥,就得是今天……你陪着我去吧!”柴一苇说着,最后一句话,声音中竟带着一丝乞求。 ‘他这是……有什么苦衷?’方临暗忖着,答应下来:“那行吧!” 两人和刘掌柜说了一声,晚上不在店里吃完饭,出门,柴一苇竟带着方临来到了客满楼。 客满楼也算是府城比较出名的饭馆了,和如意坊、香来阁等差不多,较为高档。 “柴一苇,咱们今晚就在这儿吃?这太奢侈了。要不,换个地方吧?”方临劝道。 他和柴一苇都不是什么富裕的人,真没必要追究那些华而不实的,实惠即可。 “方哥,咱们就在这儿吃!”柴一苇看着牌匾上的烫金大字,摸着怀里的银子,声音坚定。 只是,他说完后,在这门口,面对明亮如昼、装潢精致的客满楼,面对进进出出衣着光鲜的客人,所有的勇气就如漏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泄得干干净净,紧张得身体僵硬,手攥得紧紧的,显然是自卑。 ‘柴一苇也不是浪费的人,选择这里,可能是有什么必要的缘由。’方临也没再说什么。 至于这种自卑,他其实挺能感同身受,前世,他也是从穷苦山窝窝里出去,大学才来到大都市,最初那一些年,对大酒店、高档餐厅这些好地方下意识不敢进去,直到开始工作,为了应酬经常出入这些地方,才渐渐治愈。 “一苇,这就是个吃饭的地方,今天咱们是客人,那些伙计是服务咱们的。别的客人也一样,都是来吃饭的,没谁比谁高贵,走吧!”方临说着,揽着柴一苇肩膀,进门。 “两位客官,吃点什么?”小二热情迎上来。 可能是方临神色平静,举止从容,气质不俗,他下意识将方临当成了主导,问这话时,微微偏向了方临。 进来前,柴一苇还有些自卑胆怯,此时点菜,却好像背了很久似的,一口气流利说出:“我们要一份叫化童鸡,一斤杜康酒,再要一碟豆干下酒。” 小二看到是柴一苇点菜,微怔了下,又留意到方临没说什么,反应极快,连忙道:“得嘞!客官真有眼光,点了我们店最有名的一道菜。” 豆干、酒先上,叫化童鸡还要待一会儿。 “今天你请客,是东主,我来倒酒吧!”方临打趣着,给柴一苇倒上。 柴一苇也没推辞,拿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这才酒助胆气,喘着气开口:“方哥,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非要选这儿?因为那年十一月初九这日,娘带我进城来轩墨斋做工,就是在这儿吃的饭。 当时,掌柜的本想请娘和我去他家吃的,我娘没答应,跟我说,‘咱家和刘掌柜不是太近的亲戚,不能太麻烦人家’,所以带我来到了这儿,那时到了这般好地方,我也是不敢进,还是娘拉着我进来的。 那时,我记得,隔壁桌就叫了一只叫化童鸡,那味道真的好香啊,我馋得直吞口水,娘就对我说,等我将来挣到钱就能吃了,我说到时一定请娘一起过来吃,娘就笑。” 方临沉默听着,心中有了猜测。 果然,只听柴一苇又道:“可娘终是没能等到,那年冬天,她就走了。” “叫化童鸡来嘞!”说话间,小二端着菜过来。 “两位客官,我们店的叫化童鸡,乃是选用嫩母鸡去毛、去内脏,以酱油、酒、盐腌制,内放入葱花、姜末、蒜泥、瘦肉丁、蘑菇等,填满鸡腹,猪网油包紧鸡身,再以荷叶包一层,细麻绳扎牢,放入泥中烧制……” 小二一边说着做法,一边帮他们敲开泥壳,解开绳子,剥了荷叶,让喷香的叫化童鸡露出来,这才有眼色地离开。 “来来,吃,趁热吃!一苇,逝者已逝,生者还要继续过,今天你替你娘的那份也吃了,尝一尝,想必她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方临说着,给柴一苇夹肉。 “谢谢方哥,我也是第一次吃。”柴一苇说着,一边吃,一边流眼泪:“好吃!好吃!” 他只吃了两口,仿佛一口是为自己,一口是代他娘吃,然后就放下筷子,继续说:“就那年,我在店里干满了一个月,拿到工钱,那个高兴的啊,我还记得,那天我买了三个馅饼回去,那馅饼金黄金黄的,里面还有肉馅儿。 等回去,爹还没回来,我拿出馅饼给娘看,娘就说我挣钱出息了,馅饼也买得极好,我正高兴着,可娘忽然道:‘别作声,外面有讨饭婆,听见屋里有人就要敲门了’。 我顺着看去,只看到门缝里,好像有一個红布裹着的小脚一闪而过。 过一会儿,爹进来,娘告诉他讨饭婆的事,爹不信,说:‘如今刚打过禾,现在也过了饭时了,哪里会有讨饭婆?再说,他刚从外面进来,哪里有人’。 我开门看去,远远近近的,哪有半个人影,跑出去,问邻居家看到有没有讨饭婆来,邻居说没有;又向前问,还说没有。最后跑到村口张望,也没有半个人影子……” 方临感觉仿佛在听鬼故事,却也没打断,夹了块豆干放嘴里咀嚼着,压压惊,继续听着。 “当晚,娘肚子有点疼,爹说娘事多,娘就没再说话,只在半夜起来拉了几次红白相间的稀便,第二天早上,睡不醒,不停打哈欠,床上也湿漉漉的。娘这么大的人,竟然尿床,这是病得极重了,爹这才赶紧去请大夫。 爹出去请大夫,让我看着娘,我那时不懂事,早起打着哈欠,守在外面,突然感觉眼前好像有个红布小脚闪过,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进去看,娘躺在床上,就没有气了。” 方临听着,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过很快明白过来,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个时代的人迷信,将生死托词鬼神。 ‘听那个病症,应该是急性痢疾。’他心中暗道。 柴一苇还在说:“娘走了,后来,爹又找了个继母,继母带着个兄长……我每月工钱,给家里交一半,爹说,存着给我盖房子、娶媳妇,可后来,继母一直说,就拿给兄长先用了……” ‘唉,难怪柴一苇不想回去,没了他娘,那个家还是他家么?有委屈也没人说啊!’方临心中叹道。 “娘走了,再没人对我好了,我好想娘啊!”柴一苇说着喝着,终是醉了。 方临看着平日老实寡言的柴一苇,今日说了这么说,说出心里话,说着哭着醉倒,久久沉默。 说实话,这客满楼的‘叫化童鸡’味道很好,但他们没吃多少,将剩下的打包,扶着柴一苇出去。 忽而,方临看到一道人影,下意识喊道:“成哥!” 那人回头,他看清了,的确是成世亮。 只不过,印象中的成世亮高高大大,昂首挺胸,身上带着一股痞帅的大气,现在的他佝偻着腰,穿着一件打补丁的衣服,一瘸一拐,在路边做着给人写信的生意。 “你认错了!认错人了!”那人看到方临、柴一苇,怔了下,低头沙哑说了声,收摊转身一瘸一拐走了,汇入人流,匆匆已是消失不见。 “大概是落魄,不好意思相认吧?” 方临叹息、闭目,这一刻,忽然想起了许多人:桂花嫂、春桃、辛老倌、邱老丈、邱婆婆、柴一苇、成世亮…… 一个个人影在眼前闪过,让他胸膛中仿佛压抑着什么要喷薄而出,千头万绪最终化作一叹:“众生皆苦啊!” 他瞪大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仿佛穿过那一张张面孔,看到他们背后不一样的苦楚。 ‘或许,苦才是这人世间的底色,我们所做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留住那一闪即逝的幸福,让它长些、再长些。’ 方临看着南北东西,往来的汹汹人潮,好似苦海泛起波涛:‘我于这苦海逆水行舟,所见众生于苦海苦苦挣扎,渡不了,救不得,只能在看过之后,带着他们那一份对幸福的期盼,更为坚定向前。’ …… 第80章,戏剧 这夜,柴一苇吐了两次,迷迷糊糊喊了十三声娘。 次日,天际泛起鱼肚白,晨曦透过窗子映进来,方临打着哈欠起床,出门洗漱。 刘掌柜将马桶处理给粪夫,在落了白霜的院子里搓着手,哈着白气。 “怎么,昨晚没睡好?”他看方临打着哈欠,问着,一起出门。 “昨晚,我和一苇去客满楼吃饭,他醉了,半夜又是吐,又是喊着娘。”涉及到柴一苇隐私,方临并没细说。 “他娘……唉,七年前的十一月初九,一苇他娘带着他来店里,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啊!”刘掌柜唏嘘说道。 柴一苇记得这个日子,便也罢了,方临没想到,刘掌柜竟也记得,这份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情让他心中微微感动。 “一苇是个苦命人,荻子也是,他家……唉!”刘掌柜又是叹着,却没具体说。 方临也没问,这种事不好问,等哪一天,黄荻真想说了,对方自己会告诉。 “时间真快,想那时,我还能干得很,不比你们年轻人差,现在就不行了,精力不济事喽!”刘掌柜语气中怀着对从前的留恋,不知是怀念过往的时光,还是那时的好身体。 “哪呢?我看掌柜的身体就挺好,对了,我们胡同里欧夫子上次还在问,问您身体最近如何……” 俩人说着,走远了。 因为天冷了,一路上,见到的小学童们,都穿上了厚一些的衣服。 红彤彤的朝阳下,卖菜买菜的,叫卖早饭的,人来人往,老婆子小媳妇,大人小孩儿,一股市井喧嚣的鲜活气息扑面而来。 这一刻,方临忽而心绪尽去,迎着走去,放下了昨日,只想把握好现在。 回来,柴一苇已经起来,打扫着屋子,恢复了平日的样子,憨厚、老实,不太吭声,昨晚仿佛只是一场梦境、错觉。 “方哥,麻烦你了,昨晚我记得吐了,是你帮我收拾的吧?”柴一苇带着不好意思,对方临道歉。 ‘成年人的辛酸苦楚,大抵就是如此,哭过醉过,收拾过后,继续过活。’ 方临想着,摆手笑道:“不麻烦,昨晚吃了你一顿大餐么,这也是应该的。” 说话间,黄荻也回来了,脸上没了昨日的神思不属,看样子心情也好多了,似乎家里的事情已经解决,还有闲心问两人昨晚吃的什么。 等方临说了去客满楼吃的叫化童鸡,这小子大呼:“亏了,亏了,早知道我昨晚就该去的!” “黄哥,方哥有打包回来,中午热一下你尝尝。”柴一苇道。 “叫化童鸡确实味道挺好,滋味甚香,让人舌头都恨不得吞下去。”方临打趣着诱惑他。 “一苇、临子,你们够朋友,吃饭还想着我,叫化童鸡,这我还真没吃过……”黄荻说着,舔了舔嘴唇,咕咚吞咽了口口水,有着明显的期待:“那我可就等着了。” 此时,太阳升高了些,屋内的小小温情就如照落窗前的琐碎阳光,斑驳动人,亦如那风浪过后,云开雨霁,阳光下微微翻着波浪的海面。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随着时间推移,天气也一天较一天地冷了,早上出门溜达,能看到小学童衣服一次次加厚,有时还会看到他们捡着冰碴子玩。 …… 这日方临又是轮休,傍晚回到西巷胡同,橙色的霞光染透了半边天空。 方母、田萱坐在门口包着饺子。 方临就进屋拿了几个蒜,坐着她们旁边剥着,说着话。 没用问,方母就给他说起来:“辛家辛老倌挺过来了,去医馆回看,济仁堂的大夫都吃惊,说他命硬,只是留下了些毛病,整个人时不时哆嗦一下,打摆子,还有就是,半边脸僵住了,做不出一点表情,也干不了太重的活儿,不过这已经是万幸了。” ‘应该是撞到脑袋的后遗症,神经方面的问题。’方临心中暗道。 “对了,辛老倌这事么,码头方面说是他们爷俩自己的错,不肯赔一文钱,欧夫子那天带着辛佑去了码头,去要赔偿。” “是呢,临弟,那天……最后还是要回来了些,多少就不太知道了。”田萱也是说着。 ‘这像是欧夫子能做出来的事。’方临想着,又问:“那邱家呢?” “邱家啊,就那样呗!”方母说着:“邱老倌半边身子瘫了,有邱婆婆照看着,三个女儿也不时来照顾,这一下老两口也算是想明白了,不像以前那么泼着命干了。” “还有就是,因为邱老倌的事么,邱家前几天办了個宴,你猜怎么着?邱家一下子不缺钱了,就是宴席过后,邱家名声变得不太好。” “这样啊!”方临一转念,明白了。 这个时代,办宴席的人家都有礼金薄,记下各人送了多少,等以后对方办席,那是要如数还回去的。 现在社会风气,礼金越给越高,宴席档次自然也水涨船高,至少要让人家有种和礼金层次匹配的感觉,而邱家这次宴席可能相对简陋,至少相对礼金来说是这样。 于是,一顿宴席过后,邱家钱是回来了,名声却变坏了,换句话说,面子没了。 方临思来此事,感觉有种荒诞不经的戏剧性:‘老两口一生要脸,最终却丢了脸面;老两口半生积蓄,如数应付了人情礼数,等出了事家无一两余钱,可一顿宴席,礼金收回来,还一下子富足起来……这可真是,让人如何说呢?’ 说话间,方父回来了,田萱起身去下饺子,方母也扶着腰起身,一瘸一拐。 “娘,你这是?”方临连忙问道。 “没什么,今早出门倒泔水,踩着冰滑到,伤到了脚踝,那时,你爹去了码头,还是小萱背着我去看的大夫,她不容易啊!” 方母见方临还是满脸关切,笑着安慰道:“没事,当时摔倒,是有些钻心得疼,可现在就好了,不怎么疼了,也已经抹了膏药,大夫说没伤到骨头,十天半月就好了。” “那就好。”方临没说‘娘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事情已经发生,抱怨指责没一点用处,还会让方母心情不好,何必呢? 不过他听着,就能想象到,白天方母摔了后,田萱一个人背着去医馆的艰难,心头微酸。 “你们也不去喊我。”方父也是吭哧着,这么说着。 …… 第81章,三次 当天际的霞光敛去,光线黯淡,一家人开始吃晚饭,晚饭是饺子,白菜猪肉馅的。 方母盛饭,方父最多,方临第二,田萱第三多,自己最少。 “娘,您给错了。”田萱看了看自己这碗,又看向方母那碗,说道。 “没错,你吃这一碗,以后都这么吃。” 方母顿了下,道:“今天,你背着我去医馆的路上,我看着你额头的汗啊,我就在想,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太差了些,我想到了陈老婆子、满娭毑,可能比她们好些,可也没好到哪里去,是娘错了,从前难为了你了。” 显然,这以次的摔跤,田萱背着去医馆,让她反思,然后真正接纳、认可了田萱,将田萱和方父、方临一样,看作比自己还重要的家人。 “娘,不是的,没的。”田萱说着,一时声音竟有些哽咽。 她是多聪明的人儿啊,当初听了方临说的,一下就断定了桂花嫂,可在这个家中却没什么存在感,那是因为收敛了所有光芒,默默承担着许多苦、累的活,心甘情愿。 但纵使如此,又何尝不想得到方母这个婆婆的认可呢?今天终是等到了。 “萱姐,这是高兴的事,好了,不哭了。” 方临也是想起,在去海宁县城路上,两世融合的最初,方母对田萱苛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后来潜移默化在变好,今日终是彻底转变。 人的一生,一些东西是很难改变的,方母做到了,这或许是一种自我的升华、救赎。 今夜,一轮辉煌圆月映在黛色的夜空里,没有一点风。 屋内,油灯静静燃烧,绽放出朦胧柔和的光晕,笼罩着一家四口,投下的小小影子团在一起,密切无间。 …… 饭后,睡前,田萱忽然找到方临。 此时,她刚洗过头发,擦洗了身子,身上有着如兰花般清爽的香气,熹微却动人。 “萱姐。”方临拉着她的手,拥入怀中,下巴放在田萱肩头,轻轻摩挲,一天的疲累仿佛就在这般温宁中淡去。 “临弟,痒呢!”田萱笑着晃了下身子,可等不经意间低头,看到方临脸上的疲惫,立刻不动了,反而反手搂住方临,轻轻抚着他的背。 就这么依偎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意,说起一件事:“娘今天,可能不是不小心摔的。” “昨天,满家满根生和几个朋友在家吃饭,很晚还在吵闹,娘上去说了两句……今早,爹走的时候,门口还没冰,都没事,娘去倒泔水的时候,就出事了……而之前一会儿,我听着,满家那边满根生起来洗脸……” 田萱没说的太直白,只说了自己见闻,但潜台词很明显,怀疑是满根生将洗脸水泼在了方家门口,被风一吹,结了薄冰,才让方母摔倒。 “这样么?行,萱姐,我知道了。”方临打算明日试探一下。 若不是,也就罢了,若是……他眯了眯眼。 …… 次日,因为方母摔了脚,今天一家人也没去看戏,门口,方母、田萱、苏小青、桂花嫂在一起缝补衣服、做活儿。 半上午,方临喊住满根生,先是聊了一些别的话题,某一刻,冷不丁忽然发问:“昨天我家门口的水,可是你泼的?” “你怎么……你怎么能凭空污人青白?”满根生脸上闪过一抹慌乱,不过很快压下,犟着嘴反驳道。 ‘就是他!’ 方临通过微表情,却是已然确定了。 前世大学,他兼修过心理课,对一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厉害人物,或许看不出来,但满根生显然不在此列。 确认过后,方临神色平静依旧,心中却是罕有地生出怒意:‘真是手贱啊,这次幸好,娘摔得不太重,但若是万一呢?摔一下瘫痪的案例,也不是没有。’ 明显,满根生根本没考虑过后果,甚至出了那般事情,他也不会承认,更别说担起什么责任。 ‘满娭毑去我家讨便宜是第一次,上次对萱姐吹口哨是第二次,这是第三次了。’方临深吸一口气,脸上忽然露出笑意:“那恐怕是我误会了。” 此事没有证据,闹开也讨不了好,不过他又不是什么提刑官,要什么证据?自由心证。 “是吧?”满根生暗暗松了口气,以为瞒过了。 两人继续聊着,满根生这般二流子,能聊什么?很快聊到吃喝玩乐,方临不经意间说出了驴味馆:“驴味馆的大师傅是孙二娘的徒弟,那驴肉的做法……” 又聊了会儿,等满根生出门去了,方临回去,就在门口,和来的小丫头陈叶玩着。 方母、田萱、苏小青、桂花嫂边做着活儿,边说着家长里短。 等说到满家时,方临突然开口:“要说满家,最可怜的还是春桃,就跟满家的驴子一般……桂花嫂,你说是不?” “临子说的是,春桃可怜见的。”桂花嫂稍怔了一下,才接过话茬儿,看了眼方临,若有所思。 中午,等桂花嫂走的时候,拉着正好出门的春桃说了两句话,或许是有心,也或许是她看着柔柔弱弱、感染力极强,两人很快拉近了距离。 桂花嫂做着这些,心中却在轻叹,她不本想多管闲事的,人世冷漠,生活的磋磨,早已让她失去了同情别人的能力,只想顾好自家。只是,欠人的恩情要还啊! ——送粮食一次;将陈叶拉出火堆一次;白宝将陈叶推入水中,解开心结一次。三次恩情,人家要自己帮个小忙,怎能拒绝? 不过,她做事从来不会急,慢慢来,徐徐图之,一点点施加影响就够了。 门口,方临看着桂花嫂离去的背影,神色仍是如古井般的平静:‘满家的核心,也即最大的弱点,就是满根生,此人喜欢一些新奇玩意儿,又没有自制力,驴味馆不是重点,斜对面的长乐坊才是藏在燕国地图中的匕首。’ ‘而满家另一个根基——春桃,正是因为有了她,满娭毑、满根生才有好日子过,桂花嫂是女人,和春桃有些相似经历,也正适合作为一個思想启蒙的老师……’ …… 第82章,报应 给满家挖坑,种下种子,需要时间发酵,方临也有自己事情,不可能一直盯着。 不过,他也没有完全放任,接下来一段时间,在轩墨斋做工,每隔一二日,中午就要出去驴味馆吃顿饭。 ——要说花费,在驴味馆不点驴肉,一碗面啥的倒也不贵。 有时会碰到董秀才,二人的联系一直没断,时而会约着在这里喝点小酒,说说话,从读书、生活,再到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交情日笃。 七八日过去,没见满根生过来,方临倒也不气馁。 这日中午,方临来到驴味馆吃饭,又碰到董秀才,二人自然凑在一起:“哈哈,董兄,又见了。” “是啊,见到方兄可真高兴……小二,来两斤老黄酒!” 董祖诰招呼了声,又对方临道:“我每日在家读书,甚为枯燥,也只有在吃饭时碰到方兄,才能得片刻轻松自在了。” 说话间,老黄酒来了,两人对着一碰,喜悦激荡的心情,就如那碗中晕开的圈圈涟漪。 董祖诰喝了一口,长长吐出口气:“上次听方兄言,读书人也不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诚以为然,这几日在家中也有劳动,比如做饭……虽最终做出的饭菜,只是勉强能吃,却也心中高兴。” “还有,每日晨晚走走,身心舒畅,读书起来也更轻松,可以说,除了囊中空空,再无其它烦恼了。”他分享着自己的生活,自我调侃道。 “哈哈,董兄这生活,倒也令人羡慕,至于囊中空空的问题,” 方临问道:“董兄没想着做些营生?我听说,有秀才与衙门吏员打好关系,遇到托人办事的,做个中人。” “不瞒方兄,我本心也想挣钱,却不善与人打交道,也就抄抄书,别无它途。唉,拿着、花着家人给的钱,心中总不是滋味。” “这话实在,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嘛!” 方临点头,确认了董祖诰的确是想做些副业,其实他也有这种想法。 目前,他在轩墨斋一月四两工钱,抄书也能得二三两,每月大概能存下六两银子,方母、田萱缝补衣服,方父码头做工,一月也能攒下二三两,这加起来就是八九两! ——当然,方临所做计划,都是只计自己挣的钱,方父方母那些让他们自己存着,算是作个保障。 每月存下六两,还是稍慢了些,辛家、邱家的意外,让他心中有着一股尽快强大起来的紧迫感。 ‘人脉方面,近来天气越来越冷,学堂路线、茶馆路线途中,我记下几处结冰容易滑到的地方,近来可以多去看看。’ ‘本钱方面,我也琢磨着,做个什么副业,积累些钱,不然,等通俗小说的风口到来,纵使有了人脉关系,也吃不到最丰美的蛋糕,完成从小老百姓到小资本家的转变!’ 当然,还是那句话,什么都要人脉关系,没有人脉、靠山,方临决不会走上台前经营。 不过,借鸡生蛋,与董祖诰合伙,凭借着他秀才身份、同窗关系,不说帮多大忙,只要官面能说得上话,小打小闹却也可以考虑的。 “方兄可是有生意?若是有什么能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董祖诰闻弦歌而知雅意,询问道。 如今商籍都能科举,反之,读书人自己、或者家人经商者大有人在,这没什么丢人的,他也没有道德洁癖。 “好,我已有些头绪,近来再考察看看,到时,咱们试着做做。”方临与董祖诰碰了下碗。 吃过饭,董祖诰抢着付钱,方临也没推让,这倒不是占便宜,而是这几次吃饭都是一人一次结账。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声音:“这驴味馆的大师傅,乃是孙二娘的徒弟,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店……” 满根生带着朋友进来了。 见此,方临脸上笑意更繁盛了些,打招呼道:“满根生,你和朋友来吃饭啊!” “嗯,方哥!”满根生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揭破‘好不容易找到的店’的话。 “行,那你们吃,我们就先走了。”方临笑笑,没说什么,与董祖诰出去了。 满根生来到这里吃饭,那就不需要再多做什么了,只要他吃得开心,经常来,常常来,迟早会忍不住的——驴味馆斜对面的长乐坊,就如猫咪面前放着的一条鱼,它怎么可能忍住不偷腥呢? “方兄,刚才那是你朋友?”董祖诰问着,方才他结账时,还打算连对方一并请了,可被方临握住手腕,顿时就明白了什么,作罢。 “表面朋友,家旁边的邻居,我们两家还有些矛盾。” “我晓得了,这样的人,我身边也多有。人生在世,遇到一个知己不容易啊!”董祖诰说着这话,看向方临。 “诚哉斯言,遇到董兄,的确是我的荣幸。” 两人对视大笑,笑过道别,各自离去。 …… 就在方临、董祖诰两人离开后不久,一個人来了,是桂花嫂。 她似是路过,看了眼驴味馆的烫金牌匾,然后,又在周围扫视一圈,最终目光锁定在长乐坊。 ‘难怪那天听临子对满根生提到驴味馆,原来是这样。’ 桂花嫂眯着眼睛,盯着长乐坊看了好一会儿,阳光下的她,如一朵小白花,柔柔弱弱,人畜无害。 片刻后,她挎着篮子转身,回百顺胡同回去了。 …… 方临本以为,至少也要十天半月,满根生才会去长乐坊,可还是小觑了长乐坊对满根生的吸引力,对方的热切程度,就如一条狗对着一坨屎扑了上去,臭味相投。 仅仅几日后,他从驴味馆吃完出来,就看到满根生与朋友一同进了长乐坊。 ‘上钩了。’方临神色平静,仿佛已经看到了满根生的悲惨结局。 不过稍后,他竟看到了另一个意外的人。 “白宝?他怎么也去了长乐坊?” 方临上一次听到白宝消息,还是付宏来借钱,说及宋凯、白宝等人去了城中的厂子,近来,因为对方租住在百顺胡同那一片,倒是没听说了。 “百顺胡同那片,倒是离桂花嫂较近。” 他喃喃着,忽然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很快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桂花嫂么?大概是那日听到我提及驴味馆,然后……我在这其中,竟还起到了推动了事态发展的作用。’ 方临转念之间,已然明白了前因后果,一切无非‘报应’二字。 当初,白宝当初将推入河里,随后又口无遮拦,对小丫头言辞如刀,字字如箭,如今这些风霜刀箭拐了个弯儿,落回在了他身上。 …… 第83章,守株 轩墨斋。 方临回来,刘掌柜、柴一苇、黄荻他们已经吃过饭,开门了。 不过,这般午后,也没什么客人,刘掌柜喝着茶,黄荻门口歇着、晒暖,柴一苇拿着扫帚摸摸索索打扫。 “怪我,怪我,今天回来迟了。”方临道歉。 “这倒是小事,就是……”黄荻打趣道:“临子,近来你中午也时不时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傍晚要出去溜达,再然后回来还要抄书,感觉咱们都生疏了。” “是么,我怎么不觉得,大部分时间同吃同睡的,我连你晚上说几声梦话都知道。”方临笑着反调侃了一句,解释道:“我这几天有些事。” “这人啊,吃吃喝喝,口腹之欲、酒、色,都不算什么,至少都享受到了,唯有‘赌’这一样沾不得。”刘掌柜说道。 方临知道刘掌柜这是在提点自己,保证道:“掌柜的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沾上那种东西。” “那就好。”刘掌柜知道方临有分寸,不过是对他‘有则劝勉,无则警醒’。 “对了,这天啊,越来越冷了,我给你们一人准备了件袄子,交代了我那口子傍晚时给拿过来。” “谢谢掌柜。”柴一苇想起家中有意无意说起‘天冷了,你兄长缺件棉袄’的后母,再对比送棉袄的刘掌柜,远近亲疏让他心中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 “哟,掌柜的今年这么大方?我记得,往年不都是发鞋子、帽子啊!”黄荻开玩笑。 “你小子,拍马屁都不会拍!” 刘掌柜笑着指了下黄荻:“给你什么,就要什么,可知足吧!你出门去问问,打听打听,哪家掌柜的像我这样,从不克扣工钱,还给店里的伙计们送东西的?” “是是,掌柜的,我刚开玩笑呢,这方面您没得说,是这个。”黄荻竖起大拇指。 “可不是?”方临也是附和点头。 要不,他当初咋就选中了轩墨斋呐? “哈哈!”刘掌柜明明笑得合不拢嘴,却是摆手道:“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就想着啊,这世上这么多人,咋就你们来我店里做活了呢?这就是缘分,那可不得和和气气的?这样等以后,你们就是不在我店里做工了,念着我也不会是咬牙切齿,说‘那个刘掌柜’……” 他最后一句,下意识用上了戏腔,惹得三人哈哈大笑。 彼时,澄澈的天空中,阳光灿烂,流云变幻,恰似这似水华年。 …… 次日早上。 方临和刘掌柜出门溜达,今天,天阴沉沉的,有些干冷。 路上,路过几处记着的结冰容易打滑的地方,他都格外留意。 “坏了坏了,今个儿要去晚了,等会儿要被先生打手板的。” 江边堤岸,一个个背着小书篓的小学童嘴里嘀嘀咕咕,风风火火跑过来,在一处抄小道脚下打滑,径直向江里栽去。 这时,方临眼疾手快,猛地一拉,将这小子扯了回来,打了個趔趄。 旁边刘掌柜都是心有余悸,多亏方临反应够快! 这小学童扭了下脚,缓过惊吓,转身一瘸一拐向方临道谢:“小子徐贤文,谢谢叔叔!” 他虽年龄不大,却也懂事了,知道若非方临拉那一下,今日恐怕真要栽进江中,纵使会游泳,淹不死,这么冷的天,恐怕也会冻出病来。 “什么叔叔,叫方哥!”方临拍了下这小屁孩儿脑门:“走,去医馆给你看看。” “哎哎,方哥哥哥……我要迟到了,去晚了,先生会打我手心……哎,这可是你拉我去的啊!”这小子鬼精鬼精的,象征挣扎两下,就被提溜着走了。 将徐贤文带去济仁堂,找大夫看看,大夫说没太大事,给这小子微红的脚踝抹了药酒、贴了张膏药,就又送他去学堂了。 “叔叔,不是,方哥,你叫什么,家住哪,我叫我爹给伱钱……不是,方哥,你还没给我先生解释呐!”徐贤文在后面喊着。 可只见方临背着摆摆手,根本没搭理,就与刘掌柜走远了。 “今个儿这可不像你!”离开学堂,刘掌柜狐疑看着方临道。 那时,方临都能跟在后面,等着遭遇疯狗,再救他……总之,他心里门清,方临就不是做好事不求回报的人。 “那小子的父母真想感谢我,怎么都能找得到。”方临顿了下,又道:“虽然我不出名,但掌柜的您不一样啊,刚才那济仁堂的大夫都认得您,对面只要有心,总能顺藤摸瓜找过来。” “好啊你,你搁这儿等着呢?”刘掌柜哭笑不得,指了下方临:“你小子,将我也给算计里面喽!” 不过,他顿了下,又是问:“你就不担心,那家人就这么算了、过去了、忘了你这个恩人?” 其实,这种情况,才是大概率事件。 “那自然就算了,就当我做了一件好事。”方临说着,脸上风轻云淡,没半点迟疑。 ‘好小子!不掩饰自己的功利,却又有一份赤子之心,知世故却又不世故,这份通达,这份明白……’说实话,刘掌柜所见这个年纪的人,唯有方临! “这是成精了啊!” 刘掌柜嘀咕着,看向方临,被照落在方临身上晨曦的阳光晃了下眼,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知是他站在初升的朝阳下,还是他变成了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 …… 这日傍晚,一个高高壮壮、脸肥肚肥、面容的粗狂的中年人,带着早上见过的徐贤文找来轩墨斋,问了哪个是方临,直接三十两银子推了过来:“鄙人徐阔老,是你今早救了我儿子吧?我本想送酒,看你不怎么喝;想送吃食,又觉得太小家子气,不如直接给银子来得痛快。” 这作风,主打一个简单粗暴! 不过背后,却又暴露了很多东西,‘本想送酒的,看你不怎么喝’,明显是打听过,做了功课的;三十两,正是早上去看大夫,所花三钱银子的一百倍! ‘这人是个张飞般人物,有着狂放大气的一面,却也有着能穿针的心细。不过,徐阔老,这名字够豪放的,这父子俩也是有意思,果然是有其子必有其父。’ 方临心中暗道着,直接收了银子:“好,谢过徐大哥了。” 他也不矫情,知道对徐阔老这般人来说,收了银子,让人家不欠人情,反而安心。 见方临劝都不用劝、大大方方收下银子,徐阔老眼睛眯起,哈哈大笑,戴着大金戒指的手拍着方临肩膀道:“你这人不错,合我胃口,明天还有一份谢礼。” 旁边,徐贤文这小子听到方临称呼他父亲‘徐大哥’,暗暗翻了个白眼,早上时候,不知道哪个非要让他叫‘方哥’。 这父子俩也没多待,道过了谢,就风风火火走了,正如风风火火的来,只留下三十两银子。 黄荻、柴一苇都还在懵着,刘掌柜自诩见多识广,却也是有些看愣了。 等片刻后,各自才反应过来。 “我艹,临子你发财了,请客请客,一定要请客!”黄荻搂着方临道。 “方哥这是好人有好报。”柴一苇这么道。 而刘掌柜么,放下端了有一会儿、却一口没喝的茶盏,笑着指了下方临:“嘿,你这守株待兔的,今个还真碰上只肥兔子。” …… 上架感言 明天上架。 感谢编辑拂尘的大力支持,感谢运营官溪里青玄帮我回复了不少评论、管理加精,感谢各位大佬的追读。 嗯,拂尘的眼光超准,这本书开书前,我俩聊过,他说的一些可能的问题,如简介期待啊、书名不引流啊,在不好改的情况下的,开书后全应验了(捂脸)。 第一轮推荐效果不好,拂尘怕我和上本书落差太大嘛,给切了,我说挺喜欢这个故事,想写完,拂尘贼好说话,表示支持。 我那时就想,本身不缺小钱,真不挣钱也能接受,再者,也想练一练,控制一本一百多万字故事的节奏,自始至终保证水平、不崩,给下本书做铺垫。 于是,就这么写到了现在。 后来,吃了个资源包,数据有些起色,现在三江都上了嘛,就挺意外。因为这个故事,我心里门清,题材不火热,书名不引流,写法不是通常爽文模式,从头到脚充斥着浓浓‘扑街’气息。 现在来看,保持下去,至少精品不是难事,惊喜,看来专注讲一个故事,总会有一些读者的嘛! 话再说回去,我编辑拂尘眼光贼精准,人也超好,如果有想写文的,推荐投稿给他。 哦,说下更新。 明天上架,还有以后,都会是两更,四千到六千字之间。(我其实有存稿的,可是,那天下面细纲剪切一段不知道弄哪了,后来想不保存找回,可上一次保存是三四天前……总之,就是脑子抽了,丢了稿子) 还有就是,历史真的写起来贼慢,我不是历史专业的嘛,多有要查资料的时候,比如某个数据是否有历史参照,某個用词是否符合时代背景,某个情节是否有真实历史小故事背书等等…… 有时候一查就是半天,但体现在文中,可能只有一两个数字,或者寥寥两行东西,甚至只是一个确认,但许多时候不查又不行,就挺麻烦的。 算了算了,不说了,相遇就是缘分,能看进去就听咱讲讲这个故事,滚去码字了。 ——红薯,2024.4.9 …… 第85章 ,白头 次日起床,开窗,寒气扑面而来,让方临紧了紧衣衫。 外面,天空灰蒙蒙的,飘洒着小雪粒。 ‘也不知道家里如何,娘、萱姐在家能生火,爹去了码头,外面可是挺冷的。’ 方临忽而又想起,昨日徐阔老说的还有一份谢礼:“大概率就是应在爹身上了。” 毕竟,方家只有方父出门在外,他隐隐约约猜到徐阔老应该是在码头一片说得上话。 因为外面下着雪粒,今早没有再出去溜达,刘掌柜也一样,这是他们的习惯,雨雪天就不出去了。 回身,屋内桌上,杯盘狼藉,昨晚方临买了些吃的,不只黄荻、柴一苇,刘掌柜都过来坐了会儿,高兴庆祝。 方临脑海浮现出昨晚热闹的画面,有些浮躁,感觉人懒懒的,不大想做事,只是动念压下:“喧嚣只是一时,热闹过后,还是要收心做回自己啊!” 他轻手轻脚收拾了桌子,坐在窗前开始抄书,很快就静下心。 没一会儿,柴一苇起来:“方哥,早啊……咦,外面下雪了?” “是么?”黄荻听着,也从床上爬起来:“咱们这儿下雪可少见得很,我印象中,有两三年都没下了。” 他说着,搓着手哈气,看到窗前抄书的方临竖起大拇指:“临子,这么早都能坐得住抄书,你是这个。唉,活该你挣钱啊!” …… 小雪粒就这么飘着,同一片天空下,上午时候,码头,最东边一处。 “大家伙儿快点啊,抓紧时间,争取在雪下大前上完货,这边熬有姜汤,等会儿都过来喝一碗。”负责码头东边这片的常管事,吆喝着喊道。 ——城中厂子还是缺人,从码头都吸收走了不少,这就让码头对留下的挑工愈发重视,至少,不可能当作耗材使用。 方父与许多挑工一道,搬运着货物上船,这么冷的天气,他们额头却都有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哈气间在空气中凝成白气。 方父将一麻袋东西放下,抹了把脸,与周遭认识的挑工说着话,喝了碗姜汤,回身准备继续干活。 这时,徐阔老过来了,常管事见了,忙凑上前,半弯着腰露出笑脸道:“徐爷,您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徐阔老承包了一段码头,虽然不是这片,但他一个小小管事自然还是要赔着小心。 “嗯,我找方叔有,你们这儿有这号人吧?” “有有,徐爷,您请!”常管事招呼着人群让开,找到方父,便识趣退后,甚至,还将一些想看热闹的挑工都驱远了些。 “老哥就是方叔有?” 徐阔老来到方父身前,打量了下,笑道:“我承包了西边码头一段,怎么样,跟我干吧?做个小管事,帮我看着点人,核对数目,是个清闲的差事,先拿着一月三两银子。” 本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可方父听着对方这带有江湖气的话,本能就想要拒绝,只是吭哧着在琢磨,怎样拒绝才能不得罪人家。 徐阔老观察着表情,似乎也是猜到了方父心思,哈哈一笑:“明说吧,咱也不坑伱、图你什么,你儿子昨天算是救了我儿子,我徐阔老江湖上混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然以后谁还敢帮咱?” 这话算是说明白了,方父迟疑了下,还是没敢应下。 海宁县城,那次替四房去府城的冲动答应,差点造成家破人亡,经过这事,他也有反思、成长,唯恐这事给方临带来什么麻烦、负担,或者说人情债,下意识谨慎了许多。 “我回去商量下,赶明儿给回复,您看行不?”方父想了下,这般道。 “哈哈,行,怎么不行?这一两天给我答复就行。”徐阔老深深看了方父一眼:“你儿子是个有意思的,老哥也是本分、有分寸的,一家人不错,不错。” 他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匆匆走了。 徐阔老刚走,许多挑工就凑了过来,方才远远看着,他们虽没听到说什么,但明显知道不是来找方父麻烦的。 常管事最先开口:“老方,你这是遇到贵人了。要说这徐阔老徐爷,承包了一段码头,还在一只船队有些干股……对咱们这般小老百姓来说,这已经算是有钱、有势力的大人物了。” 这是在说徐阔老的背景,提点方父,卖人情交好。 “我看着这徐爷面相虽是凶些,可刚和老方说话,却是和善。” “和善?嘿,那是对老方,换个人你试试!这徐爷有个绰号,叫‘九指半’,左手中指缺了半根,那可是当年抢码头……” 这人没说下去,似乎对此讳莫如深:“总之,徐爷年轻时,可是个脾气火爆、能打能杀的主儿,也就是现在上岸了,有了娃娃,才收着了些。” …… 随后,方父在工友追问下,才说出了儿子昨天帮了徐阔老的儿子,今天徐阔老找来,是想让他去做个小管事。 “你儿子救了徐爷儿子?这可真是走了狗屎……咳咳!老方,你有个好儿子啊,这是要发达了,以后可就轻松了。” “你们都不知道吧?老方儿子在书肆做活儿,听老方说还在学字,那是读书人,将来说不得就是一个举人老爷!” “老方啊,我有个女儿,尚未婚配,你看是不是……” “去去去,大家伙儿看老孟头这鼻大眼小的,她女儿能长什么样?这不是坑人么?我就不一样,我那个侄女,出落得水灵,远近都是出名的。” …… 方父好一番解释,说了儿子已有亲事,这才打发了工友,心中有些高兴,也有些怅惘。 ——以前在小和村,人家称呼方临,都是‘方老三家的小子’,如今,他反而要因为‘方临他爹’的身份得到敬重。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不由得挠了挠头,儿子才多大,自己就已经开始沾儿子的光,以后还怎了得? …… 午后,雪下得大了些,从雪粒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店里客人不多,还生了盆火,暖融融的。 “临子,你爹来找。”黄荻突然喊了声。 “哎,来了!” 方临答应一声,出去,果然看到方父,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爹,您怎么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天冷了,你娘让我给你送些衣服。”方父说着,解下褡裢给方临。 其实,送衣服是来之前,他先提出来的,只是到了嘴边说出来,就变成了‘你娘让’,他总是这样,连关心都吝于表露。 “我正说着天冷呢,爹就送来了衣服,这可真是济事了。”方临说着,看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的方父,主动问道:“爹,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是这样。” 方父总感觉这事沾了儿子光,心头有些别扭,吭哧着半天,终于说了出来:“今上午……就是这样,临子,你说这差事我该不该接?” ‘果然,我猜中了,这应该就是徐阔老说的另一份谢礼。只是没想到,爹会谨慎来找我征询意见。’ 方临想着,说道:“爹,这差事自然能接,如此一来,不光工钱更多,更重要的是您也能轻松些了。” 他一直叮嘱方父干干歇歇,每次回去都会询问,但还是怕方父什么时候上头,连着轴干,苦熬透支了身子、折寿,也一直有留意城中是否有适合方父轻松些的活儿,只是因为方父的年龄问题,始终没能找到……如今,这个心病终于算是解决了。 “行,那我就应下了。”方父听着,心里有些高兴,也有些释然,看向方临:“那我就回去了,你也进去吧,外边冷。” 他说着,转身就准备走。 “爹,等下。”方临突然想起了什么,跑进屋,很快拿出来一件袄子。 “这是店里掌柜的发的,我穿着太宽松了些,爹您穿着应该正好。”方临给披上,果然挺合身。 “好好,这袄子好。” 方父摸着袄子,腔调有些变化,猛吸了下鼻子、眨了眨眼,心中复杂的心情不知如何表露,表现在外,就有些无所适从。 他耸了耸肩,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摸下方临的头,可又放下,微扬起脸看向方临,发现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抽条子长个儿,已经比自己还稍高一些了,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道:“临子,你长大啦!” 方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方父也不知说什么,沉默了下,他才又道:“你在这边,多吃点,照顾好自己。” “嗯。” “行,那我走了。”方父走出两步,又转身,摆手让他进去。 等看着方临进去屋内,方父这才再次转身,大步没入雪中。 ‘爹从前极爱面子,甚至因此屡屡吃亏,这次主动来找,抛却面子,在儿子面前低头,这种改变……’ 方临透过窗子,看向方父离去的背影,忽然有些恍惚,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他头上白的是发,还是雪。 …… 第86章 ,赌狗 雪下了两天,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早上出去散步,还能见到有小学童摘下树上的冰棱,含在嘴里。 店中倒也没什么事情,这日,又是方临轮休。 回去,桂花树下,欧夫人、方母、田萱、苏小青、桂花嫂、春桃等人在说笑着,做着针线活。 方临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关系这么好了。 “我家那口子,每到粮铺进粮,回来都是累得要死,往那儿一趟,跟尸体似的。婶子你家,临子在书肆做活,方叔在码头,现在也成了管事,日子越过越好啦,可真令人羡慕!”苏小青说道。 “也就那样,就是个小小管事,核对数目的,我们当家的其实也没那个那本事,是临子……”方母说着,眉飞色舞。 不过,等看到方临回来,她立刻就抛下这群娘们,拉着方临稀罕地上看下看,又一摆手,对她们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儿子回来了,我要去做饭了。” “行了,临子回来,我们就不在这儿碍眼了,走了。”桂花嫂说笑着,与苏小青散去回家了,春桃、欧夫人也起身去做饭。 方临没回去,就留在这儿,和出门来的欧夫子唠嗑。 说来也巧,两人刚坐下,就见到满根生回来。 “当个里个啷个当!”他嘴上哼着小曲,手上拎着东西,看那香气似乎是什么吃食,脚下生风。 这脚下生风,可不是形容词,乃是字面意思,只见今天这家伙穿的鞋子,鞋后跟缝上两根布条,一红一绿,行走之时,当真拉风,鞋梆子上还挂有铃铛,走动起来,脆响不绝。 ‘看这样子,应是赢钱了。’方临心中暗道。 “站住!”欧夫子却是喊住满根生,皱眉看向他的鞋子:“满根生,你这花里胡哨的,成什么样子?” “夫子,您这就不知道了,这叫时尚,那些公子哥们都这样哩!” 满根生还试图给欧夫子讲解,兴致勃勃道:“就说那位邹公子,头戴大红纱巾,内衣外穿,脚踩双高跟屐,每每从青楼出来,手中摇着蒲扇,昂着被姐姐们印满了唇印的脸,鞋跟一摇一晃,屁股一摇一摆……那真是拉风极了,所到之处,无不侧目……” 方临听着,觉得有趣,忍俊不禁。 欧夫子却是听得眼角一跳一跳,还没听完,就脱掉了鞋子。 这次满根生学机灵了,没等欧夫子动手,就一溜烟跑了。 “算这小子跑得快。” 欧夫子穿上鞋子,还气得吹胡子瞪眼:“也就是现在,要放在开国初年,这小子这样,那脑袋都得被剁喽!” “哦?夫子说说呗!”方临递过竹筒。 欧夫子已然习惯了这番‘侍奉’,咂了口茶,慢慢道来:“开国初年,一开始,太祖允许百姓穿靴,但禁止在靴子上修饰花纹,就与衣服一般……” 方临颔首,无非是想以此,把各阶层人等区分开来。 “然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些商人便动了心思,在靴靿上绣些简单纹饰,后来尝到了甜头,越发猖獗,靴子上纹饰越来越复杂,款式也越来越多,太祖听闻震怒,索性禁制百姓穿靴。” “不能穿靴,冬天冷了如何御寒?”方临问道。 “你想到的太祖自然也想到了,太祖并非没有人情味儿,北方苦寒之地允许穿靴,其他地区则穿皮扎,所谓皮扎么,鞋与靿分离,穿时先将皮筒绑在小腿上,再穿上鞋。” “这么麻烦,那就没有违反律令的?” “怎么没有?” 欧夫子哼了一声:“这世间,从不缺少以身试法的,禁令之后,有个颜姓商人顶风作案,开了个作坊,卖出靴子不少,最后惊动五城兵马司办案,直接将此人秋后问斩,全家流放岭南。” “现在倒是律令宽松了,可伱看着如满根生这些人,成什么样子?不只是鞋,还有衣服,竟以‘遍身女衣’为时尚,这简直是……有辱斯文!” “是啊!” 方临颔首,有些理解了当下时期:‘物质上的极大丰沛,相对应的,却是精神上的极度迷茫,压抑如此之久,政策渐渐放开,人们追求时尚,却不知如何做,落到实处就变了味,追求标新立异,到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程度,甚至可谓放浪形骸。’ ‘如此社会大环境,精神需求亟需,通俗小说的风口必然为期不远。’ 正说话着,满娭毑出来了,主动对门口剥蒜的方母道:“方家妹子,你家临子回来了,今天又准备做什么好吃的?什么,我家的香气?那是我家根生从悠然居带回来的猪蹄、烧鹅!你说这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可不比什么看戏好多了?” 这明显是在回怼,回怼上次方母说‘满根生是个二流子,整天不干正事,更别说带他娘看戏了’。 这边,方临听到满娭毑的炫耀,暗自摇头:‘姑且得意吧,我看你起高楼,看你宴宾客,看你楼塌了。’ 他极为清醒,染上赌的人,结局必定悲惨。 方临不在乎,方母却是不同,不甘示弱发动了反击。 “我儿子给他爹一件袄子!” “我们当家的在码头做了管事!” “我们全家都有活计做,不像是某家,净是不三不四的!” “你你你!” 满娭毑破了大防,在方母刺激下,开始口无遮拦:“这算什么,我家根生在赌坊一晚上就能赢十多两银子,一人比你们一家一月挣得还多……” ‘你真敢说啊,这下有好戏看了。’方临看向欧夫子。 果然,欧夫子听到这话,阴沉着脸站起来:“满娭毑,你在说什么?满根生去了赌坊?你这个当娘的不但不劝,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 满根生,你也出来,整天不三不四,不务正业也就罢了,赌那东西也是能沾的么? 你们满家……” 满娭毑被训得跟孙子似的,低着头不敢说话,心里却没当回事。 满根生么,根本没出来。 以往这般时候,春桃总会出来劝说,劝欧夫子消消气,今天却站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 春桃这种变化,满家人‘身在此山中’,反应迟钝没发觉,但方临看得明显。 对此,他只有一个念头:‘桂花嫂,厉害啊,不愧是你!’ “罢了。” 欧夫子骂了一通,骂得口干舌燥,却只见满娭毑低着头任凭你说的模样,又见满根生压根不出来,只觉索然无味,意兴阑珊,失望摆手:“天雨虽大,不润无根之草,随你们吧!” 他摇头叹息着,身形萧瑟落寞,回去了。 ‘果然,不管什么样的人,沾了赌就成了赌狗,既是狗,那自然改不了吃屎,或劝或骂,都是叫不醒的。’ 方临暗忖着,这时方父回来,也一同回家去了。 …… “临子,赌可不是好东西,你可不能跟满根生学。”方母一边盛饭,一边道。 “哎。”方临答应着,开始端饭。 今晚,方家晚饭,一碗豆角炒肉,一碟凉拌牛肉,干饭。 “临弟,你快尝尝这牛肉。”田萱给方临夹了一大筷子。 “嗯嗯,你们也吃,娘、萱姐,你们抢到牛肉了?”方临惊讶问道。 这个时代,牛肉价格虽然比猪肉低,但小老百姓一般很难抢到,贵人倒无所谓,想吃牛肉时就会有牛摔断腿。 “哪能啊?根本抢不到,这牛肉是你爹拿回来的。” “昨天,码头的徐老板送了送了二斤牛肉。”方父知道,这还是沾了儿子光。 其实,他有些好强,这两天成了小管事后,兢兢业业,非常认真,可很快就发现,这活计根本没什么发挥的余地,看着人干活,再核对下数目就行了,每天轻松得很。 反而,每每来套近乎的人,张口闭口‘你有一个好儿子’,完全看不到他的努力,让他非常郁闷,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可十次八次……索性不解释,躺平任嘲了,我就是靠儿子,咋滴了吧? 这心态一转变,躺平下来,渐渐发现——哎嘛,真香! 方临不知道方父心路历程,尝了口牛肉,发现肉质劲道,极有味儿,咽下后还口齿留香。 可谓两世吃过的最好牛肉,不知道是这个时代的牛肉好,还是徐阔老给的牛肉好。 “临子,前几天你爹拿去,我给你做的衣服合身不?怎么不见穿?”方母问。 “挺好,穿了,穿脏了,换洗了呢。我爹那件怎么不见穿?” “你爹啊,那棉袄他宝贝着呢,回来就给脱了,说怕弄脏了。哦,就那天,当管事第一天穿了下,穿出去后,人家还没问,你爹就自己说‘这新袄子可真暖和,我儿子给的’……” “你怎么这么多话!”方父听不下去了,怼了方母一句。 田萱听着,就在旁边捂嘴偷笑,不经意间与方临对视,都能看到彼此嘴角晕开、眼睛中流溢的笑意。 呜——呜—— 此时,屋外寒风凛冽,呼啸呜咽,屋内火盆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笼罩着一家四口,温暖如春,时而响起的说笑声,随着火盆中的柴火噼啪炸开。 第87章 ,生意 这日,方临约董秀才在驴味馆见面。 “小二,来一壶酒,一碟茴香豆!” 董祖诰招呼着,给那几个熟悉的孩子分了两颗,问着方临:“方兄,可是你上次说的生意有眉目了?” “嗯,是这样。”方临没直接说,反而问道:“董兄,你们觉得咱们府城营商环境如何?” “说真话?” “自然。” “哈哈,那我可就说了,两个字:不好。” 董祖诰微微皱起眉头,认真道:“衣食住行,如布铺、粮铺、饭馆、茶馆、客栈等等,为数众多,竞争激烈;如办厂,榨油厂、纺织厂、瓷器厂……倒是好些,只是这一要背景,二要本钱。” “是啊!”方临点头,补充道:“就是做些小生意,小食卤煮等等,都有同行竞争、小吏盘剥,挣得少了没什么意思,挣得多了那就更要担心,被人盯上。这种状况下,要想突出重围,那就只有找一个别人想不到、瞧不起、拿不准,不引人注意,却又实实在在赚钱的行业!” “哦?”董祖诰好奇心吊了起来:“方兄,真有这样的行业?” 若是旁人说这话,他必然不信,这般行业,真要有,那也早就被占据了,怎么可能等到现在?也就是方临,两人近来经常打交道,知道对方并非信口开河之人,这才不怀疑,反有着期待,等待高论。 方临咂了口酒,也没再卖关子,终于说了出来:“粪便生意。” “粪便生意?” 董祖诰脸上并未露出嫌弃之色,而是在认真思考,咂摸着:“这门生意,嗯,的确让人想不到、瞧不起、拿不准,稍体面些的人都看不上,也不引人注意,只是真能赚钱么?” “董兄且听我道来。”方临说着:“我调查过,这府城中啊,除了权贵人家那一片区域,是卓三爷的一个产业外,其余平民百姓区域,基本则是粪夫、粪商各自为政……” 卓三爷就是那天仇娘子身边的男人,还让黄荻黯然神伤,醉了场酒。 “这为何会如此?方兄,这方面我不太了解,就直接问了。”董祖诰开口问道:“那卓三爷,包揽权贵区域的粪便,明显有利可图,为何普通百姓区域就放弃了?” “这其中自然有缘由。”方临说出原因:“权贵居住那一片,区域集中,粪便较为好收,这些人又吃得好,拉得多,粪便中也有油水,是上等粪便……这些上等粪便,卓三爷收起来,直接以一个较高价卖到权贵们名下的成片的土地。 总结起来就是,轻松、能挣钱,说不得卓三爷还有和权贵拉近关系的心理。 而普通百姓区域的粪便么?则是不轻松,不挣钱。 董兄你想,普通百姓居住的区域,分散那么大,粪便难收,吃的油水也相对少,拉得少,粪便差,卖给谁?只能是普通种田的百姓,而普通百姓又斤斤计较……最后,费力吧唧,挣不了几个钱,比鸡肋都不如。” 方临说起:“所以,普通百姓区域的粪便,目前模式下其实是微利,粪夫免费收,各个粪商再从粪夫手里收。 这种模式下,难免出现一个问题,粪商担心风险,害怕粪便积压,还要费事晒干窖藏,故而一方面从粪夫手中收粪压价,一方面在卖粪时尽量抬价,遇到购买的百姓,能宰则宰,直接开一个高价,大不了慢慢讲价;而普通百姓想买粪便,不知道找谁,没个固定的粪商,感觉不实惠,宁可少买些。” 当前这个模式,他的评价是,一塌糊涂! “原来是这样。”董祖诰有些明白了:“方兄的意思是,咱们将普通百姓区域的粪便生意整合起来?只是,这么大的区域,不好弄吧?而且,这其中真有赚头么?” “董兄,我是这么想的。” 方临用手蘸了些酒水,在桌上画着:“咱们不必像是普通粪商,只有一个据点,可以在城外,租赁四处地方作为粪点,各自辐射一片区域……” 这是采取了前世物流仓储的理念。 “此法甚妙!”董祖诰情不自禁抚掌,虽然方临口中有一些词挺‘怪’,比如‘辐射’,但却不难理解,细琢磨还挺有味道。 “董兄勿急,听我说完。”方临继续道:“不论做什么,将朋友变得多多的,敌人变得少少的,都是正理,当下的粪夫、粪商也可以整合起来。 雇佣粪夫,每天他们收到的粪便,直接送到最近粪点;招募粪商,负责管理四个粪点;再联系府城下的村子,将粪便价格定低,定死,将他们需求释放出来…… 如此一来,粪夫收了粪便,不用和粪商讲价,这就没有风险,自然愿意被咱们雇佣;粪商要承担风险,大多也不好过,招来有经验的负责粪点,自然愿意;购买粪便的普通百姓,来找咱们购买,价格实惠,自然也愿意。 总之,力求达到多方共赢。” 这些东西并不复杂,一点就透,董祖诰听了,感觉的确有搞头,大有可为。 “这般收粪成本低,即使出粪价格低些,量大了,也可薄利多销,确实有利可图。并且,当下的粪夫、粪商也被整合起来,不冲击他人利益,最小程度得罪人……方兄此法,还真是从不可能中找寻到可能,实乃经商奇才,有范蠡之风!”他赞叹道。 “董兄谬赞了,我不过多问多看,多想了些。” ——这其实就是前世简单的资源整合。 “我估算过了。”方临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计算种种投入,租赁暂放粪便的地方,买各种工具,雇佣人手,大概一百两银子就可以启动,净利润保守估计在每月四十两左右。” “这么多?”董祖诰接过,看了起来,越看越激动,恨不得立刻将生意上马:“方兄,这事我还要告知家里,不过最晚一两日,就可以给方兄答复,开始筹备。” 这上面数据还要调查、确认一二,这不是相不相信方临的问题,而是此种大事必须慎重,他还要拿这些说服家里,才能动用家中的一些资源。 “我明白,董兄将这拿去吧!上面除了成本核算,还有一些想法,比如对粪夫的激励提成,对购买粪便的百姓折扣活动……”方临将这纸推过。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不认为这点小生意,会让对方做些什么,抛开看人等等不谈,对方也是读书人,要名声的…… 这份信任,让董祖诰颇为感动,保证道:“方兄,我董家虽家道中落,但这般小生意,还是保障得了的。” 他知道方临喊自己是为了什么,也不藏私,直言官面上的东西交给自己。 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方临与董祖诰碰碗,一切尽在不言中。 …… 和董祖诰谈完,出门,竟意外碰到了白宝、宋凯两人,迎面而来,方临对他们微微点头,打招呼。 这两人却自顾自说笑着,走了过去,好似和方临不认识般。 “方兄,怎么?” “没事,两个同村的人。” 方临回答着,心中感叹,上次听闻宋凯,还是听说宋凯欲学他,被那个肉铺东家揍了,再然后就进了厂。 没想到,再见,对方就是被白宝带着,跳入长乐坊这个大坑。 ‘果真是交友不慎,一生尽毁。’ 方临看得极为清醒:‘满根生还有满家兜底,说不得还能扛过去一两次,而宋凯、白宝,从小和村来城里的,怕不是一次要家破人亡……所有明日的果,都是今日种下的因啊!’ “走吧!” 他只是心中唏嘘一番,并没干预什么,与董祖诰走了。 一方离开,一方去往长乐坊,迥然方向,仿佛预示着,这同是小和村出来的两方人不同的命运。 …… 没两日,董祖诰就给了答复,开始筹备粪便生意,启动资金一百两银子,董祖诰出七十两,方临出三十两。 本来,董祖诰说是方临出的主意,要五五分成,方临却以自己操不上心,还是要对方费心管理,耗费时间、精力,不肯…… 最终,一番伱推我让,才定下六四,董祖诰六,方临四。 因为方临制作的‘企划书’极为详细,包括粪点选址,在哪片区域最为合适;采买什么工具……真开始筹备起来,董祖诰没让方临麻烦,自己就包揽了。 ——董家虽然家道中落,但许多事情都知道找谁去做,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如租赁粪点,招募粪夫、粪商等等,方临发现自己还真比不上人家。 最后,方临无奈发现一个事实,这个时代的人,一些理念问题可能思维受限,但执行力方面却未就必差了,比如这事交给人家,看样子成本还能节省许多。 再然后,联系粪便生意的客户方面,董秀才也是带着人,凭着自己秀才身份,又有方临准备的话术,府城周围的村子,一个接着攻坚,这些村子村正都答应试着看看。 一切飞快筹备着,有条不紊。 第88章 ,应验 这日,又是方临轮休,回到西巷胡同路上,遇到满根生,手里提着只鸡。 “临子,这野鸡不错吧?”满根生扬了下,说着:“这可是我买的山里抓来的野鸡,看看这羽毛,啧啧,真鲜亮,与那家鸡完全不一样。” ‘不愧是赢了钱的,飘得不轻,称呼都从方哥变成临子了。’ 方临暗忖着,看过去,这只鸡果然与普通家鸡差别很大,毛色更艳丽,尾巴上的毛长长的,高高地翘着,五彩斑斓。 正说着,从欧夫子家门经过,这里,欧夫子在桂花树下藤椅上躺着,欧夫人、方母、田萱、苏小青、桂花嫂、春桃等女人们在旁做着针线活。 稍那边一些,满娭毑在她家门口择菜,似乎是要欧夫子面前证明自己不是好吃懒做的。 “咦,我怎么看着像家鸡?”方母听了,盯着那鸡左瞧右瞧,突然道。 欧夫人、田萱、苏小青、桂花嫂、春桃等,闻言也是抬头,心思不一,只是没说话。 “婶子,野鸡就是野鸡,怎么会像家鸡?这可比家鸡贵了许多,要四钱银子呐!”满根生就笑。 “是啊,活生生的野鸡摆在面前,怎么能作假?” 这边,满娭毑也站起来,对方母嗤笑了一声,从满根生手里接过鸡,从厨房拿了刀,就想要杀鸡:“我儿真有本事,带回来只野鸡,娘今晚杀鸡给你吃。” 此时,这只鸡似乎预感到了危险,便开始咯咯咯叫着挣扎,这挣扎着,挣扎着,扑腾腾羽毛纷纷脱落。 欧夫子、方临,方母一群女人都是看来。 场面一时无声,有种乌鸦飞过的尴尬。 这边,方临刚在欧夫子旁边坐下,还没开始唠嗑,看到这一幕,眼角忍不住抖了抖。 不过,欧夫子可没受过专业训练,举到嘴边的竹筒都顿住了,咳嗽着笑了声,笑得花白胡子都在发抖,连带着一群人也跟着笑起来,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就是满根生自己都没忍住,被带笑了。 这个世界,似乎只有满娭毑一个人受伤,她阴沉着脸,一手攥着掉毛的鸡,一手捡起鸡毛来看,发现这鸡毛根部发干,明显不是活鸡身上掉下来的,显然是临时粘上去的,以家鸡乔装山鸡,换取好价钱。 “遭瘟的啊,坑我这个老太婆!” 她哭丧嚎骂了两声,一把拉起满根生:“走,儿子咱们出去,去找卖鸡的算账。” “算了,家鸡就家鸡吧,就当赔些钱,不去生这鸟气了。”满根生好面,自然不想去做那丢份的事情。 “我儿,这不是钱的事,你认栽,人家说不定还在背后笑你傻子呢,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样,伱不出去,娘去!” “行,随得你吧!”满根生说了那卖鸡的长相,觉得晦气,也不准备在家吃了:“娘,我今晚上出去吃,你不用管我,夜里也不一定不回来。” “好,你在外面小心。” “哎!” 满根生答应着,又转身走了,这刚回来,还没进屋,就又溜溜达达离开了。 “这小子啊,一群狐朋狗友的,今晚八成又要去赌坊不回来了。”欧夫子不愧是教过满根生,摸准了这小子的脉。 “唉,这小子这样,早晚出事。”他说着,又是叹息。 “我瞧着也是。” 方临赞同点头,感觉长乐坊还不同于一般赌坊,有点邪乎,似乎……有那么点做局的味儿。 ‘若是以成世亮为例,让人尝到甜头,再收割,算算日子,这也差不多了。’他心中暗道。 说话间,满老倌回来路过,欧夫子将他喊过来,唠唠嗑嗑,言语间还是劝他管住满根生不要赌。 ‘这就是欧夫子啊!’ 方临看向欧夫子,心中感叹,哪怕上次说着‘天雨虽大,不润无根之草,随你们吧’,失望至极,过后还是没放弃。 他不认为有用,但对欧夫子的行为,致以敬意。 …… 次日,方临也没和家人去看戏,毕竟和董秀才合伙粪便生意,人家虽然说‘你制定了大方向,剩下的就交给我,不用你操心’,但他也不能真一点都不上心,事不是那么干的。 不过,他这去了,发现董秀才准备得挺好,没什么可帮忙的,中午就回来了。 这时,方母、田萱去买菜回来,对方临兴致勃勃道:“临子,你不知道,今上午集市在整顿,抓走了不少卖假货的,听说这是知府大人下令严查的!” “是呢,我和娘瞧见,一个在鸡里塞沙、猪肉灌水的,被拉去杖八十,那可是照实了打,打晕了,又泼水弄醒,继续打……”田萱也是说着。 “活该,那些黑了心的,就该这样。”对此,方母却是觉得解气。 “娘,知府大人怎么突然要查假货?”方临问着,下意识想起昨天满娭毑的事,该不会和这有关吧? 果然,方母的说法验证了他的猜测:“听说,还和昨个儿满娭毑的事有关。昨天,满娭毑不是拿着假野鸡去集市了么?可去了后,找不到人,那商贩是到处走动的,坑一个人就换一个地方,去找监市处,因为找不到人,不能抓贼拿脏,人家也不管。 要说满娭毑啊,也是厉害,就找了个人多的处,当街大骂,引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事情闹大了,官府下了大力气,这才找到,那商贩赔了钱,笞五十,又被没收了东西。 听说就是这事传到了知府大人耳朵里,才有今天的事情。” “哎呀,临子你不知道,因为这事,满娭毑那个神气的啊……”方母对此看不惯,语气中却又有些泛酸。 ‘这淮安知府,听着,倒像是个有作为的。’方临想着,记下这一点。 “对了,说到满家,满根生现在都还没回来,可能还在赌坊……”方母又是道。 这边,方家开始吃午饭时,隔壁传来了满根生的声音,这小子回来了。 “娘,给我拿些钱。” “怎么了?” “晦气,昨晚输了,这两天赢的都还回去了,我想着是不是昨晚买到假野鸡,走了霉运。” “我儿别气,昨晚娘去集市闹,那个卖假野鸡的商贩找出来,赔钱、判罚笞五十、又被没收了东西……” “活该,那我今个儿就该转运了,定能赢回来。”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根生,别赌了,好好找个活计吧!”这是满老倌的声音。 显然,昨天欧夫子劝说满老倌,还是卓有成效的——真别说,满根生上过学堂、识些字,若是定下心,找个活干,日子说不得还真能过得不错。 只是,在进了赌坊,见识过了挣快钱,如今,满根生怎么可能还听得进去? “行了!行了!”他不耐烦道。 满娭毑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可还是习惯性的依着儿子:“娃他爹,就依着他吧,少拿些钱去,输了算了,就当买儿子开心了……根生,给!” “得嘞,娘,我走了。” 这边,听着隔壁声音,方父、方母都在摇头,说着满根生不成样子。 ‘好言难劝该死鬼,满根生倒霉,恐怕也就在这一半天了。’方临心中暗道。 …… 方临的猜测,当晚就应验了。 这边,方家在吃饭,突然听到隔壁砰地一声,似是门被踹开。 “是隔壁满家,走走,咱们去看看!” 顿时,方家人饭也暂时不吃了,出门,凑过去,去看热闹。 不仅是方家,周围不少邻居都过来,很快就围了一圈。 方临跟着众人,向满家看去。 一大帮人抓着满根生,为首的是一个刀疤脸,拿出张借据对满老倌、满娭毑道:“你们是满根生爹娘吧?你们儿子在我们赌坊,一共欠了一百两银子的赌债。” 中间,满老倌、满娭毑被围着、听到这话,脸都白了,春桃在最里面角落,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赌债,什么赌债?”满娭毑反应过来,习惯性地拿出撒泼那一套,想要糊弄过去。 方临看着这一幕,微微摇头:‘撒泼这一套不能说没用,可也要看对谁,面对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赌场的人,还是在人家有借据不占理的情况下,就真是找打了。’ 果然,面对满娭毑的撒泼,为首的刀疤脸抡圆了臂膀,直接就是‘啪’地一个大嘴巴子招呼过去:“跟我们撒泼?不要你儿子的命,就再来!” 满娭毑直接被打翻在地,胖胖的身子翻着,如个四脚朝天的癞蛤蟆。 她懵了一下,啊啊叫着,还想再来,可听到儿子,瞬间顿住不敢横了。 “这白纸黑字的,不怕告诉你们,闹到官府我们也不怕。今个儿,你们要么拿出一百两银子,要么……嘿,你们就当没这个儿子吧!” 刀疤脸冷笑。 他们赌坊可是专门找衙门老手研究过朝廷律法,绝对合法合规,满根生借钱也是有人见证,这方面不会有半点问题——还真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只看欧夫子就知道了,知道满根生这是自作孽,此时也只是叹息,都没出面说什么,因为知道没用。 “造孽啊!” 满老倌看着被打倒的妻子,再看着如小鸡仔般被抓者、缩着头的儿子,险些气得吐血。 想他勤勤恳恳,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儿子居然一下子输了一百两,只是着在外人面前,不便说什么,只能道:“请宽限两日,我们想想办法。” “行,那我今个儿就给个面子,反正你们也跑不了,我明天再来,走!”刀疤脸挥了下手,带着人走了。 街坊邻居们却是还在围着,对满家指指点点。 “一百两?好家伙,满根生也真敢借。” “欧夫子当初又骂又劝,满根生就是不听,现在出事了吧?” “欧夫子说得对,赌这个东西不能沾啊!” …… 在赌坊那些人面前满娭毑不敢横,可此时爬起来,却又是掐着腰骂:“好个你们,都是街坊邻居的,看我们满家笑话!给钱了吗?真想看,给钱让你们留下看!” 街坊邻居都当满娭毑气昏了,不和她计较,摇着头走了。 …… 这边,方家一家人刚回家,就听到隔壁满家的骂声,又听了场不要钱的热闹。 “狗改不了吃屎!”这是满老倌的声音:“说了不让你赌,还赌!什么赢钱,我就没见过那么好的事,你说你,整天不三不四,在家什么也不干,也就罢了,怎么给我闯出这么大的祸?” “是啊,我儿啊,你怎么能输这么多呢?”满娭毑也是道。 别看方才在那群人面前,满根生跟个小鸡仔似的,此时在爹娘面前却是厉害,朝他们喝道:“吵什么吵,我输了银子,本就心烦着呐!” “再说,你们也别说我,搞得我好像除了吃什么也不会干似的,你们呢?爹还干些地里的活,娘你以前不也整天歇着,除了能吃能喝,还会做什么?” 这一句话可谓暴击,满老倌还好,满娭毑直接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场面一时间陷入安静。 这时,又传来春桃的声音:“爹、娘,根生心情不好,你们就先别说了。” 她竟似是站在满根生这一边。 “贱人,有你说话的份儿么!”满娭毑瞬间将满腹怒火对准备春桃,蹬蹬扑过去,似是要打。 “你敢!”满根生怒火上头,也是因为春桃站在自己这边,终于硬气一次,拦住了:“你敢打,以后就你们自己过!” 说完,然后蹬蹬蹬,似乎拉着春桃进自己屋了。 这边,方家听了好一场热闹,继续吃饭。 “满根生也是不成气,和爹娘说的这什么话。”方母道。 “是啊!”方临应和着,却是若有所思:“春桃,似乎真的不同了。” 吃过饭,洗漱。 田萱突然找来,小声问:“临弟,满根生、春桃,是不是……” 她没说太明白,但方临自然知道意思,这是不是他设的局。 “嗯。” 方临点头:“萱姐,你会不会……” 他终是没能说出‘嫌弃’二字。 “临弟,对春桃,不只桂花嫂,我也……”满家的春桃变化,竟也有田萱的影响! “难怪,我就说她变化也太快了……可萱姐你……”方临看到了桂花嫂,却没猜到田萱,只能说,若田萱也放弃底线,绝对不输桂花嫂。 只是,他宁愿让桂花嫂做脏活,也不愿田萱染上这些。 “临弟,我是你妻啊!” 田萱指尖堵住了方临的嘴,直视方临眼睛:“你贫贱,我跟你吃苦;你富贵,我跟你享福;你是好人,我也是;你做坏事,我跟你天打雷劈;你若是有事,我也活不成……只因为,我是你妻。” “萱姐!”方临拥紧她。 “临弟,我也是坏女人了。” “咱们天生一对。” “临弟……” 嘘! 方临突然竖起中指,在嘴边比划了下,指了指隔壁传来的声音:“咱们听戏。” 屋内,油灯绽放朦胧柔和的光芒,笼罩着依偎的两人,屋外寒风怒号,疾啸着滑过窗子,向隔壁满家刮去。 第89章 ,弑母 月黑风高,夜风怒号,吹动窗子啪啪作响。 方家旁边,满家。 “造孽啊!”满娭毑坐下,捶着自己大腿:“当初,就该听欧夫子的话,我真后悔啊!” “我说了不能赌,你不听,你非护着根生。唉,也是我没坚持。” 满老倌看到眼下这般光景,摇头叹息,遥想当年生下满根生时,全家上下那叫一个欢喜,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儿子,因此百般疼爱,现在看来正是这般纵容毁了他,此时他坐在满娭毑坐在身边,也不知道再说什么,点了袋旱烟,一口一口抽着。 好一会儿,他才又道:“老伴儿啊,根生再怎么样,好歹是咱们儿子,将那压箱底的五十多两银子养老钱拿出来,再从城外六七亩地中,拿出两亩上等水源肥田卖了……” 当初,小和村方家的一亩中田,卖了六七两银子,上田在十两银子左右,搁在府城又要贵些,大概能卖十七八两。 “娃他爹,这也不够啊?加起来这才八九十两。” “地也不能全卖了,祖宗传下来的,咱们压箱底的养老钱,再加上两亩上田的钱,够将他的债还得七七八八,他有手有脚的,剩下的没有还不上的道理,不能总惯着。” 满老倌显然想好了:“咱们这般也算是尽了力,他今后是死是活,由他去。他不是要自己过吗?还了这些,咱们就分家。” 满娭毑想着也对,剩下的田得留着,真全卖了,钱给了儿子,再让他拿去输光,将来儿子还不得饿死?那般,她死了都不瞑目。 “那就这样说吧,让根生出去,再给他们赁个房……” 说话间,砰地一声,满根生破门而入,看他那脸色,分明是刚才的话被他听了去,一脸气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满老倌、满娭毑欠了他的债。 “见死不救是吧?剩下的钱,你们叫我怎么还?”满根生怒道:“我今天就问一句,我还是不是伱们儿子了?” 这个态度,直将满老倌气得不行,大口喘着气,捂着胸口,摆摆手不吭声。 “娃他爹!” 满娭毑给满老倌拍着背,又对满根生道:“根生,我们待你如何,你还不知道吗?” 他们其实还有两个女儿的,只不过对满根生太偏心,俩女儿嫁出去后,就很少回来——可以说,哪怕满根生不学无术,不思进取,游手好闲,满家的什么好东西,也全都给了他。 “那就将地都卖了,全给我还上,剩下的钱也给我,以后我孝敬你们,给你们养老。”满根生这般道。 听到这话,满娭毑心中却是一个咯噔,知道满老倌说的是对的,儿子还存着赌的心思,不由过去拉着他的手,苦口婆心:“根生,你听娘说……” “我只问你卖不卖地?”满根生说着,不耐烦地一推。 扑通! 满娭毑重重摔在地上。 她艰难地抬起手,平素那张尖酸刻薄的脸上竟是露出哀切之色,抹了把眼角:“根生,既然你都听到了,也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地不能全卖,不然,将来咱们全家都要喝西北风……” “我说了给你们养老,娘你这是信不我?就说我以前赌钱赢得钱,你难道没花吗?你每天要死不活,除了吃、就是睡,还不是我媳妇春桃伺候着?”满根生脸红脖子粗道。 听到这话,满娭毑如遭雷击:“你、你这是嫌我活得久了吗?” 是!她平日里,好吃懒做、爱占便宜、尖酸刻薄、无理也要搅三分,对不起街坊邻居,对不起春桃,却唯独对得起满根生,可现在,儿子怎么……怎么能说出这般话啊? “根生!”满老倌本不想说话,但此时也忍不住,气得身子发抖,呵斥了满根生一句。 “我不与你们讲废话,只问一句,今日这地卖是不卖?”满根生一步步逼近。 满老倌还想说什么。 满娭毑却深吸了口气,站起来,挡在丈夫身前,几乎是哀求着道:“根生,别想着赌了,娘求你了,咱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若是一般人,恐怕还真就动容了。 但这人啊,一旦染上了赌,心理就与正常人不同,不说有半分感动,只看到别人不帮他,无情无义,却没想过不是不帮,只是怕他继续陷下去。 ‘好啊,说什么帮我还七八成,这和不还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想我死?这般不顾自己死活的爹娘,真是太狠!’ 满根生想着,越想越气,上了头,直接伸手,摁着满娭毑脖子大吼道:“你今天卖不卖地?卖不卖地?” 这一刻,满娭毑瞪大眼睛,刻薄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吃惊地看着满根生,眼角生生流出泪来。 “快放手!她可是你娘!”满老倌去拦。 满根生却是一把推开:“不卖地,便不是我母亲!” “呃呃……”满娭毑平时撒泼吵架,是有把子力气的,双手下意识抬起,可到了半空又克制本能放下,也不挣扎了,就那么眼眶含泪,看着满根生。 这是心灰意冷了,若是自己一条命能让儿子醒悟,也算是值了。 不错,对儿媳妇,她是尖酸刻薄的婆婆;对胡同街坊的人,她是爱占便宜、不好相处的邻居,但在满根生面前,她也只是一个母亲。 满娭毑想用自己的死唤醒儿子,满老倌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爬过去拉,拉不开,只能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死人了!” “根生!” 方才那么大动静,似乎全没听到的春桃,这时终于出来去拉,被满根生一碰,就跌到一边。 …… 隔壁,方临拥着田萱,两人听着,一开始是隐隐约约,随后满家人情绪激动,大声了些,就听得清晰了。 可以说,听着声音,都能想象到隔壁的画面。 “满根生对他娘动手,要杀了他娘?”田萱没想到满根生竟能做出这般事来。 这简直是疯子。 “人沾染了赌,精神就有些问题,变得邪乎,也算是疯了,走吧!”方临拉着田萱出去。 外面,方父、方母听到声音,也披着衣服起来,一家人一起出门。 第90章 ,为母 方家来得不算太慢,但也不算太快,此时,已经来了不少街坊邻居,最先过来的辛家父子俩听到‘救命’、‘死人’,更是顾不得,直接破门进去了。 “拉开!佑子,快帮我拉开!”辛老倌说着,与辛佑拉开满根生。 “哎呀,满婶子死了!”这时,辛佑探了下满娭毑鼻息,吓得往后一缩。 别人都说他笨,但他可是知道,人没气了就是死了的。 满老倌本来爬着过来想看看老伴,可听到这话,直接顿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恍惚了下,然后一边哭,一边指着满根生鼻子大骂:“孽畜,你竟然亲手杀了你娘?孽畜啊!” 满根生也感觉脑子轰地一下炸开,脸色苍白,一下子跪在地上,好似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春桃听到这话,似乎是也吓住了,脑袋埋在膝盖,双手抱着,肩膀不停抖动啜泣。 这时,欧夫子赶来,刚好听到辛佑说‘满婶子死了’,又听到满老倌的话,眼角直跳,额头都泛起青筋:“畜生!畜生!猪狗不如!” 他直接举起手对着满根生就打,如果说,以前的打,是带着教训、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么这次,还真是恨不得打死。 满根生怔怔地,也不反抗,只两下一张脸就被打得通红。 大家伙听到满根生杀了满娭毑,也是吓了一跳,看着满根生的目光都变得惊恐、嫌恶。 实在是,这个时代百善孝为先,弑母这种行为,对他们造成的冲击,简直无法言喻。 ‘不对!’ 方临看着满娭毑身体僵直,却是想到一个冷知识:人在窒息情况下,可能先是会晕,然后是假死,再过一两分钟,才会真正脑死亡。 “大家伙儿冷静一下,摸摸满娭毑胸口,看还有心跳没?” “我看看!” 欧夫人离得最近,赶忙上手一摸,脸上露出喜色:满娭毑还有心跳,就是很浅、很快。 “快,掐人中,喊名字!” 欧夫人、方母过去,给满娭毑掐人中。 “满娭毑!满娭毑!”人命关天,哪怕和满家再有过节的街坊邻居,此时也没有计较,对着满娭毑大声呼唤。 这么足足几十个呼吸后,满娭毑迷迷糊糊醒了。 “老伴儿!”满老倌跪爬过去,抱着满娭毑:“你差点死了,多亏,多亏了方家临子!” 街坊邻居们绷紧的心弦放松,舒了口气,这时也是对着方临交口夸赞。 “多亏临子观察仔细,不然再晚一会儿,耽误一会儿功夫,说不得,满娭毑就真死了。” “是啊,临子这算是救了满娭毑一条命。” “我听说,方家还和满家不太对付,如今临子这样,真是让人没话说,方家人好样的啊!” …… 欧夫子也对方临点点头,表示赞赏。 “没什么。”方临说着,心中却是无奈,方才真是本能,下意识就说出口了:‘自己算计了满家不假,满根生也是自作孽,但刚刚,却又是救了满娭毑,这怎么说呢?’ 只能说,人是一个矛盾综合体。 ‘罢了,这次就当给方家攒名声了,况且,人死了一了百了,满娭毑活着未必不是更大的惩罚。’方临暗道。 这时,满娭毑瞳孔渐渐恢复焦距,定了定,听着众人的话,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让我……让我起来!” 她脸色复杂地看了方临一眼,颤颤巍巍站起来,半途却又跪下了:“谢谢方家临子,谢谢各位街坊邻居,我这个老婆子求大家伙儿了,今晚的事不要说出去,我们满家的事情自己关起门处理。” 满娭毑这个今晚差点死了的人,又是这样,大家伙儿还能说什么,只能嘴上答应,怀着各般心情,散去回去了。 就是欧夫子,也在瞪了满根生一眼后,被欧夫人搀扶着走了。 …… 回去路上,方父还在说:“满家满根生,我平时看着也不太坏,今晚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竟差点活活掐死他娘?” “听着是,他想将家里的卖地全卖了,他爹娘不肯。”方临将听到的东西说出来。 “这这……”方父词汇太贫乏,都不知道怎么评价说这事。 “满娭毑这人啊!”方母忽然道:“她胖胖的,可有把子力气,若是真想挣,可不比一头老母猪好按……” 她话没说完,但方临等人都能听出来意思,满娭毑这是被伤透了心,主动想死在满根生手上,唤醒儿子。 “满娭毑这种人,竟然也……可怜天下父母心。”田萱说着,看了眼方父、方母。 如这般议论的,不止方家一个,满娭毑乞求不让传,大家伙儿也答应了,但私下里总会说。可想而知,今后,满根生这个名字绝对是臭了,如狗屎一般臭不可闻。 这边,方家人回去继续睡觉,田萱又悄悄摸过来。 “萱姐?” “嘘!”这次,轮到田萱制止他说话了,指了指隔壁。 ‘好嘛,这是追剧上瘾了?’方临哭笑不得。 不过,伴随着隔壁传来的声音,他也是侧起耳朵。 …… 街坊邻居走了,满家重新关起门来。 “娘!”满根生声音愧疚,瑟缩着低下头。 愧疚是真的,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娘,怎能没有一点感情?之前是上了头,此时冷静下来自然是愧疚的。 再深想些,就是有些被吓着了,杀了娘,死了人,这可是人命官司,方才又那么多人,欧夫子也在,若满娭毑真死了,绝对会押着他去衙门,这种‘弑母’十恶不赦的罪,恐怕要凌迟! “娘不怪伱,只希望,以后别想着赌了。” “好!好!”满根生心中还充满愧疚、后怕,一口答应,至于将来是否会故态复萌,暂不知道。 “浪子回头金不换,但愿你是真醒悟了吧!” 满老倌也看开了,回身进屋,取出一小袋银子:“这就是我们压箱底养老钱,给你,明天地也都卖了,给你把赌债全还了,剩下的钱也都给你,你要是真再折腾,大不了咱们全家一起饿死,也总比死在你手上好。” “爹,我不赌,真不赌了!”满根生声音带着哭腔,至少,此刻是真心。 “你这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希望做到吧!”满老倌心累,不想再说什么,搀扶着满娭毑:“老伴儿,走吧!咱们回去睡吧!” 满娭毑回头,对满根生摆摆手:“去吧,根生你也回去睡一觉,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两口子转身回去了。 “根生,咱们也走了,回去睡吧!”春桃看了满老倌、满娭毑一眼,拉着满根生回屋。 …… 隔壁,方家。 “没了!”田萱眨眨眼,脸上带着些意犹未尽的神色,等看到方临戏谑的目光,垂下眼睑,娇羞地吐了下舌头。 “行了,这大型家庭连续剧暂且告一段落,萱姐咱们也睡吧!” 方临送走田萱,吹了灯,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忽然看向满家的方向,暗道:‘或许,今晚还没结束!’ …… 满家,满根生这屋。 “爹娘的棺材本,还有明天卖地的钱,足够还债了,等还了债,咱们就好好过日子。”满根生这么给春桃说着。 今晚险些掐死亲娘,似乎也给他带来一些改变,就是不知道,这种改变是暂时,还是长久。 “嗯,根生你睡吧!”春桃给他摊开被子。 满根生躺进去,心神疲惫,很快就沉沉睡去。 春桃跟着和衣躺下,侧着身子脑袋枕在手臂上,怔怔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夜。 满根生迷迷糊糊道:“春桃,给我倒碗水!” “哎!”春桃睁开眼,给满根生倒了水,却没再躺下,盯着满根生,脑海想起桂花嫂、田萱的话。 “你也是要有儿女的人了,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儿女想想啊!” “春桃姐,我有句话你听听,你这肚子里,将来要是个儿子还好,但若是个女娃……” ‘我肚子里的若是女娃,在满家能活下去么?满根生看似悔改,满娭毑也死了又活过来,似乎有一点点改变,但我敢赌么?’ 为母则刚,春桃这么一想,就坚定了决心。 此时,满根生打着鼾声,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往旁边一搂,没搂到,嘴里还低低喊着‘春桃’、‘春桃’。 春桃轻手轻脚,拿起床头那袋银子,深深看了眼满根生,在心里道:‘我不是你家春桃,我叫……汤惠兰!’ 春桃……不,汤惠兰起身出了屋,轻轻掩上了门,又走到门口,打开外面大门。 呜! 风疾啸吹来,吹散她的辫子,发丝飞扬。 汤惠兰想了下,又从门口回来,拿起剪刀,对着自己辫子咔嚓一声,将剪断的头发放在桌子。 然后,她回头最后看了满家一眼,捂着肚子大步跑入黑夜,速度越来越快,仿佛离满家越远,从前那般‘非打即骂、有着做不完的活儿、让人喘不过气’的日子也随之远去。 这一刻,她生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前所未有的自由。 第91章 ,幸福(二合一5k大章) 次日。 满娭毑一早起来,发现没见春桃,便自己去了厨房做饭。 昨晚假死又活过来,让她翻来覆去想了很多,儿子到了如今地步,无疑是他们两口子纵容的,但儿子骂她‘赌赢的钱你没花么’、‘除了吃、就是睡’,她也无从反驳。 是啊,自己就没一点问题么? 她求着儿子不要赌,春桃也曾求着她能待她好些;儿子险些掐死她,她又何曾对春桃心软了? 这一切,很难说不是报应、活该。 于是,满娭毑想通了,既然要求儿子改变,别想着赌好好过日子,自己不也应该改一改么? 等饭做好,仍不见春桃起来,满娭毑忍不住又想骂了,几乎到了嘴边,脱口而出——习惯这个东西,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彻底改的。 不过,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去敲门:“根生、春桃起来了!” 满根生很快出来,问道:“娘,春桃没在外面做饭么?” 他见春桃不在屋里,还以为在外面做饭,婚后每个早上都是这样,日复一日,早已习以为常。 这时,母子俩都还没意识到问题,直到里里外外找不到春桃,发现那一小袋银子不见了,以及留下的头发。 “春桃该不会是跑了吧?”满老倌在门口抽了袋烟,进来这么道。 满根生闻言,怔了一下,难以置信:“不会!我昨晚还和春桃说,不赌了,以后好好过,她还答应了我的!” “这个贱人!”满娭毑却是已然笃信了,哭嚎起来:“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带着银子跑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来人啊,都来评评理啊! 人遇到问题,总是习惯性拿出熟悉的一套,她昨晚做出的心理建设,终究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冲破,拿出了撒泼的老手艺。 …… 隔壁,方家正在吃饭,听到满家满娭毑的鬼哭狼嚎。 “怎么又闹起来了?”方父皱起眉头。 “是啊,一天天的没个头。”方母也是叹息。 “爹、娘,咱们快去看看吧!”田萱却是一下子放下碗,坐得端端正正,如学堂的小学童似的。 ‘我的萱姐啊!’方临多了解呀,虽然田萱语气中没什么,但他却能察觉到,背后隐藏着的看热闹的期待,不由心中好笑。 不过,这个时代没什么娱乐,看热闹、八卦的确就是多数老百姓最廉价的消遣,而如满家这般熟悉人物的真实剧目,简直比看戏还过瘾。 方家过去时,不少人已经过来,比如辛家的辛佑,头上跟鸡窝窝似的,嘴上叼着个窝头就来了。 “老满家又怎么了这是?” “听着是春桃不见了,带着满老倌、满娭毑的养老钱不见了,这是本来准备还赌债的。” “莫不是带着钱跑了吧?” …… “临弟。”田萱听到这些,看过来。 方临微微点头,心中知道:这是桂花嫂、田萱的影响集中爆发了。 不得不说,这时春桃带着那笔钱出走,无疑是捅了一刀,让满家雪上加霜。 欧夫人拉着满娭毑道:“莫急,说不得春桃是回娘家了呢!” 不过这话也就是安慰,春桃的娘家,她兄长逛青楼败了家业,给娘气死了,爹是酒蒙子,根本依靠不了,以前被磋磨得那么惨都没回去,现在怎么可能回去? 更何况,春桃这次,还是拿了满家的钱。 人绝望的时候,遇到一根稻草也会死死抓住,满家人怀揣着这个希望,让一个跑得快的娃娃去问问,春桃娘家也不太远,很快回来,说是春桃没回去。 这几乎是确认春桃带着钱跑了。 “春桃!” 满根生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低着头看着那把头发,怔怔出神,嘴里喃喃着:“为什么,为什么啊,昨天说的好好的,等还了债,咱们就好好过日子……” 昨晚险些掐死亲娘,现在媳妇又带钱跑路,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让他好似失了魂般。 “贱人,养不熟的白眼狼……”满娭毑嘴里骂着,哭嚎着,想要报官。 “算了,这事说到底,还是咱们满家对不住她。” 满老倌拦住了,看了看满娭毑,又看了看满根生,哽咽着一叹,脸上老泪纵横:“这都是报应!报应啊!” 不多时,昨天那个刀疤脸又带着人堵门,催债,满家人来不及悲伤,又要应对虎豹豺狼。 …… 因为方临今日要去轩墨斋,一家人没再留下看热闹,回去继续吃饭。 方父还在说:“没想到春桃带着银子跑了,平日里看着她……” “还不是满家逼太狠了?”方母说了句公道话:“她婆婆满娭毑不必说,丈夫又成了赌鬼,能不跑么?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我也不是给春桃说话,春桃给满家当牛做马这么些年,拿了这银子,也不算亏心,小萱你说是不是?” “嗯嗯!”田萱巴巴点头,好像这其中,没有她影响似的。 方临看到这一幕,笑着摇了摇头。 …… 方临再次听到满家消息,是一旬后从轩墨斋轮休回来:“满老倌卖了城外的地,祖传的六七亩地全卖了,卖了八十多两,又好说歹说,剩下的钱一年还清,这才打发走了那群人。” “满家地是没了,不过好歹保住了房子,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现在啊,满老倌、满根生爷俩进了厂,好像是个瓷器厂……满娭毑也开始干活了,在外面给人洗衣服……一家人都在给满根生还债呐!” 这是方母说的,这日,桂花嫂、苏小青等人也在这儿做着针线活。 “也不知道,春桃离开满家,如今怎么样了?”方临突然没头没尾地道,好似自言自语。 旁边,桂花嫂剪断纳鞋底的线,顿了下,接过话茬:“听说春桃在应天有个舅舅,想来是去那儿了吧!有人照看着,现在户籍也不难办,她人又勤快,想来日子不会太差……” 方临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就这样,春桃从此消失在了西巷胡同,再没回来过。 …… 这些天中,方临、董秀才合伙的粪便生意,也筹备完成开业。 …… 袁大牛是个粪夫,这早上,收了三大桶粪便,没像以往那样去找粪商,直接推往城东。 来到城东粪点,见到了不少相熟的粪夫,打了招呼,都在说着这事。 “还是现在好,以前收了粪,还要和粪商讲价钱,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朝死里压价,我又嘴笨,老是吃亏。” “可不是?以前一月多些能挣二两银子,少些一两五六,现在雇佣直接就给二两,还有说的每天一分银子的分类奖励。” “董老板是个好人啊!” …… 袁大牛和这些粪夫说话间,轮到了他,连忙上前指着三个大粪桶说道:“这三个大桶的粪便,一个好些、一个中等、一个差些。” “行,都倒进对应的池子吧!” 那管理负责的人,以前也是个粪商,被董秀才招募来,记下袁大牛上工一天,完成分类奖励一分银子。 “这就行了?好好!” 袁大牛高兴走了,心中感叹道:‘真方便啊,希望董老板不会亏太多钱,让我也能做得长久些。’ 他这么想着,看到董秀才领着人过来买粪便,连忙笑着弯下腰,打了个招呼:“董老板!” …… “哎,好好干!” 董秀才对袁大牛点点头,拉着一些人过来,对为首的人道:“樊村正,快来看看这些粪便,还新鲜热乎着……价格就是咱们之前说的,一百钱……” “董老板,你确定是这个价格?”樊村正确认道。 这个价钱不是高,而是太低了,几乎是他们以前从粪商那里采买价格的七八成。 “是,咱们不说好了么?” “行,那给我们来个六……不,八个大桶的。”樊村正仿佛生怕董秀才反悔似的,招呼人付了钱连忙就给拉走了,走时还在说:“董老板啊,我们过几天还来,这个价的话,再给我们留这么多……” “放心,以后都是这个价。”董秀才笑道。 樊村正满意走了,在门口碰到另一个村的村正,还在和对方嘀咕:“那个白面书生,不像是个会做生意的,价钱定这么低,怎么挣钱哟?赶快去买!买到就是赚到哩!” 这村正听到价钱,眼睛一亮,带着人赶紧进去,买粪便就跟抢似的。 等离开时,这些人脸上也都是满面笑容,心中嘀咕:‘这么傻……不,这么大气的老板,希望能多撑一段时间啊!’ …… 董秀才忙得脚不沾地,等方临过来,才让别人顶一下,拉着他进屋。 “董兄,生意如何?”方临知道今天开业,还是特意请假一天过来,问道。 “好得很呐!” 董秀才招呼方临坐下,给他倒了茶,笑道:“当初方兄算的还是保守了,按照今天形势来看,一月恐怕有将近五十两银子的净利润,这还只是开始……真是没想到,小小的粪便生意,这么一整合,打通上下关节,真是赚啊!” 城中粪便免费收,基本没什么成本;雇佣粪夫,也就个人力钱,这些人自我认知价值较低,只比码头挑工稍贵上一些;粪商从前也大多是半死不活,招募过来,也就比书肆伙计贵一点。 总结下来,产品没什么成本,就是个场地钱、工具钱、组织架构人工的钱,摊平下来粪便成本极低,卖给城外种地的村人,按照以往七八成的价格,都还大有赚头……又因为薄利多销,卖得快,储存成本又大大降低…… 总之,换了个模式,资源整合管理后,就一个字:赚! “方兄,我跟伱说,你都不知道,以前那些粪商压榨得太狠了,现在那些村人买粪就跟占便宜似的……” “这不足为奇。” 方临笑道:“以前那些粪商,从粪夫手里收,要讨价还价,计较一分一厘,怎么肯把收来的粪便低价卖出去?不达到心理价位,宁愿不卖,晒干窖藏起来。” “就算是有想着薄利多销的,单个人低价零售不划算,大批量低价批发,又没那么多粪,支撑不起来。” “所以还是方兄厉害,看出这一点,想出来整合的法子。”董祖诰竖起大拇指,夸得真心实意。 “也是董兄管理得好,不是谁来管理,都能将成本降低两成,利润提高两成。” “不不,我这活儿别人也能做,方兄做的,却是替代不得的,真正说起来,方兄是我的贵人啊!” “哈哈,董兄,就别互相吹捧了,咱们这是互相成就,珠联璧合。” 两人握着手,都是笑起来。 “方兄,投入成本没那么多,花了八十两左右,这么算起来,一个多月就能回本……投入的成本,也不是说没了,而是持续能用……” 比如租房,就是签了一年,还有各种工具,损耗折旧,也至少能用个两三年。 “这些账目方兄核对一下。” “我还能不放心董兄吗?”方临没看,又给推了回去:“董兄别嫌我做个甩手掌柜,等着分钱就好。” “怎么会?方兄放心,这份信任,我必不辜负。” 董祖诰并没什么意见,他占了大头,多付出些精力也是应该的。 再说,这其实也不费什么事,最多就是定期看一下账目,其余的,架构已经搭起来,可以自己运行。 …… 因为算是有了自己的产业,还挺赚钱,虽然不怎么体面,但这般好事,还是值得庆祝的。 回去路上,方临买了只大鹅,在某一段稍偏僻处,快到西巷胡同时,却被一个身上血的人拦住了。 这人却是……宋凯?! …… “宋凯?” 方临看着身上染血的此人,心中警惕,身体暗暗绷紧。 “放心,我没恶意。” 宋凯看到方临,目光复杂,以示诚意,并没靠近,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方临,这封信,如果以后你见到我爹娘,帮我送给他们。” “好,你放在地上。”方临看着宋凯,沉默了下,答应道。 当初,两人间的矛盾,也不过从要粮开始;后来,府城路上,宋凯为白宝出头,他打了对方一顿;之后,对方鼓动将方家放下,为走小道与否争执;来到府城后,也就是嘴上嘲讽、奚落。 要说过节,是有,但深仇大恨,还真谈不上,这么转交一封信,并不算太为难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帮。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宋凯此时状态不太对,拒绝可能激怒对方,虽然他对上宋凯有信心,但能不赌的事情为什么要赌呢? “谢谢,谢了,方临……以前,我对不住你!” 宋凯死死盯着方临,等看到他‘不计前嫌’地答应,绷紧的身体一下子放松,袖子里染血的匕首缩了回去,有些语无伦次说着。 或许是最后的心事了了,压抑的情绪爆发,近乎失控;也或许,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他蹲下身子,哽咽说着:“白宝带我赌博……我输了,欠了好多钱……那群人手脚不干净,我媳妇被逼得自杀,女儿也被拐走,我宋家毁了,毁了啊!” 宋凯说到这里,突然哇地哭出来,哭得像个孩子。 “白宝该死!”他哭着,忽然停下,脸上表情狰狞:“赌坊的人太多,我、我打不过……所以,我杀了白宝……是他拉我去赌,怪他,都怪他……” ‘原来是这样。’方临神色复杂。 所有今日的果,都是昨日种下的因。 他想到那日,看到白宝带着宋凯一起去长乐坊,那日的事情为今日埋下了伏笔。 至于曾经懦弱无比、遇到劫匪抛下妻儿跑掉的宋凯,如何有勇气杀了白宝? 其实细一想,也不足为奇。 ‘宋凯此人,也有着冲动上头的一面,当初不是因为一句口角,还和游朝东打起来了么?逼到那个份上,上了头,杀了白宝这个造成悲剧的元凶,也就不奇怪了。’方临暗道。 “方临,这封信记得交给我爹娘,就说,说我对不住他们,这辈子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宋凯也想过让别人转交这封信,可玩得最好的狐朋狗友——白宝,被他杀了,有些亲戚关系的郑于,也早就嫌恶地远离,之前去找,郑于都没出来,最后,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方临。 是的,方临虽然和他有矛盾,但方家公认的老实,名声好,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认这点——就跟之前租房,跟着方临,租在附近的百顺胡同一样。 走之前,宋凯留下最后一段话:“我还记得,那天在小和村,太阳很大,我媳妇在门口剥花生,我抱着女儿,娘在屋前晒着红薯干,那一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都在……若是我没来府城,该多好,多好……” 方临看着宋凯的背影,叹息一声,回去了。 当他回到家,看到阳光洒满了整个屋子,方父、方母还没有老去,田萱迎上来笑靥如花,这一刻,似乎对幸福有了更深的理解。 第92章 ,变化(二合一) “今个不是轮休啊,这也还才是晌午,怎么就回来了?不是出什么事了吧?”方母接过大鹅,又是絮叨道:“我知道你心疼我们,不过也别总是花钱。” “没事,我请了一天假,之前说着和朋友做个粪便生意,今个儿开始,看着还挺赚钱的,每月……” 之前没说,现在算是成功了,方临才说出来。 “每月净利润五十两,四成干股,那不就是……二十两?我了个娘嘞!”方母吓住了:“小小的粪便生意,就这么挣钱?临子,这没问题吧?你可别被人骗了。” “多少钱?”方父也是吓了一跳。 自己在码头当个小管事,清闲、轻松,一月拿着三两银子,时不时还放一天假,就这都感觉拿着烫手,可儿子不吭不响每月能分二十两银子利润的生意?那得要多大福气啊!尤其是这般轻飘飘说出来,没一点准备,太吓人了。 田萱正在做针线活也是顿住,小嘴微微张开,以往生动的脸上此时表情呆呆的,似乎在想着,二十两那是多少钱哟! “爹、娘,是二十两,你们没算错。我有分寸,不会被骗,从前不是说过么,咱家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方临顿了下,给方父、方母、田萱消化的时间,又道:“娘、萱姐,以后,那针线活做个消遣就行,觉得累,咱就不做了。” “嗯,不做了,该歇就歇,我本想着想着给伱们攒攒,可现在你这么能干,我还要强个什么劲儿?”方母说道,语气中有欣慰、释怀,也有失落。 “那咱家下午去看戏?” “好,是该庆祝一下。”方母这次没有舍不得,一口应下,豪气地挥手。 方临被这股情绪感染,心中也是欣然。 每月可分得二十两银子利润的粪便生意,其实,他没太放在心上,不过是作为积累第一桶金的手段,相比每月二十两银子本身,一家人从此不必为一些小钱犹豫、抠搜,更让他感到高兴。 “这大鹅不太好拾掇,看样子中午是来不及了,咱们晚上吃吧?” “也行,我来拾掇。”方父说着接过。 方临想帮忙,方父说自己来就行,让他去歇着,他见也没什么可帮忙,就溜达着出去了。 此时,满家门关着,在外做活没回来,学堂倒是放学了,欧夫子背着个手来到桂花树下。 方临过去时,辛家,辛老倌、辛佑今个也竟没去做活,从屋里出来,还有一个媒婆领着个黄皮寡瘦女人,各人都是满面笑容。 “那就说好了?”媒婆笑着问道。 “哎,说好了,麻烦您多上心!”辛老倌满面笑容,本就有些歪斜的嘴看着更歪了。 辛佑在后跟着,看着也非常高兴,走路都是连蹦带跳的。 等那媒婆领着人走了走了,方临问道:“辛佑,可是说成了,你要讨媳妇了?” 辛佑忙不迭点头,一边点头,一点说:“是的,是的。” 这般模样,仿佛生怕人家不相信的样子。 “恭喜,恭喜啊!”方临说着。 欧夫子家再那边,是陆家,这时陆大郎就扯着嗓子打趣问道:“辛佑,你可知道什么是洞房么?” 辛佑被问住了,就挠着头,嘿嘿笑。 “赶明儿,让我老伴儿给他说说。”欧夫子靠在藤椅上,笑着看着辛佑,仿佛在看自己的孩子,语气感慨:“你这娃娃,打小我就看着,看着看着,如今也要成家了。” “他打小就没娘,我又……要是欧夫人能……那可好!” 辛老倌高兴地语无伦次说着,感激地对欧夫子道了声谢,又说起了对面那家的情况:“那女娃叫沙小云,人是好的,不痴不傻的黄花大闺女,就是有个头晕的小毛病。不过媒婆说了,有些女人就是这样,结婚前身体不好,一旦结婚生子就会好起来,水色会好,人也会胖,但愿小云属于这种女人。” 说话间。 邱婆婆推着邱老倌出来晒太阳,听到辛家喜事将近,也连道着恭喜。 “邱爷子,您老看着气色挺好,身体好多了吧?”方临打招呼,问道。 “是好多了,都是老伴照顾得好,现在吃了睡,睡了吃,除了下半身动不了,没别的烦恼哩!”邱老倌笑着道。 “这就好啊,可别像以前那样起早贪黑地挣了。”欧夫子这么道。 “不挣了!不挣了!”邱婆婆似乎也是看开了:“以前又是苦干、又是抠搜,攒那么多,都为了面子,应了人情礼数,别人都说我们老两口好,可到底只是面上好看。” “经过老伴儿这一遭,我也想开了,这人啊,都有个死,死了往土里一埋,过几年,除了儿女,别人谁还会记得?” “这就对喽!不做亏心事,咋样活都行,人嘛,活得自在是一辈子,不自在也是一辈子。”欧夫子说着。 “可不是?就是醒悟太晚,都这把年纪,没多少年好活了。” “是我拖累了老伴儿。” “这是什么话?以前我也没能劝着你,现在还要你照顾我……” …… 老两口说着话,邱婆婆推着邱老倌,慢慢往前走,斑驳阳光下,微风吹起他们鬓间的银发。 “经过这一遭,这两口子也算是活明白了。”欧夫子道。 “是啊!” 方临看着老两口的背影,心中有种淡淡的感动涌起,收回目光,在旁边坐下,与欧夫子随意闲聊着。 没多时,满家满娭毑回来了,以往尖酸刻薄的半圆脸如菊花皱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有种苦相,对欧夫子打了个招呼,看到方临又挤出个笑容:“临子!” 那天假死一事后,她对方家人路上见了都会打招呼,对方母也是客客气气,再不复从前模样——这也不奇怪,救命之恩,若是还像以往刻薄,恐怕是……戳脊骨都能被街坊邻居戳破喽! 方临能感觉到,满娭毑倒也不是表演,出于真心,看来是那天下意识提醒,让对方感化。 没一会儿,满老倌父子俩也回来,满老倌打了招呼,满根生就只是点点头,又飞快埋下头匆匆回去了。 方临看去,以往满根生白白胖胖,有些秀气,如今去了厂子人瘦了不少、皮肤也糙黑了些,整个人有种颓丧的感觉,也似乎有种过街老鼠害怕见人的心态。 ‘若是以后,此人都如此,老老实实,那我也不必再做什么。’他暗道。 满家三次欺上门,方临还了一次,算是扯平,甚至,如果满根生自制,不去长乐坊,满娭毑早早改变,对春桃好一些,他都未必会继续出手。 “最近些日子,满根生进了厂子,才算是像个样子了。”欧夫子微微点头,感叹道:“早有今日,他怎么会有那些祸事,妻离子散?可话又说回来,不经历那些,这小子也不会改,有今天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 方临说着,心中暗道:‘人皆是如此,不经历生活的磋磨,如何成熟?在成熟之时,只是遍体鳞伤,其实已然是幸事,若是对自己最好的人都失散、失去、不在,那才是真正可悲!’ …… 中午,一家人简单吃些,出门准备去看戏。 去茶馆路上,远远地看到一辆牛车过去,上面掉下一只小猫。 喊着对方也不应,等一家人过来,牛车已然远去,田萱看着这只小小的猫儿欲言又止,想救了却又怕吃家里粮食。 ‘萱姐本心善良,却为了我,当初与桂花嫂一起,违心去影响春桃……’方临心中微微酸涩,正想开口答应,并出言劝说方父、方母。 方母看到田萱神色,已先开口了:“带回去养吧,这小东西长大了,正好可以帮咱家捉老鼠。” 这时代,老鼠还是不少的,烦人得很。 “那可好。”方临想了下,道:“这样,咱们去看戏,先将它放在路边藏起来,做好记号,回来时再带回去。” “不行,这么小,天又冷,莫不会冻死?”方父道。 “是啊,不冻死,也许会走不见了,被什么东西叼走。”方母看着这小猫:“可怜见的,咱们回去吧!” 于是,一家人也不去看戏了,田萱将它捧在手里,高高兴兴折返回家。 “去看戏,不就是图一个高兴么?现在没去,也高兴了,相当是看过戏了。” 路上,遇见有卖泥鳅的,方母买了些,说道:“划算,划算,买泥鳅的钱,比看戏少许多,今天还是赚了。” 回家,方母、田萱俩人,找了碎布给它做了个窝,在火盆旁铺着,让小猫儿睡在上面,它小小的身子蜷缩着,一动不动。 得方母应允,田萱抓了两条稍大些的泥鳅,煮得烂烂的,汤水稠稠的,用一个豁口的小碗盛着,放在小猫的旁边。 它就津津有味吃着,不厌其烦地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着嘴唇。 田萱看着高兴极了:“会吃东西,就能养活,等养大了,帮咱家捉老鼠。给它起个名字,它看着好乖,就叫乖乖吧?希望它能在咱家乖乖长大,乖乖捉老鼠,不偷吃。” “救了它一条命,又能捉老鼠,真好。” 方母也高兴:“我小时候,看到有人家养猫,也想养只,可家里人都吃不饱,怎么能养呢?现在好了,咱家一口吃的还是有的。” 方临感受着家人高兴的心情,蹲下身子,爱屋及乌便也对它有些喜欢了,摸着它的脑袋,叫了声‘乖乖’,它‘喵’地一声,声音细细嫩嫩,看了方临一眼,又回头继续吃。 从这天后,方家有了第五个成员:乖乖。 没一会儿,因为回来路上看到了桂花嫂、苏小青,便喊了一声,这时,她们结伴过来找方母、田萱说话、做针线活。 陈叶也来了,看到乖乖很高兴,就蹲在那儿,看着小猫,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方临看到桂花嫂,想了一下,将上午遇到宋凯的事说出来:“上午我回来,路上遇到宋凯……” 当听到‘白宝带着宋凯去赌,宋凯家破人亡,因而杀了白宝’,桂花嫂手上动作一顿,旋即又若无其事。 “临子,你这可真是的,这事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方母一下站起来,好像要拉着儿子检查一番似的。 田萱也是关切看来。 不远处在补筐的方父,同样停下了手中动作。 “爹、娘、萱姐,我没事的,宋凯找我,就是想让我帮忙稍个信儿。”方临说得轻描淡写。 但他其实知道,上午一个应对不当,大概就是厮杀搏斗、血溅三尺,不过其中凶险,也不必说出来让一家人担心。 “这宋凯杀了人,官府是要抓的,若是判死,会传信到小和村,让家人过来收尸。”苏小青说着,提醒道:“桂花嫂,邻村老陈家那些亲戚,这次说不得也会跟着一起过来……” 她是聪明的,听了这事,就见微知著分析出了方临想传达的提醒。 ‘是一定会过来。’ 桂花嫂心中暗道,以对她对老陈家那些亲戚秉性的了解,这次对方必会跟着过来,甚至,连对方准备用什么法子都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桂花嫂,若是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方临说出了董秀才、徐阔老的关系。 不同于嘴一张一合借钱的付宏,桂花嫂是有巨大帮助价值的,他并不只着眼于眼下,无论将来成为小资本家、大资本家,还是出海,这般能独当一面、极聪明的人都是稀缺资源。 “谢谢临子了。”桂花嫂点了下头,并没客气。 若是她自己,只利用自身能利用的力量,也有信心将老陈家来人打发走,但若是有了方临的资源,这么富裕的仗,说实话还真没打过……那就有十足把握,能将老陈家的人一次打痛,让他们再不敢来。 至于欠下的人情,你来我往,慢慢还呗! 半下午时,方母、田萱就开始炖大鹅了,锅里加了萝卜、腐竹,还有花椒、八角、桂皮等等调料。 就这么炖着,等到了黄昏时候,微风一吹,那个香气啊,满胡同地飘,直往人鼻子里扑,让走过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吞咽口水。 方母拉着桂花嫂、苏小青不让走:“桂花、小青,你们今晚就留下吃,给耿石也喊来,就当是给临子庆祝下。” 桂花嫂、苏小青推不过,只能答应。 方临还去买了些酒,吃饭时,他、方父、耿石男人们一桌,方母、田萱、桂花嫂、苏小青、陈叶,女人、小孩一桌,乖乖也得了些炖大鹅的汤汁。 这边,耿石先是对方父敬酒,又对方临道:“临子,你在书肆、我在粮铺,这忙起来,有些日子没见,都生疏了。” “是稍有些,不过不同于别人,咱们这情谊,刚一见面,不就立刻又热络起来了么?”方临说着,对耿石道:“耿哥,将来我可能做些生意,有机会耿哥过来咱们一起干。” “好,到那时候,临子你一个招呼就行。”耿石也没问什么待遇,一口答应。 那边,方母招呼着:“都是小和村的熟人,该吃吃,别和我客气。” 她说着,给小丫头夹了一个鹅腿。 “谢谢婶子。”陈叶很是礼貌,站起来,端起碗来接,生怕汤汁洒落一滴,一看就被桂花嫂教得很好。 “喵!” 小猫乖乖叫了声,看着那些热热闹闹的人,晃晃小脑袋,回头专注自己眼前的小碗,小舌头一咂一咂地舔舐着汤汁,小小尾巴时而惬意地晃一下。 香气满屋,烟气氤氲,热闹的时光就这么流逝。 …… 有了粪便生意,方临抄书更注重识字、研习经典本身,对抄书卖钱反而不大在意了,故而,晚上回西巷胡同频率有所增加。 这日晚上,方临回来,听方母唏嘘道:“听说宋凯被抓了,衙门判决斩首,想来会给小和村传信儿,让宋家人过来收尸……” ‘我前两天,也去了封信回去,说了家中近况,爹成了码头小管事等等,应该和衙门信件差不多时候到达。’ 方临想着,望向小和村的方向:‘这次,日复一日平静的小和村,恐怕又会有不小波澜。’ 第93章 ,信来 小和村。 此时,正值半下午,大大的太阳底下,村外一条大河静静流淌,粼粼泛着光。 村口,一只公鸡扑闪着翅膀,扑腾腾飞上柴火垛,在上面咯咯咯叫着;两个老头在老槐树下下着棋,旁边二三个人围观;不远处一群小孩儿去寻掉落叶子,玩着拔叶梗的游戏。 这时,一辆驴车驶来,上面坐着乔村正等人,这是去海宁县城,赶集回来了。 “乔伯伯,今天有带信回来么?” “对,有方家哥哥的信么,我可喜欢听了。” “上次说到坏邻居、好夫子……” …… 几个半大孩子围过来,纷纷问着。 之前说过,小和村没什么隐私,一家人的信,乔村正来读,大家伙儿都纷纷围起来听。 这些孩子们么,之所以特意问起方临的信,那自然是因为他的信有意思了,比别人家的信都有意思,当乔村正读起来,就跟听故事似的。 每次听着信,远方府城的世界,就好似为他们展开一角,能想象到画面:江河里挂着各色旗帜、来来往往的船只;码头附近,有着热油肉臊子,往上一泼滋啦啦作响的面条;能让许多人在一起搓澡的瓮堂;桂花树下,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上,通晓古今的夫子…… 在这个没什么娱乐的时代,方临寄来的信,每每乔村正当众读起来,就仿佛为他们打开一扇窗,透过它能看到一个与小和村迥然不同、多姿多彩的世界。 因此,也就不难理解,这些小朋友们期盼的心情了。 “有的,有的,有一封老方家的信。”乔村正下了驴车,摸了摸最前方一个孩子的脑袋,笑着点头道。 “哇,都快过来,听村正读信喽!” “有老方家的信,二丫妹妹,快过来听!” “咱们快快去乔家,抢个好位置,坐最前面!” …… 这些半大孩子闻言,顿时欢呼着,呼朋唤友,连蹦带跳向乔村正家院子跑去,兴奋好如过年似的。 村中大人们听到,无论男女老幼,只要手头上没有要紧事情的,也纷纷出门,准备过去凑热闹了。 小和村没什么消遣,这般热闹可不容错过,尤其是听着今天还有老方家的信——大人们虽不如孩子们狂热,但也是对方临写的信感兴趣的,那么有意思,就好比不要钱的说书,听到就是赚到。 “白老太,你也去呀?听说有今天有老方家的信。” “是啊,说不得也有我家宝子的信哩!” “我还是觉得老方家的信最有意思,临子写得好,乔村正读起来,就跟听说书似的,还不要钱,带我家娃娃也去听听,沾沾文气。” …… 当下是农闲时节,村人们男女老幼基本都来了,很快将乔家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乔村正,先读老方家的信!” “对,先读老方家的信,上次临子说到那个坏邻居,后面还不知道怎么样哩,让我这些天都心痒痒地惦记着。” “是啦!是啦!先读方家哥哥的信!”前面一群孩子们如一群小鸭子般,七嘴八舌起哄。 …… 一时间,好多人都要求先读老方家的信,尤以孩子们最为积极,反倒是收信的人,老方家的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直接被代表意见了。 方临自己都不知道,这写来的信,竟在村中积累了这么高的人气。 “行,那就先读老方家的信。” 乔村正从善如流,找出老方家的信,拆开,也没有吊众人胃口,直接就读起来。 在他开口的瞬间,偌大挤满了人的院子,一下子变得极为安静,落针可闻,尤其是前面那群孩子们,一个个紧紧闭着嘴看过来,眼睛闪亮亮的。 信的开头,照常是对老方家众人的问候、关心,无一遗漏,每次还总不重样,然后就是喜闻乐见、最有意思的府城生活了,有府城风光,也有府城见闻。 今日这一部分格外精彩:去茶馆看戏,赠送糖饼、干果,看《精忠传》樵夫打了‘秦桧’;杨举人办宴席,请来了孙二娘,准备了三百羊、五百鸭、八百鱼,每样只取一点,剩下的都拿去做流水席;府城下了雪,码头挑工有不要钱的姜汤;天冷了,书肆掌柜免费发棉袄;方临救了小学童,方父成了码头管事;坏邻居不听欧夫子的劝告,执意赌博,妻离子散…… 最近,方临又在练习文笔,为将来写《三国演义》做铺垫,故而写起这些事情,娓娓道来,生活小事中可见脉脉温情,让人触动万分。 乔村正也是个妙人,读起信来,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抑扬顿挫,仿佛将人代入其中。 等他读完,偌大一个院子里还保持着安静,片刻没声音,众人好似都在回味,好一会儿后才纷纷开口。 “真好啊,在府城想看戏就能去,咱们村就不成了,上次戏班子来,还是前年吧?” “我最中意那流水席,什么羊啊、鸭啊、鱼啊,这么多肉菜,还都不要钱地让人吃,我若是在那儿,还不得美死?”这人说着,咕咚吞咽了口口水。 “王老三,瞧你那点出息,就知道吃吃吃。没听信中说么,方老三如今可是了不得,成了码头管事,不知道能管着多少人哩!” …… 村人谈论着这些见闻,最终,尽数化作对老方家的羡慕。 若说码头一个小管事,在府城远远算不得什么;但放在小和村,就是降维打击,可称得上一句发达了。 信中带回来了这个消息,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方父人不在,老方家其他人便代替享受了这份荣耀。 方爷、方奶感觉大大的长脸,不少人簇拥着说着好话、奉承着,让他们红光满脸,笑得合不拢嘴,直说着老三家有本事。 可以说,在方临连续不断的书信攻势下,以往重视、偏爱大房、四房,二房、三房地位垫底,如今已然渐渐开始逆转,三房在二老心中几乎可并列排第一了。 ——这不足为奇,方临一家离得远,本身就带着一层滤镜,又不在身边,没有磕磕绊绊、小摩擦,反而经常来信,净说好听话,在村人面前给二老大大争脸,怎能让人不喜欢? 只能说,许多时候,动手的确实不如动嘴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方家四房中,哪有笨人?对此,大房、四房,这般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不太在乎。 而二房么,就颇为泛酸了:好嘛,以前咱们两房难兄难弟,现在你三房咸鱼翻身了? 比如此刻,方临的二娘——方柳氏经过丈夫提点,看透了这一点,脸上带着笑容,心中却是暗暗撇嘴:‘三房的临子真是鸡贼,就会嘴上孝顺,讨爹娘开心,却也没说带些府城的好东西,来些实际的,只是信一封接着一封的,它们能干什么,擦屁股么?’ 当然,这只是酸话,方爷、方奶才不会将信拿去擦屁股,都是小心保存着,当宝贝收着呢! 腹诽归腹诽,可等旁人看过来,方柳氏脸上又是露出笑容,满口说着称赞方临一家的话。 ——不管她心中如何想,嘴上那必须是要夸的,不然怎么证明老方家一家和睦呢? 无论内部有何矛盾,对外,老方家都是一体的,经营好老方家这个金字招牌,各房都能从中沾光。 “行了,大家伙儿都安静一下,下一封信是付家付宏的。”乔村正拍了拍手,说道。 听到这话,村人才安静下来,虽然对付宏的信期待稍弱,但好歹也是一份热闹,不容错过。 最显眼的是付老娘,此时,昂首挺胸,如戏台上的老将军般环视了左右,想着终于轮到自家出风头了。 可接下来,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乔村正读信,信中说及:付宏在当铺做活,被拖欠工钱,于是偷拿店中东西,被掌柜辞退,还要求赔偿,现在进了厂…… 付老娘听着,一张老脸都变成了酱紫色,可以说,从前如何炫耀儿子,此刻就有如何丢脸。 一些和付家关系不好的人家,纷纷看过来,明目张胆议论。 “付老娘总是夸耀,说他儿子找了当铺的伙计,成了城里人,如何如何出息,现在……啧啧!” “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付宏以前在村里就偷鸡摸狗,去了府城,怎么可能学好?现在一看,果然啊!” “这么一算,付宏才干了一月,就被辞退,还要赔偿,相当于倒贴钱打白工了呗?这下,以后还看付老娘怎么神气?” …… 这些声音不小,或者说,本来就是说给付老娘听的——付老娘以前跳脸炫耀,张口闭口就是‘我儿付宏在府城当铺做活……’,让他们不知道受了多少气,此时,可终于还回去了。 付老娘听着,脸上大为挂不住,只能哼了一声挽尊,拿过信,灰溜溜回去了。 这时,白老太扯着脖子问:“乔村正,有我家宝子的信么?” 宋家,宋广成没开口,却也是看过来——当初,宋凯执意抄小道,遭遇劫匪,一些村人被抓,这事到现在影响还没消退,他只能明面上和宋凯断绝关系,但心里嘛,对儿子自然还有着关注、期待。 “白宝没有,宋凯也没有,不过有一封府城衙门发来的信,也不知道是啥。” 乔村正说着,打开看了看,这一看顿时脸色就变了,也没隐瞒,说出来:“宋凯将白宝捅死了,因为白宝带他去赌,欠了债,让宋凯媳妇自尽了,女儿也被拐跑了……” “什么?” 村人听到这消息,一个个都是惊呆了,不敢相信,相较之下,方才的付宏偷东西被辞都不算什么了。 可以说,宋凯、白宝凭一己之力,将付宏、甚至方临的信都盖过去,拿到了今天的‘全场最佳’。 “杀人?嘶!宋家小子也真敢呐!” “白宝也是,真是长行市了,自己赌,还拉别人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凯被拉去赌,欠钱,媳妇死、女儿拐跑,现在又要斩首……白宝被捅死……这俩人呐,也难说谁更惨些。” …… 这事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在村里面,平时好吃懒做的懒汉,都会被人戳脊梁骨,现在这赌博、杀人,在他们听来,简直就跟传说中的十恶不赦一样。 对此,反应最大的,自然还是两个当事人家。 “我的宝啊!” 白老太悲呼一声,险些没晕过去,还是旁边白老大媳妇给搀住,可等她定了定神,缓过来,又是面目狰狞扑过去:“宋家人,我跟伱们拼了,你们给我家宝子偿命!” “我去你娘的偿命!”宋刘氏一把将白老太推开,也是气极,理智近乎崩溃:“要不是你家白宝拉着我们宋凯去赌,会有现在?好嘛,我儿媳妇没了,孙女没了,找谁偿命?现在我儿,都要被斩首……呜呜!” 不仅是女人,就连两家的男人都是阴沉着脸,吵着骂着说着各种难听话,撸起袖子,开始动手。 “拉开!将他们都拉开!” 还是乔村正压得住,招呼着人,将宋、白两家拉开,又好生劝说,让他们回去冷静冷静。 第94章 ,反应 乔家,等村人走了。 乔旭就道:“宋凯、白宝这样,我其实不太奇怪,当初去府城路上,就看出些苗头了。方老三家的临子,我当初也看出来不一样,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厉害,这么快就发达了。” 他说着,看向老爹似乎想着什么,怔怔出神,不由问道:“爹,您在想什么呐?” “没啥!”乔村正摆摆手,心中却是想起,当初听儿子说过,去府城路上,白宝推过桂花家的陈叶,离开府城前,又听说白宝和桂花嫂住在同一条胡同…… ‘白宝去赌,莫不是和桂花嫂有关?’ 他眯了眯眼,心里琢磨着,却没说出来,反正桂花嫂在府城,以后基本不会打什么交道,不关他们的事。 ‘就是,宋家、白家去府城收尸,隔壁老陈家的亲戚,可能也要出人跟去,想吃绝户,这就免不了要和桂花闹上一场。可在桂花手里,那群人怎么讨得了好?’ 乔村正摇摇头,只盼着,别再死人了就成。 当然,退一步来讲,隔壁村老陈家的亲戚,也不是小和村的人,真要找死,他也管不住,能怎么办呢?只能由得他们死去。 …… 老方家。 从乔村正院子离开,方爷、方奶没让二房、四房回去,直接都喊来大房这边。 “先前不是说,老三家去府城路上,银子遭偷了,咱们商量着,凑些给老三家送去么?现在老三成了码头管事,应该不缺钱了,就不用凑了……不过,这次宋家、白家去府城收尸,难得的机会,咱家还是出人跟去看看。”方爷说道。 “是啊!”方奶也是道:“我和你爹商量着,我们出路费,你们三房看着哪房出个人,去府城看看老三家,看看到底过得咋样?” 就是去府城,也不可能一大家子都去,自然是选一房出一两个人去。 “让我家伯显去吧!” “我家仲贵近来也没事!” “爹、娘,我就想着哈,让我家季平去,给三哥、三嫂道个歉。” …… 不同于上次去府城,这一次,大房、二房、四房都想去。 毕竟,这次方爷、方奶出路费,算是‘公费旅游’,再就是,方临一家发达了,这去一趟,可是能拉近关系,最后就是,那可是府城啊,听方临一封封信说的,都让他们心痒痒,也想着去看看,开开眼界。 至于说路上的艰难? 如今世道,乃是方兴未艾的盛世,天下太平,只要不想着抄小道,往那偏僻山沟沟里钻,还真几乎不会遇到什么匪徒。这也不是像上次逃难,带着那么多东西,如果可以慢慢等,还可以约好一个商队,跟着去,若是再肯加一些钱,甚至可以一路坐在牛车上。 “行了。” 方爷、方奶出钱,他们自然有底气一言而决,方爷琢磨了下,道:“那就让老大家去吧!” 这倒不仅仅是偏心大房,而是他心里门清:‘老二太精,老四……老四,唉,当初那档子事,老三家代替老四家去府城,路上又是生病、又是遭偷,不知道老三家咋看四房呢?’ 是,三房去了府城,如今发达了,过得不错,但这也不是从此对四房毫无芥蒂的借口。 …… 耿家。 “上次听到你弟弟在府城找了活计,心里不服气,觉得自己也行,今天听到宋凯、白宝的事,好受多了吧?” 耿父看向大儿子耿聪,说道:“府城可没那么好,伱细数数,除了你兄弟耿石,还有去饭馆当学徒的郑于,其余还有几个好的?那些进了厂的,看着挣得不少,其实和咱们地里刨食也差不多。” “反倒是,花花世界迷人眼,要真没个定性,你看看白宝、宋凯俩人就知道了。” “我想明白了,爹。”这次,耿聪是真听进去,彻底放下了。 …… 付家。 付老娘气得不行:“我儿怎么会做出那种事?也是当铺掌柜丧良心,欺负咱们乡下去的,克扣工钱太狠了,不然我儿也不会……” “行了。” 付老爹打断:“那时,你还说宏子成了城里人,将来能跟去府城享福,我当时就说,这小子长久不了,我自己的儿子,自己还能不知道么?你还不信,说我咒他……” “也就是那小子还有点分寸,没和宋凯、白宝走得太近,不然,就像我说的,这次还得让我这个老子去给他收尸!” 其实吧,付宏在找到当铺活计后,是看不上宋凯、白宝,没和他们凑一起;等后来,被当铺辞退了,还要赔钱,这时候,轮到宋凯、白宝瞧不上付宏了,不带他玩儿……不然,付宏现在如何,还真不好说。 …… 游家。 “临子厉害啊,不仅自己行,还带着方叔也发达了,不像是宋凯、白宝那般狗屎样的东西。” 当初从府城回来,因为方临‘不计前嫌’,游朝东这厮就变成了一个‘方临吹’。 “临子确实厉害。” 游家媳妇点头:“当初我就瞧着,宋凯、白宝不是个长久的,现在看来,果然!也看出临子是个出息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出息,这就发达了,以后日子还长着,临子指不定能到哪一步呢!” “是啊,多亏离开前,听媳妇你的帮方临家捎信,打好关系。” 游朝东说着,看向外面,脸上露出些忧色:“这些年啊,咱们这儿涝啊涝的……前些天突然下雪,一连下了好几天,又突然停了,这天怪得很,听游街串巷的卖货郎说,豫中、鲁地却连年闹着旱情……我看将来世道,指不定咋样呢?” “可不是?和临子打好关系,也算是一条后路,将来他真发达得很了,地里又真不行了,咱们还有个投奔的去处……” …… 郑家。 回来后,郑妻就拍着胸口,满脸心有余悸:“多亏,多亏咱儿子醒悟了啊!那时,你还说‘宋家是比较近的亲戚,出门在外,让儿子和宋家的凯子走近些,遇事有个照应’,现在再听听这话,你脸红不红?” “也就是咱儿子醒悟得早,离宋凯、白宝这俩灾星远远的,不然,别说找到饭馆活计,这次指不定命都没喽!” 郑父低着头,任凭媳妇说,也不敢反驳,说实话,他也后怕啊! “当初,的确是我看走眼。唉,谁能想到宋凯……媳妇,是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你今晚……” “好好,不上床!”郑父忙接道,满口答应着,仔细听,似乎还能从中听出一丝如蒙大赦的意味。 “呸,郑东兴,你想得美,今天两次……不,交三次……” …… 宋家。 一片凄凄惨惨戚戚的气氛。 “当家的,咱们儿子斩……”宋刘氏哀切问着,显然,是想去府城收尸。 “唉!” 宋广成叹息:“去,怎能不去?虎毒不食子,我和他父子一场,嘴上说着‘断绝关系’、‘就当没这么个儿子’,但真哪能这么容易切断呢?” …… 白家。 “我要去府城,将宝子接回来。”白老太坚决道。 “娘,府城这么远,不容易去,您又年龄大了……”白老大媳妇劝说道。 其实,她更想说,白宝都死了,现在说不定都烂了,埋了。 “又不是逃难时候,去一趟府城,我身体还撑得住,我不去,谁去呢?真将宝子落在外面,逢年过节,他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那就是孤魂野鬼!落叶还要归根呐,我怎能让宝子,孤零零飘在外面?” 白老太说着,哭出来:“宝子,等着娘啊,娘去接你……回家!” …… 老陈家。 宋凯、白宝的事,传到邻村老陈家的近亲耳朵里,让他们又一次聚集起来,目的么,自然还是不甘心,想抓住这次机会想吃老陈家的绝户。 “这次,小和村的人去府城收尸,听着还要跟商队走,这可是个好机会,咱们得出人去!” “是啊,听说小和村的人有不少留在府城,咱们到了,就从他们嘴里打听,也不怕找不到桂花。” “等找到桂花那个贱人,无论软的、硬的,还是堵门撒泼、打官司,都得从她嘴里,将咱们老陈家的东西抠出来……老陈家卖的地,陈大强、陈老婆子死了赔的,那可是是一大笔钱,等抠出来,咱们每家都能分上不少。” …… 老陈家的人商量着,准备凑出路费让三人去,陈贵云、陈冯氏夫妇,还有陈寡妇。 陈贵云、陈冯氏夫妇俩,那是出了名的不吃亏,而陈寡妇,更是难搞,身为寡妇,有些姿色,却从没听过谁能占到便宜,这都是不好惹的人。 于是,事情就这么敲定,这三人将带着整个老陈家吃绝户的希望,去往府城,不久后上路。 …… 方临的信,付宏的信,宋凯、白宝的消息,在小和村造成的冲击堪称惊天动地,闹出了巨大波澜。 由此,也引发了后续,不久后,老方家去府城看望的人,宋家、白家收尸的人,老陈家想去吃绝户的人,启程跟随商队去往府城,不知将酝酿出怎样的一场风波。 …… 今天小七千字,是有一些铺垫,因为主角将来要班底,不可能说振臂一挥,村人就跟着跑了。 第95章 ,进步 这边,小和村中,老方家去府城看望的人,宋家、白家收尸的人,老陈家吃绝户代表的人,启程跟随一支商队去往府城。 话分两头,府城中,董秀才那边粪便生意平稳扩大,家中平静安宁,邻居和睦无事,仿佛在一波一波的事情过后,波澜终于平静,归于静好。 这日,轩墨斋。 柴一苇休假,次日清早回来,竟带过来两人,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掌柜的,这是我……娘柴贺氏,还有我兄长柴弘毅。”柴一苇低着头道,仿佛做了什么错事。 方临与他相处日久,了解渐深,感觉柴一苇领着两人来似有些不情愿。 ‘这就是一苇的后娘,还有后娘那边的兄长?’他想到上次柴一苇喝醉,说到‘我每月工钱,给家里交一半,爹说,存着给我盖房子、娶媳妇,可后来,继母一直说,就拿给兄长先用了’,不由向这两人看去。 柴一苇的后娘柴贺氏,脸型大大方方,嘴巴宽大,嘴唇微薄,给人以面相刻薄的印象。 柴弘毅则是方方正正的脸,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有棱有角,一看去,就让人有着好感。 那次去客满楼,黄荻没去,如今还不知道柴一苇的家境,但从方才说到‘娘’时的一个停顿,还有柴贺氏、柴弘毅长相一个模子,柴一苇却不太像,猜到了些什么,以前的一些事情恍然大悟。 “亲戚来了?进去坐。这小伙子也是好名字,士不可以不弘毅,好名字啊!”刘掌柜夸赞着,将二人请入店中,倒了茶。 从柴一苇的亲娘那边论,他和柴家的确是远房亲戚关系,不过在柴一苇亲娘故去后,就基本没什么联系了,对方这次过来,他对二人来意有些猜测,但说实话,心里不太欢迎。 “是吧?我儿名字是请一位老夫子取的,别人听了都说好。”柴贺氏眉飞色舞说着,又说了两句客套话,终于说出来意:“我听说,刘掌柜店里还缺个人,就带弘毅过来看看,我儿从小勤快,吃苦能干,您看着将他留下使唤,若做得不好,尽管打骂……” “不是,我这店里……”刘掌柜看了一眼柴弘毅,又看向柴贺氏,迟疑了下,不太想答应。 可哪料想,柴贺氏扑通一声跪下,就要磕头:“您不看一苇的面子,也看在一苇他娘的面子,给我儿个饭碗吧!” “当不得!这怎么使的?你这是折煞我了!” 刘掌柜连忙伸手,将柴贺氏扶起来,这般勉强人他其实挺不喜欢,但想了下,喟然一叹后,最终还是道:“罢了,让他留下试一试吧,先拿着一半工钱,每月一两五钱银子,能否留下,做一段时间再看看……你看如何?” 他听对方提到柴一苇亲娘,到底还是心软了,当然,柴弘毅看着就像老实人的长相,也增添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印象分。 “还不谢谢刘掌柜?弘毅啊,你以后可要在这好好干!”柴贺氏高兴极了,就算是目前试用,一半工钱也有一两五钱银子,挺高了! ——要知道,在码头做挑工,不包吃住,一个月累得要死,也才一月一两八钱银子呐! 事情说定,刘掌柜领着他们去后院,收拾铺盖放东西。 柴一苇落后些,悄悄对方临、黄荻两人道歉:“方哥、黄哥,对不住,上次给家里交一半工钱时,因为数目嘛,我后娘问怎么多了,知道了店里少个人,就一直想让我哥来,我就拖着,可这次拖不了了……” 他这道歉,乃是因为:成世亮走后,轩墨斋目前少个人,三人干了四个人的活,累,但也钱多,若再加个人,工钱大概是要降回去的。 方临注意到柴一苇的称呼从娘变成了后娘,没觉得什么,他不像是这时代的人,继母不慈,也仍要愚孝。 他笑了笑,安慰道:“没事,多个人正好轻松些,钱少些就少些吧!” 有了粪便生意后,抄书都不再赶着了,因此,也真不在意清闲些,每月少拿一两银子。 ‘果然是后娘。’ 黄荻一直在想着柴一苇的事,这时经过方临的话提醒,才想到可能要降低工钱这一点,脸上露出个勉强的笑容,却也安慰道:“是啊,轻松些好,不是,临子、一苇,伱们怎么这种表情?好吧,我平时确实抠了些,但那是我家……总之,一苇,这事不怪你,也不是你的错。” …… 柴贺氏帮着柴弘毅安顿好,又给方临、黄荻说了‘好好相处,拜托照顾’的话,也没多待,就离开了。 毕竟,她也知道,自己又是下跪、又是拿柴一苇亲娘来说,是有些不太好,就不多留碍眼了。 “方临、黄荻,你俩带一下柴弘毅。”刘掌柜道。 “行,掌柜的。” 方临与柴弘毅确认了下,知道他不会算数、识字,便道:“收账要会术数、识字,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我教你给书归下位,这事耐心细致些就好,挺简单的……” 他教柴弘毅的过程中,注意到对方的手掌没什么茧子,顿时知道,柴贺氏嘴里的‘从小勤快,吃苦能干’,恐怕是掺了水分的。 “临子,谢了,要不是你,我还真弄不明白。”柴弘毅道谢,嘴上说着好听话。 “没事,应该的,引导客人,就让荻子教你吧,他是这方面的行家。” “临子谦虚了不是?这方面,你可不比我差。”黄荻摆手,脸上却露出笑容。 他就喜欢方临这点,人实在,说话又好听。 等黄荻教了两遍,柴弘毅又是道谢:“黄哥,真谢谢了,太谢谢了。” 方临听到,抬了下眼,按理说,柴弘毅比他、黄荻年龄都大,但一个称呼‘临子’,一个称呼‘黄哥’。 他感觉,柴弘毅对黄荻,似乎比对要自己热情些,有些纳闷,却也不以为意。 说来,柴弘毅还真有些聪明劲儿,每样教了两三遍后,就慢慢能做了,比方临他们这些老手效率低些,但也能帮三人分担不少。 半上午,有一会儿,店中没有客人,方临放下笔,揉着有些泛酸的手腕。 “临子,来来,泡壶茶喝。”刘掌柜招了招手,笑着招呼道。 “来了。” 方临知道,刘掌柜这是好为人师的性子发作了,想找他唠嗑些有的没的,也是想让他一起喝喝茶,顺便歇歇。 他正想过去。 “掌柜的我来吧!”柴弘毅抢先一步,去倒了茶:“我在家给爹娘泡过,他们都说好,掌柜的您尝尝怎么样?” 他说着,看了方临一眼,从柴一苇嘴里,知道方临是最后一个来的,还是凭着脸皮厚、拍马屁才进来的,极得刘掌柜喜欢,决心取而代之,成为下一个方临。 ——所谓拍马屁、脸皮厚,不是柴一苇说的,是听了方临的事情,柴弘毅自己总结的。 对此,方临也没说什么,知道柴弘毅这是太想进步了,迫不及待想要转正,自己当初一穷二白时,也没好到哪里去,完全理解。 ‘只是,我当初可不只是靠拍马屁啊!’他暗道。 方临能来轩墨斋,从疯狗口中救下刘掌柜,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不过,此事方临没有主动说,刘掌柜不会隐瞒,却也没刻意提起,故而柴一苇、黄荻至今都不知道。 他很清楚,不能因为有恩于人,就有心理优势,将恩情挂在嘴上,或者想拿捏对方,这很容易变恩成仇。 对刘掌柜是,对董秀才也是,给予足够尊重,这也是他们感觉和方临相处起来,极为舒服的原因。 “掌柜的,可是茶太烫了,我给您换一壶?”柴弘毅见刘掌柜皱眉,连忙道。 “是有些,不过……没事,你去忙吧!”刘掌柜人老成精,哪能不清楚这小子的心思?感觉对方似乎不太适合自己店里。 而且,这么一搅扰,方才生出的谈兴也没了,他不由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 “哎!”柴弘毅去了,暗暗记住,下次泡茶要温度稍低些。 一上午匆匆过去,期间,方临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按理说,除了收银结账,搬书打扫、给书归位、引导客人,这三样柴弘毅都能做,但却只做后两者,从没有去帮柴一苇搬书打扫。 这是在家里对柴一苇忽视惯了,习以为常了?还是只想做轻省活儿,不想出力气?不得而知。 店里没笨人,各人先后都注意到了,黄荻对柴弘毅客气疏远了些。 而刘掌柜么?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只是又皱了皱眉,对柴弘毅态度依旧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第96章 ,赶走 上午吃饭,又碰到刘掌柜儿媳妇刘丁氏掌厨,嗯,还算不错了,炒了个青菜。 往常这时候,黄荻总会开玩笑吐槽人家小气,今上午却没说。 ——这和当初方临才来时都不同,那时,黄荻是说了一半,今天是干脆没说,显然是经过了上午的一些事情,对某人心有防备。 “来,我这有些豆腐乳。”方临习惯性拿出分享。 柴一苇、黄荻如往常一般,点到为止,轮到柴弘毅,却是不客气,一大筷子的总量比三人加起来都多。 “临子,谢了,这豆腐乳味道挺好的。”柴弘毅一边大咧咧在碗里搅拌着,一边对方临道。 “哥!”柴一苇拉了下他,感觉丢脸。 黄荻就没那么委婉了,似是开玩笑,又似是敲打:“嘿,你小子,真不客气啊!” 他这人吧,偶尔也会占些小便宜,但有分寸,大便宜更是不占,就如成世亮借的那五钱银子,说了几次后,就不说了。 “临子拿出来,不就是让人吃的?”柴弘毅如此说着,不知道是没听出来,还是不以为意。 “是,拿出来就是让人吃的。” 方临看着柴弘毅,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他倒不至于小气到因此记恨,此人如何还要具体再看。 …… 下午,没什么可说,因为加了个人,柴弘毅渐渐熟练,虽然效率仍相对低些,但也让方临三人轻松不少。 …… 傍晚,方临饭后出去,沿着茶馆路线溜达一圈,回来进屋抄书。 黄荻、柴一苇在下棋打发时间,歇息着,柴弘毅在旁边观看。 方临坐下抄书,抄着儒学经典,一方面是儒学经典卖得好,另一方面,也是熟悉这些,为将来可能的科举准备一二。 今日,他抄着朱熹的《四书集注》,眉头不时皱起。 ‘四书五经的原本,抄来读来,每有感悟,从中可体悟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只是我的体悟,似乎和应试八股的官方解读多有不同啊!’ 大夏科举承袭元朝,对四书五经的解读,按照程朱注解为准,换句话说,若想考中,必须按照这个来。 只说朱熹的《四书集注》种种解读,其中许多东西,就和方临三观冲突,也不是不能应试性记忆,但若是不能理解,强行去背,就有种事倍功半的效果,让他颇为苦恼。 这时,柴弘毅在那边看了一会儿下棋,过来,瞧见方临的抄书的字,夸赞道:“临子,你这字写得真好看!” “也就一般。”方临笑了笑,这么道。 “临子谦虚了不是?”黄荻在那边下着棋,随口接道:“掌柜都说过,临子的字,去考举人、进士都不会拖后腿,将来,临子你说不得还真能考个举人哩!” “这么厉害?方哥,伱不知道,我打小就敬重有学问的人……” ‘称呼变了?’ 方临看了眼柴弘毅,明显感觉到,此人对自己态度一下子热情许多,心中一动,有了些猜测。 没一会儿,柴弘毅要去如厕,因为没带厕筹,直接说了声,也不等柴一苇答应,就拿着他的厕筹去了。 “哎,哥……”柴一苇想叫,却没能叫住,委屈巴巴:“在家里是这样,我大不了再削一个,可这里怎么找竹子啊!” 和柴一苇相处日久,方临、黄荻都知道,柴一苇有一点点洁癖,洗衣服都要多搓好几遍,更别说这种厕筹了,别人用过,他还怎么用? “这人真是,我去和掌柜的说说。”黄荻起身就想出去。 “黄哥,算了,不然,我后娘……”柴一苇拉住他。 “荻子。” 方临也道:“柴弘毅此人,因为咱俩任何一个被辞退,都可以,唯独一苇不行,别让他太难做。” 方临说得这么明白,黄荻还能如何,无奈叹息一声,坐下了,终究是没去。 …… 次日早上,方临照常早起,发现柴弘毅正弯着腰,捡地上的两个铜钱,以为是对方钱掉了,也没在意。 他随口打了个招呼,出门,和刘掌柜溜达一圈。 回来,吃早饭。 方临照例拿出豆腐乳。 今早,轮到柴弘毅,这家伙竟然斯文起来,像是黄荻、柴一苇一样,只夹了一小点。 方临怔了一下,深深看了眼柴弘毅:‘此人……有意思!’ 他有些摸清此人的脉了,昨天占便宜,那是看他最后来,最容易得罪,因此肆无忌惮占便宜;而昨晚,看到他抄书,黄荻说起刘掌柜的评价,又说他说不得能考一个举人,将此人给唬住了。 看到方临这份潜力后,柴弘毅态度一下子转变,变得热情,今早也不占便宜了,或者说,不是占便宜,而是想打好关系,图谋更大。 ‘所以,此人不是不知道人情世故,而是要看你有没有让人家讨好的价值,甚至说潜力?’方临觉得此人挺有意思的。 “行啊,今早长进了。” 黄荻说着,突然想到柴弘毅前后变化,明白过来些什么,笑道:“你这前后变化,原来是看人下菜?” “那可不是?就是去饭馆,小二看你穿着好衣服、还是打补丁的衣服,这态度能一样么?”柴弘毅觉得理所应当。 旁边,柴一苇没说什么,只是默默低下头,似乎是为有一个这样的兄长,感觉无奈。 …… 中午,黄荻突然说自己衣服漏了,掉了两个铜钱,没找到,问方临等人看见没。 方临想起今早的事,看了柴弘毅一眼,姑且没说话。 “我想着,就在店里,能掉到哪去?应该就在屋里,临子、一苇、弘毅,你们看见没?”黄荻以前也掉过,可总能找到,这次却找不到了。 柴弘毅依旧没吭声。 方临开口了:“弘毅,我看你早上捡的两个铜钱……” 柴弘毅脸上闪过一抹慌乱,却还是嘴硬道:“方哥,那是我自己的,我自己掉的,自己捡起来……” “我的铜钱背面边上,有一块花生大小的铜锈,弘毅你拿出来看看,看是不是搞错了。”黄荻忽然道。 “铜钱容易生锈,很多都一样……”柴弘毅还在嘴硬。 “行。”黄荻没再争辩,径直去找掌柜。 这一下,柴弘毅脸上还在强撑着,心中却已忐忑万分,既怨恨方临多话,又怨恨黄荻小题大做,只为区区两个铜钱……最后,还想着等会儿到了刘掌柜面前,该如何狡辩。 没一会儿,刘掌柜将几人都喊过去,当众对柴弘毅道:“捡而不还,与偷何异?柴弘毅,你走吧,我这店小,留不住你这尊大佛。” 说着,他放下一钱银子,算是这两天的工钱,给柴弘毅结算。 “掌柜,我没……” “还在狡辩?” 刘掌柜喝了一声,偏过脸:“你去吧!” 他又不是在断案,需要什么证据,心中有数即可。 “别,掌柜的,是我错了,是我捡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听出刘掌柜态度坚决,柴弘毅顿时慌了。 他都不敢想象,自己因为这事,背着一个‘窃’的名声被赶回去,他娘……嗯,他娘不会说什么,但他爹会是什么反应?一顿毒打绝对少不了! 刘掌柜摆手道:“事不过三,别让我说第四遍,真要请你出去,那咱们面上,就都不太好看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柴弘毅还能如何?只能拿了钱,转身,去收拾东西了。 等柴弘毅进去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方临,忽然看了眼黄荻:‘昨晚我说的话,黄荻是真听进去了啊!’ 他还真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巧的事,今天,黄荻正好丢了两个铜钱,还正好有着记号。 当然,柴弘毅也怪不了黄荻,世上大多数陷阱,都是被针对之人自身有着破绽,比如满根生,又比如柴弘毅。 “这下满意了?”刘掌柜也看了眼黄荻。 “黄哥,谢谢。”柴一苇更是突然对黄荻道了声谢。 “不是,你们怎么都这么说?我……我~没有!”黄荻还不承认。 方临笑了笑,对柴一苇道:“去帮帮你哥吧!” “是得去。”刘掌柜也是反应过来,点了下柴一苇:“给你放一天假,送你哥回去,好好将这事讲清楚。” 柴弘毅毕竟是柴一苇兄长,哪怕是后娘那边的兄长,柴一苇也没有自己留下干活,不去相送的道理,不然事后别人说起来,那是理亏的。 再就是,话语权这种东西,你不去抢,别人就会占据,柴一苇跟着,也能防止柴弘毅回去胡说一通,将责任归咎于刘掌柜、乃至柴一苇。 第97章 ,毒士 傍晚,柴一苇回来了,只是看着愁眉苦脸,晚饭后,找到方临、黄荻商量:“以前,我工钱给家里交一半,说帮我存着,可现在,我后娘撺掇着,想让我工钱全交了,这可怎么办?” 这存着也没啥,关键就是怕,这存着存着,就被柴贺氏这个后娘,今日找个借口、明日寻个理由拿去补贴给她亲儿子了。 ‘都说枕头风厉害,古人诚不欺我,柴一苇这老爹,偏心偏的,都偏到不知哪里去了!’方临暗道。 “这……我娘很好,我没经验啊!”黄荻无奈说着,看向方临。 “拿我开玩笑是不是?我爹娘啊,也是很好的。” 方临听了柴一苇爹娘,只觉方父、方母可能也有小缺点,但那真是已经极好了:“不过,却也不是没有办法。” “方哥!”柴一苇收到黄荻眼色,连忙过来给方临倒茶。 黄荻也是绕道后面,给方临捶着背:“临子,你说说呗!” 他们和方临相处日久,知道方临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但却是真正聪明、清醒的人。 ‘罢了,就出个主意吧!’ 若是柴一苇不主动说,方临大概率是尊重别人命运,但对方既然求助了,他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帮一帮。 柴一苇这人实诚,以前吃人什么东西,总要找机会还回去,可见是记人情、感恩的,哪怕价值不如桂花嫂,他也愿意出个主意帮一帮。 ‘今日种下种子,将来有朝一日真要出海,说不得此人就能作为突破口,帮着带走一个村。’方临暗道。 “这么说吧,那柴贺氏是一苇长辈,还不是一般的长辈,是‘娘’,尽管是后娘,这个身份天然就占据了优势,哪怕她做得再不对,一苇也不能撕破脸,不然就是不孝……”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孝道大过天,儿女面对娘,哪怕是后娘,也处于天然极度弱势,看看‘卧冰求鲤’、‘芦衣顺母’就知道了,人家做得再不对,你也得受着,得去靠爱感化对方。感化不了呢?凉拌! 柴一苇、黄荻点头,说到他们心里去了,这正是症结所在。 “所以,要想反抗柴贺氏,一苇不能自己赤膊子上,必须找到一个地位对等的人,这个人要和一苇后娘同一辈分,或者更高辈分,还要有亲戚关系……”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恍然:“刘掌柜!” …… 方临三人找到刘掌柜,说了柴一苇的事。 “岂有此理,之前我还没看出来,那柴贺氏,竟是如此之人?这么对待一苇,先前竟还有脸,拿一苇亲娘说事求我,让她宝贝儿子留下?” 刘掌柜真是气得不行:“这样,一苇,你回去就说,伱的工钱我替你收,看那柴贺氏能如何!” “恐怕……会上门讨要。”方临提醒了一句。 刘掌柜平日打交道的,都是些体面人物,可能忽略了这人世间的生物多样性。 “她有这个脸?” 刘掌柜下意识脱口而出,不过细一咂摸,对方似乎还真能做得出来,前些日子,又是拿柴一苇亲娘求情,又是跪下强人所难,这份脸皮确实不可以常理看待。 “那该怎么办?咱们掌柜是文化人,对方若是撒泼,岂不是秀才遇到兵?”黄荻苦恼道。 “不怕!” 方临却是一笑:“是人就有弱点,柴贺氏的软肋在于……掌柜的,若她真来,你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 又过了几日,店中发工钱,柴一苇回去没交,次日,柴贺氏果真气势汹汹找来:“刘掌柜,听说我儿子的工钱是你给存着,这不好吧?” 刘掌柜没接话茬,直接就道:“你还敢来?好厚的脸皮!上次带着你亲儿子来,看在一苇亲娘的情分上,让他留下,哪曾想,你口中‘从小勤快,吃苦能干’的柴弘毅,竟是好吃懒做的货色,搬书打扫一点不做,拍马屁倒是在行,吃起东西来也不客气;捡了东西,更是据为己有,与行窃何异?你这娘怎么当的?” 单从气势上说,就直接压倒了对方,让本来理直气壮的柴贺氏都懵了,满脑都是我是谁?我在哪?不是我来上门质问,怎么变成上门挨骂了? “不是……”柴贺氏想要辩解。 “不是个屁!”刘掌柜这么文雅的人,竟都说了脏话:“我知道来做什么,你还真敢来,是不是想将一苇存我这里的工钱要走?” “我想着保管起……” “还在狡辩!我都知道了,一苇从前交一半的钱,说给他存着盖房子、娶媳妇,可被你撺掇着,拿给你亲儿子用了,现在竟还想全部要走,好个狠心的后娘!” “你、你……” 柴贺氏被揭破心思,恼羞成怒,干脆不装了,直接撒泼:“你就是一苇的掌柜,我才是他娘,你也管我家的事?敢不给工钱,小心我上衙门告你!” “告我?” 刘掌柜气极反笑:“你不知道我是谁么?一苇的舅舅!前些日子还说让我看在一苇亲娘的面子上,跪着求我,收下你那个宝贝儿子,今日就忘了?简直恬不知耻!” “不过是远房娘舅,也能拿来说么?”柴贺氏这么道。 可她却是忘了,前些天为亲儿子求活计,知道刘掌柜是柴一苇娘舅,死皮赖脸攀着这份人情;如今来要工钱,却是下意识忽略了,现在被提醒,又妄图以这份亲戚关系太远,作为托词,蒙混过去,证明管不到她。 只能说,许多人总是会记得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忽略对自己不利的一面。 “远房娘舅?那也是一苇长辈,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拿捏着后娘身份,哄住他爹,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刘掌柜祭出了杀手锏:“你亲儿子手脚不干净,你这个当亲娘的,是不是也有窃偷行径啊?你身为后娘,因为亲儿子妒忌一苇,狠心要走全部工钱……窃偷、妒,七出之二也,我今日,就要以一苇长辈的身份去你们柴家村,召集柴家宗老开会,休了你这贱妇!” “这……不行!”柴贺氏一听这话,终于慌了,声音都破音变得尖利,可看刘掌柜真要走,想到那种后果,一股凉气直冲天灵感,浑身一软,直接吓得瘫倒在地,衣服脏了都顾不得,快爬两下死死抱着刘掌柜大腿:“别,我错了,我不要钱了!”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村妇,而且,刘掌柜所说,精准打在了七寸。 亲生儿子手脚不干净,质疑有窃偷行径;因为亲儿子妒忌柴一苇,变着法收走工钱,这般强行攀扯,也能勉强说得过去。 而窃盗、妒,这是什么?七出之二!触犯了,是能休妻的! 说实话,柴贺氏不怕柴一苇,哪怕她只是后娘,哪怕再不对,柴一苇也不能对着干,不然就是不孝,但刘掌柜这个长辈可以,凭借娘舅身份,还真能去找柴家宗老召开族会,哪怕说辞稍稍牵强了些,柴家宗老也必然向着柴一苇这个柴家血脉,因此休掉她是极有可能的! 也就是说,这个计划具有切实可行性! “舅舅……”这时,柴一苇出来,哽咽着道。 “罢了,看在一苇面子上,且饶你这一次,但从今日以后,一苇不会给家里交工钱了,也别让我再听到你欺负一苇的事,不然,我就是不要了这张老脸,也要将你这贱妇从柴家扫地出门!” 刘掌柜的确能这么做,可能让柴贺氏被休掉,但却是两败俱伤,柴一苇亲爹那边不太好说,还可能让柴贺氏破罐子破摔,反而留着这一手,如一把悬在头顶利剑,更能让对方克制。 “这……要不,还是像以前,交一半……”柴贺氏小声嘀咕,还试图讨价还价。 “嗯?” 刘掌柜只用一个字,就让柴贺氏乖乖闭嘴,又是作势欲走:“那还是走吧,去你们柴家村,或者县衙也行,你不是要告我吗?正好,我今天就要在满府城人面前,揭破你这个贱妇真面目!” “别!别去!好好,不交,不交……您放心……我以后一定,一定好好对待一苇,再也不敢了。”柴贺氏被这一番连消带打,吓得语无伦次,最终还在一份悔过书上画了押,才终于脱身,灰溜溜走了。 …… 等柴贺氏走了,黄荻兴奋出来,激动竖了个大拇指:“掌柜的,威风啊,我在里面听着,都觉得解气,舒爽!” “厉害。”方临也是道。 “哈哈!”刘掌柜明明笑得合不拢嘴,却还是谦虚着道:“这不都是咱们一起合计的?大家伙儿搭了戏台子,让我一个人给唱了。” “尤其是临子你,料事如神啊,那柴贺氏如何说,如何反驳,都一一料到了,让我想到一个古之智谋之士……” “谁?” “三国毒士贾诩是也,真狠起来,那是没别人什么事了。” “掌柜的,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方临哑然失笑。 “就是,临子你聪明啊,就跟那戏台上的军师似的。”黄荻也是说着。 “行了,可别吹嘘我了。” 三人一番插科打诨,舒缓气氛,也是给柴一苇时间,让稍稍平静下来,整理好情绪:“谢谢!谢谢方哥、黄哥、掌柜的,晚上我请大家吃饭。” “客气,咱们是朋友嘛,有事能帮就帮。” “是啊!” “一苇,也别以为我对你后娘说的是托词,以后真有事,就来找我,就当我是你亲舅舅。” …… 晚上,柴一苇请客,去外面买了酒、菜带回来,颇为丰盛,刘掌柜也过来坐了有一会儿。 这夜,柴一苇又喝醉了,夜里却没再喊一次娘。 第98章 ,生死 时间匆匆而过,又是到了方临轮休,这日傍晚回到西巷胡同,夕阳西下,金红色的霞光染透了半天天空。 欧夫子依旧坐在桂花树下的藤椅上,守望着如一个地标:“临子回来了?” 说话间,他喝了口水,被呛着,连连咳嗽。 方临快步上前,给他顺了顺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老了,老了啊!”欧夫子这么道。 “是么,我们掌柜前几天也在说,人老了,精力不济事了。”方临看了眼方家门口择菜的方母,也没回去,干脆在这边坐下,和欧夫子唠嗑。 “他那哪算是老了?这人啊,只要能自己穿衣服,能自己吃饭,能自己走路,能正常活动,没病没灾,就不算老了。等七八十岁以后,各方面大不如前,才算真正老了。像我,有时候被一口饭噎着,半天都出不了声。” 欧夫子叹息一声,没再说这个,问道:“听你娘说,你们村来的,有个人过两天要被砍头?” “嗯,打算去看看,送最后一程。” “去看看也好,生生死死,总让人感悟良多。” 欧夫子说起自己:“我育有三女一儿,只活下来了两个女儿。我那个儿子,三岁时受了风寒,发热不退,浑身烫人,看大夫,用土法子,如生姜插进黄峰窝,灶里烧红,开水冲泡,或者针刺舌头,都没用。记得那晚,他又开始抽筋,牙关紧闭,翻白眼,按人中,终于醒来,喊了声‘爹爹’……可没多久,又抽筋,死了…… 还有一个女儿,没发热,一直咳嗽,开始咳嗽的第十九个夜晚,没了。 当年送走爹娘,黑发人送白发人,那时的痛是撕心裂肺;送走儿子、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却是哭不出来,每每想起,这里……” 欧夫子指了下胸口:“隐隐作痛!” 方临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怎么就突然说到了这般伤感的话题呢? 欧夫子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似有感慨,望着远方的落日,突然悠悠道:“人生之难,并非穿衣吃饭,日常开支,精神生活也占据同样重要的位置,当你的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伱时,那刻骨铭心、椎心泣血的感受使人恍恍不知所措。” 这平淡的话语,此刻,好如惊雷在方临耳边炸响,他如今尚不能感同身受,但可从其中,听出一种清醒、克制着的哀伤,极为内敛,犹如平静湖面下的惊雷;却又隽永悠长,如江水绵绵不绝……让人心中生出莫大恐惧。 他下意识看了看那边,方母还算年轻,还没生出白发,所幸,那般日子似乎还远。 “夫子,我看你们两个女儿也时有过来探望,怎么没见你们也过去住?”方临想了下,转移话题道。 “怎么没过去?” 欧夫子答着,看了眼厨房忙活的欧夫人:“我都好,可老伴儿她啊,按她的说法,不是女儿不体贴,就是住不惯,不如回来自在。” “她在家里,还能煮煮饭、炒炒菜,把饭煮的烂烂的也没人讲,这般有点事情做,时间就容易打发些,到了女儿家,总不是自己的家,好像天天在做客,去厨房,也不好指点,心里希望饭不能煮硬了,菜要煮烂些,可为了图个和睦,这些话都不能讲。” ‘非是深情之人,怎能对这些细节、心思如数家珍呢?’方临心中暗道。 这时,欧夫子又看了厨房一眼,悄悄对方临道:“老伴儿和我说,有一次,女儿有事,是亲家做饭,她到厨房里讲一次,希望把土豆煮烂些,她想吃点,但端到饭上的土豆,仍是吃不动,心里满满的愁苦,只能咽到肚子里……和女儿们住一起不好过啊!” 说话间,小猫乖乖‘喵’地叫着,溜溜达达过来了,在欧夫子旁边蹲下,舔舐着自己的毛发。 方临伸手摸它,不想似是有几天没回来,竟是认生,躲开了,躲到欧夫子那边去了。 欧夫子也有童心,逗弄了它下,这家伙这次没躲。 “真好啊!”他道。 “夫子也喜欢这些小东西?” “嗯,养过一只狗,叫平安。” 没等方临问,欧夫子就道:“后来死了,就再也没养过,这些小东西啊,感情深了,它们也能让你体会一次生离死别的滋味,这一次次的……” 他摇摇头,没说下去,似是今天说得多了,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重新看向厨房的欧夫人,目光带着温柔:“她啊,身体不好,希望是我送走她。不然,若是她走到我后面,一个人该怎么过?” 方临看得分明清楚,此刻,欧夫子的眼中的确是温柔,平静的温柔,在漫天夕阳晚霞的映衬下,浑浊中透着明亮,晶莹泛着光。 这正感伤着呢,欧夫子家那边,陆家陆老爹回来了,听到了欧夫子的话,笑着道:“临子,你可别听夫子瞎说!我记得,老前些年了,夫子就说老了,身体不行了,不行了,可说着说着,这么一年年过去,将爹熬走了,后来又将我娘熬走了,我看啊,欧夫子是要长命百岁的,将来指不定能将我也熬走哩!” 方临闻言笑出声。 “哈哈!”欧夫子自己都是笑起来,斑白的胡子在橙红变幻的夕阳中抖动。 本是伤感的气氛,一下子,竟是莫名快活起来。 “老头子,说什么呢?还不过来端饭?”欧夫人没好气唤着,那语气啊,比欧夫子教训小学童也差不多。 “哎,来了。”欧夫子却是乖乖的,真如小学童一般,起身连忙去了。 一轮红彤彤落日西沉,霞光在此刻的暮晚极尽绚烂盛放,照在厨房里,照在花白头发的两人身上,他们小小的影子依偎重合在一起。 方临看着这温馨的一幕,想起方才的对话,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种淡淡的感动与感伤,久久挥之不去。 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被压下、掩藏心底,那边陆家最小的娃娃跑着喊着,领着些人过来了:“方哥,你们家来客人了!” 第99章 ,白花 所谓方家客人,正是小和村来人。 老方家来府城看望的人,大伯方伯显,一儿一女,方传辉、方玉玉;白家收尸的人,白老太,大儿子白丰;宋家收尸的人,宋广成、宋刘氏;老陈家来吃绝户的人,陈贵云、陈冯氏夫妻俩,陈寡妇。 是的,宋家、白家收尸的人,老陈家吃绝户的人,也跟着一起来了,毕竟一路一起过来的,方伯显也不能说赶他们走,不让跟过来。 “坐!坐!都坐!家里也没准备,我们赶紧去买些菜!”方母招呼他们坐下,泡了豆子芝麻茶,与田萱匆匆去集市买菜了。 方父、方临留下陪着。 “爹娘让我过来看看,拿点东西。” 方伯显与方传辉、方玉玉,将带来的大包小包在桌子上放下,然后,以他闷葫芦的性子,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其实,他心里为带宋家、白家、老陈家的人过来,挺不好意思的,可就像前面说的,又不可能不让这些人跟着。 宋家、白家、老陈家的人,也跟着放下东西,当然,只是将自己带的东西放在身边,没有要拿礼物的意思。 不过,虽然没礼物,但他们嘴上热情啊,好似和方家很亲近似的,极为热络地开口了。 “叔有啊,没想到吧?咱们竟然能在府城见面了,这也有段日子不见了,可得一起吃个饭,好好聚一聚。” “是啊,我们在隔壁村,都听说你方老三发达了,现在,是在城里码头当管事?” “临子,几个月没见,看着越发出息了。若是我家宝子和你走近些,说不定也不会有那事……” …… ‘嘴上糊弄我家呢?来者不善啊!’ 方临听出来了,宋广成话里话外是想吃方家一顿,白家、老陈家多少也有那么点蹭饭的意思,大概是看方父成了码头管事,不缺钱? 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好么? 与宋家,对方借粮不还,还要方临去讨要,就算以前有点情分,也早就耗光了;与白家,以前在小和村,关系也就一般般,见了面,就是点头打个招呼的交情;老陈家这三人,乃是隔壁村的,更不必说。 当然,你要说,都是同村的,或者老家旁边的,在外面见面了,请吃顿饭怎么样?就那么小气?是,方家的确不缺这点。 可宋家、白家、老陈家这都是些什么人?宋凯、白宝那个德行,他们家中长辈就没一点问题?老陈家三人更是来吃绝户的。总之,说是满员恶人,有些过分,但要说都不是善茬,那还是保守了。 这般的人,伱就是请他们吃饭,顶多收获一句嘴上的好听话,心中说不得还会骂你傻子,甚至更进一步蹬鼻子上脸,在府城遇到麻烦,比如后续收尸、探监宋凯啊、找桂花嫂吃绝户,都来找你帮忙! ‘所以,这不是一顿饭的问题,而是试探我家底线的问题,我家退一步,他们就敢进十步!’方临暗道。 方父在码头做了一段时间小管事,因为打交道都是形形色色的人,很是锻炼人,近来成长了许多,此刻就预感到了麻烦,一时间,没想到如何回应,就暂时沉默以对。 他知道,在场不只有自己,还有儿子,在码头都可以靠着儿子躺平,家里自然也可以嘛! 果然,方临开口了:“这天色不早了,我家也不大,宋伯、宋婶、白婆婆、白大哥,还有老陈家的伯伯、婶子、嫂子,你们还是得尽快找个住宿的地方,安顿下来。正好,我知道一个干净实惠的客栈,咱们这就走吧?” “也行,等安顿下来,咱们稍后再聚聚吃个饭!”宋广成怔了一下,不过反应很快,又是强调‘聚聚’。 他的心思显而易见,仍不甘心,想要占便宜。毕竟,来到府城,他们是客人,真要聚聚,在方家吃饭自不必说,若是在外面吃,还能让客人掏钱么? 方父依旧沉默,方临继续代打:“这样,小和村留在城里也有不少人,当初因为宋凯提议抄小道那事……要不我将他们请来,咱们一起聚聚?宋伯,您请大家伙儿吃个饭,就当是赔罪道歉了。” 他直接扩大范围,扎你痛脚,来一个乾坤大挪移,将方家请客,变成你来赔罪道歉! “呵呵,这……”宋广成表情煞是好看,这事他敢答应么?答应了,那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可若是拒绝,那就是连认错的态度都没有。 他不由想起几月前的要粮,就是被方临拿捏了,暗骂自己不长记性,知道说不过方临,便看向方父,企图借助压制方临:“叔有,你看临子这说的什么话?” “临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方父这么道。 还是那句话,码头锻炼人,现在,他也不像以前那么‘实诚’,敢于当面撕破脸了。 “咳咳!”宋广成表情险些都没能绷住,实在是没想到,方父竟会这么说,或者说,方父变化这么大。 “叔有、临子,我家这口子是给你们开玩笑呢!不是说要去客栈安顿么?这就走吧!”宋刘氏打圆场道。 ‘若是桂花嫂、或者耿家嫂子在这,方才与我打配合,今天绝对能让宋广成下不来台、颜面尽失,不过,爹能做到这种程度也不错了。’ 方临想着,看向白家、老陈家的人。 白老太、白丰,老陈家的陈贵云、陈冯氏夫妇,陈寡妇,也都是提起东西站起身。 “叔有啊,你和伯显兄弟重逢,好不容易聚聚,我们哪能真厚着脸皮留在这儿?就不搅扰了,走了!” “是啊,天色也不早了,我们是得赶紧去客栈安顿下来。” 别看他们此刻如此通情达理,好说话,但若是方才,方临父子和宋广成唇枪舌剑交锋输了,你看他们走不走? 老陈家来的,可是选出的三个吃绝户的代表,这般三人,本就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性子,有便宜要占,没有便宜就想办法创造条件,也要占。 白老太、白丰母子俩,相对来说,占便宜的心思小些,但若是能不要钱蹭一顿好饭,你看他们吃不吃? 现在如此识趣,不过是因为,方临父子与宋广成的交锋,让他们意识到,方家不是好相与的,不是可以被他们咬上一口、占便宜的羊,而是有着爪牙、乃至比他们更强大的猛兽,正是如此,他们才会收敛。 “爹、大伯、传辉、玉玉,那你们先坐,我带叔叔婶子们过去。” 方临带着宋家、白家、老陈家的人走了。 在胡同口,遇到耿石家媳妇苏小青,不动声色打了个招呼。 半路,老陈家三人对视了下,陈寡妇出面,开口问道:“临子啊,你知不知道,你们村的桂花,来了城里后,住在哪啊?” “哟,这事我还真不太清楚,就刚才打招呼的耿家嫂子,她可能知道,明天你们去问问吧!对了,” 方临看向宋广成夫妻俩:“宋伯、宋婶,你家宋凯,早前些日子给了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你们,明个我给你们带来。等过些日子,他……我再去送他最后一程。” “谢谢临子了!”听到儿子的消息,宋广成夫妻俩终于还是没忍住,暴露出外人少见的真实的一面,这一声的道谢也是情真意切。 白家、老陈家的人,隐约知道方临和宋凯有些过节,方临能做到这样,站在旁观者立场,也都感觉方临仁至义尽。 “白婆婆、白大哥!”方临又对白老太、白丰道:“我和你家白宝,都是从小和村出来的,来到府城,打交道较少,他的事,也是前些天才知道……你们节哀。” “临子啊!”白老太听提起小儿子,顿时哽咽。 白丰抚着母亲的背安慰着,对方临善意点点头。 “老陈家的叔叔、婶子、嫂子,你们来府城,到底干啥的,你们心里有数,我也能猜到些。” 陈贵云、陈冯氏、陈寡妇听着,三人目光交汇,一时没开口,准备看看,方临到底想说些啥。 “我和各位叔婶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我家在府城是积攒了些人脉,但有些事情不想掺和,各位叔婶想来是会体贴理解的,面子这种东西,都是互相给的嘛!”方临神色平静,与各人一一对视,微笑着道。 方家来府城这么久,方父能做到码头管事,要说没一点人脉他们也不会信,这些人脉能办事,自然也能拿来对付某些人——在这些人面前,适当展露爪牙是必要的,否则,某些人永远不会有边界感。 宋家、白家、老陈家的人听了这话,一时都是没说话,各有思索。 在场个顶个的聪明人,响鼓不用捶,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太明白。 说话间,方临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名为‘食客来’的客栈,在这一点上,他还真没坑人,这个客栈的确实惠,很有性价比。 当然,这里距离桂花嫂家不远不近,更能为针对某些人的计划增砖添瓦,这点小事就不需要说了,想必他们也不会在意。 带到客栈后,方临也没多留,打个招呼就走了。 …… 西巷胡同,胡同口。 苏小青在看到方临,点头打了招呼后,看着方临一行离开,立刻就出门去了,去找桂花嫂。 “桂花,老陈家的人来了,我看临子带着他们出去了,应该是带去客栈,安顿下来。” “嗯。” 桂花嫂放下淘米水,此时,她的袖子挽起来,露出细细瘦瘦的手臂,整个人看起来柔柔弱弱,闻言点点头道:“那明天就开始吧,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可得好好招待一番。” “咯咯咯……这下老陈家那些人可有得受了。不过也对,这种事情就得一次打痛,让他们再也不想来、不敢来。” 苏小青说着,都为老陈家那三人感觉可怜,桂花嫂的布置,她是知道些的,那一个接着一个的坑……她自问,都是很难躲过的,老陈家的人,这次若是多踩几个,怕是回都回不去。 “是这个道理。”熹微的灯光下,桂花嫂穿着素色的衣服,微微笑着,如一朵静静绽放的小白花。 第100章 ,大幕 将宋家、白家、老陈家的人送去客栈,回来西巷胡同,方临远远看到,桂花树下,方传辉、方玉玉兄妹俩,在和欧夫子说话,不知道说些什么,逗得欧夫子哈哈大笑,花白胡子都在摇晃,在暮色中闪着光。 这时,满娭毑从洗衣店,做工回来了。 方传辉、方玉玉看到,顿时开口,仿佛在和欧夫子确认这是不是满娭毑,得到肯定,兄妹俩手拉着手,扭头就跑,只欧夫子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好,满娭毑来了,妹妹快走!” “哇,是满娭毑,好可怕!” 兄妹俩嘴里嘀咕着,一溜烟跑了,跑进去方家,在门口又探出半个头,猫眼看向满娭毑。 方临远远看到这一幕,笑了笑,心里有些猜测,路过给欧夫子打了招呼,回去问这兄妹俩:“方才,你们跑什么呢?” “临子哥,你信中说的啊,夫子是好的,这边的邻居是坏的。” “对,临子哥哥你的信,我一封没落,全都听了。” ‘果不其然,是我寄回去信的原因。’ 方临再次莞尔,摇摇头,笑道:“这样啊,那伱们也应该知道,我救了满娭毑,然后,满娭毑一家就改正了不少,以后不要这样……嗯,不要这样明显了。” 兄妹俩都是点头。 方传辉如个小大人般,若有所思:“临子哥,我明白,若是我们见了满娭毑就跑,太明显了,就是没礼貌了,让他们知道临子哥你写信说到的,以后就不好相处了。” “临子哥哥,我也记住了。”方玉玉点着小脑袋,脑后的双发髻,就跟着翘呀翘的。 “真聪明!真乖!” 说实话,方临挺喜欢这对兄妹的,毕竟是堂兄弟,有着相近的血脉,大伯、大娘又教育得很好。方传辉比他小四五岁,有着大伯的实诚,也有着大娘的机灵伶俐;方玉玉六七岁,长相集中了父母优点,可可爱爱,戳中了他两世都想有个妹妹的渴望。 他带着兄妹俩,揽着哥哥的肩膀,拉着妹妹的手,进屋。 这时,方母、田萱已经买菜回来,在厨房咣咣挡挡做着饭。 方临拉着兄妹俩坐下,陪着说话。此时,桌子上放满了东西,方母、田萱买回来的酒,还有大伯带来的大包小包东西,有的已经打开,可见是花生、干荃菜、干木耳等等。 ‘我那个大娘还是这般性格,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丈夫、儿女来做客,准备了这么多东西。’ 方临想着,问道:“大伯,传辉、玉玉跟着,路上不容易吧?” “他们非要跟来,还好,路上跟着商队,坐着牛车,可比走路轻省多了。”方伯显道。 “因为临子哥的信嘛,我们听了,就想来府城看看,娘也说了,多看看、见见世面挺好……大哥也想来的,可娘说,总得留个娃娃在家,大哥就让给我和妹妹了。” “嗯呐,临子哥哥,我听了你的信,做梦都在想府城呢,终于来了。走的前两天,晚上我都睡不着觉……大哥也想来,没来成,让给我和二哥了,我回去就讲给大哥听……” 其实,因为带这俩小家伙,老方家内部还闹出些小矛盾。 不是方爷、方奶说出路费么?方伯显带俩孩子,二房、四房心里不太平衡。 不想方爷、方奶难做,也不想给二房、四房留下话柄,大娘方柳氏索性将俩孩子的路费自己给出了,就为让两个孩子跟着见见世面,说实话,这份大方、舍得、眼光在一个乡下妇人身上是极为难得的。 方父问起小和村的爹娘,也就是方爷、方奶。 “爹娘身体都好,硬朗着呐!每次你们去信,这种长脸的时候,他们最开心……” 方伯显说得没错,因为方临一封封的信,连带着整个老方家的名望在小和村节节攀升,如今在小和村里,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好名声了。 “咳咳!”方父听了有些尴尬,那信是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都是方临假他之口自己发挥的。 “大伯,说说咱小和村……”方临适时岔开话题,拿了几个剥蒜来剥,方传辉、方玉玉兄妹俩很有眼色地过来帮忙。 方伯显、方父兄弟重逢,说小和村的事,说府城的事,这一说起来,话匣子打开,就没完没了,一直说到了吃饭,还没说完。 今天,因为又是要去买菜,又是做的饭菜多了些,等天色蒙蒙黑的时候,才开始吃饭。 晚饭,菜有三道,两荤一素,一个老母鸡炖土豆、萝卜,满满一大盆,一个大鲈鱼炖豆腐,也是好大的一碗,还有一个小葱炒豆腐。 今天这都是自家人,也没分桌啥的,围着坐下。 到了饭间,就能再一次看出,大伯、大娘教得很好,方临一家动了筷子,方传辉、方玉玉才吃,而且,只挑着吃萝卜、土豆等配菜夹。 “传辉、玉玉,你们又不是属兔子的,来来,吃肉!”方母给兄妹俩夹菜。 田萱也笑着,照顾方玉玉。 “三娘、萱萱姐,你们做饭真好吃,汤、萝卜都很好吃。” “嗯嗯,是的呀,三娘、萱萱姐,你们也吃,这饭菜太好了,比我们过年都还好哩!” 只能说什么样的父母教出来什么样的娃,这般的孩子,真是让人心中生不出一点点恶感。 ‘方家其他三房,的确就以大伯家最厚道。’ 方临暗暗点头,说着:“大伯、传辉、玉玉,明天,咱们一起去看戏,在府城逛逛,有时间也去瓮堂洗个澡……” “逛逛就行,看戏、去瓮堂洗澡就算了,要花不少钱嘞!”方伯显摆手道。 “要不了多少钱!你弟妹、小萱做些针线活,能挣些,我在码头也还行,临子在书肆更多,你不知道,他现在,还在……” 方父说着,粪便生意都到了嘴边。 这时,桌下,方母悄悄拉了下他。 方父顿时反应过来,住嘴,没说了。 大房人老实,让他们知道也没什么,不会想着占便宜,但万一说漏嘴、说出去,二房、四房,还有其他村人,可能会想着,让方临安排活计进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其实,方父在码头也不是白过的,若是外人面前,断不会有方才那种事,刚刚不过是因为在亲兄弟面前,还是敬重的大哥,卸下了心防。 “确实花不了几个钱。” 方临注意到了,接话不让冷场:“再就是,大伯、传辉、玉玉,你们好不容易来一次,真要是什么都没有尝试,回去人家一问,知道没看戏,没去瓮堂,没买什么东西,还以为苛待大伯你们,不欢迎呢!” “就这么说了,明天上午去看戏,我记得有一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新戏可受欢迎了,下午,咱们去府城各处逛逛……” 之前的《西厢记》,城中戏班子尝到了甜头,这不又出新戏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横空出世,最近在城中造成不小轰动,说是万人追捧都不为过,嗯,刘掌柜看了都说好! “临子你不是在书肆……活计重要。” “没事,我和掌柜的说一声,和别的伙计商量下,将轮休换到一起。”方临这么道。 上次,刘掌柜不是对柴一苇的后娘柴贺氏一顿连消带打么?从这以后,柴贺氏就对柴一苇有点怕,连带着他那个亲爹,对他也似乎有些意见,那个家没个家味儿,柴一苇都不大想回去。还有就是,因为方临的帮忙,柴一苇极为感激,近来相处,太过客气…… 所以,这次正好,他提出调换轮休请求,一举数得。 饭菜香喷喷、热气腾腾,烟气缭绕,饭间的气氛,却是更为炽烈。 方父、方伯显亲兄弟俩,喝了点酒,回忆着在小和村的事;方临给方传辉、方玉玉讲着些府城的事情,一些小事在他口中娓娓道来,似乎也有了别样的魅力。 这种热闹氛围感染下,各人都是高高兴兴、满面笑容,一顿饭,吃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当窗外一轮明月高高升起,胡同中都静谧了,这才结束,拾掇拾掇,准备睡觉。 大伯方伯显、方传辉和方临一个屋,方玉玉则是和田萱睡,今晚就这么过去,各人怀着相聚喜悦的余味儿、怀着对明天的期待入睡了。 …… 食客来客栈。 宋家这边,宋广成、宋刘氏在说着方家。 “临子说的给咱儿子捎的信,里面也不知道写的什么?” “还能是什么,多半就是些后悔的话。”宋广成哼了一声。 话虽如此,宋刘氏还是期待,压抑着这份心情,转移注意力道:“今天,你看方老三,以前那么好面子、好说话的一个人,竟也能说出那种话?” “这人啊,是会变的,都进了城这么久,当了码头管事了,怎么可能没一点变化?不过还是比不上他儿子!” 宋广成说着,感叹道:“方老三生了个好儿子啊,他家里,就临子格外精明,要是没他,方老三家绝对没今天这个样儿。我早就说过,让咱儿子跟临子学学,他要是听我的,不求像是成为临子那样,就是能学个三两分本事,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般下场?” “可不是?哎,当家的,你说……”宋刘氏突然坐起来,想一出是一出道:“临子既然给能给咱儿子捎信,说明现在关系还不错,是不是能让他帮忙,帮咱们探监,甚至救下咱儿子……” “糊涂!”宋广成打断:“你也真敢想?这可是人命官司,就是方家,能找什么关系?即使能找,有这种关系,为什么要为咱们一个外人找,掺和进去惹得一身骚?” 他看到妻子红着眼眶低头,心下一软,知道妻子不过是爱子心切,语气也缓和了些:“你真想探监,咱家自己找人花些钱,别去麻烦人家临子了。” “咱儿子和临子,他们之间那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实话,临子能帮着捎信,已经是念情,很不容易了。咱们没脸去找啊,就算找去,人家今晚话说得还不够明白?肯定也不会帮,真死皮赖脸非要凑,那就是将脸送着给人家打呐!” “当家的,我知道了,我就是想儿子……唉,咱们总得想个法子,最后见见儿子。” …… 白家,白老太、白丰也在说着。 “方家如今算是发达了。就是,我瞧着,不想和咱们打交道……” “那不是应该的么?” 白老太道:“就宋家、老陈家那些人,臭狗屎一般的东西,不打交道是对的。咱们……咱们家好些,可又能好到哪里去?” “算啦,娘这次来,就是想见宝子最后一面,给他收尸,也没什么求着人家。” “娘说得在理。”白丰想着,一路过来,自家老娘和宋家人虽不说话,但也保持着克制,想来应该是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的,不由安下心来。 “时候不早了,睡吧!” “哎!” 白丰睡了,却没注意到,白老太翻了个身,仍睁着眼,摸了摸怀里,那是一把布包的匕首。 …… 老陈家。 陈贵云、陈冯氏夫妇,还有陈寡妇,也在说着方家。 “我打听过了,这客栈还是算是实惠,方老三家的临子没坑咱们。”陈冯氏关上门,进来道。 “不过,人家也摆明了,不想和咱们打交道呐!”陈贵云说着。 “这不是应该的么?这事,本来和方老三家也没什么关系。” 陈寡妇告诫他们:“方老三今天看着,也变了,是敢和人撕破脸的,方临临子更不是善茬,咱们贴上去,也讨不了好,可别做什么蠢事。别忘了,咱们来的目的是桂花,是吃她绝……拿回咱们老陈家的东西!” “是啊,没必要和老方家结仇,安心盯着桂花就行。”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三人达成一致意见。 “那咱们商量商量,明天去找桂花那个贱人,具体什么章程。” “我这么想的,若是桂花在附近人缘不好,没邻居帮,那就来硬的,直接闯进去拿;若是人缘好,有邻居帮,硬的不行,那就堵门撒泼,不给钱就坏她名声,让她什么都干不了……” “我看行,你们夫妻俩唱红脸,我唱白脸,咱们给她来一个软硬兼施。”陈寡妇眼珠一转,道。 “也行。不过这事,咱们还得考虑到最坏情况,万一桂花找到什么靠山,来硬的不行,那是上门找打,撒泼,也未必拿捏得住。这时候就要来软的,哪怕抱着她腿,抹鼻涕眼泪,就是恶心人,也要啃些好处出来。” “对,实在不行,那就打官司看看,反正,咱们不能白来一趟!”陈冯氏恶狠狠道。 油灯闪烁的灯光下,映照出三道张牙舞爪的影子。 …… 呜~呜~ 窗外起风了,大风吹过梧桐树,直上九天,九霄之上风云际会,风起云涌,某一刻,遮蔽天穹的黑云忽然开始散去,如大幕缓缓拉开。 …… 第101章 ,好戏 次日清早,方临早早醒来,起床。 可能是因为连日的赶路,此时,大伯方伯显还在熟睡,有着微微的鼾声,倒是方传辉也醒了,这般半大孩子精力旺盛,很容易睡饱,跟着轻手轻脚起来。 外面厨房,田萱做饭,方玉玉在灶前烧火。 方父、方母么,大概是因为昨天吃得太晚,又稍稍喝了些酒,还没起来。 “临弟、传辉,水烧好了,给你们留着哩,来洗脸。” “临子哥哥、二哥,早!” “早啊!” 洗漱过后,方临准备出门:“我去店里和掌柜的说一声。” 他说着,又看向方传辉、方玉玉,笑道:“传辉、玉玉,跟着一起去吧!” 外面,此时天色还没大亮,空气中有着熹微砂砾般的阴影,不过,粪夫已经吆喝着收粪便了。 向前走,或是石板路,或是砖石路,街面干净整洁,道路两旁栽种着树木,空气清新。 对从小和村刚过来的兄妹俩来说,一切都很新奇,蹦蹦跳跳,大眼睛左看右看,打量着所见的一切,有着孩子们独有的对世界的旺盛好奇心,如小鹿纯真灵动的眼睛,蕴着不被世俗污染的美好。 ‘真好啊!’方临暗道,这份昂扬活泼,也让他受到感染,心情随之明媚起来。 “临子哥,这路真好,不像咱们村的泥巴路,一遇到下雨,就沾鞋。” “对的,临子哥哥,咱们县城我也去过,都没有这样的路哩!” “毕竟,这里是府城么!” 方临说着,带着他们深入早起的城市,依稀的叫卖声渐渐传来,路过街道,他会介绍各种铺子:“这里是卖布的,这个是卖粮的……现在还没开门,等到了晌午,人会很多,咱们上午看戏,下午,我再带你们过来看看……” 方传辉、方玉玉不时点头、或者问一句,给着正向反馈。 往府城稍里去,早起卖菜、买菜的,人来人往,背着书篓上学堂的小学童…… 兄妹俩羡慕望着,却也没有自卑,穿着自己最好的没有补丁的浆洗干净微微发白的衣服,大大方方打量着路人,或任由路人打量。 方临微微点头,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大娘教得真好!’ 不多时,到了轩墨斋。 正好,刘掌柜从外面散步回来:“临子,你今天不是休息,怎么过来了?这两个小娃娃是……” “掌柜的,这是老家来的,我堂弟堂妹,过来做客。” “真好,一看就聪明可爱。”刘掌柜夸赞道。 兄妹俩也微仰着脑袋,瞪大眼睛看向刘掌柜,他们都听了方临的信,知道这个掌柜在天冷了会送棉袄,此时啊,亲眼看到,有种故事中人物走到现实的奇妙感觉。 这时,柴一苇、黄荻在里面听到声音,也出来了,等方临说了来意,想调休换假,都是一口答应。 “没事,方哥,我正不想回去,伱就带着亲戚好好玩。” “是啊,临子你也别说调换了,我的假直接给你,以往没少吃你东西,却也没能给你做点啥,这次你就当成全我,还上人情,不然我跟你急。哟,这是咱弟弟妹妹吧?咱弟弟看着就机灵,咱妹也出落得水灵,是个美人胚子。临子,你就带他们好好玩!”不愧是引导客人的,黄荻嘴皮子就是利索。 “一苇、荻子,谢了。”方临也没拒绝这番好意。 方传辉、方玉玉看着,暗想‘堂兄真厉害,人缘真好’,被柴一苇、黄荻打量,也不怕生,反而大大方方瞧回去。 他们知道,这个话少的,应该就是信中提到,有个偏心后娘的,很可怜的老实哥哥;那个很能说的,姓黄,有些小气,却也带堂兄吃过一钱一筷子的肉。 兄妹俩来到轩墨斋,对见到的每一个人感觉陌生却又熟悉,陌生因为的确是第一次见,熟悉却是因为早已在方临信中的小故事中相遇,看到每个人就能将对方身上的故事一一对应起来。 方临说完这些事情,婉拒了刘掌柜邀请留下吃饭的好意,正想带着兄妹俩离开。 “等一下!”刘掌柜喊住他们,进入又很快出来,拿出了两个圆环玉坠,一个白色、一个青色,给兄妹俩。 “第一次见面,这就当是见面礼了。”他看着兄妹俩和蔼笑着道。 方传辉、方玉玉都是没收,看向方临。 “掌柜的,这有些珍贵了。” “贵什么?不贵!不贵!没多少钱,再说又不是给你的,这俩娃娃我看着就喜欢……”刘掌柜这么道。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方临也没再拒绝,点头,让他们收下。 “谢谢刘爷爷!”兄妹俩齐声道。 这时,柴一苇、黄荻也进去又出来了,柴一苇给了一人一个香包,黄荻则是拿出了一个九连环、一个七巧板。 这香包,方临都不知道柴一苇什么时候买的,而黄荻的九连环、七巧板倒是看见过,每晚歇息,下象棋之余,或者睡前躺在床上,他捣鼓着打发时间。 方临点点头,让兄妹俩收了,道谢告别回去。 “传辉、玉玉,也是你们讨人喜欢,就你们黄荻叔叔,对别人啊,我还真没见过他有往外掏东西的时候。”他开玩笑道。 “不是的。”方传辉想了下,道:“他们送我和妹妹东西,都是因为临子哥,不然,他们都不知道我是谁哩!回去得告诉爹爹……” “嗯呢,娘说了,人家给东西,都是要还的,不然不能要,让爹爹买东西还。” “你们两个小机灵鬼,不过不用了,既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给的,那就由我来还,没什么的,你们安心收下吧!” 方临摸了摸兄妹俩的小脑袋,如是笑着道。 方传辉、方玉玉兄妹俩,一左一右,此时偏着小脑袋向方临看来,看到朝阳下好似镀了一层金边的堂兄,都在想‘临子哥(临子哥哥)变化好大’,不是因为人家送东西,这种很有面子,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身边,就让人感觉可靠、安心。 天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整个府城一点点明亮起来,一大两小三人,穿过好似睡醒了的、逐渐喧嚣热闹起来的城市,回去了。 …… 早饭后,方父、方母、方临、田萱,还有大伯方伯显、方传辉、方玉玉,准备出去了,打算上午去看戏,中午外边吃,下午在府城逛逛,大概一天都不会回来。 家里锁门,小猫乖乖倒也不用管,人家会自己找乐子,去霸占欧夫子的藤椅当晃晃床;去爬到桂花树上晒太阳;去欧夫子家里,坐在欧夫子的桌上望着下面的小学童,一起听课,接受儒家文化启蒙……到了饭点,它还会自己找饭票,溜溜达达,嗅嗅闻闻,邱家、欧夫子家,哪家饭好就去哪家蹭饭,有时候用过膳后还会去辛家,蹭一条小鱼干当点心。 总之,人家厉害得很,完全不用操心。 来到一顺茶馆,看戏。 因为多有过来,小二已经熟悉了:“方郎君来了?哟,今日您家里来客人了?这边请,给您留着位置呐!” 方临要了两张惠座,方父、方母、大伯方伯显坐一桌,他、田萱、方传辉、方玉玉四个小的坐一桌。 大概是今天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新戏,纵使他们来得挺早,也没一会儿就没座了。 惠座有糖饼、干果,方临拿起,分给兄妹俩、田萱:“传辉、玉玉,尝尝。” 田萱没吃,将自己的也给他们分了:“有些甜腻,我不大喜欢,你们吃吧!” “谢谢临子哥、萱萱姐!”方传辉捧着,咬了一点点。 “临子哥哥、萱萱姐,好吃呢!”方玉玉尝了一口,大眼睛弯弯,看着可爱极了,让人忍不住想要摸摸脑袋,抱一抱。 这些东西,也是方临信中提过的,说实话,他们羡慕眼馋很久了,梦中都没少相遇,其实,也不是没吃过糖饼、干果,但下意识就是以为,这里茶馆的滋味一定更好,今日吃到嘴里,才发现似乎的确是这样。 若是方临知道,就会告诉他们,这是情怀加成。 没等多久,新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开始了。 全场安静下来,好戏开始,兄妹俩也被气氛影响,不敢发出一点点动静,看着戏台上,很快沉入进去,目不转睛。 方临看着,也是暗暗点头:这个时代,布景条件有限,但能登台唱戏的,基本功不知道多扎实,技巧、唱腔各有特色,数以十年计的苦练、浸淫下,在‘技’上达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准。 随着戏中人演绎,台下看众的情绪也随之被调动。 当李甲、杜十娘郎情妾意,恩恩爱爱,剧情轻快之时,台下,看众也露出会心的笑容,如看着般配小两口的姨母笑; 当李甲银钱耗尽,老鸨为难,台下看众又是纷纷皱眉,恨不得冲上去,出谋划策; 当剧情达到高潮,李甲为了一千两银子要卖了杜十娘,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时,台下气氛瞬间炸了。 许多人潸然泪下,尤其是女人们,这引发一连串事情。 方临看向旁边一桌。 那桌中,女人似是将丈夫当成了李甲,小拳拳好一顿打,打过之后,却又扑到丈夫那人怀里嚎啕大哭。 这还是好的,远处一桌,男人正在好好看戏,却被同桌女人一把拉过去,啪啪打一顿,一边打,还一边骂‘你们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这位兄台遭遇这样的无妄之灾,竟然还试图讲道理,那女人一看,好啊,你个铁石心肠的,不予以同情就算了,还敢反驳?顿时怒斥对方乃是一个无情之人,打得更狠了。 嗯,这景象,有种群魔乱舞的味道。 方父、方母近来多有看戏,没少见到戏痴,见怪不怪,大伯是个闷葫芦,情绪如何也不外显。 方传辉、方玉玉就有意思了,瞪大眼睛,眼神木木的,小嘴微张,兄妹俩一个模子的表情,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府城的一点小小震撼。 方临、田萱对视一眼,看看其他看众,再看看兄妹俩,目中都有着笑意流溢,的确,有时候,戏外的戏,比戏台上的戏还好看。 ‘不过,今日最精彩戏剧却不在这里,而在桂花嫂那边。’他心中想着,望了一眼桂花嫂家的方向。 第102章 ,连坑 就在方临一家与大伯方伯显、方传辉、方玉玉,去一顺茶馆看戏的时候。 老陈家来人,陈贵云、陈冯氏、陈寡妇,三人吃得饱饱的,蓄足了气势,找到耿家询问桂花嫂住哪。 耿家媳妇欲言又止,如看傻子的目光一般看着他们:“你们不知道,桂花嫂可是……” 她说到一半,却又顿住:“你们找别人吧,这事我不知道,不想掺和!” 陈贵云、陈冯氏夫妇,陈寡妇三人对视一眼,看到苏小青这态度,都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我们给钱!”陈贵云忽然道。 “这不是钱的事……”苏小青本想着,按计划拉扯一番。 然后,就看到陈贵云拉着媳妇陈冯氏,与陈寡妇径直出门走了。 ——既然苏小青态度有松动,给钱能说,说明桂花嫂就是有背景,也没那么可怕,去问问别人就行,还想占他们便宜,想屁吃呢! 苏小青怔了一下,却又笑出来:“上赶着不是买卖,也好,也好,等一会儿,你们还得回来。” 桂花嫂、方临、她,还有……早就开始准备,让周围街坊邻居看到该看到的,事情隐秘传开,但凡谨慎点、不想惹事,就绝不会说。 果然,没一会儿,陈贵云三人又回来了。 他们方才去打听,府城本地的,问桂花嫂都不知道,桂花嫂来到府城后,用的是在娘家的小名;好不容易遇到两家住在附近小和村留下的人,看到是老陈家的人,又一听问桂花嫂,顿时冷下脸,死活不说,再不走就要用扫帚打了。 这让他们心中忐忑,感觉这背后有古怪。 “哟,怎么回来啦?”苏小青阴阳怪气道。 三人对视,陈寡妇上前,拿出来了二尺布赔笑:“方才不知道么,这点东西,就算是赔礼了。” “行,那我就不计较方才的事了。”苏小青一把收下,顺着他们的话说,认定这是方才的事赔礼,潜台词很明显,要打听别的……得另外加钱! 陈贵云三人都不笨,自然能听明白话外意思,顿时气得不行,他们何曾吃过这种亏?不过眼下有求于人,还是得咽下这口气。 陈贵云道:“等找到桂花,我们要到钱,再给伱两钱银子的好处。” “哟,空口白牙吊着老娘呢?滚滚滚!”苏小青立刻变脸,驱赶道。 陈贵云三人哪能就这么走了,不然,方才二尺布不就白送了么,好说歹说、讨价还价、唇枪舌剑,真金白银拿出了一钱银子,苏小青才终于松口了。 她看看外面,去做贼似的关上门,才神神秘秘道:“你们不知道,桂花被一个大人物看上了,养在外面……” 陈贵云三人听了,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这正是他们商量中的最坏情况。 不过,他们也不是善茬,不可能就这么信了,走到一边,嘀嘀咕咕商量。 “也未必是真的,可能是桂花故意放出来的消息,想要吓唬别人?” “想要分辨倒也简单,咱们去亲眼看一看就知道了,这种事装是装不来的。” 三人商量一番,回来,想让苏小青带他们过去。 “带你们去可以,我就带到地方,指一眼,其他的事可不管,也不掺和。”苏小青这么道。 她这般反应,反而让陈贵云三人更相信了一二分。 很快,苏小青带着他们来到桂花嫂家附近,看到一个高大肥胖、面容粗犷、戴着金链子的男人,身后跟着两个小厮离开。 “听说就是这人,叫什么徐阔老,听听这名字,是不是就很阔气……” 苏小青小声给他们介绍完,就道:“好了,这带也带你们过来了,剩下的事就我不掺和了,走了!” 然后,她就真走了,纵使他们试探说要加钱,也没能留下。 本来,陈贵云三人还有些怀疑,苏小青是不是在演他们,不然怎么只有苏小青肯说,不怕得罪桂花嫂?有没有可能是打入他们内部的内奸?现在这一走,顿时就不怀疑了,想来真是见钱眼开,因为那二尺布、一钱银子吧! 也由此,对苏小青的话更信了几分。 不过这种事,箭到弦上,也不可能放弃,只能硬着头皮找上去,敲门。 …… 开门的是一个壮婆子,没好气道:“找谁?” “问一下啊,这里是桂花家么?我们是她的亲戚啊!” “对,我们找何桂花。” “闭嘴!我们夫人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那壮婆子呵斥。 “夫人?”陈冯氏听了,差点没叫出来:‘谁还不知道谁啊,你何桂花从前在小和村,那个可怜样,现在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陈贵云拉了媳妇一下,让她表情收敛些。 三人中,他性格奸猾、精明,陈冯氏稍差一些,本领在于撒泼。而陈寡妇么,又有心眼,又能撒泼,所以才选中他们三人做代表。 陈寡妇听到‘夫人’俩字,也感觉跟吃了屎般,不过还是强忍着,说道:“对,我们找何……何夫人,麻烦去说一声,就说她老家的亲戚来了。” “等着!” 那壮婆子留下一句,进去,好一会儿,直到陈贵云三人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才重新出来,让他们进去。 进门,里面还有一个壮婆子。 看到这一幕,陈寡妇都忍不住生出些嫉妒之心,心中嘀咕道:‘桂花那个贱人,怕不是在床上舔腚子,讨好奸夫,才让人家这么照顾,这么安排。’ 她嫉妒是真的,却还有理智,与陈贵云夫妇对视一眼,都是明白:今天来硬的肯定不行了,别的不说,那两个壮婆子他们都未必打得过;撒泼更不行,人家桂花嫂都做出这种事了,还在乎名声?真要撒泼,说不得要挨两个大嘴巴子。 那就只能暗商量好的,试试软的,可等真正看到桂花嫂,这一刻,三人直接懵了。 “谁啊?”今日,桂花嫂穿着丝绸衣服,头戴玉钗子,手腕有银镯子,珠光宝气,一身气质拿捏死死的。 这种变化,让陈贵云三人都不敢相信,看着这样的桂花嫂,努力从记忆中翻找,才从面貌中依稀找出一点点相似。 ——说实话,不仅是他们,就是方临、苏小青等人,这小二十天中亲眼见证桂花嫂一点点变化,都感觉难以置信、大受震撼,只能说,有些人就是上天的宠儿,天赋这种东西人和人没法比。 ‘难怪,这小蹄子能傍到贵人。’ 陈贵云三人心中震惊之余,都是生出这般想法,就这气质,傍上贵人还真不夸张,对苏小青的话更信了些。 与之相对的,之前的心理建设,打消了个干干净净。 “老陈家的人?老陈家的人,不都死绝了么?”桂花嫂不紧不慢道。 这话无异于是指着鼻子骂了,但很奇怪的,陈贵云三人心中却没太多怒气,大概是因为,心态上下意识矮了一头? 此时,他们纷纷开口。 “桂花,死绝的是小和村老陈家的人,我们是隔壁南坪村老陈家的啊!” “对对对,桂花,你不记得我们了?你和大强的婚宴,我们还去过呢!” 桂花嫂盯着陈贵云三人瞧了会儿,直将他们看得忐忑难安,背上跟有蚂蚁爬似的,浑身不自在,这才微微点了下头:“想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些人,你们找来什么事?” 陈贵云三人支支吾吾,有些说不出来,这种局面下,他们敢说,是来吃绝户的么? 不过,他们不说,桂花眼睛眯起,说了出来,声音平静中好似又带着冷意:“莫不是来吃绝户的吧?真是想瞎了心,就算小和村陈家绝户了,和你们南坪村陈家有什么关系?”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一群能做出吃绝户之事的人,会讲什么道理? 若是桂花嫂没今天这样,陈贵云三人自然能不讲道理,但眼下这个局势,必须要讲道理,他们也就理直气壮不起来了。 “哦,那就是不要脸了,我想想,你们会用出什么法子,来硬的,直接抢?堵门撒泼,坏我名声?或者抱着我腿痛哭流涕?还是打官司?”这一字字、一句句,仿佛雨点敲击在人心口上。 陈贵云三人听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若非是知道不可能,他们恐怕都以为,昨晚桂花嫂在当面看着他们商量呢! “今日不同往日,我何家不是老陈家,这是在府城,也不是小和村,你们做一个给我看看!”桂花嫂声音平静,一一扫视过去。 陈贵云三人纷纷避开目光,心中却是倍感屈辱,两个女人更是腹诽道:‘不过是仗着勾引男人的贱货,神气什么,将来玩烂了肯定要被扔掉。’ 当然,腹诽归腹诽,各人脸上还是赔着笑。 “不敢!不敢!怎么敢哟?” “桂花,我们也是不得已,村人逼着来……这不带回去些,那么些人,也不好交代。” “是啊,桂花你多少给些,现在你又不缺钱。” “哟,还真不巧!我是不缺钱,也不在乎这点,不过,近来在做生意,不太趁手。” 桂花嫂似是咂摸了下:“这么着吧,让你们空手回去也不太好,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就拿一个发财的机会抵偿吧?” “发财的机会?”陈贵云三人都在暗骂,听说过拿东西抵账的,还没有听说拿发财的机会抵偿的。 “荣信商行谷家三公子,你们去打听打听,有一些外人不知道的生意,份额有限,可以让你们投进来一点,投一两,一个月后就是一两五,投十两,一个月后就是十五两……” 若是方临前世的人,听到某某名人背书、隐秘渠道、份额有限、超高回报,下意识反应就是诈骗,但在这个时代,还没有经过骗子洗礼,三人中还真有人动心了。 陈冯氏正想说话,却被拉了一下。 陈贵云提醒了妻子后,又与陈寡妇对视,都是微微摇头,旋即,便开口婉拒了。 ——是的,他们不是说想想,而是直接拒绝了。 “那就算了。”桂花嫂瞬间变脸,神色冷下来,挥挥手:“王婆,你带他们去城中走走玩玩,也别让人说我何桂花不懂待客之道。” 陈贵云三人还想说什么,却没机会,就被带走了,然后就被带着去逛青楼、赌坊、衣服首饰名贵铺子等等。 …… 下午,方家一行人,也在街上逛,还碰到了陈贵云三人,打了个招呼。 “临子哥哥,你不是说那个铺子贵,怎么他们专门往贵的地方去啊?” “贵有贵的吸引,便宜有便宜的实惠。”方临笑着解释道。 陈贵云三人,明显还有着戒备,并没入套。 ‘不过,这才哪到哪啊,后面的坑还多着呐!’ 方临笑了笑,看着陈贵云三人逆行而去,走向夕阳,走进阴影,黯淡的光影如巨兽对他们笼罩而下。 第103章 ,喜哀 华灯初上,傍晚。 方家,厨房里摇曳着火光,伴随着刀切菜敲击在案板上咣咣当当的声音,是方母、田萱在做饭,烟火气混杂着鲜香丝丝逸出来。 堂屋,已过了大雪节气,天格外冷,烧着火盆,方父、方伯显、方临、方传辉、方玉玉围着烤火,说着话。 “叔有,我知道,我们来了你高兴,可也不能这么花销,得省着些。” 方伯显顿了下,又是道:“咱们都是自家人,不能强充脸面,让过后日子没法过。临子你也是,挣点钱不容易,少给你堂弟、堂妹买些东西。” 今天方临一家花钱的花法,将他都给吓着了。 上午看戏;中午外面吃,每人一大碗热油肉臊子泼的面,还不够,又叫了只烧鸡;下午逛街,他和方父俩男人觉得不自在,回来了,哪知道方母、田萱去逛,又买了不少东西,说是让他稍带回去,给方爷、方奶、各房做礼物,还说这几天要再挑买些;方临也是,带着方传辉、方玉玉去逛,什么小吃,如糖葫芦啊,炒栗子啊,糖人啊……买起来都不带手软的。 听到方伯显说话,方传辉、方玉玉兄妹俩停下吃炒栗子,乖乖听着,等老爹说完,才低下头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他们也劝过方临,可堂兄实在太太太太大方了,见到什么小吃,只要问一问,或者仅仅表现出好奇,就直接给买了。 “难得过来么!”方父说着,没放在心上。 他从来都不是小气的人,在码头锻炼有些变化,可对亲人实诚如一,再就是,自家知道自家的情况,这点钱还真远不到影响过日子的程度。 “对啊,大伯,不缺吃喝这点。”方临也是说着。 一家人本来就挣得都不少,何况现在还有了粪便生意,存款那是日益充实,只要不追求像是那杨举人那样,穷五湖四海之珍,水陆之鲜,铺张浪费,只是吃好喝足,每月花销顶多也就是挣的十之一二。 他说着,对坐在旁边的兄妹俩们问道:“怎么样,今天玩得高兴不?” “嗯嗯,临子哥,茶馆的戏好看,街上的人也多,码头的船更是好多、好看,和我来之前想的一样。”方传辉顿了一下,又改口道:“不,府城比我想的还好多了哩!” “是呀,临子哥哥,比我做梦梦到的还好哩!”方玉玉点着小脑袋,歪着身子靠近方临贴贴,她今天可跑累了,额头现在还有些熹微的汗,粘着少许发丝在额头。 方临对方传辉点点头,又摸摸方玉玉小脑袋,理了下她的小辫子:“那就好,好不容易来一趟,好好玩,好好看,回去也好讲给爷奶、大娘、堂兄听。” 说话间,饭好了,各人纷纷起身去端饭。 下午回来,方母、田萱买了羊肉,所以今晚是羊肉汤,还有买的烧饼。这羊是今天现杀的,羊肉极鲜,煮出来的羊肉汤极好,又添了嫩白菜,煮出来真是鲜香极了,只是闻一闻,就让人食指大动。 尤其是方传辉、方玉玉兄妹俩,下午跟着方临满府城跑、逛,中午纵使吃得饱饱的,现在也早饿了,此时闻道这味儿啊,肚子都开始咕咕咕咕叫起来。 “别不好意思,三娘给伱们多盛些。”方母笑道。 “喵!” 这时,小猫乖乖也溜溜达达回来了——只能说,要问今晚饭菜有多香,看看它就知道了,都不去别人家蹭饭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真准时啊,你是闻着味儿,卡着点回来呀?就看今晚家里的饭菜比旁人家好,是不是?”方临敲了下它的脑袋。 “喵喵!”这小家伙也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晃了下小脑袋,对敲它头的方临抗议地叫了一声,旋即,迈着小短腿一溜烟跑去方母、田萱旁边,挨个蹭了蹭她们裤腿,也不知是在告状,还是在讨吃的。 等方母拿出它的碗,盛了小半碗羊肉汤,田萱端来,它又立刻先一步跑过去,蹲在自己寻常吃饭地方候着了。 当小猫乖乖开始享受美味,开始吃了,一大家子人也端好饭,坐下,吃饭了。 今晚的羊肉汤极是美味,让人舌头都恨不得吞下去,若是馍泡进去,那就更好吃了,一天的快乐,都仿佛在这傍晚收尾的美味中,变得愈发醇厚。 老方家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着饭,说着上午看的戏,说着府城的繁华,说到小和村的老方家各房…… 油灯柔和的光芒静静绽放,映照出朦胧的烟气,七人一猫,在这不大的屋子里,看去满满当当,家虽小,却有着广厦万间所不具备的心贴心的温情与踏实。 时光如水荡漾,在今晚,在经过方家,仿佛被留住,变得缓慢,剪影上色倒映心田,似乎有了可触碰的质感。 …… 食客来客栈。 老陈家。 陈贵云夫妇、陈寡妇,今天被桂花嫂安排的王婆领着,逛了府城,此时,也在说着府城的繁华。 “这府城就是不一样,可比咱们小和村好多了,海宁县城也都比不上,怪不得,小和村那么些人家要留下呐!”陈贵云感叹着。 “可不是么?青楼尤为好,我看在那儿,你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在丈夫连连赔笑认错下,陈冯氏才哼了一声,揭过这茬儿,也是说着:“不过还别说,那衣服、首饰铺子的东西,是真好看啊!就是太贵,不是咱们能肖想的。” “唉!” 陈寡妇听着陈冯氏的话,忍不住叹气,想起在白天看到的,有两件衣服、首饰可是喜欢得紧——哪个女人不爱美,更何况,她这种掐着年轻尾巴、容颜还没老去的女人? 只是,奈何囊中羞涩——人家王婆只是陪着逛逛,可没说付账,再心动也只能忍痛离开。 她摇摇头,将这些思绪压下,对陈贵云夫妇道:“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今天总感觉桂花有些不太对劲儿。” “我也有这种感觉,那个发财的机会,还有后来,让那个王婆带咱们逛青楼、赌坊、衣服首饰名贵铺子,感觉都像是……不安好心!” 陈贵云也是深深皱眉。 今天,王婆带他们逛府城时,三人心中多少都有警惕、戒备,倒也没中招。 毕竟,他们寄托了老陈家吃绝户的希望,都是挑出来的少有的聪明人,有着定性,不会像是满根生、宋凯、白宝,容易受到些诱惑,立刻就忍不住。 “不会吧,桂花坑咱们图什么?说句不好听的话,桂花现在攀上高枝,拔一根腿毛,都比咱们粗。她不是说,钱投那什么生意了么?等收回来,说不得,就给咱们了。”陈冯氏其实也不笨,但这人啊,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喜欢自己骗自己。 陈贵云、陈寡妇听了,对视一眼,都是无奈摇头。 这事吧,他们也没证据,只能说是一种聪明人的敏锐直觉。 陈冯氏注意到了自家丈夫、陈寡妇动作,知道是商量事情,再说也有自己盯着,倒不会认为是眉目传情,问道:“当家的,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还是做好最坏准备,看看能不能打官司。” 陈贵云想了一下,又道:“还有桂花这事,咱们留个心眼,再查查。” “这样,明天我去桂花住的胡同,再打听打听,看她和那个谁什么时候勾搭一起的;媳妇你去码头,王婆不是说了么,那个谁的势力在码头那一片,你去打听打听,看看这徐阔老到底有多大背景;玉环,你去衙门问问,看官司能不能打,若能打,就不要怕花钱,等赢了,这些花出去的都能收回来。” “行,当家的听你的。”陈冯氏道。 “好。”陈寡妇也是答应。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 …… 白家。 白老太、白丰今天去了衙门,因为这事有人负责,走程序、交钱打点,顺利拿到了白宝的骨灰。 ——虽说是冬天天冷,但也不可能保存尸体等到他们过来,早就烧了。 白老太抱着儿子骨灰坛子,好一通哭,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回忆的话。 白丰也只能劝。 不过幸在,白老太失态也只是半晌,哭过之后,仿佛就这么过去了,平静得让人都有点担心。 “丰子啊,明天,你陪着娘在府城好好逛逛、走走看看。”白老太顿了一下,又道:“看什么好,咱们也吃吃,不要怕花钱,好不容易来一次,说不得,咱们这辈子也就这一次了。” “行,那娘咱们明个就去。”白丰答应道。 他带着的盘缠不少,想着走走逛逛,可能对老娘从小弟白宝的事中走出来有好处,不过,心里总隐隐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 宋家。 宋凯那封信,本来方临说是今天送过来的,可是宋广成夫妻俩,迫不及待,一大早就过去取了,他们请人读,果然,里面也就是后悔、对不起爹娘、请他们保重身体的话,也没什么好说。 再然后,夫妻俩就是去衙门,想要探监宋凯,可这事问府衙的人,人家都不带搭理的。 ——他们这事和白家不一样,白家的事,那是有专人负责,留着白宝骨灰也碍事、占地方,恨不得收了钱,让家属赶快拿走;而探监么,这事没一个明确的责任归属,具体到谁负责,而且,真让家属进去探监,万一出个什么事,比如犯人见过亲人情绪激动自杀了,还要连带不少人吃挂落,这事本身不太好办,自然处处碰壁。 所幸,府衙附近,有做这行生意的专门盯着,就是那些做中人的秀才,在下午时终于碰到一个,将宋广成夫妻俩喊去,说是掏钱,可以给安排。 “那个马秀才可收了咱们一两银子的定金,当家的,你说这事能行么?”宋刘氏问道。 “能不能行,都得仰仗人家,咱们小民就这样,想办个事,烧香都不知道去拜哪个庙。” 宋广成摇摇头:“别多想了,明天就知道结果了,睡吧!” “哎!” …… 昨天一起过来,方家、宋家、白家、老陈家的人,今晚或喜或哀,或烦或愁,怀着不一的心情睡去了。 第104章 ,连环 次日,因为柴一苇、黄荻将假都给方临了,所以方临还是得闲,带着方传辉、方玉玉继续逛府城。 一顺茶馆,还是那一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故而也没再去看戏,就带着方传辉、方玉玉继续逛府城,路上碰到陈寡妇、宋广成、宋刘氏夫妻俩一道,打了个招呼。 原来,宋广成夫妻俩想要探监,将这事托付给马秀才,陈寡妇等人不是想打官司么,知道这事,就想来跟着看看,若是人家能将宋家的事办了,说明有能力,打官司的事也可以交给人家。 来到府衙这边,马秀才说打点好了,又收了二两银子,给宋广成夫妻俩安排探监,陈寡妇见证了人家实力,找来一问,人家听了说这事能办,便交了定金,说是写诉状的钱,回去等消息。 ‘看那马秀才反应,想来此事是真能行的。’ 陈寡妇顺利办成了自己这边的事,心中高兴,回去路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半路,经过昨天逛的一个衣服、首饰铺子,脚步一顿。 “桂花那边,既然能行,将来就有一大笔钱入账,也不必太抠搜着,再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府城,要不进去买两件?” 她喃喃着,犹豫之时,又想到昨日桂花嫂让带他们逛府城的王婆说的话:‘钱这东西,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咱们女人啊,就该对自己好点’、‘哪个女人没有两件拿得出手的首饰’、‘首饰这东西啊,早买早享受,一件永流传’、‘咱们女人,就是长得好看,也就那么几年,年轻时买不起的东西,这一辈子都会惦记’…… 一句句,好似恶魔的诱惑。 ‘王婆说的有道理。再说,这些可是府城的稀罕货,带回去乡下,就是不喜欢了,也能倒手,再给卖出去,说不得还能原价卖出去,甚至更高价……’ 陈寡妇自我安慰着,走进了铺子。 …… 码头。 陈冯氏说尽好话,终于在一人嘴中打听到了:“你问徐爷?那可是大人物!瞧见这码头没有?就是人家的。听说,徐爷还有一只船队,城外还有几百顷良田……咋的,大娘得罪人家了?” ——这人也是知道的不清不楚,徐阔老明明只是承包了一段码头,到他嘴里,就成码头都是他的,在一只船队有些干股,到他嘴里,就成一只船队了,再加上其它一些捕风捉影、夸大其词,当真是唬人得很。 “哪能?哪能呢?” 陈冯氏听着,简直被吓坏了,知道这种大人物,就凭桂花那个贱人,是万万请不动来演戏的。 ‘桂花那个小贱人,还真是勾搭上贵人了。’她心中又嫉又恨。 …… 百顺胡同。 陈贵云来打听,桂花嫂是什么时候和徐阔老勾搭上。 “什么时候?老早就勾搭上了,不然,你以为她们孤儿寡女,为什么一直没人欺负?”这个大娘如是道。 其实,徐阔老也就是这小二十天,来了一两次,不过故意遮遮掩掩,恰好让人看到,但这般越是遮掩,越是让旁人胡思乱想。人家会想,我看到的就有一两次,以前指不定有多少呢? 这种风月情事,又是攀上高枝,极易引起同性嫉妒,人性之恶,往往会恶意揣测,比如联想到,桂花嫂孤儿寡女不被欺负,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再一引导,再一传播,三人成虎,就造成了一种假象,似乎桂花嫂很早就和别人勾搭上了。 陈贵云反复打听了好几家,都是如此说,桂花嫂老早就和别人勾搭上了。 “既然是早就勾搭上了,那就不可能是看我们要来,故意演戏糊弄我们的,桂花这贱人,真是好运气啊!” 至此,他已经基本确信了,桂花嫂的确勾搭上了贵人,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变成了自己惹不起的人了。 陈贵云想着这事,闷闷回去,半路。 “大爷,来玩儿啊!”一个三十来岁、容貌中上、皮肤白皙、身姿丰腴的女子拉住他。 “咕咚!”陈贵云感受着胳膊上的丰满,嗅到鼻尖撩人的香气,感觉心里好似有一团火在烧,僵硬着身体看去,感觉这女子可比自家黄脸婆好多了,不由微微吞咽了口口水,只是还在下意识拒绝,摆手道:“不……不了。” “哟,还害羞呢?这样,我曾二娘今个高兴,就给你打个折……来吧!”曾二娘拉着他进去了。 陈贵云本来也不想的,可突然腿就不听使唤了,等反应过来,已经被拉进屋了,这既然都进来了,就这么走,也是不太好。 ‘要不就……’ 陈贵云想着,尽管大头被小头支配,但还是死死拉着裤腰带,在上床前,问了句价钱。 等曾二娘说了,他发现自己能承受,咬咬牙,终于决定今个开一次荤,也当个爷享受一次。 等裤子脱了,剑及入鞘。 “慢,大爷莫急着上堂!” ‘花样还挺多,上床叫作上堂。’陈贵云心里嘀咕着,就看见曾二娘起身,拿出一件花花绿绿、却又破破烂烂的衣服。 “这衣服很漂亮的,大爷,想不想我穿上看看?” “这……”陈贵云脑海中泛出对方穿在身上的画面,不由狠狠吞咽了一大口口水,狠狠点头:“想!” “想啊?”曾二娘声音撩人,不过转而话锋一转:“得加钱!” …… “大爷,奴家有绝活儿三十六式,保管让伱欲仙欲死,也试试吧?好不容易玩一次,不玩得过瘾怎么行?” “好。” “得加钱!” …… “大爷,奴家这有药,虽说……也挺可爱,但花了这么多,不玩得尽兴,真个甘心么?” “行,得加……” “我知道,加钱!” …… 等陈贵云提上裤子出来,双腿发软,脸色发白,被风一吹,头脑冷静下来,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囊中,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 “罢了,好歹也算是享受了。”他安慰着自己:“还是想想,回去怎么应付那个黄脸婆吧!” …… 次日。 陈冯氏出门买早餐,食客来客栈中,其实是有早饭的,也相对实惠,但小气如她,仍不肯花那个钱,而是要出去买‘外卖’。 ——此外卖非彼外卖,乃是城里一些百姓,家里做好早饭,如米汤咸菜啊,提着桶出来卖,也没有固定摊位,因成本极低,价钱也便宜。不过却有一点,卖这种饭的人,要避着混混、小吏,若是被抓到,那可就一两天的收入都没了。 前几日都还好,今个早上,陈冯氏要了两份早饭,给过钱,饭还没拿到,这时远远出现一个小吏身影,小贩顿时提桶跑路了,跑得飞快,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对方跑了不要紧,可将饭钱也带走了,却还没给饭。 “遭瘟的,坑我一个乡下来的老太婆!” 一大早碰到这种事,搁在谁身上,心情都好不了啊,陈冯氏骂骂咧咧回去。 刚走没几步,一个粪夫推着粪便过来,经过她旁边时,突然一歪,一些粪便洒了出来。 纵使陈冯氏躲得快,裤子上也不可避免沾染了些。 她正想破口大骂,讹一些钱。 对方却是劈头盖脸,先骂过来了:“没长眼啊,走路不看路的?我这上好的人中黄,就这么洒了,你赔啊?” “恶人先告状,你……” 陈冯氏和对方吵了一架,也没占到一点便宜,最终只能各自走了,经过这一遭,心情更糟糕了些。 继续往前,路过一个拐角,不知道是谁泼了水,结成冰,差点又摔了。 接二连三的倒霉事,非常搞心态,陈冯氏感觉自己,就像是那一直吹气的猪泡儿,简直就要气炸了。 接下的路程,她压抑着,小心又小心,终于,没再出事。 快回到客栈时,路过两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身风尘气息。 ‘肯定是出来卖的,烂裤裆的货色!’陈冯氏心里咒骂着,却忽而听到对方一人说起:“昨上午,我接了一个陈姓客人,那可是个大肥羊……” 她脚步一顿,不知怎地,忽然想到在昨晚床上,陈贵云非要吹了灯,还和以前不一样,软脚虾变成了鼻涕虫,顿时有了些猜测,不过压抑着仍没发作,准备回去先试探一番,希望这只是一个误会。 不过,就像一个被弹簧压到极致,一压再压,等真到反弹的时候,那可就是…… 回到屋里。 陈贵云看着手上空空的媳妇问道:“怎么,早饭呢?” “没买到,那小贩跑了,接着又被粪便洒了下,然后又差点摔了一跤……” “这么大人了,这么不小心。”陈贵云皱眉,掩着鼻子:“难怪,我怎么说这么臭?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换个衣服,洗洗!” 陈冯氏却没动弹,忽然问:“当家的,你身上还有多少钱,拿出来我看看。” “你问这个做什么?”陈贵云微微一顿,旋即,若无其事道:“正要给你说呢,昨天打听消息么,花销了些,后来回来路上,不知怎么地,口袋漏了,剩下的钱又丢了……” “丢了?” 陈冯氏突然冲上去,扒开陈贵云衣服,看着那一道道红痕,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啊!再说啊!” “我我……”陈贵云还想狡辩。 陈冯氏已经不想听了:“陈贵云,好啊,长行市了,逛窑子是吧?我嫩死你!” 她抄起一个凳子,劈头就砸了过去,然后又是张牙舞爪,对着陈贵云的脸一通撕扯,因为占据先手,陈贵云又是懵、又是理亏,反应慢了些,又不大敢还手,很快就是满脸血淋淋。 ——撒泼乃是陈冯氏的拿手本事,本是派来对付桂花嫂的,却不曾想,没用到桂花嫂身上,反而在陈贵云身上施展了! 陈寡妇隔壁听到动静过来劝架,卷入其中,差点被误伤。 陈冯氏在气头上,更是指着陈寡妇鼻子骂:“你也是个狐狸精,见天打扮花枝招展的,是想勾引谁呢?” 陈寡妇气得不行,她在南坪村,何曾是好惹的?被这么污蔑,顿时就反唇相讥:“咋了,怕你这个黄脸婆不中用,丈夫被我勾引了?” 这话一出,顿时就成了一场大乱斗。 …… 老陈家吃绝户三人组,这天早上来了一个内部大爆炸,接下来,坏事又是接踵而至,接二连三。 …… 陈贵云突然感觉下面痒、发烂,去找大夫一看,得了花柳病,为此,夫妻俩又爆发了一场大战。 …… 打官司之事,马秀才那边,今个说要疏通这个,明天说要打点那个,总之就是一直找借口要钱。 不给吧,那前面的投入,就全白费了,要都要不回去;可要对方给一个保证,对方又给不了。 陈冯氏三人感觉不对劲儿,去好一番打听,才知道,原来,如马秀才这般中人,若是事情能办,那就吃你一笔,给你办了;若是有的办不了的事情,比如老陈家的官司,几乎赢不了这种,人家肯定不能直接说出来,不然你放弃走了,人家还怎么挣钱? 对方的办法就是拖着,找借口,一笔笔收你钱,直收到你受不了、拿不出,自己醒悟了为止,主打一个能坑多少坑多少! ——当然,这其中也讲究看人下菜,有些人不好得罪,或者不值当,那自然会说清楚,好聚好散,但若是调查清楚,能坑的么?自然也不会跟你客气。很不巧,老陈家三人就属于后一种。 陈冯氏三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哪里肯依?去撒泼、吵架,奈何人家马秀才更不是好惹的,最终闹腾一场,一文钱都没有要回来。 …… 近来,因为大伯、堂弟、堂妹在,方临在陪了他们三天后,去轩墨斋做工,傍晚都会回来。 这日。 苏小青过来找方母做针线活,傍晚,起身准备回去,临走前,悄悄对方临道:“临子,桂花嫂说,也将他们折腾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收尾了。” ——在老陈家三人来了后,为了避嫌,桂花嫂最近都没过来方家。 “行啊!”方临点点头:“这最后了,是得关注着些。” 他也知道老陈家三人的情况,说实话,三人没碰那个发财的机会,没沾染赌,到现在还没有死一个,还是让人挺意外的。 ‘桂花嫂这次手下留情了啊,最后,就看他们识不识趣了!’ 第105章 ,阴影 就在苏小青和方临说收尾的次日,这日午后。 冬日的暖阳下,方临、柴一苇、黄荻领着方传辉、方玉玉,摸着饱饱的肚皮回轩墨斋。 是的,今天他将兄妹俩带来轩墨斋了。 因为方临来做工嘛,兄妹俩也没地方去,让两个半大孩子单独去街上逛,也不放心,胡同中也没什么好玩的,就算去欧夫子那里听听课,也跟不上…… 故而,在昨天问过刘掌柜,得到应允后,今天就将他们带过来了,兄妹俩也不是熊孩子,很是听话,讨人喜欢,有时候客人多还会主动帮帮忙,刘掌柜倒也乐意。 今天中午,他们就早早去仇娘子那里捞肉吃去了,一铜钱一筷子的肉。 对这个活动,方传辉、方玉玉可是记忆深刻,来府城后还特意问过,方临也有心满足他们,今日便趁机如愿。 还别说,在这事上,柴一苇还好些,黄荻比方临还积极,带着兄妹俩开眼界,自身似乎也有种满足感,这种感觉与好为人师类似,尤其是兄妹俩总能给出正向反馈,说着好听话,就一个字:爽! “谢谢荻子哥,带我们过去,今个儿中午可高兴了。” “是呀,听了临子哥哥信,我想了好久呢,今天去了,和想的一模一样。” 这种事啊,快乐不仅仅在于吃肉,还有一种走进故事情节,那种特殊情怀,让人有种双倍的高兴。 回到店里,刘掌柜吃过饭,正泡了壶茶坐着。 黄荻、柴一苇回到岗位上,或歇着打盹,或打打扫扫,方临则开始抄书。 兄妹俩就在一旁看。 “临子哥的字真好。” “是呀!是呀!” 说实话,方临和他们印象中,各方面成长变化之大,简直难以置信,都快不认识了。 “你们俩在村里时,也可以跟你村正学学,方临他跟你们村正学字,都能到这个地步,可见那是一位大才……可惜啊,不能见伱们村正一面。” 刘掌柜对兄妹俩挺喜欢的,感觉近朱者赤,方临好,一家子人都不错,有种爱屋及乌的欣赏,这才会有此劝勉。 “刘爷爷,不是……我们村正的字,不比临子哥好的。”方传辉这说得还是客气了。 “是呢,我感觉临子哥哥的字,比我们村正的要好多了,好很多,有这么多!”方玉玉说着,小手抬到脑袋上方比划了一下。 刘掌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笑着一指方临:“好小子,骗我这个糟老头子,你小子原来是自学成才,这简直真是成精,成精了啊!” 他感觉,自己越发看不透方临这小子了,这小子就如一个金矿,敲敲打打,总能给你找点意外的惊喜,让人出乎意料,只是有一点很确定,对方临的投资,绝对不会亏。 “掌柜的,我也没说字是跟我们村正学的啊!”方临笑着回应了句。 说话间,店里来人,渐渐忙碌起来。 刘掌柜将兄妹俩叫去,陪着喝茶,唠嗑着,他在府城这么多年,说起一些趣事见闻,信手拈来。兄妹俩也听得目不转睛,津津有味,不时当个捧哏,或者问上一句,而这番反馈,又大大满足了刘掌柜好为人师的表现欲,讲得更起劲儿了。 午后的阳光斑驳照落进来,在窗前形成三两缕光柱,可见其中熹微的光尘飞舞,书肆中淡淡的书香文墨气息弥漫,时间就这在这般环境中缓缓流逝。 …… 同一时候,食客来客栈。 小二找来,告知陈寡妇:“客官,有人带话,说是让你去桂花嫂家一趟。” “谁让你带话的?” “那人是个婆子,也没说自己是谁,说完就走了。” “只我一个人,没旁边夫妻俩?” “是。” ‘让我单独去,莫非是想给我钱,挑拨我们三人?’ 陈寡妇想到了这个猜测,却是毅然决定上套,就如对方说的,抛下陈贵云夫妻俩,自个去! ——本来她和陈贵云夫妻俩关系就不是多好,在前些日子打过一架后,就更是如此了,甚至感觉陈贵云夫妻俩都是蠢货,有种‘竖子不足与谋’的心态。 ‘只要我自己能将好处吃到手,管他们夫妻俩死活!’陈寡妇喃喃着,收拾一下,去了。 因利而聚,也因利而散,正是此理。 …… 陈寡妇来了桂花嫂家,却是奇怪发现,房门半掩着,并没有婆子值守,里面却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她想了一下,放轻脚步悄悄进去,然后就悚然听到了这番对话。 “老陈家当初那么苛待我,我怎么会放过他们?小和村老陈家的人死绝了,隔壁村的亲戚还敢找上门来,想来吃绝户,这岂不是撞到我手上?简直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桂花嫂淡淡道,声音平静中带着些冷意。 “可不是?”王婆接口:“谷家背景是真的,谷家三公子却不是个好的,当初他们若是真猪油蒙了心,想抓住那个发财的机会,投进去钱,必然要不回来,若敢撒泼,怕是命都要没了……后来,我带他们去青楼、赌坊、名贵衣服首饰铺子,他们警惕,当时没上当……不过还是踩了去衙门告状的坑,被人家吊着,白白花钱,放血……” ‘坑!坑!果然是坑!’ 陈寡妇听着,只感觉后背发凉,却听里面还在继续说。 “夫人妙计,当初他们没上当,可后来么?陈寡妇还是没忍住,进了首饰铺子,破了财;那陈贵云虽然奸猾、小心,却有着好色毛病,曾二娘一出手,让此人又是破财,又是染上了花柳病……” ‘这也是桂花安排的坑?好狠!’ 陈寡妇只感觉,一股凉气直冲天灵感,头皮发麻。 这还没完,里面还在传出声音。 “要说最精妙的,还是夫人那天的连环计,陈冯氏先是买饭时小贩跑了;后又被粪浇在身上;再然后差点滑到,这人啊,都有个度,一点点压着怒气,等她最后知道丈夫的事情,那真是气得上头,大闹一通,陈寡妇又因为打扮,来劝架果然被波及,三人大斗了一场……” ‘还是坑!连环坑!’ 陈寡妇听到这儿,都不想说什么了,心中生出这般念头:‘他娘的,自己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啊!’ “要我说,夫人这些手段,虽然出气,但不够干脆……那三人又没有户籍,就连附籍、寄籍都没有,就是失踪了也没人查,不如将他们偷偷抓了,给卖掉,卖去厂里……” “行,我也玩够了,就这么着吧!” “夫人放心,我一定处理得妥妥帖帖。”这话之后,是王婆的笑声,明明温和却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失踪了也没人查……抓去……卖掉……卖到厂里……’ 这一刻,陈寡妇真是遍体生寒,只感觉桂花嫂不是人,吃人骨头都不吐,下意识就想逃,逃回海宁县乡下,再也不要来了。 也就是她没文化,不然高低要来一句‘城里套路深,我要回乡下’。 …… 蹬蹬蹬! 陈寡妇僵硬着身子,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挪出门,出了门后,就是大步奔跑,跑出去老远,喘息着,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大大的太阳下,一个身穿素色衣服的人影,站在门口远远冲她挥手。 是桂花嫂! ‘知道!她知道!她是故意让我听到的!’那一刹那,陈寡妇真是背上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这绝不是形容词。 她一个激灵,扭头就跑,跑得摔了一跤,爬起来,又继续跑,狼狈得身后好似有狗撵似的。 桂花嫂看着,在阳光下,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给人种柔柔弱弱的感觉,还有种清冷感。 她的确是故意让陈寡妇听到的,也的确能做到,将陈寡妇三人全部留下,但,相比只是请徐阔老露一两次面、借一下虎皮,处理掉三个人,可就是天大的人情了,还会留下把柄。 桂花嫂有分寸,自然不会让自己、让方临欠下这么大人情,实际上,为了不欠太多人情,她已经最小程度调动资源,那些首饰,都没问徐阔老借,而是当铺租的;董秀才衙门那边,也只是监视进度,两个婆子、粪夫等等,都只是花些小钱…… 若是肯借助更多力量,出手还能更隐秘、更完美,但这是一个性价比的问题,那般调动更多资源,势必欠下更大人情。 ‘最重要的是,我真正目的,也不是留下他们,而是就像临子说的那样,让这三个聪明人生出心理阴影,让他们回去做一个榜样,让老陈家的人再也不敢来。’桂花嫂暗道。 当然,若是他们踩坑中招,死了,那也就死了,只要保证至少一个人能回去,传达回自己的不好惹就行,让老陈家那些亲戚知道,敢来吃绝户,那就要做好‘有命来,没命回去’的准备。 …… 陈寡妇几乎是一路逃着跑回食客来客栈,回来后立刻收拾东西,不过走之前,想了一下,还是将这事给陈贵云夫妇说了。 “什么?”陈贵云听完,堂堂一个大男人都是跳起来、尖叫出声,破了音。 “那小贱……” 陈冯氏没说完,就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左右打量,瞅瞅窗户,又瞅瞅门外,感觉好像哪里都有桂花嫂的耳目似的,显然是被吓得不轻,顿了一下,才小声道:“这都是真的?桂花,这么狠?” “嗯,我亲耳听到的,也是桂花故意告诉我的,你们不知道,当我最后看到她冲我挥手的时候,那种感觉……” 陈寡妇说着,身体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是她的最后通牒,再不走,恐怕真要……你们走不走?要走,就赶紧一起;不走,那我就自个儿走了,不管你们怎么样,我反正是不敢留了。” “走!走!我也有感觉,再不走,真要永远留在这府城了。” “对,快去收拾东西。” 陈贵云夫妇并不笨,相反,还是挺聪明的人,不然也不可能在这么多坑下,活到现在。 既然是聪明人,自然识时务。 现在形势还不明显么?论势力,势力不如,论心计……呵呵,每一步都被人家算计,按在地上摩擦。所以,这还拿什么去斗?尤其是,他们自认为也算是精明,但在最擅长的地方,心计层面被从头到尾碾压,这简直都生出心理阴影了都。 老陈家三人当天下午,就从府城跑路走了,甚至都不敢等到第二天。 第106章 ,诛心 老陈家三人离去,又是匆匆几天过去,这日傍晚。 西巷胡同,方家。 呜~呼~ 屋外,天寒地冻,寒风凛冽。 屋内,火盆熊熊,火烧得正旺,方临一家、大伯方伯显、方传辉、方玉玉围坐吃饭,脸烤得通红,喝着热气腾腾的鲈鱼汤,身体暖融融的。 不远处,小猫乖乖蹲着舔舐着鱼汤,一下一下,小舌头如弹簧般,舔舐得飞快,尾巴不时晃悠一下,传达出欢快的心情。 也对,哪只猫能能拒绝得了鱼呢?更何况是做得这么鲜美的鱼汤。 “明天就是宋凯……我和掌柜的说了,明天请假,送他最后一程。”方临说着。 “唉,这事……我也去吧!”方父叹息。 大伯方伯显同样点头,然后又道:“传辉、玉玉,你们就留在家里,别去了。” 这边有说法,犯人砍头,半大的小孩子不能看,不然容易受到惊吓,魂魄不稳。 “哦!”兄妹俩都是乖乖点头,好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动作。 方母见他们似有些失望,就安慰道:“三娘也不去,留下陪你们,那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三娘给你们包白菜鸡蛋饺子吃。” “嗯嗯!”方传辉、方玉玉欢快答应着。 他们感觉啊,来了三叔家吃得真好,在这儿都好像长胖了不少,不知道回去娘还认不认得,也玩了那么多好玩的,大哥知道了,一定会羡慕极了。 …… 同一时间,食客来客栈。 白家。 “娘,这些天也吃、逛够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去?”白丰问道。 “等明天看了宋家小子砍头,伱就带着娘回去。”白老太深深地看了大儿子白丰一眼,又看向装着白宝骨灰的坛子,说道:“不亲眼看着杀宝子的凶手死,娘怎么甘心呐?” “也好。” 这些天,白丰一直留着一个心眼,生怕老娘想不开,做什么傻事,还好白老太一直平静,好像真正走出来了,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他收拾碗筷,给客栈送去,却没注意到,身后白老太摸了摸怀里的一样东西,那是这些天来早就被擦拭得寒光灿灿的匕首。 等白丰回来,白老太却是已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着:“丰子,今晚早些睡吧,养好精神,明天还有事呐!” “嗯。” …… 宋家。 宋广成夫妻俩,晚饭吃了一点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他爹,凯子明天可就……”宋刘氏哽咽道。 “不是早知道这么一天的么?”宋广成也是叹息,心头同样不好受。 明天之后,和儿子就是生死两茫茫,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情,搁谁心里能好受得了? “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教好,才让他有今天。” 宋刘氏啜泣回忆着:“他小时候那么乖……看着一点点长大……娶媳妇,生孩子,虽然是孙女,我也喜欢……要是没让他来府城,该有多好呀!” 宋广成听着妻子的絮絮叨叨,并没插话。 等宋刘氏说累了,眼泪干涸,红着眼眶睡去,他仍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明天儿子斩首的画面,不由一声接着一声轻轻叹息。 要说宋广成此人,是精明,是对外人算计,可虎毒不食子,儿子落到这个地步,明天即将斩首,心中难受、痛苦一点都不比宋刘氏少。 只是,作为一家之主,什么都要担着、扛着,不能表现出来。 夜色深了,窗外寒风凛冽,呜咽呼号,他却久久没能睡去。 …… 次日中午,街市口。 因为知道今天有斩首,许多百姓都来围观。 “这些犯人也是倒霉,犯事在秋分以后、立春以前,是能砍头的时候。” “可不是?朝廷规定,每月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初一不能砍头,今个正好二十七,又是大晴天,不然可能就要等到下月初二了。” “早些斩首好,这些要砍头的,哪个不是犯了大罪?他们啊,都是罪有应得。” …… 方父、大伯方伯显、方临、田萱四人过来,都在人群中,还有一些小和村留在府城的人,也来给宋凯送行。 不过没见桂花嫂,想想也是,有着小丫头陈叶呢,她也不可能说留下女儿,自己一个人来。 这时,宋凯被押着过来,跪下。 “呜呜!”宋广成夫妻俩相互搀扶着在前面,尤其是宋刘氏红着眼眶,已然泣不成声。 旁边,白老太、白丰冷眼看着。 “时辰已到,行刑!”监斩官喝道。 正午的太阳投下串串刺目的光影,刽子手从宋凯背后,拔掉亡命牌,举起大刀,猛然挥动砍下。 “爹,小……” 这一刻,宋凯忽而瞪大眼睛,神色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声音喊了一半,可这时大刀已是砍下,一颗大好头颅骨碌碌滚落,死不瞑目。 同一时刻,白老太不知何时,悄悄来到了宋广成背后,匕首倒映着寒光,从背后刺入宋广成心脏,噗嗤一声捅入。 痛!剧烈的痛!让宋广成瞪大眼睛,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其实,若是别的时候,白老太靠近,绝对会引起他的警惕,但今天这个时候,宋广成被儿子斩首吸引心神,昨夜又几乎彻夜未眠,精神恍惚……反观白老太养精蓄锐,又是农家妇人,有把子力气,特殊时刻,又一加一减,这才一击即中。 也是,正常人谁会想到在今天这个时候,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在刑场当着官差的面杀人?这种情况下杀了人,也绝对逃不掉。 可白老太压根就没想着跑,就是为儿子报仇,换命! 白老太本想捅了宋广成,再捅死宋刘氏,让他们夫妻俩都下去陪儿子,但宋广成在生命最后时刻,本能爆发出全部力气,反手推了白老太一把,将她推得栽倒,四脚朝天。 噗嗤! 匕首被带着拔出,鲜血飙射。 这时,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周围人才反应过来。 “当家的!”宋刘氏先死儿子,又看到丈夫背刺,脸色惨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娘!”白丰脸上同时满是震惊,这一刻,这些天来老娘的一些不对劲儿,齐齐涌上心头,让他恍然大悟。 他本以为是娘要做傻事,有着留心,可没想到,竟然是等在今天,要在刑场给白宝复仇。 可这时想明白也晚了,大叫一声扑过去,扶着白老太。 “血!血!” “死人啦!” “啊,快让开!” …… 周遭一片混乱,惊叫声不绝,人群推搡着后退。 这边,方父、方叔有、方临、田萱,来的四人脸上都是有着多少不一震惊,相互拉着退后。 “大胆,给我将那人抓起来!”在这种时候,当着自己的面杀人,无异于挑衅,监斩官大喝。 官差纷纷围拢过来。 “报应,宋凯杀我儿,我就杀了他爹,只恨没将他娘一起带走。” 白老太身上染了血,却是一点不在乎,脸上只有大仇得报的解气、没能将宋刘氏一并杀了的遗憾,旋即,又看向白丰:“丰子,娘先走了,去找宝子了,别忘了,带娘和你弟弟回家……” 她说着,匕首已是捅进自己胸膛,眼里的光渐渐散去。 “娘!”白丰发出一声悲呼。 衙役围过来,这时见白老太已自杀,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 等有一个衙役过去,在监斩官耳边耳语一阵,他叹息一声,挥挥手,让围过去的官差散开了:“竟是老娘为儿报仇,杀了仇人父亲?这事真是……真是让人如何说呢?罢了,不要为难他们,让他们各自收尸吧!” …… 回去路上,方家四人还在说这件事。 “宋凯杀了白宝,今天宋凯斩首,白老太又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爹,让宋凯死不瞑目……” 方父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事,顿了一下,只能叹道:“真狠啊!” 他不太有文化,不然就会说出二字:诛心! “都是报应。”方伯显也是叹息。 ‘报应?要说也的确是。’方临暗道。 这一系列事情的起因,其实是从白宝当初将陈叶推入水里开始,他心中唏嘘之余,又感觉可悲,白宝之死,宋凯是直接凶手,背后却是桂花嫂出手,白宝、宋凯也好,白老太、宋广成也罢,这些人到死都不知道事情的全貌。 ‘桂花嫂今天没来,是不是也是猜到些,出于谨慎呢?’他心中暗道。 田萱看着方临深深皱眉,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过来拉住方临的手:“临弟,不要想了,这不关咱们事的。” “是啊,关咱家何事?”方临笑笑,放下这些事情,与田萱牵着手走入阳光里。 此时,正值十一月下旬,远处天际的最后一丝阴霾,在冬日夺目的阳光下散去,街道两旁,青瓦白墙的屋顶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更远处的码头,江水悠悠而流,千帆往来。 就在这般环境中,方父、大伯方伯显在前说着话,方临、田萱牵着手在后,回去西巷胡同了。 第107章 ,送别 从街市口看完宋凯斩首回来,西巷胡同中。 那棵桂花树下,冬日的阳光穿过枝杈,斑斑点点落下,方母、桂花嫂、苏小青、邱婆婆、欧夫人凑在一起,晒着暖,方母包着饺子,其余人则在做着针线活。 桂花嫂没去看宋凯斩首,原来是带着女儿来了这儿,在老陈家的人走了后,她便不需要避讳什么,如往常一般过来了。 邱婆子代替了从前春桃的位置,以前泼着命干、卖菜挣钱,早出晚归,没得时间,在那次邱老倌摔了后,遭逢这番变故后好似大彻大悟,转变了心态,这才清闲下来有空加入。 回来,田萱过去给方母帮忙。 女人们闲话的话题,顿时从辛家要娶媳妇,说到了今天的砍头。 “小萱,怎么样?宋家那小子砍了没?现场看着,是不是血淋淋的?”方母问道。 “砍了,是血淋淋的。”田萱点头。 “我也见过一次砍头,那是去街市买菜,在街市口……” 苏小青接过话茬儿:“当时啊,我就瞧着,和咱们一样活生生的人,一刀下去就没了……打那儿以后,我就再也不看了,遇到也避开。” 她语气中,有着一种对生命脆弱的感慨。 “今个宋凯砍头时,还发生了些别的事情……”田萱将刑场上,白老太刺死宋广成、又自尽的事情说了。 桂花嫂听了,手上动作一顿,竟不太意外,微微点头:“难怪,白老太以前在村里时那么节俭,这些天带着大儿子在府城游逛,竟是舍得花钱了,原来是打算着……” 她在监控老陈家三人时,附带对白家娘俩有着关注,毕竟心里清楚,自己是白宝之事的始作俑者,要以防万一,在看到白老太的表现后,就洞若观火,有些猜测了。 故而,今天没去街市口看,这些日子也还保持着警惕,时刻将女儿带在身边,两个壮婆子同样还雇佣着,在暗处跟着。 …… 这边,方父、大伯方伯显、方临三人回来,没和女人们凑一起,找不远处坐着轮椅的邱老倌说话。 也就在这里,方传辉、方玉玉、陈叶三个小娃娃,围着火盆,在用早上烧的火盆灰的余温,煨着花生吃。 “临子哥哥,吃花生。”方玉玉递过来一小把烧花生,脆生生问道:“临子哥哥,今天咱们还去店里嘛?” “不去了。” 方临接过,笑着摇头,请的是一天的假,现在也已然是下午,就没必要过去了。 方父、大伯方伯显也是,今天就不去码头了——因为近来,方临带着方传辉、方玉玉去轩墨斋,方父去码头,家里就剩下方母、田萱女人们,大伯方伯显感觉留着不太好,也别扭不自在,就经常跟着方父去码头看看。 这时,方传辉、陈叶也分了些烧花生给方父、方伯显、邱老倌三人,他们边嗑着花生,边说着话。 “叔有,我想着啊,住有些天了,也该走了,赶明儿就回去吧!我们来时,跟着那个商队这两天就要走了,正好和白家丰子、宋刘氏一起。”方伯显这么道。 从府城去海宁县城的商队不多,常人也不太好联络,虽然发生了那种事情,但白、宋两家要这两天走,大概率还都是会跟着那个商队,毕竟,这种事情谁退让了,好像怕了对方似的。 “这才住了多久?多留些日子。”方父挽留。 “是啊,大伯,再留些日子呗!再就是,没必要跟着白家、宋家一起回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看他们……” 方临没将‘心神失常’说出来,不过意思不言而喻:“万一路上再出什么事,被误伤到……所以,还是别和他们一起走了,等晚些时候,我和爹看看,选一个好些的商队。” 大伯方伯显是忠厚,却不笨,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是不能冒这个险,便点头答应了。 邱老倌在旁边听着,也笑着道:“对嘛,你们村离府城那么远,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兄弟聚聚,是该多留些日子。” 方传辉、方玉玉听了,也挺高兴的。 一开始,听到爹说要回去,兄妹俩心中还有些不舍,可也知道,爹说得没错,打扰了三叔一家这么久,是该回去了,但三叔、堂兄挽留,现在爹也同意再留几天,就有种超出期待的惊喜、高兴。 半下午时候,方临提出去瓮堂洗澡,方父、大伯不想去,他便带着方传辉去了。 方玉玉倒是也想去,可惜啊,这个时代还没有女子澡堂,她不能去,只能羡慕看着。 …… 近些月,方临没少来瓮堂洗澡,已渐渐习以为常。 倒是方传辉第一次来,所见所看,配合着方临的讲解,受到震撼不小:如钟似瓮、全用石砖堆筑、占地面积不小的瓮堂外观;内部,全部用大石头砌底、平整光滑的浴池;需要十几人烧水、并经过辘轳转动才能引来的洗澡水……感觉大开眼界。 哗啦啦! 方临是算着时间,卡着点来,两人刚到,就有辘轳引水放水,清澈的水激荡着注入浴池。 他带着方传辉进去。 小和村旁,就有一条大河,方传辉自然是会游泳的,进去浴池后,他狗刨游了两圈,又沉下水面,憋了一阵,咕噜噜吐着泡出水,耍了好一通,这才回来。 显然,第一次来瓮堂,这家伙很是兴奋。 等大约一炷香时间后,人渐渐多了起来,方临就喊他出去,方传辉还感觉‘五分银子一人,就洗这么一会儿,有些亏’,可等出去时看到一个腥风扑面的杀猪匠过来,顿时就又开始庆幸,感叹堂兄明智了。 洗过了澡,两人带着一身清爽,出了瓮堂。 “临子哥,来瓮堂洗澡可真有意思,那好大的池子……还有,咱们走的也是时候,不然等那个杀猪的进去,那水可就要不成了,这次洗澡就算是白洗了……”方传辉兴致勃勃说着。 方临听他说了会儿,意犹未尽停下,才笑着问道:“传辉,感觉这次来府城怎么样?” “很好啊,临子哥。见了欧夫子、去茶馆看了戏、轩墨斋的刘爷爷他们送了礼物、吃了各种小吃的、去吃肉、瓮堂洗澡……” 方传辉扳着指头盘算着,自己都有些吃惊,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情:“等回去村里,给大哥说,还有村里的孩子们说,大毛、二毛、秀秀……他们一定都会羡慕的。” 可以说,方临信中提到的东西,这次来,兄妹俩都一一体验了。 “府城这么好,那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过来?”方临突然问道。 “啊,临子哥?”方传辉一愣。 “淮安府城都是如此繁华,淮安府城之外,却还有应天、还有京师、还有海外,世界这么大,你走出小和村看了一角,再回去,在那个方寸之地小地方,一辈子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伱甘心么?”方临回头,看向方传辉眼睛。 方传辉沉默了。 方临也不再说话,静静等待。 好一会儿,方传辉才小声道:“自是不甘心的,可临子哥,我不是自己,还有爹娘……” “说不得,将来大伯、大娘,也要从小河村出来才能过活呢!” “临子哥,这……”方传辉听着,脸上再次露出震惊。 “你们兄妹三个,你哥老实,随大伯;你妹妹随大娘,也是聪明的,不逊于你,可这世道,女人总是……且不说她;你么,既有大伯的忠厚,又有你娘的聪明,有些话,我就推心置腹和你说了。” 方临顿了下,道:“我有留意一些消息,近些年中,整个大夏都气候异常,听说全国各地,不是今年这里旱,就是明年那里涝……咱们江淮之地,其实还算是好的了。” “你可能会想,如果说咱们这里还算好的,那今夏的扬子江泛滥又算什么?其实,今夏的灾情才哪到哪啊,水不算太大,只是进屋里,淹了些粮食,冲走了些东西什么的……真正大洪涝,所过之处,田毁屋倒,牲畜尽绝……” “这……”方传辉听着,仿佛受到了巨大冲击。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传辉,你是家中男子汉,是时候想着给爹娘、大哥、妹妹准备一条退路了。”方临拍拍他肩膀道。 “临子哥说的是,我也想像临子哥一样,带着家人走出来,可我……请临子哥指点,我该怎么做?”方传辉小脸上满是认真之色,求教地看向方临。 近朱者赤,近来兄妹俩听刘掌柜唠嗑,也学会了一些如‘指点’的用词。 不过方临的关注点,却不是这个,而是:‘我所看不错,这兄妹俩果然聪明,遇到事情,小小年纪,就如小大人一般了。’ “怎么做?沉下心来,尽可能提升自己,静待时机。” 他说得更明白了些:“同你一样,你不甘心一直在小和村,我也不会一直在书肆做个伙计,总要做自己的事情的,不过这还要等待时机,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将来一定会有自己的生意。 传辉,不说虚的,咱们是堂兄弟,有选择的情况下,能力相差不大,我肯定优先选择咱们自家人……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勤加锻炼,让自己有一个好身体,另外,可以去向乔村正学字,就算不科举,识字也总是比睁眼瞎有优势。 这样,真正等机会到来,你才能抓得住它,带着家人从小和村跳出来。” “我明白了。”方传辉听进去了,用力点头,接下来一路都没再说话,若有所思。 …… 次日,白家白丰、宋家宋刘氏就走了。 他们两家来人,本是给亲人收尸,来时每家两人,回去时,每家只剩一人,却抱回两个骨灰坛子。 此中种种,颇有些造化弄人的戏剧性。 大伯方伯显带着方传辉、方玉玉,又留了几日,然后,就说什么也不肯再留了,说‘快是大寒了,大寒之后就是过年,路上也要不少时间,得尽快上路了,不然年前回不去,家里也担心’。 这话实在,方临一家也只能答应,找关系找了个信誉不错的商队,安排了牛车,又是将买的礼物收拾打包,准备让大伯一行走时带上。 …… 这日清早。 方临一家提着各种东西,如府城的一些特产,还有给方爷、方奶、二房、四房的一些礼物等等,帮大伯方伯显、方传辉、方玉玉带上,找到商队,将东西搬到牛车上,送出城去。 “就送到这儿,叔有,你们回去吧,我们跟着商队,没事的。” 方伯显顿了下,又是道:“来这些天,吃好喝好,让你们费心了。” “大哥这说的哪里话?”方父摆着手。 “传辉、玉玉,也快过年了,这压岁钱就当三娘提前给你们了。”方母塞着钱。 方传辉、方玉玉不肯要,方临、田萱帮着劝说,揣过去。 好一番推让,在大伯方伯显点头后,兄妹俩才收下。 分别之际,一众人都有着感伤,因为知道,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多久之后了。 很快,商队前面传来‘出发了’的吆喝,牛车缓缓启动。 在这一刻,离别的情绪爆发,这些天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走得一方、送别的一方,都是红了眼眶。 “我们走了!” “三叔、三娘、萱萱姐、临子哥哥,再见!” “再见,临子哥,我会记得你说的话。” 大伯方伯显、方传辉、方玉玉,在牛车上挥着手。 “路上小心!” “等到了村里,回个信!” 方临一家也是喊着、挥着手,望着他们离去,相对情绪外露一些的方母,此时眨巴着眼睛,眼眶已是有些湿润。 “这一走,再见,就不知道是啥时候了。”方母说着。 “是啊!”方父叹息着,同样情绪不高。 田萱也是道:“从小和村来,路上就要一二十天,一来一回,就是一个多月……这么远,想看看都不容易。” ‘这个时代车马慢,总是这样,相见时难别亦难。’ 方临暗想着,安慰道:“爹、娘、萱姐,咱们过好自己,总有相见之日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不期而遇了呢!” 一家人或搀着、或拉着手,望着远方,一轮初生的朝阳升起,绽放万千道霞光,粼粼而流的江水边,跟随着商队、载着大伯一行人的牛车缓缓远去,没入山水之间。 第108章 ,腊八 送走大伯方伯显一行,方临一家情绪低落了几日,日子还是要照常过。 之前因为各种事情,他在店里调休、请假,如今安下心来,调休该还的还,假该补的补。 在轩墨斋,就如从前一般。 每日清早,与刘掌柜沿着学堂路线溜达,锻炼身体,有时会碰到徐阔老的儿子徐贤文,这小子偏偏不叫‘方哥’,故意喊一声‘方叔’,打个招呼,一溜烟就跑了,大概是还记着那天没向他夫子解释,在蓄意报复? 傍晚,独自去茶馆路线溜达一圈,得空就是抄书,研习四书五经,试做八股文章,每隔三五日回去一次。 日子过得规律而充实。 时间一天天过去,临近大寒节气,天气越来越冷。 这日腊八、又是大寒,外边,天空飘起了雪花,店里火盆点上,各人都穿着棉衣烧火取暖。 刘掌柜老伴儿刘闵氏做了腊八粥,里面放了花生、黄豆、绿豆、大红枣……如往常一般,还是每人一小碗,多了没有。 不过,方临、黄荻、柴一苇三人已经满足了,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剔啥啊?再说刘老太手艺也不错,做的挺好吃的。 这般天气,店里也没什么客人。 刘掌柜看着窗外的雪花,兴致却是不错,打开话匣子:“如今可是享福了,咱们大夏百姓有棉衣穿,往前数一数,秦、汉、隋、唐、宋、元,百姓哪有这个待遇?” “掌柜的说说呗!”方临说着,喝了一口腊八粥,味道甜丝丝的,进入肚中,连带着从头到脚都跟着暖和和的。 “是啊!”黄荻、柴一苇也凑过来听着,这是他们也没听过的新东西。 “棉花啊,据有记载以来,秦朝就有,那时候人们没意识到、也没那个本事,将它做成衣服、棉被……” “那早前时候,天冷人都穿什么?”黄荻好奇问。 “这个问题问得好。” 刘掌柜喝了一口腊八粥,如品茶般咂着味儿,咽下后才慢悠悠道:“富贵人家,自有貂裘等等,普通百姓,只有穿麻衣、葛衣。到了晚上,富贵人家,麻布做的被子里,塞一些动物毛发;普通百姓,就只有在里面塞一些枯草树叶,这又称褥子,可想而知,这褥子能有多少御寒效果。那时候,到了寒冬腊月,遇到这般天气,百姓就得大片大片地冻死……”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方临忽然想到这么一句诗,感叹。 “不错,这是诗圣杜甫的诗。” 刘掌柜赞赏地看了方临一眼,解说道:“所谓布衾,其实就是麻布做的被子,这种东西保暖很差,尤其是用几年下来,又冷又硬像是铁一般……所以说,在咱们大夏之前,百姓过冬,无异于过鬼门关。” “那咱们大夏百姓,为什么能有棉衣、棉被呢?”柴一苇问。 “别急嘛,听我慢慢说。” 刘掌柜娓娓道来:“两宋时候,棉花制衣、制被技术已经出现,棉花也大量种植,但远未普及,只有贵人才能享用。也就是咱们太祖,从微末崛起,吃了太多苦,对饥寒体会深切,开国之后,下旨曰: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个半亩,十亩以上倍之…… 也就是如此,有了充足的棉花供应,百姓才能有棉衣穿、棉被盖,遇到严寒,冻死的人大大减少。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咱们大夏多灾多难啊,不仅是隆冬严寒,还有旱情、水涝等等其他灾害,太祖为此设立了预备仓等等,遇到灾情,才有普通百姓一条活命……” 方临喝着腊八粥,听得津津有味。 窗外,雪花一片一片飘落,静谧无声,说话着,时间就这么过去。 …… 吃了午饭,外面雪稍大了些,店里更没客人了,今天又是腊八嘛,刘掌柜索性关门,给他们放了一下午假。 方临离开轩墨斋,想了一下,也没回去,去往城外,准备看看粪便生意,可巧,董祖诰也正好在这边。 “今日下雪,我又读书累了,出来看看,在这里碰到方兄,真是好运气。” 董祖诰将方临拉进来坐下,给他倒茶:“正要和方兄说呢,咱们粪便生意扩大,这月净利润足有六十两。” “这么多?董兄经营有方,我可是沾光了。” “不,还是方兄主意好。不瞒方兄说,一开始,对这生意,我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别扭的,现在却才知道好处,那就是不引人注目。” 董祖诰说着:“咱们做的这种事情。从前没人整合做过,到现在,那些雇佣的粪夫、雇佣当管事的粪商、下面村子买粪的人,都还生怕咱们赔本不干了。衙门那边也是,人家都瞧不上这种不体面的生意,打点基本不花费什么。若不看账本,外人很难想到咱们这么赚钱,我在外都是保密着,做出只是微微盈利的假象,方兄也可以配合……” “我懂,财不露白么!” 方临笑着点头,说起一事:“碰到董兄,正好有件事事请董兄帮忙,这不年底了,明年二月就有一场童生试……想找董兄来看看自己水平,若差得不远,就打算去试试,若火候欠缺太多,就不去白费功夫了。” 县试、府试,谓之小考、童生试,三年两考,考过后便是童生,方可参与院试,去考秀才。 不要以为童声试就容易了,许多人科考一生,到了五六十岁,才是个童生。 “这点小事,自是义不容辞。这样,咱们先从县试开始,我出题方兄试做?” “行,董兄是行家,我听你的。” “方兄过誉了,若是行家,怎么会还考不上举人?” 董祖诰摆摆手,正色道:“县试有五场,第一场,四书文两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有格式、字数要求;第二场,四书文一篇,性论或者孝论一片,默写圣谕广训;第三场,四书文一篇,律赋一篇,默写圣谕广训;四五场连考,经文、诗赋。” 他说着,出了县试第一场的题目,让方临写问文章。 方临应试做题,董祖诰就坐在一旁读书,默默等待。 等不多时,他写完之后,交由对方。 董祖诰接过看了,粗略一扫,就皱起眉头,一一指点道:“方兄,这里……这里……这些字眼万不可用!” “我注意着,这些都不是避讳字啊?”方临疑惑。 “的确不是避讳字,可这些一字多义,暗合隐喻,这种情况同样要尽量避讳,还有不能议论时政等等,这些细节千万注意。” 董祖诰生怕方临不放在心上,慎重告诫道:“开国初年,许多朝中重臣都因为诗作中的忌讳字眼,触怒太祖,惹得身死族灭……前二三朝,也有大儒对朝廷正统解读的程朱理学批判,惨死狱中……近些年,虽说稍稍宽松,但这种事,还是小心为上,万一哪天再次兴大狱……” ‘文字狱么?果然是相似时空,与明初一般,大夏初年同样有着这种事情。’ 方临暗叹,对这位夏太祖观感颇为复杂,对方从微末崛起,做了许多有益百姓的事情,如推广棉花种植、设立预备仓等等,但因为时代局限,也有许多不那么正确的决策,比如沿袭元朝,将程朱理学对四书五经的解读定为标准,以此八股取士,禁锢思想,大兴文字狱。 董祖诰继续看文章内容,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方兄文章中颇有灵气,我读了都感觉深受启发,只是一些字句有些……” “董兄但说无妨。” “离经叛道。” 董祖诰指出三两处,无奈道:“这些太过离经叛道,依我之见,恐怕不太好通过。” 方临看了,更觉无奈,自己已经压抑着思想,按照死记硬背的程朱理学的标准解读去做文章,但现代思想、三观已经融入血脉、骨髓,乃是如呼吸一般的本能,洋洋洒洒数千百上千言的八股文,可能不经意在其中就会有一字半句中表露,自己都没发现,但就是这些微小细节,就会被认定为离经叛道,被黜落。 是的,大夏采取的是八股取士,以‘一先生之言为标准’,只认程朱理学对四书五经的解读,其余皆是为错。 说得更明白些,科举八股取士,取的是什么士?被儒家思想浸染,深刻认同程朱理学,禁锢自身思想的士,筛选下去的都是有自己思想、不安分的人,更何况方临这个有着现代三观的‘毒瘤’? 这也是后世有言‘八股之害,甚于鸩毒’的原因,禁锢思想,造成一大批生搬硬套、墨守成规的书呆子,除了会背四书五经,别的什么都不会。 ‘这种事情伪装都很难,我固然可以自缚手脚、压抑思想,按照程朱理学的解读写八股文,但言为心声,可能某些微小细节,就不小心露馅,和那些从小接受这种教育、程朱理学思想认同的学子是不一样的。’ ‘甚至,相比那些原生学子,我的情况更为糟糕,他们还算是白纸好作画,我却是已经定型,有了自己成熟三观……’ 方临感觉,自己做八股文,就如戴着镣铐、囚于方寸之地跳舞,还被要求跳出一场好舞。 实际上,这么想也没错,八股取士本质上就是禁锢思想,越是有思想的人,越是折磨。 接下来,董祖诰继续出试题,让方临试了县试后四场,县试五场考核过后,给出评价:“方兄若是能静下心来,钻研典籍,十年内或许能过县试。” 这已经是挺高的评价了。 按照学习时间来算,那些从小学习四书五经的读书人,在二十之前中童生、秀才的也不太多,而且,县试三年两次,十年一共也就六次,再加上淮安府这边,经济发达,其实算是很卷了。 ‘十年才可能过县试么?可过了县试,仍连一个童生都不是,后面还有府试,更别说秀才了。’ 方临暗叹着,忽然想起欧夫子说的一件趣事。 一日,有家长带来一个五岁小娃娃,送来入学,请欧夫子开蒙,对方得知欧夫子是秀才,童言无忌道:‘我知道,秀才后面是举人,举人后面是进士,您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是秀才呢?’ 话里话外,就差没指着鼻子说:你为什么不去考一个举人呢?是不想么? 当时,欧夫子说起这事,脸上的表情都煞是好看,精彩极了。 ‘科举啊,为什么总有人认为简简单单?要怪,也只能怪我前世不是汉语言博士,记不得各种八股名篇,来一个寒门崛起。’ 方临心中无奈,只能自我安慰,各人天赋不同,自己在做八股文章方面天赋一般,能如何呢?慢慢来吧! …… 带着分红的二十四银子,与董祖诰分别,回去西巷胡同。 进门,就见田萱拿着一个圆形东西的新鲜玩意凑上前,献宝一样与他分享:“临弟,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方临看了一眼,隐约有些猜测,却故作不知,配合问道。 “是火熜!” 田萱高兴说着,指给方临看:“临弟,伱看见这儿,就这里的盖子没?” “嗯。”方临看去,这东西上面有一个盖子,盖上有孔,呈蜂窝状。 “就是这个盖子,等家里做晚饭才好,打开它,将没燃尽的炭往里装,没一会儿火熜就热了,可以捧在手里、贴在肚子上……尤其是来了月……” 田萱说到这里,意识到什么,脸上浮现出两朵浅浅红晕,霞飞双颊,顿时不说了。 方临却是懂的:‘这不是变种的暖宝宝么?’ 这时,方母也出来,笑道:“这东西啊,是好呢!白天在外面裹上一层布,捧在手里或者贴在胸前取暖;到了晚上,将火熜往被窝里一方,过些时候再躺进去,那叫一个暖和……临子,我晚上给也你弄一个……” 方临打量着,却有疑问:“晚上睡觉万一将它踢倒怎么办?” “这事你爹知道……” “咳咳!”方父连连咳嗽,给方母使眼色。 方母却视而不见,在儿子面前毫不客气揭他老底:“就前天,你爹起夜碰倒火熜,让炭灰、炭火撒一床,差点烧坏了一床被子……” “那不是不小心么?” 方父感觉丢脸,强自分辩了句,生硬转移话题:“饭好了了没?儿子都饿了。” 方临很想说句‘我不饿的’,但想想还是算了。 “好了!好了!我早就想着儿子今晚会回来,腊八粥早就在煮着,就等着临子回来呢,咱们这就吃饭。” 晚饭自然是腊八粥了。 方母、田萱做的腊八粥,除了红豆、绿豆、大红枣外,还有桂圆、莲子等等。 方临今天吃了两次腊八粥,在不同的场合、与不同的人,感觉都挺好,各有各的滋味。 饭间,方母唠嗑起街坊邻居:“临子,你不知道,辛家结婚了,辛佑媳妇叫沙小云,是个黄皮寡瘦的……” “我见过一次。” “满娭毑也是,我还以为她改了,哪曾想,” 方母给方临说:“昨个,满娭毑叫我、小萱一起去辛家吃茶,说带着我们占便宜,还说我们不用说话,交给她,只管吃茶就行……可咱家哪是那种人?” “是呢!”田萱也是点着头。 方临听着,觉得满娭毑这人真有意思。 一方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依旧是爱占便宜的性格,不过可能在她看来,这是理所应当的活动,凭本事占便宜?另一方面,却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有着报恩的心思,但因为自家那个光景,要还钱,过得紧巴巴,所以就带想方母、田萱着去别人家占便宜? “后来呢?”他问。 “后来啊,小云也是犟的,满娭毑去了,任她怎么说,小云就低着头做衣服……满娭毑只能走了呗!小云有些头晕的毛病,不过,她有着一手裁缝的好手艺,做衣服又快又好看……” 就在这般闲话中,晚饭结束。 …… 吃过饭,洗漱,不一会儿,田萱敲门进来,拿着火熜。 她将火熜给方临煨在被窝里,坐下在方临旁边,忽然问道:“临弟,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萱姐看出来了?” 方临惊讶于田萱的聪明、细心,因为想着科举的事,心中有些一些烦躁,不过不想让这种情绪传达给家人,喜怒不形于色,不想田萱竟是察觉到了。 他想了下,也没隐瞒,说了今天去找董祖诰,尝试做题,却不如人意的事情。 田萱安静听着,等方临说完,拉着他的手,安慰道:“临弟,我在戏中看到过,有女人‘教夫婿觅封侯’,我不要的。人是不同的,为什么一定都要丈夫上进呢?我知道的,临弟,你已经很不容易了。” 一句‘已经很不容易了’,让方临真的是心中生出暖流,情不自禁将田萱拥入怀中。 “临弟,我说真的,现在咱家日子已经好多了,你很厉害啦!科举走不通也没啥,我听说做官看着风光,可也是险恶……” 田萱说着,伸手将方临皱起的眉头一点点抚平:“临弟,不要想那么多,给自己压太重的担子,你也要歇歇,遇到什么,也可以我和说说呀……” “临子,我给你拿个火熜……”方母推门进来,就看到搂在一起的俩人,顿时脚步一转又退了出去,边走,嘴里还边嘀咕着:“哎,我要干啥来着,没事了。” 方临正对着门,看着方母差劲的演技,忍俊不禁,噗嗤一声,不由笑了出来。 “临弟,你还笑!”田萱感觉好羞,明天都没脸见方母了,轻轻打了他一下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方临又是笑笑,起身吹了灯,枕着双臂躺下。 本来,他心中有着一种紧迫感,董祖诰评价‘十年过县试’,感觉太迟、太迟,等不起! 可经过田萱这么一安慰,已经好多了。 ‘夏太祖既有推广棉花、设立预备仓的仁政、善政,也有文字狱、八股取士的诟病;满娭毑有着尖酸刻薄,爱占便宜的一面,也有着能为唤醒儿子甘愿受死,感恩想要带着娘、萱姐去占便宜的一面。人、事物都有两面性,哪可能完美无缺、净是占便宜的好事?’ 方临想着,暗道:‘我有着现代三观,享受着它带来的为人处世的好处、洞察时代的眼光,自然也要接受,它对我科举八股取士遴选的桎梏。此事还须慢慢来,欲速则不达,越急越是可能坏事,顺其自然吧!’ 当然,他的顺其自然,不是躺平、不作为,而是尽最大努力,竭尽所能后的不强求。 如此想着,放平心态,被窝中的火熜传来阵阵暖意,让他身心暖和,渐渐睡去。 窗外风雪如晦,屋内温暖如春,点点水汽在窗子上凝结,漫长而寒冷的冬夜,就这么过去。 第109章 ,放假 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过去,每过一天,都能感觉到,那股年味儿浓了,愈发浓了。 尤其在这个时代,尤其是过了腊月二十三之后,每一日都有着活动。二十三,糖瓜粘,将糖饴摆上灶台,让灶王爷甜一甜嘴;二十四,扫房子,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大肉。 这日腊月二十六,轩墨斋午饭,饶是今天是刘掌柜儿媳妇刘丁氏做饭,都是炖了肉,可惜,董祖诰突然找来,约着方临出来吃饭,说是有好事。 今天,俩人在街上一路走过来,发现集市置办年货的倒是热闹,但许多饭馆、小食摊子都已经关门了,所幸来到驴味馆,门还开着,只是里面没一桌客人,叫了数声,不见有人。 “店家去了何处?”董祖诰奇怪道。 “店家?店家?”方临也是喊着。 过了一会儿,掌柜才从后面出来,哈腰赔着不是:“教客官久等了,店中小厮皆是回家过年,故而店中没人了,招待不周,实在抱歉。” “怪不得我早上出来时,前面那家支摊的馄饨铺子也没影儿了,劳烦店家,做些吃的来,再来一壶酒……早上吃的早,着实是饿了。” 董祖诰说着,也是一拍脑袋,才想起来,对方临道:“府城就是如此,每逢要过年,城里就空了一半,委实不方便了。” 方临点头,想到来时一路所见,确实如此。 “可不是么?”掌柜也接着话:“我这儿还有两条咸鱼,本想是自吃的,酒也所剩不多,还有最后一壶多,本说着今天就关了门,采买年货的。两位客官如果要,我就去做了取来,别的也实在是没了。” “自是要的,那就这些吧!” “客官稍候,先给二位温酒,鱼等会儿就去做来。”掌柜先给两人上了一碟豆干、一碟茴香豆,说是免费送了。 “店家不回去?”方临问道。 掌柜边温着酒,边说道:“我也是外地人,本想关了店子回家的,奈何伙计都走了,没个照看的人,这才留在店中。” 很快,酒温好上了,掌柜去做饭。 两人边喝着酒,边说起来。 “方兄,我说的好事,你猜猜是什么?” “莫非是什么年货?” “那可就错了。”董祖诰笑道:“方兄可听说过……元宵鳖山灯会?” “这确实听闻过,只是不得一见,今天在府城,可要好好看看。” “这次元宵的鳖山灯,却是不在城中,而在月湖。知府说嘛,鳖山灯、老鳖,正该在水中,便将鳖山灯搭在楼船上了,在岸上、远处自然也能看,但哪如近前些看得清楚?” “哦,董兄有法子,能去到那搭载鳖山灯的楼船?” “方兄可太高看我了,在家道中落以前,或许可以,但现在……”董祖诰摇头道:“等到元宵那时,月湖船都不好租,我是想说,有几个位置留给方兄,能让方兄带着家人近前些看。” 其实,就这,也是因为董家最近做粪便生意,稍稍宽裕起来,捡起一部分关系;若是他能考中举人,又能捡起一部分人脉;若是能考中进士,从前家中人脉关系就能恢复七七八八。 这就是有着底蕴的好处,虽然家道中落,但只要能重新起来,许多枝枝蔓蔓的人脉很容易就能续上,要知道董祖诰曾祖父可是能持着象笏上朝的。 “这可好,谢过董兄了!”方临举碗道谢。 等到元宵灯会,佳节喜庆之时,带着方父、方母、田萱去看看,的确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大好事。 两人正说着话,有一人进来。:“可算找到一个开门的了,店家,有什么来什么,给我炒两个菜,温一壶酒。” “哟,可不巧,先前那两位就是店中最后一点东西了。”掌柜从后面探出头来:“劳烦客官还是回家吃吧,店中实在没什么可招待的了。” “若是家里有吃的,还出来做什么?”这人拍拍肚皮,叹着气,正准备走。 “钱兄?快快过来坐!”董祖诰突然叫了声。 “对,来坐!”方临也是起身。 他也认识此人,名叫钱文堰,在府衙做一个文书,是董祖诰这边介绍的关系,当初桂花嫂监察老陈家三人打官司进度,就是托对方留意的。 “是董兄、方兄?哈哈,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钱文堰坐下,说道:“我父母亡故,前两年妻子也难产去世,家中没一个贴己之人,换在平时,吃饭皆在衙门,偶尔去饭馆打发几顿,也就如此过来了……可现在临近过年,唉!” 三人说着话,喝着酒,多一个人也更热闹了。 饭间,钱文堰竟还问了两次桂花嫂。 方临打量着此人身板,虽然不小,但也不知道该不该劝,最后想想,还是算了:‘桂花嫂也不是什么大恶人,若是正经追求,没什么阴暗心思,倒也不必怕……’ …… 腊月二十七这天,轩墨斋,刘掌柜也给方临、黄荻、柴一苇放假了,放到正月初六,还给了年货,如腊肉、萝卜、糖饼等等什么的。 回来西巷胡同,欧夫子坐在桂花树下的藤椅上,眯着眼喝着茶,如今他私塾也放假了,悠闲得很。 “方临,你们店放假了?” “是啊,夫子。”方临拿出糖饼,给欧夫子两块,又招手,喊来那边陆家小娃娃等几个玩着的孩子,给分了些。 “谢谢方家哥哥!”这些小娃娃们接过,道了谢,嘴里唱着过年的童谣,一溜烟儿跑了。 方临将东西拿回去,又回来坐下,和欧夫子唠嗑。 “说到放假,” 欧夫子与方临说起来:“开国初年,太祖励精图治,处理政事日夜不休,在太祖眼中,国家事、百姓事大于一切,还放个哪门子假呢?官员你想休息?行,那就不要做官了,回家种田去。” 这话说得诙谐,方临听得有趣,问起来:“夫子,那时官员一年有多少假呢?” “三天。” 欧夫子比划了下:“一年只休息三日,元旦一天、冬至一天、太祖生辰一天。要说啊,官员心中自然不乐意,可哪敢反对,就这点假期,异地官员无法回乡省亲,京师官员也不能好好团聚。那时当官的,苦啊!” “这话怎么说?”方临捧哏。 “钱少,事多,一不小心还要砍头。” 欧夫子兴致勃勃说着:“先说俸禄,有一句辛酸之语可评价,‘自古官俸之薄,未有如此者’;再说事多,太祖处理政事起来,日夜不休,怎么可能让伱闲着?最后说一不小心就要砍头,开国初年,多起大案,动辄牵连过十万……还有民告官的,有百姓举着《大夏诰》,冲入县衙,就将知县抓去京师了。” “不过,那个时候,官是苦,民却是幸福,如今啊,官是好做了,可这百姓,却开始难了……今不如古,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方临听着,细细咂摸,觉得还真是这个道理,当官的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这官不好做,民才能幸福;若是当官的,整日坐在衙门里喝喝茶,收收好处,吃拿卡要,就将这官轻轻松松做了,那百姓可就要不好过喽! “不说这些,说回放假。” 欧夫子继续道:“建康年间,朝廷觉得一年放三天假,这也不合适,于是就宽松了些,定下元旦五日,元宵则从正月十一开始,放假十日。天化年间,元旦、元宵两假合一,并为二十日,如今,又多了一个除夕假,官员从十二月二十四开始,连着除夕假,一直到正月二十日放满,将除夕、元旦、元宵一并休了……” 就这么唠嗑着,夕阳之中,炊烟袅袅升起。 …… 今晚方家晚饭,是老鸭汤。 这汤倒也美味,一家人边吃着,边说着。 “这两天,街上许多摊子、铺子都关门了,回去过年去了。”方临说着。 “是啊,也就集市还热闹,都在囤积年货,说来咱家今年的年货可真不少。”方母扳这指头算着:“有鸡、有鸭、有鱼、有腊肉……还有粉条,白菜……” “嗯呢,我和娘去买年货时,集市真的好多人……” “码头也热闹。” 方父啃着难啃的鸭头,说着:“码头这两天到处都是船,平日里商船多,这两天大多数却是客船,都是回来过年的。 你们不知道,那老多的船,从码头开始,乌泱泱排了一两里,跟长虫似的……码头都挤满了,根本没有泊船的地儿,下船都没地方下……只有等前面的船慢慢出去后,排队的船才能逐渐往前靠…… 行李少的,还能从排队的船上跳着过去,行李多的、年龄大的,有仆人跟着,都没法子,只得慢慢等。” 方父难得说这么多的话说得也朴实,但听起来,就能让人想象到,那般拥挤的景象。 方临听着,忽而脑中泛起一念:‘人与动物一般无二,都要迁徙,一年之内,动物至少还能迁徙一次,人却有许多,连自身迁徙都不能解决,孤身在外不得团圆……从这点上看,人似乎还不如动物。’ 他摇摇头,又将这想法驱散:‘不去管别人,至少我家是团团圆圆的,这是我家在府城过得第一个年啊!’ 一家人吃着饭。 啪!啪! 外面,忽然有人在放烟花,花火升空绚烂炸开,大街小巷中,不时还传来鞭炮啪地炸响一声,还有小儿们唱着过年童谣的声音……空气中都弥漫着丝丝年味儿。 这般喜庆热闹,似乎预示着,年是真的要来了。 第110章 ,过年 腊月二十八,把面发;腊月二十九,蒸馒头。 这包子啊,刚从笼里拿出来,烫的左手倒右手的,才最好吃,倒不是说凉了不好吃,那是另一个味了。 还有炒的豆子、栗子等等,趁着烫,迫不及待放在嘴里哈着气吃,滚烫滚烫的,正如那热火朝天的年味儿。 方临想帮忙,方母、田萱却不让,将他推出厨房,只好抓了一把豆子吃着,出门溜达去了码头。 今天,已到了腊月二十九,码头仍是乌泱泱一片,如长龙一列列排开的挂着旗帜的帆船,绵延开去足有二三里……很明显,许多人到了现在才赶路回来。 从船上下来,在码头上岸,无论各人衣着如何,富贵与否,提着行李,脸上都是一样的激动,这是回家过年的感动。 千帆拥堵,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方临看着,观察着,感受着这个时代年节的热闹。 …… 大年三十,贴对联、贴窗花,府城一片红红绿绿,喜庆欢腾,喜气洋洋。 噼噼啪啪! 当爆竹炸响,就到了无数家中小孩等着盼着,年夜饭的时候了。 这是方家第一个在府城过的年,今年的年夜饭极为丰盛,荤素皆有,鸡鸭鱼肉齐全,足有八盘菜,只有平日里客人来了、或者在宴席才看到的这么多的菜,今天做来却只为自家吃。 门口挂着红灯笼,绽放喜庆柔和的光芒,屋里,所有油灯全都点亮,照得一片亮堂堂。 一家里围着桌子坐下,将买的米酒倒上,开始吃饭。 “去年过年,我怎么也想不到,下一个年会是在府城里过。” 方母回忆着、感叹着:“这一年,咱们来了府城,日子还这么好。在路上,我生病时都以为……” “大过年的说什么呢?”方父给她夹了块肉,堵住嘴。 “是啊,娘,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会越来越好的。来来来,咱们一家人碰一下,就祝在新的一年里,咱们全家人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在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在烧得旺旺的火盆炙烤下,方父、方母、方临、田萱都是端起碗,‘砰’地碰上,米酒溅起圈圈涟漪。 一家人说着话,说着小和村方爷、方奶,说着对明年的期待,大鱼大肉的烟气、香气弥漫中,结束了年夜饭。 吃完饭,剩下的菜今晚也不收拾,就在桌上放着。 等不一会儿,桂花嫂、苏小青也吃过饭,端着面皮、馅过来,来找方母包饺子,凑一起,边包边说着话;方父则是在门口,和邱老倌唠嗑。 田萱本来想帮着包饺子,可被方母推出去,让方临带着她出去玩。 出门。 辛家也吃过了饭,辛老倌、辛佑父子俩,此时将两个板凳串在一起,一人执两前腿,一人执两后腿,在旁边陆家小娃娃等几个孩子拍手中,随着节拍,有节奏舞出各种花样。 平日里,辛佑看着不太聪明,这一刻,却是灵活无比,还不时向着门口的媳妇看去,就跟做了好事,求表扬的孩子似的。 啪!啪! 辛家媳妇沙小云靠在门边看着,跟着孩子们拍着手,目光片刻不离开辛佑,黄皮寡瘦的脸上带着繁盛笑意,那是能明显看得出的开心,这般平凡的幸福,有种沁人心脾、直击人心的感动。 “这是板凳龙。” 欧夫子给方临、田萱说着:“两三人也能玩,就是差点意思,等再过些时候,晚上城里会有数百上千人、绵延二三里的板凳龙,那才叫壮观呐!” “那今晚可要看看,夫子走啊,一起出去走走呗?”方临邀请道。 “是啊,夫子!” “不了,等晚些时候,我和我老伴儿一起去,我们老头子跟你们年轻人玩不到一起,就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 “那我们就先走了。”方临拉着脸红红的田萱,出去胡同了。 …… 大街小巷中,可见许多三三五五成群的小孩儿,在各家门口翻找红纸,寻着没点燃的鞭炮,找到了就跟找到宝贝似的,嬉笑炫耀着拿去点放,啪地一声炸开升起硝烟……然后,再次寻找,周而复始。 随着深入府城,能更加感受到那种热火朝天的氛围。 爆竹声中,烟气不散,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 出溜! 突然一个什么东西蹿来,吓了田萱一跳,下意识拉紧方临胳膊,细看去,才发现原来是一个爆竹,串绕人衣,不停转圈。 “这是地老鼠。” 方临拿着从刘掌柜听来的知识,给田萱讲解:“有声音的,叫‘响炮’;高高蹿到天上的,叫‘起火’;起火中带有响声,是‘三级浪’;不响不起,绕人旋转,就是‘地老鼠’了。” 一路过去,可以看到许多放烟花的,有外壳泥做的,像砂锅;有外壳纸做的,像花筒;还有筐做的,像花盆……真是千奇百怪。 烟花名称也多种多样:满天星、一丈兰、紫葡萄、赛月明…… 啪!啪!啪!啪!啪! 满天星炸开,化作满天星火;一丈兰升空,乃是兰花图样;紫葡萄飞天,天空绽放一棵葡萄树,万架千株,好如倒挂水晶帘;赛月明,光彩夺目,比明月还亮…… 除此之外,还有:采莲舫、慢吐莲、千丈菊等等,不一而足。 在这天渐渐黑下来时,满城尽是烟火。 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男女老少,对了,竟还有金发蓝眼白皮肤的外国人,拿着笔正在记录着什么。 方临拉着田萱挤过去,拍了下对方肩膀,和这歪果仁攀谈:“嗨,你好,认识一下,我叫方临,你是来自海外么?” 这般的直接,放在大夏其实是有些不太礼貌的。 田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转而就想到,方临懂得多,可能外国人就是这样,交流方式和大夏人不同。 “你好,方,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米西·加西亚,我的大夏名字叫作米~西,来自你们所说的泰西……”米西很是热情回应着,操着一口流利的大夏话,只是有种舶来品的洋味,说话总是用很大的力气,仿佛生怕别人听不清,还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带一些儿化音,给人一种很搞笑的感觉。 ‘这个时代的泰西,对应前世,应该是指意大利。’ 方临想着,问道:“泰西啊,听说在很远的地方……米西,你一路过来不容易吧?来到大夏后,去过哪些地方?感觉和伱们那里有什么不同?” “是,要坐船,坐了很久,很不容易……在大夏,我去过广州、韶州、豫章……大夏的城市,非常不可思议,大,非常大,马路能容十匹马并行……就如淮安,码头有太多的船,非常繁华……方,你知道淮安有多少人么?我问过许多人,但是他们都不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大概有五六十万人……江淮之地,有许多如淮安这般的城市,大夏京师,陪都应天,更是数百万人口的大城市。” “喔!喔!不可思议!”米西连连说着:“这在我们泰西,乃至整个西方都是不可想象的,在我们那里,几万人已经算是大城市,但在大夏,只是一个乡镇。” “还有,我走过的城市,广州、韶州、豫章……都非常干净,和我们那里完全不同,我们那里你如果出门,要这样、这样,再这样,跳着走,避免踩到大便……” 他一边说,一边扭动着身躯,好似跳芭蕾般,十分搞笑逗趣,有意思极了。 田萱听着、看着,都被逗得掩嘴。 旁边路人,也有许多被吸引看过来,感觉稀罕、稀奇。 ‘临弟厉害呢,和外国人都能这么快聊起来。’田萱心中生出些骄傲的情绪。 “对了,方,你还能告诉我,大夏城市里的粪便都去了哪里嘛?”米西显然将方临当成了博学的智者,十分虚心地请教。 “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我正好有一些这方面相关的产业,等过后,你或许可以亲自去考察看看,得出自己的答案。”方临故意留下勾子,对他来说,米西是一个很好了解海外的窗口,自然要做一些铺垫。 “那可真是太好了。” 从交谈中,方临得知,米西是泰西的一个大商人家庭的第三子,从小就对神秘的东方充满好奇,辗转多地才来到大夏。 ‘也是,一般的家庭,整日为衣食烦恼,也培养不出这份志趣,更不会有那份财力,能支撑来到万里之外的大夏。’方临心中暗道。 “方,我听说,今天是你们节日除夕,会放会很多烟火庆祝……大夏的烟花很好看,烟花水平非常厉害!” 米西夸赞着,将自己的记录读出来:“大夏人非常擅长烟火表演,并把它当作一种庆祝节日的主要活动,他们制作烟火的技术实在出色,几乎每样东西都能用烟火巧妙的模仿,如火球、火树、水果等等……” 正说着话,突然,身边有惊呼声响声:“快看,龙来了!龙来了!” 方临、田萱、米西三人循声看去。 只见,远远一条绵延数里的发光长龙,霸气舞动着,向这边而来,许多小孩子哇哇叫着,跟着奔跑过来。 更近了,可以看到那龙前方有着仪仗,挥舞着大旗,旁有什锦班,锣鼓喧天。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这条龙本身,栩栩如生,如活过来一般,做着各种动作。 “我滴个老天爷!”米西这个外国人瞬间看呆了,不知他怎么学的,表达震惊的感叹都入乡随俗了,手中记录的笔也都是惊得啪地一下掉下。 田萱同样感觉震撼,看得目不转睛。 方临拉着他们退到一边,解说道:“这是板凳龙,你们看,那龙头下托有木板,应该是竹篾扎成,外面糊上彩纸,再绘画龙鳞、云脚……瞧,龙头处还有一颗龙珠,写着‘五谷丰登’……” 是的,这是板凳龙,它的龙身由板凳串联而成,板凳与板凳之间有一木棍相连,每一个木棍都有人拿着,每条板凳上都装饰有花灯,就是它将整条龙照亮,在龙节连接处写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等字样。 随着鼓点,人们操控着它舞出各种花样、各种动作。 尤其是,当板凳龙从身边经过,那种热烈、喜庆的氛围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置身其中,受到这般欢腾喜庆的氛围感染,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那是根植于血液、骨髓的文化自豪,让人热血沸腾。 方临都看得入神,等板凳龙队伍过去,才发现,只有拉着的田萱还在,而米西已经被如潮水一般的人,给挤得带走,不知到哪里去了。 …… 小和村。 上次分别,从府城离开的方伯显一行,也在早前几天回来了。 大年三十这一天,村中炊烟升起,家家户户都是飘着的肉味,不论家境再如何,在今天,都会尽力让家中孩子大吃一顿,吃肉吃饱。 乔家,乔村正在书写着对联,方传宗、方传辉俩人凑过来看,问着学着,比比划划。 村口,方玉玉被一群孩子们簇拥着,站在板凳上,一只小手掐着腰,一手指点江山,绘声绘色说着说在府城如何,临子哥哥带着她如何如何……口齿流利清晰,俨然一个孩子王。 方爷、方奶穿上了方临一家买的、大伯方伯显带回来的袄子,在周围村人羡慕的目光中,指指衣服,拍拍胸口,说得口水飞溅,苍老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如菊花怒放般的笑容。 透过一扇扇窗子,可见大房、二房、四房拿出方临一家带来的礼物,装点新年,也在说着远方的方临一家。 不仅是老方家,郑家、游家、付家、耿家……家家户户忙碌着,准备着,庆祝着。 啪!啪! 在爆竹炸响声中,小和村的年也到了。 …… 这一天,大夏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从北到南,从西到东,从繁华如京师、应天的大都市到偏远小乡村,无处不在欢腾庆祝。 以文化传承为纽带,五湖四海联结在一起,同一片天空下,亿万人过着同一个新年,充满着同样的对崭新一年的美好期待。 第111章 ,元宵 大年初一扭一扭;大年初二新媳妇回门,辛家沙小云就带着些礼物回去;初三,老鼠娶亲,早早就寝,方母还很遵循传统,在屋里撒了一点点盐和米,只可惜,在小猫乖乖来了后,方家就没什么老鼠动静了;初四,恭迎灶神;初五,拜财神;初六,大扫除。 这六天中,鞭炮声不断,出门到哪儿都热热闹闹,见了面,不管认识不认识,经常有人上前拱手道声‘过年好’。 方临一家,这虽不是在小和村,但也有拜年走动,徐阔老那边关系,方父、方临一起去的,顺带再次感谢在桂花嫂一事上的帮助;董祖诰、刘掌柜这边,方临自己的关系,自己去的。 初七,轩墨斋开门,回来做工。 黄荻、柴一苇都换上了新衣服,高高兴兴过来,一来就进入了快节奏,客人挺多,大概是这些天积压的需求释放,生意很是不错。 这俩人不大适应得过来,一天下来,黄荻直喊着累,柴一苇也都有些懒散,不如平时勤快。 “你们这不行,瞧瞧方临,向他学学啊!”店里忙时,刘掌柜都起身分摊了一些,给俩人开玩笑道。 “掌柜的,这是年节后正常症状,等过几天好了。”方临说着,他是有经验,心态转变得快。 果不其然,两天忙碌过去,就很快重新适应了。 时间匆匆,转眼来到了正月十四,这日中午。 刘掌柜过来说:“明天元宵,正好也快到轮休,给你们放一天假,晚上去看看灯会。” “听说今年的鳖山灯,在月湖那边,一条楼船上,城中富绅合伙凑出上万两银子,又寻能工巧匠装点……上万两银子啊,不知道能搭出什么来。”黄荻感叹说着。 “肯定好看得很。”柴一苇接话:“就是普通人只能在岸上看,那楼船非得大富大贵的人才能上去。” “是啊,可惜今年,也只能在岸上远远看了。”刘掌柜都是叹息。 “掌柜的,你怎么不租船?” “不好租,都说定下了。”刘掌柜摇头说着。 “我这儿倒是有些位置。”方临忽然道。 “哦?” 刘掌柜、黄荻、柴一苇都是惊讶看来。 “厉害啊,临子,不吭不响地就弄到位置了。” “是徐阔老那边关系?” “还真不是。”方临摇头,没细说:“我这儿还有两三个位置,你们要去看的,明天一起啊!” “我倒是想去,可还有事……”黄荻想到什么,摇摇头,遗憾拒绝了。 “方哥,我也要回去。” “我家人多,算了。”刘掌柜想想同样拒绝。 “也行。”方临点头,并没强求。 董祖诰和他说的是六七个位置,他们一家就有四人了,带着两三人过去还好,再多,就不是那个样子了。 毕竟,人家请你,说好六七人,你一下子带过去十来个,位置不够,只会让双方都尴尬为难。 …… 正月十五这日,也是天公作美,晴朗的夜空中,明月皎皎,月色如纱。 今日元宵,晚上自是要吃汤圆的,方家的汤圆是糯米包的芝麻、碎花生等。 方临吃着一个汤圆,说起听来的消息:“今年的鳖山灯,据说花了上万两银子……” “上万两?”方母吓了一跳:“我本以为,咱家近来好过多了,都算有钱了,可现在这么一听,和人家真正有钱的人比起来,算个什么呀!” “有钱烧的,花上万两银子搭鳖山灯。”方父摇头。 “对那些豪绅来说,能登上搭载鳖山灯的楼船,是身份、面子,钱反倒不算什么了。”田萱想了下,又是说道:“在楼船上搭的鳖山灯,可能过后,也不会拆掉。” “是,萱姐聪明,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他们能近前看,咱们不能,这就是优越感。过后,那楼船的鳖山灯也不是拆了,听说会当作花船,比以往在城中搭建鳖山灯再拆掉,其实还实惠些。” 方临这么说着,又道:“今晚,咱家虽登不上楼船,但也能近前些看……对了,等会儿出去少带些钱,今晚灯会人多、热闹,扒手也不会少。” 方父、方母、田萱点头之余,心中多多少少也有着些期待,上万两银子搭建的鳖山灯谁不好奇是什么样子呢? 在这种心情下,汤圆吃起来都不太有滋味了,这也是近来方家条件好了不少,又逢过年大鱼大肉洗礼,不太稀罕了。 不过这般美味,小猫乖乖很是喜欢,吃得头都不抬,耳朵不时动一下,尾巴也时而跟着晃悠。 也是因为这些天方家伙食格外好,它近来,饭点回来准时的很,就是吃过饭后,没一会儿就不着家,不知去哪溜达了,想找它撸一撸都只能等饭点,方母都说,这养个猫和没养也没什么区别。 吃过饭,一家人出门。 …… 出了胡同,到了街市这边,能明显感觉到,一下子喧嚣、热闹起来,人流如织,灯火如昼,元宵灯会的气氛扑面而来。 有行人踩着高跷,悠悠然走在闹市之中; 有高跷马,四个人骑在马上,舞刀弄枪,不少人围着观看,大声叫好; 有杂耍班子,两名童子头上顶着长长的木梯,木梯上一人坐着各种动作,周边围了许多人; …… 还有舞狮的、舞龙的。 叫卖声也此起彼伏——不比除夕夜,今夜元宵灯会,可是做生意的好时机,官吏大多都放假了,街头混混也要过元宵,没人盘剥,路边小贩小摊都没人管。 那一个个铺子,一个个摊位,真是什么好货都摆出来了,有东西两洋的货物店,有西北两地的皮货店,还有川广集货等等。 海内海外,天南海北,天下货物好似都集中于此。 路上,方临还看到,一人从铺子出来,戴着一副眼镜,真个洋气! “真热闹啊!咱们小和村比不上,海宁县城都不行。”方父感叹。 “可不是?那年元宵,我和你爹,还有村人抄小道翻山越岭,赶去海宁县城看灯会,可比这差多了。”方母说着。 路上,方临猜中了两个灯谜,得到了一个狐狸面具、一个红灯笼,方父、方母不要,便都给了田萱,她戴着狐狸面具,一手提着红灯笼、一手拉着方临,高兴得眉眼弯弯。 当!当! 前面敲着锣,竟是有说评书的,人好多。 时辰还早,一家人不急着去月湖,便凑过去。 因为他们也有经验了,一般来说人越多,越是说明这里有好东西,果然,近前就听到议论。 “是柳麻子说评书,那可得听听!” “什么,柳麻子是谁?要说这柳麻子,整日懒懒散散,跟没睡醒似的,但就凭这一手说书的本事,就衣食不愁。” “是啊,柳麻子说书,说得极好,每天只说一回书,每回定价一两银子,十日之前预约,都请不到。” “一两银子,这么高?”价格之高,让这人都咂舌:“还好,今日元宵,几家茶馆联合请来柳麻子在外说书,吸引人气,不要钱也能听。” …… 方临拉着田萱,与方父、方母挤过去,向里看去。 只见那柳麻子脸色熏黑,右脸有着大片麻子,下巴还有个疤,样貌奇丑。 此时,他剪了灯芯,有小二送上素色茶盏,喝了一口,款款而言:“却说那武松……” 今日这一出,正是景阳冈武松打虎,此人说来,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 《水浒传》方临自然看过,此人讲的,与原本迥异,却又拿捏得当,张弛有度,毫不絮叨,当说到武松到店中沽酒时,店内无人,倏地一吼,在场空缸空坛都瓮瓮有声;说到虎来,那阵阵低沉吼声,眼前都仿佛出现飞沙走石,腥风扑面的画面,好像真的有猛虎一般…… ‘这年头说书,还要兼会口技,真卷啊!’ 方临想着,见方父、方母、田萱听得入迷,又见不远处一个熟人,便对他们道:“爹、娘、萱姐,你们在这等着,我去买些栗子。” 第112章 ,盛世 方临从人群中挤出去,来到一个卖炒栗子的路边小摊前,小摊上正在忙活的人不是黄荻,又是哪个? 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头发斑白、面容枯瘦的妇人。 此时,她正收着钱,忽然捂着胸口,蹲下身子,呼吸急促,脸色发白。 “大娘,您没事吧?”方临搀扶着她在旁边坐下。 “娘!”这边,正忙碌着的黄荻注意到,连生意都不顾了,赶忙过来。 “没事,娘这毛病你还不知道么?歇一歇就好了。”这声音有些轻柔、飘忽,明显中气不足。 “临子,刚才谢了。”黄荻对方临道:“我娘有心悸的病症,不能太多活动,不然就会乏力、气喘……” 说着,他又转头道:“娘,我和你说过的,这是我们店里的方临。” ‘黄母这大概是心脏方面的问题……’ 方临暗想着,此刻,从前和黄荻相处许多细节的疑惑,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黄荻平日不舍得花钱,一两文钱都要算着、抠搜,大概就是因为黄母这种慢性疾病,是个药罐子,要经常要喝汤药?当初,成世亮去青楼力不从心,黄荻立刻说知道个大夫的方子,想来也是因为黄母的病,经常寻医所知。’ 这些细节,在脑海中瞬间串联起来,让他心中恍然。 “小方啊,我听荻子说过你,说多有受你照顾,还说你娘做的豆腐乳极好,经常分给他们吃,老婆子在这儿谢过你了……对了,荻子,快给小方多拿些炒栗子。” “哎!” 黄荻答应着,给方临包了一大份炒栗子,不肯收钱,方临却坚持给了,放下钱就走。 将炒栗子买回去,和方父、方母、田萱吃着,又听了会儿柳麻子说书,等估摸着时辰差不多,喊他们离开,去往月湖。 方父、方母还有些意犹未尽。 “那柳麻子说得真好。” “可不是,说到老虎来了,将我都吓了一跳。” “这是人家吃饭的本事么!” 一家人说着话,来到月湖边,方临又看到个熟人。 米西这个意大利来客,此时正在岸边,一条船旁边,比划说着什么,似乎是想要登船,可艄公却连连摆手,表示拒绝。 也就在这时,趁着他被吸引注意力,一个瘦子悄悄靠近,手一捞,对着米西腰间探出。 可下一刻,这只手就被抓住,是方临,平静看向对方:“过了!” “兄台,多管闲事了吧?这是金毛番人。” “我朋友。” “得罪了。”这人抱拳,麻溜离开。 “方,又见面了!”米西看到方临,神色激动,给了个大大的拥抱,又问:“刚才那是小偷?” “对,我们这里叫作扒手,近两天太多,官府人手不足,送去也会罚了钱很快放出来。” 方临摇摇头,问起:“米西,你刚才在说什么,可是想要登船?” “对,听说今年的鳖山灯在湖心,花了很多钱、很华丽,我想看,可是,花钱都租不到船。”米西沮丧道。 “米西,我这里正好多个位置,如果愿意,你可以和我一起。”方临邀请道。 “谢谢!谢谢!这可真是太好了!”米西激动地又给了方临一个熊抱。 将米西带来,与方父、方母介绍过,找到董祖诰说的位置,在岸边人羡慕的目光中上船。 其中客套也自不必提,吃着点心,说着闲话,小船儿分开波浪,向湖心驶去。 今夜,月光皎洁,倒映湖中,小船儿行驶在湖水中,宛若徜徉在天上,径直向着湖心驶去,那灯火通明、搭载着鳖山灯、宛如仙家宝船的楼船越来越清晰。 不过在还有一段距离时,就无法靠近了,因为有许多船拥堵着,不过这个距离已经比岸上好多了,可以较为清晰看到湖心楼船上的鳖山灯。 早已期待已经的众人,这时都是站起身,踮起脚尖张望去。 只见,湖心楼船的鳖山灯,呈现出假山模样,巨大无朋,直上云霄,迭在一起整体看去如老鳖形状,细看去,还能看到上插装点的松柏,供奉的风神、火神,还有装饰的各色彩灯,以及竹篾扎成的各种骨架、又糊成的山妖、水怪、鸟兽、鱼龙…… 忽而,微风起了,水面泛起涟漪,空气中,丝竹管弦之声响起。 当乐曲起时,鳖山灯变化万千,各色装饰缓缓动起来,越来越灵活,栩栩如生,其中鱼儿摇头摆尾,如同水中游动,金龙在半空盘旋飞舞,喷云吐雾…… 鳖山灯下,楼船上,还有着各色灯树,灯火通明,二八女子穿着纱衣翩翩起舞。 “盛世,前所未有的盛世!” 从方临他们这边的位置,能看到一个月白锦服的少年站起身,高呼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如此放浪形骸,价值千金的美酒沿着脖子流下,沾湿衣服。 啪!啪!啪!啪!啪! 一条条船上,还有岸边,数不清的烟花盛放,绵绵不绝,久久不停,夜空都被照亮,明月为之失色。 …… 鳖山灯的华美,烟火大会的盛大,让人为之目眩神迷,在欣赏过后,掉头回到岸上还久久难以回神。 这个时候,时辰也不早了,各自分别。 …… 米西回去客栈,兴奋记录着今日见闻,奋笔疾书。 元宵是大夏人在元月重要的节日,会举行灯会。灯会中,有各种活动,各色商品……天下货物都仿佛聚集在这里……当然,最值得提起的还是鳖山灯……在岸边,我见到了方,赞美方,因为他,我有幸乘船在近处观看了鳖山灯…… 鳖山灯的华美,实在令人震撼,原谅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现在我回想起来,还久久难以忘记…… 看过鳖山灯之后,还有一场盛大的烟火会,那烟花是如此的多,如此的密集,以至于光芒遮蔽了月亮……大夏人十分热衷烟火,似乎在这上面花多少金钱也在所不惜,我在淮安这场灯会上,目睹他们为了庆祝元月而举行的烟火大会,仅这一场灯会,我估计他们消耗的火药,就足够维持一场相当规模的战争达数月之久…… 方是一个很博学的人,我和他聊到数学、天文,看出他在这些方面有很深的造诣,方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在书店工作,目前还在自学,准备一个叫作科举的考试,同时,还和董合伙做生意,经营粪便产业……原谅我,实在无法想象粪便也能成为一个产业,但方和董告诉我,在大夏粪便是一种很珍贵资源,围绕它的确形成了一个产业,还应允我可以去实地考察,说其中就蕴藏着大夏城市整洁的秘密,对此我很期待…… 哦,这里需要提一下那种叫作‘科举’的考试,这是一种很新、很神奇的东西,方很详细和我说了,但我没太听懂。对于科举,我的理解是,在大夏,哪怕一个普通的人,也能通过这种考试,成为获得特权的贵族,据说和他做生意的董就是这样……在大夏,学者拥有无比崇高的地位…… …… 和米西、董祖诰等人分别,方临一家返回。 回去路上,一家人兴致勃勃说着。 “鳖山灯真好看呢!” “是啊,难怪花了上万两银子。” “我感觉,以前在小和村都白活了,来了府城才半年,看了多少好看的,日子好过了不知多少。” 方母看向方临:“我儿真有本事。” “也别太夸他……” “伱这人,你那管事怎么来的,自己不知道么?” …… 一家人说着话,方父、方母日常斗着嘴,回去。 半路,方父碰到一个以前在码头当挑工时的工友,打了招呼。 对方在一个摊位前,看中了一顶帽子,想买给他儿子,可帽子不便宜,和小贩一分一文地磨价钱。 元宵这般喜庆日子,小贩都被磨烦了:“走走走,买不起就不要买了,浪费我口水!” 方父工友却是不恼,仍赔着笑脸,说着好话:“我真看中了,再便宜几文……” 回去时,也又看到了黄荻母子俩,他们最后一点栗子,被一个客人拿着就走,嘴里说着,‘二十五文,零头就抹了吧’,留下二十钱走了,黄母喊着不够本,却没能将那人喊回来,低着头身形落寞。 …… 明月皎皎,照得大地一片亮堂堂,一家人回到西巷胡同,后方,街市的喧嚣渐渐远去。 方临拉着田萱的手,与方父、方母并肩走着,回忆今晚所见:月湖湖心,上万两银子搭建的鳖山灯,美酒、美人,价值千金的美酒沿着锦衣少年脖子流下;父亲的工友为了一顶帽子,低头哈腰赔着笑,讲着价钱;黄母为了炒栗子几文钱的抹零,低下头,落寞的身形。 他心中忽而生出一念:‘这是如楼船上那般达官贵人的盛世,也是如我家这般普通小民的盛世,同样是如父亲工友、黄荻母子俩那般穷苦人的盛世,所有人……共同构成了这盛世华章。’ 第113章 ,出事 元宵过去,便意味着年节到了尾声,归乡的人踏上返程,从故乡迁徙回讨生活的地方,府城中的小吃摊子、饭馆相继开门,逐渐恢复到了从前。 米西这个外国友人,应邀考察了两天粪便生意后,大有收获,在游记中做下记录,不久后告别,继续他的旅途,说准备去往应天、京师,期待某一天与他在淮安之外相遇。 方临回到了轩墨斋做工。 繁华落幕,曲终人散,一切仿佛回到各自的位置。 时间匆匆过去,冬去春来。 这年的春天,来得很是蹊跷,前两日还需要穿棉袍夹袄,隔天气温就突然升至二三十度,在太阳底下简直恨不得穿单衣了。 西巷胡同口的一丛迎春,在不经意间,蓓蕾忽然就爆出花朵。街道两旁的垂柳,数月来干枯失色,却似乎也在一夜之间抽出细嫩的叶芽,阳光照耀下如淡绿的碎金,在早来的春风里无知无觉的飘荡。 轩墨斋中,黄荻近来频频请假,刘掌柜仿佛知道些什么,每次只是点头答应,从来不问、也不会像别家掌柜说什么怪话,甚至工钱都不曾有一文钱克扣。 方临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这一次,黄荻一连请假了一旬,刘掌柜不得已,只能应急将大儿子刘洪文抓来顶上,等十来天后黄荻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乍一看几乎都认不出来。 这晚,黄荻说请刘掌柜、方临、柴一苇吃饭。 刘掌柜只是叹息,摆手没去,说让他们年轻人去,黄荻便带着方临、柴一苇来到了醉仙楼——这里与上次柴一苇请客的客满楼,乃是同一个档次的酒楼,只不过客满楼更偏重吃食,而醉仙楼以酒闻名。 今天黄荻难得地大方,叫了一大桌子菜,还要了一壶醉八仙。 十多天不见,三人之间,稍稍有些疏离感。 方临心有猜测,对黄荻这些天避讳不提,只是给黄荻碗中夹菜:“荻子,多吃些补补,看你这瘦得都成什么样子了。” 柴一苇也在努力找话题,只是如他做人一样,实诚有余,却有些过分耿直,问道:“黄哥,你这些天去哪了?” “请假,肯定是有事,不说这个,来来……”方临想要岔开话题。 “临子,没事,本就想说的,憋着……这儿难受!” 黄荻指指心口,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仰脖咕咚咕咚一口气闷下,将碗啪地拍在桌子上,忽然开口说起自己家庭:“那年我老家受灾,爹娘与村人逃难,路上,我爹死了,我娘成了寡妇,我是遗腹子,在路上一个大婶帮忙,接生下来……那个傍晚,我娘看到水边一大片芦苇,说就叫荻子吧,起个贱名,希望能养活。 我娘带我来到了府城,一个女人带着个小孩子,多难啊,我娘租人家的地,种棉花、种菜,洗衣服、做衣服,只要有活儿,什么都干,没日没夜地干,好不容易将我拉扯大……” 方临、柴一苇听着,都是沉默。 黄荻说到了仇娘子:“仇姐是我家邻居,她丈夫是个酒蒙子,人非常懒,不做田,仇姐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苦不堪言,我就常常去帮她做事,一来二去,感情就生出来了,两相情愿,彼此乐意。仇姐经常帮娘洗被子、床单之类的大件,娘也喜欢仇姐,有点好菜都叫她一起去吃,娘对我们两人的事情,看在眼里,也喜欢,盼着仇姐和离……娘曾说,‘我看见仇娘,眼睛扑闪扑闪,满是害羞,目光却像猫一样亮’。 后来,仇姐丈夫喝醉了酒,淹死了。可也就在那前后,我娘倒下了,大夫说是心衰的病症,从此成了药罐子……我娘拉扯我半辈子,轮到我照顾娘了,当家才知道油盐贵,那汤药好贵啊,我只能这省着、那省着,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仇姐等啊等,有一天终于忍不住,来问我,说‘搭锅一起过,不会嫌弃我家,会好好照顾娘’,可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怎么忍心拖累仇姐啊?我拒绝了,说想找个家境好点的人家,仇姐给了我一巴掌,跑了……” 柴一苇听着,代入进去,眼眶微红。 方临沉默之余,也是恍然,难怪感觉仇娘子、黄荻两人之间有些古怪,明明认识、熟络,却又好像陌生似的,亦远亦近。 “我拒绝了仇姐,可打那儿后,也还在留心仇姐,怕她和别人一起了,又怕她一个人拉着俩娃,太累。我做梦都盼着娘好了,跟仇姐说,一起好好过日子……可后来知道,仇姐跟了卓三爷,那晚我喝醉了,我心里好痛啊,我好后悔,可看到娘,又不后悔了。 为这事,娘心里也不好受,经常说自己拖累了我,不如死了算了,我就抱着娘让她别说傻话……她那么些年,那么难,一点点将我拉扯大,我舍不得仇姐,就舍得娘么?” 黄荻倒酒,喝了一大口,抿着嘴好一会儿,然后才吞下,吸了口气,继续道:“前些天,仇姐跟卓三爷分了,卓三爷就是看重仇姐样貌,图个新鲜,过后就不认人了……” 方临微微点头,如卓三爷那般人,最多只是玩玩,怎么可能付出真心,长长久久? “也就在前些天,我娘病症又犯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这样,那晚,我端来汤药,娘就说,说仇姐是好人,死了让我和她过,我安慰娘,说只想着娘……娘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我没在意,谁知道,谁知道……” 黄荻说到这里,瞪大眼睛,眼中满是血丝:“第二天,娘吊死了,死得非常难看,非常可怜,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血红的舌头长长伸在外面……我抱着娘,呜呜哭,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啊!” 柴一苇看到黄荻这样,也情不自禁留下了眼泪:“黄哥,我一直以为我最苦,没了娘,被后娘欺负……谁知道,你打小没了爹,现在又……” 方临想到元宵灯会上,见到过的那个枯瘦的老太太,叹息闭目。 上次听柴一苇说到亲娘,他还会感慨‘众生皆苦’,这次却不知说什么了,看多了,心好似已经麻木,只是陪着黄荻喝酒,在这之余,忽而又想起,来府城路上方父、方母生病,杀人震慑,才避免排挤出去淋雨,也幸遇到莲舟和尚,不然,方家也早不完整了。 ‘谁又能比谁好过?人生这一个个坎儿,过去可得短暂安宁,过不去,就是天人永隔。’方临心中暗叹。 “我和仇姐在一起了,仇姐问我会不会嫌弃她?我怎么会嫌弃?我高兴还来不及!这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我的错啊!可是我也好想娘,我这些天一闭眼,就看到娘吊在梁上,血红的舌头长长伸在外面……” 黄荻又哭又笑,方临、柴一苇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这晚,黄荻喝多了,柴一苇同样跟着喝醉了,只有方临还保持着清醒,搀着两个说胡话的醉鬼回去。 …… 那日醉过后,次日醒来,黄荻就好似没事人一般了,还像以往那么抠搜节省,还像从前嘴皮子麻利引导客人,若非迥异从前消瘦得吓人的身形,恐怕都会以为那晚经历是一场梦。 时间会让伤痕结痂,日子还要继续过,黄荻没了娘,却有了仇娘子,人总是要有寄托的。 …… 这日轮休,方临踏着夕阳回到西巷胡同,在辛家门口看到了一群小鸡。 这些小鸡有十只,全是黄色,在霞光下像十只红红的绒球,小猫乖乖在撵着它们,让这些小鸡叽叽叽叽四处逃窜,围着桂花树转圈圈,有时会还会笨笨地碰到一起。 不过,这家伙逮住小鸡,也不咬,伸出一只前爪在小鸡脑袋上轻轻扑闪,似乎想看小鸡头上的一撮毛能不能撸下来似的。 “咯咯!”一只母鸡扑扇翅膀冲来,为儿女们出头。 “喵喵!”半大的小猫乖乖哪是对手,顿时慌乱叫着,出溜一下藏到方临身后,似乎还觉得不稳妥,两只前爪扒拉着方临裤子想往上爬。 方临揪着脖颈,将它提溜起来,敲了一下脑袋:“就会欺负小的,面对人家老娘,伱怎么不抖威风了?皮啊,你继续皮啊!” “喵!”小猫乖乖不满被敲脑袋,做错了事理不直、气还壮,不服气地挥舞着爪子想挠他,却被方临轻易躲过。 这时,沙小云出来了,见到方临笑着打了个招呼,嘴里‘咕咕咕’唤着,将一个旧木盆里端出来,里面是搅拌在一起的剁碎的菜叶、碾碎的米粒。 等它们吃过晚饭,又拿出一个垫了厚厚的稻草的箩筐,侧着,让老母鸡先进去,小鸡仔们就扇动着如蝴蝶般的翅膀,一个个钻进母亲的羽翼,被提溜回去了。 回来,方母和方临说起辛家养鸡这事。 “辛家是有福气的,小云有时会头晕,做不了重活,打理家务还是行的,辛家也有个家的样儿,如今还养了鸡。临子,你不知道,当小鸡长得能辨别公母的时候,小云发现,竟然是一只公鸡,其它九只全是母鸡,小云高兴,辛老倌、辛佑更高兴,连说‘小云会选,一只公的留种,其他全是下蛋的母鸡,好好好’。” 方母说着,语气中也有些羡慕,感慨道:“辛家,辛老倌过了那个坎儿,日子就好起来了,天遂人愿,希望日子会越过越好吧!” 这时,田萱出来,拿着一盘青翠色的东西:“临弟,你看这是什么?” “清明馃?娘、萱姐,你们做的?”方临惊讶问道。 在小和村,方母、田萱曾做过,他知道是要用到艾叶、糯米粉,可在府城,艾叶不大好寻的。 “不是,是辛家小云送来的。”田萱说着。 “小云不是刚嫁过来么?这是第一年,小云娘家送来的,满满两个篮子呢!给街坊邻居都送了些,让咱们多多照顾的意思。” 方母指给方临说:“这荷叶形的,是咸的,豆腐干、咸菜、笋做馅;三角的,是甜的,芝麻、糖做馅。你不喜欢甜的,就吃咸的。” “嗯好。”方临尝了个咸的,味道还真不错,一边吃着,一边指着门口新栽的一棵树问:“娘、萱姐,咱家前面怎么种了棵橘子树?” “你爹弄的,码头人家运货嘛,树苗掉了一棵,你爹捡了回来,在门口种下。” “这样啊!”方临点头。 方父总是这样,在外面遇到什么能用的,如破筐、铁片啊,都会溜溜达达捡回来,哪怕如今家里日子宽裕了,也还是如此。 门口屋檐下,那里是存放这些东西的‘宝库’,若有闲暇,方父就会拾掇自己的‘宝贝’,比如将破筐洗干净,补好,还别说,还真耐用;有时候桌子腿断了,方父从‘宝库’里摸出个铁片,钉在桌腿上,修得又结实又好。 在方临看来,这就挺神奇的,每次家中桌椅啊什么小毛病,方父摸摸索索,总能从其中找出合用的,三两下就给解决了。而这种时候,方临总能从方父舒展的脸上,看到发自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成就感。 “还别说,那棵橘子树种下去,小萱松松土、浇浇水,看着还真活了。” “橘子树两三年就长大了呢,到时,临弟我摘橘子给你吃。”田萱说着,将淘米水端去橘子树边倒了,长长了些的乌黑亮亮的头发在晚霞中闪着光。 说话间,方父也从码头回来了,和方临说着话,厨房里咣咣当当的声音中,饭菜的香气渐渐传出。 谁曾想,这时,董祖诰找来了:“方兄,我就算着你今天回来。” 他看到方临先是惊喜,然后在方临迎过来后,低声叹息道:“方兄,粪便生意出事了。” “不急,咱们进去慢慢说。” 方临和方父说一声,将董祖诰请进自己房间,倒了茶水,这才问道:“董兄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窝囊啊!” 董祖诰捶了自己大腿一拳,问道:“方兄,袁大牛这个粪夫,你还记得吧?” “嗯。”方临点头。 “这事,还要从前天早上说起……” …… 前天早上,袁大牛收了一早上的粪便,差不多三只大桶都装满了,打算送往城东的粪点,没想到前面来了三五个人,挡住了去路。袁大牛一看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知道来者不善,不敢招惹,就将粪车掉了个头,往别处走。 推着三大桶粪,自然灵活不起来,刚刚掉头,那些人就围了上来。袁大牛只能硬着头皮问:“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谁知道,这些人根本不答,直接冲上来,就将他打了一顿,打完之后,又将三大桶粪便给掀翻了。 狗急了还跳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呐,袁大牛虽然老实,但一看一早上辛苦打了水漂,火气上涌,挣扎着起身,拿起搅屎棍,大叫一声,就冲了上去。 可再愤怒,双拳也难敌四手,对方人多势众,再次将袁大牛按倒,将他又一顿好打。 “知道为什么打你么?”其中一人恶狠狠道。 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打,袁大牛也正纳闷呢,低吼着问:“为什么?” “知道卓三爷么?” 淮安粪商界,卓三爷的确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但以前都只收贵人区那片,其它区域根本看不上,没想到,如今似乎是改变主意了。 …… “……袁大牛听到卓三爷名头,只得自认倒霉,不敢再吱声,待那些人走了,收拾起粪车,一瘸一拐离开,回来向我说明情况。” 董祖诰说着:“我看到手下人被人打了,听说缘由,自是气愤不已。当初,明明是卓三爷看不上普通百姓区域的粪便生意,咱们占了,现在又看上,想来吃这块生意,可你好好竞争也行啊,何必用这种下作手段?大夏就没有王法了么?” “方兄将经营的事情交给我,我也保证过,不用方兄操心。” 他苦笑说着:“不瞒方兄说,我已经和卓三爷斗过了一个回合……” 只看董祖诰反应,方临就知道结果,明显输了。 没等方临问,董祖诰就说道:“昨日清早,我跟着袁大牛一起去收粪,我想着,我是秀才,卓三爷是白身,他若敢雇人打我,我必要将事情闹大,让他吃官司。可谁知,昨天一早没事,我本放心了,可回来才知道,其他一路粪夫被打了,不光是打粪夫…… 今日,我早上起来,走出门,在晨风中闻到一阵恶臭,原来是大门口被泼了粪,那满地粪便,都没个下脚处……不仅是门口,两侧院墙边也是,将我爹娘气得不轻…… 我自然知道是谁干的,可没证据,即使有证据,卓三爷衙门有人,这点事情也未必告得倒,但真若是咽下这口气,以后还怎么在粪商界混?便想召集粪夫,想给卓三爷点颜色看看,他能做初一,我自然能做十五!” 董祖诰说到这里,拳头不甘握紧又松开:“可我刚下了决心,就有我家衙门的关系,做中人来劝我息事宁人;爹也劝我算了,说卓三爷惹不起,我家是有些人脉关系,可毕竟人走茶凉,比不得卓三爷兄弟应天吏部当差。 爹还提着礼物,去卓三爷家道歉,才知道人家早有准备,就等着我撞进去……说实话,当时我真是出了一身冷汗,万一真被逮住现形,关系又不如人家,那就不是那么轻易能揭过去的了。 今天,在我吃瘪的消息传出去,卓三爷来咱们这儿挖人,人家势大,已经有不少粪夫过去了。” 董祖诰说到这里,又是叹息:“方兄,你将这生意交给我,是对我信任,可现在,我对不住方兄啊!” “怎会是董兄的错?这种事谁能料到,董兄做得已经很不错了。”方临安慰道。 的确如他所说,此事非战之罪,董祖诰已经尽力了,卓三爷势大,有些人家能做的,他们却不能做,先天处于劣势。 不过,要说让方临就此放弃粪便生意,也不甘心,这可是他谋划的财源,就等将来通俗小说风口到来,开书肆一举完成原始积累的。 ‘这才几个月,这生意就断了,我自然可以做别的生意,但别的生意,若再被盯上?难道再放弃?’ 方临不是头铁,却也不想输得稀里糊涂,神色平静问道:“董兄,我有一个疑惑,卓三爷怎么会突然盯上普通百姓区域粪便的生意,是咱们赚钱泄露出去了?不对啊,且不说这东西没账本不好弄清楚,就是泄露出去了,一月五六十两的生意,咱们看着挺多,卓三爷也未必会因此和你家对上。” “方兄,账本没泄露,即使泄露,这点也的确不值得卓三爷大费周章,我也在奇怪这事,今天白天就是去打听了,这才知道,卓三爷根本不是看上这点,人家心大着呐!” 董祖诰说道:“这事,其实还和咱们有关,咱们不是招粪夫么?旱涝保收,每月稳定二两银子,每天分类还有一分银子的奖励,加起来就是二两三钱银子,卓三爷又抠搜,将他手底下的粪夫都吸引来了一些。 这事卓三爷其实也不太在乎,人少了,那就减少收粪频率呗,以前一天一收,现在改成两天一收!可近来天热得快,粪便不好放,达官贵人宁愿给一点钱,也要让卓三爷当天收,然后,卓三爷就尝到甜头了,他就想,达官贵人区域才多少人,要是普通百姓区域那么多人,都要交钱收粪,那该多挣钱?这才盯上了咱们。” “若是这样,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方临微微点头,心中有了主意,问道:“董兄,咱们还剩下多少粪夫?” “还剩下大半,咱们做生意实诚,平日给工钱痛快,从不克扣,反观卓三爷就有些小气,大部分粪夫还在观望……” “董兄,那咱们这样,将这些粪夫发了工钱遣散了,被卓三爷挖走的粪夫也发,让他们去卓三爷手底下干,留一个情分。” 方临这么说道。 若是持续下去,生意没法做,这些粪夫也迟早会走,不如现在主动送过去,留一线情分,顺便推卓三爷一把。 “这样就行了?”董祖诰问道。 “势不如人,再好的计策也要对方犯错,走一步、看一步吧,若真如我所料发展,的确还有转机。” 方临耳语道:“董兄,你听我说……” 董祖诰侧耳听着,眼睛越来越亮,听完一拍手应下:“好,就这么干了。” 他不是冲动,而是听了方临的计划,明显留有余地,没有冲昏头脑,行事稳健。 ‘说不得,还真能将之前的憋屈吐出来,甚至,将卓三爷一棒子打死,此事还未到终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董祖诰暗道。 …… 合一了,够长了,别说我短了 第114章 ,疯狂 第114章 ,疯狂 次日清早,董祖诰按照和方临商量的,将剩下的粪夫召集起来:“这两天的事,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我给大家交个底,我这边是不成了,各位也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不敢耽搁大家,想继续做老本行的,可以去卓三爷那边。” 这些粪夫都听说了董祖诰在卓三爷手下吃瘪,却没想到,这么干脆利落就认输了,不做粪便生意了,顿时议论纷纷。 “也对,那可是卓三爷,董老板这也是倒霉。” “董老板给咱们那么高的工钱,粪便又卖得那么便宜,肯定都不赚什么钱,现在卓三爷来了,正好不做了。” “唉,以后去了卓三爷手底下,日子不好过啊,没了粪便分类的奖励不说,说不得还会被克扣工钱。” …… “行了,大家安静一下,这种事我也不想看到,可是没法子啊!” 董祖诰叹息一声,又道:“虽说今天让大家各谋出路,但我也不会克扣大家这月的工钱,就按照天数来算,工钱、粪便分类的奖励都不会少了大家一文钱。还有,那些昨日去了卓三爷那边的,后续也会上门发放。” 当初方临建议的,每一个招募来的粪夫,都对姓名、年龄、住址一一做了登记,故而,如今倒也能找过去。 这些粪夫听了董祖诰的话,都有种意料之外的惊喜,纷纷说着好话,其中两个卓三爷买通的奸细,此时心中都暗暗感觉羞愧。 “董老板仁义啊,发生了这种事,自己都不好受,还想着给咱们发工钱。” “可不是,要是搁别人黑心的,咱们这个月工钱直接就没了。” “不仅是咱们,昨個儿那些就去卓三爷那边的,这个月工钱也给发,这叫啥?以德、德……对,以德报怨!董老板能做到这个地步,真是让人没话说,良心啊!要是能选择,我还愿意在董老板手底下干。” …… 董祖诰听到这些声音,暗暗点头:‘果然如方兄所料,今日事情做得妥帖些,这些人就会念着情分,若事情真如方兄预料的发展,日后时机得当,振臂一挥,这些人就能重新拉回来,迅速搭起架子。’ “谢谢董老板,董老板好人呐!” 这些粪夫领了这月工钱,基本都会说两句好话,然后一一不舍得走了。 也有极个别没走的,比如袁大牛:“董老板,我就不去卓三爷那边了,挨了卓三爷的打,受了鸟气,还贴上去,贱不贱啊?董老板需要,我跟着混口饭吃就行,若是不需要,我就去码头做挑工。” 还有另一个被打曲姓粪夫也是道:“对,俺也是这样想的。” “好,城外这四处粪点空着,暂且也不好退,你们就先看着,打理一下,工钱每月二两银子……别拒绝,你们这个时候肯留下,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亏待你们。”董祖诰拍拍两人肩膀,将两人先留下,别的也没说什么。 君不密则失其臣,臣不密则失其身,事不密则害成,这个道理,他自然是懂的。 安抚打发了这两人,董祖诰进去,见到方临。 “方兄,如咱们商量的,第一步将这些粪夫遣散,送去卓三爷那里,如此示弱,想来卓三爷也不会盯着咱们了。接下来,就看事情会不会按预料的发展了。” 董祖诰说着,踱步到窗前,看向这处空落落的粪点,感叹道:“那么多人,这么大一个产业,说没就没了,唉,我这心里不好受啊!” “董兄,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你这么想,现在不过化整为零,等将来重新聚拢回来,那时,咱们的生意会变得更大、更红火!”方临安慰道。 “哈哈,那就承蒙方兄吉言了。” …… 卓府。 “恭喜三爷,董家小子那边,粪夫都解散了,现在都过来咱们这边了。”这人名叫张奇人,嘴巴微有些歪斜、下巴有颗痣,乃是卓三爷的狗头军师、手下头号狗腿子,人称‘歪嘴张’。 拦路打袁大牛,给董家门口泼粪,张开口袋,想等董祖诰带人报复,设套等等阴损主意,就是他出的。 “还算识趣。” 卓三爷放下鼻烟壶,吐了口气,翘着二郎腿道:“那董家小子不会做生意,给粪夫开那么高的工钱,粪便又便宜卖,想来本就是赔钱的,等他咽下那口气,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要说啊,普通百姓区域这粪便生意,放在别人手里就是不行,也就得在三爷您这儿,才能赚钱呐!” 张奇人拍了句马屁,赔着小心问道:“三爷,那咱们这就开始下一步试探,看看给钱收粪能不能行?” “试探什么?整个淮安城,都没第二个做粪便生意的了,直接开始,趁着这个天气,开始搂钱吧!” …… 在董祖诰、方临退让,并推了卓三爷一把后,卓三爷迅速垄断了整个淮安府城的粪便行业。 无论什么时候,一个行业,只要被垄断了,必然出问题,会发生种种奇葩事。果然,在垄断了整个淮安府城的粪便行业后,卓三爷让手下粪夫按照计划,从免费收粪改为交钱收粪。 从前,粪夫免费收走粪便,百姓得了干净省事;粪夫得了粪便,积少成多也能卖些钱,这是双赢的事情。但如今,改成交钱收粪,百姓怎么会乐意? 不过,卓三爷也是有手段的,不是直接要钱,而是故意让手下粪夫故意拖着不去收粪,这个春天升温很快,城内百姓使用的马桶,一两天后就满了,气味也就…… 这时候,卓三爷手底下的粪夫来了,说是给钱才收粪,一次嘛也不多,也就两文钱,但着实将人恶心的不轻。 恶心归恶心,现实还要面对。这种时候只有两种方法,一是钱让粪夫收走粪便,二是偷偷倒入就近的沟渠里。 手头稍宽裕些的,不在乎这点钱,面对人家店大欺客,垄断了行业,没得选,也就吃亏认栽了。 但更多居家过日子的普通老百姓,生活并不宽裕,粪便还得钱让人来收,这钱实在舍不得,于是就算知道不好,还是偷偷往居民区的沟渠里倒。 ——要说这些沟渠,本是倒泔水的地方,官府会定期清理,现在却成了天然倒粪场所,随着气温飙升,臭气熏天。 官府负责沟渠的衙役们不满了,这让我们怎么做工作?禁止都不行,你又不可能一天十二时辰盯着,稍不留意,人家就倒了,况且单方面针对百姓,问题的根源没有解决,这也治标不治本。 这些衙役明白,卓三爷只要不收敛,这种事情就会屡禁不止,自然有意见了,向府衙反映情况;还有些百姓看不过眼,直接去衙门告状的。 卓三爷收到官府警告,叫他做事不要太过分,适可而止,但他此时已笑得合不拢嘴,正在大把数钱呐,怎么会收敛?仗着垄断了府城粪便行业,仗着自己兄弟在应天府做官,对着警告当作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去理会。 不仅不理会,还派人对告状的人使阴的,趁着天还没亮,人家还在床上,就让手底下的人提这粪桶,去告状的人门口泼粪,人在家中睡,粪从天上来,直接被臭味熏醒…… 一部分告状的确实被吓住了;还有一部分,脾气犟的、有些话语权的,特别是几个有着秀才功名的读书人,还真就硬顶上了。 对这些人,卓三爷也不敢太过分,利用关系将状子压下,别的除了泼粪警告,也不敢做什么。毕竟,他可是知道,有些读书人脾气烈得很,真做的太过分,闹出人命来,那事情就大条了,自己都未必兜得住,所以,这些人爱闹就闹吧,就这么杠着呗! 另一边,府城百姓忍受着卓三爷剥削,要钱请粪夫来处理粪便,但每一次的钱,对卓三爷的恨意就多上一分;那些舍不得钱的百姓,只能趁人不注意,将粪便偷偷往沟渠里倒,每次这般跟做贼似的,怨气也在一点点积累。 那些清理沟渠的小吏,就更不用说了,都已经怨气冲天了,沟渠怎么清理都不干净,不知道多了多少工作量。 淮安城的商人也不满意了,收粪便这几文钱他们不在乎,但卓三爷这么搞,整个府城臭气熏天,生意都变差了;达官贵人们对卓三爷也有了看法,是,他们住的地方不怎么受影响,但每天总是要在府城里经过的吧?就这个环境,空气中的臭气闻了就让人心情不爽啊! 这一切,卓三爷还没意识到,还在大把搂钱,搂得开心,已迷了心窍,完全没意识到,不知不觉中,将整个府城上下都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暂时是没人当出头鸟,不过可想而知,若是有打响第一枪的,将来落井下石的人必不会少。 …… 轩墨斋。 这日早上,刘掌柜拿出两文钱,将粪便处理给粪夫,与方临一起出门溜达,路上说起这事:“收粪便还要给钱,我活了大半辈子,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 “可不是么?天下奇闻呐!” 方临感叹:“如今府城中的粪便行业,只有卓三爷一家,也没办法,卓三爷也不让别人插足这门生意,敢做的就是一顿好打。” “何止啊,那卓三爷不仅是打想要涉足粪便生意的,还打去告他状的人呐,依我看,此人如此猖狂,势必长久不了。”刘掌柜评价道。 路上,两人看到许多百姓,偷偷往沟渠倾倒粪便,大清早的空气,都因此飘荡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骚臭味,让他们散步都感觉颇为扫兴。 “唉,自从收粪开始要钱,城中沟渠就成这样了,屡禁不止,城中生意也受到了不小影响。我听说,衙门的人也警告了卓三爷,可此人置若罔闻……”刘掌柜摇头。 “就像掌柜的说的,此人长久不了,咱们小老百姓,忍忍就过去了。”方临安慰道。 “话是这个道理,可就算让这卓三爷再逞凶一月,咱们府城百姓也要跟着再受一月的罪啊!”刘掌柜叹息。 路上走的一圈,卖早饭的、买菜卖菜的、甚至上学的小学童嘴里,都能到对卓三爷的声讨。 这其实有着一个趋势,半月前,如此声音还算是零星;七天前,已经有许多,成了规模;如今,一路过去,简直到处都是对卓三爷的骂声。 ‘能同时得罪这么多人,也是一种本事。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时候差不多了。’方临暗道。 …… 溜达回来,黄荻找了过来:“临子,你前两天不是问卓三爷不法之事么?这些你可能用到。” “哦?” 方临接过,翻看着。 这些天,他和董祖诰的确在搜集卓三爷罪证,但因为要隐秘行事,不能惊动卓三爷,卓三爷此人又极为谨慎,以往手尾收拾得干净,感觉无从下爪……没想到,前两天对黄荻的一次旁敲侧击,今日还真有了意外收获。 ‘的确是卓三爷为非作歹的证据,咦?竟然还有人命官司!’方临眼睛眯起,知道这下卓三爷完了。 “临子,这些东西有用不?” “自然有用。” 方临深深看了黄荻一眼:‘那个仇娘子不简单啊,卓三爷如此谨慎,她是怎么拿到这般致命证据的?现在想来,黄荻说的,仇娘子那个酒蒙子丈夫,喝醉了酒,淹死了,也很值得玩味。’ 不过,这不关他的事,黄荻也不需要他的提醒。 ——以黄荻、仇娘子两人感情,自不必担心什么,再说,黄荻并不笨,从对方能将能帮柴一苇、将柴弘毅算计走了就可以知道。 黄荻见方临看来这一眼,还以为方临在疑惑,自己怎么会将卓三爷如此致命的东西拿出来,掺和进这种事来,怎么不怕惹火烧身? 他顿了一下,解释道:“临子,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我信得过伱,我虽然抠搜,但眼还没瞎。” “还有就是,卓三爷欺人太甚,明明已和仇姐分开,昨日还找来,想要……想要……”黄荻咬牙切齿说着,脑门青筋直跳。 也对,哪个正常男人,能接受头上戴一顶绿头巾? ‘原来是老实人之怒。’方临微微点头,顿时明白了。 …… 这日傍晚,方临找到董祖诰:“董兄,你可曾注意到,最近城中的声音?” “自然。城中对卓三爷的声讨,已经压不住了。”董祖诰感觉,如今的淮安府城就如一个大号的爆竹,只需要一点点火星,就能‘砰’地一声炸开。 “方兄神算,如今城中一切,都是按照当初方兄的设想发展。” “董兄过誉了,不过是推衍的一种可能,如今局面,也是卓三爷自作孽,不可活。董兄你看……” 方临说着,拿出白天得到的证据。 “卓三爷完了。” 董祖诰看过之后,做出同样的论断,不过,到了如今局面,两人仍保持着谨慎,对后续计划又是一通复盘、调整、完善。 “如咱们之前商量的,时机已然成熟!” 最后,方临、董祖诰一致决定:明日行动,出手就不给卓三爷喘息余地,将此人一波带走。 …… (本章完) 第115章 ,打虎 第115章 ,打虎 就在方临、董祖诰密谋对卓三爷动手这晚。 卓府。 这些时日,卓三爷可是快活得紧,大把数钱,仅仅一二十天,就狂赚七八百两! 就这,这个利润,还在如滚雪球般疯狂扩大——官府管理愈发严格,将粪便倾倒沟渠抓住要罚钱,越来越多的百姓不得不向卓三爷妥协交钱。 这何止是暴利?简直比抢钱还快! 这日晚上,卓三爷吃饱喝足,倒头睡了。 次日早起出去遛鸟,出门,就听哗地一声大响,什么东西泼过来,当头浇下,随之传来一阵恶臭,险些将他呛晕过去。 卓三爷干这行的,不用瞧也知道自己身上被人浇了什么,这一招对付别人痛快,搁在自己身上就难受了,抹了一下脸,大怒道:“哪个遭瘟的算计爷爷?给我出来!” 府上的人闻声出来,见卓三爷满身粪便,吓得不轻,刚要发问,就听卓三爷怒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伺候老爷我换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人敢捋老子胡须,真是岂有此理!稍后,我必要去府衙,督促严查,将那些匪徒绳之以法。” …… 一条偏僻街道。 “哈哈!”方临、董祖诰两人痛快大笑。 对卓三爷泼粪,正是他们二人,带着董祖诰两个心腹,以及袁大牛、曲大江两个被卓三爷打过的粪夫——来之前,袁大牛、曲大江都不知道要做什么,等真正做了,对卓三爷泼了粪,也彻底是一条线上的人了。 这些天早早摸清路线,今日动手,有备而来,泼完立刻按照计划路线撤退,在卓府下人出来前就溜之大吉了。 “方兄,这次何以如此顺利?想上次,我还差点中了卓三爷奸计,钻进口袋……” “那次,咱们在明面上,卓三爷对咱们有着警惕;这次,咱们转入暗中,做足准备,有备而来;反观卓三爷,近来顺风顺水,放松警惕……有此结果,不足为奇。”方临笑着解释。 “董老板,解气啊,没想到我也能对卓三爷泼回去。” “是啊!” 袁大牛、曲大江两個粪夫脸上有着明显的亢奋,没想到,他们这般小人物,今日也能向大名鼎鼎的卓三爷报仇。 ‘士气可用!’方临、董祖诰对视一眼,都是微微点头。 他们对卓三爷泼粪,不仅是出气这么简单,让手下人提振士气也只是顺带,最重要的目的是,打响第一枪,传达出一个信号,有人要对卓三爷动手了,想要落井下石的,都赶快来吧! “不瞒你们说,卓三爷罪证确凿,我家已通过关系,将罪证递送至监察御史,这还要去府衙,求见知府……卓三人此人,就如秋后的蚂蚱!等卓三爷绳之以法,你们都是功臣,我早有安排,你们只需如此如此……” 董祖诰交代带来的心腹,还有袁大牛、曲大江两人,让他们去启动另一手布置,自己与方临则是按照计划,径直去往府衙,分头行事。 …… 方临、董祖诰两人去往府衙,求见知府,因为董家关系,又早就约好,很顺利见到知府。 淮安知府,姓蒲,名为蒲元皓,乃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面容方正、天庭饱满、蓄着紫黑长髯。 “你们二人来此,说为我解决心腹大患而来,我有何心腹大患啊?”蒲知府身穿大红官袍,喝了口茶平静问道。 这明显带了考察之意。 “大人心腹大患,自是最近城中,闹得沸反盈天的粪便之事了。”董祖诰说着,微微看了一眼方临,意思是让他接着说。 他从前基本是闭门读书,不善于与人打交道,近来虽然多有长进,但这般关键时刻,还是让方临来说效果更好。 “不错,大人请听我一言。” 方临不疾不徐道:“淮安乃是江淮流域文化、商业重城,达官贵人、庶民商贾,什么样的人都有,若是城市治理问题捅到应天、京师,那大人……” 他说到这里,止住不言,给对方反应思索时间,但‘吃不了兜着走’这个意思,却是明确传达出去了。 蒲知府听得点头,卓三爷仗着上面有人,欺行霸市,官府想管却又管不了,顶多口头警告一下,眼巴巴看着府城原来越脏,官府的压力也是一日大过一日。 他也明白长此下去,一旦被人举报,不堪设想。 “而且,今年天气异常,这个春天来得很是蹊跷,气候变暖极快,或是大灾征兆,在这个节骨眼,若是因为粪便问题,滋生大规模传染疾病,再让人将这两者联系起来,传出谶言……” 方临观察着蒲知府神色,当机立断道:“大人,事急矣,还请早下决断!” 蒲知府听得都是眼角一跳,这点是他都没想到的。 这不是聪不聪明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了卫生知识,再者,如今冬日刚过,印象还停留在冬季,这个春天又来得迅疾,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忽略了。 若是因为城市管理问题被告一状,最多贬官去职;若是爆发瘟疫,又因为灾兆,传出谶言,造成动荡,恐怕不仅是乌纱帽,脑袋都保不住。 ‘此人说得不错,粪便问题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大患,解决迫在眉睫。’ 蒲知府心中生出一股紧迫感,但深得养气功夫,不动声色问道:“依你们二人之间,本知府应当如何做?” “此事不小,既然压不住,大人不如索性往大了闹。”方临如是道。 董祖诰更是言辞铿锵,声如金石:“学生请斩卓三爷以儆效尤,以平民愤,以正视听!” “你们这是要闹破天啊!”蒲知府心中震惊莫名,顿了一下,似笑非笑道:“我没记错,你们之前也做粪便生意,这是要借着本官的手除掉卓三爷?” 既然同意见面,他自然对方临、董祖诰了解过,这话就有些敲打意味。 “我们之前的确也做粪便生意,不过人手早已散去,此来更多是为百姓,实是卓三爷之举天怒人怨,不抓不足以平民愤。”董祖诰辩解道。 “大人,理在咱们这边,何惧把事情闹大?只有把事情闹大了,才能将这事情从根源上解决。” 方临从利益方面说问题:“卓三爷将粪夫收粪,从免费变为收费,横加盘剥,府城百姓苦卓三爷久矣,提起无不咬牙切齿;也因为交钱收粪,城中百姓多有将粪便倾倒沟渠,屡禁不止,商贾生意受到影响,多有怨言;府城臭不可闻,达官贵人也多认为卓三爷不知分寸” “况且,到了如今地步,又逢今年这般天气,恐有疫病滋生,卓三爷置全城安危于何地?大人不妨将此一点广而告之,顺天应人,将卓三爷明正典型,必能获得万民拥戴,此事传到朝廷,也是大功一件。” 蒲知府听得点头。 卓三爷背后有人,的确难办,但若是办了,好处也显而易见——卓三爷已经惹得全城怨声载道,顺应民意将他绳之以法,自然能获得巨大民望;淮安也不是一般的小地方,万众瞩目,赋税重地,解决好了,政绩就有了,朝堂上的大人会看不到?皇帝会看不到? 也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阵阵喧哗。 “请知府大老爷做主!” “严惩卓三爷!” “打倒粪霸!” …… 幕僚匆匆进来,与蒲知府耳语一番。 方临、董祖诰听着外面声音,就是知道,另一手准备起作用了。 …… 不久前,卓三爷被人泼了粪,这个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传出,许多百姓下意识就认为,有大人物看不过眼,要对卓三爷动手了,不由纷纷拍手称快,然后,就是摩拳擦掌,欲对卓三爷落井下石。 也就在这个时候,方临、董祖诰早就安排好的人手,组织百姓带头请愿。 此一招,效果远超预估! 他们安排的人,只是开了个头,那几个和卓三爷一直杠着的秀才,还有更多对卓三爷看不过眼,但有些组织力、话语权的人,敏锐察觉到机会,就接过大旗,领头组织起百姓,在大街上喊着朝府衙过来,街道两旁百姓听闻,纷纷加入,短短时间就汇聚了上万人。 …… 蒲知府听到原委,都是感叹:“好啊!好一个百姓苦卓三爷久矣!” 说来也巧,这时门房进来,递话说卓三爷求见。 “不见,就说我外出了,打发走吧!” 显然,蒲知府被说动了,打算借着今天这事,把事情往大了闹,加上淮安城的百姓积怨已久,发动百姓的力量,一举将事情给解决了 方临、董祖诰闻言,对视一眼,知道这事成了。 不过,今天他们来,可不是打掉卓三爷卓玉虎这只老虎就满意了,还打算更进一步,将卓三爷背后的靠山一并推平! “大人可知道,是谁在背后为卓三爷张目?” “卓三爷有个兄弟,名为卓彦修,乃是应天吏部主事。” 吏部什么机构?专门管理官员任免的实权机构! 蒲知府因此顾虑重重,不好轻动卓三爷,就怕动对方不成,反将自己碰碎了。 为官多年,他早已过了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年纪,会办实事,如杨举人、樵夫相撞案,如满娭毑假野鸡案……却也懂得妥协的艺术。 再说,身为知府本就有很多事情,在之前没意识到严重性,将卓三爷粪霸之事当作小事,只是派人警告敲打一番。 ——官场上的事太多了,不可能事事较真,事情不大时,官府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已成惯例了。 如今,意识到紧迫性出手,蒲知府还是留了分寸。 卓三爷欺行霸市,本可以直接抓了,但推说外出不在打发走,这就是留了情面,顾忌卓彦修——若非攀扯,依法办事,这次卓彦修不会受太大影响,既然还是官场同僚,那自然要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也是官场的潜规则。 “知府大人,卓三爷不仅欺行霸市,更仗着他兄弟名头,在地方为非作歹,手上还有人命官司。”方临从怀中掏出证据。 “不错,此事学生也将证据递送至监察御史韩大人。”董祖诰说着。 这也是他们准备的一个后手,监察御史韩元敬,执法如山,铁面无私,和董家有些香火情,徇私枉法不可能,递一个帖子还是可以做到的。 “哦?监察御史韩大人啊,我们也是老相识了。” 蒲知府说着,深深看了董祖诰一眼,这才低头翻看证据,一看之下眉头深深皱起,忽而拍案道:“好胆,卓玉虎无法无天,他那兄弟治家不严,本官也要参上一本……来人,去将此獠拿下!” 从私下谈事称呼绰号‘卓三爷’变为直呼姓名‘卓玉虎’,就能看出,这是拿出堂上断案的态度,认真了,要铁面无情法办此人。 铁面无情法办卓三爷,势必会得罪背后的卓彦修,之前有所顾虑,做事留一线,但如今形势又是不同,卓三爷证据确凿,一查便知,更有监察御史韩元敬出手……这种形势下,他自然不会留下后患,也会对卓彦修出手推上一把。 ‘大事成矣,卓三爷兄弟完了!’方临、董祖诰目光触碰,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本章完) 第116章 ,事了 第116章 ,事了 话分两头,这边,卓三爷洗去粪便,换了衣服,过来府衙,路上遇到大片的人,声讨着自己,如潮水般向府衙涌去。 卓三爷是个识时务的,自不会去硬顶——这么多人,傻乎乎地冲上前去硬顶、打压,惹得众怒,怕不是要被打死?这般惹众怒死了,死了还都白死,法不责众啊! “三……”张奇人下意识喊道。 可在卓三爷瞪过来的目光中,瞬间反应过来,闭嘴了。 恰巧,旁边俩人看过来,卓三爷瞬间额头冷汗都出来了,这要是被正在气头上的众人认出来,那结果和硬顶也差不到哪去。 他急中生智,连忙跟着挥舞拳头,喊了两声‘打倒粪霸’、‘严惩卓三爷’,这才糊弄过去。 跟着请愿了一段,半路溜走,卓三爷额头上还残留着冷汗:“唉,局势如何突然就到了这种地步?” 他有些懵了,单独一些人,不放在眼里,可方才所看,何止上万人?这些人还人人喊打,感觉要坏事。 “三爷,多半是早上泼粪的人暗中引导……这些时日,因为咱们要钱收粪,城中百姓积攒了不少怨气,一个两个咱们不怕,可这些人聚集起来,就……更坏事的是,三爷被泼粪的事传出去,许多人恐怕都以为咱们要完了,不再惧怕,甚至跟着落井下石……嘶,这一手狠呐!” 张奇人反应够快,想到了这些,可越是看得明白,越是慌,此时脑门上冷汗也出来了,连忙说道:“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去府衙,请知府驱散百姓。” “那还不快走!”两人抄小路,去了府衙,递了帖子。 可没一会儿门房出来,说知府大人外出了。 卓三爷是懂人情世故的,自然知道这是推辞,避而不见,说明什么?两种可能,一是不管了,不想掺和;二是趁此机会将事情闹大,向他下手了。 他意识到不妙,当即道:“咱们回去……不,立刻启程去应天!” 可刚转身,没走多远,就有衙役追了过来,拦住卓三爷:“卓三爷,跟我们走一趟吧!” ‘坏了!’ 卓三爷心中一个咯噔,被带走前,只来得及对张奇人留下一句:“快去应天请我哥!” …… 半月后,应天来人,正是卓三爷兄弟卓彦修,径直去往府衙。 如今县衙外,每天还有上万人不散,请愿严惩卓三爷。 要说这事,也是卓三爷自作孽,将免费收粪变成付费收粪,百姓这些时日积攒了不知多少怨气,以前敢怒不敢言,现在卓三爷都抓了,自然要痛打落水狗,要求严惩,声势那叫一個浩大啊! 卓彦修本以为是小事一桩,没想到会这么多人来衙门示威,进了府衙,立即吩咐蒲知府驱散闹事者:“府衙之外,鼓噪喧哗,成何体统?” “事出有因,卓玉虎欺行霸市,惹得天怒人怨,本官也不好违背民意。”蒲知府却是道。 谁不知道人称‘卓三爷’的卓玉虎是他亲兄弟,拿这话堵他,无疑是当面指着鼻子骂,卓彦修自然品出来了这层意思,可当官的就是要脸皮厚,此时嘿嘿冷笑道:“堂堂知府,会对付不了一群刁民,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我站在百姓这边。”蒲知府这话说得巧妙,当官为民,这是政治正确,无论真心假意,抬出这面大旗,谁都无法反驳。 卓彦修恨的牙痒痒的,却也毫无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卓玉虎此案,乃是商业行为,并无大罪,我作个保,给他放出来吧!” “卓大人,这恐怕不行。卓玉虎欺行霸市,这事先不提,只说他为非作歹,手上的人命官司……本官已经判决秋后问斩,送往刑部复审。” 蒲知府不仅加快加急送往刑部,更是上书弹劾卓彦修,算算时间也快下来了。 卓彦修不笨,听到自家弟弟被判秋后问斩,这般撕破脸,就知道蒲知府必然会对自己弹劾,暗骂弟弟这个蠢货,简直将他坑死了。 如果只是欺行霸市,或许还能保住,但人命官司,还被拿到证据,简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想要转圜都没有时间,更何况蒲知府明显不会给他机会……更糟糕的是,如今他还送了上来,坐实了庇护之名,这下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都是屎了,多半是要完啊! …… 果然,一月后,府衙传出消息,卓三爷秋后问斩,卓彦修罢官去职。 百姓听闻,无不拍手称快,不少人家甚至在门口放了鞭炮,喜庆热闹,好如过年一般。 同时,官府派出大量人手清理城内沟渠,这下城中终于干净了;董祖诰也联络粪夫,迅速收拢搭起架子,并宣布收粪免费。 从付费收粪变回免费,百姓满意了;市容恢复,生意好起来,商人也高兴了;出行闻不到臭味了,达官贵人心情同样好了。 皆大欢喜。 …… 驴味馆。 这日中午,方临、董祖诰在此相聚,庆祝此事。 两人情义本就甚笃,这次齐心谋划斗倒卓三爷,这种一个战壕的经历,这种同做大事、并且成功的欣然,让两人关系更亲近许多,引为至交。 “方兄,当初咱们给那些粪夫如数发放工钱,留下香火情,前些日子卓三爷倒下,他们一听咱们要重做粪便生意,顿时相互联络全都回来了……因此迅速搭起架子,抢占了市场,还趁着空白,占下了部分权贵区域的粪便生意。” 董祖诰说着:“如今粪便生意一月的利润,都有百两银子了。” 当初,两人全部投入才不到百两,相当于如今一月利润就能回本。 方临高兴之余,保持着清醒:“董兄,普通百姓区域的粪便生意还好,这达官贵人区域,咱们占了,会不会出问题?” “暂时还好,卓三爷倒了,这片区域一时没人填补,达官贵人的粪便,总要人收的吧?将来,若有比咱们更有势力之人看上,大不了吐出去就是,恢复从前。唉,可惜我只是秀才,不是举人,不然就算占下贵人区域全部粪便生意,谁又敢说什么。” 董祖诰感叹着,对方临道:“方兄,经过这次事情,我感受到自身不足,还是那句话,若我是举人,这次事情说不得也不会那么难……我打算,今年秋闱再去试上一次。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这些日子咱们一起做事,我多有感悟,不比从前死读书,读死书……我有预感,这次说不得能中。” “那就提前恭喜董兄了。” 方临与董祖诰碰碗,午后灿金色阳光倒映入碗中,晕开圈圈涟漪,增添了一抹喜庆的色彩,两人一饮而尽。 …… 傍晚回到西巷胡同。 辛家十只如绒球的小鸡,真是长得飞快,一次回来一个样,如今看着,已经比小猫乖乖还高了。 风水轮流转,当初将它们欺负得团团转的乖乖,如今沦为了被欺负的角色,这些记仇的小鸡们咯咯叫着,对乖乖围追堵截。 乖乖被追得爬上桂树、不敢下来,见到方临回来,顿时喵喵喵地委屈直叫。 “得,叫你以前欺负人家,现在报应回来了吧?”方临拎着脖颈,将这货提溜下来。 这时,辛家沙小云出门,对方临打招呼,搬来盆喂鸡,一群半大小鸡咯咯咯叫着去吃晚饭了。 天气变暖,欧夫子在下了学堂,也开始拎着藤椅出门,来到桂树下,歇息喝茶。 鸡鸭的声音,小儿追逐玩闹声,各家做饭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平凡的胡同,充满了生活气息,一片静好,置身这种环境,方临感觉连月来绷紧神经、来与卓三爷勾心斗角的疲惫,都似乎渐渐缓解散去了。 回家,方父已经回来,和方母说着话,厨房里飘出浓郁的香气,田萱探出头来:“临弟回来啦?就等你哩,这就吃饭了!” “嗯,来了!”这种家中有人等着、回来就有饭吃的安心感觉,让方临不自觉嘴角扬起,笑了笑,洗手,去往厨房。 …… (本章完) 第117章 ,囤粮 第117章 ,囤粮 轩墨斋。 这日,方临看到刘掌柜夫妻俩买菜回来,又拎回来一袋子米。 “掌柜的,昨天不刚买过米么?”他问道。 “囤粮啊,昨天还六钱银子一石,今天都涨到六钱一分银子了。” 刘掌柜看方临似乎真不知道,解释道:“官府都说了,这个春天气候蹊跷,恐怕是灾兆……咱们小老百姓,自然要屯粮了。” ‘好家伙,合着这事还与我有关?’ 方临明白了。 因为他、董祖诰,蒲知府坚决决心惩办卓三爷,狮子搏兔,亦须全力,蒲知府听从了方临建议,抓了卓三爷后,明正典型,宣传说出卓三爷欺行霸市的隐患:这个春天气候极端,可能是灾兆,因为卓三爷之故,百姓将粪便倒入沟渠,可能造成瘟疫……这是将全城置于险地。 如此宣传下,百姓更加感觉卓三爷罪有应得,这也潜移默化影响了达官贵人的态度,团结到了更多力量,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卓三爷哥哥卓彦修罢官去职,未必就没有这些人推波助澜。 话说回来,这一招效果很好,达成了预期目的,但也因为官府宣传这个春天气候异常,可能是灾兆,造成了后续影响,让百姓开始屯粮。 ‘只能说,人力有时尽,你做出的一个决定,不可能完全预料所有后果,做到绝对的算无遗策。’方临暗道。 “我瞧着是该囤些。” 刘掌柜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说着:“听来往北边做生意的商人说,今年全国多地都有旱情,冀中、豫地、鲁地、秦地好多地方,连续两三個月都没下过一滴雨水,那边一大清早,太阳就像个大火球似的高悬在天上,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升高,愈发炽热、白亮,不可逼视……这么看来,今年大可能是一个大灾年啊!” “灾年?去年不就是灾年么?扬子江决堤,临子家就是……”黄荻说到这里,顿时意识到不妥,对方临道歉:“对不住,临子,我就是举个例子。” “我知道,没事。”方临自不会小气到在意这些。 “嘿,去年算什么大灾年啊?” 刘掌柜接过话茬,说道:“我听我爹说过,我们老刘家这一脉是从豫地洛邑过来的,那是我的曾祖父了,那年豫地大旱,据我曾祖父的描述‘太阳仿佛要点燃大地,山丘都几乎要冒烟,田里的泥巴都晒白了,横七竖八地裂着寸把长的口子,如龟背一般,庄稼也都枯死了,百姓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你们能想象到那个场景不?” 方临、黄荻、柴一苇听着描述,眼前都仿佛浮现出画面,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这听着真吓人,还是咱们淮安好,不大会缺水。”柴一苇听着,都是停下扫帚说了句。 “可不是?咱们江淮之地好啊,水多,就算遭灾,也多是水灾。发洪涝时,人要真死了,那也干脆;若是活下来,也至少还有草根、草籽、野菜吃,不像是豫中、鲁地,若遇到大旱,那真是……人吃人……” 刘掌柜说到最后,声音小声了些,近乎嘀咕。 柜台前,方临闻言抬头看了刘掌柜一眼,暗想道:‘刘掌柜的曾祖父,恐怕是个有故事的。’ 黄荻、柴一苇没大听清楚,不过,却也都是重视起来,决心这两天回去说一声,让家里囤些粮食。 …… 晚上,刘老太做饭都减了饭量,以往是能让人吃到七八分饱,饱而不撑,将将够那种,今天只有五六分饱了,不会饿,但却将馋虫勾引出来,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让人心里毛毛的,好似缺点什么。 其实这有些离谱,现在还没到夏收时候,闹得就跟大灾饥荒了似的。 晚饭后,方临出门溜达,顺着茶馆路线逛了一圈,路上,买了些吃食带回来。 刚一进来,黄荻就吸了两下鼻子,猫一样抬起头:“临子,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荻子,你这鼻子够灵!诺,腊肉丁炒饭,还有一只烧鸡,来来,都过来吃些。”方临笑着道。 “我去!”黄荻咕咚吞咽了口口水,丢下棋子,一下跳过来,看着、闻着味儿,都快哭出来了:“临子,你……简直比我爹都亲!” 无怪乎他如此激动,口不择言,实在是馋虫被勾出来了——晚上吃的那些,对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要说饿,也不算,但只要稍微将点好吃的拿到眼前,立刻口水疯狂分泌,肚子都似乎要开始叫了,身体支配脑袋、传来饥渴的冲动。 或许是如今熟络起来,也或许是实在馋人,这次,柴一苇都没像平时扭捏,方临喊一声,立刻过来了。 方临笑了笑,一起吃起来,都没什么文雅的吃相,吃着,说着闲话,从前些日子城中闹粪之事,说到店中事情,再说到灾情,一会儿又扯到仇娘子身上,话题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月亮照落窗前,夜里还有些凉意,屋内气氛却是火热,吃着聊着,好不快活。 方临感觉挺舒服,暗想道:‘真要小气一个人偷吃,也没甚滋味,就冲这气氛,钱就得值得了。’ 不过话说回来,粪便生意利润再度暴涨一波,他也真不缺这点,对了,斗倒卓三爷,黄荻也是功臣来着。 ‘说实话,黄荻、柴一苇,都是可以交往的,哪怕离去的成世亮,其实也都不错。’他心中暗道。 不得不说,刘掌柜性子执拗,对人品挑剔,但选出的来的人,在做人上的确没太差劲儿的,至少,都有着良知、底线,不会有什么太过狗屁倒灶的。 …… 时间匆匆而过,淮安城中掀起了囤粮浪潮,粮价涨了不少,听说后来府衙调动常平仓平抑,还约谈城中粮商从外地购买调拨。 这日,方临轮休回来。 桂树下,欧夫子躺在藤椅上,方临看了家门口择菜的方母、田萱,也没回去,就在旁边坐下。 他环顾看着,看到小猫乖乖神气穿梭在辛家一群母鸡中间,耀武扬威,却没见以往辛家那只大公鸡,来教训这家伙。 “夫子,辛家的那只大公鸡呢?就那只大将军?” “被偷了。” 欧夫子举到嘴边的竹筒又放下,叹息道:“那‘大将军’多好啊,被偷走吃了,实在可惜,这贼也是心狠手辣,哪怕偷一只母鸡也好,倘若能留下‘大将军’给辛家做种,也算是他们有些良心。” 这是方临极少从欧夫子口中听到的重话,不过却能理解,辛家那只叫‘大将军’的公鸡,欧夫子也是看着一点点长大,有感情是应该的。 别说欧夫子,就是他,都感觉那偷鸡贼做得不是人事啊! 那只叫作‘大将军’的大公鸡,就是辛家当初十只小鸡中唯一的公鸡,随着渐渐长大,它身上的毛变成了深黄色,尾巴上还掺着几根墨绿色的羽毛,全身油亮闪光,紫红色锯齿形的鸡冠高高顶在头上,像戴着一个皇冠,黄色又长又粗的双脚,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看起来威武极了,真像是一个鸡中将军。 辛家只有它一只公鸡,也没有其它公鸡争风吃醋,‘大将军’独霸群芳,曾经的大魔王小猫乖乖都成了手下败将,每天神气得很。 早上,辛家沙小云喂食,饿了一晚上的鸡,个个恶形恶状,不顾斯文,飞奔到鸡食旁,唯有‘大将军’忍受着饥饿,绅士般站在旁边,女士优先,等母鸡吃饱后慢慢离去,它才慢条斯理的啄脸盆四周散落的食,吃过了才去吃盆里的。 西巷胡同中,前边也有人家养了鸡,有时会溜达过来,‘大将军’一旦发现,就毫不犹豫敞开翅膀飞奔过去啄它们,那群鸡吓得惊慌失措,咯咯叫着四处乱蹿,可一会又跑过来,‘大将军’再追过去,三番五次对方就不敢过来了。 辛家人都很喜欢这只鸡,辛老倌、辛佑对它大加赞赏,给它起了‘大将军’的绰号,欧夫子对它也很是喜欢,有时早上看到,还会开玩笑道:“大将军,快带着你的老婆们吃饭,吃了就去遨游列国,征战沙场,不要待在朝廷。” 还有时候,欧夫子坐在桂树下歇息,见到‘大将军’斗赢了别家的公鸡,也会夸奖:“大将军打了胜仗,晚上我给你找些菜叶子,给你、还有大小老婆们犒赏一番。” 可就是这么一只公鸡,被偷走吃了。 “……大将军被偷那天,小云都被气得双脚发软,脸都失色了,呆坐在椅子上,中午都没有吃饭。”欧夫子说着。 “夫子,这谁干的啊?这么缺德。”方临问道。 “一开始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外面人,后来满根生说的,可能是他以前的狐朋狗友……那些人来找他去玩,他不去,见到辛家的鸡,心里就生出坏水了,当时被阻止,后来又来……大将军也是讲义气,那些人本来想抓只母鸡的,可它扑上去,对着他们啄啊,一人的裤腿的肉都啄烂了,可鸡再如何威猛,又如何敌得过人呢?最后还是被抓住吃了。大前天,我和辛家查明,找上门去,那些人赔了钱,可大将军也活不过来了。” 欧夫子唏嘘说着,说到那些人偷走‘大将军’吃了,气愤叹息;说到满根生,语气中又有着欣慰。 可见,哪怕满根生再如何,他也没有放弃,让方临心有触动,对‘师’这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 “对了,夫子家可囤粮了?” “囤了些。” 欧夫子点头:“咱们知府是个好官啊,没说什么‘粮食保障充足、不会有灾情’的鬼话,他是心明的,由着百姓囤积,常平仓都拿出部分粮食维稳价格,又约谈城中粮商,让他们从别地转运粮食。伱看着吧,今年不出事自然好,若是出事,临近州府,咱们淮安城绝对是最少饿死人的。” “是啊,蒲知府是个好官。”方临点头认同。 就拿卓三爷一事来说,蒲知府未尝没有利益考虑,但确实办了实事,他、董祖诰找去,真要强行解读,的确有些逼宫、利用的意味,但因为点明瘟疫隐患、于百姓有功,蒲知府并没计较,事后还专门请两人吃了顿饭,可见心胸。 ——其实,一开始方临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是董家监察御史关系,才让蒲知府没有敲打,不过,等事后请客,蒲知府将方临一并请去,并听董祖诰说起这些东西是方临想出来的后,起身对方临敬了一杯酒,说是替府城百姓而敬,方临感受到其中真心,这才改变了想法。 就这么和欧夫子随意唠嗑着,时间推移,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敛去,方父也回来了,喊他回去吃饭。 …… (本章完) 第118章 ,举灯 方家晚饭,今晚有两个菜,梅干菜蒸肉、嫩竹笋炒鸡蛋,热气腾腾,香气喷喷。 饭间,方临问道:“爹、娘、萱姐,咱家也囤粮了吧?” 他是知道方父、方母性格的,不须提醒,肯定早就开始屯粮了。 果然,方母高兴道:“囤了囤了,咱家屯粮,估计在府城都算是最早的一批了,还是桂花最先察觉到苗头,给我和小青说的……买的时候,粮价还在五钱九分多银子一石。” “是呀,我和娘跑了好几天,囤了满满好几柜子,够咱家吃一两年呢!”田萱比划了下,说着。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方父肯定了方母、田萱的做法,如今家中宽裕了许多,但就算是现银子,也比不上粮食带来的安心。 “那就好。”方临微微点头,感觉挺合理,见识过了桂花嫂隐忍数年布局报仇、对付白宝、对付老陈家来人,这点见微知著的本事还真一点都不意外。 要说,他那个时候,心思都在卓三爷身上,勾心斗角,还真没太关注这些事情。 “对了,辛家的大将军被偷了,那是只好鸡啊,可惜了,那些人也是缺德。” 方母叹着气说起这事,‘大将军’她也挺喜欢的,每次择菜捉到虫都会投喂给它:“这次,满根生做了件好事,指认出来了偷鸡贼……说来,满根生看着真改了不少,有时候瞧着,拿着头发坐在门檐下发呆。” 那一缕头发,是春桃离开前剪断留下的——这个时代洞房花烛夜,有个必不可少的程序,叫作结发,将夫妻一缕头发挽在一起,代表永结同心,这才有‘结发夫妻’一说,春桃断发,断绝的是夫妻情义。 方临听了,暗暗评价:‘人总是这样,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撞了南墙,才可能大彻大悟,回头。’ …… 深夜,各家各户进入梦乡,睡梦中忽然听见嘭的一声,夜深人静,那声音格外刺耳。 方临都被惊醒了,想到莫不是有贼。 等他出来,方父、方母、田萱,也都披上衣服起来了。 “不是咱家,是满家那边。” “也不像是满家,声音不对,还要再过去些,不会是辛家,或者欧夫子家吧?” “走,快去看看!” 方临也想到这点,抄起一根棍子,与方父、方母、田萱匆匆出门。 胡同许多人家,此时也亮起了灯,一个个出来。 欧夫子家。 “那么大声,外面是打雷了?”欧夫人问着。 “不像是。” 老两口起来,点了灯一照。 一个男人趴在水缸边上艰难挣扎,头进了屋,脚还在外面,进来也不是,退也不是,舀水的竹筒掉在一边。 原来,胡同人家都有个大水缸,靠墙埋在地下用来盛水。水面高处地面半个小孩高,缸边钉着一个木棍,棍子上挂着一个带把的竹筒用来舀水,竹筒里平时会有些水滴下来,时间长了,这一片地很潮湿,连带旁边泥砖墙角也湿乎乎一片,小偷专挑这种地方打洞,爬进屋里偷窃。 之前声音,就是这人爬进来,打洞不小心碰到竹筒掉在石板上的声音。 辛家最近,来得最快,辛佑多有受到欧夫子恩惠,过来见状就知道是贼偷,抄起手上的一根柴棍就要打。 欧夫子连忙阻止:“莫打他,扶他进来。” “哼!”辛佑拉着这人过来。 只见这人约么五十来岁,鬓角有些发白,穿着打补丁的麻布衣服,扶起来后走路一蹦一蹦的——原来,这人是个大跛子,一双脚长短相差很大,走起路来一边屁股翘得老高,十分吃力。 过来后,他在欧夫子面前梗着脖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样子。 这时,方临一家也过来了,看到欧夫子老两口没事,都是松了口气,其他邻居也先后过来,看着这贼,议论纷纷。 “辛家才被偷了鸡,今晚又来个贼偷!” “这贼偷竟是盯上了欧夫子家,欧夫子这么好的人家,他怎么忍心的啊?” “咱们将这贼偷绑了,明天送去官府。” …… “好了。” 欧夫子让大家伙儿安静,看向这人鬓角,最后,目光又落到他的腿上,忽然说道:“你这个年纪、这个样子,还要出来偷,总是没有办法。” 一句话讲得这人眼泪巴巴,这人说着:“我叫张大狗,以前服徭役修大堤,一只脚被大石头轧断……前些日子,家里那口子病了,家里能当的东西都当了,病也不见好,家里没米下锅了,五个娃娃饿得东倒西歪……今天找活,码头哪都不要,挣不到钱,买不到米,没脸回去,就……” “带了米袋子么?”欧夫子问。 “带了!带了!”张大狗连连点头。 欧夫子接过袋子,走到米缸前,拿起瓜瓢,把米一瓢瓢舀进去,直到装满为止,足有二十多斤,欧夫人也在一旁帮着,还又从另一个缸里拿出两块学生交束倏的腊肉。 最后,欧夫子一并塞给那人,说道:“快回去吧,一家老小都在等你。” 张大狗眼泪哗地一下就出来了:“我打听过,知道这里你们老两口住……” 啪!啪! 他狠狠扇着自己的脸,又道:“都说欧夫子、欧夫人是好人,果真没错,要是碰上别人,非把我打得半死不可,你们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没事了,麻烦大家伙儿了,都回去吧!” 欧夫子让街坊邻居散了,将张大狗送出门外,外面一片漆黑。 “等等。”他突然道。 张大狗还以为欧夫子要反悔,紧了紧手上粮袋,却也没跑。 欧夫子进去,拿了两个马灯,一个给对方,自己提着另一只站在门口,举过头顶,照着路。 张大狗接过马灯,扛起粮食,频频回头,走出一段,又回身放下东西磕头,连说着:“我再也不做贼了,再也不偷了!” 这边,方临跟着方父、方母、田萱回来,进屋前回头望去,还可看到,欧家门口,欧夫子颤颤巍巍地将马灯举过肩头,在茫茫黑暗照出一片光,微薄却坚定。 ‘这个世界也许破破烂烂,但总有人愿意缝缝补补;这个世界也许黑暗,但总有人愿意举起一盏灯,为他人照亮。那一束光或许渺小、微薄,却也能穿透黑暗,给人带来难言的慰藉与感动。’他看着这一幕,心中莫名的感动让眼眶微微湿润。 第119章 ,评判 淮安府城这场囤粮风波,最终,在蒲知府调拨常平仓部分粮食平抑粮价,又约谈城中粮商从别地购买调拨粮食后,逐渐归于平静。 其后,时有传来北方干旱的消息,这些消息多了,再加上城中各家已经囤了些粮食,淮安百姓渐渐脱敏,不再会如惊弓之鸟般慌张。 江淮之地依旧歌舞升平,方临时而就会听到哪家举行的宴席多么豪奢,轮休一家人去茶馆听戏也从未见人少过,与听闻中灾象已显的北方各地相比,淮安府城仿佛另一个世界。 这些日子,轩墨斋也有变化。 刘掌柜二儿子刘洪儒媳妇怀孕,刘老太过去照顾,店中的做饭事宜,自然交由了大儿媳妇刘丁氏,刘洪文因此也经常过来。 刘掌柜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也因为二儿媳妇怀孕,跟着刘老太去二儿子那边,轩墨斋渐渐交给大儿子刘洪文——书院业师评价,刘洪文文章火候未到,与举人相差颇远,他年龄又渐大,纵然心中有些不甘,也开始接手轩墨斋,渐渐将重心放在店里。 这日午后。 方临在柜台前记账;黄荻送走一个客人;柴一苇拿着书放入货架,填充卖掉的书。 以往刘掌柜坐的桌子,刘洪文在这里做八股文章——他也不是说彻底放弃科举,只是不像以前那般耗费全部精力,转为以时间熬文章火候。 片刻后,他写完一篇文章,吹干墨迹,自我欣赏了片刻,抬头看店中没人,招手让方临、黄荻、柴一苇喝茶,问道:“你们看我这文章如何?” “字迹工整,卷面整洁,文章好坏,我却是无法评断。”方临如是道。 “好!瞧瞧这字,瞧瞧这文采……莫不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我说小刘掌柜你啊,将来肯定是能中举人的。”黄荻好听话张口就来。 “我也看不懂,就是看字哈,好像比方哥差一些。”这是柴一苇的话。 “哈哈!” 刘洪文听到三人的话,笑着摇头:你们三人啊,我对你们三个也有评价,可要听听? 他话都说到这个这个份上,三人自不会败兴,都是说‘要听’。 “好。” 刘洪文一一说来:“方临你有些聪慧,如学字方面,为人八面玲珑,性子中却有些疏离淡漠,遇事不可托付;黄荻长处长在了那张嘴上,为人么,有些小气抠搜,爱占小便宜;柴一苇,你厚道有余,却有些不知变通……” 他喝着茶,点评着三人,似有些像曹操煮酒论英雄,说‘天下群杰皆不足为英雄也’,又有些‘天下英雄,某可当之’的些许自矜、自傲意味。 对这般评价,柴一苇听了,尴尬挠着头。 方临则是笑笑,并未说什么,与黄荻目光触碰交流,微微摇头,看破不说破。 是的,对刘洪文的评价,他不置可否。 自己不好说,只说黄荻、柴一苇。 ‘黄荻是有些抠搜小气,稍有些爱小便宜不假,但大便宜从来不占,也不会死皮赖脸,不知分寸,惹人厌烦。’ 就说,当初成世亮借的五钱银子,黄荻提了几次后不也不提了么? ‘只看到黄荻的优点,在嘴皮子上,更是……浅薄。难道,不应该是孝顺、重情义么?’ 方临深知,黄荻抠搜小气的背后,是为了他娘的病省吃俭用,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多少年如一日,这有几人做到?更别说自家的事自家担,不拖累仇娘子。 这般品行已超过世上九成的人。 ‘再说柴一苇,为人厚道却不知变通?他后娘想索要的棉袄,柴一苇穿了一个冬天,都没能拿走,当初后娘想要全部工钱,也会向我求助……这叫不知变通?’ 只能说,刘洪文此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泛泛于外。 当然,方临也不会和对方争论一个输赢,何必呢? 黄荻看着刘洪文,也是微不可察摇了下头。 他感觉,刘洪文的话中,唯独对方临的评价最为离谱。 你老爹刘掌柜都称为‘毒士’的人,在你口中,就是‘有些聪慧’? 呵呵,就是桂花嫂,就是董祖诰,就是卓三爷,都不敢居高临下评价方临一句‘有些聪慧’。 ‘临子这人,我总感觉,平时表现在外的,只是一点点。’黄荻可没忘了,当初将卓三爷证据交给方临,没多久后,不仅是卓三爷自身锒铛入狱,就连他在应天做大官的哥哥都罢官去职。 这可不是‘有些聪慧’就能做到的! 至于‘疏离淡漠’,黄荻部分认同,而‘不可托付’,却完全不认同,他感觉方临做朋友还是可以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当初宋凯请人递信,为什么不选小和村留下的那么多人,独独拦住方临? 只要没深仇大恨,只要事情不麻烦,方临答应了,还是信得过的,对外人尚且如此,何况是朋友? 刘洪文对方临三人有评价,方临三人也对刘洪文有认知,并不交心,基本就是面上应付,对方也看不出什么,相处起来倒也还算融洽。 “刘兄?刘兄?” 不多时后,一个看上去三四十岁、有些肚腩、胖胖脸上有些油光的中年男人进来,喊着刘洪文:“刘兄,我寻到一个饭馆,那里酒好菜也好,今个儿上午,咱们去试试看?” “好,洪兄稍等,我这就来。”刘洪文放下笔墨,和方临三人交代一声走了。 “不是,小刘掌柜就这么走了,咱们怎么办?”黄荻目瞪口呆:“刘掌柜不在,小刘掌柜也不在,这店里也没个主心骨的了。” 话里话外,有些埋怨刘洪文不负责任的意味。 “咱们三个,倒也够了。”方临如是道。 其实,他们三人都在,多刘洪文一个也不多,少刘洪文一个也不少,但对方确实有些心大,也就是他们三人品行还可以,要搁其他人,没人盯着,说不定怎么磨洋工,乃至做假账呐! “我也感觉,表哥走了,不大好……”柴一苇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还有,我感觉和他处起来,不如掌柜的好。” “还行吧,哄着呗,就像是我对仇姐的孩子……咳咳!”黄荻说着,不小心暴露了将刘洪文当作小孩儿哄的心态。 方临笑了下,岔开话题:“别的都还好,就是近来店中饭菜,有些吃不惯。” “是啊!”柴一苇这个老实人,此时听着,都是苦着脸附和点头。 自从刘老太去照顾二儿媳妇了,刘丁氏来做饭,这才十天半月,他们都吃过几次粗盐粒拌饭了,由奢入俭难,那真是受不了,也多亏方临晚饭后出去溜达,经常会买些吃食回来。 当然,黄荻、柴一苇也不会过分占便宜,都会从家里带东西分享。 第120章 ,风口 次日。 黄荻看着哈欠连天的刘洪文,问道:“小刘掌柜昨晚没回来?” “没,和洪兄在聚鲜阁吃饭,那聚鲜阁,真是酒好菜也好,高兴起来就忘了时间。” 刘洪文感叹:“人生在世,遇到一个知己不容易,特别是,这交朋友,最好还要同身份层次,对方地位高了不好,低了也不好,不然相处起来就不是那个味儿,只有身份相当,才是交朋友基础,这个前提下,还能有相同爱好,那就更不容易了。” “我和洪兄,都不嫖不赌,只注重口腹之欲,喜好吃喝,尤好酒些,因为这个爱好,闲暇之时,我和洪兄近来时常聚在一起,寻城中酒楼、饭馆,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只能说,酒的确是个好东西,古往今来,很多生意都是在酒桌上谈成,许多朋友也是在喝酒中结交。 “我昨天闻着,洪掌柜身上似有些文墨气。”方临忽然道。 “是,洪兄家也是卖书的,他的书肆叫作书香阁,与咱们轩墨斋,隔了两条街道。” 轩墨斋、书香阁,两家彼此其实有些影响,但也不算太大,一直相安无事。 方临听闻这话,下意识皱了皱眉。 黄荻同样感觉不对,以开玩笑的语气提醒道:“小刘掌柜,同行相妒,你和那位洪掌柜能成为朋友,也是稀奇……我瞧着哈,这吃喝也不便宜,若是过了度,真是费钱又耗精力……” “你们不懂,我和洪兄乃是君子之交,与身份无关,我们相处,不占各自便宜,吃喝均摊。至于说花费,这些吃食的钱,对我们来说并不算太多。”刘洪文摆了摆手道。 方临看在刘掌柜面子,本也想劝一句的,可听到刘洪文这话,便打消了想法,因为知道劝也没用。 还是当初对刘洪文的评价,刘洪文和他们相处,表面看似和和气气,实则背后隐藏着一股傲气,难以亲近,相处起来让人不太舒服,本质上,在于没把他们三个伙计当作同一层次的人。 …… 接下来时日,刘洪文多有和那洪掌柜洪应亨出去吃喝,相聚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通宵达旦,不醉不归……两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看着简直比媳妇还亲。 刘洪文将精力放在吃喝上,生意上自然就不太上心了,书肆经营,其实也是有门道的,比如进货选书把关,调整各种书目数量,老客户维护等等……有些东西,是方临三人也代替不了的。 店中生意变差了些,方临三个伙计看在眼里,也曾劝过刘洪文一两次,可对方不听,柴一苇身份稍特殊些,在某次刘掌柜过来时说了一声,刘掌柜便将刘洪文喊来训斥一顿,刘洪文倒也收敛了些时日,不去找洪应亨吃喝了。 不过,刘洪文不去,人家洪应亨自来,提着礼物来拜访:“兄弟啊,这几天怎么不见去找我喝酒?几日不见,这都有些生分了,今天我来找兄弟你了。” 刘洪文是读书人,有些实诚、讲义气的,人家登门看望,非常感动,顿时出门寻饭馆,好好聚聚,点了酒菜,痛痛快快喝上一场。 以后,洪应亨隔三岔五提着东西,上门来找,人家这么热情,刘洪文也不能拒于门外,渐渐又故态复萌。 又一个多月过去,店中生意又受了些影响,反观洪掌柜的书香阁生意越来越好。 刘掌柜上次训斥大儿子后,就有留心,看着大儿子不知悔改,回来大骂了刘洪文一通,重新坐镇轩墨斋,并将刘洪文带在身边,时时教导。 说来也奇怪,刘掌柜在店中,洪应亨顿时不来找了,不过没过没两天,洪应亨的弟弟洪应斗找来了。 洪应斗掏出一本账簿来,往桌上一放:“刘公子,我家哥哥仁义,时常接济于你,甚至连借条都免了,可你是知道的,我与我家哥哥合伙做生意,店里由我打理,我却不能不管,所谓亲兄弟明算账,今个过来,是想请刘公子将欠账还了。” 刘掌柜听了对方来意,看向刘洪文,一见大儿子脸上尴尬的表情,顿时知道确有此事。 原来,刘洪文、洪应亨两人寻饭馆酒楼吃饭,虽然不互相占便宜,或是酒菜钱均摊,或是今日你请我,明日我请你,但这般变着法吃,轩墨斋利润又在刘掌柜手中,刘洪文自身没太多钱,渐渐便囊中羞涩,拒绝不去。 洪应亨知道后,说道‘我拿你当兄弟,伱有难处,竟然现在才跟我说’,于是大手一挥,借了十两银子,刘洪文说要写借条,洪应亨阻止了他,又说,‘你既然说了,认我是兄弟,兄弟之前难道还不值十两银子么’。 什么叫患难见真情?这就是啊,自此以后,刘洪文更视洪应亨为知己,这一二月来,对方就接济了三四十两。 刘掌柜听闻原委,和刘洪文确认账目没错,将钱还了,送走洪应斗后,顿时对着刘洪文又是一通好骂。 这次气得,都不让刘洪文在店里了,直接将他赶回去读书,自己重新回来经营轩墨斋。 没过两天。 刘掌柜说起大儿子刘洪文,叹息道:“我那个傻大儿啊,人家明显是坑他,他还以为是真心实意。” “前些天讨钱那事过后,洪应亨又找他,说什么‘这本是你我兄弟之间的私事,哪怕你不还,做兄弟的我也无话可说,可是有时候我也为难,店子是我们兄弟合开,他也有份’,如此种种诉苦的话一说,洪文那小子便忘却了,又和对方称兄道弟起来……不过好在还有分寸,如今不去胡吃海喝了。” 方临听了,暗暗摇头:‘以友之义,绝友后路,不动声色,所谓酒肉朋友,无过于此。’ “罢了,不说他。” 刘掌柜摇摇头,又说起一事:“前些日子传来消息,京师督察院刊印了《忠义水浒传》,陪都应天国子监紧随其后,也跟着刊发……以后,说不得咱们也能卖通俗小说了。” 方临心头一跳,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京师督察院、应天国子监刊发《忠义水浒传》,说明官方正式承认了通俗演义小说的地位和合法性! 通俗小说的风口,要来了! 第121章 ,辩会 ‘果然,我所料不错,物质上的极大丰沛后,接下来就是精神需求,通俗小说的风口到来了!’ 方临心中隐隐激动,可旋即就又压下、忍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吸取前世的历史经验教训,就如某开初期,摸着石头过河,形势反复反弹,最早冒头的出头鸟,有相当一部分都在这般反复中被波及打击了。’ ‘不急,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掌柜的,既然京师督察院、应天国子监能卖,咱们店里是不是也能卖了?我想着,那种书肯定比经义典籍好卖,也赚钱得多。”黄荻说道。 “《忠义水浒传》在京师、应天一经售卖,的确是百姓竞相购买阅读,市场为之疯狂,可招来的反对声也不小,守旧文人骂声一片,说是有辱斯文……咱们店暂时售卖与否,这个……罢了,还是再等等。” 刘掌柜犹豫了下,还是做出再观望一番的决定,看向方临闻言点头,便道:“方临,此事你怎么看?” 他固然精明,但还有一种‘当局者迷’的困境,下意识地谨慎,但看到方临,心中就有底了,向这个军师询问意见。 “我觉得掌柜的做得对,就如先前所说,京师督查院、应天国子监售卖《忠义水浒传》,都是反对、骂声一片,他们能不在乎,咱们可不行……触动利益,必会引来反弹,此事或许还会有风波,不如等局势明朗清晰,再入场也不迟。”方临说着。 “不错,这是老成稳重之言呐,还是方临你有见地,不像我年大了,脑袋不行喽!”刘掌柜感叹。 “哪里?”方临摇头:“掌柜的一定也想到了,心明着呐,我只不过是组织语言说了出来,哪有什么功劳?就如我还在想,掌柜您就已经有了决定,这是我所不能及的啊!” 刘掌柜听了,笑得眉不见眼、合不拢嘴,感觉方临说话就是好听,相处起来,就是舒坦:“哈哈,我真是这么想的?嗯,真是吧,咱们英雄所见略同了,哈哈哈哈!” 旁边,黄荻、柴一苇看到这始末,都是好笑地翻了个白眼。 …… 果然如方临所料,几日后,淮安城中一处书肆墨香馆忍不住,率先开始售卖《水浒传》,一经出售,就有火爆之势,只是还没持续两天,就被一群守旧文人找上门去,打砸了铺子。 这些守旧文人,更准确的说,是一群落魄守旧文人,功名不就,秀才都不是,基本都是童生,模仿《五伦全备记》写戏剧小说,糊口混饭。 ——如有更高功名在身的落魄文人,纵使看不惯,也不会当众发表意见,也就是这群落魄守旧文人,写此类愚忠愚孝小说的,通俗小说的发行,直接触动他们利益,这才会赤膊子上阵。 此一事后,墨香馆掌柜状告这些文人;这些文人也去府衙状告墨香馆,检举揭发,说墨香馆违背朝廷法令,应当严惩。 ——京师督察院、应天国子监刊发《忠义水浒传》售卖不假,代表了官方认可,但暂时的确还没有明文律法。 双方都要官府评理,此事也不好论断,蒲知府便决定在十日之后公开审案,并请百姓来听,将此事作为一个典型。 同时,因为当下形势,北方地区夏收减产,城中百姓又有囤粮趋势,粮价价格再度开始上涨,这也是一石二鸟之计,转移百姓注意力。 此事在有意宣传下,很快传得沸沸扬扬,在淮安府城中引发极大关注。 …… 这日傍晚,西巷胡同。 方临晚上回家,明日轮休,一家人吃着饭,随意说着闲话。 “临子,那个张大狗你还记得么?就是那天晚上去欧夫子家……那人?”方母没说出‘偷’字。 “自然记得,怎么了?”方临问道。 “那人如今成个卖货郎了,那天过来感谢欧夫子,欧夫子给他出的主意、本钱,如今,每天就背个篾箩子,里面装着针线、顶针、花夹子、糖粒子、哨子等等女人小孩的东西,跛着脚一蹦一跳走街串巷,最多的是去府城下的村里,有时也会来咱们胡同。” 方母说着:“他的东西不贵,也适用,名声挺好,那天他过来,欧夫子在教书,欧夫人去买菜了,我还拿来椅子让他坐,泡了芝麻豆子茶……” “对呢,后来有次,我拿了两件需要的东西,他都非不收我钱。”田萱也是说着。 “听说,他家日子如今也好过些了,妻子也病好些了,又养鸡、养鸭……这人是个勤快、能吃苦,又实诚的。” 方母随意聊着邻里家常,很快,话题又说到明天安排:“对了,明天就不去看戏了吧?咱家也去看知府大人审案,就是那个打砸书肆的案子,说是还有什么辩论大会。” “行,我在码头都听说了,去看看也好,还不花钱。”方父点头。 “要说这事,明天我也在堂里。”方临忽然说道。 一家人闻言都是看来。 “是这样……” 蒲知府想将这个案子办成典型,决定后续城中通俗小说售卖与否,便决定在断案同时,邀请书商、邀请文人辩论,刘掌柜是轩墨斋掌柜,也在受邀之列,商量后带上方临过去。 “那就更得去看看了。”方母拍手道。 方父、田萱也是感到骄傲、高兴、自豪,更多的,暂时倒也没想。 ‘明天,审时度势,说不得还要出一出风头。’方临暗道。 他本心是想低调的,但将来要卖小说,就必须要名气,没名气,小说质量再好,一开始也打不开局面,等口碑扩散,盗版都已经出来了,势必损失巨大。 ‘我打听过,那些落魄守旧文人,最多都是童生,若是秀才之上,一方面在乎脸面,一方面有了些社会地位,至少都能抄书卖钱,基本不会去做写小说戏剧这般有辱斯文之事……所以,这些软柿子,其实是扬名最好的垫脚石。不过也不一定,明天再看看,顺势而为,顺时而动吧!’ 这晚,方临睡觉时躺在床上,暗暗设想,明天对方会拿出什么托词,若是自己面对又该如何反驳。 …… 同是这个晚上。 以仲宗典、代宗启、李公孺、庄育清、荣才林为首的落魄守旧文人,聚会盘算着明日之事。 “什么通俗小说,不过是下里巴人、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如今竟也能公开售卖,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京师督察员、应天国子监,也真是……”庄育清大摇其头。 “庄兄慎言。” 李公孺是个小心谨慎的,连忙制止,说道:“朝廷诸公或被奸人蒙蔽,但我等也不好不好妄议……不过,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我等正本清源么?” “不错,朝、朝堂大人,一定是遭奸人蒙蔽。” 荣才林此人平时说话还好,可情绪一激动,就有些口吃,此时说到‘朝堂大人’,下意识躬身哈腰,对京师方向一抱拳,可等说到百姓,又是挺直腰身,换为高高在上的倨傲神态:“百姓愚钝,懂什么小说戏剧?我们写什么,他们看什么就是,如今竟也跟着鼓噪饶舌,真是岂、岂有此理!” 这话翻译一下:百姓懂什么小说好看?什么小说不好看?我们才是最了解你们的,你们就该就该老老实实看我们的愚忠愚孝小说,乖乖被我们‘喂屎’,怎么能有自己的想法、主见呢?简直岂有此理! “的确,咱们代百姓发声,此次若是赢了,这案例典型传到应天、京师,说不得能一举扭转颓势,改变朝廷政策……” 代宗启见有人面露疑惑,没太明白,索性说得更清楚了些:“如今全国各地,反对通俗小说售卖的复古势力声音,不过是被压下,落于下风。若咱们在明日辩论中获胜,将此案定为典型,这些力量势必会给予声援,掀起风潮,说不得就能反败为胜。” 此事就这么个道理,通俗小说开放与否,其实与‘某开某放’一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不错,若真能做到那个地步,到时我们名声广传,所写的书必然好卖,甚至,可能进入一些大人物眼中,飞黄腾达,也是指日可待呐!所以,这不仅是个人饭碗问题,更事关我等前途,还请各位,务必勠力同心!” 仲宗典瞧着众人神色,最后压轴鼓舞说道,等看到庄育清神色微微变化,想说出什么不和谐、不团结之言,立刻又是改口笑道:“当然,这是较为功利的说法,实则么?祖宗之法不可变,我们这也是以正视听,往大了说,更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庄育清听到改口,这才轻抚胡须,满意点头。 “对对,我们这是为天下计。”其他人听了,也是对视一眼,会意大笑。 文人都是好面子的,说得更直白些,就是当婊子还要立贞洁牌坊。这些落魄守旧文人中,除了个别不认同通俗小说本身,认为它毒害国家外,其他多数人都只是为一己私利而已,再如何装裱,说得再如何冠冕堂皇,也改变不了‘实则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妄图裹挟民意,行投机之举’的本质。 …… 这边,落魄守旧文人因为通俗小说打砸饭碗,意识到危机,聚集在一起,看到机遇,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另一边,城中书商因为利益,固然倾向通俗小说,但他们知道通俗小说能赚钱,却不确定到底能有多赚钱,也没被逼到墙根上,想法不一,各自为政,如同一盘散沙。 就在这种局面下,次日的公开审案、辩论大会,到来了。 第122章 ,舌战 次日。 府衙,墨香馆、打砸文人当事人双方,堂内还有请来的书商,方临跟着刘掌柜在其中,以及其他落魄守旧文人代表。 当然,最多的还是看热闹的百姓,如方家人、西巷胡同里的人、桂花嫂、董祖诰、徐阔老等等,都来了。 “肃静!” 蒲知府一拍惊堂木,沉声道:“今日的断案辩论大会,这便开始吧!你们两方当事人先说说罢!” 墨香馆、打砸文人当事人双方,顿时开始陈述,一方说跟风售卖《忠义水浒传》,不过是响应朝廷,实乃合情合理再正常不过之事,对方打砸铺子犯法,要求赔偿;一方说朝廷并无明文,应当按照太祖时法令,对墨香馆给予严惩。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知府大人,我这里有一个案例可供参考。” 落魄守旧文人代表中,代宗启与仲宗典对视一眼,起身开口:“正德年间,有一李姓进士,因为过失贬官服役,写了一部《剪灯余话》,你道这《剪灯余话》写的是什么?写的是志怪传奇,道的是当下时政,抒的是一腔不平,岂把朝廷放在眼里?子不语怪力乱神,果然,一经刊行,读书人皆以为有辱斯文,更有人斥为邪说异端,祸乱人心……景隆二年,李姓进士亡故,本该落叶归根,然‘议祭于社,乡人以此短之’,因一本通俗小说,连乡里父老都看不起他。” 他此言说得精妙,暗暗裹挟民意:人家李姓进士的乡亲父老,都因为一本通俗小说,看不起李姓进士,在场府城百姓若是不贬低通俗小说,反而赞同,岂不是境界连那些乡下农人都比不上么? 果然,就有府城百姓意识到这点,出言对通俗小说驳斥。 “我就觉得通俗小说不好,容易教坏小孩子。” “是啊,助长歪风邪气,人心不古了都!” “这么一说,是不能让通俗小说售卖啊!” …… 听到这些声音,有书商急了,起身开口道:“也不能这么说,通俗小说也全非全部不好,就如京师督查院、应天国子监刊印的《忠义水浒传》,开篇就有‘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诏安,专图报国’,这不是教人忠义,又是什么?” “此言差矣。” 庄育清起身,他是真心反对通俗小说的,早有准备出来挑错:“《忠义水浒传》,书名中带了‘忠义’二字,但我横看竖看,上看下看,从全书中却全然看不到忠义二字,若论忠义,怎么也轮不到那群反官府反朝廷的反贼啊!就说书中李逵,动不动就说‘要去砍皇帝老儿的脑袋’,这岂是忠义之举啊?” 场外百姓听了这话,关注点却不在忠义二字上,而是都在想‘砍皇帝老儿脑袋,这么刺激的么’?有些想看,却不好说,纷纷窃窃私语。 当然,也只是窃窃私语,场中仍是以反对通俗小说的声音为主。但即使如此,也激怒了某人。 荣才林看到这般的‘愚民’,神情激动喝道:“岂有此理!当真岂有此理!看这歪风邪气,将好好的百姓都带坏了。那《忠义水浒传》有什么可看?你们百姓要看,就应该听我的,去看《五伦全备记》,这才是经典。” ——所谓《五伦全备记》,就是之前提过,叫人为子看了便孝,为臣听了便忠,提倡愚忠愚孝,歌功颂德的小说,书中的确有五伦楷模,但语言陈腐,形象干瘪,毫无意趣可言,按方临评价就是一坨大便。 他这话态度强硬,一时竟起到了些反效果,尤其是他张口闭口‘你们百姓’,将自己与百姓割裂开,这更激起不少场外百姓的逆反心理,让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毕竟,你都不是百姓,都不是我们中的一员,那我们还有必要听你指手画脚么? ‘不好,不能让他们败坏了这大好局势。’ 仲宗典心中暗道一声,见李公孺谨慎并不出言,只好自己出面将局势拉回来:“知府大人,虽然京师督查院、应天国子监刊发《忠义水浒传》,但朝廷现下并无明确开放通俗小说法令,既然没有这般法令,那就应该遵循太祖之法判决。” 蒲知府看了此人一眼,并未说话。 他既然让开堂辩论,自然是有态度倾向的,倾向于开放通俗小说,为官嘛,和朝中保持一致总没错。 毕竟响应中枢,就算出问题,也有京师督查院、应天国子监在前面顶着,横竖有功无过;反而,逆风顶上,真照着太祖律法判了墨香馆,那将朝廷置于何地?中枢要不要跟着判罚京师督查院、应天国子监?不论对错,那种行为都是和朝廷对着干,不知分寸。 ‘如今形势显而易见,京师督查院、应天国子监能够刊发《忠义水浒传》,说明复古派处于下风,这个时候,我断不能火中取栗。’ 何况论派系,蒲知府还和那些复古派不是一路人,自不会干这种高风险、无收益的事情。 在这一点上,这些落魄守旧文人和蒲知府是不同的,此事若是不成,也不会清算他们这些小人物,反而成了,就有巨大名声,说不得还能借此进入大人物视线,妥妥低风险、高收益的事情。 ‘不过,眼下这形势,我也不好亲自下场,还是得找人……’ 蒲知府使了个眼色,顿时有书商会意跳出来,但这些落魄文人早有准备,又在刚才占据先手优势,而书商一方并无准备,又是一盘散沙,纷纷三言两句就被驳倒。 方临在刘掌柜身后,默默看着,发现这些文人的确厉害,能言善辩,而书商一方也的确差了些意思。 “大人,可能断案了?”仲宗典又是驳倒一人,声音中带着些得意问道。 “不急,多听听,兼听则明嘛!”蒲知府说着,目光扫去。 方临见蒲知府看过来,顿时心头一跳,果然,下一刻,自己被点到。 “那个穿青衫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蒲知府好像真不认识方临似的。 “大人,小子名叫方临。” “可曾加冠?” “未曾。” “可有功名?” “未有。” “好,你有什么想法大可说一说,不要怕恐冲撞了前辈,今天咱们就是要畅所欲言的嘛!” 蒲知府顿了一下,又道:“伱身无功名,代表百姓,最能听到真实声音;你未曾加冠,尚未成年,若有错处,也可说得一句童言无忌,不知者无罪嘛!” 他说到这里,看向那群文人:“你们说,是否是这个道理?” “不错。” 这群落魄守旧文人,纷纷大度点头,脸上满是胜券在握、让一让后辈的宽容笑容。 毕竟,在他们看来,一个半大少年能说出来什么,就算是支持通俗小说的,他们也有信心,三言两句就给对方忽悠瘸了,让此人对通俗小说深恶痛绝。 见到这一幕,台下一些人的反应,却是极有意思。 桂花嫂抿了抿嘴;刘掌柜、董祖诰也是忍着没笑出声,竟然有人如此轻视方临,知道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方临听着,也是觉得蒲知府是个妙人:‘蒲知府的确有趣,不是将我拉出来,就管杀不管埋,先以无功名,将我定义为百姓,又以未加冠,定义为少年,童言无忌……如此疯狂迭甲,也算是让我可以畅所欲言了。’ “那小子就说了?” 方临首先看向仲宗典:“小子孤陋寡闻,却也听闻京师督察院、应天国子监,乃是朝廷中枢,天下楷模,如何不能代表官方意见?若不能代表,我等百姓空口白牙,就能代表官方意见了么?” 他双手一摊:“没这个道理嘛!小子窃以为,朝廷衮衮诸公所做之事,必有全盘考虑,若只因为暂无明文,就对抗朝廷,岂非是藐视朝廷,不遵法度?” 众人听着纷纷点头,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当下大夏朝廷还是极有公信力的。 仲宗典怎敢背上‘藐视朝廷,不遵法度’这口大锅,更不可能堂而皇之说朝廷衮衮诸公遭奸人蒙蔽,若是公开说,那真是前途无亮了,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小兄弟,你却是不知,开国初年,太祖明文禁止,言‘除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不禁外,余者皆禁,但有非所该载者,交有司论处’。” “此一时彼一时也。” 方临驳斥道:“开国初年,百废待兴,当时时代背景下,太祖自然要禁绝娱乐,让百姓专心生产……如今,在陛下、朝廷衮衮诸公领导下,已然臻至盛世,情形大为不同。足下可是对陛下、朝廷衮衮诸公信不过,以为放开通俗小说,就会坏了这煌煌盛世?” 仲宗典自不敢说‘对陛下、朝廷衮衮诸公信不过’,只能道:“自然不是,只是……只是……” 只是如何,磕磕绊绊,一时却是有些说不下去了。 “哼,小儿诡辩。”庄育清站出来:“这是太祖之法,祖宗之法不可废!” “哦?” 方临向庄育清看去:“京师督查院、应天国子监,乃是朝廷口舌,代表陛下意思,阁下忽略世情变化,只是一口坚称祖宗之法不可废,是欲陷陛下于不义乎?” 这口锅更大,庄育清自不敢接,讷讷无言。 方临驳倒此人,又主动看向下一人——代宗启:“阁下说的《剪灯余话》,小子不才也曾读过,其中有一篇《长安夜行录》,说的是小贩妻子被宁王强抢霸占,其中却有一帮御用文人,为主子粉饰罪行,以此欺压平民,掩盖事实,致使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岂不荒唐?” “我曾听闻,贪官官官相护,阁下以此书举例,轻之贱之……唉!” 他没说下去,只是摇摇头。 对方之前裹挟民意,此刻方临同样在裹挟民意,百姓对贪官恨之入骨,听了《长安夜行录》故事,自然对为恶人张目的书生深恶痛绝,此时代宗启还没说话,就被骂声淹没。 “此人必然是被戳中心声,正是书中那般只知文过饰非、歌功颂德的读书人。” “是啊,要不然怎么会说《剪灯余话》的坏话?在我看来,此人心思恶毒,就是想禁绝这类书,好让咱们都只能去看他歌功颂德的屁话。” “如此说来,通俗小说还真是不能禁。” …… 场外声音开始反转了! 方临气势如虹,继续看向下一人:“阁下说《忠义水浒传》并不可看,只有《五伦全备记》,才是经典?” “是。”荣才林昂首挺胸,承认道。 “我却也读过阁下作品,对其中一篇,至今记忆犹新。”方临突然道。 “哦?竟还读过我的书,你这小儿……不错。”荣才林居高临下淡淡点头,评价道。 “阁下《忠孝节义传》一书中第十二篇,讲的是一个父亲得了痔疮,儿子为之舔舐,这日,舔舐之时,父亲放了个屁,儿子不以为意,深吸一口,曰‘此乃五谷之香也’……” 方临还没有说完,场外已然是呕声一片。 “呕~恶心死我了!” “可不是,没想到这个浓眉大眼的,竟然写出来这种恶心人的书?” “可不能禁通俗小说啊,不然,咱们以后就只能看这种东西了。” …… “你你……”荣才林听到这些声音,差点没气晕过去,激动之下,口吃毛病都出来了:“此至纯至孝,岂是你、你这小儿可懂?” “是么?我只觉匪夷所思,思之令人发笑。父母得病,有病看病,寻医问药就是,舔舐之举,岂非耽误病情?我实是不懂,此是纯孝之举,还是以孝之名,沽名买直?” “你……我……”荣才林气得说不出话。 可却阻挡不了方临继续说下去:“若是前者,我只能说此人愚蠢,其情可悯;若是后者,那此人就是为名声,置父母不顾,如此不忠不孝,说实话,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你……啊!”荣才林指着方临,既不能承认自己是蠢货,更不能承认自己是不忠不孝厚颜无耻之人,激动之下,两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被抬走。 “小友过了,荣兄《忠孝节义传》倡议忠孝,教人向善,流传甚广,功德无数……”看着队友一个个被驳倒,李公孺尽管谨慎,也只能起身出言。 “如《忠孝节义传》那般作品,倡导愚忠愚孝,不知变通,好心也成了坏事,难道这也值得提倡?不过是流传愈广,荼毒愈深,大害我大夏百姓。” 方临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向场外:“小子窃以为,百姓自有分辩作品好坏的能力,一部通过亿万黎民百姓检阅,流传后世的作品,才是真正传世佳作,至于那些不管多么荒唐,只管以文为刀,助纣为虐,为一己私利,闭着眼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之作品,终究会被历史扫进垃圾堆。” “对此,我只有一句话相送。” 他目光在那些落魄守旧文人身上一一扫过,阳光下,清越开口:“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此言振聋发聩,全场寂静一瞬后,随即爆发欢呼。 “好!” “这小少年说得好啊!” “对,一本书好不好,咱们还不会自己评判么?要让这些人来指手画脚。” …… “那是我儿子!”方父、方母激动地对身边人连声道,收获大片羡慕目光。 田萱双颊红彤彤的,望着台上一眨不眨,看着方临仿佛在闪闪发光。 …… ‘此子不错,很是不错,这次我可是欠他个人情了。’ 蒲知府想到一开始,点名方临,不过是想挽回颓势,没想到,竟能得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 “好小子!”刘掌柜那么大年纪,也是被说得热血沸腾,跟着周围书商一同拍手叫好。 …… “方兄,恭喜了啊!” 董祖诰看向堂上的方临,暗道:‘锥处囊中,其末立现,今日这一场舌辩群儒,可真是精彩!’ …… “过瘾!痛快!”徐阔老狠狠一拍巴掌,尤其是最后那个环顾一圈,说出‘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简直太他娘俊了。 …… 辩论结束,胜负了然,蒲知府顺势宣布结果:“打砸墨香馆文人,对墨香馆掌柜赔偿,自今日起,城中允许售卖通俗小说,再有打砸阻挠者严惩不贷!” 百姓听闻无不叫好。 …… 这场辩论的影响,至此还远未散去,茶余饭后为城中百姓津津乐道,一句‘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将荣才林骂晕,一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让那些文人羞惭无地自容,不知为多少人反复提及。 尤其是,在不久后的将来《三国演义》面世,书中情节联系今日场景,舌战群儒等等名场面,更是跟随《三国演义》流传出去,传出淮安府,为时人津津乐道,为史书所记,在青史上留下一段趣谈。 第123章 ,碰撞 时间拉回辩论会结束。 蒲知府刚一宣布退堂,方临就被场外百姓热情围上来,大娘子、小姑娘说着‘真俊’,简直恨不得亲上一口,有问婚配与否,自家有女儿想要介绍;有丫鬟拿着手帕的……那情形简直好似‘榜下捉婿’。 方父、方母、田萱都挤不过来。 董祖诰本也想过来打招呼的,可没能做到,在人群外笑着点点头,便离去了,他们君子之交,倒也不需客套什么。 就是徐阔老那么壮的,同样都是避开,没过来,只是招招手,说‘有空过去吃饭,徐贤文念叨他了’。 方临都来不及回应,在人群彻底合围前,寻了个空,去了府衙后门,方才脱身。 “出名的滋味如何?” 蒲知府笑着拍了拍方临肩膀,留下一句:“回去我跟门房交代一声,有空随时过来,找我吃个饭。” ‘相比方才可能的姻缘,这才是今日最大的收获!’饶是方临,此时都微微动容,这话分量可不轻。 就像宋广成探监宋凯说的‘没点关系,上香都不知道拜哪路佛’,即使不求办事,能随时上门,将消息传到蒲知府耳中,就是一个巨大价值。 ‘此次辩倒落魄守旧文人,不仅得了偌大名声,还让蒲知府承了情,有了这情分以后你来我往就容易多了,值了。’ 方临暗道着,又想到董祖诰、徐阔老,笑了笑。 董祖诰不必说,徐阔老那边,关系一直也有维护,因为桂花嫂之事欠下人情,你来我往,也是拉近关系的方式。 总之,结交的每一份关系,都有维护、深化,若有用时,绝对能用到。 ‘到府城还有两三月就一年了,相比初来时,全无根基,如今算是搭起来了关系网雏形,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了。别的不说,若是将来书肆拉上董祖诰、徐阔老、乃至蒲知府入股,绝对能安安稳稳地开下去。’方临唏嘘想着。 这时,刘掌柜也找过来,感叹道:“好小子,恐怕我轩墨斋留不住你了。” “哪能呢?掌柜,我还准备再待些时日呐!”方临这话真心实意。 就如之前说的,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今日蒲知府宣布断案结果,局势明朗,通俗小说放开,《水浒传》必将掀起浪潮,如水浒这般经典著作,任何撞上的通俗小说,都会惨不忍睹——哪怕《三国演义》也不行,不是《三国演义》质量不如《水浒传》,而是方临没《水浒传》这本第一部官方刊印的通俗小说有名气。 ‘今天之事攒下的名气,要和《水浒传》撞上,都是远远不够,真若是利令智昏,绝对会撞得头破血流。通俗小说就是这样,一开始不能彻底爆发,后续盗版出来,势必损失巨大。’ ‘等《水浒传》风潮过去,读者读完《水浒传》意犹未尽,市场饥渴,才是《三国演义》面世的最好时机,预估这个时间在两三月后;再者,今日事情还需发酵,让我名气攀升,更上一层楼;最后,这两三月时间,也正好将《三国演义》腹稿快速写完、润色,顺便再攒一点点钱。’ 粪便生意的确利润可观,但还没持续太久,中间还有卓三爷那一杠子事,耽误了些时间,故而,方临算算,还需要两月银钱积累。 ‘若是开书肆,最好直接买下铺子,以免房东那边闹出什么幺蛾子,比如看生意好坐地涨价……这般算来,将书肆开起来,预计总需五百两银子,到时将董祖诰、徐阔老拉上,如果可能,蒲知府也拉来掺一股,我至少要准备三百两,这还需要两三个月积累。’ 方临盘算着书肆之事时,方父、方母、田萱终于找来,一家人回去西巷胡同。 此时,桂花嫂、苏小青、欧夫子等人已经先一步回来,府衙堂上发生的事情在街坊邻里间传开,尤其是方临一句‘我从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将人骂晕,一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让一众读书人无地自容,最为让人津津乐道。 尤其是有传言,方临因此入了知府大人的眼,于是,本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的方临,一下子变得更炙手可热了起来。 方父、方母、田萱都跟着沾光,在胡同中更受人尊敬,别人家对方家态度更好,找方母、田萱唠嗑的人都变多,多有说着奉承话,想打好关系;做同样的事,方家的优点也会格外放大,与人相处变得极为简单。 这与‘看子敬父’一个道理,乃是无形声望的力量,用更浅白的话说,就是当你强大,周围都是好人,无论做什么事,或者经营人际关系,都会事半功倍,极为容易,尤其是向下兼容的时候。 …… 这晚,落魄守旧文人代表再次齐聚,白天被骂晕的荣才林也来了。 ——白天,荣才林虽然被骂晕过去,但那一半是丢脸至极,气的,的确感觉天旋地转,另一半就是自己配合了,实在无地自容,借晕退场。 “唉,今天之事,竟栽在那个半大小儿手中……不然,说不得还真能成事。”代宗启叹息道。 “是啊,可惜了,英雄出少年呐!” 仲宗典感叹过一句,就是问道:“此事已经过去,成为定局,倒也不必再提,各位日后,准备怎么办?” “可能会写通俗小说,咱们有着经验,也未必弱于人。”荣才林说起写通俗小说,有些勉强,好似是什么自贬身份的事情。 “不错,相比别人,咱们还是有优势的,只是不比以往,今后赚钱难些罢了。”李公孺说着。 从前,他们模仿《五伦全备记》,以愚忠愚孝为主题,哪怕写出一坨屎,也有人看,毕竟读者只有这个选择,那真是躺着就将钱轻松挣了。如今受到通俗小说冲击,读者有更多选择,这就倒逼他们从舒适区走出来,接受市场检阅,被迫卷起来。 当然,相比别人,他们以往就是写小说戏剧的,还是有着经验优势,名声优势的。 “从前写忠孝小说戏剧,还可自我安慰,但如今写通俗小说,实在有辱斯文,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写。”庄育清冷哼一声,拂袖走了。 代宗启苦笑一声,却道:“我知道自己,不是写通俗小说的料,大概会继续考科举。” 各人说着打算,又小聚一会儿后,纷纷告辞,这个小团体至此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 还是那句话,因利而聚,必因利而散。 甚至,这些人都早有心理准备,他们也是知道的,逆风翻盘的设想固然美好,但极难做到,更多只是想着阻挡通俗小说一时是一时,没想到拖延都是不成,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现实。 等庄育清、荣才林、李公孺、代宗启离开,仲宗典回屋坐下,拿出笔墨纸砚,决心改变风格,写一部不同于以往风格、顺应形势、讨好读者的通俗小说。 他是聪明人,自然看得清看清形势,打不过就加入,这种转变,心态还摆得极正。 咚咚咚! 正在构思时,敲门声响起,有人找来,竟是书香阁的洪应亨,就是刘掌柜大儿子刘洪文的那个狐朋狗友——洪应亨。 “洪掌柜,稀客,坐!”仲宗典见此人到来,心中有些猜测,倒茶。 洪应亨进门,喝了盏茶,便道:“仲兄,今日之后,通俗小说彻底放开,《水浒传》势必在城中掀起热潮。我预估,这股热潮可能在二三月间,但之后就会有新的问题,一个是书商疯狂印刷,市场充满《水浒传》竞争激烈,难以真正赚到银子,另一个是读者如痴如醉读完《水浒传》,无更好的作品来读……随着时间推移,这个问题还会愈发突出。” “洪掌柜不愧是能将生意做到这个地步,果真是走一步,看三步,我的看法与洪掌柜所见略同。”仲宗典更确定了对方来意,却也不主动提,拿捏着道。 洪应亨只能继续开口:“今日登门,洪某有一事央求,等二三月后,演戏小说必将国人竞相追阅,然书市之上,类似书籍寥寥,仲兄就没想过做什么?” 至此,他的来意已经呼之欲出。 仲宗典知道上赶着不是买卖,依旧在拿捏,装糊涂道:“所谓书商,无非以书逐利,奈何即便通俗小说放开,当今文人也以写正统诗文为乐,少有创作难登大雅之堂的通俗小说……此事,难难难啊!” 显然,这是在自抬身价。 “哈哈,既无人写,我此来,正是邀请仲兄操刀,写一部通俗小说,届时,定能填补稿源之缺,解百姓读书之渴。”洪应亨目光灼灼看向对方。 仲宗典早已不是热血上头的小青年,会被忽悠,慢悠悠喝了口茶,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继续拉扯:“鄙人才疏学浅,没写过通俗小说,恐怕难当重任,洪掌柜就没问一问庄育清、荣才林、李公孺、代宗启等人?” “仲兄何必自谦?我来找仲兄,自是认定仲兄最好,只要仲兄肯写,价钱好说。” 洪掌柜咬咬牙,伸出五根手指:“我愿出到这个数字,等书籍销售,若是反应良好,更愿给予一定分成。” 仲宗典眼睛一亮,这诚意已经很足了,不过还是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既然如此,那我就试试?” 当然,人家这么优厚的条件,他也要展现些本事出来:“其实,洪掌柜看法是对的,你道庄育清、荣才林、李公孺、代宗启四人如何?” “如何?” “庄育清真心反对通俗小说,跟不上时代,注定会被淘汰;荣才林上谄下傲,如今想写通俗小说,却放不下架子,好似写通俗小说已经是对读者恩赐一般,我断定此人成不了;李公孺性情谨慎,却有些小家子气,混口饭吃容易,大红大紫却不太可能;代宗启此人,眼光有,脑袋也足够清醒,可唯独文笔不够,以往拿着忠孝模板,写一写那些忠孝小说戏剧尚可,如今通俗小说就不行了,已打算重走科举之路。 而仲某不才,恰恰文笔够了,又愿意放下身段……” 仲宗典挺直胸膛,当仁不让道:“我题材已经想好了,就以《精忠录》为蓝本,创作一部叙述岳武穆业绩的小说,模仿《水浒传》演义风格,以史为纲,补史之余,将正统之史通俗化,补以个人想象、见解,以成小说。” “好好好!”洪应亨听闻这话,当真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仲宗典此人清醒、理智,此次也没有随意发挥,拿出以往最拿手的忠孝部分,又肯放下身段,转变为演义风格,我对此书大有信心。’ 他信心大振,走之前,还送上了一个礼物:“仲兄可还记得白日的小子?那人名叫方临,是轩墨斋活计。仲兄也不必计较,或许不久之后,轩墨斋都会都倒了,也算是为仲兄报仇了。” 送走洪应亨,仲宗典重新坐下,想到白日的事情,微微摇头:“今日白天那小子,坏了我好事,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是我的机缘也说不定。” “通俗小说大势到来,我若能写下第二部演义小说,必能赚得盆满钵满,说不定还可凭此青史留名。” 他喃喃着,心潮澎湃,借着这股冲动在纸上下写下书名《大宋中兴通俗演义》。 这本书,行文模仿《水浒传》,和以往风格迥异,沉下心讨好读者,又引用史家论述,以第三者身份对小说进行评点、注释,抛弃老一套,鲜明体现出演义小说的创作风格。 然后,他想了想,又将《精忠传》岳飞的二十一道奏章,三篇题记,一道檄文,还有书信、词找出,预备收录入作品。 如此之下,仲宗典写得飞快,热血澎湃。 …… 聪明人不只方临一个,书香阁洪应亨、仲宗典同时盯上通俗小说的风口,可以预见不久后的将来,《三国演义》、《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两本通俗演义将小说将会轰然撞上,不知会爆发出怎样的火花。 …… 第124章 ,骗术 轩墨斋,自蒲知府肯定售卖通俗小说合法,以刘掌柜的眼光,已决心豪赌一把,多多拿货《水浒传》,可就在这个关节,家里出事了。 这日,刘掌柜说起此事,还气得不行:“我精明一辈子,怎么生出这么个傻儿子?” “掌柜的,怎么了?”方临问道。 “那日讨钱之事过后,那个洪应亨,找他来一说,诉一诉苦,我那个傻儿子又将人家当成朋友了……昨天,洪应亨说请他看个宝贝,是个北宋瓷器,他拿过鉴赏,接手之时不小心打碎了。” “听着像是做局?”黄荻插话:“掌柜的没找人看过瓷器碎片?” “人家精心设的套,怎么会在这里留下破绽?我专门请人去,对摔破的瓷器碎片鉴定,的确是北宋的。”刘掌柜叹息。 “这听着,像是有瑕疵裂缝的真品,或者真品瓷器碎片粘起来,东西一打碎,可就说不清了。”方临皱眉道。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这种局人家也是下了本钱的,我那傻儿子还主动凑上去,这事告都没法告……吃了这么大亏,那小子才醒悟,可是事已至此,有些晚了啊,我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得给他擦屁股,照价赔偿了,这一下可就抽空了店里现银。” 刘掌柜说着,唉声叹气。 此事方临、黄荻、柴一苇不好说,只有沉默。 且说,因为刘洪文中套之事,刘掌柜拿出存钱,又抽空店中现银,影响到《水浒传》拿货。 所拿《水浒传》少量货源,很快卖空,然后就再抢不到了,接下来时日,多有客人来问《水浒传》,一听没有《水浒传》转头就去别家了,连带着店中其他生意也差了许多,日渐冷清。 这般情形下,刘掌柜脸上的笑容都少了许多,平日里也没什么唠嗑的心情了。 …… 时间匆匆过去,很快又到轮休,这日回到西巷胡同。 从胡同口一路过来,见到的街坊邻居都是热情地打招呼,方临一一礼貌回应。 欧家门口,学童们刚刚放学,欧夫子一手拿着盛水的竹筒,一手提着藤椅出门,见方临问道:“回来啦,今个还挺早的?” “店中没什么生意,刘掌柜就让我早些回来了。”方临说着,就在这儿坐下唠嗑了,近些天得空就赶稿《三国演义》,也颇为疲惫,难得放松片刻。 “怎么会生意不好?我在胡同可都知道,近来通俗小说大行其道,满城都在谈论《水浒传》。”欧夫子说道。 “是这样……”方临说了刘洪文受骗的事情。 欧夫子听完,叹息道:“世道不古,人心鬼蜮,许多骗术的确令人防不胜防。” 他也说了个案例:“我有个同窗师兄,在凤阳府,姓沈,算是他们府中最厉害的老师,府城每年入京赴试的举人大多都是他的学生。 可就有这么个骗子,那年举人上京会试还没几天,就来到举人学生家,说是沈师专门差我过来送信,给你家报喜,又说沈师昨晚做梦梦到你家相公金榜题名,特来告知。 学生家一听,自然激动不已,想着沈师是什么人,不管做梦真假,沈师既然说金榜题名,那就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情了。 那骗子又道,‘沈师门下,学生众多,摆明了厚待你家,若是让其他人知道,岂不是显得厚此薄彼,惹人话柄?所以,自己知道就行,烂在肚子,不要辜负沈师一片好心’,学生家连连答应,说自该如此。 人家这上门报喜,学生家自然不能没有表示,拿了银子,收了信,看过信中‘江淮多才,甲于天下,虽京浙不遑多让也。特阅你家麒麟子经诸卷,无如其贤者……夜半,梦以飞熊,擎红花报喜……’学生家看了这吉利之言,喜不自胜,将书信藏好,专等来年喜事上门。 可到了明年,大多举人家铩羽而归,这家举人家也是,于是说给我那同窗听,本意是讨个说法,孰料这么一说,许多举人学生家都说收到了信,纷纷掏出来,这一看都是傻眼了,每一封的字迹、文字竟都一样。” 欧夫子讲完,还在感叹:“你说骗子多厉害?拿捏考生家心态,投其所好,骗的人喜不自胜,满心欢喜,还为你遮掩隐瞒,等真正察觉,已经到了第二年,上哪儿追究去?” “是啊!”方临听得入神,这个时代的骗术也如此精妙。 说话间,辛家传来痛哼,是沙小云的声音。 “夫子,怎么回事?”方临问道。 “小云不是有头晕的毛病,可今天却是说着肚子疼,我家那口子在照看她……” …… 辛家屋里。 沙小云趴在床上哼哼唧唧,欧夫人看到她裤子上有血,以为这是来月事了。这时,沙小云却突然道:“好像有东西屙出来了!” 欧夫人递过一条干净裤子,让沙小云换下裤子给她看,借着窗口的夕阳,看到拿东西,吃了一惊。 沙小云看到,也是吓白了脸,脱口道:“我怎么会生了只老鼠出来?”随后双手捂脸,倒在床上大哭,身子一抽一抽的。 欧夫人细看去,道:“小云,那不是只老鼠,是个娃娃。” 的确,那是个只有五六寸的女娃,尖尖的头上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头发,小眼睛、小鼻子,嘴巴只是一条缝,十根指头朝里蜷着,手脚还会动。 很快,这事情传开,街坊邻居女人们都是过来,方母、田萱也在其中。 “小云身体不好,这是早产……我早前些年,也听过有人家生了这么小娃娃,说是不祥,给扔了。” “造孽啊,辛家日子才好过些,又出了这事。” “这细伢子不知道能不能活,唉,看辛老倌意思吧!” …… 此时,外面辛老倌、辛佑码头收工回来,辛佑换掉脚上的烂鞋子,像往常每日般高兴地喊着‘小云’。 欧夫人拿着娃娃出来,说:“你家小云生了个孩子,早生的,只有六七寸长。” 辛老倌、辛佑父子俩听了这话,看到像只没尾巴老鼠的娃娃,瞬间好如被炸雷劈中。 辛佑已有些懂事,懵懵地站在那儿。 “好,我辛家有后了。”辛老倌脸上硬堆出笑容。 “都说不好养活,也有说丢的,爹、佑子,你们看要不要?”沙小云苍白着脸站在门口,说完忐忑看着父子俩。 “爹!”辛佑乞求地喊了声。 “唉!”辛老倌坐了好一会儿,叹息道:“丢是不能丢的,这是我前世做的孽,活该辛家生出这么个东西,养吧,好好养,若是养不活……就谁也不能怪。” 沙小云松了口气,望着辛老倌、辛佑父子俩的眼神里,有了些柔柔的光。 她找了个辛佑的旧棉鞋,将娃娃放在里面,正合适,又舀了米汤,棉花沾着米汤,放在娃娃一条缝似的嘴边,所幸娃娃也会吮吸,于是,今后就这么养着。 辛家也想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人过一天,娃娃跟着过一天就是,后来请欧夫子起名,欧夫子起了芽儿的名字,辛芽儿,寓意如草芽儿,小小的,但却能顽强生长。 …… 晚饭,方家萝卜炖排骨,香气喷喷,可受到辛家的事感染,心情都不太好。 方母说起辛家:“当初,辛老倌在码头撞到脑袋,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后来,辛佑娶媳妇也是磕磕绊绊……直到小云进门,辛家光景才好些,可这才多久,又出了这事,老天怎么专挑苦命人折磨?” “是啊!”方父也是叹气。 “爹、娘,咱们帮衬着些就是,还是要向前看,过日子的。”田萱安慰着道。 “对了,明天看戏,据说有一场武松打虎,就是元宵等会上,咱们听过柳麻子说书的那段,明天咱家去看看。”方临转移话题。 纵使有他调节,今晚饭间气氛,也没有往常轻快。 家中,只有乖乖不知愁苦,津津有味吃完饭,就在那里,欢快地抓着自己的尾巴玩。 饭后。 方临回屋,想了下,拿出前些日子买回的笔墨纸砚,本打算今晚停下歇歇的,可如今又改变了主意。 今日辛家之事,无疑对他是一个鞭策。 ‘不能被一时静好蒙蔽了双眼,偏安懈怠,不然,当命运大潮打来,卷走伱不会打一个招呼。’ 方临深吸口气,想起府城路上方父、方母生病,发誓再也不要体会那种无力感,深吸口气平静心情,开始沉入书写。 屋内,油灯静静燃烧,撑起一片柔和朦胧的光芒,毛笔摩擦在纸上,发出极熹微的声音。 一轮明月照在窗前,窗外,有不知名的虫儿嘶鸣,萤火虫一闪一闪飞过,夏夜就这么过去。 第125章 ,成书 次日,方临轮休,为了缓解疲惫、休闲放松一二,也出于让方父、方母、田萱从辛家之事中走出来的用意,一家人去看戏。 一顺茶馆,今上午的剧目是《武松打虎》,下午,去听柳麻子说书,说的是《杨志卖刀》这一篇章。 无论一顺茶馆的《武松打虎》,还是柳麻子说书《杨志卖刀》,本质上都有蹭《水浒传》热度的意味,但效果极好,无一不是火爆无比。 看戏听书,红尘中的喧嚣热闹气息一冲,一家人心事尽去,都是高兴起来,午饭在外面吃,傍晚在回到西巷胡同。 一天玩得有些累,晚饭草草吃了些些,便睡觉歇息。 方临今晚写了半章《三国演义》,便就躺下,思量白日看戏、听书的火热场景。 ‘资本主义萌芽下,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穷奢极欲,如杨举人宴席,元宵鳖山灯会,进入了所谓的‘盛世’,物质上极大丰沛,精神上的需求却还没有跟上,故而,如今新剧《西厢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武松打虎》才会万人追捧;柳麻子说书,才会场场火爆。’ 时代浪潮中,这些人可能对自身成功,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方临却是清醒,总结着客观规律:‘顺易逆难,顺应大势的确事半功倍,所以,我选择书肆作为自己真正第一个产业,乃是再合适不过。’ ‘如今,人脉也已足够支撑起一家书肆,白有董祖诰家关系,若能拉上蒲知府,就更无疑虑;黑有徐阔老,一些混混帮派他也能说得上话,这就差不多了。’ 方临只是要开一个书肆,不是什么暴利垄断市场,这些背景足够了。 ‘当下我还需要做的,就是等了,等《水浒传》风潮过去,读者饥渴;等《三国演义》写完;等这两月钱存够。’ …… 轮休过后,回到轩墨斋。 方临、黄荻、柴一苇三个伙计明显感受到,因为店中没《水浒传》售卖,生意较往日冷清。 每日早晚,方临出门散步,多有听到路人谈起《水浒传》,哪怕不识字的人,也可从戏剧、说书听到一二,《水浒传》无疑成为了淮安府城头条热门话题。 随着时日推移,渐有变化,城中《水浒传》充盈于市,同卖《水浒传》的书商都开始卷起来了。 怎么卷呢? 一曰冠词,在书名前加上京镌、新刻、京本,吸引读者,但买回去一看,内容还是大同小异。 二曰识语,比如,书香阁的《水浒传》版本,有识语曰‘是书也,刻已数版,悉皆为伪,辄求购古本,敦请名师,按鉴参考,再三核校,难字有音注,典故有考证,缺略有增补’,这话是说啊,其余版本皆是为伪,我这个才是正宗,并请了名人检阅,正文中还有解读、音注、释意、增补,自己这版独一无二。 三曰插画,有书商别出心裁,从在书中附了插画,这就更降低了阅读门槛,有些识字不多的普通百姓也能对付看了。 只是无论何种花样,都是在《水浒传》本身上做手脚,显然,书源短缺,已露趋势! 市场饥渴,当然有人看到商机,想拿出新的通俗小说填充市场,但时日尚短,最快也只能出短篇。如今通俗小说刚刚开放,这些短篇自然不成熟,比起《水浒传》就一个字烂,因此也更加重了读者对高质量通俗小说的亟需。 而在这段时间,方临静下心来,写着三国,早晚习惯不改,去学堂、茶馆散步。 直到这日。 方临终于写完《三国演义》第一部,从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战黄巾英雄首立功’,到第三十回‘战官渡本初败绩,劫乌巢孟德烧粮’。 ‘《三国演义》共一百二十回,百万字,分成四部正好。如今没有版权保护,这也是一个减少损失的方法。第一部质量发酵,传出口碑,再为我增添些名声,等后面三部发布时,势必更能深入挖掘潜力。’ ‘嗯,还有一件事,我的用语不知是否合适,得找人润色一二,别人不放心,此事还得找董兄。’ …… 次日,方临请了一天假,去找董祖诰,说明来意:“董兄在备考,真是打扰了,不过此事,交给别人,我实在不放心。” “方兄客气,也不麻烦,说实话,我虽在应试,但一天中也不可能时时读书写文章,也要休息,看看稿子,就当劳逸结合了。” 董祖诰说着,翻阅修改,因为本就是通俗小说,不需要过于引经据典,方临完成度也极高,只是更改少许字句,看过一遍就是完成。 “方兄大才,此书写得好啊,不输于《水浒传》,依我之见,犹有过之……只是,后面……后面怎么就没了呢?唉,我说是为方兄润色更改,竟看入迷了。” 他语无伦次,颇为激动,断言道:“若此书后面质量如一,方兄青史留名,必以此书也!” “董兄,不若我们联名?” 方临不等董祖诰拒绝,就是道:“董兄为我润色、修稿,真正说来,也不算弄虚作假,更不必觉得过意不去,这也是借助董兄名声好卖书。” “我哪有什么名声?方兄抬举我了。” 两人推让一番。 最终,董祖诰还是道:“方兄真要想,书中提我一笔,写个润色即可。” 青史留名啊,文人最高追求之一,他终究还是没能拒绝,因此觉得承了方临大人情,也因此更有了些主人翁,出主意道:“不比《水浒传》,《三国演义》方兄这个作者还在,冠言、识语就不必了,不过作序,方兄最好还是请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比如……蒲知府!” “此主意甚妙!”方临听了,笑着抚掌。 他也有想过此时,请蒲知府作序,看似麻烦人家,欠下人情,可等将来《三国演义》流传开来,乃至青史留名,蒲知府反要承情了。 这也是人情往来之道。 …… 这边,蒲知府今日,收到了师爷送来的对方临调查结果。 他说是请方临随时上门吃饭,有此许诺,自然要调查一二,看方临是个怎样的人,再决定后续态度,是还了人情就到此为止,还是可以更加亲近。 清平世道,官府力量极为强大,吩咐下去,方临很快被查个底掉,从小和村到淮安府城之事基本无有遗漏。 “这么多?”蒲知府本以为,值得记录的没有多少,可没想到看着还挺多。 “不错,我认为这些都有必要让大人看看,不得不说,方临此子是个人物呐!”彭师爷感叹道。 “哦?能让你如此评价的人可不多见,我倒真要好好看看了。”蒲知府抚须笑着,翻阅看去。 第126章 ,蹭名 蒲知府看向记录方临生平的调查,极为详细,从小和村自小表现、风评,到逃难去往县城路上,宋家要粮、老方家闹粮、捉鱼…… “在村子时,本分守己,不显山露水,真正困苦危难之时,却有着挺身而出的担当。”他微微点头,知道彭师爷如何会有‘是个人物’的评价了。 “大人,不妨继续看下去。”彭师爷笑着道。 他看过对方临的调查,这才哪到哪,后面更精彩。 “哦?” 蒲知府听出了这层意思,继续看去:到达县城,因帮扶了小吏一把而分得更多粮食、替四房来府城、路上杀了瘸子刘…… 是的,这事也没能瞒过去,不过,彭师爷也好,蒲知府也罢,看了并不在意,不说调查中显示,瘸子刘是手上有着人命的逃犯,只说那种情况,一方面瘸子刘罪有应得,取死有道,一方面方家被逼到绝地,若方临真唯唯诺诺,忍受欺凌,带着重病父母出去淋雨,那他们才会有着失望。 再之后,来到府城,恩怨分明,带着关系亲近的村人找活计;从疯狗口中救下了刘掌柜,进入轩墨斋;瓮堂帮忙,结识董祖诰;早上溜达,拉了徐贤文一把,结识徐阔老;敏锐发现商机,和董祖诰做起粪便生意;斗倒卓三爷…… 蒲知府一一看了,感觉方临这经历似乎比小说都精彩,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从逃难百姓,将一家人带到如今地步,扪心自问,他未必都能做得到。 更让他注重的一点是,方临每日在学堂路线、茶馆路线散步,看去有功利之心,却不乏赤诚之意,常有帮扶遇困之人,比如去年冬一个摔倒的老倌,又比如前些日子,救了一个下水游泳腿抽筋的学童……可见无论是否贵人,一视同仁,不是只求功利回报。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在调查中,方临、乃至整个方家有一个的好名声,还是极好的名声! 小和村村人,调查时都在说方临一家、老方家的好话,兄友弟恭,孝顺和睦等等;西巷胡同,街坊邻居也在说好话,都在说方临出息,方家好相处;轩墨斋,从掌柜到伙计,更是无一不说方临好话……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是一种境界,‘通达明白,知世故却又不世故,求功利却又守心克己’,这又是一种境界。” 蒲知府感叹着,评判道:“方临此人,有底线、有魄力、有头脑、有德行,的确是个人物。” ——是的,是人物,而非人才,某种心态上,摆于同等位置。 只能说,卓三爷之事第一次面,辩论会上第二次刮目相看,再有今日的调查,这种曝光效应,让他好感逐次递增,如今已到了一个极高的程度。 身份、地位,会令人敬畏;崇高的德行、人格,同样会让人心生好感、敬意。 人与人交往,身份、地位的确是一种重要因素,但如若确认了德行,哪怕地位不如,许多时候,往往也不会看低对方。方临之事就是这么个道理,有此调查过后,蒲知府对方临另眼相待,某种心态上,视若子侄。 这时,门房过来通报,说方临求见。 “这正说着他,他就来了,让他进来吧!”蒲知府吩咐将方临请进来,彭师爷带着调查材料退下。 等方临进来,蒲知府吩咐丫鬟倒茶,态度温和,似乎比以往更好了些,方临感知到这点,略有猜测,态度一如从前,不卑不亢,说出来意:“大人,我写了本通俗小说,此来是想请您过目掌眼。” “哦?这是好事。前两日京师发来明文,支持通俗小说,你这也算是响应朝廷政策了。” 蒲知府接过,翻阅看来,一开始还在点评:“写的是三国历史?以演义形式,不错……开篇这首词,很有味道啊,也与此书立意相和,很不错……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战黄巾英雄首立功’,情节引人入胜,同样不错……” 一开始还在点评,可等后续看下去,很快便沉入其中,再不复言,直到足足一两个时辰后,翻着看着,戛然而止。 “没了?”蒲知府看过来,声音中竟有一丝急切。 “大人,没了,后文小子还没有写。”方临说着,给出肯定答复。 “真没了啊!”蒲知府叹息着,又幽幽看了方临一眼。 方临莫名感觉后背一凉,确认一刹那的眼神,那是读者看书断更,想要刀作者的眼神,真的,他今天确认了一句话,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掩饰不了的。 不过,蒲知府养气功夫足够失态只是瞬间,很快敛容平复心绪,评价道:“方临,你写了一本好书啊,将三国时代无数人物和时间串联起来,形成一篇皇皇巨著……仅以前三十回的水准来看,不逊色于《水浒传》,甚至犹有过之。若全书能保证同一质量,将来成书,说不得地位还在《水浒传》之上。” 董祖诰都能看出,以他身份地位、所站高度、接触到的信息,自然更是能清晰看出这点。 ——其实,蒲知府评价没错,还真不是过誉,前世四大名著中,《三国演义》相比《水浒传》,流传更广,影响更大,地位的确隐隐尤在后者之上。 “方临,此书好好写,这本书说不得可让你青史留名。”蒲知府感叹着,看向方临目光复杂,其中有着羡慕、失落,以及意兴阑珊。 羡慕自不必提。 还是那句话,著书立说,青史留名,正是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读书人孜孜不倦之追求。 而失落、意兴阑珊,则是看到方临,想起自己,人家一本通俗小说就大可能青史留名,而自己寒窗苦读、兢兢业业、治理一方,也不知能否在史书中留下一笔。 ‘大概是不能的,由史知今,世人只知道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却有多少知道他们时代中,有哪些名臣,皇帝又是哪个?说不得千百年后,亦是如此,方临之名与《三国演义》一同流传,老少皆知,而他、乃至当世陛下,却都将湮灭历史,籍籍无闻。’一念至此,甚是意兴阑珊。 “小子谨记教诲。不瞒大人,我此来,除了请大人过目此书外,还想请大人为此书作序。”方临感知到蒲知府的一些情绪,心中揣度着,适时开口提议道。 “还有这等好事?哦,我是说……为《三国演义》作序啊,此事我答应了!” 蒲知府大笑着抚掌,喜悦溢于言表,养气功夫都在此刻破功了,这倒也不能怪他,实在是方才还在唏嘘感叹、伤春悲秋,此刻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大悲大喜,怎能不让人激动失态? 同时,这话也让他思路打开了:自己没有青史留名的本事,但可以蹭蹭啊,就如汪伦,不是就靠蹭李白,蹭出了个青史留名么?对方可以,自己当然也可以效仿嘛! 蒲知府想到这里,目光复杂看向方临:“说不得,我将来青史留名,就因为此事了。若是如此说来,我还占你大便宜,又承了你一个大人情呐!” “大人说的哪里话?大人德望传于府城,此书有了大人作序,才便于流传,此书质量、大人作序乃是互相成就,将来或能传为一段佳话。” 方临这话,说得蒲知府眉眼舒展,趁着对方此时心情好,提出另一事:“另外,小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打算开一家书肆,售卖通俗小说,想请大人在其中参一股。” “你啊,性子就是谨慎。”蒲知府指了下方临,瞬间看出了他的打算,知道这是想要借自己背景庇护,更知道只凭这一本《三国演义》,方临的书肆就不会亏,还会大赚特赚,这无异于送钱。所以,这事很难说是求他办事欠人情,还是上赶着给他送好处。 不过,若是别人,即使上杆着送好处,他都不会要,也就是方临,才没有一口回绝。 ‘我倒是不大看重卖书的利益,但是看在这小子面子上,的确需要给《三国演义》保驾护航。’ 蒲知府想了一下,道:“你写出了《三国演义》,若是交由别家书肆售卖,也的确可惜。这样吧,我就象征占个一成干股,让我父亲代持,他经常去一顺茶馆看戏,你多半还见过。” “多谢大人。”此刻,方临更清晰感知到了自己在蒲知府心中分量,要知道在这个时代,介绍家人,那绝对代表着关系突破了某种层次。 实际上,他所想不错,因为卓三爷之事首次会面、前些日子辩论大会,还有之前的调查,以及方才送上的青史留名的机会,让蒲知府真是将方临看成自家后辈了。 “嗯,让我想想,三日后七夕,城中有七夕灯会,月湖楼船上也有权贵豪商举办的宴席,他们邀请过,我本不欲参加,现在看来,却是须得改变注意了。稍后我给伱一份请帖,你可带家人去看看,那日,我也会设法在宴席上让你扬名,以便将来《三国演义》推出。”这是对方临请他作序的投桃报李。 当然,也可以说,因为给《三国演义》作序,蒲知府有了主人翁意识,对《三国演义》愈发上心。 毕竟,这关乎到能否青史留名,怎会懈怠?在不徇私枉法、不违背为人处世的大前提下,那真是愿意为之倾尽心力,还生怕做得不够多呐! …… 轩墨斋,城中《水浒传》风潮渐退,轩墨斋生意却是没有恢复,依旧冷清萧条,大不如前。 这两日,方临、黄荻、柴一苇三个人,论忙碌程度,甚至比成世亮还在时,四个人的时候还要清闲。 “怎会如此?《水浒传》风潮过了,以前那些老顾客怎么也少有回来?”刘掌柜叹息着,问方临:“方临,此事你怎么看?” “可能是因为《水浒传》盛行这段日子,那些老顾客去过别家,渐渐习惯了。”方临想了一下,如是道。 曾经书肆之间争抢客户,是慢节奏的,刘掌柜可能已习惯了,但通俗小说风潮到来,就不同了,大发展中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天一个样。 ——就如前世,网店挤压实体,移动支付打击小偷,时代浪潮到来,一下子进入快节奏,淘汰你都不会打一个招呼。 刘掌柜听明白了,心中却有着巨大的迷茫,感叹道:“老了,老了,不行喽!跟不上时代喽,变化可真快啊!” “明天七夕,给你们放一天假,今天就到这里,关门了,你们都回去吧!”他说着,落寞转身。 …… 方临踏着夕阳,回到西巷胡同。 辛家门口,沙小云在衣服上缝了个大口袋,做事时,就把辛芽儿装在里面,此时一边喂鸡,一边和方临打了个招呼。 往这边走,来到家门口,橘子树青翠,因为它还在生长,今年倒也没开花结果。小猫乖乖趴在树下,舔舐着爪爪,见方临过来,‘喵’地叫了声迎上来,得到奖励的一片烤鸭肉。 “临弟回来啦,你看这是什么?”田萱端来一个盘子,里面盛放着果子:“七夕了嘛,我做了些巧果,今年材料多,我用了面粉、鸡蛋、糖霜、猪油……临弟你看好吃不好吃?” 她葱白的手指捏起一个兔子图案的,递来方临嘴边。 方临瞧去,盘子中的巧果有鱼儿、兔子、公鸡……等等样子,栩栩如生,只能说田萱心灵手巧,他看着送来嘴边的巧果,‘啊’地一下张开嘴吃了,将买回来的烤鸭递给田萱,说起明晚七夕,一家人去楼船上吃宴的事情。 “那可都是贵人,咱们乡下来的,不会丢人吧?”方母从厨房探出头说道,有点不敢去的样子。 “是啊,万一惹出事端,或者得罪人……”田萱下意识想到戏剧中一些情节,强抢民女,生怕给方临带来麻烦。 倒不是说她不聪明,反而正是太聪明,同时跟着方临学,学足了谨慎,才不想冒一点点风险。 “不至于。” 方临看出她们心思,笑了笑道:“娘、萱姐,安心,咱们就是去见见世面,不用管别人看法,这是知府大人给的请帖,也不会得罪人的。” 的确如此,地位越高,越是轻易不会结仇,尤其是不会因为重大利益外的小事结仇,不然,坐不到那个高度。也更别把权贵子弟当作话本中的蠢货,部分私底下可能的确放纵,但审时度势能力绝对不会差,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因为什么可以惹、因为什么完全不值得惹,惹了有没有对应回报……这些东西都形成本能。 能拿到登上楼船请帖,绝对非富即贵,比当初杨举人的宴席层次更高,不会有滥竽充数的,穿得稍差,人家也会心中掂量,不敢歧视;宴席上失仪,同样当面也不会说什么,指指点点;更不可能有纨绔子弟闲得无聊,过来找事,踩一脚,这般高层次宴会上作威作福发疯,那得是多想不开啊! 更何况退一万步来说,蒲知府给的请帖,真有事情,只要方临自家不理亏,那找事的就是在打蒲知府的脸。 方临将这个道理说明白,又说楼船上,有元宵看过的鳖山灯,这次,能极近距离观看。 “那行。”方母、田萱答应了,眼中都有着期待。 方临见她们眉眼弯弯,高兴的样子,心田中也如有斑驳阳光荡漾,从前的苦日子不说,今后,他只想带着家人多看一看世间繁华。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在极其有限的、多艰多苦的生命中,自该趁着时光尚好,更多追求那一闪即逝的幸福,苦中作乐,方才不枉人世间走这一遭。 方父还没回来,方临和方母、田萱说着话,夕阳晚照进屋子,厨房里香气飘出,炊烟投落在光影的墙壁上,映照出如流沙一般的影子,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幸福在此刻,就如糖脂一般化开。 第127章 ,七夕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因为这句诗,月湖七夕盛宴时辰并不太晚,在黄昏时开始。 这日黄昏,方临一家换上好衣服,去月湖赶赴七夕盛宴。 月湖畔,到了地点,自有接送船只候着,出示请帖,便有小厮迎上来,带着驶入湖心,途中还有小食等等,妥帖周到。 上了楼船,一家人在美貌侍女引领下,于一处位置坐下,一切顺利,并没有什么遭人看不起的狗血桥段。 今日盛会,与会者非富即贵,宴席自是极好的,鸡鸭牛羊只是等闲,虎肉鹿肉、熊掌燕窝、海鲜牡蛎、鱼炙马奶……这些才配得上宴席层次。 “爹、娘、萱姐,都吃,平日难得一见,今个儿咱们也尝尝。”方临说着,给各人夹菜。 “我看他们都不吃。”方母小声道。 “是啊!”方父也是点头。 田萱看向周遭别桌,的确没有动筷子的,感觉这些人衣着光鲜华丽,却似乎有些端着,小声问道:“临弟,就咱们吃,是不是不太好?” “他们是吃多了,不稀罕了,没事,咱们吃吧!”方临笑道。 方父、方母、田萱听了,这才吃着,看着仍有些不好意思,方临倒是大大方方,坦然自若。 “鹿肉就这味道?感觉不怎么好吃。”方母压低声音和方临说。 “是,许多稀罕的东西,未必好吃,摆上来,是因为难得一见,凸显出身份地位。” 方临解释着,又道:“娘,不好吃,尝个新鲜就是,捡可口的多吃些,爹、萱姐你们也是。” “嗯嗯!” 一家人随性吃着。 这般行为其实稍有失礼,个别人隐隐侧目,却也没说什么,尤其知道方临一家并非混入,而是走得蒲知府请帖,就更没有什么了。 无人打扰,方临一家倒也自在,吃着珍馐佳肴,看着玄奇美景。 上次鳖山灯远远看,这次来到近处,更能感受到震撼,如假山一般硕大无朋,五丈有余,迭在一起整体看去如老鳖形状。 上面层次分明,最上端是神明,风神、火神……下方区域,松柏之中,山妖精怪,各般鸟兽;水泊区域,鱼龙鳖蟹…… 乐声起时,风神、火神叱咤云霄,下方诸物也仿佛活了起来,松柏丛林间鸟兽奔腾,水泊云气间鱼龙盘旋……各个区域自成一片,又隐隐勾连,俨然一个整体。 只能说,这是一场视觉盛宴。 一家人小声议论着。 “真好看!” “嗯。” “临弟,那鱼龙还真会喷云吐雾,不知怎么做到的?” “应是内部的机关装置……爹、娘、萱姐,你们看,上面那个青色的是风神,红色的是火神……鳖山灯相传自《山海经》中故事,话说古时候渤海之中,有五座大山,浮于海面,漂浮不定,玉帝令十五只巨鳖,将五座山抵住,不再移动,人们感谢巨鳖,制灯以纪念……”方临如导游一般,讲解解说。 他提前做了不少功课,一家人要好好玩,势必某个人要付出更多些,说是牺牲也好,准备也罢,为家人倒也乐意,并乐在其中。 鳖山灯下,花树林立,彩灯熠熠,花瓣飘舞,有一场场舞曲。 最令方临印象深刻的是两人,一个是名为谷玉燕的女子舞蹈,身轻如燕,方寸之间,纤纤掌中舞,真似有传说中赵飞燕的风采;另一个是师文君,鹅蛋形的脸,皮肤白皙,嘴巴、鼻子长得极为立体,身着轻纱,纤纤微步,罗袜生尘,一舞如广寒仙子,尤其是其中拜月一个动作,让他想到最近写的《三国演义》中貂蝉。 “好看!”田萱一个女子,都觉得好看。 “嗯,好看。”方临说着,悄悄拉了下田萱的手:“不过我心里,还是感觉萱姐最好看。” “临弟!”田萱慌忙看了下左右,如受惊的小鹿灵动,见没人注意,才抿着嘴偏过脑袋去,霞飞双颊。 一家人放松得很,该吃吃,该喝喝,欣赏奇景、歌舞,大大方方看。 方临尤是。 近来,他写《三国演义》,颇有苦累疲惫,这七夕盛宴正是极好放松机会,也没想着在此结交人脉,这里的确都是贵人,但却不是合适时机,没有交集平白攀附上去,只会让人看轻,连带着蒲知府都跟着丢面子。 …… 此时,蒲知府坐在上首位置,周遭无不是达官贵人。 “大人难得应邀赴宴,真是蓬荜生辉,还请满饮此杯,这是杜康坊的百年陈酿,稀世好酒。” “这个是东海之蟹,此只又是优中选优,选取其中最大、最丰美的一只。” “我来为大人剥蟹,此蟹味道极鲜,大人可就着下酒。” …… 面对这些盛情,蒲知府客套着,浅尝辄止,不表现出明显喜好。 因为,一旦表露喜恶,很快就会有这方面重礼送上门去,对他展开围猎、腐蚀、同化,那就不太好办事了。 见蒲知府对美酒、美食兴致寥寥,又有两个美人,正是方才谷玉燕、师文君出面敬酒。 “大人,玉燕姑娘、文君姑娘出自清欢小居。” 清欢小居,淮安府城中最高档的风月场所,这里的名妓卖艺不卖身,反而越是因为这般端着,越是受到追捧。 “在清欢小居中,玉燕姑娘、文君姑娘都是最出挑的,平时对旁人不假辞色,可听到是为大人敬酒,仰慕大人德望,这才肯来,实是殊为难得。”这人拍马屁拍得很有技巧。 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若非仰慕蒲知府名望,真心实意,谷玉燕、师文君二人,在场达官贵人也不太好强行指使。 蒲知府闻言,却是皱了皱眉,这就是他不愿意赴这些宴的原因,这些人啊,总是想发设法地考验他。 “老夫年纪大了,和你们也没什么共同话题,你们和我这个老头子待着也不自在。这样,场中有我一个子侄,你们年轻人一起去聊聊吧!”他想了一下,指向方临。 “是,大人。”谷玉燕、师文君自不好驳斥蒲知府面子。 不过这般有些‘转赠’意味的行为,其实令她们有些不舒服,想平日里,来往达官贵人都是追着捧着、客客气气,她们也是有着矜持骄傲的。 师文君看不出什么,依旧是清冷独立模样;谷玉燕蛾眉蹙了下,娇俏灵动,似乎点漆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了下。 …… 这边,一群权贵子弟看谷玉燕、师文君过去方临那边,大多不动声色,少数两个脸上露出羡慕神色。 “马兄,我没记错,你在玉燕姑娘身上花了上千两银子,却也只见过两面,连手都没牵过,这还不跟过去看看?” “呵呵,我对玉燕姑娘只是欣赏,仰慕‘可在掌中舞’名声,邵兄在文君姑娘身上不也没少花钱?听说还投了几首词,也是没能打动,自己不去,如何找我去?对了,段兄,听说你前两日又纳了一房美姬,比之玉燕姑娘、文君姑娘何如?何不去看看?” “不去!不去!”那位段公子翻了个白眼,连连摆手:“你们不是好人,自己不去,让我去惹这是非。” …… 短短三言两语,已是暗藏交锋。 权贵阶层,若是脑子不好使,还真容易被撺掇当枪使,得罪人多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所幸,这些子弟家中既然敢放出来,那必然是不会笨的,特别是在人前,同层次人的面前,都是彬彬有礼,极有教养,比如方临一家吃喝随意,有着失礼,不也是没有任何异样目光?知道方临一家是拿着蒲知府请帖,交好讨好不至于,招惹却也不会。 当然,自己不会,鼓动别人试探却是可以有的,但在场都是聪明人,只能作罢。 一通勾心斗角之后,很快,这些权贵子弟又是一派和气融融。 “我看那位兄台,今日也未必能有艳福。” “不错,玉燕姑娘可不是个好惹的,那古灵精怪的性子啊……马兄,不是吃过亏么?” “说我做什么?邵兄,说的好像伱没在文君姑娘身上吃瘪似的。” …… 这些权贵子弟说着,显然都不认为在座这么多人都没能拿下,方临就能讨得二女芳心,隐隐有些看热闹的意思,注意力集中过去。 …… 话说回来,因为蒲知府的‘转赠’行为,谷玉燕、师文君心中的确不太舒服。 师文君依旧清冷独立,神色平淡,例行公事;谷玉燕不同,听到蒲知府说方临是自家子侄,下意识以为是纨绔子弟,平日接触的纨绔子弟多了,多是不知分寸,口蜜腹剑,心中本能排斥,眼珠子一转,打算小小捉弄一下,以免对方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蒲大人有言,公子乃是有才华德行之人,文君这厢有礼了。”师文君声音清脆、清冷,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仅仅一句话,不仅暗示了过来原因,又隐隐恭维方临,举止之间,却又展露出了一种疏离的距离感。 “是呀,我敬公子一杯!”谷玉燕声音如百灵鸟婉转,说着轻按酒壶把手,触动机关,从壶中倒出一杯浊酒,捉弄、促狭地看向方临。 以往用出这一招,对方要么为了展示风度,硬着头皮喝下;要么,打趣开玩笑,自己换上一杯;极少数性子烈的,感到侮辱,扫袖离去。 她盯着方临眼睛,观察着方临反应,也是把握着分寸,若是方临有过激行为,就会立刻出言安抚,以往就算有人生气,面对这般娇俏模样也狠不下心肠了。 方临看了她一眼,淡然抬杯喝了,清声道:“姑娘心中不愿,自去便是,我并无意见,对姑娘也无想法,在下已有妻子。” 他说着,看向田萱。 田萱脸颊上浮现出如天变晚霞一般的红晕,夫唱妇随,看向二女。 方父、方母在旁边听着,脸上都是现出笑意,本来看到花容月貌二女过来,心中还在担心儿子把持不住,现在见到方临如此有分寸、清醒,就放心了。 最尴尬的是谷玉燕、师文君二女。 这般磊落态度,还有伉俪情深,反倒显得自作多情了,谷玉燕羞愧之下,下意识咬唇低头,一刹那间的风情不知迷倒了那边多少权贵子弟。 “公子大度,方才是玉燕孟浪了,文君替她道歉。”师文君说着,想倒酒赔罪。 她方才没有阻止,此时,心中也是有着些许愧意。 “不必,方才一杯,已算是可交差了。”方临阻止了她,说道:“文君姑娘亦是,来去随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谷玉燕、师文君自然可以走,但谷玉燕拉着师文君没走:“公子,我们走了,也还要去应付一些喋喋不休的苍蝇,公子若是可怜我们,就让我们留下吧!” 她说着这话时,眨巴着大眼睛看向方临,声音婉转中带着一丝讨好意味,青涩中又有一点点小妩媚的风情,无声流溢出来。 ——此话倒也真心,另外就是因为刚刚之事,对方临放下偏见、芥蒂,观感变好了些,对他有了一点点好奇心。 “也罢,两位姑娘自便。” 方临思及,蒲知府请二女来,若是赶走,有些扫了蒲知府扫面子,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便不多言,以家人为中心,夹菜讲解,照顾解说,不想、也是尊重田萱,对二女不假辞色,再无第二句话。 他之前是对谷玉燕、师文君歌舞欣赏,但平生欣赏的人多了,世间好女子也有千千万,欣赏之余,难道都要收了? ‘相较于皮囊之欲,我更注重灵魂契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现在是地位财富不够,有自知之明,不会肖想;将来,财富、地位变化,诱惑多了,我同样会如此要求自己,克己守心,不忘初心。’方临心中暗道。 师文君见得人多了,能分辨真心假意,对方到底是演戏、口不由衷,还是真心如此,知道方临所言实在,真的并无别的意思。 只此一点,她对方临的印象,就比那边花了许多钱的公子哥们还要好些了。 ‘目前所见,此人似是并不好色,不过,她妻子还是处子,莫非是不行……’师文君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然后螓首微摇驱散,不好背后议论人。 “哼!”谷玉燕看着一家人和睦、小两口‘眉目传情’,心中有一点点羡慕,也有一点点不太舒服,这次不太舒服,不同于之前‘转赠’的不舒服,而是被冷落的小小不舒服,你说自便,还真不和我们说话了?就算是照顾妻子心情,也不至于这样吧? 要说,以往她们到哪里,不是追着捧着,如此受冷落,还真是少有,不过,也见多了欲擒故纵的套路,不会上赶着贴上去。 时间就这么过去,谷玉燕、师文君与方临所坐不远,临近宴席结束,也没更多交流,因为没有苍蝇过来,也不需要费心思应对,二女倒也感觉自在。 若没别的意外,这一切本该就这么过去,直到…… 第128章 ,插曲 宴席已近尾声,菜盘换了几次,此时一一撤去,侍女端来金碟,让客人漱口。 这下出了个小小事故,是方父、方母这边,近一半年间,他们虽见过不少世面,但内核没变,哪有什么讲究,正好觉得渴了,直接接过就喝了。 端来金碟的美貌侍女,怔了一下,忍不住掩口。 同一时刻,远处一些的权贵子弟,近处的谷玉燕、师文君二女,都是目光有些古怪。 “爹、娘!”方临想阻止,却已经晚了。 “怎么?” “没事。”方临动作顿了下,在关注而来的许多目光中,面不改色,坦然自若喝下金碟水,仿佛它不是漱口用的,本该就是喝的。 这般自信神态,明明是错的,也似乎变成对的了,让端来金蝶的侍女,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少见多怪。 田萱看出些什么,没有犹豫,跟着喝了,让本应有些尴尬的事情变得自然而然,也并没什么了。 稍远处的权贵子弟关注着这边,从始至终见证此事,此时神情不一,安静了下,传出小声议论。 “那位兄台出身或许不如何,但机变应对,却是我所不及。” “方才举动,当真有我辈读书人风度,稍后当去结识一番。” “唔,我想起此人是谁了!正是那日骂晕荣童生的方姓少年,难怪会拿着蒲知府请帖……相比那些话本中的愚孝,此才为真正纯孝之举,不失风度,不失智慧,不失从容。” …… 这些权贵子弟之前都没有嘲讽奚落,看到这一幕,更是不会,反而因为这番应对对方临高看许多,态度认真了些。 近处二女,受到的冲击尤大,更为震撼。 师文君深深看了眼方临,知道方临是看出金碟水作用的,可瞬间做出决定,跟着方父、方母喝了,让父母避免尴尬,此举中的纯孝、聪敏让她心有触动。 谷玉燕也是刮目相看,收起一点点傲气之心,将方临摆到平等、乃至更高的位置,主动斟酒:“公子,先前之事,玉燕在此再次道歉了。” 这是说的一开始的浊酒捉弄,此前,因为方临的坦然态度,她心有不好意思,但还不到拉下面子道歉的程度,直到刚刚,为方临表现由衷折服,这才放下骄傲与矜持。 “玉燕姑娘不必挂怀,我早已不放在心上。”方临说的是实情。 一杯浊酒而已,并无实际伤害,对方出于保全自身的初衷也可理解,他是真的不计较,不以为意。 谷玉燕心中释然,感慨方临心胸同时,也更清晰感受到对自己态度,说是刻意冷淡不至于,而是一种客气疏离的距离感,知道对自己是真没想法,不由看向田萱,羡慕之余有着一丝好奇,还有因此起的一丝争胜心。 田萱察觉到,知道方临态度是因为自己,心中甜蜜,也不想让二女心中留下芥蒂,主动问道:“两位姐姐,身上好香啊,似是兰桂的香气?” 她有心之下,三言两语聊起来。 这时,宴席珍馐佳肴撤下,换上瓜果时蔬,这个空档让众人休息解腻,随后还会有一些自愿参与的活动。 这个中间小憩时间,谷玉燕、师文君与田萱就近聊起来。 “田妹妹,我们身上的香气,是因为百花精油。” “是呢,我们自己制作的,涂抹之后身上就会有香气弥留。” 谷玉燕说着,看向方临:“公子对此怎么看?” “天生佳人,雪肤花貌,玉骨冰肌,如西子、杨妃,淡扫蛾眉,自然有动人之处,何必以脂粉污其真?” 此话有些得罪人,师文君、谷玉燕听着都是蹙了下眉,田萱悄悄拉了下方临,方临微微摇头以示没什么,话锋一转:“只是如西子、杨妃神仙一般人物毕竟不多,世间大部分人还是需要梳妆打扮的,譬如花之得润,玉之就琢,增益光莹。倒也无需妄自菲薄,荀子也有言,‘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便是此理了。” 前后倒也圆了回来,这番话让谷玉燕、师文君颇有意外,听这些话,觉得方临倒是不像普通家庭出身了,反而更像读书人,有着不低才学,尤其是这种辩证客观态度,让人耳目一新。 谷玉燕并不敝帚自珍,说了桂花香油制作方法:“新开桂花,二两香油,浸泡于有嘴瓷瓶,然后油纸密封,在滚烫锅内蒸煮……” “百合香油,需冰片一钱、桂花一两、茉莉一两……”师文君也分享了百合香油制作方法。 二女分享着,也打听了田萱一些信息。 师文君得知,田萱并未破身圆房,是方临为生孩子安全考虑,也有准备婚姻因素,心中暗暗感叹,这世间竟也有如此为女子考虑之男子,让她心有感动。 谷玉燕听了二人相濡以沫,风雨与共的感情,也是心中羡慕。 二女常与人打交道,长袖善舞,冰雪聪明;田萱论聪慧,也是方临所见顶尖,在一起聊得倒也愉快。 有时也会询问方临,方临言简意赅,并不多言,但每每一半句,总能发人深省,让她们认为是有才学之人,不过,更看重的一点是相处间自始至终的平等态度,对她们有着一种尊重,既不因为她们绝色,有讨好奉承之举,想要一亲芳泽;也不因为名妓身份看不起,不像其他人隐藏再好,心中也总有一丝轻视,抑或者可惜、可怜,就如朋友相处,倒也令人舒适、舒心。 …… 蒲知府这边,也是撤去宴席,换上瓜果时蔬。 彭师爷过来,与蒲知府耳语一番,说了刚刚方临这边发生事情。蒲知府听了,含笑微微点头,暗道:‘我看人果然没错,方临这小子啊,总能给我带来一些惊喜。’ 此时,周边权贵吃饱喝足,正在商谈宴后活动,射覆、投壶、流觞…… “今日,便让我来做个主吧!” 蒲知府出言道:“射覆、投壶种种,颇为费神,不如来些轻松的,作诗题词,不限题材、格式、韵律。” 他既然出言,自是不会有人反对。 在场皆是人精,此时,已有许多人反应过来,蒲知府今日过来,大可能就是为了那个子侄搭台。 他们心中纷纷决定,事后对方临加大关注,也对此人稍后要拿出的作品产生了些期待。 第129章 ,先火 “知府大人有言,今日活动,作诗题词,不限题材、格式、韵律,有意者皆可参与。” 那边,稍远一些权贵子弟,已纷纷提笔,拿出各自未发表的最好作品,想要在蒲知府面前露脸。 “公子也要参加?”谷玉燕打趣了句,她知道的,从方才言谈中,察知方临不善诗词,顿了下,又是道:“不过奴家可以代笔,公子若是不满意,还可请文君姐姐,文君姐姐尤擅诗词,说不得还能助公子一举夺魁。” 她性子有些古灵精怪,但心思不坏,经过之前攀谈,如今关系稍亲近些,主动站在方临立场提出帮助。 “玉燕!”师文君轻斥了声,纵使生气,也有一种轻嗔薄怒的风情,不过旋即又对方临道:“玉燕过誉了,不过公子若是需要,文君愿意相助。” 若是这话被那边的权贵子弟听到,恐怕要心碎一地,从前他们递上诗词,她都看不上,今日竟要主动帮助。 “不必弄虚作假,我自己来吧!” 方临略一转念,知道这就是蒲知府说的推广《三国演义》的扬名机会了,也知道该写下什么,《三国演义》最前的诗词:滚滚长江东逝水…… 书就之后,他笔尖一顿,落款博南山人,此是原作者杨慎之号——这个时空没有此人,哪怕是他将此作品带来,哪怕别人都不知道,他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写下自己之名,书下‘博南山人’,由后人分说便是。 包括《三国演义》,不好写罗贯中名字,写其号湖海散人,董祖诰、蒲知府都以为是笔名,只有自己知道什么意味。 这也已然是最后环节,有些没参与写诗题词的,已陆续离开,方临察知到方父、方母等着无聊,托二女转交此词,呼唤一家人起身。 “伯父、伯母、公子、田妹妹,你们这是要走了?” “是呀,诗词活动的结果还没出来呢!” “此来更多陪着家人,吃珍奇之佳肴,看玄奇之美景,该做的都做了,再留也无甚意思……乘兴而来,兴尽即归,结果反倒不重要了。”方临说着,对二女道别,与方父、方母、田萱洒然离去。 师文君看着方临离开的背影,从容自若,有种说不出的风度,暗道:‘古人云,欲成大事者,每临大事必有静气,方公子身上这种气质,想必就是所说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静气吧!’ 谷玉燕已然在看着词了,看到后,先是赞了一声好字,然后看内容,如花似玉的脸上渐渐露出惊容:“这词……” 她自是能诗词分辩好坏的,读来一时怔怔,忽而抬头,望向方临洒然离去的背影,目光复杂无比:“世间怎会有如此人儿?” “真奇男子也。”师文君看过,也是螓首微点。 说实话,世间男子,她们见得多了,如孔雀开屏极力表现的,直接砸钱想要一亲芳泽的,忽冷忽热欲擒故纵的,色心暗藏斟酌利弊的……可从未见过方临这般的男子,宠辱不惊,洒然随性,不为神色犬马所惑,不失质朴纯孝之心,不因出身妄自菲薄,不因才华傲上欺下,颇有古之名士之风。 ‘书中有言,成大事者必有大气魄,我却从未见过,今日似乎见到了。’谷玉燕也是心中暗道。 这时,那边的权贵子弟交过诗词文稿,过来这边,想与方临交往结识,不意一家人已然走了,却也不枉,看到一首好词。 不多时后,这首《临江仙》评为第一,由师文君唱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清声音中,恰此时,天边夕阳落尽,正值白日与黑夜的分野,湖外青山,远处江水悠悠而流,有三两只孤帆,似若打渔船只。 苍凉壮阔的景象中,有风乍起,翻卷浪花,此情此景,更能体会词中之豁达从容。 谷玉燕本就知道此词好的,此时听来,更觉好了,尤其那一句‘一壶浊酒喜相逢’,让她想起一开始之事,微微脸红,不过再一转念,糗事似也化作趣事,极值得珍藏记忆了。 那些权贵子弟倒也不是输不起之人,认可这份才华,再加上,此前所见应对,都是真正记下‘方临’这个名字。 蒲知府这边,诸多贵人听过后也都是安静了一瞬,然后才纷纷叫好,这倒不只是因为蒲知府搭台,他们才拍马屁,更多也是为诗词质量动容。 他们大多上了年龄,也更能体会词中所传达的情感。 “不瞒各位,我那位子侄写了一部通俗小说,此是开篇诗词,那书我读之不下于水浒,特为之作序,想来他日青史留名全仗此书矣!” 到了这时,铺垫差不多了,蒲知府方才隆重推荐。 众人恍然之余,又是震惊,听听蒲知府如何夸耀,‘不下于水浒’、‘青史留名全仰仗此书’,更是亲自作序,拿自己名声背书,显然极有信心,不由也对这部通俗小说心中生出期待。 …… 是夜,清欢小居。 一间檀木铺就的宽敞雅间,鲸油蜡烛静静燃烧,照得室内明亮如昼,师文君身着素衣白裙,挽袖抄写着那首《临江仙》。 谷玉燕凑过来,看着师文君,眼珠子一转问道:“文君姐姐,可是瞧上了那人,如此心心念念?” “你说方公子?他的确不同,是个可托付之人。”师文君看了姐妹一眼,如是道。 谷玉燕听了,不知为何,心头无端浮现出一种酸涩之意,螓首微摇驱散,又打趣问道:“那若是……我是说假设,假设那位方公子要为文君姐姐赎身,文君姐姐可愿意?” “自是愿意。”师文君肯定点头。 这般态度,让谷玉燕颇为震惊:“姐姐你……” 无怪乎她如此反应,她可是知道,多少达官显贵、官宦子弟都想为师文君赎身,可师文君一个都不选择,竟是看重今日短短接触的方临。 “可姐姐你……今日才见方公子一面啊!” “那又如何?有的人相处多时,也心如止水,有的人短暂相逢,却一见如故,知道是可托付终身之人。这其中,不在于接触时日的长短,而在于用眼看、用心瞧,观察到的对方的品行。” 师文君顿了一下道:“你道那些达官显贵、官宦子弟,一掷千金,海誓山盟许下一箩筐,又如何?不过只图美色,过了新鲜,或等我容貌逝去,必弃如敝履。也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传递诗词,展示文采,想我自赎与之同甘共苦,人财两得,却也不看看自己是何样的人,多为负心薄幸郎,只能同苦不能共甘……这些人如何可以托付终身?” “我倒是不怕共患难,但品行须得我认可,可世间能得我认可之男子何其难得,今日见得一人,却已有妻子,也是专情。” 她说着,轻轻叹息,风儿从窗子扑入,吹动她裙袂飞扬,更显遗世独立。 “是这个道理,可方公子就算……如何庇护得了姐姐?”谷玉燕强自争辩。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不说方公子与蒲知府的关系,只说方公子自身,你以为方公子那般人物,会久居于人下?不过如潜龙在渊,一朝起势,便腾飞九天,如南山凤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那般人物,就如锥处囊中,不论在哪里,不论在什么时代,都会成就一番功业的。” “是呀!”谷玉燕听了,又想到傍晚那个谈笑自若、宠辱不惊的人儿,认可了这种说法。 “不要多想了,方才也只是假设。” 师文君看向谷玉燕,葱白手指在她额头一点,绝美立体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大女主的独立气质:“再说,我等纵使身处污浊,也何须自轻自贱?不依靠男人,亦可凭借才学、智慧存身。” 这般风采,让谷玉燕都看得呆了下,扑入怀中:“好姐姐,你这风采让我都心动了呢!说得对,咱们女子,何比男儿差?不过姐姐若是男子,那该那多好,咱们一起过。” 她说着,在师文君怀里拱来拱去,挺立的雪白,颤颤映着朦胧光芒,比瓷器还要细腻,比美玉还要莹润。 师文君无奈将姐妹推开,说道:“还是说些实际的吧,比起方公子的人,我对蒲知府提及的、方公子所作的那本通俗小说更感兴趣。” “是呢,我也有期待。”谷玉燕喃喃着,看向窗外星河灿烂,满城灯火,知道将来这里必有那人一席之地。 …… 随后几日,七夕宴会上,方临那首《临江仙》与蒲知府评价一同传出,在淮安府城中引发不小波澜,尤其是,不逊于《水浒传》的评价,蒲知府亲自题序…… 蒲知府是府城公认的好官,在卓三爷一事后,声望更上一层楼,如今拿自身声望背书,让不知多少人的胃口吊了起来,生出期待,《三国演义》渐有未出先火之势。 第130章 ,开始 七夕宴会回来,又过了两日,方临感觉发酵差不多了,事不宜迟,便决心开始。 这日傍晚回来。 晚饭是凉粉,白色透明,呈水晶状,浇了辣蒜汁,颇为可口。 油灯一穗金黄的火苗跳动,小猫乖乖趴在不远处,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吃着饭,话着家常。 方母说起辛家:“小云有了芽儿,日子不大好过,要照顾孩子,也没个婆婆帮衬,家里变得邋遢了,我前个去坐,地下、椅子、灶台、床前踏板,好多鸡屎,都没地方下脚……还有,小云一天到晚赶着给人做衣服,一门心思赚钱,听说现在做衣服时,有时候还会偷布……” “小云姐以前不的,如今跟别人不一样,要为芽儿考虑,为她往后打算着,也没办法。”田萱看得明白。 方临听着,稍后,说出了开书肆的事情。 “你是有主意的,可得想好,做生意可不只是盯着生意本身,好好经营就行,还有黑的白的,不好做的。”方父在码头当了这么久管事,也不是白过的,对府城社会看得明白。 “爹,你放心,我都有考虑的。”方临说着。 “还要你说?临子知府大人都认识哩,你忘了你那管事怎么来的了?咱儿子可比咱们聪明、有本事。”方母白了方父一眼,说道。 “嗯!”方父认同点头。 若是搁在来到府城前,听到这话,因为一家之主的面子,他心里肯定会不舒服、失落,但现在么,心态早已躺平,你说‘儿子比你有本事’、‘依仗儿子’,那就是你说得对,说得好像伱儿子不是我儿子一样。 很多情况下,许多事情的苦乐,真就是一个想法的转变,放下面子,一念天地宽。 “萱姐,到时你来店里做饭。” “好呀!”田萱答应着,想着到时去了,就能有更多时间和方临一起,自是乐意。 “看着你早有盘算,都想得周全,那就放手去干吧,有啥要我做的,就说一声。” “对的,我们也就帮着做些零碎的,别的什么大忙也帮不上,就像你爹说的,放心干……就是不成,大不了再去找个活计,还有粪便生意,还有我们……再怎样,还能比去年这个时候更差?” “也是。”方临心中一暖,压力尽去。 他自有筹算,其实也不要家中帮什么,家人充当坚强后盾,心灵港湾,就是最大作用了。相比许多家庭,他的一家人已经很好,至少不会后方不稳,不会因为鸡毛零碎的事情,让人分心。 ‘获得家里支持,下一步就是分股,构造利益共同体。预计共需五百两,我如今也积攒了三百两,占据六成,剩下两百两,请蒲知府、董祖诰、徐阔老入股,他们各自带着资源,由上到下,高屋建瓴,事情瞬间就能解决大半。’方临暗道。 …… 蒲知府那一成干股早就说过,人家也不是重视这一成干股本身,更多是为《三国演义》保驾护航,过去一趟,彭师爷就给办了,签订契书。 董祖诰那边的两成干股,也很顺利,饶是在准备秋闱,也抽出时间出来见了一面,听说方临自己要做生意,没多问就投了,还说这边的关系随时借用。 最后就是徐阔老了。 …… “如今朝廷放开通俗小说,这是一股潮流、势头……我打算开一家书肆,总投入五百两,想请徐大哥出五十两,掺和一股。”方临分析行情,说出来意。 徐阔老转动着手上的血玉扳指,面无表情细致听了,点了下头,看出方临此来用意,拉上自己庇护。 “这生意我投了,不过一成干股太少,没什么意思,这样……三百两银子,三成干股。”他看过来,人如其名,扑面而来一股阔气。 ——总计五百两,一成干股五十两,这三百两,只要三成干股,直接就是溢价一倍。 “对这个生意,徐大哥这么看好?” “不是看好这生意,是看好你!一门生意说到底,还是要人来做,我不会看生意,只会看人……今个儿我话放在这,就算这次生意不成,投入打水漂,全赔了,我也没二话,下次还敢投你。” “感谢徐大哥信任,不过,实在让不出更多干股,就是蒲知府,也只占了一成。”方临说道。 “好小子,你连蒲知府都拉上了?蒲知府在府城的名声,可是油盐不进,这次竟能为你破例……哦,我想起来了,城中最近流传的《三国演义》,是你……看来,你此来不是来让我帮忙,而是送我一场富贵啊!”徐阔老眯起眼睛,笑着指了下方临道。 七夕宴会后,这两日间,博南山人的《临江仙》,还有蒲知府盛赞的《三国演义》名声传出,但不留心这方面,还真不知道,《临江仙》、《三国演义》背后是方临。 蒲知府评价不逊于《水浒传》的《三国演义》、书肆生意,这两者结合起来,闭着眼都知道定能大赚特赚。更何况,既然蒲知府掺了一股,给《三国演义》站台,何须自己?那拉上他,不过是团结更多力量,换句话说,多他不多,少他不少,更多是来送钱、送人情,利益绑定。 “也不是,蒲知府的确入了一股,却也不好麻烦,官面上的小事,是董兄那边负责,徐大哥也见过,正在准备秋闱……” 方临顿了下,道:“一些帮派上的事情,还要徐大哥帮忙。” 他有些话点到即止,蒲知府的一成不必说,董祖诰的两成干股,除了两人关系外,还有将来的潜力投资。 徐阔老是聪明人,自然听明白了意思,不过还在争取道:“两成干股,三百两,我私人再无息借贷三百两,也能多囤些货。” “这……徐大哥,实在拿不出更多干股。” “你这才分出去多少……” 徐阔老一改初见的阔气,百倍奉还,不拿当钱回事,此时就像一个精明的商人,锱铢必较,不过锱铢必较的是干股,宁可多掏现银、无息借贷补偿。 最终,两人达成一致,一成五的干股,作价三百两,另外无息借贷三百两银子囤货。 签订契书,定下此事。 敲定后,徐阔老立刻拿出态度,为书肆生意考虑、出力:“你想的对,蒲知府那边关系,还是能不用,就不用,经营书肆官面上的小事,交给董兄弟。” 方临点头。 他也是如此想的,蒲知府那边关系,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一家书肆,官面上的小事,董祖诰那边就能顶着,比如过年前夕见过的钱文堰,就是问起桂花嫂那人,凭他府衙文书的身份,就差不多了。 “黑的就让我来吧,我派两人过去盯着,若真有不开眼的,交给我……” 徐阔老明明在笑着,身上却泛起一丝冷意,这是对方临,在别人面前,他可不是这么和善的。 “好,那就谢过徐大哥了。” “客气了不是?这生意也有我的一份,分内之事。还有,我认识个印刷坊的冯东主,让他印书时,给个折扣,另外印刷时,我也再派些人盯着,以防泄露……” 不得不说,徐阔老这人方才的锱铢必较是真的,此刻共事后,办事也是真的,大的小的,一应考虑周全,方临一些没说的,自己就主动承担了。 等商量一番,方临离去,徐妻出来埋怨道:“就一成半成的干股,你和小方在那斤斤计较的……” 方临常有过来,每次来还从不空手,有给徐阔老的礼物,有给她的礼物,还有给孩子的礼物,周全备至,客客气气,因而她对方临印象很不错。 “你懂什么?就凭《三国演义》一本书,那书肆的生意就不会差了,我估摸着,挣钱能力不会下于船队、码头的干股。” “这么多?那岂不是下金蛋的母鸡?”徐妻惊讶了下,旋即,又没好气道:“我信你个鬼?你这斗大字不识的,还能知道一本书好坏,有这个眼光?” “嘿,我是斗大的字不认识,但我会看人,我摸爬滚打,能走到今个,就凭这一双识人的招子。再说,你不信我,总该信蒲知府吧?蒲知府都敢在方老弟身上押宝,我还不敢跟了?” 徐阔老说着,摆了摆手:“算了,跟你个妇道人家说什么?你就瞧着吧,不出二三年,这淮安府城必有方老弟一席之地。” …… 定下股份分配,解决货源,黑白两道关系,剩下的就是书肆选址、招募伙计,还有辞职了。 这两日方临除了等待七夕宴席的名声发酵,也是想着在轩墨斋干完满月,有始有终。 正好,今日发工钱。 这些日子,轩墨斋生意冷清,可刘掌柜发工钱,仍是按照成世亮走后,店中最忙碌时,方临四两,黄荻、柴一苇三两八钱银子。 方临三人没收,店中这个光景,受之有愧。 “都收下吧!”刘掌柜说了掏心窝子话:“如今,世道变化太快,一天一个样,看不明白,跟不上时代,老喽!就是不做活,只经营铺子,都感觉力不从心,我有想过将铺子卖出去,可想到你们……唉,坚持个一年半载,再看看吧,今个说这些,也是让你们心里有个准备。” 黄荻、柴一苇听了,心中都是忐忑、迷茫,店中生意不好,他们都是见到的,可将来万一真的关门,又该何去何从? 黄荻这边,和仇娘子在一起了,要拉扯两个儿女,离开轩墨斋,真能再找到这么好的活计么?柴一苇更不用说,家庭在府城下的乡下,轩墨斋若是转卖,难道要回去,面对偏心亲爹、后娘? 方临本就在盘算书肆选址,听到刘掌柜心生退意,说出自己打算:“掌柜的,我和朋友凑了些钱,正准备开一家书肆,掌柜的若不想经营,我愿意出三百两银子,将铺子买下,荻子、一苇也可留下。” 轩墨斋铺子市价,大概在两百五六十两,他出三百两,也算是溢价,全两人情谊了。当然他也不太亏,轩墨斋名声深入人心,继续开书肆,多少能转化一部分老客户,这就是无形价值。 刘掌柜听了,沉思了下,突然道:“也行,这事我答应了,不过,我也不要银子了,铺子就折算一成干股吧!” 此言石破天惊。 黄荻、柴一苇在一边听着,都是呆住了,先是和自己同样的伙计,突然说自己要买下整个店,变成老板,然后刘掌柜不仅答应,还说不要现银,将铺子折算一成干股。 他们知道刘掌柜看好方临,却没想到这么看好,价值三百两银子的铺子,只要一成干股,那总共作价岂不是三千两? “不瞒掌柜的,我这小打小闹,总投入也就五百两,您说拿铺子占一成干股,不是寒碜我么?” 方临之前没说股份,就是这个原因,轩墨斋铺子价值相对太高,注入进来将他股份稀释太多,就相当于给别人打工了。 “你们当我傻的?” 刘掌柜看向三人反应,笑道:“我这两天,就说忘了什么,又想不起来,刚刚听方临说开书肆,才一下子反应过来。方临,这两天城中盛传的《临江仙》,还有知府大人作序的《三国演义》,就是你写的吧?一本不比《水浒传》差的通俗小说,这是什么价值?拿铺子换一成干股,一年半载就赚回本了,将来就是纯赚,此事说来还是我占便宜了。” 黄荻、柴一苇听了,再次震惊看向方临。 “是我。”方临想了一下,道:“掌柜说拿铺子还一成干股,也行,我答应了,不过契书上可加上一条,掌柜的随时可以退出,拿回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换一成干股,相比原价五十两溢价了五六倍,但这是他自身《三国演义》带来的附加价值。蒲知府、董祖诰、徐阔老三人,那是有着潜力、附带资源投入等等。 拿铺子换一成干股,虽说多有溢价,但方临自信也不会让刘掌柜亏了,只是这事没有证实,考虑外人心情,他还是给刘掌柜留下一条退路,随时可以再选择拿三百两退出。 ‘买铺子节省下的钱,还是囤货,抢在盗版印刷出来之前,狠吃一波,吃得盆满钵满。’方临暗下决定。 听着方临、刘掌柜的三言两语敲定此事,黄荻、柴一苇都是心情复杂,一方面,不用再担心店里关门,安心了;另一方面,半天前的伙计,一下子变成老板,这种心情…… “方哥,恭喜,咱们以后还能一起做事!”柴一苇高兴道。 “临子,我知道你将来肯定会起势,只是没想到这么快。”黄荻唏嘘说着。 “这事这么解决,也挺好,没想到,最后还是靠着方临你,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刘掌柜看向方临:“方临,我最后想求你两件事。” “掌柜的说的哪里话?什么求不求的,您说,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尽力。” “第一个,这轩墨斋啊,我大半生的心血,你接手后,能不能不改名字?” “掌柜放心,在我手里一天,轩墨斋就不会改名字。”方临神色认真,承诺道。 其实,刘掌柜就是不说,他也不打算改,毕竟,轩墨斋也是老字号了,真等《三国演义》大卖,说不得能将从前的老客户都拉回来。 “再一个就是,我想让我儿子刘洪文过来你这里做事,他被洪应亨坑了一下狠的,心气没了,我想让他出来做做事,调节一下……你不用顾及我面子,该怎样就怎样,就把他当成店里一个普通伙计。” “我正说少个人结账,刘大哥来了正好,他还是秀才,放我这里大材小用了,这事肯定是行的。” 方临也答应了,刘洪文此人有些傲气,但毕竟是刘掌柜、欧夫子教出来的,人品没太大问题,只要不让参与管理,单纯作为一个伙计还是没问题的。 ‘这一下,店中伙计也差不多了,不过考虑到《三国演义》大卖时可能很忙,人手不够,还是将耿石也拉过来,除了收银结账,其他工作有人带着,熟悉起来也快。’方临盘算道。 之后,刘掌柜又交代了方临一些经营书肆的经验,如选书,老客户维护等等:“这些东西,都是过去的老东西了,方临你听听就行,做个参考,不必全抄……还有,城里做生意,也要打点关系,这个你想必也心里有数,我不多说了。” 他是知道方临和蒲知府、徐阔老、董祖诰等人关系的,知道撑住一个书肆不成问题。 “谢谢刘掌柜了,这些对我有大用,能让我少走不知道多少弯路。”方临说的是真心话,的确受益匪浅。 “有用就好,就好啊!我走了,不用送了,你忙吧!”刘掌柜摆摆手,走了。 夕阳下,他佝偻离去的背影,仿佛预示着轩墨斋一个时代的结束。 方临心中稍稍感伤,但很快就收拾心情,向前看:‘来府城之后,将近一年的苦心经营,如今,诸般积累终于足够,万事俱备,就如一支蓄满燃料的火箭,只差真正点火,一飞冲天!’ 第131章 ,印刷 接下来几日,方临做着最后的筹备。 《三国演义》第一部印刷问题,方临和徐阔老一道,找了趟那位印刷坊的冯庆基冯东主。 “徐老哥的面子怎能不给?方老弟你在这我印刷,一律九折。”冯庆基笑着道。 “再低些,八折吧!”徐阔老砍价道。 “这可不行。”冯庆基叫苦:“不瞒二位,若是八折,活字排版、机器、油墨、工人……这种种算下来,就接近成本,没什么赚头了。” “我也知道,这印刷坊印书,是印得越多,成本越低,可以薄利多销嘛,毕竟我这是千两银子的单子。”方临忽然说道。 “方老弟,你刚说多少?”冯庆基一下子坐起来,盯着方临问道,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冯东主不必怀疑,我说的,就是千两银子的大单!”方临肯定道。 是的,他准备拿出千两银子囤货! ——这千两银子,他自己的300两,蒲知府入股的50两,董祖诰入股的100两,徐阔老入股的300两,无息借贷的300两,留一些改动装修轩墨斋的钱,剩下全部拿出来囤货。 当然,公是公,私是私,合伙书肆账上只有200两银子,剩下的850两银子,其中300两是徐阔老借贷,还有550银子是方临借贷。 要说这事,因为方临自身,还有《三国演义》带来的附加价值,徐阔老溢价三百两占了一成五干股,刘掌柜溢价以价值三百两的铺子占一成干股,还是五百两的盘子,方临自身的300两都没用,一文钱没花出去,就得了四成五的干股,甚至没开业,就从中白赚了250两银子。 “千两大单啊,那八折可以。”冯庆基心中盘算了一下,这么大单子的话,成本还能降下来些,的确能赚不少,尤其是当方临说后续还要加印,更是喜笑颜开,对方临这个大客户热情备至。 随后,哪怕方临、徐阔老说要派人盯着,冯庆基也想都没想,就是一口答应,一副‘只要能带来利益,你们说了算’的态度。 告辞出来。 “这次印刷,有咱们的人盯着,不会出事。不过以后,方老弟你和此人单独合作时,要多留个心眼。”徐阔老眯着眼道。 “徐大哥,这话怎么说?” “冯庆基那人啊,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徐阔老咂摸了下嘴道:“这么说吧,你若是能让他赚钱,让他叫你爹都行,若是不赚钱,或者有更大利益,那就……” “我明白了。”方临微微点头,明白徐阔老未完的话,无非是冯庆基此人利益至上,见钱眼开,相对道德底线有点低,或者说,是一个极为合格的资本家,若是给钱,能卖出吊死自己的绳索。 ‘这次全面盯着,不会有什么幺蛾子,等后续进书,或者将来《三国演义》第二部印刷,就要斟酌一二了。’他心中暗道。 …… 冯庆基印刷坊马力全开,印刷《三国演义》第一部,徐阔老派出的专人盯着,十二时辰轮换看守,确保第一批书稿不会泄露。 这边,方临请人过来,参考前世的店面设计审美思路,对轩墨斋进行微调,不过轩墨斋本来就是书肆,改动相对较少,也不太费事。 黄荻、柴一苇不必说,没两天刘洪文也来了,在店中帮忙。 田萱过来熟悉轩墨斋,同时做饭。 她不是抠搜的人,在过来后,店中伙食质量大大提升,从前刘掌柜大儿媳妇刘丁氏的粗盐粒拌饭一去不复返,相比刘老太手艺也不差,分量还更足。 黄荻、柴一苇都是开玩笑,说现在天天跟过年似的,要不了多久人都会长胖了。 这日,趁着刘洪文第一日来,方临将工钱的事说清楚、定下来:“荻子、一苇,你们还是每月三两八钱银子,没意见吧?” 这是成世亮走后,店中只有他们三个人,最忙碌时的工钱。 “方哥,这不合适,太多了。” “是啊!” “别拒绝,真要论忙碌,等将来重新开业,可不比以前最忙时轻松,这两天我还要找个人过来,请你们带带,以便将来分担些。” 方临说着,看向刘洪文:“刘哥就做我从前的活计,收账,再就是看哪里忙,支应一下,说来这活儿倒是委屈刘哥了,先拿四两银子可好?” “行。”刘洪文低头,有些愧疚地避开方临目光,暗道:‘爹说得没错,不管我以前对方临态度怎样,现在我家落魄了,到人家手底下做活,人家也没亏待我……果然,爹看人的眼光,不是我能比的。’ 他又想到洪应亨之事,心中连连叹息。 “刘哥,刘掌柜将店面换作一成干股,契书中却也写了,可随时退出,拿回三百两银子……”方临将此事说开,表明自己不是趁火打劫。 “这事我知道,听爹说过了,我听爹的。伱放心,以后店中生意再好,也不会眼红什么的。”经历过洪应亨一事,刘洪文的确是折了心气,在刘掌柜回去说了这事后,就相信了刘掌柜眼光,况且还有退出机制,就更不需要担心什么了。 ‘看来,不仅是刘洪文,经过洪应亨一事,刘掌柜也吸取了教训,提前将这个隐患帮我排除了。’ 方临感觉,相比以前傲气的刘洪文,如今的刘洪文相处起来更舒服:“刘哥说的哪里话,我自是信得过。洪应亨那事也过去了,还是要向前看,毕竟人哪有不踩坑的,吃一堑,长一智么?若是实在放不下,等过些天忙碌起来,也就没空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他看出刘洪文不仅傲气没了,心气也有点没了,今天闷头干活,一声不吭,不问都不带说一个字的。 刘洪文自然能听出,方临这话出于真心,想到从前对待方临高高在上的态度,愧疚之下,道歉道:“方临,以前我……” “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也没放在心上,今后还要一起共事,咱们齐心协力,争取做大做强,创造辉煌。” 方临说着,看向黄荻、柴一苇,又说起一事:“我这话也不是画饼,今后,店中每个月会拿出三分利,作为奖励……” 三分利,也就是百分之三的利润,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算是一个激励。 “方哥,工钱都够高了,再有这奖励你会亏的。” “是这个道理,临子,我们知道你重情义,可生意就是生意,你也不容易。”黄荻也是劝道,他固然喜欢钱,却不是见钱眼开,更想长久地在这里做下去。 “我心里有数,工钱、奖励都深思熟虑过……放心,我也不是开善堂的,安心拿着吧!同时,无规矩不成方圆,规章制度也会严格要求,这方面也没有情面可讲。”方临说着,神色严肃道。 他说的制度,就是一些参考前世企业管理定下的东西,其实以前刘掌柜在时就基本做到了,现在不过是明文规定,形成制度,以便将来书肆连锁。 同时,也是将事情说明白,高工钱、高福利,对应更高要求,丑话说在前头,若真有……也不算不讲情面,不教而诛。 黄荻是知道分寸轻重的,认真保证道:“临……掌柜放心,早晨、傍晚打扫清点,对客人热情,面露笑容……这些以前也是这么做的,我晓得。” “方哥,你放心,我会好好干。” “我也是。” “我自是信你们。咱们都是老相识了,工作之内,一板一眼,该如何就如何,工作之外,照以前相处就行,不是说我现在成了掌柜,就猪鼻子插葱,鼻孔朝天看人了。”方临自我调侃着道。 “哈哈!”黄荻、柴一苇听了,都是笑出声来,刘洪文也受到这种气氛感染,心头轻快了些,振奋信心。 …… 书香阁。 “轩墨斋竟然被截胡了?那可是老字号书肆,位置好、铺面也好,只要一本大卖的通俗小说,就能将老顾客吸引回来……现在竟然被人捷足先登,真是可惜了啊!”洪应亨叹息道。 他做局坑了刘洪文一把,其实,也有着盘算,打算趁着轩墨斋落魄买下来,可这两天打听知道,轩墨斋已经转买了。 “罢了,此事先放放。” 洪应亨觉得可惜,却也没想着立刻做些什么。 他性子谨慎,摸清了对方性格,才会出手,比如刘洪文,就是接近后,了结透彻,才针对设局,没足够把握的情况下不会结怨的。 ‘书肆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经营上要经验,不然不知要踩多少坑。不仅如此,还要黑的白的打点关系……各种事情,岂能是新手能应付?观其自败就好。’ 洪应亨没工夫了解方临,接近设局对付,因为察觉到市场饥渴,质量一般的通俗小说都能大把搂钱,赶忙再去找闭关的仲宗典。 等他这次找去,看到胡子拉碴、黑着眼眶的仲宗典,都是吓了一跳:“仲兄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不过是废寝忘食写书罢了,不说这个……此书凝聚我全部心血,快,洪掌柜快看看!”仲宗典如此模样,精神头儿却是很好,迫不及待递过书稿。 “那我可要好好看看了。” 洪应亨心中怀着期待,接过翻阅这本《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看过之后,拍手叫绝:“好好好啊!” 他是书肆掌柜,自然是有眼光的,虽然此书多有摘取历史,甚至抄录岳飞奏章、题记、檄文、书信、词,有着灌水嫌疑,文学创作部分相对较少,但现下是什么形势? 通俗小说刚刚放开,一些粗制滥造的短篇,安上‘通俗小说’的名头都能大卖,这本《大宋中兴通俗演义》质量明显高出市面上其他小说一个台阶,想来能发售之后能掀起狂潮才对。 “就如之前所说的待遇,五十两银子稿费,我再拿出两百、三百……不,五百两银子印刷囤积,第一批售卖所得,给予仲兄一成利润。”洪应亨看到仲宗典才华,拿出这个待遇,也是想将仲宗典深度绑定下来。 “好。” 仲宗典答应下来,旋即,又是犹疑道:“我虽在家中,却也听说,城中最近盛传什么《三国演义》?” “是有这事,不过仲兄不必多虑,市场饥渴,岂能是一本《通俗小说》能够满足?以我估计,市面能容纳多本通俗小说共存。” 洪应亨想了下,道:“这样,那本《三国演义》听说八月发售,咱们就定在八月一日。若是那《三国演义》不好,就踩着它扬名;若是好,《三国演义》带起风潮,读者看过不满足,也会想看看别的,咱们也能跟着吃口肉。” 他无师自通,想出了蹭热度的办法。 “有道理。”仲宗典自认,就算《三国演义》再好,自己家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也不会质量相差太大,对方销售火爆,自家《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想来也能被带起来,跟着赚一笔。 第132章 ,碾压 方临这边,各项工作有条不紊进行:轩墨斋中装修布局,经过调整优化,渐渐成形,简约之中,又不失美观大方,跨时代美学的震撼,让黄荻、柴一苇、刘洪文都是啧啧称奇;冯庆基那边,《三国演义》第一部在大规模印刷,一批批交货。 这日傍晚,方临带着田萱回来。 屋檐下,方母、桂花嫂、苏小青、欧夫人、沙小云、邱婆婆等人纳着凉,做着缝补衣服的活计。 今个,倒是难得聚这么齐——今年开春后,苏小青因为肚子大了,在养胎就很少过来,前两月生了个女娃,叫耿雪儿,方母还过去看了,送了礼物,如今做过了月子,才带出来。 “雪儿是吧,胖乎乎的,真可爱。”方临逗弄着小家伙,小家伙儿一双漆黑有神的眼睛盯着他,噗地吐了个奶泡。 “临子、小萱,回来啦?书肆怎么样?”方母说着,埋怨道:“你也不让我们过去帮忙,说店里人够了。” “是真够了,不用的,有需要我会说,店里挺顺利的,打算八月初一重新开业。”方临说着,看向苏小青:“我这里正缺人,小青姐,让耿哥过来给我帮忙呗!” 苏小青咬断纳鞋底的线,说道:“好呀,等回去我说一声,明个儿就让他过去,粮铺淡季,他们掌柜正说着裁人……要说粮铺,闲的时候真闲,忙起来,那也是真忙,前两月抢粮的时候,他一回来啊,累得满身汗珠,跟个水人一样,我也担心他受不了,正好去临子你那边,可算帮大忙了。” 她是聪明人,连工钱都没问,知道方临不会亏待。 “那可好,耿哥过来,我们一起做事。”方临自也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工钱,不过心中已有决定,耿石在粮铺拿二两一钱的银子,过来先拿三两,福利也一应对照黄荻、柴一苇、刘洪文。 这是同乡,又是知根知底的实诚人,他用起来放心。 这时,桂花嫂忽然开口,提醒道:“我住得近,听说付宏最近进了什么帮派,成了混混,对铺子保护费,好像就是那一片,临子你留意些。” “我记住了。”方临点头。 那次付宏借钱,他没借、反揭破了对方老底,这个过节可能让对方记恨上,不过也不惧什么,早已今非昔比了。 …… 说来也巧,桂花嫂提醒过的次日上午。 付宏带着一群身穿漆黑短打、敞胸露怀的人,过来轩墨斋这边,为首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壮汉。 “任老大,就是这边。那人和我一样,也是逃难来的,没什么背景……”他赔着笑说道。 帮派收保护费,也是看人下菜,没背景的就多收,而付宏自认为了解方临,都一个村出来的谁不知道谁啊,今日,就充当带路党过来。 ——可能是人的劣根性吧,如付宏这般的底层,翻身获得一点点地位,往往就会将刀尖对准曾经的同伴,有着类似‘杀熟’的自戕属性, ‘方临,当日借钱,你羞辱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不到吧?等会儿,哼哼!’ 付宏带着这群人,趾高气扬,迈着王八步子过来,脸上有着阴狠之色,可还没接近轩墨斋,就被拦住,正是徐阔老派来盯着的两人陆松龙、丁积中。 “陆爷、丁爷,你们怎么在这儿?”付宏口中的任老大,此时面对两人,点头哈腰赔着笑问道。 陆松龙看着此人,皱了皱眉,头都没点:“任小子,你来这边做什么?” 丁积中人狠话不多,直接一巴掌扇过去,扇得这任老大眼冒金星:“这里面的人不是你能得罪的,滚!” “哎!哎!”任老大被打得转了个圈,脸上还赔着笑,又点头哈腰鞠了两躬,才敢转身离开。 方临看到外面动静,过去问:“陆哥、丁哥,方才那是?” “一群臭鱼烂虾,随手打发了。”陆松龙、丁积中说了方才事情。 “麻烦两位哥哥了,这些钱拿去吃茶。”方临递过些银子。 “方哥,好意心领了,这钱却不能收。” “让徐爷知道,收钱的手会保不住。” 两人婉拒了,重回附近的茶馆盯着,兢兢业业。 ‘徐大哥御下有方啊!’方临暗暗感叹。 这边。 “你麻痹!”任老大带着手下没走多远,就忍不住一脚踹翻付宏,将方才从陆松龙、丁积中哪里受的气发泄出来:“这他娘就是伱说的没背景?让我去招惹陆哥、丁哥都带人看着的铺子,是不是想坑死我,好自己上位啊?啊?” “不是不是,以前我们真的是同村,都逃难过来的,只是现在,不知道怎么……”付宏爬起来,委屈说着,扭头看到那边,方才打了任老大的两个煞神,竟反对着方临点头哈腰,恭敬无比。 对比之下,那种天堑般的差距,让他心中好不绝望。 这一刻,付宏只想笑,自己引以为傲的混混身份,都没到方临跟前,就像狗一样败退了。 可以说,经此一遭,那是真的什么心气都没了。 方临对着付宏看去一眼,没搭理,亦没放在心上,以他如今的人脉,自行堂皇正道,如付宏一般碾过的小虾米,都不值得多看一眼。 …… 不过,付宏这事到此还没结束,又掀起一场风波。 蒲知府近来关注着方临,知道此事后怒不可遏,《三国演义》关乎到他青史留名,任何的影响、阻挠,都无异于阻道之仇,简直不共戴天。 想想他都为《三国演义》做了什么?又是亲自作序,又是带着方临参加不想去的七夕宴席,在城中权贵面前推广,可以说在不违背做人底线下,费尽心机为《三国演义》铺路……可现在,一个混混都想来坏他好事,这是想做什么?是欺他好话说?还是欺他刀不利? 很快,蒲知府亲自下令,在城中掀起一场对帮派混混的扫黑除恶,力度之大,堪称犁庭扫穴,付宏作为始作俑者,自没有逃过,进牢房唱了一曲铁窗泪…… 此次行动大大净化了府城营商环境,商贾、百姓无不为之拍手称快。 可只有到了一定层次的人才知道,这场风波的源头,只是因为方临,不由纷纷加大了对方临的关注,忌惮之余,并叮嘱家中子弟不能招惹,没事别去轩墨斋那一片溜达,真要去轩墨斋也给我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 ——倒也不是说他们都动不了轩墨斋,而是在这些达官贵人看来,一个书肆就那么大点利益,背景却这么硬,就像是一根没肉的骨头,咬上去,吃不到油水不说,还要崩掉一嘴牙,谁他娘会做这种赔本买卖啊? …… 书香阁洪应亨通过关系知道这事,心中也是震动,暗自庆幸,自己没出手,不然这次恐怕也要被一波带走了。 书香阁背后也没多大背景,就是钱文堰府衙文书这个层次的,真要出事还真保不住他。 由此,洪家兄弟彻底收起小心思,只等八月初一堂堂正正较量一场。 可想而知,在不久后的将来,《水浒传》之后,史书上承认的第二、第三本通俗演义小说同日发售,将会是怎样一场彗星撞地球的大碰撞。 第133章 ,开售 七月最后一日,方临、田萱,还有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就留在轩墨斋这边,次日一早早早吃了饭,开门。 店门外,挂了《三国演义》横幅,极为醒目显眼。 “是传说的《三国演义》开卖了?快给我来一本!” “我也来一本《三国演义》……哟,这店可真漂亮!”这客人逛着,又买了些笔墨纸砚。 “我要一本《三国演义》。” …… 今日刚刚开始,《三国演义》就显露火爆之势。 “这生意真好,以前生意都这么好?”耿石不熟悉,问道。 “哪啊?都是临子的《三国演义》带起来的,前些日子店中生意可冷清了。”黄荻说着:“不过今个儿也稀奇,不仅是普通客人,还有这么多贵人家仆赶着来买,一个个的,还都客客气气。” “对,以前,他们可不这么好说话的。”柴一苇点头,表示是这样。 刘洪文看了方临一眼,心中震撼,知道这必是因为方临。 ‘刚一开始,就有火爆趋势,这是前期宣传的作用,辩论大会、七夕《临江仙》、蒲知府宣传,种种因素迭加,因而今日才会刚一售卖,就会有喜欢通俗小说听说来买,想看看盛名之下的《三国演义》是否符实;而贵人家仆客客气气,想来就是因为前两日的扫黑除恶风暴了,蒲知府将他们震住了。’ 方临微微摇头,暗道:‘回归《三国演义》本身,目前是靠前期宣传,后续就要看书本身的质量、读者口碑了。’ 这时,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原来,蒲知府过来了,今日亲自过来站台,买了一本《三国演义》,匆匆来、匆匆走。 那些同来的官员,也跟着买了一本。 这个时代,官方示范效应、名人效应是极为恐怖的,许多百姓见此,蜂拥跟着过来购买,愈发火爆。 大夏人是爱凑热闹的性子,有路人看到轩墨斋这么多人,以为有好东西,跟着进来,一进来,就被装修吸引,逛起来……这般正反馈下,不多时后,店中就已然拥堵不堪,甚至队伍都排出门外去了。 …… 店中生意火爆,到了中午吃饭时,店中人还爆满,只能轮换着吃。 这时,田萱先出去顶一顶,方临、黄荻过来吃饭。 “临子,你之前说,不比以前最忙时轻松,我还不信,今天可算是瞧着了,信了。《三国演义》一本本买的,都上了几次货,还有直接要一百本的,乖乖!” ‘那是清欢小居的,应是谷玉燕、师文君二女影响,过后得去感谢一次。’方临暗道。 “不知道下午生意怎么样,要还是这么好,那就好了。”虽然忙、累,但看到生意好,黄荻为方临高兴,这意味着轩墨斋能长久做下去,自己不用担心没照落,再就是,不是还有百分之三利润奖励么? 别说他功利,人性如此,只凭热情,能维持一两天,但只有分享发展带来的红利,才能让人长久坚持下去。 “应该不会比上午差,前期宣传影响,还没发酵完,再加上,下午可能口碑扩散……总之,加把劲儿吧!”方临这么道。 实际上,下午果然如他所料,不仅是受到前期宣传影响过来买的,还有上午买书回去的人看了,口口相传,打听过来买的。可以说《水浒传》开发出来的读者,因为《三国演义》的高质量,最大程度转化了。 如此一来,店中生意都不能用好形容了,简直堪称火爆炸裂,客人排出门外好几丈长,许多人一进来,也不看别的,开口就是来一本《三国演义》,付钱眼眨都不眨。当然,其他东西也被带着卖出不少,只不过《三国演义》这个头部商品最畅销。 饶是方临尽可能高估,准备一天的量,可刚过午后就卖完了,只能从后屋取货。 如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等伙计,累并高兴着,百分之三利润奖励啊,这般一个月下来,奖励恐怕都能顶一个月的工钱了。 …… 轩墨斋生意火爆,两条街道之外书香阁的洪应亨,却是很不开心。 上午,《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推出,还算不错,一本一本往外卖,按照经验,等口碑传播会越来越好,心中振奋,都准备迎接火爆场景了。 可午时过后,就开始拉稀了,时不时才会来一个,跟难产似的,完全不符合逻辑。 洪应亨皱了皱眉,让弟弟洪应斗看着店,自己出门探查原因,没走多远,听到两个买书人对话。 “我是书香阁老客户了,听说今天有新的通俗小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一起过去买啊?”一人道。 可却被同伴拉住:“买《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做什么?去轩墨斋买《三国演义》啊,这两本书我朋友都买了,也都看了些,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平铺直叙,抄录史书,多就是一些翻译,若是前些日子,看着还不错,可今日和《三国演义》一比,就看不下去了。还别说,我跟着看了《三国演义》一二章,确实好看得很,可惜我朋友看书太慢,我打算自己去买一本。” “这么说,还是去买《三国演义》,走走!” …… 洪应亨听着,鼻子都险些气歪了:‘我倒要去看看那个《三国演义》究竟如何!’ 来到轩墨斋,一看那个生意火爆啊,队伍排出门外快十丈,他不由心中暗骂:‘一群贱骨头,宁肯在这里晒着大太阳排队,也不去我书香阁买《大宋中兴通俗演义》!’ 这时,旁边一人转头对他道:“兄台也来买《三国演义》?冒着这么大太阳,可见也是真心喜欢的。” “是……吧!” 洪应亨脸色一僵,忍着吃了屎的心情附和了声,问道:“兄台怎么也冒着太阳来?我听说,书香阁今天也推出新的通俗小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不去看看?” “什么《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狗都不买。”这人无意中在洪应亨心口狠狠插了一刀,还自顾自说着:“《三国演义》有蒲知府作序,名声在外,我更是谨慎,上午听了买的朋友评价,没一个不说好的。” 他说着,看向洪应亨继续扎心:“咱们以前没得看,只要是通俗小说,管它好的坏的,只能捏着鼻子买了,可现在不同啊,有更好的,为什么还要选差的?就如有大肉骨头,肯定不会去啃萝卜一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洪应亨听着都快自闭了,却还只能咬着牙答应一声,心中暗道:‘我倒要看看,这《三国演义》多好。’ 足足排队一炷香,才将一本《三国演义》买到手。 洪应亨也没有回去,来到就近的一件小茶铺,怀着分析敌情、审视挑刺的心情,翻开来看,可这一看,就看入迷了。 一开局,就将人心神拉住,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战黄巾英雄首立功、张翼德怒鞭督邮,何国舅谋诛宦竖…… 董卓、丁原、吕布、曹操……一个接着一个出场,群雄并起,大幕拉开。 然后,十八路诸侯讨董、三英战吕布、火烧洛阳、孙坚匿玉玺……高潮不断,让人目不暇接。 本以为接来下会缓缓,可再然后,剧情仍旧没有尿点:王司徒巧施美人计、陶恭祖三让徐州……情节跌宕起伏。夏侯淳拔箭啖睛、吕布辕门射戟、曹刘煮酒论英雄、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一幅幅名场面震撼人心。 直到小霸王怒斩于吉,碧眼儿坐领江东,这边刚落幕,可旋即又是曹操、袁绍官渡之战,高潮再起! 读着这本书,真是仿佛回到于那个风起云涌、风云际会、英雄人物层出不穷的璀璨年代。 洪应亨本就是开书肆的,看书速度极快,可对这般好书,却下意识放慢速度,舍不得快读,可书终究是有尽头的,看过三十回,往后一翻,然后,然后……没了! “艹!”他差点没将杯子摔了,这一刻愤怒的心情,简直比轩墨斋被方临捷足先登,比看到自己生意不太好、轩墨斋生意火爆,还要强烈。 “客官冷静!冷静!”小茶铺掌柜出来劝说道。 洪应亨正想道歉。 却听这小茶铺掌柜又道:“今天都出来好几个这样的事了,一问,都是看《三国演义》没了,你说邪门不邪门?” 他盯着洪应亨手上的书,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想着,这《三国演义》该多好看,真不比《水浒传》差了?我也想去买一本,可这实在走不开。您这看完了,能不能借我看看?” ‘艹!’洪应亨听了,心中又是暗骂一声,当着我这个书香阁掌柜的面,夸人家对头轩墨斋的书,你礼貌么? 对了,他这才想到自己目的,是来探查敌情的、审视挑刺的,可怎么就看入迷了呢?不由地狠狠拍了下自己大腿。 …… 和洪应亨心情一样,今日城中,不知道多少人因为方临断章没了,破口大骂的,让方临平白打了不知道多少喷嚏。 …… 刘洪儒是刘掌柜二儿子、刘洪文亲弟弟,当初,因为大嫂刘丁氏那个抠搜性子,兄弟俩分家,各过各的。 这些时日,刘掌柜不用再经营轩墨斋,得了闲,和刘老太在二儿子家,照顾怀孕的二儿媳妇。 “洪儒,你不是喜欢看通俗小说?今日《三国演义》开售,就在咱家以前的轩墨斋,可以去看看。” “好,我就想着,等午后这个时候,外面大太阳天热,趁人少些去买。” “那可未必。” 刘洪儒去了,才明白老爹的意思,大太阳下,买书的人排出门外十多丈,还一个个兴致勃勃,只见加入的,没见走的。 ‘都有病吧?不就是一个小说,至于么?’ 刘洪儒心中腹诽着,想着来都来了,也不好回去,硬着头皮排队。 等了好些时候,帽子都挤掉了,出了一身臭汗,才抢到一本《三国演义》出来,因为又累又热,就在街边坐下歇息,顺便打开书,准备先看一会儿。 可这一看,就沉入进去,仿佛走入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书中高潮迭起,根本舍不得放下。 这一投入进去,天气酷热都仿佛不算什么了,街头喧嚣也仿佛被隔绝,只是盯着书,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好!好!写得好啊!” 刘洪儒看了不知多久,感觉脖子僵硬无比,想起身松松筋骨,可抬头一看,这竟是已经到了傍晚,天都快黑了。 …… 清欢小居,一百本《三国演义》买来——这里的确对于通俗小说有着需求,因为往来无白丁嘛,蒲知府评价又不逊色于《水浒传》,在谷玉燕、师文君影响下,出于信任就买了这么多。 且说,谷玉燕、师文君拿到书,就避不见客,泡了一壶茶,一盘点心,投入开始阅读。 室内檀香袅袅,只有安静沙沙翻页的声音,二女午饭都没吃,直到半下午时,才先后看完。 “真好,就是,就是……断在这里,方公子可真是……”谷玉燕气鼓鼓的,绝美的脸颊如河豚鼓起来。 “可不是?”师文君戳了一下姐妹的脸,少有应和,以她清幽淡雅,都忍不住对方临生出些嗔意,不过很快走出这种情绪,放下《三国演义》,心中怅然若失,感慨道:“方公子之才,世所罕有,将三国无数人物、事件串联起来,写得引人入胜,也就方公子可以做到,此书的确不下于水浒。” “是呀,书中奇谋迭出,可见方公子胸有韬略,那天我捉弄方公子,倒是班门弄斧了。”谷玉燕羞惭说着,又是想到那日。 不过当时糗事,如今思来,似也有丝丝甜蜜了。 “知道了吧?是方公子没和你计较。不过不得不说,对方公子了解愈深,愈觉惊喜,好如挖之不尽的宝藏,让人忍不住思之,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儿。” 师文君想到那个青衫从容、宠辱不惊的身影,又无端联想起书中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情节,情不自禁吟出:“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半个多月前,方公子尚且声名不显,如今,《三国演义》一出,势必满城轰动,洛阳纸贵,等将来《三国演义》传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作为此书作者,方公子必将声名加于宇内,真正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 董祖诰从轩墨斋后门进来,一见到方临就是张开手臂,大笑着抱了下:“方兄,我恭喜你发财了啊!” “发财发财,一同发财,这其中也有董兄一份。”方临笑道。 “哈哈,也对,我可是占了大便宜,在《三国演义》润色署名,不知道让多少同窗羡煞,这是和蒲知府一个待遇了。” 董祖诰畅快大笑:“对了,那些同窗抢不到书,找上门去,请我帮忙,托我过来……” 他也没多留,付钱拿了书,风风火火走了。 …… 学堂。 中途休息,徐阔老儿子徐贤文被一群学童簇拥围在一起。 徐贤文洋洋得意,指着手中《三国演义》:“你们看这是什么?城中传了好久的《三国演义》,我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伱们不知道,可好看了!” 中午,他过去轩墨斋,叫了不知道多少声‘方哥’,才拿到这书,不过这番糗事就不必提了,重要的是此时,这书自己有,小伙伴们没有。 “能有我这好看?”一个小伙伴拿出《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不服气道。 “嗤!”徐贤文还没有说话,就有嘴替道:“你那《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我也看过些,对比《三国演义》,就好比一个飞在天上,一个落在地下。” “对,这能放在一起比么?我感觉《三国演义》比《水浒传》都好看,这是我哥写的。”徐贤文吹嘘道。 “哇,你哥?厉害!” “对的,厉害。徐贤文,我给你钱,你明天能不能帮我带一本?” “还有我!” …… 徐贤文听了,小脸都白了,这么多人,这么多本,要在方临淫威下叫多少声‘方哥’才行啊,顿时转移话题:“哎哎,咱们抓紧时间,继续看书吧!” 一群小脑袋凑过来,抢位置,你挤我搡,瞪大眼睛看着,很快没了声音。 尤其是之前那位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看了一些后觉得《三国演义》确实好看,自己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还真比不上,决心放学后就去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退了,去买一本《三国演义》。 当! 不一会儿后,钟声响起,该上课了,可这些小学童门还抓紧最后一两个呼吸时间,瞪大眼睛往书上瞧,似乎多看几个字都是好的。 等夫子进来,他们才哗地一下散开,回归座位,可心中纷纷哀嚎:‘啊啊啊,十八路诸侯讨董,下面是什么啊?’ 不仅是这些学童,徐贤文自己也心痒痒,看了一眼前方的夫子,偷偷翻开《三国演义》,自己继续读起来。 这一幕,让许多近处的小伙伴看到,那真是羡慕嫉妒恨,恨不得眼睛飞过去,跟着一起看。 于夫子发现,今日讲课效果非常不好,许多学童都在走神——那可不是?都在想着小说,哪有心情听课啊! 他还发现一件怪事,不少学童都偷偷往徐贤文的方向看,眼神非常奇怪,而徐贤文这小子,今日非常老实,坐得板板正正,听着课,低着头,手写写画画,似乎是在记录功课。 “你们要向徐贤文学习……”于夫子说着走过来,本想要表扬徐贤文一下,可发现这小子只是手上做出记录姿势,眼睛却在…… 哗! 他一下抽走《三国演义》,板气脸:“徐~贤~文!” 不出意外,徐贤文惨遭打手心,只是他的痛不在手上,而在心里,他的《三国演义》被没收了啊! 于夫子气得不行,让这群小学童习字,拿着书到前面坐下,看到书名,想到蒲知府的宣传,翻开打算瞧两眼。 可这一看,就看到了放学,下方那群小学童,习着字,还不时抬起头眼巴巴看前方的夫子一眼,那一个个心里简直恨不得取而代之。 放学后,徐贤文过来道歉:“夫子,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这次就不请你爹来了。”于夫子抚着长须,语重心长教导道。 “不是,夫子,我想说,我的小说……” “痴儿,你年纪还小,心性不定,好好读书,现在还不是看这种东西的时候,去吧!去吧!” 等徐贤文走了。 于夫子点了灯,自己坐下,继续翻开《三国演义》,一边看,一边感叹:“写得真好啊!” …… 徐家。 徐阔老不识字,却也支持了轩墨斋生意,让下人买回一本《三国演义》,又让识字的管家读,听得津津有味。 不仅是他,徐妻过来听了一会儿,也入迷了。 徐贤文回来,就是看到这一幕,本以为自己小说被收走了,没想到家里还有,那个激动啊! 他一把从管家抢走书,留下一句:“爹、娘,我先拿去看看。” 可以往宠着他的父母,这次却没由着他,两道阴影笼罩过来:“给我……放下!” “爹、娘,我来给你们读,我来给你们读!” 徐贤文灵机一动,接过朗读的差事,飞快翻到自己看的部分,十八路诸侯讨董,本想从这开始读,可旋即又被父母镇压,不得不从火烧洛阳开始,不过神奇的是,跳过部分后,仍能沉入进去。 晚上吃饭,徐阔老要一壶酒,嘴里还哼着:“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尔等插标卖首之辈……” 他的确是喜欢关二爷,感觉这个人物,简直写到心眼里去了。 晚饭后,徐贤文又读了小半个时辰,打发睡觉。 次日一早,徐阔老早早起来,本想拿出书让管家开读,可发现书不见了,这怎一个气字了得:“我书呢?我那么大一本书呢?”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冷笑道:“徐贤文,你小子今晚别回来!” “我就说,那个小兔崽子好久今早这么早起来,饭都不吃就跑了,跟做贼似的……唉,王司徒巧施美人计,后面什么啊?” 徐妻埋怨着,看着徐阔老要出门:“你这是去哪?” “去轩墨斋,再拿一本《三国演义》回来。” “好,那你赶紧去,回来再吃饭。”徐妻立刻道。 徐阔老:…… 以前,他还真没看出来,你竟是这样的一个夫人。 …… 仲宗典傍晚拿到《三国演义》,细看咂摸,熬到半夜方才看完。 “我实不如也!”他看完,怅然若失感叹。 虽然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但自己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与《三国演义》,差距实在不是一星半点,仲宗典这个对手读后,都被征服了。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两本书同一日发售,将来《三国演义》青史留名,我说不得也会被史书记上一笔!” 虽然是作为垫脚石的定位被记入青史,但你就说,青史留名了没有吧? …… 仲宗典所想没错,《水浒传》之后,第二、第三部通俗小说同日发售,《三国演义》以碾压之势战胜《大宋中兴通俗演义》,赢得了这场碰撞,在后世史书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说回当下,《三国演义》这部超现象级作品,在城中飞快发酵,吸引无数目光,可身处这个时代的人,却还不知道,它将掀起一个怎样的狂潮,又将为怎样的一个时代徐徐拉开帷幕。 第134章 ,火爆 第一天火爆销售,让方临、田萱,还有店中伙计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都是疲惫不堪,但累并兴奋着,晚上吃过饭后说了会儿话,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一大早,外面就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方临习惯早起,听到声音开门,发现是七八个小学童。 “这里是卖《三国演义》的地方吧?现在开门了么?” “对啊,我们绕道过来的,现在能卖书了嘛?” “我们都要《三国演义》。” …… 这些小学童如一群早起的小小鸟,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说着,生动活泼,一个个可怜巴巴盯来,眼中都满是期待。 方临看着,好像自己说出不卖,感觉就跟大恶人,罪大恶极似的,而这些小家伙们更是能哭给他看。 “还没开门,不过,可以先给你们拿。”他想了下,又不放心问道:“这买小说,你们爹娘知道吗?” “叔叔,你真笨,这种事怎么能让爹娘知道啊?我们三个是零花钱凑起来,合买的。” “我爹娘知道,我昨天求了爹娘半天,他们才给我钱,不过时候太晚,不让我出来。不然,我昨晚就过来买了。” “噫,你昨天过来也买不到。我昨天放学就来了这边,看到人好多,咱们个儿太小,挤不进来的。老板,我们今早一大早过来,饭都没吃,你就可怜可怜卖给我们吧!” …… 方临还能说什么?也是想起曾经废寝忘食看小说的自己,去给他们拿书。 这些小学童接了书、付了钱,一个个兴高采烈,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我看的最快,让我先看!” “凭什么?咱们仨一起凑钱的,这样,给书撕开,咱们轮换看。” “你们还在说什么啊?快跑了!咱们到这边,可是绕了路,等会儿要迟到了!” …… 于是,就见这些这些小学童‘啊啊啊’叫着,在初升的朝阳下撒开脚丫子跑远了。 方临看着这一幕,笑着摇了摇头。 早上的一群小顾客,为今日轩墨斋一天的火爆,拉开了序幕。 今日生意,因为《三国演义》持续发酵,口碑口口相传,刚刚开门,就开始爆满,很快又是客人挤出店外,不逊色于昨日,不,比昨日更火爆,堪称门庭若市。 甚至,渐渐都有些变得畸形,要《三国演义》的客人过多,别的客人买了《三国演义》后,想挑些别的东西,后面有人骂骂咧咧,其他人跟着附和,一片倒的声讨,等发展到后来,基本每人一本《三国演义》要了就走,主打一个效率。 这种情况下,《三国演义》卖得飞快,哗哗如流水一般,不多久就要上一次货,上货不多久再次补货。 预估一天的数量,一个时辰卖完;预估三日的数量,仅仅一上午,就出空了! 方临发现,自己一千两银子的囤货,都未必能撑得住! …… 中午吃饭时。 “说来,今天还比昨天轻松些。”黄荻开玩笑道:“今天的客人催着赶着,别的东西都卖不出去,只有《三国演义》,倒也好算账了。” 迫于形势,轩墨斋暂时只能卖《三国演义》,于是改变模式,方临、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一人一摞子《三国演义》,给书收钱,《三国演义》价钱固定,这般傻瓜模式,黄荻、柴一苇、耿石不识字也能参与进来,独当一面。 目前吃饭嘛,方临、黄荻、柴一苇、刘洪文在里面,吃过的耿石在外面守着一列,暂时支应一下。 “可不是?这样我也能结账了。”柴一苇道。 “此情此景,实在闻所未闻。” 刘洪文笑着感叹,这两日店中火爆氛围,让他从被洪应亨坑的阴影中走出来。 对轩墨斋生意如此好,他倒也没什么想法,毕竟亲眼见证客人都是要《三国演义》的,自然清楚因为《三国演义》轩墨斋才能起死回生,真要没了《三国演义》,恐怕生意十不存一。 ‘从前因为傲气,倒是眼高手低了,经过洪应亨那一遭,如今放平心态,越是接触方临此人,才越是佩服。’ 刘洪文暗道着,又是感叹:“也多亏方临你有先见之明,囤了许多货,这才能维持火爆形势。” “我知道囤了不少货,可看今天这形势……临子,咱们囤的那些,够么?”黄荻问道。 “以前我大概会说够的,可现在,却不能保证了。” 方临说着,心中都有一种荒谬感,他认为自己准备足够,能割一波狠的,但现实却是,韭菜一波波冲过来,割不完,根本割不完。 他也有分析原因:‘《水浒传》先出,将市场培育相对成熟,我时机拿捏得准,趁着读者对好的通俗小说最饥渴之时入场,再加上《三国演义》的高质量,才会有这般破圈效应。’ “来来,都再吃些。”这时田萱过来,给他们添饭、添菜,菜中油水汪汪的。 “够了,够了,不用了。” “劳烦了,我也不用了。” “这一天天的,吃的太好了,简直跟过年似的。” …… “那好,你们吃自己加,店中事情,我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让大家吃好喝好。”田萱笑着道。 她懂得一个朴素的道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真太抠搜,影响店中生意,那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就剩下一列了?多开两列卖啊,我们这么多人呐!” “是啊,我听说上午有五列,到饭点就剩下一列了。” “吃什么饭?老板快出来挣钱了!” …… “得,我出去看看,给耿哥帮下忙。”方临放下碗,准备起身。 “别,伱和黄荻刚进来,我吃好了,我出去吧!”刘洪文道。 “我也好了。”柴一苇也是站起身。 …… 两人出去,又开了两列,这才将一群迫不及待、嗷嗷待哺的顾客安抚住。 …… 下午依旧火爆,因为改变模式暂时只卖《三国演义》,出货效率大大加快,相对应的,单位时间内财源广进的速度也大大增加。 不过,方临也有烦恼——他上午时的担心,变成现实了,这么卖下去,恐怕撑不到下一批印刷交货,囤积的《三国演义》就不够了。 看到今上午形势,他见微知著,立刻让人联络冯庆基,加印《三国演义》,可上月的疯狂囤货,已经是让冯庆基的印刷坊超负荷运转,这两天工人都在放假,今日收到消息,冯庆基不得已又紧急召回来工人。 这倒不是方临不知变通,不去寻别的印刷坊,这其中是有原因的,一个是信任问题,涉及到书稿保密,另一个问题,雕版也需要时间,冯庆基印刷坊有之前的母版,别的印刷坊可没有,重新雕版未必就比盗版快了。 说到盗版,蒲知府上月整顿那一场,扫黑打恶,震慑住了不少人,让许多书商心有顾忌,有所迟疑,再加上,盗版的雕版需要时间,印刷、运输、宣传、售卖,同样需要时间…… 这就造成,在盗版出来之前,形成了一个短暂空白,有一段时间内《三国演义》到了一书难求的程度,拿到一本还要人情,就比如:经不住同窗央求,董祖诰来走了好几次后门拿书。 你说董祖诰也就罢了,更离谱的是,徐阔老斗大字不识的,也都过来拿了三次,说是替朋友拿货,你说他们那群混帮派的看什么书? 方临也问了,得到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徐阔老那些朋友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些《三国演义》内容,对书中关二爷尤为喜欢,买《三国演义》回去是想要供着……简直就离谱! 瞧见了吧,混帮派的都开始买《三国演义》,市场已经彻底疯狂起来。而当市场疯狂起来,理智这种东西是什么鬼? 整个淮安府城掀起了一场《三国演义》潮流,大街小巷,茶馆酒肆,男女老少,达官贵人、贩夫走卒,都在谈三国,仿佛你不知道三国,就落伍了似的。 这种大环境下,不仅读书识字的,就是不识字的大老粗,只要手上有闲钱,都会跟风来买一本——不识字可以请人读嘛!再不行,买一本当传家宝珍藏也好啊! 火热的需求,匮乏的供给,轩墨斋人满为患,许多人抢都抢不到,欲买一本《三国演义》而不可得,愿出高价购买,然后,黄牛就被市场倒逼出来了。不过不得不说,黄牛在哪个时代都讨人恨,这个时代也没有‘还手就是互殴’的条例,武德充沛,其他买书人也不会惯着黄牛,结果就是,短短几日,轩墨斋外闹出十多起打架事件。 蒲知府关注着这边,还专门安排了十个衙役过来,负责维持秩序。 方临也因此调整了销售模式,一人限购一本,不过这也杜绝不了,有人买过一本,重新过去排队的。 他就见过一人,一个上午见了七八次,眼神古怪盯着对方时,这个大聪明还分辩了句‘我是方才那人的弟弟’…… 因为《三国演义》火爆,的确闹出了许多令人哭笑不得的闹剧。 ……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轩墨斋一家火爆,不仅是附近铺子,附近几条街道跟着沾了光,近来生意明显好了不少。 不过两条街道之外的书香阁,洪家兄弟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销售情况很不理想。 本以为《三国演义》、《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同日发售,想着能够绑定炒作热度,设想很美好,奈何两本书质量相差太大,《三国演义》这种超现象级的作品,一本书吸走所有热度、讨论,无数读者宁可反复去刷,也不愿意来买一本《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看看。 这个道理洪应亨后来才想明白,他自己也看过《三国演义》,知道《三国演义》的质量,情急之下,出了一个昏招:降价。 这一降价,事情就坏了! 该不买的读者,依旧不买——能买得起通俗小说的读者缺钱么?不!他们缺的是高质量通俗小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都不配跟《三国演义》过招,在《三国演义》掩映下,那真是黯然失色。 本已经买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读者,现在一看你竟然降价了,好啊,我这不是亏了么?退货! 其实退货也就罢了,洪家兄弟还见过最扎心的场景,这边人家客人气势汹汹退了货,出门就直奔轩墨斋,屁颠颠去抢《三国演义》了。 这简直让洪家兄弟简直牙都要咬碎了,尤其是一天天的,看着人家轩墨斋生意火爆,自家生意半死不活,终于沉不住气了。 “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洪应斗道。 “那又该如何?你也看过《三国演义》,咱们《大兴中兴通俗演义》质量实在比不上,非战之罪啊!”洪应亨叹息。 “哥,咱们的《大兴中兴通俗演义》是打不过《三国演义》,但咱们也可以做《三国演义》生意啊!”洪应斗的意思很明显,打不过就加入。 “你是说,做《三国演义》的盗版?可是,我听说,轩墨斋的背景是蒲知府……”洪应亨是谨慎性格,迟疑说着。 “兄长,京师督查院、应天府国子监的《水浒传》,也没霸道到要别的书商不能印刷啊,《水浒传》都能盗,《三国演义》不行了?蒲知府又怎样,朝廷目前又没有明文律法,法无禁止即可为。” “这还是不一样的,《水浒传》作者是元末人,早已故去,而写了《三国演义》的方临,还好好活着呐!”洪应亨摇头道。 “哥,那方临吃肉,咱们喝口汤都不行么?哥你要不放心,咱们拉上其他书商一起?” 洪应斗看洪应亨态度有所松动,又是道:“哥,想想近些日子,咱们店中的亏损!” “好!”洪应亨一咬牙,终于答应下来。 …… 不仅是洪家兄弟,淮安府城中其他书商亦是蠢蠢欲动,《三国演义》近来盛极一时,其中巨大利益早已让他们眼馋不已,如今有人牵线搭头,默契联合起来,开始大规模跟风盗版。 第135章 ,大赚 城中书商默契联合,紧锣密鼓,准备跟风盗版《三国演义》之时,一人找来轩墨斋,却是写下《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仲宗典。 方临抽出时间相见。 “上次一见,还是辩论大会上,被方掌柜三言两语驳倒,那时我就知道,方掌柜非是池中之物。果然,如今《三国演义》一出,名满天下。”仲宗典赞叹道。 “足下过誉了,想必仲童生此来不是说这个的吧?”方临自问两人之间还没有贺喜的交情,盯着对方眼睛,询问道。 “自然。”仲宗典不再绕圈子,说出来意:“书香阁准备牵头盗印方掌柜的《三国演义》,我也有劝过,洪家兄弟却是不听……此来是为表明立场,以免方掌柜误会。” 洪家兄弟将此事告知他,是想让他给盗印的《三国演义》写评点,更好让读者理解,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销量。 方临闻言看了此人一眼,觉得很有意思,问道:“足下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放于书香阁售卖,不应与洪家兄弟是一道的吗?” “不瞒方掌柜,我知方掌柜身后有知府大人站台,反观洪家兄弟利欲熏心,妄想法不责众,出此昏招……唯恐将来秋后算账,方掌柜将我一同打击。” 仲宗典说得坦诚,也可见是个聪明人。 “原来如此。”方临哑然失笑。 “方掌柜,是否觉得我此举,有些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仲宗典问得直率。 方临也回答得坦诚:“这可是足下说的。” “哈哈,我没看错方掌柜,果然是个妙人。” 仲宗典也并不生气,抚掌笑道,转而又是解释:“借用洪家兄弟的一句话,生意就是生意,也只是生意。我写书,他们给钱,我拿到钱,他们得了书,便是钱货两讫。得知洪家兄弟想要盗印《三国演义》,我也劝过,如此已然仁至义尽,总不能就因为合作了一次生意,他要跳坑,我就要陪着,天下没这个道理嘛!” “当然,不陪着踩坑,那是应当,前来告知方公子,就有些朝秦暮楚、落井下石之嫌。” 他叹息道:“我也觉得此举,不是那么合适,但此事却还要怪方兄……” “哦?”方临端正以坐,静待其言。 “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当我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与方掌柜的《三国演义》同日出售,输得一塌糊涂,我已知事不可为。说来,我自认也算此道高手,当初写忠孝小说,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不然也成不了复古守旧文人代表,相比代宗启、庄育清、荣才林、李公孺等人,只论小说一道,我自认也是胜过,可谓优中选优,万中无一,因而得到洪家兄弟看重,出版《大宋中兴通俗演义》……” 仲宗典说到这里,看向方临问道:“方掌柜,相比常人,我也可称得上一句天才了吧?” “是。”方临颔首。 “但纵使如此,却也仅仅是获得站在方掌柜面前的资格,方掌柜的《三国演义》对上我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如砍瓜切菜,高下立判,我过往名声尽数付诸流水,成就方掌柜……” 仲宗典说着这些话,神色复杂,深深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觉得天赋这种事情,真就不讲道理。 “不过后来我也想开了,大夏有一万万五千万人,纵使万里挑一,也足足有一万五千人,科举如此,写通俗小说同样如此。” 他苦笑着道:“我说这些,也不是抱怨什么,相反我为能和方掌柜对决一场深感荣幸,来日方掌柜青史留名,我作为垫脚石,说不得也能被史书记上一笔……方掌柜之才实是令仲某钦佩,对方掌柜这般人物,我是真有结交之心,今日借此由头,过来亲近。” ‘此人倒是厉害,方才我顺势借机试探,此人不羞不恼,如春风化雨的一番应对,不仅化解了告密的不好印象,又暗暗吹捧了我一把,拉近距离。’ 方临暗忖着,心中审慎,面上却笑道:“之前不过玩笑,多谢仲兄提醒,方某在此谢过了。” 无论如何,对方前来告知,这份善意他都得承认。 “方掌柜言重了,我观方掌柜胸有成竹,想来,纵使我不说,也不会有什么损害……不说这些,今日,我与方掌柜只交流通俗小说。” 仲宗典似乎果真为讨论通俗小说创作而来,交流一番心得过后,告辞离去。 …… 方临知道《三国演义》盗版防不住,半月窗口期过后,第二批加印的《三国演义》刚卖了五六日,就如仲宗典所说,以书香阁为首的盗版开始了。 他找人留意着,盗版刚一出现,立刻就收到风声,徐阔老、董祖诰、蒲知府也跟着知道,屁股决定脑袋,纷纷想要出力。 徐阔老询问是否要来黑的,可以派帮派中人去警告,方临婉拒了;董祖诰也有主意,说可以联络同窗围拢那些铺子,方临也是婉拒;蒲知府暗示,此事对方不占理,可以官方打击,防范一时,方临同样婉拒,说‘杀鸡焉用牛刀?既然是商业竞争,那便用商业手段即可’。 首先,在城中宣传,让轩墨斋正版的概念深入人心——《水浒传》作者乃是元末之人,早已故去,将《三国演义》带来此世的方临可还好好活着,唯一正版的概念,很容易就获得大众认可。 然后,将后世营销的那一套,什么作者签名、随机精美礼物、满减折扣、达到一定消费额抽奖……种种手段一点点抛出,力图将《三国演义》第一部潜力开发到最大,吃掉最大、最丰美的一块蛋糕。 这些手段毫无疑问,极其有用,对读者来说,一听盗版二字,下意识会觉得内容有什么错漏什么的,在价钱相差不大,乃至更低一些的情况下,能选择正版,为什么要去买盗版书? 更不用说,轩墨斋的正版图书,还有各种有趣的优惠活动! 这一套眼花缭乱的组合拳,将淮安府城书商打得不到东西南北,甚至他们想跟都没办法——书这种东西,印刷越多越便宜,轩墨斋出货量最大,成本最低,他们拼成本都不行。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颗巨石砸入了淮安城中书商界:始作俑者,联络城中书商、牵头盗版的书香阁,洪家兄弟在府衙的靠山被打掉了——这个府衙官员和洪家兄弟这般书商勾勾搭搭,能是什么好货色?这种屁股不干净的,只要有心查,那真是一查一个准儿。 这是蒲知府对城中书商的敲打。俗话说,官字两张口,破家县令,灭门知府,蒲知府是个好官,但不意味着没有脾气,真以为蒲知府是能欺之以方的人,那可就大错特错。 蒲知府风轻云淡的敲打,在城中书商界无异于平地惊雷,这番敲山震虎,杀猴儆鸡,让城中书商恍然明白,盗版小说的确是没有立法,但你也要看看,这是在谁的地盘上,堂堂知府还真拿捏不了了你们一些书商? 首当其冲的洪家兄弟被吓坏了,不顾赔本,立刻停止销售盗版《三国演义》,还提上礼物,登门来轩墨斋找方临道歉;城中其他书商,也是大大收敛…… 当然,不乏聪明的书商,看到淮安府城无法打开局面,那就去别地销售,蒲知府能管到淮安府城,还能管到淮安之外? 到了别地,这些书商售卖盗版《三国演义》时,还拿出了方临那一套组合拳,师夷长技以制夷,将这一套对付别地书商。 还别说,被方临这一套组合拳打击的时候,那真是凄凄惨惨戚戚,但拿这一套去对付别人,那就是从头爽到脚了。 对此,方临倒也有所预料,并未有什么失落、不甘情绪,毕竟这还只是第一部,能圆满达到预定目标,吃掉淮安府城中最大、最丰美的一块蛋糕,就已然是一个重大胜利。 再者,这些盗版也不是没有益处,这些书商将《三国演义》带出淮安府城打开名声,等下一部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而且,随着《三国演义》带出淮安府城,每到一地掀起狂潮,方临这个作者也随之传播开来,获得了巨大声望,在今后一二年间,真正达到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程度。 …… 打击盗版,淮安府城大局已定,这个时候前前后后,也差不多有一月,到了发放工钱的时候。 因为方临疯狂囤货,厚积薄发,市场疯狂,《三国演义》卖爆了,后续也将盗版打得抬不起头,故而,这一月来,除去印刷成本、经营成本,徐阔老、方临借贷的钱等等,净利润仍达到了恐怖的一千八百多两! ——仅仅一个多月,就赚下了本钱三四倍的恐怖利润。 这还是方临公私分明,自己的小说稿子从中拿了一百两的稿费,这是因为一开始名声不显嘛,第二部时,开价就会高许多了。 方临定下的规矩,每月百分之三的净利润,作为奖励分成,黄荻、柴一苇、耿石、刘洪文这个月,仅仅奖励就有十三四两银子,乃是工钱的三四倍。 “临子,这也太多了吧?”耿石看着手上,工钱、奖励总共十七两银子,不敢相信道。 之前他在粮铺时,哪怕抢粮时累死累活,一月也才二两银子,但也比在码头好多了,可来到了轩墨斋,也不比粮铺时累,这第一个月竟拿到粮铺八九个月的工钱! “临子,没算错吧?”黄荻也是说着,知道这个月工钱不会太少,可心里再高估,也只敢想象估计能有十两银子,没想到竟比预估多了七八成。 “是啊!”柴一苇也是挠头:“一月顶以前半年,这么多银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这可真是不少。”刘洪文拿着沉甸甸的银子,也是心中震撼,以前刘掌柜也才给他们夫妻一月十两花销,可他这月工钱、奖金,一共都快接近这个数字两倍了。 …… “没算错,奖励这都是事先说好的,我自不会食言,不过,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这个月因为《三国演义》第一部发售,生意好多些,下个月就会降下来了,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方临将这个道理提前说明白,笑着道。 “这是自然,我们明白的。” “是啊,没这个月忙,就肯定钱少,应该的。” “来来来,临子你歇着,我来吧!” …… 拿到工钱,黄荻、柴一苇、耿石、刘洪文一个个受到鼓舞,跟打了打鸡血似的,拿出十二分热情,一会儿一补货,将货架上的书时刻填得满满当当;一会儿一打扫,店中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进来顾客,都有些被他们的热情给吓到…… 方临哭笑不得,连忙喊停,让他们正常点。 …… 给黄荻四个伙计发了工钱,方临到了后面,给田萱也拿了十五两银子:“萱姐辛苦了,这个月的工钱。” 田萱在店里做饭,保障后勤,有时候还会去前面支应一下,不比其他四人轻松,开这个工钱,并不过分。 “临弟,咱们一体的,给我发什么工钱呀!”不同于黄荻等伙计,想要、碍于交情又非常不好意思,田萱真是真心的。 “笨!”方临刮了下田萱鼻子:“公是公,私是私,这店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萱姐,怎能让你白白劳动呢?对了,你以后也别拿自己钱买菜,都走店里账上。” “我知道了。”田萱明白这个道理,脸蛋在方临手心蹭了蹭,咯咯笑道:“那临弟,你帮我存着,太多啦!伱以前每月给我一两,我都花不完,存着生怕丢了呢!” 家里财政大权是方母把控,田萱缝补衣服的钱都是方母在攒着,不过没收方临的工钱,方临每月给田萱一两银子,她也很少花,就存着。 “萱姐呀,人家夫妻俩,都因为交不交工钱吵架,哪有像你这样,不肯要钱的。” 方临拉过田萱的手,将银子放上去:“我就是说,你看看自己有什么喜欢的,想想给花出去。” 对田萱来说,自己就是她的天、她的一切,生命都仿佛围着自己转,对别的倒也没什么强烈的兴趣,看戏都是如此,更多是陪着一家人,他倒是希望,田萱也能有些自己爱好。 “好吧!”田萱想来想去,还是没发现自己能有什么可花钱的,打量着方临,准备买布再给他做件衣服。 她的喜欢,也就是方临了,因而呀,将钱花在方临身上,做衣服也好、怎样也好,比花给自己开心多啦! 第136章 ,声望 在发了工钱后,黄荻、柴一苇、耿石、刘洪文一个个的,感觉少劳动一点就跟亏心了似的,什么也不让方临动手;再者如今店里客人虽然仍不少,但早已不会爆满挤到外面了,方临也算是解放出来了,打算去找蒲知府、董祖诰、徐阔老、刘掌柜一趟,让他们看看这月账目,哦,还打算去一次清欢小居,对《三国演义》第一天售卖时那一百本支持表示下感谢。 出门,走在街上,就碰到一群小孩子,拿着棍子,你喊着‘某乃燕人张翼德是也’,我喊着‘你这插标卖首之辈’,兵兵当当过上两招;还遇到几波混混当街跪下,效仿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点香对天拜把子的;还有说书《三国演义》的,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阵阵叫好,热火朝天…… ‘盗版出现,的确稍稍分薄了些利润,但带来的影响力却是真切的,让《三国演义》影响在府城更进一步发酵,真正达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作为《三国演义》名义上的作者,方临也出名了,在路上不时就会被认出打招呼,每一个都是客客气气,最多的是催更,询问《三国演义》第二部了。 如果说,当日辩论大会所得名声只是一时,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么,《三国演义》带来的声望就极为坚挺、持久,效果也更为恐怖,陌生人见了,一听他是《三国演义》作者,先天好感度+20,若是书迷见了,更是直接好感度+50。 …… 方临来到府衙,请门房递了话,蒲知府竟然亲自迎出来。 “大人真是折煞小子了。” “当得,当得。”蒲知府笑得爽朗:“方临,你不知道,随着《三国演义》火热,轰传四方,我那临府做官的同年都来信,对我为《三国演义》作序表示羡慕……哈哈,他殿试二甲,排名比我高又如何?百年之后,世人多半知我不知他。” 显而易见的,他心情极好。 “《三国演义》能有如今声势,大半功劳是大人的,为书作序,又是拿出声望作保、扬名,前些日子,更是保驾护航……” 方临说着,拿出账本,请蒲知府过目。 “前后一个多月,除去种种,净利润一千八百多两银子,这么多?我没记错,当初投入也才五百两银子吧?”蒲知府看了,都是惊讶道。 这个数字,对他来说,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正是《三国演义》开售,借助大人之助,销售火爆,等下个月,就要降下来许多了。”方临说着。 “也是。”蒲知府颔首表示明白,转而又是道:“说来,那些盗版《三国演义》之书商,与窃贼何异?在淮安府城,我还能敲打一二,让这些人收敛,别的府城,就鞭长莫及了。” “大人所做已足够多了,小子感激不尽。” 方临话锋一转:“真要说来,那些盗版也不是没有益处,这次将《三国演义》打出名声,下次《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其他每府可择一家书商,作为分销商,分成也好,买断也罢,如是两三次,就能建立一个发行渠道。” “这个想法好。”蒲知府听闻点头,虽然‘分销商’、‘发行渠道’一些词颇为新奇,但理解起来倒也没有障碍。 “大人,在通俗小说一道,咱们淮安府城已然占据先机,等《三国演义》打开发行渠道,那时,一本好书不仅能在本城售卖,还能通过别府书商,卖到各地,最大限度开发……这个过程还能人为加快,比如官方举办通俗小说大赛,直至将通俗小说打造成淮安的一张文化名片……到时,读书人汇聚于此,书商往来选书,必将繁荣一地经济,民众自豪,商人生意兴隆,官府税收激增,大人自然万民拥戴,声望传于朝廷。” 方临诉说着自己想法,描绘出一张蓝图。 “好,好啊!你这想法天马行空,别出心裁,细细思之,却又有着确凿可能。” 蒲知府说着,看向方临目光复杂:“可惜啊,我本想招募你为幕僚,却又想到,朝野不多一个幕僚方临,民间却少不得一个作者方临,你能写出《三国演义》,也必能写出更多通俗小说佳作。” “莫要小瞧了它,唐诗、宋词、元曲,皆是一个时代之代表,我大夏想必就是通俗小说了。你看唐诗代表李太白如何?宋词代表苏东坡如何?元曲代表马致远如何?你方临如何不能成为通俗小说代表,独领风骚数百年?” 不得不说,蒲知府是有远见卓识的,身处时代之中,目光却能穿越历史迷雾,断定未来通俗小说将成为大夏一朝的文化符号。 “大人好意,小子心领了,的确是在民间更觉自在。” 方临早有规划,终极目标是掌握枪杆子、带着家人远避出海,要么科举做到一地封疆大吏,要么做到大资本家,才能有那般庞大资源调动能力,幕僚之途却是不行的。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方临伱须知,一个行业做到顶尖,也可打破世俗藩篱。声望声望,名声达到一定程度,也是有力量的。” 蒲知府举例:“你看李太白,得罪皇帝,不也仅仅是赐金放还?纵使后来附逆,不也同样没判死么?” 方临深以为然,这些他也想过,声望的确是有力量的。 名声大到一定程度,没人会轻易弄你,相当于获得了一张另类的免死金牌。毕竟,一个青史留名的人,你给弄死了,史书之上,是要遗臭万年的,子子孙孙都要被人鄙视、看不起。如秦桧,史书上比他更十恶不赦之人,有没有?当然有,但就因为岳飞,后世名声如何?某段时间,世人甚至羞为姓‘秦’。 这个时代,重视宗族,重视名声,万不得已,不到你死我活,绝对不会有人杀他,皇帝都不会! 不仅如此,巨大名望,也是接触更高圈子垫脚石。其中种种好处,不言而喻,可以说,随着《三国》传遍大江南北,方临将成为无冕之王,去到何处都会被高看一眼,一定程度上说,获得不逊色于举人、进士的社会地位。 …… 蒲知府之后,方临去寻董祖诰,一番对利润惊讶,自不必说,两人坐下喝茶畅谈。 “方兄一本《三国演义》,可是闹出好大的动静,我听闻,城中上至古稀老人,下至黄发小儿,无不知《三国演义》;茶馆酒肆中,某些酒鬼喝醉了,效仿桃园三结义,出门拉着人,当场拜把子的;甚至,听说《三国演义》都传至宫中,陛下看之甚喜,都是方兄的书迷呐!” 董祖诰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 这事蒲知府大概也有所风闻,但毕竟是官场众人,涉及宫闱,不太好妄议;而董祖诰就没有此顾虑了,另外,也是两人感情大于利益,关系相对更进一步,因而无拘无束,畅所欲言。 两人闲聊一番,方临说了后续店中经营计划。 “今年闰八月,不然秋闱也已过了,如今秋闱即将开始,我要去赴考乡试,店中还要方兄多多担待,任何举措我都支持。” “那我就提前祝董兄金榜题名了。” …… 辞别董祖诰,方临又去找徐阔老,路上,恰逢中午从学堂回去吃饭的徐贤文,两人一同过去。 “方哥,你不知道,你的《三国演义》我们夫子都看,今日,我们夫子还在课上讲了你的《临江仙》……方哥,你真真厉害!”徐贤文说着,小脸上满是崇拜的表情。 “你小子给我拍马屁,准没好事,说吧,这次求我什么?”方临都摸准他的脉了。 “嘿嘿,我答应了同窗,请你给书签名……” “多少本?” “三十本。” “还好,多亏你们学堂没有三百、三千个学生。” …… 来到徐家,徐阔老热情迎来,方临丢下小屁孩儿,两人一同喝酒。 “方老弟啊,你不知道,道上的人都在传,就冲你《三国演义》中关二爷这角儿,以后谁见了你都得客客气气。”徐阔老哈哈大笑道。 方临听了也觉得好笑,暗想:‘等将来,第三部写死关二爷,那我就该挨打了是吧?’ 他将账本给徐阔老过目,并还上先前店中无息借贷的三百两银子。 “好啊!” 徐阔老看了,亦是震惊:“我想到方老弟你开书肆赚钱,却没想到这么赚钱,一个月投入就全部收回来了。” “下月就会降了,预估只有三四百两净利润,这还是轩墨斋正版观念深入人心,深入开发插画、评点等等版本的情况下。”方临泼冷水道。 “那也不错了,这笔买卖,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徐阔老笑道。 这是实话,方临开的书肆暴利,当初,来拉上他,简直就是送钱来的。 “徐大哥,我是这样想的,店中利润暂不分红,投入发展,多开几家店面……如此,等《三国演义》下一部发售,也能获利更多些。”方临说道。 “是这么个道理,这是好事,我支持,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说。” 徐阔老拉着方临留下吃饭,商谈一番,午后方才离去。 等方临走后,徐阔老嘴里还在哼着小曲。 “早前,我怎么说的,方老弟非是常人,现在看到了吧,开一家书肆就这么赚钱。” “再赚钱,你也只有一成五干股,分红到现在,也一个大子都没见着。”徐妻故意打击他道。 “你知道什么?” 徐阔老哼了一声:“分红拿去开分店,将来才会更赚钱。当然,最值钱的不是店面什么,而是方老弟本身,光是《三国演义》后续几部,就能大赚特赚,更别说,方老弟将来写出更多书了……那一成五的干股,说是下金蛋的母鸡都是小瞧它了,那是一座金山银山呐!” …… 等见到刘掌柜,刘掌柜可是对方临稀罕得紧:“不在轩墨斋,早上散步都没你陪着,可是不习惯。” “刘掌柜你这儿离轩墨斋也没太远,赶明儿我过来找您。”方临笑道。 刘掌柜接过账本看了,感叹道:“方临,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当初投资了你啊!” 的确是如此,若非早先结下的交情,搁作别人,就算是溢价,也不可能从方临手上拿到干股。 “对了,这处账目有个问题,方临你做掌柜,怎能自己一文钱不拿,给店里白打工?”刘掌柜埋怨道。 “这事蒲知府、董兄、徐大哥也说过,这个月不说,从下月开始,我每月拿店中五分利的分成,作为工钱。”方临说道。 预计接下来几月,店中每月净利润三四百两,百分之五也就十几两、二十两,相对把控书肆大方向发展,他拿得并不亏心。 “这个我也同意,方临你说的不分红,继续开店,这事我同样支持。”刘掌柜摆手道:“人老喽,精力不济事了,就该有个老人的样子,老老实实别折腾,让你带着挣钱就好。” 第137章 ,惊艳  清欢小居。   谷玉燕、师文君正在谈论着方临、《三国演义》。   “近日来,常有客人与我谈论《三国演义》,有不少特立独行者,故意贬低《三国演义》,说其不过尔尔,自己随手可写一本盖过之书,听之令人发笑。”   “这还不是想要吸引姐姐目光,讨得姐姐欢心?不过,”   谷玉燕娇哼一声:“方公子之才,岂是凡夫俗子可比?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腹中空空如也的草包,何能及方君也?”   这时,侍女过来通告:“方公子请见。”   如今,方临之名与《三国演义》一同传播开来,来这清欢小居通禀一声就能‘白嫖’,在府城别地同样可以刷脸,这就是这个时代‘名’的力量。   “方公子,可是方临方公子?见,这就见,其他人都推了……等等,先将方公子请入雅间‘蕊宫璇源’暂坐,我去梳妆打扮一番。”谷玉燕听闻,瞬间起身,一向极有条理的她此时竟然有些失了分寸。   “女为悦己者容,此言不假,若是别人,你可从没这么上心。”师文君笑着道,话虽如此,自己却也是去梳洗了一番。   不多时后,方临见到了二女。   今日,谷玉燕身穿短袖直领对襟短面,袖口及护领白色相间,下身则是柳绿色马面裙,衬着她白皙的皮肤,如画中人一般;师文君则是一身白色曳地烟拢百水裙,外罩品月缎绣纱衣,腰间一条素色丝带,勾勒出纤纤腰肢,如一株雪莲亭亭玉立,不蔓不枝。   方临看过二女一眼,就收回目光,表达谢意:“《三国演义》发售当日,清欢小居采购一百本,想来多赖二位姑娘之功,此来谢过了。”   “方公子之才,举世无伦,《三国演义》并不愁卖,前些日子多少人欲求一书而不可得,我们哪里算是帮上了什么忙?”师文君螓首微摇道。   “是呀,真要说来,是我们该感谢方公子才对。那两日一书难求,客人来了我们这儿,寻了姑娘也不清谈,只是要来一本《三国演义》低头看书,实是咄咄怪事。”谷玉燕也是道。   “不愁卖是之后的时日,未曾发售前谁能想到?第一日清早,二位姑娘影响下,清欢小居就去支持了一百本,无论如何,方某承情了。”   “方公子客气。《三国演义》名满天下,作为此书作者,方公子也必将载入青史。许多后世看去惊天动地的大事,当时看来,也只是寻常,我等身处历史之中,何其得幸能亲眼见证此般时刻。”谷玉燕声音婉转动人,字字清晰却又有着一种咏叹意味,听之令人深思。   “朝廷允许通俗小说发行,《水浒传》之后,方公子一本《三国演义》,将三国之计谋、战争、人物,事无巨细表现出来,实可谓冠绝古今,开天辟地,子安先生早已仙去,试看今日之大夏,究竟是谁人之时代?”   师文君此句分明是问句,却看向方临,清眸中流溢的欣赏不言而喻——相较谷玉燕的婉转动人,她身上更有一种大女主的气质,清冷独立之余,又有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   “二位姑娘过誉了。三国一书虽以汉室为正统,顺合大势,隐隐褒刘贬曹,但东汉末年,汉室式微,帝王无能,实乃不争之史实,若非朝廷开放,陛下宽宥,社会宽松自由的氛围,此书也不可能大显于世,恐怕只是一部禁书罢了。”   方临说到这里,总结道:“因此,只有时代中的方临,并无方临的时代。”   他说的也是事实,前世时空,元末明初,《三国演义》就写出来,但直到明朝中后期,才真正大行于世,故而,好作品只是一方面,还要顺应天时地利人和。   谷玉燕、师文君自然能看出,方临并非谦辞,乃是真正虚心心态,尤其是一句‘只有时代中的方临,并无方临的时代’,让她们各有震动。   只能说,有的人相处起来,是真正能感知到一股人格魅力,无声无息之间,令人心旌神摇。   随后,又是一番相谈,二女皆是发现:方临因《三国演义》年少成名,名满天下,却并无少年人的一丝轻狂,对二人态度一如从前,那是一种发自内心、伪装不出的尊重。   ——这一点蒲知府也发现了,只是以为因为身份地位原因,在自己面前隐藏了,其实就算少年意气,他也能包容的。此时,面对她们,既不图美色,也没什么好隐瞒,这就是本心认为没什么值得炫耀了。   方临也没久坐,表达谢意后,浅谈盏茶功夫,婉拒二女相留,告辞离去。   谷玉燕、师文君将方临送出门外。   望着方临离去的背影,谷玉燕叹息:“和方公子交谈,如闻仙乐耳暂明,令人心旷神怡,相比其他男子就是污浊烂泥,臭不可闻了。”      “你此言稍有偏激,却也未尝没有道理。方公子年少成名,身上却既没有一些少年人的轻狂肆意,也没有一些久入官场之人的阴沉压抑、城府心机,相处起来的确令人舒服。才学、品行,皆是无可指摘,确为良人,只可惜……”   师文君螓首微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遇到太过惊艳的人也非好事,此生,恐怕都再难入眼第二人了。”   ……   这日傍晚,方临带着田萱回去西巷胡同,街坊邻居见了,个个热情,这般热情,不是对富商大贾那种当面讨好、背后暗骂,而是热切中带着尊敬,因为在他们看来,写出《三国演义》的方临好比天上的文曲星,是类似读书人那种科举有成的出息。   方临态度一如从前,打着招呼。   桂花树下,欧夫子都是说了声:“方临,你那《三国演义》着实写得不错,什么时候出第二部?”   “快了,快了。”方临这么道。   他与田萱并肩回去,青翠的橘子树上,小猫乖乖‘喵’地一声叫着,斑驳如碎金的光芒落在它身上,屋内,传来方父、方母说话的声音。   事业顺遂,家人安康,这一刻,方临感觉,天地都仿佛尽在掌握。   ‘真好啊!’   他心中暗道着,想起来府城途中,救了方父、方母的莲舟老和尚说他心有戾气,那时或许有,但在这一刻,也尽数散去了。   还是莲舟老和尚那句话:‘人这一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合适的年纪,身边有着珍视的人,拥有想要的东西。若是不然,等物是人非,有些东西纵然得了,也没了那份快乐。’   此刻,方临对这话有了更深的体悟,也对莲舟老和尚更为感激:‘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再见吧!’   晚饭期间,方母说起:“自打你那本叫《三国演义》的书开卖,你爹在码头,人家知道那书是他儿子写的,谁不高看一眼,客客气气?我也是被人说着好话,就是总有些想央我去你店里做工的,我都没敢应。”   “多亏他们不知道店里工钱,不然,就更要抢破头去了。”田萱对方父、方母说了工钱。   “这么多?不会赔本吧?”方母惊道。   方父也是看来。   “这些只是分成奖励,店中伙计拿到这些,店中只会赚得更多,有这般的舍,才会有更多的得。”方临笑笑道。   “好,你比我们精明,自己有主意就行。”   “小萱说得对,小青也是嘴严,没往外说,不然其他人知道了,还不得都抢破脑袋来?”   “说起这事,我不是打算开分店么,还真要招人。这样,娘,和以前一样,别人问了,就往我身上推,不过,你暗地里打听一下对方名声……”   “好。”   方母答应着,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小和村:“咱们小和村不知道怎样,听说今年豫地、鲁地、秦地大旱,咱们这边赋税可重……”   “前些日子,我去了封信,想来也快到了吧!”方临说着。   此刻,天光黯淡,窗前一轮皎洁如银盘的明月升起,府城也好,小和村也罢,笼罩在同一轮明月下,沐浴着同样的月光。 第138章 ,传回 小和村。 乔村正等人赶着牛车回来,村口早就着的小娃娃们,一听说有信,尤其是有老方家的信,顿时蹦着跳着在村里喊着,各家听到,得闲的人纷纷朝着乔村正家赶去。 很快,乔家院内,黑压压一片人头,人声鼎沸,热闹无比。 值得一提的是,宋家、白家离得远远的,一开始因为宋凯、白宝嘛,后来矛盾升级,宋广成、白老太之事……两家人从府城回来就闹着,到现在都没消停。 另外,隔壁村老陈家的人,自打陈贵云、陈冯氏夫妇、陈寡妇上次从府城回来,那也真是吓住了,再也没人敢去。 说回现场,还是那句话,小和村没什么消遣,每次来信,都是很热闹的时候了,尤其是方临一封封信,更拉升了这种期待。 如今,只要信来,村人只要得空,都会过来来听,甚至邻村的人碰到都会过来。 “府城就是好,上上次方家的信中,过年时的板凳龙,长有几里,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 “府城的板凳龙算什么?也就是比咱们的长些。我听那元宵灯会的鳖山灯,才是稀罕呐,可惜方老三家也只是在远处看,没说得太细。” “上次信中说府城囤粮,也都出了小偷,去偷欧夫子家,我家因此买了些粮食……今年赋税这么重,也多亏早前买了些,不然如今交了税,粮价这么高,一年里大半年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 方临信中的见闻、府城繁华,让村人觉得有趣,乃是极难得的消遣,而一些信息,比如上次囤粮,让村人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让他们对来听信就更热衷了。 村人催促下,乔村正先拿出老方家的信,拆开来读。 这次信中,方临先是简略说了辩论大会,又说起七夕之时,一家人登上达官贵人的楼船,在近处观看鳖山灯,这里描述极为详细:“在近处看,鳖山灯分作一块块,最上头是神明,风神、火神……下面些,松柏间有山妖精怪,鸟兽;水泊中,有鱼龙鳖蟹……当开始奏乐时,风神、火神一下子活了过来,下面的鸟兽也开始奔跑,鱼龙出水……” 听到这里,有小娃娃叫嚷出声:“鳖山灯!是上次说过的鳖山灯!这次方家哥哥临说得好细呀!” 也有大人窃窃私语:“上次不是说,在府城,也只有贵人才能近前看鳖山灯,方家临子能拿到知府大人的请帖,这可了不得呐!” “可不是?不过先别说了,继续听吧!” …… 接下来,方临说了开书肆,生意火爆……又说及准备开分店,请人过来:“小叔家安安还小,就先不说,大伯、二伯家,可各出一人过来帮忙,爷爷奶奶也一同过来看看,已经联络好商队,到海宁县城就能接应,路上开销不用担心,已经付过了……” 方父、方母之于方临是爹娘,方爷、方奶之于方父,何尝不是爹娘?从前资源有限,方临也只能顾好自己小家,自己、爹、娘、田萱,这个小小家庭,如今形势变化,能力所及,他也愿意如同心圆一点点向外扩大,稍稍惠及一些老方家。 一方面,老方家四房之间,还是有感情的。从前,哪怕各有算计,也是在有限的存量资源下,不得不为,勾心斗角,也没有往死里坑的心思——就说看似最恶劣的,小叔方季平将去府城推到方临家之事,也不过是考虑到方岁安太小,本质上也并没有说什么置三房于死地的心思,临行前,也给了人参。 再后来,方临一家来到府城,做大蛋糕,有了增量资源,小和村里的老方家沾到一点点光,也比往日和睦不知多少。 另一方面,从功利角度来讲,方临要开分店,每家店有一个本家的人盯着,也能起到一个震慑、制衡的作用,同样,也是给村人做榜样,获取声望,毕竟将来真要出海,村人这般乡党乃是最核心的班底。 村人没想那么多,听到方临开店,生意火爆;还要开分店,将老方家大房、二房的两人带去城里……这连续两个消息,震得不轻。 在他们印象中,进城,能做一个账房、伙计,已经是不得了了,何况开店当掌柜?去岁方临一家到了府城后,每封信回来,真是一封一个样,也可以说,他们是全程见证方临一家变化的,越是如此越是感觉震撼莫名。 “了不得,方老三家临子如今都当上掌柜了。” “没听信中说么?生意还好得很,都要开分店了,还要请方老大、方老二家一人过去呐!” “这去了城里,有了活计,从此就是城里人了啊!” …… 老方家,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听到这两个消息,也都是七荤八素,心情不一。 方爷、方奶就是纯粹的高兴,红光满面,笑得合不拢嘴:老三家本事,一重高兴;老三家有本事,还念着兄弟,儿子们和睦,二重高兴;老三家有本事之后,还那么有孝心,请他们去府城,三重高兴! 大房,大伯方伯显感叹方父、方临实诚,大娘方柳氏看了一眼俩儿子,想到上次二儿子从府城回来,就喊着老大,俩人得空就去找乔村正学字,联系今天这消息,心里有些明白了。 二房,二娘方王氏抓着丈夫的手,激动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噫!哈!呀!我没听错吧?临子说让咱家也出一人去府城?我儿子将来也是城里人啦?” 这番喜不自禁,都颇有范进中举的二三分形貌了。 四房,方季平夫妻俩笑得稍有些勉强,只有大房、二房有好处,没自家的,虽然方临说了,是方岁安年龄还小,但他们还是难免多想,想着三房是不是还念着当初去府城的事情,心中不是滋味。 村人可不知道老方家的复杂,蜂拥簇拥凑过来,说着各种好话。 “恭喜恭喜啊,祖望,你们老两口有福气,儿孙有出息,又这么孝顺!” “伯显、仲贵,你们家娃娃进城,以后可就是城里人了,比咱们在地里刨食好过多了。” “季平,你们是亲兄弟,叔有家也不会亏待你们,将来安安年龄够了,说不得也能去府城。” …… 老方家的大喜事,更有村人陪衬,说着好话,这种类似‘锦衣当街’的场景,让那份喜悦膨胀更是翻倍。 好一阵后。 乔村正才让众人安静,接着拿出下一份信,是耿家耿石的信。 信中提及,苏小青生了个女儿,起名耿雪儿……耿石去了方临店里,相比从前在粮铺,轻松一些,工钱也多些……如今,不比去年紧巴巴,手头宽裕,给爹娘、兄弟一人带了一身衣服。 这当然也值得村人羡慕,不过今日,有方临一家的信珠玉在前,这信造成的轰动,就相对小多了。 然后是郑于的信。 当初,宋凯、白宝、郑于三人组,如今就剩下他一个了,也是远离宋凯、白宝,才得保全。 信中提及,郑于在饭馆当学徒,大师傅对手艺藏得紧,可劲儿使唤,只能自己琢磨,不过也琢磨出来些门道,让家里不用担心。 村人听了,觉得这才正常嘛,要是府城真有那么好,一个个轻松都轻轻松松发达了,那才叫不对哩! 再然后,付家付宏的信,更印证了他们的想法,付宏因为混帮派,被抓进大牢了。 这信中内容,不出意外引发了轩然大波。 “以前啊,付宏在村里就小偷小摸……去了府城,进入当铺当伙计,手脚不干净,被辞退了……后来听说去了厂坊,这也耐不住性子,净是走些歪门邪道。” “抓了坐牢,也比宋凯强些,至少不是砍头。” “你说这人啊,好的好,坏的坏。临子、耿石、郑于都行,宋凯、白宝、付宏这些,就是不行。” …… 付老爹、付老娘都被说得颜面无光,拿了信提前走了。 一封封读完,或报喜、或报忧,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同,村人说着议论着,慢慢散去。 …… 老方家,大房。 回来后,方传辉给爹娘说了,上次去府城临走前方临对他说的话。 “我怎么说,自打上次回来后,你就拉着你哥,得空就眼巴巴去跟乔村正学字呐!”方柳氏点头。 方伯显听了这些,也是感叹:“叔有、临子,三房父子俩都是重情义的啊!这考虑也周到,咱家两个男娃留一个,传宗随我,人有些木,传辉机灵些,学字、学算术也多些,让辉去吧!” “行。”方传宗答应道,他和方伯显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老实厚道,也都是亲兄弟,不在乎谁吃亏占便宜的。 方玉玉听着,有些想张口,再去一次府城。 方柳氏一看,就知道这丫头的心思:“你上次去过府城,世面见了,心也该收回来了。” “哦!”方玉玉听着,乖乖点头。 “娘,玉玉回来,活没少做,心定着呐!玉玉,等二哥去了府城挣了钱,安顿下来,就接伱过去,爹、娘、大哥也是。”方传辉说着。 “二哥真好。”方玉玉高兴道,她是真信的。 方伯显、方柳氏、方传宗看到这一幕,却是都笑了,只当作安慰,并没放在心上,毕竟府城哪是那么容易的呀! …… 二房。 二娘方王氏回来,犹自还在高兴:“当初那把干豆角没白送啊,临子真是个念情的……那算命先生说的,咱家赫赫以后能当大官,就是不成,也能进城里做个账房,原来是应到这里了,准的!准的!咱家赫赫,以后也是城里人了。” “行了。” 二伯方仲贵给她泼了盆冷水:“可别想着顺杆子往上爬,占老三家便宜,有这个活计就该知足。还记得我说的么?对老三家临子,你得真心换真心。这样,你留着看家,我去送赫子去府城。” “行。”方王氏连忙答应,她在外泼辣,那是扮演红脸,在家可是都听丈夫的,因为知道方仲贵比她聪明。 方赫在旁边听着。 这一年间,他去县里上了几个月学堂,也渐渐懂事了,知道以前那个还和他打闹的堂兄变得很厉害,如今即将去往堂兄信中描述繁华的府城,心中又高兴、又忐忑。 “爹、娘,我和姐姐也想去府城看看!”方小小主动替自己、姐姐争取道。 她是活泼聪明的性子,当初方赫夹蛋花,都会躲,还会在抓鱼时拿话挤兑方赫。 “爹、娘,我就算了,让小小去吧!” 方草儿自然也想去,可作为最大的姐姐,相较最成熟,知道不能任性,要顾全家里。 方仲贵犹豫了下,道:“也行,赫子和老三家临子关系不太好,小小你以前总跟在临子屁股后上山捡柴……大房的玉玉,上次去府城,听说就很得老三、弟妹喜欢。” 方小小听到方仲贵答应,又瞬间扭头,紧张看向方王氏,生怕娘反对,让这事黄了。 方王氏看到方小小的眼神,掐腰气道:“怎么,怕我不让啊?我是偏心,却也盼着你们好,我又不是什么后娘。” “这样,草儿、小小都跟着去,见见世面,她们大娘都能让儿女去府城开开眼界,我还能比她差了?”或许是因为儿子能进城高兴,也或许是或许和方柳氏较劲儿的心思,总之,她还真就答应了。 “好哎!”方小小、方草儿听着,都是高兴,简直比过年还要高兴哩! …… 四房。 小娘方秦氏道:“当家的,你说,老三家是不是还怨着咱们?这次,咱们要不要去府城解释一下?” “去也平白惹人厌,咱们做好自个儿,本本分分就是了。” 方季平顿了一下,又道:“上次我不是说了么,也不求老三家如何,咱们老实本分些,只求老三家将来对咱们,比外人稍好些就行。” “是这么个道理,要说,相较大房、二房,以前咱们和三房关系最好,可现在……唉!” …… 因为今天的高兴事,晚上,老方家大房、二房、四房今晚聚在一起吃饭,包了饺子,还煮了大骨头。 就在老方家门前的大杨树下,那棵大杨树高大挺拔,生机勃勃,树梢直冲天空,高处能看到四个喜鹊窝。 这时,方小小在问方玉玉,上次她去府城用了多久呀、坐牛车什么滋味呀等等。 “坐牛车,就跟坐在母猪肚子里似的,摇啊摇,还有些舒服呢!”方玉玉道。 “瞎说,就跟你坐过母猪肚子里似的。”方柳氏闻言,敲了下她脑袋。 “娘,我没瞎说。”方玉玉一本正经道:“我看到过,母猪怀崽,小猪在母猪肚子里,母猪走路时,肚子一动一动,一摆一摆,摇摇晃晃的。坐在牛车上,也是摇摇晃晃,所以坐牛车,就跟坐在母猪肚子里似的。” 听了这话,一大家子大大小小都在笑。 “娘,你吃这块肉,它炖的烂些。”方王氏今个心情好,献殷勤,给方奶夹肉。 “不吃,咬不动喽!” 方奶将肉夹给旁边的方赫,说道:“人老了,就没有牙,嘴巴瘪下去,缩成一团,像个放太久没有吃的枣子,皱巴巴。没了牙齿,吃不下的东西就不吃,我可不想像是牛一样,咽下去又吐出来,嚼个不停。这嘴巴不关风,说话也会喷口水,去府城也给老三家丢人,就不去讨人嫌了。” “是啊,我们就不折腾了。”方爷也是说着。 “爹、娘!”大房、二房、四房都是劝,可他们主意已定。 “我听玉玉给我说说,也算是去过府城了,玉玉,你再给我讲讲你三叔家,我不记得了。”方奶问着。 “哎!”方玉玉清脆答应着,说道:“三叔家住的房子,有五间呢,三间是睡觉的,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堂屋……这边是邱家,那边是满家、辛家、欧家、陆家……欧夫子家门口,有一棵好大的桂花树……” 一大家子都入神听着。 “好!好啊!” 方奶鬓角的白发在夕阳中一闪一闪的,拉着今天特意安排坐在身边的方传辉、方赫,眼睛眨巴一下、一下,仿佛看着要将他们印在心里:“传辉、赫赫,你们这次不比草儿、小小,去府城就留下了……去了你们三叔家好好干,听你们堂哥的,有眼色些……” 她絮絮叨叨说着,这两个孙子去了府城留下,将来都不知道能不能见下一面了,拉着他们说着话,还给了些钱——最疼爱的孙儿是四房方岁安不假,但这两个也是孙儿啊,手心手背都是肉。 方爷看着这一幕,没说话,小和村是根,他们老两口这辈子是离不开了,也不想离开,但还是希望孙辈能走出去,改变这世世代代背负的沉重命运。 …… 乔家。 乔旭感叹:“当初去府城路上,我就看着临子不一般,不曾想,这去了府城才一年,就这么发达了。” “方家三房的临子是出息,以后,你们可以多去老方家坐坐。” 乔村正说着,看向天边火烧云一般的晚霞:“一年年的,以后这世道,还指不定咋样呐!” …… 耿家。 耿父说着:“石头跟着方家三房的临子,不说发财,至少手头肯定宽裕了,这才有余力,给咱们买衣服啥的。” “我想着也是。” 耿聪说着:“还是爹您看人准,当初就说,老方家是实诚人,可以走近些。” …… 付家。 付老娘回来,就一直愤愤不平:“咱儿子的命,怎么那么苦啊?去当铺做活,掌柜心黑,克扣工钱……去了工坊,又苦又累……这刚去帮派,就被抓了……” “行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在那个当铺,要不是他偷,人家会辞退他,还要赔偿?工坊里,是苦、是累,可人家都行,就他不行?” 付老爹叹息:“好歹比宋凯、白宝强,没让我这个当爹的给他收尸。” 付老娘一听,顿时不说了,要说付宏是惨,可比起宋凯、白宝,却又不算什么了。 “当家的,咱们要不要去府城,看看宏子?” “又不是砍头收尸,看什么?请老方家给他带些钱就是了,老方家的名声,还是信得过的。” …… 游家。 游朝东早就是不折不扣的‘方临吹’,回来就一直在感叹方临厉害。 游家媳妇听着,也是道:“是厉害,这才一年,临子就将生意做成这样,将来指不定能做多大呐呢?我瞧着,临子也是重情义的,当初走得近的耿石、桂花嫂,都有照顾。” “是啊,还好咱家和临子、老方家关系都不错。” 游朝东说着:“上次咱们不是还在说,这一年年的,大夏到处闹灾情……今年就有北方遭了灾,咱们这边加税,将来,说不定还真有一天,要去投奔临子……” …… 郑家。 “也就是咱儿子没听你的,醒悟得早,远离宋凯、白宝,又去找方家临子指点,去找到了个饭馆伙计的差事……” 郑妻说到这里,突然道:“哎,当家的,方家临子不是要开分店么?你说,咱们去找找老方家的人,让咱儿子跟着临子一起干,就去分店做饭,你说成不?” “这……人家临子自己有主意的。” “说不准,临子自己都没想起来,咱们去请老方家的人去了府城,帮忙提上一句,用不用还是人家临子自己决定……” 郑妻看着丈夫扭扭捏捏,顿时啐了一口:“呸,你就是拉不下脸,我告诉你啊,你今个儿要是不去,今晚别想上床。” “这真不是拉不拉得下脸的事……”郑父满脸难色。 “交三次!” “……我去还不成么?” …… 白家。 白丰也在感叹:“那次我去府城,就看着方临聪明,咱家以后也和老方家走近些……” 这正说着话,外面传来喧哗,原来自家小子又和宋家人打架了。 …… 方临这封信传回,让老方家在小和村的人缘愈发好,愈发受人尊敬,论声望,甚至有隐隐盖过乔村正家的趋势。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两天后,老方家大房方伯显、方传辉,二房方仲贵、方赫、方草儿、方小小,踏上了去往府城的路途。 第139章 ,患病 就在小和村老方家,大房方伯显、方传辉,二房方仲贵、方赫、方草儿、方小小赶来府城之时。 淮安府城,《三国演义》第一部的热潮稍稍冷却,如今方临的轩墨斋生意,比起上月最火爆时,自然是差了许多,但比起《三国演义》开卖前、刘掌柜在时,那也可称得上一句火爆无比。 ——这是因为,一部《三国演义》发售,吸引来了相当一批客人,纵然绝大部分因为距离、习惯等原因没能留下,但留下的一部分也不在少数,再加上,从前轩墨斋的老客人纷纷回来,有如今声势不足为奇。 店中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四人,足够应对,方临清闲下来,在城中走走逛逛,为两家书肆分店选址。 在跑了两天后,看中两处分店买下,签订契书,然后就是店中人员了,作为分店,最重要的是如方临这般掌柜定位、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人品要好、要会识字算术、还要有一定管理能力。 方临还在发愁,能满足这些要求的,多是些读书人,心高气傲不好找,这时一人过来毛遂自荐,却是刘掌柜的二儿子刘洪儒,此人是读书人,也有着秀才功名,不过有些离经叛道,科举不太有希望,平时就做些抄书、发蒙的活儿,如今过来。 当然,刘洪儒过来,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那就是每天催稿方临《三国演义》第二部——好嘛,读者催稿催上门了。 另一人,仲宗典近来不是时常过来交流写作心得嘛,听闻后推荐给他的——代宗启,此人当初虽被方临驳倒,但能认清大势,亦有自知之明,在辩论大会后,决定回去继续科举,下一次院试在一两年后,决定先过来做事。 方临和这两人交流一番后,就拍板定下,他考察过,相信自己的眼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另外,一个分店的盘子就这么大,退一万步说,真要有什么,也损失得起。但那时,他以诚待人,行堂皇正道,对方若是不义,就有的说道了,尤其是在背景、人脉全面强于对方的情况下。 更别说,两人还有着功名,走科举之路,那是要名声的。 种种因由,这两人是聪明人,也能想到,想来不会做出什么不智之事。 敲定了两家分店掌柜,剩下的伙计就好办了,有识字、算术更好,没有也无妨,要么有些力气,要么嘴皮子利索,一项凸出还是比较好找的,更何况还是这般体面活计,不愁招不到人。 还没来的方传辉、方赫首先定下,安插入两个分店,有两个本家人盯着,也算是一种无形监督,防君子不防小人吧! 然后,就是从小和村留下的村人、西巷胡同的邻居街坊中,打听知道品行的,如郑于就被招来做饭——毕竟,用谁都是用,这些了解一些、知根知底的,相对更省心些。 两个分店框架搭建起来,方临就更轻松了,每天看看书、学学四书五经、写一点《三国演义》第二部稿子。 他还在等外地盗版发酵,这个时间还有很长,完全不急,可以慢慢写。 除此之外,隔三差五,还有时间带着田萱回去,和方父、方母团聚,日子过得倒也轻松惬意。 …… 这日傍晚,方临带着田萱回来——轩墨斋那边,后厨留有中午剩下的有油水、有肉的饭菜,黄荻、柴一苇、耿石、刘洪文留店里的,倒也不用担心,自己热一下就好。 今天回来,他买了许多东西,如卤肉、烧鸡、烤鸭、猪耳朵凉菜、酒,还有柿子、苹果、枣子、黄瓜果蔬,和田萱两人手上拿得满满当当。 进了胡同,一路过来,遇到大人、小孩儿,打过招呼后,都会大方分两个。 路过辛家,沙小云正在收鸡蛋。 辛家养鸡也有五六个月了,如今正好到了秋天,是鸡下蛋的时候,它们这两天这里走走,那里跑跑。她见了,就在屋檐下摞柴火的地方,抽掉几块,安顿几个地方,垫上稻草。 今日听到‘咯咯哒’、‘咯咯哒’母鸡的叫声,就想着是下蛋了,过来一看……果然! 沙小云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在几个劈柴洞里捡,一下子捡到六个蛋,上面还有血丝,不由说道:“生第一个蛋都带血,这是把屁股撑破了。” 辛芽儿放在她衣服的兜里,小小的趴着向外边看,小小的头上只有几根稀稀拉拉的头发。 “芽儿乖,娘今晚给你做鸡蛋羹吃。” 沙小云说着,转身看到方临、田萱,高兴送了两个鸡蛋:“这是今天新下的蛋,是好蛋哩!” 方临、田萱没推辞,接过拿了,又将苹果、枣子、柿子拿了些还礼。 “这些果子,爹、佑子不知道吃过没吃过,他们见了肯定高兴。” 沙小云感觉自己占便宜了,不好意思,想将蛋都给方临、田萱,他们自是没要,推辞一番道谢过后,带着兜里的辛芽儿,抱着鸡蛋、果子在怀里,走进屋子,将果子放在桌上,又将鸡蛋放进她今天专门放鸡蛋的篮子里。 “小云姐将养活过来,可是不容易,真好!”田萱柔柔笑着说道,笑容让人心中柔软。 “是啊,真好。” 幸福本是看不见,摸不着,但这一刻,方临看着沙小云洋溢在脸上的笑容,仿佛真切看见了,感受到了。 …… 回来,方母看到俩人拿的这么多东西,忙过来接:“这一个个的,卤肉、烧鸡、烤鸭、猪耳朵、酒,还有柿子、苹果、枣子、黄瓜……怎么买这么多,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啊!” “是啊,我知道你赚钱了,改善伙食也应该,可每次一两样就行了,太多也吃不完,夏天都放坏了。”方父这时也回来了,这么道。 “爹、娘,不是的,今天有好事。”田萱说着,看向方临,意思是让他来说。 “是啊,平日也不会,今天不一样。”方临说着,拿出一张房契,这是这处屋子的房契。 是的,今天他将西巷胡同这处屋子买下来了。 “房契?临子,你将咱家住的房子买下来了?”方母看着房契,因为惊喜,声调一下子拔高了许多。 “好,好,好啊!”方父也是高兴,一连连说了三个好字。 虽然近来方家攒了不少钱银钱,但银钱还是和房子不一样的,大夏人对两样东西有着独特的感情:一曰田、二曰舍,要不怎么有个词叫作求田问舍呐? “早前,我看你店里挣钱,就想说给家里住的房子买下来,后来听到你要开分店,不知道钱够不够,就又咽下了……临子,你手头钱还够么?不够从咱们家里拿。”方母高兴过后,看来问道。 “够的,店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怎么能拿咱家的钱补贴呢?再说,房子也不贵,不差这点,不仅是房契,咱们家户籍也转过来了,从今以后,就不再是寄籍,而是淮安府城的户籍,也算是真正的府城人了。”方临笑着道。 方父听着,凑方母旁边宝贝似的看着房契,乐呵呵道:“有了这房契,就不怕租着被赶走,这边住得好,邻居也好……户籍迁过来,以后也不怕查,赶回乡下了,这是大好事啊!” “可不是?以前,家中想添些什么大件,都想着不是自己家,万一搬家带不走麻烦,以后就不怕了。”方母同样喜滋滋道。 “临弟,这里以后就是咱家了。”田萱脸上也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是,咱家啊!”方临感叹。 方父、方母拿着房契看来看去,直到吃饭,才依依不舍放下,收好。 晚饭极为丰盛,不仅是买回来的凉菜、热菜,方母、田萱还又炒了两个菜,凑够了八菜一汤,算是为买房、迁户籍庆祝。 一惯节俭的方父、方母,今天也都不觉得这奢侈了。 饭间,方母说起一事:“临子、小萱,你们还不知道吧?欧夫人生病了……” “哦?” 方临停下筷子:“娘,怎么回事?什么病?重么?” 他对欧夫子是极为敬佩的,对欧夫人这个好人也极有好感,打心眼里是盼着好的。 “欧夫人左边胸口长了个疮,熬敷了些草药不见好,后来这疮就开始扩大,越来越大,现在总有枣子大了……” “那可痛吧?”田萱问道。 “可不是么?按欧夫人的说法,那种痛啊,就像面条一样拉得长长的,还不如死了……我有次都看到,她疼得打摆子。”方母唏嘘说道。 “老天不长眼,欧夫人这么一个好人,得了这种怪病,受这种折磨。”方父听了,都是这么道。 方临打算着,打算饭后去欧家探望。 …… 吃过饭,方临、田萱两人提了些柿子过去欧家探望欧夫人,其他如苹果、枣子什么的,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不好咬,就也没拿。 方临看到欧夫人时,都被吓了一跳,实在是欧夫人比印象中消瘦清减了许多,整个人都有些脱了相。 欧夫人捂着胸口,起身打招呼,痛让她嘴唇都在微微颤动:“临子、小萱,你们来啦?” “欧夫人,伱怎么这么消瘦了?”方临问着,来到近前,鼻子下意识翕动了下,闻到一股如坏肉般令人作呕的异味,面上克制着并无表情。 田萱放下柿子,也是过来,同样闻到这股腥臭,本能想要抬手掩住鼻子,可旋即反应过来想到什么,只是打理了额头下头发又放下。 “很难闻吧?我这病,让这里烂了……”欧夫人指着胸口:“肉烂了,身上就有一股臭味,也不敢出门。我给他丢脸了,他是夫子,读书人、体面,脾气也好,我……” “说什么胡话,一辈子都过来了,怎么可能嫌弃你?这得了病,又不是你的错,等过两天治好了,说不得能活到一百岁呐!” 欧夫子平日脾气是稍有些躁的,如学堂对小学童打手心,曾经对满根生脱鞋打,满娭毑假死那晚上更是打得狠,如今面对病中的欧夫人,却是极有耐心。 他缓声安慰着,为表示不嫌弃,凑到跟前,脸上没一点点异色地拉过欧夫人的手,轻轻摩挲着,那手掌粗糙,满是深深的纹路,里面有不少是做活留下的色素,怎么洗也洗不掉。 这一幕,让方临、田萱都是沉默,明明他们都感觉极为难受的味道,往日一向爱干净的欧夫子脸上却没有一点点异色,若非感情深厚怎能做到如此? ‘若是我,临弟能做得到么?一定能的。若是临弟,我也能的。’田萱胡思乱想着,悄悄看了方临一眼。 ‘听着像是乳腺癌,这个时代似乎无药可救,希望不是吧!’ 方临想着,又坐了会儿,出来。 欧夫子送俩人,说起来:“她啊,一辈子跟着我,实在没享什么福。年轻时我读书,那时候日子苦,她什么都干,缝补,洗衣服,种菜,养起我、我爹娘,我那时脾气还不好,经常使脸色……后来,生了三女一儿,只活下来两个……如今人到晚年,又得了这种怪病……” 方临听着这话,忽然想到方才看到的欧夫人的手,比起许多衣冠禽兽、表面光鲜、暗地里吃拿卡要的手,那双手有一种丑陋的干净。 “人人都说她有福相,可跟着我,实在没有享过什么福。”这时,月亮升起来了,月光照在欧夫子脸上,他深吸了口气,又是这么道。 方临听了这话,心中微酸,安慰道:“夫子,欧夫人吉人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是呀,好人会有好报的。”田萱说着。 “我也是这么想的。” 欧夫子挤出笑容,看着方临、田萱,说道:“小萱是好的,方临你也是好的,你们都是好的,也都这么年轻,真好啊!方临你也比我强,以后也要保持,莫学我,年龄大了才知道改……哈哈!” 辞别欧夫子,方临、田萱两人手拉得紧紧的,怀着不一的心情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回去。 第140章 ,黄连 半月时间匆匆过去。 轩墨斋依旧平静,两家分店开始装修,一切有条不紊。 这期间,值得一提的有两件事。 一是,今年元宵时,听过的那个说书很厉害的柳麻子来了,是想获得说书《三国演义》许可,还说今后说书《三国演义》的三成收入会拿过来,这是规矩,这让方临很是震动,这个时代许多人没有什么版权意识,很多说书人都以为买了一本《三国演义》,就能随便说书了呢,如柳麻子这样的可不多见。 另一件事,清欢小居的谷玉燕、师文君来了,也是因为《三国演义》,请方临对一些章回进行戏剧改编,给出的酬劳不菲,方临答应了。这也是双赢,方临得钱利,清欢小居有他这个《三国演义》原作者亲手改编,宣传起来,也是一大卖点。 除此之外,别的倒也没什么可说。 这日傍晚,方临、田萱回来,饭间,方母又是说起欧家:“欧夫人生病,脾气也变得古怪,那天突然说要去看女儿,欧夫子就说‘学生都来了,上午上课,下午去’,欧夫人立马变脸,说‘我就是试探你一下,你就是不想陪着我去,嫌弃和我走在一起’,欧夫子能怎么说,只能跟学童道歉,放一天假,准备陪欧夫人去,可欧夫人又不去了,怎么都不肯去了,说是考验欧夫子,欧夫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说‘不要考验我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会嫌弃你的,今天这样,学生课都没上’,欧夫人就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好吧’。” “要不怎么说老小孩儿,这人年龄大了,真就跟小孩儿一样,尤其是还生了病,脾气就更古怪了,也就欧夫子能受得了。”方父感叹。 “是有些不讲理了。”田萱点头道。 “人老了,又有病痛,身上难受,就跟小孩儿似的,想吸引注意。”方临倒是能够理解。 方母继续道:“欧夫人这样性格古怪,欧夫子上不成课了,给学童一家家道歉,去找了一个相熟的夫子,将学生转去。然后,就专心去寻更多大夫,给欧夫人瞧病,欧夫人身上有味道,不想出去,欧夫子就说尽好话将请大夫过来……可这样,也没见好转。” “欧夫人那么好,现在却……她生病了,怎么也不见街坊邻居去看看?”田萱问着:“我和临弟今天回来,都没见人?” “怎么没去?街坊邻居都过去看了,是欧夫人说‘你们不要来看我,看了会吃不下饭,我也不想被人可怜瞧着’。” 方母说着,又是叹息:“有人是诚心同情,可也有个别坏心眼的,嫉妒欧夫人好,当面不说,背后说。今个下午,陆家媳妇在念叨‘欧夫人以前是好,可现在身上那个味道,远远闻了都想吐,脾气也坏了,人越老越没有德行了’,欧夫人出来想干什么听到,没说话转身回去了,一个人流眼泪……” “陆嫂子怎么那样?”田萱愤愤不平说着。 方临也是皱眉:“后来呢?” “我们骂了陆家媳妇一顿,欧夫子请大夫回来知道,也是找上门,非让陆家媳妇道歉,才肯罢休。” 方母说着,顿了一下,又道:“满娭毑那天假死后,我还是第一次见欧夫子发那么大怒呐!” “唉,不说这些,听着闹心。”方父听着,都是有些不忍,转移话题道:“上次去信,不知道爹、娘,还有大哥、二哥他们啥时候过来?” “我估摸着,应该也就这两天了吧!”方临说道。 …… 也是巧,方临一家前天还在说,次日下午老方家一行人就到了。 方传辉认路,带着方赫、方草儿、方小小来轩墨斋找,方临见了他们自是惊喜,交代黄荻、柴一苇、耿石、刘洪文一声,喊上田萱走了,带着堂弟堂姐堂妹去买东西。 “比上次见,传辉又长高了不少;赫子你也壮实不少,不错,看着也斯文了些,是读书了吧?草儿姐,好久不见啊;小小也是……” 方临对这些堂弟堂姐堂妹一一问候着,一个都没冷落,最后看向方小小这个小萝卜头,想起从前带着她上山捡柴,捧着脸颊给她拔了个萝卜。 田萱也在旁问着,问她们路上累不,方爷、方奶可曾过来了。 一路上,好多路人认识方临,都打着招呼——这自然是《三国演义》带来的影响。 方临一一回应。 田萱早就见怪不怪,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却都是惊讶,又好奇不已,感觉方临这么厉害,竟然这么多人都认识。 方小小问出来:“临子哥哥,怎么回事啊,怎么他们都认识你?” 方传辉、方赫、方草儿也都是好奇看过来。 “我写了本书,卖得比较好,自然就认识了。”方临笑着道。 这事他在信中没说,不太好意思自卖自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村人也不太懂得写一本通俗小说的意义,在他们眼里,说写了一本通俗小说,还不如说开一家书肆,更能让他们高看一眼。 方传辉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才这么半年,自家堂哥就又干出这种大事。 方草儿、方小小只是觉得厉害。 方赫却是感觉,方临比以前不一样,大不一样了,那种差距让人只能仰望,心中敬佩不已的同时,却又感觉方临这么轻飘飘说出,很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暗下决心自己将来也要这么做一次。 随后买了不少东西,让田萱领着他们带着东西先回去,方临去寻客栈。 他也问了,自家、大伯家、二伯家来人,算算一共十人,不比上次还能挤一挤,这次肯定住不下,要另想办法了,准备看看就近的客栈。 …… 方临就近寻找一番,对比了几家客栈,选中一家,交钱定下,回来。 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胡同口玩,迎上来。 “选好客栈了,在近处,只隔着一条街道,慢走也就半盏茶功夫,我看了挺干净的,就是不包饭食,不过正好过来吃,也热闹些。”方临说着。 “好啊,听临子哥的。”方传辉说着。 不比他来过,方赫、方草儿、方小小第一次过来,格外兴奋。 方小小说起来:“临子哥哥,我看到欧夫子了,就伱信中提到的好人夫子,还有欧夫人,我也看到了!” “是先看到欧夫人,后看到欧夫子。”方赫纠正。 “对,欧夫人还拿着一根黄连,也不知道干什么……” “什么,黄连?草儿姐,你确定?”方临脚步一顿,转身认真问道。 “应该是。”方草儿见到方临这态度,也是认真起来,想了一下,肯定说道。 “不光是姐姐,我也看见了。临子哥,咱们那儿黄连藤萝垂蔓纠缠在灌木上,青翠叶子,绿茵茵的,哪家爹娘都怕孩子误吃了,也都会教,不会认错的。”方赫不愧是读了快一年读书,说得条理清楚。 “我也确定,就是黄连。”方传辉也是道。 “真的真的,真是黄连。”方小小同样点着小脑袋。 四人都是说着。 方临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既然四人都看到,那想来这消息是真的无疑:‘只是,欧夫人因为患病,身上气味,近来都不愿意出门,更别说出胡同了,今天却出去了,还拿回来了一根黄连,这是想做什么?’ 他想到什么,脸色微变,加快脚步,向着欧夫子家过去。 …… 时间稍稍提前。 今日下午,欧夫子去寻大夫,欧夫人就在家躺着,又是想起昨天听到陆家媳妇的话,‘欧夫人以前是好,可现在身上那个味道,远远闻了都想吐,脾气也坏了,人越老越没有德行了’。 她脑海忽然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是啊,都这样了,谁都瞧不起,当面不说,背后也说。还拖累那口子,让他丢人……与其等着德行败完了,折磨地不成样子再死,还不如现在死了呢!’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再也压不住,尤其是身上的痛苦,仿佛在催促着欧夫人解脱,让她的想法一点点变得坚定。 这个时代,普通人家寻死,多是上吊。 欧夫人选了几件最喜欢的衣服,打算像平时一样,穿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上路。洗罢澡,穿戴整齐,找来绳子拿在手里。临了,想起来还要梳个头,决不能蓬头垢面,将乱发仔仔细细的抿齐在耳根。 然后,对着一面小小铜镜看去,这时恍惚中看到,镜子中一根绳子从她脖子上绕过耳边往上吊着,眼睛睁大着,舌头舍得老长,鲜红鲜红的。 “啊!”她吓得一下丢了镜子。 “我听说,人若是想死,就会有鬼跟着人三天,我这是被鬼缠上了?不过我本就是要死了的,也不怕。只是,吊死的人原来是这种样子,真吓人,我这样死了,会吓着他,女儿看了,也会吓着女儿。” 欧夫人想了想,决定不上吊了,当然,并没放下寻死的念头,而是准备换一种方法。 今日,秋高气爽,天空飘浮着云朵,太阳不烈,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她去往城外找了一蓬黄连,避着人带回来,可在胡同口还是遇到了方草儿等人。 回到家中,欧夫人拿出一个罐子,把黄连煎好,倒在一个碗里,身上的痛让她一刻也不能等,实在太烫,就用两个碗倒来倒去,好让黄连汤好些凉下去,最后实在等不及了,没一会儿,端起碗一仰脖子,一大碗黄连水喝得一干二净。 为免欧夫子发现,她拿出黄连渣子,丢在外面,又将罐清洗了,走进房里,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等死。 黄连这种东西,有着剧毒,吃了必死无疑,肚子很痛,要痛两三个时辰,直到肠子断了,人也就死了。 欧夫人躺在床上,思绪游离,想起三岁夭折的儿子,又想起没养活的那个女儿,最后又想到欧夫子:‘他是个好人,从没打过我,这些年,连架都没吵过了,是我没福气了。’ 腹中阵阵传来的剧痛,让她捂着肚子,额头渗出汗珠,可仍咬着牙不说话,看着窗外,那轮极大的像是蛋黄一样太阳缓缓落山,几丝灿黄色薄云如轻烟似的缭绕在周边。 ‘太阳要落山了,我也要死了。’欧夫人这么想道。 …… 欧夫子寻医回来,买了些药,走到门口问了声,听到回应,以为欧夫人是想歇息,睡一会儿,就自己去熬药了。 “临子,你家今天来客……”欧夫子正在熬药,看到方临脚步匆匆过来,打着招呼。 “夫子,欧夫人呢?”方临却是第一次打断了欧夫子的话,在欧夫子下意识指了指房间后,就是大步过去喊道:“欧夫人?欧夫人?” 这时,房间内,欧夫人捂着肚子,痛得大汗淋漓,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方临察觉到不对,撞门进去,看到欧夫人痛得面孔扭曲。 欧夫子看到方临反应,就有些察觉,跟着进来,看到这样的欧夫人,大叫一声:“你啊,你怎么这么傻,生个病算什么?你熬着,我要救你。” “临子,你看着,我去找桐油!” 欧夫子看到妻子,就知道是吃了黄连,此时说了声,跟疯了样,每家每户去找桐油,桐油水灌下去就可以将黄连水吐出来,可找了一圈,谁家都没有,回来。 这时,街坊邻居都已经过来,床前挤满了人,男男女女,大家都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欧夫人怎么会这么想不开?” “人老了,又有病痛,折磨!” “昨天,陆家媳妇……说不得就和陆家媳妇有关呐!” …… 大伯方伯显走到床前,让方母帮着掀开欧夫人眼皮看看,说道:“还有救!还有救!” 乡下这种事情多了,常有不小心吃了有毒东西,对这种情况有经验。 ——其实,二伯方仲贵也有经验,只是犹豫了下,没站出来,这里不是村里,人生地不熟,万一误判,惹麻烦事小,吃官司事大,而大伯方伯显老实厚道,就没想那么多。 “是有救,要灌桐油,让欧夫人将黄连水吐出来,可咱们这里位置稍偏,去买怕是来不及。”方临冷静道。 “没别的办法,灌大粪也行,就是……”辛老倌说着,看向欧夫子。 欧夫人听着,痛得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哀求:“求你们了,我就是要死,不要吃粪,我快断气了,吃粪也救不了我,让我干干净净地死吧!” 她素来干净,因为患病身上臭,都不敢出门,真要喂粪救命,那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欧夫子知道妻子脾气,看似温顺,实则犟的跟头牛一样,真要吃粪活过来,那能再死去,正在犹豫挣扎。 “我有桐油!我有桐油!这时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 是张大狗。 就是那个偷粮,后来欧夫子出主意,去乡下当卖货郎的那人,因为乡下常有小孩子误吃有毒东西,要催吐,他备着有桐油;也因为欧夫子的恩情,时常过来,今天正好碰到了。 众人听了都是惊喜,准备灌桐油。 欧夫人仍是不肯,铁了心想死。 这次,欧夫子没再依着,强硬起来,招呼人将欧夫子抬上凳子,手脚绑上,按住脑袋,不让她动弹,筷子塞进嘴巴,立刻将装有桐油的勺子塞进欧夫人嘴里。 欧夫人挣扎着,却无济于事,面如死灰地看着最亲近的丈夫此时也不和她讲一句话,无视她的愿望,自顾自做着一切。 她恍恍惚惚间,感觉意识好像一缕烟,飞向窗外,要飘得老远,突然肚子一拱。 “解开,要吐了!”大伯方伯显喊道。 解开绳子,欧夫子搂住妻子,拍着背,欧夫人大呕特呕,先是吐出一堆黄连水,然后是清水,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只是干呕。 “没事了,肚子里的东西呕吐干净了。” 欧夫人得救了,方母、满娭毑,打来热水,擦洗干净,给她换上干净衣服。 天色慢慢黯淡下来,街坊邻居这才感觉饥肠辘辘,陆续离去。 最后,方临拉着田萱也走了,将这里留给欧夫子夫妻俩。 “这都是命,命不该绝的人,怎么也死不了。我听过有人去山上上吊,有打柴的人碰见救了;有跳水的人,也被救了……今天,方临发现找来,小张恰好又有桐油……这是老天爷也不想你死,你就别做傻事了。”欧夫子说道。 欧夫人是信命的,眼里浮现出一点点光。 “我知道你难受,可你死了,我、两个女儿也会痛苦不已,你要活着,好好活着,就当陪着我们。”欧夫子近乎哀求的语气道。 欧夫人听着,眼泪唰地一下就出来了,记忆中,这还是丈夫第一次求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是啊,我要为他们着想,不能给他们带来痛苦。’ 她想到这些,忽然就不想死了,有了想活的意志。 欧夫子知道妻子善良、心软,可也不知道这么说让她活着,究竟是错是对。 没一会儿,方临田萱又过来了,带来了些稀饭。 欧夫子给喂了。 许是消耗太大,欧夫人吃过后很快睡着了。 这时,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从窗口斜斜照落进来,照在薄薄的被子上,照在欧夫人脸上,欧夫子看着欧夫人的脸,拉着她有了些温度的手,绷紧的心神渐渐松弛,终于感觉到累了,这一晚上就跟做了个噩梦似的,他在旁边和衣躺下,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跟着睡着了。 一时间,只有窗外夜色中那些不知疲倦的虫儿,还在无休无止地叫着。 …… 从欧夫子家送饭出来,田萱看方临出神,问道:“临弟,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人年龄大了,随着衰老,身体就如生锈的机器,总容易出毛病……衰老、病痛、死亡,这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 “想也没用,都有那么一天的。” “是没什么用,也没什么意义,不过,所看、所悟,能让人更加珍惜现在、把握现在,以一个更积极的心态活着。” “那临弟,你想明白了没?” “没。” “不急,还早呢,有大半辈子慢慢想,等到了那时候,就知道了。” “也是。” 方临拉着田萱的手,青丝在月光中熠熠闪着光,回家去了。 第141章 ,说书 这晚,因为欧夫子家的事折腾,大伯家、二伯家这些客人来了,也没来得及做什么好饭,只烩了些肉菜菜汤,就着烧饼,草草吃了些。 在方临一家眼中,真就简单吃些,在大伯、二伯、堂弟、堂姐、堂妹眼中,却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好菜,吃得极香。 饭后。 方临说起来:“家里小,也睡不下,定了客栈。大伯、二伯、传辉、赫子、草儿姐、小小,今天你们也累了,又是赶路,又是晚上那事,也不多说了,我这就送你们去客栈休息,等休息好了,明后几天好好玩玩。” “临子,店要紧,生意耽误不得。草儿、小小去玩就行,传辉、赫子就算了。”大伯方伯显说道。 二伯方仲贵也是说着:“是啊,临子,知道你的心意,可也没必要客气,他俩来就是做活儿的。” “分店还在装修,倒是不急,趁着大伯、二伯你们都在这边一起走走逛逛,正好明天有一场柳麻子说书,咱们去听听,这可是府城一绝。” 明天柳麻子第一次说书《三国演义》,为此还专门来请过方临,大伯家、二伯家也是来得巧。 至于清欢小居的那个改编戏剧,听说是烟火戏,烟火和戏联系起来,听着就让人觉得有意思,不过进度较慢,还要过些日子。 …… 次日,方母一大早起来,就和方临说,‘欧夫人昨晚经历那种事,不如也请去听听书,换换心情’,方临自然答应。 方母是个热心肠,没吃早饭,就去找欧夫人,本来说得好好的,欧夫人也应着‘好啊,吃过饭,我梳好头就去’。可等吃了饭,去找欧夫人,她又不去了,说‘不能去,这样子见不得人,让人嫌恶看着,白白取笑’。 “那就不去了罢。”欧夫子也只能依着,最终老两口还是没去。 一大家子出门,路上,多有人和方临打招呼。 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昨天已经是震撼过,今天,轮到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震惊了。 方临解释了原因,因为《三国演义》。 大伯方伯显称赞:“临子有本事,这都写书了。” 二伯方仲贵心眼更多,也更震撼,见到方临在府城有如此名望,知道方临在信中恐怕都少说了,村人还是低估了。 他虽然不知道《三国演义》意义,但会看别人,根据旁人反应就知道了不得,尤其从方母嘴里听到知府大人作序,更是深深看了眼方临,感叹道:“咱们老方家出了个麒麟子啊!” 一顺茶馆。 一路过来,方父、方母、方临都在夸,说柳麻子说书好,可等真正来到地方,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真正看到柳麻子,心中却都是稍稍有些失望。因为柳麻子样子,实在其貌不扬,脸色熏黑,还有个疤,相貌奇丑,看着也懒懒散散,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若是没人说,绝对无法和说书人联系起来,说是一个市井混混都更合适。 不过,大伯、二伯看法却是不同。 “此人是个有真本事的。”二伯方仲贵说道。 “是啊!”大伯方伯显也是点头。 只看旁人态度就知道了。只见柳麻子坐着,翘着腿,一个小厮在旁边,低头哈腰,奉上素瓷杯喝茶,一个小厮用白汗巾将桌几抹了又抹,生怕有一点招待不周到的地方。 如此相貌,没有真本事,别人怎会如此尊敬?或者说,正因为如此相貌,别人还如此尊敬,那说明一定是有真本事、大本事的! 看到方临一行,柳麻子立刻起身,快步过来,和方临说了两句话,还说请他们专席,都记在他的账上。 方临婉拒了,说他们这么多人,专席专人一桌,的确不如惠座三四人自在,最后,柳麻子还是请了惠座。 这让大伯、二伯,还有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又一次感受到了震撼,好像在府城去哪,都有认识方临的人,还都这么尊敬,给他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只能说,今天这些装逼的确非是方临本意,但这般不装而装、别人上赶着让他装,的确让他出足了风头。 方赫看着,心中都是大呼:‘来了!来了!又是昨天那种感觉!’ “临子写了本书,就成了这样,出门在外谁见了都热情的很,见多了,还有些烦人呢!” 方母近来已经习惯了,嘴上说着烦人,脸上却笑得跟花一样儿:“他爹在码头,都没少跟着沾光……一次,临子跟我去买菜,人家卖菜的认出他,非不要钱,后来知道了,我一人去买菜,认识的也都非要多送我两根……” 她没说的是,那次买菜,是她非拉上方临一起去的,之后,才会有这个待遇——当然她也不是图那点小便宜,其实是出于锦衣夜行的心理,身穿锦衣怎能夜行,让别人看不到?我有一个好儿子,怎能藏在家里,让别人不知道呢?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半月间,只要方临回来,方母有事没事,总喜欢拉上他出门溜达一圈。 说话间,说书开始了,他们都是见到,进入说书,柳麻子仿佛瞬间变了个人,迷离恍惚的眼睛中有了一点光,整个人瞬间定下来,不急不缓开口:“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纷争,并入于秦……” 今日说的是《三国演义》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战黄巾英雄首立功’,具体内容稍有些改动,虽有不一致,但更适合说书。开头部分,抑扬顿挫的声音,瞬间令读者代入,仿佛感受到历史风起云涌扑面而来;等说到张飞出场,那一声粗犷大喝,摆放在旁边的酒瓮都嗡嗡有声;等说到桃园结义,又用口技模仿出桃花流水的声音,令人眼前仿佛浮现出画面…… 不得不说,《三国演义》书好,今天柳麻子状态也好,超常发挥。 台下听众很快代入,全场除了说书声没了一丁点声响。 方临一家还好,听过柳麻子说书,也没别的想法。 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却哪见识过这般厉害的说书?一个个仿佛受到降维打击般,极为震撼,如痴如醉。 ‘难怪人家挣钱,厉害!’大伯方伯显心中生出这般想法。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人将说书一行做到顶尖了啊!’二伯方仲贵也是想着。 等说完一段,暂且停下。 “好!好!好!” 台下一片叫好声,伴随着议论响起。 “说书,还是得看柳麻子啊!” “是啊,我也听过别人说书《三国演义》,可就是感觉比柳麻子差了些什么。” “《三国演义》书好,柳麻子说得也好,两个好碰到一起,那听起来真是享受,今个的钱没白花。” …… 这边,方家一大家子人也都被这股气氛感染,跟着叫好,尤其是听到议论中提及方临的《三国演义》,更是有一种奇异感,仿佛与有荣焉般。 中午,方临提前定好的,有浇了肉臊子的大肉面送来,说来也巧,这家铺子掌柜也是《三国演义》书迷,肉臊子浇得格外多,嗯,这次大伯、二伯,还有堂弟、堂姐堂妹,倒是不震惊了,毕竟已经震惊到有些麻木了。 吃好看好。 半下午时,一大家子人方才离去。 …… 出了茶馆,方母、田萱去集市买菜,方父、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三人一行,方临带着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各逛各的。 方家来府城已经差不多一年,许多习以为常的东西,在堂弟、堂姐堂妹却看来极为新奇,看得目不转睛,这种带着他们逛的体验倒也颇有趣味。 他也没有厚此薄彼,与上次带着方传辉、方玉玉一样,这次也买了许多小东西,如栗子、糖人、糖葫芦什么的。 方传辉来过一次,感受过一次这般的热情,还好;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就非常不好意思,尤其是方草儿,想到自己是姐姐,还受到堂弟这么照顾,真是不好意思极了。 等他们傍晚回来。 欧家门口,欧夫子拉着欧夫人,在说着什么,看到他们打招呼,还为昨天的事道谢。 ‘这看样子,像是走出来了。’方临暗道。 等回家去,方母拿出一只拾掇好的鸡,说送去欧夫子家,给欧夫人补补身体。 ——街上有卖制好的烧鸡,但她总是喜欢自己做,说这样实惠。 方临去送了,欧夫子非要给钱,不然不要。 没一会儿,他出来打水,看到欧夫子在烧火做饭,灰头土脸,胡子上都是灰。 因为昨天的事嘛,欧夫人身体虚弱,在旁边指点,不时骂他笨,欧夫子笑呵呵也不反驳。 似是觉得被方临看到有些不好意思,欧夫子像是分辩,又像是解释说了句:“前半辈子都是她伺候我,怎么也轮到我伺候她,该的、该的!” 方临听着,笑了笑,回去。 …… 今晚,方家晚饭丰盛极了,一大盆清炖鸡、一大盆老鸭汤、一碗糖醋鱼、萝卜炒肉、烧牛肉、炒豆腐、香葱煎蛋、豆豉炒青辣椒、豆芽等等,这些素菜就不必提了。 大伯方伯显、方传辉,上次来过,还好些,知道方临家饭菜极好,不太奇怪。 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却是瞪大眼睛,才知道昨天说的‘简单吃些’什么意思,今天这一不简单,就比他家过年还要丰盛得多了。 二伯方仲贵更是一直说:“这么多菜,太客气了!” “咱们这多人呐,都是大胃口,吃得完!吃得完!”方母却是说道。 ‘这是吃不吃得完的事情么?’ 二伯方仲贵看着方母脸上表情,的确没有一丝不情愿,知道是真心话,这才意识到,不仅是方临出息了,这个弟妹也变了。 从前,老方家四房也勾心斗角嘛,因为方父好面子,三房有时候会吃一点点亏,方母总是愁眉苦脸。 其实,这是环境不同,以前在小和村穷,一点点东西不得不争,更别说这么一顿好饭,自然肉疼。现在方家好过起来,顿顿这样吃都不算什么,方母那人,当自己有的时候,就一点也不小气了。 这么多人,没闲着的,端饭的端饭、端菜的端菜,忙来忙去。 方传辉不必说,大娘教得好;方赫嘛,读书吃了苦,在学堂小社会,长大成熟了不少;方草儿、方小小在家不受重视,什么活儿都做,习以为常。 当端菜时,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都感觉,菜肴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感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不是他们没出息,实在这么多好菜,只有在过年时才能看到,而现在距离过年,都有八九个月了。 尤其是二房这边,今年赋税沉重,又供给方赫读书,哪怕去的学堂相对便宜,不教四书五经,只教授识字、算术,对一个农人家庭,也极不容易了,二房这边,自家屋里好久都没见过荤腥了。 二伯方仲贵悄悄对方赫、方草儿、方小小说:“晓得你们想吃,可也不能做出一副饿相,不是在自己家里,吃饭时要收着些,不要夹好菜,好菜要等你们三叔、三娘喊了才能吃。特别是那些肉菜,不要用筷子去捞……” 方草儿、方小小早已习惯;方赫心中有一点点委屈,期待好多天,好好吃一顿的想法落空了,剩下的只有斯文。 这时,方母将盛菜剩下的一点鸡汤汤汁倒给小猫乖乖,这一幕,让大伯、二伯,还有堂弟、堂姐、堂妹都是震惊,尤其是方小小,感觉太浪费了,瞪着大眼睛,差点没忍住冲上去和小猫乖乖抢着吃。 小猫乖乖似乎也感受到了恶意,‘喵’地叫了一声,转过身子,屁股对着这边,将自己小碗挡在身后。 端好饭菜,坐下。 方父、方母都是招呼动筷子,大伯方伯显、方传辉还正常些,偶尔夹一次肉菜,二伯家这边,都是不夹,只对着萝卜、豆腐猛吃。 这时,方草儿、方小小吃着饭,竟意外发现,感觉萝卜菜的味道也十分鲜美——可不是么?家里经常吃没有油的‘红锅菜’,忽然吃到放了油的炒菜,味道自然不同。 她们心中都是生出这般想法:‘不要吃肉了,这萝卜、豆腐什么的,就蛮好吃!’ 方赫去学堂,在外读书不容易,吃得也不多么好,感觉也满足了。 于是,不停地招呼他们吃肉,可他们嘴上答应,说自己夹,但是就是不当真吃,一碗饭都吃了小半碗,还没吃一筷子肉。 方父、方母、方临、田萱看不过去,端起菜来,往他们碗里拨,有汤汁,还有不少肉。 这让他们推拒着,推拒不过,连连道谢。 方小小低着头,咬了一口鸡肉慢慢嚼着、品尝着,舍不得咽下,贪婪地想要将这种味道在嘴里多留一会儿,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鸡肉真好吃,比萝卜菜还好吃。’ 好吃到什么地步?眼泪都出来了。不是感动,也不是想到小和村的苦,就是自然而然眼泪就流出来了。 “小小怎么还哭了?你爹娘对你不好,不要他们了,留下给三娘当闺女。”方母摸着她头打趣道。 噗!方小小笑得吐出了个鼻涕泡。 一桌人看到也都笑了。 方传辉看着这一幕,想起自己妹妹,府城与小和村对比,让他心中想法更为坚定,等在府城立足扎下根,要将家人都接过来。 吃过一碗,二伯方仲贵感觉有五六分饱,就停下:“我们吃饱了,伱们慢慢吃。”说着,他用脚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三个儿女,要他们莫要吃了。 方赫、方草儿、方小小都是跟着说饱了。 “没吃饱,没吃饱,都是自家人,还能不知道你们饭量么?”方母说着,抢过碗去盛饭。 方临也是说着:“是啊,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客气什么?” 这次盛饭过来,方母直接拨了好多肉,才递给他们,又继续吃起来。 吃着说着,说起小和村这大半年发生的事情,老方家如何,宋家、白家矛盾,隔壁老陈家的人。 打开话匣子,又喝了些酒,大人渐渐放开,如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这些堂弟、堂姐、堂妹,也才跟着不再拘束。 吃了足足大半个时辰,这一顿晚饭,才在热热闹闹中结束。 第142章 ,再别 接下来几日,方临一家带着大伯、二伯、堂弟、堂姐、堂妹,在府城好好游逛,着实让他们开了眼界,感受到了一点来自府城的小小震撼。 哦,有一件事说来令方临颇感好笑,那天听了柳麻子说书《三国演义》第一回,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就入迷了,回来请他找了本书。 他本想着,拿给他们打发一些晚上无聊时间,没想到四人一看就入迷了,方传辉、方赫识字勉强,一些不认识的字连蒙带猜,如此也看得起劲儿,方草儿、方小小要方传辉、方赫边看边读给她们听,四人沉醉其中,如痴如醉,喊出去逛,都依依不舍。 不过也因此,四人对写出这本书的方临,更加崇拜,视作偶像,既有着同龄人的亲近,也因为这般成就,有着如对大人的尊敬、信赖。 说来,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早就将方临视同大人打交道了。 另外,大伯、二伯、堂弟、堂姐、堂妹,另一个最大感受就是饭食,比他们在小和村何止高了一个档次,真切感受到三房不同了,真的天翻地覆的不同了。 …… 这日,清欢小居的谷玉燕、师文君来,说的是《三国演义》戏剧改编的事。 二女之漂亮,让当时在场的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都自惭形秽,不敢抬头对视眼睛,倒是她们爱屋及乌,给四人送了香囊作见面礼。 “方公子的《三国演义》第一部,适合改编烟火戏的曲目不多,本来打算的是‘美人计’那一章回,可知府大人说是太过曲高和寡,不如换成‘过五关斩六将’,让百姓都来看,与民同乐。” “这一回目也有这一回目的好处,到时百姓同看,参与进来,定然热闹非凡。” “多谢二位姑娘告知,既如此,我到时一定去看。” 谷玉燕、师文君也没多坐,匆匆来,匆匆去。 等二女走了,方小小问:“临子哥哥,什么叫烟火戏啊?是让烟火演戏吗?” 她实在想象不出让烟火演戏的场景,不过府城神奇,倒也愿意相信这种可能,大概类同与‘府城月亮圆,空气香甜,因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想法。 “自然不是。”方临哑然失笑,虽然没看过烟火戏,但也知道‘让烟火演戏’不可能。别说这个时代,就是前世,也很难达到让烟火演戏的程度。就算能做到,要多少成本? “应该还是人演戏,只是利用烟火烘托气氛,营造氛围。”他这么说道。 事实上的确如此,这个时代,烟火技术已臻化境,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能够自如的掌握烟火各种形状和样式,因而衍生出了一种新的烟火玩法——烟火戏。 不过也不仅仅是如此,只有来日方临看了才知道,他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人们的创造力。 …… 谷玉燕、师文君过来告知,方临算是最早知道的一批了,等一日后,这个消息才在城中传开,不知吊足了多少人期待。 ‘过五关斩六将’本就是三国中诠释关羽‘义’的经典情节,城中看过听过《三国演义》的,只要有时间都是打算届时去看看,对了,有一点最有意思的是,对此热情最高的竟然是帮派混混。 万众瞩目中,这一日终于到来,演出街道看众塞得满满当当。 蒲知府出面,也没吊胃口,只说了两句就宣布开始。 今日不仅是‘过五关斩六将’,实际上讲,乃是两回,一回‘袁本初败兵折将,关云长挂印封金’,一回‘美髯公千里走单骑,汉寿侯五关斩六将’。 戏台上,关羽斩颜良,诛文丑……打斗场景中,人与烟火相融,情与景结合,喧闹的烟火飞舞之下,龙腾凤舞,流星逐月,如梦如幻。 当关羽挂印封金,带着一干将领往台下走,台下观众也跟在队伍中,随军出征。在观众簇拥下,关羽骑真马、乘真车,沿着街道向前……周遭更是烟火不断,硝烟滚滚,烘托出宏大的战争氛围。 ‘我还是低估了,烟火戏中,烟火与戏剧巧妙融合,已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纵使以方临的眼光,也感受到了震撼之意,不仅是烟火融入,还有观众参与,这种超前的互动模式令人耳目一新。 这还是他两世为人,见多识广,别人就更不必说。 不说如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等乡下来的,就是府城大多数人,何曾见过这般阵仗?看着目不转睛,全身心投入。 戏台上,刘备派来信使,关羽看书毕,大哭曰:“某非不愿寻兄,奈不知所在,安肯吐富贵而背旧盟乎?”又曰:“人生天地间,无终始者,非君子也。吾来时明白,去时不可不明白……吾宁死,岂肯留于此?” “好!” 四处一片叫好声。 种种铺垫,即将进入高潮。 当关羽封赐金银,美女十人,留于内室,留印悬于堂上,护送着甘夫人等离去。 这时,烟火升起,云雾为主,隐隐夹杂着烟火,制造出奔雷之声,伴随着轰隆隆声响,霎时阴云密布、雷雨前夕,似乎预示去程艰难。 看众一颗心跟着揪起,当关羽闯关,群众也跟着加入进来,场面带动起来,跟拍戏似的,浩浩荡荡。 沿途设置了五个分戏台,关羽过五关斩六将,一城一城打过去,这时群众也已经完全融入戏中,作为随军参战的一员,跟着关羽与敌将酣战,个个面红耳赤,情绪高涨…… 到了这个份上,进入高潮,整个全场为之沸腾。戏与现实模糊,看众融入进去,人生如戏?人在戏中?已无法分辨。 无关阶层,无关饱读诗书或者目不识丁,也无关什么高雅还是通俗,就在这一刻,《三国演义》与戏剧结合,这种史诗巨著与巅峰艺术形式碰撞产生的火花,所彰显出的文化魅力,让所有人忘却身份,如痴如狂,如癫似疯。 最后,轰隆隆声音中,烟火冲天而起,到了半空,射上去的弹药暗藏水匿,烟火散溅之时,水花四溅,雨滴弥天。这般环境中,关羽护送甘夫人离开,没入雨幕,成功离去。 这一出戏剧至此落幕,让不知道多少观众还沉浸其中,久久难以走出。 …… 看过戏后,方临一家和大伯家、二伯家等人回去途中,还仍沉浸在这种震撼中。 “这烟火戏,就是不一样,看着上头。”方父感叹。 “是啊,我方才还冲上去,跟着打倒个小兵。”大伯方伯显笑着道。 二伯方仲贵也是接话:“也是临子书写得好。” 大人自控力还好,渐渐走出,如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却都还在回想,没有说话。 说实话,这次来到府城,给他们最大震撼,不是物质基础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与府城相比,小和村精神上真的就好似一片荒漠,也唯有方临的去信算是仅有的一扇窗口。 其实,这也是因为时代背景,资本主义萌芽,思想渐渐开放,淮安府城也是江淮之地开放最前沿,这种极致对比才会让他们有这种感觉。 …… 看过了烟火戏,书肆分店将要营业,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也提出要离开了。 临行前一晚,方临一家自是又做了极丰盛的好饭,有酒有肉。 “临子。”二伯方仲贵给方临倒酒:“难为你打拼不容易,有点产业,还记着堂弟们,或许这对你不算什么,但对赫子他们来说,就是改了一辈子的命,我在这里给你道谢了。” 大伯方伯显也是端起碗:“大伯嘴笨,也不会说什么话,我也替传辉谢谢临子你了。” 方传辉、方赫两个当事人亦是站起来,跟着端起碗。 “使不得,大伯、二伯,传辉、赫子都是自家兄弟,相比外人,自然是自家人更信得过。” 方临说着起身,喝了酒,又说道:“大伯、二伯放心,我会看顾着些传辉、赫子,店里有住的地方,附近也有租的房,有事去轩墨斋找我也行,来这边找爹娘也行。” 分店铺子有大通铺,方传辉、方赫平时能也能睡,但有一个更私人的地方不更方便么?方临就帮两人找了个地方,那里距离两家分店都不算太远,两间房,一间睡的房间,一间厨房,这个租房的钱是大伯、二伯抢着付的,他倒也没有坚持,越俎代庖。 ——给了方传辉、方赫书肆活计,已经是不小情分,又帮着找到这处极有性价比的房子,若再帮着付房租……一次性帮太多,容易让人觉得理所应当,再者,大伯家、二伯家也不缺这两个钱,救急不救穷啊! “临子,你考虑得周到。”二伯方仲贵说着,又看向方父、方母:“三弟、弟媳,以前小和村我家……是我做的差了,我在这里给你们赔罪。” “二哥说的哪里话?” “是啊,都过去了,也没放在心上。” 临别的背景,再加上这番坦诚交流,心对心,让饭间的氛围更加融洽无间。 方草儿、方小小也是说着。 “三叔、三娘,这些天麻烦你们了,天天跟过年似的。” “对呀,听说书、看烟火戏,临子哥哥还带我们买了好多吃的……府城比玉玉姐说的还好,回村里我给妞妞、丫丫、秀秀说,她们一定都会羡慕我哩!” 方临摸摸方小小脑袋,对二伯方仲贵说道:“将来世道,指不定怎么变呢,草儿姐、小小都是聪明能干,二伯您也别轻视了她们。” 现在只是走出第一步,赚了第一桶金,勉强算是迈入小资本家门槛,等再积蓄一二三年,将来生意做大,开厂、办船队。如纺织厂等等,还是要掺入一些本家人更安心,某种程度上说,小和村是他的一个人才储备。 二伯方仲贵是聪明人,听出了言外之意。 他当即就决定,以后对两个女儿更重视些,更好些,原本,已经在考虑方草儿亲事,现在却打算和大女儿商量一下,看她的意思,往后推推,不然,将来真遇到来城里机会,被夫家绊着就不好了。 吃了好久,这一顿饭才散去,大伯、二伯等人去客栈。 …… 客栈。 二伯方仲贵、方赫父子俩,一个房间。 “赫子,来了府城也有些日子,你看府城如何?”方仲贵问道。 “好,感觉哪都好。”方赫说着:“多亏堂哥,能来到府城,不然留在小和村,没见过外面,感觉一辈子都白活了。” “是啊,到了府城,才知道外面啥样,在村里不行,看着安稳,其实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方仲贵感叹:“而且,这世道啊,到处受灾的,别地受灾,赋税就压到咱们这边,地里刨食终究是苦啊!爹是不成了,就盼着伱能走出来,在府城留下。” “你堂哥厉害,跟着好好干。” 说实话,来府城之前,他已经尽可能高估方临,但来府城后所见所闻,发现还是低估了,不仅是事业方面,还有待人处事种种,滴水不漏,都觉得看不透。 “我记住了,爹。” “还有一些事情叮嘱你。” 方仲贵认真盯着儿子眼睛,嘱咐道:“千万别想着是亲戚,就想占便宜,自己能解决的自己解决,不遇到什么天大的急事,不要去找你堂哥。去找帮忙,也不要占便宜,帮你办事,不能让人家垫钱,事后上门感谢,去买些东西看你三叔、三娘。” 他语重心长道:“若是你只占便宜,没一点点感恩回报的心思,你三叔老实,或许不会说什么;你三娘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最多也就嘴上说两句。但你堂哥那人,第一次占便宜,或许不会说什么;第二次占便宜,就会疏远你;若是有第三次,就会给你挖坑,让你加倍吐出来。千万记住了,一定不要仗着亲戚关系,不知道分寸。” 方赫也是读了快一年书的,经历了学堂的小社会,也不是从前傻乎乎、爱面子的孩子心性了,听了慎重点头:“爹,这些我都记住了。” …… 大伯方伯显、方传辉也在说这事。 “踏踏实实干活,听你堂哥的。” “知道了,爹,我会好好干的,将来,争取将大哥、妹妹,还有你们都接过来。” “你有这个心就行了,府城看着好,可哪是那么容易的?也就是临子在前面挡着,你们才能安稳做活。” 方伯显只是老实,却也从来不是笨人,交代着儿子:“你是个机灵聪明的,可再聪明,能比得过你堂哥?跟着临子,放下聪明,吃亏受累些,都不要计较,临子总不会真让你吃亏的,就是一时吃亏,过后也都会给你补回来……临子那人,就不是坑自家人的品性。” 他不懂太多,却知道一个朴素的道理,认定了一个人能打交道,就实心实意好好处,总吃不了大亏。 方传辉没想到,自家一惯闷葫芦性格的爹,竟能说出这般大道理,从中感受到了浓浓的关爱,点头道:“爹,我记住了。” …… 次日,方临一家,还有留下的方传辉、方赫去给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方草儿、方小小送别。 方临一家自不会让他们空手回去,大包小包的,不仅是给他们的,还有不少是买给老方家其余人的礼物,还联络了靠谱的商队,付过了路钱。 “路上小心!” “到了小和村来封信报平安。” “最下面的包裹里,有给草儿、小小的钱。” …… 送出城外,挥手送别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方草儿、方小小,目送他们跟着商队远去。 匆匆相聚,匆匆分别,已不是第一次了,方临一家好多了,反倒是方传辉、方赫,离开家人,孤身在外,一时有些忐忑。 “别想家,就把三叔这边当成家,常过来。” “是啊,今年过年也没几个月了,到时看看有空回去不?就是今年不回,明后年也总该回去一次的,到时一起……” 如今方临一家有钱,不计较什么路费,也别说小和村远,道阻且艰,逃荒有逃荒的难法,赶路有赶路的累法,但只要给足了钱,路上都能变成享受。 收拾伤感,一同回城,还要面对生活,天际的朝阳徐徐升起,这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第143章 ,香露 随着大伯、二伯、方草儿、方小小离去,方临将重心重新放回书肆。烟火戏‘过五关斩六将’演出后,带来的影响,让《三国演义》稍稍冷却的热潮再度变得火热。 趁着这个趋势,两家装修好的分店预备开业。 广福斜街,这边分店刘洪儒是掌柜,方临带着方传辉过来。 刘洪儒一见面,就在催稿:“方兄,《三国演义》第二部如何了?写到第几章回了?” “在写了,在写了。” 方临都有些怕见刘洪儒了,每次见面都被问,这人真是书痴——也对,不是书痴,谁会想着过来做工,就为天天对作者当面催稿啊? 他也不谈写到第几章回,赶忙岔开话题,介绍方传辉。 刘洪儒是书痴不假,为人处世却是不差,一听姓方,顿时心里有底,知道大概是方临亲戚,和颜悦色安排差事。 店中其他三个伙计,西巷胡同附近找来的,也对方传辉格外高看一眼。 “有一件事情,开业后,还要方兄过来坐镇两日,毕竟,你是店中招牌么?”刘洪儒道。 “行。”方临知道这事躲不过,答应下来。 随后,又将方赫送到烟袋斜街的分店,选了良辰吉日两家分店开业。 …… 广福斜街、烟袋斜街两家分店,其实隔着一两条街道是有墨香馆、千藏屋两家书肆的,这也算是触动了既得利益阶层,若是一般人恐怕还真不好做生意,人家什么阴招都用上来了。 可方临的背景,《三国演义》序言明晃晃写着呢!还有书香阁的洪家兄弟作为前车之鉴,杀猴儆鸡,后台都被打掉了,没法子,背景比不过,两家不敢玩阴的,也只能老老实实商业竞争。 在两家分店开业同日,墨香馆、千藏屋两家书肆同日开始了优惠活动,针对谁不言而喻。 可这般反抗很是无力。 烟火戏再度带热《三国演义》的背景下,方临轮流坐镇两家分店,打出《三国演义》正版名头;两家分店店中装修,简约美观,跨时代美学的降维打击;统一模式,店中人员高质量的服务素质……摧枯拉朽打败了两家书肆,从他们口中抢走许多顾客,让两家铺子近来都明显冷清不少。 城中其他书肆掌柜本来还在隔岸观火,看笑话,这时也被吓了一跳。按照他们从前经验,本以为方临一方名声大;墨香馆、千藏屋一方老字号,有着老顾客,能斗个旗鼓相当。如此纠缠下,也能让方临绊住精力,没工夫继续扩大开分店,可没想到,墨香馆、千藏屋这么不中用,一波都没撑住,就干脆利落倒下了。 说实话,他们和从前的刘掌柜一样,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在通俗小说风潮到来后,书肆市场已经进入快节奏的新时代,还拿老一套眼光、经验刻舟求剑,不是大错特错么? 真正是:大人,时代变了! 一时间,淮安府城书商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他们是真怕了!方临在广福斜街、烟袋斜街开两家分店,就能抢走墨香馆、千藏屋大半顾客,若是在他们书肆不远处也开一家分店,岂不是说,也能抢走他们大半顾客? 要知道,方临《三国演义》第二部还没出来啊! 若是方临在城中四处开分店,现有书肆周围都开一家,到时再搭配《三国演义》第二三四部,疯狂抢客人,他们都不敢想象那种场面,怕不是整个淮安府城的书肆市场都要被方临一家垄断! 印刷坊也有着不安,虽说书肆总要采购书,挣谁的钱不是挣,话是这么个话,可一旦下游被垄断,他们上游不就要受你辖制了么?到时候,万一方临再开始开印刷坊,那可就……真正是整顿书商界了。 总之,方临的两家分店砍瓜切菜般击败墨香馆、千藏屋,让淮安府城书商界人人自危,都是紧张盯着方临下一步动作,如果方临真的继续扩大开分店,纵使畏惧蒲知府,他们也要联合起来了,不然逐个击破就是等死。 不过就在这时,方临停下了,没再继续开分店,两家分店,一共三个铺子,对将来《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就足够了,不会再受店面限制,影响出货效率。 他是想挣钱不假,却也没想垄断淮安府城书商界,自己吃肉,不让人家喝口汤,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呐!和那么多人结仇,也是不小的力量,反噬起来还真未必能承受。 方临这一收敛,书商界又请人过来试探,得到准信儿不再扩张开分店,他们顿时就安心了,大家又成了好朋友,毕竟,方临进来书商界,但因为带来《三国演义》,其实是将市场做大了的,他们也沾了些光。 至于这次受到影响的墨香馆、千藏屋,那不重要,为了大家挡刀,大家会记住他们的。 ——这也不是城中书商天真,方临说什么他们就信了,这个时代要讲信誉的,都在淮安府城地盘上混,不可能说动不动就润走了,出尔反尔那是真会没得混的。食言而肥,只会让人家师出有名,甚至,己方蒲知府、董秀才、徐阔老、刘掌柜说不得都会有意见。 …… 时间一晃过去,乡试日子终于到了。 “乡试共分三场,每一场考三日,须提前一日入场。” 方临、董父、董母相送董祖诰,在秋风飒飒中,来到城中东南的贡院。 到了贡院门前,顿时能感受到,一股紧张氛围弥漫开来,这不仅是考前对考试的敬畏和恐慌,更有周围环伺军队带来的压迫。 这些军队是从督抚处调拨而来,在贡院前站了两队,门口又有四人,两人守门,两人搜查。考场内东西两侧还各设有四个瞭望塔,皆有士兵。一个个士兵带刀持枪,神色肃然,不怒自威。可以说,在这些杀神似的士兵环伺下,说一点都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三通鼓后,贡院前排好队的秀才陆续往前走,每一位入门前,都要把衣服解开,等待检查。监察十分仔细,从头发到脚底,一寸一寸往下查,哪里都不会放过。这个过程极慢,按方临估算,全部过去,大概要持续数个时辰。 “也亏得今日天公作美,秋高气爽,不热不冷,想我第一年乡试,碰到天气尚热,在太阳底下站上几个时辰,有些年纪大些都险些站晕了。”董祖诰感叹道。 “第二次也不好,我记得那次天气转冷,解开衣服待检时,能冻得牙齿发抖。”董父说着。 “上次天气还好,不冷不热,就是你分到了茅房旁边……”董母也是说着。 “总不能次次都走背字,这次怎么也该轮到董兄好运了。”方临笑道。 “也是,乡试这种东西,的确还需要一点运气。爹、娘、方兄,我去了。”董祖诰告辞,准备去排队。 “去吧,保重!” “我儿好好考!” “我在此预祝董兄桂榜有名了。” “爹娘放心,方兄,承你吉言了。”董祖诰答应着,过去了。 排队检查,一炷香后,方临、董父、董母目送董祖诰进入,随后不多时,轰的一声,贡院门关闭,锁院了。 …… 董祖诰受检进去,轻车熟路上前。 这里成千上万号房,一间挨着一间,每间均是独立的,高六尺,深四尺,宽三尺,里面设又上下两块木板,上块木板作为几案,下块当作凳子。等到了晚上,将上块木板取下,与下块合并,当床铺。 每个考生都有号码,按照号码寻房,倒是不需要争抢。 “这次运气不错,号房在中间。”董祖诰检查一番,不仅号房位置不错,自己号房也没有破漏之处,暗暗感叹自己好运:“说来也是,自从遇到方兄,运气就没差过,方兄是我的贵人啊!” 号房两端是茅房,若是运气不好,抽到两端的号房,那真是糟糕透了。若是再天气稍热,旁边茅房里更是滚滚恶臭,如果还能定下心神,安心做文章,那真是心态强大。曾有乡试,天气酷热,考生被恶臭熏了三天,头晕眼花,胸闷气短,三场下来,不仅没有考中,还大病了一场。 不仅是热,冷也不行,还要担心下雨,有的号房有着破漏,下雨自己淋些倒是小事,污了试卷才是欲哭无泪。因而,有经验的考生都会预备油布,号房有着破漏油布挡雨,没有破漏就挂在号房前面,是时,风中数千上万块颜色各异的布随风飘扬,也是蔚为壮观。 总之,乡试不仅仅是考场之内的事情,还有一部分运气成份,以及经验准备。 “自助者天助,这次天都在助我,岂有不中之理?”董祖诰放下东西,信心振奋。 …… 随着乡试开始,全城人目光集中过来,不知道多少人祈祷接下来的时日有一个好天气。 可第一日下午,天就阴沉阴的了,还刮起了风。 方临挂念着贡院中的董祖诰,写着《三国演义》第二部的稿子,有些心不在焉,没心情,傍晚与田萱一同回去。 回到西巷胡同,阴沉沉的天空下,刮着风,欧夫人形单影只坐在桂花树下,似是在发呆,走进些,才听到她在哼唱着什么。 仔细一听,才发现原来是《四郎探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这一年间,方临、田萱经常听戏,很容就分辨出来,听到后,都是莫名心中一酸。 此刻,方临好似体会了欧夫人心中的愁苦:身有病痛,痛不欲生,却不能死,要为活着的人,继续痛苦活着;身体有着异味,为了尊严,避着人无法交流……身心受到双重折磨。 “欧夫人,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坐着?外面凉。” “是啊,夫子呢?” “他啊,听说有个大夫很有名,去找去了,我都说了,看了多少大夫了,没用……他不听,我在等他哩!” “回去等吧,这刮风了,您身体吹不得风。” “哎!” 方临、田萱将欧夫人扶进屋。 等从欧家出来,田萱说着:“临弟,我感觉欧夫人好可怜。” “是啊!” 方临附和着,心中忽而生起一个念头:‘我不懂医术,无法减轻欧夫人身体上的痛苦,不过,寻个遮掩味道的法子,让欧夫人活得有尊严些却似乎不是不能做到。’ 他想起七夕宴席上,谷玉燕、师文君说的桂花香油、百合香油。 ‘桂花香油、百合香油制作费事,留香效果也不佳。如果说更适合的,其实是香水,而香水留香重要成分是酒精。’ 这个时代酒的度数,百姓喝的酒水普遍在一二十度,达到五十度的高度酒也有,不过只限于贵人享用,但方临却有信心,凭借蒸馏等等手段,弄出八九十度的酒精,制作香水。 …… 这晚上雨没下下来,城中许多人揪着的一颗心放下,方临有了尝试制作香水的念头,分散注意,也对乡试关注少了些。 他去清欢小居找谷玉燕、师文君,详细询问桂花精油、百合精油等等做法,记录作为资料参考。 因为有空闲,又不缺钱,找人打造窄口长颈瓷瓶,制作装置提纯酒精,又收集桂花等等,蒸馏、压榨、萃取…… 六七日后,还真做出来了自己版本的香水,其质晶莹,方临没叫它香水,入乡随俗,按照这个时代叫法称为香露。 ‘这第一版的香露试验品,给欧夫人、萱姐、娘个惊喜,让她们试试,后续再调整优化。’方临想道。 说是‘试验品’,其实完全纯天然,没什么乱七八糟添加剂,绝对无毒无害,最多就是香气浓淡,持续时间,种种性状可能不太稳定。 “萱姐,给你看个好东西。”方临拿着一小瓶香露去找田萱。 “好香呀!这是桂花香油?”田萱打开嗅了嗅,脸上满是惊喜,显然很是喜欢。 只能说,女人对这种香香的东西,完全没有抵抗力。 这也很容易理解,若是男人,你骂他一句臭男人,对方大可一笑了之,甚至还有人为之骄傲的,可如果是女人被说臭,那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看到田萱高兴,收到正向反馈,方临也更高兴了些,感觉这些天折腾耗费的精力都不算什么了,说道:“不是香油,是香露,算是香油的改良吧,比起桂花香油,它的留香效果应该更好一些。” 田萱倒了一点点在手上,脸蛋、脖颈处抹了下,问:“香不香?” “香。”方临将她拥入怀里,埋在秀美脖颈深吸了口气。 “咯咯!”田萱痒痒地笑出声来。 …… 当天回去,方临就将香露送给了欧夫人,欧夫人极为高兴,对她来说,身体上的痛苦可以忍受,更难熬的其实是精神上。 欧夫人说要给钱,方临自然不会收,只说自己做的,就如家中做了什么吃食一般,拿过来送些。 再下一个体验的是方母,方母嘴上说着瞎折腾、浪费钱,却还是高高兴兴拿了。 …… 方临本以为,要等三五日,才能收到第一批使用反馈。 可没想到,过两日回来,一群街坊大婶、嫂子找过来,支支吾吾说想要香露,还说可以花钱买。 原来,方母嘴上说着方临瞎折腾、浪费钱,出去却忍不住炫耀,说自己儿子做的香露,还大方让她们试用。 这一下就不得了了。 这些街坊大婶、嫂子抹了点香露,发现晚上回去,家里男人重振雄风。特别是陆家媳妇,发现自家丈夫当晚交了四次,整整四次啊,都三四十岁的人,交了四次,什么概念?那真是老树开新花,天雷勾地火,旱田遇甘霖…… 这不?哪怕不久前,因为欧夫人的事情,被骂了一通,她还是拉下脸来找上门了。 方母将方临悄悄拉到一边,说了原委,方临顿时哭笑不得:‘合着,这是将我的香露当成壮阳药了呗?’ 第144章 ,结义 第144章 ,结义 面对这些街坊大婶、嫂子,方临道:“钱就不必了,各位婶婶、嫂子用过,给我反馈些意见就可以了。” 这一版本香露只是初代产业,质量不稳定,正要人试用,每人拇指大小一小瓶,就当是免费的产品测试员了。 不要钱就如愿以偿,这些街坊大婶、嫂子自然都是说着好听话。 “临子真大方!” “放心,嫂子用了,一定告诉你好坏。” “今晚有福了……不是,我是说,方嫂子,你有临子这么个儿子,可真是有福气啊!” …… 等街坊大婶、嫂子走了。 “那啥,临子饿了吧?我去做饭了!”方母似乎因为自己炫耀,招惹来这么多婶婶、嫂子有些心虚,留下这么一句,扭头就进了厨房。 田萱掩嘴笑了笑,跟去了。 “喵!”这时,小猫乖乖摇头晃脑过来,对着方临左闻闻、右嗅嗅,仰头叫着。 “怎么,你也想要啊?” 方临知道猫儿嗅觉敏锐,以免刺激,没敢给它涂抹酒精调制的香露,只是取了些萃取桂的精油,还是上面颜色浅淡如水的部分,给它抹了一点点。 果然,小猫乖乖看着没什么刺激,似乎还挺喜欢。 等过一会儿出去打水,好家伙,还发现小猫乖乖拐带了两只胡同口别人家的小母猫,仰着脑袋,任凭它们在身边闻闻嗅嗅,臭美极了。 “好你个渣猫啊,一点没有我这个主人风格!”方临瞧着挺可气,打水回去,将它提溜着脖子,顺带拎回去了。 “喵喵!”小猫乖乖被拎着,挺直着身子,还一边叫着,一边挥舞爪爪,似乎是和一妻一妾道别呐! …… 没两日,这些大婶、嫂子就反应了不少问题,香露上下部分浓淡不一问题;香气留存时间长短不一问题;每次倾倒剂量不好掌握问题…… 方临一一记录,能调整优化的就去做,不能解决的就暂且搁置。 他因此改良出第二版香露,这次,托人送给清欢小居谷玉燕、师文君一人一瓶,毕竟对方告知桂精油、百合精油详细制作方法,给了许多参考,以此回礼也算聊表感谢。 “我制作香露的初衷,只是因为欧夫人,后续暂不准备上马香露生意。” 方临和蒲知府的关系,其实有些微妙,算是利益团体,但绑定地不是那么彻底,在书肆上,蒲知府为了名可能会更用心一些,搁作香露生意就未必会倾尽全力支持,这种情况下,香露生意守不守得住是一个问题,固然可以请蒲知府穿针引线,拉上其他权贵,但贸然出手,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知道这般是否会引狼入室,再者,让出去份额多少,多了太亏,少了人家不满意,此中种种也实在勾心斗角。 与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还不如深耕书肆,在通俗小说方面深入开发,所得利润,也未必比勾心斗角吃上一小块的香露生意来得少。 相比香露技术门槛,容易抢夺,写通俗小说这种事情,只看才华,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写得好,别人高看一眼,也就狂赚那么一波,不会太过引人羡慕嫉妒眼红,才华这种东西,也夺不走。 再者,许多达官贵人还是方临书迷,巴不得他多写几本好书,这方面挣他们的钱,那真是一個愿打一个愿挨。 “书肆刚开了个头,倒也不必又要立刻涉猎香露生意……什么都想做,摊子铺得太大,得罪人也会越多,不深入挖掘,每样浅浅涉及,根基极浅,那般只会害了自己。” 就如一棵树,不深深扎根,只浮于表面,追求根系的笼罩范围,外表看去枝繁叶茂,但只要大风一吹就会倒下。 “香露技术,就先作为储备底牌,将来更进一步时,作为大资本家的拳头产品,或者合作共享利益,绑定重要利益团体……看后续情况,因势利导吧!” 方临并没有被眼前的一点点成就冲昏头脑,仍是踏实,一步一个脚印,默默深耕积累,为下一阶段从小资本家到大资本家的跃迁积蓄力量。 …… 清欢小居。 方临送来的新版香露,谷玉燕、师文君收到,都是惊喜。 “早前几日方公子来问,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出来了。”师文君打开小瓶,桂香气弥漫,清而不腻,看向瓶中香露:“比起桂香油,晶莹剔透,如霜似露,其中似并未添加香油,也不知留香如何。” “试试不就知道了?”谷玉燕倒出一点点,在手腕处涂抹。 这也就是对方临极信任了,若是其他人送来的东西,她断不敢如此,不然肌肤瘙痒溃烂,简直哭都没地方哭。 师文君也是试用了些。 二女本以为,方临送来的香露,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毕竟看着那么晶莹,留香效果想来也会差许多,可真正用起来却十分令人惊讶,比起桂香油、百合香油,这香露留香效果竟然更好,从前桂香油香气半日就淡了,可这桂香露香气持续一日还未散去。 甚至,相较桂香油,她们更喜欢桂香露,质如露水,幽远清益,相较之下前者的香气就稍显浓腻了。 一天下来,二女深受震撼。 “一首《临江仙》、一部《三国演义》,方公子羞煞了多少男儿,没想到,方公子不仅在诗文上才华绝世,于奇巧一道上也世间罕见。”师文君如是说着,心中对方临生出难以遏制的好奇。 “是呀!”谷玉燕小心看着自己的一小瓶桂香露,爱不释手:“可惜这么些,用完就没了。” “所以,”师文君调笑:“这就是今日蝶儿妹妹来借,你舍不得方公子的桂香露,只将以往宝贝的桂香油大方相送的原因?” “哼,姐姐这是暗讽我小气么?好,我小气,姐姐大方,我拿桂香油换姐姐的桂香露?” “不换。” “看吧,姐姐不也宝贝着么?” 谷玉燕苦恼:“唉,用过方公子的桂香露,以后再难用桂香油、百合香油了,可又不要意思空口向方公子讨要,若是能帮上方公子什么忙就好了。就是《三国演义》第二部,到时不愁卖,去买一百本也算不得什么人情了。” “是呢!”师文君同样愁闷,自己也想要桂香露呀! 她忽然很是羡慕田萱,有那般良人举案齐眉,生活绝无枯燥乏味,苦中都是作乐,更别说,想要多少桂香露,都会有哩! …… 方临还不知道,谷玉燕、师文君二女被香露勾动,想着法子要给他帮忙,换取香露……今日,他去接董祖诰了,是的,乡试终于考完了。 贡院外接董祖诰出来,对方面容都似乎粗犷许多,再见大笑抱了一下,回去洗澡,换了身清爽衣服,和董父董母说了一声,出门吃饭。 方临请客为董祖诰接风洗尘,早就在城中有名酒楼清云馆订下位置。 二人过来,酒菜很快一一上了,不仅有清云馆的名菜蟠龙,还有:火腿、鲈鱼、海鲜蛤蜊…… 却说这名菜蟠龙,原来是用鸡蛋、面粉调制的蛋皮,里面的馅是白膘肉、精肉、鱼肉剁成的肉泥,那蛋皮一个一个包好,做成蛋筒状,蒸熟后,切成片,一片一片地放在盘中,摆作龙状,再蒸,熟了之后红黄相间,宛若真龙,色香味俱全。 “好一道蟠龙,真是馋死我了,方兄你不知道,在号房只能吃些咸蛋、干粮……” 董祖诰似乎发挥不错,心情挺好,说着突然惊讶瞪大眼睛:“这道菜是……带骨鲍螺?方兄,你竟然连这道菜都订上了?” 所谓‘带骨鲍螺’,此螺非螺,乃是奶酪做成螺状的一种点心,清云馆产量极少,根本不是贵的问题,每天做出份额达官贵人都不够分,来店里也吃不到,提前订都吃不到。 “带骨鲍螺?” 方临也听过此菜名头,想点却没能点不上,请小二来询问是否上错,小二说是没错,请来清云馆樊掌柜过来。 “方公子,这是特意为您留着的一份。” 樊掌柜生怕方临小瞧此菜的珍贵,诉说道:“带骨鲍螺的奶酪,为了保证奶酪的纯正口感,我在后面专门养了头奶牛,每天用秘法喂养,照料无微不至,只为不负期望,能挤出纯正的好奶。 到了可以挤奶的时候,为了保证奶的纯正,也是有讲究的,得在晚上挤。提着灯挤奶,挤出来放在盆里,隔一夜,第二天一早,表面上泛起了乳,有乳的好奶才能用,然后用浅锅煮,住了后过滤一遍,加入兰雪汁,再反复煮……” 董祖诰在旁解说:“所谓兰雪汁,特殊茶叶制成,往清妃白瓷碗中一倒,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雪芽得其色,而未得其气……此茶也珍贵无比。” “董公子是懂行的。”樊掌柜说着:“制成奶酪,有言曰‘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人肺腑,自是天供’,只有这般的奶酪,才能最终制作成带骨鲍螺。” “听说,清云馆的带骨鲍螺在城中一份数十两银子,还有价无市,买不到。”董祖诰点出道。 “这……如此之珍贵,倒不好收了。”方临微微皱眉,不知道对方意图,这东西还真不敢要了。 “不不不,请方公子务必收下。”樊掌柜说出来意:“我是方公子书迷,爱煞了《三国演义》这书,烟火戏‘过五关斩六将’都是重复看了三遍,每一遍都是感动不已……只是想求购一本方公子留名的《三国演义》书稿原本。” 方临哭笑不得,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儿,合着是为了这个?既然是能做、又能做得到的事,收下这菜倒也没有心理负担了。 他想了一下,道:“《三国演义》第一部书稿,原稿已给了蒲知府,第二部发售之后,倒是可以赠予樊掌柜。” “多谢!多谢!”樊掌柜得此承诺,喜不自禁,给方临、董祖诰免了单,又说今后过来吃饭,一律免费。 他并不认为自己亏了,一本《三国演义》原稿,珍藏作为传家宝,多年之后,必是无价之宝,只看看《兰亭集序》就知道了。 等樊掌柜去了,董祖诰抚掌笑道:“哈哈,没想到清云馆掌柜都是方兄书迷。依我看,等将来《三国演义》一书传遍天下,方兄或可也凭此免费吃遍天下了,真是令人羡煞了也!” “董兄羡慕什么?如今,我到哪里,都有催稿《三国演义》第二部的,就像是被人催债一样。”方临苦笑说着,将‘带骨鲍螺’与董祖诰分了。 “说来,这‘带骨鲍螺’我也还从未吃过,今日倒是沾方兄的光了。”董祖诰品尝着,眼睛一亮。 方临也是吃着,感觉入口即化,那般滋味让人瞬间怔住,等不知不觉吃完,却又忘记方才是何滋味了,只能记得人间至味。 吃着美食,喝着酒,出考场的日子,今日,董祖诰很是高兴。 “说来,方兄是我的贵人啊,自瓮堂相遇,否极泰来,粪便生意、斗倒卓三爷、书肆生意……再到如今乡试,一桩桩,一件件,运气极好。” 董祖诰说着:“我有感觉,这次大概能中,若是得中,那就占下城中全部粪便生意……明年春天会试,说不得一鼓作气,得一进士!” “那就提前恭喜董兄了。不过,董兄说我是你贵人,董兄何尝不是我的贵人?” 方临说着:“若不是遇到董兄,说不得,我如今尚在蹉跎,真要说来,我们二人也是互相成就。” 两人喝着酒,半醉醺然之时,董祖诰突然提出结义。 “好啊,如此快事,怎能不应?” “小二,取香烛来!” “来了!”小二对此倒也不稀奇,自《三国演义》一出后,常有人在酒肆喝醉了要结义的,对此都有一整套东西提供了。 只是,今日不同,《三国演义》作者别与人结义,樊掌柜都被喊过来。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方临、董祖诰拜下。 樊掌柜被小二喊来见证这一幕,飞快画下,珍藏收集,在后世,成为了一段珍贵史学资料。 吃过散去,方临吹风清醒,却也不悔。 他不是冷心冷肝冷肺之人,不同于两世融合一开始的淡漠,如今,在家人之外,也有了羁绊,比如与董祖诰就是真心相交的朋友。 即使从功利角度来讲,也是利远大于弊。等董祖诰中了举人、进士、做官,对方提供庇护,方临在后面支持,这是共赢。 当然,这种模式不可能太过长久,如王有龄、胡雪岩,很受个人影响;再者,两人后人,也未必有这份情义。简单来说,煊赫一时容易,长长久久艰难。 ‘但我只要煊赫一时,成为大资本家,借助大资本家资源调动的能力,打造好自己枪杆子,出海……等劣势到来,早已离开这片大地,根本等不到它的缺点彰显!’ 这也不是说方临要背弃什么,只能说时随世移,那般天塌地陷、神州陆沉之时,说不得他此举才是最好的选择。 …… (本章完) 第145章 ,梁子 第145章 ,梁子 与董祖诰喝过酒散场,方临回去胡同,欧家门口,看到欧夫子在教欧夫人学字,驻足看了会儿。 “这四个字是‘积、德、行、善’,意思就是,做好事、善事,好人会有好报。” 欧夫子教,欧夫人学,到了这把年纪,听过转眼就忘,只能一遍遍地教。 相比欧夫人教他做饭,欧夫子教起识字来,可就耐心多了,反而欧夫人这个学生好似小孩子,没一会儿记不住,就使脾气说不学了,还要欧夫子哄。 听了有一会儿,欧夫子才发现方临,让欧夫人歇歇,过来打招呼:“这也没事,教她些字,打发时间。” “对了,香露的事,多谢方临你了……今下午,她还和去和你娘她们坐了会,说了会儿话,这在生病后,可是第一次。” 他脸上露出些笑容,顿了下,道:“因为那病痛么,身上的肉烂了,有异味,没人说话,孤孤单单。将她救过来,也是折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她现在能好过些,我心里也好受多了。” 方临听着微微沉默,欧夫子自是好意,可对欧夫人来说,痛苦煎熬活着,和一了百了,真的很难说哪个更好。 “方临,多谢你了。”欧夫子又是道:“香露有大用,遮掩味道,她也就不怕见人了。” “夫子说的哪里话?这是应该的。”方临摇头。 “水——根——子。”这时,欧夫人突然在后面喊。 原来,方才她喊了一声‘老伴儿’,欧夫子没听到,有些气了,就喊‘水——根——子’了。 欧夫子下意识扭过头,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我过去了。” 后来方临才知道,欧夫子小名叫‘水根’,小时候母亲喊他小名时,水根后面总要加一个‘子’字。喊时,声音拖得很长,水——根——子,不急不躁,温润绵长,听起来很令人舒服。 欧夫子和欧夫人说起过这事:“小时候,哪怕在很远的地方玩,只要母亲一喊‘水——根——子’,我总能听到,有了这声音,就像有一個无形的手牵着我,我会乖乖跑着回家,从不惹她生气。我本想长大了报答她老人家,可读书还没有一点成,她就早早死了,到现在,母亲喊‘水——根——子’的声音有时还会在耳边响起。” 因为这话,欧夫人有时候就会喊欧夫子‘水——根——子’,欧夫子总是不让,但随着生病,欧夫人越来越任性,不叫‘那口子’、‘老伴儿’,不高兴时或者高兴时,就会喊欧夫子‘水——根——子’,欧夫子慢慢地也就由得她了。 方临回望,倾斜的夕阳下,两人的银发在暮光中熠熠闪着光,老两口脸上如孩童般真切的笑容,正如这个时节墙角篱畔盛开的一蓬耐寒逸香的清菊。 …… 又两日后,这日傍晚,方临刚回来。 一个八人抬着、上有金箔银线、绣绘了繁复精致纹饰的轿子,在街坊邻居议论中来到方家门前,一个四十来岁的锦衣中年男人拍拍袖袍,旁若无人踩着仆人的背下来,看着似是早已习以为常。 ——大夏律对轿子的样式、抬轿人数有着严格规定,然而到了如今,法虽在而令不存,违规礼制,已然不算什么了。 方临迎出来,看向身材不胖不瘦、面上有着富态、手上戴着紫玉扳指的来人,认出是七夕宴席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范庆曾:“范老爷大驾光临,真是令陋室蓬荜生辉。” 他记忆极好,记得此人是府城中顶尖的豪商,经营皮货香料生意,做得极大。 “方掌柜客气,我这次来,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想要商谈。” “范老爷快快请进,喝杯茶,慢慢说。”方临心中猜测着,将对方请进来。 此时,方父还没回来,方母、田萱已拿出最好的茶泡上端来,又自觉出去,将堂屋让给两人谈事。 范庆增坐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下意识皱了下眉,复又放下,开门见山道:“听说方掌柜做出了一款香露……” “香露?”方临心中暗道一声‘果然’,面上却是故作微讶:“范老爷如何知道?” “方掌柜不是送了清欢小居两位姑娘一瓶么?犬子过去,二位姑娘对这款香露极为推崇,回来诉说……老夫也是看过,香露的确极好,清如霜露,淡雅馥郁……” ‘我就说么,娘、萱姐、胡同中人试用,不可能引来这么大的注意,也就谷玉燕、师文君二女,才可能招来足够高层次之人关注……’ 方临也想过这个问题,可却知道,二女从前就用桂香油、百合香油的,也不会引人注意,只是没料到,她们对他好感太高,竟会想着法子帮忙,主动推广,这一下子就打乱了计划。 他本打算搁置香露,如今形势变化,当作压箱底的储备底牌是不成了,便瞬间决定顺水推舟借对方之势合作开发,正思量着如何争取份额。 可这时,却听范庆增道:“方掌柜的这个方子,我买了,一千两银子如何?” 方临惊住了。 一千两银子,的确不少,可要看什么东西,他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不知道香露秘方的真正价值。 ‘看来,这根本不是找我合作,而是根本没把我当回事,想独踞香露生意,一口吃掉这块大肥肉。’他心中暗道。 “这秘方是有价值,却也要看在谁手里,在方掌柜手里,只值一千两银子,在我范家手中却是不同……”范庆增说着,习惯性端起茶盏喝了口,可到嘴后,才意识到不是自家的茶,转头噗地一口吐地上。 方临听了这话,险些被气笑了,准备过后详细调查范家背景,不过早已锻炼出来,喜怒不形于色,脸上还维持着笑意:“这香露秘方不好卖……” “两千两银子!” “这不是钱的事……” “两千两银子,这不少了,方掌柜可别太贪心。蒲知府护不住你,想想家人、朋友……”不同于一开始的客客气气,这一刻,范庆增身上充满居高临下的压迫,显然,已有些失去耐心。 ——一开始的客气,不过是用餐礼仪,此刻的压迫,面对巨大利益的凶残、贪婪,这才是本色。 他调查过,蒲知府和方临之间,这才认识多久,关系未必多深;其他关系,董家早已中落,董祖诰不过秀才;徐阔老,对普通人还行,对他们就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说实话,也就是方临还有些背景,不是案板上任凭宰割的鱼肉,他才会亲自来,才会出一个两千两银子的高价。换个普通人,你试试,价钱都不会出,还和你商量?直接巧取豪夺了! 方临听到范庆增对自己、家人的威胁,已经不仅仅是厌恶,这一刻,心中已将对方当成了敌人,真正拿出了对待敌人的态度。 ‘此人敢于直接威胁,说蒲知府护不住我,要么是说大话,可拿这话装逼,那就是蠢;要么就是真的……不过,对方生意能坐这么大,想来是后者。’ 他思索着,脸上维持着笑意,叹息道:“范老爷不知道,我制作香露的初衷,乃是因为……” 范庆增听了,得知方临制作香露,只是因为欧夫人生病,为了给对方遮掩气味,如此纯善之举,让他身上的压迫收敛了些:“没想到,这背后因由,竟如此曲折,方掌柜不仅才华过人,人品也是不俗啊!三千两银子,方掌柜好好考虑一下。” 还是那句话,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希望身边人都是好人的——当然,哪怕方临是好人,也不可能为此放弃香露秘方,这块肥肉范家吃定了。 “范老爷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这些,只是想表达,这香露只是旬日之间匆忙做出,自己都未完全掌握技艺,质量极不稳定,拿出的几瓶已然是最好的,都不知道能不能复制……这种情况下,别说三千两、两千两,就是一千两,这钱收了也不安心啊!” 没错,方临打算将秘方卖给范庆增了。 方才短短片刻,他已经深思熟虑过,也想过虚与委蛇,先将此人应付过去,然后去寻蒲知府牵线搭桥,拉上一个利益团体,与范家抗衡。但先不说,蒲知府是否会支持,是否有这个时间,城中其他大家族是否愿意,只说,那般也是和范家正面对上,遭对方记恨,万一牵连到方父、方母、田萱,让他们有所损伤,那就得不偿失了。 ‘比起家人安全,一个香露秘方算什么啊?拿出香露秘方,让对方放松警惕,忽略自己、家人的存在,转入暗中,完全值得。’方临心中暗道。 他从桂嫂身上学到一个道理,对敌人不能撕破脸,要让对方放松警惕,隐藏起来,更要有耐心,等关键时刻,因势利导,给出致命一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对方完蛋。甚至,最好让对方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栽在谁手上,如此,也就不存在什么狗急跳墙之类了。 当然,说是卖给秘方,也不会那么老老实实,给出的会是高成本、低质量的删减版本。 “原来如此。”范庆增没想到,方临不答应,原来是太过老实,担心物非所值,顿感啼笑皆非,暗叹自己方才鸡同鸭讲,竟是和空气斗智斗勇了。 他明白原委后,放松了些,也不认为方临编造这些骗他,这种东西一查就知道,清楚得很。 “无妨,我就吃亏些,还是以三千两银子购买吧!” 范庆增对方临的人品动容,愿意出高些的价格,毕竟,和香露秘方真正价值比起来,这些钱算个什么啊? 再者,方临不是没一点背景,这个价格传出去,也不会说他范家坑人,顺带换一个好名声。 “那……这……唉!”方临推拒一番,才不好意思应下了:“我真是谢谢范老爷了。” 他顿了一下,又道:“之前匆忙,也没想过写什么秘方之流,我这两日详细整理一番,再交给范老爷。” 的确是要整理一番,整理出一套删改版本的,蒸馏得出高度酒精部分肯定要删改,其他部分,也要降低产品质量,堆高产品成本。毕竟,这么快研究出来,秘方不成熟,那才是情理之中嘛! “好,这事不急,方掌柜慢慢来。”范庆增说着,直接留下了三千两银子的买秘方钱。 他也不怕方临昧了,府城还没人敢昧范家的钱,再者,留下这钱,真要有什么就是对方理亏,在占着道理的情况下,在这淮安府城,谁来都了不行,他说的。 随后,两人又聊了番,气氛很是融洽。对方临这个纯良好人,范庆增也乐意结交,印象颇为不错。 片刻后,范庆增起身,方临将对方送走。 …… 离开西巷胡同。 “咬人的狗不叫,盯着些那方临,直到此人交了秘方。” 对于方临今日的表现,范庆增是相信的,但也习惯性谨慎,不想终日打雁,有朝一日被大雁啄了眼。 万一方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今日出言只为拖延,背后联络各方,摆他一道,那还真有一点点不好搞。 是的,也就一点点,他没说大话,蒲知府真护不住方临,不是说现在,而是说将来,毕竟,蒲知府是要迁转的,不可能一直待在淮安。 “老爷放心。” …… 送走范庆增,方临折返回来,欧夫子还问了句。 “也没什么,就是买香露秘方的。”方临倒也没遮掩说了。 “若是对方仗势欺人,巧取豪夺,方临你和我说。” “这倒没有,这人出的价钱不低。” “我是说真的,老头子我还是有些人脉的。”欧夫子认真道。 方临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看了眼欧夫子。 他忽然想起,当初刘洪文遭骗后,回来和欧夫子说起,欧夫子曾说过的骗术,提及过‘有个凤阳府同窗师兄,每年入京赴试的举人大多都是他的学生’。 ‘也或许不是对方,欧夫子发蒙这么多年,总不会没有一个成器的学生……总之,从前还是小瞧欧夫子了。’ 方临想了一下,还是说道:“这次真不用。” 和范家正面对上,撕破了脸,只要一次性杀不死对方,无论输赢,都会被惦记上。 “不管如何,方临,我记着你的人情,只要伱占着道理,尽管来找夫子我……我这个糟老头子拉下老脸,还是能管用一二次的。” “多谢夫子。” …… (本章完) 第146章 ,乌龙 第146章 ,乌龙 接下来两日,方临闭门整理香露秘方,进行阉割删改。 他也没急着去寻蒲知府,打听范家背景,扪心自问,易地而处,就算自己说得再好,也会保留一二,留个心眼。 所以,当下不适合做出种种举动,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等到这日吃饭,见到董祖诰,才顺带问了一嘴范家背景。 “范家啊,要说真正是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他们主家在晋地,咱们府城只是一支分脉……范家打通了北边的关系,经营皮货、香料、药材生意等等。”董祖诰说道。 “范家主家是晋商?” “是。” “可北边,那不是鞑子?朝廷下令封锁,范家还能跨过封锁,经营皮货、香料、药材生意?” “方兄敏锐。”董祖诰压低声音:“这些城中也有人猜测,可真正谁知道?我想着,怕是也有些问题。” 方临微微点头,明白了,心中联想起些东西:‘前世时空,某些晋商就是鞑子的输血商,将粮食偷偷运送到关外,换回皮货、香料、药材……这个时空,如范家主家,恐怕也很有得说道。’ “范家多出进士,进入朝堂,官商结合,即使可能有些问题,等闲人也动不得。” 董祖诰对此没多说,讳莫如深,问道:“怎么,方兄和范家有过节?这可就有些麻烦了,不过有蒲知府在,暂时也不怕,举家迁移别地,等我中了举人、进士、做官,也就可勉强自保了。” “自然不是,我这小身板,如何能与范家有过节?只是范家买我一样东西,我问问背景。”方临摇头。 他不是不信任董祖诰,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有些事情就该一个人藏在肚子里,不为第二人所知,哪怕家人、朋友。 …… 又过了两日,方临整理出香露秘方,去往范府。 在门房处表明来意,通禀后得允,被引着进入,这才发现整座府邸极大,左拐右绕好一通,才来到了会客厅。 会客厅,两名小童肃立一旁,持扇焚香,没一会儿,范庆增身穿紫色锦袍出来。 方临见了,起身道:“范老爷,我这两日,已赶写出来香露秘方,特来交付,不然那三千两银子拿着实不安心。” 如之前所说,这份秘方经过删减阉割,能提纯出八九十度高度酒精的部分,自然没了,也就是利用当下最高六七十度的酒精,质量自然受到些影响,不过其他方面做到极致,也能弥补许多,只是相比之下,成本就高昂很多,只能做顶奢生意,却也有不小赚头,至少对得起三千两银子价格。 当然,相比未曾阉割过的版本,成本控制在一个较低范围,能够囊括高中端全面市场,就差得不是一丁半点了。 “好好好,方掌柜果然是守信之人,且放下吧!”这些天范庆增派人盯着方临,知道方临没去寻过蒲知府,如董祖诰吃了顿饭之类,还真不在乎。 他以为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心中有些补偿之意,又觉得方临是個信人,可以结交,态度颇为热情。 方临坐下,看到对方所穿衣服,一时也惊奇:“这也是默契?我与范老爷,今日衣服样式、颜色倒是契合。” 听了这话,范庆增似是被搔到痒处,哈哈大笑着解释:“我卧室之内,有八个大衣橱,围列于卧室周边,当客人来到,必让仆人留意着来客所穿何等样的衣裳,什么款式,怎样的颜色,然后,再根据客人衣着打扮,在衣橱里选择能够与之相配的衣裳,如此一来自然相衬了。” “方掌柜只是一身青衫,最好相配……有时,有些客人所穿衣服颜色猎奇,样式新奇,我百千件衣服中都找不出一件相配的,才甚是苦恼。” 一时间,方临都不知道如何接这话,想到自身,如今也才不超过十身衣服,真该汗颜啊! 招呼坐下,然后点茶——是的,没说错,就是点茶。 方临随着范庆增指引看去,整整一面柜子,如药铺一般,陈列着各种好茶:兰雪、龙井、毛尖……想喝哪一种,点了去煮就是。 今日,他再次感受到了一点点小小震撼,只能说,上次去他家,真是委屈对方了。 喝过茶后,范庆增盛情挽留,中午在这边留饭,方临想着开开眼界,顺势答应了。 果然,到了午饭,又一次感受到了些震撼。 府内丫鬟手托金盘,盘内有着晶莹剔透的玉碟,碟身镂有一只绿叶红,那所镂之叶虽然不大,却犹如大片留白上的一抹颜色,绿之若翠烟,红之如涂霞,一看便非凡品。再看这玉碟上所盛之菜,无不是珍稀佳肴,北方之熊掌,南方之牡蛎,东海之鱼炙,西域之马奶,一碟一碟端将上来,无一重样。 饭前,范庆增去了内室,换了一身衣服出来。 不仅范庆增,大公子范其光今日不在府中,二公子范其辉便被叫来作陪,一边还有仆人时时给他们梳理鬓发,因为鬓角之发若是乱了,自也影响美观嘛! 作为客人,方临自然也有这般待遇,不过以不习惯婉拒了。 范庆增招呼吃菜,热情随和,没一点架子。 只能说,在不涉及利益的前提下,或者说,对他们有用,想要结交,真是能让你感受到宾至如归。 范其辉也是说着:“方兄的《三国演义》,我可是看过,极为喜欢,奸雄如曹操、忠义如刘备……一个个人物栩栩如生……” 这般大家族培养出来的子弟,其他先不说,接人待物方面真是令人如沐春风,聊着十分愉快,让人情不自禁生出好感。 方临自然不会被衣炮弹迷惑,本着‘衣吃掉、炮弹打回’的原则,谨守本心,只把今日当作一段新奇见闻,开开眼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一方有心结交,一方有意应承,一时间双方相谈甚欢。 范庆增兴致起了,趁着这个机会,教育儿子,说起来一事:“其辉,你还想做海外生意么?” “自然,爹。”范其辉虽不知道老爹为什么会在外人面前说这个,但还是放下筷子,认真道:“如今城中大家族,都在开厂坊、建船队,将生意做往海外,我范家也不能落后于人啊!” “若是前些日子,我恐怕会答应,可如今却有了更好的选择。你大哥前两日去清欢小居,经得谷玉燕、师文君二位姑娘推荐,得知一款香露……我考察过后,确是佳品,前去向方掌柜购买秘方。” 范庆增说着,看向方临:“方掌柜,多亏你今日将秘方送来,不久后我范家就可以开始做这门生意了。” “哦?”范其辉惊讶看来,原本以为老爹今日请方临吃饭,只是因为《三国演义》带来的名气,没想到还有生意合作。 ‘这句感谢听起来,真是令人莫名不爽……有些杀人诛心的意味。’ 方临心中暗道着,面上却是露出笑容,谦恭道:“范老爷早已留下全款,我这两日紧赶慢赶,终于将香露秘方写好送来,说来,还是我耽搁范老爷的事情了。” “这是说的哪里话?” 范庆增摆摆手,问道:“方掌柜,你也是生意人,不妨教我一教,说说做海外生意、香露生意,哪个更合适我范家?” 方临闻言,心中一动,面上却是露出难色:“我只是做些小生意,不值一提,这种大事上如何取舍、选择,还得范老爷自行决定,小子实在不敢误导。” “无妨,方掌柜尽管说,这是私下。方掌柜说的,我也自有评判。”范庆增笑道。 方临似是推脱不过,这才终于无奈开口道:“海外生意,需要组建船队,依我看来,乃是大投入、大回报、大风险,可能一次来回就赚得盆满钵满,但若是运气不好,也可能遇到风浪,血本无归……香露生意,成本高昂,一开始需要投入不小,但这种好东西,想来也不愁卖,乃是大投入、大回报、低风险,只是,想要将这款香露推广四方,将这门生意做大,需要极强的人脉关系。” 他说的很是客观,但只有自己知道,看似摆明优劣,不发表意见,什么倾向都没表露,实则却暗有引导。 范庆增听着‘大投入、大回报、大风险’、‘大投入、大回报、低风险’的描述,感觉耳目一新,细细咂摸来,只觉语言凝练,鞭辟入里,心中对方临更高看一分,问范其辉:“听到了么?你现在说说,哪一个生意更适合我范家?” “若爹所说香露,真有那等质量,自然是香露生意更适合。毕竟,海外生意,有着巨大风险,还不可控制,相反,香露生意的风险却是可控的,至于人脉关系,我范家却是不缺。”范其辉从小受到精英教育,是极为理智的,没有为反对而反对。 方临听着这话,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他方才所说,自然都是真的,只是有一点没说,做海外生意,还能开辟一条后路。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都认为海外乃是不毛之地,也很难想到这点。 ‘范家选择香露生意,放弃海外生意,等鞑子南下,天塌地陷,神州陆沉,就少了一条后路。哦,范家主家是卖国晋商来着,说不得鞑子入主,还能更进一步。但也未必,鞑子什么德行啊,猪羊也好,自家的狗也罢,养肥了都能杀了吃肉。’ 方临不知道的是,另一个时空,范家选择的是海外生意,在清初时期,范家遭到政治收割,只有一脉逃亡海外,但这个时空,方才的暗中引导,范家坚定选择了香露生意,实际上在数十上百年后,断绝了逃走希望。 可以说,这是一次跨越时空,来自历史下游目光的打击。 一顿饭过去,短短光景,范庆增父子俩前后竟然换了四身衣服,不得不说,这般豪商真是奢靡过了,近乎有着洁癖。 吃过饭,方临询问净房在何处,城中普通百姓,家中没有茅房,如范家这般大家族自然是有的。 范庆增去换衣,带走了丫鬟,范其辉给指了路,说出门左拐等等,让方临自己过去。 按照指路,方临走到厕所门口,推门入内,有些惊住了。他自诩见多识广,前世五星酒店的厕所也不是没见过,虽然也有香味,但那香味也只是厕所的香味,不是真的香,只是为了掩盖厕所的异味,在厕所内喷些香水,或者点燃一根檀香之内的,犹能分辨出厕所,但这范家的厕所是真的香,一推门一股幽香扑面而来。 再一看,他脸色都变了,原来,房间里面装饰得比精舍还要华丽,放了一张红色大床,外罩绛纱,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床内的状况。床的两侧一左一右站了两名侍女,两个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十分漂亮,一个持香囊,一个持香露,直挺挺的十分有礼,仿佛礼仪般站在那儿。 两个美貌女子站在那里等着光顾,见到这般场景,方临心道一声:‘坏了,这莫不是找到女眷房间了吧?若是因此失礼结仇,岂不是冤枉?’ 他关上门,退回去,还在想:‘范家这莫不是坑我,误入白虎堂的招数?不对,我也没露出破绽,范家要对付我,也不至于这样。’ 方临忍着夺路而走的冲动,很快镇定下来,回去会客厅,并未隐瞒,因为知道也瞒不住,赔不是,主动道歉:“范兄,没找到厕所,过去只看到两个女子,恐是府中女眷场所,还请原谅则个。” 范其辉奇怪了,自己明明指的就是去厕所的路,没道理方临去到了内室,等方临详细说了,他才明白,那一刻的目光怎么描述呢?就仿佛见到刘姥姥进大观园般,哈哈一笑道:“方兄,你没走错,那就是我家的厕所。” 这时,范庆增换衣服出来,听闻原委,也是笑起来:“那两女的确不是内眷,而是我府中丫鬟,专门伺候上厕所的,方掌柜只管进去,别不好意思。” “原来如此。”方临哭笑不得,因为自己少见多怪,竟还闹出一场乌龙。 只是,这也不能怪他,谁家厕所装饰得比精舍还要华丽?还摆放着大床?还安排两个那么两个漂亮侍女?实在是,两世都没见过这种事情啊! 折返回去,一问,果然是厕所。 在两个侍女侍候下,爬上那张大床,在大床的专用坑位上蹲下来,方临感觉不太好,两个美貌女子就站在旁边,虽然知道人家不会偷看,但也觉得别扭,尤其是万一放个屁多不好意思,只能草草解决。 解决后,这还没完,还有服侍,拨弄是非,以及……更不好说的。荣才林的愚孝故事中,父亲得了痔疮,儿子以口舔舐,放屁之时,尝了一口曰‘此乃五谷之香也’。本以为那是极尽夸张之能事,无稽之谈,没想到,艺术竟然来源生活! “此事……唉!”方临都不知如何说,有些人外表看去冠冕堂皇,背后实在是……衣冠禽兽啊! 他拒绝了后续服务,果然有替代,平生第一次用锦布擦了屁股返回,并未再多留,向范家父子俩提出告辞,离去。 回去路上,还在想着这事,尤其是路过码头,看到那些挑工挥汗如雨,只为一日三餐奔波忙碌之时。 ‘大夏多地连年受灾,又是干旱,又是水涝……我家当初逃难过来,路上何其艰难,为了一点吃的,村人之间、一大家子之间,互相勾心斗角。’ 方临想着从前,再回想起今日范府见闻:‘可如范家这般富商大贾,却穷奢极欲至此,整个大夏社会,贫富失衡到这个地步,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 (本章完) 第147章 ,公案 第147章 ,公案 范家的见闻,让方临大大开了眼界,不过,那般的奢靡好似天上飘着的浮云,直到回去,看到欧夫子在教欧夫人识字,看到沙小云带着辛芽儿喂鸡,看到邱婆婆带着邱老倌出来吹风…… 回到家中,看到厨房忙碌的方母、田萱,看到丰盛却不奢靡的饭菜,一颗心仿佛才落定,落回到了实处。 饭间,方母一如往常,说起街坊邻里间的趣事:“一个马戏团,不知道怎么知道辛家芽儿的,今天来了三个人,一路问路找到辛家,说是要看芽儿,小云将芽儿关到屋里,就是不让他们看。 那三人买了好些东西,讲了好多好话,小云才让他们见了芽儿一面,他们喜欢得紧,说就看中芽儿小小的,生得稀罕,想给带走,说给一百两银子……” “娘,辛家没给出去吧?”田萱听着都不落忍,纵使知道辛家人品行的,却也没忍住急急问了一句。 方临也是停下筷子,看向方母。 “没。”方母摇头,继续道:“小云说,‘你们就是拿一座金山银山过来,我也不卖给你们’。马戏团的人又讲了许多好话,说是让芽儿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又不用做事,只不过让人看看,看又看不坏,也不累,多好。 小云就说‘你们就是说出来,我也不会听,我不想让我的女儿让人当猴子看,我要把她带在身边’。一个劲儿催那三人走,辛老倌、辛佑也听小云的,差点没打走他们。” “天下哪个爹娘不稀罕自己儿女。”方父听了,感叹道。 “是啊!”方临听着这事,也是心中柔软,在这物欲横流、纸醉金迷的时代,也总有些东西能让人心中触动,说起来今日范府的见闻。 方父、方母、田萱听到范庆增的衣橱、一面柜子的好茶、奢靡饭食、豪华厕所……都是露出了刘姥姥进大观园同款表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些真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东西。 “粪便生意后,我以为咱家就算有钱了,可听到上万两银子的‘鳖山灯’,觉得不算什么了;等临子开了书肆,咱家买了房,前两日又交给我两千两银子存着,我又觉得咱家可算有钱了,今個儿又听听,觉得还不算有钱哩!”方母这般道。 “有钱,这也看和谁比。我瞧着,咱家如今都算行了,真要像范家那样浪费,我也不喜欢。”方父摇头道。 “范家厕所,竟然都……真,真是……”田萱微红着脸,都不好意思评价。 一番震惊,也就过去了,一家人并没什么羡慕的情绪,说着话,安宁如水的时光缓缓流逝。 …… 又是三五日过去。 方临卖范家阉割版本的香露秘方,范家并没发现问题,毕竟,方临早就有言在先,‘旬日之间匆忙做出’、‘自己都未完全掌握技艺,质量极不稳定’,大大降低了对方心里预期。 范家也做过调查,欧夫人的确生病,方临早前忙着书肆之事,也的确是最近才开始做香露——人对自己调查、分析出来的东西,总是深信不疑。 这种情况下,香露不稳定,成本较高,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人家十天半月匆匆赶制出来秘方,你还要什么面面俱到? 不过,范家还是改良了一番,只是秘方中,九十度左右高纯度酒精核心问题没有解决,其他方面做到极致,质量倒也能提上去,但成本就高到一个令范家都有些牙疼的程度。 所幸,他们印象中,香露这玩意是高端玩意,瞄准的就是这个时代顶奢市场,成本转嫁到客人身上就是,渐渐开始宣传造势。 师文君、谷玉燕听说,范家从方临手中买下香露秘方,这日匆匆过来。 她们是极聪明的,更亲身体验过,知道香露生意前景多大,如今方临却是卖了秘方杀鸡取卵,想到可能好心办了坏事。 “方公子将香露秘方卖给了范家?可是范家以势压人?此事因我们而起,我们也有些人脉,虽然不能讨回公道,让范家伤筋动骨,但也能动摇范家名声,让他们不好过。” “不错,这事……我们实在应该和方公子先商量一番的。” 方临见二女态度诚恳,以卵击石的话都说出来了,便摆手道:“不过随手捣鼓出来的简陋秘方,范家出的价格,倒也公道,二位姑娘万不可做傻事,道歉也不必,这事我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下次此种事情,最好还是和我商量下。” 这事吧,要说二女好心办了坏事,带来危机,其实也不算,危机,危险、机遇,这次事情其实是机遇远大于危险的。 范庆增找来,只要不是头脑发昏了,喊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和对方硬顶,还真没什么危险。 ——当然,那般宁折不弯,放狠话,招来范家打压,再怒发冲冠,联络欧夫子、蒲知府、董祖诰种种关系,与范家做过一场,的确痛快,可要是没有主角光环,很难做到如古早话本小说情节中那般,逢凶化吉,装逼打脸,收获美人心……多半是两败俱伤。 只要不头脑发昏,正常交易,十天半月捣鼓出来的东西,又是阉割版本,卖人家三千两银子,还真说不上多亏,用不着普通人同情。 更别说,其实还有更好的选择,隐忍克制,和范家保持良好关系,依附搭上对方。 只不过,对方出言威胁自身、家人,触及了底线,方临才没有作此选择。 ‘我不选利益上的上上之策,还有一点就是,范家的晋商本家,和辽东鞑子有着千丝万缕联系,长远来看,还真不能走得太近,以免连累。这还有些情感上的因素,另一时空,鞑子篡夺神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触目惊心,血债累累,我实不屑与鞑子走狗搅在一起。’ 这一刻,方临思虑许多。 二女能感受到方临是真心并不怪罪,感慨方临心胸的同时,又是再次道歉。 “这次当真不好意思,无论如何,因为我二人鲁莽,给方公子造成了损失。” “是呀,心里过意不去,有我们帮得上的,方公子一定要说,做些什么心里也好受些。”谷玉燕娇俏吐了吐舌头。 “正好,还真有事请二位姑娘帮忙。”方临顺势说道:“两位姑娘琴棋书画俱是绝佳,想请为《三国演义》的插画版本填色,做成彩绘版本,另还想请画一些人物卡,如刘关张等等……” 他正愁何处去找顶级画师,二女就送上门来,真是不用白不用,这也不是压榨二女,而是帮着她们纾解愧疚,真论起来还是做好事呐! “《三国演义》彩绘版本?我听说,《水浒传》出过彩绘版本,不过印刷成本极高,市场又小,不好卖的。”师文君提醒道。 “人物卡,这种东西我听懂了,只是方公子如何售卖?” “《三国演义》彩绘版本成本高,不好卖,不售卖便是,店中客人消费一定额度,可免费抽奖,彩绘版本、人物卡都放入奖池。两者相互呼应,相辅相成,如果客人对人物卡接受度不错,后续还可以卖卡包……”方临笑着说出自己打算。 谷玉燕、师文君何曾见过这般套路,看去天马行空,不过细一想,又颇觉精妙,还真有着极强可行性。 “我想起来了,方公子此前的手段,签名图书、随机精美礼物、满减折扣……此举与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师文君美眸盼盼看来,带着熠熠神采。 “是呀,有些人就喜欢收集,《三国演义》城中流传甚广,为大众接受,又有方公子名声支持,人物卡这种东西……我也能预见大卖。”谷玉燕眼光不俗,看出人物卡前景,对想出这主意的方临惊为天人,直勾勾盯着,似乎是想看看他脑袋瓜子怎么长的。 …… 谷玉燕、师文君出于愧疚心理,接了差事后,将客人都推了,对《三国演义》插画填色,绘制人物卡……日赶夜赶,仅仅两日,就交出极为惊艳的成品。 确定下来,方临即刻去寻冯庆基,准备先印刷一批。 这段时日,《三国演义》大行于市,要说方临,自然是大赚一笔,而冯庆基这个合作的印刷坊东主,连连获取大单,那也真是没少赚钱。 说起冯庆基这人,之前说过,乃是一个极合格的商人,只要能带来利益,叫你爹都行,在没有更大利益考验下,还是值得信任的。 这不,方临这次来,冯庆基热情至极,简直当财神爷供着,等表明来意,更是承诺加快加急印刷,还说要将防伪手段都用上。 ——这个时代已有许多防伪手段,如银票、纸币交子等等。 “用当下最好的防伪手段,将成本拉高,抬高门槛,城中咱们出货量最大,成本上让对方绝望……还有人物卡,不能等量印刷,一些卡要多印,这些稀有卡要少印……”方临一一交代。 “我记住了。”冯庆基也是做生意的,一琢磨,就明白了这些做法的精明之处,又是对方临大加吹捧、拍马屁。 …… 等过两日,方临在印刷坊拿了货,准备三家店面同步开始,这日来到广福斜街,刘洪儒当掌柜这家分店。 和方传辉打了招呼,问了两句,在府城可还适应等等,说晚上叫去家里吃饭,随后便和刘洪儒聊起事情。 “方兄,《三国演义》第二部,写得如何了?”不出意外,刘洪儒又又又一次催稿了。 “快了,已完成小半,只是发售,可能要等明年了,这是等《三国演义》第一部盗版扩散,方便第二部经销。《三国演义》第一部在咱们府之外,外地几为盗版,实是太亏了。”一遍遍催稿,方临有些不好意思,这次终于交了些底。 “罢了,慢工出细活,当下也不是无书可看。” 刘洪儒说起:“应天府一本出了好书——《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叙事与演义小说相似,包龙图的故事在民间流传本就有较为广泛,并且有相关话本、杂剧,此书作者将之合并、重述,虽有些故事与包龙图并无关系,但也冠之包公之名,编撰了包括引子在内一共一百回小说,一经发售,就引发热潮……我也寻了本来,也算是能解解馋。” ‘断案流小说兴起了?也是,《水浒传》、《三国演义》之后,不少文人都瞄准了通俗小说,大量作品出现,泥沙俱下,也能出精品。’方临暗道。 “自《包龙图判百家公案》一出,模仿者甚众,公案小说大热,还有一本《皇宋诸司廉明奇判公案》,我看着也不错。” 刘洪儒说着,又是叹息:“不同方兄的《三国演义》,公案小说极好模仿,我看最近城中都有些文人不断赶制、仿制,许多不入流文人参与创作,良莠不齐自不必说,更为严重的是,许多作者都不一定懂得公案,编撰故事难以应付,只能东拼西凑,进行抄袭。我这两天还看过一本不同名字的公案小说,全书一共五十回,抄了《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十八回,抄了《皇宋诸司廉明奇判公案》六回,全书一半都是抄自他人作品。方兄,你说这事……唉!” “抄袭泛滥,原创枯竭,这般恶性事件,也是对读者的愚弄,等公案小说热潮退却,或是一地鸡毛。”方临断言。 “是啊,且看且珍惜吧!要说通俗小说,还得要看方兄,方兄不出,奈读者何啊!”刘洪儒说着,又是直勾勾看向方临。 “咳咳,刘兄不要给我戴高帽,这次不说这些,我这次来是有些想法,说不得能给店中生意锦上添。” 方临说了自己想法,店中消费达到一定额度,进行抽奖,《三国演义》彩绘版本、人物卡等等,以及后续卡包推出事宜。 刘洪儒自是答应。 …… 随后,方临又去了烟袋斜街,探候方赫,说晚上过去吃饭,又交代了代宗启这些事情。 …… (本章完) 第148章 ,火热 第148章 ,火热 华灯初上,方家厨房里透出橘黄的光芒,传出咣咣当当的声音,那是田萱、方母忙活着,在做晚饭。 橘子树下,方父和过来的方传辉、方赫说着话,方临作陪,猫儿乖乖蹲在脚边。 乖乖跟随着橘子树一同生长,如今已长大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吃得好,一身毛发油光闪亮,坐在那里,一副气定山河的模样,威武得像是一个小老虎。由于它实在不小了,一家人对它称呼便从‘小乖’变成了‘乖儿’,尤其是田萱叫起来特别好听,‘乖’字带有卷舌音,只要一叫它,乖乖就会抖一下尾巴,跑到身边,田萱抱抱它,抚摸它,如对待孩子一样。 “算算日子,你爹他们回去,也应该到村里了。”方父说着。 “也是,大伯、二伯、草儿姐、小小应该回去了,信要晚些时候,跟着商队过来。”方临点头。 “上次就是,我和爹回去,跟着商队,差不多就是用这个时间。”方传辉说着,眼中流露出一抹思念。 “爹他们带了好多东西,还有姊姊、小小,回去村里,肯定许多伙伴围着转,就想听她们讲城里见闻哩!”方传辉说着,心中带有一些羡慕,他如今虽成熟不少,但还是喜欢出风头,这也有被某个堂哥打开‘人前显圣’基因的缘故。 事实上,他所想一点不错,如今,回去村中,方草儿、方小小成了村里孩子们的中心,被簇拥着,让她们一遍遍讲述听柳麻子说书、烟火戏的场景,享受到了上次方玉玉回去后的待遇。 “怎样,府城是不是和咱们村里不同?可还习惯?”方父不是太喜欢说话的人,可作为长辈,还是找话对方传辉、方赫问道。 “感觉府城和咱们村里最大不一样,就是干净,哪哪都干净,也能习惯,比村里整天做不完的活儿好多了。” “对,三叔,吃得好,睡得好,活计也体面,什么都好。” 对书肆的活计,方传辉、方赫两人是真心喜欢的,在城里一段时间,他们才知道,城里可没有那么体面的活儿,也不是谁都像他们一样幸运,就如去年就在府城留下的许多村里的人,大多都在厂坊,极少数在码头,是非常苦累的。 在店中,虽然他们是村里来的,但因为方临的原因,也没人会看不起,反而都是客客气气;店中伙食也好,让两人都感觉长壮了不少;还有下工后,能住在店里,也能回去租住的房子,方传辉如今还在坚持学字,带动方赫也跟着卷起来。 哦,最值得一提的,还是工钱,每月三两多银子啊,比得上一家人在小和村地里刨食一年了,说实话,前两日第一次拿到这么大一笔工钱,两人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小心存放着,生怕谁偷了似的。 还有就是,相比小和村精神上的荒芜,府城也丰富精彩多了,下工空闲,学字之余,两人还会看通俗小说。《三国演义》为他们打开了这扇门,两人也会租店里的一些错版、破损、对外租赁的通俗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可以说,如今府城的生活,对方传辉、方赫两人来说好似梦中,因而也对带来这一切的方临极为感激,在店中都有盯着,一方面是感恩,另一方面也是不希望书肆生意差了,关门,到时只能再回小和村去。 “那就好,遇到难事,就过来。” “是,不用客气,对爹如果你们抹不开面子,可以去找我,你们也知道主店在哪。”方临笑道。 说话间饭好了,不消说,晚饭极为丰盛,炖了一条大鲈鱼,傍晚回来还碰到卖野兔子的,烧了一盆兔肉,香气喷喷,还有着米酒。 方母知道方传辉、方赫拘谨,也不跟他们客套,直接给两人拨菜,拨了好多汤肉,米饭都浸润得油汪汪的。 方传辉、方赫感受到这般热情,真是又感动、又心暖。 饭间,问了方传辉、方赫在府城如何,可还习惯,招呼他们经常过来吃饭,方母又问方临:“临子,咱们今年过年回去不?” 这话一出,方父、田萱,还有方传辉、方赫都是看来。 在方父躺平后,家中这般大事,基本都是方临决定的,方传辉、方赫也是知道这点,方临的意见基本就是最终决定了。 方临知道方父、方母他们想回去,想了下,府城确实也没什么要紧事情,说道:“回去吧,一两年都没回去了,总该回去一次。” “回去好!回去好!”方父连连道,显然很是高兴,他想方爷、方奶了。 “可不是,一年多没回去了。” 方母也是高兴,如今自家这么好,怎么能不回去,让村人好好看看?可不得好好显摆显摆? 田萱看了,捂嘴笑笑,她倒是不在意这些,只要一家人团圆,在哪都好。 方传辉、方赫也高兴,府城什么都好,可小和村也是不能割舍的。方传辉想着买什么礼物给家人,尤其是家中最小的妹妹;方赫则想着,自己这个好活计,在府城不算什么,回去可得好好让人羡慕羡慕,风光一次。 “对了,”方母一拍脑袋,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回去前,临子,你和小萱的婚事办了吧?” “这事,你怎么想的?”方父也是问道。 田萱方才听到回去,都没太大反应,这一刻却是霞飞双颊羞涩低下头,旋即却又鼓起勇气、强忍羞涩看向方临,听他怎么说。 “行啊,爹、娘,你们做主。”方临想了一下,答应了。 当初才来府城,家中没什么余钱,不具备办婚事的条件,现在条件好了,自然不必再拖延。再者,那时候考虑到年龄、体弱原因,田萱有些营养不良,如今一年多过去,养好身体,出落愈发水灵,也没有这個担心了。 ‘生意越做越大,是得办了婚事,让萱姐定心,不然久了,萱姐可能胡思乱想。再就是,长久拖下去,邻居该有闲话了。’他如此想道。 方传辉、方赫听了,也都是高兴。 “小萱姐、临子哥,恭喜!” “我看过村人办婚事,还去帮过忙,很是熟的,到时,我也来帮忙准备。” “是得准备。”方父说着,一改平日躺平的态度,这一刻,竟是鼓起干劲儿,斗志昂扬。 “对,临子你不用操心,这本来就是我们当爹娘的事情,我们来操办,你等着就行。” 方母盘算道:“欧夫人有经验,可以多问她,请她帮忙,让她忙起来,病也会好些……小萱娘家,也可让欧家当一下,欧夫子、欧夫人好说话,一准儿会答应。” 这事,方临一时都插不上嘴,由得方母盘算,转过头,拉了一下出神的田萱:“萱姐,伱在想什么呢?” “呀!”田萱如受惊的小鹿,一下子抽走手,躲闪着目光,低垂下眼睑,等了会儿小声说:“想大婚那天哩!” “还早着呐,按如今习俗,即使一些程序象征过去,一套流程下来,至少也要一两个月。”方临说着。 田萱却只选择性听到,还有一两个月,自己就要嫁给方临了。 她心中高兴、羞涩、期待,和方临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这是自己喜爱着的人,方父、方母也早就认可,不知道比别人幸运多少。不像别人,不了解对方、对方的家庭,有着忐忑,她却是知道如今甜蜜,婚后会更甜蜜,一颗心如浸润在蜜中,被甜丝丝的感觉充满。 小小的屋子,都仿佛被这般喜气渲染,一顿饭在高高兴兴中结束。 …… 生、婚、死,无疑是一人一生中极大的大事,这个时代极为重视仪式,方父、方母操办着,慢慢走流程,方临重心还在店里。 轩墨斋。 这日推出《三国演义》彩绘版本、人物卡,方临坐镇主店,准备看看效果。 上午,一个老顾客带着儿子来店中,买了些笔墨纸砚,正准备离开。 “彭官人留步!”黄荻喊住了对方:“您消费满五两银子,有一次免费的抽奖机会,可能抽空,可能抽到精美人物卡牌,也可能抽到各种额度的优惠券,运气最好,还可能抽到彩绘珍藏版本的《三国演义》。” “又有活动了?这感情好。轩墨斋不愧是老字号铺子,就是照顾老客户,你们的掌柜也是实诚人啊!” 彭官人如此说着,但其实没报什么希望,想着会是抽空,只是出于不要白不要的心理,让儿子抽了一次,没想抽到卡牌一张。 儿子将封住的卡牌拆开,如拆盲盒行为本身就有一种快乐,拆开后,发现是一张颜良人物卡,人物绘画得极为好看,制作也精致,还是硬卡,看着就令人喜欢。 ——其实,这次抽奖,只有10%概率抽空,50%概率各种卡牌,将近40%概率各种额度的优惠券,不到百分之一概率是编号彩绘图书。 这彭官人也是《三国演义》书迷,看着人物卡就感觉挺喜欢的,儿子也是《三国演义》书迷,更喜欢,两人点评了一番才离开,感觉这次购物物超所值。 后面客人看到,算了算自己买的东西的价钱,本来准备结账的,又默默退回去凑抽奖额度,反正笔墨纸砚又坏不了,多买些囤放放着也不亏,能白得抽奖一次,说不得还能抽中精美卡牌,何乐而不为呢? 不一会儿,这客人高高兴兴带着一张曹操人物卡离开。 活动开始,精美的人物卡,很快就在城中掀起一波收集热,书迷纷纷过来消费,抽奖。 当初《三国演义》发售,很有一批学童受众,转化为固定客户,如今有学童得了人物卡牌,在同窗面前一炫耀,那还了得?一传十、十传百,更多学童非拉着父母舍近求远过来买书、笔墨纸砚等等,还可着劲儿鼓动父母在店中多买东西,就为了一次抽奖。 还有些家境好的学童,会拿出零钱来买卡包,很快就体会到了卡佬的快乐与痛苦。 “又是颜良,人丑多作怪啊!” “二爷最难出,我开了十包,都没出!” “我有一张关二爷的,羡慕不?其实二爷还好,稀有度四星半,据说还有一个诸葛孔明的金卡,是唯一提前出的第二部人物卡牌。” …… 这些学童集卡,若是谁有一张稀有卡,绝对会被追捧膜拜。 这种硬卡也很有可玩属性,衍生出拍卡等方式,赢卡笑嘻嘻,输卡哭唧唧,成为了他们童年回忆中的一抹亮色。 若是说,学童中集卡风潮最热,那么,消费能力最强的,还要看富家公子书迷。 《三国演义》在城中流传,得到广泛认可,这次抽奖,无疑是给这些不差钱的富家公子们提供了一个消费窗口,不少人直接在店中扫货,凑抽奖机会,就为能抽到一本《三国演义》彩版图书。 有了彩版图书,看了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怎么能不集卡呢? 这许多人啊,都有强迫症,非得集齐一整套卡牌不可,疯狂氪金卡包,简直不把钱当钱。 最终结果,城中带起一股热潮,一本《三国演义》彩绘图书,炒价到数十两银子一本,序号吉利的六、九等吉利数字的,更是炒到了一百两银子,人家主人还不卖。一些稀有人物卡也是炒起来,价格不遑多让,一张诸葛孔明的金卡价钱能换半套房,你敢信?简直让人疯狂。 …… 清欢小居,谷玉燕、师文君负责彩绘图书、人物卡制作,有着极强的参与感,关注着城中这股风潮,与有荣焉。 …… 董祖诰乡试过后,闲下来,也参与这股风潮成了一个卡佬,不止一次向方临抱怨,一些卡太难抽了,彩绘版本《三国演义》更不必说。 …… 去找徐阔老,这家伙也在抱怨,说‘徐贤文没少去你那买笔墨纸砚,支持生意,带着一堆卡回来’。 方临都不想说,这个侄子是支持他生意么?是眼馋他的卡!还想找他作弊,弄一张诸葛孔明的金卡,让他严词拒绝了。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父子俩一脉相承,抱怨一通后,徐阔老才期期艾艾说道,想在《三国演义》下一部出人物卡时,自己作为原型出个人物卡……这个泼皮无赖,方临不答应就一直拉着灌酒、不让走,最后只能应下。 然后,这家伙管不住嘴,去和人吹牛,没过两日,陆松龙、丁积中,就是轩墨斋主店外面看场子的、打发过付宏的那俩人,也不好意思找来,说下次出人物卡想要两个角色,还说不挑,只要有名有姓就成,若是能活得久点,那就更好了……简直让方临哭笑不得。 …… 《三国演义》彩绘版本、人物卡一出,不必说,方临三家书肆的生意再度迎来了一波爆发,城中其他书肆自然是羡慕、嫉妒不已,也让他们又想起了上次被方临一套组合拳支配的恐惧。 要说,盗版《三国演义》彩绘版本、人物卡,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可最后还是打消了想法。 一来,上次书香阁的洪家兄弟,还是前车之鉴,不敢;二来,《三国演义》彩绘版本、人物卡应用了防伪手段,倒不是不能破解,只是破解起来,成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再就是,《三国演义》彩绘版本、人物卡都有着序号,为了满足氪金大佬的装逼欲,还拉了名录在店门外公布出去,特殊序号的图书、稀有卡都在城中权贵公子手里,你这么一造假,不仅是得罪轩墨斋的问题,更是得罪持有真卡的权贵公子的问题。 如此成本高,风险大,利润也不确定,他们自然不为了。 不过,有聪明的书商,将这一套拿去其他府城,照葫芦画瓢,对别地书商又造成了一波沉痛打击。 客观上,这也为《三国演义》传播打开了渠道,让其他能府城书商知道《三国演义》有多赚钱,做出了榜样,等第二部出来时蜂拥而抢经销商的名额。 …… 店中生意更上一层楼,方临平日里也就是喝喝茶,写写稿子,与董祖诰吃饭,一同等候乡试成绩出来。 方临这般安心经营、不攀附、不蔓不枝的态度,也让范家更高看了一眼,在人物卡开始售卖后,范二公子范其辉还过来表达了支持,扫了数百两的货抽奖。 再之后,因为交际极少,范家就慢慢有些淡忘了方临,只记得有方临这么个人,是个纯良人,印象不错…… 淡出范家视线,这也正合方临之意,他没想过将人当傻子,在身边卧底,诱导背刺之流,那和行凶回到现场,妄图灯下黑,有什么区别?现实可不是小说,许多时候宁杀错,无放过的。 隐匿起来,方临做自己的事情,按照自己的节奏,对敌人有着足够的耐心,等待露出破绽。 未来的日子长着呢,桂嫂对老陈家,都足足布局了五六年,自己的耐心未必就差了。 悠闲的日子就这么慢慢过去。 …… (本章完) 第149章 ,日常 第149章 ,日常 方临开了书肆后,一些习惯也没有改变,和以前一样,差不多一旬休息一日,一家人去茶馆看戏听书。 这日早饭后,方母却道:“也没新戏,都是看过的,没什么意思,今天就不去了,咱们去小乌山去坐坐吧!” 要说‘小乌山’,此山非山,有着一番来历。 方家这边是邱家,那边依次是满家、辛家、欧家、陆家,再向前些,路的一边有一块空地,大概两丈方圆。 从前,为了方便,胡同人家将不要的废弃东西,如破竹床、破烂的不成样子的凳子等杂物都丢在那里。 前些日子,一个收旧东西的大爷得了许可,将丢在空地上的破烂家伙什都搬走了,平时坐在路边聊天的老太太们因此突然有了主意,想要把这块空地利用起来,拿来锄头、铲子整理地面。 方母看在眼中,想到以后可能过去坐,便也参与进去。大概一旬前,终于平整完了,将参差不齐的石头仔细捡掉,众人又不知从哪找来几块长条大麻石,然后到处捡砖,砌了四个墩子,最后搁上麻石,就能坐了。 一切弄好之后,众人觉得这么好的地方,应该起个名字,便请欧夫子起名,欧夫子便起了‘小乌山’。 “从前,胡同中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们唠嗑,都是坐在路边,或者谁家门前,因为地方小,也凑不起来很多人。现在有了小乌山,可是好了,热闹得很。” 方母说着:“现在胡同的人有空都过去,坐在石凳上歇息、聊天、捡菜、剥生……凡是能拿到外面来做的事情,都会到那里去,手里做着事情,嘴里说着话,吹着风,美得很哩!” 这话不错,自打小乌山弄出来,胡同中的人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来坐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是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有时候年轻人路过,也会坐上一阵儿。 一家人过去,来到小乌山。 方临看去,这块空地中间有一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据方母说,这是和那些大麻石一起搬过来的,上面题着三個字‘小乌山’。 环顾四周,地面干干净净,石凳、还有各家拿过来的木凳、椅子一尘不染,这是每日清早附近人家谁有空就过来打扫的。 在空地旁边,有一棵大柳树,树围有两尺肩宽,似乎还在不停疯长,如钢筋铁骨的枝杈向四边伸展,翠绿的叶子稠密得几乎透不过阳光,如一个使不完劲儿的后生仔,不管不顾的疯长着。可怜在它旁边有一棵樱桃树,被柳树覆盖,得不到充足阳光雨露,又不能和柳树争一个高度,只能避开,在离地大约七尺高的地方开了个分支,朝着路边顽强的延伸,分支也有尺粗了,虽歪着个身子,但很宽,而且健硕,蓬勃地架在路旁。 每年樱桃树开时,粉红的团团朵在阳光下分外明艳,望见的人无不惊叹,它用身体支起了一个棚,等谢了,樱树飞快长着嫩叶、果实。果子成熟时,胡同中小孩儿会爬到上面去摘。 有这两棵树,来到小乌山的人,想晒太阳时,就往外边坐一些,若是不想晒太阳,那就到里面一点,就晒不着了。 今日是大晴天,虽是早上,但已有暖暖的阳光通过路边射过来,一家人在里面些坐下,树叶婆娑,微风徐徐,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没一会儿,桂嫂带着陈叶、苏小青抱着耿雪儿也过来了,如今这里成了她们新的聚会地点。 方母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问:“今年过年,你们可回去么?要回去一起啊!” “我和叶子就不回去了,老陈家的人没了,我爹娘也早早去了,兄弟不待见,反倒是隔壁村还有老陈家的人……回去也多生事端。”桂嫂说道。 “雪儿小,我和当家的,也不好回去。”耿家媳妇苏小青看了旁边摇篮中的耿雪儿,也是说着。 方临带着陈叶,在一旁逗弄着耿雪儿,这丫头几个月大小,脸蛋粉嘟嘟的,可爱极了。 “桂嫂子,你和那个钱文书怎么样了?”苏小青忽然八卦小声问道。 她话中的钱文书是指钱文堰,就是过年前,方临和董祖诰吃饭,碰到的那人,问起桂嫂那个。 桂嫂纳着鞋底,低头回道:“那人常有过来……可我和叶子过得还好,也不想那些。” 经历过老陈家的事,她有些不想再找了,毕竟,一入婚姻,就有许多条条框框的约束……这个世道对女人总是苛刻些。 “我看那人不错,没了父母,进门不用受公公婆婆的气,和去的前妻也没孩子,不用担心对叶子不好,又是衙门公干的人,有本事……” “桂自己有主意,那人父母、媳妇孩子都没了,说不得命硬,有些克人呐!”方母却是道。 “克不克的,这我倒是不怕,只是自己不太想再找,可有时候,又想到叶子……罢了,再看看、再看看,日久见人心吧!”桂嫂摇头道。 没一会儿,陆家媳妇、满娭毑、欧夫人、邱婆婆等一众街坊邻居也陆续过来了。 有大婶问方临:“临子,那香露还有么?” “没了,秘方卖了,不能做了。”当然,话是这么说,方临只是做一点旧版本的香露给欧夫人,范家也不会说什么。 “可惜!可惜!”不少大婶、小媳妇都是叹息着。 “满娭毑,听说你在给根生找新媳妇了,可找到了么?”有人问满娭毑。 “我正在愁这事呐,去找媒婆,人家一听就摇头……你们有合适的,也记得给我家根生介绍啊!”满娭毑说着。 这一年间,满老倌、满根生去了厂坊,她去了洗衣店,现在差不多将当初缺的赌债还完,终于能松一口气,然后,就想着再给满根生找个媳妇,可不好找,一直找不到。 众人嘴上答应,却都没放在心上,满根生的名声、满娭毑以前对春桃如何,大家都知道,将女娃介绍给满家,那不是将人往火坑里推么? “小云,听说你又怀上了?”方母问道。 “嗯嗯。” 沙小云的确是又怀上了,摸着肚子,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心中既高兴,又有些忧虑:“希望这一胎能好好的,别像芽儿一样。” 还有人问起来方临、田萱的婚事。 “小萱,大婚日子定下了么?” “到时我们都来喝喜酒啊!” “我跟你说,小萱,这成了婚……婶子教你两招,包管……” …… 田萱固然聪明,可在这群口无遮拦的大婶子、小媳妇调笑下,还是闹了个大红脸。 一边,邱婆婆在和欧夫人说着话:“凡事想开些,你看我这脸,小时候就被火烧了,丑了一辈子了,从前也怕见人,送礼那么大方,就是想挣个面子,让人高看一眼……可后来那些事情,伱也知道。所以啊,别管别人咋看,咱们只管自己过好就行。” “我晓得的,是想开些就好了。”欧夫人说着。 整个小乌山热热闹闹,很快,从家长里短,说到集市上哪家东西便宜,哪家丝苗米又减价了,相互传递着消息。 许多时候,这群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说着说着,就去结伴买菜了,自己占便宜高兴,一起占便宜更高兴,买回来后又坐在这里,该剥的剥,该择的择,直到做饭时间才回去。 方临看着方母,在人群中心,高兴说着什么,忽然有些明白,近来方母效率直线下降,一天下来都缝补不了一两件是为何了。 不过,如今方家也不缺那点做针线活的钱,方母拿着针线活过来,其实更多的,只是为了合群。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卖货郎张大狗过来了,一如往常,带了些柴火,在欧家门口放下摆好。 “知道你心意,可不用这么客气。”欧夫人拉着张大狗坐下,每次对方来,一杯芝麻豆子茶总是少不了的。 接下来,陆陆续续有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过来买些针线什么的,她们可是精得很,对比之下,知道张大狗的东西又便宜又好。 没坐一会儿,张大狗挑着担,跛着脚一跳一跳走了。 小乌山旁边,有一群男娃娃们在玩着拍卡的游戏。就是用手拍卡,看谁的卡距离台阶最近,谁就赢了,能收走其他人的卡。 因为方临轩墨斋推出的《三国演义》卡价格不算低,西巷胡同的人家又多不富裕,这些娃娃们手中基本都是《水浒传》的卡——城中书商不好盗版《三国演义》的卡,但卖起《水浒传》的卡就无所顾忌了,还疯狂内卷起来,降低人物卡质量之下,《水浒传》人物卡价格算是相对比较低了。 陆家陆丁丁,就是第一次大伯方伯显过来,报信儿那个陆家娃娃,就因为手中有一张《三国演义》的卡,哪怕是烂大街的颜良人物卡,都引起一群小伙伴眼馋羡慕。 “神气什么,等会儿看我将你这张卡赢过来!”有小伙伴眼馋地大放厥词道。 “梁豆豆,就凭你?我跟你说,你别想,我《水浒传》的卡输完了,就不拍了,回去了。”陆丁丁道。 “你胆小!” “我才不胆小!” …… 一群小娃娃拍卡。 陆丁丁看到方临过来,站在旁边来看,还大方道:“临子哥,你要不要来玩?我可以借你五张……不,三张卡。” “好啊!不过不用三张,给我一张就行。” 方临拿了一张《水浒传》卡,不一会儿就将这群小娃娃们赢得快哭了,因为力气控制得极为精准,远不是小娃娃可比的,可以说指哪打哪儿。 他笑了笑,将卡又分给他们,拍拍手起身,溜达着,准备在胡同中走走看看。 陈叶是女娃娃嘛,和那些男娃娃玩不到一起,在稍外面一些踢毽子。 这时,有个卖红薯的老人,背着的红薯不小心洒落,她过去帮忙捡起,这老人给了她一个大的烤红薯。 “可是我没钱。” “没事,爷爷请你吃。” “不行,要给钱的。”陈叶想了一下,忽然拿起自己的毽子,想要撕开取出里面的铜钱。 卖红薯的老人怎么肯要,说着不用了的话。 “我来给吧!”方临过来,替陈叶付了钱,又给自己也买了一个。 “谢谢方家哥哥。”陈叶道。 方临问她:“叶子,刚刚你为什么非要给钱呢?” “夫子说了,见到肩挑背扛的人,不能占便宜。”陈叶声音脆生生的,这般道。 见小丫头如此懂事,方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想起欧夫子的教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欧夫子功德无量啊!’ 一大一小,并肩吃着烤红薯,忽然听到小狗呜咽的声音。 方临循声找去,目光锁定在胡同中的李家,李家不住在这边,在别处也有着房子,有时会过来,门是锁着的。 “没听说李家养狗,大概是流浪狗?李家门也锁着,不知道它是怎么进去的?”方临奇怪道。 “我知道。”陈叶拉着方临到一处,指着一个小洞道:“应该就是从这里挤进去的,我还见过陆丁丁从这里扔骨头给小狗,还被他娘打屁股了。” 方临听着,不由笑了,看了看,这个地方地势较低,可能还真是从这里进去的。 “方家哥哥,小狗进去好像出不来了,昨天就听在叫,可能会饿死的,咱们将它救出来吧?” “好啊!” 方临拿着烤红薯,诱惑着小狗到了低洼处,等待快要够到红薯,就把红薯往外拿些,如此一点点,小狗终于匍匐着使劲儿钻出来,按着它前脚轻轻朝外拖,终于出来了。 这是一只黑白斑点的狗,救出来后,将烤红薯喂了,它似乎就认定了主人,寸步不离的跟着方临、陈叶,他们折返回去,也跟着回去。 这家伙有些怕生,见了路人,就摇摇晃晃躲在一边,等路人走了,再加快速度追过来。 方临不想养它,因为不知道有病没有,便和陈叶将它送远些,送到了胡同口,小狗可怜呜咽着,他还是拉着陈叶狠心回去了。 …… (本章完) 第150章 ,风波 第150章 ,风波 从胡同口回来,回到小乌山,方临看到,陆家媳妇拉着陆丁丁,指着那个叫梁豆豆的小娃娃。 原来,陆丁丁拍卡,将那张《三国演义》的颜良人物卡输了,刚才赶忙去买了《水浒传》的卡,想要换回来,梁豆豆自然不愿意了。 毕竟,在梁豆豆眼中,《三国演义》的卡可是超稀有卡,比什么《水浒传》杂卡好多了。 陆家媳妇是不吃一点亏的性子,拉着陆丁丁,想要换回来。 本是小孩子的事情,她这个大人下场,街坊邻居都是劝说着。 “和孩子较什么劲儿?” “输了,就输了呗,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就是,一张卡嘛!” …… 别人怎么劝都不管用,最后欧夫人、方母跟着说了一句,陆家媳妇才作罢算了。 方临看到这一幕,笑着摇摇头。 欧家,欧夫子又去寻医回来,正在熬药,方临过去,说了会儿话,期间在蒲知府府上见过的彭师爷竟然过来了,寻欧夫子参加三日后的乡饮酒礼。 “我一介老朽,不过秀才功名,不去也罢。” “非也,当年太祖训示,乡饮酒礼乃是尊老敬贤之仪,必是有德者参加,夫子教书育人,德才兼具,为一府楷模。如夫子坚辞不去,试问府中哪个还有如此资格?”彭师爷话说得很漂亮。 “要说从前,的确是有德者参加,可如今……如今府中的乡饮酒礼如何,彭师爷心中没数么?若是知府大人决心整顿,老朽自会去,若是没有此心,老夫又何必去?” “知府大人正有正本清源之意,才顶着压力邀请夫子……” “这么说,知府大人是打算清去贿赂进去的宾客,恢复古礼了?” “这……”彭师爷面露为难之色,还想说些什么。 欧夫子见此,知道做不到这点,摆手道:“既如此,还请老夫作甚?年年去,年年表面功夫,不过遭罪罢了,请转告知府,莫要再难为我了。” 彭师爷只能走了。 等彭师爷走后,方临问道:“夫子,府城的乡饮酒礼如何?从前我们村中,乃是村正主持,村中最年长者为正宾,其余人以序齿坐……宣读律令。” “要问府城的乡饮酒礼如何?从前还好,现在么?” 欧夫子摇摇头,从头说起来:“乡饮酒礼始于周朝,随着朝代更替,断断续续,隋唐后国家稳定,纳入礼典。此后,国家一统之时,乡饮酒礼都会推广,如此慢慢传承下来。我大夏一朝,太祖建国初期,延续唐宋制度,取《周官》之旨,定其仪。如今我大夏已历十代帝王,一二百年,此礼从未间断。 要说这乡饮酒礼,旨在让人知尊卑贵贱,察百姓善恶。举行之时,让高龄品德好的坐上席,高龄老实厚道的坐次席,犯了事的召集起来公开批判,起到一个教化的作用……” 方临听着不由点头,乡饮酒礼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可能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婚礼千百年也都按照那套程序走,大家不都乐此不疲么?没有搞那一套,反而感觉缺失了些什么,这就是传统文化魅力所在,仪式一起,感受到庄重、神圣,犹如在心中扎根,潜移默化影响一代又一代人。 欧夫子见方临听得认真,详细说道:“我大夏光武五年,太祖召天下举行乡饮酒礼,以思化民俗复于古,定每岁正月、孟冬十月行之于学校,所用酒肴,禁绝奢靡,举贤者参与,教化民众。 当时,官方重视,上至朝廷,下至民间,精心筹办,参加者无不视为荣誉,神圣无比,围观百姓看到对乡贤的敬重,对老者的敬爱,从而在心理上形成敬老尊贤的观念。 百多年来,一代一代例行祖制,此乃大夏人心安定之本,可到了如今,你道如何?” “如何?”方临捧哏道。 “到了如今,参与之宾客,却皆是非富即贵,一切唯财富、权利论,将贫贱贤德之辈拒于门外,好好的乡迎之礼,竟然成了追名逐利之所在,可笑那些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参加了一次乡迎礼,便刻碑纪念,堂而皇之与贤者比肩。” 欧夫子说着,眉头蹙起,竹筒砰地一声放在灶台上:“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为求参与,不惜贿赂;官府中人,也无论来者有无德才,有财即可,竟硬生生将举贤之事办成了生财之道,简直荒唐!” “我去过几次,见过如今的乡饮酒礼是何种场景……丝竹歌舞不绝,污言秽语盈耳,放肆狎欢,这哪里是乡饮酒礼,分明是声色场!最让人愤慨的是,那般场景,以乡饮酒礼之名,出堂而皇之出现在府学之内,这不是斯文扫地,侮辱学府,更会教坏学子,树立反面榜样,简直岂有此理!” 只能说,乡饮酒礼初衷很好,可随着社会经济发展,礼制崩坏,社会变得浮躁起来,如今,已然失却本意,变成了一种娱乐的形式,一個名利财富的斗场。 方临听着,思绪发散:‘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生活变好了,社会开放了,更加自由了,全面开放的时代,忽略或丢失掉一部分传统东西,去迎接新事物,无可厚非,只要官方守持着一个底线,没有变味儿,就意味着根还在。’ ‘可怕就只怕,官方也受到腐蚀变味了,亲自下场否定一些东西,以致人心丧乱,在前世就是‘不是你碰的为什么要扶’,此世就是官府下场,将乡饮酒礼变为敛财的手段……如此一来,败坏的不仅是社会风气,更会影响到一代人的思想行为方式,这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想一想,整个社会都变得浮躁起来,只崇拜金钱,仰慕一夜暴富者,权贵们对读书人、对知识和传统肆意嘲讽,像是真正遵守传统美德之人,反而成了异类,乃至下一代人,也不再注重传统文化中的传统美德…… 物质上是富足了,精神上却变得无根无魂,只能说,那是社会的悲哀,一个民族的悲哀。 欧夫子说着这些,意兴阑珊,最终只是深深叹息。 …… 彭师爷回去,和蒲知府说了。 “这乡饮酒礼,欧夫子不去,他的学生,韩元敬韩御史就无法借力,缺失了这一环,想要做成此事就难了。我徒有此心,为之奈何?” “大人勿忧,我听说方临与欧夫子关系极好,或可从中转圜劝说。” “哦?” 蒲知府顿了一下,笑道:“上次的人情还没还,不想竟又要请他帮忙……罢了,晚上设宴,我宴请方临吧!” …… 方临还不知道蒲知府要宴请他之事,这日,中午做饭时。 上午和陈叶救助的那条狗,跑到了方家外面。 或许是害怕赶它走,小狗也不敢进来,就在门口橘子树下卧着,低声呜咽着,黑乎乎眼睛盯着屋里。 方临说了救助它的经过。 “我瞧着这只小狗挺好的,要不留下吧?一只猫乖乖是养,再来一只狗也是养。”田萱说着。 “也行。”方母想了一下,也是道:“白天你爹去码头,临子、小萱你们去店里,我有时候去小乌山,家里没人看着,将它留下正好看家。” 方临答应下来,抱着小狗去了胡同口,找有养狗经验的莫家看了看,确认了小狗没病,这才放心带回来。 因为身上的黑白斑点,方母给它起名叫‘’,小狗出奇的乖,只要一叫就摇尾巴,拉屎也会去门外。 于是,方家除了一猫乖乖之外,有了一狗,成了家中第六个成员。 …… 这晚,蒲知府设宴。 方临过来赴宴,顺便带来了这月的书肆分红,上百两银子的分红,让蒲知府看了,都是惊讶不已。 “方临,不瞒你说,这书肆分红对我也不是一个小数字,正好能为我解决不小问题,平衡公与私。” 蒲知府说起:“我在读书时,家中穷迫,多有靠亲戚帮衬,当了官后对这些亲戚,只要力所能及,能帮的如数给帮了,帮不了的也只有婉拒。” “毕竟,穷困潦倒时,全仰仗他们帮助,没有他们,便没有今日的我,欠亲戚恩情,我时刻铭记于心,无日或忘,只是为官者为公,非是自家之私器,可任性胡为。和他们讲清楚这点,希望体谅我读书之不易,不要使我落得一个丢官去职的下场。能听进去的,维持关系;听不进去的,就断了关系,这使我如今在家乡有一个‘铁面阎王’的称号。” “大人睿智。”方临明白,为官者如蒲知府这般平衡公私的,很是难得,同时,也明白这是对自己的提点。 “为官不仅要自身自律,还要时刻警惕亲朋被腐蚀,不然自身再怎么廉洁奉公,也是徒劳。我也并非不近人情,对亲戚常有银钱接济,生活并不宽裕,一些徇私枉法之事,也不敢答应。” 蒲知府说着,感叹道:“我深知,权利是责任,是正义的维护者,若非有一身正气,一腔热血,一颗爱国爱民之心,便不配为官。为官,便不该受到世间一切诱惑之影响,一往无前,不忘初心,解国家之忧,百姓之苦,兢兢业业,死而后已。” 方临听了,没说什么,只是起身一拜,蒲知府有此觉悟,并身体力行,乃是淮安百姓之福。 “何以行此大礼?不过本分罢了。只是有此觉悟还不够,真要做些实事,也是千难万难。” 蒲知府没直说乡饮酒礼,反而说起去岁扬子江决堤:“我记得,方临你家是去岁扬子江决堤,方才来到府城?” “是。” “此事背后,还颇有隐情,扬子江决堤,让那些下面官员,不知弄出多少诡田……”蒲知府叹息。 方临听说过‘诡田’,所谓的诡田,指的是户主与田册不符,耕种者与实际拥有者不对等,乃是权利支配下的一种畸形的产物。 “府中多有诡田,在灾年,官员、大户趁火打劫,将民田占为己有……去岁大水,府下多有良田被淹没,按道理在这种时候,该配合朝廷赈灾,弥补百姓之损失,然而一些县中,百姓还未从悲痛中回过神来,就有县中一纸文书下来,所淹之田被征用,开发鱼塘……百姓赖以为生的田地被征作鱼塘,自然不答应,可某些人自有办法炮制,威胁灾后补偿款一律不发放,灾年田赋还要照征……” 蒲知府说着这些人的手段:“我虽身为知府,但下面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官员、大户侵占民田,多有举人、进士……失地的百姓,又被城中豪商商贾盯上,想要拉来做工……这是一张利益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纵使我一个知府撞上去,也只会头破血流……只能斗而不破,拉一批,打一批,不能根绝,只能竭力限制。” 方临听了,神色动容,去岁水灾,海宁县小和村的民田没遭到侵占,想来就是得益于蒲知府手腕了。 从这方面来说,整个小和村都要记着蒲知府的恩情。 “我说此事,只是想说,整个大夏如一间广厦,外表看去富丽堂皇,内部却已蛀虫暗生……尤其是当下社会,百业兴盛,财与权成为大多数人追求的目标,越是人心沦丧,越是奢靡享乐,大夏这间广厦虫蛀的速度就会越快。” “大人此言有理,前些日子,我去范家……”方临说了范家见闻。 “如范家这等人家一餐之费,就抵得过寻常百姓积年销,如此歪风邪气已到了不得不杀一杀的地步。”蒲知府怒声道。 方临沉默了下:“大人准备如何?” 随着资本主义萌芽,开放是时代大势,奢靡之风已不可逆转,就如熵增定律,混乱度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在这种情况下,顺应大势事半功倍,逆势而为事倍功半,故而,想要违逆潮流谈何容易? 不过,有些事情不得不为,明知不可也要为之,如诸葛六出祁山,也如当下。 “我意从这次乡饮酒礼开始,你们胡同中欧叔子是监察御史韩元敬之师,多有恩情……” ‘监察御史韩元敬?’ 方临瞬间想到当初卓三爷之事,董家就是给此人递了帖子的,可以说,卓三爷之倒,也有此人的一份功劳。 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欧夫子说‘只要你占着道理,尽管来找夫子我……我这个糟老头子拉下老脸,还是能管用一二次的’。 ‘原来是应在此人身上,的确,真要被一个持身以正、铁面无私的监察御史盯上,哪怕是范家,不死也要脱层皮。’ 方临暗道着,同时也明白了,为何乡饮酒礼,蒲知府非要去请欧夫子,看来想要借重欧夫子身后的韩元敬之力。 ‘若是蒲知府、韩御史二人联合,出其不意,此事说不得还真能做成,办成一个典型,局部遏制奢靡之风,让淮安府城那些大族大户、豪商大贾收敛一二。’他心中暗道。 “方临,此事我想请伱从中转圜一二,也不要有压力,若是不成,我再想其他办法就是。”蒲知府道。 “大人放心,此事小子一定尽力。”方临明白,此事蒲知府决心已定,找到他,他根本躲不开,享受了和蒲知府绑定的益处,自然也要承担一些代价。 当然,他也不必将自己想的太过重要,在此事中,只不过起到一个牵线搭桥的引子作用,只在幕后,此事成了不必说,得了蒲知府人情;败了,也不会波及到他身上。 ‘无论从利弊,还是情感、本心,我都有必要促成此事啊!’他暗道。 …… 当晚,方临回去寻欧夫子,说了蒲知府打算,也阐明利弊,说了这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事。 “原来是我误会蒲知府了,既如此,这次乡饮酒礼老夫定是要去的。” 欧夫子果然答应:“至于说得罪人,老夫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于是此事就这么定下,在城中权贵还不知道的情况下,一场围绕这次‘乡饮酒礼’的风波暗酿。 …… (本章完) 第151章 ,倡议 第151章 ,倡议 三日后,淮安府城举行乡饮酒礼,按照旧例,来参加的都是关系户,以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 方临、欧夫子进入府学,便就分开。 今日方临只是来观礼,去寻同来观礼的董祖诰了;欧夫子作为乡贤,以僎宾身份参与乡饮酒礼,自是有位置的。 欧夫子走入场中,看到满目都是衣冠楚楚、锦绣华服的权贵,还有一个个油头粉面的豪商大贾,明明没多少文化,却还在装斯文。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其中,还夹杂有不少议论。 “段兄,今日乡饮酒礼结束,去城外小游如何?我家正好新建成一处园子……” “唉,今日没吃到清云馆的带骨鲍螺,整个人没精神。” “你们都说清欢小居好,我却是不喜欢,更钟爱金华楼,那里的姑娘容貌上佳不说,也没有什么弯弯绕的,给钱就能睡。” …… 尽是此等话题,城中哪儿好玩,哪有好吃的,哪家秦楼楚馆姑娘漂亮等等,没见谁讨论诗书之类,更令人齿冷的是,语言越是低俗,交流起来越是快乐。 欧夫子皱了皱眉,感觉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不过想到今日计划,还是按捺下来。 观礼的多有读书人,其中不少看得这一幕,感觉府学仿佛遭到污染。 “知府怎会请这些人为宾,参与乡饮酒礼?” “这你就不懂了吧?当今社会,官商勾结,这些人要么有权,要么有钱,啥都不缺,唯独缺名,他们挤破了脑袋不择手段也要参加乡饮酒礼,无非是要求一个虚名,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唉,此等举措,着实寒了我等读书人的心。” ……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真是乌烟瘴气。”董祖诰也是道。 “董兄且等等,今日或有好戏。”方临低声道。 “哦?” 董祖诰眼睛一亮,暗道:‘莫非是蒲知府发狠,想抓典型,以正风气了?’ 他想到此点,又是忧虑,当下情况,如果不下决心铁腕治理,确实难正风气。但如果狠下心治理…… 乡饮酒礼上如此乱象,早已不是一家一人之事,而是整個社会都争而效仿,权贵竞相争抢名额,真要去治理,可不是闹着玩的。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得罪府城上上下下的权贵,到了那时候,即使蒲知府贵为一府的父母官,恐怕也难有立足之地。 “放心,蒲知府久在官场,自有成算,即使要做,也会讲究策略,不会硬来的。”方临轻声道。 …… 说话间,蒲知府来了,走入场中众人中间,按照计划,与大家介绍欧夫子:“欧夫子乃是府城中有名的读书人,德才兼具,虽是秀才功名,但积年教书育人,多有德望。” 参与乡饮酒礼的众宾一听,纷纷向欧夫子颔首致意,看上去彬彬有礼,可是从他们的眼神中却能感觉出来,那都是表面上的客套,实际上没多少人将他放在眼里。 这也正常,当下社会,只看财富多寡,权势大小,你有德有才又如何?不过区区一个秀才,实在难入他们法眼。 当然,这也是欧夫子为人正派,从未宣扬与监察御史韩元敬的师生关系,如方临这般近邻都不知道,众宾自然可想而知,这种情况下,怎会怎会高看欧夫子一眼? 欧夫子感受得清楚,也不说话,知道此时还不是发难的时候。 观礼人群中,方临也只是看着,他虽参与完善计划,但并无戏份,乃是今日幕后的戏外人。 蒲知府介绍了欧夫子,铺垫过后,旋即,在寒暄声中,乡饮酒礼正式开始。 这时,除大宾、年长者之外,众人皆肃立站着。 蒲知府上前一步,高举酒杯大声诵读:“恭惟朝廷,率由旧章,敦崇礼教,举行乡饮,非为饮食。凡我长幼,各相劝勉。为臣竭忠,为子尽孝,长幼有序,兄友弟恭,内睦宗族,外和乡里,无或非坠,以忝所生。” 这一套说辞是古书上的,说完,率先饮酒,饮过,将酒杯交给旁人,向众人施礼。众宾还礼,复位落座。 整个过程还是挺严肃的,像模像样,然而落座后就开始乱了,又开始彼此交头接耳,相互劝酒,说说笑笑,似与日常宴会并没什么两样。 …… “董兄,来了。”方临忽而一笑,小声道。 “哦?” 董祖诰提起精神,望向场中。 …… 这时,只见场中,有人来向欧夫子敬酒,正是杨举人,就是曾经与樵夫相撞,后来儿子做官,又大办宴席,请孙二娘来做席那个。 欧夫子直挺挺站着,并没有要回敬的意思,搞得杨举人十分尴尬,眉头一皱,便要发怒。 蒲知府看了,知道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先一步开口道:“夫子,我看你今日似心不在焉,所思何人?” 欧夫子看了眼蒲知府,对道:“所思不过本朝太祖也。” 欧夫子声音不小,又将太祖抬了出来,这一下,全场都是微微一惊,安静了下,看过来。 “夫子真是会开玩笑,本府举行乡饮酒礼,你何以想到了圣祖高皇帝?”蒲知府不动声色,继续搭台。 欧夫子沉声道:“本朝自立国始,便重礼数,光武五年,太祖诏礼物定乡饮礼,于是吏部奏取《仪礼》及唐宋之制,有才周官属民读法之旨,参定其仪。十四年,又命礼部申明乡饮酒礼,曰:‘立国以来,虽已举行乡饮酒礼,而乡闾里社恐未实行,今时和年末,民间无事,宜举旧章,因定年高有德者居上,高年笃厚者次之,以齿为序。’十六年,又诏颁‘州县长吏为主,以乡之致仕有德行者一人为正宾,择年高有德者为僎宾,其次为介宾,又其次为三宾,又其次为众宾’……” 这说的是太祖如何兴乡饮酒礼的典故,当场只要是读过书的,或者在官场混的都听得懂,这是政治正确,决然无法反驳的,一时间满场鸦雀无声。 他们不说,蒲知府说:“夫子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欧夫子环顾在场之人,叱问道:“敢问在场人等哪个合乎礼制,这些人又是如何选出来的?” 这话一出,无疑是捅了马蜂窝。 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说,今天来这里的人,没一个是有德有才、德才兼备的。更难听些说,相当于指着鼻子骂‘你们这些衣冠楚楚的,没一个有资格参加乡饮酒礼’。 这一下可把在场中人激怒了,他们一个个非富即贵,平时哪个见了不是点头哈腰,只有他们瞧不起人的份儿,今天倒好,反被人瞧不起了,一时间骂声四起。 “我们没资格,你就有资格了么?” “你一个老秀才,不过是多读了几年书,就算是德才兼备了?” “好伱个老匹夫,今日你若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休怪我马某人与你为难!” …… 场外观礼的一些有底线的读书人,瞬间为欧夫子揪起了心。 “不好,老先生仗义执言,得罪了众宾。” “这与会众宾,非富即贵,老先生今日恐怕讨不了好。” “真是荒唐!如今社会,追名逐利者众,反而说真话的人,要担心受到排挤报复了!” …… “方兄,这……”董祖诰都是有些紧张起来。 “无妨。”方临微微摇头。 别不知道,他怎能不知道,蒲知府与欧夫子搭台,不过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目前一切都还在计划中。 …… “你这是在怀疑本知府么?”蒲知府似是也被惹恼了,冷声道。 欧夫子回以冷冷一笑:“知府大人可敢将堂上之人身份一一道来,与在下对质么?” 一介书生,无官无职,就敢跟知府针锋相对,而且是在名流权贵云集的乡饮酒礼上,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场中许多宾客都只以为,欧夫子是那种性情耿直、自诩清流、又臭又硬的穷酸腐儒,暗道晦气。 却还有些聪明人,想到以蒲知府的眼光、手腕,怎会请来这么个人,犯如此错误?再回想方才对话,感觉似有古怪。 之前,杨举人被欧夫子落了面子,如今看到欧夫子与蒲知府对上,哪想那么多,当即上前厉声喝道:“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匹夫,知府大人请你来是给你面子,不要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等之身份是否适合参加乡饮酒礼,自有大人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你可配么?” 这话刚落,外面突然就有一道声音响起:“我恩师不配,那我韩元敬可配么?” 一群人从外而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赫然正是监察御史韩元敬,紧随其后的是府学前教授,再后面是一班衙役,见到这个阵仗,场中众宾都是傻了眼。 尤其是听到监察御史韩元敬称呼欧夫子恩师,众宾这才明白,欧夫子如何敢如此大胆,底气为何,纷纷暗道一声糟。 首当其冲的杨举人更是脑子嗡地一下,面若白纸,浑身发抖。 反观观礼的不少读书人,却是暗暗振奋,方临与董祖诰对视一眼,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只见监察御史韩元敬目光往场中一扫,沉声道:“乡饮酒礼的目的是敬贤德、尊长者,使百姓识廉耻、懂礼仪,我夫子一生兢兢业业,教书育人五十载,他若都不配提出异议,参加此盛礼,莫非你等配么?” 目光所过,众宾无不低头,全场落针可闻。 他们心中跟明镜似的,基本都是靠关系进来的,此般政治上的事情可大可小,如果非要较真,要以太祖时期的乡饮酒礼标准来追究今天这件事,那么在场的这些人都有罪责。 可以说,韩元敬作为监察御史,恰到好处出场,为恩师出头,占尽了权、情、理三字,这些通过关系参与乡饮酒礼的众宾今日尽数栽了,城中达官显贵、富商大贾几乎一网打尽。 这时,蒲知府却是出声道:“法理无外乎人情,太祖当年情况,又与如今不同,不可一概而论,还请韩御史通融则个。” 既然政治上的事情可大可小,他话中的意思,自然是大事化小。 众宾听到,心中都是生出希望,却也不敢喧哗聒噪,只是期盼看向韩元敬。 ——是,理论上说,他们这么多达官显贵、富商大贾,如此庞大一股力量,韩元敬也不可能对着干,都给法办了,但韩元敬名声在外,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万一真玩愣的,就算最后能逃过一劫,也少不了一个灰头土脸。 韩元敬微微皱眉,似是斟酌,在众宾煎熬揪心了好一会儿后,终于缓缓开口:“事随世移,此言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听了这话,众宾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反观观礼的不少心存正气的读书人,纷纷有些失望。 ‘蒲知府精心布下这一场,怎会轻拿轻放?必有后招。’董祖诰却是清醒,心中暗道。 方临笑了笑,肯定了他的想法:“某些人高兴太早了,真正的连环坑,这才开始。” 果然,韩元敬话锋一转:“不过,此次乡饮酒礼上暴露出的一些问题,不可不察。乡饮酒礼,本应严肃神圣,如今却是声色犬马,放荡肆意;本应粗茶淡饭,如今却是山珍海味,奢靡无度……见此,本官痛心疾首,想太祖之时,厉行严肃节俭,怎么就到了如今的地步?” 众宾都是人精,听出了言外之意,放过他们一马,作为交易,他们要支持倡导节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管心中如何想,此时嘴上纷纷答应。 “正该如此,我等当效太祖之风,厉行节俭。” “听了韩御史的话,我深感羞惭,今后吃穿用度当一切从简。” “酒色误人啊,自即日起,我……戒酒!” …… “既然各位有此心,那么不妨签了这份倡议书。”韩元敬立刻拿出早就写好的倡议书,传阅在场众宾,让他们签字。 不是,倡议书,什么玩意? 这一刻,众宾傻眼了,若只是口头答应,做不做是一回事,可在这劳什子倡议书上签了字,那就不同了,约束之力非是口头可比。 方才一个个还义正词严的,此时传阅着倡议书,皆是安静了。 观礼的那些读书人,这才明白韩元敬用意,见到这一幕,看到这些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吃瘪,差点没笑出声。 “怎么,莫非方才你等而言,是糊弄于我?”韩元敬板起脸,沉声道。 按照计划,这时应该蒲知府、欧夫子出场,带头签字,竟是不想,有人抢在了前面。 “我来!”正是杨举人。 他知道之前得罪了欧夫子、韩元敬,此时果决开口,想要挽回些印象分。 有了第一个人,其他人家纷纷跟随,一些表面风光、为了维持家声不坠、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的大户人家,更是顺水推舟,表示支持。 最后,府城中的范家、谷家等顶尖家族,也不得不跟着在倡议书上签字。 当然,他们如此妥协,除了这次被蒲知府、欧夫子、韩元敬设局拿捏住了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此举只伤面子、不损里子,并没有让他们真正割肉。 韩元敬将签下众宾签名的倡议书收起,满意点头,又道:“这份倡议书,韩某人会送于圣上,以彰各位厉行节俭之心……” ‘彰你娘!’这又一个出乎预料的骚操作,让在场众宾心中无不大骂。 对方一套又一套的,他们哪还不知道上当?可此时后路已被堵死。 这份倡议书真传到了皇帝那里,可就不是能敷衍了事的事情了,就真要拿出行动去做。不然,往小了说,是两面三刀;往大了说,就是欺君之罪! 这些达官显贵没什么笨人,就算之前没反应过来,到了此时,大多也回过味儿了,看出蒲知府、欧夫子、韩元敬是一伙儿的,不过技不如人,也无可奈何。 甚至,明面上蒲知府帮了他们,他们还得感谢,认下这个情,这事情弄得,怎一个窝心了得? …… 这次乡饮酒礼上,蒲知府、欧夫子、韩元敬设局,趁其不备,根本没什么你来我往,一波拿下城中达官贵人、富商大贾,让他们签下节俭倡议书,定下节俭基调。 自此,淮安府城权贵不得不收敛,奢靡之风大减。由上自下,一些富裕人家、普通百姓也受到影响,整个淮安府城风气为之一清。 当日之事,也被观礼的读书人传扬开来,韩元敬、蒲知府、欧夫子巧计制权贵,在民间获得了巨大声望。 然而,这项计划重要谋划者之一,方临却隐于幕后,静观风云,从始至终不为外人所知。 …… (本章完) 第152章 ,中举 第152章 ,中举 乡饮酒礼的当日下午。 城中达官贵人、豪商大贾交流过后,纷纷反应过来,大呼上了蒲知府、韩元敬的大当,这时,韩元敬也来到了西巷胡同拜访欧家。 “夫子,师母怎会如此?” 韩元敬看着消瘦的欧夫人,外人面前号称铁面的他一度哽咽:“想我昔年求学之时……没有夫子、师母,就没有今日之我……” 欧夫子教学生时,遇到学生家贫,缺少笔墨纸砚,经常自己买来垫上,学生没饭吃,也会拿出自家口粮。 有的学生是家贫,实在还不起;还有些学生得了帮助,不好、或者不敢和爹娘说,欧夫子也哈哈一笑,一笑了之,不去讨要,这般行为的确帮助了许多困难学子,如韩元敬,就是其中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早前些年,欧夫子自家也不好过,全靠欧夫人操劳维持,苦命的干,欧夫子如此行事,说是开私塾,有时候竟还入不敷出,反要将自家东西拿去帮助学生,遇到年景不好,也会吃了上顿没下顿……这也是欧夫子对欧夫人如此愧疚的原因之一。 “是克谨(韩元敬的字)啊,我这病也看了许多大夫,可就是不见好,都是命。”欧夫人说着。 “你还能看到你师母,多亏了方临……”欧夫子说了方临细心,发现欧夫人做傻事,以及后来遮掩异味,制作香露之事。 因而叫来方临,欧夫子拉着方临,与韩元敬介绍,这其中意味不同寻常,明显有让对方照顾之意。 韩元敬自然感受得到,看向方临,号称铁面的脸上露出些笑容,显得有些干巴巴,却已然是难得的和善:“方临,你可曾加冠?” “回大人,尚未。” “不必客气,若是愿意,称我一声世叔即可。” 韩元敬顿了一下,感叹道:“英雄出少年啊,我读过你的《三国演义》,很是不错。今日出的主意也不错,无论是让众宾在倡议书签字,还是将倡议书传于圣上,皆有四两拨千斤之妙。” “世叔过誉了。若无蒲大人、世叔,何等主意也只是一纸空想,一文不名……”方临虚心道。 “好。” 韩元敬久在官场,早已练出了一副‘火眼金睛’,自然能看出方临语出真心,心中暗叹:‘夫子看中的人,果然不错。’ 接下来,他并没客套,继续和欧夫子说着话,说做官之事,说世道风气。 这倒并非冷落方临,此举反而是没把方临当外人,更显亲近。 说到城中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奢靡之风,欧夫子突然递过话茬,让方临说说那次范家之行。 方临说起来,并无一点添油加醋,尽是客观。 韩元敬听着这些,忽而联想到范家最近为香露生意造势宣传,明白了些什么,暗暗记下,又见方临并无告状之意,添加主观妄测,更对方临高看一眼。 前后大概一炷香时间,欧夫子便让韩元敬离开:“行了,克谨你过来看看,尽一份心就行了,知道你忙,不耽误你的事,就不留你了。” 韩元敬听到这话,更感羞愧:“夫子、师母大恩一日不敢或忘,无以回报,这来,也没有带什么,师母如此,也不能侍奉汤药……” 他为官清廉,两袖清风,过来也只能带一些亲手做的特产,这次从应天特意过来,乡饮酒礼之事也是顺带,还有其他要务,拜访欧家,都是挤出来的时间。 “痴儿,好好做官,便是对夫子我最大的回报了。也不用伱陪着什么,给你师母侍奉汤药,你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去吧!如今,夫子已经不能再教你什么,只再送你一句话,‘无愧于心,做该做之事’。” “是,夫子,学生谨记教诲。”韩元敬拜了一拜,忍痛告辞。 临别之时,他赠了方临一块玉。 此玉料子普通,但搁作城中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却宁肯拿万两银子来换,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块玉,更珍贵的是它背后所代表的人脉关系。 方临神色恭谨,跟随欧夫子送走韩元敬,心知此场风波中自己已得了最珍贵的东西:‘有些东西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就如此种人脉,用到恰当之处,发挥的作用无可估量。’ 某种程度上说,他其实和桂嫂有些相像,对他们这般人来说,起于微末,心思缜密,往往能将手上资源利用到极致,哪怕一分的资源,等到用时,也能撬动三分、乃至十分的力量,更不用说如韩元敬这般重要关系,关键时刻,在他们手中发挥的作用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 又过了些时日,这日,董祖诰在悠然居请客。 今日乡试成绩出来,此地距离放榜地点不远,正好等结果,打发了小厮去守着看榜,若是得中来此报喜。 还未到放榜时间,叫了小菜,两人边吃边聊。 “方兄,可还记得那日乡饮酒礼?城中达官贵人、富商大贾签订的倡议书,韩大人送于朝廷,陛下都亲口夸赞了,这一下,咱们府城的达官显贵、富商大贾可是被架在火上烤,不得不改了,只能行动起来,厉行节俭……哈哈!” 董祖诰说起此事,笑问道:“方兄,那在倡议书签名的主意,还有将倡议书传于圣上,是你的主意吧?” 方临没承认,也未否认,只是问:“董兄,何以见得?” “此种天马行空主意,不是方兄手笔,还能是何人?如今城中都在传韩御史、蒲知府、欧夫子巧计制权贵,却不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啊!”董祖诰感叹。 方临听出董祖诰似有一些打抱不平之意,顿时微微摇头道:“这是我主动要求的,如今名声不传,却是正合我意,毕竟有些虚名,对我是祸非福。” 这话不错,蒲知府、韩元敬彰名,那是政绩,是民间声望,欧夫子身份、年纪也不怕什么,但对他来说,如此名声就弊大于利了,他是实用主义,既然弊大于利,那要这名声何用? 因此,真的是宁愿当一个小透明,就当此场风波与他无关。 “方兄真是……”董祖诰一时间竟都不知道如何评价,最终,只能道:“方兄如此才华,如此谦谨,真是世所罕有。” 若是旁人,在《三国演义》一出,有了方临的名望,恐怕早就放荡肆意,风流潇洒了——城中秦楼楚馆,许多女子仰慕才华也好、想要扬名自抬身价也罢,绝对是愿意和他睡一觉的,可以说,方临只要有心,夜夜做新郎都非难事。 可方临并未如此,甚至,除了辩论大会、《三国演义》发行,真有益处的名声,其他名声半点不传,可见谦谨。 这一点,城中大族都颇为欣赏,若非方临早有婚事,都想要将族中庶女嫁给他了,若是家中嫡女多的,嫡女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不说方临的种种关系,只说方临自身,《三国演义》带来的巨大声望,在这咨询不发达的时代,就是一张强有力的通行证,不仅方临可以自用,联姻家族也能借到,以此抬高家声,甚至,这是从一地郡望,突破为名满天下的世家的一线契机! “不过一颗平常心罢了。”方临微微摇头。 “好一颗平常心!”董祖诰赞道:“方兄不惊不躁、谨慎低调,真是值得我学习,我也该学着,保持一颗平常心才是。” 两人正说着话,外边突然传来喧哗声。 “放榜了!放榜了!” “别挤,前面的人踩到我脚了。” “呔,让开,让我家少爷先看看。” …… 方临明显看到,董祖诰筷子一抖,不由笑了笑,打趣道:“董兄,说好的平常心?” “哈哈,知易行难,倒是我失态了。”董祖诰笑着摇摇头,强自平静下来。 不一会儿,打发看榜的小厮忽然跑进来,衣服都挤得有些凌乱,却毫不在意,脸上满是喜色,高呼道:“捷报!捷报!老爷董讳祖诰高中乡试第五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上一刻,还能保持平静的董祖诰豁然起身,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什么?你再说一遍!” “恭喜董祖诰董老爷高中举人,乡试第五名!” “哈哈!”得到确认,董祖诰抚掌仰天大笑一声,回头对方临道:“噫,方兄,我中了!” …… 见到这般的董祖诰,方临其实是理解的,对方自小读书,寄予了爹娘、祖母厚望,十五得中秀才,其后却是,初试不中!再试不中!三试仍不中!邻居背后说闲话,家道中落,亲事遭退…… ‘董兄压抑太久了啊!’这一刻,他是真心为董祖诰高兴。 因为自身经历,纵使董祖诰做好了心理建设,但一刹那间的高兴,还是冲破了理智,如范进中举般。 不过,却比范进好多了,很快恢复过来,依旧高兴,红光满面,却也不似方才疯魔了。 酒楼悠然居中,等候放榜的秀才,自然不止方临、董祖诰一行,这时听闻小厮的报喜,当即就有读书人过来祝贺,真心道喜的同时,也是希望讨个吉利,希望这次乡试自己也可以榜上有名。 再有就是,捉婿的来了! “董祖诰兄台,恭喜高中举人!” “可惜,那个解元年过五十,早已成婚,连儿子成人了。” “那边有个第五的亚元,好個俊朗,抓住他!” …… “董兄,走!” 听闻声音,方临拉着发愣的董祖诰就跑,挤出人群,冲出酒楼,后面还有人在追。 直到偏僻到了一条胡同,两人才甩脱停下,此时,看看方临、董祖诰两人,不是帽子掉了,就是衣服凌乱歪斜,颇为狼狈,对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这时发现,此地距离驴味馆不远,挽着手臂一同过去。 “方兄,今日去喝酒,我请客。”董祖诰大笑道。 这个日子,方临自不会争,去了驴味馆,也说什么俗事,今日只管大碗喝酒,放浪形骸。 等董祖诰颇有醉意,方临将他送回。 …… 随后数日,董祖诰因为得中举人,没少办宴,当然因为城中节俭之风,并未大办。 但纵使如此,在董家家道中落后,家中很大一部分关系也重新续上。 过后,董祖诰单独宴请方临,态度一如未曾中举前。 拉着方临坐下,董祖诰亲自倒上了酒,感叹道:“方兄,你不知道,这几日如在梦中,多少年的期盼,一朝如愿……从前说闲话的邻居笑脸相迎;家道中落后,原本淡去关系的一些人,亲自上门祝贺;就是从前退婚的那家人家,也想重叙婚事……我今日始知举人之贵也!”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看重方临这般纯粹的朋友,真心实意道:“说来,方兄真是我的福星,自与方兄一遇,桩桩件件,否极泰来,这杯酒我敬方兄!” “这是董兄自己的能力,我何敢居功?纵使有微末助益,也是彼此启发,相互成就。” 方临与董祖诰碰杯,一饮而尽,旋即提醒道:“董兄高兴过后,还该收心才是,来年还有春闱。” “此言有理,多谢方兄提醒了,今日再与方兄喝过这场,明日就闭门谢客,定下心来。” 董祖诰说着,忽然想到一事:“对了,粪便生意,我已有交代,权贵区域剩下的份额都是占下,如此每月利润又多出许多,大概在二三百两银子。” 每月固定百多两银子的分成,对如今的两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小数目,时至今日,这般生意,在董祖诰的举人身份庇护下,更不会有什么不开眼的来抢。 这就是功名的好处,董祖诰一人得中,方临也能分享荣光。 ‘可惜我在科举一途上,恐怕是来不及了。’这大半年来,方临定期来找董祖诰测验水平,看着有进步,循序渐进,却不是那种天才般的进步。按照董祖诰的话说,中上之资,不是不好,但读书晚了,得中童生、秀才,可能要等三四十了,若是举人,大概要五十往上了。 若是如此,那还有什么用呢? 说实话,在资本主义萌芽、社会开放、一切向钱看的大背景下,在《三国演义》一出后,别说童生,就是秀才,对方临没什么增益了。反而,如果屡试童生都不中,反正还会折损声望。 ‘也就只有到举人、进士,才能对我有所加成,但以如今形势来看,要达到那个水准,至少要二十年苦工!’ 如今,方临对科举的态度,已经是尽力去为,结果看天意,换句话说,尽人事、听天命。 “有劳董兄了。”方临脑海中闪过这些,对粪便生意一事道了声谢,诉说下月初一,他大婚之日,递下请帖。 “方兄大婚,我怎能缺席?去!一定去!”董祖诰说着,语气羡慕:“方兄已有归宿,我的良人却还不知在何处?” 他说着,又想起了退婚那人家,如今见他中举,想要重叙婚事、吃回头草,那又怎么可能呢? “大丈夫何患无妻?董兄今年中举人,来年登进士,金銮殿上见天颜,一朝成名天下知,还怕没有良配?” “哈哈,此言有理,那就承方兄吉言了,来来来,方兄喝酒!” 这晚,二人皆是高兴,喝得酩酊大醉。 …… (本章完) 第153章 ,成婚 第153章 ,成婚 人生三大事,生、死、婚,二喜一悲,如果不是重复结婚,那么婚姻就是人生中最后一桩大喜之事了。 如此大喜之事,自然隆重。方临与田萱的婚事,其实早就开始了,按照流程进行。 这个时代,整个婚礼过程,一共有六道程序,分别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逢迎。 纳彩。所谓纳彩,实际上就是派一名媒婆去探女方口风,看看女方家有没有意向成就这门婚事。大夏人最重礼节,平时串门,都不会空着手,更别说纳彩,媒婆去探口风,一般会带些礼物。 最早的时候,按照周礼,纳彩时带雁,取的是‘鸿雁传情’之意,大夏朝到了如今,奢靡之风渐盛,觉得一只雁有些寒酸,就开始带首饰、鹿、羊等等。当然纳彩作为第一步,成不成还不知道,再有钱的人家,也不会让媒婆带太多贵重东西。 和欧夫子商量过,将欧家当作田萱娘家,恰逢城中节俭风潮,恢复古礼,托媒婆去带了一只大雁。 因为方临、田萱两人情况特殊,知根知底,这一道程序不过是形式,欧夫人也例行做上一桌好饭,俗称‘谢允’,来而不往非礼也,又象征带上一点东西回去,表示敬意。 第二道流程,叫作问名。问名不是问你姓什么叫什么,而是托媒婆去女方家问对方名字和生辰八字,把女方名字和生辰八字写下来,拿着庚帖,交给男方去卜问,看是否合适。 在把庚帖拿去卜问前,还有讲究,会先在家里放上三天。放在哪里也有讲究,一般要放在灶台被供着的灶王爷的香炉下,看三天内有无坏事发生。如果说不巧发生了些事情,比如家里碗摔了,被子掉地上了,家里人无故摔跤了,说明灶王爷在暗示,这门亲事不合适。 方父、方母是很讲究这个的,三天内极为小心,也因此并无什么事情,平安顺遂,其后拿着庚帖去卜问。这卜问也有讲究,不只看生辰八字,还要讲究生肖不能相冲,不知道那神婆是不是故意说好听话,说的是两人婚事大吉,珠联璧合。 这里须得提一句,在大夏初年,问名这一程序还比较纯粹,只是问一下女方姓名、生辰八字,如今就稍稍有些变味了,所问事情越来越多,涉及问题也越来越细,比如说女方家世、出身、家产、品德、身体状况等等,统统都要过问一遍。 身体状况、品德也就罢了,问起家世、出身、家产,就有些世俗,一门亲事成败,关系到家产多少,门第高低,说起来不太妥当,但这就是当下的现实。这种情况,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也有人觉得,婚姻是现实的,门当户对是有必要讲究的。 问名过后,第三道流程,就是纳吉了。顾名思义,所谓纳吉,就是卜卦过后,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女方,说老天答应了,我们姻缘是相配的,天造地设的一对。 到了这里,已经更进一步,代表双方认可了这门婚事。 纳吉过后,便是纳征,这一步相当重要,通俗些说,就是纳聘,俗称纳彩礼。 在大夏太祖时期,比较简单,从上到下提倡节俭,没人敢奢侈,如今彩礼越来越丰厚,也越来越现实。 条件好的家庭倒也罢了,反正负担得起无所谓,就是苦了普通老百姓,竞相攀比之下,大家都红了眼,生怕被别人比下去,于是竭尽家财,珠翠金宝,锦绣罗织……一份彩礼出去,说脱一层皮都是轻的,简直是伤筋动骨,好几年都缓不过来劲儿。同样,女方陪嫁也是以奢华为荣,嫁一個女儿,一生积蓄就没了。 这一道程序是很重要的,方家也极为重视,不过也只是量力而行,不说寒酸,也不奢侈。 蒲知府当日还过来露面了,对此表示赞赏,又规劝观礼人群:“这人啊,有多少能力办多少事,普通人家,就那么点家底,为什么非要和有钱人家攀比?如方家这般就很好嘛!” 此言一出,观礼众人自然纷纷附和——其实,许多人知道这个道理,但就是拉不下脸,或者说,被社会风潮裹挟着身不由己。 “方掌柜颇有古人之风啊!” “尚古从简,实乃我等楷模!” “响应城中节俭风潮,方家此举,的确高风亮节!” …… 说实话,也就是方临因为《三国演义》颇有名声,又开书肆等等,大家也都知道方家颇有财力,蒲知府又亲口认证,这般一切从简,才有一大帮人吹捧。 之前,可不是没人想着从简,但你没身份,没什么社会地位,特立独行,收到的就是冷嘲热讽了,人家会说什么你儿女婚事都操办不起,让人颜面扫地。 可以说,城中最近盛行的节俭风潮,以及方临自身的名望,让这次婚事中的纳征成了一个标杆,其后城中人家大婚时在这一步不必再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不知道多少家庭受益,也让这场婚事得到了更多人祝福。 接下来就是请期,选大婚日子了,这时要再次算命,选出良辰吉日,由媒婆将礼书送去女方家里。 选定日子,男女双方也都会向亲朋好友散发礼饼,告知大婚的好日子。 这里的礼饼,有盘子那么大,一块小孩子能吃好几天,正面撒了许多白芝麻,当中有着红印,喜气洋洋。 当下风气奢侈,富贵人家仅仅送礼饼还不行,还要配上果蜜饯等礼品,乃至放钱,方家没搞那些里胡哨的,效仿古礼只是送礼饼。 随着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一个个程序过去,婚事的喜气也仿佛随之一步步变得浓重,一天天盼着盼着,大婚终于要来了。 大婚作为整个婚礼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步,自然非常讲究,排场之大超过前面任何一个流程。 大婚前一日,女方要将嫁妆送来,一箱一箱摆放整齐,箱子盖子一一打开,取‘开箱发财’之意,其实不过是显摆嫁妆,嫁妆越丰厚,女方越有面子。 其中有着一双红筷子,寓意‘快快生子’;新郎的鞋,由新娘一针一线缝制,放在新房里,与新娘的鞋子合在一起,是为合鞋(和谐)。 这天,还要小孩去床上睡一觉,叫作压床,寓意从此往后多子多孙。 方临、田萱本是一家,聘礼、嫁妆不过左手倒右手,自然不会拿出太多钱财做那些表面功夫,反招人眼红,只是做个形式,取流程中的吉利之意。 大婚当日。 西巷胡同中,因为方家的好人缘,街坊邻居为之庆祝,纷纷在家门口挂上红灯笼、贴上红纸,一派喜气洋洋的场景。 不到半上午,胡同中也已经人满为患,都是来参加方临婚事的宾客,如店中伙计,如胡同人家,如码头中人,还有城中不少《三国演义》书迷不请自来,真是整条胡同都拥堵了,人来人往,堪比闹市。 如此人气,热闹景象,又更添三分喜庆。 “今个,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还有这胡同中,怎么家家户户都挂了红灯笼,贴上了红纸?” “还能为什么?我们掌柜的名声大、人缘好呗!” “这可真是热闹啊,纵使城中最顶尖的达官贵人的大婚,也不过如此了。” …… 不过,这才哪到哪,参与婚事宾客的震撼才刚刚开始。 “清欢小居,师文君、谷玉燕二位姑娘到!” 师文君、谷玉燕来了,她们名声在城中还是极大的,让不知道多少人垫着脚尖一阵张望,都想看看,这名满府城的二女是何样貌。 她们心情不一,有些羡慕,有些酸涩,却都是送上祝福,递上礼金。 “徐阔老徐爷到!” 徐阔老在码头一片地位不俗,带着家人过来,又是引起一片议论,尤其是拿出八十八两银子作为礼金的时候,更是不知道让多少人瞪大了眼睛。 “董祖诰董举人到!” 举人老爷啊,更是稀罕,不必说,胡同中的街坊邻居、方父那些工友,更是又对方家高看许多。 “范府范老爷到!” 范庆增亲自来了,祝贺的同时,还带了千两银子作为礼金,也是因为近来香露生意大赚了不少,才有如此表示。 千两银子,真金白银的一千两啊!这一下,不知道多少宾客心神遭到冲击,久久失声。 当最后蒲知府来到,亲自主持婚事,这份巨大荣光,更是将场中气氛推向高潮。 方临接待了宾客,到了吉时,从家中出发,敲锣打鼓,去欧夫子家迎亲。 作为新郎官,自然穿的是大红袍,骑着高头大马,看热闹的人群自觉避让,在旁跟着。 “好俊的新郎官!” “咦,我看方掌柜的新郎官服似是仿制的,不是正版,以方家财力拿一件正版官服不难吧?” “自然不难,这恐怕是方掌柜故意为之,正是其风骨所在。” …… 新郎官,顾名思义,在结婚当日,许与官同,也就是说这日可以穿着仿制官服。 但人心啊,哪是容易满足的,到了当下,许多结婚的新郎官的官服已经照着正版,乃至比正版还要奢华。 方临却只穿仿制官服,此举也算是正本清源了。 言归正传,说回迎亲。 当方临骑着高头大马过来时,欧家,田萱已经梳妆打扮完毕,涂胭脂、绾青丝,自不必多说,还有最后一道程序——绞脸。 所谓绞脸,就是将脸上的汗毛绞去,一个女人,一生只绞一次,某种程度上等于男人的成人礼。 这个执行绞脸的人,一般由已婚妇人担任,必须丈夫、儿女、公婆齐全,三者缺一不可,桂嫂、苏小青等等都不太合适,最后是胡同中的陆家媳妇充当,此时拿着一根细麻绳,一边给田萱绞脸,一边唱道:“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好男,一边三线弹得稳,肚子胎胎产麟儿,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郎,今日恭喜恭喜你,恭喜贺喜做新娘……” 歌词很粗俗,也很吉利。 或许在旁人看来有些滑稽可笑,但田萱真正经历这一刻,沉浸在这种氛围中,却感受极为神圣,甚至差点为之落泪。 因为绞脸过后,就意味着嫁作人妇,从此为人妻,这是过去岁月的告别,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与别人不同的是,或许其他新娘,会在憧憬中隐隐害怕,因为要去到一个陌生地方,甚至可能就连要嫁之人模样都是未知,担忧不已,田萱却是知道的、确定的,这一刻,只有高兴、激动、憧憬。 咚咚咚! 外面鼓声近了,更近了,越来越响,绞脸也已经完成,面貌焕然一新,田萱眼神不由自主向窗外飘去。 方临来到欧家门口,蒲知府作为主婚人,放开嗓子高声道:“贵门之女,今嫁,归于方家,不剩感怆,告祝讫,出迎婿于中门之外,揖婿人!” 喊声一落,迎亲队伍中,有一人庄严从队伍中走出,手中提着一只大雁,到了阶庭前,方临则道:“某受命于父,以兹嘉礼恭成听命。” 随后奠雁礼开始。 方临执大雁拜充当田萱父母的欧夫子、欧夫人,表示求取之意。 ——大雁意义极为特殊,贯穿婚礼始终。因为,雁者,南来北往,顺乎阴阳,其性忠贞,若对方故,终生不寻配偶,以雁为礼,不过寻求一种决心,从今往后,生生世世不分离。 欧夫子一番对方临告诫,欧夫人一番对田萱叮嘱,自不必说。 等接了田萱,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在鞭炮声中回去方家。 新娘子入门,讲究一个脚不沾地,故而,邱婆婆、满娭毑两人在前方不断铺着麻布袋,嘴中还不断念着:“传袋接袋,传宗接代,一代胜一代……” 无论是烧坏了脸的邱婆婆,还是平日尖酸刻薄的满娭毑,这一刻,都是无比庄严、虔诚,认真至极。 进门,跨过火盆,到了屋内,拜天地。 “一拜天地!” “二拜父母!” “夫妻对拜!” 方临心头虔诚而庄重,在这一刻,心中的感动无法用语言表达,看着身边的田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我将携手一生的人儿啊!此生无论富贵贫贱,不相别离。’ 因为稍稍失神,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在对拜中,两人小小撞了一下,双方都失笑出声。 三拜之后,入了洞房,洞房之中,还有三礼,同牢、合卺、结发。 牢者,牲口也,牛猪羊,是为太牢,夫妻俩同吃一个碗里的食物,意味着夫妻生活开始。 方临给田萱掀开红盖头,象征在同一碗里吃了些东西,完成同牢。 接下来,就是合卺,俗称交杯酒。 合卺用的不是酒杯,用的是瓠瓜,一分为二,一人拿一边,瓠瓜味道苦涩,与酒混在一起,酒也变得苦涩,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临弟,好苦啊!”田萱都没忍住,吐了吐舌头,苦着小脸道。 方临看着莞尔:“是吧?我也感觉好苦。萱姐,还有最后一步,结发。” 结发,即合发髻,取头发绾在一起,以示永结同心。 两人从小到大相处,早有默契,当同时剪下头发,看着它们绾在一起,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两人的命运也从此彻底交织在一起。 完成三礼,方临看向田萱,明亮的烛光下,田萱凤冠霞帔,清丽的脸上彤彤如霞,不可方物。 “萱姐,从此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方临看着田萱,穿越至今的所有一一在脑海闪过,不由将她轻轻怀中。 “是呀,生死贫贱不相别离的夫妻。”田萱将脸颊贴在方临胸膛,感受着有力的心跳,回握住方临的手。 两人依偎着,外面传来宴席的热闹喧嚣,窗外烟绚烂盛放。 青纱帐暖,红烛流泪,一夜鱼龙舞,洞房烛夜,就这么过去。 …… (本章完) 第154章 ,返乡 第154章 ,返乡 次日清早,阳光透过窗子上的红色双喜剪纸照进来,映出点点熹光,桌上的红烛燃到了底,烛泪干涸。 方临醒来,看着怀中软玉温香的人儿,轻轻在田萱额头吻了下,起床穿衣。 田萱听到动静,眼睛扑闪睁开了,也想起身,可牵动到什么,不由蹙了下眉。 “萱姐,不急的,你再睡一会儿。”方临穿衣起来,端来一碗蜂蜜水:“来喝些吧,补补气血。” “临弟!”田萱嗔了句,清丽的脸上小表情生动,相比从前表现出的懂事、如姐姐般的照顾,昨日婚后,对他更多了一种依恋。 当方临喂来时,田萱张开如樱瓣莹润的小口喝着,心中的甜蜜,如水中的圈圈涟漪般化开,没喝两口接过勺子也喂方临。 “等等再过些天,我交代了城里的事情,萱姐,咱们和爹娘回一趟小和村吧?也算是放个假。” 如此,就当度蜜月了。 “好呀,听临弟的。”田萱除了昨晚叫了相公,平常还是如以前称呼,一时改不过来,方临便不让她改了,那些患难走过的风风雨雨,两人之间除了爱,其实也早有了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两人你喂我、我喂你,将一碗蜂蜜水喝了,方临起身,来到窗前,打开窗子。 秋高气爽,天高地远,天空中漂浮着点点极淡的云朵,明亮的光芒争先恐后闯入,扑入屋子。 …… 按照习俗,婚后第三天吃茶果,摆上十来桌的茶果,各种各样的点心都有,而且是流水席,有人来吃都不拒绝,桌上的点心吃完了随时添加。 再然后,就是了回门,这边习惯在婚后第七日,新婚夫妇一道回妻子娘家,算是夫妻二人首次回家省亲,比较隆重。方临、田萱情况特殊,去了一次欧家,便当这个程序过了。 如此种种,也不必细说。 倒是这场大婚,在城中造成不小影响,随后半月中的两场结婚,有了方临示范在前,这两场婚礼人家就没必要再强撑着,聘礼、嫁妆也不像从前打肿脸充胖子,竭尽家资,相对简朴许多。 若在以前,这般特立独行,别人定是会指指点点,说不体面,丢人;现在却不能了,因为人家有借口了,会说‘你看人家写出《三国演义》的方掌柜,都不曾大操大办,我们也没必要非要显着自己’。 尤其是,当蒲知府参加了一场婚礼,这种认可更是助长了城中尚简之风。 从前浮夸、奢靡的风气得到遏制,社会大环境改善,开始崇尚节俭、务实,城中大家族观念的转变,以及不再铺张浪费省下的钱,投入各种厂坊,组建船队等等,竟是让城中工商业愈发兴盛。 资本主义萌芽更进一步生长,工厂坊扩大,对劳动力的需求日益增加,却又明显得不到满足,城中工价攀升一截,在气候反常的时代背景下,又不知将酿成怎样的事端。 …… 清欢小居。 亭台楼阁精致如画的小园中,师文君坐在池边,刚刚洗过的青丝如瀑垂下,在溪水中浣足,手中捧着一本《三国志》。 旁边不远处的亭子中,谷玉燕在作画,根据看过的《三国志》绘画后续人物。 虽然方临没说,但她却极有自主性,已经在绘画后续人物卡了。 这时,师文君忽而轻轻一叹,放下手中《三国志》:“红颜薄命,如今再观蔡文姬一生,何其坎坷……我等女子,才华再高,生得再美,又如何?亦如浮萍,身不由己。” 她说着,如菱笋般的玉足在溪水中拨了拨,引来游鱼亲吻,晕开涟漪,水边点点浮萍荡漾。 “是呀!”谷玉燕放下画笔:“拥有梦寐以求的容颜,就能拥有幸福?恐是不然,红颜易老,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辞树,当容颜老去,还能剩下什么?” “在最美好的年华,总该做些什么。” 她转身看来:“文君姐姐,可曾想过将来?” 对这个问题,师文君没说自己想法,却说起曾经的姐妹:“燕儿,可还记得曾经那些姐妹?有选择有才华的落魄读书人,有选择权贵家公子,有选择富商大贾……赎身而去,如今几无好过的,甚至有早早离开人世的……” 这并不意外,再好的颜色,也只是一时,过了新鲜劲儿就多会被厌弃,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 “是呀,她们所托非人,我算看开了,与其赌一赌,做那些人的妾,还不如跟方公子呢!”谷玉燕蹙了下眉,如是道。 “你愿意,人家却未必愿意,我观方公子是专情之人,未必会纳妾。”师文君螓首微摇。 谷玉燕闻言,想到自己也曾有暗示,可方临不曾有过没半点回应,不由心中颓丧,嗫嚅道:“那……那……大不了自赎,自己过,孤苦一生也好过被人糟蹋作践。” 清欢小居中,为了调动姑娘积极性,她们是有一定分成的。 “纵使自赎,离开这里,我们这般容貌,若无庇护,也是祸非福……不过,不一定要去为方公子做妾,展现出价值,比如你的画画,比如我在学习经营,这些总有用的,或许也能凭此留在方公子身边,获得庇护。”师文君如是道。 “姐姐聪明!”谷玉燕听了这个设想,又高兴起来,盘算期待道:“再等一二年,方公子声望扩大,我们交情也愈深,再提出此事。我打听过,方公子对朋友极好,想来到时是会愿意帮助我们的,不过就如姐姐说的,要展现出价值,才能长久。” 师文君听着,螓首微点,倏而又是一声轻叹:“我所见所思,都是告诉我,这個世界,女子总要依靠男子,才能立足过活……许多女子,就在相夫教子,方寸之间了了一生。不该如此的,我不是说这不好,而是总觉得,世间女子该有另一种活法。若是世道,能允许女子有才华、有能力,就能立足,能庇护自身,能真正做一个独立的人,那该有多好!” …… 这日半下午,方临从轩墨斋回到西巷胡同。 店中找了个婆子做饭,将田萱替换下来,刘洪文、黄荻、柴一苇、耿石也有经验了,一切井井有条,又说他刚刚大婚,店里交给他们就行,他看着也是,就回来了。 小乌山,微风徐徐,一些老太太在空地上做着伸伸手、抬抬腿之类的简单动作,还有坐下来聊天的,说到高兴处哈哈大笑。 这里还不知谁搬来了一张小桌子,一个小竹床,惬意得很。 就是欧夫子,也不在桂树下了,将藤椅搬到这边上,眯着眼看着,旁边欧夫人在学写着字。 方临走到近前,听到这群婶子、小媳妇们在说着他那天的婚事。 “方嫂子,你家临子大婚那天,饭菜可真好,鸡鸭鱼肉的。” ——那日宴席,是相对节俭不假,但绝不抠搜,猪肉鱼肉什么的,都是有的,不算奢侈,却也绝对有面子。 “是嘞,我看那些贵人都坐下吃了两口,可见是极干净的。” “萱萱,怎么样?成婚后你和临子……” …… 田萱纵使成了婚,都有些招架不住这些婶子、小媳妇,还是方母帮腔才过去,不一会儿,又说到菜市场哪家坑人,缺斤少两,哪家的菜新鲜,今天有折扣。 随后,就是乌拉拉起身,一起出去了,跟打仗似的,不过一般不多久就会回来,又在这里择菜剥菜了。 方临看到这一幕,笑了笑,在欧夫子、欧夫人旁边坐下。 “方临,成婚后有什么感觉?”欧夫子问道。 “大婚当日的感觉,神圣、虔诚,具体不太说得出来,却一生难忘。婚后么,感觉就是心中定了下来,总觉得有喜事,心里甜甜的,也更感觉到了肩上的责任,更成熟了些。”方临想了下,这么道。 欧夫子听了,哈哈大笑,笑过之后道:“岁月长,人生短,要将短暂的人生活出些意思,就需要遵照老祖宗这些传统,方才有趣,显得庄重。” “我十几二十几岁,心中抵触传统,认为传统的就是陈旧的、迂腐的、不可取的,喜欢新的事物,与时俱进,跟随世道变迁。后来才知道,世道变迁,向前发展和传统是不相抵触的。” 方临听着这些,点头认可,人生的确需要一些仪式感。 大夏礼仪之邦,影响了几千年的礼仪,深深刻在了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骨子里,流淌在血液中,吃个饭、喝个酒,都有讲究,有个说法,是丝毫不缺仪式感的。 “欧夫人身体可好些了?”方临看到旁边的欧夫人停下,问道。 “还是那样,身上……唉,不说它,不说它。” 欧夫人身上有莫大痛苦,心里有许多苦衷,除了在欧夫子面前发一些小脾气,在外人面前,却从不吭一声,也仍是穿着得体,干净整齐,头发服帖滑顺,从不让头发在头上散沙沙地飘起来,尤其是生病后,每日必要洗澡,洗过后,就香露在身上抹一点点,遮掩胸口的异味。 方临暗叹一声,说了自家最近可能回去小和村,会将香露多做些留下。 “难为方临伱了,还想着我这口子呐!” 欧夫子道了声谢,又说着:“好,回去好,回去看看是对的。” 欧夫人听了,颇为不舍,感伤说道:“我这身体啊,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们回来……” “这是说的哪里话,欧夫人你肯定能看到,我想着,将来还能听到我们孩子叫您奶奶呐!”方临这般道。 “好,真要有那时,我就帮着你娘带一带。”欧夫人目光柔柔说着,眼里有着点点的光,仿佛真看到了那一幕。 呼~呼! 这时,风大了,欧夫子门前那棵桂树,瓣开始凋零,飘落如雪。 …… 因为准备回一趟小和村,方临对城中产业做出安排。 蒲知府那里,去拜访了一趟;董祖诰那里,也去了一次,对方正在潜心准备春闱,说了此事,请对方看顾着些书肆生意,董祖诰自然答应,说让他放心,会留心盯着。 徐阔老那边也是,同样去了一趟。 说来,去徐家还碰上了徐贤文,这小子手上拿着一沓卡,雄赳赳、气昂昂回来,如斗胜了的大将军,原来竟全是赢别人的,还想和他商量卡片回收卖钱,让方临哭笑不得。 …… 最后,方临去拜访了刘掌柜,请他帮忙照看些书肆经营上的事。 见到方临,刘掌柜很是热情,还留饭了,这一次刘老太终于不像从前在店中,饭菜分量十足。 方临问道:“刘掌柜,最近过得如何,店里事情卸下来,你们老两口是不是清省多了了?” “说起这事,唉,从前在店里,还不觉得,如今才暴露出来,我那两个儿子还好,都孝顺,可两个儿媳妇……” 刘掌柜长吁短叹:“方临啊,你方才看我那口子,都瘦了很多啊!你想不到她伺候我那二儿媳妇生娃有多累,原本在店里,只是做做饭,缝补鞋衣服,去了二儿媳妇家,要照顾二儿媳妇,还要照顾几个小孙子,二儿媳妇觉得她没带好,孩子一哭,我那二儿媳妇就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可你说,这带娃娃哪里能不哭一下?帮着带了,不但没有功劳,连苦劳都没有,你又说不成,人家怀着肚子,我那口子气都气瘦了。” 方临听着,想起刘洪儒难怪有时就在店中住下,不想回去,原来是这么回事,亲娘、怀孕的媳妇有矛盾,两头为难。 “要不掌柜的,你们两口子去洪文哥家?”他建议道。 “我那大儿媳妇,也不是省心的。两个儿媳妇整天担心替那个做多了,替自己做少了,吃了亏。我们两口子,也不是不想带孙子,可实在不想看两个儿媳妇脸色……别人都说媳妇难当,可我们这公婆的,也受气,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嘛?也是我们脾气好,太好了,好过头了。”刘掌柜摇头。 方临听着,只能安慰:“您想开些,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凡事别太往心里去。” “可不是?罢了,不说这些了。这人活着,都有烦恼,只是别人家的看不到、听不到,我家其实已经相对好多了,至少两个儿子不偷不抢,不嫖不赌。” 刘掌柜摆手:“我也想开了,知足啦!这世道安定,吃得饱,穿得暖,比书上的大唐开元盛世还好,就希望,这盛世莫要太短,如大唐一般很快乱了……我听说,北方鞑子……” 他是人老成精的,话里话外,显然有所预感。 “辽东鞑子啊!”方临摇头道:“如咱们大夏,这么大的国,别人从外面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若只有外患,就是衰落,也会是一点点沉下去,可就怕……” 他顿了下,没继续说就去。 “就怕家里自个儿斗起来。”刘掌柜却是说出来了:“我恐怕是看不到那一幕了,只可怜我的儿孙。唉,只希望这太平日子能长些,再长些。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啊!” …… 和蒲知府、董祖诰、徐阔老、刘掌柜等一一告别过,这晚上方临回来,说了已经联络过商队,三天后出发。 方父、方母听了都是高兴。 “这在外面啊,过得好,想村里;过不好,还想村里。小和村是根儿,怎么都离不开。” 方父顿了下,又道:“毕竟祖宗埋在那儿呐!” 方母、田萱已经在商量着,这两天还要买什么东西,带回去给方爷、方奶、其他三房作礼物,以及帮耿家、城中留的其他小和村人家捎带的东西。 …… 三日后,方临一家、方传辉、方赫,跟随联络好的商队,带着大包小包,启程离开淮安府城。 …… (本章完) 第155章 ,路上 第155章 ,路上 阳光晴好,远山如黛,江水悠悠,商队行驶在官道上,传来车马粼粼的声音。 商队中间一辆牛车上,车上挂有铃铛,行走起来铃铛声响,车内空间宽敞,方临一家,还有方传辉、方赫六人都不觉得拥挤。 “对比去年逃难来时,只能腿着,现在有车坐,还不用推着、拿着东西,可真是舒服多了。”方父感叹。 一行人大包小包的行李,在稍后一些的车上拉着。 “对的,三叔,这车不摇不晃,也不怕刮风、下雨,可是舒服。”方传辉说道。 方传宗也是接茬:“我们来时,说是坐车,其实是在货上面坐着,遇到坡,有时候还要下来推,可没这个舒服,远远比不上哩!” “那是跟着商队赶路,搭个便车。咱们这次,也是运气好,商队能腾出一辆太平车。”方临笑道。 “太平车?”田萱眼睛中带着询问,看过来。 “如今世道,有两种车可冒风雨赶路。一为包赶程,一为太平车。” 方临笑着解释:“所谓包赶程,就是一种骡车,有急事千里长途,披星戴月而行,风雨无阻,千里数日可达,既快又不避风雨,乃是有急事的情况下最佳选择。太平车,就是咱们坐的这种牛车,车型又粗又重,日行五十里,虽慢则稳,能拉运的东西也多,是风雨天出行的重要交通工具。” 包赶程、太平车,一快一慢,各有优劣,看人各取所需。对商队来说,要带大量货物,更要让商队中带着的贵客舒适,速度也不需要太快,自然是太平车为宜。 “舒服是舒服,可的钱也不少。”饶是方母如今大方许多,这次都有一点点心疼,一行人费用可是三十两银子。 不过,三十两银子,人家也没没宰人,毕竟腾出一辆太平车,能拉多少货?这还是看在方临的面子上,不然,人家还未必肯呐! 只能说,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想要享受,销如流水。 “娘,也不差这点,得值就行。”田萱劝道,也是她如今手头都存了不少,才能说出这话。 这时,外面传来声音:“方郎君?” “季主事来了。” 方临说着,掀开帘子下去,看向对方,来人身形高大、挺直,五官端正,穿着一件白布对襟褂子,当胸一排布纽扣排列整齐,长袖整齐的卷至手腕,给人以干脆利落的印象。 此为名为季广祥,乃是这次商队的主事。 “我来给方郎君你们送些吃的。”季广祥亲自过来,手上端着一盘点心,一盘干果,笑着道。 看那点心、干果成色,俱是上佳,在淮安府城都不是普通货色。 “麻烦季主事了,这钱……” “方郎君客气,车费已经包含在内,大公子更是说了,保障方郎君一行顺心,可比这趟生意都重要。”季广祥恭维说着,态度放在下位,有着一些讨好。 一来,他读书识字,虽无功名,却也去买过《三国演义》,看过这书,心中敬佩;二来,知道方临与蒲知府关系,人脉不俗,视作贵人;三来,这只商队范家有着干股,范家对方临极其不错,范家大公子还顺口提了一句,交代照看,下面人自不敢怠慢。 “季主事这是说的哪里话?真不敢当。”方临与季广祥聊了两句,感觉对方人情达练,很会说话。 季广祥也没多说,让人反感,点到即止,送来点心、干果,很快又回到前面。 方临将东西端进来,放下,招呼方父、方母、田萱、方传辉、方赫他们吃。 唰! 又将帘子彻底拉开,阳光照进来,车厢内光线明亮。 桌上放着点心、干果。 方临一行人,一边吃着,一边说着趣事,不时传出笑声,气氛轻快,如秋游一般。 半上午时,途中休息,路边,有着一座八角玲珑亭,精致典雅,与江淮山水天然相配。 商队中的其他人在路边歇息,方临一行作为贵客,自然被请过来。 “这亭子真好看。”田萱惊喜道。 “是。” 方临也觉得惊讶,山水之间,香鸟语,这一个八角亭子点缀得恰到好处,只是,到了近处,就不由皱了皱眉,感觉着实有些大煞风景。 原来,此亭的正面,住在上镌刻有一副楹联,红底黑字,大方而有格调,却被人刻了许多‘某某某到此一游’、‘好山好水好景,某某某记之’。 “好好的亭子……唉!”方父都是说着。 季广祥起身将方临一行迎进来坐下,看出他们惋惜的心思,出言道:“这种刻字,见了确实扫兴,你说,这好山好水好亭,如何要出手破坏?” “正是此理。” “是有些糟蹋东西了。” 方临、方父在说话,出于礼节,方母、田萱没开口,方传辉、方赫同样只是听着,跟着吃东西、喝水。 “上次过来,我见到有個汉子,会写几个字,在地上捡了块石子,咬牙切齿地在楹联旁刻字。” 季广祥指着一处歪歪扭扭的字迹:“诺,就是这个,‘孙小二到此一游’,那人刻完了之后,似乎还对自己‘墨宝’不满意,又蹲下来,在旁边这里,刻下‘洪泰二十五年夏’,这才心满意足,微微一笑,转身要走……” 方临笑问:“季主事没有阻止?” “怎么没有,我实是看不惯此举,叫住那人,问‘兄台是哪里人啊’?” 季广祥是个妙人,接下来声音一变,模仿那孙小二语气:“呔,我乃淮安孙小二是也,你待如何?” “我指着这字,斥道:‘好端端的景致,让你平白糟践了,你竟忍心’?对方闻言却是嘿嘿怪笑道:‘这亭子上刻字之人又非我一个,怎么不见你早些来管?再说,你是哪个,也配来管这闲事?真是狗拿耗子也’!” 尤其是最后一句‘真是狗拿耗子也’,季广祥学得惟妙惟肖,阴阳怪气,让方临一行听了,都是捧腹大笑。 笑过之后,季广祥才又道:“我能说什么,为之气短,然而与这等无赖辩论,又无益处,只能作罢。” 方临点头:“这等无礼之人,确实不必计较。” “这世道泼皮无赖越来越多了。”方父也是说着。 “不错。”季广祥赞同,深有感触:“自朝廷变革,商人不再是低贱之民,近几十年,从商者愈众,民众也不再以读书为唯一出路,竞相从商,唯钱钞多少论英雄,钱袋子鼓了,读书人少了,多有以戏谑粗俗为乐,才这般之举。” 方临闻言看了此人一眼:“季主事高见。” “哈哈,一些思索而已,不谈这些。” 季广祥又说了一件趣事:“记得前年行商,我去了一趟秦地,慕名去霍去病墓。我去之时,游者众多,墓前被践踏得杂乱,唯独那墓碑,你们道怎样?” “怎样?”方临等人都是被吊起胃口,看过来。 “唯独那墓碑啊,历久弥新,光可鉴人,油汪汪的煞是圆润,原来都是被人给摸得。” 方临等人听了一怔,旋即,都是哈哈大笑。 笑罢,季广祥又是道:“想必各位也都猜出来了,何也?缘由无它,只因为碑上有‘去病’二字,说是来此摸上一把,可免灾去病。” “我也是问了才知道,起初,大家去墓前凭吊,出于对英雄的尊敬,后来味道慢慢就变了。凡是去霍去病墓游览的,都要在墓碑上抹上一把,有些人不远千里而去,竟不是凭吊英雄,只是摸一下墓碑……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一行人说笑着,休息一番过后,重新上路。 …… 快到午时,季广祥过来说了,中午在长流村停下。 到了长流村附近,可以看到,道路两旁,大片大片无止境的水田。田里的晚水稻,如今差不多收割完了,偶尔也能看到没收割完的稻谷,黄湛湛地如流苏般在风中摇曳,时而可见有农人挥汗如雨在田间劳作。 村口不远处,有几棵两人合围都抱不住的老樟树,巨大的树身鼓着歪歪扭扭的疤痕。树下躺着几头水牛或黄牛,它们眯缝着眼睛,悠闲地咀嚼着从胃里反刍的食物,尾巴不时摔打几下,驱赶前来骚扰的蝇虫…… 这是府城下面的村里,商队过来,也不算稀罕事,并没有老老少少围过来,只有一些小孩子围观。 商队到了村口停下,其他人在村口歇息用饭,季广祥又找过来,说是请方临一行去村中吃饭。 “商队伙食简陋,难以招待各位,幸得长流村中有一枝范家庶脉,我们可去拜访用饭。”季广祥说道。 客随主便,方临等人自是答应。 于是,季广祥又叫上两人,带着些书,领着方临一行,去往村里。 方临看了眼那些书,竟都是些通俗小说。 不等方临询问,季广祥就主动解释道:“范老爷看过方郎君的《三国演义》,极为喜欢,看过之后,托我搜集一些其他通俗小说带过去……说来,今日方郎君来了,范老爷知道一定高兴。” 方父、方母、田萱听着这话,对走到哪里都能见到方临的书迷,都有些习惯了。 在城中日久,方传辉也深深知道《三国演义》影响,见怪不怪,方赫同样也是习以为常,心中还在嘀咕:‘那范老爷若是堂兄的书迷,这次的待遇肯定差不了。’ 进村,看到村中鸡狗成群,鸡粪狗屎随地都是,村人视而不见,走起路来大步流星。 反倒是方临一行干净体面,走路要低着头,仔仔细细看脚下。 到了村子东边一些,青石板铺路,明显干净许多,来到一座大屋前,季广祥敲门表示来意。 很快,一个四十好几、瘦高个儿的人出来,这人一张长长的脸上有着分明的五官,穿着合身蓝色长袍,很是斯文的样子。 “鄙人范庆贤,贵客登门,实是蓬荜生辉。” 尤其是听了季广祥介绍,见了方临,知道这是《三国演义》作者,范庆贤更是态度热情,拉着手臂,邀请方临一行人进去。 ‘范庆贤,庆字辈么?和范家家主范庆增一个辈分。’方临如是想着。 范庆贤亲自领着他们进去,参观自家屋子。 只见这房屋极大,雕梁画栋,家里有着长工、丫鬟、粗使仆妇,还有私塾先生。 往里面一些,是一座园,园好大。 范庆贤介绍道:‘方小友,伱们来得不是时候,这园子种着月季、栀子、鸡冠等各种卉,还有梅子树、桃子树、橘子树,若是等春暖开过来,那叫一个好看……还有那棵石榴树,若是石榴成熟,石榴红红的挂在树上,像是一个一个的红灯笼,真是好看极了。’ 园旁,有石头砌着水池,里面养鱼,一根大毛竹一剖两边代替流水槽,一头搁在水池沿上,一头穿过围墙的洞直通后山,流入池中的山泉,亮亮的,干净的透明。另半边毛竹借着从池子满出来的水,通向另一个池子,用来浇灌草果树,今日明媚灼灼的阳光下,这里显得分外凉爽和新鲜。 站在水池边,可见其中鱼儿游来游去。 范庆贤亲自作为向导,带着方临一行逛了一圈,如此热情态度,季广祥都是没见到过,对方临下意识更恭敬三分。 随后,又在堂屋拉着方临热情攀谈,讨论《三国演义》内容,询问《三国演义》第二部什么时候出等等,自不必说。很快摆上宴席,席中鸡鸭鱼肉、海鲜牡蛎,说不上太过奢侈,但绝对算得上丰盛,比方临自家饭菜还要好得多。 饭后,商队还要等些时候出发,方临、田萱说是想去村中逛逛,范庆贤也知道了方临刚刚新婚,自不会不知情趣打扰,会意成人之美,让牛三、伍良两个长工陪着带路。 方父、方母没去,方传辉、方赫有着眼色,同样都没跟着。 在村中闲逛,不同于范家所见,仆役、丫鬟等等衣着皆是干净,没有补丁,村人衣服就有些破烂。 村中也多是茅屋,有的人家门口杂草丛生,长到门槛边上,还有鸡屎什么;有的人家就杂草铲去,打扫干净,可见是勤快人家。 “临弟,你看!”田萱忽然指着一处道。 那里,一个年轻男人拽着一个五六岁男孩儿,小孩儿额头长满了红白色痘痘,仿佛沾了一头的小沙粒,年轻男人用一个缺了好多齿的梳子,横着在儿子额头一刮。儿子一颤,嘴巴瘪了瘪,眼泪掉在胸前,也没哭出声来。年轻男人就用拇指和食指一刮,如是重复…… 方临看着牛三、伍良两个范家长工的反应,都没什么表情,似乎觉得本该如此,到嘴边的问题,便又吞下了。 这般在村中,显然不会说请什么大夫,都是土方子如此处理。 “小心!”方临看到什么,拉了下田萱,只见一只比米粒稍大的黄色小虫,擦着田萱衣服掉下,背上还有几个黑点。 “这是‘黄刺啦’,落在人身上,就火辣辣的。”牛三道。 “就是有时候会从树上掉下来。”伍良说着,问道:“方官人,咱们去哪?” “在村子里随便走走吧!” 方临、田萱被带着,在村中散步,看到村中茅房,四周挂上稻草的小棚子,风雨侵蚀得稀稀拉拉,阳光都能透过茅草照进去;看到公鸡母鸡,站在柴火垛上打鸣;看到三两只狗,一见生人就狂吠不听,一声比一声高,好似比着嗓门…… 不一会儿,又看到一个很大的池塘,男男女女,男的在这里洗脸,女的洗头发,湿漉漉头发贴着头皮,油亮油亮的。 “如今天稍凉了些,往前些日子,都在里面洗澡。” “吃水的话,在那一边。” “我看这是死水,不脏么?”方临问。 “脏?”牛三晃晃脑袋,似乎没有这个概念,只是吭哧道:“一直都这样的。” “是啊,村里也没井,也就去年,范老爷过来,才在家里打了口井。”伍良道。 方临听了沉默,范庆贤家与长流村普通村人对比,明明生活在同一个村中,却好似两个世界,让人心中唏嘘不胜。 池塘那边,有一些茅草屋,这里已经快到村子外面,比村中看到茅草屋又要差许多,小许多。 过去,看到有的一家四口,有的老少七八口挤在一口小茅草房,竟是住了十几户人家。虽然是到了这个季节,还有些蝇虫,嗡嗡作响,漫天乱飞,散发着臭气。 一个不会走路的男娃,坐在一把烂竹椅上睡着了,嘴上、脸上落满了会飞的小虫,黑黑的就像是一圈胡子,两只眼睛的四个眼角,每一处都爬着三两只苍蝇,黑黝黝的胸前和裤裆,也有一些小虫飞停……为了争夺位置,它们不停蹭来蹭去。可想而知,就算是对方没睡着,他一双小手也打不过四面八方的虫蝇啊! “这小娃……”田萱看着,心中都是不忍。 方临也是皱眉。 “去年么,扬子江决堤,我们村也受了些灾,水退后,这些人家的地被官府收了,说是要造什么鱼塘……” “可我们我来的路上,没见什么鱼塘啊?”方临问道。 “谁知道哩?说是要造鱼塘,可也没见。”牛三大咧咧道:“后来,范老爷就来了,那些田就成他的了,又在村里建了大屋……” “原来如此。”方临点头,心中有些恍然,想起蒲知府说的,在灾年,官员、大户趁火打劫,软硬兼施,将民田占为己有,变作诡田。 无疑,这些就是受害者。 ‘不仅是田地,还有范庆贤建大屋的地皮,想必也是这些人家的,这背后的种种龌龊……唉!’ 方临想着这些,深深叹息,只不过自身位卑力薄,却也做不了什么。 …… 下午,商队继续赶路。 接下来两三天,多有在村子落脚,有的村子有如长流村般的‘诡田’之事,有的村子却也没有,想来这已经是蒲知府竭力抑制的效果。 不说这些影响心情之事,只说路途中,很是轻松,银钱得足,伙食也是极为不错。点心、干果不断,野味也时有供给,更多有时候停靠村落,在村正家用饭,杀鸡宰鸭,受到热情招待,更是吃得极好。 如此赶路,轻松悠闲,倒真是如旅游度假一般了,途中,时而还会有着不经意间的惊喜。 …… (本章完) 第156章 ,返乡 第156章 ,返乡 跟着商队赶路,的确是极轻松悠闲的,速度也不慢,毕竟是车马,比走路快多了,还不用带着繁重行李,仅仅几天,就赶了大半路程。 ——这倒是比方临一家预计快得多,说来,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跟随商队,从前却是不知道,有些印象刻板了。 这日傍晚,路过一个村子,昌黎村。 一如惯例,商队大部队在村口休息,季广祥带着方临一行进去村中吃饭。 村子中心,一栋屋子大门敞开,黄昏金灿灿的阳光照进去,屋里一片金黄色。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 饶是方临见多识广,当时也被震惊了,这姑娘真美,黑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像是深山中的清泉,像山上一株野,无邪、纯净,美而浑然不知。 这姑娘从屋里出来,看见季广祥、方临一行,知道是客人来了,打了招呼,眼里有着好奇又友善的光,飞快跑进屋里,请爹娘出来。 方临只是欣赏;方传辉、方赫就真是看呆了,脸红低头;方母都忍不住说了句‘这姑娘可真俊’。 季广祥这个年龄,有着妻儿,也不是第一次见,倒是坦然,给方临一行介绍:“这是杨村正家,方才那个姑娘,名字叫作秀莲。” 杨村正不在家,有些事情还没回来,女主人出来,邀请他们坐下,给泡了茶,不是芝麻豆子茶,而是切得细细的红萝卜和白萝卜丁,用盐腌制后放在瓷瓶里保存,再放点自制的茶叶和菊,热水一冲,有种淡淡的清香、一点点咸味。 方临等人趁着喝下肚,感觉滋味美极了。 女主人去厨房做饭,杨秀莲陪着聊天,对这次府城来的新客人充满好奇。 季广祥倒是会做人,着重说了方临写书,开书肆,在城中巨大名望等,凸出方临。 话题递过来,面对人家期盼目光,方临说了些府城见闻,趣味小故事,浅尝辄止。 秀莲听得入迷,眼里充满的欢喜与好奇,得知田萱是方临妻子,尤其对田萱亲近,挨着她坐,就像一個小动物喜欢粘人一样。 不只是方临他们说,秀莲也有说:“我们村庄离县城有些远,县城都很少去,我听说过,府城很热闹,有各种铺子,什么都有卖的。”又说:“我本来还有个弟弟,出麻疹,高热,那次大夫没能赶上,就死了。” 她说着高兴的事情,笑起来,雪白的牙齿如珍珠般排列,说着悲伤的事情,蹙起的眉头让人忍不住揪心。 方传辉、方赫,要说平常也算嘴皮子利索,可此时说不出一句话,红着脸,低头;方临有意递过话茬,两人却都跟呆头鹅一般,让他失笑摇头。 不过,这也不奇怪,单论容貌,秀莲或许比师文君、谷玉燕还差些,但那种气质,不同于二女的清冷独立、活泼狡黠,身上是一种像山中清泉一样的纯净,对已知慕艾的少年来说,吸引力是无法言喻的。 晚饭,一大碗腊肉,味道真香,没上桌香味就直往鼻子里钻。 杨村正在饭前回来,中等个头,可能因为长年干农活稍有些黑,五官却是端正,难怪能生出这么个女儿,热情招待道:“我们农家养的猪,过年杀了,腌后熏好全部留着自己吃,味道可好,你们多吃些……” 腊肉肥瘦相间,地道的五肉,切成薄薄的一片,蒸熟了后呈淡淡的黄色,吃到嘴里油而不腻,味道的确是好极了。 一碗梅干菜,里面有着薄薄的豆腐干,咀嚼起来韧劲儿十足。 一碗蒸鸡蛋,舀在勺子里颤颤巍巍。 除了这三样蒸的,还有一碗白菜是清炒,甜丝丝的,也格外好吃。 也不知道是饿了,还是怎么,方临一家、方传辉、方赫都觉得这晚上的饭菜格外好吃。 …… 次日送别。 商队走远,方临看着方传辉、方赫这两个小子还探出脑袋到车帘外,远远回头望去,他跟着看了一眼,看到秀莲牵着妹妹,站在那里望着商队远去。 这算是归程中不经意间的惊喜、趣事,值得一提。 天公作美,天气晴好,一路顺利,又过了几日,终于回到海宁县城。 …… 海宁县城,乔村正、大儿子乔升过来接方临一行。 在方临、田萱婚前,早就定下回小和村,来信中有提及,说了出发日子,因为商队和大伯他们跟着的是同一只,也差不多能估算到回来时间。 在县城的商队落脚地点,乔村正看到了方临一行,喊着挥手。 “季主事,感谢好意,不过已有村人来接,就不必再麻烦你们,分出车马送我们村里了。”方临道。 “方郎君这是说的哪里话?收了那么多银子,总该照顾妥帖,谈何麻烦?”季广祥说着,看了下小和村的小驴车,又是道:“方郎君,我看你们东西不少,那一辆驴车恐怕不够,还是让我差人,再送你们一程吧!” 其实,乔村正也有想到,方临一行回来东西可能不少,因而,为了将驴车空出来,以及不知道能不能接到方临一行,老方家的人暂都没过来,可现在看来,还是东西太多,可能放不下。 “还是不必了,我们买一辆马车就是。” 方临对方父、方母、田萱道:“买一辆马车,在这边能用到,出行也方便些,等不用时,再卖了。说不得,最后算下来不但不亏,甚至还有的赚呐!” 方父、方母他们一想,是这么个道理,都是赞成。 听方临如此说,季广祥也没有再坚持,不过稍后,还是陪着方临一行采买了些东西,他商队的生意做到这边,的确是有些面子的,颇有些熟人,买东西时许多地方都有折扣。 等采买完毕,季广祥和方临约定好年后回去时间,方临一行便准备出发回小和村了。 “侯知县到!”这时,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季广祥听到,倒没感觉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是这个商队的主事,走南闯北,打交道的知县都有不少;方临似乎知道些什么,也不如何惊讶;方父、方母、田萱在府城都是见过世面,同样不如何,就连方传辉、方赫都开了眼界,没什么大惊小怪。 倒是乔村正、大儿子乔升,一下子紧张起来,毕竟这可是一县的父母官啊! “前面可是方临方小友?方小友一家人归乡,荣归故里,是我海宁县之幸,我侯某人之幸啊!”侯知县下轿过来,热情对方临道。 这话语中隐隐带着一丝讨好,让乔村正听了都是一惊。 他的大儿子乔升,听了这话,更是惊呆了。 ——不同于弟弟乔旭,带着小和村队伍去府城,路上和方临不少打交道,知道方临有本事,他其实对小和村中,老方家的名声逐渐盖过乔家,心中是有一点不服气的,但此刻所见所闻,那一点不服气瞬间烟消云散了。 其实,他们也没感觉错,侯知县对方临是有一些讨好的,因为蒲知府来信,提了一句自家子侄归乡,这被上级提及之事,他这个下属怎敢不上心? 再就是,哪怕没有蒲知府的因素,以如今方临《三国演义》的名声,想见一县知县,也不会说见不到。 最后一点么,侯知县是没什么背景的,若是能借助方临这个纽带,加入蒲知府派系,那就是极好之事了! 季广祥对侯知县反应不足为奇;方父、方母、田萱、方传辉、方赫,倒是有些惊讶,他们是知道方临有些关系的,没想到回到县里,竟也还管用。 “大人折煞小子了,蒲世叔的信,小子也知晓,按理来说,应当主动去拜访才是。” 蒲知府的确和方临说过,侯知县这个官目前看着还不错,坚持底线,海宁县中诡田程度也较为轻微,但具体如何品行,让方临遇到看看,不遇到就算了。 换句话说,他的确有着话语权,可以决定侯知县的命运。 一番寒暄,侯知县知道方临一行回乡心切,自不会不知情趣挽留,只说下次等方临来县城,务必去他府上一坐。 方临答应下来,忽而目光落到跟着侯知县过来的一人,是那个卫姓小吏。 ——就是当初,在来到县城,对方踩坑方临搀扶,后来将方家四人份粮食,给了十人份那个小吏! ‘当初,多亏了那十人份粮食,后来娘生病,我家在去府城路上,才能坚持下去。’ 方临是记得这个人情的,当着侯知县的面过去,打了招呼:“卫兄还记得我么?当日之事谢过了。” 卫姓小吏自然记得,方才就看方临眼熟,可想到当初那人不过一个逃难小子,如今这可是知县大人都要重视之人,只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当初那人。 因为要回小和村,方临也没有和对方多说,只问了住址,说是再来县城时拜访,便就告辞了。 不过,他这般举动,意义本身就非同一般。 等方临一行走后,侯知县过来,询问这卫姓小吏姓名。 “回大人,小人卫清,卫青的卫,清平盛世的清。” “哈哈,好一个卫清,好名字啊!”侯知县深深看了此人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卫清心中暗暗激动,知道侯知县这是记住他了,将来大有前途。 他也是官场老油子了,看得明白,在官场上没有背景是很难往上的,本已经放弃混日子,现在却是好运来了,心中不由对方临愈发好奇、感激。 …… 这日。 卫清在衙门同僚祝贺中下衙,买了一只烧鸡,提着二斤老黄酒回家。 家中孩子一看,闻着味儿迎上来,吞咽着口水。 要说,他是一个小吏,但家人也就是能吃饱的水平,若非逢年过节,也就一月半月,才能打打牙祭,这般就已经超过县中九成九的人。 “平日,咱家打牙祭也就割一点肉,今日怎么买了烧鸡?可是有什么喜事?”卫妻问道。 “确实有喜事,在衙门中进了一小步,不过,这只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将来可期啊!”卫清从头说起,说起当日与方临相识,再到今日之事。 “这么说来,当初,是那个方临先帮了你,你后来又随手帮了他,现在他感念恩情,只是一个表态,就又帮了你,让你入了知县大人的眼……这可真是稀奇之事。”卫妻笑道。 “是啊,咱为人做事,对得起良心,果然,总有好事在后头等着。”卫清说着,心情极好,将鸡腿、翅膀给儿女、媳妇分了,自己啃着鸡脖子,就着些老黄酒,咂起来,嘴里还哼起了曲子。 …… 侯知县和自己的师爷,此刻也在说着方临。 “大人,打听清楚了。” 覃师爷说了方临、卫清两人相交经过,又道:“我观那方临非同一般呐,短短一年,就从一个逃难之人,闯出偌大名声,挣下不小产业。那本《三国演义》还是蒲知府亲自作序,可见一斑……如此名望,也容易结交人脉,在蒲知府之外,那方临未必没有同等程度的人脉关系,大人不可等闲视之。” 他定下基调,方临不同于那些升斗小民,摆出一个态度,或者一些小恩小惠,就能让对方感激涕零,感恩戴德,纳头便拜。 “此人的确非是等闲,今日打交道就能看出一二,不卑不亢,滴水不漏,是个人物。”侯知县微微点头,认可这个评价,顿了一下又道:“要说此人,确实能力不俗,可我更看重的,还是品行上佳,知恩图报。” 覃师爷观察着侯知县的表情,继续道:“大人所言不错,如我所想,此人如此品行,可堪深交,不但可以作为大人与蒲知府联系的纽带,与此人的私人关系也可以维持下去,长久经营,将来或许能为大人带来惊喜……这就要大人放下一些面子,做出示好之举,可能受些委屈。” “这有什么委屈的?” 侯知县摆手一笑:“当初赴任海宁县,我对城中大户示弱,如今不也压服了他们?现如今,通俗小说盛行,方临作为一代小说大家,到了后世,或许是李太白、苏东坡一般的人物,我弯下腰示好一二,又算得什么?将来说不得还是一段佳话。” “大人心胸豁达。”覃师爷恭维了一句,又是查漏补缺道:“对方临这般聪明人,只说不做不行,只会得罪人;只做不说,人家不知道,也只是事倍功半。我思来想去,觉得大人咱们要既做又说,具体就是,大人施以恩惠,只做不说;由我从旁去说,侧面指出大人所做,借助那小和村村正之口、小和村老方家之口,传递人情,如此,日久见人心,这段关系也就成了。” “好,就这么办。” 侯知县沉吟了下,道:“县里大户不是出银钱,在准备过年欢庆么?让一支戏班子下去,选一些村子免费表演,与民同乐。” 覃师爷顿时会意,保证道:“大人放心,我这就去办,也会提点乔村正,告诉对方背后这缘由为何,让对方知道是谁的作用……总之,这次方临一行归乡,务必会让对方开开心心,给足面子。” …… 卫清、侯知县背后的议论,方临自是不知道,这时,他们一行正在回去小和村的路上,更不知道,这次锦还乡之乐,才刚刚开始。 …… (本章完) 第157章 ,到家 第157章 ,到家 一辆马车、一辆驴车行驶在乡道上,方临一家、方传辉、方赫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景物,归乡情切,都是心中激动。 “这里的路比从前平坦多了。” “我也有感觉,咦,这一段的路好像窄了些?” “路是夏收后平整的,这边路窄了,是南坪村的人家,各人往各人田里挖,挖的路都窄了不少,我爹去说了,他们才收敛些。”乔升回道。 “我哪有那个面子?” 乔村正摇头:“要是搁在以前,肯定还得吵一架,现在么,咱们小和村啊,叔有你们家这么有本事,那些寄回来的信都传开了……在外面,人家都高看咱们村一眼……这事也是他们不占理,没吵就解决了。” 这是实话,也是见到侯知县对方临都带着讨好之意后,故意在恭维说着好话。 …… 说着话间,已远远能看见村里。 老方家方爷、方奶、其他三房都在村口等着,还有一些其他人,看到一辆驴车、一辆马车,知道多半是方临一家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方老三家回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村中听到的人,无论大人、小孩儿,都是哗啦啦出来,往村口去。 方临一封封信,早已将他们期待拔到了最高,听到方临一家回来,自然是想第一时间看看,看看方临一家如今什么样了。 还有就是,一些人家有着些小心机,听说方临一家现在阔绰了,去村口迎迎,可能得到一些小东西什么,占一点小便宜,为此有的还专门带了孩子,希望能多拿一份。 到了村口,一辆驴车、一辆马车被村人簇拥围着,方临一家、方传辉、方赫下车,村人见了,七嘴八舌高兴说着。 “我怎么说,今个一大早,就听到老方家门前的喜鹊在叫。” “叔有啊,你们去年过年可都没回来,今年可算是回来了。” “这可真好!哟,传辉、赫子,几个月不见,大变样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 老方家,方爷、方奶看到方临一家,眼眶都是微红,嘴里连道:“好!好!回来好啊!” “爹、娘,有的是功夫说话,先帮老三家把东西盘下来。” 大房、二房、四房说着这话,想帮方临一家拿东西,将这辆以为是租赁的马车腾出来,好让人家回去。 “不用费事,东西装不下嘛,就买了这辆马车,也方便些。”方母随口道。 好家伙,就因为东西装不下,直接买下一辆马车,如此阔绰范儿,让听着的村人都是震撼得不知该如何接话。 方临看到方父、方母在说着话,忘了什么,便自己去从车上拿了东西,又给田萱一大袋,给村人分发:“我和萱姐大婚,在府城办的,不好请大家伙儿去,现在这些东西,就算补上,给大家伙儿沾沾喜气。” 大人是干果,小孩儿是饴,一人好大一把,手捧着都放不下,让村人都是眉开眼笑,暗暗感叹:‘方老三家果真阔绰了,出手就是不一样!’ 是的,小和村村人就是如此‘没出息’,一点点东西就收买啦! 这么一抓一大把,大手大脚,方爷、方奶都看得都眼皮子直跳,不过这個时候、这么多人,也不好说什么。 方父、方母看了,却是没什么感觉,还跟着过来发,那出手啊,一点都不比方临、田萱小气。 一来,这不算什么贵东西,几两银子就能买好多;二来,也是让大家伙儿沾沾喜气嘛! 可在他们眼中,不是什么顶好的东西,在村人眼中,却是极稀罕的了,甚至都不舍得吃。 大人、小孩纷纷道谢,吃人嘴软,都是说着好话。 “临子、小萱,早点生个大胖小子!” “发财发财!” “祝你们白头那个啥,乔村正咋说的?哦,对,是白头到老。” …… 不仅是对方临、田萱的祝贺,还有更多拉着方母好话的,让方母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 不同于在府城,胡同中人,那吹捧、讨好相对含蓄许多,小河村人的说好话,就很粗俗、直白,但却很对方母的胃口。 方父也是高兴,他当了码头小管事,也没少被人讨好、奉承,但总觉差点什么,如今在村人面前有面子,格外高兴,红光满面。 方传辉、方赫更不用说,或是兄长、妹妹围着,或是享受着曾经小伙伴的瞩目,在府城不算什么的书肆伙计,可在这村里,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方临一行,在村人簇拥中,高高兴兴回去。 彼时,天际无穷无尽的火烧云,金红色的光芒将整个天空染遍,为今日这个高兴日子,平添了许多的喜庆色彩。 …… 因为方临一行回来已是傍晚,快到了做饭时候,村人也没说多说多坐,留了一会儿,纷纷说着好话离去。 方临一家在村中自然是有房子的,大房、二房、四房知道他们要回来,也早早将房子拾掇得干干净净,开门将东西放下,又过来大房这边,今晚四房聚餐。 这时,太阳落山,一轮皎洁的月亮升起来,晚风习习吹着,从树林的间隙中吹过来,如同清凉的细流流过,残留的一些虫儿在林中时不时叫上一声。 那棵大杨树的叶子投在禾萍上,经过月色过滤像是铺了块印布。 老方家四房的聚餐,就在这般环境中开始。 晚饭是方临从县城买了羊腿,炖了羊肉汤,还有方奶做的烙饼,在这有着丝丝凉意的深秋夜晚,倒也舒服。 “不知道你们回来,也没准备,吃得简单了些。”大娘方柳氏说道。 “大嫂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都是穷苦人,从苦时候过来的,从前这已经过年才能吃的好饭了。”方母说着。 “就是这个味道,娘做的烙饼,我在府城都经常想。”方父说着,显然非常高兴。 今个儿,方爷、方奶最喜欢的,还是方临这个孙子,不住夹菜,问着话,方临一一对答。 随后,二伯方仲贵也说起老方家在村中变化:“自打临子信一封一封回来,咱老方家可是长了大脸,村子家家羡慕,人缘极好……还记得那年付宏偷鱼么?前两月,付老爹也变着法还回来了。” 方临点点头,想起来了。 沿着家门口的道路往下走一些,有一个小池塘,算是老方家的,其中放了些草鱼苗子,方传宗、方传辉、方临这一辈的,有时候从田里捉来的小鲫鱼也丢在里面。记得从前,他最喜欢蹲在水塘边,看到青青的鱼背在水塘中若隐若现,弄得满塘池水无休无止地荡漾,尤其喜欢鱼儿泼刺刺跃水的声音。 可村里有人手脚不干净,有时候会偷鱼,有一年付宏最过分,将塘中养的大鱼全偷走了——那是后来才知道的,听人说,付老娘躲躲闪闪,一大清早,去洗带有鱼腥味的衣服。 那次,本来已经快过年,快到老方家四房分鱼了,可鱼被偷了,没了。记得那日,方母气得双脚发软,慢慢地走回家,坐在椅子上,中午都没有吃饭。 “不仅是这事,临子在府城越发出息,咱老方家小伙子、大姑娘都挑眼了呐!不说远的,就说我家草儿,多少上门想要说亲的,咱们村、隔壁南坪村、还有更远的……可他们想什么呢,我女儿将来可是要嫁去城……”二娘方王氏说着。 “咳咳!”二伯方仲贵看了媳妇一眼,咳嗽打断,虽然方临有过暗示,但这是能大咧咧说出来的么? 方王氏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连忙捂住嘴。 这时,小叔方季平接过话茬:“咱老方家越来越好,都是沾了三哥、临子你们的光。当初,去府城那事,是我们对不住……” “都过去了,要是没去府城,哪能有现在?”方父摆手,这事他是真没记仇。 一大家子和和气气,说笑间一顿饭过去,气氛温馨。 饭后,为了方临一家回小和村后在谁家吃饭问题,大房、二房、四房还争了一番,最后,方母婉拒了,说有手有脚的,还是自家开火。 在县城采买了一通,菜啊、粮食啊,什么的还真不缺,就算不说采买的,村里还有两亩上等水田,大房、二房、四房合伙种了,交了税后,剩下的都给方临一家留着……总之,在小和村这段时间,生活完全不是问题。 …… 聚餐分别,老方家大房、二房、四房回去,也在说着方临一家。 …… 大房。 方传辉回来,自然给妹妹方玉玉带了礼物,聚餐回来后,方玉玉就迫不及待去换上新衣服,在方传宗、方传辉两个兄长夸奖中,手背在身后,一下一下点着脚尖,低着头,有些羞赧不好意思。 “别臭美了,快将衣服收起来,别弄脏了。” “我小心着哩!哎,娘你又打我脑袋。” 方玉玉吐了吐舌头,去将新衣服换下,又很快出来,嘴角弯弯,对方传辉道:“二哥,你对我真好。” “是临子哥给的好活计,我才有钱给伱买礼物,也是大哥让着我,我才能去府城。”方传辉如此说着。 “我笨,二弟该你去的。”方传宗是真正随大伯的,人老实厚道,并无一点怨言。 今日方临一家回来,兄弟相处和睦,眼前儿女其乐融融,方伯显心中是高兴的,说道:“传辉,你赶路也累了,早些睡吧!” “爹,不累的,我们回来,是坐的太平车……”方传辉说了路上吃喝见闻种种。 大伯方伯显、大娘方柳氏听了,都是感叹。 “听你说的,这哪里是赶路?简直是游玩嘛!” “可不是?我看上次传辉回来,怏怏了一两天,这次你瞧他,半点都没有。” 既然不困,那就继续聊天,一家人围着坐下闲话。 方传辉说了在府城经历:店里,没人看不起,反而因为方临,都对他态度好着;这边分店的掌柜是刘洪儒,有跟着对方学字,还看了不少通俗小说,现在常用的字都能认识了;府城的种种细节,地面如何干净,码头多少船队,酒楼茶馆等等。 方玉玉瞪着大眼睛专注听着,不时问一句。 大伯方伯显听着这些,知道儿子过得好,心中就很高兴了。 大娘方柳氏却想到更多,她看出来,二儿子说话条理分明,愈发成熟了,眼界也超过了他们,真正是不同了,欣慰、高兴之余,对方临一家更是感激。 …… 二房。 方赫也带回来不少东西,方草儿、方小小正在高兴看着。 二伯方仲贵点头夸赞:“有点男人的样子了,知道照顾姊姊妹妹了。” “还有我们的?有这个心就好,可这要多少钱呐!”二娘方王氏又是高兴,又是心疼钱。 方赫挠挠头,其实他买东西,只是跟着方传辉同吃同住,跟着对方学的,倒不是太过记挂着家人、有心之举。 不过,银钱这方面,他还真不太在乎:“娘,不多的,传辉哥买的比我还多,我们工钱也高,平常一个月都有三两多银子,上个月开始卖人物卡,加上分成的奖励,我更是拿了六两多银子。 “那什么什么卡,怎么这么厉害?”二娘方王氏闻言吓了一跳。 “人物卡,《三国演义》的人物卡,这个不太好说,娘你只要知道很赚钱就行。我跟你们说,临子哥赚钱本事厉害着呐!不但是赚钱,还有其他……总之,就是厉害,满府城的人没人不知道临子哥。” 方赫一一说着,说店里生意好的不行;说方临的结义兄弟中了举人;说大婚之日,有贵人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贺礼。 方草儿、方小小感觉跟听话本似的,眼睛亮亮的,满是崇拜。 比起儿女,作为大人,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二娘方王氏听了,直惊得合不拢嘴,就是二伯方仲贵,听到最后也保持不了镇定了。 消化了好一会儿,二伯方仲贵才叮嘱道:“赫子,这些东西在村里别说出去,嘴上要有个把门的。” “我知道的,爹。”方赫瓮声答应,在店里干了这么久,他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知道这些说出去,可能会给方临一家带来些小麻烦,自然不会说。 再者,他还有一点点小心思,方临太厉害了,和曾经小伙伴儿这么一说,不就将他遮掩过去了么?不说方临,只说自己在府城见闻,才能享受到吹捧,才能像堂兄一样人前显圣啊! …… 四房。 “三哥家带的礼物,大房、二房有的,咱们那一份也没少了。想来,三哥、三嫂、临子是真没记恨咱们,将来,安安肯定也能进城……”小娘方秦氏乐观道。 “这种东西,就算说开了,心里肯定还是有根刺,尤其是临子,心里有数呐!” 小叔方季平叹息:“咱们就还是老实本分,不折腾,不眼红,三哥一家看在眼里,将来对咱们本家人,总比外人要好些的。” “是这么个道理。” …… (本章完) 第158章 ,波澜 第158章 ,波澜 不只是老方家各房,这晚,村里各家也在说着今日刚回来的方临一家。 …… 乔家。 乔旭感叹:“方叔一家变化真大,尤其是临子,当初从府城分别,今日一见,都有些认不出来。我说的倒不是长相什么的,是那种说不出来的东西,那个词怎么说的?对,气质!” “可不是?” 乔升也是感叹:“二弟,你不知道,今个儿白天,我和爹去县城接方叔一家,知县大老爷都过来了,我听着都在讨好方叔家的临子呐!” “这东西可不兴得传,你们嘴巴严实一些,莫要得罪人。”乔村正叮嘱道。 “爹,我们记住了。” …… 游家。 游朝东这个‘方临吹’,一如既往都成了习惯:“我就说临子了不得,今天看看就知道,带的东西放不下,直接买了辆马车,那叫一个大气!” 游家媳妇点头:“老方家祖坟是冒青烟了,三房如此出息,我看着,以临子如今的本事,将老方家整個搬出去都不是难事……咱们村能出这样一个人家,也是咱们的福气……赶明儿,咱们一块去临子家坐坐,咱家以前就和临子家关系不错,这今后得保持住。” “我晓得,不过想想就知道,赶明以后,到临子家回府城前,去他家的人都不会少了。” “是啊,临子家回来,这么风光,村里不少人,恐怕都开始动心思了。”游家媳妇想到什么,摇摇头:“咱们不想那些瞎了心的,有的没的,就站在临子家这一边。” “我听媳妇你的。” …… 耿家。 耿父看到见了方临一行、晚上一回来、就跟失了魂一样的大儿子耿聪,知子莫若父,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上次说了,让耿聪明白那个道理,就是他去了府城,也不太可能像是耿石一样,找到好活计,本来耿聪也已经释怀,可道理是那么个道理,今天看到方临一行,心中又是忍不住酸涩,人心就是这样。 耿聪会想:方临他比不上,人家就如苍鹰,高高飞在天上,但方传辉、方赫这两个后去的,如今都风光体面,大大不同,他弟弟耿石去府城更早,也更早进了方临的店,自然会是更体面风光吧? 耿父在大儿子对面坐下来,冷不丁问道:“咋了,心里不舒服,又眼红你弟弟了?” “不是,爹,我就是……” 在耿父盯着的目光中,耿聪声音一哑,没再狡辩,低下头,心中的戾气让他也没再隐藏,承认了:“是,爹,你看方家大房的方传辉、二房的方赫,带回来的大包小包,若是没挣着钱,会这样?他们都这样,石头还能差了?” “唉!” 耿父叹息:“我说了,比起你弟弟,你有些小聪明,这有好有坏……世界迷人眼,要真没个定性,如宋家宋凯、白家白宝、付家付宏,就是下场。” 若是往日,这么一盆冷水泼下来,耿聪也就冷静了,但今天受到刺激太大,忍不住反驳道:“爹,方家大房的方传辉、二房的方赫,还有石头,不就都是靠着临子的么?” 这话的潜台词是:有什么难的,不就都是抱方临大腿?他们行,我就不行了? “你以为,伱也能像是你弟弟一样,靠着方家临子?”耿父摇头,语重心长道:“你和弟弟不同,他人老实,认准了什么,就一条心,你是有些小聪明,可就是这样太有自己心思,反倒不行……这个道理,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 这晚上,耿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当初若是自己去了府城,会是如何?又是忍不住想,这次方临回来,会不会带他过去?相比别家,他家和方家关系还算不错,他和耿石也是亲兄弟关系,这是优势……还有一点不可说的,就是他自认,要比弟弟耿石聪明。 如此思来想去,到后半夜才睡着,梦中都是跟着方临去了府城。 …… 付家。 “唉,我这个当老子的,还得为你那个府城衙门大牢里的儿子填坑,以前他也有小偷小摸老方家的东西,咱们近来都变着法地补回去了。”付老爹叹道。 “什么叫我儿子,我儿子不是你儿子?”自打付宏去了府城,付老爹就不看好,哪怕寻了个当铺伙计的差事,当初付老爹也还是说着‘丧气话’,让付老娘埋怨一通,后来证明了丈夫的先见之明,付老娘慢慢也就忍了,如今,终于忍不住了。 “好,是咱儿子,我说错了行吧?不想那小子了,由他去。村里明白的人家,都在想方设法和方老三家打好关系,将来也是一条路子,咱们也不能差了,好不容易弥补了关系,这两天你多去方老三家坐坐。” “我知道,这还用你说?” 付老娘说着:“我琢磨着,咱老付家和老方家结个亲,方老三家临子是不成了,不是还有老方家大房的传宗、传辉,方家二房的赫子么?我看着传辉就不错,人机灵,已经去了城里,能挣钱,咱老付家的姑娘……不,我娘家正好有个侄女,可是生得水灵……” “别瞎折腾,人家老方家大房的传辉去了府城,还能看得上咱们乡下姑娘?别好心,最后办了坏事。”付老爹说着,见妻子只是嘴上答应,没听进去,不由叹气。 …… 郑家。 郑于的爹娘,两口子都是高高兴兴。 上次不是说,想让郑于去方临店里做饭么?让郑父去提一下,这次知道真进去了,郑于托方临家带回来的信中,也说到在方临店里可是轻松,钱也多。 “我就说吧,这家里事还得看我,早前,你还说咱家和宋家是亲戚,说是让儿子和宋凯走近些,真是瞎了眼的话……上次,我还和你说,让你去提提,让人家方家临子知道,选不选咱儿子是人家的事,你还扭扭捏捏不想去……若是不去,咱儿子能有今天?”郑妻得意道。 “是是是,你明白,我糊涂。”这点没得说,郑父只能认输,不过,儿子好,他就高兴了,脸上也有光。 “那家里以后大事,都听我的?” “行。” “你明个去方临家坐坐,也算是感谢。对了,临子家刚回来,估计也没有菜什么的,你将咱家最好的多捡些带过去,这点东西人家不一定看得上,但也是咱们的一点心意。” “行。” “今个心情好,就让你上床,交三次吧!” “行……不是,我……” …… 白家。 白丰说着:“上次去府城,我就看着临子不一般,没想到这么出息。” 他感叹着,突然问道:“老二,你觉得老方家二房的方草儿怎么样?” 不曾想,白饶听了这话,却是意外地反应激烈:“老方家二房的方草儿是好,可我……再说,方婶子那人,估计想着让女儿嫁去城里,怎么会看上我?咱家这么上赶着,不是将脸送上去,让人家打么?” “有句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你多和方草儿走近些,说话好听些,说不得就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呐?” “行,我试试吧!”白饶看着大哥期盼的目光,心下一叹,嘴上敷衍答应道。 …… 宋家。 “跟着好的,学好的;跟着坏的,学坏的。比如说那白家,就是不行。”宋刘氏意有所指,指桑骂槐。 因为宋广成、宋凯那事,村中宋家、白家已经是过不去的坎儿了,两家小子都没少斗起来,甚至还延续到隔壁几个的村的亲族,矛盾愈发尖锐。 “娘,是这么个道理,不只是白老太、白宝,整个老白家,都没什么好东西。”杀父之仇啊,大儿子宋淮怎能不同仇敌忾? “可不是?先不说白家那丧门星的了,淮子啊,我琢磨个事情,你看行不行?” 宋刘氏说着:“老方家福气旺,我想着咱们老宋家和老方家结个亲,也能沾些好运。老方家的姑娘看得紧,不好娶,不过咱们老宋家闺女嫁进去,也是一样。咱老宋家的青青和老方家大房的传宗年龄也不差多少,我想着是不是能说和一下?” 她本来想说方传辉的,可想到方传辉已经进了城里,未必瞧得上,就改口说了方传宗,方传宗也是一样,作为堂兄弟,将来也是大可能被方临带进城的。 宋淮听了,眼睛一亮:“娘,还别说,这事似乎还真有搞头儿。” 他越是咂摸,越是觉得可行:“方临三房发达了,眼见着,带着整个老方家都要起来。老方家大房和三房一样,也都是实诚人,这门亲事,说来咱家还真高攀了。娘要说是老方家大房的传辉,我都觉得悬,但还没进城的传宗么,还是能试试……再说,咱老宋家的青青生的好,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这门亲说不得,还真能成。” “行,那我寻个机会,去敲敲边鼓。” …… 方临一家回来,村人各有心思,反应不一,平静的小和村起了些波澜。 …… 这晚老方家四房聚餐回去,方临一家回自家老屋,走在这条熟悉的小路上,距离老屋越来越近,记忆如开了闸门的洪水冲击而来。 方临记得,童年赤日炎炎的盛夏,无数次在这条路上奔跑,滚烫的土地隔着破草鞋将脚底板烙得生疼,但那个时候却也是快乐的,不知忧愁为何物。 走在这条通往老屋的小路上,恍惚间,童年的身影仿佛与此刻重合,这条路直通内心,这一刻,方临似乎真正理解了‘乡’字的含义,不论走到那里,走得再远,这条路总是不同的。 家门打开,是记忆中熟悉的陈列,大到一张柜子、一张竹床,小到一把蒲扇,一个木盆,都充满了回忆。 路上坐的太平车,也不怎么疲惫,回来小和村,回到老屋,情绪起伏也没什么睡意,家里也早就被大房、二房、四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没什么可做的。 一家人便坐下来说话,从带回来的行李中取了蜡烛点燃,老屋里第一次亮起如此明亮的光芒。 “好,真好,咱老家地儿好,人好,哪都好!”方父感叹。 “这也就是因为儿子,因为咱家今天发达了。村里多数人家,都是看咱家如今这样,才会讨好、巴结、奉承,可也有些人家是从前就对咱家好的,那才是真好。” 别看方母也很享受那种奉承,但她心里明白着呐,此时就说起来:“从前,你爹好面子总吃亏,你爷奶也偏心,有一次和其余三房闹起来,闹得可狠了,我就憋着一口气,不去和他们来往,可一些事情就难了,比如碾米,要碾米,我和小萱只能去村子别人家借。” “那时候,爹、我忙着外面的活儿,这些娘、萱姐在管,不容易吧?”方临问道。 “老不容易了,没开口要先赔着笑,人家也知道我来是要借东西,爱理不理。有些人顾及着点我的面子,笑笑说‘唉,真不巧,我们家今天也要办米,米缸都要见底了。’有些人就说‘记得不,这是第几次借了’。难听话,好听话,都是拒绝。” 方母说着这话,脸上仍带着笑。 可方临却从中听出几多辛酸。 田萱看出来了,轻轻拉着他的手道:“临弟,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呢!” “是啊,那些都过去了。”方母说起来:“以前那些拒绝的人,今天看到咱们,不都一个个赔着笑脸,说着好话?可我看着他们,怎么也热情不起来,抓东西都少给了些。” “我也是。”田萱同样说着。 方母、田萱对视一眼,都是笑,方父、方临也跟着笑起来。 “有一年丰年,上百斤谷子啊,我一个晚上都在想去谁家借碾米的东西,夜里躺在床上,翻过来、转过去睡不着觉。后来,还是小萱出主意,说是去福婶家借。” “我记得那次,娘说,‘咱家和福婶家没太近的交情,人家谷也多’,我说‘反正不远,我跑一趟就是’,等我回来,说福婶答应了,记得当时娘长长舒了口气。” 田萱说着,有些羞赧道:“那时,我是极高兴的,因为知道碾完米,娘就会做一顿白米饭,那个时候临弟话不多,我却知道临弟是很喜欢的。” 方临听着这些,记忆被勾起来。 “是啊,就是那个时候,我对小萱还不好,就是做了白米饭,小萱也……” 方母摇摇头,没说下去,继续先前的话题:“去了福婶家,那年是丰年,还给我和小萱泡了芝麻茶,她的真心让我好感念,现在都还记着。” “是呀,福婶家屋里,推子、筛子各种碾米的东西,我记得那时娘就说,什么时候,咱家能有这套东西就好了……” “那个时候,哪能想到现在?也就那点盼头了。”方母笑着说:“那个时候真觉得,家里有一套碾米的东西,不用求人,那日子不知道该有多美。” 方父、方临、田萱听着,都是笑出来,幸福之中,有种淡淡的酸涩。 “不只是福婶,还有其他好的人家,隔壁村那个焦大爷、祖慧奶奶,还记得么?”方母又道:“那年临子你五岁,夜里发热、打摆子、翻白眼,怎么喊也喊不醒,怎么叫也不答应。后来掐人中,才慢慢醒过来,可还是一直抽筋……” “这事我记得,那时真没法子了,我想起来焦爷子,他会一些土方子,有时管用。深更半夜过去,焦爷子听了,没二话跟着过来,还带了些草药,给你喂了才好了。” 方父说着这事,感叹道:“赶明儿咱们要去这些人家看看,对咱们好的人家,不能忘了。” 方临认真点头,记在心里。 初来此世,只为活着,已经用尽全力,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心思,对外人只有冷漠。如今有了余裕,对那些有善意的、曾经帮过的人,他也愿意拉一把。 …… (本章完) 第159章 ,往来 第159章 ,往来 清早,屋外就传来各种鸟儿叽叽喳喳交织在一起的声音,这是在府城听不到的,方临也不觉得吵闹,在这般环境中醒来。 田萱似有默契般,睫毛眨了眨,一同醒来,起床到了外面,方父、方母也已经起来了。 或许是回乡,此心安处,昨晚,一家人都睡得特别饱,今早精神很好。 方临、田萱洗漱,方母已经在做饭,柴火什么的,早有大房、二房、四房提前准备好,也不用帮忙,便一起出去走走逛逛。 黎明的熹光中,村庄有着朦胧的雾气,好似也在一点点醒来,早起出门的村人,遇到他们互相打着招呼。 两人从村中穿过,来到村口、河边。 一个个地点,每当走过,记忆被唤起,原本零零散散、隐隐约约的回忆,扑着抢着冲入脑海,哪里是曾经捉鱼的地方、哪里可以打猪草、哪里有隐秘的果树……两人牵着手,小声笑着说着,向前走去。 相比从前多是带着任务的忙碌,此时就是另一番心情了。 不知不觉,方临、田萱就走得稍远了些,来到村口大河分出的一条小河边,这条小河河面不到一丈宽,河水清明如镜,温柔如绸;河边潮湿的泥土里长满了小瓮草、竹节草等等,都是猪喜欢吃的。 稍远一些,山林树木的丫丫杈杈还垂着湿湿的露水,更远处,有着一蓬一蓬枝繁叶茂的凤尾竹,凤尾竹纤细修长,在朦胧的晨光中闪闪发光。 “看,是宋家青青姐!”田萱指着一处道。 宋青青是宋家人,宋凯同族,不过这亲戚关系和宋凯家隔得比较远了。 方临看去,的确是宋青青,此刻挑一担背篓,正在打猪草,似乎和稍远一些的一个年轻男子在说着话,对方也发现了他们,那男子似是躲着,赶着一群小鸭子飞快远去。 “青青姐!”两人过去,打了招呼。 宋青青有些慌乱,还是笑着回应:“临子、小萱,早呀!我在打猪草哩,今年咱们这边年景还好,家里养了只猪……” 这慌张颇为奇怪,也没提方才和她说话那人,联想到到刚刚对方发现他们,那年轻男子不打招呼就走了,有些不同寻常。 ——在小和村,男女不像是在府城,有诸多拘束,看对了眼、互相有意,请长辈说亲就是,家中也会参考一部分当事人的意见,这般躲着,害羞、慌乱,按常理说,是不必的……除非,这其中有什么阻力! 方临、田萱都是聪明人,想到什么,对视一眼,不过,并没多说。 一方面,两人相互影响,田萱学了方临不多管闲事的性子;另一方面,宋青青天生的好皮肤,安详诚实的眼神,心地温和又善良,一个像是野一样纯真的大姑娘,他们也不忍心将那個白家人的身份揭破。 走出一段,方临回头,看到宋青青在河边一片青草稠密的地方,放下背篓,拿出镰刀,弯下腰专心致志的割起来,动作娴熟,看上去走路轻松自如,割好整整齐齐一堆码好,这个过程连腰都没伸一下。 ‘从前,萱姐也是如此辛劳。’方临想着,心中一片柔软,牵着田萱的手微微用了用力,又走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回去。 回来,早饭已经做好,是热水煮的荷包蛋,还放了些饴,甜丝丝的。 一家人刚坐下,外面传来声音。 “三叔、三娘、临子哥哥、小萱姐,我娘让我喊你们过去吃饭哩!”是大房的方玉玉。 “都做好了,正要吃,就不过去了。”方父说道。 “玉玉,也来吃一碗啊!”方母将方玉玉拉过来,她很稀罕这小侄女,水灵可爱又懂事。 几乎前后脚,二房的方草儿、方小小也过来,请他们过去吃饭,同样被留下,拉着吃了两个荷包蛋,田萱还送了新头绳,才让三个小姑娘回去。 她们刚走,四房方岁安也来了,这时饭差不多吃过了,荷包蛋是没了,方临就给了一套人物卡卡牌,相比头绳什么,这个更讨男孩子喜欢,方岁安高高兴兴走了。 …… 方家早饭吃得早,吃过收拾过后,就带着东西去拜访一些人家。 …… 首先去的是村里福婶家,门口,一家人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 “听说方家三房回来了?昨天在村口,去迎的人都得了东西,大人是干果,小孩儿是饴,好家伙,一抓一大捧……可惜那时咱家不在家,没拿上。”这是福婶大儿子王福林的声音。 “娘,你不是和方家三房的婶子关系不错么?改天等好些了,咱们过去坐坐。”王家大媳妇道。 “奶奶!”他们一对儿女狗蛋儿、丫丫都是凑在旁边喊着,显然现在就想去,眼馋那些好吃的。 福婶有气无力:“我这个样子,怎么去哟?家里也没什么东西,两手空空,没脸过去……” “这说的什么话?你不过去,我过来还不行么?”方母终于忍不住出声。 王福林、王家媳妇连忙开门,将方临一家请进来。 进门,方母看到看到生病坐床的福婶,往日中等个儿、身形微胖,如今消瘦许多,声音都是一颤:“老姐姐,这是怎么了?” “说不清什么病,就是越来越严重了。”福婶强笑着道。 这时,方父、方临、田萱他们将带来的东西放下,里面有干果、饴、布等等,不过是包着的,客人没走、作为主人也不好打开看。 方临就拿出些吃的给两个孩子,让他们眼睛亮亮的出去玩了,王家大媳妇去烧茶,王福林去找东西待客。 “怎么没见我英子叔?”方临问道。 “死了,去年冬天,我那口子就老肚子痛,去县城找大夫也看不出名堂,人也越来越瘦,后来就死了。再后来,老大、老二分家……” 福婶讲话时细细声声,幽幽的带点凄凉:“老大家还好,老二你们也知道,不像他爹,也不像我,长得矮,又丑,能娶到什么媳妇?当然丑,三天两头地吵,可怜我那个小孙女。” “今年夏天,老二媳妇因一件小事夫妻俩吵架,跳河死了。这一年间,死了两个人,我差点撑不住了,但想想儿孙,知道自己还不能死啊!” 去年逃难去县城时,方临还见过福婶丈夫王英叔,没想到这次回来,人就没了。 不过,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上一次见还活生生的人,指不定下次再听到,就是没了。 “这病真没法了么?”方母又是问道。 “找了隔壁村焦大爷,还找了个游方郎中,都没用,最后还去了县城,人家大夫也看不出来。”福婶摇头。 “还是多寻几个大夫看看,这两天再去县城,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算了,不治了,哪怕能治好,得要多少钱,就是……”福婶张了张嘴。 方母看出福婶想说什么,追问之下,福婶才说出来:“就是想吃些米酒,这病了,想得紧……” 她大儿子一家其实还好,给治病,给她端饭吃,可有些东西不能说、不好说的,也就是此时见到方母,情绪起伏之下,才忍不住说出来。 “好好,下次我给你带来。”方临一家没久坐,等王福林送他们,方母留在最后面,偷偷留了些银子,福婶不收,她强塞了过去:“从前老姐姐对我好,我一直感念着,这钱一定拿着。” …… 等方临一家走后,福婶一阵感动,以至落泪。 王家大媳妇打开方临一家带来的东西,惊喜道:“好多东西,除了精贵吃食,还有布,这布可真好啊,怕不是从府城带回来的?真好看。” “是好,这么多布,我看都够给娘、你、俩娃娃都做一身新衣服了。从前,娘帮了些方婶,现在,人家方家三房回来,第二天就来咱家,还送这么多东西……好人有好报啊!”王福林感叹。 “也是老方家三房人好,不是谁,都像他们这样的。”福婶说道。 …… 福婶家后,然后是隔壁南坪村的焦大爷家。 方临一家去了隔壁村子,路上有认识的人,热情打招呼,对方将他们领过去,焦大爷家有一条黑色大狗,见了人汪汪叫。 焦大爷出来,呵斥开大黑狗,说道:“这是大黑,会自己打猎,自己养活自己,有时候,我们还能沾些光……” 方临想起自家的一猫一狗,猫儿乖乖、狗儿,离开前,都是拜托欧夫子照顾,胡同中人家爱屋及乌,也会投喂,想来它们是受不了什么委屈的。 同样带了许多东西,进门放下,焦大爷一家都是热情。 焦大爷的妻子祖慧奶奶,看去笑容怪怪的,原来是前面掉了四颗牙齿,两颊的肌肉便松弛下来,显得一下子老了好多。讲话也因为少了牙齿而显得口齿不清。 不过还好,他们身体康健,儿女多,也多是孝顺,坐了一会儿离开。 回来路上,方母说起焦大爷家:“你祖慧奶奶生了九胎,七个男孩,两个女孩,没正经名字,就是从大毛、二毛……一直到九毛。最后九个孩子,最后只活下来了四男一女。” “都是这样。”方父叹息道:“伱娘生了你后,身体就不太好,这才……这也好,生多了孩子,若是养不活,让人难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方母又是说起:“焦大爷的老大生疮,在眼皮上留下了疤;老二瘌痢头,头上东一块、西一块;老三有点斜眼;老四还好一些;唯一活下来的女儿七毛生得好,嫁了人,男人早死……总有不如意的地方。” 从南坪村回来路上,方临一家还遇到了陈寡妇,就是曾去府城找桂嫂、最后被吓走的三人组之一,打了招呼,对方说起来,从府城回来后,陈贵云、陈冯氏夫妇俩人就和离了,又说起些别的事情,不过从始至终,没听她口中再提起过桂嫂。 …… 福婶家、焦大爷家,将这些从前对方家好、有恩情的人家拜访过,然后才是方家本家稍远的方姓亲戚,一一送了些东西回去。 村人留心的人家都是看到。 虽然他们多没文化,但却有着独有的精明,吃亏、占便宜,一分一毫,心里都有一杆称。 从前没和方家打好关系,后悔的情绪自不必说,还有就是,这些举动也让村人更知道方临一家是什么样的人,知道日后该如何相处。 …… 拜访这些人家回来,方临家开了门,这下轮到别人上门了。 先是郑家夫妻俩,带了好多菜,都是自家种的,又挑的自家最好的,看上去品相极为不错。 方母给他们泡了芝麻豆子茶,等他们坐下,果不其然,是因为郑于之事感谢。 将郑于招进分店做饭,其实也是对方适合,恰逢其会,但这人情,也确实是实实在在。 一方有心感谢,一方热情相待,最终都是高兴。 郑家夫妻俩刚走,耿家人又是过来。 没说的,自然是因为耿石之事,亲自上门感谢,因为方母、耿石媳妇苏小青关系极为不错,方家对待耿父也热情。 耿聪也跟了过来,期期艾艾,最终想跟去府城的话还是没说出口。 方临心思灵慧,自然看出来了,不过看出耿聪和耿石不同,没接茬,让对方失望而归。 然后是其他人家,过来坐,都没有空手,会带一些菜啊、应季果子什么的,方家不会占人便宜,基本都有回礼,不会让对方亏了。 既不会亏,甚至还能有点赚头,又能和方家拉进关系……这就造成,更多人家过来,方家门槛都差点踩破,极为热闹。 方临想了一下,去寻了大娘、二娘、小娘,以及一些本家方姓长辈过来,共同招待。 这是极有用的。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许多人家有着小心思,想去府城,如耿聪一般委婉,不说出口,强人所难也就算了,但还是有一些脸皮厚,拿着一点点东西,张口闭口就是‘我家谁谁想要进城,也不挑,临子你随便给找个活计就行’,也不看看两家有什么交情。 或许是看方父好面子?可方父早已不是以前,听到这些不知分寸的话也会冷下脸。 不过,用不到他出马,大娘方柳氏、二娘方王氏、小娘方秦氏等等,可不会惯着,直接就骂过去,等真正撕破脸、意识到得罪人、被赶走,这些人才知道后悔。 …… (本章完) 第160章 ,孽缘 第160章 ,孽缘 来方家拜访的人多,门庭若市,也有烦恼。这些人家好听话不要钱的说,奉承、巴结、讨好,好听话听着是高兴,可也不能天天听,一直听啊! 再就是,上门是客人,只要不是太没有分寸,总要笑脸相迎,方临一家感觉脸都要笑僵了。 在两三天后,终于受不了了,关了家门,一家人来到大房这边躲清净。 到了大房这边,络绎不绝的客人终于没了,不过躲这边,到了饭点,方爷、方奶、大伯一家总是拉着不让走,也多有喊二房、四房过来一起吃,一大家子吃起饭来倒也热闹。 这天,连日晴好的天气,开始变了。 一大早起来,太阳就灰蒙蒙的,早饭过后,天上的云就忙着拱来拱去,你追我赶。再不多时,天阴沉昏暗下来,白日好如傍晚。雨下不下来,只有风猛力地呼啸着,吹得树枝发疯般摇来摆去。 “风轻是吟,风大是啸,这么大的风,肯定要吹落不少树叶在屋顶。”方临说道。 “是啊,咱们村里房子,周围没树不行,不能挡风;有树也麻烦,刮一次风,就要上屋扫树叶、检漏。”田萱也是说着。 两人站在门口,看了一阵儿,回来。 屋里,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方父、小叔方季平,就着豆子喝着点小酒,在说话,说村子,说府城……话匣子打开就止不住。 方传宗、方传辉、方赫拿着一本带回来的通俗小说在看,方传宗识字较少,后两者会帮忙。 方岁安则拿着一本彩印版的《三国演义》,不识字,看图却也看得津津有味。 方玉玉、方草儿、方小小三个女娃,没玩着平日的翻绳,而是玩着方玉玉第一次去府城,黄荻送的九连环、七巧板,还有这次方临带回来的一些小玩意儿。 各有其事,倒也安宁。 没一会儿,村里孩子过来玩,狗蛋、丫丫、秀秀……等等等等。 ——今日大风,也没事情做,村里人闲下来,孩子们也得了空,找过来玩。 大的找大的,小的找小的,男娃找男娃,女娃找女娃,方家人因为手中的新奇玩意儿,成了各自小伙伴团体的中心。 方临、田萱拿出些吃的,给大大小小的娃娃们分了,给的不算太多,却也足够让他们高兴,都说着谢谢,乱七八糟跟放羊似的。 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极了。 大娘方柳氏、二娘方王氏、方母、小娘方秦氏,则是在一边包饺子,干笋猪肉、鸡蛋白菜好几种馅,一边包饺子,一边说着话。 到了晌午,那群孩子依依不舍离去,老方家也准备做饭了。 先炒菜,后下饺子,方临、田萱过来想帮着烧火。 “你们回村里,也算半个客人,让我们来吧!”大娘方柳氏笑道。 “是啊,我们虽手艺差些,但还是我们来吧!”小娘方秦氏也是笑道。 二娘方王氏更是热情地将方母都推到旁边:“弟妹你们正好做监工。” 如今,随着方临一家发达,随着老方家各房都能沾一点点光,老方家曾经的勾心斗角半点都没了,变得前所未有的和睦。 午饭,每人一大碗饺子,还有炒的两个菜,一盆嫩竹笋炒鸡蛋、一大碗梅干菜扣肉,近来老方家的伙食直线提升。 尤其是方传宗、方玉玉、方草儿、方小小、方岁安,没去城里的堂兄妹,这种感受尤为强烈,感觉天天都在过年。 饭间,大娘方柳氏说起来:“大前个儿,宋家媳妇过来,说老宋家的青青多好,一通夸,又说起来传宗,怕不是想撮合两人?” 她多聪明的人,一琢磨,就品出来这個味儿,现在说出来,也是想让自家人参详一下。 方爷、方奶没说话,二房、四房不好说,都是看向三房。 他们都知道,人家宋家找上门来,想给大房的方传宗说亲,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和方临家拉近些关系,从而能沾到些光。 换句话说,随着方临家发达,如今在整个老方家的地位都举足轻重,甚至在老方家内各房的亲事上,都有很大一部分话语权。 “我家不在村里,不晓得各人情况,还是大哥大嫂自己拿主意。”方父在码头时间不短,学了谨慎,不知道的事情不会乱出主意。 ——在府城,方临家大事上其实是方临做主;回了村里后,方临就默默将位置让出来,让方父主导,在村人眼里也是这样,方临再出息,也是儿子。 就比如,上次方父代表方临原谅小叔方季平,方临就没说什么。 当然,方父的原谅只代表大方向,并不代表方临个人心里,从此就没有一点点芥蒂了,这是不可能的,但要说记恨,也不算。毕竟当初小叔方季平并没有置人于死地的坏心,后来还给了人参。 最最重要的是,这建立在目前一切结果都是好的情况下,不然,方父、方母都不可能轻易释怀。 言归正传,方临不本想发表意见的,这次却不得不开口了,因为宋青青的确不太适合:“前几天,我和萱姐出去,看到宋家在和村人的一个年轻男人说话,走得稍微近些。” “是的,见到我和临弟,那年轻男人就躲着走了,瞧着有些奇怪。”田萱也是道。 两人说的不算太清楚,但在场聪明人不少,方爷、大娘方柳氏、二伯方仲贵、小叔方季平琢磨了下,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想到了那人可能是白家的人。 “传宗,你怎么想的?”大娘方柳氏问道。 “我听娘的。”方传宗瓮声道。 “那娘觉得,宋家青青不太适合,回头给拒了吧!”这般麻烦的人,大娘方柳氏自然是不想自家儿子招惹的。 “再看看好,再看看好啊!”方爷闻言,拧着眉头松开,这么道。 “爹说得对,多看看是对的。”二伯方仲贵笑道:“自打临子家回来,我家草儿都被人盯上,想说亲的格外多。大嫂子,你不信看着吧,给传宗说亲的才刚开始呐!” 一大家子听了,都是笑起来,这也的确是幸福的烦恼了。 “就像爷爷、二伯说的,传宗哥多看看,村里没找到,到时进城,找更好的。”这话是方临说的。 方父、方母是心里有数的,这两天从没应承过人。 而他这次说出这话,也是确定,将来事业做大,至少本家人是要用起来的,让对方也心里有数,别太局限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早早禁锢了未来。 这还是方临第一次表态,听了这话,大房、二房、四房心中都是生出期待,每家也都有聪明人,都精明着,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旁边,方传辉暗暗松了口气,有大哥挡在前面,自己暂时不用担心被这些事,不过,他是不知道,自己早就被村中不少人家惦记着呐! 一顿饭在高高兴兴中结束。 …… 下午,风停了,开始下雨,或许是吹走了云,雨下得不大,淅淅沥沥,不多时又更小了些。 午饭不久后,就又有村子孩子过来玩,方临一家带回来的不少新奇东西,让方玉玉等人出足了风头,大房老屋这边很快又热闹起来。 半下午时,村里传来声音,似是有人吵架,嗓门极大,分辨方向是白家。 老方家四房,还有这边的村里孩子们,都冒着蒙蒙细雨去看热闹。 白家,就是白老太、白宝那个白家,如今白老太去了,主事的是白老太大儿子白丰。 此时,那天看到的宋青青脸上有个巴掌印,她娘宋陈氏拉着来到白家,气势汹汹,对着白丰劈头盖脸大骂。 白丰媳妇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旁边,白丰弟弟白饶低着头,脸上满是绝望。 过来看热闹的人家不少,老方家的人过来,村人纷纷打着招呼,态度热情,还主动让出来位置。 ‘原来,那天早上的年轻男人是白饶,他和宋家青青姐的事情爆发了。’方临看去,心中暗道。 田萱心中有着同样的心思,与方临对视一眼。 旁边,还有不少人家极为热络,给老方家人讲解事情原委。 “宋家青青和白饶私下好上了,她娘今天发现,找上门了。” “造孽啊,青青这么好的姑娘,和村里谁家小伙子好,都成,偏偏是白家。” “可不是?当初去府城,白老太捅了宋家广成,宋家、白家两家就不知道闹成啥样了,两家怎么能结亲哟?” …… 原来,这事情有一年半载了,宋青青去小河边打猪草,遇到白饶,给她帮忙,两人感情一日日深厚。 直到有一日。 白饶在小河边,又遇到宋青青,说:“我有事情跟你讲,又怕讲了,怕你不答应。” 宋青青踢着石子,知道对方想说什么,说:“讲都没有讲,就怕我不答应,你不妨讲出来听听,看是什么事。” 白饶搓着手,说:“我好喜欢伱,不晓得愿不愿意跟我成亲?”见宋青青没说话,还是低头踢着石子,他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口气说完:“青青,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以后不要你做好苦的事情,重活儿都让我做,我有的是力气。从第一次看见你,我的心里就只有你,我在心里暗暗发誓,非你不娶……” 宋青青感动,终于抬起头:“我也好喜欢你,非你不嫁。我们以后在一起努力,不吵架,不相骂,恩恩爱爱……”讲出来这些话,她感觉好羞人,连忙又低下了头。 本来,接下来就是告诉父母,让长辈说亲,但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宋凯、白宝的事情传回来,两家开始闹了,再后来,白老太杀了宋广成,这就让两家彻底仇对解不开了。 两人还是偷偷相见,宋青青背着家人,一大清早,背着背篓早早地溜走了,在小河边见白饶,倒也没有什么逾礼的地方,就是在一起说说话,就很高兴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宋青青父母终于发现了些端倪,跟着宋青青,恰好今日下雨两人又见面,被抓了现形,打了宋青青一巴掌,来白家闹起来。 “你们白家有什么好东西?我是绝对不会让青青让嫁到白家,要是看到白饶你再和我家青青来往,我就放把火烧了你们的屋。你们才做了一年的屋,一定不要想被烧掉吧?”宋陈氏大骂道。 说来,白家人也有些理亏,同时恨铁不成钢,白饶找谁不好,怎么就找了一个宋家女? 最难过的,还是两个当事人,白饶迫于家庭、宗族,只能眼睁睁看着,宋青青泪如泉涌,被父母拉走,都不知道怎么回去的,两人这么一分开,以前的一切,就好似如一阵儿烟般散掉了。 回去路上。 二娘方王氏说:“幸好大嫂子没答应,我看那宋家青青,一颗心吊死在白饶身上,真要娶进来,将来指不定做出什么丧门楣的事呐!” “你说话就不能好听些?”二伯方仲贵训斥妻子一句,又道:“不过,话糙理不糙,那宋青青的确不能娶进咱方家。” “唉,青青也是个可怜妮子。”大娘方柳氏叹息。 ‘的确是悲剧。’ 方临暗道:‘宋凯、白宝两人作孽,死则死矣,还要连累活人。要说宋青青家,虽说和宋凯同族,但其实两家亲戚关系隔得相对较远,就这样也被牵累……不过这个时代同族抱团,这种事情也没法说。’ …… 当晚,宋青青父母找到大房这边,说青青已经死心,想要撮合方传宗、宋青青。 不同于白天面对白家的气势汹汹,此时他们真是低三下气,话里话外带着讨好。 一来,如今老方家在村中,的确是香饽饽,这门亲事,他们高攀了;二来,宋青青这事闹得,全村人都知道了,也算是自家女儿有瑕疵了。 可宋青青父母再如何保证,宋青青已经死心,大娘方柳氏还是坚决婉拒了这门婚事。 就如先前说的,宋青青再好,也不想招惹这是非,同时也感觉方临说得对,可以多等等看看,不必过早,就将方传宗未来定下。 宋青青父母只能失望离去。 …… 宋青青父母来的隐秘,不过村中有心人还是看到,这般攀附举动,给他们造成不小冲击,对方临家如今的发达感受更深了些。 …… (本章完) 第161章 ,设套 第161章 ,设套 晚上,方临一家从大房那边回来。 滴答!滴答! 是滴雨的声音,屋子有什么地方漏了,一家人找了一通,发现三处地方,拿了木盆在下面接着,滴答、滴答的声音愈发清脆。 “咱们老屋的房子,就是这样,从前也有漏的时候。” “是啊,这都一年多没回来住了,今个上午刮大风,这会儿又下大雨,也是应该的。” “明天修补下就好了,咱们老方家这么多人,修起来也快。” 一家人说着,都是神情轻松,并没当回事。 ——若是从前,这般事情自然会影响心情,感觉糟心,如今方临一家发达,有底气了,回来村里也住不了多久,这种事情就似乎真的是一种新奇体验,风轻云淡,一点不算什么了。 “爹、娘、临弟,喝些茶解解腻!”田萱泡了茶过来。 近些天,老方家的饭菜油水比较多,这是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喜欢的,但方临家在府城、在路上好东西没少吃,早已不喜欢太油腻的,只是将就着他们胃口。 一家人喝着茶,闲聊说起今下午宋青青的事。 “青青她娘宋陈氏,是隔壁南坪村老陈家的人,就是桂家的亲戚……” 小和村和附近几个村子,婚姻嫁娶什么的盘根错节,真要细究起来,都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方母继续道:“隔壁老陈家的名声不太好,青青她娘倒是格外注重名声,现在自家闺女和对家白家的人搅合在一起,这种事情,肯定是不能忍的。” 方父也是道:“当初,要不是白宝拉着宋凯赌,后来,宋凯也不会去杀白宝……更是不会有再之后的事情,白老太去府城收尸,捅了宋广成……说到底,还是白宝造的孽,现在应到他亲兄弟身上了。” 对这件事,方临一家算是知道得比较清楚的。 “是啊!”方临附和着,和田萱对视一眼,方父、方母不知道,他们却是知道,这事情的更核心,乃是桂嫂,不过话说回来,白宝手贱推陈叶,也是对方自己的锅。 只能说,做人要谨言慎行,勤修德行,不然,哪天无意中得罪人的话,就为将来祸患埋下引子。 …… 大房。 大娘方柳氏送走宋青青父母,给大儿子解释:“今下午的事你也看到了,如宋家青青那般麻烦的姑娘,咱家还是不招惹的好。” “我知道的,娘!”方传宗挠挠头,那模样,是和大伯方伯显一个模子的憨厚。 “对了,传宗、传辉、玉玉,还有一件事交代你们,”大娘方柳氏又道:“平日你们出门,都小心些,留个心眼,咱们村也好,别村也罢,离那些大姑娘、小伙子都远些,也省得闹出闲话。” “娘,我们记住了。”兄妹三人都是道。 方传宗、方玉玉还没想太多。 方传辉在府城锻炼了这几月,听了这话,更暗暗留了個心眼:“如宋家这般光明正大的说亲也就罢了,就怕有些不要脸皮设套的。我这想法是有些阴暗,但就如临子哥教我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得多留着心,也对大哥、玉玉照看些。” …… 二房。 方仲贵也是在叮嘱:“赫子你留着心,村里姑娘家家的都离远些,草儿、小小你们也别大意,出门去哪里,都和别人一起。” 相比起男娃,女娃更需要警惕,毕竟这个世道,若是坏了身子,那真是一切休提,就像当初的桂嫂。 他是精明人,更知道这人性的恶。 方王氏自然听出来这个意思,掐腰瞪眼道:“我不去招惹别人,都是好的,谁还敢算计到咱家头上?真要有,我非得让对方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这不是死搅蛮缠、撒泼打滚的事,那种事情,真要发生了,一切都晚了,还是得自个儿留个心眼。” …… 四房。 “三房这一回来,看这村里想巴结上来的人,今天宋家青青这事,真要说来,也和三房回来有些关系。”小娘方秦氏道。 小叔方季平闻言,深以为然附和点头,感叹道:“是啊,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哎!当家的,你说,等将来咱家安安长大,那时候三房不知道什么样子了,咱们家来说亲的想必会踩破门槛。”小娘方秦氏怀着期待道。 “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呐?”小叔方季平摇头:“安安还小,再看吧!” …… 不仅是老方家,这晚,村中各家也在说着宋青青、白饶这事,说起这事,总绕不开方临家。 …… 乔家。 “方家三房出息,这老方家都沾大光了,不然,宋家青青爹娘也不会盯着老方家大房的方传宗。”乔升感叹道。 “是啊!” 乔旭也是附和了句,问道:“爹,你看老方家大房的传宗,和宋家青青的事能成不?” “老方家大房,方老大是个闷葫芦,可他媳妇心明着呐,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老方家的四房,各房就没一个笨人。” 乔村正摇摇头:“你们看着吧,不仅是老方家大房的传宗、传辉、玉玉,还有二房的草儿、赫子、小小,村里村外打算盘的,最后怕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游家。 “我就说吧,临子家回来,这么风光,村里不少人家都开始动心思了?宋家这不就冒出来了?宋家是第一个,肯定不是最后一个。”游家媳妇看得明白。 “就像媳妇伱说的,咱们不想那些瞎了心的,有的没的,就站在临子家这一边。”游朝东道。 “对了,你能这样想,那是最好了。” …… 付家。 见过今天宋青青的事情,付老娘感叹:“临子家发达,带着整个老方家都成了香饽饽,我原先想的,撮合我娘家侄女和老方家传辉,这门亲恐怕不好攀啊!” “我都说了白费功夫,还没进城的传宗,都这么难,更别说传辉了,人家可是进城几个月,见了世面,眼光想来高着呐!”付老爹道。 “越是难,越是抢着,才越是好东西,谁都不稀罕的,那能是什么宝贝?”付老娘哼了一声,却没放弃:“明早,我跑一趟娘家说说这事。” …… 郑家。 “今天这事闹得,白家脸都没了,宋家也没占到什么便宜,青青名声坏了,以后想嫁个好人家怕是不能了。”郑妻叹息道。 “是啊,咱三儿子没回来,不然,凭着在府城落脚,又跟着临子,找了个好活计,这番条件,上门说亲的也不会少了。”郑父感叹。 “我就说你眼皮子浅吧,你还不信。到了现在,你还想着,给咱家三儿娶一个乡下媳妇?干什么?当累赘么?咋了,咱儿子就配不上城里媳妇?”郑妻哼道。 “不是,我说错了话,还不行么?” …… 耿家。 耿聪见证了今下午的事情,白饶求之不得的宋青青,宋青青父母却主动上杆着要说给方家大房的方传宗,这对他是一个极大的刺激,想进城的心思如野草般疯长。 “爹,咱们地里刨食,我看着是不行,还是得进城,您能不能去临子家说说?” “唉,这种事情,你以为就村里别人家就没提过么?那些真没分寸的,都被赶走了。你或许会想,咱家不比别家,和临子家关系不错,你兄弟更是在临子手底下做活儿……可这种事……” 耿父轻轻一叹:“爹倒不是舍不得这张老脸,是你不像你弟弟的性子啊,真去城里,也是给你弟弟添麻烦,甚至,将咱家和临子家这点好不容易攒下的情分弄没了,连累你弟弟。” “别怪爹说话直,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 …… 白家。 宋青青这事,白家不少人在议论。 “宋家还想和老方家结亲?本来咱们白家对宋家就落在下风,真要结亲成了,和老方家拉近关系,对方就更要蹬鼻子上脸了。” “是啊,咱白家饶子和宋青青这么一搅合,宋家还想和老方家结亲肯定是不成了。” “这么说,饶子不仅没错,还给咱们白家办了件好事啊!” …… 白饶听着这些叔叔伯伯长辈的议论,拳头攥紧,指甲刺破手掌,旋即却又松开,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 宋家。 “天杀的白家,坏了青青名声,不然,和方家结亲,这是多大的好事啊!” 宋刘氏咒骂着白家,又是安慰宋青青爹娘:“咱家青青这么好,这次,就是和老方家的亲事不成,将来,也总不至于嫁不出去。” 要说今天这事,宋青青家还是受她家牵累,是宋凯、白宝,他们将整个老宋家、老白家拖下了水。 “是这个道理。” 宋青青父母听着,嘴上应和着,心里却是万分痛心,谁家的儿女谁心疼,宋刘氏说得再好听,也于自家不痛不痒,宋青青却是自家女儿啊! …… 村中各家对此事的议论不一,不过都是公认,这件事情的核心之一在方临家。 只能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山深有远亲,因为妄图沾到方临家的一点光,就闹出了如此风波。 …… 次日,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阳光照进木床子,温柔地洒在尚还潮湿的地上。 外面树木经过一夜洗礼,青翠欲滴,空气闻起来都似乎甜丝丝的。 方玉玉来喊方临家过去吃饭,来到大房老屋这边,那棵大杨树上三个喜鹊窝被风刮下来了,满院子落满了鸟窝的棍子,棍子上爬满喜鹊的白色粪便。几只大喜鹊站在杨树上叽叽喳喳悲惨叫着,呼唤它们的孩子。 大人在做饭,方传宗、方传辉、方草儿等等晚辈,也都起来了,捡着鸟窝棍子,打扫着院子。 饭间,方父说起来屋子漏水,想要修补。 大房、二房、四房都是说着帮忙。 上午,一大家子行动起来,大伯、二伯、小叔、方父搬来梯子,留在这边察看修补,大娘、二娘、方母、小娘、田萱,还有方玉玉等女娃,收拾屋里东西。 方临、方赫、方传辉、方传辉就去了村外,准备砍些凤尾竹、树木枝丫什么的,作为修补材料。 为了效率,他们分作两队,方临、方赫一队,方传宗、方传辉兄弟俩一队,约定找到东西不必等,各自回去。 这边,方传宗、方传辉兄弟俩走远了些,砍了些凤尾竹抱着回返,路过南坪村,突然听到河边传来‘扑通’一声。 “二弟,快看,那个姑娘落水了,好像是咱隔壁村孙家的玲玲,我去救……” “不,大哥咱们走,去喊人来救。”方传辉下意识感觉有些不对,警惕拉着大哥方传宗道。 兄弟俩刚走两步,孙玲玲的亲娘孙大娘,就出来拦住了去路。 ‘果然有鬼!’方传辉知道恐怕不能轻易打发,对方这是下了血本。 他所想没错,付宏的亲娘付老娘么,今早过来南坪村娘家孙家这边,说了结亲的想法,与这边孙家一拍即合,就想出了这么个手段。 真要说来,小和村的人家,毕竟是本村的,还要些脸,但对隔壁村的孙家来说,这般大的好处,脸是什么? “是传宗、传辉啊?你们别走,正好,我闺女不小心掉到河里,你们快救救她吧!”头发白的孙大娘焦急的催促道。 “行,我会……” “不,大哥你不会!” 方传辉连忙道:“孙大娘,我们知道救人如救火。你放心,我和大哥跑得快,这就给你叫人去。” “传宗、传辉,你们人就在这里,离河才一丈远,找别人做什么,不瞎耽误功夫么?”孙大娘一把抓住方传宗、方传辉的手腕,一手一个,往河边拉。 反正这一对兄弟,逮住哪个算哪个,哪个娶她女儿都行,她不挑。 别看孙大娘纪大,可常年做力气活,力气可是不小,兄弟俩感觉胳膊被拉住,始终抽不出来。 这般霸王硬上弓,方传宗都是反应过来,急得结结巴巴撒谎道:“孙、孙大娘,抓我们不管用……对,我们不会游水……” 可孙大娘根本不听。 方传辉一看不好,急中生智,突然大喊道:“有人落水啦!救命啊!救人啊!” 孙大娘看着,暗恨方传辉的精明。 她还想再尝试一下,可听到声音,有人过来,这才放弃,松开手。 “孙大娘,来人了,我们还有事先走了!”方传辉拉上大哥,抱着凤尾竹撒丫子就走。 这边,孙玲玲这姑娘在河里挣扎了这么好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也没等来救援,不得不自己又上来,主要是这个季节,立冬已过,河水冰凉,很是消耗体力,别到时候真出事,哭都没地方哭。 为了嫁个好人家,受点罪没什么,可搭上一条命就不值了。 “娘,来人了,咱们快回去吧!”孙玲玲一身水爬上来,这种情况万一被村人看到,传出什么闲话是会毁坏名声的。 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方老大家,老二可真精明,要只是老大,今个儿挖这个坑,肯定能将他埋喽!唉,我不就是想攀上方老三家,怎么就这么难呐?” 孙大娘看着方传宗、方传辉兄弟俩兔子一般跑走的身影,又看了看快要赶来的村人,不甘心啐了一口:“走!” …… (本章完) 第162章 ,归去 第162章 ,归去 方临、方赫、方传宗、方传辉两队人相继回来,拿回来材料,修补了屋子。 午饭,一大家子一起吃饭,方传宗、方传辉说起了上午之事。 大娘方柳氏听了,气道:“南坪村孙家的人,这真是脸都不要了。” 若是孙大娘听到这话,恐怕会说,若能给女儿找到个好婆家,攀上老方家的高枝,脸算什么? “也亏得你们精明,若是真下水救了孙家玲玲,这事就说不清了,最后,恐怕还真得娶了人家。”二伯方仲贵感叹。 “南坪村孙家好可恶,就不怕咱老方家报复?”方赫同仇敌忾道。 “若是事情成了,成了亲家,自然不怕;若是不成,咱们心里知道,可明面上也没法说什么。” 二伯方仲贵教育儿子:“你看,就像现在,人家只是拉着你传宗、传辉堂兄救人,别的也没做啥,明面上,咱家也不好拿这当由头找上门。” 这时,小叔方季平冷不丁道:“若是孙家脸皮厚,说不得,还不会罢休。” “咱家也不怕事,隔壁村孙江真要不罢休,我倒要问问他们脸皮有多厚。” 方爷说了句,又叮嘱方赫、方草儿、方小小等人:“你们堂哥这次,也算是个教训,以后要多长个心眼。” 方草儿等人都是点头。 方临听着这些,没说话,想到回村的种种见闻,若有所思:‘善与恶,淳朴与奸猾,精明与愚昧,这就是村子,既有着人性的闪光,也有着阳光照射不到的丑陋,不必赞美它的好,也不必贬低它的坏,这都是它。’ “也是因为临子家,咱老方家如今成了香饽饽,才会这么让人稀罕,抢着说亲,不然人家哪会这些心思?要是能多娶几个媳妇就没这些事了,咱老方家的小伙子,每人娶他十個八个的。”二娘方王氏说道。 听了这话,一大家子都是笑起来,气氛重新变得轻快。 正吃着饭,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说话声,起身一看,原来是乔村正、覃师爷,还有七嘴八舌的村人。 覃师爷这般村人眼中的大人物,此时进门,却是下意识弯着腰,态度放低三分,这也让村人明白,村里的好事为是因为什么了,纷纷开口。 “覃师爷来说了,过年那几天,咱们村要来个唱戏的戏班子,一连唱七天,还不要钱。” “这可是大好事啊,今年过年可要热闹了。” “都是沾了你们老方家的光。” …… 老方家四房的人听着,都是高兴,感觉有面子,虽说主要是因为三房方临家,但他们也与有荣焉嘛! ‘知县倒是会做人情。’方临意会这一点,暗暗点头,不过却也不在意,以他如今人脉、势力,这点小恩小惠受得起。 外面,孙家孙大娘、孙玲玲全家人过来了,如小叔方季平猜的那样,孙家下那么大本,果然不肯罢休,想过来看看能不能讹个好女婿回去。 来到小和村,听到小和村人都在传,‘小和村过年那几天,有不要钱戏班子过来,大唱七天’,孙家人心中羡慕,想着到时候一定要过来看,却也没忘了正事,来到老方家,正好看到覃师爷对方临的热络态度,不由眼睛瞪大。 平时,他们交粮,县衙中一个小吏都能将他们折腾半死,更何况覃师爷这般大人物?是的,在他们眼中,覃师爷就是大人物,只有乡饮酒礼才可能看到一面的大人物。 而现在,覃师爷对着方临低头哈腰,这是何等面子?给他们造成的冲击,实在太大。 可以说,覃师爷如此态度,直接扼杀打击了村中许多人家的小心思。 “孙大娘,你不是说,来老方家有事,什么事啊,还要全家人过来?”有人问道。 孙大娘本来目的,自然是想让方传宗、方传辉兄弟俩一人娶了自家女儿,可现在哪还敢说这话,顿时改口道:“上午,我家玲玲落水,是老方家大房的传宗、传辉喊人救的,这不过来感谢么?” “没事。”面对这么多人看过来的目光,方传宗、方传辉兄弟俩摆着手。 场中不少人看出些什么,却也看破不说破,气氛倒也融洽。 …… 覃师爷这次拜访,让方临家在小和村的地位,更加超然物外,一些算计纷扰纷纷远离。 ——当差距大到一定程度,对许多人来说,连小心思都不敢有了。 时间就这么过去。 等再去县城买东西时,方母给福婶请了个有名大夫,那大夫来了也看不出来病灶,没办法,只能让对方开了许多药。 去县城还买了其他东西,方母做了些米酒,过了几天做好送过去。 从福婶家回来,方母高兴道:“米酒用开水冲泡,她一连喝了两大碗,福林都说,好久没看到他娘吃这么多了。” 高兴之后,又是感叹:“这次,我坐了一会儿,看到福婶盖着的被头油腻得发亮,摸着溜光,还有味,人的味儿、尿的骚味、发霉的味儿……” “我看着福林、王家大媳妇,不像是那样人啊!”方父说道。 方临、田萱闻言也是看来。 “也不是福林、杏对福婶不好,是他们本身,就不是太爱干净的人。” 方母说着:“你们不知道,他家屋檐下,砌了个泥巴灶,锅又炒菜,又要烧开水,烧出来的水有一点点油腥味,锅盖像是涂了一层黑漆。椽子下吊着灰尘,墨黑墨黑,长长短短,一串一串,风一吹,摇摇摆摆像是没声音的风铃一样。我找个毛巾,毛巾就像泥鳅,抓在手里滑溜溜的……” 方临听着,暗暗叹息,这种事情就不好说了。 次日,方母又忙碌起来,说是要做霉豆腐。原来,福婶喝了米酒,方母问她还想吃什么,福婶说想吃霉豆腐,方母就记下了,一方面是感念过往恩情,一方面也是享受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过两天做好给对方送去。 “这霉豆腐好吃。”福婶说道。 见对方享受的样子,方母高兴道:“你喜欢吃,我明天将剩下的全部拿来给伱。” 这次回来,方母身上却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伤感,对方临他们道:“福婶没一点好转,越来越严重,整个人没了精气神,像灶膛的余火一样,不再刺眼火爆,只剩下平和温顺,就那么安静的躺在床上……怕是……”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 又过了些天,王福林过来,说他娘恐怕不行了,想见方母一面,方临全家都是过去了。 这时,福婶已经卧床不起,听到声音,看到方母来了,挣扎起身想说话,可没有太多力气讲话,声音如枯柴从中折断了,丝丝缕缕全是裂纹,轻得如同一阵风。 方母使劲听着,也没听出名堂来。 最后,或许是回光返照,福婶终于榨干身体最后一点力气,看着方母道:“方家妹子,谢谢!”说着,硕大的眼泪从眼角汩汩流出来。 没一会儿,屋内传来哭声,王福林晃晃悠悠来到门口,一下子坐在门槛上。 福婶去了后,方母很是难过,买了香、鞭炮、黄纸,去上坟回来,就没说话,晚饭都没吃。 直到月亮升起,月光从木格子窗照进来,如同白昼,方母才悠悠说了句:“老天不长眼,又死了一个好人。” 方临听了这话,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 福婶走了,方母很是难过,可日子还要继续过。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临近过年,今年,方临家在小和村过年,去县城买了许多年货。 一天天数着、盼着,过年这天终于来了。 老方家四房在一起过,屋内几个火盆烧得旺旺的,饭菜鸡鸭鱼肉什么的都有,极为丰盛,热气腾腾,香气喷喷,分量极足,各人也都穿上新衣服。 鞭炮炸响声中,一顿红红火火的年夜饭开始了。 这晚上,村人各家也都拿出了家中最好的东西,至少要让小孩子荤腥管够,还有就是,今年村中各家年夜饭要稍早些,因为有戏班子唱戏。 小和村不比府城,戏班子过来,可是了不得的天大喜事。 在村中人家差不多吃过年夜饭时候,戏班子过来了,开始‘闹头场’,所谓‘闹头场’,就是光敲锣打鼓不演戏,敲得十分热闹,声震全村,传出老远,告诉人们,好戏即将开场。 听到‘闹头场’的锣鼓声,村中少数年夜饭还没吃完的人家,家中小孩儿们吃饭心思就没了,一边慢慢地放筷子,一边瞧着父母的脸色,今年大过年的父母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于是他们就起身溜之大吉。 村中各家的孩子们,过来村子打谷场空地上会师,凑一起,说着‘二蛋,你过来了’、‘秀秀,你也过来了’,结伴高高兴兴去抢看戏位置。 老方家一大家子来到,这里已是人山人海。 不仅是小和村的人,还有周围十里八村的人,翻过山头过来看,人老多了,乌央乌央的。 有的搬着凳子,有的往早就占好的位置上挤,吵吵嚷嚷。如此巨大的人流量,都不比赶集差了,这就造成,还有些带着东西过来,葱油饼、炒栗子等等,在这售卖。 “上次去府城,也看过戏,可和咱们村里大不一样。” “可不是?相比府城,咱们村子这就是小排场了,也乱糟糟的。” “也不能这么说,各有各的好,咱们村里热闹多了。” …… 方临看着听着,到处是人,耳边遍是喧嚣,如这般氛围,倒是有一种与府城看戏不同的魅力。 自家村里唱戏,自然给自家村人留有位置,他们进去。 随着敲锣打鼓,唱戏开始,欢庆的一晚过去。 这次唱戏有七天,从除夕,直到大年初六。 每到傍晚,小和村就格外热闹,特别是许多小孩子,最喜欢往戏场里挤,若是遇到看过的戏,就在戏台下跑来跑去追逐,还有趁着人多,在父母面前说‘谁谁吃了什么之类,我也要’。 在村里,吃零食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不过大过年的,各家父母也不会吝啬几文钱,当小孩子手里买到吃的,就聚在一起炫耀,有小和村的,也别的村子这两天相熟的,一起玩。 小和村的孩子是中心,这个说‘这戏我们昨天早看过了’,说出其中几个详细的桥段;那个又说,‘那个戏文演员我们认识,昨天下台,看过卸妆的样子,跟台上一模一样,可漂亮了’。 老方家的孩子站在‘食物链最顶端’,如方玉玉、方小小等,就能说‘今晚唱完戏,那些戏文演员就会去我们老方家吃点东西,你们要不要去看’?方岁安也会炫耀,‘我堂兄送我的人物卡卡牌,你们见过没’…… 每每说起来,就能引起一片羡慕。 ——从前,戏班子来村子唱戏,村里会做两件事,一是挨家挨户筹钱,多少不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也不论筹到多少,少了就少演两场,多了就增演两天;戏班子演员吃饭问题,就是轮流吃,早中晚吃饭,基本上几天唱下来,村子每家都会轮到一次。 这次戏班子连唱七日,不要钱,戏班子吃饭也不是像往常轮流,老方家包了,更准确说,是方临家包了,因为村人送的好多菜啊什么的,吃不完,根本吃不完,又不值得带去府城,这次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如此,让老方家在村里的声望更高一截,更得村人信任,为将来可能拉人之事做下铺垫,也让方玉玉、方小小、方岁安等方家小孩子多了个炫耀令小伙伴们羡慕的话题。 …… 除夕过去,初五过去,元宵过去,这个年也就过了。 欢聚过后,便是离别,方临一家要回府城了。 这日,老方家一大家子帮着收拾东西,装上马车。 方父、方临、田萱还好,方母倒是更感性些,临走前,又回到老屋,仔细检查各个房间,脸上难舍难分的样子。 也难怪,府城的家万般好,可这里才是根。 “娘,咱们走了,又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最后,还是田萱挽着方母向车子走去。 方临家也没刻意说,从村子经过,许多人家才知道今日方临家回府城,纷纷出来,到了村口,已然是乌泱泱一片人,都是来送别的。 ——这次,方临家回来,他们没少沾光,从分的吃食什么,再到戏班子过来等等,有此举动也不奇怪。 村口,方临一家和方爷、方奶说哪里留了钱,和大房、二房、四房说若是有事情去信给他们,又和村人道别,上车。 “一路顺风!” “保重!” “明年再回来!” …… 村人挥着手。 如方玉玉、方小小年龄小的,这些天方临带着她们玩,给她们讲故事,感情甚笃,更是喊着‘临子哥哥’追出好一段。 拉开车帘,方临一家同样挥着手,在清晨的阳光下马车粼粼远去不见。 …… (本章完) 第163章 ,回城 第163章 ,回城 方临一行到了县城,在约定地点找到季广祥商队,知道商队是下午出发,让方父、方母、田萱、方传辉、方赫在这里歇息,方临自去办一些事情。 …… 卫家,就是那个卫姓小吏卫清的家,前些日子过来海宁县城采买,也有来过,如今算是熟门熟路,带东西过来。 正好这日卫清休沐,热情将方临迎进去。 门口,本来和邻居唠嗑的卫妻,也是一下子起身,准备往家里回。 “卫娘子,你家那个客人又来了!哟,这次带的是同福斋点心,还有烧鸡的味儿……出手这么阔绰,上次问你也不说,这位到底是你家什么人啊?” “贵人!”卫妻扔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转身回去。 “方兄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何须如此客气,带这么多东西?还有,方兄今日不许推辞,一定要留下用饭。”卫清拉着方临手腕,往家里走。 前两次方临过来,因为是来县城采买,匆匆而来,匆匆离去,自然没有多留,让他好生抱憾。 “好,这次就麻烦卫兄了,正好有些事情问询。”方临说着,进门放下东西。 “走,方兄进去,我让贱内做些吃食,咱们慢慢说。”卫清闻言认真起来。 午饭,卫妻准备了好酒好菜,极为丰盛,让一对儿女都眼馋直吞口水——虽然这才距离过年不久,但今日饭菜,可比他家过年还要丰盛得多啊! 按规矩,女人小孩儿是不能上桌的,尤其是方临说了还要谈事情,故而,卫妻、两个儿女是在厨房吃。 方临看着眼巴巴的两个小不点,招手让他们过来,将桌上的肉菜,如鸡鸭等分出一半,装碗让他们端过去。 “方兄,这……” “咱们也吃不了这么多,就让嫂子、侄子、侄女尝尝。” “也罢,还不谢过你们方叔?” “谢谢叔叔。” 两個小不点欢天喜地去了,回身关上门,卫清过来坐下倒酒,两人边喝着,边说起话来。 两人聊着当初相识,各自经历……很快,卫清说到《三国演义》,大为恭维。 是的,这些天中,他打听过方临之事。 方临从当初一个逃难村民,如何到如今地步,卫清自然要探究,这倒不是出于什么龌龊心思,而是这些东西一点不知道,见面聊起来尴尬,还以为不重视对方呐! 打听得知,方临在府城开了几家书肆,将淮安府城其他书商打得抬不起头,一本《三国演义》名满天下,知府大人作序……他不是升斗小民,也是官府体制内的,深深知道,方临能做到如此,背后必有强大的人脉支撑。 这两日,甚至还找了一本《三国演义》来,看得入迷。 “不值一提。”方临摆摆手,说起正事,问道:“卫兄,对侯知县如何看?” 说这话时,他语气平静,没表现出任何倾向。 卫清拿不准是有侯知县的好事、还是坏事,咂摸了下,客观道:“侯知县如何,是好是坏,要看从谁的立场看,侯知县初来海宁县,对城中大户示之弱,后来经过数次斗法,终于一举压服……去年大夏多地受灾,咱们江淮之地加税,赋税压过来,侯知县强让县中大户承担大半……对县中大户,侯知县自然是不好;可对县中百姓来说,却算是好的。” “当然,要说侯知县清廉无私,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也不算。断案方面,基本公正;县中实事,也会办;不过未必清廉,以侯知县的俸禄,那么大的院子想来是住不起的,背地里应有龌龊,但据我所知,前年的灾后救难银子,却是如数发了下去……” 在官场,分清立场很重要,卫清就知道,自己虽然是侯知县手下,但能有今日种种,升职也罢,上司同僚另眼相待也好,一切光明前途,都是因为方临,故而,当方临问到侯知县,他立刻将自己知道的,无论该说的,还是不该说的,毫不犹豫全部说出来了。 “我知道了,卫兄,来喝酒。” 方临点点头,这些时日,他也在县城别处打听过,不过还是从卫清这里得来的信息最为详细,互相印证之下,心中差不多有数了:‘人是极为矛盾复杂的聚合体,很难用单纯的好、单纯的坏来评判。当今时代背景下,总体来看,侯知县虽有瑕疵,却已经算是个好官了。’ …… 辞别卫清,方临去寻侯知县。 一番客套不必赘述,很快进入正题:“早前些月,淮安府城奢靡之风愈盛,蒲知府对此痛心疾首,因而,才有了乡饮酒礼上……另外,蒲知府在我面前常常提及府中‘诡田’之事,为之扼腕叹息,引为心腹大患……” 离开府城前,蒲知府说过,遇到侯知县此人具体看看,不遇到就算了,还有更进一步交代,若认为此人不错,可以透露一二,给一个考察机会,一个进入蒲知府派系的考察机会。 ——这也算是蒲知府卖方临的一个人情。 侯知县是聪明人,自然听出了方临的言外之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既然当官,自当为民解困,为上分忧,我海宁县也该响应府城,一杀奢靡之风,打击诡田之事,更是义不容辞……” 他不怕什么考察,因为自信自己的能力,只怕没有一个这样的机会。 这次,方临没说话,只是笑笑,对方明白就好,他话已带到。 “谢过方小友了。”侯知县沉吟了下,承诺道:“若方小友有事,可来信于我,只要不违律法,一定去办。” 不违背律法,这个限制虽大,但也就是如此才可表诚意,若是他说什么‘力所能及、能办的一定办’,那反而是套话了。 “大人客气。”方临想听什么,这就是了。 这次结下善缘,也是给将来铺路,如可能的拉人去海外等。 等方临走后,侯知县将与他的对话,与覃师爷说了。 覃师爷听闻后,感叹道:“我只以为蒲知府为方临作序,已然是关系不错,没想到此种事情也说与方临听,讲给方临,看来,蒲知府与方临的关系比预想中还要亲近……之前与此子拉近关系,果然是对的。” “是啊,俗话说,深山里出凤凰,没想到,小和村那个小小村沟里竟也出来了个麒麟子。” 侯知县想了下,交代道:“多照顾些小和村……对了,今年修堤的银子拨下来了,你盯着些,莫让人伸手,有些蠢货,根本不知道什么钱能动,什么钱不能动……还有,小和村一片的堤岸,优先加固。” “大人放心,我明白。” …… 下午,从海宁县城启程,商队依旧是为方临一行腾出来了一辆太平车,不受颠簸之苦,吃食种种,多有野味,肉食不断,更多时候停靠村落,在村正家用饭,受到款待,吃喝堪比寻常人家过年。 匆匆几日过去,走了小半路程,将至昌黎村,尤其是方传辉、方赫两人,脸上都明显可见有着一种期待。 方临也想起了那个如山中清泉,如田间野,无邪、纯净,美而浑然不知的姑娘,以及那个热情的人家、那日喝到的红萝卜和白萝卜丁的茶、吃到的极为可口的饭菜。 在这种期待下,明明阴沉的天气,却不妨碍心情的明媚。 这日中午,商队在村口休息,方临一行去了村中,却不见那位秀莲姑娘出来,只有杨村正和他妻子,以及一个女娃,这是秀莲的妹妹,那日也过来送别了他们。 明明只是一两月不见,却见杨村正头发白了好多,整个人都好似失去了一股精气神,方临等人问起秀莲。 “她……死了。”杨村正道。 方临一行都是惊讶,就是季广祥,都是不知道这事,因为若是商队中没有贵客,他也不会进村吃饭。 杨村正详细说起来:“那日好天气,天上飘着云,太阳一点不烈,在云里一会隐没,一会儿出现,这种天气最好做事,秀莲是个勤快的,和村里另一个姑娘朝上山小路走去,准备去砍柴。 山坳的柴都被砍光了,她们边走边看,仰着头巡视,看见山顶还有一片灌木,没人砍过,两人商量着去那里。 朝山顶爬去,秀莲一不留神,踩到一块凸出的石头,脚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歪,人便跌倒了。周围都是砍过的灌木,没来得及抓什么东西,就那样朝山下滚去。滚了好几丈,脸正好撞到一个树桩上,树桩斜斜的一面像是一把尖刀,刺穿了腮帮…… 看到秀莲,她已经满身是血,血经过下巴流进脖子里,从嘴里一口冒出来……没挺过当晚,就死了。” 方临一行听了,都是安静,不敢相信,那般一个如纯净美丽的姑娘,就这么没了。 午饭,杨村正妻子做了腊肉、梅干菜、蒸鸡蛋,可方临一行却是食不甘味。 下午离去。 轰隆隆! 春雷炸响,下起了雨,太平车中,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方临一行却是沉默了许多。 …… 离开昌黎村,又是几天过去,雨过天晴,已然快到府城了,这日晌午,又是路过长流村。 村口不远处,又见那几棵两人合围都抱不住的老樟树,巨大的树身鼓着歪歪扭扭的疤痕。还有树下躺着几头水牛或黄牛…… 如同回去小和村时经过的那日一般,这日也是午时,大大的太阳笼罩着村子,有一些小孩子围着商队,似乎和那日相比什么都没有变。 一如惯例,商队在村口歇息,季广祥带着方临一行进村,去范家吃饭。 来到村东头,却是看到范家大门大开,穿着打着补丁衣服的村人进进出出,拿着摊子、木桶打水。 “季主事,这……”方临看过来。 “我也不清楚。”季广祥苦笑摇头:“在过去海宁县城时,我还拜访过范老爷,带来了些最新的通俗小说。” 这时,一个村人经过。 “伍大哥!”方临喊住对方。 这就是那日,范庆增让陪着方临、田萱逛逛村里的两个长工之一,名叫伍良。 “方官人?”伍良认出方临来了。 方临问道:“伍兄弟,打听一下,范家这是?” “被韩大人抄家了。” “韩大人,韩元敬韩大人?” “对,就是这个大人,说是因为什么‘诡田’,咱们小百姓也不清楚……我听说啊,韩大人早就在查这事,搜集罪证……正月十六那天,一下来了好多衙役,将范老爷抓了……不仅是我们村,还有好多村……” 季广祥听了,脸上满是震惊。 方父、方母、方传辉、方赫只是感叹世事无常。 方临却想到更多:‘乡饮酒礼后,韩元敬有重要事情,离开欧夫子家,就是因为此事?要明察暗访‘诡田’之事?当日在欧夫子家里,我说了去范家见闻,奢侈程度,对方或许也因此盯上了范家?公报私仇不至于,但范家本就有问题,那就是恰逢其会了。’ ‘说来,这其中还有我一部分关系?’他哑然失笑。 伍良还在继续说:“范家一倒,官府就让我们长工、丫鬟、粗使仆妇散了,分了以前的田地……私塾先生什么的也走了。这个大屋啊,本来说是要拆了,韩大人没答应,说太浪费了,屋子拆补给占了地皮的人家,井算是我们全村的,都能过来打水……” 方临想到那日所见,村人打水都在池塘,是一池塘死水,男男女女,男的洗脸,女的洗头发,打的水都可见其中泥垢,如今换作井水却是好多了。 他想着这些,向屋子里看去,依旧是雕梁画栋,却换了主人。 那个种着月季、栀子、鸡冠等各种卉,还有梅子树、桃子树、橘子树、石榴树等果树的园子,村人走来走去。 园旁,石头砌着水池中,里面鱼儿游来游去,村里的孩子们趴在旁边看,看得目不转睛。 那口水井,井上架着个轮轴,村人双手摇着把手,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声音,一桶桶水吊上来。 再一抬头,一些鸟儿从园子里飞出去,飞入村中。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方临忽然莫名想起了这么一句诗。 “这没法子,范老爷家这……中午只能将就一下了。”季广祥赔罪道。 “这是应该的,承蒙季主事照顾,怎敢挑剔?” 不知为何,没吃到一顿好饭,方临心里,反而却比吃到了一顿满汉全席,还要高兴。 出村,路过那个很大的池塘,池塘那边,上次看到的,一些小小的茅草屋,如今却是没人了。 方临又想到那日所见,十几户人家,有的一家四口,有的老少七八口挤在一口小茅草房里,蝇虫嗡嗡作响,漫天乱飞,散发着臭气。 还有那个坐在一把烂竹椅上睡着的男娃,嘴上、脸上落满了会飞的小虫,黑黑的就像是一圈胡子,两只眼睛的四个眼角,每一处都爬着三两只苍蝇,黑黝黝的胸前和裤裆,也有一些小虫飞停…… ‘现在那些人家,如伍良所说,都搬入曾经的范家了。’他心中暗道。 田萱显然也想到这点,脚步轻快,嘴里还不由哼起了小曲。 两人拉着手,走在后面,某一刻,不经意对视一眼,同时露出意会的笑容。 在他们身后,午后大大的太阳下,耀眼刺目的阳光笼罩而下,泼洒向大地,天地间的阴影在这一刻被挤压到最小。 …… 过了长流村,过了来时看到的八角亭子,终于淮安府城依稀在望,可见江流中,千帆驶过,时隔多日,方临一行回到了阔别的府城。 …… (本章完) 第164章 ,神魔 第164章 ,神魔 进入府城,季广祥将那辆马车按市价收了,相比当初买价,不仅没亏钱,还赚了一点点,更别说白用了这么长时间,然后,又将方临一行送至西巷胡同。 胡同邻居看到方临一行,极为热情迎上来,根本没要商队的人帮忙搬东西,那么多人,呼呼啦啦一下子就拿完了。 “方家大妹子、小萱,你们不在,我们在小乌山聚着都感觉少点什么,现在可好,你们终于回来了。” “我看临子回老家过了个年,吃胖了不少。” “小萱也愈发水灵了。” …… 邱家、满家、辛家、陆家……各家的人帮着将东西拿过来,好多人将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方临、田萱将带过来的一些特产,如柿饼什么分了,各人纷纷道谢。 街坊邻居不像是村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也宽裕不到哪里去,小和村带过来的这些特产,对他们也算是好东西了,很多人都舍不得吃,打算拿回去留给家里儿孙。 他们也有眼色,并没多坐,让方临自家收拾,重新过去‘小乌山’那片空地,还邀请方母、田萱收拾好,一定要过去。 桂嫂、苏小青两人被方母喊住留下,给她们又分了些带回来的东西,将耿家的信给苏小青。 这边,桂嫂接了东西,道了谢,想了下问道:“临子,你们回去可看见隔壁村老陈家的人了?” 这是出于谨慎,怕对方还没死心。 “陈贵云、陈冯氏夫妇,听说,那次回去就和离了。见到了陈寡妇,和对方聊了会儿,从头到尾没听她提过你。”方临知道桂嫂想问什么,这么答道。 “这样啊,想来,他们是不愿意再看见我了。” 桂嫂牵着女儿陈叶,闻言微微点头,归拢了下耳边的头发,看上去柔柔弱弱,一点看不出来这就是当初吓得陈寡妇三人狼狈逃回去的始作俑者。 “我去欧夫子家,看看乖乖、,将它们接回来。”方临说着,拿了些特产去欧家。 他前脚刚走。 “呕!”田萱捂着心口,下意识干呕。 “小萱,莫不是吃坏了肚子?不对,咱们路上吃的一样的东西,难道是……”方母反应过来。 桂嫂、苏小青反应更快,对视一眼,都是笑起来:“怕是有喜了?还是快请人过来把把脉。” …… 欧家,欧夫子不在,又去寻医抓药了,家里只剩下欧夫人。 “欧夫人,你怎么瘦成了这样子?”方临过来,看到欧夫人时,吓了一跳。 欧夫人比印象中更瘦了,那张人人都说有福富态的圆脸几乎瘦得脱了形,整个人只剩一把骨头,似乎一阵风吹过来,都会吹倒。 她左胸口缠着一大团布,显然是因病烂掉,站起身迎接,整个人向右边倾倒,仿佛失去平衡的不倒翁。 “还是那个病……这人啊,年龄大了,才知道没法子和病对着干,再怎么都没用。我知道,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长了,过一天少一天,现在每天都过得很不容易。”欧夫人精神头儿看着却是挺好。 方临放下东西,走近些,闻到丝丝香露都遮掩不住的腥臭,可想而知,欧夫人身上的病灶是何等严重了,身上又该是何等痛苦。 ‘恐怕,对欧夫人来说,如今这一天天的,不是过日子,更似煎熬。’他想着,心中微酸。 欧夫人硬是要给方临倒水,身上的痛疼,也硬是忍得住,吭都不吭一声,脸色也是平静,维持着一种奇特的尊严。 方临接过水坐下,看着和欧夫人一样,身上收拾干干净净的乖乖、,对欧夫人道:“这些日子,它们在这边麻烦您和夫子了。” “不麻烦,不麻烦,是它们陪着我。我那口子,在家时,会教我学字,日子过着也不难熬……” 欧夫人说着,还很高兴地拿出自己写的字给方临看,如‘酸甜苦辣’,如‘积德行善’,一笔一划,方方正正。 “我也说了,我这病没得治了,可每每听到有哪個大夫灵验,还没去找过的,再远那口子也都要去请……他出去了,我不想去外面,就只有这两个小东西陪着我……” 方临坐了一会儿,和欧夫人说了会儿说话,最后,还是没将乖乖、带回去,先将它们留下。 …… 回来,方临看到方父、方母送着胡同口的莫大娘出门,还塞了许多东西,脸上都是带着难掩的喜色。 不等他问,方赫就抢先道:“临子哥,莫大娘给小萱姐把脉,说小萱姐怀上了。” ‘我要当爹了。’方临听到这突如起来的消息,都是愣了下,然后才反应过来,看着脸上有着羞意看过来的田萱,过去将她手中东西拿过来,让她坐下休息。 “临弟,我哪有那么娇气?再说,还早得很哩!”田萱红着脸摇头。 方临却是好若没听到听,心中只是被一种巨大的喜意包裹,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 窗外,料峭春风吹过,吹过欧夫子家的门前的桂树,吹过方家面前的那棵橘子树,有枯枝落下,有细微的嫩芽长出,这新与旧的交替,好似昭示着死亡与新生,腐朽与生机。 …… 半下午时,方临高兴的心情还未平复,家中收拾东西,都没让田萱动手,方母也由着赞成。 田萱知道方临回来肯定有事情,收拾过了东西后,让方临不用担心,说和方母去小乌山,让他出去忙。 方临想了下,的确如此,准备去看看店里,顺便将方传辉、方赫送去分店,还有蒲知府、董祖诰等一一上门拜访。 轩墨斋,方临过来,好久不见,耿石、刘洪文、黄荻、柴一苇都是热情,刘掌柜竟也在这里。 黄荻打趣道:“临子,你请刘掌柜帮忙看着些店,刘掌柜这些日子可是天天过来,可得给刘掌柜算工钱。” 不等方临开口,刘掌柜就是摆手道:“我就是来坐坐,也没干什么,不要我茶钱就好。” “刘掌柜您往这儿一坐,就是定海神针,别说茶钱什么,工钱都该给,您来我肯定欢迎,早晚散步也都方便了。” 方临说着,问道:“洪儒家嫂子可生下来了?” “生了,又是个大胖小子,我那口子在照顾……我和他们待着不习惯,来这边坐着,也是躲个清净。”刘掌柜摇头。 方临想起刘掌柜曾说的家事,轻轻叹息,不过这般人家家务事,他也不好掺和,只能道:“无论什么时候,您只要过来,都是欢迎。” 随后,他看了下这些日子店中账目,生意挺好,其中也没什么问题,便又带着方传辉、方赫去两家分店。 …… 广福斜街,刘洪儒当掌柜这家分店。 方临将方传辉送过来,看过账本,和刘洪儒说了会儿话。 很难得的,刘洪儒这次没有一见面就问《三国演义》第二部,而是提起另一个话题:“方兄,断案流小说的发展,果然如方兄所料,虽然出了些精品,如《宋提刑居官公案传》、《新民公案》、《详刑公案》,但近来,随着抄袭泛滥,原创枯竭,风潮过去,已然是一地鸡毛。” “世间事物大皆如此,通俗小说也是一样。” 方临摇头:“什么赚钱,什么容易写,就一窝蜂涌入,将这个流派写烂,写臭……不过,只要社会风气保持开放自由,即使断案流小说没落,也会出现其他流派,百齐放,百家争鸣,亦不会缺少精品。” “方兄此言有理,如方兄所说,开放自由才是关键,纵使泥沙俱下,也不乏珍珠混淆其中,比如最近,我就发现一本好书,名为《全汉志传》,堪称大卖。” 刘洪儒说着,又是深深叹息:“以我的眼光,评判那本《全汉志传》,与《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相似,两者质量也仿佛,可《全汉志传》就是成功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却是败了,何也?无非是不得天时地利人和,撞上了方兄的《三国演义》第一部。” “时势造英雄么,仲宗典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是不走运,若是换个时间,必不至于如此。”方临自身可以谦虚,却不能代《三国演义》谦虚。 《三国演义》的质量,在所有通俗小说中都是立于巅峰,若非四大名著的其他三部,普通精品撞上,那真是必死无疑。 “不仅是《全汉志传》,方兄,我发现近日北方又出现了一种新流派的通俗小说,如《北方真武祖师玄天上帝出身志传》、《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八仙出处东游记》、《韩湘子全传》……就是拿着民间神话故事,进行通俗演义……” 对这类题材,刘洪儒显然很是喜欢,说起来滔滔不绝。 ‘这不就是神魔小说么?’ 方临心中一动:‘若说神魔小说的代表,当然是四大名著中的《西游记》了,只是,那句‘玉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实在有些犯忌讳,相较之下,《封神演义》倒是更适合些。’ “方兄怎地出神,在想何事?” “我在想着,什么时候也写一本此类的神魔小说。” “神魔小说?这个说法妙啊,方兄归类恰如其分,我听着,都对方兄这本神魔小说颇为期待了。”刘洪儒说着,脸上却又浮现出一抹怨怼之色:“不过,方兄的《三国演义》第二部都还没出,就不要吊人胃口,再挖新坑了吧?” “正要说此事,《三国演义》第二部已经完稿,近日就准备印刷售卖了。”回乡这些日子,方临也不是白过的。 “哈哈哈,好啊!” 刘洪儒听了高兴抚掌,笑道:“这个消息传出,恐怕城中通俗小说作者都不敢发书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就是前车之鉴,明明可以大卖,却因为撞上《三国演义》第一部,折戟沉沙,多个冤枉!” “这话有些夸张,却也不过分。”方临笑了笑,神色间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三国演义》第二部之精彩,比之第一部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说的没错,规划中的《三国演义》四部,第二部乃是巅峰,第三十一回到第六十回,真正是大高潮。 从官渡之战,曹操破袁绍,再到徐庶荐诸葛,刘备三顾茅庐,可以说,诸葛孔明出场,标志着整本三国达到高潮,更不用说其后,诸葛亮火烧新野,赵子龙单骑救主……舌战群儒,草船借箭,巧借东风,三气周公瑾,赔了夫人又折兵,割须弃袍等等名场面了! 更别说,还有第一部的铺垫,这《三国演义》第二部一出,必将势头无两,重现、乃至超越曾经的三国风潮。 …… 离开这处分店,又去烟袋斜街代宗启当掌柜的分店,将方赫送去,查看账本自不必提。 …… 蒲知府。 方临过来,带来了些特产,将侯知县之事说了。 “侯如柏此人,且看此次考察吧!” 蒲知府问了些方临回乡经过,小谈一番,提起一事:“那位韩御史的确是厉害,明察暗访,抓住证据,雷霆出击,将淮安府城的诡田清扫了一遍,这次城中范家等都是脱了层皮……” 方临听着,暗感可惜,范家只是脱了层皮,并没一棍子打死,更别说范家的晋商主脉了。 随后,蒲知府忙碌,邀请他留饭婉拒了。 …… 董家。 “方兄,你可回来了,近些日子我想喝酒都找不到知心人。”董祖诰看到方临,热情给他了一个熊抱。 进屋坐下,倒上茶水。 “这些时日,书肆多亏董兄照看了。”方临问过,知道董祖诰也没少去轩墨斋,以及两家分店。 可以说,他离开这些时日,书肆生意一切井井有条,没什么问题,董祖诰起到了重要作用。 “方兄,咱们兄弟,这般客气作甚?更别说,书肆生意本就有我一份。” 董祖诰摇头:“我这和方兄见一面,就要赴京赶考了。” “那就祝董兄金榜题名,金殿夺魁了。” “借方兄吉言,哈哈,不瞒方兄,此次春闱我有些信心,正所谓一鼓作气,气势如虹,说不得真能成,得中进士。” 董祖诰说着,又是叹息:“只是抱憾,不能第一时间看到方兄的《三国演义》第二部了。” 方临听了,笑了笑,忽而问道:“董兄什么时候启程,我去送你?” “明日,本来早就准备好了,就是想等方兄回来再见一面。我知道方兄伱刚回来忙,今晚这一顿酒就当送别了,明日人多,那些同窗、家中关系等等,不过是客套应付,咱们兄弟何必做那种形式?” 这话实在,两人是结义兄弟,董祖诰是读书人,方临也因为《三国演义》有了偌大名声,可以说已经彻底绑定在一起,这是托儿献女的交情。 …… 次日。 董祖诰的同窗,家中各种关系的人过来相送,颇为繁琐,方临没来,不过托人送来一个包裹。 坐上船,进入船舱,打开来看,发现其中是一本书。 “《三国演义》第二部?方兄啊!”董祖诰感叹着,心中感动。 如此稿子,尚未发售,就因为他一句随口感叹,就给送来,这是何等信任? 翻开,扉页第一句便是:‘《三国演义》第二部成书于洪泰十四年春闱前后,预祝义兄董讳祖诰金殿夺魁,预祝天下举人金榜题名!’ 这不仅是给董祖诰留言,印刷之时,同样会刊印,其后带来何种惊天动地的影响,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此时,船舱房间内董祖诰怀着感动,翻阅沉入那个波澜壮阔的书中世界。 窗外,江水悠悠,两岸草长莺飞,蔚蔚天穹的极高远处,鹰击长空,天地间万物勃发,处于上升趋势,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 (本章完) 第165章 ,广告 第165章 ,广告 当董祖诰坐船离去时,方临来到了徐家。 “哈哈,方老弟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徐阔老见到方临,态度极为热情,蒲扇般的大手拍得他肩膀生疼:“今上午留下吃饭,上次没喝过瘾,这次得给我补回来。” “昨日刚回府城,家里收拾了一番,又去了店中看了看,这不,今日才有时间过来拜访。” 若非昨日董祖诰留饭,作为送别,其实昨晚就该过来了。 方临聊了些回村的闲话,说起正事:“《三国演义》第二部的书稿已经完成,徐大哥,我准备近日发售。” 徐阔老听了,脸上笑容收敛,严肃起来,忽然道:“那可别忘了答应的人物卡。” 噗! 方临差点没一口酒喷出去,本以为对方要说什么,没想到是人物卡:“放心,徐大哥,这事我忘不了。” “那就好,不然岂不是让手下兄弟小瞧了我?” 两人商讨起发售之事。 方临对《三国演义》第二部是极为重视的,从当前的小资本家,到将来的大资本家,需要深厚积蓄,这就是其中的坚实一步,不容有失。 “对了,这次书稿印刷,就别找冯庆基了,那小子关系复杂,找他莫再被泄露了。”徐阔老也是尽心尽责,叮嘱道。 “多谢徐大哥提醒,这次印刷,我准备自己买一个印刷坊。” 那个冯庆基的确有着性格缺陷,方临不可能等事情发生,再亡羊补牢,真正应该做的是防患于未然,解决隐患于萌芽。 这也为对方好,真正念着往日情分,就该不给他犯错的机会。 “不过,作为安抚,首印不交给对方,等第二批扩大印刷,却是可以给对方些单子。” 方临早有安排:“毕竟,即使买一个印刷坊,扩大印刷时产能也多半不足,正好让对方帮忙分担些。” 一片厕筹都是有用的,何况人了?物皆有其用,用其所长,不使短处暴露出来即可。 “打一棍子,给个甜枣,是该这样,方老弟早想到了这点,看来是我的提醒多余了。” “这是说的哪里话,徐大哥,咱们本就是商量着来,一起查漏补缺嘛!” 方临又是说起来:“《三国演义》第一部,别地多有盗版,让咱们损失了很大一部分利益,这次,我打算改善此事。” “因为只有等咱们发售,他们买走一本现书,才能拿回去盗版,我便打算,在发售之前,将别地书商约来,在每個府城选出一个分销商,提前谈好……对方提早将书带回去,有十天半月的反应时间,也足够他们在各地府城吃到最大一口肉了……除此之外,还可以正版授权,增强宣传影响力……” 他顿了下,又道:“当然,大夏地域辽阔,许多府城经济欠佳,不具备通俗小说大卖条件,也有许多地方太远,只路上就要累月时间。所以,其他地方盗版暂且管不了,但经济发达、水路四通八达的江淮之地,还是可以考虑这个法子的。” “方老弟,你这脑袋怎么长的?这个主意好,我感觉能行,就是一些细处还要考虑。” 徐阔老想了下,举了个例子:“比如说,我是凤阳府的书商,说好只在凤阳府城卖,但我拿了书后,分派人手去应天、临安各府,抢占其他分销商的生意,这样你该如何应对?” “这点我也有想过,最初是想借蒲知府之力,可蒲知府也只能管咱们淮安府城,在外面威慑就大大减弱;我后来又想,可以提前调查,选有信誉的书商,一次出事,以后绝不不合作;再有就是,拉上城中书商组建联盟,联合抵制坏规矩之事;当然,这些只是增加对方违约成本,不足以制裁,所以我就想着,再找一个在江淮之地有着势力的家族合作,如若这书商不按规矩,就让对方付出惨痛代价……” 方临说出自己想法。 “方老弟果然有对策。只是,在江淮之地有着势力,方老弟这是高看我了,在淮安府城我还有些影响,外地却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不是,我另有合适人选,去那家谈合作,说不得还能搂草打兔子,将印刷坊的问题一并解决了……” 方临说出自己计划,本来这些事情打算和董祖诰商谈的,可董祖诰赴京赶考匆匆走了,和徐阔老商谈也是一样,徐阔老此人亦是眼光犀利,两人商讨完善,一个完备计划逐渐成形。 …… 从徐家离去,方临径直去往范家。 凭上次售卖香露秘方的面子,门房通传后,方临很快就被领进去,在会客厅见到了范庆增。 要说,范家最近被韩元敬盯上,因为诡田之事焦头烂额,也就是方临来了,早有交情,范庆增才肯抽出时间见上一面,若是别人,恐怕还真未必有这个面子。 “方掌柜来了?”范庆增将请入会客厅坐下,两人从陈列的一柜子茶中各自点了茶,吩咐下人泡上。 方临客套两句,这才问道:“范老爷,不知最近,香露生意如何?” ‘这是见我范家赚钱,开始后悔了?’ 范庆增端起茶盏喝了口,眼睛微微眯起,如今,香露生意算是范家一个重要产业了,外人若敢觊觎,那真是不死不休。 ‘不过,从前和这方临打交道,此子还算是知道分寸,应该不至于。’ 他如此想着,还是敲打道:“香露成本高昂,我范家也是投入巨大,再就是,香露没有名气,需要一点点打开局面,也就是我范家有些人脉关系,但还是艰难无比……” 这话暗示了两点,一是香露成本高,你负担不起;二是我们范家有人脉关系,能一点点打开局面,你不行。 方临自然听出话中意思,不过面色不变,微笑道:“我正为解决范老爷难处而来,如果说,范老爷的香露有了巨大名气,在大夏各地受到追捧,如此一来,对推广香露生意必然大有裨益,不知小子所想,可是这个道理?” “正是此理,方小友有法子?还请教我。”范庆增说着,放下茶盏,正襟危坐,只要方临能给他带来巨大利益,当一次学生怎么了?只要给的多,当一次孙子都不是不行。 虽然他心中觉得,自家都艰难的事情,不认为方临能解决,但方临既然来了,敢开此口,必然不是空口白牙,于是,心中也浮现出了一些期待,希望方临能给他带来一个惊喜。 “范老爷言重了。”方临摇头,突然换了一个话题:“我的《三国演义》第二部书稿已经写完,近日就准备发售……” “这是好事……等等!”范庆增突然瞪大眼睛,感觉脑海中有电光火光在勾连,但一时间,却又说不出来。 方临盯着范庆增眼睛,微笑着轻飘飘说出来:“若是在《三国演义》第二部中,为范家香露插入宣传,广而告之,是为‘广告’,范老爷以为如何?” ‘还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对,竟然能这样!’ 范庆增听了这话,只感觉茅塞顿开,醍醐灌顶,足足愣了数个呼吸后,忽然拍案而起抚掌道:“妙!此法甚妙啊!” 方临微笑从容,神色平静,将此法好处更加详细地说出来:“若《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后,能有第一部的火热,范家香露的名气,也势必与《三国演义》第二部一道,传于五湖四海。而且,范家香露广告能被插入书中,可见格调,必将受人追捧,到时,就不需要范家一点点费力打开局面,而是大夏各州府中,无数达官贵人欲求一瓶范家香露而不可得,如此一来,范老爷何愁生意做不大?” 这块画出来的大饼,描绘出来的前景,真是让范庆增眼馋极了,若真如方临所说,那才真正是打开局面,能节省不知道多少力气,就如方临说的,到时候就不是他范家求别人了,而是别人求他们范家了。 同时,他心中对韩元敬打击范家,可能有方临一点点影响,此时,这个怀疑尽数消去。 ‘虽然蒲知府、韩元敬、欧夫子是一丘之貉,方临也和他们走得近些,但不过是一个小卒子。我之前怀疑,诡田案中还有方临此子一点影响,现在想来,若真是如此,方临又怎么会找上门合作,给我范家送上好处?’ ‘也对,诡田案中,韩元敬打击的不止我范家一家,更何况,韩元敬那人,如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怎么会肯给别人当刀?还是方临此子?不至于!不至于啊!’ 此刻,范庆增心中的芥蒂怀疑尽去,真是怎么看方临怎么顺眼,觉得这可真是一个好小伙子,唯一可惜的就是成婚了,不然,嫁个嫡女过去都可以啊! 方临看出些对方的想法,知道此前诡田案中,对方可能对自己有一点点怀疑,此来也有杜绝这个隐患的用意,毕竟田萱怀孕了,他真是一丁点风险都不想冒。 ‘范家的香露秘法成本高,产量有限,这就是天然限制……再者,范家在香露生意上轻松赚了钱,相对应的,其他方面就会失去动力,比如辽东走私,这也算是延缓些鞑子南下之祸,给我多争取些时间;又比如海外生意,这就是断了范家将来的退路。’他心中暗道。 “好主意,就这么说,方掌柜,在《三国演义》第二部插入我范家香露的广告,我也不让方掌柜吃亏,三……不,五千两银子。”范庆增阔气道。 如今,也没有此类联动形式的广告,价格实在不好计算,但也不至于这么离谱,这其中更多是对方临出主意的酬谢。 ‘只要达成方临所说预期……不,一半,甚至是十之一二的效果,就不知道能让我范家赚多少,比起给出的这五千两银子,简直不值一提。我范家吃肉,总得让朋友喝口汤,这也是千金买马骨。’ ‘再就是,此子是个人才,值得拉拢,这次好处给足,将来有什么好事也能再想到我范家,更别说若是《三国演义》第二部宣传效果好,还有第三部、第四部,日后还要继续合作。’ 范庆增身为大家族的家主,自然是有格局的,更深深知道一个道理,想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 “谢过范老爷了。”方临脸上露出笑容。 五千两银子,很是不少了,《三国演义》第一部的利润都没有这么多钱,不过,这钱他拿得问心无愧。 若是达到所说的广告效果,这点钱算什么啊? “范老爷,关于《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还有两件事情想请帮忙。”方临顺势提出道。 范庆增闻言冷静下来,只有《三国演义》第二部大卖,才有更好的宣传效果,想必这也是对方过来的原因,大手一挥道:“方掌柜但说无妨。” “第一件事,为求书稿保密,交给别家印刷不放心,想请范老爷介绍,购入一家印刷坊。” 范庆增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正版会刻着广告,盗版是人家拿着书重新制作雕版的,广告未必会刻上去,顿时道拍板道:“印刷坊么?我范家就有两个,方掌柜若想要,转给方掌柜就是。” “范老爷客气,不过怎能平白占这么大便宜,还是按市价购买吧!” “也罢,不过我担心,方掌柜初接手管理,会有一些混乱,造成书稿泄露就不美了,这次印刷,就由我范家协助吧!” “那就谢过了。”如今在《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上,方临与范家利益一致,甚至范家比他还用心,让范家协助印刷,完全可以放心。 要知道,范家的人,可不像他好说话,敢于动歪脑筋,真的会死人的,还是全家整整齐齐的那种。 “第二件事,我准备在江淮之地的各个府城,选出分销书商……想请范老爷联络、支持一二,为此站台。” “这义不容辞,若真有坏规矩的,让我范家招待。” 范庆增说着,眯起眼睛,近来在韩元敬身上没少受气,心中积攒了不少戾气,奈何韩元敬是个没缝的蛋儿,无处下嘴,但若是其他人敢捋虎须的,就是找死了。 也无怪他如此上心,《三国演义》第二部影响越大,广告宣传效果就越好,帮方临,其实就是在帮范家自己。 方临听着,脸上露出笑意,范家在江淮之地自然是有势力的,不然香露生意如何推广? ‘这次范家出马,凭借他们在江淮之地影响,敢于动小心思、手段的,可能就小多了,最后一环也是补上。’他心中微喜。 随后,范庆增热情留饭,想要加深关系,不过方临以筹备《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为由婉拒,范庆增还是派了轿子相送。 坐在轿子中,方临心中暗道:‘将朋友变得多多的,敌人变得少少的,从来都是王道。在《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这一件事上,我的敌人乃是江淮之地的别地书商,其他一切都属于可团结的力量,哪怕是视作仇人的范家,也可以是团结的对象。’ ‘如今这些准备,都如建立起来堤坝蓄洪,真等《三国演义》第二部开售,就如开闸放水,势必是一泻千里,汪洋万顷,势不可挡,一切拦路的都将化作齑粉。’ …… (本章完) 第166章 ,行会 第166章 ,行会 范庆增派了轿子相送方临,这范家的轿子,虽然不如传说中一些朝廷大员的豪奢,一顶轿子中有会客厅、厕所等等,俨然一座移动宫殿,却也极为宽敞,相当于一间雅室了。 方临思索间,轿子来到了西巷胡同,下轿。 街坊邻居瞩目中,他刚走下来,就被围住七嘴八舌问着。 “我就说,这么好的轿子过来咱们胡同,怕是方家的客人?不想是临子你。” “临子出息,来往的都是大人物哩!” “这是临子你买的轿子么?” …… “叔伯婶婶,我和范老爷谈些事情,人家送我回来。”方临解释了句,对轿夫道谢,让他们回去。 欧家门口。 欧夫子正在熬药,见方临过来,问道:“那轿子我看着眼熟,可是范家的?” 方临点头,正想解释一二。 欧夫子却道:“不用说什么,我自是信你,你这么做,定是有自己的道理。” 这时,屋内传来痛哼声。 “夫子,欧夫人的病又重了?”方临问道。 “不是,唉!”欧夫子叹息说着:“今下午,她平地跌了一跤,胯骨断了。” 方临这才明白,想来欧夫人因为那病,一边胸口烂完了,如一个失去平衡的不倒翁,难怪如此。 “下午,她摔了后,请你娘她们过来照看着,我去请大夫过来,大夫来了,却只肯开药,不肯接骨,说是怕在骨头接上的那一刻,人会疼得晕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欧夫子说着,向屋里看去。 只见,欧夫人仰面朝天躺着,骨头抵着床很不好受,她不停地让两个女儿给她换姿势。每搬动一下,她便疼得像一只吱吱叫的小鼠——被老鼠夹和疼痛夹住的、蜷缩绝望的小鼠。 方临跟着看了眼,心下忍不住一酸,好好的欧夫人,竟成了这样,这个年纪受到这般折磨。 欧夫子端着药碗进去,放在茶几上晾着,让女儿去歇着,自己对欧夫人精心照料,抚摸身体以减轻痛处,小心翼翼挪动她的身体,以免生褥疮……欧夫人实在疼的太厉害,使脸色,发脾气,说一些怪话,以往脾气有点躁的欧夫子却一点也没有不耐烦,好声好气。 终于,或许是疼得麻木了,欧夫人渐渐安静下来。 辛家沙小云大肚子来看,在外人面前,欧夫人却始终维持着一种奇特的尊严,不吭一声,不抱怨一句。 方临也坐了会儿,回去。 方家,今日晚饭炖了一只母鸡、炒了一盘嫩笋、还有一小碗小葱拌豆腐,田萱怀孕后,有时候想吃些清淡的,家中总是会有。 田萱感觉,自从怀上后,除了择菜做饭,稍重一点的活儿都不让做,吃喝更是照顾极好,随口提上一嘴的,方母都会想办法满足,方临更是每日回来陪伴,抽出更多时间说说话。 她知道这个时代其他人家都是如何的,当初的春桃就看在眼里,相比之下,自己简直生活在蜜罐子里,也听大婶大娘说,第一次生孩子会非常艰难,有些担心,却更有一种责任、期待。 饭间,方母说着:“满家,满娭毑想给满根生再说個媳妇,可说一个不成,说一个不成,都愁白了头,不只一次看到她叹气;辛家,小云这次怀上,不比上次没一点动静,这次可大了肚子,大夫来看了,说会是好的;欧夫人也是可怜,今下午摔着……莫家生了对小狗……” 都是街坊邻居间的小事,说着这家,说着那家,自打小乌山空地开辟出来,多了这么一条渠道,胡同中各家都藏不住事。 饭后,天色还没黑,方母去洗碗刷锅,不让田萱动手。 外边,方临、田萱在橘子树下坐下,有着微风,头顶树叶不时晃动一下,乖乖、一猫一狗追逐着转圈圈。 暮光中,邱婆婆推着邱老倌,方父和后者说着话;满老倌、满根生从厂坊下工回来,满娭毑絮絮叨叨叮嘱说明天再相看个媳妇;辛家,沙小云大着肚子在檐下收鸡蛋,辛佑憨憨笑着,小心翼翼地给辛芽儿喂米汤…… 更远处,小乌山那片空地,胡同中好多人家在那里,大多数都端着碗,边吃饭,边说着话。 方临拉着田萱的手,享受此刻的安宁,心中思索着,复盘今日之事:‘按照和徐阔老商谈的计划,最重要的一步,说服范家,已然完成,接下来,就是借范家之势,统合城中书商形成联盟,取得主导权,以此作为筹码,在《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中争取更大利益,并一举搭建起分销体系!’ …… 次日,方临去了书香阁,拜访洪家兄弟。 道理很简单,要统合城中书商形成联盟,若是连曾有过节的书香阁洪家兄弟都率先屈服加入了,别家书商还会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正常来讲,应该先易后难,不过,如今我攻略范家后,许多问题都是迎刃而解,可谓大势已成,最难啃的书香阁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晓之以利即可……如此先难后易,后续城中别家书商就是席卷了。’方临暗道。 对于方临到来,洪家兄弟自然是热情,洪应亨亲自作陪。 这种热情,背后其实更多是忌惮,当初,洪家兄弟牵头联络城中书商,对《三国演义》第一部进行盗版,被方临一系列组合拳打得落流水,再后来更是被蒲知府出手敲掉后台,敲山震虎之下,洪家兄弟亲自提着重礼上门道歉,才算了了那事……后来他们兄弟不知多了多少力气,才重新找到靠山,可这一番折腾这来,店中生意,不知冷清多少。 总之,那次偷鸡不成蚀把米,给他们兄弟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 “方掌柜,可是稀客,快请坐!这是新到的碧螺春,尝尝。”洪应亨心中警惕、忌惮,脸上却还是露出笑容。 “好茶。” 方临喝了口,也不绕圈子,直入主题:“不瞒洪掌柜,我《三国演义》第二部书稿已然完成,近日将开始发售……” ‘这是来向我示威的?不至于啊!’ 洪应亨心中奇怪,不是他小瞧自己,而是如今在方临面前,自己各方面都是不如,算个什么啊?有必要特意来警告么?就是方临不来,他也万万不敢再盗版《三国演义》第二部,在同一个坑栽倒第二次。 虽然想不通,他脸上还是维持着笑容,恭维道:“这是好事啊,不瞒方掌柜说,我还是方掌柜的书迷,当初《三国演义》第一部发售,我本是打算打探敌情,谁曾想,一看就看忘了,对这第二部可是期待已久……对了,我又请仲童生写了一本通俗小说,吃了上次《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教训,这次可是万万要避开,多谢方掌柜来提醒了。” 是的,他又和仲宗典勾搭上了。当然,说勾搭也不太恰当,仲宗典那人很是精明,拿钱办事,若是洪家兄弟还想对轩墨斋不利,大概率还会如上次一样去向方临告密示好。 面对洪应亨的吹捧,方临笑笑,忽然问道:“不知洪掌柜对盗版之事,如何看?” “盗版啊,如今咱们书商,约稿求得稿源,可也就是能吃一次刊印的独食,若是销售火热,盗版很快就出来了,分走后续大半利润……让我说,通俗小说盗版实乃大害,可却也无能为力。”洪应亨叹息。 “是啊,我正为此事而来。” 方临说道:“《三国演义》第一部,咱们淮安府城的盗版得以遏制,不过外地盗版却是猖狂,当然,盗版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将《三国演义》的名气打出去了。” “如今,《三国演义》第二部即将发售,我打算在江淮之地,其他每府可择一家书商,作为分销商……目前体系尚未建立起来,不好监察,还是一次性买断为宜……等那些分销商尝到甜头,如是两三次,就能建立一个成熟发行渠道。” 洪应亨听明白了这个模式,瞬间动心,想要效仿,可旋即就是微微摇头,没办法,他不像方临手上有《三国演义》这个招牌,打不开渠道。 “如今,大夏社会风气自由开放,文人不以写通俗小说为粗鄙,通俗小说层出不穷,尤其是我淮安府城,通俗小说数量呈井喷之势,已然成了大夏一等一通俗小说产地,堪称繁荣……” 这种情况也和方临有着莫大关系,他一部《三国演义》名利双收,起到了一个大大的榜样作用。 “的确如此,我听说,应天、凤阳等地书商,都常有来咱们淮安府城进货,看什么书卖得好,就回去盗版,猖獗一至于斯。”洪应亨感叹。 “我正是想改变这种状况,咱们本该拿的利益,凭什么让盗版赚去?” 方临说出自己打算:“我打算联络府城书商,建立一个联盟,或者说通俗小说书商行会,共同将这个渠道做大……洪掌柜想想将来,我们淮安府城一本好书,不仅能在本城售卖,还能通过别府分销商,卖到江淮各府,最大限度开发,岂不美哉?” 他拉上城中书商共建联盟,也是拉着这些人背书,增强话语权,毕竟若是只有自己,势单力薄,很难争取到最大利益。 ‘这个联盟建立起来,城中书商可使用我的渠道,得到好处,但同时,也是在帮我养护这个渠道。另外,得到最大好处的还是我自己,这个渠道相当于一个放大器,哪怕放大幅度一样,但很明显我也要赚得要多得多。’ 打个比方,方临一本小说,只在淮安府城的纯利润是一千两,通过这个渠道利润放大十倍,就是一万两;城中别的书商一本小说净利润是一百两,放大十倍,也才一千两。 这其中的差距,放大之后,从九百两变成了九千两! “此事甚好。”洪应亨一口答应下来,能白嫖这么一个渠道,多赚些银子,何乐而不为? 他想了一下,又是提出一些问题,和徐阔老昨日一样,担心一些钻空子行为。 “除了严格筛选分销商之外,我已得获得范家主支持,若真有坏规矩之事,自有范家主出手。还有蒲知府,等联盟建立,大可能会推动举办通俗小说大赛。” 方临说到这里,语气一顿,忽而变得高昂:“洪掌柜试想一二,有朝一日,我淮安府城成为通俗小说圣地,小说作者汇聚于此,咱们书商可轻松收得书稿,外地书商争为分销商,往来选书……繁荣一地经济,民众自豪,商贾生意兴隆,官府税收激增……实乃大功德之事。” 这张大饼画的,换个人来,恐怕都被忽悠瘸了,就是精明如洪应亨,也是激动不已,心潮澎湃,当即啪地一拍大腿道:“方掌柜高义,此事,我洪某人也极愿意加入出一份力。” 作为商人,谁不想在挣钱的同时,还能有一个好名声?可事实上,两者往往不可兼得。 现在方临找来,又许利益,又谈理想,试问,他如何能拒绝得了啊? …… 等城中书商联盟,或者说,淮安通俗小说行会建立起来,方临会长之职自是当仁不让,许了洪应斗一个副会长职务,如吊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洪应斗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剩下事情尽数分担了,不说此人人品如何,只说办事能力,还真是不俗,游说之下,稼轩书屋、墨香馆、千藏屋、万卷楼等纷纷加入。 如此轻松,也是方临搭建好框架,加入其中,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就在淮安通俗小说行会飞快成形之际,方临也在准备更多筹码,让范家印刷坊开始印刷《三国演义》第二部的书稿。 范庆增亲自交代下去,如此重视,下面人自不敢怠慢,手段甚至都有些过激、狠辣,为了书稿保密,限制印刷坊工人在印刷完毕之前,一个不准离开。 也就是方临心善,吩咐下去额外给了补贴,反倒让那些印刷坊工人受宠若惊。 同样在这段时间,《三国演义》第二部将售的消息在城中不胫而走,引来许多客人来轩墨斋、两家分店询问,得到肯定答案,都是高兴,这一高兴之下,来都来了,又多买了些东西,让三家书肆生意都更好上许多。 还有就是,因为《三国演义》第二部将售,其他有意发售新书的书肆纷纷推迟。 偌大一个淮安府城,当初的三国热潮仿佛正在一点点唤醒、积蓄,只要一个引子,即《三国演义》第二部正式发售,就将迎来一场盛大热烈的狂欢。 …… (本章完) 第167章 ,预售 第167章 ,预售 这日清晨,空气中还有着朦胧雾气,一行人过来轩墨斋。 这一行人,大致分为两方,一方以方临为首,淮安府城通俗小说行会中人,如书香阁的洪家兄弟,稼轩书屋、墨香馆、千藏屋、万卷楼等书肆掌柜,另一方,就是范家牵头联络,江淮之地各府城信誉不错的书商,每府城选了三到五家。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日我的《三国演义》第二部预售,各位老板正好一观,以便心中有数,后续出价。” 前些日子,《三国演义》第二部将售的消息在城中不胫而走,引来许多客人来轩墨斋、两家分店询问,方临思索之下,顺势推出预售制度。 “预售?”一个靳姓书商讶然。 “所谓‘预售’,顾名思义,就是提前交钱,等到了正式发售的日期,客人凭着凭证过来领书。”方临解释道。 此言一出,不管是淮安府城通俗小说行会中人,还是江淮之地别府书商,心中都是泛起了嘀咕,他们知道如一些老字号的布店、酒楼,极少数熟客会如此预订,可他们书肆不同啊,书还没看到,不知道质量,就提前交钱,莫不是拿客人当傻子?尤其是,还是如此大规模的预售,方临就不怕被打脸么? 事实是,方临还真不怕。 来到轩墨斋斜对面一间茶馆,坐下之后,就看到,去轩墨斋预订之人络绎不绝。 “方掌柜,我们可否去亲自询问一二?”那个靳姓书商问道。 “靳老板自便。”方临颔首。 靳掌柜拉住一个径直去往轩墨斋的年轻人:“小兄弟,你这是去?” “你还不知道吧?今日《三国演义》第二部开始预售,我来交钱,预订一本。话说当初第一部发售,那叫一个火热,我好多天都买不到。” 这人一脸心有余悸的样子:“所以,这次可不得提早定下?” “那你就不怕……”靳掌柜说到一半,顿住不言,毕竟方临在这儿,有些话不太好说,得罪人。 这人却是领悟出了意思:“怕什么?方掌柜这么大名声,轩墨斋又是老字号店,还怕跑了不成?至于说担心《三国演义》第二部的质量,那更是大可不必,方掌柜的书,还会差了?我只担心这次第二部的字数不够多,不够看!” …… 如此对话,淮安府城通俗小说行会中人还好,江淮之地别府书商却是深感震撼,对方临在淮安府城通俗小说界的地位有了更深刻认知,随后上前听到的东西,更是让他们怀疑自己的耳朵。 “预订两百本?太多了,我们掌柜的说了限购……什么,清欢小居?掌柜的熟人,那可以,开售当日我们给您送去。” 江淮之地别府书商再次震惊,淮安府城的人,他娘的真有钱,两百本的预订,眼睛眨都不眨就定下了? 随后,又留了一会儿,看到大部分人一预订就是两三本,时不时来一個十本、二十本、五十本的…… 渐渐地,都感觉有些麻木了。 其实,这些人中,不仅是客人,还有《三国演义》第一部开售后催生出的‘黄牛’,对方临有着莫名信心,赌的也就是《三国演义》第二部火爆,一书难求,到时将预订的加价卖出。 当然,也有客人,来反复询问,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走了。 如此谨慎,倒不是怕轩墨斋跑了,而是囊中羞涩,担心了钱,《三国演义》第二部质量却达不到预期,自家亏了,故而才犹豫,想等书真正发售,看看评价、口碑,再决定是否购买。 后者只是少数,大多数人通过《三国演义》第一部,还是建立起了足够的信任,整个轩墨斋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随后,又去两家分店,同样不差多少。 对此,淮安府通俗小说行会中人,无不是奉承、夸赞。 “三国一出,谁与争锋?这让我想到了当初与方掌柜《三国演义》第一部打对台时的恐惧。” “看这火爆形势,不出意外,等方掌柜的《三国演义》第二部真正发售,咱们淮安的三国热潮又要重现了。” “是啊,城中说书的、唱戏的,这次又有福了,跟在方掌柜屁股后头,都能吃的满嘴流油。” …… 江淮之地别地书商却是在挑刺,想要打压稍后的分销价格。 “通俗小说这种东西不好说,要看运气,这第二部,未必能比得上第一部。” “对,有很大赌的成分。当然,话说回来,咱们做生意的不就是赌么?” “我就是说啊,这么大规模的预售,将读者胃口吊得这么高,万一《三国演义》第二部质量稍次,哪怕只是稍稍平庸,和读者想象的有一定差距,恐怕都会迎来反噬,口诛笔伐,大大败坏口碑。” …… ‘不怕挑刺,挑刺的才是真正想要的。至于担心质量不行,造成期待落差,口碑反噬?就问以《三国演义》质量,可能么?通俗小说的巅峰之作,可不是说说而已,若是《三国演义》都不能满足读者的期待,那其它通俗小说都可以拿去擦屁股了。’ 方临笑道:“我方某人也是爱惜羽毛之人,既然敢大规模预售,自然对第二部的质量是有自信的,口说无凭,可拿出部分现稿让各位一观。” 利好消息自然是要持续释放,才能将价格层层推高。 让人拿来样书,这样书只有《三国演义》第二部的前十回章节,虽然理论上来说这些人不可能背下,但还是稳了一手,就怕有什么过目不忘的。 这些江淮之地别府书商得了样书,淮安府城通俗小说行会中人也沾了光,能够先对这第二部的前十回章节一睹为快。 他们都看过《三国演义》第一部,从三十一回‘曹操仓亭破本初,玄德荆州依刘表’开始看,也没什么阅读障碍,很快沉入,看得如痴如醉。 一个时辰,纷纷响起声音,‘怎么没了’、‘接下来的呐’、‘好一个诸葛孔明,刚看到火烧新野,下面就没了’…… 纵然心痒痒,却也没忘了正事,确认了《三国演义》第二部的质量,这些江淮之地别府书商终于绷不住了,这下纷纷开口。 “好书,精彩呐!虽然只看了十回,第二部的三分之一,也能看出笔力,比之第一部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方掌柜如此自信。” “方掌柜,什么价格?之前,你只说了分销模式,可价格还没说啊!” “我们凤阳府来了五家书商,是价高者得,还是怎么说?” …… 看了样书后,他们纷纷激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分销资格,回去大干一场了。 要知道,当初《三国演义》第一部的盗版,多方竞争之下,许多人都没少赚。 如今,确认了第二部质量,完全不逊色于第一部,风险已经降到最低,按照方临所说的模式,作为分销商拿到书稿回去,十天半月时间,已足够抢占先机,一步先,步步先,同府城别的书商想盗版,那是出于绝对下风……更别说,还有正版授权吸引客人! 至于什么,从同府城书商口中虎口夺食,得罪人?本就是竞争对手,管他们去死,最好同府城的同行都挤垮了才好呐! “这分销商的买断价格嘛,不同府城,经济繁荣不同,远近也不同,不可能统一价格……这样,江淮之地每个府城,至少都来了三家书商,我们只授权一家,暗标竞价,价高者得吧!”方临如是道。 这些江淮之地别府书商听了,都是心中大骂方临鸡贼,可却也没办法,这种好书可遇而不可求,不可能放弃的。 更何况,自己放弃,别人不放弃,那就不就尴尬了么? 随后,暗标出价,内卷之下,各个府城的分销价格,保底都是三千两银子打底。 得到分销资格的书商,自然高兴;方才抠抠索索,因此竞标失败的书商,都是扼腕叹息,悔恨自己出价低了,却也没有后悔药可吃。 ‘只这些分销的买断的钱,就有数万两银子,恐怕都超出《三国演义》第二部在淮安府城深入开发的利润了。果然,建立渠道才是王道啊!’方临心中暗暗感叹。 淮安府城通俗小说行会中人,如洪应斗等,同样心情不错,这次方临的《三国演义》第二部来了个开门红,打响第一炮,将渠道建立起来,以后,他们也能通过这个渠道卖书,平白多出一大笔利润,甚至比本府城卖书利润还高,怎能不开心? 不过,方临是淮安府城通俗小说行会会长,更一手建立、把持着这个渠道,从今以后,他们都得讨好巴结着方临,意识到此点,这些人对方临的态度,已经不是热络可以形容的了,近乎于谄媚讨好。 随后,和这些竞标成功的江淮之地别府书商,签订契书,一手交钱,一手给书稿。 这个程序之后,范庆增还来亮相了一面,作为震慑。 对范家来说,一本通俗小说的利润不算什么,但带给范家香露的宣传作用不容忽视,如果真有不守规矩的,那就是在挖他范家的墙角,故而对这《三国演义》第二部简直比方临还上心。 范家在江淮一地的名声,颇有些心狠手辣,这些别府书商也都知道,若真敢坏规矩,那是什么下场。 ——是,的确有句话,叫作‘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范家在江淮之地颇有势力、人脉,不是没有根基的‘过江龙’可以形容,另外他们这些书商,说是‘地头蛇’那真是抬举了,范家对他们府的一些达官贵人或许忌惮,但就他们一些书商,那真是收拾起来不在话下。 这些竞标成功的别府书商,纵使个别有小心思的,也老老实实压下,都是再三保证,会守规矩。 于是,这场《三国演义》第二部分销商竞标大会,至此圆满结束。 …… 在《三国演义》第二部分销商竞标大会结束后,竞标成功的别府书商都是将书稿当作命根子看护,许多连夜乘船回去。 对他们来说,早一天回去,早一天开始雕版印刷,就能在自家府城的盗版出来前多赚一天的钱,真正印证了那句话‘时间就是金钱’。 而淮安府城,这随后半月的时日,也就是方临留给江淮之地各府分销商的准备时间,府城预售数额节节攀升,让他本就大胆的储货量都有些不足,不得不继续紧锣密鼓筹备印刷,疯狂囤货。 直到这日,冯庆基找来:“方掌柜,咱们之前合作不是好好地么,怎么这次印刷不去找我?” “冯东主有所不知,这次《三国演义》第二部销售,我与范家有所合作,书稿问题是范家一手承包,我也不好拒绝。这样,等第二批扩大印刷,我给冯东主一个大单子。”方临一句话就安抚了对方。 说实话,在《三国演义》第二部将出的消息传出后,冯庆基还真受到了一些诱惑,正在犹豫之间,本就有些心虚,此刻听到方临的解释,又许诺了一个后续的大单子,面对能带来利益的大金主,根本没有翻脸的底气。 于是,一个潜在隐患消灭于萌芽,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 …… 时间匆匆,很快来到《三国演义》第二部正式开售的前一日。 西巷胡同,方家。 这日晚饭,方临说道:“娘、萱姐,明天店里新书开售,大概会有些忙,我可能就在店里不回来了。” “这些事情交给店里的伙计不行么?”方母感叹道:“前些天你拿回来那一大笔银子,那个数字,我从前想都不敢想,我就算着啊,咱家一辈子都不完哩!” “钱是赚不够的,你多陪陪小萱。”方父也是道。 “娘,临弟有自己的道理的,再就是,店里事情有些也是要临弟盯着,我也好着,离生产也早着,不用时时陪着的。” 田萱劝了方父、方母,又看向方临问道:“临弟,那新书开售没什么问题吧?” “没。” 方临笑笑,拉着田萱的手道:“萱姐,你安心在家养胎,外面事情交给我就行。” ‘的确如爹、娘所说,钱是赚不够的,但我有不能停下的理由。不过还好,一部《三国演义》利润超出预估,等四部发售,我想必也积蓄足够资本,完成从小资本家到大资本家的跃迁。’ 他心中生出一股豪情:‘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且看这次《三国演义》第二部能搅动多大风云吧!’ …… (本章完) 第168章 ,开售 第168章 ,开售 这日,终于到了《三国演义》第二部开售之日。 轩墨斋。 清早,尚未开门,许多人已是早早过来,乌泱泱一片挤在门外,七嘴八舌热闹如菜市场。 这次,府衙更是派来了十个衙役,维持秩序。 “怎么来了这么多衙役?”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想当初《三国演义》第一部时,没少因为一本书打起来的,这些衙役可是必要的。” “幸好我提早预订了一本,不然,今天恐怕还真拿不到书。快快快,快看,开门了!” …… 随着开门,客人纷纷涌入,拿出预订凭证。 “不要急,慢慢来,都有!都有!”方临开门迎客,将这些人迎店入中。 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早已做好准备,每人身前一摞子书,开始销售模式。 很快,只预售的客人,就将店中填满,为了提高效率,不得已,只能挂出牌子‘今日不再正式销售,只兑现预售单子’。 这消息一出,许多并未预订的客人唉声叹气,可以说,今日《三国演义》第二部一经发售,就进入一书难求的火爆状态。 …… “哈哈哈,我拿到了!”洪应斗从轩墨斋挤出来,挤得帽子都掉了,却毫不在乎,脸上满是高兴之色。 前些日子,他对方临说自己是《三国演义》书迷,这并非假话——当初,《三国演义》第一部开售,过来探查情报,从那时起,就和《三国演义》结下了不解之缘。 半月前,洪应斗跟随江淮之地别府书商,看了样书,也即《三国演义》第二部前十回。这不看还好,看了三分之一,又是如此精彩,真是让人欲罢不能,这些日子吃饭睡觉都在想着。 故而,他还贡献了一本预售,今日正式开售之日,一大早就过来,终于拿到了现书,怎能不高兴? 这书一拿到手,洪应斗已经迫不及待了:“店里有弟弟照看着,不用担心,我在附近找个地方先睹为快!” 来到茶馆,此时,这里已经坐了大半,并且不同往日,出奇的安静,基本手上都捧着一本书,翻看着头也不抬。 原来,许多人和他抱着同样想法,拿到书后,赶回去这点时间都舍不得,直接就近找了个地方开始看书了。 可以说,今日《三国演义》第二部开售,轩墨斋附近,这些茶馆、酒楼都沾了大光,生意大好,让这些茶馆、酒楼掌柜都乐得合不拢嘴。 茶馆中,众人安静看书,若有人喧哗,必会引来怒目而视,对方不敢惹众怒自会闭嘴。 洪应斗小声吩咐小二,叫了壶茶。 说来也巧,他刚坐下,就看见仲宗典同样带着一本《三国演义》进来,招手请对方过来同坐。 两人心思在书上,低声寒暄两句,就开始各看各的。 ‘终于能看书了。’ 洪应斗直接翻到四十一回‘刘玄德携民渡江,赵子龙单骑救主’,开始往下看,一看就不得了,看入迷了,这边‘张飞大闹长坂桥,刘备败走汉津口’,那边‘诸葛舌战群儒,鲁肃力排众议’,随后反间计、一个愿打一個愿挨、连环计、借东风、火烧连船……华容道关羽释曹操、三气周公瑾、曹阿瞒割须弃袍…… 那真是高潮迭起,他看得脸色都因为过于亢奋,而显得红润。 对面,仲宗典同样看得目不转睛,沉入其中。 “好啊!” 茶馆中,不时有人看到高兴处,大叫一声拍案而起,被众人怒视连忙捂嘴,坐下继续看。 一个个神经兮兮的,这茶馆掌柜看了,都感觉心痒痒的,暗暗腹诽,这《三国演义》第二部就这么好看? 要说《三国演义》第一部,他也看过了,的确精彩,看着店中客人反应,便知道第二部质量之高,决定过后也去买上一本。 洪应斗、仲宗典两人,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书,这一看,就不知不觉看到了晌午。 “仲兄,我去如厕,帮我看着些书!”洪应斗憋着尿,想看完再去,可此时实在憋不住了。 “同去!同去!”仲宗典也早有些便意,只是书中内容精彩,舍不得放下。 两人一同去厕所,若是说一个人,还真有可能不顾体面,拿着书进入厕所,一边便溺一边看……可两个人嘛,还是要在乎些面子的。 放下书,两个人如厕过后,急匆匆回来,却发现,桌上两本书都是不见了。 “我书呐?我书呐?我那么大一本书呐?”还剩下最后两回没看完,书被偷了,此刻,洪应斗怒发冲冠,简直杀人的心都有了。 仲宗典也是上前,看到桌上,一本《三国演义》被偷走,只剩下夹在其中当作书签的玉佩,不由长叹一声:“造孽啊!若是求财,拿去我的玉佩便是,何苦偷我的书也?” …… 清欢小居。 谷玉燕、师文君起床,梳妆打扮,请丫鬟过去,问问预订的《三国演义》第二部可送来,如已经送来,拿两本过来。 片刻后,丫鬟却只拿来一本。 原来,哪怕推出预售制,轩墨斋人还是太多,许多公子哥等不及,直接过来清欢小居看了,造成清欢小居预订送来的两百本都是供不应求。 “罢了,我们姐妹同看一本就是。” 和上次一样,避不见客,泡了一壶茶,一盘点心,点了柱檀香,二女开始读书。 书中内容精彩自不必说,谷玉燕、师文君看得忘了吃午饭,直到半下午时,方才看完,看完之后却又怅然若失。 “比第一部还好呢!” 谷玉燕评价:“这第二部中,我尤喜欢那位诸葛孔明先生,三顾茅庐,隆中对‘三分天下’、火烧新野、舌战群儒、草船借箭、巧借东风、三气周瑜……此人物不可谓不完美。” 她痴痴说着,想到某人,似乎两个人物重合。 “我却是更为那位周公瑾遗憾。” 师文君翻开书页,清声读道:“人生之艰难,就像那不息之长河,虽有东去大海之志,却流程缓慢,征程多艰。然江河水终有入海之日,而人生之志,却常常难以实现,令人抱憾终生……此言诉尽遗憾。”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我等又何尝不是如此?” “嗯呐,我看方公子书中之人物,无不有血有肉,跃然纸上,这是何等才华?何等人生境界?” 谷玉燕感叹着,忽而有种冲动,去到方临身边,和对方见一面的冲动。 师文君心思灵慧,看出些什么,轻声道:“方公子已然娶妻,玉燕妹妹,别忘了我们先前之言,不一定要去为方公子做妾,展现出价值,比如你的画画,比如我的学习经营,这些总有用的,或许可凭此留在方公子身边……不过就如你所说,还需稍待一二年,既是等方公子更进一步,也是等我们交情愈深,提出此事不显得唐突。” “嗯嗯,我这就继续绘画人物卡,想来方公子一定是需要的。”这些时日,二女有空就在做着此事情,对照《三国志》,如今,第二部人物都已经画了大半了。 …… 府衙。 “大人,今日城中《三国演义》第二部开售。”汤师爷送来一本道。 “好,放下吧,我过后看看。对了,轩墨斋那边多盯着些,如此盛事莫要生出乱子。” 蒲知府叮嘱了句,继续批阅案牍,汤师爷不敢打扰,轻手轻脚退出去,关上门。 稍后,等他批阅完一封案牍,想着休息一下,打算打开《三国演义》第二部看一会儿,就当放松了,谁知道这一看,就忘了时间。 等回过神,已是午时,看着尚未处理的大半公文,蒲知府拍着大腿:“怎能如此堕落,下午,当戒之……咳咳,还是一口气看完,再专心投入公务。” 他感觉到有些饿了,喊着清风、明月两个书童,想让他们去打饭,唤了两声却没见动静,出门去寻。 某一处,传来不小声音,热火朝天。 原来,一人拿着本《三国演义》第二部在诵读,周遭围了好大一圈人,那些吏员公务都不做了,围过来听,不仅是他们,还有清风、明月两个书童,甚至后厨做饭的厨子都拎着勺子跑了过来,听得津津有味。 蒲知府循声找来,看到这一幕,当即脸就黑了,不过与此同时,脑海中却生出一个念头:‘《三国演义》第二部如此精彩,他们如此反应,似乎也……不足为怪?’ …… 徐贤文所在的私塾。 清早,一群小学童来到,于夫子让他们背书,说着稍后提问默写,自己出去了。 约么一炷香时间,他方才回来,此刻头上四方巾歪斜,衣服缭乱,却带回来一本书。 下面小学童眼尖的,已经看到封面上的名字,《三国演义》第二部。 前方,于夫子看起来,沉入其中,连提问默写的事情都忘了。 下面,一群小学童习练文章,却一个个心不在焉,不时抬头朝前面看一眼,恨不得眼睛飞过去和夫子一起看。 下午时,于夫子终于看完,临时起兴讲课《三国演义》第二部中一篇‘草船借箭’。 讲课之前,他毫不保留夸赞一番:“《三国演义》一书,妙计奇谋,层出不穷,令人拍案叫绝,可见作者胸有韬略……此书你们闲暇之余可以看看。” 随后,开始讲述这一篇‘草船借箭’,讲到书中诸葛孔明,台下小学童纷纷激动,这人他们认识啊,人物卡中唯一提前出的金卡。 这一堂课,他们无不专心致志,效率前所未有的高。 放学后,一群小学童呼朋唤友,准备去买书。 “徐贤文,我们准备一起去轩墨斋买书,你去不去?”同窗喊道。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徐贤文说着,背起书篓,头也不回飞快往家里跑去,他知道,自家肯定有现书。 …… 徐家。 徐贤文回来,果不其然,管家在读着一本《三国演义》第二部,老爹、老娘在旁边坐着,听得津津有味。 “爹、娘,我回来了。”徐贤文大声道。 “嗯,知道了。”徐阔老点了下头,伸出大手,将碍事的他拨到一边。 往日,只要儿子回来,徐妻定是要热情迎上去,接过书篓,问一句,‘饿了没,晚上想吃些什么’,今日,却也只是说了句‘饿了吧,给你钱,你自己去买些吃的’。 若是平常,徐贤文能自己去外面吃,肯定高兴,可今天,他就一个念头,看书!看书!还是看书! 这小子观察了下形势,若敢将书抢走,绝对会屁股开,眼睛一转,暗暗想道:‘不能看书,听书也行。’ 将书篓放下,在爹娘旁边坐下,跟着听书,很快,就沉入进去。 不知道听了多久,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徐阔老、徐妻扭头一看,儿子正老老实实乖巧坐在旁边,问道:“可是去外面吃过了?正好,也给我们带些回来。” 徐贤文嗯嗯啊啊应付着,脚上却好似长了钉子,动也不动。 要说饿,还真有点,但……他相信,自己比爹娘更耐饿! …… 广福斜街,刘洪儒当掌柜这边的分店。 说实话,今天《三国演义》第二部一出,刘洪儒就后悔过来给方临当掌柜了,书在眼前,还一本本从自己手上卖出去,可就是能看不能读,那个煎熬啊! 苦等慢等,终于,一天结束,这一批书卖完,也到了关门时间。 刘洪儒立刻起身:“到时间了,关门了,这一批书也没了,还要到后面提货,大家伙儿明日再来吧!” “伱手上不还有一本么?”这前面的一人不甘心道。 “这是我的。”刘洪儒摇头,这本是他出钱买下的。 等关了门,他点了灯回来坐下,交代店中伙计:“你们去吃饭吧,我晚上就不吃了。” 方传辉留在最后,搓着手想说什么,又似乎是不好意思。 “传辉啊,可是有什么事?” “掌柜的,你看的什么啊?” “《三国演义》第二部啊,你都卖了一天了,这还不知道?” “要说这《三国演义》第二部,我也还没看过……” “不是,传辉,咱们有事可以直说。” “咳咳,那啥,掌柜的,我就说了啊,咱们能不能一起看啊?” 方传辉是方临亲戚,还是堂兄弟的,却也不好拆开一本新的来看,那成什么样子了?可要自己也出钱买,从小和村来的人,哪舍得那个钱?有那个钱,都够给妹妹买不知道多少好吃的了。 所以……这不,就想跟着刘洪儒蹭一蹭? 刘洪儒:…… 你个浓眉大眼的,也来觊觎我的宝书? …… (本章完) 第169章 ,圣闻 第169章 ,圣闻 轩墨斋。 今日《三国演义》第二部开售,一大清早,来取书的客人长队就排到了店外,一天下来,店中摩肩接踵,几乎没有什么落脚之地。 直到天蒙蒙黑,客人仍是络绎不绝,这样下去,晚饭恐怕都没法吃了。 方临道歉,请他们明日再来,关门。 店中伙计,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都是疲惫,却也高兴着。 “可累死我了,我这边,今天上了六次货。”黄荻捶捶肩膀、手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柴一苇挠着头:“我这边,也和黄哥差不多。” “我这边同样。不得不说,确实火爆,有今日场景,也是掌柜的第一部,打下的基础好!”刘洪文说着。 耿石在旁边附和点头。 店中生意好,他们自然高兴,一方面因为和方临的交情,另一方面就是和自身息息相关,店中的三分纯利润会拿出来作为奖励,《三国演义》第二部如此大卖,想来这个月的工钱又能超过十两银子,相当于寻常时节几个月的工钱了。 店里做饭的早已不是田萱,而是从胡同中招的一位大娘,晚上蒸了米,炒了些小菜,又在方临吩咐下去外面买了许多肉食,还有米酒。 都是自家朋友,方临也没讲究什么上桌不上桌的规矩,围着坐下来一起吃饭。 “辛苦了,吃,都吃,肉食管够。” “方哥我自己夹。” “临子,想咱们以前……” …… 今日《三国演义》第二部大卖,各人都是心情不错,说说笑笑,说销售火爆,说接下来几日如何,说当初一起当伙计的时光……一顿饭就这么过去。 …… 饭后。 方临睡的是曾经刘掌柜那屋;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四人一屋。 这边,洗漱过后,刘洪文在油灯前坐下,打开一本《三国演义》第二部在看。 原来,他弟弟刘洪儒没少吹捧《三国演义》,刘掌柜也多次推荐,本来对四书五经之外不感兴趣的,也私下看了,嘴上不说,心中却是极为喜欢的。 黄荻、柴一苇拍着吃得饱饱的肚子,在下象棋。 耿石在旁边看。 大概一炷香时间后,三人纷纷躺去床上,准备睡了,油灯前,刘洪文却是还在看。 “刘哥,油灯昏暗,对眼不好。” “是啊,刘哥,明天还要做活儿呐!” “临子那话咋说的,这人想要成大事,得有自制。” …… “好,这就睡,这就睡。” 刘洪文说着,又过了一刻钟,却还是没动静,黄荻、柴一苇、耿石三人下次再催,他就说‘再看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然后,仍没动静。 原来,这《三国演义》第二部何其精彩,实在不舍得放下,可一直被催也不好意思,见黄荻、柴一苇、耿石三人一时也睡不着,便说读给他们听。 随着开读,黄荻、柴一苇、耿石三人再没有说话。 读了两个章回,刘洪文感觉口干舌燥,眼睛酸困,又见黄荻、柴一苇、耿石三人没了动静,想着恐怕已经睡着,便停下来,准备明日再看。 可刚停,黄荻、柴一苇、耿石三人却从床上齐刷刷坐起来:“刘哥,怎么停了?继续啊!” 刘洪文:…… 说好的自制呐? …… 次日清早,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一個个起来,都有些黑眼圈,看着精神头儿不大好。 方临正要询问,外面传来敲门声。 “方哥!方哥!给我一本《三国演义》的第二部呗!”是徐贤文这小子。 “我不是给你家送去了十本么?”方临奇怪道。 “我爹那些朋友,叔叔伯伯给要走了,家里就剩下了一本,还有,方哥你评评理……” 原来,鉴于上次这小子偷书的前科,昨晚,徐阔老夫妻俩,直接将书带去了自己房间。 徐贤文说着,小脸上满是义愤填膺:“方哥,你说有这么当爹娘的么?将儿子给当贼似的防着?” 方临听着,笑而不语,不置可否,你爹娘的防范有没有必要,你小子心里没点数么? 最终,还是给了这小子一本。 徐贤文高兴得屁颠屁颠的,乐滋滋道了谢,怕方临不要钱,扔下碎银子就跑,最后还扔下句话:“方哥,我昨天听了第二部,最喜欢诸葛孔明,别人一定也喜欢,你多印一些他的卡保准赚钱!” “这小兔崽子,还挺有做生意的头脑。”方临捡起碎银子,看着这小子的背影,笑骂道。 …… 打发了徐贤文这小子,回来,方临和黄荻等伙计正在吃早饭,外面就传来嘈杂声音,是客人喊着要提书。 开门,客人热情打着招呼,火热的一天从清早开始。 真正要说起来,今日比昨日还要火爆,因为口碑发酵。 昨天,许多预订的人已经拿到书,看过之后,凡是身边人问‘好不好看’,那回答一定是‘好看,比第一部还好看’;若问怎么好看,反正就是好看;若想借来一瞧,抱歉,不借,自己还没看完,看完了还想二刷、三刷,总之就俩字:不行。 极佳口碑带动下,许多人那叫一个心痒痒,本来已经预订的,看轩墨斋过于拥挤,原本暂时不想过来的,也都开始过来提书;还有之前没有预订,想观望口碑的,现在过来想买,却买不到了,因为暂时轩墨斋、两个分店只兑现预订。 偌大一个淮安府城,一时间内,竟然一书难求! 在这种形势下,相信方临、赌《三国演义》第二部质量、提前预订的黄牛大赚了一笔,简直笑得合不拢嘴。 笑得合不拢嘴的,不仅是黄牛,还有轩墨斋附近的茶楼、酒馆等等,《三国演义》第二部的虹吸效应下,府城中人蜂拥汇聚,带动这一片地域都热闹许多,生意比往常好上数成。 当一旬过后,预订名额兑现十之七八,轩墨斋人流稍稍少了些,方临宣布开始非预订销售,顿时再度火爆。 …… 随着一本本《三国演义》第二部卖出,府城又是掀起三国热潮,大街小巷无不谈论三国。 读书识字的,自不必说,直接就能看;不识字的,也有不识字的看法,去茶馆酒楼一坐,听说书呗! 《三国演义》第二部的质量毋庸置疑,哪怕不经过改动,使之更适合说书,只是照本宣科,也足够吸引人,让听众纷纷叫好。 相比当初的第一部,第二部因为有着人气基础,传播更快、更猛,带来的影响,也更加立竿见影。 最直接的是,城中茶馆、酒楼,近来生意都明显好了许多,仿佛整个淮安府城的各行各业,都被带动着火热起来。 再就是,《三国演义》第二部一出,诸葛亮圈粉无数,当初第一部限量诸葛孔明金卡,如今价格打着翻儿攀升。 城中街头混混,在关二爷之外也有了另一个喜欢的人物,对内部作为智囊的,开口闭口,必称‘军师’。 …… 不仅是淮安府城,江淮之地,如应天、凤阳、临安等等,也相继开始售卖《三国演义》第二部,一经开售就是火爆。 若以一个俯瞰的视角,便会发现,以淮安府城为圆心,这一波三国浪潮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呈席卷之势向外横扫。 若说淮安府城,因为有着当初《大宋中兴通俗演义》血的教训,这次《三国演义》第二部没人敢碰,纷纷推迟发书,别的府城却是不乏胆大的,然后下场就是惨不忍睹,因为《三国演义》第二部吸走全部热度,这些书皆是凉的不能再凉。 这般形势下,各府分销商纷纷笑得合不拢嘴;而当初那些竞标失败、错过的,无不扼腕叹息,决定下次定然不能再失之交臂。 …… 开两朵,各表一枝。 京师。 会试已过,董祖诰果如当初所说,气势如虹,一举得中,考中贡士。 当然,虽然会试排名不是很靠前,但那也是贡士了,殿试不黜落人,殿试之后便是进士了也! 并且,因为《三国演义》润色的名声,许多举人、贡士早闻其名,主动结交。 最令董祖诰感慨的是,他接触之中,京师举人多有着一股傲气,每逢开口,必言‘我们京师如何如何’,仿佛京师之外,别地就是乡下沟沟似的,但他们之中许多人却是对《三国演义》大加赞赏,赞美之词溢于言表。 京师书肆之中,也必有《三国演义》第一部售卖,并且基本都是店中通俗小说销量第一。 “方兄啊方兄,我一路走来,各地鲜有不知你名声的,来到京师亦是如此,真正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董祖诰感慨道:“等殿试过后,回去淮安,我们再相聚把酒言欢,将这些说与你听。” …… 这日。 洪泰帝主持过殿试,来到后宫猫儿房。 朝中上下皆知,洪泰帝爱猫,宫中养了许多猫,甚至为它们专门建立了养猫的地方,有专人伺候。 有些名贵的猫跟人一样,还是有名分的。不,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有些名贵的猫比人还金贵,宫女临幸了不一定给名分,但猫却有名分,还有专门的太监侍候,日子过得和娘娘没多少区别。更甚者,‘近侍三四人,专伺御前有名分之猫,凡圣心所钟爱者,亦加升管事职衔’! “霜眉,来来!”洪泰帝招手呼唤着。 “喵!”那只被称作‘霜眉’的猫,全身毛发呈淡青色,没一根杂毛,而且那毛是微微卷曲着的,模样十分可爱,最特别的是它的两条眉毛,是白色的,万青丛中两撇白,并且还白得莹润如雪,异常醒目。 它可爱之处不仅在外表,更在于性格温顺,通人性。许多时候洪泰帝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寸步不离,并时常露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当洪泰帝打盹时,从不吵闹,想拉大小便,也会忍着,绝不会做出任何动作去吵他,等醒了才出去解决。 如此的猫儿,洪泰帝怎能不喜欢? 等‘霜眉’到了跟前,洪泰帝将它抱起来,脸上冷硬的线条,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柔和了些,抚摸着它轻轻说这话。 洪泰帝犹记得,尚还是太子时,父皇曾和他说过一句话‘皇帝是没有知己的,越是聪慧的皇帝越没有朋友’。 这句话当他登基后,方才明白。 ‘皇帝拥有四海疆域,无上的权利,看去是最自由、最受人崇拜的人,但实际上却是最孤独寂寞、最没有自由的,连自己的心声都不能轻易向人吐露半分。不仅如此,无论怎么苦、怎么寂寞、怎么无聊,也都得端着,做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好像在享受寂寞,天生就是无聊。’ 洪泰帝如是想着,看向怀中的‘霜眉’。 不能说话的猫儿,恰恰是他可以吐露心声的对象,不用怕它背叛,也不用怕它会向人吐露软弱的一面,揭自己的短儿。 这时,一个太监在门口张望。 “陈大伴,进来吧!何事?” “陛下,您可还记得《三国演义》这本书?第二部出来了。” 原来,当初洪泰帝看过《三国演义》第一部后,随后提过一嘴,等第二部后送来。皇帝一句话,下面人哪敢掉以轻心?如今《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八百里加急传送至京师。 “哦?” 洪泰帝想起来了,那是一本极为不错的书,拿起书来,抱着‘霜眉’看起来,看到扉页上题着‘《三国演义》第二部成书于洪泰十四年春闱前后,预祝义兄董讳祖诰金殿夺魁,预祝天下举人金榜题名’。 他笑了笑,眼底闪过一抹羡慕之色,常人可以有亲情、友情,但天家却是不能,从来都是孤家寡人。 稍后,看起正文,很快沉入。 《三国演义》此书,本就是尊刘抑曹,洪泰帝作为皇帝,自然是代入刘备视角,《三国演义》第一部,刘备还颇为憋屈,一败再败,屡战屡败……可这第二部,代入刘备视角,一下子就进入了爽文模式,之前压抑一扫而空,三顾茅庐,明主得贤臣,从此凤云际会,一发不可收拾:隆中对‘三分天下’,火烧新野,孙刘结盟,赤壁之战…… 洪泰帝哪见过这种爽文,还几乎是量身定制的爽文,一看就停不下来,本来是靠着椅子,很快正襟危坐;本来是抱着‘霜眉’,可看着看着,嫌它碍事,更是直接放下。 …… (本章完) 第170章 ,状元 第170章 ,状元 天色渐渐昏暗,宫中点起了灯,明亮如昼。 洪泰帝直到将近亥时,方才一口气将《三国演义》第二部看完,看完之后,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心中怅然若失,咂摸了下嘴,评价道:“此奇书也!” 他顿了下,又是道:“可惜,此书之后,其它通俗小说皆不可入眼矣!” “陛下,用膳了。” “嗯。” 晚膳还没用,洪泰帝这时才觉得有些饿了,唤御膳房传膳,竟比平时多吃了半碗,对宫人来说可是一件天大喜事。 陈大伴想到这可是《三国演义》的功劳,在旁边问道:“陛下,可要找人,去催一催此书的第三部?” “不必。” 洪泰帝摇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若是让那方临强赶,坏了书的质量,反而不美。” 他身为皇帝,深知治大国如烹小鲜,许多事情就如治国一样,欲速则不达,强求不得。 …… 又过了两日,殿试排名初定,交由洪泰帝过目。 洪泰帝看了下内阁递上来的名册,一般来说,不会做什么修改,直到看到一个名字,动作一顿。 二甲最末,有着一个熟悉的名字:董祖诰。 原来,方临、董祖诰两人喝酒,时常谈论天南海北,天下大势,殿试题目与曾经相谈的一个话题相近,董祖诰超常发挥,得了二甲最末。 洪泰帝想到前两日刚看过的《三国演义》第二部,唤来陈大伴,询问一番。 ‘果是此人。’ 洪泰帝暗想着,看了看董祖诰的卷子,不说惊艳,和前面人有一定差距,但也不是太大,思索了一下,提笔勾为第一名。 ——其实,点状元这种事,更多看皇帝个人,并没有想象中的庄重,甚至许多时候堪称随意。 如大夏太祖,大夏第一次殿试,一位郭姓贡士的答卷精彩至极,主考官列为第一,夏太祖看了也是满意,可后来叫来此人,看他肤色倒是白皙,但身子却长得矮小,面目亦是有些丑陋。大夏第一位状元,若是长得这般模样,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后来,点了一個名为吴伯宗的人,你道为何?原来这人仪表堂堂,名字中又有一个‘伯’字,伯者为大嘛! 如此,仅仅因为容貌、名字,一个成为大夏状元,实乃千古稀有之幸运儿,另一个就因为长的难以入眼,便错失了状元,实乃千古奇冤。 再如,又有一次点状元,永宁帝做了一个梦,梦见大殿之上有一枚巨钉,就让人将考生的名册拿来,把位列三甲的名字一一看了一个遍,最后点了一人为状元,只因为此人叫作丁显,字‘合钉’。 又如一人名叫孙曰恭,也是主考官推为第一,可这个时代排版是竖着排,曰恭为‘暴’,不吉,从而白白丢了状元。 这些事例,皆是大夏前代皇帝所为,就说洪泰帝此人,也不是因循守旧之人,有时会也会玩些骚操作。 比如九年前一次殿试,本定的一位瞿姓贡士为状元,此人文采极佳,相貌也不差,人品长相皆是符合状元之标准,偏在唱榜的前一晚,洪泰帝做了一个梦,梦中听到雷声。你说,慢说梦里听到雷声,就是睡觉听到惊雷,也是稀松平常之事,按理来说,如何能影响到点状元? 可当晚梦醒后,洪泰帝觉得蹊跷,便拿来考生名册,看了一番,一看之下,还真让他看出些名堂,原来只见在名册上,有一人的名字异常醒目,名叫秦鸣雷。他觉得此乃天意,大手一挥,就将此人点了状元。 所以,洪泰帝也算是有前科那种,这次点状元,细细思来,其实倒也不足为奇。 ‘这位董相公可真是好运,也是有一位好结义兄弟。’ 陈大伴儿暗暗感叹着,吹捧道:“陛下慧眼识珠,成人之美,千年之后,必为一段佳话。” 洪泰帝听了,冷硬的脸上也是露出一些笑意:“去吧,将此份结果,传于内阁。” …… 一日后,殿试金榜颁布天下,董祖诰独占鳌头,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 客栈,董祖诰正在读书,正是这次春闱临行前,方临所赠的《三国演义》第二部,如今已经看了两遍,这是第三遍,可读来仍能感觉到其中的精彩。 这时,外面传来喧哗声,仿佛是有什么大喜事。 ‘是了,今日殿试放榜,想来是客栈中有人金榜题名,甚至,出了状元、榜眼、探?’董祖诰如是想着,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纵使超常发挥,也多半是三甲,二甲都犹未可知。 可那股喧哗声越来越近,直到房门一下子被推开。 小厮进门,满面红光,大声报喜:“恭喜董相公金榜夺魁,状元及第!” “我?状元?”董祖诰豁然起身,不敢相信,反问道。 “正是董相公!”那小厮重复了一遍:“恭喜董讳祖诰相公高中状元,金殿夺魁。” 得到确认,这一刻,董祖诰感觉被巨大的惊喜砸中,浑身有种轻飘飘的感觉,脑海中一幕幕画面浮现,想到自己在阁子中苦读,暮暮朝朝,祖母前来探望;想到乡试三试不中,邻居冷嘲热讽,说怪话;想到家道中落,门前冷落鞍马稀,遭遇退婚…… 曾经种种失意、压抑,在这一刻尽数释放,只感觉意气风发。 同时,方临身影浮现在心中,正是和方临相遇,他的命运似乎为之一改:“方兄啊!” 哗啦啦! 董祖诰心神失守,手中的书落下,书页哗啦啦翻动,展开的正好是‘三顾茅庐,刘备遇诸葛’那一章回,似乎昭示着某种风云际会。 此时,客栈中不仅是客人恭贺讨喜,就连许多进士都是闻讯赶来,对董祖诰道贺,看着董祖诰的目光满是羡慕。 一甲三人,进士及第,状元会授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这是钦赐翰林,如今大夏可是有着‘非翰林不入阁’的潜规则,榜眼、探同样进士及第,却是正七品了;二甲,赐进士出身,更是从七品,一般去往京中各部;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正八品,多半外放。 如今,大夏承平日久,官少人多,二甲都多有外放,三甲许多更是要候缺,如淮安府城杨举人儿子,就因为得了缺大办了一场宴席。 可以说,同是进士,状元也和普通进士的命运大不相同,只要不犯大错,将来必是朝堂一部大员,前途无量。如此人脉,这些进士又是同年,天然亲近,怎能不想着亲近一番,打好关系? 董祖诰收回心神,一一回应,这般从容风范,让这些同年更是惊叹,暗道此乃状元之风。 随后,跨马游街,金殿唱名,自不必说,董祖诰状元之名,也将随着这次殿试结果轰传天下! …… 话分两头,京师殿试之际。 淮安府城,《三国演义》第二部持续火爆,已不仅是府城中人买,下面县城的商人过来都会采购,一买就是数十本。 第一批囤货早已不够,如今售卖的已然是二次加印的了。 除此之外,得益于第一部开发出的成熟体系,这次,《三国演义》第二部的插画版本、彩印版本、各种人物卡,趁着热度最高之时相继推出,这还要多亏谷玉燕、师文君二女早有准备…… 于是,《三国演义》第二部普通版本、插画版本、彩印版本、书中人物卡,互相成就,彻底将城中的三国热推向最高潮。 整个淮安府城,走到哪里都被‘三国’包围,茶馆、酒楼说书,戏剧改编,三国一书已到了城中男女老少无人不知的地步。 要说‘说书’,自然是柳麻子为最佳,每至丙夜(三更),剪了灯芯,一壶紫砂壶好茶,素色瓷盏,款款而言。 台下叫好声不绝,场场爆满,摩肩接踵。 要说‘戏剧改编’,自然是清欢小居的烟火戏为最佳,城中新出的烟火戏‘刘关张三顾茅庐’,烟火烘托氛围,好故事、好戏,又赶上热点,造成巨大轰动。 每场一两银子的票价,都供不应求,还有许多极喜爱者反复去刷。 可以说,《三国演义》第二部推出,方临一手生生开创了一个盛事,让淮安府城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持续狂欢。 …… 《三国演义》第二部如此火爆,钱当然没少赚。 只轩墨斋主店,这个月就有将近三千两银子,有着三分纯利润的分成奖励,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四个伙计的工钱这月也是水涨船高,加上基本工钱都拿到了二十两银子出头,也就是他们第一部尝过甜头,固然高兴,却见还能克制着,保持理智。 两家分店,这个月利润要稍少一些,却也不差太多,上次第一部时没赶上,这次第一次收到如何‘巨额’分成奖励,两个分店掌柜刘洪儒、代宗启皆是大吃一惊;分店从胡同招的伙计,都是惊呆了;方传辉、方赫,两个从小和村过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是不用说,拿着银子久久都没回过神。 赚了大钱,自然是要分红,方临给蒲知府、董家、徐阔老、刘掌柜送去。 蒲知府大感惊喜,就如之前说的,这些钱能济大事,让他少受许多亲朋好友的桎梏。 董祖诰去京师赶考,方临将分红送去,这一笔银子,对董家都是不小数字,董父、董母再三确认,都不敢相信。 徐阔老这厮,为大赚银子高兴,却更为另一件事高兴,就是人物卡么,马超的人物卡采用的是他的面貌,徐阔老没少在朋友面前炫耀,还大手一挥,定制了百套,送人的送人,还在地下埋了不少。徐阔老喝醉时,揽着方临的肩膀,说这些人物卡珍藏起来,千百年后,后人必会还记得我……还说,因为这事,他想在族谱单开一页,可被老头子打走了。 刘掌柜拿到分红,同样高兴,连连感叹,投资方临是此生最正确的一笔事情,没过两天,老两口自己买了处院子,因为抓着经济大权,两个儿媳妇都消停了,收着脾气,软钉子都不敢给了,三天两头带着孙子上门讨好。 …… 这日,方临买了嫩笋、甲鱼回来,进门,看到满娭毑从自家出去。 “娘,萱姐近来不是想吃些清淡的么,将这嫩笋炒了吧,还有这甲鱼也炖了,给萱姐补身体。” 方临说着,随口问道:“满娭毑来咱家是?” 自从方临提醒满娭毑假死,救了对方一命,满娭毑对方家态度就极好了,但或许因为从前之事,对方家也有一种羞愧心理,无事不会过来坐。 方母是有些八卦性子的,一听方临问,立刻兴奋和他说道:“还不是因为满根生娶媳妇那事么,一直不成……满娭毑求我帮个忙,说想去庙里偷一个观音菩萨在家里供着。满娭毑说,不是舍不得钱买,只是听别人说,偷来的菩萨更显灵。她还说观音菩萨是救苦救难的,供在家里,天天敬着她,总有一天她会显灵,保佑根生再娶一个好媳妇。” “不是,满娭毑打算怎样去偷?店里有和尚守着的吧!”方临也是生出些好奇心。 “满娭毑说,拿好香烛,去敬菩萨,和尚会走开的,等和尚走开了,就把那个观音菩萨藏在衣服下面。她还说那个庙的和尚很老,眼睛又不好,根本不会发现。” 话说,方母听着,好奇心难以抑制,差点就想答应下来了,可还是田萱拉了下,才冷静下来,也怕菩萨因此责怪方家,坏了如今好不容易好起来的日子,遗憾拒绝。 方母又说起来一事:“欧夫人的病又重了,现在,天天请大夫过来……” 方临想了一下,放下东西,去欧家看看。 来到欧家门口,正好看到大夫出来,面露难色,对欧夫子摇了摇头:“去见最后一面吧!” 方临听了这话,如遭雷击,虽然早知道……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欧夫子更是一个踉跄,还是方临搀扶着,才走了进去。 屋内充斥着一股浓郁不散的腥臭味,床上,因为胸口烂,又摔了一跤,如今欧夫人疼啊,疼啊,疼啊……身上已没什么肉,只有骨头,那一身疼痛的碎骨。 欧夫子在床边坐下,这些时日,他每日都要给欧夫人抚摸身体,减轻痛处;小心挪动,以免生疮;当欧夫人疼得厉害,煮些药给她喝了,让她睡着…… 现在,仍是一如既往,抚摸身体减轻痛处。 此时,欧夫人神智已不那么清醒了,对欧夫子说:“你是谁啊?何里对我这么好?” 旁边,方临听了,心中都是莫名浮现出一股悲凉与酸涩。 欧夫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咳咳!” 这时,欧夫人喉头涌上一阵痰,急剧地喘咳,然后就是奄奄一息地平缓下去。最后一刻,她突然瞪大眼睛,眼底有了点光,似乎恢复了些神智,看了床边的欧夫子、还有两个女儿一眼。 此刻,她的丈夫,她长大了的孩子们正立于床头,守候着她的死亡。 这便是欧夫人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就这样,她带着她的碎骨、骨头的疼痛、最后的一眼,离开了这个世界。 “娘!”两个女儿跪坐床前,一下子哭出来,泣不成声。 欧夫子拉着欧夫人的手,这一刻,仿佛被巨大的悲痛击中。 夕阳穿过窗子,照在苍老的半边脸上,他张着嘴巴,眨巴着眼睛,一下,一下,又一下,忽而闭目,吸气,身子颤抖。 过后,整理欧夫人遗物,从她衣服口袋里找到一张纸条。 ——这是欧夫人生病后,打发无聊,也是和病痛对抗,欧夫子教她学字,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下的。 上面写着: 十八岁,大灾年,爹、娘死。 二十一岁,儿子壮壮发热,死。 二十七岁,大女儿妞妞咳嗽,死。 八十一岁,得病,摔断骨头,活着不如死…… 一生积德行善,尝遍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 …… (本章完) 第171章 ,船队 第171章 ,船队 方家,蜡烛静静燃烧,绽放出温和而明亮的光芒,桌上的甲鱼汤、炒竹笋冒出点点烟气,带着饭菜的清香一起弥漫开来。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 方母因为欧夫人之事,很是难过,饭间都没像往日一般说起邻里八卦,只是一遍遍念叨着:“老天不长眼,又死了一个好人。” “唉!”方临也是轻轻叹息。 饭菜美味,一家人却是没吃出什么滋味,草草吃过。 饭后,洗漱睡觉。 方临自是和田萱一起,睡一间屋子。 因为近来书肆《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本就疲累,傍晚又送走欧夫人,可以说身心俱疲,不停打着哈欠。 田萱给他按着头,缓解疲惫,说道:“临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你心里有一根弦绷紧,有时候可以放下,歇一歇的。” “这都被萱姐感知到了么?”方临感叹着,心中浮现出一种被关心的慰帖。 其实,他也的确是这样,时刻不敢放松,念着鞑子南下、天崩之祸,在谋求退路。 “临弟,咱家现在已经很好了,将来有了孩子,更多的也是看他们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田萱轻轻摸着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轻声说着。 “不是的,萱姐,我如此,倒也并非只是给孩子留下一份家业……如今,大夏处在一个岔路口,内忧外患,将来,恐怕更是天灾不断……天下有变,我力弱位卑,无法改变,只能替咱家多想想,准备一条后路。” 若是说大夏内部逐渐腐朽,外部有着辽东鞑子,这其实也还好,说不得在外部压力下,随着资本主义萌芽持续壮大,还能走上另一条路。 但奈何,这个时间段又恰逢小冰河时期,这两年气候灾害仅仅只是开始,更恐怖的还在后面,如此内忧外患,天灾人祸……方临有自知之明,是真没有自信,凭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只能独善其身,尽可能给自家,还有身边亲近之人准备一条后路。 …… 次日,方临没去店里,和街坊邻居一起,帮着给欧夫人准备后事,搭把手。 期间,有和欧家两个女儿,谈论起欧夫人:“我们嫁出去,每次回来,娘都要给我们钱。我们劝娘不要这样做,说‘我们有手有脚,你挣钱也不容易,不要太苦了自己’。可娘说‘闲着也是闲着,缝补衣服,给人洗衣服、做饭,总能挣些钱,节省些给你们,虽然不多,却也是一份心意,女人在婆家总是不容易,你们手上还是要有点自己的钱’。” “娘到了七十多岁,依然步伐稳健,喜欢自己出门买个东西或者办些事情。凡是自己能做的,绝对不等我们回来,这是娘的坚持……” 方临从她们口中更全面了解了欧夫人,一个好母亲、一个好妻子、一个好长辈,念起往昔,欧夫人的音容笑貌,不住叹息。 等下葬那日,来了许多人,一点不比方临、田萱当日大婚的人少。 如卖货郎张大狗,带着妻儿,五六个孩子一串,到了灵堂跪下,扑通扑通磕了响头:“去年夏天,我媳妇生病,老的老,小的小,没米下锅,我又是跛脚,码头哪都不要,把心一横,来偷……多亏老两口帮了我,不然我家早就没了。” 不仅是张大狗,曾经欧家帮过的,许多都已经不记得的人家,都过来了,还有欧夫子的学生……一条胡同都塞不下,要轮流进来。 街坊邻居都在说,欧夫人不愧是有福相的,也是做了多少好事,有好报,才走得这么风光。可方临想到欧夫子所说、想到欧家两个女儿所说,却是知道,都说欧夫人长得有福相,她却是真的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的。 …… 欧夫人故去,过了不多日,除了欧家,哪怕街坊邻居都是很快淡忘,只在闲聊偶尔提起。 日子还要继续过。 随着时间推移,《三国演义》第二部在淮安府城过了最高潮,但仍有荫余,店中生意比寻常时节,还是好上不知多少。 并且,《三国演义》第二部普通版本、插画版本、彩印版本、人物卡,相互促进,极大减缓了这股热潮的衰落过程,甚至还带动了些第一部相关的销量,店中每日仍是客人络绎不绝。 这日,洪应斗找来,坐下热情恭维道:“方会长的《三国演义》第二部一出,在府城可谓是惊天动地,开创了一桩盛事……近来,我都常听城中许多掌柜感叹,最近生意明显好做许多,这可都是方掌柜的功劳。” “过誉了。”方临微微摇头:“无事不登三宝殿,洪掌柜这次前来,可是有要事?但说无妨。” “也罢,知道瞒不过会长,那我就直说了。” 洪应斗搓着手,不好意思道:“近来么,我不是找仲童生写了一本《隋唐英雄演义》,还未正式开售,想通过方掌柜的分销渠道……” “此事容易。”方临点头,答应下来。 在《三国演义》第二部上,江淮之地各府的分销商都是大赚一笔,近日纷纷找过来,热情至极,询问下一部。 可哪能写得那么快?就算能,他也不想。一部大卖之后,中间有一个红利期,自然要将这个红利收割殆尽才好。 ‘既然自己不行,那就找别的书替代,我建立通俗小说行会做什么,不就是养护渠道的么?如此,也能给城中书商带来利润,将他们更加团结在我的身边。’ ‘就如这次,《三国演义》第二部在府城几乎没有盗版,这就是建立淮安府通俗小说行会的功劳了,我把持分销渠道,让他们不敢得罪。’ 方临暗道着,掌控这一条渠道,进可攻,退可守,的确好处极多。 “还有,方会长,你的《三国演义》第二部,有范家作保,不怕那些分销商不守规矩,可这次……” 洪应斗是担心,上次因为范家香露的广告,范家尽心尽力,这次范家若是懈怠了,那就恐怕会出什么乱子。“身为咱们府城通俗小说行会会长,我一手搭建起来这条渠道,自然我来解决此事,这样,我今日就去寻范家主。” 既然享受了把控这条渠道的好处,自然也要承担起相应责任、义务。 再说,这事情其实不难,也就是一个牵线搭桥的事情,甚至,能两头赚人情。 对城中书商,方临解决了此事,能在行会中增强威信;对范家,不过是借一个名头,就能持续合作,投放广告,如此好事自然不会不答应。 ‘还有就是,这次在《三国演义》第二部中打广告,范家可得了不小好处,这是我的功劳,自然得让人知道,才能更记人情。所以,也是时候去范家刷一刷存在感了。’ …… 范家。 方临找来,经过门房通传,这次范庆增亲自出门将他迎进来,满面笑容,态度极为热情。 随着《三国演义》第二部大卖,范家香露的名头也随之打了出去,尤其是在江淮之地,如今做生意,已全然不用像往日一样费力一点点打开局面,而是对方找来,求着合作。 可以说,《三国演义》第二部的巨大影响力,让范家看到了方临的价值,对他更为重视起来。 因为方临过来时候接近午时,范庆增留饭,并有范家大公子范其光亲自作陪。 去年乡饮酒礼后,淮安府城一改奢靡之风,这一顿午饭不算太过奢侈,却也绝对算得上丰盛,一道道菜极为精致。 席间,方临说了请范家继续为分销模式作保之事,互惠互利,范家也可以在这些通俗小说中继续打广告,和城中书商自行洽谈广告价格。 “此事自然可以,老夫答应了。”果然如方临预料,范庆增这次尝到了甜头,根本不会拒绝。 再就是,这种作保,也只是借范家一个名头,未必真的需要范家出手,就算真要出手,其实也不费太大功夫。 范庆增想了一下,道:“其光,如今咱家香露打开局面,正在飞快扩张,你专心负责此事,至于为分销模式作保、洽谈广告等等,就让你二弟负责吧!” 范其光的二弟,就是方临上次留饭,作陪的范其辉。 范其光点头:“二弟似乎还未对海外生意死心,近日,盯上了谷家放出的一只船队干股,我会让二弟放弃,专心家中香露生意。” ‘果然如此,尝试了香露生意的快钱,范家就很难去做别的生意了!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范家选择了省力的香露生意,却也丧失了某些可能性,或者说未来。’ ‘这也是我的机会,那谷家售卖的一只船队干股,我或许尝试可以拿下来?哪怕只是部分干股,也可以了解运作模式、积攒经验,这就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财富。’ 方临想着,开口问道:“范老爷、范公子,我倒是对那只商队干股有些兴趣,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范庆增闻言,也是想卖个人情,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了:“谷家也是府城中有数的大家族,族中有科举的,有经商的……荣信商行就是谷家的,其中包含织造坊三座,船厂一座,做丝绵生意、陶瓷生意等等,还有船队……不过,因为‘诡田’一案么,遭到打击,伤筋动骨,这才想着售卖其中一只船队的干股……” 其实,范家同样在‘诡田案’中遭到打击,也就是香露生意爆发,才缓过这口气,这也就造成了,范家对香露生意更为上心,一心想着扩大香露生意,对具有高风险的海外经商等生意更为排斥。 方临点头,想起来了,曾听欧夫子说过,他那一个叫作周孝元的秀才学生,就是看上了谷家的小姐,却因为门户相差巨大,遭到棒打鸳鸯。 “谷家售卖的商队干股,并非荣信商行核心船队,而是和城中杨家合开的一只船队,杨家的名声,想必方掌柜也听过……” 方临的确听过,就是那个和樵夫相撞的杨举人的杨家,大儿子是进士,当初候了缺,还大办了场宴席。 “杨家也有意买下这些干股,彻底掌控这只船队。所以,要买下这只商队的干股,钱只是一方面,还要有制衡杨家的背景。” 范庆增看向方临,说道:“我范家却是不怕杨家的,方掌柜若是想,我范家可以出面,拿下这只商队干股,作为代持。” 这是有意卖人情了。 方临想了下,却是婉拒:“感谢范老爷好意,心意领了,不过此事我尚未下定决心,也不好欠这么大人情,不然那就是不知分寸了。” 一方面,他不想和范家绑定太深,打上范家的标签,以免将来若有万一,遭到牵连;另一方面,这事让范家出面拿下代持,万一今后范家反悔,那商队干股到底算谁的? ‘唉,这事说到底,还是我的背景不足,范家可以顶住杨家压力,我却不行,蒲知府那边的关系,终究不算太深,不好麻烦,再者,过一二年蒲知府也会调任……话说,这次若是董兄能得中进士就好了。’ 如王有龄、胡雪岩,官商结合,从上到下,从权到财,没有明显短板,才可能做大。 这片土地终究是‘官本位’的,有深度绑定的官为靠山,方临才能就和许多大族站在同一起跑线,对方许多手段才会收敛,安全程度才会大有保障。比如前世,除非被当作弃子,不然,在靠山倒下、彻底失势之前,就没听过哪个被打掉的。 范其光想到方临的顾虑,打圆场道:“方兄,我考察过船队生意,有着巨大风险,若是一趟平安无事,自然暴利;但若是遭遇触礁、风暴,那就是血本无归,这生意太赌运气……方兄如今名满天下,一本通俗小说就能大赚特赚,何必掺和进这些生意?” “也是如此,此事我再考虑一番。”方临说道。 席中,范庆增、范其辉父子二人,对方临推杯换盏、极为热情,对他们有着大价值之人,这些大家族中人还是很能放得下身段的,令人如沐春风。 一顿饭宾主尽欢。 …… 第172章 ,算命 婉拒了范家的轿子,从范家回来,回到西巷胡同。 三月的阳光明媚,小乌山的那片空地上,那棵数月来干枯失色的巨大柳树,抽出细嫩叶芽,柳枝翠绿茵茵,在阳光照耀下如淡绿的碎金。 旁边那株樱树开花,粉红的团团花在阳光下亦是分外明艳,身上有些黑色圈圈的黄色蜜蜂在其中穿梭,惊动花瓣落下,香气晕染。 小乌山的树下,一群老太太、大婶子、小媳妇坐在那里,一边或做着缝补的活计,或在剥花生等等,一边唠嗑着。 在这草长莺飞、万物生长的季节,天地间生气攀升,她们仿佛也有着用不完的活力,热火朝天,热闹极了。 方母、田萱也在这里,身边是苏小青、桂花嫂,苏小青带着女儿,桂花嫂也带来了陈叶。 方母兴奋和她们说起满娭毑偷菩萨的事:“满娭毑去庙里偷菩萨,不是一个人,邱婆婆也去了,邱婆婆想求菩萨,保佑邱老倌……满娭毑和我说,她们点好香烛,跪在菩萨面前,双手合十,叩着头,边叩头嘴里边讲着什么,老和尚根本没看到她什么时候把菩萨藏进衣服里面去的……那日回来,满娭毑找我,眼里放着亮光,慌张中又有些兴奋,说菩萨偷回来了,请我去看,我看到了,那是一个一尺多长的观音菩萨,菩萨全身金光闪闪,站在一朵莲花上,左手执柳条,面带笑容的脸十分慈祥。” “自打将菩萨请回来后,满娭毑就虔诚地敬着菩萨,也不知道什么样。” “我也听过这个说法,偷来的菩萨更显灵。”苏小青说道。 桂花嫂却是摇头:“神佛泥塑的坐在台上,听不到,看不见,这人啊,还得靠自己。” 方临没说话,在旁边蹲下来,逗弄着耿雪儿,这小丫头还不会说话,胖乎乎,白嫩嫩,咿咿呀呀的,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也和陈叶说着话。 不一会儿,乖乖溜溜达达过来了。 它来到方家一年多了,如今已长得大了许多,可能因为吃得好,一身油光闪亮的黄色毛发,蹲在那里,好一副气定山河的模样,威武的像是个小老虎。 这家伙也是真正长大了,开始有了自己的隐私,上个月有几天不在家,一家人提心吊胆,怕它出了什么意外。有一次方临回来,在胡同口,看到乖乖在和别的猫打架,原来是和别的同类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 “发情期都来过了,你这家伙,不知道外面留没留崽?”方临摸着乖乖,让它舒服地‘喵喵’叫着。 小狗花花也大了不少,看到这边,颠颠跑过来,对方临使劲儿摇着尾巴,表示喜欢。 明晃晃的太阳下,时间好似慢下来,就如阳光穿过叶子,能清晰看到脉络,在指尖流逝。 …… 方临没在小乌山这边多待,很快起身过去,欧家门口,欧夫子躺在桂花树下的藤椅上,神色怔怔,似乎是在发呆。 他打了招呼,欧夫子却似乎没听到,又喊了两声,欧夫子才回过神,恍恍惚惚道:“是方临你啊!” 这一刻,方临忽而想起欧夫子曾说的那句话:‘人生之难,并非穿衣吃饭,日常开支,精神生活也占据同样重要的位置,当你的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你时,那刻骨铭心、椎心泣血的感受使人恍恍不知所措。’ ‘欧夫人去了,想来,夫子此时就是这种感受?’ 方临如是想着,心中微叹,本来打算回去写些稿子,此时转变念头在旁边坐下,和欧夫子说话。 欧夫子大概的确是想有个人说话的人的,很快,说起来自己:“我小时候,家还在府城下面的村里。我爹是个善良老实的人,每年这个时节,爹会将树叶子卷成一个小筒筒,我们就并排站在门口,比赛似的吹着,惹来好多细伢子(小孩子)过来看。有时候爹会突然对我说,‘不吹这个了,我的斑鸠声和真的一样,我吹给你看’。当我们看去,爹连忙双手合拢,吹起来,咕咕!咕咕咕咕!有不明所以的细伢子跑过来,要看爹的手,爹就会笑呵呵摊开手给他们看,说斑鸠飞掉了。” “这手绝活,我始终没能学会。” 方临安静听着,大大的阳光照耀下,让人心神宁静。 “我娘是个温柔的人。小时候,每到晚上吃饭,村子升起炊烟,我娘就会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喊‘水——根——子’,喊时,声音拖得很长,传出老远。娘只要一喊,我总能听到,有了这声音,就像一双无形的手牵着我,我就会飞快回去。” 听着欧夫子说起,方临忽而想到了欧夫人在时,曾喊过一次的‘水——根——子’,知道这便是出处了。 此刻,他望着对方的脸,阳光斑驳映在欧夫子的脸上,沉浸在幸福中,那眼神说不了谎。 “爹脾气有些犟,不讲道理,和娘拌嘴,娘那么好脾气的人,有时也会气得不行。记得有一次,我问,‘娘,你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不姓欧?爷爷、爹、大姑姑、小姑姑都姓欧哩’,娘就气道,‘你爹老气我,我懒得跟他姓欧,现在还是懒得跟他姓欧’。” 欧夫子说着这些,笑起来,笑着笑着,用力眨了眨眼,深吸了口气:“这是七十多年的事了。” 七十多年! 方临听着,都能感受到一股岁月感扑面而来,但其中蕴含的情感,似曾相识的情感,却不会随着时间稍有褪色。 欧夫子继续说着:“我那个没活下来的儿子,小名叫壮壮,因为他生下来,好小好小,幸亏我那口子营养好,哪怕喝口水的养分都要过给他,因此那小子长得很快,一出月子就有些胖乎乎的了。” “可那年闹饥荒啊,那小子胖起来的时候,伴随着我那口子瘦下去,瘦的吓人……我记得那口子一次抱着儿子,说道,‘儿啊,你来的不是时候啊’。” 他吸了口气,继续讲:“所幸,大人过一天小孩儿过一天,他还是跟着我们磕磕绊绊到了一岁多。我记得那时,他胖乎乎的,漆黑的头发长齐脖子后,眼睛黑漆漆跟珍珠似的,洁白的皮肤,又特别爱笑,人见人爱。我那口子喜欢逗他,学牛叫、狗叫,总能逗弄得他咯咯地笑……可后来发热,没了。” “我大女儿妞妞,乖巧可爱,以前的家门口有片禾坪,我带着她玩,刚开始学走路,她两手分开,一边笑着,一边像是鸭子那样蹒跚走着。有时我在旁边牵着,有时我在前面迎着,有时在后面抓着她衣服。走一阵儿,走累了,她就会抓住我的衣服,耍赖双脚勾起来,怎么也不肯下地了,非要我抱不可。这么好娃娃,后来因为咳嗽,也没了。” 欧夫子声音轻轻,回忆道:“连续一儿一女没了,我家那口子常常坐在门前,有一天看着一群三四岁的细伢子玩,突然和我说,若是能咱们壮壮、妞妞养活,也该有这么大了……” 方临听着,一股巨大的悲伤不可抑制地从心底生出,一时竟不知如何说。 “我那老伴儿,也是顶好的人,从前我却对她不好。那年,她呀,买了一个头绳,走到我面前,问我好看么。我应付地说好看,她不依,说我看都没细看,就说好看,非要我仔细看。我气了,那时候养的那条狗平安还在,我就叫平安来,说快来看这个人的脑壳,她气得不行,说我自己不看就算了,还让狗来看她。” 欧夫子说着,自己都笑了出来:“我那口子曾说,说‘将来等伱老了,我就是不要钱的仆人,保证你的安全’。我说‘等我老了,你不老么,我倒在地上,你扶都扶不起来’。她就笑‘至少能陪在身边,使你不孤单。你若跌倒,我找人来救你,不至于倒在路上没人管’……可她终究走在了我前面,这样也好,也好啊!” ‘少年丧父、丧母,中年丧子、丧女,老年丧偶,都是让夫子遇到,夫子心里该有几多悲苦。’方临心中暗叹。 “咳咳!” 欧夫子说着,或许是情绪起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方临连忙拍着背,他摆着手:“没事,我啊,早就看开了,这种事……也总会看开的。衰老、死亡,就像落叶归根,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活着也就是这样,你许多时候,用尽全力也无法抓住什么,只能哭着笑出来,再继续往前。” 欧夫子、方临说着话,邱家大儿子推着邱老倌过来,邱婆婆在后面。 爷俩打了招呼,过去。 邱婆婆和他们多说了两句:“我那口子摔了一跤后,下半身就动不了了么,我是抱不动了,每天上午下午,大儿子、女婿轮番过来,抱起老头子,我得赶紧把一块布铺在下面……他人老了,又摔了一跤,好多东西克化不了,要吃些软的、烂的,有时候还有脾气,我就喂他……” 方临想起曾经好多次看到的,邱婆婆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很低,说是菩萨保佑之类,眼神无比温柔。 “邱婆婆,很难为人吧?这是极需要耐心的活儿。”他说道。 “可不是?自打老头子这样后,我就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犯人被枷子给枷住了,躲躲不掉,逃逃不走。不一样的是,有的是男的被女的枷住,有的是女的被男的枷住。”邱婆婆有感说道。 “是啊,这个枷没有任何人强迫你戴上,它很文明,出自心甘情愿。”欧夫子听了,深深点头,想起这一年半载照顾欧夫人,感叹道:“多大的负担,多大的痛苦,也愿意,就像蜗牛背着它的重壳,沉重地向前爬。” 邱婆婆过去了,欧夫子好一会儿没说话,忽然道:“方临,珍惜眼前人啊!” 方临重重点头。 说话间,一个麻衣相师过来,细看去,竟然是曾经给辛老倌家辛佑算命的麻衣相师。 他瞎了一只眼,还是穿着长齐脚踝的旧麻衣,踩着一双无根破棉鞋,裸露在外脚后跟皮肤黝黑,粗糙得像老槐树皮,一双手伸向彼此袖筒,怀中抄着一根写着‘算命’的旗子。 只是,这一次,麻衣相师留着些花白的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有着些仙风道骨的样子了。 “老先生可算命?”麻衣相师问欧夫子。 一向敬鬼神而远之的欧夫子,想了下,竟然说了‘算’,然后,报上了一个生辰八字。 麻衣相师掐指一算,对欧夫子道:“你个老先生要不得,拿个死人的八字让我算。” 欧夫子闻言,肃然起身,对麻衣相师道歉,吸了口气道:“先生莫怪,实在是思念亡妻心切。见过的人,都说她有福相,可跟着我,一辈子实在没享过什么福,好事也没少做,那么好一个人,却遭病痛折磨……” 麻衣相师说:“看老先生如此伤心,我不怪你。她本该去岁就去的,可因为你们夫妻情深,积德行善,又陪你多活了半年。” 欧夫子听了,下意识想到去岁,欧夫人寻死,因为张大狗的桐油,才捡回一条命,又多活了半年。 这话,方临听了也是惊疑不定。 ‘难道真有善恶因果一说?不,也或许是这麻衣相师来之前打听的。’他暗道。 不过无论真假,欧夫子似找到了些慰藉,盯着麻衣相师问道:“我那口子,不知现在如何了?” 方临闻言也看去。 只听麻衣相师道:“老先生不要伤心了,你妻子已经投胎去了,她横竖要死在你前面,留不住的,寿命都是老天安排好的,我们凡夫俗子奈何不了。” “已经投胎去了,忘了我么?也好,也好,只是,这人间来一遭就够了,何苦再受一遍罪?”欧夫子喃喃着。 “老先生寿命还长呢,寻死也难死,不要做蠢事。” 见欧夫子沉浸话中,麻衣相师看向方临,问道:“小郎君,可要算命?” 方临想了下,笑道:“我如今无有困惑,就不算了,或许下次见到先生会请算一算。” “好。”麻衣相师没说什么,欧夫子怔怔忘了给钱,他竟都没要,抱着旗子,悠悠然去了。 后来,方临多次和家人说起这事,方父、方母、田萱都啧啧称奇,还很是遗憾,方临没请对方算上一算。 直到很久以后,他也没弄清楚,那个麻衣相师所算,是否是打听得来,此事始终是一个谜。 …… 第173章 ,授官 那个麻衣相师算命后的第二天,方临见到欧夫子,对方精神好了许多,还问方临:“我今天写了四个字,准备粘在墙上,你可猜到四个什么字?” “我还真猜不出来。”方临笑道。 “好好活着。” “是,夫子写得好,我们都该好好活着。” 看起来,麻衣相师的一席话,解开了欧夫子的心结。 很快,欧夫子又将私塾开了,从此,方临便很少再看到欧夫子恍恍惚惚、孤单失神的样子。 欧夫人去了后,欧家做饭是一个难题,欧夫子做饭实在不好,仅限于能将饭做熟的程度,他两个女儿也不可能天天回来,因而,街坊邻居若是做了什么好饭,都会送过去一碗,方家次数最多,欧夫子来者不拒,但会将学生交束倏的腊肉拿过来,或者送些别的什么东西,总不会让人吃亏。 有时候,欧夫子的学生会过来探望;更多时候,那个卖货郎张大狗会过来,每当鼓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响起,胡同里的人就知道是这人来了,欧夫子接替了欧夫人从前的事情,泡上豆子茶,请对方坐下聊一聊。 胡同平静下来,时间就这么过去。 轩墨斋、还有两家分店这边,相比《三国演义》第二部开售的最火热时,店中生意有所下降,但也不差太多,同时相对应的,方临也不需要多费心了。每日写写书,《三国演义》第三部的稿子,然后就是回西巷胡同,陪伴田萱,看着对方肚子一点点大起来,生命在其中孕育,那种感觉无法言说。 日子倒也逍遥、惬意。 方临也没忘了正事,调查了一番谷家出售的那只船队干股信息,和范家给出的消息无二。因为杨家志在必得,比杨家更有背景的家族,看不上这只船队干股,一些背景不如杨家的家族,倒是看得上,却担心买下后,会被杨家排挤走。 于是,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杨家在慢慢和谷家磨价格。 方临考虑了一番当前人脉、背景,最终,还是决定放弃。 可也就在这个时候,董祖诰得中状元的消息,通过官方渠道先一步传回了淮安府城,并且董祖诰本人,也将在不日后返回! …… 这日,码头。 张灯结彩,各处装点得喜庆红火,正是为了迎接董祖诰高中状元回来,场面极为盛大。 前面,董父、董母笑逐颜开,虽然这份‘祖坟冒青烟’的大喜已经过数日消化,但还是喜不可抑。 然后,就是身穿罗绮的达官贵人,还有蒲知府、方临等人。 更外围一些,许多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过来看热闹的。 淮安府出了个状元,这是一桩天大喜事,他们也与有荣焉。 终于,将近午时,一艘楼船过来,伴随着‘状元郎来了’的声音中,董祖诰身穿大红绯色状元服出来,意气风发。 他从船舱出来,目光先是看向父母,然后,就是落在方临身上,脸上露出喜悦笑容,随即取出一份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方临,才智卓越,忠孝可嘉……特授锦衣卫镇抚之职……钦此!” 原来,董祖诰得中状元后,洪泰帝曾有召对,期间询问起方临此人,董祖诰见洪泰帝颇为感兴趣,说了与方临相识,合伙做粪便生意,智斗卓三爷,乡饮酒礼定计整改奢靡之风等等。因此,洪泰帝对方临观感颇佳,聊作酬赏,再加上一些别的心思,就有了这份圣旨。 围观人群听到这份圣旨内容,纷纷安静,内心却是嘀咕不已。 “那什么锦衣卫,名声可不好,杀人如麻,让方掌柜一个写书的去,不合适吧?” “锦衣卫镇抚,多大的官嘞?” “话说,这好像是从五品的职位,咱们知府大人也才正四品吧?” …… 如蒲知府、范庆增,还有在场其他达官贵人,对官场颇有了解的老油子,在暗叹方临圣眷之隆外,却是并不太吃惊,知道这所授锦衣卫镇抚的底细。 原来,此事根源在夏太祖身上,太祖时期,锦衣卫指责十分明确,‘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恒以勋戚都督领之,恩荫寄禄无常员’。 就是这一句‘恩荫寄禄无常员’,什么意思呢?暂寄于锦衣卫的人员没有上限,这就给后世的皇帝留下了相当大的操作空间。 景隆、天化时期,公主、亲王、及其有官爵之子弟,每当需要荫庇授官时,朝中无可安放,皇帝就一股脑塞到锦衣卫去。 到了如今,锦衣卫俨然成了一个养闲散人员之所在,随便从锦衣卫中拎出来一个,不是千户,就是百户,也就是指挥使、指挥佥事、镇抚,才稀罕一些。 这些指挥使、指挥佥事、镇抚、千户、百户,也都是虚职,按照体制内的话来说,就是‘食禄不莅位’,只领俸禄,不参与锦衣卫的具体事情。甚至,这些虚职虽挂职于锦衣卫,但还是和军功入职的真正锦衣卫有着本质区别,不由锦衣卫管辖,真正管理者是御用监。 所谓‘御用监’,负责专门管理武英殿的书籍、画册等等。 言归正传,方临对这些也没什么了解,见董祖诰微微颔首,知道对方不会坑自己、这圣旨绝对有益无害,会意谢恩领旨。 随后,董祖诰更是与方临把臂同行,说着:“我这状元,更有方兄一份功劳。” 此种举措,不知引来多少瞩目,让许多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天上麒麟子,地下状元郎,好一个风光!” “方掌柜也做了官,听说是从五品哩!” “你问董状元、方镇抚为何关系这么好?两人是结义兄弟呐!” …… 达官贵人看到这一幕,也是感受到这其中传递的信息,知道董祖诰、方临二人关系非是等闲可比,暗想着今后要改一改,拿出同等态度对待方临了。 实在是,方临成了锦衣卫镇抚,虽是一个虚职,在京师远算不得什么,但在淮安府城还是挺唬人的。 再者,某种程度上说,这么一个虚职,也能让人社会地位大大拔升,有了和他们平等相交的基础。 还有就是,方临与董祖诰关系如此亲近,更有蒲知府种种人脉。 是的,在这些达官贵人心里,董祖诰的重视程度,还要在蒲知府稍前。因为状元非是等闲进士可比,不出意外,将来必是朝中一部大员,甚至有不小的几率入阁,饶是他们都不愿意得罪董祖诰,许多事情也都要卖一个面子。 …… 董祖诰作为状元归来,衣锦还乡,何等风光自不必提,只说这晚,董祖诰将一应宴请推后,只与方临两人喝酒。 “不瞒方兄,我这个状元,实是沾了方兄的光。” “哦?” “这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方兄,可还记得,《三国演义》第二部扉页所题之字?正是那句‘《三国演义》第二部成书于洪泰十四年春闱前后,预祝义兄董讳祖诰金殿夺魁,预祝天下举人金榜题名’,让我入了陛下的眼,陛下成人之美,欲成一段千古佳话,这才点了我的状元。” 董祖诰不容分说,一定与方临亲自斟酒,然后举杯相碰:“方兄,此恩情无以为报,都在酒中、心中。” 方临碰杯,一饮而尽才道:“董兄,都是兄弟,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再说,打铁还需自身硬,也是董兄自身殿试文章写得好,不然,纵有我《三国演义》第二部扉页题字让陛下看到,也无济于事。” “哈哈,借用方兄的话,我们二人,乃是风云际会,互相成就。” 两人对视大笑,再度碰杯。 “对了,董兄,今日这圣旨,陛下授我锦衣卫镇抚,我到现在还在迷糊。” “要说此事么,是陛下召我问对,我说了与方兄之事,陛下龙颜大悦……而锦衣卫之职……” 董祖诰诉说了授官缘由,以及这个官职底细:“不过,锦衣卫镇抚虽是虚职,却也有从五品,月俸十四石。” 当今米价,五钱银子一石,月俸十四石,也就是七两银子的俸禄,对寻常人来说绝对不少了。 “原来是这样。不过没想到,这还有太祖的锅,一句‘恩荫寄禄无常员’,将锦衣卫变成了后世寄养闲人的地方,成了冗员一大弊症。” “不错,兵部尚书马大人曾针对此点上书,大意是说:太祖设置锦衣卫,恩荫勋爵,是留给有军功之人,非是在战场有所斩获者不轻授,现在许多人,不过是勋贵子弟,乃至会画画,文章写得好,这些人有年俸、月廪就够了,却授予如此勋职,更有甚者,甚至允许他们世袭。如此下去,今后真正在战场立功者,陛下该怎么赏赐呢?” “此言有理,不过,陛下恐怕是没有采纳?” “是啊!” 董祖诰叹息:“马大人的话的确相当有理,如勋贵子弟、宫中画师,如何能与战场上保家卫国之人相比?可惜事随世移,不同往昔,陛下并未采纳。其实,陛下也有苦衷,若这个漏洞补上,那些闲散人员哪里安置呢?” “方兄不用考虑这些,也不必不好意思,那些勋贵子弟、宫中画师,还有一些无法通过科举考取功名、却有关系的文人,都通过这条途径,得了锦衣卫官职……他们都可以,方兄乃是陛下御笔亲封,自然没有不行的道理。” “另外,”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神情有些古怪,看向方临道:“陛下私下和我说过,看了方兄的书,其他通俗小说实在看不下去,还请方兄务必快些写,但也不可过于急躁,影响质量。若《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的稿子写出,或者有其他书稿,乃至一些稍有忌讳的书……都可走官方渠道递上去,让陛下先一睹为快。” 这也是洪泰帝给方临封官的另一个缘由。 方临听了,颇感哭笑不得:‘洪泰帝可真有意思,为了催更,直接给我封了一个官,这不是‘为了一碟醋,包了一顿饺子’么?不过,如此大手笔的打赏,也实在阔绰,嗯,给榜一大哥点赞。’ ‘对了,有了洪泰帝这话,《西游记》似乎也可以写出来了?我本来还想着稍稍改动,现在看来,似乎都不必了?’ 封建时代,某种程度上说,皇帝其实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只要皇帝认可了,你说这书犯忌讳,你他娘谁啊? “方兄,以我之见,陛下所授的锦衣卫镇抚,更大价值,其实在于我方才所说的……”董祖诰点到即止。 方临是聪明人,却已然听明白了:‘董兄所说不错,这个锦衣卫镇抚,更有价值的,其实是能将稿子递到洪泰帝面前的这个特权!’ 试想一下,能递稿子,真要到了危急时刻,就不能递别的吗?是,这或许会降低洪泰帝印象,但真正到了危机时刻,哪还管那么多?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上达天听’的特权,犹如核武器,足以令人忌惮,尤其是在山高皇帝远的淮安府城! 董祖诰也只是提醒,见方临会意,就没再深说,岔开这茬。随后,两人喝着酒,说起这些时日各自经历,此次春闱京城见闻,这些时日府城发生之事。 再之后,两人开诚布公,进行了一场更深入的秘密谈话,诉说志向,达成一致,一个在官场为官提供政治庇护,一个在民间经商提供资源支持,其他银钱等等反而是小节了。 至于筹备海外退路,方临暂时没说,一则董祖诰刚中状元,正是对朝廷归属感最强之时,不必泼凉水;二则,如今大夏外忧内患,但外表看去还是一片欣欣向荣,之后的大范围天灾连年不断,更是没有证据,不好说。 ‘如今万事俱备,有了董兄支持,制约我发展的背景因素已不复存在,我可以继续向上发展,向大资本家迈进,准备后路。’ ‘当鞑子之祸愈演愈烈;当董兄在官场碰壁,感受到大厦将倾,无力回天;当更猛烈持久、超大范围的天灾到来……那时,说不得退路已成,木已成舟。’方临心中暗道。 …… 第174章 ,地位 第174章 ,地位 方临还是小瞧了锦衣卫镇抚带来的影响,当日和董祖诰喝酒留宿,抵足而眠,直到次日,才真正感受到了这一个官职带来的巨大社会地位变化。 来到店里,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都是称呼着‘方镇抚’。 饶是性子最大大咧咧的黄荻,往日私下里仍会称呼‘临子’,今日却喊的是‘方镇抚’,并自这一天后,再没喊过一次‘临子’。 从前,刘洪文对方临有着敬佩,但哪怕方临写出《三国演义》,第一部、第二部如何大卖,他心底始终还是有着一种身为秀才的矜持,今天却是一点也没了,完全将自己位置摆在了下位。 回去西巷胡同,方母、田萱在小乌山那片空地,街坊邻居也都知道方临被皇帝封了官,正在谈论着这事,热火朝天。 不同于以往,这些街坊邻居对方母说着奉承话,心中还是觉得‘方家无非过的好一些,大家还是平等身份’,如今却是未开口,身段就先放低了数筹,就连田萱,都再没人敢开玩笑打趣了。 方母接受着周遭大娘、大婶的恭维讨好,红光满面,看到方临回来,连忙放下手头东西起身:“我儿回来了?那封圣旨已请回家供着,官服也差人送来了,临子你当个这个官,是不是还要去京师啊?” “不用,娘,我这是虚职,食禄不莅位,就是光拿俸禄不用做事。”方临用最浅显的话解释道。 “好好好,那也是吃的官家粮,我听每月有十四石呐!” 方母哪知道什么虚职,听了只拿俸禄不用做事,反而更高兴了,反正在她看来,儿子做官了,还是从五品的大官,虚的实的有什么影响。 田萱也是高兴和方临说着:“临弟,昨天你接了旨,娘可高兴了呢,一直在说咱家祖坟冒了青烟……爹也是,昨晚在外面喝酒,好久才回来,喝醉了,还在说要去给咱老方家祖坟烧纸……” 方临听着,明显能感受到,这次封官,方父、方母、田萱的高兴,要比以往他拿回来上万两银子还要强烈得多。就似乎,那俸禄的十四石米,七两银子,比别的七十两、七百两、七千两,都要高贵似的? ‘从前拿回家银钱,纵使我说了有种种人脉,不用担心,爹、娘、萱姐也感觉如无根之萍,这次真正封了官,他们才有安全感。哪怕聪明如萱姐,也是受到这个世道风气影响,不可免俗。’他心中暗道。 街坊邻居看到方母、田萱说完,这才纷纷开口,让方临感受到了比从前恐怖得多的热情。 “我就说临子是读书人,果然不一样,现在果然做官了!” “是啊,书写得好,让皇上看到了……还是得读书啊!” “咱们能和从五品的大官住在一個胡同,说出去都有面子哩!” …… 胡同出了这么一个大官,可是稀罕,街坊邻居也不管虚职与否,不了解,也不在乎,只知道那是一个从五品的官,比知县还要大得多的官儿! 方临都被这股热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对了,还有大娘说要给他说亲,说妾! ——以前,他家再好,开书肆挣再多钱,因为和田萱婚事早早定下,街坊也只是叹息没缘分,晚了一步,从没提过说妾,可能是心里下意识认为方临身份不够?如今,却是出现了这种现象。 方母听了这话,却是瞬间冷下脸,在她心目中,田萱就是极好的儿媳妇,也非常处得来,真要再纳个妾,谁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下意识排斥。再说,田萱又不是不能生,还正怀着孕呐,这时候说这话合适么? 一见方母脸色不好看,不等方母说话,那个说出这话的大娘就是啪啪啪用力打着自己的嘴,说自己说错话了。 旁边更多人出言,打着圆场,很快就又其乐融融。 方临看到这一幕,突然深刻理解了,这个世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要苦苦考一个功名,只求当一个‘官’:‘因为自古至今,在这片官本位的土地上,一个官的影响都是无与伦比的啊!’ ‘也是,我的前世,到了二十一世纪,在齐鲁大地上,还深受这个观念的影响,钱再多,也不如一个小吏般的公务员,更能让人高看一眼。’他暗暗摇头。 街坊邻居,大娘、大婶的热情,方临实在兜不住,故而没在这里多留,打过招呼就过去了。 路过欧家,学童们放学,欧夫子拿着喝水的竹筒从屋里出来,见到方临将他喊过来坐下:“方临,我听说你封了从五品锦衣卫镇抚的官,如今也是方镇抚了。” “夫子,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方临大摇其头:“咱胡同的人不太清楚,您还不知道么?就是一个名头好听的虚职。不怕您笑话,就这我还不了解,昨天宣读圣旨时,我听到锦衣卫镇府,第一反应还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起传说中穿着飞鱼服、佩戴绣春刀的锦衣卫,以为陛下要将我召去京师,让我查案抓人……” “哈哈!” 欧夫子笑起来:“从五品的虚职,那也是从五品,领的是实打实的俸禄。不过,锦衣卫在民间的确是过度渲染,许多人一听锦衣卫,反应就是缉捕抓人的煞星来了。” 方临笑着点头。 前世,种种影视剧有意无意的渲染下,锦衣卫成了黑暗、血腥残、阴险的代名词,似乎提到锦衣卫,所有人就该战战兢兢、闻风丧胆,说不怕,反而是咄咄怪事。 “夫子和我说说这锦衣卫呗!”昨日,董祖诰只说了这个锦衣卫镇抚的官职底细,关于锦衣卫本身更多的,方临还真不了解。 他觉得,自己作为锦衣卫镇抚,还是有必要更详细了解一番。 “这锦衣卫啊!” 欧夫子说起来锦衣卫来历:“卫、所乃是太祖创立,一府设所,几府设卫,卫下设指挥室,指挥使下又设千户、百户等。锦衣卫的‘卫’字便是从此而来,乃是正儿八经的天子亲军。 太祖时期,锦衣卫的前身叫作拱卫司,因有管理仪仗之责,又称为统辖仪鸾司,后改称亲军都尉府,光武十五年,才改置锦衣卫。 要说锦衣卫的职责么,一为负责仪仗,凡是皇帝出行,狩猎,亲征,祭祀等等,必有锦衣卫相随。你说的飞鱼服、绣春刀,并非所有锦衣卫都能穿,也不是锦衣卫的常服和常用兵器,一般在重要场合,或者祭祀之时,方才穿着,一年之中用到的时候不多。 对了,从此点来说,锦衣卫还是一个苦命活……” “哦?”方临捧哏。 “上朝之时的仪仗,同样由锦衣卫负责。” 欧夫子喝了口茶,细细道来:“你说这早朝,一般在寅时(凌晨五点)开始,大臣一般丑、寅交际之时(大概三四点)就要在左右掖门候着了,负责仪仗的锦衣卫还要更早一步当值,丑时就要准备着了,实在辛苦。” “尤其是太祖时期,几乎没有什么假期,太祖天天上朝,一天都不肯落下,那锦衣卫真是苦不堪言。相比之下,大前朝的顺成年间,陛下十多年不上朝,锦衣卫却是幸福了。” 方临听着,颇感有意思。 “锦衣卫职责,二为负责廷杖,即给百官打屁股。”欧夫子说到这里,却是抚须笑了笑:“如今,百官对此却是不怕的。” “夫子,这是为何?”方临问道。 这可是打板子啊,还有不怕的? “到了如今,不比太祖时期,太祖那是全然不怕杀人,杀多少都不在乎,现在和那时截然不同了,文臣高举大义,可以和陛下分庭抗礼……” 欧夫子没有说得太深,方临却听明白了,无非是读书人觉醒了,文臣觉醒了,法制完善了,皇权削弱了。 ‘随着皇权削弱,文官可以拿着律法和道德与皇帝对抗。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扬名青史,被打几下板子又有何妨呢?自然不怕了。’他心中明悟。 欧夫子见方临听懂了,笑着继续道:“如今,劝诫的、上书的,甚至与陛下据理力争的言官前仆后继,络绎不绝,陛下也不能将他们怎样,骂也只能由他们骂着,但气极了,打他们屁股却是常有的事。陛下金口一开,杖三十,殿外锦衣卫行动如风,冲进来就把要受廷杖的官员提出来,拖到午门去打屁股。 要说这打屁股,也是有名堂的。官员脱了官服,草绳捆绑,头朝下,屁股朝上。廷杖所用乃是栗木,硬而不易折,用铁皮包着,铁皮上还有倒勾……据说啊,打板子有两种打法,执行之时,要留意旁边监刑太监动作,看是实打,生死有命;还是用心打,看似凶狠,实则只伤皮肉不动根本。 这门打人的功夫,也是锦衣卫的生存之道,你想,若是练习不精,将不该打死的打死了,该打死的却还留了口气,那不是掉脑袋的事么?所以锦衣卫要练习本领,先练基本功,然后再拿猪肉练习,要做到皮烂而内不伤的地步……” 欧夫子说着,又是补充道:“当然,打板子有被打死的,但比例不大,尤其是到了如今,除非遇到特殊事件,处于敏感时期,一般情况下,陛下也不敢太任性,明知是马蜂窝还要不惜一切去捅的地步……” 方临听着,眼前浮现出画面:大夏的言官们,前仆后继,怼天怼地怼皇帝,一个言官被锦衣卫拖出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站出来,就像捅了马蜂窝似的,赶之不尽,躲之不及…… 他如此想着,忍不住笑出来。 “哈哈!” 欧夫子似乎也想到那一幕,同样笑了:“陛下有时候,也挺难的。言归正传,锦衣卫指责,三为缉查,也是民间大肆渲染的恐怖。太祖时期,屡兴大案,大案轰轰烈烈之时,光是被斩首的就有十多万人,牵涉如此之广,涉案人员如此之多,锦衣卫‘功不可没’……” 这个‘功不可没’显然是说的反话:“那时的锦衣卫名声如厉鬼一般,不管是民间百姓,还是在朝官员,听到‘锦衣卫’三字,无不畏之如虎,比见了鬼还要害怕。何等恐怖呢?民间将锦衣卫的诏狱比作地狱。” “不过如今,锦衣卫权利大大受限,前朝弘德年间,有一位锦衣卫指挥使犯了众怒,甚至当朝被群臣殴打致死。” “这前后对比,可真是……”方临听着,颇为唏嘘。 “所以说啊,不仅是我从前说的婚丧嫁娶,简朴奢靡,就连这锦衣卫啊,也是与一朝发展有关……” 欧夫子说着,想喝口水却发现没了,下意识举起竹筒对门口喊道:“那口子,给我倒……” 话说到一半,他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欧夫人已然没了,怔怔然低头。 “夫子,我来吧!”方临起身,想拿过竹筒给欧夫子倒水,也是岔开这茬。 欧夫子摆手拒绝了:“忘了我那口子已经去了,这让自己忙起来,也会忘了她,可只要闲下来,一不留神,不经意间,就又会想起……不说这些了,方临,你去吧,我也要做饭了。” 他意兴阑珊摇摇头,显然没了谈兴。 方临走出一段,回头望去,看到欧夫子坐在门槛旁,就在欧夫人从前择菜的地方旁边,坐在那里,慢慢择着菜,好似身边仍有老伴陪着,仿佛将对方留住了。 …… 自从成了从五品的锦衣卫镇抚,又有董祖诰支持,许多事情似乎一下子变得极为简单了。 那只谷家要出售的船队干股,和谷家、杨家递了话,很快达成一致。 谷家手中这只南洋船队的干股,杨家拿下两成,占据六成,方临拿下剩下四成,双方共同合作。 这其中,并没有惊天动地,一波三折,奇谋迭出,有的只是一起坐下来喝杯茶,风轻云淡。 这次妥协与合作,杨家获得南洋船队的主导权,勉强满意;方临将商业触手伸到到船队,了解其运作模式,看后续情况是否可以挖墙脚等等,给将来自家独立船队积攒底蕴,也算达成预期。 …… (本章完) 第175章 ,海外 第175章 ,海外 徐家。 方临找来,因为知道徐阔老在码头、船队有一些干股,拿下南洋船队四成干股后,特意过来,询问些东西。 “这次见面,就该问方老弟改叫方镇抚了。”徐阔老将方临迎进来,笑呵呵道。 自从那日领了圣旨,许多人对方临的称呼就从方掌柜变成了方镇抚。 “徐大哥,不过一个虚职,从前怎么相处,以后还是怎么相处,就别磕碜我了。” 方临知道,徐阔老打趣的同时,实则也是对他如今态度的一个试探。 果然,听他这么一说,徐阔老哈哈一笑,态度恢复到了从前,大大咧咧揽着他肩膀就往里走:“管它什么虚职不虚职,在我眼里,那也是从五品的大官,方老弟今中午可得留饭,和我喝酒庆祝一番。” 徐妻准备了好酒好菜,两人坐下。 徐阔老看着方临,还在羡慕,感叹道:“我若是能做一个从五品的官儿,哪怕是一个虚职,在我老徐家,也够在族谱上单开一页了。可惜啊,上次那個马孟起的人物卡,我就想做此事的,可被老爷子打走了。” “哈哈!” 方临听着笑了笑,这事他是知道的:“徐大哥,我看贤文那小子机灵,在族谱单开一页这事,将来,可以指望他……” “你说那小子,唉!” 徐阔老在外人面前再如何,说起儿子,此时也不过一个寻常父母:“那小子是机灵,从前识字就快,记性也好,四书五经背起来也快,可就是写八股文章,他夫子总说是……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对,离经叛道!我看啊,这小子将来科举恐怕走不通,只能经商混口饭吃。” “人的天赋不同,贤文那小子,天赋可能不在八股文章上,其实,我也是如此。” 方临摇头,说道:“看各人缘法吧,不科举,经商也未必差了。这个世道,徐大哥也知道,天灾人祸,官场又险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也是,不说这些了,方老弟过来想是有事情,我听方老弟买了南洋船队的四成干股,恐怕来是问这个的吧?”徐阔老此人外粗内细,心明着呐! “正是,还请徐大哥与我说说。” “要说这个,先得提咱们府城的格局。” 徐阔老喝着酒,与方临说来:“咱们府城的顶尖大家族有五家,范家、谷家、马家、邵家、段家。范家么,在北方辽东有关系,经营皮货、药材生意,近来开拓了香露生意;谷家,船坊、榨油坊、瓷器坊、织布坊……各种厂坊,还有船队,多往海外。赚了钱,就继续开厂,扩充船队……起势极猛,发展极快……” ‘这谷家,不正是资本家的做派么?’方临暗道。 “谷家赚了钱,继续开厂,扩充船队,在买田上的极少,可谷家内部,对田产也是有野心的,于是,手脚不太干净,在诡田案上牵扯颇深,前两月韩御史的诡田案,谷家受创不轻,伤筋动骨,近来在卖一些非核心船队……” ‘原来如此,我就说,谷家好端端怎会割肉,贱卖一些还不错的资产?’方临会意点头。 “马、邵、段三家,与谷家不同,也开厂坊,不过做的多是咱们大夏内部的生意,如今,才渐渐开始走向海外。不过这三家谨慎,挣的钱,多拿出来买地了,在诡田案中牵涉也稍轻……这五大家再往下,更弱上一些的,就是如杨家等,杨家主营茶叶生意,有不少茶庄,咱们大夏茶叶生意不好做,这两年,在通过船队往海外……” 方临听明白了:‘范家不必说,有大大的通辽嫌疑,如今让我坑了,铁了心,死磕香露生意;谷家听着是一个合格的资本家家族,在诡田案上遭到打击;马、邵、段三家,虽然也经营厂坊、船队等,但更多却是小农意识,赚钱后不舍得持续投入,或囤着钱,或买地……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他们如此保守,将来,正好给我留出机会。’ 某种程度上说,他最大的竞争对手是谷家,反而和马、邵、段三家没有根本矛盾,因为这三家更看重稳定的土地,对实业、资本扩张没什么想法。 ‘土地看似安稳,可等鞑子南下,全盘鸡飞蛋打。我不和他们抢,我追求的是成为大资本家,开厂坊,方便收人;开船队,方便经营退路。相比田地、银钱什么,我更注重大资本家的资源调动能力,一切都是为打造退路,将来润人做准备。’方临暗道。 徐阔老继续说道:“要说这船队,其中也有许多坑,跑一趟海外,若是有心动手脚,明明大赚都能变成亏的。” 方临点头,表示明白:杨家肯定会动手脚,如他这种刚刚涉足船队行业的小白,不坑你坑谁? 是,他是有背景,可大家都有背景,这种情况下,就是规则之内各凭手段了。 所谓背景,只是让你有参与进来的资格,以及让对方不会太过分,最多大赚变微赚,不会一点脸都不要了,做成负的还要让你倒贴钱。 “当初,谷家、杨家合开南洋船队,杨家也没少被谷家坑,要做船队这一行,这一遭免不了的。方老弟,慢慢来吧!”徐阔老说道。 “徐大哥,我心里有数了,交学费么?我懂,应该的。” 方临对徐阔老碰碗表示感谢,心中暗暗盘算:‘欲速则不达,我有耐心,此事的确急不得。慢慢了解船队运转模式,发掘人才,若是杨家太过分,抓到证据,将来釜底抽薪挖墙脚,站在道义制高点,也让人说不出话来。’ …… 傍晚,方临喊方传辉、方赫两人过去吃饭。 “临子哥,我听说你做了从五品的大官,咱们老方家还从没出过这么大的官哩,要是爷奶知道,肯定高兴。”方传辉高兴道。 “我们分店代掌柜听说,都受了刺激,这两天又拿出四书五经在读。”方赫也是说道。 “就是一个虚职,别太在乎。至于让爷奶知道,我去了信,跟你们的信一起发出去了。”方临笑了笑道。 方传辉、方赫的信,除了报平安外,就是说这两月府城见闻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上月《三国演义》第二部大卖,拿了超高的工钱。 算算时间,这三封信也快到小和村了,可想而知,等这些消息传回去,势必又会引起巨大波澜。 今晚,方家晚饭极为丰盛,鸡鸭鱼肉自不必说。 方父、方母、田萱极为热情,给方传辉、方赫夹菜;方传辉、方赫来府城也有半年,见过世面,更拿过一月二十两银子的高工钱,大大提高了承受能力,也不复从前拘谨。 饭间,方临说起:“我这里还有两张‘八仙捧寿’的烟火戏票,传辉、赫子,你们轮休得闲,可以去看看。” 《三国演义》第二部一出,将府城烟火戏推到了一个高潮,如今,《三国演义》两部中能改变成烟火戏的都改了,城中百姓仍不满足,清欢小居便将目光瞄准了其他神魔小说。 而无论是何种烟火戏,清欢小居都必然要免费送来一些票的。 ‘话说,搜集民间传说而成的神魔小说,相对好写,百姓接受度也接受度高,容易大卖。’方临思维发散地想道。 仲宗典那本通过分销渠道发行的《隋唐英雄演义》,同期碰到了一本神魔小说《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隋唐英雄演义》在演义小说中已然算得上极为不俗之作品,《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在神魔小说中却堪堪为小精品,真正销售,两者却打了一个半斤八两。 只能说,方临的《三国演义》大大提高了读者对演义小说的阈值,《三国演义》之后,无论何等历史演义小说,在读者心中评价自动降低一档。再就是,时至今日,读者对历史演义有些审美疲劳了,对神魔小说却是正感兴趣,就如武侠小说碰上了仙侠小说。 ‘所以,《三国演义》之后,若是再写小说,那就必要是神魔小说了,《西游记》或者《封神演义》。’方临暗道。 “这场‘八仙捧寿’的烟火戏好看,我们看过了,去看那天,你们在店里,不好喊。”田萱道。 “是,伱们俩自己去,也省得和我们一起拘束。”方母也是道。 “嗯嗯!”方传辉高兴接过票:“听说这场新出的烟火戏一票难求,我们掌柜的,好容易才抢到手一张,还和我们炫耀。” “是啊!”方赫也挺不好意思,上次过来吃饭,就拿了‘刘关张三顾茅庐的烟火戏’票,这次又是,每次过来,连吃带拿的。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俩小子很是嘴甜,将逗得方母、田萱逗得笑口常开,一顿饭,就在其乐融融中结束。 饭后,方临喊过来方传辉、方赫两人,说道:“我最近买了一只船队干股,要派个人过去,去了势必要跟船去往海外,你们两人,谁愿意从店里过去?” 方赫听了,下意识犹豫,因为当下在书肆的活计真的很满意了。 “我去!”方传辉闻言,却是毫不犹豫,立刻答应。 他始终记得爹曾说的话,‘你是个机灵聪明的,可再聪明,能比得过你堂哥?跟着临子,放下聪明,吃亏受累些,都不要计较,临子总不会真让你吃亏的,就是一时吃亏,过后也都会给你补回来’。 “那就传辉吧!赫子,你先去,我和传辉交代些话。” “哎!”方赫答应着,懊恼自己慢了一步,有着错失了机会的失落;也有方临对他这么好,自己刚才却犹豫的愧疚;更有对当下生活满足,不用面对不确定的内心深处的窃喜……真正是五味杂陈。 “临子哥,你曾对我说过,淮安府城之外,还有应天、还有京师、还有海外。我从小在小和村长大,去年来到府城,现在终于有机会去更远看看了。”方传辉话中带着一丝期待。 方临本来还打算和方传辉说一说远航的艰苦,对方是否确认这个选择,没想到反被这小子安慰了,不过因此对方传辉更有好感,摇头笑道:“你啊,看到你这个机灵的样子,进去船队,我也放心了。不过,和我说实话,听到去海外真不怕?” “怕,想去更远看看是真的,怕也是真的。”方传辉挠挠头,忐忑说道:“我听别人说过,大海上有风暴,会淹死人……” “哈哈,这个倒是可以放心,现在造船技术发达,去南洋也经验丰富了,你去船队也不是苦哈哈的水手,纵使遇到风暴,不是倒霉透顶的情况,安全还是有保证的。” 方临看向方传辉,说道:“就如我说的,我买了那只船队四成干股,算是老板之一,你去了船队,看在我的面子,船队方面也会将你供着,待遇差不了。” “不过我问你,传辉,你知道你去了船队要做什么?” “盯着他们,不让他们在账目上做手脚。”方传辉想了下道。 “不,杨家肯定会做手脚。一开始试探底线,应该不会太过分,就算过分,你也不用管,更不要撕破脸,记着就好。” “那就是学习航海本领?” “也不是,航海本领,那是船长、水手的事情,你只要有所了解,不被蒙骗即可。” 方临语重心长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要做的,是看哪些人有本事,哪些人滥竽充数,了解海外渠道,整套运行模式……将来,如果另起炉灶,你能有独当一面的本事。” 这是一个承诺,或者说考验,方传辉听明白了,激动道:“临子哥,我记住了。” “嗯,那就好。” 方临拍拍方传辉的肩膀,又是道:“去南洋一次两三个月,船上时间充足,如有空暇,也可以多看看书,算术也别放下……总之,记得四个字‘多看少说’,你此去,只带了眼睛、耳朵,不带嘴巴。” 方传辉认真听着,重重点头。 …… 次日,方临就将方传辉带过去,南洋船队的管事热情接待,杨家对此也没什么意见,方临作为合伙人,派过来一个人是应有之义,不掺入一个自己人那才是咄咄怪事。 除此之外,方临暂时也没多做什么,等待发酵。 ‘南洋船队的干股,只是交学费,将来还是要有一只完全属于自己独立船队。另一方面,也要开厂坊,如此才方便迁移人口,作为基本盘。目前,我有了足够背景,开厂坊的资格,但大环境下,工人却不够,还是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切入口。’ 方临一双眼睛仿佛能跨越时空,看穿未来:‘不过,随着天灾人祸、土地兼并,我想这个时机很快就会到来。’ …… (本章完) 第176章 ,再婚 第176章 ,再婚 数日后,南洋商队出海,方传辉跟船,方临过来码头,送别。 “焦主事,我这堂弟就拜托你照顾了。”方临客气道。 这是南洋船队的主事,名为焦会清,从前是谷家的人,现在杨家接手主导南洋船队,可自家的人能力比不上,为了求稳,暂时没有换掉此人。 “方镇抚放心,若是出事,大人拿我是问。”焦会清说着漂亮话,胸脯拍得梆梆响。 两世为人,方临也算阅人无数,自然能看出,这焦会清看着态度挺好,说话也好听,可就是流于表面,并没真正上心,若真出了事,必会一推二五六。 他深深看了此人一眼,脸上笑容忽然敛去:“若真出了事,拿你是问,有用么?” “这……”焦会清吓了一跳,想不通方临怎么跟笑面虎似的,说变脸就突然变脸。 “哈哈,焦主事,开个玩笑而已,不用怕。”方临和颜悦色说着,仿佛方才的敲打只是错觉,态度亲切如老朋友一般问道:“听说焦主事经验丰富,率领船队,很少有死伤?” 焦会清拿不准方临的脉,收起老油子油滑的一面,下意识腰身弯得更用力了些,谦卑谨慎道:“都是运气,若真遇到特别大的风暴,也难保证没有死伤。” 方临点点头,忽而话锋一转:“这风里来,雨里去,苦是苦了些,可焦主事,也赚得不少吧?” “还行,就是勉强糊口……” “勉强糊口啊!”方临喃喃着,突然道:“可我怎么听说,焦主事最近刚换了新屋,比我家住的都好;儿子在城中最好的私塾读书;上月你媳妇娘家兄弟结婚,封的礼钱更是不少,出手挺阔绰的啊!” 焦会清听着,后背隐隐渗出冷汗,却还是强自冷静,辩解道:“方镇抚有所不知,船队有着规矩,默认我们出海的,可以带些私货混些油水,这些事情,从前谷家、杨家都知道的……” 作为船队主事,能拿些油水是规矩,毕竟,他不拿,下面人怎么拿? 可问题就在于,这两次焦会清比规矩之内,多拿了亿点点,因为他也知道,谷家退出南洋商队,自己在杨家不讨好,现在不多拿些,将来没了机会,总不能去喝西北风吧? 要问,焦会清怎么不跟随谷家,退出南洋商队?他也想啊,可谷家在诡田案中伤筋动骨,全面收缩,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位置留给他这种外人? 方临摆手,直接打断对方的话:“我不懂什么规矩,也不想管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我只知道,我这堂弟跟你出海,不能出事,这话你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大人,我一定尽力……”相比一开始,焦会清这次保证,明显有诚意多了。 “不是一定尽力,是一定不能出事。”方临直视焦会清眼睛,语气不容置疑:“真出了事,我动不了杨家,也懒得去动下面人,只找你……你家!” 焦会清听了,差点没破口大骂:‘你堂弟一旦出事,不找别人,就找我,这是什么道理?这是我能控制的嘛?’ 同时,他也真是紧张起来,因为妻儿老小真是自己命脉啊! “是不是在心里骂我?”方临仿佛看穿了焦会清的心思,让对方身子下意识一颤,就在焦会清胆战心惊之时,他又突然笑起来,甚至还和气地拍了拍对方肩膀:“别否认,要是搁作我,我也骂。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伱将我堂弟伺候周到,将来,就是真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能在杨家手中保下你。” 见拉扯够了,他打一棍子,又给了颗甜枣。 “大人放心,我一定保证方小郎君安全。”焦会清是精明人,听明白方临的意思,顿时慎重承诺道。 保证方传辉安全,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他出海经验丰富,曾经也遇到过数次大风暴,也都过去了,死人也是那些苦哈哈的水手。只要方传辉老老实实,不自己作死,不是他吹,和在岸上一样安全,基本不会出事。 ‘让方小郎君吃好喝好,他想学了就教,不想学,我就当少爷供着,反正就是一个人,能多少功夫?付出这些,换来一個保障,将来万一事发,杨家要弄我,说不得就能救命!’ 焦会清暗暗想着,下定决心将方传辉亲自带在身边,自己全程周到看着,他就不信了,还能怎么出事? 方传辉站在旁边,自始至终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切,看着焦会清这个滑不溜秋的老油子,在短短片刻,被方临一步步压服、拿捏,心中敬佩不已。 “行了,传辉你们去吧!”方临转身,看出了些方传辉的心思,笑着摇摇头。 焦会清此人其实并不简单,若是同等身份、地位,还真未必玩得过对方,但现在他在普通人眼中也算是大人物了,以上压下,恃强凌弱,许多事情,本就这么简单。 “是!是!方大人,小人就先走了!”焦会清点头哈腰,带着方传辉上船,诚心诚意介绍,有他这个态度,方传辉在船队的地位一下子就立起来了。 方临看着方传辉的背影,暗暗琢磨:‘我让传辉加入船队,看哪些人有本事,哪些人滥竽充数,了解海外渠道,整套运行模式……这些已然不容易,暂时就不让他寻找购买西夷火器的渠道,强人所难了。’ 将来迁移出去的人,这份基本盘,自然是要武装起来的,从西夷购买火器是第一步,再之后就是建立自己的军工厂。 ‘现在说这些,还为之过早。南洋商队的主导权在杨家,人多眼杂,真要让传辉现在做,容易露了痕迹,惹来麻烦。还是等将来,有了自己完全主导的船队,再去做此事不迟。’ 方临如是想着,挥手与方传辉告别。 江水悠悠,一道道白帆撑起,船队远去消失在天际。 …… 从码头回来,回到西巷胡同。 方临看到,邱老倌拄着一双拐杖在锻炼着行走,邱婆婆如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随时注意着邱老倌的举止,防止他摔倒,如有跑过来小孩儿什么,就会赶紧揽着他靠边点,生怕被碰倒。 邱老倌看到方临,高兴道:“近来,我的腿有些感觉了,练一练,说不得以后就能自己慢慢挪着走,不能总是若累着我这口子,还有儿女们……” “说的好听,好像你这样,我就不用跟着似的。”邱婆婆和他斗嘴道:“我就是你不要钱的仆人,来保障你的安全。” “你这么大的年纪,还能当仆人?我倒了你都扶不起来。” “扶不起来,也可以喊人,不至于让你倒在地上没人管。” …… 方临听着老两口子拌嘴,忽然想到了欧夫子、欧夫人,暗道邱家两口子是比欧夫子夫妻俩幸运多了,笑道:“看你们老两口关系真好,有五六十年了吧?” “是啊,五十一年了。”邱老倌、邱婆婆齐声道。 方临听着,也是跟着他们笑起来。 小乌山那片空地上,方母、田萱、苏小青、桂嫂凑在一起。 最近,方母、田萱不大喜欢和胡同里的大娘、大婶坐一起了,因为自打方临封了锦衣卫镇抚后,街坊邻居对着她们就全是恭维讨好,连玩笑都不敢开了,一次两次还好,时间久了也腻歪。 也就同一个村出来的苏小青、桂嫂,态度还像以前,还能聊得起来。 方临过来,逗弄着小丫头耿雪,听方母她们说着家长里短。 方母八卦道:“满娭毑偷了观音菩萨回来,每天虔诚地拜啊拜,还没少出去求神拜佛,可满根生还是找不到媳妇,说一个不成,说一个不成……” “这两天,怎么没见辛家小云出来?可是她肚子大了,不好出来了?” “不是,小云姐勤快,大着肚子还在给人做衣服,小云姐说是出来和咱们坐一起说着做着,就太慢了。” 沙小云给人做衣服,还是会偷布,胡同里不少人家背后都在说,不过她衣服做得好,还是有许多人会慕名而来。 桂嫂忽然道:“下月初三,我和钱文书成婚,也不打算大办,请太多人,就咱们这些人摆一桌。” 方临听着,都是因为这个消息震惊抬头,没想到,钱文堰那人,还真追到了桂嫂。 “恭喜恭喜,这是大喜事。”方母、田萱说着。 苏小青打趣:“早前不是嫂子不是还在说,自己不太想再找,怎么改主意了?” “我一个人,怎么都好,就是叶子,渐渐长大,总不能让别人说她是个没爹的孩子。”桂嫂看着一边玩的陈叶,目光复杂轻声道。 “那嫂子,你以后可打算再要孩子?”苏小青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若是再要孩子,钱文堰有了亲生骨头,会不会偏心,对陈叶不好?这也是许多寡妇找了人,不肯再生孩子的原因。 “要的,我总不是什么黑心寡妇,吃人的,喝人的,还让人绝户。”桂嫂并无犹豫说着,显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至于有了亲生骨头,钱文堰偏心对陈叶不好? 她请方家过去,参加婚宴,其实就是一种威慑、制衡,不给某些事情苗头,防患于未然。 不是桂嫂将事情往最坏处想,而是她的经历,让她实在不敢高估人性。 ‘若他待我诚心,那我自然以诚相待;如果他耍手段,现在一套,将来一套,做得太过分……无非是再死个丈夫而已,哪怕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这些事情桂嫂早想过,有了‘去父留子’的最坏考虑,才肯答应钱文堰,没因为曾经的晦暗经历,因噎废食。 方临不经意看了桂嫂一眼,虽然没猜出桂嫂全盘打算,但也知道,要是钱文堰不老实,将来恐怕下场凄惨。 他没在这里多留,待了会儿,过去了。 路过欧家,透过窗子,看到欧夫子在给学童们讲课,乖乖、在前方的角落,呼呼噜噜并排卧在一起,两片叶子从窗前飘过,这一幕好如剪映的画。 家门口,橘子树沐浴在阳光下,绿叶鲜亮,一树橘子开得正好,经风一吹,满屋满路都是香味,浓香阵阵,如芝兰,如醇酒,直钻鼻孔。 方临进屋,坐在窗前,写起三国稿子。 …… 这日,轩墨斋。 董祖诰过来:“方兄啊,我到你这里躲清净来了。” 原来,自从中了状元回来,就是应酬不断,如今,实在是受不了了。 “哈哈,中午董兄留下吃饭,我去沽些酒……” “咳咳,酒就不必了,我看茶就挺好。”这些日子,这个宴请,那个请客,董祖诰真是吃酒吃够了。 听了这话,在方临笑起来后,店中刘洪文、耿石、黄荻、柴一苇都是跟着笑起来,不过也只是赔着笑,没说话。 董祖诰是状元么,他们不敢开玩笑,态度恭谨,其实,方临成了锦衣卫镇抚后,他们态度也是如此,都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了,这是对方的心态问题,方临也无法,关系自然而然有些疏远。 也就是刘掌柜年纪大了,看透了许多,仍能如以前一样。 “董兄应酬多,收获也多嘛,这都是人脉。” “是啊,捡起不少人脉。” 就如曾经所说,董家家道中落,在董祖诰、方临两人合伙做生意,宽裕起来些后,捡起一部分关系;董祖诰中了举人,又是捡起一部分人脉;如今高中状元,恢复了从前全盛时的家中人脉关系,甚至犹有过之。 “这么多应酬,想给董兄说亲的人不少吧?” “是不少,可没有中意的,慢慢来吧!我也不是只看皮囊的人,更看重秉性,若非良人,恐多惹祸事。还是方兄好,知根知底……”董祖诰羡慕道。 “这实是运气。以董兄身份,去京师做官后,有的挑选呐,总会遇到良人。” “唉,承蒙吉言吧!对了,说到京师,我不日就要去京师翰林院赴任……恐怕见不到侄子出生了,下次再见,大概就是过年了。” 方临、董祖诰两人随意说着话。 轩墨斋外,那棵巨大的垂柳葱绿,白鹭在不远处江畔飞起,越过白石拱桥直上天空,阳光从门檐下照进来,照在窗前白晃晃、亮堂堂一片,洪泰十四年三月就这么过去。 …… (本章完) 第177章 ,轰动 小和村。 半下午的太阳挂在半空纹丝不动,村外一条大河静静流淌,粼粼泛着光。 村口,三两只公鸡咯咯叫着,扑闪着翅膀飞上柴火垛,不远处,一群小孩儿在这里踮着脚尖张望守候着。 “村正去县城了,快回来了,以前每次都是这个时候哩!” “这次说不准就有方家哥哥的信。方家哥哥的信中,说的府城真好啊,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去府城。” “二蛋儿,你做梦呢,我爹说了,府城可不容易了,钱花着如流水。咦,快看,村正回来了!不对呀,怎么还有一个马车?” …… 乔村正架着驴车回来,另一辆马车上是季广祥,就是上次方临一行回来跟着的商队主事,这次承蒙方传辉、方赫托付,将一些银钱给老方家的大房、二房带过来。 老方家大房、二房的人很快被喊过来,季广祥将方传辉、方赫让转送的二十两银子给他们。 大房这边,大伯方伯显高兴地连连说着好,大娘方柳氏拿过银钱,脸上笑容洋溢,嘴里却说着‘传辉挣钱不容易,怎么都寄回家了’;二房这边,二伯还好,二娘方王氏已然是乐得找不到北,嘴里直说‘我儿赫子出息!孝顺!’ 村人受到的冲击更是巨大的。 二十两银子啊! 小和村,一年忙到头儿,遇到好年景,也不过才能攒下一二两,可以说,村中许多人家大半辈子的家底,都没有二十两! 季广祥将银钱转送,告辞离去,村人这才谈论着往回走。 来到乔家院子,这次,村人都要求先读方传辉、方赫两人的信,两人信中,说了方临的《三国演义》第二部大卖,店中生意火爆,说了去看‘刘关张三顾茅庐’烟火戏…… “什么书,那么厉害?那么赚钱?传辉、赫子当伙计,都赚那么多,临子该赚多少啊?” “嗨,这你就不懂了,写书什么,那是读书人的事,读书人就是能赚钱哩!” “烟火戏,烟火、戏,这俩东西分开我都知道,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这府城才有的稀罕玩意,我一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看一次呐!” …… 接下来是方临的信,方临信中,对自己的《三国演义》第二部大卖,只是简单提起一嘴,很快,说到皇帝看了自己的书,龙颜大悦,封了从五品的锦衣卫镇抚。 村人无不被震住,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爆发出喧哗。 “皇帝都看了临子的书?还封了大官,从五品,这好像比咱们知县都大吧?” “老方家临子可真是出息,从前挣大钱,现在当大官了。” “方爷子,你们真是好福气,将来享福喽!” …… 老方家各人的震惊,其实一点不比村人来得小,在他们观念中,只有读书科举才能做官,不读书科举是做不了官的。 好吧,现在不管方临这个官怎么来的,总之是一件天大喜事。 方爷、方奶高兴,接受着众人祝贺,红光满面。 大房、二房、四房也高兴,在村子等着,方临一封封信来,一封信一个样儿,净跟着沾光了,尤其是这次,从五品的大官啊! 可以说,老方家出了一个从五品的大官,方圆十里八乡,以后谁还敢惹他们老方家?出门在外,说话都硬气! “大家伙儿安静!安静一下!” 方临的信还没读完,乔村正继续读,这次方临说到,自己在府城有三个不错的活计名额,码头小管事,每月三两银子,可以让三人去府城,安排的是:乔家一个,乔升、乔旭,看他们谁去;福婶儿家一个,给王福林;隔壁南坪村,小时候看病,有救命之恩的焦大爷家一个。 原来,徐阔老不是承包了一段码头么,码头的人扩招,上次和方临喝酒,给了他三个小管事的名额,其实就是送方临顺水人情,让他安排身边亲近的人。 这活计,也就是方父以前干的活,不需要什么能力,就是每天点下人数,看着别人干活,核对下数目,没什么发挥的余地,也没什么犯错的余地。 ——现在,方父从小管事升到大管事了,更清闲了,也不用做什么事,每天就是巡查看看,找人唠嗑说说话。其实方家现在完全不缺方父这点工钱,就是怕他在家憋着,给他找点事做做。 听了徐阔老的话,方临想了一下,要了这三个名额,街坊邻居中,关系没太好的,太合适的,用谁不是用,就将这三个名额用到小和村,一方面扩大在村里影响;另一方面,这也是‘商鞅立信’,这一次过后,建立起信用,方便将来开厂坊、出海拉人。 而三个名额的分配,乔村正家一个,乃是因为曾经去府城路上,乔旭对方家有些照顾,算是人情,再加上,乔村正也值得拉拢。福婶家、焦大爷家更不必说,对方家都有着恩情,上次回来带去了东西,但也不足以偿还。 村人听到这个消息,震惊程度,不下于刚刚听到方临做了从五品的大官。 ——这很容易理解,方临再如何出息,做了大官,他们更多也只是听个热闹;现在,带人去府城,这才真正事关他们自身,他们会想,这次是乔家、福婶家、焦大爷家,下次会不会是他们? 村人看着乔家、福婶家的人,神色说不出的复杂,心中羡慕嫉妒之余,更是纷纷围着老方家的人说着好听话。 老方家的人风光,自不必说。事实就是,随着方临地位愈高,老方家在村中就愈发好过,地位愈发超然,不仅是方爷、方奶这一脉,整个小和村沾亲带故姓方的,小伙子、大姑娘都沾了光,好娶媳妇、好往外嫁! 真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也就在小和村村人聚集读信的时候,侯知县竟都过来了。 ——侯知县留意着方临消息,也得知了方临做了锦衣卫镇抚,这次视察堤坝,顺便过来,也是向方临卖好。 “……小和村能出方临这般人物,这是小和村之幸,也是我这个父母官之幸。” 小和村村人听着,都是感觉与有荣焉。 可不是么?因为方临,整个小和村都沾了光,今年他们这一片的堤岸,优先加固。 这么说吧,小和村出了个方临,村人在别村人面前,腰杆子都能挺得更直些,这次方临做了从五品的大官,以后就更不用说了,出村都能跟螃蟹一样,横着走! …… 对小和村人来说,这是极不平静的一下午,先是方传辉、方赫各自寄回来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大大震惊;然后,方临封了从五品的大官;再然后,方临给出三个去府城的名额;最后,侯知县来到…… 可以说,震惊一个接着一个,将村人情绪层层推高,直到散场许久,还让他们津津乐道。 …… 老方家。 今晚四房聚餐,各房都可着好东西拿出来,一顿饭比过年还丰盛,往日相对最抠搜小气的二娘方王氏,这次都一点没带心疼的。 “好好好!好啊!”方爷更是感叹着:“三房临子出息,这是祖宗保佑,赶明得去给祖宗烧纸钱!” ‘要是祖宗能保佑临子当大官,他们活着的时候自己就当了,说不准,老方家的祖宗在地下,都还要沾临子的光呐!’方王氏二娘心里嘀咕着,却不敢说出来,嘴上附和点头老爷子。 大娘方柳氏、小娘方秦氏,也都是说着好听话,让方奶笑着合不拢嘴,其乐融融。 在方临一家快速发展中,老方家许多解问题迎刃而解,如此和睦是从前不敢想的。 究其原因么,一方面,方临的发达,带来了增量资源,让老方家四房都沾光,或多或少得到好处,没必要再争一些鸡毛蒜皮的了;另一方面,其他三房也都是聪明人,知道三房希望看到什么,若再像以前一样勾心斗角,方临一家恐怕都要失望不回来了,那才真是大大的坏事。 …… 四房聚饭分开,回去还在说这事。 …… 大房。 大伯方伯显感叹:“老三家的临子可真出息,从五品大官,我都不敢想。” “是呀!”大娘方柳氏说着:“这次临子没让咱家传宗去,你也别多想。我琢磨着啊,一是临子恐怕想着,传辉去了府城,传宗再走了,咱家地都不好种了;二是这次真要再给传宗,二房、四房会多想,一碗水端不平;三是走之前,临子也说过,咱家的人肯定都是要用的,还交代传宗多学些字,这次恐怕是不适合传宗。” “这我哪能不知道,临子心明着呐!” …… 二房。 二娘方王氏道:“当家的,你说咱家赫子去码头当个小管事,也不错哈?”“你就眼皮子浅,那码头小管事真要好,临子能不给咱家自家人?” 二伯方仲贵摇头道:“别的不说,就说码头小管事,能有奖励,拿到一月二十两银子?我瞅着啊,这个码头小管事就是个吃闲饭的活计,没什么将来,一辈子就这样了。” “一辈子就这样了也好啊,那可是每月三两银子。可惜了,咱家草儿、大房玉玉是女娃,不然这次临子肯定还用咱们自家人。” …… 四房。 小娘方秦氏也在说着:“可惜,咱家安安太小了……” “别急,咱家本本分分,不争不抢,临子看得到。” 小叔方季平眯起眼睛道:“你当这次,临子为什么不还用咱们老方家的人?我想着,这码头小管事的活计未必那么好,所以临子才做了个顺水人情,给乔家、福婶家、焦大爷家,也是让村里人看看,他是念情的,不是只顾着老方家自个儿。这一手厉害着呐,也是不让咱们老方家太过,太吃独食,反被人嫉妒……” …… 不仅是老方家的人,村里许多人家也在谈论这事。 …… 乔家。 “旭子,你和临子更熟悉些,那个码头小管事的活计伱去吧!” 乔村正拍板定下来,感叹道:“这次,咱家可是欠了方家三房一个大人情,以后,老方家的事,能帮都得帮,不然就是忘恩负义了。” “爹,我们记住了。” …… 游家。 游家媳妇对丈夫道:“你可别心里不舒服,更别因为这次临子没将活计给你,就有怨言。” “我知道,乔家旭子去府城路上帮过方家,福婶家、焦大爷家,更是对临子家有着恩情,给他们是对的。这更说明临子是念着情分的。”游朝东道。 “这就对了。先是老方家自家人,然后是村里有恩情的,往后再有好事,可能就轮到其他人家了,咱家总是比村人其他人家和临子家近些。” …… 耿家。 耿聪还没死了去府城的心,出主意道:“爹,福婶家的福林哥,家里孩子大大小小的,不一定想去府城,咱们要不去问问,看能不能将他那个活计给换……” “唉!”耿父叹息一声,打断大儿子的话,看着他失望道:“临子那么大本事的人,你这么耍手段,他会乐意?不仅是坑了自己,还会连累你弟弟。” “你要是一直这样,不知道踏实做人、做事,净想耍些小聪明,这样子,将来就是有机会,我也不敢让你去府城啊!” …… 付家。 “咱家宏子在村里时,也有小偷小摸老方家的东西,咱们变着法地补回去了,这事情刚过去,上次,你又回去你娘家撺掇,坑老方家大房的传宗、传辉,想和他们结亲……偷鸡不成蚀把米。” 付老爹叹道:“你这样折腾,和老方家越闹越远,随着方家三房越来越发达,咱家能有什么好?” 付老娘知道自己理亏,低着头不敢说话。 …… 宋家。 宋刘氏遗憾:“当初,白饶那个杀千刀的,坏了青青名声,不然,和方家结亲,这是多大的好事啊!” “是啊,我都怀疑,那白饶就是憋着坏水,故意的。”宋淮道。 …… 白家。 “得亏那时候,咱家饶子和宋青青那么一搅合,让宋家和老方家的婚事没可能了。” “是啊,不然老宋家攀上老方家,还不将咱们老白家压的死死的?” “咱们错怪了饶子,那时真是做了件好事啊!” …… 白饶听着这些话,拳头攥紧又无力松开:“我出去走走。” …… 郑家。 “瞧见了吧,这次老方家临子说将人带去府城,村里人对老方家的人那个热情的啊!不过我看他们都是想瞎了心,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能行么?” 郑妻自得道:“还是我看得长远,提前和老方家打好关系,咱儿子早早去了临子的书肆做饭。” “是是是,你厉害。”经过种种事情,郑父不得不承认,自家媳妇眼光比自己好多了。 “知道我厉害就好,今个儿高兴,交……” “我知道,三次。”郑父扶着腰道。 …… 王家。 福婶儿大儿子王福林看着自家儿女狗蛋儿、丫丫:“这大的大,小的小,还有家里的地,恐怕府城还真不好去。” “是这么个道理,可那么好一个活计,总不能糟蹋了,要不,咱家将这个活计换出去?”王家大媳妇道。 王福林想了下,答应下来:“行,先看看咱们本家的人,谁愿意换。这事也不能只看谁换得东西多,还是得找个老实本分的,不给临子添麻烦。” …… 隔壁南坪村,焦家。 焦大爷感叹:“当年用土法子给临娃治病,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方家三房还记得情分,上次回来,送了老多东西,这次又是要带着一人去府城……老方家是念情分的人家啊!” 最终,焦家商量一番,拍板让焦家老四焦四毛去府城。 …… 孙家。 孙大娘拉着孙玲玲,听到小和村而来的消息,连连叹息:“可惜了,是你没福分,上次没套住老方家大房的传宗……” …… 这可以说,这次方临的信传回小和村,造成的轰动远超从前任何一次,不仅是小和村,周遭数个村子的人家都人心浮动,为将来埋下了一颗种子。 …… 第178章 ,酷暑 第178章 ,酷暑 方临一封信传回小和村,造成何等轰动,暂且不提。 淮安府城,《三国演义》第二部的热潮渐渐平息;方传辉跟随船队,去了海外;不几日后,董祖诰也赴任去往京师。 喧嚣过后,繁华落尽,归于平淡。 董祖诰走后,方临吃饭、喝酒,多去寻徐阔老,可这家伙是个酒瓮子,动辄拉着不喝醉不让走。 轩墨斋这边,刘掌柜常会过去坐坐,方临和对方一起喝喝茶、聊聊天、早晚散散步,时而去拜访蒲知府,维持关系。 分店只剩方赫一人,多有喊过去吃饭。 每日,方临除了去一趟店里,就是回胡同,陪伴田萱待产,平静的日子就这么过去。 …… 随着时间推移,入夏,天热了起来,今年似乎格外奇热,多雨的淮安之地,近十天半月竟都没下过一场雨。 胡同中,那棵大柳树的叶子怏怏蜷缩着,地面青石板泛着明晃晃刺目的光。 这日,辛家沙小云拿着两件婴孩儿衣服过来,这是方母托她提前给田萱肚里孩子做的,辛芽儿也带着,在她身前衣服兜里。 方母、田萱正在做着小孩儿的鞋子。 见沙小云来,方母热情起身,按下也想起来的田萱,自己走进厨房,把炉火盖子揭开,一会儿水就烧开了,在茶柜上摆好陶瓷茶杯,放好茶叶,冲上开水,再放上豆子、芝麻,拿过姜沙钵,磨了几下姜,把茶杯的茶倒在姜沙钵里,然后再倒回来,如是折腾了三次,递给沙小云。 这些仅仅盏茶功夫,就惹得她一头汗。 “麻烦婶子了。” 沙小云道了谢,夸赞道:“都说婶子家的茶好,我瞧着也是,芝麻、豆子放得足,还有茶叶。” 胡同人家待客的茶,的确是方家的最好,因为最舍得用料,也就是方临封了从五品锦衣卫镇抚、门槛高,许多人家不好来占便宜。 “茶好,小云你就多吃些。”方母高兴道。 这边风俗,来客人了要泡芝麻豆子茶,这是贤惠的表现,客人夸茶好,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田萱抬起头来,看沙小云用指头将自己碗里的豆子、芝麻扒进辛芽儿嘴里,叹了口气道:“小云姐,你只管自己也吃点豆子、芝麻,嚼一嚼也挺香的,家里的零嘴前两日刚吃完,天热没食欲也没再买,只能给你拿这些豆子饱饱口福。这碗吃过了,再去给你泡过一碗。” 要说辛家,辛老倌、辛佑在码头出苦力,赚得不少,沙小云给人做衣服,一门心思赚钱,也不少赚,可是,她想着芽儿那个样子,为女儿往后打算着,平时一毛不拔,家里的鸡蛋都多是换出去了。 因为一毛不拔,做衣服又喜欢偷布,一门心思赚钱,家里没心思打理,乱七八糟,家里地下、椅子、灶台、床前踏板,到处都是鸡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久而久之,去辛家串门的人几乎没有,街坊邻居的人不少人背地里说小云不贤惠。 这时,方临回来,听到这话也是劝道:“小云姐,你真不要苦抠着,现在你不是一个人,肚子还有一個,吃好了,肚子里孩子才好。” 沙小云低着头,也不知道听没进去没。 “临子,这是?”方母问道。 田萱也是看过来。 原来,方临不是一人回来,身后还有数人,各自抱着一个红木箱体,口大底小,呈方斗形,十分漂亮,外面还有各种复杂的图案纹理。 “这是冰鉴,里面放着冰块,徐大哥介绍的渠道。” 方临道谢,让徐阔老派来帮忙搬运的人回去,说道:“近来天气炎热,萱姐不是食欲不好么?我寻思着找些冰来,去去热气……这冰鉴内部有层锡片,让冰不容易融化,能保存许久。” 沙小云听了,第一反应是这么多冰要多少钱,暗叹方家阔绰。 方母、田萱却是早被方临‘带坏’了,消费观念极大改变,并没去想费钱什么,只是惊奇,然后恍然。 府城茶馆、酒楼,大街小巷,不同于小和村,都有卖‘冰雪凉水’的,所谓‘冰雪凉水’,并非普通冰水,其实就是冷饮。并且,这个时代冷饮种目之多,让人瞠目结舌:砂绿豆、滤梨浆、木瓜汁、卤梅水、红茶水、椰子酒、姜蜜水、紫苏饮、荔枝膏水、梅酒、沉香水、金丝党梅…… 卖‘冰雪凉水’的小贩,叫卖起来,一长串跟说相声似的,这些也还不算太贵,十多文钱就能享受到,胡同人家馋嘴的小孩儿就会缠着大人买。 就如陆家陆丁丁,前两日就因为吃‘冰雪凉水’吃坏肚子,伤了脾胃,狂泻不止,还去看了大夫。 有卖‘冰雪凉水’的,自然有卖冰的,有这冰鉴不足为奇。 “我订了冰,每日送过来,有了这些,咱家自己就能制作‘冰雪凉水’,还能冰镇果子,真是太热,打开冰鉴,扇扇风,带来丝丝凉气……”方临说着冰窖鉴用法。 “临弟,你真好!”田萱听着,感受到了方临的心意,心中如吃了蜜般。 “我儿考虑妥帖!” 方母也是说着,拉着不好意思占便宜、想要回去的沙小云,说道:“小云,你坐会儿凉快凉快,也别有什么负担,伱在这儿冰会化,不在里面的冰还是会化。” 屋子很快凉爽下来,方临将新买的点心、果子端来,方母、田萱也都有着默契,多让沙小云吃,这般照顾让她低着头红了眼眶。 …… 没一会儿,方母、田萱撺掇着沙小云将活儿拿过来做。 她们三个女人,说的什么方临也插不上嘴,没在家里多留,想了一下,抱着一个冰鉴去往欧家。 过去时,张望了小乌山那片空地,一个人也没有——虽然大柳树有着荫凉,但室外热浪滚滚,胡同人家都在家里窝着呐! 欧家,大门掩着,隔绝热气,欧夫子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摇着蒲扇,脸色通红,微微喘着粗气。 因为天气过于酷热,他年龄又大了,身体吃不消,便给学童放了假。 方临敲门进去,放下冰鉴,屋内很快变得凉爽。 欧夫子叹息:“冬日天寒,无比讨厌这冰,可换到现在夏日,真是亲切无比。” “是啊,这炎炎夏日,看着冒寒气的冰的确亲切。” 方临说道:“我预订了冰,冰鉴分给夫子这边一个,夫子切莫推辞,您年龄大了,热出病来不是玩笑,夫子也万勿说钱什么,我写书没少赚,不缺银钱,我视您为长辈,就当我尽一点心意。” “若夫子过意不去,就多教诲我些。”他开玩笑道。 “方临你啊!” 欧夫子笑着指了下方临,也没拒绝,他并非矫情、不知变通之人,听了方临的话,激发起来些谈兴:“要说这冬冰夏用,很早就有人动了心思,早到什么时候呢?早到啊,能追溯到西周时期。” “西周?”方临听着,确实吓了一跳。 “就是西周。” 欧夫子道:“《诗经·七月》中有言,‘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友斯飨,曰杀羔羊。’ 这话什么意思呢?十二月大家忙着凿冰,正月将凿下来的冰搬进凌阴。二月初开始祭祖,献上韭菜和羊羔。九月开始降霜了,十月清扫打谷场。忙完这些后,宰杀羊羔,并用美酒宴请宾客。 这其中,所谓的‘凌阴’,指的就是冰窖。不难看出,早在西周,人们已经开始冬冰夏用了,后来还专门设立了一个官职,唤作凌人,负责凿冰、藏冰事宜。” 方临听着,感觉大开眼界,真不能小瞧古人,想了一下,问了个问题:“当时时代,凿冰、藏冰恐怕极为不易吧?所谓‘凌阴’,依我想来,也不是那么好建造。” “的确是大不易。” 欧夫子颔首:“周、秦、汉,在地下建造凌阴,分两层,四周夯实,地面铺石头,冰块搬入地下第二层,密封,再用草叶覆盖。封存冰块之前,还要用黑色牲畜祭祀水神,祭祀结束,更要在内部悬挂桃木弓和棘箭,以求个好兆头,类似祭天以求风调雨顺…… 总之,这一套程序可谓繁琐。即使如此,受限于当时手段,凌阴之内,储藏的冰往往十之七八都是要融化的,通过内部排水孔洞,排到外面。 正因为当时的冰如此珍贵,及至夏日,宫中有一个程序叫作‘颁冰’,就是皇帝将冰颁发、犒赏大臣,为此还有一套仪式,像开朝会一样,召集文武群臣,按照官职、功勋大小,赏赐冰块……领到冰的无不激动莫名,大小、多少,更值得炫耀,因为这已不是一块冰的事情,而是荣耀,帝王的肯定。 冰是会化的,你说啊,如此重要的东西,怎能让它白白消失?那些大臣出了大殿,必会是一路跑到宫门,然后快马加鞭将冰带回去……” 方临听着,觉得有意思极了,那个时代,王公贵族、达官显贵,会因为夏日的一块冰而得意洋洋。更因为这么冰会化,在‘颁冰’得了后,炎炎夏日,捧着冰如赛跑般冲向宫门……这种场景,想想就极富有喜感。 “你写的《三国演义》,其中有铜雀台,曹操此人是会享乐的,在铜雀台之外,另建有金虎、冰井二台。铜雀台最为出名,乃是议论国事,聚众欢饮之所,冰井台就是为私人打造,其下有数口旱井,每口深十五丈,藏有大量冰块,到了夏天,井下寒气不断往上冒,坐在台上,沁凉如秋,真是好不快活。” 欧夫子继续说着:“到了唐代,藏冰手段发展,但朝廷规定,庶人不得私建冰窖,仍是由朝廷管控。玄宗时期,杨玉环之兄杨国忠,为图享受,在大夏日用冰窃墙为室,造了间冰室,三伏天在内饮酒,还要穿薄袄,你道这是何等任性?” “是啊,任何事物一旦垄断,就容易滋生腐败,看这唐时朝廷对冰管控就可知,竟由此衍生出如此荒唐之事。见一斑而知全豹,玄宗时期盛极而衰,不是没有缘由的。” 方临感叹说着,问道:“那真正让百姓夏日开始能享受到冰的,想来就是宋朝了?” “是。” 欧夫子抚须道:“宋朝开始,夏日储冰,开始渐渐走入民间。《东京梦华录》有记载:‘盖六月中别无时节,往往风亭水榭,峻宇高楼,雪槛冰盘,浮瓜沉李……不止是雪槛冰盘,浮瓜沉李,且冰雪凉水在茶馆酒楼皆卖。’” “《东京梦华录》,毕竟描述的是宋朝东京,也只是在茶馆酒楼等雅地,如咱们大夏,京师、应天之外,咱们淮安府城不仅茶楼酒馆,‘冰雪凉水’更是走入街头小巷……”方临感叹道。 “是啊,我大夏更进一步,论古往今来各朝之繁荣,以我大夏为最。” 欧夫子说着,脸上也是有着自豪之色:“咱们大夏,对民间开放了冰窖建造,又有规定,荡田(临近江河湖泊的低洼田地)课税要比普通田地来得轻,所以许多人都盯上了这门生意。我年轻时,曾去过京师,那种达官贵人云集的地方,夏日需求冰何等之多?仅北门那边,就有二十四座冰窖。 咱们淮安也有不少冰窖,冰窖主会租赁荡田,每当冬季来临,在荡田蓄满水,一旦结冰,就雇佣人下地凿冰藏之。于是,每逢三九寒冬,便形成了这样一副奇景:大批人在冰窖主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奔赴荡田,凿冰之声,自昼而夜,绵而不绝。每年五月,开窖取冰…… 正是这种背景下,城中小贩从冰窖主手中买冰,价格相对较低,制作而成的各种‘冰雪凉水’,寻常百姓家才可以买得起。不过,也只是‘冰雪凉水’,这般需要大块冰的冰鉴,寻常人家还是享受不到……” 如是闲话着,屋外夏日炎炎,蝉鸣虫嘶,屋内清凉如秋,光影斑驳。 …… (本章完) 第179章 ,暴雨 第179章 ,暴雨 随后数日,酷热依旧。 方家中有冰鉴,清凉舒爽,在胡同中传开,常常有人过来坐,开始只是一个、两个,方母、田萱很是热情,来了就请坐下,还给泡芝麻豆子茶,拿给点心、果子吃。 后来,渐渐来得太多了,纵使有冰鉴,都感觉不到什么凉气了,可能是看方母、田萱好说话,也可能是想着别人占着便宜,自己没占到就亏了,法不责众,后面来的人也不走,如此没有分寸,方母终于没忍住发脾气赶人。 她这么一发火,反倒是这些人怕了,纷纷道歉。 于是后来,方母只请和方家要好的人家过来,如苏小青、桂嫂、沙小云、邱婆婆等。 这日,一大清早,苏小青、桂嫂、沙小云就是过来,和方母、田萱说着话,做着些针线活。 方临吃过早饭,也没出去,店里不需要他时刻坐镇,有空过去溜达一圈就行,他在逗弄着乖乖、。 说来,自从天气热了后,这俩家伙发现家里凉快,就一改从前‘不到饭点不着家’的作风,再也不出去瞎溜达了。 方母说起来:“这天越来越热了,听说这几天,码头每天都有挑工晒晕。” “府城不比咱们村里,树多草多,是要热些。”苏小青道。 沙小云也是说着:“我家佑子在码头嘛,听到他们往来做生意的说,今年北方又是大旱,秦地、鲁地好多地方绝收……” “去岁北方就是遭灾,靠着预备仓、义仓,朝廷又给咱们这边加税,支应援助,好歹过去了,今年又是这样,北方怕是要有许多逃荒的了。”桂嫂道。 听了这话,各人都是叹息,也可能因为想到当初水涝,来到府城,有些惆怅。 不过,这些惆怅,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她们就又说到前些日子桂嫂和钱文堰的喜宴,说到小和村的乔旭、王福生、焦四毛来到府城,在方临安排去了码头,租住在顺胡同。 如此闲话着,太阳渐渐升起,开始热了,往日这个时候,就会有预订的冰送过来,今天左等右等,快到午时,还不见送来。 “恐怕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去看看。” 方临预订的冰,通过徐阔老一个叫作许三的冰窟主朋友,没和对方照过面,不好直接去找,想着有两天没去徐家徐阔老,正好过去看看。 …… 徐家。 方临过来,看到许三也在,似是刚到。 “方镇抚!” “许老板!”方临回以作揖,打着招呼。 许三此人,徐阔老和他说起过,颇有生意头脑,在冬冰夏用最火热的时候,找他拆借了笔银子,筑了座冰窖,当起了窖主,这几年赚了不少。 “来来来,方老弟、许老弟,都坐。你们来得巧,正好赶上午饭,一起留下喝酒。”徐阔老让徐妻上了菜,拉着方临、许三两人坐下。 徐家这边,今天的冰也没送来,很是闷热。 “我来徐老哥家,正是要说冰的事,方镇抚也是为冰的事来的吧?今天没有送去,实是另有缘由,处理折腾了好一番,正要派人去说。” 许三连连道歉,自罚三杯赔罪,才道:“徐老哥、方镇抚,你们也知道,冰窖这东西很是娇贵,受不得热,若是有坏心的,那损失可就大了,所以都会招募守窖人日夜看着,我的冰窖自也不例外,招的守窖人叫作黄大……” 方临、徐阔老听着,都是点头。 徐阔老是从底层打杀出来的,深知人性阴暗,不择手段。 方临两世为人,对此也有心得。 有的人路过一条狗,都要踢两脚,这话稍显夸张,但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从不缺少那般人,就如出于羡慕嫉妒给人家鱼塘、鸡鸭投毒的。 “这几年来冰窖都没出事,也就今年。”许三摇头说着:“我这人谨慎,不仅找了守窖人,自己更隔三差五去看,今日早上,我和黄大一起,在周边走了一圈,发现下水处的流水量有些大,顿时心里一個咯噔……” 徐阔老怕方临对冰窟不了解,给他解释道:“冰窖内部有排水孔,将冰融化的水排出来,所以说,下水处的水都是冰块融化的,水量越大就表示冰块融化越多。” 方临颔首,表示明白了。 “是这样,徐老哥说得对,怪我怪我,没和方镇抚说清楚。” 许三继续道:“我的冰窖虽然不是最好的,密封与官窖比不了,但也不是最差的,我也做了这生意有几年,对这个出水量已然大致掌握,现在这么大流水,显然不正常。” “我问黄大,黄大也不知道缘由,于是,我们两个沿着冰窖再次检查,最后果然发现端倪,原来在向阳处有着一个洞口。这个洞口还挺大,足够容纳一个小孩儿来回爬行,只不过让一堆枯草盖住了,不仔细看的话,还真不容易发现。更狠的是,这个洞口方向位于西南角,午后的太阳偏西的时候,会照直了往洞口晒,大量热气灌入……” “够狠!”徐阔老听着,眯起眼。 方临也是点头:“如此大的洞,肯定不是什么小孩玩闹,定是有人蓄意破坏。” “可不是?这是要我的老命啊!我和黄大下去搬开一看,后面些的冰基本已经融化,当时,我真是险些气晕过去。” 许三痛心疾首道:“不瞒徐老哥、方镇抚说,冰窟储冰成本极高,不说长达半年的消耗,就说采冰雇佣的人工开支,就是一笔不小的费用,现在这个样子……唉!” ‘如此大事,也难怪今日的冰没有送来。’方临对许三报以同情,同时察觉到其中大有蹊跷,不过却也不好询问。 徐阔老和许三关系相对更近些,就没有这个顾忌,想了一下,问道:“许老弟,这么大一个洞,挖出来时肯定有动静,黄大作为守窖人,就没听到?你没有问过么?” “自然问过,可黄大非常肯定,说没听到动静。我这边打算报官,黄大才慌了,连忙交代,原来,前天他家中有事,回家去了,又怕冰窖没人看着出什么事,就叫了钱二毛来看管。” 许三叹息:“我听了气得直跺脚,你们道,这钱二毛是什么人?整个一游手好闲的主儿,成天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让他看管,有人没人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我听过此人。”从前,方临多有和董祖诰出去喝酒,听过钱二毛的名声。 此人吧,是个酒蒙子,又家贫,人家找他跑腿办事不用钱,一壶酒就行。 徐阔老显然也是听过钱二毛名声,大摇其头:“那黄大确实糊涂,哪个不好找,偏找这人去。” “谁说不是?我追问之下,才知道黄大这厮就是贪图便宜,才找了钱二毛……唉!唉!”许三连连叹息。 “这事还是得报官。”方临道。 “是啊,我许三在府城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衙门中有些关系,报官后,官府的人很快来了,察验那个洞口,判断就是前天挖的。” 许三说道:“我和黄大去了府衙,知府大人也抓到了钱二毛,询问案情,钱二毛交代,前天的确是他看守冰窖,没发现什么意外。可此人喝的醉醺醺的,跟死人没什么区别,只要动静不是太大,根本发现不了。” “最后,知府大人基本确定,那个洞口是在钱二毛守冰窖期间挖的,至于钱二毛有没有合谋,不得而知。我要求将此人打入大牢,不管有没有参与,钱二毛都脱不了干系。可钱二毛听了却是叫冤,说自己只是受黄大委托,守一晚上,出于人情,只要了一壶酒,没收任何工钱,现在却要他担这么大干系,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方临听得点头,要说许三,的确是冤,可钱二毛所说,也未尝没有几分道理。 “许老弟,这事最后如何处理的?”徐阔老问道。 “知府大人将钱二毛放回去了,说让我不要着急,此案是哪个干的,并无证据,不好押人。你说,这这……” 许三满是无奈:“我追问之下,知府大人只说过些天定然给我个交代,可这不是搪塞人么?我还不知道衙门的德行,拖着拖着就不了了之了。” “不瞒徐老哥说,我这次过来,就是想请徐老哥帮忙走走关系、催催此案。”他求助道。 “我和你一样,在衙门是有些关系,可也改变不了知府大人的想法。”徐阔老是知道方临和蒲知府关系的,可如他这般人精儿,怎会将事情推到方临身上? 方临听着这里,忽而笑道:“许老板稍安勿躁,知府大人说过些天看看,不妨就等等看。” 他有此言,正是因为了解蒲知府,知道对方绝非和稀泥之人。 ‘若如我推断,许三大可不必心急火燎走关系,不出数日,此案自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方临心中暗道。 徐阔老听了方临的话,也是眯起眼睛,似乎想到些什么:“是这么个道理,许老弟就等等看吧!” 许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方临、徐阔老都这么说了,自己也没别的办法,也只能如此了。 …… 不出方临预料,又过了几日,这个案子果然有了结果。 蒲知府差人抓了黄大。 “是他干的?!”许三知道后,大吃一惊,因为黄大跟了他几年,冰窟都没出事,倒是没怀疑过此人。 方临、徐阔老却并无意外,钱二毛这种二油子,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做出那种缺德事儿,此人又好酒,喝醉了天塌下来不管,岂不是最好的顶罪的人选?黄大偏偏找了钱二毛此人,偏偏就在钱二毛看守冰窟这晚上出事,不得不说黄大嫌疑很大。 蒲知府也是想到这点,故意放走黄大几天,所谓做贼心虚,做下此等不法之事,定然惴惴不安,食不甘味,几天后突然被捕,黄大以为事情败露,心中慌乱,果然认罪。 这就是欲擒故纵之计。 据黄大交代,原来是城西藏冰大户杨八郎以三十两银子代价,串通黄大设下此计,本来想让钱二毛顶罪,却不曾想被蒲知府看破伎俩,聪明反被聪明误。 杨八郎是杨家人,和杨举人那个杨家有些亲戚关系,因为合伙南洋船队的缘故,杨家找到方临作为中人,他也没介入,只是牵线搭桥,让杨家、许三自己谈。 最终,杨八郎和许三私了,赔偿出了笔血才过去。 要说此事,方临的收获么,收获了杨家的一份人情,将来杨家在南洋商队账目上做得太过分,那就天然理亏;再有就是,许三的感激了,上门带了许多东西感谢,自不必提。 …… 天气依旧酷热,许三这边的冰,自是不成了。 方临知道硝石可以制冰,可古人早就发现了,唐朝时就有记载,之所以没有大规模应用,还在修建冰窖储冰,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硝石资源相对匮乏,很难大规模获取,转化率低,产冰量低,只能自娱自乐,极少量制作。 而城中冰窟的份额,基本早就定下,一时还真不好找,恰巧那日,方临作为通俗小说行会会长,给一本通俗小说站台,遇到范其辉,对方大手一挥,直接给了一部分夏冰份额,钱都没要。 ——范家是有冰窖的,相对于偌大一个范家,方家那点用冰量算个什么啊,给方临的份额,不仅方家自家够用,甚至还支援了徐阔老。 …… 如方家这般,有钱或有权,能够享受冰鉴的,天再热也不怕,可普通百姓就遭罪了。 随着天气愈发酷热,城中多有中暑的人,医馆爆满,厂坊工人、码头挑工,更是都停了。 这日傍晚,方家。 一家人吃着晚饭,方母说着:“这鬼天气,这么多天,一滴雨都没下。” “也是咱们这边水多,旱不了,可热啊!码头都去不成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复工?”方父感叹道。 这两天,他只能待在家里,热不着,可这闲着,却也感觉无聊。 “咱家有冰,还好,别家人才遭罪哩。”田萱肚子越来越大了,也是说着。 方临看向外面,忽然道:“起风了。” 的确起风了。 呜呼呼! 风刮起来了,越来越大,摇晃门口的橘子树扭过来,扭过去,树叶翻滚如波涛。 随后不多时。 轰隆隆! 惊雷滚滚炸响,闪电如银蛇,撕裂天幕,很快暴雨倾盆而下,瓢泼如注。 …… (本章完) 第180章 ,水灾 第180章 ,水灾 哗啦啦的雨声,持续了一晚上。 次日。 方临开门,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潮湿、清新的空气,门前的橘子树,叶子在昨晚风雨中掉落不少,但仍留在树上的一改前两日的干枯蜷缩,变得挺立饱满,在雨水清洗下焕然一新。 刚刚开门,乖乖就从屋里一蹦出来,蹲在屋檐下,‘喵’地叫了一声,一只小前爪探出屋檐,似乎是在感受雨水,看那样子,明显想出去撒欢,却又怕毛发被雨水打湿。 就没有那个顾忌了,汪汪叫着出去撒欢跑了一圈,又回来,脑袋顶上的一撮呆毛湿汪汪耸拉在一起,跑到方临跟前,想在他身上蹭,被方临按着脑袋推开,它委屈地呜咽叫了一声,去和乖乖并排卧下,看着屋顶哗啦啦排下的水帘。 隔壁,邱婆婆起来了,看到方临高兴打招呼:“临子起来了?这下了雨可真凉快,前些日子晚上热,我家老头子翻过来、翻过去睡不着觉,昨晚睡得可香,一觉睡到大天亮,现在还没醒哩!” 这边,满娭毑也是出来,嘴里嘟囔道:“这下了雨,天就不热了,前些日子厂坊停了,雨后凉快,也能再过去做工了。” 方家,方母、田萱同样起来了,开始做早饭。 方临交代一声,撑着伞出门,因为下了雨么,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蛙声,也不知道前两天酷热时它们藏在哪里。 一路过去,可以看到胡同中排水沟壑中的水,暴涨许多,哗啦啦流着。出了胡同,再往前,有的街道排水处堵塞,路面积水没过脚踝,行人过去时,都要寻干燥的地方左蹦右跳。 来到轩墨斋、两家分店,方临叮嘱他们注意防水防潮,又告知店中储存的粮食尽管吃,下雨没什么生意,就好好歇歇。 返回,家里早饭已经做好,皮蛋瘦肉粥、调豆芽、拍黄瓜,算是挺丰盛了。 听着雨声,一顿早饭过去。 上午,桂嫂、苏小青、邱婆婆、沙小云一如既往过来坐,方母、田萱拿了果子、点心出来。 今天不似前些日子酷热,也不需要送冰过来,虽然前两天在方家热不着,但这下了雨自然凉爽下来,女人们今个儿好似更高兴,兴致勃勃说起话,从田萱、沙小云越来越大的肚子,是儿是女,说到将来养儿育女的经验。 小丫头陈叶在玩着七巧板。 方临为了给方父打发无聊,和他下着象棋。 “要是在咱们村里,这大雨天屋顶有时候会漏水,还要怕河里的水冲上来……在府城,就不用想这些,日子越来越好了。” “是啊,爹,乔家旭子哥他们过来,去了码头,当小管事,最近怎么样?” “就是做以前我做的活儿,晒不着、累不着……挺好的。” 说着话,屋外哗哗啦啦,这般下雨天的时光,也仿佛随着那垂下的水帘拉长,缓慢下来。 …… 午饭,方家今日是豆角炒肉,炖了鸡蛋,方母说田萱大着肚子需要补补,现在基本每顿都挺好的。 吃过饭,夏日的午后有些困乏,回屋睡午觉。 拉上帘子,屋内光线一下子变得昏暗。 方临回身也躺在床上,小心翼翼抱着田萱,听着她的肚子,田萱似乎是感觉有些痒痒的,咯咯笑起来。 忽然,她说:“孩子踢了我一下。” “是么?” 方临脸上线条更加柔和,更认真听着她的肚子,没一会儿,看到田萱打着哈欠,说道:“睡吧!睡吧!” 可真要睡,田萱又睡不着了,方临就将她当小孩子似的哄着,轻声讲着故事。 田萱靠过来,嗅着方临身上的味道,一会儿看一眼,一会儿看一眼,仿佛看到方临,心中就无比安宁,不知多久沉沉睡去。 方临看着依偎在怀中甜美睡着的田萱,笑了笑,也产生了些困意,肚子饱饱的,心灵充实,任由思绪天马由缰放飞着,这般的慵懒中,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也跟着睡去了。 这一觉,直到半下午才醒来,田萱似乎早醒了,看到方临睁开眼,不知怎么想的,一下子闭上眼睛,可又却似乎不确定,布灵布灵眨了两下偷瞧。 她如今已然好大了肚子,即将为人母,却不经意间,展现出如少女的活泼可爱,如此反差让方临忍不住笑出来。 出来,苏小青、桂嫂已经午睡后过来了,与方母小声说着话。 “方家哥哥!”陈叶脆生生喊着过来,捧着一个拼好的七巧板。 “厉害呢!”方临揉了揉小丫头脑袋,看她如猫咪一般眯起眼睛,想着将来自己大概也会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吧? …… 下雨让人们变得轻闲,苏小青、桂嫂、沙小云、邱婆婆时有过来,方母、田萱也不觉得无聊。 方临和方父下下棋,写写稿。 如此时间飞快过去,一旬匆匆而过。 这一旬中,雨水也有停下,偶尔阴一会儿,但很快就又下起来,有时候稍小一些,更多时候却如瓢泼,仿佛是将之前积攒没下的雨水一股脑全补回来似的。 西巷胡同是排水沟渠今年才修整过,相对比较好,但也堵塞过一次,还是胡同中男人冒雨出去,给疏通了。 现在出去,很多地方都要脱了鞋,蹚着没过腿弯的水过去。 方临又去过店里一次,轩墨斋主店、烟袋斜街的分店还好,广福斜街那处分店地势相对较低,店里都进水了,要拿盆往外舀。 城中不少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劲儿,会趁着偶尔雨停下来的时候去买粮,囤积些粮食,粮价都因此涨了一小波。 这日,方母说起这事:“家里柴米油盐都是不缺,还有腊肉、干菜什么,能管一年两载的。” 也就是蔬菜果蔬不足,不过,真要有粮食危机,有的吃就不错了,还讲究個什么? “我家也是,咱们从村里逃难过来的,实在怕了饿肚子,又不太缺银钱,家里多买了粮食存着。”苏小青也是说着。 桂嫂更不用说,准备亦是充分。 方临听着这些,倒不太担心,别说自家有囤积粮食,就是没囤积,也不怕没饭吃。 他如今可是从五品锦衣卫镇抚,迈入城中权贵阶层,只要府城还有粮食,哪怕九成九的人饿肚子,也饿不着自家。 ‘欧家得去看看,没了欧夫人,许多生活上的事情,夫子的确不擅长。’方临如是想着,出门去。 …… 欧家,欧夫子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瓢泼大雨,眉头紧皱,看到方临过来,请他坐下,叹息道:“这么大的雨,看这形势,咱们淮安今年怕是又要遭灾。” “我也在想这事,我们村里,前年就是遭了水涝,今年别又是这样,多灾多难啊!” “是啊,多灾多难。” 欧夫子顿了一下,道:“不只是咱们淮安,整个江淮之地恐怕都有汛情,若是今岁真遭水涝,咱们江淮之地粮食也要减收,恐怕支应不了北方州府了。” “听说北方今岁也又是干旱,多少人家都开始逃荒,朝廷还指望调拨咱们这边粮食,可现在……唉,不知道多少人要饿死。” “夫子,这些事情自有陛下、朝堂大人考虑,咱们再操心也于事无补。我来是问问,夫子家可缺粮食,若是缺,我家可拿过来些。”方临表明来意。 “不用了,家里有备着。我那口子啊,最后一段时间,还清醒时,对我这个不放心,那个不放心,早让我买了不少粮食囤着。”欧夫子轻轻说着,深吸了口气,用力眨了两下眼,低下头。 从欧家回来,方临还在想着这事:‘远的我管不了,淮安府城,我却是可以做些什么。’ ‘我之前就有考虑,在董兄高中状元,我得授从五品锦衣卫镇抚后,虽有足够背景,有了开厂坊的资格,但大环境却不好,工人不够,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切入口。现在,这个切入口似乎来了,若是今岁淮安真的遭灾,难民涌来府城,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就解决了。’ 可以说,方临在灾后开办厂坊,这不仅于私有利,同时,也为官府减轻了压力。 ——正常时候,百姓是百姓,但若成了难民,那就成了不稳定因素,一不小心就会造成动乱。 ‘也不知道这次汛情规模大小,但看这形势,估计要比前年严重,府城预备仓恐怕都不够,说不得还要向城中大族募捐……’ ‘说起城中大族,若是在这次灾后开办厂坊,受到他们的阻力也最小。城中谷、范、马、邵、段五家,谷家是真正的资本家做派,但如今正因为诡田案,处于收缩状态;范家在我忽悠下,一头扎进香露生意,根本看不上办厂坊、海外生意什么;马、邵、段三家,有严重的小农意识,重视土地,这次灾后,大概率都去兼并土地去了,不会想着扩大厂坊,来阻碍我。’ 可以说,这真是最好的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方临下定决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开办厂坊,通往大资本家之路,就从这次开始吧!’ ‘要办厂坊,势必钱如流水,所幸之前《三国演义》第二部深入开发,建立分销渠道,赚了不少,如今有数万两银子积蓄。但料事从宽,还是要多准备些。’ 这时,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有朝廷中人来催问小说。 ‘这是陛下催稿了?不,上次洪泰帝的态度,意思是慢可以,但要保证质量,想来也可能是下面人想讨陛下欢心,自作主张?但无论是谁的意思,我这稿子都不能拖太久了。’ ‘罢了,这次《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赶稿出来,给陛下送去,然后一起开售,快速搂一波钱,开办厂坊。对了,可以在《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售卖时宣传,将卖书的一成利润作于赈灾,这既是做好事,又能将名声打出去。’ 这个时代有了好名声,往往事半功倍,不说名声增加的卖书销量,就说等宣布厂坊招人,必然来者如云。 方临思索着,定下此事,立刻回屋坐下,开始赶稿,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流芳后世的旷世奇书《三国演义》在这个夏日成型。 …… 淮安府城这边,雨水断断续续,时大时小,百姓多有趁着雨停去买菜储粮,深受粮价上涨之苦。 下面各县,却更是已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 小和村。 自从暴雨开始,小和村上下就生出了警惕,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口。 毕竟,前年才遭过灾,逃难去府城,吃一堑、长一智,怎能不吸取教训? 乔村正通知下,家家户户做了准备,将粮食从箱子拿出,放到高处,防备像上次水来得突然,淹了不少粮食,以致逃难途中粮食不够吃;又差人隔一段时间就去河边察看水位,日夜不断。 可以说,近日每一毫水位上涨,都让村人提心吊胆。所幸,雨水渐小,水位在最高开始回落,这意味着小和村今年大可能不会受灾,大概率安全了。 村人无不高兴,议论纷纷。 “今年比前年的雨水还大,咱们村都没被淹,真是大喜事啊!” “那可不?咱们这段堤坝优先加固,我想着就不会出事。” “这事说到底,还是沾了方家的光,也就是知县大人看在方家临子的面子上,才先修了咱们这段,不然指不定怎样呐!” …… 村人兴奋说着,对方临一家更加感激,老方家声望在村中进一步拔升。 无怪他们如此,如果能选择,谁愿意逃难?逃难途中,奔波折腾,年龄大的人往往受不了。 尤其是数日之后,一些村子遭灾消息接连传来,更是让小和村人这种高兴、感激达到了顶峰。 …… 也就小和村村人高兴之时,淮安府城雨势渐小,趋于停下,不等府城百姓高兴,一连串噩耗就相继传来,淮安治下,安东、桃源、清河下辖等六县,无一幸免,尽数遭灾。 当消息传来,府城粮价立地飙升一截,百姓仍是疯狂抢粮,人心惶惶,乱象已显。 …… (本章完) 第181章 ,红薯 第181章 ,红薯 大雨初停,云开雨霁,天朗气清,灿金色的阳光泼墨洒落。西巷胡同,方家门前的那棵橘子树,叶子摇曳着水珠舒展开来。 “早前些日子,一直不下雨,酷热;这些天,一直下雨,又湿又潮,也不好。”方母说道。 “是啊,这一连半月,闷在屋里,都快要发霉了。”方临对着阳光中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不知道村里咋样了?”方父看向村里的方向,担心说着。 “爹,上次大伯他们来信,不是说了,村里加固了堤坝,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就算遭灾来了府城,咱们多帮衬些也就是了。”田萱宽慰道。 胡同中有着积水、脏污,各家男人去清理,女人出去买菜什么,田萱大着肚子没去,方母和胡同中的一群大娘去了。 …… 半上午时,方母挎着菜篮子回来,放下篮子不及喝口水,就和迫切地他们八卦道:“听外面传,咱们府的安东县、桃源县、清河县……都遭了灾,外面在抢粮呐!” “咱家有粮,趁他们抢粮,我就去买菜了,看,这买回来的可不少!我回来的时候,菜什么的也开始抢了哩!”她揭开篮子,得意道。 “娘真厉害。” 方临、田萱都是夸着,让方母眉开眼笑,受到鼓舞,她撸起袖子,就似是还想出去大干一场。 “哎,娘,不至于,不至于。”方临连忙拉住她,劝道:“娘,您想,那么多人抢,万一碰着摔着,不值当。这些够咱家吃两天了,等过后,我来想办法。” 对他来说,一些菜什么的还真不是问题,和徐阔老提一嘴就行了,如冰额等小众奢侈稀缺资源,对方也渠道有限,但米啊菜啊,这些日常生活物资,对方路子可是广得很。 ——别的不说,只说近一年来,方家牛肉就没缺过。 “也是。” 方母听了,这才打消了想法,等坐下来,过了那个抢到菜的兴奋劲儿,她又担心起小和村来。 “这样,我去找蒲知府问一下吧!”正好,方临也想打听一下淮安受灾的具体一手消息,以便对后续开办厂坊做出更准确的规划。 出去,因为一连半月的下雨,大街小巷许多地方都积了水,官府组织衙役清理。 还有,的确是各处都在传下面的县遭灾,许多百姓纷纷走出家门抢粮。路过一处粮铺,看到人都挤到了外面,粮铺伙计将早上的粮价划掉,改成一个新的价格,但如此却没劝退人,反而让抢粮的人更多。 甚至,不少人因为买粮先后顺序你推我搡,大打出手,如此乱象,让负责处理积水的衙役都是紧急抽调过来,维持秩序。 …… 府衙。 方临过来,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蒲知府。 “方临啊,过来了?让你久等了,各地受灾,我这两日也是焦头烂额。” 蒲知府风尘仆仆过来,请方临坐下,道:“此来可是询问受灾消息?外面所传是真的,这次,江淮之地大面积受灾,应天、凤阳、临安……相较之下,咱们临安还算是稍好一些的。说是稍好,其实也是矮子中拔高个儿,辖下各县……海宁县的消息也有传来,多有村子遭灾,不过,小和村不在其中……” 方临认真听着,点头,说了来府衙路上的见闻。 “我正计划动用常平仓,平抑粮价,但这股疯狂势头若不消退,常平仓中的粮食恐怕也未必够,尤其是等灾民陆续到来,那时压下来的粮价,恐怕还会持续疯涨。”蒲知府不知道‘利空’这個词,但懂得这个意思,知道当下府城粮价还远没有触顶。 “大人,这是一个信心的问题,常平仓平抑价格,最好和其他手段相结合,从受灾程度较轻的州府调拨、采买粮食,将这个消息放出;约谈城中粮商;根据户籍,限量购粮……这些手段最好不一次性放出,慢慢来,中和坏消息。” 方临说着前世的思路:“当然,我说这些不一定符合实际,大人酌情参考。 “已经很不错了,给我提供不少思路。”蒲知府听着,思考其中可行性,琢磨一番,发现其中许多大有可为。 “其实,如此舆情,最好的办法,还是用一件更大事情掩盖,转移百姓注意力。” 方临说着,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正好一举三得,开口道:“大人,我的《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已经定稿,打算近日发售,正好制造一个新焦点,转移百姓注意力,将他们目光从抢粮上分散、移开,并打算拿出一成售书利润赈灾,给百姓建立信心。” 是的,在这下暴雨的半月,他赶稿之下,已经将《三国演义》三、四部完成了。 “此计甚妙!” 蒲知府听了,瞬间想到其中好处:“城中眼下人心惶惶,有别的事情分开注意,就会好上许多。当《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销售火爆,蜂拥买书,许多百姓也会被带着安下心来,就会想,现在这么多人去买不能吃、不能喝的书,说明没什么大事儿,那我还有必要抢粮么?” “只是,方临你就要吃亏了,此时推出《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明显不是最好时机,销量肯定受到影响,要赚得少许多……相比城中那些趁火打劫的奸商,真是疾风知劲草,方临你这可帮了大忙,我代城中百姓谢过你了。” “大人过誉,我家逃难来此,深知灾民之苦,如今淮安洪涝,也想做些什么。” “真赤子之心也。” 蒲知府听着方临的一番话,赞叹一声,说道:“今岁洪涝,可比前年严重许多,平抑城中粮价只是要做的事情之一,等灾民陆续来到,就要启用预备仓赈济……事后,还要防备大族侵吞田地,造成‘诡田’,到时,还有一番明争暗斗呐!” “罢了,那是之后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赈灾。这次灾民数量不少,预备仓不一定够,说不得,还要请大族捐献。城中那些大族,奢靡享乐费无度,但到了赈灾捐献,哪次都是抠抠索索,恨不得一毛不拔,还得有一场勾心斗角……” “大人,想让大族捐献,可以如此如此……”方临说了主意,立功德碑,捐献多少刻石以记。 “哈哈,方临你啊!若是如此,那些吝啬之大族,无异于在府城百姓面前处刑。” 蒲知府笑出声来,看向方临遗憾道:“可惜啊,早先就想请你充当我的幕僚,现在你已然是从五品锦衣卫镇抚,庙小容不了大佛喽!再者,相比朝堂,民间或许更适合伱……” “大人所说不错。再者,我只是献言一二,真正让我去做,效果就要打个折扣。” 方临有自知之明,事实也已经多次证明,这个时代的精英,只是受限于眼界、思维,执行力未必就差了。 他摇摇头,顺势提出:“大人,我还准备开办厂坊,吸收灾民……” “这是好事啊!灾民聚集,无所事事,的确容易闹出乱子。再说,这次纵使有预备仓,纵使让大族募捐,也或许仍是不够,你能减轻压力,这是求之不得之事。” 蒲知府答应下来,并寻了城外一处地皮,批给方临。 此事就这么定下。 方临达成目的,自然高兴。 蒲知府抚着长须,看着方临,也越看越满意,本来以为方临此来只是询问消息,抽出时间相见,没想到是给自己解决麻烦来了。 “有了方临你的种种妙计,对此次赈灾,我也算是有了信心。不瞒方临你说,此次水灾,朝野瞩目,我在淮安若是做得好,必然为朝堂衮衮诸公所知。如此政绩,等明年任满,大概率考评为上,得以升任。” 蒲知府看着方临,感叹道:“还是那句话,可惜不能请你为幕僚,在身边献言献策,不然,我就省心多喽!” 因为接近午时,又帮了如此大忙,请方临留下吃饭。 蒲知府没将方临当外人,也是因为不必再为淮安赈灾发愁,饭间感叹起大夏:“国事多艰,今岁江淮之地受灾,朝堂多半是减免赋税。可北方亦是遭灾,旱情如火,陛下、朝堂诸公本还打算从咱们这边调拨粮食救急,可现在自是不成了,不知道这次,那些地方如何支应过去……” “确实是难,北方去岁就有旱情,今年又是大旱,听说,都出现了成规模的逃荒。” 方临说到这里,心中浮现起‘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画面。 蒲知府也是有见识的,自然能想到那种惨绝人寰之场景,深深叹息:“唉,只恨我位卑力薄,鞭长莫及。罢了,在其位、谋其政,那是朝堂诸公需要考虑的,我身为淮安父母官,也只能先顾好自己治下……” …… 饭后,告辞蒲知府回来,方临拿出《三国演义》第三、第四部的书稿,打算通过官方渠道寄于洪泰帝,可看着旁边另一份手稿,是否一同上传陷入犹豫。 这份手稿,并非什么小说稿子,而是关于红薯,在这个时代叫作番薯,它的描述、推荐。 大夏是有红薯的,方临还询问过欧夫子红薯的来历。 其中流传最广的说法,乃是顺成二十一年,一个陈姓书生从吕松偷渡带来,据说还颇费了一番功夫,因为吕宋当时被泰西侵占,那群强盗极为霸道,禁止将吕宋的一切作物带出境,一旦查到,就是重罪。陈姓书生冒着大风险,将红薯藤编在绳子里千辛万苦带出,经过七天七夜航行带到了大夏。 此份经历,还被那位陈姓书生的后人,记在了《金薯传习录》中。 不过,对此说法,欧夫子却是嗤之以鼻,认为那不过陈姓书生自编自撰,邀名之举。 第一,红薯作为随插随种的作物,不是什么珍贵东西,泰西人为何要禁止出境?第二,红薯在吕宋很多,如果要将红薯带回大夏,并非难事,如果连红薯都要禁止买卖,在吕宋还能做什么生意?第三,曾有一位福州吕姓官员,在顺成十二年,就有过红薯的记载。 ‘且不谈红薯来历,如何传入大夏,只说在红薯在大夏推广流传一事上,的确是一个奇葩。’ ‘根据记载,大夏顺成年间,红薯就传到了福州,但直到三十年后,弘德年间,红薯才传到淞沪,后来渐渐传至淮安……如今已然是洪泰十四年,江淮之地还有大片地方没有,北方更是一片空白。’ 这简直不可思议!如此高产作物,利国利民,大夏国内又不是没有,要去澳洲寻找,完全是有,却唯独没有流传开来。 方临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渐渐想明白了:‘这个时代,许多东西的推广,都太过依赖朝廷和地方官员,八股取士的诸多官员空谈孔孟,不识五谷,口中说着民以食为天,但却从没将半点心思放在研究农业技术上。’ 这封手稿,介绍了红薯的高产,纵使限于当今种子,种植条件,保守估计,也是小麦、水稻亩产数倍,至于怕湿怕冻,按照前世记忆,提出窖藏法保存。 ‘我这份手稿,若是一同寄出,大概率会引起洪泰帝的重视,然后,就是触动一些人的利益。如那些没有上报红薯、渎职的官员,如北方那些趁着天灾,摩拳擦掌打算侵吞田地的大族,届时红薯推广,那些苦哈哈的百姓坚持住了,他们怎么会高兴?’方临暗暗想着。 这时,田萱过来,看到方临蹙着眉头站在窗前,轻轻拉过他的手:“临弟,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是。”方临犹豫了下,说道:“有一件好事,做了利国利民,但可能带来些麻烦,我在迟疑,是否要去做。” “我私心来讲,咱家如今极为不易,利国利民关咱家什么事?不过,还是看临弟你的想法。要是这般好事,能去除麻烦,或者减轻麻烦,就是最好了。” 田萱顿了一下,又忽然道:“临弟,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许多?当初从小和村逃难路上,对咱家人之外,一点不关心,现在关切考虑的,越来越多了。” 方临听到这话,恍然回首,自己似乎的确改变许多。 不只是他,经过种种,方父一改从前,放下面子;方母也对田萱改变态度,不复苛刻。 也就是田萱,将他视为自己的天,生命、生活,全然以他为中心,倒是似乎变化不大。 方临想着这些,内心一片柔软,也知道,自己的确是对家人之外,许多朋友,乃至大夏有了些感情,不然方才如何会犹豫? ‘罢了。’ 方临心中有了决定,将这份手稿传上去,不过,不是自己,通过递送稿子的渠道,而是交给蒲知府、董祖诰去做。 这也不是坑蒲知府、董祖诰,他们和方临不同,身在官场,递送这份手稿,利远大于弊。 ‘虽然这么隔了一层,有心人亦是瞒不过去,但木已成舟、红薯进入陛下视线,谁还会理会我这么一个不在朝堂、名满天下、又有一定背景、入了圣目之人?’ 就这方面来说,危险已经降低到最低,可以去做了。 …… (本章完) 第182章 ,将售 第182章 ,将售 当日,方临就将《三国演义》第三、第四部稿子交付,递送京师,随后又去寻了早已联络好的商队,将给董祖诰的信、红薯手稿送出。 寄予董祖诰的信件、手稿是私人关系,以他的面子,要将这些走官方渠道,的确也能走,也没人会说些什么。但如此行事不周,若被洪泰帝得知,可能会降低观感不说,将来万一被有心人针对,拿此错处,小事也会变大事。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不上称没四两,上称重过千斤,方临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给人扣大帽子的机会。 ‘给董兄的信、手稿,两者加起来,竟有洋洋洒洒数万字了。’方临其实也没写什么,就是家长里短,问候日常。 这个时代寄一封信极不容易,也不比前世电报,按字收费,寄一次信的钱一般固定,毕竟纸张能有多重?厚的信是这些钱,薄的信也是这点钱,既然如此,那可不得多写些么? 从前去往小和村的信就是这样,事无巨细,恨不得将能说的都说完,如今给董祖诰的信同样如此,所以才有四个字叫作‘纸短情长’。 ‘从淮安去到京师的商队,如此长途,一两个月才能碰到一次机会,平时写着写着,积攒下来,就有这么多了。’ ‘董兄一贯讨厌文章如老太太的裹脚布,写得又臭又长,看到我这么厚的信,如老妈子繁琐絮叨,不知是何反应?’方临试想着董祖诰收到信的反应,笑了笑。 等这些寄出,一颗心也落定下来。 ‘这次,红薯若是能得到洪泰帝重视,在接下来连年的天灾人祸中,就能少死不知多少人,为大夏多保存一分元气,大夏也或许会因此,有着一线浴火重生的希望……’ 但说实话,方临还是没太大信心。 ‘如今大夏的情况,内外交困,内部天灾、党争,一国之武力,卫所内部都出现问题,冗员、空饷;外部有着辽东鞑子,秣马厉兵……’ ‘更重要的是,一个封建王朝的兴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皇帝,若是皇帝昏聩,能造成的破坏简直难以想象,积攒再多家底都能一朝丧尽,如汉朝之武帝,唐时之玄宗,若大夏真的扶不起,纵然有红薯,也只是多苟延残喘些时间。’ ‘罢了,我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后路准备也不能放下。’ 方临并非愚忠之人,若大夏真的无力回天,也不会跟着一同陪葬。 ‘眼下,《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稿子通过官方渠道传至京师,陛下手中,在这個过程中未必不会泄露,那些见钱眼开的太监,实是不能抱太大期望……更糟糕的是,就算他们为了钱,将稿子传出,我又能奈他们何?’ ‘所以,还是得将《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尽快推出,带来银钱,打出名声。’ 方临暗下决心。 …… 次日,方临通过分销渠道,请来江淮之地别府书商。 相比上次,这次来的每府书商都多了许多,一是这两月中,发行过数本其他人的通俗小说,分销渠道日趋成熟;二则这是方临的书,还是早有口碑的《三国演义》,真正的头部书。 如上次一样,给了前十回样书,让这些人看看质量,这一看,在场书商无不沉入其中,赵云截江夺阿斗、张翼德义释严颜、孔明定计捉张任……高潮迭起,单刀赴会、百骑劫营……名场面不断。 方临耍了个小招,这次同样是第三部的前十回,再后面一些的关羽之死、张飞之死、刘备之死,并没写出,只看前十回,并不‘刀人’,完全就是爽得不能再爽的爽文。 如此高质量,将这些书商最后一丝担心打消,知道抢到就是挣到,一个个竞相出价,尤其是上次尝到甜头的分销商,更是疯狂。 因为这次一炮双响,一次两部,又有江淮之地十数个府,这一下子,直接让方临收割了小十万两银子! 随后,这些获得分销商的书商连夜带着书稿回去,淮安这边,方临也早就吩咐下去,紧锣密鼓开始印刷。 …… 也就在《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印刷期间,蒲知府有了动作,一边约谈城中粮商,遏制粮价剧烈波动,以免造成百姓恐慌;一边调拨常平仓粮食投入市场,并放出消息,淮安受灾程度相对较轻,粮食供应稳定,不必大肆抢粮。 因为蒲知府素来的威信、民望,粮价暂时稳住。 随后,灾民陆续一波波到来,蒲知府又陆续放出消息:为了打击不法商贩,囤积居奇,根据户籍,限量购粮;上书朝廷,已减免淮安今岁的赋税;从受灾程度较轻的州府调拨、采买粮食…… 按照方临的思路,每当百姓听到坏消息,开始恐慌,就释放‘利好’,进行中和对冲,也是让百姓看到官府没有闲着,在持续做实事,一切尽在朝廷掌握,给他们建立信心,稳住粮价。 随着灾民纷纷来到,前年方临来到府城的那片棚户区,又重新用上。 官府从预备仓、义仓调拨粮食,进行赈灾,给灾民施粥。 码头、厂坊,也在持续吸收灾民,减轻压力。 可纵使如此,因为这次灾情严重,仍是压力巨大。 不必说,当蒲知府邀请城中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召集大小商贩,他们都是知道今年这一刀是挨定了。 只是,他们还沉浸在以往经验,打算和蒲知府反复拉扯,最后意思意思,蒲知府却不按套路出牌,拿出‘捐献多少刻碑记录、公示府城百姓’这一招,一下子打在了他们的七寸。 ——城中大族根基在这里,不能坏了名声,小商小贩也是做的本地生意,更不必说,名声坏了,那还做个屁的生意? 故而,纵使肉疼,他们也只能捐出一个符合身份的银钱,最终,此次捐献筹款数目是上次灾年的数倍。 方临也在其中,随大流,根据当前产业,拿出不多不少,并不显眼。 事后,蒲知府妙计在城中百姓间广为传颂,津津乐道。 …… 就在淮安府城局势一片欣欣向好之际,江淮之地,别地州府的受灾详情陆续传来,触目惊心,若是如此也就罢了。 也不知是城中大族因为捐献挨宰一刀,不甘心,还是城中粮商放出的消息,说‘近临州府的粮价飙升,已超过淮安三五成’、‘江淮之地粮食紧缺,蒲知府派出采买粮食船队无功而返’…… 这般小道消息开始传播,已在小范围引发恐慌,可预见的,若是任由传播开来,不出一两日,城中粮价必将再次陷入疯狂,官府严阵以待,蒲知府更是连夜将方临请去。 次日,轩墨斋宣布消息,《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一齐开售,并会将一成利润捐献救济灾民,打出宣传语‘每买一本书,就会有多一碗粥救济灾民’。 得益于《三国演义》前两部的巨大名声,又有官府有意推波助澜,此消息当天上午就轰传全城,瞬间盖过那些小道消息,成为淮安府城无可争议的唯一焦点。 尤其是轩墨斋主店、两个分店开启预售,当天三个铺子全部爆满,预定的客人都挤到了店外。 只能说,哪怕在灾年,有钱人也没受到太大影响,仍是富得流油,或者说,当下时代精神需求匮乏,一本好书真的会有许多人为之钱。 百姓看到这些,瞬间感觉:好嘛,城中有钱人还在抢不能吃、不能喝的书,说明没什么大事,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了。 不仅如此,整个淮安府城还非常违逆常识地,在灾后隐隐有着经济繁荣之势。 许多书迷因为《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这么快出来,非常高兴,并且,看书还能救济灾民,获得道德上的满足,简直是双倍高兴,极为舍得掏腰包。 同时,《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即将发售,带动第一部、第二部又跟着有了热度,在酒楼、茶馆再度兴盛了起来,挽救了惨淡的生意,让茶馆酒楼掌柜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对方临感激得无以复加。 再就是,方临将一成利润捐出,如此高义,声望在城中拔升一截。 当府城百姓注意力从灾情,转移到了《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上,官府上下大大松了口气。 …… 等府城局势稳定,这日,蒲知府请方临吃饭。 蒲知府感慨道:“方临你真智谋之士也,平抑粮价、筹措捐款、稳定人心,都是按你所料发展,尤其是前两日舆情,力挽狂澜……我代城中百姓谢过你了。” “大人过誉,我不过动动嘴,落到实处还是大人、府衙上下官员,实不敢居功。” “方临你啊,真是太过谦虚了,真不像是一个少年。” 说话间蒲妻上菜,烧鸡、醋溜鱼、白斩鸭……八菜一汤。 蒲知府看着这些,蹙起眉头道:“大灾之年,过了。” 他不由想到前两日,去视察城外,看到灾民面黄肌瘦,再看看眼前的大鱼大肉,实在是食不甘味。 蒲妻本来高高兴兴,做了好饭好菜,看到蒲知府如此脸色,低着头下去了。 没一会儿,老太太过来指着蒲知府鼻子骂:“小方好不容易来一次,做一顿好饭怎么了?咱家如今也不缺钱,有小方的书肆分红,干干净净的钱,就不能了?什么,做的太多,浪费?一顿吃不了,就两顿、三顿,剩菜不都进了肚子,有什么浪费的?” 的确就如她说的,方临常来坐坐,因为书肆分红,也因为了解方临的秉性,蒲家人都对方临印象极佳,才有这些好饭好菜,平时倒也不会如此稍显奢侈。 面对老娘的训斥,蒲知府唯唯诺诺,半句不敢反驳,等老太太过去了,才掩面尴尬道:“让方临你见笑了。” “何出此言?大人之勤俭,乃是淮安百姓之福。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大人为淮安百姓所做之事,又是的自家干净的钱,亦是不浪费,一顿好饭似也无可厚非。” 这是方临的真实想法,公正廉洁,也不意味着好官就要顿顿吃糠咽菜吧? “一顿好饭好菜无可厚非,只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蒲知府说着,目光微凝:“就如咱们城中,就有坏人啊!平时试探、考验我也就罢了,前两日的消息,‘近邻州府粮价飙升,超过淮安三五成’、‘采买粮食无功而返’,传播这些,用心何其歹毒也!” 方临听着这话,想起曾经见到的七夕诗会上城中城中大族对蒲知府的围猎,想起前些日子,城中突然出现舆情:“大人,可抓住幕后之人?” “那些人滑不溜秋的很,一有风吹草动,一看事不可为,立刻壁虎断尾……最终只抓了些小喽啰,不过想想也知道,这事无非就是城中那几家。” 蒲知府冷笑道:“城中五大家族,范家、谷家、马家、邵家、段家。谷家船队将生意做到海外,运送丝绸、茶叶、瓷器等出去,回来时常常在吕宋采买便宜粮食压仓;马、邵、段三家,田地不少,多有囤粮;范家嫌疑稍小些。” “谷家、马家、邵家、段家。”方临微微点头,知道这些也都是自己开办厂坊的对手。 ‘虽说谷家正因为诡田案,处于收缩状态,但未必会袖手旁观,看着我崛起。马家、邵家、段家同样如此,固然有严重的小农意识,重视土地,这次灾后,大概率会去兼并土地,但等过后,恐怕也会与我为难。’ 这也不是他们针对方临,而是做生意就是这样,你多吃一口,我就要少赚一点,五大家族之间也会斗起来,你给我挖坑,我给你埋雷…… ‘不过都有着背景,都是体面人,至少手段不会太过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方临知道,谷、马、邵、段四家如今各有负担,已然是阻力最小的时候了,若是这一关都过不去,那这生意还是不要做了。 “对了,方临伱说的番薯,我已考察确认,上书奏于陛下,等将来推广,必然大大利国利民。” 蒲知府倒了酒,起身敬了方临一杯:“于公,番薯若是种植,必活人无数;于私,这是政绩,我参与其中,也少不得青史留名,这杯酒我敬你!” “大人言重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只是做些本分之事罢了。” 方临与蒲知府碰杯,一饮而尽,想到此时,自己书稿、信恐怕已然到了京师,不知会搅动怎样的风云。 …… (本章完) 第183章 ,售卖 第183章 ,售卖 京师。 巍峨宫阙之上,落日霞光浸染半边天空,鸿雁振翅高飞。 董祖诰出了翰林院,与同僚一道从宫中出去,说着话。 “董兄,可要一同去青楼听曲?” “听什么曲?董兄,和我一道去喝酒吧!” “噫,你们这群俗人,还是和我去书肆,挑选些通俗小说看看。” …… 董祖诰一一婉拒,回去。 一开始,这些应酬还去得稍多些,后来慢慢就不想去了。这些同僚,不管关系如何,他心中总下意识防着一手,也不敢太过亲近,被人了解清楚性格秉性,那般就有了弱点……故而,好似每日总是戴着面具。 这也不是他过于小心,而是‘官场险恶’四字,绝非玩笑。 ‘真怀念在淮安的日子,每日读书、和方兄喝酒,什么也不用多想,没有勾心斗角,何其自在!’ 董祖诰暗叹一声,想到前些日子,传来江淮之地的水涝消息:‘淮安受灾,不过爹、娘、方兄一家都在府城,应该无事。我已然联络好了商队,这两日去信问问。’ 等他回去,整理信件,足有厚厚一沓,打算明日找联络好的商队送出,也就在这时,方临托商队送来的信到了。 董祖诰道谢,送走商队送信之人,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打开,看到同样厚厚一沓的信件,其中有代他爹、娘一同捎带过来的,方临自己的,这些乡书,让他心中涌起阵阵暖流,视线都微微有些模糊,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方兄啊!” 董父、董母信件自不必提,方临信中,多是家长里短,府城近来如何,发生了何事,前些日子暴雨见闻…… 当董祖诰看过这些,翻到关于红薯的手稿,动作一顿。 …… 宫中。 洪泰帝从前朝回来,只感觉身心俱疲。 秦地、鲁地、豫中遭灾,视作粮仓的江淮之地也遭遇水涝,值此国事维艰之际,朝中众臣竟还在忙于党争! ——由于地域、思想、出身、老师等的不同,朝中官员分出了许多派系,如浙党、楚党等等,代表不同的利益。 多地受灾,必然要在未受灾的某一地加重赋税,调拨粮食,因为这般谁占便宜、谁吃亏的事情,朝中众臣还在斗法。 洪泰帝想到初登基时,少年时代意气风发,如今与文官们斗了十多年后,彻底看清了那帮文官的嘴脸,他们满嘴的仁义道德,举着孔孟的旗子,做着龌龊的事情,一个个比鬼还精,是名副其实趴在大夏上的吸血虫! “罢了,由得他们去。” 洪泰帝有些不想管了,想效仿自家老爹、爷爷,顺成、弘德年间,连续十多年不上朝,大夏一切却也在有条不紊运作,各级衙门机构好似没事人一般,照样自行运转。 究其缘由,有两者在维持大夏不乱,一为信仰,无论国家发生天灾,还是人祸,这些文官会自发地维持秩序,就像家里的婆娘,好不容易媳妇熬成了婆,她会心心念念想着这个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极端;二是利益,这些文官虽然派系不同,代表不同的利益,但也要努力维持国家平稳,才好持续地、长久地从中攢取各自的私利。 洪泰帝想到这点,只感觉又想气又想笑,国家和文官,本质上讲,其实是相互依存的关系。 甚至,党争对他也是有利的,可以保障皇帝的权利,只要当好裁判,不让党政极端化,非此即彼,拿着信仰、道德作为斗争的武器,只顾私利,不顾国事,竭泽而渔、不顾后果地攢取私利,就一切尚好。 只要保证这点,别的不想管,那就真的可以不管。 洪泰帝摇摇头,放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坐下翻开《三国演义》第三部。 因为方临的《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稿子,走得是官方渠道,故而,比给董祖诰的信要早几天到来。 只是,洪泰帝舍不得一次性看完,这几天来,都只是一次只看三五章回。 等今日看到在关、张死后,刘备誓师伐吴,遭陆逊火烧连营八百里,白帝城托孤,随后,诸葛亮挑起重担,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由百感交集。 “如此臣子,人臣之楷模,天下何处去寻?”洪泰帝感叹着,合上《三国演义》,看着扉页的那个‘义’字,久久难以回神。 这时,陈大伴过来通禀:“陛下,董修撰递了牌子,在外求见。” 洪泰帝对这個自己钦点的状元,还是印象不错的,放下书道:“召他进来吧!” 董祖诰过来,自然是说红薯之事。 洪泰帝听着,一向冷硬、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颇为动容,实在是,没人比他这个皇帝更明白,如此高产作物对当下天灾连绵的大夏是何等意义了! 当然,也不说他这个皇帝如此好糊弄,董祖诰一说,他一下子就信了,而是他知道,这种事情很好调查,根本做不了假,他不认为董祖诰会……或者说,敢骗他。 “陛下,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番薯来到北方,或许可能水土不服,做不到南方堪比麦子产量七八倍的产量,但想来二三倍总是有的。”董祖诰未防话说得太满,谨慎保守道。 “如此也够了,哪怕二三倍,也不知能为大夏解决多少麻烦。” 洪泰帝说着,忽而看向董祖诰,突然问道:“董修撰,你来京城也有数月,可是近来才想起此事?” “不敢欺瞒陛下,此事,乃是臣之义弟……”董祖诰说了方临来信,不曾贪墨半点功劳。 至于说背后可能给方临带来的风险?他自问已经够谨慎了,但方临比他还甚,好像生怕被人迫害似的,就如此次番薯事件,他反复评估后,认为方临真不必多想。 “原来如此。” 洪泰帝却是误会了,听着董祖诰口中的方临,再想到朝中那帮文官,发自内心感叹道:“真赤诚之心也!为天下苍生,进献番薯,此为仁;不慕名利,如此大功德,让于你这个义兄,是为义,如此仁义之士,真是胜过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之辈,不知多少矣。” “如今未有实证,不好妄加赏赐,等验证之后,再酬尔等之功。” 让董祖诰去了,他吩咐陈大伴派人去验证此事,亲自盯着,有结果立刻来报,随后,,高兴起身在店中踱步,好一会儿才又坐下。 ‘今日大喜,朕也当奖励一下自己,可以多看些时候,就再看三回……不,五回吧!’ 宫中陷入一片安静,只有熹微的书页翻动之声。 …… 就在红薯手稿传送至京师,洪泰帝派人验证之时,淮安府城《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售卖开始了。 …… 轩墨斋,一大清早,店外等着取书的人就已然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因为有着第一部、第二部的经验,这次不仅是店内,店外也设置了取书点,还有府衙派来的衙役,负责维持秩序。 如此流程,出书速度极快,一本接着一本哗啦啦如流水。 当初带着方临一行参观府城的肖姓小吏,如今带着灾民参观城中,路过轩墨斋。 “肖官差,那是什么地方,怎么那么多人?” “好像是书肆,你看出来的人,最少手上都拿着两本书,还都这么高兴,府城人都这么有钱么?” “是啊,我一开始,还以为这里是粮铺呐!” …… “那是方大人的书肆,《三国演义》听说过没有?在府城那可是火爆至极,陛下看了都说好,还封了一个从五品的大官呐!” 如今,方临也算是淮安府城的一张名片,肖姓小吏身为淮安府城人,说起方临,都感到骄傲:“对了,你们不知道,方大人当初也是逃难过来的,可要说如方大人这般人物,在哪里都如锥处囊中,这来了府城,很快就起势,一发不可收拾……” 他添油加醋说了方临的发家经历,什么来府城不久,就找到了书肆的体面活计,后来,更是将当初做活的书肆买下,从伙计成了掌柜,在辩论大会上将人活活骂晕,一本《三国演义》洛阳纸贵,天下闻名……唬得这些灾民一愣一愣的。 最后,轻描淡写,不经意间道:“什么,我认不认识方大人?话说,当初方大人过来府城,也是我带着的……” 其实,也正是因为方临,肖姓小吏对这些灾民更上心了三分,不像以前一样太过分,毕竟,万一再出一个类似方临的人物呐? 某种程度上说,这些灾民也算是沾了方临的光。 …… 因为前些日子的《隋唐英雄演义》一书卖得不错,洪应亨有心讨好,与仲宗典的关系愈发笃厚,今日,两人约着一同来轩墨斋提书,拿到书后,像上次一样,过来附近的一处茶馆。 两人边走边说。 “没想到《三国演义》第三部、第四部,这么快就出来了,还是一次两部。一部看着不尽兴,就是两部齐发才大快朵颐啊!” “是啊,只是听说,第四部就是完本了,想一想,还真有些不忍心看。” “哈哈,一本书结束,才有另一本书开始,听说方兄下一本书,乃是神魔小说。” “哦?方会长的笔力我是信得过的,现在就已经开始期待了。” …… 两人说着,进入这处茶馆,发现茶馆中,已然有说书人在说书,说的竟然是今日才发售的《三国演义》第三部。 原来,在《三国演义》第一部、第二部后,这茶馆掌柜哪还不知道此书的火爆?提早就请了说书人,天还没亮就让伙计去排队取书,取回来交由说书先生,立刻在店中读。 这一手,果然让今日店中爆满,茶馆掌柜一边看着爆满的客人,一边听着说书,都是暗暗佩服自己,脸上笑得开了。 洪应亨、仲宗典两人对视一眼,寻着仅剩的两个空位坐下,放下书,也没打开看,跟着一起听起来。 一来,看书太快,就这么两部六十回,一两天就看完了,实在舍不得;二是说书更有氛围,与自己看书不同,听到高兴处,那么多人一起叫好,那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 清欢小居。 “文君姐姐,书来啦!”谷玉燕拿着四本书过来,得意道:“我就在下面守着,就是怕书被抢完了,也多亏守着,不然恐怕一本都没了。” 上次《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就有客人在店中等着,两人只拿到一本,这次她可是吸取教训。 “那还真是多亏妹妹了。”师文君浅笑着,拉着谷玉燕坐下。 红木铺就的宽敞雅阁,点了檀香,放着点心、茶水,她们迫不及待,翻开书沉入进去。 不仅二女如此,送来清欢小居的三百本书,很快都被来店中等着的公子哥们瓜分完了,难得出现了来这里,不和姑娘谈诗作词,吟弄风月,反而只是读书的现象。 …… 学堂。 徐贤文一群学童面面相觑,迟迟不见于夫子来,印象中这似乎还是于夫子第一次迟到。 “夫子怎么没来?” “会不会是生病了?” “应该不是,有次夫子生病,师母都过来说了,要不,咱们派个人去夫子家看看?” …… 他们正议论着,于夫子抱着《三国演义》第三、第四部两本书进来。 这群学童齐刷刷望过去,一个个的呀,小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幽怨,好嘛,夫子你原来是抢书去了。 “咳咳,今日迟到实是不应该,夫子给你们道歉。” 于夫子被弟子们看着,也有些尴尬,看到他们无心背书、习练文章,想了下道:“一本好书,可以让人修身养性,知礼守义,今日,我们就不上课了,我来给你们读一读这《三国演义》第三部。” “好唉!”下面传来一片欢呼,那激动的声音,几乎要冲破楼顶。 尤其是徐贤文,这小子一蹦跳起来,险些冲到桌子上。 无怪乎他们如此,对这些小学童来说,早就心心念念期待的《三国演义》第三部,能这么快听到,是一重高兴;在课堂上,夫子批准下的‘不干正事’的兴奋,是二重高兴。 喜上加喜,自然是难以自抑。 …… (本章完) 第184章 ,反响 第184章 ,反响 徐家。 一大清早,方临就送来了五十本《三国演义》第三、四部。 徐阔老这家伙,因为此前《三国演义》第一部、第二部,老管家读的如白开水一般,没滋没味,这次特意请来了说书先生。 故而,在他的江湖朋友过来拿书,听到说书,多有提出一起听。 徐阔老自不会拒绝,请他们坐下,还拿出干果种种招待。 第三部,开局就是:‘赵云截江夺阿斗,孙权遗书退老瞒’,刘备一方高歌猛进,爽点不断。 徐阔老连同一群朋友,自然是听得连连叫好,畅快至极。 …… 府衙。 汤师爷带来《三国演义》第三、四部新书,对蒲知府道:“大人,随着今日《三国演义》第三、四部开卖,那些制造恐慌、炒高粮价的消息彻底被盖过,再无半点风声,城中稳定下来;因为您‘捐献刻碑’的妙计,坑了城中大族商贾一把,赈济灾民的银钱粮食也足够了。” “只是,城外安顿灾民的地方稍显小了,许多村子灾民挤在一起,难免产生矛盾,近来,常有打架滋事的……我担心长此以久,会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哦?” 蒲知府思量着此事,看到桌上的三国新书,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法子:“这样,你去请几个说书先生,给那些灾民说书《三国演义》,就从第一部开始……” 汤师爷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喜色:“大人此计甚妙!派人过去说书,引导那些灾民将心思放在《三国演义》上,他们就没闲心闹事了。这分散注意的法子,和之前引导舆情之策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 《三国演义》之精彩,绝对可以吸引灾民,这法子成本也极低,只要几个识字的,再加上一些书,就能解决这个潜在隐患,可谓是四两拨千斤。 “不过是照葫芦画瓢罢了,去办吧!”蒲知府摆摆手。 等汤师爷离开,他翻开《三国演义》第三部,如今城中除了赈灾,并无别的大事,倒是有时间能看一看这书。 阳光穿过窗户,琐碎落在那盆青翠笸箩上,连日绷紧的神经放松,一片温宁静好中,渐渐沉入书中那個金戈铁马、波澜壮阔的世界。 …… 也就在这个上午,方临带着田萱出来散步。 如今他身价逾十万两,自然不会再去亲自卖书,做那些琐碎之事,轩墨斋主店那边,多招两个伙计即可。 今日,阳光和煦,微风徐徐,一路经过,城中茶楼酒馆,几乎都是看书讨论三国的,还有如洪应亨、仲宗典去的那家茶馆掌柜一样,请来说书先生,时而传出一片叫好的喧哗。 自东至西,自南至北,凡人所聚集之处,无不谈三国,与传说中‘凡有井水处皆唱柳词’,不遑多让。 可以说,在《三国演义》第三、四部开售的第一个上午,淮安府城中,灾后衰颓迷茫的氛围就一扫而空,呈现出了逆势繁荣的景象。 “临弟,你真厉害!我听到别人说三国,听到他们夸你,我就感觉好像在夸我一般,我心里好高兴呀!” 田萱骄傲地说着,看向方临,阳光下好似在闪闪发光,此时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我这辈子多么好运,才能遇到临弟,或许用尽了前世往生所有的运气。’ “萱姐,咱们夫妻一体,我的荣誉自是有你的一份。” 方临说着,顿了下道:“不过,今上午才是刚刚开始,《三国演义》第三部前半部分,乃是三国一书中最高潮,刘、关、张、诸葛俱在,三分天下,再往后面,等刘关张退场……快些到了下午,慢些明后两日,他们看到这里,我的口碑多半就要翻转,恐怕骂声一片,我就寻思着,明后两天躲一躲,就不出来了。” 这其实也是他要将《三国演义》三四部一起出的原因之一,许多人有言,刘关张退场后,三国之精彩去了一半,等诸葛孔明秋风病逝五丈原,其后《三国演义》已无‘义’矣,大部分人已看不去了。 可以说,《三国演义》第三、四部分开发售,真未必比两部合出卖的好,获益更大。 …… 事实上,方临所料不错,有些看得快的,在第一日下午就看到了关、张、刘退场,对他这个‘刀人’的作者大骂不止。 …… 清欢小居。 一本好书,真是能让人沉浸其中,调动读者的喜怒哀乐。 “哎呀,关二爷死了!”谷玉燕气得放下书。 《三国演义》第三部,刘备一方,开局一路高歌猛进,虽然庞统之死,算是小小瑕疵,却也无伤大雅,直到诸葛智取汉中,玄德进位汉中王,天下三分;然后,关羽在襄阳大发神威,水淹七军,刮骨疗毒,眼看曹魏就要完蛋,将情绪推到了极致,然后却是急转直下,二爷死了?! 这已经不只是‘寸止’的问题了,而是在最高潮时砍你一刀,简直不当人! 师文君也看到了这里,轻点螓首,饶是以她素来淡泊宁静的心境,此时都有些意难平,觉得吕蒙此人简直有病:“二爷乃是刘备义弟,抓了后,或在握在手中当作筹码,或威胁先主谋求割地,这是何等价值,竟然就这么杀了?” 此时已然到了午后,二女看到这里,都是感觉心中好似堵了什么,便去吃饭打算缓一缓,等下午再看。 然后,下午再看,后面的情节更虐了,在关羽死后,张飞也跟着退场,然后是刘备…… 虐得她们都不忍看了。 “方公子,方公子真是……”谷玉燕对方临如此好印象,险些都没忍住说坏话。 “玉燕妹妹,《三国志》你也看过,应当早有预期才是。” 师文君安慰着,轻声言道:“况且,二爷死后,张飞、刘备皆矢志为他复仇,虽……但却也将《三国演义》中的‘义’字阐述得淋漓尽致。文以载道,书言心声,由此可见,我们二人眼光皆是无错,方公子的确是可托付之人。” …… 学堂。 刚一放学,徐贤文就告别同窗,往家里狂奔。 于夫子那人,读书读得慢,读到精彩处,往往还会停下解说,给他们讲解,故而今天一天,才读到‘关云长单刀赴会,伏皇后为国捐生’,正好卡在高潮。 “后面情节是什么啊?急急急!”徐贤文感觉自己都快急死了。 一路狂奔回家,看到老爹、老娘,还有老爹的一群的朋友在听说书,他听了一嘴,乃是‘马超大战葭萌关,刘备自领益州牧’,只听着标题都感觉精彩,令人心痒难耐,不过那明显是更后面的情节了。 他没有跟着听,看到家里有富余的书,立刻拿起一本自己去看。 接着学堂中,于夫子读过的‘关云长单刀赴会,伏皇后为国捐生’这一章回,后面‘曹操平定汉中地,张辽威震逍遥津’等情节,该说不说,高潮连连,真是精彩! 徐贤文看得握紧小拳头,脸上激动得生出红潮,畅想着自己化身书中人物,驰骋沙场,征战四方。 晚上,他吃饭时,都是两嘴草草扒完。 然后,吃过饭后,熬夜点了蜡烛继续看,一直看到关羽水淹七军、刮骨疗毒,只想说二爷厉害! 再然后,什么,二爷死了? “我的二爷!”徐贤文啪地一拍桌子,蜡烛应声倒下。 “我的书……还好!还好!” 他下意识先将书抽走,然后扭头,看向掉入书篓、正在燃烧的功课簿,大叫一声连忙去扑灭。 片刻后,这小子看着烧的只剩下一半的功课簿,欲哭无泪,心中也对方临充满腹诽:‘方哥,你说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写死二爷?不然,也不会有这档子事……’ …… 轩墨斋主店。 一天结束,柴一苇、黄荻、刘洪文、耿石等人,虽然疲惫,但却都是高兴,知道今天大卖,这个月的工钱不会少了。 如今店里伙食也好,油水充足,晚饭还有一盘大肉。 吃过饭回屋。 刘洪文翻开一本《三国演义》第三部,打算来看。 柴一苇、黄荻本来在下棋,立刻停下,耿石也是看过来:“刘哥,给我们读读呗!” 上次《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刘洪文读过一次,他们三人就被俘虏了,同样成了三国书迷,如今《三国演义》第一部、第二部都是让刘洪文读过了。 “行,等一下,让我先看看目录,过一下眼瘾……嗯?” 刘洪文瞪大眼睛,看着某两回‘玉泉山关公显圣,洛阳城曹操感神’、‘急兄仇张飞遇害,雪弟恨先主兴兵’,这两个标题什么意思? …… 广福斜街分店。 刘洪儒亦是打开《三国演义》第三部,如今,方传辉出海去了,没人和他一起看,还有些可惜。 他晚饭都没吃,熬夜看书,看书速度颇快,很快看到二爷之死,顿时拍案。 “真是气煞我也!” 刘洪儒只感觉看了个寂寞,看书看了一肚子气,本就难受,这时,晚饭没吃的饥饿感又是传来,两重难受叠加,真是难受极了。 他拍着肚子,心中对方临生出几多幽怨:“方兄啊,伱看你这干的,是人事么?” …… 次日,等更多人看到、听到关羽之死,那真是骂声一片,如果人被骂就会死,那方临真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次。 …… 洪应亨、仲宗典昨日去过的那家茶楼。 今日,当说书先生说到,关羽败走麦城,遭吕蒙擒拿斩首,听众纷纷情绪激动,破口大骂。 “呔,你这个人说的什么?睁大狗眼看看,是不是读错了?” “就是,二爷怎么会死?气死俺了!” “找打!” …… 有些脾气暴躁的,直接就将各种东西砸了过去,砸得那说书先生抱头鼠窜。 “各位客官息怒!息怒!”掌柜从柜台出来劝说。 “呔,你和那吕蒙是一伙的?”却是被一个情绪激动大汉揪住领子,凶神恶煞问道。 这掌柜的感觉,只要自己回答一声‘是’,对方那沙包大的拳头立刻就要砸过来了,看着讲不通道理的对方,只感觉心里好苦:‘我不就是请人读一读这三国新书么,怎么就成了这样?’ ‘方大人,你也是造孽啊,平白无故写死什么关二爷?’ …… 徐家。 当说书人说到关二爷之死,面对一群人怒目逼视,顿时从心安抚道:“各位好汉,不用担心,二爷的三弟张飞,乃是当世无双之猛将,二爷大哥,已进位汉中王,必然很快就会为二爷报仇。” 徐阔老也是出言宽慰着。 这些混帮派的朋友,看在徐阔老面子上,暂且信了,忍住没骂。 可很快,张飞也死了。 说书人读着,额头冷汗都出来了:“那范疆、张达二小人,必不长久,先主定会兴兵,讨伐东吴,将此二人千刀万剐,大家且耐心听下去。” 然后,就读到刘备伐吴,遭到陆逊火烧连营八百里,精锐家底丧尽,白帝城托孤…… 这群混帮派的,一个个听着眼都红了,好,你说二爷死了,行,我们忍了,就盼着一个报仇,就这么难吗?你仇报不了也就罢了,还他娘一个接一个将张飞、刘备写死,这干的是人事? 他们再也忍不了,纷纷破口大骂。 “这他娘写得什么破书?” “直娘贼,听得难受!” “也就我孔明军师还没死……”这人刚说出来,就遭到周围一片人看来,不确定道:“是不是,下一个就轮到我军师了?” …… 徐阔老听着,脸也黑了,有种去找方临改书的冲动。 …… 府衙。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蒲知府读着,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那种苍凉,不忍闭目,眼前好似浮现出诸葛孔明秋风病逝五丈原的画面,情不自禁喟叹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知不可为,而强行为之,一腔遗恨托于悲风。” “今日之大夏,天灾人祸,内外交困,将来……犹知不会如昔日之大汉,气数已尽,无力回天。” 他喃喃着,起身凝望远方,久久难以回神。 …… (本章完) 第185章 ,后续 第185章 ,后续 方家。 “下一回是‘殒大星汉丞相归天,见木像魏都督丧胆’。”方临与田萱并排坐在门口,给田萱读着。 前些天暴雨过后,天气就凉爽了许多,小乌山那片空地重新活跃起来,方母就过去了,他在家里给田萱读三国。 “临弟,就到这里吧,后面我有些不想听了。”田萱说着,忽然有些明白前两天,方临为何说自己口碑会翻转,她现在听着都有些窝心:“关羽、张飞、刘备都死了,孔明也病逝五丈原,临弟,你怎么将他们都写死了呀?” “三国脉络就是如此啊!在小势上,可以春秋笔法,就如第二部中,诸葛出山,火烧新野,凸出大败之下的小胜;然而大势却不容更改,如关、张、刘之死,诸葛大志未竟中道崩殂,这些都是改不了的。” 方临说着,想到什么,忽而心有戚戚然:‘小势可改,大势难逆么?大夏或也是如此?’ ‘这个家天下的时代,我做得再多,积累再多优势,若是遇到一位奇葩皇帝,也会一朝丧尽。如叫门天子,又如崇祯帝。’ 说实话,对皇帝来说,躺平都不怕,就怕自以为励精图治,对自己能力没一点数,愣是玩一通骚操作。 ‘罢了,我现在想这些也是无益。’ 方临放下对制度的思考,落眼于眼下:‘开办厂坊,背景足够,地也找好;《三国演义》三、四部发售,钱也足够,名声也随之打出去;更恰逢水涝,难民汇聚,不缺劳动力……’ ‘等过几日,《三国演义》三、四部影响进一步发酵,那些狂热读者也冷静下来,就可以走上台前,开办厂坊了!’ 他如是想着。 “临弟?” “哦,刚走神了,在想些事情。萱姐,你不想听了,那咱们就起来走走吧!”方临扶着大着肚子的田萱小心起身。 暮风徐徐,两人在胡同中走着,遇到街坊邻居打着招呼。 天边晚霞越来越明艳,又渐次黯淡下去,终至消失,空气中仍有着光亮,暗处的脚蚊子闻到了味道,开始忽明忽暗在人前晃动。 这般环境中,方临、田萱牵着手,慢慢走回家。 …… 就在方临窝在家中、陪伴田萱待产的这几日,城中《三国演义》三、四部影响扩散,不知道多少人读到关、张、刘、诸葛之死,无比意难平。 由此,还引发了不少事故,比如说书先生在台上被打、被砸东西之类,嗯,方临凭一己之力,将城中说书先生变成了一个高危职业。 后来,去见欧夫子、徐阔老、蒲知府等人,对方都多有幽怨,说第三、四部看着实在窝心。 不过,《三国演义》三、四部中,精彩片段也有不少:三国分立、曹丕篡汉、巧布八阵图、七擒孟获、六出祁山…… 或许是又虐又爽,更让人欲罢不能;也或许是三、四部齐发,三国完结,情怀加成,这一次《三国演义》三、四部的影响力,比之前两部有过之无不及,茶楼酒馆说书、编排烟火戏,带动淮安府城灾后经济飞快恢复。 大概也正是《三国演义》三、四部中名将老去、将星凋零,如此悲剧更让人记忆,各种人物卡炒作,价格纷纷暴涨一截,尤其是刘、关、张、诸葛孔明的人物卡,更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对了,徐贤文这家伙还颇有头脑,看出商机,准备低买高卖,大赚一笔零钱,本来一切挺好,可惜在课堂数卡被于夫子捉到没收,血本无归;后来,这小子仍不甘心,把以老爹人物画像为原型的马超珍藏人物卡卖出去,然后就被徐阔老知道,打得叽里呱啦…… 还有,清云馆的樊掌柜也是过来,带了十份带骨鲍螺,只为求得《三国演义》三、四部的原稿,想集齐一整套。 这清云馆,就是当初董祖诰乡试出成绩、两人结义的地方,当日,樊掌柜还免了饭钱种种,只为求取一份《三国演义》原稿,当初第二部原稿给了董祖诰,另一份备稿就送给了此人。 …… 又是匆匆半月,等读者上头的劲儿渐渐过了,田萱也知道方临近日陪着她,积攒了不少事情,虽然正是待产,心中无比依恋,但却十分通情达理,让方临出门。 先去主店,再去两个分店。 虽然这次是灾后发售,时间点不太好,但因为一次性两部,又彼此相互促进、带动,比前两次开售的首月利润要多得多,达到了大几千两。 这個数字的确不少,不过毕竟是一城,相比分销渠道的总收入,还是小巫见大巫的,方临自然视若寻常,平心静气,店中伙计们就不行了,统计下来,一个个都不敢相信,想到奖励分成,更是激动到脸色潮红。 值得一提的是,最后去的烟袋斜街,还遇到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此人是?”方临看着店中的一个女孩儿。 对方苗苗条条,脸有点凹,皮肤干巴蜡黄,但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把这些瑕疵都遮掩了。 “这女娃名叫孟禾,北方逃荒来的,耕读传家,也识些字,算是家道中落。这几天不是店中忙么,正好方赫给我说了,我就让她过来临时帮忙。” 代宗启小声给方临介绍着,顿了下,又补充道:“咱们这边,北方逃荒来的,不是本府户籍,城外施粥都要排在本地灾民之后,还多遭白眼,也是可怜见的。” “哦?” 方临心思敏锐,听到‘方赫介绍’,就咂摸出些什么,这次对那孟禾看得更认真了些:“脸型不错,养好了,应该清秀有余,看着也干脆利落,又识字,目前看着还不错。” 随后,他将方赫喊过去:“那个孟禾,你怎么认识人家的?” “就是她来找活计,来了好几次,在街上也遇到了两次,看到她、她哥哥……后来又有一次过来,我帮着说句话……”方赫说着。 因为方传辉去了船队,出海去了,最近他也是无聊,得空就出去走走逛逛,城中看见孟禾兄妹俩找活计,这处分店对方也来过了几次,最后一次帮忙提了一嘴,代宗启卖他面子让对方进来了,然后两人就慢慢认识了。 “临子哥,那啥,孟禾很能干的,若是她之后表现好,能不能让她留下啊?”他期期艾艾道。 “是她让你说的?” “不是!不是!”方赫生怕方临误会,连忙摇头:“我们都没说过太多话,说的也是因为店里事情……” ‘这是到了年龄,知道慕艾了。’方临看着方赫紧张的样子,心中好笑:“怎么,看上人家了?” “就是,就是觉得还好。”方赫挠挠头道。 方临懂了。 因为他的缘故,方赫也算是香饽饽,他们西巷胡同中,每次方赫去吃饭,就有不少像给方赫说亲的。 方赫也尝试过几次,只不过嘛,因为城中没房,也就是作为他的堂弟,有个还算不错的活计,所以,每次介绍的都不算是顶好,也就是又漂亮、又识字、又是府城人、家境还不错那种。 故而,每次介绍后,方赫说的是‘都行’,其实意思就是不中;这次说‘还好’,其实就是达到要求,却又不是特别满意;只有上次回去小和村,方赫、方传辉谈论起杨秀莲,评价‘挺好’,那就是极为满意。 只是,如杨秀莲那般的女子,哪是那么容易遇到的?世间大多数夫妻,都只是搭伙凑合过日子罢了。 就是这个孟禾,也就是北方大灾,家中破落,再有一些他的因素……不然,方赫对人家都算是高攀了。 “我看那孟禾,等日后吃好了,还会再好看些;人品么,我接触少,你自己慢慢了解;真要相中,二伯、二娘那边,也看你自己。” 方临拍拍方赫肩膀,笑着走了。 还别说,站在过来人角度看这种事情,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 随后,方临来到城外灾民安顿地方。 来到这边,竟然有人在这里说书,说的正是《三国演义》。 汤师爷也在这边,看到方临,过来笑着解释道:“这边人多地小,常有人打架滋事,知府大人知道,就出了个主意,派来识字的读你的《三国演义》,还别说,效果出奇的好。” 他说着,开玩笑道:“现在啊,对这些灾民来说,一天不吃饭可以,一天不听书,那不行。” 方临听了,也感觉颇为好笑,想到前世,村里有个傻子整天吵吵嚷嚷,后来有人给他买了个智能手机,装了些娱乐软件,从此再也不出门了。 ‘如此也好,能帮我扩大影响力。’他心中暗道。 两人说着话,不远处灾民看着,议论纷纷。 “那人是谁,能和汤师爷说话?” “你不知道?咱们听的三国,就是他写的,姓方,好像叫方临。” “听说皇帝都喜欢看三国,看了一高兴,还给这人封了一个大官呐!” …… 灾民之中,有个女人听着这些,盯着方临的脸,拉着儿女想要过来,却被衙役拦住。 “伱娘是不是叫孙红菱?”她对着方临喊道。 方母,方孙氏,真名的确叫作孙红菱。 “你是?” “我是你娘的妹妹,我叫孙红叶。” ‘娘那边的亲戚,还是亲妹妹?’ 方临看着对方,或许真是亲骨肉,到底和方母很像,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依稀可看到方母的影子,只是苍老许多,明明说是方母妹妹,年纪比方母小,看上去却如一个小老太太。 他心中信了六七分,然后,再望着矮小、和方母依稀相似、却如一个小老太太的对方,仿佛看到没有自己时空的方母,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痛。 …… 将对方带回去,让方母辨认,还真是,高兴相认,请对方进家。 方母说起来:“我老家在楚地,弘德二十三年,大旱,逃荒,一家人中,爹、大哥、二哥、小妹,去了北方;娘、小弟、我、三妹,跟着舅舅来了这边……当时就是这样,不知道哪有活路,分开,就是为了一家人中,至少能有人活下来些。” “小弟在路上就没了,娘将我留在小和村,嫁进了老方家。” 方母和方临说着:“从前,咱们老方家,你爹不比你大伯、二伯、小叔,不占着老大,不占着老小,和你二伯一样不受宠,你爹比起你二伯,又爱面子,不会争……我是逃荒来的,娶进门不什么钱,才让你爹娶了我……” 方母妹妹,也就是孙红叶接话道:“后来,我跟着娘继续走,到了固阳县的大舍村,咱娘身体不好,没过一年就没了。” “这我知道,红叶你还给我捎过信儿,后来,就渐渐没音信了,我还以为……” “离得远,不好去信儿,家里也不好过。”孙红叶强笑道。 这个时代,嫁出去的姑娘,就如泼出去的水,没了方临外婆作为纽带,又离得远,各自忙于生活,两家又穷,渐渐断了音信儿也实属正常。 方临听着这些,微微点头,如方父一般,方母那边自然也是有亲戚的,总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方母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生活。 孙红叶听了,也说着自己的经历:“我生了八胎,因为养不活,不是送人就是夭折,就剩下一儿一女……家里田少,粮不够吃,生了娃娃,还没满月就得去拾田螺换米,一碗田螺肉只能换半碗大米……” 因为生了许多孩子,生产后得不到休息,又饥一顿、饱一顿,再加上繁重的体力劳动,让她落下了哮喘的病根,说起话来,好像拽着风箱的炉灶,呼哧呼哧直喘气,脑袋则是像一个货郎似的不停摇摆。 “他们爹呐?”方母看着心酸,抹着眼角问道。 “前年,他爹犁地,借了村里胡老大家的牛,我那口子从肩上取下犁头摆好,再拿着牛扁担,往牛脖子上套,也不知道是牛认生还是怎样,这牛用长长的角对着我那口子一挑,他‘哎呀’只叫得一声,牛挑中肚子……他就这样挂在牛角上,双脚拖在田里,血流如注,把田的水都染红了。” 孙红叶说着:“我们过去时就晚了,我那口子已经端起,眼睛瞪得像铜铃,龇牙咧嘴,那痛的模样都不敢多看一眼……” 方临听了,感叹之后,就是放下。 曾经,他看桂嫂、邱婆婆、春桃、满老倌……还以为只有身边人是这样,后来更大范围了解,才发现普遍如此,方才有众生皆苦的感叹。 ‘也是,前世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是许多养不活孩子的,何况是古代?匮乏的物资、愚昧的思想、落后的医疗,稍稍一个意外,在后世能轻易治好的病痛,在这个时代就是不可承受之重。’ ‘这方面落后一些,那方面落后一些,种种因素综合,就形成了巨大的偏差,组成了这个前世人无法想象、不可感同身受的悲惨世界。’ “过去了,都过去了。” 孙红叶说着,强笑道:“就希望这俩娃娃,能活下来。” 她的儿子叫作任长,十五六岁,名字为‘长’,就是希望能活得长一点,看上去中等个头,黑黑瘦瘦,不敢抬头看人。 不过,等主动帮忙劈柴、做活,可是把好手,麻利得很,劈完一捆不吭哧一下。 她的女儿叫作任秀儿,十二三岁,怯弱、寡言,和老方家方玉玉、方小小的活泼相比,是另一个极端。 方临却并无偏见,只是生活环境不同而已,能说明什么呢? 吃饭时,孙红叶、表弟、表妹两个都不敢上桌,十分拘谨,还是方母强拉着他们坐下,夹菜盛饭。 饭后,方临说要找个地方给他们住,他们却坚持要回城外棚户区,说村里人都在那儿,只能给了他们些东西。 等孙红叶母子三人走了。 “临子,看他们品行,值当帮,就拉一把,不行……就算了。”再如何,方母还是更看重自家。 “娘,我记住了。”方临点头。 …… (本章完) 第186章 ,说和 第186章 ,说和 方临一番观察后,认为时机已至,《三国演义》三、四部售卖,因为将‘一成利润捐献’,如此义举将名声打了出去,蒲知府又派人在城外对灾民说书《三国演义》,打了一把助攻,人心可用。 天时地利人和,当即开始筹备建设厂坊,因为瓷器坊、造船坊等门槛较高,选择的是入行最易的织造坊,亦是拉上了董祖诰、蒲知府、徐阔老。 董祖诰,在对方离去前,这些就已经谈好,对方是最重要的官方背景,重要性不必多说。 蒲知府,因为书肆分红,也有钱投入,作为淮安知府,县官不如现管,对方也极为必要,有了蒲知府倾力支持,才能在城中大族压力下站稳脚跟。 徐阔老,这次占股份额有所降低,但拉拢对方同样是必要的,这个时代错综复杂,只有官面上也不行,一些地头蛇,虽然成不了事,但坏事却是容易,需要他去挡下。 术业有专攻,方临拉来了投资,只把握大方向、制度策略,具体事宜,还是请专业的人去做。 比如规划厂坊建设、工人用餐粮食渠道等等,哪些实惠,哪些有坑,这些琐碎,蒲知府都不一定能帮上忙,皆是寻的徐阔老解决。 然后,顺手拉了姨母孙红叶一把,请对方过去做饭,表弟任长、表妹任秀儿也招了进去。 且说,前些日子,方临带着孙红叶娘仨人回去,就被逃难来的同村人看到。等他们回到城外,村人问起,得知他们和方临家是亲戚,都是说老任家发达了。 这不?有了方家这个阔亲戚,很快,孙红叶就得了工坊做饭的活计,让同村人羡煞。 ——作为做饭的,自己肯定能吃饱,还有点小权利,甚至能照顾别人,比如给人打饭多少,还不看自己意思?儿女都在这里做活,照顾一些,能不多打些? 别怪这些人眼界太窄,都是遭遇洪涝,逃难过来,这些日子,都吃的是能数清楚糙米粒的稀粥,对他们来说,做饭真是顶好的好活计了! …… 这日,方临过来视察,不仅是他自己,还从另外渠道,找了一个懂行的。 不得不说,徐阔老还是挺可靠的,找来的人颇为省心,查验过后,厂坊规划、用料等等都没什么问题。 随后,又去了食堂看看。 ——食堂供饭,也不是方临图这点,想从中赚多少,主要是怕工人图便宜,吃饭跑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影响工坊建设。 过来,正好是饭点,看到姨母孙红叶等食堂的人在打饭。 姨母孙红叶会给相熟的人,打饭稍多些,却也没没太过分,人皆有私心么,在正常范围内。 另一边,则是免费的汤,里面有些菜叶、还有菜市场买的零碎边角料肉。 ——方临不图食堂赚钱,却也不是开善堂的,之所以有免费汤,也是担心干这般重体力活儿,工人还想着挣钱,舍不得吃,将身体拖垮了。所以,只要在食堂吃饭,就能加免费的汤,也算是一个小小福利。 那個盛汤的大娘,一看抖勺功力就极为深厚,方临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对方加汤,愣是没给人捞出过一块肉。 看了一会儿,方临过来,后厨的人都是打招呼。 正好,这会儿人也少了,和姨母孙红叶聊了会儿。 孙红叶说起来:“这不要钱的汤,没说能加几次,做工的人打了饭,赶紧吃完,一碗一碗地过来哄抢,煮一锅都不够,要留下肉多煮几次……最后肉都煮得变大、发白了,才给盛,有些精明的人就留到最后。” 这其中,有些猫腻自不必说,如谁关系极好谁就可能盛到肉等等。 方临听着微微点头,很明显,方才那个大娘的抖勺功力就是这么锻炼出来的。 孙红叶犹豫了下,又说道:“后厨的人,煮汤时还会从锅里夹肉吃……” 她小心看了方临一眼,见方临没生气,才又继续道:“第一天赵大娘煮汤,吃得肚子都鼓起来,撑得做不了活儿。也是被我们拦住了,不然真要是再吃下去,能活活撑死,闹出人命来哩!这年头,多少人被饿死,还有好多人一辈子都没吃饱过……” 方临听着,本来是微微皱眉,继续听下去,却又感觉‘不过一个可怜人’,感到好笑,可笑着笑着,听到最后却是笑不出来了,只余一声叹息。 …… 因为《三国演义》第三、第四部捐出一成利润,赈济灾民,方临在灾民中名声极好,蒲知府又寻了识字的人,对灾民读《三国演义》。 在灾民心中,能写出这般好书的人,天然就有一层滤镜,下意识认为是好人。 等小部分灾民去方临手底下做工,建设厂坊,又验证了这一点,他开的工钱,比别的厂坊高一些。 ——其实,这是因为建设厂房乃是重体力活儿,可这些灾民却不管,对他们来说,只要钱够,那是真不怕费力气的。 再就是,免费肉汤的名声,因为一些工人为此自豪,吹牛夸大,传出来,越传越离谱,现在都成吃饭不要钱了。 种种因素下,方临这边,想做工的灾民纷纷涌入,甚至对城中其他厂坊表现出了虹吸之势,不乏有从城中其他厂坊退出,跳槽过来的……如此形势下,厂坊建设进度大大加快,比预期要缩短大半时间。 与此同时,却也让城中如谷家等大族注意到,引起了他们一些不满。 …… 谷家。 作为府城中有数的大家族,荣信商行的东家,家族旗下织造坊、船厂等等不在少数,对劳动力最为需求,春江水暖鸭先知,也是第一时间感受到方临这条鲶鱼带来的冲击。 “老爷、大少爷,最近咱们这边做工的人被抢走不少,本来计划趁着灾民汇聚多招些人,扩大生产,现在看来恐怕是不成了。”常管家说道。 “城中大族彼此都有着默契,剩下的谁敢这么大胆?我谷家是因为‘诡田案’受损不小,可也仍是府城顶尖大族,谁敢这么捋胡须?”谷士屿拍案而起,冷声道。 谷同仁看了自己这个大儿子一眼,自己这个大儿子敢打敢拼,就是稍稍有些冲动:“屿儿,坐下。对方什么背景?” 这后一句,明显是问常管事的。 “是方镇抚、蒲知府、新科状元董家、还有码头徐阔老,四方合开,正在建设的一座织造坊,明面上以那位方镇抚为主。”常管家回道。 “码头徐阔老倒也罢了,还有那个入了陛下眼的方镇抚、蒲知府、新科状元董家,也参与了其中?这下可有些麻烦了。”谷士屿说着,深深皱起眉头。 “啧啧,新科状元、知府、码头徐阔老,这是白得黑的,都齐备了啊!那个方镇抚也不简单,不仅是入了陛下的眼,我听说,似乎还和城中范家关系极为不错。” 谷同仁说着:“这番背景、人脉,许多不上台面的手段的确是不能使了。” “不过,只凭背景,这位方镇抚也不可能说就将人抢走了吧?”他一针见血问道。 “老爷,是这样,因为《三国演义》这书,那位方镇抚在灾民中名声大得很。当然,名声是名声,关键是对方工钱也比咱们给的多些;还有免费肉汤,被传成了吃饭不要钱……” “岂有此理!足额工钱,免费供给肉汤……对那些泥腿子待遇如此好,那个方镇抚用心何其歹毒!” 若非这个时代没有‘恶意涨薪’的说法,谷士屿恐怕就直接将这个的帽子扣上去了:“明明和气生财,他一家这么做,咱们还怎么挣钱?” 其实,方临还真没有‘恶意涨薪’,他只是和灾前工价保持一个水平,只不过,如范家、马家、邵家、段家等,趁着水涝,府城当下灾民人多,趁火打劫,压低了工钱而已。 换句话说,真不是方临做得有多好,仅仅只是保持本分,然后就凭着比烂,对范家、马家、邵家、段家造成了暴击。 “这话有道理,和气生财嘛,大家都是体面人,打打杀杀的也不好,这样,找人去和那位方镇抚说和一下。若是对方肯听,知错就改,那就大家一起发财,你好我好;若是不听,那就是不给面子,联合马家、邵家、段家,敲打一番。” 谷同仁缓缓坐起身子,如一头睡狮醒来,展露出一丝作为谷家家主、荣信商行东主的霸气:“那位方镇抚,书写的再好,这开办厂坊,也只是一个新手,纵使不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联手马家、邵家、段家,也能给个教训,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他没说范家,因为一来,范家如今一心死磕香露生意,并不涉足开办厂坊、经商海外,方临此举并没有动范家的奶酪;二来么,范家和方临关系不错,和范家说,岂不是让对方给方临通风报信么? …… 这日,杨家杨举人杨宗益,就是合作南洋船队的那个杨家人过来。 “方大人,恭喜恭喜,近日《三国演义》三、四部大卖,日进斗金,真是让杨某人羡慕、眼馋啊!”杨宗益态度颇为热情,恭维道。 其实,正经科举入仕的官员,对方临这种不走科举、如宫廷画师般的封官,是有些看不起的,但再如何,也不是一个举人能看不起的。 ——就如大学名誉教授,别管人家怎么来的,也不是一个本科生能瞧不上的。 “哪里哪里,方某也不过卖书鬻文,赚个辛苦钱。”方临摆手,风轻云淡道。 ‘你家辛苦费,动辄上万两银子?’ 杨宗益嘴角抽了抽,自从方临入股南洋船队,就有留心盯着方临,对方临一部书的利润不敢说太清楚,但也能估摸个大概。 不过他也是人精,当初与樵夫相撞,面对蒲知府判案都忍了,可见世故圆滑,此时面对方临装逼,脸上笑容不改:“哈哈,都说方大人谦虚,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也罢,我也不兜圈子了,我这次来,是谷、马、邵、段四家请我做个中人,说和一事……” 他说了谷家想请方临降低工钱、取消免费肉汤的举措,并劝道:“方大人,真没必要,因为那群泥腿子,和谷家、马家、邵家、段家杠上,实在不值当。” “是这样。” 方临听着,嘴上附和着,似是赞同,心中却只感觉荒唐可笑:‘我只不过保持本分,不想压榨工人,怎么就成了恶意涨薪?至于免费肉汤,成本一天不过二三两银子,一月也就七八十两,恐怕还抵不过那些大家族一顿宴饮之费,他们就舍不得,宁肯代价找人说和,让我取消,也不肯跟上……这真是让人如何评价呢?’ ‘不过,这倒是很符合我大夏之作风!前世某些企业,因为一些外企给出了一些基本福利,就扣出了恶意竞争的帽子,说人家恶意提高工人工资,更有某些人言之凿凿,高工资会使人失去奋斗动力……’ 真是跪下当奴才久了,就直不起来腰;什么人口红利说久了,就会把低工钱、高时长、肆意压榨这种行为,当作理所当然。 ‘我不给面子,谷、马、邵、段四家恐怕就要联合,拿我立威了;若是我退一步,哪怕只是面子功夫,表面过得去,也就可以了。’ 方临知道这几家内部也有勾心斗角,只要自己不头铁,刚进来这一行,对方第一次试探,就大落他们面子,暴露出扫他们出局的野心,大概率是不会引来联手针对的。 他心中定计:‘表面工钱降下来,和其他厂坊一致,省下来的钱转化为激励,多劳多得。至于免费肉汤,也可取消了,不过省下来的钱,给伙食多些份量,实惠些就是了。’ 见方临答应,杨宗益颇为高兴,作为和事佬,说和双方,他也有面子,更能得到双方一个小小人情。 “哈哈,方大人明智啊,我这就去回复他们……” “且慢,杨员外留步,我还有一桩生意要谈。”方临目光幽深,忽然开口道。 他阳奉阴违,谷家看到没有效果,想来不会满意,但双方都有背景,彼此忌惮,对方也不会做过限的行为,寻常竞争,手段就那么几种,倒是可以未雨绸缪。 …… (本章完) 第187章 ,生产 第187章 ,生产 谷、马、邵、段四家派杨宗益过来说和,等对方走后,方临去往城外厂坊这边,准备更改规矩。 这边主事的人名叫党志显,是通过徐阔老关系介绍过来的,此时召集来做工的人,主动背起黑锅,宣布道:“从今日起,工钱减少……另外,不要钱的肉汤,也是取消……” 这些做工的人,听闻自然一片喧哗。 “这一降,就和其他厂坊一样了,做的活儿还比他们重。” “不要钱的肉汤也没了。” “为啥啊,怎么说没就没了?” …… 啪!啪! 方临拍拍手,示意他们安静,适时宣布了两个好消息:“因为一些原因,工钱是降低了些,不过,今后在固定工钱之上,增加激励制度,多劳多得……免费肉汤,也是取消了,不过,我每天私人拿出三两银子,采买粮食菜蔬什么的,补贴食堂……” 听到这话,这些做工的人又是高兴起来,议论纷纷。 “做活儿勤快,工钱就多,应该的嘛!这么算,说不得还能比以前拿的更多些。” “是啊,方大人每天还拿出三两银子,真是大气,这些钱给食堂,食堂的饭肯定实惠。” “方大人是大好人啊,不像是党主事,就知道欺负咱们。” …… 方临听着,满意点头,作为大老板,从来都是要唱白脸的,形象要好。 旁边,党志显听了也是满意,作为直接管辖这些做工的人的主事,形象要那么好做什么?就是要凶、要恶,要有威严。 更何况,替老板背锅,前途还能差了? 这些做工的人中,也是有明白这个套路的,但人心自有一杆称,别管你们谁唱红脸、谁唱白脸,只要让他们得到实惠就感激。 于是,这个小小波折顺利过去。 在之后几天,这些做工的人中间,有一个小灶消息流传开来:城中大家族看不惯方大人对他们这些做工的人好,过来逼迫方大人,才让工钱降低、取消不要钱的肉汤。可方大人人好啊,变着法的补偿他们……由此,灾民中对方临的印象更好,对城中这些大家族虽不敢得罪,敢怒不敢言,但却可以不去他们厂坊做工。 其实,在同等条件下,凭借方临更好的名声,大部分灾民都会选择方临这边,这次又经过这一遭,更变相坚定了他们决心。 由此,谷、马、邵、段四家厂坊做工的人持续流逝,来方临这边做工的人愈多,也就是他这边达到上限,不然谷、马、邵、段四家怕是要狠狠吃個亏。 …… 面对方临阳奉阴违的举措,马、邵、段三家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的确如方临所料,这次试探,若是方临不给面子,他们三家就会联合范家针对,敲打一番;若是方临退一步,让他们面子上过得去,那就算了。 毕竟,方临也不是软柿子,明面已经退了一步,他们没了面子包袱,也不是非要立威。 另外,要说对马、邵、段三家的影响,是有,但谷家受到的影响更大啊! ——他们三家海外生意赚的钱,大多都置田买地去了,谷家拿这些钱,却是兴建厂坊、扩大船队,方临此举,对谷家打击最大。 马、邵、段三家,都在等着谷家出头,和方临斗起来,坐收渔利。 最后,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马、邵、段三家没工夫!是的,就是没工夫! 如今,正值灾后,乃是大好的兼并土地的时机,相比厂坊,他们三家对土地更为热爱,真没闲心去找方临的麻烦。 …… 谷家。 “怎么回事,那位方大人降低工钱、取消了免费肉汤,怎么咱们这边做工的人仍是持续流逝?”谷家大公子谷士屿问道。 常管家苦笑回答:“大少爷,你有所不知,那位方大人那边,工钱是降了,却推出了一个什么激励手段;不要钱的肉汤是没了,却每日补贴食堂三两银子。” “岂有此理,竟然玩这种把戏,这不是戏耍咱们么?爹,一定要联络马家、邵家、段家,给对方一个教训。”谷士屿冷声道。 “没那么简单,上次能联合马、邵、段三家,对那位方大人敲打,是咱家危言耸听,说对方势大,若不遏制,恐怕将来会将咱们四家都扫出去,这才一起进行试探……现在,那个方大人退了一步,给了面子,马、邵、段三家就不会和咱们一起了。”谷同仁眯着眼睛。 “是,马、邵、段三家都是递话过来,说打打杀杀不好,和气生财,劝咱们也冷静些。”常管家道。 “真是不足与谋!” 谷士屿见马、邵、段三家拿这话搪塞,冷笑道:“到了这时候,还在勾心斗角?我看他们,不过是想让咱家当出头鸟,毕竟,这事咱家损失最大嘛!” “屿儿,你能看到这点,就很不错。” 谷同仁点头,斟酌了下道:“这样,咱家也学那位,激励手段、食堂补贴也跟上,先稳住局势吧!” “不是,爹,那咱家这次就认栽,吃了这个亏,就这么算了?”谷士屿不甘心道。 “屿儿,你记住,什么时候都要利益为先,意气之争要不得。另外,咱家在‘诡田案’后,内部也有声音,想效仿马、邵、段三家,将赚得银钱投入田地……如今,又正是大灾之后,扩大田产的最好机会……” 谷同仁感叹道:“不得不说,那位方大人眼光毒辣,选了一个好时候啊!” 他说着,看向因为自己夸赞方临、愈发不服气的大儿子,想了一下道:“对方也有背景,许多手段不能用,你若是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这样吧,厂坊建设每日需要粮食不在少数,可在这方面做些文章,惠而不费。” 谷家船队规模在城中是最大的,每次出海做生意返回,都要在吕宋等地买些便宜粮食压仓,故而在粮食方面囤积不少,整个淮安府城粮商界都颇有影响,是能影响方临这边的粮食货源的。 “好!”谷士屿兴奋道。 …… 这日。 徐阔老急匆匆找来:“方老弟,大事不妙,咱们粮食渠道被断了,我找了好几个关系都没办法,细一打听才知道是谷家出手了。” 其实,真要是小批量采买粮食,也不是不能做到,但那点粮食对各人不少,对厂坊建设就是杯水车薪了。 “徐大哥不必着急,我这里正好有一笔粮食,满足厂坊建设绰绰有余。”方临请徐阔老坐下,给对方倒了茶笑道。 “嗯?”徐阔老瞪大眼睛:“方老弟,以范家在城中粮商界的关系……不从城中买粮,从别地采买,时间也赶不上,没这么快,你从哪里弄到的粮食?” “杨家。”方临缓缓吐出两字。 他与杨家合作南洋船队,从海外回来,也购买有压仓的粮食,上次杨宗益过来说和,趁势做成了这笔生意,以市价大批量购入了一笔粮食。 对杨家一方,粮食带回来就卖出,省去了售卖的时间、铺面、人力成本;对方临一方,在粮食还稍显紧缺,正常需要限购的情况下,按照市价,购入一大笔粮食,也绝对不亏,现在不就用上了么? 当然,那时候是未雨绸缪,时间稍早,若是放到现在,就算对方肯卖,也肯定就不是那个价格了,要高上一大截。 “好啊,还得是方老弟你!”徐阔老知道这消息,也是放松下来,问道:“方老弟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此事已然解决,什么下一步怎么做?” “方老弟,我还不知道你,伱就不是挨打不还手的人。” “哈哈,徐大哥了解我,我的确不是。不过,近来我真没打算对谷家做些什么。” 方临说道:“谷家也是有背景的,许多手段用不了,目前更没什么大的破绽,纵使我要出手,能想出的手段,也是以本伤人,两败俱伤。关键谷家底子还比咱们厚……为出一口气,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这般意气之争,何必呢?” “再者,咱们的织造坊正在建设,对谷家出手,对方回击,打出火气,真要使些手段,咱们受损更大。” 他摇摇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次谷家使绊子,先记下,来日方长。” “方老弟说的有道理,看到方老弟这么清醒,我就放心了。若方老弟刚才说要立刻动手,我还在想如何劝呐!现在正好……”徐阔老哈哈一笑,留下喝酒。 …… 这次谷家的出招,方临春风化雨解决,其后,谷家似乎也是觉得方临一方不好惹,保持了克制。 这让留意着谷、马、邵、段四家的方临,稍稍放下心来。 ‘如今,不仅是马、邵、段三家,就连谷家,都没放过这个机会,加入了兼并土地的队伍。’ 马、邵、段三家想看方临一方和谷家斗起来,谷家没中计,反而去和他们抢土地了,与马、邵、段三家狗咬狗起来。 这种情况下,方临这边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安宁。 ‘土地兼并,对大夏自然是大害。失去土地的百姓是一个隐患,另外,等土地兼并过后,土地落在这些大族手中,对江淮之地加税,就是从他们身上割肉,势必会引来反扑……’ 只是,这也不好制止。 对大族来说,只要不利用在官府影响力,巧取豪夺,隐没税收,造成‘诡田’,你卖我买,就是蒲知府,也不太好管。 ‘罢了,我想这些也于事无补,只要知道目前形势对我有利即可。’ 方临摇摇头:‘随他们去兼并土地,我只趁着这段时间,将厂坊建设起来,投入生产,站稳脚跟。’ 另外,他最近的确没有太多心思放在这些方面了,随着田萱肚子越来越大,算算时间,生产就在近日了。 …… 如今,田萱肚子已经很大了,能做的事情却仍然自己做,甚至,择菜、打水、做饭,帮着方母。 街坊邻居都说方母有福气,这么好的儿媳妇,只是田萱自己,每当别人看着她的大肚子,就会扭捏不安,总是略略弯腰,把肚子一点一点地往后藏。 夏日过去,如今已过了入秋,这日清晨,洁白的雾气像一张巨大的渔网笼罩天地,没有半点空隙。 吃过饭,方临说是去店里走一圈,看下这月账目,然后,就回来陪伴田萱。 他走后不多时,田萱忽然腹痛如绞。 方母看她煞白,连忙过去搀扶住:“小萱,痛的好厉害吧?这是要生了!” “还好。”田萱顿了一下,说着:“不要去叫临弟,我不要让他看到我这般模样。” 隔壁,满娭毑也是听到动静,去请了胡同口的莫婆婆过来,莫婆婆是很有名的产婆,附近多少人家都是她接生的。 这边,田萱抱着肚子,先是克制着呻吟,继而终于忍不住,疼得翻过来,翻过去,身下有着液体汩汩流出——羊水破了。 “小萱,你要当娘了!生孩子就是这样的,很痛的,等下我喊使劲儿,你就使劲儿,不喊使劲儿,就闭着眼睛抓紧时间休息……”莫婆婆交代着。 方临回来,在外面听到这般声音,连忙问道:“爹,萱姐怎么样?” “不知道,莫婆婆、你娘,都在里面。”方父说着,脸上也是焦急。 可再焦急,也不能进去,甚至过来的邻居都让走了,因为这边有个说法,多一个人在场,就要多生一个时辰。 足足一个时辰。 “快,使劲儿,要出来了。”莫婆婆说道。 田萱双手扳着床架,不停用劲儿、休息、用劲儿、休息……一用劲儿,看到孩子头发了,一不用劲儿,又进去了。 最后,田萱几乎奄奄一息,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床架子扳动得不停抖动着:“娘、莫婆婆,我感觉不行了,保孩子。” “小萱,你说什么傻话?”方母哽咽呵斥道。 莫婆婆脸上倒是出奇地平静,她看多了太多难产的妇女,换来了今天的镇定自若,想了下,道:“拿酒过来,烧刀子酒!” 田萱浑身哆嗦,嘴唇青紫,毫不犹豫对着酒一扬脖灌入,心中立即有一团火砰得烧起来。 这时,她感觉自己好似又有了些力气,然后,自己好似被痛苦攥住了,屏住呼吸,牙齿咬的咯咯响,浑身汗如雨下,双手将床架子扳得咔嚓咔嚓响,木床几乎摇散了架。 那般痛疼好似翻滚的波浪,没过几息就到达顶峰,然后缓缓到波谷,就在疼痛的峰谷之间跌宕,后来也没有顶峰、波谷了,只有一种持续而疯狂的疼痛。 田萱痛得意识混沌,声嘶力竭地大喊:“临弟,救我,我要死了!” ——后来,方临听大夫说,人在濒临死亡时会喊心底最亲近信任的人,大多数人都是喊娘,田萱没娘,是方父从别村带回来的,最亲近的人就是方临了。 这时,伴随着一声裂帛声,田萱抓住方母手腕的布撕裂,身下一个瘦弱的女婴坠地了。 由于在母亲腹内挣扎了太久,她几近窒息,落地时暗哑而沉默。莫婆婆经验丰富,迅速剪断脐带,用准备的烈酒消毒,提起女婴的脚倒提起着,对准脚底板啪啪啪地接连敲击了几十下。 “哇!哇!”女婴发出细小的哭声,如小猫一般。 “萱姐!”方临听到声音,终于没忍住冲进来。 “母女平安!”莫婆婆说着。 此时,田萱头上栖落着黄豆大的汗珠,恢复了些神智,没看孩子一眼,只是看向方临:“临弟,我给你生了个孩子。” 听闻这话,两世都鲜少哭过的方临,这一刻,竟泪如雨下。 …… (本章完) 第188章 ,酬功 第188章 ,酬功 田萱筋疲力尽地说了一声,眼睛一合就睡了过去。后面发生的事,像是把胞衣弄出来,清洗血污之类,好似累死过去似的浑然不知。 方临轻手轻脚,去看女儿,看着这个脑袋被夹得长长的、眼睛肿泡泡的、丑丑的小家伙,内心却感受到了一种血脉相连由衷的喜悦。 莫婆婆将她包好,递给方临,说道:“对孩子细心些,要是发现她嘴唇发紫,要赶紧倒提起来拍打脚板,直到打哭为止。” “起名要到满月,就先叫毛毛吧!”虽然是女娃,方母却高兴不减,拿出早就缝好的大兜子。 孙女的诞生,老方家血脉的延续,方父也是脸上有着喜色,对不擅表达的他来说,表现出来,就是一双手无处安放,在门口来回不停踱步。 整整一日,全家人都沉浸在这种高兴中。 …… 晚上临睡前,田萱对方临说:“虽然洗过了,但可能还有些血腥味,临弟,要不,你去旁边屋子睡?” “萱姐,你说的什么傻话,床上没有脏东西,娘全部拿去洗了,哪有什么血腥气?” 方临顿了下,又道:“娘说过,女人生了孩子,下身会好痛,起来一次很困难。我就睡在你脚头,要是毛毛哭,我就起来帮你。” 田萱又是劝,没劝动,却感觉心中暖暖的,这种妥帖浸润到心里去,似乎身上的痛都不算什么了。 “临弟,你真好,我听别人说,胡同好多人家女人生了孩子,男人就要分开睡,怕血腥气,怕孩子晚上吵,女人伤口疼痛,没法用坐姿,只能跪在床上抱起孩子……” “那你还要我过去睡?”方临问。 田萱笑笑,没说什么,她是爱方临到了骨子里,宁可自己苦累,也想要让他好些。 晚上,不知道毛毛是哪里不舒服,没多久就开始哭,很大声那种。 方临看着忧愁的田萱,说道:“小家伙居然能大声哭了,证明她闯过出来人世的第一关,不会有危险了。” 田萱听了,果然转忧为喜。 可一次哭还好,反复几次就折腾人了,尤其是,那哭声在夜深人静格外撕心裂肺,弄得方临、田萱都是惊慌失措。 还是方母过来,抱着毛毛晃着,来回踱步,走来走去,才渐渐安抚下去。 等方母放下毛毛回去,没一会儿,小家伙又开始哭,面对啼哭的婴儿,母亲的本能让田萱忍着下身疼痛跪在床上抱起她。 方临看着不忍,接过来毛毛,田萱大概是白天遭了太多罪,又痛又累,靠在那儿,在女儿哭声中,不知什么时候就睡去了。 他将田萱放平,自己哄着哭闹的女儿,一遍遍不厌其烦,一晚上过去,也有了黑眼圈。 …… 这边坐月子有特别的讲究,不能见一点青。据说产妇若是吃了蔬菜,便会留下拉肚子的毛病,于是许多人家,每餐不是蒸干菜,就是干豇豆、干刀豆,干的难以下咽。 方临对此却嗤之以鼻,说这说法没什么道理,吃那些只会便秘,等大便时要人命,说不得还会生出痔疮。 他说服了方母,每天给田萱做什么小白菜汤、菠菜汤、鸡蛋汤、老母鸡汤,变着法子补,因此田萱奶水很足,每天都将毛毛喂得饱饱的。 第一次生孩子田萱也不知道,还好方母有着经验,教田萱在胸口擦盐,让那里变得粗糙,毛毛吮吸时才不容易开裂。 这些让田萱少受了许多痛苦,一点没落下病根。 在精心呵护下,女儿毛毛脑袋也慢慢长圆了,漆黑厚实的头发盖满了后脖颈,肿眼泡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大大的双眼皮眼睛。 小猫乖乖、小狗,最近也不出去了,守在毛毛近前,如两个忠诚的守卫。 尤其是乖乖,本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可有了毛毛后,时常蹲在旁边很是乖巧,有时候一蹲就是半天。 小家伙经常对它们伸手手,似乎也知道,这两个家伙会陪伴着她长大。 …… 过了七天后,有街坊邻居过来探望。 …… 桂嫂、苏小青、沙小云一起过来的。 “小萱,生孩子不容易吧?第一次就是这样,我生雪儿时也是。听说,第二次就好多了。”苏小青说道。 “是不容易,就是只生了个女娃,感觉对不住临弟、爹娘。” “小萱你别多想,这种事不好说,我第一胎芽儿,那样子……这一胎就是個好好的男娃。下一次,你说不得也是男娃了。”沙小云宽慰道。 她比田萱早生产些,如今刚出月子,不同于如今还不过尺高的芽儿,这一胎是一个健康的男孩儿,让辛老倌、辛佑都是高兴得不行。 “是啊,这种事情说不准的。”桂嫂说着,也是摸着肚子,脸上有着母性的光辉。 她和钱文堰婚后,如今也怀上了,目前来看,钱文堰对她、陈叶都挺好,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变。 几个女人交流着育儿经验。 …… 方传辉、方赫也过来了,方临出去和他们说话。 “传辉,这趟出海感觉如何?”方临问道。 因为商队中途耽误了些时候,这小子前些日子才回来。 “临子哥,挺好的,开始有些晕船,多亏焦主事照顾。出海后,看了许多,海外真是和咱们大夏不一样,有那种好大的象兽,他们还用象牙筷子,有种宝石叫作翡翠,还有玛瑙……”方传辉说着。 因为方临的敲打,焦会清生怕他出事,一路上当祖宗供着,他也知道对方是看在谁的面子上,对方临愈发感激。 旁边,方赫听着方传辉描述海外见闻,虽然不是第一次听,但仍为那些精彩心生羡慕,想到当初晚一步错失机会,心中暗暗叹息。 方临倒是还好,前世什么没见过,说道:“对了,传辉、赫子,我知道伱们的心意,可都是自家人,不必搞那些形式,下次过来就不要带这么多东西了。” 这次方传辉、方赫过来,带的东西都不少。 方传辉是因为给了出海的机会,又让焦会清照顾,出于感激,带了不少海外稀奇玩意儿,价值不低;方赫大概是因为上次孟禾进入书肆的事,记着老爹叮嘱,千万不能想着占方临便宜,所以这次过来带了快十两银子的东西,对他来说也是不小一笔钱了。“知道了。”方传辉、方赫都是道。 方临点点头,问方赫:“你和那个孟禾怎么样了?感觉人家如何?” “挺好的……就是,我想着,再看看……”方赫被问起来有些羞赧,脸色涨红,挠挠头,吭哧了一下才道。 方临听明白了,方赫还是那样,感觉人家小姑娘可以,但又不是顶格满意,想骑驴找唱本再看看。 他想了下,劝了一句:“我记得,当初回村路上,和你们讲过一个‘猴子掰玉米’的故事,这世上少有十全十美之事,你要想清楚,自己有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又愿意为此付出什么。” 方赫听了,若有所思。 这时,他注意到方传辉使了个眼色,知道对方有船队的事情想单独和方临说,会意找了个借口过去,留下方传辉单独说话。 方传辉这才说道:“临子哥,焦主事和我说过,这趟出海,杨家在账目上隐没下来五六成利润……” 方临微微点头,对焦会清知道这点,并不奇怪,对方在南洋商队如此之久,这些阴私事情是瞒不过的。 ‘那焦会清向传辉透露,看来是向我卖好,想维护我这条后路,算是个聪明人。至于杨家……’ 他皱了皱眉,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低估了杨家的贪婪,感叹道:“大家族就是这样啊!” 要说杨家,方临和对方也颇有往来交情:当初冰窖之事,杨八郎偷鸡不成蚀把米,杨家找来,是他从中牵线让杨家杨八郎和许三说和;前些日子,谷、马、邵、段四家敲打,也是请杨家杨宗益过来说和…… 纵使有如此种种,面对利益,人家杨家说宰你,坑起你这个门外汉,也不会有半点手软。 “传辉,这事你不用管,今日过去就忘了吧!”方临知道这个问题,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我这边织造坊产品的销路,暂时还要通过南洋商队。当然,也不是说就此忍气吞声,等将来……’ 他盘算着,叮嘱道:“传辉,你在船队,再多辛苦些,问问焦主事哪些人有真本事,哪些人滥竽充数,自己多看看验证一番,将结果记下来……” 方临、杨家都有背景,规则之内各凭手段,杨家能黑他的利润,他也早就在筹备着挖南洋船队墙脚,谁都不是白莲,谁也别说谁。 …… 这日下午,姨母孙红叶,带着表弟、表妹也过来了,还带了二斤红。 方母唠嗑一番,听说洪水退去,如今灾民已经开始陆续返回,挽留对方,说留下来也有个照应。 “是啊,姨母,你就安心在我的厂坊做饭。表弟加入厂坊巡逻队、表妹进入织造坊……户籍问题也不用担心,我找个人给你们办个附籍。” 方临这也算量才适用。 孙红叶人勤快,做饭也还行,他问过,在食堂中算是不错的,虽然也会在做饭时尝尝饭、给熟人多打些,但也没做的过分,一些小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 表弟任长,人老实,还是亲戚,天然站在自己这一边,忠诚度足够,也有有膀子力气,加入厂坊巡逻队也合适。 表妹任秀儿做活同样颇为麻利,进入织造坊挺不错的。 姨母孙红叶答应下来,感激拉着表弟、表妹,千恩万谢。 方临笑着摆摆手。 对这个姨母,多少年不见,这才匆匆几面,要说多深的感情,真不至于,只不过是爱屋及乌,想到对方可能是方母娘家那边仅存的亲人,照顾一二罢了。 …… 次日,徐阔老带着媳妇过来。 “恭喜方老弟,生了个千金啊,不像是我家那臭小子,天天气人……” 徐阔老说起来徐贤文,前些日子,将他珍藏版的马超人物卡,给拿去卖了,这可是以自家老爹为原型的人物卡,在他观念里,有点儿子卖老子的意思,真是将徐贤文那小子打得叽里呱啦。 “不说了,气得心窝子疼,也就是自己的种儿,不然,以我这暴脾气,真是……唉!”他撸起袖子又放下。 “徐大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边,这小妮子也闹人,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了。”方临摇头道。 “方老弟不缺钱,怎么不换个大房子,买些下人,让下人照顾?”徐阔老问道。 “一言难尽,爹娘在这边习惯了。” 方家的确是不缺钱,方临曾提出过一处换大房子,买一些仆人侍女,但方父、方母可能是西巷胡同住习惯了,不大愿意,便也就罢了。 如今,儿女只能自己照料,方临觉得也还好,那种亲手带着、看着儿女长大的感觉也不错。 “不说这些,我这边添了个女儿,近一段可能没太多时间,厂坊那边还得徐大哥盯着……” “方老弟放心,我盯着呐,厂坊就快落成了。只是,那些做工的人,我让党主事去挽留,效果不太好,他说这事恐怕还得仰仗方老弟,我想着也是,以方老弟你在灾民中的名声,只要去转一圈,就比党主事口水都要说干了效果好得多。” “此言夸张了。行,我抽空过去一趟。” 方临说着,又想起来一事:“织造坊产品的销路,我这边有和杨家合作的南洋商队,听说,徐大哥也在一只船队有着干股?” 多一条渠道,总比依赖南洋船队单一渠道好。 “是,那个船队是马家主导,我正想说说这事呐,已经牵线搭桥了,对马家来说,多一个供货渠道也是好事。” “如此甚好。” …… 也就在淮安府城这边,方临喜得一女之时。 京师。 关于红薯一事得到初步确认,这日,洪泰帝召董祖诰进宫酬赏。 …… (本章完) 第189章 ,四品 第189章 ,四品 京师,宫中。 洪泰帝早就派人验证方临的手稿内容,其中选种、栽种注意事项;保存,窖藏法等等。 封建时代,当皇帝决心做一件事情,意志会很快得到执行,首先验证了南方红薯亩产极高的消息,确认了消息真假;然后,遣人种植了一茬夏红薯,因为是实验田,又精心照料,亩产过十石,乃是水稻、小麦产量的十倍! “陛下,大喜,天佑大夏啊!”陈大伴得到结果,立刻过来汇报,激动之下嗓音尖锐到破声。 “好好好!” 这些日子,洪泰帝因为南灾北祸大为烦心,这是难得听到的好消息了,对方临、董祖诰印象大好,也是盘算着这个好消息传出,可以坚定朝野信心,等不及大面积推广,就召来董祖诰酬功。 “令内阁拟制,方临进献番薯有功,加锦衣卫指挥佥事;董祖诰进献番薯有功,擢翰林院侍读。” 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月俸米二十四石,不过是虚职,暂且不说,董祖诰的擢升背后代表的意义才更为吓人! 按照常理,哪怕是状元,‘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到‘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读’,一般要二三年,可董祖诰这才不到半年! 在官场上,一步快,步步快,可以说,只要董祖诰今后不犯什么大错,熬年龄都能熬到入阁! “谢陛下!”董祖诰大喜而拜,同时心中暗暗感叹:‘本来还说,我庇护方兄,没想到却是又一次沾方兄的光了。’ “董爱卿,你作为钦差回乡宣旨,也可顺路探亲,另外,再与方佥事探讨一下番薯方面种植、储存种种心得。” “臣遵旨!”董祖诰带着圣旨走出宫门,看向天际振翅南飞的大雁,神情露出一抹怀念之色:“春末离乡,一别数月,算算时间,方兄那边,侄儿或是侄女,大概已经出生,此次回去,正好以此喜为贺。” …… 淮安府城。 这日,方临为女儿毛毛举办满月宴,相对从简。 不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西巷胡同虽然普通,但因为方家住在此地,今日来人繁多,并且非富即贵。 清欢小居,谷玉燕、师文君过来,还开玩笑,说要要当毛毛干娘,以后教她琴棋书画。 城中大族范家、杨家过来,送上了相当于寻常百姓大半辈子吃穿用度的重礼。 范家死磕香露生意,和方临没有竞争,又因为在淮安通俗小说行会打广告,一直处在蜜月期,拉拢方临,出手阔绰自不必说。 杨家这边,会哭的孩子有吃,方临方传辉让忘了南洋船队的猫腻,自己却暗暗表达了不满,杨家也不想和方临撕破脸,这大概算是补偿。 徐阔老来了,大气送了一个纯金长命锁;蒲知府同样过来,送了一对银手镯。 “圣旨到!” 也就在最后,董祖诰姗姗来迟,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方临,忠孝可嘉,日月可鉴,进献番薯……有大功于社稷……特加锦衣卫镇抚指挥佥事之职……钦此!” “咯咯咯!”就在话音落下,毛毛似乎感受到气氛的高兴,拍着小手,咯咯笑出声。 满堂人看去,都是在心中暗暗感叹,这可真是一个福娃娃。 这日,方临给毛毛起名方秋儿,没用什么大贵的名字,担心压不住,只盼着这丫头一辈子平安顺遂即可。 …… 本来,方家生了个女娃,胡同中早就有些羡慕嫉妒方家的人家,背后说了些酸话,可自从满月宴上,方临升官,这些酸话一扫而空,都在传毛毛是方家的福娃娃。 方母也是有些迷信的,听了这种说法极为高兴,对毛毛更为喜欢。 田萱没生男孩儿的一些心结也去了。 当然,更大的影响是,方临的圣眷,董祖诰的升官,这种一飞冲天的势头,对城中谷、马、邵、段四家造成了震慑,让他们清醒。 本来,近日四家兼并田地到了尾声,渐渐腾出手来,想给方临厂坊找些麻烦,可如今尽数保持了克制。 …… 董祖诰回来的次日,推了一应应酬,与方临喝酒。 数月不见,两人却并不生疏,大大抱了下,彼此揽着肩膀,去清云馆喝酒。 如今,以两人身份,去并无雅间的驴味馆,会造成轰动,已然不适合了,倒是清云馆,樊掌柜是方临书迷,还苦心求了三国原稿,给方临留着位置,每次来好酒好菜都不要钱。 “多谢董兄了,我这锦衣卫指挥佥事,必有董兄一份功劳。”方临给董祖诰倒酒。 “哪里?是我要谢方兄,因为番薯之事,我沾了方兄的光,这次官升一级。说实话,此次升官,对我今后仕途影响太大了。” 董祖诰碰碗,一饮而尽:“对了,陛下差我来宣旨,除了成人之美让我探亲外,就是想从方兄这里得知更多红薯种植、储存经验,最后就是,催一催方兄的新书。” “哈哈,新书已经在写了。至于关于红薯,我知道的,手稿中基本都说过了,其他的我再想想吧!” 方临点点头,和董祖诰说了厂坊之事。 “此事甚好。” 董祖诰表示赞成:“开办厂坊,能给失去土地的百姓提供活计,让他们不至于生乱。” 他说着,感叹道:“每個王朝初年,土地富余,随着发展,土地逐渐汇聚到少数人手中,大多数百姓没了田地,就成了方兄说的‘不稳定因素’,很容易揭竿而起,等死的人多了,新朝建立,随后又是一个轮回……这般开办厂坊,给无地、少地的百姓提供活计,从海外撺取利润,奉养我大夏,实乃打破此轮回之法。”别以为古人就笨了,他们可能不知道‘土地兼并’、‘王朝周期律’这些名词,但许多精英,对这个道理都是深刻认识到了的。 方临听了此言,颇为震撼:‘这不就是一个理论上打破王朝周期律的法子么?内部矛盾转移为外部矛盾,获取增量资源,发展中解决问题!’ 对外掠夺,可以是战争,也可以是经济,对东亚这个中华文化辐射圈来说,其实后者天然具有优势。 “董兄如何想到此点的?” “也是和方兄天南海北闲聊中,得到的启发。这些我也和同僚提过一二,只是不知为何,感觉如鸡同鸭讲,似乎和他们思想观念格格不入。”董祖诰叹息。 对此,方临却是理解,这个方法是好,但在大夏土地上很难实现,因为这片土地上严重受儒家文化影响,而儒家文化在汉之后,似乎就逐渐扭曲,有了一种自戕属性,表现出来就是外圣内王。 ‘隋大业六年,隋炀帝举行万国大会,四方使者聚汇长安,隋炀帝令人在城中每棵大树绑上丝绸,饭馆旅店对所有外国人免费……最后此事被揭破,何等丢脸且不提,只说这种对外人的优待,乃是发生在国内百姓衣不蔽体、饥寒交迫的背景下。’ ‘不仅是隋,强盛如唐,铮铮铁骨如大明,也总是对外人格外宽容优待,对自己的百姓格外苛刻吝啬。如隋、唐、明都是如此,宋之流就更不用说了,到了满清,更是将这种‘优良传统’发展到了极致,量中华之物力,皆与国之欢心,宁可送给‘友邦’金银万两,不给‘家奴’半个铜板。’ 这个角度来看,方临心中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在深受扭曲的儒家思想影响的这片土地上,如今再好的制度、思想,似乎都会被影响、同化、腐蚀、扭曲,即使你这一代不行,下一代也会如此。’ ‘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 方临微微摇头,在没有新文化运动,没有科学思潮冲击,没有一大批睁眼看世界先驱的背景下,仅凭自身一己之力想要拨乱反正,可谓天方夜谭。 ‘我想要出海,潜意识中未必没有离开这片环境,带出一批真正摆脱扭曲的儒家思想劣根性、外圣内王、内部自戕、自害、自卷,而是对外开拓、对外掠夺的新思想的人。只有有这样的一大批人,才真正可能保住胜利果实,不被篡夺,那个时候,才是打回来的合适时机。’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就算我自己做不到,也要留下底子,让儿子、孙子可以做到。’ 这一刹那间,方临想了太多。 …… 董祖诰当夜和方临长谈一番,不几日之后,就是离去返京,真是聚也匆匆,散也匆匆。 厂坊这边,织造坊已然建成,开始运转,逐渐走上正轨,这边也没有牵绊方临太多精力,只是将前世一些模式,比如激励制度施行,在这个比烂的时代,就已然做到了出类拔萃。 ‘开办厂坊,这种劳动密集型产业,最容易汇聚人,接下来,就是将这些做工的人深入绑定。府城房价贵,以后可以逐步修建工人宿舍,还可以开办学堂,哦,学堂这个名字太扎眼了,到时可以改名叫技能培训班什么,招收工人子女,也不教授什么儒家四书五经,第一步只教授识字、算术,掩人耳目说是培养管事人才……’ ‘当有一天,这些人在我厂坊干活,住在我的宿舍,子女在我的学堂读书……衣食住行完全依赖我,当我说要出海,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还有枪杆子万不能忘了!’ 方临眸光深邃:‘所谓学堂,其实也可以是军校的雏形,这些从小培养的孩子,学了识字算术之后,适时再学习用兵作战,这才是我真正的核心班底。不过,不能太激进,以免让有心人抓住辫子,目前具备高军事素养的教官也没有……罢了,一步步来吧!’ ‘等将来学堂建成,将如方传辉、方赫这些亲族也扔进去深造一二,学习识字。’ ‘还有火器种种,那是有了独立船队之后的事情了。这方面,若是有个西方人牵线搭桥就省事得多,对了,我正好有个泰西朋友,那个泰西大资本家的儿子,只是不知道这米西现在跑哪儿了啊!’ 方临筹划着,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要确保要每一步走得稳。 ‘许多东西急不来,因时而动,因势利导,就如建工人宿舍、开办学堂什么,就要等厂坊彻底走上正轨,看看具体运转如何再说。’ ‘我近期,还是陪陪女儿,写写书。’ 方临不准备放弃写通俗小说,好不容易将这条渠道趟出来,一本书以十万两银子计的利润,任何计划都需要钱。 同时,他也需要不断推出通俗小说,来维持自己在淮安通俗小说行会的话语权,以及背后带来的影响力,这也是维护和皇帝的关系。 ‘洪泰帝对我极为不错,就算不谈维护关系,只说投桃报李,也不好就此封笔,这次就拿《西游记》探探风吧!’ …… 不几日后,洪应亨忽然找来,说起一事。 “方会长,咱们出现对手了,现在应天那边,出现了一个‘应天通俗小说行会’,会长名叫章以德,乃是应天礼部章侍郎三子,著有《牛郎织女传》、《咒枣记》等神魔小说作品,竟然也将分销渠道给开辟出来了,那一套完全模仿、复制咱们。” “哦?” 方临心中一动:‘这章以德,其志不小,是想复制我的道路,青史留名,传于陛前,封官拜爵?’ 说来,这的确是他的影响。 一部《三国演义》,让方临赚得盆满钵喷,并天下闻名,声名传于四海,董祖诰的状元都是与此大有关系,后来更封了锦衣卫镇抚,这次又是再次加封锦衣卫指挥佥事,虽说圣旨上写的是因为进献红薯,但很难说和《三国演义》带给洪泰帝的好印象没有一点关系。 如此名利双收,封官拜爵,对天下读书人吸引不可谓不大,尤其是那些没有四书五经天赋、科举无望的读书人,方临简直是为他们趟出了一条金光大道。 这也带动了大夏通俗小说的发展,无数文人不再以写通俗小说为粗鄙低贱,争相涌入,梦想一书成名,名利双收……这种情况甚至比平行时空的大明更甚,这片土地上出现了自‘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唐诗宋词元曲’之后,又一次空前的文化繁荣。 …… (本章完) 第190章 ,约斗 第190章 ,约斗 “方会长,章以德此人极为猖狂,托人递话,说听闻您一本《三国演义》名满天下,他的《牛郎织女传》、《咒枣记》也是杀得众多通俗小说万马齐喑,畅销海内,在多地引得洛阳纸贵,不如下一本同期发售,但向您求一败。” 洪应亨身为淮安通俗小说行会的副会长,屁股自然坐在方临这边,大骂此人:“简直无耻之尤,章以德要邀战,怎么不早些日子拿出新书,与方会长您的《三国演义》三、四部同期发售,同场竞技?” 《三国演义》第一部,在淮安府城踩着仲宗典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尸骨,打出名声,自此淮安府城再不敢有同期竞争的通俗小说。 第二部经分销商传于江淮之地别的府城,又是将这些府城无数同期通俗小说斩于马下。 等三、四部,哪怕题材优势的神魔小说,也纷纷避其锋芒,凡三国开售之处,没有敢同期竞争者。事实上,《三国演义》三、四部也表现出了与盛名相符的统治力,哪怕稍有些刀,也横扫无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章以德是狂,却又不是傻,自然不会去碰方临的《三国演义》第三、四部。 方临听着洪应亨的话,也是哑然失笑:‘所以,章以德此时下了战书,这是挑准了我的《三国演义》结束,以为我江郎才尽,或者说,正是转型的最虚弱之时?’ “方会长,那般跳梁小丑,不理他便是。”洪应亨劝道。 事实上,若方临应战,他还真有些担心。 《三国演义》已然是演义小说的巅峰,方临下一部若再是演义小说,就是吃老本,如今演义小说热潮也渐渐退去,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可新作若是神魔小说,之前的巨大名声,就是拖累、劣势,其他人写出一本精品神魔小说,读者会夸,但放在方临身上,读者却不会满意,会觉得名不副实,归根结底还是方临巨大名气让读者给了他过高的期望。 这种情况下,章以德只要写出一部还不错的作品,甚至比方临新作质量稍次,都能鼓噪声势,踩着方临一举成名。 ‘那个章以德有着神魔小说写作的丰富经验,这次敢于邀战,如此自信,想来新书水准不会低,绝对是神魔小说中的精品之作。方会长唯一破局的方法,就是写出一部无可争议的殿堂之作,最好还是同类型的神魔小说,以碾压之势击溃章以德,才算胜利。’洪应亨暗道。 可这可能么?殿堂级别的通俗小说,不是大白菜啊! 洪应亨想到的,方临同样想到了:‘可对其他人最难的事情,对我来说却最是简单,要比神魔小说啊,这不正好撞到枪口上来了么?那个章以德自以为得意的神魔小说精品之作,比起《封神演义》如何?比起《西游记》又如何?’ 《封神演义》已然算得上半步殿堂之作,《西游记》更不必说,名列四大名著,可是经过历史检验的,是他能碰瓷的么? ‘更不用说,我还有着前作《三国演义》带来的巨大名声!’ 若是自身不够硬,作品不够好,这般巨大名声反而是拖累,但若是《封神演义》、《西游记》这般高质量的神魔小说,配合前作名声加成,那绝对是摧枯拉朽,想想都是欺负人! ‘不过,那个章以德,若真能在正面对抗赢了,哪怕维持不败,我也会很高兴,因为意味着这出现了一部媲美四大名著的殿堂之作。’ 方临想着这些,开口道:“对方谋算再多,可一切的本质,还是要看作品质量,论起作品质量,我却是最不惧的。” “告诉那个章以德,他的《牛郎织女传》、《咒枣记》不错,过五关、斩六将,杀得江淮之地神魔小说作品黯然失色,也算是有了站在我面前、和我过手一二的资格。我新作发售,将在明年二月,同样是神魔小说,他不是但求一败么,我赐他便是。” “方、方会长!”这种气魄,洪应亨只感觉心旌神摇,为之折服,同时被方临的自信感染,莫名生出信心:‘《三国演义》已是通俗演义小说的巅峰,难道方会长这次又能写出一部经典之作,树下神魔小说的最高峰?一定是能的!’ ‘是啊,人与人是不同的,我怎能以自己狭隘的目光去衡量方会长?寻常人不可以,一般天才也不行,如方会长这般一個时代一出的风云人物自然是可以的。方会长在通俗小说上的天赋,想来如李白之于唐诗,苏轼之于宋词,岂能是常人可比?希望那个章以德不要输得太惨,哭鼻子才好。’他信心大振,暗想道。 ‘借着这次的噱头,造势宣传,也能让新作影响更大些,获利更多些。另外,任何东西都要对比,这次和那个章以德碰一下,也让世人看到差距,以后别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找我碰瓷……’ 这时,方临听到女儿的哭声,快步过去抱起,无奈哄起来来回踱步,一语双关道:“老是闹人有些烦的。” …… 应天。 应天礼部章侍郎、章以德之父——章世炎,也在与儿子谈论方临。 “听说,你约斗了淮安那位方佥事,要与对方下一部通俗小说同期发售?” 章世炎评价道:“盛名之下无虚士,我也看了三国,那位方佥事文采斐然,是个胸有韬略之人,你此举莽撞了。” “爹,您何必长他人志气,灭孩儿威风?” 章以德能写出神魔小说的精品佳作,自然是在此方面有着天赋的,而有天赋之人往往有着傲气:“我承认,那位方佥事是奇才不假,可孩儿也非等闲,一部《牛郎织女传》、一部《咒枣记》,杀得多少通俗小说溃不成军。” “况且,那位方佥事的《三国演义》完结,如今又恰逢演义小说衰落,神魔小说正是炙手可热,若对方下一步仍是演义小说,那是逆势而为;若对方下一步转为神魔小说,这更是以己之短,攻我之长……” 章世炎看到儿子如此自信,话里话外全是‘优势在我’的意思,泼了盆冷水:“话虽如此,可若是对方又拿出一部与《三国演义》同等质量的殿堂之作,你又该如何应对?” “孩儿窃以为不可能,人力有时尽,如《三国演义》这般经典传世之作可遇不可求,那位方佥事刚写出一部,怎么可能再来一部?对方也是人,又非神仙。” 章以德摇头,继续言道:“只要不是对方下一本不是经典传世之作,任他是演义、还是神魔小说,哪怕初写神魔小说,就是精品佳作,只要和我质量相差不大,世人也只会说我赢,我踩着对方肩膀一举成名,届时名利双收……说不得,还可以借此进入陛下眼中。” “德儿,永远不要把话说得太满。如何不可能?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能?想我少年之时,也是心高气傲,可后来见多了,才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你认为不可能,许多时候,只是因为你眼界太过狭窄,不知对方的厉害……“ 章世炎微微摇头,没继续说下去,说回此事:“未虑胜,先思败,我问你,若对方真做到了,你该如何?”“这……” 章以德想了一下,道:“这样,爹,我会差人大肆宣传此次对决,也帮对方宣传下一步作品,吊起读者期待,若是那位方佥事新作质量不高,必会引来反噬,若是对方做到了,我输了,世人也会因为应该的,不太意外,获得一个体面。” 虽然他认为自己基本不可能会输,但若有万一,方临真的做到,说明对方真是如李、苏一般人物,那般虽败犹荣,说不得还能获得同情,记入青史。 “如此甚好。”章世炎见儿子想得清楚,也不多说什么,胜了,自然最好;败了,也能让儿子长个教训。 见老爹没再多说什么离开,章以德心中也有些忐忑,可很快就摇头驱散:“如李、苏那般人物岂能是轻易出现的?说不得,那位方佥事,如今正在为此次对决紧张忐忑、绞尽脑汁、寝食难安呐!” …… 淮安府城,方家。 章以德想象中‘紧张忐忑’、‘绞尽脑汁’、‘寝食难安’的方临,实际上,在洪应亨走后,就将此事放下了,甚至他这个章以德的名字都未必还记得,此时写过一章回《西游记》,回头,看到女儿睡得正香,红扑扑的圆脸上带着微笑,嘴上淌下一线晶莹的口水。 这一幕,好似击中了心脏,他放下笔,过去俯身看着女儿,亲了亲她的脸颊。 可这小家伙不识趣,细细嫩嫩如五分熟蛋清的葱白额头皱了皱,啪地挥舞小手如拍蚊子般挥了下,拍走老爹,翻个身换个姿势,趴着小窝里继续睡,点点口水从嘴角流下来。 方临无奈笑了笑,给她擦了擦,又拉过被子盖上小肚子。 门口,田萱本想进来,这时看到这一幕不进来了,就依靠在门边,面带笑意看着他们爹俩,眉眼柔和。 呼!呼! 秋风穿堂而过,门口那棵橘子树上,一树金黄的小橘子摇晃;不远的欧家门口,乖乖、,一猫一狗绕着桂树你追我赶;再往那边去,小乌山的空地上,方母正做着孙女的绣小鞋子,和桂嫂她们说着话;胡同之外,更远的码头,方父招呼着挑工做活儿,悠悠江水中有千帆往来。 …… 自从女儿出生,家中有了第五口人,除了乖乖、之外的第七个成员,方临感觉,人生好似更有了锚点,更能清晰感知到身上的责任和幸福。 书肆、厂坊走上正轨,正常运转,并没牵绊太多精力,让他有时间停下脚步,享受生活的美好。 天气晴好时,方临有时写书累了,会抱着女儿在胡同走走看看,看那棵桂树,看欧家中上课的小学童;有时会与田萱一起,带着女儿走出胡同,去城外,看码头千帆驶过,去更远,看路边的水田、泛黄的草、一树一树金黄的叶子、哞哞叫的水牛、成熟的果实……他也会将金菊编成环,戴在田萱、女儿头上。 清早,方临有时会背着女儿去城外,去看寻到的一处茶林,在那里一蓬蓬茶树绵延到地面望不到边际,雾气在叶片之间浮动,使得绿意在阳光下忽而浓郁得耀眼,忽而又缥缈如烟。 当朝阳在薄雾中慢慢露出脸来,穿过他们的头发,他们就开始回去,秋秋的小脚丫随着的步伐前后晃动,小手不停拍打着肩膀,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说来很奇怪,从前方临散步,也就是在城中,不大喜欢到处跑,可带着女儿,倒是哪里都愿意去看了,尤其是田萱也一起时,想带着她们看千山万水,将世上最好的给她们。 他和方父、方母、田萱说,等女儿再大些,有机会一家人去远方看看。 有了女儿,方临、田萱的关系也似乎更紧密,如一张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伱中有我,我中有你联系起来,互相关怀、体贴,让胡同中许多夫妻羡慕。 就在这般环境中,在爱与暖中,方秋儿一点点长大。 …… 家庭和睦,方临心情颇好,写起书来也极快。 《西游记》一书中,他对一些细节略有修改,比如孙猴子打上凌霄宝殿、玉帝钻桌子底下,都是润色讳言。 ——方临读过《西游记》原著,看过多遍都翻烂了,可也看过许多遍影视,两者内容稍有不同,常常混淆,往往觉得哪个好就取用哪个,写出来情节和原著大差不差,但更多是用自己语言,少了许多诗词,却更通俗化,很难说哪个版本更好,不过从《三国演义》一书可知,他这版本倒是更容易被普罗大众接受。 《封神演义》在稍后也会写。 方临打算,西游、封神两书都先只写前二十五回,作为第一部,先让洪泰帝看,若是对方否了西游,那西游就暂且搁置,下一本书用封神替代。 “秋秋,读故事喽!”目前在写《西游记》,他常常会将写出来的稿子读给女儿听,读起来时,虽然秋秋还小似乎听不懂,但每次都是安静下来,目不转睛。 ——这小家伙小名毛毛,方父说跟听着毛毛虫似的,又极为水灵,看着可爱,现在更多叫她秋秋了。 田萱常常会坐下来一起听,后来不知是从哪次开始,方父、方母也听了一下,很快,读《西游记》稿子就成了方家日常保留节目。 按方父、方母的话来说,《西游记》人不多,听着不累,感觉比《三国演义》还好,一家人都对孙猴子尤为喜欢,成了《西游记》第一批书迷。 …… (本章完) 第191章 ,果蔬 第191章 ,果蔬 匆匆已是冬日,到了隆冬大寒,一场大雪过后,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秋秋第一次见到雪,格外高兴,刚下雪时,小小身子如一个蚕宝宝般,探着脑袋向外一蜷一缩出溜,口中还咿呀咿呀喊着,可等过了两天,习惯了雪,就感觉单调,提不起劲儿了,更因为天气寒冷不想出去,方临抱着她出门,秋秋也是猫着头,缩在方临脖颈,藏着脑袋,眼睛都不愿意露一下。 也就在这种天气下,菜蔬稀疏,市面能看见的绿色菜蔬也就大白菜了。 这日,范家送来一担子果蔬,其中竟有黄瓜、西瓜等等。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黄瓜、西瓜?反季节果蔬?”方临惊讶。 “反季节果蔬,方兄这个词倒是新鲜,却也精准。” 范家大公子范其光笑道:“要说,的确是‘反季节’,它们在炕洞进行培植,乃是洞子货,在咱们淮安算是稀罕,送些来给方兄尝个新鲜。” 方临一听,就明白了:‘所谓炕洞,原理大概类似于北方土炕,营造出类似温室的环境培育果蔬。’ 范其光送来这些果蔬,是为示好、拉拢,也深知过犹不及,留下果蔬,并未多表功夸耀,就是离去。 还是那句话,范家不涉及厂坊、船队,是淮安府城大家族中唯一没有竞争的,同时,又因为通俗小说行会合作打广告,持续在拉拢方临,没少送来些好东西,如夏冰份额,如罕见果蔬等等。对于这些衣炮弹,方临自然是将衣吃掉,炮弹打回去。 说来也极为有意思,或许人性就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如此吊着范家,若即若离,就是不深度绑定,范家反而更赞赏方临这种不卑不亢、不攀附的态度,认为他品行高洁,愈发追捧。 话说回来,对这送来的果蔬,方临还好,反季节蔬菜而已,前世没少吃,方父、方母、田萱就颇感稀罕,在这隆冬季节,看到这些青翠果蔬,真是令人心中愉悦。 就如冬冰夏用,夏蔬冬吃,令人本能的欣喜。 方临拿出部分,送去徐家一些,徐阔老看了都是稀罕,送别方临出来,徐阔老、徐贤文爷俩,一人叼着一根黄瓜,在街坊邻居惊讶瞩目中,那叫一個拉风。 因为今日得来这些果蔬,方父、方母也正好请方赫、姨母孙红叶、两个表弟表妹这些亲戚过来吃饭,他们看到这些果蔬更是惊奇、惊叹。 ——日久相处,方临认为姨母、表弟、表妹都人品尚可,故而也愿意亲近打交道,这些亲族,将来都是核心班底。 姨母孙红叶、方赫、表弟表妹在这边帮忙择菜做饭,方临又取拿了些果蔬,送往欧家。 欧夫子看到这些果蔬,先是高兴,随后又是叹息:“这一根黄瓜、一棵青菜,背后都是不知多少靡费。在炎炎夏日,它们成本低廉,谁都能吃得起,可到了冬天,种植费就是十倍、百倍,更是与寻常百姓无缘,只有达官贵人才能享用。” “以我看来,究根归底,种植的人图以利,购买的人食以异,无非都是欲望作祟。”他大摇其头。 方临深以为然,所谓‘反季节果蔬’,一来,的确就是图个新鲜;二来,夏蔬冬吃,有种优越感,凸显身份地位。 他下意识又想到,之前徐阔老、徐贤文爷俩送别出来,一人叼着一根黄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嘚瑟样子,忍俊不禁。 “方临,你可知道你说的‘反季节果蔬’,也就是夏蔬冬吃的来历?” “夫子说说呗!”方临正色道,每次听欧夫子讲说,都能学到不少。 “要说这冬蔬夏吃,早在汉代,就有记载:‘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菇,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出’,皇宫之中,专供帝王享用,为了在冬日种出这些蔬菜,需要专门盖一幢大屋,里面昼夜燃烧蕴火。所谓‘蕴火’,非是明火,不见火焰,燃烧得微微发红。” 欧夫子说道:“你想,这火不能大了,也不能小了,热过了头,不宜生长,太冷了没有效果,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日夜差人轮流看管,这样折腾得浪费多少钱?” “以当时技术,培育反季节果蔬,成本想来是不低。”方临捧哏。 “何止是不低?” 欧夫子气呼呼道:“史书有记载:‘不时之物,有伤于人,不宜以奉供养,悉奏罢,省费岁数千万’。看到了没?仅仅只是夏蔬冬吃,一年就要上千万的钱!” “上千万钱?” 方临惊讶不小:‘别说汉朝,任何一个朝代,上千万的钱都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而且汉朝经济不如唐宋,说他们是在吸噬百姓骨血,也不为过。’ 他忽而想起,之前说起过,冬冰夏用,汉朝也没少了,只能说,汉朝强盛,威震四夷是真的,百姓苦也是真的。 “后来啊,朝廷意识到此举靡费,果然禁了,只是禁而不止。这人啊,在欲望作祟下,一旦尝到了甜头,想要停止谈何容易?况且许多时候,往往是皇亲贵族、达官贵人率先违反,如此上行下效……” 欧夫子摇摇头:“正因此,到了唐代,夏蔬冬吃,也就是你说的‘反季节果蔬’种植技术越发成熟。有诗为证:‘酒幔高楼一百家,宫前杨柳寺前。内园分得温汤水,隆冬时节竟进瓜。’” “此诗名为《宫前早春》,那‘内园分得温汤水’,‘温汤水’指的是杨贵妃的洗澡水,也就是华清池的温泉水,正因为有了温泉水浇灌,在大雪纷飞的隆冬季节,就已经能吃到黄瓜了。” “犹记得夫子说过,杨贵妃之兄杨国忠,为图享受,在大夏日用冰窃墙为室,造了间冰室,三伏天在内饮酒,还要穿薄袄。”方临接话。 “是啊,玄宗中后期,的确不成样子,若非如此,开元盛世也不会那么快终结,盛极而衰。” 欧夫子叹息着,继续说起:“不仅如此,更荒唐的是,为了确保反季节果蔬的种植,还专门设立了一个衙门,叫作‘温汤监’,隶属司农司。顾名思义,‘温汤监’就是专门管理温泉设施的机构,并负责温泉附近暖室的果蔬,设监一员,正七品,下更有丞二员。” “据载,唐时暖室分为上下两层,室内用纸覆盖密封,室内有沟渠,引入温泉水,温泉水中还要添加牛粪、硫磺等物,同时令人不停搅动温泉水面,使之热气腾腾,水凉立即排出……如此周而复始,才得果蔬。”“的确是靡费。”方临听着,一方面想到祖先这么早就已经发明这么高端的技术,端的是聪明,背后是文明进程的跨越,人类征服自然的进步;另一方面,这些反季节果蔬培育靡费无度不说,更重要的是,没有创造社会价值,对寻常百姓没有半点益处。 “宋朝基本也是同样的做法,《齐东野语》有载,‘凡之早放者,曰堂。其法,以纸饰密室,凿地作坎……置沸汤于坎中,少候,汤气熏蒸,则扇之以微风,盎然盛春融淑之气。经宿,则放矣。’看吧,宋人比唐人更风雅,更懂享受,除了在暖室内种果蔬,还种。” 欧夫子说的是‘宋人风雅’,明显是反话:“那些士大夫取堂装饰屋子,或馈赠于友,每逢元宵佳节,赠送牡丹、金橘,以为时尚,而受赠者,在寒冷冬季,能收到鲜自然也是十分欣喜。只是可怜宋时百姓,要承担繁重赋税,外养西夏、辽国,美其名曰‘岁币’,内奉士大夫奢靡享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犹不如唐。” “宋啊!”方临也是感叹,前世若非有一个清垫底,宋就是历朝之耻。 “到了如今我大夏,除暖室外,还在炕洞进行培植,因此,炕洞培育出的果蔬有‘洞子货’之称。较之暖室,炕洞保暖效果更好,成本较低……早前顺成、弘德年间,朝廷刚刚对民间开放炕洞,那个时候,冬日里果蔬真是千金难求,有诗曰‘黄瓜初见比人参,小小如簪值数金’,又有诗曰‘白苣黄瓜上市稀,盘中顿觉有光辉’……这些年,如京师、应天民间开办炕洞渐多,价格已然降下来,不过咱们淮安这边还尚少。” 欧夫子说着,最后总结:“无论哪朝哪代,也无论是用蕴火、温泉,还是炕洞,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费事费力费财,即使在我大夏,‘反季节果蔬’已然较为普遍,但在京师、应天之外,还是跟普通百姓没有什么关系,大多供应上流权贵。” 方临听了这些,好似看到了自古至今反季节果蔬的发展,从一开始只有皇室享用,到后来蔓延到顶层权贵,到了如今,淮安府大族都可享用了,说不得将来,大夏百姓在冬日里咬咬牙,也能吃上一顿。 对欧夫子的话,他也基本赞同,只有一点稍有异议:“夫子以为,所谓‘反季节果蔬’,不过是达官贵人为满足口腹之欲,凸显身份地位,徒耗大量人力物力财力?” “难道不是如此?” “基本是如此,可也要辩证来看。” 方临说道:“如汉、唐、宋,培育‘反季节果蔬’,或是设立官府衙门,或是遣自家下人培育,也只有王公贵族可以享用,更无成熟商业模式……如今我大夏却是不同,朝廷不禁炕洞,园户开办炕洞,雇佣百姓,种植‘反季节果蔬’,培育成熟,将果蔬高价售卖达官贵人……这般一个过程中,钱币流通,给市场创造了活力。 就如以前官府无偿征发徭役,后来改革,改为官府雇佣,百姓可得活计,好过许多。 所以说,园户开办炕洞,百姓受雇得钱,权贵买果蔬得享受……这个过程货币运转,经济流通,未尝不是一种价值。反而,若是达官贵人将金银藏在窖内,一毛不拔,或也是一种灾难。” “这个角度倒是清奇。” 欧夫子听了若有所思,不过想了下后,又是辩驳道:“夏蔬冬吃,古籍有载‘不时之物,有伤于人’,更有说此种‘反季节果蔬’,口味寡淡……无益无味,育之何必?” “‘反季节果蔬’是否对人身体有害,姑且不谈,只说好吃与否,尝试才知。”方临用袖子将两根黄瓜擦干净,一根递给欧夫子,一根自己留下。 欧夫子接过,牙口还好,学着方临嘎嘣一声咬了一口。 “夫子感觉如何?” “清脆甘甜,不错。”欧夫子并非泥古不化之人,也不会强硬别人接受自己思想,是能够包容不同看法的。 一老一少相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欧夫子、方临话着雨打风吹去的古今,悠悠千年在口中流逝,随着最后一抹夕阳落山去了。 …… 今晚,方家晚饭,除了鸡鸭鱼肉外,还有一盘蒜汁调的黄瓜,一小盆西瓜果肉。 对这冬日里的果蔬,无论方临一家,还是做客的方赫、姨母孙红叶、表弟表妹,都是表现出了喜爱,胃口大开。 哪怕如今还吃不了饭的秋秋,在田萱怀里抱着,都是探头猛瞧,给她喝了一点点西瓜汁,这小家伙才满足作罢。 “夏日里寻常的果蔬,放在冬日,就是珍奇,在汉时,只有皇帝才能享用……” 方临说着,将欧夫子的所言,挑选其中趣味的说出,让一桌人吃的更觉美味,可等说到如今价格,又都是吓了一大跳。 方父、方母、田萱还好,惊讶过后就放下了。 方赫、姨母孙红叶、表弟表妹,对这个奇高价格,却是不能接受。 对他们来说,这些冬日里的果蔬的确口感不错,可也就是尝个新鲜,但真要那么多钱,真远不如去买些肉吃得过瘾痛快。 “对了,明年厂坊这边,会修建工人宿舍、开办技能培训班……传辉不在,赫子、长子、秀儿,你们可以去学习一番。”方临说起来。 若是大规模招生,教导四书五经,和科举挂钩,势必引来巨大关注,但不教四书五经,不以‘学堂’为名,只说培训管事,就没什么人会注意了。 “临子哥,我听你的。”方赫一口答应,方传辉已然进了南洋船队,前途光明,他也想追求进步啊,自然不会再错过这个机会。 “长长、秀儿也去。”孙红叶知道识字有好处,没等任长、任秀儿说话,就代他们答应。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一众人吃着饭、说着话,时间就这么过去。 …… (本章完) 第192章 ,西游 第192章 ,西游 时间匆匆过去,很快过了寒冬腊月,临近春节。 去年,方临一家在小和村过;前年,方临在轩墨斋做活儿,放了旬日年假,还收到了刘掌柜的丰厚年货;今年,却是该他给人放假、发年货了。 轩墨斋主店、两处分店,方临都没小气,给店中伙计准备了丰盛年货。 织造坊这边,更是开办了一个类似前世的年会,不仅发了固定年货,还有优秀员工的奖励,如表妹任秀儿,就得了二等奖励三两银子。 除此之外,另有一些趣味活动,如定制转盘的抽奖。 奖品没有任何里胡哨、华而不实的东西,都是鸡、鸭、鱼、腊肉、鸡蛋种种,还有印刷有厂坊名字‘第一良品织造坊’的盆子、碗、坛子、茶杯、勺子等等。 最后,还有一定份额的瑕疵布,作为福利。 这个时代的工人,哪见过这种阵仗,不玩虚的,真给你实惠啊?方临名望更上一层楼自不必说,就连经常唱红脸的党主事,都因为具体施行此事‘洗白’了,在工人中口碑逆转。 如此举措,也被厂坊中的工人,主动在外吹嘘,谷、马、邵、段四家的工人,那都是羡慕到流哈喇子,想过去做工了。 也就是方临这边暂时满员,不缺人,若是这个时候他真有心挖墙脚,恐怕能将谷、马、邵、段四家厂坊的工人挖走七七八八。 谷、马、邵、段四家还不好说此事,毕竟一年一度的大过年,人家给工人发些东西,怎么了?你小气,还不能让人家大方了? 他们为了稳定人心,也不得不跟上,纷纷卷起来,不过可能是因为吝啬本性,舍不得,也或许是怕养叼了工人胃口,福利打了个折扣,如此抠抠索索,工人心中自然有数,并不大念着情分,四家属实是吃力不讨好了。 不仅是工人群体,方临厂坊的高福利还在城中流传,变相做了一個大大的‘广告’,让城中人都知道了方老板的大方,方临回去胡同,胡同的不少人家都在问。 纵使城中百姓听到此事,暂时未必想去、能去方临厂坊做工,但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将来买布,或者想进厂坊,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必然是第一选择。 无心插柳柳成荫,可以说,这次给厂坊工人福利的销,比起带来的种种隐形好处,那真是超值。 …… 谷家。 “那个方佥事……欺人太甚,先前恶意提高工价,这次,又是给那些泥腿子这么多福利,简直不知道自己屁股坐在哪边!”谷士屿声怒道。 “此人的确是有些不识抬举了。”谷同仁深深皱眉,决定给方临找点麻烦,忽然问道:“听说,咱们这方佥事位和应天一位公子约斗下部小说?” “是有此事,那人名叫章以德,乃是礼部章侍郎三子,擅些神魔小说……爹是想?”谷士屿说着,眼睛一亮。 “拿下此人下部书的分销商资格,在城中开家书肆,给咱们这方佥事找些事情做做,若他下部小说折戟沉沙,想来就会安生许多,没心思经营厂坊给咱们找麻烦了。” 因为方临是淮安通俗小说行会会长,城中书商都不想得罪方临,也是深知方临的厉害,默契不会去竞标章以德的新书分销资格,现在谷家开办书肆,将章以德的书引进来,明显就是想恶心方临。 不过,自从方临开办厂坊之后,和谷家的矛盾摆在明面上,双方摆明车马,使这些规则之内的手段倒也不须顾忌什么。 …… 也就在谷家密谋开办书肆、想拿章以德的新书和方临打对台之时,这个寒冬腊月,方临的《西游记》、《封神演义》第一部也是完成,通过官方渠道递往京师。 …… 腊月之后就是年,舞狮、板凳龙、鳖山灯……如此热闹喧嚣中,璀璨烟火炸开。 洪泰十四年就此落幕。 …… 过了年后,时间亦是匆匆。 当春雷炸响、万物生发之时,在江淮之地,方临新作将出的消息突然不胫而走,引起无数人瞩目,心中提起期待。 这自然是章以德在为方临鼓噪造势,今天放出新书大可能神魔小说,明天宣传起和自己的斗书…… 对方如此上蹿下跳,狺狺狂吠,方临的反应却是……没有反应!风轻云淡,高高在上,不回以一言,似乎就那么静静看着对方蹦跶,和对方高下立判。 这日,洪应亨又是找来:“方会长,近日多地鼓噪起声势,传起您新书将出、与章以德斗书之事,此事背后,似乎正是那位章以德所为。此人多半是想吊起读者的胃口,万一将来会长新书达不到读者预期,就可能迎来反噬……” ‘捧杀么?’ 方临不以为意,这份期待、赞美,自己承受得起,或者说,《西游记》一书承受得起。 “此事不必在意,我还要多谢此人为我宣传。”他风轻云淡说道。 洪应亨看到方临如此自信,心中也是大定,毕竟方临对章以德赢,意味着‘淮安通俗小说行会’对‘应天通俗小说行会’的赢,事关自己利益:“对了,我还收到一个消息,那位章以德大概是心虚,似乎想要将新作提前发售,早于会长新书十日、半月。” 事实上,章以德的确是心虚——他上蹿下跳,反观方临如老僧入定,就那么看他蹦跶,自己好似跳梁小丑一般,可木已成舟,骑虎难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提前十日、半月发售,也是想先期打出口碑,形成对方临新作的优势。 “无妨,让他十日又何妨?也免事后,别人说我欺负他,胜之不武。”方临依旧淡然。 他的如今心态,大概类似于如来佛祖,看着孙猴子在手心蹦跶,若非做得太过、如在手中撒尿,都不太想理会对方。 “方会长气魄、心胸,的确非是那黄口小儿能比……” 洪应亨说着,突然意识到方临年龄同样不大,可奇怪的是,每次面对方临,他感觉好如面对智慧长者:“方会长,还有最后一事,咱们淮安府城的书商,没人会接那章以德的新书分销,不过近来谷家在城中开了家书肆,名为‘竞轩斋’,可能会接下来此事……” 其实,谷家开的这家书肆就在方临的广福斜街分店对门,名为‘竞轩斋’,轩墨斋、竞轩斋,其意不言而明。不过,对方还是留了分寸,至少是叫‘竞轩斋’而不是‘破轩斋’,只是在分店对门,并非主店对门。 “我知道此事,谷家新开的书肆就在我一家分店对面。” 方临其实挺佩服谷家的勇气,他们怎么敢的啊:‘看来,还是教训不够深刻,上次《三国演义》对上《大宋中兴通俗演义》,这次,就用《西游记》再立一次威吧!’ 洪应亨说了这些,见方临古井无波,一切尽在掌控,信心大定,告辞离去。 此人刚走不多时,就有一封从京师而来,通过官方渠道的信件送至。 方临打开,是洪泰帝所书,对《西游记》表示认可,并对此书语言、情节、人物设置的精巧奇诡大加夸赞,言辞之间都有一些狂热粉丝的趋势,也就是身为皇帝的矜持,才没有表现得太露骨,最后还催问第二部。 至于《封神演义》倒是没提,却是洪泰帝看过《西游记》,就立刻写信送来。对了,洪泰帝在信中还矜持表示,是否有人为《西游记》作序,若无,自己题序一则,已然附于信中。 面对洪泰帝的傲娇,方临能怎么说,那必然是没有啊,有也得没有。 为西游作序,洪泰帝用的并非真名,只是别号‘狮猫大将军’。原因么,洪泰帝虽然贵为皇帝,但也受到约束,真要不加掩饰用皇帝名义作序,如那些言官之流,必会如闻到腥味的苍蝇,一窝蜂涌来,在耳边嗡嗡嗡嗡,说有失体统之类,洪泰帝倒是不怕,却也烦,更担心因此波及方临,影响写书。 而洪泰帝别号——狮猫大将军,此名由一只猫而来,那是在他爱猫‘霜眉’之前,最为喜欢的一只叫作‘狮猫’的猫。 此猫与霜眉不同,如果说霜眉是温柔的代表,那么狮猫就是霸气的代表,偏于野性,看上去像是狮子一样,有一双大而极为有神的眼睛,脖子上有着一圈毛,跟公狮子一样,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有种不可一世的气势,霸气侧漏。 洪泰帝对‘狮猫’极为喜欢,狮猫死去,还差人给它写了一首青词,赞曰‘化狮为龙’,还给建了墓穴叫作‘虬龙冢’。 言归正传,洪泰帝以此为名,可见对《西游记》的看重,以及喜爱。 ‘陛下御笔亲点,《西游记》中可能的政治隐患,就再不是问题,是时候发售了,树立起这座神魔小说的丰碑!’方临暗道。 …… 次日,《西游记》第一部分销资格竞价,据传邀请来的江淮之地书商看过样书,无不轰动,疯狂竞争卖出一个天价。 此消息传出,《西游记》预售愈发火爆,当真是万众期待。 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在二月初二这日,《西游记》第一部终于正式开售! …… 这日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店门就咚咚咚敲响,开门,竟是徐贤文这小子。 “方哥,知道今天你忙,就不用麻烦你派人将书送过去了,我过来提走……书嘞?”徐贤文探着脑袋进来,搓着手,左瞧右看。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这是怕我麻烦么?是自己等不及吧!” 方临笑着指了下这家伙,本来徐家的书,他稍后就会派人送过去,可不想徐贤文这点时间都等不及,这么早就自己过来拿了 他让伙计去取书,问这小子:“你今天不去学堂?” “不用去,今天放假,说起来,这还和方哥你有关。夫子说,今天你新书发售,想来我们在学堂也不能专心学习,索性放假一日。”徐贤文一双眼睛盯着那伙计去拿书的背影,这么答道。 这边刚说没两句,外面又有嘈杂的说话声传来,都是过来提书的客人。 徐贤文婉拒了方临的留饭邀请,带着下人扛起书出去,出门,竟碰到了于夫子。 ‘好嘛,夫子今日给我们放假,恐怕不仅是看我们在学堂不能专心学习,也是自己想要看书。’他心中吐槽着。 这边,于夫子赶了个早过来提书,却没想到,此时轩墨斋外就已经人不少了,被挤到一边,帽子都挤掉了。 徐贤文过去捡起帽子,交还给于夫子,打了招呼,送上一本《西游记》,于夫子要给钱,这家伙硬是不要,一溜烟儿跑掉了。 “此子秉性倒是不错。” 身为夫子,说来本该一视同仁,但十指都有长短,因为今日之事,于夫子看着手中这本书,决心以后要对徐贤文更多关注,比如课堂提问,比如功课抽查,比如更严格的要求,如此方才不负这赠书之谊呐! …… 广福斜街这边,刘洪文当掌柜的这处分店,一大清早就是火爆,过来提书的人,将店中都挤满了。 反观对面,谷家新开的书肆竞轩斋,却是门可罗雀。 谷士旻是谷家旁支,‘竞轩斋’掌柜,羡慕嫉妒恨看着对面,竟有许多人为了提书,各出奇招。 有人直接在门外撒钱,趁着别人捡钱,径直进去提书。 ‘也不知是哪家的傻公子!’谷士旻心中大为鄙视,觉得对方有病:‘不就一本书,至于么?’ 又有见到,这时,一人牵着一条大狼狗过来,其他人心中暗骂没素质,却是纷纷让开。 这般群魔乱舞的景象,让谷士旻感觉大开眼界。 不一会儿,谷士旻看到这个牵狗的人抱着二十本书喜滋滋出来,喊住对方:“兄台留步,不知贵姓?” “免贵姓黄,伱可以叫我黄二郎。”其实这黄二郎是黄牛,如今提到书心情不错,愿意和对方说两句。 “兄台喜欢方大人的小说?” “那可不是?”每次方临新书,都是如黄二郎这般黄牛大发利市的好时候,别人的书就不行。 话说啊,淮安府城所有黄牛,真是恨不得将方临绑起来,关进小黑屋,一天一章回,写不完不准吃饭睡觉,这般一月就有三十回,可成书一部,一年就是十二部,那还不得美死? ——是的,一天一章,已经是这些黄牛想象力的极限了,在他们看来,人能做到一天写一章,已经是极限了。什么一天两章、三章?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看来,兄台对神魔小说感兴趣,那想必听过章以德这位作者,此人新作《降龙伏虎罗汉传》,我店中就有,何不进来买一本?” “章以德?” “对。” “没听过。”黄二郎迷茫摇头。 若是喜欢神魔小说的人,恐怕还真听过章以德,不过他是黄牛,在通俗小说倒卖界,抱歉,除了方临其他人都是渣渣。 “没听过?怎么可能没听过?我给你说,这章以德是神魔小说的知名作者,新书《降龙伏虎罗汉传》更是好看得很,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谷士旻极力推销道。 黄二郎被纠缠烦了,指着前方:“你看!” 谷士旻看去,只见那只被牵着的狼狗拉着黄二郎,四只爪子向前划拉着,极力想拉着黄二郎走,顿觉奇怪,这和买书有什么关系? 这时,黄二郎的声音悠悠传来:“看见了没,什么《降龙伏虎罗汉传》?狗都不理!” 谷士旻感受到了莫大侮辱,脸色涨红,可等回过神,黄二郎已然走了,原地只留下了一坨热气腾腾的粪便。 …… (本章完) 第193章 ,盛宴 第193章 ,盛宴 “什么玩意儿!” 谷士旻对着那坨狗粪啐了一口,转身想要回去,可想了下,又脚步一转,准备找一本《西游记》批判一二。 方临的《三国演义》他看过,承认是一本好书,可对于历史演义题材,他不太喜欢,更钟爱神魔小说。 谷士旻上前拦住一人:“兄台,你手上的这本我要了,我出两倍价格。” “两倍?”这人嗤笑一声,给了谷士旻一个轻蔑的眼神,转身就走。 他是方临的忠实书迷,近乎狂热那种,对方临新书,等待多日,提前预订,今日一早就过来提书,早就迫不及待了。 所以,别说是两倍,就是三倍、四倍、五……嗯,也、也不行。 ‘有钱都不知道赚的傻子,我呸!’ 谷士旻心中大气,可还是挤出笑脸,又拦住一人,顿了下,再次加价:“兄台,打个商量,你手中这本《西游记》能否让给我?我出三倍价格。” “三倍?”这人以看傻子的奇怪眼神,看了谷士旻一眼。 ——今日,就是从黄牛手中买书,也只是比原价高出七八成,对方出三倍价格,自己去倒腾下,一进一出,就能平白赚一倍多的钱。 谷士旻想到之前的失败,又看到此人的眼神,被刺激到了,误会之下,脑子一热:“五倍!” “五倍就五倍!”这人本来都准备答应了,可没想到这人竟然临时又提价了,怀着关爱的眼神,一口答应下来,含泪赚了四倍的钱,因为赚得多,都没去寻黄牛了,直接拉住另一个客人,以两倍价格购得一本。 谷士旻看到这一幕,感觉自己再次受到了侮辱,拿着手中《西游记》,面无表情回到店里。 翻开,他抱着批判态度看去,第一章‘灵根孕育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石头中蹦出一只猴子来,心中感觉新奇,嘴中却是哂然:“可笑可笑,这《西游记》,主角该不会是一只猴子吧?” 看下去,然后就是‘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猴子拜师学艺,菩提祖师在猴子脑袋上敲三下,让猴子夜半三更来,传授长生不老之术,更有地煞七十二变,千变万化,筋斗云,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看着书中猴子的奇遇,真是恨不得以身代之。 再然后,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闹龙宫,取定海神针;乱地府,销生死簿……无法无天,酣畅淋漓,书中精彩让人拍案叫绝。 这时,一個客人进来:“掌柜的,有那个章以德的新书《降龙伏虎罗汉传》吧?给我来一本!” 士旻正看得热血上头,下意识道:“什么《降龙伏虎罗汉传》,狗都不理!我给你说,这《西游记》才精彩……” 客人:??? 我知道《西游记》可能不错,我也知道你可能是方大人的忠实书迷,但你这也太忠实了吧,身为书肆掌柜,狠起来连自家卖的书都骂? “我信掌柜的。”正因为如此,这客人本来还想对方临转型神魔小说的《西游记》再观望一二,可此时却有了信心,扭头就去了对门。 ——虽然没有预订,但可以加些钱,去从提到书的人手中买嘛! 谷士旻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欲哭无泪,啪啪拍着自己的嘴:“造孽啊!” …… 这边,洪应亨、仲宗典二人,结伴提到了预订的《西游记》,如从前一般,准备去就近常去的那个茶馆。 路上,听到有人谈论。 “兄台可看神魔小说?” “我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 “咦,可惜了,方佥事的新书就是神魔小说……” “方佥事写的?那得去看看!” …… 洪应亨、仲宗典听了,感觉好笑之余,心中也有着震撼,方临通过《三国演义》四部,真正将自己打造成了一块金字招牌! 来到茶馆,掌柜手中拿着一本《西游记》,正准备读——是的,没说书人,他自己读。 仲宗典是店中熟客了,开玩笑道:“掌柜的,你这也忒小气,都不舍得请一个说书人?” “哪里是不舍得请说书人?” 茶馆掌柜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上次方大人的三国三、四部,城中说书人没少被客人打……这次,我去提前请说书人,可他们一听是方大人的书,都是不接,就是怕再被打……唉,我这也是赶鸭子上架啊!” 洪应亨、仲宗典听了,对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 清欢小居。 师文君带着两本《西游记》上来,好笑地谷玉燕分享:“玉燕妹妹,咱们这里推出了一个新模式,今日客人来,并不谈风雪月,只给他们一对一读方公子的新书。” “这个新模式,更多是借助方公子的小说,应给方公子分成的。”谷玉燕这胳膊肘往外拐的,都拐出天际了。 二女说笑着,相对坐下,打开书,都是安静下来,进入了那个光怪陆离的神魔世界。 …… 第一良品织造坊。 方临的织造坊,午饭时间,工人打饭,因为三两银子的补贴,还是相对实惠的,至今仍为厂坊中的工人津津乐道。 不过,织造坊重复的工作,的确很是消磨人的精气神,往日工人午饭时都是怏怏不振,有气无力说着闲话。 今日不同,竟请来了一个说书人在读着方临新书《西游记》,这些工人听得入迷,整个食堂没有一点声音。 就是做饭的大娘,都从窗口探出头,侧耳听着。 党主事看到这一幕,满意点头,这自然是他想出的法子。 他注意到工人们精神疲惫的现象,想着怎么给工人注入活力,让这些人更努力工作,给厂里赚更多钱,想到官府曾经给灾民说书三国、带来娱乐放松、转移注意力的法子,就想出了此招。 这些做工的人,也大多是灾民留下,故技重施接受度极高,实践给他们读的通俗小说,自然是方临的新书《西游记》。 ‘这倒是一石二鸟,既解决了这个问题,又拍了老板的马屁。’党主事暗道。 ——若是方临在这里,都得给他竖起大拇指,像他这种人,真是活该进步啊! 这边,那说书人读了一章回,吃饭时间结束,工人起身离开,还在兴奋讨论着。 “竟然有猴子,能从石头里蹦出来?” “那石猴真胆大,竟敢往瀑布里面跳。” “我们村也有一个瀑布一样的水帘,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一个水帘洞,下次回去我也跳着试试。” …… 等这些工人去做工了,党主事对那说书人招手:“过来!过来!” “党主事?” “你继续读。” 党主事听着,也感觉精彩极了,自然是想继续往下听。 要说,他也识字,但自己读,哪有听人读轻松舒服?就如他这个青楼常客,就知道自己动,远没有让人自己动来得轻松舒服。这家伙听着,渐渐入迷,心中感叹:‘不愧是老板,这书写的就是好啊!’ 半下午,厂里一个小管事急匆匆进来。 党主事被打断有些不高兴,皱眉问道:“什么事?” “党主事,今个儿下午,下面人出错不少,瑕疵品比往日多上许多。” “怎么回事?” “这个小管事小心看了党主事一眼,说道:可能是中午读了小说,他们做工时候,多有议论,这一分神……” “岂有此理,这些人不怕扣钱么?” “方大人的小说写得那么精彩,他们听了,也忍不住啊!”这小管事小声分辩了句。 ‘坏了,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党主事暗道糟糕,想了一下,道:“这样,你去给他们说,若是出错再多,晚上就不给他们读《西游记》了。” “这个法子好。”这小管事拍马屁道。 等这小管事过去了。 党主事脸上也是得意,看向说书人:“接着奏乐,接着舞……不是,我是说,伱接着读。” 他这才想起不是在青楼,嘴咕噜瓢了,不过,今个儿再大事,都不能影响他听完这书,他说的! …… 府衙。 蒲知府下衙,因为今日忙碌,方临新书《西游记》都没来得及看,带着回府,准备回去看放松。 半路,伴随着一道‘着,吃我乾坤圈’的清脆喝声,轿子砰地一声响。 蒲知府下来,两个脸色发白的孩子过来道歉,方才动静,原来是一个孩子将木盆外的铁箍拆下来,扔得打中了轿子。 因为这两个孩子没有跑,颇有担当,他倒是和颜悦色,原谅了两个孩子,询问起原因。 “是《西游记》,我是哪吒,他是孙猴子!” “对,《西游记》,我们在茶馆外听的,可有意思了,石头中蹦出来的猴子,会七十二变,筋斗云,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什么猴子,那是齐天大圣!吃蟠桃,盗仙丹,十万天兵天将都打不过!” …… 两个娃娃一人一句,争抢说着,颇有七嘴八舌的架势,如一群小鸭子在耳边叫。 蒲知府好笑地摇摇头,让他们去玩,看着两个小孩儿喊着‘吃俺老孙一棒’、‘看我三头六臂’,一追一逃远去了。 他坐回轿子,看向带回的这本《西游记》,心中生出更多期待。 …… 轩墨斋主店。 “东家,感觉《西游记》,比三国还要火爆哩!”黄荻道。 自从方临做官后,他再没有过一次直呼姓名,或是以大人、或是以东家、掌柜相称。 “某种程度上说,的确如此。”方临知道,相比《三国演义》,《西游记》也有独到优势,真正是全年龄段覆盖,老少咸宜。 “还有好多客人问起西游的人物卡,我说还没有,客人硬是要预订。”柴一苇也是道。 “这还要看文君、玉燕二位姑娘进度,恐怕要等些日子。” 方临和他们聊了会儿,吩咐厨房今晚加餐,让他们吃好喝好,出门准备回去,一日没见女儿秋秋倒是有些想念了。 在他走后,晚饭,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吃起来都是狼吞虎咽。 “刘哥,等会儿老规矩,你给我们读东家新书《西游记》啊!” “对,今天卖书,我都在想哩!” “其实,咱们东家宽和,只要不影响正事,不用太避着,就是感觉咱们东家做官后,愈发威严了。” …… 店中这些伙计草草吃过,早早进屋,开始享用另一顿精神上的饕餮盛宴。 …… 这边,方临离开轩墨斋,月上梢头,街头挂起了灯笼,一路过去,城中许多茶楼、酒馆都在读西游,进度不一,这边猴子刚拜师学艺;那边悟空已经大闹天空;再换一个,猴哥已经出了五指山,拜师上路了。 路过街头一处,这里围了许多人,不时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原来,是表演猴戏的,一只猴子在耍猴人的指挥下钻火圈。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好!想来《西游记》中石头里蹦出来的石猴,也就长这般模样?” “他岂能和大圣相比?大圣怎会如此窝囊,这充其量也就是果山的一只猴子猴孙。” “是啊,大圣会七十二变、筋斗云,它会么?这是一个小孩儿的声音。” …… 方临听着明白了,自己《西游记》带起热度,这耍猴的也迎来了一波流量,看众看着猴戏,就好似也看到孙猴子表演了一般,心中有种特别的愉悦。 ‘不过也就是现在,更晚些时候,等西游烟火戏更多衍生相关出现,就会大大分流了。’他心中暗道。 这时,猴子大概是因为长时间表演,实在累了,那耍猴的人见猴子不动,挥鞭抽打,打得猴子叽哩呱啦乱蹿。 “大圣好可怜啊,娘,咱们将大圣买下来吧!”一个孩子哇哇叫道。 “这只不好,明天买,咱们挑只好的。”旁边一个妇人看着周围人的目光,尴尬说道。 “不,我就要这只!”这孩子啪地躺在在地上打滚。 “我看你是想翻天!” 妇人被众人异样看着,感觉脸上实在挂不住,黑着脸,好似如来佛手掌啪得罩下,扭着儿子耳朵提走了。 方临看到这一幕,好笑摇摇头,上前打赏了钱,让猴子休息,在周围围观的人认出他、围拢过来前,转身走入了灯火阑珊处。 …… (本章完) 第194章 ,弹劾 第194章 ,弹劾 蒲府。 这晚,蒲知府草草吃过晚饭,翻开《西游记》,看到序言是一个别号‘狮猫大将军’之人所作,他自然不会因为方临没让作序小肚鸡肠有芥蒂,只是也没辨认出此人谁。 不是他对政治不敏感,实在是,谁知道皇帝的猫叫什么,还是多年前的一只爱猫,真要知道,那才不应该——作为臣子,对皇帝私事如此关注做什么,是想窥伺宫闱? 也就是起居注中记录,还有亲近太监知道,朝中大臣都是暂不知情。 蒲知府大略看过序言,进入正文,很快沉入,直到大闹天宫这一段,蹙起眉头。 “这一段情节稍有些犯忌讳了。” 蒲知府是了解方临的,性子极为谨慎,按理说不应该意识不到:“罢了,明日提醒一二。” 他做下决定,抚须继续看去:“不过,抛开这点不说,此书的确极为精彩,方临笔力未降,只怕又是一部传世之作啊!” …… 次日。 蒲知府寻来方临,一番密谈,方才安心。 也就在随后数日,淮安《西游记》持续火爆,遍地开花,在他的大本营,谷家‘竞轩斋’章以德的《降龙伏虎罗汉传》,一丁点水花都没有溅起。 《西游记》的书大火,也带动了说书行业,城中酒楼、茶馆场场爆满,杂耍猴戏也跟着火爆,城中富贵人家都以养猴为时尚,一时间,猴价飙升。 旺盛的需求下,《西游记》衍生的人物卡、烟火戏,也在紧锣密鼓筹备。 也就在淮安一片形势大好之际,江淮之地各地分销商也相继开始推出《西游记》,呈现出星火燎原之势。 …… 应天。 此地作为‘应天通俗小说行会’的大本营,章以德的《降龙伏虎罗汉传》又是先发半月,销量极佳,城中多有茶馆酒楼说书此书,已然快形成一股潮流。 这也让章以德自信起来,不过,这日应天《西游记》分销商发售之日,他还是亲自过去准备探查敌情。 “不错啊,过来买那位方佥事新书的人,还真不少。”章以得看着这处人流量不少的书肆,淡淡点头。 这种态度,有些居高临下,好似已然是斗书的胜利者一般。 身边的书童却认为理所当然,出言道:“是不错,不过,比少爷的《降龙伏虎罗汉传》还是差了些。” “哈哈,这方佥事的《西游记》才刚开始嘛,那个分销商在应天也只有三家书肆,若是《西游记》质量好,后续还是有希望赶上我的《降龙伏虎罗汉传》的。”章以德摆手谦虚道。 不过话是如此说,但他并不认为方临的《西游记》有希望超过自己,因为自己的《降龙伏虎罗汉传》占据先发优势,又是超常发挥,可谓平生最得意之作,已然是算得上是神魔小说精品中的精品了。 而方临的新书《西游记》,听说也是一部神魔小说,可却是对方第一写神魔小说,难道还能是什么传世之作? 章以德已然将自己认为是胜利者,心态还是很好的,很是‘宽容’,带着书童买了一本《西游记》,准备回去看看。 回去路上,听到路人议论。 “赵兄看过《西游记》没有?此书好看得很!我做生意从临安回来,那边《西游记》刚刚开售两日,一书难求,极为火爆,我得幸抢到一本,当晚看了个通宵……” “真这么好看?” “那还有假?我跟你说,你最喜欢的《降龙伏虎罗汉传》,我也看过,之前认为还不错,可和《西游记》比起来……” “怎样?” “萤火之光,安能与皓月争辉?这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书啊!” …… 章以德听着,脸上阴沉下来。 书童在旁安慰道:“少爷,别听他们胡说,在我看来,少爷的《降龙伏虎罗汉传》永远都是最好的!” 章以德点点头,都不打算等回去再看了,就近找了个茶馆,就打开《西游记》看了起来,一看竟是入迷,等再次回神,已然是看了五个章回……回想方才看过的内容,再想到斗书,额头冒出涔涔冷汗。 他的《降龙伏虎罗汉传》,不过是搜集民间故事编撰而成,可方临的《西游记》,从民间神话传说中汲取元素,生生构造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神魔世界,两者之间相差了一整个维度! “既生瑜,何生亮?!”章以德也是看过《三国演义》的,心中嫉恨交加之下,说出了这句周瑜的名台词。 书童见此,连忙表着忠心:“少爷,你的《降龙伏虎罗汉传》也不差,又是先发,肯定能赢的……这劳什子《西游记》,少爷,咱们不看也罢,看我撕了它!” “住手!” 章以德看到书童动作,声调都提高了几个度,喝止住对方:“你……放下!” 他还没看完呐,怎么能撕?退一步讲,就算要撕,那……也得等他看完再说啊! …… 两日后,章以德看完《西游记》,只感觉酣畅淋漓之余,又有些怅然若失,这是作为读者的心情,作为对手,想到和方临的斗书,又是心情大坏。 他知道,这场斗书自己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事实上的确如此,江淮之地各府,《西游记》一经发售,就展现出开天辟地之势,带起一股西游热,浩浩汤汤,势不可挡,横扫席卷。 各府同期发售的小说,都被《西游记》摧枯拉朽冲垮,《降龙伏虎罗汉传》先发,本来销售不错,可在《西游记》发售后销量急速下降。 就连应天,‘应天通俗小说行会’大本营,《降龙伏虎罗汉传》方兴未艾的大火潮流,在遭遇《西游记》后,也如被一盆冰水浇下,大好形势被生生扑灭。 ——说到底,一切还是看小说本身的质量,传世小说对上精品就是如此,纵使在对方主场,也如老子揍儿子一样轻松写意。 可想而知,如此持续下去,要不了多久,《西游记》就会吸走所有热度,《降龙伏虎罗汉传》销量降至冰点。 更令章以德感到羞辱的是,时人对这次斗书的评价,说他的《降龙伏虎罗汉传》,对比方临《西游记》,太过小家子气,远不如后者精巧奇诡,他挑战方临,也如跳梁小丑一般,好如蜉蝣想要与大鹏竞技,简直不自量力。 “可笑!可笑!通俗小说一道,我打遍应天无敌手,未逢一败,可也仅仅是获得了站在那位方佥事面前的资格……这次,仅仅一个回合,就是一败涂地。” 章以德感觉自己好像一个笑话,就好似《西游记》天庭中,如皓月当空惊艳一个时代,从下界飞升成仙,最终却被孙猴子一棒子打死的十万天兵天将之一。 这种不甘心、无力感,让他心中抑愤难平。 “况且,这还只是《西游记》第一部,后面应还有二、三、四部,就算《西游记》完结了,那个方佥事还有下一本书。” 章以德想到在自己钟爱的通俗小说一道上,终生都要活在方临的影子下,内心就是被戾气充满。 “不!我章以德,怎么可能就这么认命啊!小说本身不如对方,我想要翻盘,就只能动用场外手段。” “正好,这位方佥事的《西游记》虽好,却有一个致命弱点!” 他咬了咬牙,背着父亲,给在京师做官的大哥去了一封信:“大哥最疼我,如果有大哥出手,这次说不得还能翻盘……” …… 京师。 大夏宫,这日朝会。 章以德大哥章以颢章御史奏言道:“启奏陛下,臣听闻,淮安有一部小说,名为《西游记》,其中情节一只猴子打上凌霄宝殿,大闹天宫,此书背后隐喻,将陛下置于何地?将天家置于何地?如此类毒书,流传愈广,危害愈甚,如今天下天灾频繁,若是传开,灾民纷纷效仿,当会如何?此书作者其心可诛!” 他早有串联,自身出言过后,另有一些御史纷纷响应,鼓噪声势。 “好好的百姓,都让这些小说带坏了!” “北旱南涝,这些读书人不思为国为民,只知写一些靡靡之言,获取私利,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当对通俗小说进行管制……” …… ‘对通俗小说进行管制’此言一出,许多朝中官员都意识到背后的巨大利益,如礼部、都察院、国子监,各部众多官员摩拳擦掌,纷纷出言,想要将这个权利抢到手中。 当初,方临进献红薯,得罪了一些利益集团,此时也开始落井下石。 然后,此风扩大,一些对当下开放风气不满的官员,也是趁机出言,不仅将矛头对准通俗小说,更针对起刚刚兴起的旅游,意欲禁止民间游乐。 到此,已然不仅仅是通俗小说的问题,更是大夏将来的路线选择,是自由开放,还是保守教条的问题。 …… 金殿之上,洪泰帝听着这些声音,微微蹙眉,心中不喜,却也不好出言。 他身为皇帝,其实类似于裁判,不太好亲自下场,不然,不是输也是输了。 幸在,董祖诰见此局面,意识到方临的危险,大急,当即出列驳斥:“臣以为章御史之言大谬!我大夏百姓,岂能是一本书就教坏了的?更何况,据我所知,那《西游记》中,孙猴子大闹天空,被镇压五指山下五百年,每日吃铁丸、喝铜水……如此惩罚,怎能是教人向坏?正是劝人向善,让人引以为鉴!” “再则,据臣所知,当初淮安水患,我淮安知府正是用通俗小说转移灾民注意,方才有后来的成绩……” “至于说通俗小说管制,更是可笑至极,对唐诗、宋词、元曲,唐、宋、元何曾管制了?我大夏的文化代表通俗小说,就要辖制、扼杀,是何道理?臣以为,唯有开放、自由,才能铸就盛世,唯因开放,大唐方有万国来朝,唯因开放,大宋方有经济繁荣,历朝之最……请陛下细思之。” 这一番发言,简直将之前出言的大臣一口气喷了一个遍,让朝中众臣都是惊讶看向这个从前多听少言、为人沉稳的新科状元。 董祖诰在朝中好友,在他下场后,纷纷声援。 一些偏向于开放的官员,也是出言支持。 董祖诰座师、吏部尚书陶承弼,此时表态道:“国家兴亡与游人、歌姬、小说无关,而游人如织、管弦不绝、文化繁荣,恰恰能反映出国家承平……更且,民间有一大批相关从业者,若是禁止民间游乐,他们将在短时间内流离失所,一些依赖旅游之州县也会陷入困顿,后果不堪设想。”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种情况下,最终选择权交到了洪泰帝手中。 洪泰帝言道:“对民间通俗小说,朕甚喜之,那本《西游记》之序言,正是朕所作,朕观此书并无问题……此事只此一次,众卿也不必多言,朕纵为皇帝,千年之后,为后人所知,说不得还要凭此序言……” 本来,朝堂听闻洪泰帝给《西游记》作序,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想要出言规劝了,可此时听到后面这话,又是打消了想法,陛下都说只此一次,你再说就是不给面子了,再者,身为臣子,阻此佳话,妨碍洪泰帝扬名后世,这说着也不好听,还要被陛下记恨,何必呐? 许多大臣都在暗暗震撼方临圣眷之隆,不过因为方临不在朝堂,做不了弄臣,对一个如李白赐金放还民间的文人,他们还是能够容忍的。 而章以颢听到这话,也知道自己这次踢到铁板上了,一击不中,还给洪泰帝留下了坏印象,暗骂章以德坑兄。 最后,洪泰帝一锤定音,表明态度:“对通俗小说、民间旅游,听之任之,不必多管。” …… 此次朝会,对大夏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确定了开放包容的社会风气,助推大夏通俗小说文化走向极致繁荣,也为后续全民旅游热拉开了序幕。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 第195章 ,死斗 应天。 近日,《西游记》一书在应天愈发火爆,反观《降龙伏虎罗汉传》,如秋后蚂蚱,已是凉的不能再凉,对此,章以德却是心态平和,因为他知道,当大哥在京师发难,方临必将万劫不复,想象对方褫夺官职,禁止出版通俗小说,乃至抄家砍头,心中就是生出无限快意。 ‘等那个方佥事没了,在通俗小说界,舍我其谁?说不得就能取代对方角色,进入陛下眼中,青史留名……’章以德畅想着美好未来。 这时,其父章世炎进门,脸色阴沉无比。 “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来听听,儿子愿为父亲大人分忧。”章以德笑着问道。 “分忧?你这孽子,不给我惹祸就是好的了,看看你干的什么蠢事!”章世炎冷哼一声,扔过来一封信,正是大儿子章以颢从京师传来。 章以德印象中,章父是极少对自己说重话的,因此下意识想到托大哥所办之事暴露,但这也不至于啊,看着扔在地下的信,捡起来看去,草草扫过,顿时脸色大变:“什么,《西游记》序言为陛下所作?这怎么可能啊?!” 他嘴上说着不可能,不过细一想,却又似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不然,那个方临如何有那般胆子? “难怪!” 章以德恍然之余,随即,心中就是生出莫大恐惧,知道这次踢到铁板上了,坑了大哥,说不得,皇帝对整个章家都留下了坏印象,更且,这次欲置方临于死地,却一击不中,打蛇不死,必然会迎来反噬,人家也不是没有人脉背景的。 其实,单一一点章家也不怕,恶了皇帝印象,老实下来,慢慢弥补就是;方临有人脉背景,想要反噬,可章家也不是泥捏的。但就怕这两点同时爆发,方临这边反噬发难,洪泰帝顺水推舟,那才是要完! “爹,这该如何是好?”章以德慌乱问道。 “呵,现在知道怕了?你怎敢不和我商量,就如此行事,为我章家招致大敌啊?”章以德能想到的,章世炎自然也早就想到了,怒不可遏。 要说他此时的具体心情,真是不如没生出这个儿子,当初将这家伙溅在墙上。 章以德自知闯了大祸,不敢还口,低头讷讷。 章世炎终究久在官场,养气功夫不错,压抑着怒气,很快冷静下来,在堂中踱步片刻,突然开口道:“你去淮安,以千两银子,购买那位方佥事的《西游记》第一部原稿。” “爹,出了这事,现在咱们和那个方佥事不是不死不休,怎么还要去买他的《西游记》第一部原稿?”章以德眼睛瞪大,可终究不笨,转念就想明白了。 ‘姜还是老的辣,爹此招妙啊!’他几乎忍不住抚掌。 去淮安寻方临,以千两银子求得《西游记》第一部原稿,若是方临同意,化干戈为玉帛,传至皇帝耳中,也能挽回些印象分。 甚至,此事再操作一下,未必不能传为佳话,借此青史留名,至于说千两银子买的原稿,也是不亏,后世这东西说不得价值连城。 此计甚好,只是有一点…… “爹,那位方佥事会同意么?”章以德忐忑不安问道。 “对方那个锦衣卫指挥佥事职位,不过一个虚职,此人能调动的力量,更多来自于自身人脉关系,那位义兄董状元,将来前途不可估量,但那也是将来;听说淮安知府也对那位方佥事视为子侄,但‘视为子侄’终究是‘视为’,这种人情关系用一点少一点,同时,咱章家也不是软柿子……若是那个方佥事聪明,会同意的。” 章世炎顿了一下,又道:“况且,此事对他也有好处,提高自身名望,传出以德报怨的名声,共成佳话。” “是这么个道理。” 章以德听着连连点头,心中恐惧散去,想到这次化祸为福,顿时高兴道:“爹,我听您的,明日一早就乘船去淮安。” “明日一早?不,夜长梦多,你今晚就连夜过去!” …… 淮安。 方临收到京师来信,从董祖诰口中,得知了当日朝会的险恶。 ——淮安相比应天,距离京师稍远一些,纵使董祖诰寻了关系,此信通过官方渠道加急,也还是比章家慢了半日。 “章以颢、章以德,好一个章家,斗书输不起,就动用盘外招,置人于死地?真是歹毒啊!” “若非此事我早已打了补丁,甚至,在朝会上若非董兄……” 方临脸色冷峭下来:‘也就是洪泰帝早就看过《西游记》,并为此书写下序言。甚至,若没有董兄在朝会上出言,驳斥众臣,鼓噪起声势,万一洪泰帝不想亲自下场,恐怕还真有一定可能妥协,那般我就成了牺牲品,该有多惨?’ 不是他将洪泰帝往阴暗处想,实在是,如皇帝这种政治生物非是常理可以衡量,更且许多人主是真的没有担当,项羽的一句‘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也’,曹无伤该有多冤枉? ‘可想而知,要真是遇到那般最坏情况,不仅是我自己,就连家人都会……应天章家啊!’ 方临喃喃着,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眼中映照出熊熊燃烧的火焰:“你们一击不中,现在……攻守异位了。” 咚咚咚! 这时,外面突然一阵敲锣打鼓声。 www ▲д n ▲c〇 方临来到窗前看去,看到一只鎏金轿子进入胡同,旁边跟着一群吹吹打打的人。 胡同中,街坊邻居的议论声一同传来。 “谁啊?这么大的阵仗!” “听说是一个应天来的大官子弟,好像姓章。” “肯定去找方大人的。” …… ‘应天章家,来的这么快么?’ 方临看向外面,感受着喜庆的气氛,心中有所猜测:‘章家这是怕了?想来道歉?’ 他交代方父、方母、田萱一声,让他们不要出去,自己出门。 外面,章以德下轿,挥了挥手,敲锣打鼓声顿时停下,自己带着两个下人上前。 “久仰方兄大名,前些日子,我们隔空斗书,方兄一部《西游记》,真是让章某好生佩服。章某此来,便是想出千两银子,将方兄《西游记》第一部原稿请回去!” 在胡同街坊邻居围观中,他表现出了官宦子弟谦逊有礼的翩翩风度,说完,揭开身旁两个下人托盘上的红绸布,下面整整齐齐的银元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种视觉震撼效果,让胡同街坊邻居都是怔了一下,旋即哗然。 “《西游记》我听过,是好听,可一本书才多少钱,为什么要花一千两银子来什么原稿啊?” “你这傻不拉几的,方大人亲手写的原稿,能和店里卖的印刷的书一样么?” “一千两银子啊,我滴老天爷,我家恐怕一辈子都挣不到。” …… 方临看到这一幕,已然明白了。 ‘敲锣打鼓,引来这么多人,是想将我架起来?若是我答应,事后就不好报复了,不然就有两面三刀之嫌。 这章以德是想化解矛盾,借此挽回洪泰帝的印象分?说不得还抱着促成一段佳话、青史留名、两开花的想法? 不,不是化解矛盾,这章以德或许还以为我不知情,想打一个信息差……’ 方临平静看去,不置可否,忽而问道:“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别的想说?” 章以德眼中浮现出一抹慌乱,他的确是有着‘自己连夜过来,方临可能还不知道京师消息,将此事做成既定事实’的想法,可眼前方临似乎已然知道:“方兄,我们之间可能是有些小误会,我这不是过来,化干戈为玉帛么?” “首先,我们之前并无交情,我所知不错,伱身上也并无功名,见我为何不肯叫一声大人?” 方临直视对方眼睛:“其次,你说的小误会,莫非就是请你家大哥,在圣上进谗言,想置我于死地?” 此言一出,顿时引发围观众人一片哗然。 “这人背后,竟然请他大哥对圣上进谗言,想害方大人?” “我本来还以为是个好人,没想到,竟然是个奸佞小人。” “我呸,做下这等事,此人竟还有脸过来?真是好生无耻。方大人那句话怎么说的?对,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 胡同街坊邻居,好不容易遇到这个讨好方临、讨好方家的机会,顿时对章以德人人喊打。 章以德没想到,方临这么不给面子,竟然当众揭破,脸色涨红,吭哧道:“方……方大人,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素来听闻方大人品行高洁,还请宽宏大量,原谅我则个……这也是对双方都好……” ‘从利益角度考虑,我的确应该答应,可……’ 方临忽而一步上前,对着章以德左脸,一巴掌呼下。 可这世上,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不是任何事,都只看利益的! 方临突然发作,章以德根本反应不及,直接被打懵了,下意识捂着肿起来的左脸,眼睛瞪大,难以置信指着方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打人。 事实上,方临不但敢,还敢继续动手! 啪! 章以德右脸也是跟着肿起来。 要说,章以德此人心高气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了两个大巴掌,下意识想要还手,抓向方临,可被方临一闪躲过,并寻到空隙破绽,提着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 ——两世融合以来,方临感觉自身记忆、反应、力气都在持续变强,又是经常锻炼,如今寻常三五人都不是对手。 看到这一幕,章以德带来的下人想要阻拦,可立刻就被街坊邻居中蹿出来的几人拦住。 ——这是经徐阔老介绍的护卫,日夜盯梢轮换,负责方家人安全。 在这些护卫动手后,街坊邻居也是意识到这是讨好方家的好机会,纷纷动手,一哄而上,将章以德带来的人都是按住。 “呃!呃呃呃……”章以德整个人被提起来,近乎窒息,感觉自己似乎下一刻就会死去,心中生出莫大恐惧:‘我章以德,就要死了,这方临要在这里杀了我?’ 就在他意识恍惚之际,忽然感到扼住喉咙的手松开了。 方临自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放下章以德,还贴心搀扶住,给他整理了下衣领,好似之前一切和他无关似的,温和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章少爷宽宏大量,想来是不会介意方才的小误会。” 正是之前章以德的话,回旋球打过来了! “我去你娘的冤家宜解不宜结!”章以德如死狗一般呼哧呼哧穿着粗气,恶狠狠盯着方临,面目狰狞如厉鬼,沙哑说着:“等着!你等着!” 众目睽睽之下丢脸,险死还生,如此羞辱他何曾受过?再也维持不了一丝风度,也就是打不过方临,不然他绝对会动手,不过,虽然没动手,但他心中早已恨欲狂,若是目光能杀人,方临已然死了无数遍。 方临脸上笑容一点点收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你欲置我于死地,然后,遮遮掩掩,上门求购原稿,就妄想我会同意,前事一笔勾销?甚至,还想将此传为佳话,蹭着我青史留名?天下岂有这般好事?” 听到这话,这一刻,章以德心中的愤怒都好似被一盆冰水浇灭,额头渗出丝丝冷汗,没想到所有盘算都是被方临识破,自己好似在对方面前无遮无拦,没穿衣服一般,震惊、恐惧之后,然后就是恼羞成怒。 “你、你……”他指着方临。 “也不必放什么狠话,你章家有什么手段、招数,尽管拿出来,这次我和你章家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方临淡淡言道,让护卫、街坊邻居将他们放开,平静注视章以德一行离去。 …… 回去,方父、方母、田萱也看到了此事,表现出关心。 “无妨,跳梁小丑罢了。”方临顿了一下,又道:“况且,陛下站在咱们这边。” 是的,他拒绝和解,除了自身出气外,还有就是,考虑到洪泰帝的观感。 这次,章家冒冒失失将《西游记》捅入朝会,让洪泰帝不得不自爆给《西游记》作序,甚至说出‘此事只此一次’,安抚群臣。 换句话说,章家这次也算是得罪了洪泰帝,让洪泰帝认错丢脸,若是方临这边同意卖出原稿,原谅了章家,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代洪泰揭过了此事,洪泰帝对他会是什么印象?这岂不是拿方临自己的印象分,去拉章家的印象分? ‘还有就是,和章以德斗书前,我查过章家的底细,是能动得了的。董兄、蒲知府、韩元敬韩大人,我们这边动手,差不多就够了,更不用说,等造起声势,章家的敌人也会跟着动手……最后,还有洪泰帝这个拉偏架的裁判。’ 方临眯起眼睛:‘正好,借着这次事情展露棱角,日后谁真要想要再对我下死手,就要做好一击不中,反被我打死的准备。’ 轰隆隆! 窗外,洪泰十五年的春雷炸响,久久不绝。 …… 第196章 ,完胜 从西巷胡同离去。 章以德被下人搀扶着,牵动伤势,一阵龇牙咧嘴,路人经过,更是指指点点。 这让他糟糕的心情,愈发雪上加霜。 “少爷,咱们找个药堂,先给你看伤。” “不,回去!立即回去!”章以德咬牙道。 面对方临的羞辱,此刻他只想报复,一刻都等不及,与之相比,身上的痛苦也能忍耐了。 在这背后,其实更多的是恐惧,和之前放狠话一样,内心没有底气,故而,当下求和不成、撕破脸的情况,必须尽快让家里知道……不然,章家危矣! 只是,未必会顺利就是,淮安作为方临的主场,给章以德找些麻烦,拖延对方离去,让章家晚些得知消息还是可以做到的。 …… 章以德这边,被阻碍焦急等待返回,这些时间方临已经先动起来。 当天,方临去寻了蒲知府、欧夫子,一番商谈,随后一封信去往应天,传于韩元敬;两封信通过官方渠道去往京师,分别交由洪泰帝、董祖诰。 …… 应天。 去岁江淮之地洪涝,多有大户侵吞田地,韩元敬正在明察暗访应天‘诡田’,此时已到了最后关头,正待收网。 也就在这个时候,接到了欧夫子的来信:“章家……欺人太甚!” 天地君亲师,欧夫子又在他幼时求学多有照顾,可以说,没有欧夫子,就没有今日的他。对欧夫子感情自不必说,这次欧夫子来信,说方临受到欺负,章家欲置于死地,他也知道,方临当初对欧夫人救命之恩,这种情况下,岂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正好章家也不干净,这次,就拿章家打开缺口。”韩元敬准备搂草打兔子,将公事、私事一并办了。 ——他是铁面无私不假,却也不是泥古不化,不知变通,那般也走不到如今的位置。 随后,韩元敬将章家巧取豪夺、变民田为诡田的证据,以及章世炎提供庇护的证词等等,写奏折递于朝廷。 至于章以德大哥章以颢,章父为了大儿子的前途,有意让他洁身自好,不与这些乌七八糟沾染半点,声名不错,韩元敬有着底线,还不至于栽赃陷害。 …… 京师。 董祖诰收到方临的信,觉得只是自己响应,仍不稳妥,去寻了座师吏部尚书陶承弼。 次日,韩元敬弹劾章家诡田事件爆发,董祖诰跟着上书请求严惩,章家政敌亦是纷纷跟随,最终以章世炎罢官去职结束。 不过,因为此罪责不算太重,章世炎又基本揽下,这个时代虽有连坐,却也没牵连章以德的大哥章以颢,最多算是影响将来仕途,不至于让此人丢官。 董祖诰深知,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正想继续做些什么,数日后,章以颢致仕的消息传来。 章以颢此人,不过二十多岁,正是大好年纪,如今竟是‘致仕’,简直是笑话! 董祖诰想到这只可能是座师陶承弼之功,感激上门拜访,并询问是如何做到的。 “很简单,我将此人加入了致仕名单。”陶承弼抚须笑道。 “原来如此。”董祖诰想到,曾有一个阁臣用过这招,将一个政敌的名字加入处斩名单,不过放在最后面,利用陛下惯性不细看批红,最终除掉政敌。 陶承弼一看,就知道董祖诰想差了,一指他笑道:“我怎肯会为一个小小御史,糊弄陛下,留下如此大隐患?我将此人排在前列,陛下很容易看到……” 潜台词是,这是陛下自己的意思,我只不过递了一个筏子。 事实上,的确是如此。 因为那日朝会之事,洪泰帝对章以颢不喜,方临又是来信,说了自己与章以德经过,如此立场坚定,更让洪泰帝观感不错……如此一厌一喜,恰逢又有人递了个筏子,洪泰帝就顺势而为了。 “其实,陛下已经记下此人,就算没有此事,那章以颢也长久不了,由此也可见你义弟圣眷之隆。” 陶承弼感叹道:“当然,也是对方出手狠辣,欲置人于死地,你们一方不过是还击……众位阁老又看在陛下、老夫、你的面子上,方才没有阻拦此事。” …… 宫中。 洪泰帝正在给方临写信。 对方临立场坚定、和章家势不两立、宁折不弯,他挺是欣赏,这次共同针对章家,‘同一个战壕’的经历,又有了些特殊感情。 当然,即使如此,仍不足以让洪泰帝‘屈尊降贵’主动给方临写信。 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洪泰帝没书看了,《西游记》第一部看过,如今《封神演义》也看完了,闹书荒了啊! 话说回来,洪泰帝自身修道,对这种有着道家思想的神魔小说,感觉极为对胃口,煞是喜欢。 喜欢到了什么地步呢? 洪泰帝近来做梦,都会梦到书中情节,冲动之下,甚至都想新开个马甲再给《封神演义》作序,只是最后想想才作罢。 ——万一暴露,他自己不过就是被大臣吵吵两句,就当苍蝇在耳边嗡了,可方临不行,到时这般‘出尔反尔’,大臣不好针对他这个皇帝,必会将矛头对准方临,弹劾方临狐媚惑主,喊打喊杀。 “陈大伴也给我找了其他人的神魔小说,不过读之味同嚼蜡。” 洪泰帝叹息着,继续写信,感觉写信还挺难的,自己的喜欢、想法,因为作为皇帝的矜持,却不好直说,许多事情都要遮遮掩掩,希望方临能够意会。 这封信的大意是:《封神演义》看完了,颇为不错,尤其是其中的一些道家理念,朕作为炼丹小能手,对此也颇有心得,咱们以后可以交流一二。另赏你一些朕所炼金丹,你吃了精神矍铄,也能更好搞创作。 ——洪泰初年,洪泰帝主职是皇帝,兼职炼丹师;到了如今,已然是主职炼丹师,兼职皇帝了。洪泰帝对自己的炼丹术可是一直颇为得意,所炼金丹当作命根子,鲜少外赐,这次能赐予方临,可见方临圣眷之隆。不过,面对洪泰帝的嗑药邀请,方临未必敢应就是了。 然后就是:章家的事情朕也解决了,千万别因为这点小事断更,为此浪费心思不值,你在通俗小说才华朕前所未见,应该趁着年轻,将精力放在搞通俗小说创作上,多写多更,回馈读者,多多赚钱,青史留名…… ——话说,洪泰帝不愧是皇帝,画饼、打鸡血,都是本能了嘞! 最后,《西游记》、《封神演义》第二部写完后,尽快送来,朕可以为你查漏补缺,指正一二,以免再次出现这次的事情。 ——是的,洪泰帝放弃了开马甲给《封神演义》作序的行为,但现在想给《封神演义》搞润色了。当然,他有自知之明,不会瞎改,就是对书中一些道家理念补充,使之更加圆融,还有就是,洪泰帝觉得方临在《封神演义》第一部中写的定场诗真垃圾啊,决心给方临指点一二,过过手瘾。 不过嘛,洪泰帝担心直说‘伱的定场诗狗屁不通’,刺激到方临,让方临再写作起来畏手畏脚,影响作品质量,这才以‘查漏补缺,指正一二,以免再次出现这次的事情’为托词。 话说,洪泰帝也是用心良苦了,作为皇帝,什么时候要考虑别人心情,说话委婉,拐弯抹角了?也就是方临了,后宫妃子都没让他这么用心过啊! …… 章家。 时间稍稍提前,章以德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返回应天,将消息带回,章家联络人脉,紧急开始动作,想寻找方临把柄,可第一步就被卡住了。 方临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是一个虚职,不在官场,许多官场的破绽就不存在,没什么能弹劾的地方;同时,不在官场,敌人也少,没有根本利益之争,再加上圣眷之隆,没有别人非要出手,置方临于死地。 本来,像这种不在官场的人,寻些小官小吏,罗织罪名,以莫须有的罪名降维打击,乃是最佳手段,可偏偏方临人脉背景不俗,淮安又是方临的大本营,还有洪泰帝盯着,此招就不可能使用了,因而章家面对方临,好像一个面对浑身是刺的刺猬,几无从下手。 章家被卡住了,方临却没客气,自己这边已然行动了起来,韩元敬的弹劾,拉开了针对章家的序幕,董祖诰之后,章家政敌也开始撕咬,意外的是,淮安这边范家在朝堂的人也跟着出手了,最终,应天礼部侍郎章世炎罢官去职;然后,董祖诰座师、礼部尚书陶承弼一通骚操作,洪泰帝默契配合,将章以颢致仕。 在方临一方雷霆果决的出手下,洪泰帝也担心影响方临写作,让自己看到《西游记》、《封神演义》第二部时间推迟,留心着此事,这个流程通过极快。 京师距离应天有些距离,可今日已然是传来结果。 章世炎罢官去职,章家伤筋动骨,失去了现在;章以颢被迫致仕,章家失去了未来。 章家的天塌了! 俗话说‘人走茶凉’,更何况,章家这种遭到外敌打击衰落……不,‘摔落’的?原本占据的利益,纷纷遭到群狼恶虎觊觎,纷纷开始吐出去。 甚至,原本依附章世炎这一脉的族亲也开始反噬,从前风光,跟着你能沾到光,占到便宜,自然怎么都好;现在你落地凤凰不如鸡,还想让我们对你唯命是从,怎么可能? 现实是,因为利益,这些家族内部的人动起手来,可能比外人都狠。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就在这个时候,章以德出事了。 从前,在通俗小说盛行之前,章以德没有科举天赋,好玩好色,没少和人争风吃醋,欺负一些背景不如自家的小公子,也是常有之事,有一次,甚至将人打得头破血流,险些身死,更有用手段强纳了几个小妾…… 也就是在通俗小说风口到来,章以德将注意力转移到写小说上,才收敛了些。 从前,章家势大,这些都不是事情,但如今,却是迎来了反噬。 章以德锒铛入狱,没过多久,就是在狱中病逝。 …… 这日。 方临收到京师、应天方面的信,看到章世炎罢官、章以颢致仕、章以德被抓。 “大事定矣!” 这些日子,他始终关注着章家的消息,此时终于稍稍放松。 看过董祖诰、应天方面的信,接着看向洪泰帝的信,厚厚一封,按照这个时代的礼仪,为表郑重沐浴更衣后打开。 “陛下赐我金丹,邀我嗑药,勤奋写作?还给我画饼,打鸡血?” 方临哭笑不得:“你堂堂一个皇帝,为了看书,无所不用其极了是吧?” “最后,这《封神演义》第一部,修改的道家理念、定场诗,倒是不错,让作品质量更增色了三分。” 他微微点头:“虽然洪泰帝改的差,我也要昧着良心说好,但能改的更好,自然是最好。” “话说,让皇帝给我免费打工,这也是天下独一份了。” 不过,饶是如此,方临也坚定信心,今后不能那么快更稿了,让洪泰帝轻易得到自己……的书。 一是,存书不多,没多少书可写,早早江郎才尽,那可就不美了;二是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讲究一个拉扯,洪泰帝能pua他,他就不能对洪泰帝熬鹰么? 方临打算通过一些小技巧、小手段,让自己逐渐成为洪泰帝离不开的‘小妖精’,欲罢不能,不会轻易舍弃。 …… 伴随着章家落败,此中一些消息传出,在淮安府城造成了巨大风波。 百姓知道《西游记》此书,乃是洪泰帝亲自作序,将西游热推向了最高潮。 方临对章家的胜利,也意味着‘淮安通俗小说行会’对‘应天通俗小说行会’的胜利,让淮安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南方通俗小说中心,背后的巨大利益,让方临在行会中获得了空前声望。 最近,城中书商纷纷带着礼物上门拜访,拍马屁都不带重样的,什么如‘智比诸葛,谋胜贾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让他都听腻了。 城中大族,最为关注的,却还是方临打掉了章家,这种强有力的震慑,让他们忌惮无比。 …… 第197章 ,人间 谷家。 “爹,那章以德真是个废物,写的《降龙伏虎罗汉传》打不过《西游记》也就罢了,连自家都被打掉了。”谷士屿如是说着,心中却有着后怕,他当初也发现了《西游记》中犯忌讳的地方,只是没出手,不然章家恐怕就是前车之鉴。 ——谷家的确要比章家强一些,但若是踩中这次的坑,结果未必就会不同。 “陛下给《西游记》作序,谁能想到呐?” 谷同仁摇摇头,想了下,吩咐道:“前月,咱家不是在广福斜街开了家书肆么,就轩墨斋分店对面那家,是叫‘竞轩斋’吧?以经营不善为由,将它关了吧!” “好。” 谷士屿心中不甘心,却知道如今方临挟着斗倒章家之威,势头正盛,还是答应下来,可顿了下又是道:“爹,咱家就这么认输了,以后都要退让?淮安厂坊、船队这行,就任由那位方佥事折腾?谁人还可制他?” 厂坊、船队,海外行商,虽说是高风险产业,但做得熟了,运气不是太差,利益还是很有保证的。 可以说,如今这方面已经占据谷家相当大一部分利益组成,实在不舍得。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这次那位方佥事一方,能如此下死手不引起反噬,是章家先要致人于死地,他们不过是还击,其他人有着同情因素……但要多来几次,你看吧!” 谷同仁说道:“另外,那位方佥事的人脉关系,在于蒲知府、董祖诰、陛下,可蒲知府终究要迁转调任;董祖诰前途无量不假,可官场险恶,谁说的好?陛下说是万岁,但终究不是万万岁,也有山陵崩的一天。” “屿儿,耐心些,如咱们这般大家族,若非自己犯蠢,踩中大坑,是很难一下杀死的。不须争一时之胜负,将来的日子长着,过三年五年、十年百年,你再看他。” …… 马、邵、段三家,因为在厂坊、船队方面利益有限,如此新兴产业,他们赚得的钱,基本都提取去买土地了,和方家没有根本矛盾,从他们一直在划水,让谷家冲在前面就可知。 这次,在方临斗倒章家后,轩墨斋《西游记》彩绘版本、人物卡售卖,这三家大公子都来店中买了一大批,传达善意,缓和关系。 …… 方家。 “城中那些大家族,就如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如今我强势,他们自然就退让了。只是,刚不可久啊!” 方临知道自己弱点,人脉、背景,说到底都是借力于他人:‘蒲知府年末进京,说不得就会迁转;董兄进朝堂不久,潜力也远远没有兑现;陛下在服用金丹,这我也不好劝,听说朝中有臣子劝过,就被打板子了,我劝着实在伤感情呐!但若是让陛下这么吃下去,恐怕折寿。’ “罢了,多想也是烦恼,我借助这些力量,固然相对短暂,最多只是一世之泽,却也可凭此助力,打造好海外基本盘,化为自己的力量。” “别人的终归是别人的,自己的是才是自己的啊,以这些人脉为台阶,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 这日,范家家主范庆曾来了,日前,斗倒章家,范家也出了一份力。 方临感谢:“章家之事上,多谢范老爷了。” “无妨,章家也挡了我范家的路,也是为自家。” 范庆增和方临聊了些,忽而问道:“方大人,你对辽东如何看?” “范家主脉和辽东鞑子,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这是来试探我的态度来了?只是,我可不想好好的人不做,去当什么奴才啊!” 方临暗想着,不动声色道:“辽东鞑子,实乃我大夏心腹大患……” “是啊,辽东鞑子,那边国祚新立,犹如朝阳初升,朝气蓬勃;而反观我大夏,犹如到了暮年的老人,江河日下。” 范庆增故意说着,见方临脸上并无异色,说起一桩趣闻:“听闻辽东鞑子的伪帝,对方大人的《三国演义》尤为喜欢,多有赞叹,更是当作兵书,奉为圭臬。” “那倒是有趣。”方临依旧滴水不漏,不露口风。 范庆增拿不准方临态度,打消了继续试探的念头。 其实,目前范家主脉也只是和鞑子做生意,虽然事实上干着输血的活儿,但迄今为止更多只是为了赚钱,还没有彻底投靠、绑定。 等范庆增离开,方临脸色阴沉下来。 “章家挡了范家的道。我这次斗倒章家,大概还帮了范家一把。说起范家,这群人吃着本朝的饭,砸着本朝的碗,可真是……” 方临微微摇头:“如范家这般为虎作伥,也是在损害大夏国祚,我这次斗倒章家,说不得,还间接助长了此事。” 不过,他对斗倒章家并不后悔,芝兰当道,亦是不得不锄,何况章家这个仇敌?自然没有留着的道理。 话虽如此,方临心中还是有些烦闷,感觉被范家算计了一把,去抱过来女儿,才稍稍驱散了这些心烦。 田萱正在学习核算账目种种,专门请来的人,进行学习。 ——方临本来说,让田萱选择些自己喜欢的,如方母喜欢的看戏,或者其他兴趣爱好,如琴棋书画,田萱也挺喜欢影子戏的,想学,可更想帮他分担些,才学了核算账目,因为聪慧、耐心,倒是进度极快。 “临弟,你抱着秋秋出去玩儿吧,我就不去了,我要学习哩!”田萱这么道。 方临看着专注的田萱,脸上柔和,世道险恶,有着无数恶意,能携手这么一个知心人走过,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带着女儿出去。 城外,江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水波一波一波永无休止地荡漾开去。正值半上午,凉快,时而习习的风吹来,给脸上、手上、衣服上送来阵阵的凉爽。 田埂上长满青青的草和不知名的小花儿,高一点的地方还长着几蓬迎春花,一串串金黄金黄的,煞是好看。 方临折下柳枝,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女儿头上。几个月过去,头上头发能编小辫了,他也学会了,摘了些小花插在秋秋头上。 蓝天白云,草长莺飞,江流白帆,视野开阔,令人心旷神怡。 午时,父女俩回去。 街头,时而有几个小孩儿捧着《西游记》连环画,看得津津有味。这是这次推出的新东西,就是不识字,也能看个热闹。 一群小孩儿拿着木棍、铁棍,高喊着‘看我金箍棒’、‘吃我乾坤圈’,你追我打过一溜烟儿跑去。 还有半大孩子在拍卡,还为此爆发了争吵,一人说自己用的是西游卡,说小伙伴们拿三国卡、其他杂卡和他比,自己吃亏了。 方临亲亲秋秋的脸蛋:“瞧,你爹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改变。” 秋秋也不知听没听懂,趴在他的肩头咯咯笑起来。 再往前走,茶馆、酒楼,多有听到对西游的争吵、辩论。 是的,许多好事者,在第一部听书过后,还会对《西游记》深度剖析,互相辩论。 其实,不仅他们,方临身边人也是如此。 织造坊的党主事,说是读了《西游记》,更会管理了,就得像唐僧,一边给伱做虎皮裙、一边拿捏紧箍咒,一松一紧,胡萝卜加大棒。 徐贤文说应该学孙猴子,那个机灵劲儿,脑袋上敲三下,就知道夜半三更过去。话说,这小子某日某时被于夫子打手心十下,在十日休息的一天,自作聪明上门拜访于夫子,却没被传授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神通,反得到一套四书五经批注、一套县试功课模拟卷,回来后,整个人都木了。 徐阔老则是说,出来混,还是得有背景,像那头老虎,后面没人,一棒子打死做了虎皮裙,而白龙马、猪八戒、沙僧,纵是作孽,也能加入取经团队,如黄沙怪,抓了唐僧、迷了孙猴子眼,也是屁事没有被带走。 蒲知府有一次,也是煞有其事和方临探讨,孙猴子勾了生死簿、盗了仙丹、偷了蟠桃,是否和火龙烧仓有异曲同工之妙,平了账目?所以,天庭众神称呼才从‘弼马温’改成了‘大圣’? 一千本西游记,一千个人去看,从中看出了一千种不同的东西,有人将自己心得写成评书,从种种角度解读,还真有人买,借着西游热,当真赚了不少。不过,这也更进一步推高了西游热潮,算是互相成就。 对此,方临没什么意见,只有一点颇为烦闷,经常有人拿着一处情节解读,问他这个作者如何看。 他能怎么看,他又不是元芳! 再就是,西游烟火戏的火爆,《西游记》这种神魔小说最适合改编烟火戏,当戏起之时,龙腾凤舞,流星逐月,当真如梦似幻。 …… 带女儿秋秋,陪伴田萱,盯着些店里、厂坊,有时间一家人去看看戏。 时间匆匆,人间四月天,就这么过去。 …… 这日,方赫带着一个女娃过来,就是烟袋斜街分店、方赫曾请方临帮忙招入的孟禾。 方赫明显有事,找到方临说道:“临子哥,她娘生了重病,需要好多钱……我答应,给包下来了。” 他知道自家这个堂兄聪明,也对方临极为信任,是想来问问意见,同时帮他看看人。 “你自己已经有了决定,不是来问我意见的,是让我坚定你信心的。” 方临顿了下,问道:“这事,你具体怎么想的?说实话。” “临子哥,我就是听说嘛,逃难过来的人骗子多,就怕花了钱,给她娘治好了,最后我俩又没成……就是想着,我们先成了婚,我才好出面。”不愧是二伯家出来的,方赫也不笨,有着自己的精明。 “行,这事情我让你嫂子去敲敲边鼓,看成不成。”方临去和田萱说了,田萱将孟禾拉到一边。 “小禾,你是什么想法?”田萱问道。 “就是,我和他才认识几个月,接触更少,还不知道他家里有哪些人,品行如何。” “那我给你说说。” 田萱说起来:“我们老方家……那个时候,我们二房、三房就这样,爷奶稍有些偏心大房、四房……” 孟禾听到这里,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去年北方大旱,她家也是大伯留下,自家出来,路上爹没了,也幸得还有哥哥,带着她和娘,可如今娘又重病。 “再说赫子这人,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人不坏,没什么恶习,这次也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你的。成婚也不是什么坏事,女人总是要有这一遭的,再说你年纪也不小,该成婚了。我话说的不好听,可你不和他成婚,我们也不放心他拿出那么多钱……” 田萱说完,看孟禾仍在犹豫,问道:“小禾,你讨厌赫子么?” “不是,不讨厌,我……只是,还没做好成婚的思想准备。”明明也没人逼迫在一起,此刻,孟禾却感受到一股逼迫的无形力量。 ——那是她家的境况!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路,好像只剩下了成婚一条,当初她家跑出来,为求一条活路,来到淮安,看到这里的繁华,她以为自己勤奋、踏实,日子就能慢慢好起来,如今才知道,外面的世界虽大,却也不是随便就能容下的。 “我再想想。”孟禾这么说道。 …… 是夜。 孟禾在方家挽留下吃过晚饭,方赫将她送回去,她家目前租住在城西一处极偏僻的地方,只有一间屋子,娘仨用破帘子隔开,烧火做饭在门口。 进屋,墙壁是掉落露出混合着稻草的土墙壁,地面打扫得极为干净,床上还有一个旧麻木缝制的蚊帐,是给她娘孟常氏的。 哥哥孟江在码头做活儿,回来,将这日工钱放在桌子上,去缸前连舀了三大瓢水,咕咚咕咚喝过了,说了声晚饭吃过了,就走到床边一头趟下,一动不动好似一具尸体,若非时而喘一大口粗气,就好似死了一样。 ——去年水灾后,码头人就多了不少,也不像以前好做活儿了,工钱降低了些,活也更累了,因此,府城人也对他们这些外地人排斥。 “娘,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是那个样,身下有好多东西流出来,不干净,带血、有气味……” 孟常氏絮絮叨叨:“菜价又涨价了,粮食也涨价了,药膏也涨价到了二十钱,今后要更省着用些……” 孟禾听着这些,看着这个家,眼泪不知怎么就出来了,知道自己除了嫁给那个尚还不算熟悉的陌生人,没别的路了。 …… 视角从孟家拉升,透过一扇扇窗子,可见一户户人家:一家六七口,就着窝头在吃饭;一对夫妻闹出口角,丈夫抡起椅子对妻子大打出手;几个汉子光着膀子,在玩骰子,屋内劣质烟草燃烧的烟气缭绕…… 更远方,灯火通明,青楼、赌坊、达官贵人区域,嬉笑欢乐,酸甜苦辣,构成了这人世间。 …… 第198章 ,琐事 几日后,方赫过来,说孟禾答应先成婚了。 方赫、孟禾的婚姻,有些先斩后奏的意思,其后才给小和村写信。 二伯一家过来,二娘方王氏对婚事颇有微辞,二伯方仲贵对孟禾了解后,却表示了认可。 婚礼就在淮安府城办了,婚后,二伯一家才回去。 孟母孟常氏、孟禾哥哥孟江,在婚后,说不能拖累孟禾,并没有和小两口住在一起,分开过。 方临一家知道后,都说孟家是通情达理的。 其后两三个月,方家也常有喊方赫、孟禾小两口过来吃饭,明显能发现,方赫在婚后,家里有女人衣服换洗勤了,也比从前长胖了些,显然是享福了。 孟禾哥哥孟江不是在码头做活么,方父有些帮助,让对方轻松许多,因为这份关系,再加上田萱性子温和、心思灵慧,和孟禾处得颇为亲近。 方临一家本以为方赫、孟禾小两口和和气气,日子过得不错,直到这一日,孟禾哭着过来,说和方赫过不下去了。 “小禾,有什么事情,坐下慢慢说。”田萱拉着孟禾坐下,知道许多事情说出来,气就会消解许多。 孟禾抹着眼泪开口:“婚后,他仍习惯于以前一个人的生活,每天从书肆回来,就是看小说,什么事情也不做,扫帚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我一个人洗衣、做饭、打扫……这也是应该的,我欠他的,可对我再不满,何必要迁怒我的家人?” “这话怎么说?”方临不好插嘴,田萱在旁听着,问道。 孟禾从头讲起:“公婆托商队从小和村带过来两只鸡,一公一母,我很高兴,夸它们好看,决定把它们养起来,他也很高兴,抚摸着它们,说‘好好养着,等下了蛋,孵上一窝小鸡,那才是真正好看’。” ——她话中的商队,就是前年方临一行回去,那个季广祥季主事的商队,随着方临地位越来越高,对方有心讨好,每次行商过去海宁县城,都会专门到小和村一趟,替方临一家给老方家、或者替老方家给府城这边捎带些什么东西,方赫、孟禾小两口这也是沾了方临的光。 “那两只鸡就这么养着,直到有一天,店里轮休,我出门买粮,家里两只鸡被偷掉……多好的鸡啊,真可惜!” 孟禾如今说起来,仍是懊恼至极:“那天回来,他脸色阴沉的可怕,无论我怎样和他讲话,都不搭理……我一点也不怪他,这鸡是公婆送的,那么远从小和村送来,他那么喜欢,丢了自然难过。” “我本来想着,过几天就好了,可他一直不搭理我,我热脸去贴冷屁股,怎么也讨不到一点欢心。” “这究竟是为什么?” 孟禾说着:“我扪心自问,鸡被偷了,是我的责任,可我也不想的,总不能为了两只鸡,就夫妻反目吧!” “这种事情最好问清楚,说开了就好。”田萱说着。 “是,我也这么想的。” 孟禾说着:“那天,我做了一桌好饭,和他坐下,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你这么久都没理我?是不是在遇到了烦心事?你尽管告诉我,我们一起来分担好么?’” “他说‘会有什么事’,我等他继续说什么,可他再不肯言语,我又问,他说一句‘我出去吃’就走了。” 孟禾说着这些,呆呆地流了一会眼泪,伤心地直打嗝,整个人无所适从,曾经那么干脆利落的一个人儿,看上去可怜巴巴。 田萱在旁,拉着她的手,拍着她的背安慰着。 孟禾缓了一会儿,继续说:“一次,我忍不住拽住他的手,边哭边说,你告诉我,你要恨我到几时?他一言不发,甩手走了。” “就这样,每天回来不说话,夫妻相处得比生人都不如,好处是安静,坏处就是无声的凄楚,家不像是家。” 方临、田萱对视一眼,倒没想到这两次小两口过来都是装的,倒不是他们反应迟钝,而是小两口每次过来吃饭匆匆,没多少时间,小两口也默契不让家丑外扬。 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上去和睦的家庭,谁知道内里怎样?如方临、田萱这般的实在难得。 “今天,我哥哥来了,带来一只鸡、一斤肉,他说起要做饭,我还很高兴,以为那件事终于过去了。他在厨房大力翻炒,一下、两下、三下,声音越来越响,我觉得不太对劲儿,去看,正好听得砰的一声……我吓了一大跳,原来他用铁铲把锅给砸了。” “铁锅穿了一个碗口大的洞,炖鸡全掉进洞里……我看到他做的事,只感觉天旋地转,身子软软的扶着门才没栽倒。” 孟禾哽咽道:“我晕乎乎坐下,哥哥也是心明的,将他喊道外面,说‘妹夫,坐’。” “两人坐下,哥哥说:‘大概是我来了,你有意见,就把锅打烂了。我难得来一次,中午来,下午就走的,何必生那么大的气?你这样侮辱我妹妹,要是哪天我妹妹被你气死了,我绝不会放过伱’。” “哥哥又说:‘我妹妹哪里不好,你要这样对她?她要做活,还要做家务,洗衣、买菜、做饭……一家人衣服鞋袜,也是她在打理。那天,我过来,她请你帮忙拧床被子,求了你好久,你都不肯搭个手。’” “他听着,也不吭声,起身就那么溜走了。” 孟禾说着,又是哭出来:“是,是我欠他的,我娘治病的钱,是他出的,可他怎么折磨我都行,为何要折辱我的家人?我、我过不下去了。” 说话间,方赫找过来了。 方临将他拉到一边,问:“你们两口子怎么回事,你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啊?” 方赫没吭声。 方临也不催问,就那么等待着,直视方赫眼睛。 方赫仿佛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好一会儿,终于嗫嚅道:“她把鸡卖了,补贴娘家,我怎么不能这样?” 方临明白了,原来方赫压根不相信那两只鸡是被偷走的,还以为是孟禾偷偷卖了鸡,补贴娘家。 “这话可有证据?” “没。” “那就是猜的喽?”这一刻,方临都感觉孟禾真是天大的冤枉:“你啊,孟家不至于,我看孟家是穷,却是有骨气的,不太可能做出这种事。如果孟家真要算计,会和你们小两口分开过?她哥哥会上门做客,带来一只鸡、一斤肉?” “再说,这种事情,你有怀疑,为什么不直接问小禾,将事情说开了?” “我……”方赫低下头,没说话。 方临知道,方赫大概是要面子,不好意思,当初,逃难去往县城的路上捉鱼,他就看出了对方这一点,有些像是从前的方父。 他叹息一声,问道:“今天小禾哥哥来,为什么把锅砸了?” “我看到那只鸡,越想越气,就……” ‘果然!’ 方临微微摇头,开口道:“就算怀疑,也不能小禾哥哥来,就把锅砸了,这是待客之道?” “再说,夫妻间有什么事情,说开了就好,而不是憋在心里,死要面子活受罪,折磨对方。” 不过,许多人就是这样,方赫也是第一次当丈夫,远不够成熟,不懂爱人,也没有经营婚姻的能力。 相对来说,孟禾还是更成熟些,若是和方赫一样,这个家恐怕早就散了,二伯方仲贵认可孟禾这个儿媳妇,恐怕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 这边,孟禾知道原委,深吸口气道:“难怪你这样,原来是怀疑我把鸡卖了。我家里是穷,但我要是卖鸡肯定会如实相告,绝不会偷偷摸摸卖了,再撒个谎骗你。” 她悲愤不已:“我才知道,你是这么看我,婚后你的工钱你自己拿着,家里支用都是我拿出来,对此,我也没多想什么,还感激你给我娘买药,现在想想,恐怕你这也是防着我……我娘的事,是我欠你的,在她身上花销,今后我一文不少还你,咱们和离吧!” 这番决绝的话,终于让方赫知道后悔,求助看向方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方临暗叹一声,都懒得管这破事,还是田萱不忍心,出面劝着,最终方赫认错,夫妻俩这才和好回去。 …… 生活本就是柴米油盐,就在这种磕磕绊绊中,时间往前过去。 也就在这段时间,江淮之地在盛夏又有暴雨,不过幸好去年洪涝,加固过堤坝,倒是没酿成灾害。 尽管如此,粮食减产却是不可避免,府城粮价涨了一些。 而相比江淮之地的多雨,今岁北方仍旧有着旱情,不过相对相比前两年较轻,收成也是不佳。 所幸,北方红薯已经试点推广,缓解了一部分困难。 总体来说,相比前两年的大旱大涝,今年大夏已经算是‘风调雨顺’,这一年算是难得的安定,大夏如一个疲惫的老人得到了短暂的休憩。 …… 这日。 方临去往织造坊,路上,看到比府城去年多了许多的百姓。 因为灾年大户土地兼并,还有这两年收成不好,土地养不活人,许多府城下面村里的人,不得不出来做工。 早前些年,类似‘一条鞭法’的政策施行,将百姓从土地上解放出来,那个时候,百姓的观念还是离不开土地,不愿意来府城做活,府城还一度出现了‘用工荒’,大族不得不去哄、去骗,方临那一批人就是如此…… 如今在现实逼迫下,百姓观念转变,来府城做工的人越来越多。 这却未必是好事。 早前些年,如方临那一批来到府城的人,工人待遇还不错,挣了钱,吃喝之余,还能存下不少钱。 可如今么? 世道不好,百姓一窝蜂涌入,这个新兴产业的蓄水池扩大速度,都赶不上百姓涌入速度,造成码头方、厂坊彻底把握了主动权。 毕竟,人这么多,你不干,有的是人干,这个工钱嫌低,有的是人不嫌低。 谷、马、邵、段四家高兴起来了,终于不用在乎方临的‘恶意涨薪’,不用和第一良品织造坊内卷了,露出獠牙,开始逐步取消福利,降低工钱。 这些厂坊的工人就惨了,因为这两年粮食收成不佳,粮价攀升,工钱又降低,一涨一降,日子愈发艰难,终日辛苦也就能勉强温饱,稍有一个意外就是家破人亡。 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也有传言说是要降低工钱,人心惶惶,他这次来就是稳定人心。 ‘我的织造坊,给南洋船队、徐大哥那边的船队供货,稳定合作,能赚一笔;南洋船队海外行商,杨家虽然隐没部分利润,但剩下分润的还算不错,也是一笔……这般,纵使不压榨工人,提高一些福利,支出稍高,综合算下来,仍是颇有利润。’ ‘不过目前,还是不能多建厂坊,盲目扩大产能,因为船队方面吃货量已达到了极限,还是要等有了自己的船队才行,传辉那边还差一些……我这边织造坊容纳人数有限,更多的百姓却是帮不了。’ ‘只是如此也好,有对比,才有优越感,只有见识了别的厂坊工人的惨,见识到了许多想进入厂坊挣钱而不得的人,我厂坊的工人才会更珍惜这份工作,更加感激我。’ 方临如是想着,来到了织造坊。 “方大人,欢迎过来视察,请!”党主事早就在门口等着,一见方临,就躬着腰身迎上来。 要说此人,还真是个人才,会做事,能力不错,还会拍马屁,让人身心舒畅,他都有些理解,为什么那么多皇帝宠幸佞臣了。 在方临吩咐下,厂坊工人很快召集过来,听他训话。 ‘我接下来的举措,就是将厂里工人与我彻底绑定。’ 方临看着这些工人,站在高台,开口道:“我知道最近厂里人心惶惶,说要降低工钱,说要取消福利,这个大家关心的问题,我今天就来作出回复。” “我宣布,无论城中其他厂坊怎样,我第一良品织造坊,不会降低工钱,也不会取消任何一项福利。” 此言一落,厂下众多工人揪了这些天的心放下,靴子落地,气氛瞬间炸开,纷纷叫好。 方临双手按下,让众人安静,继续开口:“不仅如此,今天还有更多福利推出……” …… 第199章 ,一天 第199章 ,一天 “第一,考虑到工人住得远,上工困难,将会在厂坊附近建立工人宿舍,低价租给你们,当做工达到一定年限,符合标准,可以以成本价免息分期购买……第二,设立技能培训班,厂坊工人孩子皆可低价进入,学成出来,优秀者可进入厂坊、船队当一个小管事……以上两项,厂房中优秀工人优先,并可减免部分费用。” 下面织造坊工人听了,都是愣住,不敢相信,今天宣布不会降低工钱、取消原本的福利,已然是天大的喜事,没想到还有这么两项新福利,还都是这么实用。 厂坊工人宿舍自不必说,他们中的许多人,图便宜省钱,都是租的偏远的地方,每天早上过来上工,要起得非常早……等有了工人宿舍,住进去,那可就方便多了,而且没听说是低价租赁给他们么?说不得还能省下不少钱哩! 最重要的是,那句‘以成本价免息分期购买’,成本价啊,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更别说免息了,经过党主事在旁边解释,他们都知道这就是不要一文钱利息的意思,相比民间借贷的‘九出十三归’,在他们眼中,方大人简直就是活佛在世啊! 不怪他们激动,无论哪个时代,房子都是百姓心中的一根刺,有了房子,才算真正落下脚,一颗心才落定下来。若是真能买下厂坊宿舍,将户籍彻底迁移过来,他们也算是城里人了! 另一项福利也让人激动,技能培训班,自家孩子学成出来,学得好能当小管事,这可是极好的前途了。 ——这片土地上,古往今来,父母鲜有不爱子者,虽然许多父母表现得深沉内敛,但却都是对孩子爱得深沉,为了孩子,自己再如何吃苦受累,也都愿意。 而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这项福利正是给了他们孩子一个前途,一条大好出路,可以说,这项福利的分量,完全不亚于上一个厂坊宿舍。 此时,方临所画的大饼,让台下厂坊工人无不畅想着一个光明的未来,他们想到,将来租住在厂坊宿舍,分期无息买下,变成城里人,孩子也进入技能培训班,出来成了小管事……那日子想一想,简直不知有多美! 他们畅想着,心中对做出这一切的方临感激难以言喻,情绪上头之下,大概此刻方临说造反,怕是都有许多人跟随。 ——当然,这只是一时冲动,但可想而知,方临真能做到,将这些人身家荣辱绑在自己身上,将来万一要拉着这些人出海,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好!” “方大人威武!” “青天大老爷啊!” …… 台下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冲破云霄。 方临看着自家厂坊中、这些工人们高兴的样子,心中欣然之余,也有些唏嘘复杂。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这些人想象中的好,更非圣人,所做这一切,更多也只是为了自己。 ‘我将这些福利逐步推行落实,这些人就会一步步深入和我绑定,成为我的基本盘,变成我打造后路的一部分……不过,对他们来说,这也并非坏事。’ ‘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带来变化越来越大,也会改变越来越多人的命运。’方临想到这里,莫名感受到肩膀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 下面,田五也是叫好的一员,此时嗓子都快喊哑了。 田五是去年洪涝灾害时,来到府城的灾民,和姨母任孙氏来自同一个地方,都是固阳县的大舍村。 田五在家中排行老五,说来也巧,分家之时,正好分得五亩田,不过只有一亩是上等水源肥田,一亩是中等脊薄田,三亩是下等无水高田。 ——上、中、下等田地,价值差距极大,上等水源肥田能种水稻,收成最好,中等脊薄田就要少许多,下等无水高田只能种一些菜、红薯等杂粮之类。 田五大儿子出生时,家中还有四亩地,他本想给大儿子取名叫田四,可被人劝住了,说你家老二出来时,家中若还有四亩田,那还叫田四,不就一样了?再说,你叫田五,你儿子叫田四,说出去也让人笑话。 不过,那人的却担心是多余的,当二儿子出生时,家中只有三亩田了。 ——田五也不知道自家的田地为什么会越来越少,明明自己没像是村中的懒汉,每年辛苦从头干到尾,没有半点偷懒,就像是村正家的老黄牛一样,但家中田地,就是稀里糊涂地越来越少,到了别人手里。 去年,家中只剩下一亩地,舍不得卖的一亩上等水源肥田,家中六个子女也只活下来三个,但因为人多地少,剩下的三个眼见要养不活了。 恰逢水涝,来到府城,田五想着回去也是要饿死,不如就在府城拼一拼,将村中剩下的一亩地卖了,自己来到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做活儿。 田五对如今在织造坊的活计很是满意,不仅让能孩子吃饱,在自家吃穿用度后,还能攒下一点点钱,这是以前在村里不敢想象的。 此时,方临训话结束,田五和一个张姓工人议论着去做工。 “咱们厂坊以后有了宿舍,住进去可就方便了,要是能买下来,将户籍迁过来,那就是城里人了。” “是啊,我去年有了个大胖小子,准备攒攒钱,将来送去那个什么什么班,出来后也能当个小管事……这日子有奔头啊!” “我家有仨娃哩,一个女娃不说,俩男娃也都得送进去……对了,我还是去年优秀工人,听方大人说,能优先分房,还能减免些钱哩!” 当田五说出这话,不仅是这个张姓工人,周围人听到都是投来羡慕的目光。 今天,或许因为对方临的感激,也或许因为受到鼓舞,和优秀工人挂钩的福利,工人们都铆足了劲儿,格外卖力。 田五也是如此,不想落于人后,今年还想再拿个优秀员工,不说和厂坊宿舍、技能培训班的福利都和它有关,就说优秀员工的奖金、抽奖,都是大大吸引人哩! 去年过年,他是优秀工人,奖励了半月工钱,还有三次抽奖,抽中了一块腊肉、一个木盆、一根蜡烛——那腊肉可是好吃,木盆结实耐用,蜡烛也是好东西。 有奖自有惩,方临也让党主事定了保底额度、次品率,只要用心,基本都能完成,若是达不到,就是散漫了,三次完不成,就会辞退。 如今,厂中就有一些辞退的人,出去后都是后悔,可再想进来,就是不能了。 …… 将精力投入做活儿,时间过得飞快,当急促的哨声吹响,工人们就知道吃饭时间到了,听到哨声一个个跑得飞快。 田五也是飞奔过去,要说别的日子慢一些也无妨,饭菜分量都差不多,但今天不同,方临过来视察,可是有‘福利饭’的。 ——所谓‘福利饭’,就是每次方临过来视察,自掏腰包,给食堂补贴的肉菜,补贴下来只要正常价格的一半,算是极好的福利了,因此厂坊工人都极为喜欢方临过来视察。 厂坊工人对这种‘福利饭’,私下多有叫作‘方大人饭’。 福利每人限打一份,可纵使如此,有时候跑得慢,去得晚了,也就没了,这可不得跑快些么? 田五他们大舍村距离县城较远,从前赶集都要抓紧时间,以免天黑回不来,故而练出来一身跑步本身,哨声一响,反应过来,那真是跑得快极了,一溜烟就没见了影儿。 来到食堂,‘福利饭’窗口前面不过三五个人,他连忙过去排队,闻到一股浓郁肉香,不由吞了吞口水。 还不等问,前面人已经将今天‘福利饭’的菜名说出来了,猪肉炖萝卜! 很快,田五后面就排了一长串人,他看了看后面,心中有些骄傲,很快轮到自己,上前说道:“任娘子,我要一份猪肉炖萝卜。” 他口中的‘任娘子’,就是方临的姨母任孙氏——孙红叶。 “是田老五啊?好嘞!”孙红叶收了八个铜钱,出于同村情分,给田五多打了些,比正常分量多一两成,肉也稍多些。 “任娘子,真是太谢谢了。”田五感激说着,又回头看了孙红叶一眼,过去了。 ——他媳妇每每说到孙红叶在厂坊做饭,就是极为羡慕,可听说,任家是方大人家的亲戚,他家却是没那个命啊! 可不是命么?从前任家在村里,可是过得苦巴巴的,比他家还不如,可来了府城和方大人家认亲后,不仅孙红叶自己在食堂做饭,就连儿女来进了厂坊有了活计,只看面色就知道,比从前任娘子脸上都有红润了哩! 田五打了一份福利菜,没吃,准备晚上带回去和家人一起吃,自己又去打了一份白菜、糙米饭,将两者混着一搅,大口大口吃起来。 糙米饭比精米饭便宜,只是口感相对粗糙,可对从前几乎没吃饱过的他来说,已经算是珍馐美味了,这些也就能吃个六七分饱。 ——不是他对自己这么大方舍得,而是饭再少,下午就会饿,影响做活儿了。 吃饭时,厂坊请来的说书先生会说书,基本说的都是方临的书《西游记》、《三国演义》,今日说的还是《西游记》第一部,已经是第三遍了,可工人们仍旧听得津津有味。 田五同样是如此,一边听,一边记,准备晚上吃饭时说,收获儿女们崇拜的目光。 等说书先生说完一个章回,停下休息。 田五看到一人过来,顿时局促不安起来,正是方临。 “不用紧张。”方临在对面坐下,温和笑着,话起家常,然后又问了一些问题,如厂坊钱有没有按时发放,食堂平常打饭分量足不足,对厂坊有没有什么意见等等。 田五紧张地手足无处安放,嘴里只是说着‘好’、‘都好’。 方临得知此人是优秀员工,拍了拍对方肩膀,还自掏腰包给打了一份菜——食堂中最贵的红烧肉,这可是比猪肉炖萝卜还要贵的红烧肉,看上去油汪汪,水润润,冒着腾腾香气! 田五感激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方大人是什么人,听说可是四品大官,比他曾远远见过一面的知县老爷都要大得多哩,可坐在对面,没有一点看不起他,这么和善地和他说话,还打菜他吃。 此时,他恨不得给方临磕一个,真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情,这一刻若真是有人砍方临,去给方临挡刀都不带一点迟疑的、心甘情愿。 等方临走了,坐在临近的熟识的工人过来,纷纷说他走了狗屎运,今天方大人询问怎么就挑中了他。 田五听了,也是得意起来,这事够他吹一个月哩! …… 傍晚,田五下工,回去。 他家租住在城西的一处偏僻地方,快到家,路上碰到一人,一见到他,就笑嘻嘻问道:“田老五,最近城中厂坊都在降低工钱,听说你们厂坊工钱也要降,怎么,降了没?是不是连那些福利也取消了?” 这人名叫麻旺,曾经也在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做活儿,后来因为懒散,没有三次达到定下的基准线线,遭到辞退。 不过辞退得比较早,那个时候城中厂坊还是比较需要人,后来他就去了城中别的厂坊,此人到了别处,发现待遇远不如方临这边,才知道后悔,可已然回不去了。 最近,麻旺所在的厂坊更是降低了工钱,如今问田五,明显是幸灾乐祸,见不得人好。 田五如今对方临可是崇拜得很,对‘第一良品织造坊’也是极有感情,哪里容得麻旺污蔑,立刻说道:“我们厂坊没有降低工钱,福利也没取消,还有新的福利……” 他说了工人宿舍、技能培训班,因为比较迟钝,说不大清楚,让麻旺边听边问,都快急死了。 等麻旺彻底了解清楚,真是眼睛嫉妒得都发红了,嘴里喃喃道:“不行,我得回去,我得想办法回去,明天就去给任家娘子送礼,一定行的。” 田五听了,嗤了一声,人家任娘子,为什么要为你这么一个烂人,去消耗人情?做梦哩! 旁边,另一人过来,听着也是羡慕。 这人名叫叶坪,当初去晚了,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已经招满,只得去了别的厂坊,此时拿着几个小红薯,明显是家中晚饭。 对叶坪,田五还是愿意多聊几句的,说自己今天受到方临‘接见’,还给了红烧肉,又是收获一波羡慕。 “你要是早些去我们厂坊就好了。” “是啊,可你们厂坊现在人满了,进不去。我这边干着,也不敢走,现在城中还有好多人想进厂坊都进不去呐!”叶坪叹息。 田五又和对方聊了一会儿,拿着自己的猪肉炖萝卜、红烧肉,嘴中胡乱哼着小调喜滋滋回家去了。 …… 第200章 ,相安 第200章 ,相安 田五提着猪肉炖萝卜、红烧肉,回到家。 三个儿女迎上来。 当初他听劝了,大儿子没叫田四,因为当晚吃的菜是豆角,大儿子叫作田豆;以此类推,三女儿生的当晚吃的菜是莴苣,叫作田莴;小儿子生的当晚吃的是冬瓜,叫作田瓜。 田五夫妻俩生养了六个孩子,这只说了三个,至于剩下的三个,田荠、田蒿、田芥……没养活。 这三個孩子,因为年龄小嘛,厂坊、码头都不要,只能做些去城外挖野菜、砍柴火的活儿,给家里省些钱,有时候运气好,他们也能遇到些零碎活儿,比如谁家盖房子,去帮忙捡砖头,基本都能吃到一顿饭,个别心肠好的主家还能得到几文钱。 妻子田黎氏也是出来,还没炒菜,田五看到,上前将猪肉炖萝卜、红烧肉递过去,说热一下。 “今个儿有福利饭,可是这个猪肉炖萝卜?怎么还有一个纯肉的?” “这叫红烧肉,是方大人给我打的。你们不知道,今个儿中午吃饭,我们厂坊的东家方大人,听说是四品官比咱们知县老爷官都大哩,就坐在我对面和我说话,问我这,问我那……我说得方大人一高兴,方大人又知道我是去年的优秀工人,给我打了一份这个红烧肉……瞧瞧,多水光油汪,多香!” 田五吹着牛,说得煞有其事,好像中午时候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不是他一样。 三个儿女不知道,听得目瞪口呆、满脸崇拜,田黎氏自是对丈夫有了解的,却也没有揭破,同样听着。 田五说到搜肠刮肚,都没词了,这才挥挥手:“行了,将这俩菜热热,晚上咱们吃。” “当家的,两个菜都热了?留一个明个儿吃吧?”田黎氏心疼,舍不得。 实在是,什么家境啊,一顿饭敢吃两个肉菜?就是以前他们县上的乡绅老爷,也不敢这么吃吧? “嗨,俩菜都热了,今个儿高兴,咱们也海(奢侈、阔气之意)一回。” 本来饭已经做得差不多,菜热得也快,很快,香气喷喷的猪肉炖萝卜、红烧肉端出来,馋得人直流口水。 话说,两个肉菜啊,这对田家来说,真是极好了,比从前过年都丰盛呐! 三个儿女田豆、田莴、田瓜都觉得府城真好,在这里不会饿肚子,一半月还能吃上一次带油腥的好饭,真心喜欢这里。 田五招呼妻子、儿女吃:“吃,都吃?怎么样,这肉好吃不?” “好吃!”他们连连点头。 废话,肉怎能不好吃? 别说肉了,就是猪肉炖萝卜,那个萝卜放进嘴里,都要嗦了又嗦,细嚼慢咽,舍不得掉落一丁点油,贪婪吸收其中每一点油脂。 “嗨,别给我夹,你们自己吃,我在厂里干活,还能少得了这口?对了,厂里今天又讲《西游记》了。” 田五说着,将今天厂里说书,自己记得的《西游记》给说出来。 ——其实,厂里《西游记》已经说过两遍了,第一次时,田五只知道听,回来只说好,情节啥的嘴笨完全说不清,第二次,田五有意识记忆,回来说的也是磕磕绊绊,儿女们问起来,更是吭吭哧哧。 这次,他记清了不少,又是高兴嘛,嘴跟开了光似的,今天的情节说起来不带一点打磕绊的,实在没印象的就自己添油加醋。 妻子、三个儿女听得都是入迷。 田五看到妻子、儿女吃着自己带回来的好菜,听着自己记回来的说书,脸上都有着发自内心的笑容,自己心中也有着说不出的高兴,这是自我价值实现的满足,一家之主的责任与快乐。 等田五将记住的内容说了,在妻子、儿女意犹未尽中,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正事,今天的另外两个好事:“方大人说,我们厂坊会建工人宿舍……等建了工人宿舍,住进去,到时,离厂坊就近了,每天也不用这么早起来赶过去……将来,还能将宿舍不要利息买下来,那时咱家也是府城人了。” 因为回来时,碰到麻旺,和对方炫耀,对方追问之下说过一次,这次和家人们说起来就比较清楚了。 田黎氏听明白了:“那这可真是大好事!” “可不?我去年那个优秀工人,据方大人说,还能减免租房钱呐!” “方大人真是大善人啊!这个什么宿舍,什么时候住进去?” “还没建呐,我琢磨着,多少得几个月吧!” “那当家的你可得好好干!” “是,我铆足了劲,今年就还想拿个优秀工人哩!” 田五看着三个儿女也跟着高兴的样子,说着:“方大人说,我们厂坊还会办什么什么班……对,是技能培训班!豆娃、瓜娃,爹攒攒钱,将来给你们送进去。” 他没说田莴,田莴是个女娃,这个时代虽然渐渐开放、自由,但女人还是很少抛头露面在外做活儿,厂坊里面女人颇少,多是寡妇,如方临表妹任秀儿那般年轻些女子少得很,能干到小管事的更是一个没有。 “那不就是学堂么?” “不是学堂,上学堂将来是当官的,方大人那个是当管事。” 田五想了一下,按自己理解解释道:“学堂读书,是能当官,可要好多钱,也要好长时间,还不一定成;方大人这个班就快了,据说只要两三年,学得好就能当个小管事,就是差些,也能谋条其他出路。” “这个什么班适合咱家,是得让豆娃、瓜娃进去。” “是啊,我这辈子是不行了,就盼着他们能好,出息。这在街上有一搭、没一搭是不行,还得去那个技能培训班。” 田五从党主事、食堂说书人那里,耳濡目染,知道有文化才能出人头地,故而坚定决心,就算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也要给两个儿子送进去,给他们谋条好出路。 “这又是建宿舍、又是办什么班的,听着是好,可城中贵人会愿意么?他们那些人,就是见不得方大人对咱们穷苦人好。” 田黎氏说着,忧心道:“早前不是就在传,方大人不敢明晃晃给咱们高工钱,只能让步,变着法子补贴么?这次,万一那些贵人们再使坏……” “他们敢!”田五听到这儿,啪得一拍桌子,拳头攥紧,额头上青筋凸显,真是好不容易有个盼头儿,若有人敢摧毁这份希望,那真是想杀人了。 这一刻,他心中戾气勃发,倏忽生出一个念头:‘不让我好过,那大家就都别过了!’ 不过,这只是刹那,转瞬就退缩了,但,却是埋下一颗种子。“唉,方大人是好的,我就希望方大人越来越好。”田五叹道。 现在吃方大人的饭,将来还要住方大人的房,孩子也要进入方大人的班……对为他们遮风挡雨的方临,自然真心希望越来越好。 ——如田五这些人,会逐渐意识到,自家一切光明前途,都是绑定在方临身上,只有方临好,他们才能有好。 “是,方大人身上有着大福气,肯定会好的,咱们也会越过越好的,都越来是好。” 一家人吃着饭,说着话。 窗外,太阳最后一缕光芒逐渐隐没,无边如巨兽的黑暗笼罩下来,屋内那根去年抽奖、今日难得奢侈拿出来的蜡烛点燃,静静燃烧,绽放出明亮的光芒,照亮整个屋子,将深沉的黑暗从他们身边驱散。 …… 田五不过是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普通的一员,田家也不过是厂坊中许多人家的缩影,今夜,像是田家说着这事的人家还有许多。 淮安城外,江流滔滔东流汇聚入海,犹如无数的命运正在合流,终会在将来某日,形成浩浩汤汤、势不可挡的人道洪流。 …… 西巷胡同,方家。 方临也在说起厂坊这事,今天宣布不会降低工钱、取消福利,以及另外两项陆续推出的新福利。 方母叹道:“他们和你姨母一样,都是苦命人,临子,你要对他们好些,经过欧夫人那事,我是信因果报应的,这做好事,也是给自己攒福报。” 方父却是道:“咱们管好自己,临子心里有数,让他自己看。” 在码头,他见过太多苦命人,知道是管不过来的,许多时候的心软,还会得不到好报、反将别人的孽债承担在自己身上。 ——可以说,在码头的这一二年,真是对方父改变巨大。 “爹、娘,你们说的,我都懂的。”方临点头。 方母是那种心软、善良、老实的人,但真完全采用方母的思想‘善’,是不适应社会,还是需要一些手段的;方父如今的‘尊重他人命运’思想,在某种程度上说不错,但也要看能力、身份、地位,到了方临这种地步,肩上一些责任是推不得的。 总之,就是‘菩萨心肠,金刚手段’,有底线、有良知,不能克扣坚决不克扣,不能压榨的坚决不压榨,但不该退的也一点不退,不能讲情面的也半分不讲,有软有硬,有刚有柔,刚柔并济。 但这些不好说,让方母保持善良,让方父也保持自己这个想法,在码头平稳做事,这就够了。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临子,你那个什么班开了,将赫子他们也送进去。”方父说着。 他感觉,自己儿子似乎一直在盘算什么大事,虽看不清楚,但知道这样多拉帮手,总不会错。 “是,正打算将赫子送进去,锻炼一二,小禾那边,她哥哥孟江也可以送过去。” 以前,方临认为方赫还行,可从上次小两口的吵架,发现方赫此人性格有缺陷,连家都治不好,如何能放心交给更多事情? 若是外人,他恐怕就直接放弃了,不过这是自家人,同族,造反都要一起杀头那种,某种情况下,忠诚比能力更重要,还是准备再培养锻炼一番,看看效果。 反而,孟禾的哥哥孟江,看起来处事倒是沉稳,也可以一同考察,培养看看。 “我也会帮着临弟的,我近来都学会记账、查账了。” “嗯呐!”方临拉着田萱的手,笑了笑:“萱姐,那咱们明天开始,就实践看看,总不能一直纸上谈兵。” “好呀!”田萱笑起来眉眼弯弯,她如今才不到二十,又生过孩子,有种成熟的青涩,一颦一笑间皆是动人的风情。 夫妻俩说笑着,怀中的秋秋仿佛感到自己被忽略,呀呀叫着,连忙塞过去一勺子汤,堵住小家伙的嘴。 旁边,啃着一根骨头,尾巴不时摇晃一下;乖乖对着鸡汤泡的一钵子饭,埋头狼吞虎咽。 今天,乖乖这家伙回来,前爪、嘴唇全是血,方临他们都有经验了,知道是这家伙发情期到了,去外面争风吃醋了。 这般的夏夜,一家人话着家常,窗外知了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一些虫嘶,时光如倒映入水中的明月晕开波澜。 …… 当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修建工人宿舍、开办技能培训班两项福利宣布,厂坊工人积极性得到了极大调动,纵使这两项福利还没有落实,他们就已经内卷起来了,铆足了劲儿想争一个优秀工人,让党主事笑得合不拢嘴,连拍方临马屁。 那些从前辞退的工人,得知这消息,自然后悔,通过各种方法想要回来,可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又不是收容垃圾的,自然不会接收这些害群之马。 对这一切,谷、马、邵、段四家并没使任何手段。 一来,方临背景深厚,章家前车之鉴尚在不远;二来,如今府城人多,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福利再好,也就能容纳那么些人,完全影响不到他们嘛! 这种情况下,谷、马、邵、段四家,吃饱了撑着去对付方临? 他们的反应,就是假装没看到,该干什么干什么,背后还暗暗鄙视方临抬高自家成本,是个傻子。 哦,对于‘技能培训班’,谷、马、邵、段四家了解到并不教授四书五经,不过是培养管事,就没一点多余的想法了,在他们看来,又不是正经学堂,要走科举,哪值得他们费心关注?还暗暗鄙视方临暴发户,不像他们代代传承,有着家生子忠诚仆人。 亏得方临还紧张兮兮,生怕四家看出些什么,准备万一对方反应过激,就暂停取消,谁知道竟是和空气斗智斗勇了。 他知道这是瞒过去了,这种情况下,自然也不会去挑逗四家,多生事端。 总之,在互相鄙视下,方临一方与谷、马、邵、段四家相安无事。 …… (本章完) 第201章 ,三遇 第201章 ,三遇 厂坊这边,工人宿舍在修建,技能培训班也在进行场地建设,同时,筹划招募人手。 做戏做全套,方临对技能培训班的老师,并没有招募秀才之上,最多也就是童生,还有只是识字的、没有任何功名的人。 一来,那些秀才之上,多深受八股荼毒,张口闭口之乎者也,方临怕他们将学生教废了,毕竟,他是来培养班底的,又不是培养思想教条、墨守成规的穷酸腐儒的。 二来,这也是让谷、马、邵、段四家放松警惕,让他们相信,自己只是暴发户、底蕴浅、班底少,需要培养一些管事人才,到时,进行一些忠诚教育,也不会显得突兀。 这段时间,《封神演义》第一部推出。 虽然许多读者看到并非是《西游记》第二部,抱怨方临不干正事,西游还没写完,就又开新书,这种‘旧坑不填,又开新坑’的做法,实在不当人子,但嘴上如此说,行动上还是实诚地去买了,表示了支持。 甚至,还有外地的铁杆粉丝,因为别地分销商一般要落后两三日,他们为提早两三日看到,连夜乘船过来买。 方临早已打出了金字招牌,《封神演义》的质量也自不必说,论世界观之宏大,比《西游记》都犹有过之,乃是这个时代通俗小说之最……故而,真正销售起来,火爆不必多说,从茶楼、酒馆,到各行各业,再度掀起狂欢。 封神重现了当初西游的盛况,大街小巷无不谈论,成为了又一次的现象级的文化盛事。 一部《西游记》、一部《封神演义》,也是证明了,方临在神魔小说上的造诣不是昙一现,在神魔小说树立起无可超越的两座丰碑。 也正是随着他的一部部作品推出、带动,逐渐实现了当初向蒲知府描绘的蓝图,如今已有‘天下小说皆出淮安’的说法,淮安成了南方通俗小说的中心,甚至,因为京师具有政治属性,相对保守,淮安说是整个大夏通俗小说的中心也不为过。 …… 这一半年间,方临出门,多有人问起西游第二部什么时候出,尤其是《封神演义》推出之后的近日,尤为频繁。 不过,对这件事情,他自有想法,如今正在通过西游第二部,对洪泰帝进行拉扯。 因为此点,自然不会那么快推出,让洪泰帝得到满足,当然,也不会过度吊着。 方临有着分寸,故意留出余地,写出不太成熟稿子,其中如一些道家理念、配合情节景象描述的诗词显得拙劣,寄去京师,让洪泰帝有着修改的余地。 果然,这种参与感,很是能激发起洪泰帝的兴趣,兴致勃勃参与其中,进行修改。 对于洪泰帝寄过来的改动,方临不吝夸赞,每每给出正反馈,却也不是完全附和的应声虫,个别地方斟酌言辞讨论。 总之,核心就一点,加强洪泰帝参与创作的感受,务求让对方体验更好。 方临和洪泰帝在信中来来回回讨论,如今,两人已成了实质上的笔友。 ——和后世笔友不同,这个时代没有即时通讯软件,洪泰帝也不是什么昏君,公权利用,将信件八百里加急,因而一来一去大概就是一個月,如是两三次,就是两三个月,正因如此,《西游记》第二部才会这么慢。 纵使这样,没有即时通讯,方临通过前世心理学、渣女经验,也对洪泰帝进行了降维打击,精准拿捏,反复拉扯之下,洪泰帝嘴都被钓翘了,只看这大半年间频繁赐来的金丹就知道。 这也让方临颇为忧心,洪泰帝这般不加节制地服用金丹,恐怕长久不了,他也有暗示,可洪泰帝却不以为然,如此他也没有办法了,真要直言相谏,只怕会打翻友谊的小船。 除了这些,方临就是陪伴田萱、秋秋了。 说来,虽然对女儿精心照料,但这般年龄的婴孩儿体质较弱,还是会生病,最危险的一次,秋秋发热,退了升,升了退,持续三日……幸好早有留心,加急从应天请来一位早就关注、盛名在外、宫中致仕的御医,才让女儿过去这一关。 方家门口,用沙子铺了一片土地,是让秋秋学走路的,这般摔倒了,也不会疼。 周岁那天,尚在蹒跚学步的秋秋从方临身上下来,一下子迈开步走了起来。一双小脚踩在平整的沙土地上,显得结实稳当,沙子在脚底发出咯吱吱的脆响。 小家伙发现自己会走路了,高兴地咯咯笑,回头喊着‘爹爹’、‘爹爹’,走来走去,心怒放。 ——或许是从小就给她讲故事,耳濡目染,这个时候,她已经会一些简短的话了,如爹爹、娘亲、抱抱、吃饭饭、拉耙耙等等。 自打秋秋学会走路从此,乖乖、就迎来了暗无天日的苦日子,因为小孩儿么,力气没个轻重,经常会摸着摸着就揪下来一撮毛,家中一猫一狗都躲着她。秋秋还对乖乖、格外喜欢,总是喜欢追着它们,然后就经常能在家中看到追猫撵狗、鸡飞狗跳的场面。 不过,乖乖、很是通人情,就算有时候秋秋无心对它们造成伤害,它们也不会攻击,甚至偶尔辛家大公鸡靠近,都会过来撵走,犹如两个最忠诚的护卫。 一岁过后,方临、田萱打算和女儿分房睡了,给她打造了一个小竹床,在隔壁房间。 秋秋心里有主意,方临、田萱将她放在自己小床上,她也不哭不闹,边喝着方临给她制作的羊皮囊奶袋喝奶,边睡觉。可等方临、田萱出去,一不留神,她就动作轻的像是猫一样,自己从隔壁房间走过来,嘴上还叼着个奶袋子,什么也不说,悄没声息地到隔壁,爬上床,贴着方临、或者田萱躺下。 有时候方母看到,有时候方临、田萱一会儿才注意到,都是哭笑不得,忍俊不禁。 方临经常会给秋秋讲故事,哄睡抱过去,或许是从小锻炼,她理解能力极强,许多故事都能听懂。 比如《葫芦娃》,第一次讲过后,第二次讲着,方临注意到,讲到一半时,她不停地捂着自己耳朵,不一会儿露个缝儿打开一点点,似乎在窥探方临讲到了哪里,这个动作重复了好几次。 方临注意到秋秋动作,看到她的小脸蛋紧张的红红的,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想听爷爷被杀死的剧情,一听到爷爷遇到危险,就要立刻捂住耳朵,但她又惦记讲到哪了,要时不时打开小手听听危险过掉没有。 《葫芦娃》讲过不止一次,但爷爷死掉的情节,秋秋只听到了第一次。 不仅是《葫芦娃》,还有《白雪公主》,每当讲到白雪公主要吃毒苹果,主人公面对危险,她就赶紧捂住耳朵。 …… 若是晴好天气,方临经常会带着秋秋出去走走。 从西巷胡同出去,向东三四里,来到河边——这是江水从城中穿过,形成的河水,两旁修建有堤岸。 这里栽种着许多梧桐,郁郁葱葱,从河边堤上的树下走过,太阳透过树叶洒在身上、路上,一片斑驳。 这日,方临带着秋秋出来,每次出来时,秋秋是喜欢走路的,他时不时快步走到秋秋面前,回过头去看她的小脸,秋秋就赶紧把脸别过去,不让看。 俩人一路做着这个幼稚的游戏,笑个不停。很快来到河边,这个季节,此处已没有什么,地上有些小石头,还有石凳可坐,方临带着女儿,在这里晃荡,寻寻觅觅,捡一些好看的石头对着河水扔,看谁扔的远。 ——如此放空心神,没有事情要做,也没有一点烦恼,奢侈地肆意挥霍着时间,心神就如那般‘下过一场雨,雨后又高又蓝的天空’一般澄净。 半下午时,来了一个被奶奶带着、和秋秋同龄的小男孩儿,俩小家伙很快玩到一起,比着谁捡的树叶多,到处跑着,乐此不疲。 不过,没玩多久,两个小家伙不知怎么就闹翻了,秋秋拉着方临要走,那个小孩儿苦着脸、吸着鼻涕、瘪着嘴不舍地看着父女俩离开。 方临拉着秋秋,继续向前,来到他们的秘密基地。 这是一个偏僻的角落,地下有一些巴掌大小的小洞洞,父女俩常常会过来掏,有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有的里面会有一些动物。 一次,掏出来一只黑色的小壳虫,方临带着秋秋捡树枝、泥土、树叶做瓦片,做成一个小房子,将它放进去。 还有一次,大雨后过来,俩人拨到一只螳螂,还是活的,不过奄奄一息,同样给它盖了个小房子,秋秋还把路上买的点心给它分了些。随后两次过来,那只螳螂竟都还在,每次见到它活着,秋秋就拍着小手,十分高兴。不过最后,那只螳螂还是死了,俩人在树下挖了个坑,把它埋了。 今天过来,父女俩找到一只从树上掉落的孤零零的蝉,秋秋将它捧在手心,举高高,说着:“飞!飞!” 那只蝉摇摇晃晃,从她手心振翅飞走,整个盛夏也随之飞走远去了。 …… 高兴的时光一晃过去,很快接近黄昏,天上的云像是烧起来了一样,十分壮观。 回去路上,暮风吹着,一树一树梧桐的叶子,还有粼粼的江水,都是闪烁着银光,好似整个天地都在闪闪发光。 半路,遇到一个相师,清矍的面容,白的胡子,手中抄着一根写着‘算命’的旗子。 “小郎君,我们又见面了。”他说道。 方临瞧着对方,这才辨认出来,这正是曾经给辛老倌家辛佑、欧夫子算命的那个麻衣相师。 今日,对方依旧穿着那身旧麻衣,不过浆洗得极为干净,从前踩着一双无根破鞋,露出黝黑的脚踝,这次见到也是不同,穿着一双干净的半旧布鞋。 “小郎君可要算命?”麻衣相师问。 “算,上次说过,下次见到就算的,不过不算我,算我女儿吧!”方临笑着道。 秋秋本是不怕生的,可这麻衣相师瞎了一只眼,面容对小孩子来说的确是有些可怖,她偏着小脑袋、埋在方临怀里,露出半边脸,只拿一只眼睛偷偷去瞧这麻衣相师。 麻衣相师听了秋秋的生辰八字,又看了看秋秋的面相,说道:“这女娃是多难命格,本该活不到大的……” 方临听着,忽而想起,前些日子女儿秋秋那场重病,请了致仕御医才过去。 虽然知道这些算命先生大概率是话术,引导人联想,但事关女儿,他还是忍不住心中微乱,不过面上没有表露出来。 ‘若是此人敢说,给钱什么,就帮我排忧解难,那大概就是糊弄我了,糊弄我骗钱倒是事小,不过,敢咒我女儿……’ 方临如是想着,眯起眼睛,问道:“既然是‘本该’,那现在如何?” “不过她亲近之人有着大功德、大福泽,得以庇佑,那个坎儿已经过去了,命数改易,今后一生平安顺遂。”麻衣相师说着,深深看了方临一眼,似乎在暗示着大福泽之人为何人。 方临忽而想起,自己进献红薯,通过朝廷逐步推广,活人无数,或许这就是对方说的大功德、大福泽? 不过,大概率仍是引导人联想,但无论如何,这次的吉利话,他喜欢听,就是骗,也愿意被骗一次。 方临将身上的十两银子,算作卦钱,尽数给了对方。 这麻衣相师也不嫌多,如数收了,最后道:“事不过三,我和小郎君的缘分已尽,想来不会再见了,居士保重。” 说完,他抱着手,双手抄入袖筒,夹着‘算命’的旗子,转身离去。 也不知是真的缘分已尽,还是这次算命后,这个麻衣相师就离开了淮安,此后半生,他果然再也没见过对方。 …… 回去路上,秋秋或许是累了、懒了,埋在方临怀里,硬是不下来,只能抱着回去。 小乌山那片空地,大娘大婶们也已经散去,胡同中炊烟袅袅升起,到处飘散着做饭的香气。 此时,太阳也已经消失,风吹在身上稍有些寒意,空气中有着轻微的风声。 方家。 进门,柔和的光晕笼罩而来,那淡淡的寒意也是被驱散。 “临弟,饭好了。” “你们爷俩一下午,去哪了?这才回来。”方母也是说着,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 饭间,方临说起来遇到麻衣相师的事情,一家人都是啧啧称奇,不过等他说给了十两银子,方父、方母又都是笑他傻、说被骗了。 …… (本章完) 第202章 ,迁转 第202章 ,迁转 时间匆匆过去,厂坊工人宿舍落成,技能培训班场地建设也同样完成,招募老师,开始初步运转。 当初方临承诺的福利,一一兑现,并且速度如此之快,厂坊中工人积极性得到极大调动,这自不必说。 此举,也是在整个淮安工人群体中打了一个大大的广告,方临的金字招牌愈发深入人心,若非他这边早就满员,恐怕城中其他厂坊的工人都要一哄过来了。 而这个时候,也已经到了年末,过了大寒,一场大雪落下,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 这日,蒲知府请方临过去喝酒。 大雪初霁,蒲家小小的院落中路旁蕴着积雪,墙角三两棵梅树盛放着莹白的梅,红泥小火炉温着老黄酒,小桌上摆着三五道小菜。 相对满汉全席、海天盛宴,这的确简单,乃至简陋,不过,却自有一种清净高洁的雅致。 “方贤侄,坐!”蒲知府请方临坐下。 日久见人心,这二三年来,两人相处,关系愈发亲近,早已以叔侄相交。 方临也没有过多客套,在对面坐下,他此来,对蒲知府要说之事,心中已有三分猜测。 果然,蒲知府与方临闲话日常,喝了两盏,便就开口道:“我来此任知府已然六年,明年就要迁转,离开淮安了。” 说是迁转,不过是自谦说法,其实是升迁,大概率入京。 大夏地方官员一个任期为三年,除非犯下重错,否则一般都能继续连任两個任期,也就是九年。 同样,也是每三年考察一次,称为‘大计’,另有都察院派出官员不定期考核,如去年江淮之地爆发洪涝。 地方官员想要升迁,须得在这般考核中有过人表现,也就是政绩。 ‘蒲叔政绩不缺,卓三爷之事、去年洪涝救灾、打击田地兼并……不过,淮安作为江淮之地的财赋重府,蒲叔已然是正四品,再往上,想要升至三品,这个难度其实极高。’ 官场有一个说法,四品是仕途的一个坎儿,过去了就是蛟虬化龙、海阔天空,过不去就是终生前途有限、蹉跎碌碌了。 到了这一步,只是单纯的政绩,已然都不行,再想向上,还需要吏部奏请皇帝,组织‘廷推’,这就要求在朝中有着足够影响、支持。 蒲知府身后是有政治派系的,方临老家海宁知县侯如柏曾就孜孜想要加入,这次蒲知府政绩足够,身后派系发力,同时,董祖诰座师陶承弼为吏部尚书,在董祖诰撮合下,也做了一个顺水人情…… 还有极为重要一点就是:蒲知府去年救灾,以及与方临、董祖诰进献番薯,在洪泰面前刷够了印象分。 ——这个印象分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其实也不重要,说重要,是因为即使通过‘廷推’,列入名单,这个名单人选自然也不只一个,皇帝要在其中选一个,同等条件下,自然是印象分最高的最容易获得青睐;说不重要则是因为,若你走不到这一步,连通过‘廷推’,进入名单都做不到,这个印象分也没什么用。 可以说,蒲知府自身政绩、背后派系、董祖诰牵线搭桥、洪泰帝印象分,在这种种因素下,才能完成这鲤鱼一跃,从四品到三品的突破。 “恭喜蒲叔!”方临祝贺。 虽然从自身利益角度来说,蒲知府再留任一届,对他才是好处最大,但人哪能事事皆从纯粹的利益角度考虑? 对蒲知府的升迁,他是真心高兴的。 蒲知府久在官场,对人心把握早已炉火纯青,自然能听出方临真心,心中生出暖意,起身为方临斟了一杯酒:“我有今日,方贤侄居首功,卓三爷之事、去岁水涝,还有这次董修撰牵线……受恩多矣,我敬方贤侄一杯!” “蒲叔言重,打铁还须自身硬,小子不过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分内之事,蒲叔能迈出这一步,虬蛟化龙,还是因为自身持身以正,爱民如子。”方临说着,也是起身。 “方贤侄,你啊,果然还是如此谦谨,老夫这次去京师,还真想带上你……” 蒲知府这是真心话,可惜,他也知道,方临志不在朝堂,进入朝堂,对方临或许也并非一件好事。 这次,方临没有接话,只是在蒲知府招呼下双双坐下,举杯,与对方相碰。 蒲知府咂了口酒,长长吐出口气,又道:“方贤侄,你的聪慧,我是放心的,不过,我还有些事情交代,如淮安城中范、谷、马、邵、段五家,并不简单,府衙中六七成的吏员,都是出自这五家,范、谷、马、邵、段五家在淮安可谓是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哪怕到了如今,许多事情我也得和他们妥协。” 方临听着,放下酒盏,郑重颔首,表示明白。 这一二年间,范、谷、马、邵、段五家如此老实,那是因为蒲知府在上面压着,许多手段,对他都用不出来。 比如,当初织造坊厂坊建设中,若没有蒲知府庇护,谷家动用府衙关系刁难、吃拿卡要,他当如何? 是,方临在府衙也有关系,如董家人脉、钱文堰文书,可面对寻常人还可以,但对于范、谷、马、邵、段五大家族这个层次,就不大够用了。 就算方临还有京师董祖诰、监察御史韩元敬关系,可这也远水难解近渴,缓不济急,再说也不能因为这些小事次次麻烦他们。 ‘这一二年间,面对我的异军突起,范、谷、马、邵、段五家的确老实,但要因此以为他们是什么善茬儿、人畜无害,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方临从不敢小瞧他们,范、谷、马、邵、段五家能做到如此地步,那绝对都是血腥厮杀出来的。 ‘厂坊这边的工人宿舍建设,技能培训班场地建设,我一篮子推出,也是想赶在蒲叔最后任期内,以免夜长梦多啊!’ 若是这些福利一个接着一个接连推出,精细操作之下,的确会让厂坊工人更加感念方临的好,但比起过了蒲知府任期,面对下一任知府的不确定性,就不值一提了。 故而,他宁可让厂坊工人对他的感恩、感激减弱些——毕竟这些东西可以慢慢弥补,也要在蒲知府离任前,将工人宿舍、技能培训班一步到位。 “当然,重视即可,方贤侄,你也不必太过高看范、谷、马、邵、段五家。这五家在淮安根深蒂固不假,但他们绝不是铁板一块,内部有着矛盾,许多时候自己就会斗起来,这就需要拉一批、打一批。”蒲知府说道:“你和范家关系不错,只需谨慎些,不要彻底绑定就是无妨;马、邵、段三家,没有根本矛盾,是敌是友看你想法;至于谷家……这个放弃除非你放弃厂坊、船队,或者保持如今规模不再扩张,不然没办法,不过目前也只是生意场上的竞争,远不到伱死我活的程度。” “再者,你当初打掉章家立威,我迁转离任后,谷家没有万全把握,想来也不会撕破脸,使一些小手段恶心人,惹你记恨。” “多谢蒲叔指点。”经过蒲知府一番话,方临感觉本来还有些模糊的地方,豁然开朗。 的确就如蒲知府所说,就算迁转走了,没有对方拉偏架,面对范、谷、马、邵、段五家任何一家,他最多也就是稍稍处于劣势。 ‘另外,范、谷、马、邵、段五家,范家一直想拉拢我,可引为外援;马、邵、段三家,没有核心矛盾,的确也可以缓和关系;谷家这是路线之争,但目前也远没上升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当然,也不能简单认为,方临和范家关系就好,可以信赖、托付如何——范家也未必好心,一直想着让方临彻底绑定,最好是依附他家,这种情况下,说不得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就会变相坑方临一下。 还有马、邵、段三家,目前的确是有些矛盾,与范家相比关系稍远,但将来未必就不能化敌为友,深入合作。 这些事情不能一概而定,要看情况,见机行事。 “我当初初到淮安,没有班底,就是如此,对范、谷、马、邵、段五家分化、拉拢、制衡。” 蒲知府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回忆之色:“这些年过去,直到今日,我才算培养提拔起一批可用之人。” 他给了方临一份名单,上面是自己在府衙中人的班底,以及评价:“这些人我都交代过,你有事可去寻他们,其中有些人品行、能力都是上佳,有些人却只有能力可用,打交道要看利益……我的意见你当做参考即可,须知:具体事宜不同,身份不同,环境不同,人心也会有不同变化,具体如何还是你自己考察,这些我就帮不了你了。” “多谢蒲叔。”话虽如此,方临已经极为感激了。 他知道,蒲知府这是将自身在淮安班底彻底交付,有了这些,若是维护好,就能补全短板,对上范、谷、马、邵、段五家任何一家都能不落下风,真正是成为淮安第六大家族的根基。 “无妨,相比你做的,这些何足道也。” 蒲知府摆手,脸上露出一抹忧色:“这些只是旁枝末节,真正最核心的,还是新任淮安知府。目前,我尚且也不知此人是谁,有没有手腕,若是手段不足,或者把持不住底线,如今淮安尚算不错的局势,或也会急转恶化,就此崩坏。” 在淮安为知府六年,感情颇深,他的确不想看到淮安衰落。 “蒲叔不必忧虑,淮安乃是我大夏财税重府,朝野瞩目,将来新任知府,想来必是有能为的官员。” “也是。” 蒲知府颔首,叹息道:“罢了,今日不说这些了,我们只管喝酒。” 半下午时,方临喝得醺醺然,告辞回去。 …… 方临回到西巷胡同,在胡同口,看到自家的,正和莫家的两只狗玩在一起。 ——当初收养,就是来莫家请看它有没有疫病,给田萱接生,也是莫家的莫婆婆,两家关系不错。 莫家也养了狗,是一对杂交狗,公的叫作将军,一身墨黑油亮的毛,短短的紧贴皮肤,太阳照在它身上,亮闪闪的,整个身子显得壮硕美观。 另一只母的叫作牡丹,全身的毛黑不是黑、黄不是黄,还夹杂着一点白,蓬乱地如一对冬天的枯草,有些邋遢。 两只狗同时收养来,青梅竹马,好如夫妻,又如兄妹,一天到晚形影不离。莫家对它们放养的,只在饭点喂些东西,自家吃什么,就给它们吃什么,再加一盆水,其他一概不管。 如此,将军、牡丹倒也活的自由,整天在蓝天白云下嬉戏追逐,亲昵撕咬,极其尽兴。 和它们关系不错,在家和乖乖闹翻了,就会出来找将军、牡丹玩。 对牡丹极为好奇,常常会一个劲儿要闻它,将军就会左抵右挡,身手灵活地周旋,有时候也会龇牙咧嘴以示威胁,总是不得近身。 “莫婆婆,牡丹是不是怀孕要生小狗了?”方临眼尖,看到牡丹肚子大了些,问道。 “是哩,你家要小狗么?要是要,等生下来,给你家抱去一个。” 莫婆婆灰白的头发,穿着朴素,驮着背走出来说道,邀请方临坐下,拿出冻柿子给他吃。 方临坐了会儿,拿着两个莫婆婆硬揣的冻柿子回去。 欧家,欧夫子孤零零坐在门口,烤着火盆,火盆中刚添的柴火噼啪燃烧,映照出一双浑浊的眼睛。 方临打了招呼,想起方才莫婆婆说的话:“夫子,莫家的牡丹怀孕了,说是等生下来,给我家抱一只,我家有了,这只给您送来呗?它能陪着人,也能看家……” “好啊!”欧夫子答应。 方临本来还想着理由,打算劝,没想到欧夫子直接答应了。 他有些奇怪,记得曾经欧夫子说过,自己养过一条狗叫作平安,也说过,‘这些小东西啊,感情深了,它们也能让你体会一次生离死别的滋味’。 欧夫子仿佛看出方临的想法,笑道:“狗能活十来年,我这个年纪,说不得是我送走它,还是它送走我呐!” “如今的日子好,穿得暖,吃得饱,就是啊,这一天天心里空落落的,看着太阳升起来,看着太阳落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有个小东西陪着,也好,也好啊!” …… (本章完) 第203章 ,布局 第203章 ,布局 从欧夫子家离开,刚出来,就见到表妹任秀儿牵着秋秋,不,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秋秋迈着小短腿,拽着任秀儿,嘴里喊着‘爹爹’、‘爹爹’扑过来。 方临抱起女儿,亲亲脸蛋,逗得秋秋咯咯笑。 方临、任秀儿,一人拉着秋秋一只手,秋秋两只小短腿蜷缩着,整个人架起来。 路上,一处有个坑,秋秋大声说:“抹过去!” ——‘抹过去’是方言,大概就是迈过去的意思。 前两天,方临拉着秋秋去玩,有个地方挖了一条沟,他下意识说了土话‘抹过去’,秋秋听了不知所措,还改口解释了一下。 没想到,秋秋将这个词记住了,今天路过这個坑,一下子说出来,方临、任秀儿怔了一下,都是大笑起来。 回家,将秋秋放下。 屋内,姨母孙红叶、表弟任长、方传辉、方赫、孟禾夫妻俩、孟禾哥哥孟江都在。 姨母家自不必说,方传辉是跟随船队行商,这两天才从海外回来;孟禾哥哥孟江,则是因为和方赫在厂坊这边的技能培训班上课,一起被两口子拉来。 见到方临,他们都是下意识站起身,比面对方父、方母,还要拘谨、客气得多。 ——无它,唯身份、地位使然。 方临招呼他们坐下,态度随和,闲话日常,引导话题,慢慢打开话匣子。 姨母孙红叶道:“现在住的厂坊宿舍好啊,比以前租赁的地方可近多了,现在每天早上,都不用那么早起来了,地方也大,还干净……这些天,外面还来些卖菜的,都不用跑远去菜市场了。” 其实,厂坊宿舍毕竟是宿舍,地方能大到哪去?不过相对来说,比起以前厂坊工人们为了省钱,租住的狭小地方,已经算是挺大、各方面极好的了。 也因为宿舍这边,厂坊工人汇聚,方临吩咐下去,在附近组织配套的衣食住行设施,将来逐渐会形成一个类似前世的社区。 表弟任长补充道:“宿舍是方便,还有大茅房,就是要打扫,叠被子,还有检查。” 这就是为了规范,纪律性引导。 方赫则是说起技能培训班:“我进过学堂,本来就会不少字,识字倒是轻松,就是算术感觉就有些难,各种符号……还有体育课的跑步什么,要求步子一致,我一开始左右都分不清哩!” “班上还会讲些海外的事情,我觉得挺好,现在娘好些了,妹子秀儿也有着落了,等从班里学成出来,将来我打算进船队,跟着去海外看看。”孟江说道。 …… 方临闲聊着,听着他们的反馈。 厂坊这边的技能培训班,的确不仅教授识字,还教算术,不是传统算盘,而是如阿拉伯数字、加减乘数等等,为方便以后和西方科学接轨。 ——这些东西,都是方临自己写出来的教材,让老师们学会了,才教授学生。 然后就是‘思想教育课’,培养对自己的忠诚,潜移默化间的认同,还有体育课,其中有跑步、蹴鞠等等,这是纪律教育,培养团结协作的能力,以及统一性、服从性。 最后就是如地理课等等,讲述海外,开阔视野、思想。 ——如今,虽然海外行商已经屡见不鲜,但民间对海外的印象,还是一片不毛之地,通过这种‘地理课’,对技能培训班中的半大孩子教育,也是潜移默化影响,为将来可能的出海做铺垫。 这些课程在时人看来,倒是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外人都以为方临要培养管事人才,教育忠诚自然无可厚非,说说海外地理,大概也是忽悠这些人进入船队。 至于说更进一步的军事素养,却不是现在了。 ‘古来暗蓄异志、有不臣之心者,皆是蓄养死士,高强度锻炼、充足肉食供应,打磨出一支冷兵器精兵,并囤积弓弩、甲胄,却不会像我只培养一群不教四书五经的书生。’ 毕竟,不是有话说么,书生造反,三年不成! ‘但时代变了,即将从冷兵器,过度到排枪、大炮的热武器时代,随着枪支大炮出现,个人武力在战争中重要性极大削弱。’ 这种情况下,近现代化军队的培养,一为忠诚,思想教育,如黄埔军校,又如将政治部下放到连队;二为纪律,统一性、服从性;三为文化基础,识字、数学原理,为将来的军事素养课打下基础。 可以说,这是跨维度观念上的打击,如这般培养武装力量,从前历史根本没有,方临效仿的乃是前世近现代经验,在这个冷热兵器时代转换的时刻,这种信息差、思维差距,再聪明的人也很难想到。 ‘等我做完了这些前置工作,搭建好骨架,将来再打通海外武器渠道,获得大批量的火枪、大炮,乃至建立自家成熟的军工厂,瞬间就能拉起一个热武器军队的雏形,然后在海外捏软柿子练兵,三两场战斗过去,就能打造出一支热武器精兵,这就是在这个时代护身安命的立足之本。’ 虽然受限于环境,那般培养出的军队,可能比起前世一战、二战的西方近现代化军队仍有差距,但在这个比烂的的时代,已然是降维打击! ‘说起打通海外的武器渠道,还是得有自己船队,才能做到行事隐秘、稳妥,让人放心。’ 方临暗道着,对方传辉招招手,喊走过去。 …… 身后,方赫看到方临喊走方传辉,如今,方临明显对方传辉更为亲近,心中有着对当初迟疑、错过机会的后悔。 当然,他也知道,将自己换在方传辉的位置上,也未必能做好……只能说,曾经也是心比天高,但真正实践,自己连一个小家都顾不好,家宅不宁,才认清自己的能力。 ‘刚到府城,我和传辉在临子哥心中的地位应该差不多,但现在,我在堂兄心中的印象,恐怕远不如传辉了,将来也远不如传辉前途光明。’ 不过,方赫也没有过多后悔,想想自己的能力、想想如今的安稳殷实,再看向怀孕的孟禾,心中也是满足了。 只能说,人各有志,有人志在千里,追求远方、梦想,有人想要安稳,不愿冒险。 孟江也是看了一眼方赫,心中也在感叹,自家妹妹一家如今的生活,已然是许多人梦寐以求追求的终点,自家这个妹夫能如此,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有一个好堂兄。 甚至,他跟着沾了光,如今都不太好说方赫。 ——这也是建立在近半年方赫颇有改观、妹妹也怀孕了的基础上,不然,若是像曾经,方赫对孟禾那样差,近乎冷暴力的折磨,孟江宁可不要这些好处,自己苦累些,也不愿让妹子受窝囊气。 …… 这边,方临将方传辉喊过来,拍拍对方肩膀,夸赞道:“传辉,不错啊,你这一年海外磨炼,长高了不少,身子骨也越来越壮实了。” “都是临子哥给机会,这跑海外,一路颠簸,确实锻炼人,不过也能看到许多以前看不到、想不到的东西……这也习惯了,临子哥,你现在说让我留在府城安稳过活,我恐怕还觉得不适应了。” 如今,方传辉面容成熟、声音浑厚许多,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说话起来也不同,能看到与方赫明显不同的快速成长。 “好小子,夸你两句还喘上了!”方临笑骂着,又是拍了下方传辉肩膀,和对方聊了些这趟出海经过,然后,才问起来正事:“这两次出海行商,杨家怎么样,可还算老实?” “都不算老实。” 说起正事,方传辉也认真起来:“临子哥,焦主事的消息,这两次杨家也都在账目上做了做手脚,隐没了三四成的利润,他留了底……我也观察过,心里有数,焦主事应该说的不错,是这个数字,大差不离。” 当初,焦会清见识过方临手段,敲打之后,就有了投靠之心,上次出海,杨家培养的自家人手成熟,取代了焦会清,让他在船队中地位大降,这一下彻底坚定了此人投靠的决心,如今已通过方传辉,彻底跳反投靠方临。 至于说杨家隐没利润,这是对方的基本操作了,方临也知道,不过不动声色,只是拿捏着留底的账目。 ——只这些账目,杨家完全可以狡辩不认,也很难讨回来,但能占据大义,将来挖墙脚暴露也好说,外人会说是杨家不义在先,不是方临人品不好,坑合作对象。 只能说,方临还是注意吃相的,而他也深知,名声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往往在许多时候能有着意想不到的作用。 “临子哥,你让我留意的,船队中的那些能做事的,我和焦主事商量出了一份名单,大多已经打好关系,真要动手,那些做事的人恐怕能挖走大半……” 船队,核心无非就是船、人,这个力度挖墙脚,绝对将能将杨家挖到哭,反而方临这边有了这些人,就能迅速搭建起船队骨架。 “好!” 方临颔首,对方传辉表示了赞赏。 能瞒着杨家,悄无声息做到如今地步,除了焦会清、方传辉的能力,也是有其他原因。 一方面,此前杨家隐没利润,方临除了第一次敲打,后来就是沉默,降低杨家警惕。 另一方面,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以人为本’的概念,杨家对船队中的人挺不重视的,看谷、马、邵、段四家对自家厂坊的工人态度就知道,相反,方临叮咛嘱咐,还传授了方传辉了一些心理学、前世企业经验。 还有就是,南洋商队,当初是杨家与谷家合开,掌控力也不高,这一年间也在整合…… 集中这些种种因素,做不到这种程度,才是奇怪! ‘船队配套相关的,还有货源、销售渠道,货源我这边有织造坊,后续还会扩大,供货方面不用担心;而销售渠道,如谷家、马家、邵家、段家,也只是将货物拉到南洋,批发给当地地头蛇,这方面同样不需担心。’ ‘当然,这些赚钱都只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有了我自己船队的船队后,才能稳妥寻摸武器渠道……’ 方临想着这些,斟酌了下,对方传辉交代道:“不急,暂时不要动手,再等等吧,目前,还是镇之以静。” 蒲知府迁转,淮安即将迎来新任知府,谨慎起见,在摸清楚对方的脉之前,不宜大动。 “传辉,这也将近年关,下次船队出海你就先不去了,这一二月也歇歇,有时间也可去技能培训班进修一下……” 方临给方传辉做了安排,两人回去,正好晚饭好了。 晚饭是火锅,方临为此还专门请人打造了一口锅出来,一家人尝试过火锅,都颇为喜欢,今日拿出来招待。 菜品也很丰富,从蔬菜到各种肉类。 不说冬日里吃到青菜种种蔬菜多么难得,只说牛肚、羊肉、火腿、海鲜等等,对姨母、表弟、表妹、方赫等来说,也都颇为稀罕。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火盆烧的正旺,桌上热气腾腾,满满一大桌人享用着美味,说笑声不时响起。 就在这般轻快的氛围中,这个冬日的晚上渐渐过去。 …… 时间匆匆,雪霁雪化,大寒已经过去,很快,就是临近过年。 当小年过去,城中酒楼、茶馆,各种铺面,以及厂坊也陆续开始放假。 今年,书肆这边,年货一如既往丰盛。 “东家,听说厂坊那边都有抽奖,可不能厚此薄彼啊!”黄荻笑道。 如今,这家伙早已不缺那点东西,只是习惯性抠搜,这话,更多也是开玩笑。 “厂坊那边抽奖,那些盆啊碗的,你们看得上?真论起来,咱们书肆这边人少,生意好,年货多,可比厂坊那边丰盛得多。” 方临打趣道:“真想要抽奖,也行,你们的部分年货拿出来抽奖发放。” “那岂不是脱裤子……咳咳,那还是算了。”如今,黄荻开玩笑都赔着小心,若是过往,脱裤子放屁的话肯定能说出来。 “瞧瞧,一听没好处,这家伙就急着回去抱媳妇哩!” “说起媳妇,荻子可是好男人,每个月工钱都上交,也多亏人家仇娘子人好,衣服、鞋子、吃穿用度,从没亏待,给他捯饬得人模狗样的。” “就是没什么零用,是不是怕黄哥你不老实?还说哩,前天黄哥说请吃饭,又将我们领去捞一铜钱一筷子的肉去了!” “是啊,东家这事伱评评理!” …… 话茬儿打开,这一个个的都是不正经,就连老实如柴一苇、耿石、刘洪文,都是跟着打趣起来,这唤起曾经的回忆,让方临心中生出暖意。 …… 织造坊这边,倒是举办了年会,在基础年货的米、鸡蛋之外,还有优秀工人的奖励,如腊肉、脸盆等等。 还根据职位、优秀员工与否,有着次数不等的抽奖。 当日,方临亦是出席,在一片欢腾高兴中,织造坊这边的年会结束。 也就在这日,董祖诰放年假,从京师回来了。 …… (本章完) 第204章 ,履任 第204章 ,履任 董祖诰返回淮安,当日下午就是上门,一年不见,也不见生疏,一个大大的拥抱后,送上礼物。 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些京师特产,重在心意,还有专门为秋秋这个侄女专门准备的礼物,一块美玉。 不消说,其后,自然是喝酒了。 两人推杯换盏间,说起一年间各自经历,说起今年春天隔空默契配合、死斗章家之事,酣畅淋漓,仿佛回到从前旧时光。 “董兄年纪也不小了,这在京师,可曾定下亲事?”方临关切问道。 听闻这话,董祖诰竟罕见露出些羞赧:“不久前,我座师家请媒人过来纳彩,征询意向,我这次回来,也是请示家中父母……” 方临听闻神色复杂,怕不是当初在章家之事上,董祖诰为帮助自己,借用了座师之力,才不得已只能献身吧? 他有此想法,便就直言:“苦了董兄,竟为了我的事,牺牲色相!” 董祖诰听闻,怔了一下,哈哈大笑,也开玩笑道:“要说还真是如此,正因为章家之事,同窗故旧看重我人品,也获得座师青睐,后来才有这份姻缘。” “那这份亲事,董兄可是心甘情愿?”方临忽而认真问道。 “自是甘愿。” 董祖诰说着,叹息一声:“我年少之时也曾想过,将来,非是真心喜爱之人不娶,但年岁日长,方才知当初想法天真。世事难圆,世上如方兄这般,找到真正喜欢、且还彼此相爱之人,何其难也!” “方兄,以你我的关系,我也不瞒你,对座师之女,我说不上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想必世间婚姻多是如此吧!更且,当座师提出婚事,我心中一时茫然之余,竟还有些功利想法,想着成为座师女婿,借助座师的人脉,对我将来仕途必大有助力……我也窃为之羞愧,方兄,我如此是不是卑鄙了些?” “怎会?人生在世,情与理、道义与功利,很难泾渭分明,不逾底线,问心无愧即可。” 方临劝说着,与董祖诰碰杯。 “对了,蒲知府迁转,也是董兄帮忙,最后,却是让我得了人情。” “方兄,咱们兄弟,何必说这话?” 董祖诰顿了一下,道:“说到蒲知府,蒲知府之后,淮安知府如今都还没有定下,这还和方兄有关。” “我?” “正是。” 董祖诰说起来:“这淮安府,方兄所在,圣心瞩目,做出成绩,容易被圣上看到……更不用说,蒲知府青云直上,做出示范,如此风水宝地,可不是香饽饽,被许多人盯上么?如今,朝中好几方势力都在角逐呐!” “如此说来,下一任淮安知府,必是背景深厚之人?”方临说着,皱了皱眉。 “哈哈,方兄不必担心,淮安乃是财税重府,来的定不会是什么酒囊饭袋,必有手腕才情。” 董祖诰顿了一下,又道:“再者,以方兄的圣眷,这新任知府想来也不会轻易得罪方兄。” 的确是这个道理,都知道方临圣眷隆厚,他又不在官场,没有利害冲突,对方只要不是利令智昏,就不会得罪方临。 两人喝着聊着,天南地北,从淮安说到京师,醺醺然之际,董祖诰说起朝中格局。 “方兄,你不知,我进入朝中,才清晰认知到,我大夏就如一座遍是漏洞的破屋,危若累卵。天灾人祸,地方贪污腐败尚且不说,只说最核心的朝堂……” 他叹息道:“如今,陛下似是厌倦了和文官的勾心斗角,渐渐沉迷炼丹,如先皇一般不理政事。朝中大事多是交由阁臣处理,如今朝中多个派系,党争愈发激烈……此种关系之微妙,一個不好,就是社稷大乱啊!” 前面说过,顺成、弘德年间,皇帝连续十多年不上朝,大夏一切却也在有条不紊运作,各级衙门机构好似没事人一般,照样自行运转。 背后原因,一为信仰,读书人的信仰,修身治家平天下,实现政治抱负,从皇帝手中接过权利,好如媳妇熬成婆,对这个家有着感情;二为利益,不同派系虽有争斗,但要维持国家平稳,才能持续、长久地从中攢取私利。 方临听闻这些,心中有些心虚,说来,洪泰帝沉迷炼丹,不理政事,其实还和他稍有些关系。 洪泰帝年龄渐长,《西游记》、《封神演义》两部神魔小说,以及其中蕴含的道家思想,更助推了他对长生的追求,炼丹服药。 ‘洪泰帝吞服金丹,恐怕达不到延寿的目的,反而会折寿!’ ‘若说进献红薯,对大夏是正面影响;但洪泰帝折寿这个影响,恐怕对大夏国祚就是负面了。一正一反,蝴蝶效应之下,大夏国祚到底会延长,还是缩短,还真不一定。’ ——因为封建时代,皇帝对一个王朝的兴衰,真的是具有极大影响。 方临如是想着,也是为了更清晰地了解朝堂局势,问道:“董兄可是担心党争走向极端,一发不可收拾?” “不错。” 董祖诰眼光敏锐,忧心道:“早前,乃至如今,文官的信仰还是真的,拿信仰规范约束皇帝,利大于弊,但如果说党争愈发剧烈,进入极端化,人心就会改变,到时,文官只把信仰和道德作为党争的武器,口口声声为了国家,实际上只是为了自己利益,那就成了假仁义、假道德的面目可憎之徒。” 方临听着,微微颔首,当党政走入极端化,的确恐怖,那就是非此即彼,你赞同的我就要反对,纯粹为了反对而反对。 若是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到了那种程度,对一个国家乃是极为危险的。 “朝堂英杰数不胜数,陛下也应有分寸,我想陛下,不会是对朝堂没有半点关注吧?” 方临印象中,洪泰帝是颇有手腕的,决然不会彻底放弃权利。 “是,锦衣卫、东厂,监察百官……”董祖诰没细说,摇头道:“但陛下有如此手腕,新皇……” 言下之意,这个平衡极为脆弱,洪泰帝御极多年,手腕纯熟,炉火纯青,尚且能够维系平衡,但到了新皇,还能做到么? “想来陛下会有考虑,布局给新皇留下后手。” 方临如是说着,心中却也生出危机感:‘洪泰帝应该的确会布置后手,但就怕后续皇帝中出了蠢货,胡乱折腾,就如崇祯帝那样,清算阉党,却又没能力建立新的平衡,让东林党没了制约,不顾后果地疯狂争权夺利、挖国家墙角……逼得百姓造反、将士离心,局势彻底崩盘。’ “唉,只希望天佑大夏吧!罢了,不说这些,方兄咱们喝酒!”董祖诰摆摆手。 发现问题容易,但解决问题困难,对此,他也无法,只能是相信后续皇帝的智慧。 …… 当日喝酒分别,董祖诰离去,方临静思着蒲知府走后、淮安府城局势,以及董祖诰所说的朝堂格局。 ‘朝堂局势微妙,洪泰帝又沉迷炼丹服药,如此下去,恐怕……我这边必须加快进度了!等新任知府到来,摸清秉性,就立刻扩大厂坊建设,扩展更多班底,并组建自己船队,找寻海外武器渠道……’ 方临有过预估,自己圣眷正隆,不是软柿子,又与新任知府没有利害关系,对方想来不会轻易交恶。另外,自己的存在,也是面对城中范、谷、马、邵、段五家,多出的一枚筹码,若是与谷家发生争斗,对方多半是不偏向任何一方,两不相帮,因为这般作为裁判,才是利益最大。 当然,纵使不考虑新任知府的因素,此举,与有着核心路线之争的谷家对上,也是不可避免。 ‘不过,不能因为有困难,就不去做啊,但也不能硬做,要讲究技巧。’ 方临盘算着,收回思绪:‘无论如何,淮安府城中,新任知府都会是其中关键一环,就算不能化作助力,也决不能变为阻力……明年开春对方就会履职,就看看此人何等样的人了。’ …… 时间匆匆,春节很快过去,董祖诰辞别,去往京师,淮安也迎来了新任知府。 方临是城中最先得到对方消息的一批:“颜时登,此人就是蒲知府之后,淮安新任知府了,背景深厚,内阁中那位颜姓阁老就是此人长辈。” “不过,此人只是三甲出身,如今不到三十,就青云直上,做到了四品官、一地知府、封疆大吏,这已经不是背景深厚可以做到了,过往政绩必然极为凸出。” 当日,颜时登到来,或许是从当初那场辩论大会得到启发,在全城百姓面前组织了一场宣讲会。 “淮安之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方大人的《三国演义》、《西游记》传于圣阙,就连我今日之宣讲,都是效仿方大人,拾人牙慧……” 颜时登说着,看向方临,这话极给面子,展露善意,姿态放得颇低。 城中大家族、百姓目光纷纷都是望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方临自然不会失礼,露出和善笑容,谦逊作揖:“颜知府过誉!” “忝为淮安知府,是颜某人之幸,为官一方,必兢兢业业,造福一地百姓……” 颜知府具体宣布了三件事:一、注重水利,修堤固堤,使淮安不再遭受水患;二、注重学政,上报朝廷,对寒门加大资助,为淮安在应天国子监争取更多名额;三、鼓励商业,开放包容,团结大族,共谋发展,共为百姓谋求福祉。 这三条一一对应百姓、士人、大族,极大获得了淮安各方好感。 回去路上,方父、方母都在说此人好话。 “这个颜知府,看着是个好官。”方父说着。 方母附和点头:“是啊,我也瞧着,是个干实事的。” 田萱倒是没说话,不知为何,她总感觉颜知府此人……嗯,有点假。 方临心中同样有些异样的感觉:‘这位颜知府,不过三甲进士,年纪轻轻就升官如此之快,可谓青云直上,背景深厚的同时,还要求履任各地,皆是在短时间内做出不小政绩,一次能如此,可次次皆如此……’ 也可以解释,是对方背景深厚,选中了好地方,同时能力极强,不过,他还是感觉有些不协调。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人不是好相与之辈啊!’ …… 半月后,府衙。 颜知府带来的齐师虔齐师爷汇报道:“大人,近半月来,城中各方都送来了拜礼,尤其是范、谷、马、邵、段五家,出手极为阔绰,除了银钱外,还有美人……” “这是试探来了!我颜家可是大族,绝非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官员可比,区区一些银钱、美色,就能腐蚀。” 颜时登追求,乃是更高的官、更大的权,相比之下,这些算什么? “夏虫不可语冰,大人光风霁月,岂能那些蠢虫可知?” 齐师爷恭维了句,笑道:“这些东西,我已按过往规矩尽数退回,并差人在城中暗暗宣扬……” 颜时登微微颔首,没说什么。 他为了城中百姓,可是拒绝了诱惑,这种光风霁月之事,宣扬开来,让城中百姓赞一声清廉,岂不是应该? 同时,这也是手段,提升官声民望的手段。 “大人,淮安水利方面,前任知府打下的基础不错,修缮一二即可,不过有一个问题……” 齐师爷道:“城外沿江有一片地域,官府、大户、百姓关系犬牙交错,城中大族想要在这里修建鱼塘,还有集观河、客栈为一体的酒楼、望江阁……” “上任知府本打算,将这些尽数迁走,疏通、清理河道,作为泄洪渠道,可左右挚肘,阻力不小,耽误了下来。” “这种事情,阻力大、耗钱多、见效慢。” 颜时登斟酌了下,问道:“可还有别的法子?” “有,在这片地域建立荡田、鱼塘,也能起到缓冲作用;外围,仍旧可以修建酒楼种种,带来巨大利益。不过,此为一时之法。” “一时是多久?”颜时登眯了眯眼睛,问道。 “若是修建荡田、鱼塘,作为缓冲,从宽预估,三年五载也不会出事,若是不遇到特大洪涝,甚至十多年都不会有问题。” 齐师爷顿了下:“就是此法,治标不治本,等起到缓冲的荡田、鱼汤被淤泥填满,若是再爆发水涝,那就恐怖了。” “至少三年五载,长则十多年啊!”颜时登玩味笑了:“那就选用这治标之法吧!” “大人。”齐师爷终究还有些良知,犹豫了下,又是道:“如今这个节点,其实极为关键,如果选择饮鸩止渴之法,后续就无可挽回了,再想用治本之法,近乎不可能。” “齐先生啊,你知道的,我背景足够,只需要立竿见影的政绩。” 颜时登道:“选用后者,便宜办了大事,百姓不用迁走田地,在我任期内也得了平安,自然高兴;城中大族得了利益,也是高兴;我则得了政绩,同样高兴,这种大家都高兴的事情,为什么要让大家都不高兴呐?” “至于隐患,那是将来,那时我必然已经升迁走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他转过头,直视齐师爷眼睛:“我走后,管它洪水滔天!” …… (本章完) 第205章 ,试探 第205章 ,试探 “我走后,管它洪水滔天!” 齐师爷听着这话,心中生出一股寒意,最后试图劝了一次:“大人,只怕将来出事,灾情过大,在任知府攀咬,朝廷追溯……” “将来真要出事,不应该是当任知府反省反省,自己堤坝修得牢固不牢固,在任上有没有尽心,如何敢攀咬到我的身上?真敢,我颜某人也不是吃素的,可不会为人背锅。” 颜时登冷笑一声:“甚至,我还希望,在我走后,淮安出些什么事来……有些事情啊,有了对比,才能让上面人更看到我的功劳,让下面人更怀念我的好啊!” 齐师爷暗叹一声,知道颜知府决心已定,没再说什么,只是恭维道:“大人对人心把握,精妙入微,我所不及也。” “哈哈!” 颜时登今日也是心情不错,难得多说了两句:“我认为,这做官啊,有三重境界:一、多做多错,这个境界勇于任事,做得多,错的多,别人不会看到你的贡献,只会记住你的错处,最终落得被摘桃子、处处背锅、吃力不讨好的下场; 第二重,不做不错,这种境界已经认清为官的本质,不去做事,就不会被拿捏错处,一手推卸责任的功夫炉火纯青,再如何也不会落得身首异处; 第三重境界么,少做多说,知道什么事情容易做,知道什么事情难做,挑拣容易的做,做一分事,有了一分的效果,便拿出十分的力气宣传,让上面人看见,让下面人知道,这样才能进步啊!” 只能说,他掌握了做官的精髓。 三甲出身,从地方官做起,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就成了四品大员,全赖这一套。 你试想,颜时登来到一地,主政一方,不择手段搞政绩,在自己任期内,将辖下地方治理得团锦簇,再大力气宣传,让上面人、下面人看到,配合自身背景,他不进步,谁能进步? 至于说,有些地方实在不好搞,选择一些急功近利、压榨潜力、乃至饮鸩止渴的做法,那也是无可奈何嘛,只要做得隐秘些,不让人知道,那就是没有做。 颜时登这话,颇有些厚黑意味,齐师爷听了,想想这些年跟着颜时登所见所闻,竟觉得极有道理:在这官场,真正是,你做了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人、下面人看到你做了多少,如果不让人看到、知道,那就相当于没做。 他一脸受教了的表情,继续说起下一事:“大人,这是城中范、谷、马、邵、段五家,近日调查的更详细的资料。” “嗯,不错。” 颜时登翻阅着,眸光深邃:“明日设宴,宴请这五家的家主,希望他们识抬举些。若是配合我,什么兼并土地、制造诡田,只要每年赋税足额,我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到,城外江边那片区域,也不会辖制他们,让他们吃到肉;但若是和我唱反调……哼哼!” 他的意思很简单:我升我的,你们兼并你们的,你们配合我创造政绩,我不拦伱们侵吞土地,这叫顺我者昌;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想要炸刺,让我不好过,阻我进步,那就是仇寇,要不择手段打掉,这叫逆我者亡。 “大人往上走,他们得实实在在的好处,合则两利,这五家都是聪明人,想来他们不会不识抬举。” 齐师爷顿了下,又是问道:“大人,那位方佥事,在淮安颇有根基,几不弱于那五家,是否一并邀请?” “这位方佥事,和蒲知府、董修撰那两派走得近,那一批人都是清高性子,拉拢不能用这个手段。并且,我观此人,也没有求田问舍的野心,显然志不在此,不过似乎好的是一个‘名’,他的《西游记》第二部就在近期了吧?等此书发售,我亲自过去给他站台……” 这是给足了面子。 “大人也喜欢方大人的小说?” “呵!”颜时登只是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却什么态度都表现出来了。 其实,如寻常举人、未授官的进士,也没有看不起方临的资格,但如颜时登这般科举出身的官员,多是瞧不上方临这般幸进授官的虚职的。 ——这更深处,其实是嫉妒,毕竟,我十年寒窗,夙兴夜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闯过县试、府试、会试、殿试,才穿上这身官袍、戴上这顶官帽子,你什么身份,竟然能和我穿一样的衣服?他们心中不平,可不是只能自诩清流,认为自身清贵,对方临这种人排斥么? 当然,看不惯归看不惯,却也不会去碰,毕竟没有利益冲突,碰赢了也没有好处,这种吃力不好的事情,谁会去做? 如果说,颜时登能克制自己情绪,不去针对方临,这是精明,那么,即使看不起方临,却为了利益能换上另一副面孔,放下身段交好,这已然是合格的政客。 “吩咐的事情,你尽快去做,淮安只是垫脚石,我并不打算在此多留,一任、最多两任,必要进入朝堂。” “是。” 等齐师爷去了,颜时登提起笔,继续写字,挥毫泼墨,很快龙飞凤舞、凌厉遒劲八字跃然纸上:时不我待,登高会顶。 …… 方家。 这日饭间,方父问道:“临子,你给颜知府送礼了?” “临子送东西,也就表示个心意,听说范、谷、马、邵、段五家,才送的多呐,金银、美婢……不过,颜知府好啊,都给退回去了。” 方母感慨道:“颜知府是個好官啊!” ‘若真是一心办事,不慕名利的好官,怎么会这么快城中就传得风风雨雨,让寻常百姓都知道了?至少说明,此人不是那么纯粹。’ 方临暗想着,倒也没说出来,斟酌了一下,暗道:‘我也不必猜这位颜知府的心思,颜知府做他的,我继续用自己方法试探。’ ‘人生在世,皆有追求。这当官也是一样,有的喜欢钱;有的好色;有的图名;还有的贪权,想要做更高的官、掌更大的权。摸准了脉,才好对症下药。’ ‘这次这位颜知府拒绝了银钱、美人,那就看是图名,想要青史留芳,还是贪权,想要政绩,继续往上走了?恰好,这些我都能给,这次就投石问路试探一二。’ 方临决定,就说自己的下一部小说《白蛇传》已有了思路,询问对方是否有意作序,并邀请此人主持‘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当初,他给蒲知府描绘的‘将淮安打造成大夏通俗小说中心’的蓝图,如今已然基本实现,根基早已打好,也具备了举办‘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的条件,只是蒲知府还没有主持就升迁走了,如今这正好作为投过去的鱼饵,看那位颜知府吃不吃。 ‘而等摸准了此人的脉,就是扩大厂坊规模、组建自家船队,和谷家斗一斗了。’ 恰此时—— 轰隆隆隆! 方临听着滚滚春雷炸响,走到窗前,看着天空风起云涌,心中也不由生出一股豪情:‘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 半月后,《西游记》第二部在淮安发售,颜时登亲自过来站台,并抽调大量衙役维持秩序,场面不小。 ——以颜时登、方临两人的关系,此举其实有些舔了,却也可以说是亲民。 这也有些公器私用的意味,不过在今日却不为过,因为也算是半个官方活动的‘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举办。 颜时登主持,发言道:“‘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盛事,在我淮安举办,本官都感觉脸上有光啊,在此,我要着重感谢方大人……为表诚意,我会将自己一年俸禄拿出,投入此次大赛,作为奖金……” ——是的,他拒绝了给《白蛇传》作序,却答应了主持‘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前者是考虑到,自己何德何能,和洪泰帝一样给方临的小说作序,怕洪泰帝心中生出芥蒂;后者主持‘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就没有这个忌讳了,促进淮安商业、文化繁荣,这送上门的政绩,自然不会不接。 在颜知府宣布此事后,范、谷、马、邵、段五家纷纷表示了支持,一改从前的抠抠索索,慷慨解囊,每家捐献奖金皆是过千两银子,将此次盛事彻底推向了高潮。 城中看热闹的百姓都是津津乐道。 “我滴个老天爷,这次的‘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奖金总共都有七八千两,哪怕是三等奖,都有几十两银子的奖励……也就是我不识字,不然我都想参加了。” “颜知府真是好官啊,之前就听说,将城中大族、方大人送的礼都退回了,这次还将自己一年俸禄拿出来……也有手腕,看将范、谷、马、邵、段五家拿捏的,捐了这么多,是个有本事的,咱们淮安百姓有福了。” “感谢颜知府,感谢方大人,你们没感觉,最近城中人越来越多,生意都好做了。” …… 方临听着,却是眯起眼睛:‘这么快就摆平了范、谷、马、邵、段五家么?若是如蒲知府的法子,拉拢、分化、拿捏,绝不会这么快,那就是对这五家妥协让步了。’ ‘如此急功近利,再联想到之前对《白蛇传》作序的拒绝、对‘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的答应,显而易见,这位颜知府所求的是政绩,是往上爬啊!’ 他能明显感觉到,在送出这份政绩后,颜时登的态度更热络了三分。 ‘此事,这位颜知府是得了政绩,不过,我也不亏。’ 举办‘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归根结底,还是方临好处最大。 ——毕竟,他作为淮安通俗小说产业的龙头老大,水涨船高,自然是得利最大的一个,某种程度上说,颜时登、范、谷、马、邵、段五家捐的钱,都算是为他做了嫁衣。 ‘倒是此人为了政绩,如此能放下身段、脸面,不顾身份,恐怕是个不择手段之人。’ ‘这种人身为淮安知府,有利有弊,弊端是急功近利,将来隐患巨大,可能破坏恐怖,对小民是一场灾难;但对我这种既得利益的阶层,对将来我要做的事情,却是比蒲知府那种有底线的知府,能获得一个更宽松的环境。’ 打个比方吧,若是在蒲知府面前,方临组建船队、采买火器、训练新式军队的举动完全暴露,蒲知府会不会大义灭亲,当真不好说;但如果是颜时登,考虑到自己屁股底下的位置,却有极大可能会隐报、瞒报,粉饰太平。 ‘我扩大厂坊,兴建船队,也是可以让淮安更加繁荣,也算是政绩,这位颜知府想来乐见其成,不会是阻力。范家自不必说,马、邵、段三家,也可以利益交换妥协,我真正要面对的其实只有在厂坊、船队产业家大业大的谷家。’ 方临捋清楚这些,对自己要做之事更有信心了。 …… 府衙。 这边,颜时登主持‘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回来,心情颇为不错。 ——天上掉馅饼,吃到了前任知府留下的遗泽,白得了这份一份政绩,如何能不高兴? 最重要的是,相比对城外沿江那片地域的处理,这种主持‘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惠而不费,投入小、风险低、见效快、政绩大,最让他这种人喜欢。 “那个方佥事,倒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如今,我还真有些喜欢他了。难怪,能如此讨得陛下欢心,胜眷隆厚。” 颜时登若是知道,洪泰帝不理朝政,反而作为方临笔友,却是书信不断,被方临拿捏得嘴都要钓翘了,恐怕更是会羡慕嫉妒恨,痛心疾首骂上一句:‘可怜终日抛国政,不问苍生问小说。’ 或许是爱屋及乌,他看着这本带回来《西游记》第二部也觉得顺眼了,翻开看了起来,越看越是连连点头,站在自己角度分析道:“不错,就像是天庭、佛门,给西游团队安排一场场戏,糊弄众生,其乐融融多好……尤其是这孙猴子,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年,出来后也学乖多了,那位方佥事,看来也是有故事的人啊!” …… (本章完) 第206章 ,开始 第206章 ,开始 第一良品织造坊。 《西游记》第二部发售,厂坊的工人都在关注,这日中午去食堂吃饭,都比往日更积极,也纷纷议论着此事。 “我听说,今天方大人的《西游记》第二部出来……” “希望能大卖,方大人好了,咱们才更有好日子。” “是啊,咱吃着方大人的饭,住着方大人的屋,孩子上着方大人的学,不瞒你们说,我家里都供着方大人呐!” …… 是的,方临如今,在自家厂坊工人群体中,有着极高声望,许多人家都供在家中。 这种‘供在家中’的形式只是表象,更深层次,乃是狂热的个人崇拜,如今已渐渐变成:凡是方大人做的,必然是对的;凡是和方大人相关的,必然是好的;凡是和方大人唱反调的,必然不是好东西。 要问这一切形成的原因,自然是方临两年所做,从物质到精神,深深影响着这些人。 ——在物质上,提供活计、宿舍、下一代培训,对比其他厂坊,那真是极有优越感,在外面腰杆子都挺得更直;在精神上,方临唱白脸,每次出面,必是宣布好事,党主事也是持续不断宣传方临的好,每日吃饭时说书,都是方临的书,精神上潜移默化…… 如此种种一切,方临的‘神化’地位,也就不足为奇了。 田五听着,都是在点头,决定回家自己也给方临供上。 这乃是真心实意。 从前在村子,每日辛勤碌碌,疲惫不堪,吃不饱、穿不暖,家里死气沉沉;来了府城,才好像活过来,不再饿肚子,还能攒下些钱,如今孩子都进入技能培训班,以后再也不用在地里刨食……这日子啊,越过越有盼头了! ——人心都是贪婪的,见过了光,怎么可能再忍受黑暗?今后,若是有人想要打倒方临,夺走他们一切,可想而知这些人会怎样。 田五去寻孙红叶的窗口打饭,不过没给钱,而是给了一张票券——这是今年新增的福利,作为优秀工人,如今,每月有着一钱银子的餐补票。 ——对方临来说,优秀工人人数有限,加了这一项支出不大,却更能调动工人积极性,惠而不费。 “福利越来越好了。”田五感叹着,打了饭,找一处位置坐下,不同于以往埋头吃饭,今天抬头看向说书位置,脸上有着一抹期待。 厂坊的说书人很快过来:“今天,说的是咱们方大人新出的《西游记》第二部……” 此言一出,顿时,一片叫好声响起。 “我就知道,是第二部!” “第一部也好,可听了好几遍了,更想听第二部!” “快快开始吧!” …… 田五也是这个想法,第一部听了好几遍,回去都给家中孩子讲完了,家里孩子们都在问孙猴子推倒了人参果树,后面怎样,他也想知道啊,心心念念后续如何,如今终于来了。 ‘现在听了,记下来,今晚回去给妻儿们讲!’他想到家人崇拜盯着自己、高兴的样子,心中更添了一抹期待。 这说书人没过多吊胃口,主要是党主事也在不耐烦盯着,连忙咳嗽两声开口道:“话说这第二十六章回,孙悟空三岛求方,观世音甘泉活树……” 一时间,整个食堂除了说书声、轻微的吃饭,再无其他声音,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听着,好似跟着走入那个精巧奇诡的世界。 …… 谷家。 “屿儿!”谷同仁进来。 “爹!”谷士屿做贼心虚般,将什么东西往前一推,不过因为动作匆忙,并没藏好,露出‘西游’二字。 ——原来竟然是一本新出的《西游记》第二部! “屿儿,你怎么也在看这书?” “爹,你说……也?”谷士屿把握住了关键点。 父子俩面面相觑。 “咳咳!” 最终,还是谷同仁这個做老爹的脸皮更厚,咳嗽两声打破沉默:“虽说咱家和那位方佥事不太对付,但看对方的书,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就如我素来瞧不上那群泥腿子,但也没说不吃他们种出的粮食菜蔬。” “是这么个道理。” 谷士屿点头,默契揭过此事,转移话题:“说起那位方大人,爹,本以为换了新任知府,此人就会声势大减,没想到这位方大人,竟能请动颜知府主持‘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看今天的样子,两人这是打得火热啊!” 这就让蒲知府走后、筹划小小找回个场子的谷家有些坐蜡了。 “是啊,那位方佥事是个人物,咱们这边,颜知府刚刚让步,对方就看出颜知府所需,送上一份政绩,咱们给‘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捐钱出力,反让那位方佥事落了最大好处,真是好手段。” 谷同仁感叹道:“些许银钱好处也罢了,最为关键的是,有了这次甜头,今后,颜知府想往上爬,想要更多政绩,就轻易不会得罪那位方佥事……以那位方佥事拉关系的本事,今后和这位颜知府,甚至比从前蒲知府都关系紧密也犹未可知。” 这也是城中范、谷、马、邵、段五家对方临极为佩服的一点,往前数三五年,方临还不过是一个逃难来到府城的灾民,可这才多久,短短时间就从无到有组建起了一张人脉关系网,徐阔老、董祖诰、韩元敬、范家,乃至后来皇帝都勾搭上了,为他封官、作序、站台。——若是搁在后世,对方临的历史评价,社交小能手都必然不足以形容,或许和刘备较量一下,谁才是真正的‘人形魅魔’? “爹,咱们下一步如何做?” “避其锋芒,以静待动,看那位方佥事如何吧!” 谷同仁顿了一下,道:“就算和对方斗起来,也不能扩大化,只局限于生意场上即可,不要用盘外招,胜败看各自本事。胜,遏制住对方,一切好说;败,就算厂坊、船队占咱家相当大利润比例,也要愿赌服输,不过是少赚些、割些肉……没必要死斗。” 这是老成稳重之言。 谷士屿听闻,脸上颇为惊讶,他可是知道,自家老爹可不是什么善茬儿,曾经年轻时,也是狠辣的主儿,如今,却似乎失去了那股狠劲儿、勇猛精进之心。 他目光游弋,看向老爹鬓角的白发,心中忽而生出一个念头:‘爹,这是老了!’ 谷同仁仿佛看出了自家儿子的心思:“爹不是老了,这狠啊,也要看对谁。若是对那些泥腿子、贱骨头,狠,会让他们怕,让他们畏,也不用担心手段过分引起后患。一群两脚羊而已,欺压再狠,也不过叫两声,有何可怕?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羊群中偶尔出了两个异数,会拿羊角顶人,它们本质上还是羊,面对狼,注定会被吃掉。” “而那位方大人不同,他和咱们一样,身上有着狼性,看那次章家求和,对方断然拒绝,转头就下了死手……那个方佥事啊,爹甚至都有些看不透,他背后到底有多大能量,上次撬动了监察御史韩元敬、吏部尚书陶承弼,还有陛下,咱们只知他圣眷之隆,却不知在陛下心中具体有多重分量……” ——只能说谷同仁老谋深算,谨慎避开了这个大坑,如今方临和洪泰帝成为笔友,吊着对方,让洪泰帝引为知己,可以说,只要方临不造反,不危害社稷,些许寻常事,洪泰帝都会给些面子。若是方临主动欺负人,那还未必会帮忙,若是被人欺负,还是区区淮安谷家、一个地方宗族,那绝对是不吝做个顺水人情的。 “你看那位方佥事披着狼皮,下面却可能是虎、是蛟,咱家真要亮爪子,是真可能会被打死的。” 谷同仁摇摇头,最后总结道:“所以,屿儿啊,懂了吧?对咱们穿鞋的来说,手段可以狠,但千万要分对象。” ‘这不就是欺软怕硬么?’ 谷士屿腹诽着,不过明白是这个道理,和方临死斗起来风险极大,没必要为之:“爹,如咱们这种大家族家大业大,各方面开销也是不小,若咱家在厂坊、船队中斗败,利润大降,必要开辟新的财源,爹可有什么想法?” “我听闻,城中沿江有片地域,颜知府决心支持开发,近处修建荡田、鱼塘,再远可修建酒楼种种,那处地域临近码头,人流兴旺,我看着大有可为啊!” 不是谷家没有考察,利令智昏,没想到未来可能有洪涝风险。 只是,这片区域作为缓冲,只是在堤坝承受不住的情况下才需要用到,再说,本就是缓冲的定位,还有荡田、鱼塘,一般洪涝都没事,除非遇到连年洪涝,或者那种特大洪涝。 另外,就是经验主义了,几十年来,淮安就算爆发洪涝都是下面村县,府城都没出过事,这是怀着侥幸心理。 ——这就如某企暴雷之前,早有预兆,但许多人仍心怀侥幸,真正事到临头发生了,才会知道后悔。 “那位方佥事看着不在乎土地,想来不会和咱们争,对手也就是范、马、邵、段四家,不过那片区域,咱家早有布置,面对这四家再表现出决心,吃到最大一口不是难事……当然,再看看吧,咱家在厂坊、船队产业有着底蕴,我其实还是更想做这个。” 谷同仁摇摇头,又是叮咛嘱咐儿子了一次:“说是生意场中竞争,就千万莫要用什么盘外招,斗出火气,扩大化成了死斗,就不可挽回了。” “爹,我知道。” “那就好,只限于生意场上,就算败了,也留有余地,咱家仍旧富贵不缺。” 谷同仁说着,也是露出霸气一面:“当然,不说这些丧气话,咱家在淮安根深蒂固,在厂坊、船队产业上更是占据先手优势,就算不用盘外招,爹也还是有些信心的。” …… 也就在谷家做出决定之际,方临前去拜访了颜时登。 颜时登亲自出门,将方临迎进去:“我早听闻方大人的西游畅销,来到淮安,才知何为炙手可热,一本《西游记》第二部,近日满城可闻,比起当年凡有井水处皆唱柳词,有过之而无不及……恭喜方大人了。” 轿子人人抬,况且人家刚给他送上一份政绩,自然不吝一些好话。 “颜大人过誉,也多亏大人主持的‘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小说大赛’助推,方才有如此盛况,这是大人的功劳啊,方某在此谢过了。”方临抱拳道。 “哈哈!”颜时登感觉方临说话就是好听,看着都更顺眼了三分,相处起来愈发融洽。 “遥想《西游记》第一部,乃是陛下作序,这第二部……”颜时登试探道。 “颜大人不知,《西游记》第二部成书多亏陛下,其中一些诗词、道家之言,多赖陛下润色。”方临似是无意道。 颜时登听着眯了下眼,态度更热情三分:“方大人这是圣心瞩目啊,说来我忝为淮安知府,今后,合该多多亲近,方大人有事可来寻我,能帮的一定帮忙。” “正好,有一事要麻烦颜大人。”方临打蛇随棍上:“大人也知道,我这边有着织造坊,近来有意扩建……具体规模……落成之后,可带动淮安商业繁荣,赋税增长,若遇灾年,亦可吸纳灾民……” 这是画饼,不过却正好击中了对方的软肋。 颜时登听闻,笑容更真诚了三分:“这是好事啊,方大人若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 …… 获得了颜时登支持,方临回来,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织造坊这边,早先本着有枣没枣打两杆子,派工匠对纺织机进行技术改进,竟获得了成功。 这意味着,新厂坊可以采用新技术,生产效率大大增加! ‘万事俱备,下一步,厂坊扩建可以开始了。’方临吩咐下去,将扩建厂坊的消息传出。 此消息一出,《西游记》第二部的热潮都无法掩盖,其他厂坊工人纷纷人心动荡,谷、马、邵、段四家则如临大敌,可以说,此举犹如在淮安这个平静的水潭投入一颗巨石,风波骤起。 …… (本章完) 第207章 ,抢人 第207章 ,抢人 稳妥起见,方临此次扩建的厂坊,仍是织造坊,今日,过来工地上视察。 这片土地,正是颜知府批下的土地,就在‘第一良品织造坊’临近,颇为方便。 “大人!” 党主事带来一个好消息——第一良品织造坊运转稳定,这家伙用的顺手,方临就暂时抽调过来了。 “按大人您的吩咐,这两天已经在招募工人,我把过关,招进来的清一色的熟练工,等厂坊建成,立刻就能全力运转。” 对织造坊来说,小白新手和熟练工,完全就是两个不同层次的概念,效率、良品率天差地别。 “这些人都是从谷、马、邵、段四家厂坊过来的?” “是,大人睿智。” 党主事笑道:“咱们厂坊打下的基础好,福利全城人都知道,再就是您的名声了,在咱们淮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实,若只是方临的名声,这边工钱稍高一些,还不一定能吸引那么多熟练工跳槽过来,毕竟,他们也要考虑和这边新建厂坊的距离,还有在原本厂坊做熟了,跳槽时间、精力的成本。 而他们之所以能下定决心过来,更多是在于那些实实在在的福利:宿舍、技能培训班,前者解决自身问题,保障没有后顾之忧;后者,赋予下一代希望。 人都是趋利的,谷、马、邵、段四家厂坊给不了这些,他们跳槽可不是自然的么? “咱们厂坊的福利,经过工人们自发宣传,如今全城都知道了,这次招人,来的人极多……说句不客气的话,新人直接不要,就是熟练工,咱们都得挑挑拣拣、优中选优,普通的都不行,非得那些有着积年经验、极优秀的。” ‘这么说,谷、马、邵、段四家厂坊变相成了我的人才培训基地,这一次,直接将他们最核心、最精粹的人挖过来了,恐怕四家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方临也不可能放着这些人不要,拒绝送上门来的好处:‘我这边早有准备,就看他们如何应对了。’ …… 最近,淮安城中除了《西游记》第二部的火爆外,最引人瞩目的就是方临的厂坊扩建招人了。 如今,城中谁不知道,方临的厂坊福利极好,论起吸引力,都赶得上书肆、粮铺这些店铺中的体面活计了。 可惜,这次招募大多都是纺织熟练工,若是新手,除非有一些识字、算术的才能。 总体来说,还是人多、活计少,另有谷、马、邵、段四家厂坊的工人跟着卷,一个名额难求,还要找关系、走人情。 …… 最近,田五心情极为不错,厂坊食堂说书《西游记》第二部,他听了,回去和妻儿们说,每日晚上回去,妻儿都是早早坐下,期盼看着,一家之主的价值实现,极为满足。 再就是,厂房扩建,对外招人,城中许多人蜂拥想挤进来,而他自身早就方临厂坊工人的一员,心底有着不可说的自豪感、优越感。 这日晚上,田五回来,带了厂坊食堂的炒大白菜,虽然其中没有肉,但是油水足,已然是田家难得的美味,一家人吃着饭,说着今天听到的说书,会使三昧真火的红孩儿,连大圣都惧怕三分…… 妻儿们听着精彩的故事,目不转睛。 这时,从前的街坊叶坪找过来,手上拿着个纸包。 ——这人和他是同村,当初是去晚了,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已经招满,只得去了别的厂坊。 “叶二哥,坐,吃了没?坐下吃些吧?” “不了,不了,吃过了!” 叶坪听了,摆着手,有些尴尬,这时代粮食珍贵,在饭点去别人家,其实有些恶客意味,他也是算着时间,只是没想到今天田家因为讲说书晚了一些,还没吃完。 “叶二哥,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哟,这是红?”田黎氏说着,发现纸包中竟是二两红,如此贵重东西,连忙揣回去。 田五也是说着:“这般好东西,可是使不得。” “使得,使得。”叶坪吭哧着,脸色涨红,终于说出来:“听说你们厂坊在招人,我就琢磨着,能不能进去,想请帮帮忙……” 上次错过方临的厂坊,这次可是再也不想了,这才一咬牙,肉疼买了二两红,过来走人情。 大夏这片土地自古就是人情社会,他和田五一样,是逃难从下面村里过来,也没什么背景人脉,骨子里的不自信,让他下意识就想着找同村出来、如今‘发达’了的田五,走走人情。 ——是的,进入方临厂坊,如今住进了宿舍,还将儿子送进‘技能培训班’,在叶坪看来,田五已经算是发达了。 “我就是個普通工人,连管事都不是,哪有那个本事?就是管事,也不行啊!”田五有自知之明,做不到的事情真不敢胡乱应承。 叶坪也是有点情商的,还是将红塞了过去:“是我难为田五哥了,不能介绍进去,和我说说也行,心里有个底。” 田五听了,这才收下,说道:“我听说,这次招人,就是看本事,具体考核……只要能考过去,就收……哦,还有不能是以前辞退的,麻旺就考过了,可因为是以前辞退的,也没要。” 麻旺,曾经也在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做活儿,后来因为懒散,没有三次达到定下的基准线,遭到辞退。 再后来,这人看到方临厂坊福利越来越好,后悔了,想要回去,使了很大劲也没能成,这次扩建招人,去考核通过了,可还是因为以前的记录遭到黜落,后悔得大腿都拍红了。 “叶二哥在你们厂坊,也是优秀工人,是有本事的,想来能成……” 叶坪所在的厂坊,是马家的,模仿方临这边也设了‘优秀工人’,不过抠抠搜搜,各种福利都是缩水版。“我们厂坊,哪比得上方大人的厂坊?这次就盼着能进去哩!我家的菜伢子,想着给他谋个出路……”叶坪说着,心中也是有了些信心,他是踏实肯干的,在厂坊从没偷懒,手艺练得不错,只是需要一个机会。 …… 像是叶坪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谷、马、邵、段四家厂坊几年、十几年中培训出的最优秀的熟练工人,这些精华飞快向着方临厂坊汇聚。 …… 谷家。 谷同仁近来一直在关注方临动静:“那位方佥事又是扩建厂坊,又是要应用新技术,这是来势汹汹啊!” “是啊,爹,看来这次,咱们是不得不斗上一场了,哪怕只是生意场上。”谷士屿感叹。 “老爷、少爷!”这时,常管家突然进来,汇报道:“这几天,咱们厂坊工人走了不少,离开咱们这边,转头就去了那位方大人的厂坊。” “这群泥腿子……真是岂有此理!”谷士屿听了,顿时怒不可遏。 是的,他第一反应,并不是生气方临,而是生气那群跳槽的工人,对他们大恨——以前,你们在我家做活,吃我们谷家的,喝我们谷家的,现在人家方佥事放出招工的消息,立刻离职,屁颠颠跑去人家那边了,你们的忠诚呐?忠诚呐?忠诚呐? 这就好比:自家田地的韭菜,自己将自己的根拔了,跑到对头家地里种下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谷同仁作为谷家家主,经历过大风大浪,倒是冷静些,问道:“这些走的工人有多少?” “大概不到一成……” “那还好。” 谷同仁、谷士屿都是松了口气。 如今城中大环境,还是不缺人的,这一成半成的人,很快就能补上,影响不了大局。 “不是,老爷、少爷,账不是这么算的,离开的那些工人,都是骨干工人,咱们厂坊最优秀的,就算是招新人补上,也会效率降低,成本增加,持续很长时间……其实,其他次一些的熟练工人,也不是不想走……” 常管家这话没说完,不过,谷同仁、谷士屿父子俩都能明白潜台词:那些稍次的熟练工,不是不想走,而是达不到那位方佥事的招人水准,现在不过是骑驴看唱本,说不定等在他们这儿锻炼纯熟了,再一遇到机会,拍拍屁股就跑了。 这真是……何等尴尬,何等侮辱,他们谷家就那么不得人心么? “那位方佥事,这是专门捡‘最出挑的’收,咱们这边锻炼、培养出来,他立刻摘桃子,这是将咱们谷家厂坊当成培训场坊了啊!” 谷士屿说着,都险些被气笑了:“不能这样下去,爹,咱们得想些法子,阻止这种事情……对了,常管事,那些泥腿子没有签订契书么?” “少爷,是这样……”常管家解释着。 原来,从前工人少,劳动力最稀缺的时候,大概就是方临一家刚逃难来到府城那段时间,的确是让厂坊工人签订长久契书的,不过,那个时候,也在各方面让利了,如工钱、如伙食种种。 后来,不是人多了嘛,这些好处谷家不想给了,好处没了,还想让人家长久契书?人家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答应。 谷家也没勉强,一是,人多活计少,也没必要将人给强留着,你想走,多的是人愿意填上坑位;二来,好处少、义务多的‘霸王条款’,明显违背公平原则,蒲知府是有道德的,官司打到他那里,必然不会认可。 “现在是颜知府,可不是什么蒲知府,能不能……”谷士屿言下之意,还是想威逼那些工人,签订霸王契书。 “屿儿,此法不可。” 谷同仁摇头道:“若只是那群泥腿子,这位颜知府,大概率是偏向咱们的,可还有那位方大人,对方和颜知府正打得火热……再者,这个关口,拿出来这一套,会刺激那些泥腿子,让他们加速流失。” “那联络马、邵、段三家出手呐?现在,也不是咱们谷家一家受损失,他们三家厂坊最出挑的工人,也都在往那位方佥事那里去吧!” “是这样,不过,少爷,已经联络过三家了,只是他们目前态度暧昧。”常管家赔着小心道。 “呵,这是看那位方佥事不好惹,而我谷家又厂坊规模最大、损失最重,想让我谷家挡在前面,做出头鸟,干得罪人的事。”谷士屿怒声道。 “唉,那就如他们所愿,咱家先出头吧!” 谷同仁道:“那位方佥事,又是应用新技术、又是扩建厂坊、又是招募熟练工人,可归根结底,这些尚未运转起来,目前规模仍比咱家织造坊小,织造坊这种东西,规模越大,成本越低,再考虑上那位方佥事给那群泥腿子们的高福利,对方成本是要高出咱们谷家一大截的。” “另外,织造坊是上游,这些生产出来的货,终归要销售出去,才算是利润,而方佥事没有船队,如今出货源只有两个,一个是与杨家合作的南洋船队,一个是徐阔老牵线的马家的船队。” “这种情况,咱家大可以压低价格,抢了那位方佥事的出货途径!” 对南洋船队、马家船队来说,方临、谷家都有背景,不考虑其他因素下,那生意就是生意,有钱不会不赚,谁的价格低,就用谁的货呗!谷家这是将了方临一军,要么跟着降价,赔本赚吆喝,要么断了出货途径,将货砸在手上。 可不要以为,断了出货途径就断了出货途径呗,大不了先将货囤在自己手上,等以后再卖——现实可不是游戏,没有什么无限仓库,且不说仓促之下哪里寻仓库保存,保存费用如何,只说保存中万一出个什么意外,那绝对是血本无归。故而,做生意都讲究一个‘货随轮转’,永远不要囤积大量货物在手中。 “妙,爹这一手妙啊,在下游卡了对方脖子,那位方佥事福利再好,抢走再多工人,也无济于事。反而,生产越多,砸在手里越多,若是跟着降价,则是卖的越多,赔得越多。”谷士屿抚掌。 谷同仁却是不像儿子这么有信心:“那位方佥事,行事不拘一格,如天马行空,往往能在颓势之中出神来之笔,且看看对方如何应对吧!” “此计若成,自然最好;若是不成,咱家败了,对方展现出一统淮安厂坊、船队产业之势,到那时,想必马、邵、段三家也会出手了。届时,咱们四家联合,哪怕只用生意场上的手段,以本伤人,也能将对方按下去。” “是这个道理!”谷士屿颔首,深以为然:“他们三家也只想坐收渔利,同样不愿那位方佥事一家独大。只要对方表现出势不可挡的势头,必然会找咱们联合,到时四对一,优势在咱们啊!” …… (本章完) 第208章 ,较量 第208章 ,较量 这日,徐阔老急匆匆找来:“方老弟,大事不好,我那边占有一点干股的马家船队,说是谷家要以更低的价格供货,问咱们这边什么想法?如果不降价,就要用他们的货了。” “果然,徐大哥这边也出事了么?” “也?”徐阔老眯起眼睛。 “不瞒徐大哥,我这边南洋船队也是如此,谷家过来压价。”方临感叹道:“谷家主狠辣,这一出手,就要断了咱们的出货途径啊!” “是啊,若咱们不跟着降价,就卖不出去,砸在手里,可这么多货,囤起来也不好找地方,就算找到仓库,保存起来费用也不会低,若是遇到受潮、失火种种,那更是亏出血本。” 徐阔老发愁皱起眉头:“做生意讲究一个货如轮转,货不出不行,可要想出货,就得跟着降价……我问了谷家的价格,和咱们成本差不多了,再降下去,卖得越多就亏得越多,谷家这是宁可折本,也要拉着咱们不赚钱呐!” “咱们厂坊规模比不上谷家,对方成本大概要低一些,这个价格也未必会折本,说不得还有微利。站在对方角度,拿一段时间的微利,挤死咱们,还是值得的。” 方临见过前世外卖、网约车手段,对这些倒是看得清。 “唉,不能囤货,也不能跟着降价。方老弟,我再去打听打听其他船队?” “每个船队基本都有固定货源,就算找到,现在咱们被谷家盯着,找到一个,对方来搅合一次,最后还是要降价。” 方临缓缓道:“而跟着降价,这说白了,就是拼底蕴,咱们却是耗不过谷家的。” “方老弟说得对,谷家绝对能做得出那种事,这可如何是好?” 饶是以徐阔老的精明,此时也没什么好办法了,感叹道:“若是咱们有自己的船队就好了,这被人卡住脖子的滋味不好受呐!” “自己的船队?徐大哥说到点子上了,咱们很快就有了。”方临微微一笑。 “嗯?” 徐阔老刚刚也是因为事出突然,稍稍心浮气躁了些,此时注意到方临从始至终的从容神态,顿时明白了些什么,啪地拍了下方临肩膀,笑骂道:“好你個方老弟,怕不是早有主意,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急?” “哈哈,徐大哥不是没给我机会说么?” 方临笑了笑,没再吊徐阔老胃口,正色道:“南洋船队那边,杨家一直在隐没利润,我早已拿到证据,对方能做初一,我自然能做十五,如今挖人,杨家也说不出什么……” “方老弟这是早有布置,好,好啊!” 徐阔老大笑一声,不过,旋即又想到什么:“方老弟,船队这东西,无非就是船和人,这只有人也不行,方老弟你不知道,海船那个东西,造起来可是费劲儿,光是木料阴干就要不短时间,通常一批船造下来,往往要三四年!” 这话潜台词是:缓不济急啊,真要等个三四年,黄菜都凉了。 至于说买船,想想都知道不可能,这个时候,谷、马、邵、段四家怎么会向方临一方卖船,干这种资敌之事? “徐大哥,思路打开,买船未必要在咱们府城。淮安买不到船,不意味着外地也买不到船,江淮之地海外行商的大家族也不少,比如……” 方临吐出两个字:“颜家。” 徐阔老眸光大亮,知道颜家有分脉在江淮之地,也有海外行商的,最近又听说方临和颜知府打得火热,怕不是早就经过对方牵线搭桥,买上一些船了? 方临肯定了徐阔老的想法:“是,我已经通过颜知府的关系,拿到一批船,如今咱们有船有人,船队也能拉起来了。” “这有了船队,上下打通,就不用看别人脸色了,和城中谷、马、邵、段四家比起来,也不差了,再加上方老弟的经营手段,论潜力更是超过……” 徐阔老也是敏锐:“我在淮安日久,深知这些大家族的德行,他们可不是吃素的,看到咱们的势头,恐怕未必会容忍,谷家恐怕会联手马、邵、段三家,对咱们打压啊!” 唇亡齿寒的道理,马、邵、段三家又不笨,怎会不懂? 虽然马、邵、段三家的厂坊、船队产业利润占比,不像谷家那么大,但也是不小一笔钱,真金白银的利益之争,方临光靠面子必然是不行的。 对方震慑于方临背景,不会死斗,但若是只局限于生意场上呢?联合起来,哪怕以本伤人,都能将方临这边打下去。方临若是率先破坏规矩,用出盘外招,更是下下之策,那不仅在道义上落于下风,给人输不起感觉,就连皇帝这张保底牌也动不了。 “我明白,双拳难敌四手,我会拜访马、邵、段三家家主,稳住他们……徐大哥放心,谷、马、邵、段四家不会联手的。”方临笑道。 虽然理智上,徐阔老感觉这近乎不可能做到,毕竟马、邵、段三家又不是傻子,绳索都套到了脖子上了,还能被稳住,但看着方临自信的样子,想到方临过往的种种神奇,却也是下意识相信了。 …… 焦会清、方传辉收到方临消息,立刻行动,开始在南洋船队这边挖人。 得益于过往打下的基础,至少,私下隐秘接触不难。 “梁老二,你也知道,南洋船队乃是杨家、方大人合开,现在方大人准备单干,建立自家船队,你来不来?来了,在以前基础上,工钱提高两成!” 虽然已建立起交情,但也不可能空口白牙,必然要给出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事出突然,梁二还真没有心理准备。 方传辉补充道:“我堂哥说了,来了就有一笔安家费,像是梁二哥这样的人才,来了就拿二十两银子,今后海外行商,整个船队也有一成利润的分红。” “二十两银子安家费?!还有,利润分红?”这么好的条件,梁二木着脸,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焦会清见梁二仍不给给一个准话,以为这厮还不满足,暗骂贪心,打配合道:“方大人的工人宿舍、技能培训班,听说过吧?咱们去了,也能享受到,我记得,梁老二你儿子如今也九岁了,是时候给他谋条出路……” 不愧是南洋船队的老人,一下就拿捏住了对方七寸。 啪! 梁二涨红着脸,狠狠一拍桌子,吓了方传辉、焦会清一跳,还以为这厮是个杨家死忠,认为如此利诱是受到侮辱,却在下一刻听到:“这他娘的,还跟杨家干个鸟?我跟方大人干了!” 方传辉、焦会清对视一眼,都是松了口气:“不仅这些,今后在海外若有什么意外,还有抚恤……总之,跟着方大人不会错。” “方大人的名声,俺信得过。”梁二憨厚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这样的好事,我觉得不能忘了我拜把子兄弟张老五,去喊他一起走吧?” 这话,一方面张老五是真有过命交情,真心为兄弟好,另一方面也想着去的人多,杨家也法不责众嘛! 在说服了梁二后,方传辉、焦会清两人带着梁二去找名单上下一个,后面听到条件,基本都是果断投了,尤其是,随着后来汇聚的人越来越多,根本不用方传辉、焦会清开口,他们自己就会给新人洗脑,哪怕性格小心、谨慎的,也是迷迷糊糊就投了。甚至,其中还有两个杨家安插在船队、监察船队动静的人手,都是主动坦白投了。 ——不是他们不忠诚,实在是方临给的太多,给杨家当内奸、监察船队的好处,居然还没有方临给的安家费高,你敢信?这种情况下,还给杨家卖个鸟的命? …… 也就在这日,方临过去拜访马、邵、段三家,和三家家主进行了密谈。 …… 杨家。 南洋船队合伙人、杨家家主杨宗益最近心情颇为不错,方临、谷家斗起来了,谷家给出了一个极低的拿货价格。 “那位方佥事,若不想将货砸在自己手上,就只能跟着降价,降吧,你们斗吧,最后都是便宜了我杨家,哈哈!” 杨宗益感觉看着戏,就把好处给赚了,实在是美滴很呐! 甚至,他还畅想着,方临、谷家两败俱伤,杨家渔翁得利,更进一步,取代谷家地位成为城中新的五大家族。 “叔父,不好了!”这时,侄子杨士诚突然匆匆进来:“那位方佥事,将咱家南洋船队的人挖走了小半!” 这家伙是杨宗益侄子,有些经商天赋,主管南洋船队,隐没利润就是他一手操作,为杨家赚了不少。 “什么?”杨宗益一下子坐起身来。 明明刚才,还在看着戏、吃着瓜,怎么就突然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呐? “不是,那位方佥事,不是正在和谷家斗着吗,怎么会招惹咱们,他的织造坊不想出货了?” “听说,那位方佥事通过颜知府的关系,拿到了一批船,再从咱们这挖走人,这是要组建自己船队。” 杨士诚不忿道:“叔父,您不知道,那位方佥事真是不讲究啊,挖起人来,专挑那些好手挖,挖的咱们南洋船队骨架都搭不起来了,一时半会儿恐怕都出不了海了。” 釜底抽薪! 杨宗益听着,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万万没想到,看着方临、谷家打架,现在这两方还没如何,自家就被殃及池鱼,元气大伤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怒了:“这个方佥事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怕我杨家揭露宣扬出去么?” ——嗯,没说报复什么,只说宣扬出去,这是想到上次方临、章家死斗,展现出的背景杨家好像还真比不上。 “对方留了些咱家隐没利润的证据……” 杨士诚心虚说着,这事还是他的锅,行事不密,随后,赶紧又补充了句:“那位方佥事还托人递话,他在船队的四成股,就权当是补偿……” “好好好,一软一硬,软硬兼施,这是吃准了我杨家么?哼,这次我杨家……” 杨宗益本来狠话到了嘴边,可又想到章家前车之鉴,话锋一转:“这次我杨家还真就认栽了!” 杨士诚松了口气,以奇异的目光看着自家叔父,不愧是叔父啊,能用最狠的语气,说着最怂的话。 “这次说来咱家也不算亏,平了账目隐患,又踢开了那位方佥事也好,从此,南洋船队就独属于咱们自家了。”这话就是讳败为胜了。 杨士诚瞄了一眼叔父背在身后,还气得发抖的手,看破不说破:“叔父睿智。” …… 谷家。 “老爷、少爷,大事不好!”常管家进来:“那位方佥事组建了自己船队,这下恐怕拦不住对方了。” “不可能!”谷士屿断然否认:“最近,我盯着城中,根本没有新船订单、也没有旧船卖出,那个方佥事还能是孙猴子,会七十二变,变出来船么?” 常管家说了,方临通过颜知府从外地买船始末。 “原来如此,通过颜知府从外地买船?真是神来之笔啊!” 谷同仁感叹着,问道:“那船队所需的人手呐?什么,从杨家的南洋船队挖的人?好好好,通过颜知府关系买船、转头又挖了杨家墙角,那位方佥事是早有准备啊!” “不过,对方这般挖杨家墙角,就不怕坏了名声?” “杨家被抓到些把柄,那位方佥事又舍了南洋船队四成干股,一软一硬……”常管家调查得很清楚。 “杨家真是废物!” 谷士屿怒骂一声:“如今,那位方佥事厂坊、船队都有了,这是根基已成,再配合他的经营手段、名声,假以时日,淮安的厂坊、船队产业,恐怕要一家独大,马、邵、段三家想必也不愿意看到,是时候联合他们……” “少爷,已经联络过了,不知为何,马、邵、段三家还在犹豫,并未答应……”常管家赔着小心道。 “什么,这三家疯了么?现在这个时候,还不联手遏制,等着将来那位方佥事大势已成,将大家一个个都挤出厂坊、船队产业么?”谷士屿这次受到的惊愕更大。 “屿儿,还没看明白么?”好一会儿没说话的谷同仁,这时叹息开口:“是那位方佥事做了什么,稳住了马、邵、段三家……呵,这次较量,咱家一败涂地啊! …… (本章完) 第209章 ,一统 第209章 ,一统 “是那位方佥事稳住了马、邵、段三家,他如何做到的?” 谷士屿想不出方临能拿出什么筹码,让马、邵、段三家利令智昏,在这个时候放任。 谷同仁微微摇头,同样没有答案,不过这并不重要,他看向儿子,借着这个机会提点教育道:“屿儿,你想想此事的前因后果。” 谷士屿回想起来,从自家出手,想要断方临的出货途径,对面没有半点惊惶,好像早有准备般,立刻组建自己船队,从船到人,别出心裁,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等他们意识到,想要联合马、邵、段三家打压,可又被预判…… 每次自己沾沾自喜,却每一次都被算计,封堵落空……这种智慧上的碾压,真是让人想要吐血。 “那位方佥事,什么都想到咱们前面去了。以对方的背景,以马、邵、段三家如今这个样子,恐怕是拦不住了。”他理智分析道。 “是啊!” 谷同仁沉吟片刻,下定了决心:“马、邵、段三家,不足与谋,他们不就是看咱家厂坊、船队规模最大,次次让咱家顶在前面么?呵,联系那位方佥事,只要对方给出一個合适的价格,就将咱家厂坊、船队打包卖给他……不过,作为回报,他需要在城外江边区域土地争夺上支持咱家。” 这是及时止损。 目前这厂坊、船队产业看上去还不错,但显而易见,随着方临起势,价值将会越来越低,不趁着现在还算值钱,卖上一个好价钱,更待何时? 更何况,还能在置办新产业、争夺城外江边那片区域土地上,换取方临的支持,何乐而不为? “这……”谷士屿听到老爹这话,一时感觉三观都有些颠覆,明明刚才还是敌人,互相算计,怎么一下子就又要合作了? 不过想想,此举也未尝不可,甚至还是极为聪明的做法,只是有一点…… “爹,如今,咱家与马、邵、段三家联合不起来,那位方佥事已然赢了,这种情况下,对方还会答应买咱家的厂坊、船队么?” “屿儿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谷同仁露出老谋深算的神色:“方才常管家所说,你也听到了,马、邵、段三家尚在犹豫,这么说他们要么还没有下定决心,要么就是不满方佥事给出的价码,还在拉扯……这种情况下,那位方佥事赢了,但还没全赢,中间有什么变故也未尝可知,但吞了咱家厂坊、船队产业,那就是真正大局已定,到时,就算马、邵、段三家再联合起来,也翻不起什么浪了。” “同时,买下咱家的厂坊、船队产业,也能减少敌人,多一个朋友。” 是的,方临和谷家只是路线之争,厂坊、船队产业,方临有着不能放弃的理由,其他方面却是没有什么矛盾,如今,谷家退一步,没了这点症结,化敌为友不是不可能。 不过,谷家来这么一手,自己是摆脱压力了,马、邵、段三家可就要坐蜡了。 “爹,你说得对,此举我赞成!” 谷士屿心中仍有些不甘,但认识到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法子,从小也有被教育类似‘及时止损’的概念,当即表示赞成,与此同时,心中还生出了一些快意。 从前,马、邵、段三家就仗着谷家厂坊、船队产业规模最大,让他谷家顶在前面,现在他谷家这一卖,今后,马、邵、段三家可就没有‘肉盾’了,要直面方临,让他感觉颇为出气。 不就是坑队友,谁不会了?来啊,互相伤害啊! …… 当日,方临就收到了谷家托徐阔老递来的消息。 “谷家,这是被马、邵、段三家坑怕了,不和他们一起玩了。” 徐阔老说着,哈哈大笑,问道:“方老弟,咱们可要买下谷家厂坊、船队么?” “要,怎么不要?谷家敢卖,咱们就敢买,等接收了谷家厂坊、船队,消化整合,到时,即使马、邵、段三家联手打压,咱们都不怕了。” 淮安府城的厂坊、船队产业,谷家规模最大,马、邵、段三家任意一家,都是比不上谷家,但加起来又比谷家大一些。 方临这边,算是老五,若是蛇吞象,吞了谷家厂坊、船队产业,甚至能一举超过马、邵、段三家加起来,这也就是谷同仁说的‘大局已定’。 “谷家还算是有诚意,给出的是市价,可就算市价,这些厂坊、船队也不便宜,少说也得几十万两。”徐阔老感叹。 “是不便宜,不过值得。” 方临倒是有钱,四部三国、两部西游、一部封神,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建设厂坊、入股南洋船队、南洋船队挖人、买船,这次再吞下谷家厂坊、船队产业,八八九九都没了。 ‘没了就没了,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陪伴在我身边。’方临不是守财奴性格,深知银钱就是拿来用的,不然半点价值都没有。 也只有将银子投入厂坊、船队,变成实实在在的产业,才算转化成自身底蕴、力量。 “谷家还有条件,要咱们支持他家在城外一片区域土地的争夺。” “答应他们。” 不同于这些大族,方临对土地完全无感,因为知道,若是鞑子南下,这些大可能都是一场空,这种情况下,谷家想要,支持他们又何妨? 值得一提的是,对于那片土地可能的暴雷,他目前暂不知晓,因为对土地无感,再加上近来心力放在自家一摊子事上,自然对其他事情没过多关注。 “也好,这么一来,等买了谷家厂坊、船队,谷、马、邵、段四家就再也联合不起来,彻底少一个对手,多一个朋友。” “是啊!” 方临微微颔首,谷家退出厂坊、船队产业,双方根本矛盾消除了,再非敌人:“反而,马、邵、段三家成了最大对手。” “说起来,方老弟准备怎么对付马、邵、段三家?”“自然是吞了三家的厂坊、船队,一统淮安,淮安太小,厂坊、船队产业,一个霸主就够了。” “好,这话对我胃口。”徐阔老看着方临霸气的一面,碰碗豪饮,大感痛快:“可方老弟啊,我得提醒你一句,你这边才买下谷家的厂坊、船队产业,还有钱么?” “没有钱,但我还是要,无非拿预期来换。” 方临没有解释这个‘预期’,而是问道:“徐大哥,你可知道,我拿什么稳住的马、邵、段三家?” “能让马、邵、段三家忽略眼前的损失,势必是更大的利益,应该是一个比厂坊、船队还要赚钱的产业,具体是什么,我就想不出了。”徐阔老摇头。 “徐大哥聪明!” 方临没再卖关子,说出了答案:“一门生意,肥皂生意。” 当初,香露配方研究出来后,他就有意积攒类似的技术底蕴,肥皂早就弄出来了,不过如今才拿出来。 ——说起来,因为记得化学方程式,肥皂这玩意儿,比起当初研制香露,还一帆风顺许多。 大夏如今,洗浴用品一项,富贵人家是多是制作的澡豆、肥珠子等,寻常人家则用淘米水,或者从灶台取些草木灰就罢了。 ‘而我制作的肥皂,之所以能让马、邵、段三家接受,并认可价值,除了拿出实例验证外,还有就是范家香露生意珠玉在前。’ 范家的香露生意,虽说高投入,但是高利润、低风险,可是没少让马、邵、段三家眼红,如今,方临拿出‘肥皂’这么一个东西,中等投入、高回报、低风险,怎能不让人心动眼馋? 其实,若是换个人来,也没有这种效果,也就是方临身为通俗小说大拿、淮安通俗小说行会会长,马、邵、段三家相信方临一定能打开市场。 ‘我还说了,相比香露生意,只能做高端,肥皂可是能全面覆盖高中低端,也就难怪马、邵、段三家把持不住,原本底线都没了。’ 方临对徐阔老解释了‘肥皂’这东西,又道:“本来,在厂坊、船队产业,面对咱们崛起的威胁,马、邵、段三家是必然会同意谷家联手打压的,不过当我拿出‘肥皂’生意,形势就又不同了,他们看到了更大利益,这种情况下,就没了坚定联合打压咱们之心,变得动摇、犹豫……” 众所周知,犹豫就会败北。 “我懂,就和那个打仗攻城,围什么,对,围三阙一,以免敌人狗急跳墙一样……奶奶个腿的,做个生意,兵法都用上了,你们读书人就是心眼子多。”徐阔老笑骂道。 “哈哈!”方临也是笑了,继续道:“马、邵、段三家想要和我合作‘肥皂’生意,就不会答应谷家的联手打压,如今,他们三家做出一副犹豫的样子,这是想着用谷家拿捏我,获得更多股例呐!” “可如今,谷家直接将自家厂坊、船队产业卖了,这下马、邵、段三家没了筹码,拿什么讲价?我都能想到,他们知道后,那个傻眼的样子。”徐阔老哈哈大笑。 说来,马、邵、段三家没少坑谷家,如今也被谷家结结实实坑了一把,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是啊!” 方临听着,脸上也露出些笑意:“此前,我稳住马、邵、段三家,让谷家看到这三家不可与谋,从而看清形势,放弃厂坊、船队产业,及时止损;等从谷家手中买下厂坊、船队产业,我反过来可以用谷家此举,再敲打马、邵、段三家了。” 之前他上门去谈,马、邵、段三家的家主,那都是狮子大开口,动辄喊出三成、五成的股例,如今谷家率先卖队友,将马、邵、段三家坑了,让他们再无筹码后,想来就好谈多了。 …… 对买下谷家的厂坊、船队产业,方临把握住了两个精髓,一是快、二是行事隐秘。 或许是因为,早前没少被马、邵、段三家坑,心怀怨气,也或许是想卖方临一个人情,总之,谷家对此完全配合。 等双方买卖完成,开始交接,再也无法隐瞒,这才大张旗鼓宣传,让马、邵、段三家知道。 …… 这边,马、邵、段三家,本来还想着用谷家拿捏方临,获得更多‘肥皂’生意的股例,却没想到谷家果断投了,这一个毫无防备的背刺,直接让他们手中失去了筹码。 就如先前所说,在方临买下谷家厂坊、船队产业后,马、邵、段三家联合打压,都没什么作用了,真是让他们悔不当初! ——其实,在方临拿出‘肥皂’生意,马、邵、段三家心动,失去了背水一战勇气的那一刻,他们就进入了方临的节奏,不输而输。 之前,方临承诺给马、邵、段三家每家两成股例,换取三家的厂坊、船队产业,他们嫌少,想讨价还价,如今失却了主动权,三家家主登门找来,方临连两成股例都不愿意给了,要他们付出更大代价。 形势比人强,马、邵、段三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不然还能怎样? 一方面,他们能看出‘肥皂’生意的潜力,简直比范家的香露生意利益都大;另一方面,方临主宰淮安厂坊、船队行业已成定局,这个时候不拿着自家还算有些价值的船队、厂坊产业,去换去更光明、更有前途的肥皂生意股例,再等下去,遭到方临这边挤压,只会越来越贬值,最终砸在手里啊! 最后,经过反复磋商,马、邵、段三家拿出厂坊、船队产业,并补贴一定银钱,换得‘肥皂’生意的一成五股例。 方临在得到了马、邵、段三家的厂坊、船队产业,也终于补全了最后一块拼图,彻底主宰了淮安厂坊、船队产业,成为这行业的霸主,一家独大。 …… 谷家、马家、邵家、段家,相继卖出自家厂坊、船队,转眼间淮安厂坊、船队产业就是变了天,方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这一切,随后,又与马、邵、段三家合作,经营‘肥皂’生意…… 这些重磅消息接连传出,城中其他家族得知,立刻展开调查,然后就是目瞪口呆,简直被方临前后一番操作给秀翻了。 …… (本章完) 第210章 ,后续 第210章 ,后续 范家。 作为淮安城中如今隐隐五大家族之首,范家自然得到了消息,范庆增、范其光、范其辉父子三人听到方临与谷、马、邵、段四家相争的始末,都是震撼不小。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范庆曾感叹道:“先是稳住马、邵、段三家,逼降谷家;然后,快速和谷家嬗和,买下谷家的厂坊、船队产业,又反过来将马、邵、段三家一军;这最后,拿这所谓‘肥皂’生意,对马、邵、段三家软硬兼施,快速吞下他们厂坊、船队产业,一统整个淮安厂坊、船队产业,甚至,一石二鸟,摆脱对咱家的依赖,获取主动权……此中展现出的合纵连横之术,真是厉害啊!” 说实话,他心中也是复杂,没想到,这看着戏,淮安就突然变天了。 “爹,以咱家和方佥事的关系,应该高兴才对吧?如今对方更有价值,不是越值得咱家拉拢么?” 范其辉代表范家和‘淮安通俗小说行会’对接,宣传范家香露,多有合作,日久相处,对方临观感颇佳。 “二弟,通常来说,是这么个道理,可如今,那位方佥事态太有价值,有价值到超出了咱家的把控!”范其光摇头道。 “不错,其光你看得清楚。” 范庆增说着,眯起眼睛:“说来,你们恐怕忘了,咱家的香露生意,乃是三千两银子从这位方佥事手中买来,当时看起来不少,但现在……” “爹,话不能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当时,他才刚写出《三国演义》第一部,更无官身,在当时的情况下,对当时的他来说,三千两银子不算少,很有诚意了。” 范其辉这话,其实颇有道理,同一个东西,对不同的人,乃至同一个人不同时期,意义都是不同的。就如一個人快饿死时,给他一个馒头,对方会感激,但等他衣食无忧,飞黄腾达时,再给一个馒头,就犹如侮辱了。 “的确,咱家拿到香露配方,了大价钱改良配方,后来,同样了大价钱宣传,开拓市场,期间,遭到的觊觎更是数不胜数。咱家关系深厚,能一步步走过来,但那位方佥事没有根基,如今恐怕都做不到……但这些,就怕那位方佥事看不到啊,只看到咱家赚了多少,以为咱家欠了他的。”范其光皱眉道。 “是,这人心最难测,其光、其辉,还记得爹之前吩咐你们做的么?就是为了消除这份芥蒂啊!”范庆增道。 此言一出,范其光立刻想起来,爹让自己留意方临,当初,察觉章家之事,就是出手;范其辉也是想到,爹让他送好处、拉关系,如夏冰冬菜种种。 “我让你们做这些,只是附带,更核心的,还是想借着谷、马、邵、段四家的压力,让方佥事渐渐依赖咱家,最终,形成依附关系……而形成依附关系,这就有了上下之分,主从之属,那些芥蒂,就再不是问题了。” 这就好比:如果一个人研发出一个专利,另一个人想要用,就要给出符合市场的价钱,但如果后者开一个公司,将前者招募进去,前者研发出来,只需一个奖状、一个微不足道的奖金,就能打发了。 这个道理,人与人如此,组织与组织如此,人与组织亦是如此。 “原来,爹的深意如此,如今却是不大可能了。” 香露生意有多赚钱,范家是最有发言权的,而他们搜集到的,那个‘肥皂’生意,看似更有潜力! 不仅如此,这一次,方临还与谷家化敌为友,与马、邵、段三家达成深入合作,可想而知,随着将来共同赚钱,方临与三家关系会愈发亲厚。 除此之外,方临更是一统了淮安的厂坊、船队产业。 如此种种,方临只要将这些沉淀、消化,超过范家都不是难事,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会依附范家? “是啊,当初我还想,哪怕不能让方佥事依附咱家,在对方面对谷、马、邵、段四家,陷入颓势时,拉上一把,送个人情,也能弥补关系,消除芥蒂……可谁曾想,对方起来太快、太快啊!”范庆增叹息。 “爹、大哥,这可如何是好?方佥事有了自己的肥皂生意,咱家香露生意打广告,会不会受到影响?还有,这个芥蒂未去,对方会不会记恨咱家?”范其辉问道。 “‘淮安通俗小说行会’越来越大,容纳咱们两方打广告,还是可以的,这个方面,暂时不用担心……至于说记恨,只要咱家一如既往强大,那就不怕。”范其光道。 “其光这话,可谓金玉之言,任何时候,自身的强大,才是最重要的。” 范庆增说着,顿了一下,似是无意感叹:“唉,说到底,终归还是这淮安太小了啊!” 自从香露生意铺开后,范家隐隐成为淮安五大家族第一,超然物外,方临与谷、马、邵、段四家相争,都有些作为仲裁者的意思,甚至更说出在方临陷入颓势,拉方临一把的话…… 可现在,方临后来居上,整合、消化后,说不得能一举超过范家,让范家心中是何滋味?小小的淮安,如何能容得下两家霸主? 可以说,‘香露生意’的芥蒂都是其次,本质上,还是方临太强了,强到对范家都有着巨大威胁,一山不容二虎。 “爹,你是说……”范其光眯起眼睛。 他这人,乃是功利性子,为了利益,能放下身段拉拢;但等弊大于利,也不会被道德束缚。 “爹!”范其辉喊了一声,有些不忍。 “我什么都没说……先不要妄动,对方佥事一切如前,当下,咱们还是有不少合作的。” 范庆增眯起眼睛,沉吟片刻,又是道:“至少当今陛下山陵崩之前,不要动,还有,今后和方佥事打交道留个心眼,至于其他,等以后再看吧!” “爹,我们知道了。”范其光、范其辉兄弟对视一眼,都是点头。 …… 这边,马、邵、段三家和方临签订契书,交接了厂坊、船队产业,尘埃落定,这日,方临又与徐阔老喝酒。 “等消化了这次收获,再将肥皂生意做起来,咱们这边,恐怕能一举超过城中范、谷、马、邵、段五家,成为淮安霸主了。”徐阔老哈哈笑道。 “徐大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谷家,如今没了利益冲突,倒是好说;马、邵、段三家,随着将来合作,关系也会深入;而范家,从前咱们双方关系亲厚,相对更依赖对方,对方也隐隐将咱们视作小弟,但这次咱们实力膨胀如此之快,恐怕会引起范家态度变化。” 方临意识到了,自己这次所做一切,恐怕会引起范家的警惕。 从前香露生意,那时实力不足,是扮猪吃虎糊弄过去了,那个时候,无论真心假意,范家也不以为意,因为方临尚且弱小,没有对他们造成伤害的能力。 如今却是不同了,朝堂背景、地方势力、产业基础,方临大有全面超过之势,哪怕没有任何矛盾,仅仅他的存在,就会让范家忌惮、防备。 所谓‘香露生意’芥蒂,其实也不过是引子而已。“这中间关系变化,是得注意。”徐阔老也是敏锐之人,听了立刻意识到严重性,同时对方临的清醒心中暗暗佩服。 “不过,咱们和范家关系不错,一直合作,也不会说立刻撕破脸,更多是相互忌惮……范家这边,留个心眼即可,先发展自己。” 方临说出自己安排:“咱们一统淮安厂坊、船队产业,厂坊这边,复制‘第一良品织造坊’管理模式、制度,去芜存菁……船队这边,数十上百条船,论规模,在江淮之地也算是一流的船队了。” “不过这些船成分复杂,乃是谷、马、邵、段四家,还有咱们自己船队加在一起,目前混杂一气,我打算将它们整合成两支船队,第一远洋船队、第二远洋船队。” 第一远洋船队,占据大部分船只,规模庞大,吸引外界注意,运送一些较糙的货,如布种种。 第二远洋船队,规模较小,采取精兵模式,安插亲信,务求全力掌控,船员挑选品行尚佳的、有家人的、家中孩子进入‘技能培训班’的,将来持续从第一远洋船队吸收新血,明面运送精细货物,如瓷器种种,暗里承担更关键的任务,如在海外寻找武器渠道,获取枪支大炮火器,在吕宋建立据点,以及将来有了足够人才,建设海外兵工厂种种。 ‘大夏如今,还没有到天崩地裂的地步,在内部搞事,一旦暴露,绝对会遭到重拳打击,所以暂时重心要放在海外。’ ‘技能培训班的学生,都是受过思想教育,他们家人、荣辱与我绑定一体,最是忠诚,将来编入船队,拉起架子……若是说造反,他们恐怕还不敢干,但经过训练,在海外争夺一些土地,在开出高赏格情况下,必然是敢下手的!’ 这个时代不同前世,大夏百姓面对海外夷人,骨子里就有一种自信、优越。 ‘这些东西,纵使万一暴露,外人也只会以为,我在海外建立做生意的据点,或者想在海外弄些土地……只要不在国内搞事,基本不会引起什么注意,毕竟海外穷乡僻壤的观念深入人心,就算有些小问题,以我的背景也足以摆平。’ 方临想到这些,下定决心。 ‘当然,海外的动作可以开始,淮安这边,暂时还是镇之以静,消化整合。’ 说来,这些日子的勾心斗角,他还真有些疲惫,打算停下来,放松一段时间。 …… 半下午时,方临送走喝得微醺的徐阔老,回转屋内。 “呕!”方母、田萱正做着针线活,后者忽地发出一声干呕。 这是又怀孕了。 “娘、萱姐,不想做就不做了,到时买些就是了。”方临说着,端过来两碗解暑的酸梅汤。 “外边的卖的不好。” “是啊,闲着也是闲着哩!” “行吧,你们高兴就成,累了、不想做了就停下歇歇。”方临笑着摇头,将旁边叫着‘爹爹’、高高伸出两条小胳膊的秋秋抱走。 “秋秋,今天是不是没睡午觉?” 吧唧! 秋秋转着灵动的大眼睛,在老爹脸上亲了下,拍着小手转移话题道:“爹爹,故事!讲新故事!” 说来,方临为了给女儿讲故事,也真是搜肠刮肚了,这家伙啊,小时候还好糊弄,现在只要是重复的故事,秋秋就会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听过了’、‘听过了’。 “爹爹,今天有新故事么?” “有。” “有多少?” “一肚子。” “听故事喽!”秋秋被放下来,高兴地在竹床上又蹦又跳,转了个圈过来又是在方临脸上吧唧一下。 方临故作嫌弃地抹着口水,看向这个女儿,秋秋了遗传他和田萱基因,如今又是营养好,长得实在好看,皮肤白瓷样,跟个瓷娃娃似的。 他在旁边躺下,讲起故事,讲着一会儿,忽然问一句:“好听么?” 没有回应,一看,果然是睡着了。 这家伙睡觉不老实,斜着都快将枕头拱走了,轻轻将秋秋摆正,又盖了小肚子,去窗前拉上帘子。 窗外,蝉声此起彼伏,从高高的树上传下来,一树一树的叶子在炽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又是一个盛夏。 …… 当放松、清闲下来,时间也好似变慢了。 厂坊的事情,方临大多交给了下面人,他有分寸,抓大放小,就是出问题也不会是什么大篓子,就当是给他们锻炼了。 而船队那边,做好给第一远洋船队、第二远洋船队的人员划分,让他们在实践中整合,出问题再解决……然后叮嘱方传辉一人,从这次开始留心海外武器渠道,其他就是不管,当了个甩手掌柜。 因此,陪着田萱、秋秋的时间颇多,倒是让母女俩近来颇为高兴。 …… (本章完) 第211章 ,搬家 第211章 ,搬家 这日,下过一场雨,天气凉快,西巷胡同小乌山那片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 方临与方母、田萱一道,抱着秋秋过来。 这边,刚过来就看到,辛家沙小云和一些大娘、大婶坐着,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好似在看着什么热闹。 方临过去,看见辛芽儿正在‘表演’。 当初,辛芽儿生下来,跟个小老鼠似的,才不过鞋子长,如今也就一尺来高。 这边,有一张不知是谁捡回来的小桌子,桌子下面四边都有横梁,横梁与桌面有两尺见高,中心有两根直梁把桌下空间分成四个,辛芽儿就在这格子里钻进钻出,身轻如燕,赢得一片喝彩声。 秋秋看着,眼睛闪亮亮的,跟着拍着小手。 方临看着热闹的人群,又看着小小的辛芽儿额头汗涔涔,却是皱了皱眉。 田萱心有灵犀,上前拉住:“芽儿停下吧,这么小一个身子,耍来耍去也蛮累的。这也看了一会儿,未必要让别人开心好久不可。” 沙小云在旁边说:“只有田妹妹才会说这种话,我带芽儿走到哪里,人家就是要她钻桌子、板凳,耍来看。” 这些大娘、大婶听着,有些尴尬,若是别人还会呛两句,可因为是田萱就不好说话,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恢复。 方临婉拒了别人让的位置,和方母、田萱在边上空位坐下,拉住辛芽儿,摸了摸她的头儿,看着仍是那么稀稀疏疏几根头发,比起当初身子长大了些,黄而细腻的皮肤上有着些许光泽,单薄的身子撑起薄薄的红色小瓜子,下身穿着蓝裤子,脚上是个绣鞋,看得出是沙小云精心打扮过的。 他从口袋中取出些干果给她,辛芽儿很有礼貌地道谢。 方母看着辛芽儿,感叹道:“生在你们家,也是她的福气,若是别人家……小云,你把这孩子带这么大不容易啊!我看你最近瘦了些,还好么?也别苦干、苦熬,身子骨重要啊!” “不干不行啊,我家有芽儿,还有恒子。”沙小云腼腆笑笑,她的确是瘦了些,因为拼了命做衣服,苦熬,想给儿女存下些钱。 ——辛芽儿之后,辛家有了一個儿子,欧夫子起名辛恒,取的是长长久久之意,也有恒心的意思。 方临想了一下,说起来:“我这边的织造坊,准备开一个女工厂坊,小云姐手艺好,正好过来,帮帮忙……” 整合谷、马、邵、段四家的厂坊,才发现被小小坑了一下,当初,方临这边厂坊扩建,不是从四家厂坊吸收了一批最出挑的工人么? 这就造成,四家厂坊中,抽出了这些骨干,剩下其他工人效率降低,运转都有些不畅——也难怪四家要卖了厂坊,若是持续流逝下去,厂坊必然会出大问题。 除此之外,在接收四家厂坊后,方临推广了‘第一良品织造坊’的制度,要说从前谷、马、邵、段四家主导时的福利制度,没什么盼头,可如今改变,福利待遇好了,许多工人仍改不过来,抱着混日子的态度,考核不过关,开除很多。 正因为宁缺毋滥,厂坊人手空缺,招新都不够弥补,运转不良,优质工人缺额不小。 ——党主事都过来试探问过,是否放宽条件,让那些人先干着,可方临没答应,将淘汰机制坚定推行了下去,毕竟只有刮掉腐肉,才能焕发生机,打扫干净屋子才能请客嘛! ‘目前,男工差不多到了极限,没有太多潜力可挖,可以考虑一下女工。’为了避免一些问题,方临打算专门腾出来一个女工厂坊作为试点。 “这个女工厂坊好,上次,你家厂坊招人,我过去,他们见我是女人不要……这次可好!”沙小云高兴道。 方临厂坊的待遇、福利,府城百姓都有所耳闻,真要能进去,挣的钱未必会比她现在这样苦干、苦熬少,还相对轻松,有各种福利。 旁边竖起耳朵听到的大婶、大娘,纷纷羡慕看向沙小云,然后七嘴八舌问着方临。 ——对她们来说,就算自己不去,得知这些信息,和亲里亲戚说说,也是人情呐! 同时,她们心中也有着一种优越感,和方家同住在一个胡同,听人家嘴里漏出来一言半语,就能占据先机,有不小的好处。 方临没有再应承其他人,只说了些考核事项,不过这已经足够让这些大娘、大婶满意。 说话间,桂嫂、耿家媳妇苏小青也过来了,抱着孩子在旁听着。 ——桂嫂和钱文堰婚后,生的是个女娃,名叫钱芝;而苏小青这边,在生了耿雪儿后,如今也又是怀了孕。 ‘女工厂坊的管理,若是男人,恐怕会出一些问题,还是选女人吧,如桂嫂、小青姐就不错,可以培养试试。’ 苏小青算是聪明人,桂嫂更不必说,对桂嫂的能力,方临是极信任的,不过这里人多,暂时也没和她们说,打算等过后找个机会。 ‘除此之外,村里人,如大房的方玉玉,二房的草儿姐、方小小,四房……还有其他村人,也是时候叫来了。’ 以如今方临在小和村积攒下来的名望,要做成此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这也是合则两利之事。 对方临来说,小和村的村人,算是‘乡党’,来到府城,无依无靠,人生地不熟,只能依附自己,相比在府城招募的人,天然就有着更高的信任度。 而有了这些人,能够更快整合、消化从谷、马、邵、段四家买来的厂坊、船队,也能增强掌控力。 对小和村人来说,这同样是一件好事。 据方临所知,如今乡下日子越来越难了,虽有类似一条鞭法的税制改革,简化税制,但如今已过去了一二十年,税赋重新变得繁重。 ——这是黄宗羲定律,‘积重莫返之害’,也就是说:每次税制改革,农民赋税负担可能在短期内会下降,但长期来看,这种负担会重新上涨到比改革之前更高的水平。 这些村人来到府城,绝对比乡下生活更好。再说,将来鞑子南下,天下动荡大乱,人命贱如草芥,跟着方临,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我初来此世,竭尽全力,也只能顾全自己、家人;后来,来到府城,随着开书肆、厂坊,如黄荻、柴一苇、方传辉等等,这些亲朋无形中就得了余荫;现在,村中乡亲也能沾些光……这种影响,就如同心圆逐渐向外扩大。’ 方临想着这些,在怀中秋秋‘爹爹’的喊声中,回过神来。 旁边,方母、田萱、沙小云、桂嫂等人,正唠嗑着街坊邻居,家长里短。 “满家满根生又娶媳妇了,好好的黄闺女没人肯跟他嘛,最后取了个带娃的寡妇,听说就这,还了不少钱哩!” “是啊,那牛寡妇可不像是春桃,任打任骂,给满家当牛马使,是个有脾气的,我们住在隔壁,没少听到拌嘴……满娭毑都被气瘦了!”“唉,满娭毑求的菩萨,终究还是没能保佑她。” 正说着话,满家满老倌、满娭毑夫妻俩经过。 满老倌佝偻缩着身子,面容枯黄,嘴角两旁的肌肉无力地松垂着。 ——当初,满老倌为了给满根生还钱,去了工钱最高、却也最累的瓷器坊,这可是个吃人的去处,他又是这般年龄,苦累的活计让他整个人都似乎被榨干,如一块老树皮。 满娭毑头发干枯萎黄,眼角的扇形皱纹又深又多,这是生活留下的痕迹,方家刚来时,她脸上的圆润富态如今已然荡然无存。 方母她们,说过了满家,又说起陆家——陆家就是欧夫子家这边的人家,府城修缮堤坝,陆老爹去了,让石头扎跛了脚;说起胡同口的莫家,莫婆婆家的狗‘将军’跑掉了…… 方临听着,抱起女儿,向胡同口过去。 莫家,墙角边上的茅草窝中,果然,只见‘牡丹’孤零零一个,还有身边一窝小狗。 “莫婆婆,怎么不见将军了?前些天我过来抱小狗,它还在啊!” “将军跑掉了,就这两天的事。” “我瞧着它聪明,若是跑出去,应该知道回来……”方临没说下去,可能被人捉走了。 这个时代,有人偷狗的,为了狗肉。 莫婆婆大概也是想到,轻轻叹了口气。 方临带着秋秋过去,看着‘牡丹’喂饱儿女后,独自落寞地坐在那,即使走近,也只是轻轻摇下尾巴。 秋秋抬头道:“爹爹,它好像不高兴。” “对,它没了伴侣,就像是……你欧爷爷家,欧婆婆去了。” “哦!” 秋秋蹲下,默默看着,看着‘牡丹’悲哀挂在脸上,看着它就如人思念亲人一样,很深沉、很哀苦。 “婆婆,这一窝小狗怎么只有三两只了,其他的都送走了?它们还没断奶吧?” “是没断奶,不过满了月,能养活的,我说再留些日子,我家老大不让,说小狗惹蚊子。” 方临听了,没再说什么,想着曾经那一对,整日在蓝天白云下的绿草地上嬉戏追逐、自由自在的‘将军’、‘牡丹’,再看着如今的形单影只的‘牡丹’,有些意兴阑珊。 回去路上,街坊邻居碰到,都是客气中带着讨好,这让他心中忽而生出一个念头:‘或许,是时候搬家了。’ 之前说过,他提过一次换房子,但方父、方母不太想,就拖了下来。 这里比较小,若是有丫鬟、护院,都没法住,后来,还是从徐阔老那里找了些护卫盯着,如今生意越来越大,家里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方便,无论为了安全,还是从其他方面考虑,都需要换个地方了。 …… 当晚,方临和方父、方母、田萱说了这事。 有方临的地方就是家,田萱自是支持的,看向方父、方母。 这次,方父、方母倒是通情达理,答应下来了。 “临子生意越做越大,咱家在胡同越来越显眼,是不好住这儿了。” “是啊,我看小萱肚子也又大起来,等生下来,若是买个丫鬟,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如此说是如此说,但神情间,还是有些舍不得,毕竟也在这儿住了几年,颇有感情。 方临安慰道:“爹、娘,也不是说从此就不回来了,这里也不卖了,你们若是想,随时可以过来住两天。” 做下决定,他次日就开始找院子,如丫鬟、家丁一应准备,旬日后就是搬家。 …… 说是搬家,其实西巷胡同这边的东西都没带,所有都是重新置办,在过去前,和欧夫子这些街坊邻居说了一声,便就可以了,因为就在同城,也不是不回来了,倒也没什么离别的气氛。 方家新家在城东——没往府城中心挤,那里早已发展起来,达官贵人极多,以方临如今的地位、人脉,寻买一处大而舒适的府邸倒也不难,关键是另有想法。 ‘万一有个什么事情,这边距离码头不远,方便跑路。另外,府城中心寸土寸金、也瞩目良多,不好在附近布置,这边却是无妨!’ 方临除了买下这处府邸,在附近有着安排,买下数处地方,布置了数十上百人,现在大多是徐阔老那边找的护卫,持冷兵器,将来计划替换上自家心腹、并换装热武器,到时就算有什么意外,朝廷拿人,也能对抗,从容离开。 这些就是不可说的想法了。 说回方家新家,分为内外两院,外院不必说,内院却是精巧。 院内有着一片园,其中种着海棠、牡丹,据前主人所说,海棠开,如积三尺香雪,赏心悦目,而牡丹每年开,更是能开三百余朵,香满园,团锦簇,美不胜收。 园对面,又是砌了一座石台,在是石台上插了太湖石数峰,形成了一座小型的假山,假山旁有着一棵梅树,树枝遒劲古朴,梅树下又种了茶数茎,妩媚其旁。 秋秋、乖乖、来到了这个新环境,都是高兴非常,追逐撒欢着跑。 …… (本章完) 第212章 ,插曲 第212章 ,插曲 若说秋秋、乖乖、,只是来到新环境,高兴撒欢,那么,方父、方母、田萱更清楚认知到居住环境的变化,看着内外院、园、假山,和这里一比,以前住的西巷胡同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不过,给他们的震撼,这才刚刚开始。 “爹、娘、萱姐,这些是咱家的下人。” 方临介绍道:“这两个是彩云、彩兰,一等大丫鬟,爹、娘,彩云跟着你们,萱姐,彩兰跟着咱们,有事吩咐她们就行;这些是二等丫鬟,柳儿、丰儿、兴儿、昭儿、莺儿、臻儿,负责内院事务;还有这些三等丫鬟,干一些粗重活……以及这些仆妇……这是管家邓永……” 从前在西巷胡同,限于环境,一个下人都没有,这一下子忽然这么多,方母受到巨大冲击,感觉脑子都嗡嗡的:“戏文里那些王公贵人家,也就这样了吧?” 说实话,她心态还是没有转变过来,方临虽说只是四品虚职,但那也是四品,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方家早就是贵人之家! “这么多人,伺候咱们四五个人?”方父在码头,长了不少见识,可此时却也震惊不小。 “是啊!”田萱本以为最多二三个下人,帮着带孩子、做饭呐! “多乎哉?不多也!和那些大家族比起来,咱家这点,算得了什么啊?”方临说的是实话,比起范、谷、马、邵、段这些大家族,动辄数量上百的下人,他家这才多少啊! 搁在往日奢靡之风盛行的时候,这般两個大丫鬟、六个二等丫鬟、十二个三等丫鬟的配置,在达官贵人圈子里简直都会被传为笑话,哪怕在风气收敛的如今,也算是低配了。 倒不是方临舍不得钱,之所以如此,自然是有原因的。 一为安全。 这些丫鬟,都是正规渠道买来,出身清白,从小培养、培训,商家极有信誉那种。 纵使如此,方临还是做了‘背调’,如本名如何、成长轨迹,并找出卖她们的家庭,将她们家人收到厂坊、安排进厂坊宿舍,全面控制,那些身家背景有模糊的一概不用。 管家、家丁、仆妇,同样如此,都是选择了有家人的,完全控制。 可以说,本来想安插‘间谍’的难度就极大,又经过如此一遭,真正是不可能了,杜绝一切狗血。 因此,这些反复筛选,条件合适、绝无隐患、能够完全掌控的人,自然不会太多。 二来,也是不想考验人心。 这不是说方临、田萱,而是方父、方母,他们感情很好,但弄那么多漂亮丫鬟,人多事少,整天打扮得枝招展,无所事事,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当日午饭,方母、田萱都不用动手,只是一句吩咐,不多时,丰盛的一餐就端上桌了。 大丫鬟彩云、彩兰站在旁边,准备伺候主人用饭,如端茶漱口、夹菜种种。 方父、方母、田萱,其实包括方临,都有些不太适应,拒绝了。 方母还要拉着两个大丫鬟坐下,一起吃,可她们哪敢?最终还是方临点头,分出饭在旁边小桌吃。 可不要看如此,就同情她们,觉得可怜,说句不客气的话,也就是她们是大丫鬟,搁作二等丫鬟,旁边小桌吃的资格都没有。 另外,其实这个世道九成九的人,也压根没有同情的资格,两个大丫鬟每月三两银子月钱,比码头的苦力都多,吃穿用度更是不用说,比起寻常殷实人家都好,对比下面二等、三等丫鬟,更有许多权利,如剩下的饭菜分配等等。 ——是的,这个世道,人分三六九等,就连丫鬟这些下人,都是阶级分明。 大丫鬟彩云、彩兰,在这边小桌吃着饭,揪着的一颗心都是放下,这主人家看着挺是和善,倒是她们的运气了。 …… 方家搬到这边,自然有了新的邻居,附近都是颇有财力的体面人,恰巧,旁边一家正好是许三,就是那个冰窟主,冰窟被做手脚融化,还是他做中间人化解那个。 当日,对方就提了礼物,上门拜访。 这边,距离刘掌柜家、董祖诰的董家、徐阔老家,都是不远,无论找刘掌柜早晚散步,还是去寻徐阔老喝酒,颇为方便。 因为乔迁新居,他们也都过来了一次。 嗯,最近秋秋挺高兴的,这些刘爷爷、董爷爷、徐伯伯,一个个的,可没少给她带新奇玩意儿。 …… 在搬过来后,时间匆匆就是半月。 一切事情都有下人去做,的确享福,可也让人闲得无聊。 方父在外面码头,有着活计,倒是还好说。 方母就不行了,买菜做饭、缝制衣服,什么事情都被抢了,无事可做,想回去西巷胡同,去找曾经的街坊邻居唠嗑唠嗑都不行,一是那边距离不算太近;二是,带着丫鬟、护院回去,也格格不入。 还好有着田萱陪着,可以去酒楼茶馆看看戏。 这日晚饭。 方临问道:“爹、娘、萱姐,你们感觉,这边住着怎么样?比起胡同那边如何?” “都挺好的。”说实话,方父没太大感受,从前在西巷胡同,就是晚上回来吃、住,现在还是这样,一如既往,做饭、洗衣啥的都不用操心,在码头更有人奉承着,小日子过得不知多美。 他早就想开了,儿子有本事,家里也有钱,自己干不干都是一样,躺平挺好。 “是都挺好,就是这边不像在胡同,有那么多说话的人,这两天,我和小萱都是去茶馆看戏,好多都看过了,看着也是没意思。” 方母说着,感叹道:“我小时候就想着,要是将来有一天,能天天看戏,不知道该有多美,如今真有这么一天,却是又烦腻了。” 这倒是幸福的烦恼。 田萱笑笑,没说话,方母出去,她陪着;不出去,她就学字、查账,倒是不会无聊什么。 “这样,娘你去女工厂坊吧,去帮我盯着些,还有桂嫂、小青姐,都在那边,说话也有人。”方临就是给方母找点事,省得闲出病来。 “好,等小萱生了孩子,我就过去。”方母高兴道。 “娘,不用的,我在家有丫鬟看着,不用担心,也不会无聊什么,学着识字、核算账目。” 一家人吃着饭,说着话,时间很快过去。 晚饭后,丫鬟柳儿给方父打水洗脚,方父却是躲着,说了声‘我自己来’,有些慌乱地避开了。 方临看到这一幕,敏锐发现方父对柳儿的态度有些不对,皱了皱眉。 因为没有什么身份观念,方临、田萱也都不会摆架子什么,看着和善,算是极好伺候的主人家,这些时日,丫鬟们提着的一颗心都放下。 ‘只是,过于宽松的环境,似乎有人生出了些不该有心思。’ 方临自然不会没有调查,就冤枉人,叫来大丫鬟彩云,询问怎么回事。对方跟着方父、方母,若有情况,必然知道。 “少爷,” 彩云是知道些的,不过考虑到不好主动说,留下搬弄是非的印象,可如今方临问起来,自然不会隐瞒:“柳儿似乎有意靠近老爷……前天,一下撞在老爷怀里……昨天倒水,不小心洒在老爷衣服上……” ‘这是想爬上爹的床?’方临脸色冷峭下来。 其实,这也正常,主人家好说话,丫鬟们安下心来,那些有野心、不满足现状、想要追求进步的,可不想着主动出击,一步登天么? 至于为什么不选择他? 一则,方临相对冷淡疏离,不好接近,而方父给人印象老实、实诚,似乎是‘做过就会负责’那种人;二则,这些丫鬟可能以为,方父毕竟是方临的爹,比起成为少爷的妾,哪比得上为少爷他爹的妾?或许还想着,将来万一母凭子贵,吹吹耳边风,说不得还能争一争家产? ——这就如方临前世,有些女人以为,嫁给富二代,不如一步到位,直接嫁给富二代他爹。 “将柳儿打发出去,发卖了吧!”方临淡淡道。 “是。”大丫鬟彩云答应着,心中微颤,知道柳儿完了。 不说错过方家这么好的主人家,是多么大的损失,只说被主家发卖出去,多会被认为有缺陷,价值降低,将来几乎注定命运悲惨。 “少爷,我知错了!老爷,救……”然后,就是嘴被堵住呜呜的声音。 方临听到这些,神色冷然,没有半点波动。 来到府城,步步为营,万事顺遂,当初心中那股戾气也是散去,尤其是有了女儿后,更是修身养性,收敛锋芒,温润如玉,但这绝不意味着,就没有脾气、棱角了。 要知道:曾经来到府城路上,雨夜破庙,他可是能暴起杀人的主儿,家人就是逆鳞,正因此,对这个家,一切不利的影响因素,都能下狠手排除。 “至于你……”方临看向大丫鬟彩云。 彩云扑通一声跪下,脸色苍白。 “罚你半月月钱,以后有此种事情,第一时间告诉我。” “奴婢记住了。” …… 这不过小小的插曲,也就在这个时候,方临厂坊招手人手的消息传回了小和村。 …… 小和村。 夕阳昏黄的光线照在斑驳的黄泥墙上,墙角的柴火垛上,两只大公鸡扑闪着翅膀,稍远处,大片的黄蜻蜓在稻草垛上空飞舞。 乔家院子,此时,乔村正读着方临的信:“……最后,方大人说,他的厂坊招人,只要是咱们村的人,符合年龄条件,去了都要……还有这些福利……” 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村人自然听得大哗。 “我没听错吧?咱们村的人,只要年龄合适,去了府城,就能进入方大人的厂坊?还有宿舍可住?连房子都不用自个儿操心……” “这可是大好事,就是那个‘技能培训班’我没听太明白,像是学堂,出来能当管事?” “肯定要学得好才行吧?嗨,不管这些,方大人可是从咱们村出去的,肯定不会坑咱们,这种大好机会去就对了。” …… 村人七嘴八舌,嘈杂一片,兴奋议论着,不过这去府城终究不是小事,还要各家回去再具体商量。 不过那些和自忖和方家关系不错的,已然是打定主意要去,更是已经高兴上了。 ——虽说都是去府城,进入方临的厂坊,但那也有一个亲疏远近吧?他们和方家关系更好,想来进的厂坊也更会好。 许多人想到这一点,对老方家的人更热情了,而老方家的人,自是一个个挺直了腰杆,与有荣焉。 …… 乔家。 等村人兴奋散去,乔村正喊来大儿子乔升:“升子,这次去府城,你想去就去吧!咱们乡下,是越来越不成了……” 作为村正,他的感受很深,那个税制改革后,也就好过了几年光景,近年又一年年给加回去了。 这其实是因为大户制造‘诡田’,隐没田产,可要收的赋税总量不能少,只能将这部分转移到普通百姓身上,他们自然就感觉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其实小和村还好,侯知县还算有作为,可其他县就日趋严重了,尤其是蒲知府迁转、颜知府来了后,许多大户行事愈发猖獗。 “你弟弟也早去城里一步,在码头当个小管事,给你探好了路……” “爹,是这么个道理,我也想去府城,可我走了,咱家的地怎么办?”乔升迟疑道。 “这伱不用管,如今人多地少,还怕没人种地?拿些粮食,就能从其他村换来人帮忙……你瞧着吧,咱们村里这么想的人不少,这次恐怕大半都会去府城。” …… 老方家。 方爷将二房、四房都喊过来,一起吃饭,问道:“老大、老二、老四,你们怎么想的,家里谁去?” “我家传宗、玉玉都去。”大娘方柳氏道。 二娘方王氏立刻跟着道:“我家草儿、小小也去,临子不是说有个女工厂坊么?这可是正好。” “我家安安小,也能进去技能培训班。”小娘方秦氏道。 “去了好,去了好啊,这在地里刨食是越来越不行了。”方爷也是个心明的,看向这些小的:“你们去了,好好听临子的话。” 方传宗、方玉玉等人都是点头,心中有着火热的期待。 可以说,自从方临出息、发达,老方家真正是团结起来了,各房也都是聪明人,知道方临不欠他们的,或许二三代后,会觉得理所当然,但现在至少不会。这个阶段真正是在发展中压下了所有矛盾,做到各人一条心,拧成一股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 …… (本章完) 第213章 ,到来 第213章 ,到来 不仅是乔家、老方家,村中一些人家亦是察觉到了世道的变化,准备死死抓住这次去府城的机会。 当然,在灾难发生时,不是所有动物都会察觉,但其中机灵的家伙,会跟着领头的一起行动,从而赢得更大的生存机会。 …… 游家。 “咱家一定是要去的。” 游朝东肯定了这次要去府城,和媳妇商量着怎么去:“是我先过去,等落下脚,再将你们接过去,还是咱家一起过去?” 他知道,自家媳妇是个有主意的,自己都比不上,对这种重大事情,自然要征询意见。 游家媳妇想了下,道:“咱家一起过去,家里这边的地……卖了吧!” 游朝东听了,都是惊住了,如此不留后路:“媳妇,这……” “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方大人么?再说,你看看早前那些去府城的,如方传辉、方赫、乔旭那些人,现在有一个差的么?” 游家媳妇盯着自家丈夫眼睛:“这次去了府城,就没打算让咱家再回来!” “行,听媳妇你的。” 游朝东咬牙做下决定,心里也是松了口气,说起来这次的事:“我本来还以为,临子会慢慢来,先是老方家的本家人,再是上次乔家、福婶儿家、焦大爷家有恩情的,然后是咱们这些关系亲近的……没想到,这下一下子全村年龄合适的都能去。” “是啊,这也是方大人发达得太快了。对这些,你可别心里不舒服,就算都是去,关系也有个亲疏远近,哪能一样?” “是这么个道理,我知道的,现在临子……” “刚才就想和你说了,什么‘临子’?叫‘方大人’!”游家媳妇打断道:“现在和以前不同了,可别一口一個‘临子’,背后说惯了,当面说出来怎么办?就算是咱们没什么心思,可在别人看来,就是得罪人。” “是,方大人!现在方大人的发达,谁看不出来?我肯定一条心跟着。” 游朝东感叹道:“当初在府城,方大人、我、耿石、付宏,我们四个去找活计,谁能想到,现在方大人发达到这个地步;耿石跟着方大人,也成了城里人,在府城人中都不算差的;我却是这个样,但也比进了大牢,早前听说病死的付宏好些。” “唉,现在想想,要是当初铁了心跟着方大人,不半途离开,没回来,现在是不是也和耿石一样了?每每想到,都是后悔啊!” “后悔有什么用,不都你自己选的路?后来还多亏我让你去找方大人道歉,帮着带信儿,留了个香火情。” …… 耿家。 耿父对大儿子耿聪道:“伱不是想和你弟弟一样,去府城么?这次你去吧!” 耿聪本来也正想说这事的,本来打算,如果老爹不答应,哪怕自己偷偷跑,也要去,可现在听到这话,能光明正大去,自然更好,心中狂喜、激动。 “爹,你不是说,我不知道踏实做人、做事,净想些小聪明,就是有机会,也不让我去么?” 父为子纲,他自然不敢明着和老爹顶嘴,但现在翻这‘旧账’,也是高兴之余,有点浮躁,暗戳戳顶一下、小小打脸,抒发一下长久以来心中的郁气。 “那是当时的情况,现在又不一样了。” 耿父抬头,看向自家这个大儿子:“当时,方大人拉扯村人,带去府城的只有少数几个,你去太显眼,也会想着有的没的,凑到方大人跟前……现在,方大人做了这么大官,又有这么大生意,门槛高,你算个什么,都到不了方大人跟前,我也就不担心了。” 耿聪没想到,自家老爹竟然是这么想的,听着真是深受打击。 不过,话糙理不糙,这也是实话,差距过大,真是会让人门槛都迈不过去,就如同在一个城,平民和顶尖权贵,可能终其一生都见不到面,也就更别说得罪了。 …… 宋家。 宋刘氏、宋淮、宋业商量此事,这次去不去府城。 “咱家最精明的,还是你爹,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宋刘氏说到宋广成,脸上露出悲戚之色,就因为这事,到现在,宋家和白家的矛盾还在延续。 “这事,你们兄弟俩怎么想的?”她问道。 “娘,这去府城,家里放心不下;不去,又是一个好机会,怕将来后悔。”宋业犹豫道。 “娘、二弟,咱家去吧!” 面对宋刘氏、宋业看来,宋淮道:“我不像是爹那样聪明,但也有法子,看咱们村的聪明人就行。咱们村哪些人聪明?方爷子、乔村正……老方家和咱们不一样,不能看老方家,那就看乔村正,今下午时,我走在后面,偷偷问了,乔村正说会让乔升去府城。” 宋刘氏听闻这话,顿感拨云见雾:“是,我儿说得道理,那就去。” “去的好,也就是咱们村人才有这个机会,别村的人想去还去不了呐!”宋业话中有这一抹自得。 不过,他也有本钱自得,身为小和村的人,就是跟别村人不一样,谁让他们村没出一个方临这么出息的呐? …… 白家。 白丰、白饶兄弟俩也在说此事。 “我问过二爷,他说去的好,也算是留一条后路。”白丰道。 这也算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吃过的盐多、走过的路多,许多事情,更能看得分明。 “行。” 白饶沉默着点头。 自从他和宋青青的事情暴露,如今在村里到哪儿都是指指点点,离开也好。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白丰点点头,走之前犹豫了下,说了句:“这次宋青青也去。” “大哥,你是说?”白饶闻言,一下子抬起头,神情激动。 宋凯、白宝,造成宋、白两家恩怨,宋青青虽说是宋家远支,也因为这个恩怨,两人婚事不成,还在村人面前大大丢了面皮。 现在这话,是白家态度动摇,可以容忍了?“咱家和宋家,因为白宝和宋凯……这事没法说。不过到了府城,两家奔着前程,也不会再斗了,以免恶了方大人……其他事情,你自己看着吧!” 方临拉村人一把,让他们进城,是让做事的,不是去勾心斗角的,这点白家、宋家都能看清楚,故而去了府城后,就算仍旧会仇视,也至少不会像是村里一样,隔三差五打一架,而明面上的矛盾稍稍缓解,白饶、宋青青的感情似乎也还有一线曙光。 …… 付家。 “这次去府城,多好的机会啊,你看乔村正、白爷子那些精明的,都想着让家里人去呐!” 付老娘感慨道:“唉,要是咱们宏子还在,该多好。” 付老爹摇头:“当初他自己留在府城,先是偷偷摸摸,后来又是混什么帮派,给抓进去,在牢里没了……就是有这种机会,那小子去了老实两天,也会搞什么歪门邪道。” 知子莫若母,付老娘也是知道自家儿子品行,大可能还真如丈夫说的那样,想了一下,又道:“咱们年龄不行,是去不了,要不我去将两个娘家侄子接过来……” “刚说了两句聪明话,又犯蠢!”付老爹对自家这个婆娘,只感觉心累:“你做这种事,是把村人当傻子么?” 他都没说方临,就说村人这一关都过不去。 这般小聪明,可能影响村人自身的事情,他们必然不会答应,更别说,因为付宏,付家在村里名声不好,就是付家亲戚,背后都有传闲话的…… 故而,真敢做那般事,村里人嘴下可不会留情,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更严重些,都能将他们赶出村里。 …… 郑家。 “这次咱们村里人,去府城的,都是去厂坊,这种活计哪有咱们儿子好,在书肆做饭?”郑妻得意道。 “是,你看得长远,你眼光好,提前和老方家打好关系,又让我去找老方家说这事,让咱儿子早早去了临子的书肆做饭,你厉害行了吧?” 郑父没少听妻子夸耀这事,都形成一整套的应对话术了,夸得郑妻眉飞色舞,趁着妻子高兴,说出来自己想法:“我想着,这次咱们要不要也去府城?咱俩年龄都没超过,去了府城,离儿子也近些。” “这事……” 郑妻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那种人,想了一下,发现似乎还真可行:“咱儿子寄回来信里,也说了临子家的厂坊待遇好,我算算啊,在厂坊两三个月,都比得上咱们在地里刨食一年了,还得是那种好年景。这去了府城,是也能和儿子离得近些……那就去!咱家的地都包出去……” “是吧?”这出的主意得到认可,郑父也是高兴。 天可怜见,自从他当初交代儿子,去府城路上可以多亲近宋凯,险些酿成大错,已经好久没敢在家中大事上拿主意了。 “算你聪明了一次,今晚我……两次……”郑妻说了奖励。 郑父听着,木着脸,下意识摸了摸腰,不过心中还是生出一些庆幸、高兴,因为妻子至少没说什么三次的话。 这时,却听郑妻嘀嘀咕咕的声音传来:“知道现在有些不行了,让着你些……” 郑父:…… …… 方临一封信传回,小和村人就是动作起来——在这个讲究落叶归根、故土难离的时代,让百姓狠下心离开他们土地,这是极不容易的。 这也是他长久积攒下来的声望、信任;也是对比其他村人,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时间紧迫;更是因为朝廷赋税逐年增加,以及村中那些‘头羊’带领…… 最终,符合年龄条件的,八八九九都准备动身,去往府城,这消息传入其他村子收获了不知多少羡慕。 甚至,将来这份羡慕还会越来越浓郁,因为这种命运的偏转,随着时间推移将会越来越大,直至宛若天堑。 …… 大半月后,这些小和村人来到府城,其中许多人第一次来,露出了‘刘姥姥进大观园’同款表情,并时不时一惊一乍。 “这是就是方大人信中提过的码头?我滴个老天爷,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船哩!” “早就听说了,府城到处都是石头铺的地,下雨也不怕沾鞋……这么大地方,要多少钱啊?” “府城人都有钱,你看都没几个穿打补丁衣服的哩!” …… 人来人往,府城人看着这群土包子,心中有着优越感,路过都不由挺直腰杆,好似在展示府城人的形象。 不过,当方临收到消息过来,这些路人仿佛都是认识,纷纷弯下腰、赔着笑脸打招呼、喊一声‘方大人’。 ——其实,厂坊招募几百号人,本来远不到他亲自出面的地步,但这些小和村人不同,不管是为名声,还是拉拢这些‘乡党’,都要出面安定人心。 “大伯、玉玉……游哥……”方临一一打招呼,凭借着强悍的记忆力,基本同村人都能记住、认识,关系亲近的更是多说了一两句。 反而,如方家人还好些,其他村人回话时,就不自觉放低腰身,唯唯诺诺。 上次方临一家回村时,他们还没感觉什么,现在看到方临一身锦衣,身后跟着护卫,前呼后拥,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简直比知县老爷都足哩! 其实,人还是那个人,不过是他们想到方临现在是四品官,心中不自觉就先低了数头,自以为卑贱而已。 而那些如耿聪种种,见到方临之前,准备许久,想要说好话恭维、拉近关系的人,此时真正见到方临,都是纷纷感觉腿软,说话都磕磕绊绊,根本没有半点勇气去攀谈。 面对这种情况,方临温言说了些话,然后,便让党主事领着他们先去厂坊看看,中午请客吃饭。 倒也不是他傲气,不亲自领着,而是有他在,这些村人反而不自在,为表一视同仁,暂时大伯等人都没领走。 党主事看着这些小和村人,暗暗感叹他们好运,领着去往厂坊。 “主事大人,这边就是厂坊?哪个是方大人的啊?”有人问道。 “对我不用称大人,叫我‘党主事’就行。至于说哪个?” 党主事笑着指去:“这一片,这一片,还有这一片,都是的……其中有厂坊、有宿舍……不仅这里,城西还有……” 这些小和村人听着,已经傻眼了。 …… (本章完) 第214章 ,大梦 第214章 ,大梦 “走,进去吧,以后,你们也要在这边做活儿,今天可以先看看。”党主事笑笑,领着这些小和村人进去。 厂坊门口,自然有着类似‘保安’的护卫,生人免入,不过有他带着,自然一切都不是问题。 小和村人进去参观,看着穿着统一制服、密密麻麻的工人,还有一排排纺织机,已经渐渐麻木了。 曾经他们听说方临有多少产业、多有钱,哪怕是当了四品大官,也没有什么实感。 现在,来到厂坊,看到成千上万的人给方临做事,要靠着方临给饭吃,那种直击灵魂的震撼……难以言喻! 厂坊工人看到他们,也在议论纷纷。 ——他们中间,部分是府城人,部分是早前两年逃难过来的人,不过随着进入厂坊,如今他们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方临厂坊的工人’,这在府城如今也算是相对体面的活计了,看着这些小和村人,自然有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这些人哪来的,怎么穿的破破烂烂?” “是啊,咋进来的咱们厂坊?” “一看就是乡下沟沟里出来的,看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遮都遮不住。” …… 小和村人听着这些话,多有感到自卑。 ——其实,小和村人的生活水平,在附近村子,哪怕整个海宁县城下面的村子中,都已经算是较好的了,如今也都是穿出了自己最好的衣服,虽然多有打着补丁,但补丁也不算太多,更是浆洗得干干净净,只是这一切和府城人比起来,尤其是和这些方临厂坊的工人比起来,自然就是相形见绌了。 另外,他们来到府城,这么一个陌生地方,下意识有种‘人离乡贱’的感觉,自然忐忑。 “去去去,干你们的活儿,哪有那么多话?”党主事呵斥着,让这些工人闭嘴,想了下,又是解释了一句:“这些都是方大人的乡人,以后也是要和你们一起做活的,嘴上都积点德。” 听到方临,调笑的厂坊工人顿时不说话了,这就是威望。 而这些小和村人,听到方临,却是仿佛找到主心骨,心中顿时有了底气,想到和方临是同村人,更亲近,将来多半比这些人前途还好哩! 他们没意识到,已经对方临下意识依赖了。 实际上,等将来在府城日久,这些人也越是能意识到,随着世道变化,在这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府城,只有死死依附方临……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 中午,方临请客,请这些来到府城的村人吃饭。 在上午参观过厂坊后,他们态度又是变了,不同于早上的距离感,更多了许多崇敬。 方临来到府城,不过短短几年,白手起家,就做到如今这个地步,自然称得上‘强者’,而人们对对强者总是如此的。 当然,越是如此,他们越是赔着小心、不敢亲近。 人知道的越多,才懂得敬畏,在今天上午的参观后,更是能认识到和方临的差距,知道讨好都没有资格,其中许多人来之前,还想着见到方临拉着手多说说好话,请方临帮忙分配到好些的厂坊,现在想想,都是感觉自己可笑至极。 “都是知根知底的村里人,其中许多更是我的长辈,也不多说什么了,先吃饭吧!” 方临说着,看到这些村人多是欲言又止,知道大概是想问活计的事,不说这個吃饭都不安心,摇头笑了笑道:“吃过饭,等下午时,就给大家伙儿分配活计,各人擅长不同,按能力分配去处。‘第一良品织造坊’的宿舍已经投入使用;‘第二良品织造坊’的宿舍也临近完成,旬日后就能投入使用,其他厂坊宿舍正在修建,就是暂无宿舍分配,住的地方也不用担心,我都有安排……” 听了这些,他们才是安心。 午饭,在方临眼里也就是中等意思,不过对小和村人来说,这么多人,还能饭食管饱,另有肉菜,已经极为满足了。 下午,方临如约,给这些乡人分配了活计。 …… 游朝东分配到了‘第二良品织造坊’,这日下午整理收拾一番,次日,就进入厂坊,开始了忙碌、充实的厂坊生涯。 如他们这般新手,厂坊会分配一个师傅,他的师傅是叶坪,就是那个田五的邻居,在‘第二良品织造坊’招人后,考核进入的。 “叶师傅,这里我总是卡住,是怎么回事?还有这里……”为了避免过于麻烦人家,游朝东都是积攒了些问题,一起询问。 “你这样……”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谢谢叶师傅。”游朝东赔着笑脸,连连道谢。 他能感觉到,叶坪对自己态度不冷不热,问了会说,不问,也不会主动指点。 不过,相比起来,叶坪已经算好的了,至少还会回答,他可是听说,有的师傅只是让你自己看,还有动辄说些难听话什么的。 ——这些工人当初都是通过严格考核进来,对这些凭着方临同村人身份进来的小和村人,心中自然不平衡,再说‘师傅’也不是‘师父’,教他们也只是拿些补贴而已,自然不会多用心。 当然,厂坊工人对方临还是感激的,但方临是方临,他们是他们,说破了天,这些人也就是和方临同村而已。 经过忙碌的一上午,游朝东感觉到了饿意,这时哨声吹响。 他知道,这是吃饭时间到了。 哗啦啦! 工人如潮水一般涌向食堂。 游朝东跑得快,不过还有还快的,来到一个窗口前排队,闻到前面传来的香味,不由吞了吞口水,不一会儿终于轮到:“我要一份萝卜白菜,一份干饭!” 这要了他十二文钱,有些心疼,不过看到分量足、颇有油水,挺是实惠,再想到自己的每月的工钱,这才好受了些。 ‘听说优秀工人还有各种福利,如每月饭食补贴、宿舍住宿费减免、过年时候抽奖等等……好好干,就算今年不行,明年也要评上。’ 他暗下决心,过去来到一个饭桌,这里有着两个同是小和村人进来的:乔升、耿聪。 耿聪看了一眼自己碗里,又看向游朝东碗里:“哟,朝东,我看我的菜都够实惠了,你的怎么比我还多些?” “我过来得早些,看到我排那个窗口人多,其他窗口人少,可那些老工人还是过来这队,我就跟着排……过来时听到一个老工人说,这个窗口打饭的会打得稍多一些。” 游朝东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笑着问道:“乔哥、聪子,上午你们干的怎么样?” “就那样,我师傅也不会教,只让我多看,我怎么看得出来?”耿聪抱怨道。 “我也是一样……唉,慢慢学吧!”乔升也是叹息。 ……三人正说话间,方临过来,和他们一一打招呼,向乔升问了乔村正身体,向耿聪问了句耿父。 然后,看向游朝东:“游哥,可还好?在厂坊可还习惯?” ——相比乔升、耿聪,不过是因为乔旭、耿石的香火情,游朝东此人,当初帮他家稍过信儿,后来更是听说此人在村里是个‘方吹’,没少给他说好话,自然相对关系更亲近些。 “使不得,使不得,大人叫我东子就行……我、我在厂坊挺好,都挺好。”游朝东一下子站起来,躬着腰身,脸色激动涨红,说得有些磕磕绊绊、语无伦次。 方临看着对方,心中暗暗叹息。 当初,我叫你‘游哥’,伱叫我‘临子’,如今我还能叫你一声‘游哥’,你却是只称我‘大人’。 他感受到此中距离,并未再多说,拍拍游朝东肩膀,说了声‘好好干’,又自掏腰包给三人每人打了一份肉菜,这才离开。 不用说,方临如是举动,表明这三人不是普通的同村人那么简单,让其他厂坊工人羡慕之余,心里也一下子没了许多排斥。 这个时候,说书开始了,厂坊一下子变得安静,只剩下抑扬顿挫的说书声,工人们都是沉入进去。 …… 等听过说书、吃过饭,回去做工的路上,叶坪凑过来问道:“朝东,你和方大人挺亲近的,我看方大人还拍你肩膀了?” “我和方大人同村的嘛,当初一起逃难来府城,还一起去找活计……不过后来,方大人留下,我回去村里了,还给方大人捎过信儿……” “难怪了。” 叶坪脸上露出恍然神色:“要说方大人手底下的厂坊,那个女工厂坊先不说,就说其他的,‘第一良品织造坊’最好,那是方大人第一个厂坊,是亲儿子待遇,其中福利最全,待遇最好,不过没什么缺额了,进去极难……我有个同村人叫田五,就是‘第一良品织造坊’的,早先可让我羡慕得紧。” “在‘第一良品织造坊’之外,就是咱们‘第二良品织造坊’最好,是在‘第一良品织造坊’之后扩建的,都是拔尖的工人,还有宿修建也最快……真论起来,也算是半个亲儿子,和后来那些从其他大家族中买的厂坊可不一样。” 游朝东听着,想到如自己、乔升、耿石进来的,都是和方临有些香火情的,而如宋业、白饶等人,基本都是去了其他厂坊,自己的确是沾光、受照顾了。 他心里对方临更是感激,说道:“是,我也觉得咱们厂坊好,吃饭时都还有说书,我们村可是比不上……” “那是!我也是从乡下村里来的,也来府城有两年了,感受极深,这府城和乡下的差别,的确是太大了啊!” “哟,那叶师傅,你可是咱们厂坊的老人了!”游朝东恭维道。 “不是,刚和你说了,咱们‘第二良品织造坊’是扩建的,我也才进来没几个月,之前在别家的厂坊。也是没赶上‘第一良品织造坊’,我都不知道多后悔!” 叶坪感叹道:“要说这厂坊啊,还是方大人的最好,福利多、待遇好,在普通府城人眼里都算是不错的活计了,找媳妇都说得出口……” …… 下午时,游朝东能明显感觉到,叶坪教自己开始用心了,包括曾经一些指点过的地方,从前留一手的都是传授了。 他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中午方临露面,和他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让游朝东心情极为复杂,没想到,仅仅和方临的关系远近,都能成为一种资本,带来巨大的好处。 当然,叶坪的前倨后恭,也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不过,下午下工后,叶坪开诚布公的一段话,颇让人深思:“朝东,你也别嫌我势利,这世道啊,谁也不欠谁的,厂坊让老人带新人,但基本也就是教到上手的程度就行,我们碰一头包学来的本事,凭什么上赶着白白教给你们,是贱么?还是傻?这些话我说开了,我也不图你啥,这认真教你,就是希望你记我一个情。” …… 傍晚,游朝东回去。 ——‘第二良品织造坊’的宿舍还差一点,投入使用还要等个十天半月,现在他住的地方,乃是方临买下地皮、准备将来拆了建宿舍、但现在还没动手的一片地方。 游家媳妇也进了厂坊,不过是在女工厂坊,夫妻俩都从厂坊带了菜,游朝东这边还有方临给打的一份肉菜,热一下就能吃。 “你看这厂坊的炒菜,都这么多油水,咱家在村里都不敢这么造(‘造’,方言,大概奢侈的意思)。”游家媳妇舔了下手上沾的油说道。 “在厂坊也算是体力活,是得有油水些。我看府城有好多榨油坊,这府城油价,也比咱们村里便宜。” “是,不仅是吃油,吃肉也容易些,我回来时,看到码头工人都在吃烂肉面。” 游家媳妇感叹:“这府城中,不知多少贵人,每天要杀多少头猪、羊、牛,那些碎、下水,让咱们穷苦人吃肉也方便了。” “是啊!”游朝东附和着,说起自己和叶坪之事。 “那个叶师傅说的有道理,人家也不欠咱们的,人家真心教,你好好学,记着一个情就是。” 游家媳妇说着:“我这边还好,女工厂坊这边,有方家婶子、桂、小青……谁都不敢小瞧咱们村里的。” 夫妻俩说着厂坊的事情,时间匆匆过去。 等吃过饭,他们商量着,准备出门走走,白天在厂坊做工,晚上这会儿倒是难得的时间。 其实,若是在小和村,没什么娱乐,晚上吃过饭,只能关门做做那事,府城却是不同。 出去,街市上,有着灯笼照亮,许多小贩摆货,其中不乏便宜、好用的。 游家媳妇挑挑拣拣,对比买了些。 还有说书的,夫妻俩站在外面听了一段,人家也不赶人,他们都是满足,觉得听到就是赚到。 再往前走,有着半掩门,拉着路人揽客,游朝东多看了两眼,就被媳妇掐了一下。 ‘这府城是好,可诱惑也多。’游朝东暗暗感叹。 “让开!都让开!”这时,后面传来呵斥声,一辆鎏金挂玉的华丽马车哒哒哒过来。 游朝东学着路人,赶紧拉着媳妇避开,看着马车粼粼走远,再看向远处灯火通明,丝竹管弦声不绝,繁华喧嚣犹如仙境。 这一刻,他恍然感觉,之前几十年,都好似大梦一场,如今才醒过来,看到这真正的人间。 …… (本章完) 第215章 ,种子 第215章 ,种子 离开厂坊食堂,党主事凑过来:“方大人,您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的?” “到了吃饭时间,工人一哄过来,排队极长,可以错开盏茶时间,错峰分批过来……后厨打饭的妇人,分量要求一致,规定一份菜就是一满勺……”方临一一说出些问题。 他不时会往厂坊这边跑一趟,深入工人中间问询意见,这也算不定期突击检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在动态中良性运转,避免腐化。 党主事听了,连连点头记下:“大人慧眼如炬,我这就安排下去,立刻整改……” 这也是他对方临非常佩服的一点,眼光极为敏锐,并且,无论发现什么问题,都能速拿出一个极为不错的解决方案,孰不知方临站在历史的高度,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不能及的。 “行了,不用拍马屁,我就是动动嘴,具体落实还要靠你。对了,那些新并入的厂坊如何了?”方临问的是从谷、马、邵、段四家买下接收的厂坊。 “那些厂坊按照大人吩咐,保持淘汰制度,滥竽充数的都被刷下去,然后压缩合并,空出来一个厂坊,成了现在的女工织造坊……男工厂坊这边大体已经整合完成,走上正轨,开始盈利……” “党主事辛苦。” 方临脚步一顿:“我说过,不看你出身、背景,唯才是论,只要你能担下这一摊子,这些厂坊交给你管理……党主事,你现在就是男工厂坊这边的总管事了。” “多谢大人!”党主事……不,如今已然是党总管了,神情颇为激动。 想他不过出身普通百姓家庭,当初经过徐阔老推荐进来,现在竟成了总管事,手下管着成千上万人,在城中贵人面前都有三分面子。 这不仅是身份地位的变化,还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厂坊利润提成,这一下真是收入暴涨,哗啦啦数银钱。 ‘想要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无论是这党志显,还是蒲知府留下的府衙关系,都是如此。’ 方临也没忘了蒲知府留下的府衙关系,每月都在投入银钱维护。 ‘比起当初蒲知府的现管,对府衙官员来说,乃是进步的希望,代表将来;我给出的银钱,这般实实在在的好处,代表现在。’ 说实话,府衙小官小吏前途有限,相比虚无缥缈的将来,他们更注重现在,方临拉拢这些人,每月一份到手的银钱福利,让他们分享到自己产业做大的红利,形成利益共同体,足够团结在一起。 ——当初,蒲知府留下的这份班底,基本都有道德底线,也就是蒲知府的情面,还有方临也不要他们做什么徇私枉法的事情,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展示诚意、手腕,才一点点整合起来。 ‘这些府衙小官小吏,其实颇为重要。’ 方临深知,权利来自于体制,而体制由人组成,若是这些人不配合,政令根本出不去府衙。 所以,当初蒲知府初来时,范、谷、马、邵、段五家联合,阳奉阴违,就能让蒲知府办不了事,现如今算上方临这边,是六方了,联合起来同样能让颜知府办不了事,这也是对方初来要亲近拉拢他们的原因。 ‘等到将来天下渐乱,中央权威大减,这些地方小官小吏就更为重要了。’方临心中暗道。 离开这边厂坊,他又去看了看肥皂生意。 那边,厂坊建设如火如荼,很快就能投入生产,马、邵、段三家还催着方临,询问广告事宜。 对这个生意,他们比方临还上心——也是,付出大代价换来的大有钱途的产业,早一天开始,就能早一天赚钱,怎能不上心? ‘马、邵、段三家,随着肥皂生意合作,可以一点点试探、磨合,最终利益绑定,谷家将来同样未必不可,只有范家算是一個难题。’ 方临的最终目标,是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和自己为敌,就要遭受整个体系的反噬,将来就算换了新知府,没有他点头就办不了事情,若是不识趣,就架空、乃至挤走。 ‘京师洪泰帝、董兄那边,我能做的已然做了,只能间接影响,而淮安这个大本营,却要一步步力求掌控!’ …… 钱家。 钱文堰下衙回来,将银钱放下,洗手准备吃饭。 “数目不对吧,怎么这么多?”桂嫂问道。 “一份是府衙文书的俸禄,一份是方大人那边的,方大人那边生意做大、经营得好,我们这边自然钱就多了。”钱文堰说道。 方临这边的产业利润,每月会拿出固定比例的一小部分,用来维护关系,算是自家派系的福利,不仅是他,蒲知府给方临留下的班底官吏,都有这么一份钱。 桂嫂听着点头,看到其中好处,方临那边好、这些官吏才能拿得多,若是不好、这份钱自然就少,分享到方临发展带来的红利,利益绑定。 她还想到更多,若是将来这份钱越来越多,和府衙俸禄齐平,乃至远远超过,府衙职务反倒成了副业,这些官吏到底更听谁的? 桂嫂没说这些,将银钱拿出去一些,留下些碎银、铜钱皆有,重新塞入钱袋,留作对方日常闲用。 钱文堰其实不大需要,白日吃喝都在府衙食堂,却感受到其中的尊重,更为这种细心心中慰贴:“我要钱做什么,你都拿去,用作家里销。” “男人身上,总是要留些钱的,我也在厂坊,家里不缺。”桂嫂摇头说着,喊着陈叶:“叶子、芝芝,过来吃饭了。” “来啦。”陈叶抱着妹妹钱芝回来。 钱文堰看着妻儿,感受到家中的人气,心中生出一股暖意,相比曾经一个人犹如天煞孤星,如今有个家的滋味的确不错。 …… 城外,望江楼。 这是谷家在城外的酒楼,今日,谷家家主谷同仁、范家家主范庆增相聚于此宴饮。 正值黄昏,在此处望江台,可见落日白帆,江水粼粼,身前是各种美味佳肴,的确是好享受。 “听说,谷兄在这边买下土地,准备置办鱼塘、酒楼种种?”范庆增问道。 “哦,范兄也有想法?” 谷同仁在方临一方支持下,已然拿下最大一块地皮,达成基本目标,算是满意,范家若是也有想法就只能捡一些残羹冷炙了。 “我范家自有香露生意,安心发展即可,何必涉猎这些?”范庆增忽然说起:“听说方大人弄出了肥皂生意,拿股例换取马、邵、段三家厂坊、船队,谷兄就没有掺一手?” 这自是挑拨、试探。 谷同仁听闻,心中的确不是滋味,相比现银,他其实也更想要肥皂生意股例的,对方临的区别对待是有些芥蒂。 ——其实,方临当初如此,也是无奈,谷家船队、厂坊规模更大,当初急于快速吞下,反将马、邵、段三家一军,价格又不能下压,真要拿肥皂生意股例换取,那就要让出很大一部分,太亏了。 不过,芥蒂归芥蒂,谷同仁自也能听出其中挑拨之意,不会当出头鸟:“我谷家打算专心开发地皮,经营酒楼生意,对什么‘肥皂生意’并无他想。反倒是范兄,听说香露配方,当初就是从方大人手中买下,如今却来挑拨,岂非有恩将仇报之嫌?” “谷兄多心了,只是问问而已,我范家和方大人还有合作,交情甚笃,如何有挑拨的想法?”范庆增自不会承认,举起酒杯:“今日不谈这些琐事,来,谷兄喝酒。”在这座酒楼之外,一轮血红的落日沉入地平线,远处无数白帆组成的船队驶向天际。 …… 京师。 “咳咳!”洪泰帝躺在床榻上,咳嗽不止。 就在昨日,宫中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件,宫女造反! 原来,洪泰帝沉迷炼丹,他这炼丹,还和寻常道士不一样,道士不会干非法之事,不然就成了妖道,他身为皇帝,一国之尊,天下之主,可不会顾忌这些,犯了法也没人敢动,所以,就做了些出格之事。 具体就是:从民间大量征集十三四岁的少女,取其初潮之血,炼制丹药,称为‘红铅’,据说吃了这种东西可以长生不老。 应召入宫的宫女为此苦不堪言,许多落下病根,并因此而死。更为折磨人的是,在采血期间,不得吃五谷杂粮,只能吃一些桑叶,连水都不能喝,只能采一些露水解渴。 这种情况下,宫女们受不了,然后就造反了。 当然,最终结果,洪泰帝没死,只是在鬼门关绕了一圈。 “悔不听方临之言。” 洪泰帝差点死在宫女手中,劫后逃生,想到近来信件中,方临隐隐劝诫之言,心中后悔不迭:“道家讲究清静无为,顺天而行,朕炼制金丹,以图延寿,果真是逆天之举?如此才有了这一劫?” 他看着手中金丹,斟酌再三,还是放下,感受着虚弱的身体,暗暗道:‘朕逆天而行,恐怕阳寿无多,不过朕可以死,却不能坏了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是时候为太子铺路了。’ “来人!” “陛下!”外面侍候的陈大伴快步进来。 “昨日,那个救下我的太监,姓甚名谁?” “此人叫作李进忠,原姓魏,出身……” “传朕口谕,此人救驾有功,改为原姓魏,赐名……忠贤……” …… 因为洪泰帝严格保密,董祖诰暂时来并不知道‘宫女行刺’之时,这日下衙,从宫中回来,收到方临以及家中寄来的信件。 “方兄产业又是扩大,只论厂坊、船队,已然在淮安数一数二了。”他高兴感叹着,看着信中通过商行汇兑过来的银票,心中暗道真是及时雨。 ——京师风气奢靡,微薄俸禄根本不足以支撑日常销,人情往来。 “唉!” 董祖诰也不想如此,可也不能特立独行,只能和光同尘。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真能出淤泥而不染么?”他苦笑着,深深叹息。 …… 淮安。 方临回家,秋秋喊着‘爹爹’,迈着小短腿扑过来。 “汪汪!” 兴奋如离弦的箭冲过来,却是从旁错过,一头扎进园,呼啦啦转了两圈跳出来,身上沾着些草叶,来到跟前,吐着舌头,飞快摇着尾巴。 “喵!” 乖乖轻盈从亭台上一跃而下,叫了声算是打招呼。这家伙如今越来越大了,好大好大那种,油光闪亮的黄毛,威武得像是一只小老虎。 “临子哥哥!” 方玉玉、方小小也跟着过来,打招呼。 “走!”方临一手抱起秋秋,一手揽着两个堂妹,进去。 来到正厅,正坐着说话的,无论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小叔方季平,还是方传宗、方传辉、方草儿、方岁安等,都是起身。 ——哪怕其中多有长辈,也是如此,方临如今在老方家的地位已打破了辈分限制。 “大伯、二伯、小叔,还有传宗哥,你们都坐。”方临说着,转头看向方母:“娘,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这就吃饭?” “行,就等着你回来哩!”方母吩咐上菜。 丫鬟将一盘盘、一碗碗饭菜端上来,看到这一幕,虽然不是第一天过来,但大伯等人仍颇为拘谨。 方父、方母拉着他们坐下,说着不用客气,招呼吃菜。 “这边也才搬过来不久,被人伺候着,是有些让人有些不自在,不过好的是地方大,都能住下。” “是,不像是胡同那边,来客人了,还要挤一挤,挤不下了还要去客栈。” “再怎么说,也比咱们村里好多了,三哥,伱们不知道,咱们村这两年赋税……” …… 一大家子说着话,方临一家无疑是中心,大伯方伯显还好些,二伯方仲贵、小叔方季平都有些恭维讨好的意味。 方临听着这些,看着身旁大肚子的田萱,看着女儿秋秋,看着方父、方母,看着大伯等亲人,暗道:‘亲族、乡党,这些都是助力,能帮我更好掌控当下的一摊子,无论是厂坊,还是船队……’ 这一颗颗种下,只待时间发酵,开结果。 …… (本章完) 第216章 ,五年 第216章 ,五年 时光如水。 城东烟云街,这边新家屋顶上的青瓦被雪染白了五次,就是五年匆匆过去。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时。 方家园,栽种的月季、栀子、鸡冠、喇叭等,还有梅子树、桃子树、橘子树、樱树,姹紫嫣红。 附近不远处的回廊,葡萄藤沿着上方的架子攀爬,形成了一片葱绿荫凉。 就在这下边,秋秋穿着月白洒黄蝴蝶的小襦裙,头上羊角髻梳得光滑整齐,上面还有红绿绸子扎的蝴蝶结,精致得如一个瓷娃娃。 在她对面,一对双胞胎坐得板板正正,在习练数字,不过前者认认真真,后者就有些不专心、眼睛骨碌碌地转。 ——这是她的两个弟弟:方泰、方羲。 秋秋盯了一会儿,就站起身,如夫子一般,似模似样,背着小手在他们后面转来转去,看到谁做错了,就嘟囔着‘笨死啦’、‘又错了’,咚地敲在对方敲门上。 嗯,这家伙深谙打弟弟要趁早的道理。 连续好几次,方羲额头都红了,眼睛汪汪的,嘴巴一瘪,就要哇地哭出声来。 秋秋连忙捂住弟弟的嘴,让他将哭声憋回去,低声蛊惑道:“羲羲乖,不哭,等会儿姊姊给你讲故事听。” 这话一出,旁边本来想帮弟弟喊出声的方泰顿时停下,不作声了。 “汪汪汪汪!” 也就在这时,突然冲过来,在他们面前大叫着。 秋秋、方泰、方羲知道这是有事,跟着过去。 就看到一处,乖乖不知从哪里抓到一条蛇,都吃进嘴了,只剩下蛇的尾巴在乖乖嘴里死命挣扎,扭来扭去。 姐弟三人吓得哇哇叫。 大丫鬟彩云过来,找来火钳,想将蛇强行夹出来。 谁知道乖乖不知好歹,上蹿下蹿,累得他们一行气喘吁吁也捉不到。 秋秋气得跺脚:“算了,算了,大乖把蛇头都吃进肚里了,就剩下个尾巴,想来也没事。” 彩兰、姐弟三人就眼睁睁看着乖乖躲在树上,了好一会儿将蛇全吃下去了,把肚子吃的鼓鼓的。 “好像还不小呢!” “对,把肚子撑得这么大,都快破了!” “你们去写字,我去给娘说。”秋秋说着,转过身,蹬蹬蹬向院里跑去。 窗前,田萱正核算着账本,如今生了三个孩子,她依旧白皙、窈窕,身上一袭深蓝底缀银色梅的缎子夹袍,更衬得面容清丽。 这时,秋秋过来,告状说着两個弟弟笨得很、总是做错、还爱哭,然后手舞足蹈,夸张说着乖乖怎样将一条蛇给吃下去了。 田萱听了,对乖乖也无可奈何,突然想起一事,走进里面,拿出拿出一块约么四寸宽、五尺长的白布:“秋秋,你也七岁了,是时候缠脚了。” 秋秋一听,扭头就想跑。 可被田萱拦住,一头撞在怀里:“秋秋,娘问过了,女孩儿不裹脚可不行,长成一双大脚,恐怕将来嫁不出去。” 大夏太祖禁止裹脚,可并未得到有效执行,如今在社会各阶层仍然盛行。 如这边新家周围,附近的一些富贵人家,无一都是将女儿裹脚,哪怕如更下面一些普通殷实人家,都是如此。 那些打听到的极少数不裹脚的,等到长大说亲的时候,女孩儿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双脚不知道往哪里放,要穿很长的裤子罩着或者曳地长裙盖着。 在这种社会风气下,田萱也由不得女儿任性、放任,以免秋秋将来长大了明白后悔。 秋秋听得似懂非懂,没说自己不嫁人的话,很是聪明道:“娘,你不是也没裹脚么?” 田萱听得好气又好笑,抓过女儿,朝着她小屁股上啪啪拍了两巴掌:“娘那个时候还在乡下,和你能一样么?” 她想了想,还是打算给女儿裹脚。 裹脚这种大事,一般都是由母亲完成。具体步骤是,用布将脚裹好,然后,有的将女儿抱上一张大桌子,让她站好,然后一把推下桌子;有的会拿着辫子抽打女儿,小女孩儿知道疼了就跑,一跑就摔倒了。这就是为了让足骨摔碎,变成畸形。再然后再用白布一道道缠上去,缠紧后又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上。 最后裹出来的脚,标准是越小越美,最好可以放进量米竹筒里打转转,如此,谓之‘三寸金莲。 田萱自然不舍得将女儿推下桌子,或者追打她,反复问询,找出一个受罪最轻的方法,左手抓住脚前掌,右手抓住脚后跟,用力往中间挤,折断足骨,也能起到类似效果…… 她抱着女儿,准备开始,谁料秋秋力气不小,挣扎出来,又蹦又跳,大声喊着‘爹爹’。 方临循声从书房过来,相比五年前,面容未曾有什么改变,只是身上,更多了一抹成熟、宁静。 他问了怎么回事,听了是因为裹脚,暗暗摇头,有着前世经验,自然知道裹脚的坏处:“秋秋不想,便由得她,不裹就不裹吧,至于将来嫁人的问题,我方临的女儿总不至于愁嫁。” “爹爹最好了。”秋秋欢呼一声,扑过来,躲在方临身后,朝着田萱吐舌头。 其实,田萱也不太坚定,见方临这么说,秋秋又实在不想,便作罢了。 “爹爹还要看书么?” “不看了,准备去胡同那边,看看欧夫子。” “我也要去看欧爷爷。” “行,走喽!”方临抱着秋秋起身。 经过回廊,方泰、方羲两个问起来,听到要去胡同那边,立刻放下笔,跟着跑了。 方临抱着女儿走在前面,兄弟俩一蹦一跳跟在一旁,欢快出门去了。 …… 西巷胡同。 方临来到欧家,将点心放下。 五年过去,欧夫子依旧矍铄,衣服干净、整齐,头发白一丝不乱,头顶一顶四方巾映衬着衰老而不失板正的脸庞。 只是,这次讲话时,方临发现,欧夫子说话时,会用手遮住嘴巴。 欧夫子解释:“前两天,最后的门牙也掉光了。” 这是怕说话时,有口水喷出来,失礼。 “那夫子吃东西怎么办?”“吃不了的东西,就不吃;不然,咬不烂,像牛反刍一样,嚼个不停,也是难受。这也倒罢了,不过口腹之欲,最令人难受的还是……” 欧夫子指了指眼睛,虽然语气依旧平和,但下面有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沮丧:“现在眼也不好使了,人站在面前,看不清人的五官,生人认不出来;吃饭,看不清桌上的菜;书,更是根本不能看了。这般吃了睡,睡了吃,成了个活死人。” “夫子,可曾看过大夫?” “看过了,大夫说,人老了都是这样。” ‘应该是白内障,若是前世,还可以做手术,这个时代,却是没法子了。’方临暗叹着,打算过后给夫子找一个识字的书童。 又和欧夫子说了会儿话,出来。 路过辛家,看到辛芽儿,她还是小小的,身高不过两尺,正拿着一根比自己还长的棍子,站在门前赶鸡,因为那里放有晾晒的谷子,防鸡偷谷吃。只是这些大公鸡似乎欺负她小,这边赶走了,另一边又来了,让她忙得气喘吁吁。 方临还没开口,秋秋、方泰、方羲姐弟三人就冲上去,帮忙赶鸡。 几个小娃娃凑在一起。 方临看到邱婆婆推着邱老倌回来,和他们闲谈。 邱婆婆道:“辛老倌、辛佑去了码头,小云在厂坊,家里只剩下芽儿带着弟弟,站在凳子上做饭……那大公鸡实在可恶,欺负芽儿个头矮小,有时候吃饭时还会过来,啄她碗里的饭吃,芽儿就手忙脚乱跟大公鸡抢着吃……” 方临听着,感觉到一股辛酸,忽然听到一阵‘咯咯咯’的急促叫声,原来秋秋姐弟三个还有芽儿联手,将那公鸡追打出去好远。 “辛家是有福气的,芽儿之后,生下的两个娃娃都是壮实……如今,满家却是越过越不行了,满根生后来娶的那个牛寡妇,开始还好些,现在越来越厉害了,让满老倌、满娭毑另提炉罐单独过,但事情又要让他们做,除了种菜,还要照顾孩子,每月也只给够他们紧巴巴吃的谷子,多一点都没有……” 方临听着这些,忽而想起春桃,暗道这是报应不爽,还回来了,却不知道如今满娭毑有没有后悔。 …… 从西巷胡同离开,秋秋姐弟三个依依不舍和辛芽儿告别,路过河边,堤岸上一片青青草地上,有着许多小孩儿在放纸鸢。 方临碰到了带着孙子、孙女出来的刘掌柜。 秋秋颇有些‘社交达人’的属性,很快领着两个弟弟,和刘掌柜的孙子、孙女打成一片。 这个年龄的男孩儿,其实多是对同龄女娃娃无感的,哪怕再漂亮,都是如此,他们更喜欢打打杀杀的东西,比如三国卡牌、西游卡牌,争论那个人物更厉害。 不过秋秋自有妙招,只要出门,她就会挂上自己的百宝囊,那是一个可以跨在脖子上的漂亮布包,里面装了许多卡牌、连环画。 凭着这些,秋秋很快就将一群小娃娃治得服服帖帖,成了孩子王,骄傲扬起下巴,好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方临这边在和刘掌柜说话。 “颜知府是有本事的,这几年府城可见的越来越好了。” 刘掌柜感叹:“每年加固堤坝,就是下大雨,也没有爆发洪涝,城外那片地域,开了许多酒楼,还挖了不少鱼塘,食材好、味道好、风景好,生意自然好……” ——这一方面是因为当初蒲知府留下的底子好,一方面也是没有那种特大洪涝,以颜知府所做足够应对。 “是,也是过来咱们的淮安的人多,靠近码头,占着地利,才能将城外那些酒楼生意支撑起来。” “这还多亏了方临你啊,弄出通俗小说协会,又举办大赛,多有过来进货的,还有过来游玩的……城中这些做生意的,我看都要感谢你。”刘掌柜由衷道。 这话不假。 自从淮安成了大夏通俗小说中心,以及‘通俗小说行会’发行渠道在江淮地域之外扩展,来往淮安商人极多,自然而然,带动了一地经济繁荣。 和刘掌柜又聊了会儿,方临告别,带着三个女儿回去,路上碰到正好去书肆的乔旭,打了招呼。 …… 当初,方临给了机会,乔旭来到府城,在码头成了个小管事。 后来,方临这边生意越做越大,开办‘技能培训班’种种,乔旭不甘心在码头做这个一辈子‘一眼望到头’的活计,找过来,向方临征询意见后,辞去了码头小管事,进了‘技能培训班’进修,如今在方临手下的一家造船坊做主事。 他今日休息,过来轩墨斋这边买书。 轩墨斋主店。 这会儿客人不多,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几个伙计正说着话。 黄荻笑道:“这月初八,我儿子满月,你们都过来啊!” “这有了孩子,黄哥也算是和仇娘子修成正果了。”柴一苇打趣着道。 “一苇,别说我,伱也成亲了,你和弟妹,什么时候打算要孩子?还有刘哥,今年乡试,刘哥不打算去试一试么?” “不去了,前两日去书院寻业师考较过,说我水平还差许多,我也死心了。”刘洪文摇头道:“说来,这在店里也不错。” “是啊,是不错,都是方大人照顾!”耿石感叹。 如今,他媳妇苏小青在女工厂坊那边,也是一个小管事了,整体来看,他家在府城都算得上殷实人家了。 说话间,乔旭进来,他和黄荻等人也算认识,打了招呼,说不用管他,自己去一边寻书。 这边书架,整整齐齐摆放着三国全集、西游全集、封神全集、白蛇全集,不仅有普通版本,还有插画版本、彩绘版本,以及人物卡等等。 这些都是方临的作品,占满了一个横排,放在最好位置。 ——是的,这五年间,方临已经将《西游记》三四部、《封神演义》二三四部,还有《白蛇传》全系列四部,都是写出来,彻底确立了在通俗小说界泰山北斗的地位。 如果说,如今淮安乃是大夏通俗小说的中心,小说界文人眼中的圣地,那么,方临就是他们眼中的通俗小说界开宗立派的大宗师。只要过来淮安,必会来轩墨斋瞻仰,手头宽裕的还会买上一整套作品珍藏。 比如此时,就进来一个外地口音的客人,大手一挥:“掌柜的,给我来一套方大人的全部作品珍藏版!” …… 乔旭在轩墨斋买了书,想到哥哥乔升就在附近,买了二斤猪头肉、半只烧鸡、一条大头鱼过去。 如此丰盛的上门礼,以前在小和村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但现在他作为一个厂坊主事,这点东西实在不算什么。 乔升如今仍在‘第二良品织造坊’厂坊工作,见到弟弟过来,自然高兴,去沽了酒,拉着坐下。 兄弟俩就着菜、喝着酒,说起来到府城的村人。 “游朝东去年评了优秀工人,听说最近还买下了住的宿舍……耿聪也想评优秀工人,可差一些,歪门邪道想走后门,被发现全厂坊通报了……白饶、宋青青听说还是走到一起了,白家、宋家为此又闹了一场,不过这是在府城,也不能怎样……” “说来,这些村人,包括咱们都是沾了方大人的光啊!”乔旭由衷感叹道。 也的确是如此,方临这个蝴蝶的扇动的翅膀,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 (本章完) 第217章 ,改命 第217章 ,改命 方临带着秋秋、方泰、方羲姐弟三个回来,看到正在会客厅等候的党志显。 五年前,他刚刚成为男工厂坊的总管时,身上还稍有稚嫩,如今经过五年的时光洗礼,身上的稚嫩褪去,多了一抹不怒自威的威严,不过在方临前面,自是半点看不到。 “大人回来了?”党志显见到方临的刹那,立刻起身,腰身弓到六十度,笑着打过招呼,然后又是看向秋秋姐弟三个,挨个问候:“秋小姐、泰少爷、羲少爷!” 他说着,转身从带来的两个下人手中,拿过礼物给姐弟三人。 秋秋、方泰、方羲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知道这個党叔叔每次上门,都会给他们带来喜欢的礼物。 “好漂亮,谢谢党叔叔!”秋秋看着这串三彩水晶手串,显然很是喜欢,有礼貌地道谢道。 “谢谢党叔叔!”方泰、方羲两个看着各自的小人书、战车模型,也是异口同声。 姐弟三个礼物各不相同,各自投其所好,可见尽心。 “客气了,每次来都给他们带这些。”方临点点头,让姐弟三人下去玩,吩咐丫鬟上茶。 “都是些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 党志显说着递过账目,弯腰倾耳站在身边,等方临说让他坐下时,才快步坐在对面,不过只有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神色恭敬如学生面对夫子。 这时,大丫鬟彩兰过来,看到党志显的动作,眼中浮现出一抹异色。 她是知道党志显的,曾在外面看到过,带着七八个下人,前呼后拥,威风八面,更曾听说,党志显在厂坊工人中有‘黑面阎王’的名声,可就是在外面如此威风的人,在方临面前却是如此‘卑微’,外人恐怕都想象不到。 这一刻,彩兰忽然想到前两日秋秋小姐给泰少爷、羲少爷读《西游记》,听到一个片段中的两个人物:清风、明月。 ——清风明月在五庄观,不过两个童子,可出去五庄观外,芸芸众生见了要称什么?哪个敢不叫一声老祖? 真是书如人生,人生如书,何其相似也。 彩云倒茶后,有眼色退下。 方临一边翻看着账目,一边随口问道:“最新一期的厂坊建设如何了?” “颜知府审批过后,衙门半日就将程序走完,这两日已经开始施工……”党志显恭维道:“这都是大人的面子,搁作别人,就是有关系,此事恐怕也要拖个十天半月。” 事实上的确如此,别人千难万难的事情,如今方临只需递一句话即可。 颜知府不用说,建设厂坊,繁荣淮安经济,同时也能接收更多失地百姓,颜知府自然大力支持。 ——当初,颜知府初来,为了快速掌权,对城中大族做出妥协,放任土地兼并,如今渐渐一发不可收拾,淮安失地百姓越来越多,也就是方临生意越做做大,连续扩建厂坊,收容了这些百姓,才没有闹出乱子。 可以说,淮安稳定、繁荣,方临是有极大一份功劳的,他的厂坊,真是起到了蓄水池的作用。 至于颜知府审批过后,下面小官小吏将程序走得极快,那则是另一个原因了。 当初蒲知府留下的关系,那些小官小吏,这些年每月都能从方临这里拿到一份银钱,这份银钱随着方临产业壮大越来越多,如今都快赶得上朝廷俸禄了! 这种情况下,他们怎能不尽心? “还有一事,前两日范家二公子出言试探,似是想拉拢我,我断然回绝了。”党志显毫不犹豫将范其辉卖了。 他能做到这个位置,自然是拎得清的,知道自己有今日全靠方临提拔,若是背叛,那真是名声臭了。 更退一步讲,范家能给他什么?方临能将规模最大的男工厂坊交给他管理,范家可没这个平台给他施展,就算有也不会轮到他这么一个外人。 “范家?”方临眯起眼睛:“改日我去找范老爷聊聊。” 这话平淡之中,但却自有一股霸气——你范其辉来挖我墙脚、试探,我都不屑跟你谈,直接去找你老子,言下之意,如今你跟我都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他顿了下,又是道:“你小心些,莫要踩了坑,被别人拉下水。” “大人放心,我记住了。” 党志显认真答应着,暗道:‘看来,第三十七房小妾的事情,是要取消了。’ 这些年来,他享受厂坊利润分成,虽然只是极小的一个比例,但在总额的天文数字下,这极小比例的分成也足以令人瞠目结束,有了钱,自然要,在外面可没少天酒地。 甚至,这家伙还搞了一个骚操作,陆续纳了三十六房小妾,全部安置在同一条胡同,晚上过去跟皇帝选妃似的,走到哪家睡哪个——这几年,随着府城经济繁荣,府城房价也跟着暴涨,许多升斗小民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可这家伙一家一户一小妾,可见奢侈。 这些事情方临也有所耳闻,不过并不在意,毕竟是私德,只要将本分事情做好了,其它只是小节。 “嗯,你心中有数即可。”他没再多说什么。 退一万步讲,即使党志显这人真没数,被挖走了,也不算什么大事,经过这五年的整合、消化、发展,厂坊这边,自他之下,没人是不可或缺的。 等谈过这些事情,党志显去了。 方临暗自思量道:‘如今淮安府城,我这边已然超过范、谷、马、邵、段五家,一家独大,同时,凭着肥皂生意,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将马、邵、段三家绑在一起,几乎成了附庸关系。’ 马、邵、段三家也是要面子的,心里也不想附庸方临,可奈何跟着方临,好处实在太大,在方临高瞻远瞩的卓越带领下,利润远超从前……如今,大概就是心里别扭,身体诚实。 ‘至于谷、范两家,谷家一心放在城外酒楼、鱼塘生意经营,而范家就有些意思了。’ 范家如今顶梁柱的‘香露生意’,当初秘方不是从方临这里买去的嘛,担心方临心中有芥蒂,又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化解,害怕方临记着,哪天逮住他范家破绽,来一下狠的。另外,方临一方超过范家,将他们从老大挤成了第二,心里肯定是不太舒服。但你要说,因为这些斗起来吧,一方面,香露宣传方面,还要仰仗方临,另一方面,双方生意本质没有冲突,斗起来实在不值得。可要说维持从前亲近关系,又实在别扭,同时害怕太过信任方临,哪天方临给他们来一记背刺。 总之,就挺矛盾的,表现出来,就是这种有些‘精神分裂’的状态,撕破脸不会,但总有这种小动作试探。 ‘淮安这边不须担心,真正需要关注的,还是京师朝堂。’ 五年前,洪泰帝提拔魏忠贤,和文官集团斗起来,在洪泰帝有意拉偏架下,这些年间,文官集团落于下风,许多大臣,乃至几位阁老都或被迫辞官、或被迫致仕。 当然,文官也不是泥捏的,不好将矛盾对准洪泰帝,对以魏忠贤为首的宦官集团却是毫不客气,掌握舆论喉舌的他们,宣传之下,如今宦官集团在士子群体、民间的名声,已然是臭不可闻,什么‘阉狗临朝’、‘九千岁’之言,更是杀人诛心。 在方临看来,这其实就是……狗咬狗:“嗯,误伤了,董兄不算。” 董祖诰目前还好。一方面谨言慎行,和光同尘,一方面目标较小,洪泰帝又观感不错,暂且还能保全自身。 ‘前两天信中,董兄表达了对朝局的担忧,言及洪泰帝半月都没有上朝,联系上次洪泰帝给我的信,其中字迹变化,恐怕洪泰帝身体真出大问题了。’ 方临、洪泰帝至今仍是笔友,从前信件都是洪泰帝亲笔书就,上一封信字迹变化,明显是别人代笔,可见洪泰帝身体糟糕到了一个程度。 ‘早前些年,洪泰帝服用金丹,又是宫女行刺,纵使这几年有宫中国医圣手调养,秘药珍材滋补,但又是呕心沥血为儿子铺路,在背后和文官集团勾心斗角,恐怕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大限之日大概就在这一年半载了!’ ‘还有,董兄信中也提及,北方气候变化,辽东鞑子每年都要入关劫掠,蛮祸愈演愈烈。’ 方临望着外面渐渐黯淡下来天色,感叹道:“天人齐发,内外交困,我进献的红薯看似给大夏续了一口气,大夏渐有中兴之势,但实质却是鲜着锦、烈火烹油,内里仍是危若累卵啊!” 正斟酌着这些,田萱找过来:“临弟,传宗、传辉他们过来了,吃饭了。” “来了。”方临收回思绪,迈步过去。 …… 方府门口。 方传宗和一个鹅蛋脸、长着明亮大眼睛、身形苗条修长的清丽女子过来,后者顿住脚步,忐忑道:“传宗哥,你看我穿的这衣服,是不是有些寒酸,不好进去?” “没事,临子不讲究这些的。”方传宗摇头道。 原来,这女子名叫秦兰,乃是‘第一女子织造坊’的女工。 ——当初,方临的‘第二良品织造坊’扩建,西巷胡同的邻居从方临口中得知消息,她姑姑就住在西巷胡同,先人一步得知此事,去了‘第二良品织造坊’,因为手艺好得以进入,后来转到全是女工的‘第一女子织造坊’。 在‘第一女子织造坊’中,秦兰都算是极为出挑的,模样好、手脚麻利、性格还不错,又是适婚年龄,方赫的媳妇孟禾介绍给方传宗。 方传宗一眼就相中了,不过秦兰看他木讷,还在犹豫,恰逢方传辉出海回来知道此事,出了个主意,说是带秦兰过来聚餐。 秦兰听了方传宗的话,这才鼓起勇气,进去。 进门,就有丫鬟提着灯笼过来,福身一礼,将他们领进去。 方传宗不是第一次来,已然适应,可秦兰一路过来,都是拘谨低着头,只余光看到似乎有一个极为漂亮的园,恍恍惚惚,然后就被领到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这里点了十二盏白色香烛,绽放明亮光芒,神奇的是还没有一点烟气。 秦兰暗道:‘不愧是方大人家,就是好,点这么多蜡烛,我家的油灯用一会儿,娘都要吹灭哩!’ 她想着这些,偷偷瞧了屋内的人,看到了桂嫂、苏小青——她们被方母拉着过来吃饭,知道这是‘第一女子织造坊’的主事、管事,自家心目中地位极高的人,在这里却主动坐了最差的位置,似乎地位最低,不由愈发感觉自卑了。 田萱作为女主人,对第一次过来的秦兰自然要表示欢迎,过来拉着她的手,给介绍道:“这是方传辉,传宗的弟弟,船队主事;这是仲姐夫,书肆分店掌柜,草儿姐丈夫……这是方赫,禾儿妹妹伱也认识……还有桂嫂嫂,小青姐……” 秦兰如蚊子哼般,一一低声打了招呼,心中随之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个念头:如桂嫂、苏小青、孟禾这些人,仅仅因为和方家有些关系,就在厂坊成了主事、管事,她若是和方传宗成亲,是不是也能如此呢? 因为是类似家宴,也没有分男女坐,被拉着在方传宗身边坐下来。 等丫鬟上菜,秦兰又是被狠狠震惊了一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简直应有尽有。 女工厂坊其实不缺油水,她家条件也相对不错,十天半月就能吃上一次吃肉,可哪见过这么多,这么丰盛的? 这也不是方临奢侈,其中一些贵重食材是党志显过来时送的。 为这事,他说过对方不止一次,可每次党志显都笑呵呵答应,下次还是照旧送。慢慢的,家中邓管家也跟着学坏了,说了不用奢侈,可每次聚餐还是务求丰盛,同样是嘴上答应,坚决不改。 方临能如何呢,只能如被强迫披上慌袍的宋太祖感叹一句:你们真是害苦了我啊! 秦兰不知道自己怎么吃过的这一顿饭,只是本能靠近熟悉的方传宗,多了一些依赖。 方传宗为人忠厚、老实,但自然是能感受到的,心中高兴。 方传辉看着这一幕,也是笑了笑,他在海上历练许多,对人心也颇有把握,这次就轻易帮了大哥。 这也不是坑大哥,哪怕父子、夫妻,许多时候也很难摆脱身份地位的影响,不必以此为耻,更不必觉得别人势利……况且,这个时代成亲后,女子就算是被绑死了,鲜有和离的。 ‘只是沾了些临子哥的光,就让这门婚事变得如此简单,我们整个老方家因为临子哥一个人,带着被提升门楣,跟着逆天改命啊!’ 方传辉想着这些,突然听到方临呼唤,连忙答应一声起身出去。 …… (本章完) 第218章 ,旅途 第218章 ,旅途 方临寻方传辉出来:“南洋那边,成立商行的事如何了?” 从前,谷、马、邵、段四家将货物运往海外,直接就是批发给当地的地头蛇,一是为了省事,节省时间;二是为了拉拢那些地头蛇,减少麻烦。 可如今,方临这边厂坊越做越大,货物吞吐量太大,当地地头蛇联手压价,他自是不能忍,便吩咐下去,在海外成立自家的商行,销售这些运出去的货物。 “临子哥,这些年咱们在南洋也不是白过的,焦主事已经搭建起渠道……这渠道建立起来,才知道以前那些地头蛇有多黑……” 在海外成立自己的商行,将通过船队运来的货物,自产自销,最大化开发,自然利润极大提升。同时,有了这个海外的商行,采买一些敏感物品,也比较方便。 当然,这严重侵占了当地地头蛇的利益,他们可不会乖乖忍着。 果然,接下来就听到:“那些地头蛇,背后是当地的贵族,他们组织人打过来,我们埋伏杀回去,一下就将他们打老实了,不仅承认了咱们商行,还割让了一块地盘。” 通过海外渠道,早就获得了火枪,还在吕宋占了一块地盘,技能培训班又输送学生作为骨架,按照操典训练,拿土著练兵积攒经验,这一半年间才算是有些样子。 看方传辉就知道,从血与火中磨炼出来的,身上气质都和常人大不相同。 这次在南洋那边成立商行,也是早料到会有这一遭,会和那些人对上,也是更进一步练兵——说来,从前都是打土著,这还是第一次对上成建制的军队,虽说只是南洋一个撮尔小国的军队。 “伤亡如何?”方临问道。 “没死,就伤了一个,还是追太快拐了脚。”方传辉说道:“临子哥,你是不知道,那些夷人占据地域优势,把持往来贸易,他们军队用的武器,竟然大多数还是弓箭,极少数火枪手,也根本没有训练过,打出去的子弹都偏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一个冲锋就打散了。” “咱们不一样,都是拿弹药喂出来的,临子哥,你待遇又给得足,吕宋那边是真分田啊,他们一听到打仗,都是嗷嗷叫,半点不带怕的。” 怎么说呢,这是欺负土著,欺负出来信心了,这次面对的南洋小国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大一号的土著。 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军功分田制’极能刺激士兵积极性,由此诞生的军功贵族,守卫自己的土地也是最忠诚的。 “不错,闻战则喜,已有精兵的雏形,有此战果不足为奇。”方临点头。 东亚怪物房,只要装备跟上,待遇跟上,如饷银、抚恤等,和谁打起来都不会弱了。 “不仅是军事,还有土地,吕宋那边土地好,一年三熟,南洋的土地竟然更肥沃。那群夷人,种田就是随处一撒,就这都饿不死,他们根本不懂精耕细作,那上好的田地在他们手上,简直是糟蹋!”方传辉说着,都是痛心疾首。 “所以,才需要咱们啊,一手握枪,用铁血手段让他们畏惧,一手持书,进行教化,让他们沐浴文明的光辉。”方临淡淡道。 如此不要脸的话,饶是如今见多识广的方传辉,都有些忍不住:“咳咳咳!” 方临看了堂弟一眼,少见多怪,西方殖民可比他不要脸多了。 ‘南洋小国,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用他们练兵,用他们的土地封赏、养兵,这些诞生的军功贵族,就是我在海外的核心班底。’ 方临可不怕像秦国一样玩崩,南洋的土地不够,还有美洲,还有澳大利亚,至少支撑几代人没问题。 “军工厂坊建设如何了?” “国内搜寻的那些工匠,让他们将枪支拆解了,都搞不清原理,也就复制还行,不过产量极低,临子哥你说的蒸汽机、火炮更是没影,好像有技术方面的难题……我看还得寻泰西的工匠,不过,哪怕建立商行,通过紫荆商队、双头鹰商队,也没找来。” “紫荆商队?这事我来解决吧!” 方临喃喃着,想到一個人:米西,就是当初见过的那个泰西人。 这家伙旅游去了京师,前两年他通过董祖诰,才和此人重新取得联系,有意结交下,目前关系挺不错的。 ‘米西出生于泰西的大商人家庭,家里似乎和紫荆商队有些关系,我这边挖不来泰西工匠,但米西却未尝不可,就算通过紫荆商队挖不来,也能从别的渠道找来。’ ‘这事在信中不好说,最好还是当面详谈。’正好,方临静极思动,也有些想出去走一走了。 …… 次日,方临说了旅游之事。 其实,这很早就有想法了,当初说是等秋秋大一些,后来田萱又是怀孕,现在却是时候了。 “在家里享福不好,何必要学那些人,出去吃苦?”方母感觉在淮安挺好的,白天在女工厂坊管着人,被人奉承着,晚上回来仆妇丫鬟已然做好了饭,每天乐滋滋的,实在不太愿意出去。 “娘,如今,民间已然出现了旅游热,据我所知,相关配套极为成熟,如去到一地,提前约好,离城几里就有牙家迎接,住宿地方有马厩、妓馆、优人……可住房、租轿、纳山水税,去景点有人接迎,游玩有人准备席贺。可以说,只要给足了银钱,一应事务,都有牙家安排,妥妥帖帖,顺顺利利,只将人带去就行,如此怎能是吃苦?”方临笑道。 前面说过,大夏开国初年,有诸多禁锢之律法,无论吃穿还是言行,无不列于条律,各行各业,各行其是,而随着大夏经济发展,百姓对精神文化需求亟需,通俗小说应运而生。 而通俗小说,这种读书行为,是需要识字的,不算是大众文化,也就是如方临的三国、西游、封神等传世佳作,通过说书、戏曲改编,才能为普罗大众所欣赏。 言归正传,旅游则是另一回事,它同样能满足精神需求,并且还是一桩体面事情。想一想,对腰包鼓起来起来的百姓来说,劳作之余,去名山大川游历一番,回来与左邻右舍讲一讲旅途之见闻,看着听者一脸好奇、兴奋、羡慕的样子,实在是大大的满足。如此,既增长了见识,又满足了虚荣心,旅游热怎能不兴起? ——也别看大夏小冰河时期,天灾不断,就以为大夏百姓穷了,各地发展不均衡,贫富差距极大,如京师、江淮这些经济发达之地,许多百姓腰包都是鼓了起来,尤其是随着红薯推广,以及最近几年大夏各地灾情稍稍放缓,更是助长了这股旅游热。 ‘这也是社会大环境开放、宽松、自由。朝堂上,太监集团、文官集团斗得不可开交,反倒减弱了对民间关注,放开限制,旅游业蓬勃发展。’ 事实上,的确不用朝廷做什么,只要不乱政、恶政,民间就能自己找寻到出路,发展起来。 方母听了方临的话,颇为心动,要是这样的话,似乎出去旅游一次,也不错的样子。 方父想了一些,又是问道:“临子你说的那些,也是去到地方后了,路上还要咱们自己走,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这是想起了当初来府城,遇到劫匪的事情。“临弟,秋秋、泰儿、羲儿是不是稍有些小?”田萱也是迟疑道。 “他们也五六岁了,路上也会带上丫鬟、护院、大夫,不用担心。”这些事情方临早有考虑。 如今大夏还算是安全的,再说也会带上护院,最近他们还更新了火枪。 还有孟江(方赫弟弟孟禾的哥哥)这些人跟随船队回来,在海外打过仗的。 ——孟江出海了三四年,这次回来,他老娘催他娶妻,要他安定下来,就转到了护院这边。 方临又是道:“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也是让秋秋、泰儿、羲儿增长见闻。” 他心中补充了句:‘现在不看,等日后可能乱起来,就未必有机会了。’ 方父、方母、田萱见方临考虑周到,又如此说,便答应下来,等确定之后,都是兴奋。 方临是行动派,处理好各种事情,旬日后就是出发。 …… 颜知府听闻方临一家出去旅游,还送别到城外。 这五年间,他和方临这边关系始终保持得不错,一方面是通俗小说发展,带动淮安繁荣,送上门明晃晃的政绩;一方面是方临兴办厂坊,吸收失地百姓,为他解决了这颗大雷。 回来后,颜知府都在感叹:“真是羡慕那位方大人的潇洒,若非职责在身,我也想出去走走,看一看大夏这大好河山!” “正是大人治理一方,造福一方,百姓手中才有余钱,才能旅游种种,大人这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啊!”齐师爷拍马屁道。 “哈哈,过誉了!过誉了!”颜知府笑着摆摆手,说道:“如今淮安繁荣至此,不出意外,明年我就要升迁走了。” 说实话,他心中也有一些迫切。 淮安如今的确是繁华,可下面掩盖的问题极大,土地兼并,造成越来越多的失地百姓,虽说被方临厂坊这个蓄水池吸收,但这万一方临的厂坊出问题呐? 若是暴雷,简直惊天动地。 这也是当初和大族妥协,放任他们兼并造成的祸患,如今已然难以遏制,可以说下一任知府来了,都必须依靠方临,饮鸩止渴。 “大人,还有城外那片区域。”齐师爷提醒道:“最近些年,大夏气候古怪,虽说预估那片地域能撑十多年,但这三五年间多有暴雨,沿江不少作为缓冲的鱼塘已然开始阻塞。” “是啊,幸喜我明年就会升迁,这些麻烦都是下一任的了。” …… 范家。 范庆增、范其光、范其辉父子三人相聚,也是知道了方临一家人旅游,离开淮安之事。 “爹,咱们要不要趁方佥事不在,做些什么,试探一二?”范其辉道。 “做些不痛不痒的有什么用?昨日那位方大人过来,向我提起你试探他手下人……不成也就罢了,还被人转头汇报给那位方大人,拿到桌面上说,这都做得什么事?” 范庆增冷哼一声。 他不是怪二儿子做这些事,而是怪二儿子做的不干净,贸然出手试探不成也就罢了,还被人家转头就给卖了,做事手法简直糙不可及。 “爹,是我小瞧了那个党志显……”范其辉尴尬道。 “此事不成无伤大雅,也是降低那位方大人警惕。”范其光给弟弟打了圆场,旋即问道:“爹,对那位方大人您是什么想法?” “当初三千两银子买下香露秘方终究是个隐患,谁能想到,那位方大人能有今日?对方消化、整合了谷、马、邵、段四家的厂坊、船队,又有和马、邵、段三家合作的肥皂生意,如今,已然超过了咱家,将咱家挤到了淮安第二。” 对此,范庆增心中自然是不舒服的:“但另一方面,咱们两方的产业并不冲突,斗起来实在不值得。” “若是能寻到破绽,以最小的代价,一举打死也就罢了,若是不能,其他试探就不要做了。” 他叹息一声:“况且,如今朝堂局势波澜云诡,宜静不宜动。” 朝堂之上,宦官集团和文官集团争斗不休,动荡之中,范家在朝堂力量损失不小,反倒是董祖诰座师一系、蒲知府一系力量保存相对完好。 “爹说的有道理,前些日子,咱家不是还收到消息,陛下多日未曾上朝,恐怕山陵崩不远……值此变乱之时,的确不宜大动。”范其光道。 “爹,大哥,我明白了。”范其辉也是点头。 …… 范家不搞事,谷家专心经营城外酒楼、鱼塘,马、邵、段三家如今几乎快成了方临附庸,同样不会做什么。 这五家不搞事,淮安自然就安定了。 而这时,方临一家开始了精彩的旅途。 …… (本章完) 第219章 ,落水 第219章 ,落水 正值仲春,天朗气清,阳光明媚,江水粼粼,一艘楼船行驶在上面。 方临、田萱带着秋秋、方泰、方羲在外面甲板。 这还是三个小家伙第一次坐船,颇为兴奋,跑来跑去,几个丫鬟、护院围在外面,进行看护。 “快要进入河道了,小心些。” 方临话音未落,船身突然一晃,最为活泼、靠近船边的方羲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下水去,还好被旁边看着的护院拉住。 原来,一艘画舫速度颇快,从旁边越过,让他们船夫不得不避让,方才有此一晃。 方临见田萱、儿女都是无事,向这画舫看去。 这是一座两层画舫,舫身为朱红色,雕梁画栋,彩绘鲜艳,在阳光下极为耀眼,二层有一座飞檐翘起的四角亭,顶上是黄色的琉璃瓦,与朱红的舫身配衬之下,显得越发堂皇大气。 有三人就坐在四角亭子之中,边喝酒、边谈笑,每人旁边都有一位如似玉的姑娘侍候着,下面一层甲板上则是一个戏班子,瞧着锣鼓,戏子唱得正酣。 江淮之地繁华,多有富绅财主,但是也少有这般招摇过市的,恰好船夫为方才晃动之事上来请罪,方临不由问道:“那艘画舫上的是何人?” 船夫姓鲁,对这一带颇为熟悉,顿时答道:“那是应天来的江公子,家中是做丝绸生意的,很是有财,至于另两位,想来是江公子的朋友。” 这时,孟江过来道:“大人,要不要靠上去,给对方個教训?” 他在海外可是打过仗、见过血的,这次回来转为护院,跟着出来。 “罢了,出门在外,还是不要多惹麻烦。”方临摇头道。 …… 却说这边,那位江公子觉得看戏不过瘾,搞出来了些新样。 今日天气晴好么,河道两岸人流如织,此人和两位朋友看到两岸驻足观看者渐众,心情大好,吩咐仆人取来了十几吊钱,将串钱的绳子剪断了,使劲儿往岸上扔。 百姓见到这种好事,顿时上前,争相哄抢,一时间纷乱不堪,路为之堵。 那位江公子只当是看风景,拥着美人哈哈大笑。 方父、方母听到外面哄乱声音出来,看到这一幕,也是瞪目结舌。 “徐州府这边的人,都这么有钱么?”方母嘀咕。 “只扔的这一会儿,恐怕就有百两银子了。”方父也是说道。 方临正要说话,又见到一艘豪华画舫越过,其奢华程度与那位江公子所乘不相上下,便问鲁姓船夫:“这画舫又是何人的?” “是钱少爷的,钱家是我们徐州府有名的瓷器商人,家大业大。”鲁姓船夫顿了下,又补充道:“这个钱少爷也是好玩的性子。” ‘恐怕有好戏看了。’方临暗道。 果然,这位钱少爷的画舫追上去,与那位江公子的画舫并排,嗤笑道:“忒得小气,偏还来出风头。” 跟班的为了讨好公子,顺着话道:“少爷说的是,哪个玩不起啊?” “那咱们也来玩玩,取碎银子来!”这位钱少爷一出手就是碎银子,向岸上扔了起来。这可把岸上百姓乐坏了,亏得是出门看了黄历,乃是黄道吉日,遇上两个傻子,争风赌气。 后方楼船上,如今的方家自不缺这点银子,只是对这个行为本身不太看过眼,方父、方母都是摇头,说着‘败家子’。 不过,那位鲁姓船夫却是眼睛都瞪直了,恨不得飞到岸上,跟那些百姓一起抢碎银子。 …… 说回这边,江公子平白被人抢了风头,心下着恼,可要让他将‘斗富’再次升级,从碎银子变成银元宝,也跟不起啊,便冷哼一声,吩咐下面人加快速度,将对方甩开,眼不见、心不烦。 可这位江公子想走,那位钱少爷却得势不饶人,对左右发话道:“给我超过去,少不了你们的赏钱。” 下面人都是知道自家少爷的大方,顿时拿出吃奶的劲儿,很快就追上去,与江公子的画舫齐平。 江公子刚丢了面子,怎能一丢再丢?不肯让钱少爷的画舫超过去,再度吩咐下去,让下面人加速。 如此,两艘豪华画舫,竟在河道赛起了舟,你追我赶,哪个也不甘落后。 岸上围观的百姓刚抢了钱,又有热闹可看,兴致高昂,助威喝彩。 这里本来就是人流众多的所在,经此一闹,吸引了更多人过来围观,一时间人挤人,竟是不逊色于庙会。 这么多人看着、起哄,也让两个公子哥愈发上头,两艘画舫划得快如离弦之箭。 可也就在这当口,出事了。 这河道么,有进去的,自然也有出来的,恰好一艘船出来,上面文士眼见得两艘大船直撞而来,连忙喊着船夫快避。 不幸的是,河道就这么宽,两艘大画舫平行,河道已然被他们占去十之六七,这个文士的船虽然稍小些,可想要避过此祸,也是个较难的技术活儿。多亏船夫撑了大半辈子的船,什么场面都见得多了,倒是淡定,说了声‘抓稳了’,船头一转,贴着堤岸往前驶。 那文士看到船夫这般技术,稍稍安心了些。 然而这厢惊魂未定,钱少爷的画舫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超过江公子,江公子情急之下,吩咐撞过去。 轰得一声大响,岸边百姓惊呼中,疾速行驶的两艘画舫碰撞,各自向两边一晃,不仅江公子连同他两位朋友,钱少爷连同他的下人,也是一同如下饺子般被甩下水去。 就连那位文士的船也遭到了无妄之灾,船翻倒下,落入水中。 “爹爹,快看,前面撞船了!” “那个坏叔叔落水了。” 秋秋姐弟三个也跟着看了一场热闹,尤其是看到那个江公子遭了报应,更是高兴。 鲁姓船夫却指着那落水文士,急道:“那是葛先生,大人,可否上去救一救?” 方临听到‘葛先生’,心中一动:“莫不是葛崇先生?自是可以,我们快去。” …… (本章完) 第220章 ,爆蟹 第220章 ,爆蟹 方临这边楼船上前,去搭救那位‘葛先生’,他给方父、方母、田萱介绍此人:“葛崇,字宏远,号昆吾,洪泰三年的进士,曾任姚安知府,后辞官归隐……” 这位葛崇的思想,在时人看来简直离经叛道。 如何离经叛道呢? 将孔孟之道说成万恶之源,对时代主流的程朱理学更是极力批判,指出这些东西不能不仅教育世人,反而是假道学、伪经典,更指出,所谓的圣人之言,并非都是圣人说的,大多数为后人吹捧所致,什么男尊女卑、重农抑商,统统假借圣人之口已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名为传播思想,实为禁锢世人手脚。 后来,甚至更进一步,提出:‘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曾有言曰:‘我行至街上,所见一街之圣人;坐于酒馆,一馆之圣人;就连街头贩夫走卒,看起来也像极了圣人。’ 这等思想,无论在哪朝哪代说出来,都是惊天动地。而对官方来说,这不仅是邪说,更是异端,不仅是不尊重圣贤,简直是大逆不道,数典忘祖,这样的人还是读书人么?简直疯狗也! 葛崇倒是看得开,尔等不是说我疯狗么?索性辞官归乡,著书立说,在民间名声极大,如鲁姓船夫这么一个船夫都晓得。 方临久闻此人名声,感觉颇对胃口,本来就打算途径徐州府时拜访一二,除了想要见识一番这个时代真正名士的风采,也有招募的想法。 很快,葛崇被救上来,虽是成了一个落汤鸡,但并无‘劫后余生’的惶乱、惊悸,反而极为心大地笑出来:“怪我今日出门,没将黄历看清楚,方才有此一劫。” 对救命恩人,他一一郑重施礼,如鲁姓船夫这么一个船夫也不例外,当得知方临名讳时,更是欣喜:“子敦先生,神交已久,今日方才一见!” ‘子敦’是方临的字,乃是前几年加冠之时,欧夫子所取,‘子’是男子敬称,‘敦’为忠厚、正直、认真的意思,大意就是忠厚、正直、认真的男子。 “我也是久仰昆吾先生大名,正欲拜访,不意在此遇到。” 葛崇和方临说话之时,那位江公子、钱少爷过来赔礼。 ——他们虽是豪富之家,但葛崇为进士,更是人脉盘根错节,其中敬佩其品性才华的好友众多,不然也不可能在提出如此思想还安然无恙。 葛崇乃是性情中人,爱憎分明,懒得去见,拂袖就是拒绝,拉着方临袖子,请去上门做客。 方临以人多为由婉拒,约定安顿下来,明日上门拜访。 …… 次日,方临带着礼物过来,葛崇亲自将他迎进去。 葛崇居住的院子并不大,没什么下人,却自有一股难言的文人雅气。 院中有一棵梧桐树,高三丈,绿影千重,围墙西侧有一個空缺的地方,种了几株腊梅补上。后窗有着几竿方竹,随风摇曳,潇潇洒洒。 方临置身其中,抬头仰望,但见绿影,阳光疏斜,映下如同玻璃云母般晶莹斑斓的影子。葛崇介绍:“春天时候,墙壁下都是山兰,门前有半亩芍药,我把衣服解开盘坐在这里看书;夏时,建兰、茉莉开,人在中人也香;重阳前后,我将菊移到北窗,将菊盆分成五层,不同颜色的交错放着,与阳光交相辉映;冬来,梧桐叶落,飘飘洒洒,腊梅则开了,我家拿了块毯子垫在地上,坐在窗前晒太阳,再将这个小火炉烧着……” 随后,他又带方临去参观了自己书屋‘不二斋’,其中藏书极多。 ——葛家三代藏书,据说有万卷,乃是真正的书香门第。 方临被带着进去,看到:四周的墙壁上都是图书,一直延伸到墙上,由于四周都让图书塞满了,所以那些喝酒的器具都只能放在床边上,他都能想象得到那中场景:葛崇看书时,如果想要喝一杯酒,随手一拘,就能拿得到。 “喵!”这时,一只三猫叫了一声,从书中钻出来。 葛崇笑着和方临介绍:“去年,我拿盐将这只狸猫换回来,家里穷的只剩下这些书了,希望养了它,能护住我这里的万卷藏书……可这里的老鼠蛮横,到处乱蹿,将书架的书都咬坏了,它还跟没事人似的,只当做没听见,舒舒服服的躲在窝里睡觉,似乎还挺惬意。 唉,虽然这只狸猫不会捉鼠,只知道吃鱼偷懒,但看它终日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挺可爱,心情便也好起来了。又是想想,几卷书算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姑且就原谅它吧! 只是可惜,我多数时候并不宽裕,给它准备的鱼不多,亏得它不嫌弃。” “哈哈!”方临听了笑起来,感觉葛崇的确是个妙人。 作为大夏进士,有着免税、徭役等特权,纵使不会拮据的,只是看对方性子,喜好书,多半是有钱就,等没钱时再说,故而才会有‘多数时候并不宽裕’的话来。 葛崇请方临留下吃饭,此人好书,还好美食,想来有钱时,都费在吃和书上了。 此人也不在乎什么君子远庖厨,不但会吃,还会做,今日,就拿出最喜欢的蟹招待。 “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唯蟹也!”葛崇吃蟹,而且还是吃蟹的行家,看他挑选的蟹就知道,壳如盘大,紫敖巨如拳。 方临看他将螃蟹蒸熟,然后熟练地放在炭火上烤,边烤边蘸些甜酒、麻油,惊讶道:“宏远如此做法,却是闻所未闻。” “这是我自己研究出来的做法,名为‘爆蟹’。”葛崇如顽童般,颇有些得意炫耀地说着,见蟹壳浮起即将脱掉,二螯八足,骨尽爆碎,脐肋骨也都开裂了,用手轻轻一拨,只见蟹壳应手脱落,仅存黄与肉。 这简直神奇,根本不需要用吃蟹三件套,小锤、小刀、小钳! 方临前世也没少吃蟹,但‘爆蟹’如此神奇的方法却是闻所未闻,想来是后来失传了。 “子敦快尝尝。”葛崇递过来,期待看着。 方临见那蟹肉玉脂晶莹、团结不散,一口吃下去,只觉甘腴丰美,美味难言,简直恨不得将舌头吞下去,顿时眼睛都亮了。 他发现了,葛崇此人绝对是个人才,就是不让做别的事情,只做厨子,拐走都是绝对不亏。 …… (本章完) 第221章 ,求名 第221章 ,求名 “子敦,我这爆蟹如何?”葛崇此时表情,就如一个做出新菜的大厨,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客人的评价。 “滋味甚美,一时忘言。” 方临评价着,旋即,又是故意感叹道:“可惜不能让父母妻儿一尝……” “哈哈哈哈,子敦,你在这里赚我?” 葛崇自然看出方临的意图,不过,这种‘一时忘言’、‘想带回去给父母妻儿品尝’的表达,无疑是极致的认可,爽朗一笑,欣然道:“那有何难?晚些时候我另做一份,子敦带回去就是。” 不仅是‘爆蟹’,方临打下手,葛崇另做了一菜一汤,都是滋味奇美。 一顿丰盛的午饭后,葛家唯一的下人、一个打扫的老婆子过来,说是有人拜访:“那个于教谕过来了,这次请来了荀知府,又带了不少礼物哩!” “唉!”葛崇似是知道对方前来所为何事,叹息一声道:“请他们进来吧!” 徐州知府荀文嗣、教谕于则清进来,葛崇将二人与方临相互介绍。 以方临如今的名声,以及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四品虚职,走到哪里,都算是一个人物,至少和对方结交没问题,一番寒暄自不必提。 荀知府、于则清二人过来,显然是找葛崇的,只见后者拿出书法作品,邀请点评。 方临也被邀请观看,两世经验,他还是有些鉴赏能力的,对那于则清书法的评价么,只有四個字:平平无奇。 不过,他作为客人,只带了眼睛,不带嘴巴,自然不会说出来得罪人。 葛崇也是看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吟半晌后才道:“这是于教谕第三次来了,我还是那句话,于教谕的书法,中规中矩,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哪里不好。” 这话有些模棱两可,但明白人一定能听出弦外之音。 ‘这是没看上,不好明言。’方临暗道,看向荀知府、于则清二人,作为一府知府、教谕,自然是聪明人,想来能听出来的。 ‘况且,听话中意思,这位于教谕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而是第三次,这次甚至请来了荀知府做说客,这是为何?难道就对自己水平没有一点数么?’他想到些什么,心中忽然有些明白了。 荀知府在旁道:“昆吾先生,念于教谕三顾而来,也是心诚,不妨给些机会。” 于则清起身作揖:“还请先生收留,晚生感激不尽。” 葛崇态度客气而又疏离:“于教谕折煞了我,你也是一府之教谕,无数学子之楷模,我如何敢收留于你?” 于则清闻言,一咬牙,竟是扑通拜倒:“晚生挚爱书法,肯为书法终生求索,为此十数年来孜孜不倦,埋案苦修,奈何闭门造车,不得其法,更无门路,此番请来,实乃真心求教,若得先生推荐,使晚生在这条道路上有所成就,必不敢忘先生恩德。” 实际上,他比葛崇小不了几岁,自称晚生已够谦卑,这突如其来的一拜,更是近乎卑微。 ‘果然,此人是个求名之人,请葛先生扬名来了。’方临暗道。 他前世也见过这种人,看好自己作品,附庸风雅,但偏偏作品实则平平无奇,又想要名声,如何做呢?寻名家、大家,让对方点评,得到‘业界’认可,便可将创作抬到一个新高度、新台阶。 葛崇自是知道于则清的目的,不想沾染,做出违心之事,但对方三顾家门,又是如此谦卑,真要拒绝,就是结仇了,脸上不由露出无奈之色。 荀知府也是在旁道:“于教谕既然有此决心和诚心,葛先生就莫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这下,还要算上荀知府的面子,葛崇更不好回拒了,无可奈何,叹息一声:“在我看来,能扬名的作品分两种,一种是广泛地流传于世,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可,这种作品通常来说,可以世代流传,留名青史;还有一种,则是在较小范围内流传,得到行业内的认可,一时闻名。” 荀知府、于则清听了这话,下意识看向方临,方临的《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白蛇传》,不正是第一种么? 然而,于则清心中多少也是有一点数的,此来所求不过第二种。 葛崇评价道:“于教谕书法,并无过于出彩之处,要想得到世人认可,流传于世,目前几无可能。” “不过,也不好让于教谕空来三次,这样,我有一长辈香光居士,可将于教谕推荐于他,若去潜心求学,勤思苦练,等将一方洗砚池化作墨池,则书法可成……” “敢问昆吾先生,不知此法要多久?” “若有天赋,二十年或可有所成就。”“这……”于则清面露尴尬之色。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况且,二十年还是‘或可有所成就’,但他之前也说了,‘自己闭门造车,不得其法,更无门路,此番请来,实乃真心求教’,总不好食言而肥,打自己脸吧? 葛崇看于则清的神色,微微一叹:“我还有一好友,石田先生,可将于教谕推荐于他,闻鸡而起,手坠砖石,等练到墨透纸背,入木三分,则书法可成……” “敢问此法又需多久?” “若有天赋,十年或可有所成就。” 于则清再度犹豫。 “昆吾先生,有没有些再快些的法子?”荀知府在旁敲边鼓道。 “罢了,罢了!” 葛崇又是一叹,如是道:“这般,我可为你出一个主意,即使能行,也只是一时闻名,在业界流传,不过胜在快捷省力,如此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于则清等得就是这话,自然连连点头。 “也罢,我给你出这个主意,只是你出得门去,莫要提我名字。” 葛崇说了,下月在应天有个集会,届时有各州府之名家参与,若能得到这些名家认可,请他们造势,便可成了。 他没说如何得到这些名家认可,不过于则清、荀知府都是明白,无非是投其所好,费些资财。 于则清听了,对此法颇感满意,虽然葛崇没有亲自点评、背书,但也给了一个似乎更好的法子,与荀知府告辞。 方临旁观此事始末,感觉荒唐好笑之余,忽而想到《西游记》衍生的一个笑话。 菩提祖师:“我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傍门,皆有正果,不知你想学哪一门?” 孙猴子:“凭师尊意思,弟子倾心听从。” 菩提祖师:“善。我教伱术字门中之道,可请仙扶鸾,问卜吉凶,趋吉避祸……” 孙猴子:“可得长生否?” 菩提祖师:“不可。” 孙猴子:“不学、不学。” 菩提祖师:“我教你‘流’字门中之道,兼儒、释、道、墨、阴阳各家之场,可朝真降圣……” 孙猴子:“可得长生否?” 菩提祖师:“不可。” 孙猴子:“不学、不学。” …… 菩提祖师:“这个不学,那个不学,那我教你《大品天仙决》、《地煞七十二变》、《筋斗云》,学成之后斗战无双,天上地下,鲜有可制,亦可得长生……” 孙猴子:“师父,就学这个,就学这个。” 菩提祖师:“呔,你这泼猴,将来惹出祸患来,莫要说我是你师父。” …… (本章完) 第222章 ,奇人 第222章 ,奇人 等于则清、荀知府走后,葛崇和方临说起来:“这个于教谕,乃是洪泰五年的进士,因为排名末位,又无背景,只能候缺,过去几年候了个偏远县城的差事,不愿去,便回来在府学做了个教谕……” 要说这个于则清,进士身份在府城也算是個人物,又在府学做教谕,颇有收入,也算得体面,至少可以富贵安稳过日子。但此人有个爱好,喜好书法,只是由于天赋不高,没有什么成就,顶多算是自娱自乐。 方临听得颔首。 其实,很多文人都只能自娱自乐,这是常态,成名成家反而是少数,没那么容易。 “如果只是自娱自乐倒是好事,可以修身养性,可这人啊,许多时候会为‘名’之一字迷了眼。” 葛崇笑道:“我活了这个年纪,也是见得多了。有的人写了字,被人夸奖两句,就认为自己是个名家;还有的人,知道自己没名,但却对自己的书法非常满意,你要是没看上他的作品,那简直就是你眼瞎了,对你大骂一通;亦有于教谕这般的人,看好自己作品,却本领不够,却又不愿下苦功,只想些歪门邪道的手段,打出名声。” “起初,他欲望还不算大,不过是请知府在书法上题个字、盖个印……” ‘此人的确聪明。’方临暗暗点头。 如知府这等人物,在作品上题字改印,就相当于得到了官方认可,大概类同于前世的‘政府奖’,至少在小圈子内,可以吹嘘一番。 “人啊,总是欲壑难填,此人恭维的话听多了,就真的认为自己本应是书法名家,作品就是精品,只是没人摇旗呐喊,吃了‘酒香也怕巷子深’的亏,自己作品被埋没了。因此,这人此前两次找我,想让我帮忙推荐宣传,我都是拒绝,没想这次更是请来了荀知府做说客……” 于则清毕竟是进士,再者,荀知府也需要政绩,在自家辖内出现一个文化名人,脸上同样有光彩,如此也就不难理解荀知府出面了。 对此,方临挺能理解的,哪个时代都是如此,都有这种人,如前世的某浅浅。 ‘倒是这位葛先生稍有些出乎意料,不是那种过于方正、宁折不弯、一点不知变通的人,出了个主意,既维系了底线,又打发走了那位于教谕,不得罪人。’ 不过,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如果葛崇真是那种过于方正、宁折不弯的人,在提出‘孔孟之道乃是万恶之源’等离经叛道的思想后,大概也不会老实辞官归乡、著书立说,而是去大肆到处讲学、游说,如此恐怕那些好友都护不住。 这时,却听葛崇道:“若是十年前,遇到于教谕这种人,我必是横眉冷对,直接将对方赶走,可如今……唉!” 想来,他如今的外圆内方,也是没少碰壁,才将外围的棱角一点点磨平,这背后多有故事。 “罢了,不说这些,如那位于教谕、如我,都是俗人,我今日给子敦介绍一位奇人,名叫‘金生’,他就住在不远。” 葛崇拉着方临出门,来到河边一处地方。 这里临河建了三间小轩,左边栽了竹子当做篱笆,北边临街,筑了面土墙,与街隔绝。 葛崇敲门,带着方临见到了他口中的‘金生’,此人体质偏瘦,看上去也没有多少力气,看上去木木的、呆呆的,见到二人也只是点点头,听到葛崇带方临来看看,领着二人进去。 方临本来从外面结构上看,以为这小轩不大,事实上的确如此,但真正进来,一时间却是惊呆了。 四季草木竟有百余种,间杂种植,浓淡疏密,显然经过精心布置。春时的以虞美人为主,山岚、素馨,决明映衬。夏天以洛阳、建兰为主,蜀葵、乌斯菊、王江湖、茉莉、杜若、珍珠兰映衬。秋天以菊为主,剪秋纱、秋葵、万寿芙蓉、秋海棠、雁来红映衬;冬日以水仙为主,长春映衬。 此外,还有木本植物: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腊梅、西府、日丹、白梨等等,重在墙头屋角,以遮挡烈日。金生不言言辞,只有说到草,一双眼睛才会格外明亮:“火蚁能使枝叶枯萎,黑蛐会让草瘦弱,过多的蚯蚓会伤害植物的根,象干虫会把草叶吃光……每一种虫的捉法不一样,如捉火蚁,要将鳖甲之类的食物放在旁边,将它们吸引出来;黑蛐要用细小的麻绳在筷子上裹好,将它捋出来;蚯蚓要用石灰水……” 葛崇似是也不好多打扰,带着方临看过就离去,回来路上说起来:“金生体质不好,常常生病,可即便如此,依然每日早起,下了床也不洗漱,披头散发的趴在石阶前捉虫,院内又草千百种,他每天要给每棵草捉一遍虫子。” “金生对害虫了如指掌,不同害虫,不同方法……这是一个精细活,成千上百草,每天捉一遍,要费不少时间精力,金生却没觉得苦,乐在其中,哪怕冬天冻得手掌开裂,夏天时候热得汗流浃背,也是不顾。” “这是真正喜爱草之人。” 方临想到,金生每天早上起床,不洗脸不梳头,甚至不吃不喝,天天趴在地上,认真给草捉虫,恐怕在大部人眼里,这不是傻子就是痴人。 ‘这种人的确非傻即痴,却痴得可爱,或许也只有这种可爱之人才活得真实愉快。’ 如此人物,他心有触动,敬佩不已,却是万难做到。 …… 傍晚回去,方临带了葛崇应诺的‘爆蟹’。 “爹爹!”秋秋喊着,一下扑过来。 方泰、方羲两个在后面如跟屁虫。 “有好吃的。”方临将‘爆蟹’分给方父、方母、田萱一份,秋秋姐弟三个一份。 然后,秋秋就给自己、两个弟弟分起来:“我一个,方泰你一个;我一个,方羲你一个;我一个,方泰你一个……” 方泰、方羲两个眼睛瞪大,好家伙,你是这么分的? 这时候就能看出兄弟俩的不同。 方泰看看自己小手、小脚,默默忍了,装糊涂;方羲机灵,妄图指出姐姐的错误反抗,然后就被秋秋掐着腰镇压了。 方父、方母、田萱看到这一幕,都是莞尔。 方临也跟着笑起来,想起今日一天:‘无论是那个江公子、钱少爷的洒钱、斗气,还是葛先生的清雅,或好书、或好吃;抑或者于教谕的附庸风雅,求名;再或是金生的专注一物,寄情草,都是在国家安定、繁荣、自由、开放的大背景下,才可能出现。’ ‘可惜,如今的大夏如烈火烹油、鲜着锦,这盛世图景不知还能维持多久。罢了,珍惜当下,趁这个时机好好看一看大夏河山。’他如是想道。 …… (本章完) 第223章 ,风起 第223章 ,风起 方临一家此去京师,时间不紧,路上沿途游玩一番,自不会错过徐州府,将行李寄存塌房,去寻牙家安排。 ——所谓‘塌房’,并非倒塌的房子,乃是寄存东西之所,从前也称传舍,发展到如今,成为专业寄存之所,不仅可寄存贵重物品,连商人货物、马车都可存放,多建于水中央,这也是免遭火灾。 因为寻了牙家,迎来送往都有轿子,轿子乃是四人以上至八人抬的,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八抬大轿’,极为风光。 大夏初年,各样人等乘坐轿子多少人抬、轿子颜色、材质皆有定制。如皇帝所坐轿子称作舆轿,由十六人抬;三品以上京官,在京许坐四人抬的轿,出京许坐八人抬的;督抚许坐八人抬的轿,其余官员一律四人抬;民间则是乘坐两人抬的便轿。 到了如今,这些条例名存实亡,也是大夏越发开放、自由之故。 不仅是轿子,从行到吃,从去大洞山等诸多景点,从上山到下山,一应事务,在牙家的安排下,均是妥妥帖帖,没有遇到一丝麻烦和不快。 由此想到牙家店内挂有的‘宾至如归’的牌匾,事实上,对方的确是如此来做的。 方临一家在徐州府畅快游玩半月,才打算离开,剩下去往京师路程,已不好走水路,打算更换陆路,那处牙家还帮忙联系雇了太平车。 值得一提的是,在徐州府这段时间,方临多有去找葛崇交流,对方思想中已然有了一丝心学的影子,当方临拿出阳明先生的大成版心学思想与之交流时,葛崇简直惊为天人,可惜,纵使如此,也没能将此人拐走。 也是,葛崇作为一个进士,不算缺钱,在乡里著书立说,颇有名望,自家小院更是万卷藏书,读书之余,自己再亲手做做美食,不知有多潇洒惬意,宛若神仙中人,怎会被方临忽悠跑了? 不过,方临也不失望,这次虽然没能拐走,但至少在对方心中留下种子,等将来大夏真有动乱的一日,还是大有机会的。 …… 方临一行,因为人手不少,有着护院、丫鬟、大夫等,雇了八辆太平车,继续赶路。 这日,下起了小雨。 车厢中,随着车子晃动着身子,车棚外滴滴答答的雨声,车上挂着的铃铛清脆的响声在雨声中响起。 方临感觉还好,颇有意境,可惜秋秋姐弟三个耐不住,不能像晴日在车下跑来跑去,挺是无聊,就在车前、车厢之间来回蹿。 “车夫叔叔在喝酒!”秋秋过来,大声道。 车棚外车夫闻言,忽地伸入只手来:“客官老爷,吃酒么?” “好!”自家带了这么多人,方临也不怕什么,接过酒囊喝了一口,只觉得此酒劲道颇大,并非南方的酒,有一些烈酒的影子,问道:“这是何酒?” “叫作骑驴酒!”车夫似乎颇为得意,哈哈笑了一声:“提神的。” 方临闻言,便是领会,这太平车颇慢,赶车的不免无聊打盹,喝一些烈酒提神倒是个好法子,赞了一声:“好酒!” 他看着好奇瞪大眼睛、跃跃欲试的秋秋,蘸了一点点给她尝尝,顿时辣得小丫头小脸如菊般皱在一起。 一家人见此都是莞尔。 如此笑声中,方临和车夫闲谈,谈起对方的赶车的经历,时而在秋秋姐弟三人央求中讲一段故事,就在这般轻快氛围中一路向前。 …… 傍晚,已是来到鲁地济宁府地界,路过一处村子。 “天色已晚,风雨如晦,今晚,咱们就在这村子歇息吧!”方临吩咐道。 村口,有着一座白毫庵,走近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 孟江抽刀上前,悄悄靠近,反而是将对方吓了一跳。 原来,虚惊一场,只是一个人在神像长明灯前,风雨吹动灯火,才有了影影绰绰的景象。 这人姓张,名叫张瑞安,字长公,普通百姓家庭出身,却是读书人,家里很穷,穷到连灯都点不起,但十分好学,没日没夜读书练字,到了晚上家里没灯,就跑到这里,就着神像前的长明灯夜读。 张瑞安显然是听过方临,面对如斯名人,更是四品官员,极为拘谨。 方临却看向地上对方写的字,心中微惊,比起那個于教谕,此人的字超出不知几许,不由赞叹一声:“好字!” “大人过誉!过誉!”张瑞安惶恐作揖。 他家中穷困,不得名师教导,这字完全是无师自通,自己苦练得来的。 一般人背书是捧着书苦读,死记硬背,张瑞安却有自己的方法,直接拿着抄写,抄几遍后就印在脑子里,烂熟于心了,不仅把书背了下来,同时还兼顾了书法,一举两得。 方临听了此人练字方法,看到对方手中因为长年扣笔生出的一大块茧子,却是明白,这种方法说起来简单,想要长久坚持,却鲜有人能做到。 他感叹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如果一个人十数年专心一件事,即便不能成名成家,那也能做出些声响来。” 张瑞安听到如此夸赞,更是不知所措,只道:“家贫,只想取得功名,养活家人。” 这种环境,方临也没有多谈,和对方说了旅游而来,想要借宿,张瑞安主动领着前去寻找村正。 张瑞安带着方临,去敲开了村正家门。 方临揖手道:“村正请了,我等乃是出游的行人,因遇风雨,不便再行,望方便则个,寻地方借宿一晚,明日早行,依例纳金。” 到了如今,大夏出行之人颇多,除了在城里,一般的镇头村庄难寻客栈,时兴民宿,有些农家甚至明码标价,只要依例纳金,一般都能找得到暂住之所。 村正听了这话,又从张瑞安口中得知方临名讳,四品大官,自是答应,将村口白毫庵借了,并在村里找了些有空房的人家,这些人家还不敢要钱,还是方临坚决给了。 方临一家选了村口的一处人家,对方一家腾出了两间厢房,稍挤了些,不过出门在外、又是这般雨天,能寻得一处避雨地方已然是难得。 因为是陌生地方,屋外又是风声疾厉,很难睡着,夜半起夜,方临看到张瑞安从庵中离开、在风雨如晦中归家,竟是练字练到了这么晚。 …… 次日清早,雨水停下,空气中仍有着蒙蒙水雾,方临带着黏上来的秋秋出门,在村中散步。 路过一处,忽而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救命!快来人啦!救命啊!” 奇怪的是,虽是喊着救命,但这声音又不是很大声,似乎是怕吓着人,喊着颇为斯文。 方临循着声音,前去一看,竟是昨晚见过的张瑞安。此时,对方像是树桩一样戳在一大堆泥巴里,正用双手一把一把的抓着泥巴往外丢,狼狈不堪。 方临喊来人,用锄头将泥巴扒开,将对方解救出来。 张瑞安说起来:“今早,我来后屋这边扫树叶,这边一边挨着山坎,我看坎上一层红的、绿的叶子,想着它们迟早会掉到屋顶,干脆把它们扒下来,一起扫掉。谁知道扒着扒着,这山坎忽地朝下一沉,滑过来了,将我埋在一大堆泥巴里,直起腰子却动弹不得……” 有村人问他:“张秀才,我家就在旁边,我也在院子里,怎么没听到你喊人?” “我不忍心大声喊,怕吓着我娘。”张瑞安挠头道。 村人都笑他傻。 方临看着那山坎,微微摇头:“也是长公你命大,这山坎要再来滑坡一次,非将你活埋不可。” “叔叔,山坎要垮了,你怎么不晓得跑?”秋秋转着大眼睛,也是在旁边问。 “我也不晓得它要跨,等我发现时,就在泥巴里了。” 张瑞安说着,请方临他们、还有帮忙的村人去家里吃饭,村人知道张家情况、都以自家饭好了为由散去,方临亦是婉拒,可对方知道方临一行旅游而来,没处吃饭,非要拉着过去。 盛情难拒,方临只好带着秋秋过去。 因为刚才从泥巴里出来,张瑞安腰部以下的衣服站上了一厚厚的一层泥巴,边走边跳,想把泥巴抖落下来,样子十分滑稽。 秋秋看着好玩,想要学,被方临拉着制止。 …… 张家。 方临带着秋秋过来,进入张家,一时都有些怔然,因为真的几乎是‘家徒四壁’,除了一些破旧桌椅别无长物。 这也正常,路上过来时得知,张瑞安父亲早早去世,老娘纺织、他自己在塾中教书算是家中经济来源,可读书颇有费,家中很是清贫。 张母——张樊氏腿脚不便,还有些耳背,方才都没听到动静,还是张瑞安回来,自己说了才知道。 他知道邻居们会闲谈,此事瞒不过去,不如自己先轻描淡写说了。 可张樊氏也不笨,看了儿子身上沾染的泥土就知道,此事绝不像说的那么轻松,责怪儿子好不晓事,也不知道大声呼教,又是对方临感谢,说着就要跪下来,被方临拦住。 “娘,这都过去了,我不是好好的?对了,咱们吃饭吧!”张瑞安说着,进去厨房端饭。 “我儿!”张樊氏喊了一声,却是阻止不及。 张瑞安进去,却在看到灶台上有两份饭,一份是一碗面汤、两个窝头,另一份则是一碗水冲得很稀的麦粥,不由怔住。 “娘,从前都是您将我这一份端来屋子,让我一心读书,我竟不知道,您从来只吃这个充饥?” 他说着,已是热泪盈眶:“但愿老天开眼,让我早日出头,让我娘也能早日享福!” 方临拉着秋秋,跟着过来,看着这一幕,心中忽而有种强烈的预感:此子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在张瑞安坚持下,又有客人,张樊氏还是‘奢侈’地又做了些面汤。 这面汤,因为其中面粉磨得粗粝,吃着有些卡嗓子。如此吃食,在如今的方家根本算不得什么,堪称陋食,府中下人吃的都比这好,但在张家,却已然是家中珍贵的好东西了。 “家中寒微,饭食简陋,让大人见笑了。”张瑞安惭愧道。 “无妨,我也是从穷苦时候过来的,当年逃难路上,吃的不比这好。”方临说着,神色如常喝着面汤。 如今方家的条件比当初好多了,他不会没苦硬吃,但却也不会吃不得苦。 秋秋坐在旁边,却是不停搅拌着,不太吃的下去。 她从生下来到现在,还真没吃过这种‘差饭’,就是近来出门在外,吃的也比这好多了,不过,看过方才事情,小丫头也有自己思考,看了看喝得极香、生怕洒下一点的张家母子一眼,又看了看吃着同样东西的老爹一眼,也是喝了一口,一点点吞下去。 虽然吃的很慢,但最后,还是吃得干干净净。 …… 饭后,离开张家。 “秋秋,刚才表现不错。”方临说道:“咱家生活很好,可这世上如你张叔叔家这样的,才是大多数。” 秋秋走路不老实,正踩着路边的小草,没注意自家老爹说了什么,闻言摸了摸小肚子,问道:“爹爹,我等会儿回去,能不能再吃些点心啊?” “哈哈,当然可以。” 方临拉着女儿,在清晨的曦光中回去。 上午,临走前,方临寻去张家,递去一百两银子:“长公,我知道你身有傲骨,这一百两银子不是赠,乃是借……长公为何迟疑,莫非以为将来还不起这一百两银子?” “大人,这……”张瑞安听出了方临的激将,也有这个自信将来能还得起,但还是怕若有万一,不敢收。 “这钱也不是为你自己,想想你娘,莫待等伱出人头地了,你娘身体也熬垮了,这世上最遗憾的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啊!”方临想到前世,语气感慨,拍了拍对方肩膀。 听闻这话,张瑞安这才咬牙收下:“大人今日之恩,必不敢忘,将来定有所偿!” “哈哈哈,好,那我就等着了。” 方临抚掌大笑,深深看了对方一眼离去:“今日得见风起青萍之末,快哉!快哉!” 后方,张瑞安望着方临的背影,深深拜下。 …… (本章完) 第224章 ,到达 第224章 ,到达 离开济宁府,方临一行又经过临清府,辗转津门,终于来到京师。 因为早有信来,董祖诰出城相迎,与方临相见,两人都是激动,握着手臂,有着一种‘他乡遇故知’的高兴。 只是,令方临奇怪的是,董祖诰戴了面巾,并请方临等人同样戴上。 “方兄,这在京师,春秋出门,不戴面巾可不行。不然,马蹄踏过街头,沙尘弥天,能把人呛死。” 董祖诰大摇其头:“即使戴了面巾,口鼻遮挡了灰尘,依然难免受罪,出门一趟,等回家时,两只鼻孔黑得像是烟囱一样。” “这么说,也就只有下雨天会好些了?”方临问道。 “哈哈,也不是,若是遇上下雨,那就更惨了,马鞍和人的膝盖上到处都是泥……” 董祖诰说着,领着方临一行进城。 方临等人跟着进了城门,入了城,见识到了京师的风沙,那真是马蹄所过,烟尘四起。 不仅是风沙,还有大量‘占道经营’的。许多百姓在街边撑张布幔,或者搭棚,更甚者,还看到不少挤到路上的违章建筑。 想一想那种景象:尘沙满天,路边,有着大片影响市容的丑陋违章建筑。 这和想象中的京师,有着极大的落差。 看看秋秋姐弟三个就知道了,本来期待了一路的京师,这会儿真到了,却都不肯下来走,掩着口鼻躲回到马车上去了。 “董兄,这些朝廷就不管么?”方临惊讶问道。 “这事说来话长。” 董祖诰道:“太祖时期,颁令工部,下面设立营缮、虞衡、都水、屯田四个部门,专门管理城中种种事宜。后来到了建康年间,太宗发现京师太大了,设立五城兵马司,所谓五城兵马司,即:东城、西城、南城、北城、中城五兵马指挥司,简称五城兵马司,专职防察奸害,禁捕贼盗,疏通沟渠,巡视防火等等。” ‘这五城兵马司听着,类比前世,简直像是把火警、城管、环卫、派出所等机构的活儿都做了。’ 方临不用想到都知道,这种辛苦衙门,时间一久,就容易懒政、怠政,形成官僚作风,工作浮于表面。 果然,就听董祖诰道:“弘德年间,朝廷为了对五城兵马司加强管理,建立了巡视五城御史公署,又称巡城察院,并责令锦衣卫巡视,目的就是监督五城兵马司办事……可如此,许多事情仍然办不了。” “哦,此话怎讲?”方临来了兴趣。 “要说这五城兵马司,位卑、责重、权小,如一城兵马司指挥使,才不过正六品。就像这些违法建筑,按理来说,也是五城兵马司管理,可背后稍微牵涉到有背景的人,就管不了了。” 董祖诰举例:“洪泰十年,新任工部尚书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决心管理此事,下达文书,让五城兵马司拆除这些建筑。当时,五城兵马司得令后,打算抓一个典型,先是将矛盾对准朝阳门大街上一片,聚集人拿着斧头、锤子过去,依例知会,然后不管那些商贩同不同意,就开始拆。” “那片建筑连成一片,是几十户商贩合建的,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和五城兵马司争执起来,最后甚至还动了手……官民大斗一场,还波及了路过的户科给事中。最终闹到朝堂上,因为那些商户背后有人,不了了之。” “也是,京师天子脚下,卧虎藏龙,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是不好管。”方临叹息。 “正是这个道理。” 董祖诰又举了一例:“去年刚刚入夏,下起大雨,一连下了五天,到了第六天初停,京师道路已然难见路面。有些低洼处,大水直接灌入民居,污水流入室内,家居衣物与污垢种种一起漂浮。 我要说的不是这個,一日,有百姓出门,一脚踏入路边深坑溺水而亡,先后死了七八人。原来是路上有深坑,朝廷派出一位锦衣卫指挥使追查此案,直接拿了兵马司指挥使,后来察知,乃是一个叫作伊世雄的人,大兴土木,营造庄园,在附近挖了几个深坑,暴雨一下,注满其中,表面根本看不出来。 朝廷追究兵马司指挥使之责,对方却大叫冤枉,说此事兵马司早就排查得知,去管那个伊世雄的,对方却放言‘自己在九门提督有人,再敢来阻挠,就让五城兵马司的人走着过去,抬着回来’,将此事报于工部,工部回应非他们管辖,报了顺天府,也是遭来一通好骂。 那个伊世雄被抓入狱中,还有九门提督为此人求情,最终还是陛下发话,将此人法办了,受此震慑,京师中如伊世雄之辈才销声匿迹。” 董祖诰苦笑道:“若是方兄早来两年,在路边还能看到那些大坑。” 方临听了这些,只能叹息,如违章建筑、挖坑两案,前者不了了之,后者也只是抓了个小卒子:‘京师卧虎藏龙,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也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层次,还是那些朝堂上那些阁老重臣,以及权贵住在另一片区域,不见其乱,不受其害,自然不能感同身受啊!’ 路过一处集市,可见角落的粪秽污水,可想而知若是到到了夏日,必然是苍蝇乱飞,不可入目。 说实话,这和前世影视剧中,天子脚下哪里都是富丽堂皇,干干净净,井然有序,街道上的青石板路,就像是狗舔过一样,却是大不相同。 对这些,董祖诰已是见怪不怪,并不讳言和方临‘吐槽’着,可见亲近。 方临听着这些,心中暗暗和江淮之地的城市对比,有着自己思考:‘相比江淮之地的淮安等城,京师市容差上不止一筹,背后原因,除了各方关系桎梏,不好治理外,还有其后原因,以及城市结构的问题。 气候问题么,正值小冰河时期,北方等地气候干燥,京师百万级别规模人口汇聚,取暖对树木砍伐,破坏植被,更是加重了这种气候,易起风沙。 而城市结构,江淮之地,中外货物汇聚之所,如淮安等乃是商业城市,势必需要一个良好的营商环境,而京师乃是消费型城市,这个时代,除了文化之外,并没有值得一提的工业,也就相对不注意这些了。’ …… 董祖诰带着方临一行去往客栈,安顿下来,又设宴给他们接风洗尘。 如方父、方母、田萱他们知道方临、董祖诰有些时日不见,多有话讲,没和俩男人凑一起,给他们让出空间,单独喝酒、聊天。 董祖诰问了方临过来经历,听了方临的一路游记,大为羡慕:“游山玩水,访友施缘,方兄这过的可真是神仙日子!”“哈哈,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我不过一闲人,不比董兄居庙堂之高,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方临举杯。 “方兄,你这张嘴啊!”董祖诰笑着摇了摇头,与方临碰杯,一饮而尽,说起当下朝堂局势:“陛下连续一月没有上朝,不见外臣,魏忠贤隔绝内外,朝堂衮衮诸公自不能忍,局势一致剑拔弩张……最终,还是让首辅一人进去,见到了陛下。” “想来陛下龙体……天下多事矣!”方临感叹着,问道:“董兄没有受到波及吧?” “我还好,有座师庇护,不过我一友人就遭了那魏忠贤排挤罢官。” 董祖诰说起来:“我这友人,名气可是大得很,想必方兄还听过……” “哦?”方临看去。 董祖诰没再卖关子:“此人正是米万钟,先祖乃是北宋书画名家米芾,名门之后。 要说我这友人,乃是洪泰二年的进士,然而性情淡泊,率性而为,蹉跎十数年,调来调去,在几个地方做过官,官衔却是始终没变,一直是正七品。 直到两年前,才升为户部主事,要说这官乃是京官,在京供职,京中达官贵人极多,米兄又家门显赫,若是有心,完全可以青云直上,然而米兄对做官兴趣不多,除了结交志趣相投的友人,就是爱好奇石。 米兄为此做了一件傻事,一日,在城外房山看中了一块巨石,实在喜欢,仆人出了个主意,说不如将此石弄到家中。可那块巨石长三丈、广七尺,大小差不多能比得上一块假山,最终,动用四十四批骡子,拉了七天,才从山上拉下来。其后,又在去年冬天,投入巨资建立冰道……” 董祖诰说到这里,都是皱了皱眉,以他的性格,是看不惯此种奢侈之举的,而且耗资如此之大,竟然就为了运一块石头。 ‘好家伙!’ 方临听着,也是暗暗心惊,建造一条冰道,将石头从房山运送到城中,这工程量差不多相当于在前世在房山、海淀之间开通一条轻轨。 “那位米主事,就是为此遭了弹劾?” “正是。” 董祖诰叹息道:“有言官弹劾,陛下都没有如此招摇,米兄如此兴师动众,眼里还有陛下么?这是诛心之言,不过,米兄用的是自己的钱,与朝廷八竿子打不着,又逢陛下身体……无心关注这些小事,此事本应就这么过去。 可这时,恰逢魏忠贤看上了米兄的一座宅院,差人过去说要买下这座宅子。若是搁作知道变通之人,遇到这种事,恐怕会求之不得,直接将宅子送上,攀附上去,换一个前程,奈何米兄不是那种人。 米兄眼中,根本就瞧不起魏忠贤这等阉党,将魏忠贤差来的人骂了回去,魏忠贤岂能罢休?以运送巨石为由,在陛下耳中进了谗言,致使米兄罢官。” “的确是一位清高之人。”方临颔首赞同。 对米万钟费巨资运送奇石,他其实没什么意见,又不是用的民脂民膏,用的自己的钱,这是对方的自由。 而从决然拒绝魏忠贤来看,也的确是率性而为,性情中人。 “魏忠贤为了一己私欲,党同伐异,欲壑难填……又逢陛下龙体欠安,朝堂之上,党争越来越激烈了。”董祖诰叹息。 方临听了这话,却没有开口。 以魏忠贤为首的宦官集团,能和文官集团斗起来,背后是洪泰帝撑腰。而洪泰帝的目的,乃是为了让宦官集团、文官集团互相制衡。 说实话,这种互相制衡,皇帝作为仲裁者的身份出现,虽然会造成党政,大大拖延朝堂行政效率,但在新君手腕、威望不足的情况下,的确可以最大程度上保障皇帝权力,不被架空,并且,只要把握着一个分寸,也不会让局势失控。 “陛下……唉!”董祖诰没说下去,不过显然也看出来了,洪泰帝扶持宦官集团,是在为新皇铺路。 搁在洪泰帝立场,这自然是一个好选择。可他作为文官集团的一员,屁股天然坐在文官一边,自然对此心情复杂。 方临沉默与董祖诰碰杯,一饮而尽,心中想到洪泰帝身体,也是生出颇多唏嘘:‘此来京师,我也有见一见洪泰帝这个笔友最后一面的心思,可看如今时局,恐怕是只能留下遗憾了。’ …… 董祖诰为迎接方临一行,专门请假一日,次日就是上衙。 而京师气候种种,如方父、方母、田萱等等的确不喜欢,可毕竟是京师,繁华热闹非是别处可比,带着秋秋姐弟三个在牙家安排下游玩。 而这时,方临寻到了米西这个泰西友人,会晤见面。 “亲爱的方,好久不见,我很是想念!”米西见面,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不得不说,这家伙来到大夏七八年,入乡随俗,同时身上又保留了西方的社交方式,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搞笑。 当初淮安一别,的确已然时隔七八年,不过最近二三年有着书信联系,但书信沟通,如何也比不上当面交流。 方临与米西进门坐下,看着对方熟练地用薄饼将烤鸭、蔬菜卷起来,不由脸皮抽了抽,竖起大拇指称赞道:“米西,你已经是个地道的大夏京师人了。” “哦,是么?”米西听着,似乎对此非常自豪,一边吃着,一边和方临说起来:“方,在我离开淮安后,去了很多地方,大夏的应天、临安、苏州……” …… (本章完) 第225章 ,本草 第225章 ,本草 “大夏的应天、临安、苏州等城市,都住着超过百万人口……”米西至今说起来,都是深感震撼。 方临听着颔首,确实,在这个时代的欧洲,几万人已经算是大都市了,而在大夏,几万人不过是一个乡镇而已,在江淮之地随便挑一个城市,放在西方都是超级大都市! “方,当初我去到应天,看到应天的马路,一下子惊呆了,它可容纳十五匹马并行,简直难以想象!还有苏州那些大型的港口,往来商船我无法估算数量,码头上从事各种经营的人,屁股挤着屁股……” 米西大概想说‘摩肩接踵’这个词,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便用屁股代替脚跟,然后,字正腔圆说了句谚语总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这种奇怪的形容,还有明明是外国人、却一本正经的腔调,让旁边吃饭的客人听了,酒水直接从嘴巴、鼻子中喷出来,方临见了也是跟着笑起来。 米西尴尬地耸了耸肩,继续说起自己的见闻,着重说了应天、苏州、京师三座城市:“应天到处都是殿、庙、塔、桥,在我们那里简直没有能超过它们的类似建筑。并且,应天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百姓精神愉快。我见到的大夏百姓彬彬有礼,谈吐文雅……工业方面,应天有着巨大的造船厂,还有织造、制扇、造酒、印书等行业,论繁华、秀丽和雄伟,这座城市超过世上所有其他的城市。 苏州是和应天同样繁荣的城市,不过是另一种风格,它位于一条平静的清河上,更恰当地说是位于一個湖上,这里的人们在陆地和水上来来往往,像威尼斯人那样……只是,这里的水都是淡水,街市和桥都支撑在深深插入的独木桩子上,像是我们那里的样式。我看到,这里有着经由澳门的大量葡萄牙商品,以及其他国家的商品,在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 京师是我见过大夏最大的城市,城市和近郊的居民之多,房屋的如鱼鳞一样有序,是无法想象的……整个城市的布局又像是一块棋盘……京师似乎什么也不生产,但什么也不缺……” 米西说了这些城市,又说起对大夏的总体印象:“大夏的伟大乃是举世无双的,大夏人非常博学,天文、地里、文学、数学都十分精通,百姓生活水平也很高。” 方临听着米西口中的大夏,作为一个外国人,所说应该是客观的,如今,大夏的确担得起‘举世无双’的评价,欧洲虽然开始文艺复兴,带来一场科学与艺术的革命,但还并没有真正同大夏拉开差距。 “米西,在你眼里,大夏的缺点呢?” 米西想了一下,道:“在大夏人中间,科学不大成为研究对象。” 方临听闻此言,看着对方,深深吐出口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大夏还算是世界中心,当大夏以天朝上国自居、洋洋自得的时候,一个外国人说出的话真如晨钟暮鼓,一语中的。 ‘的确,大夏这片土地上,有着数千年文明,也有四大发明,曾是世界的中心,但在繁荣富强的背后,却有着一个致命的缺陷,或者说隐患,那就是科学以及科学精神的缺失。’ 这一点不需要回避,也没必要羞于启齿,自汉之后,大夏朝代皆是独尊儒术。 ‘尊儒有其优点,造就了一个又一个的盛世,达到了一个又一个高峰,这是毋庸置疑之事。但也有弊端,儒家学术说到底是空中楼阁,是一种思想,如明灯引领其追崇者向前,为了实现天下大同、国泰民安而努力,希望天下人都能成为谦谦君子,温恭知礼,相互礼让,互相互爱。’ ‘可最大的弊端是思想封闭,科学技术的创新,并不在思考范围内,纵观中国历史,几乎没有哪一位皇帝把科技创新放到朝堂上去研究讨论!’ ‘尤其是越往后,随着程朱理学、八股取士出现,这一弊端更是无限放大,禁锢思想,扼杀创新。’ 这也难怪米西有‘大夏人之间,科学不大成为研究对象’感叹了。 米西见方临并没有生气,继续道:“还有就是,大夏人比较骄傲。” 这种骄傲不是刻意表现出来的,而是深埋在骨子里的,从两汉到盛唐,再从两宋到这个时空的大夏,大夏这个民族的确在世界之林一枝独秀,万邦来潮,番邦臣服。为此,这种骄傲是与生俱来的,是大环境给予的。 方临微微点头,承认这一点。 大夏人的确是骄傲的,从皇帝到朝堂滚滚诸公,再到民间百姓,面对海外都是骄傲的,提起海外下意识印象就是蛮荒不毛之地,提起海外之人下意识印象就是蛮夷。 就拿他船队中的人来说,无论是那些老船员,还是从‘技能培训班’中出来的学子,听说去打海外土著,就没一个带怕的。 这种骄傲怎么说呢,有好处,却又有着危险。 ‘如前世,到了清朝,从上到下都还在妄自尊大,直到被列强用坚船利炮打醒,这种骄傲一旦被打碎,取而代之的就是浓重的自卑,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有许多人站不起来。’ “最后就是,我感觉大夏的礼仪也不太好。” 米西解释道:“我不是说有礼不好,我也称赞大夏人有礼貌,但这种礼仪有些过头了。” 任何事情,一旦过头,无论多好的事情都会变成坏事。 “大夏人喜欢饭局,无论大事小事,都要坐下来边吃边谈,似乎只要坐下来,喝上一杯,就什么事情都好说,以至于每个人都有应酬不完的饭局……我感觉这太浪费时间,太累。” 这一点,方临细想一下,发现也的确是这样,自己都没有察觉,还是旁观者看得清楚。 他听了这些,思考着,心中忽而感受到一股悲哀:‘按照前世时空的轨迹,这个时候西方正在文艺复兴,科学技术爆炸,即将开启工业革命,进入大航海时代,疯狂开辟海外殖民地……而东方这片曾经辉煌的土地却逐渐开始掉队,反而进入封建统治的最顶峰,在这种社会环境下,整个国家的精英要么为官,要么经商,蝇营狗苟于一隅之地,终日数不尽的饭局,到处都是人情、关系……’ “唉!” 方临叹息一声,此时此刻,整个大夏都没有人像他这么清醒,但越是清醒,越是对现实感到无力,这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就如曾经说过,扭曲的儒家思想在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不是一个人所能扭转。 他摇摇头,压下这些想法:“米西,我的朋友,有一件事我需要你的帮助……” “工匠么?当然可以。” 米西答应道:“我家就有这方面的人才,不过,想要他们出海,方,你需要给出很高的费用。” “我明白,按照你们那里的说法,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方临痛快答应。“那就没什么问题了。”米西说起来,近日打算回一趟泰西,到时可以一同离开。 …… 和米西谈成这事,此行主要目的已然算是达成,方临回去,来到安顿落脚的客栈,随行的张大夫找来。 ——因为担心秋秋姐弟三个,他们一行带着大夫,这个张大夫还为方母治疗了晕船。 “张大夫,可是有什么事情?”方临问道。 张大夫张了张嘴,不好意思道:“我有一个好友李东璧,曾在太医院任职,任六品的太医院判……” 莫要看太医院判只是一个六品的衔,但靠手艺为生的官与其他的官有着本质区别,能入太医院,已经算是举国知名的大夫了,顶着这个头衔,无论走到何处皆是受人尊重。 “我那位好友,在太医院三年,阅尽各类医书后,深感自身医术浅薄,有诸多疑难需要实践求证,毅然辞了这官,返乡开堂问诊,研究医学,期间多次离家,足迹踏遍湖广、南直隶各地,耗尽心血,总结写出《本草纲目》一书……” “等等,你说什么?《本草纲目》?” 方临方才听到‘李东璧’,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本草纲目》,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李时珍么? ‘果然,这是和前世相似的时空,许多人和事都在按照前世的轨迹演变,如‘一条鞭法’的改革,如兜兜转转出现的魏忠贤,还有如今的《本草纲目》!’ 他暗道着,听到李东璧就在外面,连忙将对方请进来。 李东璧是个消瘦、清隽的中年人,蓄着长须,见到方临作揖,说出了来意:“某半生行医,耗尽二十年心血,写下《本草纲目》一本医书,本以为,书成之后,该有书商争相来购买文稿,靠着此书,能让后代衣食无忧,可不想,居然无人问津……即使去往应天,不收钱向各大书商推销自己书稿,希望能刊行于世,那些书商也无不婉言谢绝……” 其实这也难怪,时下正流行通俗小说,那个会潜心下来去读这种难懂的医书?既然没人读,出版了也是赔本,哪个书商会愿意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可以说,前去应天,不要钱请求刊行都被拒绝,这是对李东璧打击最大的一次,他可以不要名、不要利,然半生心血都不被承认,这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离开应天,我又来到京师,想着民间书商不愿刊印,那就去寻官府,望官府出资,谁曾想官府亦是无意接收……” 在这之后,李东璧碰到张大夫,得知方临这个淮安书商界的龙头也在京师,才打算来方临这里碰碰运气,这已然是最后的希望。 方临听着对方的经历,下意识又是想起米西对大夏人的评价,‘在大夏人中间,科学不大成为研究对象’。 ‘何止科学,就连医学都是如此啊!’他深深叹息。 在大夏这片土地,精英基本都是进入官场,如医师、匠人,这些都是下九流……其实医师都还好,如匠人种种,多是斗大字不识。 方临不是说大夏匠人蠢笨,实际上,大夏匠人很是厉害,如火枪,拆解之后,在没有流水线的情况下,都能纯手工复制,但因为他们基本斗大字不识,文化基础不够,也只能复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想要整理归纳,系统性科学研究,却是不可能。 “先生放心,我愿意买下《本草纲目》书稿,等回到淮安,便即刻差人,刊印于世。” 方临对李东璧作出承诺,并邀请对方将家人接去淮安,到了淮安后,无论是搜集医书、药材,理论研究,还是寻访疑难,实践行医,他都会竭力支持。 这些年来,李东璧四处碰壁,如今在方临这里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尊重,自是感动,感激应允下来。 “此行京师,得遇李先生,已然不虚矣!”方临把着李东璧手腕,极为高兴。 他这是真心话。 ‘往小了说,有了这么一位名医圣手,家人安全更有保障;往大了说,将来若是去了海外,对方开馆授徒,一人都能支撑起医学方面!’ 可以说,在方临心中,这种顶尖技术型人才,简直比顶级谋士都要更重要。 …… 方临差孟江带领部分护院,护送李东璧回湖广,将对方家眷接去淮安,自家一行仍暂留京师。 毕竟好不容易来此一回,总要好好看看这大夏首善之地,同时,也是等着米西返回泰西,一同离开。 这段时日,方临也曾通过锦衣卫渠道,希望求见洪泰帝一面,却是无果,想来对方身体状况糟糕到了一个程度,只能留下遗憾。 这日,董祖诰休沐,方临和董祖诰喝酒回来,路过客栈大堂,却被一人喊住:“兄台,不妨过来喝一杯酒!” 方临循声看去,一小片地域被隔开,中心是一个中年男子。 这人长着大马长脸,天庭饱满,蓄着八字胡、一小撮长髯,身穿暗白锦袍,似乎身上有着病灶,脸色有着极不正常的苍白,额头暗黑,身形枯瘦,都有些撑不起衣服。 不过,对方整个人身上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眉眼之眼是那种看淡、看空一切的感觉,却又决没有一丝‘沐猴而冠’的不协调,让人觉得就是理应如此,仿佛对方天生就应有着这种底气。 …… (本章完) 第226章 ,落幕 第226章 ,落幕 对此人身份,方临心中已有猜测,却没有表露。 ——对方微服私访,不在宫中召见,又没有主动表明身份,显然是不想揭破,让这次见面生出距离来。 “兄台有礼。”他在对面坐下。 旁边白面无须男子眉头一蹙,就要呵斥开口,洪泰帝抬手阻止了,看着方临,冷硬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笑意,似乎是对这份默契满意。 是的,就是默契! 此时,方临认出了洪泰帝,洪泰帝知道方临认出了他,方临也知道洪泰帝知道自己认出了他,双方却都没有揭破,保持着一个微妙的默契。 就在这份默契中,洪泰帝开口了,问道:“听口音兄台是外地人,看这京师可好?比之兄台故乡如何?” “京畿之地,天子脚下,大夏首善之所,有着比在下家乡淮安府城更多的人口,也更为繁华,然而,论市容整洁种种,却是远远比不上。”方临如实道。 洪泰帝听闻,并没有生气:“以兄台之见,何以如此?” “相比淮安,京师治理更难,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然而只要朝廷狠下心,未尝不可以整顿,背后更深层次还是城市性质不同。” 方临也不避讳,所想什么说什么,尽显真诚:“京师乃是大夏政治文化中心,工业并不发达,达官贵人云集,是一座消费性城市,相对并不好治理;而淮安不同,可见大片的厂坊,忙碌的工人,乃是一座生产型城市,更有南来北往、乃至海外输送的各种货物,商业发达,如果没有一个良好的环境,整个一条完整的商业链条都会受到影响。” “这个说法倒是有趣。” 虽然方临话中多有一些‘生造出来的词’,但与方临长有书信来往的洪泰帝不难理解,听着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情绪波动,牵动咳嗽起来,掩着嘴巴的手绢可见点点殷红血迹,面对方临探寻的目光解释道:“病疴而已,不妨事。” 方临暗叹着,可惜已让护院护送李东璧回乡了。 不过哪怕李东璧还在,也大概没用,对方也是太医院出身,说过太医院名医无数,其中几位并不比他差。 太医院都治不好,李东璧想来也是无法的,只能说病入膏肓,药石难医。 洪泰帝摆手,没说自己身体,问起方临旅途。 方临一一回答,谈及一路所见,江公子、钱少爷斗气扔钱;葛崇离经叛道的思想,万卷藏书的书屋,好美食,神奇的爆蟹;于教谕附庸风雅,邀直买名;金生专注草……种种志趣不同的人。还有路上,乘坐太平车赶路的感受,以及遇到书法登堂入室、好学立志的张瑞安…… 洪泰帝听得津津有味,哪怕听到葛崇离经叛道的思想,言及六经、论语、孟子,如今被假道学拿来作为唬人之工具,被伪君子拿来作为挡箭牌,被某些人拿来利用,早已失却本意,矛头直指时下官方科举正统的‘程朱理学’,神色也没有半点变化,甚至还微微点头,竟似是认可。 他面露回忆之色,感慨道:“我年轻时,曾凭着一时之意气,与那些读书人相争,就是看不惯那群满口礼仪道德的伪君子……斗了多年,更看清了他们嘴脸,满口仁义道德,举着孔孟的旗子,做着龌龊的事情……” 这话之中,洪泰帝虽并未自称‘朕’,但言语之间,细思已然暴露身份,不过,也并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就是。 旋即,两人从旅途说到通俗小说,从大夏说到海外,从南洋说到泰西之地。 洪泰帝身为皇帝,见识不俗,不同凡响,倒也能跟上话,聊得投机。 方临谈及西方正在进行的文艺复兴,即将开始的科学技术爆炸,乃至已然不远的工业革命。 “我大概听明白了。” 洪泰帝神色凝重,断言道:“一二百年之后,泰西必为我东方大患,其祸尤甚于辽东。” 方临震惊于洪泰帝目光的长远,前世满清历史正证明了此话,想了一下出言道:“泰西之地纵然正在进行文艺复兴,但尚未拉开差距,若是我大夏奋起直追,师夷长技,未尝没有超过之机会。” “不,你错了。” 洪泰帝却是摇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兄台所说的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大航海运动是和泰西之地的文化、制度分不开的,如果说泰西之地的文化、制度是土地,那么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大航海运动这些,就是这片土地树上长出的果子。我大夏和泰西之地,文化、制度是截然不同的,只移植‘树上的果子’,定然会出现水土不服,纵使一时看去团锦簇、硕果累累,但也只是徒有其形而已。” 究于此,他给出了相反的论断:“师夷长技,并不能解决问题,若是当时朝廷暗弱,哪怕凭着大夏的体量,一时间看去吓人,但也只是纸做的老虎,一戳就破;纵使遇到英明之君,一时能赶上,但只要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制度不改,不过三五十年,又会重走老路,拉开差距。” “若想从根源上解决此事,除非再来一场如‘诸子百家’的思想运动,然后,改天换地,再造乾坤。” 方临闻言悚然而惊,前世历史亦是证明了这一点,只学习技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的确是失败了的,纵然当时看去轰轰烈烈,成绩斐然,然而一场甲午海战,就是戳破了虚弱。 而听到洪泰帝所说,‘要想从根源上解决,除非来一场如‘诸子百家’的思想运动,然后,改天换地,再造乾坤’,他更是下意识想到想到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然后,也的确是其后星星之火燎原九州,天翻地覆,才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重新站起来。 此刻,方临想到这些,更是为洪泰帝的目光震撼,再一次深深感悟到了:永远不要小瞧了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这个时代的精英,他们不会比自己稍笨一点,与他相比差的只是前世见识,多出的数百年历史记忆。 ‘而如洪泰帝这般,已经不是精英可以形容了,作为和朝堂精英中的人精斗了半辈子的皇帝,目光更是敏锐,在接触到足够信息后,目光甚至能超越时代!’ 洪泰帝看到了泰西之地的威胁,也给出了方法,却也知道那是久远将来之事,作为时日无多之人,并没有操心那么远,只作闲谈:“我大夏到了如今地步,要么破而后立,要么沿着唐、宋、元的道路,继续走下去,走上一条更为保守的路。而泰西之地和我大夏不同,那是另一片不同的土壤,也不知沿着兄台你所说的情形走下去,数百年之后是何种景象?真想看看啊!” “我等看不到,却未尝不可以想象。” 方临似是开玩笑,又似是认真道:“在数百年后,有着能承载万万斤的钢铁巨船,有着能搭载上百人、翱翔天空的铁鸟,有着能横跨江海的大桥,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岁有余粮,人人读书,人认识字,人人如龙……” 洪泰帝听着这番描绘,没说荒唐,没说可笑,反而听得极为认真,面露神往之色。 反倒是旁边白面无须之人,听得变色,微微摇头,暗暗心道:‘什么能承载万万斤的钢铁巨船,什么能搭载上百人翱翔天空的铁鸟,不愧是写小说的,就是荒唐。’ 他对这些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与其信这些,还不如信《西游记》中那个能使十万八千斤金箍棒的孙猴子。 方临、洪泰帝两人聊着天南地北,世界之大,一时忘了时间,但事实上,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爹爹!”这时,秋秋迈着小短腿从二楼下来。 原来,小家伙主动讨了下来订饭的差事,刚下楼梯,就看到老爹,飞快跑过来。 外围的一些人似要有动作,但在旁边白面无须男子暗暗摆了摆手后,立刻停下。 秋秋蹬蹬蹬跑过来,扑入老爹怀里,在方临怀里蹭了蹭,又是看向洪泰帝,脆生生地打了个招呼:“伯伯好!” “好水灵的囡囡,第一次见面,也没带什么礼物。”洪泰帝摸了摸怀中,取出一块蟠龙白玉玉佩。 秋秋下意识看向老爹,在方临微微点头后,方才收下,有礼貌道谢:“谢谢伯伯!” “时辰不早,我也该走了,今日和兄台相谈甚是高兴。” 洪泰帝看了看外面天色,在旁边白面无须男子搀扶下站起身来,最后神色极为复杂地看了方临一眼,其中似有着不舍、有着想说什么的犹豫、也有着聚散有时的从容、豁达,最终只化作一句‘兄台珍重’,便就出门没入夕阳昏黄的光芒中。 …… 方临拉着秋秋,送洪泰帝出门。秋秋看着这个伯伯离去,晃了晃拉着方临的手,偏过脑袋问道:“爹爹,那个伯伯是谁啊?我怎么从没见过?” “他啊,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 “可我看他好像生病了。” “是,这就是世间最无奈的事情。哪怕你是世上最有权利的人,也会生病、会变老、会……死去。” “那……爹爹,秋秋也会老么?”秋秋仰着脑袋问道。 小丫头似乎觉得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没问死,只问了老。 “在爹爹眼里,不会。” “为什么呀?” “因为啊,爹大概是看不到你老去的那一天了。” 方临拉着一蹦一跳的秋秋折返回身,父女俩说着话,上楼去了。 …… 离开客栈。 魏忠贤搀扶着洪泰帝,暗道那个方佥事还是有些本事的,他伺候了万岁爷这几年,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和万岁爷聊得这么投机,让万岁爷这么高兴。 “有趣,朕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朋友的滋味。”洪泰帝笑道。 这话实在,正如前文说过,皇帝是没有知己的,找人多说一句话,别人都要细细咂摸、怀疑是不是另有深意,也不可能对人吐露心声,这会暴露弱点。 ——所以,洪泰帝才会爱猫,如狮猫,如霜眉,因为它们不会背叛,不会对主人产生异心,不会如官员一样沆瀣一气,勾结贪污,更不会贪权,威胁他的地位。 也就今日情况特殊,方临一个在野之人,长久书信来往的笔友,洪泰帝也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不用担心这些问题。 或许是情绪起伏,也或许吹了些风,他又是剧烈咳嗽起来。 “皇爷!” 魏忠贤拿出手绢擦拭,由于血痰太多,手绢溢出,又连忙用自己的袖子擦,手上沾染都顾不得,在外如此跋扈嚣张的‘九千岁’,在洪泰帝面前如此卑微恭谨,恐怕那些文官都难以想象。 洪泰帝摆摆手,知道自己身体已然接近油尽灯枯,近来又用虎狼之药,催竭身体,必然如此。 返回宫中,洪泰帝下旨:“加魏忠贤司礼监秉笔太监,并提督东厂。” 司礼监秉笔太监,得益于大夏制度,有着奏折批红之权,再加上提督东厂,可以说到了这一步,实权已然盖过一些阁臣。 魏忠贤感激涕零拜下:“谢陛下!” 洪泰帝盯着此人,叮嘱道:“好好辅佐新君,其他任你施为,只需记得三件事。” “陛下吩咐,内臣必不敢忘。” “其一,看着文官!” “内臣记住,一定死死盯着他们。” 洪泰帝点头,只要宦官集团和文官集团斗起来,相互制衡,不出现一家独大,新君就不会被架空。 “其二,看着辽东!” 洪泰帝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憾色:“若非大夏连年天灾人祸,朕早平了他们,也不会将此患留给新君。” “内臣谨记。” “其三,若是国库空虚,给将士发不出饷银,你当如何?” 不等魏忠贤回答,洪泰帝就自顾自道:“京中王公大族、江南之地大族,任你施为,但切记一点,江南之外万不可加税。” 虽然因为推广红薯,大夏算是喘过来一口气,但整个大夏除了江南之地,仍是苦不堪言,真要加税,那就是将百姓往死里逼,反而京师王公贵族、江南之地大族富庶,可以拿它们开刀。 “奴才记住了!”魏忠贤将这些叮嘱,字字牢记心底。 “如此甚好。” 洪泰帝颔首,在三件事之外,他没再说什么,什么贪财、贪权都没说,毕竟,再贪财一个人能多少;再贪权,也是没卵子的东西,注定只能依附皇权。 ——包括魏忠贤进谗言让米万钟罢官,他都一清二楚,不过不在乎罢了。 “替朕看着大夏,朕给新君交代过,你不负大夏,大夏必不负你。” “皇爷!”这交心之言,更是让魏忠贤眼中泛出泪,连连磕头额头都渗出血迹。 “最后,若有机会,对朕那位小友照看一二……去,你且退下,让朕一个人静静吧!” 洪泰帝看着魏忠贤离去的背影,收回目光。 他是真的交代过新君,若魏忠贤有分寸,给一个善终;若实在不成样子,也有后手,留一个全尸。 彻底完成这一切安排,此时,洪泰帝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来到门口坐下,这一刻,好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看着落日落山,恍然一生浮现在眼前:登基时的意气风发,和文官勾心斗角;后来发现那群文官的真面目,愈发恶心,也感觉累了,不理国事,沉迷炼丹;后遭宫女刺杀,险死还生,大彻大悟,为新君铺路…… 他能感受到,在苟延残喘了这几年后,自己身体已然是油尽灯枯了。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过客啊!朕……时间不多了!”洪泰帝叹息着,蹒跚起身,夕阳最后一抹光芒将他身影拉下长长的影子,身后大片大片如墨的阴影洒下,笼罩向巍峨堂皇的宫殿,如缓缓合拢的帷幕。 …… (本章完) 第227章 ,帝崩 第227章 ,帝崩 次日,洪泰帝差人将心爱的猫霜眉送来,并降下圣旨,再酬方临进献红薯之功,加为三品锦衣卫指挥使。 三品锦衣卫指挥使,仍是虚职,也就是多领一些俸禄,名声好听,但将霜眉送来,却是出人意料。 或许是洪泰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等不爱猫的新君即位,霜眉的待遇会一落千丈;也抑或者是,洪泰帝寄情于物,想让霜眉代替自己走出这深宫大院,跟着方临看一看大夏河山,总之,就是将它送来了。 此举引得颇多瞩目,尤其是时下京师局势颇为微妙,造成轰动不小。 只要对内宫有所了解的,都知道洪泰帝对霜眉是何等喜爱,为了它甚至专门设置了官职,然而就是这样的心爱之猫,却送给了方临,这是何等宠幸? 同时,此事也让方临暴露身份,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方临本以为天子脚下,自己一个写了几本小说的,区区薄名不算什么,然而事实却是,在暴露身份之后,上门之人络绎不绝。 最多的是书迷,仰慕名声,求字画收藏的;也有拐外抹角,出言试探,询问洪泰帝身体状况的;还有见到方临圣眷,想求办事的……不堪其扰。 面对这种情况,方临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再待下去,就有许多人看他不顺眼了。 ——这么说吧,朝堂衮衮诸公能容忍一个在民间有名无权的文人,却不可能容忍一个可能进入朝堂的宠臣,哪怕只是可能,哪怕以洪泰帝如今的身体状况。 这个时候,米西也收拾完毕,与方临商量达成一致,这次,从京杭大运河离开。 这日清早,空气弥漫着如烟一般的淡淡雾气,董祖诰在码头折柳相送:“陛下身体……值此关节,京师如同漩涡,方兄此时离去,不失为明智之举。” “董兄知我也,我也有一言叮嘱。” 方临道:“董兄在朝堂,以保全自身为要,不要过于刚直,若京师不可留,迁转地方也未尝不可;再不济,大不了去官,做一个山野闲人。人和官,总归是人更重要的,须知:存官失人,人官皆失;存人失官,人官皆存。” “方兄的话,我记住了。”董祖诰握住方临手腕,心中生出一股暖意。 要说这些年在京师之中,他也交了不少朋友,但更多是因为身份、地位相交,若是自身去了官,价值大减,大概其中许多就会疏远……如那些朋友,就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也只有方临,两人相识于微末,关系超越利益,才有此言。 “如此便好,董兄,我走了。”方临道了声珍重,洒然转身。 方父、方母、田萱等人,已然相继上船了。 秋秋跟着方临,留在最后,此时怀里抱着霜眉——小丫头对这猫尤为喜爱,这几天形影不离,睡觉都在一起,也是挥着小手:“董伯伯再见!” 方临一行上了船去,明媚阳光下,船只在粼粼江水中远去,彼此仍是遥遥挥着手,直到彻底看不见了。 …… 去时走运河乘船,可比来时快多了,只是旬日就到了临安。 既来临安,西湖不可不游。 正好,方临一家时间不紧,也没那么多事情,米西亦是如此,每到大夏一地,都喜欢去看当地景点。 这日,共游西湖。 “方,我听说过西湖,还知道雷峰塔,因为你的《白蛇传》,那本书很好看,非常好看!”米西竖起大拇指。 方父、方母、田萱等人闻言,都是笑起来。 米西是泰西人,纯正的西方思维,不同于大夏人的委婉,有什么说什么,夸人都非常直接,近来,他们已然渐渐习惯了。 不过米西的话不假,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方临一本《白蛇传》,更助推了西湖的名声,让这里每年往来游人如织。 今日,似乎格外热闹。 西湖中,有着一艘大大的芙蓉舫,缠着红绸缎,似是有人成婚。 岸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却是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似在讽刺,又似乎在取笑。 方临一行上前,听到了这些人的议论。 “江左才子钱谦益、秦淮名妓柳隐今日成婚……” “他们可是相差了几十岁!” “世风日下啊!” …… ‘江左才子钱谦益,秦淮名妓柳隐?’ 方临听到这两个名字,一时惘然:‘如先前所见的魏忠贤、李时珍一样,又是这个是时空中、与前世历史相似的朵?世界不同,时间线自然也不同,只是,在这个世界,他们是否还会是原本的轨迹?’ 岸边,不乏有人扔臭鸡蛋、烂菜叶的。 湖中船上,钱谦益两鬓微白,看了眼娇妻,微哂道:“怕么?” 柳隐望了眼岸边的人们,微微扬起头,风吹起她的刘海,落在嘟起的红彤彤的嘴边,俏皮而可爱,哼了一声道:“他们是在羡慕!” 钱谦益哈哈一笑,伸手拂了拂她的刘海,道:“我爱卿发黑而肤白也!” 柳隐瞟了他一眼,道:“我爱夫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 …… 方临一行租了船,过去。 “淮安方子敦求见,那个写出《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方子敦?快请!” “妾倒是更喜欢那位方先生的三国、西游、封神、白蛇。” 钱谦益乃是‘江左才子’,对如方临这般名人,自是欢迎;柳隐曾身陷风尘,曾说过‘非文人名士不结交’,也不会拒绝。 可以说,以方临如今的名声,无论到了哪里,何等名妓,见面都不会有门槛。 方临一行被邀请上船,见到了钱谦益、柳隐,钱谦益不必说,两鬓变白,蓄着长须,看模样五六十岁;柳隐则是妙龄少女,寒风吹着红色衣衫,使她玲珑曲线毕现,仿似要乘风而去,在西湖一方山水映衬下,更显楚楚可怜之极。 她虽看去娇小玲珑,弱不禁风,性子却倜傥风流如名士,跟在钱谦益身后,毫不拘谨,盈盈一礼:“见过方佥事大人!” 米西跟着而来,见到柳隐,都为这种东方女子的美震撼。 方母、田萱、秋秋等女人、小孩儿,都是怔然,觉得对方好看。 “近日西泠夸柳隐,桃得气美人中。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方临敬了夫妻俩一杯酒,这杯酒更多是敬后者,敬对方性情、气节,前世历史人物仿佛与眼前之人重合:“祝贺二位了。” “哈哈,世人都以为,一个快六十的老头子,娶了位如似玉的年轻姑娘,殊为可笑。可真正相爱,才知什么道德礼法,什么世俗偏见,都是虚妄,只要两情相悦,你情我愿,即便是年龄相差几十岁,又怎么样呢?”钱谦益笑道。 “天下有一人知己,死而无憾。”柳隐神采飞扬。 方临看着两人,不论将来如何,至少此刻两人是般配的,世人的碎言他去说,这是天上的爱情,也从此事更看到了大夏如今的自由、开放。他没有多留,一盏酒后就是离去,似乎过来,只是为了见两人一面,道一声贺。 “倒是个奇人。” “能名传天下之人,自有其风采。” …… 辞别钱谦益、柳隐夫妻二人,继续游玩。 “那个姑娘的美,就像是西湖水一样!”米西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欢。 “是,我看相比那位江左才子,临弟似乎对那位柳姑娘更重视。” “萱姐敏锐。那对夫妻,说不得都是能在青史上留下名姓的人物,甚至,后者会比前者名气更大。” 方临笑道:“不说他们,我们游玩自己的吧!” …… 从临安离开,方临一行取道江阴,他打算去赐福寺见一见当初那位救治了方父、方母的莲舟和尚。 到达江阴,这日已然是傍晚。 方临一行来到赐福寺,说明来意,在一个小沙弥引路下进去。 莲舟和尚的模样,比起当初苍老许多,此时,正在寺院屋檐下,坐在一把小凳子上,摆弄着自己的物什,做着一把紫砂壶。 这个时候,月光下,院前一棵老银杏,古朴苍劲,遒劲的树干在淡淡的银白色月光下,尽显岁月之沧桑,特别是树干处的树瘿,端的是鬼斧神工。 莲舟和尚一边看向那棵老银杏,一边下意识照着树干处的树瘿,捏着茶壶之形状。 方临看到对方此时的状态,阻止了想要出声的方父、方母等人,一同安静等待。 这一刻,没有任何声音,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在茶壶胚胎旋转中,无声地流逝。 当做好这把紫砂壶,莲舟和尚从这种状态中回神,看向制作出来的茶壶,只觉远远超出了自己正常水平。 这时看到了方临一行来了,请他们坐下,他又看向这把紫砂壶,笑道:“说来,也是缘分,方居士你们到来,老衲正好心有所感制成了这把紫砂壶,物赠有缘人,它就赠予檀越吧!” 方临不太懂紫砂壶,却也莫名觉得这把紫砂壶好,问道:“法师,这壶何名?” 莲舟和尚看了看院中那棵老杏树,道:“老杏伴明月,桃供春神,就叫做‘供春’吧!” 方临闻言一惊,没想到前世名满天下的‘供春’紫砂壶,竟然就在自家见证下这么出现。 他道了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千两银子相赠,请莲舟和尚收下。 方父、方母也是感谢,莲舟和尚无奈,只说当作香火钱,作为修缮寺庙种种,方才收下。 “法师,怎么不见静闻?”方临问道。 静闻,就是当初跟在莲舟和尚身后的那个小和尚。 “静闻出门去了,替将我禅诵二十年、刺血所书的《法华经》送往云南鸡足山供之。” 莲舟和尚顿了一下,又道:“和静闻同行的,另有一人,一位和方居士同样的奇人。” “我凡夫俗子一个,称不得什么奇人,不过,法师口中这位居士,想来不凡。”方临笑道。 “这位居士,用大半生时间,记录大夏山山水水,在没有官府资助下,大部分时间都用双脚去行走,凭着有限的资财足迹遍布大夏各地。” 莲舟和尚感慨道:“时人好游,老衲以为,这世间之游,高下分为三等:俗游、人游、神游。” “所谓俗游,靡曼当前,钟鼓列后,楼船披靡,山珍水错,充溢圆方。男女相错,涟漪不入其怀,清音不以悦耳。” 这话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俗游啊,无非就是攀比、炫富,游览山水都失之本味。 方临下意识想到,当初所见,江公子、钱少爷江中斗气撒钱,想必这就是‘俗游’了。 “所谓人游,天宇晴空,惠风时至,郎月继照,诸品一涤,枕石漱溪,听禽坐卉,横架抽毫,登高能赋,野老与之争席,鹿麋因而相狎。” 这话是说,人游就是欣赏自然,静享旅游之美。 方临认为,自己一行此次旅途,当属这一种。 “所谓神游,无町无畦,审乎无假,挥斥八极,出入六合,挠挑无垠,乘夫莽眇之妙,而息夫无何有之乡。” 这‘神游’,已然是四海为家,近乎苦行僧似的旅游,天涯海角,行若野鹤,非凡夫俗子所能做到。 “老衲观之,世间能当得起‘神游’者,唯那位居士一人耳!” 莲舟和尚感叹:“我收方居士的银钱,也有资助那位居士,让其轻省一些之意。” 方临听到这里,若有所思,感觉那人身份已然呼之欲出,难得带着一些激动情绪问道:“法师,不知那位居士的名讳?” “那位居士名为……徐霞客。” …… 却说。 徐霞客、静闻和尚同行,由江阴出发,打算经江西、湖南而入云南。 路过湘江遭遇劫匪,二人跳入水中逃脱,行李却是丢失,静闻和尚又落下风寒,徐霞客想起一位金姓友人在衡阳,便辗转往金宅而来。 可这位金姓友人看徐霞客不思正业,四处闲游,早已疏远,再加上家中并不宽裕,亦是没有余资,便拒绝了此事。 也就在这交困之时,莲舟和尚派弟子静念赶上,拿来了五十两银子,才让徐霞客、静闻和尚二人得以继续成行。 此事被记入《徐霞客游记》中,为后人津津乐道。 …… 方临赠予赐福寺银钱,间接帮助了徐霞客这事且不提,方临一行到达江阴数日后,听闻了洪泰帝山陵崩的消息,天下震动。 哗啦啦! 方临遥祭北方,将一杯酒撒入江中,知道此次旅途要结束了。 ‘这次旅途,所闻葛崇、张怀安、米万钟、李时珍、钱谦益、柳隐、徐霞客……一个个风流人物,可见大夏已然烈火烹油,盛世到达了一个极致,至此,或许就是盛极而衰了。’ ‘值此大变,也是时候回去了。’ …… (本章完) 第228章 ,连雨 第228章 ,连雨 旬日后,方临一行回到了淮安。 相比在外地,做什么事都下意识小心翼翼,好似夹着尾巴,生怕惹祸、得罪人,在淮安这个大本营的确安心。 安心之后,然后就是感到一阵疲惫,虽说旅游是放松、游玩,但还是感觉心累、短短几月好似过去了许久,身体也跟散了架似的,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的疲惫。 可想而知,方临一家这个条件,都是如此,徐霞客用脚步丈量大夏,该是何等不容易。 方父、方母、田萱他们休息,方临回来,就是有各种事情了。 方临找来留守的方传辉,问起这几月淮安如何。 “临子哥,没什么大事,马、邵、段、谷、范五家……”方传辉一一说起来。 马、邵、段三家,如今跟着方临做肥皂生意,躺平就能赚钱,自然不会瞎折腾。 说来,他们对方临的经营能力、制定大方向的战略目光是极为佩服的,唯一一点不太满意的是,对那些工人太好了。 肥皂产业这边,相关工人各种待遇、福利,向着方临手下其它厂坊看齐,马、邵、段三家以为:要说以前在织造坊、船队方面,因为有着竞争,方临对那些泥腿子待遇好些,还能理解,可现在肥皂产业可是他们一家独大,还对那些工人这么好……方大人,你屁股坐歪了啊! 这就好比:方临前世,美团、饿了么、滴滴三个外卖平台,大战之时动辄十亿、十亿的各种补贴,可你如今已然通过整合收购,一家独大了,仍在让利用户,补贴骑手,甚至竟然都不搞劳务外包,你这不是一个合格的资本家啊! 不过,在肥皂生意的超高利润下,这一点也只能算是小问题。 谷家,忙着经营城外那片区域的酒楼、鱼塘,也没搞事。 客观来说,方临这边发展越好,谷家也才能有更多的钱赚。毕竟,无论是通俗小说方面,还是开办厂坊、船队往来,都会吸引大量客流量,让谷家跟着沾光。 范家也是老实。 方临这边的产业,和范家其实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也就是香露配方那个芥蒂、还有老大、老二的意气之争,不然双方现在都还合作好好的。 另外就是,值此京师朝堂大变之时,范家实在没心思作妖。 方临问过五家,又对手下厂坊进行了突击视察。 不同以往,这次有三处厂坊发现了问题,两个厂坊在食材方面以劣充好、工人饭菜分量克扣,这还算小事,还有一处厂坊问题更大,次品率远超正常水平,详细调查,好家伙,故意生产次品倒卖! 追查此事,原来,这几月间,这处厂坊某一次机器出问题,生产出来了一批次品,厂坊主事认为销毁浪费,给党志显打报告,以一个低廉价格的内部消化。工人低价认购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对外倒卖,这处厂坊上上下下沾到了好处,尝到甜头,然后就人为地开始次品率飙升。 方临严查此事,将那些害群之马纠送官府,那处厂坊生产的次品也是尽数销毁。 然后,喊来党志显骂了一通,这家伙就雷厉风行,出谋划策,补上了这个漏洞。 方临怀疑这家伙就是找骂,彰显自身存在感,毕竟作为手下人,无论好印象、坏印象,总是要在上面过过眼的,以免被忘了。 此事也让他生出感叹:‘只是几个月不在,厂坊这边就是如此,若是时间再稍长一些,那还不得翻了天?自家一些厂坊都是如此,一个国家的公职人员若失去了监管,那会成什么样子,简直不敢想象。’ ‘所以,才要时时修补,用制度将权利装进笼子里啊!’ …… 相较厂坊,书肆这边要好很多,基本没什么问题。 一来,这边只有主店、分店一共三家,目标较小;二来,如今三个掌柜刘洪文、刘洪儒、仲宗典都是聪明人,有着分寸。 在检查各项产业后,方临也去探望了故旧,如董家,拜访董父董母,将董祖诰的信件、东西捎过来;如给西巷胡同的欧夫子、给如今含饴弄孙的刘掌柜带了礼物;也去了徐阔老家。 说到徐家,徐贤文这小子,当初于夫子没少开小灶,可终究是错付了,这家伙就不是读书的料,折腾到如今,连一个童生都没考上,嗯,方临好像没资格说人家。 还有,这小子不想读书,想做生意,可又不想在徐阔老掌控下,更不想拿着股例,每月安稳拿着分红,混吃等死,也想要出海看看,奈何徐阔老认为在海上危险,不同意。 这小子还是打小的风格,结果就是跟着方临的船队跑了,去海外到了海外那边商行,干得还很不错。这将徐阔老气得不行,一边暗暗过来,请方临对那小子多多照顾,一边去信大骂一通,然后专心培养小号,培养徐贤文的弟弟妹妹。 ——徐阔老自然不止徐贤文一个儿子,在他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这是近几年徐妻生的,总之徐家不会缺少继承家业的。 这段时间,京师朝堂也陆续传来消息。 新君即位,以魏忠贤为代表的宦官集团和文官集团斗得愈发不可开交,围绕洪泰帝谥号上,在话语权上展开了一场明争暗斗的博弈。 新君大概是被洪泰帝叮嘱过,作为裁判,不要下场,如今朝堂吵吵闹闹,民间依旧宽松,自由、开放。 不过,可想而至,朝堂乃是大夏中心,这里的波澜迟早会蔓延天下,造成前所未有的动荡。 还有就是,新君年号定下来了:天顺,针对这些年频繁的天灾人祸所起。所以,这也就是洪泰朝最后一年了,明年就是天顺元年。 值此新旧交替、动荡不安之际,方临本来打算跟随米西,去往海外一行的计划,也只能推后,留下坐镇淮安。 而米西,则是跟随方临的船队,辞别出海,对方此去返回泰西之地,也将为他解决工匠方面的问题。 …… 时至六月,也就是方临一行回来半月后,淮安开始下雨。 这雨淅淅沥沥,下得并不大,但绵绵不休,一直持续了七八日,还不见停下。 连绵阴雨,淮安百姓多少都有囤粮习惯,粮食还好说,可买菜种种难免受到影响。 城中许多人家,如今桌上都不见菜色了,只能喝白粥。 当然,普通百姓如此,如方家这种家庭,蔬菜、肉蛋都还是不缺的。 ——早在几年前,方临就在城外买下一片土地,让农户种植,供应粮食蔬菜,还在柴一苇村里买下一片庄园,种植果树,养殖鸡鸭猪羊等等,这差不多类似专供了。 这种情况下,别说下雨,就是天下下刀子,方家各种供应都不会受到半点影响。其实,也不仅仅是方家,淮安城中的权贵阶级,基本都是如此。 这晚上吃饭,彩云、彩兰两个大丫鬟不需要伺候,在旁边小桌。 方父、方母、方临、田萱,还有秋秋姐弟三个,自然是在主桌。方泰、方羲早已不需要喂,自己就能吃,面对方临‘发明’出来的可以旋转的桌子,自己夹着菜。 只是,两个小家伙完全没有自觉,只吃肉、不吃蔬菜,纯粹的肉食动物。 秋秋从前也挑食,不过出去一趟,尤其是在张瑞安那里吃了一碗面汤后,就好多了,此时给自己夹了一筷子青菜,给两个弟弟一人夹了两筷子,并似模似样,如小大人般教训他们:“爹爹说了,吃青菜能够长高、不生病……还有,撒桌上的饭不能浪费,也要捡起来吃了。” 方泰、方羲两个面对姐姐的淫威,小脸看去委屈巴巴。 方父、方母、方临、田萱他们看着这一幕,都是笑起来。 方父说起来:“你堂弟堂妹他们,传宗、传辉、赫子、草儿,赶明儿也送去些菜。” 方家如菜蔬这些,完全不缺,去送也是吩咐下人,就是动动嘴的事情。别看这么一点东西,在这个时候,其实是颇为难得的,象征着‘食肉者’阶层的特权,给这些亲族分润这份荣光,能够极大增强家族内部的向心力、凝聚力。 “桂、小青那边,也送去些。”方母也是道。 方临点头:“爹、娘,我晓得的,已经送去了。” 这倒不是他在人情世故上八面玲珑、大小无漏,毕竟,如今他管着这么大一摊子,精力有限,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可不是还有管家么? 邓管家早就想到,问询了他,在方临点头后,就去做了。养着管家,正是在这些地方查漏补缺,发挥作用。 …… 次日。 百顺胡同,秦家,秦兰就住在这里,桂嫂也在这边,和秦家距离不远。 当初,秦兰就是从西巷胡同的姑姑家听说方临厂坊招人,进入‘第二良品织造坊’,后来又转到全是女工的‘第一女子织造坊’,再后来,被方赫的媳妇孟禾介绍给方传宗,还去了方临家宴。 这日午饭。 秦兰的弟弟妹妹去到厨房,垫着脚尖看锅里:“娘,今天中午,咱家吃什么饭?” “米粥。” “只是米粥,又没有菜啊!”几个小不点拖着长腔,看上去怏怏的。 秦家家境在淮安府城算是中等,平时菜自然吃得起,可如今连日下雨,菜市场中,冒雨过来的卖菜的极少,偶尔来一两个,很快就被抢完了。 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吃白粥,自然让人胃口不怎么好。 “你们是没挨过饿,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没看隔壁你们周伯,都过来咱家换粮了么?” 隔壁周家,是分家出来单过的周老二,在码头做活儿,还没成家,平时吃喝基本都在码头,家里没存太多粮,也是因为这几年都没有闹灾,一时没囤,心大了些。 如今,家中粮食不够,就来秦家换了几斤,所谓‘换’,其实就是拿钱买,秦家给对方匀出来几斤,对方其实还想换菜的,只是秦家自己都没有。 这时,外面听到喊声,原来是方传宗过来了,还送来了不少东西。 秦父、秦母、秦兰,还有她的弟弟妹妹,出去一看,吓了一大跳。 只见,果蔬鲜肉都有,蔬菜有:青菜、黄瓜、豆角、茄子……鲜肉有:猪肉、羊肉,一条鲈鱼……水果有:桃子、李子……还有干果点心。 “我堂弟送来的,我也吃不完,想着你家人多……”方传宗人有些木讷、迟钝,其实这还是方传辉提醒的,让他亲自送过来。 秦家推拒一番方才收了,拉着方传宗想要留饭,可婚事才走到纳彩这一步,怕留下坏秦兰名声,硬是走了。 今天秦家午饭,有着一盆豆角炒肉,放在平常都颇为稀罕,如今连日下雨,就更难得了。 秦兰的弟弟妹妹盯着这盆菜,都直吞口水。 “这是提前沾了兰子的光。” 秦母说着,给秦兰夹了一大筷子,眉开眼笑道:“我看传宗是个好的,还想着咱们,送来这么些东西,怕不是将方大人给他的东西,都给咱们送来了吧?这孩子!” “没见过世面,方大人可是三品指挥使,出手能小气了?再说传宗、传辉兄弟俩一起住,他没数,传辉可是精明的,肯定自己留的有。” 秦父感叹着道:“不管怎么说,兰子这嫁过去,一辈子吃喝是不愁了。传宗人老实,老实好啊,没有肠子,是过日子的。还有,凭着这层关系,兰子在厂坊,说不得将来还能当个小管事,那日子可就更轻省了。” “爹,别说了,说得好像我只瞧着这些似的。”秦兰心中又是高兴,又是羞涩。 “你说这傻话,嫁汉嫁汉,不就是穿衣吃饭么?”秦母说着,揭女儿老底:“再说,传宗一开始你不是还看不上,说想多陪陪我们,后来去方大人家宴一趟,回来才开口说全听我们的……” “娘!”秦兰不依道。 “你娘的话实在,你心气可不能太高了。” 秦父说道:“别看你生得好,不愁嫁,可人家传宗更好,是方大人堂兄,如今方大人可是三品大官了,城里大户都愿意攀亲戚哩!你说你生得好,能比得过城里大户的嫡女?能有人家读书识字?” 秦兰被说得自卑,低头小声道:“爹,我知道了,嫁过去我都听传宗的。” 饭后,秦家邻居过来,想要换些菜,秦家也不傻,每家只换了一点,不过这已经是很大人情了,被恭维着,秦母脸上笑开了。 …… 秦家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可见连日阴雨,城中大多数人家已然吃不上菜。 可这雨十日、半月之后,仍未停下,城中多处积水,城外江水也是上涨,这让很多人嗅到了不妙的意味。 …… (本章完) 第229章 ,决堤 第229章 ,决堤 哗啦啦啦! 雨水沿着鳞次的青瓦滑落,汇聚成珠帘,敲击在下方青石板上,溅起半透明的水,氤氲水雾笼罩着旁边嫩绿的青苔。 秋秋姐弟三个,在连廊中跑来跑去,时而将手伸出廊檐接水,时而蹬蹬蹬跑过来要听故事,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 方临瞧他们太过闹腾,赶进去写字了。 因为连日阴雨,方父、方母这些天也没有去码头、厂坊,说起这事。 “这雨都下了半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可不是?一直下个不停,说不得今年下面县城都还要遭灾。” 方父、方母也只是想到下面县城,没说府城,毕竟,府城多少年都没遭过水涝了,惯性思维下确实很容易忽略。 “是,这么继续下下去,下面的县说不得会有水涝,就连府城也未必不会……不过无论怎样,咱家都不会有事的。”方临摇头道。 这边新家地势较高,地基也打得高,哪怕城中涨水,也淹不了,物资方面有着囤积,同样不用担心。 可以说,即使府城遭灾,百不存一,方家也会在能够幸存的这个‘一’中间。 “相比咱们,有人才是真正急了。”方临意有所指。 对城外沿江那片区域急功近利开发,他一开始并没关注,后来知道,木已成舟,也做不了什么了。 ‘若这次决堤,值此朝堂新旧交替之际,对那位颜知府或是大祸;谷家也不必说,会因此伤筋动骨……’他心中暗道。 “是,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还有知府大人呐!”方母对将淮安治理得表面一派团锦簇的颜知府,感官还是很不错的。 方父在码头那边,想到城外这几年开发的酒楼、鱼塘,也是若有所思。 方临没再说什么,让方父、方母平白担心,闲话一会儿,去了书房,脑海中还在想着此事。 ‘若是今年真的决堤,城外沿江那片区域起不到足够缓冲泄洪的作用,那片区域的酒楼、鱼塘或会被冲毁,江水蔓延,临近田地也会遭殃,城内说不得都会受到些波及。’ 方临这边,自家修建的厂坊、宿舍,选址都是较高,而之前收购四家、并入的厂坊,部分相对较低,大概率会有所损失。 ‘厂坊受损也就罢了,只要人没事就好,我之前已经吩咐下去,厂坊暂时停工,工人留在宿舍。’ ‘同样,事情分两面来看,若是这次府城都不可避免遭灾,灾情过大,也是向海外基地输送灾民的好机会。’ 平常时候,百姓可不愿意去海外,哪怕以方临的信誉作保,也是不情不愿,或者说真要让他们去成本太大,但遇到灾情,不饿死都算好的,哪有什么挑剔的资格? “并且,真到那个时候,官府也不再会是阻力,反而会求着我如此做,将这些隐患带走……等等!” 方临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细细思索,忽而想起,在京师洪泰帝弥留之际的谈话,再联想到近日京师局势变化:‘若是淮安遭灾,或许会牵涉到朝堂更高层次的博弈……’ 他眸光深沉,意识到这其中大有顺势而为的机会,不过旋即又摇摇头:‘若是能不决堤,我还是希望不决堤的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覆舟水,都是苍生泪,一次次的,会极大动摇大夏统治根基。’ 这时,邓管家过来通禀,颜知府差人来请。 ‘想来是为了防汛,要出人出力。’方临想着,道一声‘稍后便去’,更衣去了。 …… 谷家。 谷同仁站在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淅淅沥沥的雨点,眉头皱起。 对城外沿江那片区域的隐患,他自然是心中有数的,不过心怀侥幸罢了,如今连日阴雨,心中始终有着一种揪心的折磨。 “爹!”谷士屿安慰道:“连日阴雨,雨势不大,往些年不都过去了么?” “是啊,爹,只要堤坝不出事,下游的咱家的酒楼、鱼塘就不会有事……而上游的堤坝,有咱们、颜知府盯着,都是真材实料,不会出事的。”谷士旻也是道。 “希望如此吧!” 谷同仁顿了一下,又是道:“话虽如此,可也不能干等着,听天由命。颜知府是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甚至比咱们更急,若是决堤,咱家损失巨大,伤筋动骨,可对颜知府来说,正逢朝堂动荡,或许乌纱帽都会不保……这样,去和颜知府商量一下,看看能否采取什么措施,如加固堤坝种种。” 这话刚落,常管家过来,说颜知府有请,看来,这是和谷家想一块去了。 …… 范家。 近来,范家日子不好过,忧患不在地方,而在朝堂。 ——魏忠贤执掌东厂,似乎发现范家主脉一些通辽形迹,连带他们支脉都被盯上,说来,也有香露生意这块肥肉的缘故。 至于连日阴雨,决堤与否,范家还真不太关心,就如之前说的,再遭灾如范家这种权贵也不会有事。 “爹,颜知府差人过来,请您去商量防汛之事。” “这人啊,各有各的烦恼,咱家被那群阉狗盯上,这位颜知府,也要忧心咱们淮安爆发洪涝……就说稍候片刻,我这就过去。”范庆增说着转身,准备去换衣服。 范其光想了一下,突然道:“爹,虽说咱家城外有些田地,但不算太多。若是这次决堤,固然有所损失,可损失有限,反观那位方大人,城外大片厂坊,恐怕会损失不小……当然,损失最大的还是谷家,若城外那片酒楼、鱼塘都被冲毁,谷家势必要寻找新的财源,多半会想起老本行,厂坊、船队,这就会和那位方大人斗起来……” 这是伤敌一千,自损五十。 “你是说在堤坝上手脚?”范庆增看过来。 “这……” 范其光犹豫,倒不是不忍,从小接受到的教育,就是‘人不狠、站不稳’、‘无毒不丈夫’,而是在思考其中风险、收获,斟酌了一下还是道:“不能主动做此事,太得罪人了,万一暴露,就是众矢之的,不死不休……还是看天意,顺势而为。” “不错,只要做过就肯定有形迹,因势利导才是上上之举,不过不能主动,却未尝不能消极做事……” ……方临、谷家、范家各有立场、心思,马、邵、段三家同样收到颜知府的邀请,他们的态度么? 和范家一样,在城外有着田地,但不多,与范家不同的是,三家和方临没有矛盾,如今反而紧密联系合作,故而心态乃是‘能防汛更好,防不住也能接受’,态度也相对积极,个中不必细言。 …… 府衙。 “城外水位如何?” “目前还好,不过仍在不断上涨,照这么下去……若是三五日还好,但再久就……” “就什么?”颜时登阴沉着脸问道。 齐师爷咬牙道:“就可能会……决堤。” “决堤?!你不是告诉我,说六七年内,绝对不会出事,若是运气好,能撑十多年么?” “是,大人,当初是如此说,可这谁也想不到,近年来气候如此,每年都有大小汛情……” 齐师爷见到颜时登择人而噬的目光,再也说不下去,只能保证道:“大人,我一定尽力。” “好!” 颜时登看着齐师爷眼睛,深吸口气,神色忽而平静下来:“齐师爷,无论如何,淮安今年一定不能决堤,就是拿人命去填,也要给我撑过今年!” 他也没想到,自己任期最后一年,会遇到连日阴雨,水位上涨,看去凶险至极……这种事情超出控制的感觉,极为令人讨厌。 其实,就算如此,以颜时登的养气功夫,也本不至于这般失态,更为关键的是:如今这个时候太特殊了。 搁在平常时候,以他的背景,就是淮安决堤,也能压下,平调别处,最多就是贬官……可今时不同往日啊! 洪泰帝山陵崩,新君即位,以魏忠贤为首的宦官集团权力大增,文官集团落于下风,颜时登那位朝堂阁老的长辈,如今都有些自顾不暇,这种关键时刻,若是淮安出事,简直就像是将刀子递到人家手上……别说头顶的乌纱帽了,就是脑袋都有可能不保。 宦官集团与文官集团不死不休,可没有什么不杀文官的传统,这也是文官集团讨厌对方重要原因之一。 颜时登做出决断:“请那位方大人,还有范、谷、马、邵、段五家过来,他们要么在城外有厂坊、要么有产业,要么有田地,利益一致,这些都是助力,请他们出钱出力。” “以衙门人手为主,以他们六方人手、还有民间招募的百姓为辅,十二时辰盯着城外水位,若有哪里堤坝泄露,立刻加固修补……如此消耗巨大,恐怕请他们出的钱都不够,这样,将今年税银拿出部分,作为后备应急……” 可见这是拼命了,税银都拿出部分应急,以他的背景,只要不决堤,过了这一关,税银后续或做账、或补上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若是决堤,那也不用考虑什么以后了。 …… 城外,堤坝。 淅淅沥沥! 雨水绵绵,衙门人手,还有方临厂坊招募、范、谷、马、邵、段五家出的人手,以及民间徭役雇佣的百姓,站在雨中,披着蓑衣,听着颜时登训话。 旁边,齐师爷给颜时登撑伞,却被后者一把推开,颜时登就那么暴露在雨中,很快雨水顺着胡须留下,全身衣服都被打湿:“大家也知道如今的情况,连日阴雨,江中水位暴涨,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地步!若是决堤……本官也不说假惺惺的话,若是决堤,本官头顶乌纱帽不保,但最遭殃的还是百姓。” “大家回头看看,身后就是淮安城,就是你们的妻儿老母……当然,也不会让大家冒着危险,白白卖命,防汛期间饭食管够,一人一天补贴五钱银子,立功另有奖励……” “别的本官也不多说,最后告诉大家,自即日起,在水位下降之前,本官就在这里,和你们同吃同住!” 颜时登说着,深深吸口气,如赌咒发誓道:“坝在城在,堤毁人亡!” 或许是听过方临给自家厂坊工人演讲,学习优秀经验,此时,他也没说什么‘之乎者也’文绉绉的话,全是通俗大白话,其中却自有着一股鼓舞人心的力量。 果然,这些人听着,一个个眼睛都是红了,知府大人都在这里陪着,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更别说,家人就在身后,更有银钱补贴的重利好处,如是种种,让他们举起右手,跟着喊起来:“坝在城在,堤毁人亡!” 如方临,还有范、谷、马、邵、段五家家主也在此处,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被颜时登忽悠、热血上头,但看着被鼓动起来、好如被打了鸡血的这些人,也不得不承认,颜时登的确是有些本事的。 ‘如此万众一心,说不得,这次还真能撑过去。’方临暗道。 …… 堤坝这边,有着充足人手轮流日夜盯着,更有颜时登知府亲自坐镇于此,让城中惶乱的百姓安心下来。 又是数日阴雨,江中水位持续上涨,巨大压力下,堤坝都数次出现险情,幸在被巡查人手第一时间发现,调拨人手过来,及时补上。 或许是自强者天助之,在七八日后,这雨终于停下,水位渐渐下降,这让颜时登、还有城中百姓都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至此,颜时登还没有放松,解散人手,仍是派人盯着,自身在齐师爷劝说下,暂时回城休憩一二。 …… 叶坪是方临厂坊招募的一人,来到城外,看守堤坝。 他觉得还不错,这边顿顿管饱,虽然比厂坊差些,但也不要钱啊,每日补贴还多。 ‘这次干完,就能凑够钱,能够买下厂坊的宿舍了。’叶坪畅想着,向前巡察过去。 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惊慌喊道‘不好了,涨水了’,他连忙爬到高处看去,只见远方浪头奔来,连绵不绝,江水急促上涨。 ‘是上游出事了!’他脑海中生出这个想法。 哔!哔! 急促的哨声响起,叶坪形成本能,寻找队伍抢修最近的一个漏水处。 但水位上涨太快,抢修速度根本跟不上漏水点出现的速度,很快,堤坝全线崩塌,大水从中冲下,汹涌的水流将人打着旋儿卷走,堵塞下游的鱼塘、冲垮修建的酒楼,汪洋蔓延到岸上的田地。 无处倾泻的洪水,甚至冲上码头,涌入城中,淮安府城许多地势较低的民居,直接被倒灌进去……惨绝人寰。 …… (本章完) 第230章 ,礼包 第230章 ,礼包 淮安,颜府。 颜时登回来,在城外堤坝前后熬了七八日,身心疲惫,沐浴更衣之后,下人已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 这时,齐师爷通传进来。 今日雨停、城外水位开始下降,颜时登方才回来,虽然没有放松警惕,解散人手,但心中也以为这一关已经过去,此时心情不错,脸上还有着笑容:“老齐啊,要不要坐下吃些?” 齐师爷却是顾不得回答这话,急声说出正事:“大人,八百里加急消息,滁州决堤了!” 滁州在淮安上游,滁州决堤,意味着淮安要经受更严峻的考验。 “什么?”颜时登扔下筷子,腾地起身:“快,通知城外人手,准备防汛……” 他甚至等不及让下人通传此消息,直接带着齐师爷出门,刚来到府门口,迎面过来一个神色惊惶的小吏,看到他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忙道:“大人,大事不好,城外决堤了!” 似乎是觉得说得过于笼统,他喘着粗气详细道:“好大的水,堤坝多处同时开漏,根本加固不过来……然后堤坝就垮了,下游那片酒楼、鱼塘哗地一下就被冲毁,漂在水上……我过来时,水都进城了。” ‘完了!’ 颜时登感觉脑袋仿佛一下子炸开,嗡嗡的,天旋地转差点没站稳,还是被齐师爷连忙扶住,晃了晃脑袋方才回神,知道事已至此,还是要做些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安排人手赈灾吧!” 颜时登没心思再亲临一线,城外堤坝决堤,这些已然无用,对齐师爷摆摆手,让他去安排赈灾,转身回府,定了定心境后,开始写奏折。 ——不同于从前奏折,多是夸功,这封奏折乃是推过。 奏折中,写了自己与官民同吃同住,本已防汛有成,奈何上游决堤,被连带牵累,此非人力所能阻挡;又言及自己会全力赈灾,将影响降到最低。 写到这里,颜时登笔锋一顿,说得再如何,决堤也是事实,还是淮安多年没有决堤,今年却决堤了,这是不能改变的。 ‘事实不能改变,却可以春秋笔法,降低我的责任,乃至拉别人下水,共同分担罪过。城外沿江区域,建立酒楼、鱼塘,大兴土木,这是谷家得了好处……’ 他如今想到此点,就是后悔,若是当初沿着前任思路,而不是图省事,大概率这次也能扛过去。 “可惜太迟了!” 颜时登知道,当决堤的那一刻,就是将刀递给了阉党,若是自己全担下这份责任,以如今朝局,哪怕是身为阁老的族叔都保不住自己。 所以,这封奏折就是自救,推卸责任,他还在思量,拉人下水。 颜时登想了一下,放下奏折,又写下一封信,准备递送给京师族叔的那位阁老。 …… 谷家。 谷同仁听到决堤,城外酒楼、鱼塘在一片汪洋中尽数损毁,人员损失更是不计其数,难受到几乎吐血。 当初,将自家厂坊、船队卖给方临,拿到一大笔银钱,陆续投入到了城外那片土地,兴建酒楼、鱼塘,近年来生意不错,赚了不少,可如今也才勉强回本……如今一朝清空,这般巨大损失,可以说直接让谷家十年奋斗化作乌有。 “爹,你不是教育我们么,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人还在就好,保重身体啊!”谷士屿同样心在滴血,可毕竟是年轻人,承受能力强,还在安慰着骤然听闻消息、险些气晕过去的老爹。 “是啊,这酒楼、鱼塘生意不行,将来,大不了重干老本行,去做厂坊、船队生意。”谷士旻也是道。 “那是事后了。” 谷同仁忽然想到一事,吩咐道:“去信京师,让咱家在朝堂的人盯着,万万不能遭受污蔑,担下这次淮安决堤的责任……” “爹,你是说?”谷士屿、谷士旻兄弟两人想到什么,眼睛都是瞪大。 …… 范家。 范庆增眯起眼睛,和两个儿子听着管家汇报损失:“人员伤亡……预计损失……城中,损失最大的还是谷家……” 范家损失不小,不过想到谷家,立刻就心理平衡了,人啊,有对比才有快乐。 “不仅是谷家,那位颜知府恐怕也在煎熬,还有,那位方大人的厂坊也多有损失,将来,谷家说不得还会重回厂坊、船队产业,和那位方大人斗上……当然,那要等谷家过了眼下这一关,颜知府、谷家大概会相互推诿责任,推卸决堤之责……”范其光笑道。 “不管怎样,这不关咱家的事,让他们狗咬狗去吧,咱家在朝堂被阉狗盯上不好过,他们也该有些事情干才好。”范其辉同样是看热闹心态。 “行了。” 范庆增把玩着手中核桃,眯起眼睛道:“准备一下,趁着这次机会,再吞下些田产吧!” 对大家族来说,这般大灾之年,实则也是大机遇,灾后大量破产百姓,会方便他们进行土地兼并。 尤其是:从前那些年,淮安遭遇水涝都是下面县城,这次可是府城遭了水患,必然会有许多百姓卖地,这府城的田地可是一块大肥肉。 ——不同于方临,如范、谷、马、邵、段五家,相当一部分财富都在土地上,这也是范家非要和方临挤在淮安,不肯转移别府的重要原因。 …… 方家。 方临也在听党志显汇报损失:“厂坊招募过去加固堤坝的工人,十九人被洪水冲走失踪,两人受伤……宿舍这边,地势较高,又提前有准备,基本没事……厂坊损失不小,三处厂坊……还有后续机器维护……” ——这场洪水来得猛,去得也快,毕竟,淮安已经雨停,只是上游决堤,带来一时水量过大,才会冲垮堤坝,然后淤塞河道,漫延出来,汪洋一片。如今有了时间消化,那些水会自己寻找出路,开始从地势相对较高的城中退去。 “这些招募堤坝的人,朝廷补偿恐怕一时半会难以发下,咱们这边先发一笔抚恤吧,至于厂坊其它,损失不过一些银钱,人没事就好。”方临叹息一声,如是道。 “大人仁义。”党志显拍了句马屁,又是道:“咱们厂坊工人,吃住大多食堂,相比城中百姓,储粮相对较少,如今城中这个形势,粮价恐怕能涨到天价……” “我已安排船队在海外采买粮食回来,厂坊工人可以限量平价购买,也算是作为一项福利吧!”方临想了下,又是道:“另对工人们说,我有意招募人手去往海外,若是肯去海外的,无论大人小孩,每人可认领三顷土地……耕种三年后,即可获得……这个全凭自愿,也是作为一项福利。” 其实,他盯上的不是这些厂坊工人,而是灾民,今夏又是大灾年,府城遭灾,下面县城亦是难以幸免,等下面县城难民涌入后,就会发现,今年会比往年遭灾更难活不下去,若是不想造反,只有去海外一条路。 不过此事,还要去寻颜知府,获得官方支持。 等党志显走后,方临让护院保持警惕,看守家中,自己带着几人,去往府衙。 外面街道,说是洪水退去,许多地方仍有积水没过膝盖,并可见各种杂物、垃圾,还能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哭声,并有不少乱象,官府衙役们勉强维持着城中秩序。 入目所及,满目疮痍。 …… 府衙。 颜时登见到方临,勉强露出笑容:“方大人来了?来人,上茶。” 他此时的心情,自然好不了,城外决堤,这是将刀子递给了阉党,虽说自身写了奏折推过,但未必有用,在自身项上人头、乌纱帽都可能不保的情况下,心情自然好不了,甚至对救灾都没有太多积极性。 方临看到颜时登神色,就将他的心理猜了个七七八八,开口便下了一剂猛药:“我知颜大人忧虑,此行正为救大人而来。” “哦?”颜时登豁然抬头看向方临,不过,意识到自身失态,这才敛了神色,请方临坐下,正襟危坐,静待其言。 方临在对面坐下,开口却是为颜时登抱起了不平:“淮安连日阴雨,大人所作所为有目共睹,本来已然守住堤坝,奈何上游决堤,城中更有小人作祟,才遭了无妄之灾,此非大人之过也。” “另,据方某所知,今年乃是相较前几年的大灾年,江淮之地爆发洪涝之府比比皆是,以大人之才,必能在救灾中有所建树,在江淮之地州府出类拔萃。” 这话,传达了两点重要信息。 一、淮安决堤,乃是小人作祟,言下之意,是让颜时登找人背锅;二、今年乃是大灾年,江淮之地多府爆发洪涝,这种大家都不好过情况下,你完全没必要自暴自弃,因为你烂,别府可能更烂,你不需要多好,只需要做的比同地区别的知府好,就能矮子里拔高个儿,凸显自身之功,掩饰自身之过。 说实话,有些话方临说着是有些昧良心的,淮安决堤,真的不是颜时登之过?城外沿江那片区域开发,他真不知道是颜时登急功近利一手推动的? 自然知道!可有些事情,不能只看对错,还要看形势,比如如今,真要追究颜时登责任,让对方失去希望、摆烂、怠倦救灾,那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颜时登是聪明人,自然听出来了方临传达的信息,顿感拨云见雾,思路一下子清晰起来:‘是啊,淮安决堤,别的州府同样遭灾,我是将刀子递给了阉党,同时因为族叔是阁老,更受到关注,可能被拿出来开刀……’ ‘但,我若是过错推出去,同时,做好救灾,做的比别府更好,营造出事出有因、非人力可挽回的假象,族叔在朝堂就有的扯皮了,从而转危为安。’ 不过,他高兴之后,很快又是冷静下来。 一方面找人背锅,一方面做好救灾,这个方略很正确,可如何落到实处?没有具体实策,那就是有道理的废话。 所以,还要知道,具体如何做,比如:找人背锅,把锅给谁?救灾,要想做到出类拔萃,所需大量钱粮,从何而来? “依方大人之见,这次淮安决堤,谁之过也?”颜时登想了下,试探道。 “我听闻,谷家在沿江区域大兴土木,修建酒楼、鱼塘,破坏水利设施,影响泄洪……又听闻,前些时日,范家在抗洪防汛中,态度消极,说不得在堤坝上做了什么手脚……颜大人,这不仅是天灾,更是人祸啊!” “嘶!” 颜时登听闻倒吸了口凉气,听到方临将矛头对准了谷家、范家,瞬间就知道,这是准备借他之手,铲除谷家、范家敌人,一统淮安。 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本来他想将锅扣到谷家头上,多个范家,说对方防汛消极,暗暗在堤坝上做手脚,强行牵扯进去,多一个背锅的自然更好。 可也有更多担心,这般将范家牵扯进去,没有具体证据,固然可能给对方造成一些麻烦,但就怕打蛇不死,将来反受其害啊! 要知道,凭此借口,未必能将范家打死,就算打死了,淮安范家范庆增这一支,也只是范家分支,范家还有主脉呐! 颜时登如此想,便如此问了。 方临听闻笑了笑,他敢如此做,自然是有原因的,前些时日董祖诰来信,提及在朝堂上,范家已然被盯上,淮安范家这一支脉的香露秘方,也是遭到魏忠贤觊觎,如此一块肥肉,只要给魏忠贤一个由头,对方就会下手。 甚至,魏忠贤还通过锦衣卫渠道试探,想要肥皂秘方,方临给了,魏忠贤见方临如此识趣,投桃报李,给了不小一笔的买配方费用,并承诺只做京师一带的生意,江淮之地市场仍会让给方临。 魏忠贤如此贪婪,这也是方临的信心之一。 ‘除了魏忠贤的贪婪,最为关键的一点,还是故去的洪泰帝,早年书信,我就有暗示范家等晋商卖国通敌,沟通辽东鞑子……联想到上次离京前的谈话,以及如今局势,想来洪泰帝早就收集好了证据,只是引而不发,只等新君即位!’ 换句话说,这是洪泰帝最后留给新君的礼物,一个新手大礼包,打开之后,可获得一份政绩、一份威望、一笔不菲之财富,就如乾隆给嘉庆留下的和珅! 方临暗示一二,并笑道:“如范家种种,已然是冢中枯骨,再加上颜大人背后力量,何愁将范家不能连根拔起?” 颜时登听到这些,这才有了信心,咬了咬牙,做出决断:“方大人此言有理,就依方大人之言。” 这是很简单事情,将更肥的范家送给阉党,换取自身脱身之机,既然可以‘死道友不死贫道’,自然还是让范家去死好了。 方临闻言微微一笑,知道此事成了。 “虽然此次决堤,乃是谷家、范家作祟,但本官却不得收拾这烂摊子,接过救灾之责,只是这救灾钱粮……”颜知府不愧是政客,刚才选好背锅人选,如今就脸不红、心不跳盖棺定论了。 “此事简单。” 方临看向颜时登:“颜大人,既然做了,那就不妨做到底,谷家也不必再等着朝廷裁决了,即刻动手,查抄出来的钱粮,正好用于救灾。” “好!” 颜时登知道自己找谷家背锅,已经是得罪了,那就不妨得罪到死,一条道走到黑,做下决断:“即日便查抄谷家,明正典型,也让百姓情绪有所宣泄……” 他对将一件事利益最大化,还是有所心得的,这是要将谷家物尽其用,用谷家的财救灾,还要用谷家的名让百姓发泄一番。 “这些之外,我再送颜大人一份礼物,灾民聚集过多,恐怕会惹出乱子,我可用船只择选部分,运往海外……” 方临与颜时登一番密谈,决定了淮安局势,并作为导火索,为不久之后,朝堂的惊天动荡拉开了序幕。 …… (本章完) 第231章 ,查抄 第231章 ,查抄 谷家。 谷同仁听闻洪水将自家酒楼、鱼塘冲毁一空,引动心疾,卧床修养。 谷士屿、谷士旻兄弟二人,商量着谷家下一步如何。 “如今,城外酒楼、鱼塘冲毁,就算洪水退去,那片地皮也是无用了。” 经此一遭,谷家可不敢在那一片地域重建酒楼、鱼塘,不然像今年这般,再来一次,还不得气死? “范家有香露生意,那位方大人、马、邵、段三家有肥皂生意,皆是日进斗金,要是咱家也有一个此般产业就好了。”谷士旻眼馋道。 谷士屿摇头:“这种下金蛋的母鸡,可不是说找,就能找到,还是想些实际的吧!先前,说是重做厂坊、船队生意,行商海外,可如今城中,这一行业那位方大人一家独大,咱们想要重开厂坊,招募工人都不容易,想找到人,必须拿出比那位方大人更好的待遇,可如此成本就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并且,再做这行,大概率会被对方针对,说不得在一开始,就会被挤死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谷士旻想了一下,冷哼道:“那就柿子挑软的捏!正好府城遭灾,咱们趁着这个机会,置办田产,将良田从那群泥腿子手中抠出来。” “也只能如此了,不过说来,近些年买下的田地,一直是咱家最稳定的收入。”谷士屿颔首道。 兄弟二人正在商量着,外面突然传来乱哄哄的声音。 常管家慌乱进来:“大少爷、二少爷,大事不好,不知为何,官府的人突然过来,包围了外面,不容分说已经闯了进来……” 府衙中有着不少谷家的人,不过这次行动,颜时登召集人手、说明目标后,即刻出发,根本就不给他们传讯的机会。 “官府的人?”如谷家这般大家族,可不像是小民那般对官府畏之如虎,出去看到鳞次进入的衙役,谷士屿厉声道:“你等这是做什么,胆敢擅闯我谷家?!” “狗一样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谷士旻更是喝道。 领头的捕头见他们如此侮辱人,冷硬的脸庞上,眉梢动了动,抽出腰间跨刀:“谷大少爷、谷二少爷,知府大人有令,查抄谷家,还望不要让我等难做。” 他说着,挥了挥手,道了句‘上’,身后,衙役上前围拢。 见到这群官府衙役如此大胆,谷士屿、谷士旻兄弟二人意识到什么,脸色大变。 “住手!” 这时,突然一道略有虚弱、却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正是被丫鬟搀扶出来的谷同仁:“颜大人何在,让他出来见老夫?” “本官在此。” 颜时登自然过来了:“谷家为一己私利,罔顾一城百姓之安危,破坏水利设施,在城外修建酒楼、鱼塘,致使我淮安爆发水患,今日本官为民请命,就要将尔等绳之以法,明正典型,以正视听!” 按理来说,如谷家这种家族,家族中有人在朝中做官的,潜规则不会直接动手,这次行动有些违背程序正义,不过,他有着背景,又值此救灾的要命关头,不在乎这些小节就是了。 “好!好!好!” 谷同仁老奸巨猾,到了此时,哪里还能不明白? 本以为,颜时登最多文过饰非,将决堤之责推卸到他谷家部分,在朝堂扯皮,本来对此已然有所准备,没想到颜时登会如此狠辣,不留后路,这么直接对谷家动手。 他没说什么颜时登找谷家背锅的话,那没有半点意义,只是道:“老夫知道,大人此举有着筹谋银钱救灾的意思,争取将功补过,可颜大人身后是那位阁老,被阉党盯上,大人此举有用否?莫要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不能将功补过,反而还得罪更多人,最终失道寡助,落得个凄惨下场。” 通常来讲,谷同仁的话是有道理的,阉党会借着这次机会,拼命攀咬,尝试通过颜时登将他身后那位阁老拉下水,那位阁老多半会弃卒保车,如今颜时登做的这些没有半点用处,反而会多得一个谷家,极其不智。 奈何方临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阉党这次有更大目标,要对范家等晋商动手,魏忠贤也盯上了淮安范家这一支的香露生意……这种情况下,局势又是不同了。 只能说,谷同仁固然老辣,但信息差会让人做出错误判断。 “这就不劳谷老爷担心了,来人,将他们带下去看押。” …… 颜时登对谷家动手,听到下面人汇报查抄出来的银钱数字,都是为之瞠目结舌,吃惊不小,暗叹谷家可真是肥得流油,险些都忍不住要对范家动手了。 不过也知道,目前还不是时机。 按照方临的话说,范家不比谷家,有着主脉,要看朝堂动作,暂时不能打草惊蛇。 更且,淮安范家这个支脉,乃是魏忠贤盯上的猎物,他们不好抢食。 ‘也罢,就再留范家一段时间,左右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颜时登如是想着,大步出去,一只落水的蚂蚱刚从水洼爬出来,就被毫不留情一脚踩死。 …… 范家。 “颜知府对谷家动手了?真是狠辣、果断。可惜,成也背景,败也背景,若是颜知府身后不是那位阁老,这次救灾有功,相比别的受灾州府做得好,或许也就过去了。只可惜,他背后是那位阁老,阉党会拼命咬死他,从而尝试将那位颜阁老拖下水!”范庆增摇头道。 因为缺少的信息,他做出了和谷同仁相同的判断。 “爹此言有理,颜知府此举何其不智也!”范其光认同道。 范其辉问:“照这么说,颜知府这次必死无疑了?” “那倒也不是,若是颜知府在救灾中做到出类拔萃,远超别的州府,营造出‘事出有因、非人力可挽回’的假象,给那位颜阁老提供话柄扯皮,也未尝不能过了这一关……颜知府对谷家动手,可见选的就是这条路。只是,我并不看好,一则要在救灾中做到那般出类拔萃,何其难也,二则,那群阉党如疯狗一般,不好糊弄啊!” 范庆增感慨着,拿这个例子教育两个儿子:“看到了吧,这官场上的事情,许多时候,不问对错,只看立场。” 范启光一脸‘受教了’的表情,道:“这个时候,那位颜知府为了自救,已然疯魔了,咱家倒是不必掺和进去,任由他们狗咬狗吧!” 若是平常时候,颜时登查抄谷家,立刻就会引得城中其余大家族兔死狐悲,抱团对抗,可现在情况特殊,以为颜时登乃是最后的疯狂,自然不会去招惹。 “也是,无论如何,也牵涉不到咱家。”范其辉同样道。 理论上来说,淮安决堤的确牵扯不到范家,无论是堤坝,还是城外那片区域的酒楼、鱼塘,都和范家不沾边,可这世上,还有一种罪名,叫作‘莫须有’。 范家听过颜时登查抄谷家的事情,就放在一边,将精力用在灾后兼并土地上。…… 马、邵、段三家听到,同样也只是惊了一下,就没过多关注。 …… 不过,颜时登查抄谷家,传入民间,尤其是在官方宣传下,可是影响不小。 首先,震慑不法,府城遭淹,虽然如今洪水已基本退去,但造成的损失不小,更严重的是人心丧乱,秩序开始崩坏,但查抄谷家,这消息传出,顿时就重新树立起官府威严,将岌岌可危的秩序挽救回来。 同时,百姓受灾,心中积攒了许多戾气,这次也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对谷家大骂不止。 这种情况下,用过谷家的了名,再用谷家的银钱,拿来赈灾施粥,清理河道,给城中受灾百姓找些事情做。 同时,约谈粮商,又动用常平仓,调拨粮食,平抑城中粮。 不得不说,颜时登还是有本事的,尤其是,这次在‘项上人头’、‘乌纱帽’的威胁下,更是拿出十二分本事,种种举措实施,淮安城中很快趋于稳定。 …… 游朝东挽着裤腿蹚水回来,在门口刮蹭着鞋底的污秽,见媳妇过来,将手中三斤肉、一捆蔬菜递过去。 “方大人给的?” “是啊,被拉着留下吃了顿饭,走的时候,还连吃带拿的,下次都不好意思去了。” 游朝东挠挠头道:“不过话说回来,方大人家的饭,那是真真香啊,你不知道……” “这些有的没的等会儿再说。”游家媳妇拍了丈夫一下,问道:“你去打听的事,方大人怎么说?” “方大人说,这次灾情算是过去了,厂坊的低价粮食福利会持续下去,官府也会调拨常平仓平抑粮价,过几日船队也会运粮回来,总之,不用担心饿肚子。”游朝东说着,脸上难得露出放松的神色。 “那个出海的福利呐?” “方大人说,这个全凭自愿,不强迫,不过,这次去海外是个好机会,暂时看苦一点,长远来看却是极好的……也别看那是海外,其实现在建得很不错了,有厂坊、有技能培训班,有药铺等等,去了还分田……我听着有点想出去。” “那就出去,信方大人,总错不了!” “我也这么想的,方大人还说了,谷家在城外沿江地域搞得的一摊子,让淮安今后都不好过了,可能会连年涝啊涝的。” 游朝东说着,叹息道:“若是留在府城,别再像叶师傅那样……唉!” 他师傅叶坪,就是当初进入‘第二良品织造坊’那个教他的师傅,前些天,为了多凑些钱买下住的宿舍,去城外加固堤坝了,决堤的时候人被冲走了,现在都还找不到,大概是没了。 “叶师傅家,官府抚恤还没下来,不过,听说方大人这边,代表厂坊给了一份……方大人仁义啊!” 游家媳妇感叹着,说回来:“那就这么定了,咱家报名出去。” 他们知道,许多事情,自家看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没关系,可以去问明白人,正好,相比其他人,他家和方临有着交情,可以去请教。 这就是小人物生存的智慧了。 …… 城东小院,距离方家新家不远,这里是如今师文君、谷玉燕二女的住所。 谷玉燕匆匆回来,进门就是道:“文君姐姐,我看功德碑上你捐了三千多两银子,你该不是把全部积蓄都捐出去了吧?” 虽说查抄了谷家,但官府还是组织了一场义捐,主要筹钱对象是城中富裕人家。 而‘功德碑’,自从当初蒲知府用了这一招,很快就在大夏扩散出去,每到灾年,捐钱必要刻功德碑以记。 “是呀!”师文君正在描绘一幅画卷,闻言抬头,对大惊小怪的谷玉燕笑道:“咱们从清欢小居出来,恢复自由身,又有方公子庇护,还有绘卡分红的钱……我也用不了多少,这些身外之物就捐出去了。” 早在几年前,二女就从清欢小居赎身出来,她们自己积攒的银钱都没用上,是方临出的,以作对从前种种之事感谢。 如今,二女在书肆配套产业链做事,为白蛇等图书绘画配套的连环画、人物卡种种,可从中分润一点点利润。 “说得轻巧,那可是三千多两银子呀!”谷玉燕提及,还是蹙着蛾眉,颇为心疼。 师文君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清冷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支木钗,纤细手指轻轻摩挲着,这是她娘留给她的,那还是她小时候,也是一年灾年,家中穷迫,只能将她卖掉。 她希望这世上如自己之人少一些。 …… 如谷玉燕、师文君二女且不谈,城中大户这次捐献却是积极,出手都颇为大方,就怕触了颜时登的霉头,这个疯子像是查抄谷家一样也将他们盯上。 在充足钱粮保障下,府城局势,很快稳定下来,直到下面县城受灾人群陆续来到,才出现了一些压力。 具体就是:钱还有,但粮食不太够了。 所幸,方临从海外采购粮食的船只回来了,在新近整修的码头停靠,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卸货,再度安抚了一波人心。 官府从方临手中采买粮食,方临赚了一笔的事情自不必提,淮安局势稳中向好。 这日,京师终于传来消息。 …… (本章完) 第232章 ,落定 第232章 ,落定 这日,颜时登将方临请去府衙,方一见面,就是行了大礼:“多谢方大人救命之恩!” “颜大人言重了,我这边还未收到消息,不知可是朝堂有了变动?”方临问道。 徐阔老的消息还没到,私人渠道自然比不上官方,至于说锦衣卫,他的锦衣卫指挥使就是一个虚名,可没那么大的面子,能调动锦衣卫将京师最新消息第一时间通传过来。 “正是,这一半月间,朝堂可是闹出不小动静,说来还是因方大人而起。” 颜时登没卖关子,直入主题:“当初方大人找到我,为我谋划,我奏折递到京师,魏厂公得知谷家、范家人神共愤之举,大为震怒,下令严查,这时范家在朝堂的人跳出来,魏厂公发作,罗列范家等晋商通辽证据,将这些国贼一举拿下……” 方临微微点头,对方口中多有美化之言,不过他自然能从中提取本质:‘无非是淮安决堤作为导火索,颜时登推过,让谷家、范家背锅,魏忠贤趁势发作,将范家等晋商一网打尽。’ ‘恐怕这一次,如范家那些晋商都措手不及吧!’ 事实上的确如此,本来,晋商派系以为阉党会死咬颜时登,拉下那位颜阁老,在旁吃瓜,甚至还打算趁着朝堂混乱的时机,加大走私,往自家怀里搂银子,却没想到,阉党、颜阁老那一派突然放下矛盾,将矛头对准他们,证据齐全,根本不给时间转圜,就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一网成擒,连根拔起! “如范家等晋商关系网盘根错节,这一次抄家、流放、斩首达数千人……可以说,真正是朝堂震动,京师震动,天下震动。”颜时登感叹道。 ‘果然,这是洪泰帝给新君留下的大礼包,也是用心良苦!’方临暗道。 天顺帝登基之初,就办下这等大案,如‘嘉庆登基查办和珅’,树立起新君威严,同时查抄了范家等晋商,获得一笔不菲资财,充实国库,解了今年大夏灾情之急。 “方大人不知,因为此案,近来京师可是杀得人头滚滚,如今魏厂公之名,在京中可止小儿夜啼。”颜时登开玩笑道。 方临点头,想到以魏忠贤为首的宦官集团办下此案,必然声势大振,一举压倒文官集团,此时魏忠贤权势煊赫到了极致。 “既然决堤之事,已有定论,想必颜大人也从中脱身了?” “正是,颜某能过这一关,多赖方大人。”颜时登说了朝廷对自己的处理:“虽然决堤乃是谷、范二家作祟,但颜某也有监察不严之责,所幸救灾有功,又念及过往政绩,功过相抵,不赏不罚,再留任一届。” 这个结果,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 毕竟,当初决堤,眼看‘项上人头’、‘乌纱帽’都岌岌可危,如今能得到这个结果,保留淮安知府之职,已然是侥天之幸;可经过这一次决堤,升迁希望破灭,过往政绩也是一朝清空。 方临看了对方一眼,阉党配合将决堤之锅扣到谷家、范家头上,联想方才的如范家等晋商破灭,颜时登身后那位颜阁老未尝没有向阉党妥协,在范家等晋商破灭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还真不好说。 只能说,政治就是如此,敌友之间,因为利益、交易可以瞬间转换、嬗和,肮脏无比。 “对了,我接到朝廷旨意,即日查抄范家……恭喜方大人了。”颜时登笑道。 方临点头,脸上也是露出些笑意,这就是此次最大收获了。 先前查抄了谷家,这次再解决了范家,剩下的马、邵、段三家也早已实质上成了他的附庸,可以说,自此淮安再无势力可以制衡,真正成了他的一言堂,就是换一任新知府,没他开口都办不了事,若是不听话,立刻就能将对方给架空了。 甚至,随着时局发展,朝堂动荡向地方蔓延,中枢威严日减,地方做大,方临将会成为淮安的无冕之王,称一句千里侯都不为过! 颜时登显然也想到这些,心中复杂,不过,这不关他事,也不准备做些什么:‘这次决堤,终归还是影响到了我的仕途,除非在将来朝堂上,文官势力压下阉党,重新占据上风,并且,我族叔也还在任上……不然,我今后恐怕就只能在地方迁转了。’ 而因为他已在淮安有着两届任期,这一任过后,就会调走,方临再如何做大,也对他没什么影响。 因为没必要和方临对上,颜时登心底也生出一些庆幸:‘这位方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令人心惊,此种人作为朋友自然最好,可若是成为敌人,那就让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 “方大人,朝堂有令,即日将范家查抄封存,以免对方转移资财,后续或还有一位公公过来,进行接收……这次请方大人过来,就是告知这些讯息,以免夜长梦多,颜某这便打算对范家动手,等处理了此事,改日再设宴款待感谢,还请方大人勿怪。”颜时登抱拳道。 以魏忠贤如今煊赫威势,他自不敢怠慢之事。 “颜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第一时间告知这些讯息,方某已是承情,查抄范家事急,颜大人自便。” 方临想了一下,又道:“我和范家也算是有些交情,这范家落幕,可介意方某去看一看?” 颜时登自无不允,与方临动身过去。 …… 范家。 范庆增、范其光、范其辉父子三人,正在盘点这次兼并土地的收获。 要说如范家这般大户,如何兼并土地?很简单,无非巧取豪夺,借贷受灾百姓银钱,什么利滚利、砍头息、九出十三归,还不上钱,就收走土地,更心黑些,将对方变民为奴……那真是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也别看范家面对方临谨慎,那是因为和方临同等地位,担心斗起来两败俱伤,可对那些小民就没什么顾忌了,手段狠辣着呐!想想都知道,若是范家是念佛吃斋的,那大片成顷良田怎么来的? “可惜,颜知府赈灾得利,让咱们收益减少了些。”范其光道。 “是啊,要说颜知府救灾,乃是为了自救,那位方大人却是也来掺热闹。”显然,范其辉对方临救助百姓之举颇为不满。 “不急,城外那片沿江区域淤积,难以承担泄洪作用,今后淮安怕是难了,再来几次水患,那些土地迟早到咱们手里。”范庆增眯起眼睛道。 父子三人正说着话,府衙的人到了,包围范府,闯了进来。 “这是查抄谷家尝到了甜头,竟然对我范家也想如此?” “真是疯魔了,那颜时登如何敢的啊?” 范其光、范其辉惊道。 范庆增倒没说什么,脸色阴沉出来,大量护院提着刀、面对官差后退,将他护在身后。 “我如何不敢?”颜时登在衙役簇拥下,大步进来:“范老爷,你范家主脉通辽,已然被连根拔起……” 范庆增父子三人听闻这消息,都是呆住。 对此他们至今还不知道! 一则、魏忠贤早有预谋,动手果断,迅如雷霆; 二则、颜时登接到的消息,是走得朝廷渠道,八百里加急,就是为了控制住范家,避免后者逃走,或者转移资财; 其三,范家主脉倒下,淮安范家已然是明日黄,那些地位较高的朝堂大佬明晰形势,自然对范家弃如敝履,不过也有一些身份地位较低、受过范家恩惠的京官,给淮安范家传讯,但这不是还没到么! 范庆增还是最先反应过来,从此噩耗中回神:“颜大人,我淮安范家和晋地范家分宗已不知多少年,就算晋地范家通辽,也不至于牵连我淮安范家吧?” “你淮安范家,自然是有另外罪责,前些时日,防汛中在堤坝上动手脚,以致决堤,荼毒百姓……” 范庆增听着颜时登如此颠倒黑白,险些吐血,城外决堤,明明是因为你急功近利,容许谷家将沿江那片区域修建酒楼、鱼塘,怎么成了我范家的锅? 至于在堤坝上动手脚,那更是无稽之谈,他们范家又没疯! 要说如侵占土地等其他恶事,他范家的确做了,可这种没做的事情,还是要命的帽子被扣上,真是憋屈无比。 范其光、范其辉兄弟二人听闻,更是怒不可遏,对着颜时登大骂。 “城外决堤,明明是……” “颠倒黑白,颜时登,你……” 可没等他们说出口,颜时登挥了挥手,就有衙役冲上去,将他们打倒,打断话头。 方临站在后方,看着范家众人,如犯人一般被看押,捆绑起来,一个个狼狈不堪。 曾经高高在上的范家人,如今打落尘埃,脸上无不惶恐、迷茫,还不断有下人跳反,对范家所做恶事检举揭发。 ‘树倒猢狲散!’他心中忽而浮现出这句话。 联想到与范家交集:当初范庆增来找他强买香露秘方,态度高高在上;后来他因为地位提升,因为香露宣传,对方殷勤寻求合作,也算是有过一段蜜月期;再后来,方临这边势力超过范家,双方关系又变得微妙……如今,范家成为阶下囚,真是几多唏嘘。 范其光、范其辉二人被押着,从方临身前路过。 “方兄、方兄,救我!”范其光喊道。 “方兄忘了,我还给你送过夏冰、冬日果蔬。”范其辉也是道。 颜时登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一抹嘲讽之色,到了如今,这些范家人还不知道谁在背后出手?简直可笑。 “唉,你范家落得如此地步,也是咎由自取,我又能做些什么?”方临摇头。 范其光、范其辉闻言,脸上露出绝望之色。 范庆增跟在后面路过,忽然扭头看向方临,问了一句:“我范家有今日,不知方大人出力多少?” “你范家主脉通辽,早被先帝盯上,而你淮安范家的香露秘方,又被魏厂公惦记,我又能起多少作用?”方临并没谦虚,他真的只是起了一点作用,不过是作为引子,在范家摇摇欲坠之时,率先推了一把。 “竟是如是,难怪!难怪!那香露秘方,我本以为是我范家兴旺百代之根基,没想到却成了祸患之源……”范庆增叹息着,被押送带走,这一刻,身形佝偻,仿佛失去了所有精气神,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老头儿。 方临看着范庆增被压走的背影,眼睑垂下:‘当初,你强买我香露秘方,并以家人威胁,此仇,今日算是了了。’ …… 半月后,京师一位李公公到来,宣读圣旨,大意是:谷、范二家,乃是淮安决堤罪魁祸首,抄家、流放三千里……颜时登监察不严,有失职之过,不过念在救灾有功,以及过往功绩,保留淮安知府之职,容观后效…… 至此,算是给淮安决堤之事盖棺定论。 …… 马、邵、段三家,对颜时登死中求活,也只是惊讶一下,反倒是对范家遭到查抄,震惊不小。 他们恍然发现:谷家、范家接连倒台,整个淮安,方临再无可制衡势力,已然是真正一统淮安。 联想到三家早已成为方临这边的附庸,而唯二的对手又接连出事,方临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实是令人细思极恐,给他们带来的惊惧不小。 不过,马、邵、段三家也有庆幸,庆幸早早投了,和方临绑定在一起,曾经那一点骄傲、作为方临一方附庸不甘心的心思,至此一扫而空。 …… 而淮安百姓,对范家倒台,则是拍手称快。 范家不干人事,这次兼并土地,行事酷烈,堪称不择手段,如今却是报应来了。 那些借贷范家钱、还没来得及还的,这次占了便宜,因为债主没了。 不过,那些被范家吃下去的土地,也不可能归还,都落入前来接收的李公公手中,变卖给马、邵、段三家。 马、邵、段三家喜欢土地不假,不过这次面对这些土地,却有些抠抠索索,怕露财过多,从而被盯上。 总之,这位李公公在淮安的这段时日,可是让不少人心惊胆战、寝食难安,终于,对方处理好范家资财,即将离开。 离开之前,这日,这位李公公前来拜会方临。 …… (本章完) 第233章 ,了结 第233章 ,了结 方家。 方临迎出门去,看向这位李公公,白面无须、三十多岁、身上有着一股香露的气味。 ‘因为太监去势,多有漏溺,大概是遮掩异味。’ 他如是想着,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异色,保持着真切笑容,不动声色塞过去一千两银子的银票:“李公公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李公公将银票收入袖中的同时,一撇一捏,估算到数目,脸上不由露出笑容,又抬头盯着方临看了看,分辨出这话真心,笑容更真诚了些,还了一礼:“方指挥使客气!” 若是这一幕让颜时登、马、邵、段三家家主看到,恐怕眼珠子都会瞪出来。 近些时日,他们对这位李公公赔着小心,没少给孝敬,可这个死太监的态度,仍是让人牙痒痒,恨不得打死,可面对方临竟然知道礼数了。 这背后自然有原因,这位公公能让魏忠贤派遣过来做事,自然绝非傻子,颜时登、马、邵、段三家对他的态度,乃是既畏且厌,他岂能感受不出来?如此怎会给他们好脸色? 更何况,这位李公公也发现了,颜时登、马、邵、段三家,骨子里就是贱,只要自己摆出这副难伺候的样子,对方反而会愈发赔着小心,连给好处。 方临前世学过心理学,对太监有所了解,这种人身体残缺,大多对权、钱有着极为强烈的执念,同时心理敏感,故而早有心理建设,表现出认可、尊重,这种态度的不同,自然让李公公态度也是不同。 当然,换一个平头百姓,这种认可、尊重一文不值,也就是配上方临的身份地位,才有效果。 ‘我的锦衣卫指挥使,不过虚职,有名无权,这位李公公对我如此,恐怕态度方面只占一小部分原因,更多的是魏忠贤有过吩咐?不然,大概也会将我如颜时登、马、邵、段三家一样,当作肥羊来宰。’方临如是想道。 事实上,他所猜不错,这位李公公离开京师之前,魏忠贤有过叮嘱,对方临客气些,莫要怠慢了。这般魏厂公亲口吩咐的事情,这位李公公哪敢轻忽? 至于魏忠贤为何如此吩咐,一则,洪泰帝临终前,托魏忠贤对方临照看,不得不说,魏忠贤对洪泰帝还是极为忠心的,记着这话;二则,之前魏忠贤试探,索求肥皂秘方,方临表现识趣,这就让对方很是满意。 这边,李公公本来将一千两银票收入怀中,可突然想到魏忠贤的叮嘱,又看到方临诚意的态度,咬了咬牙,忍痛退回五百两。 他觉得自己能退回一半,已然是很恩义了。 方临见到对方的举动,微怔了下:你说你也是一个聪明人,怎么干出这种糊涂事?要么全退,要么不退,退一半不是里外不是人么? 不过旋即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太监身体残缺,所追求无非权、钱,这种对银钱的贪婪、占有欲是极为强烈的,如今能给他退回一半,已然是极为亲近的表现。 ‘我似乎应该为此感到骄傲?’ 方临暗自好笑,却是又强硬塞了回去:“李公公,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李公公紧紧攥住银票,又推过来:“那怎好意思?” “李公公再客气,就是磕碜方某了。” “哈哈,也罢,我听方指挥使的产业做得极大,想来不缺银子使唤,那我这就收下了。” 李公公看着方临,越看越满意:“方指挥使,我这来也没别的事,就是你不是将肥皂秘方买给魏厂公,我此行过来,魏厂公托我带回去一些这方面的匠人。” 肥皂秘方,早已通过锦衣卫渠道传至京师,魏忠贤索要匠人之举,想来是为了加快进度,尽快投入生产赚钱。 秘方都给了,方临自不会吝啬几个匠人:“此事简单,我这就吩咐下去,找肥皂生产的优秀匠人,等李公公离开时,一同带去。” “好,那就谢过方指挥使了!” 李公公颇为高兴,此次出京,魏忠贤吩咐了两件事,一是接收范家资财,二就是带回一些肥皂生产工人,如今这两件事都是完成,那这途中途收取的好处,就能安心吃进肚子了。 ‘要说香露、肥皂产业,的确京师才是最大市场,那里王公贵族数不胜数,汇聚了大夏最多的有钱人,可惜没有强大背景做不了这生意,以如今我的身份地位都不行。’ 方临暗暗摇头:‘罢了,得不到的东西,给了魏忠贤也就给了,何况人家也不小气,给出的买秘方费用不低。’ “对了,魏厂公托我带句话,方指挥使可愿去京师为官?”李公公问道。 这也是魏忠贤吩咐的,若是方临识趣,可以给个进京做官的机会。 “多谢好意,不过方某自在惯了,实在不愿背井离乡,只能辜负魏厂公好意了,还请李公公在魏厂公面前分说一二。”方临婉拒道。 且不说如今才拔除谷家、范家两个钉子,将淮安经营成真铁桶一般的大本营,他疯了才会去京师,只说通过魏忠贤去京师做官,将来万一魏忠贤倒台,必遭清算,图个什么呢? “好说、好说。”李公公也没强求,魏厂公早已吩咐过,方临不愿就算了。 正事谈过,方临与李公公就是闲谈了,打听一些京师事情,又留了顿饭,将对方送走。 至于,方临本来打算,只要李公公提及这次救灾中、将难民运往海外之事,就贿赂掩盖过去的,可自始至终对方提都没提。可能在这位李公公看来,不过一群泥腿子,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也是,如颜时登、马、邵、段三家都全没在意此事,就更不用说一个太监会有此等眼光了。 …… 送走李公公,方临知道淮安决堤之事,至此算是画上了句号,回想始末:颜时登急功近利,开发城外沿江那片区域,又碰上极端气候,让城外决堤,最终,谷家、范家背上了这口锅。 他比其他人都明白,在这件事上,范家最是无辜,不过,那又如何呢?你说你冤枉,比之岳飞的莫须有如何? ‘淮安之事,说到底还是朝堂政治斗争的延续,牵涉到政治斗争,对错本身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场、利益。’ 正因为范家的香露生意被魏忠贤盯上,又不识趣,被方临发现机会,在背后推了一把,才落得如此下场。 ‘由范家之倒,可看出魏忠贤的贪婪,以及不在乎吃相;由淮安一地,也可试推江淮各府,恐怕魏忠贤借着这次灾情,已然将触角伸向江淮各府。’ 事实上,淮安一地的确是整个江淮之地的缩影,甚至说淮安还好些,颜时登保住了淮安知府之职,江淮之地其他州府,魏忠贤借着这次灾情,大肆罢官去职,安插投靠之官员,触角遍及江淮之地。而魏忠贤能做成这事,也是因为洪泰帝留下的安排,办下查抄范家等晋商的大案,从而威势煊赫,彻底压过了文官集团! 可以说,至此,大夏进入了魏忠贤时代。 ‘当大权在握,何等贪婪粗暴,不在乎人心,都不是问题,可一旦失势,反噬就会极为猛烈。’ ‘不过,那是将来的事情了,至少现在魏忠贤权势滔天,当然落于下风的文官集团也不会甘心,宦官集团与文官集团的斗争,将会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大夏朝堂的主题。而随着这般斗争白热化,朝堂的动荡会不可遏制蔓延,就如这次江淮之地受灾一般,从朝堂波及地方。’ 方临回身而去:‘幸在,我已然将谷家、范家最后两颗钉子拔去,将淮安经营成铁桶一般的大本营,可安心筹谋海外,坐观天下风云。’ …… 随着时间推移,江淮之地救灾来到了尾声,水涝影响渐渐消弭,各地水位退去,灾民陆续返乡。 这日,方传辉返回,找了过来:“临子哥,这次水灾,共迁往海外三万五千多人。” 这些人自然不只淮安一地的,还有江淮之地别府受灾百姓,值此灾情,这些灾民都是隐患,当地官府巴不得少些这样的人,方临差人稍稍打点,就成功迁走。 “三万五千多人么?不错!” 方临微微点头,这些人迁往海外,深受方临影响的淮安百姓会和外地百姓混合安置,再加上海外不太平,他规定的团练武装培训,以及下一代学堂教育(前身技能培训班),很快就能将这些人消化。 ‘当今大夏,正处于小冰河期,天灾连绵,这就方便了持续拉人,少量多次,将时间拉长,最终说不得能往海外迁走几十万、乃至上百万人。’ ‘若是如此,纵使将来不得已退往海外,这也是一份足够安身立命的根基了。’ 方临如是想着,拍了拍方传辉肩膀:“此行辛苦了,这次回来,就好好歇歇吧,你年岁也不小,是时候考虑亲事了。” 他与方传辉出去。 …… 院中,方母、田萱、秋秋姐弟三个,还有桂嫂、苏小青、孟禾,以及带来的各自小孩儿,如陈叶、钱芝芝、耿雪儿等人。 大人们说话,说着厂坊之事,小孩儿们玩在一起,追逐做游戏,很是热闹。 方临带着方传辉过去,说了请她们给方传辉说亲,然后,方传辉就被几个女人热情拉住了。 说来,桂嫂主管女工厂坊,的确厉害,管理得井井有条;方母、苏小青、孟禾也是小管事,手上‘相亲资源’不会少了,此时向方传辉问着有什么要求、热情介绍着,饶是方传辉在海上久经锻炼,都有些经受不住,臊得脸红挠头。 方临与田萱来到一边。 “萱姐,我看你这两日胃口不好,想吃些什么,我吩咐下人买来。”他问道。 是的,田萱又怀孕了。 “临弟,不用了,娘已经吩咐让他们买了好多,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用担心。”田萱犹豫了下,道:“我看玉燕、文君二位姑娘,容貌、品行都是不错,不如将她们纳进门吧?” 她看方临给谷玉燕、师文君赎身,二女也偶有过来,也算了解对方品性,如今,这样也陪不了方临,不如让二女进门代替,也更好给方家开枝散叶。 “这世上,容貌品行不错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都要收入门?” 方临在旁边坐下,坦诚道:“萱姐,不瞒你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男人鲜有不好色的,我有时也会有些心思。” “我知道,这个时代对男人宽容的,就算是纳妾,世人眼中,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也知道,以萱姐性格,还有玉燕、文君二位姑娘的品性,能够和睦相处,这不会是问题;可我更知道,人的时间、精力是有限的,我忙着书肆、厂坊、船队等一大摊子,剩下的本就不多,再有她们二人,还能留下多少给萱姐?” 更有一点,他没说出口的是,人心是会变的。饶是他,也不敢替代将来的自己保证,若是将谷玉燕、师文君纳入门,时间长久,会不会喜新厌旧,喜爱偏移,对田萱冷落;还有就是,目前田萱的确能与谷玉燕、师文君和睦相处,但等谷玉燕、师文君二女也有了孩子呢? 方临不想考验人性,所以,与其去试探人心,不如在一开始就不给机会。 “临弟!”田萱心中感动,轻轻拉着方临的手。 方临没再说话,忽而看到什么,俯下身去,掐了一根草,递到田萱嘴边。 “这是……苦芽儿?!”田萱脸上露出回忆之色,想起那段来府城路上的经历,如今回想去,当时的苦难好似褪色,剩下的只有淡淡回甘的隽永。 她也明白了方临的意思,那些经历是独一无二的,无可取代。 “娘,你们在吃什么,我也要吃!”这时,眼尖的秋秋看着这边俩人动作,蹬蹬蹬跑过来。 方临掐断半根苦芽儿,喂给小丫头。 秋秋咀嚼两下,顿时被苦得皱起脸,蹙起眉头,连连‘呸呸呸’吐出去,还对方临、田萱翻了个好看的白眼,一脸‘你们坑女儿’的样子,可等吐出来后,又是咂了咂嘴,惊讶歪着脑袋咦了一声:“有甜味哎!” 方临看着女儿依稀如当初田萱,一个模子的表情、动作,不由摸了摸她的脑袋。 田萱似乎也是回忆起来,心有灵犀与方临对视一眼,都是莞尔。 …… (本章完) 第234章 ,风暴 第234章 ,风暴 这日,方临收到海外来信,南洋基地那边,和土著王国爆发冲突,‘第二步兵团’带着新移民与对方打了一场大仗。 “看到我迁移大量百姓过去,并对他们进行军事化训练,那个土著王国生出危机意识,打算先下手为强,然后就被反推回去了么?” 方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当地驻扎的‘第二步兵团’,乃是一只千人武装团,全员装备火枪,还通过打土著‘升级’,乃是一只真正的铁血精兵。 更不用说,这次迁移过去的百姓,也分发兵器、皮甲,经过一段时间的军事化训练,具备一定战斗力! 那些百姓听说战功分田,还是一年两熟的上等水田,而对手不过一群土著,在他们看来,捏这种软柿子,就能分田,天下可不常有这种好事,一个个积极性极高。 尤其是跟着打顺风仗,简直被刺激得嗷嗷叫。 后续战斗一边倒,最终,三佛齐的国王、贵族被杀死,这片土地换了主人。 方临也不奇怪,自家在南洋基地不过两万多人(总共迁往海外三万多人,吕宋基地还有一万多人),其中还多是老弱妇幼,如何能面对人口数百万的三佛齐反扑,这就得益于三佛齐的奇葩制度了。 三佛齐的土地属于国王、贵族,三佛齐百姓只是代为耕种,当汉民打过来,他们根本懒得反抗,为了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和这群汉人拼命?他们又不傻。 在三佛齐百姓看来,就算汉民占了这里,也要他们种地,给谁种地不是种,不就是换了个地主么?也不是不能接受。 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南洋基地主体人口汉民数量稀少,的确需要这些土著,帮忙耕种。 “如此灭国之战,大肆抄家灭族,自然收获不菲,这是请我确认封赏,还给我送来了最大的一份收获?” 方临看着这个数字,都是微微沉默,这抢一次都快抵得上他这些年的奋斗了。 “这次行动指挥官,乃是‘第二步兵团’的团长任幺么?这人我有印象,和小姨任孙氏来自同一个村,第一期技能培训班的学生,不错!” 方临也不担心他们的忠诚,这些海外武装力量,士兵从厂坊、船员选拔,身家背景、身体素质等都经过严格考察,都知道方临之名,他每年也都会施恩,探望这些士兵家人;军官则多是技能培训班出身,而他,可是‘技能培训班’的校长,犹如常凯申之于黄埔军校。 除此之外,福利待遇方面,每个士兵至少都是过十顷土地的大地主;政治思想方面,定期进行忠诚教育,让他们知道目前拥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依附方临的基础上;军事制度方面,轮换调拨返回淮安,护卫方家安全,也是便于方临轮流收买人心。 总之,一切种种,保障了这些军事力量对方临的忠诚性、纯洁性。 “南洋基地,乃是在马六甲地域,这个三佛齐乃是附近的土著王国,我记得,前世时空,三佛齐在明初就被瓜哇国灭掉,这个时空却是有些差别。” 方临看着地图,在上面点了点:“这处南洋根据地,占据咽喉要道,可以经商;同时,气候湿润,土地肥沃,便于种田。” “等发展到一定程度,容纳百姓到了极限,还可以向东、向西,开拓生存空间。” “如今,唯一限制发展南洋基地的,就是人口!更具体来说,以汉民为根基的主体人口。” 他心中生出野望:“若是我能迁去百万、千万汉民,并成功消化,那就是真正的帝国之基!” “任幺的意见,让移民写家书,进行拉人么?不错的法子,倒是可以试试。” “还有,趁着颜时登在位,颇为方便,也可以将部分厂坊人口迁移过去,加强控制。” 方临眼眸深邃:“米西也返回了泰西,等说好的工匠到位,南洋军工厂也可以上马……后续,研究将蒸汽机装在海船上,搭载重炮,向着坚船利炮时代进发……” …… 府衙。 颜时登放下一本《白蛇传》,感叹道:“好书,真是好书啊!” 他升迁无望,在淮安也只有这一任三年,对公务就不那么上心了,尤其是随着决堤一事尘埃落定,那位李公公离开,这种趋势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明显,如今都开始寻些杂物打发时间,比如通俗小说,这一看,发现还真颇有意趣。 这时,齐师爷抱着一摞案牍进来。 颜时登对那些案牍没看一眼,摆手问道:“听说,近来《白蛇传》又出了一目烟火戏?” 齐师爷闻言,都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怔了一下。 实在是,从前颜时登简直是一个劳模形象,如今竟然不思公务、问起这种嬉娱之事,这在履任淮安知府多年还是第一次,不过他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大概明白了自家大人的心境变化,回道:“是,大人可要去看看?我为大人订位置。” “那便去看看吧!”颜时登将案牍往旁边一推,竟然这就要出门。 要说啊,这知府一职,真想做事,那有做不完的事,可要是不想做事,只要不怕被架空,不怕下面人捅出篓子让自己背锅,只管往外推,下面也能自行运转。 可颜时登怕被架空么?在谷家、范家被打掉后,如今淮安方临一家独大,大势已成,府衙七七八八的官员都和方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最特么扯淡的是,他们从方临那边每月拿到的分红银钱,比官府俸禄都多。 这种情况下,方临真想架空他,就算他反抗,也拦不住啊! 至于下面人捅出篓子让自己背锅?这也是颜时登很庆幸一点,对方临他如今也算是有所了解,知道方临此人有着底线,大概是不会做出那种祸害百姓、弄得民不聊生,让他背锅的事情。 另外,颜时登见识过方临手段,也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更何况也就这一任三年了,与方临也没利益冲突,反而方临还对他有着救命交情,再加上升迁无望,心灰意懒……种种因素综合之下,让他选择了放权。 就比如,近来方临没少动员,将自家厂坊中人迁移海外,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作没看到。 …… 傍晚。颜时登从一顺茶馆出来,嘴里还哼着《白蛇传》的小调,显然心情不错。 他走出一段,忽然问道:“不为那位饰演白娘子的姑娘芳名?” “大人真有眼光,那是清欢小居自玉燕、文君二位姑娘之后,推出的另一个最知名清倌人宋婉儿。” “哦?” 颜时登答应了一声,心中忽而生出心思,自家是不是该纳一个妾了。 齐师爷观察着颜时登神色变化,暗暗在心中记下这事,打算给自家大人一个惊喜,犹豫一下,又问道:“大人,您也知道,谷家、范家遭查抄,两家女眷……其中多有丽色,大人可要去看看?” “那就……去看看?”颜时登闻言,脚步一顿。 不多时后,颜时登来到雅间,看到里面一个窈窕妇人,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如长了草一般在蔓延,身子微微发热:“这位夫人,我似曾在那里见过?” “大人忘了,去年元宵鳖山灯会……” “原来如此,不知夫人,今宵可愿与我同床共枕否?” …… 屋外,齐师爷还没有走远,听闻里面自家大人如此直白露骨的话,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脸上满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若是方临在这里,大概就会告诉他,你家大人这是开始放飞自我了。 …… 颜时登放飞自我,纵情声色,方临暗暗接过一府之权柄,成为了淮安的无冕之王,对这个自家大本营,正如颜时登所料的那般,他也不会瞎折腾什么。 淮安时局趋于稳定,时间就这么过去,与之相对应的,朝堂却是动荡不断。 与洪泰帝喜欢小说一样,天顺帝也有爱好,好书法、字画,魏忠贤便找了许多书画名家,进宫与天顺帝交流心得,天顺帝有时一个高兴,就会封官,封了不少如方临一般的锦衣卫虚职。 天顺帝不理朝事,魏忠贤大权独揽,文官集团全面落于下风,万马齐喑。 说来也好笑,在洪泰帝时期,这些文官前仆后继,如捅了马蜂窝般弹劾劝谏,可面对魏忠贤这位九千岁,他们反而老实了。 原因很简单,在洪泰帝那里,他们最多被打板子,还能青史留名,可魏忠贤是真敢杀人的,恰恰文官中硬骨头真没多少,杀了几个后,文官集团就彻底老实了。 文官如此表现,让魏忠贤看清了他们的软弱本质:或许其中的确有个别铮铮铁骨的真君子,但九成九九都是欺世盗名,欺软怕硬的货色。 魏忠贤意识到这一点,愈发肆无忌惮,大肆捞钱,穷奢极欲;文官集团不满阉党当权,阳奉阴违,一边大义凛然,抨击魏忠贤,鼓噪声势,一边也跟着捞钱,生怕比阉党捞得少亏了似的。 于是,宦官集团、文官集团斗争的同时,各捞各钱,挖着大夏墙脚,大夏吏治不可挽回迅速败坏。 不过神奇的是,即使如此,乃至大夏内部天灾不断、外有辽东鞑子的背景下,大夏仍然稳定运行。 归根结底,魏忠贤记住了洪泰帝临终前的嘱咐:若有灾情,积极赈灾,对受灾地区减税,所需钱财,对京师王公贵族、江南之地大族开刀;而对遇到贪污赈灾款的官员,无论是投靠自家的,还是文官集团的,都是处以酷刑;有时候国库空虚,凭借着香露、肥皂大赚,还会自掏腰包补上,表现得非常有节操。 ——当然,在事后,拿大族京师王公贵族、江南大族开刀,加倍补回来,这就不必提了。 辽东同样如此,前些年都快发不了兵饷,魏忠贤捞钱发饷。 吊诡的一幕发生了:往前数几十年,辽东兵饷都没有足额发放过,魏忠贤当权,辽东官兵竟然拿到了满饷。 当然,魏忠贤也不是好糊弄的,谁敢贪自己的银子,他就让谁死,如赈灾一个道理,管不住家人走私的、更改名册吃空饷的,这些贪污腐败、废物无能将领纷纷落马抄家。同时,魏忠贤提拔有能力的将领,能者上、庸者下,打破了军中阶级垄断…… 如此粗暴的方式,自然有着反噬,不过被魏忠贤以强权压下,大夏军队也随着这些改革,立竿见影提升了战斗力。 反观辽东鞑子,这几年实在不好过,小冰河时期,北方愈发苦寒,如范家等晋商又遭连根拔起,没了输血包。 此消彼长之下,他们叩关愈发难了。 辽东局势稳中向好,连续二三年鞑子都没有叩关成功,甚至天顺四年冬,反被大夏军队埋伏一波,损兵折将,女真酋首皇太极被炮轰重伤。 这沉重打击了辽东鞑子的嚣张气焰,让知道了,什么是‘夏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 魏忠贤牢记洪泰帝遗嘱,凭着‘看住文官、看住辽东、没钱不能加税,找京师王公贵族、江南大族开刀’三板斧,对大夏这桩破败的大厦修修补补,一时间竟让局势大有改色。 整个大夏至此,甚至有了中兴之势。 于是,天顺帝更安心在深宫研究书画,魏忠贤也借着抗辽的威望,更进一步揽权,行事愈发跋扈,对朝堂上反对的大臣,肆无忌惮打压、迫害,甚至一度到了,不投靠魏忠贤,就难在朝堂做官的程度…… 当初,文官集团为了引起洪泰帝忌惮,给魏忠贤生造出了带有讽刺意味的‘九千岁’之称,至此,已然名副其实,成为了一个美誉,魏忠贤真正做到了以宦官之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文官集团对魏忠贤的容忍快到了极限,与所有被魏忠贤打压、迫害的反对力量汇聚,即将酝酿出一场惊天风暴。 …… (本章完) 第235章 ,反扑 第235章 ,反扑 时间匆匆,一晃已经到了天顺五年。 方家。 后院,秋秋已然十三四岁,出落愈发水灵,一袭湖蓝色锦罗衫,袂口绣着鹅黄蝴蝶,宫绶高匀,扇拢闲敞,愈发显得亭亭玉立,身边,趴着两个五六岁的小不点,正是最小的两个弟弟妹妹。 他们是方泰、方羲之后的老四、老五,一对龙凤胎,哥哥方朔、妹妹方星。 这对兄妹出生在农历初一,子夜时分,星辰漫天,故而哥哥名为‘朔’,妹妹名为‘星’。 要说,方朔这家伙的运气,可不如两个哥哥好,他出生那年,孟江从海外调回来,护院方家,从三岁就带着他打磨身子骨,没少吃苦,不过,好处是如今长得很是壮实,这小子也聪明,学什么都极快,还超过两个哥哥许多。 方星同样聪慧,不过多有被谷玉燕、师文君带着,受到熏陶,小小年纪,身上就有着一股娴静之气,此时,正一手搂着乖乖、一手搂着,给它们画画,看上去似模似样。 如今,乖乖、已有十几岁了,在猫、狗的寿命中,已然是迈入老年,整日懒懒的,不大喜欢动弹了。 此时,阳光穿过坠着一串串青葡萄的葡萄藤,琐碎落在三个儿女、一对猫狗的身上,秋秋一会儿给方朔讲着方程式,一会儿给妹妹指点画画。 方临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露出柔和的笑意,如儿女,亦如田萱,他认为有些自己喜好挺好的。 田萱很早就学了识字、核算账目,不过具体交给下面人,交叉审核,只抓大节,这每月也占不了多少精力,前年,找了一位女师傅学灯影戏(后世的皮影戏),时常拉着他、几个儿女们,表演来看;秋秋学了琴棋书画,不过,可能从小故事听多了,最感兴趣的竟然是写小说,在方临指导下还出版了一本《红拂女传》;方泰乃是家中长子,对经商颇感兴趣,老实学习管理经营;方羲这小子就……不提也罢,这一二年,他有些理解徐阔老对徐贤文那小子的心态了。 “爹爹?”秋秋发现方临回来,起身快走两步,终究没像小时候那样黏糊着过来,不过仍可见依恋。 方朔、方星就没有这么矜持了,喊了声爹爹,扑过来。 “哎!”方临一手抱起一个。 “爹爹,大半天都没见你,中午都没回来吃饭。” “是呀,爹爹你去哪了?” “去了西巷胡同。” 方临叹息道:“老屋那边,你们邱爷爷走了,当年老俩口去卖菜板车翻了,栽进沟渠,他下半身瘫痪……你们邱奶奶照料至今,还是走了,留下你们邱奶奶一个……” 那些西巷胡同的邻居,隔壁邱家,如今邱老倌走了,邱婆婆也是头发白、老眼昏,看着没太多精气神,大概时日无多; 这边满家,满根生后来娶了个寡妇,对满娭毑不好,这次回胡同看到,满娭毑苍老、消瘦都快让他认不出来,半点没有曾经胖胖的样子,想到以前往事:方家刚搬过去,对方不要脸皮过去吃茶、对儿媳妇春桃刻薄,逼走对方、满根生输钱被找上门、为唤醒儿子宁愿被掐死、被方临指出假死,救了一命,想带着方母蹭吃蹭喝……如今回想这些,憎恨、反感早已淡去,只剩下可怜; 辛家,辛老倌当年死里逃生,前年也是走了,是含笑走的,毕竟家中殷实,儿孙满堂——终究是故人,方临对辛佑两口子有所照顾,辛佑进了船队,沙小云在女工厂坊,两口子收入在府城都算得体面人,在辛芽儿之后,他们又生育了三子一女,都是健康。这次过去也看到了辛芽儿,依旧矮小,如今身高仍不过两尺,不过辛家能将她养大,已然是不易。 欧夫子倒是还好,虽然头发全白了,牙也快掉光了,但能走能动,基本生活还能自理,当初那个算命先生说他时日还长,果然料准,熬走了胡同多少老人。 再那边,陆家…… 秋秋姐弟三个听着方临讲述,秋秋还认真听着,时而问上一句,方朔、方星对这些‘大人的事情’就没有半点兴趣,听一半,就回去算术画画了。 这也不奇怪,他们两个出生就在这边,和西巷胡同那边邻居都没见过几面。 “爹爹,爷爷、奶奶,还有三弟什么时候回来啊?”秋秋问道。 “爹也不知道,你要想他们了,可以出海看看,不过就是出海去了南洋,也只能看到你爷爷、奶奶,你三弟那小子,不吭不声跑去泰西了。”方临说到方羲,脸上难得地露出些生气。 大前年,方父在码头也是无聊,又听说海外一摊子需要照看,便出海去南洋了,方母自然跟着。 至于方羲这小子,大概是小时候听多了《鲁滨孙漂流记》、《海底两万里》的类似故事,很有冒险精神,对海外很是向往,方临也是开明之人,让方传辉带着他出去了,前两年还好,也就在吕宋、南洋打转儿,然后前两天来信,说是已经去往西天……不是,是去往西方,跑泰西之地去了! 他知道这事,差点没一口气缓过来,虽说如今去往海外已然较为安全,但这是从大夏到南洋航线,从南洋再往西走,就相对坎坷了,常有意外,比如海盗、好望角杀人浪等等……不过终究是自家儿子,还是写信请米西照顾一二。 这时,邓管家进来,说是有京师递过来的信。 方临拿了信,让秋秋看着两个弟弟妹妹,去了书房,神色肃然。 这五六年间,淮安局势稳定。 颜时登放飞自我后,三年纳妾一十二房,三年前已然迁转去别地;新任知府姓董,名为董其昌,不同于心心念念想往朝堂中枢去的颜时登,这位董知府是主动从朝堂退下来的,大概是看宦官集团、文官集团争斗不休,风波不平,并且以魏忠贤为首的宦官集团愈发大权在握,主动来地方避开动荡。 方临研究过这位年过半百的董知府生平,对其有十六字评价,‘人事精明,腾挪闪跃,陈力就列,不能则止’,如此聪明人,来到淮安,自然和他这边相安无事。 不过,这位董知府好书法,似乎想在书法上有所成就,心生去意,听闻最近有着辞官之意。 总之,方临没在淮安折腾,镇之以静,最大的动作,也就是趁着灾年,陆续从江淮之地迁往海外百姓,少量多次之下,陆续迁走了七八万人,让吕宋基地、南洋基地愈发欣欣向荣。 反观京师,这些年却是动荡不休,与方临相关的,那位监察御史韩元敬,遭到罢官;蒲元皓,就是曾经的蒲知府,也是贬谪岭南…… 拆开信,果然是大事。一月前,以内阁两位大学士为首,密谋联络反对魏忠贤的力量,凑齐五十三名官员,对天顺帝上书死谏,想要除掉魏忠贤。 这三十六人中,有内阁大学士、有六部重臣、有督查院御史……可谓遍布朝堂要害部门,代表着不小一股政治力量。 可这其中出了叛徒,魏忠贤从隐秘渠道得知,连夜去寻天顺帝哭诉。 天顺帝本来已经被说动,正犹豫着,对魏忠贤是杀、还是贬,魏忠贤这连夜赶来的一哭,从先帝说起,历数自己这些年的苦衷…… 天顺帝可能是想到,魏忠贤安定大夏局势有功,还找了书画名家给自己交流,杀了魏忠贤,自己就要顶上;也可能想到,洪泰帝临终叮嘱,那群文官信不得……最终改变了主意,不但没有查办魏忠贤,心怀愧疚之下,为了安抚,甚至还让魏忠贤更进一步,加司礼监掌印太监! 魏忠贤遭遇如此凶险,躲过这一劫,怎能不反攻倒算? 次日朝会,让百官跪在金銮殿上,读出了那份名单……此后半月,名单上的众臣纷纷下狱…… 董祖诰也在名单上,这倒不是董祖诰不知明哲保身,实在是他的座师、也即岳丈陶承弼,乃是此事牵头两位大学士之一。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是说避就能避的,曾经享受了这重身份带来的好处,如今就被拖下水,不得不联名。 ——当然,风险越高,收益越大,若是此次行动成功,斗倒阉党的巨大名望必会让他们名传海内,董祖诰也势必能更进一步,省却不知道多少年苦熬,一步入阁,宰执天下。 可这不是失败了么? 如今董祖诰被抓入诏狱,这封信都是董妻所书。 方临看过这封信,心中震动,叹息道:“我知道魏忠贤如此,文官集团势必会反扑,却不想应在此时此处,董兄还牵涉如此之深。” “唉,在韩御史、蒲大人之后,终于轮到了董兄!” 没说的,这事他不可能坐视不理。 不说董祖诰帮助他良多,当初与章以德斗书,董祖诰顶着满朝压力为他说话;这些年也多有庇护;在京师传递朝局消息,让他不至于言路闭塞,如此才能安稳坐观天下风云……只说两人关系,也已经超越利益关系,非是寻常可比。 “救,是一定要救的,只是如何救?魏忠贤,那位九千岁可不是好说话的人,这事不好办啊!” 方临从当初那位李公公的态度,猜测洪泰帝大概对魏忠贤有叮嘱,照看自己一二,可这过去五六年,自己在魏忠贤那里还有多少颜面,当真不好说。 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一个可以在此事上帮忙的人:张瑞安! 就是前些年京师途中,路过鲁地济宁府,那个在白毫庵时碰到的、借着神像长明灯读书练字之人,临行,还借了对方一百两银子。 当初那个白毫庵中读书人,天顺元年中进士,殿试第三名,高中探,授翰林院编修。 当时,方临听闻此消息,颇为张瑞安感到高兴,感叹此人熬出头了,从此不用再让那位‘将家中好东西都给张瑞安吃、自己只以冲水的大麦粥充饥’的老母再过苦日子了。 此人也知恩图报,和方临取得了联系,发了俸禄一凑够银钱,就立刻如数还了当初的一百两银子。 不过,这个方临曾经评价‘风起于青萍之末’之人,中进士才是开始,这短短不到五年时间,张瑞安仕途一路平步青云,天顺四年,授礼部侍郎,同年秋入阁,晋建极殿大学士,加少师衔! 入阁意味着什么?从大夏体制来说,意味着进入了权力中心,距离首辅也只有一步之遥。 若问张瑞安为什么升迁这么快,是有真本事么? 有,此人的确有才,但这也不是超越董祖诰这前辈,如此官运亨通,青云直上的理由。 说到这里,答案已然呼之欲出,张瑞安是投靠了魏忠贤,是靠着魏忠贤扶持一步一步上去的。 当时,张瑞安得中探,魏忠贤也没到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的程度,多数读书人矜持斯文,不屑投靠,故而,张瑞安这个探投靠过来,又拉得下脸、弯得下腰,说话好听,又有能力,这种人才,魏忠贤怎会不喜欢?怎能不引为心腹?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是,张瑞安字写得好,山水画也画得好……诶,这不是和天顺帝对上频率了么? 总之,探出身,自身能力不俗,魏忠贤在后扶持,天顺帝青睐……种种因素综合之下,真正是让张瑞安在短短数年时间内平步青云。 这其中,最重要的还是魏忠贤扶持,这个有利也有弊。 魏忠贤的功过不好说,只说这人吧,有钱他是真贪,这个‘贪’的名声在京师已然是闻名了,客观上说,跟魏忠贤沆瀣一气的,绝大部分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张瑞安名声跟着臭了,读书人羞于为伍,以为有辱斯文。 ——不过,这其中有多少读书人一边羞与为伍,以为有辱斯文,一边在背后暗暗羡慕嫉妒恨,欲取而代之而不得,就不好说了。 ‘不管如何说,张瑞安,这位曾经的故人,如今已然站在大夏权利金字塔的顶尖。要说如今整个大夏,谁人能说动魏忠贤,救下董祖诰,此人绝对是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 方临暗想着,取出笔墨纸砚坐下,开始写信。 …… 因为董祖诰此事事急,方临第一次通过锦衣卫渠道传私信,数日之后这封信就是来到京师。 …… (本章完) 第236章 ,青史 这日,张瑞安下朝,回来路上,坐在马车中,都能听到外面路人议论,谈及上月的大案。 嗯,京师这个地方吧,皇城根上,天子脚下,从古至今,百姓都有着讨论政事的风气。 对了,还有一点,和刻板印象不同的是,魏忠贤的名声极臭,但那是在读书人群体中——因为魏忠贤对文官太狠,真敢动刀子,而读书人掌握着舆论喉舌,魏忠贤自然在民间名声不太好。 但很反三观的是,在读书人宣传下,京师百姓对魏忠贤骂归骂,但其实吧,观感还行。 就算百姓骂魏忠贤贪,更多也只是一种调侃、看乐子的心态,并没有那种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的仇恨。 究根结底,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魏忠贤当权这些年,他们生活质量还不错,甚至还颇有提升,因为魏忠贤不在乎那些枝枝蔓蔓、盘根错节的关系,对京师严加整顿,至少,胆敢大兴土木、在京师路上挖坑的人再没有了,就连那些违规建筑,都是强硬拆除,让京师市容焕然一新。 还有,魏忠贤所开的香露厂坊、肥皂厂坊,辐射北方,招人不少,待遇优厚——当初,魏忠贤不是从方临那里请了几个匠人么,魏忠贤询问过后,直接粗暴地将方临厂坊成功经验全盘复制过来,包括一切福利待遇。 也别以为魏忠贤贪,就对百姓如何了,魏忠贤对百姓其实还是不错的,那些贪污赈灾钱的官员,杀得人头滚滚,确保赈灾款落到实处;这些自家厂坊做工的,也没有压榨……身为九千岁,人家自有傲气,就算要欺负人,也会拿王公贵族、江南大族开刀,在百姓面前显摆个什么威风? 言归正传,张瑞安听着路人讨论,以及几个读书人从酒楼出来,对魏忠贤大骂,助纣为孽的自己也在被‘问候’之列,嘴角不由露出苦笑。 他想上进,带着娘过好日子,这种志向,从当初在白毫庵中抄书,到中举、中进士、入阁,始终不渝。 可金榜题名后,没有背景,真是朝中无人难做官,只能依附魏忠贤。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普通人,要养家,要生存,不是什么不食五谷的脱凡出尘之人。 不过,张瑞安投靠了魏忠贤,可内心也是矛盾的、痛苦的,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知道不该为魏忠贤这种人歌功颂德,写什么生祠碑文,可也不舍如今的优渥生活,去过从前的苦日子,他想要钱!要权! 如此矛盾的心理,张瑞安只能多做实事,以及救下一些人,在大是大非上坚持原则,避免沦为外面所传的彻头彻尾的阉党走狗。 比如:帮着魏忠贤赈灾,在辽东进行军事改革,出谋划策,做些有益百姓之事;又比如,天顺三年,魏忠贤为进一步掌权,掀起大案,韩元敬等人,本拟在冬至日处决,他苦心挽回,终使天顺帝降旨停刑,才使韩元敬等人只是罢官去职。 ‘我是读书人,可也是人,有老母妻儿需要供养,如果为追求所谓的风骨,不顾老母妻儿温饱生死,那又算什么?’ ‘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张瑞安眼眸深邃,思绪发散地想着,在马车粼粼声中回到了府邸。 进门,管家过来:“老爷,有一封通过诏狱锦衣卫渠道的淮安来信,是方子敦方大人的。” “哦?速速取来。” 张瑞安来到书房,读了方临这封信,神色复杂:“是了,那个董侍郎和方大人是结义兄弟,这次大案中被抓入诏狱……唉,这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上月大案,五十三名官员上书死谏,欲要对魏忠贤杀之而后快,可最终是魏忠贤化险为夷,自然要反攻倒算。 要说,魏忠贤对那份名单之人,可是恨之入骨,再者,这是政治斗争,也从没有脉脉温情可言。 当然,名单上的目标有大有小,若是小人物,他自己做主就可保下一命,可董祖诰不同。 董祖诰座师、也即岳丈——陶承弼,可是此事牵头两位大学士之一,董祖诰自身,如今也是吏部侍郎,正三品朝堂大员,这目标太大了。 张瑞安踌躇良久,感念当初方临救命、赠银之恩情,最终还是决定接下这桩麻烦事:“此事须得谋划一二,不能欺瞒设计,以魏厂公性情,若是如此,必然后患无穷……不如,送上礼物,选一个魏厂公心情好的时机,坦诚相告……” …… 次日,张瑞安来到一处园子外,经过通禀后,得允进去,去见魏忠贤。 插一句,这处园子,正是当初魏忠贤从米万钟那里求而不得的园子。 ——米万钟,这个董祖诰的友人,哪怕当初罢官后,也还是没能躲过,在天顺三年大案中,被魏忠贤手下人寻由头牵连迫害,这处园子也被手下人拿来讨好魏忠贤,落入了对方手中。 由此可见,魏忠贤对大夏有着功绩是真的,但对一些无辜之人迫害同样是真的。 也别说是什么手下人自作主张,手下人做的事情,魏忠贤背一份锅不是应该的么?更别说,魏忠贤知道后,也没说什么,欣然笑纳了这处园子,一定程度上鼓励、容许,可见咱们这位九千岁,道德底线是有,但说真的,也没高到哪里去。 不过,世上的人、事不就是如此么?善与恶,黑与白,从来没有那么非此即彼、泾渭分明。 话说回来,张瑞安见到魏忠贤时,魏忠贤正在赏玩红珊瑚树,乃是高七尺的红珊瑚树,还是三株! 要知道:史书中石崇斗富,拿出的最高的珊瑚树,也不过三四尺而已,虽说时代在发展,发现的奇珍异宝在增多,但这也极为恐怖了。 管中窥豹,也可见魏忠贤之奢靡! “长公(张瑞安之字),你我非是外人,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对了,上月之事,你出谋有功,办得不错,说罢,想要什么?要不,这珊瑚树你搬回去一株?”魏忠贤瞥了一眼看来,笑道。 是的,上月五十三名官员联合上书死谏,那个其中的叛徒,是他出谋,曾经落棋的闲子,没想到,关键时刻起了大用。 “不敢夺厂公所爱。” 张瑞安看魏忠贤此时心情不错,咬牙提出道:“某这次来,希望厂公大人大量,饶过一人。” 魏忠贤放下珊瑚树,眯起眼睛看来:“若是什么小人物,你自己就能做主,看来,此人是那份名单上的重要角色,说罢,谁?” 不得不说,如今的魏忠贤,常年居于高位养出了煊赫气势,这般逼视过来,张瑞安都不敢对视,感到背后生出一股寒意,可此时箭到弦上,不能不发,只得道:“乃是吏部董侍郎。” “那个岳丈是陶承弼、牵头要对付我的两个大学士之一的女婿、吏部郎中董祖诰?” 魏忠贤说着,一脚将一棵价值万金的红珊瑚树踹倒,指着张瑞安鼻子大骂:“我看你是昏了头,对方欲置我于死地,你让我放过对方?若是连董祖诰这等人我都能放过,其他人是不是也要放了?你让这天下人,如何看我魏忠贤?” 张瑞安堂堂一位阁臣、大学士,被骂得低头缩脑,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吭,背后冷汗涔涔,打湿衣服。 他想过,说此事可能触怒魏忠贤,却也没想到会让对方如此生气。 不过也对,正如魏忠贤所说的道理,若是连董祖诰这等重要人物,都能放过了,那岂不是鼓励其他人对付他魏忠贤么? 魏忠贤踹倒了红珊瑚树,也算将怒气发泄出来一二,脸色阴晴不定,不过很快就内敛下来,面无表情。 张瑞安却知道,这才恐怖,因为,魏忠贤这种状态是面对敌人的,是一言不合就会杀人的。 “说罢,谁让你来说此事的?”魏忠贤轻飘飘问道。 显然,他开始怀疑张瑞安忠诚了。 张瑞安知道,若不打消魏忠贤怀疑,自己就危险了,说不得明日,自己这个阁臣就会背中数刀自杀在府上,顿时不敢隐瞒,坦诚道:“厂公,淮安方指挥使,乃是董祖诰结义兄弟,托我……” 他更进一步解释,分说自己接下这个请托的原因:“当初,下官还未中举,尚在鲁地老家,村中读书,那年,方指挥使来京,途径济宁府,是晚,与下官在村口白毫庵中相遇……次日早,下官扫除落叶,后山塌方,半个身子掩埋途中,得幸方指挥使救命……临行,又借予下官一百两银子……此恩没齿难忘……” “这事咱家知道,坐下吧!”魏忠贤听着,脸上露出回忆之色,似乎不那么生气了,摆了摆手道。 他方才发怒,更多是怀疑张瑞安身后有人指使,背叛了他,此时明白前因后果,看张瑞安是个感念恩情之人,今日能这么对方临,来日就能这么对自己。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张瑞安所说,勾起了他的回忆。 魏忠贤问道:“长公啊,你可知道,我第一次听闻你,是在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他本就不是要张瑞安回答,自顾自说起来:“那是先帝还在时,方指挥使……哦,那时他还是锦衣卫佥事……先帝出宫,与那位方佥事相谈,对方说起路途见闻,第一次听到了你的名字……咱家也算是记住了你,后来投靠,才不相疑……” 张瑞安听到这般原委,没想到当初,自己还是沾了方临的光,心中对方临更为感激,想到方临所请,看了一眼魏忠贤,赔着小心,又是试探道:“厂公,那……董侍郎之事……” “罢了,就饶那董祖诰一命吧!正好,咱家记得,淮安知府请辞,就成全此人,贬去淮安做一个知府吧!” 此言一出,张瑞安都震惊了,他听到了什么?魏忠贤不仅饶了董祖诰一命,甚至都没流放,或者罢官去职,只是外放,还外放如淮安知府这么一个肥缺,这还是那个心狠手辣的魏厂公么? 魏忠贤看到张瑞安的失态,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哂道:“那些文官说咱家心狠手辣,残暴酷烈,是个能生吃小儿心肝、冰冷无情的魔头,可谁又知道,当年先帝临终叮嘱,咱家一日不敢或忘……” 事实上,方临低估了自己在魏忠贤心中的分量,或者说,低估了洪泰帝在魏忠贤心中的分量,当初洪泰帝临终之言,让魏忠贤大为感动,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心理。 ——众所周知,太监这种生物,因为去势,有着比常人强烈许多的偏执,故而,魏忠贤对洪泰帝忠诚、感念,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 可以说,方临不托张瑞安办此事,自己亲自托请,魏忠贤也大可能会答应,饶董祖诰一命。 张瑞安恭维道:“厂公功德,那些文官不知,我却是知道,有大功于社稷、天下万民……” “这话咱家爱听,咱家承认,咱家是贪,也杀人无算,可咱家对大夏是有功劳的。” 魏忠贤似乎是听闻洪泰帝,触动回忆,露出真性情,此时话多了些,袒露心声:“都说咱家贪,可咱家从没对普通百姓下手;都说咱家杀人无算,可那些敢对赈灾款下手的贪官,不杀的人头滚滚,如何震慑?” “若非咱家,这些年来,天灾人祸,辽东鞑子入寇,不知道要多死多少百姓!” 张瑞安心中认可这话,心悦诚服道:“厂公所为,必为天下人感念,功过自有青史见证。” “呵,咱家所为,何须百姓感念?至于青史,不过任由那群文官蹂躏的小娘子罢了!咱家也知道,那些文官在民间极力抹黑咱家,可咱家又岂在乎?” 魏忠贤这话霸气,自有一股‘知我罪我,其唯春秋’的风采:“咱家也知道,对文官动手,残害了不少清白方正的文官,但这又如何?咱家对所有文人都没有好感,就是看不惯那群假仁假义的东西,就算有误杀,那又如何?” “至少,咱家敢做敢认,不像他们,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咱家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大夏!” “厂公忠烈。”张瑞安道。 魏忠贤摆了摆手,不想再说下去了,说回正事:“那个董祖诰,放过就放过吧,不过,这次名单上其他人……哼哼!他们不是说,咱家杀人成性么?那这次,咱家就杀给他们看,不然,还以为咱家是好欺负的!” 这杀气腾腾的话,注定了背后人头滚滚。 张瑞安心尖一颤,知道魏忠贤果然没变,还是那位心狠手辣的九千岁! 不过,值此关口,他实在不敢说什么了。 “还有,长公,那个董祖诰之事算不得奖赏,咱家有功必酬,给你准备了些小玩意儿,走时带上吧!” 张瑞安告辞回去,才发现魏忠贤口中‘小玩意儿’是什么,他娘的竟是银钱、珠宝、珍玩,一共十多车辆马车,这一刻,他都有些恍惚,既然来钱如此容易,那曾经在村中,万般拮据,就连面粥都吃不起,还要‘老娘吃冲水的大麦粥充饥、省下好东西给他吃’是为何? 片刻,他似乎有了答案,马车中一声悠长感叹响起:“权啊!钱啊!” …… 第237章 ,忠烈 京师,诏狱。 董祖诰单人一间,身上也没有戴镣铐,就连睡的床褥,也不是一摊稻草,不说有多柔软舒服,至少干净整洁。 倒不是他搞特殊,而是诏狱不同一般牢狱,能被关入这里的,都是品级不低的官员,多有年纪大的,若是环境太差让关押官员嗝屁了怎么办? 其中许多官员,都是皇帝在气头上,扔到这里关两天,说不得哪天就想起来,起复出去官复原职了。故而,狱卒一般也不会找这些关押官员的不自在,或者故意使手段折腾什么。 当然,你要说在这里有多舒服,能比得上在自家府中,那也不可能,不过只要舍得使花钱,好吃好喝也能够。 这些天,董祖诰关入这里,再没有什么繁杂事务,真正摒除外因,平静下来,开始思考一些事情。 “因为我屁股坐在文官这边,自然就和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水火不容,口号喊得多了,我自己都以为是绝对正义的一方。可我们真的是绝对正义,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真的就是罪大恶极么?” 董祖诰在思索着,如果魏忠贤真是倒行逆施、罪大恶极、十恶不赦,那么,为何大夏在天灾不断的背景下,还能勉强算是国泰民安,甚至,辽东战事取得胜利,连续数年鞑子叩关都没能取得成功,这铁一般的事实,难道都是假的么? “为何‘倒行逆施、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魏忠贤,能做到如此?若是换我们文官主政,处在同样的位置,能做到这般么?” 这是董祖诰在想的问题,以前不愿想、不敢想,现在,有了时间、精力,真正抛开立场开始客观思考。 然后,他就发现,魏忠贤似乎做了想许多他想做的事情:京师市容整顿、打击在赈灾中的贪腐、对辽东军制改革…… 而且,极为讽刺的是,这些即使他们文官主政,想要做这些事情,大概都会因为枝枝蔓蔓关系,巨大阻力而无疾而终,魏忠贤却通过强权推动下去了。 ——魏忠贤能做成这些,方法也很简单,只要解决那些制造阻力的人就行了! “为何会如此呢?” 董祖诰分析原因:“我们文官主政,乃是一个党派,一个团体,内部有着各自利益、盘算,力分则弱。而要真正改革,势必要出一个强有力人物,掌握朝局,快刀斩乱麻,但这个人必然会因为触动各方利益,毁谤加身。” 他惊讶发现,魏忠贤正是扮演着这个角色,虽然做的不那么彻底,但细细思之,已然是目前大夏形势下的最优选择了。 “我先前作为吏部侍郎,深知如今大夏境况之危急。当初一条鞭法后,朝廷收税暂时增加,但没过几十年,这税收又开始慢慢下降,如今朝廷税收甚至比‘一条鞭法’之前还要低。其中原因,因为大夏连年受灾,也因为各地大户隐没田地,造成‘诡田’……总之,税收越来越少,国库空虚,根本支撑不起朝廷运转,辽东更是连年欠饷。” 这种情况,必须要找钱,可钱从何来?给百姓加税?这般连年受灾的情况下,再敢加税,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一个不好就是兵祸四起。 那么,魏忠贤是如何做的呢?对京师王公贵族、江淮之地大族开刀,同时,对相对富裕的江淮之地征收工商业税。 因为这一点,江淮之地出身的文官很不满,毕竟这一刀砍到了他们身上,某种程度上讲,董祖诰也是这其中一员。 “若是我们文官斗倒魏忠贤,主政朝局,同样要面对国库空虚的问题,那么,我们该如何做呢?我们会如何做呢?” 董祖诰悚然发现,这种情况下,要想社稷安稳,势必要延续魏忠贤的策略,可打倒魏忠贤之前是这样,打倒魏忠贤之后还是这样,这魏忠贤不白打倒了么? 更不用说,采取此举,势必要像是如今的魏忠贤一样,得罪京师王公贵族,并且,还要承担将刀子砍到自己身上的痛苦。 “可若是改变政策,取消对江淮之地的重税,平摊到别地,那……” 董祖诰能想象到结果,活不下去的百姓,纷纷揭竿而起。 可以说,如今魏忠贤所为,乃是对大夏相对最有利的。万一真将魏忠贤打倒,这种相对最有利的政策恐怕都实行不下去了。 董祖诰有着大局观,还能忍住在自己身上动刀,但其他文官能忍住么?万一忍不住…… 他额头渗出丝丝冷汗,发现陷入了死局,不支持魏忠贤所为,但真要斗倒魏忠贤、上台之后、却不得不仍继续如此做,真要不如此做,大夏就要完蛋。 “唉!” 董祖诰一声叹息,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曾经和方临喝酒时,聊过的‘王朝周期律’、‘积重莫返之害’、还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论读书人的软弱性’…… “方兄啊,真胸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人惫懒了些。” 那些曾经聊过的一些东西,他不同年龄、阶段,回想细思,每每有着不同的感悟。 “方兄,真良师益友也,只是,此生恐不能再见了,憾甚!” 当初,方临叮嘱,‘以保全自身为要,不要过于刚直……存官失人,人官皆失;存人失官,人官皆存’,可惜,人在朝堂,身不由己,他终究没能置身事外。 董祖诰知道,这次牵涉如此之深,再以魏忠贤的心狠手辣,自己大概是没有幸理了。 不过,他也想通了,既然斗倒魏忠贤,大概率比魏忠贤当权更差,那还斗个什么?别说是魏忠贤,就是他,对许多文官口口声声天下苍生,实则只为自身私利,都是看不惯。 “站在文官立场,魏忠贤是为仇寇,但对大夏大局来讲,有着如魏忠贤这般人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董祖诰释怀之时,牢门开锁声音响起,狱卒躬着腰身进来,态度客气,甚至,带着一些谄媚、讨好:“董大人,您可以出去了!” “嗯?” 董祖诰心中疑惑,自己怎么可能出狱?难道魏忠贤这只吃肉的老虎改吃斋念佛了?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大概很快就会有答案。 走出狱门,刺目的阳光让董祖诰举起手腕,遮挡住眼睛,然后,余光就看到迎接之人,正是张瑞安:“恭喜董大人,董大人今日出狱,我设宴接风洗尘,我也知道董大人心有疑惑,不妨去坐下慢慢说……” 半个时辰后,董祖诰知道了原委,心中感动难言:“原来是方兄,此生欠方兄的还不尽了啊!” …… 经张瑞安援手,董祖诰过了这一劫,劫后余生,在京师走程序等待赴任,而张瑞安却迎来了一场自己的磨难。 …… 张府。 这日,张瑞安下衙回府,到了门口,听说自家老娘来了,顿时有些发慌。 如今,身为阁臣,能让他如此发慌的人已然不多了,但魏忠贤算一个,自家老娘更算一个。 “坏事了!” 张瑞安发达后,在家乡修建了园子,让老母享清福,并没有接来京师,这倒不是他不孝顺,而是考虑到自己在京师的名声,老娘那人又板正、固执,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得知,必是伤心。 不待张瑞安详细询问,就是被老娘喊去。 “我儿,你如今看着,是不同了。”张樊氏盯着张瑞安看了一会儿,才道。 张瑞安见到老娘,单看神色,脸上看不出什么,笑道:“娘,您怎么突然不吭不响过来了?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怎么,娘不能来?你是娘的儿子,娘就不能来京师,看看你么?” “能,当然能,只是,娘您提前说一声,我派人去接您,也方便些……对了,娘一路过来,舟车劳顿,必是辛苦了,我定下宴席,今晚……” “不忙。”张樊氏摆摆手,忽然道:“儿啊,我看你这府邸,有管家、护院、丫鬟……还有那么大的园子,真好……只是,只靠俸禄,恐怕买不起吧?儿啊,你总不能做了个贪官?” 张瑞安听闻此言,眼角微颤,不过如今总是做了阁臣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顿了一下道:“娘,您说什么呐?儿子怎么能做贪官?这府邸啊,乃是朝廷配备,一应下人的开销也由朝廷支付,儿子坐在这个位置,能住在这里,享受这一切,等致仕了,是要还回去的。” “朝廷的啊!” 张樊氏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忽然话锋一转:“可娘来你府上,先前走走看看,看到府库中银子、珠宝、珍玩都堆成了小山,这些莫非也是朝廷配备的么?” 小老太太聪明着呐,听到些什么,自己也做了调查,来了府上,就仗着身份去看了库房。 “这……娘,这……这……儿子身为阁臣,这是朝廷赏赐……” “还在说谎!”张樊氏举起拐杖,对着张瑞安就打,张瑞安不敢反抗,甚至都不敢躲,只为让老娘消气。 她边打边哭,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哀痛:“娘在村里,都听到了风言风语,还不信……来了京师,更是去打听过,人家都说,你跟那个九千岁,才做了今的大官儿,那个九千岁娘也是问了,比那戏中的大贪官还贪,坏事做尽,杀了多少好人……儿啊,你知道人家是怎么说你的么?说你是走狗啊!” 张瑞安被打都不怕,面对老娘痛哭,却是慌了,跪下:“娘……” “当初,你在村子读书,娘省吃俭用,喝冲水大麦粥,让你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从小,娘也和你讲岳武穆的故事,教你读书明理,却从没教你做走狗,做贪官,残害忠良,荼毒百姓啊!” 张樊氏吸了一口气,哽咽道:“儿啊,你告诉娘,你怎么成了如今这样子?” “娘,世人都道,朝中无人莫做官,儿子也是不得已,不想娘再过以前那般苦日子了……也不是儿子一人投靠魏厂公,还有许多读书人……儿子跟着魏厂公,或许做了一些错事,但绝没做恶事,对得起自己良心……” “傻孩子,娘只盼着你出息、成器,这就够了,哪图你给娘带来多大回报?倒是娘拖累你了。” 张樊氏含着泪道:“官场的事,娘也不懂,你有分寸,娘信你,只望你记得,那个残害忠良的秦桧,到现在还跪在岳武穆面前……你要做个好人,堂堂正正的人,莫要娘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无颜去见你爹。” 张瑞安听到这里,听到这谆谆之言,大哭出声:“娘,我错了!” “人都会犯错……子不教,父之过,你爹早,是娘没有教好你……知道错,改了就好……” 张樊氏叮咛:“你要记得娘说的话,莫要再做错事。” “娘,儿子记住了!”张瑞安听到老娘这是原谅了自己,哽咽答应,如此心神大喜大悲,这晚草草用过饭,就去休息。 …… 次日。 张瑞安心志强大,一晚上已然恢复,清早来到老娘屋前,准备请安奉茶,可敲门、呼唤,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回话。 他担心老娘出了什么事情,闯了进去。 进门,就看到:老娘挂在白绫上,一条舌头长长伸出来,盯着自己,身边有着一封血书,只写了四个字‘精忠报国’。 张瑞安一个踉跄,眼泪哗地一下就出来了,吸气、吸气,这一瞬间,忽然恍惚回想到了许多:幼时,老娘将他抱在怀中,讲述岳武穆精忠报国的故事;长大读书,老娘将好东西留给自己,自己只以冲水的大麦粥充饥;自己中举、中进士,老娘高兴欢欣鼓舞,带着他他祭拜老爹,在老爹墓前放声大哭;再到昨日找来,恨铁不成钢责骂,以及最后殷切叮嘱,复杂难言的目光…… “娘啊!娘啊!娘啊!”他大呼三声,吐血昏厥。 “老爷!”循声而来的下人,连忙过去搀扶。 …… 如张樊氏之人,只能说在这个提倡忠孝、封建礼教吃人的时代,的确有着穷酸腐儒,以及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却也有这般如岳飞之母、徐庶之母大义节气的母亲! 事后,张瑞安大痛,决意扶灵回乡守孝,魏忠贤有意夺情,张瑞安坚拒,魏忠贤也是重感情之人,便也没强求。 若是说月前,魏忠贤挫败针对自己阴谋,威势更进一步,煊赫无两,但如今也失去张瑞安这么一位智谋之士,此中得失很难分说。 从另一种角度来讲,张樊氏自尽,也代表着魏忠贤恶名的反噬,天下文官苦魏忠贤久矣。 这也意味着,文官集团反扑,纵然这次失败,却不是结束,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 第238章 ,风暴 第238章 ,风暴 淮安。 傍晚,乌云低垂,狂风呼啸,扫过园子,院中树木疯狂摇摆,草叶翻卷。 乖乖一身毛发被风刮得竖起,连忙灵巧一跃,跳进亭子,挨着亭子中正在下棋的秋秋姐弟三人坐下。 这个时候,方泰也从厂坊回来了。 他近来在学习经商,到了实践阶段,方临开始将厂坊的一摊子交给他,逐步放权,这个过程中也会犯错误,但经商么,都是这般喂出来的,方泰成长很快,进步明显。 方泰整理了下被风刮得凌乱的四方巾,走到廊前,对方临道:“爹,看这样子,似是要下暴雨,今年,会不会又出现汛情?” “早有组织百姓,在城外疏浚、开掘排水沟渠,就是连日暴雨,也不会像是六年前决堤那般严重,至于普通灾情,有灾救灾,将百姓迁往海外就是。” 这几年间,因为城外沿江那片区域,当初遗祸,多有爆发汛情,也就每年疏浚,才能泄洪减轻危险。 不过,这般的疏浚,治标不治本,遇到汛情那些排水沟渠就会被淤积堵上,基本要每年疏浚,耗费大量资财。 可若是不疏浚,一旦爆发汛情,就会非常恐怖。 ——只能说,世上许多事情就是如此,错过了最合适窗口,做错选择,后续就十分麻烦,即使徒耗十倍、百倍的资财弥补,效果也远不如曾经了。 “爹说的是,我们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竭尽全力,剩下的交给老天爷就是,这就是爹说的‘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了。”方泰如是道。 方临看了大儿子一眼,知道这个大儿子看出些什么,这是在拐外抹角安慰自己:“比起你二弟,你倒是有些大智若愚的性子,深知藏拙,爹对你是放心的。” 他没有在这方面多说,话锋一转:“至于你说的道理,爹何尝不明白?只是,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尽力了,就能心安的。正如爹这些天一直在担忧的,你京师董伯伯的事情……” 方泰明白老爹的意思,自家老爹和董伯父,相识于微末,有着将近二十载交情,不是一句‘竭力相救,剩下的交给天数’就能心安的,这是关心则乱了。 这时,邓管家匆匆找来:“老爷,您吩咐过,有京师来信第一时间……” “哦?快快给我!” 方临一把接过信,让大儿子自去收拾,自己匆匆去往书房,打开信,看到果然是张瑞安来书,已然救下董祖诰,这才长出一口气,感觉心中多日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 “董兄过了这一劫,不但保住性命,还即将外放,履任淮安知府么?”他心中欣然。 虽说淮安知府是谁,他其实无所谓,对方真不听话,架空就是,但若是董祖诰这种有默契的,自然更好,彼此共事,相得益彰,许多事情的效率也能大大提升。 方临继续往下看,信中,张瑞安提及魏忠贤的态度,对方感念先帝恩情,自己都是沾了他的光,就连这次事情,自己其实出力有限,魏忠贤更多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这让他不由回忆起当初去京师与洪泰帝见面,所见旁边那个中年白面无须男子,神色复杂。 “魏忠贤此人,功过且不提,只说这个人本身,心狠手辣是真的,但也的确是重情义之人,身上自有一股人格魅力,也难怪能拉起如此大一股势力。” 信中后续,张瑞安简略提及自家老母之事,自己即将离京,回乡扶灵。 “此事……唉!” 方临唏嘘不已,这世上,是真有如木兰、梁红玉这般巾帼英雄的奇女子,也的确有如徐庶之母、岳飞之母这样的贞烈母亲。 不过,对张母,方临是佩服的,但对张瑞安投靠魏忠贤,张母苛责,拿张瑞安与秦桧之流相比,他又是不认可的。 秦桧那种人,投降卖国;魏忠贤对辽东鞑子,可是一惯强硬铁腕,更卓有成绩,这怎能一样? 当然,魏忠贤贪污、残害无辜读书人,这也没得洗,可那群文官就好到哪里去了? 方临可以负责任的说,如韩元敬、蒲元皓这般的文官,乃是极少数,大夏九成九的文官,如魏忠贤一样贪! 不,他们不但贪,还无能! 唯一比魏忠贤强的是,这些人掌握舆论喉舌,善于装裱,给自己洗白,给人一副好似很有风骨的样子。 “名声杀人啊!” 方临吸收此事经验、教训,更深刻理解了‘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的道理。 他叹息之余,忽然感受到一些不妥,发现这事似有蹊跷:“不是我阴谋论,而是张母找来这件事的结果就是,魏忠贤损失了一位智囊、谋士,对自身势力是有削减的……更细思之,张母在乡间,怎么就听到了风言风语?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找来?很难说不是有人针对张瑞安,或者说是针对张瑞安背后的魏忠贤!” 这种事情,有心人想要做手脚,太简单了,针对张母的性情,放出风声,推波助澜,稍稍引导舆论,完全能做到无痕无迹,想追查都追查不到。 “文官的又一次反扑么?” 方临喃喃着,这种事情,他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人心,至于没有证据,自由心证即可。 ‘以张瑞安的聪明,大概是能想到这些的,不过拒绝魏忠贤夺情,想来出于对张母的孝道之外,还是因为这次事情受到了些影响……张瑞安对曾经的选择,恐怕是极为后悔的。’ ‘说回朝堂,魏忠贤失去了张瑞安这位智谋之士,同时,文官又因为这次上书死谏行动失败,也会愈发谨慎小心……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想到这里,皱了皱眉:“可此时,魏忠贤不能倒啊,一倒大可能就是天崩地裂……” 魏忠贤压着文官,压着‘不能只剥削江淮之地,要一视同仁,对别地加税’的声音,压着贪污赈灾款项的各地官员,同时捞银子给辽东供给军饷,提拔有能力的武将。 要是魏忠贤倒下,再没有脑子拎得清、强有手腕的人物接手,这些措施被推翻,后果不敢想象。不说别的,魏忠贤倒台,新的政治势力上台,也要面对国库空虚的问题,必然要征税,但一条鞭法已然囊括了所有税赋,如果在税制上再进行改动,会造成极大混乱。更糟糕的是,如今大夏吏制腐败,如若再没有了魏忠贤杀得人头滚滚的震慑,一旦朝廷加税,朝廷加税一分,下面官员就敢以朝廷名义,收五分、十分,这种雪上加霜,对本就灾情严重、快过不下去的大夏各地,乃是不可承受之重,后果必然是各地百姓揭竿而起! 更要命的是军制,魏忠贤提拔了一批有能力的将领,若是魏忠贤倒台,这些人会不会视作阉党,遭到清算?魏忠贤还在打击吃空饷,好不容易让军队实额,若是魏忠贤倒台,以那些文官的尿性,拿出曾经十成兵饷只给三四成的尿性,这种情况下,军队能忍么? 这么说吧,在军饷方面,曾经军队虚报人数,有许多吃空饷的,朝廷不给足额,凭着那些空饷名额,还勉强能过,现在已然实额了,再像从前只给三四成兵饷,士卒是真会过不下去的,真当他们就不会暴动、造反了? 故而,魏忠贤倒台,极大的可能是:民间乱、军队乱,虎视眈眈的辽东女真趁虚而入,大夏出现亡国之象! “如今大夏的稳定、平衡,乃是极为脆弱的,魏忠贤就是这脆弱平衡中极为关键的一点。这一点崩溃,很可能引发恐怖的连锁反应。” 不得不承认,洪泰帝的眼光很好:魏忠贤有手腕,有能力,可是个太监,没卵子,威胁不了皇权,这真是一个极好的人选。 方临能想象到,若是让魏忠贤再把持朝政二三十年,将小冰河时期最严重的时期硬抗过去,随着国力发展,江淮之地工商业税日益增多,发展中解决问题,说不得大夏还真能起死回生。 可上天会给大夏这么长时间么?或者说,文官集团会容许魏忠贤把持朝政二三十年么?这次对天顺帝上书死谏失败,逼入绝境的文官会做些什么呢? “若是张母之事,真的是文官所为,这次针对,也只是削弱魏忠贤羽翼,真正杀招必然在别处……要摒弃冗余信息,透过现象看本质啊!” 方临似乎想到什么,眯起眼睛:“魏忠贤的权利,很大一部分来自皇帝支持,要想动魏忠贤,绕不开皇帝这个魏忠贤的靠山。我能想到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方式是说动皇帝这个魏忠贤的靠山,放弃魏忠贤,这种方法这次文官集团已经尝试过了,大败亏输;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方式,那就是……” 恰此时—— 轰隆隆! 窗外,惊雷炸响,闪电划过天幕,整个天空支离破碎,好似蛛网遍布的瓷器,片刻后,又是一声闷雷炸响,弥补天幕的电光破碎,整个天空陷入无边黑暗。 然后,哗啦啦啦,明明是傍晚,天却一下子黑了下来,仿佛一下子来到了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在那黑暗中只有要摧毁一切的狂风暴雨。 …… 京师。 五十三文官上书死谏,阴谋败露,魏忠贤反攻倒算,展开了血腥报复,杀得人头滚滚。 一时间,京师之中,这位‘九千岁’声势煊赫无两,那些在民间鼓噪声势、妖魔化魏忠贤的文官都一时都消停下来,显然是因为魏忠贤的屠刀恐惧。 不过,如此以暴制暴,带来的仇恨不会消失,只是会隐藏更深,更加隐秘。 …… 是夜,风雨大作,京师一处小院,两人在此密会。 “令尊武英殿大学士,却惨遭阉党迫害,尸首弃市,魏狗之残暴,简直令人发指。” 这人声音顿了一下,又道:“此事背后,也是陛下不辨忠奸,不分是非,实在令人寒心呐!” “你到底想说什么?”对面之人神色平静,语气中却隐藏着一股怨气,也不知对谁。 “陶公子,莫急、莫急,老夫你问你,可想报仇么?天下苦魏忠贤久矣,可奈何,那阉狗权权力来自陛下……要想扳倒这阉狗,就必须……” “你是想……”对面的陶公子闻言,似乎想到什么,‘嘶’地倒吸一口冷气,震惊指着对方。 “陶公子意会即可,倒也不必说出来。” 这人缓缓道:“须知,天子也是人,青史之上,死的蹊跷的天子还少么?就说本朝,死于宫中失火的;登基不过月余,年纪轻轻,就殁于心疾的;又或者吞服丹药,死在女人肚皮上的……” “可……当今天子无子,若是……恐天下大乱啊!” “天子之弟——信王,有圣天子之资。” 天顺帝弟弟信王,并没有接受过储君培养,政治智慧不足,所以,此人才说有‘圣天子之资’。 何为圣天子? 圣天子者,垂拱而治,说更难听些,容易被忽悠,治国必须依靠他们这些文官。 对面之人沉默着,并未说话,似在思索。 他不是在思考扳倒魏忠贤的后果——如他们这些人,就是有着迷之自信,坚定认为,扳倒魏忠贤,一切会更好,只能说,这些大夏的‘精英’,绝不是蠢,而是……心坏了。 此人在思索着的,乃是做下此等大事的后果。 “张瑞安,那阉党走狗,已被设计走,正是大好时机……令尊曾是大学士,想必对宫中人事有所了解……” “此等大事,万一……就是灭族大祸啊!” “又不要阁下做什么,只是提供一些信息而已……再说,我们也不会明目张胆做出那……只是制造一些意外……须知,保护一个人容易,要害一个人却很容易,有千日做贼的,却没千日防贼的,可是这个道理?” 这人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笑意:“另外,陶公子也别将这种事情想得太复杂,如此关要之事,有时只需关键一二人……另外,经过这次事情,我们也吸取教训,不会鲁莽出手,会很有耐心,一年、两年,总能等到一个机会……到时,顺其自然,意外会自然而然发生……” 大雨瓢泼如注,哗哗啦啦敲击着地面,淹没了这些如蚊蝇般熹微、断断续续、并不真切的声音,冲刷去一切痕迹,悄无声息。 …… (本章完) 第239章 ,生死 第239章 ,生死 淮安,城外码头。 暴雨过后,天气方晴,还不是很热,路旁的柳树在刺目光阳光下闪烁着银光,不远处的挑工搬卸货物挥汗如雨。 这边一段,一片区域隔开,有着冰鉴降温,方临一家在此等候,不时朝远方眺望去。 “来了!来了!” 终于,一艘楼船靠岸,上面董祖诰一家人下船。 方临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董祖诰(董父董母,早已接去了京师,去年过年,董祖诰当值,一大家子也没有回来),这次,董祖诰生死边缘走上一遭,面容看上去苍老许多,更有一路风尘仆仆的疲倦,看去真是尘满面、鬓如霜。 实际上,比起往昔,他自己同样成熟了许多,田萱总会替他拔掉头上几根长出的白发,蓄着的胡须如今也是长长。 见面,两人快走两步,握住手腕,四目相对,胸中都有激动的情绪澎湃。 自洪泰十四年,董祖诰中状元,两人就是聚少离多,一年中最多只有几日相聚,但彼此之间关系并未淡薄,这种微末相较的情义非是寻常可比。 也不仅是微末相交,还有其他原因,两人如今的身份、地位,没有一人落下;都是读过书的,性情契合,有着共同话题……可以说,在两人这个年龄,还有能有如此交心朋友,甚是难得。 方临最能体会。 其他也有微末相交的朋友,如轩墨斋中黄荻、柴一苇,如今彼此之间已然隔了一层可悲的厚厚壁障,见了他也只恭谨地喊一声‘方大人’,然后就是无话可谈,大概如成年后的闰土,再也叫不出一声‘迅哥儿’; 如徐阔老,这家伙倒是不拘小节,可这个大老粗,斗大字不识,共同话题差了些,还有,那就是个酒蒙子,找他喝酒可以,能将你喝吐,可要聊得痛快,却是休想; 如欧夫子,微末相交,对方也是读书人,同样能聊得起来,但在方临心中,对方更多是偏向于‘师’的角色。 而董祖诰,久在官场,更不必说,这些京中交往多年的朋友,心中都要下意识防着一手,真正是‘白首相知犹按剑’! 只能说,到了如今,对方临也好,对董祖诰也罢,还能有一个如此没有拘束、性情投契、不用提防交心的朋友,都是幸运。 “方兄,这次之事实是凶险,多谢……” “董兄,你我之间,何必说这种客气话?走,喝酒。”方临对着董祖诰拍了拍肩膀,揽着就走。 “哈哈,好,去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 然后,田萱、董妻他们就看到,方临、董祖诰两人,和他们说了一声,摆摆手就径自喝酒去了,也没坐轿子,就那么勾肩搭背,如街头小混混一般走了,全然没有半点大人物的仪态。 田萱、董妻自是认识的,看着两人背影都是怔了怔,拉着手说起来。 “相公从前是吏部侍郎,深知大夏形势,忧思国事,我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坐在书房叹息,很久都没有开怀笑过了……尤其是上上月那事后,从诏狱出来,往来奔走……我爹却仍是……他更是时常眉头紧蹙,自责愧疚,我知道他心中苦,更从没怨过他,劝慰却也无济于事……今日相公和妹妹家官人相聚,难得如此高兴,能如这般笑出来,我也放心了。” “是啊,这些年,我见临弟向来都是从容持重的样子,如此像是小孩儿的一面,也是很久没看到了。” “让他们男人去吧,妹妹,咱们也说说话。” …… 江水悠悠,白帆往来,码头过来是熙攘的人群,街头喧嚣声扑面而来,方临、董祖诰两人出现在一处巷道。 他们一个是老淮安人,一个也在淮安生活多年,当初更没少结伴在城中寻好酒、美食,如今多年过去,仍旧对淮安熟悉,循着记忆找到一个曾经去过的老字号酒铺,买了一坛竹叶青,带着酒去往驴味馆。 “方兄,可还记得这里?” “怎么不记得,董兄第一次请我吃饭,就在这里。” “是啊,那时,我还没中举,身上没多少钱,来一次可不容易,最喜欢这里的茴香豆。” “我知道,董兄每次来喝酒,有时还会分些豆子分给门口的几个小娃娃……想那时候,我也还在书肆做伙计……这些年,董兄不在淮安,我也多年没来过了。” …… 方临、董祖诰说着,进入店中,要了两个小菜坐下。 方临对着酒坛一拍,开了酒,给两人倒上,随着哗啦啦的声音,琥珀色的酒液落入碗中,陈年老酒迸发出愈发清香醇厚的味道。 “好酒!” “是好酒,来,方兄干!” 两人碰了碰碗,一饮而尽,就着豆子打开话匣,很快,就滔滔不绝。 多年前,他们也是在此处,那时两人还年轻,意气风发,纵论天下;如今,一个宦海沉浮,一个经商打拼,人到中年,仍能如此,倒也难得。 喝酒到了高兴处,都是没了形象,敞开衣襟,踩在凳子上,放浪形骸。 这一刻,朝堂之事远去,辽东之事远去,天下事远去,只有两个意气书生。 阳光将街道的影子拉得长长,这个平平无奇的下午,一如多年前的初遇,门外河边的爬满斑驳青苔的堤坝,见证着时光流逝。 …… 时光如水波,潋滟见证河堤柳树嫩绿了三次,便是三年过去。 董祖诰、方临,一个是知府、一个地方最大地头蛇,有着默契,不是上任董其昌、上上任颜时登可比,就是蒲知府时,那时候有着范家、谷家等,都没有如今他们这般随心所欲,可以没有桎梏地放手施为。 兄弟同心,默契配合,相得益彰,淮安得到大治,税赋方面,清查‘诡田’,减轻淮安百姓负担,让朝廷税赋落在该交的人头上;城外沿江那片区域,附近田地、鱼塘补偿迁走,部分愿意迁往海外的,田地十倍补偿,又了大力气、大资源,开挖沟渠,疏浚河道,如今每年就是爆发汛情,都能控制在一定范围,不会波及府城。 其实,如今一年年疏浚河道,这三年又更是下了大力气……费资源已然是颜时登选择一劳永逸做法的十倍,但真正效果,却还是比不上当初就做出正确选择。 不过纵使如此,也已然是让淮安在江淮之地的州府中跃居上游,真正可称得上一句‘政通人和’。 这自然是政绩,可董祖诰情况特殊,牵涉到上书死谏魏忠贤的大案,如今保住性命、贬谪淮安知府侥天之幸,在魏忠贤朝中一手遮天的背景下,自然是升迁无望,这些政绩也没有什么用处。 董祖诰心态倒也豁达,不同于曾经的颜时登,治理地方是求政绩、往上走,他本心只是造福乡里,实现自我满足。 ——插句话,董祖诰是淮安人,通常来说,就是外放知府也是不能在乡梓地的,但那不是通常情况么?这些规矩在大夏开国初年、前些朝,自然是被严格执行的,如今却已然渐渐松弛,更何况当初魏忠贤有意成全,这些规矩自然全都是放屁了。 说了淮安,再说京师朝局,魏忠贤把持朝政,遵照洪泰帝遗留嘱托,坚定执行逮着‘京师王公贵族、江淮大族’羊毛薅的原则,供给辽东军饷,再加上提拔有能力将领配合,辽东防线稳如泰山,死死将鞑子挡在关外,不得寸进。 本来,辽东女真这种势力,连年对外侵略失败,不能对外掠夺,内部就会爆发矛盾,可这不是小冰河时期加剧,辽东愈发苦寒,又没有某些晋商输血,鞑子冻死饿死不少,反而稍稍缓和了这种矛盾……对辽东鞑子来说,这倒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按照如此形势,维持下去,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大夏不需要付诸武力,就能将辽东鞑子耗死! 辽东鞑子受灾,大夏各地同样在受灾,所幸,魏忠贤压着加税的声音,积极赈灾,如今红薯又早已在大夏推广开来,百姓有一口吃的,饿不死,有条活路,就不会造反。 整体来说,大夏这二三年间不好过,但大体还算稳定,就目前来看,远没有王朝末日的景象。 …… 淮安,方家。 这日,方临睡了午觉起来,推开窗户,看到这个冬日的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有着丝丝阴冷。 从房间出来,堂屋,那只他温酒的红泥小火炉正在烧着,田萱坐在旁边看着账目,秋秋和两个弟弟妹妹在烧红薯、生。 乖乖在旁边懒懒打着盹,眼睛中有着水气,还有眼屎,秋秋拿着手帕给它擦,它也不躲,任由擦拭,擦完之后,晃晃脑袋,卧着没一会儿,就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好似睡着了。 方临看着这一幕,神色柔和,这般天气,这般醒来就看到家人在身边,温馨祥和,有种难言的慵懒、惬意,想了下,准备出门。 “爹爹,你要去哪儿?” “你刘爷爷听说又病了,我去看看,星儿要去么?” 不出意外,被小女儿无情拒绝,方临心中微酸:秋秋如今早已长大,不像小时候那般粘着自己了,星儿这个小女儿,则是性子雅静,稍大一些就不粘人了。 田萱接话:“刘掌柜也是年纪大了……我常听人说,这般冬天对老人是个难关,熬过去又是一年,熬不过去就……” “是啊!”方临感叹着,准备出门。 田萱放下账目起身,给他安排:“今个儿天阴冷阴冷的,说不得要下雪,临弟你多穿些,穿那件带兜帽子的衣服,还有貂裘也披上……” …… 刘家。 方临过来,刘洪文还在书肆,刘掌柜的大儿媳妇刘丁氏将他迎进去。 ——刘老太两年前就已故去,如今,刘掌柜和大儿子家生活在一起。而刘丁氏,就是当初在轩墨斋,方临还在做伙计时,‘青菜、萝卜经常没得吃,忙得晚了,粗盐混在饭里’那个,如今时随事移,对他态度自然不同往昔。 方临见到了刘掌柜,不是生病卧床,反而行动如常,脸上有着红光,不过,看到这一幕,他心中却是一叹。 “方临来啦?今天我感觉不错,能下床了,正好你来,咱们爷俩喝顿酒。”刘掌柜让大儿媳妇刘丁氏去温酒,又做了两个小菜,和方临坐下。 两人说着话。 人年纪大了,或许就喜欢回忆往事、故人,刘掌柜说起来当初书肆各人:“黄荻和仇娘子,秋天又生了个女儿,我还去喝了酒,唉,黄荻他娘,可惜了!” “柴一苇,他那个后娘,可不是个省油的……前年他爹去了,我去了他们村里做主,才算和他后娘那个哥哥分家,老死不相往来。” “成世亮,那时候,他赌,劝不听,我将他辞退,听说后来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在给人抄书、写信……也是这两年,我又看见过他一次,年纪轻轻,却几乎和和我一般老了……” 方临听着,脑海中回忆起这一个个人物。 “方临你啊,我还记得,当初你主动找到我店里,要在我这儿做活儿,我不肯要,你死皮赖脸每天过来……哈哈哈!” 要说如今不因为方临身份,仍能说笑的,刘掌柜也算一个。 “后来,你在疯狗救下我,那天,你走后,我还去打听过,知道那条狗不是你弄得才放心……” 这些话,有些刘掌柜曾经说过,如今絮絮叨叨又提起来,方临也并无不耐,应和着。 两人说到当年蒲知府主办的辩论大会,方临将人骂晕;说到儿女后辈;说到大夏…… “我看这大夏有些怪,将来说不得要乱,不过我是看不到了。若真有那一天,方临你帮我照看洪文、洪儒一二。”刘掌柜说着,目光中露出些恳求之色。 “好。”方临认真颔首。 刘掌柜闻言,松了口气,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方临,我知道,你这人不轻答应人,一旦说了,就没有不做到的……刚才说那些,就为了……我知道我直接说,你多半也会答应,可……这人啊,临到老了,还有心思,还在算计……” 或是激动,或是愧疚,他说这话有些颠三倒四,喝了一碗酒,想要压下这种情绪,可因为喝得过急,咳嗽起来,方临给他拍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笑着眼角流出泪来:“方临啊,你说人一辈子为个什么?成婚生子,养儿育女,到老了,快死了还放不下,为他们盘算……对不住啦!” “无妨,倒也是……人之常情。” “是啊,是啊,人老了,会怕死,可人都有这一遭……我也想通了,不怕,那口子还在下面等着我呐!” 刘掌柜说着,又看向方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方临,我要走啦,你保重啊!” 方临没有回答,感受到了对方面对死亡的不舍、恐惧、豁达,矛盾却又统一。 …… 片刻后,在后方哭声中,方临出门。 “老爷!”下人准备了轿子。 方临摆摆手,自己戴上兜帽,迈入风雪,途中路过轩墨斋,脚步停下。 他忽而想到:那年,刘掌柜坐在柜台前,眉飞色舞给他讲说瓮堂;那年小寒前后,刘掌柜给店中伙计赠送袄,也即他后来给方父的那件;刘掌柜提供笔墨纸砚给他抄书,投资于他;那日,他带着方传辉、方小小过来,刘掌柜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二人赠送玉坠;刘掌柜做出当初看来的‘亏本买卖’,将铺子换作一成股例,将轩墨斋交给他,身形佝偻离开…… 一幕幕回忆,定格在方才刘掌柜安详的面容。 “这人世间的生死悲欢,真是……让人滋味难言!”方临紧了紧系着的貂裘,回头最后看了轩墨斋,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雪如梨,无边无沿,萧萧落下,将一串留下的脚印覆盖、掩埋,不留半点痕迹。 …… (本章完) 第240章 ,落水 第240章 ,落水 淮安,方家。 大雪纷飞,后院园中,墙角三年株腊梅怒放,淡白点点,氤氲飘香。 田萱看着方临身上的雪迹,上前拍着:“怎么落了这么多雪,也不坐轿子?莫要着凉了,快来换一套衣服、鞋子……” 这般絮絮叨叨,倒是驱散了些方临孤寂的心境,他配合着抬起双手,任由田萱拍雪,又换了衣服、鞋子,说起刘家的事情:“刘掌柜……唉,又走了一个故人,今后又少了一个喝酒的人。” 田萱是知道刘掌柜的,静静听着,神色间也是唏嘘:“那时候我在店中做饭,刘掌柜常去,每次见到,都是笑呵呵的样子……今年,刘掌柜也有七十来岁,听你说的,走得也算安详,没遭多少病痛折磨,算是喜丧了。”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感叹道:“近些年,熟悉的人是愈发少了,每次回去胡同,就有一两个再也见不到的……上次回去,欧夫子家那边,陆老爹就……” “陆老爹啊,我记得当初,陆老爹还开玩笑说,夫子熬走了他爹、他娘,说不得能长命百岁,将他也熬走,没想到一语成谶。”方临想起往事,失笑摇头。 “夫子是长寿,也是好人有好报。”田萱顿了下,道:“爹、娘在南洋,羲儿也是……当初,那家伙去泰西,我常常夜半惊醒,做梦……睡觉都不安稳,幸好后来平安回来……如今他们,也就过年团聚,要是能回来,都在身边,一大家子团团圆圆……” 她说到这里,意识到什么,又是顿住——以她的聪慧,时至今日,自然也看出来,海外那边是方临为自家准备的退路。 “我只是说说,临弟,还是按照你的打算,海外那摊子,也是要人看着。” “海外那摊子,有人看着更好,没有也无妨,我自有别的保障,也罢,过两日就去信,看爹娘愿不愿意回来住些日子……只是,羲儿那小子是个屁股坐不住的,回来恐怕也待不了太久。” 方临说着,想到刘掌柜的话‘看这大夏有些怪,将来说不得要乱’,又是道:“不过,这次还是让他多留些日子吧,说不得,再过些年,想回来都不得了呐!” 田萱听到,若有所思,正想说些什么,这时,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董兄来了!” 方临出来,果然是董祖诰,这二三年,董祖诰经常过来,如今见到对方都不叫了,秋秋姐弟三个也是熟悉,喊着‘董伯伯’,拿出干果点心招待。 他正准备打趣两句,留下吃饭,却看到董祖诰神思不属,眉宇间可见明显的忧愁,显然是有事,正色将对方请入书房。 ——到了他们这般年龄,气性已然是少多了,董祖诰又是差一步入阁的人物,早已练就一身养气功夫,喜怒不形于色,这般失态极为罕见,必是有大事、急事。 “方兄,今晚京师传来急信……”董祖诰坐下,说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前些日子,腊月初七,陛下带着几位宫廷画师,游湖赏雪,绘画雪景,中途不幸落水……这个时节,天气严寒,湖水冰冷,陛下又体弱,落水后被救上来,已是昏迷……当晚陛下发高热,重咳不止……折腾数日,御医诊治之下,陛下是醒来了,却大伤元气,已到了弥留之际……” “嗯?” 方临听闻,心头一跳,当初他就有着猜测,文官不会罢休,可能会对天顺帝出手,可这二三年始终无事,就连他都开始怀疑,那些文官是否有那个胆子,自己是否太过杞人忧天了?没想到,这一遭……终是来了。 ——实在是前世记忆,大明皇帝蹊跷落水身亡……这次听闻,应激反应之下,下意识就认定是阴谋。 “怎么会落水?陛下身边重重防护,何况还有那么多跟随人员,他们都是死人么?” “我也奇怪此事,这背后……”董祖诰说到这里,顿住不言,有些事情不好说,摇摇头:“无论如何,此事都已发生……陛下恐怕是……” “更坏的是,陛下无子……值此国事维艰,又来这么一遭,天不佑我大夏啊!”他说着,脸上满是忧愁。 “是啊!”方临凝重点头。 若是天顺帝山陵崩,如今稳定的局势,恐怕会迎来动荡。 之前说过,朝局稳定,在于魏忠贤压住各方,用出格的‘非常手段’,解决了大夏没钱的问题。他能做到如此,在于皇帝这个靠山支持,而如今天顺帝性命垂危,岂能会不波及魏忠贤?况且,那些被魏忠贤压制已久的文官集团,会放过这个机会,无动于衷? 等新皇登基,对魏忠贤态度如何?是否能延续天顺帝的信任? 可以说,此番变动,不可避免牵涉到魏忠贤,魏忠贤又是如今时局中极为关键的一点,牵一发而动全身……可想而知,如今,京师必然是暗流汹涌。 …… 京师,东厂。 魏忠贤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如水,一手端着茶盏,一手用茶盖拨着茶水,听着监牢中传来的惨嚎。 “报,厂公,拷问出来了,陛下落水之事,果然另有内情。” “说。” “是,这次……” “果然如咱家所料,又是那群文官。” 魏忠贤想到,当初张瑞安扶灵回乡,临行前暗中提醒对天顺帝防护,这二三年间也挡下不少明枪暗箭,可就如那些阴沟里的老鼠所说,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终于还是遭了暗算。 “杀!”他呷了一口茶水,吐出此字,可想而知,今夜京师必是人头滚滚。 等这人出去,又有密谍来报:“文官……串联……瞩意信王……” “信王,先帝第三子。”魏忠贤眯起眼睛,似在思索,手中茶盏缓缓旋转,最终重重放下,闭目道:“派出人手保护,信王若有差池,你们提头来见。” “是!”…… 宫中。 天顺帝已到了弥留之际,神色苍白,并未召见群臣,选什么顾命之臣,只让弟弟信王、魏忠贤进来,左右扶起,踱步来到门口。 “皇弟,你看朕为君十载如何?” ‘只好书画,不理朝政,致使大权旁落,宦官当道,一手遮天,吏治败坏……’信王暗暗评价着,表面却道:“皇兄知人善任,辽东鞑子十年不得入关,有大功于社稷!” 天顺帝看向信王眼睛,问道:“皇弟此言真心否?” “自然真心。”信王眼中闪过一抹慌乱,避开目光。 “唉!” 天顺帝轻轻一叹,多年皇帝,怎能不知人心?信王不说他勤政怠政,不说吏治如何,只说辽东,大概是没有理解苦心,此时到了弥留之际,他脑袋却愈发清醒,掰碎了给这个皇弟分说:“辽东胜利只是表象、结果,背后关要,在于魏厂公不伤民的情况下,找来银钱,供给辽东军饷,提拔有能力将领,方有此功……” “奴才不敢居功,多赖陛下支持……先帝、陛下之恩,奴才旦夕秉念,一日不敢或忘。”魏忠贤没想到天顺帝如此理解自己,热泪眼眶,跪下连连磕头。 ‘惺惺作态!’信王看到这一幕,却是心中冰冷,他在封地,都能听到魏忠贤有五虎、十孩儿、四十孙为虎作伥,更耗费民脂民膏在各地修建生祠,常常为大夏有此毒瘤痛心疾首。 只能说,魏忠贤的那些党羽,的确大多不是什么好东西,魏忠贤贪,他们跟着贪,不过,唯一好的地方在于,知道什么钱能贪,什么钱不能贪,如赈灾款项,十分中能有八九分落到实处;若是其他银子,十分中,就只能有二三分了。 ——当然,这比起九成九文官,已然不错了,大多数文官真是雁过拔毛,十分的款项,能三四分落到实处的都算是有良心的。 至于修建生祠,在京师中的生祠,因为香露、肥皂厂坊高福利的关系,百姓还基本算是真心,大夏各个地方的,这就是下面人有意讨好魏忠贤了,魏忠贤出于虚荣心理,还有自恃功劳,没有阻止就是,这也的确耗费了不少民脂民膏。 不过,还是那句话,量一国之物力,一个人能用多少?能贪多少?相对魏忠贤发挥的作用,总体来说,此人存在还是利大于弊。 ——这就够了,对上位者来说,善恶从不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只要利大于弊,就可以用。 只是这些,如今的信王还不太能理解,这也正常,他并没接受储君教育,如今思维中,好就是好,恶就是恶,信任一个人,就极度信任,一旦对一个人产生怀疑,就毫不留情。 而对于魏忠贤的印象,因为三年前就被文官集团盯上,潜移默化影响,如今魏忠贤的恶、贪深入心底,下意识对魏忠贤防备,来到宫中,多疑的性格,让他都不敢吃宫中东西。 只是,他却不想想,以魏忠贤如今的势力,真要动他,他还能活到现在? “朕好书画,嬉于政事,从这一点上说,朕不是一个好皇帝……” 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此时,天顺帝并不讳言自己的短处,并说‘自己不是一个好皇帝’,可也对这种行为进行了解释:“朕深知,大夏连绵天灾,外有辽东鞑子觊觎,内忧外患,如一个沉疴老人,缠绵病榻,这种情况下,实不宜大动,如若过于激进,如吞虎狼之药,大可能一命呜呼……皇弟,你将来若是不知如何做,那就什么也不要做,如此,大夏也还有数十年国祚。” 这是真心话,并且他还是少说了,维持当前形势,拖个一二十年,辽东鞑子都能拖死,到时,就算天灾持续,缝缝补补,也能再维持几十年…… 他还发现:江淮之地工商业繁荣,若是更进一步发展,当能大大充实国库,到时,说不得就能在发展中解决问题,若是天灾减轻,再遇到一两位不折腾的皇帝,说不得还有中兴之机。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不胡乱折腾,故而,天顺帝方才有此叮嘱。 “自朕登基以来,朝事多赖魏厂公……”天顺帝看向信王,嘱托道:“皇弟,魏厂公恪己忠贞,可济大事。” 如同当初洪泰帝对他所说,他将此言,今日又告诉了信王。 ——其实,这也是他没设立什么顾命大臣的原因,就怕信王登基后被顾命大臣忽悠,一个冲动将魏忠贤砍了,造成朝局失控。 至于说,没有顾命大臣平衡魏忠贤的隐患? 首先,魏忠贤和文官集团水火不容,天然就是平衡;其次,魏忠贤是个没有卵子的,相比权臣、武将,可是安全多了;再次,魏忠贤经过洪泰帝、他,两任考验,他觉得是可以信赖的;最后,洪泰帝留有后手,一份暗谍力量,等传给信王,这足够让新皇在登基后,不被蒙蔽视听,有着一份制衡力量。 ——这份暗谍力量,乃是当初,洪泰帝和方临书信之中,受到启发所创。那个时候,洪泰帝吞服金丹,身体每况愈下,费数年心血为新皇布局,这份暗谍力量就是其中重要成果之一,后传给了天顺帝。这也是天顺帝如此心大,将朝局托付魏忠贤,也不害怕失控的重要原因。 “皇兄,我记住了。”信王部分认同天顺帝的话,大夏如今危若累卵,这是认可的,但对天顺帝不理朝事,摆烂态度却是不认可的,他暗暗发誓,等自己登基,必要勤政爱民,革除积弊…… 当然,他也不傻,这些心思此时自不会说出来,隐藏很好。 ‘或许,皇兄当着这魏忠贤的面说这些,就是为了麻痹此人,方便我登基后,对此人清算。’信王眸光深邃:‘当初,父皇给皇兄留下了晋商这个垫脚石,这个魏忠贤,或许就是皇兄留给我的……’ “那我就放心了。”天顺帝此时已然没太多精神,叮嘱过后,看向魏忠贤,紧紧握住他的手腕:“魏厂公,大夏就托付给你了,替朕、替皇弟看着它!” “陛下……”这般如刘备对诸葛托孤的话,让魏忠贤泣不成声,尤其是联想到洪泰帝,如此两任皇帝信任,他何德何能啊? …… 天顺九年十二月二十四,天顺帝山陵崩于乾清宫,其弟信王即位,改年号崇祥,崇者,‘高贵、兴盛、昂扬向上’之意,祥者,‘吉祥、繁荣’也。 自此,大夏进入一个新的篇章。 …… (本章完) 第241章 ,自缢 第241章 ,自缢 崇祥元年一月,淮安。 方家,如方父、方母、二儿子方羲,都从海外回来,一大家子倒是热闹,又逢新年,改元新的年号,每个人都有着对新的一年的美好期盼。 家中,每日往来拜年的客人络绎不绝,门庭若市,有厂坊船队的管事、有西巷胡同中的邻居、有马、邵、段三家的人……许多来客有自知之明,上门送上礼物,也不坐就走了,只有少数需要方临亲自招待。 方临招待了两天,后续不太重要的客人,就交给方父、方母、还有大儿子方泰了,自己躲了个清净。 后院书房,他来回踱步,这些天心中始终有着一缕不可对外人说的忧虑:“信王登基,年号崇祥,可是对应前世时空的崇祯,这是……宿命么?” “若是按照前世历史轨迹,崇祯登基不过二三月,魏忠贤就是倒台,这是大明动乱的先兆,这个时空亦是会如此么?” 方临神色复杂,要说魏忠贤,对别人如何且不说,至少对他,算是不错的了。 “张瑞安守孝期满,将至京师,可助魏忠贤一臂之力,希望……能有所改变吧!” 这三年间,张瑞安守孝期间,方临与对方也有书信交流。 当初张母之事,张瑞安也有猜测,故而离京扶灵前,才对魏忠贤有所叮嘱,也就是之前说的防备文官针对天顺帝。 而这守孝三年,充足的时间,也足够他想通一切了。 书信中,方临已看出张瑞安的志向: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的确会如张母所说‘精忠报国’,但却不会‘愚忠’,和那些堕落腐朽的文官沆瀣一气,而是选择站在魏忠贤一边,因为这对大夏时局有利,于国有益! 如今天顺帝驾崩,崇祥帝登基,京师动荡,正是天翻地覆之时,张瑞安前些日子就马不停蹄赶赴京师。 对方欲挽天倾,对此,方临是支持的,他也和张瑞安说了,若是事不可为,可以考虑通过自己这边,去往海外。 这条承诺的后路,不仅是对于张瑞安,对魏忠贤同样有效。 “如此,也算偿还了魏忠贤人情,同时,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吸收魏忠贤手下人才的机会。” 方临可是知道,魏忠贤手下虽然大半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还是有些颇有能力的人物,不然也办不成事。 “依附魏忠贤的那些文官,大概是看不上我的,正好我也看不上他们,哪怕少数有能力的文官,我也看不上,因为既然‘屈身从贼’,道德方面恐怕是有着瑕疵。” “不过,那些武将不同,我却是瞧得上的,这也是如今我这边海外基地,相对稀缺的人才。” 方临看得透彻:“若是魏忠贤倒台,文官集团重新把持朝政,反攻倒算,因为大夏一贯以来优待文官的潜规则(这是文官集团主政时默认的潜规则,魏忠贤把持朝政时自然不适用,但等文官集团重新把持朝政,必然不会破坏这种对自己有利的规则),那些依附魏忠贤的文官大概率能逃得一命,不过文官向来轻贱武夫,对视作大头兵的武将恐怕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这些武将,在政治斗争中沦为耗材太可惜了,不如来我这里,将来能多杀些鞑子,也算是有价值。” …… 京师。 魏忠贤来到一处隐秘小院,见得一人,对方正是张瑞安。 “今日,咱家见得陛下,请辞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都督之职,陛下拒绝,还挽留咱家……”魏忠贤说着,神色稍缓。 “此必为麻痹厂公之举。” 张瑞安笃定道:“先前一二月,陛下驱除厂公安插在宫中的宦官,其后,又令厂公提拔的首辅请辞……已然削去厂公大半势力,厂公若是再心怀侥幸,死期将至矣!” 魏忠贤听闻此言,沉默不语,他把持朝政多年,对人心如何能不了解?只是至今仍怀着侥幸心理,不愿意和崇祥帝对上……此时张瑞安揭开这个冰冷现实,让他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这一二月间,崇祥帝上台,首先拿下了当初因为天顺帝落水,他派去保护对方的太监,替换上了自己人;然后,又令他提拔的阁老致仕,换上了文官集团的人;这让他大为不安,今日试探崇祥帝,请辞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都督之职,对方却是拒绝、挽留…… 这么说吧,因为先帝之子,又有天顺帝临终托付,面对崇祥帝争取权利,魏忠贤一退再退,不然,他把持朝政这么多年,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势力,怎能在短短一两月,就被瓦解大半? 也就他真无反心,若是换一个武将、权臣,在崇祥帝刚刚开始动作,恐怕就落水、暴毙了。 “长公可有教我?” “我有上中下三策,只看厂公决断。所谓上策,一切症结在于陛下,只要……” 张瑞安神色冰冷,做了个下切的动作。 哪怕如今,魏忠贤在接连退让之下,势力被削去大半,仍能让崇祥帝……这也是崇祥帝面对魏忠贤请辞,要拒绝、挽留,麻痹魏忠贤,不敢撕破脸的原因。 魏忠贤闻言,眯起眼睛看向张瑞安,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似乎如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苏醒,可以说,比起近来面对崇祥帝步步紧逼的拙劣、懦弱表现,这才是真正‘九千岁’的风采:“长公,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自然知道。” 张瑞安俯仰无愧,坦然和魏忠贤对视,盯着对方眼睛道:“当今陛下不是先帝,亦不是世宗皇帝(洪泰帝庙号),视厂公如眼中钉、肉中刺!厂公还看不明白么?如今形势,不是厂公死,就是当今陛下亡!” 他道出这个冰冷本质。 “厂公也不用为此内疚、自责,陛下没有接受储君教育,易受奸人蒙蔽,实不是为君人选。” “若是我所料不错,先帝临终前,必有交代,要陛下对厂公重用,可观如今陛下所为,誓要对厂公动手,自斩羽翼,如此昏聩糊涂,坐在那个位置,是祸非福。” 张瑞安想到和方临书信交流中,方临提出一个观点‘能力越大,地位越高,权利越大,责任越大’,由这个观点倒推,承担不起那个责任,没有那个能力,就不配拥有那般地位、那般权利! 皇位正是如此,若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还不如摆上一个泥塑木头,那要他何用?留他何用? “厂公,大夏可无当今陛下,却不可无厂公,我敢断言,厂公若死,不出三十载,大夏社稷必会败坏至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厂公大可不必有负担,这事那些文官做的,厂公就做不得么?厂公行此举,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夏社稷,诚所谓:大忠如大奸,请厂公决断啊!” 张瑞安说着,脸色露出一抹疯狂之色,他这般观点,在当下社会背景,绝对是惊世骇俗。 但,或许因为张母之事受到刺激,他思想冲破藩篱,成了一个清醒的疯子,也或许因为这二三年和方临书信交流,打通‘任督二脉’,真正理解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有了社稷重于君王的观念,就是说出了这些话。 魏忠贤听着,神色变幻不定,盯着张瑞安,杀意浓烈、消弭,最终退后两步,在太师椅上坐下,闭目沉默良久,终是艰涩道:“那毕竟是先帝之子……此事,今后不必再说。” 只能说,因为是一个太监,身体残缺,他或许不像张瑞安成了一个清醒的疯子,但也是一个变态,对洪泰帝的感情,非是常人能想象,已然趋于执念、偏执,有一些类似‘病娇’,明知继续放任崇祥帝,会葬送性命、身首异处,也还是下不了手。 张瑞安听闻这话,轻轻一叹:“中策,厂公自即刻起,不再抱有幻想,积极抗争,以图架空当今陛下。” “虽说厂公近来接连退让,被削去大半势力,也因为如此退让之举,让厂公麾下人心动荡,还有死而不僵的文官集团虎视眈眈,助波推澜,先帝或也为当今陛下留下后手……但以厂公之手腕,以当今陛下之昏聩,只要厂公不再心软,拿出真本事,仍旧大有胜机。” “只是,只要厂公一日不下定决心,对陛下……此策就算成了,最多也只是幽禁陛下,一个意外,就可能让陛下沟通内外、翻盘,那时就遗臭万年……” 显然,张瑞安还是想推荐上策。 魏忠贤听闻,又是沉默良久,才道:“长公,说说下策吧!” “所谓下策,厂公要退,不如一步到位,坚辞所有职务,去应天祖陵为先帝、世宗看守陵寝,主动离开京师,表明诚意,不恋栈权位,任由陛下剥去一切。” “如此主动投诚,不在斗争中流血,若是陛下仁慈,顾念先帝遗言,大概会留下厂公……将来朝局变化,或可起用……不过,这要看陛下意思,还有文官集团,恐怕不会放过厂公,定然会进献谗言,就看陛下是否会听信了。” “我不推荐厂公选择此策,真到那时,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厂公再无反抗之机。” 张瑞安顿了一下,又道:“如若厂公选择此策,请恕我辞去,此来京师,就当某从未见过厂公。” 显然,若是魏忠贤做出这个选择,他就要明哲保身了,倒不是怕死,而是铭记老娘‘精忠报国’之遗嘱,保存有用之身,看将来还能为大夏再做些什么。 “难怪长公此次回来京师,不肯走咱家关系恢复官职。”魏忠贤微微闭目,片刻后,轻轻摆手:“罢了,长公,你去吧!” 显然,他已有选择,选了下下之策。 张瑞安深深看了眼魏忠贤,又是一叹,拱了拱手,转身,走出两步,脚步微顿:“厂公,我带来两人,厂公可留下……若至绝境,或也可算是一条后路……” …… 崇祥元年二月初二,魏忠贤坚辞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都督之职,请去应天祖陵为先帝、世宗看守陵寝,崇祥帝欣然允诺。 或许是为自污,表明不恋栈权位之心,是日,魏忠贤离开京师,带走一百大车银钱珍宝,并有千人护卫。 魏忠贤离开京师后,其党羽群龙无首,人心散乱,崇祥帝联合文官集团,迅速拔除魏忠贤残余势力。 在魏忠贤党羽基本扫除后,文官集团穷追猛打,对魏忠贤猛烈弹劾,历数十大罪,崇祥帝顺水推舟,遣锦衣卫追捕魏忠贤,押赴京师审判。 …… 冀地,阜城。 魏忠贤行至于此,收到京师传来的追捕消息。 ——虽然京师中他的党羽遭到连根拔起,但也并非没有漏网之鱼,传达一二消息还是可以做到的。 当初,张瑞安留下两人,正是方临派来,一人名为田豆,劝道:“厂公,不如假死脱身,去海外避一避?” “是啊,我们早就为您寻好替代尸体,只要放一把火,烧焦了,谁也认不出来。”另一人也是道。 “替咱家谢过你们主子,不过不必了。” 魏忠贤凄然一笑:“咱家不过一个残缺阉人,纵使去往海外苟延残喘,又有何用?” 这般心境,类似当初不肯听从张瑞安上中之策——若是皇帝都不信任他,他做再多又有何用,不如一死。 “这是你们主子要的东西,拿去吧,想来咱家死后,那些咱家提拔的将领,也会遭到清算,你们主子若能招揽去也好。” 这两人对视一眼,只能离开。 在他们走后,魏忠贤沐浴净身,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写下一封信,信中写了,世宗皇帝(洪泰帝)临终前对自己叮嘱,看着文官、看着辽东,以及不能在江淮之外加税,又写了一些自认为有能力的将领。 ——这些将领不是魏忠贤提拔的,反而是不愿‘从贼’,依附于他的。当初,不愿依附于他的文官,他多是有杀错、无放过,但对于这些有能力的将领,他并没赶尽杀绝,即使不依附自己,也是让其赋闲在家。 做下这些事情,魏忠贤取出一根白绫,面北自缢:“世宗陛下、先帝,奴才来见你们了!” 此时,正值昼夜交替,黄昏的最后一缕光芒偏转,从屋中魏忠贤的尸体拂过,随后整个大地陷入一片黑暗。 …… (本章完) 第242章 ,辽饷 第242章 ,辽饷 淮安。 “大人,您吩咐之事,魏厂公不肯走,只交给我们此信……回来途中,听闻……自缢……” “既是魏厂公不愿,也非你们之过,此行你们有功,承诺的田地、银钱会如数发放,你们暂且去海外避一避吧!” 方临既然敢做下接应魏忠贤之事,自然考虑过风险,安排的这二人,都是‘技能培训班’出身、海外堪磨多年、掌握家人的忠诚之士,又许诺了重赏,以他们的能力,这种小事基本不会出意外,真要遇到最坏情况,有被抓的可能,也会自裁,这边会给予家人丰厚抚恤。 总之,相对来说,暴露风险极小。 当然,他也做了最坏准备,淮安这边抽调回来了五百精兵、船只,配合多年在江淮之地的经营,别说听闻风吹草动,带着全家远遁海外,就算真的运气糟糕透顶,有朝廷派兵拦截,都能一路突围打出去。 可以说,种种布置之下,基本万无一失。 “是,多谢大人!”田豆二人听闻方临的话,脸上都是露出喜色,这次任务的赏赐可不少,比朝廷士卒的抚恤都高多了,对如今的他们来说,都算是一笔可传承儿孙的不菲家业。 等这二人下去,方临踱步良久,唏嘘道:“无论前世时空,还是这个时空,魏忠贤把持朝政多年,树大根深,盘根错节,若非真无反心,步步退让,岂能在短短二三月就被连根拔起?” “要说崇祥帝上台,为掌控权利,对魏忠贤动手也说得过去,但在魏忠贤主动退让的情况下,赶尽杀绝,不顾念一丝情分……着实令人心寒啊!” 他叹息着,倒了杯酒,遥遥对着北方洒下:“魏厂公,一路好走!” 要说魏忠贤,对方临算是极不错了,不说看在他面子上放过董祖诰,就说以锦衣卫、东厂的耳目,他这边几年间迁移百姓往海外,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道? “没有干预,大概是看我此举,为各州府减轻了压力,同时,有什么情况也是在海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还有这份有能力的武将名单!”方临准备按图索骥,在这些人被文官集团清算之前,提前找去,看能不能拐到海外,为自己所用。 “还是那句话,真要被发现,大不了提前出海……不过,如今朝廷连番动荡,组织力严重下滑,还真不一定能抓住我的马脚。” “并且,我所料不错的话,恐怕很快朝廷就顾不上这些了,如今魏忠贤倒台,接下来就是崇祥帝、文官集团面对这个烂摊子了。” 自从崇祥帝登基,魏忠贤察觉到对方不喜,已然收敛,不再对王公贵族、江淮大族开刀,这二三月间,都是自掏腰包贴补辽东,不然,真以为他这位九千岁多年抄家,又有香露、肥皂生意日进斗金,离开京师之时,怎么可能只有一百大车的银钱珍宝? “可怜魏忠贤,‘贤’字算不上,但一个‘忠’却是无愧,竟落得如此下场。” 方临喟叹一声,看向北方:“想必崇祥帝斗倒魏忠贤,掌握权力,走向台前,已经忍不住,准备大刀阔斧动手改革了。还有文官集团,再次粉墨登场,如今没有了魏忠贤压制,他们可以肆意暴露本性,放开手脚,挖大夏墙角……如今,京师朝堂恐怕是群魔乱舞!” …… 京师。 魏忠贤留给崇祥帝的书信,终究是没能被崇祥帝看到——下面人递上来后,崇祥帝看都没看,直接将此信烧了,并将此信传上来的太监重打三十大板。 其后,又是下旨,将魏忠贤尸体弃市,以供百姓出气、发泄。 对此,文官集团、民间反应不同。 文官集团对崇祥帝这位扳倒魏忠贤、掀翻他们头顶这座大山的皇帝,自然是大唱赞歌,高呼拨乱反正,反贪肃清,清正严明,并在民间大肆宣传崇祥帝勤勉、节俭。 京师百姓中,面对魏忠贤尸体,却多有哭诉者,毕竟他们心中有数,魏忠贤当政期间,真没残害过他们,反而生活水平颇有提升,尤其是肥皂、香露厂坊的工人,更是对魏忠贤心怀感激。 文官一看,这怎么行?你们给魏忠贤哭诉,这种事情传到陛下耳中,让陛下怎么看?若是被记入史书,让后世人怎么看? 这种恶意为魏忠贤哭诉的行为,打击!必须打击! 某些做贼心虚的朝堂大人物,还没来得及动手,崇祥帝就是先一步听闻,大发雷霆,竟然有百姓为魏忠贤哭诉?这将他面子置于何地?更进一步来讲,这是不是证明,魏忠贤得人心,他杀错人了啊? 简直是岂有此理! 崇祥帝下令,文官集团顺水推舟,令官府驱散了为魏忠贤哭诉的百姓,一些想要为魏忠贤收尸的,更是直接被抓捕入狱。 此事到此还没有结束,又过了几天,崇祥帝想了想,还觉得不解气,下令将魏忠贤尸体千刀万剐,并割下首级,悬于城门。 如此行为,让一些还有良知的官员大感心寒,他们心中也是有数的,魏忠贤是有‘过’,可总有些许功劳吧?并且,魏忠贤对文官再如何,至少对大夏皇室是忠诚的,否则也不会不反抗让渡出权利……可纵使如此,仍是遭到清算,身家性命都没能保住,甚至,自缢之后,尸身都被千刀万剐,从此可看出崇祥帝的刻薄寡恩,有了这个例子,让他们以后还怎敢直言进谏,不计个人得失做事? …… 皇宫。 崇祥帝身穿暗黄龙袍,显然是一件旧衣服,正在灯前批阅奏折,身旁批阅过的奏折已然堆满了厚厚一叠,显然已经批阅许久。 京师民间,传言他节俭、勤勉,这是真的,举一些例子吧:身为皇帝,吃饭只要一菜一汤;穿的衣服,破了旧了,缝缝补补继续穿;每日批阅奏折,要到深夜…… 如若只论简朴、勤勉,崇祥帝在历朝历代皇帝中都算是数一数二。 “皇爷,周阁老求见。”王大伴轻声禀告道。 “宣……不,朕亲自去迎。”崇祥帝起身。 王大伴看着崇祥帝的背影,嘴唇嗫嚅了下,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他本想说,某些文官找到他,许以好处,对一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眼眼,管住自己的嘴,可想到魏忠贤的下场,以及那个递上魏忠贤书信被打了三十大板的太监,终究还是闭嘴了。 “周阁老,请!”崇祥帝挽着周阁老胳膊,一同进入,赐座。得益于以周阁老为首的文官集团帮助,斗倒魏忠贤,迅速肃清魏忠贤在朝堂势力,如今京师,也传出他这个皇帝的好名声……这般种种,让他对周阁老很是信任。 而崇祥帝这个人,若是对一个人信任,那就是极度信任,对方做什么都是好的。 “陛下真是折煞老臣了。”周阁老行礼坐下,道:“陛下,魏忠贤虽已身死,朝堂魏党也已肃清,但地方中仍有魏党势力,臣此来,正是请陛下更进一步,澄清寰宇,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此言有理,这些就交给周阁老了,朕放心。” “多谢陛下!”周阁老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对魏党自然是要打击的,地方上、军队中,但同时,也可借着这次机会,党同伐异,将楚党、浙党、齐党……一同给搂草打兔子了。 “对了,陛下,此次查抄魏忠贤,折卖产业,共计得银三百一十二万两……” 三百万两,这是瞧不起谁呐? 就算这二三月间,魏忠贤因为崇祥帝不喜,没有对京师王公贵族、江淮之地大族开刀,还自掏腰包贴补了辽东,剩下的银子也绝不止这个数字,别的不说,就那一百辆大车的银钱珍宝,就将近三百万两了,更不用说还有其他诸多产业。 之所以只有这点,自然是因为,魏忠贤手下如肥皂、香露等如下金蛋母鸡的产业,被某些人左右倒右手贱卖了,转入了自家手中,比如这位周阁老,就吃下了不小一份。 “嘶!” 不过,崇祥帝却是不大有见识的,听闻这个天文数字,倒吸了一口凉气:“三百一十二万两银子,这一分一毫,都是民脂民膏,朕真是恨不得将魏忠贤活剐了,自缢真是便宜了他。” “是,魏忠贤之贪,天下皆知……陛下铲除魏忠贤……” 周阁老对崇祥帝恭维一番,终于说出此行另一个目的:“魏忠贤把持朝政、一手遮天之时,对我江淮之地课以重税,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还请陛下对我江淮百姓一视同仁,取消这些恶政,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他口中的税收,其实是江淮之地的工商业税,至于说因为这个税种,‘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这话也是真的,不过这个百姓、民,具体指的是何人,就很值得商榷了。 崇祥帝听到魏忠贤时期的政策,下意识就心生反感,如今他的心中,魏忠贤此人为恶,所做一切都是错的,都是需要推翻的、打倒的。 然后,他具体听了此事,思考了下,觉得周阁老说的有道理:这大夏九州,都是他的子民,要一视同仁,怎么能厚此薄彼,苛待一地呢?可不能如魏忠贤一般倒行逆施。 “可,允周阁老所请。”崇祥帝答应。 “咳咳!”周阁老听闻,却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周阁老,怎么了?” “没,没事,臣这是替江淮之地百姓高兴……陛下真乃圣天子也!”周阁老真心实意道。 其实,他本来准备了诸多说辞,更准备深情表演一番,却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达成了目的,更直白点说,没想到崇祥帝这么好忽悠。 “周阁老,若是取消江淮之地的重税,纵使有查抄魏忠贤的三百万两银子,以朕估算,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陛下深谋远虑。”周阁老颔首,认同这个观点。 下面人的秉性,他还不了解么?这次如他们这些高层吃的肚肥溜圆,下面人却还饿着肚子呐,这三百万两银子怎会放过?上下其手,消耗的确是会很快,支撑不了多久。 “朕削减宫廷开销,厉行节俭,却也不过杯水车薪,大夏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周阁老可有教我?”崇祥帝问道。 “无非开源节流四字……”周阁老不想背责任,只说方略,不言具体,可崇祥帝却不肯放过他,逼问急了,最后只能出了个骚主意:“陛下不妨征收辽饷……所谓辽饷,为供给辽东战事所设之税种……” 这是没奈何的事情,取消江淮之地的工商业税,这处收的少了,自然要从别处找补回来,无非是巧立名目加税。 “辽饷……如今我大夏各地多灾,再征收辽饷,会不会……”崇祥帝迟疑着,终究不是傻子。 “陛下,我大夏有万万民,这辽饷分担到每个百姓头上,也并无多少……” “也是这个道理,面对辽东大敌,朕都在节衣缩食,朕的百姓也该再忍一忍……也就是暂时苦一苦,等灭了鞑子,就取消此税……” 只能说,崇祥帝天真了。 哪怕如今,大夏各地红薯已然推广开来,但天灾连年,许多地方百姓也就是将将能活,若是再加税……更不必说,时下吏治败坏,朝廷收一分税,下面官员就敢盘剥五分、十分,这是要将百姓往死里逼! 这时,崇祥帝忽然灵机一动,自己又提出了一个主意:“周阁老说开源节流,这倒是提醒了朕……去岁皇兄病重,朕受诏前来京师,途中在驿站歇息,看到驿站人员多有腐败,不如裁撤了驿站,也能省些开支……” “啊?”周阁老没想到崇祥帝如此思维跳跃,都有些跟不上思路。 不过,这是崇祥帝第一次提出施政方略,实在不好拒绝,再说,他思索了下,左右不过裁撤数万人的事情,想来不会有什么大影响,也就答应了。 ——若是方临在这里,听到裁撤驿站,恐怕下意识就会想到前世的某位李姓闯王,对方不正是在裁撤驿站后,被逼得只能…… …… (本章完) 第243章 ,赴死 第243章 ,赴死 京师。 张瑞安回来,将自己关入书房,想起在外面看到的魏忠贤头颅,大为痛心:“陛下逼死厂公,如自断羽翼,并且,厂公死则死矣,连留全尸都不得,被千刀万剐,首级悬市……如此下场,让今后何人还敢不计得失为国做事,抛头颅、洒热血?” 说来,近日京师清算‘魏党’,他倒是躲过一劫。 毕竟,当初拒绝魏忠贤夺情,坚辞回乡,也算是不同流合污;另外,在魏忠贤当权期间,救过一些文官,算是留下香火情;再则,如董祖诰岳丈陶承弼、那般真正不死不休的文官,早就被魏忠贤送下了黄泉;最后,这次丁忧返回京师,明面上也没有和魏忠贤联系,早早切割开来……种种因素下,并没被过多殃及,这也是早就料到的。 当然,避免被归为‘魏党’躲过清算,但想要像是丁忧之前,做到建极殿大学士,却也是不可能,如今只是一个从四品闲职。 “厂公啊,当初上中下三策,你选了下下之策,终究是看错了陛下,枉送了卿卿性命。” 张瑞安心中哀叹着,让下人送来酒水,在书房中自酌。 如今,魏忠贤人人喊打,就连哭诉、想收尸者都会受到牵连,他为了保存己身,最多也就是远远看一眼,哀痛都只能在家中。 片刻后,就在张瑞安喝得微醺之时,忽而收到消息,崇祥帝、周阁老有意改革:取消江淮之地工商业税、对民间征收辽饷、解散驿站…… 他听闻这三条,瞳孔一点点放大,酒意都一个激灵之下去了,嘴唇动了动,终是忍不住怒骂出声:“昏君!” 本以为,这三年守孝,早已磨炼得心如止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此时仍是破大防了。 呼!呼!呼! 张瑞安闭目,深吸数口气,才强自平复下来,发现之前对崇祥帝的评价,还是‘低估’了。 “我曾对厂公说,厂公若死,不出三十载,大夏社稷必会败坏至不可挽回的地步,现在看来,别说三十载,大夏能撑过二十年,都是侥天之幸。” 正如当初他鼓动魏忠贤对崇祥帝下手时说的,一个没有对应能力的人,强行坐在那个位置,对大夏来说是一场灾难,并且,对方越是没有逼数,越是折腾,大夏就完蛋越快。 可以说,一个昏庸皇帝所造成的破坏力,比那个位置摆上一个泥塑木头,都要恐怖十倍、百倍! “陛下……唉,陛下不知事,周景崇也老糊涂了么?真是一个庸碌蠢货!” 张瑞安骂过之后,眼中忽而闪过一抹精光:“不,此人不是蠢,是坏!” 他大概揣摩出了周景崇的心思,要说对方看不出这三条的后果?恐怕不可能。 大概是看得出,但不在乎——只要自家吃饱了,大夏社稷、天下万民,与他周景崇何干? 不过苦一苦百姓,骂名陛下来背,甚至牵扯不到他的身上,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辞官回乡,到时已然面子、里子都有了。 所谓‘里子’,那些银钱好处自不必说,而‘面子’么,就是官声名声了。 ——是的,别看周景崇提出此等恶政,但维护了身后利益团体的利益,这些人自会对他大加吹捧,名声绝不会坏了。反而如魏忠贤,动辄对掌控舆论的文官集团动刀子的,才不会有好名声! “我看周景崇想着骂名陛下来背,若是出了乱子,大不了辞官回乡,到时兜里装满了,名声也有了,带着荣华富贵安享晚年……可这恐怕是想瞎了心,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呵呵!厂公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对崇祥帝,张瑞安自认为如今算是了解了,四个字评价,刻薄寡恩,如今对周景崇信任,自然哪哪都好,一切都不是问题,可若是新政出了乱子,信任动摇,恐怕就哪哪都是罪过了!还想拍拍屁股走人?真是妄想,下场绝不会好。 周景崇不是笨人,没想到这些,或许是利益熏心,或许是身在局中,也或许是大夏先前历任皇帝优待文官、不杀文官的传统,让此人惯性思维之下忽略了。 “不说那周景崇,此人早晚有自食恶果的一天,只说新政,厂公死后还不盈月,主政时的一切就被全盘推翻,九泉之下恐怕都不瞑目……唉,这种时刻,我该做何选择、何去何从?” 张瑞安想到方临来信中,曾邀请他去往海外,出谋划策,帮着主持基业,心下知道这是一个好去处,可又是想到,老娘当初悬梁自尽,留下的血书精忠报国……徘徊踱步良久。 “如果没有娘那事,大概,我会选择投奔恩公,远走海外,但……世上哪有如果?” 他苦笑了声,目光变得坚定,已然有了选择,留下,精忠报国,为大夏死而后已。 ——是的,张瑞安早已看清崇祥帝本性,知道做出这个选择,大概率不会有好下场。 “当务之急,还是陈明利弊,请陛下收回新政三条……其中,对民间征收辽饷,这一点想来是注定无法挽回的。” 因为大夏国库空虚,就算有查抄魏忠贤的银子,也支撑不了多久,就算现在不收辽饷,以后还是要收,最多不过变个说法、名目罢了……除非效法魏忠贤,不然,这个问题无解。 “所以,最多就是阻止‘取消江淮之地工商业税、取消驿站’这两条。” 就算这两者,也是阻力甚大,前者涉及江淮之地各方利益,想要阻止,必然被这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后者,乃是崇祥帝亲自提出,这个时候上书反对,如此不合时宜的扫兴话,崇祥帝岂会愿听? 最近一次扫崇祥帝兴的,那些给魏忠贤哭诉、想要给魏忠贤收尸的百姓,如今,可是要么被武力驱散,要么被抓入大牢。 “我知道上书劝谏,大可能不仅没用,反而会触怒陛下,给自己惹来祸患,但还是要做,不得不做!只要有一线希望,能让陛下收回这大损国祚的恶政,便是值得!” 张瑞安眸子坚定,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奈,让他此时有些理解了诸葛六出祁山的心情。 “若是不成,遇到最坏情况,如厂公身死……死则死矣!” “如今大夏,已然到了兴亡的拐点。我当初没能说服厂公,对陛下动手,换上明君,如今若能以自身之血,唤醒陛下,也算好事……即使今日不可,来日新政三条推出,天下动乱,陛下回想起来,或也会反思己过。” 做出决定,张瑞安联络方临派来的二人,将家人妻儿交托,连夜秘密送出京师,然后,神色平静开始书写奏折。 大概是有了赴死的觉悟,心境不同,让他发挥出了所有潜力,这封奏折写得言辞犀利,字字如刀。 …… 崇祥元年三月初十,朝会之上,张瑞安上书,力陈驳斥新政三条,请崇祥帝收回成命。也是张瑞安奏折写得太好、太过犀利,崇祥帝看后,神色阴晴不定,显然,已是憋火。 这个时候,因为张瑞安驳斥新政,让江淮之地出身的官员大为忌恨,纷纷出言反驳、弹劾,最终周景崇一句话一锤定音‘此人与魏忠贤有旧,乃魏党也’。 崇祥帝听闻,想起张瑞安履历,此人曾经靠着魏忠贤入阁,在天顺五年的大案中,也是因为此人文官集团功败垂成……顿时怒不可遏,下令将张瑞安打入诏狱,即日问斩。 ——他本来就为张瑞安的奏折大感窝火,现在听了周景崇的话,看张瑞安和魏忠贤有关系,哪怕张瑞安拒绝了魏忠贤夺情;哪怕在魏忠贤当权期间,张瑞安救过一些文官;哪怕张瑞安丁忧归来,并没有再投靠魏忠贤……但,你这种逃过一劫的,不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还敢来朕面前蹦跶,不杀你杀谁? 更直白些说,崇祥帝本就愠怒,正想寻个借口,而周景崇又递来了刀子,将张瑞安和如今他最厌恶的魏忠贤牵连在一起,自然新恨旧怨一起清算,论罪处死。 …… 三月十二,张瑞安押赴刑场,神色间并无惧色,言道:‘新政三条出,天下必将大乱,辽东鞑子虎视眈眈,或将重演胡乱华、宋末蒙元之祸,大夏将亡矣!’,又言:‘国朝养士三百年,值此危难之时,岂能无有以身殉国者,有之,请自我张瑞安始!’ 此番言论,让尚存良知的监斩官落泪,取酒为张瑞安壮行。 是日,张瑞安慷慨赴死。 张瑞安之死,倒也唤醒一些人,翌日,二十三文官联名上书,请求崇祥帝收回新政三条,崇祥帝大怒,将上书官员尽数罢官。 此后,朝堂再无人敢阻止。 ——可以说,经此一遭,朝廷上仅剩的仍有良知的官员也被筛选出来,在他们罢官后,朝堂上还剩下的是什么东西可想而知,自然万马齐喑。 崇祥元年四月,新政三条推行天下。 …… 陇地,银川驿站。 “朝廷有令,自即日起,驿站裁撤,都起来了,走走走!”一个马脸官员过来道。 “大人,这驿站说裁撤就裁撤,怎么一回事啊?” “是啊,有没有个说法?” “我们这些人,都是靠着驿站过活,如今驿站裁撤了,这吃什么、喝什么?有没有些补偿?” …… “上面说是陛下下令裁撤驿站,谁知道呐?你们想要个说法,我还想要个说法呐!至于补偿,朝廷抠搜着呐,一个大子都没有。” 马脸官员说着,转身离开:“都走吧,大家伙儿都去各谋出路去吧,留在这儿,以后也没俸禄发喽!” 一群驿站小吏骂骂咧咧去收拾包袱,脸上都带着气愤,以及对未来的迷茫、担忧。 这些年,陇地也是天灾不断,所幸红薯传了过来,红薯抗旱、产量高,藤叶都能吃……虽说经常吃这玩意儿,肚子里跟火烧似的,但也比饿死强啊,普通百姓凭着红薯勉强抗住。如他们这些驿站小吏,还要好上一些,有驿站俸禄,还有来往油水,日子说不上多好,但也不绝对算难过,维持温饱之余,偶尔还能吃些好的。 可如今突然裁撤驿站,失去这个官身,一下子成了民,不,简直比普通百姓都不如了……并且,朝廷没有半点补偿,听说将来还要征收什么‘辽饷’,这一下子就活不下去了,简直是要将人往死里逼啊! 其中几人找到一个李姓青年,乱糟糟问道。 “李大哥,你是个有主见的,咱们兄弟都信服,你可有什么主意?若是有去处,不嫌弃的话,咱老张跟着你……李大哥你要看不上,我自去别处。” “俺也是,李大哥,你要肯,俺也跟你……现在没了饭碗,朝廷还要收什么辽饷,真是逼死个人嘞!” “是啊,当初一条鞭法,朝廷就说囊括所有税赋,现在又征什么新税?狗娘养的,朝廷信不得啊!” …… “既然大家伙儿都信我,那咱也不能不讲义气。” 李姓青年眼中闪过一道凶芒:“奶奶个熊,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真活不下去,咱们就像水浒话本中演的那样,落草为寇……” “照啊!”旁边一人听闻,抚掌道:“李大哥说的有理,不过,咱们要想落草为寇,我觉得还缺个人,就是三国话本中的军师,我看三水村那个牛秀才就不错,咱家将他抓来,一同入伙!” “对,那个秀才叫什么星来着,按水浒话本中的说法,这叫上应星辰的人物!” “我知道他,那人叫作牛金星!” 李姓青年大马金刀,一脚踩在椅子上,大手一挥拍板道:“行,就这么说定了,兄弟们走!” …… 淮安。 方临接到张瑞安妻儿,听闻张瑞安斩首,以及新政三条的消息,为张瑞安嗟叹之余,眺望北方:“新政三条一出,北方民乱四起就在顷刻,大夏国祚自此进入倒计时!” …… (本章完) 第244章 ,六年 第244章 ,六年 淮安。 城中河畔,春和景明,杨柳依依,草长莺飞,方临、董祖诰二人在树荫下钓鱼。 “听嫂嫂说,近来董兄将自己关在书房,闭门不出,整日唉声叹息,何必如此?”方临挂了鱼饵,将鱼线抛出道。 “方兄岂会不知?自是因为那新政三条,实乃祸国殃民。就说取消江淮之地工商业税,此项税收,江淮之地如今完全能承受……”董祖诰说到一半,意识到这项政策他们也是受益方,下意识顿了下。 “董兄,此策咱们虽从中得利,每年能剩下数万两银子,但朝廷若是要收,我也是支持的,想必董兄也是同样心理。毕竟,如今整个大夏就数咱们江淮之地最为富裕,别地已然不堪重负,相忍为国嘛!”方临表达了自己看法。 或许崇祥帝以为此策彰显了公平,但其实,无论哪个朝代,都不可能说对一国所有区域绝对公平,如前世时空,就将化工企业搬迁到……还有耕地红线……此世也是如此,真要论公平,科举南北榜,可算公平?辽东百姓在第一线,顶着女真鞑子的压力,可算公平? “我知道,方兄是晓大义的。”董祖诰继续说:“其二,征收辽饷,以大夏如今吏治,恐怕会逼得北方民乱四起;还有取缔驿站,此举节省不了多少,却会砸了数万人饭碗,将他们逼入绝路,陛下当怕就不怕闹出乱子么?” “是,我观这新政,的确是自毁城墙,董兄如此关心,可是想去京师力挽狂澜?”方临笑问。 “就算我想去京师,恐怕也不能。”董祖诰苦笑。 他虽然同属文官集团,曾经遭魏忠贤迫害,所属派系更是在和魏忠贤斗争中付出了重大牺牲,但如今,魏忠贤身死,也就是头顶上不能升迁的桎梏去了,那只是理论上升迁的可能,实际上仍不能升入京师。 如周景崇那一派系,董祖诰和他们不是尿一个壶的,就算魏忠贤倒台,空出的位置也早就被占据,一个萝卜一个坑,哪能轮到董祖诰? 换句话说,文官集团和魏忠贤是死敌,为斗倒魏忠贤曾经短暂联合过,董祖诰所处的派系也曾付出了重大牺牲……但如今,魏忠贤倒台,文官集团内部自己斗了起来,东林党、浙党、齐党等等,目前是以周景崇一派的东林党占据上风,摘取了胜利果实。 “那不就了了么?纵使新政出什么乱子,和董兄你一个淮安知府,和我一个有名无实的在野闲人,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可……”董祖诰心中是有家国天下的,有着一种情怀,有着良知,某些时候,道德底线太高也是一种折磨。 他意识到什么,忽而看了方临一眼,感知到方临的变化,似乎恢复到了最早相识时那种对外界的淡漠,沉默了下,问道:“方兄,你可是因为长公……” “是,有些事情,我想明白了。” 方临看着鱼漂动了下,收杆取下一条小鱼,道:“我曾和长公提过一个观点,‘能力越大,地位越高,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所以,这天下若有什么乱子,不就本应该是坐在那个位置、以及身处高位决策的人,来承担这个责任、后果么?” “总不能,陛下享受着主宰天下的权利,昏招迭出,朝廷滚滚诸公拼命挖大夏墙脚,一个个吃得肠肥肚圆,等到了危难之时,又喊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让咱们这些小民顶上吧?” “如若真到了那最坏情况,他们承担反噬,自挂歪脖子树,天街踏尽公卿骨,不也是应当么?”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身在那个位置,掌握那个权利,自然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更直白些说,你作孽,你承担后果,拒绝罪恶平摊!拒绝责任平摊!总不能你作恶,却不想承担恶果,指望着升斗小民毁家纾难,出现一个救世主,救你们王公高门于水火,哪有这个道理? ‘我本就不是什么心怀天下苍生的圣人,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只要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良心即可。’ ‘是,洪泰帝对我不错,颇有恩情,但我也做出回报,施加影响,提前将红薯推广开来,并且,许多能对洪泰帝提的,也都提了,让他准备后手,可如今是他后代自己不争气,扶不起,我能如何?且不说凭一己之力难挽天倾,就说我想挽,也要看崇祥帝愿不愿意……张瑞安就是下场啊!’ 可以说,张瑞安之死惊醒了方临,打破了他对大夏最后一丝幻想,在如今大变之世,选择了冷漠,不想、不愿、也不能背负起不属于他的责任。 ‘真到那个时候,我按照计划,带着家人、亲朋故旧,远遁海外,还有淮安百姓,我能有今日,离不开他们支持、贡献,对他们也有一份责任,到时愿意跟我走的,也都尽量带上迁走……更多的,就无能为力,尊重他人命运吧!’ “方兄,话是这个道理,陛下、朝堂衮衮主公,若是……也是咎由自取……可苍生何辜?” “是啊,百姓最是可怜,就算他们乱政,为此第一个遭殃的,却是百姓,直到苍生泪汇聚成覆舟水,才能对他们进行清算……但还是那句话,如那些在其位者,都不怕报应,不珍惜自家子民,如你我何必操心?就算操心,又能做什么?” 方临拍拍董祖诰肩膀,劝道:“董兄啊,你只是淮安知府,主政一地,造福一方也就够了,想太多却是自寻烦恼。” “也是,也是啊!”董祖诰听闻这些,倒是开解了许多,不再想那些,专注眼前,体会到了些钓鱼的乐趣。 “这就对了么,想开些,那些人要折腾,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随他们去吧,我们做好本分之事就够了。” 方临说着,轻呼一声收杆:“又上钩了,董兄,这几尾鱼儿,今晚正好让下人做了鱼汤,给咱们下酒。” “哈哈,好!” …… 时间匆匆而过。 崇祥二年春,辽东女真叩关入塞,京师震动。 是年,其实是当初被炮轰重伤的皇太极身死,辽东女真内部矛盾丛生,已到了不可压制的程度,最终是摄政王多尔衮勉强调和各方,试探对大夏进攻,希望将内部矛盾对外转移——若是战事胜利,自不必说,能达成转移矛盾效果;若是失败,借着大夏多消耗些人,或许还能再苟延残喘一二年。然而,就是这一个试探,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战果,大夏军队如纸糊一般,连战连捷,势如破竹。 大夏军队战斗力下滑如此严重,自然有着原因:在魏忠贤倒台后,曾经提拔的有能力的将领遭到清算,以前被打压下去的无能坐地户反攻倒算,军队内部连番动荡;同时,大夏文官重新上台,拿出了曾经的尿性,为了节制军队,抠抠索索,十成兵饷只给三四成,让魏忠贤整顿过后、满员足额的官兵实在活不下去……如此情况下,还谈什么战斗力?这只纸老虎不过是被戳破罢了。 可以说,这一场叩关成功,挽救了连年天灾、矛盾丛生、近乎崩溃的辽东女真,让他们成功缓过这一口气,靠着对大夏吸血,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同年夏,大夏北方大旱,又逢征收辽饷,吏治败坏的大夏官员,借此机会横征暴敛,百姓不堪重负,晋地、鲁地、豫地、陇地多地百姓杀官作乱,揭竿而起。 与方临前世时空相比,在方临影响下,如今红薯在大夏各地推广开来,活下来了更多百姓,但也造成了相比前世时空历史中,在一开始就更多人数、更大规模更大、更广范围的大乱。 崇祥帝收到奏报,雷霆震怒:在魏忠贤主政期间,天下还算稳定,辽东战事也还算顺利,可在他登基、铲除魏忠贤后不久,就是如此急转直下,这是不是说明,他不如魏忠贤啊?那他杀魏忠贤是不是错了,要下罪己诏,要自裁以谢天下啊?真是岂有此理! 辽东女真叩关、各地民乱四起,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崇祥帝对周景崇的信任动摇。 周景崇或许意识到了危险,以年老体弱、精力不胜为由,自请辞去中极殿大学士、首辅之职,告老还乡。 崇祥帝应了周景崇辞去首辅之请,却不允许致仕还乡,强留对方主持剿贼事宜,将功补过,周景崇被迫立下军令状,五年剿贼不成,提头来见。 可因为当下国库空虚,难以发兵剿贼,周景崇为了自救,献策在辽饷之外,增收剿饷、练饷,崇祥帝允之。 于是,剿饷、练饷与辽饷,后世合称的‘三饷’,在大夏推广开来。 这剿饷、练饷,本为剿贼所设,可贼仿佛剿之不尽,时间就在周景崇‘连战连捷,捷报频传,但贼越剿越多’中一晃到了崇祥六年,这个时候,农民军祸及范围扩大,并且,辽东女真仿佛尝到了甜头,连年叩关。 崇祥帝终于对周景崇耐心耗尽,就如张瑞安所料的那般,他开始后悔、反思,悔不该推出新政三条,可自责不过片刻,就将过错全盘推到了周景崇身上,认为都是‘奸佞在朝’,方致有此祸。 也就在这个时候,东林党分裂,时任首辅的温子荣弹劾周景崇欺君罔上、讳败为胜、贪污腐败……等十宗大罪。 崇祥帝顺势发作,派人将当时仍在前线主持剿贼的周景崇抓回京师,凌迟问斩。 当然,如此简单粗暴、不顾时宜地对周景崇清算,让大夏剿贼军队对上农民军经历一场大败,不必细提。 …… 崇祥六年秋,淮安。 比起六年前,方临脸上更添了许多风霜,鬓间微白,正准备出门,田萱在旁边给他整理衣服,问着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我去胡同中看望夫子,应该会回来,若是到了饭点,还没回来,你们就先吃。对了,爹娘今天呢?” “爹去了码头,找熟人唠嗑去了,娘则悄悄跟着秋秋,去了技能培训班那边,想看看朔儿说的和秋秋似乎看对眼那人……” 这些年间,方父、方母从海外回来后,没再出去了,二老在海外增长不少眼界,也跟着方临耳濡目染,意识到大夏可能……一家人将来或许要去往海外,大可能无法落叶归根,所以这几年间都没往海外跑,挺是珍惜如今在淮安的时间。 而五个儿女么? 秋秋已到了嫁人年纪,出落愈发水灵,亭亭玉立,提醒着方临自己老了,去年去了‘技能培训班’,教授一个女子班,似乎和那边一个老师看上眼了,最近才被弟弟方朔揭破; 方泰在方父、方母回来后,就自请出海去了南洋,看顾、主持海外那一摊子; 方羲这个不着家的,同样在海外,不过,如今年龄大了,也算是懂事了,坐镇一个千人武装团,哦,最近来的一封信,还给了方临一个大大的‘惊喜’,这家伙当初不是去泰西么,竟是将一个小国的公主俘虏了芳心,如今人家念念不忘、千里迢迢找过来了; 方朔也在技能培训班那边,这小子不比两个哥哥,或者喜欢经商、或者心野喜欢往外跑,是个能静下心做学问的,尤其对西方科学格外感兴趣,正好那边请回来了几个泰西学者,每日在那边做实验; 方星,这个最小的女儿性子娴静,跟随师文君、谷玉燕二女,在书肆那边画画创作,倒也自得其乐。 本来田萱还想,再给他们添几个弟弟妹妹,方临制止了,已经生了三胎、五个儿女,再生更多对身体不好,以这个时代的卫生条件,相对大龄产妇也不安全。 …… 西巷胡同。 方临来到欧家,到了欧夫子跟前,欧夫子还没有反应,直到打招呼,才道:“是子敦啊,你来啦?” “夫子,你的眼睛……” …… (本章完) 第245章 ,浑水 第245章 ,浑水 “唉!” 欧夫子叹息:“前几月眼睛开始有些看不清,满以为年纪大了,就是如此,都这个年纪的人,也别想和年轻人一样了,就没和人说。只是,没想到变坏得这么快,现在都就快要成瞎子了。” “人坐在对面,看不清人的五官;吃饭,看不清桌上的菜;书,也根本不能看了。每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坐……” ‘听着像是白内障。’方临在旁边坐下,问道:“夫子可请大夫看过了?我那里有位李大夫,曾经是宫里的御医……” “前几天你爹过来,你爹那人,不吭不声,心肠却是极好的,听了转头就去请来了那位李大夫……那位李大夫说,这是眼睛里面的问题,药石难医,要想根治,非得如华佗在眼睛里面刮骨疗毒一样不可,可我年纪大了,不好开刀……我便说算了,都到这个年纪了,就不要折腾来去、劳民伤财了。” 欧夫子平静说着,好似说的是旁人一样,没有因为眼睛看不见,而烦躁不安或者喋喋不休,从始至终只有安静、平和。 方临看着衣服干净、头发梳理得整齐的欧夫子,不由自主想到当初的欧夫人,对方也是一样,无论何样的病痛折磨,身上始终维持着一股奇特的尊严。 如今欧夫子如此,欧夫人大女儿、二女儿在这边轮流照顾,这个月是大女儿,在旁说道:“爹吃饭时,看不到眼前的菜,得要人夹……不过,其他洗脸、洗脚等等,总是坚持着自己做,不让我们帮忙。” “最近,我总是看到爹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睁开灰蒙蒙的眼睛,使劲儿看封面上那几个大字,手在封面上来回摩挲;隔一阵儿,又抽出一本,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她说着,眼前都仿佛出现画面,让人能感受到那股淡淡的悲哀,抹着眼角起身:“你们说话罢,我去买菜、做饭。” 欧夫子空洞的眼睛,看着女儿过去,道:“人就是这样,随着时岁绵长,身子骨就会像是生锈的老物件,越来越迟钝,时而不是这儿坏了,就是那不行了……总归是麻烦儿女们了,也不想再给他们添更多负担。” “我都快百岁的人啦,已是风烛残年,也早就想明白了,这活着的时候,就过好每一天,若是到了该走的那一日,也不会惧怕。”他说着这些,神色坦然。 方临听着,暗叹欧夫子豁达,将近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真是将他磨练成了金刚,身体在老弱,心灵却是愈发强大。 “我在这胡同,也听说北方,今年哪里杀官起事,明天又有哪里乱了,朝廷派兵镇压……辽东也是,鞑子连年入叩劫掠……我看这大夏,如我一般也快走到头了,也是,二三百年一轮,是又该到下一朝了。” 的确,这些年北方越来越乱,都有许多百姓逃难南下,对这些人,官府视作祸乱之源,嫌弃非常,地方百姓也因为他们过来抢夺资源,颇为敌视。 这对方临倒是一个好机会,江淮之地的州府,打通关系,这些人大多都被他打包迁去海外了,为江淮之地如今的稳定做出了巨大贡献。 欧夫子、方临在桂树下说着话,欧夫子摇着蒲扇,驱赶着入秋已渐渐稀少的蚊虫,日头一点点偏斜。 再远处那边,老屋前的那棵橘子树,挂满了果子,一群小孩儿在摘。 那棵曾经被方父捡回来、在门口种下的橘子树,如今已然长得好大好高了,一到季节,树梢就缀满了青绿的果实,等到秋天果实成熟转黄,就是熟透了。 前些年,都是方母她们过来摘,摘过后给胡同邻居们分了,后来嫌麻烦,就让胡同中想吃的人家自己去摘,只要不折断树枝就行。 ——因为方临的身份,胡同中人家的小孩儿,都被叮嘱过,没人会去摘果子,能让橘子树上的橘子保留到成熟了,都还挂在那儿,不像是小乌山那棵樱桃树,每年不等樱桃由青变红,就没了。 又一群小孩儿过去摘橘子,路过,给欧夫子、方临打招呼。 方临只微笑点头回应,倒不是他高冷,而是早前些年还好,还能喊出认出这个那个是谁家的娃娃,叫什么名字,现在就不行啦! 当初在胡同住时,那些熟悉的小孩儿,如今早已长大,娶亲成家生子,在胡同碰到还能说两句话;搬家后,最初些年头,那些胡同人家生下的小孩儿,因为当时来得频繁一些,还认识,如今他们也和秋秋姐弟他们差不多年龄了;再后来这些年,随着老一辈故去、凋零,小一辈越来越多,胡同人家有的搬走、有的搬来,再出生的小孩儿,他们可能看过方临写的故事,听过方临的名头儿,因为方临时常过来,或许也在父母口中听过方临,但可能因为大官的畏惧,隔老远都会避开。 如他其实都还好,至少有个脸熟,前两月秋秋带着方朔、方星过来,胡同年纪大的人都不认识他们,稍有些类似‘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的意味。 ‘大概如乡愁此类的情感,都要以人、事物、经历为纽带……随着胡同的熟人一个个减少,这份寄托的感情也会慢慢淡薄,到最后想来也只是轻叹一声,却再不愿回来了。’方临思绪发散地想道。 旁边辛家,辛佑、沙小云两口子回来了,辛佑是在船队,近来轮休,出门买东西,沙小云则是厂坊下工,他们看到方临,很是高兴地过来打招呼,就在旁边坐下休憩、说话。 辛芽儿也又见到了,如今她都二十来岁了,还是小小个头,高不过两三尺,曾听田萱说过,倒是来了月事,只是每次一点点,不知道能不能生娃娃,故而也没有说亲的。 沙小云说着:“去年夏天七月,当家的跟着船队出海去了,我在厂坊做工,城外买了几亩地,老二、老三在收割,院子里晒着收回来的谷子,芽儿一个人在家看着,拿着一根比自己还长的棍子,赶鸡不让它们偷吃……那天天热,芽儿喝水,桌上冷茶没了,就去水缸舀冷水,踮起脚来使劲儿去舀,一头栽进去……多亏夫子听到,救下来……后来,我去厂坊都带着芽儿,也是桂嫂、小青姐她们心好,给芽儿在厂坊也安排了个差事……” 从儿女说到生活日常,柴米油盐酱醋茶:“刚去买菜,米价又涨了三文,还有菜也是,越来越贵了……” 欧夫子听着,时而掺和一句。 ——要说欧夫子啊,可是极有意思,能和你聊古往今来、朝堂之事,这些阳春白雪,但下里巴人的东西,也能和胡同邻居们说起来。正好,到了他这个年龄,仍能安静、平和,但却又是不太喜欢安静的,尤其是眼睛看不见后,更喜欢和人说说话,热闹些,这般似乎能驱散些苍老的寂寥。 方临听着这些家长里短,心中感叹:‘当下时代,站在历史的维度去看,大夏到了王朝末年,风云激荡;海外西方,也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如欧夫子、如辛家,却只是这般大时代下的普通人,在史书中提都不会提!他们如浮木,在时代浪潮中被裹挟,身不由己;如草芥尘埃,卑微渺小,在这个大尺度下不值一提;又如露珠蜉蝣,在时间的广阔维度,转瞬即逝。’‘但,真正进入这个时代,能前所未有深切的感知到:就是这些史书中提都不会提一字的小人物,也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鲜活生命,他们有着各自的一生,几十一百年啊,对个人来说已极为漫长,看过多少,经历过多少,那种生命的厚度,波澜壮阔,浩瀚森罗,如星辰宇宙。’ 当然,真要说来,同是时代下的背景板,也是大有区别,如他们与北方如今那些正在遭难的百姓相比,好过不知多少。 生在不同地点,身边不同人物,就是不同的人生,这真是让人无从言说,却又深深感受到对命运的敬畏。 沙小云说起来:“如今,是看着越来越乱,厂坊的工人都在说,不行去海外……我也有想法出去,就是不知道对不对?” “我笨,我爹走的时候说,有大事让我问夫子、方临你家,你们是聪明人,能不能帮忙出个主意?”辛佑挠头道。 他啊,到了现在,智力还是十多岁,不过有膀子力气,若是干体力的活儿,比常人还要能干许多,就是脑袋似乎缺根弦,也是到现在还直呼方临名字的极少数人之一。 “出去是对的,要早、要快,你们是有儿女的,总会碰到那一天……子敦也亏待不了你们。”欧夫子笑道。 “是,夫子说得对,我也议你们出去,我看这大夏啊,还没到最乱的时候呐!” 方临顿了一下,又道:“现在不比最早些年了,不过也还好,出去海外,男子能分田八十亩、女子小孩儿五十亩,都是上等水田,你们是厂坊工人,待遇可翻一倍……夫子,您……” “我就算啦,我这个年纪,一觉睡过去,都不知明天能不能醒过来,还不知道是大夏先……还是我这个老头子先下去呐!生于斯,长于斯,就让我把老骨头也埋在这里吧!只是我两个女儿家,和他们说了,让他们出去,他们担心我不肯走……” “夫子,倒也没那么急,应该还有些年头,再看看,若真是到了最坏情况……到时和我……” 旁边,辛家两口子听了欧夫子、方临的话,都是下定了决心。 说着聊着,天色渐渐晚了,胡同中各家飘起炊烟,空气中时而有饭菜的香气飘来,还有不知哪家扯着嗓子喊自家孩子回去的声音。 方临告辞,起身。 走出一段,他回头,看到欧夫子起身,脚步很慢,阳光照在对方苍老的脸上,镀了一层金光……回身离开,西边趴在胡同巷子上的太阳将要落山了,光影恍惚掠过,忽而变得明亮刺目,旋即又飞快黯淡下去,好似最后的回光返照,很快,那颗黄灿灿的夕阳彻底沉下了地平线。 …… 回来,董祖诰竟然过来了,在会客厅等着,方父在这里作陪,说着话。 看方临回来,方父将场地交给两人,下去安排饭菜。 “董兄过来了?今晚留饭啊,我这里正好得了坛好酒,乃是泰西葡萄酒,正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 “哈哈,好,那我可要尝一尝了。” 晚上,方父他们知道董祖诰可能有事,给两人在会客厅单独安排一桌。 今日,董祖诰倒是有些奇怪,也不说事,只是和方临喝酒聊天,方临隐有预感,不过也不问。 终于,一顿酒到了尾声,董祖诰才开口道:“方兄,我要去京师了。” “京师?”方临放下酒杯,看着董祖诰。 董祖诰避开方临目光,解释道:“方兄,你也知道,前些时日,东林党分裂,温子荣弹劾周景崇十宗罪,身在前线的周景崇被抓回,处以凌迟极刑,朝廷军队在鲁地对反贼遭遇一场大败……周景崇倒台后,朝堂空缺出一些位置,陛下或看我政绩突出,点名将我调入京师……” 这么说吧,如今,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崇祥帝大概是意识到了新政三条的错误,如当初张瑞安预料的一般开始反思,不过,这个反思并不彻底,并且充满着‘推过’思想,将锅扣在了周景崇身上,对周景崇处以凌迟意味着某种‘破防’。 要说时至今日,崇祥帝对魏忠贤的观感么?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但不敢承认、不想承认,还想要证明自己离开了魏忠贤,仍有能力治理好大夏,于是,董祖诰这个政绩突出,明显有能力,当初又曾经遭到魏忠贤打压,甚至险些身死的人,进入了他的视线。 另外就是,董祖诰的岳丈是曾经的内阁次辅陶承弼,还与蒲元皓、韩元敬派系交好,身后能拉起一股政治势力……嗯,在遭受现实毒打后,崇祥帝终于成长了些,意识到要平衡东林党,不能让东林党一家独大。 方临略一思索,就揣摩出了崇祥帝心思,明白了现下局势,不过,仍是直直看着董祖诰眼睛:“董兄,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如今京师乃是一个漩涡,以董兄之智不会不知,更遑论有咱们这么一位陛下,董兄,你当真非要去蹚这潭浑水不可么?” …… (本章完) 第246章 ,殊途 第246章 ,殊途 “董兄,你当真非要去蹚这潭浑水不可么?” 董祖诰闻言沉默,只是一碗一碗地喝着酒,半晌才道:“方兄你知道的,我说出此事就意味着有了决定。” “董兄啊,那你想必也知道,此去京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如长公(张瑞安之字),如那位凌迟的周阁老也可算作一个例子,坐在京师面南那位,实乃刻薄寡恩之秉性,此去焉可得善终否?” 方临拉着的董祖诰手腕:“董兄听我一句劝,为那人……不值!董兄若非要去,便如飞蛾扑火,只是看去壮烈,却无济于事。” “方兄,洪泰十三年,世宗皇帝擢我为状元,此后,又是恩遇殊厚……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食大夏俸禄多年矣!当然,我也非是愚忠之人,当今陛下所为,实是令人心冷,我此去也不只是为了陛下,更是为了天下万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方兄,我读的是圣贤书,如何能不去啊?” 董祖诰说到这里,语气一顿:“还有一点,我和方兄曾有谈论,得到启发,隋末以后,李唐得了天命,李唐有着胡人血统,非是纯汉,而又因为李唐之盛,让胡人入主神州有了天命合理性,自唐以后,宋、元、夏,便是一汉人政权、一胡人政权交替,我依此推断,这次天命或在辽东女真!” “而自古胡人政权,对我神州百姓尤为苛刻,压榨极狠,若让辽东女真窃居神器,那……” 方临听着微微点头,的确如此。 前世,有些清粉吹什么康乾盛世,呵呵,若是按照康乾盛世的标准,那明朝二百七十六年中有两百五十年都算是盛世! “方兄,若是此次革鼎,如秦汉一般,是我汉人政权交替也就罢了,我也能说服自己,不去作此想,不去多管,可如今有着辽东鞑子啊!” 董祖诰涨红了脸:“方兄,我少年时读岳武穆之《满江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喝饮匈奴血’,当真壮怀激烈,就暗暗发誓,若我将来有一日主政,必要使它‘胡无人,汉道昌’!如今,大夏日颓,而辽东女真却愈发猖獗,这神州革鼎,我岂能让蛮夷窃居神器?” “董兄原来如此作想!”方临闭目,理解了董祖诰心志。 他知道,此种‘扶狂澜于既倒,挽大厦于将倾’,乃是一种文人的浪漫,如诸葛;而胡汉之争,更是让董祖诰不得不入场,如文天祥。 纵使如此,方临仍尝试再劝:“我已知董兄心志,敬叹钦佩,对辽东鞑子,我亦是深恨之,可要阻天命大势,何其难也?尤其是有着当今这么一位陛下,实无机会。” “况且,纵使成功,又如何?这片土地上,儒教思想已然堕化、腐朽、扭曲,即使再开一个汉人政权,有一位强势开国君主,定下很好的制度,也不需要两代人,就会被扭曲、腐化,重回老路。” “封建制度正在被淘汰,是没有希望的,要想打破王朝,打破胡汉政权交替,必须破而后立!” 方临肃然道:“董兄,你或许不知,泰西之地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那不同于封建君主集权,而是另一条路,它名为科学、民主、自由。” “我经营海外,也不只是想留一条后路,在非常之时出海避走,也是想在那里,为我神州华夏尝试一条新路……在那里,我将真正摒弃这片土地的儒家封建势力影响,吸收华夏文明之精粹,再引入西方科学、民主,看它们碰撞之下会绽放出何等火……等到培养出一批进步思想的人,等到科技进步,拥有跨时代的坚船利炮,那时再打回来……” 他用力一挥手,声音慷慨激荡道:“或许我们看不到那一幕,但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后代会替我们看到、替我们完成,将彻底终结这片土地千年梦魇的王朝周期律,将神州华夏带入一个人人如龙、天下大同的时代。” 这也是方临第一次真正袒露心志,是,对女真、满清他同样大恨,但他知道,自己真正的对手不是满清,而是这片土地上无数的封建地主,是扭曲堕落的儒家思想,是堕落变味的科举制度,在这些封建顽固势力下,没有一场轰轰烈烈思想运动,培养出足够进步觉醒的人,是不足以对抗的! 纵使真如大夏太祖提三尺剑,建立一个新的政权,一代过去,封建势力卷土重来,后代大概率也会被忽悠瘸了,等到二三百年后,又是被坚船利炮叩开国门…… ‘我也不知道什么路是对的,但根据前世记忆,这已然是我能想象到最正确的道路……’方临暗道。 “方兄竟有如此谋划!” 董祖诰听了,深受震撼之余,也是恍然,以他对方临的了解,也是对辽东女真深恨、厌恶,怎会这些年来会相对消极?原来是有着这些计划。 他忽而想到,早在许多年前,方临就开始经营厂坊、船队,经略海外,难道那个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如此想,便如此问了。 “是,董兄所猜不错。” 方临伸出手来:“所以,董兄,来一起吧,加入我,加入这个伟大的事业!” 董祖诰神色犹豫,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是信方兄的,有着经天纬地的旷世之才,早在多年前,方兄想走科举,让我出试卷,我看了方兄答卷说方兄思想太过离经叛道……方兄,我说这些,是想说我不同于方兄,已然定型,方兄说的那些,我也不懂,帮不了什么。” “所以,方兄,尽管走你的路,我也该行我的道。再则,等我去了京师,说不得对方兄帮助更大,如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方兄一定要开口,我必无二话,倾尽全力……” 他本来因为方临的‘惊世谋划’,心神震动、纷乱,一开始说的有些杂乱,但越说越明白,越明晰自己心志:“你我二人乃是结义兄弟,但所要走的路不同,所幸都是为了神州华夏,可求同存异,方兄已然在自己的路上走了这么远,我也该去践行我的道了,这想必就是方兄所说的知行合一了,还请方兄成全。”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方临知道已是不能说服董祖诰了,只能报以苦笑。 其实,站在这个时代的人的角度上看,董祖诰想要做的远比方临的路有希望。 毕竟,从商到周,从秦汉到唐宋元夏,这里一直是世界的中心,而海外就是自古不毛之地,远遁海外了真能再打回来? 换个时代,方临都没有一点信心,也就是这个节点特殊,西方正在进行变革,文艺复兴,科学萌芽……但这些前世的记忆,时人不知道,自然很难相信。 就如他当初和洪泰帝说,‘数百年后,有着能承载万万斤的钢铁巨船,有着能搭载上百人、翱翔天空的铁鸟,有着能横跨江海的大桥,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岁有余粮,人人读书,人人识字,人人如龙’,魏忠贤觉得可笑一样,若是对前世任何一个明末之人说,当时还是不毛之地的美洲会成为二三百年后的世界霸主,必然会以为天方夜谭。 董祖诰能理解、相信,其实已然是不错,若是搁作别人,大概听到方临的计划,反应会一如前世之人听到‘我是秦始皇,打钱’。 ‘所以,我一直都只是默默做事,而从不对人说这个时人认为疯癫一般的计划啊!’方临暗叹。 “还是那句话,方兄,我们的道路迥异,却殊途同归,都是为了神州华夏。我也认为,方兄之选择比我更有希望,我是不能加入了,便让我儿女们留下,咱们是现在,他们这一辈人是未来,是将来的希望……同时,这也算是为我免去后顾之忧。” 董祖诰说着这些,忽然想到什么,笑了笑:“如今方兄表明心志,我也算是彻底放心,曾经有段时间,我还担心,方兄海外那些准备,乃是为了起事……” 他在淮安当知府这么些年,可不是瞎子,知道方临迁移出去多少人数,也隐约知道方临在海外采买武器,更知道这些整合起来是多么恐怖一股力量,还曾担心方临将这些力量用来造反……那般,一边是兄弟情义,一边是家国百姓,倒是令人左右为难了。 “董兄多虑了。” 方临摇头道:“当初,世宗陛下对我多有恩遇,我岂是狼心狗肺之人,行那般事?” “更退一步说,董兄你知道的,这江淮之地也没有那个条件。” 北方各地百姓,是被逼到了绝路,不走造反这条路,就是死;而江淮之地相对富裕,要好上一些,大多数百姓还没到‘不反即死’的程度。另外,江淮之地经济发达,百姓也相对眼界开阔,真活不下去,也会想着去海外闯一闯——更直白些说,江淮之地百姓见过更多世面,相对更不好忽悠,不像北方许多地方那样,有个领头的一煽动、许多人头脑一热就反了。 ‘前世历史中,江淮之地也是相对稳定,也正因为这份稳定,看到了北方战乱后,在满清南下时,大多数地方不做抵抗就剃上了金钱鼠辫。’方临暗叹。 “是,方兄所言有理,细细思之,江淮之地的确不太具备那个条件,我当时没想到这点,不过后来却也不担心了,方兄可知道原因?”董祖诰看来。 “哦,为何?” “因为方兄的性情。须知:起事是要死人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争夺天命?方兄就不是赌徒的性子,会拿出所有筹码,带着家人去赌。” “哈哈,董兄知我。” 方临坦诚道:“不瞒董兄,我计划避去海外,除了避开儒家封建势力影响,尝试与西方科学结合,走出一条新路,并等待培养进步思想的人才,将来后代打回来,曲线救国之外……另有一份心思,就是相信后人的智慧,自己偷个懒。” “这世上啊,有些事情的确难,但分几步走,将时间拉长,如那‘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指导思想,就会简单许多。” “哈哈,方兄,你啊,想偷懒还给自己找个道理!”董祖诰笑指了下方临,一脸‘不愧是你’的表情。 两人笑过之后,方临起身,拿过一封信:“这东西董兄可能用到。” “这是?” “当初,魏忠贤主动退让,去应天祖陵为先帝、世宗陛下看守陵寝,行至冀地阜城,陛下遣锦衣卫追捕,我的人要带魏忠贤离开,他不愿,交给了此封书信……这信中,记载着许多有能力的将领,部分是魏忠贤提拔的,我挖走一些,也有少数没挖走,在清算后仍留得一命的……还有一些是当初不愿投靠魏忠贤,被他排挤,赋闲在家的。” 方临感叹:“要说对这些人,魏忠贤也算是手下留情,就是一些脾气躁、得罪过他的将领,也没像是那些文官一般赶尽杀绝,最多只是让赋闲在家,给大夏留下了些种子。对了,听说魏忠贤自缢前写了一封信给陛下,想来其中也有这些人,不过听说那封信陛下没看,直接给烧了……” 董祖诰听着这段往事,神色复杂,唏嘘道:“魏厂公是做了许多错事,但对大夏也是有大功,若是魏厂公还在,大夏必不至于今天这个地步……这东西我收了,多谢方兄!” “谢倒是不必,董兄若是有心,应我一个请求即可。” “方兄请说。”董祖诰正襟危坐。 “将来,若是真的不成,董兄不可迂腐,当保存有用之身,随我退去海外。”方临盯着董祖诰眼睛道。 董祖诰认真答应:“好。” …… 翌日,董祖诰就是动身,去了京师,而随着他的离开,淮安也迎来了新任知府梁应参。 府衙。 这位梁知府肥肥胖胖,肚子将官袍撑得溜圆,眯起一双小眼睛道:“听说城中有一位方大人,和马、邵、段三家合伙经营着肥皂生意,富得流油……这种好生意,真是令人眼馋啊!” 白师爷道:“大人,那位方大人、还有马、邵、段三家,已送来了礼物,计有……” 听过礼单,梁知府顿时冷哼一声:“岂有此理,这是想干什么?贿赂我么?我是缺少银钱、美色的人么?” “大人!”白师爷耳语一阵。 梁知府听后目光闪了闪,顿时改口:“不愧是方大人,看得真准,全都给我收下,改日本官必要上门拜访,好好亲近一番!” …… 方家。 徐贤文送礼回来,说了那位梁知府反应,评价道:“方哥,我看那个梁知府是个贪官,不过也是个聪明人!” “孟德(徐贤文之字,孟者,大也,家中排行老大,德,德行,有德之人,对名‘贤文’的阐释补充)啊,这有时候,做贪官更需要本事……不过,无论清官贪官,能坐上那个位置,基本都不可能是什么草包、酒囊饭袋,即使有时候他们所做之事,看起来看起来非常可笑、荒唐糊涂,背后也多半另有原因。” 方临考校问道:“你可知那位梁知府,前后变化为何?” “方哥把控府衙上下,若是撕破脸,立刻就能将对方架空,当成泥塑摆设,那家伙不得不妥协。”徐贤文想了下道。 事实上的确如此,府衙上下都是方临的人,拿着他的钱,尤其是这些年,随着产业发展,他们从还能这里拿到的钱比官府俸禄都要高多了。 可以说,方临生生在淮安官场建立了一个自己的体系,若是那位梁知府识趣,将自己镶嵌入这个体系,就能拿到属于自己的一份;若是有别的心思,想炸刺,府城上下都会是他的敌人,会遭到整个体系的反噬! 后果么,皇帝都能落水,何况一个知府?当然,目前还没到那一步,不必那么粗暴,要讲文明。 “那位梁知府的权利,来自于大夏体制,而体制由人组成,只要掌握了淮安府衙的官员,就能让他的政令出不去府衙,你能看到这点,已然非常不错,不过,还要考虑到时局。” 方临提点道:“若是太平时节,朝廷威信如日中天,那位梁知府借着体制力量,大可生杀予夺,甚至他子孙辈一句‘爷爷,我想要’,都能让我交出许多东西。可如今时局变乱,朝廷威严下降到了一个临界点,他的虎皮可就没多少威慑力了。” ‘更何况,我还掌握着城中最强的、独属于我的一份武装力量,这才是最有利的保障。’他心中暗道。 …… 淮安这位梁知府不过小波澜,更值得一提的还是,董祖诰去往京师,即将在这个时代中,绽放出属于他的光辉。 …… (本章完) 第247章 ,亡国 第247章 ,亡国 崇祥六年秋,董祖诰入京师,晋建极殿大学士,加少师,其后,崇祥帝又陆续调与其亲厚的蒲元皓、韩元敬等人入京,形成政治派系,对以温子荣为首的东林党形成制衡。 同年,董祖诰说动崇祥帝,减轻税赋,并查抄以前首辅周景崇为核心、曾在清算魏忠贤过程中中饱私囊、吃得肠肥肚圆等官员家业,获得银钱数百万两,并有京师肥皂、香露生意份额,大大充实国库;同时,提拔孙定宗、卢肃之、祖干祐等有能力将领。 如是两年过去,大夏军队对农民军取得了节节胜利,这让以董祖诰为首的派系更进一步获得崇祥帝信任,也让以温子荣为首的东林党大为忌恨。 ——本来,温子荣斗倒前首辅周景崇,却让董祖诰派系填补了空缺,并查抄了周景崇等人家业,摘了果子,后又有人事冲突,再加上董祖诰做出实绩,愈发得崇祥帝信任,大有越过以温子荣为首的东林党之势,这让双方矛盾愈发不可调和。 崇祥九年春,就在剿贼进入尾声、敌酋仅剩十八骑仓惶遁逃之时,辽东女真破关,逼近京师,崇祥帝慌乱之下,下旨急召正在剿贼的孙定宗、卢肃之入京。 董祖诰以‘京师城高粮足,当对贼匪除恶务尽’为由,劝说崇祥帝收回成命,崇祥帝刚愎自用,不听,并由此对董祖诰生出嫌隙,其后,孙定宗、卢肃之入京,却又在温子荣等人谗言下,崇祥帝避之不见。 面对逼近的辽东女真,崇祥帝有意秘密和谈,为防止温子荣等人在和谈中卖国,董祖诰派系中蒲元皓抢下和谈主导权,这个时候,以温子荣为首东林党暗暗放出和谈风声,朝野群情激愤,一片反对,崇祥帝为推脱罪责,匆忙将时任兵部尚书蒲元皓推出背锅,赐死。 后续,以温子荣为首东林党趁机发难,董祖诰政治派系大败亏输,董祖诰自身亦是受到牵连,贬谪鲁地。 只能说,东林党治国能力不如何,党争手段却是一流,或者说董祖诰派系将心力放在国事,没太多心思于蝇营狗苟,反而招致如此下场。 更本质上讲,当前大夏朝堂的政治环境,已然彻底败坏,没有真正做实事官员的生存土壤,不将精力放在党争就无法保住屁股下位置,如此陷入恶性循环,以致朝堂小人当道,奸佞盈野。 自董祖诰派系败退,朝中东林党再次一家独大,崇祥帝后悔,手中却再无人可制衡,为保障自身权利、不被彻底架空,其后短短几年,崇祥帝连番换了十二位首辅、四十余位大学士。 如此连番换内阁,倒是保障了自身权利,但却也让朝堂政策没有连续性,同时,上任阁臣意识到‘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在任上大肆捞钱,拼命挖大夏墙角。 朝政败坏,军事上也兵败如山倒,由于崇祥帝妄加干预、指挥,不分实际情况,命令前线将领出城决战,如孙定宗、卢肃之、祖干祐等将领相继战死沙场,尤其是崇祥十二年冬,面对辽东女真的一场大溃败,彻底将大夏精锐丧尽。 崇祥十三年春,闯王兵围京师,夜,京中守城太监、兵部尚书、将领等争相献城,城破。 …… 京师。 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不时有哭嚎尖叫响起,还有‘破城了’的喊声,大乱如潮水一般蔓延。 “陛下,不好了,曹公公、张尚书献城,城破了!”小太监带着哭音过来:“陛下,快走吧!” “朕待他们亲厚,他们焉敢如此?” 崇祥帝听闻,先是大怒,然后就是手腕一颤,退后两步,反应过来这是要亡国了。 说实话,直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京师曾在辽东女真攻势下也曾坚守半月不破,没想到这次破城如此之快。 ——崇祥帝不知道,这个时空,或许因为方临挖走一些辽东将领,也或许是推广红薯,让在天灾中活下来的百姓人更多,农民军声势更大,造成了大夏国祚比异时空的大明短上数年。 “陛下,快快走吧!” “朕乃天子,岂能仓皇逃遁,成何体统?” 崇祥帝摆摆手,让小太监自去,自己逆着到处带着宫中财物出逃的宫女、太监而行,路过一棵歪脖子树,感觉看对了眼停下,挂上去前回忆起一生:“自登基以来,朕夙兴夜寐,废寝忘食,却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苍天何其不公也!” 他一生刚愎自用,善于揽功推过,到了此时,还在将过错归咎于苍天,或许是意识到没有旁人,这番推过没有半点用处,凄然笑了两声,最后,低声喃喃道:“向使魏忠贤在,朕必不至如此。” …… 崇祥十三年三月十六,京师城破,崇祥帝自缢,身旁留血书‘勿伤吾民’,大夏自此而亡。 闯王进入京师,拷问王公贵族,前些日子不过捐献崇祥帝二十万两的这些人,这次拷饷共得白银七千万两。 ——不过,一个‘拷’字尽显背后残暴,这些大夏的掘墓者,终于遭到反噬,迎来了末路。 同年五月,大夏福王应天在登基,年号弘复,史称‘南夏’。 九月,辽东女真入关,与攻占京师、自号为顺的闯王大战,顺军大败。 顺军退走,辽东女真入主京师,立国号清,年号顺平,翌年二月,分三路南下。 对大夏军队连番胜利,让清军完成蜕变,进军势如破竹,各路农民军、南夏军队闻风丧胆,有言曰‘清军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又有言曰‘闻清而逃者,下勇;望清而逃者,中;接清而逃者,上勇也’。 …… 鲁地,曲阜。 孔家。 “臣衍圣公、孔圣人第六十四世孙孔有仁,拜见圣王!”孔家家主孔有仁携全族,对满清摄政王多尔衮跪拜而下,屁股高高翘起,一如数月年面对闯王。 “娘,快看,那爷爷好像一条狗……呜呜!”这小孩儿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妇人捂住嘴。 “此乃我大清之犬也!”多尔衮看着孔有仁的大好屁股,忍不住对着踹了一脚,这一脚力气不小,鞋子都踹掉了,让孔有仁仰面翻倒如一只癞蛤蟆。 “奴才能为大清之犬,实是三生积德,铭感五内。”面对如此侮辱,孔有仁却是赔着笑脸翻身,向着旁边跪行两步,将鞋子捡起来,给多尔衮穿上。 “哈哈,好,你很好!”对孔有仁的识趣,多尔顿颇为满意,大笑进去。 …… 是夜。 “那……欺人太甚,竟然对兄长如此无礼!”孔有义一怒拍案。“二弟,也不必这么说,一日之间,圣王为我孔家三次加恩,也是礼遇殊厚了。”孔有仁道。 听闻这话,孔有义怒色收敛,方才一怒果真只是怒了一下,脸上露出笑意:“是,大清也算是优待我读书人了。” “是嘛,不要看对方说了什么,要看做了什么,如汉高祖,虽称臣子为功犬,多有侮辱,但在封赏上,却极为大方,公侯之爵不吝赐之;而楚霸王待臣下恭敬仁爱,言语呕呕,但真到分利的时候,印章盘出包浆,却都舍不得赐下……如此两种主子,你愿意跟随哪一种?” “自然是前一种。” “这不就对了?”孔有仁顿了一下,又是道:“相对汉人,大清满人数量相对较少,要想治国,还得依重咱们汉人,说不得在新朝比以往在大夏,咱们还要风光得多。” 的确是如此,大清以少统多,势必要比汉人政权更能卖国,更能出卖底层百姓的利益,来与他们这些封建地主嬗和,也因为这点,大清不能、也不敢拥抱文明进步,势必要以一种更封建的方式统治这片土地。 “虽说是这个道理,可恐怕天下人笑我孔家。”孔有义这话,是既想要里子,还想要面子,更直白些说,当了婊子还想要立个贞洁牌坊。 “由他们笑去,唐宋元夏,我孔家历经改朝换代,巍立不倒,富贵不绝,就是靠着这识时务的本事,可看他们那些笑咱孔家的人呢?总被风打雨吹去。再说,这笑也只是一时,不过一二十载,我孔家还是孔家,还是那个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儒林表率,文宗楷模!” 这话听去简直恬不知耻,但道理的确是出这么个道理,只要孔家还代表着政治正确,当权者还想要以儒家进行封建统治、愚昧百姓,那么孔家这个儒教的大旗就倒不了! 这兄弟俩谈话结束,孔有仁回房。 管家躬着腰身过来:“老爷,今日白天,那个胆敢笑您孩子的妇人给您带来,送入房中了。” “你这是做什么,这岂不坏了我的名声?”孔有仁板着脸道。 “怎能是坏名声,外人得知,必然要说老爷宽宏大度,给这家人一场富贵呐,也算是佳话了。” “嗯,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孔有仁背着手进去,很快,屋里传来低沉暗哑的笑声、反抗声、尖叫声,以及夹杂着的裂帛声。 烛火跃动,映照着墙上的影子影影绰绰,张牙舞爪。 吱呀! 忽而,风吹动门户,守在外面的管家回身关门,关门时下意识从门缝朝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屋内某个东西脱去衣冠,露出肥肥胖胖的身子,在昏暗的光线中,不知是猪还是狗,好像一头禽兽,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 鲁地,济宁府。 董祖诰当初在党争中被贬谪出京,来济宁为知府,数年过去,当初百业疲敝的济宁府,如今也是政通人和,在这乱世中堪为一方世外桃源。 在去年京师被破后,他仍坚守此地,今日听闻孔家全族剃发易服,投靠满清,不由闭目,想起曾经和方临的谈话:“方兄,事实证明,你是对的……儒家、孔家,呵!” “报,大人……”有小兵过来,言有贼军败兵路过。 ——所谓贼军,不过是农民军,大概是和清军交战失败,从城外路过。 “放过他们,传令整军备战,鞑子要来了!” 三日后,清军先头部队到来,三百八旗兵、一千辅兵,以为济宁会和其他州城不战而降,再多就是放两炮,鲁莽冒进,不想中了董祖诰设兵埋伏,千余人尽灭。 这一路满清大将多铎听闻大怒,决意杀鸡儆猴,亲带三万兵围济宁,战前,依例派遣使者劝降。 “董知府,大夏已亡,天命归清,你何必负隅顽抗?不如早早弃暗投明……” “来人,将此獠推下去斩了。”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那使者大叫。 “豚狗一般的蛮夷,焉敢称国?” 董祖诰挥了挥手,那使者被推出去,很快传来一声惨叫。 劝降使者被斩,头颅悬挂城头,多铎怒不可遏,当日就遣兵攻城,董祖诰借助对方被激怒急躁心理,给清军造成不小杀伤,面对济宁这块硬骨头,清军半月不克。 多铎感叹:“若使大夏文官武将皆是如此,我大清焉有今日天命?幸好……这济宁城,先前重炮数量不足,还能凭人命堵上,今日后续重炮到来……传令下去,破城就在今日。” 城墙上,董祖诰身上多有污垢,正在进行巡查,查漏补缺,不时停下和士卒说话勉励。 也正是他如此亲临一线,和将士同甘共苦,以及多年治理济宁的威望,才令济宁没像是其他州府一般,还没打就士卒溃败逃命。 “大人,鞑子攻城了!” “我看到了!” 董祖诰看着清军推出的一门门重炮,以及后续密密麻麻的清军,知道今日大概是守不住了,想到前些时日拒绝方临派来的人离开,喃喃轻叹:“方兄啊,答应你保存有用之身的约定食言了,实是这种情况我如何能走?希望阻敌这半月,给你争取了足够的时间。” 轰!轰!轰! 炮轰过后,清军如潮水涌来,守城士卒奋不顾身,却随着一段城墙崩塌,终究难挽颓势。 董祖诰在城头砍下一个八旗兵,望着西沉落日,这一刻,想起了年少读过的《满江红》,心中满是无奈、萧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 …… 弘复元年五月十二,董祖诰在带领济宁府军民坚守半月后,城破,殁于战场,多铎为行报复,打击大夏各地抗清决心,下令屠城,三日不封刀。 …… (本章完) 第248章 ,造反 第248章 ,造反 淮安。 “董兄啊!” 方临手中记载着情报的纸张滑落,退后两步,在椅子上坐下。 早前数天前,前去接应董祖诰的人回来,说对方不愿离开,他心中隐隐就有一股就有不好的预感,却仍怀着一丝侥幸。 ——本来,方临交代接应的人,若是董祖诰不愿,就打晕带走,可董祖诰似乎有所防备,要知道,现今济宁府董祖诰可是军政一把抓,在对方有提防的情况下,还真难以做到。 这几日,方临都打算抽调一只千人团北上,却在此时收到噩耗。 呼! 他深吸口气,眼前恍惚浮现出一幕幕画面:初识在瓮堂,董祖诰衣服被偷走,光洁溜溜,只穿纱帽、靴子、丝带三样叱责澡堂主人,那时还很是青涩稚嫩;驴味馆中,两人一见如故,董祖诰说起自己读书,背负家人期望,屡试不中,郁郁难平;经营粪便生意,两人共斗卓三爷,去寻蒲知府侃侃而谈;三国话本畅销,清云馆中结义…… 往事历历目目重现心田,让方临不由闭目,微扬起脸,片刻后起身,来到窗前,吱呀一声推开窗户。 风尖啸着扑了进来,吹动屋中书页哗啦啦作响,园中树木更在狂风中摇摆,天空乌云低垂,好似穹顶覆盖下来。 方临注视着这一切,只感觉一口气淤积在心中,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我本以为,自己已足够淡漠,尊重他人命运,却不想……还是做不到!” 四年前,蒲元皓被崇祥帝推出背锅赐死,他怒而拍案;去岁京师被闯王军攻破,本来是早有预料,可收到消息那一夜仍是转辗反侧;今日,董祖诰殉国消息传来,更是让他心中大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溅泪,恨别鸟惊心。” 此刻,方临有些理解了杜甫当时的情感,山河破碎,挚友遭难,那种无力感压得人喘不过气。 汩汩! 他回身倒了一杯酒,在窗前对着北方洒下:“董兄,七年前,你坚持赶赴京师,最先倒是取得了些成果,后来,在党争中贬谪地方,欲挽天倾从那时就已失败,这几年间我多次去请你去海外,你都不愿离开,恐怕也早已想到了今日……如今,果然求仁得仁。” “相比起你,我却是逃避了,我不如你!” 这时,邓管家忽然进来通禀:“老爷,梁知府来了。” …… “梁大人请坐。”方临微微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今日心情不好,也懒得与对方虚与委蛇。 梁知府察觉到这点,看着桌上酒壶、酒盏,请罪作了个揖:“方大人,方才可是有客人?倒是本官来得冒昧了。” “不过独酌而已,梁大人这么晚造访,可是有事?”方临淡淡道。 见方临态度冷淡,梁知府以为是为时局忧心,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方大人以为当今天下如何?” “梁大人想说什么?”方临眯了眯眼。 “前些时日,满清南下,势如破竹,天下仅剩南夏、满清,而据本官所知,如今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南夏内部仍是争权夺利,内斗不止,恐怕将来要重演南宋故事,这天命或在……” 这位梁知府是聪明人,在淮安这几年,都是老老实实拿着自己那一分钱,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也正因为是聪明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想要跳船了。“梁大人不妨说下去。” “方大人也是聪明人,既然要本官说,那本官就不妨说得更明白些,我看这得天下者必满清也,我等不如早早降了,还能得个富贵。我听闻方大人三国话本深受大清摄政王喜欢,引以为兵书,手不释卷,若是方大人投诚,说不得……” 梁知府越说越亢奋,仿佛已经想象到美好未来。 他此来拉着方临一起,也是考虑到多方面,一来知道方临是聪明人,大概会像他一样识时务,此来表明自己态度,免得闹了误会,不知情下拿他人头交投名状;二来,在淮安他并无实权,投靠还要方临做主;三来,方临的三国话本深受满清高层喜爱,若是投诚,说不得将来能重演曾经洪泰帝故事,在大清煊赫一时,这是提早结个香火情。 “我去你娘!”方临听着脸色愈发阴沉,直接将手边酒杯砸了过去:“若是你想去南夏朝廷谋个富贵,倒也罢了,可你竟想拉着我一起做汉奸?” 梁知府被砸愣了,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脸上酒水淋淋流下,顿了数个呼吸,才难以置信道:“方临,你、你敢对我动手?你好大的胆子,莫不是想要造反不成?” “造反?你说的是造大夏的反?还是造满清的反?若是大夏,恐怕你才是汉奸;若是满清,呵,你的主子还没来呐!” “你你你,冥顽不灵……”梁知府意识到自己口误,拂袖就要离开。 他见方临昏了头,竟然如此不识时务,暗暗下定决心自行联络,等将来满清打进淮安,说不得还能借助满清在方临身上狠狠咬下一口。 方临面无表情,看着梁知府转身的背影,从怀中掏出手铳,对着此人就是一枪。 ——手铳由海外兵工厂制作,如今技术已然可以达到,只是不能大规模量产,但少数制作一些防身还是可以的。 砰! 梁知府脑袋开,身体直挺挺倒下。 “老爷!”邓管家过来。 “堂哥!”方传辉来的速度更快,带着两人手持武器,破窗进来。 “老爷,这这……梁知府……”邓管家变色,一时语无伦次,反倒方传辉三人只是稍稍惊了一下,就恢复平静。 “无妨,拖下去处理了吧!” 方临轻描淡写摆手,要是早几十年前,杀了一个知府绝对是大麻烦,但如今,一个知府杀就杀了,能怎样? 他也没有明明已经撕破脸,还要留着隐患,任由对方蹦跶的爱好。 方临让人将梁知府尸体拖走处理,又安抚了循声赶过来的方父、方母、田萱等人,随后让方传辉过来和他说起几事。 “派一什人去鲁地曲阜,将孔家的祖坟炸了,再借助商队情报网络宣传一二,孔家失德,天厌之……这份名单上这些人,一一接应……还有部队聚集了吧?给我调动五个千人团!” 方临取出一份地图,在上面指点两处:“这里,还有这里,乃是满清南下必由之路,在这里和他们做过一场,你们在海外磨砺多时,这次就看看面对硬茬子效果如何……这既是给剩下的数十万百姓彻底争取时间,也是……给董兄讨回些账来!” …… (本章完) 第249章 ,缩影 第249章 ,缩影 数日之后,淮安。 一行人混杂在路人中,风尘仆仆来到,正是卫清一大家子——就是当初那个卫姓小吏,在方临一家逃难到海宁县城时,因为踩坑被方临搀扶一把,后续出发府城给了十人份粮食,后来方临一家回小和村还感谢上门拜访过。 如今,卫清的四个儿女都已成家,连孙辈有了,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赶来。 “爷爷,这就是淮安?看着和咱们海宁县大不一样哩!” “是啊,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我也觉得好。” …… 一大家子张望可见:往来熙攘的人流,忙碌运转的码头,连绵驶入天际的白帆。 不同于海宁县城的疲敝、困乏,犹如一个暮年老人,淮安在这个山河破碎、狼烟四起的时候,还有着难得的勃勃生机。 进城,卫清一大家子来到一个小摊吃饭,摊主给他们报着菜名:“包子有白菜馅、芥菜馅、鸡蛋韭菜馅、猪肉馅……小菜有拌黄瓜、炒豆角、卤豆干……” 一大家子听了都是惊讶,因为这个相对平价的价格,还有菜品的丰富——这要是在海宁县城,每样都要贵上一些不说,许多菜还买不到。 他们心中都是疑惑,在海宁县城,因为要种植粮食,市面上菜蔬要少许多,看起来物资匮乏,淮安难道不是如此么? 这会儿都是半上午了,客人不多,摊主也是个健谈的,似乎是感知到他们的疑惑,自豪说起来:“客人是外地的吧?在我们淮安府城,你看这粮食啊、肉啊、菜啊,价格不高,种类也多,那是因为方大人的商队从海外运回来了好多粮、肉干,周边百姓这才能多多种植菜蔬……要我说,这府城百姓现在还能日子过得好,都得感谢方大人。” “哦,你们外地人,不知道方大人吧?我给你们说说,那三国话本……什么,你们知道,就是下面县城来的?”他悻悻住嘴,好似还在不能为他们吹嘘一番方临而感到可惜。 卫清听着这些方临的信息,心中也是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因为当初那点小小恩情,方临后续帮他站台,升官加薪……近些年联系是少些了,不过每到年节必有方临这边送去的礼物,这让他很是感怀。 也正是出于这份信任,在这个山河破碎、鞑子南下的时候,他拍板做出抉择,带着一家大家子决定出海。 ——说来,方临已派人去接应他们,卫清一大家子却不知道,自行提前过来了,也因为感觉方临对他们帮助良多,不好意思再过多麻烦,找过去。 “老丈啊,我想问一问,现在出海是个什么章程,出去能分多少田地,又在哪里报名?” “分多少田地?你说的那些,可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出海别说分田地,想要排上队,坐船出去都不容易哟!” 摊主说着:“最早的时候,要是去海外,每人能分一顷田呐,那可是一百亩,还都是上好水田;后来少些了,男丁八十亩,妇孺五十亩;再后来,那个崇什么的皇帝、就是去年上吊了的那个,自打这个糊涂皇帝上台,天下就开始乱了,想出海的人越来越多,分的田就越发少了,三十亩、十亩、五亩…… 去年,京师被反贼打进去了,这一下,想出海的人就更多了,城中那些殷实人家都开始走了,从那儿开始出海就不分田了,也是人太多,分不了。不过,你出海途中吃喝拉撒的开销,方大人还是都包了,不要钱。 到了今年,鞑子开始南下,这城里啊,十个人八个都想走……方大人还是良心的,现在这个时候出海,仍是不收你的钱,可这人多船少,你得慢慢排队啊!” 的确是如此,随着满清南下,人们心中越发有了紧迫感,如马、邵、段三家,一改从前的暧昧态度,主动走了,这个示范效应,让城中百姓纷纷想要跟随,蜂拥想要往海外去…… 这么说吧,现在搞得,去海外登船名额都好似末日船票一样,都排到几个月后了,就这还在快速攀升。 卫清一大家子人听了,面面相觑,这些还真是他们不知道的。 “爹,这可如何是好?” “排队排到几个月后,可听说鞑子就快打过来了,哪能等到那时候?” “是啊,爹,咱们县里屋子、田地什么东西都卖了,横下一条心过来,可这要是出不去,难道咱们还要再回去不成?” …… 卫清如今已然是知天命岁数的人,这点心理素质还是有的,让儿孙们安静,看向摊主,作揖诚恳问道:“老丈可要出海去,我看老人家似乎不急,不知可是有什么法子?还望指点一二,感激不尽。” “嗨,要说这出海嘛,方大人厂坊的人有着优先资格,厂坊每个人也有着带人的名额,我有一个亲戚就在方大人厂坊做工,能带着我们一家子出去,过几天就走……你看,我这都没有进货了,这一批东西卖完就不干喽!” 摊主说着,语气一顿,看卫清他们颇合眼缘,还是给出了个主意:“你们要不想排队等着,那还有一个法子,就是找掮客,买那些厂坊工人带人的名额,就是听说,现在一个带人名额都涨快到十两银子了!你们想买,还得快点去,我瞅着等鞑子快打到咱们淮安,这价钱还要往上涨呐!” 卫清听了,暗暗盘算着,若是此时拿钱去买名额,自家的钱倒是紧紧巴巴够了,可这一下子就将家底给没了,那去了海外还怎么过? 他暗暗叹息,知道此时只剩下一条路,去找方临,本来不想麻烦方临的,可眼下这情况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 …… 这日下午,方家门前,卫清一大家子来到,自称是方家故人、旧识,请门房通传,门房却是不肯,只让留下姓名、地址,说是若所说为真,后续自会联系。 ——这也不是门房故意为难,实在是,自方家发达后,也确实有一些没有自知之明、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过来攀亲戚,让人烦不胜烦。 卫清听闻叹气,没想到如今方家门槛已是如此之高,仓促还进不去,只能打算先将自家安顿下来,后续再走一步、看一看。 说来也巧,就在他们就要离开,方父出门,看到卫清感觉眼熟,细细瞧着认了出来:“卫大人?” 早前些年,方家还多有回小和村过年,每次回去,到了海宁县城,必会去卫清家拜访,送上一份礼物,故而方父是认识卫清的……不过,自从十年前,小和村举村迁移了海外,方家就没再回去过了,有些年头没见卫清,对方模样也确实稍有些变化,这才没能一眼认出来。 “可不敢称卫大人,再说,我如今已辞了差事,不在官府做事……方老哥若是不嫌弃,像以前一样叫我一声老弟就是。”“那我就托大了,对了,临子前几日才派人去请卫老弟一家过来,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也没见护送的人?哦,是我失礼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进去说。” 这次有方父带着,进门自然不是问题,一行人来到会客厅。 经过一番信息交流,都是明白了,大概是卫清一大家子自行提早出发,和方临派去接应的人错过了。 “出海名额,这不是难事,我给给卫老弟家安排最近一趟的船队,去了海外,待遇对照厂坊的工人,分配田地……” 这事情方父就可以做主。 卫清一大家子听了都是惊喜,甚至有种惊喜过度、堪称惊吓的感觉,因为按照厂坊工人的待遇分田,男丁一百亩,妇孺八十亩,还都是上好的水田,他们二十多口人去了海外,能分到将近两千亩田地,这几乎一下子就成了地主。 他们不知道的是,海外南洋基地那边开拓很快,土地并不缺少,如今不再大手笔分田,只是因为过了最初那段急缺人手、要靠土地吸引人的阶段,同时,不好无功而赏,让移民失去进取心而已。 “对了,怎么不见方大人?” “这……临子有事,出门去了。”方父自然知道方临行踪,却不太好说。 卫清在衙门几十年,察言观色的本领自是一流,立刻识趣地转移话题,不再询问。 一番相谈愉快,方父挽留他们吃午饭。 卫家的人颇有教养,主人家动过筷子的菜他们才夹,只吃自己面前的菜,不过仍可见对这丰盛饭菜的惊喜、喜欢,吃得极香。 “让方老哥见笑了,实在是……家里许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了。”卫清惭愧说道:“前些年……” 原来,当初因为方临在侯知县面前给他站台,让他在县衙又进了两步,不过在侯知县升迁离开后,就又是停滞了,他这人倒也没有太大的进取心,如此也满足了,在衙门不招惹是非,安心拿着俸禄,小日子过得也不错。 若是说在方临给卫清站台前,他家的家境,逢年过节、一月半月,能吃上一顿肉;那等后来升迁两步后,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顿肉……这般惬意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十年前,那时候崇祥帝登基改革,大夏渐渐乱了,卫家的生活质量开始下降;五年前,卫清在县衙,俸禄开始欠发、少发,县里市面上的东西也不那么丰富了,日子开始有些紧巴;近来一二年,家中都不讲究什么吃好,粗米饭能够吃饱,都不错了,就这,生活水平仍是海宁县城中顶尖的一批。 卫清一家的生活水平变化,背后反映着时代变迁,只能说,个人、家庭的幸福除了自身努力外,还和国家境况息息相关。 …… 不仅是卫清,还有其他接应名单中的人,在向着淮安赶来。 葛崇从徐州出发,此时已到了宿迁——此人就是当初方临一家去京城路上,在徐州遇到那个因为两位阔佬争风吃醋、遭遇池鱼之殃落水之人,那个反儒教、将孔孟之道说成万恶之源的名士,好书、好美食、将自家小院打造得清幽雅致,如神仙一般的人物。 像是卫清家一样,他也是没有碰到方临派去接应的人,提前南下,带着大半生的藏书。 不过,葛崇运气不太好,在路上遇到了乱兵。 要说那些乱兵,哪管你是什么书,直接撕了当作柴火煮饭,烧不完的被抬到江边,浸润湿了,裹在皮甲内,打仗时可以挡飞箭流矢。 葛崇打不过他们,也没法说理,只能眼睁睁看着,跌足叹息:“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 这话是说啊,我家那些藏书的厄运啊,普天之下真没有哪个比得上的,简直是倒霉到家了。 也确实是如此,大半生积累的书,其中有着祖传藏书,自身著作,学问之类,还有曾经一些美食研究做法的书,眼看一日尽失。 所幸,遇到了方传辉、方羲这一路的两个千人团,杀溃乱兵,救下这些书。 因为画像,方传辉、方羲也认出葛崇,请坐叙旧。 “还记得当初爹带着我们去京师,在徐州遇到葛先生这般神仙中人,请吃爆蟹,惊叹不已……”方羲回忆道。 葛崇听到这些,脸上也是露出回忆神色:“那个时候,天下还太平,我还过着惬意日子,每年去京师、鲁地一趟采买一次美食,应天、临安这些距离近的地方,一季采买一次……到了崇祥年间,我这般好日子就不复了……子敦先生数次请我过去,可这些年,我爹娘相继故去,我在家乡给他们守孝……这些年越来越乱,我守孝期间,忍痛舍了吃食这个爱好,潜心做学问,以书为伴,苦中作乐,倒也渐渐不知口体之俸不若人……” 他这人啊,平生只好书、美食二样,在世道渐乱、渐无余财做美食后,人生乐趣就去了一半,曾在笔记中记录:‘耿耿逐逐,日为口腹谋,罪孽因重,但由今思之,四方兵祸,存错割裂,钱塘衣带水,犹不敢轻渡,则向之传食地方,不可不谓之福德也。’ 这是说啊,想当年我为了各地的美食游走四方,真是种福气啊,可惜的是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方羲听着,心中颇为感慨,葛崇先生出身殷实人家,还是进士,平生好书、美食,在乡里著书立说,教书育人,自得其乐,若是太平时节,当能惬意一生;奈何国家动乱,山河破碎,生活质量大大下降,今日若不是碰上他们,一生心血都保不住。 只能说,如卫清一家,如葛崇,都是这个时代的缩影,比他们还要的苦难比比皆是。 “葛先生从徐州而来,不知徐州境况如何?” “鞑子即将打来,我听说知府等官都逃了,如今是一个闫姓典史在主持,我看此人颇有章法,临行前,还向我问策,我给这人出计一二,想来能应对过第一波鞑子,但后续……”葛崇无奈摇头。 若是方临在这里,听到‘闫姓典史’,恐怕立刻会想到前世时空历史上的江阴阎典史,这个时空对方竟在徐州,不过时空不同或也非同一人,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方传辉、方羲听后,派出一伍人护送葛崇南下,自己一行奔赴徐州,那里正是方临的吩咐、阻截清军的一处地点。 …… (本章完) 第250章 ,斩王 第250章 ,斩王 徐州。 清军兵临城下,正在攻城,箭矢如雨,不时可听到大炮轰鸣,可见城头一架架云梯被推倒,一锅锅煮沸的金汤被泼下,攻城清军如雨点栽下,城墙下尸体堆积了厚厚一层。 “王爷,这徐州城抵抗激烈,这一部降军已折了五成,若非咱们的人逼着,恐怕都已溃逃了。” 满清英王阿济格正是这一路清军主帅,注视着前方战事,神色冰冷:“换另一部降军,继续攻城,不要给对方喘气功夫……告诉下面人,此城若破,我允他们大掠三日!” 这是又要屠城了,也无怪他如此愤怒,要说这徐州城,知府、巡抚等人都逃了,却冒出来个闫姓典史组织军民,让一个老人出面诈降,清军不察之下被引入瓮城折损了数百人,这其中还多是他们女真儿郎。 “报,后方有夏军来援,人数约有两千!” “这个时候,大夏还有增援?不过区区两千人,又能济什么事,索浑你带三百骑去杀散他们。” “是!” 不多时后,伴随着后方砰砰砰的密集枪声,三百骑中只有几十骑逃回:“王爷,这只夏兵不一样,火枪极为犀利,还没接近,就……” “哦?” 阿济格正想说什么,忽而轰轰轰的炮声响起,旁边一个亲卫大喊一声‘王爷’将他扑倒,原来是大片炸弹落下,开四散,其中铁片、铁钉溅射,让周遭士卒发出一片惨叫。 “呸!” 他强忍着屁股上的剧痛,吐出一口灰尘,心中震惊不已:‘不仅是火枪,还有这火炮,怎么射程如此之远?威力也远超寻常!’ ‘这些大夏军队总能给我搞出些新样,不过武器再好,也要看使用武器的人,按照惯例,只要等我大清儿郎奋不顾死冲上去,这些大夏军队就会一哄溃散……到时,这些好东西都是我大清的!’ 阿济格不愧是满清名将,在这个时候还保持着冷静,强忍伤痛,快速整合军队,掉头反击:“传我令,正面冲锋,拉近距离,让对方火炮无法建功……还有,令骑兵从两翼包抄……” 后方,方传辉放下望远镜:“盛名之下无虚士,清军果然战斗力不俗,也难怪临子哥如此重视,不过咱们可不是那些朝廷军队,能让他们逆风翻盘了……那些新武器,正好给这些清军开开眼界。” 方羲靠近上来:“二叔,都准备好了,这次定让清军好好喝一壶!” 这边武装团训练有素,已然依托地形展开,列阵以待,对拉近的清军展开三段式射击,排队枪毙,同时,几座如同架子枪一般的东西拉了出来,还有许多像是火箭一样的东西。 这些东西就是南洋基地那边这些年的成果了,除了列装燧发枪之外,还有几项黑科技。 其一、后膛火炮、开弹,方才已然用过,杀伤力不俗。 其二、以黑火药为动力的手摇机枪,因为是黑火药,这机枪精度不高,寿命不长,但只说自动射击一项,就能弥补所有缺点。 其三、蒸汽机加工,黑火药的大型火箭弹,十年前就制作成功了第一支样品,如今已积攒了十年的产量,这一次可是大半都拿出来了。 哒哒哒! 机枪吐舌,面对这般热武器,正面冲来的清军如割麦子般倒下,并且对方越是血勇,这个收割速度就越快。 轰轰轰! 火箭弹同样发威,展开饱和式覆盖轰炸,在清军中间攒聚炸开。 两翼包抄过来的骑兵,更是遭到了机枪、火箭弹重点打击,人与战马混杂的血肉飞溅。 可以说,这次海外武装兵团对上清军,乃是一场不对等的科技碾压。 外围,当初魏忠贤倒台、被方临挖走招募的大夏将领熊子元,带着一百骑兵看到这一幕,心中震撼难言,虽然在海外早已见识过燧发枪排队枪毙的威力,但这些新式武器大规模应用于战场还是第一见到,身为武将的直觉,让他脑海中隐隐约约意识到将来的战争方式要改变了,似乎看到一个时代的过去。 不过,他也知道此时不是感怀的时候,看着清军在成建制崩溃,带着手下精骑截杀,对溃散的清军驱赶、压缩、堵截。 “痛快!痛快!比起海外蛮夷,还是这鞑子杀得过瘾!”熊子元哈哈大笑,一扫心中积淤多年的戾气。 城头,闫典史本已心怀死志,却看到这一只大夏军队突然出现,面对清军如砍瓜切菜一般,获得了碾压式的胜利,尤其是那些新武器更是让他看不懂,心中震惊莫名,不过这般好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当机立断开了城门,带着城中精锐杀了出来,在清军背后捅了一刀,扩大战果,防止清军逃走。 最终,此战大获全胜,诛杀满清英王阿济格,俘虏清军八旗兵三千,投靠满清的夏军降兵一万多人。 战后,闫典史过来拜会:“不知将军是哪路王师?” “南夏朝廷还在窝里斗,怎会支援?我们是算是民间军队……”方传辉表明了身份。 民间军队焉能如此?不过闫典史听闻方临大名后,顿时表示久仰大名,顿了一下,问出最关切的问题:“不知将军手下方才使用的是何种东西,若是大夏军队皆是装备如此神器,鞑子还有何患?” “我临子哥说过,大夏不是武器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再者,这些武器也不是看到的这么简单,消耗巨大,换算成银子,短短这点时间就打出了几十万两,还有就是,新武器技术尚不成熟,这一仗过去就卡壳损坏大半……” 方传辉听方临说过这个问题,需要工业化更进一步,制造出更高级火药,才能真正解决:“总之,如今情况,不可能大规模列装,我们海外多年积累,这样的仗也打不了几次。” 他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说,询问道:“闫大人,这些清军俘虏,不知打算如何处理?” 此战全赖将军功劳,自然由将军发落。 “那我们便就地处理了,我堂哥叮嘱过,对清军不必留俘虏……那些曾经投降满清的汉军可暂且留下,充作苦力,鞑子一个不留,尽数坑杀了……济宁屠城的血债,总要用血来偿。” 方羲看着那些在挖坑中、崩溃求饶的满清士卒,也是哂然:“我还以为,这群有爹生、没娘养、全无人性的畜生,不知道怕呐?” 随后,在处理了这群俘虏后,方传辉说服徐州军民乘坐船只撤退。 …… 距离扬州二十里的一处水道。 “清军分三路南下,一路进攻大顺,迂回蜀地,另两路为灭亡南夏而来,这两路军,一路从商丘南下,直奔徐州,剑指宿迁、淮安,传辉、羲儿他们遏敌在徐州……另一路清军从亳州、虹县,直插扬州,我们就在这里和清军做过一场!”方临在地图上的扬州一点。 孟江——方赫媳妇孟禾的兄长,在海外多有历练,此时在旁参赞军机道:“东主,扬州守城将领乃是南夏史思献,我们或可配合南夏军队对清军内外夹击……” 方临不置可否,正待说话。 “报,大人,扬州城破了!”如扬州这些江淮之地,方临都早有通过商队安插细作,这时就第一时间传来消息。“怎么可能?之前不是收到消息,昨日以满清豫亲王为首的多铎才到达扬州,怎么今日城就破了?史思献可是有两万兵,还是占据地利守城,就连一日都守不住么?就是两万头猪,一日之间也抓不完吧?”孟江震惊道。 饶是他在海外没少指挥武装团对土著屠城灭国,都没见过如此的‘神话战例’。 方临也是凝眸看来:“说说详情。” “是,大人,那位史将军……不誓师巡城,不安排部署,也不主动巡城……手下将领投敌,他也任由去了……” 方临听了微微沉默,这简直是‘佛系守城’。 “那史思献在做什么?”孟江问。 “呃,这位史将军写了六封遗书,其中数封遗书,当着士卒的面诵读……” “糊涂!”孟江怒道:“如此施为,城中士卒怎有士气?难怪一日扬州城就破了……这个史思献,怕不是故意投诚……此人可是投降了满清?” “不,那位史将军城破被抓后坚拒不降,被鞑子杀了。 “这位史将军……”孟江都不知道什么了,你说你这人图个什么:“这个史思献无甚能力,只有节操尚可,不过如是种种或也只为求名……如今此人已是身死,这一切也不复知了。” 方临倒是没说什么,自孔家之后,他对大夏早已没什么期待,只是道:“无论如何,还是比孔家之流好些……如今扬州城如何?” “扬州破城,满清豫亲王多铎下令十日不封刀,现在那些鞑子在扬州杀疯了,听说……听说如今秦淮河都被血染红了。” 啪! 方临一掌拍在桌案上,冷然道:“传我令,全军备战,今日午时前赶赴扬州和清军决一死战!” 当他这边三个千人武装团到达扬州,清军大部还在扬州城屠杀劫掠,分散城中各处,打掉城门薄弱守备力量进城,面对大部分散开的清军,方临这边军队聚集成建制,还有武器代差,自然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此战,阵斩满清豫亲王多铎,俘虏清军七万众。 方临下令,此战俘虏一个不留,包括参与屠城、投降满清的汉人,尽斩其首级,铸京观。 …… 弘复二年六月初九,方临麾下武装力量在徐州、扬州二地大破清军,斩敌十万,阵杀豫亲王多铎、英王阿济格两位满清两王,天下震动。 也就在数日后,鲁地孔家祖地白天晴日遭雷击(被炸),联系前些时日孔家家主孔有仁携全族投诚满清…… 在这个讲究天人感应的时代,皇帝都要因为天象而下罪己诏,孔家前脚投降满清,后遭祖坟白日遭雷劈,当如何? 这个消息迅速同一副对联在大夏传开,此对联中,上联曰:昨降蒙元,今降满清,何足道哉?方明白:善劝进家有余庆。下联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全都忘了!只记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横批:世修降表。 尤其是,孔子六十四世孙、孔家家主孔有仁、弟弟孔有礼的名字,配合这对联,实在是将讽刺给拉到了极致,简直将孔家面皮扔到了泥地里,又踩了两脚。 听闻此事之后,孔家家主孔有仁暴怒,不知砸坏了多少瓶。 也就在大夏有志之士为这些利好消息欢欣鼓舞之时,满清摄政王多尔衮亲带甲兵二十万,从蜀地迂回,兵临应天。 弘复二年六月二十三,应天魏国公、保国公、尚书、大学士等开城门出城投降,南夏弘复政权至此覆灭。 …… 应天。 吱呀! 钱谦益推开门,进入房间,看到柳隐怔怔然坐在窗前。 “你这个满清的礼部右侍郎管秘书院事大忙人,寻我何事?”柳隐看去。 “这……”钱谦益犹豫了下,咬牙道:“摄政王听闻东君你的名声,想请去演一场戏……” “呵呵!”柳隐凄然一笑:“满清南下,兵临应天,我劝你和我一起投湖殉国,事到临头,你说‘水太凉、不能下’,我愤然一跃,你却又救起我;鞑子进城,你忽而说‘头皮痒’,就去剃了这一头金钱鼠辫,怎么如今为了苟且偷生,要将妻妾也献出了?” 钱谦益脸红羞臊,只能道:“往事何必再提,我这也非是为了自己,实是为了应天百姓考虑,不使重演扬州之祸……今日,摄政王也是听闻你名声,请你演一出戏,并无其它……”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忽而跪下央求道:“东君,你就再帮我这一次……” 柳隐深深看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忽而轻轻答应:“好。” 是日黄昏。 戏台上,柳隐夹裙丝履,玳瑁为饰,腰若流执素,耳著明月环,十指如葱白,点春含朱砂,纤纤细步,精妙无双,演着一出《霸王别姬》。 戏绝,人美,让台下众人频频点头,满清摄政王多尔衮都是赞了声‘好’。 当演到项羽兵围垓下,四面楚歌,这一出霸王别姬的最高潮,柳隐忽而望着台下道:“山河破碎,鞑虏南下,亡我社稷,占我河山,欺我儿女……我柳如是一女子,也晓得家国大义,恨不得吮其血、啖其肉……” 这话,无疑是指着台下一众满清高层、还有投降官员的鼻子骂,下面正要有人上去阻拦,却见柳隐一句‘国破山河碎,贱妾何聊生’,声如杜鹃泣血,横刀自刎。 戏台上,柳隐青丝披散倒下,一身大红戏服,鲜血迸射其上,竟是比天边如血的残阳还要红上数分。 台下,钱谦益下意识要扑去,顿了一下,又是生生止步,暗暗看向多尔衮脸色,似乎是怕此事触怒了对方。 “想不到汉人中,竟也有如此血性之人,还是区区一女子。”多尔衮神色平静叹着,不顾旁边臊红了脸的钱谦益,转身离去:“将此女厚葬吧!” …… (本章完) 第251章 ,出海(大结局) 第251章 ,出海(大结局) 淮安。 “应天城破,弘复政权覆灭,时至今日,满清已占天下五成,虽说更南方还有曾经的大夏鲁王、唐王、永王登基,但终究不过明日黄,大夏至此已然回天乏术矣……纵观大夏一朝的倾颓,这个过程中,有着如孔家、钱谦益一般投降的人物,也有着如长公、董兄,乃至柳隐这般女子,一个个如史诗的悲壮的人物,让大夏三百年有了一个相对体面的落幕。” 方临微微叹息着,知道纵使徐州、扬州两战,也没有让满清伤筋动骨,反倒是自家多年积攒去了大半。 如黑火药机枪,的确是黑科技,但两场战斗下来,因为黑火药杂质卡壳,已然损坏十之七八;再如黑火药火箭弹,因为制作不易,需要蒸汽机加工,这两仗也将多年库存打去了大半。 还有就是,这些东西从海外运输而来,补给线极长,费钱呐! “如徐州、扬州那般奢侈的战斗,最多还能支撑一两场,终是还要出海,这是早已计划好的事情,可为何偏偏还是不甘心呐!”方临闭目叹息。 “老爷,满清使者钱侍郎来了!” “让他进来吧!” 来人果然是与当初在西湖有着一面之缘的钱谦益。 “不想竟是满清钱侍郎来做说客。” 方临看着此人道:“当初西湖相遇,钱侍郎与柳东君顶着世人嘲讽成婚,面不改色,何等风采……如今,柳东君位卑未敢忘忧国,横刀自刎,钱侍郎也留下‘水太凉’、‘头皮痒’的典故,流芳后世,世事多变,真是不知让人从何说起啊!” 钱谦益身为文人,还是要脸的,听这些这话羞臊掩面,嗫嚅了两下,只是道:“老夫与应天百官开城投降,实是无奈,只为不使应天重演扬州之祸……” “哈哈!”方临闻言笑了,指着此人道:“钱侍郎啊,这份功劳你也真敢往自己身上揽?当时扬州,多铎连番收容军队,成分复杂,急需一场劫掠来缓解内部矛盾,才有屠城之举,应天情况则大不相同……你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也就罢了,大可不必寻如此借口。” 钱谦益没想到方临眼光如此犀利,还有说话如此不留情面,感觉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被揭破,实在无地自容,只能避开这茬儿,换了个话题道:“方大人,如今天下局势已然明朗,天命归清,我大清摄政王实不愿多造杀孽,生灵涂炭……方大人何不止戈,摄政王愿予方大人实封王侯,世镇淮北,如此岂不美哉?” “我斩了满清二王,多尔衮还能如此隐忍?让我猜猜,这背后条件,恐怕是要我将新式武器技术交出,等将来消化了这些,时机成熟,再对我进行清算?” 方临嗤笑道:“不过出手还算大方,也是,满清以少统多,最能出卖天下百姓利益,深得你们这些儒家读书人、封建地主喜欢……” “方大人此言有失偏颇,对我大清有所成见,也太过在意华夷之辩……” 钱谦益见方临神色漠然,摇头道:“我知道方大人胸中有着大仁义,大抱负,认为自身所行,乃是在拯救天下万民、芸芸百姓,可方大人却忘了,这天下万民、芸芸百姓是否需要你救?又是否愿意被你救?老夫此来,带了一人名为黄三,不妨听听他是如何说的。” 旁边,黄三拱手道:“俺是黄三,陇地出身,崇祥二年,大旱,地里种红薯都收不了多少,狗皇帝还要收辽饷,交不上去钱的,就逼你卖身为奴、卖儿卖女,或者拉走做苦役,去的就没回来的……我家二亩田贱卖了,才凑够了交辽饷的钱,可卖了地,一大家子吃什么? 爹娘只能带着我和弟弟逃荒……路上那个惨啊,活不下去,人吃人……后来闯王起事了,我加入进去,分了田地,娶了妻……跟着杀入京师,大夏亡了,我在京师也抢了些钱,再后来,我们跟大清打,又败了,我逃回去,家里媳妇、弟弟被义军乱兵杀了,地也没了……再后来,投降大清,这才又分了地种,赋税不轻,但比崇祥狗皇帝那时候好多了,能活下去,喘过来一口气。” 他说过了自己这些经历,看向方临:“方大人,都说鞑子不好,可好不好,我们这些小民能不知道么?崇祥那个狗皇帝倒是汉人,可要逼死我们啊;闯王也是汉人,可就是这义军,杀了我的妻子、弟弟,也从没让我过过一天安生日子;现在满清来了,你们非说他是鞑子,可就是在你们说的鞑子手底下,虽说苦些、累些,但好歹能过活了。” “大人,我们老百姓不容易啊,实在是不想打了,就想安安稳稳过个太平日子……” 方临听着这些,微微沉默。 黄三继续道:“大人,我们老百姓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知道什么鞑子不鞑子,就想活下去,谁能让我们活下去、过安稳日子,我们就跟谁。” “方大人,我听说你也是穷苦百姓出身,若是你也像是我家,被狗皇帝逼得活不下去,老娘、兄弟又被义军杀了,反倒是在鞑子手底下能过活了,你还会说出这种话么?” 他顿了下,又是道:“方大人啊,天下像我这样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真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好,就别折腾了,让我们小民过两天安生日子,行么?” 面对这般请求,方临忽然笑了,大笑不止,感觉荒唐、可笑之余,心中又满是悲凉。 的确不管如何,老百姓头上都有压榨的,区别只是换一个主子,他们的期待也极低,只求活下去……只能说,崇祥帝做得太差了,大夏肉食者阶层做得太过了,逼得太狠了,实在不能怨这些百姓。 不过,如黄三这些百姓短视、眼界限于一隅,也是真的。 如今,连番动乱,死的人够多,空缺出来大量资源,因而,满清为了尽快入主神州,稳定局势,暂时不吝于放松压榨,但等将来,随着人口增长,满人要骑在汉人头上,作威作福,拿着自己的一份,满清以少统多,将权利让渡给封建地主,他们也要拿着一份,这么多的‘肉食者’,势必要将底层汉民如猪狗一般剥削,敲骨吸髓…… 可以说,如黄三这些人安于眼下安稳,安于满清政权,是要牺牲将来的。 ——最直接的例子,还是前世满清的所谓‘康乾盛世’,康乾盛世,到底是谁的盛世?大片汉人饿到人吃人的盛世? ‘不过如我所想,如黄三的话,也证明了一点,如今百姓思定,不会支持我对抗满清;这片土地上的规模庞大的封建地主,因为满清舍得让渡权利,愿意与他们共治天下,他们同样是不会支持我的。’ 这就是大势,也就是说,如今方临对满清作战,在大夏全无根基。 ‘上一个违逆大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乃是诸葛孔明,我比之孔明先生如何?可纵使孔明先生,也是失败了的啊!’ ‘凭借着我的海外兵工厂积蓄,我的确可以再打一场、两场,但长久就难以为继,就算能开挂接连取得胜利,建立一个政权,面对这些遍地被扭曲儒家思想荼毒的读书人、遍地的封建地主、遍地如此没有觉醒的百姓……’ 方临看了这钱谦益、黄三一眼:‘就算开挂驱除鞑虏,建立政权,不出几代也会被他们同化,那般不过是二三百年后,我的后代再效如今崇祥旧事罢了。’ 他想到这些,微微摇头。钱谦益看出了方临的动摇:“方大人……” “不必多说,看在当初一面之缘,今日我不杀你,却也不会学你,去给满清当狗……替我给多尔衮带句话:好生善待我大夏百姓,他满清杀汉民一人,我将来就杀他十人,若再敢屠城,等我、或者将来我的后人打回来,必要灭尽鞑虏,将他女真犁庭捣毁扫穴,哪怕所杀百万,亦是在所不惜。” 方临不等钱谦益再说什么,就是挥挥手,让人驱走了他。 …… 拒绝满清招降,钱谦益回去,汇报过后,多尔衮也没有即刻发兵,反而谨慎得继续调兵遣将。 只能说徐州、扬州之战,的确给方临争取了不少时间,同时又让多尔衮对方临极为重视,不断抽调兵力过来……这个时间,方临将海外基地的商船尽数调拨过来,还有这些年制造型号淘汰的船只重新启用,以及南洋能够雇佣到的船只,开足运力,日夜撤离百姓,将淮安、还有退守而来的部分徐州、扬州百姓,已然撤离八八九九。 方临、田萱、方父、方母跟随军队在最后一批,离开之前,回了一趟西巷胡同。 此时,胡同人家基本都已撤走,这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他们从老屋出来,门口那棵橘子树,如今已然亭亭如盖。 “这颗橘子树,我记得是爹捡回来的。” “可不是?你爹捡回来,小萱种下,本来想着种下吃橘子,可没吃两年,咱家就搬走了……乖乖、也是葬在这里……” 三年前,乖乖已经老得很了,那天忽然不见,没想到是自个儿跑回了这里……后来就在树旁埋下了大猫乖乖,再后来,也葬在这里。 一家人说着话,向前走去,方临在欧夫子家门口脚步微顿。 五年前,欧夫子就去了,睡梦中去的,无痛无病,享年一百零二岁。这处屋子后来被欧夫子女儿卖了,如今门口那棵桂树已然不见影踪,大概是被后来的主人砍了。 方母絮絮叨叨:“我记得以前这里有棵桂树,那时候啊,欧夫子就经常坐在树下的藤椅上摇着蒲扇……真不知道是谁那么狠心,连一棵桂树都不放过……” “唉,走吧!” 方临说着,与方父、方母、田萱往前,一家子忽而变得沉默,他们都是知道,今后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一家人向着胡同口走去,身后青石板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点点白光,一如曾经多少个夏天走过的那般,只是如今,到处空荡荡一片,只有那棵橘子树依旧挺拔高昂,生机勃勃,树梢直冲蓝天。 …… 顺平二年八月初九,方临与淮安最后一批百姓最后撤离,翌日,多尔衮遣大军追来,上游蓄水大坝在设计安排下炸开,水淹淮安,清军折损过十万。 …… 海州。 方临一行撤离出海,已行使至此。 船舱中,田萱正在给孩子们表演影子戏:“这野菜可是好东西,羡慕你们竟然摘了这么多……” 这是她以当初逃难的经历,编出的影子戏。 与方父、方母等人一样,方临在旁边神色柔和地看着,那些久远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仿佛又浮现眼前:桂嫂、宋广成、宋凯……刘掌柜、满娭毑…… 他轻叹一口气,出船舱来到甲板,此时太阳就要落山了,两岸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鹧鸪叫,让人情不自禁吟出:“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爹爹,快看那里,是不是你说的海市蜃楼?”小女儿方星也从船舱出来,指着天空道。 方临循着看去,果然是海市蜃楼,不知映照何处,连绵宫阙,雕栏玉砌,燃烧崩塌,最终,一切空空。 他神色怔怔,仿佛看到,在历史的大潮中,大夏文明进步的曙光被扑灭,繁华锦绣崩塌,这片土地重回封建的老路。 夕阳下,身后这片土地上的光芒逐渐黯淡,被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他们乘坐的船只逆着驶去,那里将是明天太阳升起的地方。 …… 【正文完】 (本章完) 完本感言 完本感言 正文到这里就完了。其实,后面魏忠贤时代、崇祥时代、满清南下,这三个篇幅略写了,因为情节稍显憋屈,所以就尽量压缩了,不过大时代背景下普通人的命运,该交代的基本都交代了,故事也还算完整。 写这本书的初衷,是上本书写完,我忽然感觉‘顿悟’了:小说的核心是故事,故事的核心是情感,一本好小说要能够传达与读者共鸣的情感。为了应用上本书感悟出来的技巧,弄出来了这本书,大概就是为这点醋包了一顿饺子,实话实说,体裁确实小众,拂尘当时都说我矫枉过正了,哈哈,那时是的。 这本书写下来其实收获不小,如塑造人物,如怎样将一本书写长,要不断有新的期待(这本书中,出海这个最终期待一早就定下了,就很难写长),最后就是,如何将上本书学到的技巧应用于一个大众化体裁,也有点思路了,一言半语说不明白,大家应该也不关心这些写作技巧。 嗯,下本书应该会有一个较大的进步。 说回这本书,后续番外会发公众章节,大致内容:海外种田发展科技、与满清海战、打回神州、主角跨时空在现代留下的彩蛋…… 这些番外章节,可能不会日更,不过预计会在一周内发完。 …… (本章完) 番外1,大夏共和国!中满海战! 番外1,大夏共和国!中满海战! 【昨天想了一下,番外若是从主角视角写,简写很容易变成流水账,详写的话,十几万字都打不住,所以会部分采用从配角视角的角度描述……不喜欢这种写法的就当正文已经完结,对这种写法能看下去、又对后续感兴趣的可以看看,聊作消遣,反正也不收点币,不喜勿喷,哈哈】 南洋,淡马锡城。 又是一年元宵,今年的元宵似乎格外不同,城中搭建的鳖山灯,上面发光的不是以往的明火,而是一种奇异幽冷的彩光。 围拢巨大的鳖山灯,附近有着许多观看的百姓,啧啧称奇。 “怎么这么亮?却不是火光,难道真是话本中的法术不成?” “爷爷,要相信科学,您忘了,前些日子报纸上说的交流发电机了?这就是以电力为能源的电灯,听老师说等将来电力普及,家家户户都能用上电灯呐!” 这是卫清(曾经那个卫姓小吏)和他孙子卫聪的对话。 他们来到南洋已有十年,当初耿聪才三四岁,乃是来到南洋之后,进入新式学堂接受的新式教育,如今已经是南洋第一中学的中学生了。 旁边一个同样被自家小孩儿询问的妇人,趁机教育孩子道:“听到这个哥哥说的没有?这叫电灯,你好好读书,将来争取进入南洋大学科学院,当一个科学家……” 如今新式学堂,教授语文、术数、格物、历史、地理,中学毕业时有一个大考,成绩优异可升入南洋大学,大学生的出路,第一等进入科学院,其次才是官方、军队。 在有意的制度设计下,整个南洋社会中科学家的社会地位极高,据说近来建国之后,会效仿泰西建立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科学家做出一定成果就能获得爵位,和军队军功封爵、政府官员凭政绩封爵一样。 卫清听着孙子的科普,拍拍脑袋哈哈一笑:“爷爷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报纸上是说过‘电’这个东西,不过报纸上也说实验中出了事故,险些死人是不是?让爷爷说啊,还是油灯、蜡烛好,使得习惯,也安全……” “爷爷,这种事情要辩证来看,电灯未必也不安全,以往咱们使用的油灯、蜡烛也未必安全,比如说油灯、蜡烛一个不小心就会走水,这更危险……爷爷,您要学会接受新事物,守着老一套是不对的。” 卫聪小手背在身后,学着学堂老师,似模似样说道:“希望你们这些学生,不要将自己出生以前出现的东西,都当做理所应当的;不要将在青少年时期出现的发明、科学进步,都当作是好的、新潮的、改变世界的;更不要等到了中老年时,将出现的新东西当做是反社会的,不能理解的……” “哈哈,你们老师说的有道理啊!”卫清抚着自己的胡子,哈哈大笑。 旁边,一群红毛夷站在鳖山灯附近,也是在惊叹,不过他们似乎不来自同一个国家,叽里呱啦说着不同鸟语。 周遭汉人百姓见到这一幕,都是挺直了腰杆,脸色有着自豪之色。 “瞧这些泰西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过,他们咋自己的话都听不懂?” “爷爷,咱们通常说的泰西是地理课本上的欧洲,但那地方其实不是一个国家,而是有许多个国家,如英吉利、佛郎机、尼德兰、义大利、罗刹……近几年,来咱们南洋教书的泰西科学家越来越多了,听说他们那里的科学家受到教会迫害,教会非说太阳是绕着大地转的……” 卫聪说道:“对了,爷爷,我跟你说,方校长的二公子,不是娶了尼德兰的公主么?听说那位公主前面的继承人都没了,获得了尼德兰国王的继承权,要向咱们借兵,回去清除乱党呐!” 所谓方校长,就是方临,乃是南洋大学、南洋军校的校长。 爷孙俩说着,离开鳖山灯向前,可见路边到处是摆摊卖小吃的,小吃有素有肉,且都极为便宜。卫清了一个铜元,买了两根烤肠,爷孙俩一人一根,边走边吃。 得益于把控东西方贸易,还有对扶桑经济掠夺,南洋这边货币充足,早在五年前就开始进行货币改革,铸官方铜角、铜元、银元、金元。 而物价如此便宜,则是因为:这边实控的土地面积极为广大,而汉人百姓却还是太少了,完全称的上一句地广人稀。比如卫清家如今二十口人,两千多亩地,人手不够,只能粗种,收的粮食也根本吃不完,卖出去价格太低,为免浪费,就养殖鸡鸭种种……如他们这般的人家一多,肉类价格就被打了下来。 ——这也是从前南洋这边能够往淮安运送粮食、干肉的原因。 路上人来人往,时而可见泰西人、南洋人,还有穿着南洋人服饰的汉人女子,风气极为开放。 卫清盯着路过露出白大腿的女子,看了好一阵儿才收回目光,感叹道:“要是在以前大夏,这样穿的女子只能在青……咳咳,大庭广众之下穿出来是要被浸猪笼的……这海外就是和大夏不一样,大不一样哟!” 在这里没有皇帝,百姓心中无形的枷锁去掉;没有吃人的封建礼教,没有把控主流舆论、喋喋不休的儒家教条读书人,百姓的思想自春秋百家争鸣、自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前所未有的自由;又因为这片地域位于东西往来的扼口,受到番邦外国人的频繁冲击,也不同于大夏的大陆文明,如今有着海洋文明的特性,百姓心中都有一种危机感、紧迫感,昂扬、奋发,积极向上。 并且,随着土地持续向外扩张,有着足够的生存空间,这个整体还在不断上升发展,阶层矛盾被压制到了最低,可以说,这里两百多万的汉民,正处于前所未有、往前倒数四千年最好的时代。 如果说,此时的大清如一个陈旧腐朽、古板呆化的老人,长满了老年斑,浑身散发着教条顽固的尸臭,那么,此时的南洋,就如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如初生的太阳,欣欣向荣,昂扬奋发,正处于最有活力的时刻。 回去路上,卫清爷俩碰到了宣传员,为正月十八开始的大选举宣传,告知百姓去投票。 …… 中元4380年2月2日,大夏共和国在南洋成立,首都淡马锡城,领土从斯里兰卡到孟加拉少部,从马六甲再到印尼、吕宋,横跨将近两百万平方公里,主体人口两百八十万,方临在全体公民选举下,以99%的得票率成为第一任总统。 ——中元以黄帝诞生年作为起点,此时大概等同于公元十七世纪中叶。是日,方临宣誓就职大夏共和国总统,并举行大阅兵。 大夏共和国第一次阅兵,首先出场的十个千人武装兵团,步伐整齐划一。 随后,是各种新式科技。 陆地方面,后膛火炮、火箭弹、机枪; 天空方面,热气球; 海洋方面,蒸汽轮船,大口径火炮。 然后,方临乘坐蒸汽车检阅部队——这辆蒸汽车乃是实验室作品,当前南洋工业集大成的试验品,也是为了测试当下科技水平。蒸汽车上,他频频挥手:“同胞们好!同胞们辛苦了!” 然后,南洋第一小学、第一中学、南洋大学、南洋军校方阵大合唱,诵唱国歌《少年中国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最后,方临登临高台,宣誓就任,并发表讲话:“神州动荡,山河破碎,我带领各位避往海外,本只求安身,如今回头,却发现身上已背负了太多期望、莫大责任……今日,我诚惶诚恐站在这个位置,今后必将兢兢业业,竭尽所能带领大夏共和国走入一个光明的未来……我们今天在此立国,但决不是偏安一方,我们不会忘了神州故土,总有一日我们会打回去,哪怕我们这一代做不到,下一代,下下一代也会替我们完成……” 他说着,看向下面朝气蓬勃的青年:“现在是我们肩负起这些责任,但未来,终究是你们的,你们身上肩负历史赋予的重任……” 南洋第一小学、第一中学、南洋大学、南洋军校方阵听着这些,对着高台齐齐敬礼。 方临看到这一幕,微微点头。 南洋局势错综复杂,纵使如今立国,今后也是也坎坷重重,这就要求所有汉人团结起来,携手并肩,向着一个目标前进!前进!前进进! ‘这条路,前世没人走过,既然没人走,那我来,这天下本没有路,第一位先行者披荆斩棘,自此便有了路。’ 方临想着这些,凝神提起,对下方人群开口:“我宣布——大夏共和国,今天成立了!” 这一刻,下方公民掌声雷动,热泪盈眶,欢呼不止,每个人心头都涌动着莫名的情绪,意识到什么似乎不同了。 事实上正如他们所想,站在历史大维度来看,这是一个前所未有大时代的开始。 …… 中元4380年5月,满清对大湾(台湾)用兵,大湾郑氏竭力抵抗,不敌,几欲覆灭,值此危难之际,大夏共和国派遣第一南洋舰队参战,与满清在澎湖海域展开了规模空前的大海战。 这是大夏共和国的立国之战,也是满清水师的覆灭之战! 此战大夏共和国第一南洋舰队大获全胜,满清福建水师提督战死,覆灭战船二百四十余艘,战死被俘三万余人。 自此满清水师一蹶不振,彻底失去了海上战略主动权,也为其后的闭关锁国埋下了引子。 …… 一月后。 卫清小儿子、在第一南洋舰队服役的卫煌休假,和家人们说起这一场海战:“总统说得好啊,口径即正义,射程即真理!我们的蒸汽轮船,航速更快;我们船上搭载的大炮,技术更先进,威力更大,射程更远;我们的炮手受教育程度更高,射击更精准;我们的海军经验更丰富,有过多次剿灭海贼的作战经验,如此种种,岂是满清水师能比?我们焉有不胜之理?” “此一战后,满清水师几近覆灭,再无力封锁海岸线,郑家势力也遭到重创,大湾已被咱们共和国接管……将来若要反攻神州,这就是最好的桥头堡!” “小叔,小叔!”卫聪提问:“我听说满清那位皇帝下令闭关锁国,本来我还担心,满清学习咱们先进技术,依仗地大物博、拼国力反攻,可谁曾想对方如此愚蠢……” “这可不是那个满清皇帝愚蠢,而是满清以少统多,根本不敢拥抱文明进步,怕咱们汉人掌握了这些,推翻它们……但越是如此,满清越是注定破灭……如今,封锁满清海岸线、移民汉民只是第一步,按照总统的话说,” 卫煌显然将方临视作人生导师,学着方临的语气,骄傲道:“我坚信,总有一日,我们会打回去,在我们神州故土树起红旗;总有一日,我们大夏共和国的领土会遍布亚洲、欧洲、非洲、美洲、澳洲,在我们汉儿涉足的地方,太阳永不坠落;总有一日,我们大夏将引领世界之林的芸芸万国,征服大海,飞向天空,奔赴银河星辰!” “好,好啊!”卫清听得老泪纵横:“你们一定要向着你们校长说的目标奋斗……我或许看不到一天,但你们一定要替我去那个新时代看看……到那个时候,家祭之时,千万不要忘了告诉我啊!” …… (本章完) 番外2,茶馆 番外2,茶馆 满清,京师。 在这京师的东南,有座茶馆叫作‘福客来’,原来是一间酒楼,后来改成了茶馆,据说前朝一位皇帝,还有那位曾经写出《三国》、《西游》等话本的大才子,就曾在这里吃过饭,以前,茶馆掌柜还曾拿这事为茶馆打名声招揽客人,可自从那人连斩了满清两个王爷、水淹了朝廷十万大军、又跑去海外做了什么统、被朝廷打成反贼后,就再也不敢了。 茶馆并不大,桌椅却是干净,墙上挂着白底黑字的‘莫谈国事’四字。 “佘掌柜,上月的账平了,再来一碗老黄酒、一碟豆干,一份烂肉面。”一个模样二十来岁、穿着褐色短衣、肩膀耷拉汗巾的男人进来。 佘掌柜坐在酱色木柜后,起身迎客:“胡三你这是发工钱了?省着些,免得到了月底……” 胡三是一个的运河挑工,每月发了工钱起来没个算计,一般上旬、中旬能有酒喝,还有茴香豆、豆干下酒,时而还能去一两次半掩门,可到了月底就要‘省吃俭用’,说不得还要挂账。 “嗨,像我这种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算计个什么?”胡三将一只脚踩在长板凳上,拿起桌上的茶壶自顾自倒了凉茶咕咚咕咚喝着,喝了一大碗长长吐出口气,拿着肩膀上汗巾扇着风,又道:“这有钱了,不不吃,指望像是德子那样抠搜着,自个儿累死了,媳妇带着孩子改嫁了,你说这……” 就在说话间,一个乡下老汉打扮的人缩着头进来,拉着一个怯生生的十二三岁、头发蜡黄、穿着破袄的少女,原来是进城卖女儿的。 “掌柜的,你要不留下,白天当个伙计,晚上做个小媳妇?”胡三嘴上没把门道。 “胡三,我去你个的,说什么浑话?”佘掌柜笑骂一句,对那老汉道:“我这营生也只能顾口,实在不缺人。” 他看着老汉佝偻着腰、连连作揖、请允许在门口等买家,又看了看低着头、肚子咕咕叫的少女,微微叹息,也没赶人,反而请他们进来,在门口坐下等,还给了两碗不要钱的汤。 这时,又是一个穿长衫的书生进来,茶馆的客人见了纷纷笑着招呼:“王秀才来了,你嘛时候考中举人啊?” “哈哈哈哈哈!” 茶馆中,顿时一阵欢快的笑声响起,一时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原来,这个书生姓王,就叫做王秀才,或许是被这个名字耽误了,考到了快四十也还只是一个秀才,经常被人以此打趣。 王秀才没理他们,婉拒了卖女儿的老汉,来到柜前要了一碗馄饨、一碗老黄酒,和胡三搭了一桌——两人也算认识,属于在茶馆遇到,能坐下聊两句那种朋友。 这时茶馆中又有客人说话了:“王秀才,听说前些日子有人给你介绍了个佟老爷的状子,让你去衙门联络当中人,你耍脾气跑了……可有这回事?” “你知道什么?那状子是佟老爷看上了人家的屋、田,设套放了个贷,收了田屋,还要人全家都签了卖身契,世代做奴……这种状子掺和进去昧良心呐!”王秀才说着摇摇头,岔开话题:“不说这个,说说前些日子咱们大清水师在大湾的海战,听说大败了。” “我也听说了这事,说是咱们大清水师全军覆没,连福建水师提督都死了。” “是啊,邪乎得紧,这大清才多少年,就开始有这种事情……” “嗨,你们道和咱们大清打的是谁?”这客人神神秘秘道:“那是南洋的大夏共和国,听说这大夏共和国,就是江淮那些出海的人,搁一起建的,那大夏共和国没有皇帝,只有总统,我寻思着和咱们皇帝老儿差不多……那个现在名字都不能提的人,可是咱们大清的克星,当初出海前,打了徐州、扬州两仗,斩了咱们大清两个王爷,临走还水淹了淮安,咱们摄政王追去,好家伙,又被淹了十万大军,自身都染疫病重……再后来,才有了咱们现在这位陛下……” …… 茶馆的一群人正围绕这事,说得热火朝天,人声鼎沸,这时,随着一个提着鸟笼的人进来,忽而一下子变得安静。 “索二爷来了?”佘掌柜出了柜台,迎上去弯着腰招呼。 这‘索’,可是正宗旗人的姓氏,索二爷正是一个旗人,要说在如今的四九城,旗人那是主子,汉人么,你就是朝堂上顶尖的大人物,只要是汉人,那也是一个‘奴才’。 “嗯!”索二爷点点头,将鸟笼放在旁边桌上,逗弄两下,笼子中的画眉鸟就叽叽喳喳欢快叫了起来:“佘掌柜,来一壶剑南春、一碟牛肉、一份七巧果子。” “得嘞,您稍等,马上就来。” 佘掌柜下去吩咐准备去了,这边,那卖女儿的老汉看索二爷像是个阔气主子,拉着女儿过来,嘴笨不会说话,只是跪下连连磕头,请对方买了。 索二爷自顾自逗弄着画眉鸟,好一会儿,那老汉额头都磕红了,才瞥过去一眼:“抬头看看。” 少女颤抖着身子,抬起头。 “底子还行,就是蜡黄枯瘦了些,倒是也能做个粗使丫鬟,五两银子能行了就留下,不行了你走,自去别处。” 那老汉本来想的是能卖十两,可不敢讲价,只能答应,收了钱,不舍地一步三回头走了,留下女儿惶恐几乎要哭出来,站在一边。 “您要的来嘞!”佘掌柜上了索二爷要的东西,退下,这时看到门口一个胸口写着‘差’字的衙门中人,连忙笑着迎上去:“黄差爷!” 两人嘀嘀咕咕着什么,佘掌柜似乎给出了什么东西,那黄差爷才满意点点头走了。 黄差爷前脚刚走,又有街头的王麻子来了,隐约听到这般对话。 “这月初一不才交过么?” “初一交,十五就不用交了?你昨天吃饭,今天就不用吃了?” “这……我这小本生意,实在……” “吵吵闹闹,让人怎么吃饭!”忽然一道声音响起。 “谁……” 王麻子扭头正准备骂,看到话的是索二爷,连忙弯腰,赔出笑脸:“原来是索二爷,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冲撞了您……” 啪!啪! 他连抽着自己嘴巴子,打得都流血了,索二爷才吐出一个‘滚’字,连忙灰溜溜走了。 等索二爷吃完,到柜台结账,佘掌柜推拒着,不仅没收钱,还搭上了一份点心。 索二爷背着手,出门走了,原本安静的茶馆这才又一下子活跃起来。 “像是那衙门的黄差爷,还有如王麻子这般地痞流氓,还有索二爷连吃带拿……佘掌柜的生意,也是难做。”这边,王秀才叹息道。 “可不是?难怪佘掌柜说这茶馆也就是顾口。”胡三附和。 “不过话说回来,这世道谁好过了,我听说豫地、鲁地在闹饥荒,饿死不知道多少人,人吃人……”王秀才摇头。 “不是都在说眼下是盛世,怎么会这样?” 听到胡三的问题,王秀才嗤笑一声,指了指墙上的挂着的‘莫谈国事’:“什么盛世,就和这莫谈国事一样……” 胡三恍然大悟。 “它就是个屁!”王秀才、胡三异口同声,说完,两人都是哈哈大笑。 茶馆中不少人跟着笑起来,气氛一下子又是快活了起来。 …… 十年后。 茶馆中桌椅陈旧了许多,不过依旧擦拭得干净,不时可听到门外过路人的说话声,说着‘听说咱大清又败了’、‘那什么共和国要打过来了’。 佘掌柜坐在柜台后,拨动着算盘,看向索二爷问道:“二爷,咱大清这……” “能有什么事?那大夏共和国不过是在海上厉害,这上岸打赢的两仗,也只是凭着舰炮,若是敢来咱们内陆,定叫他有来无回!” 索二爷最后一句下意识用上了唱戏的腔,说过哂笑一声道:“要说这大夏共和国,不过是一群水匪,如那大夏末年的闯王一般,迟早是要被咱们大清剿灭的……佘掌柜你若是支持朝廷,不妨在官府募捐会上多多出些力。” “是!是!” 不多时后,索二爷吃完,抹了抹嘴,说了声记账就走了,佘掌柜送出门去。 “呸!” 胡三在门口吐了口痰,进门:“佘掌柜,给我来一碗老黄酒,一碗粗面糊糊。” “老黄酒没了,只剩下些烧刀子,也是最后一点了,卖完就没了,如今在打仗,朝廷不让酿酒了……你看要不要?” “那就来一碗烧刀子,唉,这年头日子不好过哟!”胡三说着,在怀中掏出一个布包的石头,就着烧刀子咂了起来。 没一会儿,王秀才来了,和胡三搭桌。 佘掌柜给送上来东西,问道:“王秀才,都说那大夏共和国要打过来了,你怎么看?” 王秀才摇摇头:“不好说,这要等对方真来了,察其言,观其行。”????“胡三,你怎么看?”佘掌柜又问。 “能咋看?” 胡三吐出就酒的石头,眯着眼道:“就算那什么大夏共和国来了,也犯不着跟我这样的人为难,我一挑工,大夏共和国来了,就不靠着运河运粮食了?要我说,咱们小民不用怕,头顶是谁都一样,还能再坏了?该怕的是那群旗人大爷、官老爷、差老爷,若是大夏共和国真打过来,他们才要遭殃……” “谁遭殃啊?这时,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 胡三僵硬扭头,原来是黄差爷。 “就他,给我抓了。”黄差爷挥手,身后两个衙役将胡三按住,往外押去。 王书生过来劝,被一巴掌扇倒,指着鼻子骂:“要不是看你是个秀才,又这么大了,手无缚鸡之力,今个就将你一同抓了充军!” 佘掌柜忙上前,不动声色给过去些钱:“黄差爷,这胡三就是嘴臭,您甭和他一个浑人见识。” 黄差爷将钱收了,笑眯眯道:“这放了胡三,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顶上就行。” 佘掌柜神色一暗,顿时不敢说什么了。 胡三叫着,被押出茶馆,抓走了。 这边,黄差爷刚走,王麻子来了:“佘掌柜,近来生意可好?” 不多时后,王麻子心满意足离开,佘掌柜苦涩转身:“这世道,这个要吃,那个要拿,就是没人管咱们这小老百姓怎么活!” 王秀才抹了抹脸上的伤口,爬起来,看向茶馆外阴沉的天空:“打来吧,打过来吧,这旧山河,打碎了也好,再建个新乾坤!” …… 一年后。 茶馆,佘掌柜坐在柜台后,门外,不时有穿着浅蓝色军装的军队过路,步伐整齐划一。 这时,一个人进来:“佘掌柜,来一碗老黄酒、一碟茴香豆、一碗烂肉面。” “胡三,真是你?”佘掌柜听到熟悉的声音,猛然抬起头,看向来人,似乎还不敢置信,揉了揉眼:“胡三,当初你被黄差爷抓走充军……”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胡三坐下,像是以前那样,一条腿踩在长板凳上道:“当初,我被抓去充军,到了前线……佘掌柜,你是不知道,共和国的军队有多厉害,就听轰隆隆一阵炮响,我们就败了……我被抓了俘虏,人家听说我是被抓来的,就给放了,还给了回来路费……我回来四九城,共和国已然打进来了,查明了身份登记,给我分了房子,还给分配了一个满人媳妇……你说分房子还好,可给我分媳妇,这不是胡闹么?我找谁说理去?” “胡三啊,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王秀才进来,明显和往日不同,穿了一声玄黑色制服,佘掌柜知道,这是共和国官员的制服。 “王秀才你做官了?恭喜恭喜!” “也是运气,以前满清的读书人放不下面子,学习新知识,我加紧复习了下,谁知道就考上了,这不,很快就会被调去外地做官了。”王秀才说着,看向胡三:“官方会分配工作,胡三你现在做什么?” “送煤球,这可比以前在做挑工清省多了,一月五个银元,还被人……那个词叫啥来着,对,尊重!你们不知道,现在谁见了我不客客气气喊一声师傅?敢给我脸色的,我胡三还真就不给他送进门,让他自己搬去!”胡三说着,神气的不行。 “哈哈!”茶馆中客人听了,都是笑起来。 “新时代,新气象,共和国可是和满清大不一样,佘掌柜,你不妨把那‘莫谈国事’取下来。” “不急,不急,说不得哪天风头又变了。” 佘掌柜话虽如此说着,却是自己谈起来:“这一片以前那个黄差爷被抓起来,审判枪毙了;王麻子也抓去劳改了;要说这四九城遭殃最多的,还是旗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前旗人多风光,现在,听说辽东祖坟都被捣了……索二爷来来去去被查了好几遭,查出没什么大奸大恶,手上没人命,这才放出来,不过田屋什么还是被收走了。”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索二爷进来了,看着倒是体面,嘴唇油光光的。 有客人笑道:“索二爷,莫不是又拿猪皮抹嘴了?” “你……要是早两年,我非得……” “要是早两年,我可是不敢说这话,但现在时代不是不一样了嘛!”那人站起来,对着索二爷道:“索二爷啊,你的大清……亡啦!” “哈哈哈哈哈!” 茶馆中一时间充满了快活了气氛,索二爷如遭雷击,退后两步,脸色晦暗,默默去了角落。 不一会儿,一个老汉过来,正是当初卖女儿的那个,带了土特产感谢佘掌柜的当初的两碗汤,说起自己家,女儿回来了,嫁出去了,家里也分了田地…… 这时,王秀才吃过,来柜台结账,佘掌柜不收钱,想卖个人情,他却坚持给了:“官方有制度,不能拿百姓一针一线……佘掌柜,新时代,新风气,不兴那一套啦!” …… 三十年后。 还是这个茶馆,佘掌柜如今已然很老了,步履蹒跚。 “佘掌柜,我来啦,还是老三样!”胡三进来,两鬓也是生出了白发。 佘掌柜慢慢将老黄酒、猪头肉、烂肉面端上来:“胡三,这个月你来的不少,私房钱撑得住么?” “那佘掌柜给我打个折,咱们这么多年的老顾客了。” “你倒是想得美。”佘掌柜话是如此说着,还是赠了一碟茴香豆。 “别说我,佘掌柜,你儿女们都有本事啊,出去海外,听说还想接你去南洋,你怎么不去享享福?” “守着茶馆这么多年,有感情啦,只要还能动,就开着它,也是个念想。” 说话间,王麻子进来坐下,有客人作怪吹了声口哨,王麻子立刻起立站直,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 ——当初王麻子判了劳改,几年前才出来,在里面许多养成的习惯已经改不了了。 没一会儿,索二爷来了,穿着一身破袄,一只腿瘸了,拄着拐杖:“佘掌柜,来一碗烧刀子。” “是索二爷啊,你账上还挂着一百多个铜元没还呐!” “这……下次吧,这次是现钱,酒要好。”索二爷慢慢从怀里取出几个铜角,在柜台上排出来。 佘掌柜看了,没再说什么,沽了一碗酒,分量比别人多不少,满得都快要溢出来。 索二爷知道自己身上气味,也没在店中坐,去了门口,喝了酒,拄着拐杖慢慢走了。 这时,茶馆中响起议论:“听说街道给索二爷安排了工作,可他以前是养尊处优的,哪能吃得了苦,没两天就不去了,换一个工作还是如此,慢慢的街道也不管了……现在,他就靠捡破烂,有一顿没一顿,这腿也是去年冬天冻瘸的……” 茶馆中,有客人来,有客人走,王秀才来了,过来和胡三拼桌,请客要了一壶剑南春、一盘牛肉。 “王秀才,这好多年没见了,你回来了?” “是啊,我如今退休了,回来养老……到处走走,没想到茶馆还开着,进来还看到了你们……老朋友,这些年怎么样啊?” “我好着呐,有儿有女,有吃有喝……想我年轻时候,总想着有钱就出去,谁知道明个儿是什么样……后来多亏官方给分了媳妇,不然,我恐怕死了都没人收尸……感谢共和国啊!” “是啊,感谢共和国,想以前满清时……”佘掌柜也是道。 “来来了,佘掌柜也过来喝一碗,咱们这碗酒敬共和国!” 砰! 经历风风雨雨的三人坐在一起,坐在那幅历经时光泛黄的‘莫谈国事’前,举杯碰碗。 此时,在茶馆外面,杨柳吐出新芽,燕子衔着新泥从皇宫景点上空掠过,飞入千家万户。 …… (本章完) 番外3,跨越三百年的时光盲盒 番外3,跨越三百年的时光盲盒 中元4700年(大约公元二十世纪初),南洋大学。 4号公寓,404房。 “人脸验证通过,林阳同学,欢迎回来,人工智能小艾祝您在宿舍有一个良好的休息!” 林阳背着书包进来,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穿着白色短袖、高高瘦瘦的青年坐在电脑桌前,这是他的舍友卫平,此时听到声音,扭头招呼:“林阳,回来了?” “嗯,早上去子敦1号教学楼上了两节早课,然后去子敦大图书馆做了高数作业,刚刚去子敦2号餐厅吃过午饭……” 林阳说着,吐槽道:“不愧是方圣,到了大学,还是逃脱不了他的魔爪。” 所谓‘方圣’,就是方临,乃是民间对方临的敬称,不过说来,方临可是大夏共和国中小学生的噩梦,从小学开始,就开始要求背诵方临的诗词,几乎是期中、期末必考点,还有那一长串的称号: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家、文学家、军事家、发明家……更是让无数小学生耗死了不知道多少脑细胞;进入中学,语文科目的四大名著之三:三国、西游、红楼;数学科目的一些定理;历史科目,那就更不用说,方临乃是近现代历史绕不开的人物;科学学科,也有所涉及……每个大夏共和国学生的感受,大概就是,从小到大都被方临包围了。 林阳也正是想更进一步了解方临,才从神州来到了南洋大学,发现这里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到处充斥着方临的气息——作为南洋大学的奠基人,到处都是以方临的字命名的教学楼、餐厅、图书馆、大礼堂…… “哈哈,习惯就好,我是南洋第一小学、南洋第一中学出来的,你懂的。”卫平一脸‘我都习惯了’的表情,摇了摇头,回头看向电脑屏幕,神情专注,似乎游戏到了关键时刻。 林阳也没打扰,去饮水机接了杯水,打开书包取出个信封,拆开边看边喝,可很快就忍不住喷了出来。 “怎么了?”卫平本在打游戏,都被吸引了注意。 “我有个弟弟林白,学习成绩……嗯,非常一般,在咱们大夏共和国国内只能读专科,无奈之下,我爸妈让他出国留学,去了欧洲知名的英伦大学,在那里咱们大夏留学生竟然是单人公寓,每月有五千夏元的补助,并且还有女大学生陪读,据我弟弟说,他的两个陪读女大学生,其中一个还是英伦大学的系……”林阳一脸‘这就离谱’的表情。 其中槽点实在太多,单人公寓啊,他在南洋大学就读,也只是双人公寓而已;每月五千夏元补助,夏元、英镑兑换比例是一比六,五千夏元也就是三万英镑,可要知道,目前英伦共和国目前人均工资还不到五千英镑,每月三万英镑都快比得上英伦大公司高管的月薪了;最离谱的是美女大学生陪读,英伦共和国这事做的,真是……令人羡慕啊! 说实话,若非林阳成绩优异,老爸老妈坚持让他来南洋大学进修,再加上出于一些特殊原因,想更多了解那位方圣,他都有些想去国外留学了。 “嗨,正常,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卫平倒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就是咱们大夏的渣子,到了国外,那也能享受到超国民待遇,更不用说留学生了,国外大学对咱们大夏共和国的留学生,也向来是跪舔的态度。 就拿你说的英伦大学来说,别看咱们大夏留学生去了,能住单人公寓,但其实据我所知,英伦大学的床位十分紧张,他们本国学生都不够住,近两年还在鼓励本土学生在校外租房,每人每月补贴五百英镑; 针对咱们大夏共和国留学生的补助更不用提,国外本土百姓早就怨声载道,可也挡不住外国官方、大学一意孤行,坚决跪舔,近来不是有新闻么,英伦大学的常务校长提议,要更进一步提高对大夏共和国留学生的补助; 至于女大学生陪读,这个在外国非议声更大,可那些外国女大学生就是看不上他们本土男人,愿意跪舔咱们大夏共和国男人,他们那些国男能如何?咱们大夏共和国的留学生去了,很容易享受三妻四妾,网上不是说么,咱们好多大夏留学生搞大了人家肚子,拍拍屁股就走……除此之外,其他的一些超国民待遇,像是:丢了东西警方重视,极速找回;发生矛盾,无论对错,官方第一时间逼他们国人认错……这些都只是小儿科。” 这一切背后原因,还是如今大夏共和国作为全世界唯一超级强国,下面的一流强国……呃,没有,大夏共和国和其他国家拉开了断层的差距,国家强盛,国民在国外自然就有地位。 同时,大夏许多方面的技术垄断,对外贸易有着非常高的附加值,对全球国家收割掠夺,让大夏国民享受到了超高福利,外国人对大夏共和国的国籍极为追捧。 为此,有许多荒诞的现象出现,比如:外国政客、富豪、明星,纷纷不惜投资重金,获得大夏国籍;外国贪官,将毕生所贪存入大夏中央银行,只为给子女留一条后路;外国许多妙龄少女和大夏老头子结婚,为了一张国籍…… 这也怪不得他们如此疯狂,因为当下外国外主流舆论就是:大夏的月亮更圆。 “也是,前些日子我还看到过一个新闻,美洲第一富豪在他们国家读的本科,来咱们南洋大学读的研究生,后来发达了,向咱们南洋大学陆续捐献了二十几个亿的资金,却对他们国内大学却是一毛不拔,引来许多他们国人声讨。”林阳唏嘘说着。 对这种事情,卫平早已习惯,因为自他出生以来就是如此,大夏国民天然高人一等,说话间神色带着自豪:“咱们大夏人去了国外,那就是人上人,可国外人来到了大夏,哪怕是他们本国的富豪、明星,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就拿咱们南洋大学的留学生来说,国外留学生要想来读书,要缴纳极为高昂的择校费,住的还都是四人间、八人间……” 不仅是南洋大学,其他大夏大学也都是这么高傲,一副‘你爱来不来’的模样,但外国人偏偏还非常吃这一套,许多外国家庭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孩子来大夏留学,哪怕在大学读一个专科,回去也是高人一等。 “这可真是……倒反天罡。”林阳喃喃道。 “什么?” “没,我在想一个人。”林阳看向窗外那道顶天立地的方临雕像,目光微凝:“咱们大夏能有如今,多半是方圣的功劳。” “是啊,方圣!”卫平听到这个称呼,脸上也是露出崇敬之色。 在如今的大夏,尤其是早早脱离扭曲儒家思想影响的南洋、吕宋等地,百姓中间,可谓‘不知孔孟,只闻方圣’。前些日子,大夏知名媒体对上下五千年历史人物调查,做出排名,无可争议排在第一位的正是方临,与其他候选人的选票拉开了断层的差距,被誉为五千年一出的大圣人。????“说来,我祖上还和方圣有些关系……当初,方圣带着家人逃难,我祖上……” 卫平滔滔不绝,兴奋说着,吹嘘了好一通,扭过头才发现游戏输了,不禁狠狠拍了下大腿:“我去!” “不就是游戏么,等会儿重开一盘就是,卫平,不急,再和我说说你祖上和方圣的事……” “咳咳,我知道的都说完了。”卫平知道林阳对方临极为感兴趣,换了个话题:“林阳,你不是想了解方圣么?我玩这个游戏,其中就有方圣,还是一个重要角色……” “哦?”林阳果然来了兴趣,凑了过来。 “这个游戏名叫《帝国纪元》,乃是以大夏末年为背景,选择一方势力,建立帝国……你看方圣的属性,智力99、武力98,唯一一个双值接近满值的神仙存在……”卫平兴致勃勃说道。 “等等,这是不是有些不合理,你说方圣智力99我能接受,可武力98?” “嗨,你这就不知道了,有一段古早纪录片的视频,你怕是没看过,当年方圣一百岁大寿时,共和国1套电视台记者采访,询问方寿长寿秘诀,结果你猜怎么着?” 卫平没卖关子,表情夸张说道:“方圣一边说‘哪有什么长寿秘诀,要相信科学’,一边呼地单手举起150kg的杠铃,就跟玩一样……论坛上许多人猜测,方圣武力也是极强,只是因为超高智商,从未让人逼迫出手过,将方圣放在三国,恐怕也是赵关张一样的人物,或许吕布、霸王都未必打得过。” ‘一百岁,单手150kg的杠铃,这还是人么?’林阳沉默。 卫平继续讲解游戏:“在《帝国纪元》中,选择大夏皇帝一方,招募方圣相对最简单,招募成功之后,将国事尽数托付,就可以挂机了,等着被带飞就行……我就是这样,等我微服私访,从民间收集完秦淮八艳,方圣主持国政,已经把辽东女真都给灭了,也不用担心这个时候方圣把持朝政,方圣乃是如诸葛一般人物,这时候会主动功成身退,请求出海……你可以阻拦,但每次阻拦,会掉10点忠诚度,之前我最高只能把方圣忠诚度刷到89,再高就上不去了,阻拦三次之后,方圣忠诚度跌破60,就会偷偷溜走……这个时候,也可以选择对方圣动手,但失败率极高,失败后,方圣忠诚度跌为负数,同时国祚、民心大幅度下降,二十年后被方圣打回来…… 你也可以选择农民军势力,这个阵营招揽方圣难度极高,不过成功后,夺取天下也会轻松许多……只是,最后方圣还是会出海…… 也可以选择辽东女真阵营,这个招揽方圣就是地狱难度了,几乎不可能成功,可以选择刺杀方圣,但成功率极低,一次失败,就会刺激方圣提前出海,在海外爆兵,死得更快……这个阵营,我最好一次,也就是延缓了些方圣打过来的时间……” “怎么都是出海,就没有方圣不出海的选项?”林阳问道。 “有,我在论坛看到大神打出来过,只是我还没做到。” 卫平说道:“有一个隐藏阵营,方圣他爹,自开一朝,这样方圣就不会出海了,会出兵南洋,殖民美洲,迎来前所未有的大治……不过最终提示,【您的重孙被儒家封建势力蛊惑,闭关锁国……两百年后,被列强打入】,这也是一个坏结局。” 林阳眯起眼睛:“也就是说,在大夏末年,方圣选择出海,乃是当时境况下,对我大夏的最优解?” 卫平愣了一下,点点头:“似乎是这样。” 两人说着,这时电脑屏幕下方弹出一个弹窗,折迭的标题是【方圣遗物……】 “讯飞弹窗前些年才被官方整顿过,如今非一级要闻不得以弹窗形式出现,肯定是有大事。”卫平下意识点进去。 顿时,屏幕跳到一个视频:‘三百年前,方临大总统在大夏共和国中央银行1号保险柜存放了一个时光盲盒,叮嘱让后人三百年后打开’,伴随着这个画外音,视频中保险柜打开,里面出现厚厚一迭书稿。 “针对这份书稿,我们今天请来了大夏文学研究院院长董博士……”主持人说过后,画面再次跳转。 董博士道:“我们知道,方临大总统书写了四大名著之三,三国、西游、红楼,这份书稿在我眼中可堪称第五大名著,这本书稿的具体分类,按咱们现在的说法,乃是架空历史,描写了一个平行时空……在那个平行时空,元末之后,没有大夏,乃是一个名为‘明’的朝代……明末之后,满清入侵,那个时空也没有方圣从海外打回来……清朝将封建集权发展到了巅峰,闭关锁国……两百年后,列强坚船利炮轰开满清国门,开始了一段丧权辱国的历史……方圣的文笔自不必说,其中每一个人物都是刻画得栩栩如生,宛若一段真实历史,好似真正的平行时空……” 卫平听着新闻,幸灾乐祸:“第五大名著啊,以后学弟学妹有福气了,不过方圣小说是我最爱,到时公众印刷,我一定要去买一本。” 他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林阳看着这个新闻,嘴巴一点点张大,如遭雷击。 …… 【番外完】 (本章完) 新书《无极!》已发 新书《无极!》已发 开新书啦! (本章完)